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之庶子无双》 第1章庶子贾琮 残冬,一夜北风过后,雪落了三尺厚。 坐东朝西的小屋,风雪无缝不入,寒气渗透,人在其中,如坠冰窟。 靠东边的炕上,歪着一名妇人,她病了很久,不过花信年华,面白如纸,形容枯槁若老妪。 贾琮坐在炕沿上,手被她紧紧握住。 她的声音无力,因咳嗽而断断续续,“你前日说要一支笔,姨娘让画屏给你买了来,你瞧瞧,是不是你想要的?” 一直到现在,贾琮都恍若梦中。 他本是二十一世纪的人,大学毕业后,参加工作不到两年,还没来得及买房娶老婆,谁知,南柯一梦,醒来,就成了红楼世界中,贾赦庶子。 他的生母便是眼前这人,贾赦的妾室钟氏。 贾琮抽了抽手,无奈,妇人握得太紧了。 名叫画屏的丫鬟原本立在门口,她穿着薄绫袄青缎掐牙背心,腰间系着一条水绿汗巾子,听见这话,歪了歪嘴,走到五斗柜前,从里头拿出一支笔,递到了贾琮跟前,“三爷,你可要爱惜些,这笔可不便宜,花了近两钱银子。” “画屏!”钟氏缓缓地摇头,示意画屏不要多说。 她用力过猛了些,气息急促下,又捂着唇剧烈地咳嗽起来。 嶙峋的手捏着帕子,捂到唇瓣,待平息些,拿开的时候,上面几点殷红。 她似无所察觉般地捏在了手心里,不肯叫儿子看见。 贾琮其实看到了,他不动声色地别开眼。 记忆中,这支笔是原身想要的。 三日前,原身在家塾里看到贾环得了一支笔,四处嘚瑟,说是贾政赏的。 同样是庶子,贾环三天两头得了好后在原身面前炫耀,原身也不过七岁孩童,心智哪里就成熟了,那日受了委屈,回来哭哭啼啼半天,连学也不肯去上,唧唧咕咕说了不少气话。 钟氏一夜辗转,病也越发重了。 贾琮接过了笔,是上好的湖笔,二钱银子原也值。 只这二钱银子,于他们这屋里来说,却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照旧例,他和钟氏一个月尚有二两银子的月例,只这四两银子,从未见过踪影。 贾赦的坏,在红楼世界里,与贾珍是各分千秋,他虽不睡儿媳妇,但气死老父、与贾雨村勾结、强索古扇、为财卖女、威逼母婢……桩桩件件,非人所为。 而邢夫人,秉性愚拙不说,曹公也曾借王熙凤说过,“只知承顺贾赦以自保,次则婪取财货为自得”,“凡出入银钱事务,一经他手,便克啬异常”。 遇到这样两个人,钟氏和原身的日子过得有多苦,就可想而知了。 记忆中,钟氏日日做针线活挣钱,年纪轻轻熬坏了眼睛。 她这一场病是春寒时候起的,也不正经养着,稍微好一点就断了药剂,继续熬夜做针线,反反复复,落下了根。 “姨娘不必买这些,我当日也不过说说罢了。若是能退,就让画屏想办法去退了,还能落两个钱。” 画屏容色稍霁,少女不过十二三岁,笑起来明眸皓齿,屋子里都亮了两分,在一旁道,“姨娘,三爷也知道体恤人了。” 钟氏微微一笑,手轻轻地抚摸在儿子的肩上,无比爱怜地道,“不过两钱银子,不值当什么。等姨娘身体好些了,多做几个针线活就回来了。” 她说了这么长一句话,再次咳嗽起来。 贾琮抬起的手在空中顿了顿,还是没有忍住,拍在她的后背上,嶙峋的蝴蝶骨如同陡峭的崖壁,身子单薄得如同纸一般。 天寒地冻之下,贾琮隔着她薄薄的中衣,感觉不到丝毫热气。 “我没事!你快回你屋里去,别叫我过了病气!”钟氏一面咳得喘不过气来,一面推着他。 这是贾琮从未感受过的母爱。 他前世自幼丧母,父亲续娶,他跟着祖父长大。 此时,沉溺在这份母爱之中,他如何能无动于衷? 贾琮用薄衾将她的身子紧紧地裹住,掌心覆在她的后背抚着,好半天,她的咳喘才渐渐地平息下来,闭着眼睛,问画屏,“天渐寒了,我让你把我那件羊皮袄子改一改,给三爷穿,都改好了吗?” 画屏万般不情愿地从箱笼里拿了一件羊皮袄给贾琮,“三爷,这是姨娘压箱底的袄子,崭新着呢。今年冬,上边又没发冬衣下来,三爷可将就着穿,别又嫌弃不肯穿,白冻坏了身子。” 前世,祖父是道医传人,老古董厚古薄今,从小到着他背诸子百家。《红楼梦》于贾琮来说,不陌生外,古代的一些生活习俗,他也略知一二,知道羊皮袄这种东西,只有穷苦人家才会用来御寒。 他贾琮,虽是荣国府的庶子,可也是上了族谱,有资格祭祖,在承继荣国府上,资格还要排在贾宝玉之前的正统继承人。 这也不怪原身会嫌弃这羊皮袄,不肯穿在身上。 但此时的他是成年人的灵魂了,自然不会幼稚至此,为了面子,罔顾了慈母恩情。 “我怎么会嫌弃!”贾琮接过了羊皮袄,却披在钟氏的身上,“天寒地冻,姨娘的身体才是要紧的,我也不冷,等我冷了,要出门的时候,再穿。” 画屏更感惊诧,三爷还是那个三爷,却又哪里不像。 此时的三爷,眉眼清湛的脸上,稚气与冷峻交织,温和与肃宁共存,顾盼间有神,凝眸处生威。 明明还是那个人,却好似不知不觉间,换了个人一样,无端让人觉着踏实,可靠。 “我成日里躺着,身上还盖着被子,哪里就冷了?”钟氏伸出手,将羊皮袄往儿子身上穿,“听画屏说,你这几日一直在刻苦攻读,可也要顾着身体。” 贾琮怕冻着她,便不推辞,声音柔和下来,“也没有多刻苦,不过是无所事事,索性多看几页书。” 他三日前穿过来,陡然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里,心里难免恐慌,便去西边借了一本《国朝实录》看。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红楼世界的历史,与后世他所知道的历史,迥然不同。 从唐武开始,历史就有了不同的走向。 第2章人无远虑 继承武则天皇位的不再是李氏子孙,而是武氏。 武周谋夺了李唐江山,武则天驾崩之后,天下纷乱,群雄四起,武周勉力维持,传位不出五代,国祚不过百,便国破山碎。 上国柱柴氏趁动乱之际,起兵于晋阳,建立大晋,历十八代,享国三百一十九年。 天下再次分裂,五代十国后,北辽崛起,引兵南下,饮马中原,再次建立大一统王朝,号称“辽”,共传九帝,享国一百一十八年。 这是历史上第一个由夷族建立的统一政权国家,对中原百姓的血腥统治,比之贾琮熟知的中华历史“元”,有过之而无不及。 “劫商贾,搜居积,淫妇女,焚室庐。小民畏兵,甚于畏贼。饥荒遍野,民流离失所。自古饥年,止闻道殣相望与易子而食,析骸而爨耳。今屠割活人如屠猪狗,不少避人,人视之亦不为怪……” “太祖起兵辽道帝贞祐十二年闰三月甲戊朔,顺太祖起兵濠梁。太祖之先,故沛人,徙江东姑苏,为穆家巷……” 从武周至今,历经七百多年。除了地理山川可考,于贾琮来说,有些熟悉之外,人物事迹幻渺如梦。 太祖高皇帝驾崩于弘兴三十年,世宗继位,年号永嘉。 永嘉十八年,世宗从金陵迁都长安,金陵为陪都,依旧称应天府。 万庆二十三年,太上皇禅位于当今,年号泰启。 今日,泰启二年,十月二十一日,贾琮穿过来第三天。 贾琮走神不过一个念头间,钟氏耗神这么久也已经精神不济,眼皮子已经抬不起来了,却依旧惦记儿子,“你还小,也不急着多读书,便是读书,也要明其义理,可不能囫囵吞枣。” “是!” 贾琮轻轻地将她放在冰凉的炕上,硬邦邦的炕架着她瘦骨如柴的身体,身上是不耐风寒的薄衾,她握着贾琮的手,眼里的柔似要将贾琮溺毙其中,“让画屏拿十文钱给灶上,帮你要一碗鸡蛋羹来。你读书别太辛苦,仔细熬坏了身子。” 等钟氏终于睡了,画屏才在一旁为难地道,“三爷,十文钱可要不来一碗蛋羹,没得让厨上的那些婆子们又骂咱们。” “我知道!” 他前世通读《红楼梦》多遍,知道探春和宝钗商量着要吃一份油盐炒枸杞芽儿还会打发人送五百钱给厨房呢。迎春屋里的丫鬟司琪要吃碗炖鸡蛋,厨房里不但不给炖,杂七杂八说了一大堆,十个钱不够买一个云云。 他们这十文钱,拿到厨房去,定是不被人放在眼里的。 贾琮也感到腹中饥饿,思量着应是到了中午了,道,“屋里还有多少钱,你拿了去,要一碗蛋羹来!” 画屏站在原地,如遭雷击,她不敢置信地看着贾琮,“三爷,就,就不到二十文钱了,难不成都拿去花了?姨娘这身子,药断了好几天了,说是喝了没用,要慢慢将养,实则是真没钱了,看不起病罢了。” 若非看到三爷与以往大不一样,画屏也不会把难处说出来。 “横竖就二十文钱了,留着也没多大用处,你拿去厨房,让他们打上一个鸡蛋炖了来,要嫩嫩的才好。” 画屏失望地看了贾琮一眼,他是爷,是主,她只是奴,低头应了一声,从炕头上的柜子里摸出了一块帕子,里头是二十来枚铜钱,包得仔仔细细,她数了两遍,方才塞进袖子里,出了门。 贾琮将夹袄依旧盖在钟氏的身上,眼下这光景,他不得不做打算了。 贾家之倾颓是不可避免之事,他身为贾家子孙,如今享不到任何富贵,将来朝廷清算,血脉牵连对他却会毫不留情。 这是极不公平的事,但世上,又何来公平可言? 既然要打破公平,势必,他得用些手腕才行。 贾琮的手,还被钟氏紧握着,他稍微一动,钟氏就要醒来。 贾琮索性就坐着不动了,心下思忖间,觉得姨娘便是一个很好的突破口。 与贾赦其他的姬妾不同,钟氏虽算不上书香门第的女子,可她父亲当年是上京赶考的举子,因膝下只有一女,怕把母女二人留在家里被本家人欺负,便变卖了田产,将她母女二人一同带进了京城,抱着一考必中的壮志。 谁知,考场还没有来得及进,钟氏与母亲上街被贾赦看到,入夜便被抢入了府中。 等钟家父母寻了过来,贾赦已经霸王强上弓,钟氏也在后院寻死觅活几次。 为此,钟家母亲一头撞死在了荣国府的门口,而钟家父亲状告到顺天府衙门,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惊动了御史,上达天听。 等裁决下来,钟氏已经身怀六甲,她寻死不成,老父又一病不起,万般无奈之下,也只好从了命运的安排,送走了老父,养育腹中孩儿。 贾赦因这件事,几乎丢了爵位,其父贾代善气得一病不起,若非临终前的遗本请了高人润笔,写得肝肠寸断,悔恨绵绵,先皇顾念旧情,荣国府的爵位,兴许就此罢了。 饶是如此,先皇还是小惩大戒一番,爵位虽叫贾赦袭了,可跟没袭并无区别。 荣国府的正房还是被贾政占了,而贾赦一家子被撵了出来,在宁荣二府中间,拨了一片院子,让他们住着,单独开了门,在外人的眼里,独立门户,也显得不伦不类。 贾赦看似在钟氏身上栽了一个大跟头,他并不会觉得老父是被自己气死的,也不会觉得差点丢了爵位是因为自己干了伤天害理的事,如烽火戏诸侯,从此君王不早朝般,所有的过错自然都是女人的。 比起赵姨娘和贾环,比起贾赦那些妓子从良,身份不堪的姬妾,他和钟氏的日子过得如此艰难,其缘故就在这里。 贾赦容不下他们母子二人,邢夫人那等蠢货便乐得糟践。 偏钟氏与贾赦之间有破家之恨,她父亲是举人,她曾跟着父亲读过书,是个骨头硬的,宁愿靠做针线活养活母子二人,也不肯前去俯就。 站在贾琮的立场,他又是一番想法,无论是为将来的自己谋条出路,还是为此时的慈母病体着想,他都不得不早做打算。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第3章不肖子孙 门帘声响起,一阵寒风灌了进来,随之进来的是哭哭啼啼两手空空的画屏。 她进来后双手捂着脸,拼命地克制自己不哭出声来,可无论如何,都抑制不住滚滚而下的眼泪。 贾琮松开了钟氏的手,走到画屏身边,见她的身上还有难闻的汤汁,裤脚上贴着两片令他略有些熟悉的咸菜叶子,虽心中早已猜到了几分,还是轻轻推着画屏到了外间,问道,“厨上那些人欺负你了?” “三爷!那些娼妇们太过分了,太过分了。我拿了二十文钱去,讨一碗蛋羹,她们不给就算了,还说我们从前要东要西,三天两头装病要吃好的,亏了她们不少钱。” 画屏委屈得哽咽不止,她去的时候,以为是三爷自己要吃蛋羹,非要把屋里仅剩的两十文钱花光了,此时,被厨上的人一气,又处处都是偏向贾琮。 “我就没看到谁家的主子,吃一碗蛋羹,还要看厨上的脸色,忍不住就分辨了两句。” 她一口气说道,“恰好费婆子来了,这事儿跟她几个关系?她就叉着腰在那里骂,连三爷都带上了,我实在听不过,就说了一句,三爷再怎么说都是主子,她一个奴才,三爷怎么轮得到她来说?她抬起一脚,就把我们的食盒子踢飞了,我去抢,那食盒四分五裂的,蹦起一块,把我额角都戗伤了。” “你坐下,我看看!” 画屏虽不是那欺霜赛雪的容颜,却也清丽秀气,又是豆蔻年华,看起来也令人赏心悦目。 她的身量高出了贾琮一个头还多,贾琮仰望着,也看不分明她被刘海遮掩了的额角。 画屏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了下来,贾琮撩开刘海,看到她光洁细腻的额角上,红了好大一块,这会子功夫,就鼓起了一个包。 贾琮的眉眼阴沉下来了,他抬脚就朝外走去,画屏反应过来,一把拉住了他的手,“三爷,算了!她们那起子人,和她们计较,不值当,没得惹人笑话。等过两天,我再多绣几块帕子去买,从外头给三爷买一碗蛋羹回来吃。” 贾琮笑了一下,“你当是我自己要吃?我是看姨娘病成这样,想着要来给她吃。” 画屏的心情似乎好多了,她抿了抿唇,看着贾琮,卷翘的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儿,可唇角却是忍不住翘起来了,“可再如何,你是爷,也不能和那些人计较啊,三爷好歹也是大家子里念书的人啊!” “我不和她们计较,我和她们计较,也没有多大用处。”贾琮握住了画屏的手腕,轻轻地掰开,“你在屋里待着,好生照顾姨娘。我去去就回!” “可三爷总要说清楚去哪里啊!”画屏急得跺脚,“一会儿姨娘醒了,问起来,我怎么说呢?” 天上飘下雪来,墨云滚滚,风雪在半空中不停地打着滚儿,一如他此时胸口处沉重得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愤怒,“你就说我去外头看能不能找人借几个钱来使,姨娘的病,不能再耽搁了。天气也一日冷似一日,你和姨娘都没有冬衣,回头你也冻出病来,我又该如何呢?” 他想,书中后来在曹公笔下出场的贾琮,必定是没有了姨娘,也没有了画屏,跟前只有一个奶妈子,才会被邢夫人指着鼻子骂,“那里找活猴儿去!你那奶妈子死绝了,也不收拾收拾你,弄的黑眉乌嘴的,那里象大家子念书的孩子!” 这是他唯一在《红楼梦》中正面出场的一次,却是如此不光彩。 后来,被曹公点名,要么是陪衬在贾环之后,要么是在除夕祭祀的队伍里,正儿八经地排在贾琏的后面,跟着献帛。 贾琮站在廊檐下,寒气阵阵紧逼,他宛若无事一般,掸了掸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牵了牵袍摆,沿着抄手游廊,朝前面走去。 迎面过来一群人,走在最前面的是云鬓高耸,钗环翠绕,皮草加身,锦服罗裙的邢氏。 她身边跟着一位小姑娘,垂髫之年,身量短小,头上梳着双丫髻,两朵乳白珍珠串成的珠花垂落两旁,身上披着一件远天蓝色的斗篷,脖子领处风毛衬得她一张小脸只有巴掌大。 罥烟眉微蹙,含露目似泣,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闲静如姣花照水,行动似弱柳扶风。 俨然便是林黛玉。 看到此人,贾琮才知道,曹公书上所述不假。眼前此女,年纪虽小,但举止行态却不俗,周身一股风流韵态,唯有钟鸣鼎食之家,书香门第之所,才养得出。 林家祖上四代列侯,到了林如海,从科举出生,点的是前科探花。 列侯的爵位,始见于战国。秦称彻侯,居二十等爵制之首。至汉武帝时期,为避讳,复称“列侯”。 林家的富贵和文采,在红楼世界里,可以说足以碾压护官符里的四大家族。 贾琮并没有想到,今日,竟然会是林黛玉进府的日子,为了不节外生枝,贾琮朝柱子边退了两步,垂首而立,等邢夫人等人过去。 黛玉分明看到了他,一双眸子看过来,四目相对下,她明眸之中疑惑顿生,却也唇瓣紧抿,乖巧地跟在邢氏身后,深缄其口。 雪下得纷纷扬扬,荣国府门前的三间兽头大门紧闭着,门前两尊被雪掩埋的大石狮子前,车簇轿马。 旁边的角门上,几个挺胸叠肚指手画脚的人,坐在大板凳上,说东谈西,哪怕是在寒风中,也不见瑟缩之态。 反观贾琮身上,一件洗得发白的夹袄,穿在身上,衬着他瘦小的身躯,单薄如纸,似乎一阵风就能将他刮走。 脚上一双单鞋,行走在雪地里,早已经湿透了。 雪渐大起来,残冬季节,忙生活的人却不少,宁荣街上扫出一条雪道来,卖吃的,卖玩耍物件的,担着生意担子,往来不息。 贾赦所住的院子,单独开了两间黑漆大门,夹在宁荣二府大门中间,私巷之西,相隔甚近。 看到贾琮从那油漆大门出来,门房上有人看到了,指指点点,十来个人也很快都看过来了,待认清是谁,都不当一回事,又自顾说笑起来。 贾琮往西,朝着三间兽头大门走过去,等到了台矶下,他面朝大门,将夹袄的袍摆,往膝盖下一垫,当当正正地跪了下来,兜头拜下,“贾家不肖子孙贾琮恳求父贾赦怜悯,为我姨娘治病,舍我母子三餐饭食,一身薄衣,待我日后长大成人,将十倍还之,感恩不尽!” 他这番话说得古里古怪,声音清朗,入耳明晰,却叫人半天思忖不出其中深意来。 第4章相见恨晚 门房上的人均是怔怔地看了过来,路过的行人也都驻足不行,看着寒风里,被雪粒笼罩着的孩童,人人眼中均是难掩怜悯之色。 “贾家不肖子孙贾琮恳求荣国公之孙,生父世袭一等将军贾赦怜悯,为我姨娘治病,舍我母子三餐饭食,一身薄衣,待我日后长大成人,将十倍还之,感恩不尽!” 贾琮再次朗声一遍,七岁孩童,身量不足三尺,跪在这雪地里,衣衫单薄,却不见瑟瑟之态,双手扶地,却又肩背展阔,无畏缩之姿,观之无人不动容。 贾琮一遍又一遍重复,他的声音话语被风卷了出去,入人的耳中,便是贩夫走卒也听明白了其中深意。 一年岁大些的门房急得跳了起来,忙冲进了角门中,往里将这里的情形禀报,三拨人往东,往西,往北分别报与贾政、贾赦和贾母知晓。 黑漆大门缓缓打开,一辆香车从门内驶出来,车里坐着刚刚去拜见贾赦,却被一番冠冕堂皇理由拒了的黛玉。 “连日身上不好,见了姑娘彼此倒伤心,暂且不忍相见。劝姑娘不要伤心想家,跟着老太太和舅母,即同家里一样。姊妹们虽拙,大家一处伴着,亦可以解些烦闷。或有委屈之处,只管说得,不要外道才是。”黛玉的脑海里还回荡着下人转述贾赦的话,不由得垂下了头,胸口有种说不出来的郁塞,无法排遣。 马车从贾琮身后经过的时候,她将贾琮的话听得分明,忍不住,伸出纤细的手指,挑开了一角车帘,看到了跪在地上的贾琮,一股寒意涌遍了她的全身。 贾赦犹在与姬妾们纵乐,他用一根丝绦蒙着眼睛,一屋子姬妾围着他,不甘示弱地喊着,“老爷,来啊,这边来啊!” 屋子里热气腾腾,脂粉浓郁,贾赦裂开嘴,露出满嘴黄牙,摸索着,一把将一名姬妾搂进怀里,啃下去。 管事在门前踟蹰不定,进退两难,最后,还是不敢扰了老爷的高乐,跺脚扭头,往邢氏那边报去了。 邢氏刚刚送走了黛玉,坐在屋子里喝茶。 王善保家的在一旁家长里短地凑趣儿,给她解闷,“她倒是会说话,二太太一问起,件件事儿都办得妥妥当当,那月钱哪里就放完了?不过是拣几处要紧的放了,那些不打眼的,还不定几时才能看得见钱呢!” 说的是王熙凤。 主仆二人才领着黛玉从荣庆堂出来,方才在里头的时候,贾政的夫人王氏便问了掌家的凤姐“月钱放过了不曾?” 阖府上下,谁人不知,这王熙凤仗着自己是王夫人内侄女儿的身份,掌了偌大个荣国府,胆子比天还大,把府里的月例银子挪出去,在外头放印子钱,一年里头的利钱银子是都落了她的荷包。 邢夫人端着茶碗抿了一口,“又不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管她呢!我一生无儿无女,纵然将来为这事闹出笑话来,也落不到我的头上。” 王善保家的忙讪讪说是,看到外头有媳妇子晃来晃去,忙上前去问。 “哎呦啊,太太,可不得了了,琮三爷也不知道是听了谁的挑唆,这会子跪在外头那雪地里,说是请老爷开恩,为他生母钟姨娘请大夫治病,惹多少人在看笑话?” 邢夫人宛若未闻,王善保家的虽觉着如此不妥,可见太太这副德行,又听了方才的话,便知道她是什么心肠,不由得骂这婆子,“瞎了心肠拧不清的东西,这事儿不禀给老爷知道,巴巴跑来太太跟前嚼舌根!” 那媳妇被当头一骂,心知自己做错了事,忙跪下来磕头请罪。 邢夫人按住了头,伸出一只手给丫鬟,“才过来,吹了风,这会子头疼起来了!” 丫鬟扶着她,进了里屋。 黛玉进了荣府,婆子们领着她来王夫人这里拜见贾政。 贾政此时却被绊在了外书房里,贾雨村拿了林如海的信,递了宗侄的名帖,求见贾政。 贾政素来喜好读书人,而贾雨村是两榜进士出身,又有林如海这个前科探花的引荐,书中自然少不得一番赞美之词,两人见面之后,便相谈甚欢,一副恨晚模样。 “前次也存了一番报国之志,天子门生,何不生忠君之心呢?无奈,宦海艰难,也是时运不济,竟是适得其反,空存安民志向,却无处施展。”贾雨村一番叹息,说的是自己的遭遇。 十年前,他乃是葫芦庙内寄居的一个穷儒,得隔壁乡宦甄士隐资助,入京赶考,一举中榜,选入外班,数年功夫,便升至知府。 谁知不上一年,便因种种缘故,被上司寻了错处,参了一本,虽免了牢狱之灾,却丢官弃印被革职。 “人生无常,过去的事,贤侄何必挂心。当今皇上隆恩浩荡,准起复旧员,贤侄又有此等才华,只要时运一到,何愁不能复职?” “时运之事,还须世伯多费心!” “朝廷用人之际,既食君禄,自当替君父分忧,举荐人才,此乃分内之事!” 贾雨村终于松了一口气,林如海没有欺他。 既然贾政这番说话,百年根基在这里,只要他们肯帮忙,轻松为自己谋一个复职,应是不在话下。 说到底,他也是收了个好学生,沾了学生的光。 一时间,相谈甚欢,旁边几个幕僚,也在一旁附和。 茶香袅袅,屋内的高几上,典雅的天蓝釉紫红斑梅瓶里插着早开的腊梅,幽香阵阵,混着宣德炉里散逸出来的御赐百合宫香,艳而不俗,令人心旷神怡。 “门口是谁在鬼鬼祟祟?有事进来说!”贾政不悦道。 赖大硬着头皮进来。 照理说,他领着荣府大总管的职,等闲事都轮不到他出面了,但今日这事,却是他自打上辈子到今天,都不曾遇到过的。 荣府的脸今日是被人摘下来,踩在地上打啊! “老爷,事儿不好了!”赖大不知道是被气得,还是被吓得,说话都哆嗦了,“大老爷那边的琮哥儿今日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还是被人挑唆得糊涂了,竟是跪在大门口,哭丧个不停!” “他哭什么?” 赖大见老爷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便知道老爷必然是会错了意了。 毕竟,七岁的孩童,谁能知道,他竟有这么大的志气,做出这番惊天动地的举动来呢。 赖大忙将事儿细说了。 第5章梁上双燕 贾政端着茶盏的手,一抖,茶碗落在了桌上,放出哐当声,“大老爷呢?” “大老爷自昨日就说是身体不好,琮哥儿在门口雪地里都跪了小半个时辰了,那边半点动静都没有。这会子外头那些闲来无事的贩夫走卒,村野愚妇们,就跟看西洋景儿,都围在门口!” 京城无秘密,不出半个时辰,满京城都知道荣国府出了这大洋相。 贾政再也听不下去了,腾地站起身来,“你们,你们快去把他拉开啊!” “这……”赖大跪在地上,很是为难,“老爷,琮哥儿做了一首诗,外头有读书人听了说极好,人人奔走相告,这会儿怕是已经宣扬出去了。” 原本周围人只是满怀同情地看热闹,贾琮的诗一出,便有读书人爱才,门口的小厮一靠近,那些人就跟造反一样要护着。 “什么诗词?他才多大,知道什么是诗词?”贾政气怒不已,此时却也知道,怕是事情有些棘手了。 赖大哪里记得那诗词,结结巴巴地说不出来。 事情既然闹大到这份上,贾政也知道不能再耽搁了,若是再迟一会儿,传到老太太的耳朵里,或是满城风雨,都不好善后。 贾政向贾雨村告罪,贾雨村自然不好留在这里看热闹,心里对贾琮也生出怨怼来,什么时候不好闹,偏偏在这个时候,若是把贾政的心情闹得不好了,不帮他跑官,岂不是误事? 贾政让人送贾雨村从东角门出去,贾雨村出门之后,倒也没有就走,而是远行数步,躲在街头看,这贾琮到底是何方神圣。 “梁上有双燕,翩翩雄与雌。衔泥两椽间,一巢生四儿。四儿日夜长,索食声孜孜。青虫不易捕,黄口无饱期。觜爪虽欲敝,心力不知疲。须臾十来往,犹恐巢中饥。辛勤三十日,母瘦雏渐肥。喃喃教言语,一一刷毛衣。” 贾政的外书房在西角门边上,靠近兽头大门。他才一出门,便听到贾琮的声音朗朗而来。 贾政瞬间气了个倒仰,这诗自然是好诗,梁上双燕尚且对生的四个孩子,百般关照,畜生如此,况论人乎? 贾琮当头再拜,“贾家不肖子孙贾琮恳求荣国公之孙,生父世袭一等将军贾赦怜悯,为我姨娘治病,舍我母子三餐饭食,一身薄衣,待我日后长大成人,将十倍还之,感恩不尽!” 声声如泣,字字如血,当真是催人泪下! 可细细一品,其中意味,真是拿了一把刀在凌迟其父啊! 父母养育子女原是本分之事,可贾赦身为父亲,不顾贾琮母子性命,生母病重不得医治,一日三餐无着落,看他此时衣衫单薄,跪在雪地里,不足四尺孩童,该是何等可怜。 “贾琮,你身为贾家子孙,也是跟着先生习过字,读过书的人,你当懂礼法。你姨娘乃是一个下人,你为了一个姨娘,跪在这里,诽谤你父亲,你讲的是哪门子孝顺?”贾政呵斥道。 贾琮等得就是这一刻,他今日此举,除了要为姨娘和自己谋一条生路,还要为将来做好打算。 今日,算是第一战了! 他昂起头来,先是朝贾政拜了一拜,“回叔父的话,侄儿自出生之日起,便是姨娘养活。侄儿虽为荣公之孙,国府血脉,仅得片瓦栖身,不曾费贾氏一线一粟,一丝一饭均是我姨娘做针线活换来的,想吃一碗蛋羹,拿二十钱去厨房都换不来。” 四下里起了唏嘘之声,若非亲耳所听,亲眼所见,真是万难想到。 驻留在这里看热闹的多是附近的人,多少人曾经看过荣府公子出门,前呼后拥;多少时候,一箩筐一箩筐地撒钱,可自己家里竟然还有苦成这样的子孙。 可见侯门公府多少见不得人的腌臜事! 世人都喜欢八卦看热闹,也有不少人想起了几年前,府上大老爷强占举人家小姐的事儿,想到眼前这孩子,怕就是那桩事上来的,不由得议论声更高涨了。 贾政的脸上挂不住,这些事,他何尝不知,也曾私底下与兄长说过两次,无奈,无济于事。 可无论如何,不该闹到外头去。 “你也是大家里读书的孩子了,家里若有怠慢你之处,还有长辈们在,你也不直接报你长辈知晓,就这么闹到青天白日之下,是什么道理?“ 一句话,把长辈们的责任推得干干净净! ,贾琮已经开了口,“叔父的教导,侄儿不敢不听。侄儿确实读过几天书,也明白‘君叫臣死,不敢不死;父叫子亡,不敢不亡’。父亲留侄儿一命,侄儿已是感恩不尽。姨娘已经病了近半年了,无钱请医,无钱延药,侄儿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姨娘身亡。姨娘对侄儿的生养之恩,侄儿尚且未报,若是看着她去死,侄儿与禽兽何异?将来如何于世立足?” 贾政竟无言以对,他看到围观人眼中的不忍与赞赏,脸上红白交替,不知所措。 这番境况,也确实为难了贾政,他为人虽端方,却也足够迂腐,被七岁孩童驳得词穷,也难免恼羞成怒。 “梁上有双燕,翩翩雄与雌。衔泥两椽间,一巢生四儿……”,义理深长且不必说,讥讽之意也令人瞠目结舌,多少人品着这首诗,也实在让人难以相信,这首诗竟然能够出自一个七岁孩童之口。 可若是他人所做,这样的诗词,断无不流传于世的道理。 事关颜面,贾政也只好硬着头皮,厉声呵斥,“你姨娘病了,自可报与你嫡母知晓,延医请药,府中缺你母子这点花销?你这番做作,置你父母于何地?还有那首诗,也不知背地里是谁教唆得你这般如此!” “叔父,侄儿年幼,已是把能想的法子都想过了,这些年,姨娘为了养活侄儿,已是耗尽了心神,身体败落如秋叶。侄儿害怕极了,若姨娘一时不在了,侄儿恐也将性命难保。” 他哪怕到了这时候,充满稚气的孩童脸上也依然倔强,不肯落下泪来,“至于教唆,偌大贾家,除了姨娘,谁还会关心侄儿,给侄儿出主意呢?更遑论,为了侄儿,费心做诗!” 此时,不远处的黑漆大门口,出现了一道身影,正是贾赦。 第6章宪宁郡主 原来,这边看事情已经闹到了不可开交的份上,管事最终还是硬着头皮去告诉了贾赦,把他听来的话一一转述,“听说那写燕子的诗是在说老爷的不好,外头的书生们人人都夸三爷这诗做得好,骂老爷也骂得痛快。这三爷也是太不孝顺了些,若老爷不养,他是如何长这么大的?” 贾赦被扰了高乐,本已是怒气冲冲了,此时听了这番话,还不气得一佛升天? 他抓了一根马鞭便冲出来。 贾琮也看到了,他不自觉地将双拳握紧,越发冷静下来。 贾赦若能鞭打在他身上,效果自然更好,只少不得要受一番皮肉之苦。 即便如此,他也无半途而废的道理。 “这般说,这诗还是你自己做出来的不成?”贾政并没有看到兄长出来,兀自问道,想要套出,到底是谁给了这孩子志气,竟然敢挑衅家族。 若让人相信,这事儿背后有人挑衅,便错不在荣国府了。 “梁上有双燕”自然不是贾琮所作,出自白居易的《燕诗示刘叟》。 白居易是唐朝伟大的诗人,只可惜出生晚了一点,生于武周之后,只存于贾琮前世所在时代的历史中。 红楼世界的历史里,并无此人。 贾琮道,“叔父,诗言志,歌永言,侄儿有感而发,五字成句,又有何难?侄儿恳请叔父能够说服父亲,若能给侄儿和姨娘一条活路,他日,侄儿若能有所抱负,必将十倍还之!” 他转过身来,朝围观的人一拱手,孩童之身,却是意气风发,声音朗晰,“贾琮今日所作所为,均是万不得已,我年幼,无力事稼穑,谋生路。虽不济,但并不糊涂,绝不会听奸人所言,向家族父母身上泼脏水。若有人怀疑,这首诗不是我所作,可随便出题,我即刻答复,真假顷刻可辨!” 这,好高的志气! 有人喊道,“小子,此言当真?” “无半分假!”贾琮背对着大门,他也听到了风声,知道贾赦已经来了。 “小子,小心啊!” 一声惊呼传来,贾琮已然知道,贾赦的鞭子已经抽过来了。 若是按照这个世道的礼法,贾琮应当遵循“小杖受,大杖走”的原则,但他前世从未被人打过,便是再淘气,祖父都不曾弹他一根手指头,哪怕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也依然不想挨上一马鞭。 因此,他才会故意借着说这番大话,转过身来。 若有人提醒,他便顺势而为,若无人提醒,他也可以当自己凭六感而躲过攻击。 总之,他不想受罪。 贾琮忙一哆嗦,顺势往旁边一躲,并没有完全躲过,那一马鞭,抽在了他的鞋子上,也不疼。 但他依然哀嚎一声,如孩童一样抱着脚,不解而又委屈地看着凶神恶煞,面目狰狞的贾赦。 “父亲,儿子做错了什么?儿子年幼,若是做错了事,父亲可否先教导?” 方才哪怕跪在雪地里,也不失风骨的孩子,此时滚在雪地里,抱着头,满脸委屈地看着扬鞭的父亲,多少人都不忍看,一些妇人和心软的老者更是惊叫出声,恨不得上前替之。 街头,一辆华盖象辂八宝车缓缓地停了下来,车前描着“忠顺”二字的灯笼在风里摇来晃去。 车帘被掀开,露出一张额头饱满,五官精致,雌雄莫辨的脸,一双琉璃般的狭长眸子,眼尾上翘,带着几分好奇与稚气,朝这边望过来。 她年岁不大,约莫十来岁,一头乌发束成了一把辫子,甩在脑后,一身蟒巢莲花织金锦箭袖,外面罩着一件石青江绸黑狐皮斗篷,扑面英姿飒爽之气。 “去瞧瞧,发生什么事了?这么吵!” 前面是宁荣街,随行的管事“哎”了一声,踩着雪,挤到了边上,朝这边一看,明白竟是荣国府里出了事儿,他问周边的人,“这是怎么回事啊,大雪天里,堂堂一等将军,打小乞儿做甚?” 被问的是一位年过三旬的穷酸秀才,摇了摇头,叹一声,“哪里是乞儿,要不是亲眼所见,谁能想到,这孩童是荣国府里的公子呢!” “啊?” 待弄清了怎么回事,这管事回到了八宝车边上,将事儿一五一十地说了,“听说这七岁的孩童做了一首燕儿诗,听得奴才心都碎了!” “走,瞧瞧去!” 八宝车上的人说着就起身,这管事“哎呦”一声,伸手就虚拦,“郡主,这可使不得啊,这外头铺天盖地的雪,要是摔了,有个闪失,奴才可怎么向王爷交代!” 原来,此人一身男子打扮,实则,是忠顺王府里的郡主。 忠顺王乃是当今皇上一母同胞的兄弟,早年间,为当今代过,被圈禁,直到当今登极,才被赦免放出来,府中妻妾虽众,可膝下却得了一女。 先不说忠顺王如何宝贝,宫里便先宠得眼珠子一般,双字的封号宪宁,也养出一副骄纵恣意的性子。 她本养在宫里,眼看十月的芙蓉花会要开了,便闹着要出宫,宫里也不得不依了她。 管事明知道阻拦不得,郡主也不会听,只好跟了上去,一边道,“换了谁家,得了这样灵慧的子孙,都要好生供养,也不知道这贾家,是怎么回事?” “所以说,荣宁二公之后,贾家还有什么人呢?”宪宁年岁虽小,见识却不凡,她这般身份,便是说错了话,又能如何? 贾琮还在雪地里滚着,已经两三个回合了,他每被打着了,便抱着痛处哀嚎,惹得多少人的眼泪。 宪宁看了一眼,两道好看的眉头狠狠地皱起,顿时只看到一头恶犬在欺负一只小白兔,对贾赦的厌恶之情便到了极点。 她扯下了身上的斗篷,递给管事,“你过去,他方才不是说随便给个题目就能出一首诗词吗?他要是能说个通顺的五字句来,这件斗篷就送给他。” 管事的便知道,自家郡主是想护着这小公子了,这一身斗篷,可不就是一领金钟罩了! “哎呀,郡主,这可是宫里娘娘赏下来的,您才上身了几天?” 里头可是从铁网山猎来的黑狐皮,等闲人可不敢穿。 “既然是我的了,我想给谁就给谁!”宪宁傲然道,她转过身,背着手离开,道了一声,“真是晦气!” 贾琮翻了几个身,也不再求情了,一双通红的眼睛盯着贾赦,“父亲息怒!父亲若是容不下儿子,就把儿子逐出贾家吧!待儿子葬了姨娘,再拿这条命还父亲!” 第7章他日再图 围观的人,无人不觉得愤怒,多少人想冲上去阻拦,可理智告诉他们,这是公府事,可不是街巷小门小户事,不是他们能管得了,一旦沾惹上,兴许就是灭门之灾。 这些人也只能愤怒一下,朝着空气挥一挥拳头,却没有人敢真的上去阻拦,哪怕帮忙说一句公道话。 可对贾琮来说,这就足够了,只要他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将“逐出贾家”的话,说出口,他今天这一跪,一挨打,也就很值得了! 只是,贾政在听到“逐出贾家”四个字的时候,觉得哪里又不对劲,他没来得及思索,便看到有人拨开人群,怀里抱着一件黑狐皮斗篷站出来了。 “贾大老爷,先请息怒,我家主子有话要说!” 贾赦举在空中的鞭子,不敢落下来了! 有人敢出面干预他的家务事,就证明这人来历不凡,更何况,他也看到了那件石青江绸黑狐皮斗篷,不论是颜色,面料,还是皮毛,都不是有钱就能穿的。 这一来,也是大出贾琮的意料,这人分明是冲着他来的。 贾琮从地上起身,对方双手托着斗篷,就跟捧着圣旨一般,举止间都流露出恭敬来。 “三公子,我家主人问,方才你说随便出题,你即刻答复,此言是否当真?” “君子一诺重千金,这等事,岂会有戏言?”贾琮的眼睛亮晶晶的,他没想到,还会有贵人插手此事,按照他的计划,被贾赦打一顿,他喊出“逐出贾家”之言后,门前这场闹剧,便可收手,战场也该转移到后院。 今日,无论如何,贾家都会出面请大夫给姨娘看病用药,姨娘养病期间,他也可筹划一些事,等将来再有了机会,他也有足够的底气脱离贾家了。 至于,贾家给姨娘治病的这点子好,将来他随便拉扯谁一把,也可还了今日的人情。 “甚好!”管事道,“那就借这一场大雪,这雪,这雪地里的景与风物,公子随便挑一样,做一两句或五言或七言诗,不拘好坏,但能顷刻做出,这一身斗篷,便是公子的了。” 说白了,管事的还是不信,一个七岁的孩子,能够做出什么样的好诗篇词章来,他倒也没有为难的意思。 这身斗篷,无论前世今生,都不便宜吧! 贾琮虽然从不曾穿过皮草,但没有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走路。 “这身斗篷,我若是得了,可以卖掉吗?” 管事怔愣了一下,还有人舍得卖这一件斗篷?有人敢买吗? 可看到这孩子一身单薄,方才所求之事,是连肚子都填不饱的,他点点头,“既然给了公子,自当随公子处置!” “好!”贾琮大喜,若是得了这斗篷,他可以卖掉,为母亲延医请药,也不必欠贾府的人情了。 管事见这孩子二话不说,将斗篷要抢过去,他忙往怀里一收,笑道,“还请公子先说!” 贾琮大笑一声,他脸颊上还挂着泪珠,一身单薄的夹袄在寒风中猎猎作响,脸上的笑却如同雪后骄阳,一双黑瞳清淩淩生辉。 皑皑白雪,一漫天地,也只成了他的陪衬。 作诗,贾琮是不会作的,但他前世背了不少诗词。 一首咏雪的诗词,于他而言,比喝凉茶还要简单。 不过,得意之时,他也不忘骄妄则败的道理,自然不会背诵那些太过惊才绝艳的诗词,而是拣了一首最简单的。 他看到前方,一株早开的腊梅,探出墙角,非常应景,便念道,“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他的眼中,充满了憧憬! 很多人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了不远处的几枝早梅,空气中,确有淡淡的幽香弥漫。 王府管事,也非常人。 他看到了梅花,品鉴诗词,也明白了以梅拟人的道理,凌寒独开,喻品格高尚,暗香沁人,则示才华横溢。 七岁的孩童,这番志向与追求,便是这管事年过半百,阅人无数,也不曾见过。 “好才气!好志气!” 管事双手托着斗篷,略显恭敬地递给贾琮,待贾琮接过之后,他才直起了腰身,临走前,深深地看了贾赦与贾政一眼,虽一言不发,可其中嘲讽之意,已是溢于言表。 贾政的脸上似被人抽了一耳光般,火辣辣隐隐作痛,可贾赦却不管,扬起鞭子再次朝贾琮抽去,“狗娘养的东西,混账王八羔子,看老子不抽死你!“ 贾政慌忙拦,太急了些,一脚踩下去,滑得往地上一屁股坐去,幸好门房上两个手脚快的搀住了,才没有摔一屁股墩儿。 赖大见此,也知道不能再打了,忙冲上去,抱住了贾赦的胳膊,“大老爷,哥儿年幼不懂事,看在祖宗份上,饶了哥儿这一宗吧!” 贾赦一顿,见方才那看着管事模样,一身装扮却比寻常官儿还气派的人顿住脚步看过来,虎目凌厉,他浑身一激灵,醒过神来,后背已是一层冷汗。 这人到底是谁? 贾政走了过来,道,“大兄,天寒地冻的,先进去吧!堂前训子,就算孩子不懂事,也不必在这雪地里,没得把身子冻坏了。” 贾赦将马鞭往地上狠狠地一扔,便是再不甘心,此时也不得不收手,他累了这半日,被酒色掏空的身子也有些不济,只觉得气郁发晕,抬脚朝门里走去。 贾琮朝贾政行礼,转身也要跟上去,却被贾政喊住了。 “琮儿,那墙角数枝梅,诗名叫什么?”贾政看贾琮的眼神有了变化,柔和中带着一丝探究。 “就《梅花》吧!“贾琮浑不在意,今日他已经出尽了风头,梁间双燕、咏梅、孝顺之名,于他而言都是羽毛,今日之后,会随着他的乞命,一顿打,宣扬出去。 宗法礼制下,出族的后果,他或许承受不起,可划清界限呢? 他日便可再图了! 忠顺王府的马车从十字大街拐了出去,穿过天水巷,前面就是忠顺王府了。 宪宁郡主歪在暖烘烘的马车上,她身上已经系上了一件香色地四合如意云凤织金锦青狐皮斗篷,衬得她一张容颜精致的脸,越发明艳。 她手上拿着一方香笺,上面录着方才的那首《梅花》诗,细细品味,问道,“夏进,你说这贾琮,我能不能要来做伴读呢?” 第8章子建之才 夏进便是那管事,扶着车辕步行在马车边上,他虽年过半百,鬓边生了白发,可衣着单薄,不见寒意,相反,头上生出屡屡白烟,步履稳健,气息绵长,可知此人不凡。 “郡主是女子,贾三公子可是男子,过了七岁,便不得同席,王爷必不应允!” “哼,我偏要!”大约也知道,自己这要求,是有些异想天开了,纵然心中有不甘,宪宁也只有压下,将气撒在贾赦的身上,“贾家那糟老头子,真是的,今日可把我恶心了一番。” 夏进笑笑,“郡主,今日之事,若是传出去,于那贾家公子可绝非好事!” “知道啦!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打的什么主意?你怕我父王责罚你吧,我不说就是了!” “多谢郡主成全!”夏进笑笑,他也的确是有私心,怕王爷知道了责怪下来,说他没有拦住郡主。 一番闹剧似乎已经收场了,随着忠顺王府的马车慢慢地驶离,贾琮得了这斗篷,领了贾政几句话后,便跟在贾赦的身后进了黑油大门。 主角已经离场了,围观的人,也跟着散了个干净。 这消息,却不可避免地传到了荣庆堂里,黛玉从王夫人处回来的时候,听到婆子们在议论,王夫人尚不知何事,黛玉却是心知肚明,也不吭声,只当没有听见。 方才在二舅母处的时候,二舅母并没有派人去请二舅舅过来,而是不在意地说了“你舅舅今日斋戒去了,再见罢”的话,说了一些与姐妹相处,不与表兄宝玉沾惹的话。 若没有在大门口看到那一幕,黛玉或许不会多想,可看到身为庶子的表兄在府中的遭遇尚且如此,两位母舅对她这般,她便也明白了所以。 “混账东西,孽畜,真正是没良心的种子,怎地干出这等事来!老大那边的人是死光了?还不把人给我喊来,我倒要好好问问,这家里,上上下下,你们合起伙儿来瞒着我,还要闹出哪样?” 门口,丫鬟要打起帘笼,听到贾母的声音在里头,王夫人哪里还敢进,她轻轻地摇摇手,后退了两步,低声问道,“出了什么事儿,这才一顿饭的功夫!” 说话间,贾政已经领着人来了,黛玉踟蹰两步,还是退到了一边。 王夫人慌慌地迎了过去,贾政并不与理会,而是朝丫鬟招手示意,丫鬟忙往里通报一声,“二老爷来了!” “还不让他进来!”贾母怒气冲冲,拍打着炕桌。 贾政进去了,王夫人和黛玉也只好跟在后面。 等在屋里的迎春等人朝贾政见礼后,便被李纨带着进了碧纱橱内,黛玉自然也跟着进去。 屋子里的丫鬟婆子们被凤姐领了出去,只留了老太太,跟前的大丫鬟鸳鸯和贾政夫妇。 黛玉等人大气儿都不敢出,李纨等人只知道是长房那边出了事儿,也不知道是什么事,唯有黛玉,脑海里徘徊不去的是跪在雪地里单薄的身影和表兄满身倔强的气质。 外面的声音,传了进来。 贾政在向贾母说着外头发生的事,事到如今,他只有息事宁人,道,“谁能想到,这孩子年岁虽小,却有急才,这份才思,比之当年子建,不遑多让。今日事虽多不光彩,可这孩子的才气算是扬名出去,于我贾氏一门,也是添色之举。” 贾母冷哼一声,“他说,要让他老子把他逐出贾家,你听听这话,开口闭口贾家,他可曾把自己当做这贾家人了?” 贾政醍醐灌顶,细想方才,还真是如此。 但又能如何?贾家于那孩子,也确乎没有什么恩情。 只是这话,贾政再耿直,也不可能说出来。 若是一个寻常孩子,又是庶出,将他抹杀在这府里,并非什么难事,但今天,那孩子用两首五言诗,扬名出去,又入了贵人的眼,便再有气,他们也不得不咽下去。 贾母也想到了,兀自气恼,一时又没有办法,问道,“可知道是什么人换了那首诗去?” 贾政摇摇头,他一个员外郎,与那些真正的贵人们并没有什么交往,从哪里知道对方的身份去,单看那件黑狐皮的斗篷,江绸面料,才知道对方身份不凡。 “儿子还不知。” 这才是真正令人忌惮的地方。 贾母做姑娘的时候是侯府千金,进了荣国府后,从孙子媳妇做起,到如今自己也成了老封君,见过多少人,经过多少事! 一叶落而知秋至,贾母便知道,怕是不好惹的人,偏偏插手了这件事,就不止是他们一家之事了。 贾母冷哼一声,“传个太医,好生替那娼妇看病,可别熬不过今年冬去!” 她又问道,“是那个钟氏吧?” “是!”贾政也明白,母亲问这句话的意思,“钟氏”可真是膈应在荣国府心头的一根刺,当年的凶险,一直到现在,都令他们心悸,想起来就后怕。 这可真是比吃了一坨屎还让人恶心啊! 屋子里,黛玉等人一字不落地听了个全乎,她方才从门前经过,只渺渺看了一眼,并不知道还有两首诗,此时品着这诗,一面欣赏着那位表兄的才气,一面也不得不佩服他的智谋。 如若不然,今日他在长辈们面前,怕是不好过关吧! 屋里的姐妹们,迎春木头一样坐着,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明明和贾琮一样,是赦老爷庶出的子女,照理应当有同病相怜之谊,只她性情使然,木讷怕事,自是半点不敢沾惹。 惜春年幼,她是宁国府贾珍的胞妹,虽养在这边老太太的膝下,却也明白东西有别,除了听一耳朵热闹,不敢有多的情绪表露。 倒是探春,性情阔朗,手指头沾了茶水,在桌上写着方才听来的诗词,如同吃一桌道道都是自己喜欢的菜,越是品鉴越是满心都是喜悦,《梁上双燕》中父母对子女的付出与深情,《梅花》一诗里对高洁品格的追求,无不动人心扉。 “大嫂子,真没想到琮哥哥竟能做得这样的好诗来!”探春叹服道。 李纨只笑笑,她是王夫人嫡长子贾珠的未亡人,一心抚养独子贾兰,青春守寡,虽贞静淡泊、清雅端庄,却也万事不问,更加不会在这节骨眼上,说三道四。 碧纱橱里,外头压抑的气氛不知不觉地就渗透进来了,正感不安的时候,外头丫鬟一声“宝玉回来了!”,如同一道赦令般,让人不由自主地就松了一口气。 贾母忙招呼,“快让他进来,天寒地冻的,怎么这时候才回来!” 第9章唯有感激 蹭蹭蹭的脚步声传来,显得很轻松,等贾宝玉进了明间,一眼看到严父,他的脚步不由得一滞,耷肩缩颈,就跟被人抽了精气神一样。 贾母见了,对贾政摆摆手,“你先去吧,我也乏了,明日让他过来,我瞧瞧!” “是!”贾政起身领命,与贾宝玉见过面后,便出去了。 荣庆堂里又欢活了起来,贾母摩挲了宝玉一番,才放了他给王夫人请安,并让李纨带了姑娘们出来,“来了外客,你先见过你妹妹!” 黛玉被牵了过来,她朝宝玉看去,比她大了一岁的光景,生得一副好容貌,面若中秋之月,色若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 他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锻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也正朝自己看来。 黛玉心说,这才是正儿八经的公府公子吧,外头跪着的琮表兄,与这位比起来,一身装扮,可真是云泥之别! 宝玉看到黛玉,眼睛都呆了,眼前这位妹妹,如仙子下凡,真正是水凝的人儿,花作的魂儿,秉绝代姿容,具稀世俊美,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他不由得欢喜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 林黛玉坐在贾母身边,不由得别过脸去,心中嘀咕,难怪舅母说他是个“混世魔王”呢,这一见面,就是浑说,他们分明不曾见过。 贾母一手拉着宝玉,一手牵着黛玉,乐呵呵地笑道,“这又是胡说,你又何曾见过她?” “虽然未曾见过他,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 贾母乐见其成,“更好,更好,若如此,将来就更和睦了!” 王夫人在一旁道,“还不去换了衣服去,老太太,时辰不早了,这会子该摆饭了!” 外头天暗下来了,再多一会儿,便该掌灯了,贾母点点头,“摆饭吧,你们也不必候着了,都散下去,我这里人多,今日就不留你们了。” 王熙凤在一旁凑趣,“老太太这就偏心了,今日有了外孙女儿,就不把我们这媳妇,孙子媳妇放在心上了。” “又浑说!你这张嘴啊,一日不遭我骂两句,你就不得畅快!”话虽如此,贾母言笑间,是对这个孙子媳妇格外喜欢的,笑着对王夫人道,“她说想留在这里,我是不信的,指不定心里怎么骂我这老太太,想着回去好和琏儿团聚呢!” 王夫人用帕子掩着唇笑,王熙凤“哎呀”一声,假装害了羞,“哎呦,老祖宗,我可没脸了,今日我是要留在这里过夜了!” 一席话,屋子里丫鬟婆子们都笑起来,贾母也笑得一张老脸皱成了一朵菊花,可见是欢喜得紧,方才贾琮那点子事也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黛玉陪笑两声。 贾宝玉换了一身衣服出来,便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本是不自在,又听他问自己表字,虽说如今贾宝玉已算不上外男,可想到他们贾家,自家兄弟尚且如此,黛玉也不敢自恃自己人,已觉得宝玉问起来不妥。 好在很快摆了饭,上了桌。黛玉因是客,坐在贾母左手第一个位置,身边是迎春,而贾宝玉屈居右手第一个位置,探春挨着她,反而把惜春挤到了下首。 以往这个时辰,贾母早就用了饭,今日已是迟了。 李纨捧饭,熙凤安箸,王夫人进羹,地下服侍的丫鬟婆子们虽多,却连咳嗽声都不闻,黛玉便不敢轻举妄动,往往一个动作,别人做了,她才做,虽饮食规矩与自己家里不同,倒也没有出错,惹人笑话。 饭毕,丫鬟端了茶上来,王夫人领着李纨熙凤才散了。 又说起话来,宝玉问黛玉可曾有过玉没有。 黛玉看他胸口的玉,只觉得他如小孩子一般,也不由得想起了“何不食肉糜”的典故,自己有的宝贝,以为人人都有,须不知,同一个屋檐下,有人连饭都吃不上,衣都穿不暖。 她低垂螓首,轻轻地摇了摇头,倒是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谁知,宝玉就发起痴狂来,一把拽下了那玉,往地上砸去,“什么罕物,连人之高低不择,还说‘通灵’不‘通灵’呢!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 黛玉已是目瞪口呆,地下的丫鬟婆子们纷纷抢去,贾母搂着宝玉哀嚎,“孽障!你生气,要打骂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 宝玉还说些什么,黛玉已是听不进去了,她只觉得胸口堵得慌,眼中落下泪来。 贾母让贾政派人给贾琮带话,次日来荣庆堂来,贾政将这活儿派给王夫人,王夫人无法,将这差事交给金钏儿,“领了大夫去给那边钟姨娘瞧病,让琮三爷明日一早去给老太太请安。” 四处透风的屋子里,坐立不安的画屏等着三爷的信儿,她不知道三爷有什么法子能弄到钱来给姨娘看病,他们如今这处境,哪怕弄来一文钱都是万分艰难。 门帘被打开,一阵寒风灌进来,贾琮急匆匆地进来了,画屏腾地站起身,没来得及看贾琮怀里的斗篷,便扶着他的肩膀问,“三爷,你没事吧!” “没事!我好好的,能有什么事!”他打开怀里的斗篷,扬了扬,正要说可以拿去卖钱了,突然,一个荷包掉了出来。 两人一齐朝地上看去,画屏蹲下身捡起来,不解地问道,“这是……哪里来的?” 沉甸甸的,不轻。 贾琮扶额,这荷包的布料与这斗篷明显不是一个档次,显然,是那管事模样的人偷偷放进去的。 若他当面给贾琮,贾琮自是不会要,他用这种方式周济自己,贾琮此时,唯有感激。 他本不是喜欢欠人人情的人,此时却欠下了一桩大人情! 但,他若是还回去,一来伤人,把事情做绝了不好;二来,他也不认识对方,身份来历,一无所知。 画屏的脸上已是露出惊喜来,她打开一看,放在掌心里掂量一番,“三爷,不少呢!” 第10章有何不妥 两个元宝约有二十两,一些散碎银子,合起来共二十多两。 有了这笔银子,他完全可以自己请大夫,抓药,和从前一样,花银子从府里换取吃食,也有实力置办冬衣。 如此一来,他倒也不必欠下贾府的人情了。 他也不用担心把这件斗篷卖不出去,或是卖出去了惹下事端来。 至于这个人的人情,将来他总会有机会还,从对方与他心存仁善上,此人比起贾府这杆子人,让他更加放心。 “这是三爷弄来的?还有这斗篷,是哪里来的?”画屏又很是不安。 “是我用两首诗换来的!”贾琮知道,若他单单只是跪在雪地里求贾府,虽可以博取些同情,却绝不会有人愿意对他一个三尺孩童施以援手。 一件斗篷,实则是一道护身符。 终归还是有人看中了他的两首诗,愿意高看他一眼。 真是惭愧,他其实纯属剽窃他人成果,却也是绝大多数穿越君赖以生存的法宝,他不过效仿前人,虽丢脸,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听说是换来的,画屏便没了顾虑,“哎呀,三爷身上都湿透了,赶紧把衣服换上,着凉了就不好了。” 她匆匆忙忙拿了衣服给贾琮换,贾琮也感觉到冷了,用帕子将身上擦干,摩擦发热,换了衣服出来,“你拿了银子,去换些炭回来,多给些银子厨上,今日咱们吃一顿饱饭。” “哎,好勒!”画屏捏了一点碎银子,便出门。 金钏儿领着大夫过来,她身后跟着两个婆子,一个提着食盒,一个拎着一篓子灰花炭,走了过来,迎面看到画屏,喊了一声,“琮三爷在吗?” 贾琮将那一件黑狐皮斗篷盖在了钟氏的身上,有些焦急地看着钟氏的病容,他知道,贾家为了颜面,必定不会让钟氏现在就死了,必定会想办法为钟氏诊治,只大夫一时不来,他便要担忧一时。 又或者,贾赦这个人执意不要脸,那他就得另外想办法了,好在他现在有了银子。 贾琮起身朝外走去,看到一个脸若银盘,面若秋水的姑娘和画屏一起进来了,她穿着红绫袄青缎掐牙背心,举止利落,给贾琮行了个礼,“琮三爷,二太太让我带大夫来给钟姨娘诊病,带口信给三爷,说明日一早,请三爷去给老太太请安!” 按照规矩,做晚辈的每日要给长辈们晨昏定省。 但贾母只宠爱嫡孙和孙女儿,素来不喜他们这些庶出的孙子,早已发下话来,他和贾环这种人的定省就免了,说是路远,实则是不待见他们。 贾琮眼下虽有了钱,但这些钱并不是他靠自己的门路挣来的,危机感并没有减少半分,他还打算明日一早出去看看,能不能寻到些商机。 二则,他深知贾母要见他的目的,他并不想送上门去受训,原身不曾受过这家里半点恩惠,自是没有义务听训讨长辈的欢喜。 贾琮不置可否,喊了一声“金钏儿姐姐!”礼数上叫人挑不出半点错来。 金钏儿是府里的家生子儿,生得实在是极好,又是王夫人跟前一等的丫鬟,存了将来要给贾宝玉做屋里人的心思,倒也并不过分。 只是,她实在天真烂漫,不该当着王夫人的面说一些不当的话,一句“金簪子掉进井里”,送了性命,是贾府里早一批枉死的丫鬟。 此时,她形容间略显倨傲,在看到贾琮一身干净单薄的夹袄,在这冰窟一般的屋里并不见瑟缩之态,言行举止间有着与年龄不符合的从容与平和,便不知不觉收起了那份轻视。 床上,那件黑狐皮斗篷和这陋室真是格格不入。 大夫在给钟氏诊脉的时候,也慎重了许多,他既然是奉命前来,又得了贾府当家人的叮嘱,让他务必将这姨娘的病治好,他就不由得多了三分细致。 画屏捧过了大迎枕来,给钟氏拉起了袖口,露出脉来。 先把了左边的脉,后又把了右边的脉,大夫沉吟片刻,便收起了脉枕。 这大夫方伸手按在右手脉上,调息了至数,宁神细诊了有半刻的工夫,方换过左手,亦复如是。诊脉完,起了身。 贾琮将大夫让到了外间,难免紧张,一面示意画屏准备诊金,一面问道,“大夫,不知我姨娘的脉象如何?” “观患者面色发白,枯槁无光,乃脾虚失运,气血不足之像,呼吸重浊乃外感风寒,肺气不宣,中气受损所致,不知夜间醒来次数是否频繁?” 画屏忙在一旁说了情况,“一夜间总要醒个五六次,总不见睡得安稳。” “这就是了,凭脉象……” 贾琮听他絮絮叨叨完了,问道,“不知用什么药妥当?可有大碍?” “若能熬过这一冬,不减汤药,明年春来,应是无大碍了,慢慢将养,或可痊愈。” 贾琮松了一口气,请大夫写了方子,看其中用药都不便宜,也就明白了其中“不减汤药”的意思。 贾琮接过银子,付了大夫诊金。 金钏儿吃了一惊,也不知道是该拦着,还是不该拦着,又想着,这诊金总是要付的,若是这边付了,那边太太还剩下点银子呢,索性就不管了。 她留了炭火和饭食给贾琮,回去回话。 邢夫人听王善保家的说,那边金钏儿带了大夫来,便很是不服气,冷笑道,“真是好笑了,还有当弟妹的管大伯子屋里人的死活!” 王善保的道,“可不是这个理儿,这传出去,可真是不像话。” 她明知道,王夫人管这事,必定是奉了老太太的命,但太太喜欢听这样的话,她自是顺着说。 且她心里也觉得诡异得慌,七岁的孩子,若说没有人指使,能干得出这样的事来,还湿啊干的! 贾赦是早就怂了,让人去打听那管事是谁,天黑了,也没得出什么有用的消息来,他身边的人给他出谋划策,“世翁可是看清楚了,那斗篷确乎是黑狐皮江绸做的不成?” 贾赦还有些犹豫,毕竟,当时气怒不已,怕一时眼花。 另一人接过了话,“黑狐皮,玄狐皮有什么关系?我朝虽极贵黑狐皮,玄狐皮也仅次其后,再是红狐、貂鼠、猞狸狲、虎豹、海獭、水獭、青鼠、黄鼠等皮,以备国用。” 有人不甘其后,“是极,且那江绸自唐以来,便是贡品专供,等闲人不得。” 贾赦一口恶气堵在胸口出不来,憋得一张脸发紫。 见此,一名叫做蒲志池的幕僚沉吟一声,道,“老世翁,愚下倒是觉得,那首《梁上双燕》的诗,有几分不妥!” 第11章大不孝罪 贾赦忙活了过来,问道,“生此逆子,已是家门不幸,几位如有什么高见,还请不吝教诲,若能叫这逆子驯服,涨涨教训,也是为了这逆子好!“ 贾赦咬牙切齿。 蒲志池约莫四十多岁,抚着两撇小胡子笑道,“《梁上双燕》这首诗,若不论目的,当然是好的,可若是把这作诗背景写出来呢?” 众人恍然大悟,那贾琮就是大不孝了! 哪怕是昏君,都要强调一句,自己是以孝治国。若一个人背上了不孝的罪名,在这世上,还如何立足? 既然贾琮欲以孝道立足,那贾赦这位亲生父亲,也同样可以用孝道毁了他的名声。 毕竟,今日围观的人有限,而若是将《梁上双燕》刊印在诗集上,卖出去,大江南北的读书人是愿意相信白纸黑字还是道听途说? 贾赦捏着胡须,点头赞许,将管事喊了过来,将另一个幕僚怀兴长提笔写的《梁上双燕》署名贾琮,以及创作背景交给他,吩咐道,“即刻交给书坊刊印散出去。” 贾琮这边,却是喜气洋洋,金钏儿送来的饭菜虽不是什么山珍海味,却很正常,画屏去抓药的时候,没有受到刁难,甚至去茶房里要炉子煎药的时候,也无人作难。 钟氏喝了药,略吃了一些饭菜,许是因心情好了的缘故,面色也好看了一分。 她看着儿子,真是不敢相信,这么小的孩子,已是能够护着她了,“有没有受伤?有没有被欺负?后边会不会有事?你这孩子,真是让姨娘担心死了!“ 贾琮任由她摸着自己的脸,无法不正视她眼里浓浓的担忧,只觉得,穿越一场,能够让他享受这种母爱,也是一件值得的事吧! “没有受伤,也没有被欺负,姨娘不用担心,只安心养病。明日,我让画屏去买两床厚被子,以后只会越来越好!” “好,越来越好,姨娘信琮哥儿!”钟氏的精神好些了,便惦记起贾琮的课业来,“这几日你都没有去学里,是不是在学里遇到了什么事?” 原身的记忆里,钟姨娘是时时担心儿子被人欺负,原身的确是总被欺负,便将自己的不如意全部归罪到了姨娘身上,总觉得,若是自己不托生在钟氏的肚子里,他便是赶不上宝玉,也不至于比不过贾环。 贾琮是成年人的思维,他不至于想法那么幼稚。 贾琮便想起了自己的穿越,原身的死的确是有缘故的。 那日从学里回来,他如往常一眼被金钟霸凌,稍微做了一点反抗,便被金钟猛地一推,他的后脑勺磕在了一块雨花石上,当即便过去了。 金钟也被吓坏了,他四下里看,当时没人,一溜烟地就跑了。 若他没有穿过来,贾琮便死得不明不白,除了钟姨娘,也不会在意他的死活。 “姨娘,没有人欺负我,以后也不会有!”他将黑狐皮斗篷朝上拉了拉,屋子里烧了炭,渐渐地暖起来了,他劝道,“姨娘先睡,今晚上应是能睡个好觉了。” 贾琮回到了自己的屋里,火盆烧得正旺,这让他的心情好了许多,站在火盆边向了一会儿火,身体里那股子侵入的寒气,似乎也慢慢地往外冒。 等手脚都暖和起来了,贾琮这才如前世一般,在屋子里的空地上打起了五禽戏来。 前世,祖父是道医,除了逼着他写字背书外,也注重养生,八段锦和五禽戏都是每日早晚必要练习的,还有几套拳法,也时不时地抽查一番,不许他有丝毫懈怠。 这也是贾琮今日敢以这单薄的身子去雪地里闹腾一番的缘故,一套五禽戏打下来,身上脸上已经出了一层薄汗,手脚也轻盈了不少。 不像前几日夜里寒冷,又一心想着能不能设法穿回去,尝试无果而睡不着,不得已死心塌地留下来后,贾琮这一夜倒是睡得安稳。 荣庆堂的碧纱橱里,黛玉却一直坐在桌前垂泪,她跟前雪雁不过十来岁,一团孩气,贾母把自己一个二等丫鬟名叫鹦哥的给了她,因忙着收拾床铺,劝了几句不听,也就由她去了。 宝玉挪到了次间的大床上,他今日出门还愿,回来发了一阵疯,倒床便睡了。 倒是黛玉,躺在了床上,却久久不能入眠。 她着实没有想到,今日临到了最后,还惹出宝玉摔玉这起子事来,他难道不知道那玉有多宝贵,难道不知道长辈们会担心,难道不知道自己才来经不起这般折腾? 这般落在舅舅舅母的眼里,会是怎样的光景? 黛玉缓缓地合上眼,她是极不想来外祖家的,不论外祖母多疼爱她,终究是寄人篱下,可父亲必是遇到了什么难处,不到不得已,父亲想必也是舍不得将自己远送。 交三鼓,黛玉才隐隐约约地睡去。 次日,各房省过贾母之后,便陆陆续续地散了,却一直不见贾琮来。 先时贾母还没有记起这件事,直到邢氏派了人前来告病,她才记起这事来,问王氏,“昨日没派人带话给琮哥儿?怎么到现在还没看到他来?” 贾母是做梦都想不到,贾琮敢违令。 这般违逆之事,非人子所为。 贾琮并不是王夫人这一房的,本来这事儿与她无关,哪个当弟妹的会去管大伯屋里的事呢,只昨日贾政把这事揽到了身上,她也跟着受了牵连。 王夫人忙起身,“媳妇是派了金钏儿去的,大夫给钟姨娘诊了脉,说是只要这么吃药,于性命上无碍,吃食和炭火都备齐全了,都是从这边送过去的。” 贾母这会子是气糊涂了,口内直说道,“好啊,这么个小人儿就敢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合着,你们平日里的孝顺是做给外人看的?” 王夫人心里叫屈,站着却不敢分辨丝毫。 因为事关那边,王熙凤是打定了主意,不会沾惹半分的。 她是王夫人的内侄女儿,却也是贾赦和邢氏的儿媳妇,迟早是要归到那边去的。为着给这边管家的事,她明里暗里吃了邢氏多少亏,她躲还来不及呢。 此时,任她平日里多会说话,也是一个字都不敢说出来。 探春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她若不说话,也没人说话,这时候也到了用得着女孩儿的时候,便上前去,噗通在老太太跟前跪下了,陪笑道,“老太太,这事儿和太太什么相干?琮哥哥虽是太太的侄儿,那边大老爷和大太太都还在,论理也不该太太出面管。” 第12章狗眼看人 探春又道,“钟姨娘既是病了,若身边没有得力的人服侍,琮哥哥想必也走不开身,晚些时候来给老太太请安,也应是情有可原的事!” 这话说得漂亮,既给王夫人解了围,也给了老太太台阶下,总比说贾琮不把老太太放在眼里强。 王夫人垂下泪来,老太太也就笑着道,“是我糊涂了!让你太太受了委屈!” 王夫人哪里敢言委屈,忙擦干了眼泪,笑道,“老太太这话,叫媳妇受不起!” 贾母拉起了宝玉来,“我错怪了你娘,你也不提醒我!” 宝玉忙道,“我偏着娘说琮哥儿的不是去?统共一个不是,我娘若不认,推给谁去呢?我倒是要认下这个错,老太太也不会信!“ “这也有理,你还不去给你娘跪下,就说,太太别委屈了,老太太有了年纪,看宝玉吧!” 贾宝玉忙要照着做,王夫人拦下了,“你这傻孩子,为着一个孩子,难道你还要替老太太给我陪不是?” 宝玉没有跪下去,老太太看着熙凤道,“你也不提醒我,这事儿,太太管不着,你这做哥嫂的,还是管得着,你且去看看他母子,若是屋里短了什么,瞧着给补上。” 王熙凤心里叫苦,却不得不应下这事来,也听懂了老太太的意思,缺什么补什么是不太可能的,其用意不过是让她去瞧瞧,贾琮为什么没来给老太太请安。 她昨晚上听贾琏嘀咕过一嘴,说是琮哥儿也不知哪里来的这造化,也不知道是哪个贵人看上了云云,即便如此,后院里想要磋磨一个人,宛如钝刀子割肉,让人苦不堪言却也叫不出苦来。 她心里其实想站在贾琮这边,无他,贾琮这一次打的虽是荣国府的脸,但巴掌实实在在地落在了长房那边。邢夫人是她的婆婆,平日里可没少让她怄气。 贾琮既然无心去荣庆堂找无趣,自然也就不会记得这件事了。 一大早,屋里三个人不分主仆围在炕桌上吃了画屏从厨房里拿来的早点,照顾钟氏喝了药,他便出了门。 那件张扬的黑狐皮斗篷没有被他披在身上,只把钟氏让画屏帮他改的羊皮袄穿上了,衣衫依旧还很单薄,但比起昨日还是要好多了,再加上,他练过五禽戏后,身上气血旺盛,倒也感觉不到太多寒意。 他身后跟着老何头,是他奶妈子何嬷嬷的丈夫,夫妻俩都是老实无用之辈,是府里家生子儿,不受贾赦夫妇待见。 因贾琮小时候吃过何嬷嬷几天奶,索性就把两人拨给了贾琮用,虽合起来一个月拿了贾府一两银子的月例,平日里的活计都是打杂,并没有在贾琮这里出什么力。 今日,贾琮出门,老何头正在帮忙喂马,本不知道,还是王善保匆匆跑来,把老何头骂了一顿,催着老何头撵上了贾琮。 原身几乎没有出过宁荣街,走得最远的地方便是家学,他对神京没有什么概念,出门就没有方向感,有老何头跟着,倒也便宜。 得知贾琮要去书坊看看,老何头便带着他出了宁荣街,拐上了十字大街往西,穿过东三条甜水巷,横着的是太庙街上,也俗称书坊一条街。 这里正对着西边一条街的妓院后门,平日里是文人士子们最爱来的地方,虽雪天路上不好走,可也是车马拥挤,人声鼎沸,担生意担子的人穿梭其中,烟火气十足。 贾琮一眼望去,书坊鳞次栉比,大小不等,聚集在门口的多是一些华服之人。 他对这个时代的书籍价格种类暂没有什么概念,逛了几间书坊后,大致知道了行情,便打算选一家规模最大,人气最旺的书坊。 这条街中,最好的位置,一左一右矗立着两座大书坊,一座集贤堂,另一座余庆堂。 两座书坊门脸相对,门面装饰几乎都差不多,就如同后世的麦当劳和肯德基;同样是人来人往,生意热闹。 贾琮信步进了集贤堂。 书架上摆满了书,可举目看去,却是翻印版本的古书占多数,价格也不菲。 除了诗词歌赋四书五经,这里竟然还有时文、邸报,以及一些类似《八股集锦》类的参考书。 店小二见贾琮衣着实在是不起眼,两只眼睛便粘在了贾琮身上,眼看贾琮要翻开一本书,他忙上前双手捧了书,说是要帮贾琮翻,却不动,问道,“这位爷要看哪一面,小的帮您翻!” 贾琮愣了一下,不明所以,倒是老何头,比贾琮多了一些对这世道的见识,忍不住道,“你是怕我家爷弄坏了赔不起吗?” “哪能呢?就是这书价值不便宜,最便宜的也是二两银子起步,真弄坏了,赔不是,不赔也不是,平白得罪了客人!” 没想到,千挑万选,竟然选了一家这样的。这会儿出去,反而更叫人瞧不起了。 贾琮气笑了一下,“一本诗集,你怎么知道我赔不起呢?二两银子,我先放在这里,你给我看看,若是弄坏了,我原价赔偿就是了。” 那店小二看在二两银子的份上,狐疑地打量了一眼贾琮的一身,虽不放心,不得不把诗集递给了贾琮。 隔了一道屏风,几个人笼着火盆,守着茶炉,正在喝茶品诗。 其中一人缓缓吟唱道,“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用字朴实自然,却又意境幽远,难得难得!“ “听说那贵人花了一件狐裘的价格,我反正是把古往今来的诗集全部都翻了一遍,也问过我叔父了,没有见过这首诗。若是那贾三公子借用的话,又是借用谁的呢?” “无论何人,什么朝代,这等诗词,万无不流传下来的道理。就不知,这一次的花会局,会不会给那贾三公子下请柬呢?” “这……可说不好!” 能够参加花会局的,不仅仅是需要才华,还需要身份背景,最重要的是能入得了那人的眼。 声音隐隐约约地传来,夹杂着掌柜的来回奔走端茶递水的动静。 贾琮有了这二两银子背书,得以在店小二的严密监视下,将书坊里的书大致浏览了一遍,完整地了解了些这个时代的知识构架。 他翻着一部新版的《经义模范》,看收录的最近两科进士们的锦绣文章,观摩高才们如何破题、怎样承题、入股,看到泰启元年恩科的题目“舜亦以命禹”,不由得愣了一下。 “这诗集既然是二两银子一本,不知这诗集里的诗,是按什么价格在收?” 一本诗集基本上是十二首,每首诗的署名都不同,分明是收集起来的。 店小二看着贾琮,如同看一个傻子一样,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这孩子,是不是也听说了荣国公府小公子做了两首诗,扬名一场,也不知天高地厚地跑来,想要效仿? 第13章莫欺少年 书坊里,从贾琮进来,被店小二跟防贼一样防着,便有人觉得稀奇,一直留意这边。 此时,听贾琮问起卖诗的事来,都觉得好笑,有书生笑道,“怎么,小孩,你也有好诗不成?” 他一言,书坊里轰然大笑。 谁不知道,作诗比起作文章来,那不知要难多少倍了。 做文章,虽然也难,可若是通篇下来,能够做到“质实理清,少无用之言”,便不失为一篇好文章。 可若是作诗,把平平仄仄平平仄凑齐都不容易,别说文具情显,或雄浑,或秀挺,或壮丽,或古雅……读起来若盲之开目,听起来若聋之通耳了。 这也是书生们笑话贾琮的缘故。 贾琮脸一红,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拿古人的诗词换银子,这和入室盗窃又有何区别呢? “《诗经》读通了没有啊?就跑来卖诗?” “哈哈哈,不会是想把《诗经》拿来卖吧?小子,可没人买你的哟!” 贾琮站着不说话,老何头在外头急得不得了,低声催促,“哥儿,咱们回去吧!” 外面哄哄闹闹的,影响了里头几位贵人的言论。 少东家是一位年约十六的少年,因出身清贵,又颇有才华,在国子监读书,今日邀了同窗前来论诗,正在兴头上。 若是被这些卑微之辈扰了清闲,可怎么得了? 掌柜的忙出来撵,“去去去,不买书都边儿玩去,都看了多久了,一本都没看上,那就别家去!” “哪有做生意把人往外撵的?”贾琮这就不高兴了,他不过问问,收不收诗? 写诗的话,短平快,比起写一部话本来钱快,也容易。 一本《封神演义》七十万字,分一百回,一回也要七千字,哪怕后世电脑敲字,速度不慢,那些网络写手们,手速快的话三四个小时,逢上卡文什么的,一天时间是寻常? 他抄书卖,的确也可,可这苦力活,想想都怕;更何况,他名不见经传,写一部《封神演义》还不知道以他这个年纪,卖家愿意给多少钱? 一百回,一回二两银子,也不知道这个价格能不能拿到? 就算能拿到,二百两银子,虽说也是一笔巨款,其实性价比也低,也不是短期能到手的。 做文抄公写书卖这种事,只能悠着来,是一项长期工程,不到万不得已,贾琮不想这么辛苦。 他只是想问问,能不能卖诗罢了? “别在这里湿啊干的,这是什么世道,黄口小儿,真是什么都敢说!” 掌柜的也怕得罪了其他来买书的书生,扯着贾琮往外撵,贾琮被他拉扯得一个趔趄,若不是旁边伸出一只手拉了他一把,他几乎就摔下了台阶。 “哎,你这人怎么回事?你不收就不收,拉扯做什么?”贾琮站在门口理了理身上的袍子,皱着两道秀气的眉,很不满。 掌柜的还要发作,拉了贾琮一把的那人站出来,拱手道,“掌柜的,莫欺少年穷,这孩子不过问你们这书坊收不收诗罢了,若不收,说一声,何必撵人呢?” “这位客官,我这里还要做生意呢,一天到晚都来些这样混搅蛮缠,不懂事的人,我这生意还怎么做?他在这里问一些话,也影响了旁的客人。” 贾琮郁闷道,“这倒是奇了,我进了你这书坊,翻两本书,你家店小二怕我把书弄坏了,硬是要我押了二两银子。难不成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我不予计较,不过问了一句,你就推推搡搡,你还有道理了?” 掌柜的已是气怒不已,“你若诚心实意有诗要卖,我也告诉你,一首诗二钱银子,也先告诉你,须是你自己作的,你若是把旁人作的,或是书上摘的拿来卖,一旦被我们知道,那就是十倍的赔偿。” 二钱银子?贾琮想了想,是不是太便宜了? 不过一想,他现在这副模样,去了别的书坊,想必也是一样的待遇,若是能够一首诗,把名气打响了,后面的路也好走多了。 二钱银子,先卖一首,就算损失,也只是暂时的。 站在一旁打圆场拉偏架的是一位身穿青布棉袍,容长脸,形容清俊,年约三十的中年男子,他上下打量贾琮一番,笑了一下,问道,“二钱银子,太便宜了一些,小友,你若是有好诗,不如卖给我吧!” 显然是把贾琮当做了小孩。 贾琮不识此人,不知其意,也不想节外生枝,“方才多谢阁下出手,我这首诗,先说好要卖给书坊,若书坊想买,我只好先遵这先后顺序了!” 那人不期然贾琮一个孩子,竟然还有如此警惕之心,他笑着点头,想看贾琮后续还有什么表现。 贾琮对掌柜的道,“你欺我年幼,我不与你计较。我们在商言商,你也不必拿二钱银子打发我。我有一首诗,先写出来,二两银子的售价,你若是觉得值当,我卖给你,你若是不想卖,我也可以去找下一家,如何?” 贾琮方才翻看这里的诗集和书作,每一首诗的下面都有署名,和作者介绍,书作也有署名,哪怕是用笔名,也有对作者的介绍,甚至有些还附带上作者的其他作品,以做宣传。 再加上,方才掌柜的威胁他的话,若是拿了别人的诗来卖,一旦被发现,将会有十倍的罚款。 自古文人多重名,红楼世界里文人书坊还是非常重视版权的。 因此,他才敢有这样的提议。 他这一说,好多人都围过来了,有人忍不住拿了他与荣国公府的小公子做比较,俨然一副看热闹的样子。 掌柜的本不想陪着这孩子玩这种游戏,但围观的人多了,也早就惊动了里头的少东家,他扭头看过去,见少东家微微颔首,他只好亲自拿了笔墨过来,不满道,“把字写好点,别写得鸡爪子抓的一样,若是认不得,我们也不要的。” “何必多言!”中年男子笑着对掌柜的道,“在下早就说过了,若掌柜的瞧不中,在下愿意收!” 贾琮抬头仔细打量这中年男子,见他一身儒雅之气,眼神清明,而掌柜的又是一而再地瞧不起,便道,“既是如此,我一家买卖也不烦两家了,不若就卖给阁下,可好?” 第14章红楼公子 “哈哈哈,好,一场生意也是一场缘分,这二两银子,我就预付了!” 说着,孟季希掏出二两银子,放在了贾琮面前,贾琮倒也不客气,收下了。 众人瞧着,只觉得孟季希大约是钱多烧得慌,也好奇,这孩童到底能够写出什么样的诗来,不会是“好大一场雪,天地一笼统,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掌柜的早就很烦这个人了,抱拳道,“在下敝姓戴,贱名仕杰,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中年男子自然是明白掌柜的意思,他也一点儿不怵,还了个礼,“在下失礼了,免贵姓孟,名季希,字慕静。” 戴仁杰瞪大了眼睛,怒不可遏,“是你!”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孟季希哈哈一笑,拱手赔礼,“借贵宝地,做一场买卖,戴掌柜不会如此小气!” 这是小气的问题吗? 戴仁杰气恼不已,“真是没想到,孟老板会亲临鄙店,有失远迎!下次若前来,还请提前告知一声,在下买架鞭炮,倒履相迎!” “这就不必了!”孟季希伸了伸手,“小友,请!” 墨汁浓郁,散发出淡淡的香味,比贾琮往日里用的好多了。 贾琮提笔,笔尖在砚墨上轻轻地舔了舔,手腕轻悬,落在了白竹纸上,众人看去,见笔走游龙,一手小楷,笔锋挺秀,结体端庄,清劲雅秀,没有一笔松懈,有着与年龄毫不符合的炉火纯青之感。 “好!” 当即,就有人发出了赞叹声。 贾琮毫不理会,面无骄矜,沉稳如常,将一首诗写完。 戴仁杰已是目瞪口呆,耳边传来孟季希充满了惊喜的朗诵声,道,“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感谢武皇,前世唐朝那些出名的诗人才子,全部都湮灭在了历史的长河里,在这个红楼的世界里,不复再见。 惊呼声此起彼伏,有书生抓紧时间多读几遍,期牢记心中。 戴仁杰定睛看眼前这孩童,身高不过三尺,脸上一团孩气,年不过七岁,竟然写得出如此意境的诗,不由得问道,“小孩,这是你写的吗?“ 露了这一手字后,众人基本上肯定了贾琮是早慧的才子了,听店掌柜的如此诘问,均是有些不满。 贾琮淡淡地看了掌柜的一眼,拿起了白竹纸,轻轻地吹了吹,将墨迹吹干,打算折起来,递给孟季希。 掌柜的手掌一伸,按在了白竹纸上,“慢着,这首诗,我集贤堂愿意出五两银子,小公子,你多挣三两银子!” 唏嘘声响起,但这戴掌柜已经不要脸了,他很清楚,以自家少东家爱诗的执着,今日这首诗要是得不到,他这个掌柜的位置,怕是要换人了。 一年二百两银子的活,要是丢了,祖宗都要从棺材里爬出来骂他了。 “这……有点不妥当吧!”有人低语出声,生怕贾琮为了这多出来的三两银子毁约,而落了下乘。 可三两银子啊,并不是个小数目。 贾琮笑着摇摇头,“人无信则不立,业无信则不兴,银子虽好,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首诗已经不是我的了,掌柜的想要,可与孟老板谈,我已经没有资格了。” “人无信则不立,业无信则不行”。 站在通往后院的廊道里的一群公子中,为首的一位,面目清朗,俊雅如兰,细细咀嚼这句话,品鉴其中的深意,不由得笑着对同伴道,“这小公子还真是好玩,不过,他对戴仁杰这老货说这些,便是对牛弹琴了!” “初明,你今日可是大意失荆州啊!”同伴无比惋惜,这等好诗,价值千金,为了二两银子失去机会,真正是可惜了。 今日在场诸多学子,之后,半个时辰,这首诗会宣扬出去,但对真正的读书人来说,还是想要到手一本刊印了此诗的诗集,这种正版情结,就好比后世网文界,诸多忠粉们想到手一本实体书收藏。 再者,现在错过的难道仅仅只是一首诗吗? 是一次合作的机会。 戴仁杰不由得朝这边看了过来,看到的是少东家不虞的神色,他不由得面如死灰。 身为生意人,他若是没有这点觉悟,他就白做了这十多年掌柜的。 可这事儿,能怪他吗? 谁能想到,一个七岁的孩童,竟然能够出口成诗呢? 谁看到这一手字,也不会怀疑这孩子的才华了。 孟季希哈哈一笑,道了一声“好”,他往白竹纸上指了指,“还请小友署个名,这首诗的名字,和你自己的称谓!” 这便是要帮贾琮扬名了! 贾琮在诗的上头冠了“悯农”二字,落笔在诗后写名字的时候,想了想,最后落了一个“红楼客”三个字的名字,并没有写自己的真实名字。 他实在是做不到那般不要脸,将别人的劳动成果明晃晃地窃为己用。 尽管,他实际上已经这么做了。 见此,众人也并没有觉得不妥,反而觉得这孩子不仅仅是早慧而已,他小小年纪,沉稳有为,最为难得的是并无恃才傲物,反而懂得收敛锋芒,这就比腹有才气更为难得了。 “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者,从古至今,还少吗? 其缘故,无非是自恃聪慧,而得意忘形,不肯用功,最终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红楼客,红楼中做客,他不过是误入红楼世界的匆匆过客罢了。 贾琮不知别人是怎么想的,他放下笔,朝围观的众人拱了拱手,拿了卖诗的二两银子,准备离开。 “小公子请留步!”戴仁杰不等少东家吩咐,忙拦住了贾琮,真心实意地道,“小公子,我们书坊常年收诗词,价格公道,要是公子有了好诗,可以考虑我们集贤堂,我们一部诗集,每年少说也能卖出数百上千本。“ 做生意讲究的是买卖不成仁义在,贾琮就算计较这掌柜的前倨后恭,也不会挂在面上,大不了以后不合作便是了,笑了笑道,“那就多谢了,回头再有了好的,我定然找过来!” 第15章智近乎妖 戴仁杰心说,今日真是涨了见识了,这孩子不光有诗才,小小年纪,城府也实在是深。 若贾琮对他大肆辱骂一番,他或许还会放下心来,可贾琮淡然相对,他就知道合作的事怕是没有转圜余地了。 戴仁杰给店小二使了个眼色,店小二忙手脚飞快地拿了一套笔墨纸砚过来,掌柜的接过,双手捧给贾琮,“一点心意,还请不要嫌弃!” 贾琮若不想要,便是结仇了,大可不必,他便接了过来,道了谢。 再次要离开,却又被孟季希拦住了,“小友,晌午了,正是饭点上,不如我们找一家酒楼,把酒言欢?” 贾琮知道孟季希生了结交之心,而方才,他听孟季希与戴仁杰言语交火,大约也猜出了他的身份,正中下怀,也就不拒绝。 孟季希稳住了贾琮,不理会戴仁杰,而是往里望去,扬了扬手中的白竹纸,“顾公子,这份墨宝,难道顾公子舍得失之交臂?” 字初明,被唤为顾公子的少年郎走了过来,他年约十五六岁,风姿特秀,萧萧肃肃,走过来先朝贾琮拱手行礼,“红楼公子,方才鄙店掌柜多有得罪,我这东家,给你赔罪了!” 这番礼贤下士,真正是好风仪! 贾琮对他颇有好感,笑着还礼,“前倨而后恭,昔苏秦尚不能免此遭遇,况我小人乎?顾公子言重了!” 顾初明听他谈吐不凡,结交之心越发迫切,便欲邀请孟季希和贾琮入内品茶。 孟季希却拒绝了,只扬着手中的诗与字,道,“我想与顾公子做这一份生意,这字与诗,若顾公子肯出价,我愿意割爱相让!” 顾初明站的远,并没有看清楚贾琮的字,但那诗却是极好的,他们这些爱诗的人喜欢第一手诗,便如后世那些爱书的人,往往愿意出高价买签名书是相同情结。 “二百两银子!”顾初明似乎赌的是这个气。 当着这小孩的面,转手就把诗高卖了,这孟季希也不过如此! 孟季希道了一声“好”,将那张叠起来的白竹纸递给了顾初明,“好气魄,不过,顾公子,我孟某从不卖赝品,二百两银子,绝对值得!今日若非……连我也是不愿割爱的!” 二百两银子! 书坊里响起了倒抽气的声音,纵然能够进这书坊淘书的,无一不是家资盈富之辈,却也为这大手笔而惊讶。 顾初明原本只是赌一口气,想在贾琮面前卖个好,待拿到了那张白竹纸,看到纸上的字,诗和署名,顿时眉开眼笑。 只是,看着贾琮跟着孟季希离开,顾初明更是宛如被割了心头的肉一般。 鹤鸣楼坐落在东三条甜水巷街上,书坊一条街走到尽头便是,三层相高,五楼相向,各有飞桥栏槛,明暗相通,珠帘绣额,宫灯高悬,厅院廊庑,花木森茂,人声鼎沸,往来宾客如云。 孟季希打发自家小厮领了老何头去吃饭后,自己领着贾琮,径直上了二楼的雅间。 门关上,将外头的嘈杂声全部隔绝,淡淡的糜香散在屋子里,墙角的高几上,大肚釉梅瓶里插着几枝当季的芙蓉,一架八开的梅兰竹松屏风,俨然是名人手笔。 “小友未到年纪,今日我们就只喝茶,不饮酒了!”孟季希提起茶壶,亲手为贾琮倒了茶。 “听孟老板的!”贾琮自是不会喝酒,但孟季希的提议也正中他的下怀,他冷眼旁观孟季希,只觉得此人人情练达,洞若观火,绝非寻常之辈。 “不瞒小友,我乃是金陵孟氏书坊的老板,故而,戴掌柜会喊我一声孟老板,在商言商。眼下是小友与我之间的私交,我们以茶论诗,就不提那市侩的称呼。我既然痴长小友几岁,不若我唤小友一声老弟,老弟唤我一声大哥如何?” 贾琮对此人知道自己的底细,丝毫不惊讶。 这世上没有无因果的缘分! 他不由得笑了一下,“想必,孟大哥昨日是看到了小弟在荣国公府前的那一副狼狈相,实在汗颜,让孟大哥见笑了!” “自古,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况这世上,多是父不知子子不知父。老弟乃是心胸豁达之辈,等闲事,不必放在心上。” 说着,他将一张二百两的银票拿出来放在桌上,正是方才,他卖了贾琮那副诗与字得来的,缓缓地推到了贾琮的面前。 贾琮明白他的意思,却不解,问道,“孟大哥,这是何意?” “我若真想占这二百两银子,我必然不会当着你的面卖,神不知鬼不觉地卖了,既得了实惠,也不让你知晓,多好!” 贾琮笑道,“既然孟大哥买了去,转手卖多少银子,那是孟大哥本事所得,并不与我相干。” 孟季希道,“小老弟是读书人,并不懂商场上的诡谲之道。我今日所为,不过是用这一场帮小老弟卖一份高价的人情,想换小老弟的一个人情。” 话语坦荡,行事磊落,贾琮实在是无拒绝的理由,索性大大方方地问道,“想必孟大哥提的要求,是我能力所及之事,还请讲!” 孟季希岂会听不懂贾琮话里的意思,况对方并没有接下这二百两的银票,他也不敢将贾琮真正当做一个七岁的孩童对待,只觉得智近乎妖,并不好打交道。 “小老弟也知道,我的书坊要想生意好,必然要有好词好句章,小老弟的才品,我从昨日到今日,已知晓分明。我想和小老弟定一个长约,至于时限多长,由小老弟定,在此期间,小老弟的文章诗句均交由我季氏刊印初版售卖,如何?” 这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甚至,对此时的贾琮来说,还是雪中送炭之举。 孟季希见贾琮沉吟不语,索性将诚意一口道出,“小老弟,眼下市面上,一首顶好,如当今流传于世的《咏菊》《四季诗》,单首三十两银子的卖价,小老弟若愿意合作,我可以在此基础上,再次溢价。“ 那今日,他那一首《悯农》二百两银子卖给了那位顾公子,岂不是坑大户了? 第16章听风是雨 贾琮思忖间,孟季希以为他不愿意,索性开出了更好的条件,“当然,你我兄弟之间,若说用雇佣关系,那就太伤和气了,不如这样,你的诗集,卖出一本,就分你六钱银子,如何?” 若是卖出一千本,那就是六百两,一部诗集一般都是十二首,多了书坊划不来,价格定高了,学子们也买不起。 贾琮只转了一个念头,他收起了这二百两银子,道,“签约的事,就不必了。我会交给孟大哥十二首诗,正好供孟大哥合成一部诗集,至于卖价,就按照孟大哥定的来。” 他本就是撷取前人的劳动果实,若还溢价,吃相也未免太难看了一点。至于分成,贾琮则没有什么心理负担,这钱,他不挣,也没有落到王安石他们的口袋里。 孟季希愕然,他没想到这孩子早慧到了这一步,忍不住问道,“小老弟的意思,不必签约?” “若谈签约,便伤了和气。况且,我还年幼,当以学业为重,若我有余力,有所悟,有所得,缺银子花,自然会找到孟大哥的头上,也省得还要和别人议价,或是怕被人给骗了。” 他见孟季希生意做得应是不小,任何一个时代,都没有无故崛起的商家。 他现在和贾家还没有撕掳分明,不想再沾惹上别的什么关系。 挣钱可以,留证据就算了。 孟季希也不失望,贾琮越是表现得惊艳,他越是觉得,这一次捡了个大宝。 “有一事,还想请教孟大哥!” “老弟有什么事,请说!” “不知这诗,除了出诗集外,还有没有别的卖法?比如说出单行本,也就是说,一首诗也能售卖,不必以合集的方式?” “自是有的,一般按二钱银子的卖价。虽一般发单行本的都是大家,但老弟的诗,未尝不比他们的差。难道,老弟想要发一首单行本?” 贾琮找店小二要来了笔和纸,写下了一首《梁上双燕》的诗,递给孟季希,“这首诗,还请孟大哥帮忙,尽快刊印出来,单行也好,还是合集也罢,希望能够早一点面世。” 孟季希拿过来一看,他没想到,昨日听的那首诗竟然只有半首,后面一半补上之后,意境便全然不同。 他虽不知,贾琮所为何来。但这个所求于他,只有好处了。 “一旦羽翼成,引上庭树枝。举翅不回顾,随风四散飞。”孟季希收入怀中,“这首诗,就按四十两银子算,回头大哥让人把银子给你送过去。” 孟季希也是考虑到了贾琮眼下正是为难的时候,一般分成的话,钱到手就会慢一些。 “那就多谢孟大哥了!”贾琮拱手行礼。 “哈哈哈!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走,我送老弟回去!” 贾琮也的确是很惦记姨娘了,从这里走回去,又是半个时辰不止,雪厚地滑,他也就不推辞了,“恭敬不如从命,那我就不客气了!” 回去的路上,贾琮顺路买了一些衣食用具,搭了孟季希的顺风车,朝宁荣街驶来。 却说荣国府里,贾琮并没有按贾母的意思往荣庆堂里早省,贾母让王熙凤前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说白了,也是要趁机找贾琮的茬的意思。 王熙凤领了这命,少不得要走一遭,她带着通房大丫鬟平日先去看了邢夫人。 邢夫人歪在床上躺病,不过是不想接手贾琮这烫手山芋,王熙凤来,她少不得让王熙凤在床前立了小半个时辰的规矩,端茶拿痰盂不说,还想吧贾琮的事甩给王熙凤处置。 “我是没有儿女,他是老爷跟前人生的,老爷也没说如何怎样,我也不好擅自做主。你们是做哥哥嫂嫂的,往日里百事周到,这拢共的一个兄弟,虽说不是一个肚子里出来的,好歹也是同父,竟也不说拉扯一番,闹出这样的事来,我真是羞也羞死了!” 王熙凤是金陵王家的女儿,朝中官场流传一张护官符,其中有一句说王家的,“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 王家乃都太尉统制县伯王公之后,王熙凤之父这一辈里头,王子腾任京营节度使,可谓位高权重。 邢夫人是贾赦续娶的继室,娘家也寻常,兄弟一家还赖仗着她过日子。 自己无儿无女,只知道奉承贾赦,家中大小事务,俱由丈夫摆布,对待钟姨娘真正比待奴仆还要刻薄,府里的下人们察言观色,平日里恨不得多踩上那母子一脚,才把事情闹到了这份上。 王熙凤又如何不知,这么多年来,钟氏和贾琮可从来没有从这边领过一针一线,那月例银子更是连影儿都不曾叫他母子瞧见过,又是谁的错? 现如今,想把锅甩给她夫妻背,啊呸! 王熙凤不由得笑道,“才老太太也在问,太太怎地没到那边去,还说,怕是因了琮哥儿那小子气病了,命我过来看看。老太太常说,老爷如今上了年纪,作什么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放在屋里。依我说,也不知道跟前有多少人,家里既然是养这么些人都养了,何苦还多了那两人?再,我昨日夜里听琏二爷说,琮哥儿很有些才,若将来出息了,还少了老爷太太的福气?” 实则,昨晚上,贾琏是说,那身斗篷来历不凡。 邢夫人冷笑道,“大家子三房四妾多,算什么稀奇事?偏咱们这有几个,就成了不该的事了?他出不出息的,又不是投生到我肚子里的,你若是稀罕这福气,你这当嫂子的领去养,我是管不着。你到了我跟前了,我不敢分派你什么活,你倒还先派上一番不是了!” 王熙凤一听这话,知道邢夫人又弄左性,听不进去半句劝了,忙陪笑道,“太太这话说得极是,我才几岁,活了多大,知道什么事?想来父母跟前,儿女们不论做了什么都是好的,老太太也不过是心疼老爷才那么说一说。这就好比琏二爷做了什么,老爷太太恨得不得了,心里还是要拿最心爱的东西赏他。原是我年轻,听风就是雨,不得要领。” 第17章平儿姑娘 邢夫人扯了扯被子,“你也不必在我这里了,老太太既是叫你去看看,你就去吧!” 王熙凤求之不得,告了退,出门沿着游廊往后边的东北角处,阵阵穿堂风吹过来,头上的钗环都立不住了。 她顿时就歇了亲自去一趟的心思,扶着额头,让平儿跑一趟,“还不知道那里冷成什么样儿,我要是去了,也闹得人不得安宁,你去瞧一眼,和我去一样的。” 平儿自是领命,送王熙凤出门坐上了车,这才接过了媳妇子捧上来的手炉,朝贾琮母子二人住的小屋去。 王善保家的见人走了,从门外进来,在床边递给邢夫人一盏茶,道,“太太说奇不奇怪,我看到琮三爷从外头回来,大包小包拿了不少,手里头还提着一份甫林记的带骨鲍螺,这可是要一两银子一盒!” 王善保家的见邢夫人的脸色不好,沉吟道,“听说,昨日那边金钏儿领了大夫来给钟姨娘诊病,那诊金竟然是琮三爷掏的银子。太太说,琮三爷手上既然有银子,昨日在门口闹的又是哪一出?” 邢夫人一听,气得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她何尝不知,贾琮这么一闹,丢的固然是荣国府的脸,最后的罪过无论如何是要落在她头上的。 这家里的一应事儿,都是老爷说了算。可老太太,还有别的人可不会说是老爷的错。 “老太太让那边请了大夫来看病,竟是连诊金都舍不得出,偏让那混账小子出。她可真是既得了贤名,又没有破费银子。还有那混账东西,真是黑了心肠的,也不知道是谁挑唆的他这样,看老爷饶不饶他!” 邢夫人得了这个信儿,索性连病也跟着好了,她掀开被子,王善保家的忙上前服侍她起身。 知道她的心思,王善保家的在一旁添油加醋,“不是奴才多嘴,琮三爷才多大点,钟姨娘又是个有今日没明日的,也不知道是谁在中间挑唆一番,做了这局给太太跳,也是看太太平日里慈善,活菩萨一般,就这么作上脸来了。“ 这话,正中了邢夫人的心坎,她扯了扯衣领子,心气儿都上来了,“且去老太太那里,这事儿,不分辨清楚,这屋里,还有我立足的地儿?” 贾琮回来得有些早,在熙凤前脚进的门。 孟季希派了马车将他送到了门口,车夫和老何头一起帮着贾琮将买的东西都搬到了东北角的小屋里。 看着满满当当一炕的东西,有厚实的棉衣,暖烘烘的新花被子,香喷喷的吃食卤肉;一盒甫林记的点心,是下车的时候,车夫塞给他的,说是东家孟季希让带过来的。 “这么多,三爷,都是您买回来的?”画屏从未见过这么多的好东西,半炕头的吃食,还有这些保暖的衣物,这个冬天,他们就能过得从容了。 见贾琮点头,画屏忙笑着将棉被抱起到里间,听到她欢快的声音道,“姨娘,是三爷买回来的,我帮姨娘垫上,再把火盆生旺一点,就不冷了。” 钟姨娘的心情好起来了,气色也跟着好多了,她摸了一把厚厚的被子,还没有垫在身下,便已经觉得很暖和了。 将孟家的车夫送走后,老何头回来,贾琮已经换上了新的棉衣,坐在桌前写字。 看到老何头,贾琮抱起怀里一个手炉,指着面前的椅子,“坐吧,我有话要说!” 老何头哪里敢坐?却又不敢抗命,搬了个小杌子坐了半边屁股,“哥儿,请讲!” 他是亲眼看到三爷在集贤堂书坊里出尽了风头,看到那样的大老板请三爷去那么好的酒楼里吃饭,他跟着沾光吃了有生以来最好吃的酒饭,他也亲眼看到孟家的车夫毕恭毕敬地把三爷送回来殷勤地服侍。 贾琮将二两银子递了过去,老何头愣住了,不敢拿。 “你和何嬷嬷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人家的奴才跟着主子赚些好体面,你们跟着我不是挨骂就是挨打,月例银子总迟迟得不到,一年里落不到什么赏赐。这些拿着,算是这些年的补偿。” 老何头拿着银子,喜得嘴都合不拢了,“哥儿能有多大,能有多少本事,我们两个老的,哪能现在就靠着哥儿养?” “给你,你就拿着!”贾琮塞给他。 “可这……也太多了些!” “只有一条!”贾琮盯着他,“我跟前的事儿,不论大小,你半点都不得往外透露。” “是!哥儿说了,奴才照着做!” “那就好!”贾琮也知道,老何头是个老实本分的人,年岁不大,可头发花白了不少,“听说我还有个奶兄,你求了大管事多次了,也没有给派活儿?” “这……奴才是瞧着他大了,不拘什么事,做起来,也能学个眉高眼低。” “回头我想办法要到我跟前来,你也不必再去求人了!” “哎!” 老何头跪在地上,给他咚咚咚地磕头。 门外传来一道柔媚不失清丽的声音,“钟姨娘在吗?” 画屏迎了出去,一看来人,吃了一惊,忙往屋里让,“平儿姐姐来了!” 听到是平儿来了,贾琮有些好奇,他有些想见贾琏的这个通房大丫鬟。 既是来了红楼世界一趟,金陵十二钗里头这些个美人儿,若是不能一一得见,实在是天下第一罕事。 他让老何头先忙去,自己起身,整理了一番衣服,走了出去,见一个遍身绫罗,插金带银女子正勾着腰,站在炕边和钟姨娘说话。 从侧面可以看到她高耸的胸,勾勒如线的腰身以及翘起的娇臀,笔墨难描的美好。 贾母口中“那凤丫头和平儿还不是个美人胎子?”,果然名不虚传,一个侧身,便足以让正常男人失了分寸。 “平儿姑娘!”贾琮上前见礼。 平儿直起身子,扭过头来,看到贾琮,先是疑惑,后是眼前一亮。 平儿是极聪明,极清俊的上等女孩儿,忠心事主不争春,心地善良存仁厚,名字列在金陵十二钗的副册中,此时,贾琮看她,娇俏的脸,空气刘海下是两湾柳叶眉儿,一双俏眼生辉,两颊粉润,端的是花颜玉容。 第18章岌岌可危 “是琮三爷!”平儿忙施礼,她原以为会看到一个如那边环三爷一样人物委琐,举止荒疏之人,却没想到,会是如此无双少年郎。 他有着宝玉一样的好颜色,却比宝玉多了十分英气,濯濯如春日柳,朗朗如风间竹。 平儿一时怔愣住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昨日里,二太太跟前的金钏儿应是给琮三爷带了信来,老太太今日想见一见你。一大早的,老太太没看到琮三爷的人影儿,难免担忧,原是让二奶奶跑一趟的。二奶奶都过到这边来了,在大太太屋里待了好一会儿,一出门,被风捎着了,立时就不好,又放不下琮三爷,我就说,我跑一趟。” 贾琮略沉思,“是我的不是,让姑娘大冷天里跑了这么一趟。原是说今日一早,要去给老太太请安,只这屋里,姑娘也看到了,才新买回来的这些,如若不然,姑娘来了,怕是这屋里冷得都立不住。” 平儿环视一圈,这才发现,诸多物件都是新的,连带的钟姨娘身上的那床棉被。 她本就是个心地良善的人,跟在熙凤身边,也常规劝熙凤几句,背地里也总接济人,从不见有仗势欺人之举。 “二奶奶也还说让我问问,这屋里还有什么需要添置的,总是兄弟骨肉,琮三爷别见外就好。” “多谢了!替我跟二嫂子道声谢,该添置的我都已经添置好了,将来若有了难处,短了些什么,再去劳烦不迟。” 平儿是跟贾环打过交道的,她着实也没有想到,大老爷那样的人,竟还养出了这样一个儿子来,对贾琮母子也起了怜惜之心,生怕贾琮年幼,性子左了,做些犯上之事,给人落下把柄,不由得劝上两句。 “三爷若是忙完了,还要去老太太那里一趟。便不说老太太传唤,平日里晨昏定省也是晚辈们该的事。” 贾琮体会到这份好心,想到有些事迟早要面对,道,“也不知老太太那边什么时候会得空?” 平儿白担心一场,也很喜欢贾琮的这份聪颖,知道不做无谓的争斗,“这会子老太太还在歇午觉,三爷稍微迟一些过去,今日晚饭前都是得空的。” 贾琮谢过,平儿见钟姨娘先咳嗽,又一直忍着,不好多留,事儿说妥当了,就告辞。 画屏送她到门口。 钟姨娘在屋里剧烈地咳嗽起来,她担心儿子去了荣庆堂,会受磋磨,连肺都快咳出来了。 贾琮忙抢上去,一面抚着姨娘的后背,一面吩咐画屏,“拿些银子去厨房,炒点盐粒过来,要滚烫的那种,快去!” “都怪我这身子没用,三爷都是被我带累了!“ “姨娘,说这些做什么?难不成赵姨娘做了什么,也不见环三哥讨老太太喜欢的。人和人之间,讲究的是缘分!”贾琮安慰道。 不多时,画屏回来了,怀里揣着炒得滚烫的盐粒,用布包得严严实实,问道,“三爷,这是用来做什么的?” “你让姨娘把小衣解了,趴在炕上,你用这盐粒从上到下给姨娘烙,特别是肺俞穴这一块是重点!” “能有效吗?”画屏很期待,很多人都熬不过冬天,她担心姨娘会熬不过去。 “不试一下,怎么知道?应是有效的。” 前世,每次他生病了咳嗽,祖父便用这个土法子,比吃药还管用。 渐渐地,里屋听不到动静了,画屏手里的盐也没有了温度,见姨娘沉沉睡去,她给掖好了被子出来,见三爷正在窗前读书。 “好了?”贾琮问道。 “嗯,听姨娘喘息好了很多,三爷这法子真是有用。”画屏关切道,“三爷,老太太会不会罚三爷?” 她和钟氏担心的是同一桩事。 “不必担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贾琮不愿多说,此时说再多,也打消不了她们的担忧,便掏出二十两银子递给她,“这些留着家用,以后吃穿用度不必省着,也不必心疼银子。” “啊,怎么这么多?昨日还有人送了二十多两银子,没花完呢。”画屏手里托着银子,只觉得沉甸甸的,也高兴起来。 贾琮笑了一下,昨日的二十多两银子,他今日拿了几两银子出去花了,买了一堆东西回来,他今日又得了二百两银子,不仅仅解了眼前的燃眉之急。 红楼世界里银子的购买力,若从贾琏偷娶尤二姐一章来看,应是不错的。 “贾琏一月出五两银子做天天的供给”,贾琏养外室,不可能让她们过得太差,尤二姐也是见过富贵的人,一月五两银子的生活费,“过起日子来,十分丰足”,若以购买力来换算,一两银子应抵后世八百到一千块钱。 他们现在二百二十两银子,折算一下,也抵上后世一二十万了。 果然钱是英雄胆! “我手里还有多的,所以说,大胆一点花,只有花了,我才有挣钱的动力。” 画屏噗嗤笑出声来,弯成了月牙儿一般的眼睛,如同冬夜星子一般,亮闪闪的,“三爷才多大,说话跟大人儿一样!” 她看着贾琮的眼睛里,闪着母性的光,大约也是心疼不已,若没有贾琮,她们这个冬天,未必能够熬得过去。 贾琮笑笑,一切都只是刚刚开始,老太太那边尚不知如何,贾赦这边就不会善罢甘休。 这些都不足与她们道也。 不论是好的,还是坏的,无论如何,他这屋里,从今后,只有欢喜,绝不会再有哀愁。 男儿于世,首要是护家小平安喜乐。 贾赦的幕僚怀兴长写一手好文章,将那首《梁上双燕》录下来后,简短地写了贾琮的生平事迹,“荣国公府长房庶出,素有才名,因得父母疼爱,仗长辈爱惜,性骄纵,素贪玩,多不服管教。” 这里埋下了伏笔,一旦在家门前发生的事宣扬出去,便有这些文辞章句来背书。 贾赦信心满满,将这张纸交给了总管郑好时,让他尽快去办。 戴仁杰今日算是日了狗了,没想到会被那小小的红楼公子闹得这么被动,他后来也被人提点了一句,说红楼公子恐怕就是昨日在贾府门前闹得沸反盈天的贾三公子。 他也只怪自己眼瞎,被对手抢了先机,虽后来,少东家花了重金,买下了一首《悯农》,算是平了些不甘,可这件事,对戴仁杰的打击确实有点大,他感觉到自己的位置岌岌可危。 第19章恃才傲物 郑好时找上门来的时候,恰好少东家没有走,他得了这张纸,如得了宝贝一般,忙捧到了顾初明的跟前,“少东家,贾家送来的,说是要发单行本,您看?” 顾初明早就听说了《梁上双燕》,此时看到这首诗,再一次细细地品鉴一番,递给了同伴们看,“真是好诗!” 他扭头对戴仁杰道,“既然送来了,就按照规矩给他发行吧!” 顾初明等人也怀疑所谓的红楼公子,应当就是贾家庶子了。 其中一人道,“这红楼小公子还挺有意思,方才,不会是背着家里人用诗来换几个零花钱花吧?” 众人都笑起来了,顾初明将浏览完后的《梁上双燕》递给了戴仁杰,道,“一字不落地照着这个发!” “初明,你方才还在惋惜,现在不用惋惜了吧!失之桑榆收之东隅,季家余庆堂和红楼公子合作,你和红楼公子的爹合作,你觉得哪一个稳妥一些?” 顾初明矜持一笑,“小孩子家家的,有点子才气,就恃才傲物,原也是寻常事,来来来,我们喝酒!” 郑好时办妥了这件事,得了戴仁杰一番招待,才踩着落日,醉醺醺地回来。 孟季希将贾琮送到了宁荣街头后,自己拐去了忠顺王府,在门房处等了约有一盏茶的功夫,才被人请了进去。 偌大的屋子里,窗户都开着,纱幔轻帐在寒风里吹得如同一百个舞女甩着水袖。 忠顺王在太上皇膝下排行十二,与当今皇上并不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他自幼生母过世,跟着长了他十二岁的四哥长大,后来四哥开府建牙,他跟着从宫里挪出来,住在四哥的府里,四嫂待他如母。 他们一起熬过了惊涛骇浪的岁月,四哥登极,他理所当然地被封为亲王。 “王爷!”王府长史在门口轻唤了一声。 忠顺王回过神来,点了点头,长史忙进去,身后跟一溜儿太监,大家伙儿一起动手,将窗户都关了,上了火盆,再将门掩上。 “什么时候到的京?路上好不好走?” 孟季希看着大太监曹万将一件斗篷披在了忠顺王的身上,才跪着道,“早三天就已经到了,来拜见王爷,逢上王爷有事在忙,奴才就去忙了些自己的事。” “说说南边的事吧,本王听一听,和朝中得来的消息,有什么不一样?”忠顺王坐在一张榆木螭龙纹罗汉床上,接过了曹万递过去的一盏茶。 “皇上虽重新点了那边的巡盐御史,把人都换了个遍,可到如今,依然没有什么起色。”孟季希斟酌着,道,“听说,如今是泰启二年,才到任的盐政已经预提了明年的纲引。” 忠顺王一时间没有听明白,“预提了明年的纲引?这纲引还是能够预提的?” 孟季希便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只好提醒道,“王爷,万庆十一年,当时的盐政曾向太上皇奏请预售盐引,太上皇虽同意了,但也提了个要求,在原有盐税的基础上,每张预售引单再增加三两的税银。” 孟季希从金陵那边来,忠顺王随口一问,谁知竟然问出了盐政上的事来。 就食盐运销而言,大顺沿袭晋制,实行开中法。 即由朝廷户部出榜招募商人,商人向指定的沿边府、州、县卫所输纳米粮上仓。商人交纳米粮之后,盐运司会根据米粮的数量发给商人盐引。 盐引便是贩卖食盐的许可证,凭着盐引,商人才能到盐运司去支取盐货,再到规定的州县贩卖。 每一张盐引均有使用期,盐引到期,商人要将盐引上缴。 “食盐专营”,一直是古代封建王朝的一大创收法宝,由战国时期,齐国国相向齐桓公算过一笔食盐用量与税收的帐后,王朝便看出了,谁掌握了食盐的生产与销售,谁就拥有了一座取之不竭的金山银海。 开中法的实质在与盐的生产由朝廷控制,且唯有朝廷才能够向灶户收购食盐,并批发给盐商,盐商再将盐运销到各州府县村,从中赚取利润。 食盐专卖,盐引便至关重要。 忠顺王欲再问,门外传来了一道娇俏的声音,如黄莺出谷,清丽婉转,将忠顺王胸口的郁气即刻就驱散了,他抬了抬手,“你先去歇息,回头本王再传你问话。” 孟季希忙应下,从袖口里掏出了一张纸,“王爷,这是奴才新近得来的,正要刊发单行本,先送王爷把玩。” 忠顺王忙接到了手里,迫不及待地展开看。 宪宁进来的时候,忠顺王正一边吟咏,手指头在罗汉床上轻轻地敲击着,眉头舒展,眼里有光,瞧着心情极好。 宪宁过来后,一屁股在父亲旁边坐下,凑过去问道,“爹爹,看什么呢?” 说着,往忠顺王的膝头俯身过去,凑着要看他右手上拿着的纸笺,上面题头就是《梁上双燕》,惊呼一声,“哎呀,这首诗都到了爹爹这里了!” 却看,分明比自己录下来的要长一些,急不可耐地攀扯着父亲的手腕,拉近了,看个分明。 忠顺王索性就把这张纸笺递给了女儿,看着女儿渐长开了的容颜,越发像亡妻,忍不住抚摸了她的头发,问道,“你来找爹爹,是有什么事?” 宪宁看着落款红楼公子,顾不上回答父亲的话,只急切地问道,“爹爹,这是谁送来的?这后面几句是谁补上的?” “这话从何说起?”难道还有狗尾续貂之嫌?可瞧着分明是一个人的口吻风格。 宪宁早将夏进的叮嘱抛到了九霄云外,将昨日从宫里回来,路过宁荣街口,看了一场热闹的事说了,“这后几句,当时我听着的时候,根本没有的嘛!” 孟季希正要离开,又被人追了回来。 跪在地上,将一大早在对手书坊集贤堂里将发生的事说了,“昨日在宁荣街上看热闹的时候,奴才就瞧着那贾三公子年纪虽小,可实在是机智无双,他那两首诗,若非亲眼所见,奴才也实难相信是出自七岁孩童之口,便生了惜才之心。” 第20章姗姗来迟 宪宁郡主自是高兴不已,吩咐道,“既然让你尽快付印,那你等着做什么,明日一早,我要看到刊印出来的单行本。” “是,奴才这就去办。” 扭头,宪宁郡主缠着父亲道,“爹爹,那芙蓉花会局,女儿想邀请贾三公子前往,好不好嘛?” 忠顺王摸了摸颌下的胡须,看着女儿出色的容颜,实在是难以拒绝,只好道,“你要邀请,爹爹没意见,不过,不许借用忠顺王府的名头。” 宪宁愣住了,为难地道,“难道女儿要用自己的名头?可人家又不认识女儿,女儿要是去邀请,会不会当做骗子被撵出来啊?” 忠顺王哈哈大笑,“这个啊,爹爹可就管不了了!” “哼!爹爹就是坏!” 从殿里出来,宪宁气得用鹿皮小靴踢着堆得尖尖的雪堆,嘟着嘴,满脸不高兴。 夏进守在她身后,等小郡主把气儿都撒得差不多了,上前道,“郡主,这事儿也好办!” “怎么好办?你有什么好办法?” 夏进只说说而已,被问住了,摇摇头,“奴才暂且没有什么好办法,不过,若郡主欲以个人的名义去邀请的话,不妨从荣国公府的几个姑娘入手?” 宪宁问道,“荣国府有什么好姑娘吗?我怎么不知道?” “荣国公府的嫡长女去岁选入宫里充当女史,下剩的,二姑娘与三公子一般是贾大老爷膝下所出,三姑娘是贾二老爷跟前姨娘所出。” “你的意思,让我堂堂郡主,去和一干庶女玩耍?哼,夏进,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心眼儿这么坏了呢?你仔细我去告诉爹爹去!” 夏进满脑门都是汗水,心说,贾三公子也是庶出,也没见您嫌弃过,忙道,“郡主,不若奴才跑一趟,也不说是王府的,但之前有了那件斗篷,想必,荣国公府也要给奴才几分颜面。” “那你去办这件事,你要是办不好,哼,我就去爹爹跟前告你,说你挑唆我去跟别人家的庶女玩。” “奴才不敢,奴才一定竭力办成此事。”夏进真是怕了这个小祖宗了。 贾母得到了贾琮将会在晚饭前前往荣庆堂的答复后,很是不悦,若是换了别的子孙,老祖宗已经不高兴了,应当是想尽一切办法找补。 午睡起来后,贾母便让屋里的丫鬟们去通知贾赦、贾政过来,摆出了一副三司会审的架势,单要看看贾琮会怎么说。 邢夫人已是做好了一切准备,只等着这一刻了。 过了穿堂,在小小的三间厅前头,看到王夫人和熙凤一起过来,邢夫人略等了等,对熙凤道,“你们那个兄弟,可真是个能干的,听说,昨日里请大夫的银子都是他出的,我就说,既是你二婶娘帮忙请了大夫,难不成付不起这点子诊金?何苦来,让你二婶娘既出了力,还没有落到好?” 王夫人手里捏着一串檀香木手串,串珠为椭圆形透雕梅华珠,四颗染蓝作界珠,配着黄色的丝穗,甚是清雅。 她静静地站着听邢夫人的话,脸上淡淡的笑意不减。 等邢夫人说完了,她才笑道,“大太太所言极是,这一大家子,都是骨肉,哪里不费这三两钱的银子?” 邢夫人见王夫人还鸭子死了嘴硬,她也就毫不客气了,“怎么不是呢?也是这孩子不懂事,我就不知道了,他跪在大门口,口口声声说没吃少穿的,也不知道,这给大夫的银子是哪里来的?” 瞧着也是个不聪明的! 这么沉不住气,也不知道,背后挑唆他的人会怎么想? 邢夫人意味深长地看着王夫人,王夫人与她打了这么多年交道,侯门公府养出来的千金大小姐,嫁到别人家都是做宗妇的苗子,岂有看不懂邢夫人这点子浅薄心思? 横竖不是她挑唆的。 她笑了笑,“进去吧,别让老太太等久了。” 人都到齐了,只差主角了。 贾琮待钟氏醒来,喝过了一遍药,这才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物,打算过去老太太那边。 既然来了,总要和这个大家族的家长见一面,了解一下彼此的秉性,看以后用什么样的方式打交道。 虽说,他和老太太一年到头都未必有见面的机会,但是终归是在一个屋檐下,若是长期这么彼此伤害,吃亏的总是贾琮自己。 他并不认为,自己做了这两首诗,得到了那不知名的贵人的看重,就真的可以无所畏惧了。 首先,他连对方是谁,身份来历都不清楚;其次,显而易见,对方只是看了一场热闹,临时起意,送了一件护身符给他了。 自古以来,战场之上,护身符都不及盔甲有用。 他会给自己打造一身刀枪不入的盔甲,只不过需要时日。 “琮儿!”钟姨娘一把抓住了贾琮,好似他一去就不复返了。 画屏站在一边抹眼泪儿,又不敢哭出声来,这么多年了,老太太从来没有召过琮三爷,这一去,也不知道会受什么责罚,三爷还是这么小的人儿,怎么担得起? “姨娘,不用担心!我心里有数,也不会吃亏!昨日我带回来的那带骨鲍螺,听说很贵,也很好吃,姨娘和画屏分着吃了,回头我再去买。” “那多贵啊!”画屏一听,不乐意了,“三爷真是的,才得了几个银子,这么花,几日就花光了!” 她穿上了厚厚的棉衣,这两日正在赶制棉鞋,先给三爷做一双,再给自己做一双,她的手巧,两日就能做上一双鞋子,眼看日子越来越好了,要是三爷不必去荣庆堂就好了。 终归还是要去的! 贾琮姗姗来迟,荣庆堂门口的丫鬟打起了帘笼,朝里头喊了一声,“琮三爷来了!” 屋子里,贾母怒气冲冲地将茶碗重重地放在了茶盘上,她自是不高兴的,还从来不曾有人让她这么等过。 地上站了一溜儿丫鬟婆子,人人自危,大气儿都不敢出,便是连贾赦和贾政也吊起了一颗心,怕老太太发作,把气撒到了他们的头上来。 躲在碧纱橱里的姑娘们,黛玉坐在桌边,玉手托着腮沉思,三春正襟危坐,紧张得如同要被先生点名的学生,李纨安心地做着针线活,两耳不闻,宛若木雕。 第21章巧舌如簧 “孙儿贾琮见过老太太!”贾琮浑然不觉屋子里沉重的气氛,他朝着贾母行礼,声音清朗,不见一丝拘谨。 贾母半天不语,等他弯腰够了,这才道,“老婆子要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可算把你等来了!” 说完,贾母细细地打量他,见这个孙儿有着不输宝玉的容貌,举止从容,仪度不凡,有着腹有诗书的芳华气质,俨然一副读书人家子弟的儒雅端方。 只可惜,是个生了反骨,不服管教的。 贾琮道,“回老太太的话,昨日金钏儿姐姐领大夫前来给姨娘诊病,也说了老太太传召。照礼,便是老太太不传召,孙儿也不该止了晨昏定省。只是,这几日,孙儿着实忙,姨娘的病本就令孙儿紧张,再加上,一应的衣食用具都短缺,孙儿若是一身单薄来见老祖宗,岂不是会令老太太心疼,这样,才是大不孝!” 贾母朝邢夫人看去,正如邢夫人所料想的,只要贾琮闹开来了,不管内里是怎么回事,世人只会指责她的不是。 邢夫人顿时就叫起屈来了,“老太太,论理我不该说,可既然这事儿闹到了老太太这里,有些事,我们还是当着琮哥儿的面,分辨开来。” 老太太端起了茶盏,抿了一口,道,“你说!” “琮哥儿,你可真是好气魄!提前也不漏声儿,一气儿就把事情闹到了大门口去,叫多少人看了热闹,丢了祖宗多少脸!也不知道这事儿,究竟是谁给你出的主意,仗了谁的腰子?” 她一激动,就气喘吁吁,“你说你缺衣少食,姨娘病了没人管,我且问你,昨日给你姨娘请大夫的诊金,你是从哪里来的?” 还有这事啊! 人人都朝贾琮看去,小小年纪,没想到奸诈如狐。 见此,贾赦也就开心了,这也是他要说的,只不过,让他一个当爹的,当着老母亲的面,和幼子对峙,实在是伤他的颜面,还不如拿把剑砍死这囚攮的,不能光宗耀祖,尽把爹的脸往地上磋磨,他可养不起这种东西! 贾赦也端起了茶盏,刺啦喝了一口。 贾琮一个人站在地上,如同受审的囚犯。 他微垂下脸,没有说话。 从古至今,婚姻讲究门当户对,这找对手,也要找势均力敌的。若是智商不对等,你说什么都是鸡同鸭讲,做什么也都是对牛弹琴。 邢夫人可以说是《红楼梦》里少有的蠢货,叫都叫不醒的一头憨猪。 贾琮沉默,并没有认错赔罪的样子,分明是不想搭理邢夫人的表情,令邢夫人气急,她气得胸膛起伏,指着贾琮,怒骂道,“你倒是说话啊!敢情我这个做母亲的是管不了你了,是不是?” 贾琮扭过头来,凉薄地朝邢夫人看去,眉目如剑,锋锐如刀,“太太,我不说姨娘生我前的事了,我只说,我出世以来,太太可曾让人给过我一分银子的月例?母亲?二太太也是环哥儿的母亲,同是这府里的庶子,他吃的穿的是什么,我吃的穿的是什么?” 王夫人陡然被点名,愕然。 邢夫人亦然。 贾琮笑道,“若这些,是老太太和老爷的意思,那就当我没说!” 其中意思,已是非常清楚了,邢夫人身为嫡母,唯有照顾贾琮的份,若他是个女孩儿,邢夫人还有教养他的责任,他是男儿,若做错了什么,自有先生和父亲教管,轮不到邢夫人说三道四。 邢夫人能说,这是老爷的意思吗?她能说,自己只是揣摩着老爷的意思,看他的脸色行事吗? 见邢夫人沉默,贾琮棒打落水狗,毫不留情。 “七年零十一个月了,一年十二个月,一个月二两银子,太太不曾读过书,也未必算的清楚,我帮太太算一算帐,一共是一百九十两银子,太太,还有姨娘的银子,两份是三百八十两,不知太太让谁送到我屋里,交给了谁,至今,我们不曾见过影儿!” 邢夫人脸上一阵白,一阵红,良久,才道,“你不是有银子吗?你二婶娘想必暗地里支持了你不少银子。” 邢夫人被奚落得不轻,一怒之下,将心中的疑惑直接表白了出来,也有方才贾琮点名贾环踩她的缘故。 王夫人吃惊地道,“这,大太太的话,从何说起?” 邢夫人已经顾不得脸面了,“琮哥儿昨日的银子,又是从何而来?” 贾琮道,“太太,何必顾左右而言他呢?我单问这月例银子的事。若是太太不好说,那也便罢了。昨日蒙二太太的恩情,帮侄儿请了大夫,侄儿自是不好让二太太出了力还掏银子。恰好,送我斗篷的那人,暗地里塞给了我二十多两银子,我便自己付了。这事,与二太太无干。” 邢夫人还想嘴硬,王夫人已经接过了话,“我就说,我可从来没有给过琮哥儿银子呢!” 长房的事,王夫人可半点都不想掺和。 贾赦再也忍不住了,问道,“孽畜,别人的银子,你也好拿,你知道那人是谁吗?” 贾琮扭头朝贾赦那张丑陋的老脸深深看了一眼,道,“若有缘,自然会再见,那人所作所为也是奉命行事,他背后的人,我不敢称其尊名!” 实际上,他自己也不知道对方是谁。 现在,这张大虎皮还能扯,他姑且扯一扯! 贾政明白兄长的意思,但这种法子,只会让这孩子起逆反心,他道,“琮儿,咱们家不缺那一二十两银子,你不如趁早说一说那人到底是谁?咱们好把银子还回去,再就是那件斗篷,便是人家送给你了,你也不好穿出去。俗话说,家丑不外扬,闹得沸沸扬扬,你也是贾家的子孙,往后出了门,脸上也不光鲜。” “叔父是不缺这二十两银子,可侄儿缺!”贾琮边说,边扯了扯身上半新的衣袍,又朝屋里所有人环视一圈,哪怕是家里的二等仆妇,穿的都比他好。 贾政便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贾母憋了一口气,恼怒不已,朝贾赦骂道,“我竟不知道,我眼皮子底下,你们竟然还做出这样的事来,枉你父亲活着的时候白教了你,枕边训妻,堂前教子,你做到了哪样?现在闹出这般丑事来,我看你将来如何出门?” 第22章妹妹变了 贾赦和邢夫人忙不迭地站起来,贾政和王夫人也不敢坐着了,地上几个有资格在这里听训的媳妇婆子忙跪了一地。 唯有贾宝玉,坐在老太太的身边,此时往老太太的怀里一拱,捂住了耳朵。 老太太将心肝命根儿搂在怀里,一面摩挲,安抚,一面道,“老的老的不像个样,小的小的不像个样!我自来这家里当了重孙子媳妇开始,到如今,也有四五十年了,每年我贾家一门施粥散钱,周济过多少外人,我竟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家里短了这几两银子!” 邢夫人的一张脸涨得通红,贾赦不满地朝邢夫人瞥了一眼,垂首不敢说话。 “还有你!”贾母朝贾琮怒骂道,“你养在你姨娘跟前,你姨娘也是举人家出来的千金小姐,竟不知道,一个人吃的苦有定数,也有因果?教导得你做出这样没良心,黑心使坏的事来,你读书人,既然先生教得你做的好诗词,难道连这个道理也不明白?” 贾琮道,“老太太固然教训得是,可这事,与姨娘没有半分关系,若姨娘有这个心思,也不必等到现在,点灯熬夜做针线活,把身体都熬垮了,才弄出这个法子来。” “全是我自己的主意,老太太想必也听说过一句话,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我虽年岁不大,也明白,男儿当自强的道理,我既然大了,也不能再让姨娘为了我不辞辛苦,枉送性命。我既是贾家子,国公孙,这样浅薄的道理,我又岂能不懂?” 贾母看着这个孙儿,一副亭亭如松的气派,竟无言以对,不管她说软话还是硬话,他小小年纪,总有一番话等着,话里的深意和道理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势头。 再说下去,已是无益。 况且这事,实在是做长辈的太没道理了。 贾母叹了一口气,对贾赦道,“你屋里的事,我若是代替你办了,你日后如何当老子?这事儿,我也管不着了,你都领回去,你怎么办,是打死还是骂一顿了事,我都不管了!” “是,儿子的不是,老太太保重身体,别气恼了,是儿子不孝!” 贾赦看着滚在老太太怀里的宝玉,怒不可遏,忍住了在人前动手的冲动,朝外走去,见邢夫人和贾琮还愣在当地,他怒道,“还不来,等什么?” 邢夫人跟在贾赦的后面,贾琮跟在邢夫人的后面,等出了垂花门,众小厮们分别拉过两辆翠幄青紬车,贾赦和邢夫人分别上了车扬长而去。 贾琮不顾众小厮下人们的目光,掸了掸肩上和袍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昂首挺胸,朝前走去。 等出了西角门,往东,过了荣国府门前的三间兽头大门,前后走出不到一箭的距离,便是贾赦所住的院子的黑漆大门了。 王熙凤直等着贾赦和邢夫人走了,才进了屋子。 此刻时辰不早了,贾母并没有说摆饭的事,丫鬟婆子们站在地上也是屏声敛气,鸦雀不闻。 “老太太,不过是个小人儿,闹出了点子笑话罢了,怎地还放在心上了?难不成,老太太瞧着琮兄弟生得比宝兄弟好,要把宝兄弟撇一把边儿去,以后把琮兄弟叫到跟前来疼?”王熙凤笑着讨老太太的欢心。 “才出门,你那兄弟是坐了谁的车出去的?”老太太可不糊涂。 王熙凤抿了抿唇,她是荣国府内院掌家的人,外面的事又是她男人贾琏在管,阖府上下就没有不到她耳根前的事儿,不由得沉吟道,“老爷和太太都各自坐了马车,琮兄弟大约是想走走,是走着回去的。” “我看那孩子穿着一双单鞋,这大冷的天!”老太太叹了口气,“你年轻是不知道,若是旁不该的人,咱们不管不顾的,怎么他也恨不到我们头上来。可他终究是贾家的子孙,这般冷落怠慢,他心里能不生恨吗?” 老太太本想说“虐待”的,“更何况,你那太太也是个不懂事的,把他扔给他姨娘,他姨娘对你老爷能有什么好?” “老祖宗这就偏心了,我成日家在老祖宗跟前晃悠,也没见老祖宗心疼我一分呢!再怎么着,他也是个小孩子,难不成他还能翻了天去了?他不好,还有老爷和琏二爷管着呢,老祖宗只管高兴些,别愁得连饭都吃不下了,就是我们的福气。姑娘们和宝兄弟还跟着饿肚子呢。” 老太太果然欢喜起来了,她今日并没有治贾琮不来给她请安的罪,想那孩子也是个知好歹的。 “叫姑娘们都出来吧,到了饭点儿上了。昨日那火腿鲜笋汤喝着还不错。” “早预备下了,我也是听说老太太昨日就着那碗汤,吃了一碗米饭,我就说,今日也加一道这样的菜,老太太要是吃不完,赏我两口吃。”王熙凤忙道。 “吃不完都是你的!”老太太笑道。 李纨领着黛玉和三春出来,听得王熙凤逗得老太太高兴,笑道,“惯是会说话,谁知道是自己贪吃,还说是老太太想吃。” 有了两人的凑趣,老太太越发高兴。 黛玉在老太太身边坐下,心里想的却是方才在碧纱橱里听到的,眼睛也不由得朝方才贾琮站着的那地方看去。 她在里头听得分明,哪怕是面对长辈们的诘问,琮哥哥并没有半分害怕,而是坦然,从容,一如雪地里她看到的那道背影,笔挺如松。 没有人问贾母有关贾琮的事,但每个人的心里都不平静。 除了宝玉,他坐在贾母的另一边,见黛玉一副神思不属的样子,偷偷地问,“好妹妹,你这几日怎么总是不大理我?是我说错了什么,惹妹妹不高兴了吗?我在这里给妹妹赔不是!” 黛玉吃了一惊,“胡说些什么?我要你赔什么不是?你也没有什么惹我不高兴的。” “那好妹妹,你多理我一理!你多和我说说话吧!我一个人怪闷的。” 宝玉说着,过来拉黛玉的手,黛玉忙抬起手,用帕子半掩着脸,有些奇怪这个人。 ”我也没有不理你,你若闷,就多读书,舅舅和舅妈都欢喜些。” 贾宝玉怔怔地看着黛玉,如遭雷击,他没想到,来了这么个神仙一样的妹妹,竟然是个留意孔孟之道的,老天爷真正是瞎了眼了。 宝玉只觉得上天不公,脑子里一片混乱,指着黛玉,胡乱道,“你原是这样的人,我竟白认得你了!” 黛玉被他那手指着,不大懂他的话,一急,眼泪也淌下来了,“我原是哪样的人?我是哪样的人,又与你什么相干?你若白认得我,就白认得我,我也不是给爷们醒脾的!” “我几时拿你醒脾了?我不过问你一句,你就恼了,说那些话出来,你怎么不知道伤了我的心?” 第23章怕他摔玉 眼见宝玉气得跺脚,黛玉生怕他又摔玉,闹出事来被舅母知道了不好,兀自不说话,只侧身背着抹眼泪,也实在是觉得莫名其妙。 好好儿居然闹起来了! 老太太见两个小人儿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居然起了争执,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急得抱怨道,“我这老冤家是那世里的孽障,偏生遇见了这么两个不省事的小冤家,真是没有一日不叫我操心。” 王熙凤忙劝着宝玉道,“好好儿的,你惹妹妹生什么气?你平日里不是很会待女孩儿,到了妹妹跟前,怎么还反而耍起横子来了,还不快道歉去!” 这边,王夫人劝黛玉,“你也知道我养的这个孽障,若是哪一日姐姐妹妹和他多说一句话,他就生出多少事来,我也嘱咐你别搭理他。他这疯疯傻傻的,惹了你,你也别与他一般见识!” 宝玉见黛玉哭得泪人儿一般,心肠又软下来了,想着这才来的妹妹,终归是没有摸准性子,往后在她跟前说话行事要更加注意些,这么一想也觉得是自己的错,便上前去“好妹妹”长“好妹妹”短地陪不是。 黛玉哪里敢受,忙起身行礼,嘴里说着不敢,往旁边让,心里已是百般滋味。 贾琮才过了仪门,从贾赦的外书房门前经过,一道马鞭迎面呼啸而来,贾琮连忙身子一偏,头别开,马鞭抽了个空。 “老世翁息怒!” 当即,就有几个幕僚抢上前来,抓鞭子的抓鞭子,抱胳膊的抱胳膊,拉住了贾赦,更有那劝架的对贾琮道,“世兄还不快跪下!” 贾琮站在原地,盯着贾赦的眼里满是冰冷的杀意,他嗤笑一声,“老爷,怎么,想把儿子打死?” 贾赦被他这凌厉的眼神唬得镇住了,一时间鞭子也抽不下去了,怒道,“纵然我贾氏一门对你没有半点恩情,你这一身骨血总是我给的,你想与我脱得干干净净,简直是做梦!” 这触了贾琮的逆鳞,也正是他苦恼的根源。 贾家最终的衰败,固然有“造衅开端实在宁”,可,“漫言不肖皆荣出”,便与贾赦有脱不开的干系。 他自己不为人也就罢了,与贾政兄弟不合不说,还挑拨侄儿辈不睦。 贾政教子,他就拍着贾环的头唱反调,“将来这世袭的前程定跑不了你袭呢”,连嫡庶有别,长幼有序都不顾,这唯恐天下不乱的居心,就是最大的祸害。 怀兴长在一旁劝道,“世兄,天下再大,大不过一个孝字去,老世翁教训你,也是为你好。俗话说,子不教,父之过,天底下哪有不听父训之辈,还能立足的呢?” 真正是,一个“孝”字大过天! “父亲打算怎么惩治我?是放我的血,还是砍我的头?”贾琮一把推开了扯住他的两个幕僚,怀兴长被他推的后退数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贾赦看着贾琮眼中冰冷的杀意,难免胆寒,却也不及想,这孩子是不是有什么古怪,他被贾琮的话带偏了思路,细想要如何给他一个了断,却发现,条条路都不通。 到底,贾赦还是忌惮贾琮身后的那个贵人,色厉内荏下,指着地面道,“你,你这个逆子,给我跪下!不跪满十二个时辰,休得起来!” 贾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在一处地面较干的地方跪下,也打定了主意,这一场之后,这身骨血欠下的,也就还得一干二净了。 贾赦看到贾琮宾服,在门人们面前总算是捡了几分颜面,心里稍微舒坦一点,骂道,“逆子,你当我拿你没有办法吗?” 贾琮直直地挺着,冷眼看他,只觉得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厚颜无耻,猪狗不如之人,和这样的人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简直是比吃了一坨屎还要恶心。 已是相看两相厌了! 贾赦处置完这畜生,已是气喘吁吁,门人扶着他往书房里走去,一面安抚,“老世翁也别上火,世兄如今这年纪,正是淘气的时候,谁都是这么过来的。” “哼!我今日不曾动手打他,已是给了他活路了,还不知足……” 他话音未落,已见门房有人快步跑了过来,老远就喊道,“老爷,有贵客!” 贾赦站在台基上转过身来,脸上喜忧参半,问道,“哪里来的贵客?” 那门房上的跑到跟前,双手递上了一张名帖,“京卫指挥使夏进夏老爷前来拜访老爷,说是来得匆忙,事先没有递帖子,请老爷见谅!” 贾赦大吃一惊,京卫与京营不同,京卫由忠顺亲王节制,一向无瓜葛,也不知这夏进跑来作甚? 不论如何,贾赦不敢得罪,忙道,“快请!” 说着,亲自往门口迎去。 夏进在黑漆大门前下了马,被门房接待,好生在饮茶,见贾赦亲自前来,他起身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袍服,待贾赦进了门房,他才迎了上去,“贾老爷,冒昧前来,还请见谅!” 贾赦老眼昏花,一看,此人好生面熟,再一看,前两日才见过面,不由得心头开始打鼓,忙给身后的管事郑好时使了个眼色。 郑好时自然知道来人是谁,指不定是冲着三爷来的,他忙不迭地转身,一溜儿小跑着回了书房门口,要拉贾琮起来。 贾琮怎么可能会起来?特别是在门房说,京卫指挥使前来后,有了这一番动静,他自然是不会放过如此好时机。 “请夏老爷书房说话!”贾赦不敢怠慢,他虽然袭封了一等将军,不过是个闲职,对方乃是京卫指挥使,必然是忠顺王跟前的红人,手里掌握着实权。 之前,贾琮那混账东西在大门口闹腾,正是此人,拿了一件王公贵族穿都僭越的斗篷送给了贾琮,今日这番来,所为何事? 难道说,有耳报神这么快将他惩治贾琮的事,告知了对方? 一面想着,贾赦的脚步走得慢了些,一路寒暄,从门口到书房这段距离,足足走了快一盏茶的功夫。 看到依旧跪在书房门前的贾琮,贾赦的脚步顿了顿,一口老血没喷出来。 第24章得寸进尺 贾赦还没有来得及做任何反应,夏进已经“哎呦”一声叫出来,两腿如飞地朝贾琮奔了过去。 “哎呦,这不是三公子吗?”夏进在贾琮跟前立定,张开双臂,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样,“这是怎么了,这才多大一会儿功夫,三公子,您这是做了什么事,惹得贾老爷这般……下手?” “是您!”贾琮听“下手”二字,便知,夏进在关照自己,心头一暖,笑道,“我也不知道,我何事惹恼父亲了!” 夏进岂有不明白的,想必是前日那事,令贾家面子上下不来,虽碍于他们并没有对孩子下手,可背地里的磋磨不会少。 “贾老爷,这养了孩子,是该好好教。三公子有这般才华,想必也是贾老爷教子有方之故,可也当有个分寸,万不可这般糟蹋了三公子的身子。” 岂有此理! 他养的儿子,难道还需要别人来教他怎么管教? 贾赦却不敢不听,忙拱手道,“夏老爷说的是,逆子,还不快起来!” 贾琮纹丝不动,“父亲有言,不跪满十二个时辰,不得起来,儿子不敢违令!” 贾琮也是没想到会再次看到夏进,堂堂京卫指挥使,那他的主人就唯有皇族了。 既然已经扯了人家的虎皮当大旗,贾琮也不会浪费这一次机会。 “十二个时辰?这……”夏进一听就不高兴了,“贾老爷,十二个时辰?果然,国公府乃是勋贵之家,管教孩子也用了军中那一套。只是我家主人惜三公子之才,看了三公子的诗后,赞赏不已。若三公子果真做了什么大逆不道之事,我家主人会亲自管教,贾老爷可撂开手!“ 夏进想着,自己这话也不算假传圣旨,郡主还想要三公子当伴读呢。虽然不太现实了点,可有了这个心就不同。 岂有此理! 自己养的孩子,难道还不得管教不成? 可夏进警告之意已非常明显。 贾赦越发对贾琮恨得咬牙切齿,也不知夏进背后的主人是不是忠顺王,他们素来与忠顺王府也没有任何来往。 “这,这,这只是说说而已,哪能真让孩子跪上十二个时辰。”贾赦讪讪笑着,也不得不向贾琮说软话,“还不快起来,难道还等着爹把你拉起来不成?” 贾琮摇摇头,“父亲,儿子确然有错,不该指责嫡母扣儿子和姨娘的月例银子……” 贾赦气得一口老血差点喷了出来,他算是看清楚了,这兔崽子可不是善茬,逮住了人可以把血肉都撕下来。 “是你母亲有错,父亲也真没想到你母亲竟然背着我做出这般混账无王法的事来。你放心,那月例银子,我必然会让你母亲双倍还给你们。” “父亲,姨娘身子骨不好,在那东北小屋子里,连儿子都睡不好,更何况姨娘。四面透风,屋顶漏雪,还请父亲垂怜,等过了这冬,找人帮忙修葺一番。” 贾赦气得摇摇欲坠,忍无可忍。 “咳咳!” 夏进在旁边咳了咳,贾赦忙回过神来。 “这算不得什么大事!这事,回头你找你二哥哥,让他来张罗。” 贾赦话音方落,夏进便沉吟道,“偌大个国公府,当年老国公薨逝后,先皇并没有把府邸收回,怎么,最近些年,也没听说府上有添丁进口的,怎么还没了屋子住呢?” 一言不合,就要收房子,贾赦吓得浑身冒冷汗。 “有,怎么没有!孩子不懂事,让夏老爷见笑了。哪里就没有地方住了?北边靠他叔父的内书房边上还有一处院落,今日就张罗着让他母子搬过去住。“ “如此甚好!”夏进伸手将贾琮一提溜起来了,“别跪了,再跪下去,你父亲该心疼了!当子女的要多体谅父母,哪能拿自己的身体不当一回事?” “是!”贾琮行了个晚辈礼,“多谢夏老爷!” “哈哈哈,走,进去坐一坐,叨扰你父亲一杯茶喝,我这次专程找你来的!” 分主宾坐下,贾琮专程给夏进沏了茶,以表达心中的感激之情。 夏进见他进退有度,举止从容,不见任何拘谨,越发看重。 他乃是习武之人,留意贾琮的腿脚,也看出了些许不凡,心中更是起了惜才之心。 “我这次乃是奉主人之命,邀请琮三公子参加下月初的芙蓉花会局!” “咳咳咳!”贾赦一口茶差点喷出来,呛得上气不接下气,格外失礼,“这芙蓉花会局也不是寻常人能去的吧?“ 芙蓉花会局的组织者乃是昔郑顺亲王之子穆见堉,乃世宗皇帝的嫡孙,自幼聪慧过人,能书善文,精通音律乐谱,喜欢算术历法,乃世所罕见的全才王爷。 昔年,穆见堉为世子时,因父亲遭到诬陷被囚于沛县,他便建茅棚,居于囚室之外,达十五年之久。 十五年间,其潜心治学,在诗书、音乐、算法和历法上均有所得,无论品性还是学识均为人景仰。 直到万庆十三年,其父蒙冤昭雪,他才离开茅棚,娶妻生子,彼时,他已经二十九岁了。 万庆十九年,其父病故,穆见堉以“立嗣以嫡,立庶以长”为由,力辞王爵,十年间,七次上疏,直到泰启元年,当今皇帝有感于他的高风亮节,封其嫡长子为恭顺郡王,而令穆见堉以郑顺亲王世子禄终其身。 意思是,虽不受爵,但享受亲王世子俸禄。 让爵之后,穆见堉迁居至郊外东山,当今皇上敕建一座“东山苑”以示旌奖,并赐下“让国高风,千古载见”两副大匾,树在门口。 夏进很是倨傲,“确是如此,不过,有我家主人,这花会局,琮三公子自是去得。” 贾赦倒抽了一口凉气,虽说他们武勋之家,不稀罕这等名声,可是,这花会局上的人脉,那就是千金难买。 这样的好事怎么让这混账东西给遇到了? “不知夏老爷的主人是不是忠顺王爷?”贾赦斗胆,谄笑,朝忠顺王府所在的方向,拱了拱手。 第25章提升待遇 夏进意味深长地朝贾赦看去,“贾老爷如今是到了好处,领着勋爵皇禄,也不必替皇上办事,每日里在家高乐,真是让夏某羡慕不已啊!” 这番话,令贾赦脸上泛了红,那意思,贾赦只拿钱不给皇上办事倒是其次,更深一层的意思是,贾赦久不做事,已经不清楚外头的行情,也不懂了为人处世的规矩了。 贾赦不怕尴尬,就怕把人得罪了,忙赔罪。 夏进望了一眼外头的天色,“时候不早了,这一落雪,天就黑得早,夏某也该告辞了!” 贾琮道,“小子送送大人!” 夏进点头,与贾赦告辞后,领着贾琮出门,他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琮三公子以后还是别叫我大人了,若是不嫌弃,可叫我一声先生。” 贾赦不由得胆战心惊,这夏进是想要收贾琮为弟子的意思? 闻弦音而识雅意,贾琮忙道,“方才先生提溜我的那一手,实在是高明,若是先生肯不吝赐教,小子感激不尽!” 这一声“先生”令夏进浑身毛孔舒畅,“今日天色已晚,如若不然,你随我去,我们尽完师徒之礼,可畅饮三杯。” 贾琮恭恭敬敬地朝夏进执弟子之礼,他虽看不出夏进的背景来历,可从夏进绵长的呼吸,稳如磐石的下盘可以断定此人,必定是武功精进之人。 且此人既是京卫指挥使,也必然是精于骑射,若能得此人指点一二,对他来说是万幸。 至于说,他的背后之人,于此时的贾琮,并没有选择的余地。 他受过对方大恩惠,如今也依然被对方罩于羽翼之下,他三尺孩童,并没有什么值得对方算计,若真有,便是背后的贾家,还能比书上讲的情况更糟? “先生不必遗憾,日子还很多。学生近日会一直在家,暂时没有进学,多的是时间。” “进什么学,依我说,不必进学。你乃国公之后,勋爵之子,练好武艺骑射,将来还怕没有个进阶?” “学生虽向往武艺骑射,学这些,一可以防身,二可以卫国;可学生依旧想多读点书,毕竟,学生现在需要写诗挣银子。” “哈哈哈,好,有志向!”夏进不知想到了什么,站在台矶上,垂眸道,“你有这想法,何尝不好,一介武夫终究比不得那些两榜进士,鼎甲的出身。明日为师暂不得空,等忙过了,来接你,咱们师徒名分既定,也不能少了礼数,该行的拜师礼还是要行。” “是,弟子省得!”贾琮拱手行礼,看到夏进解了石狮子上的缰绳,拉过了一匹通身黑色的马,马身雄壮,四肢稳健,眼睛黑亮有神,贾琮不由得羡慕不已。 他想着,有朝一日,也要弄一匹这样的好马,纵马驰骋,迎风飞扬。 送走了夏进,彻底解了今日这一场厄难,贾琮的心情非常好,从黑油大门进去,经过贾赦的外书房的时候,门口只有下人守门,别无他人。 贾琮兴高采烈地回了东北角的小屋子,钟姨娘刚刚喝了药,躺在床上,看到贾琮全须全尾地回来,她彻底松了一口气。 “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没有!”贾琮拉了厚厚的被子为钟姨娘盖上,“以后也不会再有人欺负我了,姨娘,我也不是从前的贾琮了,谁若是还想欺负我,也须掂量一下自己。” 他并不是那个死去了的贾琮。 钟姨娘没有多想,她欣喜地摸着儿子的侧脸,浓浓的母爱就这么朝贾琮卷了过来,他傻傻地笑着,就宛如一个真正的七岁的孩子,格外享受。 “姨娘就放心了,姨娘真怕他们对你不好,你还小呢。不过,不管怎么说,你都是贾家的子孙。” 贾琮却知道,并非如此,若非他有点依仗,以贾家的手腕,他们不会容得下一个庶子骑在他们头上拉屎。 贾赦虽然许下了要把北边一座小院子给贾琮母子居住,但到了次日早上,都没有动静传来。 贾琮也不着急,贾赦看似不可一世,实则,是个色厉内荏的。他既然昨日当着夏进的面,半点主张都没有,便绝没有食言的勇气。 贾琮打算给他一点时间。 贾赦昨日是迫不得已答应了贾琮要改善住房的要求,事后,他百般不甘心。 倒也不是说,他有多舍不得那小院,横竖空着也是空着。 试想,哪个当爹的,愿意被自己的儿子逼着跪地磕头的? 一大早,书房里,贾赦发了一遍牢骚,装模作样地要拿了剑杀贾琮,被幕僚们一拦,他也就驴下坡,偃旗息鼓。 怀兴长劝慰道,“老世翁,暂且先忍一忍。眼下,世人只看到了世兄的诗才,并不知道他的人品,若是那首诗一刊印出来,世人也知道了,也就不会站在世兄那边了。“ 蒲志池见怀兴长又抢了自己话,很是懊恼,不等怀兴长把话说完,忙抢过来,“先前是被世兄占了先机,猝不及防,让世人对老世翁有了误会,一番解释,世人自会明白,将来老世翁再管教世兄,怕是不会有人说了。“ “确实,老世翁府上房舍又多,不缺这一两间,既然答应了夏老爷,若是食言就不合适了。再被问起来,老世翁也不好解释,反而这误会越结越深。” 如此这般,贾赦才不得不顾全大局,吩咐郑好时将那座小院子收拾出来,让贾琮母子搬进去了。 晌午时分,钟姨娘午睡过后,精神大济,接到这消息,被吓得不轻,让画屏好好问郑好时,究竟是怎么回事。 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赐个小院子给她? 贾琮则拦住了画屏,安抚钟姨娘,“姨娘不必担心,是儿子求来的。儿子终究是贾家人,又不曾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难不成不该得到这样的待遇?” 他又道,“那边赵姨娘和环哥儿不也住在单独的小院子里?还有周姨娘,并没有生养,不也安安稳稳地住了一个小院子?” 钟姨娘一听,果然是这个道理,但还是觉得,这事儿,处处透着古怪。 第26章美中不足 小院子坐北朝南,后边是一排后罩房,将北风挡得严严实实。 小小三间房舍,一明两暗,屋里烧了地龙,一进去,便暖烘烘的,家具虽然不是全新的,但合着地步打就的床几椅案,门前不大的庭院里,一左一右各种了两株屋高的海棠树。 钟姨娘尚且能沉住气,画屏就乐得找不到北了,她三间屋里跑一遍,将屋子规划一番,“西边的屋子有暖阁,下头还有床,我和姨娘睡,三爷就住东边的屋子,也是一张架子床,南边还有座椅,正好供三爷读书。” 钟姨娘也强撑着病体看了一遍,明间正面设了炕,横设着一张炕桌,地下是一张八仙桌,围着一圈八个凳子,屋子虽小,可像模像样,已是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了。 “以后,哥儿读书也安逸多了!”钟姨娘道。 “要是那两边的厢房都能给咱们就好了!”画屏看着锁了门的两边厢房,有些遗憾。 “你呀,真是个贪心鬼!”钟姨娘已是非常满足。 从前,赵姨娘可没少在她跟前炫耀过,她从未在意贾家对她的好歹,但她不想自己的儿子受委屈,一般都是贾家的庶子,琮儿的待遇就没法和环儿比。 贾琮笑笑,朝那两边厢房瞥了一眼,也觉得有些美中不足。 好在新搬的家,并没有什么要添置的,三人住就刚好。 将钟姨娘安置好后,画屏去提了一壶滚烫的开水来,在钟姨娘的套间里,三人沏了茶,就着头一天买的点心,舒舒服服地喝了一个下午茶。 眼下已经改善了住房,还有他母子二人该得的月例银子,就等着邢夫人给送来了。 一共七百六十八两银子,不是一个小数目,有了这笔银子,姨娘和画屏应当就有了一点安全感。 贾琮也想清楚了,他若是荣国府的旁支,从前不曾沾过荣国府什么光,还能够和荣国府撕撇干净。他偏不是,是贾赦的儿子。 哪怕是二十一世纪,父子无恩情,断绝关系尚且不能,就别说现在这样的宗法礼制社会了。 既然不能,那他母子该得的待遇,就不能少了。 至于将来,贾家倾覆,他相信,他若是有了能力,必然能够逃过一劫,不受牵连。 这就要看他的本事了。 很多人看《红楼梦》,以为贾家之所以最后被清算,树倒猢狲散,是因为贾珍做了多少坏事,贾赦强买扇子等等,凤姐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固然有这些因素存在,可观遍古今,贾琮觉得真正的原因还是,朝中站错了队,族中无强人。 “三爷,要是我们以后,每天的日子都能过得这么舒服就好了!”画屏看样子是很满足,她拿来扫帚,将地上撒的点心碎末扫出去。 “以后只会越来越好!”贾琮笑道,“明日我要再上街一趟,你有什么要买的,先想一想,回头我给你带回来。” “三爷,我手上都没银子,要买什么?” “怎么没银子,我之前不是给了你四十两?再说了,我既然要给你买东西,哪里还会要你的银子。哦,对了,回头,你这些年的月例银子,看短了多少,我补给你。” 贾琮久久没有听到画屏说话,抬头一看,见她眼圈儿都红了,忙急着问,“这是怎么了?” “三爷,怎么突然,一下子变得这么好了?”画屏哽咽道。 “这……我难道不是一直都这么好的吗?”贾琮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鸠占鹊巢,他有些底气不足,怕人看出端倪来。 “我是说这日子,我什么时候说三爷了?”画屏跺脚,觉得三爷傻。 邢夫人躺在床上哀嚎,她从荣庆堂回来,本就不好,贾赦派人来说,让她尽快把这些年没有给贾琮屋里的月例银子,双倍补过去,这宛若剜了她的心脏一般,在屋里诅咒贾琮母子不得好死。 王善保家的在一旁劝着,心里也是百思不得其解,钟氏那么一个人,怎么能养出这样厉害的儿子来,以后真是后福不浅呢。 贾琮在门口大闹一场,府上不但没有严惩,反而还给他母子分派了一座小院子的消息,顷刻传遍了整个荣国府。 贾赦过来后,李纨再次带着黛玉等人回避在了碧纱橱内。 贾政被贾母喊了过来,母子三人又谈起了贾琮。 “儿子也是没有办法,谁能想到,他还能和忠顺王府的人有来往,显见得护着他的人就是忠顺王府,给他仗腰子呢!”贾赦百般不情愿,他这一次可是在贾琮跟前吃了老亏了。 “且不看夏指挥使是仗着忠顺王府的势,就看他京卫指挥使,这点面子,该给还是要给的。”贾政提醒。 “他算什么个东西,我国公府百年世家,他夏进算哪门子爬出来的蛆,在我面前指手画脚,哼!我自己的儿子,我想怎么教训就怎么教训,有本事,他一直抱着别人的大腿,要不然,总有一天!” 贾母也很气愤,自家的子孙,仗着别人的势,给自己老子找没趣,这种事显然不能鼓励。 但眼前该低头还是得低头。 “腾就腾了,那院子不住人,没有人气也是容易坏损。每个月的月例银子照旧发就是了,别的就算了,以后不搭理,就当家里没这两个人!”贾母怒气冲冲,她再不喜欢老大,老大也是她肚子里爬出来的。 贾政则不这么想,问道,“忠顺王府要带琮哥儿去那花会局,他一个小人儿,总不能丢着就那么跟着人家去,出了门,凡事丢的也还是国公府的面子。” “那……依你说,如何是好?”贾母显然器重二儿子一些,若非她实在是不喜欢钟姨娘,也不吝对这个庶孙好一点。 “东山花会局,一向都是一贴难求,每年只发出二十张帖子,多少名宿大儒才学不凡,若是脾性合不上,想进东山苑的大门,也比登天还难。” 贾政生怕兄长和母亲不明白这花会局的好,道,“花会局已经举办了有几届了,凡是得了邀请,又入了东山道人眼的,无一不被朝廷纳用。” “我堂堂荣国公府的人,将来不拘哪个子孙,想要入仕,一个荫封的爵位还能跑得掉?”贾赦不以为然。 第27章乔迁之喜 贾政却从未这样想过,他是老二,从小就知道,荣国公府的爵位等闲轮不到他,他也早就想以科举出身,后来家中遭逢惨变,越发坚定了他走科举的决心。 后来他逼长子读书,连命都丢了,也依然希望宝玉能够刻苦攻读,将来能有功名傍身。 大顺承平日久,如今的勋贵们,空有祖上传下来的一份富贵,在朝堂之中,没有什么话语权,比不得那些科举出身的文官们,朝政几乎把持在他们的手上。 贾政自己蒙恩荫,先是在工部补了个正六品主事,比起那些两榜进士们刚入仕的品阶要高一点,但个中滋味,唯有贾政知道。 他熬了近七年,才在前不久,升到了从六品的员外郎,不过是熬资历罢了。 “总也不能老是靠祖宗的恩荫过日子。若是能从琮哥儿这一辈里,出两个读书人,何尝不是好事?“ 贾母深以为然,只不过,她不舍得让宝玉受这份十年寒窗的苦,“还不知道究竟怎么个事,兴许人家只是带他去见见世面,小孩子家家的,哪里就说到将来的事上去了,也别太当一回事了。” 贾赦头一回和自己的老母亲想到了一块儿去,心里很是舒坦,当下,也打定了主意,先暂时观望,若贾琮扯起来的这张虎皮只是暂时的,将来,那作孽的畜生还是要落到自己的手里。 黛玉曾听父亲说过一次那花会局,也知道其中是怎么个一回事,心里不由得感叹,琮哥哥那么小年纪,竟然也能被邀请进花会局里去,想父亲一向是个惜才的,若他知道外祖家里还有这么一个人,也不知会不会喜欢? 黛玉心知肚明,她也不会去讲一些自己不曾亲身经历,只听说来的事,坐在桌边不吭声。 探春很好奇,问李纨,“大嫂子,这花会局很好玩吗?” 花会局一直以来,深受文人士子们的追捧,每一次都有人在其中扬名立万,一首诗,一幅画,被评为魁首,便是荣光加身,不亚于金榜题名。 李纨亦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为国子监祭酒,族中男女无有不诵诗读书者。 及至及笄,她被许给贾珠为妻,丈夫也是个攻读诗书的,十六岁进学,昔日也曾经很是仰慕花会局,恨自己不是生在读书人家。 “听说,这花会局很是难得。地点是在郊外东山,偌大一个山头上,种了多少花树,逢了花盛开的日子里,正好那位的心情好,又有几个冒头的名人出来,才会办一次。” “那若是不到开花的日子,或是那位心情不好,也没有冒头的名人,岂不是就不办了?”探春真是好奇,那位究竟是什么人? “可不是,要巧巧地都赶上了,才会有这花会局。也正是因了此,每次办的时候,邀请的人也不多,规模也不算大,但总是引人瞩目。” 探春不由得神往,问道,“是只有文人士子们去,有没有女子被邀请?” “有是有,不过,多是宫里受宠的公主郡主们。” 不过,那些公主郡主们去,究竟是去品鉴诗书琴画,还是另有目的,李纨就算心中有所猜测,也不会跟小姑子们说这些事。 探春彻底打消了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再一次感叹自己不是男儿身,但凡是个男人,她可以出得去,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一番道理。 黛玉只看了探春一眼,便瞧出了她的心思,“你又在浑想些什么?你便是能够跟着琮哥哥去,你又能做得出什么好诗来?” “我是没有琮哥哥那么厉害的,我既去不了那花会局,难道还不许我自己办一个花会局不成?”探春一把拉住了黛玉的手,“林姐姐,你说,我们自己也办一个花会局如何?效仿他们那样,也不拘诗好坏,写出来,大家品评一番?” “好啊,好啊!三妹妹这个主意好,我就说,这大冬日里,青天白日的,每天也没个混头,我们攒上这么个局,每一期里头,评选出一个好的来,将来也可汇集成一部诗集。” 贾宝玉刚好进来,听了探春的提议,自是点了他的兴头,拊掌赞同。 “这大冬日里的,哪里来的花儿?难不成还找长辈们要去?要来几盆,摆在屋檐下,又冷,张罗起来,又是一阵人仰马翻。”黛玉撇撇嘴,不以为然,“不过,你宝二爷一声令下,多的是人叭儿狗一样来献殷勤,只别说是我们想要的。” 贾宝玉被怼得说不出话来,看着黛玉的眼里有些迷茫,他不明白,这个神仙一样的妹妹为什么总是不待见他。 迎春在一旁跟木头人一样,她惯常是没有个主意的人,惜春年幼,只看热闹地看着,无可无不可。 倒是探春,有些看不下去,忙打圆场,“琮三哥搬了院子,我们要不要送份礼去,贺他的乔迁之喜?” 宝玉觉得不妥,“老太太和大老爷很是不欢喜呢!” 阖府谁不知道,琮三爷那搬院子的事,是如何达成的,不见老太太和大老爷恼成什么样儿了吗? 黛玉却道,“那是长辈们的事儿,难不成,兄弟姐妹们亲热了,长辈们还会不欢喜不成?” 宝玉忙顺着黛玉的话道,“是我想左了,林妹妹说得在理!” 他喊着袭人,见没有人应声,茜雪过来,他吩咐,“你把我前日得的那套文房四宝,给琮兄弟送去,就说我贺他的乔迁之喜,让他不必给回礼了。” 茜雪答应一声,嘀咕道,“二爷是糊涂了,人家给不给回礼是人家的事,这事儿怎么好主动说起来?” 有了宝玉打头,探春等人也不好不跟随,各自心里想着,送什么贺礼好。 等人都散了,到了黛玉歇午觉的时候,原叫鹦哥的丫鬟,如今名字改成了紫鹃,服侍黛玉睡下,她低声道,“姑娘今日可不该顶撞二爷,每每二爷在姑娘跟前小意儿得紧,昨日与姑娘一番争执后,在姑娘跟前又用了多少心思,何苦姑娘还不给个好脸子?” 第28章心爱之物 黛玉心里明白紫鹃这番劝她,是为了她好。 紫鹃是个实心肠的人,她跟了黛玉,便一心一意地为她着想。 “他小意儿又与我何干?你只体谅他,哪里就体谅我的心思了?”黛玉牵起被子,蒙住了自己的脸和眼睛,“有这功夫,你不帮我想想,我送什么贺礼过去的好?” “姑娘的心思,我是猜不到。要说贺礼,姑娘从南边带来的纸笔,还留着不少呢,不若就送那些吧!” “你没听宝二爷说,他也要送纸笔呢。人家送什么,咱们也跟着送,显得多没诚意。你把我带来的那本《四书详解》送过去吧!” “那不是姑娘常看的书吗?送过去了,姑娘看什么?” “我又不举业,不去考什么状元榜眼的,我留着做什么,不过平日里用来解闷的。” 那书里,有她父亲亲笔写的一些批注,她每日里拿着,哪里是在看书? 她如今舍得拿出来,是想着,若是父亲知道了有这么一个肯学,上进的子侄辈,也肯提携一把的吧? 她的脑海里,再一次浮现出,那个跪在雪地里的倔强的,单薄的背影。 贾琮在屋里读书,身上披着那件黑狐皮的斗篷,是画屏硬要他披上的,说是虽然穿了棉服,屋里也有地龙,可坐得久了,还是会生寒意。 说到底,这丫头还是觉得这皮草不错,穿在公子身上,才能衬出公子遗世独立的气度来。 “画屏姐姐在家吗?” 明间传来一道清丽婉转的声音,听到画屏迎了出去,贾琮便没有多在意,也不知道是谁屋里的丫鬟,跑来他们这里做什么? 不一会儿,画屏进来了,手里捧着一套文房四宝,很是稀奇,“三爷,你说怪不怪,那边,宝二爷居然让人给咱们送来了这些,说是恭贺三爷的乔迁之喜!” 贾琮也不知道宝玉这是打的什么牌,此时的宝玉不过七八岁的光景,比他大不了几天,小孩子心性,又何必揣度,道,“你抓点铜钱赏了,多谢她跑一趟不就得了。“ 画屏道,“这也要三爷提醒?我早谢过了,我就是不明白,如今怎么还有人愿意往咱们这里跑了。” 贾琮也很疑惑,也不知道是谁提的议,宝玉打了这个头。 不多时,院子里陆陆续续来了人,探春屋里的侍书,迎春屋里的司琪和惜春屋里的入画,分别给贾琮送来了礼物,比起宝玉送的都要薄一点。 探春那里是一支笔,迎春那里是一刀纸,惜春送来的是一个松花配桃红象眼块的络子。 画屏瞧着很喜欢,捧着给贾琮看,“这是四姑娘送来的,没想到四姑娘屋里丫鬟,手儿这么巧,比起她们,我可真是笨死了。” 贾琮拿过了络子,他也没想到,这个时候的惜春,竟然还有这样的爱美之心。可见,不是人人一落地就会有向佛之心,大凡那些想要遁入空门的,必然是在红尘中找不到路了。 “你也挺好,你做的鞋子又合脚又暖和。” “那我给三爷多做几双吧,等明年开了春,三爷就有新鞋子穿了。” “也不必就太着急,离开春还有两三个月呢。” “三爷若是去参加那花会局,要穿什么衣服才好?这身斗篷,是不适合穿到花会局上去的吧?也太亮眼了一点。” 最关键的是,怎么好穿别人送的衣服,跟着那人去赴宴?也太丢人了些。 “往日怎么穿,还是怎么穿!人家邀请我,也不是看我一身装扮!” “也是!三爷可不是女孩子!”画屏笑出声来。 正说着,明间外面又传来了声音,画屏忙出去,不一会儿,领着一个十来岁的小丫鬟进来了,手里捧着一本书。 她头上梳着一对丫髻,一张圆脸,满脸孩气,吴侬软语,听着绵绵柔柔。 “琮三爷,这是我家姑娘让我送来的,说是贺三爷的乔迁之喜。” “你是雪雁吧?”贾琮问道。 “咦,琮三爷怎么认识我?”雪雁歪着头,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一看便是聪慧的姑娘。 “你这口音,我如何听不出?” 画屏便瞧着雪雁笑,像是在笑雪雁的呆,雪雁一脸恍然,顷刻娇羞红润布满脸庞。 这个时代,书籍无疑是很贵的。 虽然一本书,但比起宝玉送来的一套文房四宝更令贾琮看重。 《四书详解》,贾琮翻开书本,看到里头密密麻麻的批注,一手蝇头小楷,风骨如宗师,暖意便渐渐地涌上了心头。 “帮我多谢你家姑娘,画屏,好好请雪雁喝杯茶再走,天寒地冻的,跑这一趟,真是辛苦了!” 画屏“嗳”了一声,牵着雪雁的手去了明间,将前几日贾琮买回来的茶点,每样择了一些摆上,特别是那一盒带骨鲍螺,因是江南口味,雪雁便格外喜欢些。 等回了荣庆堂,雪雁说起在贾琮这边受到的礼遇,对黛玉说道,“琮三爷那边,也不知道从哪里买的带骨鲍螺,和咱们扬州那边,是一个口味的,我连吃了好几块,想着要是能给姑娘带些回来,就好了。” 一句话,勾起了黛玉无限愁绪,她的心也一下子飘到了千里之外的扬州,那边的山和水,温润的气候,弥漫的烟云,撑着一把伞,走在雨天里的惬意,还有她的家,她的父亲。 雪雁眼见姑娘又流泪了,也不知道,自己到底那一句话惹恼了姑娘,在一旁手足无措。 她求助地喊紫鹃姐姐,紫鹃是听了雪雁这些话的,不由得道,“听说那带骨鲍螺贵了些,可咱们又不是吃不起,姑娘若是想,奴婢去禀老太太去,遣人外头买去,何苦又伤心抹泪儿?“ “你又浑说,我哪里是想要吃什么了?”黛玉生气地扭过身子,不搭理紫鹃。 贾琮看《四书详解》,原是林如海闲来无事,专程给女儿批的注解。他越是看,越是对这位前科的探花敬佩不已,能够从千军万马中杀出来的三鼎甲,自然非同寻常。 这本书于黛玉来说,何等珍贵,她却送给了自己,一时间,贾琮心中已是波涛汹涌。 第29章都付笑谈 看了好一会儿,画屏进来,让贾琮休息眼睛。 贾琮去看望钟氏,连着吃了药,如今也没了那些烦心的事,钟姨娘安心养了这几日病,气色好多了,咳嗽也不那么频繁,夜里能睡得着觉,也就渐渐地好起来了。 “各房的爷和姑娘给三爷送来了礼物,自家兄弟姐妹,三爷若是不还礼倒也无碍,只林姑娘那里,到底是远客,我听说,林姑娘给三爷送来的是一本书,这是何等珍贵,三爷不拘什么,还一份礼回去,也不短了礼数。” 贾琮也在思考这个问题,只他如今,手上虽有几个银子,可能够拿得出手的东西实在是不多。 若出去现买,也很有些丢人,叫人知道了,反而是个笑话。 想了想,贾琮命画屏磨墨,他用了一张上好的白竹纸,提笔写了一首词。 他细细地写,再小心地将墨迹吹干,折叠好后,交给画屏,“你帮我送给林姑娘,就说,是我无意间得来的好词,送与姑娘共勉!” 宝玉正在黛玉的房里问她给贾琮送了什么贺礼? “也没有送什么,我能有什么好东西?不过是将我平日里读过的书,送了一本过去。我猜着,琮三哥平日里应是喜读书的,就投其所好了。” “还是妹妹想得周到,我就想不到这些。” “你当人人和你一样?那是你不读书之故。” “好妹妹,咱们不说这个了。你不是一向好读诗吗?这是我今日从外头得来的诗,听说都卖疯了,我好容易抢了一张,还没来得及看,想让妹妹先睹为快。” 贾宝玉跟得了新奇玩意儿,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纸来,上头正是今日一大早集贤堂发布的单行本。 黛玉打开一看,正是之前二舅舅说过的,琮三哥在荣国府门口念的那一首《梁上双燕》,她看着一字一句地品鉴,到了最后,将纸一推,“这诗分明还没有写完呢,也不知后面缺了的几句究竟是什么样儿。” 俨然,兴致缺缺。 贾宝玉确实没来得及独自欣赏,到手就给林黛玉送来了,这会子一看,到了最后,看署名,竟然是贾琮的诗,他顿时惊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懊恼不已,将书童茗烟恼到了骨子里。 正说着,画屏来了,紫鹃将她请了进来,先是给黛玉和宝玉请安,再将那词拿出来,“我家三爷说很喜欢林姑娘送的书,也没有什么好还礼的。偶尔得了一首好词,送与姑娘共勉!” “啊,快给我看看!”林黛玉喜得站起身来,她虽喜欢《梁上双燕》,可明显只有半截,且总是让她想起道跪在雪地里的背影,令人心绪不快。 “《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黛玉双手捧若珍宝,慢慢地吟着,“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都付笑谈中!” 黛玉若有所思,两行泪已是滚滚落下,只觉得生平多少愁绪,在这一刻都有了交代。 “一壶浊酒喜相逢!好!”宝玉侧身凑过来,看着黛玉手中的词,唯有这一句,让他欢喜,不由得拊掌赞赏。 “你们在说什么呢?什么好?” 探春已是跨步进来了,她凑过来看黛玉手里捧着的词,惊讶一声,“这是谁的字啊!写得真好,林姐姐,快给我看看!” 黛玉生怕她把纸扯破了,忙松了手,“你就只看到了这字了,你且看看这词,读来,真是让人胸臆散尽!只觉得这世间事,再没有什么可放在心上的。” 探春也念诵了一遍,一番慷慨悲壮顷刻与她素来的志向形成了共鸣,那人似乎是她肚子里的蛔虫,读懂了她的心思,把她一腔想说,却又说不出来的,一口气全说了出来,一字儿不多,一字儿不少。 “这是谁写的,真正是好?”探春看了好几遍,没有看到署名。 迎春和惜春将词接了过去看,姐妹二人也是品了好久,同样感受到了那一份豁达、高远而又淡泊洒脱的情怀,却对这样一份情怀很是陌生,不知该如何安放? “是琮哥哥送来的。”黛玉对这位有过一面之缘的表兄,充满了好感,她似乎找到了一位知己,觉着他比自己还要了解自己,心里也充满了欢喜。 “是真好!”探春一想,觉得不妥,“二哥哥,你得了这样的好词,怎地不告诉我?” “哪里是我得的。我们一般给琮兄弟送了乔迁之礼,他只给林妹妹送了这首词做回礼,却把我们给略了。” “谁让你们送得那么敷衍?”黛玉忙将这首词收回来,折叠好,夹在了自己日常喜欢的一本诗集里,“再说了,你们一般是骨肉兄弟姐妹,怎地还见外这么多,计较人家回不回礼的?” “妹妹说得有道理,我这做兄长的,和琮兄弟计较这些,确实不该。”宝玉忙又认错。 晌午过后,贾琮待钟姨娘喝药睡了,他整理衣衫,便出了门。 轻车熟路地到了书坊一条街,集贤堂门口聚集了不少学子士人,正在抢购什么。贾琮很是好奇,走近了去看,原来是贾家送到集贤堂来刊印的单行本诗,还出自他的手。 “听说这贾琮,小小年纪,有几分才华,不过孝道上,就欠缺了些。前几日,为了些银两待遇,竟然在自家府门前大闹一场,让家里的长辈可下不了台面。” “确有此事,听说这首诗就是这么来的!” “不是说那贾琮乃是庶子出身,在府里过是连猪狗都不如的生活!” “这话说出来,你信吗?再怎么是庶子,有这份才华,除非贾家的长辈都是傻子,绝无可能会不重视的道理。若真不重视,也肯定是有缘由的。” “年纪小,恃才傲物,桀骜不驯也是有的,长辈们就算教训错了,哪有这么闹的?还闹到外头来,如此不堪,真是可惜了!” “说的是!荣国公府百年家业,手指缝里随便漏一点出来,给寻常人家几辈子都花不完,何至于就少了一个庶子的吃穿用度。也不知道是受了谁的指使!” 贾琮听着这些议论,心里倒是平静得紧! 第30章做下的局 那天看热闹的人虽然多,但多是些贩夫走卒,有几个有身份的读书人会跑去那雪地里,站在别人家的大门口看热闹? “哥儿,这些人可真是混账,什么都不知道,还满嘴浑说!” “不理会这些!” 贾琮朝集贤堂对面的余庆堂看去,见有店小二搬了一张桌子出来,往门口一放,一根幌子往半空里一挑,北风吹过,扬起来,如同一张帆。 “卖新诗了啊,全须全尾的一首诗,不是半首啰!”店小二扯起了嗓子,喊起来,洪亮得满街都听得到,丝毫不亚于后世的高音喇叭。 “什么全须全尾,什么不是半首?难不成,谁还会把写一半的诗拿出来卖不成?”有人问了出来。 “嘿嘿,买了才知道呢!”店小二卖着关子,见有人送了二钱银子上来,他退了一钱银子,“今日这一首诗,便宜些卖,有要的,赶紧来哦,早到早得,晚到没得!” 有华服公子不吝啬钱的,派了小厮前去抢了一首,从头一看,竟然和集贤堂的一模一样,正待发作,却看篇幅长一些,后面几句是从未听说过的。 “一旦羽翼成,引上庭树枝。举翅不回顾,随风四散飞。雌雄空中鸣,声尽呼不归。却入空巢里,啁啾终夜悲。燕燕尔勿悲,尔当返自思。思尔为雏日,高飞背母时。当时父母念,今日尔应知。”他念了出来,语毕,眼中已是沁出泪来。 “赵兄,这是为何?”旁边的同伴不解地问道。 “你看看!读了这首诗,我才真正体会到了父母的养育之恩啊!我活了这二三十年,竟是白活了!” 说完,这读书人竟捂住了脸,惹得周围的人越发疑惑不解。 “呜呜呜!真是太感人了!我的娘啊,呜呜呜,为什么要让我现在才看到这首诗,我辜负父母,竟是禽兽不如!” 见此,多少人往前挤,要买余庆堂新出的诗。 “大家快别上当了,集贤堂卖的《梁上双燕》只有一半,这边的《梁上双燕》才是全须全尾的!“有人买到了,扬了手中的单行本,举给别人看。 而更多的人,买到了之后,通读一遍,都怔怔地站在原地,已是泪湿衣衫。 等回过神来,也都发现自己上了当,纷纷前往集贤堂门口讨要说法。 “听说这半首诗是贾府的人送来的,大家看看,下面对贾三公子一阵抹黑,其中用意,居心何在,诸位,这还不明显吗?” “确实,能够写出‘雌雄空中鸣,声尽呼不归’,‘当时父母念,今日尔应知’的,会是不孝之子?” “贾家庶子尚且能够对生养自己的姨娘如此感激,写出这等动人肺腑的诗句,难道还是大奸大恶之辈不成?众所周知,侯门公府多少腌臜事,这宁荣二府听说也是……”说的人摇摇头,到了最后,未尽之意,惹人深思。 “欺负一个小孩子,这算什么本事?” “嘿嘿,当父亲的,竟然如此着力抹黑自己的儿子,可想而知,那些传言必然不是空穴来风了!” 世人本就如此,昔日,贾琮也读过一本叫做《乌合之众》的书,对人心的刻画,可谓入木三分。他也早料到这一遭,亲自前来,不过是看看效果罢了。 既然看到了,也就不必留在这里吹冷风了。 贾琮在东三条巷口拐了个弯儿,沿着街边朝鹤鸣街走去,甫林记便在那条街上,其中卖的带骨鲍螺虽说贵了一点,但既然姨娘和画屏都爱吃,他也不吝银子。 邢夫人还欠了他们七百六十八两银子,这笔账,无论如何,他得要回来。 集贤堂一大早进账了百数十两银子,这就是好诗的魅力。 一首好诗,在这些读书人的面前,宛若一个犹抱琵琶半遮面,身着轻纱春意浓的女子,怎抵得了这诱惑? 正得意,谁知,对面余庆堂来了这一招,谁又能想到,堂堂的国公府,为了坑自家一个庶子,还能送来一首只写了一半的诗。 接连两天出变故,戴仁杰已是一个头两个大,眼见门口的情况不好了,他飞奔到了后面。 顾初明喜好附庸风雅,邀了几个同伴又在品鉴这一首《梁上双燕》,他今日先是赚了个盆满钵满,又用这首诗出了大大一个风头,正喜不自禁。 外头突然闹哄哄起来,有造反的架势,顾初明皱起眉头,戴仁杰已是连滚带爬地进来,“少东家,大事不好了,荣国公府那狗日的,拿了一首假诗骗咱们,现在外头那些买了咱们诗的读书人都闹起来了,要退钱不说,还要讨个说法!” 顾初明腾地站起身来,他走到了屏风前,往外头只看了一眼,被唬得魂胆俱裂,生怕那些人冲进来,把他吃了。 “这是怎么回事?那诗怎么会只有半首?难道还有全首的诗不成?”顾初明醒过神来,恼羞成怒。 “也不知道那贾琮那小儿和余庆堂怎么计谋,做下了这个局!” 戴仁杰已是毫不犹豫地把罪过归到了贾琮的身上,“荣国公府拿来的诗只有一半,今天余庆堂故意等咱们这边卖得差不多了,他们也刊印了全诗的单行本发卖,生生是在断咱们的活路啊!” 一家书坊,和读书人打交道,若是在品行上有了任何污点,以后谁还敢把自己的作品拿来刊印? “人无信则不立,业无信则不行。”无端地,顾初明的脑海里响起了那日,贾琮说过的话,他咬牙切齿地道,“哼,小小年纪,竟是如此歹毒!” 戴仁杰心说,您也别光顾着骂人了,赶紧地想想眼下该怎么办了! 余庆堂的二楼上,临窗站着一道身影,赫然便是孟季希,他垂眸看着店面门口街上哄闹闹的一切,心头已是震撼万分。 晚集贤堂一步售卖《梁上双燕》的单行本,实际上也只是偶然而已。 今日一早,得知集贤堂已经开门卖《梁上双燕》,他比较了两个版本,便索性等对面卖得差不多了,他们才卖,为的只是想打对方的脸。 等听到了街上那些学子们的议论,他才明白过来,这两个不同的版本,对于贾琮来说,意味着什么。 第31章不会罢休 “或许,连我晚一步卖,也在他的算计之中吧,他只是一个七岁的孩子,真的有这份心计吗?”孟季希想到与贾琮之间的点点滴滴,越想,越是毛骨悚然。 贾家门口,用半首诗求取同情,侧面骂贾赦非人父;贾家为了表白自己必然会拿这半首诗做文章;他在与自己合作之后,用整首诗做交易发表单行本,亏得那时候,他还以为,贾琮只是想要挣一笔钱而已。 这后面一半诗究竟是他后来续上的,还是原先本就有的呢? 正思忖间,孟季希便看到对面顾初明已经站出来了,不知道是有所察觉还是如何,他似有若无地朝这边的二楼看了一眼,孟季希站在窗帘后,也不回避。 “诸位,造成这样的误会,我们也感到非常诧异。这首诗……”顾初明扬了扬自己的手里,集贤堂售卖的单行本,“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诸位,是贾府送来的,是贾大老爷身边的大总管亲自送来的,绝对做不得假……” “说这些做什么?”有个读书人毫不犹豫地打断了顾初明的话,“你们这些大人们,一个为了名,一个为了利,勾结在一起,欺骗我们这些人也就罢了,这不是明摆着想欺负一个孩子吗?” “就是,平日里你们刊印诗集的时候,也只写人的好话,看看你们这上头写的都是什么?” 有人将怀兴长写的贾琮的简介读了出来,就有人吐口水,“我呸!真是不要脸,这么抹黑人,干得可真不是人事!” 顾初明眼见解释不成,他冷笑一声,朝余庆堂这边一拱手,“还请余庆堂大掌柜站出来说一句公道话,不知贵店刊印的《梁上双燕》究竟是谁狗尾续貂?” 孟季希索性撩开了窗帘,推开了窗,将大半的身体露出来,他笼着袖子,笑道,“顾公子也是读书人,才识不凡,一首诗,是原封原样还是狗尾续貂,相信还是品鉴得出的。顾公子若见识有限,我想诸位饱读诗书之士,这点本事应不欠缺。” 当下,有人捧着诗,读了一遍又一遍,前后的用词,语气,并无半分出入,显见得,顾初明是在胡说八道了。 有人将那首完整的《梁上双燕》捧到了顾初明的面前,喊道,“是不是狗尾续貂,公子自己瞧瞧吧!” 顾初明的目光扫过那首《梁上双燕》,越是看到后面,越是心惊胆战,待最后,署名“红楼客”三个字,他是如此熟悉,冷汗涔涔而下。 顾初明不觉得是贾琮算计了他,他自己也是少年郎,自负不凡,并不觉一介孩童,能作如此谋算。 吃了这么大的亏,唯一能够解释的是,贾家的人以有心算计无心,算计了他。 “是我集贤堂一时大意,遭了人算计,才让诸位跟着受了牵连!”顾初明不敢得罪这些学子士人们,今天这件事处理不好,他们这店怕就要葬送了。 竟然以一首诗的价格,卖半首诗,虽说字数多了一点,可又不像卖话本,还讲究个字多字少。 “这首诗是贾府的人送来的,诸位也可以看到作诗人的介绍,‘荣国公府长房庶出,素有才名,因得父母疼爱,仗长辈爱惜……’” 顾初明的话未说完,就有人叫嚣起来,“公子又想说,‘性骄纵,素贪玩,多不服管教’是吗?长房庶出的孩子,我们可是听说了,只有七八岁的光景,大雪天里,想求一碗饭食,跪在国公府的朱门前,冻得跟乞儿一样,何苦来哉?” “可不是,没有把人冻死,饿死,就要用这种下作的手段来坏人的名声,亏得想出来!” “谁知道你们这集贤堂是不是和荣国公府一块儿合计了,要不是余庆堂,我们还不知道这世上还有拿半截诗出来卖的书坊!” “今日算是开了眼界了!别的不说了,退钱!” “对,退钱!” …… 门前一下子拥挤起来了,顾初明被挤得直往后退,掌柜的见势不妙,忙上前拦着,“别慌,我集贤堂也不多说别的,这钱,我们退,大家都排好队,不要挤!” 顾初明气得满脸通红,只觉得眼前这些士子文人们,人人都面目可憎,而他心中最可恨的还是贾家。 这件事,不会罢休! 集贤堂的单行本大卖,一大早,奉命前来的郑好时,书坊一条街门前听了一耳朵,便乐颠乐颠地回去了,学给贾赦听。 贾赦的外书房里,清客门人们聚在一块儿,听了之后,无不恭维贾赦,“老世翁不必悬心了吧?世人的眼睛都是雪亮的,世兄不懂事,也未必是世兄的错。” “这一次事过了,老世翁可好好问问世兄,究竟是怎么回事。这样的小孩子,若无大人教导,万做不出这等事来!” 贾赦边听边抚着胡须,微笑点头,“也好叫他知道,和他老子斗,是斗不赢的。” “哈哈哈!老世翁高明!” 不到晌午时分,黑漆大门口便来了客人,正是戴仁杰。 门房的上来,戴仁杰给了个没脸,将自家主人的帖子拿出来递过去,“去回你家老爷,我家老爷的拜帖,就说集贤堂来拜,还请拨冗一见!” 话虽说得客气,可戴仁杰的脸色可不好,门房的见这拜帖不俗,分明是六部堂官的帖子,不敢怠慢,忙小跑着进去禀。 贾赦在书房里听了,想着这么快就有了分红,自是喜不自禁,道,“还不快请!” 郑好时亲自出来迎,好歹,他吃了戴仁杰一顿酒,格外殷勤,谁知却碰上了戴仁杰一张冷脸。 “不知出了什么事?还请戴掌柜的直言!”郑好时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却怎么也想不出,这十拿九稳的事,能有什么反复? “这事儿,我也是奉我家东家过来的,究竟什么事,待见了贾老爷的面再说!”戴仁杰全然没有昨日见面时客气,冷冰冰的不说,一副瞧不起郑好时这大总管的模样。 郑好时心里就越发不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