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与奴》 1、雨夜 晋王府东边的曦照阁门窗紧闭,瓢泼的雨水从屋檐冲下来,欲溅入屋内,却只在深褐色的门板上打起一朵朵透明的莲花。 阁外小丫鬟们从雨中匆匆回来,彼此看看,神色紧绷:“人送走了?” 另一人悄声松口气:“走了走了,这一个两个的真是不长眼,也不看看今儿个是什么天……” 话音刚落,一道雷声低沉在头顶响过,将几人吓得发出短促低叫! 一位年长些的侍女赶忙止住众人,紧张往阁内的方向看了眼: “好了,莫要在郡主门前议论,散开些守着。” 屋外雷鸣雨急,稀碎的脚步声谨慎迈远,阁内却是落针可闻。 绛紫色的重纱帘幕将大厅隔成两段,从中勾开,露出女子袅娜的身影。 洛嘉斜倚在身后那台榉木攒海棠花围美人靠的足踏板上,妆容浓稠乌云微堕,海棠红的对襟刺绣大衫如同开屏的尾羽在身后铺陈。 里胯松垮,脚脖处的布料被往上蹭了些许,露出一小截白嫩细腻的腿肚。前襟只蒙了件薄衫,大片凝脂般的肌肤几乎要从那层浅浅的布料下析出,将她整个人衬托得如同山海深处的艳丽精魅。 她却没觉得这副仪容有哪儿不妥,甚至她的对面还有一道年轻身影,手臂高悬,被绳索绑在殿屋中央的房梁之下,时不时因为外头雷声响动被惊起,不可避让地把目光落到她身上,再咬紧牙避开。 周而复始。 洛嘉的目光亦直勾勾,像攒着久不能释放的火,即将被天雷勾动,紧紧盯着对方尚余几分青涩的身躯。 他大概只有十五六岁,被扒了上衣,身体像刚要舒展开的青竹般青涩挺拔,却被自己狠狠赏了几鞭子皮开肉绽,全靠一口气儿吊着。 饶是如此,少年的脊梁仍旧不见一丝佝偻,除却雷声响起时下意识的晃动。 “还撑得住?” 她慢吞吞笑起来。 话音刚起,少年似乎绷紧了呼吸,那副伤痕累累的劲瘦身躯颤抖了下,在光晕中如水波漾开。 半身是汗半身是血,双臂被缚高高吊在房梁,乌发凌乱地遮住了半张苍白小脸。 疼痛让贺云铮的感知都变得有些麻木,除了对她声音的恐惧,脑海中便只有断断续续的追忆和悔恨—— 他到底怎么落到这一步的? 今日明明……明明不该这样,早晨的时候他还同妹妹一道穿街过巷…… * 开春不久,天还一直泛着阴沉。 集市上倒是人来人往,烟火之气把头顶的逼仄呛回不少,叫路过的人们各个面上带笑。 “阿兄,你慢点儿!” 瑛瑛气喘吁吁,她视力不好,全靠前面的贺云铮拉着她的手,带她穿过人流不息的街道。 她是很相信兄长,但京城繁华,周围人声嘈杂,终归和乡下不同,她害怕。 贺云铮脚步顿了下,很快回头安抚:“不怕,今日是赏春节,路上人才会多。你记下路,待会儿带你去见杨娘子,往后是她去咱们院里取绣品,还是请人带你过来,都由你们自己定。” 十五岁的少年刚变过声,嗓音微哑却显得十分靠谱。 瑛瑛听见兄长的笑声,便不由放松了心情。 是她自己不想让兄长太累,主动提及,对方去晋王府做工的日子里,自己也可以在家做些简单针线来赚钱。 今日难得兄长得闲,出来替她安排,她再害怕都得克服! 所幸,开绣品铺子的杨娘子是个热心人,见着瑛瑛第一句就开始夸。 先是夸她秀丽可人,再夸她体恤兄长,更惊叹她明明视力不好,却又年纪轻轻便有这般好绣工。 瑛瑛被夸得不好意思,旁的不知怎么开口,只小声认真告诉杨娘子:“我自小眼睛不好,可粗略颜色之类的还是能看清的,所以母亲就叫我用手指描摹绣品轮廓,教了我这门手艺。” 杨娘子心疼这乖乖巧巧的小姑娘,又夸了一阵,才让其他绣娘将瑛瑛带去后院,同她知会铺子里要收的绣品种类。 贺云铮就一直靠在铺子外头,抱着手臂安静地看着。 少年人穿得朴素,一头乌发简单扎起,灰麻的衣袖也随意挽着,露出结实的小臂。 他面容却生得俊朗,身姿在同龄人中算上高挑挺拔,目光清澈坦诚,若非常年为生计奔波,肤色像田埂里晒足了太阳的小麦,大概只需换上套端庄衣服,就能如同世家子弟一般姿态翩然。 杨娘子的铺子多是女子往来,他怕进去呆久了影响人家的生意,便一直等在外头,却不知早吸引了不少路过的少女。 杨娘子回头看了他一眼,走过去笑问:“今日既然得闲了,就带你妹子在我们院吃顿饭吧?” 贺云铮往院后看了眼,略微迟疑:“杨娘子喜欢瑛瑛,留她就成,我还打算早点回王府。” “你这孩子,”杨娘子没好气,“王府是有多好,一旬就放你回来一日,还急赶赶地要回去?” 说完,她顿了顿,小声道:“你莫不是怕给我招麻烦?” 有道是寡妇门前是非多,她那死鬼丈夫去了十多年,不是什么秘密。 贺云铮赶忙摇头,杨娘子却好笑似的补充:“上次你帮了我大忙,街坊邻居都瞧着呢,我定要谢你。” 贺云铮被她连着三句说到插不进话,好不容易找着空隙,不好意思地解释:“正常人瞧见都会帮忙,我就路过,也亏得那痞子喝了酒醉醺醺的,不然也打不过。” 杨娘子掩唇。 贺云铮站直身子,又往后院瞧了眼,一板一眼道:“杨娘子能帮我照顾瑛瑛就感激不尽了,她眼睛不太好,待会儿留她吃饭,还得麻烦找人把她送回去。” 杨娘子嗔怪:“知道妹子不方便还不留下来多照顾她,你就差那几钱工钱?” “嗯,早点攒足了银子,我就能带着瑛瑛找好大夫,再多去几个地方找阿娘了。”贺云铮认真回道。 杨娘子知道贺云铮带瑛瑛来京城正是为了这两件事,也不好再说些什么,思想前后,谨慎提点: “你去晋王府也有十日了,可还是要小心点儿,那处处都是贵人,特别是……” 她顿了顿,目光复杂地从贺云铮身上扫过,摇摇头又瞥向外头人头攒动的晋王府的方向, “特别是府里那位郡主,千万千万,碰见都要绕开。” 来到京城一月有余,听得最多的风月逸闻都来自于那位永嘉郡主,对方身份尊贵却行事放浪,有晋王这个兄长作靠山,劣迹斑斑比京中所有纨绔加在一块都耸人听闻。 贺云铮有点无奈,心想人家一个郡主,八竿子都打不到他一个小马奴。 杨娘子满脸认真:“你不要不当真,要不是知晓你的性子,我都怕你削尖脑袋都要去晋王府,就是听了街头巷角那些浑货的口无遮拦,觉得是个人郡主都帷幕大敞着宠幸呢。” 贺云铮涨红脸,连忙摆手:“当然不是!” “那就最好不过,晋王府将事情藏得深,铺子里恰好有绣娘的兄长就在她院中当差,永嘉郡主……简直是个吃人的蜘蛛精!你可千万别给自己找不痛快,留你妹妹一人在京中受苦!” 杨娘子打开了话匣子,看着贺云铮,又恨不得能直接给他当娘得了,操碎了心。 贺云铮不好拂了对方好意提醒,终于等她说完,郑重给杨娘子作了个保证。 瑛瑛的眼还没钱找大夫医,母亲也没找着,他哪有心思想这些。 贺云铮回到王府的时候,太阳已快落山了。 今日是京中约定成俗赏春的日子,不论是达官贵人还是普通百姓,都爱结交出游或是居家宴请三两好友,一同赏春看花,待到日暮西山之后,再共饮一壶酿得恰好的梨花春。 却不凑巧,阴沉了整日的天,开始淅淅沥沥下起小雨。 饶是如此,登门的贵人仍旧络绎不绝,哪怕没能赏到白日府苑里的琦葩,也要在佳宴上,在晋王妃面前混上个眼熟。 春雨来得急,伴随着轰隆隆的雷声,不过一个时辰,便将正举办晚宴的晋王府如同封在了这场大雨里。 殿阁中,赏了一日春的京城显贵们难免因此败坏了点兴致,但对着上首端坐的晋王妃,众人还是撑着笑脸,尽职尽兴地烘好这场赏春宴最后的热络。 底下的窃窃私语却是止不住。 “雨突然下这么大,郡主今日想必不来了吧?” “怕是不来了,我来得迟,你上午可见着她了?”目光又看向第三人。 “自然没有!” 这人一声低喝,随即很快又压低,生怕叫周围附近的人听到, “前阵子她与郑家大郎君的私情闹得沸沸扬扬,害郑大郎君险些被他父亲打死,太后大发雷霆,要不是王爷发话,她都要被送去和亲了,如今当然不敢再多露头。” “呵,她能耐得住?”笑问声颇有几分戏谑。 “耐不住也得耐,那可是王爷亲口下的令,若她再与世家显贵的郎君纠缠不清……” “嫁去辽国还是大理国,任太后发落!” 晋王秦恒的亲祖母乃当今太后,可惜当年是作为继后进的宫,晋王生父虽也是嫡子,却非嫡长子,不能继位,否则今日坐在龙椅上的是谁就不得而知了。 饶是如此,有着太后在宫中帮持,加上圣人一直缠绵病榻,子嗣凋零,晋王一脉运作多年,终算得上权倾朝野,甚至有人暗中隐隐称其为摄政王。 他的话,与金尊玉口也差不了多少。 隐晦的提点在雷雨声中被淹没,夜幕中阵阵闪过的电光像蛟龙出海,狰狞盘踞。 外头屋檐下脚步声匆匆,陈婆子从殿侧绕进来,轻声快步地走到王妃身后低语一阵。 王妃赵琦面色一凛:“当真?” “千真万确,虽然离得远,但老奴一眼扫过去觉得面生得很,不像她院中人,第二眼便觉得是……!” 陈婆子垂着头,将声音压到最低,胆战心惊。 赵琦目光一凝,立刻在大殿中扫了圈,确有好几个席位空着。 她心头蹿起火苗,面色一时阴晴不定。 陈婆子急切不已:“王妃,您可万不能纵着她,王爷如今出征在外,府里头只有您能管事,若是今日的事叫太后知晓了,她定是要连您一同责罚的!” 恰好下方靠近的宾客正高谈阔论,太后近来又帮衬上圣人开了春闱恩科,功德无量。 旁的事,太后起码还顾及圣人,但晋王府家务,又涉及女眷,她权力无限。 赵琦越想心中越气,洛嘉,洛嘉,她就非给自己找麻烦,一日不得安生! 早就该将她逐出王府了,也省得如今来败坏府邸名声! 她深吸口气,吩咐下人们如常款待殿中宾客,又侧耳命陈婆子叫上今日在府中的几个姑嫂,自己则欠身站起,在侍女的搀扶下从大殿的侧门快步踱了出去。 2、惩戒 洛嘉看了眼粗喘无言的少年,轻轻眯了眯眼角。 她用手臂撑着身子慢吞吞站起来,一步步走到对方面前,仰头挑眉。 靠近才知,原来十五六岁的少年,已比自己高出小半个头。 且他模样生得端正,身材高大劲瘦,肤色虽然不白,却像晒饱了太阳的麦子一般健康活力,鼻梁高挺,眉毛与睫毛都有几分叛逆似的杂乱却浓密的扬着,露出一双狗儿般清澈浅褐的眼眸。 还未长开已有这般俊朗,哪怕落了难,有气无力,也能叫人一眼被他的皮相吸引—— 若是悉心打理,不会输给世家大族的子弟。 洛嘉笑吟吟地仰起头,看向对方:“你叫什么名字?” 贺云铮心中苍凉,名字? 他被捉进院子,二话没说先赏了一顿鞭子,如今连张口的力气都没有,对方才终于提起兴致,问他的名字。 他疼得张不开口,身子却因紧张和愤恨绷得更厉害,绑住他手臂高高悬起的绳索磨着房梁,发出的吱呀吱呀声濒临崩溃,像替他回答了。 洛嘉不急不躁扬起唇角,呼出的每一口热气都给对方的身体加柴加火,灼烧伤口:“只不过打了几鞭子,就这般疼?” 洛嘉说着无辜的话语,手指却不留情,狠狠压了下去,上挑的凤目连眨都未眨! 绳索几欲要崩断,年轻的身体不住抽搐挣扎! “放——放开我!” 少年身上青筋凸起,终于难以承受地仰脖,从胸腔里发出声难捱的悲鸣,与屋外雨声似乎交融。 他被剥了上衣,好让洛嘉刚刚的惩处鞭鞭见肉,此刻竟也方便她在他的身体上留下摧毁的痕迹,叫她看清他在挣扎时,尚显瘦弱的身体中其实也蕴含着些力量。 只是他还太年轻,那层浅薄的肌肉绷紧也脆弱得和纸、和他这个人一样。 再愤怒,也不过是给这场折磨,添加一些趣味罢了。 “这不是能开口吗?” 洛嘉似笑非笑,呵气在他耳边,仿若带着潮气的声音,像雨夜里走出的湿漉漉的精魅在耳语, “若是讨厌我碰你,那你开头便该学贞烈之士一头撞死,而不是顺水推舟,进我院中。” “我没有……” 贺云铮百口莫变,他今晚根本不是为她来的! 今日王妃办了赏春宴,府里忙碌异常,他不过偶然路过曦照阁别院外,恰巧听见争执。 他心中好奇,正考虑要不要扭头去看,怒斥声已然响在身侧,随后等待他的便等同地狱…… 不等贺云铮辩驳,洛嘉稍稍往后仰身,手掌摊平,化作催命的魔掌扣紧少年的腰,如同个欣赏瓷器的薄情商贾: “让我看看,最开始,你是用后腰抵开我的,是吧?” 少年被她蓦然掐住,整个人狠狠一震。 他被绑进院中,洛嘉亲自出来审问他,可他当时惊惶失措,没认出眼前人,只想着避让开些距离,却不料冲撞了对方。 可他记得清楚,他顶多只无意碰到,绝对没有用力! 等后来丫鬟侍卫们递来鞭子,贺云铮才知道,原来眼前这个把满屋子春光笼于一身的女子,就是外人口中决不能惹的永嘉郡主,洛嘉。 为时已晚! 洛嘉不留情,手指在他腰上的伤口上狠狠再摁。 “郡主!” 贺云铮终于忍不住痛楚,喉结滚动,撕心裂肺地大叫出来。 洛嘉不动声色地勾起唇角:“不错,还知道我是郡主,那你该知道我会怎么处置你了?” 他苍白的薄唇颤抖,悲惨地怒视洛嘉,正要开口,外头突然传来急急忙忙的呼喊: “郡主!此子身份已查明,是、是前些日子刚进府的,被安排打理马厩!名唤贺云铮!今年十五,与府里签了一年的活契,无父无母,家中只有个妹妹!” 少年目眦欲裂,本欲怒吼的唇突然颤抖着紧紧闭上。 洛嘉的手仍停留在他的腰上,闻言安静了片刻,轻轻笑着说她知道了。 云铮,倒是很好听,铮铮铁骨,也如同他这人。 屋外的下人在雨中惴惴不安,结巴着问郡主可要让侍卫将贼人拿下,送至官府。 屋内的炭火烧得更旺了,贺云铮的脸色也宛若更白几分。 洛嘉慢吞吞将指尖往上一路蜿蜒,掠过少年伤痕累累的身体,没有忽略对方隐忍之中滚动的喉结和微不可察的痛吟。 她的笑藏在目光中,深得吓人。 “你怕被送去官府吗,贺,云,铮?” 被缚在屋中的少年被直唤名讳,难以遏制地抖了抖,神色紧绷得也如一汪潭水。 他不能被送进官府……他还有妹妹要照顾,还有母亲没找到。 他咬碎了牙,不得不忍着疼,终于充满屈辱地同洛嘉求饶,同她说,郡主,小人没有别的目的,小人只是恰巧路过…… 洛嘉便饶有兴趣地察觉,原来他是结了冰的潭,只消轻轻一碰,就会碎得彻底。 毕竟才是个十五岁的少年人啊。 她善心大发一般放松手上力气,轻轻抚上他的脸颊,将那张苍白却年轻俊朗的面庞从乌发中托住抬起。 少年的精气神儿已被开头那几鞭子给折损没了,被吊在房梁下硬撑出冷硬倔强。 可落在她眼里的,只有他疼得泛红的眼梢,和被咬出齿印的苍白的嘴唇…… 未施鞭刑时,他的唇还是淡粉色的。 于是没等人说话,洛嘉自己先笑了。 一边缓缓地揉捏着贺云铮的脸颊,用手上沾得血将他糊成只花猫,一边轻飘飘朝外道了句: “不用了,就留在我院中吧。” 外头自此无声,来传话的仆役朝守门的丫鬟抛了个探询眼神,丫鬟们面色复杂,知会了个心照不宣的神色。 仆役明白,不敢再细问细究,只是在离开时,略显幸灾乐祸地看了眼屋内的方向,感叹这姓贺的小马奴真是命不好。 屋内,洛嘉的目光像炭盆里的火一样灼热:“这么孱弱的身子,也能在马厩照料吗?” 可很快又自顾自笑道:“不对,你刚刚想推开我时,力气倒很大。” 贺云铮还没松口气,闻言又绷紧了神经,不知所措地看向对方。 她饶有趣味地舒展了下手指,从贺云铮修长的颈脖再度缓缓滑动,所到之处,肌理收紧,青筋凸起。 干力气活的少年别有一番引人瞩目的好身躯,不似成年人那般夸张,激动的覆着薄汗,青涩得恰到好处。 “这处,也冲撞了我。” “还有这胳膊……” “还有这儿……” 她笑得轻悄,像慵懒的蝴蝶略过花尖儿。 贺云铮脑袋嗡嗡作响,慌乱颤抖地想避开。 不仅仅是觉得耻辱,更是从未被女子这般碰过身体,浑身像要燃烧,近乎本能地想将自己蜷起来。 抗拒的声音梗在嗓子眼,因为呵斥会激怒她,求饶会更加羞辱自己。 直到洛嘉转身从炭盆里拿出一根烧红的烙铁,红光映着她的脸,贺云铮的呼吸猛然加重。 “你说,我将你这些地方,全烫一遍以示惩戒,够么?” 她颇为认真地问,贺云铮一时间忘乎表情。 够什么,够她泄愤,还是够他这条命直接交代了? 该说的求饶和认错前头都说过了,甚至归根究底他本来就没犯什么错,而郡主却还是这副态度! 他终于意识到,对方今日根本就没打算放过他! 贺云铮心头又惊又沉,觉得整件事都超过了自己的理解,而一整晚受到的折磨也几乎耗尽了他的耐心。 他牙齿磕碰着挤迫出声音,目光凝紧洛嘉:“郡主如果非想草菅人命……小人,死不瞑目!” 洛嘉原本带着戏谑的目光冷了几分。 她看不得人贸然闯入自己的领地,命在旦夕还如此倔强不屈,好像她一丁点儿都不值得忌惮。 他的命正攥在她手中时,他便该低眉垂眼,受自己辖制驯服。 洛嘉手中的铁烙便不留情地往前探了几分。 没等听到少年痛苦的哀嚎,门外突然响起诸多脚步声,还有一贯看不惯她的王妃赵琦的斥责: “洛嘉,你在屋内作甚!” 烧得红火的烙铁头距离少年伤痕累累的身体不足一寸,炽烈的温度堪堪让贺云铮咬紧牙,蓦然听到这声,屋内两人都顿住了。 守在曦照阁外头的小丫鬟早在王妃来的时候就想通报了,可赵琦眼快势大,一个眼神就叫侍卫将人都制住。 小丫鬟们便知今日要出事了,想着起码得顾全一头,打算拼尽全力给洛嘉吼一嗓子报信,却被跟在赵琦身旁的女眷婆子们狠狠教训了一巴掌,顿时脸颊高肿: “住口!” 赵琦不喜这般惩处下人,干脆眼不见心不烦,甩开一路给自己撑伞的侍女,胸口剧烈起伏,大步走到阁楼前: “今日府中设宴,你不露面也就算了,居然还邀人进后院胡闹,还不赶紧开门!” 雨夜虽然嘈杂,可院中其他人此刻全部息声,令这声厉喝清晰无比。 贺云铮听到“邀人胡闹”,原本苍白的小脸都几乎要变得和烙铁一样红。 他不至于天真到觉得外头来的人能保全自己,区区一个马奴,被搅和进主子的事里,闹开只有死路一条! 贺云铮再忍不住,撕心裂肺地咳了好几声,脑袋里昏昏沉沉有悔有恨,更有少年人猝不及防面临这一切的茫然与委屈。 偏偏洛嘉是个没良心的坏种,开天辟地都鲜少见这样的女子,竟还笑吟吟凑到他耳边: “被说几句就受不了了?这般经不住操练,日后还如何能快活?” 贺云铮咳得肺都要出来了,不免扯到伤口,多出几声外人听不懂的痛吟。 他瞪大眼,难以置信地看着洛嘉。 自己到底……到底是落到了怎样一个人手里…… 3、捉奸 赵琦站在院中听着里头的动静,被气得险些没能站稳。 荒唐! 她这作嫂嫂的都已经来屋前了,洛嘉竟还敢与人在屋里纠缠不休? 王府的一位姑奶奶见状,赶忙撑着伞走上前帮说道:“王妃不要自己气坏了身子。” 说着义愤填膺地扭头埋怨:“洛嘉,你快些整理好了出来,别气着王妃!” “就是,王妃顾及你的颜面,只叫咱们些个家里人来劝,若闹开了,你岂非要当着今晚那么多宾客的面丢脸?”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皆在指责洛嘉行事不妥,被捂住口跪在屋檐下的小丫鬟浑身发颤,何曾见过这种场面? 赵琦再忍耐不下去,她捋顺了气息,沉着脸道:“来人,给我将门……” 撞开! 里头的男子是谁家郎君她也不在意了,能和声名狼藉的洛嘉厮混在一块,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她何必顾全对方颜面! 可话音未落,一声若有若无的轻笑从门缝里飘出来,融在身外的大雨中。 曦照阁的屋门从里被轻轻推开,最先露出一抹海棠红。 大衫之下如雪如玉般的肌肤便比天上的闪电还扎眼,直直刺进屋外一众婆子丫鬟,以及站在最前面的赵琦眼中。 若是屋外有男子,定要深吸口气,随即气血翻涌地凝紧这位正一边开门,一边慢吞吞将大衫披好的郡主。 好在屋外没有,只有屋内尚被捆吊着的贺云铮。 冷风再度吹进屋,把少年从浑浑噩噩中吹醒几分,艰难抬眸看见洛嘉已经走到门口,开了一条门缝。 屋外大雨倾盆,影影绰绰不少人站着,将黑夜衬得如同只危险的猛兽。 洛嘉背对他,慢条斯理地整理那件海棠红的大衫,留给贺云铮一个青丝瀑悬、□□肩胛如墨蝶展翼的背影。 明明看不见仪容,贺云铮却迷迷糊糊地猜测,哪怕这会儿,可怕的郡主大概也是气定神闲的吧。 果不其然,洛嘉除了留给贺云铮一个婀娜背影,终于慢条斯理给赵琦行了个礼,再对着门外众人笑出来: “嫂嫂与诸位好兴致,这么大的雨,不在前殿招待宾客,来我这别院做客。” 赵琦乍然回神,顿时涨红脸:“还不赶紧将衣裳穿好!” 洛嘉看了屋外众人一眼,不急不慢道:“又非青天白日,且在自己院中,我穿得有何不可?是坏了什么规矩?” 赵琦简直不知该说什么。 想她……她与晋王秦恒结亲一年,都未曾如此不端放肆过! “你屋中的外男难道就不曾坏了规矩!?”赵琦身旁的姑奶奶见赵琦语塞,赶忙帮着附和。 洛嘉恍然:“你们倒是消息灵敏。” 叹完,她目光扫过院中,发现自己院中的小丫鬟们各个被押在屋檐下,脸上各有各的伤肿,泣不成声。 她眼中的笑意淡了下去。 洛嘉抬眸:“然后呢?诸位是想加入?” 外头一片轻吓,这些高门闺女何曾直勾勾被人如此戏谑过,当即你一言我一语地惊呼起来,又呵斥洛嘉德行有损不合规矩。 洛嘉低头看了眼被浸了血的甲缝,又望向被被雨水淋得湿漉漉的庭院和乌泱泱打着伞挤满她庭院的众人: “可我一个丧了几年夫的寡妇给自己找点乐子也就算了,诸位都是有家有口的,也来凑这热闹,不合适吧?” 这话不仅仅是赵琦和姑姑嫂子们,就连屋内的贺云铮听了都忍不住提起了气儿,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她……她当真丝毫没有礼义廉耻! 他初来京中,确也听过说永嘉郡主三年前丧了夫,甚至有传言,郡马之死恐怕与她的荒唐脱不开干系。 但此刻,洛嘉率先亲口把这事儿揭起来,将她自己先置于道德的最低点,竟反而让旁人无话可说! “洛嘉!” 赵琦忍无可忍,“我不与你在此贫嘴!你莫要忘了你曾答应过王爷与太后什么!若是太后知晓今日之事,我们阖府都得受她责罚!” 洛嘉静静听完,随即才轻轻笑出来:“我当是什么……” 她笑不达眼底:“连我院中的小丫鬟都要如此管束着,生怕向我通风报信,坏了今日这场捉奸大戏啊。” 赵琦脸色一紧,姑婆们面上也都有些挂不住。 这洛嘉,不仅仅行事放荡,嘴上没个门锁,不计较她自己是个寡妇就罢了,连她们一众人的心思也如此直白地戳穿出来,如何能叫人喜爱她? 可她不要脸,众人不能不要。 “洛嘉,话不能这么说,我们都算得上你的长辈,也是怕你走了弯路,想及时提点你而已。” “就是,还不是太后耳提面命叫大家约束你德行规矩,若非是个外人,我们也不会这么上心啊!” “好了好了,快些将门打开,让人出来!” 众人脸上难掩幸灾乐祸,所带的几名侍卫也随时准备好了破门而入。 “慢着!” 洛嘉看向赵琦:“嫂嫂,你们带人打伤我的丫鬟,又如此囫囵来治我的罪,可曾想过……若我未曾犯禁,你们该如何向我道歉?” 赵琦拧紧眉头,还没开口,身旁那位姑奶奶先不满了:“洛嘉,你怎能如此质问王妃,她既是你嫂嫂,便有权力约束你……” “她是王妃还是你是王妃?”洛嘉笑吟吟打断对方, “我是先帝钦封的永嘉郡主,与王妃说话,你算个什么东西?” 她目光再度瞥了眼周围,没有说话,可讥讽明显—— 你们,算个什么东西? 雨声更大些,赵琦看着洛嘉不问明白不罢休的架势,心底里的火烧得不上不下:“你要如何?” 洛嘉勾起嘴角:“嫂嫂要捉奸,可以,但咱们一码归一码,我要先惩处打我丫鬟的人。” 小丫鬟们被捂着嘴,原本瑟缩着抽抽噎噎,闻言却和赵琦一样愣了。 郡主是……是要替她们这些下人出气吗? 不等众人反应,洛嘉拍了拍手掌。 得了敕封的郡主有属于自己的亲卫,只是平日里洛嘉住在晋王府,为表尊重,一向把侍卫们安置在别处,以免冲撞了主子们,也因此刚刚没人拦下赵琦等人。 但事情已然闹开,侍卫们一得到消息自然往别院赶来,洛嘉拍拍手,他们得了令,十多人一齐涌进院中,将外来的婆子们齐齐押跪在地。 小丫鬟们终于逃出魔掌,冒着雨也要抽抽噎噎站到郡主身旁。 “是谁动的手,自己说清楚,免得拖累其他人。” 洛嘉提拽了把棠红的大衫,轻飘飘抛出个饵。 想仗着赵琦的威势来落井下石的,自己多半没什么底气与势力,被洛嘉这般压着下人,竟红着脸说不出一个字儿! 毕竟洛嘉打得是犯错的下人,说破天,郡主也有这个权力。 这些婆子们见主子没有要救自己的意思,顿时哀上心头,知道今日这坎是难过了,忙不迭指认刚刚的肇事者是谁,意图撇清自己的错责。 洛嘉最爱看狗咬狗,笑吟吟使了个眼色,侍卫们当即了然,捋起袖子就走上前。 哀嚎尖叫顿时四起,雨水溅得处处生花,陈婆子缩在人群中心惊胆战,心想幸好自己进院时谨慎着,否则叫这些侍卫以牙还牙扇几巴掌,老命还在? 惨叫声惊醒了赵琦。 满院荒唐叫她再也无法退步,洛嘉这明明是在逼她,逼得她也下不来台! “好!你既满意了,我们就去见太后!” 赵琦怒视洛嘉,却看不懂洛嘉眼中的笑意。 她咬牙命自己的婆子推门,今日若不将这对奸夫□□绑进宫,她这王妃还不如不当了! 没参与掌掴丫鬟的婆子赶忙从人群中出来,冒着大雨气吞山河。 洛嘉的侍卫刚有想阻拦的,婆子便挺腰呵斥: “老奴既未动手,你们还要主动打老奴不成?王妃的命令你们听不见?” 侍卫们看向洛嘉,洛嘉轻轻摇头,叫他们不必阻拦。 那些个婆子便急忙冲到曦照阁的大门前,将原本半遮半掩的木门猛地推开! 吱呀木辕响,院内憋屈了许久的众人都忍不住探头往里看去。 洛嘉嘴角勾起个讥讽的弧度,顺着众人的视线一起转身看进去…… 少年劲瘦半裸的身体覆着鞭痕与血汗,在屋内的烛光中难以察觉地晃动了下。 他咬紧嘴唇,极其屈辱地垂下头颅,将苍白的小脸遮蔽在高高悬挂的臂膀间。 是啊,一个男子,哪怕才是个十五岁的少年,也不愿半身□□被迫示弱于人前吧? 怕是咬碎了牙,都要哭了。 屋外的女眷们瞠目结舌! 本以为外头闹了这么久,里面的人早就收拾好衣冠了,甚至她们还布置了婆子在后门留守,就为了抓住奸夫! 可、可她们何曾见过这般场景? 恐怕连涉及这种场景的话本子都没多少! 众人纷纷惊叫着挪开视线! 最惊魂丧胆的当是离得最近的赵琦:“洛嘉!你究竟知不知礼义廉耻,你怎能如此折辱……!” 话到一半,王妃瞠目卡壳。 屋中烛火与炭盆哔啵燃着,依稀让她们瞧见里头人的模样。 随意一眼,是个俊朗模样,但根本就是个少年人,且绝不是什么达官显贵家的郎君—— 哪会有贵人穿粗布衣裤,用根粗布条束发呢!? 而且忍着羞耻再细看,这人也不是今日来府中的宾客!不是朝臣亦或是世家子弟! 赵琦满眼发烫,哆嗦着竟不知该说什么。 洛嘉轻飘地扬起唇角。 晋王是说过,她不能与朝臣和世家子弟这类显贵纠缠不清,可马奴却不在其中,甚至算不得外男……他可是他们王府中人。 折辱这样一个小小的马奴也不能吗? 她非要。 4、留情 洛嘉笑容张扬灿烈,像得了稀世的珍宝一样走进屋内,绕回少年身旁。 她不顾对方身体紧绷根本不想配合,也不管他身上有些伤口还未完全凝固,容易沾上血,只从后揽住他的腰肢。 少年桀骜,被晾了大半晚的冰冷身子蓦然被温软贴上,洛嘉仍能感觉到他的震动和抗拒。 “呵……” 她使了坏心思,一只手用力箍紧这头不听驯服的小狗。 趁他虚弱无力,趁他连反抗的呼吸都断断续续,另一只手从他身前抬起,中途轻轻勾了勾手指,勾得少年自己都不知是痛还是别的,发出他清醒时绝不愿面对的声音。 洛嘉捏起他的下巴转向屋外,朝王妃、朝外头所有人笑道: “诸位,我不过宠幸个府内的小马奴,他自己都感激涕零,碍着谁的事儿了?” 贺云铮猛然瞪大眼,下意识便要出口反抗,可洛嘉留在他腰上的那只手缓缓一拧,正在伤口上,所有的怒火和不忿果真都化作了说不出的泪,逼红了他的眼。 “还是小马奴,你已有家室,今日是你家娘子带人来捉奸了?否则我真是想不开,郎情妾意一拍两好的事儿,究竟是谁来拿耗子,生生闹开呢,嗯?” 话音一落,屋里屋外除了雨声,其余寂可闻针,炭盆里的火都宛如凝固。 站在门外的赵琦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听出洛嘉白喇喇地讥讽她们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她气得七窍生烟! 怎会如此!? “陈嬷嬷!” 陈婆子自然也瞧得清楚,愕然之余被猛得一推,倒在地上哆哆嗦嗦哭诉:“老奴绝未看错,先前,先前确实瞧见了……” 她抬起眼,瞧见噙着笑的洛嘉,还有被她揽在怀中半身是血的少年,话语便卡在喉咙里,哑口无言。 洛嘉笑吟吟看了眼她掌中的少年,低声笑了笑:“小笨蛋,从马厩来见我都不小心谨慎些,被人盯上了吧?” 贺云铮只觉得落在耳畔和身上的热度像要将自己点燃,他闭上眼抿紧嘴唇,逼迫自己决不能再出一声! 先前替洛嘉打探的下人也匆匆赶过来,朝赵琦等人再度证实了这少年的身份。 一时间众人神色都不好。 闹了这么半天,洛嘉只是宠幸了个卑贱马奴!? 太后与王爷只是不让她与世家显贵的郎君厮混,但从未说不能与普通人接触,何况区区奴仆? 真要说起来,太后的亲女,如今的昭宁长公主也曾豢养过面首,只是不如洛嘉这般高调恣意,但终归本质相同,宗室女眷在此事上从来不被禁止。 陈婆子在泼天雨幕里猛得一怵,若没个说法,今晚她的下场会比先前那些打人的婆子更凄惨! 她抬起头,努力又凶狠地看了眼那少年,咬牙切齿:“不,不可能,老奴看的仔细,怎会是个只有十五岁的……” 洛嘉意味深长打断了她,故作亲昵地搓揉了下少年苍白却俊朗的脸颊:“嬷嬷这话偏颇,十五岁怎么了?” 贺云铮微微一颤,为她突然温柔的抚摸而绷紧了喉咙。 她的手掌心炽热,想必今天一晚抽他抽得尽兴,加上这一场好戏看的也愉悦,烫得他脸颊宛若已经被烙铁烙上了。 十五岁的少年恨得心头一突一突,闭上眼假装什么都听不见。 洛嘉的手指却在他脸颊上打着圈圈,泛着热气的靡艳轻音从他耳畔一路烧到心口: “你们是不懂十五岁的好。瞧,他同我闹了这么久,还硬气着呢。” 十五岁的少年如何硬气,经洛嘉这么一说,已做人妇的赵琦还有院中的老婆子们怎会不懂她在暗示什么? 一时间,屋外气氛诡谲,众人心思各异,但更多的是不知该再说些什么回怼……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洛嘉不要脸,她们不能跟着不要! 就连贺云铮都倏然睁眼,呼吸滞涩地朝自己身下努力瞥去,他不会、不会……吧? 呼,没有,幸好没有! 他重新咬紧牙,被气得一阵冷一阵热,若非被抽了半晚上鞭子又被捆绑得浑身无力,他甚至都想将这无法无天的郡主撞开! 赵琦闹了个没脸,杵在洛嘉的屋门口抬眼看也不是,退也不是。 陈婆子自知倒大霉了,仿若临死前的挣扎,怒视屋内少年: “老奴绝未看错,先前看到的男子身量挺拔,比郡主起码高出一头!你、你这小奴自己说,何时闯入主子院落的!若是对不上,就是你在哄骗主子!” 洛嘉笑得更灿烂了,她倚在他身后,侧目看了眼发怔的少年: “那行秋就和嬷嬷说一声,你是何时来的,也叫王妃她们安安心?” 她言语轻慢含笑,若非知晓她是货真价实的女子,这幅腔调,又与那些狠心散漫的纨绔有何区别? 贺云铮额角青筋根根凸起,被紧贴的后背似乎已经沁了汗。 “郡主让你说话,你说啊!”陈婆子像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钻心剜骨地瞪着他。 所有人都看向他,特别是那些已经被侍卫扇过巴掌的婆子们,她们匍在大雨中几乎送了半条命,视线如一把把刀子! 贺云铮颤抖地吸了口气,不去看洛嘉满怀深意的眼神,梗着脖子嘶哑大吼:“今日,申时!” 那不就是下午,宾客们还未至府中之时!? 众人面面相觑,不由又想起他们安排在后门准备捉奸的人,自她们来后,曦照阁中就无人再离开,从始至终,屋里只有这小马奴一人! 屋里一直只有他一人!? 那么不是婆子看错,就是故意诬陷还有旁人! “不可能!” 陈婆子慌了,“你是马奴,今日宾客繁多,要妥善安置的马匹也多,你不在马厩待命……” “我进府不久,陆管事怕我照料不好今日贵人们的马,打发我去旁处照看,所以才有空来郡主的别院,” 他语气中掺了抹旁人难察觉的屈辱,“若不信我,也不信院中旁人,嬷嬷自去求证陆管事我离开的时辰!” 但无人在意他亲口陈述自己“合奸”时的心情,洛嘉看着屋外那些高高在上的嘴脸变得铁青,只觉畅快有趣! 她畅快了,自然也得给贺云铮好处。 在少年还未反应之时,洛嘉像阵风似的在少年脸颊旁落了个唇印,巧笑嫣然。 “你们瞧,十五岁的勇猛果敢,多好!” 贺云铮赫然瞪大眼,一口气都险些续不上了。 她怎能!? 可不等他恢复呼吸,便眼睁睁看见洛嘉像一只真正展翼的蝴蝶,轻盈孤高的飞去了屋外。 她高高在上睥睨所有人,最后将目光定在了瑟瑟发抖的陈婆子身上。 赵琦看出她要发难,却无力置喙。 洛嘉只要未犯晋王的禁,她就是大邺最尊贵的女子之一,别说一个小小马奴,哪怕她多召几个府中侍卫一同厮混,也无人能多说什么。 小丫鬟们忍着泪撑伞,护送洛嘉走到婆子身前,凌乱错落的衣服没有令她感到羞耻,只让其她本想看热闹的人避开视线。 婆子匍在雨中哀哭:“郡主,是老奴,是老奴有眼无珠,您行行好……” 凄凄惨惨的嚎啕声让满园本想来看戏的人都觉得狼狈,刺拉拉的如鲠在喉。 “你确是,” 洛嘉轻轻将自己的衣摆从对方手中扯出来,像个不沾人间烟火的鬼魅柔柔一笑: “这可是晋王府,怎能容个瞎眼婆子在这乱嚼舌根?既然长了眼睛却没用,就别留了。” “……洛嘉!”赵琦一顿,预感不妙地转身,果然见到原本那些侍卫得了洛嘉挥手,全部朝着陈婆子走来。 在场众人纷纷预感到什么,还未来及阻拦,侍卫们便已将婆子按倒在地。 “郡主!” “郡主饶命!郡主饶命啊!” 陈婆子撕心裂肺地伸手求饶,枯瘦手腕在空气中胡乱挥舞,溅起泥污。 “王妃,王妃您救救老奴,救救老奴!” 赵琦步履踉跄几许,刚要走出屋檐张口阻拦,忽而瞥见洛嘉淡漠讥讽的笑颜。 仿若在说,若想拦大可试试。 她的脚步,连同整个人都仿若被震了下,但等回神又看不真切,仿佛那一晃极致的压迫只是错觉。 贺云铮被悬在屋内,看不清、也没力气探究外头乱糟糟的究竟怎么了,他只听到雨声里要命的求饶,往后是惊魂丧胆的嘶吼,再往后一声尖锐哀嚎,便彻底安静了下去。 心中有大概的猜测,结合模糊视野中,洛嘉郡主始终高高挺直的背影,他的心脏几乎要被这份压抑逼迫得跳出喉咙眼。 他,他是不是还该庆幸,洛嘉没将自己的哪儿哪儿给挖了……? 丫鬟婆子们面色皆惨白,甚至有人翻了个白眼,软哒哒地歪倒下去。 王妃被旁人扶着才勉强苍白着张脸,难以置信避开地上惨状,看向洛嘉: “你怎能,怎能在后院……” “嫂嫂,”洛嘉侧身一笑,“若要成事,便该这么来,心要狠,手要快,否则还要容忍这刁奴在你眼前蹦跶多久呢?” 王妃越听越觉得羞讽,洛嘉是在指这老婆子吗? 不,她是在嘲讽自己,笑自己看她不顺眼这么许久,都没能干掉她! 王妃被气得几欲晕厥过去,身旁侍女们顿时大惊失措手忙脚乱:“王妃,您,您别气坏了身子啊!” “王妃!” “王妃!” 贺云铮迷迷糊糊听到外头尖叫,也终于抵不过身子里传来的沉沉引力,眼皮一搭,也厥了过去。 厥过去之前,他似乎瞧见洛嘉在院外的灯火辉映中回头,目光里也宛如蕴着灼热的火焰。 ……荒唐,太荒唐。 雷雨渐渐停息。 院中外人都离开,洛嘉走进屋中,看到垂下头昏过去的少年,不由轻笑一声,这才不疼不痒吩咐将人松绑。 小丫鬟们不敢置喙,几个人手忙脚乱扶稳了贺云铮。 “郡主,人该如何处置?” 管事刘召不在,她们,她们实在怵得很。 可今晚郡主又实打实护住了她们,替她们出了头,于是虽然心里还忌惮着,还是忍不住朝她仰望过去。 洛嘉看向气息微弱的少年,哪怕如今神志不清,只能被丫鬟们架着维持站立,贺云铮浑身仍旧绷得紧紧。 薄汗密布在他满是鞭痕的身体上,衬得他像只很想提防四周,却奄奄一息无能为力的小野狗。 目光停驻片刻,洛嘉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 “送回去吧。” 丫鬟们下意识悄然对望一眼——以往雨夜,出了这种大事,人多半是活不成的。 或许这小马奴,确实有几分不同之处。 5、追究 赏春宴过后,府里下人见着郡主别院的人,都恭敬了许多,甚至还多附了些谄媚巴结的笑容。 原因无他—— 王妃那晚气势磅礴地去“捉奸”,结果奸没捉到,反被郡主连打了好几个响亮巴掌,甚至传话的陈婆子都被当众挖了眼,吓疯了一众女眷,如今沦落到后院柴房里,已经进气多出气少。 赵琦受不住这打击,当晚连后面节宴都顾不上,只能叫侧妃先顶上,自己回院也病倒了。 这种事儿已不是第一次。 赵琦出身行伍世家,其祖父与先祖皇帝是一道打江山的老将军,被封齐国公,与晋王府倒也算门当户对。 她性子继承了祖父的火爆直率,早在郡主丧夫回府的时候,就看不惯对方,只要逮着机会,几次三番拽着洛嘉的小辫子想将人逐出府。 可惜,秦恒护洛嘉护得紧,别说她了,连太后想将洛嘉发配和亲都没能如愿,怎能不让人气愤!? “王妃,您就别再因为这种事与郡主置气了。” 齐国公府名义上请了个医女去王府给王妃看病,实则是叫她母家的人传些话过来。 赵琦躺在床上看着黑糊糊的药碗就皱起了眉头,可想到毕竟这是母家的一片好意,她只能忍着苦,仰头将凉好的药一口闷下去。 医女瞧着也辛酸,便不由将怒火烧到别人身上:“要我说这事儿都是那陈婆子挑起来的!她们这些老东西看不得郡主的作风,就盼着您出头,什么腌臜手段都使得出来,如今被戳瞎了眼也是活该!” “行了,” 赵琦恹恹叫停了医女,“事儿是我做的,哪怕是情绪使然也是我干的,陈婆子是心眼儿多,我也没干净到哪儿去。” “王妃!话哪能这么说!” 医女瞧她如今还在病中,心思也和身体一样活络不起来了,也跟着难受,只能想方设法地劝, “您与郡主天生没仇没怨,若非刁奴挑破,姑嫂间何至于这么你死我活呢?” 可没想到这么一劝,反倒劝出了赵琦的火花。 她紧绷着脸重重拍响床板:“她算哪门子的姑子!她又不是秦恒的亲妹妹!不就是跟着她母亲改嫁进王府的吗!” 这事不是什么秘密,洛嘉的生父在十多年前战死沙场,母亲才改嫁给了老王爷。 当时街头巷尾传得沸沸扬扬,众人私下都笑说老晋王一生枭雄,没想晚节不保,竟给别人养孩子。 医女霎时变了脸色:“王妃!” 赵琦绷着脸:“他不在府中,我念叨两句名讳怎么了!” 医女看了眼屋外,幸好进来前将人都叫开了,否则王妃这般口无遮拦…… “王妃,可不仅仅是念叨王爷名讳的事,郡主的母亲……确实受宠,否则老王爷也不至于纳了她作侧妃啊,不论怎么说都是长辈之事,您可千万不要再提了。” 赵琦自然知道这个道理,但她性子直白,就是容易想到什么说什么,因此得罪不少人,甚至与秦恒的感情也因此不是多和睦。 她深吸口气,紧紧握住拳头:“我顾及长辈颜面不提,她呢?她的郡主封号,一说是她父亲用命换来的,二说是公爹荣宠,特意向先帝求的,可不论如何,她怎就一点儿不顾及长辈颜面,用这封号做尽放肆之事呢!” 既得了前人荫庇,便该心存感激,誓不辱没先辈名声,可她又做到了什么! 医女瞧这情况便知,自己今日来,八成是劝不动了,只深深叹了口气,无奈退步: “王妃,您受委屈,公爷与大娘子都知道,可您如今既嫁了人,也该知道,这是晋王府,凡事都得以着晋王喜恶来,明知不可轻易撼动,便选条让自己舒服的法子活,何苦不放过自己呢?就当郡主不存在吧!” 赵琦心想凭什么,我才是晋王府明媒正娶的王妃啊! 可她扭头瞧到对方的愁容,看着这位自小照顾自己的医女也有了银发,一时话哽在喉咙里。 她撇过头,高高抬着下巴,把不甘和委屈咽回腹中,没再反驳对方。 * 郡主别院的管事刘召打听完这几日的口风,点点头,接过小丫鬟手中的托盘,转身走进院子。 天气越发温暖,原本还需催发的些许花朵如今大片大片绽放,春色浓郁,沁人心脾。 洛嘉端着小碗鱼食,伫立在波光潋滟的池边廊下。 刘召只看一眼郡主的方向便垂了眼帘,缓步走去:“郡主,新制好的玫瑰露,叫丫鬟们按照王府里老方子做了茶水,饮些尝尝吧?” 洛嘉收回投喂鱼食的手,回眸轻轻一笑:“这种小事哪用得着刘叔亲自过问。” 话虽说着,她倒是放下小碗,转身接过花茶浅尝。 刘召年逾四十,仪态纵是端正温和,细看鬓发却已有银丝。 他曾是洛嘉母亲的随侍,母亲病逝后就一直跟着洛嘉,除却她离府那些年,刘召是跟她最久的仆人。 洛嘉叫他一声刘叔,也将他当做和府中其他下人们不一样的存在。 刘召轻笑:“事无巨细,老奴都想亲自替郡主做好。口味如何?” “甚好,同母亲在时给我喝的一样清爽鲜甜,”洛嘉又尝了一口,后半句话被闷在小小的杯子里,声音沉沉, “刘叔,我以为您是来说教我的。” 刘召微顿,摇摇头:“王妃不顾郡主颜面,也是自食恶果。” 简单一句,叫洛嘉重新展颜,提拽好裙摆走回亭中执子摆棋:“那便好了,齐国公府如何说?” 刘召慢步跟着:“派了医女过来,说是探望,实则是劝说王妃不要再记挂那夜之事了。” 能来劝赵琦,就说明齐国公府忍下这口气了。 老国公前年病逝,公府声势渐弱,手中兵权渐渐落到秦恒手中,如此一来,凡事都要仰晋王府鼻息。 洛嘉笑而不语,换了个话题:“说到那夜,还得亏刘叔的人机敏,探出那小马奴还有个妹妹,才叫我抓住了他的把柄。” 刘召微微一顿:“郡主同对方交涉了什么?” 洛嘉露出抹饶有趣味的笑:“十五岁的少年,脾气硬的像茅厕里的臭石头,我何苦与他交涉?” 刘召瞧着洛嘉神色,眼眸微动。 “我逼迫他罢了。” 刘召哑口,却飞快反应,郡主之所以要逼迫那小马奴,约莫是要对方配合她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或许……那晚进郡主院子的,果然还有旁人。 可惜,可惜那日郡主恰好给他安排了旁的差事,否则怎至于让郡主一人面对那样严峻的场面? “刘叔怪我?”洛嘉侧目看向他。 刘召顿了顿,缓缓摇头:“郡主想做什么都可以,老奴会想尽一切办法替您办到。不过老奴倒是想知道,当时情况究竟如何,怎就非得用上这么个马奴?” 洛嘉执子的手微顿,脑海中不住浮现那只小野狗羞愤不屈的眼眸。 她落子,勾唇:“他出现的巧,瞧见院中来人了,况且当夜那么热闹,我也想看看,他是否也是旁人塞进来的小虫。” 但结束来看,不过是个莽撞的傻小子,而且运气十分不好,恰巧落入她的手中。 刘召恍然,如此,那是要当场将人留住。 可转而他又犹豫,不免为洛嘉担忧:“郡主若要留人,快些遣人召回老奴便是,自己与那马奴周旋,万一对方在王妃面前告发了您该如何?” “所以我才要谢刘叔的人机敏,找出那小马奴的软肋啊。” 说到这,洛嘉又忍不住笑出来。 “他啊……大概是被我逼狠了,暴露了他肚子里有点墨水,说了句,宁为玉碎。” 刘召眨了眨眼:“不为瓦全?” 少见,区区一个小马奴居然如此有气魄。 洛嘉意味深长地摇摇头:“不为石全。” 可见,书是读过,可读得不多,情急之下把这些短板向洛嘉暴露了个一清二楚。 刘召:“……” 还真没想到。 回忆到这,倒叫洛嘉忍不住往深想得更多,仿佛又看到小马奴满身傲骨羞愤难当,红着双眼死死瞪着自己…… 她顿了顿,唇角微微勾起。 “所以我也是尽力一试,在他腰后写了个‘妹’,他若认识这字,自然知道该如何说话。” 刘召没忽略洛嘉说起这事时,虽有些残酷但明艳至极的笑容,看起来十分满意。 可他仍是皱起眉头,语气难掩责怪:“您太冒险了。” 若是小马奴恰好不识这字,或者心有反骨,就是想叫郡主倒霉,自己当晚又不在现场无法相护,郡主可不就得吃亏么? 再往深想,小马奴当晚被郡主遣人送回去了,万一这段时间旁人撬开他的嘴了呢? 洛嘉不以为意:“但结果是我赢了。” 刘召无言以对,沉默许久,长叹一声: “是。郡主自有手段,只希望下次再有类似的事情,定要知会老奴,容老奴替您望望风也是好的。” 他顿了顿,越发觉得不能放任那小马奴如今还在旁人手中,垂下的眼眸中冷光频现: “今日还有些倒春寒,老奴先回去叫丫鬟给您拿件斗篷来吧。” 洛嘉抬眸看了看,随即嫣然一笑:“辛苦刘叔。” 6、招揽 马厩管事陆通是个三十来岁的胖子,因为名字起得合适,路路通顺,所以被王府主事派来管马,平日亲手打点事务不多,光喜欢人五人六耀武扬威。 近来倒是有件烦心事,他们马厩里有个刚来的小子,不知道走了什么运,居然和郡主扯上了些关系,前些日子被磋磨了个半死被送回来。 光想想就牙疼,问了几次这小子是不是惹到郡主了,结果对方三棍子打不出个屁,一概问不出,向郡主别院的人打听,不知是他身份不显还是人缘不行,也各个讳莫如深不愿多提! 这么一来,陆通反倒不敢把人怠慢了,哪怕贺云铮真惹了郡主,人在他手中也不能出闪失—— 笑话,那位郡主,她看上的人,不论青睐还是白眼,折在别人手中,她咽的下这口气!? 陆通便将贺云铮丢给马厩其他人照看,心里不阴不阳,盼着是生是死郡主早点给个准话才好。 可事儿就是不能念叨,这日正在府中闲来无事与人扯淡,郡主别院的管事刘召突然来了。 同样是管事,郡主别院的自然比管马厩的显赫,陆通还没来及行礼,刘召便沉着脸,叫他赶紧带他去见见那日被送回来的贺云铮。 陆通一哽,爬起身点头哈腰,心里骂了句折腾人的狗奴才。 万没想到,等两人到了马厩,正好瞧见满脸是血的贺云铮被人从身后推了一把! 而少年人似乎也已经杀红了眼,刚站稳就转身啊啊啊冲过去—— 气吞山河! 可惜,武艺不精,身子骨也没彻底养好,轻而易举就被人摁了回去,眼见着就要被打没气儿了。 刘召:“……” 毫无章法,和他那半瓶子醋的文采一样,刘召不免露出抹嫌弃。 陆通白眼一翻,要不是还有强烈的求生欲,恨不得也立刻躺下不问世事了。 “放肆!王府内也能容你们这般放肆斗殴!?” 陆通一声厉喝,终于叫人把战场分开,他冲上去就狠狠踹了脚殴打贺云铮的小厮:“好你个陈四,我让你照看病人,你就这么照看!?” 说完,陆通赶忙扭头和刘召小声求情:“刘管事,真不是您看到的这样,那晚院里把人送回来,我可是自费腰包替他疗伤看病了,不然他也恢复不到现在的样子!今日之事我真不知!” 说完,他心中气愤,转身又狠踹了陈四几脚。 陈四被管事踹得又疼又惊,立马滚爬起来,同院中其他人一道声泪俱下,辩解是贺云铮动手在前! 几人把自己身上的伤一一亮出来,证明贺云铮这兔崽子下手当真凶狠。 特别是刚刚打得最凶的陈四,原来之前竟都被贺云铮咬掉下块肉来,手臂处鲜血淋淋! 刘召眉头微挑,诧异看了眼被架住的少年—— 嘴角确实有血迹,要不是有人拦着,贺云铮恨不得拼了剩下的半条命也要撕烂对方! 确是又臭又倔,又没什么本事,像条被欺负惨了的狗崽,不顾一切地只会反咬自卫。 贺云铮梗着脖子声嘶力竭:“胡说八道!” 这群一起在马厩干活的伙计欺负他年轻,从他进府就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前几天他重伤回来,陆通指派他们照顾他,其中这些人没少下黑手。 贺云铮在郡主手中死里逃生,心里还记挂母亲妹妹,便一直咬牙隐忍。 可人善被人欺,他们见他毫不反抗,不明就里,反觉得贺云铮是得了郡主赏识后故作清高。 今日几人又因一件小事爆发冲突,便直接言语刺激他,嘲讽他是被郡主用完就丢的狗,否则怎得这么些日子别院也没人来看他一看? 他们甚至讥笑要扯了贺云铮的衣服,看看他是不是不行了,才让郡主如今厌弃。 贺云铮当时脑袋都快停止转动了,从未想过自己一个有手有脚的年轻男子竟会遭到如此对待!终于忍无可忍,被逼到奋起反抗! 陈四他们也没想到,贺云铮这病秧子消沉隐忍这么些时日,居然突然张牙舞爪起来,于是两边这才打得不可开交。 陈四等人心中不安,正要反驳泼回几盆脏水,刘召却轻轻掩唇咳了咳,看向贺云铮: “你说他们看不惯你,又用言语刺激你,究竟是为何?可是你自己哪里做的不足?他们又是如何刺激你的呢?” 众人瞬间鹌鹑,陆通也不安地屏气。 贺云铮面色微僵,勉强看清对方模样。 这人约莫四十出头,穿的虽是件普通皂色长袍,可斯文白脸,言谈举止都和其他人不一样,看起来挺有威势,贺云铮心中再气,再愤,也知道不能胡言。 可他更不愿把陈四等人污蔑自己和郡主有染的那些话复述出来—— 那是他十五年来受到过的最大羞辱! 于是憋了许久,贺云铮只能粗着嗓子咬牙道:“他们嫉妒我读过书,有文采!所以怎么看我都不顺眼!” 刘召:“……” 此话一出,院里安静一瞬,陈四等人面色复杂地把气儿先咽下去,陆通也悄然松了口气。 他们最初看不顺眼这少年,确有此原因。 本来都是当下人的,一窝泥腿子谁也犯不着谁。 可贺云铮不一样,他样貌生得俊,也的确识些字,一来二去,管事和府里的小丫头们多少有点儿偏向他,日子久了,自然哪儿哪儿都不顺眼。 那夜贺云铮被郡主别院的人送回来,马厩众人顾及贺云铮真得了郡主赏识,开头几日也曾战战兢兢照顾贺云铮,可过了几日,没见别院再来人,他们才信了,这小兔崽子才没得什么赏识,不过是被郡主磋磨了一顿而已! 这下,原本压了多少怨气,全要反弹回来,凭什么他们这些资历更深的奴仆反要照顾个毛头小子?可陆通命令又无法违抗,只能阳奉阴违着,才有了今日这压不住的一遭。 不过贺云铮虽然倔强鲁莽,但还算有点脑子,知道不能把下人之间编排郡主的话公之于众,挑了个还算凑活的理由。 陆通一口气儿还没松多久,突然听到声意味深长的轻笑,一颗心又提上去了。 “刘管事……”众人立刻眼巴巴看向刘召。 刘召摆摆手,径自走到贺云铮面前,使了个眼神,架着人的下人们立刻松手,贺云铮猝不及防摔到地上,疼得额角突突。 众人都不明白刘召想做什么,刘召老神在在蹲下身,微妙轻问:“嫉妒你的文采?就那……宁为玉碎,不为石全的文采?” 贺云铮陡然一震,脸色由白转红、转青、转黑! 这白脸管事是郡主的人! 不然他怎么知道自己那晚和郡主说的话!? 眼见贺云铮面色变化,加上先前对方的委婉解释,刘召觉得这少年似乎不算太笨,某些想法发生了改变,他起身叫陆通等人先去院外等候。 贺云铮耳目突突,心中发紧。 “你不用看旁人,也不用再辩解今日究竟缘何起冲突,现如今是我在同你说话,也是我能决定你的生死。” 刘召转身,目光沉静。 贺云铮咬紧牙:“你……想做什么?” “给你个选择。是留在此处等死,还是随我去郡主别院。” 那不死更快!? 贺云铮没有血色的嘴唇抖了抖,短时间内大脑一片空白,愣到不知该说什么。 “我是郡主别院的管事刘召,不会糊弄你。反而哪怕这次你大命不死,待王爷回京提审,询问当日情形,你仍逃不脱个死,” 刘召声音平静,“只有成了郡主的人,郡主才会护着你。” 贺云铮回过神,整个人都几欲烧炸! 那晚违背良心说了谎,他已自谴多日,想着近来受到的磨难就是惩罚,可没料到,这件事竟还没完! 对自己下那般重手的人,怎可能护他? 他只能想到这又是新的折磨法子。 他努力想忽视对方语气中的不屑与怜悯,忍着强烈不适,嘶哑低沉道:“……多谢刘管事垂青,是生是死自由命数,小人不敢奢求。” 刘召将衣角从少年手中抽出,明白对方的羞恼,读过半吊子书嘛,又年轻气盛,多少有些傲骨的。 可他依旧是那副淡泊如水的样子: “贺云铮,你拎拎清自己的身份,若非你当日闯入,得了郡主一眼赏识,你以为凭你卑贱的身份能侍奉左右?” 刘召顿了顿,摇摇头,“哪怕容你服侍郡主,你也是配不上的,不过看在你心性耿直又有几分机敏,是个当狗的好料子而已。” 贺云铮恨透了这种明明是在侮辱他,却装得好像在施舍的样子,终于哆嗦着撑起身,忍无可忍地低吼: “谁稀罕!谁要当狗!这种摇尾乞怜的走狗你自己当去!” 他自认为不是冥顽不灵的人,那天晚上他所有的认错求饶都说过,仍旧免不了被那个郡主发疯似的一顿折磨,他如何相信,自己过去还能活命? 大不了再打他一顿! 若他命真不好,打死了拿一笔丧葬费,杨娘子也能照顾瑛瑛无恙,若他命大,等一年契期满了立刻就离开这王府,工钱给的再高也绝不待了! 血性上来,便就敢冲动得不管不顾,刘召眼眸一暗,明白是谈不拢了。 年少轻狂的显贵子弟尚能笑挨一句纨绔骂名,可贺云铮这样的犟货,只会给自己找不痛快。 他没有多少时间和耐性与一个马奴周旋,慢吞吞朝后退了两步: “好,你自命清高,那我这条走狗就让你死得其所。” 不能劝服就不劝,他今日本意也只是来灭口的。 贺云铮脑袋里嗡嗡,还没反应过来,便见刘召叫原先外头的人都进来,眼睁睁看着刘召发号施令,朝自己打下板子! 板子落下来时,陈四等人看傻了眼,起初谁都以为今日倒霉的会是他们,可看来他们还是有福气的,到底是这混不吝的小白脸遭了灾。 该! 旧伤刚愈,又添新伤,贺云铮强忍强忍,终归忍不住在一道道板子下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叫。 刘召眼眸中冷光频现,虽觉可惜,但想到此人刚过易折,留在郡主身边也经不住太多磋磨,没了也就罢了,总好过成为别人对付郡主的棋子。 鲜血浸没粗布衣料,疼痛处竟很快麻木无觉,贺云铮感到身子里的热气儿和精力却好似随着一板板下来,随着他一声声嚎啕,一点点消散出去…… 他不知自己心中是否有一丝丝后悔。 可如先前所说,他识些字,懂道理,知晓正经人该干什么又不该干什么,要他去当狗,还是给那样放荡狠毒的郡主当狗,他宁愿一死! 但若说悔,也是有的,悔自己高估了这群走狗的底线,悔没能看着瑛瑛出嫁,悔自己没能再多争取一些时间,没能打探到母亲的下落,不知她如今人在何处,又是否平安…… 喉头已被腥甜堵塞。 “哎呀行啦,这春和景明的,做什么呢。” 就在贺云铮意识几欲消散之际,一道轻慢婉转的制止声从院门口传来,像台上旦角儿的嘤嘤鸣啼。 刘召与陆通,还有满院下人闻声,立刻伏地行礼,落在贺云铮身上的板子也戛然而停。 贺云铮剩下的半条命几乎快被打没了,此刻半边眼里是血光,半边眼里是刺目骄阳,颤巍巍抬起眼皮。 满院都自下而上仰望这个步步踏来的女人。 春衫绛红,交映她点在额间的浓稠花钿,宛若幻境中的精魅踏入了人间。 贺云铮看不清她的脸,却记得她的声音。 她是他一切悲哀的开始,那晚之后,贺云铮每每因高烧陷入梦魇,恨极这人世之时,总会想到被洛嘉揽腰戏弄的场景。 怎会不恨!? 他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明的响动,兀地一动,腥甜已然喷涌而出。 陆通的脸色瞬间白了:“大,大胆!” 洛嘉看着自己被血染红的鞋头,抬眸淡扫趴在地上的少年。 明明已经快要不行了,可那双眸子仍旧像攒着无尽的火焰,是宁可燃烬自己,也能拉着旁人一道赴死的决绝。 洛嘉突然笑了。 陆通怕得要死,世人皆道晋王脾性不定,难以捉摸,可只有府中之人才知,这位久居后院的永嘉郡主,行事作风比王爷骇人得多!疯得多! “郡、郡主息怒……小的,小的这就让人打死这刁奴!” 陆通哆哆嗦嗦,身旁人不敢动,他只能咬着牙自己过去拽起棍棒。 刘召自郡主来到后就敛容退到另一旁,此刻看了对方一眼,无言地叹了口气,心道蠢货。 棍棒抬起,遮蔽了落在贺云铮眼中的光,宛若要熄灭那簇火。 贺云铮咬紧牙,狠狠喘了最后一口气。 疼痛迟迟未落下。 洛嘉抬手,以指尖抵住陆通的手腕儿,似笑非笑: “行了,你真要在王府里动用私刑,打死他么?” 棍棒落地,陆通随之一道伏地哭求:“小的错了!郡主恕罪!” 众人皆哆嗦着不敢抬头。 贺云铮沾了血的睫毛和他本人一样颤抖得厉害,他难以置信,分不清此刻是现实还是幻觉,怔怔仰着头看向眼前人。 洛嘉蹲下身,看得出少年神志已然恍惚,或许已经认不清自己是谁。 再慢半个时辰,他就真的只能当一条死狗了。 她伸手,捏起他的下巴细细打量,向来不在意他满脸是血。 是,他们第一晚碰上时,他就被她抽得皮开肉绽,她何曾在意过? 她只是挺喜欢这张俊俏的脸,倔强的精气神儿,血越多,反倒衬得他越蓬勃好看。 “贺云铮,你要谢谢我,若不是我今日你就死了,知道吗?” “既是救命之恩,自当涌泉相报。” “我缺条狗,你来当,好不好?” 不远处的刘召闻言一顿,默然看向洛嘉。 原来郡主知道自己借故出来是来做什么的。 也是,她一向聪明,不可能猜不到。 那她直到此刻才出现,也不是真的为了救下贺云铮—— 给过棍棒,再给颗枣,才是训狗之道。 洛嘉捏着贺云铮的下巴,替他上下点了点头,终于重新露出个动人心魄的笑。 7、猫腻 郡主带着个濒死的少年回院,府里府外登时又暗暗掀起一番波澜。 但打听到少年就是那晚明面儿上“捉奸”的主角,府里府外略微知情的人又彷如吞了苍蝇,说不上是什么感受。 “又是赏春宴上的那个马奴?”外头人私下议论不止。 “谁说不是,要是个健硕的也就算了,十五岁当真很好吗?我瞧家中十五岁的弟弟,成日里无所事事吊儿郎当,只能瞧出一肚子火!” “没准郡主就是喜欢少年人那股子莽撞青涩?你弟弟当着郡主的面也不是吊儿郎当的模样吧。” “……我想都不敢想!” “也轮不到咱们想!走吧走吧,换一家看看。” 绣品铺子里的客人们说说笑笑,互相挽着手走出了店,出门时恰好与个小姑娘擦肩而过。 小姑娘约莫十三四岁,那双本该灵动的眼眸好似蒙了层白雾。 她提着个小竹篮,杨娘子恰好从后院走出来,瞧见她来了,赶忙笑眯眯地走过去揉揉她: “瑛娘这么快便把绣品都做好了?叫人和我说声便是,哪要你自己过来,路上没摔着吧?” 小姑娘看着瘦弱,可面容清丽,闻言露出个柔和的笑,把竹篮抬起:“我已熟悉来铺子的路了,您看看可还行。” 杨娘子只好点头挑拣,瑛瑛稍稍扭身,目光追着刚刚那几个说话的人。 * 贺云铮两眼怔怔看向床顶,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出神了好一会儿才发觉这里不是先前的大通铺。 雾蓝色的床帐将他笼在一片绵软的被褥中,屋子里有淡淡药香,熏陶得伤痛都好似不怎么明显。 贺云铮额角青筋一突一突,平息了许久,终于攒足力气,抽着气儿从床上爬起来,一番动作累到气喘吁吁。 这间房不算宽敞,但打扫得干净,布置也细致,甚至还放了盆小青松摆设,明显不是下人房。 贺云铮的脸色不由凝重起来—— 他隐约记得,昏厥前,好像见到郡主了…… 洛嘉的脸刚出现在他脑海,他便毛骨悚然地摇摇头,企图把那一抹印象给摇散。 可不仅没摇散,忽而闻到阵不同寻常的馨香,加之身处这样一个陌生而精贵的房间,他心中的预感越发不妙。 贺云铮抿紧嘴唇,忍着周身酸痛一点点站起身,攀着墙壁和窗辕木板,慢吞吞走向门外。 看到门外的一瞬,贺云铮脚步止歇,最糟糕的设想成为了现实。 原先躺的应是书房侧间的小耳房,外头便是陈列讲究的书桌茶案,柜架上摆放垒垒卷牍。 最叫人呼吸滞涩的便是,洛嘉正侧对他坐在桌前。 矮桌上铺散着看不清的许多书本,洛嘉斜身跪坐,两腿往侧边交叠,绛紫色的蜀锦褙子被压出一道浑圆婀娜的弧度,露出半截比玉还白的脚踝,色泽反差鲜明。 贺云铮心中的无名火一瞬间又烧起来了。 是她……果然是这个毫无礼义廉耻的女人! 洛嘉一手撑额,一手提笔,正漫不经心书写什么,兀一侧目,才发现贺云铮居然醒了,还靠着一身倔强走到了屋门口。 “醒了?” 娥眉微挑,屋里照进来的太阳都跟着明艳起来。 贺云铮被抓了个现行,第一反应是——跑! 可惜,实力不允许。 刚想扯开大步,还没恢复好的后腰就狠狠拖了后腿。 贺云铮眼角一抽,整个人闷哼着往后载倒,如果不是一旁恰好有门框可靠,怕是要再躺几天。 饶是如此,他还是疼得站不起来。 洛嘉看明白了,不怒反笑着起身走来,盈盈目光一瞬不瞬锁在少年羞愤发红的面容上,俯身嗔怪:“跑什么,我又不是大老虎。” 她音色清亮柔美,贺云铮却听得上下牙关打架,记打记痛才忍住了没反驳:你不是还有谁是! 洛嘉不顾少年脸色莫变,径自伸手将人轻轻环住,声音又轻又软:“攀好门框,自己可起得来?” 贺云铮一怔,被柔软手臂碰到,浑身的寒毛几欲耸立: “你……!” “嘘,把力气用在别处,我扶你。”洛嘉如刚刚提笔写字一样漫不经心,稍稍用了些力气将贺云铮撑起来。 如她挥鞭子时一样,郡主虽娇柔婀娜,对少年来说仍旧充满压迫。 贺云铮脸色纷呈,唾骂的话已到嘴边。 刚要推开洛嘉,便见这娇艳的郡主抬眸冲他微微一笑,灵狐一般的眼眸里尽是意味深长: “我劝你想好。” 是再吃一遍苦,还是老老实实先受着。 贺云铮身体紧绷,面对高高在上的郡主,哪怕她此刻身边没带下人,一言一行仍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势。 就算贺云铮一时挣扎讨了好,他冒犯了洛嘉,能有什么好下场? 同样的苦头,郡主的管事刘召已经让他尝过了,下场就是现在靠自己连站都站不稳。 大难不死,就很难股起再死一次的勇气。 他还有母亲要找,还有瑛瑛要照顾…… 洛嘉乐见贺云铮安静了,勾起嘴角不再说话,终于慢吞吞将人扶回了耳房。 坐下后,贺云铮死死低着头,终于沙哑开口:“小人愚笨,不知道郡主到底想要什么,是生是死还请给个准话!” 洛嘉转身慢慢倒了杯茶:“别动不动要死要活,先喝点水。” 贺云铮不想喝,可洛嘉的手不动,分明不是给他选择。 贺云铮唾骂自己被打一遍就怂,唾骂自己是个软骨头,满口牙几乎要咬碎接过茶水。 但洛嘉看得分明,他是僵硬接过水了,可到底没立刻喝下去,仍要留下方寸自尊。 洛嘉笑了笑,转身慢悠悠走到桌案边,拿了样东西过来,在贺云铮眼前轻轻一晃。 贺云铮一看,目光震颤。 卖身契,死契,一辈子为奴! 她竟毫不委婉,连让她的管事拿给自己走个过场都不用,直接自己拿过来! “我很中意你。”洛嘉一手提着薄薄纸张,另一只手虚撑着,气定神闲地看着他。 贺云铮脑袋里有什么炸开,再做不到和洛嘉虚与委蛇: “郡主明明一开始只拿我当个挡箭牌!赏春宴那晚我只是意外路过,也已经替您说谎掩饰了,否则别人都会知道,那晚最开始在您院中的是其他男人!” 洛嘉眯起眼笑出了声:“可我是郡主,谁规定了我只能有一个男人?就不准那晚我那你作挡箭牌之后,对你念念不忘吗?” 念念不忘? 贺云铮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反复张了几次口,次次哑口无言,俊朗的面容也比刚刚红了三个度,和窗外头盛开的花似的,被春风拂过枝丫颤抖。 ……就连洛嘉没有反驳他的话,承认了当时屋里另有其人都没注意。 “还是你是觉得这卖身契折辱你了?觉得我中意你,便该给你更多的宠爱和利益,而不是束缚?” 洛嘉压低声音,将身子凑近过来。 贺云铮呼吸一紧,鼻腔里的香气是她身上的香,满眼都是她艳丽的妆容与含情脉脉的眸光。 直到此刻他才恍觉自己早被这股子旖旎包裹,像被毒蛇早早缠绕盘踞在了巢穴里。 他想也不想地往后仰几寸,迅速反驳:“我没有!” 谁要她的东西?谁要她的宠爱! 初次见面她就坑害他,污蔑他名声不说,还鞭打了他半条命,他怎敢有所求!? “那你想要什么?”洛嘉黛眉轻挑,晃了晃手中薄薄的纸。 贺云铮眼中闪过一抹迟疑,随即垂下眼咬紧牙:“小人只想……安稳留在王府,把契书上的时间挨过去,然后拿着钱照顾妹妹长大!您的事我一个字儿都不会和旁人提,您不必因为担心这个……” 既然对方只查到他要照顾妹妹,他便能瞒则瞒,不提要寻母之事,否则多暴露一条目的,就是多让这人拿捏自己一处软肋! 洛嘉慢吞吞地哦了声。 “那简单。” 贺云铮一愣,便见洛嘉慢吞吞冲他笑起来:“只是我说了,我中意你,所以这一年,你就在我的别院里做事吧,我会让刘召和马厩那边打招呼,以后你就不用过去了,只用负责我一人的出行。” 不等贺云铮反应,洛嘉软绵绵挥了挥手上的契纸,好像真不打算继续计较了,起身朝外边走边说: “你先好好休息吧。” 贺云铮瞠目结舌,不敢相信她居然这么轻易就让步了,更不知道她让步的结果对自己来说究竟是好是坏。 他不至于异想天开,觉得能得到郡主这样的人冲自己赔个不是,但他晕晕乎乎看着洛嘉走远,怎么都弄不懂,她怎么变得好说话? 那自己上次受得那些苦又是图什么!? 洛嘉自知少年在身后气得要呕血,她却不再回头,淡笑着走出屋。 阳光晴好,书房外的桃花盛开了满枝头,将屋子里带出来的药味儿稍稍冲淡些。 刘召侯在门外微微躬身:“郡主。” 洛嘉眨眨眼:“刘叔你看,事情还是有解决办法的。” 刘召知道她是指他为了堵住贺云铮的嘴,险些将人打死之事,顿时面有愧色:“是老奴莽撞了,” 他又迟疑,“但恕老奴愚钝,您真的中意这小马奴?” 洛嘉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迈开步子,边走边反问刘召:“刘叔那日为何会想替我招揽他?” “因为此子虽犟但诚恳坦率,若能认郡主为主也是好事,也不必担心赏春宴那晚之事暴露。” 洛嘉笑看了眼刘召:“还有呢?” 刘召愧疚更甚,低头不语。 “还有刘叔你担心我再和世家权贵往来,会让兄长动怒责罚,所以想叫我养条狗解解乏。” 她说得太一针见血,刘召甚至面露不忍:“郡主……” “我知你不是怕事之人,也不是真想如此敷衍委屈我,只是担心我出事受罚,才会出此下策,” 洛嘉脚步站定,转身看向这位几乎可以说看着自己长大的长辈笑道, “所以我这不是听您的了吗,左右那小马奴,确实还算合我心意。” 刘召喉头宛若被堵住,很久才压抑道:“郡主,实在不行您就回郡主府吧!都过去两三年了,没人再会记得先前那些事,若是再有人编排当年之事,打骂一顿长长记性也行,总好过在这受王爷……管着。” 最后两字,带着不易察觉的轻轻颤抖。 旁人眼里,刘召是这府里最有权势的管事,除了见几位主子,他在下人中几乎无人敢招惹。 却不知,他此刻哽着喉咙,就像个心疼孩子却无能为力的长辈。 洛嘉笑容微敛,颇为认真地问道:“我若开口要走,刘叔您能跟着一道走吗?” 刘召抿唇不语,答案不言而喻。 他早年是戴罪之身,充入奴籍,被郡主的母亲好心收留进王府,得以关照数十年。 但若没有王爷发话,他只能是王府的管事,就连郡主出降后,驸马和大丫鬟相继意外横死,外头风言风语一片混沌,处处戳骂是洛嘉磋磨死了身边人,排山倒海都是编排,他也只能直愣愣看着,夜夜跪求侧妃在天之灵保佑她的女儿。 “老奴不走,郡主也该能照顾好自己。”刘召近似恳求。 洛嘉笑着摇摇头。 哪怕她什么都不要了,晋王秦恒,他的兄长,真的会松口放她走吗? 旁人只看到她受到的荣宠,她的跋扈,刘叔知道,她只不过是把狐假虎威作到极致。 而刘叔又不知道,她忌惮秦恒,绝不仅仅因为对方对自己的管束。 洛嘉轻声道:“刘叔您不要再替我筹谋了,我肯定要留在王府里。” 她既来了,就要有所收获,带不走珍视的亲人,便要带走当年郡马和她身边那么些人意外丧命的真相。 左右她孤家寡人,薄命一条,多的是韶华相耗。 刘召自知无法劝动洛嘉,长长一叹后点头:“老奴明白了。” 半晌,他又道:“老奴简单查了查那小马奴,赏春宴那日他出现在别院外,好像确实是巧合,周围共事的人也没提到他有异,但老奴仍是放不下怀疑……” “怀疑是正常的,他受了那样大的屈辱都不想着逃跑,仍要留在府中,肯定有猫腻,” 洛嘉想起少年说话时既委屈又隐忍,还拙劣地掩藏起他的别有用心,不免再次觉有趣,笑容也变得炽烈许多, “他最好别有目的,有目的才能坚持下去。” 8、召见 洛嘉没给贺云铮反口的机会,贺云铮醒了当天下午,他的身契就从马厩被送进了郡主别院。 听丫鬟们私下偷偷笑着议论,那身契简直像彩礼单子似的,还被放在个红托盘里呢! 贺云铮面色铁青,气到发抖,浑身寒颤! 但意识到自己根本无法反抗,贺云铮在最初的悲愤、绝望、妄图改变现状后渐渐冷静下来。 他什么都改变不了。 想也是,堂堂郡主,要什么不是呼之即来? 区区小马奴,陆通那种马屁精知道了,恐怕只恨自己已经身在郡主别院,不然定会把他拾收拾打扮好,一卷被子抬进来。 他握紧拳头认清,自己已经在屋檐下了,只要不违背自己的本心,不做有损德行的事,忍忍也就过去了! 天将降大任于……于一个人,肯定是要吃苦的,他只是人身受困,洛嘉起码没饿他冻他,也没有…… 他摇摇头,把更荒唐的念头挥出脑海。 如今局面,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他如果一再死犟,旁人看来,充其量只会笑他一句不识抬举,鞭子打下来,只会在他身上。 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又非勇士,哪受得了多次磋磨,想到自己进王府还有很重要的事,贺云铮额角突突地纠结了很久,终于咬牙接受了现状。 第一道心防卸下,贺云铮对着别院里的其他人和事也不再抱有敌意。 论做事,他认真勤勉,从不耍小聪明偷懒,这也是马厩那些老油条看不惯他的原因之一。 “这就是郡主的车辇了,每日须得清理打扫,木辕之类也要仔细检查,万不能让郡主坐上蛀损的车,盖头上的帷幔若是沾了灰更要及时换下。” “平日出行,郡主不用马厩里的马匹,别院中自有两匹照夜玉狮子,但旁的侍卫若要用马,自然不能用这两匹,得你去马厩调度。” “白日须得照顾仪态,夜里出行则记得要缀上灯笼,免得被冲撞……” 嬷嬷站在停放郡主车辇的棚子下,把郡主出行的相关事宜一板一眼交代给贺云铮。 少年身子刚刚养好,脸色还有些苍白,但他没有丁点儿倦怠推脱,闻言反而有来有回和嬷嬷询问起详细。 原本有些看不上贺云铮的嬷嬷顿了顿,发觉这少年似乎并没有仗着传闻中郡主的赏识就自命不凡。 小白脸的传言看来不是很真切,后面贺云铮问什么,她都心平气和地解答了。 “多谢嬷嬷提点。” 贺云铮认真道了谢。 他年轻不大,个条抽得还行,面容俊朗神态也端正,哪怕不刻意奉承,也能哄得年长女子舒心,嬷嬷看他这幅模样,忍不住舒心。 她便多提了两嘴:“按照往年习惯,郡主近来大概都不太会出门,你只需日常做些检查,有不懂的再来问我就行。” 贺云铮忍不住松了口气,随即仿佛想到什么,又问:“我每天把这些事都做完,就能休息了?” 嬷嬷顿了顿,想起听到丫鬟们说,马厩里的老油条们看这少年不顺眼,恐怕贺云铮在马厩就没好好休息过。 她叹了口气:“是,如果刘管事和郡主没有旁的安排,你只需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就行。” 贺云铮眼眸亮了亮:“多谢嬷嬷!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嬷嬷:“……” 这都什么跟什么。 贺云铮没意识自己又乱用词了,他只感慨,如果不出意外,留在郡主别院老老实实当差好像也不错。 先前在马厩,他起早摸黑都忙不完差事,好不容易赏春宴那天,陆通怕他不懂规矩坏事,给了他一天空闲,他才找到机会在王府别处转悠转悠,想四下打探母亲当年之事。 可运气不好,恰巧就是那天,他路过郡主别院外……最后落到了郡主手里。 想到这,贺云铮嘴角的笑容微微僵了僵。 算了,起码现在看来,这道坎已经跨过去了。 似乎是为了应证贺云铮给自己的心理暗示,他痊愈之后,在别院里也来回忙活了好些日子,实则每天都做了最坏的打算,可郡主却好像忘了他这个人,再没出现打搅过。 难道她真说到做到,把自己安排进别院忙差事就心满意足? 贺云铮想不到别的理由,既高兴又有点迟疑。 可很快他努力说服自己,好事儿就是好事儿,自己在这瞻前顾后,难不成还希望对方对自己念念不忘? 绝无这种可能! 是夜,贺云铮从房里走出来。 现在他身体好了,刘召也没多和他客气,直接让他和其他下人一道住进了别院的倒座房,与其他下人们一道,反倒让他自在许多。 同院的人瞧见他,打趣问道:“云铮,又去检查马房啊?” 几日相处,别院的下人们也都大致摸清贺云铮的为人,知道他是个勤恳老实的少年,虽是长得俊俏,但也没有恃宠而骄。 在郡主手下谋生活都不容易,所以彼此间的关系比外头人要和善不少,这倒是贺云铮一开始没想到的。 他便语气缓和,挑了个中肯的理由:“今晚没月亮,我怕后半夜要下雨。” “去吧去吧。”旁人也笑。 等到贺云铮离开,屋里突然有人叹了口气:“真是个一根筋的小屁孩,你说他要是向郡主撒个娇,哪用得着这么晚还去忙活看棚子?” 旁人笑:“你这话怎么酸溜溜的?之前谁还说,郡主心狠手辣,被她看上的没几个好?” “嘘!话可不敢乱说啊,我那也就随口瞎扯的,真要是被郡主看上,肯定还是好处更多!” “也对,外头想攀上咱们郡主的人多得都数不清,别的不说,今天傍晚我回府还瞧见门口有个书生抱着副画一直在转悠,八成又是个自荐枕席的,也不知道刘管事会不会放人进来。” “哎,你看看!云铮但凡稍微多点儿心眼子,哪还有外头那些狂蜂浪蝶的事儿?我要有他那张脸,我往郡主屋门口一摊就不起来!” “就是就是,还是年轻了!” “年少不知郡主好,错把骨气当成宝!” 为数不多和贺云铮年龄相仿的仆役倒是替他着想,一个叫阿顺的年轻人乐呵着打趣,让大家都别说了,免得云铮回来又绷不住—— “也不看看你们这些老菜皮,郡主能看上就有鬼了。” “呸,不说了,伤心。” 贺云铮当然不知道背后的话题已经扩散成什么样了,他规规矩矩检查过棚子,目光环视了眼周围。 马房在郡主别院的西边角落,离洛嘉住的曦照阁隔了一道连廊,对想凑近主子的人来说不是好地方,但对贺云铮,他扭头看向另一边,却满意于这里很方便,两三步就能踏出院子。 这些天,他每天探索一点,终于自认为悄无声息地把别院都摸索清楚了,等到明日他忙完手上的活,或许就能从容不迫地走出院子,去到府中别处。 他心情好起来,给两匹还没休息的玉狮子添了些干草,轻轻揉了揉它们的脑袋。 这两匹马性格温顺,才两三天就已经和贺云铮相处得很好,见状也亲昵地与他蹭了蹭,安静地看他忙上忙下把棚子都整理好。 贺云铮留在王府里别有目的是真,做事认真勤勤恳恳也是真。 回去的时候,没想到天还真下起了雨。 贺云铮皱起眉头,他进府笼统就拿了三件下人服,遭了两次灾,每次损一件,现在身上是他最后一件完好的。 下雨难干,他不想明天一整天穿着湿阴阴的外服。 思前想后,他只能放弃小路,从连廊绕回去,一路上都在默念祈祷,别叫郡主瞧见他。 可他的运气一向不好。 春雷阵阵轰在头顶,曦照阁里静得落针可闻。 丫鬟小心翼翼端上茶水,却因放下托盘时,恰好天幕闪过电光将她吓得一惊,叫托盘落桌,乒乓惊响。 丫鬟瞬间惨败了脸,伏地哭道:“郡主饶命!郡主饶命!” 洛嘉坐在刘召对面手执白子,面色古井无波。 可刘召看得清,从第一道雷响起,她的指尖就一直在发颤,连着下错了好几步。 刘召将黑子放回棋罐,把茶水端起递过去,边低斥了声丫鬟:“笨手笨脚能做什么,滚下去。” 丫鬟连连告退,洛嘉这才抬头,从刘召手中接过茶杯。 “刘叔,今日外头是不是来了个想献画的?” 刘召一愣,便听洛嘉轻饮过后淡声道,“去看看人还在不在吧,在的话就叫进来。” 刘召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可耳畔雷声轰轰,犹豫许久,他点头应声。 巧就巧在刘召起身,他身后的空缺露出来,叫洛嘉抬眸便瞧见了对面连廊下绕路的贺云铮。 洛嘉:“……” 少年被淋了半身雨,脚步匆匆略显狼狈,可绷得紧紧的脸蛋倒是依旧俊朗,目光清澈,引人瞩目。 刘召注意到洛嘉的眼神变化,刚转身看到贺云铮,就听到洛嘉的语气里徒添了几分轻快: “把云铮也叫来。” 于是贺云铮还未反应,便被突然出现的刘管事堵在了连廊中央。 贺云铮:“……刘管事。” 刘召一看他那副绷得紧紧的犟种样子就不满意。 可郡主不让自己过多插手,否则这种没调教好的奴才,他是绝不可能让对方直接去伺候郡主的。 刘召面沉如水:“郡主传召,走吧。” 这种乌云蔽月狂风暴雨的时候召见? 贺云铮身子一僵,想起他们初见那日,也是这种天气,脑海中的轰鸣顿时比天雷更炸裂。 刘召不在乎他什么心情,下巴抬抬,身旁侍卫一左一右直接把贺云铮拖往曦照阁。 贺云铮面色涨红,觉得自己像早时候村里人在瓮中逮到的鳖! 他甚至听到刘召边走边吩咐侍卫—— “我不在时,他胆敢有忤逆郡主的举动,直接将腿打断。” 贺云铮心中愤慨,刚想谴责这种强取豪夺的流氓行径,还没出口唾骂,又听刘召妥帖安排: “还有,灯烛再添一轮,切莫让屋里暗下来。” 贺云铮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被提到了洛嘉面前。 他衣袍尽湿窘迫至极,和明艳矜贵的郡主一站一坐对比鲜明,被她勾唇端详着,仿佛是条从街角套过来的落魄野狗。 但哪怕是只小狗崽,没驯服的时候也有他的脾气。 洛嘉饶有兴趣地看着浑身紧绷的贺云铮,他被带进曦照阁后就硬杵在正厅中央,除了被刘召临走前提点请安,叫了一声拜见郡主,之后便一言没发。 衣摆滴滴答答落着水,把他周身一小片地板都浸湿了。 少年死死低着头,洛嘉坐在矮桌后方抬眼看去,依稀看得到他疯狂颤动的眼睫。 ……看起来很好欺负。 也是这会儿,洛嘉才发现自己因为观察贺云铮,竟然忽略了刚刚的几道落雷。 9、献礼 洛嘉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将指间的白子放回棋罐: “怎么弄成这幅样子,出来都不带把伞吗?” 贺云铮硬撑着恭敬:“小人出来的时候还没下雨。” 洛嘉哦了声:“那你出来做什么的?” 贺云铮顿了顿,下意识以为洛嘉发现了什么,悄然看向对方,声音也不如刚刚有底气: “怕下雨,所以去马房看看玉狮子和车辇,把棚子遮遮好。” “猜到要下雨,怎么还不好好照料自己?” 她轻轻托腮,玉臂从瑰红色的水袖下露出,白得晃眼。 贺云铮赶忙垂下眼,喉咙梗着编不出个合理的解释。 总不能直接说,他只是借口天要下雨才出来的,提前根本不确定是不是真的会下雨…… 贺云铮清楚自己有所隐瞒,绷紧了身子,整个人恨不得埋进曦照阁的地板下面。 他不喜欢、也不习惯说谎…… 好在洛嘉并未追究,只笑了笑:“行了,我又没怪你,只不过是心疼你淋湿。” 贺云铮眼皮一跳! 洛嘉放下手,吩咐一旁随侍的小丫鬟带贺云铮先去换身干爽衣服。 换衣服总会让人联想到一些风月荒唐,贺云铮眉头微皱,刚想抗拒,门外传来声十分明确的刀刃出鞘。 被刘召吩咐看好他的侍卫似乎闲得无聊,大拇指顶了顶刀鞘。 贺云铮:“……” 洛嘉好整以暇地自己与自己对弈,落下一子。 等到贺云铮换好衣服出来,她侧目看去,露出显而易见的满意。 一身细布白袍衬得他长手长脚,压边的腰带紧束,宽肩细腰更是被勾勒一览无余。 少年人多单薄,可许是贺云铮近几年来忙于劳作,身姿比文弱书生要结实笔挺点儿,但又比不上那些自小锻炼的武将,整个人便会有种难折却又堪折的矛盾青涩。 意识到洛嘉饶有趣味的打量,贺云铮脸涨通红,垂在两侧的拳头紧紧握住。 他心跳很沉,扑通扑通,和外头的雷声混在一块。 洛嘉瞥了眼外头的狂风暴雨,慢吞吞坐直了身子,冲他招招手:“过来。” 身后的小丫鬟赶紧退开几步,贺云铮无可避让。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去的,也不知道自己同手同脚的样子落在旁人眼里十分滑稽,就连洛嘉都忍不住以手掩唇。 小丫鬟们偷偷看向郡主,心中有一丝丝诧异。 雷雨夜,曦照阁里头一次不那么紧张。 “坐吧。” 洛嘉抬了抬下巴,贺云铮抿紧嘴唇,坐到她对面的软垫上。 他唾弃自己屈于强权,可心中另一个声音又在微弱辩驳: 主家赏赐不能推辞,换件衣裳和赐座其实也不算什么事儿。 作为个男子,万一郡主真的没别的打算,自己瞻前顾后反而难看。 但之后呢? 棋盘上黑白子你挡我我挡你,贺云铮乱看一通,觉得自己就像被围剿的黑子,跑也跑不掉,跳也跳不出。 任他想破脑子,都觉得洛嘉此举是在迂回,她后面肯定就要开始想方设法套路自己,折辱自己了! “会下棋吗?” “不可……!” 洛嘉才刚开口,早快紧张傻了的贺云铮下意识就送出了推拒! 洛嘉实在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 丫鬟们原本因着雷雨天,心里还有点没谱,却没想到能看到这种场面。 可既郡主都被逗笑了,她们也忍不住,一起跟着暗暗发笑。 哪里来的蠢小子! 贺云铮十分窘迫,硬撑扯回话题:“会……一点点。” 这倒有些超出洛嘉的预料。 本以为贺云铮不会,她好再逗弄逗弄,如此便只好点点头:“那我们重下一局。” 贺云铮求之不得,如果只是来陪着下下棋,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外头雷声依旧,不知何时能停,洛嘉却因眼前少年纷呈变化的脸色而被吸引了注意力,看着他一点点收拾棋盘,神色拘谨却认真。 等到落子时,洛嘉鲜少生出抹怜爱心态,给了贺云铮白子。 “你先来。” 贺云铮捧着棋罐迷迷糊糊,记忆里母亲好像是教他黑子先行的。 不过无所谓,郡主看起来也就是打发时间,他认真点点头,拿出棋子,郑重下了第一步。 落子天元! ……洛嘉抬眸看了眼贺云铮。 少年好像没觉得哪里不对,神色坦然且严以待阵。 洛嘉的指尖在棋罐里轻轻拨弄,明白了。 会一点点,五子棋。 洛嘉也不点破,顺着对方的路数边下边问:“谁教得你下棋识字?” 贺云铮顿了顿,紧绷的神色少有露出抹温和:“是小人的母亲。” 洛嘉了然,原来家人有人有些学识,怪不得能起出贺云铮这般名字。 “她怎么教得你?” 说来话长。 贺云铮松口气,庆幸洛嘉挑了这种可以说很久的话题,放平了心态,把母亲自幼教导他的事儿挑拣着说给对方听。 他打小就没爹,母亲便一边替人干活一边把他和妹妹拉扯大,但凡有空就会用树枝在泥地上教他们认字,逢年过节东家发了赏钱,还会积赞着给他买启蒙的书。 “都是些什么书?”洛嘉纤瘦的指尖轻轻摩挲黑色棋子,语气也不禁轻缓。 贺云铮认真回答:“三字经。” “还有呢?” “……没了,”贺云铮声音弱下去, “三字经没好好学,才学了一半,母亲就……” 他声音弱了下去,似是有不愿多提之事。 洛嘉:…… 果真是半吊子,怪不得小小年纪一身傲骨,冥顽迂腐。 洛嘉看不上那些仁义光大的教导,却也不至于当着这种好气氛调侃对方,特别事关逝者。 她伸手捻棋,堵死贺云铮的一条活路:“那你想继续读书识字吗?” 贺云铮眼中倏然亮起希望,难以置信地抬头看洛嘉。 美艳的郡主噙着笑,像给他拢织了一张漂亮罗网。 “我可帮你。” 贺云铮幡然醒悟,告诉自己天底下没有吃白食的好事儿,如果满口答应,洛嘉说不好会不会以此为诱饵,让他越陷越深! 他纠结了很久,自以为气势磅礴地重新落子,再劈蹊径: “多谢郡主好意,但小人如今也不像小时候蒙昧,可以自行买书学习!等到学有所成,会来和郡主报喜的!” 旁边小丫鬟听了都翻白眼—— 这傻子…… 洛嘉嘴角笑意淡下去。 棋盘上黑白子错落复杂,看起来缠斗激烈,可下一步她看似随意落下一子,已然连成五星。 贺云铮愣愣,还,还有这一步呢……他都没发现。 这会儿,外头雷声已小,可暴雨瓢泼,挥挥洒洒密不透风。 贺云铮心中突然升起个不可置信的念头——刚刚那么久,该不会是郡主刻意让他的吧? 结果自己说的话让郡主不开心,她直接不装了。 气氛略显凝滞,贺云铮刚放松下去的情绪又紧绷了回去。 但幸好刚出去一趟的刘管事恰好回来,打破了这份尴尬。 刘召将蓑衣交到小厮手中,领着个青衫青年走进大厅。 “郡主,人带来了。” 贺云铮刚想起身站到一旁,便听身侧扑通一声—— “草民范咏谦,拜见郡主!祝郡主福德安康!阆苑春永!” 与这声拜贺相比,外头的雨声都弱了下来。 贺云铮震惊扭头看向这人,脑海里还有余音发聩—— 什么阆苑?什么春永? 可他很快发现,屋子里失态的只有他,除他之外,旁人好像都习惯了。 他顿时有点儿窘迫,低着头很快绷着脸站到一旁。 本想一走了之,但没行礼就走好像会被抓住不妥,但行礼…… 他看着面前这个叫范咏谦的五体投地,对比之下,轻了好像有点丢气势,重了……实在有些拜不下去。 如果郡主能直接发话让自己下去就好了,贺云铮不做希望地想。 可洛嘉自这两人进屋后就没再看贺云铮,自然也接不到少年别扭的心思。 她目光平静地打量对方:“就是你,今日下午便在府外徘徊?” 范咏谦激动万分:“回郡主的话,是小人!” 洛嘉笑了笑,看向刘召:“刘叔,在哪儿找到的人?” “仍是府外。”刘召面色恭敬。 贺云铮一愣,意思是说,这人冒着这么大的雨都不肯离开,就为了……得见郡主一面? 洛嘉也明白过来,眸色微深:“抬起头来。” 那青年深吸口气,终于被准许抬头,激动无比地看向面前的郡主。 不得不说,此人面目俊美,比起还未长开的贺云铮,更有一股读书人的风流倜傥。 而且贺云铮越看越觉得眼熟,自己是不是曾在哪里见过这人? 没等想起究竟为何眼熟,贺云铮猛然意识到,这人该不会是来……!? 洛嘉红润的唇勾起。 “怀里带的什么?” 她换了个舒服的坐姿,如贺云铮伤重醒来那天看到的,整个身子慵懒依在矮桌上,似乎有些期待地撑着下巴。 范咏谦高兴地几欲哭出来,忙不迭抽出怀中画卷摊开: “是草民于街头见郡主尊容,惊为天人,流连难忘,三夜未眠所作之画,草民更购置了玄金墨在画旁书写洛神赋,希望得见郡主一面,敬献此画!” 他把画收得妥帖,哪怕自己外衣被淋湿了,画卷依旧干爽。 贺云铮觉得自己杵着尴尬,这人说话文绉绉,一句话里有三四个词儿绕耳朵,但他瞥见对方展开的画,一时间又有些惊艳。 画得真好,哪怕他画笔都不会拿,也知道这人把郡主画成了仙女,在水面上飘飘欲飞。 洛嘉随意看了眼便挪开视线,转向那首洛神赋。 “玄金墨贵重,你倒舍得。” 范咏谦笑露白牙:“在下不才,曾是去年中第的举人,俗物小有,为了郡主,一切皆值得!” 贺云铮怔愣,这是个举人? 饱读诗书身居功名的人,居然也……? 他说不出那个很无耻的成语,大意就是不要脸想让郡主垂怜他。 贺云铮心里涌起复杂,原先他以为能主动讨好郡主的,最多是些没本事的纨绔子弟…… 不料,洛嘉突然看向了一直没做声的他。 洛嘉笑吟吟地撑着下巴:“云铮,你去把画拿起来,读一遍洛神赋给我听听。” 一时间,屋子里的目光全落到了他身上。 范咏谦看他充满不解,可扫量几眼后,突然发现,这小仆虽好似有几分桀骜,但抛去举止,长得倒真是俊朗绝伦! 他的目光里顿时升起浓浓的忌惮! 10、洛神 贺云铮愣了几个眨眼,脸上浮出一抹窘迫。 刘召暗暗看他,径自将画卷捧起,走过去重重塞进贺云铮手中,目光坚定。 有如千钧! 贺云铮尴尬不已,这画又不是自己送的,干嘛让自己读? 稍稍抬眼,献画的范咏谦都快把他瞪出个洞了。 没办法,他只好忍着复杂低下头照读—— “黄初三年,余朝京师,还济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曰……” 曰了半天曰不出个下文,脸色慢慢涨红。 范咏谦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地暗瞪他一眼,又故作谦和地提点:“曰宓妃,此处与浮云的浮同音。” 说完,他赶紧看了眼郡主,生怕惹郡主不喜,但只看到一双盈盈笑颜。 范咏谦心里有数了,脸上笑容更灿烂。 贺云铮绷着脸点了点头,只能继续读下去。 但这首洛神赋和范咏谦说话一样,隔一会儿就冒出个生僻字,他根本读不通顺,一路磕磕盼盼窘迫至极。 他甚至开始怀疑,郡主让他读这个,是不是故意想看他出丑……? 但这个想法冒头不久,洛嘉就叫停了他。 洛嘉妆面浓稠,姿容懒散,浅笑的神态看上去没有丁点儿刻薄嘲弄,只有宠溺。 她接着贺云铮的断续,缓缓吟诵起后面半篇。 阁楼外风雨大作,阁楼内婉转若鸾鸟鸣啼。 半卷诗赋半卷画被风刮得微微起舞,丹青仿若已从纸上显迹,洛神幻化成了眼前的洛嘉。 瞧着这样的场景,贺云铮面色有一瞬恍惚,好像重新认识了这位放浪不羁的郡主。 等洛嘉吟过最后一句“揽騑辔以抗策,怅盘桓而不能去”,范咏谦却早已泪流满面! 不等贺云铮想明白这篇赋到底在说什么,范咏谦重新伏地跪拜,哽咽赞颂:“能得郡主今日赏读鄙人字画,死亦心甘!” 贺云铮:“……” 他被震得回过了神,硬撑着腹诽对方太过了,有本事真让他受洛嘉几鞭子,看他还甘不甘。 但事与愿违,郡主没赏对方鞭子,而是赏了对方在曦照阁留宿。 除了范咏谦和贺云铮两人,大厅里的其他人似乎都习以为常。 范咏谦瞠目之后大喜过望,就差在脸上写满请郡主垂怜! 贺云铮则是大受震撼。 十五岁的少年不至于不通风月,不然也不会忌惮洛嘉那么久。 因为他们俩初见,郡主就用极其暧昧却残酷的法子把他折磨得快死,故而他心底里一直隐隐惧怕并厌恶对方。 但他也是才知道,原来真有这么多人挖空心思,都想得到郡主的青睐。 洛嘉瞥了眼发怔的少年,轻声吩咐刘召将人送回去,再命丫鬟带范咏谦先去梳整沐浴。 她明明没说多余的话,贺云铮却敏锐地察觉到,他成了多余的人。 他顿了顿,迅速收起心中杂乱飘散的思绪,沉着脸跪拜离开。 刘召回来时,外面的雨声小了,可仍旧淅淅沥沥听得人意乱纷烦。 洛嘉还在大厅观赏那副字画,哪怕对方心思不纯,也不能否认画功了得,字迹隽秀,人也好看。 “郡主,人送回去了,也去马房边查探过,如他所言,仅仅照料了下玉狮子和车辇。” 洛嘉笑了声将字画合上:“胆子真小。” 刘召未笑,迟疑片刻低声问:“郡主还要去见那位范郎君吗?” “当然,都折腾了这么久,不去不是浪费光阴吗?” 洛嘉笑容明艳,直到进到房内,问对方,可是郑雪澄让你来的时候,仍旧动人心魄。 范咏谦原本泛红的脸颊猛得变白,沉默许久,才缓缓点了点头:“郡主慧敏,什么都瞒不过您。” 洛嘉一哂,眼尾如同带着钩子:“和我慧敏无关,只是你长得同郑郎很像,如此巧合让我不得不多想。” 范咏谦闻言又涨红了脸,原本他满心欢喜地坐在床边,虽然有些羞愧自己姿态低廉,可一想到能与梦中神女共度良宵,便什么都不觉了。 但此刻,他羞愧异常,才反应过来可能郡主一早就看明白了,她宽宥自己,可能也是看在这张脸上。 洛嘉不以为意,轻轻坐到榻边看他:“他让你来做什么?仅仅带副字画来讨我开心?” 范咏谦抿了抿唇,如实回道:“郑大郎君说,那日一别,郡主多日不曾给到消息,担心郡主在府中受了王妃或者旁人的委屈,所以叫草民找机会进来看望郡主……” 洛嘉眼眸微动。 这人是个懵懂的,不知道郑雪澄所说的那日是哪日,只照葫芦画瓢地传话。 但郑雪澄聪慧,见不到自己,便挑个同他长得极像的人来传话,不用开口便将意思传达得一清二楚。 范咏谦见洛嘉久久不语,忍不住偷偷看了眼:“郡主……” 洛嘉抬眸看他,粲然一笑:“行了,我又没怪你。” 她就是有这种本事,轻轻一个笑语就好比无上恩赐,让人只觉得被宠溺照拂,热泪盈眶。 但洛嘉的宠溺也点到为止:“你就在此好好休息,明日会叫管事将赏赐给你一道送出府。” 范咏谦差点没反应过来,眼看洛嘉拂袖起身,从眼前离开,他下意识伸手攥住了对方……的衣袖。 再迫不及待,他也知道不能轻易冒犯郡主。 范咏谦哑声急问:“您,您不……” 不留下吗? 洛嘉脚步停留,侧目看了眼他的脸,忽而笑了。 她抽出衣袖,轻轻拍了拍他清俊的脸蛋:“你来得不是时候,我不喜欢雷雨天。” 哪怕是郑雪澄亲自来了,也是一样的待遇。 雨下整夜,直到破晓时分才绝了尾巴。 空气里湿漉漉的满是青草和泥巴味儿,和氤氲了数日的花香对比,别有一番清新。 下人们从屋里出来,各个深呼吸伸懒腰,精神极好,少有的瞧见贺云铮眼睛下面有一圈青灰。 阿顺打趣:“云铮昨儿没睡好?” 贺云铮抿了抿嘴唇,略显烦躁:“昨晚雨下那么大,还有猫在屋外面呜呜叫,吵得慌。” 旁人哄笑:“这大春天的,你管天管地还管猫儿发情?” 贺云铮哽住。 旁人挤眉弄眼撞了撞他胳膊:“你这是什么高级的骂人?讽刺昨儿被郡主召寝的那个?”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一夜过去,有人留宿郡主别院的事儿已经传遍了,自然而然,贺云铮“失宠”的消息也随之而来。 大家心里门儿清,感叹只有这蠢小子还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 贺云铮赶忙摇头道不敢,费老大劲儿才揭过话题。 可等人散了,他心里却止不住嘀咕,真侍寝了? 他没来由地绷着脸,心想真不值钱,上赶着献画献字就为侍个寝,白瞎了一身功名。 可他又止不住想起风雨大作中,洛嘉轻倚在矮桌前吟诵洛神赋的场景。 虽然到后来他一个字儿都听不懂了,但不妨碍他觉得,原来洛嘉也不是个只贪图享乐不学无术的放荡郡主,她懂学识有才情,被举人比拟成洛神也有道理。 那她说能帮自己读书的事儿是不是也…… 贺云铮顿了顿,回过神狠狠站定脚步,低声怒斥自己软骨头! 一边瞧不起姓范的,一边又和他一样心怀不轨,算什么男人! 而且都下定决心只老老实实办差事,离郡主远点,又有什么脸再去肖想对方施舍好处? 他福至心灵想到句话,想到之后脸色更难看了—— 不能又当婊子,又想立牌坊。 幸好那晚过后,曦照阁没再传来别的消息,底下人便也不再拿这些话题开玩笑。 本来就是,和自己无关的事,到了嘴边还能说叨两句,否则大家伙都忙着呢。 贺云铮也松了口气,只是之后每次路过曦照阁,都会下意识忍不住侧个眼神过去。 等回过神,他又义正词严的告诉自己,只不过是得郡主赐了身衣服,想着什么时候还回去罢了。 绝无二心! 时日一晃,清明之前,也到了贺云铮每月一次的外出时候。 上个月他被郡主赏了鞭子,在床上烧得昏天暗地,连消息都没能递出去,还是后来才托人给妹妹带了信,告诉她自己这个月一定出府看她,故而绝对不能食言。 但没想到,他还没去找刘召告假,刘召反先来找他了。 “明日?”贺云铮望着外头明月高悬,艰难重复了下时间。 刘召皱眉,语气严厉:“你在院里得了这么些日子的闲,好容易叫你出去一趟,还要推三阻四?” 贺云铮哽了许久,只能闷闷说声不敢,但答应妹妹的事也得有个交代,他只好小声问:“只是小人原定明日出府去看妹妹,管事和郡主安排得急,没法儿更改的话,小人能不能换个时间,后日出府?” 刘召看他,冷哼一声也算答应了。 等人走后,贺云铮无奈叹了口气,只能先去隔壁屋请旁人帮忙,托他们明日能出府的先给妹妹带个信,告知自己后日再去看她。 一通兵荒马乱,贺云铮这夜又没睡好,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昨儿梦里又听了半宿猫叫,早起又是一对青黑的眼圈。 他牵好两匹玉狮子跟其他人一道出了门,在府外等候许久,终于等到洛嘉姗姗来迟。 她今日发髻简单,只用一根水色玉钗挽起单螺,披风里头隐隐露出月牙浅色的衣袍,似乎也不繁复,只有修长的颈脖边,系着圈贺云铮叫不出名字的毛茸茸的披风围脖稍显贵重,叫她整个人好像从雪里走出的仙灵,冰雕玉琢。 贺云铮头一次瞧见这样的洛嘉,还没回神,刘召皱眉瞪了他一眼:“杌凳!” 11、出游 他像被针刺了似的收回视线,窘迫地低头蹲到马车边,将杌凳扶稳妥,等主子踩上来。 他心中还有几分复杂和震惊,自己刚刚难不成是因为她好看……看傻了? 洛嘉便瞧见个俊瘦少年跪蹲在视野中央,紧垂脑袋,双臂挽起袖子牢牢稳着杌凳,像每个忠诚的仆人一样等候她的到来。 虽然穿得破旧,衣料的边角还磨出了线头,但因平日里要照顾两匹玉狮子,把粮草搬来搬去的,他身形被锤炼得十分匀称好看,手臂修长结实,肩背也挺拔宽阔。 洛嘉扫了一眼,目光上移,盯住他露出来的耳尖……悄然泛着红。 她凝眸片刻,忽而轻轻笑了下。 她不在意听到笑声的贺云铮会是什么反应,径自提起裙摆,从对方面前踩上杌凳坐进车里。 只在进入帷幔时稍作停顿,看到了少年垂下的脑袋,拧得紧紧的眉头和满脸通红。 一脸人尽可欺的倔强样子。 郡主出行,车队人员再精简也浩荡。 驾车倒是可以让刘召或者侍卫来,但贺云铮这个养马的却不得不跟在车队后头一路随从。 眼看车队出了城,他升起狐疑,郡主是打算趁清明将至,出城祭拜? 他难免想起曾听说过,郡主之前有过一个郡马爷,可那位说不准是不是没受住磋磨,婚后不久人就没了。 这些都是捕风捉影的闲话,但三人成虎,说得多了信的人也就多了。 贺云铮抬眼看了看前头的马车,心思复杂,如果洛嘉是要去祭拜那位曾经的亡夫……倒还显得她念着旧情,不至于太荒唐。 但世事难料,没有太荒唐,只有更荒唐。 就在贺云铮人小心思重,觉得郡主好像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的时候,前头领路的侍卫轻车熟路,领着辇驾行进了一处郊外的马场。 微风和煦,马儿恣意轻跑,不远处的欢声笑语随风飘来。 贺云铮:“……” 是他年轻了。 车队停下来,洛嘉被人恭敬地请去这片马场的阁楼上座。 而与此同时另一头,纵情洒脱的年轻人们也收到了郡主驾到的消息。 “吁!” 荥阳郑氏的嫡子郑叔蘅勒停身下的枣红马,满是笑容地扭头看向同行的李相思。 李相思是昭宁长公主的女儿,亦是同他的青梅竹马。 今日趁马场开放,他特意请示了长公主,约上相思一起出游。 没想,相思刚叹着气驾马过来,说着你跑太快啦,郑叔蘅就看到了在她身后不远进了马场的车队,前头挂着一个大大的洛字。 因着洛嘉有郡主封号,在外亦有郡主府,所以她不用王府的辇驾。 郑叔蘅脸上的笑容瞬息沉下。 李相思自然见到,跟着回头看了眼,咂舌道:“洛嘉表姐……?” “她算什么表姐,又不是王爷的亲妹妹!”郑叔蘅板着脸下意识反驳了一声。 李相思顿时气比他还大:“你同我犟什么,有本事你去同王爷说啊!” 哪怕她知道郑叔蘅是因为他大哥的事看不惯洛嘉,却不妨碍她不喜欢被顶撞。 更何况母亲还说过,只要洛嘉一日还在京中,没被责罚也没被发配和亲,她们就一日不必与她硬碰,免得惹晋王表哥不快。 故而,李相思越想越觉得该给郑叔蘅一个明确的教训,叫他知道,哪怕他不喜欢洛嘉,也不该将这情绪转嫁到自己身上,不该有一丁点儿可能,让旁人看出她也厌恶洛嘉。 于是骂完人,她也不顾郑叔蘅的愕然,马头一转便径自离开了。 李相思身边永远不乏追随者,见她离了郑叔蘅,立刻有好几个郎君跟上去与她套起近乎,徒留郑叔蘅在原地懊恼不停。 他直觉该追上去,可追上去说什么?难道为自己贬低洛嘉去道歉吗? 他不! 洛嘉洛嘉,只要摊上她就没一件顺心事! 郑叔蘅调转马头,看向不远处的亭台,眼神满是愤恨。 洛嘉行事放荡不守妇道,之前与他那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庶长兄搞到了一块,给对方暗地里不知行了多少方便。 他自诩清高,平日从不仗着郑家嫡子的身份投机取巧,甚至如今在朝中任得员外郎一职,也是凭本事考上去的,他郑雪澄却仗着这种不干不净的路数如今在朝中一路突飞猛进,坐上刑部侍郎的位置,凭什么! 要不是东窗事发,父亲狠狠责罚了郑雪澄一顿,勒令他不准再与洛嘉来往,长此以往,干脆连着家主之位也让给郑雪澄得了了! 再加上今日,要不是因为洛嘉,相思也不会突然对他发这么大一通火。 越想心中越不忿,郑叔蘅远远瞪着远处的洛嘉下了马车,一路被迎进阁楼,迤迤然的背影更给他的火浇了一把油。 呵…… 他定要狠狠下一下洛嘉的面子! 不是他度量狭小和一个女子过不去,若这女子乖乖巧巧温婉贤淑,他也会怜惜,要怪就怪洛嘉自己放浪跋扈,碍了他的眼! 尚不知自己已被人记恨上,洛嘉被马场管事恭敬地请入赏景的亭台中,终于能解下披风,安安稳稳靠上美人榻,叹口长气。 刘召趁着下人送上茶水,亲自斟送过去:“郡主近来明明懒得出门,这次的策马会大可以推掉,何必勉强自己。” 洛嘉慢饮了口,无所谓地笑笑:“再不出来,外头就要传言我在赏春宴上当真闹了大事,自己也心虚了。就当出来散散心也好。” 刘召心中默默叹口气,这个话题只能作罢。 斜眼一看,又见洛嘉没意识到地自己晃了晃脚踝,便知刚刚上亭台的时候她趔趄了一小步,还是有些扭到了,便捋起袖子,蹲到一旁替她捏起来。 洛嘉笑出来:“刘叔,这种事儿怎么要您动手,叫个丫鬟来就是了。” 刘召轻轻摇头:“平日也就算了,您这脚踝有些错了筋,在外不便,小丫头们捏不好。” 洛嘉顿了顿,感觉回到了小时候。 那会儿她同样任性,在院子里狂奔的时候扭伤筋骨,被大夫吩咐要日日推拿,小丫头们揉得不得心意,她就爱央着刘召。 刘召是她母亲的长随,对这个小主子自然也有求必应,可一晃十多年过去,她再看刘召,他鬓角已有银丝,已不是当年那个风度翩翩的青年人了,蹲久了,他也会腰酸背痛。 洛嘉沉默片刻,侧目冲丫鬟们抬了抬下巴:“去,将贺云铮叫来。” 刘召:“……” 丫鬟们应声而去。 看向刘召略显忧愁的眼神,洛嘉抿唇微笑:“行了刘叔,府里养这么多人也不能叫他们吃白食,小丫鬟你嫌力气轻,侍卫你又嫌鲁莽,我叫云铮来试试。” 刘召无法,只好叹口气:“您喜欢就好,老奴再给您按按,等会儿若有人请您去跑马,您能推便推吧。” 洛嘉自是应允。 于是贺云铮来时,瞧见的便是英俊儒雅的中年仆从,满是虔诚地跪蹲在郡主身前,一下一下替她按着脚踝。 丫鬟退到洛嘉身后,洛嘉抬起眼,对上怔愣的少年:“还愣着干什么,等我给你赐座?” 明显的调侃让贺云铮回过神,他猛得低下头,一板一眼给郡主行礼,可脑海里仍止不住回忆刚刚那一幕。 刘召该不会也是郡主的……? 他被这个猜测震得恍惚不已,想想也不是没可能……在永嘉郡主这儿,一切皆有可能。 刘召看了眼木头似的少年,起身冷哼:“过来这边蹲跪着,支起来的那边膝盖撑着点郡主的腿。” 洛嘉撑着下巴,毫不避讳露出感兴趣的目光,观察刘召教导贺云铮磕磕绊绊地服侍自己。 她一直觉得很有意思,这个少年虽然身份卑微,字也不识太多,但他似乎受到过与众不同的教导。 不像旁人对高位者有天生的谄媚,贺云铮哪怕卖身为奴也充满了纠葛挣扎,只做他觉得对的事,守着个无谓的尊严风骨,把它看得比什么都高。 这种气节,怕是连朝野中的许多人都比不上。 若将他踩在脚下,让他心悦臣服,大概会更让人激动兴奋吧? 洛嘉不由勾起唇角,目光重新凝聚在贺云铮身上。 少年得知自己被召来的缘由,以及被刘召教导演示过如何给她按揉脚踝后,根本藏不住脸上的震惊—— 这是他能做的事么? “愣着干什么!还让郡主等你?”刘召怒其不争地轻轻踹了脚贺云铮,终于把人踹回了神。 贺云铮一口气险些呛了自己喉咙,忍耐许久,终于颤巍巍伸出手。 他不明白这活怎么就落到自己头上了,也不敢看上首的郡主是什么脸色,只当这和照顾玉狮子一样,都是差事! 贺云铮盯着她被雪缎罗袜包裹的脚踝,碰触过后咽了口口水,轻轻按下去。 有什么在脑海瞬间炸开,她连袜子都比自己十几年来碰过的所有东西都细腻…… 贺云铮忍不住想起雨夜的洛神和今早的冰雪仙灵,控制不住自己该死的脑子,去想袜子下面的□□脚踝又是怎样的如脂如玉。 他心烦意乱,唾骂自己今日怎么如此没皮没脸,不就得了个伺候人的活,也值得这么飘飘欲仙? 殊不知,他前前后后所有脸色的转变全落入了洛嘉眼中。 洛嘉险些忍不住笑出声,故意借扭头掩饰自己的失态,随意捻了个理由让丫鬟们先出去,也让刘召去帮她问问今日都有谁来了。 刘召不放心地看了眼刚刚上手的贺云铮,洛嘉笑着催促他:“刘叔,亭子下面有侍卫呢,你还还怕这毛头小子对我做什么吗?” 被点了名的贺云铮脊背一紧,有种不可名状的羞愤。 没错,他怎会有其它心思?这不过是桩推拒不了的活计! 12、邀约 刘召一想也是,便拱了拱手先行告退。 亭子里便只剩她和贺云铮两人,想说什么话再不必避讳,免叫这少年下不来台了。 于是洛嘉不再收敛,轻轻软下腰肢,撑着下巴笑吟吟道:“我刚忍着没说,云铮,你按得好重。” 香风拂面,贺云铮心脏猛的一抖,尽力维持镇定和恭敬。 “郡主恕罪,小人头一次给人推拿,不知轻重,若、若有不妥会尽力改正!” 说完他十分后悔,觉得断了半句很容易显出他在心虚。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心虚什么,是原则使然,不能接受自己的差事没办好,还是为她话里的缱绻深意茫然紧张。 “我也没有怪罪你,放轻松,”洛嘉见他动作停顿,目光深深地牵起笑意,把脚从塌边直接抬进他怀里, “我喜欢重一点儿的。” 贺云铮整个人僵在当场,年轻的躯体不太会疲倦酸软,但却有另一种不妥,让他宛若要七窍生烟! 他再迟钝也接收到了这份戏弄和“宠爱”,有什么从心脏轰隆涌出,席卷了全身的筋脉,一股脑,热进五脏六腑。 洛嘉早在刘召给她按捏的时候就脱了鞋履,此刻隔着薄薄的罗袜,脚指头微微勾抬就能大概感知这是少年身上何处。 他腰上的肌肉和她的罗袜一样薄,还需锻炼。 “郡主……!” 贺云铮当即涨红了脸,险些往后仰摔,挣扎着想站起来,离远些。 可洛嘉才不会允许,她年逾二十,不算手无缚鸡之力,一贯能叫贺云铮欲罢不能—— 头一次见面就把人抽得半死; 第二次架着站都站不稳的贺云铮回榻上歇息; 第三次,踩着他紧绷的大腿,将人踩回原位,她温热细腻的足有如火焰,踩得他额角大滴大滴的汗水滚过凸起的青筋。 “郡主……” 贺云铮的声音低了很多,也不如起初硬气,沙哑又无助。 他不明白! 他不是个马奴吗?他不是只要做好分内的差事吗? ……而且她明明有那么多人追捧,那么多人仰慕,为什么,总是这般撩拨他!? 她究竟想让自己怎样? 洛嘉垂眸,看他无知觉红了的眼: “我没说停,你不可以停。” 郡主对下人是不用讲道理的,她说不能停,贺云铮就不能停。 洛嘉饶目光灼灼地凝着脸涨通红的少年,看他额角大滴大滴的汗,看他滚动吞咽的喉结,看他僵硬了许久,才终于和自己和解似的,沉重又毅然地重新抬起手捏住她的脚踝。 脚踝被炽热的手掌包裹,洛嘉满意地斜撑着头:“乖。” 随即她看到少年的唇抿得更紧,不像最开始的屈辱,而是在强忍着什么情绪,忍得更辛苦了。 洛嘉仿若看不见他的挣扎,轻举杯盏慢饮一口,唇齿沾水声在春风漫漫中细微又勾人。 “早上瞧见时便想问了,怎又穿了件破破烂烂的衣服出来?” 贺云铮顿了顿。 身上这件外服浆洗发白,边角有些磨损,只因这是他所剩最后一件完好的外服,穿得多自然坏的快。 可也绝对称不上破破烂烂。 他稳住身子和心里翻涌的潮水,哑声回:“这是小人最完好的一件。” 洛嘉举着杯子,缓缓靠上椅背。 少年人的手指修长,却有些许粗粝,揉在肌肤上别有一分力度。 洛嘉笑眼看他:“我送你的还不如这件?” 她说的是那个雨夜,唤贺云铮来陪她下棋之前赐的白衣。 那件衣服回去后被贺云铮洗了一遍,放在屋里看了刺眼,只想着什么时候还回去。 可贺云铮顾虑也很多,他不敢主动去找洛嘉,怕徒添麻烦,又怕万一对方不喜送衣服的举止,会不会又讨来一顿打骂, 更怕万一对方完全不记得的这茬了,自己却耿耿于怀,眼巴巴送还,更显得心思狭隘。 ……他就是瞻前顾后想很多,结果突然被问到,还有些怔然。 手指停在她的脚踝,引来主子不满,玲珑的足尖微不可察往前抵了抵。 贺云铮呼吸猛得变沉,有几分失措地握紧了她的足,抬头撞入那对沉沉的笑眸才惊觉失态,匆忙松开手。 满身发烫。 “别停,说啊。”洛嘉无辜地又抵了抵。 一团闷火呛在喉咙眼,烧得少年人眼底都几欲红了。 差事……得做好手头的差事! 贺云铮再度平复好情绪,几乎咬着牙般回道:“郡主赐得衣裳太贵重了,小人不敢穿出来,想等着他日归还。” 洛嘉脸上的笑意稍稍淡了下去。 不等再开口,外头突然传来喧哗。 侍卫统领虞焕之绷着脸走上来:“郡主,郑家二郎在外求见,请郡主出亭策马赏玩。” 贺云铮终于松了口气,猜测郡主该没心思继续戏弄自己了。 可这不论何时何地,到处都有“新人”,贺云铮不免暗暗给这位郡主又添一笔放荡。 洛嘉恹恹皱眉:“刘管事没吩咐说我不去吗?” 她没注意脚踝上的手微微顿了顿,心里只想着,郑家的儿郎,果然只有郑雪澄一个聪明的。 虞焕之抿了抿嘴唇:“小人也是这么回拒郑二郎的,但郑二郎他……” “郑二郎他说,如此良辰美景,郡主来都来了,不出去赏玩一番,岂不是暴殄天物?还是说,郡主在亭中已有更好玩的东西了?” 青年执扇而入,身姿挺拔声音高亢,唯独一双眼睛高高睨着,彰显他的来者不善。 这人似乎有点眼熟,贺云铮刚想到这茬,便被那一句“东西”给打懵了头。 “东西”额角青筋弹了弹,不知该怒还是该复杂,终归这一泼冷水,把前头洛嘉给他激上去的杂念全浇灭了。 贺云铮愤懑无语,可此前经历叫他学乖不少,看一眼后重新低回头,只在心里想着你是个什么狗东西。 可他转念又一顿,猜测来了外人,郡主是不是就该让他下去了? 谁知道洛嘉没有回答对方,而是轻嘶了声:“轻点儿。” 她略显埋怨地用脚指尖重新抵了抵少年的腰腹,不顾贺云铮徒然更僵的身躯,抬眸幽幽对上郑叔蘅: “好玩儿呀,二郎既然猜到了还来打扰,真是不懂成人之美。” 在场众人无不哑口,哪怕是虞焕之也撇开头,不忍心看自家主子荒唐得理直气壮。 至于贺云铮,如果不是被怀里那只脚不轻不重踩着,只恨不得已经把头埋进亭子下面了! 郑叔蘅哽了哽,强忍不耻看了眼贺云铮。 这一眼,却叫他心里冷不丁冒起嘀咕——可是曾在哪见过这小马奴? 他立刻否定这个念头,觉得大概是洛嘉喜欢的人都有相似面容,才会令他觉得眼熟,当即冷笑道:“是叔蘅冒犯了,这位就是赏春宴那日的那个马奴?” 洛嘉瞥了眼贺云铮倏然红起来的耳尖,勾了勾脚指尖:“没想到我的云铮竟已经这么有名了?” 我的云铮。 贺云铮呼吸有一瞬顿挫,愕然抬头看向洛嘉,却恰好对上洛嘉满怀深意的眼眸—— 她就喜欢小马奴这种经不起撩拨的一惊一乍。 郑叔蘅虽然得到了回答,却更觉得被腻歪到,忍不住沉下脸: “郡主倒是洒脱,可怜我家那兄长……” 他顿了顿,突然便不想和洛嘉说郑雪澄的事了。 左右她如今有了新欢,郑雪澄境况如何,她又怎会管?而且真管了,不是又给他添堵? 他左右换个话说:“既然这小马奴已经是郡主的人了,郡主在何处玩弄他不成,非得在此?此处是皇家马场,每年开放时间有限,既然来了,为何不一道策马游玩呢?” 他说得头头是道,听得贺云铮却无语至极。 会不会好好说话?什么叫玩弄? 其实这种感觉已经很久了,似乎周围所有人都不觉得他作为个男子,受郡主如此对待是不成体统的,反而还都劝他郡主高高在上,得了她青睐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贺云铮不明白,不都说男子当自尊自强吗?怎么到了郡主这儿,他就该受着她的“宠爱”了呢? 就连同为男子的这位郑二郎,对他都说到了玩弄这个词,好似贺云铮当真是个东西,是个物件,而非是人。 贺云铮的不解和闷楚明明白白写在了脸上。 洛嘉看了一眼,幽幽转向郑叔蘅:“二郎此言差矣。” 贺云铮下意识抬眸看她。 “皇家马场对外人而言每年只开放这么些日子,可对我……” 她沉吟片刻,似笑非笑地抬起下巴,“圣人准我想来就来,春花秋月夏时雨,哪怕隆冬飘雪,我也能在此赏看,何况与我的云铮一道玩耍呢?” 虞焕之是个大老粗,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贺云铮没听到自己想听的反驳维护,但蓦然听洛嘉这么回怼外人,并且看着他情深义重又提了遍“我的云铮”,他紧绷的身躯不由缓缓放松些,复杂又微妙地抿了抿唇。 算了,起码……她没有再奚落自己。 郑叔蘅猛得瞪大眼,没想到见面才不出几句,洛嘉就这么不给他面子! 不就仗着晋王势大!? 头一次见人把狐假虎威表现得如此直白,他忍不住想翻出白眼,心想我郑氏也不缺这点儿体面! 可想到此行目的,又不得不强按捺,勉强解释: “郡主深得圣人宠爱,自是和外人不一样,可外头诸多郎君平日连得见郡主仪容都难,今日好不容易见了,才会心生期许。” 这话听着倒像服软,洛嘉没再与人对呛。 郑叔蘅不动声色略过贺云铮跪蹲的侧影,重新笑道:“郡主今日当真没空与大家同赴赏乐吗?” 洛嘉轻轻嗯了声:“我的脚踝扭到了,不便策马,你们自去赏乐吧。” “可郡主不去,身旁的下人们也不去吗?您的马奴应当会喜爱跑马吧?” 洛嘉顿了顿。 “你想去吗?”她动了动足尖,饶有趣味地看向贺云铮。 贺云铮回神,耳尖一热,有点儿羞恼她! 私下胡来也就忍了,当着这些人的面怎么也不知收敛! 13、赛马 压下这股羞恼,贺云铮沉默思忖…… 不想去。 见贺云铮抿唇拧眉久久不语,郑叔蘅急了。 他算盘打得江南都能听见响,派个家奴去和贺云铮比试,如果贺云铮输了,他就含沙射影狠狠奚落一顿这对主仆; 如果贺云铮赢了更好,他就叫家奴咬定贺云铮使了小手段,将事儿怎么难看怎么闹开! 太后最讨厌洛嘉与他们这些官宦子弟牵扯不清,今日生事,便是要叫太后狠狠惩处洛嘉,最好趁着王爷不在,直接将她送去和亲! 所以眼见贺云铮一直不说话,郑叔蘅抢着开口:“怎么,莫不是怕了?” 贺云铮受够了这人一副傻大个的架势,白瞎了一张好脸好家世。 他缓缓吸了口气,声音沉沉:“我不会骑马。” 阁楼上众人短暂一静。 是了,马奴不过是照料马匹的奴才,还真不一定会骑马,贺云铮又是个乡下来的少年人,进王府之前怕是连马都没近距离接触过。 洛嘉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 郑叔蘅额角抽抽,但很快反应过来——行,也行!那他的奚落计划可以提前开始了! “没想到啊,郡主您这身份,居然找了个不会骑马的马奴……” “你想学吗?” 洛嘉恍若未闻其他声音,突然笑吟吟地问贺云铮。 贺云铮一愣:“学?” 洛嘉点点头,嘴角噙着笑侧目望向辽阔的马场:“此处地势平缓开阔,正适合练马跑马。” 郑叔蘅一哽,阴阳怪气地心想,你倒真舍得,旁人进不来的皇家马场,你赏个马奴在此学骑马。 贺云铮也反应过来,一双眼瞪得大,像猛被丢了根肉骨头的小狗崽,满脸都是不可置信和故作矜持强压的惊喜。 洛嘉眯着眼想,他一定在挣扎,又想学,又怕自己给他下套。 她扭过头笑吟吟:“可我有个要求,便是要你现学现卖,给我跑赢别人。” 郑叔蘅面色扭曲,心想看不起谁? 不过他自然不会拒绝洛嘉的自取其辱,心中想着到时候定让这小马奴一败涂地,表面便抢先欢天喜地地接了这茬,不给对方反驳的机会,先退下准备去了。 贺云铮沉默片刻,小声问:“如果输了会有惩罚吗?” 光有代价,没有惩罚,仍旧像梦似的,他不太敢信。 洛嘉眨了眨眼,几乎被贺云铮忘却的足尖突然动了下,轻轻点过他的腰腹:“你想要惩罚?” “不!不想!” 贺云铮羞红了脸,立刻把头压得低低的。 洛嘉一笑置之:“那不就行了,输了也无妨。替我将鞋穿上。” 贺云铮自然照做,倒是虞焕之最先反应:“郡主,您要亲自教他?” 扶脚穿鞋的手微微一顿,手指微不可察地僵了片刻。 脑海里已经想到了无数在马上不该发生的事。 只要是同郡主相关的,再荒唐也不是没可能发生。 洛嘉眯了眯眼,轻笑:“他想得美,你找个骑术尚可的教教,一个时辰后再让他们比试。” 策马会本就是这些世家子弟们跑马赛马的场合,让家中奴仆代为上场的也属平常。 说完这些,她若有所指地睨了眼僵硬的少年。 贺云铮还没来及分辨自己此刻到底是什么心情,穿好了鞋的郡主轻轻俯身凑到他耳边: “你若赢了,我便准你提个要求。” 少年心跳扑通扑通的,不知从何而起,只觉得燥郁难掩,明明郡主已经将脚拿开了,却还似有什么勾勾连连。 * 等人都走后,洛嘉让虞焕之留下来替她举扇遮阳,没再折腾别的。 不过一会儿,刘召匆匆回来了。 得知刚刚亭子里发生过何事,刘召劈头盖脸先骂了虞焕之一顿:“那种人你便是拼尽性命也不该让他进来扰了郡主安宁!” 虞焕之悻悻认错,洛嘉笑打圆场:“好了刘叔,他哪能提前知晓会冒出那么个不着调的玩意儿,总不能真叫他无缘无故打伤个郑家的嫡子吧。” 刘召绷着脸默不作声。 洛嘉笑了笑,让虞焕之下去,又劝了刘召几句。 刘召无奈,只好将怒火发到贺云铮身上:“这浑小子若是输了,老奴定让他睡上三天马厩!” 洛嘉举起团扇,轻轻给自己扇了扇:“输赢倒是无所谓。” “那您怎还鼓励他赢了便能提个要求?”刘召不解。 洛嘉抬起眼意味深长:“我说了准他提,又没说一定会答应。” 刘召恍然,走过去接过洛嘉的团扇替她轻轻扇起风。 洛嘉得了闲,也悠然舒适,慢吞吞弯起昨日刚涂好蔻丹的手指: “况且凡事有度,你是没瞧见他当时整个人都快红成柿子了,我怕再不让他出去透会儿气……憋坏了。” 刘召哑口,不知想到了什么,终归没再不满,只重重哼了声:“但愿他能体会到郡主的用心良苦。” 洛嘉笑着点点头,心想那是自然。 她这般张弛有度,恩威并施,他可一定要用心体会才是。 聊过贺云铮的事,洛嘉转头询问起旁的:“刘叔可问到今日来马场的还有哪些人了?” 刘召点头,将来人一一报上,最后提到李相思时,声音轻微几分:“她应是同郑二郎一道来的,听闻长公主与太后一直暗中期望女儿能嫁入郑氏。” 洛嘉却像听了个笑话,轻轻摇头:“荥阳郑氏向来明哲保身,不轻易结党,长公主和相思妹妹却那般依附太后,甚至常常忤逆今上,她们的愿望怕是要落空的。” 刘召哑口默然。 郑家的态度是一回事,他更心疼的是郡主的处境—— 李相思有长公主和太后作靠山,想与谁一起都能争取,可他们郡主,就连接触郑家一个庶子,都被郑家和太后两方严厉禁止。 看似矜贵跋扈,实则处处樊笼,若她自己再不强硬点,还有谁能护她? 晋王? ……哎,不提也罢。 这头静谧安宁,那头贺云铮练马倒是练得热血澎湃满头大汗。 哪怕许久没干重活,松懈的肌肉重新紧绷酸胀,也不能抵消他的热情。 他再次从马上摔下来,教他的侍卫满脸疲惫:“要不咱们休息会儿吧,你这么老摔也不是事儿啊。” 贺云铮不以为意,反而兴冲冲地让对方先休息:“我再多练几次,好像找到窍门了!” 侍卫嗤了一声,睨着他那细胳膊细腿的到底没说得太难听: “哪儿这么容易就找着窍门,我是咱们队里马术最好的,但就是这样,当初也练了三天才能跑完整段路,你想一个时辰就跑过郑二郎的人,不是开玩笑吗!” 贺云铮当做没听见,攒足了气重新攀上马背。 或许是因为照料了个把月的马匹,他对这些神骏的动物有非常熟悉的亲切感,比起真正对马一无所知的人,他还算有些基础,知道马儿一些动作传递的意思。 伏在马背上的那一刻,虽然失去了脚踩大地的踏实感,却好像与一个聪明的家伙交换了信任,要掌控它的身体来维持自己的平衡。 贺云铮一遍遍轻拍身下马匹,一边轻声自言自语,好孩子,你可以的。 是对马匹说,也好像对自己说。 他牢记侍卫刚刚教他的所有要点,放大胆子一点点挺直腰背—— “驾!” 侍卫还在那儿垂头丧气,满口都是完了啊完了啊,这桩差使八成要领罚了,便听到一声高亢叫喊,随即马蹄飒踏! 他猛得转身,只见贺云铮驱着他的马,已经跑的只剩个欢快背影了。 侍卫目瞪口呆:“乖乖……” 真!真找着窍门了!? 天赋也太高了吧! 一个时辰眨眼过去,洛嘉被马场管事迎去了观景台,郑叔蘅与几个世家子弟早已坐在上头,中间给她空出了个座位,旁边挨着的就是李相思。 “郡主。” 众人与她打招呼,语气不失礼貌,却又均透着淡淡的矜持与疏离,既怕冷待失态,又怕显得亲昵,入了这位的眼。 洛嘉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因扭伤了脚,所以她动作稍慢,迤然落座,一身月牙色的衣袍如清云翻滚,更有风情无限。 包括李相思在内的众人忍不住偷瞧了她好几眼,唯有郑叔蘅看了心眼儿冒气,编排着狐狸精。 “既然郡主到了,那咱们便开始吧?”郑叔蘅清了清嗓子。 洛嘉颔首。 贺云铮牵马上场前,侍卫不安地问了他好几遍:“所有要点都记着了吧,没问题吧?” 贺云铮深吸了口气,刚想回他应该没问题,目光倏然落到了高台上。 郡主正一瞬不瞬地朝他看来,周围人或笑着谈天,或往下边看边评头论足,只有她没有言语,可她的眼睛总能让人觉得藏了千言万语。 贺云铮略显不适地挪开眼神,心跳没来由加快,无意识地重重点了点头: “我会用尽全力的。” 为了她赏的那个要求! 扬鞭作信号,两匹马一道飞跃过去,台上众人难掩诧异,继而纷纷看向郑叔蘅: 你不是说这小马奴说他不会骑马吗? 郑叔蘅也睁大眼:“郡主,你这马奴是不是说谎啊!他看着一点儿都不像不会骑马!” 要早知道这小马奴马术尚可,他也不至于在随行侍卫中选个马术不太行的人。 本想两人水平难分上下,才好让他两条计划都方便实施,否则差距太大,八竿子跑不到一块,他要赖上那小马奴也勉强啊! 洛嘉倒也没想到贺云铮的学习能力竟这么强,甚至有点怀疑对方起初是不是藏拙了。 但对着外人,她却依旧笑吟吟:“郑家二郎输不起?” “你!” 郑叔蘅要是有胡子,当场就给她吹起来了。 李相思隔着洛嘉看着,看出了郑叔蘅怕是想借跑马设计洛嘉,可算错一步,反要被洛嘉将军了。 沉吟片刻,李相思表面随着众人一道哄好局面,转头悄声给自己的侍卫使了个眼色。 自己能下郑叔蘅的面子,因为他喜欢她,她也……也还挺喜欢对方的,这是两人间的情趣。 可她不能看着洛嘉这般奚落郑二! 侍卫得令,悄声退出看台。 马场上,贺云铮每一次跑马都比之前更有进步,此刻竟把郑世子家的那个侍卫甩出去了好大一截! 此刻天高云阔芳草连目,竟凭空叫他生出一股豁达之意。 仿佛有无尽的力气,还想去跨越更高耸险峻的地带! 但兴奋过头到底不好,下一刻,贺云铮突然觉得身下马匹好像猛震了下,如同绊到了什么。 没等他回头检查,马匹仰颈嘶鸣! 贺云铮猝不及防,整个人被甩飞! 14、胜负 看台上众人哗然! 跑马的赛道围着马场一圈,看台能将四面看尽,恰好瞧见贺云铮的马受惊发狂。 李相思听到声音,最先紧张地看过去,无人发觉她袖中拳头紧握,手心一片汗湿。 郑叔蘅单看她神色,以为她害怕这种场面,立刻赶过去安抚起来,同时遮挡她一半视线,沉声叫她别看! 洛嘉本一直盯着贺云铮,此刻也猛得挪开视线不敢再看。 被甩下马,轻则断肢,重则丧命! 短短一瞬间,诸多声音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 “克父克母,也亏得晋王府有皇家龙气,否则老王爷也怕早几年就被她克死了!” “正经人谁身边这么经常死人呐,她那郡马我眼瞅着是个健全的郎君,前些日子还好好在宫内当差呢,转头就没了,还是被雷劈死的,横死!距离她母亲去了,也不过才半年吧?” “克父克母克郡马,如今连她贴身的大丫鬟都被她克死了,还是雷劈的!” “你们说,是不是她扯谎啊,瞧她模样不像个耐得住的,郡马当真不是被她亲手磋磨死的?我听说男子身子受不住一夜几遭,久了早晚得暴毙!” “谁知道郡马是雷劈的还是被她害死的,这郡主平日里看着就妖里妖气的,多的是人私下传她是妖孽转世呢!老天爷收不了她,就尽收她身边人啊!” 流言如利刃一把把扎进心头。 不知今日之后,会不会再多一条,她的马奴又因她横死了,她当真是个害人不止的妖孽…… “没死?我……”郑叔蘅瞪大眼,随即下意识笑着骂了句脏话, “命真大!还真有几分本事!” 洛嘉一怔,随即立刻起身,不顾扯动脚脖激起一阵钻心痛意,绷紧脸上前几步,凭栏远眺。 她瞪大眼—— 贺云铮是被甩出去了不假,可他上场前,和交代他的侍卫商量,为防止不熟练出意外,将腿上系条绳带,绑在马鞍上以防万一。 如今他仗着身量轻巧,凭着那条绳带,又凭一双手紧紧环抱紧马鞍,拼尽全力垂挂在马匹侧身! 看台上顿时一片松气声儿,大家伙想看热闹,却不想看出人命啊。 就连李相思都后怕地松了口气,其实刚吩咐过侍卫去给那马奴使绊子,她就后悔了,生怕真闹出什么人命。 她还是不愿在明面上与洛嘉对立,只是气不过洛嘉那么不给郑叔蘅面子—— 她自己可以甩郑叔蘅脸色,因为他们是青梅竹马,更因为她知道郑叔蘅喜欢自己,会包容自己,却不允许旁人那般轻视他的! 不过好歹没出事,这件事便能揭过去了吧,李相思慢慢缓过神。 可洛嘉却依旧浑身紧绷,目光冷凝。 距离终点还有半程,再健壮的男子也撑不住这么久地挂在马身上颠簸吧? 一旦被摔下去,虽说不至于丧命,但断胳膊断腿还是少不了的。 为了一场没必要的比试,不至于做到这个程度。 她转身走到楼梯边,朝下方的刘召喊道:“将人叫回来,不比了。” 话音刚落,刘召立即领命。 看台上其他人却神色各异,特别是郑叔蘅。 他自以为很了解洛嘉,她薄情寡义,向来机关算尽,他兄长郑雪澄因她被父亲打得卧床不起,她也从不去看一眼,却没想今日竟会因为一个小马奴而直接放弃比试。 可他又扭头,看向马场上还在坚持的少年,想阻止的话终归卡在了喉咙里。 他轻轻哼了声,想着便宜你们这对主仆了,大不了下次有机会再来。 他又看向自家派去比试的那个侍卫……嘶,真是没算错对方的水平啊,都这样了还没赶上那小马奴,回去就扣他月俸! 殊不知,片刻后刘召匆匆赶回来,擦着汗对洛嘉低声道: “郡主,贺云铮不停!” 洛嘉以为自己听错了:“不停?” “老奴叫了侍卫去传话,侍卫回来急得不行,说外头风大,马跑得也快,不知道贺云铮听没听见,可他动作没有丁点儿变化,像咬死了一定要跑到终点!” 这犟种,就不让人省心! 洛嘉的呼吸难得有几分顿挫。 马背上的贺云铮不见得有多好。 他快吐出来了,五脏六腑连同胃酸一齐颠沛,腿侧的布料也几乎要被磨穿,火辣辣的疼。 更难受的是他的手掌,为了更好的着力,几乎要被缰绳割破掌心,他甚至已经能从风里闻到渗出来的血味儿。 马匹受了惊,超出了他可以控制的速度,疯了似的往前冲,他经验不足力气也不够,跳不回去,只能继续挂在侧面。 春天的风也像刀子,刮得他的肉都快被片下来! 他不是没听见刚刚侍卫的话,可他咬紧牙,死死攀紧缰绳,脑海中只想着,再坚持,再坚持一会会! 他想赢。 郡主给他机会学骑马, 郡主说赢了可以允他提个条件, 郡主在赛前还特意看着他……贺云铮的心脏在剧烈的运动中几欲炸裂! 不论如何,他要赢! 嘶鸣的骏马闯过终点,早早等候在这儿的马场活计们一拥而上,甚至还有好几个会武功的齐齐上阵,终于勒停了狂奔不止的马。 而骏马刚仰起前蹄被制服,紧攀在它身侧的贺云铮也终于后知后觉似的意识到他到终点了。 咬紧的执念终于化解,他松开手,噗通一声,被倒挂着摔在地上,耳朵里嗡嗡鸣响,已然听不清周围人乱哄哄的在吵嚷什么。 他只知道,赢了。 “郡主,您仔细脚踝!” 刘召低叫,快步跟上扶住洛嘉。 郑叔蘅和李相思等人紧随其后,这才发现,郡主走快了确实微跛,竟是扭伤了还要强行赶过来。 郑叔蘅的脸色顿时更复杂了——郡主居然真的这么在意一个小马奴? 那他的冤种庶兄呢? 洛嘉才不管旁人如何看她,她一口气赶到贺云铮身旁,才看到这少年满手是血,腿侧的布料也尽数磨损,隐约看得清被磨花的皮肉。 满眼惨烈。 不难猜他是用怎样的姿势坚持下来的,却难猜,以他的年纪经验,竟能坚持至此。 贺云铮缓了一阵子,似乎渐渐回神,抬眸便瞧见郡主正端庄伫立在他眼前,一身白衣,面若覆雪。 他躺在地上,任马场的大夫紧急替他处理些伤势,圆润漆黑的眼瞳却因抬起凝着洛嘉而睁大…… 像只不知死活的小野狗,命都快没了,还无知无觉只知道眼巴巴地看她。 洛嘉红唇紧抿,一语未发,眼眸中是她自己都理不清的复杂情绪。 她恼怒贺云铮竟会违背她的命令,却又挣扎,万一他真的只是没听见呢? 可按照贺云铮的脾性,确实也可能听见了却没当回事。 他约莫是太想赢了,想到连性命都不顾,惯常是块臭石头,冥顽不灵。 却见贺云铮突然朝她笑了起来,这似乎是第一次,从上朝下俯视看去,甚至还能看到两颗锋利的虎牙。 “郡主,” “我赢了……” 仍旧带着些许气喘,却透着少年人下意识的骄傲与高兴,没再将她当做该忌惮的洪水猛兽,而是开心不已地同她分享,他赢了。 刘召紧跟着松口气,转眼低啐了声莽货! 洛嘉也回过神,定定看了他一眼。 半晌,她才微不可察地轻笑了声。 也是,反正不是第一天知道贺云铮是个犟脾气。 听刘叔说,第一次在马厩招揽贺云铮的时候,可是听闻他反抗旁的下人,将别人手腕上的肉都咬掉下一块呢。 既赞赏他忠诚直率,也该适时宽恕他一些小毛病。 终归他今日给自己挣了脸面,人也没出什么大问题。 罢了。 她转身娥眉淡扫,在马场侍从们提心吊胆的眼神中轻声吩咐,今日伺候的都有赏。 众人终于都松下气来,感恩戴德谢郡主赏赐。 李相思因之前的事心有余悸,只看了一眼被刘召命人带走的贺云铮,就挪开眼不敢多看了。 幸好……幸好马场里树木繁多,她的侍卫动手时应没留下什么痕迹。 郑叔蘅以为她没见过这等惨烈景象,又好生安慰了一顿,李相思看着他悄然撇了撇嘴,终归没再与他对呛。 突发这等意外,策马会自然半道结束。 洛嘉上马车的时候也后知后觉,刚刚情势紧张,她不顾脚腕胀痛迈步快走,撑了好一阵子,此刻已肿得走不动路了。 刘召眼皮子一跳,连忙先将洛嘉扶上车,再把大夫叫来给洛嘉看脚。 大夫来的时候衣袖上还沾着血,得了准许,将洛嘉的罗袜揭下检验,看得眉头直皱,匆匆取药推捏。 洛嘉随意撇过,想起问道:“云铮如何了?” 大夫边用药酒给洛嘉缓解筋脉淤堵,边回道:“郡主仁善,马奴身上多是些皮外伤,未伤骨骼,小人来之前正在给他清理,问题不大。” 洛嘉点点头,等简单处理完毕,她才道:“把人送来我车里吧。” 老大夫收拾药箱的手猛得一颤,下意识瞥向刘召。 刘召面色凝重,沉默半晌,沉沉点了点头。 于是贺云铮便迷迷糊糊被换了身干净衣裳抬进马车,马场周围人多眼杂,不少人瞧见这一幕,各个眼观鼻鼻观心。 15、撑腰 洛嘉不在意外人如何看待自己,马车缓缓驶动,她支着条腿,轻轻托腮,凝视躺得笔挺的少年。 他醒着,意识也清明了,否则身子不会僵硬至此。 可他大概也有几分犹豫,不敢再像刚刚那样咧嘴冲她笑了,是故不肯睁眼,不愿面对与她共处一室的情形。 洛嘉垂眸未语,径自从刘召送来的包裹里挑挑拣拣,慢条斯理取出一小罐药膏。 幸好贺云铮被安放得离她很近,不必费力便能轻而易举解开他的衣襟。 入目是锁骨上青青紫紫的斑驳,应是他在马背上被一路撞出来,还有最后摔在地上摔出的淤痕。 少年佯装昏迷,却在马车外吹进一阵风时,忍不住轻微滚动了下喉结。 洛嘉假装没看到他处处都是的破绽,用手指挖出一捧药膏,轻轻揉上去。 掌心贴合下,年轻的身躯火热紧实。 虽然稍显瘦削,肌肉也算不上敦厚,但毕竟是男子的身子,蕴藏能量,宛如几欲喷发的火山隐隐颤动。 倒与他自己诉说的年龄有些不符。 洛嘉眸色微沉,就喜欢他年轻勃勃又没见识的样子——才刚到颈脖,还没再往下呢。 揉完这块,洛嘉慢吞吞将他衣襟再挑开些,故技重施。 这下,贺云铮连呼吸声都控制不住了。 他头晕脑胀,心想还不如让他在马上被甩飞,也好过在郡主手下受这种折磨…… 再往下,她应该不会继续了吧? 毕竟男女真的有别,以贺云铮浅薄的认知……凡事都该有个限度。 可他高估了郡主的底限。 洛嘉解开他的腰带,想看看他腿侧究竟伤成了什么样,顺便看看上个月她抽打在腰腹的鞭痕愈合没有。 还没扯走下裳,贺云铮青筋凸起的手臂抬起来,终于用尽全力握住了她! 洛嘉挑眉,慢悠悠出声:“醒了?” 贺云铮涨红脸:“……醒、醒了。” “你伤得有些重,我很心疼。”洛嘉开口便堵死了贺云铮本就不甚通顺的脑袋。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磕磕绊绊咬紧牙:“多谢郡主抬爱,小人……可以自己来。” 洛嘉垂眸未语,贺云铮等了会儿,才发现她在温和地看自己捏住她的手腕。 贺云铮触电似的收回手,在摇晃的马车里费力翻过身,气喘吁吁地朝她躬身跪好。 原先躺的温热被流风吹散,让他整个人宛若悬空着晃荡。 衣襟大敞,少年紧绷的身躯一览无余。 洛嘉不动声色勾起唇角:“好。” 得了准许,贺云铮松了口气,接住小药罐转身背向洛嘉。 郡主的药必然都是好药,擦上身火辣辣的疼,但也明显感觉到骨肉筋脉在发烫发热,迅速通畅。 从这点看,洛嘉大部分时候对他很慷慨,比如随手可以送他一身衣裳,比如刚刚,允许自己一个马奴在皇家马场学习骑马。 贺云铮忍不住稍稍侧眼,偷看洛嘉支在身侧的那条腿—— 她褪去了罗袜,脚踝上裹着圈纱布,白得叫人不敢多看。 但贺云铮想起她在看台和刚刚终点时,丁点儿看不出受了伤,只有白裙摇曳矜贵不可冒犯的威仪。 那时候她是为了给自己底气,在强行忍耐吗? “怎么,疼得动不了了?” 身后传来洛嘉的笑问,贺云铮猛回神收起视线,虽然郡主八成没看到,他却有种被抓包的窘迫。 贺云铮掩饰地摇摇头:“没有,是小人刚刚想事情出神了。” 洛嘉饶有趣味:“想到什么了?” 贺云铮恢复了点精神,嘴角不自觉扬起:“想到小人竟然赢了跑马。” 洛嘉恍然,果然,这件事应当会成为他近来最难忘的事之一。 她支着下巴:“这么高兴?” 贺云铮想了想,迟疑着嗯了一声。 随即好像听到了郡主若有若无轻轻笑了笑。 还没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便见郡主斜身侧躺了下去,恰好与他侧目对视: “那你是仅仅因为赢了高兴,还是因为我允你一个要求高兴呢?” 贺云铮揉药的动作一顿,脑袋呆了半晌。 过了会儿,他才征询似的小声认真问:“有什么不一样吗?” 洛嘉看着他,漆黑的凤目沉静平和,显然觉得大不一样。 贺云铮只好拧紧眉头,干巴巴解释:“赢了跑马本来就很让人高兴,郡主又答应可以提议要求,喜上加喜,当然更高兴。” 洛嘉却轻轻笑出来。 她不是怀疑贺云铮行事的目的性,她相信,对方能坦诚给到自己这样的说法,就代表他确实是这么想的,并非完全是为了向她提要求。 在普通人中,他已能算上单纯通透。 可这远远不够。 洛嘉笑吟吟地看向他:“你若单纯只为赢了跑马高兴,是为你自己的成长高兴,你若为了可以提要求而高兴,也不过是个俗人而已,” 她漂亮的凤目都不用多做旁的表情,便极容易营造出磅礴的深情,蛊惑人心, “可你不是。” “你是我的马奴,我亲手调在身边的人,怎会因为这些浅薄的原因而高兴呢?” 贺云铮不自觉为她的凝视呼吸紧促,为这充满了暗示性的言语而动摇,哪怕强撑镇定,垂在身侧的手臂却已微微绷住,青筋泛起。 那他……是为什么高兴呢? 他不解地拧紧眉。 洛嘉缓慢坐起身,一手撑着下身的绒毯,一手勾出一抹药膏,轻轻贴在少年被磕紫的下巴处,悉心搓揉,如同缱绻抚摸他的脸颊: “你是为我高兴,为替我赢下这场跑马而高兴。” “我是你的主子,你所行所见,所作所为,一切都是为了我。” “我气愤,你为我出头,我伤心,你好生宽慰,我寂寞,你替我排解……这样,我便会永不厌倦你,永远宠爱你,别说一个要求,千千万万的要求只要你开口,只要我愿意。” “所以今日我高兴了,你才会跟着高兴,连同你的未来一起高兴,因为我才是你的中心。” 贺云铮震硕不已! 顺着她的话去想,似乎并无大错——以郡主的乖张性格,在她手下谋生,自然要顺着来,她高兴了自己才能高兴,未来一年才有盼头…… 可贺云铮想不通,是不是还有哪里不对? 但昏昏沉沉的,不论他怎么想都想不出反驳的道理,只能愣愣看着郡主,脑海中一遍遍回荡她轻柔的呓语,久久不能平息。 偏偏洛嘉不轻易松口,她目若秋波,轻笑着凑近,近到几乎可以混淆两人的吐息: “云铮,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鼻腔里瞬间氲满绮香,一路炸进颅腔。 要不是惧怕洛嘉怪罪,还有马车外面动不动就长刀出鞘的侍卫,贺云铮恨不能一头跳出去,找个偏静严寒的地方好好叫自己冷静下来! 可他不能。 他只能像条被主子踩住了尾巴的狗,躁动不已又不能反抗,呼吸粗重着囫囵回她: “……是、是的。” ……贺云铮闭上眼,心里颤抖,她说是就是! 洛嘉盯着那对红红耳尖,撇开脸,努力将嘴角的笑压了下去。 * 今日马场之事,说大不大,可说小也不小,毕竟出事儿的是永嘉郡主的人,不论何时何时何人,听到永嘉郡主这名讳,都要忍不住评价两句。 宫中亦不意外。 天色刚暗,太后所居的颐宁宫中宫灯点亮,昭宁长公主便匆匆请求觐见。 太后卸了凤冠与指套,服侍她多年的瑾嬷嬷正替她轻揉额头,瑞鹤腾云的香炉幽幽升起青烟,殿中一片祥和。 “太后,长公主已经等了半个时辰了。”瑾嬷嬷轻声提醒了这位主子。 太后眼未睁,微不可察地叹了声气:“就叫她再等等吧。” 瑾嬷嬷便没有再提,一心一意地服侍着。 昭宁不耐烦地等在殿外待召,一边知晓她这权势滔天的母亲自有一套规矩,不容忤逆,一边又忍不住暗自埋怨对方,对自己这个女儿也要如此摆足架子。 可今日,她确有件事要与母亲告状,因着她女儿李相思去了一趟策马会,却哭着说她的侍卫,在回来的路上被洛嘉派人打断了腿! 洛嘉并非真正的宗室女不说,前些日子才刚被太后与晋王敲打,随时可能被送去和亲,如今竟还敢如此跋扈,欺负到她女儿头上! 相思如今还未得诰封,仍在她公主府中教养,洛嘉今日欺负相思,明日是不是连她这个长公主都不放在眼里了? 昭明见女儿哭的伤心,心中怒火也蹭蹭往上冒,最后实在忍不住,冲进宫来向太后讨要个交代。 终于等到瑾嬷嬷出来唤她,昭明立刻将神色掩好,憋红了眼,刚进殿便朝着上首的年长女子哭了出来。 太后年逾五十,因着保养得当,看上去年轻了不止十岁,鬓边几乎看不见银丝,不作过多表情时,面上也仅仅只看得到几条极淡的细纹。 她面平如水看着伏在膝旁哭泣不止的女儿,听她将外孙女的事儿尽数告知,才徐徐轻叹了口气: “昭明,你这不动脑子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改啊?” 昭明哭声一顿,神色难掩心虚:“母亲何出此言?” “你就没问相思,她那侍卫是因何缘故被打断了腿?”太后看着她。 昭明睁大眼:“女儿问了,相思说是不知为何,就是洛嘉她……” “你平日究竟是如何教导相思的!” 太后难得提高了声音,明显不满地看着略显惊恐的昭明, “若非今日恰巧有哀家熟识的人在马场,都险些要被你们母女哄骗了去,明明是相思先动的手,在跑马比试上动了手脚,险些要掉个马奴的命!” 昭明也刚刚才知还有这么回事,整个人都懵了。 太后瞧她模样就知,八成是相思自己也怕了,不敢与母亲说实话,而她这女儿自小就是个没脑子的,一动怒便什么都不管不顾,只知进宫来找她诉苦。 她缓下声音:“一个马奴虽算不得什么,可相思毕竟还未出阁,至今也没得诰封,若叫外人得知今日之事,谁还敢再提娶她?” 猛然被提点到这儿,昭明禁不住出了一声冷汗! “母亲,是女儿没考虑周全!” 太后忍不住长叹一声:“今上与我离心,你兄长也去了,如今我的亲孙儿便只剩恒儿与相思,听闻今日郑家二郎也在,他们荥阳郑氏自诩中正清流,极少与宗室结姻亲,既然郑二属意相思,便更该在他面前好好表现,为我等拉拢郑家做筹划啊!” 昭明哽咽连连,直道是女儿莽撞不懂事了,女儿这就回去好生教养相思,绝不会再发生今日之事。 太后点点头,末了,云淡风轻地提点道: “洛嘉既当场报复回去,今日之事多半便作罢了,也或她忌惮哀家权势,不会再将此事闹大,但相思那边……” “那侍卫还是不要留了。” 昭明心中一紧,连忙点头应是。 待人走后,太后摇摇头,瑾嬷嬷赶忙上前替她继续揉按额角。 “太后莫要担忧了,奴婢看长公主还是极听您话的,此事定不会再生枝节。”嬷嬷边按揉边轻笑着哄劝。 太后摇头:“我气昭明作甚,她是我女儿,我更气的是洛嘉!” 提起永嘉郡主,瑾嬷嬷笑了笑,不说话了。 太后幽幽睁眼,看着殿外沉沉夜色:“那祸害,早一开始便送去与大理国和亲多好!” 16、意外 赛马会后延续的小动作在暗处不显,在有心人眼中却掀起了阵小小波澜。 “你说,郡主别院又叫大夫来了?” 水月苑中,侧妃温连琴放下手中正在压实的香篆,抬眸看向丫鬟松香。 屋里近身伺候的人少,松香立刻点头上前,轻声回道:“每日都来一趟,听说是位治外伤的好手。” 侧妃温连琴沉吟片刻,想起了昨日母家寄来的家书。 她母家承平伯府十分没落,自己本是府中庶出,后头还有个弟弟,原本都不太受重视,却因她嫁入晋王府作了侧妃,整个小院跟着鸡犬升天,弟弟如今也日日能与京中其他显贵子弟共同出入。 而弟弟前些日子在城郊的皇家马场见了桩奇事,托母亲写信告知她,你们晋王府的那位郡主祖宗,还真宠起马奴了! 温连琴看到信的时候眉头微蹙,还是有些不信。 洛嘉虽然荒唐,但骨子里自有傲气,旁人不知,她却一清二楚。 如同赏春宴那晚,旁人不知,她却一清二楚,洛嘉并非真的宠幸个粗鄙的马奴,还为了那个马奴顶撞王妃。 但今日松香来报的都是下人们私下探得的消息,洛嘉没有必要在平日里也这般做戏,才叫温连琴不得不正视—— 难道洛嘉真的十分重视这马奴? “侧妃,此事可要同王妃禀告?”松香提醒了她一下。 温连琴沉吟片刻,轻笑着摇摇头:“罢了,不是外头的达官显贵,区区马奴随她去吧。再说,王妃已经因为那小马奴的事儿被气病至今,再同她说这个,不是戳她心窝子吗?” 王妃因为赏春宴的事气得半死,至今没缓过来,连带着将手头的些许庶务暂且交到温连琴手上,所以温连琴这番话不论递到何处,都当得上个宽厚和睦。 松香看了眼主子,便懂事的没再提这件事了。 不过片刻后,温连琴一边压香篆,似乎想到什么,轻轻笑道: “不过既然王妃将府中事务交于我打点,我也不能什么都不做。你去打探打探那小马奴在外头可有什么要帮衬的,若有也就帮着来做做吧。” * 那日策马会回来,贺云铮便因伤后高烧倒了下去,清醒过来已是三天后,嘴唇干到脱皮,懵懵懂懂瞧见自己屋里坐着个须发皆白的老大夫。 老大夫看他笑起来:“好小子总算醒了,再不醒老夫都要叫刘管事给你灌药了。” 贺云铮后知后觉,刘召竟也在屋里。 对方闻言古井无波地瞥了贺云铮一眼,重新看向老大夫: “劳烦杜太医了,膏药可需改方子?” 杜太医摆摆手:“年轻人身子骨结实的,同样的膏药再用上三五天应当就够,只不过他这次亏空严重,往后还得好生调理……” 两人声音平稳,贺云铮缓了好一会儿才好像从另一个世界恢复过来。 身子有些疲软,动一动就酸胀,但好过昏睡时总感觉背着座大山一样沉闷透不过气。 贺云铮明白,变化都来自于眼前这位杜太医的妙手回春,更是郡主的恩典。 否则他一介草民,哪有这种机缘。 贺云铮张了张嘴,想起洛嘉巧笑倩兮的矜贵仪容,想起她看向自己专注又深沉的眼眸。 更想起她凑在自己耳边的那段叫人头昏脑涨的喃喃呓语,他的胸口宛若升起团火,蔓延到奇筋八脉,烧得他眼眸闪烁,茫然不已。 杜太医收整好药箱起身:“这里没有老夫的事了,老夫择日再来给郡主诊脉。” 刘召刚抬手打算相送,旁边传来声不大不小的动静,床榻上的贺云铮撑起身子,险些滚下来。 “胡闹!”刘召下意识低喝了句。 杜大夫倒是乐呵呵:“无妨的,年轻人嘛,躺了这么些日子,能下床就让他下来遛遛,总躺着也不是事儿。刘管事你在此照看他吧,老夫自己出去便好。” 刘召无法,只得叫个长随去送杜太医。 门一开,贺云铮才发现原来屋外大雨瓢泼,隐隐震雷。 刘召不耐烦地将贺云铮扶起来:“虽然杜太医说你能下地了,你却不要这时候故意显摆表现,又将自己整垮。” 他心中不满,一个奴才,不能尽到让郡主高兴的义务,反让她挂心,真是十分不应当! 特别今日忽降大雨,贺云铮连路都走不稳,还想作这副桀骜不屈的样子去哪儿遛遛? 别以为刚替郡主赢了场跑马就能恃宠而骄了。 真是看他不顺眼,他做什么都不顺眼。 刚把人按回床沿,贺云铮却少有地主动叫住他。 刘召皱眉,退后站远些许,狐疑打量着头垂得低低的少年。 贺云铮抿了很久的唇,才深吸口气壮着胆子询问起来: “郡主……她的脚踝好了吗?” 贺云铮问完,自己都觉得窘迫。 好像他对郡主有所企图,特意在郡主的宠臣面前上眼药似的。 可他只是、只是醒后听到刘召和杜太医的对话,朦胧想起几日前马场的事,自然而然也想起郡主的脚伤。 他没有邀宠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也不知道这想法和郡主在他耳边的训导有无关系……他只想知恩图报,想知道郡主现如今怎样了。 可他等了很久也没听到刘管事回答,忍不住涨红脸抬头朝对方看过去。 刘召面色深沉欲言又止,想说什么又好似如何开口。 贺云铮反应过来,声音降低几分,整个人又好似变成了只犯了错的小狗又犟又忠诚:“郡主赏我学马,又因为来看我导致脚伤更重……如果有能用上的地方,除了杀人放火,刀山火海悉听尊便!” 刘召:“……” 真要刀山火海的事,凭你先前吱哇乱来咬人抓挠的那套,去也是白搭条人命。 好在这头犟驴有心,不似当初一提起郡主就满脸愤慨,也不枉郡主悉心调教。 刘召无奈叹了口气,又想,若让这马奴长久陪伴郡主,还得早早替他找个教书先生,不然这一句句胡言乱语,他当真一天都多听不下去了。 “郡主千金之躯自然不用你说,太医早早配好了药膏敷料,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贺云铮松了口气,刘召又皱着眉道:“今天你还是先歇着吧,要探望郡主也得等这雷雨停了,免得反惹她不快。” 贺云铮以为刘召说得是自己身上的伤还未完全愈合就出门,会让郡主不快,下意识便应了。 刘召走后,贺云铮慢吞吞打开窗户,让外头的风吹进屋,散散满室的药味儿。 远处的云层中电光隐隐闪烁,像有条龙在云层里来回穿梭。 郡主所居的曦照阁被层层台阶拱高,坐落在别院中央,雨幕中烛光璀璨,远远看去犹如高僧讲经的圣堂一般明亮光华。 贺云铮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只在心里嘀咕,好像上次雨夜他去曦照阁的时候,阁里也点了这么多烛灯,也怪不得那会儿自己看郡主会觉得对方像洛神。 那么多烛灯,谁点谁像。 他难得有开玩笑的兴致,觉得浑身跟着轻松很多,对未来的期盼也明朗起来。 也算是因祸得福了,身子没出大事,反倒赢了比试,还得了郡主允他提一次要求的机会。 他其实一时也想不出要提什么,只希望这次身子养好,能得空在府中多认识些人,探寻到母亲的消息,往后在府里的一年都能平平稳稳而已。 可期盼着期盼着,他的神思不由又飘去了曦照阁那头。 他病倒的这些天里,曦照阁会不会又去了什么献画的举人才子呢? 得了郡主的喜好,那些不知廉耻的人又会讨要什么赏? 会不会和上次一样,再赏个留宿? 反应过来自己在想什么,贺云铮猛吸口气,呛得弯腰咳出了声,内心的惊悚大过一切。 郡主的事儿,哪轮得到自己一个马奴去猜测! 贺云铮懊恼地仰起脖子,靠在挨着床榻的墙壁上,告诫自己不要忘了本分,不要因为郡主稍稍对自己和善点儿,就模糊了与她该有的界限与分寸! 他不喜欢这种自己控制不住的得寸进尺,更觉得原本他那么不屈不挠,口口声声要在郡主面前表现得刚正不阿,暗地里却滋生这些莫名的想法…… 很卑鄙。 而洛嘉远在曦照阁里,尚不清楚少年在雷雨声中纠结了什么,只从匆匆赶回来的刘召口中得知贺云铮醒了。 洛嘉顿了顿,手头的棋子在空气中停了一小会会,抬头淡声问道:“人没烧傻吧?” 毕竟听闻烧了三天,坊间多少传闻,八尺的壮汉都挺不住,别说他那白斩鸡似的小身板。 刘召下意识笑着回:“未曾,只是醒过来的时候还有点虚弱乏力,不过杜太医说这也正常,后面慢慢调理就好。” 洛嘉又问了几句,他都回答完了,才惊觉今日郡主居然没绷着脸一言不发,而是在隐隐雷声中同他来回问了几句,全是关于贺云铮的事! 刘召神色一时复杂至极,不知该是欣慰还无奈。 待刘召从洛嘉手中接过另一半棋罐,与她对弈后,更是惊觉,今日的郡主不再同往日一样杀伐凌厉。 阁楼外雷声震天,院里的假山山石都被震得轰隆晃动。 洛嘉两三年来头一次,在这样的天气里收敛了锋芒,给自己和对手的棋路都留了一尾余地…… 不,不仅仅如此! 刘召想起,曦照阁的丫鬟同自己说过,上次雷雨天,自己去府外头找那个送画的举人时,郡主同贺云铮说话,情绪也平静温和,甚至还时不时发笑,宽宥地同与对方下了一局五子棋! 他暗暗锁紧了眉头,这……郡主的情况有所转变自然极好—— 可怎也不挑个好点的对象,而是那个连成语都说不好的小马奴呢,哎。 真是一刻也等不下去了,只想快些给贺云铮找个先生,先从千字文学起! 贺云铮还不知道自己在刘管事心中的重要程度,突然被拉升了好几个层级,先前那段难以言表的情绪蹚过去后,屋里囫囵来了几波人,都是平日在别院里相处得还可以的,风风火火闹得贺云铮哭笑不得。 他话不多,每到个地方最初都很难交上朋友,可他性情耿直,相处久了自然而然也能有所收获。 但贺云铮还没来及庆幸命运待他尚可,外头蓦然传来阵匆忙的脚步声。 他若有所感,觉得这次的人不是来探病的。 对方猛推开门,贺云铮认出对方,是一同在马厩里当过差的人。 对方浑身湿透,狼狈迫切地冲他喊道:“你还躺着!快,快去马厩!你妹妹出事儿了!” 17、取舍 天空划过一道惊雷,贺云铮猛得一顿! 是……他昏了头,清明前陪郡主出行,托人给瑛瑛递口信,说第二天再出府去看她。 可他也没料到自己回来就病倒了,没能知会一声,任凭过去了这么些天,竟叫瑛瑛担心地来寻他! 其实原本外人想进府寻亲,只要同府中各处有熟识的人,说两句话进也能进。 又非特殊时刻,主子们通畅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哪管得了那么多人呢? 偏偏瑛瑛运气不好,她唯一认得的便是当时收贺云铮进府的管事陆通。 见陆通不算容易,瑛瑛忙活很久才攒了点银钱,托人递给他说明来意。 她其实没报太大希望,只想着,如果兄长在府里真出什么事儿了,也盼陆通能看在她递了银子的份上,对兄长手下留情。 因为她能力实在有限,砸进去的琐碎银钱,也像砸进海里的碎石子儿,果不其然,银钱送进去两天没见消息。 可直到今日上午,陆通突然派人来告知,同意带她进王府。 她喜出望外,忙不迭回去收拾,带了一篮子零食点心,还有她给兄长缝好的新衣裳兴冲冲进了府。 不料进去后,她一路胆小甚微跟着领路的,没见着贺云铮,却被带到马厩,瞧见几个神色不善的男子…… 雷声震响,盖过了少女的尖叫声。 贺云铮脚步还有些绵软虚浮,冲出屋后,不是没想先去找刘管事知会求救,可其他下人却告诉他刘管事正在曦照阁陪郡主下棋,抽不得空出来听他禀报。 郡主……提起这个称谓,贺云铮的心脏宛如被一把攥起、刁钻却悉心地拿捏住,让他战栗惊恐,也让他难以忘怀曾被那只柔软细腻的手照拂。 不管他此刻的脑子还转不转得动,他都觉得不该、不配找郡主吐露这件事,甚至央求她的帮助。 “快点啊你,再磨蹭也不怕你妹妹真出事儿!” 贺云铮额角的青筋猛然凸起,被最可怕的可能刺激到,一抽一抽地宛如撕拽。 过了几个眨眼,他终于像下定什么决心,咬紧牙转身冲出院子,冲进瓢泼般的雨幕里。 赶到的时候,瑛瑛就缩在屋子的墙角。 平日里见了虫子都会害怕的小姑娘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衣服大部分还完好,可细心看去,袖口已经被扯得有些变形,襟口也比平常略微松垮些。 可哪怕哭得声嘶力竭,她的声音也传不到外头。 不会有人来救她了……她要被这些混账侮辱了……! 但没想到,就在那些恶人即将伸手再碰到她的一瞬间,她盼了许久的兄长终于出现了。 贺云铮目眦欲裂地掰开陈四的肩膀,平日再克制、再扮作沉稳,见到此情此景也难以按捺,怒吼着一拳冲他砸过去: “别碰瑛瑛!” 陈四应声被一拳头挥飞,瑛瑛眸光亮起,喜极而泣:“阿兄!” 贺云铮顾不上奋力一拳后,自己半边身子也几乎麻木。 他喘着粗气撑到瑛瑛身旁,将小姑娘拦到身后,再像头被激怒的狼似的,凶神恶煞扭头看剩下的几个人。 然而他们没扑过来,而是古怪地看向在地上怎么挣扎都爬不起来的陈四。 甚至对方不知被贺云铮打到了哪儿,竟好似伤得极重,一口一口地呕出血,染红了周身遍地。 他很快就挣扎不动,渐渐蜷缩扭曲在地上,只时不时还抽搐几下,喉咙里发出咯吱咯吱的溺水般的叫喊。 屋子里十分昏暗,只有时不时在外头亮起的惨败电光,分外渗人! 最终,陈四不甘地躺在了地上,目光还直勾勾地瞪向难以置信的贺云铮。 屋子里的其他人终于明白过来,惊惧万分地看向贺云铮—— “杀人了!杀人了!!!” 贺云铮刚要扶起瑛瑛,脑袋里轰隆隆巨震。 可那一瞬间,他最在意的不是瑛瑛的痛哭,不是眼前这人究竟该不该死,自己究竟有没有杀人的本事,而是…… 郡主要知道了,这次她会怎样处置自己? 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病了许久,刚刚有所好转的王妃赵琦猛被药呛住,咳得肺都快出来了。 她好不容易顺了气,抬头难以置信地问丫鬟:“谁杀人了?在王府?死的何人?” 丫鬟边擦拭滴下来的药汁边劝慰:“您千万冷静些,莫要再伤了自己的身子!” 劝完,迟疑半晌才将事情原委告诉王妃,还得时刻警惕王妃神色,生怕她再被气出个好歹。 果不其然,听闻又是那边闯的祸,而且死的马奴陈四状况极其骇人,若叫有心人看去保不准要编排王府,赵琦面色逐渐铁青,张着嘴喘了好几口气才勉强稳住情绪。 她狠拍桌案,怒不可遏:“岂有此理!” 好你个洛嘉,我放任你与马奴厮混,秽乱王府已是破格,你竟然还如此骄纵下人,让他胆敢在王府里这么残酷害人? 王爷最烦的就是家宅不宁,洛嘉倒好,趁着王爷出征在外,把所有能做不能做的都做尽了! 丫鬟眼见王妃越发动怒,劝又劝不住,心里急得不行。 幸好侧妃匆忙赶到,丫鬟立刻就请人进来,对方瞧见王妃捂着心口气喘吁吁,立刻红了眼: “王妃……” 赵琦恹恹看了眼温连琴,不想听她再说些漂亮却没用的劝慰。 可还没开口,温连琴捧着她的手,径直跪下: “是妾有负您的期盼,您将外院庶务交到妾手中,还没到一月就出了此事,妾万死难辞!可您不要将妾的错则怪罪到自己身上,都是妾没做好……” 这话不单单是漂亮了,更有种温连琴要舍车保帅的决绝。 赵琦忍不住恼怒甩开她:“你不过是代我处理些琐事,出了事我还能拿你顶包不成?” 温连琴一顿,略显茫然地扣紧手指,看得赵琦烦闷不已: “这事儿分明就是洛嘉纵奴行凶,你不敢拿捏她,又怕这邪门事儿被有心人传开中伤王府,便想给我和王爷个交代,委屈自己?” 温连琴张了张嘴,泪盈满了眼眶:“王妃,事情已经传开了。马厩里人多眼杂,都说那个叫陈四的马奴死得凄惨,定是府中有不详,妾千想万想,只能是妾德不配位,染指庶务,才,才……” 赵琦怒其不争,极难得说了句真心话: “温连琴啊温连琴,我本还以为你早年和洛嘉是手帕交,能有她几分跋扈的本事,可谁知道你最大的本事就是叫王爷纳了你!除此以外你样样事都干不成!” 温连琴被骂得懵懂,便见赵琦扭头叫丫鬟给她拿披风来,她要亲自去马厩。 温连琴顾不上太多,急忙起身拉她:“王妃,您大病初愈……” “我不去你去?等你被洛嘉骂哭,回头王爷还要埋怨我。”赵琦绷着脸瞪她一眼,披上披风后不等丫鬟找来伞,推开门便风风火火走出了屋。 丫鬟也没办法,捧着伞急急忙忙冲温连琴躬了躬身,转身跟了上去。 直到主仆的身影都消失在雨幕中,温连琴才好似慢慢回神,扭头环顾王妃的屋子。 赵琦是齐国公府的嫡女,老国公早年以战功受封,举家热血耿直,故而赵琦嫁进晋王府也算上门当户对。 可赵琦性格率真易怒易冲动,又实在算不得一个合格的王妃。 温连琴轻笑着摇摇头,此刻心中只感激这位“英勇相护”的好姐姐。 * 麻绳结结实实绑上身,贺云铮终于认识到这件事的严重。 眼前的女人穿着金贵的衣裳和披风,面色虽有些苍白但肃穆冷凝,被周围人战战兢兢恭维着,贺云铮认出了她。 赏春宴那晚,他被郡主绑在屋子里朝外看的时候,依稀见过王妃的面容。 他的心沉进冰窟窿,只在缓过来后哑着嗓子请求道:“王妃息怒,小人哪怕有错,妹妹也是无辜的!请王妃大发善心,留瑛瑛一命,允她出府!” 赵琦顺着看到被绑在他身后的小丫头,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可怜。 瑛瑛真的很想拉住兄长,同他说自己不怕死! 可她哪经历过这种场合,这么多面目冷酷的人高高在上审视他们,她的喉咙都宛若被堵住了,她甚至连这些人的面容都看不清,除了哭声,别的一个字儿都发不出来。 明明是那些恶人犯错在先,凭什么到头来出了意外,还要他们兄妹偿命? 她不信阿兄会杀人! 赵琦默默看着。 她是心有不忍,可今日之事如果不处理干净,反把人放出去,只会让坏事往外传得更快。 于是她摇摇头,声音冷酷至极:“你妹妹未经通报擅闯王府本就是死罪。” 贺云铮的呼吸一窒。 不再管他的呼喊挣扎,那些人把他从从屋子里拽出去,在漫天大雨中推进晋王府的地下牢房,不轻不重地教训了一顿,又留下一身伤痕。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瑛瑛不用去牢里,王妃看她一个眼睛不好的姑娘家翻不起风浪,只让嬷嬷们先把她看管好。 没人抬举的奴仆命如草芥,更不用说原本秉着的骨气和高傲,此刻都碎了一地,和泥巴水一道漏进发霉的茅草堆里。 18、探监 大雨从上午一直下到傍晚都没停。 贺云铮麻木地趴在地上,后背的鞭伤似乎已经感知不到痛了,只听着外头的看守私下议论,说府里请仵作来验了尸体,银针扎进喉咙眼儿出来还是澄亮,可见不是中毒,当真是被一拳打死的; 还说主子们觉得此事晦气,幸好陈四无家无口的,仵作一走,他们就把人用席子卷了先送去了义庄; 最后说到了牢房里坐着的马奴,估计再等几个时辰天亮了,就会叫人带走处置了吧…… 等等。 死气沉沉的牢房里,一切都像水似的淌过去。 贺云铮艰难咧咧嘴,费力抬起胳膊,死死凝紧这只手。 ……怎么都不相信没病愈的自己一拳能打死人。 他又苦笑一声,浑身无力地垂下胳膊。 如果重来一次,哪怕他上去缠住陈四,被对方打得头破血流,也不会再出手。 更多的则是麻木,像情绪大悲大喜大起大落后,到了最低点,他才可悲地认识到原来祈祷的全不会实现,日子才刚刚有了盼头,他就像只臭虫似的被打回了原状。 一个人的精神劲儿是有限度的,被磋磨尽了,大概就是这样。 可要问他这只臭虫还有没有别的盼头了,那也还是有的,但他已经被踩进了泥地里,听到外头说了他的处置办法,那股微薄的妄念再难放大。 为什么他所求的明明很简单,却一次次全都落空? 他不敢期盼郡主还不知道此事,等知道了就会来救他,因为可能,或许处置他的命令就有郡主的同意。 这是杀人的大事。 可……可…… 贺云铮咬紧牙别过脸,不愿再往深想,不愿去幻想。 因为太卑鄙无耻了,他不想当那样的人,好像平日里的矜持恪守都是假装的,一旦遇到事情就会屁滚尿流地盼着郡主来垂怜。 所以他只能将所有的念头全部吞会肚子里,不论清晰的坚决的、模糊的隐约的,全部带入泉下。 宁可还维持着原来的样子去死,也好过真的什么都不剩下吧? 但没曾想,他不敢盼的妄念自己来了。 洛嘉一袭绛红的长袍,步摇翩跹禁步琅琅,伴着雷鸣声踏入晋王府的地牢,里里外外的看守跪了一地。 刘召擦了擦额角的汗将人都遣出去,自己则转身守在了门外。 王府的牢房是私设的,用得不多,如今也只关着贺云铮一人。 洛嘉走到牢房前,瞧见的便是伶仃失神的少年。 他身上的衣袍在先前的挣扎和鞭刑中被扯破了好几处,看着破破烂烂,跑马会上留的伤约莫着又挣裂了,隐约渗出布料,露出斑驳的血迹,好不凄惨。 本以为自己已经心如死灰了,可这一瞬间,铺天盖地的羞愧和悔意又差点儿把贺云铮掀翻过去。 他脸色苍白地强撑起身,微微发抖地跪在洛嘉面前。 洛嘉看了他许久,轻轻开口:“怕吗?” 贺云铮呼吸滞涩,颤着嘴唇不知该怎么回答,怎么回答才显得他并非谄媚求饶,只是想回答她一个最简单不过的感受。 可洛嘉没有等他费尽心血地编撰措辞,她面容平静地伸出手,手上拿着牢房的门锁,咔哒一声打开门。 贺云铮猛抬起头。 洛嘉走进来,毫不在意牢房里的脏污,像红色的染料倾进乌黑,她自上而下轻轻睨着他。 贺云铮终于咬紧牙关,声音颤抖地喊了声郡主。 开了口,嗓子比原本哑了不知道多少。 洛嘉俯身抬起了他的下巴: “放心,我来之前看过了,你妹妹被王妃关在柴房,比这儿好得多,遮风挡雨,还有水食。” 不提还好,说起瑛瑛的状况,贺云铮原本撑着的所有勇气仿佛被一根极细的针戳破,哪怕没有立刻崩殂,也再聚不起来。 他眼尾发红地仰视她,喉头滚动地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说,甚至他可耻地发觉,自她来的那一瞬间,他心中的天平就已经在摇摆了。 贺云铮痛苦意识到,原来自己就是这么卑鄙,和那日来献画求怜的穷酸举人没有二样。 他是凡尘俗人,他有千百种渴求,没比旁人清高到哪儿去。 “郡主……”贺云铮几欲不敢看她,又不得不被迫对视,将自己的无助和痛苦全盘挖出来,血淋淋呈在她眼前, “小人死不足惜,可您能不能……救救瑛瑛?” 洛嘉听到他挣扎不易的哀求,这好像还是这么久以来,他头一次向自己低头。 外头雷声轰隆,洛嘉垂眸看他,雷电的光倒映在眸子里,像一柄利刃揭穿她所有粉饰的太平。 “死不足惜?” 洛嘉的指尖在雷声大作中微不可察地轻轻颤抖,心中又充满怜悯地想,看呐,这不就是她趁虚而入最好的机会吗? 19、利诱 春日雨多,昏暗的牢房里氲满逼仄的潮气。 贺云铮喉头哽咽,一身外伤没能折抵他的傲骨,可说出这番话,便是亲自把脸皮拉到了最底下。 但现实给了他狠狠一巴掌。 洛嘉沉默片刻,突然轻轻笑了声,慢吞吞松开他的下巴站直身子:“云铮,你凭何觉得我会救你妹妹?” 最是柔软的吟唤,如同那日在马车里替他上药一般,反问的言语却薄情。 贺云铮才反应,原来他的脸皮还没有被拉到最底下,她的手指离开下巴一瞬,他的尊严才摔在地上,摔得粉粉碎。 无尽的羞耻几乎要淹没他,嘲他自不量力,笑他自以为是的风骨不过是拿捏姿态。 否则此时,他又为何奴颜屈膝了呢? 可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他咬紧牙,苍白着脸往前跪了几步: “瑛瑛是触了王府的规矩,可她全是因为担心小人,她没做任何有损王府之事!” 贺云铮吼完这句,脸上有一瞬空白,随即咬紧牙,颤抖恳求: “您答应过,允、允我提一个请求……求郡主开恩,救下瑛瑛!” 洛嘉未发一言。 贺云铮没有察觉,他呕心沥血似的诉说,眼尾通红,像要把整颗心刨出来给她看一般。 可洛嘉静静听着看着,觉得这样的心意还不够。 少年人引以为傲的骨气,挫得不够多,他的头,也没低到她想看到的程度。 哪怕她心中清清楚楚,这世上有无数种无伤无血,甚至连银针都验不出毒的死法,贺云铮当真无辜。 可若非先置之死地,谈何后生? 洛嘉垂眸:“赢了一场跑马,和闹得轰轰烈烈的一条人命相比,不值一提。” 寒意从四面八方袭来,顺着脊椎攀布全身。 贺云铮急促地咬紧牙:“小人……病刚好,根本没有杀人的力气,推倒对方的地方也没有利器,不存在误杀,” 贺云铮忍着胸腔里腥甜翻涌火烧火燎,一字一句祈求, “我不求自救,只求郡主仁善,放瑛瑛一条生路!” 激动到最后,竟连卑微的自称都忘了。 洛嘉发觉了他的避无可避,眸色更深,终于屈尊降贵与他争辩:“她无辜,你也无辜,那这人又是如何死的?是府中不详,他运气不好,命该绝?” 赵琦这次如此火大,便是因为王爷才走月余,府内便出了下人横死之事。 听闻那人送去义庄前验不出毒,全身紫绀,状况可怖至极,活像……犯禁遭邪似的。 高门大户,天子近臣,最忌讳的莫过于此等名声,尽快将事情处理了,封闭消息才是上策。 如此,她才好故作为难地问贺云铮:“云铮,你读过书,也该知道口说无凭吧?” 她微微俯身,步摇轻晃,撞出惑人心神的铃响。 “哪怕我昏庸荒唐,也不能随随便便替个人扛下如此大祸,豁免于你。” “这是晋王府,不是郡主府,多得是人想将我赶出去,想抓住我的把柄叫我不得好死。” 不出手,他们兄妹就会成为堵住悠悠众口的替死鬼,郡主和王妃,和这一整个王府才能得个干净。 贺云铮无意识地弯曲了脊背,声音嘶哑:“……我说得都是真的。” 可话到此处,他也意识到,真假都没意义,郡主降下的恩情在这件事上也显得无力。 他当真年轻,以往哪怕混迹街头,相与最差劲的也不过是些寻常浑人,没接触过高门大户内的阴私腌臜。 一身傲骨被保存得太好,未经打磨,便不知碰上强权,这世道诸多事是不讲公义道理的。 甚至于他连正常的辩驳都那么无力,所有人都咬死陈四死前只被他推过,两人早有龃龉,有动作有动机。 哪怕当面对质官府,他都没有给自己辩白的证据。 洛嘉说得没错,除非她昏庸荒唐,否则谁能在这种状况下不顾一切救瑛瑛呢? 贺云铮仰头看她,喉结滚动着却说不出一句话。 他实则已经无比虚弱了,得用尽全身力气才能维持着不倾倒,手指深深钻入身下被雨水打湿的烂泥草堆中,揉碎满掌的泥泞。 可牢房昏暗,他看到两眼发酸,也只看到她娥眉低垂,眼里的情绪尽被阴翳遮蔽,不知是否存着哪怕一丝丝的怜悯。 ……他该怎么做? 哪怕此生再也没机会找到母亲,可瑛瑛还年轻,该说什么,该怎么做,才能救瑛瑛一命,不让她被自己连累? 他到底能做好什么事! 贺云铮和他的所有骨气和自尊,宛若被打碎又仓促地黏合,未尽之言全哽在咽喉中,几欲要哭出来了。 洛嘉深深看他一眼,没等少年人自己冲破最后一层防备,先行转身离去了。 牢门关上的一瞬,刘召赶来替洛嘉撑起伞。 夜雨如幕,洛嘉抬眸望天,黑压压的一片。 “郡主,早些回去吧。”刘召低声劝道,没多问郡主在里头与那小混蛋谈得如何。 洛嘉却没有立即迈步,不顾身后还有看管牢房的府卫以及其他人,突然笑了声: “刘叔,自从芝棋去了,这好像还是我头一次雷雨天出屋。” 芝棋是她的大丫鬟,同样死于两年多前这样一个雷雨天里,刘召神色微变,下意识扫了眼身后众人。 府卫们均不动声色地正身站立好,似在提防什么,又怕自己的提防太过显眼,惹人不悦。 刘召低声回:“雨天潮闷,本就不适宜外出。” 洛嘉一哂置之,轻捻裙摆迈步。 刘召立刻快步跟上。 风吹树摇,洛嘉穿行而过,不顾红色大袖被雨水淋湿,高高昂着下巴: “刘叔,去问问今日是谁将那丫头领进府的,今日事由,查清楚。” 刘召无不应是,自然而然接话:“郡主是要帮衬那小奴一把了?可要稍后就将人提出府牢……” 洛嘉步履未停:“刘叔将我想得太好心了,不过是看不惯有人在我眼皮子底下动手脚,自以为可以拿捏我罢了,” 随即她又凉凉一笑,“况且以个盲眼丫头作饵,实在叫我恶心。” 刘召了然,原来郡主已然猜到有人从中作梗,要他去查,也不过是要查出个证据和明路来。 可他略微迟疑:“那贺云铮……” 洛嘉轻轻笑了声,带了几分戏谑与喟叹:“给他太多次机会了,他屡屡推拒,总会教我心生不甘,不想轻易饶恕他。” “这次,若他醒悟过来,亲自跪在我脚边祈求,甘愿身心屈服,我再考虑可否留他们兄妹二人性命。” 20、动摇 贺云铮维持着跪地姿态不知过了多久,屋檐外的雨渐小,可他耳边嗡嗡杂杂,似乎一刻都没停下。 若是郡主没来过,他可能还像开始时那样认命地赴死,该给母亲和瑛瑛的未来,便祈求用下辈子还。 可洛嘉来过了,同他轻声柔软地揭开了残酷的真相,告诉他这件事究竟有多严重,她不能随随便便豁免他们兄妹。 ……可若是他彻底归顺呢? 她动过这个心思吧? 她还说过……说过只有她高兴了,她愿意了,便才会让他如愿。 能帮自己的只有她了。 贺云铮无比唾弃自己此刻疯狂动摇的念头,甚至痛苦地假设,要是郡主没来就好了,要是郡主没来,他起码还能梗着脖子赴死—— 不像现在,他满心眼里都是卑鄙无耻的苟且求饶。 去求她吧,不顾一切地求她,把自己这条命都给她,求她放瑛瑛一条生路,行不行! 行?不行…… 贺云铮,你……你就非得当这种前后不一的孬种吗! 母亲教过你什么,那些为人处事的道理,那些君子该端的规矩,你全都不顾了吗? 明明眼睛都没眨一下,滚烫的泪水却簌簌滚落,一边冰凉地滴在膝盖和手背上,一边流回心间,把自己烫的千疮百孔。 洛嘉走后,府牢的看守重新回来,远远瞧着这小子和傻了一样跪在原地不起,便也肆无忌惮地聊了起来。 反正等天亮了,王妃就会请府衙的人过来给这罪奴按个手印,在他们眼里,贺云铮同个死人也没甚区别了。 却是没料到,半个时辰后,外头来人换班的时候,带了些有意思的新消息过来。 “什么!郡主派刘管事连夜去义庄验陈四的尸?” 轻悄一声,在已然麻木的少年人耳中,却如晴天一道惊雷。 换班守卫煞有其事坐下来,给自己添了杯茶水:“当然真的,刘管事点了几个人一道去,我远远瞧着都瘆得慌,这么大夜里,出发的时候雨还没停呢。” “这这这……仵作都验过尸了,郡主还派人去看,难不成有猫腻?陈四该不会真是她克死的吧?” 外头几人瞬间来了兴致,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起来郡主的私事。 换班守卫看了眼牢里的“始作俑者”,紧张嗤骂几声同僚口无遮拦。 “我又没说错!哥几个在京中待得久,知道的保准比你多,你可知郡主今晚趁着雷雨来牢里,我就吓了一跳?” “怎的呢?” “嗨!你们是不知道,这郡主啊美是美,可人呐……邪乎着呢!” “我知道我知道,当年郡主克死郡马爷的事儿街坊邻里都传遍了,雷雨天,劈谁不是,巧得是就劈死了她的郡马!后来回了郡主府,但凡打雷下雨都得死人,连她的大丫鬟叫……叫芝棋吧?硬生生在她眼前被劈死了!” “就是!你看看,多邪门儿?所以听说那之后,郡主每逢雷雨天都窝在宅子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还是王爷心善,又是天家血脉,能镇压这些邪祟,接了郡主回府才没酿出更多惨剧,谁知道今晚……?”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紧张刺激地议论这些秘辛,平日里高不可攀的郡主,此刻好似也只能任由他们搓捏评判。 只有来换班的那个守卫欲言又止,这些大逆不道的话一个字儿都没敢参与,期间不时悄然瞥向牢房里那犟种。 “要我说,她派走狗去验尸,也是心虚!王爷刚走就出事,她定要弄清楚同自己有没有关系!” “我看也是,不然与她无关,她干嘛主动沾一身腥?果然啊,这女人就是不能放荡忘本,身份再高又怎么样?老天爷治不了她,就治她身边的……” “闭嘴!!!” 话未说完,便被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打断! 夜深人静的,府牢里的看守们无一不被这突然发疯的少年吓到魂飞魄散! 几人反应过来后,顿时抽出棍棒冲过去敲打牢门,连敲带骂: “叫你个死人头啊!” 然而贺云铮好像毫不在意,青红斑驳的手牢牢握着木栏,像头凶猛的困兽,目眦欲裂地吼道: “放干净你们的嘴!” * 贺云铮是个没什么弯弯绕绕的直肠子,年轻,莽撞,空有一腔真心实意,认准了死理就不会被轻易撼动。 洛嘉回到曦照阁,小丫鬟服侍她更衣沐浴,她在香气氤氲的净室内想起对方刚刚在牢狱中的模样—— 满眼通红,喉头哽咽,仿佛有千言万语,虽然被岌岌可危的自尊心阻拦了,但只需要轻轻动摇一下,就会倾泻而出。 还差一点点。 洛嘉仿佛在掐算着最后的尺度,伸出青葱玉指,盯着鲜红的蔻丹目光深沉。 几个时辰后,天际破晓。 半梦半醒间,洛嘉听到屋外小丫鬟们惊惶失措地阻拦,更有她那位不太聪明的嫂嫂怒不可遏的呵斥—— “洛嘉!你不怕沾染一身晦气,也别拖累王府,怎敢大夜里着人夜探义庄!” 赵琦昨日被这遭事烦了一天,早早睡下,可谁知一大早便听到下人来报昨夜种种,养了多日的气血瞬间有些控制不住,噌噌便往脑袋顶蹿。 好在今日洛嘉没有拿乔,曦照阁的门很快打开。 相比眼下青灰的赵琦等人,永嘉郡主一夜好眠,哪怕时间仓促素颜相对,仍被那一身嫣红的大衫映得面若桃花,美艳不可方物。 赵琦看着怎不来气? 洛嘉倒是一如既往的温吞浅笑着朝她行了个礼:“嫂嫂早安万福,可用过饭了?” “洛嘉,你不要与我左右言他,”赵琦绷着脸,不信她在屋里没有听见自己今日发难的缘由, “快将刘召叫回来,再过半个时辰,府衙就会来拿人,这件事到此为止!你若胡搅蛮缠,别怪我不讲情分,连你一道逐出府去!” 洛嘉伫立门前,今日刘召不在,随侍和小丫鬟没得她的令也都不好近身侍奉,余她一个孤零零的,有种凌厉决然的锋利。 她垂眸,轻轻启唇:“嫂嫂,这次可是死人了。” 赵琦一顿,胸口闷堵:“你当我不知?” 况且洛嘉心里就没数,这人为何会死吗? 也不打听打听,府里下人们虽被下了禁令不准外泄,但多少人编排,事情起因就在洛嘉身上,她命数不祥,连牢房里蹲着的嫌犯都是她的新宠。 这时候才说这话,不觉得假惺惺吗? 洛嘉定定看了她一眼,缓步走出屋阁。 她的身上还有昨夜晚浴残留的花露香,被雨后的青草气浸润,比寻常多了几分柔软。 “嫂嫂是知道该快些处理妥当此事,好保府中其他人安心,更保住王府声誉,洛嘉懂你的苦心,” 她略微停顿,意味深长,“可若有个机会,让表嫂看清这件事是有心人从中作梗,你就不想查清验明,还王府一个真真正正的清白?” 赵琦冷笑:“所以你着人夜探义庄便是要去查清?陈婆子还在后院进气多出气少,我倒不知你有如此好心。怎得,那小马奴便这么称你心意?” 蓦然听到陈婆子,洛嘉还反应了会儿,想起是赏春宴上嚼舌根的那玩意儿。 沉吟片刻,洛嘉轻笑摇头,刚想说与那马奴无关,哪怕他到最后铁了心要领罪受死,她们主家也应该将事情捋清,而非囫囵定论。 自己榻下,不该留别有用心之人酣睡。 可话未开口,也是巧了,有侍卫匆匆忙忙来禀——郡主的那个马奴昨夜在牢里伤了三个守卫,今早换班的人去才发现! 那小马奴现在正满身是血的求见郡主! 洛嘉微愣,过了片刻缓缓挑了挑眉,反应过来—— 贺云铮心中那一点点权衡,酝酿了一整晚,终于酿成了她想要的结果。 于是刚刚心中所想的那番话便也尽数吞回腹中,只回以赵琦一个心照不宣的浅笑: “是啊,他倒是……越发长在我的喜好上了!” 21、反转 赵琦气闷,连带瞪了眼这不长眼的侍卫! 对方禀报完了洛嘉,才扭头对她行礼,下人们平日不显,可一旦碰上要抉择的事,便显出了对洛嘉的态度谨慎。 她早就知道,王府里因着秦恒的态度,哪怕洛嘉劣迹斑斑,不少人都暗地里都将洛嘉看得比她这个王妃更重! 她握紧袖中拳头,无数次地恼怒这荒唐的王府,就连每每出事,她都不便直接传召洛嘉—— 因为洛嘉一旦不来,她甚至没有斥责对方的权力。 自己是王妃不假,可洛嘉的身份地位不比自己低一分一毫,甚至于秦恒心中更偏向于谁,她都不是那么确定。 她不愿在人前落到如此被动的场面,所以从始至终都要激进主动! 赵琦深吸口气:“好,不过我提醒你,只有半个时辰了,届时府衙来拿人,你给不出个交代,仍是要唯那个马奴是问!” 可哪需要半个时辰,刘召做事向来滴水不漏,昨天半夜去了一趟便查了个七七八八,直到今早,浑身沾着露水回府时,事情几乎已经明了。 正如贺云铮猜测,能为他出手的人,整个府中只有洛嘉。 只在于她想不想,愿不愿。 马厩管事陆通被压到院中的时候,整个人抖如筛糠,哭得脸上的厚肉层层叠叠连眼都快看不见了。 “小人冤枉啊郡主!” 他只咬死,当日之所以带瑛瑛进府,是因为那丫头想进府看兄长,求了自己很多日,又确实给自己塞了银钱,就被他藏在府中的房间里,随时可以拿出来用以佐证真实。 这种与人方便的事可大可小,府中几十个管事起码八成收受过他人钱财,故而哪怕因此被罚,也不过打一顿板子的事,顺口承认也无妨。 但他咬死,把人带进府后,他就扭头去找贺云铮了,之后发生的事儿与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赵琦听了心中虽有不满,发觉府中确实弯绕极多,但也算认可对方所言。 刘召低垂眉眼,不与其辩驳,将自己查到,陆通前几日在府外私宅中悄然添藏了百两银钱的事再度抖了出来。 陆通哑然,结结巴巴说这是他这十多年来的积蓄,百两不多不少,算不得奇怪。 这下赵琦便有些不顺心了,沉着脸冷笑:“如此巧合?” “自、自然,”陆通咬死,“否则谁又为了陷害个小马奴,愿意给小人百两纹银呢!” 奴才的命值不了这些钱,院中一众人听了不是味道,却也认得清道理。 唯有洛嘉看着那一箱沉甸甸的银子,目光微黯没有说话。 赵琦心中那股不虞越发浓厚,她皱起眉,借点明刘召来刺痛洛嘉:“刘管事,我要看到些真凭实据。” 刘召轻轻颔首,从袖中拿出一份画押的当票,以及一方小小锦盒。 陆通恰于几日前典当了一颗洁白无瑕的东珠,得纹银百两,真凭实据。 环环相扣,在这般敏感时节收受如此珍宝,再不可能也是可能! 加之洛嘉一贯跋扈,被她发现陆通竟有此等纰漏,她若要将祸水东引,陆通又怎可能有生机? 陆通认清道理后,面色瞬间惨白,不顾院中站满了曾经被他欺压过的其他下人,涕泪横流地匍到赵琦脚边,义愤填膺地哭诉自己无辜。 他是府中老人,怎知这些事绝不能做呢? 样样都是猜测,一颗东珠算什么真凭实据! 不过是郡主为了保她新宠,拿自己顶包! 气氛便被他一声声尖锐的哭诉顶到了最高点,这不仅仅是要自证清白,更是直接求王妃替他驳郡主的面儿,给王妃一个数落郡主的话柄! 也是此刻,一直坐在赵琦身旁的洛嘉才恍然笑出来,原来整件事,不论自己是否入局,早和自己千丝万缕,挣脱不得干系…… 但没等刘召再给证据,半个时辰到,来拿人的官差已至府外。 陆通心中一喜,知道时候赶得正巧! 王妃没瞧见最关键的证据,只要她不松口,杀人凶手就还是那小马奴! 贺云铮也是此时被押过来的,他昨夜被那几个守卫痛打了一顿,求见郡主无果,本以为这件事再没有回转余地了。 没料到被扭送官府之前,押送他的守卫却先将他带进了郡主别院。 对方眼熟,贺云铮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这人是郡主的侍卫头子,叫虞焕之,策马会那日他们见过。 他懵懵懂懂,刚踉跄跨进院中,便瞧见一身红衣的洛嘉大笑着起身。 天灰蒙蒙的,她裙袂飘飞,像只张扬的凤蝶,一下就吸引了贺云铮的目光。 他喉头滚动,被打破的嘴角颤抖着,看着洛嘉路过刘召,从他手中拿过一个瓷瓶,派人按住陆通的嘴,打开瓶塞将里头的东西灌了进去。 贺云铮一愣,刚想下意识发声,虞焕之一把捂住他的口,将人拖到树后头,只能远观。 他心脏猛跳,顾不上周身剧痛,额角的青筋一突一突弹跳。 郡主又在……又在发什么疯? 她名声已经那么差了,难道她要对陆通屈打成招!? 赵琦也被这一顿变故惊到,猛拍案呵斥:“洛嘉!你在做什么!” 陆通掐着脖子咳得撕心裂肺,死死盯着洛嘉,心中涌起旁人不懂的惊恐:“郡主!你喂我吃了什么!” “你猜猜看?” 洛嘉举着瓷瓶,眉眼弯弯却笑得令人胆颤。 下一秒,她笑容倏敛,瓷瓶掷地,在所有人心头炸开。 “既然时辰到了,我也不费力与你剥丝抽茧,这瓶药是在你私宅发现的,不知与陈四服下的是不是同一种?” 这句话刚出,陆通的神色就变了。 不等陆通开口,洛嘉转身坐回去,明明重新展露笑颜,却笑得人脊背生寒: “你若真想自救,就自己拿解药,再把事情始末交代清楚,否则,就用自己这条命去为我的云铮陪葬,可好?” 洛嘉说话向来不急不躁,温温柔柔,像一把秀丽的剔骨刀,一刀就能切入最痛的骨肉深处,所有人都始料不及。 更呆滞的是贺云铮,洛嘉这番话仿佛映衬了他的猜测,她真是为了救自己…… 我的云铮,她、她竟还将他的名字这么念出来。 而随即更多的是出离愤怒,他的眼底不禁泛起猩红,一瞬不瞬凝紧不远处的陆通。 赵琦被惊呆了,本就没多少王妃威仪,此刻更是不管不顾厉喝道:“你疯了不成!府衙的人就在外头,你竟然光天化日投毒!” 洛嘉讶然:“嫂嫂,我可是洛嘉啊。” 她是大邺唯一的郡主,名声奇差无比,赐死个家仆不值一提,何惧再添一笔荒唐? 众人哑然,纷纷不知该如何看待这一变故。 却是陆通最先反应过来,面色惨白地噗通瘫倒在地,随即迅速将手指塞进喉咙眼里催吐! “呕!呕!” 这一举动,却让有心人后知后觉反应——难道郡主刚刚所说的都是真的? 若非真有这么个毒药,陆通何至于这种反应! 赵琦急了,眼看就要向府衙交人,她提起裙子冲下台阶,一脚踹倒陆通:“还吐什么吐!解药呢!先吃解药再说!” 陆通被踢翻,哆哆嗦嗦爬起来嚎啕不止:“没有解药!没有解药!” 他边哭边继续催吐, “河豚毒除了催吐没得救!呕!呕!” 河豚毒! 全院哗然,无怪乎当时仵作验不出问题! 河豚多生于江南,京城鲜少有人食用,故对这种毒也不甚熟悉,更是用银针也验不出。 谁也没想到,陆通竟是在这种情况下暴露了,陈四死于河豚毒! 这么一看,当日贺云铮将人推倒,对方呕血后猝然死亡就找到缘由了。 洛嘉俯瞰哀嚎恸哭的行凶者,噙着笑,眼中却没有一丝温度。 唯有随意侧目,恰好与远处树后的少年对上了眼,她嘴角的弧度才微微顿了顿,随即笑容更灿烈。 贺云铮却没察觉洛嘉眼中一闪而过的深意,只呆呆地看着,觉得明艳不可方物的郡主好像冲他温和笑了笑,点醒了这场残酷的旁观。 皮肤最开始好像被蜜蜂蛰了下,随即震撼与痛苦才密密麻麻的刺痛席卷。 他止不住颤抖,若非虞焕之在身后架着他,他恨不得爬也要爬过去揪住陆通的脖子! 哪怕陆通已经被喂了毒药,他也要质问对方,自己和他到底什么仇什么怨! 为什么要这么陷害自己……甚至还要连累瑛瑛这种才十三岁的小姑娘! 好在他早脱了力,眼见挣扎的越来越厉害,虞焕之得了郡主一个眼神,趁着赵琦怒而离开之时,终于一记手刀敲在了贺云铮后颈,将人打晕过去。 横竖真相已有定论,官差来拿人时,贺云铮与瑛瑛逃过了此劫。 看起来,整件事倒也算圆满妥善。 然而几家欢喜几家愁。 水月苑中,松香匆匆带回消息,紧张的话都险些说不清。 温连琴等听完全程,才笑了声:“别怕。” 洛嘉为了赶在官差拿人前勘破真相,不惜兵行险招给陆通灌药,逼得陆通说漏嘴,就是为了保那小马奴。 可这一举动无异于饮鸩止渴,河豚毒入腹,最慢半个时辰就会发作。 “你回来时,陆通如何了?” 松香一愣,回忆了下,小声道:“官差拿人前,陆管事仍在不管不顾地催吐,旁人问什么他都顾不上答,等官差来时,已经口吐白沫……” “浑身抽搐没什么反应了。” 接话的却不是老神在在的温连琴,而是从屋外走进来的洛嘉。 22、驯服 郡主鲜少光临,水月苑中的众人第一时间都没反应,还是温连琴最先回神,匆忙上前跪礼。 随后,屋里才跪了一片。 “妾身不知郡主驾到,有失远迎。” 温连琴心跳自刚刚陡然加快,不动声色地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抚顺。 洛嘉笑了笑,没有第一时间回应她的问候,也没有请她起身,而是饶有兴致地轻轻踱步,环视了番四周。 松香自洛嘉来后便止不住地颤抖,等洛嘉走到她身旁,她更是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半个时辰前,她躲在人群中才刚刚看过洛嘉给陆管事灌药…… 大概是早上被陆通那通催吐冲撞了,洛嘉已然换了身衣裳,日头渐暖,她却仍选了身深蓝的外衫,玄色长裙。 颈脖纤细,玲珑妩媚,踏入一片浅色装扮的女子当中,像条潜入花丛的毒蛇。 毒蛇凝眸在松香颤动的脊背上,勾出笑意:“温姐姐这丫鬟着实胆小,不过是早上瞧见一遭处置罪奴,再见我便吓成这样?” 一声温姐姐,好似回到了几年前,反倒让温连琴不知她今日来意了。 但为了不露怯,温连琴不得不抬起身勉强笑道:“水月苑平日里极少有人来,郡主又是这等尊贵身份,她们小丫头畏惧也是正常的,还请郡主莫怪。” 洛嘉看了眼温柔如水的侧妃。 当年都还是未出阁的娘子时,她说话便如此熨帖,哪怕是个下人也会替对方考虑,所以虽然她只是承平伯府的庶女,却让人非常喜欢与之相处。 无怪赵琦哪怕厌恶这侧妃,也始终没想过对付她。 洛嘉一哂,这才松口,叫她们都起身。 温连琴不动声色看了洛嘉一眼,叫松香等人上过茶便退下,轻声邀洛嘉一道坐着慢聊。 洛嘉举起青瓷茶杯,望着里头琥珀色的茶水笑笑,最后却放了回去:“还是不喝了。” 温连琴脸色微变,洛嘉仿若未察,径自笑道:“他陆通自诩府中老人,竟也敢做这等下毒之事,实在令我放心不下。” 温连琴立刻端起杯子自己先饮了口:“郡主莫要多虑,我这儿……” “我自没有说这杯水有毒,温姐姐想哪儿去了,”洛嘉笑意加深,“只是心有戚戚,总觉得有人想在暗地里对付我,所以无心饮茶罢了。” 说者有心,听者更是有意。 “郡主何等尊贵,怎会有人斗胆?”温连琴连忙真心实意般劝慰, “再说,听松香交代了前后事由,妾身觉得,这事儿明明只是陆管事看不惯那马奴而已,与您何干呢?” 洛嘉看她身子前倾过来,当真一脸关切,脸上的笑反而淡下去不少。 “是么?” 温连琴僵硬地眨了眨眼,不知该如何回应这意味深长。 洛嘉轻轻摩挲起青瓷杯缘:“我却觉得,这事背后若还有人推波助澜,她的胆量和心思都很叫人害怕。” 温连琴噤声不语,只作愿闻其详的模样。 “我的人犯了杀人罪,我没弄清真相便蛮横保人,是我荒唐,告到太后那儿,保不准要给我落个什么罪,” “我若狠心不救,眼睁睁看着王妃叫来官差治云铮死罪,与王妃的梁子也就此结下,” “再退一万步,不救人也不记恨王妃,放任区区两个马奴去死,外头早将我传得人神共愤,多添一条麻木不仁也不亏,一条条罪状终归能等到定罪的时候。” 洛嘉缓缓列出三条,最后抬眸看她: “对方知晓我在意这小马奴,便以此设计拿捏我,甚至连王妃都被算计在内,一石多鸟,最终的目的,都是希望我身败名裂,被逐出王府。温姐姐还觉得,这事与我无关吗?” 屋内静悄,唯有二人的呼吸轻轻起伏,拨乱了不远处的熏香,在空气中盘踞扭曲出奇怪的形状。 温连琴勉强撑出个笑:“可这些都是郡主的猜想,左右那陆通都已经死了,往后只需小心些……” “谁说他死了?”洛嘉突然笑了声。 温连琴眼瞳猛一颤。 不,不是说浑身抽搐没什么反应…… “浑身抽搐没什么反应,却也不一定是中了河豚毒,不过是用效用相似的毒混淆视听罢了,解药也已交到了官差手中,等灌下去就会清醒。” 洛嘉说完,若有所指地看了她一眼:“温姐姐反应好奇怪,像是不乐意陆管事醒来似的。” 温连琴连忙摇头:“没有的事,只是……只是……” 她面色微僵,迅速思索,陆通并非直接与她们院接触,其中弯弯绕绕,怕是陆通自己都不知幕后之人是她,如此一来,他虽然留得一命,但洛嘉想问出什么几乎不可能。 只是她没想到,洛嘉竟然留了这样的后手! 她心思一转,由衷感叹:“只是被惊住,没想郡主竟有如此心思,巧妙套了那贼子的话,还能继续往下探查。” 洛嘉盈盈看她:“温姐姐觉得该继续往下查吗?” 温连琴:“……” 她努力撑出笑:“你不查?” 洛嘉也笑起来,如同晒饱了太阳的毒蛇,懒洋洋打算回头了。 “温姐姐刚刚还说,这些或许都是我的假设,人已经进了官府,我若没有完全的把握,贸然去调人,难免又被外头的酸儒戳脊梁骨说我跋扈,我想着,不查也罢。” 温连琴握着杯盏心中气急,想你不查,还特意来我这儿说什么说,故意吓我不成!? 便听洛嘉轻声道:“只是我实在不知这些猜想该与谁说,才来同你说道而已。” 熏香又笔直地升起一缕,幽幽荡荡,散漫在屋檐上方。 早些年,她们也确实经常凑在一块儿说事的。 洛嘉走后许久,温连琴都没回过神,直到松香回来怯怯地唤她,她才猛得一惊,蓦然冷笑出声! 追忆? 不,洛嘉早不是当年那个柔软天真的小郡主了。 她今日是来诈自己的! “侧妃,那,那咱们如今该怎么办?” 松香当时在外头等得快急哭了,连忙发问。 温连琴撑住额头轻吁口气。 松香不安至极:“万一郡主真查出了什么……有了侧妃!您写信告知王爷吧,就说郡主为了个小马奴把府里弄得乌烟瘴气……” “住口!” 温连琴打破一贯温婉,厉声呵斥,“王爷正在边关与辽人作战,怎能用这种琐碎小事去烦扰他!” 松香也是病急乱投医,被骂了一顿登时哭着伏地认错。 温连琴揉着太阳穴,声音轻却坚定:“洛嘉派刘召查了整夜,仅仅只查出个陆通,便代表此事确实做的干净,刚刚她前来,也不过是为了诈我一番,只要我咬死不知,她便不能怎样。” 松香赶忙点头。 温连琴又蓦然坚定了声音:“这件事定不能叫王爷知道,哪怕知道了,也不能让他注意到有我的手笔。” 否则以秦恒的手段,起了个头,能比洛嘉更轻而易举查清真相。 况且他那人……呵,只要洛嘉没有攀上旁的世家权贵,哪怕全是洛嘉的错,他也能面不改色给洛嘉找个替死鬼,将这件事掩埋下去。 反倒是洛嘉,看着手段狠厉,可她说了不查,便八成不会查下去,这件事到此为止。 温连琴嘴唇抿得紧紧,对秦恒的年少恋慕在她心头割出无数个口子。 可她已经不能回头了,她对洛嘉做了天大的错事,如果不紧紧抱住秦恒,她得受千刀万剐。 思忖许久,温连琴咬牙出院向赵琦告了个安,只道自己愿在院中为王爷祈福,王爷不归她再不出院,不沾染庶务,借此彻底回避了再与洛嘉碰头生事。 而另一头洛嘉回到院中,杜太医正唉声叹气看完诊离开,口中止不住念叨年轻人狂妄,不顾身体。 洛嘉闻言一哂,便知他说的是贺云铮。 不仅仅是杜太医,洛嘉昨日初闻此事,心中第一反应亦是冰冷不耐—— 这小马奴当真捂不热。 洛嘉慢吞吞细数自己近来所为,包括了给贺云铮看病治伤,送他衣物,带他出游,允他练马,甚至承诺准他随意提些条件。 何曾有人得过这样的荣宠? 从前与她相交的那些个男子,都是腆着脸自己迎上来的。 她起初觉着有趣,便不计较短暂的得失。 但昨日事发突然,贺云铮想都不想先向她……哪怕向刘叔招呼一声,便只身前去,结果遭遇了这番陷害。 这么久了,贺云铮还似第一眼看到时那样,又臭又硬,油盐不浸,有几分自负,想靠自己解决问题,但实在自不量力。 所以得知贺云铮被赵琦命人拿下,洛嘉没有第一时间去看望对方,是为给对方一个教训,也是给她自己一个平心静气的时间。 当夜探望回来,这份不快却更扭曲了。 他那么惨,命都快没了,竟还能硬撑着不向她低下最后一道头。 怎得,他的脊梁骨是金子打造的? 可金子遇上烈火,也是要弯的。 于是洛嘉便让刘叔去探查,顺带叫人去牢房里向贺云铮透露一二—— 你既不肯祈求,那若是报恩呢? 要查明整件事的真相是真,要向贺云铮挟恩求报亦是真,我不顾一切替你兄妹查明真相,你真不为所动? 但凡动了心,有一就有二,往后种种,还能怕他不低头? 强扭的瓜不甜众所周知,可洛嘉不在意他甜不甜,先扭过来,扭碎了她也开心。 好在这蠢小子没叫她失望到底,今早终于松了口求见她。 她像攻略到了一座城池般舒心,去水月苑见过温连琴后,更觉不必太计较此前种种了—— 她见过太多口蜜腹剑的人,他们带着各式各样的目的接近自己,作最拙劣的表演,确实看着赏心悦目,实则叫人恶心发寒。 所以本就是因为贺云铮这般耿直才对他刮目相看,他若变节太快,也失了乐趣不是? 狗么,慢慢驯便是。 她捻了把衣袖,想着,这便去好好教训一顿。 洛嘉刚走到屋门口,便听到刘召在里头为此事骂人。 “我看杜太医说的不错,你既然自觉勇猛,大病刚好就能冒雨和人斗殴,干脆这次也靠淋雨挺过去得了!” “简直是白瞎了郡主一片好心,还请太医来给你看病!” 屋里的贺云铮刚醒不久,横在榻上脸还泛着白,却梗着脖子反驳:“我没有。” “没有什么没有!” 刘召绷着脸看他,一如既往的犟种。 贺云铮艰难呼吸着,脑海中不住回荡外人编排洛嘉的污言秽语,又忍不住浮现她骄傲矜贵地站在人前,替他洗清罪名的画面。 她替自己出头,冒了极大的风险。 他沉默许久,才又哑又低回道: “那天在下大雨,刘管事你不让我去和郡主道谢,我以为是怕郡主担心我的身体……” “后来瑛瑛出事,我本想去找你,结果他们说,你在和郡主对弈。” 刘召一愣。 贺云铮涨红了脸,深吸口气,有几分歉疚,又有几分羞恼,闭上眼破罐破摔:“我不想把私事抖到郡主面前……让她替我操两份心,所以才、才自己一个人去了!” 他不是不知好歹,刻意撇清关系。 他只是,不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