《被独占的残次品影卫》 1、责罚 夜风黏腻。 石墙猩红。 泛着寒光的青石地面躺了三四具尸体,来不及汇聚成洼的血被一只黑靴踩碎。 最后一名蒙着面的偷袭者眼中写满恐惧,握紧了手中的弯刀,大喝一声,朝面前人砍去。 他面前是一位身型颀长,手持长剑的男子。 男子清雅俊丽,薄唇紧抿,挽起还在滴血的剑—— 偏头,侧身,踏着飞溅的血水,踩着惨白的月色,直取对方面门。 只一下。 蒙面人最后看到的,是一段绕在白皙手腕上的红绳,绳上缀着一颗莹白的暖玉。 男子利落地收剑,反复摩挲着暖玉,确保上头没有沾上半点腥气,才翻身进了一旁唤作千法堂的院子。 千法堂是千巧阁的审讯之地。 千巧阁,判红尘难事,断人心鬼事,行江湖刑事,是江湖中人公认的正义之地,声名显赫。 此时的千法堂里,热闹非凡。 堂上坐着两位男子,中年男子是千巧阁阁主林逸,另一位是林逸的亲传弟子,少阁主陆展清。 堂下跪着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听着前来听审人群的谩骂,神色怨毒。 一旁有人拿着状纸,宣读着罪状。 高亢的声音在“当凌迟伏诛”后戛然而止。 林逸缓缓起身,堂下原本还如同闹市,此刻却纷纷噤了声。 他年过四十,鹰鼻剑目,眉眼肃穆而威严,道:“刘醒!你身为鬼灵派大师兄,却夺师弟之妻,残害同门,甚至将自己的妻子折磨七七四十九天,生生炼化成灵傀,使其生魂磨灭,永不得入轮回,你可认?” 刘醒双手被缚在身后,被麻绳捆住的手腕因不断挣扎而破皮出血。他宛若没听到问话,兀自喘着粗气。 林逸朝一旁打了个手势,守在一旁的暗卫立刻从后门绕出去,将巷子里的尸体拖了进来。 “你师弟半月前写信求助于千巧阁,经我阁调查以后,确有此事。你为了堵他人之口,不惜购买江湖杀手。人,都追到我千巧阁来了。” 刘醒盯着那几具被扔到面前的僵硬躯体,嘴里低声地骂着什么。 突然,他抬头,朝着一站一坐的两人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啪——” 麻绳齐齐被挣开,他双目血红,咆哮着,举起拳头,朝着林逸砸去。 与此同时,一声高亢不似人的尖声骤然撕扯着众人的耳膜。 黑雾充斥,嘶声连连。在民众的尖叫与奔逃声中,一个容颜可憎,眼眶空洞,带着强烈怨气的女灵傀,挥舞着长而发黑的指甲,向一直端坐的少阁主陆展清袭去。 陆展清正襟危坐,只略略抬眼,湖蓝色袖口一动,一枚薄刃就夹在了指间。 “还我…还我命来…!” 女灵傀面部的皮肤都已溃烂,两颗眼球吊在眼眶外,鼻子被刀割去,满脸赤红翻开的烂肉。她被催动着,卷着周身的黑雾,锐利的黑色指甲眼看就要捅进陆展清的眉心。 “噌——” 长剑一把削断了足有五公分长的指甲,持剑男子横剑挡在了陆展清面前,与其缠斗起来。 陆展清欲甩出的薄刃一顿,神色顿时沉了两分。 剑光过处,黑雾退散。 持剑男子出招狠厉,处处致命,可是这只灵傀就像是不知道痛觉一般,哪怕被穿心而过,仍扭动着半是白骨的身躯,神色癫狂地猛扑上来。 灵傀挑开刺在自己心脏的剑,猛地向前一抓,断了一半的指甲带着尖利的啸声,对着持剑男子的眼眶狠狠扎下。 男子神色一凛,忙撤剑回挡。 一枚薄刃从身后贴着他的耳边擦过,打进了灵傀的眉心。 灵傀猛地后退几步,神色扭曲地厉啸。 男子见状,剑锋一转,一剑穿过灵傀的眉心。 “啊!!!” 灵傀极端恐怖的叫声让周围一众暗卫脸色苍白,耳朵出血。那灵傀被当心一踹,用指甲抠着自己的眼眶,惨叫着化成了一摊黑灰。 男子松了口气,下意识回头,便对上了陆展清那双冷得让人发憷的眼睛。 陆展清生气了—— 他还没弄清楚因由,心已然悬到了顶点,肉眼可见地慌张起来,想也不想地就跪了下去,全无方才半点潇洒冷厉的样子。 陆展清瞥他一眼,上前一步,挡住林逸投过来的视线,看着男子默不作声地退下后,才朝着浑身浴血的刘醒问道:“方才这具灵傀,就是你的妻子吧。” 刘醒正被林逸拍了一掌,重重地砸在地上,呕出深褐色的血块,双手紧紧地拽着自己的衣襟,神色癫狂。 他像野兽般粗喘着气,支撑着身体,摇摇欲坠地站起来,大笑道:“是我,是我输了,要是我……要是我早些拿到……你们!今日你们都得死!” 他神色发狠,乌血从嘴边溢出。 林逸身形一动,瞬间卸下了他的下巴,断了他咬舌自尽的念头,又封住了他的周身穴位,让他动弹不得。 黑色的宽袖沾了血,血淋淋地划过刘醒的脸庞。 林逸怜悯又凉薄地看着他,声如洪钟:“诸位,此人罪不可赦。如所陈列,条条属实。现千巧阁受江湖所托,替江湖量刑。刘醒之罪,天理难容,判凌迟之刑。” 方才捂着耳朵尖叫的民众找回了勇气,连连附和。 “好……杀了这个恶毒的人!” “千巧阁不愧是我江湖中人的正义之地!” “杀了刘醒!替同门报仇!” 一时之间,人声鼎沸,千夫所指。 林逸直起身子,悲悯地俯视着刘醒,朝后看了一眼。 陆展清半敛着眉目,踩过一地的腥气,缓步走来。 湖蓝色长袍随着前行的动作掠过狼藉,在离刘醒三步之外停了下来。 一旁的刑卫毕恭毕敬地递上了一个盘子。盘子里摆着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刀具。陆展清扫了一眼,挑了一把薄如蝉翼的小刀,在手上颠了颠重量,看向刘醒。 刘醒看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神色从怨毒变为惊恐,一双赤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陆展清,像是要用不甘与怨怼让他后退。 可刘醒只看到了一双没有丝毫情绪的冷冽眼睛。 像终年不化的冰,像不见天日的寒潭。 死亡临近。 冷意一瞬间浇透了他的怨怼,他剧烈地挣扎,可他大穴被封,动弹不得,只有几声从嗓子眼里溢出的绝望低吼。 陆展清半蹲下身,长袍垂地,沾了地上的血,缓缓向上洇开。 一同洇开的,还有刘醒身上的皮肉。 刀在游走。 血在喷涌。 不过几下,刀身饮血,点点滴落。 可握着刀柄的手仍是干净异常,指节游走在鲜红中,偏偏净如白瓷。 周围的人不是第一次看,却俱是捂住了嘴,大气也不敢出。 比刀更平稳的,是陆展清的神情。 平静,冷漠,无动于衷。 尽管这人身上已无一处好皮肉,可所有人都知道,刘醒一时半会死不了。 他们看向那持着刀的人,眼神里写满了惊悸与惧怕—— 因为,他会吊着犯人的一口气,让他在极端的痛苦中死去。 从陆展清任少阁主开始,十年来,从无例外。 整整三百刀,空气里弥漫着铁锈的腥甜,灼人呼吸。 “哐——” 小刀被扔回托盘,陆展清缓缓起身,完全被血色晕开的长袍下摆被拖出一道触目惊心的痕迹。 他接过一旁侍卫递过来的手帕,擦着半点也没有沾染到血色的手,扫了众人一眼,道:“此次千巧阁接受鬼灵派委托已成。望江湖中人,存正道,守正身。” 夺目的红,凛冽的眼。 民众们不敢与那双眼睛对视,捂着鼻子连连低头称是,作鸟兽散,只留刘醒一个人躺在血泊中,破风箱一般地抽搐着胸膛,吐息困难,却又不得咽气。 当陆展清踩着深沉的夜色回到居住的院子时,毫不意外地看到了一个跪着的人,是方才护在他身前的持剑男子。 男子不知道跪了多久,听到脚步声,连忙朝他膝行了几步。 “少阁主,影三有罪,请您责罚。” 影三完全没了方才在巷子里头一剑封喉的气势,只低着头,双手局促地绞在一起,脊背发僵。 陆展清扫了一眼他那极其不标准的跪姿,在院中的石椅坐下,平静道:“何错之有?” 这声音,融在夜色里,比满院的寂寂月色还要凉。 影三敏锐地察觉到了陆展清的怒意。 他把头埋得更低,额头都快触及那染着血色的衣袍,半晌才道:“影三…影三不知…” 陆展清眉间一敛。 果然是残次品,连自己错哪了都不知道。 石桌上早早就被人放好了一把戒尺,戒尺旁是一杯残余些许温度的,新泡好的茶水。 这两样东西,都是影三准备的。 陆展清的眼神在茶盏上转了一圈,片刻后拿起了一旁的戒尺,点在影三因低头而露出的一段莹白的脖颈上。 “那就回忆一下,我今晚让你做什么事了?” 影三呼吸轻颤,手心捏着自己的膝盖,道:“少阁主让我,让我今晚守在外头的偏巷里,处理刘醒的帮手,然后,然后就回到院子里……” 戒尺不算尖锐的一角沿着他的脖骨不断下移,划过脊椎,强迫他挺起脊背。 这个姿势,影三不得不抬起头来,微微仰视着他。 陆展清毫不费力地看见了那双眼睛里的忐忑与惊慌。 “那你做了什么?” 戒尺停在了影三尾椎的上三寸,那是腰后最脆弱的地方。 影三整个后背都绷得死紧,嗓音愈发干涩,原本还捏着膝盖的手僵直着,指尖微微颤抖,急剧的紧张让他终于想到了自己的过错。 “我…我擅自到了千法堂…又,又忘记了眉心是灵傀的弱点,没,没能在两息内取那女灵傀的命…唔!” 毫无征兆的一下重重地打在脊背上,影三一下子没防备,闷哼了一声。 这一声后,影三原本就有些发白的脸色变得惨白,肉眼可见地战栗着—— 因为陆展清最不喜欢听到这些惨呼与痛吟。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认错,比上一次力道更重的一下就落在了方才的位置上。 疼痛翻倍增长。 影三死死咬住喉咙里的痛哼,一声不吭,忍得瘦削的双肩都在打颤。 陆展清专司刑罚,再普通的物件到他手里都能变成恐怖的施刑工具,更别提他深谙人体各处薄弱。就像是衙门里的衙役,每一下都是练过的功夫。十几板子打在豆腐上,只有外头光鲜如初,毫无破损,内里腐朽成沫,溃烂一片,才算是用刑的好手。 陆展清端坐着,看着影三逐渐被咬出血的下唇,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在避重就轻?” 到底是没人要的残次品,耗费再多心血也无用。 落在身上愈发重的戒尺让影三很快跪不住,每次都不偏不倚的相同位置让疼痛愈发难忍,冷汗滴在血迹已然干涸的衣袍上,他喘着粗气,艰涩道:“我,真的不知道,请,请少阁主…” 极重的一下骤然打下,戒尺磕在脊椎骨上发出一声闷响。 刺骨的疼,连带着跪不稳的身躯都在痉挛。 影三双手撑地,疼得呼吸不顺。 “我有没有与你说过,绝不可在师父面前现身,更不可展露身手?” 闻言,影三仓惶地抬起了头。 完了。 他手足无措,泛着青白色的指节抓住了长袍的下摆,急切地恳求:“我错了,少阁主,我错了,我当时,看到那灵傀离你那么近……我,一下子,我……” 那双平日里只对他一人温软乖驯的眸子里溢满恐惧与无措。 夜风大,将桌上没盖紧的茶盏盖子吹开了一道缝隙,泡得太久浓郁到苦涩的茶萦绕在鼻间。 是他最爱的茶。 以往从千法堂行刑回来,影三都会第一时间奉上一杯晾得差不多凉的茶,好平息他的一腔的燥郁。 陆展清闭了闭眼。 跟他八年,影三再了解陆展清不过。只要违抗他的命令,陆展清那一副外显的冷淡与随和便会被偏执与阴郁取代。 “少阁主……” 脊背上被责打的地方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疼痛,伤在后腰上,他的每一个动作都会将疼痛扩散至全身,影三字字都在发抖。 “我知道错了,求您,求您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绝不,绝不会再违背了,求,求您…” 握着戒尺的右手逐渐用力,手背上的青筋寸寸浮现。 影三咬紧牙关等待着,再一次的疼痛终究是没落下来。 半晌,陆展清扔掉戒尺,蓦然起身,语气凉薄:“你坏了我多年的心血,留你何用?” 2、影子 陆展清起身很快,湖蓝色的衣角划过影三惨白的脸颊,一触及分。 影三抬头,只看见陆展清转身欲走的背影。 莫大的恐惧让他什么也顾不上,他手脚并用地拿起被扔下的戒尺,几乎是爬到了陆展清面前,把头重重埋下,拼了命地求他。 “少阁主,您再,再给我一次机会,求您…”他双手托着戒尺,举过头顶,连声乞求:“影三愿受一切责罚,请您,请您不要舍弃我…” 像他们这样的人,被舍弃后,会被挑断手脚筋,毒哑嗓子,以最极端又沉默的方式死去。 影三不怕死,可他不想死。 得不到陆展清的回应,他愈发语无伦次,举着戒尺的手剧烈地抖动,冷汗透了衣:“少阁主……我、我保证绝不,绝不再犯,求您了,我愿、愿受诛恶台万般极刑……” 诛恶台是千巧阁中专门处理背叛暗卫的,号称最恐怖的存在,从来没见过人竖着进去,竖着出来。 影三眼中含泪,仰头看着未发一言的人,整个人抖得厉害。 陆展清的目光越过那摇摇欲坠的戒尺,垂眸看他。 不知怎地,原本下定的决心在看到影三狼狈又受伤的神情时,动摇了。 这件事要放在别家的影卫身上,肯定会因为护主有力而得以赏赐,可偏偏——这里是千巧阁,又偏偏被最不应该看到的林逸看到了。 陆展清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影三的头,在影三陡然转喜的神色中,淡淡道:“睡一晚,明早我会给你药,免你一切痛苦。” 影三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那一点还没来得及上脸的欢喜被狠狠溺毙在无尽的绝望中,他跌坐在地,呼吸急促,张嘴欲言,却被喉咙骤然上涌的血腥噎住,半个音都发不出来。 不顾脊背上的伤痛,他用力地蜷缩着自己,以最卑微最讨好的姿势,匍匐到陆展清面前。黑衣下,一对瘦削的蝴蝶骨在剧烈地颤动。 像濒死的蝶。 陆展清看着那弯白得过分的脖颈毫不遮挡的呈现在眼前,顿了顿,正欲开口,就被院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 “少阁主!少阁主不好了!” 院外急匆匆跑来一名侍卫,由于过度惊恐,声调都有几分不正常的尖锐。 那人脚步虚浮,几乎是滚进了这院子里,惊魂未定,指着门外的方向,对陆展清说:“活……活了……” 陆展清略一偏头,指节收紧,冷冷地看着那名失态的侍卫,道:“谁活了?” 那侍卫站都站不起来,哆哆嗦嗦,眼神是藏不住的恐惧:“刘…刘…刘醒!!” 说完这话,这人眼皮一翻,竟是被生生吓晕了过去。 陆展清神色一凝。 照他受的刑罚,他应当在自己离开后的半个时辰内血尽而亡,绝不会有半分生机,怎么会…… 影三回过神来,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趴跪在了陆展清身前,拼命乞求:“少阁主,我可以,我可以前去探查,绝不,绝不会再出岔子,求您……” 风送茶香,鼻息萦绕着微苦。 罢了,用人之际。 陆展清目光落在那杯还没被喝一口的茶盏上,道:“便替我去一趟鬼灵派吧。” “是、是!” 影三像是得到了赦令,连连应下,手脚并用地站起来,却因为动作的改变,扯动了脊背上的伤,极低地痛哼了一声。 行至院门口的陆展清停下脚步,从怀里翻出一个瓶子,抛给了影三:“里头有两颗伤药,能暂缓一个时辰的疼痛,自己看着办。” 墨黑色的瓶身上似乎还沾着温度,影三稳稳地笼在手心里,珍重地贴心口放好了。 “这是最后的机会,若此行出了任何纰漏——” 影三刚松下一分的心又紧紧地提了起来。 陆展清赶到千法堂时,看到的仿佛是人间炼狱一般的场景。 血肉模糊的刘醒冲破了穴道的束缚,正抱着一个他刚刚杀死的千巧阁护卫在啃食。 他大张着嘴,用焦黄的牙齿撕咬着他们,来不及吞咽的血肉淌了一地,不时地发出一些啃食骨头的咀嚼音,周围横七竖八的,躺了许多呼吸全无的千巧阁护卫。 无一例外的,他们的心脏都被生生扯离了胸膛,像蛛网上垂死的猎物一般。有刚刚断气的,心脏还贴着地面在跳动。 陆展清面色凝重,骨节分明的手指上夹着一枚莹白如玉的棋子。手腕一挑,准确无误的打在刘醒的背心处。 刘醒骤然吃痛,泄愤般地撕扯着嘴边的肉块,而后大张着嘴,哇啦哇啦地吼叫着,敲着自己的膝盖艰难地起身。 他双眼赤红,嘴角的血迹滴在地上,呸地一声吐出嘴里的白骨,转头扫了一圈,眼神落到陆展清身上,大吼一声,朝着陆展清猛扑而来。 陆展清手上又拈了一枚黑棋,身形极快,灵巧地拉开距离,将黑棋准确无误地打进了刘醒的眉心。 黑白棋子是陆展清的杀招,名为星罗双煞。 二者均是用内力凝成,化虚为实。白棋主伤害,打入体内再炸开。黑棋主封脉,封住筋脉限制行动。 “啊啊啊——” 刘醒定了一瞬,脸上是扭曲的痛苦之色,白骨森森的手臂发出咔吱咔吱的声响—— 不似人的可怕咆哮轰然响起。 “我杀了你!——” 刘醒挣开了眉心的黑棋,浑身浴血,却丝毫不觉疼痛般,发黑发紫的腿向陆展清扫来。 扫来的速度极快,陆展清甚至能闻到被掀起的腥风。 他冷冷地看着,身形一动,以极快的速度躲开,腕间发力,一连又打了七枚黑棋。 而后,划破指尖,将鲜血一并弹向刘醒心口处。 “七星为局,封心!” 七枚在体内的黑棋死死地封住刘醒的心脉,若是换做常人,心脉被封,必死无疑,但是刘醒只是剧烈地晃动,脸上涌现出极端痛苦和窒息之色。 他剧烈地喘息着,双眼鼓胀到泛白,两侧颧骨的肉诡异地浮动,喉咙里还发出粗哑的咆哮,看起来可怖至极。 若说之前陆展清还有所怀疑,可这一交手,他已然确定,眼前的刘醒已不是活人,而是变成了与他妻子一样的,灵傀! 灵傀制作有两点,一是必须神志清醒时自愿成傀,二是平生有极大的怨气,两者缺一不可。 鬼灵派弟子早在刘醒受刑后便返回了门派,能在短短时间内把刘醒制成灵傀的,定然不是鬼灵派那些还不如刘醒的弟子们,那只能是…… 就在陆展清沉思的这几息,刘醒疼痛难忍,半跪在地上,发出凄厉的叫声。他怒吼着,凶狠地锤着自己的心口处,竟生生地将体内封脉的黑棋震了出来。 过分的疼痛让刘醒战斗力惊人,他喉咙中不断溢出黑血,踩着满地的尸身,挥舞着双臂,瞬间而至。 陆展清提气,轻巧的一个侧翻,躲开了刘醒的进攻。他一边与刘醒拉开距离,一边内力凝棋,甩出九枚黑棋。 “九星为网,封魂!” 既然是灵傀,就证明这此人灵魂未灭。九枚黑棋像一张网一样打入体内,死死封住几条主脉,限制住了他的所有行动。 刘醒重重地摔在地上,眼眶破裂,溢出黑血,粗噶的呼吸声在喉间滚动着。 陆展清缓了缓神,朝前迈了几步,有些沙哑地问道:“是谁把你炼制成的灵傀?” 灵傀两个字仿佛勾起了刘醒的回忆,他猛地抱住头,不断地低吼着,面露痛苦与疯狂之色,张开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只有到满嘴的鲜红。 陆展清定睛一看,后背一凉。 刘醒的舌头竟然被割了! 可不久前在千法堂,他明明还能说话。 刘醒神色不断变幻,一下子凶狠,一下子迷茫,被赶来的支援的千巧阁侍卫们用杖板牢牢地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他在挣扎,在扭动,用他那双快掉出眼眶的眼珠子牢牢地盯着陆展清,意味不明地笑着。 “啊!!!” 他突然暴起,双目瞪圆,伸出双手朝着他的脖颈掐去。 匆忙赶来的林逸看到这一幕,神色一厉,速度极快地甩袖而来,一掌重重地劈在了他的后颈上。 刘醒的手脚抽搐着,两眼翻白,咚地一声砸了下去。 舌尖用力地抵着牙齿,而后又松开,陆展清定了定神,看向林逸,道:“大晚上的,惊扰到师父了。” 林逸打着手势让侍卫们把刘醒拖下去,斥道:“明明可以一击必中,在这里磨蹭什么?” 陆展清的目光在刘醒的后颈上过了一瞬,而后垂下眼帘,道:“原本想着,能问出些事来。” 林逸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看着满地的狼藉,道:“刘醒的状况我已知晓了,阁内守卫森严,外人难以动作。想来,把刘醒制成灵傀,是阁中之人所为。” 陆展清若有所思,道:“如此,我派人……” “不必,我亲自查。”林逸打断了陆展清的话,偏头看他,问道:“今晚跟在你身边的那个影子呢?” 陆展清藏在袖子里的手骤然收紧,脸上却露出几分笑来:“师父说的是影三吧,他哪里是什么影子,不过就是个普通的影卫罢了。” 影卫,守在暗处保护主人安危,只负责听令行事,可影子不一样。 影子,是千百个影卫中都难以训练出一个的高等影卫,他们身形与主子相仿,精通易容,洞悉主子的一切想法,能够代替主子处理任何事务,可以说是主子的完美替身。若是主仆二人心意相通,训练出的影子更是一把利刃,所向披靡。 林逸定定地看了陆展清一会儿,也跟着笑了起来:“那应当是为师看错了,我看他面生,身手又着实不错,乍一看,周身气度也与你有些相似。” 陆展清的心狠狠一跳,他控制着自己的呼吸,道:“影三粗笨,不堪使用,我常把他打发出去做点杂事。” 林逸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 “无妨,总有回来的时候。下次他回来,让他到我这里来。” 得不到及时的回答,林逸直勾勾地盯着他,压迫道:“怎么?” 陆展清闭了闭眼,垂首道:“……是。” 直到回到自己的院子,合上了房门,陆展清在黑暗中沉默了许久,才面无表情地点燃了桌上的蜡烛。 宽袍下垂,微微轻风让火焰摇摆。手指停在烛火上方,感受着火苗灼热的舔舐,陆展清眼里沉着病态的阴郁,半点光都映不进。 林逸老辣,眼睛毒,没看错。 影三根本就不是普通影卫,是他陆展清花了八年心血一点一点培养出来的影子。 只属于他一人的影子。 3、抉择 鬼灵派坐落在南域西南,建派在一处荒无人烟的密林中。 密林周围俱是百年以上的槐树,盘根错节,遮天蔽日,常年不见太阳,阴气深重。 虽是正午,但浓郁的瘴气笼罩着鬼灵派,半点风都翻不起来。空气中满是闷热与腐臭,叶间不知名的毒虫正嘶嘶地躁动,不善地盯着外来者。 影三已经易了容,换过了衣服,将周围的一切都默记于心后,才慢慢地开口。 是陆展清一向平静冷冽的声音:“千巧阁陆展清求见。” 声音暗含内力,叶间的毒虫嘶声一顿,逃命般地缩回了回去。 崎岖的山道上匆匆跑来一人,是刘醒的师弟,刘毅。 那人正值弱冠,提着略长的衣摆,三步并作两步,跑下了台阶,气喘吁吁:“陆少阁主!您来了怎么不提前知会一声!” 影三负手而立,漆黑的眼眸盯着向他小跑而来的刘毅,道:“刘公子心愿得成,气色好看许多。” 刘毅挠了挠头,笑的腼腆,说:“大仇得报,心里自然是开心的。” 他引着人往山上走,礼貌地询问着:“少阁主怎么突然来我鬼灵派,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影三微侧过脸,直视他,道:“刘醒,活了。” 刘毅原本还挂着笑意的脸庞骤然惨白。 他停下脚步,不可置信般地摇了摇头,机械地重复道:“活……活了?” 影三只是看着他,并未再应声。 刘毅瞪大眼睛,后退了好几步,后背撞上一旁的石柱后才停下来,喃喃着:“不可能,他已经死了,不可能……不可能!那现在呢?现在他死了吗?!” 影三背光站着,将刘毅脸上的种种表情尽收眼底,道:“我正是为了此事而来。” 刘毅得不到确切的答案,却也不敢再追问。苍白的嘴唇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应道:“好,好的。我失态了,让陆少阁主见笑了,请跟我来。” 山路崎岖,越往上走,狭窄的道路变得愈发逼仄,甚至需要斜着身才能走过。午后空气闷热潮湿,被刻意阻挡在外的阳光照不进来,路旁泥泞处尽是随心所欲的毒虫。 绕了许久,两人才来到一个黑黢黢的山洞门口。 这里临近山顶,地势开阔。山峰处斜斜地横亘着一块巨大的岩石,龙飞凤舞地刻着“鬼灵派”三字。 刘毅脸色难看了一路,此时牵强地笑了笑,对影三说道:“师父不喜奢华,总说要让自己吃点苦头才能更好的坚守正道。” 影三目光动了动,没有接话。 刘毅在山洞外站直了身子,恭敬地向里面传话道:“师父,弟子刘毅。千巧阁陆少阁主今日亲自造访我鬼灵派,想跟您说一些……刘醒的事情。” 沉闷的一声响后,洞门打开,浓烈的恶臭四散,一位身着黄袍的老者从阴影处缓缓来。 影三拱了拱手,道:“千巧阁陆展清见过黄掌门。事出突然,临时造访,还请见谅。” 黄易骏已是迟暮之年,满头白发,后背佝偻,一双绿莹莹的眼睛却透露着精光。 他扯了扯嘴角,诡秘地打量了影三几眼后,说道:“陆少阁主说笑了。不知少阁主突然造访,老夫在洞内炼制鬼傀,味大了点,咱们换个地方说话。” 几人方走了几步,黄易骏突然转头,狼一般地目光盯着影三,喋喋地笑了:“千巧阁都这般看不起我鬼灵派了吗?随便派了一个人充当少阁主,也想瞒过我的眼睛?” 话音刚落,一只鬼傀骤然出现,双目紧闭,面容溃烂,浑身散发着腥臭之气,双手成爪便向影三攻来。 影三心下一紧,面上却不动分毫,冷冷地看向鬼傀。右脚轻点,行云流水般躲开鬼傀的攻击。指尖一晃,便拈出了三颗黑子,尽数打进鬼傀的身体。 “三星为缚,定!” 黄易骏眼中精光一闪,喃喃道:“星罗双煞。” 星罗双煞是陆展清独门杀招,绝不会外传,尤其是黑棋的控制,需要极为准确地对经脉的定位以及深厚的内力,一般人不可能加以模仿。 黄易骏放下心来,舔了舔嘴唇,撤回了鬼傀的攻势,朗声笑道:“都怪老夫老眼昏花,看人不清,竟然没认出来这是如假包换的陆少阁主,少阁主见谅见谅。” 影三听闻此话,冷笑一声,又是三枚白子打入了鬼傀的眉心,低喝着:“破!” 三枚白子在内力的操纵下炸开,鬼傀晃动着身体,倒在地上,肉眼可见的腐朽,化成了一堆黑粉。 黄易骏脸色一变,眼神阴冷,却又立刻换上了一副笑脸,赔笑道:“陆少阁主莫怪,实在是近日来,不安之事太多。老夫也是不得不多提防一些,还望少阁主见谅。” 星罗双煞太费内力与心神,饶是影三也不好受。他压抑着翻涌的血气,双目冷冽,一言不发。 黄易骏又拱了拱手,歉意道:“听我这不成器的徒儿说,陆少阁主是带来了一些刘醒的消息,不知是什么消息能劳烦少阁主亲自跑一趟?” 方才那翻打斗牵扯到了脊背上的伤,影三咽下喉间的腥气,语气沉沉:“刘醒受刑后,又活了。” “活了?!”黄易骏的眼里突然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精光,满脸都是欣喜之色,直勾勾地盯着影三,一字一句:“当真有此事?” 垂手而立的刘毅听闻此话,脸色唰的一下变的苍白。他低着头,不敢与黄易骏对视,低声问道:“师父很希望刘醒能活过来吗?” 黄易骏陷入了某种莫名的情绪中,并未回答刘毅的问题。他死死地盯着影三的眼睛,在他的脸上来回扫视,希望能从他的表情中发现一些端倪。 可惜影三的表情没有丝毫的变化,他只好连珠炮弹似的发问:“他现在怎么样?跟之前有什么变化吗?他现在在哪呢?” 影三看着他,扯出一个极淡的笑容来。 入夜,影三蜷缩在客栈的床上,冷汗涔涔。 为了不出任何纰漏,陆展清给他的伤药他早在到鬼灵派时就吃下,如今药效已过,铺天盖地的疼痛从脊椎骨蔓延至四肢百骸。 疼。 影三轻轻地抽着气,想着陆展清的话,心里无限慌张。 林逸—— 他怎么能忘了这么重要的事情呢。 伤在后腰,牵动全身,影三趴也不是,躺也不是,哪怕是轻微的动作,都难以忍受。短短一炷香时间,沐浴完新换上的中衣就被冷汗湿了一半。 比身上的伤更难以忍耐的,是心里的无尽的猜测与自责。 陆展清推门进来时,影三缩在床沿的一角,毫无反应。 他皱眉,刚想责备影三因贪睡而失去的警惕心,就听到床上那人咬着牙关低低模糊的几声轻唤。 “少阁主……” 这几声又轻又低,无助又依恋。 桌上点着一支快烧到尽头的蜡烛,借着微弱的烛光,陆展清瞧见了影三的模样。 影三瘦削的双肩抵着墙,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鬓边的发被冷汗粘在脸颊两侧,眉峰紧紧蹙起。因痛苦而紧闭的双眼上,纤长的睫毛在颤动,像被困在雨中的幼蝶。 苍白,脆弱。 唯一的光源被挡住,影三似是有些害怕般的挪了挪身子,不出意外地,一声极轻的闷哼从他紧闭的唇齿中泄露出来。 脖间的冷汗沿着锁骨滴落,划过一片湿漉漉的莹白。 他难耐地抓住一旁的被子,无意识地重复着:“少阁主……” 似乎这样做能减轻他无休止的疼痛。 陆展清内心狠狠一动,仿佛有一抔野火在烧。 影三这幅样子都是因为自己。 他转了转手腕,喉间滚动,眼中藏着汹涌的暗流,不合时宜地笑了笑。 真乖,真美。 影三迷迷糊糊间感觉到有一只冰凉的手在摸着自己,很好地驱除了疼痛带来的灼意,他下意识地往前凑,努力地睁开眼,恰好对上陆展清晦暗不明的目光。 神志一瞬间回笼。 影三瞪大了双眼,还没来得及感受轻抚自己脸颊的手,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摔跪在床下。 他抖得厉害,慌乱中散开的中衣露出平时不常见的软白,后背消瘦的蝴蝶骨随着他的动作轻微的颤动着。 “少阁主,我…我…不是有意…” 他想要求饶的话戛然而止。 他这两天犯的错误太多了,不敢再承认,唯恐被舍弃,只好僵硬地转换了话题,把今日在鬼灵派发生的一切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陆展清坐在床边,一边低头看他,一边仔细听着,听到二人动手时,突然道:“他认出你了?” “没有!”影三慌忙抬头,脆弱而修长的脖颈就这么送到了陆展清手边,他连连否认:“真的没有……若是有,影三定自绝经脉,不给少阁主添任何麻烦。” 这是影子的大忌,影三分得清。 陆展清伸出食指摩挲着送到面前的喉结,感受着影三难以克制却毫不躲闪的战栗,轻笑了一声:“我自是信你的。” 可怜影三动都不敢动,就这么伸着脖子,只拿着一双忐忑不安的眼睛望着陆展清。 在这逼仄狭窄的高低落差里,陆展清微垂眸看他。 不同于一般影卫的高大魁梧,五官凌厉。影三生得白,五官柔和,除却出任务时眼里的冷漠狠厉外,平常垂眼静坐时,温润儒雅,不像是刀口舔血的影卫,倒像是名门出身的贵公子。 他这幅模样,都是自己养出来的。 陆展清心中一动。 影三跪得越久,后腰的疼痛就愈甚。 陆展清瞧着他惨白的脸色,从袖中拿出药瓶,倒了一粒在手心上,示意他吃下。 影三身子骤然僵硬,他看着躺在莹白手心上的嫣红药丸,气息渐渐消沉。 “少阁主……” 他声音艰涩,嘴唇灰白,呐呐道:“您,还是要,杀了我吗?” 4、剜肉 换做是别家的影卫,看到主子没有提起惩戒,也就自然过去了,偏偏影三是个呆脑子,非要执拗地问个清楚明白。 陆展清闻言,微微怔愣了一下,避过了影三的问题,道:“不愿?” 影三没再像前一晚一样苦苦哀求,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眼里所有的希冀与侥幸散去,逐渐灰败,逐渐落魄。 他勉力跪直身体,低下头,字字低哑:“影三愚笨,原本就是要被遗弃的残次品,谢…谢少阁主八年的悉心教导与付出,影三愧对您,负您甚多…” 他直起脊背,头一次没有用双手去接陆展清给他的东西,反倒是低下头,干涸苍白的嘴唇轻轻碰到那微凉的掌心,将药丸含进了嘴里。 柔软的唇一触及分,徒留呼吸的余温。 影三吞了药,认定自己必死无疑,胆子也大了起来。 他指尖绞在一起,嘴唇开合数次,才极低地问道:“少阁主,我能……” 到底是没敢说出口。 陆展清略一点头。 影三笑了。 这一笑,如枯木生花,寒灰映红。 他凑前些许,小心地张开双臂,虚虚地环了一下陆展清的腰。 只一下,他就拉开了距离。 他退后几步,垂下眼帘,重重地磕了头:“影三僭越,谢少阁主成全。” 怎么会有人临死之前,竟然只想抱自己一下。 陆展清心下一叹,这傻子。 罢了,就算护不住,也护他这一回吧。 他起身,揽着他的腰身把人放上床,示意他趴好,才道:“不过是一颗暂时麻痹你痛觉的药罢了。” 影三突然陷在柔软的被褥上,还没反应过来,迷惑地啊了一声。而后,他突然激动起来,努力地抬身往后看,一个劲地追问着:“少阁主,您的意思是,是……” 修长的手指已然挑开他的中衣,沿着那凸起的蝴蝶骨往下,一直拉到腰下。 陆展清的手点在他后腰肿胀发青的那一处,看着影三骤然吃痛忙咬住枕头的样子,眼底多了几分笑意,平淡道:“还有力气问,看来是不够疼。” 影三心下终于一松,攥着一小块被子,偷偷扬了扬嘴角。 昨夜陆展清气在头上,下手重了几分,被责打的这一处丝毫没有破皮见血,只青白的浮肿着,周围一片都泛着不正常的灰白,是淤在内,不得宣泄的缘故。 若不及时散淤,定要吃尽苦头。 他指尖松了几分力,安抚地拍了拍影三的脊背,唤人送来了热水与布巾。 药是好药,生效快。 模糊中,影三只感觉到陆展清轻柔地用偏烫的布巾揉着自己的伤处,痛觉被压制后,腰上的触感与温度便愈发明显。 他把脸埋在枕头里,努力地克制着内心的燥动。 以往对他来说很容易的走神变得无比困难。 只要一想到少阁主的那双手在触碰自己,热度就一直上涌。 不一会儿,耳后都烧成了红色。 陆展清利索地揉散淤块,用刀放了淤血,重新上药包扎好后,眼神却骤然冷了下来。 那柔白如新月的腰间上,有一抹淡淡的红。 是指痕。 “影三。” 陆展清的声音陡然转冷,胸腔内膨胀着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的怒意,冷硬道:“腰上是怎么回事?” 影三才松下的心又紧紧地悬起来。 他连忙回想着离开了鬼灵派后的事,一五一十道:“是,是在去买包子的路上,有人喝醉了,把我认错了,就,就……” 陆展清伸手掐住了那道红痕,覆上他的痕迹,眸中翻滚着暗色,道:“以你的身手,躲不开?还是,你根本就不想躲?是个人就能摸你?” 陆展清的生气来得莫名,影三有点摸不着头脑。 他沮丧地想,是因为自己没得到允许就擅自去买包子,惹他生气了吧。 腰间愈发明显的疼痛让他小声地抽着气,影三想跪起来,却又不敢挣开他,只好一个劲的道歉:“对不起少阁主,我、我太饿了,一时没留意到…我不敢了…您,求您别生气…” 两天未进食,影三饿得受不住,闻着味来到包子铺前,却因为陆展清没有给他银子,吃不到包子,还被街上的醉鬼认错了人,摸了一把。 陆展清根本听不进任何东西,他紧紧盯着他腰间那块肉,像是要把那块被人碰了地方活活割下来。 暴虐,失控。 影三是他的所有物,别人怎么能碰触?还留下了痕迹? 他眼神发狠—— 绝不,绝不可以。 藏在这幅好皮囊下的燥郁与病态再难掩盖。 他重新拿起方才放血的刀,眼底发红,刀锋森然,架在了影三的腰侧。 言简意赅。 “剜掉。” 冰冷的刀锋贴着肉,已然传来尖锐的疼痛。 影三被他压制着,起不来,挣扎着回头。 陆展清眼里的偏执与疯狂让他心惊。 他抿着唇,惴惴地与陆展清对视,而后将手覆在陆展清青筋暴起的手背上,把刀柄往腰间狠狠一压。 鲜红骤然染红被面。 腥气很快在逼仄的空间蔓延,影三疼出了一身冷汗,兀自压抑着喘息。 疼又有什么关系呢,少阁主开心就好。 他咬着舌尖,强撑着半边麻木的身体,又一次朝着刀伸手。 “啪——” 陆展清像是回过神来,一把拍掉了他想再次握住刀背的手。 他眼眸漆黑,像是最深的迷雾,一点点地逡巡着影三身上的每一寸地方。 他抬手,突然扯下了影三的所有衣服,一处处,一寸寸地看个透彻。 影三怕得无法呼吸,动都不敢动,周身寒毛立起,仿佛被那目光凌迟了一遍。 确认他身上再无其他痕迹时,陆展清绷紧的肩膀才慢慢地松动下来,沉默着起身,仰头将桌上早已凉透的水灌了下去后,才冷道:“止血,跟上。” 说罢,陆展清又回头看了一眼他腰间。 原本就淡不可见的指痕完全被自己掐出来的红痕与鲜血覆盖,半点也瞧不出他人的痕迹。 是自己留下的,是自己的—— 这念头让那颗躁动嗜血的心终于趋于平静。 影三被吓懵了,怔愣了好一会儿,才僵硬地穿着衣裤,给自己止血包扎。 直到他忐忑地坐下来,才确认陆展清是真的带他来吃饭了,而不是要找个无人的巷子处决了他。 已是深夜,可这毗邻鬼灵派的小镇上还人来人往的。没有宵禁,街上热闹的紧,笑语盈盈,鱼龙光转。酒肆、青楼门前都站着衣着光鲜亮丽的女子,眼波流转,言笑晏晏地调笑着过路的人。 来用宵夜的人不多,店小二很快就把菜都上齐了。 宵夜没有什么大菜,只是一些简单的糕点,却也足够让前一秒还在担惊受怕的影三一直吞口水。 陆展清素来节制,没有用宵夜的习惯,不欲动筷。他看了一眼眼神黏在红豆糕上的人,揉了揉眉心,道:“吃吧。” 影三没忘记方才陆展清那副模样,又实在是饥饿难耐,只好挑了一件符合他口味的点心,战战兢兢地放进了他碗里。 等了好一会儿,陆展清都无甚反应,他才松开了紧紧捏着筷子的手,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影三是真的饿了,起初还能克制自己的速度,到后来越吃越快,连原本没什么人的茶楼渐渐坐满了都没留意到。 陆展清微倾着身体,漫不经心地拨着茶盏中的浮沫。 旁一桌坐着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腰间配着刀,他们沉默着,时不时朝外头看一眼,把嘴里的花生米嚼得嘎嘣响。 “这都什么时辰了,还没出来么。” 一番抱怨立刻引得他身边那位刀疤脸的不满,刀疤脸道:“啧,你小点声!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 黄衣大汉吃完了花生米,灌了自己一口水,瓮声瓮气道:“这都是沸沸扬扬,路人皆知的事情了,怕什么!我听说上次买回去的黄掌门,那是一下子年轻了十岁,据说是容光焕发,堪比壮年啊!” 原本还有些窃窃私语的茶楼骤然安静了下来。 空气中漂浮着诡异的沉默。 人群的目光转到了他们这桌来,眼中却多了几分戒备。 “确有此事?” “嘁……你们懂什么,我还听说那玩意儿能重塑肉身,重铸根骨。这要是真的,天下第一不是指日可待?” 总有人好奇心大。 静默一片的茶楼中突然走出来一个拿着烟枪的老人,他晃着半空的烟袋,嗒吧嗒吧抽了几口烟,露出一口黑牙笑道:“不知几位说的是什么神奇之物,老朽孤陋寡闻,还请几位告知。” “嗐!” 那黄衣大汉耸了耸肩,无所谓道:“就是……” 不远处的街上突然传来几声兵刃相接之声,紧接着就是低沉的咒骂。 “追上,别让他跑了!” “狗崽子,买了好东西还想跑?要是被老子追上……” 不等其余人反应,咬着半块山楂糕的影三已然接到了陆展清的眼神,纵身一跃,翻出了窗外。 风露中宵,乌雀停栖,几人的身影潜在夜色中,往鬼灵派的方向跑了。 鬼灵派离这小镇不远,出了城门,外头是一片漆黑的林间小道,周围的树密密麻麻,在地上映出大片模糊地暗影。 影三一边提气紧跟,一边恋恋不舍地品着最后半块山楂糕。 前头那人见甩不掉影三,步伐一停,一把抽出腰间的剑,破空般直击影三面门。影三略一偏头,剑尖堪堪擦过耳后时,一掌拍在了那人的肋骨下方。 一声痛哼即刻响起。 那人蒙着面,捂着伤处,缓缓后退,忍痛道:“你也是来抢那宝贝的?若不是,我可以放你离去,少管闲事!” 影三不怎么高兴地撇了撇嘴。 就是因为这个破宝贝,方才连那张烤的香喷喷的烙饼都来不及吃。 思及此处,他缓缓抬手,右手放在了腰间的剑柄上。 蒙面人只听见了剑出鞘的轻鸣,再就是自己心口鲜血喷涌的声音。 影三星眸漆黑,下颌微抬:“你赔我烙饼。” 5、渴望 伸手不见五指的密林只有轻微衣袍作响的声音。 影三身轻如燕,潜在夜色里如鬼魅般,很快就追上了前面的黑衣人。 他们踩着满地的泥腥,扬着手中的武器,朝面前那个踉踉跄跄的身影,紧追不舍。 影三敛气,无声地落在一棵树上,借着叶间的缝隙,看清楚了那浑身染血的人。 刘毅。 刘毅死死地护着怀里的血色包裹,双目赤红,神色悲怆而癫狂。 “别过来!你们别过来!” 已经断了的剑毫无章法地向前挥砍着,被为首那名高大的黑衣男子一掌劈开,顺势扭住了他的手腕。 “交出来,饶你不死。”黑衣男子语气森冷,手上愈发用力。 刘毅右手手腕被用力后折,腕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咔声。他疼得浑身颤抖,左手仍死死地把那个包裹夹紧。 黑衣男子冷哼一声,朝身后的两名黑衣人使了眼色。 刘毅奋力挣扎,脖间青筋暴起,道:“来啊!我就是死——啊!!” 那高大的黑衣男子生生扭断了他的手腕。 剧痛中,包裹掉在了地上。 几名黑衣人眼中是按捺不住的喜色。 他们的手还没碰到那包裹,只听见树叶微动,一点风声,一柄长剑就点在了他们刚放在包裹的手上。 影三立在刘毅面前,扫了几人一眼,扬了扬剑尖。 几名黑衣人看着面前身段修长,细腰窄肩的人,警惕下了大半,道:“上!就他一个!杀了他我们就——” 剑尖割开了林中昏暗的月光。 那几人脸上凶狠的表情还没出来,就只看见了如长夜幽光,快得根本看不清的剑影。 寒芒所过之处,都映出那几人惊恐发白的脸。 这几人甚至都还没与影三的剑相接,手已然拿不住武器,直直地朝后栽去。 血,灌在湿润的泥土里,半点声响也没有。 刘毅还没从变故中回过神,一抬头就看到影三那双泛冷的双眼,哆哆嗦嗦地一把扯过一旁的包裹,手脚并用地向后退去。 “你你你…你是什么人!” 刘毅脸色发青,像个被浸透了的纸老虎一样,狼狈,弱小。 影三不答,只垂着眼眸,用衣摆细细地擦着半分血气也没沾到的腕间暖玉,在一阵细碎的衣袖摆动的声音中,后退了几步,恰好跟在飞身而下的陆展清身后。 “陆少阁主——” “陆少阁主救我!!” 刘毅瞪大了眼睛,仿佛看到救星一般,连连唤着陆展清。 影三偷偷打量着陆展清的侧脸,听着刘毅的声声呼唤,舌尖用力地抵了抵齿关—— 自己都没有这样叫过少阁主。 “这些人都是道上有名的杀手,”陆展清瞥了地上几人一眼,道:“他们是专程为了你。” 刘毅见陆展清与他搭话,知道自己得救了,心神一松,呛出一些血沫,哑声道:“他们自然是为了我怀里的这个。” 他低头看着那晕开血色的包裹,苦笑着:“我也不知风声是如何走漏的,若不是您相助,晚辈今日便会葬身此处。” 陆展清微微点头,道:“既已无事,你便早些回去吧,迟则生变。” 刘毅看陆展清的目光半点也没放在自己抱着的包裹上,对他十分信任,又看人转身欲走,忙开口道:“少、少阁主,刘毅有个不情之请——” 陆展清转身的一瞬间,影三看到了他眼里一闪而过的幽意。 刘毅身上有伤,又无人搀扶,几人回到鬼灵派时,星子消隐,天光熹微。 三人才站定,便看到两名鬼灵派的弟子火急火燎地向三人迎来。 “两位辛苦了,师父听说两位远道而来,特请两位在派内休息,屋内一切均以收拾妥当。我们会带着刘师兄上去。”一名鬼灵派弟子毕恭毕敬地向两人说道。 陆展清眉心微动:“黄掌门怎知我们恰好与刘毅一起回来?” 一名弟子躬身低头,避开他的目光,道:“掌门如此吩咐,我等也只是照做。” 那两名弟子一把架住脱力的刘毅,点头致礼:“鬼灵派山路多崎岖,若是两位需要上山,传音于任何一个弟子即可,我会来带二位。” “影三,有句话怎么说来着?”陆展清看着三人的身影,朝后问道。 影三心绪都在陆展清身上,很快就答道:“此地无银三百两。” 陆展清轻笑一声,道:“既然黄掌门想要请君入瓮,我们便遂了他的意。” 沿着崎岖的山路往上走,半山腰立着一间木屋,早就候着的弟子一看到两人,连连殷勤献好,推门奉茶,招呼周到。 陆展清不喜嘈杂,将人打发了出去,想要歇晌。 影三两天没合眼,早就倦得不行,见陆展清在床上躺下了,就如同往常一般,走到门边,先是确认方才的弟子已走开,才背靠着门板,坐在地上,抱着剑打盹。 陆展清心里想着事,毫无倦意,睁眼起身时,就看到影三的脑袋一垂一垂的,像是咬钩的鱼,脸上不自觉地有了一些笑意。 可当他的目光下移到影三有些渗血的腰间,那一点笑意消失得半点不见。 他喉间动了几下,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尽数咽在了沉默中。 入夜,树影幢幢,乌雀声声,本就寂静的鬼灵派在黑暗中显得更为阴森恐怖。 两道身影如惊鸿般掠过。 两人翻上屋顶,轻轻揭开瓦盖,往里瞧去。 刘毅浑身包裹着纱布,面无血色地半躺着,眼神空洞地看着一旁的人。 须发全白的黄易骏坐在床沿,满脸悲痛之色,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刘毅突然剧烈地咳嗽着,沙哑而尖地质问着:“不可能!他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成为灵傀?刘醒…怎么可能…?!” 黄易骏脸上满是痛心之色,扶起刘毅给他拍背顺气,在他背后垫了一个枕头,长叹了一口气,说道:“是,为师确实是把他练成了灵傀。” 刘毅惊愕地睁大眼睛,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不可置信地抓紧了黄易骏的衣袖,眼眶通红,喃喃地问道:“什么…为什么…” 活人制灵傀,意识尚在,而制作的过程全程都得保持清醒,看着自己被扒皮,抽筋,炼骨,感受这噬心灼肺的痛苦,九死一生才有可能炼制成功。 黄易骏仿佛苍老了十岁,脸上尽是痛心疾首,深吸了一口气道:“你师兄,修炼时走火入魔,狂性大发,做下了许多忧伤害你,伤害门派的事情,这些师父都看在眼里……” 刘毅红着眼眶,眼泪不断地流下。 “他在清醒的一瞬,央求我将他炼制成灵傀,也好再…为你…为门派赎罪。” 黄易骏打开那血色的包裹,紧紧握住里头唯一一件红色的物品,沙哑而坚定地对刘毅说:“纵是我知道这是你师兄的…遗念…可是我这当师父的,终究是于心不忍…” “所以为师才不惜花重金,让你买下这红药子,想要让你师兄起死回生。” 透过狭窄的缝隙,陆展清看到黄易骏牢牢握着的红药子。 那唤作红药子的宝贝被打造成了腰间常挂的玉佩样式,掌心大小,妖艳鲜冶,烛光都盖不住面上夺目的红。 刘毅无力地瘫倒在床上,看着眼前刺眼的红药子,脸色惨白,胸腔极力地上下抖动,恨道:“所以,所以师父觉得,辱妻杀妻之仇,就可以这么算了是吗!?” 趴在屋顶上的影三听着刘毅的质问,想起一些事来。 他看向离他极近的陆展清,目光落在他被月光覆盖的手背上,小小地咽了一下口水,低声道:“刘毅跟我说过,以前刘醒对他,对鬼灵派的弟子们都很好,直到最近一次走火入魔,性情大变,只要有半点不合心意,就对门派弟子痛下杀手。” “黄掌门训斥了他好几次,甚至动了手,刘醒也无甚改变。还,当着刘毅的面,强占了他半分武功也不会的妻子,将人折磨至死。后来,刘醒的妻子得知此事,质问刘醒的时候,被刘醒扭断手脚,扔下悬崖,看她一息尚存,又把人炼成了灵傀。” 如此行径,陆展清都忍不住皱了皱眉。 纵然如同黄易骏所说,刘醒是走火入魔才做下那般的事情,但这些事,却也不是一句轻描淡写的走火入魔就可以揭过去的。 屋内一时无人言语,只有刘毅粗噶的呼吸声。 黄易骏长叹了一声,嘴唇翕动着,略有些干涸的手掌摩挲着刘毅的脸,苍老道:“总归是你大师兄对不起你,罢了…罢了,你好生歇息,等你身子大好再说。” 刘毅偏头,看着黄易骏的背影,干涩的嘴唇动了动,带着些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期待:“师父…师兄、刘醒,他清醒的时候,有、有对我说的话吗?” 黄易骏盯着手上的红药子,根本没听见刘毅的问话,也没看到刘毅逐渐黯淡的目光。 他离开屋子,关上房门,挺直了那佝偻的背,将夺目的红药子放在鼻间,满脸陶醉地深吸了一口气。 半晌,他脸上的苍老与伪装出来的哀愁一并褪去,只双手捧着那鲜红的玉佩,眼神狂热,满脸痴迷与疯狂。 他伸出舌头,一下又一下地舔着,极端渴望。 “我的,我的,这起死回生,锻骨重塑的宝物,是我的了!” 6、真相 鬼灵派的夜晚分外宁静,弟子们都龟缩在屋里,极少出来走动,怕遇到什么脏东西。 黄易骏舔舐的声音愈发大,口水流了满手,神情愈发痴迷。 陆展清偏头,低声吩咐道:“去他那炼傀的洞穴探一探,我来与刘毅谈谈。” 影三眨了眨眼睛,颔首而去。 山顶是黄易骏闭关修行的地方,平常无弟子敢上来,每每他离开时,都会将炼制的洞穴门打开,散散里头怪异刺鼻的味道。 影三趁虚而入。 山洞里四处闭合,只能借着外头的些许月光,大致看清楚脚下的路。 山洞内横七竖八地躺着许许多多的人体,完整的,面目全非的,比比皆是。 石墙上打满了用铁块做成的弯钩,对穿挂着一些胳膊,腿,内脏。剩下那些挂不住的白骨,则被杂乱丢弃的到处都是,活生生一个屠宰场。 这般场景着实可怖,影三一不留神,脚下没避开,踩到了什么滑腻的东西。 他低头一看,一只爬满了蛆的眼球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方才那一脚,让这眼球流出了腥黄的脓水。 影三脸色惨白,捂住口鼻直犯恶心。 正想往里走去,洞口就传来了脚步声。 他骤然屏息,旋身躲到了一块石壁后。石壁里原本的白骨被他一挤,毫不客气地将白森森的手和肩膀都靠在了影三身上。 黄易骏关闭洞门,径直地往影三还没探查到的深处走去,他踢开地上横七竖八的肉块,一直走到丝毫没有光源的深处,还在兴奋地喃喃自语。 “我的,我的了,哈哈哈!到时候,到时候就把这些看不起鬼灵派的都杀了…要他们臣服于我,要他们像猪羊一样!……哈哈哈!!” 痴迷癫狂,刺耳狂乱。 洞穴不大,只要有一点动作都会被发现。影三只好一动不动地攥着右手手腕上的红绳暖玉,听着黑暗深处的声音。 黄易骏像个疯子一样在大笑,笑完后又是令人窒息的沉默。 石壁里的白骨兄弟被影三挤得站不稳,愈发往影三身上倒,眼瞅着大腿骨就要从跨根脱落,影三只好抬起小腿,稳住这要命的兄弟,还没站稳,就听到对面传来一阵疯狂的嘶吼。 黄易骏撕扯自己身上的衣服,笑得癫狂,粗喘着朝山洞外跑去:“锻骨重生!血脉精进!这天下第一,是我黄……” 笑声戛然而止。 刘毅脸色青白,撑着山洞外的石块,不可置信道:“师、师父?” 黄易骏一眼就看到不远处负手而立的陆展清,眼神瞬间狠厉。 他吹了一声口哨,洞内霎时冲出两只灵傀,掀起阵阵腥风,张牙舞爪地向陆展清攻来。 影三再也顾不上一旁投怀送抱的白骨兄弟,瞬间冲出洞穴,挡在陆展清面前,迎身而上。 由黄易骏操纵的灵傀比刘醒操纵的实力翻了好几倍。 那面容腐烂的灵傀吊着泛白的双眼,浑身充斥着腐朽的黑气,怨气十足,漆黑而尖锐的指甲朝着影三劈头抓来。 影三神色平静,轻巧地朝后退去,腕上翻动,绕了个干脆的剑花后朝着灵傀的脖颈一击,灵傀吃痛,愤怒地咆哮着,一掌掌劈下,掌风落到地面,炸起一个个土坑。 影三的剑是杀人剑,招招狠厉决然。所过之处,剑光凛然,血不留痕。 待他回头时,另一只灵傀已然倒地。 陆展清转动手腕,将凝在指间的白子收了回去。 一只身着紫衣的灵傀口中溢出黑紫色的血,眼中逐渐恢复清明,这是灵傀灰飞烟灭前的最后一次清明。 紫衣灵傀看着影三手里的剑,决绝而癫狂地掐着自己脖子,急切地重复着:“杀了我,求你,杀了我!!” 另一只脖子上贴着符篆的灵傀一把扯下脖间的黄纸,七窍流血,怨毒地看着黄易骏。 他伸出皮肉都被割掉只剩下白骨的手,一点点地朝黄易骏爬去,嘴里发出模糊的声响,乌血沿着下巴一直蔓延到胸前,淌了一路。 站在一旁的刘毅失声道:“师弟!!!” 那爬行的灵傀一顿,费力地抬起眼,没剩几片肉的脸上满是悲戚,他张嘴欲言—— 却惨叫着化成一摊黑灰。 黄易骏目露凶光,犹不解恨,在那腐烂成灰的骨架上又刺了好几下。 “什么东西,乱吠什么?” 刘毅惊呆了,看着黄易骏杀意横生的脸,跌坐在地上,眼里满是惶恐:“师父…不…为…为什么…那,那是师弟啊!你的徒弟啊!” 黄易骏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径直向另一具灵傀走去,手中匕首直指灵傀眉心,利索干净地解决了以后,才对刘毅说道:“什么师弟,我看你是伤得太重,胡言乱语。” 匕首上的乌血粘稠腥臭,他转向二人,阴森森地问道:“我倒是想知道,两位为何深夜潜入他人洞府,偷窥他人之事,还特意离间我师徒关系。” 黄易骏厉声喝道:“莫非这就是千巧阁向来的规矩?” 影三上前一步,剑锋冷厉,直指黄易骏。 黄易骏面容扭曲,还想说什么,突然两眼放光,直直地盯着自己手腕。 他手腕处有一道正在愈合的伤口,边缘处还有点点闪烁的金光。 他眼中迸射出前所未有的精芒,笑出了泪:“哈哈哈!我就要成功了!果然!苍天有眼啊!苍天有眼啊!!让我这个老家伙能够重新再来一次,这一次,我要让那些看不起我的,折辱我的人,统统对我俯首称臣!!” 山顶没有树木的遮挡,空阔开敞。夜风在山顶肆虐着,卷着他的嘶吼,将一旁两堆黑灰吹散,纷扬而去。 灰烬无法与风抗衡,只剩下一点,粘在了刘毅被泪打湿的脸庞上。 刘毅伸出手,颤巍巍地摸着脸上的灰。 那是在他晚上不敢一个人行走山路,三五成群地簇拥着他回屋的师弟们,是每次见面都会欣喜唤他师兄的师弟们。 “师父……”刘毅血气翻涌,嗓子沙哑地不像话:“你是不是…都是骗我的…我拼了命拿回来的这个东西,根本就不是为了给……给大师兄用,是吗…?” 刘毅本来就受伤不轻,强撑着一口气上山,又刚好看到了这幅场景,整个人的脸色如同鬼魅一般苍白,摇摇欲坠。 黄易骏停下了大笑,一遍遍地摸着自己腕上快要愈合的伤口,转头望着他。 那目光,慈爱又怜悯。 刘毅浑身一颤。 “毅儿怎能如此想我,我是怕这血用在你师兄身上出现什么偏颇,于是便替他先试了一些。” “那请杀手来拦截自己的徒弟,也是黄掌门试药的一环吗?” 陆展清突然开口,惊得刘毅一颤,汹涌而出的眼泪将脸上的黑灰冲散。 “荒谬!” 黄易骏一甩衣袖,恼怒道:“毅儿,绝没有这等事情,你别听他胡说!” 刘毅看着朝自己走近的师父,摇着头,后退了几步。 陆展清从袖口拿出一张烫着金色杏花的秘笺,道:“黄掌门,真正试药的人,是刘醒吧,你根本就没有把他炼成灵傀,方才屋里那番话,只是为了让刘毅觉得你是个大义灭亲,慈祥疼爱的师父。” 黄易骏的脸色骤然沉下。 他眼睑眯起,手中的匕首缓缓抬起。 他知道,陆展清手上的秘笺,是千巧阁少阁主独有的卷宗信息来源,上头是反复查探比对过的消息,绝不会出错。 陆展清深深地望着他那双泛起猩红的眼睛,毫不在意地转着指间的秘笺,道:“刘醒性格大变,是因为你趁他打坐之时,将第一次买的红药子,融到了他的血中。可惜刘醒并未照你所想,锻骨重生,反倒是疯癫痴狂,犯下弥天大祸,最后被刘毅送进了千巧阁。” “而后你听闻刘醒死而复生,相信是红药子起了作用,是个至宝,便派刘毅前去购买。” 月光在没有树的山顶倾泻着,照在陆展清的侧脸,盖出一片阴影与凉薄。 “既然是自己要用,当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若是黄掌门前去,路上自然一帆风顺,可武艺平庸的刘毅么,无异于送羊入虎口。” “所以你收买了道上的杀手,让他们把这宝贝抢来,交货之际,你再杀了他们,不就双手干净,不沾血腥了吗?” 黄易骏不可置信地后退了两步:“你,你…你怎么…不可能,不可能!你瞎说,都是你瞎说的,哪里来的小子,也敢在老夫面前大放厥词!” 陆展清极轻地笑了一声。 黄易骏在那双看似平静无波的眼睛里察觉到了与自己一样的冷郁与疯狂,心下一震。 刘毅嘴唇翕动,瞳孔放大,右手用力抠进石壁,指甲断裂出血都毫无知觉。 陆展清偏头看着刘毅,悲悯又无情:“黄掌门若是没有心软,让他们留你一条命,怕是也没有今晚的事情了。” 早在为首的黑衣人扭断刘毅的手腕时,陆展清就看出来了,这些杀手都不是心慈手软之人,最知晓如何快刀斩乱麻,在刘毅毫无反抗之时迟迟不下手,仅仅是扭断了他的手腕,难道是善心大发存好心做好事吗? 话到这里,刘毅什么都明白了。 他再站不住,跌坐到了地上,看着朝自己逼进的黄易驹,惨笑着:“所以,师父,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精心设计,大师兄的异常,师弟们的神秘失踪,唯独你我二人知道的购买红药子的事情……都是你,是吗?” 黄易骏停下脚步,像是听不懂他的话一般,歪着头看他。 突然,他毫无征兆地大笑,笑弯了腰。 他神态癫狂,眼眶肿胀,疯魔道:“是我又如何?!好毅儿,我的宝贝徒弟,你能拿我怎么样?!” 7、师徒 山顶北风肆虐,寒鸦呜咽。 黄易骏顿了一会儿,突然冲过去,死命地掐住了刘毅的脖子。 他双眼鼓起,唾沫横飞:“别人不知晓也就罢了,你身在我鬼灵派中,也不知晓么?!” 刘毅一懵,挣扎的身体一放,脸上浮现出悲伤。 正道中人对鬼灵派向来嗤之以鼻,认为制傀有伤心性,非君子所为。所以不管鬼灵派的弟子去到哪里,都落人口舌,沦为笑柄。 更别提身为掌门的黄易骏和大师兄的刘醒。 黄易骏蓦然甩开他,急喘道:“你,你自己好好想想,你与刘醒,自幼时便跟在我身边,我这一生,膝下无儿无女,也都是把你跟刘醒当做是自己的儿子,哪怕你,你武功不行,对门派毫无用处,为师,也,也从未动过…要逐你出门派的念头,反倒是你大师兄,见门派日渐衰微,才,才与我商量,铤而走险……” 他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小腿抽动,声音急促:“我又于心何忍呐!” 许是情绪爆发的太厉害,黄易骏眼圈泛白,嘴角流出黑血。 刘毅趴在地上,死命的呼吸着,胸腔像破风箱一样抖动。 他声泪俱下:“师父,都这个时候了!你为什么还想着骗我!?” 黄易骏沉默了。 他浑身的皮都耷拉着,像一个快要融化的蜡人。 片刻,他望着刘毅,痛心疾首道:“若不是我鬼灵派人丁稀少,难成气候,我又如何,如何需要走到这步?!” “为师承认,这红药子,是为师想要,可我是为了什么?难道为了我自己吗?” 他的双手抓着衣襟,似乎要把心肝一起掏出来,好证明他的赤子之心。 “我问你,若门派里真有人能与这红药子融合,从此脱胎换骨,屹立武林之巅,门派会不会随之地位超然,我们还会被人看不起吗?!” 黄易骏声嘶力竭:“自古成大业者不拘小节,若是鬼灵派能被后人记住,别说死你大师兄一个,就是整个门派的人都死光了,你也死了,我都不在意!!” 刘毅伤重,歪靠着石壁,自嘲一笑:“师父,若您真的为门派考虑,就不会将师弟们都炼成灵傀,更不会让师兄陷入如此境地…是我愚笨,竟、竟错怪师兄……” 夜风猛烈,将刘毅虚弱的声音四散。 他闭上双眼,前尘历历在目。 “是大师兄告诉我有志者事竟成,是大师兄告诉我鬼灵派虽然不被江湖同道所认可,但只要我心存善念,无须在意他人……” 刘毅的声音愈发急促,双唇剧烈颤抖。 “小时候我每次上山害怕的时候,是师兄牵着我,一步步走上这黑得要命的台阶,被其他人排挤饿肚子的时候,是师兄每天晚上翻窗进来,给我拿吃的,又一点点地哄着我……” 他痛苦的弯腰,吐出一口淤血。 “是你!!” “是你害师兄如此!是你让我误会师兄如此!!” 影三还没来得及上前阻拦,朝黄易骏扑身过去的刘毅已经被一掌击飞,摔到了十米开外的一座大石上,又重重地摔落,背骨断了好几根,昏死过去。 陆展清疾行两步,正欲扶起刘毅,变故陡生。 黄易骏突然痛苦地捂住头,咆哮着,不断地用头撞着石壁,仿佛不知疼痛。 他双眼通红,表情痛苦,手臂上开始生出刚硬的鬃毛,每一个毛孔里都流出腥臭的脓水。剧痛让他咆哮,黄易骏一边用力地抠挖着自己的手臂,一边面目狰狞地朝陆展清攻来。 一道剑光将他疯狂的表情照得雪亮。 影三迎身而上,长剑直指心门。 黄易骏赤手空拳却力大无比,阵阵劲风将地上的泥沙掀起,面对近在咫尺的剑光,竟一把抓住了剑身。 长剑锋利,深深嵌入黄易骏的半个手掌,被割断的骨头脱离血肉,在一片鲜红中晃荡。 应该是极疼的,可黄易骏恍若不觉。 他一手抓剑,一手成爪,乌黑的指甲几欲插进影三的眼眶。 影三猛地后仰,堪堪躲过他凌厉的攻势,却牵扯到腰上的伤,动作一顿,没躲开速度极快的腿,被踢到了数丈开外,瞬间喉间泛起腥甜。 完了。 那一瞬间,影三唯一想到的,就是落败后陆展清的斥责与舍弃。 他喉间一滚,将腥甜之气咽下,顾不得腰上被撕裂的伤口,再次迎身而上。 黄易骏的神态愈发扭曲。 他嘴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口鼻溢血。 许是疼痛进一步刺激了他,他的招式变得致命又凌厉,如猛兽般,刚劲又迅猛。 影三的优势在于轻与快,对上黄易骏这种大开大合,力量唯上的对手,毫无胜算。 他深吸一口气,正欲以自身诱敌,鱼死网破时,三颗黑子打入了黄易骏的眉心处。 影三眼中骤然浮现惊喜。 陆展清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平淡却令人安心。 “我控制,你找弱点。” 三颗黑子让黄易骏的动作生生地停了下来,他眼神呆滞,目光涣散。 长剑趁机抵住了他的喉咙。 通过长剑,影三明显地感受到,黄易骏的喉咙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啃噬,像是有什么怪物的巢穴,要冲破那一层皮肉。 脖间愈发剧烈的鼓胀与收缩通过剑尖传到影三的手心。 影三后背顿时一凉,不寒而栗,眼神有了一丝涣散。 “影三!凝神!” 又是三颗黑子呼啸而至,封住了黄易骏的心脉。 影三被陆展清一喝,忙收心敛神,那一股不知名的恐惧才消退了些。 他腕中送力,剑尖直直地穿过那诡异的脖子。 脖骨断裂,血肉撕裂。 黄易骏捂着脖子,一阵抽搐,神色扭曲,在地上打着滚,咬着牙说:“红…红药子有问题,骗子!骗子!!!” 他捂着脖子,却捂不住从脖间不断爬出的黑色小虫子。 密密麻麻地,像他当初舔舐红药子一般,亲吻,撕咬着他的血肉。 黄易骏疯了一样的甩着自己的手,凄厉地叫着,原本还鲜血喷涌的脖间传来有什么嚼骨头的声音。 这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几乎连成一片。 “咔——哧——咔、哧——咔咔咔哧——” 黑色小虫啃食着血肉,饱餐后开始产卵,被吃掉的颈骨上铺着密密麻麻的卵,跗骨之蛆般,甩也甩不掉。 黄易骏痛得癫狂,双手用力地挠着那些紧密附着的白卵,却在碰到他们的一瞬间,被无数只黑虫将血肉吞噬的干净。 只剩一只骨架子。 黄易骏惨叫着,痛得无法解脱,只好朝昏死过去的刘毅出气:“你师兄是在打坐的时候被我割开手腕下了红药子的!我以为那个废物能够替我成就大业,没想到,他是个废物,就这么走火入魔了!哈哈!” 黑虫啃食完了他的躯体,在他的口鼻处肆意的出入。 “刘醒…咳…真是我得意的作品啊,但是你就不行了。”他痉挛着呕吐,却只吐出了一地的黑虫:“刘毅!!你就是个废物,哈哈!我怎么会,怎么会想着要留你一命……” 他哈哈大笑着,每说一句话,都有无数的黑虫在争先恐后地吞食着他的舌头:“是你们错!你们不懂!我成功了,门派不就能成功吗?!这红药子是谁用,为了什么,有什么关系?!” “还有你们!” 黑虫的卵盖满了眼眶,黄易骏睁着满眼的白点,看向影三,恶毒道:“我的计划、天衣无缝,他陆展清为什么会知道,那是,那是因为……” 他的舌头肉眼可见地被黑虫嚼食。 黄易骏恨极了,用尽全力,扯着露出喉骨的嗓子,道:“那是因为他是跟我一样的人!!变态、疯子,你以为他好到哪里——” 长剑自他的眉心而过。 影三腰背挺直,背对的月光将他整个人笼在阴影下。 黄易骏只看见了影三发狠的眼神,与手腕上白得通透的暖玉。 有什么他没注意到的细节一瞬间重叠。他失声道:“昨天来见我的人,是你,是你!你不是普通的侍卫,你,你是他的影子!你…你!” 他眼里的白卵开始躁动,飞出一只只的黑虫。 双眼被彻底吃掉前,他看着两人被月光拉长交叠在一起的影子,指着影三,又指着陆展清,喋喋地笑着:“你是有多喜欢他?才能如此之像?!哈哈哈,活在暗里的狗也配么,哈哈……!” 影三自以为藏得隐秘的内心被骤然揭开,他心下一惊。 长剑嘶鸣,带着主人暴虐的杀意,再次刺向黄易骏的眉心,捅了个对穿。 剑在颤抖,影三在发抖。 他用力地闭了闭眼,用内力震掉爬上剑身的黑虫,冷漠又笃定道:“诋毁少阁主,该死。” 他撕下一片衣袖,用火折子点燃,扔到了白骨森森的黄易骏身上。 大火吞噬着一切,连同影三眼里的侥幸与希冀一并烧毁。 火光灼热,影三心却一点点地凉下去。 少阁主是失望呢,还是愤怒呢?是不是更加坚定了要舍弃他的心呢。 “影三。” 夜风扬起些许火光,灼在了影三的手背上。 影三听着那如平常一般无二的声音,却猛地一抖。 他转身低头,委身跪了下去。 “少阁主,方才影三与黄易骏交手时失手,请您责罚。” 上方的视线明明就落在自己身上,却反常地沉默了许久。 影三一颗心宛若被吊在一根即将断裂的绳上,脸色一点点地白下去。 “少……” “起来吧。” 陆展清移开视线,朝着黝黑狭窄的山路走去。 “你身上有伤,不必自责。” 轻飘飘的一句话,几乎让影三哽咽。 他鼓足勇气抬头,只看到如水般的湖蓝色衣角,渐渐在山路中消隐。 8、糖蝴蝶 山顶这一场大火很快引来了门派里所剩不多的弟子,他们看着地上漆黑的焦骨,又看着昏迷不醒的刘毅,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闭嘴。 待刘毅转醒,已是三天之后。 鬼灵派掌门身死,掌门之位亟待继承。刘毅资历最老,人气最高,毫无悬念地坐上了鬼灵派掌门之位。 掌门继位当日,刘毅看着稀稀拉拉的弟子们,只说了两件事。 一是将请人给大师兄刘醒立了衣冠冢,为他正名。 二是将黄易骏所作所为公之于众,并宣告各门派,鬼灵派从此不再过问江湖中事。 在弟子们的唏嘘声中,刘毅身着掌门服,站在鬼灵派的山顶,久久遥望着喷涌的霞光。 他率领着弟子们,朝那新立的衣冠冢深深行礼,声音无比坚定:“大师兄,我会带领弟子们,存正心,守正道,绝不辜负你的期待。” 与此同时,影三正跟在陆展清身后,行走在云屏城的街道上。 云屏城位于鬼灵派的西南,前几年还只是一个无人问津的小城镇,这几年却声名鹊起,多的是商贾之人前去贸易,各路江湖人士也聚集在此。 让黄易骏最终被啃食的尸骨无存的红药子,就是刘毅在云屏城的阴阳当铺里买的。 虽然才旭日东升,天光破晓,但城里的街市上已是熙熙攘攘。街上商贩繁多,为了争个先营业的好意头,都卯足了力气在招揽。叫卖声,吆喝声,比比皆是。 两人走过一个街角,都是卖早点的,包子铺、云吞铺、糕点铺等应有尽有,冒着热腾腾的白汽,显得有些模糊朦胧。 平和而厚重的烟火气,让陆展清的心神松动了一些。他故意放缓脚步,往身后看去,影三正面无表情地东张西望。 真是没见过哪家影卫这般明目张胆走神的。 这几天,影三几乎把避犹不及写在了脸上,生怕自己的责罚。 就他那被黄易骏戳破的心思,都恨不得摆在脸上,谁不知道似的。 陆展清心下好笑,微微摇了摇头。 他往前走了几步,没听见跟来的脚步声,一回头,才发现影三站在一个铺子前,一动不动。 那铺子的主人是一位满头银霜的老婆婆,正佝偻着背,极为娴熟地用勺子勺起一勺甜的发腻的糖浆,勾画相融,很快就画好了一只蝴蝶,拿在手上等着风干。 糖蝴蝶晶莹剔透,还散发着挠人心脾的清甜。 影三之前从未见过这东西,饶是再提醒自己要把心神放在陆展清身上,脚却像是被糖浆黏住了,根本走不动。 他直勾勾地看着糖蝴蝶,似乎要看着它挥动双翼,从布满斑点的手中逃离。 他咽了咽口水。 那糖蝴蝶像是听到声响,振翅向他飞来,直直地落到面前。 影三猛地抬头。 街上人多,陆展清侧着身,和煦的阳光斜斜地罩着他,将那一双清冽的眼睛照得多了几分暖意。 他声音是一贯的平和,可影三却听出了其中极轻的温柔。 “不想尝尝吗?” 怔愣了好一会儿,影三终于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去拿那细细的木棒,指尖不小心触碰到了陆展清那净如白瓷的指节,原本流畅的道谢话都结巴起来。 “谢,谢,少、少阁主……” 他蜷了蜷方才相触的指尖,耳朵尖悄悄地红了。 影三拿着糖蝴蝶,像是拿着稀世珍宝,捏着怕变形了,握着怕碎了,反反复复地拿上又拿下,直到手里的糖浆都快被太阳晒化了,他才趁着陆展清不注意,飞快地舔了一口。 好甜。 糖浆的清甜一瞬间从舌尖蔓延到整个口腔。 透过糖蝴蝶镂空繁复的翅膀,影三看着陆展清挺拔如松的脊背,低下头,嘴角扬了扬。 陆展清回头时,恰好将影三难得的笑容收入眼底。 原本松动的心却猛然下沉。 不管再怎么拖,也会有回到千巧阁的时候。 陆展清想着林逸当晚的追问与神情,眼中就多了几分晦暗。 可怜影三一抬头,就看到放在自己身上那翻滚着躁动与不安的眼神,吓得直到糖稀都粘上了指尖,也没敢再吃一口。 深夜,子时。 一声极轻的响动,一暗卫恭敬地跪在陆展清身前,递上一块玄金令牌,上面刻着“天一”两个字。 影三一身黑衣,腰背收紧,站在他身后半步,右手虚虚地搭在腰间的剑柄上。 夜风阵阵,吹起街上成串悬挂着的街灯。素纸糊成的白灯笼,一下下地砸着逼仄巷子里的唯一一间当铺。 掀开外头黑色的布帘,只见一张半人高的红木长桌横亘在店内,靠近门口的那一边被磨得褪色,一个当铺伙计在柜台后弯腰忙活着。 影三指节屈起,在柜台上扣了两下。 伙计瞬间抬头,眼里的提防一闪而过。那是一张再平凡不过的大众脸,毫无记忆点。 他快速地打量了两人,声音高亢,热情地招呼着:“客官需要当些什么?我们这儿是云屏城最大的当铺,货真价实,价格给得高,包您满意!” 伙计提着衣摆,朝着陆展清走了几步。 影三挡在他面前,右脚前伸,拿出那块令牌,警告着:“退后。” 令牌上的“天一”二字让伙计瞬间变了脸色,连连道歉:“小的有眼不识,竟是贵客!请请请,这边请!” 他快步走到柜台的暗格前,咬破了自己的指尖,将鲜血滴在只露出半张脸的貔貅上。 那貔貅睁着一双被滴入鲜血的眼睛,一边流着血泪,一边轻微的转动。 嵌在墙壁里的暗门缓缓打开,极远处是一排巨大无比的圆形楼台,上面缀满了白玉,散发出柔和的光芒,乍一瞧,如同瑶池仙境,昆仑映雪。 陆展清没理会伙计的躬身指路,道:“这阴阳当铺,好大的手笔,这些白玉,随便一颗都价值连城。” 那伙计脸上颇有几分骄傲之色,殷勤道:“贵客是第一次来吧,咱们的阴阳当铺可不仅仅在云屏城是这般布置,别的地方也都是这样,若不是,怎么配得上各位少年英雄呢……” 陆展清瞧他一眼。 伙计滔滔不绝的话停住了,脸上的笑容僵了僵,道:“哎哟都是我说多了,差点耽误了时辰,两位贵客快快请吧,这拍卖会马上就要开始了。” 三人往前一迈,那暗门就关上了。 一瞬间,只剩下无尽的漆黑,连远处的白玉光芒都被吞噬了。 影三警惕着,手放在剑柄上,不动声色地靠近了陆展清。 伙计的声音突响起,在漆黑中显得飘忽与诡异:“这是寂灵之地,是前往阴阳当铺的必经之路,一会儿会有执灯使来接,请两位耐心等待。” 话音刚落,平地风起。 虚空中传来阵阵银铃般的笑声,无数的灯盏从远处随风而起,将黑暗一点点撕开。 笑声是从灯盏里传出来的,每盏灯里都有女子曼妙的身影,或坐或卧,或跳或走,美艳动人,栩栩如生。 虚空的尽头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一女子身着红衣,提着一盏灯笼,走到众人面前行了个礼,一双凤目如水,道:“贵客亲至,红旌有失远迎。” 语调轻柔舒缓,像羽毛一般,让人心旌动摇,麻痒难耐。 那伙计不是第一次看,却仍是三魂丢了七魄,目光直直地看着来人,满眼惊艳。 红旌巧笑嫣然,语调温柔,对陆展清说:“陆少阁主万安,小女子红旌,这厢有礼了,二位请跟我来。” 骤然被点出身份,陆展清的目光沉了沉。 周围的灯盏在红旌出现的一瞬间就立刻熄灭了,只有红旌手上的一盏微弱的灯笼,照着前方漆黑的路。 伙计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去了,两人跟着红旌,毫无方向地走在一片漆黑中。 影三几乎挨到了陆展清身上,直直地盯着那看起来随时会熄灭的火苗。 哧—— 灯笼彻底灭下去的一瞬间,白玉楼台的莹白柔辉就将二人彻底包裹。白光扫过影三手中的令牌,两人眼前一晃,已然处身在一间装潢典雅别致的房中。 许是为了方便客人随时掌握拍卖的情况,屋内到处都是大开的窗子。 陆展清走到窗边,往下看去。 楼台成环绕型,共三层。他们所处的第三层里只有三间房,第二层有六间房,最下一层没有房间,进来的人们就只好衣贴衣,肉贴肉的站着。 楼下人声鼎沸。江湖中人、朝堂中人,甚至是一些世家子弟、阔绰乡绅,比比皆是。 红旌跪坐在小几前,正在沏茶,那张精致昳丽的脸氤氲在热气中,平添了几分艳色。 她朱唇轻启,吹开浮在壶面上的茶叶,向陆展清欠了欠身,道:“少阁主,如您所见,这里一共三层。其中有一些物品是只有二层三层才可进行出价购买的。同时,为了保护二层三层买者的身份,一般都会有执灯使亲自迎接和送出。一层的人,能者拥之。” 影三听着饱含刀光剑影的“能者拥之”四个字,看着一层熙熙攘攘的人,默不作声。 “噔——” 一楼平台上,巨大的铜钟被敲响,骚动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台上。 “咚——咚——咚” 急促的木杖敲地声传到了人们的耳朵里,一下比一下重,一下比一下快。 九条吐着信子的黝黑大蟒爬过人们的脚背,在一众尖叫声中,盘踞在了圆盘外的九条柱子上,齐齐看着缓缓走出来的老者。 老者手中拿着一只漆黑的骨笛,两侧颧骨极高,一看就是内力深厚之人。他拿着那一双如蛇一般的眼睛,凶狠且贪婪地扫过面前的人,沙哑地开口:“阴阳当铺,至宝归处,迎客!” 九条大蟒应声而嘶,蛇信上的涎水一点点地滴在地上。 9、无痕 最后两个字一出,数十位执灯使鱼贯而出,手里皆捧着各式各样的宝物。身段妖娆,容颜姣好,带着阵阵的香风,令人目眩神迷,眼花缭乱。 老者眯着细长的眼睛,拿起第一个绿瓷小瓶,介绍道:“这第一件物品,三层皆可竞争。中川的蛊王之毒,是中川圣女以心血蕴养七七四十九日而成,一滴即可毙命,无药可治。起价一百两。” 第一层的人们开始蠢蠢欲动,眼睛死死地盯着老人手上的小瓶。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二百两,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人身上。 陆展清楚地看见,那些人的眼里有嫉妒、羡慕、甚至是仇恨、不屑。 众生百态。 红旌身披薄纱,端着茶水款款走来。红妆瘦腰,一等一的好皮囊。她一副柔弱无骨的样子,向着陆展清欠身询问:“这一味蛊毒,少阁主可有需要?” 陆展清看了红旌一眼,问道:“若我有所需要呢?” 红旌掩嘴一笑,道:“若是少阁主需要,这味蛊毒送给您也无妨,不管底下的人出价多少,只要二层三层的人想要,这东西就是您的。不过,”她眼波流转,掩嘴笑道:“小女子斗胆猜上一猜,这种东西,怕是入不了少阁主的眼的。” 她一口一个少阁主,叫得恭敬而亲热。一言不发的影三抬起头,冷冷地看了她一眼。 陆展清转了转手腕,道:“倒是等级分明,严苛的很。” 红旌看陆展清不喝自己奉上的茶水,眼中飞快闪过一丝警惕,语调轻缓:“这是自然。江湖,不是向来能者居之吗?” 最终这一味蛊毒以六百两的价格被一名清瘦的男子拍卖而得。男子拿了蛊毒,又捂严实了脸上的面具,低着头迅速离开。 场中有几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带着满身的戾气与不甘,跟着一起出去了。 牢牢盘踞的蟒蛇睁着金黄色的竖瞳,阴森地朝他们吐着黑红色的蛇信。 老者点了银子,走到另一人面前,拿起第二件物品。 “这把剑是在一巨兽腹中剖出来的。此剑剑身轻盈,锋利无比,杀人无痕,因此赐名“无痕”。只是此剑以妖血铸成,若心性不定者拥之,恐反噬自身,经脉寸断。” 无痕妖气太甚,老者不敢轻易碰触,他悬着手指,将内力注入剑身,指尖一弹,只见剑身轻颤,银光细闪,发出龙吟般的声音。 “起价一百两。” 底下骤然掀开了锅。 “这剑妖气这么重,谁敢买啊,催命符么这不是。” “没本事还在这里说风凉话,”一紫衣男子冷笑了一声,举起了手:“二百两。” 影三扒着窗沿,对着无痕眼睛偷偷放光。 剑身通透,一看就是用北境之玄铁精制而成,又用妖血开剑,藏于巨兽腹中,绝对是一等一的好剑。 他听着到五百两的报价,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腰侧。 别说一个铜板了,连钱袋的影子都没有。 影三有些失落,却很快地调整回面无表情的状态。 陆展清坐在窗下,略一偏头,就将他的小表情都看了个透,叩了叩桌面,对红旌道:“这剑,我要了。” 红旌有些讶异。 众所周知,为了确保施刑时的手感与准确度,陆展清是从不使用兵器的,就连他的黑白棋子,都是内力所化。 红旌探究的目光在影三身上转了一圈,了然地笑了笑,福了福身:“小女子这就去,请少阁主稍候。” 一道红绸从三层铺展而下,在一片莹白中格外显眼。 蛇眼老者眼睛一亮,舔着嘴唇,清了清嗓子说道:“诸位,此剑三层的贵客看上,各位只好忍痛割爱了。” “凭什么!老子出价出到一千两,他三层是个什么东西,有本事出来光明竞价啊!”一个彪形大汉红着眼怒喝着。 “对对!凭什么!”有人做了出头鸟,剩下的人都蠢蠢欲动,脸上皆是不忿之情。 阴阳当铺布置严谨,高层可以将底下一览无遗,而一层往上看,只会看到重重白雾,模糊不清。 那一条红绸成了无声的挑衅。 场内开始躁动,你一句我一句地声讨着。老者眼中闪过阴狠之色,身形一动,一道极强的内力朝着人群而去。 “啊——!” 骤然被泼了一身红的人捂着满头满脸的血,尖叫起来。 不过瞬息,那为首的彪形大汉竟然身首分离,鲜血溅起三丈高。 那几条巨蟒快速地游走下来,贪婪地舔血,又一点点地将大汉拆分,吞吃入腹。 几声惊呼后,众人纷纷后退,噤了声,场内一时落针可闻。 老人扫了人群一眼,眼中满是嫌弃与不屑:“各位来我阴阳当铺,就得遵这里的规矩,有本事,自己也成为上面的宾客。” 众人不敢接话,盯着血色蔓延的地砖,低眉顺眼。 那几条巨蟒分享完了盛宴,再度盘踞在人们头顶,物色着下一个猎物。 无痕很快就被执灯使送了过来。 剑身修长,剑锋锐利。 陆展清指尖拂过剑脊,一道凉意便直逼手腕。 他握着剑柄,把剑递给了正仰起脸看他的影三:“试试?” 影三面上是肉眼可见的惊喜。 捏了捏耳朵,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后,才忙不迭地连连点头。 无痕近在眼前,寒气逼人。影三刚接过剑,便感到剑上的戾气瞬间沿着手掌向心脏蔓延,带来侵略的钝痛。 他目光一冷,手指在剑锋上划过,滴了数滴鲜血。 名剑有灵,会认主。 无痕里爆发出一阵巨兽的嘶吼,狰狞的幻象一闪而过,只一瞬,戾气带来的冷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水乳相融的暖意。 剑身入鞘,影三双手环抱住无痕,宝贝得不行,欣喜地看着陆展清,道:“给、真的给我吗?” 陆展清看到无痕如此之快被驯服,眼中是藏不住的赞扬之意,点了点头。 影三耳朵尖都兴奋红了,爱不释手地摩挲着雕着繁复花纹的剑鞘,又在陆展清夸他的眼神中,后知后觉地羞赧起来,低着脑袋,小声道:“谢谢少阁主。” 陆展清看着影三白皙的后颈上逐渐漫上的红,喉头滚了两下。 楼下的拍卖照旧,最底层的人们已然忘了刚才的那幕,争得面红耳赤,彼此目光之间充斥着你死我活的较量。 最后一位执灯使双手捧着宝物上前的时候,老者漫不经心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 他伸出起满了皱皮的手,郑重地掀开了执灯使手里盖着的红绸。 漆黑的桐木托盘上,放着一个被打磨的圆润光滑的红色环佩。 老者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各位,这是今天的最后一件,想必你们中大多数是专程为了这个而来。” “红药子,外带驱邪避祟,百毒不侵;内服重塑筋骨,经脉重生。” 此话一出,悄然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那红得通透的环佩上。 他们的目光里是让人心惊的迫切与渴望。 老者顿了顿,说:“别怪老夫没有提醒你们。若是内服,这红药子得融入到血中,还得看自身是否能承受筋骨的重塑之痛。若是失败了,那便是经脉俱焚,走火入魔。各位随意,起价两千两。” 价格一出,众人哗然。 买不起的人双眼通红,死死地盯着周围的人,看有什么人出价购买。 更多的人,则把目光转向了二层三层,虽是一片迷蒙,什么也看不见,仍想要一探究竟。 红旌美目流转,弯下身给陆展清重新倒上一杯茶水,看他无动于衷,忍不住问道:“少阁主,这红药子,您不感兴趣吗?” 陆展清看着影三将无痕反反复复地出鞘,随口道:“太贵了。” 红旌倒茶的手都抖了一下。 千巧阁的财力,在江湖中,说二,别人不敢说一。 她狐疑地打量了一下陆展清的腰间,斟酌着,道:“若是陆少阁主…嗯…囊中羞涩…我也可以破例申请,把这东西归于您手。” “不必。” 陆展清看向窗外,听着九千两的报价,神色没有丝毫波澜。 这价格对底层的人来说是天价,他们负担不起,只好赤红着双眼,喘着粗气,恨恨地看着二层三层的竞争。 三层的一间房里突然传出了一个模糊不清的声音:“一万两。” 陆展清抬眼,往那个方向看去,却也只看到一片白雾。 最终,红药子以一万两的价格被送到三层的房中。 而处在一层的人,各个眼神如刀,恶狠狠地盯着声音出来的方向。 陆展清将这一切收入眼底,道:“这般煽动人心,众怨沸腾。阴阳当铺怕是还想让天下大乱吧。” 红旌香肩抖动,巧笑嫣然,看向一楼的方向,笑道:“少阁主真是慈悲心肠。没想到主刑罚之人还能对众生有如此怜悯之情。这和外面传的冷心冷情的您,不太一样呢。” 陆展清转过脸来。 红旌对上他冷淡的目光,连连捂住心口:“哎呀,小女子多嘴,说错话了,少阁主莫怪。此地的拍卖也结束了,红旌送您出去。” 两人刚走出房间,眼前又是一片漆黑,只有红旌手上那一盏不知道何时出现的越来越暗的灯盏。 “能接待少阁主是红旌今日的荣幸,红旌只能送您到这,还请您见谅。” 昏暗的烛光映出当铺幽暗的光影。陆展清回头,看着红旌离开的方向,道:“中川巫神之女,漠红旌。” 红旌前行的背影一顿,急忙回头,脸上伪装的笑容消失得一干二净。 陆展清说完,不再看她,带着影三离去。 红旌张嘴,由于太过惊惧连声音都带了几分颤抖:“少阁主!陆少阁主!” 她往前小跑了几步,手上摇摇欲坠的灯盏没拿稳,摔在了地上。 无穷无尽的黑暗覆盖了她,身影和声音都被吞噬得半点不见。 10、独占 离开阴阳当铺时,长街上喝酒助胆的更夫恰好打了三更锣。 骤然在漆黑无人的巷子里碰到走路无声的陆展清和影三,那更夫吓得双眼通圆,差点没背过气去。 已是深夜,陆展清找了个客栈,带着影三住下了。 在外头,影三不便在屋顶上护卫,沐浴洗漱完毕后,就自动自觉地抱着无痕,坐到了门边,歪着头看着陆展清。 他有点困,却又不敢先他之前睡着,只好强打精神,问道:“少阁主,今日的红旌……” “十几年前家破人亡的中川巫神的女儿,漠红旌。只是不知原何变故,她流落至此。” 陆展清回答很随意,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深入。 他靠着床,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影三,我们明天就要回千巧阁了,不能再拖了。” 影三不明白陆展清的意思,只点了点头,反正少阁主在哪,他在哪。 房间角落里点着灯盏,有些暗了。陆展清顿了顿,直起了身子。 “你喜欢云屏城,是么。” 影三回想着陆展清买给他的糖蝴蝶,送给他的无痕,还有跟在他身后一起走过城里大街小巷的场景,用力地点了点头。 陆展清好似松了一口气,带了些许笑意:“那你别跟我回去了,就留在这里吧,等到有任务时,我再命人传信于你。” 影三睁大了双眼。 一直宝贝护在怀里的无痕摔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 他慌张地跪下,连声乞求:“少阁主,是影三错了,影三不喜欢,不喜欢这里,您别,别生气,别舍弃我……” 他像个即将被遗弃的小狗,惊惶地跪爬到了床下,额头抵着陆展清放在床沿的手背,颤声请求宽恕。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什么,惹得少阁主再次舍弃他,不住地求,神色愈发慌乱。 “影三。” 陆展清提高了声音。 影三身体一僵,紧紧地闭上了嘴。 这傻子。 陆展清用力地在他头上揉了一把,把人拉起来,让他挨着床沿坐下,看着他道:“我没有要舍弃你,只是……你现在不适合回到阁里。” 影三扬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他,摇了摇头。 “少、少阁主在哪,我在哪。” 执拗,不听话。 陆展清连日来的燥郁压不住。他闭了闭眼,语气冷了几分,道:“我没在跟你商量,这是命令。” 已然不悦的语气让影三低下了头,咬住下唇,避开他的视线,仍是摇了摇头。 陆展清气笑了。 “你就非要不听话,是吗?我让你别在师父面前出现,你不听,我让你别跟我回去,你也不听,是不是还打算要自立门户,将我取而代之了?” 这话重,影三脸上全无血色,重重地把头磕了下去,撞在硬实的床沿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他笨嘴拙舌地澄清:“我、我绝没有那样的心思……” 不管他怎么保证,怎么解释,陆展清的目光还是一点点地冷了下去。 影三毫无办法,只好扬起脖颈,将那段雪白纤细的脖颈送到他手中,恳切道:“少阁主…如果您不信,不信,请赐影三一死,影三绝无怨言。” 送到手中的脖颈沁出了细密的冷汗,陆展清略略收紧手掌,就能感觉到影三在细细的颤抖。 是同样的神情,同样的痛苦,唯一不同的是,一个求着自己别杀他,一个求着自己杀了他。 陆展清呼吸一滞,骤然加重了力度。 挥之不去的噩梦又席卷了他。 是九年前,九年无休止的折磨,那时,他才十岁。 他还记得,记得那个自己一进千巧阁就被林逸派来自己身边的那个小影卫,影十二。 那天,那夜,猩红的刀,惨白的脸。 影十二,被几名暗卫呈大字按在地上,衣衫尽褪,喉咙里尽是凄厉地呼喊与求救。 往事像浪潮一样席卷,陆展清呼吸急促,眼底骤然起了猩红。 是了,影十二在向自己求助,在向自己求得生的机会。 可—— 一旁的林逸背着手站在一旁,冷漠地听着呼喊,冷漠地看着他。 “清儿不是今日才学了凌迟之刑吗,这么快就不记得了?需要为师再教你一次吗?” 林逸走到他身边,衣袍的下摆扇在他脸上。 “第一刀在哪里下刀才能最大程度的延长他的性命,清儿应当是记得的吧。” 年少的陆展清手抖得根本拿不住被强硬塞在手里的刀。 林逸神色毫无波澜,居高临下:“你是要违抗我吗?” 陆展清心脏闷痛,重重地喘了几口气,在一片烧灼的恐惧与痛苦中,看到了被自己掐的脸色涨红的影三。 影三紧闭双眸,痛苦难当,却垂下了双手,半分也不反抗。 不,这不是影十二。 是他的影三,是他一个人的影三。 像是兜头一盆冷水急冲而下,陆展清猛地推开了他。 影三跌坐在地,蜷着身体,拼命平复着呼吸,颤颤地向上看去—— 只看见一双过分幽深漆黑的眼睛。 压抑又疯狂。 像是没有温度却能将人焚烧殆尽的野火,像是万般寂静却能将人拆吞入腹的迷雾。 影三全身寒毛都立了起来。 “少阁主……” 陆展清后背靠着床头,胸膛剧烈起伏,呼吸急剧。 影三垂眸看着那抓着床沿,青筋暴起的手背,颤颤地伸出了手。 感觉到影三指尖温度时,陆展清呼吸都止住乐—— 触碰自己的手微凉,像九年前的夜风,和他刀下失温的皮肉。 暴虐在摧毁理智。 陆展清一把抓住影三把他按在了床上,愠怒道:“你到底为什么,要在林逸面前露脸!?为什么,为什么不听我的命令?!” 影三的头重重地陷在床褥里,他流露出些许悲伤的神色,道:“我不能让您处在危险的境地。” 被抓住的双肩传来急促的疼痛,明知应该顺从,应该应承,可影三只是犹豫了一瞬,看着他,坦诚道:“如果有下次,影三还会这么做。” 陆展清怔愣了一瞬。 那股焦灼再难压制,他垂着雾沉沉的眸子,喑哑缓慢道:“好啊。” 那种明知道再往前走就是万劫不复的恐惧与担忧将他折磨的喘不过气,陆展清只要一闭眼,眼前就是淌着一地的血,与了无生机的影十二。 影三,影三。 他的影三,回去了以后,是不是马上就要变成下一个影十二了? 不。 绝不。 影三只能是他的,他的一切,都是自己的。 要如何,要如何才能完全独占他—— 不够——还不够—— 占有、担忧、怒意,种种情绪汇流成海,那肮脏的想法,阴暗的欲望,愈酿愈胜。 闭眼是气息全无,僵硬冰冷的影十二,睁眼是影三毫无防备,身心信服的眼神。 陆展清失控了。 他的气息炽热又急促。 影三只来得及压抑自己的痛呼,而后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是被迫卷入巨浪的小舟。 陆展清的目光落在他的腰侧,停了一瞬,低沉阴郁地问他:“回去以后,只会比现在疼百倍,千倍,你还要回去吗?” “要。” 影三疼得只剩缥缈的气音:“您、您在哪,影三在哪。” 陆展清狠狠一闭眼。 冥顽不灵的残次品。 深夜寂静,悄无声息,只有霜一样的月光,淌在逼仄的一隅。 影三昏睡着,鬓边冷汗细密,红绳暖玉圈着那只伤痕交错的手腕,莹润异常。 陆展清沉沉地舒出一口气。 沉默让人心惊。 影十二当年也一样,到最后,寂寂无声。 指腹轻轻地划过影三苍白的脸,像笼着两人的月光一般,柔而凉。 他想起影三第一次给自己守夜的时候。 瘦削单薄的少年初次守夜,在屋檐上摸索了好一会儿才找到合适的地方,听着屋内翻来覆去的声音,笨拙又小心翼翼地移开屋上的瓦片,让漫天的星月流泻。 皎白的月光顺着少年的目光落到辗转难眠的陆展清身上。 从来没有人敢这么放肆—— 对上陆展清有些错愕又不耐烦的表情,年少的影三磕磕巴巴道:“我、我听少阁主一直没、没睡着,可能是屋里太黑了,您别怕,我把光,都、都给您。” 说罢,这个傻子把瓦片又朝一旁拨了拨。 当时自己是怎么说的来着—— “我怕什么?我有什么好怕的?” 而今,陆展清靠着墙,听着影三几不可闻的呼吸,沉郁难安。 “对不起。” “我害怕了。” 陆展清的声音压得很低,像他触碰影三的指尖,轻而凉。 影三浸在噩梦中,无数次地低喃着。 “少阁主、能、能带我、回去吗……” 凉薄的月光映得陆展清眼眶微热,他喉头紧锁,良久才道:“我没想舍弃你,只是想让你在这里先避避风头。师父知道你的存在,绝对不会放过你,你跟我回去,九死一生。” 影三挣开了噩梦的禁锢,缓缓睁开那双仍敛着水汽的眸子。 他听到了陆展清的话。 “少阁主……” 影三艰难地抬手,指尖拉住了陆展清的衣袖,他声音极轻,却一字字说得清晰:“我不怕。只要我心里想着您,就能活下去。” 11、在劫 陆展清刚迈进千巧阁,就被一旁等了许久的暗卫直接请进了千法堂后的正厅。 堂上坐着三人,面前的杯盏已经续过一轮茶水,聊了有些时候了。 林逸坐主座,一左一右坐着两男子。居右那人中年模样,正襟危坐,鹰眼锐利,五官硬朗,居左是个青年,一身红衣蟒袍,高马尾,散漫地翘着二郎腿。 这两人来头可不一般,陆展清无数次在卷宗上看过他们的名字。 中年男子,是军功赫赫的抚顺候辛怀璋。当年辛怀璋一举歼灭闯过边境挑起战争的戍边蛮夷,又单枪匹马取对方大将首级,声名远播,是以外族多年不敢来犯。 青年男子是备受圣上宠爱的小侯爷纪连阙。纪连阙年方十九,蟒袍猩红,将他的少年意气彰显的耀眼,举手投足间,尽是贵气与风雅。 这两人同时出现,想必是极为麻烦的大事。 陆展清内心一动,面上丝毫不显,朝着两人笑笑见礼后,寻了个下首的位置坐了下来。 辛怀璋声如洪钟,转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道:“度霜镇虽然只是南域的一个边陲小镇,但是此次,村民们先是抢掠县衙,又略过县令州令直接找到千巧阁伸冤,意欲让江湖势力插手朝堂中事,让圣上丢了面子,龙颜大怒。” “这些村民倒也是个聪明的,知道自己所犯罪责落入县令州令的手中,必死无疑,竟剑走偏锋,找到这江湖之地。”纪连阙不紧不慢地放下茶盏,双手笼在袖子里,道:“圣上的意思是劳烦千巧阁全权处理此事,本候和抚顺候会协同。” 陆展清放在膝上的指节一动。 哪里是什么全权处理,分明是因村民僭越,有伤天颜,而千巧阁作为江湖之地竟敢插手朝堂中事,被圣上视为刀上肉罢了。 处理得不好,便会被安上蛇鼠一窝的罪名,被一网打尽;处理得好,便是出头鸟,一介江湖之地的名声也敢越过朝堂去? 陆展清垂眸,顺着外头斜斜照进屋内的日光,偏头看了林逸一眼。 林逸放下手上的卷宗,正色道:“两位放心,千巧阁是正义之地,一定会还事情一个真相,让民众信服,让圣上放心。” 陆展清眉心微不可查地皱了一瞬。 如此明显的两边不讨好,精明老成的林逸看不出来? 辛怀璋和纪连阙见千巧阁应下,对视了一眼,便起身告辞。 路过门边站着的影三时,纪连阙却停住了脚步。 他露出些许惊奇的神情:“咦?” 没来得及回小院的影三站在门板的阴影处,低着头,只露出一道挺直的鼻梁和略微苍白的脸色。 纪连阙上前一步,衣袍上的蟒随着他的动作,伸出了嶙峋尖锐的四爪,向影三的腰间探去。 “小侯爷。” 冷厉的声音骤然从身后传来。 陆展清走进,侧身站在影三身前,将影三整个人覆盖在他的影子里。 毫不掩饰的宣誓主权。 纪连阙哈了一声,后退几步,笑道:“我就是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影卫,觉得新奇,多看了两眼,少阁主勿怪。” 陆展清正想示意影三离开,就看见林逸背着一只手,从屋内走出来。 “小侯爷说的是,我也想看看,这影卫究竟有什么稀奇之处,让少阁主如此上心在意。” 林逸扫过陆展清瞬间白了两分的脸,指着影三道:“这就是你说的,粗笨愚蠢,不堪使用的影卫么?” 影三低下头,咬住了下唇。 林逸好整以暇地看着故作平静的陆展清,笑道:“既如此,便送来我身边,我替你驯。” 气氛诡异,纪连阙看热闹不嫌事大,痞笑道:“别争了,这么个美人,给我也行。” 心脏重击着胸腔,陆展清克制着躁动的情绪,也跟着笑:“小侯爷说笑了。师父日理万机,怎好劳烦您在这种事情上费心。” “驯条听话的狗有什么难的,难的是养不熟,使唤不动的狗。” 林逸将角落里的影三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敛去笑意,睨了陆展清一眼,淡漠道:“少阁主,你说是么?” 仿佛有一只鬼手,扯着陆展清坠入深渊。 脑子里名为克制的弦绷得死紧,刺痛着他死死压抑住的暴虐。 千巧阁是林逸一手创立的,阁内的所有东西,活的,死的,都得对他忠心。而影三露面,暴露不俗武功的事已让林逸察觉到自己在暗中培养势力。这一劫,他和影三,谁都躲不过。 陆展清看了一眼无法逃离,只能任人宰割的影三,知道求情无效,还是开了口。 “师父,影三在外面野惯了,定会惹您生气,不若把他派去度霜镇……” “少阁主。” 林逸用力地拂了一下宽袖,将落在檐下的日光吞噬,极慢极慢地笑起来。 “或许他改名叫影十二,你就会愿意让他到我这里来了?” 陆展清呼吸一滞,脖间青筋浮现。 不。 他不能让影三步影十二的后尘。 日光终是消匿。 “主上,我们查到,度霜镇的村民们抢掠县衙后,径直前往了云屏城,去了阴阳当铺,可却空手而归。” 陆展清坐在小院的石椅上,眉眼阴郁,单手支着头,许久后才嗯了一声:“一个县衙能有多少钱,就算把所有能流通的官银都取出来,左右不过五百两,再多的,便要等县令申请,州府审批了。” 陆展清声音淡漠,言简意赅地吩咐:“五百两,买不到他们想要的东西。去查查度霜镇近三年来的人口,是否有含冤而死,或者意外身亡的。” 能让淳朴的村民们动手劫持县衙,必定是非凡的念想。除了那诡异的红药子,陆展清想不出别的可能。 那暗卫单膝跪地,利索地应下:“尊主上命,属下这就去办。” “刘铭。” 陆展清唤住了即将消失在夜色中的身影,道:“那边有消息吗?” 刘铭动作一顿,在屋顶跪下,请罪道:“少阁主恕罪,影三被阁主带进了里屋,外头有暗卫统领闵南倾守着,属下暂时探不到消息。” 陆展清闭了闭眼:“再探,派人盯着,有消息立刻汇报于我。” 刘铭应声后离去,小院里再无声响。 夜影空旷,月色沉寂。 往常这个时候,阁内无人走动,影三就会偷偷地来到院中练剑。 陆展清看向影三守夜时常待的那个屋顶,除却压得极低的墨云外,空无一物。 石桌上满满的案牍与卷宗被扫到地上,他猛地起身,朝外头走了两步,却又停了下来。 不行,不能去。 若是让林逸发现,影三必死无疑。 再等等,再等等。 他靠着院墙,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审视着自己一击而溃的理智与镇定—— 影三。 茶盏骤然摔碎,林逸冷冷地看着被闵南倾一巴掌扇到地上的影三,道:“一杯茶,我从下午教你到现在,你都泡不好,难怪你主子说你是个没人要的残次品。” 影三原本因重击红了些许的脸迅速苍白下去。 “那日看你身手矫健,还以为陆展清真的把你这么个没人要的垃圾培养成才了,现在看来,还是一样。” 林逸凝视着影三,锐利的目光像刀一样扎在他身上。 “你不会以为,你这些不入流的骗术,就会让我相信,你是一个毫无用处的影卫吧。” 他放松身体,靠着椅背,动了动手指,道:“既然这样,南倾,你便与他交个手。若是真这么废物,死了也不可惜。” 闵南倾利落地拔出腰间的刀,在兵器架上随意挑了一把长剑,丢到了影三脚下。 影三抿着唇,细长的睫毛在轻颤。 片刻后,他艰难地起身,脚步有些虚浮。 他不能死,他得活着回去见少阁主。 阔刀掀动腥风,带着寒意朝颈间劈来。 生死关头,影三不得不全力以赴。 被握在手里的剑发出一声清脆的剑鸣,长剑与阔刀相击的一瞬间迸发出爆裂的火花。 林逸眼中精光一闪,接着就是森然的杀意—— 这人果然在伪装。 闵南倾高大魁梧,招式大开大合,两人在这逼仄的空间里过了十几招。 影三拉不开距离,强硬的对决很快耗费了他所有力气。在面对朝着脖间狠狠砍下的一刀时,他用尽全力避开了这要命的一刀。 阔刀在他肩头上划开了长长一道。 影三肩头淌血,跪伏在地上,五指僵硬地握着剑柄,气息起伏剧烈。 林逸眼中冷意涌动,将手中影三的卷宗翻得哗哗响,问:“你刚出影风门时,连最基本的剑术考核都没过,怎么才几年功夫,就有这等本事了?” 猜忌愈演愈烈,他猛地拔高声音,喝道:“说!陆展清是不是要反我!” 影三含着血沫,道:“少阁主…少阁主从没有过这般心思…” “少阁主?” 林逸品着这个称呼,突然笑了起来:“怎么,你这般为他掩饰,在我面前藏拙,都没能让他把你正式收入麾下,让你喊他一句主上吗?” 影三一怔,手指无措地蜷了蜷,下意识地看向腕上的红绳。 暖玉沾了血,猩红地刺着他。 12、狭路 屋内压抑得可怕。 影三咽着嘴里的腥气,攥过衣角,小心翼翼地擦着白玉上不讨喜的污渍。 闵南倾恭敬地站在一旁,向林逸抱拳道:“主上,属下可以很肯定,此人从没有在阁里训练暗卫的地方出现过。且他虽然看起来内力充沛,与属下有一战之力,可他身形过于瘦弱,后续力量也不足,昙花一现罢了,估计阁里训练了三年的暗卫都比他要厉害些。” 林逸看着他的肩头,被割开的衣裳下是挡不住的白皙,和分明的骨骼线条。 还有随着影三急促呼吸带开的一些可疑痕迹。 闵南倾得到林逸的吩咐,上前一步,健硕的双手猛地绞住影三的双臂,膝盖顶着他的后背,把他整个人压到地上,利落地用手上的刀,划开了他的上衣。 影三身体一僵,剧烈地挣扎起来。 “放!放开我!” 瘦削后背上,那些显眼的青紫痕迹,一览无遗。 林逸嗤笑了一声:“我说呢,怎么你这般忠心,都换不来一个喊他主上的机会,原来,只是玩物而已。” 影三抗拒得厉害,闵南倾不得不加大力气才能压制住他,将他的脸狠狠地按在地上。 “主上多虑了,这种残次品,想来是得不到信任,也得不到认可的。” 影三听着耳边一句句的羞辱,无助地合上眼眸。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陆展清曾对他说,因为他不是暗卫,是最特别的、独一无二的影子,必须保持清醒的意识和独立的人格才不让他喊他主上的。 影三的身躯细小地颤抖着。 少阁主会信任他的吧,会认可他的吧。 看到影三身上的痕迹后,林逸对他失去了兴趣,淡淡道:“既然你没有在南倾手里训练过,那也算不得千巧阁的暗卫。” 林逸摆了摆手,下了逐客令:“他不懂规矩,闵统领好好教一教,别丢了我千巧阁的面子。” 中宵的北风分外凛冽,蛰伏在黑暗的寒鸦声声哀啼。 林逸清晨才睡,临近午时转醒,刚接过婢女们递上的帕子,抬头就看到闵南倾把一道血淋淋的人影丢在了门外。 冬季日头毒辣,不偏不倚地打在泛起狰狞伤口的后背上。 林逸擦完脸后又净了手,慢条斯理地让婢女们打理好头发后,才趿着鞋,走到门廊的阴影下。 伤口被太阳炙烤,血色淌了一地。 林逸啧了一声,一脚将他踹开,道:“你弄脏我的地了。” 影三连闷哼的力气都没有,瞳孔放大涣散,脸色青白。 闵南倾冷眼瞧着,拿起手上那条交融着血色与冷光的铁链,熟稔地朝动弹不得的人打去。 林逸挪动了一下脚,避开刺目的太阳,看着闵南倾抓着他的头让他把弄脏的地舔干净,怜悯道:“影三,想活命吗?想活着回去见你的少阁主吗?” 影三被闵南倾按着,扭曲而痛苦地抬高头,眼中恢复了些许清明。 他艰涩道:“……想。” 林逸舒心地笑了起来。 度霜镇是一个边陲小村落,离云屏城不远。 那里穷山恶水,土地贫瘠难以耕种,交通闭塞。 穷山恶水出刁民。 这是撑着一口气的影三对度霜镇村民们的第一印象。 已是黄昏时分,夕阳带着几分凉意,拉开了夜晚的序幕。 村内贫穷至极,房屋用草棚随意搭着,散放在屋外的农具破烂不堪,长满了锈铁。村内的道路是最原始的黄泥地,昨日才下过一场雨,路上俱是泥泞肮脏的泥印子。 明明是黄昏时分,可没一户人家传出炊烟,村民们都零散地坐在草屋外面,高声阔谈着,一言不合,就用肮脏粗鄙的话问候别人全家。 影三隐在不远处的一颗古树上,用力抓紧了树干,才没让自己虚弱到极致的身体摔下去。 伤口痛到麻木,他细细地喘着气,看着天边上涌的夜色,紧了紧脸上的蒙面巾。 快些,再快些,等回去—— 回去就能看到少阁主了。 一阵树叶微摆,影三已悄无声息地潜入了村子当中。 刚入夜,方才还在对骂的男人们满脸晦气地进了家门,一声不吭地倒头便睡。 影三挨家挨户地查过去,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度霜镇虽不算大,可此时也才刚刚入夜,村里的所有人竟然都睡了?这个时辰,平常的村子应是孩童遍地走,大声喧闹的时候,可这度霜镇,却安静得过分。 影三朝着村子里唯一一间亮着微弱光源的草屋靠近。 麻纸糊成的门窗什么也遮挡不住,影三躲在隐秘的死角,屏息凝神。 屋内的男人似乎有些焦躁,背着手来来回回地踱步,时不时掀开床上破烂的被子,盯着里头的什么东西,喃喃自语。 影三耳尖的听到了一阵吞咽口水的声音。 男人放下被子,仔细将那东西捂好,不断地呢喃:“心肝宝,我的心肝宝……” 嘭—— 一张人脸突然打了个照面。 影三浑身一激灵,迅疾地朝黑暗里靠了靠。 原是那男人嫌屋里闷,用脸撞开了不堪一击的门窗。 一片晦暗中,影三看到了一张眼圈深陷,颧骨高秃的蜡黄面容。 “心肝宝,我的心肝宝……” 男人痴痴地看着外头,又突然缩回脑袋,掀开他的被子,诡秘而痴狂地自言自语。 借着屋内一点微弱的光,影三看到了,被子下,一双青白的小脚。 门外骤然传来一阵激烈的敲锣打鼓声,像是过年时的喧闹。 屋内男人眼中迸发出强烈的精光,脸上是盖不住的欣喜:“贵人来了,贵人来了!” 他踢开那扇摇摇欲坠的门,一边跑,一边叫道:“潘龙首领可来了!可让我一阵好等!” 这男子跑两步就要喘一下,上气不接下气,双手交叠在肩上,朝着那敲锣打鼓的人,深深地鞠了一躬,眼里是藏不住的喜悦。 “潘首领!您可算来了!” 潘龙是一个约莫二十五六的男子,瘴头鼠目,目露凶光。 他一身粗布短打,外头罩着一件鹿皮大氅,神情轻佻,轻蔑道:“行了,你们这鬼地方,鸟不拉屎的,爷每次来这,心里都窝着火呢。” 男子讪讪地赔笑着,佝偻着瘦得只剩骨头的背,便要跪下去给他擦鞋。 潘龙嫌恶地转开了脚,啧了一声,不悦道:“愣着干鸟啊,赶紧的,货带出来,钱货两清。” “诶,是是是,我这就去,这就去!” 影三看着那中年男子兴奋得面容扭曲,一把掀开被子,提溜着一个半岁大的婴儿就出来了,正是他刚才看到的,那只青白小脚的主人。 “首领,首领,为了避免他影响您,我已经给他喂了药,绝对不会吵到您的,还希望您,到了那边以后,能给他一顿饱饭,日后他长大,跟着您……” “行了,叽叽歪歪跟个娘们似的,又不是第一次了。”潘龙吊起小孩的一只手,上下翻看了几下,扔出二十文钱,把孩子丢进肩上的麻袋里,用小拇指掏了掏耳朵,满脸不耐。 那男子连忙住嘴,忙不迭地地捡起掉在地上,沾染了黄泥的二十文钱,如获珍宝似地擦了又擦,又对着潘龙千恩万谢,才兴高采烈地返回了自己的家里。 影三看着那男子小心翼翼地将钱擦了又擦,若有所思。 难怪这个村子里没有孩童,估计是这些村民为生活所迫,将自己刚一出生的孩子卖给了这个叫潘龙的人。 听村民的意思,这个潘龙应当是一个大户人家专门出来购置长工奴仆的人。 影三心念一动,身轻如燕地隐在黑暗中,跟随潘龙而去。 通往度霜镇的路只有一条,泥泞颠簸,不管是车还是马都不能通行。潘龙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泥地里,一路骂骂咧咧,神色阴沉到了极致。 好不容易到了镇上,潘龙一边破口大骂,一边紧了紧装着孩子的口袋,很快消失在弯弯曲曲的小巷中。 影三不声不响地跟着,直到看着潘龙神色警惕地走进一条杂草丛生的幽径。 路的尽头站着一名高大魁梧,身着黑色劲衣的人,正负手而立。听到声响后,漠然地转来了视线。 潘龙看到男人,快步走了几下,将那袋子放在地上,毕恭毕敬地跪在男人面前:“潘龙拜见主人!” 男人抬起眼睛,眼神凌厉而带着杀气,仔细地巡视了一圈,而后,抽动着鼻子,嗅了嗅。 影三这才留意到伤口的血渗到了衣外,被人窥见了踪迹,暗道不好。 男人一脚踹翻了潘龙,骂道:“被人跟踪了都不知道,废物!” 他骤然拔出腰间的长剑,朝着影三的藏身之处突击而来。 身形纷飞,只听见长剑骤然穿透树木的钝响。 被穿透的树干轰然抖落树叶,一片烟尘纷飞中,男人执剑而立,倨傲地扬了扬下巴。 “我当是什么腌臜东西,原来是你啊,影三。” 影三解下面巾,一道道地缠在溢血的伤口上,平静道:“影二五。” 影二五与他同出影风门,唯一不同的是,影二五是里头的佼佼者,而他是被嫌弃被唾骂的残次品。 影二五嗤笑了一声,面露不屑,长剑发出一声清脆的剑鸣,朝着影三劈头而下。 “以前留你一命,你倒赶着来送死?” 13、生疑 两人的剑师出同门,都是杀人剑,阴狠凌厉,不带任何花招。 影二五的剑术要比影三好,好得多。 两人以往在影风门时就时常交手,那一批训练的影卫里没有人是影二五的对手。 长剑擦脖而过,影三心下狠狠一跳,猛然向后退去,趔趄了好几步,才堪堪站稳。 影二五挽了个剑花,剑锋阴狠,朝着影三一步步走去:“不过,你动作也挺快的,这么快查到这了,该说不说,还是有些长进。” 影三扫过潘龙,又盯着眼前的影二五,道:“这些孩子,你们用来干什么?” 影二五耸了耸肩,咧开一嘴白得森然的牙,道:“自己查啊。” 他话锋一转:“你不是跟了一个挺厉害的主子吗?这么多年,他就只教了你这些东西?” 当年,作为天之骄子,人人看好的他,却被一个连蝼蚁都算不上的影三抢在了他前面,先一步被人选中,出了影风门。 偏偏那人,还是年少成名光风霁月的千巧阁少阁主陆展清。 从那以后,影三这个名字就被影二五无数次地用刀刻在床板上,石壁上,恨不得生啖其肉。 听闻此话,影三眼神骤然一冷,无痕直直地撞上迎面劈来的长剑,剑身相撞,爆裂出刺耳的声音。 两人招式几乎相同,影二五又有绝对的力量压制,几回合后,本就强撑的影三半跪在地,气血翻涌。 影二五举着剑,看着被他挑开,直直插在地上的无痕,快意道:“永别。” 他跃至半空,看着影三的负隅顽抗,甚至已经能闻到长剑刺穿身体后那喷涌的腥味。 寒光直直刺入影三的腹部。 猩红中,两道莹白闪过。 两枚白子速度极快地打进了影二五的心口处,炸开两个血窟窿。 他闷哼一声,急急后退着:“你!” 他怎么也想不到,命悬一线的影三还能有如此内力,还能如此临危不乱,以命搏命。 影三捂着自己的伤口,对方才那句话耿耿于怀:“少阁主教了我许多东西,是我没学好。” 他撑着一口气,举起无痕,正要了结影二五,却瞧见一个什么东西迎面而来。 潘龙趁着把那小孩抛出去的一瞬间,拖着影二五往后退去,一溜烟地消失在黑暗中。 影三来不及收剑,只好用身体接住那还在昏迷的婴儿,被重重地砸到地上,内伤外伤再难压制,搂着孩子吐出一口血。 枯叶生红,又消隐在可怖的黑暗中。 “你说什么?” 刘铭被陆展清那双散着冷意的眸子一看,连连低下头去:“是,属下刚才才探到,影三被阁主派去了度霜镇。” 陆展清缓缓捏紧手上的卷宗,脸色不佳。 “你的意思是,影三听了师父的意思,听了师父的派遣,去了度霜镇,是吗?” 刘铭心里打了个怵。 陆展清根本就不是在问影三的去向,而是在问他,影三是否背叛。 刘铭的声音几不可闻:“属下,属下探查到的消息…确实是这样的…” 汹涌的暗火澎湃烧起,陆展清眼中病郁毕现。 竹片做成的卷宗被捏到变形,不堪承受地断裂,啪地一声打在陆展清的手背上。 刘铭吓得一抖,头垂低了几分。 陆展清闭眸缓了几息,呼出一口气,道:“不会的,影三绝不会——” 绝不会背叛他。 “主上…刘铭有一言…” 桌案上点着静心凝神的沉水香,陆展清却只觉得愈发烦闷,他摸着手边高烫的茶盏,冷声道:“说。” 刘铭感觉到上方愈发有如实质的威压,紧张道:“影三本就不是什么心智过硬之人,又挨不住刑,他在阁主手下,虽不是卖主求荣,可……” “住口!” 陆展清双肩紧绷,指间瞬间夹着一枚散着寒意的薄刃。 刘铭再不敢言,连连磕头请罪。 薄刃的森冷在指缝游走,侵袭心脏。 一般情况下,影三绝不会背叛,可若是生死关头的抉择呢。 一样的任人鱼肉,一样的走投无路。 陆展清不可避免地想起为了活命死死相求于林逸的影十二,闭了闭眼。 灼热的怒意烧得他心头滚烫,陆展清挥袖,强劲的内力将半遮的窗子轰然打开。 无休止的北风涌入屋内,吹熄了香盏,助长了猜忌。 半晌,他开口,声音冷硬如冰。 “影三不会背叛我,定是有什么隐情。” 他微抬下颚,透过廊下的帘子看着汹涌夜色,看着枯枝在寒风中无助地两边晃,眼眸愈发晦暗深沉。 “等影三回来,第一时间告知我。” 陆展清没等到影三回来,就先被度霜镇的事情缠得无法脱身。 站在千法堂外的民众们围了一圈又一圈,伸长了脖子往里看。 这几日,度霜镇的事情闹得是沸沸扬扬,人尽皆知,热闹到连流浪狗路过都要停下来听一耳朵的程度。 辛怀璋看着卷宗,拇指上的扳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案:“照你们之前所说,县丞知晓你们孩子的失踪,却无动于衷,你们才去洗劫县衙,以此报复是吗?” 一名唤做柔娘的妇女满脸泪痕,哀哀戚戚地点了点头。 “许安!可有此事!” 她身边被五花大绑的县丞满脸焦急,快要吓破的胆子更是被这一喝,两眼翻白,抖若筛糠。 “抚顺候明鉴!!小的,小的不知道此事!” 纪连阙翘着二郎腿,翻看着卷宗,在一旁点评:“你知道啊,你这都记载了度霜镇每月人口的变化,还记得挺详细的啊,几年几月,去向何处。” 辛怀璋冷哼一声,挥了挥手,一旁肃立的亲卫立刻上前架住了许安,把人往外拖。 一声刀出鞘的声音,凄厉的求饶声,戛然而止。 辛怀璋语气沉沉:“身在官职,对百姓苦难无动于衷,该死。” 纪连阙附和地拍了拍手,惋惜道:“就这么死了,便宜他了。” 身在高位,却能体恤民情。围观的民众们不约而同地爆发出一阵喝彩。 陆展清虽觉得辛怀璋处事有些激进,但他毕竟只是江湖中人,不好多嘴,只将指腹间绘着杏花的纸笺揉碎,仔细端详着柔娘。 柔娘用帕子捂着脸,悄悄看了他一眼,被他淡漠冷厉的眼神吓得脸色惨白。 “柔娘,据我所知,你们所说的失踪的人口,都是你们亲自卖出去的。” “一个刚出生的孩子,只要二十文以上,就能被卖出去,不是么。” 一石激起千层浪。 周围一片哗然。 就连辛怀璋与纪连阙,都纷纷投来了目光。 柔娘满脸惊慌,而后哀嚎一声,攥着帕子伤心地抽噎着,声泪俱下:“各位生活在这般好地方,自然是不知道我们乡下人受的苦。五十文对我们来说是一笔天文数字,可以吃上三个月甚至是半年的食粮。都是自己的亲身骨肉,十月怀胎,怎么舍得!” 柔娘说到伤心处,眼泪如断线珠子般,她怨怼地看着陆展清:“你只看到了我们卖孩子的无情,倘若他们真的能到大户人家里做长工,或是到别的地方去谋个生路,不也比在我们那饿死强!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长远。我们这般穷苦命,到底是连猪狗都不如!你锦衣玉食,什么都无忧,你懂什么!” 柔娘情绪激动,捂住口鼻泪如雨下。 陆展清指节微动,平静道:“若你们真是做了这般打算,也算是对生活逆来顺受了,又怎么会去洗劫县衙,抢得五百两都不到的银票,连夜去了云屏城?” “那是因为——” 陆展清眼中的郁色沉得化不开,打断了她。 “是因为,你们后来得知,被卖走的孩子根本没有像你们所想的那样,在大户人家里好好地养着,反而是下落不明,生死不知,你们一气之下,去县衙询问,却因身份低微,贫困潦倒,许安不仅不查,甚至羞辱谩骂你们,你们急怒攻心,才有了后面的事情。” 纪连阙喝茶的动作停了停,抬起脸来好好地看了陆展清一番。 短短几日,就把事情理得如此清楚,确实不容小觑。 陆展清转了转手腕,垂眸盯着柔娘,没有起伏道:“我哪里说漏了吗?” 柔娘脸上的柔弱与哀婉一下子逝去,只剩下被拆穿的恐惧与不安。 若是他们的孩子日后能好好长大,讨个安稳日子,他们还能欺骗一下自己,自己做的选择是对的,可当这种唯一能够消除内疚的期待被毁去后,他们再也过不了心里这关。 她拽着自己枯黄的头发,抖抖索索地膝行了几步,不合身的裙摆下,是一双破烂的草鞋和满是泥印的脚。 “大人,大人们!请各位大人替草民做主啊!实在是,实在是那个,潘、潘龙!那可恶的烂人!是他,是他骗我们,说镇上的大户人家家里都缺佣人,若是从小就带进宅子里养着,那便可算得上家奴,身份地位都要高一些……” 柔娘双眼红肿,涕泗横流,恨声道:“哪想到,哪想到他根本就没有、没有把我们的孩子送过去,反倒,反倒……” 她想起,那个雨夜,那个神秘的男人,打开给她看的包袱。 腐烂了一半的脸庞,错位突出的白骨。 “我的儿——” 柔娘尖声呼喊,哭天抢地:“那是我的骨肉啊!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骨肉啊!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 14、诛心 民众一片静默。 母亲爱子的天性,他们无可指责。 柔娘哭得喘不过气,悲伤她食不果腹只能卖孩子为生的命运,痛恨自己听信他人谎言,为了活命,害死了自己的骨肉。 陆展清眉心一动,正要问话,却被辛怀璋抢了先。 “是谁,拆穿了潘龙的谎言?又是谁,把已经被送走的孩子又送回了你面前?” “是,是一个黑衣人,我——啊——” 她蓦得捂住小腹,痛苦地伏下身子,无助地看着被洇开血色的地面。 众人这才注意到,那残破宽松的裙摆下,是一个被遮挡得极好的孕肚。 陆展清立即朝一旁的暗卫吩咐道:“快,请大夫来看看。” 柔娘被抬去救治时,辛怀璋紧皱的眉头就一直没松开过。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感慨道:“到底还是江湖中的消息更灵通些,竟这么多我还没查到的线索。” “既如此,少阁主可知,他们为何前去云屏城?” 陆展清心里想着事,指尖藏进衣袖里,缓缓道:“抚顺候不若问一下,为何他们在前去云屏城时一定要洗劫县衙,为何从云屏城回来以后,不管不顾,非要来千巧阁大闹一场?” “简而言之,是谁告知他们前去县衙获得钱财,又用他们抢夺县衙一事堵死他们的退路,让他们只能到千巧阁来,寻求江湖之地的帮助?” 一直转动的扳指蓦然停下,辛怀璋瞥了一眼悬挂在堂上刻着“千法堂”三个字的鎏金匾额,若有所思。 陆展清往外看去,熏红的夕阳染着半边天空,道:“抚顺候或许听过能让人起死回生,重塑筋骨的红药子吗?” 纪连阙一挑眉,嗤笑了一声。 “这种骗人的东西,真的会有人信?” “小侯爷金枝玉叶,见多识广,自是不信的。但倘若对方是一个每日游走在饿死边缘,没有上过学堂,又刚刚知晓自己孩子被奸人所害的母亲呢?” 纪连阙一怔,脸上多了些落寞,喃喃道:“……她会不惜一切代价,为孩子报仇。” 陆展清转过脸来,背对着漫天烧红的天光,起身朝外走去:“天色不早了,等明日柔娘醒来,应当就能得知真相了。另外,千巧阁会全力以赴缉拿潘龙,希望得到二位的帮助。” 外头,夕阳西沉,夜色很快铺满了天空。 陆展清深吸一口气,走进了林逸所在的院子。 院内每隔五步便站着一个魁梧高大,面无表情的暗卫,见陆展清进来,只冷漠地扫了一眼,便转开了视线。 墨色卷着冷风,压在院子的每一处。 林逸独坐亭内,正慢条斯理地下着棋。 “师父。” 陆展清行礼:“度霜镇的事情……” 玄黑色衣袖拂过棋盘,织就出一片暗影。 一颗黑子不偏不倚地落在棋盘的正中心。 “我已经知道了。” 林逸抬眼,似笑非笑:“这点事,向来会有暗卫来传话,怎么劳烦少阁主亲自跑一趟?莫不是,意不在此?” 北风将陆展清映在灯下的影子吹得晃荡,他极力咽着将出口的质问,绷紧的手背攥成拳,良久才道:“师父,影三他,来您这也有些时日了,我担心他,粗笨不懂事,惹您不快。” 养育之恩大过天,陆展清就是对林逸再有怨怼,也只能暂时按捺,更何况,还有他的影三。 “啪——” 一颗白子落下,吃掉了被围在其中的黑子。 林逸一颗颗地捡起被围困的棋子,道:“不会,他听话的很,很合我心意。这不,主动请缨去了度霜镇。” 他松开手心,看黑子落在地上,滚得到处都是,道:“你们主仆情深,理解的,他估计也快回来了。等他一回来,我就让他还跟着你。” 他语气温和,朝明显紧绷僵硬的陆展清笑道:“少阁主改日也要多去阁里训练暗卫的地方走走,教导一下闵南倾,怎么样才能训练出忠心不二的影卫。” 陆展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林逸的院子的。 心里泛着滔天的浪,眼里涌着深沉的雾。 林逸的话,字字句句,只说了一个意思。 影三背叛他了,不是他的人了。 “刘铭。” 陆展清单手撑着石壁,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你去外头守着,影三一回来,立刻、立刻把人带来见我。” 刘铭在陆展清身上嗅到了风雨欲来的怒火和强压的焦躁。 他连忙应下,翻身上了屋顶。 连日的担忧与猜忌让陆展清夜不能寐。 他躺在床上,看着泄露了大片月光的屋檐。 他该相信影三的—— 可正如林逸所说,在这弱肉强食,命不由己的情况下,忠诚是最不可信的。 林逸的笑语宛若鸩酒,一点点地荼毒侵蚀着他的心脏。 “没有人是可信的。少阁主在千巧阁这么久,看过的人心还不够多么?” 陆展清用力地闭了闭眼,生平第一次后悔了自己的决定。 当初就应该下定决心,让影三留在云屏城。 “影三……” 陆展清望着屋顶,低声低喃。 可他再怎么看,也没能看到以往偷偷移开瓦片的那只手,也没能看到影三守夜时,专注看他的神情。 “主上,主上,不好了——” 天刚蒙蒙亮,刘铭就慌慌张张地闯进小院里,声音是鲜有的慌乱。 他俯身跪地,双手向上呈着一张带血的秘笺,道:“昨夜,有人潜入了度霜镇村民们暂住的客栈,那二十八名前来千巧阁上访的村民,包括,包括昨日的柔娘,无一生还……” 陆展清拧着眉头,将秘笺看了又看,问道:“何人所为?” 刘铭脸色发白,嘴唇上下翕动好几次,才一把磕下头,颤颤巍巍道:“是,是,是、影三……” 北风凛冽,霜寒阵阵。 被雾气遮挡的天光灰蒙蒙的,压抑又萧条。 影三站在小院门口,深吸了好几口气。 终于—— 终于可以见到少阁主了。 他激动得手都有些颤抖,将自己的衣服整理到最好,顺带遮住那一身丑陋的还在渗血的伤痕后,悄无声息地走进了小院。 小院内,枯死的杏花树下,陆展清端坐着,面前放着一张红褐色的秘笺,瞥了他一眼,周身寒意肆虐。 影三心下一凛。 一腔欣喜热烈荡然无存。 他连忙跪下,膝行到他身边,道:“少阁主……” 陆展清偏头,看着他身上明显新换过的衣服,冷硬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影三品着他的语气,眼眸黯淡,缓缓低下头:“……昨晚。” “你昨晚在刘铭和闵南倾之间,选择了跟闵南倾去见林逸,是吗?” 影三原本就苍白的脸色骤然灰白,他抬头看了一眼立在陆展清身旁的刘铭,着急忙慌地解释:“是、可是我……” “我只问你是或者不是!” 陆展清骤然提高的语调让影三浑身一颤。 少阁主生气了。 甚至连解释的机会都不肯给自己。 影三心间发冷,从喉咙里再次挤出了同样的字。 “……是。” 昨晚他回到千巧阁,门外一左一右立着高大冷漠的闵南倾和焦急忧心的刘铭,影三定定地看了刘铭许久,最终垂下了头,朝闵南倾走去。 北风骤起,将桌上那张秘笺吹至地面,影三在翩飞的痕迹中,看到了“影三”、“杀人”、“度霜镇”等字眼。 陆展清眸色愈沉,语气愈冷:“昨晚你去千巧阁村民们留宿的客栈了吗?” 影三的心不断下沉。 纤细的睫毛不断地抖动,盖出一片细碎的阴影。 “……是。” 陆展清骤然握住了拳,盯着他,一字一句道。 “你杀了他们?” 影三身体一颤,嘴唇动了几下,选择了沉默。 沉默是无声的对峙。 想到昨天怀胎哭诉的柔娘,想到无缘无故死去的孩子。 陆展清胸口起伏着,怒火烧得他指尖都在发抖。 “给我理由!” 带着怒意的话语让影三慌张地抬头,眼中是陆展清熟知的乞求。 明明这人动作如此的驯服乖巧,可做的事,说的话,却无一不是在顶撞自己。 劲烈的北风助长了火势。 影三脖间一疼,只觉得有只冰冷的手掐在了自己颈间。 像他看过的无数次被行刑的人一般,那只手不断地向上,死死地掐住了下颚,逼他抬头,逼他对视。 影三看着陆展清怒火中烧的眼睛,只觉得呼吸困难,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着。 在混沌与缺氧中,影三有些恍神。 如果少阁主的手再往下一些,拨开压在喉间的衣襟,看到自己的伤势,会不会怜悯自己放自己一马? 可他只是伸长了脖子,任由陆展清动作,断断续续地说:“他们、他们诋毁少、阁主,巧舌如簧,造谣生事,不杀了他们,少、您、您清誉不保。” 话音刚落,下颚的手骤然用力,将他一把推开。 陆展清气极反笑,眼里是凝冰的冷意。 影三爬起来,重新跪好,低着头,沙哑地说道:“他们来到这里,定是受人唆使,就是要牵连少阁主,牵连千巧阁,留着他们,迟则生患。” 影三早被冷汗浸湿的后背通体生寒。 “数十条手无寸铁的生命,”怒火烧到了极致,陆展清声音出奇的平静:“你跟我的第一天,我就教过你,不可滥杀无辜,是么?” 影三不敢接话,陆展清突然和风细雨让他心中泛起无限恐惧,他甚至跪不住,双手狼狈地撑在地上,绷到极致的后背微微痉挛。 “少、少阁主……” 影三喃喃地重复着,片刻后,痛苦地垂下了头。 陆展清蹲下身,离他极近,一字一顿:“影三,你背叛我。” 15、惊怒 背叛,是陆展清不可触碰的底线。 影三最清楚,最了解。 他惊惧地摇头,嘴唇颤动,对上陆展清夹杂着愤怒与失望的眼神,一颗心仿佛被冰刃扎透。 枯枝簌簌,寒风阵阵。 陆展清起身,自上而下地看着他,冷漠又决然:“你既如此选择,那就如你所愿。” 影三被拖走了,无声无息,没有挣扎。 倘若陆展清此时低头,就能看见影三眼中的万念俱灰,和他未言的乞求。 “哗——”桌上的冷茶被人一泼在地,泡了一晚上的茶叶展着宽大的叶片,像淤泥一般狼狈坠地,久浸的茶汤晕开,泛着浓烈的涩意。 陆展清双手撑在石桌上,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背叛这两个字能够轻而易举地击溃他所有伪装,露出最不堪的阴暗,展出最嗜血的獠牙。 “少阁主、少……” 慌不择路的千巧阁暗卫闯进小院,迭声喊着。 陆展清眼底猩红,向来一丝不苟的衣袍溅上了茶水,额上青筋寸寸浮现,寒声道:“滚!” 那暗卫被陆展清的模样吓得魂不守舍,生怕成了陆展清的刀下鬼,拼劲了全力往外跑,一边嘶声吼道:“外头,外头来了好多度霜镇的人,都、都要找少阁主您问罪啊!” 高亢沙哑的语调将枯枝上的寒霜震碎。 陆展清刚赶到千法堂,就被门口一群大汉围得水泄不通。 “就是他!就是他!昨日就是他带着咱们的婆娘在客栈里住下的,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她们住哪里,肯定与他逃不了干系!” 那些远道而来的大汉们穿着粗布短衣,面黄肌瘦,瘦骨嶙峋,却无一例外地群情激奋,面容扭曲。 “跟这种杀人凶手说什么废话,大伙上啊!” “婆娘死了,我们这个家还怎么存活?若是有孩子,咱们这日子还能过下去,现在好,你把下蛋的母鸡都杀了,跟杀了我们有什么区别?” 陆展清眉间染霜,冷眼看着这些人的谩骂。 度霜镇虽说距离千巧阁不远,但就算轻功如影三一般好,来回一趟也要一日一夜,这些村民是怎么在不到半天的时间内,迅速赶到千巧阁? 陆展清朝堂内一瞥,林逸,辛怀璋,纪连阙皆是脸色不善地看着自己。 心口处血气翻涌。他语气沉冷,抬手攥住了朝他挥来的拳头,一把甩开,道:“陆某也是今天早上才知道这件事情,的确匪夷所思,令人痛心,大家稍安勿躁,千巧阁定会给大家一个真相。” 大汉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打了个眼色,逐渐躁动。 刚刚挥拳的男人见堂上无人阻拦,陆展清孤身一人站在风口浪尖,胆子又大了点,朝地下狠狠吐了一唾沫,指着他的鼻子大骂道:“嘁,什么贼喊捉贼的把戏!老子告诉你,我葛大牛不吃这一套。” 陆展清再次挡开他沾着汗臭与泥腥味的拳头,用了些力,让他连连后退了好几步,被人扶着才站稳。 “原本我见各位伤心,本不欲多问,不想再在各位心上划刀。既然各位不信我,那陆某也只好多问问,各位是几时动身的?又是何时得知消息的?” 葛大牛没站稳,自觉丢了面子,脸色涨得通红,梗着脖子道:“几时动身又怎么样?是谁告诉我们又怎么样?怎么,你做了事情还怕被别人知道吗?” 陆展清直视着他眼里显而易见的慌乱与逞强,愈发淡漠,道:“度霜镇到此地,以你们的脚力,就算是一路快跑,也得要两天时间,各位是担心妻儿,早早过来探望吗?还是,早就得知了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赶着第一时间来兴师问罪?” 那些村民被这一问,愣了一会儿,才恼怒道:“我们当然是担心……” “是吗?” 陆展清冷笑一声,反问道:“若是真的担心,真的在意,怎么会放任她们独自来千巧阁?还是说,她们不过就是如你们所说,是个下蛋的母鸡,你们只在意她们腹中的孩子是否能出世,是否能卖个好价钱?” 以葛大牛为首的大汉们用脚跺地,恼羞成怒,憋了半天,只憋出了一句:“反正我们不管!人死了,要么偿命,要么赔钱!” 陆展清不再言语,直直地盯着他,久到那人心生惧意连连后退,才冷冷地抛下一句话。 “待我查明真相,自会给大家一个公道。” 男人们看着那双黑沉难辨的眼睛,周身像被溺在泥沼中,纷纷噤了声。 堂下的闹剧终于停止,陆展清多派了一倍的暗卫负责他们的安全,才转身朝朝堂内走去。 辛怀璋摩挲着扳指,不满道:“林阁主,我需要千巧阁的解释。” 林逸冷哼了一声:“巧了,我也想知道。” 纪连阙脸上笑嘻嘻的,手肘撑着桌案,道:“怎么连林阁主都不知道,这可这是真是不巧,我的影卫刚来告诉我。” 他看着陆展清,不温不火道:“少阁主,这事好像是你身边那位相貌出众,乖巧可人的影卫干的。” 他唯恐天下不乱,肆意地张望着:“我说这两天怎么没看见他呢。” 陆展清喉间狠狠滚了一下,生硬道:“影三昨夜确实去过那家客栈,但并未亲口承认杀人。各位放心,我会亲自审问,若是他手上真的沾染了这二十八人的无辜鲜血,我会从重定罪问刑。” “不过,”陆展清抬眼,对上几人怀疑探究的神色,道:“诸位把时间花在猜测上,不如好好询问一番这些村民们,是谁让他们来的,又是谁这么早知道了消息。敢在几位面前布局,所图一定不小。” 辛怀璋快速地转了几圈扳指,起身往外走:“这是自然。这些个村民,也不是个省事的。” 纪连阙收敛了笑容,同样起身而去。 离开千巧阁时,他望着客栈的方向,唤来了自己的影卫:“一,派人盯着那些村民,确保他们的安危;二,去查影三,越详细越好。” 诛恶台,千巧阁最为神秘也最为恐怖的存在,专门处理阁中的叛徒与那些受过训练的死士,有进无出,必死无疑。 诛恶台里,光线极暗,连照明的烛火都没有。用铁石浇筑的墙壁厚实地伫立着,夏天极热,冬天极冷。 影三双手被缚在身后,全身的重量都集中在跪着的膝盖上。嘴里塞了一团布,鲜血咬不住,不断地向外冒去。 背上四指宽的杖还在不断地落下,他跪不住,身体向前倒去。 “噗——” 刀入血肉,黏腻作响。 他面前自下而上地插着几柄尖刀,受刑的人若是往前倾,便会被这尖刀捅个对穿。 这刑罚,有个文雅的名字—— 腹背受敌。 影三身后提着杖的,是两个身形高大的男人。这两人掌管诛恶台的刑罚,是无数暗卫提起就会牙齿打颤,噩梦连连的对象。 其中一个男人迅捷而精准地落下一杖,说:“你看你这细皮嫩肉的,才挨了四十多杖,就被那刀捅了自己三四遍。害,这才哪到哪!” 影三全身的力气都在跟疼痛对抗,分不出半点精力做出任何反应。 “我真是不明白,跟着少阁主不好吗,非要惹少阁主不高兴。”男人嘀嘀咕咕的,分出心思来搓了搓自己冷得发僵的手,低声问道:“你犯了啥错啊,为啥少阁主要判你这么重的刑……” “敬平,少说两句。”在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男人突然开口。 敬平立马扭头看向他,不服气地反驳道:“酉哥,我没乱说,是把他压过来的那两个暗卫交代的,说少阁主让咱们把这里的大刑都给他上一遍。” 丁酉扫了不远处那两名面无表情的影卫一眼,道:“少阁主鲜少将身边的人送到这来,估计一会儿要来问话,卸两分力,先留他一命。” 敬平一边点头,一边搓着手,看着丁酉举杖落下。 影三所有意识几乎都被抽离了,只剩下一个字,疼。 他想要支起身子让尖刀抽离,刚起来两三分,又是凶狠的一杖,身体控制不住地前倾,惯性让尖刀又深了几分。 影三口里,鼻里全都是咸腥味,口中的布早被鲜血湿透,让他呼吸困难,犹如困兽般,动弹不得。 少阁主这是,连问话的机会的都不愿意给自己了吗? 眼看背后的杖又要无情地落下时,影三的心沉到了谷底,放弃抵抗地闭上了眼睛—— 他甚至不确定自己熬不熬得过这一杖。 沉重的风声仿佛要一击而下。 “丁酉!” 比这遥遥一声呼喊更快的,是一枚莹润通透的白子。 白子带着迅疾的速度,将那要命的一杖撞开,砸在了结着冰碴的地上,浮冰满地。 熟悉的声音让影三卸掉了浑身力气,血肉顶着尖刀,一动不动。 陆展清眼前所见的一切都被影三身上的血色铺满。 他周身卷着暴虐,眸中烧着燎原的怒意,一字一顿道:“谁、让、你、们、动、刑、了?!” 两名暗卫脸色煞白,齐齐往后退了一步。 他们还没来得及呼救,就被陆展清自上而下地掼到了尖刀上。 衣上溅了血,陆展清伸出手,把惨声呼叫的两名暗卫用力往下按,看着尖刀一点点地从他们身体里探出。 陆展清一向不沾血的手满是鲜红,他冷漠地用薄刃划着他们的脖颈:“我让你们把影三单独关押,你们倒想要他的命。” 脏污的碎冰倒映出陆展清晦暗病郁的神情。 “他的命是我的。” “至于你们,既然忠于林逸,就去地下等他吧。” 16、折肝 昏暗刺骨的牢房里,影三以一个极度不舒服的姿势,被吊了起来。 他垂着头,鬓边的碎发黏在没有半分血色的脸上,呼吸微弱。 敬平知道陆展清要问话,风风火火地端着一盆水就进来了。 这水被他取了个好名字,脱胎换骨水。 按照惯例,被审问的犯人都要遭上这么一出,才能老老实实地开口。 他靠近影三,正欲从头浇下,陆展清已然抬手制止了他:“出去。” “啊?” 敬平这才注意到,陆展清似乎是赶过来的,呼吸因方才的盛怒还有些急,手上攥着一张薄薄的黄纸。 他认得出,这是仵作验尸后的记录。可一般的记录都得三五天后才出,这才两三个时辰,难道是少阁主亲自去了现场,提前拿到了这记录? 他偷偷看了陆展清一眼,心里摇了摇头。 应当不是。 少阁主这般冷心冷情的人,不会为了一个影卫,亲自去调查。 敬平脑子一下有点转不过来,还是一旁的丁酉接过了他手里的水盆,向陆展清行礼后,把他拽了出去。 周遭安静了下来,一片死寂。 疼,难以忍受的疼。 影三极力地压抑,仍是控制不住从喉咙里逃脱的一两句痛苦的闷哼。 他费力地抬起头,看向面前的人。 陆展清坐在桌前,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那目光,平静而陌生,对他的痛苦毫无起伏,是他一向高高在上,看向芸芸众生的目光。 像是有刀在心口滚。 影三几欲落泪。 他艰难地喘着气,过度失血让他浑身发冷,新伤牵扯着旧伤一并迸发,痛楚几乎将他淹没。 他垂下头,整个人像踩在云端一般,摇摇欲坠。 他沙哑地重复着,乞求着:“少阁主…我没、没……” 陆展清将黄纸放在桌上,淡淡道:“尸身上的伤口长度,与你所用的无痕不符合。人,不是你杀的。” 影三的眼睛亮了一瞬。 “可你,背叛了我。” 落针可闻的沉默中,影三剧烈地挣扎起来,紧紧缚在手腕上的带着尖刺的铁环被拽得发出嘈杂的响声。 鲜血早就透了衣,随着他的动作滴落,将地面上的冰层融化。 陆展清放在膝上的手渐渐收紧。 他从怀里拿出一颗药丸,拿过桌面的杯盏,走到他面前。 “千日醉。止血,止疼。奖励你没有滥杀无辜。” 药丸越过鲜血淋漓的下唇被放进嘴里,温热的茶水涩的影三喉间发苦。 “少、少阁主……”影三叫过他很多次,却从来没有哪一次像这次一样难以开口,催心折肝。 不愿再看陆展清的眼神,他别过脸去,颓然地掩盖着自己颤抖的声调,发出小兽般的呜咽,心口的疼痛快要将他撕裂。 陆展清轻柔而强势地托起他的下颚,拨开他淌着血,贴在惨白面孔上的乱发,开口道:“影三,回答我的问题。” “巧舌如簧,毁人清誉,是什么意思?” 千日醉是极佳的伤药,只需短短几息,就能麻痹痛觉,救人于水火当中。 影三的感知终于从疼痛中释放了出来,他无神地看着他,艰难地摇了摇头。 明知不该,可心中还是不自觉地希冀着。 少阁主喂了他伤药,愿意同他讲话,是不是愿意原谅他了? “你当然不知道,因为我没有教过你。”陆展清凑到他的耳边,声音轻且缓,却轻易将他的希望打碎,置于冰窟当中:“不知道不要紧,会背,会转述就行。就像以往,我一字一句教你的那样,对吗?” 影三的身体因为过度恐惧而细细地颤抖着,无法遏制的绝望从心头泛起。 原来,陆展清是要自己清醒地承认自己的背叛。 影三无助地摇着头,发着抖,手脚一片冰凉,无意义地说着:“不、不是……” “好,那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陆展清深深地看着他,眼里仿佛有暗流在涌动:“造谣生事,受人唆使又是什么意思?” 影三没有上过学堂,以往陆展清教他的时候都会避免使用太过文绉绉的,拗口的词语。这些语句,绝不是他自己能够说出来的。 影三脑海中一片空白,回答不上来,理智被恐惧与不安一点点的瓦解。 在陆展清逐渐冷下去的目光里,他发疯似地挣扎起来。 铁环上的尖刺深深地扎进手腕,影三察觉不到疼痛感般,只喘着粗气,眼中一片湿红。 “嘘。” 陆展清往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二人的距离,平静道:“影三。” 影三一顿,所有动作都停了下来,像一具破烂的提线木偶般,只剩淡不可闻的呼吸。 “好了,最后一个问题,谁教你的?或者换一种说法,你听了谁的指令?” 影三没再抬头,干涩道:“……林逸。” 昏暗的牢房里传来一声轻笑。 “影三。” “你记得你刚跟着我时,我给你立下的规矩么?” 怎么不记得,那三条规矩每日都要背,早就刻进了骨血。 影三闭着双眼,卸下了所有力气,像是等待宣判的死囚。他喉间发阻,说得艰难:“不可滥杀无辜,不可隐瞒忤逆,不可、不可听受他人指令。” 陆展清脸上的神情变得可怕,一双黝黑的眸子像是要把他盯穿。 “既如此——” 陆展清绕到他身侧,看着他磨出血印的右手手腕,伸出了手。 若有所感,影三不管命令,用尽全力地反抗着,想要朝后退去,铁链被挣得哐当作响。 他抬头,哽咽地,慌张地哀求。 “不要,不要,少阁主、不要……” 早被汗水血水打湿了的头发蔫蔫地黏在颈侧,鬓边,衬的他的脸惨白可怖。 陆展清一把取下了他右腕上的暖玉红绳,道:“物归原主。” “还给我,还给我……” 影三眉心紧紧蹙起,痛苦至极,失焦的眼神落在模糊的红绳上,蓦地咳出一口血来。 他的力气仿佛跟着这一口血被抽走,眼神灰暗,无望地垂下了头。 暖玉红绳,是陆展清十八岁生辰当天,送给他的。 影三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个晚上。 夜风徐徐,星河明亮,那时候的陆展清,眉眼柔和,笑意温柔,拉过他的手将这一截红绳绕在他的腕间,告诉他,暖玉会在黑暗中陪伴他,让他无须在黑暗中惊慌失措。 红,是影三视野中的唯一颜色。 他看着陆展清向远处走去的背影,双眼通红,绝望地呜咽。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背叛…少、少阁主……” 一直提着的一口气骤然松落,影三心口剧痛,昏死过去。 丁酉就站在牢房外,看着陆展清从里头走出来。 他瞧着陆展清极差的脸色,低声道:“少阁主,背叛了的影卫通常会削去四肢,毒哑嗓子后沉井,您看,影三怎么处置呢?” 陆展清死死地攥着红绳,暖玉在掌心压出疼痛感,声音低不可闻。 “把他放下来,给他上药,不准对他用刑,一点都不可以。” 丁酉不可置信地看了他一眼,恭敬地应了是。 是夜,黑得吓人,吹了一天的北风仍不知足,在每一处角落里喧嚣。 陆展清倚着床头,在一片黑暗中盯着手上的红绳。 屋内没有点灯,门窗都紧闭着。 陆展清无数次地看向那个倾泻着月光的屋顶,手上的红绳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今日这一出,林逸肯定一早就知道了。以林逸的疑心,倘若自己毫无反应,他与影三,就得双双殒命。 甚至方才他在审问影三时,也能感觉到角落里若有若无的窥探视线。 陆展清叹了一口气,把红绳仔细地贴心口放好。 影三如今在诛恶台,想来林逸也不至于失了自己的身份,迫切地想要杀了他。 当务之急是要尽快把度霜镇的事情处理好,好在,影三手上没有他们的血。 陆展清一拉开门,迎面就撞上避开所有耳目前来的丁酉,丁酉言简意赅:“少阁主,他被带去暗室了。” 心头一跳。 陆展清追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情?!” “一个时辰前。” 陆展清呼吸一滞,连忙朝暗室的方向快步走去。 影三作为影卫,有一个会被所有影卫嗤笑的秘密。 他怕黑,极度怕。 暗室是影三的地狱,里头只有无尽的黑与沉默,连喧嚣的风声都是奢侈。 影三像失去了灵魂一般,呆滞地坐在暗室里,脑海中都是林逸的话语。 林逸一身狐皮大氅,高贵肃穆,居高临下地,怜悯地看着他,开口道:“是你的少阁主把你扔到这里来的,他知道你怕黑。” 影三跪在地上,脸色惨然,左手无意识地捏着、攥着右手的手腕,那里,曾有着伴他度过漫漫长夜的勇气。 良久,他抬起头,恨恨地看着林逸。 “愿赌服输。”林逸完整以暇地坐在椅子上,微笑着,字字诛心:“你要回他身边,我让你回去了,但我也告诉你了,他不会接受在我身边待过的你,是你自己不信,与我何干。” “是你……” 影三被逼到极致,双眼通红,字字泣血:“都、是、你!” 17、地狱 暗室的门虚掩着,只有极其微弱的一道光,打在粗糙膈人的石砖地上。 影三本能地靠近那唯一的光源,恨得不行。 是林逸以他想回到陆展清身边做威胁,要他前去度霜镇,要他回来第一时间复命,要他跟亲口跟陆展清说那番话,并且承诺他,只要做了这三点,就允许他永远呆在千巧阁,呆在少阁主身边。 影三知晓这三件事会让陆展清怒不可遏,可他别无选择,只能抱着一丝期待与希望。 或者,少阁主对他会比别人多一点点的宽宥与容忍吗? 或许,少阁主会听了他的解释后原谅他吗? 影三惨然一笑。 没有,他亲身尝到了答案。 林逸欣赏着影三脸上的挣扎与懊丧,心情大好,像普渡他的神明,笑着说:“你自以为的忠心,永远也比不上他的疑心,怎么样,这种把全部希望寄在一人身上,彻底破灭的感觉如何?” 林逸笑起来,一声声地砸在影三那颗千疮百孔的心上。 “你现在跟我一样,也体会过这种滋味的美妙了。这样吧,瞧你怪可怜的,给你一个选择,跟着我,我让你继续留在千巧阁里。日后,你有仇报仇,有冤报冤,我绝不阻拦。” 摧毁一个人的所有希望,再将他重新救赎。林逸有把握,这个残次品影卫一定会答应他的要求。 他想到今日暗卫来报,陆展清发疯的样子,笑得更加畅快。 看吧,不听话的狗,都不会有好下场。 他要让影三这两个字,再次达到当年影十二的效果。 林逸胜券在握,索性靠着椅背,懒散道:“你别忘了,我才是千巧阁唯一说了算的人,你屡次因为他,坏我规矩,我都忍了下来,就是觉得你还有点用。千巧阁里的人和物,都只能为我所有,为我所用。” 他闭上眼,等着影三像他收服过的影卫一般,痛哭流涕地忏悔,以头抢地地感恩,可他等了许久,只等来了沉默。 林逸脸上的笑僵住了。 残次品也敢拒绝他的恩赐? 他蓦然起身,一脚踩在影三伤痕累累的背上,泛着寒光的匕首贴着他的脸颊边划过,道:“要么跟我,要么死。” 影三呼吸间都是石砖上的腥臭味,他费力地喘着气,血迹斑斑的手向上摸索,摸到了那冰冷刺骨的匕首。 “好,好,你好得很!忠心得很!” 凭什么。 凭什么这个跟垃圾一样,样样考核都不合格的废物都能对陆展清这么忠心? 林逸焦躁地踱步,怒火中烧,他残忍地笑着:“你既求死,那我满足你。” 他想起什么,蹲下身,一把抓住影三的头逼迫他抬头,道:“一个怕黑的废物,就应该死在你最怕的恐惧里。” “南倾。” 林逸一脚踢开影三,吩咐道:“送点好东西进来,给他玩玩。” 暗室大门被合上的一瞬间,影三在一片无尽的漆黑中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接着,他就听到了几声不似人声的嚎鸣。 陆展清披着一身寒意,赶到暗室时,一名护卫将他拦了下来。 “少阁主,阁主有吩咐,任何人不得进去。” 陆展清心急如焚,寒声道:“让开!” “阁主说了,你不能——” 一枚薄刃穿透了他的颈边,那名护卫捂着脖子,轰然倒下。 收回薄刃的指间染着血,陆展清看都不看还残留着不屑的面孔,一把推开了暗室的门。 扑面而来的腥气浓郁到几欲作呕。 影三双手拿着匕首,瞳孔放大,面无表情地一刀刀捅着一条死去的狼。 看得出一人一狼殊死搏斗了一番,血迹,毛发,遍地都是。 微光打在影三白得过分的脸上,那张五官柔和昳丽的面庞溅着血,削薄灰白的双唇紧抿,碎发上的血沿着下巴划过颈间,艳红夺目。 陆展清还从未见过影三如此狼狈的样子。 “影三。” 一连好几声,可影三半点反应也无,只直直地重复着他的动作。 皮肉飞溅,乌血横流。 “影三!” 陆展清心下一紧,劈手打掉了匕首,攥着他的左手,直视着他眼睛,道:“它死了,它已经死了。” 可陆展清只看到了一双涣散的、没有聚焦的漆黑眼眸。 影三好似不认识他一般,兀自扭动着被攥紧的左手,右手在肮脏潮湿的地面上摸索着。 暗室的门没有关,影三万分期待的光就斜斜地笼在地面上,在凹凸不平的地上分出一道道破碎的光影。 可他只是颓唐地坐在暗处,被陆展清攥着的手腕全是细密的冷汗,分明是惊吓过度的无意识状态。 陆展清心里没由来地一阵慌张。 他蹲下身,想也不想地就把人摁在怀里,小心翼翼地避开他背上的伤口,揉搓着他的后心,又拉过他的手腕,源源不断地输送着内力。 影三毫无生气地伏在陆展清肩头上,眼眸干涸,映不出一丝光亮。 他的身体冷透了,没有丝毫温度。 怎么会这么冷,这么瘦。 陆展清的心泛起密密麻麻的疼,安抚道:“影三,不怕了,我们现在就出去。” 他将身上的披风扯下,盖在他身上,一只手牢牢地护着他的后脑,抱着人出了暗室。 回到小院时,影三已然陷入重度昏厥。 相连处的衣袍都被染上鲜红,陆展清看着他皲裂煞白的嘴唇,深深地皱起了眉。 影三的身体情况他了解,虽说先是在诛恶台受了刑,但也不至于落得这般境地。 这一切的疑问在陆展清解开他的衣衫时有了解答。 影三瘦削到凸起的后背上,是数不清的淤青与血痕,从轻颤的蝴蝶骨一直往下,入目所及,几乎无一完好。随着衣衫的不断解开,震惊与不可置信让陆展清的眼底都被映出了红色。 除了脸颊,手背,脖颈,这些常年显露在外的部分,其余被衣物遮挡的地方,都是一片伤痕累累,惨不忍睹。 陆展清毫不费力就能辨认出这些伤的由来。 鞭打、火烙、刀割、铁钉、杖责、撕咬—— 陆展清绷了一晚上的情绪彻底被深渊吞噬。 是谁,是谁在他的影三身上留下这么多肮脏丑陋的痕迹? 陆展清的呼吸骤然粗重,心疼加急怒,让他额间青筋暴起。 影三是他的,只能是他的,不管是伤,是爱,是别的什么东西,都只能是他陆展清给的。 陆展清替影三缠着药纱的手用力到泛白,他一道道地数着数量最多,伤势最重的鞭伤,不,不是鞭子,是铁链—— 每数一道,他的胸膛就剧烈起伏一次。 到最后,陆展清直接扯碎了手上所有的药纱,摆在床头的茶盏都因承受不住那股有如实质的怒火而骤然炸裂。 飞溅而至的水珠砸到了陆展清的脸上,将满腔隐忍压抑的暗火彻底搅动。 不管是谁—— 杀意在心中翻滚,清冽的双眸渐渐被晦暗与暴虐取代。 就算在深度昏迷,影三也本能地察觉到危险,他痛苦地闭着眼,蜷缩着破烂不堪的身体,道:“少、少阁主……” 这一声低唤扯回了陆展清几乎溃退的理智。 胸腔被暴动的心撞得生疼,陆展清低头看他,影三正无力地痉挛着,额上,眉间,都是一片痛楚,刚刚包上的药纱又洇出了红。 陆展清伸手,想要替他擦拭额间的细汗,却被无意识的影三一把抓住,像是抓着救命稻草般,在可怕的梦境里呓呓。 影三仍像往常一样,疼了,伤了,委屈了,开心了,都只会喊着他。 用力攥着自己的那只手指骨分明,修长的指节紧紧地包裹着自己,在微凉湿润的触感中,怜惜压下了病态的燥郁,占了上风。 这人,是怀揣着一颗什么样的心,才能走过这炼狱,回到自己身边? 可自己呢,是怎么对他的呢? 怀疑他,审问他。 自己面对林逸的时候,都有诸多为难,不得不从,更何况是毫无身份地位的影三呢? 明知是林逸的离间之计,明知是林逸的玩弄人心。 陆展清突然不敢再看那副伤痕无数的躯体—— 他自问配不上,受不起影三捧给他的,赤诚的一颗心。 18、污泥 “少阁主不会是觉得天太冷,故意来寻我们开心的吧。” 纪连阙支起一条腿,手臂搭着膝盖,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如果本候没有理解错的话,你的意思是,度霜镇村民的死亡,是你的师父,林逸杀的。” 陆展清微微一笑。 “那一定是小侯爷听错了,我可没有这么说。” 他一路赶得急,头上的发带满是寒意,在这暖融融的屋子里有些湿润,虚虚地搭在他的肩头。 陆展清将放在桌面上的无痕出鞘,指着剑身,对看着仵作报告的辛怀璋说:“千巧阁的暗卫和暗探配备的是同样的剑,剑身细长,剑尖宽度半寸,不多不少。但影三用的这把,剑尖较宽,将近一寸。巧的是,影三换了佩剑这件事,只有我二人知道。” 辛怀璋将那张薄薄的黄纸递给纪连阙,转动着扳指,沉吟道:“照你方才所说,指使影三前往客栈杀人那人见影三没动手,又派了人补刀,是么。” 见陆展清点头,辛怀璋不解道:“这种贼喊捉贼的把戏,对千巧阁有什么好处呢?” 陆展清推开面前的酒盏,喝了一口煮得浓郁的茶,缓缓道。 “红药子,重塑筋骨,起死回生,两位动心么?” “不把自己卷进浑水里,怎么才能借着调查的由头深入的了解呢?” 陆展清起初也不理解林逸为何要影三做这样一件事,想要挑拨他和影三之间的关系有很多方法,这无疑是最不讨巧的一种,直到他回想起一些细节。 刘醒在千巧阁发疯被自己制服的那天,弥留之际,观他神色,是有话要对自己说的,可为何却突然暴起,要掐死自己? 陆展清的回忆里,突然闯进了一角玄金色的衣袍。 是了—— 刘醒根本不是冲自己来的,是冲出现在自己身后的林逸。 除了被活生生炼制成灵傀这种恨,陆展清实在找不出什么理由能解释刘醒为何要对素未谋面的林逸下手。 至于为什么要将刘醒制成灵傀—— 陆展清垂眸饮茶,遮住了眼里的暗意。 人死了就不能说话了,只有活着,才能问出来红药子在他体内的作用。又因为红药子副作用过大,刘毅发狂杀人,林逸来不及毁尸灭迹,只好割去他的舌头。 “纵观度霜镇这件事情,最初是度霜镇村民遭受官府欺压,生活潦倒困苦,不得已,村民们动了卖孩子为生的念头,潘龙不知因何原因,看中了他们,以带孩子们到大户人家做家奴长工为由,只要一有孩子出生,就买下他们的孩子。” “原本无人察觉的事情不知为何被捅穿,度霜镇村民知道潘龙不是好人,孩子在他手上多半是死亡,一气之下闹到官府,官府置之不理的态度让村民们恼火,恰好又有人告诉村民们,只要有足够的钱,就可以去买阴阳当铺的红药子,让自己的孩子死而复生,于是才有了村民们火烧县衙的情况。” “可这人也一定知道,就算抢完县衙里的所有银两,也无法买到能让他们孩子起死回生的宝物。两头无路可走,那就只剩下第三条路了。” 纪连阙难得地没呛人,正经了脸色,道:“江湖正义之地——千巧阁。” 陆展清没有感情地笑了一下,指节在桌案上轻敲着。 “请两位回忆,度霜镇的那些大汉们,为何听到自己的妻儿死了以后,第一时间说的不是要找杀人凶手,而是将矛头指向千巧阁?” “他们又是如何能够预判到自己的妻儿会在早晨死亡,原本徒步需要三天的时间,被缩短成了两个时辰?” “那就一定有人告诉他们,这件事情会发生。”辛怀璋神情肃穆,眯着那双鹰一般锐利的眼睛,嗤笑了一声:“不如虎穴,焉得虎子。” 纪连阙懒散地靠着墙,打了个哈欠:“灯下黑嘛。度霜镇的事情再查下去,只能从红药子入手。千巧阁倒是大手笔,也不怕把玩火自焚。” 纪连阙瞥了一眼陆展清,眼尖地看到他放在桌案的指节上,还沾着一点未完全擦拭干净的血色,打趣道:“少阁主,你不会是为了你那小美人影卫,想要拉着整个千巧阁下水吧。” 陆展清也笑,可眼中却无半分笑意。他道:“二位之前一听说村民们在千巧阁的客栈里出事,想必,也不会只怀疑我一个人吧。” 他拿回无痕,抖落着大氅上雪花融化后的水渍,朝外走去,轻飘飘道:“既然要查,就要查个通透明了,谁都不能放过,毕竟是二十几条无辜的性命,不是么?” 纪连阙看着他拉开门,外头风雪正盛,将浓重的夜色吹得洁白。 “陆少阁主,”纪连阙叫住了他,看着陆展清回过半边的侧脸,半晌才道:“你可真是个疯子。” 细雪纷扬在肩头。 陆展清突然笑起来,眉间却笼着不散的积郁。 “我就是疯的太晚了。” 养育之恩大过天。 陆展清想起这句从他八岁一进千巧阁,林逸就不断灌输给他的话语,冷笑了一声,只身闯入了风雪中。 这天,不要也罢。 陆展清回到小院时,星子熹微,枯死的杏花枝头上盖了白,风一吹,就簌簌抖落。 守了一整夜没敢合眼的刘铭见他回来,终于松了口气:“主上,影三醒了,可是他,他好像——” 陆展清猛地推开门。 北风在廊下嘶鸣。 影三不知什么时候坐了起来,离床头的烛火很近,两眼无神地盯着自己的右手腕,过度苍白瘦削的脸庞接近透明。 陆展清放轻脚步走近,燃了一晚不算亮的烛火摇曳着,将熄未熄。 阴影骤然拉近,影三的双肩剧烈抖动了一下。 他惊慌地抬头—— 梦里种种的光怪陆离,魑魅魍魉,在与陆展清对视的一瞬间,犹如实质,想要将他拽回那无底深渊,将他抹杀。 他惊惧地呼了一声,骤然蹬开被子,连连朝后退去,后背撞上墙壁仍不停止,收缩着双膝几欲把自己蜷起来。 “饶、饶了我,我错了、我、我不敢了……” 裸露在被褥外的脚踝纤细白净,被药纱缠着,像一道无暇的枷锁。 陆展清刚伸出手,想要擦拭他脖间的冷汗,影三就一把扯过被子,提到脖间,连连哀求:“别、别,我不去,我不去暗室…” 陆展清的手僵在半空,心泛起针扎似的疼。 “不去,再也不去了,不怕。” 他拉开距离,坐在床沿边,给影三倒了一杯温水。 影三没接,只拿一双恐惧不安的眼睛看着他。 两相僵持许久。 陆展清放下杯盏,将烛台移到床边,拿起剪子把灯芯挑亮,将影三整个人笼在橙黄的光晕下。 他从心口处拿出那条红绳暖玉,放在自己的手心上,温和道:“影三,过来。” 影三死死地盯着那道红,呼吸急促。 陆展清转动手腕,将红绳掩盖,朝他伸出了双臂:“来。” 明知道往前是陷阱,是万劫不复,可影三就是无法控制自己。 飞蛾扑火也好,自投罗网也罢。 影三喉间发涩,自暴自弃地将身体前倾—— 而后,落入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怀抱。 陆展清轻柔又强势地笼着他的后脑,将他整个人圈在自己的怀中,而后在那腕骨狰狞的手腕上,仔细地系着,影三心心念念的红绳。 相贴的身躯是被褥带不来的暖意。 影三嗅着陆展清的气息,眼眸湿润。 指尖扣好最后一道绳结,滚烫的液体就砸在了肩上。 陆展清一抬头,就看到影三断了线的眼泪。 这是影三跟他八年来,第一次,在他面前流泪。 “对不起。” 陆展清将他搂紧:“是我错了,影三。” 影三拼命地摇着头,强忍着不让自己发出声。可越是想要克制隐忍,情绪越是不受控制。 拼死见他却不被信任,百般乞求不被原谅,更别提独自面对林逸与闵南倾的无力和恐惧。委屈、失落、忐忑,种种情绪在这一刻尽数倾泻。 他极力平复,将被子攥得起了皱,断断续续地说道:“我…不…不想去暗室,少、少阁主,求…求求你了,别再…再把我关进去…” 以往再黑的夜,他也能攥着腕上的红绳度过。 或许红绳对陆展清来说只是一件物品,可却是他在黑暗时唯一的光,是他一心爱慕的少阁主,为他摘下的光。 陆展清身体发僵,指腹轻轻擦着他的眼泪,酸涩道:“我没有,我怎么会明知你怕,还把你关进暗室里。” 他用被子把人圈起来,让他离自己近一些,道:“是我错估了林逸的杀心,低估了——” 低估了影三对自己的爱意。 说到底,发疯的,害怕的,无能的,都是自己。 从未有过的感觉震颤心脏,连带着陆展清的呼吸都在颤抖。 他双臂交叠,将影三圈住,紧了又紧。 “我的影三,受委屈了。” 怜惜与躁动,让陆展清声音发哑。 在影三看不到的背后,陆展清面上的神情,理智又癫狂。 就算他是污泥,烂透了,影三也只能陪着他。 19、讨要 天蒙蒙亮,陆展清坐在小院里,看着地上已经积到小腿的雪,缓缓地用勺子压着沸腾漂浮的茶叶。 冬季没有新到的茶叶,用的还是今年夏季剩的崂山云雾,上好的绿茶,在水汽里氤氲出一股沁人心脾的淡香。 茶汤的热气将陆展清眉目浸得温润模糊,可他说的话,却让那个跪在雪地里直都直不起腰的闵南倾一阵胆寒。 “问你呢。” 陆展清偏头看他:“影三没在阁里的暗卫训练处待过,那他是谁的人?” 丁酉拿着闵南倾最爱用的铁链,没什么表情地一抽而下。 闵南倾惨呼一声,连忙道:“是您,是您的人。” 陆展清笑,眼中翻涌着快意的阴狠:“你也知道是我的人啊,那你怎么还敢对他下这么重的手?” 铁链沾了血,又垂在雪地里,寒意森然。 丁酉默不作声地看了陆展清一眼,很快收回了视线。 还好那日让敬平轻了两分力,不然跪在这里的,很有可能就是他两了。 屋内的灯烛早已燃尽,安神香从微开着的窗沿飘出来。 陆展清嗅着飘出来的暗香,摩挲着冰冷的指节,道:“我数了,一共是一百六十三鞭,我给你凑个整,两百鞭,你还回来。” 闵南倾的脸煞白,这么冷的天,这么重的刑,就算熬下来了,也一定会留下病根,不死也废。 他一把把头磕在雪地里,连连求饶:“少阁主,求您开恩,我这么做,都是,都是照阁主的吩咐,实在是,实在影三他,木讷沉默,屡教不改……” 陆展清闻言,像是低笑了一声。 “屡教不改,”他重复着这四个字,看着桌上因北风愈发猛烈的炭火,轻描淡写道:“你教他什么了?” 闵南倾一时语塞。 他教影三管林逸叫主上,教影三如何讨好林逸,臣服林逸。 可不管挨了多少刑,影三嘴里能说出来的,永远都只有少阁主三个字。 闵南倾惊恐地瞪大了双眼。 他眼睁睁地看着陆展清用铁筷子夹起茶炉里的火炭,身体前倾,烧得通红的炭火就这样送到了自己的嘴边。 “吃下去。” “吃下去以后就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了。” 闵南倾刚挣扎一下,就被一直守在他的身后的敬平按住了双肩,并按着他的身体强硬地往前送。 鼻息间都是炽热的火,木炭上迸开的火星落到皮肤上,带来灼热的疼痛。 闵南倾吓破了胆,疯狂地甩开敬平,一迭声地求饶。 “少阁主,少阁主,您饶了我,我,不不不,属下不敢了,求您,求您留我一条命…” 陆展清听着他话里称呼的改变,索然无味地把火炭扔进他膝前的雪里。 积雪发出喑哑的尖叫。 “你应当要庆幸,庆幸影三没说出你教他的东西,否则,今日,我让你尸骨无存。” 陆展清起身,披在肩头的大氅直直地落在雪地里。 “丁酉。” 丁酉看着他朝屋内走去的背影,颔了首:“主上吩咐。” 闵南倾还在震惊于丁酉的称呼,下一秒就听到陆展清宛若死刑的宣判:“两百鞭,两个时辰内罚完,若是我听到一星半点的叫喊——” 陆展清回头,眼里的嗜血与燥郁让闵南倾如坠冰窟。 屋内炭火供得足,影三整个人埋在被褥里,睡得沉,全无防备地探出一截白皙的手腕。 陆展清打来温水,仔细地给他换上新的药纱,才坐在床沿,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 他听着外头不知道是北风的呜咽,还是闵南倾的压抑痛呼,眼中晦暗深沉—— 影三身上的伤,他要一点点地讨要回来。 沉梦晦暗,影三睡得不是很安稳。每过一小会就会瑟缩着身体,低声又可怜地唤着少阁主。 陆展清在这样的强烈依赖中感到了满足。 他侧身躺下,伸出手臂,轻轻拍着影三的后背,道:“不怕,我在。” 早知道忍和不忍的结果都是一样,当初就应当与林逸鱼死网破。 林逸。 陆展清闭了闭眼。 昨夜过后,辛怀璋和纪连阙就直接找了林逸。林逸面对二人的质问,无所谓地从暗卫来推出了一个人,那暗卫一口咬定是他杀的度霜镇的村民,别的一概,什么也问不出来。 毕竟千巧阁代表的是江湖公正之地,林逸没有直接的过错也有治下不严的过失。面对辛怀璋提出要林逸以千巧阁阁主的身份,跟随他们一同回去面见圣上时,林逸沉着脸,答应了。 几乎是林逸答应的一瞬间,那暗卫咬破了嘴里藏着的毒,顷刻毙命。 死无对证。 林逸这一走,就是半个多月,很快就到了年关。 临近年底,事情极多,陆展清每日在千法堂处理大小事务,经常三更半夜才回到小院,就算影三睡了一日,他也要把刘铭叫过来,一点点地询问影三今日的状态和一切细节。 恰是黄昏,陆展清处理完年前的最后一宗案子,踏着一地的橘黄余辉,迈进小院时,就看到丁酉拿着扫帚,老僧扫地般,在地上扒拉。 半空中,无痕与软剑交缠,剑气激荡,时不时给丁酉一直都扫不干净的地上再多几片震落的树叶。 自林逸走后,陆展清也不藏着掖着,时常把闲得发慌的丁酉和敬平叫来小院,也不知道影三和敬平是怎么回事,一见面,这两人就要动手。 “少阁主,他……” 影三见陆展清回来,一下子就蹭了过去,站在他身后,瞪着敬平。 敬平啧了一声,将软剑缠回腰上,咂摸着嘴里残留的软糯香气,道:“不就是多吃了你一个糯米丸子么,只剩一个你也好意思留给少阁——” 被丁酉踢了一脚后,他才闭上了嘴。 陆展清转头看着影三忿忿不平又不敢多说的表情,不由失笑,摸了摸他的头。 “今日年三十,大家一起用个饭吧。” 影三这段时间被陆展清拘着伙食,不能太油腻,也不能太荤,天天参汤中药,此时见到满桌林林总总的菜式,半分眼神都分不出给别的什么东西,只一个劲的埋头苦吃。 敬平最能言善道,他咧嘴举杯,以茶代酒,对陆展清说:“主上,等会我跟酉哥还得回去值夜,就提前祝您新岁安康!” 丁酉也跟着举起了杯:“愿主上新岁顺意。” 只有影三,还在吃饭,还在跟面前的糖拌莲藕死磕。 敬平拿胳膊肘撞了一下影三,咬牙切齿道:“等会再吃!” 好好夹在筷子上的藕片被他一撞,掉在了桌上,影三这才艰难地抬起头,看了看敬平和丁酉,又看了看正偏着头看着他的陆展清,连忙放下筷子,举起杯子,磕磕巴巴地说道:“嗯…祝少阁主…嗯…” 之前他们两个人过的时候可没有这一出。 影三第一次面对这种场面,有些懵,憋了好一会儿才给出了最诚挚的祝福:“…天天有饭吃。” 敬平没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就连丁酉一向神情肃穆的脸上,都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陆展清眉眼弯弯,举起杯子,和缓地说:“吉日惟良,岁岁安康。” 影三听不懂陆展清说的话,可光是看着陆展清眼里的和煦,听着他话里的温和,都让影三快乐地想要飘起来。 年三十晚上要守岁。 晚饭过后,敬平和丁酉先回去了。影三消了会食,乖乖地进了屋子,把自己扒光,泡进了用药材熬成的水里。 外头冷,陆展清也进了屋子,在一旁烹茶煮水,顺带支起了一个小火炉,烤上了些花生红枣桂圆,一会儿好给一个馋得不行的人吃。 影三泡着偏热的药浴,额上很快发了细密的汗,颊边染着些许红。 他看着陆展清一会儿烤花生,一会烤红枣,眼神愈发一动不动地粘着人。 陆展清把散发着香甜气息的食物拨到一旁,刚放下夹子,就看到了影三亮晶晶的眼神。 温热的水让影三原本就白的皮肤显得更加白皙,像透亮的白玉。 陆展清心下一动,起身朝他走去。 影三小小地啊了一声,忙往桶里坐,让热水漫过自己的脖颈,有些慌张地避开他的视线。 “躲什么,让我看看,身上的伤还疼吗?” 影三感受着陆展清的手指按在他的后背上,口干舌燥,连连摇头。 他想要躲开这诡异的触觉,却又不敢真的躲避,只有木桶里的泛着药香味的水在不断荡漾。 桶深,陆展清只能看到蝴蝶骨下方些许,已经淡了许多的疤痕在这具莹白的躯体上还是惹眼。 他皱了皱眉头,揉了一把影三的脑袋,道:“起身,出来,我看看。” 听到这个命令,影三的脸瞬间涨红,就连眼尾都染着一点粉。 他磕磕巴巴地道:“我、我我已经、好了,我……” 陆展清听他拒绝,脸色一沉,道:“出来。” 影三无法,只好在他的目光下,跨出了木桶,湿漉漉地接受陆展清的审阅。 陆展清看得仔细,也摸得仔细,一点点地查验着伤口的长势。 影三紧紧闭着眼,可他只要稍微想想,陆展清这双取过无数人性命的,让人害怕的手,如此轻柔仔细地摸着自己,便像是被投入炽热荒漠中。 热,燥—— 影三突然睁开眼,满是羞耻之色。 陆展清哼笑了一声:“伤势果然是好许多了,挺精神的。” 陆展清看着那些别人留下的丑陋痕迹越来越淡,心中舒畅,看影三这幅样子,起了别的心思。 “少、少、少阁主……” 影三眼中泛起潋滟的水泽。 陆展清看着他的脸庞逐渐染上的绯红,眼中愈发深沉:“手拿开,背到后面去。” 很快地,影三眼前一片模糊,新岁烟花怦然作响的瞬间,他也难耐地扬起湿漉漉的脖颈,仿佛那烟花,落在了眼前。 20、庙会 翌日清早,敬平和丁酉一大早就来到院子里,规规矩矩地向陆展清请安,征得陆展清的同意后,便撺掇影三跟他们一起去庙会。 丁酉起先不同意,耐不住敬平一直在耳旁嘀嘀咕咕:“你不觉得那小子很好玩吗!千巧阁各个都是人精,哪里找这么傻的……哈哈!再说了,我看少阁主的意思,也是想我们多跟他接触,带他多走动走动。” 敬平把一张常年不见阳光,白净的脸凑到丁酉面前,语气放软了几分:“酉哥~” 丁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利索地给了他一脚,说道:“行吧,注意分寸,保持距离。” 按照阁中惯例,大年初一到初三,所有人都可以自由的出入,是难得的闲暇时间,阁里的人都会趁着这几天好好出去放松放松。 “庙会,是,是什么?”影三一脸茫然地看着敬平。 “就是有很多好玩的,嘿!主要是有很多好吃的!”他麻溜地报了一串听起来就让人垂涎三尺的零嘴,不愁某人不上钩。 影三咽了半天口水,最终把目光转向陆展清,只一眼,就飞快地低下了头。 他只是少阁主的影子,哪有资格出去玩。 一个绣着杏花的湖蓝色钱袋突然出现在眼前。 影三猛地抬眼。 冬日暖阳和煦,穿过枝头的霜白,柔柔地笼着两人。 陆展清浅笑着,拉过他的手,把沉甸甸的钱袋放在他手心上,道:“今日大年初一,阁中无人值守,我就不与你们同去了,你跟着他们去吧。” 影三下意识地摇头:“那…那我也不…” “去吧,替我去逛一下,有新鲜的玩意儿带回来给我看看。” 敬平在一旁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语气嘀咕:“少阁主什么没见过……” 丁酉默不作声,面无表情地踩了他一脚。敬平“唉哟”了一声,乖乖地闭上了嘴。 出了千巧阁,影三还有些心不在焉,双手捧着钱袋,生怕摔了不见了,看了半天,最后,小狗似的,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 敬平注意力一直放在他身上,存了心思逗弄他,猛地一拍他肩膀,揶揄道:“走啦,你是没断奶吗,去给你少阁主买东西去。” 对,要给陆展清买东西—— 影三点了点头,觉得有道理,也没计较敬平拍他肩膀的事,径直往前走去。 敬平拍着大腿捧腹大笑,上气不接下气道:“酉哥,你看他,哈哈哈逗死我了,诶诶诶!酉哥等等我!” 大年初一的庙会格外热闹,街上人来人往,俱是满脸喜气,笑脸迎人。 垂髫小儿,穿着大红色的棉袄,紧紧拉着父母亲的手,好奇地东张西望;及笄之年的女子,涂脂抹粉,走路时带起阵阵香风,言笑晏晏;就连那古稀老人,也换上了艳色的长袍,乐呵呵的坐在街角,惬意自如。 “诶唷,公子,新岁安康,万事如意!要买糖葫芦吗?”年轻的摊贩看见影三靠近,连忙拿起一根刚浇完糖浆,凝结着澄黄色糖块的糖葫芦给他。 清甜的香气让影三想起那只糖蝴蝶,他抿了一下唇,点头道:“要两根。” 摊贩利索地应了,用油纸一包一裹,递给他:“您拿好了!” 影三私底下没花过钱,不知道钱的概念,于是他打开陆展清给他的钱袋,随便挑了一个合眼缘的放到了小贩的手里。 小贩瞪直了他那双小如黄豆般的眼睛—— 放在他手上的是一枚沉甸甸的金锭! 他一把拉住走远几步的影三,急急忙忙地说道:“这个,这个钱可以买这些——”他指了指身后的摊,“都,都是你的,你都可以拿走。” 影三拉回了被他扯住的手臂,往他指的方向看了看。 那后头摆放着整整齐齐做好的糖葫芦,林林总总,五光十色,不仅有山楂的,有草莓的,还有一些他叫不出名字的果子,甜得发腻的糖浆在空中弥漫。 影三犹豫了不到一息,道:“好的,都要。” 在另一个摊贩挑完东西的敬平和丁酉回头一看,就看到影三准备扛起那一人多高的,插满了糖葫芦的糖葫芦棒,吓的东西都来不及拿,赶忙向影三跑去,伸手拦住了他。 敬平人高马大,站在影三面前还比他还高出一个头,他速度极快地转身,拿出几个铜板递给小贩,说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这弟弟,小时候,生了一场病。” 敬平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赔笑道:“他不太,哈哈,这些糖葫芦我们都不要了,不然他扛回去,要被揍的,这大年初一的,是吧。” 大年初一,怎么都不能伤了和气。 小贩也是个有眼力见的,打量了影三几眼,确实觉得如同敬平说的那般,把金锭还了后,摆摆手笑道:“没事没事。” 敬平一边道谢,一边拿出了数十枚铜板,放在小贩手里,又帮他把糖葫芦棍摆回原位,正想拉走影三,手还没碰到他,就被一把甩开。 “我……” 敬平看起来想骂人。 他不由分说地拽着影三的衣袖到了转角人流较少处,才说道:“你买那么多糖葫芦干什么!?” 影三攥紧了钱袋,看着他,有些莫名其妙:“给少阁主买东西啊。” 敬平好气又好笑,缓了缓才说道:“祖宗啊,那是金锭啊,你知道一枚金银锭能买多少东西吗?要不是我刚拦着——” 看着影三理所当然的表情,敬平眼睛转了转,一本正经地说着:“你要是把那玩意儿扛回去,少阁主非打死你不可。” 这句话的威慑力很足。 影三沉默许久后,转头看向立在一旁的丁酉。 丁酉对上他的目光,很想转过脸去,但想到刚刚那个场景,还是痛定思痛地点了点头。 要是让他这样花钱,这样买,估计这条街都能被他搬空。 得到了丁酉的回复,影三颇有几分沮丧。 敬平拿肩膀撞了撞他,笑得一脸人畜无害:“这样好啦,我们跟着你,你想买什么,你就说,我们替你把关。” 他笑得像只狐狸:“但是呢,你得给我们都买一份。” 影三竖起耳朵,警惕地把钱袋往身后藏去。 敬平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往前走去:“我这是出苦力呢,你要是乱买东西,回去以后——” 果然,没走两步,敬平就听到身后的脚步声。 影三黑着一张脸,默认了他的方法。 敬平没忍住,笑出了声,被从旁边走过的丁酉毫不留情地在头上敲了个爆栗。 等到三个人手里都抱着一大堆东西,吃力地回到千巧阁时,天都黑透了。 刘铭一直站在门口张望,看到三人回来,连连迎上:“祖宗们,你们可算回来了,少阁主在诛恶台呢,赶紧过去吧。” 影三心下一紧,牢牢圈着的花灯与面人掉在了地上,忙问道:“少阁主出事了?” “害,主上能出啥事啊,就是之前度霜镇的事。少阁主一直在查着那潘龙,这不,暗卫们把人给抓回来了,正在审讯呢。” 诛恶台常年照不进光,厚实的铁壁让温度肆意地流失。没站多久,便感觉全身僵硬,冷的发痛。 影三站在陆展清身后,看着丁酉和敬平在对潘龙用刑。 潘龙浑身是血,晕过去好几次又被冷水浇醒,神情颓唐萎靡。 陆展清坐在太师椅上,伸手接过影三递来的茶,浅浅地啜了一口。眉目缭绕在热气当中,看不真切。 他放下茶盏,指节在桌上扣了两下,昏迷不醒的潘龙就被扔到了他的面前。 敬平嘿嘿笑了一声,火速取来了引以为傲的“脱胎换骨水”,一股脑地全倒在了潘龙的身上。 成倍增长的疼痛让潘龙迅速转醒,又大叫起来。他满身血污,一身邋遢,大冷天的身上却只穿着单衣。 潘龙双手被反捆着,面目扭曲,哀嚎着在地上滚动:“你们!你们是谁!抓我干什么…老子他妈的好好地在家里睡觉,你们,你们…!” “能睡到大年初一不错了。” 陆展清无视他的破口大骂,直接了当地问道:“你把度霜镇的孩子们都弄去哪里了?” “什么孩子?”潘龙迅速反应过来,开始装聋作哑。 陆展清盯了他好一会儿,勾出一抹笑,脊背往后靠,朝丁酉敬平打了个手势。 惨无人道的叫声从诸恶台深处传来。 影三看着陆展清收回袖子里的莹白指尖,低声道:“少阁主,潘龙就是之前我跟您说过的影二五的手下,暗卫们今日去抓潘龙的时候,没有看到影二五吗?” 陆展清沉吟些许,道:“没有,但也有可能,影二五行踪掩盖得好,他们未曾留意。” 影三想了想,跪了下去,主动请罪:“是影三无用,那日未能及时取了影二五和潘龙的性命,才让事情一拖再拖。” 陆展清伸手在他头上揉了一把,道:“与你无关,起来吧。” 影三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小声猜测着:“之前追查了这么久都没有查到,可今日暗卫们却轻而易举地抓到了潘龙,是不是,影二五不想用他了,抛出的诱饵?” 陆展清眸色一凝,倏而露出了笑容。 “我的影三,越来越厉害了。” 21、愿望 潘龙被扔回来时,进气少,出气多,趴在脏污的地上,破风箱一般喘着气。 他动了动脑袋,看着毫无结束之意的陆展清,眼中露出一丝决然。 丁酉眼疾手快,迅速卸了他的下巴,反手给了他一个耳光。这劲上的巧,潘龙头一偏,两颗牙齿混着鲜血就摔在了冰冷的地上。 “我还没问呢,你就寻死了?”陆展清居高临下,不急不缓道:“看来影二五是拿捏住了你的家人,逼你就范。” 潘龙梗着脖子骂道:“老子没家人,他们都死了!” 陆展清摊开膝上的卷宗,点着刻着潘龙名字的竹片,道:“你本是佃农出身,父母家人在早年间就身染重病死了。剩你一个和你的妹妹,相依为命,走投无路,落草为寇。” 潘龙没想到陆展清连这么久远的事情都能查到,偏过头去,颇有几分从容赴死的悲壮。 陆展清身体前倾,大片的阴影投在潘龙身上,带着几分寒意:“让我猜猜,不会是因为影二五觉得你被跟踪了,才导致后来他打不过我的人,受伤了,拿你出气吧。” “还是说,你带过去的孩子没能达到影二五的要求,让他把你推出来,当这个替死鬼?” 听闻此话,潘龙脸上是欲言又止的憋屈与愤恨,他呸了一口血沫,却看到了长身而立面无表情的影三。 “你!该死的!!” 潘龙头发散乱,挣扎着朝影三掐来。 影三长腿一伸,潘龙就重摔在地上,捂着胸口,吱哇乱叫。 “好歹也是威风一时的山大王,如今飞鸟尽,良弓藏,真是可怜。”陆展清指尖倏然出现了一枚黑子,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问:“影二五要那么多孩子做什么?” 看潘龙不接话,陆展清从容地往后一靠,湖蓝色的衣袖拂过膝盖,像是山涧中深不见底的暗流。 “脱胎换骨水”如期而至。 潘龙疼得神态扭曲,满口血沫,道:“我说!我说!是、是用作红药子的试验品!住手——你他妈的住手——!” 敬平置若罔闻,任由丁酉按着他,涓涓细流般的倒着。 潘龙说了一半,想吊陆展清的胃口,以此换一条命,可陆展清听完那半句后,只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喝着茶,似乎对他的消息没有半分兴趣。 这才是陆展清一如既往的刑讯手段。 影三侧脸看他,不自主地想到自己被审问的那日,心里竟荒谬地生出几分庆幸与喜悦来。 少阁主待他,到底是与他人不同的。 潘龙疼得发狂,砰砰砰地把头往地上撞,一五一十地交代着:“红药子、红药子确是无价之宝,确实能让人脱胎换骨,重塑筋骨、可、可是,能够成功让红药子,融血的人实在是太少了,影二五、那该死的,就吩咐我,多找一些,刚出生的婴儿,说是,说是这些婴儿血脉精纯,还没被污染,啊!放开我!——” 丁酉得到示意,手一松,潘龙就跟条烂虫一样,倒在了地上,抽搐蠕动。 他还没喘过气,就被敬平扯着头皮,逼他抬头。 潘龙面色惊恐地看着半蹲在他面前的陆展清,牙齿打颤,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影二五效忠的主人是谁?” “是,是阴阳当铺的主人,我也——我也没有见过,真的不知道,真的……” 陆展清挪脚,避开流过靴底的污血,继续问道:“红药子是什么来历?” 潘龙身体一颤,咬牙道:“我不知道……” 陆展清冷漠抬眼,指尖的黑子倏地按在了他心口上。在潘龙惊惧的目光中,指尖连带着黑子,狠绝地推进了他的心脉。 “啊!!!” 这一下,比方才受的所有刑罚都要疼。 潘龙疼得眼前一黑,再回过神时,嘴里的软肉都被自己生生咬了下来。 “我说…我什么都说…” 陆展清看着要两人才能死死压住的潘龙,又凝出了一枚黑子,在方才下两寸的地方,同样推进。 他眼眸映着血色,载着满室的幽意。 “可我没耐心,不想听了。” 陆展清走出诛恶台时,已是下半夜。 明月高悬,夜幕深沉,寒风凛冽,吹在身上刺骨发疼。阁中除了值守的侍卫,空无一人,安静的落针可闻。 廊下,穿堂风猛烈地吹。 陆展清穿着那轻薄的长袍,在寒风中站了一会儿,才觉得方才过于压抑,脑中都有几分混沌之感。 回过神时,方觉得这寒风刺骨,手指都已僵硬麻木。 肩上突然一沉,寒意都被隔绝在外。 影三正站在自己面前,专注地系着绒毛披风的带子。 冷暖有人知,风雪亦无惧。 原本还有些燥郁沉闷的心情一扫而空,他舒出一口气,露了点笑容:“走,我们逛逛。” 两人逛着逛着,就逛到了小院的屋顶上。一轮新月高挂天边,细细长长的,让出了天空中浩瀚的部分,那里,星河闪烁,星子长明。 许是快要天明的原因,连料峭了一夜的寒风都停歇了下来,只剩模糊的缱绻。 “刚才潘龙所说,红药子跟四家有关联,四家是?” 影三偏头,看着陆展清的侧脸,轻声问道。 温柔而线条分明的轮廓,温润如玉的耳垂,毫无保留地尽数入了眼。耳廓上还有些薄红,想来是刚刚风吹得太久,冻得狠了。 影三刚想伸手去捂住那脆弱的耳朵,陆展清的视线就转了过来。影三抬起的手,又放回了原处。 “四家数十年前,早已杳无音讯,不知为何,这红药子,又与这神秘的四家有关联。” 陆展清屈起一条腿,耐心而细致地说着:“传说四家之人各个武艺高强,年少有为,更重要的是,他们身上的血脉可以使自身极速愈合,百毒不侵。” 影三眨了眨眼,听的认真,问道:“也能让他人重塑筋骨,如获新生吗?” 陆展清双手交握垫在头下,躺身看着满天的繁星,道:“不清楚,阁中卷宗未有记载,但就我们现在了解到的,目前还未有人能真正成功,或许只是那阴阳当铺主人的一场骗局。” 可若只是一场骗局,何必煞费苦心地将隐匿许久的四家编排进来,又何必买来幼童,一次次地试药? 他叹了一口气,神色隐在暗中,看不真切:“阁中对四家的记载少得可怜,几乎没有,光是这四家是哪四家,或许都要查上个一年半载,才有一些蛛丝马迹。” 影三猛地坐直了身体,道:“少阁主,影三可以去探查,请您吩咐。” 陆展清摇了摇头,道:“不急。先不说四家背后的势力庞大,你贸然调查恐生枝节。我只是在想,林逸到底为什么,拼着数十条人命,也要卷入这件事中。” 影三趁陆展清不注意,偷偷地靠近了些,指间捏着他的一小片衣角,猜测道:“阁主是不是还想着借您的手,彻底查出红药子和阴阳当铺的秘密?” “他可能原本不想让我们查下去。” 陆展清偏头看他,沉郁道:“如果你用的剑不是无痕,洗脱不了嫌疑,百口莫辩,会怎么样?” 影三愣了一下。 那自己就一定会死在少阁主手上,少阁主也会因为自己杀了人,落得个纵容下属欺杀无辜的臭名。 这样,林逸就可以既除了自己,又狠狠地给陆展清一个教训,还能顺水推舟地继续探查他想要探查的东西。 影三打了个寒战,慢慢地蜷起了手指:“少阁主……” 陆展清看到了影三眼里的后怕与惶恐,揉着他的头发,缓慢地说:“不怕,我知你不会。” “那,那我们怎么办,林、阁主什么时候回来?” 影三想到林逸的手段,肺腑都传来剧痛,他白着脸捂着嘴,生理性地想吐。 这是给影三留下了多么难以磨灭的记忆,才能让他一提起林逸就有这样的反应。 陆展清眼中的狠厉一瞬而过。 影三只能留下关于他的记忆,其他人的,都得抹杀。 他收敛起那尖锐而极端的占有欲,轻拍着影三的后背,道:“无妨,我会护着你。” 远处天边已经开始泛起鱼肚似的白,云层朦胧,一层层地铺在天上。近处新月低垂,星河依旧灿烂。 “还没天亮,就还是大年初一。”陆展清深深地望着他,牵起一抹微笑:“要许愿的,过了年初一,愿望可就不灵验了。” 影三闻言,利索地坐直身体,双手合十。 这个傻子不知道许愿要闭眼,就直直地、着迷地看着陆展清那双映衬着万千星子的眼眸,虔诚道:“希望每天都有好吃的,希望,嗯,希望少阁主每天都能对我,这样好。” 陆展清一怔,还没来得及说话。影三就放下手,雀跃又期待地看了他一眼。 他想听听少阁主的愿望,这样就能离少阁主更近一些。 陆展清笑,重重地揉了一把他的头,道:“你不知道,愿望说出来就不灵验了吗?” 影三啊了一声,立马失落起来。 一想到愿望不灵,少阁主对他又会像以前一样若即若离,严厉冷肃,影三心底就说不出的难过。 可是,他真的很想少阁主每天都对他这样好。 他垂着头,不甘心地问道:“我能重新许一次吗,会灵验吗?” 陆展清看他,眼中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半晌,他露出了笑容。 “会。” “你的愿望,会实现的。” 22、红药 过了两日,丁酉来报,潘龙在诸恶台中,自尽而死。 陆展清坐在院中,正低头翻看着阁内卷宗,头都没抬,嗯了一声。 “把他放回到原来抓他的地方去,并派人守在那里。若有影二五的踪迹,即刻来报。” 丁酉恭敬称是,离开了。 无痕正轻巧而迅捷地穿过杏花枝头洒下的落雪,影三练完剑,走了过来。 陆展清放下卷宗,示意他坐下,问道:“影二五,你对这个人了解多少?” 陆展清鲜少问他在影风门的过去,影三努力回想着:“我,以前我和他还有影十四,住在一起。” 陆展清咂摸着“住在一起”这四个字,手上动作一顿,修长的指节微微收紧。 “他不喜欢跟我们说话,总是一个人。可影风长很喜欢他,因为他很厉害,每每对战……” 影三惴惴不安地看了陆展清一眼,泄气道:“我打不过他。” 影三这么一说,陆展清就想起第一次在影风门见到他的场景。 瘦弱,萎靡,浑身都是伤,在一众腰背挺直等待挑选的影卫中显得格外无用弱小。 他看着现在的影三虽然仍是瘦削,但肌理匀称,高挑挺拔,眼中便有了笑意:“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当时站在最前头的,应该就是影二五?” 影三见陆展清对影二五记得如此清楚,垂头闷闷地应了一声。 “他是自愿进的影风门。” 陆展清一怔。 影风门的影子大多都是以一些见不得光的手段被卖进去的,市井里的乞儿,路边的弃子,游手好闲的地痞流氓,都是绝佳的选择。这些人没有后顾之忧,训练他们的人下手都不分轻重,能活着被买走的影子,少之又少,像影二五这般自愿进去的,极为罕见。 “你呢,你是怎么进去的?” 太阳和煦地照进院子,在石桌上铺开一层镀金的光。影三用手指勾勒着光的影子,想着陆展清的问题。 “我——” 脑海里突然传出尖锐的疼痛,他蓦然跪地,手指抓着心口处的衣物,不断地喘着粗气。 可怖的黑暗,绝望的哭叫。 暴虐猩红的凝视,永远推不开的门。 “我、我不、不记得了、我……” “影三!” 陆展清立马起身,揽过他的肩膀,源源不断地输送着内力,安抚道:“过去了,影三,不想了。” 影三眼底发红,耳内轰鸣暴起,将脑海里已然尘封遗忘的恐惧搅浑,充斥着四肢百骸。 等到这阵滔天猛浪过去后,影三失焦的眼睛才逐渐清明。 他看着陆展清向来整洁熨帖的衣袖被自己攥得起了皱,连忙松开,脸色发白:“影三、影三有错,请少阁主……” 被揉皱的衣袖垂在地上,很快就沾了冬的湿意。 陆展清带着他起身,缓声道:“都过去了,别害怕。” 影三忐忑不安,手指用力地捏紧膝盖,愈发觉得自己没用。难怪少阁主对影二五记得如此清楚,谁不喜欢一个精明能干的影卫呢。 他想要讨陆展清开心,便想着说一些影二五的好话,可话到嘴边,却如鲠在喉。 “影二五他…他…” 话里话外都是失落与不情愿。陆展清心中好笑,解释道:“我记得清楚,是因为他身上带着一个平安扣。据我所知,影卫们是不允许佩戴这些东西的,怕发出声响,被人察觉。” 影三抿着唇,心里松了些,道:“他没少因为这个事情被影风长责罚。有一次训练,他因为身上带着平安扣,叮当作响,把影风长气坏了,当场就要砸碎。影二五跪了三天三夜,又自请最重的刑罚,说是他妹妹唯一的东西,这才保住了。” “妹妹。”陆展清重复了一遍,了然道:“看来他自愿进影风门,多半为了给这个妹妹报仇。” “那个碧玉平安扣……” “不是碧玉的,是玛瑙的。” 陆展清指节敲了敲桌子:“看来,前些日子教你的《器物志》,你是没背下来。” 影三搅着手指紧张道:“我背了的…我、我一下没记牢…” 他颇为懊丧地拿起桌上的戒尺,双手递给陆展清,抿着唇,自觉地伸出了右手,手心朝上,双肩紧绷。 影三没上过学堂,认字不多,背书、背卷宗,成了他最痛苦的事情。若碰上陆展清检查不合格时,要么一顿手板,要么把书抄个百十遍。 虽然不是什么严苛的刑罚,可影三就是不想。 八年来,他拼尽全力,只想成为少阁主心中的最优。 陆展清看着眼前乖驯柔白的掌心,用戒尺边缘轻轻点了点。 而后,放在了一边。 “玉和玛瑙,极易混淆。玉的颜色单一,少形状,少裂纹。但他身上那个平安扣,纹理较多,且那绿色,也不是单一的绿。” “绿玛瑙数十年也难出一块,家境优渥也不一定买得到。非得是权贵之家,才能拥有。”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影二五身上那块,质地通透,成色极佳,想来他进影风门之前,家世并不差,既然是家大业大,那就很好查了。” 陆展清垂眸,看着还未收回的手心上跳动的光影,道:“锦城盛产碧玉,锐城盛产玛瑙,我们往锐城去。” 空中一点轻微的响动,影三立刻警惕,手上无痕蓄势待发。 刘铭从半空一跃而下,单膝跪地。 “主上,我们刚把潘龙送回去,便看到影二五一把火烧了屋子,连带着潘龙的尸身,付之一炬,紧接着,我们发现他往锐城方向去了。” 陆展清微抬眼,毫不意外地看到影三眼里的佩服与敬仰,心情很好地笑了一声。 “去收拾东西吧,我们晚一些就出发。” 影三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廊下,陆展清敛了笑意,问道:“林逸那边如何了?” 刘铭低头,道:“阁主以度霜镇村民包藏祸心,购买红药子不单单为了复活孩子,还想着将县衙州府取而代之为由,将事情圆了过去。” 陆展清眉心微动:“这么拙劣的言辞,圣上会信?” “信不信的,两位可以慢慢定夺。” 林逸看着座上面色不佳的两人,接过一旁婢女递上的酒杯,道:“这漠北的酒,就是与我们南域不一样,喝着能驱寒暖心。” 辛怀璋脸上是少有的沉重,他想着林逸今日在朝堂上说的那番话,拇指上的扳指转了又转。 “红药子的背后是四家,当初如日中天的四家为何突然销声匿迹,这其中,也只有我们这些江湖人才知道了。” 纪连阙听着他话里话外的威胁,勾了勾唇。 林逸披着他的玄金大氅,负手而立,道:“历经几代,我虽不知道这四家已改成什么姓氏,但,四家镇压着的宝物,却是他们四家千百年来的责任。” 他胜券在握,给自己算好了退路,还要拉着所有人下水。 “诸位也都知道,凡是被镇压的宝物,都是具有毁灭性,颠覆性的东西。” 听到颠覆二字,不光是高坐皇位的圣上沉了脸色,就连纪连阙和辛怀璋也都对视了一眼,神色冷凝。 “这个东西唤作,‘极’。” “诸位可以想到的一切东西,都可以在‘极’现世时得到实现。极权,极富,什么都可以。” “放肆!” 圣上脸色阴沉,宫女太监们纷纷跪地求饶。 林逸颔首,道:“圣上,所以草民才斗胆,将这些造谣生事,知之甚多的村民杀了,免得他们真的掀起什么风浪,让‘极’现世,可就不好了。” 扳指转得快,磨得大拇指生疼。 辛怀璋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道:“如何才能阻止‘极’现世?” 林逸笑,仰头将酒倒入口中,道:“自然是要阻止人们找到四家。” 纪连阙在一旁翘着二郎腿冷笑着:“四家销声匿迹如此久,竟还有人惦记,先不说‘极’是不是存在,光是四家,我看都未必真有其事,你们江湖人,还是盐吃的太多,太闲了。” 辛怀璋啧了一声,阳刚冷削的五官渐渐阴沉:“可不能这么说啊小侯爷。您每天享乐人间,不晓得军中疾苦,百姓疾苦,但凡有一点可能,‘极’会现世,那必定是生灵涂炭,人间颠覆,我不能坐之不理,圣上也不会不理。” “你少拿圣上压我,”纪连阙睨了他一眼,放下了腿,支着半边身子道:“本候可没说不阻止。既如此,林阁主说说吧,如何才能阻止四家的出现?” 林逸坐在下方,听着两人你来我往,眼中闪过一丝冷意,兀自夹菜吃酒。 他放下筷子,道:“两位身居庙堂,应当是对近来江湖非常热闹的阴阳当铺无甚了解了。四家之所以又重见天日,就是因为这当铺里,卖着四家之人的血,人们称之为,红药子。功效嘛,就是可以助人重塑筋骨,如获新生。” 他笑,在昏黄的烛光下摇曳出一丝诡异的阴森:“查阴阳当铺,抓住背后的始作俑者,自然就能结束这一切了。” 辛怀璋沉默着,宽阔的双肩缓缓绷起。 “此人居心叵测,这阴阳当铺绝对不能留。这样吧,我随林阁主前往南域,将锦城和锐城的阴阳当铺铲除,小侯爷留在漠北,我们分头行动,如何?” 纪连阙收起了玩笑之色,俊秀异常的脸上是肃杀的寒意,他慢慢挺直脊背:“这当铺主人的手可真长,竟在南域,中川,漠北处处生根。放心,我在漠北,定将这害人东西连根拔起。” 林逸附和了一声,又自顾自地吃起来。 什么天下大乱,宝物出世,这些事情他都不急。 他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要回到千巧阁,将那些不听话的蛇虫鼠蚁,一并斩草除根,让他们长眠于黑暗,腐烂在地下。 23、子衿 锐城,在锦城的东北方,距离并不远。倘若步行而至,大半天即可到达。 虽是毗邻的城镇,锐城与锦城相比,差上太多。谈不上繁华,更太不上太平。 究其原因,锐城一带的流寇游匪实在是太多了,他们眼红着那山地里出产的玛瑙,便大肆劫掠人口,奴役他们采石。而锐城郊外一带毗邻边境,双方官府互相推诿,都不愿意揽事上身,便鼓励百姓以杀止杀,明码标价了流寇游匪的项上人头,长而久之,竟取得了微妙的平衡。 数年下来,锐城一带民风彪悍,武力至上。 陆展清和影三到达锐城城门时恰好是正午时分。高悬的太阳照在身上,驱散了寒意,暖洋洋的。 城门口歪着两棵不知名的古树,无人照料,叶子全都枯萎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条横亘在半空。古旧破败的城门口下站着两个懒洋洋的守卫,官服穿的随意,不耐烦地检查着来往的车马与货物。 “他娘的,最近怎么这么多人,老子一天查个八百回都不够。”其中一个马脸守卫满脸晦气,将原本就长的脸拉得更长,道:“这活干的狗都嫌,每个月就挣得那么几两,还不够老子去度春楼爽一晚的呢!” 另一个矮瘦的守卫用刀挑起一车货上盖着的牛皮,随意打量了几眼,脸转开去,撇了撇嘴,做了两下手势让人进了城,接话道:“还说呢,不就是冲着最近那新开的阴阳当铺来的呗,不过,来来往往这么些人,没个有眼力劲的,都不知道孝顺孝顺我们。” “可不是么!真他娘的烦躁!” 这些城门守卫眼里都有油,骂归骂,人却精得很,看到面前走来的两人容貌出众,衣着光鲜,后头跟着的黑衣男子腰间还配着剑,顿时就失了阻拦的心,简单打量了两人几眼就让他们进了城。 影三跟在陆展清身后,走在城中,只觉得此地更是与锦城不同,没有繁华的街肆,也没有呦呵的小贩,沿街尽是零零散散的摊贩。 小贩们翘着脚,散漫地坐在阴影下看着街上的行人,等待着生意送上门来。 “据我所知,锐城有两大商家,孙家和唐家。你且前去探探,看看是否有能和影二五对上的消息。”陆展清很快地扫视过周围,偏过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影三颔首称是,领命而去。 午后的阳光晒的人昏昏欲睡,街上的行人们愈发少了。街道空旷,就连原本悠闲等生意上门的小摊贩们都骂骂咧咧地回家了。 陆展清坐在锐城唯一的一间茶楼里。 狭小而拥挤的茶楼里人来人往的塞满了人,有镶金带银的商人,有手持兵器坐在角落里闭眼小憩的江湖人士,有穿梭在每一桌面前的说书先生和手艺人。 他们都是为了共同的目的——阴阳当铺。 茶楼里人声鼎沸却又各怀鬼胎。 二楼靠窗的角落里,木桌上放着两杯茶,晾了很久,已经凉了。人群在来来回回地走动和喧哗。陆展清不喜喧闹,被吵得有些心烦,拿起面前的凉茶一饮而尽。 刚放下杯盏,一身黑衣的影三就从窗边翻了进来,他身形极快,悄无声息,没有掀起一点波澜。 他略带歉意地看向陆展清,摇了摇头。 外头热,影三又赶得急,被熨帖黑衣覆盖的颈间出了汗,将后颈那一片软肉映的透白,偏偏他双唇软红,眉目轻缓,陆展清眼神暗了暗,刚刚被茶水压下去的燥热似乎又席卷重来。 明明窗外的寒风将手背吹得生冷,可陆展清把杯盏推给影三时,感觉到了自己热得不寻常的指尖。 他看着乖乖拿起杯盏喝水的影三,那濡湿微张的嘴唇,轻巧滚动的喉结—— 陆展清转动着手腕,将青筋绷起的手背藏进了袖口。 一直游走在各个桌前的说书先生不知何时来到了他们面前。 说书先生眼尖,一眼就看到了仪态端庄的陆展清,笑容可掬地掬了鞠躬,挂着笑问道:“公子可要听书啊,这锐城的事情,我百里通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只要您想知道的,我都可以给您说上一段。我保证,这些事情,您就是翻遍了整个锐城,都没我这齐全!” 百里通窄细脸,眯眯眼,脸上都是被人堆挤出的汗,拿起灰扑扑的袖子擦了擦额头,声音沙哑,笑着凑前:“我猜公子也是为了阴阳当铺而来,哈哈,他们都是的。我们锐城,也是头一回这么热闹,像您这般风姿绰约之人,平日里怎么会来我们这呢。” “公子,听一出吗?”说书先生快速地进入正题,期待地看着陆展清,生怕他不答应似的,又说道:“只要一两,就能听一出!” 陆展清本想拒绝,眼神却不知怎么的,转到了影三身上。 影三飞快地看了陆展清一眼,乖觉地垂下了脑袋,那目光里是克制的渴望。 没关系—— 影三盯着桌面上的两盘花生米,自我欺骗,不听也没关系—— 一两银子被放在了桌上。 “那便说一出你拿手的吧。” 跟着影三眼睛一起亮起来的,还有百里通那双浑浊的眼睛。他连连点头道:“好咧!给公子说一出《锐城谣》!” 他吊了吊嗓子,抖着他那打满补丁的长褂,又理了理衣冠,才从怀里拿出醒木,脸上的笑容被深沉与神秘取代。 起手,醒目在桌上重重一拍,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今日来说说这锐城!” 百里通声音高亢锐利,气势很足:“百年前也是这南域的重镇,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端的是一派繁华富足的景象。” 他单手压在腰间,紧皱眉心,语气由重到缓:“只可惜——” 这个“惜”拖得长,周围被吊起胃口的人都伸长着脖子催促。 百里通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再睁眼时,满面悲天悯人,重重叹了口气:“有道是——” “倾覆只在一夜间,百尺火光蔽浮云。昔日梁上金缕衣,散作青烟无处寻。” “这说的,便是那十几年前被抄家问斩,家破人亡的王家——” 王家,数十年前曾经是锐城的鼎盛之家,沐受皇恩,深得君主信赖,历来都是忠心耿耿的清流派臣子。 王家家主王奉节与妻子相敬如宾,恩爱异常,育有一男一女。儿子名叫王子衿,女儿名为王青青。据说是生产那日,夫妻二人正翻着《诗经》,商量着给孩子取名,正读到“青青子衿”时,腹中有了动作。 龙凤呈祥,是莫大的喜事。满日宴时,王奉节几乎请了全锐城的百姓。觥筹交错,好不热闹。王奉节抱着王子衿,王夫人抱着王青青,两人笑得合不拢嘴。 可惜,王子衿并没有像他父亲一样,学识渊博,走上为官的道路。相反,他不学无术,纨绔浪荡。只想着拜师学艺,修仙习武。为此,王奉节屡次疾言厉色地斥责他,父子两关系日渐生疏。 十四岁那年,王子衿带着他那三脚猫功夫和蹩脚的剑术,孤身一人前往当时极负盛名的仙家门派——落霞派。 落霞派就坐落在锐城郊外,是当时整个南域数一数二的大派,每年前往落霞派拜师学艺的人数以千计。 王子衿虽然纨绔浪荡,但真要是铁了心做什么事情,还是很有魄力的。他在落霞派门前足足跪了三天,落霞派才同意让他当了一个外门弟子。 王子衿喜不自胜,乐在其中,每日便跟着师兄弟们挑水砍柴,打坐凝息。直到消息传回王家,寻人好几天未果的王家夫妇勃然大怒。王夫人更是气得卧病在床,养了好几月才能下地。 到底是爱子心切,王家夫妇不忍看自己视为掌上明珠的儿子只做个外门弟子受苦,王奉节便给落霞派掌门落云子写了封信。 自那以后,王子衿便从外门弟子变成了落霞派副掌门尧经年的内门弟子,日子过得逍遥惬意,好不快活。 如此过了四年。 四年来,王子衿都没有回过家,直到十八岁生辰的到来。 他本想像往常一样,在派中度过。还是在尧经年和落云子的劝说下,王子衿才勉为其难地应下了,回家里一趟。 当王家夫妇看到一个身形高大,腰上别满符纸,腰间配着两把剑,嘴里还叼着一根草的少年一脚跨进家门时,都惊愕地说不出话。还是王青青眼前一亮,飞扑上前抱住了王子衿,娇嗔而惊喜地喊道:“兄长!” 这顿生辰宴气氛极为诡异,大家都默不作声地吃着饭。青青与子衿感情甚笃,什么事情都维护着她这个哥哥。见父母神色不佳,就调合着双方的关系,总算让气氛活跃了一些。 吃完饭后,王子衿便要返回门派,王家夫妇留不住,气的甩手进了房间。 王青青泣涕涟涟,拉住了王子衿,递过去一个做工精致的木盒,眼眶通红,一边流泪一边看着他:“兄长,这是我给你准备的生辰礼物。能不能多些回来,看看青青。” 一番话说得肝肠寸断。 王子衿看着眼前哭得梨花带雨的妹妹,心下一软,当即就答应了下个月再回来看她,才把人哄笑了。 可惜,王子衿再看到王青青,是在锐城郊外泥泞的路上,浑身青紫,不着寸缕,呼吸全无。 24、陷害 王家遭人陷害,王奉节锒铛入狱,熬不住大刑,冤死狱中。同时,一道抄家的旨意,逼死了王夫人和府中所有人。 两个黑头黑脸的官兵将手中的白绫一点点缠紧,王夫人脸色涨得通红,像煮熟的猪肝一般。她艰难地从喉咙里发出声音,对面前惊骇之极,痛哭流涕的王青青说:“去…去找,找你哥!” 夜,黑的彻底,根本看不清方向。 王青青疯了一样的往城外跑去,一向干净的衣裳满是泥点,裙子太长,中途不知道摔了多少次,手心,额间都是鲜血。 她不知道落霞派在哪里,她是女子,未成婚之前足不出户,只是大概知道在城外的郊边。 夜色无尽,逃路漫漫。 王青青内心绝望极了,剧烈地奔跑让她的口中,鼻间全是血腥气,她一边跑一边哭:“兄长,哥哥,救救我,救救——” “我”字还没出来,身后那些追捕的官兵似是失去了耐心,也不再玩这猫抓老鼠的好戏,带着凶狠而贪婪的目光,扑向了王青青。 官兵们享受完了,返回王家,放了一把火,扬长而去。 王家的火烧了三天,大火将这清流大家一点点吞噬。 王子衿听到消息后,疯了一样的往家里赶,只看到母亲被烧成焦黑的尸体,和付之一炬的家里,当即悔恨交加,夺门而出。 要报仇!他要请师父和掌门替他报仇雪恨!杀了这些人! 他朝着门派的方向跑去,却在那泥泞小道,荒草杂芜的中途,看到了身上满是黄土,皮肤青白的王青青。 昔日里躺在他怀中撒娇的妹妹,每年生辰都惦念着自己的妹妹,泪雨盈盈求着自己多回家看看他的妹妹。 青青,他的青青。 他飞扑过去,抱住王青青已经冷透的身体,痛苦地嘶吼,悲痛欲绝。 王子衿扯下自己身上的衣服,像他打开那个青青给他的盒子般认真,包裹住了王青青。 被他仔细挂在腰间的平安叩打在王青青被生生扭断的手腕上。 腰上挂着的是念叨的平安的碧绿,无力垂下的是哀嚎着绝望的青紫。 王子衿光着膀子,一脚深,一脚浅地回到了落霞派。 尧经年站在门派前,带着几个弟子,面色冷凝地看着他,和他怀里的王青青。 昔日耐心敦厚的师父衣袍带风,神色冰冷地看着他,道:“如今尔是朝廷逆犯,落霞派不收罪臣之后,你已被除名,速速离去,不得纠缠。” 明明半天前,尧经年还向新入派的弟子煞有介事地介绍着自己。 王子衿不可置信地听着这一切,崩溃地摇着头,抱着王青青跪在尧经年面前,苦苦地哀求。 换来的,只是同门师兄弟无情地殴打与驱赶。 “这之后——” 百里通的声音中带着无限的惋惜,甚至还有些哭腔,如泣如诉。 周遭的人们都听入神了,竟无人言语。 “那王子衿不知向何处而去,再无音讯。正是:渺渺天地间,无处是归家——” 百里通拿起醒木,再重重一拍,众人才醒了过来,一时唏嘘。 影三听得入迷,又挨得近,到最后,眼眶带了一些微红。 陆展清看着他微扬起的侧脸,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 百里通麻溜地收好了醒木,又挂上那招牌式的笑容,期待地看着陆展清。 陆展清从钱袋里又取出了二两,道:“说得好,曲折起伏,酣畅淋漓。” 百里通接过钱,道了谢,仔细地放进内衬里,四下打量一番,神神秘秘地说:“《锐城谣》是两段,我这还有一段,这就说与公子听。” 这次他没有拿出醒木,只站在那,就开口唱着:“一朝显赫唐与孙,门庭若市仙气绕。只见此地玛瑙玉,不见石工有人还——” 话音刚落,人群就有一盏茶杯朝着百里通的脑袋砸来。 “滚,死骗子!再敢编排我们两家,就把你那张臭嘴扯个稀巴烂!” 陆展清眼尖,腕中发力,清脆的一声响,茶盏在空中破裂,滚烫的茶水连着茶叶泼在了地上,冒着热气。 百里通脸上丝毫没有惧意,很是娴熟地朝边上一滚,后背抵着茶楼的死角,趁人不注意,猫着腰把掉在地上的金叶子捡起来,回头对陆展清歉意地笑了笑,身形极快地消失在了茶楼中。 方才愤愤不平的那几人想找出头鸟算账,才站起来一个宽腰胖脸,浑身富态的男子,就看到了影三横在桌上出鞘的无痕。 剑光雪亮,让人心生寒意。 那男子甩着腰间刻着“孙”的代表身份的家族牌子,冷哼了一声,坐下了。 “唐家与孙家,全权握着锐城的玛瑙,我估摸着影二五身上的那块平安扣,与这两家脱不了干系,还有王子衿,”陆展清的视线从仗势欺人的那几人身上收回,猜测着:“影二五,极有可能就是这王子衿。” “王家旧址就在城东三十里外。”陆展清偏头看了看天色,沉吟道:“去王家之前,我们先去一趟阴阳当铺。” 日薄西山,黄昏的光晕开始笼罩着茶楼。夕阳余辉中,原本热闹喧嚣的茶楼多了几分不可言说的光怪陆离。人们的脸都隐在光晕之后,开始互相打量起来。 越是临近阴阳当铺的入场时间,周遭人的情绪越是紧绷冷凝。随着人流涌入茶楼,让原本就拥挤的茶楼变得更加的堵塞,几乎迈不开腿。小二艰难地穿梭在其中,换茶上菜。 两人的桌上摆着四五碟小菜,陆展清拿着筷子,看着影三故作斯文地胡吃海塞,忍不住露了一点笑意。 “好吃吗?” 影三伸往清蒸鱼的手一顿,果断地摇了摇头。 “没有小院的好吃。” 陆展清轻笑了一声,心中又忍不住感慨。 要不是小院的厨子技艺高超,顿顿不重复,就影三这种记吃不记打的性子,估计都能逃跑个十几二十次。 看来回去以后,得多招几个厨子备用。 夜幕一点点吞噬月色,当最后一丝光亮也被掩盖时,茶楼里坐了一天的人们都提起十二分精神,神色各异地离开,朝着同一个方向而去。一时之间,拥挤的茶楼里只剩下了坐在角落里的两人,小二和老板都在柜台处清点账本,忙得焦头烂额。 影三这段时间在养伤,许久没守夜,好逸恶劳的身子竟不受控制地犯困。 打了一半的哈欠在陆展清看过来的一瞬间生生憋了回去,影三忍得眼泛水泽,连带着眉尾都带着微红的湿意。 他这副眼含春水的模样,让陆展清心下狠狠一撞,食髓知味的燥热立刻上涌。 开了一半的窗被猛地推开,寒凉的北风一股脑地灌了进来。 被劲烈的冷风一吹,影三浑噩的脑子清醒了,他低着头,小声道:“谢少阁主宽恕。” 陆展清不答,只将桌上飘了雪的茶一口喝下,才低沉沙哑道:“无妨,我们也动身吧。” 夜色深沉,黑暗笼罩在锐城的每一个角落。今晚有雾,遮住了弯月的月光,让原本就无甚灯火的街道看起来更加的平静深邃。只有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吸声,潜伏在深夜的每一处。 “锐城的阴阳当铺也是这半个月才开起来的,就已经有了如此人气。今晚的红药子,竟然卖到了万两,若是任其发展,定会民怨沸腾,江湖动荡。” 影三神色肃穆,右手放在剑柄上,像个真正的影子一般,隐藏在陆展清身后。 “我们不能再这样等下去了,一边行动一边追查才是最好的方法,过了今晚,你便——” 一个布满着尖锐凸起的狼牙棒就横在了陆展清身前。 “喂,小子,你买什么了吗?”一个健硕男子正凶神恶煞地拦着每一个从阴阳当铺里出来的人,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着。 陆展清看着挡在他身前,无痕出鞘一半的影三,神色淡,语气也淡:“一无所获。” 那人显然不信,舔着嘴唇道:“像你们这种衣着靓丽的,通常都嘴硬。行啊你小子,非要学那些人不见棺材不落泪是吧,那也行——” 面前这男人晚上吃的韭菜盒子,说话一股味儿。他打量了影三几眼,眼神发光。 身量纤瘦,腰细腿长,本是柔情含温的面相,偏偏那双眼睛,冷厉又慑人。 征服欲被一把点燃。 “那就把这个漂亮的小野马留下——啊!!” 他那双伸前想要掐住影三细腰的手被齐齐切断,除却被无痕削开的平滑伤口外,掉在地上仍在抽动的手背上赫然是几枚锋利危险的薄刃。 温热又暴虐的气息近在咫尺,影三感受着耳后的灼意,甩动着剑尖朝下,将血滴净。 那人攥着手腕,疼得面容扭曲,鼓动着一旁的道上兄弟,嘶声喊道:“啊!妈的!上啊,上啊!愣着干什么啊!给老子,给老子杀了他们!” 一道人影趁乱,惊慌失措地闯入人堆,想趁机逃出,却不知被谁撞了一下,怀里抱着的艳色红玉掉在了地上。 是今晚抢破头都抢不到的红药子—— 少年脸色青白,刚拿出的符咒还没来得及施展,一把长刀就朝他迎头劈下。 生死关头,他不管不顾地朝陆展清跑去,尖声叫喊。 “哥,救我!” 石破天惊的一声让影三动作一顿,他眼睁睁地看着少年扑过去,抓住陆展清的手,脸色骤然惨白。 他一直以为,少阁主跟他一样,天地无依,只有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