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星(父女1v1)》 一﹝wσo﹞ 清明天气,裴家花园里梨花皎皎,轻盈舒放。 东屋的雕花窗棂开着,太阳照进去,檀木桌上的梨花披着亮绒绒的光晕,静静吸瓶中水,有时也无声地零落两瓣。 桌上长放置的,还有两本日记,擦不掉的硝烟气被春光染上一层轻柔暖意。 那是唐军第七军第128师师长裴靖清的战地日记,也是裴苒多年来的宝贝。 她最喜欢里面的一首《东征》诗: 檄定东征制狄夷,舳舻万里尽旌旗。 江南江北花如许,迎送王师澄宇时。 是裴靖清的手笔。 裴靖清十几年戎马倥偬,裴苒对父亲心怀家国的印象和文人风度的想象大都凭此。 日记和诗,比起新闻报道、勋功章,胜在殷殷叮嘱,见字如面,似承膝对语,旁人不能知。 就是一点不明白,照片里的裴靖清军装之下,气质也是温温和和的,特别是浓眉下的那双含光的眼睛,浮了层水似,将军人的坚毅勇决快柔和殆尽,他是怎么在战场上驱使千军,指挥若定的。 33岁时因成功解救围困在观沧的五千百姓,取得观沧大捷,一战成名。37岁时为坚守天山门,率部孤军奋战十昼夜,杀得敌军人仰马翻。 真好奇。 “苒苒。” 裴苒听声,合上书,起身去开门,门外是祖母林芝蕙。 她扶林芝蕙进屋,“奶奶。” 林芝蕙喜形于色,拍着裴苒的手道,“苒苒,明天去学校上完课向老师请两天假。” “嗯?”裴苒不解,“家里有事么?奶奶。” “你父亲后天到家……” 屋里屋外明堂堂的春光恍惚扑来裴苒耳边,呼吸突窒,落在林芝蕙臂弯的手指下意识曲蜷。 风吹着香云纱衣料,温柔地贴至身体,干桑桑的柔。 林芝蕙还在说话,声音缥缥缈缈的,似闻非闻,“上次他回来你才八岁,一去就是十年,这次,怎么着你们父女也得见见。” 京洛大学。 绿槐树间春鸟关关,暖腻腻的喜悦,混入叁月的春阳,密不透风地袭扰着裴苒,她心神不宁,总想着课堂之外的世界。 “苒苒、苒苒……” 手肘一震,裴苒茫然转脸看同桌。 教室里人影纷然,只听她道,“下课啦,你怎么连顾教授的唐诗课也走神?” 下课了,骤然间,裴苒还没理清该怎么做,蹭得起身,小步去追上去,“顾教授。” 一脚踏出门的顾思彧,闻声止步,“裴苒,有什么事?” “顾教授,我家中有点事,想请两天半的假。” 顾思彧嘴角挂出一丝笑,“是你父亲休假回家吧?” 裴苒抿唇,莫名默了一瞬,像被戳中心事,神经紧张绷起。 年轻俊雅的教授到抬手推了下眼镜,温文和气,“我父亲也在第七军,他们不久将挥师赴汵,你父亲难得能回家,确实该和他好好聚聚。” 几句话,裴苒莫名感到一种名正言顺的欣喜,“谢谢顾教授。” 回到座位上,教室里只剩裴苒一人,她拿出纸笔,想下午的安排,认认真真地一条条记录,神色平和地沉浸其中,白皙的脸颊上有少女的楚楚秀气,也有舒然清宁的明光。 爱看书:﹝﹞ 二 这个国家,在裴苒出生前,就因外敌入侵,烽火不断,经济凋敝,百姓流离。 她也是战争的直接受害者——母亲林淑龄就是因为调查战时援唐物资流入黑市的事,遭遇了枪杀。 但裴苒却是在一个充满爱的安定环境下长大。 祖母林芝蕙深明大义,为除国难,支持裴靖清报考军校、御侮杀敌,也赞同裴靖波学医,在战乱中悬壶济世、救死扶伤。 她称赏裴苒的母亲刚正不阿、嫉恶如仇。 她跟裴苒说古今民族英雄的故事,抚育裴苒读书明理,甚至鼓励她修寇语,将来参军做翻译,为国家学以致用。 从小受人间大爱与大道的浇灌滋养,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裴苒都被保护得很好,灵秀的眉宇间,少有乱世的愁苦,多是恬然从容、和静盈漾。 新和医馆。 裴靖波正在坐诊,裴苒等了许久,才见他得闲。 “二叔。” 裴靖波从病例里抬头,见到门口的裴苒,合上病例招呼,“苒苒?来坐,找我有事?” 进去坐下后,裴苒攥着手提布包,欲言又止后道,“二叔……您能不能帮我开几份药?我要吗啡,还有抗炎药。” 裴靖波脸上立即泛起忧色,“苒苒,你要这些药做什么?这些都是处方药,管制很严,是不可以自购使用的。” “我不是自己使用。”裴苒连忙解释,“爸爸……爸爸明天回来了,我想给他准备些药品带上,怕临时短缺。” 她了解过,有人在手术后,因为缺少消炎药物,出现了各种并发症,会要人性命。她很担心整天在枪林弹雨里的裴清泉。 裴靖波听后笑了,“这次远征,是总统先生亲自批准的,它对国家来说很重要,政府绝不会让军队弹尽粮绝,必要的时候,他们自有募集物资,运输补给的方法。” “况且……以二叔对你爸爸的了解,他很爱护部下,绝不会私留药品。” 这……裴苒蹙了眉,呆呆犯难了。 裴靖波拍拍裴苒的肩膀安慰,“你放心,军队里的事情,有国家管。你好好读书,照顾好自己和奶奶,让你爸爸没有后顾之忧,比什么都强。” 从医院出来,裴苒颇感失望,到街上买了些胡兴堂糕点、叁炮台香烟,因为汵地闷热潮湿,蚊蚋极多,叁星牌的蚊香裴苒拿了五盒,又拿五盒,仍觉不过聊胜于无。 照清单上的东西买完,好大两包,想象裴靖清抱着它们出门,裴苒觉着好笑,这怎么能? 好在他是有勤务兵的。 裴苒在路边叫了一辆黄包车,放好东西,提着裙子上去,稍稍拉下油布,坐了不多远,总觉着还少了些什么,瞧见路边有卖花摊。 江南江北花如许…… 裴靖清一定是爱花的,裴苒想。 “师傅,麻烦停下车。” 车夫闻言,便缓步停下。 裴苒跳下车,“稍等,我去买盆花。” “小姐,您看这盆,箭这么多,足足有十一支箭呢,等全开了,那叫个香呢。” 裴苒不要,那么多箭有什么意思,挤挤攘攘的,乱成一团了,就两叁支的,放在窗前,风过摇曳,才见风姿。 三 一盆兰草抱在怀里,茎叶随着脚步跳动俯仰,裴苒捋着长条,鼻间是清香,满目含笑,裴靖清会喜欢的吧。 重新上车,车夫赶紧起步,箭步一般弥补耽搁的时间,一辆军车从后方驶来,齐驱一瞬,稳稳刹停。 视角问题,黄包车车夫未能及时住步,撞上了横冲过来的自行车,双双掀翻在地。 几声哀叫声中,军车上戴着白手套的人推开车门,迈腿稳然,挺立于当地。 那人垂眼看干净的军靴旁呻吟的男青年和车夫,又见稍远处是一个身穿白色布褂,腰束黑色布裙的女学生,倔强地在一地狼藉中爬起,兀自蹲身查看倒伏在散土碎盆间的兰草,两根松松的麻花辫拖在肩上,碎发飘在脸颊,衣袖上染了一抹血色,也浑然不在意。 裴靖清抬脚过去,俯身把散在地上的小百货一样样丢回纸袋里,递过去,“兰草虽好,人伤了,就得先包扎。” 清清慈慈的声音,非常新鲜地扎进裴苒耳朵里,惹得她的注意力奔向声源。 崭新的黄绿色军服刚入眼帘,裴苒便心头一紧,不可言喻的亲近之感,从胸口直涌脑壳,隐隐有股强烈的混乱预料。 接着看到那张铜色的脸、浓黑的眉,凝水的眼睛,此时视线都聚在她身上,她也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他青色的胡茬和浮光的睫毛,这个人的气质似乎苍野又柔和。 裴苒盯着直发愣。 清澈的眼睛,学生气的怯怯之态,裴靖清浅浅一笑,扬下巴提醒,“流血了,去医院清理包扎一下。” 裴苒也不看自己的手腕,只讷讷点头,人自动随裴靖清站起来。 裴靖清自然地顺手托了把她的胳膊肘。 终年弄枪,老茧遍布指间,相形之下,女孩子的骨骼像水做的,飘飘的软。 裴靖清收回手,负在身后,轻握,走到被勤务兵拉起的青年跟前,身为师长,他往那一站,就是一副铿锵之态。 什么也听不到,裴苒知道他在训话,他背对着自己在前,像在帮自己出头,遮挡危险和伤害。 几句话后,青年憨憨俯首点头,既获认错允诺,裴靖清便径自离开。 裴苒捂着刚刚裴靖清托碰的手肘,伸着脖子,眼睛眼巴巴地追随他,直到上了军车坐定,轮廓温毅的侧脸,最后也远远闪逝不见。 裴苒回过神来,裴靖清是提前回家了么?! 急急的,裴苒收拾起东西,催车夫动身。 “小姐,刚刚那位长官要我带你和车夫去医院呢,他可是裴将军。” 车夫见他要坏了自己生意,忙抢道,“我不用。” 听到“裴将军”叁个字,利落地上车的裴苒停下,得意极了,扬着下巴道,“我也不用。走吧。” 清早,裴苒跟着林芝蕙把裴靖清的房间又整理一遍。 林芝蕙躺在廊檐下的藤椅上养神,裴苒挨着坐在小竹小竹椅上看书,原本只是拿出一本,装作寻常的样子,免得顾盼。 如此等了一天。 裴苒的雀跃期待两消磨,黄昏的树影间,无聊奈地,被随手翻到的一首新诗深深吸引: 我们并立天河下。 人间已落沉睡里。 天上的双星, 映在我们的两心里。 我们握着手,看着天,不语。 一个神秘的微颤, 经过我们两心深处。 四 “神秘的微颤”,警句像蛙声升起,惊醒一池红莲。裴苒轻抓书角,糊里糊涂的心事被瞬间讲清。 沉浸许久,耳边转门声交错,裴苒应声仓皇抬头—— 迎面而来的人,依然如昨天戎装在身,甚至是照片里看惯的老样子。裴苒偏偏觉着眼前心上是番焕然一新,想到昨晚窗外梨花间的月轮,越升越高,越升越亮,逼得人心慌。 闻声睁目的林芝蕙,已从藤椅上起身,裴苒回神,连忙放下书跟在她身边。 面前是头发花白的母亲,旁边陪着一个小姑娘,一身玉色七分袖锦云葛旗袍,玉色的绣鞋,在枝上新翠的照映里,小影姗姗,说不出的素淡仙逸。 渐行渐近的简洁眉眼,像一首五言绝句,清新恬悦,一看就牢记。 裴靖清不由住步,轻诧,昨天那女学生。 “回来了?” 裴靖清移开视线,“母亲。” 林芝蕙淡淡颔首,即使明天裴靖清就要回师部,此时见到儿子,也欣慰释然。 她拉过裴苒,“靖清你看,这是苒苒,苒苒这么大了。” 四目相对,和风冲过波面,漾出滚滚涟沦,又平如镜。 “手腕去医院包扎了?”裴靖清的态度不显异常。 裴苒却尴尬失语。 林芝蕙更意外,“你怎么知道苒苒手腕伤了?” “昨天在路上撞见。”裴靖清说完,敛了笑,语气忽增感慨,“不知道她是苒苒。” “苒苒你这孩子,老是拿爸爸的照片看,昨天就见了,回家也一个字不说。” 两人对簿般掀她的老底,裴苒慌得立足无地,只得撒谎,“当时,不大确定……——我带小战士哥哥去喝茶吃点心。” 勤务兵目不斜视,如松不动。 裴靖清放话,“你随她去休息,只管听她的。” “是!长官!” 偏厅里。 佣人送来茶水点心,小勤务兵在桌边站着标准军姿,没有坐下动手的意思,只被裴苒盯得不由脸红。 “你怕他?他让人害怕?” 女孩子的声音一来,他的脸更涨得像个小关公,昂首前视道,“下属不能评论长官。” “哦……”裴苒若有所思点头,她是不能从这小勤务兵这得到裴靖清的消息了。 守口如瓶,挺好。 “刚刚他说,你只管听我的话。我现在招待你坐下喝茶吃瓜果点心。” 小勤务兵顿时忸怩了,在坐下与不坐之间预备。 裴苒忍笑,“我去和我爸爸说话。” 裴苒说着就转身离开,小勤务兵歪着脖子瞧,她果然出了门,立马熟练卸下步枪,稳稳靠在桌边,急飕飕搬开凳子坐下。 红苹果、大鸭梨,油乎乎的鸡汤馄饨,香甜的点心和巧克力,真丰盛美味啊! 裴苒端着果盘悄悄摸到客厅外,里面的谈话隐约可闻,但不大真切。 踌躇片刻,鼓起胆气,抬脚进去。 “她可打十叁岁就开始学寇语,一心想去长官部做随军翻译。” 听到奶奶在说自己,裴苒放果盘的手微颤,脸飞得一红,热辣辣的。 林芝蕙拉着裴苒的手拍拍,“苒苒,说几句给爸爸听听。” 突然被考,裴苒心口怦怦的,有些懵然,也窃喜,因为她对自己的寇语很自信,想着终于可以在裴靖清面前好好表现一把了。 好看的眼波流转,偷瞧裴靖清,他也正看她。 军人要镇定,要临危而色不变,裴苒告诉自己。 于是,大大方方地清晰吐词,长长的一段话毕,裴靖清笑着向林芝蕙道,“考生很内行,考官竟是两个门外汉。” 院子里背书声朗然乍响—— 此夜天山门,战火明天,虏寇攻势愈烈。我128师补给断绝、伤亡甚重,然将士决意死守,劲勇不怠。思吾儿得安憩于裴园,吾黎庶享太平而有期,为父如归之志益坚。 裴靖波领着公文包,悠悠踏进门,“苒苒翻译的,是你血战天山门时日记里的句子。” 五 一抹惊然从裴靖清眼中掠过,收回落在裴苒身上的视线,真心感慨,“但愿等苒苒大学毕业,寇军已经被我们驱出国门。” 裴靖波坐向裴靖清身边,架起腿搭话,“那样最好,苒苒可以专心翻译我们裴师长的日记,让寇人见识见识,叫他们胆寒的裴师长,对本邦是如何伤时恤民、慈悲无敌。” 这叁个人,连连窘得裴苒几乎无立锥之地。 裴靖清正眼认真地看裴靖波,默片晌,“我的日记本意只是写给苒苒看的。” 他的宿命是马革裹尸,得给苒苒留下些什么,让她知道她父亲是什么样的人。 裴苒心头猛跳。 幸好佣人看裴靖波下班到家,来问要不要开饭。 一大树的梨花,开得正繁正盛,如明烛映着夜空,淡淡的香气不息,弥散在院子里。 檐下和堂屋的灯,通明又柔暖,照出太平光景时寻常人家围桌而坐的和乐平静。 晚饭将罢,裴靖清面露难色,藏了几天的话,不得不说了,“母亲,儿子惭愧,有句话,不知如何开口。” 林芝蕙和裴苒都举目看他。 “入汵动员令已经下了第五道,军队开拔在即,承蒙军长关照,允了几天假期。但很多弟兄十多年未回家乡,身为师长,这个时候,理应在师部督策集训、稳定军心。儿子怕是,不能久留。” 林芝蕙愣了一瞬,轻“啊”一声,转坚定道,“保家卫国,鼓舞士气,是一等大事,就该夙夜在公、全心全力,我理解。” 一旁的裴苒乍听之下,像一口气喘不过来,胸口愕然憋闷。 裴靖清肩上责任重大,话在情在理,她除了寡言落落,也不能如何。 “苒苒?” 面前的人恍惚在叫她,裴苒醒味过来,微不可闻地茫然叫了声——“爸爸。” 裴靖清听到了,轮到他一愣,继而才交代,“在家好好的。” 饭后不多时,裴靖清便带领勤务兵回师部。 “爸爸!” 启动的军车梗然停住。 娇娇的身影怀抱好些东西,从镜里小奔跑来,清姿纤窈,倏地陌生,是与己不相干的镜中花、水中月,裴靖清不知不觉就贪看了。 裴苒微喘着在车边站定,十七八岁的年纪,正是最清秀可人的时候,可与身前油纸包上的兰草比娇。 路灯的光柔和地氲在身侧,让单薄的身子,笼上一层不容侵犯的神圣矜严。 裴靖清的眼睛隐在车顶阴影布下的暗色里,裴苒想大概他的视线未受妨碍,故未体谅她,不倾身。 但这端然严整之态,无形中增了几分疏离的峻却,她下意识觉着阴影中的裴靖清神秘难瞻,不像父亲。 一时间,话都被哽回去了。 抱着纸包的手臂紧了紧,兰草的花枝摇动逸香,开化了浓稠不清的混沌。 “苒苒有话?” 清磁的声音一来,裴苒脚趾悄悄抓起,风像长了爪牙口齿,过身都是推搡怂恿的意味,她抿了下唇,费力递举,“这是我昨天给你买的东西,你带上。” “……” “抽烟不好,你少抽点,最好戒掉。我有给你买烟,只想你留着。” 叁支兰草,各具姿态地横在上面,芳气舒越。 折得匆忙,裴苒的手指被锯齿割出几道口子。 昨天染血的衣袖,清晰复现,裴靖清不再多想,探身接下包裹。 “手腕疼么?” “……”他突然靠近,又这样问,裴苒意料未及,讷讷道,“……不疼了。” “爸爸都记下了。” 她就是自己牵肠挂肚的女儿,裴靖清此时很不舍,这是身为父亲非常自然的无邪情感。 他伸手拍了拍裴苒的脸颊,因为指腹一层硬实的茧,他们感知不到彼此皮肉的本来面目。 裴苒鼻尖发酸,“爸爸……”,但觉唇角翕动,自己也不知有无出声。 入夜,梨花苒苒,月华皎然。 裴家花园恢复了它的宁静,宁静中惆怅呼啸。 裴苒脑中冒出一句旧诗,“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裴靖清当然不是去觅封侯,他临走时安慰她,“爸爸是为国家民族,也是为苒苒,为像苒苒一样的孩子可以安心成长。” 当面跟她说这样的话。 裴苒今晚才知道什么叫辗转反侧,什么叫彻夜难眠。 六 第128师师部。 挥师赴汵,是为了断绝寇军从南方向国内纵深的可能。 在汵地的首战,会影响军队的士气、整个国家的御寇信心,甚至接下来国际社会对唐的信任与支持程度,所以势在必捷。 第128师是唐军中最精锐的一支,自然是先头部队的最优之选。 裴靖清回到师部,同参谋长杜钦以及几个团长商议完先遣部队的事,继续检查本师对长官部军事会议部署的落实情况。 月明中天,兰草幽幽,困倦寡味之感袭脑。裴靖清眼睛留意文件,手不自觉摸桌上的烟盒,取出一支,熟练倒执,习惯性在桌边有节奏地一下下轻顿。 一双水汽迷蒙却难掩灵性的眼睛,占据脑海,“抽烟不好,你少抽点,最好戒掉。” 声音软糯糯的,裴靖清抬眼,心上蓦地又柔又暖。 苒苒长大了,会关心他了。 回忆裴苒很小的时候,就愿意跟他亲,喜欢抱着他的脖子往他下巴蹭,被胡茬扎得笑咯咯的。 笑得见牙不见眼,两排小奶牙,两个小酒窝,可爱极了。 现在的苒苒,变了很多。 顿烟的动作早停下,很快,烟支调转,拇指压蒂,重新推回,然后抓起烟盒,收进抽屉。 128师5团3营营房。 “这姑娘真俊!” “对对,漂亮,好看!” “孬样!就知道漂亮、好看,这叫、叫……”3营营长李充直操着一口鄯地方言,嫌弃别人陈词滥调,自己也憋不出花样来。 “那叫啥?那叫啥?”他们知道李充直肚里斗大字没有,故意起哄。 “去、去、去。” “叫有气质。”夹在人群里的王敏凑向李充直小声提醒。 王敏参军前念过私塾,大家都叫他“小秀才”。 “对,就叫有气质,漂亮还有气质,小秀才就是小秀才,不孬!” 本次的先遣部队,大后天黎明即开拔,今晚长官部特别犒劳。 5团作为先遣部队之一,3营恰巧分到裴靖清交让勤务兵给后勤包裹里的胡兴堂点心,里头藏着裴苒给裴靖清的照片和信。 “你们说,这都是给谁的?里头写的啥?”李充直在围挤下,朝灯照着手里的信封,盯着嘀咕。 “肯定照片里的小姑娘写给她对象的。” “也可能是家里给找的媳妇儿,寄小相来给看看,问中不中?” “这还中不中?是要天仙咋?” “要不咱们拆开信看看。” 大家七嘴八舌,好奇得不行。 “这不好吧。”王敏弱弱反对,“隐私,别人的隐私。” “孬样!不看,我们咋知道是给谁的?咋转交?” 王敏看到信封上确实一片空白,并无亲启字样,而且,营长的话有理,咋转交? “孬样,念!”李充直把信往王敏手里一塞。 王敏不愿扫大家的兴,就从善如流,掏出信纸。 打开刚扫一眼,王敏“啊”出声来。 “咋?都写了啥?” “这……这是裴师长家千金写给师长的家书呢。” 听到“裴师长”,大家登时肃然,头顶飘过五个字,“他们闯祸了。” 王敏无辜地瞅一圈,都蔫了,不用营长说,自己喏喏折好信纸复原,装回信封里,拈着最底端小小心心放桌上。 这回没谁敢闹,都琢磨着怎么跟师长交代。 大晚上,李充直躺在炕上睡不着,其实大家都一样,只不过他更加心事重重。 最后忍不住出声,“你们说,咱们马上就要出去打仗了,师长家女儿会跟师长说些啥?” “营长,你是不是想你女儿了。” 旁边的人偷偷捅他,怎么能提营长的伤心事?李充直的女儿叁岁时死在寇军的一次轰炸里了。 窸窸窣窣的声音,李充直其实知晓,“孬样!我就想我女儿了,咋啦?” 天天想!时时想! 王敏听着对话,犹豫再叁,大胆小声提议,“要不,咱把师长千金的信念一念?看师长千金跟师长说啥,咱就知道营长千金跟营长说啥了。” 李充直顺手一巴掌扫在王敏头顶,咧嘴笑骂,“孬样,还千金!” 动口又动手,眼角却笑出了褶子。 七 王敏举着手电筒,大伙挤着围成一圈,满脸兴致洋溢,却安静无声,都等着词从王敏嘴中念出。 “爸爸: 念安。 回家时间匆匆,你必定想同奶奶二叔长谈。但苒苒也有话,很想对爸爸说。 爸爸和爸爸的长官与士兵,御寇多年,智慧、勇敢,真让苒苒感动、骄傲。思及其中不可想象的艰辛苦绝,苒苒又不得不为你们惴惴忧心。 这次入汵,真希望你们能不为跋涉所劳,不为补给所苦,不为枪弹所伤;真希望你们气壮山河地奔赴,齐全完整地归来。 爸爸,你好久没有见过裴园的四季了。裴园真美,石榴树已经高过房檐,夏天一开花,谁走在树底下,谁就被照得人面通红。秋天有丹桂,香闻园外。冬天时,梅花开得很安静。等过年,我和奶奶包饺子,外头大雪一直下,下得裴园一时有一时的样子。苒苒常想,若是爸爸在侧,欢喜和心境将会何等不同…… 苒苒言不尽意,爸爸珍重万千。” 王敏念完,愈发感觉身边鸦雀无声,他压着声音瞅着大家提醒,“完了。” 过好久,有人悄悄说,“再念一遍吧,我还想听。” “俺想俺家门前的柿子树了,硬柿子摘下来,埋在棉花里,埋到冬天就软和了,晒着太阳吃。” “孬样,就知道吃,师长千金还关心咱们呢。”李充直鄙视他,又冲王敏问,“秀才,师长千金叫苒苒?会写信,是大学生不?” 王敏看了看信纸上印的“京洛大学”四个字,答道,“是吧,好像还是国内最好大学的大学生。” “乖乖,真不孬!” “那那些大学生都像师长千金一样俊、有气质、会写信、笑得开心?” “她们家里都有好看的花园?都会包饺子?” “你们孬不孬?不是这样,我们的仗不白打啦?秀才再读一遍,读叁遍!” 裴苒不知道,她克制了很多感情,写给裴靖清的信,被他麾下的士兵先睹为快。 这些即将奔赴远方战场的士兵,有的感受到来自身后所保护的同胞的温情,有的产生强烈的幸福感——有生之年亲眼看到自己拼命挣求的岁月美好,有的看到了下一代远超他想象的样子。 长久熬在思乡思亲里几近麻木的心灵,一时备受慰藉。 他们越发胆壮,商量等后天出发时才把信和照片还给师长。 因为即使信和照片在他们这,也是师长的,师长早晚能看到。 还给师长,他们可就再看不到了。 翌日,随着裴苒的信在士兵中不断传阅,欢欣活泼的情绪,像风吹麦浪一样,绵延在128师先遣部队的集训地。 师长温润儒雅又刚毅威严,他们居然能看到师长的私人信件。 师长的千金叫苒苒,有人说“苒苒”是茂盛轻柔的意思,师长希望他家千金能好好成长。 苒苒考上了国家最好的大学,长得俊、会写信,笑起来有酒窝。 苒苒觉着他们很勇敢,为他们骄傲,关心他们,希望他们不用风餐露宿,打仗顺利。 他们相信整个唐国像苒苒这样想的人还很有多。 他们很开心。 他们要打胜仗,把贼寇赶出国门。 裴靖清在参谋长杜钦陪同下来作最后视察。明天就出发,士兵间今天在进行一些轻松的比赛——蒙眼组装枪械。 一见师长,他们非常热情。盛情难却,裴靖清也加入了他们,并从从容容以领先五秒的成绩胜出。 枪械组装本是最基本的军事训练,等裴靖清取下蒙眼布,竟发现这场比赛吸引来过多的士兵。 投在自己身上的眼神,是异于寻常的喜悦盈亮。裴靖清觉着好像和比赛无关,但和自己有关。 他望了一眼杜钦,杜钦会意,询问团长,“怎么回事?” 八 即使士兵们百般小心,裴靖清第一眼看到的信,也已经布满细碎的蹂躏折痕,惋惜和期待像本能一样悄然滋长。 奉上信和照片的五团团长赵长庚,神情歉歉,“师长,我们……” 裴靖清举掌打断,“不必多言。不知者不罪,而且靖清知道,弟兄们背井离乡岁月多,思乡心切,读家书聊慰乡情,可以理解。” 语毕,裴靖清收获了比刚刚比赛胜利更热烈的掌声。 回到办公室,裴靖清从褶皱的信封里取出照片和信。 黑白的照片里,裴苒穿着白色宽袖旗袍,站在开花的石榴树底,长发黑得发亮,略歪着脸笑,右靥酒窝瞩目。 照相时天气很好,阳光照得她眯了眼,笑意仿佛更深了。 真好看。 念头初萌,裴靖清手指不禁往掌心钩曲,回避似的不再看。于是又拿起信,读到“谁走在树底下,谁就会被照得人面通红”处,刚刚那张照片,忽然被染了鲜明色彩,花影人面,是如在目前的真切生动。 嘴角不由扬笑,心里也不由与裴苒同问,若这景象是他亲眼所见、亲手所摄,心境将会何等不同? “报告!长官部急电。” “念。” 杜钦翻开文件,“长官部着第九战区顾东夔部128师裴靖清师长、79师廖恒远师长、新编85师徐昭师长、新编63师白正廷师长,速赴长官部。” 作战图前,顾东夔神色凝重,开门见山,“据最新情报,宁国人在佃国对寇作战节节溃退,如果战况继续恶化,将对我入汵军队极为不利。” 佃国在唐国的西面,汵地是唐国的西南领土,倘若宁国人在殖民地佃国消极作战,乃至佃国全境失守,无疑给唐军极大的压力。 “哼,这莫不是宁国人知道我军马上挥师入汵,故意放水?吃定我们不会眼睁睁看着寇军从西面入唐。”白正廷义愤填膺。 裴靖清端详地图后建言,“如果宁国人有意弃守佃国,最佳撤退地应是西北的复国。我们可联合宁军,在恰当的时机,分别从东边和西北对寇军在佃国进行合围歼灭。” 顾东夔对着地图沉沉感慨,“不论如何,国门必须坚守,诸位要做好未来战线被拉长叁倍甚至五倍的准备。” “请长官放心,职下一定不辱使命。” 七天后,第128师作为先头部队也到达汵地。 汵地气候濡湿闷热,瘴疫传染,远甚于想象,特别是长官部的文职人员,身体多难以支持。 近来连日心猿意马的裴苒,在放学途中看到兵役署为第九战区征招翻译、办事员的官员,蒙在心上的浓云,霎地清散。 “叫什么名字?” “裴苒。” “多大?” “十八岁。” “嗯,领这个号去那边等考核。” 直到裴苒手拿编号,等在场地外的长椅上时,表情仍愣愣,脑子也懵懵的。 怎么就来这了?是莫名有股气支撑着她,她必须这样做。 凭借扎实的语言功底和标准的寇语发音,裴苒顺利通过考核。 接下来,就是身份甄别,因此,她报名做随军翻译的事,裴靖清和林芝蕙在第一时间就知晓了。 兵役署内,裴苒接到了远在汵地的裴靖清的电话。 在裴靖清发声前,裴苒握着话筒好像能听到他的呼吸,带着情绪的呼吸,很忐忑。 “苒苒?”裴靖清的语气里没有怒气、不满、失望。 “……爸爸。” “苒苒得到兵役署长官的认可,爸爸真替苒苒开心,也为苒苒骄傲。” 裴苒不出声,也不敢哭,翻译也是兵,要坚韧不拔。 “但是苒苒,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在军队遇到了难处,爸爸可能不允许苒苒打退堂鼓。因为裴苒是裴靖清的女儿,国难当头,士兵都誓与国土共存亡,裴靖清不能把自己的女儿从战场送到后方去。” 爱看书:﹝﹞ 九 裴靖清的话说得无私又无情,十分铁石心肠。 但对裴苒来说,单是“裴苒是裴靖清的女儿”这句,那种他们注定要荣辱与共的亲密无俦,令她不光不觉着委屈,还备受激励,甚至认为裴靖清对她的措辞够含蓄委婉,“爸爸放心,苒苒绝不会当逃兵。” “苒苒……”林芝蕙拉着裴苒的手,心里不大是滋味,这可是在她身边长大的小孙女,然而,“你要像你父亲一样为国效力,奶奶不能拦你,得支持你。” 林芝蕙说得眼睛红红的,“就是担心你,你自小没有吃过什么苦,以后可要万事小心,要安全。” “我知道。”裴苒抱着林芝蕙的胳膊也十分不舍。悄悄自问,为国效力尽忠的心思,到底有几分,她也糊涂得很。 裴靖波进房间,送来一本书,书名叫《汵西本草图谱》。 “这是我同学在汵西大学领着他的研究生新做出的成果,里面有汵西数百种药用植物的全形、考证、分布、药理、文献,他们已经贡献给当局了。你随身带一本,以备不时之需。” 裴苒听闻,如获至宝,“谢谢二叔。” 听得裴靖波直叹气,即使学校愿意为参军的学生保留学籍,他总觉着这与退学毫无二致,“但草药对炎症毫无作用,这里是吗啡和抗炎药,你要收好。” 裴苒睁大眼睛,非常不解。 “苒苒,你是二叔看着长大的。现在你要去前线,二叔想尽办法也要把这些弄给你。”裴靖波拍了拍裴苒的脑袋,“你爸爸要是对你铁面无私,就告诉二叔,二叔给你出头。” 汵地。 128师入汵休整的两天里,裴靖清在师部同团级以上军官筹谋了入汵第一战。 天气渐热,汵地又在南方,气候恶劣,导致的水土不服可想而知。 越是如此,越是需要一次捷报来振奋士气,更是让西线佃国的宁军看到唐方固守的决心和实力。 在128师入汵的第四天凌晨,双方的战斗在汵西打响。赵长庚五团下的3个营歼灭敌军800人,缴获物资若干,首战告捷。 顾东夔在长官部高兴得不行,和裴靖清说,“敌我伤亡比例五比一,堪称奇迹,算是开了个好头。 不过弗云啊,接下来这里吸引的寇军会越来越多,以后的仗一定会越来越艰苦。128师是我军的王牌师,我们要对得起国家百姓的期许,也要让它完完整整地从第九战区光荣撤离,所以,你责任重大。” 裴靖清立正回复,“靖清明白,请长官放心。” “报告!第79师廖恒远将军电。” 顾东夔正要吸烟的动作止住,神情不无得意地对裴靖清说,“79师可能已经抵达白水河,正好坐灭自汵西往东南败逃的700寇军。” 裴靖清有那么一瞬失了方寸,行军多年久违的慌乱令他十分不适,裴苒正是随第79师来汵的。 他以为对裴苒可以公正无私,铁律严明,事到眉睫,才知道血肉亲情这个东西,真会乱人心志。 “念。”顾东夔令下,裴靖清心都拧了。 “师所属步兵团已在白水河构筑阵地。另,侦查团于白水河西北发现小股寇军,奸敌所需,着请新征文职人员推迟4小时抵达汵西长官部。” 这封电报,最重要的消息莫过于79师已提前抵达白水河。 其余,眼下皆不关痛痒。 裴靖清的心思全都在那电报“不关痛痒”的部分,回到师部,坐在指挥部的椅子上,心绪难以平静。 这是苒苒第一次直面战争,枪炮战火、鲜血杀戮、伤残死亡……一切残酷的东西都赤裸裸摆在她眼前。 “给我根烟。” 杜钦愣了一下,算起来,师长已经很久没有碰过烟了。 他很快反应过来,从口袋里拿出烟,抽出一支递上。 裴靖清整根折握在手,攥在鼻前,静静深吸,一言不发。 ps:去看书:woo18νip﹝wσo18νip﹞woo18 十 师长这么反常,明显是听到廖师长的电报,担心苒苒小姐了。 师长的私事,他不主动说,作为职下,杜钦是不能妄自揣度过问的。 不过,若是拿捏准确,也并非分忧无门。 等时间差不多了,杜钦手拿最新汵西作战图,向裴靖清请示,“师长,职下要去长官部送作战图,您是否同去,再与顾司令协商下一步作战计划。” 音落,裴靖清像被下了决心,从杜钦手里扯过作战图,果决往外走,“你去安排五团叁营的人员补给,作战图我送过去。” 苒苒该到安全到长官部了。 但他得亲眼看看,才真踏实,或者让苒苒看到爸爸,叫她定定心。 走到门口,想起汵民送来的蜜橘,个头虽小,但水分足,味道甜,因为戒烟,他桌子上总放几个。 又折回来抓起两个放口袋里。 驱车二十公里,到达长官部。 “弗云你亲自来送作战图?”唐军的高级军官素质极高,都不是无事多舌之人,顾东夔不知刚刚入伍的翻译人员里有部下子弟。 “杜钦正在为五团各营安排人员补给。” 顾东夔颔首,摁灭手中的香烟,戴上白手套,“你来了也好,新征的文职人员到了,你随我去做一下动员。” “是。”裴靖清侧身站定,请长官先行。 一个是战区的最高指挥官,一个是唐军的王牌师师长,两人往那一站,身经百战历练出的凛凛之态,不怒自威,叫人望而生畏,又深感稳若磐石般的可靠。 原来裴靖清在前线是这样的,给人无往不胜的踏实感,是能稳定军心、鼓舞士气的存在,站队列里的裴苒想。 顾东夔讲话毕,对裴靖清说,“请裴将军也训示几句?” 裴靖清本想安抚一下这些人,特别是裴苒初来战场的惧意,没想到一开口就成了这些话: “诸君中有驻唐使馆官员,有大学外语系教师,甚至在校学生,民族存亡之际,诸君不畏死,不贪生,壮烈奔赴。靖清亦誓将洒尽热血,力担杀敌之责,与寇军周旋到底,不负诸君放弃个人前程,同入救国道路,共镶保土卫国之伟业。” 当他站在那个位置,面对一群满腔赤诚的书生,军人的本分和气概自然而然地涌回他的血液灵魂。 顾不上柔情羁绊,也不能允许裴苒软弱退缩。 视线所及如兵锋所指,被对视上的裴苒茫然一瞬,裴靖清给她传递的是决心意志,是同仇敌忾。 众人肃然。 裴苒觉着自己第一次离日记里的裴靖清那么近,他就是天地正气的化身,真好。 她也觉着哀凉委屈,觉着裴靖清眼神里的众生平等,辜负了她的千里迢迢。 列队散后,倒有两位使馆官员和教师上前与顾裴二人攀谈。 裴苒自觉对战事无实际有益建言,人也不够分量,怎么都站不到他们面前,挨到都散去,再不敢磨蹭。 而裴靖清呢? 叫住女士兵、女医护问话,他并非没有经验。 但这个人是裴苒,是新来的,是他女儿,众目睽睽之下叫住,单单为从口袋里掏出两个小橘子给她。 裴靖清如何堂皇? 更多┇书:woo18oo 1 8 p 十一 “长官,下午在白水河,我们当中的一个小翻译开枪打死了一个寇军呢!” “还是一个小姑娘。” “噢?”顾东夔意外地向裴靖清,“这批文职素质不错!只是怎么没人上报?刚刚也好当面嘉奖。” “廖将军奖励了她一本从寇军那缴获的烫金封面笔记本。” 裴靖清迫不及待问,“那位小翻译叫什么名字?” “叫裴苒。” 裴靖清觉着自己心尖悠悠一晃荡。 顾东夔下令,“勤务兵,去把裴苒请过来。” 新入伍,即使是误打误撞击毙敌人,其敢于对敌的胆色也是不同一般。 裴苒接到命令,第一想的是裴靖清是不是还没走。 拍拍脸,扯了扯衣服,对着地上的影子照看,并没有不得仪之处。 远远对视,裴靖清的眼神柔和了许多,她嘴角动了动,最终恢复如常。 裴靖清没有任何示意,她也不敢冒然认他。 裴苒太小了,通身的稚气和书卷气,穿上军装也不能改变骨子里小姑娘的文弱,淹没在队列里不觉,单站在两位首长面前,相形之下,显得那么的触目惊心。 顾东夔的心思倏地变了,欣慰、痛心、耻辱、愤恨,少年血性不灭,国家希望不绝,但须征学生入伍,无疑是以杀鸡取卵的方式支援前线,未能早日驱除敌寇,真是将帅无能。 “你是未毕业的学生?” “报告长官,大学二年级。”裴苒回答得有模有样,却稚拙难脱。 顾东夔不由地弯下腰来,眼睛红红的,和蔼道,“孩子,我送你们回学校读书怎么样?” 裴苒一惊,眼睛转看陪立在一旁的裴靖清,是他跟长官提议的么? 不像。 于是自己寻求答案,讷讷却坚定道,“裴苒不能当逃兵。” 顾东夔笑了,气度威严,但语气温和,“绝不会拿你们当逃兵看,回到校园,你们珍惜光阴,刻励修身,苦炼本领,等我们打败了敌寇,正好由你们来建设国家。如果不幸,保国之路,既阻且长,你们将来一定有能耐比我们做得更好。怎么样?” 顾东夔的话很动人,但生生把她和裴靖清分隔成了两个时代的人。他们只能是前赴后继的关系,这怎么可以呢?他们不可以并肩一道么? 明明几分钟之前,他俩还在鼓舞激励他们,要共同保家卫国呢! 裴苒不知道怎么应对这位沧桑持重的长官,试图坚持,试图用目光向裴靖清求助,让顾东夔转变态度,认为其实她可以。 而裴靖清脸上凝重着悲悯之色,不肯开口帮她进言。 裴苒觉着,明明她和裴靖清面对面,偏偏她一人陷入彷徨无助之中,面对焦虑与灼躁。 有一股气在胸腔扶摇催动,她不能让裴靖清置身事外,要把他拉下水,要看他的态度,“可是我自13岁学习寇语,就立志,将来要加入128师,做裴师长部的随军翻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