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陵二三事》 1. 楔子 “永平八年,奸相构陷御史曹谋,曹家族灭,鸾鸾失母。” 天越来越热,午后窗一关、空调一吹,平躺在床上听着外面远远的模糊的车声人声,舒服得就像一条随波漂流的咸鱼,在碧蓝澄净的天空下发呆,惬意无比。闭上眼,那几个字又跑了出来,从残破的碑刻拓下来的隶书字体飘逸、隽永典雅,可翻遍史书,并没有永平这个年号,亦没有名唤曹谋的御史。鸾鸾失母,墓主人叫鸾鸾,听起来是个女孩子,她生平经历了什么?生卒年是何时?该死的盗墓贼,把墓室洗劫一空,就留下残破不缺的墓志铭。 一只脚刚踏入梦境,电话就响了起来。我摸到手机按下接听键,王姨温柔甜美的声音传来:“阮棠,听说你要去x城?” “嗯,主编说要开一个考古为主题的栏目,正好缪叔参与了x城新发现的那座古墓的挖掘,我就拜托他带我去现场看看。”我打了个哈欠,揉揉眼。又听见王姨担忧急切地道:“去多久?什么时候出发?药够不够?你明早过来我给你再开些药,顺便再测一下脑波。不行,我得打电话跟老缪交代一下,你一个人出远门,发病了可怎么办。”说着,不等人回答,就挂了电话。 真是欲哭无泪啊,我讨厌吃药讨厌做脑电波,那么多根线贴在脑袋上,还要不停地听那些滴滴答答声,一坐就是半小时,令人烦躁。偏偏王姨这个精神科医生,沉迷于给我做脑电波检测,沉迷于每日三餐监督我吃药。 偏偏去x城前一晚王姨有台手术,没空监督我吃药,而我忙着收拾行李,竟也忘了吃药这件事。当晚睡得极不安稳,以往做过的噩梦在这一夜轮番温习了个遍。最后那个噩梦最为真实,梦见自己在个黑乎乎的封闭空间躺着,呼吸急促困难,伸手去推,触到一片木板,很重,怎么用力也无法挪动其分毫,而越用力,越觉得身体各个地方都在裂开,于裂缝处又长出了枝叶,枝叶越来越密,挤满了小小的空间,最后竟将木板顶开了,一丝光漏进来,我长成了一棵树! 随着那道光进来的,是一声柔柔的叫唤:阿绵。 随之而来的,是闹钟的响铃声。我睁开眼,大口地呼吸着,仿佛真的刚从地下长出来,贪婪地摄取着空气。 王姨说,自从那场车祸后,我的精神状况就极不稳定,不仅拒绝想起以前的事,隔三差五还会发病,走在路上看见小巷子会突然害怕尖叫,忘记早上还一起吃饭的缪叔,整宿整宿地做噩梦,最后硬撑着不肯睡觉。我不记得以前的事,不记得我的父母朋友,王姨推测这可能是大脑的自我保护,只要我忘了和父母的回忆,不记起车祸时父母丧生的惨状,就不会痛苦。但因为受了强烈的刺激,到底脑子不怎么正常了,吃了几年的药才稳下来,托缪叔帮忙又在一家杂志社找了份工作。他们虽是我父母旧友,但闭口不提往事,大概是怕刺激到我。我也不问,无休止的吃药检查,使我懂得如何珍惜眼前的平静和快乐,那些黑暗可怖的日子里,因为发病,连阳光回想起来都是破旧的半死不活的,整个人仿佛吊在悬崖边上,绳子时不时往下坠,受尽惊恐痛苦的折磨。如果捡起回忆只会让我重临深渊,那我不愿回头,只想一直往前。 x城多雨,我到的时候,刚下完一场暴雨,乌云挤出最后的水,细细的、濛濛的,雨丝有气无力地飘,落到树叶上染成绿色,落到泥土里沾惹尘埃,风往哪吹,雨丝就往哪飘。挖掘现场一片泥泞,缪叔的衣裤上全是泥巴,蹲着和旁边的学生交代着什么。没有缪叔的带领我无法进去,只能在围栏外等候,一直等到夜幕降临,缪叔才结束工作,带我去吃饭。 “这次挖掘的古墓里,除了那块石碑,只剩下带奇怪花纹的棺椁,其余的都被盗墓贼搬走了。”吃饭时缪叔脸色凝重,“还好墓室周围陪葬的木佣还在,目前已经挖出3具了,明日挖第4具,带你去看看。难得的是在x城如此湿润多雨的环境下,木佣保存得相当完好。” 第二日还是下雨。我穿着雨衣,看木佣一点一点被挖出来,先是发髻,眼睛——那双眼睛是用褐色琉璃嵌入做成的,十分逼真,与之对视时我仿佛看到他眨了眨眼,然后整颗头露出来了,脖子,肩膀……此时风雨愈发猛烈,挡雨的棚子差点被掀飞,头上闷雷一阵又一阵,最后挖掘工作不得不中止,众人先撤到安全地方躲避。 我望着那具半截埋在土里、风雨中岿然不动的木佣,叹口气:“缪叔,你说他要是会自己把土扒开、给自己撑个伞多好。” 一直盯着木佣的缪叔听完我的话,惊讶地“啊”了一声。其余人都趁着休息的时候吃午饭,此时只有我与缪叔两人望着木佣,他“啊”的同时,我也疑惑地“咦”了一声。 “他是不是动了?”我看向缪叔,他也一脸惊奇。 “我好像看到他真的伸手扒了下土。”我又说。缪叔顾不得风雨,跑了出去,我急忙跟上去,两人顶着风蹲在雨里捂着头顶的塑料帽子,细细观察,可泥水不停地流着,根本看不出泥土翻动的痕迹。 “你再扒一下!”我觉得方才是看错了。 谁知,他真的动了动手臂,把埋在土里的双手抽出来,将身上的泥土往两边又拨了拨。 此时其他人见缪叔跑到木佣边,以为出了什么事,也都跑了过来,看到地上尚未消失的十道长长的手指挖掘痕迹,纷纷不解地问:“缪老师,等雨小点再挖吧?不急这一时。” 缪叔神色已经恢复了正常,点点头,我才发现他的手不知何时偷偷抹了泥。 “刚才一阵风,我一时眼花以为木佣要倒了,才慌忙跑过来。没事没事,大家回去继续吃饭吧。”说着看了我一眼,示意我不要出声。 众人离去,我听到其中一位小哥说:“雨真大,把泥土都冲开了,没想到这木佣的手势是这样的。” 我低头,木佣维持着扒土的姿势,有些好笑。 大概是淋了雨,当晚我便发起烧来。 我最怕发烧,一发烧,王姨给我开的药都得停了,换成降烧药。那些精神类药物一停,我便要发病,头疼头昏、精神恍惚,周遭一切都好像泡在水里般,似幻影、似泡沫,我也像一颗泡泡般左摇右晃,下一秒就要破灭。可降烧药不吃,我可能会烧成智障、甚至烧死,所以也只能忍了。 次日王姨也来到了x城。我躺在床上,烧得两眼泛泪两颊通红,可怜兮兮地看她:“王姨,我难受。” 她拍拍我的胸口,像哄小孩一般:“阮棠乖,等你缪叔来。”等缪叔来做什么?他不是医生不能看病,不是冰块不能降温,用王姨的话说,“只会挖死人骨头”,难不成我要死了,让缪叔来挖坑埋我吗?浑浑噩噩中我混沌一片的脑袋各种奇怪的想法和杂乱的声音绞成一团。缪叔好像来了,他说什么“真的是因为古墓发的烧吗”,王姨也说了一堆话,我听不清了,我感觉自己真的是一棵树,哦不,是一段木头,动弹不得。有人将我背起,走了一段长长的路,雨声淅沥,x城真是一座雨城,生活在这里的人会不会因为雨水太多变成鱼?那我要做一条快乐的咸鱼,因为太咸别的鱼不吃我,我只要翻翻肚皮随波漂流,饿了就啃啃青苔水草……我嗅嗅鼻子,好像真的闻到了潮湿沉闷的气味,是那种被潮气浸透了的石头长出茸茸青苔的味道。努力睁开眼,是一块块垒得齐整的石砖,我觉得有些冷,可是连打喷嚏的力气都没有。 背我的人将我放在了地上,背靠着一块冰凉坚硬的东西,大概是石板。王姨哄着给我喂了水,我恢复了一些力气,缓缓抬起沉重的眼皮,眼前竟是墓穴,长长的甬道外是不曾停歇的雨声,穹顶墓室里挂了盏灯,王姨拨弄着背进来的仪器,仪器伸出许多触手一般的线,线的另一端全贴在我脑袋上。 讨厌的脑波检测! 嘀——嘀——嘀——熟悉的声音响起,我又闭了眼,心里愈发烦躁,最后抬手去扯那些线和耳机,因太用力,手指被割了道口子,大概流了血,王姨马上扑过来,按住我的手,喊道:“老缪!” 正在拿纸描摹棺椁上图纹的缪叔急忙从另一边跑过来,帮着按住我。我力气用尽,又安静下来。王姨摸摸我被汗水浸湿的头发,低声道:“不测了不测了。” 缪叔一手拿起掉在地上的检测图,余光一扫,把另一只手拿着的稿纸一对比,惊呼道:“楠楠你看!”说着拿到王姨面前。我半睁的眼睛看见缪叔描摹的稿纸上,有一段图案似连绵山峦,曲线起伏和我刚做出的脑波图相吻合。 王姨难掩激动兴奋:“快,把石椁上所有的图案都描下来!” 两人分头描摹,已然顾不上我了。等描到我身旁时,两人同时抬头,相对一望,彼此了然,把我往旁边挪了挪。 他们现在满脑子都是那些奇异的山峦图和我的脑波图,一心想着其中的巧合玄机,仿佛有一股力量驱使着他们去解开谜团。我不想管什么图啊字啊,我只想喝水。水壶放在仪器旁边,我扶着石椁站起来,方才割到的手指隐隐作痛,血估计又渗出来了。 那石椁只到我胸口,我起身太急,头晕目眩,眼前猛地一黑,往后一倒,跌入棺中。王姨和缪叔听到我的叫声,终于从那堆纸中回神,要来拉我,不料整个墓室摇晃起来,我被彻底抖入棺内,迷迷糊糊中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天要亡我,居然这时候地震了! 我听见石砖砸地的声响,听到王姨喊“阮棠”,听到缪叔声嘶力竭地喊“楠楠,跑吧”。我困倦不已,慢慢闭上眼,那些声音就像遥远的水里破掉的泡沫,不真切、没有温度,最后消散了。 地震就地震吧,就当大地母亲亲自给我摇篮了。 夜里的大火照亮了半边天,星月不避猛火,犹自璀璨,雕梁画栋被火舌卷入口中,所有色彩烧成滚滚浓烟,黑烟中燃烧的噼啪声、众人的惨叫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阮棠咳嗽着醒来,入眼一片火光,光和烟逼得她眼泪直流,鼻尖除了烧焦味,还有一丝香粉甜气萦绕。 背着她走出屋的女子将她放在水井边,拿沾了水的帕子给她擦了擦眼睛和脸。她终于能睁眼,眼前是个三十出头的妇人,头戴金步摇、身着紫罗衣,双瞳如水温柔地看着她,似要将她画在眼底、再不忘记。不知为何,见了她的模样,阮棠稍稍止住的泪又掉下来,心口一阵阵地疼。 “老爷这把火烧得好,干干净净死在火里,比死在奸人刀下强千百倍。只是可怜了我的女儿。”妇人爱怜地抚摸阮棠的脸,淡淡笑了,“娘托水精之力把你送出去,你漂到哪处、便在哪处安居。记住你不是曹家人,切不可为曹家报仇,安安稳稳过一辈子,不要对任何人说你的过往。” 阮棠此时只觉做梦一般,魂在身体里,却控制不了躯壳。她是主人、也是旁人,真真切切地看到一切、感受到一切、经历到一切,可剧情的走向、人物的悲喜,仿佛早就设定好了,她是参与者、亦是旁观者。是穿越了?掉到什么游戏里了?她变成了里面的玩家?这种解释似乎最合理了。按照剧情发展,她不受控制地扑到妇人身上,哭喊着:“娘亲,我不要和你分开,你与我一起走!” 妇人轻轻推开她,依旧笑着:“好女儿,你不姓曹,可我是曹家妻啊,怎么能走。”说着扶起阮棠,拍拍她的背,像所有母亲哄着自己的小孩那样,“不哭了,该走了。再迟些天就亮了。” 阮棠刚刚站定,却被妇人往后一推,头朝下掉进了井里。她看见妇人的笑和含泪的眼,看见冲天火光和坍塌的楼台,看见天上闪烁的星和寂寥的天。她掉落水里,可并不觉得难受,冰凉的水如柔软的被包裹住她,顺着黑黢黢的地下水道不停地前进,她什么也看不到了,只是一直哭一直喊着娘亲,哭到最后睡着了,再醒来时天已大亮,她仍在水下漂流,阳光透过水面照到她脸上,她伸手去挡。有几艘船从她上面划过,她大声呼喊,声音溶入水中,没有人听见。偶尔有鱼游过她身边,偶尔有飞鸟扎到水里,她漂过一条又一条的江河,天明了又暗,她欲要挣扎,无处着力,只能任由水带着她前进,时而顺流、时而逆流。不知过了几天,她又饿又累,她问水精要去哪儿、什么时候上岸?没有声音回答她。 这是个什么游戏,就一个NPC吗!给点操作提示啊! 可阮棠仿佛只是住在这个身体里的另一个灵魂,控制不了躯体、控制不了故事走向,清醒又模糊,好像做着梦。她想着王姨,视她如己出的王姨,一定以为她死了吧,可不要把眼睛哭瞎了,她定会想办法回去的。她漂进一座城,城墙高耸墙砖如鳞,逶迤若盘踞的龙,护城河上的桥走过许许多多人,她一个也没看清,直到漂到城中一处僻静地,岸上杨柳依依,正是三月好春景。阮棠只觉水波一推,她摇摇晃晃朝岸边荡去,娘亲的水精之力怕是耗尽了。 她伸出手要去抓垂到水面的柳枝,还未触碰到,梦便醒了。 2. 新婚 桑陵城号称天下第一繁华地,城中茶坊酒肆数不胜数,彩楼欢门不计其数,百业兴盛万姓安居。城中有一小商人,名唤卫迟,年方二十,几年前来桑陵时身无长物,穷得野狗见了都不睬,如今竟攒了钱在城中一僻静处买了个半新的小院子。 买房后没多久,卫迟成亲了,他行事低调,不过请些好友在巷口脚店吃了些酒、放几挂鞭炮。天色刚黑,他便匆匆辞了宾客,众人了然地笑,有人起哄:“卫小官人心急了!” 卫迟回到家中,进门落锁,一面往房内走一面摘下头巾,又脱去外袍,随手披在衣桁上。 他的新娘子一身喜服,静静地躺在床上,却是阮棠。 卫迟洗漱一番,终于惬意地躺下,一只胳膊从阮棠颈下穿过,另一只手放在她腰间,抱了好一会,又低头去亲阮棠的嘴。 阮棠的梦恰在这时醒了。 卫迟并不意外她此时苏醒。 她很意外眼前有个陌生男子正在亲自己。 她挣扎拍打,可对方酒气上头,一条腿压住她,又握住她的手腕,两人唇舌间的交战不输手脚。良久,那人终于撤了力气,阮棠大口喘着,愤怒和羞愧让她握紧了拳头,朝卫迟眼睛就是狠狠一捶。 卫迟低哼一声,捂住眼:“阿绵,你作甚打我?” 正坐起身慌慌张张要爬下床的阮棠不由得停下动作:“阿绵?” 她想起那个梦,随着光照进黑暗的声音唤的不就是“阿绵”?她的意识慢慢清醒,环顾四周,雕花木床,红纱帐,喜烛,古香古色的布置……穿越了?她低头,发现身上穿的果然是古时候的婚服。再看那男子,长发高束,眼如点漆,浓眉如剑,红唇水润,两颊微红,身上还有淡淡的酒气。 “你是谁?不管你是谁,我先说清楚啊,我不是阿绵,我叫阮棠,我可能是穿越了,我不是你老婆。” 卫迟一怔,半晌,松开捂着眼的手,道:“我自然知道你叫阮棠。阿绵,你不记得我了?” 阮棠看着他那只红肿的眼,正担心会不会被抓去见官,卫迟忽然凑过来,她本来已经爬到床沿,被他这突如其来的靠近一吓,整个人往后倒去,幸而卫迟拉住了她,没让她的后脑勺磕到地上去。 阮棠一只手努力拉着被角,一只手扯住卫迟的肩,有些急了:“我说了我不是阿绵,我是穿越来的!” 良久,卫迟轻轻叹了口气,稍一用力,把阮棠拉回怀里,抱着躺下:“先睡吧,酒喝多了有点晕。” 阮棠又挣扎,却听见他说:“你再乱动,我可顾不得你是不是阿绵了。” 她于是不敢再动,但仍试图和他讲道理:“我理解你的心情,新娘子突然被换了魂,你肯定难以置信痛不欲生,但我也是无辜受害者,你先放了我,明天我们再想办法行吗?” 卫迟没有理她,自顾自睡了。阮棠听见耳边均匀的呼吸声响起,自知多说无益,只能僵着身子努力拉开两人的距离,睁眼无眠到天明。 这一世的阮棠小名叫阿绵,和卫迟早有婚约,卫迟到桑陵城打拼赚钱,前两年阮棠父母去世,卫迟便将阮棠接到桑陵城同住,如今好不容易买了院子有了落脚处,忙不迭地完婚,不想又出了岔子。 这是第二天卫迟说的。 阮棠听卫迟如此这般说得伤心,心里不免有些愧疚,劝道:“我们找找法子,让我穿越回现代去,你娘子也能回来和你团聚。” 卫迟一只手拿着鸡蛋在眼睛上滚啊滚:“你就是我娘子。” “我不是。” “我不会认错。” 阮棠翻了个白眼,不想跟他继续理论。 “出巷子右转,开脚店的郑婶你还记得吧?”卫迟掏出些许碎银递给阮棠,“想吃什么让她送来,余下的钱就寄在她那,日后我若不在,你去她店里吃喝,钱用光了她会告诉我。” 阮棠是个社恐,如今人生地不熟的,她更加不敢独自出门,死活不肯去。卫迟指了指自己乌青的眼,道:“旁人见我新婚之夜这样,保不齐传些什么话,以后你我出门就难抬头了。” 纠结再三,阮棠还是出门了。郑婶似是与她相熟,一面招待一面殷勤地问昨夜怎样,阮棠吓得丢下银子就跑,身后细细的嬉笑声伴着郑婶那句“小娘子羞了”,鬼似的追着她。如此几日,纵是她不出巷子,街坊邻居也传遍了卫迟婚后纵欲过度、出不了门的谣言,在脚店的那些熟客每每见了阮棠,都掩袖偷笑。 阮棠嚼着饱受嘲笑买来的饭菜,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将事情全告诉了卫迟:“以后出门,你难抬头了。” 卫迟放下筷子,道:“无妨,任他们说去。” 大人好度量!阮棠心中暗叹一句,又说:“我不想出门了,你眼睛的淤青散得差不多了,以后你去买。” 卫迟想了想:“那明天我去买。只是你不出门怕是不行,容家瓦子给你的假只剩五日了……” “容家瓦子是什么?” 卫迟叹气,给她解释了半天。 原来此世的阮棠有一段灵舌,可模仿婴孩儿童、少女少妇、老妪老翁等人声,亦可学鸟蝉牛马、雨雪风雷等自然之音,于是来桑陵城后,找了个在城中一处瓦子给傀儡戏配音的工作。容家瓦子是桑陵城里数一数二的,当初卫迟托了好些人,再加上阮棠模仿的各类人声惟妙惟肖,一人可配数角,容家瓦子才收了她。瓦子里说书、杂耍、皮影、戏法、傀儡、歌舞等,各种娱乐无所不有,阮棠听了,一面惧怕上班与生人相处,一面又好奇向往那热闹好玩的去处,想早日见识。 “可我忘了怎么模仿别的声音了……”她愁容满面,“会失业的吧。” “这几日你好好琢磨,能记起最好,若不能,再寻他处就是,不怕。” “那你呢?你什么时候回去上班……额,做你原来的营生?” “明后天。” 说话间,已吃了八分饱。阮棠放下碗筷,卫迟收拾一番,自去洗碗。阮棠倚门看他从院中古井打水,拿丝瓜络和肥皂团仔仔细细擦去盘上油渍,心想真是个居家好男人。弄完已过晌午,卫迟回书房歇息——那夜过后,在阮棠的强烈要求下,卫迟搬去了书房睡。 那间书房总是关着门,阮棠没进去过,就在主屋东面。西面是茅厕,中间柴火间,最外厨房,阮棠去看过一圈,都还整洁,可惜没有自来水。院子不大,又在巷子深处,隔壁都是废弃老屋,却是卫迟能买得起的最好的地方了。 黄昏时,走在巷子里,人影被拖得老长,像竹子,手一张开,又像稻草人,阮棠小跑着学鸟飞翔的模样,忽左忽右,忽快忽慢,嘴里还“呜呜”着助力。恰有燕子从头顶掠过,叫了两声,阮棠停下抬头张望,学着叫一声,竟与燕声一模一样。 她又惊又喜,清清嗓子,又学着叫唤,竟有三两只燕闻声落到人家墙头,转着小脑袋盯她。 肌肉记忆吗!太好了不会失业了!阮棠开心得晃起手中木盒。 于是到了郑婶的脚店、打开盖子后,发现里面的碗碟碎了不少。 郑婶说话一向大嗓门:“怎么都碎了!没事没事,我这有,先借你用了!”一面回身拿柜上的碗碟一面和倚在柜台前的三两位大娘继续八卦,“你们是没见到,街尾那个胡家的小相公,乐得什么似的,天天抱着美人坐在屋里傻笑,他爹娘请了多少僧道术士,都没用!那小相公慢慢就病了,如今连床也下不得了……” 阮棠本无心探听,但又听一大娘道:“泥人儿会说会笑、能跑能动,还变成了真人,大奇事!” 她一下子想到自己穿越前,在考古现场和缪叔看到的会动的木佣,心中一激灵,但也不敢凑上去加入,只在旁边假装漫不经心地听。 原来,最近有妖僧在城中卖陶俑。陶俑皆女子,纱衣襦裙钗环玉带,与人无异,过路男子见了,一眼着迷。传言那些男子将陶俑买回家去,不过三天陶俑化为真人,那些男子沉迷温柔乡中,诗书不研读、商铺不经营、妻儿不管顾,意志消沉人消瘦,半月后便瘦骨嶙峋双目突出,性命垂危矣,闹得人心惶惶。昨日城主下令搜捕全城来历不明的女子,不管真假抓到后通通火烧扬灰,有些烧后确是陶俑,有些是无辜女子,竟被活活烧死。阮棠听得愤怒,这什么狗官,草菅人命!紧紧握了拳,仿佛城主在她掌心,她要将其捏死。 她回去和卫迟说了这事,不停地骂城主。卫迟低头看着和家中花纹样式都不一样的碗碟,不敢多问原因,只时不时跟着骂两句。 “确实狗官,猪狗不如。” “可惜那些无辜姑娘。城主该死。” “骂得对……来吃点菜。” 次日卫迟早早就出了门。阮棠在院中晾衣服时,忽听见敲门声,吃了一惊,心想许是卫迟的朋友,自己独自在家又不好招待,而且万一是坏人……于是屏气息声,当做无人在家。 那人又敲了敲。 “卫迟在家吗?” 是个苍老嘶哑的声音,分辨不出男女。阮棠打开一条门缝,门外站着个光脑袋老人,满脸褶皱,佝偻着身子,披僧袍拄木杖,估计是落光了牙,嘴巴抿得看不见唇,眼皮耷拉到瞧不见眼珠子。阮棠心中戒备松了不少,将门又拉开一些,道:“卫迟出门去了,还没回来。” “能否容老身进屋坐一坐,等等他。” 阮棠忙让出路来。老者颤颤巍巍进门,阮棠落了门闩,便去扶,却觉老人的胳膊僵硬冰冷,搀着坐下,发现老人身后竟背着个木箱子,始终不肯卸下。阮棠又倒了杯热茶,实在不知说些什么,便坐到窗边的榻上,随手翻卫迟的书。老者也不多说话,喝了茶,静静坐着,仿佛呼吸都停止了,阮棠偷眼望去,觉得屋里坐的好似一尊泥塑。 等到暮色四合,也不见卫迟回来。阮棠跑了好几次门口,顺着长长的巷子望去,始终看不到熟悉的身影。最后一次,她倚在门口思索着要不要去郑大婶的脚店里买些鱼肉羹来吃,老人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沧桑的脸上所有表情都被老态取代,真的很老了,老到看不出年纪、辨不出男女。老人似是微微叹了口气,又似只是长长吐出浑浊的呼吸:“小娘子,看来卫迟不愿见我。你告诉他,曹元怜记着他的好,不论他出于何种目的救的我,不论他到底是谁。”说着,慢慢跨出门,拄着木杖缓缓走入长巷尽头的昏昏暮色里。 曹元怜走后不久,卫迟便拎着肉羹回来了。阮棠饿得肚子咕咕叫,三两口扒完,才说起下午的事。卫迟静静听完,没有说话。 “曹元怜是谁?看起来没有一百二也有一百岁了,你怎么不见她,让个老人家白等半天。”阮棠擦擦嘴,又给自己倒水漱口。卫迟正在整理被她弄乱的书籍,淡淡地说:“曹元怜今年不过二十几岁,是前御史曹谋的女儿。” “哦……谁?”阮棠猛地起身,水杯被打翻,骨碌碌在桌上转。卫迟抬头看她,一字一顿地说:“前御史曹谋的长女。” 石碑上那句话又浮现在眼前。 “永平八年,奸相构陷御史曹谋,曹家族灭,鸾鸾失母。” 她急急走到卫迟面前,握住他的手,颤声问:“今年是……是什么时候?你们不过公历的吧?” 卫迟奇怪地看她一眼:“永平十年。” 永平……鸾鸾失母……曹元怜是鸾鸾?为何二十几岁的她看起来那么苍老?阮棠的手握得更紧,又问:“你认识她?你还知道哪些关于她的事?告诉我,告诉我好不好?” 3. 痴心 曹家被灭是两年前刚开春那会,恰是阮棠来桑陵城的前一月。 当今天子昏庸无能,奸相花云早把持朝政二十载,权柄滔天,莫说曹谋这样的官员,纵是皇子,也要依附于他。曹谋本也是奸相门生,但自诩清流,不肯替花云早卖命,棋子无用,被抛弃也是早晚的事。那些清流倚仗太后,明里暗里和花云早斗了十几年,太后一死,失去凭附,这回被连根拔起,从此朝中“只见繁花色,不闻流水声”。曹谋有三儿一女,女儿曹元怜自幼体弱多病,长到十四岁时,又得了怪病,全身溃烂起泡,药石罔效,曹谋将她送到了桑陵城容家。传闻容家有神土,和水成泥,服之可医百病解千毒——都是传闻罢了,若不是无计可施,谁会死马当活马医,选择相信一团泥巴能救人命?曹元怜在容家吃了一年的泥水,到底抗不过命,及笈那年病殁,遵遗愿就葬在了桑陵城外青山上。 “曹元怜并没有死,容家藏了她十年,其中缘由我亦不知。去年我于市中购得青蚨血,传说用青蚨虫母血或子血涂银,再以子血或母血召之,不论远近,银子必飞回……” “奸商!”阮棠脱口说出,说完又忙捂住嘴。卫迟不与她计较,继续说:“我将那罐青蚨血放在仓房,谁知第二日曹元怜抱着个木箱子躺在仓房中,浑身是血、奄奄一息。那时她还是二十来岁的模样,只说自己是曹谋之女,谢我救命之恩。我虽一头雾水,但不想惹麻烦,给了她些银两就打发她离开了。” 其他的再问,卫迟也说不出什么来了。阮棠只好作罢,当晚睡一阵醒一阵,极不安稳,天刚亮就起来了,胡乱洗漱一下就出门去寻曹元怜,只要找到鸾鸾,就能找到穿越之法了吧? 阮棠走出巷子,一路顺着鱼贯街问过去,却没人见过曹元怜,而且众人关心的不是什么背着木箱子的老人,纷纷议论着昨晚城主亲自带人抓住了妖僧,命人当场用白绫绞死,把尸首呆在西城门上示众呢。好多胆大的人跑去看了,阮棠想起曹元怜穿着的僧袍和秃秃的脑袋,心中一股不祥预感升起,跟着人群走到西城门,走出十几步,抬头看,晨光照耀,高大巍峨的城门上晃悠悠挂着个穿焦黄色袍子的老人,老得即使死了,看起来也和活着没有什么区别,又或者说,她活着的模样就像个死人。她的背上还背着那个木箱子,崭新的,刷了漆,油亮亮的。 周围的人有的叹息,有的称快,有的壮胆子来看了,又心生不忍,掩住眼睛走开了。阮棠僵在原地,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眼底热泪被风一吹,滚落下来。 曹元怜真的死了。 阮棠红着眼睛回家时,家里多了个女子,坐在院子里,身材微胖,皮肤白皙,穿紫色上襦,靠在树下仿佛一丛开得很淡的花。她望着阮棠走进来,笑了笑,声音和她脸上的肉一样软:“卫小娘子。” 阮棠觉着她眼熟,问道:“你是谁?” “我是曹元怜。”她一直笑着,只有眼睛在动,“也不对,曹元怜已经死了。我也快死了。” 阮棠听不明白,心里有些害怕,停了脚步喊:“卫迟!卫迟!” 卫迟又出门去了。他总是很忙。 “你别怕。”曹元怜闭上眼,许久,才又开口,“我已将死,唯有一愿,死后这点骨灰能归故里,纵是洒到护城河里与淤泥一处也瞑目。卫小娘子,能说的我都告诉卫迟了,能给的也都给他了,谢他这几年的暗中庇护。劳你转告他,一定把我这点骨灰带回帝都……”说话间,她的头越来越低,低到衣襟里、低到看不见发顶,阮棠哆嗦着捡木棍一挑,衣裳下是一具陶俑,发髻高挽,明眸红唇,宛若真人。 卫迟回来后,看了看陶俑,说是混了曹元怜的骨血,阮棠于是更不敢碰。那晚她整夜没合眼,也不肯回自己屋中,抱着被子猫在书房中卫迟平时小憩的榻上,死活不愿走。一闭上眼,城门下晃悠的尸体就仿佛晃到她脑门上,她怕。卫迟就坐在烛火边,给她讲了个睡前故事:“你不必害怕她,她原也是个苦命的痴情女。” 桑陵城现在的城主容成济,与曹元怜的父亲曹谋,虽年岁相差许多,本是同乡好友,感情甚笃,而曹元怜自小仰慕容成济,自会走路那会,年少的容成济就抱着她穿花折柳、逗猫喂鱼,手把手教她写字。后曹谋入帝都,容成济下桑陵,一人自命清流,不与奸相花云早为伍,一人遵父遗命依附花云早,在花云早的扶持下当上桑陵城城主,每年从桑陵送往丞相府的奇珍异宝数不胜数,两人在官场上分道扬镳,但私交依旧亲密。曹元怜十四岁那年身染重病,容成济听闻后写信提出不如用容家神土试着治一治,曹谋同意了,将女儿送到千里之外的桑陵。 曹元怜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进的桑陵城,也不记得桑陵城是怎样的繁华景象。她一直在昏睡,直到容成济亲自给她灌难喝的泥水,她呛得直咳,只觉泥水下肚,仿若蛟龙入海掀起惊涛巨浪,闹腾得她叫“疼”,喊了一夜,终于醒来,躺在个青年男子的怀里,身上裹着厚厚的被子。 那人倚着床柱闭目正好睡,曹元怜抬手摸了摸那张久违的脸。动作很轻,她毕竟病太久了,没有力气。 男子没有睁眼,抓住她的手往被子里塞:“你一直喊冷,扒在我身上不松手,折腾了一宿。” 曹元怜此时不冷了,但还是往他怀里钻:“我终于见着你了。” 容成济皱着眉,依旧没有睁眼:“小元,这几年你不断给我寄信,我很少回……” “因为你太忙了。” “因为我在第一封回信里说得很清楚了,我希望你过得顺遂无忧,得一如意郎君,安稳一生。” 曹元怜想起自己日日写信,积攒一月,便差人送到容家来,日盼夜盼,等着容成济哪怕回一句话。容成济总是说她年纪小不懂事,可她心里什么都明白,知道自己选的如意郎君是什么样的,知道自己不是年少不经事胡闹,知道自己是真心喜欢容成济。她说:“我和你在一起,也可以顺遂无忧、安稳一生。本来娘亲给我挑好了夫家,父亲也不许我再给你写信,幸好我得了这病……大夫都说我快死了,可我很欢喜,若不是这病,我都见不到你。” 容成济终于睁开眼,但没有看曹元怜,只是望着屏风上的荼蘼花,良久,叹出两字:“何必。” 传闻前半部分没有错,曹元怜躺在容家喝了近一年的泥水,渐渐好了起来,比之前更丰腴了些,少女婀娜的曲线也日益明显。她愈发离不开容成济,每日在楼上眺望,等着容成济从柳下缓缓而来,穿过假山堆,上了浮桥。他走到桥上时,曹元怜总会喊他,声音像夕阳里的晚风又软又暖,而后挥着手里的帕子,眼底眉梢都是雀跃。 容成济每天来一回,亲自给她喂药。那泥水实在难以下咽,又苦又涩,还辣喉咙,若是以前喝药,她必捏着鼻子一口气干了,然后赶紧咬一嘴的蜜饯,可为了多留容成济一会,她喝泥水时,总是一小口一小口地抿,末了整个人耍赖地趴在容成济身上,一边喊苦一边挤两滴泪博同情,容成济便轻拍她的背安抚。 若是旁人看了她这模样,定要骂她不知礼义廉耻,女孩子家家的脸面全不要了,可她顾不得,只要和容成济在一起,她便开心。 曹元怜及笈那日,容成济来了两次。 头一次,看着曹元怜喝下那碗兑了泥水的药后,容成济如往常那样离开了。日薄西山时,他又来了,手里拿着个漆雕木匣子。 曹元怜正坐在妆台前梳头发。晒了近半个时辰的日光才把刚洗好的湿漉漉的头发晒干,曹元怜十指作梳爱怜地梳弄着散发,夕光从窗格洒进来,她的发晕出一层金灿灿的、朦胧迷人的光,肉乎乎粉嫩嫩的腮帮仿若枝头熟得恰是时候的蜜桃。容成济在屏风边呆站了好一会,直到曹元怜从镜中发现了他,转过头来笑着问:“你今天来了两趟了。” 她很喜欢笑。 容成济走到她身后,打开木匣子放在台上,里面是一支金钗,钗头一个胖娃娃屈膝托腮,笑脸如莲,十分可爱。 “今日是你生辰,你都忘了?” 曹元怜确实是忘了。在容家的日子,从晨光照白了窗纸,再到烛光接续夕阳涂黄屏风上的荼蘼,一天就过去了,她不记得过去多少天,原来一年了,真快啊。拿起金钗,曹元怜指尖摩挲着小女娃的笑脸,忽而有点想家。往年今日,曹家上下都会为她庆生。 容成济没有说话,低头把她的长发拢起,想了想,笨拙地为她梳了个发髻。曹元怜有些惊喜,容成济从不主动和她亲昵的,于是紧张得端端正正地坐着,就怕手一动或身子一歪,惹容成济不乐意。容成济拿起金钗,插入刚绾好的松松垮垮的发髻里,曹元怜抬眼看镜子,正好与容成济对视,咧着嘴傻笑。 容成济也一笑,但很快移开目光,虚咳一声,便要离开。曹元怜回身抱住他,哼哼道:“你多陪陪我嘛,十五岁一到,不知还有多少光景。”说着,眼角落下泪来,这一年虽然病情好转许多,可先前那些大夫都说她活不到及笈,算命的也说她命长不过十六岁,近日来她心中大不安,总预感着有大事要来。容成济轻抚她的后背,低声安慰:“别乱想。” 曹元怜把脸在他胸前蹭了蹭,又慢慢站起来,蹭到他的脖子,蹭到他的侧脸。容成济捏着她的肩膀,不知该做何动作,在曹元怜的嘴唇落到他唇边时,他终于将那软绵绵热乎乎的姑娘推远一些,自己也往后躲了躲:“小元,别胡闹。” 她“嗯”了一声,不管不顾地去亲他,笨拙但坚定,两只手环住他的脖子,整个人几乎挂到他身上。 “小元……”容成济又推。 “我十五岁了,不是小孩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还是不喜欢我吗?” 容成济深呼一口气:“我不是不喜欢你……我对你不是那种喜欢……” 曹元怜的眼泪流得像雨打残花,一朵一朵簌簌地掉。她低头在容成济肩头狠狠咬了一口,随后又踮起脚尖,疯了似的扑到容成济身上,毫无章法地亲他。 容成济一退再退,最后坐到床上,曹元怜便跨坐上去,伸手扒他的衣服。 他半推半就地从了,任凭她胡乱动作,后来见她几次不成功,便翻身将她压在身下:“你真的想?” 曹元怜抱住他,微微颤抖地说:“我只是做我现在想做的。”又故意在他耳边轻声道,“是我睡你,你放心,日后若有悔,也赖不到你身上……啊!” 太阳渐渐落下去,屏风上的荼蘼也渐渐看不清了。 4. 塑偶 那日之后,曹元怜的病情每况愈下,不过月余,已下不得床。容成济抱着她,给她喂药,她喝了一口,摇摇头。 “没用的,好不了了。这下遂了你的愿了,以后不会再有我这样不要脸的姑娘缠着你了。” “休要胡说,好好吃药,会好起来的。” 可到底没能好起来。每日力气恢复些,曹元怜就绣荷包,一个小小的荷包,从来桑陵城开始做,断断续续一年,上面的荼蘼花绣了又绣,总觉得不好。最后一日,曹元怜连说话都费劲,躺在容成济怀里,絮絮叨叨地念着:“你事务繁多,要注意保养身子,莫要过度操劳。我晓得你想干大事业,但不要急……我若是能帮上你多好啊,可是我什么也干不成……阿济,你为什么不喜欢我……”说着说着,又哭了,末了,哀哀地说,“阿济,我给你的香囊,你不可以丢。” “好,我不丢。小元……” 曹元怜从没觉得如此困倦,耳边容成济还在说着什么,但她听不见了,慢慢地周遭一切都暗下来、静下来,慢慢地,她什么也不知道了。 那是她第一次死亡。 热,浑身都热,热得浑身疼痛难忍,又喘不上气,几欲窒息,想喊叫,张不了嘴,只能发出喉咙的呜呜声,周遭一片通红,耳边有大火燃烧的声响,轰轰,轰轰。动弹不得,像是被禁锢住了,连眼睛也睁不开。生不如死,这是地狱吗?她不曾做坏事不曾害过人,为何要受这业火焚烧? 轰轰声渐熄,四周暗了下去,刺眼的红缓缓消失。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又出现一道亮光,一阵凉风涌进来,曹元怜感觉到自己连同身下的板子一同被抽了出去,一双手抚上双颊,耳边传来一声轻唤:“小元。” 那是她死前听到的最后两个字,也是醒来后听到的第一个词。 曹元怜用尽全力想屈指,终是徒劳。 容成济始终陪着她,给她穿衣、擦脸,半月后她终于能睁眼了,被容成济抱在怀里,如同他们第一次见面那般。 对外,曹元怜已经病逝了。容成济说,不忍她就这样死掉,偷偷拿她的骨灰和神土重塑了个泥人,加以少女鲜血,在火中烧了三十余日,令她起死回生。 这是容家禁术,逆天换生死,不仅消耗神土,也容易被反噬。 曹元怜能下地了。她的手脚冰冷僵硬,第一次尝试自己走时,摔得鼻子都破了。后来她能自己走到窗边了,这不见天日的屋子不知是建在容家哪一处,从琉璃窗子望出去,是模糊的波动的亮光,如果光消失了,便是太阳落了山。等到她完全恢复了,她问容成济是不是可以走出屋子,她想去看看院里的蔷薇,想吹吹晚风、晒晒晌午的日光。可容成济说,神土遇水而活,遇火重生,唯独不能见日光,她若出门晒了太阳,顷刻间就会干裂破碎。 除了容成济,她见不到其他人,听不到其他声音。她把每日容成济的到来当成神赐予的光,把容成济当成了她的神、她生命里唯一的光,她还是爱笑,对着容成济傻傻地笑,容成济不在时,她在阴暗的房子里朝着琉璃窗子唱歌,是小时候侍女偷偷教她的:氓之蚩蚩,抱布贸丝……。 一首歌,唱了多久,她不记得,她被关在小屋子里,用自己对容成济的喜欢、对他到来的期待,来对抗漫长的寂寞和孤独。 可容成济两天没有来了。 现在的她是泥塑之身,不需吃喝,但需要爱。容成济突然消失,她又出不去,琉璃窗又一次暗下去,她觉得自己要疯了。她大声喊叫,拼命拍打那扇冷冰冰的大铁门,把桌上的茶器、椅子和花瓶全砸向门,又捡碎片试图砸破琉璃窗,手掌被割出好几道口子,流出血红的泥水,一股土腥味。 最后她绝望地坐在地上,号啕大哭。 应该是过了很久吧,她睡了过去,听到有人叫她:“小元。” 曹元怜疯了一般坐起来,看了看来者,死死抱住他:“你怎么才来,你怎么才来……” “出了点事。”容成济想拉她起来,奈何她死死不放手,索性也坐下,揉了揉满是血丝的眼,“怎么闹成这样,满屋狼藉。你没受伤吧?” 曹元怜摇摇头,更用力抱着他,浑身颤抖,生怕他又消失。 “我找到办法让你出去了。” “真的?太好了!”曹元怜依旧抱着他,不肯放手,“这是好事,你怎么反而忧心忡忡?” “我遇到个麻烦。元怜,我送你出去,你帮我解决那麻烦。待一切了结,我带你回家,去见你父亲。” 她那时只顾欢喜,以为容成济终于接纳了她,要向曹家提亲。她那时不知道,早在五年前,曹谋收到桑陵城的加急信,为她哭了一宿,在她的灵位前摆满了她爱吃的烧鸡。 她再也没吃过的家里的烧鸡。 几日后,曹元怜站在日光下,抬手遮住一部分光,看着碧蓝天空和绵软白云,尽管顶着张别人的脸,心里依旧欢喜非常。 容成济有个表兄,姓明名常,是花云早心腹,官至转运使,天下漕运掌于他手。桑陵城水路纵横,来往客商出桑陵上皇都、走南随穿北娄,一帆一桅,都受制于明常。明常心胸狭隘、唯利是图,与容成济早有龃龉,这两年更是变本加厉,每每向容成济索要钱财珍宝,稍有不满便威胁要禀明丞相花云早,将桑陵城易主。去年明常发妻病逝,容成济知他千般不好但有一处可取,对发妻袁氏情深义重,便想让曹元怜扮成袁氏接近明常,从中斡旋,缓和兄弟关系。他砍下曹元怜的左脚,混入神土依照袁氏的样子做了个小陶人,命人护送送给明常。 曹元怜左脚被砍掉时,感觉不到痛。小陶人送入火里后,她却浑身发热难以忍受,仿佛在火中焚烧的是她自己,床栏被她的手指抠出一个个弯弯的小坑,容成济的手臂被她咬破,直到火灭了,她才睁开被汗水打湿的双眼,有气无力地说:“不要再烧了……” 小陶人顺利送到明常府上。明常本不屑一顾,婢女把陶人捧到他眼前,他一见陶人的脸,先是震惊,后咬着牙骂:“容成济那狗儿,专在我伤口上撒盐!”命人把陶人丢进后院湖水里。次日清晨,仆人在湖边发现一女子,卧石酣睡,黑发披散,白衣单薄,凑近一看,竟是死去的夫人,吓得大叫。明常听后提剑而来,说必是妖孽,可剑还没抬起,看到女子模样,他愣在原地站了片刻,随后红了眼,骂道:“还不快将夫人送进屋去!” 曹元怜化作袁氏,成了明府夫人,住在袁氏先前的屋子里。明常夜间回来,直奔回房,脱衣上了床,将已经睡着的曹元怜吓一大跳。 “小圆……”明常从后面抱住她,在她颈间拱了拱,“我好想你啊,你终于回来了。” 曹元怜僵住身子一动也不敢动。直到身后明常呼吸渐匀鼾声响起,她才松口气。明常的身子很暖,她自十岁后,近距离接触过的男子除了父兄只有容成济。回想起来,容成济硬邦邦的胸膛,比明常的宽,但不如明常的温热。那夜她明明心里害怕,但睡得很香。 在容家,前前后后算起来,待了有六年,曹元怜先是因病被关在小院子里,后又被囚在小黑屋中孤独地过了五年,她多渴望能过正常日子,做梦都想着每晚躺在容成济怀里安睡,就如现在躺在明常身边一样。可容成济很少在她那过夜,而她时日不多,陶人传魂,遇水化人,最多维持三个月,她要想办法完成容成济交代的事,这一切结束后,就能和容成济回曹家…… 明常对她很好,得了闲就来看她,和她说话解闷,给她送各种奇怪的小动物,短耳朵兔子、会唱歌的鸟、白色的鹿、尾巴比身子还长的狗……每天下午,丫鬟都会端来各式甜点,她不喜欢吃甜食,可袁氏喜欢,她就忍着腻吃了。天气好的时候,明常会带她去城郊踏青、爬山、放风筝,最刺激的是骑马,她坐在马鞍上紧紧拽住缰绳,明常牵着马慢慢地走,绿草如茵铺到远山上,不知名的小黄花散着淡淡的香,暖暖的风吹动马儿的鬃毛,她说,郎君,你再走快些。明常依言加快脚步,她又怕,嚷着慢些慢些。明常哈哈地笑,翻身上马,胸膛像坚实的城墙,双手围成一座瓮城,她安坐城中。鞭子挥动,马儿哒哒哒跑起来,她啊啊地叫,放开缰绳攀着明常的手臂,虽害怕,但心里说不出的畅快。 她总幻想着背后稳稳护住她的人是容成济。 三月之限即到。曹元怜沉溺于明常的宠爱,竟有些不舍得。明常夜夜与她同床而眠,但从不越过最后一道线,曹元怜羞问缘由,但觉得只这样也很好,她冒充袁氏,得无限恩宠,明常虽名声很差、器量褊窄,但对发妻情深义重,如此也可解思念亡妻之苦,一举两得。 三月很快到了。某日明常醒来,发现身边的袁氏消失了,门窗紧闭,院里丫鬟小厮众多,她不可能自己跑走。那几日明常脾气很差,稍有不如意就打骂下人,众人皆惶惶不安。好在半月后,桑陵城的容成济又送了尊陶人过来,一夜过后陶人再次化成袁氏,明常脸上才有了笑。 夜里曹元怜伏在明常胸膛上,一只手指绕着发丝玩,看似不经意地说道:“幸而容城主通阴阳,将奴从地府带了上来,才有你我夫妻二人今日团聚。” 明常双手枕在脑后,“嗯”了一声:“我倒没听过他会回魂之法,只听闻容家有不可告人的秘术。” “那便是了。容城主许是听闻郎君丧妻悲痛,念着兄弟情谊,才出手相帮的。不然改生死逆天命,是极危险的。” 明常冷笑道:“我不信他这么好心。当年你还指着鼻子骂过他,他怎可能如此大度助你还魂?必定是另有所图。” 曹元怜思索了一会,才道:“奴幽冥一遭,灵府混沌,前事记不清了,只当他是好人。不论所图为何,他能让你我再次团圆,奴感激他。” 明常许久没有回答。曹元怜抬头一看,他闭上眼,仿佛睡着了。 那三个月过得飞快。期间曹元怜几次提及容成济,明常都不作声,最后那夜曹元怜抱着明常,半是哀求半是撒娇,要明常报答容成济。 “他有千般企图,郎君想办法应了便是,倘若惹恼了他,奴又见不到郎君了。”曹元怜说着掉了泪,那眼泪里三分真意、七分虚情。明常叹气道:“先睡吧,明日再说。” 明日,袁氏又消失了。 这回等了整整一月,容成济没再派人送陶俑过来。明常最终等不住,写了封信飞鸽传到桑陵城。 5. 双杀 这回等了整整一月,容成济没再派人送陶俑过来。明常最终等不住,写了封信飞鸽传到桑陵城。 容成济看了信,捻了捻已长了半指长的胡须,走出门去。容家后院有个大湖,湖边乱石堆叠假山起伏,容成济在其间穿梭,走到一山石凹陷处,扣动机关,再轻轻一推,坚硬石壁如门大开,容成济走进去,山石恢复如初。 沿着石阶往下,又是一道石门。扳动机关打开石门,再开一道铁门,容成济看见曹元怜坐在琉璃窗前发呆。 “想什么呢?”他点燃烛火。 曹元怜摇摇头。她的两条腿都被容成济砍下做陶人了,后来容成济拿所剩无几的神土给她又烧了新的双腿,摸上去硬邦邦冷冰冰,她还不太适应。容成济见她不愿起身,就拿了糕点喂她,她不爱吃甜,这些都是咸口的。她咽下最后一口糕点,问:“什么时候再去明府?” “暂时不去了。” “为什么?”曹元怜有些急了,“他还没答应报答你呢,阴兵咒术我也没探听到。” 容成济微微笑着,伸手把曹元怜揽进怀里,一只手摸着她冰冷但细腻的脸,道:“他那样小心眼的人,报答我?今日能写信以桑陵漕运威胁我,明日就会拿我全家性命逼我交出起死回生之法。花云早倚重他,我说不上话,而今好了,他把你当成袁氏,你能在他枕头边吹吹风。” “我说了很多了。” “光说不够的。”容成济脸上笑意越深,“元怜,明常信任你,你可以动手了。” “动手?” “帮我杀了他。” 曹元怜浑身僵住,半晌,不可置信地抬起脸:“我会劝说他的,让他把桑陵城的漕运归还于你,让他交出阴兵……” “他不会给我的。我要的,也不止这些。”容成济的手停在曹元怜脸上,明显感觉到她在微微发抖,于是放软声音说,“杀了他,我这城主之位才坐得稳。等他一死,我送你回帝都看看爹娘,他们以为你死了,前日还写信来叮嘱我记得每月到你坟上看看。元怜,我已经找到让你恢复常人的法子了,只要你帮我除掉明常,我送你回家……你爹若同意,你若愿意,容家主母的位置便是你的……” 曹元怜没有说话,把头埋在臂弯中哭了起来。哭了许久,她推开容成济:“你是不是在骗我,你还是不喜欢我,你不喜欢我……你都把我送给别人了……” 容成济一手搭在她背后轻轻拍着,安慰道:“小元,我没有把你送给任何人,那只是泥人而已,不是你。神土耗尽,能利用袁氏接近明常的只有你了。我也是逼不得已,若明常真让花相把我从城主之位撤下来,我又如何保全你?” 曹元怜便真的相信容成济的迫不得已。 容成济再次送陶俑到明府。这次砍的是曹元怜的左手。明常待曹元怜如往昔,可曹元怜脸上很少有笑容了。 夜里睡觉,曹元怜先是假寐,待明常睡熟了,她便睁开眼,呆呆望着枕边人,直到天亮。她脑子里一会儿是和爹娘兄长相处的画面,一会儿又回想起容成济的脸,一会儿身上仿佛又是火烧般的灼痛,一会儿又仿佛和明常骑在马上吹着远山来的暖风。等此事一了,就可以和容成济长相厮守了。这样想着,她悄悄起身,摸出藏在枕下的匕首。烛火昏暗,明常面对着她熟睡,她的手颤抖不止,忽听见明常喊了一声“小圆”。 曹元怜忙把匕首放在身后。明常微微睁眼,看见她,松了口气:“我以为你又不见了。”曹元怜说:“口渴,起来喝了杯水。”说着躺下,假装打了个哈欠。不一会儿,耳边鼾声响起,曹元怜不敢再睁眼,身下匕首硌得肋骨生疼,又是一夜无眠。 明常病了,病得很严重。 他不是一下子病的。起初只是头晕,晕了大半个月,开始上吐下泻,几日后瘦得不成人形,只能闭门谢客。曹元怜衣不解带地照顾着,可毫无用处。 “夫人,明爷是中毒了,看时日有半年了。”花重金请来的神医道。 中毒?谁会下毒害明常?曹元怜对明府里的恩怨一无所知,一时想查,又不知从何查起。神医喜欢摸额头,摸完自己额头,又去摸明常额头,随后又说:“冒犯夫人了。”而后伸手摸了摸曹元怜的脸。身边的丫鬟小厮都吓坏了,忙将神医按住,一顿好打。 “夫人莫怪!”神医一边抱头一边说,“在下知道谁下的毒了。” 曹元怜忙喝住众人,问:“谁?” “夫人下的毒。” “继续打!”曹元怜要气哭了。 “夫人别恼!且听我说!” 外人都不晓得,夫人是陶人变的。神医也纳闷,夫人沾了一身的毒,为何毫发无损。与她朝夕相处的明常,确实是中了她身上的毒。 “可还有救?” “毒不重,尚可救。” 伺候明常的活,曹元怜不敢做了,每天站得远远的,看丫鬟给他喂药擦身,远远的,很想走近几步看看他脸色怎么样,跟他道歉,告诉他自己其实不是袁氏,可是不敢。治了一个多月,明常终于醒了,睁开眼就找袁氏。 曹元怜站在屏风后应他。 “你过来,躲那么远作甚?”明常连声音都很虚弱,“怕我把病气过给你?” 曹元怜的眼泪簌簌地掉,好一会儿,才说:“怕,郎君先好好养着,奴走了。” 明常在身后不住地喊她,她抹抹眼睛,走出门。 夫人又消失了。明常听到这消息时,默了许久,丫鬟提醒了一句“药凉了”,他端起一口喝完,忽地将碗掷向门口,碎片溅到正要进来的神医身上。 “郎君何故发火?” 明常又躺下去,闭了眼,缓缓说:“早知这么难受,当初就多吃几颗解药了。” “郎君万福,纵是不吃解药,也无碍。”神医撩袍在床边矮凳坐下,“只是夫人身上的毒,深入魂魄、不可救药了。” 容家秘术,不可示人。 明常不该姓明,他的母亲与容成济母亲是姐妹,当年姐姐嫁到桑陵,妹妹嫁到帝都。明常父亲外调,明常母亲到桑陵城探望姐姐,可容家人都知道,容成济的父亲和夫人的亲妹妹,在彼此成亲前就有不可说的关系,此番名为探亲,实为燃旧情,夫人虽恨得咬牙,却无可奈何。探亲回家后一年,明常出生。 明常的父亲,因外人的闲言碎语,对他并不好,动辄打骂,纵容小妾欺负正室,若不是没能剩下其他孩子,明家家业不可能传给明常。明常当家后,父亲的那些小妾无一例外,全都惨死。 得不到的父爱,名义上的姨父给了。他三不五时写信问候,随客商路过时必到明府看望明常,甚至把容家秘术教给他。容家有湖,湖底有一滩神泥,会如鱼游动、如人奔跑、如树生长,百年来庇护着容家,需每月供奉,贡品最好是活人,没有活人死去不久的人也行。药中加神泥,可治百病,伤处敷神泥,不日即愈,将仇敌做成偶人模样喂给神泥,不出半月仇敌便疾病缠身、下不了榻。明常永远记得姨父慈爱地抚摸着他的头,对他说:“等你长大了,将神泥交由你守护,可好?” 当然好。这么好的东西,谁都想得到。 但其实还有比神泥更好的东西。 容父偏心,爱他人之子胜过自己儿子。容成济小时见过明常几次,起初会背着人骂明常的母亲,后来动手打,再后来,容成济把明常的头摁进湖里,差点害他溺死。容父知道后,容成济的身上被打出一条条的血痕。明常装晕,听着容成济的哀嚎,心里好不痛快。 后来,容父病故,容成济当家。明常靠着父亲是花云早的门生,官运亨通,最后当上转运使,死死掐住桑陵城的水运。明容二人明里暗里都得不亦乐乎,都想置对方于死地。 这些故事,是曹元怜回到黑屋后,听容成济说的。 “我照着明常的样子做了无数的偶人,扔到湖里。可神泥认主,不会伤害容家人。派去的无数刺客,无一得手,我别无他法,才让你涉险。”容成济也坐在地上,“元怜,我心里有你,你父亲托我为你治病,我不该对你有其他心思……不,是你不该到我心里来。你可晓得,为了救你,我斩了大半的神泥,若是其他人,我断然舍不得……” 曹元怜缩在角落,道:“你本就不信我,你根本不曾喜欢过我……才会一开始送我到明府时就在烧制偶人的土里下毒。你为什么要送我去,明常那么好,你为什么非要他死……” ”他好?”容成济突然起身,像暴躁的野兽一样吼道,“他好,他好,你这是和他好上了是吧?你以为他是真心对你?他没碰你吧?哈哈,他若是真把你当袁氏,会不碰你?他始终把你当替身,他也知道你是我派去的,他对你好,必定有所企图。”容成济在屋里来回踱步,因愤怒喘气声很重,最后突然扑向曹元怜,不顾对方的挣扎反抗,扯下她的衣襟、扒掉她的里衣,又用力将她的亵裤往下拉。曹元怜哭喊着手打脚踢,容成济毫不在意,指尖戳到她的胸前、小腹,狂笑道:“你自己看看,这里,这里,全是细微的裂痕,明常不会信你从阴间还魂的鬼话,他知道这是容家禁术,把活人和神泥一起烧,烧成活死人!你以为他真的爱你?曹元怜,你看着我,我才是对你好的那个!” 曹元怜在他收手之际,哭着把衣裳裹紧。 “我见过别人爱人的样子,我才知道你对我不是爱。” 容成济瞪着曹元怜,好半晌,才深深叹口气:“假作真时真亦假。” 曹元怜的右手和腹部也被砍了。容成济还是每日过来陪她,温柔地和她说话,抱着她睡觉。他一日比一日睡得沉,最后甚至一天睡十二个小时也叫不醒。曹元怜虽不愿帮他杀人,但还是担心他的,大半个月不和他说话,看他似乎病了,到底心软,劝了一句:“看看大夫吧。” 容成济低低地笑了,把头埋在曹元怜颈间,道:“无妨。最近事情太多,有点疲累而已。” “看看吧,你病了。”曹元怜摸了摸他的额头,有些烫。 “嗯,明日去。”容成济将她抱得更紧。 大夫说容成济没病。可他一日一日消瘦下去,原本魁梧高大变得瘦骨嶙峋,不可能没病。曹元怜连着五天没见到他,在黑屋子里急得团团转。第六日,铁门终于再次被打开,曹元怜跑过去,却发现来者不是容成济。 “阿济来不了了,躺在床上粥都喝不下。”那人自顾自进了门,把手里提的灯放在桌上。曹元怜借着弱光看到他的脸,惊道:“神医?” 神医微微笑着看她,带着悲悯和鄙夷。 6. 枯叶 神医微微笑着看她,带着悲悯和鄙夷。 “明郎如何了?”曹元怜几乎要扑到他身上。 “快死了。阿济在陶俑里下的毒,经你之身,害得他奄奄一息了。” 曹元怜踉跄着退了两步,靠在冰冷的墙上:“你不是治好他了吗……” “假象而已。我怎么可能治好他?对了,阿济比他好一些,还能说话。” “他也中毒了?”曹元怜脑子一麻,如坠冰窖,“怎么会……” 神医耸耸肩:“算是吧。准确地说,是中毒咒了。”他看向曹元怜,似在宣告死刑,“无独有偶,这咒也是经你之手,落到阿济身上的。” 好半晌,角落里才传来带着哭腔的声音:“不可能……” “你在局中,但许多事你并不知情。说来好笑,阿济费尽心力把你和神泥合为一体,又将你的替身偶人送给小常。我们的城主太了解小常了,对袁氏的情意,以及对桑陵城的猜忌,让小常纵使知道你的身份,也会把你留在身边,一来利用你反将一军,二来解相思之苦,毕竟自欺欺人这种事,他最拿手,小时说服自己就是明家人,大了又自我催眠自己才是容家正主……扯远了。小常只算到你会听命桑陵城杀他,没想到日防夜防,毒药不是下在碗里,是躺在身边,虽发现及时,但吃的解药被人做了手脚,如今一只脚踏上了奈何桥。你先别哭,先别忙着恨阿济。你可知小常在你三魂里下了毒咒,随魂魄转移,你再见到阿济那日,咒就下到他身上了,你可以出去看看,他现在的模样,离死也不远了。” 曹元怜真的往门口跑去。神医眼疾手快一把拦住,道:“你可想好了,见了日光,你会迅速老死。” “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上月在明府救人,如今又跑到这里……” “神医嘛,今天救这位高官,明天医那个皇亲,管他们是仇讎抑或密友。” 明府的马没有再去过远山。 明常再不能骑马了,静静地躺在床上,两颊凹陷、颧骨突起,瘦得认不出原本模样。曹元怜放下黑色兜帽,跪在床前,唤了几声。明常的睫毛动了动,但没有睁眼。 “他醒不过来了。”神医站在她身后,“再过两三天,他就会死了。你有什么话,快快与他说。” 曹元怜再顾不上其他,拉起明常枯枝般的手,哽咽着说:“明郎……你对袁氏的情意,教会了我什么是爱……我于黑暗中,望见烛火耀眼,见了你方知,日光朗朗,非烛光可比……我还是爱容成济,可我不能与他在一起了,他若是能像你对袁氏那般待我……明郎,你既知道我不是袁氏,为什么还要入他的陷阱?” 若知今日,她不会到明府来。可不到明府,她仍心存侥幸地幻想容成济对她的情意,为帮容成济,又怎会不来明府?这本就是个死结,一边绑着容成济,一边拴着明常,她是中间的结。 “要是我早早死去就好了,不会害了你,也不会害了城主。” 神医讪笑:“不是你,也会有其他人来做这事。当年吞了泥水的姑娘,除你之外,无一幸存,遭神泥反噬,全做了祭品。” 曹元怜的手握得更紧了,但又觉得全身气力都如水流失,身体不住地颤抖。她还要自欺欺人吗,原来她不过和其他人一样,是容成济的傀儡,是捏在指尖随时可抛的棋子,不是什么心上不可替代的姑娘。良久,她又靠近给明常冰冷的手哈气,明常攥成拳的手微微一动,一枚被握得温热的圆润物什移送到曹元怜手里。曹元怜一愣,随即了然地、不动声色地收下。 被神医打发走的小厮又回来了,身后跟着一群执刀大汉,绿色长袍金腰带,是容家的人。 “来得真快。” 神医飞身扑出窗外,众人急急追到窗边,已没了人影。曹元怜跑到门口,被拦着逃不了,回身看见带头的人举起刀站在明常身边,刀光如电,血如落梅,她疯了一般大叫,冲上前去,拼命捶打那人。那大汉侧身躲开,手里提着的,正是明常干瘦的头颅。 她的太阳消失了。 桑陵城近日阴雨连绵,容家有个女疯子在下雨时就会跑到湖边,嚷着要骑马。城主的胡子沿着下巴长了一圈,看上去苍老许多,撑着伞站在假山边,看人发疯。 曹元怜看到他的时候会马上安静下来。雨水把她刚绾好的发髻打乱,她的脸还是肉嘟嘟的,像天边明月,笑起来眸光璀璨。她光着脚跑到容成济身边,拉住他的袖子,问;“你不是说要送我回家吗?你不是说要让我当容家主母吗?你怎么骗人。” 容成济剧烈地咳嗽几声。雨水顺着伞沿成流而下,恰打在曹元怜头上。他把伞往后挪了挪,暗暗咬牙。神医是他多年好友,他万万没想到神医和明常的关系也非同一般,不仅帮他解毒让他多活了几天,抢走了曹元怜,还帮着给自己下咒。幸而神泥护佑,他捡回一条命,但元气大伤,得养一阵子了。他牵着曹元怜来到湖边,弯腰在水中招手,不一会儿,一团黑乎乎的烂泥,发着腥臭,像鱼一样摇着身子游来,又顺着容成济的手爬到他肩上。 原本好不容易养到牛一般大的神泥,为了救曹元怜用掉一半,为了解自己身上的咒又用掉不少,如今只剩这巴掌大小了。神泥从他的衣襟钻入,爬到他背后,黏黏糊糊的,一直爬到腰间隐隐闪现的银色咒文,整滩泥覆盖上去。片刻后,咒文颜色又欠了一些,神泥回到容成济掌中,只有拳头大小了。 曹元怜看到这,转身想跑,奈何被容成济一条手臂便死死搂住。那团恶心的臭泥巴又落到她脖子上,一阵刺痛过后,曹元怜甚至能感觉到浑身力量被吸走了。 死人为食,不如活人作祭,但最好的贡品,还是由神泥烧成的活死人。 天气好的时候,曹元怜依旧被关在小黑屋里。小黑屋建在湖底,她所见到的光,是太阳穿过水面的余晖,她不再期待光亮,反而是琉璃窗昏昏暗暗时,她最欢喜,因为那是雨天,雨天是出小黑屋的时候。 曹元怜不知道自己又被关了多久。 神医趁着容成济病得不能起床时到容家带走她,容成济一恢复意识,马上让人追到明府去,而后四处张贴告示搜捕神医,至今未果。最后做成的陶人,容成济没再拿去送人,用木箱装好摆在小黑屋最高处,曹元怜整日仰头盯着木箱子,好像总有一日,陶人会再送出桑陵城去,那时候她要拼命地跑,往帝都跑,去见她的父兄,再吃一次家里的烧鸡。 她疯疯癫癫,终于病倒。容成济一直守着她。可不知为何,她的腰间也出现了银色的咒文,慢慢地咒文越来越亮,她的气息也越来越弱,到最后眼睛都无法睁开。 “小元。”容成济喊了几遍,不见回应。 曹元怜没有做梦。她已经不会做梦了,自从成了活死人,她甚至不能在梦里见见思念的人,爹爹,兄长,娘亲,还有…… “曹姑娘。” 曹元怜醒来时,看见神医提着灯笼站在床前。她有些惊讶,环顾四周,问:“容成济呢?” “你身上的毒咒发作,他为了救你,把仅剩的神泥都给了你,如今又躺在床上休养了。你莫担心,他身上的毒咒不厉害了,性命无虞。”神医扶着她下床,“毒咒是我下的,你如今这样,我也难逃其咎,好不容易趁阿济病了来救你,有什么话日后再说,先出去。” 曹元怜指了指木箱子,神医会意,踮脚从柜子顶上拿下来给她,背在身后。 “你到底是何人?是要为明郎报仇的吗?” 半晌,神医才说:“是容家的一个仇人罢了。” 一个仇人罢了,要容家手足相残,要容家绝后。容成济命大没死,但已不能人道了。 曹元怜一步一步走出房门,走过那条长长的密道,手止不住地抖。出密道前,她突然停下:“明郎已死,容成济虽有万般过错,毕竟于我有恩,还望神医别再……” “曹姑娘,你可知为何先前阿济不敢对小常动手,那日却敢派人直闯明府要他性命?因为他攀上了花云早,花云早愿意舍弃小常这颗棋子,全因阿济帮对抗清流。”神医道,“都是可怜人。不论小常还是阿济,都没碰你吧?你与神泥荣损与共,一旦碰了你,日后负你就是负神……” 所以他们都知道,会负你。 曹元怜点点头,不说话,迈出最后一步。阳光洒在假山间,明媚温暖,耳边鸟语,鼻尖花香,像儿时在家玩闹时的好天气。 “曹姑娘,别再陷入对他们的感情里,不值得。” “他们爱过我吗?” 神医没有正面回答:“明常深爱着袁氏。容成济深爱着自己。明常故意咬钩,把你当成袁氏留在身边,明里暗里逼容成济交出神泥和起死回生之法,而容成济要的,是当年老城主交给明常的阴兵虎符,若有十万阴兵在手,莫说一座桑陵城,半个天下都唾手可得。想要兵权的,得到了神泥和让人死而复生的秘术,想复活爱人厮守终生的,偏偏手握虎符,曹姑娘,他们争来都去所做的一切,其实都和你没有太大关系,你是关键的棋子,但不是目标。” 曹元怜是爱笑的,她依旧笑着,可脸上都是泪水。 “明常后来才知道,若是早一年,袁氏刚去世那会,还能借神泥令发妻再生,一年过去,终是晚了。袁氏不在,他也不愿独活,他自小孤独,对权势其实不太上心,阴兵也好,官职也罢,他并不在意。他想假你之手杀了容成济,为自己的母亲报仇,甚至不惜赔上自己性命。而容成济,他留着你,想必是知道了明常把阴兵虎符给了你吧。” 曹元怜震惊地望着眼前人:“我没有……” “虎符一般都藏在拥有者的腹中,明常死后尸身被切碎了,可虎符不见踪影,想了又想,也只能在你身上了,毕竟明府除了你,其他人都被切成了碎块。你若不知情,大抵是明常在你熟睡时放到你身上的,这样容成济若要得到虎符,就只能杀了你了。明常或许觉得,杀你会让容成济痛苦吧。” “所以都是在利用我……” “曹姑娘,我说过你是棋子,棋子若自作多情,只会徒增苦恼。不要太把自己当一回事了。” 再后来,曹元怜靠着青蚨之血逃出了容家,因不避日光而衰,头发掉光,肌肤松弛,索性装起和尚,躲避容成济的搜捕。不久后,她学会了自己烧制陶人,那些陶人精美、惑乱人心,专挑阳刚气盛的男子下手。男子阳气,正克明常下的毒咒,看着腰上的银色咒文渐渐消失,她自嘲地笑笑,坐在破庙前的月光里,唱那首歌: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她不敢回家,与其让父母看到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倒不如让他们真以为自己早已死了。她不愿再见容成济,负心汉有什么好见的呢?她到最后还想办法帮他解咒救命,是因她的爱,而不是因负心汉有多好。 幸而曹家族灭的事,她至死不知,市井之中鲜有人去说两年前的庙堂旧事。她在人群外迅速老去,孤独地、绝望地。 她再以妖僧模样出现,很快引起容成济注意。 容成济抓到她时,她咧开没牙的嘴朝他笑。 “神泥属阴,我用纯阳之气把仅剩的神泥杀死啦!” 是为了救你。她在心里说。 明常想杀的人没死,容成济想要的东西也没得到。 都是白忙活一场。 阮棠听到最后也没搞清,最后是容成济杀了曹元怜,还是曹元怜自己老死被找到。但她的尸身挂在城门的样子,像一片枯叶,不管是别人打落还是自己掉落,枯叶都合该是这样的结局了。 阮棠也不知道,卫迟说了谎。青蚨血是他给神医的,曹元怜来找他,也是神医交代的,要报救命之恩。卫迟得到的东西,可比青蚨血珍贵多了。 秋风起时,阮棠就会想起曹元怜,枯瘦破败如落叶,枝头珍重,黄土无情。 7. 故友 曹元怜的死并不改变什么,桑陵城一如既往的热闹,卫迟早出晚归忙忙碌碌,阮棠也回容家瓦子了,瓦子里的同事虽一个也不认得,好在她以前也是个社恐,不怎么与人来往,也就没什么人会主动找她。每日她按照排班,或早或晚,配几场戏,回家疯狂地灌几壶茶水润润嗓,洗洗躺下,和现代的打工生活区别倒不大。头一回领到薪水时,她仔细数了数,二两银子加三百五十二个铜板,按照桑陵城的消费水平,温饱是没问题了。 上了半月的班,终于可以休三天假,十三日,天晴,风和。桑陵城的码头船桅如林、货多堆山,赤膊的人们从船上将一件件一箱箱货物搬运下船,早已等候在牛车旁的货主往往身着绸缎,或低头验货,或侧脸嘱咐身边记账的伙。阮棠从人群的最尾端一路小跑至临水岸边,踮脚伸脖,远远地望见一艘彩雕红船自如烟远树间缓缓而来。 她的好朋友景惜诵早早写了信来,说要到桑陵城找她玩。 南疆最大的诸侯王盘踞南随,诸侯王姓景,景家多儿郎,只得了个小千金,名唤景惜诵,自小千恩万宠,两年前来桑陵城游玩,元宵月夜与阮棠在花灯下相识,成为好友。关于这个好友,阮棠半点记忆也无,又听得是富贵家的姑娘,心里难免不安。万一是个骄横的,她该如何应付? 画船近了,船头站着个高挑的黄衫少女,眉目略带英气,站在船上居高临下的模样,威风霸气,睥睨之态,像个女将军。她的目光扫过人群,似是在检阅士兵。 当然,那是她不笑的时候。 当在人群里找到阮棠的身影时,景惜诵的笑像春日花园一般灿烂,挥着手扯着嗓子喊:“棠棠!” 起初阮棠并未发现那是在喊自己,直到景惜诵下了船朝自己飞奔而来,她才意识到“棠棠”是好友对自己的爱称。 她不喜欢这个昵称,王姨养的泰迪就叫糖糖。 “惜诵?” 她刚想打招呼,景惜诵已撞了上来,一把将她勒到怀里,低头用脸蹭了蹭阮棠的额头:“我好想你啊棠棠。” 景惜诵讲话带着南随口音,nl不分。 阮棠一手正被挤在景惜诵的胸前,手感软乎乎,像云朵。 从小红船上陆续下来六七名侍女,皆佩剑,着男装,阮棠扫了一眼,听说南随女子素来好扮成男子,但眼风带到最后一人时,奇怪地“咦”了一声。 那是个货真价实的男子,十分高,很瘦,暗蓝色长袍穿在他身上像套在竹竿上晾晒一样,一双细长的眼睛微微垂着,更添冷漠慵懒,腰间的剑与侍女不同,那把剑又细又长,若不是有剑鞘,阮棠都怕他戳到自己脚背。 景惜诵顺着阮棠的目光回头看,很快又转过头来,拉着阮棠往前走:“莫要理他,一个无赖罢了。早先说是远房亲戚,赖在我家不走,他不走我走!谁知半路我在船上钓鱼玩,那无赖顺着我的鱼竿爬上了船,说自己吃多了甜糕犯困,不留神从后面的船上摔到水里,恰看到我的鱼竿在水里搅,就抓住救命稻草般抱住了——苍天可鉴,我的鱼竿离水少说有六尺高,鬼知道他怎么抓住的。侍女们拿竹竿捅,竹竿都捅烂了,他还扒在船舷上。” 阮棠回头,那人不远不近地跟着。 她们雇了马车进城,后又下车步行走到鱼贯街,长长的大街商铺鳞次栉比,来往行人摩肩接踵。因秋高气爽,游玩的人渐多,卖风筝的将金鱼凤凰长龙挂在屋檐下,担花沿街叫卖的青年时而被姑娘招呼停下,满城热闹,映着景惜诵满眼的怒意。阮棠十分好奇,听卫迟形容,景惜诵是个话唠暴脾气,又从小各路名师教导,依着景惜诵的气性和武功,早该将那无赖打死倒插进土里了,怎么只是嘴上抱怨不行动呢?她压低声音,悄声说:“那变态还跟着呢。” 景惜诵咬牙:“我知道。”顿了顿,牙咬得更紧,“那无赖,我打不过,我的侍女也打不过。” 身为南随景家大小姐,景惜诵自小随父兄习武,身边侍女更是个个武林翘楚,居然打不过那瘦得仿佛一脚就会被踢成两段的无赖?阮棠吃惊之余,更有些不相信。又要回头去看,却听得旁边有人喊:“卫家小娘子,且等等!” 原来是她的夫君卫迟在酒馆里喝醉了,正吐呢。阮棠急急忙忙随老板娘进了门,景惜诵在门外等,与侍女嘀咕了几句,侍女点头,其中两个抱着行李依旧站在景惜诵身后,其余的人朝无赖走去,无赖略略抬起眼,便见其中一人袖中藏刀朝他面门刺来,他轻松一躲,那双仿佛没睡醒的眼睛一眯,伸指扣住侍女手腕,侍女吃疼,手松刀落,他接住刀反手格开另一名侍女的短剑。另两名侍女又从左右袭他腰间,他将抓着的侍女绕着一晃,像甩动一根藤条,将所有靠近他的人都拍开。 人潮如流,他们像挡在潮流中的一颗石头,水遇石分开复又合,无赖高瘦的身子岿然不动,脚甚至不曾挪动半步。 侍女们不能得手,四散开来,迅速汇入人流里。无赖摸摸腰间,剑还在,但锦囊丢了。他抬起头,景惜诵已经走远了,追侍女还是追景惜诵,实在是个问题。 阮棠扶着醉醺醺的卫迟走出酒楼时被人撞了一下,那人还嘀咕了一句,阮棠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是景惜诵的侍女之一,低声告诉她为躲开无赖,景惜诵决定还是去住城主府上,免得牵连阮棠。 熙攘大街,寻来找去,已不见好友和无赖的影子。 卫迟闷哼一声又吐了,吐在人家店门前,实在不妥。老板娘倒是见怪不怪,一面命人打扫,一面对不断赔礼道歉的阮棠摆手笑笑说没事。毕竟卫迟是大主顾,别说吐了,就算拉在她门口,她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好不容易把卫迟扶回了家,阮棠手和腰都要断了,将他往床上一丢,扒去外袍脱了鞋袜,气喘吁吁地骂:“让你喝,下次把你扔猪圈去!” 直到月出东山,阮棠端着汤水进屋,卫迟还在睡。阮棠放下碗和烛火,借着月光看到卫迟白皙的脸上几抹潮红,高挺的鼻梁涂了月色仿若玉山,红唇紧抿、腮帮微鼓,似要把银牙咬碎。他只穿一件中衣,许是睡得久了,衣领敞开,那个胸哦,啧啧啧,□□胜雪、玉骨冰肌,不去碎大石可惜了。 鬼使神差的,阮棠忍不住蹲到床前仔细去看卫迟的脸,莫名的熟悉感和亲切感令她愈发疑惑,或许是这具身体先前的主人留下的感觉吧,她想。 蹲到腿麻了,她终于起身,心想着景惜诵怎么会和容成济那个狗官相识,可不要被骗了。 今晚月色真好,澄净清明,温柔含蓄,她伸个懒腰,目光扫到墙头时,一顿。 院墙上蹲了个人,袍脚随风微荡,凤眼炯炯有神,像夜猫般兴奋地盯着站在自己。阮棠还未来得及叫出声,那人倾身飞向自己背后,双臂张开,是鹰隼捕食的姿态。 无赖白天的眼神慵懒迷离,到了晚上却如黑猫警长一样明亮犀利。 阮棠一声尖叫,很快被人从后扼住脖子,一时间呼吸都有些艰难。 “小娘子,房里那人是你什么人?” 阮棠膝盖都软了,两手扯住无赖的几根手指,试图把自己较弱的脖子拯救出来。 “放开她!” 阮棠寻声看去,才发现卫迟不知何时已经醒了,就靠在门边,隔着台阶死死盯住他们,一双醉意未褪的眼漆黑如墨,脸上是一片冷意和狠厉。 无赖真的松了手,阮棠却一动不敢动。 “师弟,真的是你……”无赖竟有些哽咽,“我找你找得好苦……” “我不是你师弟。”卫迟慢慢上前,眼神不曾离开无赖分毫,警惕着他又对阮棠出手。可无赖竟掉下泪来:“这几年你去哪了,师父死后我下山四处寻你,没银子了,只能当当刺客赚点钱,赚到钱继续找你……你为什么不认我……你瘦了许多,是不是吃了很大的苦……”素日里无赖的凤眼总是半睁半闭、写满困倦,此时却泪光闪闪、格外有神,两道泪痕挂在他的脸庞上,我见犹怜。他哭得很伤心,泪珠一颗一颗打在衣襟上,只是呆呆盯住卫迟,并不去擦。卫迟待靠得够近了,以迅雷之势把阮棠揽进怀里,另一手朝无赖胸前打去,掌风迅疾。无赖急急后退,跳到井沿上,抬袖擦擦泪,道:“师弟,你定是有苦衷吧……” “滚!”卫迟几乎是从齿间挤出这个字,阮棠在他怀里,能明显感觉到他刻意压抑着的怒气。 无赖愣了愣,垂下头,好一会儿,又抬起眼来,眼底有光:“那我先走了,改日再来看你。”说罢纵身跳上院墙,很快消失在月色里。 他走了很久很久,阮棠终于恢复了力气,推了推一直沉默的卫迟,谁知卫迟仿若被惊醒般,用力将她抱住,轻道:“阿绵,离他远点。” “怎么了?他是坏人吗?是你师兄吗?” 卫迟没有回答,阮棠也不敢再问。 素月流天,秋风微凉,他们在院中站了好久。阮棠只感觉卫迟心底仿佛有个大窟窿被撕开,关于他的一切都不可遏制地滑向深渊,而她似乎是那根救命稻草,卫迟死死不肯松手。 次日阮棠起得很晚,刚洗漱打扮好,就听到有人在敲门。她一面走一面朝书房看了眼,发现卫迟正站在窗前,若有所思望着她。她礼貌一笑,加快脚步去拉门闩。 木门一开,阮棠惊呆。 8. 遇刺 木门一开,阮棠惊呆。 一匹高头大马站在巷子中,马背上穿绯色圆领袍的姑娘神色飞扬、英姿飒爽,侧脸低眉看着阮棠,嘴边的笑很快蔓延到全脸。 景惜诵不笑时,英气逼人不输男儿,笑起来不知为何自带十二分猥琐气质,亦是不输男儿。 “棠棠,我带你到城外玩去。”景惜诵下巴轻轻一抬,目光扫到阮棠身后缓缓走近的卫迟,又道,“卫迟,今天棠棠归我了!” 卫迟含笑点点头。 景惜诵弯腰伸手,阮棠试着把手递给她,被猛地一拽拉上了马。景惜诵双手握着缰绳,喊道:“驾!” 阮棠没骑过马。现代社会连马都很难见到,到桑陵城后虽在街上看过好几回,但摸都没摸过。此时她十分紧张地抱着景惜诵的手臂,看街上的行人熙攘、车马匆匆,本还担心骑马出门太过惹眼,见并无人刻意关注她们,暗松口气。 城中禁止走马,她们走出南城门到达凌河边时,日已中天。早有侍女用步障在河岸上隔出单独的空间,摆上矮榻几案,案上备了瓜果茶点。景惜诵先让人扶阮棠踩着杌子下马,自己才翻身一跃,轻松平稳落地。 阮棠举目望去,凌河边枫林层叠,皆已被秋霜染红,好不壮丽。凌河迤逦,两岸赏秋的人三五成群,或席地对酌,或吹笛鼓瑟,或如她们这般拉起围布,自在小天地中恣意快活。她和景惜诵对坐,仰头秋空澄净碧蓝,好不舒畅! “棠棠,”景惜诵扔一颗杏仁到嘴里,啜一口茶,道,“要不要放风筝。” 阮棠摇摇头。她不爱跑动。 景惜诵倚靠着凭几,曲起左脚膝盖,不停地说话:“你成亲我赶不过来,便提早令人送了贺礼,你喜欢吗?我给你写的那些信,你没有回我,我总担心你。卫迟说你脑袋磕了一下失忆了,可无缘无故怎么会磕到,是不是他打你?你若受了委屈,一定告诉我,我打不过李辞彦那无赖,揍卫迟那文弱奸商还是绰绰有余的。说到李辞彦,他没找你麻烦吧?” 阮棠看得出景惜诵对自己真心实意的好,不愿她担心愧疚,摇摇头道:“没有。他还尾随跟踪你吗?” “是啊,阴魂不散。”景惜诵叹气,“打又打不过。我都躲到城主府中了,他武功实在深不可测,竟视守卫如无物,来往自由。” 城主……阮棠放下手里的坚果,问:“你和城主似乎交情匪浅?” “交什么情啊,都是交易。容家依附花相,花相想拉拢南随,便让容家不停和南随往来走动。二哥不知看上容成济哪点好,和他称兄道弟的,这回还让我上帝都拜见花相。”景惜诵翻了个白眼以表不屑,“其实是花相密信让景家送我入京,和他的宝贝大儿子花名相亲,本意不过是试探南随的忠心,并拿我当质子罢了。二哥当我什么都不知,其实我心里明镜似的。” 女儿姻缘不由己,本是十分怄人悲惨的事,景惜诵说得风轻云淡,却好似与己无关。阮棠吃惊错愕,她以为景惜诵这样的富贵千金,不会有大烦恼,不会被当做联姻工具;又以为她这样不经磨难不知苦痛的少女,天性又烂漫无邪,遇上包办婚姻,会痛不欲生以命相抗,谁知她的猜想都错了。她有些心疼、有些恼怒,不由握住景惜诵的手,道:“你若不愿,可以反抗。” “反抗做什么呢,我也没个如意郎君与我私奔。”景惜诵拍拍阮棠的肩,“棠棠,莫担心。儿女私情,我不在乎。” “那你在乎什么呢?” “我在乎大哥的壮志二哥的夙愿,在乎景家的千秋基业,在乎天下都能像今日桑陵城这般繁荣安定。棠棠,你不知道,近年叛乱四起,尤其北方连年干旱,百姓苦不堪言。如今有桑陵城的热闹兴盛,也有北边天灾人祸留下的满目疮痍,有人厌酒肉腻笙歌,也有人食不果腹衣不蔽体。” 景惜诵说这番话时没有笑,只是手里转着杯子,仰头望向茫茫苍穹。阮棠脸发红,暗恼自己一个现代人,竟没有如此开阔胸襟与远见卓识。 “是我目光短浅了,燕雀难知鸿鹄之志。” 景惜诵笑了,摸摸她的脸:“人各有志,有人爱小家,有人顾大局,没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女儿求姻缘,男子追功名,没错;而有的女子为官做宰心怀天下,有的男人柴米油盐守着妻儿,也没错。人各有志,志不害人,便不该被苛责嘲笑。棠棠,你呢,你在乎的是什么?” 是啊,她在乎的是什么呢?在现代生活时,无父无母,只有王姨对她百般关爱,她无数次想王姨是自己母亲该多好。来到此处,她经常做梦梦到那场大火,梦见那个年轻妇人,她喊着“娘亲”,醒来时总是眼角湿润,那是这一世的母亲吧?可惜也没能见上一面。她没有大志向,只想着能穿越回现代,去找王姨和缪叔,若穿不回去,在桑陵城安稳平静地过小日子也好,至少不用吃药治疗不用忍受病痛的折磨……她说:“我在乎的是对我好的人、我爱的人,能够平安健康快乐;我想有个小房子、有个小家庭,没有太多烦忧,每天过得开心一点便好。” 景惜诵笑了:“如今卫迟买了小院子,你与他又成了亲,所求皆应。” 可我不是你们的阮棠,我也不爱卫迟。 这些话自是不敢说出口,就只能敷衍地笑笑。景惜诵凑近了看她,她不习惯被人这么近距离观察,忙抬袖遮住脸:“做什么呢!” “嘿嘿嘿……棠棠,听说那事很快活,果真么?”景惜诵的目光充满了好奇与求知的欲望。 “什么事?” “男女之事嘿嘿嘿……” 阮棠的脸烧起来,轻轻推了景惜诵一把:“不知道!” 恰是这时,一道身影不知从何处窜出,手里长剑一挽一转,“格格”几声,似是何物被斩裂。那人挡在榻前,身形高瘦,却是李辞彦。 景惜诵扑到阮棠身上,以身护住她。“噔”的一声,一把箭射入矮榻边缘。阮棠这才反应过来,有人放暗箭! 侍女们反应虽不及李辞彦,也早以肉身筑起层层护盾,将二人护在其中,革盾举起,挡住一波一波箭雨,有几人从侧面直取箭矢来处——她们的步障摆在远离人群靠近树林的地方,偷袭的人应该就在树林之上。 “棠棠,别动。”景惜诵压着阮棠,一只手握住侍女递来的刀,“别怕,没事。” 阮棠没经历过这种事。她看见身边有几个中箭的侍女,胸前、手臂,有一个还被射中了眼睛,那么多血,那么浓的血腥味,那么惨痛的哀嚎,令她浑身战栗不止。景惜诵捂住她的眼睛,道:“别看,很快就没事了。” 李辞彦站了一会,见对方攻势不减,便知去的侍女凶多吉少,索性提剑从盾墙中跃出,如一只灵活的飞鸟在箭雨中穿梭,手里长剑似狂风吹开骤雨,不一会儿便隐入山林。 李辞彦去后不见,箭雨渐歇,好一会儿,景惜诵终于起身,阮棠这才敢用力呼吸,眼泪不停地掉。 人墙散开,满地鲜血。 景惜诵脸色特别难看,吩咐没有受伤的侍女拉来原本载帷帐矮榻的马车,先将伤者送去医治。李辞彦回来了,蹲在榻前像一条小狗一般:“景姑娘,你没受伤吧?” “我没事,但是棠棠吓坏了。”景惜诵还拉着阮棠的手,与李辞彦说话时神色也不似之前不耐烦,“多谢你救命之恩。” 李辞彦摸了摸后脑勺,腼腆地笑了:“那伙人身上搜不出任何有用的东西,不知是谁派来的。” “无妨,我大概能猜到。” 好在离游人远,又有围布挡着,没有闹出更大动静。景惜诵急急搀着阮棠上了马车,又掀开帘子问李辞彦:“你上来不?” 李辞彦开心地点头。 车内三人,景惜诵抿着唇不说话,阮棠任景惜诵搂着,还在颤抖,李辞彦傻笑着盯住景惜诵。 “惜诵,是谁要杀我们?” “不是我们,是我。早知就不带你出来玩了。”景惜诵懊悔道,“我也没想到有人胆子甚大,敢在桑陵城动手。” 阮棠不解。 “我若到帝都,景家与花相联姻。清流余党不愿花相羽翼更丰,景家对头不乐南随势力扩大,都有可能动手。但桑陵城是容家所辖,容家是花相心腹,我原以为会安全些……” 阮棠被吓飞的魂魄只归回一半,脑子尚有些懵,一时竟没从景惜诵的口音中辨出“龙家”就是“容家。” 车到了南城门时停下,侍女隔帘报道:“娘子,若从城内走,马不能疾驰,恐贼人又来,不好逃脱。不如直奔东北,一炷香左右便可到容城主府上。” 容府修在桑陵城东外,与瓮城相接,不在城内。侍女所言有理,那阮棠也只能先跟着回容府了。 可阮棠不愿意去,想起曹元怜,她便觉容成济也不是好人。 “惜诵,我自己进城吧。” 景惜诵原本在斟酌侍女的话,闻言皱眉:“不行,你一个人我如何放心?那些人必有同伙,万一劫了你去。” “不会不会,他们的目标在你不在我,抓我也没用。” 两人相持之际,李辞彦先开车帘想看看是否有追兵,不想却看到个熟悉的身影,激动得大喊:“师弟!师弟!” 9. 争储 两人相持之际,李辞彦先开车帘想看看是否有追兵,不想却看到个熟悉的身影,激动得大喊:“师弟!师弟!” 卫迟骑着租来的毛驴慢悠悠地刚过城门,听见李辞彦喊他,只抬了抬眼,调转驴头真的过来了。他知道马车上不止李辞彦一人。 果然,从车帘中探出颗圆圆的脑袋,一双眼滴溜溜地转,望见他时那双还含着泪的眼笑了,他便也笑。 “卫迟,你怎么在这?我跟你回去!”阮棠慌慌忙忙要跳下车,但又觉得太高会崴脚。卫迟下了驴走到车边,张开手臂,阮棠顾不上扭捏,轻轻一扑,稳稳落到他怀里。 “惜诵,你放心吧,我跟卫迟回家啦。” “文弱奸商,能保护谁?”景惜诵也要下车,却被李辞彦拽住:“他比你那些哥哥都厉害,不会有人能伤到他的。” 景惜诵半信半疑,可李辞彦语气坚定眼神诚恳,最后只能选择相信。李辞彦是谁?武功深不可测,是二哥都无可奈何的高手,说的话应该不会错。她从小窗子叮嘱卫迟:“棠棠受了惊吓,你好好照顾她。” 马车奔驰,很快走远。 卫迟扶着阮棠上了小毛驴,自己在前面牵着。阮棠本想推辞,但膝盖软软发虚,实在走不动道。她惊魂未定,不自觉紧紧握着套绳。卫迟回了几次头,看见她僵直的身子和用力到骨节凸起的手指,微微皱眉。 阮棠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血肉翻飞的画面。她的心理承受能力差,在现代过惯了和平安稳的日子,血都很少见,偶尔在新闻看到交通事故或持刀伤人的画面,都要捂被害怕半天,何况今天那些箭真真切切射在她周围、射穿活生生的□□。她突然很想念现代生活,可她不知道怎么回去。 “阿绵,要吃糖葫芦吗?” “吃不下。” “要去看看新出的发钗吗?上回听你说旧的戴腻了。” “不要。” 卫迟走两步就和她说几句话,得到拒绝后沉默片刻,瞥到街边的小店小摊,又找话说。从城门走回鱼贯街,足足半个时辰,卫迟明显走得比平时快,快到家时却拐到另一条小巷里,巷中毛驴声呃呃呜呜,阮棠抬头,才发现已经到了离家最近的租驴店。 卫迟扶着阮棠下驴,交接之后,便牵着她往家走。阮棠没有拒绝,她依旧处在极大的不安全感中,大概因为卫迟是她在这里最熟悉的人,此时他宽大的手掌轻轻裹住她因紧张恐惧握紧的拳,竟让她心中稍安。 家门口站着个人,阮棠有些怕地往卫迟身后躲。走近了,才发现很面熟,是景惜诵身边的侍女。 “娘子已回到容府,特命妾来报平安,并看看二位。卫小娘子勿要挂念,好好休养。” 阮棠点点头。 回了家,卫迟把阮棠送回房便要离开,却拉住他的袖:“卫迟……” “嗯?” 卫迟蹲在她膝前,柔声问道:“今日在凌河边,没伤着吧?” “没有,惜诵护着我……” “别怕,我在这。”卫迟轻拍着她的手安抚道,“没事了。” 她知道卫迟不是一个普通商人,李辞彦武功那么高,声称是卫迟的师兄,或许卫迟以前是个杀手,后来隐退……可卫迟对她真心实意的好,她心中有愧,眼一低泪落下来。 “不哭,别怕。”卫迟轻声哄着。 “今天……惜诵奋不顾身护在我身前……可我后来却想,都是因为和她出游,因为她的身份,才遇刺……她一直担心我是否受伤受怕,我却一心要回家,要躲起来避开这……卫迟我好想回家呜呜呜……我好自私好没用……” 卫迟站起来,把她揽进怀里,抚着她的后背道:“和爱憎喜怒一样,恐惧也是人之常情,趋利避害是人之天性,你有这样的想法再寻常不过了。我们已经回家了,不怕不怕。” 一直以来,卫迟就像一个玻璃缸,而阮棠就是其中的鱼,不管她如何翻腾,不管她摆尾或沉底、吐泡泡、转圈圈,卫迟都笑而纳之,温柔地包容着。阮棠有时分不清自己是身穿还是魂穿到与前世一模一样的身体上,也不知道这场穿越是巧合还是注定,她得了空便思索,无果。 但卫迟的这份爱不是予她,她不敢受,受之有愧。 她稍稍推开卫迟,抬脸与他对视:“卫迟,若是有朝一日你们发现,我不是惜诵真正的故友,也不是你真正的发妻……” 卫迟笑了。 “景惜诵虽有些愚笨,我亦不如圣人聪明,但对于你,真真假假还是认得清的。阿绵,我不知你为何失忆,亦猜不到你在烦忧什么、逃避什么,你不愿说,我便不追问,可你要知道……你要坚信,我对你,不疑不弃。” 他说得情真意切,令阮棠愈发不安惭愧。 “可我不是阿绵。” 卫迟站了一会,默默出去了。阮棠脑子一团糟,见他如此,以为他生气,心里更不好受,一直以来压抑着的情绪决堤,孤身穿越后的恐慌,不敢接受旁人的好和不能自拔陷入旁人对自己的好,想安于现世融入当下,又怕突有一天穿回现代要再次割裂,重重矛盾压着她本就不能重负的脑子,久违的头疼又隐隐复发。 “阿绵。” 她拿开遮住眼睛的手,透过摇摇泪水,看见去而复返的卫迟在面前撑开手,掌心是黄绿两颗豆子。 “阿绵,你分得清绿豆和黄豆吗?” 阮棠点点头。 “我也永远不会认错你和他人。”卫迟收回手,矮身擦擦她的泪,“你定是经历了我所不知的另一段故事才会如此。你只要信我,你就是我的发妻、是我的阿绵,这点不会错,我不会认错。” 阮棠没有点头,侧身伏在桌上。半晌,带着哭腔的声音从她的臂弯里飘出:“我想睡觉。” “好,你到床上好好睡一觉,我守着你。” 该挣扎的、该纠结的,等睡醒了再说罢。 容家瓦子中表演类目众多,滑稽戏、说书、唱赚、杂技……竹棚高搭,锣鼓喧天,瓦棚之间间更有卖药卜卦星散。傀儡戏一般在瓦子东侧的牡丹棚中开演,阮棠每日从棚后的木坡入棚,工作结束后又从木坡离开,低着头默默走出瓦子,走过长长的鱼贯街,拐进明华巷,回家。 隔两三月,瓦子都要开会,会上分发新的剧本,不论是操偶师、配音师,都要在一月内牢记剧情、吃透人物性格。专为傀儡服务的配音师被称为“傀儡舌”,阮棠虽会模仿百声,成为不多的傀儡舌之一,但在瓦子里尚是青嫩,前辈如云高手林立,因此每回都要加倍下功夫,才不拖整个傀儡班的后腿。 这次的新剧本,听说是瓦舍的主笔亲自操刀、三阅三改,最终定下的,写的故事参考了几年前的立储风波,阮棠看了暗自吃惊,心想这能过审开演吗? 后来她才知道,借戏讽喻是当朝时尚,只要不太过分,当局并不禁止。 何况戏中主角早已不在庙堂之上。 永平三年的冬天格外冷,宫中白雪遮瓦覆地,而主立长的武将和主立贤的文官,在朝堂之上争得面红耳赤头冒白烟。皇帝揉着额角,最后一拂袖:“立储之事,待朕要死了再议!” 此言一出,原本针锋相对剑拔弩张的两派人马,一齐跪倒,高呼“陛下不可!陛下三思!” 立储关乎国本,皇帝却不怎么放在心上,反正他活一日便逍遥一日,正值壮年,要什么太子。 文官们把自幼饱读圣贤书、按照他们的标准与理想培养塑造的八皇子,当成未来明君的不二人员,并押上身家性命,扶持八皇子上位。但永平元年的祸乱,全靠武将镇压,武将们说要立长,皇长子虽体弱质庸,也被推上了储君人选。 皇帝私下问过他心爱的宰辅花云早,立谁好?花云早跪在地上头抵着地,十分诚恳地道:“陛下龙体康健,此时议立储君之事,为时尚早。” 花云早很懂皇帝心思,说的每句话做的每件事,都令皇帝满意至极。 而只要文武两派还在争,花云早便还是两边的重点拉拢对象,能从其中获利无数。 永平四年开春,皇长子因顶撞君父被申斥、禁足,当今皇帝最恨儿子不敬老子,命人彻查一向软弱无能的皇长子为何突然心怀怨怼言语犯上,查了一月牵连百人,武将惶惶、文官窃喜,谁料查到最后,几封密信摆上了御案。 与文武两派争斗不休不同,皇长子与八皇子一向兄友弟恭从不龃龉,皇长子因文官上奏攻击他天性愚钝不堪大任,郁郁不乐,八皇子亲自写信开导劝慰,说文官们虽推崇自己,但自己不恋皇位、只想清净,还夸皇长子“最肖君父,如水不争”,只需养精蓄锐、静候时机,不必自伤;且有朝中武将支持,如今边塞不宁、各地叛乱不止,皇兄可趁此时依仗武将之力,培养羽翼、广施恩德,巩固自己在军中的威信,收拢兵权。另外,父皇如今能做清闲皇帝,除了辅弼大臣的功劳,也因皇子众多,能实心为君父分忧的人也多,而皇兄子嗣尚少,往后继承大统,子息单薄可不是好事,不若偷偷命各州府在往宫中送美人前先挑几个好的到府上,以留自用,反正父皇已有了皇兄这样好的儿子,再漂亮的美人生再多的儿子,也是浪费而已。 皇长子信了,照做了,在军中有了自己心腹,在王府有了自己后宫。羽翼渐丰后,尤其是永平祸乱后武将集团取得了和传统文官集团相抗衡的实力,皇长子觉得,他行了。 所以当皇帝责骂他时,他脑子一热,不忍了,怼回去。 但他不知道,各地诸侯割据,他手里的军队虽尊他为主,实际上各怀鬼胎,武将们推他,不是因为他的恩德或才能,是因为软柿子好捏,傻子好当傀儡。他所谓的恩德,不过是东宫之位给他带来的资本,所以在皇帝一气之下把他废为庶人后,他的资本、他的恩德,统统烟消云散,没有哪个武将站出来为他喊冤、替他报仇。 而撺掇皇兄和老父亲争兵夺权抢女人的八皇子,打入诏狱。 坊间对八皇子一向赞誉有加,说他贤明温和、文采斐然,在众皇子中如瓦砾明珠。如此谦谦君子,怎么会怂恿兄长以下犯上,定是奸人陷害。 永平四年的春天到深秋,先是武将被洗了一遍,原先与皇长子交往过密的统统撸掉,而后就是文官中八皇子的坚定支持者们。 即使八皇子入狱,他们仍不依不挠地上奏颂扬八皇子的德行,要求皇帝勿听谗言、勿信小人,更有甚者在奏疏中言辞犀利地痛斥皇帝,扬言要骂醒昏君骂出个清明政治。 于是文官也被撸了一遍。 文官集团中与八皇子关系最为密切之一的楼家最为惨烈,和后来的御史曹谋一家一样,族灭。 而八皇子为证清白,竟在狱中自尽。 皇帝的儿子太多了,死一两个根本不心疼,只有传颂八皇子贤德的人扼腕叹息。 但也有很多人说八皇子没死,被人秘密救了出去,也有人说八皇子是假死,还有人说八皇子确实死了,不过不是自尽。 容家瓦子主笔写的这故事,是全新版本。 10. 年前 曹谋的夫人与阮棠同姓,出身名门,是女中豪杰,有林下之风,诗词歌赋自不必说,最奇的是她会御水术。外人说起曹谋的妻子,不称曹夫人,反唤阮夫人。阮家奇术传了三百年,传至最后,只阮夫人学得精髓。阮夫人十六岁时,河东发大水,曹谋奉命抗洪,堤坝溃了又修、修了又溃,最后甚至拿人去填去堵,受灾百姓数十万、被淹田地不计其数。曹谋连续半月都泡在水里,夜里电闪雷鸣,他在雨中扯着已经嘶哑的嗓子指挥官兵,风雨中见一女子着白裙、披蓑衣,在不远处来回挥手,他以为是谁家女儿,急忙过去要劝,却发现少女手所指处,河水如有牵引般随之涌动,向东向西,十分听话,官兵修堤,阮夫人便将水引到另一边,水墙高耸,映着雷电诡异而漂亮。阮家派阮夫人以御水术助曹谋,一旬过后,水终于退了,而曹谋与阮夫人成亲是第二年的事了。 阮夫人深居简出、行事神秘,外头传闻她一生无儿女,也有传闻说她与别人生了个女儿,女娃儿长到两岁时,阮夫人将她接进了曹家,虽无名分,但一直当亲女儿养着。曹谋脑袋不小,这么大的帽子戴着,纵使政敌以此攻讦,他也未有异色。 传闻始终只是传闻,这个籍上无名的小姑娘,在曹家被灭后再无人提起,甚至奸相派人清点曹家尸体数量时,也只是草草把多出来的一具无名女尸当成阮夫人养的女孩,尽管稍加留意便能发现那尸体是后来才拉到曹家焦土上的。 阮棠看到这时,脸上已都是泪水,手上的薄纸被她的泪水一浸,笔墨晕开,工整的字渐渐模糊。 烛火被开门一阵风带得东摇西摆,阮棠拿手护住,看向来者。 卫迟手里提着一小袋肉脯,看到灯火下的姑娘泪光盈盈、腮上泪湿,心头一抽,疾步上前关切地问:“怎么了?” “郑婶她们说,我是两年前来到桑陵城的,是你见我父母因病先后去世、家中又无其他亲人,把我接来的,是吗?” 卫迟并不马上回答,眼风迅速地扫过阮棠压在手臂下的那几页纸,心中了然。 “是吗?”她又催问。 “不是。”卫迟伸指点在纸上“阮夫人”三字上,缓缓道,“你的娘亲不是病死的,是曹谋放了一把火,连人带房,一起烧死的。阮夫人、曹谋、曹家子女,无人幸免。” 那场真实无比的梦,火光冲天、梁木倾塌,阮夫人背着她走到井边,用命给她开了一条生路。 “为什么单单我活了下来……” 这句话令卫迟整个人僵住,许久,才深深吸了口气:“阮夫人最后跟你说了什么?” 娘托水精之力把你送出去,你漂到哪处、便在哪处安居。记住你不是曹家人,切不可为曹家报仇,安安稳稳过一辈子,不要对任何人说你的过往。 你不是曹家人,可我是曹家妻啊。 不用阮棠回答,卫迟似乎知道答案:“阿绵,你不姓曹,不是曹家人,当然不须与他们一齐赴死。” “我为什么姓阮不姓曹?” 卫迟笑了:“阮夫人是你母亲,你随她姓。曹谋不是你父亲,你与他没有关系。” 阮棠似懂非懂。 “你漂到桑陵城,我捡回你,你如今是卫家娘子。其余的,不必计较。”卫迟微微俯身抽出那几张纸翻看,“这写戏本子的人,倒像是亲历过那些事似的。”看完放回桌面,“胡诌偏多。” 他坐下慢慢打开肉脯,边道:“阮夫人是借助水精之力去了诏狱,但不是救八皇子,是受曹谋所托,问了一些事。永平四年的争储风波,文武两边都没捞到好处,实实在在得益的,是态度暧昧的中间人。” 花云早一步步爬到宰辅,逢迎圣心、勾结宦官、广布爪牙,慢慢站稳脚跟、慢慢操控朝政。立储的事被拿到台面上争论时,花云早才惊觉,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势力,正慢慢因储君之争而瓦解。武将和地方诸侯拥立皇长子,文官力挺八皇子,朝中分成两大派系,他不站队,两大派系的人虽都不和他作对,但也不会称他心意,他培植的人,一个又一个投文奔武,说不上背叛抛弃他,不过自己养的狗跑去吃别家饭向别人摇尾,到底不是好事,长此以往,不论最后是哪边赢,他都会输。 “到最后,文武两边都元气大伤,花云早趁势收归人心,从此一手遮天,清流虽一直与之抗争,到底蚍蜉撼树。”卫迟拿了块香喷喷的肉脯送到阮棠嘴边,“八皇子也不像你这戏本里写的,被阮夫人偷偷救出,隐姓埋名市井之间以图大业。曹谋不是那些会死谏敢抗上的清流,不会冒险救八皇子。” 阮棠嘴里嚼着,若有所思:“那八皇子死了吗?” “死了。”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掐指一算。” “不说拉倒!”阮棠撇撇嘴,“我不记得阮夫……我娘亲的事了,你见过她吗?” “我一小小商人,怎能见到大家夫人。” 阮棠撑着下巴,道:“我原先总是想,我如果接受了阿绵的过去,接受了阮夫人是我的娘亲、你是我的夫君、惜诵是我的好友……接受了这里的人和事,与你们牵扯愈多愈深,万一哪天我又得穿越走了,我会伤心难过死的,所以我不敢和你们交涉太多。可是我觉得很羞愧,惜诵一片真心赤诚待我,我却不肯以真心回报,你对我也这样好,可我不是阿绵,也怕最后我们不得善终……” 她的声音渐渐小下去,因为卫迟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 “你就当自己是阿绵,以后莫要再说这样的话了。”卫迟站起身,有些疲累地捏捏眼角,“我说了我不会认错。景惜诵也好我也好,都不会认错。” “你生气了吗?” “没有。阿绵,人生皆如黄粱一梦,如果因怕有朝一日会失去而逃避拥有,白白辜负了眼前人,岂不可惜?” 从腊月起,桑陵城便有了过年的气氛,人们身上的衣裳随着天气一阵阵变冷而一次次增添,陆续有店铺开始卖年货,满街都挂起红灯笼、支起彩幡。桑陵城偏南方,不像北边已经下起了雪,只是寒风吹来了厚厚的云,阳光已经很少见了,尤其傍晚那会,街巷的灯还没完全亮,天地灰蒙蒙昏惨惨,仿若置身瓮中。 年底排的傀儡戏少了,阮棠轻松了许多,从容家瓦子出来,走约摸半个时辰回到家,天色已经暗得看不清街景,走到门前时才发现个黑乎乎的人影,吓得一哆嗦。 “棠棠,是我。” 景惜诵穿了深蓝色的长袍,隐在模糊天色里,阮棠差点迎面撞上。她忙开门将景惜诵让进去:“怎么没人跟着?” “我遣去买酒菜了。” 进了屋点了灯,阮棠才发现她手里还抱着个包袱,放桌上打开,是一些衣裳。 景惜诵一件一件拿出来:“这两领袄子,还有这领披风,现在可以穿。”说着抖开衣服在阮棠身上比了比,“长短刚好,我特意吩咐人做宽了些,你看看若大了就去改改。这三领褙子,你等开春天暖了再穿……” 阮棠红了眼,赶紧深吸一口气,接过衣裳:“惜诵,上次对不起。” 景惜诵愣了愣:“哈?凌河的事吗?是我对不起你连累了你。不过你放心,我今天是悄悄来的,一路上很小心,李辞彦送我到这,确定了没人跟着。” 阮棠摇摇头,在心里又给景惜诵道了十八个歉,问道:“他还纠缠你吗?” “我雇他当我的贴身侍卫了。那个人虽然行事怪异,但心不坏,武功又高。此番若无他在身边,这桑陵城我不知能否活着走出去呢。” 阮棠心中一跳,倒了杯水推过去,坐下问:“幕后元凶抓到了吗?” 景惜诵苦笑着摇摇头,又一握拳砸在桌面:“奸人!万万没想到是他!” “是谁?” “容……算了不说这些,反正我明早就走了。” 阮棠诧异地把刚端起来的杯子又放下:“走?去哪?” “去帝都,见花云早。二哥安排好了,卯时一刻就走,要赶在年前到。” 阮棠很是不舍,想起之前卫迟说的话,又看了看景惜诵带来的衣裳,主动握住她的手,道:“那你什么时候回来?还路过桑陵城吗?下次来我这住几天吧,卫迟睡在书房,这间屋子只我一人住。” 景惜诵先是意外,后又欢喜。阮棠失忆后,总是有意无意地拉开两人的距离,似有层层薄纱隔在她们之间,但今天,阮棠的眼里都是真切。她反握住阮棠的手,激动地说:“为了你,我也一定来!” 两人聊了一会,侍女带了酒菜回来,摆了满满一桌。阮棠从不沾酒,但也陪着喝了几杯,双颊起红时,侍女又多加了两盏灯,她望见放在妆台上的泥偶,想起曹元怜的遗愿。 她把泥偶交给景惜诵,对她说了曹元怜的事:“能不能带她回家?” 景惜诵头一回见这么精致的偶人,拿在手里不停摆弄:“好,我一起带到帝都……咦?”她掀起偶人的衣裳想看看有什么机关,却发现了偶人的腹部中空,塞了一团布。阮棠凑过去,把那团没什么特别的布揪出来:“像只狗。” “像是老虎。”景惜诵摸了摸,“这有什么讲究吗?” 阮棠摇头:“这轮廓也有点模糊,可能是为了省泥巴抠出来的吧。” 她们一边聊,一边喝,阮棠很快便醉了,又哭又笑,最后搂着景惜诵的脖子不停道歉。 景惜诵喝了许多,此时也有了醉意,抱住她一边打嗝一边笑:“棠棠啊,我好怕我去了就回不来了,我不想嫁给花名……” 最后两人都趴在杯盘狼藉的桌上,手还拉在一起。阮棠迷迷糊糊地念着:“你再给我写信,我一定回……” 11. 入狱 腊月二十,景惜诵走后的第十天,天黑得想要下雪。阮棠从充满人气热乎乎的棚中走出,一面搓手一面裹紧身上的衣裳。 “阮棠!” 她听见有人叫,停下脚步,却是瓦子里最年轻的主笔殷明慎,生得唇红齿白,眉清目秀,圆润的脸带着些许稚气,整个人带着早春刚抽芽的枝条般的蓬勃与青涩,眼里藏着腼腆,笑盈盈地看她。 “殷主笔。” 殷明慎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别这样叫……” “有事吗殷主笔?”阮棠微微弯腰甚是恭敬,心里慌得不行,这是她在瓦子第一次被主动谈话,还是个小领导。 殷明慎瞧她这样,愈发不好意思:“有件事想麻烦你。最近要雕新的偶人,以往偶人眼睛用的只是木珠涂漆,死板无神,这回想用黑珍珠。南海的黑珍珠品相极好,但不易得,听闻你夫君与南海客商常有往来,能不能托他寻得一二?价钱高低都不是事,上面交代了,这批偶人是要给贵人祝寿的,只求精美灵活,不惜所费。” 阮棠连连答应。 当晚,卫迟回来得比平时都晚了些。阮棠屋子窗户底下放着长藤椅,夏日时乘凉,天气一冷很少坐了,阮棠就站在藤椅旁跺脚张望。 门外一有动静,阮棠飞快地跑过去,开门,迎接。 “怎么不在屋里待着?”卫迟接过她手里的风灯,一面走一面听她说殷明慎所托之事,微微笑道:“这不难,今天刚好到了一批南海的珍宝,其中就有一匣子黑珍珠,若是卖给别人,必得翻倍,卖给他就当做个人情,加价三分。” 阮棠随他进了书房,替他点了灯:“我都不晓得你平日做些什么,殷明慎都比我清楚你的社交圈子。我看你经常喝酒,不是喝花酒去了吧?” “你想知道吗?” 阮棠吹灭火折子,抬眼,正对上卫迟的灼灼目光,耳根子腾地烧起来。 “不想!” 她慌慌张张提了灯跑出去。 殷明慎得了黑珍珠,千恩万谢,托阮棠把银票带给卫迟。卫迟收下时,听见阮棠哀叹一声:“一颗珠子抵我半年薪水,一匣珠子我得打三辈子工。” 卫迟笑了,从中抽了两张递还。 “给我作甚?” “总会用得到。”卫迟道,“我最近忙,年货置办只能交给你了。” 年确实越来越近了。阮棠抽空买了些饴糖、桃符、幡胜,路过一家药铺时,看见挂着一个个扎着五彩结的小布袋,手里正忙活着的大娘见阮棠停留,连忙招呼:“小娘子,买点屠苏袋吧,驱驱邪气。” 这是桑陵城的习俗,入乡随俗,阮棠便买了三个,一个挂大门,两个分别挂她和卫迟的屋子。 她抱着一堆东西往家走,心下想着明日还要买腊肉腊鱼、核桃杏仁等,不觉已走到郑大婶的脚店门口。 “卫家小娘子!” 郑大婶急急跑出来,一把拉住她,“不好了!你家夫君被抓走了!” 阮棠脑袋轰的一下,膝盖的力气一下子被抽光,差点站不住。 回到家,木门大开,井边木桶滚落在地沾满了尘土,地湿了一滩,卫迟当时估计是在打水。 家里打水的活都是他在做。 阮棠倚着门,脑子一片空白。恰这时,瓦子内与她同在傀儡班的乐人跑了来。 “殷主笔比官差抓走了,说是你卖给他的黑珍珠有问题,班主让我来找你……” 桑陵城的牢狱很深,又是依山而建,越往里越暗,潮湿阴冷、不见天日。挨了板子的卫迟趴在发霉的木床上,因寒冷而簌簌发抖,从腰至臀至腿,深深浅浅印出血迹,打破了的地方血肉和衣服黏在一起,辨不出是染了血的布料还是翻起来的皮肉。 狱卒引着一人来到卫迟的牢房,门锁打开,狱卒搬来干净的圈椅,那人落了座,挥手屏退众人。 卫迟抬头,见来者络腮胡须,黑色斗篷罩住全身,曲肘撑在膝盖上,半歪着身子饶有趣味地盯着他。 “你还不说吗?” “大人要我说什么?那匣黑珍珠确实是我从海客手里买的,不是盗来的。” 容成济冷笑:“我当然知道。但据我所知,正经客商运的黑珍珠明日才到桑陵城,与你交易的那些商人,所贩之物,是每年供应宫中的贡品。” “那请大人抓那些海商来问,小人并不知情。” 容成济的手指在扶手上摩挲:“八皇子在时,漕运海运都归他手,阮夫人为他养了一批‘水商’,专截贡品转手高价卖出,以次充好送些品相差的给宫中。这批水商,不仅是敛财工具,也是安插在各地的耳目,我派人查过,这几年与你接触的,大多是水商。但奇怪的是,你所得钱财去了哪里?一批贡品获利不下千万,而你只有一间破院子。” 卫迟不屑地笑道:“汲汲营营,从早到晚、从冬到夏,所得不过碎银几两,能卖桑陵城买下大人口中的破院子已是不易,哪还有其他钱财。大人所言,我一头雾水、不知所云。” 狱中死寂。良久,有人低低笑了。 “你既认定自己只是普通商贾,我便按常法处罚你。我桑陵城要献与花相的黑珍珠被盗,经查,确是你卖给容家瓦子的那匣。”容成济说着,站起来,听见卫迟嗤笑道:“常法?未审先刑,屈打成招,这就是大人的常法?” “桑陵城里,我言即律法。” 那日后,卫迟又挨了几遍酷刑,身上衣物破烂不成样,血腥味在牢狱的阴寒之气里沉积流淌,他昏昏睡去,昏昏被拖到刑架上,受刑的时候疼痛会让他清醒一些,等被扔回牢房里,又昏昏不醒。 恍惚间,有人拿帕子擦他的脸,给他理了理凌乱的头发,又送了水到他嘴边。 “卫迟,你喝一点。” 阮棠的声音带着哭腔。她蹲在破旧的木床边,一只手端着水杯,另一只手轻轻地去转卫迟的脸,又不敢用力。 卫迟睁眼:“阿绵……” “你别说话,喝点水。”阮棠帮着他把脸侧过来,然后慢慢地、小心翼翼地从他干裂的唇边一滴一滴地倒水。 好好的一个人,不过四五天,就被折磨成这样。阮棠又气又恨,浑身颤抖:“天杀的,还没定罪,就严刑如此,还有没有王法!” 卫迟慢慢喝完一杯水,歇了一会,道:“桑陵城中,容成济就是法;普天之下,君王又大过天,公正之法,不过是安慰人心的工具而已。” 阮棠捏着小瓷杯,咬牙道:“我不信世道就这么黑暗!”放下水杯继续轻擦卫迟脏兮兮的脸,“很疼吧?我忘了带药进来,我没想到他们……卫迟,他们说那匣黑珍珠是给花云早的贺礼,被盗贼偷走,真的吗?” 卫迟微微摇头:“不过是强行安个罪名罢了,容成济压根就没准备什么黑珍珠。我就算买只狗买匹马,他也能说是他府上珍兽被我所偷。” “我信你……一城之主,为什么和你个小商人过不去……” “商人重利,官员多贪。我虽钱财不多,但经手生意不小,所以……而且,他疑我是八皇子,或是把我当成八皇子了……” “你是吗?” “我只是卫迟。” 卫迟咳了几声,阮棠忙轻抚他的背,瞅见那模糊血肉,眼中泛泪,忙把头转向另一边:“我要怎么救你……我几夜没睡,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法子,我真没用……你给我留的那两张银票,我兑了银子,又托瓦子里要救殷主笔的人带给相识的狱卒,才能进来探你……我该怎么救你……” 就连她攒了大半年的积蓄,也全拿出来打点了。 “既然他们无中生有,那我找个一匣一样的黑珍珠还给他们,就说他们抓错人了……可是我上哪去找那么贵重的黑珍珠……”阮棠咬着下唇,指甲抠入半朽木板里。卫迟闭上眼,摸到她的手,轻轻握住:“阿绵,不难过。我饿了,我想先吃点东西。” 阮棠急忙打开放在脚边的食盒:“郑大婶听说你遭了难,做了许多你爱吃的饭菜让我带进来。粥尚温,我喂你慢慢吃。” 一碗碎肉粥下肚,卫迟恢复了些许力气。 “她是不是还做了白肉胡饼?我吃几口。”卫迟忍痛伸出手接过胡饼,“我自己来。” 一口咬下去,卫迟微微皱眉:“鱼肉?” “是呀,郑大婶说以往你在码头得了上好的海鱼,都会低价卖与她,如今你进来了,这最后几尾鱼就做了菜给你吃,喏,还有香煎小鱼,鱼糜汤……” 卫迟思索了一会,叹道:“‘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来往南海的商人早离开了桑陵城,下次再来不知何时,你跟郑大婶说,若能出去,我定与海客再讨几尾好鱼给她。” “好。” 阮棠伺候他吃完东西,靠着他坐了一会。 在这里,卫迟是她唯一的亲人,若没有那个小院子,没有这个名义上的夫君,她穿越后的日子会艰难许多。 “我一定会救你的。”她梳理着卫迟的鬓发,“我已将诉状送到碟司,后日开审,桑陵城的通判据说是个为民做主的好官……” “那人可是容成济的母舅,沆瀣一气却还欺民耳目。” 阮棠神情坚毅:“那我把院子卖了,上帝都,到登闻鼓司去诉冤。” “阿绵。”卫迟柔柔地望向她,“我没事,你要先照顾好自己,我很担心你。” “我也很担心你啊!” 12. 养伤 “我也很担心你啊!” 阮棠脱口而出,说完有些羞恼地转过背,一时两人间的气氛略微尴尬又十分暧昧。 “你对我好,我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她小声地说。 卫迟觉得身上的伤没那么疼了。 沉默半晌,阮棠把带来的夹袄轻轻披在卫迟身上。 “我走了,你要撑住,别死了,你要是不在了,我不知在这个世界如何立足。” “好。” 年很近了,家家户户都忙着预备过年,天虽阴冷,人们哈出的气是热的、闹的,大节之前蠢蠢欲动的兴奋随着每户人家门前挂着的屠苏袋晃动。 阮棠提着食盒,红着眼一路走,走了好久好久,原本冻到没知觉的手缩在袖子里也慢慢有了暖意。她走到郑大婶的脚店里,把食盒放在柜上,道了谢。 “卫小官人还好吗?”郑大婶擦擦沾了油的手,倚在柜后,“可有说什么?” “他不太好,被打得浑身是伤,皮开肉绽的……”阮棠强咽下喉中的哽意,顿了顿,“他说若能出来,定与海客再讨几尾好鱼给你。” “海客?” “是啊。” “海客现在何处?不如我去找他,年节一到,富贵人家求上等海鱼做宴,出价甚高。” 阮棠摇摇头:“他说……‘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那些商人早离开了桑陵。大婶,你人面广,替我问问,有没有人要买我家那院子……” 郑大婶吓一跳:“你要卖掉?那可是卫迟辛苦了几年才攒下的。” 阮棠差点哭出来,摇摇头:“真没法子,我要去告御状……”怕在人前落下泪来,忙道别走了。 郑大婶打开食盒,看见里面只咬了一口的胡饼。 瀛洲…… 腊月二十七。今年冬天阳光很少,天地像是被装进了冰窟中,阴霾压着冷气笼罩人间,可人们并不因这样的天气消沉低落,彩棚热闹,欢声满街,年节的到来使每个人都化成寒风里怀揣着希冀的小小火苗。 但这个年对阮棠而言十分难捱。 她早早到了官衙,被引到西廊下等候,许是因为靠近大年,当日诉讼的人并不多,不久便有官吏收了她的状牒,带她从东廊入正厅。 厅前庭下,跪着卫迟和殷明慎。 卫迟身上衣裳破败、血迹斑斑,殷明慎则好多了,虽看得出挨了几鞭子,都是皮外伤。天这么冷,他二人瑟瑟发抖,面如纸色。 通判身穿官服高坐厅中,侧身倚桌,桌边两盆烧得通红的炭火。 阮棠在卫迟身旁跪下,双手捧着两领皮裘:“请许民女为我夫和殷明慎添衣。” 通判留着山羊胡,三角眼,坐一会儿就要摸摸自己的胡子:“准。” 阮棠先给殷明慎递了衣,殷明慎哆哆嗦嗦道了谢,赶忙自己披上。阮棠将手里另一件皮裘抖开,尽量轻地罩到卫迟身上。 “疼吗?”她小声问。 血肉外翻,怎么能不疼?可卫迟摇了摇头:“扛得住。” 阮棠复又跪下,听小吏念他们的罪状,容成济要献与花相的一匣子名贵黑珍珠失窃,容家瓦子是半官办的,新的偶人制作费用都由官家出,殷明慎从卫迟那买了东西,也要报与官家知晓,并呈上过目。那么好的黑珍珠,色泽莹润、圆如明月,和容成济丢的一样宝贵,而且——据容府的人指认,那个贴云母嵌绿松石的木匣子,就是容家丢的。 他们说是就是了,翻手为云,无须人证物证便可判你有罪。阮棠想,倘或哪天容成济说她是府上失踪的小妾,被卫迟拐走了,就算她不认、卫迟不认,容成济一样能定他们的罪。 “阮棠,你是卫迟妻子,本案你也有嫌疑,因卫迟、殷明慎两犯都说与你无关,才未将你收押。你可有话说?” 阮棠的膝盖疼得跪不住,稍稍挪了挪,又将上半身挺得更直:“黑珍珠从南海来,卖与四海商贾,非止城主能有。至于木匣子,或许做工装饰同出一店,以此定罪未免草率,民女深信我夫无罪,求大人明鉴!” 通判摸着胡子冷哼道:“一城之主岂会无缘无故冤枉市井小民?我倒要看看是木板子硬,还是你的嘴硬。掌嘴!” 阮棠又慌又怕。她以前在网上看过一些庭审画面,现代文明下,哪会动不动就打犯人?何况尚未定罪,他们只是有嫌疑而已,第一次亲身经历这样野蛮暴力的审讯,她不知所措,下意识要躲来按住她官吏,被狠狠踹了一脚。 她捂着肚子半天喘不上气。 “住手!”卫迟一手撑地要站起来,血红的眼里怒火熊熊,“未审先刑,干犯律法!秦通判,你目中只有容成济,没有王法吗!” “也掌他的嘴!” 卫迟戴着手链脚链,阮棠只听见铁链叮当,没有看清他的动作,不过眨眼,官吏已被打翻在地,方才踹阮棠的那人滚得尤其远,躺在地上哎哎叫着。 通判气得站起来。 恰是这时,有小吏引着两名胡商从东廊而来。 “混账!什么人都往这带!”通判的胡子气歪了。 胡商行了礼,递上名帖和一封信,小吏接了呈递给秦通判,秦通判看了名帖和信,脸上的嚣张跋扈一扫而光,语气也温和许多:“原来是与本案相关的重要证人。” “大人明鉴。我二人从胡地而来,常年往来南海行商,近日刚抵营州,听闻卫小官人因黑珍珠遭难,又因卖与中书侍郎的三珠树种子入土不发芽,方知前段时间卖给卫小官人的黑珍珠错拿成了种子,而真正的黑珍珠被我二人带到了营州。中书侍郎仁爱宽厚,特命我二人持他的名帖与亲笔信来救卫小官人。”胡商又捧出一盝顶盒,嵌绿松石、贴云母片,与之前拿给殷明慎的匣子并无二致。 通判开匣细细看了珍珠,冷笑一声:“草木种子和水里珍珠,眼再浊,也是分得清的。这是珍珠不错,卫迟卖给殷明慎的,也是珍珠。” “请大人再仔细比较。” 通判一挥手,打开放在一旁的重要物证——先前经由阮棠手卖给殷明慎的黑珍珠,看了又看,一拍桌,喝道:“竟敢愚弄本官!” “大人看仔细了?” “都是黑珍珠!” 胡商不慌不忙地走上前,小吏要拦,通判摆摆手:“你倒来辨一辨,有何不同?” 胡商拈起其中一颗,缓缓道:“古籍记载,三珠树‘树如柏,叶皆为珠’,小人也是偶入仙洲,才得其种子,后欲再寻,终不可得。”说罢,往庭中一丢。 “你!”通判令左右将他按住,“岂有此理!” 阮棠看见那颗黑珠子滚落到自己跟前,眨眼间竟隐入土中,不一会儿土面破开,钻出小小的绿苗,而后就像开了延时拍摄,那小苗舒展身躯,奋力生长,到膝盖、到胸口、到头顶…… “长树了!” 阮棠这一嗓子,令堂上原本闹闹腾腾的一众人齐齐停了手脚低了声音。那树却疯了一般不停地长,树干粗壮树根盘虬,原本跪着的阮棠不得不起身让出位置。长过屋檐、长到两层楼高,所有人都仰着头望向树冠,连通判也捂着手跑到庭中来。 更奇的是,它没有长叶子,而所有的树枝都像一把收起来的伞一般,聚集着直指天空。 天灰蒙阴沉,不见日月。 “大人这回信了吧。”胡商看向目瞪口呆的通判,道,“卫小官人不曾盗窃。” 年三十,整个桑陵就像一汪池水,水底的鱼时而跃出,炸出一朵朵水花、一声声爆竹,此起彼伏,通知所有人旧的一年即将过去。阮棠挪了张鹤膝桌在卫迟床前,摆满饭菜。 “郑大婶刚送来的,私房年夜饭!”阮棠舀了一碗汤放凉,又搬来矮凳坐下,给卫迟夹了满满一碗菜放在他面前,“要不要我喂你?” 卫迟笑着接过筷子:“不必。” 说到郑大婶,阮棠夹了一筷子酱肘子,边嚼边思索。咽下后,看了看卫迟的神色,试探着问:“郑大婶是你什么人吗?” 有些事萦绕在她心头,令她好几夜没睡好,又想让卫迟安心养伤,没有问出口。 可实在好奇。 卫迟只能趴着,无法起身,闻言头也没抬,夹到嘴边的菜又放回碗中:“你猜到了?” “猜不透。” “胡商是她帮忙找来的。” “胡商也是你的人吗?” “算是吧,秦通判收缴的黑珍珠其实不是三珠树种子,当日胡商扔到庭中的种子,藏在他的袖子里。说什么百年后三珠树上会结满珍珠,谁也不知道真假,大概也没人看得到了。” 阮棠咬碎一块骨头,恨恨地说:“容成济那个王八蛋!” 卫迟低低笑了:“幸而此回殷明慎也说是从我手里直接买走,没有攀扯上你,不然连你也要进大狱了。只是他到底不算好人,你日后要多提防着他,少与他往来。” 说起殷明慎,阮棠心底有些愧疚:“这次是我们连累他了。” “他可不无辜。”卫迟冷笑道,“好在这回盯上的是我,我真怕他们又因为景惜诵把你……”后面的话生生又咽了回去,在阮棠研究疑惑的目光中,他收起情绪,“都怪我,害你没能过好这个年。” 阮棠摇头:“你没事就好啦,我把桃符换了,也挂了屠苏袋,按照我家乡的习俗,今日要拜神明祭祖宗的,但我没学会那些仪式,便都省了吧。你我平安,年过不过都无所谓。” “阿绵,有你在身边,我什么也不求了。” 吃了饭,阮棠把碗盘简单洗了,连同食盒放在门口——脚店的人自会来收。忙完又烧水,给卫迟擦了身子,因怕布料摩擦伤口,这几日卫迟都没穿衣服,只是盖一层薄毯,里屋火笼一烧,倒不怎么冷。起初阮棠给他擦身换药,要直视并接触他的身体,又羞又慌,打翻了水、倒多了药,后来慢慢习惯了,如今已能脸不红心不跳地擦拭他的胸背,揭下他臀部的药布,无视两座小山丘般的屁股,清理、上药,一气呵成。 换了药,外面天已经黑了,门一开,寒风便往人身上每一处衣服空隙死命钻。阮棠洗漱完,换上景惜诵送她的新衣,那件水红色袄子映得她冻得红通通的脸像草莓果冻。进了屋,她爬进书房矮榻的被窝里,不停呵手。 这几晚为了照顾卫迟,她就睡在书房外间。 卫迟在里头喊她,她应了下,好半天才慢腾腾地抱着被子走进去:“要喝水吗?” “天愈发冷了,外间有没有烧火盆?” “没有。”阮棠跺着冻僵的脚,“能省一点是一点,先前为了打点那些狗官把你我积蓄都花没了,我还当了首饰买了那两件皮裘——真贵啊。咱家还欠着郑大婶好几日的伙食费。” 卫迟沉吟半晌,道:“我对钱财一向不上心,也没料到这场牢狱之灾……为难你了。” 他心中盘算着下次得截下些货,换成银两交与阮棠,不能再一股脑全送给上面了。 “没事。只是我告假一个月,恐怕会失业,等年过完我再想想法子,你好好养伤。”阮棠说着要走,卫迟连忙又叫住她:“我想喝水。” “哦。” 阮棠一手拉住被子,一手倒了水,送到床边,卫迟就着她的手喝了,又握住她的手腕:“你就睡这吧,暖和些,我夜里喊你也方便,昨晚我叫了好久你都没醒。” 阮棠瞪着眼:“胡说,我都没听到!” “睡这吧,”卫迟忍着疼痛往里挪,见阮棠面露难色,又道,“放心吧,你看我如今这样,也不能对你做什么。” 13. 失业返聘 “睡这吧,”卫迟忍着疼痛往里挪,见阮棠面露难色,又道,“放心吧,你看我如今这样,也不能对你做什么。” 外间实在冷啊!阮棠不再犹豫,裹着自己的被子爬了上去。 这张床是卫迟被赶到书房后新添置的,很宽。 暖意涌上来,睡意也扯着人的眼皮往下坠,阮棠几乎开始做梦了,忽听得外面“砰”地好几声,震得心肝跟着颤。 她跳起来:“怎么了怎么了!” 卫迟拉住她:“别怕,放烟花而已。” 大年夜的桑陵城,烟火照夜,响声震天,孩童们的欢呼吵闹声穿街走巷,驱赶着旧的一年速速离开、新的日子快快到来,人们的憧憬与祝福随着烟花升空绽放,荀灿夺目。阮棠推开窗子,探出头看天空一阵黄一阵红一阵白,巨大的火花点亮屋上鳞鳞瓦片,光也落在她的脸上,一阵明一阵暗,卫迟远远望着,甚觉心安。 若是往后年年岁岁似今朝,挨再多板子,他也甘愿。 “卫迟,”阮棠笑着转过头,“可惜你不能动,好漂亮,你看那个像兔子,那个像金鱼……”她扯着嗓子和屋外所有的声音争着告诉卫迟她所看到的一切美好,“哇!大螃蟹!” 烟花结束,阮棠的嗓子也哑了。窗子一关,冷风和烟花味便与他们隔绝了。 临睡前,卫迟低低地问她:“我可以牵你的手睡吗?” “不可以。”阮棠翻了个身,背对他。 第二日醒来时,她的右手被卫迟握着,热乎乎的,像刚出笼的包子。她没有动,静静看着卫迟的睡颜,有那么一瞬间,竟觉得这样也挺好。 她对卫迟的排斥与戒备都在朝夕相处中慢慢放下了。 卫迟的伤好得很快,初五六就能下床走动了,阮棠安心不少,初七那日早早便出了门,往容家瓦子去。 从年前一直到正月十五,桑陵城中各处瓦子皆通宵达旦,各类娱乐不停歇地转,一年一度的狂欢从官府到民间,闹得锣鼓喧天往来熙熙。这是阮棠穿越来后过的第一个年,却大部分时间都窝在家里陪卫迟养伤,此时上街,发现长街两侧山棚结彩,彩灯如星,趁着昏暗的天,别有一番诡异的热闹和喜庆气息。 容家瓦子里的人比往日多了一倍。 傀儡戏落幕,观者散去,阮棠入到棚中,来到戏台后面的小竹房里,众人有的忙着收箫管扬琴等乐器,有的整理木偶的妆发衣着,见了她都装作没看到,不敢打招呼。 班主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名唤袁总惜,瓦子里的人都喊她“四娘”,鹅蛋脸、细柳眉、悬胆鼻,平日爱戴珍珠耳珰,以蓝色的帛蒙髻,行事干练利落,此时正站在屋子中间清点木偶数量。 阮棠上前行礼:“袁班主。” 袁总惜稍稍回礼,又自顾自忙。阮棠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袁班主,我不用休那么长的假了,明日就可以回……” 袁总惜猛地停住脚步,回头,将她上下打量一番:“从今以后你不要到这里来了,容家瓦子已把你除名了。” 嗡的一声,阮棠的脑子成了豆花,懵了。 她被开除了。 “殷主笔被你害得至今在家中养伤不能出门,瓦子少了他,许多戏本无法完成,年节的新戏拖了又拖,不单单我们傀儡班,杂剧、影戏,哪个不因此少了几千看客。” 阮棠深深低了头:“对不起……” “快走罢。”袁总惜摆摆手,不再理她。旁人投来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阮棠藏在袖里的手揉成一团,心口一阵哭意堵着,几乎上不来气。 她一路上几乎小跑,再没有心思去看街边景物,等回了家,要跟卫迟哭诉容成济那狗王八把她害得多惨,要扎容成济小人,要…… 家门口站了个人,戴着风帽搓着手,微微缩肩站在檐下,应是等候了许久。阮棠忙跑过去:“殷主笔?” 殷明慎站直了身子,笑道:“卫小娘子,你可算回来了。”说着把跨在臂弯的一包袱递上,“上次多亏这皮裘,否则我得冻死在官衙里。” 阮棠摇摇头,并不接:“是我们害了你。你留着吧,当是我的一点小赔礼,我本打算年后登门拜访,不想你先来了。” 趁着她开锁推门的功夫,殷明慎道:“都是误会,谈不上害不害的。卫小官人可好些了?他的伤比我重多了。你几时回瓦子?新的戏本子里有个角色……” “我被除名了。”阮棠推开木门,深吸一口气,“我被瓦子除名了,不回去了。” “啊?谁说的?” “袁班主。” “四娘?我怎么没听说。你别急,我回瓦子问问。” “不用不用。”阮棠挤出一丝笑,“别去问,千万别问啊。”侧身让道,“请进。” 殷明慎并不进去,只是走到门槛前:“有贵人从帝都来,不久后到桑陵,贵人爱看傀儡戏,城主命瓦子在接风宴上几出新戏,戏本已定好,改日我拿给你看看。你放心,乐师也好、音师也好,近一半不是从傀儡班挑的,我也是再三思索,觉着你的声音切合戏中人物,才定的你。” “可……”阮棠还在犹豫。她深知自己能力不如其他前辈,恐难堪此重任,且又是要上大台面的,她怕自己怯场。 殷明慎却不给她拒绝的机会,作揖道:“卫小娘子权当帮我忙,这戏若好,贵人欢心,城主赏赐不会少,我也能借机露脸。” “殷主笔快别这样,我是怕自己不行……” “不是什么人都能当傀儡舌的。卫小娘子,你就帮个忙,明日我着人把戏本送来。” 阮棠想了想,还是点头:“外面风大,到屋内喝杯热茶驱驱寒吧。” 殷明慎推说有事离开了,阮棠也不强留,毕竟卫迟对他有偏见。 送走殷明慎,阮棠那些因被开除而滋生的坏情绪淡了很多。卫迟在书房听了她和殷明慎的对话,在大门落栓后拄着杖走出来,喊住阮棠:“四娘是袁总惜?” 阮棠有些讶异:“你认识她?” “她是容家的人,和殷明慎关系匪浅,你要小心。” 阮棠笑了:“卫迟,我有时候觉得你,太阴谋论了。总不能我身边全是居心叵测的坏人吧?” 他也不解释,从袖里拿出一封信:“景惜诵寄来的。” 景惜诵的信,三五天就到一封,写得很勤。她在信上告诉阮棠,曹元怜的泥偶被她埋到了曹家的废墟里,也算落叶归根了吧,不过没有立碑;花名没有看上她,这是大好事,而且她二哥进京认了花云早当义父,献上整个南随的舆图,花云早很满意,清明后她就可以跑了;花云早好像要南巡,三月中旬到桑陵城,阮棠才知道所谓贵人就是奸相。还有一件看似无关的事,今年虽比往年还冷,但雨雪少,北边一起雪灾也没有,南边譬如桑陵,竟一场雪也没有下。 都说瑞雪兆丰年。一场雪也没有,不是什么好事。 阮棠回了信,告诉她今日卫迟蹲了监狱挨了板子,自己丢了工作,很是不顺。 初十开始,卫迟每日都会出去四五个小时,处理这十几二十日积攒的杂务。阮棠在家里认真研究殷明慎送来的戏本,发现是个霸总强取豪夺的狗血故事。 霸总原型是花云早,戏本中花云早成了匡扶社稷、大公无私的贤臣,年刚过三十便位居门下省给事中,可惜家无中馈。女主蓝娘子本是地方小官之女,配与富商之子张迎启,本打算十五岁便成婚,谁知那年蓝娘子父亲因病暴毙,张迎启又远在帝都无法赶回,按习俗,父母去世三月之内没有嫁娶的,一律要先守孝三年。于是这婚事一拖又拖了三年,张迎启中探花,接蓝娘子上帝都游玩,三年未见,二人一团聚便如胶似漆,出入同行一刻不离,只等回乡拜天地父母完婚。 帝都有个晴光苑,最是春游好去处,张迎启带着蓝娘子到晴光苑踏青,游客有平民百姓也有达官贵人,他二人坐在树下,垂柳依依如帘,张迎启随手折了柳枝,编成花篮给蓝娘子玩,蓝娘子往花篮中插入各色花儿,捧着花篮到耳边,歪着头问:“妾美?花美?” 张迎启哈哈笑道:“世上柔光花色、白月竹影,都不及你一分。” 蓝娘子一笑,将春景也比了下去。来往行人不禁驻足,谁都要夸一声:“美人比美酒还要醉迷人眼。” 这其间,就有花云早。 按戏本上说,花云早对蓝娘子一见倾心,几番打听之下,得知蓝娘子已许给了张迎启,只能望月空叹,暗中请人作了好几幅蓝娘子的画像,挂在房中日日焚香,将她当做神女供养。大概因为张蓝二人缘浅,那年柳叶枯落时,张迎启也因病死在了帝都。 花云早派人送张迎启灵柩回乡,把蓝娘子留在了身边。 蓝娘子本欲南下回乡,奉养张家二老,花云早夤夜上门相劝,愿将二老接到帝都替她尽孝,而她尚年轻,又未和张迎启完婚,不如另择良人,又趁月色正好表露自己的爱慕之情相思之苦,刚开始蓝娘子拒之不理,但人非草木,花云早锲而不舍地示好,力所能及地照拂,蓝娘子被他一片真心打动,最后嫁入花家。 婚后花云早对蓝娘子宠爱至极。蓝娘子见不得柳树,心里总觉得当年春日折柳,暗含离别的不祥之兆,她与张迎启才会死别,于是花云早命人砍了府中所有柳树,并赶走所有姓柳的家丁。他还试图在帝都栽种南边的花卉,以解蓝娘子思乡之苦,可惜蓝娘子是个冷美人,不怎么笑,花云早便学周幽王,不惜代价地哄蓝娘子开心,皇帝吃不到的南国水果,花云早让人“冰鉴贮之”,快马加鞭送到蓝娘子桌上,皇帝见了都要爱惜地养在苑中的珍禽异兽,花云早费尽心思得了几只,蓝娘子说了句“不知肉鲜不鲜”,他二话不说命人杀而烹之;蓝娘子一生无子,花云早让自己的十几个儿子每年给蓝娘子磕头拜寿,对蓝娘子稍有不敬者,花云早亲自拿棍棒教训……看完戏本子,阮棠不禁觉得,若这些都是真事,那花云早虽为奸佞,到底对妻子有情有义,不是全无可取之处。 外头也确实有传言花云早对他的夫人百般宠爱,十几年不曾变心。 阮棠揣摩着蓝娘子的情绪,一遍又一遍背着她的台词。 14. 上元赏灯 阮棠揣摩着蓝娘子的情绪,一遍又一遍背着她的台词。一晃几天过去,这日她正趴在榻上抱着被子声情并茂地念“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终有一日,郎君要厌弃妾”,卫迟推门而入,带进一阵寒风。 “我不会厌弃你的。”卫迟关了门,随手脱下外袍。 阮棠红着脸,把戏本子丢到桌上:“谁和你说话,我在背词呢!” “背完了吗?”卫迟坐到塌边,把手伸进被中,阮棠还在羞刚才的事,用力把被子揪走,面朝里躺下。 卫迟见状,干脆也躺下,阮棠急了,转身推了他一把:“回你的床睡去!” “嘶……”卫迟被她一推,好像扯到了伤。阮棠忙坐起来:“弄疼你了?”说着拉起卫迟的衣裳要看他的伤口,卫迟笑着压住她的手:“动手动脚的时候不见你羞,怎么说句话你就臊了?”见她又噘嘴,忙道,“不逗你了。今天上元节,你不出去逛逛吗?” “上元节?对哦!我都忘了!”阮棠兴致盎然,“有花灯看吗!” 吃过晚饭出门,阮棠才领略到什么叫灯会。在现代,传统节日的气氛变得很淡,元宵节纵有灯展,不过是挂几盏灯,大家拍拍照——三五盏灯倒是有三五百人等着拍,拍完也就完了。这是她第一次知道,过元宵节,灯和人不是分离的,人在灯影里,灯在人眼中,满街熙熙攘攘,街旁搭起一座又一座灯棚,结彩缚锦,金碧交辉,映如白昼。鲤鱼灯长龙灯,内装机关,款款而动,似在水中游;莲花灯牡丹灯,花瓣可缓缓开合;神仙人物灯,十指摇动,指尖喷水,衣上彩带随风飘飘,似要乘风而去……赏灯的人摩肩接踵,孩童提着买来的灯笼奔跑嬉笑,小娘子们在摊前挑闹蛾儿、宫梅雪柳等,少年郎聚在一处看艺人吞铁剑、耍枪棍、杂扮说书,时不时拍手叫好,老者牵孙看弄虫蚁,最有意思的是有人摆了个方形大木池,池上用锋利的铁刀片搭出龙门样,鼓声一响,便有鱼从池底跃出跳过刀门,一声鼓一尾鱼,两声鼓两尾鱼,随着鼓声越发急促密集,鱼群纷纷跳跃而出,水声不绝,小孩儿伸着手指数“十七、十八、十九……”阮棠也看了好一会儿,拍手叫绝。 人实在是多,卫迟一直贴在她身后,生怕一不小心弄丢。阮棠看完鱼,很自然地拉起卫迟的手:“去前面再看看。” 她沉浸在节日的喜庆里,欣赏着从未见过的喧闹,欢快如孩童。卫迟握着她的手,忽然感觉他一向厌恶的吵闹,其实也挺可爱。 人间烟火,声色音乐,万事万物,在这一刻都变得可爱。 卫迟任她拉着在人群中穿梭,望着阮棠的发髻,忽然发现她没什么发饰,先前都当了。 “阿绵。” “嗯?”阮棠回过头来,笑得像个二傻子,“你饿吗?我想吃插肉面。” 卫迟笑着拉她到一处摊前,挑了一会,付了钱,将银幡胜、雪柳、孟蝉等头饰,一一给阮棠戴上。阮棠乖乖站着,任他摆弄,他的袖子垂到鼻尖,香香的,痒痒的,勾出她一个喷嚏。 “过两日再给你置办些首饰。” 阮棠笑道:“等我们赚大钱!” 他们吃了面,又玩了半个时辰,阮棠开始喊累,于是两人往回走,走到鱼贯街时,阮棠忽然想起什么事,在腰上袖子里到处翻找。 “怎么了?” 找了好一会,阮棠哭丧着脸道:“我把钥匙弄丢了……好像是刚才吃面的时候放桌上了……” 都怪她觉着卫迟送了自己头饰,面钱理应她来付,拿钱的时候把钥匙落下了。 “你先回去,我到面摊找找。” 卫迟拉住她:“你已经累得走不动了,还是我去找吧。我也忘了带钥匙,你到郑大婶那等我。” 走了一晚上,阮棠确实走不动了,点点头。 卫迟离开后,阮棠慢悠悠地逛着。陈大猴今晚没把他的猴子牵出来,亲自上阵表演爬竹竿,两层楼高的竹竿不过手腕粗细,他蹭蹭蹭爬到竿顶,还学猴儿做张望状,惹得观众捧腹;爬竿后是走索,手指粗的麻绳,离地四五米,陈大猴不仅如履平地,还能在绳上翻身跳跃,阮棠仰着头看,夜幕沉沉似块大黑布,是绝好的背景。 背景有道人影如鸟掠过。不一会儿,又飞回来,落在陈大猴的竹竿顶,一只脚脚尖轻点便撑住身体,不摇不晃,稳如泰山。 周围的人惊呼。 那人一双没睡醒似的眼往下一扫,不等旁人反应,又悄无声息跳入夜色中。 李辞彦! 阮棠忙转身要走,不料李辞彦已站在她身后。 她有些害怕,摸不清对方是敌是友。第一次见面,李辞彦掐她脖子,害她做了好几晚噩梦,卫迟又对其似有恨意。可那次在凌河,若非李辞彦,景惜诵与她都可能命丧刺客箭下。现在卫迟和景惜诵都不在身边,她该如何? 跑吧。 此念一生,阮棠拔腿就跑,跑了大半条鱼贯街,气喘吁吁地扶着墙。 “我师弟呢?” 阮棠吓得一口气没喘匀,胸口一阵剧痛。 李辞彦像只鬼,轻飘飘的来往无声。 “我师弟呢?”他又问。 “不知道!” “他好像很在意你,你和他是真的夫妻吗?有孩子了吗?”李辞彦自顾自说着,并不要阮棠回答,又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囊,递过去,“他不愿意见我,你帮我交给他。” 阮棠小心接过,拉开抽绳想看看里面是什么,李辞彦冷冷地道:“不准打开!” “哦。”她把锦囊握在手里,“惜诵也来了吗?” “没有,她在帝都,有她二哥保护,我便抽身走了。”李辞彦解释道,“先前雇我杀她的东家又派人追杀我,我得把这事了结。” 阮棠慢慢地、不动声色地往后挪,拉开两人距离:“因为你拿了钱不办事吗?” “因为现在不杀我就杀不了她。” “你为什么帮她?” “我爱慕她。” 阮棠不禁笑了:“好狗血,杀手爱上猎物。” 李辞彦挠挠头,也笑:“可是她二哥不同意。” 我也不同意。阮棠在心里说。 “我师弟几时回来?” “快了吧。” 话音刚落,李辞彦把阮棠按在墙上,力道之大,令她脑瓜子嗡嗡响,头上戴着的发饰掉了一半。而方才他们站的地方,几只箭镞实实插入土中。 阮棠来不及问,又被李辞彦一提,肚子被腰带勒得难受,耳边呼呼风声,吹得她鬓发凌乱,眼睁睁看着一对孟蝉被风吹掉。灯光人声渐远,他们停在一处破落的庭院中。李辞彦松开她,她捂着肚子把刚吃的一碗面全吐了。 李辞彦的长剑如银龙划破夜幕,剑气如疾风浓雾,直取对手面门。借着朦胧月色,阮棠看到对方背着一连弩,双手持柄长刀,刀身破风有声,铿然震耳,砍在石像上,石像应声裂开,擦过杨树树干,便见大树缓缓倾斜,哗啦而倒,恰砸向阮棠。阮棠连滚带爬勉强躲开,小腿被树枝甩到,疼得差点叫出声。 刺客的惨叫声在她之前。 李辞彦剑尖直指那人眉心,淡淡道:“你输了。” 那刺客双手手腕鲜红,不住颤抖,刀掉在一旁,已没有机会再拾起。 “技不如人,输得应该。”刺客似是心服口服,引颈准备受死。谁知李辞彦收剑入鞘,双眼耷拉,语气慵懒:“回去告诉你雇主,我过两日就去见他,不用再派人来找我。” “你要杀他?” “是。” 刺客哈哈笑起来,索性岔开双腿,轻蔑地道:“背信弃义,溺于美色,你可知现在其他杀手都如何笑话你?” “东家给我的定金,我以十倍奉还,后景家以百金雇我,有何可笑?只不过你们都没本事凭刀剑得更高价,只能在口舌上逞能。”李辞彦的神情毫无波澜。 那人气得咬牙:“枉你还是第一剑客,为一女子失信于人,以后如何立身自处,声名于你,就一点也不重要吗?” “不重要。快滚,不然我连你双脚也废了。” 那人滚的时候没有带上他的刀。李辞彦捡起那把刀,掂了掂,心想着明日换点钱。 阮棠才知李辞彦为了景惜诵牺牲了自己在业界的信誉和名声,自毁前程。不过,一个杀手的前程,也只是杀更富贵的人,拿更多的钱吧? “值得吗?”阮棠忍不住问。 李辞彦看了她一眼:“当你开始思考值不值得的时候,便有了计较心。我对景惜诵从不计较任何东西。” 真是好男人。 阮棠试着爬起来,李辞彦还在看那把刀,忽地一片瓦朝他飞去,他抬刀一挡,瓦片破碎,尘粉迷眼。 “卫迟!” 阮棠只见一人影如鬼魅飘过,与李辞彦缠斗,李辞彦扔了刀,并不拔剑,两人皆赤手空拳,但卫迟招招狠厉,李辞彦招架不住,最后腿上挨了一脚,被按在地上。 卫迟毫不手软,一拳下去,李辞彦闷哼一声。 阮棠扑到卫迟身上,死死抱住他的手。他力气真大,若是再用力一挥,阮棠怕是会直接摔到地上去。好在他克制住了,停在半空的右臂被姑娘软软的身子压住,没有再动。 李辞彦吐出一口含血的唾沫。 15. 冷战 李辞彦吐出一口含血的唾沫。 “卫迟,你疯了!你这是下死手!他可是你师兄!” 李辞彦擦擦嘴角,道:“他没下死手,至少没朝我太阳穴打。” “若你再靠近阿绵,我一定杀了你!” 卫迟说得坚定绝情,语气中的威胁和冷漠令阮棠不由得心中一颤。 “离她远点!”卫迟咬牙又踢了李辞彦一脚,悬在他手臂上的阮棠被连带着往前一顿,肚子被他的手肘一顶,一下子又呕了出来。 这下晚饭也吐干净了。 卫迟连忙扶住她。 “神经病……刚才若不是李辞彦,我小命早没了,你还打他……神经病!”阮棠又难受又生气,实在不明白卫迟为何要针对李辞彦,李辞彦武功那么高,明显是让着,他还像只炸毛的猫一样。 “你以为你真的打得过他吗,面对你他连剑都不拔,好声好气叫着师弟,你这般行为真是……幼稚可笑,我都看不起。” 她依旧牢牢抱住卫迟的胳膊,生怕他又动手。 她其实是害怕,纵是李辞彦之前做了什么对不起卫迟的事,卫迟在对方不还手的情况下拳脚相加,实非君子所为。要真打死了李辞彦,他又去蹲大牢,他们的家怎么办?而卫迟方才那发疯的样子,她实在不知怎么劝。 卫迟身子一僵。 阮棠知道自己话说得太过,正要道歉,李辞彦指着她道:“不许你说我师弟!” “滚!”卫迟真恨不能杀了他。 可他不能。 李辞彦走后,阮棠才松开手,卫迟一言不发地往外走,十五的月光照出他落拓身形,令人莫名心疼。 “卫迟……” 他没有回答。身后的姑娘捂着肚子一路跟,走出破落院子,走出黑无一人的深巷,穿过无数盏花灯的照耀,和熙熙行人擦肩,回到他们的小院子。 卫迟径直进了房,关门。阮棠站在台阶下,抿着嘴,攥紧手里的锦囊,抬头去看天上的月。 上元节,多么温馨美好的节日,连月亮也格外圆。远处丝竹悠悠,箫鼓不休,只是被万灯驱散的寒意,此时又围了过来。 阮棠吸吸鼻子,抬手理了理头发。卫迟买给她的头饰只剩银幡胜还在,她取下来,连同那个锦囊,一并塞进书房的窗子里。 自卫迟出狱以来,她第一次回自己屋中过夜。 元宵一过,年便算完了,阮棠的闹心事却愈发多,失业没钱不说,和卫迟见了面也说不上话,两人更像是在冷战,更糟的是,街坊邻居在背后指指点点,说她在上元节和一个高高瘦瘦的陌生男子在街边拉扯不清,似乎还倚墙亲上了,而后两人拉着手跑到无人处幽会,被卫迟抓了个正着,满街的人都看到阮棠妆发凌乱,跟在黑着脸皱着眉的卫迟身后。 难道卫迟是怀疑自己被戴了绿帽子,才怒气冲冲地要打李辞彦?才对不忠贞的妻子进行冷暴力?阮棠满腹委屈无人说,从清早到黄昏都躺在床上抱着一直隐隐作痛的肚子,哭一阵睡一阵。到了天擦黑那会儿,想着无论如何要去找个工作,挣多少钱无所谓,一个经济不独立的女性在面对流言蜚语和怀疑时只会更加脆弱和无助。 于是阮棠挣扎着爬起来,想出去买点粥喝,路过书房时发现门大开,好心上前去关门,瞥见桌上放着个食盒,盒下压了张纸条。 纸上卫迟写着今晚不回家了。 阮棠的泪一下子涌出来。夜不归宿,接下去就是离婚了吧。她打开食盒,里面是些她平日爱吃的饭菜,胡乱吃了几口,抹着眼睛回屋,走到门口胃一阵抽搐,下一秒肚子里所有的东西都被挤压着往上提,一股脑从嘴巴呕了出来。 又吐了。许是昨晚伤了胃,今天又一整天没进食,她本来就有胃炎,现在发作了。 吐完并没有好点,阮棠漱了口,换了衣裳,复又躺下,迷迷糊糊睡了又醒,醒了又睡,胃疼得像是有人拿绳子套住了,时不时拉一下,绳子缩紧,她就挨一阵疼。好容易挨到天蒙蒙亮,她顶着寒风到街上杜家医铺抓了些药,店里帮忙熬了一剂汤药,她喝完付了钱,提着剩下的药在路边小摊喝了碗热粥,回家又睡了半天。 大抵是药起了效,这一觉睡得比先前安稳,还做了梦,梦见王姨,梦见阮夫人,醒来时枕头都湿了。 她想家了,想王姨。有妈的孩子像个宝,没妈的孩子像根草,遭了冤枉都没人疼。 卫迟没有回来,一天一夜,没有回家。 除了容家瓦子,城里还有其他七八家大大小小的瓦舍,阮棠跑了两处,都不缺人,路上又下起雨来,原本就阴沉的天色更加压抑,雨不大,但打湿衣裳,冷风再一吹,冻得人哆嗦。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雨,阮棠来了这么久,还没遇上过下雪,他们都说这两年的气候愈发怪异了,“老天爷的脾气越来越捉摸不透”。 阮棠躲到庆丰楼下避雨。庆丰楼是个大酒楼,彩楼欢门下,站了许多搓手跺脚的行人,阮棠正呵手揉耳,听见有人喊:“卫小娘子,卫小娘子。” 她循声望去,看见殷明慎站在槛内向她招手。她忙走过去问好,殷明慎的眼底泛着孩童一般天真清澈的光:“我在楼上望见你,正巧有个新鲜玩意,给你也瞧瞧。”说着引阮棠穿过主廊,来到南天井边上二楼的小阁子,竹帘一掀,却见袁总惜也在。 阮棠下意识想离开。 “四娘,我就说是她吧,你还不信。” 殷明慎没有察觉到阮棠的尴尬,袁总惜也只是抬眼看了一下,没有说话,继续低头研究放在桌上的两个人偶。殷明慎抑制不住心底的兴奋,拉阮棠到桌前,道:“提线傀儡、药发傀儡、布袋傀儡,诸如此类不胜枚举,但到底都是死物。我闭门钻研许久,终于……”他神秘兮兮地指了指躺在桌上的人偶。 阮棠不解:“傀儡不是死物,还能活过来?” 殷明慎一笑:“可听过木牛流马和偃师之巧?工极精巧,死物可活,。”说罢,拿起其中一偶人,将它的头转了四五圈,而后把它放在桌上。 偶人竟挥臂迈腿走了起来,眨眼张嘴,手舞足蹈,宛若真人。殷明慎伸出手臂搁在桌边,它提起裙摆跳上去,又沿着手臂往上爬,一直爬到肩膀处,扶住殷明慎的头垂腿端坐。 “可惜不会说话。”殷明慎的食指轻轻在偶人脸上戳了戳。 阮棠目瞪口呆。智能机器人?还是巫术?她忽想起穿越前在考古现场看到的木佣,脱口而出问道:“你认识鸾鸾吗?” 殷明慎和袁总惜疑惑地看向她。 “不认识。” 袁总惜站起来,把另一个偶人抱在手里:“殷主笔,城主见了这奇巧之物,定会十分欣慰。” 殷明慎笑起来,像得了奖赏的幼儿园小朋友那样开心。 “只是,我不明白,你是把生人魂魄拉到这小小偶人中,以生魂驱死物,还是用了什么奇能异术,使人缩骨收筋,变得小巧如此?” 袁总惜这一番话,令阮棠如雷轰顶。 是魂到这躯体里,还是躯体没变,整个被带到这里了? 她好像一直默认自己是魂穿过来的,附在卫迟新娘子身上,两人长得一样在穿越里很正常。但仔细想想,究竟是身穿还是魂穿?若是身穿,卫迟的新娘子又去了哪里?若是魂穿,这具身体又刚好有胃炎,刚好……她不太确定,一边思考一边起身,没有仔细听旁人的话。 “袁班主莫说得那样吓人,不过是些奇技淫巧……卫小娘子,你要走了吗?” 雨势不减,但阮棠顾不上其他,飞奔回家,关了门,脱下潮潮的袄子,解下褶裙,松了系带半褪了亵裤。 右腹边,半指多长的疤痕摸上去尚有微微凸起,疤痕两侧各有三四个圆圆的小白点,那是当年针穿过皮肉留下的痕迹。 她得过阑尾炎,没有做无创,直接手术割了,这些疤痕便是那时手术留下的。卫迟所在的世界,没有现代医学和外科手术。 她是身穿。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卫迟手里拿一把雨伞走进来:“阿绵,我到处找不到你,没淋到雨……你?” 阮棠慌忙提起裤子,大叫道:“你出去!阿嚏!” 阴冷衬得屋内烛火愈发明亮温暖,令人忍不住想把脸和手都贴到烛火上。阮棠挪了挪凳子,离那点火光更近些,苍白脸色在烛光映照下像纸人一般。卫迟抑制住想伸手摸她脸颊的冲动,把刚煎好的药朝她面前一推:“先把药喝了。” 阮棠端起还冒着热气的药,一仰头,咕噜咕噜,干了。放下碗,拿帕子擦了擦嘴,道:“谢谢你啊,还有,我吐在院子里的秽物……是你打扫的吗?” “嗯。” 五脏一暖,阮棠呼出一口热气,缓缓道:“我有些话跟你说。” “嗯。” “我和李辞彦是清白的。” 16. 清明 “我和李辞彦是清白的。” 卫迟奇怪地看她,仿佛她在说什么没听过的笑话。 “你不相信?” “我从不怀疑。怎么突然说这个?” 阮棠也疑惑起来:“你不就是觉得我和他有什么,那晚才那样生气的吗?再加上街坊的闲言碎语,你觉得我给你戴了绿帽子,一气之下索性家都不回了。” 卫迟却笑起来了。他坐在离烛火远的那端,光线不够明亮,但神情清晰。他说:“嚼舌根的话,听它作甚。阿绵,我不是生气,是……在旁人看来,我对李辞彦的行径确实不可理喻,可有些话我对神明都无法言说。阿绵,我没有生气,只是……你好像讨厌我了,我不知道如何面对你,这两日外头事情又多,我索性躲开你……”说到这,他的笑带了几分自嘲的意味,“我像个懦夫。” “不会呀。我从不知道你也有这样敏感的心思,那晚的话是我说得太重,我怕你打死李辞彦,又要被抓去坐牢挨板子,我一直想跟你道歉的。”阮棠捧着早就凉掉的瓷碗,盯着碗口一点聚集的光,但那点光下一刻便被一截长袖掩盖,卫迟的手横过桌面直接握住她,掌心很暖,不输烛火。 “该道歉的是我,一直是我。” 阮棠看他平静的表情,察觉到他眼底藏着的悔意和难过,她不知道那些情绪缘何而来,只是下意识地想替他驱散,于是努力地笑起来,似乎有什么很开心的事,似乎她的笑真的可以驱散他的重重心事。卫迟愣了许久,手上力度不由得加重,抓着阮棠的手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烛影摇曳里两双眼睛里的光越来越近,阮棠反应过来时,卫迟软软的唇已吻住她,轻柔地、熟练地吻着她。 她猛然推开他。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像被赶向池塘的鸭子。 “卫迟,不行……”她有些颤抖,可能是太冷了,“不行的……我不是……” “不是什么?”卫迟的声音也不似之前清明。 阮棠摇摇头,掐着自己的手,道:“你先坐下……你坐着,不要动。卫迟,还记得我跟你说我是穿越过来的吗?我一直以为自己是魂穿……就是,我的灵魂穿越到这具身体上。以前我总想着,等我想到办法穿越回去,你真正的妻子也就回来了。可是,我今天突然发现,我是身穿……这么说你可能听不太懂。”阮棠咬牙掀起衣裳,松开系带把裤子往下拉了拉,露出右边小腹。她说:“你看,这道疤,是我做阑尾切除手术留下的,你所在的这个世界没有外科手术,不可能出现这样的疤痕。还有,我一向有胃炎。”她拉起裤子,低头系带,“这意味着,我是灵魂与肉身一同穿越过来的,你的妻子,恰好与我同名同姓同模样,但此时她一定也在某个地方寻找你。” 半晌,都没有听到回应,阮棠抬头,见卫迟若有所思地盯着她。 “我不是你的妻子。你再好好想想我出现前发生过什么、你那苦命的妻到底去了哪。”阮棠站起来,许是药效发作,头有些晕,她撑着桌子,道,“很抱歉这段时间鸠占鹊巢,你快去找你的小娘子,我也会收拾收拾,改天离开。” 她走到门口时,卫迟也站起来,叫住她:“阿绵,不要想太多。我说过,我不会认错。” 这人真是固执啊,阮棠想。 景惜诵来信了。信上说,清明左右,会随花云早到桑陵城来,随信给阮棠寄来几件春衣,是京中时兴的款式。 花云早要来,殷明慎的戏更要抓紧,阮棠一遍一遍背着词,务求烂熟于心不出差错。天还是冷,但总算见了阳光,不再灰沉死气,阮棠站在窗边摇头晃脑地念,虚掩的门被人推开,卫迟端着一碗热汤进来。 “阿绵,喝点黄豆汤吧。” 阮棠放下戏本子跑过去一看,几乎抓狂:“这是绿豆!绿豆!卫迟,我怀疑你的脑仁萎缩到这么小!”她用拇指截出小指尖尖,“这么小!这几天你端着绿豆说是黄豆,拿来黄豆说是绿豆,你到底要干什么!” 卫迟笑着拿勺子舀了汤,尝了一口:“黄豆须得炖煮到绵软烂乎,我特意多煮了半时辰,你试一口。” 阮棠要哭了:“指绿豆为黄豆,你不是卫迟,是卫高吧,我是阮二世,我认了。” “阿绵,你看,你不会认错,我也不会。” 门没关,一阵风透着钻进来,在两人袖间衣襟绕了一圈,带来微寒凉意,但这凉意中有丝丝春的暖讯了。阮棠有些难过,她说要卫迟去找真的妻子,说自己要离开,说得潇洒,说完连着失眠了好几晚。她不知道对卫迟是依赖还是有些许的心动,因着特殊的身份,她一直压抑着关于卫迟的情感,她有很多害怕担忧,可似乎有些东西的生长是蛮横不讲理的。萌芽时掐断,比枝繁茂叶时锯掉,要容易得多吧?她不顾烫端起那碗汤,问:“你就不管另一个阮棠了吗?她可能正在苦苦寻找你,在等着你找回她啊。” “这都是你固执的猜测罢了,阿绵,或许我才是对的,而你一直都想错了呢?” 阮棠迎向他的目光,鼻尖一酸。 又或许,她在现世的生活,已经被另一个阮棠代替了呢? 许久许久,她终于点点头,一颗泪落下来,融进热汤中。 春天是真的近了。 阮棠背熟了词,细细揣摩咀嚼词中情绪,想象自己是蓝娘子,在晴光苑与张迎启共赏春光时心神摇荡,在张迎启病逝时悲痛欲绝孤苦无依,在花云早示好时矢志不渝,后又被花云早感动,但虽嫁入花家,对张迎启仍念念不忘……不对不对,这戏就是要巴结花云早的,婚后应该是花蓝二人琴瑟和谐如胶似漆,那蓝娘子为什么不笑呢?她在晴光苑还会因情人的夸赞娇羞露齿,为什么入了花家成了冷美人?阮棠不懂,她觉得一个姑娘面对心爱之人时,娇嗔喜怒,时而欢喜到抱住如意郎君腻歪,时而因嗔怪对方不解风情而生气,不该是无波无澜不羞不笑的。再者,据她对戏中人物的理解,蓝娘子会说出“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却应该不会有“总有一日,郎君要厌弃妾”的担忧吧,她是清冷高傲的,不是依附于男人终日惶惶不安的妇人。这些疑惑,她问过殷明慎,殷明慎挠了半天脑袋,最后说“也来不及改了”,何况这戏本子是呈城主看过定下的,也难改,管他呢,只要届时花云早看得开心就好了。 清明很快就到了。 清明前两日是寒食,家家门上插柳。阮棠望着门上柳枝,暗想,花云早府上肯定没有这个风俗吧,毕竟蓝娘子见不得柳。寒食断火停炊,卫迟却在自己房内搭了小灶熬粥,说是阮棠胃不好,不能吃冷食。清明那日,城中纸马铺门口摆了纸扎的楼阁院落,大部分人或乘轿或骑马骑驴,往城外上坟祭扫,阮棠也买了一些,回到院中烧拜。拜谁呢?她在这认识的人不多,只是这样的日子,难免想起阮夫人,偶尔还是会做那场火光冲天的梦,毕竟是这世阮棠的娘亲。又给曹元怜也烧了点纸钱,喃喃着鸾鸾保佑自己早日解开穿越之谜。 卫迟从外面回来,也买了一堆祭祀用品。阮棠一愣,随即意识到他在这个世界有亲人故友,便蹲在他身边帮他烧。 纸灰眯眼,随风乱飘,像灰色的蝴蝶,而火堆热浪逼得人伸出去的手很快缩回,捂在耳垂上喊烫。 “你方才是在祭拜阮夫人吗?”卫迟看了看插在土里已烧到尾部的香烛。 阮棠点头:“你呢。” 卫迟往火里又丢了一座彩楼:“烧给家人。” 阮棠望着堆成小山的纸扎:“这么多。” 卫迟“嗯”了声,过了会又道:“家里人多。” 此话一出,阮棠不敢再说了。待一切烧完,阮棠揉着被熏出的满脸泪,院中纸灰遍地,卫迟拿酒浇了一圈,免得教野鬼抢去。 “景惜诵过几日就到了。” “你怎么知道?”阮棠有段时间没收到景惜诵的信了。 卫迟抬头望着纷飞的纸灰:“阿绵,你自己一切小心,花云早仇敌太多,容家虽依附于他,但有南随景家掺和在里面,怕是要生事端。” “我不过跟傀儡班去转一圈,没事的。倒是惜诵处境比较危险。” “也是。”卫迟笑了笑。 “借此机会,我也看看蓝娘子是什么样的美人。” 卫迟轻轻拂去她衣上沾染的纸灰,又细心吹掉她鬓发上的灰蝴蝶。 “你可能不会喜欢她。”说罢,卫迟掏出一枚白玉珠子,那珠子圆润晶莹,用淡黄丝线络着。 “好圆的珠子,圆周率看了都点头。” 卫迟听不懂这话,但还是笑了,将玉珠戴在她脖子上,叮嘱道:“不要拿下来。” 17. 轮流睡大牢 今年雨雪少得可怜。春日的桑陵城不再灰灰沉沉,而是一片明媚灿烂,街头巷口婉转的卖花声跟随着春的蓬发而热闹起来,似乎只有米行的人愁眉不展,买米时总能听他们说:“这两年天时不好,外地已经没有米可以买咯,今年地里那些庄稼,全靠挑河水浇哩……” 但朱门不在意这些。 容家很大,后院尤其,为了宴请花云早,拆了两座院落,芳树千株,绿草如茵,湖边野鹤,叶底黄莺,下了大工夫来取悦花云早。阮棠闻着酒肉香气,心想花云早面前那么多饭菜,就算是十头猪,也得吃三天吧。 花云早长须白面,五十多岁,面若冰霜,在主座上稳坐如山,身上穿的锦绣绸缎映了日光,不输繁花。他身边赔笑的应该就是容成济了,络腮胡子,身材魁梧。 阮棠突然想起黄土里的曹元怜。 没有看到蓝娘子。再旁边,坐着的低头默默吃肉的姑娘……景惜诵! 时隔几月再见,她一点没变。 傀儡戏在中间出场,偶人一出,其华丽的服饰、精致的妆容、逼真的面容,座上之人无不惊叹,而偶人行动举止顺畅自然,上无丝线牵引,下无人手操控,连花云早脸上都露出惊异之色。风吹花落,台后人认真地念着自己的词。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菟丝从长风,根茎无断绝。” “愿逐月华流照君……” 戏的最后,自然是男女主圆满幸福。座上男主似是很满意,端着酒微微笑道:“戏不错,傀儡更是出人意料的精巧奇特,不知是何人所做?” 阮棠便看到全场紧张到手微微发抖的殷明慎被带了出去。而一旁的袁总惜似是长长松了口气,用帕子擦了擦额上的汗。不一会儿,殷明慎回来了,满脸喜色。 他们退了出去,下一班表演者登场。 最后一场,是袁如瀑变戏法。袁如瀑也在容家瓦子中,一头青丝乌黑浓密且顺滑,“如瀑”是别人起的绰号。她厚厚的头发里暗藏乾坤,一梳,掉出钗环,再梳,掉出一个铜盆,梳子顺着发丝缓缓走到发尾,竟有无数道细细的清水注入盆中,待水满了,抓起一把头发抖一抖,抖出一尾红色的鱼,“通”的一声入水畅游。那鱼被端到花云早面前,只见鱼鳞上有黑色花纹,扭扭曲曲写着“寿与天齐”。袁如瀑甩起那头青丝,风吹花落,黑色的绸布上便有了图案。只听她娇滴滴的声音“呀”一声,停下动作,高举起她的木梳,飞快地梳着她的头发,但越梳越吃力的样子,只见她憋红了脸握住梳子,和自己的头发较着劲,一寸两寸,慢慢往下走,直到最后,从头发里梳出个活生生的人,随着她用力梳顺发尾,那人滚落在地,而后满脸蒙地站起来朝周围看,竟是花云早的随从之一。 花云早大笑道:“容成济,你今日你安排的这些人,都甚有趣。把那女子带过来,我看看她发中还藏了多少东西。” 袁如瀑由人引着下了台,垂手低头往主座来,路过景惜诵面前时,突然反手从散发里抽出一把剑,迅疾如电朝景惜诵刺去。 所有人都没有防备,那剑太快了,一瞬间就到景惜诵的眉心处,被人用手生生握住拦下。 李辞彦稍一用力,剑碎成无数断。袁如瀑反应很快,手一挥用残剑割断长发,抛向景惜诵。原本柔软的发丝变成坚硬锋利的毒针,蓄了千斤之力,飞射而来。 李辞彦长剑出鞘,剑影如墙,格挡住那些毒针。此时侍卫一拥而上,刀剑一齐插入袁如瀑身体里。 挡在花云早身前护驾的容成济命令道:“不许松手。”于是被扎了无数洞口吐鲜血的袁如瀑虽无力再支撑身体,仍是被架着站在原地。 景惜诵盯着她的脸,问:“你是谁?” 袁如瀑的头发被风吹散,和血糊在脸上,声音凄厉:“南随景家,卑鄙贪婪,当年侵吞南边小国领土,夺我珍宝无数,杀我族人无算,只恨我不能杀你报血海深仇……终有人会灭你景家,终有人!” 花云早面无表情地一摆手,袁如瀑的尸体便由刀戟被挑了下去。血污和狼藉很快被清理干净,新的食案端上来,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 容成济在花云早案前跪下:“都怪成济疏忽,令贼人惊扰了恩相。” 花云早却不看他,命人拿了名册来,粗粗一翻:“今日上台者,多是容家瓦子的人。” “是,成济愚蠢,让贼人进了瓦子,还选到这来……” 花云早点头道:“那女子倒是有些本事在身上。把今天上过台的人都喊来。” 阮棠跪在人群中,不抬头,却能看见前边的人觳觫不止。起初她并不感到害怕,两百多人呢,就算查,也得好一阵子,何况自己是无辜的。她方才偷眼确认过,景惜诵没事,幸亏有李辞彦在。 这是李辞彦第二次救下景惜诵了吧。 花云早淡淡扫一眼人群,手指向跪在最前排的殷明慎:“你起来,站到旁边去。这两日再做一尊人偶,我带回帝都与夫人把玩。” “小人遵命。” 而后,花云早呷一口酒,道:“都杀了。” 此话一出,连容成济也一愣。人群霎时哭天抢地,大喊冤枉,有几个人站起身要跑,被长枪直接贯穿身体,凄厉的惨叫声惊得花瓣簌簌而落。袁总惜依旧跪着,抬头望向容成济,恰与他四目相对。而阮棠才明白过来,这里不讲法治不论公平正义,贱民的生死,就算是几百的数量,也不过取决于上位者一时的喜怒。她哆哆嗦嗦想站起来,侍卫的长枪往人群中飞掷,像在围猎一群猪羊,她被人撞倒,似乎听见景惜诵大喊她的名字:“阮棠!” 景惜诵焦急地求花云早查清真相再定罪,花云早只当没听见,淡然地饮酒。等了一会,景惜诵一跺脚,拔刀纵身跃到人群之中,扶起趴在地上被踩了几脚的阮棠,高声道:“义父!” 侍女紧随其后也跟进人群,侍卫见状方收手,而枪上已沾满鲜血。 地上蠕动着十几具哀嚎连连的□□。 容成济亦站起来:“景姑娘,恩相为你出气,你却在恩相面前拔刀?” 景惜诵闻言,将刀一转,架在自己脖子上。 “惜诵!” 景惜诵目光坚毅,三月的风吹动她发上步摇,淡粉色的花落到她的肩上,众人的目光都移到她一人身上,只有受了伤还在哀嚎的人,无暇去看这虽红妆但英姿飒爽的小娘子。 “义父,刺客既是冲我而来,请交由我查清其同党。义父英明神武,贼子不敢对您造次,全因我坏了您今日雅兴,若再因此错杀好人而损义父威名,我景家上下百死难谢其罪!” 花云早笑了,瞥了眼阮棠,问:“她是什么人?” “是儿好友。” “你要为她拂逆为父?” 景惜诵将刀紧贴在脖颈,不说话。李辞彦还站在座上,浑身紧绷,似一只即将张爪的鹰。 容成济恭敬地道:“恩相,这二百一十四人,皆是桑陵城中出类拔萃的伎艺,若全杀了,怕是城中瓦舍十去六七。且贼人从容家瓦子来,成济亦难逃其咎,杀这些人事小,幕后元凶不能伏法,万一卷土又来……”花云早斜睨一眼,他连忙噤声。 花云早背后佩金刀、着绿袍的长须大汉,一直像个木雕站着,此时开口道:“大人,还是查清的好。” 花云早略微诧异,朝后看那人,半晌才回头道:“惜诵,我若有女儿,定也像你这般重情义。只是你年纪还太小,分不清许多利害,这事就由闵衍查吧。” 景惜诵缓缓放下刀,微微叹气。而阮棠一辈子都记得,三月风转暖,花繁莺啼,好友护在她身前,身姿如柳,风骨若竹。 她才相信存在无关血缘的爱和保护,不是夫妻,而是友人。 两百来人一塞,桑陵城的牢狱近乎满员,饶是如此,阮棠还是被特别关照,单独关了一间,离别人很远,左右都是空的。石头垒成的地下牢笼常年阴湿,还好是三月了,卫迟又托人送了衣物进来,阮棠望着阴暗的高墙,那几扇小小的窗户只有耗子进的来吧?狱中确实虫鼠不少,睡到半夜发冷不说,还有不知名的虫爬到身上,阮棠抱着发潮的被褥一边发抖一边想,三个月前那么冷的天,卫迟又受了刑,到底是怎样在这牢狱里撑过来的。 为避嫌,景惜诵不能来看她。入狱第三天,听说所有人都审了一遍,唯独她似乎被漏掉了。那日天蒙蒙亮时,她听见开锁链的声音,又有人来回走动,她艰难睁开睡眼,见狱卒在床前摆了一张木椅,穿绿袍子的长须大汉坐下后手一抬,屏退了所有人。 阮棠一下子清醒,爬起来,犹豫着要不要跪。 绿袍大汉面无表情,像庙里木头刻的人。 “你叫阮棠?” 亲自提审吗?阮棠站直了身,道:“是。” “饴糖的糖?” 阮棠摇头:“棠梨的棠。”想了想,蹲下身用手指在布满灰尘的地上写下自己的姓名。 绿袍低头思忖良久,直至阮棠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他才缓缓抬头,盯住阮棠胸前的白玉珠:“阮夫人把你养得很好。” 18. 师兄 绿袍低头思忖良久,直至阮棠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他才缓缓抬头,盯住阮棠胸前的白玉珠:“阮夫人把你养得很好。” 阮棠愣住了,想起卫迟叮嘱过不要让别人知道自己的身份,急忙否认。绿袍脸色慈祥了很多,让她坐了,摩挲着手串,似是在回忆些什么事:“阮夫人为了你,受了很多流言蜚语,幸而曹谋不怀疑她。她把你养在深院里,十几年了。那场大火我到曹家清点尸体,少了一人,我便猜你还活着……”说着深深叹气,“你十岁那年,我还见过你。” 阮棠摇摇头:“我不记得以前的事了。”说完才反应过来,这不是变相承认了吗?捂嘴懊悔地道,“你认错人了。” 绿袍笑起来:“我查过,你已经嫁人了,只是那小商人底子干净得让人生疑。这玉珠可曾离身?” 这玉珠一直离身啊,最近才戴上的,但阮棠还是撒谎摇头,面前不知是敌是友,要警惕!绿袍放心地站起来:“那便好。收拾收拾罢,再过一会,就有人来接你回家了。” “啊?我能回家了?” “是,都查清楚了。”绿袍蔼然道,“把这玉珠收好,切勿轻易示人。” 走出牢狱时,天已大亮,远远便看到卫迟站在门口等候。阮棠小跑过去,近了又停下,躲开卫迟的手:“我好几天没洗澡了……” 卫迟一把将她搂到怀里,笑道:“我好几天没睡觉了,你看我是不是老了很多?” “是。”阮棠鼻尖一酸,看都没看就说,“老了好几天呢。” 回到小院子,惴惴不安的心终于落下,洗漱干净后,阮棠边喝粥边与卫迟说发生的事。 “惜诵又遇刺了。” “嗯,不过都不是冲她,是冲着景家。” “这次是南边某个亡国的国民。” “幌子而已。两次都是容成济安排的。” “啊?”阮棠咬着勺子似信非信,“你怎么知道?” “猜的。第一次遇刺,景家要上帝都与花云早联姻,一旦成功,桑陵城也会变成南随的附庸,金银钱财不再收入容家,而是流向景家,所以容成济动手了。” “他不怕景家报复吗?” 卫迟笑了:“在桑陵城杀掉景惜诵,看似他嫌疑最大,但花云早会以为容成济不可能蠢到在自己地盘动手,必是有人栽赃陷害。” “万一花云早就怀疑他呢?那人看起来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 卫迟把手里的杯子放在茶壶边,道:“买回家的鸡被咬死了,你会怀疑自己养的一向温驯听话的狗,还是怀疑周围虎视眈眈的野兽?况且,南随这样的藩镇狼子野心、朝秦暮楚,花云早不是傻子,不会因此把容成济怎么样。” “那这一次呢?家仇国恨?” “南随灭了那么多小国,那些遗民早就被同化了,若说真有恨景家到想生啖其肉的人,早该动手,何必蛰伏这么多年,选花云早带着一帮武功卓然的侍卫在场时动手?” “好像有道理……” “查下去,确实是某小国遗民逃到桑陵城,恰好都事百艺、入瓦舍,闻知景惜诵来,便动杀心。于是那群人死,花云早也势必会怀疑南随势力扩张侵吞了多少金银兵马,担心尾大不掉,且南随仇敌太多无孔不入的话,他便要防范被殃及。这样一来,花景间的关系便被微妙地离间了。” “又是容成济?” “大抵是。” 两碗热粥下肚,阮棠满足地摸摸肚子,舒舒服服地呼一口气:“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事情,你不是普通商贾。”说着,倒在卫迟身上,伸了个懒腰,“我这几日也没睡好,一闭眼,又是那群可怜的人被刺穿身体。”顿了顿,吞下喉头的哽咽,“我以为我也会死。” 卫迟撩开她覆在脸上的发,轻轻揉她的脸颊,道:“不会的,阿绵会逢凶化吉、平平安安的。” “那个绿袍好像认识我娘亲。喏!”阮棠把白玉珠子送到卫迟手里,“他让我收起来。” “好,我替你收着。” “他是什么人?” “闵衍,花云早最信任的侍卫。” 酒足饭饱想睡觉,阮棠渐觉困意上来,打了个哈欠:“你不是也没睡好,要不要补觉?” 卫迟点头,打横将她抱起往床边走,阮棠大惊失色,踢着腿道:“我回我自己屋里睡!”话没说完,被轻轻放到了床上,下一秒,卫迟躺下,侧身抱住她,喃喃道:“这里也能睡。”不一会儿,呼吸均匀,是真的睡着了。 因为担忧,他几天没合眼了。阮棠心疼地碰了碰他的脸,亦安心睡去。 闵衍查出了十七个袁如瀑的同党。或者说,只是以前的同乡,在阮棠出狱那天,那些人被砍断手脚埋到了黄土里,容家瓦子的傀儡班因此一下失去了三人。 三月很快过去,阮棠因为容家那场刺杀,见了肠肚外翻的血腥场面,闭门在家休养了十来天。卫迟不管多忙多晚都会回家陪她,景惜诵不知为何一直没出现,小满这日,李辞彦倒是来了。 卫迟出门去了,李辞彦也不走正门,悄无声息地翻墙进来,阮棠正坐在檐下床前的藤椅上休息,忽地一道影子落下,吓得她腿都缩起来,以为是什么猛禽。 李辞彦拎着一包不知什么东西,站在院中,微微抬起那双总是睡不醒的死鱼眼。阮棠见是他,稍稍放下心:“李……师兄。” 李辞彦对这个称呼深感满意,走近了,把手上东西放到阮棠手里,又退了几步拉开距离:“师弟不喜欢我靠近你。”又指了指那包东西,“景惜惜从帝都给你带的糖。” 闻言,阮棠“噗”地笑了:“你取的昵称吗?”解开红绳打开纸,是一小包一小包精致漂亮的香糖果子,甜气扑鼻。她拆开一个,递给李辞彦。李辞彦摆摆手,道:“我不吃甜食,吃了犯困。” 她便自己吃起来,咯嘣咬下去,甜香不腻,酥酥脆脆,真好吃。 “上回卫迟打你的事,我替他道个歉。”阮棠咽下嘴里的糖,起身回屋喝了杯水,顺带拿了把凳子出来让李辞彦坐。李辞彦只是虚坐在凳子边边。阮棠继续道:“你们是不是有什么深仇大恨?” 李辞彦看上去很困的样子,抬起似乎很重的眼皮,慢慢说:“没有,师弟出来后第二年,师父就死了,我找他好几年。以前我们很要好,师父罚我顶水缸,他就坐在屋前看,趁师父不注意,还会偷偷给我喂水。” “那他怎么变成现在这种态度。”阮棠微微皱眉,“对了,惜诵最近很忙吗?” “对,她要陪花云早狩猎跑马吃酒,很辛苦的。我时时跟着,今天花云早和容成济乘船去玩了,景惜惜借口身体不舒服没去,我才得空来找你。” 四月的太阳不像之前柔和了,李辞彦却又往后挪了挪,坐在太阳下。 “我再离你远点。” “哦,你好像很怕卫迟。” 李辞彦点头:“我怕他生气。” 他们的过往,卫迟的过往,自己好像一无所知,即使偶尔问起,卫迟也很快转移话题。阮棠想起清明那天卫迟烧了很多纸马,说“家里人多”。阮棠还想再问一些卫迟的事,大门“吱呀”一声开了,卫迟扛着两袋米出现在门口。 完了!阮棠连忙穿鞋跑过去,要帮他卸一袋米,卫迟却侧身躲开她的手:“你别动。” 阮棠一听,脸色一沉,心想不会又生气了吧。 卫迟见她变了脸,连忙解释:“太沉了,你搬不动。”说着大步走进厨房,放下米,擦擦手走到院子中,完全无视从他开门就一直紧张地站着的李辞彦。 “阿绵,门先别关,巷口还有几袋,我一并搬回来。” 于是李辞彦站在院中,阮棠站在门边,看着他扛了一趟又一趟,足足扛了八袋大米回家。 “买这么多干嘛,等天气一潮,容易坏啊!”阮棠见他忙完,关了门,又急忙打水给他洗手洗脸。卫迟洗完后把水往李辞彦脚下一泼,道:“去年天时不好,北边好几处闹饥荒,今年雨水少得可怜,怕是有大灾,城里几家小的米店甚至无米可卖了,今日码头到了一船米面,我想着多买几袋,有备无患。” “师父说,民以食为天,米没了,天就塌了。”李辞彦试图插话,却被卫迟面无表情瞥了一眼。 “阿绵,进来。”他自己进了屋,又喊阮棠。李辞彦尴尬地站在原地,阮棠有些生气地跑上去拉住卫迟:“这不是待客之道。” “他不是客。” “来者是客!你怎么见了他就这样,跟小孩子耍性子似的。” 屋内一时无声。好一会儿,卫迟走出来,黑着脸对李辞彦道:“多谢你替景惜诵来看阿绵,请回吧。” 李辞彦似乎很高兴卫迟能和自己讲话,眼皮又睁开了一点,点点头,跃上院墙,又回头笑笑:“师弟,我得空再来看你。” 卫迟觉得头好疼,进门看见阮棠气鼓鼓的样子,头更疼了。 “李辞彦说你们无冤无仇。” 沉默了一会,卫迟才说:“目前为止,没有过节。” “那你一直针对他?” 卫迟长长地叹气,那无奈的样子,好像把世上所有的不如意都放在那口气上。他说:“我藏不住对他的不满,个中缘由,如今我无法告诉任何人。阿绵,我晓得你气我这般做法不讲道理、不近人情,但终有一日……”他似是被什么压住了喉咙,缓了好一会才说,“终有一日……我不愿有那一日。” 窗子大开,四月的阳光落入屋里,无数金光闪闪的尘埃自由欢快地飘着笑着,院子里还晾着两人的衣物,这样平静的日子烙在卫迟眼底心上,刺得他不可言喻的痛。他伸手把阮棠拉过来,抱住她,少女柔软温香的身体令他稍稍好受,他贪婪地吸一口气,淡淡的香。阮棠见他这样,不敢再说话,只是摸摸他的背试图安慰。 有好多事情,卫迟知道,而她一无所知。 19. 中蛊 庆丰楼依旧热闹,彩楼鲜艳,但人声不比以前喧闹,走过主廊时,两侧楼上倚栏说笑唱曲弹琴的姑娘也比先前少了一半。上南边楼梯,推开一间虚掩的房门,袁总惜红着眼恰走到跟前,匆匆对视一眼,一句招呼都没有打,便离开了。 阮棠侧身让路,带她走后半带上门,问:“四娘怎么哭了。” 正专心把玩手里偶人的殷明慎随口道:“想亲人了。”阮棠坐到他对面,问:“殷主笔约我来何事?” 殷明慎摸摸偶人柔顺的长发:“这是我照着画做的,和花相的夫人应有八九分像,他们若见了,定会称赞我的。” 他手里的偶人大概十寸高,面容美艳但神色冷清,高挽发髻,发上插满金钗银簪,衣服都用的上好丝绸,又用薄云纱做了外袍,如雾笼罩,望之若神仙屡云而下。将食指递到她手边,她会轻轻握住,肌肤触感与人无异,若戳戳她的脸,她会生气似的皱眉。 比曹元怜烧制的偶人还神奇。 “他们会夸赞我吧?”殷明慎如痴如醉地望着偶人。 “肯定会的,上次花相就夸你了,殷主笔,你的手真巧,女娲娘娘见了都服气。” 阮棠见他孩子气的脸色露出骄傲的神色,跟考了满分被家长表扬的学生似的,不禁笑起来:“前途不可限量啊殷主笔。” “容家瓦子傀儡班就前途堪忧了,这次的事牵连多人,傀儡班一下少了三个人……阮棠,你能否回来?”殷明慎收起笑,认真地道,“年岁不好,到瓦舍的人愈来愈少,得多出新戏才能留住看客,四娘说目下不宜再招人进来,但傀儡班确实少人……” “这样的年冬,确实不好,我刚才一路走来,看到街上铺子都关了许多。明明上元节还那样热闹。” “桑陵城倒一间铺子,其他地方要关十家店。”殷明慎摇摇头,“这都不打紧,不会饿到我们。”拿出一封银子推到阮棠面前,“城主给的酬金,每人都有。” 阮棠把手搭在银子上,叹道:“每人都有吗,那些死去的人呢?” 殷明慎惊恐地做噤声动作:“那些人死有余辜,差点连累我们,莫说银子,草席子都不会给。” 死了就埋了,与泥同烂。 阮棠仿佛又听见那些哀嚎,血腥味从记忆涌出,令她一阵反胃。她拿了银子,起身道:“家中有事,我先走了。” 殷明慎也站起来:“那你回瓦舍吗?” 走到门边,阮棠才停下,道:“好。” 长久失业不是办法,她揣紧怀中银子,有钱才是王道。 回家她绕了路,特地到桥边买了卫迟爱吃的紫苏鱼、荔枝腰子、煎鹌鹑,又打了一斤酒——她不许卫迟喝酒,今日破例吧,毕竟得了好大一笔财,庆祝一番,又买了些自己爱吃的乳酪和菜,提了满手。 往回走路过甜水巷,脂粉香气混着食物诱人的香味迎面抱来,阮棠快步走过,这条巷子妓馆很多。再往前,有好几家酒店,门口都悬挂着红栀子灯,其中一两家在灯上盖箬叶灯罩——这表明店内有娼妓可以提供特殊服务。从店里出来几个醉得东摇西摆的胖子,阮棠厌恶地皱皱眉,越走越快。 走到另一家“服务周到”的酒店门口时,阮棠愣住了。 因为谈生意免不了应酬,阮棠虽不准卫迟在家里喝酒,但也阻不了他在外头三天两头喝得醉醺醺。以往阮棠想着,酒桌上喝多少都没关系,不要喝到床上去就好,而卫迟是个洁身自好的人,她一向放心。 事实证明世上没有不偷腥的猫。 她家那只猫被两个浓妆娼妓一左一右搀扶着,摇摇晃晃地走出来,一张脸被酒气熏得红扑扑,还不忘眼神迷离嬉笑着跟旁边另几个已醉得不省人事的戴幞头贵公子道别。 怎么会这样……怎么能这样…… 阮棠觉得头好晕,魂魄好像离体在天上飞,像气球一样,只剩一根线与自己连着。靠着这根细细的线,她勉强撑住,用力握紧因气愤而不停发抖的手,一步一步朝前走。 不能在这跟他发疯,就算当街把他打死也没用,回家,快回家,跟他离婚就好,不能哭,不要哭…… 卫迟用眼睛的余光瞥过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本想看看有无人监视,不料撞见阮棠生气而失望的眼神,呼吸一滞。这条街是城中主街,熙熙攘攘,时而有人骑高头大马慢悠悠经过,阮棠一步一步地走着,却像是走在荒芜寒冷的旷野上。 卫迟连忙把手臂从两位娼妓肩上收回来:“你们回去吧。” 阮棠却不再看他,咬着发白的唇,像个上了发条的木头人往家走。卫迟穿过人群追上来,低低喊了一声:“阿绵。” 她置若罔闻,盯着前方虚无的一点。 卫迟明显慌了神,弯腰想从她手里接过那些杂物,可她抓得很紧不肯松手,自顾自地走着,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卫迟只好在她身后跟着,一句解释也不敢说。阮棠现在这样子,恐怕只要他再多说一句话,她就会崩溃垮塌。 好容易回了家,阮棠把东西都挂到胳膊肘,低头去翻挂在腰间的钥匙,可怎么也找不到。卫迟急忙将锁打开,阮棠抬脚一踢,踹开大门。 她把东西都拎回自己屋中,又把跟进来的卫迟推出去,翻身回屋拿了刚买的革带,用力摔在地上。 “滚!” 所有的委屈和愤怒失了压抑,一齐如洪水涌出眼眶,她失控地大叫:“滚!我要跟你分手!” 她锁了房门,吃掉买来的大半饭菜,喝光打来的一葫芦酒。 卫迟在原地站了许久,酒气上头,他捏捏眼角,弯腰拾起那条革带。这是小娘子第一次买礼物。他看向紧闭的门窗,想起阮棠方才的样子,心如刀剜。 傍晚的火烧云点燃整个桑陵,微暖的风吹着紫红的光迷晕了每个云下的人,还没入睡就已做梦,梦的是天上仙境,人人是潇洒神仙,不用再为俗世牵绊。但这梦是短暂的,天色一点一点暗下去,梦便一点一点飘散,于是人们又在凡尘无止境地受苦受罪。卫迟睡在阮棠窗下的藤椅里,任凭霞光褪去、昏暗袭来。 但很快,他便被颈间冰凉的触意弄醒。 阮棠掐着他的脖子,见他睁眼,笑嘻嘻道:“暗杀失败。”又拿出把沾了油的小刀在他眼前晃晃,“你敢去找小姐,我阉了你。” 她身上的酒气比他还浓。 “你喝酒了?”卫迟撑起身子,“手怎么这么凉。”说着想给她捂手。阮棠在被碰到的一瞬间收回手,丢了刀,坐在藤椅上呜呜哭起来:“我本来想跟你好好谈恋爱,好好做夫妻,我甚至想不回家也没关系……你怎么可以……狗男人,死嫖虫呜呜呜……”她喝醉了,醉得厉害,思绪混乱,一会儿骂卫迟,一会儿哭着喊妈妈。 可她没有妈妈。 她越哭越伤心,一抽一抽的几乎要断气,一声声呜咽像一瓢瓢水浇在卫迟内心的油锅里。 “阿绵,我没有……北娄来人了,我不能不见。容成济一直在暗处盯着,我尽力装成普通商人……” “哇哦,普通商人就得嫖妓,这话说得好。”阮棠拍手鼓掌,“还有呢?等你当到高等商人,像……像吕不韦那样的大商人,是不是就要把我送去给别人?那你挑个帅点的,哈哈,真好笑。” 卫迟见不得她这样,抓了她的手往自己身上打:“阿绵,你有气,尽管朝我身上撒,莫说这样的话。” “你做都做了,还不让我说。”阮棠又哭起来。她感觉那根线要断了,三魂七魄都要飞走啦。她想站起来回屋去好好睡一觉,可浑身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卫迟又要拉她的手,她索性背过身去。 恰是这一动作,让卫迟看到她耳后一块五彩斑斓,借着屋内灯光,那块地方随角度变换闪着不同的颜色,像矿石的光泽。卫迟一下酒全醒了,焦急地扳过阮棠的肩,问:“你今天见了谁?” 那严肃认真的表情,配上微蹙的眉,让阮棠误以为实在凶她,一时间火气蹭地又烧上来,直接甩开对方的手,站起来指着鼻子骂道:“你倒来查我了!贼喊捉贼是吧!我今天去庆丰楼见殷明慎了,怎样!你还要怀疑我跟他有暧昧吗!” “我不是这意思……” 阮棠踉踉跄跄地走两步:“我不理你,我要跟你离婚,我要回家呜呜呜……”走进门槛直接躺在了地上,“等我睡起来就和你离婚……被子……”她的意识很快被酒意吞没,最后那根细线终于断掉。 卫迟无奈地把她抱回床上,替她脱外衣时发现她的右手手臂和前胸都石化成多彩的矿石表面,摸上去像是玉的断面。他合衣躺下,不停思考着解决办法,躺了不过一个多时辰,起来收拾桌上的狼藉杯盘,轻轻带上房门。 20. 除蛊 容家一座高楼中,四周有侍卫来回巡视,楼上灯光荧荧,透过窗纸可见梳着高髻的女娥端着东西走动,耳上珠环轻轻晃荡。 景惜诵在这高楼中躺了多日,甚觉无聊。青纱帐悬在银钩上,兵书握在纤纤素手中,少女不施粉黛专注看书的模样落在李辞彦眼底。侍女们把东西摆放在床前案上,李辞彦仔细一一检查,一炉烧过的香,五碗烈酒,一把朱砂黄纸符篆,一把小小的黄金铸成的匕首,还有一大盆细土。 “惜惜。” “啪”地一声,兵书砸到李辞彦脸上。 “不许这样叫我!” 李辞彦不敢顶嘴:“先除蛊吧。” 景惜诵咬咬牙,背朝外跽坐于床,缓缓褪下所有衣物:“真是倒霉,遇上这样的事。” 侍女在左右举着烛火照明,李辞彦屏息凝神,一手拿了几张符纸,一手端起一碗酒,符纸浸湿了烈酒,在景惜诵后背揉擦。 “嘶……”景惜诵努力咬牙不让自己□□,可实在太疼了,像有火在烧着她最稚嫩敏感的肌肤,又像有虫蚁噬咬五脏六腑,比儿时骑马摔断了骨头还疼百倍。 她的后背,一大片皮肤变成了莹润微闪的斑斓矿石,一沾烈酒,泛着水光,更加绚丽夺目。 李辞彦放下符纸和酒,用手抓了一把香灰,涂抹在景惜诵后背。 这回不像火烧了,像寒天腊月紧贴冰刺。 香灰一抹,宝石肌肤失去光泽,灰扑扑的。李辞彦拿起匕首,侧坐在床上,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刮那层皮肤,沙沙,沙沙。景惜诵的头发被汗水湿透,侍女不停地拿干净毛巾给她擦拭。沙沙,沙沙,宝石粉末如雪一阵一阵洋洋落下,掉到李辞彦另一只手捧着的烈酒碗里,迅速沉底。整整四碗,烈酒不再香气扑鼻,粉末明明满到碗口,酒一点也没溢出。 刮完后,景惜诵的后背似蒙了一层薄冰,冰下血肉隐约可见,冰上刀痕道道清晰。 “火。” 侍女忙把烛火靠近,李辞彦捏起剩下的符纸烧了,火虽不灭,符纸亦无损。符篆在四碗酒中来回点三遍后插入土中,四个碗迅速倒扣在四周,东西南北,不偏不倚。 景惜诵长长舒口气,拉上衣服:“幸而你晓得如何缓解这蛊毒,否则多日过去,我怕是早成玉石之人了。” “以前听我师父讲过,玉石蛊最为难缠,蛊虫如矿粉,一旦沾染,会慢慢啃食宿主骨肉,而排泄物和尸体堆筑成五彩矿石,先秦时南方有人擅养此蛊,以活人为饵,得玉石人像,可换万金。此虫易醉酒,刮下来后须用符镇压、用土掩埋,三日即可饿死。只是此法难将蛊虫悉数驱除,要彻底除蛊,还得另寻他法。”李辞彦洗净了手,又用烈酒泡了泡。 景惜诵气得捶床:“害我不能去找棠棠。你前几日去,她还好吗?” “好,我师弟将她照顾得很好。” 楼外忽地有夜枭叫声响起。侍女推开窗,怪道:“这鸟叫声与往日不太一样。” 李辞彦望了望窗外,起身擦手道:“惜惜,你先睡,我到外头巡一圈。” 夜晚的凌河盛满星光,似一条镶钻的绸带,除去星光,还有一盏荷叶盖灯笼发出橘黄色的暖光——不,应该是案上一盏,河里一盏。提灯的人临河伫立,仰望夜空,不知在思索些什么。李辞彦轻步走到他身后,按捺住心中的开心,道:“师弟,你找我。” 卫迟回过身,朦胧灯光照不清他的神情,但声音是清晰的:“景惜诵是不是中了玉石蛊?” “是,你如何知道?”这个消息封锁得紧,外人无一知晓,李辞彦有些纳闷。 “找到除蛊的法子了?” 李辞彦垂下那双死鱼眼,摇头道:“没有,我只能用师父以前教的镇邪锁祟的老办法先拖着。” “那她很快会死。” 若是旁人说这话,李辞彦大概会情绪失控大打出手。可此时他只是低着头,用脚碾碎杂草,一声不吭。卫迟望向远山,山群轮廓似团团青墨堆凑,山中有百兽万木,彼时他和李辞彦也住在那样的山中,不通人烟、与世隔绝,师父教授他们术法与武功,他学得很快,因此有更多时间坐在河边出神。 很多当时想不通的事和理,现在都模糊到无关紧要了。 “本朝开国初,有火凤衔玉来贺。五行相生相克,金银玉石生于土,按理说火克金玉,但那块神玉却是火性,水遇之水腾化为雾,土木遇之土木烧为灰烬,金石遇之金石融为浑水,惟有火遇之相旺相生,因此几百年来一直以火存玉。后来这块玉为八皇子所得。” “那块火烧玉除了好看,一无是处,师弟怎么提这个?” “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反之亦然。” “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玉石蛊难除,但神玉玉粉可融一切金玉,且不会伤人骨肉。”卫迟把灯笼稍稍抬高,看到李辞彦脸上的绝望无奈随着他的话变为欣喜,“只是不知你舍不舍得这块玉去救景惜诵的命。” “舍得舍得!师弟你真是博识,我竟没听过这些。” “这些是你告诉我的。” 李辞彦仔细回忆:“我倒不记得了。或许师父讲过,我学完又忘得干净了?他老人家在的时候,老说我‘一身好筋骨,配个猪脑子’,看来又说对了。” “确实。” “可是火烧玉连储存都那么麻烦,要如何将它磨成玉粉?” 卫迟终于等到他问这话,故意沉默一会,才道:“你把玉给我,我自有办法。” 李辞彦几欲落泪。师弟和他重逢后,像变了个人,对自己抱着巨大的敌意,如今主动帮忙,二人仿佛还是山中感情深厚的一对师兄弟。他目光炯炯望着卫迟,上前两步想像以前搭肩,卫迟躲开了。他也不强求,略激动地说:“好,我马上取给你。师弟你是怕惜惜死了我伤心难过,才出手相帮的吗?” “我是为了阮棠。” 李辞彦点头:“惜惜死了,阮棠也会伤心难过的。你且站一站,我这就去拿玉给你。” 两天后卫迟把一个小瓷瓶交给李辞彦,叮嘱他不可借用任何工具,神玉惟与人的□□不相冲克,可让侍女用手把玉粉涂上去。后面这句话李辞彦就当没听到,回到高楼后诓骗所有人,只有自己有资格摸玉粉。 卫迟家没有侍女。回家后卫迟取出昧下的另一只小瓷瓶,瓷瓶内壁涂了一层血用来隔开瓶身和玉粉,他的小娘子也需要玉粉救命。 阮棠自那晚醉倒后,一直沉睡,大半的身子都已经变成斑斓的矿石,远远望去像是宝石雕刻的人。卫迟坐在床沿,事先脱光了阮棠的衣物,倒了一些玉粉在掌心,而后用另一只手沾取粉末涂抹在阮棠的左脸、耳朵、脖子、胸口……再往下,右胸、腹部等等……卫迟眼底并不起波澜,只是焦心阮棠身上的蛊蔓延如此之快,玉粉究竟能不能起效还是未知。涂完不久,再用手指轻轻扫掉玉粉,那些晶莹五彩的矿石也成齑粉一同被轻易地拂去,露出薄薄的一层皮肤,很红,但已不见蛊虫痕迹。卫迟终于松开眉头。 正面处理完毕,翻面……折腾了两个时辰,阮棠身上终于恢复了正常皮肉的样子。 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 缪叔被人拷走时,混乱中眼镜掉到了地上,被踩碎。房里还放着他最爱听的歌,凄凄哀哀唱着,别来春半…… 阮棠弯腰想捡起那幅眼镜,可无论如何也拿不起来,明明碰到了,又从手中溜走。于是到最后那幅眼镜还是躺在地上,静静看着缪叔被推搡出门的背影。 王姨时不时就收到缪叔从狱中寄来的信,问她好,嘱咐她不要只顾工作,要按时吃饭,有些过于繁重的项目能放就放掉,改一改往死里钻研的作风。有时信中会加几句无关的词。别来春半。离恨恰如春草。 王姨没有去监狱探望过缪叔。她总是坐在电脑前写报告、研究病例,或者在独孤的灯光下做实验。实验台上躺着的有时是活人,有时是发绿的古尸,王姨操作仪器,全神贯注。阮棠走过去,看到她鬓发又白了一些,有些心疼地说:“王姨,歇歇吧。”可王姨没有听到,她又说了几遍,而后去拉王姨的手。奇怪的是,明明拉到了,却使不上半点力气。她急得脸都红了,王姨终于转过脸来,看到她时又惊又喜,把她拖到椅子上按住,又要往她头上贴各种线。以往她都是顺从的,但这次她十分抗拒地推开王姨,跑出房间去,跑进一片黑暗里,身后像是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追着,她越跑越快,越跑越快,远远望见有光亮,拼着最后一口气奔过去。 那光亮是熊熊大火,楼台火光冲天,似燃烧着的火凤要飞去天际,可烧断的木头是噼啪往下掉的,永远到不了天边。 21. 告白 那光亮是熊熊大火,楼台火光冲天,似燃烧着的火凤要飞去天际,可烧断的木头是噼啪往下掉的,永远到不了天边。阮夫人站在楼前,盈盈笑着,冲她挥手。她扑到阮夫人怀里,一股安全感包裹住她,身后的鬼也不敢再追来。阮夫人抱住她瑟瑟发抖的身子,问:“阿绵怎么啦,被野狗吓到了吗?” 阮棠从她的怀中抬起脸,发觉四周阳光明媚,阁楼俱在,杨柳依依、花团锦簇,蝴蝶追逐着穿花而过,落在阮夫人发间。她变成了小小的孩童,哭着道:“是啊,阿娘,我好怕狗,那条狗追了我半个院子,阿娘给我做的新鞋子都跑掉了。” 阮夫人摇着小小的她,轻拍她的背哄道:“阿绵不怕,娘亲在这。阿娘这就叫人把狗洞堵上,鞋子给你再做双新的……”小阮棠就这样在阮夫人的怀里哭累了、睡着了、睡饱了,她睁开眼,看见银红床帐顶,呜呜哭道:“阿娘……阿娘……” 门外与人说话的卫迟听见声响,连忙进来。阮棠像看陌生人似的看了他好一会,直到他要抱自己,才想起来这是夫君。 好像一眨眼就溜走了很多年。 这种短暂失忆的情况她以前也遇到过,王姨给她的脑子做电疗前会先给她打全麻,麻药过后醒来,电疗就结束了,她会认不得身边的人,包括最亲近的王姨。她试图坐起来,发现头晕乎乎,不得不借助卫迟的帮助才能起身。 后脑有些疼,她闭眼慢慢回忆之前的事。 卫迟以为她还在生气,把薄被往她腋下拉了拉,小声地说:“阿绵,你喝醉了,睡了三天。你是不是还在气我那日……我指天发誓没有过线,码头到了十船的米粮,北娄要运去救灾,有些地方已是饿殍满地……容家盯我盯得紧,我只能和客商谈,把米粮混在茶叶香料里卖给他们,等船到了北娄,官家会接管。只有跟真正的商人谈,才能瞒过容成济。他们喜欢在美人温柔乡谈生意……” 阮棠听着他的解释,头越来越痛。在现世天天吃药的副作用就是头痛欲裂,来到桑陵已经很久没有发作,怎么突然又犯了。她睁开眼,泪珠滚落下来:“我想阿娘。先前明明对她没有记忆,可现在我好想阿娘。” 卫迟一愣。 人在难受无助的时候,想的往往是母亲。 神佛可能听不到你的祈祷,可母亲永远会给你最温暖的安全感。 “卫迟,你帮我跟殷主笔说,我迟两天再回瓦舍,我可能需要休息一下。” 阮棠抱着剧烈疼痛的脑袋滑到被子里。 袁总惜擅吹笛,年少时笛声悠扬激越,听者都知吹笛的是意气风发的少女。后来她的笛声幽怨缠绵,满带闺中情怀,现在呢,清风断续,吹不开笛声里的心灰意冷。 容成济倚栏听了一会,抚掌道:“愈发精进了。” “是。”袁总惜放下笛子,脸转向容成济的方向。 “但笛音愈发消沉了。”容成济道,“你是不是恨我?” “四娘不敢。” “当年你不愿被锁在深院中,毛遂自荐要为我到瓦子里,可是后悔了?” “当年我若留在容家,今日怕也是后悔。” 可她没有第三条路可以选。族人逃到桑陵,是容成济好心给了容身之所,又因族人能歌善舞精通音律,多做了伎艺。这次的事,就当是报恩吧,只是用性命来报。 袁总惜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递过去:“这是从影罗前总执事那拿到的名册,嘴硬得很,用了最痛的蛊毒才逼出来的。” 容成济粗粗翻阅一遍,微微皱眉,名册上的人大多不是替卫迟效力的水商,难道他猜错了?卫迟果真和八皇子没有干系么?他合上册子,命下人抱上来一瓷坛交给袁总惜。 袁总惜伸手摸了摸,问:“这是?” “袁如瀑的白骨,我让人捡了放在这坛中,血肉已被野狼啃光了。” “多谢。”袁总惜摩挲着坛盖,泪无声地掉下来。 袁如瀑是她的堂妹,千方百计顶替了她,为她完成了这次任务。 千方百计替她赴死。 容家瓦子的客人虽不比从前,傀儡戏一开场,仍是座无虚席。殷明慎把花云早和蓝娘子的戏搬到了台上,后又编了一出逃荒的戏,阮棠忙着背剧本、揣摩人物心理、调整声线,有时都散场了,后台人也走得七七八八,她还站在灯旁默念台词。殷明慎常常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他亲自做新戏木偶,一刀一刀,低头刻得认真。阮棠背累了就走过去看,小小的人偶脑袋在他手里旋转、打磨、上漆,脱胎换骨,变成一颗颗栩栩如生的圆圆的头。 “殷主笔,你真厉害,又会写,又会雕刻,全能选手啊。” 殷明慎腼腆地笑笑:“身无长技,不过会一两个谋生糊口的技艺罢了。” “你这样说,我更惭愧啦。” 两人聊得正热,旁边几声咳嗽像剑一样插入,截断他们的对话。 袁总惜坐在门边,一根红绸带蒙眼,一根竹笛横在她膝上。她面朝外,风把布帘吹起,吹动她发后的绸带尾。 听说她突患眼疾,瞎了。如今不再管傀儡班了,戏开演的时候她就在坐在乐师中吹笛,其余时间都是这样静静坐着,不知在想什么。 她不喜欢阮棠,尤其不喜欢阮棠和殷明慎在一块。 天色不早了。阮棠收好戏本,向殷明慎和袁总惜到了别,走出竹棚,走出瓦子。卫迟照旧在门口等她,两人并肩往家走,阮棠想着心事没空说话,卫迟以为阮棠还在生气不敢说话,一路无言。 这几日都是如此情形。 今天快到家时,阮棠突然开口道:“卫迟。” “我在。” “你说没有做过对不起我的事,是真的吗?” “我以命发誓,是真的。” “以后还去那种地方吗。” “不去了。阿绵,对不起。” 阮棠仰脸看到几只鸟相继飞过,天空宽阔无垠,桑陵城的街上一天不如一天热闹了,烟火气日渐变弱。她叹口气,道:“我很想王姨,还有阮夫人——虽然我对她知之甚少,也许因为那场梦?阮夫人身上有类似妈妈的力量,令人安心温暖。如果我能记起我的妈妈,我也会很想妈妈,可是我失忆了。卫迟,在你身边我也会莫名地心安。”她冲卫迟眨眨眼,“是不是因为你身上散发着母性的光辉啊?” 卫迟跟着笑:“是吗?” “我思前想后,设想很多可能,比如我要果断踢开渣男,和你离婚——就是不再跟你做夫妻了,去找别的男人也好,自强自立地生活也好,总之再不要和你有瓜葛。你别这样看我,我是说,设想。又或者我委曲求全,不再提这事,只要你把钱花在家里,任你在外彩旗飘飘。不管哪种,我们都不能再如从前那样亲密了。” “阿绵,我没有……” 阮棠打断他:“但是我几晚没睡好。我问自己,以这段时间来朝夕相处对你的理解,真的不信你的解释吗?虽然你那日的行为确实让你的解释毫无可信度。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你身上藏了太多秘密,我很纠结要不要给你一次机会,我实在输不起。然而,”她停下脚步,微微抬头对上卫迟的目光,“想到要离开你,我整宿整宿的难受。我好像有点喜欢上你了。” 卫迟紧张的神色缓下来:“阿绵,我也喜欢你。” “那我相信你这一次。” “好。” 卫迟牵起她的手:“很多事就算重来,我也有些无措,不知如何能完美做好,像这次,又伤害你。”他说到最后一句时,嘴唇微微发颤,似是想起什么可怕的事,“或许,我不要忌惮那么多,花开折花,莫管明日风雨。” “对呀对呀,不要老是心事重重,‘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忧来忧去,美好时光就没啦。” 她不是一个乐观的人,又因为生病,养成敏感内向的性格,可面对卫迟,她却努力想当个小太阳,照暖他心中的无底冰窟。同时,她又贪恋卫迟对她的好,贪恋待在卫迟身边的安全感。她没有妈妈,失去了阮夫人,和王姨可能再无相见之日,唯有卫迟和景惜诵,给她足够的爱,让她足以在这个陌生的世界活下去。 “我没什么本事,但我很希望能像惜诵两次保护我那样保护你们。卫迟,我会尽我所能去回应你们的爱。说起来,惜诵至今都没来找我,不会出什么事吧?” “不会的。” 卫迟没有告诉她,前不久她二人都中了玉石蛊,景惜诵因为拖的时间长,几乎丧命。李辞彦用玉粉救了景惜诵,引起容成济的怀疑,现在有两个人可能是八皇子,而李辞彦的嫌疑比卫迟大多了。这几日容成济的试探令景惜诵烦不胜烦,揪着李辞彦的衣领吼道:“你到底是不是八皇子!” 旧梦 这几日容成济的试探令景惜诵烦不胜烦,揪着李辞彦的衣领吼道:“你到底是不是八皇子!” 李辞彦的死鱼眼含着泪光:“惜惜,我说了八百遍了,我不是。” “听到没有!不是!”景惜诵抓起手里的茶盘丢向门外,两个小厮弯着腰赔着笑鞠躬,慢慢后退退出景惜诵的视野。 “娘的。”景惜诵忍不住爆粗,“说什么担心我出去把玉石蛊传染给别人,借口!这是变相软禁!姓容的你给我等着!” 玉石蛊养在人眼中,靠眼神传播,一旦脱离宿主,宿主轻则失明重则丧生。袁如瀑临死前那一眼,景惜诵心想,早知道就不和她对视了,还想撑景家威风瞪回去,差点把小命丢了。 不久,景二来信,景家因为袁如瀑那一眼,失去了花云早的信任。 花云早在阮棠中蛊毒前两日离开了桑陵城,不多久便收到了容成济的来信,八皇子的火凤玉在景惜诵的护卫手里,那护卫或许花相还有印象,当日在宴会救下景惜诵的高个子,武功奇高,反应奇快。花云早在马车上写好了信,要闵衍寄给景二,言明八皇子是逆臣贼子,景家与其余党纠缠不清,下下月花云早夫人的寿宴,南随不必派人来了。又吩咐人截下封景家长子为万户侯的圣旨,命人暗查经桑陵而出的钱财以及粮草兵器究竟都运到了哪里。 天下纷乱,桑陵是漕运重心,各方势力的商船货物只要走水路,都避不开桑陵城。花云早此行惊讶地发现,入城前商船千百艘,出城后其中两成竟被某方染指私吞了。这两成就像优质猪饲料,不知是哪只猪偷摸吃了,暗暗长肉,再吃下去,怕是长成象了。 这件事要查并不简单,花云早正苦思派谁去时,闵衍主动领了任务。 “不论查得如何,在夫人寿宴前卑职都会赶回帝都。” 确实没有比闵衍更让他放心的人了,连容成济都不能完全相信。花云早点头道:“能查清最好,查不出也无妨,狐狸尾巴是藏不住的。夫人寿宴没有你压场,我还真不能放心。” 闵衍单膝跪地,恭敬地答“是”。 “另调五万人马给容成济,给我盯紧南随。交代容成济,一旦有变,桑陵兵马从侧突袭南随主城。” 当容成济收到五万军士后,派人给袁总惜的族人送了许多财物,而给袁总惜的除了金银布帛,还有一支玉笛。 天气渐暖,白昼渐长,人们身上的衣裳也跟着变薄变少。不用上班的时候,阮棠就躺在藤椅上睡觉,院子角落的架子上悄悄爬满卫迟种的豆角茄子等蔬菜,野猫跳上院墙,叫了两声。 这并不打扰阮棠的睡梦。 她最近很嗜睡,一闭眼就不停地做梦,梦见小时候的自己坐在阮夫人膝上读书写字,在阮夫人身后追着跑着笑着,院子里种满一丛一丛五颜六色的花,她小小的手摘了一朵又一朵,捧了一臂弯的娇艳花朵甜甜地对阮夫人说:“阿娘戴。” “阿娘可不是哪吒,只有一颗头,戴不了这么多。” 小阮棠不依,撒娇道:“阿娘戴,香香,美美。” 阮夫人弯腰接过那一捧花,挑了几朵簪在发间。小阮棠豁着没牙的嘴笑,阮夫人慈爱地捏捏她肉嘟嘟的脸,在她细细软软的发间也插了两朵:“呀,阿绵头发太少,花儿要掉下来啦。” 阮棠忙紧张地抬高两手扶住一左一右两个揪揪上的花,阮夫人笑得直不起腰,一把抱起她。母女二人走在□□中,走在排排大树下,树影随风摇,光点落在她们身上,随着她们的前行,似一尾尾圆圆的鱼从二人衣上脸上游过。 有时梦也不太好,长大些的阮棠自己在院里踢球玩,球滚到月亮门,她的目光随球移动,于是便看到有几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孩子躲在门后、探出脑袋看怪物一样看她。其中一个跑出来,飞快地捡起球,一群人嘻嘻哈哈地跑掉,临走时冲着阮棠喊:“杂种没人要,不如野杂草,赖在我家吃喝,明天滚你下山坡!” 她追到月亮门,看着那群孩子举着她的球,拐个弯进了竹林,不见人影,只余嬉笑声还隐约传来。 “杂种杂种,路边野狗,汪汪汪,哈哈哈哈哈……” 那天晚上阮夫人发了很大的火,在房间里骂几个女人,骂她们不教孩子学好,若有下次,决不轻饶。阮棠蹲在窗子底下听,想进门让阿娘不要生气,身子要紧。门很快开了,几位姨娘前后走出,脸上都是不忿。 后来,站在屋里和阮夫人吵的是一个男人,吵得很凶,几个老嬷嬷都来劝。 “她是我的孩子,我养在院子里,不让她出去招惹人,八岁了,她甚至不知道院子外有什么,这还不够吗?老爷,当初你是答应了的,现在几个女人吹吹枕头风,你又后悔了?” “你也要顾及我的名声和体面啊。” “我一个妇人,都不在乎什么名声,但求无愧于心,你又怕什么?世人多嘴多心,我无千面千身,如何去堵他们的嘴、顺他们的心,我又何必要向所有人都有个交代?” 除了阮夫人与她说话,平时很少有人跟阮棠交流,阮夫人和曹谋的争吵、对姨娘的训诫,是她能听到的为数不多的对话。院子里时不时有侍女来打扫,阮夫人不在时侍女会照看她,但很少和她说话,她叽叽呱呱说一堆,没有回应。但没关系,树间有鸟鸣,林间有风吹,大雨落水塘,雷电过山岗,种种声音钻进她的耳朵陪她,她并不感到寂寞,每日忙着模仿所能听到的一切。 她的成长单调但安稳,直到那场大火。 阮棠最近很经常梦到那场火,梦里的她拉着阮夫人不肯走,心口一阵阵撕裂的痛,哭着喊着“阿娘”,可阮夫人没有回头,一步步坚定地往火中走去,而她脚下的土地缓缓下沉,把她带到暗无天日的井底,水漫过她的口鼻,她扑腾着、挣扎着,终是徒劳无用,窒息感袭来,她张嘴惊叫。 “阿绵,阿绵……” 睁眼时,天已经黑了,卫迟举着烛火弯腰握住她的手,眉头紧锁:“别怕,做噩梦了?” 阮棠坐起来,一摸脸,全是泪水。 “我梦见我娘了。我好想她。可她明明不是我的妈妈。”阮棠感觉头疼又犯了,“卫迟,我有些搞不清了,为什么我会梦到我没经历过的往事?我明明什么也不记得了啊。” “经历过的事都在你的心里,不管你记不记得起,它们都在那里。” 阮棠张开手臂,卫迟俯身,她便圈住卫迟的脖子。 “我总感觉有大事会发生,心里慌慌的,很不安。卫迟,我好怕。” “不怕,我在。” “好。” 阮棠闭上眼,想起梦里的种种,又轻声道:“不管发生什么,我会尽全力保护你们的。” 春末,桑陵城开始下雨,雨势很大,哗啦啦浇到屋檐上、落到院子里。晚饭还没吃,天已经暗得不得不点灯,阮棠听见卫迟开大门的声音,以为他要出门,连忙跑出屋子,站在檐下瞧见卫迟侧身一让,一个穿蓑衣戴斗笠的姑娘披了一身的雨走进来。 “惜诵!” 景惜诵提裙走过满院的雨水,还没来得及把蓑衣脱下,便被阮棠抱住。 “你怎么那么久都不来看我!” 景惜诵笑笑,一边解开斗笠的系带一边道:“忙呀,可多事要做呢,我好不容易得空。” 阮棠迎她入屋,将她的蓑衣挂好,又举烛火去看她的脸:“你是不是病了,怎么瘦这么多,脸色也很不好。” “病了一场,好在有惊无险。棠棠,你怎么也瘦了?是不是卫迟那奸商苛待你……” 奸商卫迟举着伞看门外同样穿蓑衣戴斗笠的李辞彦,道:“进来吧。” 李辞彦跟着进了书房,收好雨具:“师弟,西北乱了。” 卫迟把桌上方才写好的信折起来,道:“怎么乱了。” “狗皇帝削藩,诸侯王十个反了八个,翰朗、昌斯、延明等州郡,挂的是拥立八皇子的旗号,还有宣称八皇子在他们军中的,要锄奸惩恶,杀花云早之流,挽社稷于危难,扶八皇子登基。你别说,八皇子素有贤名,叛军以他名义纠集了不下十万人马。” 卫迟冷笑道:“欺负死人不会说话罢了。花云早又派哪个大将军平乱?” “挂帅出征的是他的长子花名。”李辞彦很高兴卫迟能心平气和与他说这么多话,“那小子长得娘们唧唧,说话细声细语跟金丝鸟似的,居然能打仗,奇闻。” “花名……”卫迟沉吟道,“各地因天灾起义不断,花云早手下怕是无人可用了,才让自己儿子上沙场。西北各诸侯结盟了?” 李辞彦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神色:“北娄没答应,冉央说八皇子早死了,现在那个是赝品,要起兵也绝不为八皇子,而要为……为楼家,为枉死的忠良。” 卫迟看向窗外的大雨,雨声嘈杂,盖过了记忆里的惨叫和嘶吼。 “师弟,你是不是一直在替北娄做事?” 离别 “师弟,你是不是一直在替北娄做事?” “嗯。” “楼家旧部多在军中,在整个西北很有声望,虽时隔多年,那些老将军说起楼家,无不老泪纵横……” 卫迟打断他:“北娄王冉央不起兵联盟,是怕时机尚未成熟,一旦事败,再难翻身。花云早手里尚有三十万禁军可调,且北娄的粮草多靠南方运送,大业只能徐徐图之。西北各诸侯和朝廷去斗,斗到两败俱伤,北娄就可坐收渔利。那些诸侯目光短浅,争着要先下手,一个个满脑子都是称帝的妄想。” 李辞彦叹气道:“你铁了心要帮北娄吗?” 卫迟笑了:“你不也铁了心要跟南随。” “我是为了惜惜。”李辞彦也笑,“师父若是还在,又要骂我没出息了。” 天色完全暗下来,烛光微微照亮窗外的雨水,一颗颗前赴后继地掠过窗台,似金色的慷慨赴死的甲士。阮棠与景惜诵躺在床上,低声私语到夜半烛火燃尽。 “花云早最近一直打压南随,二哥写信让我回去,怕容成济对我不利。可我想查清经桑陵而被侵吞的那两成财货去了哪里,南随这几年招兵买马,财库亏空,若是能将这两成商船收入囊中……”景惜诵打了个哈欠,“我打算十天后跟其中一艘商船北上。” “会不会有危险?”阮棠有些担心。 “不怕,李辞彦乔装成船夫有一段时间了,到时候我乔装成船夫婆娘。” 阮棠侧身去看景惜诵,暧昧地笑道:“嗐,有李辞彦在,我瞎操什么心啊。那你们得把戏做足,到时候同吃一碗饭、同睡一张床……哈哈哈你别挠我痒……”阮棠一边笑着一边躲,连连求饶,“我不说了不说了,好惜诵放过我吧。” 景惜诵这才收手,将双臂枕在脑后:“李辞彦挺好的。不过,我二哥不会答应的。” “为什么?” “他武功再高,也是个居无定所、身无长物的伶仃郎。” “嫌弃他没钱吗?他那么厉害,努力去挣,慢慢会富有的。” 景惜诵摇摇头,半晌不说话。 “惜诵,你睡了吗?” “还没。棠棠,我在想,我二哥会把我嫁给什么样的人。” “为什么不是你想嫁给什么样的人?我觉得你一定会嫁个盖世英雄。” 景惜诵笑起来,翻身抱住阮棠:“儿女私情与我而言,可有可无。我只想着帮我的哥哥们安定一方,使人无冻馁而有所依,就像桑陵城的百姓一样。” 阮棠转着眼睛想了想:“我没去过桑陵城以外的地方,我以为这个世界处处都像桑陵城,热闹富庶。” “北边饥荒,四处起义,最近西北又有诸侯内乱,百姓苦不堪言,各地都能看到饿死病死的人。桑陵城靠着漕运和厚实的底子,能把繁华撑到今日,已是不易,只怕是也撑不住了,覆巢之下无完卵。” “会打到这里吗?”阮棠没经历过战争,认识里战争残酷、可怕,但遥远,以前生在和平年代,她未想过有一天会置身战争中。 “可能吧。我总觉得有大事要发生。” “我也是我也是!惶惶不安的感觉。惜诵你知道吗,我一直梦见我娘,梦到好多事,可能是我娘怕我无法应对以后,显灵托梦教我一些……”说到这,阮棠收声不说了。 “一些什么?” “一些鸡鸣狗盗的技能。”阮棠说着,学起公鸡打鸣,惹得景惜诵一顿笑。 “我听过你说,你娘是阮夫人。阮夫人可是顶厉害的,尤其是御水术,于洪水中救了多少人命……” 她们听着窗外的雨声:“雨再这样下,怕是又要闹洪灾了。可惜世间再无阮夫人御水救人了,三百年的秘术从此绝迹。” 哗哗,哗哗,一层一层叠加交错,雨水织成的大网笼罩万家,阮棠睡意朦胧地听雨,暗想,这样大的雨,很适合教御水术。 可是那人不在了。 景惜诵几乎每天都来找她,有时她去容家瓦子,景惜诵也去,坐在栏外看傀儡戏,听到某个角色的声音,就推一推昏昏欲睡的李辞彦:“是棠棠。”“是棠棠吧?有点不像。”“这个一定是棠棠!”李辞彦睁着一双惺忪的眼,嘴里胡乱地应着。雨一直下,戏散场后她们撑着一把伞,提着裙角小心地迈过路上一道道的水流,嘻嘻低语,李辞彦另撑一把土黄色大油伞,似一座沉默的山跟在后面。 第十天,景惜诵没有和阮棠一道回家,送到巷口时她停下脚步,雨滴噼噼啪啪砸在伞面,从伞沿汇成一线一线的珠串模糊了伞下人的脸。 “我要走啦棠棠。商船半月后离开,所有船工要提前上船,有许多事要准备。”景惜诵把伞递给阮棠,“我会照旧写信给你的,只是不能由驿站传送了。” 阮棠双手握住伞柄,看她双手遮在头顶,脚步轻盈地跳到李辞彦伞下,红色发带尾部坠着的珍珠摇晃,黄色的伞过滤本不明亮的日光,他们二人站在伞下,像站在旧时发黄的照片中。一时间阮棠心中涌起莫名的悲哀情绪,仿佛此一别再难相见,她觉得自己愈发多愁善感了,这不是好事。 “惜诵,你且站一站,我回去取个东西。”说完不等对方回答,阮棠举着伞转身飞奔进巷子,脚下溅起的泥水脏污了裙摆,等再回到巷口时,鹅黄色的长裙上点点斑斑都是泥污。 她伸出手,景惜诵忙压低伞为她遮去衣袖上方的雨。摊开的手掌上是一对耳坠,左右各一只丹顶鹤,一边展翅飞向远方,一只回颈顾望,栩栩欲活,精美绝伦。 “这是我托卫迟找人定做的。”阮棠把耳坠放到景惜诵手里,“你什么都不缺,我也不知送什么好,只望你和飞鹤一样,有自己的广阔天空。” 愿你如鹤,嘹唳长空,破风排云。 景惜诵眼底一热:“棠棠……” “惜诵,你每次叫我棠棠,我总会想起我认识的某个人,养了一条狗,也叫糖糖。”阮棠不喜欢这么浓郁的离愁别绪,吸吸鼻子忍住喉中哽意,退了两步,又看向李辞彦,“师兄,后会有期。” 李辞彦原本耷拉着的眼睛一下子清明闪亮。 师兄,好久没有人这样叫他了。 阮棠朝他们挥挥手,目送二人在同一把伞的庇护下渐行渐远。街上没什么人,雨越来越大,慢慢地看不清远行人的身影,她在大雨中站了很久,心里说不出的惆怅。 她记得以前头痛吃药、扎针,各种治疗,偶尔换药时会有药物反应,心慌心悸、呼吸困难,十分难受。来桑陵城后,头痛的毛病不怎么犯了,也很少有其他症状出现,最近心中大不安,她疑心会不会是身体不舒服。 夜里她睡得很不安稳,早早就醒了,窗外还是一片漆黑,她侧身努力给自己催眠,最后还是放弃了,索性睁眼去看模糊到几乎看不清的窗棂。雨声淅沥,远远的似有几声狗吠,此外再无其他声响。她瞪着眼,过去回不去了,曹元怜已死,没有碑墓,找不到穿越的线索,以后呢?天下似乎要乱了,近日城中米价翻倍地涨,到瓦子听戏的人越来越少,容家瓦子如果倒闭,又要失业了。卫迟每月会拿些银两交给她,其实家中一切花销都是他在支出,阮棠把钱都藏起来了,以备不时之需。卫迟的收入好像还可以,阮棠知道他做的不是单纯的生意,会不会在违法犯罪?她不敢问,问了卫迟也是顾左右而言他。对了,这个月卫迟似乎更忙了,白天几乎见不到人,晚上也是常常到熄灯了才回来,好在他从不在外留宿,近来也不怎么喝酒了,阮棠有几次半开玩笑问他有没有去不该去的地方,他每每发誓否认,生怕阮棠不高兴。除去那次被遇到和娼妓厮混,其余的他做得都很好,是个好丈夫,主要是阮棠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对自己的在乎和爱,被爱的人最清楚对方爱意深浅。卫迟的情意吧,可能有马里亚纳海沟那么深。 阮棠胡思乱想之际,听见窗外一声响动,凝神屏息一听,藤椅上有窸窣轻响。是野猫吧?阮棠蹑手蹑脚地下床,没有穿鞋,悄无声息地走到窗边。又是轻微的吱呀声,有东西压着藤椅。她猛地将未上栓的木窗一推,窗下一团黑影倏地坐起。 是个人!阮棠连忙收手,右手腕却被那人扣住,掌心温热。 “卫迟!救命!”她冲着书房喊。 “阿绵,是我,别怕。” 卫迟松开她的手,身上披着的长袍掉到地上,他弯腰去捡。阮棠放下心来,探出半个身子:“大半夜的你在这干嘛?” “这里离你近一些。”卫迟顺着袍子摸了摸,有一角被地上的雨水濡湿了。 “你不会每晚都睡在这吧?下雨呢,快进来。”阮棠让开身子,“跳进来吧。” 卫迟依言翻窗而入:“我不在家时,你记得给门窗上栓。” “你不是每天都在家吗。”阮棠摸黑凭感觉往床的方向走。卫迟关了窗,跟在她身后。两人掀开被子躺下,方才阮棠躺的地方尚有余温,春末的雨夜凉意不散,雨声没完没了地从房顶、从窗外、从屋子的四面八方钻进来。 卫迟把手臂枕到阮棠脖子下,回答她方才的话:“再过十来天吧,我要出趟远门。” 北上 卫迟把手臂枕到阮棠脖子下,回答她方才的话:“再过十来天吧,我要出趟远门。” “去哪?” “去北方,有单大生意。” “哦。”阮棠往他身边蹭蹭,不甚开心,“惜诵走了,你也要走。” “大概要去两个月,我会尽快回来的。” 最亲近的两个人都要离开。阮棠抱住卫迟,撅着嘴说:“我舍不得你们走。我有点害怕。今天我找瓦子里卖卦的卜了一卦,你们此次远行都是大凶,我很担心……” “卦象只是预测,不是定数。” “万一呢。”阮棠趴到他身上,“我怎么办?” “不会有事的。”卫迟想不出其他宽慰的话,把被子拉到盖住阮棠露在外面的肩膀,沉默半晌,道,“阿绵,桑陵城快绝粮了,厨房里我囤了两缸米,肉菜之类郑婶会每日送来,容家瓦子那,你明日去辞了,我走之后尽量少出门。断粮滋生的恐惧一旦蔓延,城中也不会太平。” “断粮,这么严重吗?” “北边连年干旱,南方去年雨水少,今年好几个州郡发洪水,田地都淹在水底下,春耕不得。官家的粮早在去年就不够赈济灾民了,各地又在打仗。连桑陵都断粮,其他地方肯定是饿殍满地了。” “那你出远门岂不是很危险,乱世多土匪,把你抢了怎么办。” 卫迟笑了。阮棠感受着他胸口的颤意,伸手压住:“不许笑,我很担心啊!”低低嘟囔一句,“我可不想当寡妇。唉,喜欢一个人真是件很需要负担的事,我如果不喜欢你,就不用担忧你了。” 卫迟停了笑,一面抚摸着她的散发,一面说:“我也很担忧你。” 阮棠抬头,看不到他的脸,但是能明显感受到他的呼吸,一时鬼使神差,伸手摸索着找到他的唇,而后微微撑起上身,低头亲了上去,热烈地献上自己的心意,竭尽所能地在唇舌之间缠绵。 “卫迟,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你要好好的,一直陪在我身边。” “好。” 他翻身压住小娘子,指尖如蛇游走,勾得她喘气连连。 “阿绵,我搬回来睡。” “好……啊!” 夜色深重,离天明尚早。 卫迟离开的那天也是个雨天。这个月每天都是雨天。阮棠到容家瓦子时,殷明慎正拿帕子擦拭傀儡,瞥了她一眼,放下手中的活走过来关切地问:“怎么了?” “啊?” 殷明慎指了指她的眼睛:“红红的。” “啊,没事没事。”阮棠用了揉了揉双眼,“没什么事,早上送卫迟上船,风大吹疼了。” 坐在门边的袁总惜闻言转过脸来,蒙了布的眼似乎在打量阮棠:“去哪了?” 阮棠觉得奇怪,袁总惜对自己总是冷着脸,更不会主动和自己说话,想了想,编了个谎:“跟客商出海去了,可能一两年才回来。” 袁总惜哼了一声,又转过脸去:“那你要小心了,别和我一样年纪轻轻成了寡妇。” 殷明慎给阮棠使了个眼色,然后搀扶起袁总惜往外走:“四娘,新的傀儡衣做好了,你验验,我摸着布料和先前不太像……” 阮棠气得咬牙,那句“寡妇”像根刺扎在她的心里,令她一整天不痛快。晚间戏散了,她找到殷明慎,言明自己要辞职。 “莫不是因为四娘?她秉性古怪,失明后更是郁郁寡欢,也时常骂我,你别往心里去。” 阮棠摇摇头:“不是因为她。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实在很对不起殷主笔,你好心招我回瓦子,我干了几天又要走。这个月不用给我钱了,真的很抱歉。如果有旧例辞职要赔钱的话,多少我都会照付的。” 殷明慎拿起自己那把靠在门外的伞,道:“我送你回去吧。” 天上的云像工作太久疲累了,下起雨来有气无力,淅淅沥沥的小雨一阵一阵由风吹着跑过街上一面面伞,阮棠一边走一边看着地上水坑里天空的倒影,心想院子里墙角石缝长了好多青苔,滑溜溜的很容易摔倒,等卫迟回来,那些青苔应该都干了吧。 “卫小娘子,冒昧问下,你要去做什么大事,竟要舍我们而去?” 阮棠不答反问:“殷主笔,你这辈子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 “有啊。我定要出人头地,让我的……让所有人刮目相待。从十三岁入容家瓦子起,我潜心钻研傀儡术,雕木偶,写戏本,拜师学各种秘术……上次城主夸赞了我,我顿觉夜里少睡几个时辰、日间少吃一两顿饭,都是值得。” 他们一人一把伞,错开半个肩膀前后走着。阮棠抬高雨伞,看到殷明慎稚气未退的脸上洋溢着得意和喜悦,一双眼清澈明亮。 “你很了不起的,年轻有为,有抱负有梦想,我一直觉得你会成为闪闪发亮的厉害人物。” 殷明慎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还差得远。” 又聊了一会,阮棠停下来,前面拐个弯就是鱼贯街,熟人多,她不太愿意被看到和殷明慎走在一起。 卫迟提醒过她好几次,要提防殷明慎。 可殷明慎自顾自往前走,阮棠喊了两声,他回头疑惑地问:“怎么了?” “就送到这吧。” “没事,就两步路。”殷明慎继续走,阮棠无法,只好跟上。走到郑婶的脚店门口,阮棠提前叫住他:“殷主笔,天不早了,请回吧。” 恰是这是郑婶走了出来,喊住阮棠:“卫小娘子,顺道把菜提回去吧。” 明慎看了看那食盒,伸手要去接:“我帮你吧。”手刚碰到提梁,被人一把扣住。 那人头戴皂帽,以纱蒙须,身材高大,一双鹰隼似的眼犀利敏锐,声音低沉:“不劳烦小官人。” 阮棠仿佛听到细微的咔吱声,又见殷明慎的脸瞬间惨白,紧咬着牙收回手,额上豆大的汗珠渗出。他看了那人一眼,一言不发地越过阮棠朝医铺的方向走去。 他认出长须壮汉是闵衍,花云早离开多日,怎么又派人来?阮棠又为何会和闵衍扯上关系?他忍着骨头被捏碎的剧痛,断臂在袖子里晃晃荡荡。 “走吧。”闵衍撑开伞,提起食盒,走下台阶。阮棠急急跟上去:“给我吧。”可闵衍走得很快,她一直追到家门口才追上。 花云早寿宴上的惨案、牢狱里的阴暗、消失的同事,随着闵衍的到来又在阮棠心里拨开浮尘出现。 “你别怕。”闵衍站在檐下,将食盒放下,瞥了一眼在巷口探头鬼鬼祟祟观望的郑婶,“进去吧。” 阮棠这才稍稍放下心。男主人不在,家里实在不方便招待外人。闵衍退到门外五步远的地方:“这几天收拾一下行李,我带你到帝都去。” 正在开锁的阮棠整个人僵住:“我不去,我都不认识你,也不知道你有什么企图,我不会去的。” 闵衍像一尊神像站在雨中,长须覆盖了他大半的表情,只有一双眼的情绪看得分明。可他的眼里平静无澜,不泄露任何内心的波动起伏。 “我不去!”阮棠提着食盒溜进门,“砰”地用力关上,檐上的雨水被震得纷纷跳下,地上的水花溅湿闵衍的袍脚,巷口的人在他转身的同时缩回脖子。 卫迟不在,他不好多留,又走到郑婶的店里,要了一坛酒。 次日,闵衍再次敲开卫家的门。门打开时阮棠还在碎碎念:“郑婶,你来得有点早啊,碗碟我洗过……咦?”看到送食盒过来的人时,阮棠下意识要关门。 闵衍一脚抵住木门:“先把菜拿进去。” 阮棠乖乖地将昨日的食盒递出,又接过今日的:“多谢。”她想不明白堂堂花相的贴身侍卫,怎么沦落到给小小脚店跑腿送外卖了。 “脚店差不多都断炊了,大酒店还勉强能撑一阵子,这两日城里的米肉价比黄金。”闵衍一手放在门板上防止阮棠关门,“切记勿让旁人知晓你家中有米,最好别出门。” “好。”他的嘱咐像一名慈父关心女儿,阮棠心想,他看起来不像坏人。 “东西收拾得怎么样了?” 阮棠又想,不,他像人贩子。 “我要在这等我夫君回来,哪也不去。” “他一时半会也回不来。你莫焦心,我带你上帝都见一个人,很快送你回来。” “见谁?” 闵衍石雕似的神情竟生出一丝温柔:“南泠。” “不认识。” “阮夫人的故友。”闵衍考虑再三,决定先隐瞒实情,阮棠只对阮夫人存母女之情,或许知道真相后反而不愿北上。先骗到帝都再说吧。 “见她作甚?” “自然是有要紧的事。况且,你不想去祭拜一下阮夫人吗?” 阮棠果然犹豫了。也许是因为那些梦,也许是因为那场大火中最后的见面,她对阮夫人有些异样的情愫,类似对王姨,类似对母亲……再者,曹元怜也死在那里,鸾鸾有墓,是谁偷偷埋葬了曹元怜?找到那座墓,或许能解开穿越之谜……这样想着,阮棠有些动摇,去吧,走水路的话,来回不需要一个月。 她还没想好,闵衍已经拎着提匣离开了。 都在水上漂 接下去几天,阮棠都没到容家瓦子去,也没有出门。闵衍每日都冒雨送菜送肉,夜里就宿在郑婶的店里,挑的房间窗户一开,能清楚看到巷子与长街相交处,期间殷明慎来了两趟,闵衍倚在窗边,手腕一转,茶杯从窗户飞出,堪堪砸在殷明慎脚边。一手吊在脖子上的少年抬头对上警告的眼神,又惊又怒,皱眉不甘心地离去。 阮棠在郑婶店里留了封信给卫迟,以免他提早回来担心。郑婶把她拉到身边低声说道:“这人一直抱着刀,看着不是善类,你切勿被骗。” 阮棠也低声说:“你看他那样,我不跟他去,他也会绑着我去的。放心,我有自保之法。” 那日雨势稍收,闵衍跟郑婶结清几日来的费用,背着行囊再次敲开卫家的门。阮棠从拉开的门缝中看到他整装待发的样子,只说了句“稍等”便回屋取自己的行李。 码头有艘不小的船在等候。上了船,有间临时搭的小房间,整洁明亮,是给阮棠准备的。房间外火炉、铁锅、竹席、被褥,是闵衍和船夫的居所,十分简陋。阮棠不好意思地推辞,说闵衍年纪比自己大许多,尊敬老人是传统美德,小房间还是给闵衍睡吧。闵衍抱着刀坐着看水上的雨花,淡淡道:“我风餐露宿惯了。” 阮棠坐不惯船,整天闷在房间里,饭做好的时候闵衍会敲门喊她,像个沉默但慈爱的老父亲。三餐多是从河里钓上来的鱼,熬得发白的鱼汤,香煎小河鱼……头两天吃觉得伙食挺不错,后来阮棠看到鱼就想吐,吃两口就说不饿,闵衍咬碎鱼骨头,道:“你的身子愈发弱,还日夜修秘术,不多吃点会垮的。” 阮棠一脸震惊:“什么秘术,你在说什么?” 闵衍喝了口汤,不再言语。 大约六七天后,船靠岸了,停在某个小镇边,闵衍上岸买回一堆米、菜、熏肉等,还带回个与阮棠年龄相仿的姑娘。他说要离开几天,不放心阮棠自己在船上,姑娘会做饭、有武功,能照顾她一程。 “你去哪?不回帝都了吗?” “回,三天后我就回来。” 闵衍踩着独木上了另一艘垂着竹帘的船,阮棠隐约看到船中坐着的都是穿深色粗布衣服戴草帽的大汉,背弓抱剑。不一会儿,两艘船往河心开去,闵衍那条船的船橹倒腾得飞快,不一会就甩下一起出发的其他船只,长空落雨,大河远树,阮棠望着那船慢慢缩小成一个点,慢慢消失在水天交际。她想着乘船而去的卫迟、景惜诵、李辞彦,现在她也在船上了,众人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她所思念的景惜诵在船上没有鱼汤喝,也没有小房间。船夫们挤在货船低矮的夹层间,走路时得弯腰低头,尤其像李辞彦那样的高个,一不小心就会撞到头顶的木板。东边睡的都是带了婆娘的船夫,彼此用破旧的布帘隔开,也有的索性不隔,大喇喇地相拥而躺,景惜诵挂了自己的两条布裙遮挡,算是最豪华的“床帐”了,其他船夫都笑李辞彦的婆娘娇气。夜里除了此起彼伏的呼噜、打鼾、磨牙声,角落里时不时冒出几声令人脸红心跳的□□,或长或短,如春潮带雨、如柔风吹落红,偶有一两声野猫似的春叫。起初景惜诵听了双颊发烫、难以入眠,身边的李辞彦一动,她的尴尬和羞赧便趁机化成一巴掌过去,几日后倒也慢慢适应。白日里李辞彦与众船夫干活,景惜诵和女人们做饭、洗衣、拖地。船上载着的是一根根起码四五人合抱的大圆木,说是要运给权贵们修建宫室所用,李辞彦偷偷探过,圆木中空,里头藏的是刀剑枪戟等兵器。 太阳照着碧蓝的天,河水浑浊泛黄,摆脱阴雨不过两日,船上的潮气已被日头晒干,景惜诵趁着晾衣服的时候拿手在眉骨搭棚,眺望远处,大河分流,一朝南一向北,按照计划,此时船头应北调,可奇怪的是,十余艘船有九艘朝南而下。 往南再行两日,就到南随。 景惜诵想起刚出城不久,就有快船追来,不远不近地跟着,起初以为是渔船,远远地能看到他们下网捞起满满的鱼虾,李辞彦却说天气转热,那渔船又不大,每日捞那么多鱼都烂在船上了,必定是做样子迷惑人的。景惜诵细细观察,才发现那船是用桑陵的官船临时改的,她一下子就想到是容成济派人跟踪。 她想弄清两成商船为谁所吞,容成济也是。肥肉在牵头吊着,后面追逐的野兽不止一头。 可就在昨日,那渔船被团团围住,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渔船便沉了。景惜诵猜想应是被灭口了,只是看不清是谁所为。 昨日两艘商船一左一右夹击渔船,卫迟迎风站在船头,看渔船上的人被一个个带到甲板上。 “容家的人吧。”卫迟看了一眼,道,“雨下了这么多日,河水湍急,翻船是常事。” 于是那些人被绑上重物,沉入河底,船也被撞翻。卫迟看向更远的地方,另一艘很不起眼的小渔船随波摇晃,不仔细看,甚至以为那是天边的一只飞鸟。 卫迟想,很快容成济就会从那小破渔船得到消息,商船往南随而去,跟踪的人无一生还。 时机正好。 这件事迟了整整一天景惜诵才察觉。她装作亲昵地把刚吃完饭的李辞彦拉到没有人的地方,其他人见状纷纷露出会意而猥琐的笑。 “怎么了?” “这几艘船不能去南随。”景惜诵蹙眉忧心忡忡地分析,“桑陵城的人跟着,一旦船进了南随,先前所有被吞的钱财货物,都会算到南随头上,花云早若是知道了……”她没有再说下去,但两人心知肚明,那会是多大的麻烦。 李辞彦略一思索:“那我们就让船北上。” “劫持掌舵的、控制一艘船容易,还有其他那么多……” “那就劫主船。”李辞彦目光坚毅地看向船队中央被围住保护的那一艘。 晚霞铺满天空,将河水染成诡异但绚烂的金红色,粼粼河面像块生了锈的铁,暖暖的晚风吹拂锈上的浮渣,浮渣里有人惊呼着报告异样。片刻,卫迟走出船舱,顺着众人手指的方向,果然看见挂了蓝帆的船调转方向渐渐逼近。 是载着兵器的那艘。 很快近了,随着一声沉闷的巨响,两船相擦,船身剧烈摇晃,从蓝帆上两道黑影飞落到主船上,人们都以为是飞鸟,直到看清来者,才恍然大悟。 身着布衣的李辞彦和景惜诵站在甲板上,威胁着要主谋现身。起初四五十来人的船夫中有人哂笑,两只小弱鸡安敢要挟一群猛禽?几个壮汉冲上去想快快结束这闹剧,李辞彦手中扫把棍迅疾而动,一点一捅,招招直取要害,再一横扫,那几人哀嚎着滚到地上,捂□□抱脑袋,好不悲惨。 卫迟缓缓走下楼来。众人让开一条路,李辞彦与景惜诵看到他时,睥睨之势全无,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的震惊。 “卫迟,竟是你?”景惜诵怒不可遏,拔刀相向,“奸商,为何要陷害我南随!” “为坐山观虎斗。” 引南随和朝廷相抗,北娄可继续闷声发大财,还能得渔翁之利。 景惜诵还没来得及再骂几句,李辞彦已纵身一跃,丢了扫把棍,抽出长刀破风出击。卫迟早有准备,拔剑应战,一时间刀光剑影映着霞色,从夹板打到阁楼、打到桅杆上,二人如两尾蛟龙在浪涛间缠斗。 李辞彦心急招快,不给对方半分喘息机会,深知今日景惜诵撞破卫迟的阴私,卫迟必起杀心,为今之计只能自己将他引开,剩下的人好对付,景惜诵一人足矣。这样想着,李辞彦有意无意地将卫迟往旁边的船只引,卫迟看穿他的心思,收剑伫立在帆柱上:“你想把我引到岸上去?” 风将帆吹得猎猎作响,李辞彦声音不大,但穿透风声,一字一句落在卫迟耳朵里:“你真要对惜惜动手?你可曾考虑过阮棠的感受?” 卫迟冷笑道:“你不配提她。” 李辞彦也笑,无奈而略带苍凉地笑:“师弟,你对我为何生出如此深的敌意。” 卫迟不语,望向下边被众人围困的景惜诵,正欲跳下,又听见李辞彦说:“阮棠不在桑陵城中了,我就防着你有一日为北娄对惜惜下手,早命人绑了她……”话未完,利剑带着悲鸣和腾腾杀气刺来,他急急退了又退。 “你真把阿绵带出城了?” “是,你若想救她,就放了惜惜。” 李辞彦见他神色震怒、眼底发红,便知他信了,转头从高高的桅杆跃下,纵身钻入河里。卫迟紧随其后跳入河中,河水汹涌,一群人后知后觉趴到船舷上呼喊。 “李辞彦!”景惜诵踢开又一名船夫,扑到船舷,大喊,“李辞彦!” 河水滔滔,不见人影。 身世 “快看,有船过来了!” 果然有悬黑旗的船慢慢靠近,还没等众人反应,十几名戴草帽的大汉如蜂出巢般从竹帘后飞出,呈一字稳稳落在船舷,弯弓朝船夫无差别射箭。船上乱成一片,手持兵器的船夫纷纷反抗,甲板上很快遍布一滩一滩的血,景惜诵见状想趁乱逃开,她认得那黑旗,花云早出行时仪仗前撑的就是黑旗。 “嗖”,伴随着利物飞快穿过空气的响声,一枚绳镖如闪电袭来,景惜诵慌忙举剑格挡,那柄花重金铸造的宝剑竟应声而裂,可见掷镖的人内力有多深。她丢了断剑要学李辞彦跳河,那一刻她明白了李辞彦为什么能义无反顾地跳下去。 她有宁死也要守护的东西,她不能让闵衍在这艘船上抓到她,否则南随的罪名便坐实了。 可闵衍接连又射出三枚绳镖,她拼尽全力躲过前两枚,第三枚绳镖却像算准了她的走位,分毫不差地刺穿她的琵琶骨,将她钉在船板上。她惨叫出声,闵衍从打斗不休的人群中踏血走来,周遭一切似乎都不在他眼里。 景惜诵咬牙拽住绳子想把镖头扯出,闵衍快她一步擒住她:“景姑娘,莫作无谓挣扎。” 如血残阳没入海平线,咸咸的海风吹散腥味,自南而来,向北奔去。 出桑陵城第八天,中雨转晴,此后都是阳光明媚,不知是这场旷日持久的阴雨终于下到了尽头,还是船逃离了那大片的乌云的势力范围。中途又停靠了两次,阮棠跟随照顾自己的姑娘上岸买东西,脚下坚实的土地可比终日摇晃的船令人安心。 可岸上的景象实在凄惨。码头应是繁华的,靠近码头的地方按理说有成排的商铺、有口音各异的商人、有摆摊挑担热情吆喝的本地百姓。但她们沿着青石板铺就的路一直往上走,屋瓦倾圮,人烟稀少,倒塌的墙内杂草丛生,敞开的门内桌椅积灰蛛丝满梁,偶有一两户尚有人在,孩童和大人坐在门槛上打瞌睡,头一点一点如鸡啄米,小孩手脚细如枯枝,肚子却圆圆鼓鼓大得惊人。走几步便可听到哭声,姑娘说哭声传来的地方,肯定又饿死了人。 她们走了好久才来到有点人气的地方,买了些干馍等吃食,回去的路上有个蹲在路边的小女孩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看她们,阮棠心里实在难受,掏出一块馍递过去,女孩接过后如饿狼般大口大口地咬,即使无法一口吞下那么多,也要把嘴巴塞得满满的,吃进嘴里的食物才是自己的。下一刻,周围坐着的躺着的人眼里冒着可怖的光扑过来,有的抢女孩手里的馍,有的扯阮棠手里的油纸包。 她们跑得馍都掉光了,那群人便在她们身后抢掉在地上的食物,到了码头,两人发髻凌乱,姑娘的一只鞋跑掉了。 “没有菩萨神力,不要有度众生的慈悲心。”姑娘仔细把剩下的几个馍包好,发现阮棠一只胳膊遮住眼睛在抽泣。她安慰说:“没事的,再喝三四天鱼汤,就到帝都了。” 阮棠摇摇头,止不住地掉眼泪。 她没有挨过饿,没有见过这般惨苦的景象,以前在电视看到非洲的小朋友受饥饿折磨,或者从老人口中听说早些年村里有人活活饿死,但隔了时间或空间的距离。今天所见所闻,令她真实感受到食不果腹造成的人间惨状,那些铺着草席的尸体、昏昏欲睡的孩童、肝肠寸断的哭声,比在桑陵城听到的“米价愈发贵了”“米行无米可卖”更接近死亡。或许在桑陵城中再留一段时间,她也会看到同样的惨剧,她也会成为街头半躺着的浑身无力的乞儿。 上了船,她坐在船头,望着河水发呆。 有句词,她现在才明白写得有多好。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纵是王朝兴盛的时候,底层人民依旧活得艰苦,需要耗费所有的努力才能换得温饱,需要拼尽一生才能实现安稳,前提还是无灾无病。遇上不好的年岁,战乱也好灾荒也罢,最苦的仍是那批底层,死得多、死得快,生命力顽强活下来的,熬过最难的日子,也还是在底层挣扎。她突然觉得每个王朝都像一座金字塔,塔下的人扛着塔缓缓前行,慢慢地头低了、背弯了、膝盖碰到了土地,慢慢地化成众人脚下的泥。有时候扛塔的竹竿断了,他们便被压死在塔下,连挣扎的机会都是奢望。 众生皆苦,上面的人还能喝喝蜂蜜解苦,下面的只有黄连苦瓜煮水。 姑娘与她聊,告诉她那不算什么,若去市场看看菜人,才是真的见到人间地狱。姑娘就是闵衍当年买回来的菜人,是从地狱爬出来的幸存者。 阮棠觉得自己嫌弃鱼汤的行为很羞耻。 她花了好几日平复心情。她的心理承受能力很差。 在大河上又漂了三天,终于到帝都。 帝都的码头不比桑陵城的大,但更有规矩。从下船那一刻起,阮棠就感受到不同于桑陵城喧腾自由的秩序与严肃,这并不是人们的神情或建筑的排布透露出来的,每座城都有独特的气质,甫入城的外乡人更能察觉到。 有一点倒是肉眼可见的区别,桑陵城的码头多见乘马骑驴,帝都的码头大多下船的人是上了马车或进了轿子。 闵衍已在码头等着了,阮棠被他送进马车里,一路上车声辚辚人声嘈杂,阮棠本想掀开帘子一睹帝都风采,可刚撩起一角便听闵衍在外道:“别乱看。” 车很稳,可见道路平整。阮棠盯着青色的帘布,似婴孩在摇摇晃晃的竹篮里,醒一阵睡一阵。不知多了多久,马车到达目的地停下,惯性使得阮棠往前一倾,瞌睡虫全被吓跑。 车帘卷起,外面芳草萋萋、佳木郁郁,一派绿意盎然。阮棠踩着马杌下车,问:“这是哪?” “晴光苑。” 晴光苑里一座精致的院子,正门紧闭,他们从侧门步入,闵衍一路将她带到东厢房,道:“这儿还住了七八个侍女,你不必理会她们,暂且住下,后日我带你去见南泠。” “南泠是谁?” “相爷夫人。” 闵衍欲言又止的样子令阮棠更加好奇。 “我见奸相夫人干嘛?” “在此处不可乱说话。”闵衍并不责怪她,“好生歇息,我还有事要忙,后日再与你细说。” 阮棠没有见到帝都的长街高楼,闷在院子里看随着夏气临近日益葱绿的草木,牡丹、芍药、木芙蓉,开花的没开花的,桑树榆树杨树,一株株一丛丛,院里院外种着的大多是叫不上名的植物,唯不见柳树。 花云早果然为了蓝娘子拔光晴光苑的垂柳。蓝娘子也不姓蓝,殷明慎在戏中给众人都改了名字。 阮棠和送饭的侍女说话,打听曹家,打听阮夫人。那些人好像聋哑了,只是不带表情地看她一眼,一句话也不同她讲。 两天很快过去,约好的日子阮棠起了大早,坐在廊下等,等到日落西山也没等到闵衍。夜里做完一场梦她又醒了,自卫迟走后,她的睡眠质量呈断崖式下降。 她听着蛐蛐的叫声,披衣起床,窗纸一片明亮,今晚月色应是不错,她推开窗,看到闵衍站在白墙下望着墙的那头,那神情仿佛沉浸在冬日暖阳里,惬意而平静,他望着墙那边的灯光,像望着皎洁神圣的月宫里只可远观的神女,虔诚、迷醉。 墙那头住着院子的女主人,今夜开始点亮烛火,估摸着是今日才搬来住的。 “闵叔叔。”阮棠双手托腮靠在窗子上,“你食言了。” 闵衍回过神来,很快又是木雕神像的模样。 “夫人昨日寿宴有些累着,今晚早早歇下了,明天再见你。” “她是为了我娘见我的吗?”阮棠道,“你答应了今天告诉我的。” 闵衍走过来,长须被月光染得如银丝,风吹过他身前的花丛,簌簌微响。 “你的生母不是阮夫人。” “哦。”阮棠并不感到失落。她想起梦里曹谋对阮夫人的责备,竟有些庆幸自己不是阮夫人的亲生女儿。那样高洁清远的人,怎么可能有私生女。但同时,她盯着闵衍讳莫如深的脸,心中有一股不祥的预感。 “那我的生身母亲是谁?” 闵衍似乎就是在等她这句话:“是南泠夫人。” 闵衍是忠于花云早的,即使对他某方面的所作所为不认同甚至愤怒,也不会生出半丝反叛之心,但同时,他心里始终燃着小小的一撮火苗,不敢蔓延,也不曾熄灭。他把事情原本模样一五一十、不添不减地告诉阮棠,不因爱憎而愤恨扭曲原委。 当年晴光苑花云早初遇南泠,闵衍便在身侧,花云早同他讲那女子娇容冶艳、身姿婀娜,他抬头看一眼,只觉明媚春光如潮水往后退去,天地只剩柳下那一抹颜色。但他很快低下眼去,像一尊不会动感情的神像。 戏外旧事 戏里的蓝娘子是戏外的南泠,张迎启其实是名噪一时的才子云琦,故事的开始和戏里一样,南泠随夫来到帝都,夫妻恩爱不疑,羡煞旁人。 晴光苑一游,断送了他们的未来。 花云早在原配死后又续娶了两位夫人,一病死、一被休,后正室位置便一直空着。见到南泠后,他萌生了娶南泠为续弦的想法,碍于云琦的存在不好下手。这期间,花云早三番两次宴请云琦,送珠宝、送美人,让自己最喜欢的侍妾在席上给云琦灌酒,极尽所能地撩拨,云琦倒算是正人君子,坐怀不乱,对南泠忠贞不渝。有那么一次,云琦醉倒在花云早府中,侍妾本欲爬床让生米煮成熟饭,是闵衍暗中给云琦灌了醒酒汤,拿针扎云琦手指,生生把那沉醉在酒底的魂叫了回来,保住了清白。自那后,云琦谢绝了花云早的所有邀约,守着南泠缩在一方小院内。 年底最冷的时候,南泠挺着八个多月的肚子,和云琦坐在火炉边烤肉吃,吃完打伞冒雪出门寻梅,穿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孕妇走起路来像只从冬眠刚苏醒的熊,笨重迟缓,走路须得云琦搀扶。那年帝都雪下得很大,南泠冷得长了冻疮,云琦每日给她揉搓、拿热毛巾捂,用尽从同僚那听来的法子。北边的天气和吃食都与南方大不一样,可南泠待着并无不适。 与此同时,花云早房里挂了近半年南泠的画像,每日照妖僧所教对画焚香,默念百遍南泠的姓名。“三百日后,美人自会从画中走下,全郎君念想。”三百日过半,花云早越等越急躁,求而不得的烦闷和怨怒使他本就古怪的性格逐渐朝变态发展,随着年关临近,他想到个更好的办法。 元日百官冕服朝会,云琦在编修院任职,一大早便入宫去了。彼时花云早任给事中,已颇有权势,二人在宫中碰面时,花云早向云琦道贺,算算日子,再有几天南泠便要生了,但云琦对花云早之前的所作所为十分厌恶鄙夷,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次日,按惯例,中书令在府中设宴款待朝中同僚,云琦作为后辈自然去了,花云早倒是托病缺席。那晚回来后,云琦又吐又泄,南泠连夜命人请大夫,折腾了一宿,天刚亮时云琦发黑的唇停止了颤抖,微微突出的一双眼死死望着南泠和她腹中的孩儿,一句遗言也没有留下。 没人敢说云琦是因中书令的宴请中毒身亡,大夫也只是说他突发恶疾、回天无力。 花云早知道,南泠知道,死去的云琦大概也是清楚的,这场悲剧的源头是小人对美人的垂涎。帝都冠盖满街,却没有人能为无辜惨死的云琦说一句公道话,南泠握着云琦冰冷的手发呆,外面烟花爆竹声响彻每一处角落,那种蝼蚁被人碾压踩踏却无力抵抗,即使大声呼喊也不会被听见的无力感,没有所谓正义,帝都像一张血盆大口吞噬了她的夫君,和她的未来。 南泠在丧夫后第二天,诞下一名死婴。 云琦的堂姐、容成济的母亲,彼时恰在京中,帮着南泠处理了云琦的后事。上元节刚过,堂姐随夫南下回乡,南泠却走不得,花云早将她强留下,软硬兼施,威逼利诱,起初南泠为了云琦的父母,打碎银牙和血吞,一月后堂姐来信,云父云母受不了丧子之痛,先后离世了。 后来的事闵衍说得隐晦,但阮棠也猜出了七八分。 没有了顾虑的南泠对花云早不再顺从,在床上咬掉花云早半只耳朵,后又三番两次闹自杀,且在某次花云早入睡后掏出枕下剪刀想断了他的子孙根。这一举动彻底激怒了花云早,他把南泠扔给了自己地贴身侍卫,四五个血气方刚的男人,折磨了南泠一夜,次日清晨花云早后悔去接她时,她□□着身子躺在地上,头发散乱如飞云,脸色惨白没有任何表情,花云早把她扶起来,她也没再反抗,眼神空洞,不言不语,像极了殷明慎做的那尊傀儡。 花云早将那几个侍卫乱刀砍死,闵衍是唯一逃过一劫的,也是那之后,花云早对他愈发倚重。 那晚花云早扯着南泠的头发将她丢到侍卫面前,恶狠狠地说把南泠赏给他们,今夜都不许闭眼。南泠惨叫着去抢闵衍手里的刀,闵衍侧身避开,死死压住刀柄,然后眼睁睁看着那群眼冒绿光的兄弟拖着南泠离开。他没有跟去,守在花云早门口听了一夜的风,刀柄几乎被他握碎。 那之后,南泠真的变成了一尊不会笑的偶人,对谁都冷冷淡淡,看谁都厌恶至极。堂姐来看过她一次,她不再寻死,不再惹怒花云早,也不去讨好他,没有感情地接受命运给予的种种,下人背后都说她是木头人、石头心。 但花云早对此深感满意,乐此不疲地搜罗奇珍异宝哄南泠欢心,在晴光苑给她修院子,在南山为她建楼阁,亲生儿子惹南泠不快,他亲自挥鞭子抽打逆子给南泠出气……他做了很多,南泠淡淡地看着,一晃十多年。 阮棠的父亲是花云早,还是那几名侍卫之一,已无从查证,出生没几天,花云早命人把她连同竹篮挂在杆上,放出十余条恶犬扑咬,那群狗一边叫一边腾跳,竹篮被它们撞得摇摇晃晃,篮中婴孩嘤嘤啼哭,篮子底部被咬出几个洞,坐在台上的花云早抚掌大笑,而南泠依旧面无表情地、淡淡地看着,仿佛众生在桥的左端,云琦在桥的右端,她就站在桥上,生不生死不死。 阮夫人当时也在座上,心惊肉跳地听着恶狗狂吠,看着竹篮底部渐渐露出包裹婴孩的棉被,终是于心不忍,拂袖起身,并不质问花云早,而是看向昔日好友南泠,愤愤地道:“稚子何辜!况是亲身骨肉!” 南泠亦起身,一言不发地离席而去,像一缕轻烟。 她的一生确实像轻烟般,任风吹东西南北,不能自已。 花云早本是看南泠会对着女儿落泪咒骂,想着不如杀婴博美人一笑,如今美人没了兴致,倒也算了,挥挥手让人把竹篮取下。 阮棠刚满月时,由闵衍暗中以死婴换出,交给了阮夫人抚养。这件事没有第三人知晓,连曹谋也只当是不能生育的阮夫人从哪捡了个娃娃。 阮夫人是念及昔日情谊,又可怜婴孩,才和闵衍商量了此计策。闵衍的想法则复杂得多,他暗慕南泠而不可说,见南泠对孩子憎恨,又怕孩子没了将来南泠后悔,再次失去生的念头,再者,对南泠爱而不得的感情日日夜夜折磨着他,他有时候甚至会想,如果这是他和南泠和孩子…… 阮棠在阮夫人的悉心抚养下长大,而后,曹谋被族灭,阮棠流落到桑陵城。 闵衍迎着月光,眼底闪闪泛光,他说:“你不要怨恨南泠夫人,她近两年身子很不好,病中时常念叨着‘我苦命的孩儿’,她话很少,只有病得厉害了,才会在没人的时候对我说说。” 阮棠扶着窗沿,一阵阵恶心从胃里、从五脏六腑、从四肢末端涌上来,这身世肮脏不堪、令人作呕,她不怪南泠,南泠也是受害者,是这桩故事里最大的惨剧,是权势的玩物。她颤抖着伸出手,若是清冷洁白的月光能洗去人间罪恶,那世上再无天日又何妨? “闵叔叔,她的孩子……我……我不该这样想,但我好难受,我感觉这具身体的每一滴血每一寸肉都是脏的……”阮棠深呼一口气压下声音里的颤意,“南泠……夫人她是个可怜人。” 闵衍似是很吃惊她会这样说,又很欣慰地点点头:“我原本还怕你接受不了。阮夫人真的把你教养得很好。” 阮棠没有告诉他,自己之所以没有崩溃,是因为她作为一名穿越者,并不真的把这具身体的身世当做自己的过往,也不真的把南泠当做自己的生母。 清风穿廊过,小楼烛光满,雕花木门推开,一股暖香盈袖入怀,屋内静极,唯有钗环叮当随侍女走动而发。层层帐幔被挂到银钩上,鹤膝桌上博山炉温温吐着袅袅轻烟,绘着美人图的十二扇象牙屏风后传来一两声轻咳,是夫人醒了。 她自天亮时吃了药,一直昏睡,终于醒了。侍女们端着温水丝帕等物绕到屏风后,伺候着夫人洗漱,又进上熬得软烂的肉粥,夫人吃了半碗,一边拿帕子擦嘴一边推开,问:“闵衍呢?” “闵大人一直在楼外候着。” “请他进来。” 闵衍带着阮棠由侍女领着上楼进屋。 屋内香香暖暖,熏得人想睡觉,那种感觉就像……阮棠想了想,就像婴儿在母亲的肚子里,安心、舒适、满足。这房间确实是睡觉的好去处。 “人来了吗?” “来了。”闵衍站在屏风外五步远的地方,低头恭敬地回话。 屏风后一阵手镯碰撞的细微叮铃,夫人大概是坐起来了,一直软绵无力的声音此时带了几分藏不住的焦急:“你们都下去吧,闵衍,你也出去。” 慈母 屋内便剩下隔着屏风的两人。阮棠瞪着眼朝屏风后面看,有一团影子近了、清晰了,勾画出一副妙曼身姿,一只纤纤玉手扶着屏风边缘,露出四只染得殷红的指甲,白如雪,红似梅,像屏风里的美人画。 “我苦命的孩儿……”屏风后的人犹豫了半晌,终是没有露面,只是用凄惨哀恸的声音道,“我苦命的孩儿,阿娘日日夜夜挂念着你……端儿啊……” 阮棠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站在原地微微张开嘴,鼻尖酸涩,说不出话。 “你不要怨阿娘狠心,当年将你送走,好似把阿娘的心肝都割下送出去了……若不是念想着有朝一日再见见你,阿娘不会苟活在这腌臜人世。”她又走了一步,露出一截发髻,“阿娘病太久了,又老又丑了,你不要嫌弃阿娘……” 有个词叫“近乡情怯”,南泠此时真真切切体会到,在面对思念多年魂牵梦绕的故乡也好、故人也罢,甚至是自己的亲骨肉,都会生出一股混杂了期盼、喜悦、紧张的感情,复杂而强烈,令人不敢相见、忍不住想转身逃离。她摸摸自己瘦得不成人形的脸,泪一串串滚下来。 阮棠并不把她当成妈妈,但听到她的话,仿佛听到亲鸟呼唤雏儿,声声泣血,再想想她经历过的种种,不知为何眼眶红了,哽咽着说:“我不会嫌弃您的。” 时间仿佛凝滞了,阮棠看见那只原本轻轻搭在屏风边沿的手慢慢用力扭曲,长长的指甲几乎被压弯。 下一刻,南泠从屏风后急急走出,人很瘦,很白,尽管在病中,仍是风姿绰约、容色冶丽,看到阮棠的那一瞬,震惊、失望、愤怒,如飞鸟的落影停在她脸上。 “你是谁?” “阮棠。” 阮棠被她的反应搞得有些发懵,混乱的思绪中,以为对方是在询问自己的姓名。 “阮……”南泠怔怔地望她,“谁带你来的?” “闵叔叔……闵衍,他说您是我的母亲。” 南泠半靠屏风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闭目想了一下,而后朝阮棠招招手,“你过来。” 阮棠走上前,她以为这是一对母女阔别重逢的温馨时刻,团聚的时候是要拥抱的吧,她想,尽管是头次见面,她会回应母亲的怀抱,这怀抱一定很温暖。她看见南泠伸出手,她笑了笑,喊了声“娘。” 南泠冰冷的手死死掐住阮棠的脖子,用力到骨节泛白,像是宰杀一只鸡时拼尽全力遏制住对方跳动的生命。阮棠的笑瞬间化作惊恐,挣扎着想掰开南泠的手,纠缠中撞到背后屏风,两人随屏风摔倒在地。 闵衍和侍女听到动静急急进屋,便见南泠疯了一般骑在阮棠身上,咬牙切齿面目狰狞,一双眼红得似要滴血,枯瘦的手如收紧的绳索勒住阮棠的脖子。阮棠一面拍打推扯,一面奋力想挣脱,裙角都被不断踢蹬的脚蹭破了。 他们急忙上前将两人分开。侍女抱着南泠往后拉,闵衍扶起脸部充血通红、身上被碎掉的屏风割出几口血口子的阮棠。 “夫人,您还病着,勿要动气。” 南泠把所有的力气用光了,此时汗涔涔地、虚脱地坐在床上,任由侍女给她抚胸顺气,满带仇恨瞪着闵衍和阮棠。 “你怎么还活着!你怎么不去死!十七年了,你怎么没有死!”南泠但凡还有一丝力气,必会起身再次掐住阮棠。可她只剩颤抖的气力了,怒火烧得她嗓音发哑:“闵衍,你为什么带她来,你明知她是我的耻辱……她怎么还活着!你们当年都骗我说她被狗分食了,原来都是骗我!”她转而看向侍女,“绣采,杀了她,快杀了她!” 阮棠脖子一阵阵火烧似的疼,说不出话来,只是不停干咳。她瞥眼发现服侍着南泠的侍女绣采,是当日照顾自己一齐北上的姑娘。那时候她问过绣采姓名,绣采不愿说,只是表示除了夫人,她不想任何人唤自己姓名。 “夫人,您不是一直想着见自己的孩儿吗……”闵衍有些悲凉地道,“卑职以为您见了她,病就会慢慢好了……” “她不是我孩儿!她是狗杂种!她早就该死!呵,你是要我死,绣采,把他们都杀了,快!” 狗杂种……杂种杂种,路边野狗…… 阮棠低下头。她的眼角被南泠的指甲划破,一串儿血珠顺着腮边滚落,幸而没伤到眼睛。她看到南泠的指甲断了三根,她天真的对于母亲的念想也断了。 她没有把南泠当妈妈,可还是寄存了一丝幻想。能牵肠挂肚孩子十几年的母亲,一定是慈母吧。 天下哪有一定的事。 闵衍扶着阮棠离开。南泠在绣采的安抚下吃了药睡下,屋内狼藉很快被整理干净。风吹过楼下竹丛,沙沙,沙沙,竹叶尖随风刺痛南泠浅浅的梦,短短一夜她醒了七八次,每次都要拉着绣采问:“她死了吗?”“你有没有亲手杀了她?”“死了吗?这回真的死了吧?” 天将亮时,绣采把帷帐放下,夫人一夜没睡好,遮去日光,让她白天再好好休息吧。 “绣采!” “夫人,奴在。” “她死了吗?” “死了,闵大人亲自动的手。” “用刀剑还是毒药?” “用刀,割断了她的喉,血喷了一地,就跟……就跟过年时杀鸡宰猪一样,一刀刺进去,一划。” “你亲眼看到了?真的死了?” “是,奴把她的尸体埋在晴光苑东南角的荒地里,闵大人提着她的头颅站了半宿,像拎着个葫芦。夫人要看吗?我提进来。” 南泠摇头,长长叹口气,像是终于除去沉疴痼疾,安心地躺下:“我不想再看到她。让闵衍把尸体挖出来,喂狗,一块肉也不许剩下。” 天大亮时,绣采轻轻关门出来,嘱咐其他人好生注意,夫人才刚睡稳。下了楼,果然见闵衍在等着。 “闵大人。” 闵衍瞧着她皱眉的模样,道:“为难你了。” “大人猜错了夫人心思,为难的不止我一人。” 闵衍抬头去看楼上紧闭的窗子,良久,轻声道:“闵衍该死。” 出晴光苑,沿道往东北方向走,顺着地图问着路人,阮棠寻到一处坍塌大半的高墙,墙内杂草丛生,青青蔓蔓,隐在丛中的青石黑瓦仍有火烧痕迹。她从低矮处把小毛驴赶进去,拴在一株枯柳树上。 这头毛驴是早上闵衍送行时赠与她的,她不会骑马,也谢绝了那辆奢华的马车,但接过了一包黄金,就当是自己的医药费外加精神损失费吧。 闵衍没有说一句对不起,但眼神满是歉意,阮棠戴好幂离,眼角和额头都有伤,遮一遮比较妥。 “闵叔叔,我走了。” “真不用我派人送你?路途遥远,你一个姑娘家家……” 阮棠笑道:“我有自保之力。” 闵衍沉默半晌,看阮棠爬上驴背,忙追了两步,又道:“禁术耗人神魂,你万万当心,勿要过头。” “晓得啦!” “还有,那颗玉珠……这回没见你拿出来了,切记好好保管,阮夫人留下的影罗只听命于玉珠主人,你若遇到危险,可找东南海客,那群人多是影罗出身。” “影罗是什么?” “以后你会知道的。” 阮棠没有告诉他,玉珠由卫迟收着。 “若是别人拿走了……比如你的小商人郎君,你要提防,对谁都要留三分防范之心。” “晓得啦!”阮棠心想卫迟才不会害自己呢,赶着小毛驴往前走,不回头地挥挥手,“再会啦闵叔叔。” 闵衍目送着一人一驴走出视线,消失在晨雾里,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抱歉了。” 许多事人力不可及。 阮棠拴好小毛驴,在残垣断壁中拨开及膝高的杂草缓慢前行。曹家富贵付之一炬,焦土之上随时间推移长出野花杂草,郁郁葱葱生机勃勃,辨不得先前的院落亭台,她一边对照地图一边找,好不容易才找到那口井。 在梦里出现了无数次的井出现在眼前,阮棠蹲身去摸井沿,石头凹凸粗糙的纹理从指间向大脑唤起梦境,那场熊熊大火、火里眼神坚毅而慈爱地望着她对她笑的阮夫人……她捂着脸再也忍不住地哭出声来,就算一直告诉自己这一切不过是在异世替别人过的人生,南泠的话、身上的伤,令她感到的疼痛并没有落在别人的人生里,而是真真切切地落到她的现在。阮夫人是把她当做女儿的吧,才会一次次托梦,告知她过往,担忧她未来。 她取下幂离,跪在地上,朝着印象中阮夫人最后站的方向,磕了三个头,喊了声“娘”。风吹过草尖送来小毛驴在远处的嘶叫声,又柔柔地抚摸她的发顶,似是阮夫人就在眼前,弯腰眯着眼笑,轻揉她的头顶。 井的另一边突然传来金属落地声,阮棠惊觉起身,透过草叶看到不远处藏匿其间的蓝色布料。 她转头要跑,听到有人喊:“阮棠……” 声音熟悉,阮棠壮着胆子问:“谁?” 救惜诵 这一带早已无人居住,传说曹家冤魂时常出来游荡,吓人得很。阮棠在心里默念,阿娘保佑我阿娘保佑我…… “李辞彦。” 确实是李辞彦的声音,但虚弱无力,像刚从水里捞起来的棉花糖,下一秒就要消失无踪。 阮棠放下心来,走过去:“你怎么在这里?惜诵呢?呀!” 李辞彦躺在草里,长剑搁在身侧,左眼肿的跟个红糖馒头似的,嘴角淤青一片,浑身衣裳东破一块西破一块,衣裳下是长长的一道道已结痂或尚留着黄色组织液的伤口。他喘气很重,胸口起伏如海浪,勉强挣开右眼,道:“我听声音就感觉是你……” “你怎么伤成这样!”阮棠踩倒那几棵刮着他脸的草,蹲下身伸出手,又怕他身上有骨折不能轻易挪动,便只是帮他拨开糊在脸上的带血的几缕头发,“怎么回事?惜诵呢?你们不是在船上吗?” “出了点事,我被人追着打,他们人多,把我打伤了……”李辞彦闭上眼,缓了好一会,继续道,“惜惜她……她被闵衍抓走了,我得到消息去救她,奈何伤势太重,没救到人,又被打了一顿……” 阮棠脑子“轰”地一下,麻了。 原来闵衍中途另乘船先行,是去抓景惜诵了,什么闵叔叔,明知自己和景惜诵的关系,还瞒着去害景惜诵,真是闵大骗子,闵大恶人…… “我逃到这,疼得动不了了,可我得去救惜惜……” “南随和花云早不是关系还可以吗,花云早抓她做什么?” 李辞彦把前因后果与她说了,唯独不提卫迟。 “朝廷如今咬定是南随贪了桑陵那两层钱货,又暗中招兵买马意图谋反。惜惜被他们抓去当人质……”李辞彦深深吸口气,压下令他颤抖的疼痛,“我怕花云早那疯子对惜惜下毒手。阮棠,你帮我买些吃的喝的来,待我恢复些气力,我去救惜惜……” 日薄西山,阮棠带回热乎乎的饭菜,喂李辞彦吃了,又拿出一大堆瓶瓶罐罐:“我不懂药,这是医铺根据我的描述开的药,有内服有外敷,还有这几件新衣裳,不知合不合你身。你先别动,晚上这露水重,我在南边找到个破屋子,比较偏,估计是之前下人住的,没怎么被大火烧坏,待会我扶你过去那,将就睡一晚。” “我要去救惜惜……” 李辞彦不顾满身的伤,仗着填饱了肚子有了几分力气,硬要爬起来,他一动,身上的伤口又开始渗血。 “你真是……我先扶你过去破屋子那吧,对拿你的剑当拐杖。”阮棠没想到李辞彦瘦得修竹似的,原来这么重,“你别急,好好歇息一晚,我打听过了,南山封了,明天花云早会带百官到那赏景饮酒,顺便处决一些不听话的部下……惜诵也会被带过去。” “这种事你怎么打听得到?” 阮棠支支吾吾地说:“我消息灵通。” 其实才不是呢,这些是她以秘术潜入过往权贵马车听来的。 阮棠没有那么多男女有别的想法,替他上了药换了衣裳,一边碎碎念道:“你别害羞啊,我帮你涂涂后背,其他地方你自己弄……好了吗?我转过来了哦……啊,这衣裳有点短了,凑合着穿吧……” 李辞彦躺在阮棠捡木板临时搭成的床上,一刻也不能安心。 “阮棠,我要去救惜惜。” “知道啦知道啦。”阮棠手肘搭在膝上托腮看天,星星出来了,天还是一方蓝一方红,蓝的是日与夜的交接,红的是晚霞的尾巴,再过一会,就只看得到星子啦。 李辞彦摸索着去握剑。阮棠打了个哈欠:“你现在这模样,纯纯去送人头,就别想着救人了,好好睡一觉,明早我去救她。” “你?”李辞彦笑了,伤口随着他的笑被拉扯,疼痛在浑身蔓延。他忍住笑,道:“你连一桶水都提得吃力,怎么救人?怕是连人头都送不到花云早眼前。” “哼!”阮棠不服气地翻个白眼,“你听我指挥就是了。对了,你会赶马车吗?” “会。” “那可太好了。不过你的伤得养好几天吧,明天就让你赶车是不是不太人道。” “睡一觉就好了。”李辞彦想说以前也受过重伤,都是硬挺过来的,吃饱饭上点药睡一觉,第二天又是一条好汉,要么追杀人,要么被追杀。 阮棠哈欠连连,揉揉眼睛。星星也困乏了,不停眨眼,阮棠在与满天星子对视中,不知不觉睡着了。 这一晚,她梦见阮夫人举烛给她盖被。 “我的小阿绵,慢慢地就长这么大了。” 南山本是皇家秋猎的地方,这几年皇帝耽于酒色,于骑射一概不感兴趣,只有当官的偶尔来南山赏玩山景、礼佛拜神时,南山才会被被官兵划出区域戒严,比如今天,花相带着百官到南山出游,道路早几日便被封了。 南山山脚有条不大的河,山下村民常在河边洗衣,今天上游不能去了,于是十几个姑娘聚到河流中游,一边嬉戏说笑一边浣洗衣物。今早有些奇怪,河对岸游荡着一只毛驴,看着不像野驴,一会儿低头吃草,一会儿抻脖子呃哦呃哦地叫;河水也怪,偶尔会有粉红色的水从上头流下来,她们并不认得那是被冲淡的人血,只是怕染花了衣裳回家挨骂,索性收拾收拾离开了,用井水洗吧。 小毛驴还在对岸呃哦呃哦地叫,甩甩尾巴,一双大大的眼睛望向河水流过来的方向,有黄豆大小的士兵挺直站在帷布之外,太阳把河上飘荡的晨雾赶走了,一切景物变得清晰。 河并不宽,沿河分左右摆了数十张矮几,百官席地而坐,有的低头不语,有的瑟瑟发抖,有的镇定地夹野菜吃,缓慢地嚼着,就像怡然自得地吃草的小毛驴。 花云早瞥过众人,他今日要做的就是杀鸡儆猴,杀几派势力中不肯归顺自己的代表人物,震慑心怀鬼胎别有二心的同僚。他把目光落在左手边某个紫衣青年身上:“冉青,北娄王冉央,是你什么人?” “回禀相爷,是卑职堂叔。” “那就是了。”花云早拿筷子拨弄盘中野菜,道,“今日宴席备的都是素菜,各位定是吃不惯,不如用山上果木烤些肉来吃吧。” 众人都称好,花云早使了个眼色,闵衍命人把冉青拖到一旁捆了。 “相爷,这是何故?” “仓促之间,没有备肉,冉都尉便舍身饲同僚吧。” “冉青无罪!” 花云早冷哼一声,“啪”地放下筷子,震得在场人一哆嗦。 “北娄暗中勾结楼家旧部,戍守昌斯和延明的两大将军便是在北娄的撺掇下反的吧。” “北娄是北娄,冉青对朝廷有丹心碧血之志,无谋反叛乱之心!” 花云早“哦”了一声,盯住青年,问:“你姓什么?” “自然是姓冉。” 花云早手一挥,冉青被三个人强行拖下,喊冤咒骂不止。不一会儿,下人端着一盘盘刚烤好的人肉,按份摆在百官面前。有人忍了又忍,抬袖遮住口鼻,转身呕吐。 “诸位,眼下天灾不断,贼子趁此作乱不断,我等当同心戮力,匡扶社稷,上报皇恩,下抚万姓,切不可效鼠辈所为。”花云早直起身子,高举杯酒,在场无人敢不应,纷纷举杯称是。 河的另一边,两人多高的水车上绑着个只着单衣的女子,花云早朝她一指,道:“那人诸位都认得吧?” 有人答:“是南随景家唯一的女娃吧,叫……叫景惜诵来着,颇得兄长宠爱。” 花云早点点头:“南随对朝廷阳奉阴违之事,前几日圣上特下旨昭告,各位应都清楚。我派人查桑陵城商船被吞之事,恰抓到这小姑娘。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财物,也都是圣上的、是朝廷的,若有人想占为己有,便是与圣上争利、与朝廷争利、与我等作对。因赈济灾民国库空虚,圣上的万福宫建了五年至今未完工,君父起一室尚如此艰难,南随却敢十几船十几船地偷金银绸布,更可气的是,私下囤积兵器,欲行反叛之事!”他手一抬,众人便见对岸有人抽掉了卡住水车的木头,水车在河流的作用下转动,景惜诵便随之淹入水里、出水、再淹入河中。 天地旋转,河水冰凉,风再一吹,景惜诵不由自主地发抖。若水车转得慢些,她还能有喘气的机会,这一切咬咬牙还能忍受,可花云早派了人在旁边摇转机关,水车便越转越快、越转越快……景惜诵呛了几次水后,又被甩得五脏六腑拧成一团,难受得吐了,不过秽物很快被河水冲干净,她恨不能马上晕过去。 风吹拂山林,远处有布谷鸟叫唤,河岸的树林沙沙作响,响声愈来愈激烈,汇成令人胆颤的悲鸣。众人大惊失色,有人道:“是山中妖物么?” “是木灵。”站在花云早身后的几名巫师警惕地巡视周围的树木,各自手中法器摇的摇转的转。 出逃 晨雾本已散去,此时从树干粗糙的纹理间、从树叶的脉络里,缓缓散发出奶白色的气体,很快笼罩了整个河岸,官员们想起身逃跑,可只要吸入一口白气,便手脚发麻不能动弹,守卫的士兵更是连兵器的握不住,勉强半蹲着不让自己倒下。于茫茫白气里,众人听到“嘶嘶”的如蛇穿行草叶间的声音,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不是蛇,是一根根手腕粗的藤蔓,扭动爬行,扣住众人的脚踝,圈住他们的腰,越勒越紧、越勒越紧……大部分藤蔓朝花云早爬去,闵衍抽刀劈砍,刀身都卷起来了,藤蔓丝毫无损。 巫师们把花云早围在中间,捏诀念咒施法,串铃叮叮、鱼鼓登登,原本洒在周围的硫磺硝石桃木灰与一大堆铁锈混合成的粉末瞬时燃起火苗,火苗随巫师手指方向乘风而起,如鸟扑向藤蔓,火势很快蔓延,藤蔓被烧得翻滚蹦跳,对岸几根刚触到水车,便被烧成了炭。 空气中满是木材烧焦味,花云早抬脚碾碎那些木炭,冷哼道:“南随木灵不过如此。” 南随山多林深,擅养木灵,有草木的地方都可驱木灵前往,水火不惧、刀枪不入。木生火、金克木,唯有金火齐下,才能制服木灵。花云早料到他们会派木灵来救景惜诵,早有防备。 景惜诵被绞到水里,憋了好久,水车却停止了转动,没有再把她带出水面,她渐渐有窒息感,她想她要死在这里了。意识远去之际,她感觉有一股暖流包裹住自己,似是阮棠在耳边说:“惜诵,我来救你。” 岸上众人见被绑在水车上的少女的身子慢慢停止挣扎,以为又一个乱臣贼子被处决了。在众人纷纷收回目光时,河面“哗”地腾起两层楼高的大水花,摇转机关的人被冲倒在地,河水涌到两岸,站得远一些的人袍脚都被打湿。 待水花凋谢再看时,已不见景惜诵身影。 “闵衍!”花云早摸一把脸上的水,脸色阴沉。 闵衍忙带人朝水下一团白色追去,追之不及,便抽箭弯弓,朝水下人连发三箭。 他箭法很准,势如惊雷,便是天兵的神盾,也会被他的箭射穿。 闵衍回到原处,撩袍跪下。 “如何?”花云早问。 “属下无能。”闵衍垂头道。 他知道那是阮棠。阮棠没有出城,竟冒死来救好友。他把弓拉得很满,但稍稍偏离了方向。 花云早并不责怪他,只是道:“没想到阮家还有后人……” 阮家已没有后人了,更没有会水精术的人。阮棠是阮夫人的女儿,但不是阮家人。 闵衍对此心知肚明,但花云早不会想到,当年那场大火后清点遗体,确实多出个籍上无名的女尸,他以为那就是传闻中阮夫人的私生女,殊不知是闵衍暗中加进去的无名尸。 闵衍对花云早再怎么忠心耿耿,也做了两件背叛他的事,其一是对南泠不可说的心意,其二是为保阮棠性命编扯的谎。 许多事人力不可及,但也有些事,人力可为。 李辞彦在城东买了辆破旧简陋但还算结实的马车,从南门出,顺着河往下走到荒无人烟的偏僻处,把阮棠交代要买的东西又清点了一遍。马儿饮水,他摸着马儿的鬃毛,担忧地望向河水来处。 中午的太阳很晒,虽不似酷暑那样灼人,也逼得人不得不脱去外袍。粼粼水面反射着日光,一朵一朵金色的花闪耀炫目,李辞彦抬手遮去阳光,忽见水下有大鱼游来,正欲拔剑刺鱼改善一下伙食,那鱼慢慢浮出水面,影子渐渐变白,“哗啦”一声,鱼儿出水,李辞彦庆幸自己因伤反应不如从前,高举的剑没有刺下去。 阮棠把昏迷的景惜诵往岸上推,李辞彦连忙跪在地上去接。景惜诵浑身湿透,单衣紧贴身体勾勒出少女青春婀娜的身姿,李辞彦抱住她,像抱着一尊易碎的瓷娃娃。 “我等了好……咦,阮棠?” 阮棠耗尽力气和精神,抓住水下一块凸起的石头,勉强使自己不被水流冲走。短短一程水路,她可是拼了命,可见水精术确实不好修,多来两趟小命都没了。她愈发佩服阮夫人了,当时阮夫人可是用水精之力护佑她在水里漂了几十天。 “阮棠!”李辞彦终于发现不对劲,放下景惜诵,把阮棠拉上了岸。阮棠趴在地上呼呼喘气,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李辞彦,你看看惜诵怎么样。” “还好,琵琶骨有伤,还有点发热,像是风寒。” “他们把惜诵绑在水车上转。”阮棠翻个面,张手让太阳晒暖冰凉发抖的身体,“在此之前,不知又是怎样折磨惜诵的。” 李辞彦咬牙握拳,又恨花云早歹毒,又气自己没有保护好景惜诵。 阮棠躺了一会,动作缓慢地爬起来,只觉身体比平时重了十倍,身后的伤口泡了水,此时又滋啦啦地疼起来。 滋啦啦,像在油锅里煎熬。 李辞彦把景惜诵抱进马车,车里铺了很厚的褥子,阮棠也爬进来,让他到外面守着。过一会儿,从马车里递出几件湿漉漉的衣裳,阮棠在车内道:“你把这些衣服埋了。” 李辞彦在车外挖坑,阮棠在车里给景惜诵喂热汤,喂完摸摸她发烫的身子,拿棉被将她裹了又裹。 时局动荡,流民四窜,常有没落贵族或逃荒的富家,和他们一样驾着经风吹雨打破旧不堪的马车,沿着每一条可以走的路前行,奔向为数不多的“没有战乱或饥荒”的城池。因而在尘土飞扬的道上,他们的破马车并不起眼。李辞彦为了遮住脸上的伤,尤其是还青肿的眼,戴了顶笠帽,一路十分警惕,别人看他一眼他都要看三眼回去,生怕是花云早的人追来。 “李辞彦,惜诵烧得厉害,你那有没有退烧药?” “什么?”李辞彦拉了拉缰绳让马车慢下来,身体往后微微一仰,“什么药?” “治风寒的药。” 李辞彦环顾四周,荒郊野岭,没有药铺。作为一个两年都不会发一次烧的人,他带的药多是治刀剑外伤的,他有些懊恼,怎么没有提前备一些治风寒咳嗽发热流涕的草药。 “你等等。”他把车停在较隐蔽的地方,带上剑跳下车去寻草药。 阮棠摸摸景惜诵烧得通红的脸,急得快哭了,体温太高会死人的,凭经验看,景惜诵此时估计烧到三十九四十度了。 “惜诵,再喝口水吧。”阮棠把装满温水的竹筒递到景惜诵嘴边。景惜诵这回模糊地应了一声,微微张开嘴,喝完水,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看一下,苍白干裂的嘴微微一笑,有气无力地说:“阮阮。” 上次阮棠说“棠棠”好像在叫狗,她记在心里,决定不再喊“棠棠”了。 阮棠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景惜诵“nl”不分的口音是在叫她,忙俯身凑近道:“惜诵,我在。你觉得怎么样?” 景惜诵只是又喊了句“阮阮”,又睡过去。 李辞彦回来时,带回一石板捣得稀烂的青绿色草糊糊,袍脚掖到腰带里做一个临时的兜,兜里是刚采的各类草药。阮棠有些吃惊:“你懂医术?” “从小和师父住在山中,山里没有大夫没有药铺,生病了都是自己去采草药吃,师父说他大半辈子都是这样过来的。”李辞彦把石板递给阮棠,“敷在惜惜的额头、颈下和腋下。” 阮棠点头照做。李辞彦看看天色,也不早了,不如就在这过一宿,于是捡枯枝生火,从行囊中掏出小铁锅给景惜诵熬药。 阮棠跳下马车,蹲在火边张开手掌,看到小锅十分吃惊:“哪来的?” “早上买的,我想着惜惜喝不惯冷水,这一路总得烧火煮汤。” “想的真周到。”阮棠盘腿坐下,开始啃李辞彦买的干粮,“待会把饼丢到热水里煮,煮成糊糊,好喂惜诵吃。” 景惜诵睡得很沉,阮棠摇了又摇,她哼哼两声,食物送到嘴边她无意识地张嘴吞咽,药送到嘴边也喝,只是李辞彦用竹子削成的勺子太浅,不好舀汤汤水水。 “明天买个勺子吧,一半的药都洒了。”阮棠掀开车帘,看到李辞彦脱了上衣正给自个上药呢。深浅纵横的伤口在火光映照下,翻起的皮肉、凝结的血痂像山脉一样。她不禁鼻尖一酸,车里躺了个病人,李辞彦身负重伤还要赶车,自己呢,忍着背上伤口的抽痛,因施水精术消耗太多神灵导致脑袋一直晕晕乎乎,两天没好好吃饭胃病又犯了……三个苦命的人啊。阮棠叹口气,下车坐到李辞彦对面,问:“你还好吗?” 李辞彦似乎对她这样问感到很奇怪。阮棠道:“你身上的伤……” “皮肉疼痛而已,习惯了。只要惜惜没事,我就好,惜惜难受,我也不好过。” 阮棠笑了:“真是个痴情种。” 远远的有野狗嚎叫,有狼嚎虎啸,阮棠往火堆挪了挪,有些害怕地拉紧衣裳:“生态真好,野兽好多。” “我在这守着,你们安心睡。” “你身体扛不住的,轮流吧,你守上半夜,下半夜我来。” 李辞彦拿树枝拨了拨火堆,抬头看对面不安地巡视四周的阮棠,感慨道:“师弟没看走眼,你是个好姑娘。” “那可不,娶到我是他三生修来的福气。”阮棠吸吸鼻子,火中烧的不知是什么树木,味怪好闻的,“李辞彦,你武功那么高,到底是谁把你打成这样的?” “对方人多。” “你不肯说就算啦。你们都这样,卫迟也是,总觉得他身上有许多秘密,可每次我问他都搪塞,不告诉我实话。”阮棠鼓起嘴,心想,卫迟现在在哪里做什么呢?会不会写了信寄到家里了? “师弟对你很好的。” “我知道。” “他不会害你的。” “我知道。嗐,上回他和娼妓厮混,被我抓住了呢!我那时真想跟他离婚。” “他有苦衷。你放心,他不是那种人,找娼妓是幌子而已,他可洁身自好呢,以前师父给他找了多少姑娘,花的素的都有,就想给他开个荤,他宁愿大半夜到院子里耍枪舞剑……” “他还会耍枪?”阮棠有些吃惊,“我只见他拿过菜刀。他以前也是刺客吗?” 李辞彦不说话了,盯着火光发呆。阮棠也静静坐了会,直到感觉困意上来,起身拍拍裙子,道:“我先去睡啊,下半夜你叫我。” “好。阮棠……” “嗯?”阮棠一只腿跪在车上、一只腿还悬在车外,闻言回头,看到李辞彦依旧呆呆看火光,死鱼眼无精打采地耷拉着。 “惜惜会好吗?” “肯定会的,不要担心。方才我摸了摸,不那么烫啦,只要多喝水好好休息。”阮棠站起来,叉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里元气满满,像是要让李辞彦安心,又像是安慰自己,“人体的免疫系统超强的!你好好休息,记得叫我起来替你啊。” “好。” 剑鸣 阮棠睁眼时,车帘外一片发光的白,马车摇摇晃晃,景惜诵在褥子里睡得正香。 天亮了!阮棠忙掀帘,果然见李辞彦挥着鞭子赶车,朝露未晞,晨雾迷迷,树林也是刚睡醒的朦胧样子。 “你怎么不叫我!” “叫了,你没醒。” 阮棠愧疚极了:“对不起啊……” 李辞彦毫不在乎:“惜惜好多了。我们再往南走两天,应该就有南随的人接应了。” 阮棠回车去看景惜诵,果见她脸不似之前烧得通红,因难受紧锁的眉头也松开了。伸手探探,体温正常了,阮棠舒口气,试着摇醒她给她喂水。景惜诵半睁着眼躺在她臂弯里喝了几口,弱弱地说:“阮阮。” “我在。” “我死了吗?” “没有,你好好的,你会长命百岁的。李辞彦就在外面,马车再走七八天,就到南随了,你就能回家了。” “南随……”景惜诵喃喃念着家乡,伸手去摸阮棠眼角未愈的伤,“谁欺负阮阮了?” 阮棠笑了笑:“不小心磕的。你饿吗?前面有村庄,我买点热的给你吃。” “好。” 前面有村民在村口摆摊卖汤饼,李辞彦停了车,阮棠戴上幂离,买了四碗,回车上喂景惜诵吃了大半碗,自己吃了一碗,李辞彦坐在车外吃了两碗。他不肯下车,执拗地守着,寸步不离。把碗交给摊主时,摊主的儿子盯着李辞彦的剑看了很久。 他的剑很长,剑光清冷犀利,此时横放在他身后。 阮棠高价跟他们买了四碗汤饼——荒年粮食贵,汤饼涨价可以理解。当阮棠提出要买一把勺子时,摊主叫价一两。 “这勺子是金子做的?” “小娘子真会说笑,哪有银色的金子。” “那你卖这么贵?” “铁贵啊,到处打仗,铁价高。” 阮棠望了望四周,后面是来时的没有尽头的路,伸到树林深处,前方除了这个村子,是一重一重的山,看不到人烟。她咬咬牙,买了。 李辞彦事后有些忧虑地对她说:“我以为师弟会找个勤俭持家的。” “啊?” “毕竟他是踩着刀刃在挣银子。”李辞彦挥手在空中打了个响鞭。 “那是我自己挣的钱!” 李辞彦心情很好,虽一夜未睡,一双死鱼眼倒是比平时还有精神。目光可及之处没有他人,他们都摘了帽,任风吹拂过脸。 “惜惜又睡着了?” “嗯,多休息才能好得快。”阮棠摇摇依旧昏沉沉的脑袋,“我也想睡,睡不着。” “车太颠了吗?” 阮棠摇头,其实是背后的伤发炎了,疼得要命,她只能趴着睡,睡不安稳。 “你困吗?要不你教我怎么赶车,你好去睡会?” 李辞彦笑道:“我怕车翻了。况且,我一点也不困!等把惜惜送回家,我再好好睡他三天三夜。” “你是属海豚的吗,左右脑轮流工作不用休息。”阮棠手往后一撑,摸到李辞彦的剑,心血来潮问道,“你的剑会叫吗?” 李辞彦看傻子似的看她一眼:“剑又不是狗,怎么会叫?” 阮棠努力回忆一番:“我在书上看过,很有名的铸剑师,他的剑会叫……哦对,干将莫邪!” “哦,你说的是剑鸣吧?” “对对对。” “‘双剑将离别,先在匣中鸣’,那寓意可不好。”李辞彦抽剑举到胸前,长剑如竹指天,弹指一击,剑身微荡,声声清脆温润。 “好听!”阮棠试着也弹一下,声音小多了,几乎听不到。李辞彦哈哈一笑,四指接连如弹发出,剑声如潮一波赶过一波,荡漾在山林间。他兴致高涨,清清嗓子,一边弹一边唱:“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阮棠没料到他会突然高唱,吓了一大跳。 李辞彦的歌声清越,明明是李贺的诗,硬生生让他唱出李白的感觉。 “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马车孤独地沿着前人留下的车辙辘辘而行,天光渐掩,走到一片荒原时,阴云笼罩着三个逃亡的人。 “呀,李辞彦,太阳被你唱跑了!” “明明是青龙为我歌声所吸引,腾云而来。” 李辞彦复又把剑横在身后。车内景惜诵醒了,咳了几声。阮棠朝李辞彦做个鬼脸:“你完了,你吵醒惜诵了。”说着钻回车内。 景惜诵一只手支撑着上半身,另一只手揉揉眼睛,嗓子是烧哑了,声音是从发肿的喉咙间艰难挤出来的:“阮阮。” “你好些了吗?” “我觉得好热,有点喘不上气。” 阮棠把水壶递给她:“鼻塞喉痛,没事的,很快就好了,晚上让李辞彦再熬一碗药。” “好。”景惜诵仰头灌了一大壶睡,又躺回被褥中,“我们在哪?” “在回南随的路上。” “我头好痛,我以为我会死在南山。阮阮,是你救了我吗?” 阮棠坐到她面前,给她掖好被子,又拿温水浸湿手帕给她擦脸。 “多亏了我娘亲,我终于不是无用之人了,能保护你了。惜诵,我那时好怕救不回你,我想如果失败了,我就和你一起死在南山,舍身取义!”阮棠半开玩笑故作轻松地说。可景惜诵知道,阮棠一向胆小敏感,别人有三分的顾虑,她就会生七分的恐惧。 景惜诵红了眼,把头转到另一边:“你才不是无用之人。” 阮棠掀帘唤李辞彦:“惜诵醒了,你要不要和她说说话?” 李辞彦原本低垂的头一下子如舒展的向日葵,把缰绳塞到阮棠手里:“你就这样拉着就行。”说罢回到车内,“惜惜!” 阮棠听着二人的嬉闹声,多日来压在心中的烦闷不快稍稍缓解。沿着荒原马儿优哉游哉地漫步,风带了远山那头的湿气吹来,可能要下雨了。 李辞彦接回自己工作时眉开眼笑的:“我来吧。” “快下雨了,这车会不会漏雨?”阮棠担忧地望望天。 “不会的,出发前我重新铺了油布的。” 阮棠在车里和景惜诵聊了很久,李辞彦不肯告诉她的关于卫迟的事,景惜诵一五一十地说了。 “他不肯说,是还顾着他的师弟,不愿离间你们夫妻。我不知他为谁卖命,各为其主无可厚非,我只是担心。”景惜诵咳得耳根都红了,缓了好一会,才继续说,“他娶你,对你好,是不是别有所图,若有朝一日厌弃你了,会不会也如对待李辞彦那样对你。阮阮,我真的害怕,你不像李辞彦,他是千锤万打都不怕的铁,你是脆琉璃呀,我怕你被他踩碎了。”说到激动处,景惜诵又咳起来,“若他真的负你……阮阮,你定要来找我,就算天塌地陷,也有我陪你。” “好。” 景惜诵聊着聊着,头一歪又睡过去。阮棠抱膝靠着车壁,愣愣地看被面上绣的缠枝纹。 马车将出荒原时,猛地一顿,阮棠整个身子由于惯性往后一摔,急忙去看景惜诵,还好被子厚减震,她仍沉沉睡着。 “阮棠。” 阮棠爬到车门边:“李辞彦,怎么急刹车啊,你这司机不行。” “惜惜睡了吗?” 阮棠回头看一眼:“睡着呢。” “好。阮棠,你答应我。” “什么?” “一定护惜惜周全。”李辞彦说着,把剑尖插入车门边的木板中,剑柄抵住车帘的另一端,剑身弯了小小的弧度,死死把车帘固定住。 “你在说什么鬼!” 马车微微颤了一下,是李辞彦下去了。阮棠去拉车帘子,拉不动。她爬到旁边掀开侧面的小布帘,风吹着细细密密的雨丝沾到脸上,下雨了。她稍稍探出脑袋望,李辞彦清瘦的身子朝马车前方走去,遮住了拦路人的样子。 李辞彦伤势未愈,照他方才的反应,估计是打不过来者。阮棠伸出手,雨丝慢慢变大,小小的雨点拍在手心,凉凉的、痒痒的。她凝神施法,身形渐渐透明,而后化成水流顺着雨从窗子飞出,眨眼间便到李辞彦身后。 “李辞彦,别怕,我帮你。”阮棠站在李辞彦身后,低声说。 正与对方交谈的李辞彦整个人一僵。景惜诵在车上,他原本只想引开对方,至于阮棠…… 铿然一声,利剑出鞘,李辞彦不及多说,踅身一掌拍开阮棠。阮棠摔飞出去,半天喘不过气,只见李辞彦被那人手里的剑步步紧逼,赤手空拳又负伤在身,很快身上又添几道剑伤,一个不留神被踹在胸口,倒地吐出一口血。 利剑如电,高高落下,李辞彦眯起眼凝视剑尖,回想起当年学剑时,师父要他在竹林中,抬头看每一片竹叶落下时叶尖划过的轨迹。 水精术费神耗灵,阮棠再次化水扑到李辞彦身上,雨滴砸到她的眼皮上,眩晕感如洪水用来,明晃晃的剑身、剑柄上挂着的随风摇晃的穗、握着剑的人,都随着淅沥沥的雨声在天地间旋转。 大概两厘米吧,伤口并不深,从左胸垂直刺入,若不是那人及时收力,阮棠和李辞彦必定被串成烤串。 发力猛、收力急,卫迟握剑的手和微微发颤,剑身微鸣,悲如呜咽。 “阿绵……” 李辞彦心想完了,这下坐实了绑架阮棠的罪名了。 卫迟丢开剑,弯腰想抱起脸色惨白的阮棠。阮棠侧头看一眼,确定李辞彦没被自己压死后,如弹簧蹦起来,死死抱住卫迟的腰,力道之大把他撞得往后趔趄几步,又拿东西抵住卫迟的颈动脉。是冰凉的金属,卫迟一动不动任她挟持。 “李辞彦!快走啊!”阮棠大喊。 李辞彦见卫迟模样,知他不会为难阮棠,没有迟疑,咻地一下爬起来冲向马车。车轮转飞泥水,马儿在鞭打下,风驰电掣地跑出了荒原。 “他们走远了,追不上了。” 阮棠松开手,把手里的东西丢到地上,是一把汤勺。 卫迟拉开袖子遮在阮棠头顶,道,“阿绵,我看看你的伤……你的脸怎么回事?李辞彦打的?” 阮棠不理他。景惜诵说的话,李辞彦的伤,容成济对他的针对……还有,他对自己的利用,这些让她觉得身上不那么痛了,雨水也不那么凉了,只是天地还在旋转,她踩着草仿佛踩在棉花上。 卫迟在后面忧心忡忡地跟。很多事出乎意料地发展着,和原先预想的不一样,事情脱离掌控的忧惧感笼罩着他。 “我以为你真的被李辞彦绑走了……景惜诵在马车上吧?你们应是两月后才到帝都的……” 阮棠被他拉住。 “阿绵,别耍脾气,你的伤……” “对,惜诵在车上,你还要杀了她吗?你有没有想过我?那是我的好朋友!”阮棠用尽全力推他,反而自己跌坐到地上,手掌被碎石划破,火辣辣的疼。她爬起来,失魂落魄地继续往前走:“卫迟,我看错你了,李辞彦对你那么好,你居然舍得下死手,如果有一天你对我没感情了,我妨碍到你的雄图大业,你也会当陈世美吧。” 她走了两步,眼前一大片黑影浮现,随即失去意识。 吵架 逄城多雨,贯穿全城的河终年受雨水滋润,像吃饱餍足的蚕宝宝慵懒地蠕动,桥上行人总是撑着伞,连街上的吆喝声也浸了婉转温润的水汽。临街的房子多是酒楼,刷了红漆、挂了彩旗,站在窗边俯视,沿着屋檐伸出的旗子好似未撑开的七彩蘑菇。 雨没完没了地下,城中人早已习惯,并不抱怨。外乡人就受不了了。 “讨厌的雨。”阮棠感觉地板间潮得要长菌子了。 她醒来后一直被关在这小房间里,只有一扇窗连接外面。身上的粗布衣裳被人换成柔软的丝衣,伤口也已经被清理上药包扎,桌上有热茶和甜点,门被人从外头锁了,打不开。 起初她还庆幸有个窗子,庆幸窗外有雨,伸手要施水精术逃走,却发现淋了半天雨,除了袖子淋湿外,没有任何变化。手腕处微微发热,一看,系了一条红绳子。 她能感受到是这条红色手绳压制住她新学的微薄法术。 阮棠搬来椅子,坐在窗边,楼有四层高,跳下去非死即残,还是乖乖呆着吧。街上乞丐很多,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时不时有官差来驱赶,那些人见了穿官服的拔腿就跑,都怕被轰出城去,连馊掉的饭菜都乞讨不到。 历史上所有的朝代到了末期都是动乱不堪,天灾人祸催促着时代更迭,多数富贵之家难以自保,绝大部分平民贱如蝼蚁,被碾死在历史车轮底下。可那都是鲜活的、真实存在过的人啊。阮棠叹息着放眼望去,还能勉强维持住表面安稳的城池颓败之气浓郁,即使是之前去过的帝都,丧气也从每个人的眼神里、从砖瓦间散出。 乱世之下,无人幸免。 没有时钟,阮棠无法判断时间,只知道自己被冷风吹到喷嚏连连时,门开了,卫迟把滴着雨水的伞靠在门边,提了许多食物回来。 “别坐窗边,风大,仔细着凉。” 卫迟关了门窗,阮棠不和他对视,坐回床上玩床帐的穗子。 “阿绵,先吃点东西。” “你把这红绳给我绞了。” “你不能再消耗神灵了。”卫迟从瓦罐里盛一碗粥,“过来。” 那粥太香了,跟着李辞彦啃了几天干粮,胃都啃硬了,正需要暖乎乎的东西温一下,况且,吃饱了才有力气谈其他。阮棠坐到桌边,低头慢慢吃起来。 “我以为你忘了水精术。”卫迟给自己也盛了一碗,“你想起多少事了?” “没想起什么,是我娘在梦中教我的。” “这倒也是记起往事的一种方式。” 阮棠不接话,专心喝粥,一口气两碗下肚,浑身暖和有劲。 “你身上的伤,是李辞彦打的?” “不是。” 卫迟见她还在生气,便坐到她身边要哄,阮棠肩一耸一落扭开他的手:“别动手动脚的。” “阿绵,李辞彦说他绑了你,要压去南随做人质,我信以为真,才……” “别都推到我头上来,我担不起。你真对我那么好的话,还会要杀我的好朋友?” 卫迟微微叹气:“我只是想用她挑拨朝廷与南随的关系,从没想过杀她。” 阮棠冷哼道:“卫大善人是给哪方势力卖命啊?” “北娄。” 北楼冉家,阮棠听过,占据着帝都西边八个州郡,是连通西北边陲与朝廷的咽喉要塞。 “哦。”阮棠只是随口一问,并不真的感兴趣。 卫迟坐了一会,试探着开口:“是我不好,可很多事,我不得不做。” 阮棠看着他。卫迟的脾气其实不差,尤其是在家里,从没见他发过火,但每次见了李辞彦,都会像见了红布抖动的斗牛,红眼埋头就冲上去。她明白景惜诵的担忧,联想起以前看过的新闻,情浓时爱之如甘饴,缘尽时弃之如敝履,万一真有那么一天,卫迟也像对待李辞彦那样对待她,再严重点,家暴她……真是不敢再想。更何况,景惜诵是她的好朋友,卫迟对其设计陷害,教她如何自处,如何再面对好友?这一桩桩罪横亘在二人之间,昔日的亲密关系说不受影响是不可能的。 “把随侯珠还给我。”阮棠伸出手。 卫迟脸色一变,随即强装镇定道:“是你自己想起来的,还是谁告诉你的?” 阮棠不答,固执地伸着手,道:“还给我,那是我娘留下的。” 阮夫人得随侯珠,成为影罗的新主人,号令罗中人行商天下,尤其在东南沿海一带当海商,获取大量财宝,为八皇子的各项政治活动提供资金支持。八皇子死后,曹家覆灭,阮夫人葬身火海,随侯珠戴在阮棠身上一起到了桑陵城。容家表演那一次,卫迟主动拿出随侯珠叮嘱她戴好,闵衍大抵是通过玉珠认出她,才没有为难她。除那次之外,阮棠没见过随侯珠。结合之前出现的客商,阮棠断定,是卫迟从自己身上拿走了随侯珠、接管了影罗。 见卫迟不动,阮棠和他僵持了一会,收回发酸的手:“你凭什么利用我娘留给我的东西,探听惜诵和李辞彦的行踪,追杀我的好友?也许你是为了随侯珠才娶我的吧,我也不过是你利用的工具之一。” 卫迟皱眉咬牙,压抑着怒火道:“你竟是这样想我的?” “你不就是这样做的吗?” “随侯珠我不能给你,多少人想得到这珠子,这是引祸之物……” “啪”地一下,阮棠摔碗拍桌站起来:“你别说得这么大义凛然!事事都是不得已,事事都是为了我,我担不起!”她被怒火烧得脑子嗡嗡,指着卫迟大骂,“大骗子,强盗,无耻之徒!” 卫迟也站起来,阮棠恢复一丝理智,忙往后退几步,把长凳撞到在地。 他不会动手吧? 卫迟弯腰一片片捡起碎瓷片,阮棠鼻尖一酸,转过头不去看。风携着雨扑打着木窗,像是无数撞向灯泡的飞蛾。 逢城是多雨的,连着三天,一刻也不停地下。阮棠一直待在房里,卫迟也没有出去,两人缩在小房间里,彼此赌着气不说话,小二偶尔来送饭菜,卫迟握着书卷靠在窗边静静地读,阮棠躺在床上看一张托小二买来的逢城的地图,无聊透了,见卫迟不动,索性自己先吃,吃完继续躺,她前脚刚爬上床,卫迟便撂下书吃她剩的饭菜。 这样的僵持对峙直到第三天才打破。 那时,阮棠乐此不疲地翻弄房间里所有物件——人在过于无聊的时候总是激发对周围事物强烈的好奇心和探索欲。最后,她注意到对着床的木板搭成的墙上,有一处四四方方颜色比周围略深,漆应是后来上的,她用手摩挲仔细查看,果然发现横着的两条细细的裂缝。 估计原先是扇窗户,后面挡起来了。阮棠稍稍用力一推,几条短木板竟脱离了木墙掉下去,露出一块不大的四方形,雨丝和风迎面而来,阮棠急忙探头看,木板砸在下方青黑色的屋瓦上,“乓乓”几声,有个胖子提着锅铲从屋里跑出来,抬头指着阮棠大骂。 卫迟见状,没说什么,开门出去了好一会儿才回来。胖子被人劝了回去,万幸没有砸到人,卫迟赔了钱,掌柜的看在银子的份上,笑眯眯地跟上楼,隔着门给阮棠赔不是。 “该死的工匠偷工减料,木板卡得不牢,惊扰到小娘子了。那一处原可以眺望逢城的神女山,只因接连有客人从窗子坠落,不得已才封起来的……” 惊魂未定的阮棠听了这话,心里发毛,忙跑回床上拿被子蒙住全身。鬼魂似乎就游荡在房里,风呼呼地吹进来,像是他们在喊冤。她巴不得卫迟马上回来。 卫迟赶走掌柜,抱着厚油布和几样工具进来,阮棠心下稍安,听他叮叮当当敲敲打打,忍不住偷看,原来是把油布钉起来暂时遮住风雨。 窗外的山,像个侧身而坐低头沉思的仕女,传说是神女下凡于此,当地人都称之为“神女山”。阮棠掀开被子一角,露出脑袋,主动和卫迟说话:“雨什么时候能停?” “明日应该不会下了。”卫迟对她主动破冰感到十分欣喜。这三天对他真是折磨,无数次想向阮棠示好,又担心她还在生气,再说出比刀剑还锋利的话来。他洗净手,试着坐到床沿,见阮棠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并未阻止,他才敢往里挪了几分坐实,道:“想出门?” “不然一直关在这发霉吗?” “逢城四面环山。昌斯和延明等地同朝廷派去镇压叛乱的二十万将士激战月余,如今逢城北边唯一出山的道因战乱封了。”卫迟在心里算了一番,道,“不过也快了,就这几日,道路一通,我们就到北娄去。” “去北娄?不回桑陵了吗?” “暂时不回。” “我不去。”阮棠道,“我要回家。” 卫迟叹气道:“不出半年,战火燎原,后帝都将在一片大火焚烧里化作废墟,桑陵会成为南北方争夺的城池之一,实在不安全。” “我不去北娄,我去南随找惜诵。实在不行,我就待在这长蘑菇也好。” 卫迟似是听到什么恐怖故事,一时间吓得面如土色,嘴唇都白了:“阿绵,不许再说这话。” 阮棠也被他的样子吓住了:“你怎么了?突然间脸色这么难看?” “若非不得已,我一刻也不愿在此城停留。”卫迟感觉自己浑身的血被阮棠一席话吓凉了,探入被中把她抱住。阮棠本想推开他,但觉察到卫迟一向暖呼呼的身子此时如坠冰窖,便没有动,任他抱着。 她预感到卫迟身上有许多秘密,那些秘密藏在过往的岁月中时不时泛起,就像她要探索的穿越之谜,总在不经意间露头挥手,让她别忘了还有这么件事。 寻找鸾鸾墓 “缪叔,x城雨水这么多,怎么木偶人还能保存得这么好?” “这个目前还在研究讨论,结合以前发掘出土的案例看,雨水多有时候也不完全是坏事,俗话说‘干千年湿万年,不干不湿就半年’,许多保存上千年不腐的古尸,都是泡在棺液中的。” “唉,盗墓贼真是丧心病狂,把墓主人都盗走了!” 缪书神情凝重,推了推黑框眼镜,说:“墓志铭也只剩一部分,剩下的都被毁坏了,陪葬的偶人也奇怪,不在墓中,分散在墓周围,挨得很近,估计是早年因地震被埋到土下,才没被盗墓贼发现。” 阮棠拿相机对着墓咔擦咔擦地拍。照片洗出来后,她找到缪叔兴奋地说:“缪书你看,墓后面的山,好像古代侍女!” 缪叔并不感到稀奇:“当地县志记载,x城有山名天女山,是出了名的风水宝地,当地权贵大部分都选坟在天女山。” “那这座‘鸾鸾墓’,女主人应该也是当地权贵?” “有可能吧。” 逢城的青石街上雨水未干,姑娘们提着裙角绕开一汪一汪的积水,行乞的人倒是无所谓,□□的脚踩碎积水里映着的团团乌云,手里捧着破碗伸到路人跟前,嘴中碎碎念叨着吉祥话。 大多数人对此不予理睬,任他手伸的老长,任他在后头跟着。有那么一两个心软的善人会施舍些铜板或馒头,于是乎一街的乞丐都追到善人身后,仿佛为了公平,善人们也必定要施舍他们。 世道不好,生活艰难啊,阮棠想起绣彩对她说的,“没有菩萨神力,不要有度众生的慈悲心”。所以当卫迟用雨伞轻轻格开横在两人胸前那双黑乎乎的手时,她没有圣母地说什么,只是沉默,心里很难受。 卫迟看出她闷闷不乐,指了指路边冒着白烟香味的煎鱼,问:“要不要尝一尝?” 阮棠摇摇头。她满脑子想的都是神女山和天女山几乎一模一样,如果是同一座山,鸾鸾的墓应该就在附近,可上次去帝都她特地去确认过,曹元怜的骨灰被景惜诵埋在曹家废墟中,怎么会被迁到逢城? 神女山并不远,二人很快来到山下。雨后白雾如纱温柔地萦绕山峰,风似只手轻扯白纱,神女山如娇羞的少女躲在云雾后,云雾连天,山倒真像从天宫下来的。放眼望去,从山前到山脚、山腰、更远的山顶,到处是灰的墓碑、绿的坟包。她循着记忆来到鸾鸾墓的大致位置,一片芳草萋萋,颗颗雨珠如眼凝在草叶上,人行走时裙裾拂过,雨水纷纷坠地,草底的虫儿一定误以为又下雨了吧。 这里没有墓。阮棠绕了好几圈,仔仔细细地找,疑惑地望了望四周,会不会记错位置了?索性把周围也走一遍,有墓碑的弯腰辨认墓主人名字,一个一个低声念过去,都不是;没有墓碑的,大多是年代久远无人认领的坟,并不大,盖住棺材的馒头样土堆上杂草丛生,比鸾鸾墓的规格低多了。 阮棠想了想,鸾鸾的墓是砖墓,必是富贵人家的女儿,最大的可能还是曹元怜,搜了几遍没有任何线索,难道真是后来有人把曹元怜的墓迁到这?鸾鸾墓现在还没修建? “阿绵,你在找什么?”卫迟一直默默跟着阮棠跑动跑西,此时见她满面愁容,不禁问。 “哦,没什么。”倘或让他知道自己在找穿越回家的方法,阮棠想,他一定会阻止的。 真找到了办法,自己会不会义无反顾地回去呢?那边有王姨和缪叔在担心她,可这里也有景惜诵、有卫迟……阮棠揉揉自己被湿气浸得发凉的脸,不能再胡思乱想了,也许这是一条单行道,根本没有回去的法子。 “阿绵,回去吗?”天又飘雨,卫迟撑开伞,往阮棠那边倾。 周围有两三家人在不同的地方给亲人下葬,身穿丧服的可怜人跪在地上边哭边号,他们的哭声一路追到地府,祈求能追到亲人的鬼魂。哀号声如鬼哭阴森凄惨,十分瘆人,令人胆寒。纸钱一洒,纸灰纷飞,虽离了挺远,阮棠依旧觉得眼睛被弄得发涩想落泪,一手扶在伞柄上,恰与卫迟的手相挨。 “走吧,回去吧。” 他们走了几步,脚下湿软的土地传来震动,起初只是像草虫在土底下翻动那样轻微,渐渐地如马蹄得得,如大象跑动,最后似闷雷轰轰地响,连四周的山也发颤。 “打雷?要下大雨了吗?”阮棠有些心惊。 卫迟揽住她的肩,用身体护着她,道:“不是。” 哭丧的人都站起来,愣愣地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从山谷间跑出几个樵夫,一边飞奔一边叫:“阴兵过境啦!”所有人一瞬间面如纸色,丢了手里的提篮纸马锄头,四散逃开。 阮棠不由得瑟瑟发抖,想迈开腿跑,膝盖却发软如棉花。卫迟圈着她的腰将她往上撑:“别怕,我们到山上去。” 阮棠几乎是被半架半拖到山上的,山路湿滑,她摔了几次,裙上满是泥点。到了山腰找到个大石头,阮棠再也站不住,一屁股坐下。 “真的是阴兵吗?” “不是。” 卫迟站在她身边,一手环过她的肩半搂着,瞭山下情景。 身穿黑甲的将士排列齐整,浩浩荡荡地从山间来,脚步震得山林抖动,中间是一辆辆运粮草的车,拉车的不是牛马,是人。再后面的将士也穿黑甲,还戴了头盔,盔甲齐全,不像前面的有甲没盔。整个队伍约有一两万人,刀戟俨然,似一条钢铁长蛇匍匐山间,诡异的是,一般军队给人的感觉的严肃威武,这些军士却散发着阴森不详的气息,仿佛真是刚从阴曹地府爬出来的。 人数不多,动静很大,看这仗势,路过的地方地都得陷二寸。 “卫迟,那是逢城的守军吗?” “不是。”卫迟摇摇一指,“是从延明撤下来的傀儡军。” “傀儡军是什么?” 卫迟盯着被雨打湿的军旗,道:“你记不记得殷明慎做的如活人般能跑会跳的偶人?花云早得之如获珍宝,暗中命其造出能行军打仗的大木偶,组成的军队就叫傀儡军,这次平乱中朝廷出其不意地用傀儡军攻打叛贼,摧锋拔城,直到在延明遭伏,如今应是南退过逢城再回帝都。那些戴盔的是活人,其他的、包括拉车的,都是傀儡军。” “殷主笔真的好厉害。”阮棠感叹道。 军旗沾了雨水,垂头黏在旗杆上,卫迟知道上面写的是“容”。 “厉害么?尽是些不祥之物。”卫迟不屑道。 朝廷撤军,逢城往北的路恢复通行,卫迟坚持带阮棠北上,阮棠不愿意,两人又吵了一宿。阮棠没见过卫迟在某件事上如此固执,气道:“危险危险,真打仗了,南随还有惜诵可以罩我,北娄有谁?人不生地不熟我去了不是待宰吗!” 卫迟脸色铁青:“北娄有我。” “男人靠得住,母猪会上树!” 但阮棠明白,以卫迟这架势,扛也要把自己扛到北娄。硬碰硬她不是对手,天亮后坐床上生闷气、看卫迟收拾行李,但并没有再闹。 下了楼,马车已在后门等候,行李搬上车,阮棠忽然对卫迟说:“我想尝尝那个当地特色小吃煎鱼。” 卫迟忙道:“好,你在这等,我去买。” 今天下的是毛毛细雨,卫迟没有拿伞,与掌柜交代了几句,掌柜朝后门瞧了瞧,明显是要看住阮棠别让她乱跑。 卫迟走后,阮棠冲到柜旁:“掌柜的,有没有剪刀!” “有。”掌柜的从抽屉里拿出把半旧的剪子。阮棠接了,将其中一片刀刃从手腕戴着的红绳下方穿进去,咔嚓咔嚓,连剪十来下,绳子连毛边都不起。她举起剪刀对着空气咔嚓几下,听着挺锋利的啊。 “掌柜的,你这剪刀是不是钝了?” “小娘子,这昨天刚磨的,”掌柜的接回剪刀,眯眼从台上捏了一根头发,对着刀刃吹口气,头发随之断成两截。掌柜的骄傲地晃晃手里的剪刀:“看,吹毛立断!” 那就是红绳有问题。阮棠有些泄气,仍不死心:“有没有小刀之类的?” “要刀做什么?” 阮棠回头,却见卫迟拎着东西跨进店里,空着的那只手掸去衣上小水珠。 “车上有,我找给你。” 阮棠哭丧着脸说:“不用了,谢谢。” 车厢不小,比李辞彦买的那辆宽敞多了,阮棠用筷子挑起一瓣鱼肉,皮脆肉嫩,咸香混合当地特殊草药的味道,好吃!她开了车门,捧着荷叶坐到卫迟身边,夹了一口递到他嘴边。 “好吃吗?” “不错。” 阮棠又夹了几口:“好香。你刚才还提了黑布盖着的什么东西?” 卫迟朝旁边挑了挑眉,阮棠看过去,那团黑布盖着的四四方方的物什就放在他手边。 她好奇地绕到卫迟另一侧,趴下小心翼翼揭开黑布一角,只见笼中青绿混着浅蓝色的羽毛泛着宝石般的光华,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骨碌碌地转。 “是小鸟!” “是青鸟。”卫迟见她喜欢,笑道,“先别放出来,青鸟谨慎机警,让它再熟悉下新主人。” “新主人,你吗?” 到达明舍城 “新主人,你吗?” “我们。” 阮棠放下黑布。鸟类大多性烈难驯,以前她见缪叔养过画眉,一掀布就炸毛乱撞,没几天竟死了。 “好好看的鸟,羽毛比孔雀的还好看。” 卫迟道:“青鸟是神鸟,千里传信来回不过一日,本是皇家专人饲养,用来传递军情等,如今世道混乱,连宫里也是一团糟,监守自盗的事屡见不鲜,这只小青鸟便是宫女偷出来卖的。” “啊?被发现就死定了吧?” “人人自危,谁会在乎这一只鸟呢。” “神鸟诶,数量稀少,少一只都很容易被发现吧?” 卫迟笑了:“说是神鸟,其实是开国时祖皇帝抓到的一只雄青鸟与雌孔雀所生混血的后代,二三百年过去,越混越杂,只不过宫里爱面子,对外仍说是神鸟,且禁止民间私养。眼下时局动荡,人都无法自保,更别说鸟了,宫里的青鸟数量并不少,偷着卖的不在少数。” “贵吗?” 卫迟算了算,自己前后花了整整百金:“贵,都是奸商。” 你不就是奸商,阮棠腹诽。 卫迟买的这只青鸟体格健壮、颜色艳丽,有鸽子大小,不怎么爱叫,阮棠将笼子打开,它顺着胳膊蹦到肩膀上,外头梳理羽毛,喂它喝水吃饭,它也不挑,吃饱喝足了就在马车里扑腾翅膀,从左边扑到右边,从前面扑到后面,阮棠笑着假装抓它,它不躲,左右歪头看,像只傻狍子。 卫迟听着车内的嬉笑声,脸上也浮现笑意,再次见面夫妻二人不停地闹矛盾,他愁得睡不好觉。走出逢城的山,雨不再下,阳光弱弱地从云峰中爬出,他推收起顶部的遮雨棚,阮棠开小木门探出脑袋:“卫迟,怎么教它送信啊?” “青鸟有灵,你怎么向神明祈祷,就怎么对它说。” “哦,好。” 阮棠坐回车内,食指轻轻抚摸着青鸟小小的圆圆的脑袋,把景惜诵的姓名年龄样貌家世等,都告诉它,青鸟漆黑的眼睛灵活地眨呀眨,似乎真的听懂了。 行李中有纸笔,卫迟常不知给谁写信,阮棠翻找出来,伏在木箱上写,马车碰到石头颠簸一下,她笔下的字随之扭曲,一封信写完,歪歪斜斜不说,好几个字不仔细看根本辨认不出。 青鸟有三根很长的尾羽可以从中间拔出,羽管中空,正好塞信,塞好把羽毛按回去,就像笔盖盖帽那样,这样不管风吹雨打,信送达时都是完好如初。据说这是宫人改良了好几代才培育出的神奇品种。 卫迟停了马车,拉开木门弯腰进来,阮棠吓一跳,忙用袖子遮住青鸟。 “不用躲着我,是给景惜诵写信吧?等天完全黑了,乘着夜风青鸟会飞向对方,顺利的话,第二天天亮它就回来了。” 确实是写给景惜诵的,阮棠实在很担心,不知道李辞彦有没有照顾好她,二人回到南随了吗,惜诵的病好了没有,李辞彦的伤还要不要紧……天黑下来时,她手捧着青鸟往上一松,青鸟张开翅膀飞入夜空,很快那抹漂亮的蓝绿色消失在黑暗里。 卫迟在马车边生火,抬头看了一眼,没有说什么,继续添柴。夜里风凉,阮棠紧了紧衣裳,爬回车里铺好被子,准备睡觉。 包袱箱子占了一半位置,可以睡的地方不多,她整了整,惬意地躺下。不一会儿,卫迟也进来了,狭小的空间里多了一个人显得更加拥挤,两扇小木门一关,隔绝了微弱的火光,四周陷入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阮棠感觉到卫迟在身边躺下,往旁边挪了挪拉开两人距离,可下一秒卫迟又靠过来,她又挪,直到几乎侧身紧贴木箱子了,卫迟还在靠近。 “你做什么!明明你那边还有位置!”阮棠有些生气,这地方两个人并肩躺估计刚好,自己让出那么大空间了,卫迟还得寸进尺挤过来! “有点儿冷。” 车里只有一床被子,阮棠没好气地掀开一边丢过去。卫迟被火烤得暖乎乎的身体钻进来,皮肉相挨,不一会儿,阮棠踢开被子一角,只觉身上快出薄汗了。 卫迟的手越过她的腰摸摸被踢翻的被子,道:“盖好,夜里冷,会着凉的。” “太热了。” 卫迟闻言,起身打开一边窗子,小小的四方形透进橘黄色的微光,车里的事物一下有了轮廓,风缓缓吹进来,微微带着夜间的寒意,阮棠把脚缩回被子里,碰到卫迟的腿,连忙又蹬直。 “你怎么越贴越近!”阮棠拿手肘推了推身后人。 “我冷,被子太短了。” 阮棠知道他的心思,恼怒地回头:“你……不要脸!”说着推他一把,“冷死你活该。” 火堆烧得正旺,树枝燃烧的毕剥清晰可闻,两人的心跳声也彼此听得清楚。 “阿绵,你还在生气吗?” “我不会原谅你对惜诵做的事的,你差点害死她。” 卫迟收回手,枕在脑后,盯着车顶的横木,像盯着人生里发生过的大事,反思,懊悔,害怕。 “我最怕你和我吵架闹别扭。阿绵,我做的所有事都是……”他想起阮棠说的气话,不敢再表白说一切都是为了阮棠好,想了想,干脆直接解释开,“我没想过要害景惜诵,她是你的好友,我多少需要顾及的。商船是我安排的调头往南随去,跟踪监视的容家和花家只要据此定南随罪,二者盟友关系破裂,不仅北娄的钱袋子能守住,景家也不会独大。当日在船上,李辞彦说你在他手上,我一下子气昏了头,追着他从河上到北岸,一路追到逢城,恰逢城有北娄的人。若是单打独斗,我不可能重伤他的。但李辞彦毕竟是李辞彦,带伤突围后打听到景惜诵被闵衍抓到帝都,便赶了过去。”卫迟这才发现自己扯远了,该解释的还没解释清,“以景惜诵的本事,从我那群手下逃脱不是难事,但谁也没料到闵衍会亲自来抓她,这和我预料的不一样……” 他猜想的是,景惜诵逃回南随,花云早对此事震怒,调兵攻打南随边境,未来得及回家的景惜诵坐镇边城,兵败被擒……许多事朝着既定大方向规规矩矩地走,但无数细节发生了变动,他始料未及。 等了一会不见回应,卫迟压低声问:“阿绵,你睡了吗?” “没有。” “对不起。” 阮棠眼眶有些湿,她能明显感受到卫迟的难,谁不是被时代潮流裹挟着呢?各事其主,是非对错注定无法分得太清,她可以为景惜诵愤愤不平,可她没有什么资格指责卫迟。她转过身,借微光看着卫迟的眼:“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好。” “不要伤害惜诵。我知道你们立场不同,将来某天甚至可能成为敌人,但我求求你,尽量不要伤害她……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你们是我最亲近的人……”她抬手胡乱抹去泪,“如果我不存在就好了……如果我不出现……” 如果她没有穿越过来,是不是大家都可以少些为难?这话也不对,阮棠不是凭空出现的,她不穿越过来,这个世界本来也有一个阮棠存在。 卫迟轻轻抱着她,抚慰地拍着她的后背:“我答应你,若可以,我也会尽力保护她。” 气氛正好,不疏远、不粘腻,沟通交流敞开心扉的确可以解决夫妻间很多问题,阮棠决定把所有疑惑问个遍:“卫迟,你为什么对李辞彦那么大敌意?” 这个话题卫迟很不愿提,果然他沉默了,拍背的手也渐渐慢下来。 “看他那样,你们之间不至于有血海深仇啊。” “怎么不至于?”卫迟努力平息蹭地烧起来的怒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他先前做过伤害你的事。” “很过分吗?” “嗯,很过分。” “什么时候?” “以前。” “我不记得了,他好像也不记得了,那就算了吧,现在我不是好好的在这吗,你别再怪他了。” 卫迟不语。 “好吗?”阮棠摇摇他的胳膊。 “睡觉吧,很困了。” 任凭阮棠再怎么说,卫迟闭眼一句不应。火光渐渐小了、消失了,四周又陷入寂静黑暗,阮棠起身关好窗子,身边的人呼吸均匀,真的睡着了。 青鸟没有回来。 一天、两天、三天,千百只鸟从他们头顶飞过,没有一只停下来,阮棠常抬头仰望寻找,担心小青鸟是不是路上遇到了危险,有没有找到景惜诵了。卫迟几次宽慰她说:“那只青鸟尚小,又不知景惜诵在何方,耽搁几日也是正常的,会回来的。” 阮棠乜他一眼:“把随侯珠还给我,我发动影罗去找。” 卫迟听出她话里刺意,淡淡一笑。天忽晴忽雨,不知过了几日,山林草木抛诸身后再望不到,树少了稀疏了,满眼的绵绵青草,有城池坐落与一望无垠的原上,终于到了北娄势力范围内的明舍城。有两人侯在城门口,见了卫迟忙迎上来作揖,寒暄一番,卫迟下车牵马与两人一同步行。 此次不用再住客栈,卫迟早托人租了个带院子的小房屋,和桑陵的家很像,阮棠下车第一眼就生出熟悉感。 迎接的二人先到酒楼去了,卫迟一面搬东西一面嘱咐她:“先洗洗,待会到城里最好的酒楼吃饭。” “哇,卫大奸商有钱了啊。”阮棠摸摸自己眼角那条刚掉完痂颜色未褪的疤,道,“算了,我不去了,你随便带点回来就好了。” “戴个幂离,没事的,酒楼不远。” 算命 明舍城不比桑陵城,城墙修得很厚很高,但城池不大,居住的百姓也不多。城中最大的酒楼没有彩楼欢门,只挂了几面大旗子,风一吹,猎猎地响。他们定了最角落的位置,人少,安静。阮棠跟在卫迟后面上楼,透过薄纱认出早已等候的那二人中,其中一个很面熟,阮棠想了半天,是个大胡子胡商。 她惊道:“是你!”说着取下幂离,对那人笑着行礼。 胡商忙回礼:“卫小娘子别来无恙。” “当日多亏了你,不然卫迟就冤死在桑陵城狱中了。”阮棠记起他就是当时出庭作证的海商之一。 卫迟但笑不语,引众人落座,一一介绍。那两人都是走南闯北的商人,多年来为卫迟、为北娄效力,阮棠猜,应都是影罗的人。 胡商斟了酒,敬完卫迟敬阮棠,阮棠还未说话,卫迟把自己的酒杯伸到她面前一挡:“她不会酒,我代喝。” 他们喝了一坛又一坛,谈天下局势,骂皇帝昏庸,聊最近西北战况,又说起好几条商路不好走,世道一乱,盗匪四起,容易被劫。最后一人醉倒在桌,一人眼神迷离坐着都摇摇晃晃,卫迟脸色酡红,站起来喊小二,喊了几声没人应,便亲自下楼去叫。 阮棠看着满桌狼藉,趴着的那人打呼声震得像发动机,胡商撑着桌子站起,摇了摇,还是坐下了。 “喝多了,哈哈,喝多了,小娘子见笑了。” “酒逢知己千杯少嘛。”阮棠道,“卫迟去叫人接你们回家吗?” “是。卫小官人对我们很好。”胡商咧着嘴笑,虬髯沾酒,深目迷离。 “他对影罗的人都很好吗?”阮棠有些好奇,她以为卫迟会是个压榨下属的资本家。 “影罗?好久没听到了。”胡商敛起笑意。 “你们不都是影罗的人吗?” 胡商一愣,随即点点头:“我是,但其他人不全是。” “其他人?卫迟手下的人吗?” “对。说到这个啊,卫小官人讲义气啊。”胡商深呼一口气,酒味扑来,“八皇子死后,影罗被朝廷清洗,已名存实亡,死里逃生者分散各地,卫小官人拿着随侯珠接管了影罗那个空壳子,每年自掏腰包给大家发五十两,一人五十两啊!活下来的影罗大多因伤残废,全靠着这五十两过日。还能动弹的,比如我,就还做老本行,当奸商哈哈哈。”胡商幽默自嘲地大笑,“影罗早已无人再提了,小娘子今日说起,我倒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恰是这时,卫迟扶着楼梯回来了,后面跟了几位穿短褐的小伙子。他吩咐小伙子们把胡商两人送回去,阮棠看他们抬醉得不省人事的那人,想起过年时抬猪,不禁笑出声。卫迟不明所以看她,她忙收住,牵起卫迟的手:“卫大奸商,走吧,我送你回家。” 卫迟顺势揽住她的肩:“头晕。” “活该,让你喝那么多。” 明舍城的风总是多多少少带着细沙,但回去这一程,任路人看,阮棠都没有戴上幂离。她像热恋中的情侣那样挽着卫迟,回到家,又亲自给卫迟倒水洗脸。 “阿绵,你怎么了?”卫迟醉得有些不清醒的脑子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阮棠笑着拧干毛巾递给他:“没事啊,就是突然觉得,我有时把你想得太坏了。” 卫迟接过毛巾,扶着桌沿站起来:“我去洗个澡。” 阮棠讨厌酒味,以往他在外头喝了酒,回家都要先洗漱干净。这回阮棠却拉住他,道:“醉得不会走直线了,先躺下好好休息吧,醒了再去洗。” 明舍城风大,窗子都是关着的,他们躺在床上听风吹着沙擦过窗户纸,再远一些有狗吠,遥遥的一两声,此外没有其他声音。 “卫迟,你睡了吗?” “还没。” 卫迟侧过身,一只腿轻压住阮棠。阮棠推他,他不动,反而搂得更紧。微甜的酒气随着他的呼吸送来,阮棠微微别过头。 “小青鸟怎么还不回来?惜诵不知道怎么样了。” “没事的,过几天信就会到了。有李辞彦在,她不会有事。” “你这么相信你的师兄啊。” “我只是清楚他对景惜诵的心。” 阮棠双手捧着他的脸,对着他醉醺醺的眼吹一口气:“我也晓得。卫迟,你为什么要帮北娄啊?你要是帮南随就好了。” “北娄对我家有恩。” “哦。” 阮棠想抽回手,却被卫迟按住带着摩挲长了胡渣的下巴,手心有些痒、有些刺,她笑着拍打卫迟:“放开放开,快点。” 卫迟依言放开,又把手伸进被窝,阮棠像条鱼扭着身子躲避,他用腿一勾,把人又拉回怀里。 “阿绵,我有时真不想管那些破事了,就想抱着你在家里过日子,管它东西南北的。”他把脸埋到阮棠脖颈,“可是不行。” “您老雄心壮志,不像李辞彦,可以为心爱的姑娘不顾前程抛弃事业。说到李辞彦,下回见面你得跟人家道个歉啊……啊!你咬我!” “这时候别提扫兴的人。” 说是咬,力道并不重。床榻上酒气春意绵绵交缠,阮棠一直试图推开身上人的手渐渐不再用力,到最后,反而如藤蔓挂在卫迟脖子上。 “但我会向景惜诵道歉的。”卫迟呼出的热气全在她耳朵上,“为了你。” 北娄处西北,明舍城是最南边的一道关,往来商队货物大多从明舍城进出,卫迟因此很忙,对接外来商贩、查看货物、计算利润、想方设法给北娄敛财,胡商一直紧跟左右,而那天一起喝酒的另一个人,沈衣,则清闲许多,阮棠去找卫迟时遇到过他几次,他时常拿个凳子搬个桌子坐在大门口,被一群人围住。 “神医啊,看看我这手,一晚上起了十几个包!” “神医神医,再帮我算一卦吧,这回算我小儿子出门吉凶。” 偶尔他抬起头来,看见阮棠,便礼貌一笑。他的脸盘圆圆的,但没什么肉,笑起来皮会扯成一条一条。 终于有一回,天色不早,阮棠挎着竹篮给卫迟送完饭菜回来,沈衣正送走最后一位婆婆,拍拍衣上褶皱,弯腰要去拿凳子。阮棠快步走过去,道:“神医神医,也给我看看吧,我头发分叉了。” 沈衣抬头见是她,忙放下凳子,行了礼:“卫小娘子。” 阮棠回礼,笑道:“你可终于忙完了,今天不用加班了。”说着瞧了一眼桌上的纸笔,上面写满生辰八字,四柱十神,做了各种她看不懂的批注。 “沈神医不是大夫吗,还会算命?” “我看命可比看病厉害多了。”沈衣干脆又坐下,“小娘子要看看吗?” “好啊,不过我不知道我的生日。”阮棠伸出一只手,“要不看手相吧?” “看手相不如看命相。我有一招,不须生辰八字,不过看出的命相也和别派很不相同。” 阮棠饶有兴致:“怎么看?” 沈衣抽出一张很长的纸铺在桌上,将笔蘸饱墨递给阮棠。阮棠接了,在他的示意下,笔尖悬到白纸上方。沈衣食指轻点在笔的末端,稍用力一压,笔尖触纸,阮棠瞬间觉得有股力量带着自己手里的笔在纸上游走,忽高忽低,忽轻忽重,时而平缓如原,时而陡峻若峰。不一会儿,那股力量慢慢撤去,在画到纸张中心时,阮棠觉得自己的手像被人握住一般停下了。 沈衣收回食指,望着纸上弯弯曲曲的黑线,有点短啊…… 阮棠也看,看不懂,是在画连绵不绝的山峦吗?有点眼熟啊…… “这就是命相?” 沈衣点点头:“手相在掌中,人人可见,命相在命里,难以窥探。我这招以线画命,可为生者卜一世起落,可为逝者记前事、祈神佑。以前那些达官贵人求我娘画命,少则千金……咳咳,我不收你钱,卫小娘子莫要这样看神棍一般看我。” “那你看看我的命怎么样。” 沈衣有些为难地皱眉。有点短啊,这怎么说……挑好的说吧。 “命相这东西,其实无时无刻不在身边,从长相、手相、生辰八字都能看出,从每个人的气也能看出。卫小娘子莫要这样看我,人人有自己的气,气看不见摸不着,但真的存在。咳咳,所以我今天给你画命,其实我画不画,命都在那,好坏和我是无关的,我不过帮忙瞧瞧。卫小官人若是问起,你可一定要这样说啊。你这命还不错,我看看啊,出生不久遭逢大难,好在有贵人相帮,遇难成祥;永平八年这条线很陡,应是遭了大变故,但好在也是遇到了贵人,有惊无险……”神医抬头,笑道,“这之后桃花繁茂,是卫小官人出现了吧。” 阮棠半信半疑,他说的有点准,但都是已发生的事,或许是卫迟之前告诉他的呢?再问问未来吧。 阮棠正要开口,却见沈衣着急忙慌地把桌上那张白纸揉成团,塞到袖子里,又朝着自己身后打招呼:“卫小官人。” 卵卵 她回头,果然是卫迟走过来了。 “卫迟,沈神医会算命呢,你要不要也算一下?” 沈衣连忙摆手:“莫要胡说,我不会,神棍伎俩罢了。” 卫迟淡淡看他一眼,心下了然,那张没画完的纸对他们而言是不祥之兆,沈衣不敢拿出来,他也装作不知,牵起阮棠道:“回去吧,有些晚了。” 一抬头,天色果然暗了。 当晚阮棠辗转反侧,一闭眼,就是如山恋起伏的命图,到后半夜,她突然坐起来,摇醒熟睡中的卫迟:“沈衣是什么人?” 卫迟迷迷糊糊地回答道:“是个好人。” 不对,哪里不对。阮棠想起来了,穿越前缪叔在棺椁上描上面的石刻,蜿蜒起伏,恰如山峦,和今天沈衣画的命图简直一模一样! 在她思考之际,卫迟也坐起来,拉高被子将她裹紧。 “阿绵,沈衣怎么了?” “我觉得他不是一般人。”阮棠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卫迟拥着她躺下,道:“他确实不是一般人。他的母亲当年是南疆有名的术士,会下咒,会画命。” “这么厉害!那他的父亲一定也很厉害吧?我猜猜,是神医?” “不是。你还记得曹元怜的事吗?” “当然记得。”阮棠心想,那可是鸾鸾,自己穿越的重要线索。 “当时在明常和容成济之间当双面细作的,就是沈衣。” “那个神医?”阮棠有些震惊,故事里的神医,在明常的解药里做手脚,害了明常性命,又设计让容成济再无法生育,使容家绝后。所以曹元怜最后来找卫迟,也是沈衣在中间牵桥搭线? 卫迟继续道:“容成济的父亲生性风流,与沈衣的母亲有过一段露水姻缘,沈母被抛弃后发现有了身孕,写信告知,容父竟派人给沈母灌药,言明沈母不配为容家生子,若不是沈衣的养父出手相救,怕是会一尸两命。沈衣是在不断被追杀中长大的,恨容家入骨,父母去后孤苦颠沛,我遇到他时他瘦得站都站不稳。容成济子肖其父,曹元怜就算真和他修成正果,也不会过得舒心如意。” 曹元怜……阮棠想起曹元怜死前说能告诉的都告诉了卫迟,能给了也都给了,是什么东西?阮棠问完后,得到的是卫迟的叹息:“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很有用。” “是什么?”阮棠趴在他胸前睁大眼睛等回答。 她这一问,卫迟忽地想到傀儡军,摸到阮棠手腕上的红绳子,道:“阿绵,不到万不得已,不许用水精术。” “啊?”阮棠正疑惑这话题怎么转这么快时,却觉手上红绳被解开抽掉了。她有些意外:“不绑着我了?” “傀儡军只识活物,不识水火,若有一天遇到了,像我们上次在逢城郊外……若我不在,你以水精术逃脱,不要管他人,记住了吗?” 奇奇怪怪。阮棠试着施法,果然没有束缚了,正欲炫耀,腰上被轻轻掐了一下,痒得她笑出声。 “记住了吗?” “记住了记住了!”她抓住腰间的手,钻回自己的位置,“睡觉睡觉,天快亮了。” 那之后几天,阮棠都没在看到沈衣,胡商说他躲着呢,不知在躲什么。天气一天天热起来,在脱去夹袄的时候,小青鸟终于回来了。 小青鸟长大许多,还叼回一棵树枝,卫迟说因为混了太多代,如今世间的青鸟多多少少都有些毛病,这一只身体健壮,但爱捡垃圾当宝贝。阮棠从它的尾羽中取出等待已久的回信,抚开,映入眼中的却不是景惜诵的字。信是景惜诵口述、侍女书写的,李辞彦伤势未愈还在休养,景惜诵病已经好了,只是琵琶骨那落下了后遗症,一直遗到右手上,暂时拿不了笔,不过大夫说多泡泡药很快就好了,让阮棠不要担心。又问阮棠到了哪里,脸上的伤好了吗,卫迟有没有为难她……絮絮叨叨,和以前一样,是些琐碎而温暖的话。 但阮棠看完信只觉天旋地转,几乎站不住。 最开始,景惜诵喊她棠棠,后来改叫阮阮,因口音总是喊成“卵卵”,在马车上逃亡时,阮棠还曾开玩笑地说,卵卵卵卵,不如叫蛋蛋。这次来信,不知是因为侍女北方人听不惯南方口音,还是景惜诵有意为之,信上的“卵卵”都被划掉,改成了“鸾鸾”。 信末有一行小字,大概是李辞彦写的,铁画银钩,替景惜诵解释说,鸾乃神鸟,乘风高飞,自在无拘,寓意很好,比蛋好。 鸾鸾不是曹元怜,鸾鸾竟是自己……逢城那座墓是自己的墓,所以上次去找不到,因为人还没死……那现代世界的鸾鸾墓是怎么回事?自己是穿越代替原主重生了吗?阮棠呆呆地坐着,信在手里捏得皱皱巴巴。 卫迟提着刚烧开的水进来时,看到阮棠脸色惨白呆愣地坐着,心下一慌,放下水疾步走上前,握住阮棠冰冷的手,焦急地问:“阿绵,怎么了?”见她不回答,轻掰开手指从她手里抽出信,扫了几眼,内容稀疏平常,没什么特别的。他皱眉握紧阮棠双手,柔声道:“阿绵,是不是发生什么了?别怕。” 发生什么了?阮棠自己也不知道,也捋不清发生了什么。她脑子中一团乱麻,于这一团乱中,又似乎有什么真相呼之欲出。 卫迟眉头愈锁愈紧,还要再问时,有人敲门高喊,听声音像是胡商。他略显不耐烦地应了应,走到门边又不放心地回头看看阮棠。 果然是胡商。两人就在门边低声聊了几句,胡商望了望院中,问:“小娘子不在?” “在屋里。” 若是往常,卫迟会请胡商入屋坐一坐,但现在他满心焦虑,聊完事便急着回屋。 胡商看了看他的神色,识趣地道:“那我先回去准备了,你若遇到什么难事,尽管和我说。” 送走胡商,卫迟急急回屋,却见阮棠仍坐在原处一动不动,脸色比方才好了些。听见脚步声,阮棠从自己的思绪中回神,朝卫迟一笑。 “卫迟,你坐,我有话跟你说。” 卫迟忐忑不安地坐了,又去拉她的手,仿佛怕她和青鸟一样飞走。阮棠反握住他的手,从他身上汲取暖意,深吸一口气,道:“你还记不记得刚见面我就和你说过,我是穿越来的。” “记得。” “你明白穿越的意思吗?就是,从另一个世界,不同的时间、空间……”阮棠正想着怎么解释,却见卫迟点点头:“我明白。” “你好聪明,你一向很聪明。”阮棠感慨道,“有时候我感觉自己何德何能嫁给你,我有点配不上你。” “又不是茶碗配茶盖,什么配不配的。阿绵,你是我妻子,永远都是,不要胡思乱想。每次提到穿越的事,你都说你不是阮棠,不是我的……我一直不问,是因为我不敢问,你否定自己、否定我们,我实在不知如何去解开你的心结。” 阮棠微微低下头:“对不起,我一直以为自己是替身。但今天我发现,一切和我猜想的好像不一样。我是从现代世界的鸾鸾墓穿越过来的,墓碑写着‘永平八年,奸相构陷御史曹谋,曹家族灭,鸾鸾失母’,曹谋只有一个女儿,我以为曹元怜是鸾鸾。可鸾鸾是我,我从自己的墓中穿越过来……卫迟,我想了又想,只有一种可能,就是穿越加重生,你懂吗?” 卫迟摇摇头。 “我从现代社会通过鸾鸾墓穿越过来,代替阮棠重生了,如今经历的一切是上一世你和阮棠经历过的,这么说你明白吗?” 卫迟点点头,又摇头,站起身把阮棠揽到怀里,道:“你没有代替谁,你就是我的阿绵。” “可能我是阿绵的转世吧,小说里都这样写。” “人要是有转世就好了。”卫迟苦笑道,“生前所有遗憾都能在地府寻到弥补的机会,断掉的缘分兴许能在来生续上。可转生后的人还是原来的那个吗?魂魄过了地府大门便再不能自主,鬼差阎罗不会听世人的哭诉,前缘再续不过是世人不切实际的寄望罢了。所以失去至亲至爱后,只能想方设法留住他们无所依附的魂魄。” “那我就更想不懂我是谁了。” 卫迟笑道:“你就是你,是阿绵。无须苦恼这些,如今你在这,我在这,便足矣,至于你如何到这里……就权当是为了我而来吧。” “好。”阮棠蹭蹭他,心渐渐安下来,“我只是怕有一天会突然穿越回去。虽然我也很想王姨,可我更想和你把这辈子过完。” 卫迟轻抚着小娘子后背的手一顿,目光飘到白得发亮的窗户纸上,风小声地呜呜,小院子外是城池,城池外是一望无垠的土地,天似穹庐,云上有日月星沉,浩瀚星河外是一片虚无,他们在此间不过一粒浮尘,渺小无力,不能自主。他时常会想命是什么?不过是不可追的往事,已发生的无法改变的皆是命,他不愿信命,又无可奈何,若他有通天本领,他定要捅破天、刺穿地,闹个乾坤倒转,让一切为他的命陪葬……但现在温温软软的姑娘就在他怀里,他便没有满怀激愤,想的只是如何与阮棠安安稳稳把这辈子过完,哪怕只是这辈子……他抱着阮棠,收回思绪,坚定地说:“我会倾尽我所能,让我们好好过完这辈子的。阿绵,勿要顾虑太多,鸾鸾墓不会再出现,你也不会再穿越过去的。” 吃醋 阮棠只当他是在安慰自己,笑了:“好,我信你。看来只能对不起王姨了。” 卫迟挨着她坐下,依旧搂着她,片刻不肯撒手。 “阿绵,你愿意说说穿越到那边的事吗?” 阮棠身子一歪,躺在他臂弯中,跟他说现代世界的种种,汽车飞机、手机电脑、空间站、深海潜艇……说这些时,卫迟静静地听,并不表现出惊讶。 “写信也不用辛苦小青鸟飞来飞去,我们用聊天软件,时时发送接收,可方便了。” 她又说起王姨和缪叔,说起自己的病,吃了好多年的药,饱受折磨,失眠头疼、头晕恶心、情绪失控……听到这些时,卫迟的眉毛都拧到一处了。 “好在到桑陵城后,这些老毛病慢慢都消失了,王姨知道了一定会很开心吧,她为了给我治病费了很多心神。” 她说了很多很多。之前不敢让卫迟知道自己一直在寻找穿越之法,如今也坦诚说出,她告诉卫迟,这个谜终有一日她要解开,回不回去是一码事,探索精神要有,也许弄明白了,她就不会时不时焦虑煎熬,担心自己会突然穿越离开。 听到这,卫迟若有所思,阮棠抬手揉揉他的脸:“你在想什么?” “阿绵,如果真是像你说的,这一世是重生,而你知道了有些悲剧无可避免会发生,你会如何?” “当然是尽全力去改变呀!” “倘或天道不允呢?” “尽人事嘛,该做的还是得做。” 卫迟沉默半晌,笑道:“也是。” 他又瞥了眼摊在桌上皱巴巴的信,他以前很少看景惜诵和阮棠的信件,如今只觉得信中“鸾鸾”二字,格外扎眼。 多亏小青鸟,阮棠和景惜诵恢复了联系。景惜诵的手渐渐好了,能自己提笔写信了,她似乎格外喜爱“鸾鸾”这个昵称,时不时就要在信里喊一下。阮棠不愿她多心,没有告诉她鸾鸾墓的事,因一直担心她和卫迟的关系,在信中替卫迟解释道歉,又问李辞彦的伤。景惜诵劝慰她不要想太多,天下动乱,各事其主,没有谁对谁错,只是立场不同,譬如桑陵城容家,紧抱花云早大腿,如今要兵马有兵马,要钱粮有钱粮,听闻如今容家奏请之事,朝廷无一不准的。最近各地起义如雨后春笋,朝廷镇压不完,西北武将之乱也未解决,花云早命他的好大儿亲率十五万傀儡军攻打昌斯和延明,而上次伏击傀儡军,明舍城也出了不少力,朝廷此番若顺利攻下延明,明舍城恐怕唇寒齿亡,不如劝卫迟带她到其他城中避一避。 阮棠和卫迟说了,卫迟从账册里抬起头,揉揉眼角,笑道:“朝廷打完延明,会就近先取昌斯,然后西进从庆州打北娄,不会绕远道来明舍城的。” “北娄挨打,你不担心吗?”阮棠揶揄道,又凑近去看厚厚的账册,没看懂,伸手帮卫迟按了按太阳穴,“你当了北娄大官了,这么忙。” 卫迟反身抱住她,道:“一官半职全无,替人瞎忙活罢了。” “工资高吗?李辞彦在南随混了个指挥使,可有钱了,在信里跟我炫耀呢。对了,他还问你好,一点不记恨你揍他的事,真是大度啊。” 卫迟正欲辩驳,听到门外有人唤,应了声便出去了。阮棠在家时,不熟的人他不会请进门。无聊等待时,阮棠翻翻纸拿拿笔敲敲笔山,笔山旁放了个小印章,她好奇地拿起来往纸上一按,是小篆,四个字她只认出“楼xx印”。 她想起上元节时,李辞彦让她转交给卫迟的锦囊中,捏着就好像是一枚小印章。 卫迟回屋后见她在研究印章,走过去不动声色地把纸笔收好。阮棠故意问:“哪个小美人找你?” “冉虞鱼,冉央的妹妹,命人送请帖来。” “哇,北娄的大小姐!请你去喝酒吗?” “是,我与她多年未见了。”不知有意无意,卫迟手撑在桌上,手指恰压住“楼”字,“就在后日,你一同去吗?” “不去不去。”阮棠不爱和陌生人打交道,连连摆手。印章的事卫迟没主动提,她也不再问,只是对冉虞鱼生出好奇。 沈衣自上次给她画命后便很少再见,阮棠向胡商打听,胡商哈哈笑道:“他躲着呢。” “躲谁?” 胡商收住笑:“没谁,主要是鱼娘来明舍城了,我与卫迟为此忙活了几日,生怕怠慢了她,谁知全为他人做嫁衣裳了,被沈衣这小子捡了便宜。”见阮棠一头雾水的样子,胡商瞅瞅四周,凑近压低声音道,“冉虞鱼是冉央胞妹,风流妩媚,府上面首众多,我也是前日才知道,沈衣竟也是鱼娘石榴裙下一员。” 阮棠一脸震惊。 “那样的女子,啧啧,人间尤物,天下没有哪个男人不爱的。”胡商摸摸胡子,眯起眼回想冉虞鱼的风韵,“可惜她不爱我这样的糙汉。” 阮棠见他表情逐渐猥琐,微微皱眉。胡商回过神来,打了自己一巴掌,赔笑道:“卫小娘子,怪我在你面前不该如此轻薄姿态,你可千万别和卫小官人说啊,他得扒我的皮。” 于是阮棠愈发好奇,冉虞鱼是生得多美,比南泠还要美吗?直到卫迟赴宴那日,她跑到城中小双湖偷练水精术——明舍城中有两座相连的小湖,如碧蓝宝石镶嵌城中,时虽八月,城中极少降雨,又无甚河流,因而她只能跑来小双湖。那日天很蓝,白云绵厚倒映湖中,她化水入湖随风而流,不想冉虞鱼的宴就设在湖的对岸,阮棠隔着被湖水荡漾摇晃的闪闪日光,看到卫迟就坐在冉虞鱼对面,沈衣枕在冉虞鱼膝上,胡商和其余几人分坐卫迟左右。 南泠是清冷的艳美,如月下名花,孤芳、自怜,不可亵玩,冉虞鱼的五官不如南泠,但浑身散发着既妖且媚的气息,妲己在世也不过如此吧,阮棠想。 一阵风吹来,水草摇摆而动,几只白色的鸟从湖中央飞起,直上云霄。众人都抬眼去看鸟儿,唯有卫迟望着湖面的涟漪若有所思。冉虞鱼举杯敬他,薄如蝉翼的纱衣内乳波随动作汹涌,卫迟目不斜视,态度甚恭,一杯下肚,便把胡商推出来:“此次从海外购得十船铁甲,鱼娘得好好犒赏胡秦兄弟。” 胡商感激地看他一眼,将手里的酒杯迎上冉虞鱼。 气氛融洽,觥筹交错间酒气混杂脂粉香气,被风吹送到湖上。 今年天气很怪,六七月最热的时候,夜里还得盖棉被,如今八月了,雨没下几场,天又转凉。景惜诵在信上说,各地饥荒愈发严重,随处可见饿晕饿死的人,几场起义勉强被镇压住了,但朝廷已然强弩之末,内乱不止,外患难除,民不聊生,战祸不断。朝廷似乎在考虑迁都,花云早看上桑陵城,源源不断地给钱给人给兵马,容成济要腾飞了。而她奉兄长之命镇守南随边城,在李辞彦的帮助下,秣马厉兵,以待大变化,只可惜缺钱,很缺。 小青鸟又长大很多,捡回来的树枝一次比一次粗,全摆在屋后,搭了个小窝,阮棠时常蹲在旁边看,可小青鸟似乎并不会下蛋。她问卫迟:“小青鸟是公鸟吗?” 卫迟也在她身边蹲下:“好像是。” “难怪不会下蛋。” “你想吃鸟蛋吗?晚点我买几个回来。” “不想吃。你还要出门吗?天都快黑了。” 卫迟站起身,将阮棠也拉起来:“别蹲那么久,小心腿麻。冉虞鱼找我有点事,我去去就回。” “急事吗?你和她相处的时间都比在家的时间长了。”阮棠酸溜溜地道,“要不你留宿在那吧,省得明天又跑。” 闻言,卫迟笑道:“阿绵吃醋了。” “没有!” “桑陵城有几批货被容成济劫了,往后水路再从桑陵走,怕是不行了,我们几个商量多日,尚未想出对策。冉家有些急了。”卫迟边解释边弯腰拍拍阮棠裙上的羽毛,青鸟长得快,羽毛也换得厉害。 阮棠看着他的背,心思一动,跳上去环住他的脖子,整个人紧贴着骑在他背上:“驾!” 卫迟手往后搭住她的腿,缓缓起身,背着她往屋里走。 “你不许在外留宿,不许看球。” “看什么球?” 阮棠用脸蹭他的耳朵,道:“我上回都看到啦,你们几只色狼,都盯着美女的大胸。” “你当时在湖里。” “对,你可要小心点,时刻查岗!” “好。阿绵,我不会对她起什么心思,你放宽心。” 阮棠“哼”了一声,安心趴在卫迟背上:“我当然放心啦,卫大奸商也就偶尔狎妓喝喝花酒而已啦。”说着,笑起来,“卫迟,你脾气怎么这么好,我怎么说你都不生气。” 他们在明舍城的日子如此安稳平淡。 小楼往事 白露刚过,卫迟与胡商出门处理新到的货,沈衣主动找上了门。阮棠开门时被他的模样吓一跳,眼底发青,人又瘦了一圈,走路时脚步虚浮,但眼神发亮。 听卫迟说,冉虞鱼此次出行没带男宠,到明舍城后都是沈衣在床第间服侍,看沈衣这样子是要被榨干了。阮棠很想跟他说不要纵欲过度,会出人命的,但毕竟不熟,话到嘴边还是咽回去了。 沈衣突然出现,是代鱼娘邀她到酒楼共进午餐。偏偏挑这时候,似是故意避开卫迟,阮棠本想拒绝,又转念一想,冉虞鱼算是卫迟的上司,不给她面子的话,以后卫迟被穿小鞋…… 还是刚入城时卫迟带她来的“城里最好的酒楼”,挑了临窗的座,可以望见大彩旗、纵横的街道、厚厚的黄土城墙。冉虞鱼一手撑腮一手无聊地转着酒杯,身子略歪倚着,腰身如蛇、媚眼如丝,纱衣底下肤如凝脂,掐一把似能挤出滑嫩嫩的奶。看到阮棠来,她并不坐直身,勾唇一笑,媚态横生。 这是阮棠第一次近距离和她接触,她应该是二十五六岁,身上有着少女的天真浪漫和少妇的成熟妖娆,老天也是偏爱美人的吧,若阮棠是个男子,只需看一眼,骨头都酥了。 阮棠行礼,跟着沈衣喊“鱼娘”。冉虞鱼娇笑一声,伸手拉阮棠入座。 “我不晓得你爱吃什么,索性所有菜都点了一样。”冉虞鱼给她斟了杯酒,阮棠道谢接过,端在手里,不自在地僵直身子。 “你不必拘束,我和小楼是多年好友,你们成亲时,我还差人送了礼的。”冉虞鱼抿一口酒,笑盈盈地道,“小阮,你不喝吗?” 来的路上听沈衣说过,冉虞鱼称呼人喜欢用“小+姓氏”,她府上的面首全是不同姓氏,估摸是想凑齐百家姓吧。阮棠将杯子送到唇边,她不会喝酒,抿两口便放下:“小楼是卫迟吗?” “是,这个姓氏少,如今我认识的人里也只有他姓楼了。” 阮棠心想,原来他姓楼啊,又不愿让对方发现她连自家夫君的真实姓名都不知道,面上强装冷静,道:“楼姓确实少见。” “北疆三州八郡有不少楼家旧部,如今打着八皇子旗号自立为王,兄长来信催了几次,要小楼前去游说联盟,但小楼一推再推,我也劝不动。” 阮棠道:“他既不愿意,谁也劝不得,鱼娘不如找楼家其他的人去。” 冉虞鱼有些吃惊她这样说:“小楼没同你讲过吗?楼家的事……” 楼家的事,他的过往,冉虞鱼一清二楚,阮棠一无所知。 “他不爱跟我聊往事,我一直在猜,他大概有过很不好的经历,所以不愿提吧。” 那一瞬间,阮棠有种深深的挫败感和愤怒,身为妻子,对卫迟的了解,远不及一个外人多。她有些恨自己,又有些怨卫迟。 风吹起大彩旗,呼啦啦,当年北娄的军旗也是这般在城头猎猎作响,冉虞鱼拉着十二岁的卫迟跑上城楼,卫迟的表兄颜瓒正低头擦拭长刀,听到声音抬起头来,白皙的脸被太阳照得发红。冉虞鱼松开卫迟的手扑上去,颜瓒连忙把刀往旁边一丢:“看着点,被划伤可不是好玩的。” 冉虞鱼不顾旁边有人,踮起脚去亲颜瓒,卫迟涨红了脸别开目光。 卫迟那时候还叫楼琋谦,是楼家嫡子。楼家三世三公,在朝野很有威望,小楼的叔父兄长,十个有五个在朝为官、另五个在外为将,是以楼家虽自称文官,门下武将也不少,尤其西北一带的守将多是楼家旧部。小楼在家风熏陶下,文能作锦绣文章,武能御马射箭耍各样兵器,当时楼家长辈对卫迟寄予厚望,一部分盼着他好好念圣贤书,将来入朝堂、拜宰辅,一部分觉着他这么好的苗子,放出去闯荡疆场立功封侯更好。 小楼的父亲开明仁厚,没有强逼他做什么。长到八九岁时,家里长辈又问他将来想走哪条路,小楼依旧是沉默以对,晚上找到父亲,说自己其实也不知道该走哪条路,外面的江湖那么大,他如井底之蛙池中之鱼没有去游历过,谈什么九霄星汉、沧澜碧海。他的父亲在灯下沉思一宿,次日便决定送小楼出外游历闯荡。 十二岁那年,表兄颜瓒将他带到北娄游玩,待了整整两年。彼时的冉虞鱼痴心于颜瓒一人,二人如胶似漆整日黏腻,小楼起初极力避开,但冉虞鱼无论做什么都会拉上他,生怕冷落了这位远客。 颜瓒自幼失怙,后来母亲又病死,他便寄养在楼家长大,白白净净文文弱弱的模样,很受冉虞鱼喜欢。他写的一手好字,又沉迷钻研术法,小楼便是在他的带领下,接触了楼家所不喜的“旁门左道、妖法惑术”。 北娄的春是黄色的,沙尘飞扬迷眼。颜瓒时常蹲在城楼下,研究枯木。小楼用脚碾着石块,问:“一段破木头,有甚看头?” 颜瓒摸了摸粗糙的树皮,道:“枯木逢春,可迸生机,枯木浸雨,又能生出各类菌子、苔藓,即便是埋进土里朽烂了,枯木亦可长出草芽。阿谦,草木顽强,纵是枯木也不可小觑。” 小楼不屑地踩倒脚边一株草:“我倒觉得草木无用,只能任世人践踏。” 颜瓒笑笑,并不与他争辩。风越来越大,他们抬手遮住眼睛。 “回去吧。” “好。”颜瓒抱起那节枯木,小楼吃惊地问:“柴木已经够多了,还要带回去吗?” “不为烧火,我近日修草木生之术,恰缺木头。” 颜瓒的草木生术法,研究了得有三四年了,没什么头绪。冉虞鱼让人到处帮他找木头,小楼受家族影响,觉得草木生这类天方夜谭的法术和那些骗人的长生不老术一样,都不可信。 十四岁那年,小楼的师父也来到北娄,身边领着个终日耷拉眼皮无精打采的大弟子。师父是个奇人,武功高强,深谙法术,在小楼眼里,是个正邪双修的高人,但很抠,李辞彦的衣服已经短到盖不住脚踝,也不给换新的。小楼指着师兄的裤腿问师父,师父一边蹲身拉着裤管往下扯、一边骂李辞彦不要总把裤子拉那么高,李辞彦的腰带本就没系紧,连忙抓住裤头,师父照着他的小腿就是两巴掌,李辞彦怂了、松手了,师父再一扯,裤子便掉了。 冉虞鱼当场“噗”地大笑,颜瓒憋红了脸捂住冉虞鱼的眼睛,师父挠挠头自言自语道:“真的短了啊,又要花钱做……”小楼好心地帮师兄捡起裤子,李辞彦垂着死鱼眼低头把带子打了死结,愈发沉默。 李辞彦的新裤子做好时,师父领着他和小楼离开了北娄。游历嘛,不能钉死在一个地方。 十五岁那年,楼家因八皇子之事受到牵连,抄家、族灭。 彼时小楼和师父师兄在桑陵城中体验天下第一商城的繁荣热闹,师父收到楼家覆灭的消息后,先命李辞彦把小楼捆了,方抱住一脸茫然的小楼,哭着说出实情。 阮棠无法想象卫迟是如何度过那段时间的,冉虞鱼不在场,自然也无从得知。多年过去,冉虞鱼犹记得自己拦在城门外,不许颜瓒去寻小楼,颜瓒一手拉住缰绳,俯身亲吻冉虞鱼,趁她被啃得七荤八素之际,迅速松手,马鞭一抽,绝尘而去。 后来,颜瓒寻到了小楼,朝廷来的人也寻到了他们。 彼时李辞彦尚青涩稚嫩,师父旧伤在身,而对方高手如云、人数众多,他们最终是败下阵来。颜瓒透过窗户纸的破洞窥到外面局势,回身看看被五花大绑动弹不得的小楼,拿破布塞住他的嘴。 颜瓒走出那扇门时很平静,扶起半跪在地上的李辞彦,又朝坐在门前喘粗气的师父磕了头,说:“弟子不孝。” 师父很快反应过来,闭眼叹气。李辞彦因伤疼得半蜷缩着身子,没有听清颜瓒对他说“连累师兄了”。 莫说外人,连楼家下人都很少见到常年在外的楼琋谦。颜瓒顶替了小楼,被押回帝都,受刑而死。 “后来,小楼师徒三人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命人在各地打听搜寻,皆无果。直到……直到五年前,小楼给我写信,说他要去桑陵城当商人。”冉虞鱼凝视窗外,像是通过长风望向多年前的自己,颜瓒若留下,他们现在孩子都好几个了吧。 “我知他帮北娄,也是想有朝一日利用北娄报血海之仇。冉家和楼家本是世交,我兄长也很器重他。小阮,他若能说服三州八郡的将领归附北娄,共拒朝廷,则血仇得报指日可待。可他如今不愿出面,兄长帐中许多人颇有微词,怀疑他这些年聚敛财富,暗中勾结旧部,总有一日要占山为王。” 阮棠站起来,微红了眼:“他就算真有一日那样做,又如何?劳心劳力为你们辛苦这些年,你们倒因他一次不听话就疑他防他,真是……”真是狼心狗肺!她没有说出口,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怒气,“我能看出来,除了水商,城中守将对他态度傲慢、趾高气扬,是看不起他的商人身份,还是压根没把他当成北娄的人?” 冉虞鱼也站起来,笑着摇头道:“小阮,莫动气,我虽是冉家人,但绝不会害小楼,他可是颜瓒用命护下的……我此番来,便是想调和他与北娄旧贵族间的矛盾。” 阮棠在袖中握紧微微颤抖发冷的手,尽力平静地说:“我会试着和他说说,谢谢你。刚才是我太激动了,抱歉。” “无妨。” 冉虞鱼倚着窗目送阮棠的身影沿着街一点点走远,沈衣走上前抱住她,她伸手轻轻一推,皱皱眉,并无兴致。 “小楼对她,似乎没有传闻中那么情深,”冉虞鱼抬手理了理鬓发,道,“连身世都不肯告知。清明祭日时,她甚至不能为楼家烧纸。” 噩梦 夜晚的明舍城如棋盘,家家灯火是棋盘上的点点棋子,于黑暗中传递最温暖的光亮,路上早已没有行人,晚风微凉穿街走巷,带来炊烟里食物的香气。卫迟走得很急,几乎是用小跑着,手里提灯摇得厉害,他的影子也跟着左摇右晃。 大门虚掩着,推开后可见屋中灯烛荧然,有个身影走来走去忙忙碌碌。卫迟吹灭提灯,关了门,急急进屋。 “阿绵……” 阮棠刚摆好碗筷,忙着盛粥,头也没抬:“回来啦,洗手了吗。” “还没。我听说冉虞鱼把你喊去,赶忙回来。” 阮棠坐下,吹着碗里的热气,道:“她又不会吃我,怕什么。” 神色平静,不哭不闹,反而不是好事。卫迟洗净了手,把自己的碗往阮棠边上挪了挪,挨着她坐下。 “位置这么大,干嘛挤在一起啦,你到对面去。” “阿绵,你是不是生气了?” “没有啊。”阮棠尝了一口粥,“哎,有点儿咸了,味道还行,快吃吧。你知道我只会熬粥,今天掺了好些肉,可香了。”说完不再开口,把脸埋到碗里,专心吃饭。 吃完饭,她收拾碗筷要去洗,卫迟按住她的手,道:“这一向是我的活。阿绵,你先别忙,坐下,冉虞鱼和你说什么了?” “说楼家的事呀。我都不知道原来你姓楼,那枚印章是你以前用的吧?我都认不出上面的字,现在我认得出啦,‘楼琋谦印’,对不对?” 卫迟还是担心,有时候女孩子生气就是会这样,装得再正常不过,其实暗地里较着劲呢。他诚恳地解释道:“楼家的事,我一直没告诉你,是怕你忧思太深,你总想太多,以前就是,忧愁过甚,身子都垮了……” 阮棠也诚恳地望向他:“我真没生气。刚开始是有点不开心啦,有些事旁人告诉我,远不如你亲口告诉我,今天我感觉丢了好大脸,身为妻子,对你知之甚少,还要外人来跟我说你的过去……但听完那些,卫迟,我不生气,我只是心疼你,那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啊……”说着,喉咙发紧,她赶紧打住,吸吸鼻子。 清明时他买了许多纸马祭品,说“家里人多”,现在楼家只剩他一人了。阮棠揪紧他的衣袖,道:“卫迟,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呢?虽然我没法为你做什么,但你不开心时可以跟我说一说呀……我听冉虞鱼说那些事,都快窒息了……” 卫迟抱着她,淡淡笑道:“都过去了。我不提,便是怕你这样,替我把泪都流光了。没什么的阿绵,都过去了,只要你还在……”他望向黑魆魆的窗外,低眼叹气。只要阿绵还在…… 好半晌,阮棠一抽一抽的肩膀终于停下,卫迟今日穿的衣裳袖子宽大,反正要换洗了,阮棠拉起他的衣袖,胡乱抹去涕泪。 “冉虞鱼让我劝劝你,去游说楼家旧部与北娄联盟,共抗朝廷。卫迟,北娄那些人是不是对你有偏见,背地里一直说你坏话?” “随他们说去,不过是怕我们这些在外为北娄效力的‘贱民’抢了他们的富贵之位罢了。”卫迟风轻云淡地道,“我所做不为谋官职求富贵,自然不必理会他们。阿绵,你也别担心,倨傲不过是他们害怕的伪装而已。” “那你去三州八郡吗?不去的话好像冉家也不答应。” “去,下月初三就出发。”卫迟没有明说,他对此一拖再拖,不过是想和阮棠再多呆几日,“我若不去,三州八郡一面要防背后北娄,一面要与朝廷对抗,迟早……” “迟早要玩。”阮棠抢过话头,“为了旧日情谊,你也要去。” 卫迟似乎很轻很轻地叹气,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也不全是,朝廷重新控制三州八郡的话,北娄危矣,我所做的许多事尚要借北娄之力……若说旧日情谊,呵,当年我楼家落难,可没有哪位将军站出来喊一句冤,当年明哲保身,今日也不会因我一人而归顺北娄,双方都想联盟,苦于无人当使臣,挑来挑去,便挑中我了。” “我和你一起去!” “不行。” “我不要一个人待在这!” “此行凶险,你不能去。你安心在此等我,最多半月,我一定回来。”卫迟回想片刻,又嘱咐道,“朝廷攻下延明后,应是会打昌斯,但万一……”万一他费尽心思想避开的事,拐个弯依旧发生了……卫迟面露担忧,看着阮棠认真地叮嘱道,“阿绵,记不记得遇到傀儡军该怎么办?” 阮棠笑道:“你都说了八遍啦!傀儡军不识水火,遇到了我就水遁。” 九月初一,延明陷落。朝廷军此番势如破竹,连拔九城,花云早的儿子花名因此被封为大将军,风光一时。三州八郡草木皆兵,密信送到北娄冉家,要求尽快谈妥联盟诸多事宜,冉央下了好几道急令催卫迟动身。 阮棠将一切行李收拾妥当,衣物、水壶、干粮、夜里盖的毯子,又买了好些药,北边天冷,风寒的药备一些,刀剑无眼,敷外伤的备一些……收拾完已过晌午,她伸个懒腰猫在卧榻上,枕着被太阳晒得软软热热的被褥,很快睡着。 最近阮夫人很少入梦来,阮棠多是梦到一些没经历过但很真实的零散片段,醒后忘了大半,记得的那些碎片拼拼凑凑也得不到完整的故事。可这天下午,她的梦连续清晰,似是前世之事重现,惊得她出了一身的汗。 梦里的天灰蒙蒙的,有乌鸦落在树上鸣叫不止,盔甲满地、尸横遍野,血腥味、硝烟味,浓得发稠,吸一口气便觉五脏六腑都要呕出来,风不停地吹,不远处被炮火轰塌的城墙一角,破得不成样的旗子隐约可见个“京”字,上面的“曰”一点痕迹也没留下。阮棠捂住口鼻行走在这人间地狱,没忍住吐一阵,恰看到一具朝上的士兵尸体,满脸是血,双目睁开,吓得她连退几步。 在战后的城外行走,几乎是每两步都会踩到尸体,阮棠腹中已无物可吐,强忍住不适一面走一面低头看,南随军中女将女兵不少,遇到趴卧着的身形与景惜诵差不多的,阮棠便蹲身将她们的脸转过来,这个乱箭穿心的,不是,那个断手断脚的,不是……她又着急又害怕,确定尸体不是景惜诵后又暗暗松气,走到城门下时,她双手酸痛发抖,几近脱力。 高大的城门下,阮棠寻到人堆里面对城门半跪着的蓝袍男子,一手死死握住插入土中的长剑撑住身体,一手似乎抱着什么。阮棠转到前面一看,是李辞彦,垂着头闭着眼,浑身的血,不知是他的还是别人的。景惜诵安然躺在他臂弯里,也是一身的血,脸上两三道刀伤,右臂插着一支断箭。 她跪下哭着喊景惜诵,景惜诵缓缓睁眼,看她,笑了笑。 “阮阮,你来了。” “我来晚了,惜诵,你怎么样……北娄援军就快到了,我先带你离开。”她从李辞彦手臂中托住景惜诵的身子,“别怕惜诵,我一定会救你的。” 李辞彦轻咳一声,吐出一口血。景惜诵半倚在阮棠身上,指着李辞彦,带着哭腔道:“阮阮,救他吧,救李辞彦……” 阮棠的手微微发颤,灵台发晕,喘气间只觉三魂七魄随着呼吸被来回拉扯。她一手抱着景惜诵,一手搭在李辞彦肩上,低声说:“我会救你们的,不要怕……” 这个梦让阮棠很不舒服,哼哼着在榻上翻来覆去,被子被踢到地上,窗台上的野猫吓得窜走。但她没有醒,第二个梦海啸般淹没了她。 逢城看到的傀儡军,不过万人出头,梦里的傀儡大军却足有二三十万,排列如鹰,铁翅横扫、利嘴吞噬,所到之处寸草不生,与之对抗的是四五十万的人肉军队,胳膊上都系着红带,整齐规整,弓箭如雨发出,可傀儡军木头做的身体,根本不惧箭雨。随后骑兵冲锋,前仆后继地撞向傀儡军,虽以生命作代价撞倒了前排,后面踏着震天步伐的傀儡依旧自顾自前行,踩碎前排偶人,也踏平骑兵人马。阮棠看着甚觉心惊,傀儡军简直就像现代战争的钢铁洪流,像坦克……不,像无自我意识不畏生死的机器人,无坚不摧,且不用动力。很快步兵嘶吼着继续向前冲,继续被碾成肉泥,红色的土、黑色的云,压抑血腥,阮棠虽在梦中,亦被震惊恐惧包裹,手脚发软不能动弹。 红臂军后,是一座木头搭成的八角高台,台上摆满琉璃灯,从高处看,灯烛拼成张狰狞鬼脸,十分可怖,鬼脸的眉心坐着个披发着白衣的男子,一手摇铃,一手敲磬,闭眼念咒。风很大,琉璃灯火剧烈摇曳,但始终不灭。军旗被吹倾倒,将军命人抵住旗杆,额头汗如雨下,用嘶哑的声音大吼着指挥。 很快红臂军损失大半人马,剩下的人迅速后退聚拢在高台周围,以肉身筑起屏障。阮棠这才看清台上人是卫迟,风声呼呼,她喊叫卫迟的声音都吞没。 傀儡军越来越近。卫迟缓缓睁眼,瞳中金光如日,铃一摇,铃声如波扫过傀儡军,军队行进的脚步放缓,磬声直达天际,黑云愈浓,天昏地暗间,琉璃灯火迸出冲天火光,鬼脸渐渐变得立体,在空中飘荡,阴森之气充斥天地,红臂军众人感到前所未有的寒冷,不止是□□上的温度感觉,更有从灵魂深处被勾出的恐惧战栗。鬼脸的眼睛在卫迟越来越急的念咒声中慢慢睁开,傀儡军停下步伐,仿佛被石化般定在原地。 于光亮中,阮棠仿佛看见有几人穿着奇怪长袍、戴着高帽,手持铁链,俯瞰着傀儡军。 鬼差现世,孤魂哀嚎,所有被强行塞入傀儡中的死魂在这一刻陷入混乱,队列溃散,所有的傀儡发疯似的涌向高台想要破坏法阵。尖锐瘆人的惨叫声在鬼差垂手抛下铁链时炸开,将军和他的兵士奋力抵抗如潮水扑上来的傀儡军,许多人耳朵流出殷红的血。 傀儡军一个一个倒下,本不该留在人世的死魂被鬼差先后拘走。可傀儡数量众多,红臂军很快抵挡不住,剩下的傀儡爬上高台,踏碎琉璃灯盏,朝卫迟奔去,又相继倒在高台之上。木台子上堆积的偶人愈来愈多,有几个爬到卫迟身边,手死命扯住他的衣角,嘶啦一声,像要撕碎他的命一般。 “卫迟!” 阮棠看到有一人跟着爬上高台,胳膊上没有系红带,也不是傀儡。还能行动的偶人们堆叠着用身躯给他搭梯子,他反而像操纵傀儡的人,因是背对,阮棠看不清他的脸,但清楚看到他高举手里长枪,朝一直坐着不动的卫迟刺去。 我背你回去 “卫迟!” 阮棠惊坐起来,发觉身上汗涔涔,窗外日光西斜,将近黄昏。她大口地喘气,眼前浮现出卫迟倒在血泊中的模样,急火攻心,眼前一阵阵发黑。 如果这一世是重生,梦到的很可能就是上一辈子真实发生过的事。阮棠心脏突突跳动,胸口很疼,坐了好久才缓过来,换了衣裳,急急出门。 他们常在公署议事,有点远,阮棠走了好一会儿才到,门口的官差拦下她,她解释几遍,官差神色不屑地道:“卫迟是什么大官吗,家里的阿猫阿狗也敢往这闯?小小商贩得了主公提携,真把自己当老爷了?” 阮棠气极。她知道北娄的人平日对卫迟不怎么客气,万没想到连小小保安都对她这样傲慢无礼,那些当官的对卫迟只怕更是过分,如此处境,卫迟能淡然处之,她不行!她指着官差正欲大骂,有一人从里走出:“你们瞎吗,这是卫小官人的小娘子。” 官差翻脸如翻书,赔笑道:“沈神医。” 沈衣也是水商之一,但或许是因为和冉虞鱼的亲密关系,官差对他客气多了。阮棠由他领着进了门,咬牙把北娄的王八蛋骂了八十遍。 “卫小官人在屋里。”神医坐在庭中条凳上,指了指东边某间房,“你且等等,他处理事情时从不让人打扰。” “你今日不摆摊啦?” “鱼娘托我来拿他给北娄王的回信,我一早就在这候着了。” 阮棠问:“他没吃午饭吗?” 沈衣摇摇头。阮棠正要坐下一起等,屋内人喊了声:“阿绵,进来。” 阮棠应了,抱歉地对沈衣笑笑,沈衣毫不在意地挥挥手:“他对你一向不同。” 门虚掩着,阮棠反手带上,瞧见卫迟站在桌前,提笔在纸上圈圈画画。她绕到一旁的椅上坐下,盯着卫迟的侧脸,又想起方才的梦。 家里有习俗,若是梦到亲人死去,要悄悄地在他身边叫三声姓名,从阎王爷那把他的命喊回来。阮棠轻轻地说:“卫迟。” 卫迟从图纸中抬眼,侧过来看她。 这么小声也被听到了吗?阮棠几乎是把声音含在嗓子里,又喊了两声“卫迟”,然后没事人似的朝卫迟一笑:“我不打扰你,你先忙。” 卫迟搁下笔,走过来,握住她的手:“怎么了?是不是做了不好的梦了?” 阮棠不答反问:“你在画什么?”说着故意跑到桌边,假装认真地看纸上地图,避开卫迟的问题。 噩梦最好马上忘掉。 图上桑陵城和帝都的位置,用红笔画了十来个圈,桑陵北边两三个临海的城池,浓墨画了大叉。 “这是什么意思?”阮棠指着那几个叉,“宝藏所在地?” “桑陵城水运为容成济所扼,我不在城中许多事都搁置了,货被无端扣了好几船。北娄想在这几处选座城取代桑陵。” “那这个呢?”阮棠又指了指红圈圈。 卫迟从身后抱住她,耐心解释道:“水商分布,以桑陵和帝都最密。” “帝都也有啊。”阮棠有些吃惊。 “嗯,大多在宫里。” 阮棠更吃惊了:“宫里!” “是,有比行商更要紧的事。”卫迟抱她坐下,埋在她脖颈间,问,“怎么突然跑过来?” 阮棠握紧拳头,咬牙切齿:“我太宅了,我要不过来,都不知他们对你那么轻视鄙夷。妈的。” 卫迟低低地笑起来,惹得她脖子发痒。 “他们是不是为难你了?” “没有。”阮棠不想他因此操心,“对我还挺客气。” 但卫迟猜得到,沉默着在心里回忆今日当值官差是哪几个。阮棠拉开他的手站起来,道:“我去外面等你啊,沈衣要拿你给冉央的回信,等一天了。” “好。” 阮棠凑近小声说:“他本是水商,如今成了冉虞鱼的男人,都替人跑腿了,你这个老板墙角被挖咯。” “无妨。” 阮棠俯身飞快地在他唇上一点,又迅速跳开好几步:“我就在庭中守着你,卫大商人好好工作。” “好。” 沈衣坐在太阳里昏昏欲睡,像个小老头,阮棠在他旁边坐下,他坐直身,打了个哈欠,眼圈发黑。 “沈神医,我最近胃老觉得胀,吃完饭还会疼,你给我看看要不要紧。” 沈衣打起精神,看舌苔、号脉:“没什么大事,我开个方子给你,抓些药吃几日。胃还是得养,药疗不如食疗。”说着又打了个哈欠。 阮棠点头道:“是,有道理。沈神医也保重身体啊。”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聊方才刁难讽刺的官差,沈衣说他惨咯,平时怎么得罪卫迟都没事,但得罪了阮棠,别说公署,明舍城也没有他待的地方了;聊到现在住的院子和桑陵城的家很像,是卫迟特意挑选布置的。说到桑陵城就想起容成济,进而想到沈衣是容成济同父异母的兄弟,阮棠忽觉得唏嘘。聊着聊着沈衣主动提起容成济:“那厮当着城主,看似风光,其实啊,”冷笑一声,“废了。” 阮棠是知道缘由的,叹道:“容家绝后了。” “可不,死了一个,废了一个,还有一个我算过,命不长,莫说传宗接代,那小子甚至活不到成亲当日。” 阮棠瞪圆了眼:“还有一个?” “嗯,还有个小废物。”沈衣冷冷地道,“想必卫小官人与你讲了我的身世了吧?呵,以前容狗骂我杂种,我便要他的儿子都绝种。” 他的话里眼里全是恨意,阮棠有些被吓到,随即又对他生出无限同情:“我小时候,也有很多人骂我杂种野种。” 虽然那些记忆丢失了,但梦填补上空缺,儿时经历许多细节纤毫毕现,尤其和阮夫人相处的点点滴滴。 沈衣叹道:“幸而我娘亲对我很好。” 阮棠脱口道:“我阿娘也是。” 日渐西沉,庭中点起灯,风有些凉,阮棠出门急穿得少,打了个喷嚏。沈衣站起来,是卫迟开门了,交给沈衣的信封泥盖印。沈衣忙不迭接了,松口气道:“可以交差了,不用挨鱼娘骂了。” 三人走到大门口,沈衣道别后哼着曲接过官差递来的提灯,卫迟脱下外衣罩在阮棠身上,天色昏暝,街上景物慢慢融入夜色,不等走到家,路都看不到了,明舍城家家都是天黑闭户,商铺也不例外,又无路灯照明,阮棠瞪了眼自顾自关门的官差。 “早上出门忘了拿盏提灯了。”卫迟背对着阮棠蹲身,“阿绵,我背你回去。” “我自己能走啦。” “这段路我熟。”卫迟坚持道,“外袍给了你,我也觉得后背有些冷。” 阮棠捶他:“那我还给你!”说归说,还是趴到他背上。卫迟稳稳地站起来,走得不快,阮棠拍拍他的右肩,笑嘻嘻地喊:“驾!” 城中寂静,偶听得路边人家几声咳嗽,还有小孩嬉闹声、哭声。阮棠拉紧外袍,伏在卫迟耳边问:“北娄对你一点也不好,你干嘛还要替他们卖命?我想去南随找惜诵。” “就算我投奔南随,也于事无补,阿绵,很多事是避不开的,有时候你越躲,它越来。” “我不明白,但我相信你有你的打算。”阮棠紧贴着他,像贴着生命里最安心的温暖,“卫迟,你是后天出发吗?” “是。” “你要按时吃饭,不然会和我一样落下胃炎的。你今天没吃午饭!”阮棠揪他的耳朵,“听到没有!” “好。” “对了卫迟,你会法术吗?比如……比如召唤鬼差的那种?” 卫迟脚步略微顿了顿:“阿绵,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没有,我倒希望我能快点多想起一些事。”特别是前世的事,提前剧透一下。 卫迟将她往上一颠,继续走:“楼家不许族人学妖术,少时师父教李辞彦术法,或遇其他人说我有灵根,要授我各类奇术,我只敢听听,不愿修习。但后来我觉得,妖法邪术、旁门左道,有时比圣贤书大道理更管用。呵,我父亲若还在,必要罚我在祖祠跪三天三夜。” “你父亲对你很严格吗?” 卫迟摇头道:“算是慈父吧。不过太执着于忠君之道,一心要扶他们的贤君上位,以为凭一个好皇帝就能让天下恢复海清河晏的盛世景象。” 阮棠想起当年争储,八皇子设计扳倒太子,却被花云早背后捅了一刀。 “贤君是八皇子吗?他还活着吗?” “死了。那个蠢货,暗中勾结花云早,临了被卖,打入诏狱。阮夫人以秘术去探过,问了楼家被牵连之事。” “我阿娘吗?” “是,阮夫人当年为八皇子所做之事,和我如今为北娄做的差不多,只是我不信北娄能还天下太平,阮夫人却信八皇子仁义贤明,可扶大厦之将倾。”卫迟的语气平淡,阮棠抻脖子去看他的脸,光线太暗,看不清表情。卫迟疑惑地侧脸,靠得太近,两人的唇轻轻擦过。 阮棠忙缩回脖子,红着脸问:“后来呢?” “八皇子为保命,当着花云早的面给皇帝写了封信,信中尽是楼家与他勾结、煽动他谋反的话,说他何其无辜,一时糊涂受奸人蒙蔽……楼家毕竟多年来追随依附于他,所为皆是望他承继大统,信上的事半真半假,花云早凭着八皇子的亲笔信,借天子之怒,将楼家连根拔起。” 阮棠越听越心疼,伸手贴到卫迟冰凉的脸,道:“那八皇子死得活该!真活该!” “毕竟是皇帝亲儿子,又有花云早说好话,朝廷睁一眼闭一眼,八皇子原本逃出去了,在乡野隐姓埋名,伺机东山再起。是李辞彦杀了他,师父拿他的头祭楼家和颜瓒。” “你师父对你很好。李辞彦也很好,卫迟,如果你与他不和是为了我,那,能不能为了我别再讨厌他了?” 卫迟苦笑一声,没有回答。 天已完全黑了,还好星星出来了,方向依稀可辨,披着星光,他们相依而行,黑夜长风黄沙,万物寂寥孤独,但无须害怕。 城破了 卫迟离开明舍城的第二日,冉虞鱼也带着沈衣回冉家复命去了。胡商偶尔会来送东西,阮棠重复做着噩梦,很少出门,青鸟长成雄鸡大小,她给景惜诵送明舍城的特产,喂饱青鸟,目送它飞向青天。第十三日,青鸟还没有回来,卫迟也没有回来,她等来了似噩梦的残酷现实。 朔北苦寒,风吹草折,虽是九月,清早开门已可见遍地白霜。卫迟戴上阮棠为他准备的风帽,前往三州府衙。州牧与节镇都是楼家故人,对他虽面上礼遇有加,到底是把他当成北娄使臣看,而同行的北娄官员更像是来监督他一言一行的,并不事事顺他意,因而谈了三天,谈得筋疲力尽,才粗粗定下大略,许多事诸如联盟后双方各出军多少、路线主西还是主北等等都未定下。卫迟又在两方之间斡旋了两日,往往是卯时初出门,亥时才能从府衙出来。算算日子,已经离家十四天了,他给阮棠寄去的信总没有回音,心里十分不安。 他一直暗中派人盯住傀儡军。 朝廷再派五万傀儡军,七天前攻下延明,而后就近攻打昌斯,这和他预想的一样,他忙于谈判之事,知傀儡军在昌斯,便放心了,没有再追问跟进。但朝廷打了两日攻不下昌斯,傀儡军便往南撤了。等他终于让北娄和朔北三州谈妥诸多事宜,疲惫地点起屋中火笼,看到送信的人跑得太急,几乎是爬进门的。他心中那不祥的预感如爆竹炸开,猛然起身,身上盖的毯子滑落到地上。 “傀儡军……今日申时,攻破明舍城……” 他极力想避开的事,到底发生了。明明该破的城是昌斯。他闭上眼,想起那日对阮棠说,很多事是避不开的,有时候你越躲,它越来。 你越怕,它越追着你不放。 朔北的风刺骨,有一骑夜出三州,直奔明舍。飞马踏过荒草,寒风呼呼而啸,月是圆的,月光冷得草木瑟瑟。 从帝都下桑陵,有三条水路可走,殷明慎乘船走的最西边,只因南泠叮嘱过,自己的故乡就在西边水路上,返桑陵时顺道替她回乡看看。 花云早派人用大船送他,赏了他好些珠宝,他终日坐在船中琢磨他的傀儡,手脚关节处的木珠容易磨损,不如换成铜珠;兵器和傀儡的手用铁丝缠绕在一起,时间久了难免松动,可以考虑浇铸成一体……船泊在南泠的故乡,船上大部分人都上岸去了,殷明慎一心扑在傀儡上,只有吃饭时会走出房间,胡乱扒几口。 世道艰难,河上偶尔漂过浮尸,胆子大的船工会撒网网尸,死人身上的衣服首饰等物品扒下来可换一顿酒钱。殷明慎嫌气味难闻,不许身边人网尸,但有浮尸就有死魂,傀儡要动全靠死魂,是以他必须开窗网魂。 这日他正修补捕魂网,听到外面一阵骚动。有人高喊:“还活着呢!” “怎么办?衣服扒下来丢回江里?” “还是直接敲死吧,看她那样,也活不久了。” 叽叽喳喳中,殷明慎听到绣采喝道:“都让开!” 绣采是南泠赐给他的侍女,温婉恬静,平时不爱说话,也不爱凑热闹,此时却跑到一群臭烘烘的船夫中间去看尸体,真是奇事。殷明慎从窗户伸出脑袋,冲着围成群的人堆喊:“绣采!” “小郎君。” 绣采拨开人群,走到船下仰头。 “怎么回事?” “捞了个姑娘,还活着,是奴旧识。” “臭的话可别带回船上。” “是。” 绣采喝退众人,命人把半死不活的姑娘抬到船里。 “卫迟!” “阿娘!” “惜诵!” 一场噩梦紧接着一场,把阮棠困在无尽的恐惧无助中,像一只被困茧中的蛹,挣破一层,还有一层,层层重重,没有尽头,窒息感包裹着她,她努力地跑,跑向火光中的阮夫人,跑向尸堆里城门下的景惜诵和李辞彦,跑向高台上倒在血泊中的卫迟,可怎么也到达不了他们身边。她大喊着,忽觉指尖一阵刺痛,那点痛像刺穿厚重梦境的一点光亮,寻着那点光,她慢慢睁眼。 “小郎君,她醒了。” 绣采收起针,拿湿布擦了擦阮棠被汗水浸湿的脸。殷明慎坐在不远处,傀儡的零件凌乱一地,他正低头沉思,绣采又唤了一声,他回过神来,走到阮棠床边。 隔着床帐,阮棠隐约看清他的模样:“殷主笔?” “你可算醒了,魇得厉害。”殷明慎问,“你不是被闵衍带去帝都了吗,怎么掉到这条河里了?” 绣采动了动眼皮,没有说话。阮棠离开帝都后不久,殷明慎便被召到花云早府上,见了南泠,也见了闵衍,自然是知道闵衍没和阮棠在一块,也向她打听过阮棠去向,如今竟装得一无所知。 阮棠努力回想,抱着头说:“疼,想不起来了。” 她对殷明慎存了戒心,不止因为卫迟以前的嘱咐,还因为方才隔着床帐看到殷明慎坐在傀儡中的样子,像极了梦里刺杀卫迟的人。 殷明慎不疑有他,让人收拾傀儡和图纸:“这间屋大,你和绣采住这里吧。绣采,这几日不用管我了,顾好卫小娘子。” 他心知肚明,绣采虽是南泠所赐,实则是闵衍的人,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尤其是他的傀儡术,万一被学了去,他对花云早将再无利用价值。阴差阳错,阮棠落在他手里,城主知道了一定会夸他的。 “殷主笔,是你救了我吗?” 殷明慎稍稍回头,一双眼天真烂漫:“是的,我从河里将你网上来的。” 门关后,绣采一言不发地忙手头的活,阮棠要了点水喝,待头疼稍缓,回想前日的事,捂在被中无声地哭。 那是卫迟离开的第十三天,她用石头在墙上又添了一痕,还有两日,卫迟就该回来了吧。 小青鸟也离开了好久,她在院里忙着把被子铺到竹竿上,太阳好晒一晒,卫迟回来就能睡又松又软的被褥啦,小青鸟的窝搭了一半,她拿木枝在窝上面支起斜坡架子,到时候雨布一盖,又挡风又遮雨。忙完这些,她正打算下点面汤吃,却发现瓦上尘土不停地抖落,脚下土地仿佛开了震动模式微微颤动,远远的有沉闷的轰轰声。 她立马想起逢城遇到过的傀儡军。 明舍城的城墙虽厚,奈何人少城池小,十万傀儡军将城团团围住,守军起初用火攻,打退一波撞击城门的敌人,后又组织城中军□□石块沙袋,从城墙往下砸,砸碎一些傀儡。从早到申时,傀儡不知疲倦和畏惧,海浪般一波又一波涌上来,城里最后拆屋卸瓦,连囤积的米粮都搬出来,捆成一块当炮弹砸。申时未到,已是无物可抛,浇油点火,傀儡不知疼痛,倒成了火人撞门爬墙,门破了,城墙上的兵士与傀儡厮杀一阵,牺牲大半,剩下的高喊投降,但傀儡不是人,不纳降。 阮棠与老少百姓被傀儡无差别追砍,惨叫哭喊声和傀儡行走时身上发出的吱呀声飘荡在明舍城上空,黄色的地、红色的血、金色的阳光、碧蓝的天,阮棠多希望这是一场噩梦。她看到婴孩从母亲怀里啼哭滚落,襁褓沾血,傀儡高举尖抢,用力刺下。 没有菩萨神力,不要有度众生的慈悲心。 不要众生,只要能救下一人也好。 阮棠化身为水,从枪尖抢过婴孩,飞奔至小双湖。她听到身后有人喊“卫小娘子”,她回头看见胡商和几个逃到湖边的百姓被傀儡的枪捅了无数窟窿,血从动脉喷出,傀儡的枪拔出刺下、拔出刺下……她抱着哭闹不止的婴儿,纵身跳入湖里。 从小双湖顺着地下水逃出北娄,逃到不知名的城外,她拼尽最后力气把孩子送到岸边浣衣女身旁,神灵耗尽,眼睛一黑,昏死过去。 大概是随流飘到此处,恰被殷明慎捡到了吧。她一闭上眼,是噩梦,是以往和绣采看到的饿死的百姓,是明舍城中惨烈的悲剧。 不过两日,船很快行到桑陵城外。殷明慎一直躲在房里摆弄傀儡,这日终于出门,面带喜色,眺望着桑陵城熟悉的码头。 “殷主笔。” 殷明慎回头,见阮棠端着个盆,脸色比两天前好点了。 “卫小娘子,最近我忙着给傀儡换新关节,怠慢你了。” 阮棠盯着他人畜无害的一张脸,问:“殷主笔,你为什么要做那些害人东西?” “害人?” “你知不知道你造的傀儡军,杀了多少人……”阮棠眼睛一红,深吸气,道,“多少无辜的人……” 殷明慎脸上的笑僵住:“我只管为城主造偶,其余的我无权过问。” “助纣为虐,为虎作伥。”阮棠想起胡商,想起明舍城,声音有些发抖。 殷明慎奇怪地看着她:“那,是不是铸刀剑的人也该死?” 阮棠握紧拳道:“若他们用人命盈利,那也该死。” “可刀剑拿来杀人还是救人,并不是铸造者说了算的。”殷明慎又笑了,“我造傀儡,朝廷拿傀儡做什么,都不是我一人说了算的。” “你的傀儡毫无人性,不分是非,不怜老弱,不……受降,攻下一座城,便开始无差别的屠杀,殷主笔,这会有报应的。” “报应?呵,若报应在来生,那和此世的我何干?若报应在以后,那便请卫小娘子坐等以后看我现世报。若报应在此时……呵,此时的我,过得比以前好多了。”他振袖张臂,怀抱从桑陵吹来的风,“卫小娘子,各人有各自的是非善恶,车可同轨书可同文,但世人的是非曲直永远不一。” 阮棠盯着他,忽觉得容家瓦子里那个稍显稚嫩、天真良善的殷明慎,不过是一张傀儡面具。 “殷主笔,天理昭昭。” 倒台了 桑陵城外,凌河边上,几十上百年的树林被焚成灰烬,在焦土上容成济命人洒了无数三珠树的种子,引河水浇灌,不过一夜便可长成两三楼高的大树,没有叶子,枝干如收起的伞骨架,笔直挺立。无数壮汉扛着斧头锯子,大树在一声声吆喝中倒下,由牛马拖运到容府,按照殷明慎的图纸做成同真人大小的傀儡。三珠树生长过的土地,留下一座座低矮木桩,三五年内无法再种植其他树木,放眼望去,凌河两岸原本郁郁葱葱的树林如今光秃秃的,树桩如蜂巢排布。 窗子开着,阮棠看到此番景象问起,殷明慎毫不在意地解释:“你可记得当初我和卫迟因黑珍珠被抓,胡商在庭中种三珠树之事?” “记得。” 而胡商已经不在人世了。 “我做傀儡,试过千百种木材,最后发现还是神木好用,不怕水淹火烧虫蛀。容城主花了很大力气,才在海外仙洲寻得结出种子的三珠树。”殷明慎洋洋得意地指向窗外,“十万傀儡军,皆长于此。” 这时,有官兵拦车,恭敬地向殷明慎禀报:“凌河两岸已没有地可再种三珠树了。” 殷明慎示意绣采挂起车帘,向车外问道:“不是还有几百亩农田?” 那官兵恍然大悟的模样:“是,小人竟不曾想到。” “你让那些农户怎么办?”阮棠吃惊地问,“今年缺粮,再征用农田,让桑陵百姓饿死吗?” “桑陵的粮本就不靠这一点田,多是从外地调入。况且,天时不好,种田还不一定有收成,给点银子就是了。” 阮棠气笑了:“那你们可得多给点,保证农户一家上下以后三五年都不会饿死。” 殷明慎不睬她,闭目休息。马车继续往城内走,绣采放下车帘,阮棠闷闷看着外面,城门的军士增加了两倍不止,衣衫褴褛的难民在城外游荡,城中街上商铺十间关了六间,剩下的也生意冷清,巡逻的官兵倒是不少,桑陵城的兵马确实增多了。路上行人虽还有,到底不比先前热闹,整座桑陵虽比其他看过的城要好很多,也不可避免地散发着末世衰颓之气。 车路过鱼贯街街口,殷明慎喊停车:“卫小娘子,这一小段路劳烦自己走了。” 鱼贯街也冷冷清清,不知家中如何了。走到郑婶脚店门口,阮棠特意停下看了看,郑婶大概在后院忙活,她喊了几声,果见郑婶满手面粉跑出来。 “卫小娘子!你可回来了!” 家里的钥匙早弄丢了,还好在郑婶这放了备份,她取了钥匙,忐忑不安地开锁。路上听说有几户长时间没住人,家中被抢了个干净。门推开,院子里还是离开时的模样,没有遭劫,角落里的蔬菜竟有几株结了果。房里的桌椅上积了层薄薄的灰,厨房里囤的米,原本以为会长米虫,伸手搅搅,白花花的,没有变质,能吃。阮棠松了口气,幸好卫迟准备了,不然有钱都买不到粮食了。 永平十二年十月,皇帝的两个弟弟一个侄子,三王先后称帝,傀儡军被急调回帝都,桑陵城中都在谈论皇帝打算迁都的事。 阮棠自回家以来,除外出采购,都是闷在房中,潜心修行。给景惜诵和卫迟写了许多信,但不知如何寄出,驿站因战乱都关了,青鸟也不知所踪。有些溜进城的流民和本地失业百姓聚在一块,常趁夜晚打家劫舍,阮棠因是独居,夜里总睡不安稳,稍有点风吹草动,她便惊醒,从枕下抽出菜刀,猫在被窝里瑟瑟发抖。 远远的有狗吠、有妇人喊叫、有官差呵斥,阮棠便知又抓了伙入室抢劫的流氓,躺着仔细听,妇人哭一声,木棒砸到瓷器,官差恶狠狠地咒骂,流氓肆意地大叫威胁,她的心随着外面的响动被提起来、丢下去、再提起来……好容易挨到安静下来,她强迫自己闭眼睡一会,却又听见房门被轻轻推开。 她睁大眼睛,全身毫毛都竖起来了,手慢慢地摸到枕下。因一个人睡害怕,夜里她都点着灯,床帐外的人影看得分明,是个大胡子。 大胡子走路悄无声息,一步一步靠近,阮棠听到自己的心跳如擂鼓般,手心因紧张出了很多汗,冰凉的刀柄被她握得很紧。床帐被掀起时,她抽刀挥砍,那人灵活一躲,扣住她的手腕夺下菜刀,同时欺身压住她。 借着烛光她看清那人的脸,是死去的胡商。是鬼!她的惊叫冲过喉咙,被对方适时捂住。 “阿绵,别怕,是我。” 那人把菜刀扔到床下,一手脱下覆盖住头脸脖子的□□。 卫迟站在床前,含笑看着她。 “卫迟!”阮棠跪在床上抱住他,惊魂未定,“吓死我了,还以为是打劫的。你怎么回来了?” 算算日子,他应该回到明舍城了,但明舍城破,他估计着急找了好久才找回家的。阮棠吸吸被冻得发冷的鼻子,道:“胡秦死了……明舍城没了……” “我知道。”卫迟拥着她躺下,“还好你没事,不然我……” 多日来的紧张恐慌在这一刻烟消云散,阮棠紧绷的神经终于得以放松,头枕在卫迟胸前,把明舍城破那一日的景象、自己如何回到桑陵,都和卫迟细细说了:“是殷主笔救了我,我该感激他,可我又恨他造那些害人的傀儡。” “他可没那么好心救你,鱼贯街上多的是盯着你的人。”卫迟冷哼一声,“你人还没到桑陵,他的信已寄到北娄,让我拿容成济想要的东西来换你。” “他对容成济真是忠心耿耿。” “容成济是他的兄长,他十三岁出容家到瓦子,一直在研究傀儡术。起初还是钻研机关,后来路越走越邪,如今到处网捕死魂。” 阮棠支起上身,难以置信地道:“他是容成济的弟弟?你之前怎么没说过?” 卫迟把她拉回怀中:“你还在瓦子时与他关系不错,我说了你未必会信,可能还要疑我挑拨离间。” 阮棠仔细想想,确实是这样,那时她对卫迟远没有如今这般信任。她呼出一口气,觉得今晚身上不那么冷了:“卫迟,那我们什么时候逃出去?” “不走了,北边水路尚未打通,冉家还不能放弃桑陵城,有我在城中经营,情况会好许多。熬过这两天,容成济的靠山快倒了。” 阮棠应着,连续几天没睡好,此时一放松,困意很快上来,不一会儿,卫迟便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如微风轻柔地吹拂花海。 三王在东边称帝,后又推年长的启王为尊,启王德高望重,一呼百应,三王大军过境如秋风扫落叶,很快打到京畿,花云早率军迎敌,谁知他一走,朝中对他早有怨怼的同僚趁机对皇帝半劝说半威胁,三王本是陛下至亲,发兵不是针对陛下,全因奸相误国,致使苍生倒悬,陛下应处死奸臣,以安人心,再发个罪己诏,同时下旨好好劝说三王,追随三王的人本就是一腔热血想报国,奸臣一死,他们再闹,就不是想清君侧,而是意图谋逆了,权衡之下,三王必会退兵。 若没有花云早,皇帝十几年不可能过得这般逍遥,再者,花云早虽是奸佞,到底有些手段和本领,这十几年来王朝能回光返照,有他一份功劳。皇帝在殿中坐了一夜,本就花白的头又多了几根银丝。 卫迟扮成胡商模样假装宿在郑婶的脚店里,夜深人静是便翻墙回家,阮棠因他回来安心不少,白日偶尔会上街,到各处瓦子听说书、到各处茶楼听闲谈。 她记着噩梦里发生的事,若想阻止,首先要弄清局势,景惜诵守的是哪座城,北娄和南随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为什么会打起来,红臂军是哪方军队,卫迟是在哪里搭台施法……瓦子的和茶楼闲聊的对这些事最为关注,这两处地是她获得相关信息的主要来源。 但这几日,说的都是花云早的事。 听说花名被皇帝急召进宫,再没有出来,花府被禁军围得水泄不通,一如当年楼家被困。正在京畿与诸将商量退敌之策的花云早,见到皇帝身边的大太监来宣旨,还笑眯眯地和公公拉家常套近乎。圣旨宣读完,花云早被七八人按在地上,挣扎一番,没有辩白,只是落泪。 花府被炒,花家族灭,一如当年楼家。 阮棠手一抖,倒得太急,茶溢得满桌都是。 她想起阮夫人,在曹家蒙难时没有离开,在火中把自己的生命和□□烧成对曹家忠诚坚贞的光亮。 那南泠呢?她一辈子憎恨着花云早,最后还是不得不与花家共存亡。 夜里,阮棠主动跟卫迟说在帝都发生的事,说南泠对自己的厌恶,说如今花家覆灭,楼家的仇也算报了一半。卫迟安慰她,南泠或许早没有求生的心,人世间于她而言不过地狱,走了倒是解脱。 “我对她没有什么感情。只是她是我的生身母亲,今天听到花云早的事,难免有些感慨。我没事。”阮棠把冰凉的一双手捂在卫迟手臂上,笑着说,“你呢,有没有觉得痛快些?” “嗯,痛快多了。” 重逢 三王果然退兵,皇帝也没有多加责怪,宫廷中依是一片笙歌,王朝得以苟延残喘。 阮棠偶尔会上容家瓦子,傀儡棚靠里,她就在瓦子靠大门的地方听听说书,免得碰到旧同事。这日刚进瓦子,她眼尖地看到檐下殷明慎被个戴笠帽的妇人拉扯,随后二人转入侧门,侧门外是存放旧物的老房子,很少有人去。 那妇人走过侧门时,面纱被风吹起,清冷绝艳,脸色比上次见时好多了。 阮棠不由得走过去。 隔着墙,她听见南泠如冷泉一般的声音:“端儿,你为何躲着娘亲?” 殷明慎的声音略有些不耐:“瓦子事多,太忙了,你别随便来这,叫人看到了不好。” “怎么不好?是娘亲老了丑了,丢端儿的脸吗?” 阮棠想起当日南泠对自己说话时,恨不能将言语化作利剑,如今对殷明慎的语气却是卑微谨慎,生怕惹对方不快。她很想看看南泠此时的神情,是不是慈母模样。 “你是奸臣夫人,是过街老鼠,我怕生出麻烦。你先回去,得空了我去看你。” 脚步声响起,阮棠连忙闪到大柱子后,假装看工匠拆棚子,两人都走远了,说书人讲着最新的传闻:“皇帝在抄花家前,密召花云早养的美人进宫,想看看令奸相神魂颠倒的是何等尤物,车马刚出花家,有一人持绳镖来劫,恍如天神,一绳缠十人头颅,一镖穿五人心肺……奸相殒命京畿,美人不知所踪……其实是美人多年前相好的侠士,不忘当时鸳盟,趁花云早失势夺回心爱,后二人逍遥江湖,终成眷属……” 过了几日,清早卫迟走后,阮棠又睡了两个时辰,醒来时觉鼻塞喉痛,大概是着凉感冒了,洗漱完想着去医铺看看,门一开,外面站着个戴斗笠的大汉,长须冉冉,魁梧挺拔,低眉垂眼,像一尊神像。 “闵叔叔!” 闵衍左手抬高帽檐,微笑道:“阮棠,别来无恙。” 他的右手袖管空空荡荡,左边眼睛蒙了一层灰白,黯淡无神,大抵是瞎了。阮棠拉开门请他进来,问:“闵叔叔,好久不见。” 本来她还记恨着闵衍抓景惜诵的事,如今见他这副模样,连走路都有点瘸,一时也不好说什么责备的话。闵衍站在院中看了看,笑道:“我以前也曾想过买这么一间小院子。” “现在买也不迟。” 阮棠想进屋倒杯茶,被闵衍拦住。 “阮棠,南泠夫人死了。” 阮棠整个人僵在原地。 “昨日一大早……是悬梁死的,头一天她让我买一匹绫,我以为她是想做新衣裳……”闵衍顿了很久,才继续道,“那时桑陵城送殷明慎到相府,殷明慎说他是当年被容夫人带走的婴孩……” 云琦死后,南泠在帝都举目无亲、申冤无门,云琦的遗腹子更是陷入随时被奸人抢夺杀害的威胁之中,南泠对外谎称产下的是死婴,实则暗中让云琦的堂姐、容成济的母亲将孩子带走,后容父容母南下桑陵,孩子也跟着离开了帝都,此后,南泠再没有见过她的端儿。 在受辱寻死未果后,容母曾到花府看过她一回,暗地里告诉她,端儿一切都好,就算为了孩子,切莫再生寻死的念头,云琦在天上看着,总有一日能母子团聚的。这句话支撑南泠度过悲苦凄凉的后半生。 后来,殷明慎北上帝都,明面上是给朝廷和花云早献傀儡术,背地里找到南泠哭着喊娘亲,并拿出南泠当时戴在端儿身上的麒麟锁。那是云琦生前给孩子准备的。 这件事,花云早并不知晓,闵衍帮忙瞒得很好,没有第三人晓得。 那之后,南泠不再冷冰冰,会主动对花云早笑,撒娇要他赏桑陵城兵马粮草,说容家孝顺,不如认下那两兄弟做义子。花云早诧异于南泠突如其来的转变,以为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依着南泠的意思给了桑陵城许多好处,又赏了容成济和殷明慎无数金银珠宝。用景惜诵的话来说,桑陵城“飞黄腾达了”。 花云早倒台,闵衍拼死救出南泠,带到桑陵城寻她的端儿。可殷明慎对她的态度不再温和孝顺,南泠找他几次,他都躲着不见,纵是见了,也是冷漠不耐。到后来,殷明慎不愿再敷衍演戏,直截了当地告诉她:“夫人,我今年十八。” 南泠笑道:“错了,你是虎年生的,今年二十了。” “十八,我的母亲是在盛夏生的我。”殷明慎淡淡地望着她,“我本名容成引,字明慎。我没有见过端儿,听母亲说,他死在我出生那年的正月,是病死的。端儿的存在一直很隐秘,母亲暗中养了他两年,可惜他……”他伸出双手,奉上麒麟锁,“阿兄想借花相之力,便命我假装是端儿接近夫人。” 南泠平静地接过麒麟锁:“你又淘气,胡说什么呢,回头让你爹教训你。” 殷明慎定定地看她,她只低头摩挲端儿戴过的麒麟锁。良久,殷明慎行礼道:“夫人恕罪。” 殷明慎走后很久,南泠一直站在那棵柳树下,怔怔地看手里的麒麟锁。闵衍寻到她时,她把麒麟锁收入袖中,道:“你替我查一件事,容姐的小儿子十三岁那年,是病殁了,还是失踪了?还有,替我买一匹绫回来。” 闵衍先买回绫,又连夜入容府查五年前小公子失踪的事,很快便得知容成引便是殷明慎,因一向不得兄长重视,一气之下出容家入瓦肆,立誓要凭自己干一番大事业,让阿兄刮目。天亮时闵衍奔回住处,南泠已自尽。 阮棠不明白,她为什么不等等,万一殷明慎就是端儿呢?万一端儿还活着呢? “你要替她报仇,杀殷明慎和容成济吗?” 闵衍摇摇头。他的长须不似之前乌黑了,有些花白,生命似乎都是这样,慢慢褪色,最后掉落。他说:“南泠夫人留下信,不许我报仇。端儿出现的那段时间,我从没见她那样欣喜,可是……若是有草木生……可纵是有草木生能救活她,她的心到底是死了。” “草木生?”阮棠仔细回想,听冉虞鱼聊到颜瓒时,好像听过这个术法。 “草木生是失传已久的秘术,可依托草木回魂魄、活死人,不过得在人刚死、魂尚未被拘走时用。”他从怀里掏出麒麟锁,“阮棠,我要走了,送她回乡和云琦合葬,这是她毕生所愿。你若路过,可以来看看,我会替她守一辈子的墓。这麒麟锁是她唯一的遗物,你且留作念想吧。” 阮棠没有接:“她大概不愿再看到我的。闵叔叔,这是端儿的,你一起葬了吧,我……我有随侯珠就够了。”说着她笑起来。 闵衍微微叹气:“上次景家的事,是我对不住你。” “各为其主罢了。” 送闵衍上车时,阮棠眼尖地抽到车里除了一具棺材,还有一个陶坛,在桑陵当地,那样子的坛是用来盛不幸早夭的婴孩尸骨的。 传闻到底不真。 送走闵衍,阮棠彻底病倒了,头昏乏力、疯狂咳嗽,尤其是不停地流鼻涕,到最后快把脑浆擤出也不见好。卫迟衣不解带地照顾着,阮棠怕把病气过给他,坚持要分床,下半夜烧得难受醒来时,却发现卫迟不知何时又跑到床上来了。她一动,卫迟便醒,一边给她拍背顺气一边道:“喝点水吧?” 阮棠咳得满脸通红,大口吸气:“你……你别理我这么近,会传染的。” 卫迟倒来水,喂她喝了,又换了毛巾给她捂额头:“再睡会吧。”她应着躺下,卫迟心疼地摸摸她发烫地脸:“睡吧。” 阮棠很快睡着,梦见闵衍在雾气里孤独地驾着马车,又梦见三座坟包,两大一小,坟旁搭了个茅草屋,屋里闵衍睁着眼沉默地坐着,风扫过及腰高的野草,像神明举着扫帚要扫净他心里的遗憾。后来,她梦见青鸟长着景惜诵的脸,从高空飞来,把她抓走了。 她吓醒过来,发现天已大亮,身上因出汗黏黏腻腻很不舒服,喊了几声卫迟没人应,便自己爬起来擦擦身子换了衣裳,动了几下觉得气力用光,许是高烧多日,把精气神都烧没了。正要回床上躺时,听见院门被人打开。 “阿绵,你瞧谁来了!” 阮棠打开房门,见卫迟手里拎着好些酒菜,笑吟吟地走来,院外有一人着水色圆领袍,肩上站着一只青绿色的大鸟。 “惜诵!”阮棠尖叫着跑出门,越过卫迟,扑到景惜诵怀里。青鸟被吓得扑腾翅膀飞落到院墙上。 “阮阮,想死我了。”景惜诵搂着她,微微皱眉,“怎么瘦了这许多?奸商你虐待我的阮阮啊?” 阮棠摇摇头,笑道:“我病了,才刚好呢。你怎么到桑陵来了?我从千里外明舍城跑回来,小青鸟估计都找不到我,我也没法给你写信……咦,李辞彦呢?” 景惜诵闻言,明显脸色一变:“他……他没空。” 这可真是怪事,李辞彦向来比景惜诵的影子还黏着她的。但卫迟知道看出景惜诵的为难,岔开了话题。三人进屋,饭菜摆了一桌,却不是郑婶店里的,全是庆丰楼的招牌,看来卫迟是下血本请客了。 饭桌上,三人一边吃一边聊,气氛还算融洽,但总是有一丝尴尬,阮棠夹在二人中间不停地找话题,还是敏感地感觉到,因之前的事,景惜诵和卫迟间龃龉已生,不过都是看在自己的面上,维持着表面和平而已,尽管卫迟端酒杯向景惜诵赔不是,景惜诵也大方地摆手表示无所谓。 可怜的李辞彦 吃过饭,卫迟照旧乔装成胡商模样出门办事,景惜诵和阮棠挨着坐在院里晒太阳聊天,阮棠说着分离后到逢城、到明舍城,说明舍城的景致、城破那天的悲惨景象,胡商死了,傀儡军多么可怕。说南泠也死了,闵衍成了残疾,殷明慎不似面上那样天真浪漫。说到南泠时,阮棠神色落寞,景惜诵揽着她的肩笑道:“死后归葬故里,一家团聚,她也算得偿所愿了,阮阮不必难过。” 阮棠并不如何难过。青鸟栖在她的膝上,脑袋埋在翅膀下,似是睡着了。她轻轻摸摸蓝绿色的羽毛,道:“青鸟长大了很多,还好你把它带回来了。对了惜诵,花云早死了,容家失去了靠山,但你到桑陵来,还是得防着点,容成济三番两次要害你。” 景惜诵抬头看看明媚日光,笑道:“不怕的。花云早一死,容家不必再和南随争宠,我对他们没有威胁,反而……唉,容成济靠着南泠夫人,给桑陵城挣来无数兵马与钱财,再加上傀儡军,可以独霸一方了。” “没想到花家权势如日中天,也是说倒就倒。” “纵是皇家,怕也难长久了,花云早一死,之前由他制衡的各方势力已然失控,战乱愈多愈烈,往后还不知要怎样。”景惜诵叹口气,“二哥的身体也愈发不好了,我此次回家,见他三天两头地病,着实心焦。可惜容家治百病的神泥被曹元怜毁了,不然……” 阮棠也叹气:“那是假的,曹元怜吃了一年的土,还是死掉了。但总会有法子的,你别太担心了,也许哪天就碰上神医了呢。” 她们聊到黄昏,青鸟睡醒了,扑了扑翅膀跳到井边,晚霞满天,金灿灿充满活力,被霞光笼罩的人家便像藏在金鱼肚子里,慢慢悠悠地晃啊晃,游过时间洪流。夜里景惜诵和阮棠一块睡,卫迟没有回来,阮棠虽觉得身上好了很多,仍是怕残余的病气过给景惜诵,一连数日都是朝墙背对着景惜诵睡。 许是一场病耗去太多精神,很需要好好休息,这几天阮棠都睡得很沉,夜里景惜诵起来喝水,她都没有察觉。 但窗外的人很警觉,一点动静都会醒。 夜里有些冷了,卫迟拥被而卧,听着促织声,望着天上星斗,想着以后的事,常常一宿无眠。有时听见屋里阮棠咳嗽一两声,有时听到景惜诵笨手笨脚打翻茶杯——杯子在桌上滚动的声音在安静的夜里格外刺耳——他都会皱眉,好在阮棠最近睡得沉,并不会被吵醒。 他翻个身。屋内人没有朝床那边走过去,反而蹑手蹑脚走出来了。门只是虚掩着,稍稍一拉,吱呀声响,他坐起来,看到景惜诵披着外袍,轻手轻脚地从门缝侧身出来。 “你果然睡在这。”景惜诵盯着卫迟,“窗下的藤椅好睡?这都四天……哦不,五个晚上了。” “这里离阿绵近一些。”卫迟不冷不淡地道,“况且容家盯得紧,不守着我不放心。” 景惜诵和他隔了三四步的距离,两人都尽量压低声音说话,怕吵醒屋里熟睡的人。 “你对阮阮很好,可惜……”景惜诵摇摇头,走到阶前,抬头看星河,“卫迟,北娄对你有多大的恩?” 她隐约听阮棠提起过,北娄那些人对卫迟其实并不客气。 “还好,旧识罢了。” “你有没有想过,弃暗投明?” 卫迟笑了,但那笑被冷冷的星光照着,没有一丝暖意:“北娄是暗,南随是明?” “我是南随人,自然是这样想的。” “明暗是非,只在人心。”卫迟缓缓道,“我今日帮北娄,有前因,也会有后果。但我别无选择。” “你若来南随,我保你荣华富贵。” “我所求从不为荣华富贵。” “那,就算为了让阮阮不这么为难?夹在你我之间,她有多少苦衷,你不会看不出来吧?” 卫迟沉默了。景惜诵也不催,只是静静地看着天河流转。 若能说服卫迟,南随便能多一条财路。 “我不是没试过,可南随和北娄,包括其他势力,其实在我一个外人看来,说句冒犯的话,都是天下乌鸦罢了。我帮南随,天下大势不会有所改变,但我和阿绵的命数会因此遭受天谴。”卫迟似是苦笑了一下,“但我答应过阿绵不会伤你,若可以,我会尽力保你。” 景惜诵暗自叹气,面上仍是平静:“怎知下次不是你落到我手里?” “那也是我的命,我会认命。” 两人一坐一站,两相沉默。不远处又有官兵怒喝声、妇人啼哭声,便知又有哪家遭了贼。容成济虽调了几百人加强夜间巡逻,但人在基本温饱无法解决的情况下很难守礼义,夜盗之事屡禁不止。景惜诵转身要回屋,卫迟又开口问:“李辞彦那边,你打算怎么办?” 景惜诵没有回答。 连续好几日,阮棠把被子拿到院里晒了不过几个时辰,原本晴朗的天不知从哪忽然吹来层层乌云,不一会儿雨便噼里啪啦落下来,气坏她了。景惜诵每日窝在屋里发呆,问她怎么了也不说,阮棠因此忧心忡忡。以往景惜诵总是来去匆匆,比起自己,她有许多事要做,顶多住两日,心里的话还没诉完又要分离,这回不一样,她仿佛是在躲避什么,藏在卫家小院子中,逃一天算一天。 卫迟早出晚归,夜里两人又不睡在一屋,阮棠找不到合适的机会问,便偷偷在他房里留了字条。 当天下午,又下了毛毛细雨,阮棠拉着景惜诵出门听书,而后又去逛街,夜市虽不比从前,人还是不少,最近不知有什么好事,整个桑陵城的大街小巷都挂满了大红灯笼,明明过年还有几个月呢。雨丝丝细细,在灯光里悠扬飞舞,烛火燃起的烟、摊贩蒸煮食物的热气,一团一团,交织错杂。灯影里的人声令阮棠恍惚回到一年前,王朝的颓气还未侵袭桑陵城的时候,城里每日每夜、大小节日,都那样繁荣闹热。短短一年过去,天下局势变了,而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阮棠和景惜诵吃遍夜市里的美食,扶着肚子满足地往家走。出来一趟,阮棠尽力地哄景惜诵开心,景惜诵心情似乎也好多了,挽着好友的手笑嘻嘻地看没肚子再装进去的食物。 走到鱼贯街,人渐渐少了,雨慢慢转大,打在伞面有嗒嗒声。景惜诵举着伞,道:“明日估计还会下……” 她猛地停下脚步,阮棠走出伞下滴到雨才发现,忙又退几步回去:“惜诵,怎么了?” 景惜诵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站在原地。阮棠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有个穿深蓝色长袍的瘦高个擎一把大伞朝她们走来,伞压得很低,她看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李辞彦。 雨敲在伞面上,景惜诵只觉得微小的震动从伞柄传到手心,一定是这个缘故,让她几乎握不住伞。 “李辞彦!”阮棠朝他挥手打招呼,“师兄!” 李辞彦把伞抬高,露出一张苍白无血色的脸,在昏暗的灯下犹如白无常,一双死鱼眼发肿。他似乎更瘦了,袍下瘦骨嶙峋,在两人面前站定,似一杆被风吹雨打得垂头丧气的细竹。 “阮棠,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呀师兄,你的伤好完全了吗?怎么看起来精神不太好,是不是旧伤未愈啊?” 李辞彦笑笑:“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好几天没睡个囫囵觉了。”说罢,将手里另一把伞递到景惜诵面前,“回去吧。” 景惜诵低着头看自己的裙摆,并不接。李辞彦也是犟,就那样举了好久,久到阮棠都替他手酸,索性接了过来。 “你们是不是吵架了?”阮棠看看景惜诵,又看看李辞彦。 她想起上次在桑陵城和二人分别,也是雨天,景惜诵和李辞彦要扮成夫妇随商船北上。那时候,李辞彦也是撑了把大伞,景惜诵跳到伞下,二人相依走进雨中,那画面像电影一样一直印在阮棠脑海里。 现在李辞彦另拿了一把伞给他心爱的姑娘。 阮棠把那把伞别在身后,又接过景惜诵手里撑的这把,道:“惜诵,别闹脾气了,跟他回去吧,师兄啊不是我说你,女孩子得哄,你一连好几天没出现,小矛盾也会拖成大问题的。” 李辞彦嗯了一声,景惜诵依旧站着不动,阮棠便故意走开两步,雨落到景惜诵的发冠上,溅成细小的水珠。 李辞彦连忙上前为她遮雨。 阮棠心满意足地笑了:“这才对嘛。天也晚了,回去吧回去吧。师兄,改日请你吃饭啊。” 景惜诵还是低着头,李辞彦也一声不吭,阮棠有些急了,催道:“快走呀。” “走吧。”良久,李辞彦低声道。景惜诵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又朝阮棠笑笑:“阮阮,我先走了。” “好。别吵架了哦,要好好相处。” 两人依旧是共撑一把伞,转身走进淡红色的灯烛光影里。青石街上行人稀少,他二人的背影略显孤独,但终是没有分开。 这样便好,阮棠想。 回到家换了衣裳,不一会儿,阮棠听见卫迟回来的声音,于是一边拢头发一边从窗子探出头:“惜诵走了,师兄来接她回去啦。” 卫迟关了院门,走到檐下,收伞抖落衣上雨水,笑道:“方才在路上遇到他俩了。” “打招呼了吗?”阮棠有些担心,上次卫迟把李辞彦打成那样,这回见面就怕亲兄弟成仇人。 卫迟脱下□□:“没,他们没认出我。” 是了,如今出门,他都扮成胡商模样以掩人耳目。阮棠关了窗转过身,卫迟正好走进门来,面具和外衣随手搭在一边,两人相视,一时目光仿佛黏住了,谁也移不开眼。 “洗洗手吧,有热水。”阮棠虚咳一声,打破沉默。 卫迟依言洗净手和脸,阮棠递过毛巾来:“他们好像吵架了。” “谁?”卫迟满脑子都是方才对视时、脑海里残留的画面。多少天了,景惜诵可算是走了。他拉住阮棠的手,道:“今晚到我屋里睡吧。” “啊?好。”阮棠奇怪地看他一眼,把被他莫名转移的话题又挪回来,“我在说惜诵和师兄的事,他们好像吵架了。” “不是吵架,李辞彦那样的人不会吵架,他不高兴就不吃饭不睡觉,整宿整宿舞剑耍枪,噼噼啪啪的吵得要死。”卫迟忆起以前的山中岁月。 “肯定是吵架了,我从没见过惜诵哭,前天晚上她抱着我突然落泪了,怎么问她都不说,再看他俩今日情形,可不就是小情侣吵架闹分手。” 卫迟轻揉着她的手,道:“花云早一死,桑陵城又得了大便宜,实力倍增,成了东南一霸,财大气粗的,可惜兵力不足地盘不广,惹得北边几波人虎视眈眈。南随有人有地,但是缺钱,所以,”他望着阮棠黑漆漆的一双眼,迟疑片刻,还是告诉她,“景家要和容家联姻了。” 阮棠的脑子在头壳里打了几个滚才听明白这话:“谁要联姻?” 唯见月寒日暖 阮棠的脑子在头壳里打了几个滚才听明白这话:“谁要联姻?” “下月初三,景惜诵嫁给容成济,两家联姻,南随与桑陵会将彼此间的无数城池蚕食殆尽,而北边战事依旧不断,北娄会坐大直至……” “惜诵嫁给容成济?”阮棠无心听天下大势,只觉得脑袋里嗡嗡作响,全是景惜诵红着眼望灯烛发呆的模样,和李辞彦清瘦落寞的背影。他们不是吵架,景惜诵将嫁做人妇,李辞彦说的“又添新伤”,原来指的是这个。 卫迟捧起她的脸,道:“阿绵,你不要太担心了,都会好的……” 阮棠鼻尖一酸,眼泪终于落下来:“惜诵可怎么办啊……” 桑陵城这场雨持续下了半月有余,容府的池塘满到像随时要从碗里溢出来的凉水,雨景冷清,但府外十里远的高阁之上,张灯结彩一派喜庆,木柱子用红绸布裹着,但凡能挂的地方都悬了贴双喜的红灯笼,地上梯上都铺了红毯,侍女走在上面一点声响也没有。 听说容府招了许多绣娘,没日没夜地赶绣婚服,今日容家派人来送喜被的纹样,是李辞彦接了,扫了两眼随便指了一个。景惜诵歪在床上骂:“这点小事也要烦我!” 李辞彦没说话,他最近好像哑巴了,一天说不到十个字。 侍女小声地劝:“这是城主在意娘子的喜好呢。” 景惜诵冷笑着,瞥了眼屏风后的李辞彦。她想说她最大的喜好怎么没人在意,她顶讨厌容成济,她想逃婚,但这些想法不可说,她是景家唯一的女儿,她的婚姻必须为景家谋取最大的利益。大哥忙于公务,其他几个哥哥都在赶来的路上,连卧病不起的二哥都坚持爬上了马车,被众人半劝半抬了回去。她的婚事仓促但并不草率,景家备了丰厚的嫁妆,连这座高阁都是一月前赶工建造的,她将在这里出嫁。出嫁,以前她从不在意自己会嫁给谁,可现在她会想,若是可以,她要嫁给自己挑的如意郎君,不用金山银山做聘…… 侍女挑起竹帘关窗,听见景惜诵吩咐道:“把窗子打开,不要关,我要听雨。” 今天的雨不小,哗啦啦的,像是无数飞蛾一齐扇动翅膀,挤在这狭窄天地间,她于床上听着雨声,恍惚间自己也变成其中一只飞蛾,在拥挤的蛾群里挣扎着挥动双翅,左碰右撞,断断续续的窒息感驱赶着她向前向上,可无论怎么拼命,四面八方依旧是透不过光的同类躯体。 她似是魇住了,想喊出声音,可飞蛾不会叫。守夜的小侍女贪睡,趴在桌上正做着梦,李辞彦在门外栏边坐着,一场雨下一夜他便看一夜,长剑抱在怀里,和雨一样冷。 “惜诵,惜诵。” 阮棠轻轻推了推床上的人,喊了好几声,景惜诵才慢慢睁眼。 “阮阮?” 景惜诵坐起来,揉揉眉心,好一会儿才缓过神:“你怎么来了?下大雨呢,卫迟呢?” “嘘。”阮棠偷偷看了看桌上睡得正香的侍女,低声说,“我用水精术乘雨来的,刚好窗户没关,我就进来了。你怎么了,做噩梦了吗?不怕不怕。”说着,蹑手蹑脚取下衣桁上的衣裳,“快穿好。” “去哪?” “李辞彦武功高,没人拦得住他,我先带你走。”阮棠附在景惜诵耳边,鼻尖的凉气像甜筒冰淇淋的尖尖,轻轻点在景惜诵耳朵上,“惜诵,我知道你不愿意嫁给容成济,逃婚吧,我先带你回家,明日再送你出城,卫迟都安排好车马了。” 景惜诵被都笑了,把阮棠也搂进被窝:“我若是想逃,不用等到今日。” 被窝真暖啊,阮棠把冻得冰凉的手也缩进去,问:“惜诵,你就甘愿为了景家和南随,牺牲这辈子的幸福吗?” “人大部分时候都在做不得已的事,但总不习惯,或者说,不认命。反抗的法子有很多,逃婚于我而言并不是上上策。如果在婚事上不幸,那便在其他处将幸福挣回来。”景惜诵微仰着脸,“阮阮,我不同你说这事,便是不愿你陪我不快,我晓得你会担忧……” 灯花爆开,侍女睡眼朦胧地醒来,伸个懒腰绕过屏风,看见床上多了个人,吓得“呀”一声。 “你下去吧。”景惜诵重新躺下,双手交叠枕在脑后,待侍女关了门,又道,“阮阮,躺一会吧,我最近老是睡不安稳,总觉得四周空空落落。” 阮棠贴着她躺下,两人又说了好一会儿话。李辞彦听着屋内窃窃私语,在灯烛燃尽时,他终于也稍稍眯了一会。 景惜诵出嫁的前晚,高阁灯烛彻夜不息,侍女们忙前忙后,景家来了二三十个男人镇场子,唯独景惜诵的几个哥哥还没到达桑陵。 景惜诵对此感到万分担忧,问了又问,众人只是说无妨,路上遇大雨耽误了行程,明日便到。她隐隐约约预感到有事发生,可眼下她出嫁最要紧,所有人都一心扑在次日的婚礼上。 阮棠早早辞了景惜诵,让她安心睡一晚,明日可有的折腾。临走时,景惜诵拉着她,低声说:“阮阮,我有些害怕。” “紧张吗?”阮棠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臂,“惜诵,没事的,不是上战场杀敌。” 景惜诵笑了:“我倒宁愿上战场去。阮阮,你帮我去看看李辞彦,一整日不见他人了。” “好。你不要担忧太多,好好睡一觉。”阮棠望着她的黑眼圈,着实心疼,“惜诵,不逃吗?” 景惜诵摇摇头:“阮阮,我不过是一只困在金丝笼中的雀鸟,受人豢养衣食无忧,一旦金丝笼毁坏,我和我的家人将再无遮风挡雨之所,因此……阮阮,纵使再难,我也只能帮着修补这金丝笼,而不是逃离。” 神色如常,笑意浅淡,景惜诵从不是会大哭大闹的娇娘子,她坚强冷静、懂得取舍,识大体、明事理,阮棠替她心疼得眼底泛红。 “惜诵,你不是笼中雀鸟,你是一飞冲天的白鹤,翱翔碧空。”阮棠搜刮着自己少得可怜的形容词,“你是有鸿鹄之志的。我一直很钦佩你,惜诵。” 从高楼出来,走了十几步再回头,灯火煌然,窗后侍女剪影恍若神仙。神仙也是不自由的吗?阮棠擦擦眼角的泪,提着灯笼去寻李辞彦。 高楼之外有条小溪,溪对面荧光一点,循光踏过溪上乱石,阮棠便看到李辞彦坐在块枯木上发呆,灯笼卡在裂缝间,黯淡的光照着他脸上情绪,失落、痛苦,像只被抛弃的野兽。 阮棠将自己的灯笼挂在低枝,也坐到枯木上。这两日不下雨了,不然坐下屁股会印出两团水渍。 “师兄。” 李辞彦仿佛才发现她的到来,慢慢地转过头,眼神呆滞无光。 “师兄,惜诵很担心你,让我来看看你怎么样了。”阮棠见他这般模样,鼻尖又是一酸,“师兄,你还好吗?” 李辞彦摇摇头,不说话。 该说什么安慰的话呢?言语在大悲大痛前显得如此无力。阮棠坐了好一会儿,绞尽脑汁想办法。 想不出来,要不转移他的注意力吧。 “师兄,卫迟在桑陵城里,每日扮成胡商模样,但是胡大哥已经死了……容家的人盯我们盯得很紧,要不是他及时回来,殷主笔可能要把我软禁了,挟阮棠以令卫迟,哈哈……但我感觉容家迟迟没有对我们下手,可能只是在等待最佳时机……” “是惜惜,她与容家交涉过,不许他们为难你。”李辞彦终于开口。 此话一出,阮棠再也忍不住,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又不敢教李辞彦看见,赶紧别过脸仰头假装望天。 她的惜诵,对她多好啊,甚至为了她不计前嫌地顺带保护了卫迟,她的骄傲英武的女将军、高洁卓然的白鹤姑娘,偏偏在□□上受此挫折。 好一会儿,她平复好情绪,偷偷抹掉眼泪,却不知该对李辞彦再说些什么。 “惜惜还好吗?”李辞彦突然问。 “也是吃不下睡不好。” “师弟还好吗?” “还行,他说下次见面要跟你赔罪。” “是你逼他说的吧。”李辞彦扯着唇角微微笑了一下,风一吹,笑意就不见了。 “他是真心悔过的。” “他有许多不得已,在北娄那边也是经常碰壁,但好在有你陪着。”李辞彦望着溪水,眼皮垂得几乎看不到眼睛,“你不用担心我,倒是惜惜,她有什么事都憋在心里,不发作。你多陪陪她。” “好。” 他的心事就像这流溪水,那么浅,却又那么冷。 阮棠吸吸鼻子,问:“明日之后呢,你去哪里?继续当刺客,还是回山里?要不要去我家住几天?” “哪也不去,我要守着惜惜,就算她不给我发银子,我也要继续当她的贴身侍卫。”李辞彦把长剑换到另一只手臂,“只要能每日见到她便好。” 即使她在容成济身边也不要紧吗?这句话阮棠不敢问出口,突然间想到闵衍,也是十几年如一日守着南泠,即使她是花云早的夫人,可远观、不可接近。 相比之下李辞彦更幸运的大概是,景惜诵对他也是存了爱慕之心的。 以前看书看电视,对那些受封建礼制压迫的男男女女,阮棠总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为什么不反抗?就算是死,也不要违心屈服啊。如今她的好友成了受害者,她再也不能高高在上地指责被压迫的人为什么不反抗,她理解他们的心酸不易和迫不得已,她终于明白这不是孙猴子和五行山的关系。 雪人烤火取暖,不停地添柴,火会将他们慢慢融化,可他们别无他法,一旦离开火,他们便会被冻死。 “师兄,再唱一遍那首歌吧。你唱的可好听了。”阮棠想,李辞彦也是需要宣泄口的,他又何尝不是自己憋着呢? “哪首?” “飞光飞光那首。” “《苦昼短》吗?”李辞彦把长剑横在腿上,随手拾起一块石头,试着敲击了两下,清清嗓子,一边击打一边唱道,“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食熊则肥,食蛙则瘦……”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这世间太苦了,太多不如意了,可除了煎熬,别无他法。总以为熬过去就好了,但更多时候,生命都熬干了,事情也没有便好。芸芸众生,皆是如此。 一阵风拂过,阮棠打了个喷嚏,李辞彦突然站起来,微微仰头面朝高楼方向。阮棠顺着望过去,那一处灯火通明,栏杆后有一人披发静立,同他们遥遥相望,看不到表情。李辞彦远远地看着他心爱的姑娘,一直紧握着的拳头突然松开。 风穿过高楼,拂过姑娘的衣襟,吹到他脸上。 出嫁 景惜诵出嫁那日,天阴得古怪,阴霾覆野,低沉的云压得连树叶都带着灰色。送嫁的仪仗十分壮观,李辞彦站在道旁的树间静静观望,最前面扫洒的人提的桶金灿灿,青色华盖导路,数百个刷红漆的轿子上抬着各式嫁妆,大到卧具、小到茶碗杯盖都有;而后便是骑马的几十名侍女并排而行,清一色的红罗销金长裳,满头珍珠首饰;再后面,是一顶镶金的红色大轿,绣额珠帘,当中坐着的神情严肃的新娘子,便是李辞彦心尖上的惜惜。他的惜惜真美啊,在一片红金交错的富贵间端坐,像一团晶莹雪,像一轮云间月。 他永远给不了这样盛大的婚礼,他以前只会打架杀人,师父说他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刺客,有什么用呢?他的剑留不住他的心上人,金银可比铁剑值钱多了。 送亲队伍走远了,他脚尖一点,从这棵树顶追到那棵,一路紧跟,目光如胶黏在景惜诵身上,一刻不离。 阮棠赶到容府时,景惜诵已入室坐虚帐,容成济高坐在中堂木塌上的椅子与双方长辈饮酒,喝完最后一杯,才下坐来到新房前。众人簇拥着,阮棠也跟在后面,焦急地往里寻找景惜诵的身影。 新郎入房请新娘,众人便去抢门额横楣上的彩缎条,抢到一缕也好,是好彩头。阮棠避开人群,往房内张望,不一会儿便见容成济搀着景惜诵出来,男女方家各递上一条彩缎,上面绣着连理枝、比翼鸟,阮棠觉着无比刺眼,便巡视四周去找李辞彦,没找到。两条彩缎绾成同心结,一人搭一边,在欢呼道贺声中一齐出了新房。 新人要去容家家庙参拜,阮棠没有跟去,在廊下大柱子后面找到呆坐的李辞彦,推了他一把:“师兄,别发愣了,有大事情。” 李辞彦站起来,强打精神问:“何事?” 阮棠看看周围,踮起脚用团扇遮在他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李辞彦神色一变,匆匆往外走去。 不一会儿,人都回来了,进了新房,新人对拜后,一左一右坐在床上任妇女们撒帐。景惜诵的脸在扇后看不清情绪,一双眼始终低着,容成济就神气了,大胡子掩不住满脸的笑意。 要结发时,容成济配合着剪下一缕头发,景惜诵却躲开了剪子,喧闹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纷纷看向新娘子。 她不愿意合髻。尽管她清楚地明白嫁给容成济是她的命,她也认命嫁了,可要将他二人一生一世绑在一起时,她还是下意识地躲开了。 有年长的妇女笑着说吉祥话,大伙识趣地笑开,都当新娘子害羞,可第二次剪子过来时,景惜诵还是歪头一躲,咔擦一声,老妇人手里只有剪下的几根发尾。 容成济也偏头去看他的新娘子。 景惜诵低着头,微微侧过扇子,遮住自己的脸。 气氛再一次陷入尴尬之中。 阮棠走上前去,从老妪手里接过金剪子,故意大声说:“惜诵,你可是要当女将军的,怎么成个亲扭扭捏捏的。” 景惜诵抬眼看她,有些吃惊。阮棠对她一笑,一边剪那缕头发一边道:“新娘子莫羞,富贵自来不用求,新娘子莫怕,儿孙满堂福气大。” 景惜诵没有再躲。 说完现编的胡话,阮棠把发交给老妇便退到一边,手心紧张得全是汗,看那两缕头发被扎在一起,她的心也拧成了麻花。 两个酒杯用一根彩带系着,端到新人面前。景惜诵还没碰到酒杯,听到屋外有人哭着喊:“娘子!” 所有人都往门外看。大喜的日子,谁哭丧呢! 却见李辞彦领着一浑身是伤的壮汉进来,景惜诵认得,那是五哥身边的侍卫。 那人拨开人群,扑通一下跪在床前,哭道:“娘子,云蓬各城举兵犯我南随,北娄也出兵攻我随北三城,南随大部分军力都调去抵御北娄了,几位郎君被困在随东边城,靠着几千人死守,已五日了……” 云蓬是南随和桑陵之间的一处要塞,向来重兵把守,近年朝廷对地方失去控制,云蓬各城拥兵自重,看南随和桑陵联姻,自然想到日后这两地之间的数十座城池,都会被二者吞并,在北娄的撺掇下,索性举兵先下手为强了。 景惜诵的诸位兄长刚要出南随到桑陵嫁妹,就遇到云蓬大军。 景惜诵刷地站起来,望向南随来的二三十个男人,都是她的堂兄弟或叔伯,在南随算是旁支,一直对她隐瞒消息,大概是在等她的兄长们全战死了,便可名正言顺地接管南随了。 打得一手好算盘。 那些人纷纷避开景惜诵犀利愤怒的眼神。 景惜诵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转身看容成济。容成济微笑着,慢腾腾地将他那杯也喝了。 “夫君,礼已成,往后你我休戚一体,当同甘共苦。” “自然。”容成济扫了一眼李辞彦,面上平和,心里却猜出七八分是怎么回事。 还是疏漏了。 当着宾客的面,特别是有许多与容成济交好的诸侯使者在场,景惜诵高声道:“既如此,如今我南随有难,万望夫君借我三万人马,解我南随之危!” 果然。 容成济放下酒杯,也站起来:“好。” 阮棠与李辞彦对视一眼,终于放下心来。 他若不借,很快诸侯间会传开,桑陵对姻亲都见死不救,不可结盟。他只能割肉相借。 “多谢。此难过后,我还你五万。”景惜诵大步走向门外,她的侍女们已在屋前列阵相候。 看看天色,已过黄昏。 洞房花烛夜,景惜诵没有待在桑陵,点完容成济给的兵马,连夜出城向西奔去。李辞彦自然相随,阮棠来不及与她叙别,送她走后,拖着疲惫的身子刚走出容府大门,就被人叫住。 是容成济。阮棠心里一惊。 “阮棠?记得上回闵衍关照的,便是你。”容成济站在阶上冷冷地看她,“明慎跟我提过你好几次,我只顾着防卫迟,到底小看了你的本事。” 阮棠有些害怕,强装镇定道:“城主过奖了,我不过会学些声音,学得也不好,瓦子里比我优秀的前辈多得很。” “南随来的人都被我拦在城外,方才那人是你用什么法子带进来的吧?”容成济哼了一声,“能悄无声息带个活人窜来窜去,此类术法不多,你和闵衍又关系匪浅……阮夫人是你师父?” “不是。” 是娘亲。 “不说也无妨。”容成济轻蔑地笑道,“若不是碍于南随脸面,我该将你抓起拷打一番。” 阮棠的手发酸发软,想起当时卫迟被打成那样,确实是怕。她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可不能输。 “容城主,殷主笔今日怎么没来?” 她知道兄弟俩关系不和,没想到不和到这份上,兄长成亲当弟弟的都不来。但容成济对此并不在意,瞥她一眼,懒得再多说,转身走回府中,下人关了门,檐下灯笼在风中乱晃,地上人影也跟着摇摆。 阮棠急急忙忙往家走。太可怕了,这个疯子肯定会报复的,真不理解曹元怜怎么会看上他。 转过街角,她顾着低头看路,不小心撞到个人,“哎哟”一声,揉着鼻尖一瞅:“咦,卫……胡大哥。” 卫迟朝她点点头,两人一前一后往家走。 “真巧啊,在这遇到你。”阮棠压低声音问道,“你怎么来了?不怕被他们发现啊?” “不放心你。”卫迟刻意低沉声音。 还是他的原声好听,温润清冽。 他们是从容家的后门出的,走一小段路便看到卫迟雇的辆马车,卫迟让阮棠上了车,自己骑毛驴回家。 回到家锁好门,阮棠迫不及待地抱住他:“多亏了你!” “李辞彦跟着景惜诵一起出城了?” “对,带着三万兵马,去救景惜诵的阿兄们。云蓬那些人死也想不到,他们暗地里收买惜诵的堂亲与容成济,结果惜诵带着容成济的兵从后面突袭他们哈哈哈哈。”阮棠帮着卫迟脱下面具,开心地说,“这下好了,婚也结了,多少人在现场看他们结发饮交杯酒,惜诵走个过场,赚了三万兵马!” “日后要还的。” “也没说什么时候还啊,况且,嘿嘿嘿,”阮棠挽起袖子走到书桌边,“我来给惜诵写个信,她就和李辞彦待在南随,待个一年半载,别回容家了。” 卫迟也走过去帮她研墨:“多亏你把那名侍卫带进城。” “那个人好重啊,到容家后院的池塘后我都脱力了。” 卫迟嗯了一声,没有接话。阮棠写好信抬头看他似是在思索着什么,轻轻用手肘碰了碰他:“想什么呢?” “很快又过年了。”卫迟道,“明年就是永平十三年。” “是啊,好快。”阮棠放下笔,感慨道,“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啊!” “还有好些事。”卫迟微微叹气,“若能不理万事,和你就守在这一方院落,我万死无悔。” 阮棠伸手轻拍了一下他的嘴:“呸呸呸,说啥呢!给我好好活下去,我不想当寡妇。” 卫迟握住她的手,道:“阿绵,你比刚成亲那会,变了许多。” 是啊,那时候刚穿越过来,人生地不熟,茫然惶恐,再加上多年精神类药物的影响,阮棠胆小懦弱、谨慎不安,如今开朗多了。阮棠抱住他的腰,笑道:“变好了是吧!” “阿绵不管什么样,都是好的。” 卫迟忍不住俯身,阮棠闭上眼,睫毛轻扑,像一只蝴蝶落在花间。 管他呢,穿越也好,战乱也好,他们还守在一起,足矣。 报血海家仇 永平十二年冬,景惜诵靠着三万兵马连拔八城,荡平云蓬,一举成名。南随以云蓬为据,向东扩张,疆域不断增大,并帮容成济打下桑陵周围大小城池无数。桑陵不再是一座城,假以时日,亦可成为第二个南随。 那年冬天,整个南方都没有下雪,人们担心次年又是灾年,惶惶不可终日,而战乱不曾停息,尤其是北边。十二月,北娄从南随撤军,转头攻打昌斯等城。 景惜诵率军一路追到逢城,后便驻守在那。 大年刚过,卫迟便听闻北娄军如猛虎入羊圈,吃了一座又一座城,直逼帝都。当夜,他收拾好行李,唤醒睡梦中的阮棠,说自己要出趟远门。 阮棠揉着眼睛困兮兮地道:“去哪里?” “帝都。” “去干吗?” “报血海家仇。” “现在就走吗?” “是,我怕来不及。” 阮棠望了望窗,黑乎乎的,还是深夜。城门还没开,但她知道卫迟会有办法出去的。 “什么时候回来?” “十日左右。我回家前,你不要出门,哪都别去。”卫迟实在不放心,若可以,应该带她一起走的。 “好。”阮棠重新钻进被窝,只露出一双眼睛,恋恋不舍地看着卫迟:“我等你回来。” 已经拖了两天,实在不能再拖了。卫迟俯身隔着被子抱抱她:“阿绵,保护好自己。” 门一开一关,有寒风差点吹灭桌上的烛火,阮棠伸长脖子,看卫迟的背影融入黑夜和寒冷中,消失不见。院门没有开,因怕惊动别人,卫迟总是跳墙出去。她慢慢地又睡着了,烛火燃尽,她仿佛看到卫迟孤身一人走出桑陵,城墙高大如盘踞的一只鬼,目送远去的行人。 永平十三年元月,年还没过完,帝都陷落。北娄军砸开宫门,宫娥太监四处逃散,士兵抢夺着各宫珍宝,皇帝在十几名忠心耿耿的臣子侍卫护送下,逃到祈明殿。 永平帝最后一次坐在他的宝座上,须发皆白,满脸凄凉地望着空荡荡的大殿。这是五年前才建好的宫殿,以前他和他的宠妃宠臣经常在殿内饮酒淫乐。他后悔去年杀花云早了,若花云早还在,他的江山不会塌得这么快。 两三个忠臣、五六名侍卫、还有一些宫女,都跪在他面前,撑起他作为君王的最后的尊严。 永平帝抬起手,声音苍老无力:“平……” 话未完,宫女惊慌尖叫。 有一人从大梁跃下,落在永平帝身后,手里长剑如霜,轻轻一比,永平帝的头如球滚落到御案上,身躯依旧站着,血如泉喷,红雾模糊了刺客的脸。他一脚踢倒永平帝的身体,拎起那颗余温未散的头颅装进随身携带的布袋中,扫了一眼众人,侍卫回过神,举着兵器冲上来,刺客后跳拉开距离,手一挥,投掷出几只袖箭,逼退侍卫。随即,那刺客如一只轻盈矫健的鸟,跳到窗边。 “楼家血仇今日得报。”他丢下这么一句话,便跃出窗外。 大殿里剩下的人扑到永平帝身边,号啕大哭。 帝都城外的一处山坡上,黑烟滚滚,纸灰纷飞,卫迟把一沓又一沓的纸钱丢到,沉默地望着火光。永平帝的头颅摆在三支香前作为贡品,被烟熏得黑乎乎,头顶有几只乌鸦飞过,不远处有野狗的叫唤声,卫迟烧完最后一张,拍拍手,撩袍跪下,朝着楼家的方向磕了三个头。 大仇终于得报。他安插在宫中的眼线帮他在北娄军之前找到永平帝,助他提前潜入皇宫,只是北娄若知道他先下手杀了永平帝,难免不满,又得应付。他站起来,看看天色,在心中默默数了数日子,一刻不能耽搁,得抓紧回桑陵去。他脱下沾满永平帝鲜血的衣裳丢到火里,等三支香烧尽,深深地再看一眼帝都,毫不眷恋地转身离去。 食腐的鸟兽很快聚集过来,一颗头颅被啃得干干净净。 卫迟紧赶慢赶回到桑陵,距离开时不过八天。家中院门紧锁,一切无异,只是不见了阮棠。 郑婶也不在店里。一股不祥的预感笼罩着他,果然出事了,他早两日回来,还是没赶上。桑陵城里他派那么多人守着,加上景惜诵和南随的震慑,依旧没护住阮棠。 急匆匆走到鱼贯街街口时,卫迟看到殷明慎从一辆油壁车上走下,而后下车的,不是阮棠又是哪个? 顾不得戴面具、也顾不得身份暴露,卫迟几乎是冲过去,一把将阮棠揽到怀里,同时向后退了好几步和殷明慎拉开距离。 “卫小郎君,好久不见。” 殷明慎礼貌地笑着。 卫迟脸色铁青。阮棠发髻松散、神情恍惚,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肿了一个大包,不过短短八天,身上已瘦得摸不到一点肉,站也站不稳,摇摇欲坠如风中残叶。 “你对她做了什么!”卫迟盯着殷明慎,咬牙问道。 “不过请卫小娘子帮了个小忙。”殷明慎笑得灿烂,“多亏了她,我的二十八万傀儡军指日可成。”说着,深深一揖,“她连日劳累,形销骨立,小郎君可要好好照顾她,改日我再派人送些谢礼。” 卫迟所有的怒气握在拳头里,忍着上前殴打他的冲动,低头检查阮棠身上是否有外伤:“阿绵,别怕。” 阮棠目光呆滞,许久,才缓缓抬头看他,认了好一会儿,突然哭出声:“卫迟,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 连着好几日,阮棠一刻也离不了人,连睡觉时也死死揪着卫迟的衣襟,卫迟稍稍一动她就醒,眼底布满血丝,惊恐地道:“你又要走吗?” “我不走,我哪也不去,别怕。”卫迟一边给她拍背一边哄道,“安心睡吧,我在。” 阮棠像只蜘蛛死死扒在他身上,好一会儿才睡去。卫迟摸着她衣下凸起的骨头,在心里剐了殷明慎千万遍, 阮棠像只惊弓之鸟,一点动静便炸毛,卫迟成了她的救命稻草,片刻不能分开,连走到院门口取郑婶送的饭,她也要像树袋熊一样挂在卫迟身上。她瘦得几乎没什么重量,卫迟尝试着多喂她吃些肉,她并不抗拒,乖乖咽了,但一天只吃一顿,其他时间都在昏睡,睡时总用力抓着卫迟的衣裳,一件月白色长衫皱皱巴巴,似一团被风吹皱的云。 一旬过后,在卫迟衣不解带的照顾下,阮棠的情况才好一些,愿意说话了,眼神也清明了点,血丝褪去,只是依旧疲累无神,恐惧也在眼底如雾未散。她瘦得身上没有二两肉,以往合身的衣服此时穿着,竟松松垮垮。 她跟卫迟说,那八天,好像一场醒不来的噩梦。 卫迟离开的次日,便有人来敲门,阮棠记着卫迟的叮嘱,即使殷明慎在门外千请万请,她就是不开门。谁知殷明慎竟带人翻墙而入,她来不及跑回房,便被人摁住。 “卫小娘子,有事相求。”殷明慎抬抬手,在她背后一拍,“听闻小娘子是阮夫人之徒,会水精术,烦请跟我走一趟,助我早日造成二十八万傀儡军。” 这是求人的样子吗?阮棠被扭着胳膊,疼得呲牙:“殷主笔,你有毛病啊,什么水精术火精术,我又不是葫芦娃。” 殷明慎笑着摇摇头,手一摆,示意手下将人带走。阮棠眼看逃不过,化水遁走,原先按着她的两名大汉只觉掌心一凉,眨眼间人就不见了。 “慢慢追吧。” 门从里外都锁了,殷明慎只能翻墙而出,追到城东门,看到阮棠坐在门下气喘吁吁。 一张符纸千斤重,不知不觉间贴到她的后背,她跑不远的。殷明慎把她带回了容府,锁在贴满符纸的铁笼中。 “他是个变态……”阮棠哭道,“他喊来七八个侍卫,问我知不知道南泠的事,他让侍卫们脱光了站在我面前……卫迟,傀儡军杀人,我不想帮他的,一点都不想……可是他开锁的那一刻,我真的怕极了,我只能答应他,只要他放过我……” 卫迟心疼地抱着她,柔声说:“没事,阿绵不怕……”他觉得喉头有些紧,说不出其他话来。家里那么多人、胡商和其他兄弟,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的生命消逝,一点办法也没有,现在又轮到阮棠……一次又一次……为什么不能逆天,为什么会受天谴,他若是神,尚能搏一搏,可他只是个凡人……他心中的恨意如滔天洪水要冲断天柱,索性让这天塌了,让天塌了…… 阮棠的抽泣声让他拉回一丝理智。 造傀儡军需要上万棵的三珠神树,容成济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在海外寻得种子,土地成了另一个难题,桑陵城压根没有那么多地可以霍霍,而且种出来的神树大部分扭扭曲曲、有些过于瘦弱,无法用于造偶。桑陵城花重金招来无数能人异士,最终求得一张沃土千里纸,铺在地上,撒一层薄薄的沙,神树便可迅速生根发芽。 卫迟说,不过是用妖术吸取千里之内的土地灵气罢了,来年农田的收成必定惨淡。 可容家不管这些,把纸铺在凌河岸边,纸很大,铺开来大约半亩,一次可长十五棵神树,殷明慎要阮棠做的,便是用水精术扶持神树长得又高又直又壮。 阮棠几乎是不眠不休,化水入纸,包裹着神树从幼苗长成参天巨木,一批又一批。殷明慎许她吃饭喝水,但不许她睡觉,她只能趁士兵们伐木时靠着树眯一会,很快就神经衰弱了。 十五棵、三十棵……一百五、三百……到最后,她已记不清这是第几批第几棵树了,元神耗尽、生命枯竭,她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只傀儡、一具行尸走肉。 第七天,殷明慎终于令人解开她身上的锁链,备了一桌丰盛佳肴,她一口也吃不下,只觉昏昏沉沉,仿佛是在做梦,一场噩梦。眼前的事物似是在水里漂浮着,所有声音也如从海底传来那般模糊不真切,她无力思考或反抗。 她并不清楚自己被折磨成什么样,直到那日精神好点,她摸摸自己乱成鸡窝似的头发,坐到镜子前打算梳理一下,结果看到镜中人的模样,吓了一大跳。 “卫迟。”她哭丧着脸转过头对正在摆碗的人道,“我好像个骷髅精。” 卫迟盛好粥,走到她身后,看了看镜子,笑道:“慢慢会养回来的。” “容成济和殷明慎还会来找我们麻烦吗?” “会。”卫迟不想让她担忧,“我在这,阿绵不用怕。北娄以后货物不走桑陵了,另选了几座靠海的城,等大军从帝都出来占领东边,我们就离开桑陵,我带你去那几个地方转转,你喜欢哪里,我们就搬到哪里。” “真的吗!”阮棠眨巴着眼无比期待,“那我可以天天吃海鲜了!”继而又有些担忧,“北娄那群人对你很有意见,会顺我们的意吗?” 卫迟拉着她坐到桌边,把粥端到她面前,道:“只要我不在北娄为官,威胁不到他们,他们自然不会再为难我。趁热吃,阿绵,这些你无须担心,好好把身子养回来,其他的有我。” “好。” 卫迟看着她低头吃粥的模样,稍稍放心。多少天了,阮棠可算有精神了。 贵人来访 阮棠睡下后,卫迟熄了灯,悄悄掩上房门。孤月当空,风霜凄寒,人世似沉在冰凉无澜的古井底,井中望月,无有盼头。 他潜在夜色中,悄无声息地来到容家瓦子。傀儡棚的戏刚散,看客和傀儡班的人先后离去,最后屋里只剩两人,袁总惜对烛叹气,殷明慎笑嘻嘻地拿起一颗掉了漆的傀儡头把玩:“四娘,我如今忙,好容易回来一趟看你,你怎地唉声叹气?” 袁总惜摇摇头:“你收那么多孤魂,我怕神明知道了会发怒。” 殷明慎笑得更开心了:“神明?神明甚至不会睁眼看看这人世间,所以才有这么多的悲苦不公。” “你还怨恨你阿兄吗?” “我从没有怨过他,我只是想有所成就,让他知道他的弟弟不是废物。” 门吱呀一声开了,风把帘子吹起,殷明慎搓搓手站起来,一面朝门走一面道:“怪哉,今夜的风这么大?”手还没碰到门,只见一道光划破门帘冲向他的左耳,他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又被人一脚踹飞,一直滚回袁总惜脚边。 “啊!”暖气一烘,疼痛感涌上来,殷明慎惨叫着捂住左耳,血汩汩而出,他的耳朵竟被割掉了。 袁总惜连忙循声扑到他身上,脸朝着门的方向,厉声喝道:“谁!” 她看不见,但殷明慎看得分明,只剩一半的门帘后,一人缓缓走入,带着一身寒意,和满腔怒火。 殷明慎疼得窝在袁总惜怀里,说不出话。袁总惜摸到他捂在左耳的手,和一手的血。 “你敢动他!你可知他是谁?”袁总惜听见那人脚步声越来越近,紧紧抱住殷明慎,试图用自己的身躯护住他,“我定教你走不出桑陵城!” 卫迟冷笑道:“阿绵身上的玉石蛊,是你下的吧?” 袁总惜顿时僵住。 若来的是别人,还能唬一唬,竟是卫迟…… 卫迟手里短刀一转:“叔嫂深夜共处一室,容成济的绿帽也和桑陵军旗一样,绣了个‘容’字吧。” 袁总惜恼羞成怒,正欲辩驳,却见烛光一晃,不过眨眼间,卫迟手里的刀又多了血痕。她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自己的右耳,浑身颤抖,但没有如殷明慎那样嗷嗷大叫。 她的右耳掉落在殷明慎的衣上。 “四娘!”殷明慎哭着爬起来,“四娘!” “别哭!”袁总惜推开他,忍痛扶着凳子站起来:“你杀了我们,阮棠也活不了,城主不会放过你。” 卫迟轻轻呼出一口气:“我敢来杀你们,便是有万全之策抽身。”说着,又走近一步,低头看看如虫蚁趴在地上的殷明慎。到底没吃过苦受过罪,一点小疼就成这样,想到阮棠被他折磨得几乎没命,卫迟暗暗咬牙,手起刀落,扎在他的右手。很快,地板上一滩血,顺着木缝滴到下面。 殷明慎的惨叫声堪比杀猪,若是以往,他这叫声必会引来全瓦舍的人。但如今生意不好,瓦子早早散场收工,任他怎么叫都不会有人听到。 卫迟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 袁总惜撑着桌子,没有动。卫迟脚尖挑起短刀,伸手稳稳接住,殷明慎的哭叫声震得袁总惜心肝发颤。 “卫迟!”袁总惜往前几步,拦在殷明慎身前,“你不能杀他,杀了他,阮棠也不能活。” 卫迟并不听,任袁总惜拦着,手腕一甩,短刀打了个旋,横插入殷明慎的左腿。 “四娘!四娘救我!” 袁总惜忙道:“阮棠身上的玉石蛊并未全解,你若杀明慎,我定叫她生不如死!” “无妨,我会连你一起杀掉。” “那她就活不了了。”袁总惜凄凉地笑道,“你要不信,大可试试。” 风又一吹,烛火几乎灭了。 卫迟回到家中时,阮棠睡得正香。他偷偷换下染血的衣袍,洗净了手,坐在床前看着他的阿绵。屋里没有点灯,窗户关着,月光透过窗子朦朦胧胧地落进来,其实看不清阮棠的脸,但他静静地坐着、注视着,良久,很轻很轻地叹一口气。 二月末,新叶已发,满城绿意,天气晴好,一整月都没怎么下过雨。阮棠好容易将精神养回一些,只是依旧瘦,容易疲累心慌,屋子里老是熬着药,一把扇风的扇子手柄处被卫迟盘得光滑。青鸟又捡了一些破树枝破布回来垒窝,有一次还带回一本破破烂烂的书,阮棠看了几眼,急忙藏起来。青鸟总是白天睡觉,夜里带着阮棠的信腾空而去。景惜诵守在逢城,常让青鸟衔回几包冷掉的煎鱼,阮棠吃着鱼总是想起那个噩梦,努力回忆逢城的城门是否和梦里的城门一样。 卫迟偶尔出门,大部分时间在家守着她。搬家的事他又提了几次,只等阮棠再养好些能出远门,便离开桑陵。 三月初,北娄冉央称帝。 消息传到桑陵,也不过多一桩茶余饭后的闲谈。谁当皇帝不重要,亲友中谁家又饿死了人、昨夜逃荒难民被守城的官差又打死了几个、城主又要加重赋税了……诸如此类的身边事可比远在天边的皇帝更需要关注。 何况南边并不承认北娄的皇帝。 二十几万的傀儡军一路向北势如破竹,打得北娄抱头鼠窜,很快连卫迟计划要搬去的几座城池也落入容成济手中,搬家的事只好搁置。夜里阮棠问他如何是好,留在桑陵,迟早会被容家报复。 卫迟自然知道这点,殷明慎一时未动手,全因傀儡军北上的事腾不出空,待他稍有闲暇,必会像疯狗一样咬上来。 “不如我们去找惜诵吧。”阮棠把头埋在卫迟胸前,困乏地道。 她今日背着卫迟又偷偷翻看青鸟带回的那本发黄破旧的书,耗了许多精神。 卫迟习惯性给她拍背,想了想,道:“南随也未必容得下我,毕竟我是北娄的人。” “北娄也不把你当自己人啊。”阮棠有些心酸,“就会排挤你。早知道你一开始就别帮冉家,白眼狼。” 卫迟笑了,没有说话。不一会儿,便听见阮棠呼吸均匀,是睡着了。 次日,阮棠尚在睡梦里,卫迟已悄悄出门。 晨雾朦胧,商铺未灭的灯在雾里睁眼瞪着每一个行人,郑婶将门板一块一块卸下,又吩咐伙计道:“去打几壶好酒,贵人大概喝不惯咱店里的浊酒。”说着往后院一瞥,看见卫迟匆匆走过往楼上去了。 来得真早,纵是他也不敢怠慢贵人吧。 脚店二楼冷冷清清,卫迟推开最后一间房门,命伙计把床挪开,掀起木板,木板下是长长的楼梯。他独自一人沿楼梯来到最下面,摸索着推开挡路的那堵墙,墙后烛光微微、暖香熏人,却是一处密室。卫迟微微皱眉,酒菜香味和着脂粉香气扑来,他闻不太惯。 “卫小官人!”沈衣迎过来,“可把你等来了。” 冉虞鱼亦起身,朝他微笑示意:“来了。” 房里就三个人,卫迟入座,一面吃酒一面与他们寒暄,郑婶来了两次送酒菜,桌上气氛融洽,但暗地里,三人各怀鬼胎。 酒过三巡,沈衣率先坐不住了,借着酒劲,红着脸凑近卫迟:“卫小官人,北娄的公主,”说着指了指冉虞鱼,“千里迢迢而来,冒着生命危险到桑陵见你。” 卫迟端起酒杯:“鱼娘一向重情重义。” 冉虞鱼一笑,一只手撑在耳边,发间步摇微微晃动。她眼波一转,便生风情万种,沈衣只觉得骨头都酥了。 “小楼,我不单单为了见你。” “鱼娘还想见别人?” “倒是有点想再见见小阮。” 卫迟仰头将酒一饮而尽:“她病了,不方便见客。” “是了,远来是客,我亦是客。”冉虞鱼笑道,“小楼,我知你有怨气,朝中那些老不死总找你麻烦,阿兄也烦得很。你这几年为北娄聚财无算,封官加爵是你应得,而今……是我冉家对不住你。” “鱼娘,你知我不求富贵。” “你我相识多年,我岂能不知你心事。”冉虞鱼缓缓将几张撕得齐整的书页放到桌上,“永平帝命史官做的史书,这薄薄几页,便是对楼家百年的全部记载,你大概看过了。” 卫迟点点头:“逆臣贼子、不得好死,无非这些。” “可楼家世代忠良、无愧天地,却青史污名不可洗,你甘心吗?” “我不甘心又能如何?” 卫迟知道,若没有他,北娄自会帮楼家正名,可他还在、还能利用,楼家在史书上如何记载,便成了北娄拿捏他的工具。 但他要等北娄开这个口。 一时沉默,好一会儿,冉虞鱼挑眉笑了,打破僵局:“傀儡军以摧枯拉朽之势北上,阿兄广招天下能人志士献策,可惜尚未找到破敌之法。小楼,看在多年情意上,你且试一试。” “鱼娘太看得起我,我不过一介小商人。” “颜瓒醉心术法,他若在,必能破傀儡军。”冉虞鱼垂眼,“可他不在了。他的那些本领,在他生前你不肯学,他死后,你必是苦苦钻研。再加上你师父多年教导—那老头可是个奇人—你的剑术、你于术法上的造诣,旁人看不出,但我是知道的。” 她主动提起颜瓒,便是将两人共同的陈年旧疤血淋淋地撕开,卫迟有多难受,她就有多心痛。 卫迟微笑着摇摇头:“鱼娘,你何必……” “我不想逼你,小楼,可北娄需要我这样做。”冉虞鱼也摇摇头,“不论事成与否,楼家都将青史留名、彪炳千秋。” 卫迟喝完最后一杯酒,站起来:“此事过后,我携阿绵归隐。” “好。” 油尽灯将枯 阮棠又做噩梦了,梦见卫迟坐在高台上施法,鬼差现世,傀儡惊走,殷明慎踩着傀儡身躯垒成的高梯爬到台上。 “卫迟,这都是我的心血,是阿兄对我的认可,你怎么能毁了它们!”看着傀儡一具一具倒下,殷明慎红着眼如发疯的野兽,手提长枪朝卫迟奔去。这一座城拿下,容家便可入主中原了,他会是容成济的大功臣、好弟弟,再没有人可以无视他。就差这一座城!殷明慎只觉一股激荡的气要冲破身体,举枪朝卫迟刺去。 琉璃灯火摇曳不止,铃声磬音如波散开,鬼哭啾啾哀嚎阵阵,如同炼狱。 卫迟的一双眼没有黑白,金光弥漫,看不到来者,凭直觉侧身一躲,长枪贯穿他的肩膀,铃声顿止。 殷明慎将枪□□,狰狞大笑,第二枪刚要刺下,卫迟放下金铃翻手抓住长枪,一抽一捅,枪棍击在殷明慎腹部,将他推出去好远。 但铃声一停,头顶现世的鬼差也慢慢停了动作,尚未被抽走魂的傀儡狂奔如疯牛撞上来,卫迟被撞飞几米远,五脏六腑全纠缠在一块,吐出好几口鲜血。 好在他击退殷明慎的同时捡回了金铃,顾不上伤势,他一面摇铃一面用未受伤的手撑着自己坐起来,念出最后一句咒语。 鬼差低头,撒下无数锁链,傀儡奔走尖叫,一个接一个倒下,解体成一块块木头零件。 “不!!!” 殷明慎哭喊着、嘶吼着,随手抓起一把刀冲过来,朝卫迟狠狠劈砍。卫迟躲过前几刀,左手臂被削去了一块肉。 金光散去,卫迟眼神逐渐清明,身上疼痛也愈发明显,抬掌劈开殷明慎的刀,一脚将他踹飞到偶人堆里。 琉璃灯碎了好几盏,灯灭了,风却没有停。 高台摇摇欲坠,卫迟扶着台边栏杆,又吐出一口血。 施法本就耗费精神,又被坚硬如石的傀儡一撞,内脏都快碎了。肩上手上血流不止,但卫迟来不及细看,台已经开始塌了,他吸气踩着傀儡尸体,如灵巧的猫在不断掉落的木头间躲避往下。 好容易到了台下,他又跑了一段距离,终于力竭。巨木落地,烟尘滚滚,他于漫天灰尘中半跪在地上,不停地呕血,伤口也覆上一层沙土。 头顶鬼差最后看了一眼人间,缓缓转身离去。 沈衣快马赶到时,看到的是北娄军全军覆没、血流成河的惨烈景象,傀儡遍地都是,大部分已解体,风很大,不停地吹,硝烟味呛得他不得不掩鼻。 “卫迟!卫迟!” 沈衣在垮塌的高台附近找了好几个时辰,终于找到奄奄一息的卫迟。幸而他穿的衣裳和旁人不同,否则再找三天也不一定能找到。 “卫小官人。”沈衣抱着他,哽咽道,“我带你回北娄,找最好的大夫……”说着他摸了摸卫迟的脉搏,心中暗叫不好。 卫迟没有睁眼,只是喃喃道:“带我回去……找阿绵……” 他要再看他的阿绵一眼。 “阿绵……” 阮棠惊坐而起,眼泪还在不停地掉。 “阿绵,怎么了?又做噩梦了?” 卫迟一回家便听见屋里的抽泣声,顾不上换衣服跑进来,却见阮棠被魇住了,一直在梦里哭。 幸而不一会儿就醒了。 阮棠抱住他,手脚冰凉,心尖发颤。 酒味难闻,但此刻她顾不上计较,如濒死的藤蔓牢牢缠住她的大树,哭得撕心裂肺。 “卫迟,远离傀儡军,远离殷明慎……卫迟啊……” 卫迟心头一紧,不住地安抚她,直到她情绪稍微平复。 “阿绵,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没有,我梦到了,很不好的梦。”阮棠仍死死抱住他,“卫迟,哪也别去,就待在桑陵,不搬家了,我们哪也不要去。” 至少她可以确定,梦里那个地方不是桑陵附近。 “阿绵不怕,只是梦,我在这呢。” 青鸟在窗外忽然叫了一声,窗纸上云影浮动,雾早早就散了。 这是卫迟离开的第四天。 青鸟自前日飞走后亦迟迟未归,家中一下冷清许多,阮棠抱着破书日夜研究,上面写的都是水精术法。机缘巧合让她得到这本书,正解了她不知如何再进一步的愁。只有自己再厉害些,才能保护卫迟和景惜诵。景惜诵尚在逢城,卫迟却不知去往何方。 四天前卫迟不辞而别,只留下一封信,絮絮叨叨全是叮嘱阮棠要好好照顾自己的话,全然不提自己的去向,也不说何时回来。阮棠十分担心噩梦成真,找了几次郑婶,郑婶只说打探不到卫迟的行踪,只要他想隐瞒,很少有人能寻到他。 阮棠日复一日做同一个噩梦。 白天她跑到茶楼听过往人闲谈、跑到瓦子听说书,知道容家的傀儡军打到中原了,北娄节节败退;知道驻守逢城的女将军、城主的夫人,让南随以米粮跟桑陵换取了大量钱财。可她始终不知道卫迟的下落,焦心、担忧、还有些小怨气,令她夜不能寐,好不容易长回来的一点肉,很快又瘦没了。 这日,她于茶楼听到北娄的一桩八卦。 “那公主长得倾国倾城、十分貌美,就有一点不好,爱养男宠……” “嘿!她要是愿意养我,我甘心当男宠!” “呸!也不看看你长啥样,人家养狗都要挑好看的…!” “那准驸马爷也是个干大事的人,戴这么多顶绿帽也要迎娶公主。” “嗐,既然要高攀,就得忍。我听说,准驸马爷原本只是一名小商人,还在桑陵城待过一段时日呢。” 阮棠竖起耳朵,心脏砰砰地跳,手脚发冷。 “是嘛,叫什么?” “我想想……叫卫晚还是啥来着?” “你这记性比狗都差,叫卫迟,我先前和他做过生意喝过酒……” 后面的话阮棠一句也听不到了,耳边全是轰鸣,似是天塌的声音。她急促地呼吸着,本能地站起来往外走,身后的笑声如同怪鸟在盘旋嘲讽她,她越走越快,几次差点摔倒。郑婶从店里追出来喊她,她置若罔闻,径直朝巷子走去。 日光很暖,她呆坐在院子里,不停地发冷发抖。 郑婶在门口喊了几声,见她不肯开门,也就离开了。 四周恢复安静,静得尘埃在阳光里飘浮的声音都听得到,静得好像她被埋在棺材里、感受不到外界的一丁点波动。她坐了很久,方才茶楼听到的话一直在脑海回荡,但她似乎麻木了,不能理解那些字句的意思,不敢深想背后的真相。太冷了,明明已是暮春,怎么还这么冷? 那日黄昏,李辞彦从院墙轻轻跳到阮棠身边,皱眉看着那石像一样的人呆呆愣愣、面如死灰。 “阮棠。”李辞彦弯下腰,“阮棠,你还好吗?” 景惜诵得到消息后让他马不停蹄地赶回桑陵城是对的,阮棠如今这模样,他晚来一日,怕是得收尸了。 阮棠目光呆滞地抬起头,喃喃道:“师……李辞彦,你怎么来了?” “惜惜不放心你,让我来接你去南随。” “我很好,你让她安心,不必挂念我。”说着,阮棠的眼红了,泪珠儿啪嗒啪嗒掉下来,她抬袖抹去,摇摇头,“不知怎地,我心里好难受,像堵着一大团的不开心……” “你知道了?” “知道什么?” “师弟他……”李辞彦看着她,好像看到景惜诵出嫁时的自己,于心不忍地别开脸,“他有苦衷的。” “什么苦衷?” “我亦不知,但他必是逼不得已……他和冉虞鱼之间隔了个颜瓒,他们万不可能的。” 阮棠没有看他,直愣愣地盯着地上某个点。 “李辞彦,所以是真的吗?他不辞而别,不辞辛劳跑去北娄,娶冉虞鱼?” “这绝非他所愿……” “说得好像这是我所愿。”阮棠凄凉地笑了,“他没邀你去喝喜酒吗?” 李辞彦按着长剑蹲下身:“阮棠,收拾一下,我带你去逢城,惜惜在等你呢。” “他为什么……”阮棠突然伏下身子,把脸埋在膝上,崩溃大哭,“他凭什么……我没有对不住他啊……” 她哭得撕心裂肺,裙袖皆湿。李辞彦站到一旁,不知所措地抓着衣角。 李辞彦在桑陵城待了两日。阮棠一天只吃一顿饭,除了发呆,便是埋头看一本泛黄破损的书,不怎么说话。李辞彦偷偷瞄了几眼书,惊道:“哪来的!” “青鸟捡的。” “它倒识货,总捡一些神木枯枝、奇书古籍,惜惜那也攒了一堆。” 阮棠没说话,手指慢慢划过刚看的那几行字,在心里默念理解。 “走吧,去逢城也能看。北娄近日怕是要攻打逢城,我得早点回去。” 良久,阮棠把书合上:“师……李辞彦,你知道吗,我老做噩梦,以前梦到你和惜诵遇险、梦到卫迟遭遇不测,但这两日我梦到自己死在了逢城。” “梦都是反的。” “梦是一种神奇的预知。”阮棠抚平书页的翘边,道,“我不去逢城,我还不能死,你转告惜诵,我很好,但身体还未恢复,不能出远门。等青鸟回来、带来卫迟的回信……我只要他一句话就死心。到那时,我自会离开桑陵,去找你们。” 她的水精术大有进步,可以自保,也可以保护别人了。 既然可以确定梦里那几座城都不是桑陵,那桑陵就没必要再待了。 次日,北娄攻打逢城的消息传来,李辞彦午饭都顾不上吃一口便离开了。 “阮棠,你放心,我探过了,师弟这次暗中安排了许多人保护你,不仅巷口那家脚店,街尾的卖鱼郎、脚店对门的李青面香铺、还有新桥的马家药铺……都是师弟的人,你若有难处,便找他们去。待你身子养好些,我再来接你去南随。” “好。” 后几日阮棠不再沉浸于悲痛伤心中,自做了身死逢城的梦后,她有强烈的预感,自己在这个世界待不久了。 她能清楚感觉到生命正在消逝,无论从孱弱枯瘦的身躯、抑或从疲累恍惚的精神。 她还是不停地思念卫迟,幻想他和冉虞鱼成亲的画面,甚至是两人新婚之夜缠绵亲热……心中难免不甘愤恨,好不容易入睡,半夜无缘由地醒来,哭一阵,眼睁睁看着窗纸变白。她每日坐在院中等青鸟归来,等卫迟的信,但天上飞鸟东来西往,没有一只停下。 大概卫迟新婚很忙吧,没有空理会她。 诀别 她收拾好行囊,打算先往北追到傀儡军,她记得梦里天气带着夏日的闷热,现在出发还来得及。然后呢,然后去逢城,她仍不确定景惜诵遇险的那座城在哪里,或许就是逢城吧。 身死逢城,葬在天女山,梦和现实接上了。没想到缪叔挖的墓葬是她的。 她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刚关上房门,听见院外郑婶焦急地喊:“卫小娘子,快开门呐。” 她想了想,放下行囊,小跑过去打开院门。郑婶就站在门外,看见她的那一刻愣住了:“怎地瘦成这样?” 阮棠还未开口,郑婶身边挤上来一个人:“卫小娘子,好久不见。” “沈衣!” 沈衣朝她略一点头,转头对伙计道:“快把货卸下来。” 阮棠这才发现门口停了一辆板车,载满鼓鼓的麻袋,不知装的什么。郑婶一面将另一扇门推开,一边帮忙将东西一袋一袋往里搬:“这些米啊菜啊,够你吃一阵了,可别声张,难民多着呢,会抢的。” 阮棠阻止无果,只能任他们把菜堆满院子。搬完最后一袋,郑婶拍拍手,退到院外主动关上门:“你们聊,晚点我送酒菜过来。” 门一关,沈衣急急走到其中一个麻袋前,用小刀划开长长的口子。阮棠走上前去,解释道:“我可能要出门一趟,不能招待你了。” 沈衣不应她,自顾自把装在麻袋里的人扶起来。那人的脸白得好像死人,双目紧闭,气若游丝。 阮棠越过沈衣的肩膀看到那人的脸,呼吸一滞,一口气喘不上来,眼前一黑差点晕倒。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往前走了两步,跪倒在地,颤声道:“卫迟……怎么了……” “破傀儡军时受了重伤。”沈衣蹙眉道,“他非要回桑陵来……” 梦是有偏差的。 距梦里闷热压抑的天气,起码还有一个月,阮棠没有预想到噩梦会提前发生。 她没能救卫迟。 肩上两处、手臂上一处,都是外伤,沈衣说,麻烦的是卫迟的五脏六腑受了很严重的撞击,他目前只能帮卫迟吊着一口气,往后生死难卜。 孤灯寂寂,壁上人影幢幢,时间像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妖怪,把所有人过往的悲喜吞没,只留下几缕凄迷心绪凭凡人咀嚼。阮棠望着床上人,心头的爱恨都如雪消融,还要求什么争什么呢,只要他好好活着,管他娶谁呢,不是要去逢城的自己就好。 可还是不舍得不甘心。 阮棠摸摸卫迟的脸,他的脸好冰,和她的手指一样冷。都快夏天了,每到夜里,她总会冷得直哆嗦,穿再多也无济于事。 沈衣说,冉央命卫迟总领前线十万大军对抗容家傀儡军,朝中多有不服,更有甚者以死劝谏,兵符迟迟交不到卫迟手里。君臣僵持不下,冉虞鱼突然说要招卫迟为夫婿。 这堵住了大多数权贵的嘴。北娄的驸马,谁还敢说是奸细叛徒。 “他并不是真心要娶鱼娘。” “可他还是答应了,不是吗?”阮棠淡淡一笑,“不论出于何种原因。” 桑陵城里医铺不少,但郎中大多医术平平,没有从阎王爷手里抢人的本领。沈衣说,据他所知,他的师公是唯一能救卫迟的人了。 “师公才是真正的神医,只要人没咽气,经他的手,都能救回来。可惜他老人家云游四海、行踪不定,我也三年未曾见过他。” “他是北娄准驸马,让北娄派人找找……”阮棠带着绝望几近哀求道,“你和冉虞鱼说说……” “早几日我便传信与她了。” 说话间,阮棠突然站起来,侧耳细细听窗外。 “是青鸟!”她欣喜地道,“青鸟回来了。”说着,忙不迭跑出屋子,果见青鸟站在井边鸣叫。 它已长得比孔雀还大。 阮棠扑上去抱住它,抚摸着它长长的脖子,泪眼婆娑。她寻遍青鸟全身,没有找到信,或许青鸟一直在找卫迟,一路追回桑陵来了。 阮棠记起卫迟曾对她说,青鸟有灵,可追到你想寻的任何人。 沈衣对此将信将疑,看阮棠虔诚地蹲在青鸟面前絮絮地说,微微叹气。 “记住了吗?”阮棠轻拍鸟头,又回身问沈衣,“你有什么要补充的吗?关于你师公。” 沈衣摇摇头:“我觉着,你比我更了解我师公。” 连他随口一提老头爱吃鸡爪子,阮棠都记住了,就是不知这鸟儿记不记得住。 青鸟歪歪脑袋,眨巴着宝石般的眼睛。 “走罢。”阮棠道,“卫迟的性命,系在你身上了。” 沈衣抬头看飞鸟远去,心中暗叹,真是苦命鸳鸯。 “卫小娘子,我出门买药。你也该调理调理,瘦得精气都没了。” 阮棠笑笑:“你去吧。” 药铺并不远,但沈衣这一走,两个时辰都没回来。阮棠坐在床边守着卫迟打盹。 她又做梦了,梦见自己被装在四四方方的木盒子里,拼命地推头顶的木板,所有力气汇聚到双手,慢慢地她的手越来越长、越来越强壮,“咚”地一下,顶飞了木盖子。光线涌入她的眼睛,好一会儿她才看清,双手变成了木质的藤蔓,生出几片嫩叶。 睁眼时太阳已晒到窗子。 过午时了。 她站起来,摸摸卫迟的额头,依旧冰凉。水在炉上温着,她倒了一杯,用小勺子一点一点舀到卫迟干裂的唇上。 “砰”地一声,院门被人用力推开,阮棠吓得手一抖,水从卫迟的唇边流下,她忙用袖子擦了擦。 “卫小娘子!” 沈衣将门反锁,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城门全锁了!” 阮棠继续给卫迟喂水:“才过晌午,是城里发生什么大事了吗?” 沈衣给自己也倒了杯水:“怕是有人反了。” “什么?”阮棠不明所以。 “卫迟留在桑陵的人,不知是谁反了。”沈衣急得额上冒汗,“我方才同他们聊过,卫迟回桑陵的事本没几人知道,如今……容家却晓得了,殷明慎正带人往这来呢!” 殷明慎……阮棠稳了稳心神,道:“没事,或许是来抓我的,和上回一样。” “抓你何须锁城?卫迟毁了他半生心血,之前又割掉他一只耳朵,他必是来……”沈衣颓坐在椅上,“桑陵就这么大,该把卫迟藏哪去呢?” “藏在我心里吧。” 沈衣闻言,奇怪地看她一眼。阮棠自嘲地笑笑,拉起卫迟的手,像是在自言自语:“一定会没事的。”好一会儿,她才转过身来,对沈衣说,“你知道我是怎么来桑陵城的吗?” 沈衣快急死了,略有些不耐地摇摇头。 “是我娘以水精之力,将我从帝都送来的。”阮棠伸手一指,“院中正好有一口井,我送你们出城去。只是以我如今的术法,无法将你们送回北娄,顶多送出容家的势力范围。” 大概就是,六七座城之外。 沈衣在阮棠的催促下闭眼往井里跳时,心中无比忐忑纠结。他不太信阮棠这瘦弱模样能将两个大男人送到百里之外,若不是没有其他办法,他绝不跳井。 阮棠吃力地抱着卫迟坐在井边,待底下“扑通”一声传来,她探头往下看。沈衣站在水中仰头道:“卫小娘子,你也一起走吧。” 井壁回音,“一起走吧”两个字萦绕在她心上。 可她不能走。送他们出去至少要一个时辰,若让殷明慎发现端倪追上了,三人都得没命。 她要留下来。 “沈神医,不要告诉卫迟他回来过,不要提起我。” “为何?” 沈衣等了一会,没有等到答案。日光照着井上人影,瘦弱但坚韧,似山中绿竹。他叹口气,卫小娘子是要和卫迟断绝恩情了,纵使她会舍命相救,但不会再和一个娶了别人的男子做夫妻了。他不再追问,了然道:“我答应你。” 下一瞬,卫迟的身体被一汪水轻柔地包裹着,似一片羽毛落到井底、落到他怀里。 “沈神医,多谢你。” 沈衣只觉井水渐渐漫上来,将他二人淹没,起初他惊恐地挣扎几下,但很快发觉预想中的窒息感并没有出现。水流如绸布裹着他们,沿着地下水路往北流去。 阮棠在井边坐了好久好久,没有再低头看一眼井下,只是一直望着头顶一片白云,悠悠地来、慢慢地散。 她想着第一次见到卫迟,是新婚夜,她抗拒逃避。她想起那年上元节,他们看灯、看灯下喜欢的人,后来桑陵城再没有那样热闹过。以前她敏感脆弱,遇事只会哭,卫迟从不说她一句不是,如暖流般包容她守着她,不嫌弃她的幼稚自闭、不强迫她成长。她想起相处的日日夜夜,卫迟对她的心是真的,娶冉虞鱼是权宜之计,她有些怨,但并不恨他,他一直有太多的不得已……可她要去逢城的,还是推开吧,时间久了,冉虞鱼会成为他下一个阿绵的。 到鱼贯街的路并不长,殷明慎提前两条街下了轿,慢腾腾地走着,身前身后跟着几十个侍卫。城门关了,他并不着急,卫迟逃不了的,阮棠的身体也支撑不起再施水精术。他低头走着,沉思往后的日子将要如何,傀儡军没了,他对阿兄又是百无一用的废物了。 抬手摸摸左耳,只有扭曲恶心的疤留下,殷明慎心中更恨。他朝右边看看侍从捧着的木匣子,想到不久后便可报复,又阴恻恻地笑。 卫迟家的大门被强行踹开,一群人涌入院中,殷明慎缓步踱入,环顾四周,左手侧和正前方的屋子都开着门,里头空无一人,右手侧书房的门紧闭,窗子大开,竹帘遮住整个窗牖,阳光照得一根根细细的竹条泛光。 “谁!”书房里传来阮棠的声音。 “阿绵莫怕。”是卫迟低声在说话。 殷明慎笑道:“卫迟,你命真大,竟还活着。” “殷……哦不,容小郎君,彼此彼此,我原以为你到阎王殿去了。” 殷明慎使了使眼色,左右拔刀搭弓,另有巫师拿着法器待命,以防阮棠用水精术。 殷明慎朝前几步走到窗前,正欲掀帘,卫迟在里头冷哼道:“我虽负伤,杀你仍是易如反掌。” 殷明慎本能地收回手。那晚的疼痛、屈辱和恐惧在一瞬间爬上心头,他清楚卫迟的实力,忙退回原位,又拉了几个人挡在面前。 “纵你有通天本领,今日也难逃一死了。卫迟,你毁我心血,我要将你扒皮抽筋、挫骨扬灰!”殷明慎咬牙握拳,“都是你,害我容家大业功败垂成!” 阮棠坐在窗前,阳光被竹帘筛成一条条缝落到她的裙上手上,暖暖的,但握不住,如昨日往事。她闭目感受到卫迟和沈衣已漂过五座城了,再往前虽不是北娄的地盘,到底摆脱了容家的势力,很快就安全了。她的七窍慢慢渗出血,不多,但擦不尽,索性不擦了,咽下嘴里的腥甜,她换回自己的声音喊道:“殷主笔,你可知傀儡军令多少人流离失所、命丧黄泉,你就不怕遭报应吗!”又故意哀哀地说,“卫迟,你回来作甚?白送人头罢了。” 话音刚落,几张符箓飞贴到窗上,朱砂符文被日光一照,闪着血红色的光穿透窗纸映在阮棠身上,阮棠只觉动弹不得,符文在她身上烧焦她的皮肉,那味道不太好闻。 红漆木匣子缓缓打开,红绸布中躺着三支青绿色的箭,剑羽是金色的,尾端带一抹红。这是淬了剧毒的,无药可解,杀卫迟其实一支就够了,但一支怎解心头恨意?他要卫迟受钻心蚀骨之痛、活生生化成脓水。 殷明慎接过弓,小心拿起一支箭,后退几步。众人让开,看他拉满弓对准竹帘后的人。 “嗖”地一声,箭如霹雳冲破帘子,射入那人胸口。 阮棠吃痛闷哼一声,水精之力如云烟快速消散,她凝神在最后将卫迟和沈衣送到岸边,胸膛一抽猛吸一口气,呕出一口血来。 她的意识慢慢模糊,剧烈的疼痛在胸口像一朵花慢慢绽放蔓延,她不得不俯身蜷缩成一团。 殷明慎有些纳闷,方才那声音不像卫迟。猛然间他记起,阮棠可是傀儡舌,可模仿百音……他快步上前,从侧掀起竹帘。 阮棠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死死抓住帘子不让他掀开。 殷明慎不屑与她角力,用劲一扯,竹帘的编绳断开,帘子哗地掉落。 巷子里响起急促的哒哒马蹄声。 “容成济!” 殷明慎闻声回头,见景惜诵一身铠甲风尘仆仆地站在门口,满眼怒火。紫骝马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身上散发的汗气被日光镀成橘黄的雾。 “殷明慎!”景惜诵拔出腰间的刀,冲进院中。侍卫见是她,不敢阻拦,眼睁睁看她把刀架在殷明慎脖子上。 “阮阮呢!” 她从李辞彦口中得知阮棠病重,马不停蹄地赶来,却见容家兵士团团围住卫家,却见……她透过破碎的竹帘往里一扫,登时僵住。 她的阮阮,像一只寒冬里的猫蜷成一团躺在地上,胸口插着一支箭,剑羽是金色的,尾端带一抹红。 那是南随用最可怕的毒淬炼而成的箭,沾之必死,无药可解。那是……当日她的嫁妆之一,竟被容家的人拿来伤害她的阮阮…… 景惜诵两眼通红,手往前一送便要结果殷明慎的性命,却被一人从身后抢过刀拦下。 李辞彦把刀背到身后:“惜惜,不能杀他,会坏两家之盟,他是容成济胞弟……” 景惜诵气疯了,狠狠甩了殷明慎一巴掌,冲入房内抱起阮棠。 阮棠满脸满身的血,淡薄瘦弱的身子不住地发抖,景惜诵落下泪来,摸着她冰冷的身子,低声道:“阮阮,我带你回南随,我找人救你……” 殷明慎看景惜诵抱着阮棠走出来,暗暗舔了舔嘴角裂开的伤口,没有再阻拦。 卫迟跑了,阮棠必死无疑,他不能和景家起冲突,阿兄说过,大局为重,桑陵如今需要景家。 景惜诵急急出门而去,阮棠在她怀里像一只乖巧安静的小猫一动不动。 李辞彦也跟了出去。 马蹄哒哒,比来时更急,踏碎温暖的日光,很快远去。 殷明慎踢翻脚边的水桶,恶狠狠地盯着房内,道:“烧,烧成灰!” 逢城有白事 逢城的雨是下不尽的,草木常年浸在雨里,比别处的更油亮,房外墙角随处可见绒绒的苔藓。这几日雨水少了,大多是毛毛细雨濛濛飘着,城外山间的军帐似一朵朵顶着潮气冒出的菌子。 卫迟高坐帐中,一边翻看北娄来的密信一边咳嗽。将士掀起帐门,沈衣端着药走进来:“你该静养的。” 卫迟又咳了几声,端起药吹了吹:“桑陵的人还是了无音讯?” “是,郑婶一反,其余人估计都被她卖了,只怕都被容家……”沈衣叹口气,想起那些故友,微微红了眼,“唉。” 阮棠还在桑陵城中,卫迟算算日子,已经五月初了,还有两个月,他只要在这两个月里拿下逢城、再去桑陵把阮棠接回来,一直以来深深担心的事就可避免。 七月十三,那日他永生难忘。 天命不可违,那他就赶在天命降临前行动。 一口将药喝完,卫迟又剧烈地咳起来。沈衣摇摇头:“要不是青……鱼娘寻到我师公,你坟头草该发芽了。”他记着阮棠的嘱咐,绝口不提回桑陵的事。 “鱼娘于我有大恩。”卫迟擦擦嘴角的药渍,“北娄为我楼家洗冤正名,亦有大恩。” “你若想报恩,来日方长,何必如此折腾自己,伤势未愈,又非要率军来攻逢城。” “有些事,迫在眉睫。”卫迟一面咳,一面把书信烧了,“再派些人去桑陵。” “好。”沈衣也有些担心阮棠,“只是……我不过好事猜测啊,卫小娘子若是得知你另娶,必会对你怨恨交加,你们还能破镜重圆吗?” 卫迟没有回答。 沉默间,有兵士押着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进来,声称他是细作。 “这老头非要到逢城去。” 卫迟和沈衣同时抬头,看清老者的脸都吓一跳,沈衣更是跑上前推开兵士,扶着老者在椅上坐下:“师公,你不在北娄皇宫待着,又乱跑。” 卫迟也走上前去,使了个眼色,兵士急忙给老者赔礼道歉。 老者笑眯眯看了看卫迟:“小官人到底底子好,恢复得尚可,要多静养,切莫太操劳。”卫迟点头称是,亲自倒了热茶捧过来。老者接了,又转头对沈衣说:“南随来信,请我到逢城救人,你和他们说说,放我过去罢。” 沈衣为难地看向卫迟。卫迟笑着问:“救何人?” “不知,帖子是那位女将军下的。” 卫迟乜一眼沈衣,沈衣会意,劝道:“陛下两个月下了三道密旨,要我等早日攻下逢城,打通北娄往南的商路。如今逢城被我们层层围困,连只老鼠都不能放进去,何况是人?再有半月不到,城中粮草耗尽,景惜诵要么降、要么死,按她那气性,是不会降的,半月后死和现在死,无甚区别,师公不如省些气力罢。” 老者站起来瞪着他,气咻咻地道:“亏你也是医者,说出如此丧良心的话!” 沈衣有些委屈地缩缩脖子。 卫迟笑着接过老者手里的空杯,又添了新茶:“恩公莫急。纵我放你过去,逢城能否开门让你进也难说,毕竟您老还挂着北娄御医的名号,搞不好又被当成细作。恩公车马劳顿,不如先在军中休几日,再写封信寄到逢城,景惜诵若愿让你入城,我再派人送你去。” 南随往逢城的路因山体崩塌被堵,只要慢慢耗,不出半月便能拿下逢城,他不能让任何人在此时节外生枝。 沈衣也明白,哄着老者点头,当场让其写了信,吩咐人送给景惜诵。老者别无他法,眼看着人拿着墨迹未干的一封信走了。 五月的夜风捎着夏日独特的暖意吹拂过烛火,再过两月,风里的暖便会累积成盛夏喧嚣的热。雨雾如纱缠绕着檐角的铜铃,昏黄灯光里,几只小飞虫不知疲倦地冲撞着琉璃灯罩。 李辞彦轻手轻脚地推开门。趴在桌上睡着的景惜诵眼睛还未睁开,手已摸到刀柄。 “惜惜,是我。”李辞彦关上门。 景惜诵直起身,待看清来人,才收起警惕,揉揉眉心道:“有消息了吗?” 李辞彦不答,把一封有些皱的信放下她面前:“绑在箭上射到城楼的。” 景惜诵略有些不耐烦地拆开,里头是一张白纸。 “这是何意?” 她并不知道,老神医写的信被卫迟掉包了。 李辞彦摇摇头:“派去的人回来了大半,都说老神医月前就出发往逢城来了,但为何迟迟不到……” 景惜诵将白纸连同信封揉陈团:“来不及了,阮阮她……撑不过今晚。” 即使老神医来,也未必就能救阮棠,她心里清楚,只是不肯放弃最后一点希望。 她抚平心中烦躁,走到床前,默默注视着阮棠苍白的脸,不一会,眼底便有了泪,忙转头忍住。李辞彦站在她身后,心想阮棠的墓建好了,就在神女山下,风水极好,是景惜诵亲自带了一堆堪舆家挑的。在城破前阮棠应能下葬,若是老神医能赶来救活她就好了,她去劝说卫迟,卫迟兴许能退军…… “惜惜,要不,拿阮棠跟我师弟谈谈?”人是死是活,都是卫迟的软肋,只要能让惜惜活下去……李辞彦还未想完,瞥见景惜诵冰冷厌恶的目光,连忙咽下后面的话。 “天杀的负心汉,丢下阮阮跑到北娄另娶新欢,如此薄情寡义的男人,你还指望他念旧情?即便他愿意,我也绝不让他再碰阮阮。”景惜诵站起来,目光灼灼,神情坚毅,“城中粮草还能撑几日?” “最多十日。” 沉吟片刻,景惜诵开口道:“山路被断,后方援军过不来,十日后若无转机,你替我开城投降。” “那你呢?”李辞彦心头一紧,急急问。 “我?景家儿女可以死,不可以降。” “惜惜,我与你同生共死,绝不离弃!” 景惜诵笑了,悲凉、无奈、壮烈。她理了理鬓发,笑道:“你死了,谁替我收尸?” 李辞彦低下头不言语,只是拳头握得紧,青筋暴起,似逢城山峦。 铜铃声轻微响起,起风了。 病榻上的阮棠眼皮动了动,景惜诵正要给她喂水,见状欣喜地趴在她耳边唤:“阮阮,阮阮。” 阮棠缓缓睁眼,眼神清明澄净,一点也不像大病中人。她盯着景惜诵,楠楠说:“惜诵……” “我在。”景惜诵将耳朵伏在她唇边,努力听清她微弱发出的每一个字。 “惜诵……我还没……救你……” 景惜诵再忍不住,泪珠啪嗒掉到衾被上。 风停了。 “惜……诵……” 那声音越来越弱,小到消失在微不可闻的铃声里,时间擦过床上人影,很快带走了阮棠最后一缕气息。景惜诵压抑的低低呜咽在夜色和烛光的交接处起伏,李辞彦扶着桌子垂下眼,手边是一张景惜诵为阮棠写的墓志铭。 永平八年,奸相构陷御史曹谋,曹家族灭,鸾鸾失母,萍藻清流,至于桑陵…… 逢城外的北娄军,一夜醒来望到细雨中的城墙,长满了朵朵白花。纯白一簇一簇围着城楼,有人惊奇地问:“下雪了?” 沈衣举目眺望,微微蹙眉。 卫迟睡到中午才起,慢悠悠洗漱吃饭,又和众人商议明日可再次攻城,若拖到十天后,我方大军粮草也难以支撑。待到日薄西山,他才走出军帐。 下午的天气出奇的好,雨早已停了,天边难得出现了晚霞,夕照千山,草叶都涂上一层热烈欢庆的金红色。卫迟抖抖袖上霞光,习惯性地朝逢城方向望去。 悬挂在城楼的白布也被染成了金色。 沈衣忧心忡忡地找到他,手里还握着个龟壳。他刚卜了一卦,大凶。 “逢城里有白事。”沈衣把龟甲藏在袖中,“不知是谁。” 卫迟眼皮一跳,看样子死的不是一般人,是景惜诵?李辞彦?他强压下心中不安,淡淡道:“派人打听了吗?” “嗯,未有回音。” 吹过檐铃的风穿过林间,扑进卫迟襟中。 卫迟昨晚整夜未眠,今天总觉心口突突跳得难受。老神医帮他号脉,却看不出什么毛病,依旧叮嘱他好生休息。 天色很快昏暝,帐中生火点灯,卫迟伫立在帐前,偶尔咳嗽两声,心里老想着当日因景惜诵被抓、阮棠与他怄气的往事。他愈发担心,若景惜诵真死了,阮棠必不会原谅他的。 夜风渐凉,他回屋带上佩剑,吹灭烛火,趁人不注意,悄悄出了军营。夜色如墨,大军里的火光似一只只蛰伏在腐草中的萤火。他悄无声息上了逢城高大的城楼,却见城墙上守夜的甲士神色如常,来回巡逻的将士手臂上也没有系白绫。 死的不是主将。他暗暗松口气。 垂挂的白布随风如鬼魅飘动,四周静极。 卫迟来到景惜诵的房外,心口咚咚跳得愈发厉害,仿佛下一刻就要蹦出来。透过窗缝,他看到景惜诵愣愣地坐在塌边矮凳上,屋内一片白茫茫,挂满了白布。好一会儿,景惜诵站起身,走到案边翻出一大摞旧书信,无言垂泪。 她一起身,卫迟便看清榻上人的样貌。 那是个瘦骨嶙峋的女子,换上了绣白鹤暗纹的淡紫色宽袖长袍,双手交叠于胸前,发髻上簪星曳月,更显得脸色苍白如纸——即使画了眉涂了口脂。 死气是遮不住的。 卫迟扶着窗棂,咳出一大摊血。 景惜诵将信压在镇纸下,抽刀厉声问:“谁!” 话音未落,有一人破窗飞入。景惜诵见他向阮棠尸身扑去,双眉一拧,纵身以刀刃相拦,几招逼退来者,护在榻前。 卫迟气血上涌,又呕出一大口血。 “是你?负心汉,你还有脸来!”景惜诵手腕一转,踅刀向卫迟砍去,毫不留情。卫迟躲开前几刀,侧掌劈中她的颈部。景惜诵只觉整只手臂一麻,不及反应,刀已被人夺了去。 卫迟将刀丢出窗外,缓缓走到榻前,紧抿着唇一句话也不说。阮棠安静地躺在那,他弯腰想抱她,手刚触到那毫无温度的躯体,全身的力气似乎从指尖都溜走消亡了。他伏在榻前,一瞬不瞬地盯着心爱姑娘的脸,脸上看不出悲痛或绝望,只有平静,死水一样的平静。 李辞彦也赶了进来。景惜诵捂着还发麻的颈,冷笑道:“人都死了,你还来装什么深情?” 良久,卫迟抬起头,声音发哑:“什么时候的事?” 景惜诵哼道:“我到傍晚才知,老神医原是被你扣住了。昨日他若来,阮阮或许……” 灯影中,卫迟的脸色似乎比死去的阮棠还难看。他长久地保持着一个姿势,死死盯着景惜诵,悔恨的情绪一点也没有流露出来。但李辞彦是了解他的,看着他这样,好像看到一株被风雨摧折的兰草、一块内里摔出无数裂纹的碧玉。 “昨夜子时三刻。”李辞彦低低地说,“惜惜想尽所有办法,也只能拖到昨夜……” “你同他说什么!”景惜诵咬牙骂道,“薄情郎、负心汉!都是他扣下神医、害死了阮阮!” 卫迟置若罔闻,摇摇晃晃站起来,又俯身抱起阮棠。都说人死了是很重的,可阿绵怎么抱起来像根羽毛一样轻? “放下她!”景惜诵拔出李辞彦的剑,“放下阮阮!” 李辞彦按住她的手,摇摇头:“他快疯了,你打不过他的。” “那你呢!”景惜诵问道,“你武功在他之上,帮我抢回阮阮!” 李辞彦叹口气,还是摇摇头。他不会对自己的师弟出手的,何况如今,卫迟已枯形灰心。 走到门口时,一阵风灌进来,阮棠的裙摆翻飞,似金鱼蝶尾。 “我答应过阿绵,不伤你性命。逢城我可以不取,明日你撤下神女山的守军。” “做梦!”景惜诵吼道。 卫迟抱紧他的阿绵,又重重地咳了几下,慢慢走进夜色之中。 逢城难得接连几日都是晴好天气。南随在北娄的步步紧逼下不得不撤出神女山,对此将士们议论纷纷:“怪哉,不攻城,倒抢山,卫大将军是不是没打过仗啊?” 神女山墓冢累累,其中一处刚建好的砖墓格外显眼,封土还未长出新草,隔着日光里的微尘细看,却能瞅到墓的上方有一张金色大网熠熠生辉,如撑开的大伞遮住整座墓。天一黑,金网的光明明灭灭,微弱地照出草木轮廓。 景惜诵站在山顶俯视,于朦胧光影中,觑见卫迟在墓的周围点起无数盏灯。 “他在做什么?” 李辞彦脸色沉重地答:“布阵。” 景惜诵不懂妖术法阵,不再多问。待最后一盏灯亮起,新坟被圈圈光晕包围,似沉在海底的一颗明珠。 四具木佣被安置在明珠四周,虔诚地守护着墓主人。 沈衣带着几名工匠走出墓道,吃惊地看着几百盏明灯。卫迟朝黑乎乎的墓室深深望了一眼,问:“可还顺利?” “石椁坚硬,费了好些功夫。”沈衣擦擦手上的灰,道“她的命图刻上去了,如此,便能留住她的魂魄?” “单靠命图远远不够。”卫迟抬头观察星斗方向,“你们先回去罢,这两日我要在这守着。” 沈衣走了两步,犹豫之后,还是回头说:“逆天改命之事,做不得。定数定数,老天定下的,谁也改不了。”顿了顿,又道,“凡人经不起反噬。” “嗯。” 等所有人走远,卫迟在墓前坐了好久。景惜诵一度以为他睡着了,正欲招呼李辞彦离去,却听得李辞彦惊呼:“我知道了,师弟他要施草木生!” “草木生?”景惜诵隐约听过,是可生枯起朽的秘术。 “楼家族灭,师弟被师父和我带回山中,从此不仅苦练剑术,还钻研起从前楼家最不屑的‘旁门左道’,尤其是可活死人、肉白骨的草木生术法,大约是想救亲人,但一直未能悟得奥秘。师父私下曾告诉我,草木生只对刚咽气、魂魄还没散的人有用,楼家上下没一个留得全尸,救不回来的。”李辞彦长长吐出一口气,伸手一指,“鬼差拘魂,那四具偶人可助墓主人逃过鬼差拘捕、并赶走路过的孤魂野鬼,千秋万载护佑左右。都说殷明慎天纵英才,做的傀儡无人能出其右,如今看来,比起师弟差远了。” 景惜诵半信半疑:“他还有这本事?” “若不是那场巨变,师弟应已长成战守一方的大将军,或成为两府三省里笔墨无敌的文臣。”李辞彦惋惜喟叹,“他本有锦绣富贵的一生。” 说话间,又见卫迟起身在墓门前徘徊转圈,而后将引魂幡插入土中。风骤起,一点金光自他脚下生出,蜿蜒爬行散开,形如蛛网,将一盏盏灯串连。很快,地下织就另一张金色大网,与半空符纸贴成的伞遥遥相对。 风很大,草木低伏,沙石阵阵,景惜诵抬袖遮住双眼,不得不扶住李辞彦才堪堪站住。 “成了。”李辞彦松一口气,“也难说,百八十年来师弟是第一个修草木生术法的。” “这样阮阮能死而复生?” 李辞彦眯眼,山下的卫迟似乎因过于疲累半跪在地上,风小了许多,树林间的哗哗响声褪成沙沙轻语。 “我也不知,传说草木以血肉为食、以白骨为根,草木生、主人活,但需多少时日,全看天意,短则数日、长则数十年甚至百年……” 回现代 黑暗阴冷的窒息感笼罩全身,压得人难受,拼命想动却醒不过来,阮棠昏昏沉沉的脑子冒出个想法:鬼压床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飘散的灵识重新聚拢,使出吃奶力气抻长了手,“咚”地一声闷响,她感觉拳头撞到一块硬木板,使劲推使劲推,手掌随着她用力而分叉成十几根藤蔓,根根粗壮灵活,她咬牙往上顶,听见木板挪动的吱呀声。 还好没钉死。 “砰”地一声,木板被掀飞,大量空气随着墓室中长明灯的昏昏光线涌进来,她大口喘着粗气,好一会儿才扶着棺材板坐起来。 环顾四周,石椁的盖闲置在一旁,券顶砖石倒了一半,满地灰土。阮棠捂着脑袋慢慢回想起前事,这是同缪叔来过的鸾鸾墓,她怎么会躺在墓里?哦对了,她就是鸾鸾。 一时间理不清先前是穿越还是重生。 她记得最后看到了景惜诵,想到还没来得及救她便要先死,难过得无以复加。她还嗅到逢城特殊的湿气味道,她确实如梦所示,死在了逢城。 那现在是什么情况? 阮棠发现自己浑身上下缠绕着无数枝条,没有光照也长出了郁郁绿叶,仔细观察她发现,那些枝条,连同手缝里细嫩的草,都是从她体内长出的。 她有些惊慌,拍打揪扯,枝条绿藤还有草叶,稍一用力就拔掉了,皮肤上也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她松口气,爬出棺椁,发现唯一能出去的甬道被乱石堵死了。 正发愁间,头顶传来簌簌声响,有土混着碎石不停地落下。 阮棠连忙撤到尚完好的另一边券顶下。 很快,地上堆积了半人高的土堆。倒塌的墓室顶端探入一颗木头脑袋。 “是你!”阮棠清楚地记得,那是当时在考古现场看到的木偶人。 偶人垂悬着往下掉,阮棠才发现他的脚踝处有另一双木偶的手拉着。 偶人朝她伸手,琉璃双眼泛着诡异的光。 阮棠跑过去,递上自己的双手,由他拽着一点一点网上挪。好一会儿,她感觉手都疼麻了,终于被四个偶人接力送回到地面。 乱石泥土,满目蓁莽,原先的古墓被埋得严严实实,唯有偶人徒手挖出的一条自上而下的洞连同外界和墓室。阮棠趴在洞口伸长胳膊喊道:“我拉你们上来!” 卡在土里的四具偶人如阶梯相勾连,静静地保持着方才救人的姿势,没有回应她。 阮棠喊到嗓子都哑了。太阳很大,晒得她后背发烫,最后无法,她只能放弃救偶人,独自一人踉踉跄跄走在荒草中,凭记忆的方向往村落走去。 她的发饰在出洞的时候掉得差不多了,身上这件滚金边绣白鹤紫色长袍有碍行走,天气又热,且被荆棘割得烂了好几处,她索性脱了随手丢在深林中。 找到有人烟的地方,报警,很快她便回到x城。她料想警察不会相信她的穿越说辞,搞不好还要把她送去精神病院,索性撒谎说自己和驴友到山里探险迷了路。 她给王姨打电话,无人接听;给缪叔打,对方是个娇滴滴的女生,并不认识她或缪叔,应是手机号码换主人了。 这可怎么办?最后好不容易联系上王姨的同事,在她的帮助下才顺利回到之前生活的城市。 她的出租屋早不知换了多少租客,王姨的房子也被卖给了别人。同事说五年前她失踪后,王姨的状态一直不太好,三年前提前办了退休、卖了城里的房子,搬回了老家。 她的老家在哪呢?好像没人知道。 阮棠又跑去缪叔的单位,却得知缪叔在三年前因牵扯到一起盗墓案中,被抓了。 对此阮棠难以置信。缪叔宅心仁厚、勤恳敬业,对每件文物都是那么小心翼翼的热爱,怎么会和盗墓扯在一起? 好不容易打听到缪叔服刑的监狱。 缪叔坐在那头,沉默地望着她。阮棠有些焦急,对着电话不停地喊“缪叔”。探监时间只有半小时,她有太多事要问。 “阮棠,你还活着。” 缪叔的声音苍老沙哑了许多,整个人也是憔悴颓丧。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去看过你王姨了吗?她怎么样?我给她寄了很多信,她总不回。” “还没去,王姨退休搬走了,房子也卖了。” 缪叔叹口气,说:“古墓坍塌后,她试图找人把你挖出来,但没能成功,消沉了好几个月,她对你好几年的研究都白费了。” “研究我?” “对。你记不记得我有个不成器的侄子,整日游手好闲,后来竟被人怂恿着盗墓去了。奇耻大辱啊!我知道时,他已经挖了六七座墓,其中一座便是鸾鸾墓。”缪叔推了推眼镜,回想了一下,“那晚他们几个扛了个麻袋到我家,麻袋里装的是一具被树枝藤蔓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古尸,刀锯斧头都没法撕开哪怕一个口子。他们问我古墓里出现这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是什么,我也答不上,从未见过。放了两三天,那团东西突然会动了,像破茧的蝴蝶那样,钻出个穿古装的女孩——那衣服我实在辨不出是什么朝代的风格。楠……你王姨找我喝茶时正好目睹了全过程,兴奋地说她正好接了个研究人脑的项目,要把你当做研究对象。” “我?”阮棠稳住颤抖的手,“那个女孩,是我?” “是。我把你的衣服首饰送给了我侄子,他大赚了一笔。唉,我本想报案的,可你王姨非要我瞒下来。她把你带走,当时你一直嚷着要回家找什么人,并对现代世界表现得一无所知,她把你锁在家里,喂你吃各类精神药物、做电疗,后来你慢慢失忆了。”缪叔眼角微湿,“也许你真的是古人,死而复生,却因为那些药成了个精神病患者。我不该答应楠楠的,我害了你……” 再后来,侄子东窗事发,供出缪叔,令其锒铛入狱。 走到太阳底下,阮棠有些目眩耳鸣,蹲在路牙子细细回想缪叔的话。她视如生母、一向亲近的王姨,原来只是拿她当研究试验品,原来她的失忆是王姨一手造成的。她一直以为自己是现代人,没想到自己是古穿今。 所以在第一次穿越过来之前,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顺着缪叔提供的地址,阮棠倒了好几趟车,来到王姨的家乡,一座安逸平静的小县城。几经打探,她终于站在一个老旧小区里,向保安打听王晓楠的住址。 三楼,铃按了好几次,门终于开了。 “你是?” 王姨老了很多,头发花白,眼角下垂,没什么精神头。 阮棠不知该以什么样的情绪面对她,站了好久,才哽咽着喊:“王姨。” “砰”地一声,门被重重关上。阮棠待在原地,回过神来又按了好几次门铃。门又开了,王姨疑惑地看着她:“找谁?” “王姨,我是阮棠。” “哦,阮棠。” 门又被关上,带起的风扑到阮棠的脸,有股浓浓的药味。 小区的人都说,王晓楠退休回来没多久,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症,病情发展迅速,如今也认不得人了。 阮棠在那待了一周。王姨没有出过门,只有个护工每日早晨过来一趟。阮棠向她打听,护工摇头说:“脾气坏得很,难伺候,谁也不认。” 万般无奈之下,阮棠回到x城,想再去古墓那找找线索。公交路过市博物馆,她心中一动,缪叔说鸾鸾墓被盗案已经结了,追回的文物就收在市博物馆里,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她下了车。 隔着玻璃,她看到那块破损的墓志铭,以鸾鸾唤她,大约是景惜诵写的墓志铭。旁边还陈列了一些金银首饰,有一两件是她之前常戴的。再过去,是那件滚金边白鹤暗纹紫色长袍,保存完好,不是她这次丢弃的被划破的那件,应该是早几年缪叔交给盗墓贼的。 她逛了半天,没有找到有用的线索。看着自己的东西成了文物,她百感交集,愈发思念卫迟和景惜诵。 出博物馆时,阮棠明显感觉后背毛毛的,似有人在暗处盯着她。她回头巡视,人来人往的,找不到可疑人物,可第六感十分强烈,不容忽视。她匆匆上了公交,在离古墓最近的一个村子下车。 村里人烟稀少,来来往往的都是些拄杖老人。阮棠利用导航和回忆往鸾鸾墓走去,没走多远猛地回头,果然看见三个中年男人鬼鬼祟祟跟在她身后。 阮棠强装镇定,一面往前走一面用短信报警。那三人等到周围人更少时,一个箭步冲上来将她围住。为首的那个取下墨镜,问:“阮棠是吧,王晓楠你应该认识。” “不认识。”阮棠悄悄按下发送键,把手机揣进衣兜。 “我们不为难你。只是王晓楠拿了我们组织那么多研究经费,说可以从你身上发现大脑重生的秘密。”那人面无表情地说,“先前的研究资料我们拿到手了,再结合这个村子的考古报道来看,她倒没骗人。我们需要你继续当我们的研究对象。” “开什么玩笑,我是人,不是小白鼠!”阮棠焦急地等待着警察的出现。 “抱歉,由不得你。” 一辆白色面包车开到他们身边,墨镜男打开车门,道:“上去吧。” 阮棠想大声呼救,但看看四周,心知没有可以救自己的人,若是死命抵抗,一个女生哪里是三个大叔的对手?她又磨磨蹭蹭拖延了一会,不情不愿上了车。 车子先是走水泥路,后来行经黄土山路,再后来,路都没了,在杂草间颠簸前行。 荒郊野外,阮棠怕得快哭了:“你们想干嘛?” 没人理她。最后,车子停下,她被拽出车,发现眼前竟是被掩埋了的鸾鸾墓。 那些人从车上搬下一堆仪器,有一些阮棠在王姨的实验室见过。她被交由其中一人看管,其余的忙着连接仪器设备。 “最后一次实验是在这里断的,数据不全,但可以看出当时她的脑电波异常活跃。” 阮棠没心情听他们交流,偷偷地往旁边挪。看着她的人伸臂一拦,警告地瞪她一眼。 “我不知道你们和王姨在研究什么。” “你不必知道。等成功验证死亡的脑细胞可以再生,我们就放你走。” 画大饼呢! 阮棠装着好奇的模样看看周围:“来到这我觉得头有些痛,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头好疼啊!”说着抱着脑袋蹲下。 “墓在哪里?”墨镜男问。 “往前十米,那块草坪下方,很深。当年那场地震真是来得奇怪。”另一名大叔回答。 “带她过去看看。” 于是阮棠被半推着朝前走,越靠近先前出来的洞口她装得越厉害:“头好晕啊,脑子里都是星星。” 终于来到那个不到一米宽的洞口。阮棠放下手站定,大叔男奇怪地看她一眼。 “突然就好了。”阮棠朝他一笑,然后坚决地、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那人趴在洞口大喊,后几人也急急赶了过来,挡住洞口的光。 宁愿死,也不要再吃药电疗、被折磨成精神病了! 还卡在洞中的偶人一个接一个伸手为她抵挡下落的冲击,“嘎吱”几声,木偶手臂被她砸断了。最后落回墓室里的土堆上,阮棠疼得龇牙咧嘴,手上划出几口血口子。 长明灯还亮着。 她躺了好一会,望见上面的人拿手电往下照、往腰间系绳子,大概是想一起下墓室。阮棠顾不得痛爬起来,借着长明灯的光仔细查看棺椁内外。 一定有穿越回去的办法。 她眯着眼看棺椁上的石刻,手指一寸一寸缓缓摸过去,一股似曾相识的熟悉感涌上心头。 是沈衣曾给她画的命图! 奇的是,被她抚过的命图石刻里沾染了她的血,那些血如江河缓缓地流动,最后覆盖了整个石椁。 阮棠惊讶地看看自己手上还在渗血的伤口。 头上传来墨镜男的惨叫:“见鬼了!这些木偶会动!” 时间紧迫,偶人没有手,阻拦不了太久,那些人很快就会下到墓室里来。阮棠跨进棺材里,下一秒,命图在石刻里流了一圈回到起点,整座墓室猛地轰轰作响。 阮棠侧身躺着抱住头,心里不停地祈祷。 砖石掉落、明灯摇晃,很快,整个墓室在倒塌中不停下沉,越来越多的土石堆积其上。阮棠偷眼看到完好的那一侧券顶也开始松动,最后整个砸下来。 她认命地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