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灯映玉人》 1、第 1 章 烛光杲杲,半面纱帐里宛如霞绮的玉兰缠枝纹绣毂纱衣,被这片明灿的灯光,照出了泛着琥珀光泽的血色。 纱帐内的身影,端凝而坐,屏息而待,衣袂无风垂落。 绿腰宴的中央,设有一方半径丈长的舞台,用汉白玉砌成,四角垂悬菱花灯,照得其间风物韶朗。 设宴的主人姓裴,名元谨,据说是江南吴地水乡来的商客。 裴家虽已没落,但此人却不俗。 大魏立国百年,国力蒸蒸日强,南面更是鱼米富盛,人杰地灵,这个裴郎君腰缠万贯,生得更是玉树临风。 据传闻里说是鹄峙鸾停,颇具风情。 不过今夜这戏台上的角儿,却不是他。 早在设宴之前,这位裴郎君便满长安铺陈了足足一月,用足了《登徒子好色赋》的噱头,主笔撰写自己的风流美貌,加之人确实生得秀逸,十分满足人们对于江南俊彦的刻板印象,遂一时声名大噪,也是有的。 只是这样一个人,却吟了一首曲,只听说道: 昔有佳人子,风流多妩媚。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别说,词不在老,好用就行。 他这么一宣传,长安城的确也迅速给出了回馈。 不少人都是想对裴元谨曲中传唱的“佳人”一探究竟的。 长安城中名门淑女无数,但是从江南来的吴姬,却只有一些仕宦家族才能享有,若是有美人梳拢之夜的热闹可看,倒也不枉前来一觑。 裴元谨眼看宣传到位,便立即着手办了绿腰宴,打算在这场宴会上,将他的“佳人”推出去。 纱帐内的象牙胡床上,从堆叠金丝银线的红袖底下,露出两段亮白如霜的肌肤,白皙若腻的纤纤十指互相绞缠着,隐隐颤抖,泄露了主人的心绪不宁。 骆熹色耷拉下眼睫,耳朵里充斥着来自四面八方的议论声,有人惊叹,有人不耻,有人戏谑,有人怜惜,评头论足,各怀心思。 长长的鸦睫垂落下来,缝隙渗透了烛光,宛如两把洒金的折扇。 未几,她突然翘起了嘴角,唇畔的笑容染了一丝嘲讽。 隔了一道朦胧的帘,但外间一切并未完全隔绝,人声鼎沸里,杂糅进了一个梦魇般的嗓音。 “督公。您请上座,裴某已为您备下了酒水,是您喜爱的玉珍酒,早让人兑了梅子汤,知您好这一口,都煨好了,只等您品。” 于是熹色笑得更讽刺,涂染了蔻丹的指甲用了力气,死死掐着虎口的白肉。 也不知道掐出血了不曾,那深深陷下去的虎口是一片绯红颜色。 “督公”是敬称,裴元谨说,今夜来的最大的官儿,是殿中监陈鸿铭。 长安城中人人唾骂的权宦,但因近身伺候天子,颇得太后赏识信任,深耕内省近三十年,运势亨通,于官场上如鱼得水。 但谁都知道,陈鸿铭好色成性,喜纳美姬,他在长安城狡兔三窟,田宅无数,宅中又有无数美人。 光打听来的外室,就有十二个了。 裴元谨想要她,做那个年纪能当了她父亲还绰绰有余的老阉官的第十三房外室。 陈鸿铭口头与裴元谨敷衍,说了不过几句话,期间眼风一直转到纱帐后头,不着痕迹地打量,玩味地盘着手里的两枚檀木珠。 锃光瓦亮的珠子,清脆碰撞出响。 裴元谨看出陈鸿铭对帐中美人的好奇之心,心里知道这老东西好色,又看他潘鬓稀疏,挂着两坨大眼袋的面部皮肤冒出一层油光,简直“脑满肠肥”四字的现实演绎,裴元谨也不得不忍着想吐的欲望。 想熹色今后便要侍奉他,不知为何,胸口有一根线,扯得疼痛。 但他已顾不上分辨这种莫名的情绪。 “督公,还请上座。” 裴元谨虾腰请陈鸿铭入座,这时喧哗的绿腰宴陡然静了下来。 宴会的主人已经出现,而他所尽心竭力侍奉逢迎之人,应当就是今夜,极有可能带走吴姬的权贵。 长安城中名门权贵无数,陈鸿铭看起来高大,一肚子肥油,腰缠银鱼,混到这地步的人品阶自是不低。 也有人曾与圣驾打过交道,一眼认了出来,这是天子近臣,大名鼎鼎的中御府督监,麾下六尚局,都是禁中要职,可以说,陛下的饮食起居,一言一息,都与此人相关。 陛下亲政不久,太后权柄不落,陈鸿铭又是太后跟前的红人。 莫说整个内省,连几位有宰辅之称的权臣,见了陈鸿铭也都十分客气。 陈鸿铭看向裴元谨,笑了一下。 看来上首对今夜的安排,有点满意。 象牙胡床上端凝而坐的熹色,近乎半边身子都僵硬了,隔了一道帘,眼睁睁看着陈鸿铭按照预先安排坐上了上首高位,就在她的左手边。 只有不过七八步的地方。 安排了陈鸿铭入座之后,裴元谨则转身走向了纱帐右侧,一角眼光掀开来,露出淡淡的温润的光,仿佛安抚,令她莫要害怕,正如同那些一路从江南至长安,在那些风花雪月的相处之中,他日以继夜施展的温柔诡计。 裴元谨在右侧就座,举酒与陈鸿铭隔空碰盏。 觥筹交错里,人群重新恢复声音。 骆熹色还是一动未动,她明白,今夜过后,她将走向左边。 未几,陈鸿铭开了口,笑道:“裴郎君令容雅貌,能令你也称赞不绝于口的女子,我也十分好奇。” 裴元谨陪了两声笑,并未立刻接话,目光示意身侧女子为其斟酒。 接着陈鸿铭目光便是一动,因他一眼便看中了裴元谨身旁侍酒的女子。 芙蓉如面,黛柳纹眉,婉娈柔媚,无不顺从。 “竹晚,没看见督公的酒盏空了么?” 竹晚指节发白,悄悄儿一颤,闪躲地轻睨了一眼陈鸿铭。 陈鸿铭犹如胸口中箭一般,颜色稍变,“这是?” 俞竹晚咬了咬唇,但因为目光略过纱帐后的骆熹色,见她还乖乖坐在里头等着,今夜的主角不会是自己,便强迫自己定下心神,款款地挨过去为陈鸿铭斟酒。 美人细腰,柔若无骨,一双葱根般的小手,更是漂亮纤细,很有水乡女人那种温柔羸弱、惹人疼惜的情调。 陈鸿铭几乎要立刻伸手掌住美人纤腰,竹晚花容失色,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外一弹,差点儿就让这老色鬼得逞,她忙不迭求助于裴元谨。 陈鸿铭自知碰了个钉,心头不快,裴元谨对自己百般谄谀巴结,却吝啬一个侍女,着实败兴,因此目光也转向裴元谨,含有责难诘问之意。 美人求助,上峰责怪,裴元谨却不慌不忙,浅笑道:“竹晚区区女侍,蒲柳之姿,焉能登大雅之堂,督公见笑了,将她还了裴某吧。” 陈鸿铭闻言心中闪动一念。 这裴元谨有心巴结于己,所献的美人必定是身边最好的一个,若这竹晚都尚且美丽至厮,能比过她的,岂不是愈发国色,正如唱词中所传? 再看那竹晚,越看,则越是对纱帘之中人心动。 甚至有些迫不及待,急欲一览究竟。 就连先前已有的十二房外室,都尚且不能给他这种急迫的感觉。 陈鸿铭因此下了这台阶,道他说笑了:“君子不夺人所好,裴郎君为人磊落,我信得过。” 他言下之意,若是那纱帐之中所藏女子,容色不如竹晚,裴元谨便是欺客。 裴元谨心知这老不羞的色中饿鬼想收了他身边娥皇女英,贪得无厌。 他于是颔首微笑:“裴某有心与督公交这个朋友,怎敢欺人,竹晚名为女侍,实为裴某爱妾,她家破人亡,身无长物,既已跟了裴某,裴某怎忍心令她二适,至于熹色——” 这却是今夜的主角儿,陈鸿铭掀开眼睑,深目之中有什么涌动如潮,但外在如一副绷紧的弹弓,不动声色。 纱帐后,骆熹色嗤笑了一下。 裴元谨的耳朵里似乎听见了那一声轻嘲,下意识抬了眉眼,侧向无风自垂的纱帘扫过。 平举双臂,恭恭敬敬地道:“熹色是吴中第一美人,裴元谨自知不配,怎敢染指半分,愿完璧无瑕,敬献督公,望督公珍重。” 这就是明晃晃在说,竹晚已经跟了他,早成妇人,而熹色尚是处子。 陈鸿铭这种老色鬼更钟情少女,这也是裴元谨打听之后做的决定,留下竹晚,献出熹色。 陈鸿铭果然大喜过望:“当真?” 若帐中美人,容色更甚竹晚,又是处子,他今夜只带走这一个便足够了。 美人有倾国倾城之貌,当以金屋贮之,自然不可怠慢。 两个男人,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商议此事,毫不避人。 但绿腰宴上,也似乎无人为此感到惊奇。 妾通买卖,就更不提这个,不远千里而来的,隶属贱籍的吴姬了。 对主人而言,奴婢,就等同牛马。 在这个不公的世道里,她们没有自己选择的命运。 心里存了几分良知的,最多只会对这般红颜掬一把同情泪,嗟叹唏嘘几声,也就停了脸上泪痕,各自云烟散尽了。 灯火所照不见的暧暧一隅,博山炉中袅袅窜起一抹紫霞,一只骨节修长、皓如皎玉的手,敲在玉瓷盏之上。 不着痕迹,声音极浅,一下复一下。 陈鸿铭的酒樽又空了,今夜已经喝了不少,他腹内隐隐结了一点火,正有热气不断升上来,烘得身上发烫。 眼看裴元谨一直与周遭来客寒暄,似乎并无令纱帐之后女子现身的打算,陈鸿铭的等待显得有些不耐烦了。 竹晚心里害怕惹恼了陈鸿铭令其不快,更怕今夜,不能把骆熹色送给陈鸿铭,眼看陈鸿铭脸色暗了几分,忙不迭要警醒裴元谨。 一只小手在低下,悄悄儿去扯裴元谨袖口。 他纳闷地一低眉,便听得提下传来怯弱的柔嗓。 “郎君,督公好像……失去耐心了。” 裴元谨圈握住怀中柔荑,怔了一瞬,他恍然醒觉,成败在此一举,今夜必须事事妥帖,否则一番苦心筹谋便白费了,今后更不知要如何在长安立足。 他急忙调开视线,瞥向身后。 这时,纱帘蓦然无风而曳。 “熹色。” 他张了张唇,然不等他话音落地,那帘门便被一根玉指拂开。 伴随而来的,是芬芳的香雾,和戛然而止的声音。 绿腰宴上,阒然无声。 陈鸿铭指节攥紧的酒杯,因为过于用力,出现了一道裂纹,他抬了眼痴愣愣地望向帘门中央袅袅婷婷的女子,好像自己的身体已经麻木了,口笨舌拙,说不出话来。 灯火阑珊处,一截寸缕寸金的翠虬色曲茎莲纹的衣料拂过案角。 隐约的笑声极轻地划过去了,谁也不曾留意到。 “呵。” 2、第 2 章 来到长安之后,骆熹色才得知,裴元谨苦心筹谋的绿腰宴,实则是她的梳拢之夜。 在绿腰宴上,他要大张旗鼓地宣扬她的美貌,直至,能助力他攀附上权贵。 长安城中米珠薪桂,居大不易,坊立千座,东西两市的买卖络绎不绝。 现如今在长安最赚钱的还是胡商,萨宝府下商人走南闯北,见机钻营,盆满钵满。 而裴元谨来自江南,为了快速站稳脚跟,在长安施展拳脚,恢复裴氏声望,裴元谨找到了一条通天捷径。 官员结党虽然为天子所不喜,但千百年来一直屡禁不绝,至于商与官相勾连,则更是由来已久,难以遏制。 世家施压,朝廷不限制官员买卖,正是给了裴元谨这样的人可乘之隙。 骆熹色茫然不知,来到长安,她比谁都紧张。 国都的繁华比她想象之中更甚,街坊之间穿行的女郎,个个都是彩衣云锦,金装玉裹,簇粉的两靥,香盈丰软,美得大气而雍容,单单是一张脸便仿佛充斥着盛世气象。 熹色一直害怕,迟早有一日,裴元谨为美色所迷,移情别恋。 可根本没等到那一天,竹晚突然告诉她:“你不过就是郎君的诱饵罢了,很快就要被献给陈督公了。” 同车从江南而来,她与竹晚一直维系着表面和睦,但两人之中,裴元谨明显更为偏爱熹色。 竹晚一直对裴元谨心怀爱慕,熹色知晓,只不过郎君爱的人是她,竹晚嫉恨自己。 熹色吃了一惊:“什么诱饵?你别挑拨,我不会信的。” 俞竹晚笑她愚笨:“你以为郎君真心爱你?他不过是缓兵之计,哄得你心甘情愿跟他来长安罢了!那个陈督公,才是他的目的,他不过是要利用你做了那个荒淫好色的督公的第十三位外室,赚得一个立命的机会!” 熹色的脑子好像被她一根尖锐的指节劈断了弦,她不敢相信,急忙起身,匆忙地往外去。 她要找裴元谨问个清楚。 不要怪她太容易受人教唆,她只是一个吴姬,倘若裴元谨要把她送出去,根本无需问过她的想法。 只要他想,他就能。 像熹色这种毫无声名地位的女子,如何能有反抗他、对峙他的能力? 迎松馆里根本不见裴元谨踪迹,门房告知,郎君一早与人相约击鞠,不在府中,只怕要等到晚间方得归来。 熹色气恼起来,折身回了自己寝居。 到了夜里,裴元谨回了,喝得醉醺醺的,衣衫上都是酒水和呕吐物的腐烂气息。 熹色本来就恼他,既然发誓和她天长地久,决意从今以后金盆洗手,再也不碰风花雪月,不沾惹吴姬,何必还要留下竹晚这么久。 起初他是说,竹晚身世可怜,打算在长安为她谋个去处,便放了她,但转眼快过去一个月了,他只知日日和五陵子弟打茶围、投壶击鞠,结伴同行,仿佛完全忘了这回事。 甚至熹色都感觉,他是不是也忘了自己,没那么一心都扑在她身上了。 是以竹晚简简单单一句挑唆,就能让她心底这么不安。 熹色故意地不去找他,想冷落他,看他有什么反应。 可等了足足一夜,她辗转反侧,不得好眠,熬得两只眼圈乌黑发沉,不见裴元谨有动静。 她先按捺不住了,竹晚的那些话,就像刀子似的反复凌迟她的心,煎熬了一夜,还是忍不住,来到迎松馆裴元谨的寝居。 然而她没有入门,便被随从阻拦。 熹色惊疑不定:“我想见郎君。” 侍从迟疑:“娘子还是……晚些再来。” 熹色不明白:“为何?郎君还未起么?那我就在这里等他就是了,我有话同他说。” 以往,裴郎君最为疼爱身旁的骆氏女,鞍前马后,只为博美人一笑。 但时过境迁了,侍从知晓郎君只是为了稳住骆氏,让她不闹腾,乖顺平静地抵达长安。 实则这骆氏虽然绝色,但性子极不服帖,不安分,一点点琐事便能闹,郎君拿她也是头疼。 最要紧的,这个骆氏身为下贱,却心比天高,还妄想做郎君的正室,不然就不答应和郎君好。 要是不遂她的意,她蛮牛似的撒起泼来,能把自己的脸划烂。 骆氏瞧着羸弱,柳弱花娇,裴郎君迁就她,心里的确有几分疼爱,但他却毫不怀疑,惹急了骆熹色能干出鱼死网破的事儿来。 侍从没再规劝,她既然想看,便让她看吧。 才刚天亮,熹色却等候得很焦灼。 她本只是想,问一问裴元谨,什么时候把竹晚放出去,然后他告诉她,竹晚说的那些话,都不是真的。 可始终不曾等到有人开门,熹色耳力奇佳,蓦然落入一声缠绵的柔嗓。 “郎君……竹晚好疼。” 熹色整个人便似被一枚长钉从颅顶一直锲下来,将她整个人都钉在地面,呼吸不得。 她睁大了瞳孔,死死地盯着那紧闭的两扇酸梨木透花雕的直楹窗。 但这还不够,那一阵儿声音响起之后,床板随之震动,发出激烈的砰砰声。 一面铁盆被什么撞落,掉在地面上,咣当一声,余声不绝。 接着,便是裴元谨压抑到极致的低喃:“妖精。” 熹色好像被兜头罩落的一盆冷水浇得钻心凉,她用力地抱住了双臂,视线僵直。 目光调回,看了一眼侍从,恍然大悟。 难怪他今天,拦住了自己,不让她进去。 裴元谨变了心了。 他说过一辈子只喜欢她一个人,只娶她一个人,可是,他已经喜欢上了竹晚。 难怪自入长安之后,他便像是换了一根芯,连同她虚与委蛇都极少。 熹色记得,自己冒着一场突如其来便缠绵不绝的大雨,在他的房前,等了一天一夜。 直至他搂着竹晚的细腰出现在她的面前时,表情有一瞬间的怔愣,随即便望向侍从,眼底俱是责怪。 责怪什么?责怪他没有稳住自己,让自己发现了他和竹晚的奸情? 熹色木然望着他:“郎君……” 她可怜地唤着他,如同以往温存时那般。 可惜,再也等不到与之附和的柔情回应。 裴元谨叹了一声:“熹色,你已经知道了。” 骆熹色踉跄后退一步,差一点儿跌坐在地。 他这么说,便是肯定了竹晚说的那些话,他真的打算,将她送给别人。 所以他不碰她,碰了竹晚。 因为竹晚才是他决定留下的,他要的,他可以肆无忌惮。 至于熹色,要为他挣更大的利益。 “为……为什么?” 三月的凉雨噼里啪啦浇在身上,又冷,又潮。 衣衫贴着单薄的脊背,勾勒出姣好的身形,浸透了雨水的衣衫,沉甸甸地搭着,往下坠。 那种力量,好像无形地,要将她往深渊里拉扯。 她的嘴唇动了动,最终也只能颤颤巍巍地,吐出几个字。 为什么。 她是那么绝望地看着他,不知有没有泪水,她的脸上已经全是水。 稍微张开嘴,雨水便往口腔里灌。 连视线都是模糊的。 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两个人影,相依相偎,仿佛两个连体婴似的糅为了一体。 这一幕实在讽刺。 更讽刺的,却还在后面。 她信了一路,爱了一路的男子,用那种极其笃定、冷静的口吻告诉她: “因为你太美。熹色。” 绝色丽人,是一种筹码。 是他自忖不配,自知无能,且没法长久而稳定地拥有的,顶级筹码。 * 长安是最大的丛林,每一位腰缠绶带,头顶士族门匾的权贵,都是嗅觉最灵敏、手段最残酷的狩猎者。 美人,同权势与财力一样,都被狩猎的对象。 在这座纸醉金迷的城里,狎妓弄娼,似乎是一件司空见惯,令人习以为常的琐事。 于是才有了这光明正大的绿腰宴。 不过看谁的身份贵重,谁就能抱得美人归。 饶是如此,当熹色挑开帘拢,玉立亭亭地出现在那两面银灯之下时。 周遭,还是传出了倒抽凉气的惊叹之声。 不枉费裴郎君苦心孤诣渲染了这么久,造这么大的声势,搞这么大的悬念,这个美人一经入眼,便即刻教人气为之夺,神为之消。 杯杓停驻,莫再有语。 有人瞥目向陈鸿铭,发觉他已呆若木鸡,一个好色成瘾的老色鬼,竟如同第一次见到女人一般,仿佛已经被那个吴姬攫取了魂魄。 裴元谨回眸而来,只是与他们不同。 他锁了长眉,神情看不出任何悲喜之色。 今夜的熹色,是盛装打扮的,华冠丽服,映彻韶颜,双珥照夜,煜煜垂晖。她不需要多余的动作,只要往人前小立,恰便已似天地之间最为绚丽的光景。 银灯映玉人,怜煞鬓娇钗亸。 如斯美人,要配如斯色中饿鬼。 可悲可怜。 裴元谨是真的舍得,拱手让出此等殊容绝色,他就不心疼? 有好事者,目光两下里逡巡,自知是与那佳人花前月下无望,索性抱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端要看看,这裴元谨巴结的心思有多诚。 半晌,陈鸿铭回过神来,一指头,向着银灯下指了一指,对裴元谨笑眯眯地道。 “骆氏何止于吴中第一美人。” 裴元谨赔笑讪然:“督公说的是,长安佳丽出众,裴某不敢对这吴姬妄自尊大。今日愿割爱献美,熹色自幼从乐营教导,尤善歌舞,想来能为诸位嘉宾解闷。” 他不说是专门献给陈鸿铭,不过在场之人,也没有谁敢与殿中监相争。 陈鸿铭眼光放亮,听说美人擅长歌舞,立刻道:“哦?吴地歌舞,想来别具风流,眼下笙瑟俱全,还不舞来?” “是。”裴元谨目光示意熹色,带笑道,“熹色,就跳那支绿腰舞吧。” 灯下,骆熹色澹澹地看了他一眼。 实则眼底早已冷透。 但今夜出席绿腰宴,妆面描摹得过于精致妩媚,无论如何嬉笑怒骂,那濛濛的双瞳,都仿佛有一种自带的烟雨婆娑的感觉,因此不见半分怨憎之色。 灯光流转间,甚至恍惚有些脉脉。 华裾迤逦,她向前走了一步。 匕首藏在发髻里,三寸六分长。 刀柄是镶嵌火珊瑚的牡丹式样,乍看上去,同普通的簪别无二致。 熹色粉靥尽展,福身行礼。 “是。郎君。” 3、第 3 章 玉人低垂鸦睫,一片银灯垂泻下月华般的光。 扰扰乌丝里藏着的一枚枚翠玉璎珞,在银灯轻柔的笼覆下,互相映衬,多了几分引人探究的朦胧。 熹色莲步轻移起舞,云袖翩然。 不论探身折腰,熹色乌眸婉婉,始终静静地望着那一个方向。 渐渐有人察觉,玉人含情脉脉地看着的男人,是裴元谨。 都是风月场上的积年,这情况再明晰不过。 美人倾心的是裴元谨,而裴元谨负心别抱,还打算利用她,将她转赠陈鸿铭。 陈鸿铭这副身子浸淫声色犬马,早就掏空了不剩什么,一坐下来,肚子上的肥肉便挤成了一团球,眼泡肥大,嘴角下拉,透着一股外强中干。 但见他正侧过双眸,优哉游哉地斜靠凭几上,食指在案上一下没一下地击节。 口中还念念有词,似乎正在兴头上。 这真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暴殄天物。 裴元谨心虚,根本不敢看熹色,被她那般含情凝睇,而他除了触动之外,只剩下心虚了。 这一旁倚着他肩膊的竹晚自然不忿了,牙酸道:“郎君还能后悔么。” 都已决定了的事,这会儿再后悔,那可没了余地了。 再说,骆熹色平素自恃清高傲物,不甘于下贱,可那天裴郎君劝了不过四五句,她却拉开了房门,平静地答应了这件事。 “跟了陈督公,我有把握后半生飞黄腾达,但求今后你们不要回来巴结我。” 竹晚只是不屑,骆熹色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了,那个陈督公,根本就是个太监! 一个太监收集美色,还能是为何。 喜欢掌控美人,把好好的人视作玩物,肆意凌.辱亵玩罢了,就算骆熹色容颜再美,手段再高,跟了陈鸿铭去了,至多也只能当个外室,他但凡还有一点男人未泯的自尊,都不会把骆熹色托到日光下任人打量,不怕贻笑大方么。 裴元谨被她一击,回过了神。仿佛这才意识到,这是在绿腰宴上。 他回眸,看向跪伏在身旁,云衫单薄、身姿纤瘦的少女,心想这才是自己的人,熹色,早已予人了。 裴元谨勾了勾薄唇,指腹缓慢擦过竹晚肤质细腻的脸颊,将碎发轻盈地为她拨至耳后。 “不会后悔。” 人群之中,传出了惊叹狐疑的声音。 陈鸿铭扯起眉头看去,这时也终于停止了击节。 所有人都发现,那玉人不止是在含情脉脉地看向裴元谨,她那双宛如泉水涤荡明镜般的眸子,溢出了淡淡的水光。 银灯下,一晃,晃得周遭之人无不心跳怦然。 粉泪莹莹,更怀幽韵。 陈鸿铭是老狐狸了,怎能看不出来,这个美人的心压根还就停留在裴元谨身上。 愠怒之余,对这个美人更是心疼,连带着,对裴元谨此等负心薄幸的伪君子,内心无比鄙夷唾弃。 今日带回骆氏之后,除了将她好生安顿,将长安最大的私宅让于她住,好金屋藏娇以外,更重要的,便是要断了她和裴元谨的联系,从今往后,姓裴的再后悔,也休想染指她一根玉指。 倾城一舞结束,笙箫逐渐淹没了声息。 绿腰宴上恢复寂静。 那刚刚起舞的美人,停下了舞步,敛去了形容,肤色如雪的额尖上,沁出了隐约的香汗,随步履走动间,衣袍流水般滑动,那股来自肌肤纹理间藏匿不住的体香,便由远及近,无孔不入。 陈鸿铭未饮先醉,两眼微眯。 玉人来到了他的案前,屈膝,柔婉地从广袖下探出一双宛如藕段儿般的素手,托起一盏盛有红色葡萄酒的玉碗,恭顺伏低,敬献陈鸿铭面前。 柔荑比葱根还白,那玉碗却是淡青色,葡萄酒的色泽溢出清透的玉盏,如同一碗波光荡漾的鲜血,红与白极为对比鲜明,姽婳与妖娆,都融合在这个身姿单薄,香肩微微发抖的女孩儿身上。 陈鸿铭的眼睛眯得更深了,他看了一眼裴元谨,如同挑衅。 “督公满饮。” 声儿也是菱歌般婉转,听得陈鸿铭肉麻骨酥。 今日能带回这个美人,什么都值得了。 陈鸿铭接过了熹色递来的一碗酒,就如她所言,一饮而尽。 “小娘子惊鸿一舞,陈某今夜也开了眼界。” 语言之中,毫不掩饰他的势在必得和赞赏。 熹色只得曲垂秀颈,将薄如纸片的背压得更低。 “督公谬赞了。” “下去吧。” 陈鸿铭点了下头。 骆熹色颔首应承,两只又细又瘦的肩膀兀自发着抖,她明白了陈鸿铭的意思。 此时督公身后步出了两名随侍,将她左右相伴着送入了内居。 * 姓裴的和姓陈的狼狈为奸,内居里早有他们安排的人在等候。 一干人都等着调理熹色。 尤其是陈鸿铭身边的老嬷嬷,似乎早就司空见惯,干多了这种缺德事,自然也就不觉得有什么,还鼻孔朝天地自上而下打量熹色,半晌后,似乎为她只是一个低贱的吴姬,口中发出一种类似不屑的嘲笑声。 纵然熹色再美,这种嘲笑声也是她听得习惯了的。 玉手笼在衣袖中,熹色柔媚地对嬷嬷行礼。 老嬷嬷摆了摆手:“受不起,老奴南氏,将来就是负责娘子教引的,请娘子先入浴更衣。” 熹色心神一凛然,杏眸半圆。 “还要沐浴更衣?” 老嬷嬷不喜欢人多话,让身后人捧了吉服过来:“虽是个下贱胚子,到底入了督公的阁,以后跟在督公身边,自然少不了吃香的喝辣的,不过你得记住自己是个什么身份,不该你妄想,一应不得生出非分之想。这吉服,不过是用来做情趣的,你莫生了痴念头,以为自己做了什么主母。” 熹色自然不会那么想。 督公,说到底只是个阉人。 他没有权利拥有后宅,更别提什么主母了。 但骆熹色不会不知死活地公然揭陈鸿铭的短,尽管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她还是听话地又福了福身子,低声道:“嬷嬷,熹色以前没跟过人……” 南嬷嬷掀开眼皮子,有点儿诧异地打量了她一眼。 虽然美人柔情绰态,但她这种老江湖眼睛毒,几乎一眼就看出来了,骆熹色没说谎。 “那又如何。” 第一次还是很多次,在南嬷嬷这里,没区别。 熹色面嫩似的,赧然地红了一边脸蛋,垂眸道:“熹色想自己更衣。” 未经人事的女孩子,都有点抹不开面子,南嬷嬷也有过青春少艾的时候,嫌弃这个女子多事,但竟没多加为难,蹙了眉头道:“自己动手,那请快些,督公在宴上已吃了不少酒,稍后便来。” 热汤是事先备好的,不知浸泡了什么东西,看上去有点儿浑浊。 汤色浓郁,乳白的水面上飘荡着一缕缕霏薄的雾气。 熹色的鬓发间还簪着那支匕,但今夜来时她感觉到,陈鸿铭身旁的那些嬷嬷个个都是十分老辣,恐怕轻易过关不得,虽然此时放她一个人沐浴了,一会儿进门之前,说不定还要再进行搜身。 熹色咬了咬唇,慢吞吞地走向那眼水气淋漓的汤泉。 任由身子一寸寸融化在温润的水底,似一朵夜光白牡丹在水下泅绽开来。 她身上没有可以藏匕首之处,尽管那匕首又短又小,轻薄锋利,也极易携带。 一刻后,南嬷嬷等不及了。 来到房外催促:“骆氏,你若是好了,便出来,耽误不得,若是自己没那个能耐,老婆子便就要进去帮你了。” 话音刚落,里头跟着传出女子应承的柔嗓。 “来了。” 南嬷嬷皱眉,忽见菱格透花雕的梨花木门从中扯开。 南嬷嬷这眉梢想被下了定神法咒似的,于瞬间绷紧了,松不开了。 入眼所见的是姣好的身子,宛如白璧,身上没有穿那身她送来的吉服,而是白纱罩身,一片长而晶莹的薄绡裹着她羸瘦的身子,只是堪堪裹住关键部位罢了,甚至手臂、小腿都藏不住春光,绡纱下,一点圆圆的肚脐若隐若明,再往下,更是撩人遐思。 南嬷嬷看得眼也不眨,许久,身后来了脚步声,忙将骆熹色往门里一推,口中嘲讽起来:“真是青楼做派。” 她果然不记得搜身这回事,或者是觉得骆熹色这身上一览无余,没必要多此一举,便皱起眉头,使唤跟来的两个美婢:“给新夫人扮上。” 就这一夜的新夫人,都该有的那些假模假式都要有。 熹色知道自己是蒙混过了关,忙不迭松了一口气,便衣来伸手,任由她们替自己梳妆打扮。 那吉服是大魏时兴的式样,花纹是复古的缠枝葡萄、并蒂莲花。 其实看不出陈鸿铭对“新夫人”的看重,这些花色老气不说,且并不是官红色,只是浅曛,同黄昏时的彤云。吉服也不压身,可见用料虽然不菲,但并不庄重。 熹色并不在意这些风花雪月的琐碎,等会儿陈鸿铭来了,她只有鱼死网破的打算。 熹色跟随伺候陈鸿铭的女婢来到早已备好的厢房里,等待她们口中的“督公”过来垂怜。 软褥铺了厚厚一层,坐上去丝毫不硌,熹色陷落在一床双喜字被里。 一名美婢上来,用红幔制成的透额罗遮住了熹色的面容。 “小娘子在此等候,督公已经离席了。” 陈鸿铭很快就会过来。 熹色的一颗心砰砰地搏动飞快,紧张得手心都出了一层汗。 但透额罗下的面容,看不出丝毫的异端。 婢女心知事情已经办好,不敢搅扰主人风月,乖巧懂事地一颔首:“奴婢等告退。” 她们的脚步声在熹色耳畔逐渐远去。 熹色的视线被面前的一片红罗所阻挡,其实看不见什么,但门被带上了,屋子里除了她没别人。在陈鸿铭进来之前,还有一段短短的间隙,足够她调整匕首的位置,熹色从吉服里,那片雾蒙蒙的白纱下,掏出了短小的银刃,并重新将它簪回了发丝里。 做完这一切,她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滴漏的声音一时不忘地提醒着时辰,一滴一答,声虽轻细,却好像一把鼓槌敲着,熹色的心跳得几乎快要蹦出来。 等了不知多久,耳中落入推门的声音。 吱—— 她的心便瞬间提到了嗓子口。 接着便是一串不急不缓的脚步声。 那人气定神闲地走了过来,甚至有些轻飘,跫音很小。 熹色再次咬住了嘴唇。 筵席上,她自然看到了陈鸿铭那张脸。 臃肿虚胖,铺了厚粉也掩盖不住元气的流失,在那张本就乏善可陈的脸上,还有一块小指甲盖大小的黑斑,就盘旋在他宽大的右颧骨处。 一想到等一会儿就是这么一张脸,色眯眯地盯着自己,杀进自己的视线,熹色又害怕,又不禁提前作呕。 透额罗被一只手拽住,往上提了提。 熹色的心也跟着提了提。 但那只手,却是瘦长的,肤色也白。 她怔了怔。 那只手忽然完全将她的透额罗摘下来了,眼前遮蔽物被除去的一刹那,大片辉煌的银光阻之不住,洪流似的撞进她的眼波。 逆着光,勉强睁大了美眸。 面前却不是那张肥肿丑恶的色鬼脸,竟长身玉立着一名少年男子。 缠金丝翠虬色曲茎莲纹的昂贵名锦,袖袍宽大,蹀躞束带却绝不含糊,掐出一截长而遒劲的马蜂腰,整个人看去山凝岳峙,既矜贵,又温雅。 他的手指还勾着那面透额罗,右手勾着一只青铜酒觞,俊美无俦的面容上,薄而偏粉的唇,微微一勾,露出温和而自若的笑意。 “你是谁?” 骆熹色惊呆了。 4、第 4 章 陈鸿铭的脚下错开了一步,避过裴元谨的搀过来的臂。 虽然都是在女人堆里扎过猛子的人,但这样的人里头也有鄙视链。像裴元谨这种负心薄幸,又寡廉鲜耻,用小娘子谋取切身利益之人,恰好正是陈鸿铭所鄙夷的。 不过尚算他这次有功,骆氏的确让自己满意,陈鸿铭看裴元谨脸色微僵,却笑了一下。 “我已不胜酒力,不过回去的路还认得。” 遭了拒绝,裴元谨面上有些难看。 他将停在半空之中的臂膀缩了回去,垂下眼睑,眼皮几乎是闭合的。 强行忽略掉心里那种如同被挖走了一块血肉的痛楚,裴元谨扯了一下嘴角。 “但愿督公今夜逞欢尽情。” 陈鸿铭想自己是懂得怜香惜玉的人,自然会懂得体贴美人,懒散回道:“借君吉言。” 太后跟前的红人,生得虽然丑,但这双凌厉的眸子,却因在权力场中浸淫多年,显得很是傲然,不是裴元谨之流所能对视,而裴元谨,也终是长揖而下,再也没有起身,直至陈鸿铭离开。 他的脊背佝偻出暮色残年的姿势,僵硬不动,等那串脚步声消失在了廊腰尽头,裴元谨自嘲地笑了。 熹色,从今以后,我恐怕再也听不到你唤我一声“裴郎”了。 绿腰宴设在前堂,骆氏此刻被安顿的新房在后宅,从这里步入那间已经设好的喜房,需要穿过一道毗连双楼的画廊。 这廊下每五步悬一盏银灯,绢纱上经纬勾勒着兰花虫草或是莲塘乳鸭的纹理,灯光从里透出来,将针脚细腻的图案刺出纤毫毕现的轮廓,幽幽静静的,美不胜收,颇有移步换景之妙。 陈鸿铭一面赏着画廊上看不尽的景,一面想着新房里等得焦灼的娇妾,像泼了一盏热茶到胸前,一时胸口烫了起来,他不由快了一些脚步。 感觉到,那种属于年轻时的激情,又重新充斥着这具朽木残根的身躯。 他并不是自幼去势,而是十多岁时不留神受了伤,才变得不能人道,在此之前,他也有过短暂的,那种属于男人的骄傲和快乐。 诚然这些年,他拥有无数美色,但那些美人无不是死板的、被动的,就像砧板上等人宰割的鱼肉。 那么即便鱼肉再肥美,也会让他有点倒胃口。 他在这个名唤熹色的美人身上,却看到了别具一流的风韵,她是鲜活美丽的,南嬷嬷将人安顿好了以后,悄悄儿派了人过来传话,说新娘子身上洁白如玉,还是一块上好的美玉,没有一点儿污点。 听了这话以后,陈鸿铭就更是心动了。 他的脚步在转过画廊最后一截,并即将走下台阶之时,蓦然,脚下生生一搓。 身后一只手伸过来,强势地扣住了他的肩膀。 第一反应便是愠怒,立刻便要唤人,但只听得身后一道似笑非笑的嗓传进了耳朵。 “督公,往哪里去?” 陈鸿铭的整个身体都是一僵,因为这声音,就是那造孽的小祖宗。 日日得聆圣训,再熟悉不过。 他抖了一下,在这种场合,被撞见了好事,陈鸿铭半是疑惑半是惊悚,口中哆嗦着转过身。 “陛下?” 面前是个隽朗少年,锦衣,玉带,腰缠银刀。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倜傥不逊。 这位小陛下是他看着长大的,没有人比陈鸿铭更清楚,这副人畜无害、翩翩风流的皮囊底下,藏着怎样的乖戾和嚣张。 正因见识过他的狠毒,陈鸿铭方才不寒而栗。 他的两膝恰至此时骤然一软,整个人便滑了下去,跪在了少年面前。 “臣——” 少年打断了他的话,好奇地眨着眼:“太后正要寻人握槊,找不着督公,你怎么在这里?这是什么地方?秦楼楚馆?” 小崽子能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明知故问,是男人就不可能这么纯情! 陈鸿铭差点儿暗地里咬碎了一口牙。 悻悻然双臂拄地,陈鸿铭不敢露出暗恨之色,唯有俯首认罪,祈求恕免。 “臣……听闻此间有一绿腰宴,宴席上有绝色吴姬献舞,臣,一时蒙了心肝,这双脚就不听使唤了,请陛下饶恕……” 少年居高临下,俯瞰了过来,笑吟吟地道:“朕听说,督公在长安觅美无数,长安各坊间都有督公金屋藏娇,可是实情?督公好福气啊,宝刀未——不,还在呢?” “!” 这小祖宗是懂怎么阴阳怪气损人不利己的。 陈鸿铭的老脸差点儿被他数落下一层汗来,身体抖得更厉害:“臣死罪!” 少年拂了拂手,眼中泛冷,嘴角却没下来过。 “哪里,趋美之心,人之常情,算什么大过,只是别太过了火。” 陈鸿铭一动不敢动,战战兢兢地等着圣上裁夺。 少年也只是轻轻放下,笑了笑:“像今日这般大张旗鼓,就大为不妙,朕与太后知你忠心耿耿,可旁人怎知,若是被人知晓督公堂而皇之玩弄权色,实为暗度陈仓,便实在是得不偿失了。” 自然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陈鸿铭唯有连声称是。 立誓再也不敢了,额头冷汗涔涔,只说了这么几句话,便滴答滴答往木板上坠了好几滴汗液。 这时还不敢起身,但心里也想不起还在心房等候的小娇妾了,忙不迭要走。 “谢陛下仁宥,臣这就回禁中向太后娘娘告罪。” 少年唤住他:“督公且慢。” 还有指示? 陈鸿铭又只能灰溜溜地爬回来,跪在地上,等候皇帝继续训斥。 哪知少年根本没和他算账的意思,他等了一会儿,才听到少年对他笑了下,颇为无辜地询问道:“朕今日出现绿腰宴上的事,督公不会向太后告状吧。朕可是跟着你进来的。” “不、不敢。” 陈鸿铭吓得哆嗦,恨不得以头抢地以表忠心。 “臣绝无祸心,陛下仁慈英明,臣绝不敢阳奉阴违。” 陈鸿铭这么多年,溜须拍马的本事是禁中一绝,他麾下那六尚局个顶个的有样学样,可惜只学得皮毛,天子日日须得忍受那些拍在马腿上的马屁,对此人的恶印象可见一斑。 也就是陈鸿铭虽然色胆包天,为人下作,但毕竟不犯要命的事,太后用他习惯了,此等近臣,还是须得挑一个知晓根底,又翻不起大浪的人,从这点上看他的确很合适。 如若不是太后阻挠,天子第一个宰了这个终日里不知死活的老阉竖。 * 逆着光,其实那少年的五官有些模糊,看得不甚清楚。 熹色也不知他是谁,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揭下了自己脸上的透额罗。 本该出现在此地的,分明是那个大奸臣陈鸿铭,可他却又不知道去了哪,眼下便只有熹色与之对峙。 问了一句,对方却不回答。 熹色担忧,这又是另外一个登徒子。 单看他装束,也不可能是等闲之人。 反正今夜就是要拼一个玉石俱焚的,要是他再如此轻薄下去,熹色不保证不拔刀。 然而还没等她去思考怎么快人一步地把刀从青丝里抽出来,那人却兴致勃勃地曲指一动,熹色怔住,只见被自己好好的短匕被他双指如拈花般,从云髻里扯了出来。 “……” 熹色恼羞成怒。 “还给我。” 少年抛掉了透额罗,仔细把玩、打量了几眼这柄短匕。 “做得挺精美的,插在脑袋上和簪子没甚么区别,就是插到颅骨里,估计看着也像簪在发丝里吧,有趣。” 这也不知是哪里冒出来的一个少年,竟这么拆自己台。 他难道不知道,今夜她已经许了陈鸿铭,而那个人,很快就要过来么。 要是被陈鸿铭发现了,两人都要死。 熹色急于去把自己的短匕夺回来,可手上才一动,那匕首就直挺挺地抵住了咽喉。 “……” 冰冷的锋刃贴着皮肤,少年往上稍抬手腕,便能迫使她被逼着也抬高下巴。 都这样了,那双漂亮的瑞凤眼却还不屈地冷盯着自己,剪水双瞳,若桃花轻绽,扬起春波。 的确是罕见的绝色。 少年问她:“我知道你准备匕首不是为了对付我,别担心,我也不伤你。不过你得告诉我,若今天揭下你面纱之人不是我,是陈鸿铭,你有几成的把握,能杀死他?” 熹色呆了一下。 也不知为何,这个少年那股天然存在的不怒而威,宛如稳操胜券的气势,竟很能令人折服。 她居然也十分老实:“没有把握。” 这回轮到他惊讶了:“没把握,送死么。” 看起来这女人是个蠢的,少年摇摇头。 熹色嫌他多事,搅了自己的局,但因命脉被人掐在手里,也只能老老实实回话,她冷声道:“我为什么一定要杀死陈鸿铭?我和他无冤无仇,他就是好色了点,我不给他,他也得不到我。” 少年闭口惊艳。 半晌,他又问道:“那么,你真正想要,是谁的命?” 准备一把匕首,总是想要人命的。 熹色和盘托出:“真正和我有仇怨的,是裴元谨和俞竹晚。” 话说到这个份上,少年明白了。 骆熹色本不想要陈鸿铭的性命,得手也罢,失败也罢,这都不是她的本来目的。 她只是要让陈鸿铭知道,她要杀死他,要害其性命。 只要陈鸿铭相信了,以一个身居高位,如履薄冰的奸臣的自觉,自然而然就会牵累到今夜,将带刺的美人不计代价献上督公床榻的裴元谨,包括他身边之人。 绿腰宴上他就看懂了一半,如今,这是另一半。 是一出堪比戏文的精彩故事。 “裴元谨辜负了你。” 少年低凝着她,有些可惜。 熹色倔强地躲开他目光的探寻,固执地不肯和他对视。 这少年生得很好看,白皙的皮肤,出挑的五官,配合上孤竹拔节、宽肩窄腰的身材,怎么看都是仕宦家族名流王孙,想来就算是在长安这种居大不易的地方,也很吃得开吧。 不过他年纪轻轻,大抵也不能和陈鸿铭那种老奸臣相抗衡。 熹色只打算在他手底下活命,谁知对方突然一语,直截了当地戳人之疮,熹色差点儿翻红了脸,要和他拼了。 说什么都可以,就是别提裴元谨干的那些腌臜事,没的教人又重头到尾恶心一遍。 美人秀峰高蹙,腮凝丽云,就连生气的模样,也是活色生香的。 少年天子其实不知为什么喜欢看她生气的样子,想想自己有点儿无耻。 这个小娘子也不过和他差不多大的年纪,可已经受尽了情伤。而他呢,他的母后从小将他庇护得很好,可是长大了,这几年,又掉头开始催促,执意让他找个宫女晓事。 他不同意,太后便偷偷给他塞人。 每天晚上打开燕寝的床帐之时,都要在心里预演一遍今天可能遇上什么“惊喜”。 光是这点需要防备,也算不得什么,太后偶尔听了什么人教唆,竟给自己的亲生儿子整一些虎狼之药、催情熏香,更甚至还荒谬地,暗中要了太医为他看诊的脉案,打听他有没有难以启齿的隐疾。 母子俩为这事斗智斗勇,苦恼不算,挺伤和气的,终于今年,他已经十八岁了。 他呢,也不想再因为这点儿琐事让太后伤神了,就找一个,在身边陪着也好。 至于娶妻,姑且还没那打算。 只是这挑一个司寝,却也不想马马虎虎地委屈了自己。 禁中的那些女史被陈鸿铭调理过了,天子一个也没看上。 结果误打误撞,今夜遇上一个美得超凡出众的熹色。 他承认,此刻,他的心被她的美貌撞了一下。 人也挺有趣的,不是刻板无知的柔弱妇人。 他忽然想试一回。 当然,这首先必须要征得人家的同意,否则和陈鸿铭没两样,他更不喜欢强买强卖的事情。 就这么短短一会儿功夫,熹色哪里知道男人心里盘算着什么小九九,只苦思着怎么脱身,适才南嬷嬷,还有那个婢女都说陈鸿铭已经离席了,怎么这会儿还不来。 既然这个男人一直攥着刀抵住她咽喉不放,那就别怪她也心狠手辣了。 正要说话,少年撤了刀,将那根精致的短匕重新作为簪插回了她的云髻里。 动作一气呵成。 他声音压低了一些:“小娘子……” 就在这时,屋外头终于传来了动静。 熹色立时心跳得激烈起来,想陈督公终于来了,便抱有一种视死如归,死也要拉上这个垫背的念头,声嘶力竭地朝门口呐喊。 “督公!这登徒子轻薄妾身——” 话音未落,一人冒冒失失地闯进喜房,脚下一铲,生生刹住。 看着那陌生的年轻的面孔,熹色呆住了。 来人也呆住了。 江枫渚木讷地将两只好像已经不会转动的眼珠挪到少年身上,尤其,当他发现此间布置得跟婚房一样,而那个小娘子,又穿着一身亮晃晃的吉服时,云麾将军差点没把自己的眼珠子从眼眶里抠出来。 “主公?” 主公? 熹色终于知道这两人是一伙儿的了,没想到聪明反被聪明误,她尴尬地抱住了脑袋,小心翼翼地看向少年。 少年微微锁眉,睨向她,目光意思明显—— 你刚刚,想卖我? 5、第 5 章 “小娘子好狠的心。” 露怯的是骆熹色,她几乎不敢抬起眼帘。 依稀感觉有道炽热打量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奇怪,被人这么不客气地说道和打量,她应该感到愤怒才是,却反而有种撒不开的不自在感,或许就是因为他说中了,适才,她是真的心狠地想卖了他。 让那个陈鸿铭,好好地拿捏他。 这么束手束脚地,熹色终究还是恼了:“你凭什么这么说我。” 少年道:“你今日,是打算让裴元谨死吧。倘若不是被搅局的话,这会儿,你和裴元谨,说不准已经成了两具尸首了。” 他叹息一声。 “不就被负心了么。” 呵。男人们说起这种话,总是拈轻怕重,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那些被辜负的女子,她们的情意和忠贞,就一钱不值,更不提,她们被转手发卖出去,可还有活路在? 她不是受过大家大户教养的名门淑女,她就是个吴姬,身如飘萍,活路都没了,她什么都做得出来,也不需要什么清闺美名。 泥人还有三分火性,熹色恶狠狠朝着这个男人剜了一眼。 可下一瞬他却道:“他不配你拿命去搏。” 银色灯花一闪,照在少年的面容上,他的神色很淡,看不出情绪。 熹色的脑中却砰地一声。 这是少有的,还能为她说一句公道话的人了,至少他不站在裴元谨那边,也不会如南嬷嬷她们指责她青楼做派,没有把她的命当做比人贱的贱命。 熹色难得地良心发现了一回,懊恼自己不该适才想着把他拉下水,让他落在陈鸿铭手中。 她抬起头,张望了一眼,此间就他们三人,但陈鸿铭怕是马上就要来了,她心软地推了他的胸口,将他往外送。 “郎君你走吧,陈鸿铭要是看见你,你说不清,他只怕要宰了你。” 他敢。少年心里讥诮地一声。 但垂下眸,眼色几分意外。 自己的胸口,被一双柔若无骨的小手那么推着,那玉笋似的指节,根根纤长,又漂亮又松软。 虽然身体是被往外推,可心却被她勾住。 “小娘子是在为我着想?” 熹色一怔,连忙松了手掌,恢复端庄清冷。 少年眼底的一泓秋水潋滟了瞬息,声音听起来颇是愉悦。 “不过好让小娘子安心,那陈鸿铭,不会来了。” 江枫渚适时佐证:“主公,属下方才看见那陈奸贼乘车走了,看样子是宫门方向。” 虽然搞不明白状况,但多年来的默契,让江枫渚帮腔很是熟练。 熹色好像反应不过来,看她那双雾蒙蒙的美眸凝着,就知在消化这一消息。 那个陈鸿铭是长安城里出了名的好色之徒,绿腰宴上熹色就发觉那老淫徒对自己垂涎欲滴,现在人入了彀中,束手就擒了,他却掉头走了? 熹色惊疑不定,惶惶地看了一眼少年。 少年勾唇:“跟我走么?” 熹色心头狂跳,迤逦的乌发底下,娇稚秀气,还带点儿没有完全张开的艳冶的美眸,惊讶地看着他。 这个少年长得很美,外形上无可挑剔。 裴元谨跟他压根不能比。 那个老色鬼,就更加比不上。 他衣着华丽,看去非富即贵。 他身上还有一点淡淡的,类似芙蕖花般清冽幽邃的冷香,很是好闻。 最重要的,他看上去很有诚意。 可熹色又怎么知道,这不是另一个虎狼之窝呢? 于是她想也没想就断然拒绝。 “不好。” 少年并不意外这样的回答,他挑了一侧浓丽的长眉。 “小娘子,裴元谨都打算将你卖给那个老东西了,你还要留下来?” 不等熹色回话,他又快刀掐死了她的念。 “对那个裴郎君来说,你只是他祭奉的牺牲,今夜留不住陈鸿铭,也没让陈鸿铭带走你,你的任务失败了,你觉得他将如何惩罚你?还是,你果真愿意豁出一切挽留那个男人的‘真心’?” 当然不可能,否则熹色也就不必准备了一把短匕,打算玉石俱焚了。 再说,就算裴元谨不因为任务失败惩罚她,他打算回头是岸,又重新和她好,难道她就不恶心么? 熹色恶心得要命。 从吴地一路舟车来到长安,裴元谨对她无微不至,将她哄骗得五迷三道,当她正是浓情蜜意时,他却转眼将她发卖,还和俞竹晚狼狈为奸,恬不要脸。 她是猪油蒙了心,才会上赶着给人继续践踏。 可面前的人,比起裴元谨,更加陌生。 他们今夜才见第一面,是完完全全的陌路之人。 “我……” 熹色正要说话,视线骤然一定。 原本垂落在地面的目光,落在了少年的腰际。 他那繁重而富丽的蹀躞上,赫然挂有一条官制银鱼络子。 她虽位卑,但有见识。 这是朝廷大员才能配挂的银鱼,之前,她还只在陈鸿铭的腰间见过。 看不出这个少年年岁虽然轻,但却身居高位。 这种官制银鱼很好辨认,通常会由贵人挂在腰间,银鱼上刻有朝廷特制黼黻,与他们冠袍上的锦纹对应,方便这些贵人平素白服出行,用来彰显身份。 熹色能看得出佩戴银鱼的,名望必高,但却认不出这种纹理,猜不出少年所佩戴的银鱼络子代表着什么身份。 那话含在唇舌间滚了一滚,最终咽了回去。 “陈督公今夜是回禁中了,只是熹色位卑言轻,不敢拂逆督公的心意,来日他又折转回来,我……” 掐掉尾巴不用说,聪明人必能会意。 这个小娘子在向他阐述自己的难处。 比起陈鸿铭和裴元谨,离开自然是更好的选择,但她害怕陈鸿铭纠缠。 女孩子本就生得美,肌肤欺霜赛雪,当她垂下眼睑时,以他身量,能看清美人颈后雪肤上画的盛放的绯色牡丹,清瘦娇小的身子藏不住那种亟待喷薄而出的艳丽。只是以她的年纪,还没到开得最盛之时。 “不怕,”少年听到自己的声音,异常笃定,“他不会找你麻烦了。” 灯花哔啵一声,好似燃爆了,轻轻一闪,从绢纱灯笼里熄灭了去。 少年沉默无语地等了片刻,一只小手,轻轻悄悄地滑入了他的掌心。 从没摸过女孩儿手的天子陛下,在这方面不过色厉内荏,强自镇定,那只柔软、纤盈,蕴着淡淡芬芳的小手一钻进来,他的掌心霎时烫得像烙铁。 他脸红了起来,弥漫了一层血色的光。 少年天子喜欢运筹帷幄,但藏不住这个年纪赋予的青涩稚气,俊美的脸就似染了霞光,红得快要滴血了。 幸得黑暗掩护,熹色浑然无觉。 “好。” 她耷拉着脑袋,只留下乌发扰扰的后脑勺给他瞧,那嗓音低低的,弱弱的,好像一缕风就吹散了。 她不敢看他,那一个字说得婉转千回,犹犹豫豫。 * 绿腰宴已至尾声,但因玉人离席,宾客感到兴味索然。 再者酒过三巡,都有了熏熏然醉意,想那陈督公必也不能教人堵了新房,虽可怜那美人委屈侍奉了这么个年纪只怕比她爹还大的老色鬼,但也不过唏嘘一番罢了,便各自散去。 忙碌一日,尘埃落定,俞竹晚心思落入了腹中。 灵魂回了鞘中,她便在人群中寻觅裴元谨身影,很快便发觉,那人在灯火阑珊的阴翳里,一个人捧着一只玉盏,好似正在出神。 俞竹晚认出了那只酒盏,银牙扣入下唇之中,咬出了深深的印子。 压抑着不愉走过去,轻声唤道:“裴郎。” 那嗓音,便似熹色还在身旁,温温柔柔、带着些许羞怯和快乐,小心翼翼地唤他一般。 裴元谨唰地抬起头,可面前之人哪里是熹色。 身体的反应诚实得骗不了人,竹晚怎会没看清他发现是自己时,瞬间落寞下去的目光,和宛如被抽去了骨头瘫软的肩膊。 竹晚咬唇道:“你又后悔了?你跟我说,你不会后悔的,现在,你又想把熹色要回来?你是想让我跟了督公对么?” 裴元谨皱眉敷衍:“我没有那个意思。” 俞竹晚跟了他这么久,虽不会读心术,但看透他却是轻而易举,他眼下失了骆熹色,心痛如绞,没心思挂念旁的,就只能和她虚与委蛇了。 其实她又怎会不知道呢,裴元谨对骆熹色动了真心,只是在他心里,那点真心还比不上与权贵攀交,让他有机会振兴家族罢了。 如果机会大,别说一个骆熹色,就是再来十个八个,他也会把人送出去。 这就是这个凉薄无情的男人。 裴元谨十指交叉,掌心抵住了额,独自一人陷入了沉默里。 此时,陈鸿铭跟前的南嬷嬷折转了回来,在竹晚诧异地扭头后,南嬷嬷几步刮到裴元谨跟前,道:“督公已经回禁中了,佳人奉还。她没得到督公的青眼,督公不要了。” 裴元谨又是唰一下,将脑袋揪起来,眼里那股火重新燃起,激动地看向南嬷嬷。 “督公一人走了?” 南嬷嬷看他那样子,就知他舍不得,又贪心又负心又贱,难怪督公走时还叮嘱,没必要与此等人有过多牵涉。 她冷声冷气地道:“裴郎君日后,还是将身边的吴姬一个个规训得拿得出手再说这事。” 她一句话,又讥讽了骆熹色,又打了俞竹晚的脸,俞竹晚听出对面的嗤嘲,但不敢反驳。只能哑巴吃黄连,自己嚼了这口唾沫。 但裴元谨却很欢喜,心道熹色一向是最知书达理的那一个,她今夜是做了什么惹恼了督公,害得督公拂袖而去? 啊,莫不是她心中还惦记我,所以故意假装答应出席绿腰宴,实则她还是为了我守贞?熹色对我果然一往情深,我确实不是个东西,日后万万不可再拿她做饵,惹她伤心。 毕恭毕敬地送走了南嬷嬷之后,裴元谨扔下俞竹晚不管,大步流星地闯进了新房。 那布置得一丝不苟,到处披红挂绿的新房里,在裴元谨咧着嘴角闯进去之后,却是空空荡荡,阒无一人,门扉打开扑出了一扇风,凄凉地往灯座上一卷,屋子里黑了下来,伸手不见五指。 裴元谨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熹色?” 他四处地推箱倒柜,声嘶力竭地找人。 “熹色!” “熹色?” 可找遍了这间屋,连个鬼影都不见。 莫不是她回了迎松馆? 裴元谨立马掉头要回迎松馆,可还没等左脚先迈出门槛,面前便堵死了。 皱眉,看见近在咫尺阻拦的胳膊,他阴冷地道:“你作甚?” 看看,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失去的总是让人追悔莫及的。 俞竹晚讽刺地道:“我问过了,你那个‘好熹色’,一心向着你的‘笨女人’,今夜里跟了一个贵人,从南门出去了,那华盖望之不俗,一看就知道是个贵人恩客。” 裴元谨吃惊,他立刻就摇头:“怎么可能?” 能够不离开他,能够不必委身侍奉权贵,熹色比任何人都高兴,她怎么可能跟着别的男人走? 俞竹晚笑他简直不知所谓,她的讥讽惹怒了裴元谨,裴元谨不想同俞竹晚废话,当即就要去把熹色寻回来。 他蛮牛似的撞开俞竹晚的胳膊,将她撞得肩胛骨差点儿便碎了,单薄的人一瞬被冲到门板上,发出凄婉的惨叫。 裴元谨咬牙,定了一步,回头看她,没立刻上前抱人,但却皱起了眉,也不执拗要往外去了。 俞竹晚真恨自己对他看得那么透彻,还放不下这个贱男人。 她冷冷一笑,当他要过来将她地面抱起时,她也发了狠铆足了劲朝他一推。 “你别碰我!” 裴元谨被她推得踉跄。 俞竹晚靠上身后的木门缓缓直起身,喘着气,忍着痛对他挖苦:“你就是追去了又能怎样,凭你一介商贾末流,在长安城里你得罪得起谁?没有陈鸿铭给你撑腰,你狗屁都不是,骆熹色为什么执意要离开你?你真以为她自恃清高,她比我聪明多了,能飞上枝头,谁还惦记你这滩河沟里的臭泥巴!” 裴元谨一句话都说不出,他张了张口,将竹晚看了一眼。 眸中似有千言万语。 可最终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 * 熹色在马车里显得格外局促。 长安早就到了宵禁的时刻了,各坊市之间不得有往来,也不知为何,这辆车却畅行无阻。 她心里很紧张,紧张到脸额发烫,手心里滚出了汗珠。 车停了,她好奇地拨开帘朝外望去。 面前矗立一所豪宅,恢弘轩壮,气象万千,虽在黑夜之中,却能看到漆黑的影犹如巨兽般卧在这片街衢,喧嚣远去,门口两只石貔貅静默打坐,露出峥嵘凶恶的神情,猝不及防,把人吓一跳。 身旁传来少年的笑声:“我家里情况有些复杂,所以只能请娘子先在水中央安置。” 熹色回过神,看向被车前垂落的灯笼光华所笼罩的少年。他眼瞳漆黑,盛着一只缩小的她的影子,好像她就坐在那里边,乖巧得像只兔子。 熹色的脸颊更烫了,也不知何故,她想这一路从江南来长安,也算是见多识广了,这少年美则美矣,却不是她喜欢的类型,她怎么会脸热到这地步。 这个问题熹色来不及思考,就道:“妾身明白。” 看他年纪轻轻就能荣膺朝廷大员,一定是世家大族里出来的贵子。 “妾身几经辗转,这一次与郎君相识,很是偶然。” 她一面想着说辞,一面沉吟着倾吐,又在小心翼翼地顾着他的脸色,觉得他在认真听着,并无鄙薄之意,她才敢继续往下说。 “妾身年纪虽小,但也经历了许多事,如今又要托付郎君……郎君风华正茂,身居高位,妾身不过是区区吴姬,托庇于郎君这自然是妾身荣幸,妾身更不敢贪心,只是还有一请求,请郎君你应许。” 少年歪过脑袋:“你说。” 熹色迟疑道:“郎君不嫌妾身低贱,视妾身作外室,能有地方安置,妾身已是感激,想来郎君你家风极严。看郎君年纪装束,必定还不曾有妻室,妾身想恳求郎君,将来若是郎君有意娶妻,或是已有中意的女郎,还请郎君看在结缘一场的情分上,予妾身一个安身立命的去处。” 少年颔首:“自然。” 她看起来弱不禁风,但实则目光如炬。 她说的一点都不错,长安城中已婚男子和少年男人在装束上的确大是有别,已有妻室的男子在外行走是不会留鬓边须的,且不会如他一般扎个低马尾,嫌弃碍事就绑了一条发带便招摇出门了。 她观察得很仔细。 “还、还未请教郎君尊姓,大名。” 熹色见他答应了,心下也稍稍松宽,这时才想起这个重要的问题。 自己连他的名字都还不知道,糊里糊涂就接受了他的安排了。 江枫渚在前面牵马,本来优哉游哉,把今夜这混乱的局面理了个大概,感慨天子这回是要开了情窍了。 结果身后头就听见他们陛下在那里风度翩翩地和小娘子回话。 “鄙姓江。” 江枫渚脚下一搓,差点儿没往后跌一个大跟头。 一股不妙之感从心头掠起。 果然。 “名弋,字枫渚。娘子唤我名字就是。” “……” 6、第 6 章 少年的身材颀长,宽袍广袖里,显而易见的是匀亭的一副肌骨。 鹤势螂形,恣意,轻狂。 他在前面,分花拂柳,她亦步亦趋,跟在后脚。 其实心乱如麻。 还在逼仄的车中时,熹色就感觉自己仿佛透不过气来,此刻下了车又往里一路步行,身体却好像多年没有活动过,稍一舒展筋骨,便满额汗珠。 又走了一段,身后那个跟着的年轻人也不见了,就只剩他们二人。 熹色的身子愈来愈热,内里好似有一股火焰在烧灼。 那种感觉是陌生的,引起了她全身上下皮肤的细微战栗。 恼恨今夜无风,怎生闷热,她才走了这么点路,后背都湿透了。 少年停下来,伸臂推开了屋门。 屋子里燃了灯,光明璀璨,他一回眸,那火焰尾仿佛擦过他的漆眉。 一瞬的燎亮,衬托得灯影幢幢间的少年俊美异常。 “娘子请。” 熹色的心砰地一动。 但屋里就比外边就更闷了。 她后背濡湿,脸颊上也出了汗。 少年并未看出她的窘迫,言笑晏晏的模样,透着蛊惑的味道。 “水中央是我在长安城中唯一的一座私宅,大是大了点儿,不过收拾起来不麻烦,这里的下人不多,手脚还是勤快的,也干净,娘子尽管用,有不周到的地方,你只消告知我。我来想办法。” 他顿了一下,换位思考,如今骆熹色最忧心的,只怕还是陈鸿铭。 他四下里看了看,目光停在了腰间蹀躞上所悬挂的银鱼络子上。 这身裳服,是为了方便,与江枫渚对换过的。 自然,这银鱼络子也是他的。 少年长指抚过银鱼络子,指尖摩挲过,少顷,含笑道:“我在官场还算有些人脉,自然,与那位殿中监也打过招呼,此人吃里扒外,巴结媚上,只是咱们那位天子也不知怎么想的,对他居然十分信任。不过娘子放心,我虽奈何不了他,他也不敢找我的麻烦。” 银鱼络子一晃,铁证如山,增加了他这番话的可信度。 然他说了许多,熹色一个字也没回。 少年面露疑色,只见面前玉人的眸光有些涣散,她还立在门扉间,身体好似微微后仰着。 如同抽去了力气,只能倚向背后,借助力量才能勉强站住。 “你——” 少年有些惊疑不定。 他见她本来白皙得霜色般的脸蛋,此刻却晕出两团潮红,呼吸亦有几分急促。 少年心下一动,疑心她在绿腰宴上吃坏了什么东西,皱起了眉,要去试探她的体温。 才动长指,尚未抬起来。 忽陷入了一团湿滑香软里。 食指竟被熹色轻轻地含住了。 “……” 少年两腮红得要紧,极力挣脱,却被她倏然咬住。 少年呼了一声疼,但那凶狠美人压根没放过他的意思,用了点蛮力,直在他的手指上留下了一圈湿漉漉的齿痕。 “骆氏你这是为何?” 少年不习惯有人这么不恭,张口便疾言申斥。 好端端突然恶口伤人。谁知心念陡转,一具柔软娇躯,却满满撞入怀中。 霎时芳馨满体,香香软软的肌肤,滑腻似酥,静静贴向他的颈窝。 她真的站立不住了,呼吸愈发凌乱,好像缺了甘露,就快要枯竭的一眼泉。 熹色脑子里乱乱的,意识彻底模糊之前,一个念头好像刀斧似的劈进了脑海。 她这是中了迷情药。 今天,她沐浴的那个汤泉,汤色浑浊,且有异香,当时只觉得不对,或许是陈鸿铭喜欢某种花露的味道,借此增加一些情趣。 但她还是低估了那个大奸臣的无耻程度,居然对她用这种东西。 得不到纾解,这种百蚁噬心无处抓挠的感觉便不会结束。 颤抖的手根本不稳,但却准确地勾住了他的蹀躞带。 纤纤玉指往下挎过去,蹀躞被扯得松了口子,少年惊疑地垂眸,那玉软花柔的身体更严丝合缝地朝着自己胸膛贴了过来。 碎玉在怀,明珠生香。 连她乱得一塌糊涂的呼吸,都侵略性极强地朝着少年皮肤侵蚀而来。 “你怎么不动?” 看着那双混沌的美眸,少年知道,此刻女子的意识已经完全处于下风,她屈从于药性的支配,不想再折腾委屈自己了。 少年脸热得像烧红的锅底,错不及防被她将蹀躞带扯掉后,火鉴、大觽、算囊等物噼里啪啦纷纷坠落在地。 少年支吾了一晌,声音有那么点虚。 “我、没准备好。” 他可以指天誓日地说,他说的都是真话。 今夜本就只打算安顿好这个美人,不另外留宿。因不放心陈鸿铭回宫之后,会否“一不小心”将他参加绿腰宴的事在太后跟前泄露,这个太后的耳报神,一向忠心耿耿,在禁中就是条摇尾乞怜的哈巴犬。 少年自知已无法抢先一步,兴许要放任陈鸿铭恶人先告状,但倘若彻夜不归呢?那清算起来,更是麻烦了。 太后固然乐见他对男女之事产生了想法,但若对象是一个吴姬的话……会有些棘手。 他没准备好这些。 另还有一件没准备好的,就是他这具还没有品尝过情爱滋味的躯体,纵然对方是个罕见的美人,也不会让他一面之缘下就乱了方寸。 少年生出了几分逃避之意,四下回望,结果却发现自己被女人压在墙根上,竟无路可退。 她的脸蛋,又已贴向了他的胸口。 一触及分间,也在翠虬簇莲纹衣襟上留下了一圈晶亮的濡痕。 “娘子,你、切莫冲动。” 大魏狡黠且长于雄辩的天子,已经完全失去了平日里处变不惊的从容,惊慌失措得犹如一只被黄鼠狼灼灼窥伺的鸡,一颗心急得上蹿下跳,却无计可施。 肌肉里蕴藏的力量,在这个小娘子以柔克刚的攻势下,也不知被抛到哪里去了,竟使不得力气来,把她狠狠地掀开,反而让她又亲又摸的,四处点火,被轻薄玩弄个遍。 “嘶。” 少年身体蓦地弯成了一张弓,嘴唇哆嗦了一下,张口要呼她姓名。 却被带着,扯进更深的,花团锦簇的旋涡里去。 理智丧失。 完完全全。 熹色身上那件雾绡裙,烛光下浮出波光潋滟的软红色,织金暗花的图样,在视线不断来回地起起落落时,看得不分明。 褶皱一波波,宛如迢迢流水。 从紧紧掐着、扣着的十指下蜿蜒了出去,层层叠叠地,一直坠到绣榻下。 摆放得看不出丝毫规律的四只履,倒一只,立一只,握一只,缠一只。 一幅碍事的帘幔被修长有力的手扯下去了,囫囵地往上面盖住。 这方窄窄的天地里,他们已充耳不闻别的声音。 “还记得我是谁么。” 帷帐间,女子嘤嘤婉转。 “江、江枫渚……” 回答她的,是漫长的捋气声,和忿忿不平的一句粗口。 * 意识复苏时分,熹色睁开了双眸,眼底几许迷茫。 窗外也是一片熹微之色,倒应了她这个名字,就像从黑夜里被一只手骤然扯进这即将喷薄的黎明里。 木兰树的影子摩挲在窗台,姿态清雅,枝节错落有致。 一只细足的黄莺,叫声惊动了黎明的阒静。 正要动的熹色,发觉自己浑身上下酸软无力,都像被什么辗轧过似的,腰酸背痛,四肢都像不是自己的了。 身后又好像抵着一堵墙,她回眸。 不看还好,一看,精瘦不挂的男人正睡在自己身旁,熹色吓得魂不附体,差点儿没张口叫人。 “你……” 就在瞬间的功夫,昨夜里那些缠绵的回忆,汹涌而至汇入脑海,万千光影,霎时如剑,将她只清醒了一半的意识斩杀得七零八落。 少年也正望着帐顶,伸手扶了扶额,倒像他是宿醉那个。 可分明不是这样。 熹色记得,自己是被那南嬷嬷用了药,方才乱性。 可他明明是清醒的,既是清醒的,又怎能任由自己胡来? 一个男人,力气比她大好几倍,难道,他就推不开她嘛。 熹色那埋怨又懊丧的目光,让少年猝不及防捕捉到后,他气得嘴角一歪。 于是冷不丁道了一句:“娘子好大的手劲,想来勤加练习,将来百步穿杨,尤胜猛夫。” “……” 谁先开口,便占据这个制高点。 熹色憋得秀靥涨红,不满地叫嚣了回去:“不可能,昨夜,昨夜我虽有错,但,但你就完全无辜吗?是你将我带回来的,你敢说你不是为了这个!” 她现在已经谈不上什么清白名节了,总之,他不能全身而退。 少年却气得倒仰,看看,昨夜里还一口一个温柔的“郎君”“妾身”,一夜过去之后是原形毕露了。 “你得弄清楚,昨夜里是谁先动的手。掐着男人的命脉问好不好玩的时候,你敢说你没想过后果?” 少年不屑与她争辩。 “女子好色,又不丢人。” 一对恩爱过的少年男女,一番胡作非为后,又急赤白脸互相指责起来。 熹色蛮横不讲理,咬唇将棉被攥住,反诘一句:“你就不好色?” “彼此彼此。” “你……” 熹色更气,一张脱了妆的脸蛋更见红晕。 “就算是我先动的手,可我毕竟是个小娘子,还叶公好龙,根本没、没有过,你就不知,就不知……” 轻点儿么。 她好疼,这会儿还疼。 “呵。太妙了。” 少年看了她一眼,阴阳怪气一哼。 “我就有经验么?” 这回,她看向他的目光则又变了。 此刻,她充满了一种深悯愧疚,还有藏不住的深深的,嫌弃。 “……” 7、第 7 章 星夜驰骤赶回宫禁,此时宫门落锁,但黄门趁夜看清来人脸孔后,当即下令不得阻拦,随即赔笑与陈鸿铭相并而行。 “督公大人漏夜而归,必是疲乏,不如到下官舍下小酌几杯,解解乏闷?” 瞧瞧,这就是马屁拍到马腿上的典范。 陈鸿铭在绿腰宴上喝得酒醉酩酊,撞见那小天子时,后背沁出了层层湿汗,汗出后方才解了一点儿酒,但一身衣衫上酒味冲鼻,稍稍嗅一嗅便知他今夜已经不能再喝了。 陈鸿铭于是断然拒绝了黄门,又道:“可见陛下?” 黄门眼珠滴溜溜一转,搀扶着督公手臂,笑吟吟道:“督公要见陛下么?这个时辰,必是已经歇下了。” 作为服侍皇帝一饮一啄的近臣,陈鸿铭分明今夜在那绿腰宴上看见了那小皇帝! 当下,他意味深长地瞥眼黄门,并不过多言语,随意“嗯”了一声,便抬腿,跨步入了禁门。 小皇帝顽劣异常,黄门就算眼睁睁看着他出了宫门,也不可能把消息泄露。 这一夜果真惊险,好在尚未酿成大错,若是让那小皇帝捉奸在榻,必然又被他借题发挥,剐下一层皮来! 只要想来,到现在陈鸿铭背后还是冷汗涔涔。 至于那名美人,虽不免遗憾,不能收了她在房里,但也怪没有缘分,就算是再美的国色,也不能于他的前程功名有损碍。 早已过了子时,凤翔宫那畔并无任何消息,陈鸿铭也总算放得一些心来。 但愿太后莫再问起今夜。 * 熹色靠在乌木鎏金宝象缠枝纹拔步床边的横围上,少年已赤足在地,弯腰拾起了昨日脱去的袍服。 凌乱的发肆意嚣张地铺在背后,难掩墨丝下精瘦有力的腰身,那身体,泛着洁白的玉质的光泽,摸上去是什么感觉,熹色想不起来了。 一夜荒唐已过,现在也只能勉强安慰自己起码不亏。 虽然是中了药性,但毕竟是自己先动的手,人家只是半推半就从了她女霸王硬上弓,说来在理这块儿,还是她稍逊一筹。 熹色颊浮潮红,看了一晌。 那少年将衣带完全穿戴好了,翠虬锦衣,墨色蹀躞,宛如嵯峨玉山,不可逼视。 察觉到身后似有目光落在自己后脑,他探寻着转过了身,恰将熹色惊动,她不受控制地轻“啊”一声,便立刻又倒回了褥里,咬住荔枝红的两瓣嘴唇,可怜唧唧地攥紧了褥。 见识过她色胆包天、狂浪如蝶,再也不肯相信面前这副小白兔的柔弱模样。 少年扯了下嘴角:“骆氏。” 明明睡了,称呼却从“娘子”变成了“骆氏”,好像更疏远了一点。 熹色也不敢辩驳,心想既然如此,只好接受现实,少年将她带回水中央,看起来也不是善茬,他要是将她利用完就扫地出门,她得点好处就会自行离去。 这种大户人家的名流王孙,虽然个个凉薄,但都顾全名声,处事不会真正太绝情,总会看在一夜露水的份上,给她点钱财再放她走的。 少年却道:“水中央我送给你了,以后你是这里唯一的主人。” 熹色怔了怔,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待她觑向少年时,少年已耳根红透,两腮沁出薄晕,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 不管谁先动的手,今早上的互相指责,只是为了保住最后一点颜面。 他是个男人,没有推开她的力气,却有与她敦伦的力气,本就是笑言,毫无说服力。 何况这种事一旦发生,就是男人应该负责。 他目的不纯,从绿腰宴上带回这名美人,要是不后悔,将来本就是要走到这一步的,现在只不过是提前了而已。不论如何,他作为男方,应当背负起责任,给予一切补偿。 见她两眼滚圆,似乎还不敢相信,少年轻咳一声,道:“你,愿意留下来么。” 给了府宅,这是天大的便宜,熹色两眼直愣愣的,终于因这话醒过了神来。 少年这话言外之意就是,虽有钱产,却不能给予她名分,照理,她还是个外室。 看起来和陈鸿铭走的结果一样。 不过仔细揣摩,其实这里边又很不一样。 陈鸿铭在长安宅产无数,但没有听说过他豪绰地将私产赠予自己的外室的,他对那些可怜的女子腻味了以后,也没有听说过会放她们一条出路。 至于江枫渚,他是明明白白说定了的。 既来之,则安之,事已铸成,自怨自艾已是无用,有这样一座恢弘的“赔礼”,熹色不再拘谨矫情,轻声向少年问询,将他们之间的关系弄清楚。 “郎君是让熹色当外室对吗?” 少年听她的口吻,觉得她心里有些不平。 毕竟对方是柔弱女子,而他是须眉男子,这样的事,总是要他承诺更多。 默了少顷,少年神情转为和煦:“我知道这对你有点唐突,不过我李……江枫渚在此立誓,我身旁只娘子一人,直至见弃于娘子。你若不稀罕外室之名,便也将我视作外室,也是一样。此间水中央,我极少来,以后充为娘子私产,你的权利大于我。” 熹色沉吟着未动,眼眉低垂,长睫盈盈地颤栗。 窗外天色大亮,帘门半卷一段鸭蛋黄的暖光,似橘蜜流淌在女子温柔姣好的面颊上,没了绿腰宴上的艳妩浓丽,有种去了雕饰的出水之美。 盛颜仙姿,铅华弗御。 她若有所觉,抬高眸光,少年匆忙地闪过了视线,不知是不是错觉,居然感到他有点儿尴尬。 熹色不确定地道:“郎君,我要如何将你视作外室?我对你,不像你对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想留便留,想走便走,我身世低微,命如草芥,郎君身配银鱼,高官贵爵,我若是想见你,该向哪里去寻你呢。贵人事务繁忙,一旬当中,不过只有一日旬假,不像我日日都在水中央,郎君随时都可见我,反之我却做不到同样。” 这倒是个问题。 不过要解决也不难。 寝居有一面紫檀雕螭龙纹多宝阁,没想到这里头竟有玄机,少年将多宝阁间的翡翠白菜稍稍搬动底座,只听轻细的一道龙吟响起,正中央悬垂的墨龙大画后头,竟出现了一座暗龛。 他伸手去暗龛里拿了什么东西,熹色一阵惊疑不定之时,那冷冰冰,摸上去嶙峋扎手的物件便塞入了手心。 她急忙垂眸去看,不待她分辨,少年已在解释。 “你我约定,互为外室,便不能让娘子吃亏。娘子想见我时,可拿着这枚玉符,让这宅里一名唤作‘榴娘’的嬷嬷去找我,短则半日,迟则一日,我定来相见,也算‘召之即来’了?” 熹色将玉符捏在手心里,暗暗地想着。 长安城中有头有脸的“江枫渚”,想来打听不难,他如此这般转弯抹角,果然还是怕她找上门去。 显而易见像他们这种家风严明的贵族,是目下无尘,眼里揉不得一粒沙子的,若是让他的父母得知他竟养了个贱籍出身的吴姬在外头厮混,定舍得打断几根荆条,若是严重的,只怕还要闹到三出阙前,请天子裁决。 熹色不谙熟贵人们的生活,不过她登台唱了那么多戏,对戏文里的故事却耳熟能详,直觉和现实应该差不离。 好在熹色不是那等贪得无厌的,她得了玉符,将之揣进了被褥下怀中。 这时再看那少年,便多了几分勇气。 虽他华采贵介,英气逼人,虽他位临高地,家世显赫,但,如若将他视作自己的外室—— 那也没什么不好意思打量的。 长得么,还像那么回事,只是鼻梁嫌太高了些,山峰似的,太过引人注目,嘴唇又嫌薄了一些,显得凉薄无情,那双不怒而威,但又时时刻刻强行压抑力求保持平和的眼,明灿得像锦,一眼晃过去,好似有连串金丝在爬踊,华贵闪烁得让人不可忽视。 配上一副好骨架好身形,他这样的人,就算只是贩夫走卒,穿着布衣短褐,也会让人不禁多看两眼吧。 那被她打量的少年则极为不自在,声音沉了些:“长相还可以看么?” 被说中的熹色面颊一红,因被一种极强的胜负欲攫住,很是不想让他占据上风,看到他得意,便嘴硬地回:“郎君容色平平,两只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和妾身平生所见男人,也没有不一样的地方。” “哦。” 他在花团里长大,听过无数恭维溢美之词,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拿着他的外貌评价:一般般。 不过这也不惹人生气,惹人生气的是,她平生见过那些男人? 昨夜里,裴元谨,陈鸿铭? 少年扯了下嘴角:“是么。既然不入法眼,那就不要看了。” 她尚在拔步床上,因衣衫不整,下不得床榻来,又不想被他撞见春色,虽则昨夜里早已坦诚相见,对彼此的身体早就有了一定了解,但那时醉醺醺的不记事,眼下这般情景,熹色是万万不想让他又重头到尾审视一遍的,因此一直在等着他走。 等他真的要往外去了,熹色脱口而出:“郎君要去哪里?” 少年眉梢涌动,戏谑一般地道:“我见娘子明明如月,娘子见我平平无奇,很是伤怀,今日还有琐务脱身不得,不能过来惹你眼睛了。娘子可以自行梳洗,也可唤人。” 那少年很记仇,对她评价他容色一事很介怀。 熹色暗暗地道了一声“小气”,没回他的话,他头也不回地出了寝居的大门,一帘风,卷动起房内的香雾,和一缕时浮时沉,未及完全散去的麝味。 熹色面一红,其实等人走了,她反而开始想入非非。 浑身酸痛是真,可偏偏按捺不住好奇心,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去回想昨夜情景。 交缠、喘息,历历在目。 十指相扣,他屈膝,修长坚实的双腿很有力。 熹色恍惚想起自己好像,破碎着嗓,颤巍巍地叫了他一声“檀奴”。 那是时下女子对爱郎的昵称。 她又不喜欢他,怎么会被他弄得,什么都不顾地叫出了口呢? 难道是她太……生性风流了一点? 8、第 8 章 长安自古富盛,但自抵入都城以来,熹色却几乎日日囚困于府院高宅间不得出。 除了绿腰宴那日,裴元谨精心准备了盛大的花车,载她游行了一回。但那也是为了惹人侧目,喧哗造势罢了,她其实闷在车里,什么光景也瞧不见。 现于水中央,那“江郎君”没有限制她的出行自由。 只是这座宅子,也忒大了一些。 光走完它,就耗费了两天,熹色这双疏于锻炼的细腿,被折磨得又酸又疼。 管家的嬷嬷名唤榴娘,得知天子带了一名女眷回水中央安置之后,对外心领神会地隐瞒了下来,对内却唯恐不妥帖,这两日才算将新主人的脾性摸清楚了。 熹色温软善良,是好相与的人,举手投足虽不可避免有些贵人们不喜欢的所谓风尘之气,但妖冶不足,婉静却有余,这样的娘子一定是身世坎坷的,否则谁也不想在那绿腰宴上任人赏玩。榴娘其实很心疼她。 见娘子不在后院走动了,反倒歇下来,一个人靠在石榴阴浓的树下品果子,榴娘上前问询。 “奴婢们要是有不周到的地方,娘子只管提。” 熹色鼻音浓浓:“没有,我就是累了。” 那种仿佛同熟稔的人撒娇的情态,榴娘无法抗拒。 榴娘心想道,这女孩子比陛下还小两岁呢,连陛下都还是个小孩子,未脱稚气,更别提她了。 榴娘满目慈柔:“先前水中央没主人,郎君几个月都不来一回,下人们只需负责洒扫除尘那些事宜,人手是够用的,如今来了娘子做女主人,服侍娘子,又要顾全这偌大家宅,人手就捉襟见肘了,因此榴娘斗胆,又安置了一名女史,专门负责娘子起居,名字叫赊月,明日就来了。” 这种大户人家,买丫头是常事,进家门前还要细培。 熹色从前跟着裴元谨时,也用过丫头,不过丫头内心其实也嫌弃她们都一样隶属贱籍,却还有高下之分,一直心怀不平,对她也不很体贴。 她想说要不算了,但拗不过榴娘,熹色好在识时务,就算外来和尚好念经,人家本地和尚也念了多年了,要说水中央的管理权力和声望,在江枫渚心里两人孰轻孰重,那都是不可比的。她干脆不反驳了。 想到“江枫渚”,熹色不免好奇仰起了脸蛋。 叶叶余晖下,女孩子脸蛋白嫩,肤色匀净而剔透,像半透明的琥珀,瑞凤眼眨呀眨的,揉去了凤目那种天然的凌厉高傲之感,显得很是无辜。 “江郎君也不知在哪里上值,劳榴娘就告诉我吧。” 也不是没问过,这两日她嘴皮都快磨破了,榴娘却时常顾左右而言他。 其实榴娘本想等陛下亲口告知小娘子,无奈那日去后,陛下再没复返,也没来探望小娘子的迹象,也不知是不是要务繁忙,不得脱身的缘故,但既然要了人家小娘子,陛下总不会是一锤子买卖,隔日就负心的。 无奈,要是他一直不来,榴娘也不能永远守口如瓶。 只是如今陛下用的是云麾将军的假身份,榴娘别无他法,只好顺着陛下留下的烂摊子,依着云麾将军的身份交代了。 “娘子,我家郎君是御前钦赐紫绶的云麾将军,并领亲勋翊卫羽林郎将,是天子侍读。” 熹色听得两眼圆溜,目眦欲裂的,难掩震惊之色。 可怜见的,娘子光听这名号便已傻了,若是教她知晓,对她许了水中央,许了身的是陛下,莫不是要当场昏厥?榴娘畅想了一晌那画面,猝不及防,耳中落入骆熹色脱口而出的喃喃。 “好大的官……” 难怪那少年竟不畏惧陈鸿铭,一副胸有成竹、十拿九稳的样子。 年纪轻轻便已有权有势,又有美貌,还是个将军,身材也好,他确实有资格狂傲。 榴娘见她满目惶惶,好似被震慑住,心生退避三舍意,又懊恼将此事告知与她了,若是陛下回来,见他满门心思讨好的小娘子被她三言两语吓得畏手畏脚,不定又要剐自己的皮。 她适才话都还没有说完。 除了拼来的武将品阶,江郎君能得机自幼服侍少帝读书,本就是因为他出身贵族,是数百年士族墨阳江氏这一代的嫡系子孙,江家这些年来人丁凋敝,子息不旺,江枫渚在这一代里行二,是最出色的那个,从小便颇得太后赏识看重的。 不过这些都不必说了,光那一句话娘子这会儿都已经骇住了。 熹色悄没生息地用手指摸了摸自己还在脖子上的脑袋,心想,以将军那个手力,怎么会对她霸王硬上弓这件事推不开呢? 敢情还是受用的。 装得一副清风霁月、雅正端方的好姿态呢。 榴娘本以为娘子会就此打住,谁知道她很快消化了这一消息,又道:“郎君既拜为云麾将军,在长安,想来有自己的处所,还有兵可以领吧。” 榴娘解释道:“云麾将军并无实际职权,只是品阶高些,挂紫绶带,但郎君又有羽林郎将之称,日常起居都在翊卫所,手下统领着一些人。” 熹色于是听明白了,顿了一晌,她方才小心翼翼地道:“翊卫所在哪里?” 榴娘把娘子一切小心迂回的试探,归结为,娘子是数日不见,心里想念郎君了,不过到底是女孩子家,面皮薄,不好意思直接开口。 她含笑道:“娘子将玉符给我,我这便去将郎君为您召来。” “啊!” 熹色哪里是想见他,脸皮唰地冒出红晕,忙不迭身子后仰,连连摆手如摇拨浪鼓:“不、不必了……我,我就是问着玩儿的,我……” 语无伦次,倒显得心虚,还好熹色有几分藏匿喜怒的本领,这还是她天长日久自己揣摩修炼出来的,不过须臾就强行恢复了镇定。 “郎君身居要职,事务繁忙,我身为内宅之人,怎可害他因私废公,要是被弹劾就是我的罪过了,他若有闲了,肯定就来见我了。” 毕竟,这偌大的水中央,他说送出去就送出去,眼睛都不眨?熹色不相信。 再者又还没有过房契,到现在这水中央还不是她的,他连自己的承诺都没有兑现。 任她怎么巧舌如簧,榴娘深信娘子这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了,只是碍于颜面不敢问得太露骨,好教别人看不起。榴娘自然不会看不起她。 榴娘敏锐地压下念头,表面上顺了骆熹色的话,幽幽道:“娘子思虑周全,是该这样的。” * 少年在文渊阁听了一下午老学究的讲经论道,昏昏欲睡,身困体乏地从文渊阁归于紫宸殿。 这时辰,紫宸殿火烛高擎,照见巍峨林立的鎏金盘龙柱,和御案前立得规矩森严的母后。 他幼年丧父,得母扶持即位,多年来,幸有太后以双臂为鹰翼,护佑着他长大,如今还政两载,朝野内外,太后余威尚在,连皇帝也不免束手束脚,一些事无法随心所欲。 从小相处,母后对他管束极为严苛,母子之间也总是不能如寻常人家母子一般亲密无间。 少年也习惯了被繁文缛节套牢,见了母亲的面,要先问安。 谁知这次竟不等他开口,太后已凛凛横过一眼来,直呼其名:“李朝琰。” 太后虽然严厉,但向来也只有他犯过错令母后生气时,她才会喊他这个极少有人能喊的大名。 他目光往身旁一瞥,正巧撞见了那个阳奉阴违的老东西。 陈鸿铭不敢正眼觑天子,叉着手佝偻着腰,一言不发地垂首落在太后身后。 不知这个老东西是怎么在太后面前告了黑状,但李朝琰不是受点激将就自主露馅的人,他和太后过招一向打得有来有回,彼此都深谙对方的套数,这点灵犀还是有。 “母后何故突然动怒?” 太后阴凉地道:“皇帝年少,心性不定,日浪迹于瓦肆,哀家向来睁一眼闭一眼。可前日跟你商量着让霍氏入宫的时候,你却迟迟未允答复。当晚又借机发挥,强闯宫闱,借着天子威严要那满墙禁军噤若寒蝉,陛下是对哀家为你择的霍氏不满,还是嫌恶哀家又多管闲事,惹得陛下心烦?” 原来不是为了那桩。 李朝琰乜斜太后身后恭恭敬敬的老刁奴,嗤了声。 听了一下午的讲学也饿了,陛下随性地用了两块樱桃酥,见太后还等着,华冠凤袍地杵在灯下,派头十足,嘴唇勾了下,神情轻松。 “朕还小,不急。” 太后听不得这话,一听就会故技重施地反驳:“你父皇在你这个年纪,都有你了!” 李朝琰呢,对他父皇那些荒淫事简直如数家珍,要不是先皇帝那么好色,夜夜笙歌,弄出一些惊世骇俗的丑闻,也不会身体吃不消,二十多岁就去了。 虽则驾崩的时候只有二十五,但三宫六院却留了七百多妃嫔,太后手腕更是酷烈,这七百多妃嫔以无子为由,殉葬了一大半,还有一些家族势力雄厚的,或是实在不得先皇恩宠的,才做了别的安排。 说不清母后是否是借助殉葬铲除异己,那些得宠的嫔御一个个都下场凄惨,死状可怖。 那时候李朝琰小,才到记事的年纪没多久,是唯一的嫡出,也是储君,宫里的数位妃子美人,其实都待他不错。 那个特别爱做点心,笑起来有漂亮梨涡的林美人,送了一盒子樱桃酥给他,他还没接过来,母后的亲卫就将她带走了。 以至于他现在想想,印象最深刻的却是林美人凄厉的嚎啕声。 有先帝这条横在眼前的覆辙,他十分抱歉地对男女之事不那么乐衷,开窍得也很晚。 母后不遗余力地替他张罗女人,倒是不怕儿子走上他老子的老路。 大抵他要是三宫六院夜御二十宫人,也不会像先帝一样危及她的荣宠地位,所以不打紧。 “母后,这事再议吧,朕现在对女人真没兴趣。” 一场谈话,照例是不欢而散。 李朝琰头痛了几个时辰,应付太后过去,掐着额落入了金线蟒纹软皮靠椅里。 陈鸿铭跟了太后出去,紫宸殿里无外人,大着胆子的小内侍才敢凑到陛下耳朵边上,小手捧着一枚精致莹润的玉符过来。 “陛下,有人送来了这个,看看?” 李朝琰一睁眼,垂下眼皮,那玉符在小内侍手里闪闪发亮。 他俶尔坐起,劈手将玉符捏在掌中,将那小内侍吓了一跳。 李朝琰只是瞟了一眼,确认是他的玉符后,嘴角却轻轻一勾。 她想他了? 这个小娘子真有意思,嘴巴比谁都硬,可实际呢,她却很想他。 9、第 9 章 就算他拿着玉符,坦然地去找那个小娘子,抓个“相思确凿”,她约莫也还是会嘴硬吧。 李朝琰摸着触手升温的暖玉,若有兴味,眉眼低垂。 小太监庞墨儿好像见了鬼一样,不敢细看陛下脸色,心下却琢磨着,陛下是遇上天上掉钱的好事儿了? 不敢问,不敢问。 李朝琰见他还杵着,像块木头桩子不开窍,不耐地扯了眉峰,挥退了他:“下去。” 庞墨儿不敢久留,急忙醒回神应了声,便慌里慌张地退下了。 偌大的燕寝,只剩李朝琰一人,他单腿屈膝折在虎皮软靠上,手里把玩着留给她的玉符。 玉是上好的蓝田玉,通体莹白,色若羊脂,灯光下晃着,宛如波光粼粼,徐徐其间流动。 他看了一会儿,等滴漏的声音落下最后一声,方从那女子身上抽离出思绪。 将玉收回腰间。 夜色已深,今夜自是不行,明早没有朝会,那就去见她。 但李朝琰准备就寝歇下时,突然想到了什么,锋利的眉攒蹙,他起身,掀开了身下的秋香色弹花软枕,只见空空如也,除了寥寥几粒核桃什么也没有。 这一下眉心的弧痕更深了。 他在殿中来来回回寻了几遍,又翻开床褥,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寻了几遍,始终不见那孽畜踪迹。 一下火气上头,年轻的天子恼得一脚踢在床柱上,震得那金丝帘帷都抖三抖。 这时,那识时务的东西终于连滚带爬地从床底下钻出来了—— 原来是一只活泼伶俐的五道眉。 当看到主人的那一瞬,五道眉好像忘记了主人的严厉和对它的嫌弃,特别狗腿地抱住了主人的袍角。 随即四爪倒腾,一番秦王绕柱走,沿着主人的大腿爬上他的后腰,抓住他前襟上金丝攒的五爪金龙,飞到他肩膊后,最后停在了他的肩膀上。 早习惯了它不要命式的无礼,李朝琰眼角搐了搐。 一人一鼠大眼对小眼看了有一会儿。 那五道眉知道主人生气了,前爪不安地互相搅动着挠着空气,半晌,它眼珠转了转,麻利地从口腔里掏出了一枚沾了它口水的栗子,谄媚地递到少年面前,企图贿赂君王。 “鼠辈。”少年眉眼冷冽,“明日一早,随朕见个人。” 说完,伸手打掉它送来的脏兮兮的栗子。 眼看栗子掉地,五道眉哪有空管无良主人明天要带它去见谁,沿着人柱飞快地溜下去去追自己的栗子。 抓住栗子之后,它蹲在地上,炸了毛,敢怒不敢言地瞪着李朝琰。 陛下心情不错,不理会它螳臂当车的愤怒,优哉游哉沐浴上榻。 但这一夜躺上自己燕寝那张千挑万选,就为了适应天子娇嫩的肌肤的床榻,却被硌得浑身不适。 终于,李朝琰忍不了了,脑袋底下的感觉怪怪的。 他坐起身,借着燕寝里尚未熄灭的幽幽火烛,翻开了自己的龙头枕。 呵。 不看还好。 对着满枕下零零碎碎的各式坚果,少年天子磨牙半晌,眼底凝聚了一层冰冷阴沉的雪暴。 “……孽畜,留你不得。” * 熹色发现自己的玉符不见了,上次李朝琰将玉符留给她以后,等人走了,她便将玉符原样放回了暗龛里。 但今早来检查时,发觉东西竟会自己长了脚,不翼而飞了。 正当她扒拉着暗龛前那幅墨画百思不得其解时,恰逢榴娘来送膳,熹色见她眼神躲闪,心跳蓦然跳得快了些:“榴娘,我放在这里的玉符去哪儿了?” 榴娘放下早膳,嗫嚅少顷,只好回道:“玉符拿去给郎君了。” “……” 熹色倒不是怨榴娘自作主张做一些事,可是,一旦那个男人收到了这象征她想见他的玉符,他会怎么想? 一定很是得意,觉得自己魅力无限,三两下便拿下她了吧。 骆熹色对旁人没那么强的好胜心,也不知为何,就是不想看他得意洋洋、眉飞色舞的那副嘴脸,银牙暗咬,颓丧地倒回了梨花木扶手圈椅里。 榴娘怕自己是好心办坏事,懊恼道:“是婆子不好,妄自揣度娘子心意了,可眼下,那枚玉符早就到了郎君手里,今日不上值,郎君一言九鼎,他是会来的,说不准这会儿车马已经到了门口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说曹操曹操到。 榴娘话音刚落,水中央院落里便传回了喁喁动静。 榴娘机敏地踏出寝居大门张望了一眼,之后,熹色便发觉她讪讪然退下了。 她心口顿时作紧,天已放亮,廊檐下步上来一道颀长俊逸的身影,四目相对。 李朝琰身着品月色竹叶纹圆领长袍,这次是武官装束,袖口收拢,用银制百兽图腾护腕圈出苍劲有力的手腕,更显细长。 他似笑非笑的,脸上好像永远不乏喜事,看起来就是个未经流乱苦楚,从小锦衣玉食什么也无需发愁的小郎君。 这一次,又让他占得了上风。 熹色不至于为此事迁怒于榴娘,但也很想告诫她,以后万万不能再替自己瞎主张了。 人都来了,熹色自然要迎上去,她做出惊喜状:“郎君。” 看吧,这小娘子果然挂念朕,只是先前装得嘴硬如铁。经过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洗礼,她果然软化了下来。 要是这样,他多来水中央,和她见见面说说话也不是不可以,这小娘子还挺有趣。 李朝琰将腰间的玉符摘了下来,还给她:“在下守信,娘子要见我,召之即来。” 因是榴娘擅自动了玉符将他召来的,熹色心里头啐了他一口。不过从这事倒也能看出来,至少他是个重诺守信之人。 那便好办了,她不怕别的,唯独怕他不守承诺。 这样,等过些时候他要娶妻纳妾了,应该也会守信放她走,两不相欠的。 现在长安,她身如孤蓬,但目下的处境还算好,至少没有沿街乞讨餐风宿露的,郎君虽然性格上有些缺陷,好在长得俊俏,就不要奢求太多了。 熹色将玉符接了过来,正要说话,忽然见李朝琰的衣襟动了几下。 她好奇地僵在这里,也不知是个什么东西。 他胸口鼓鼓的,里头像是装了个活物,熹色骇然,玉面淡拂,血色一点点失去。 却见一只玲珑嚣张的爪子,拨开了那一幅衣角,露出了一个头来,熹色凝睛看去,居然是只耗子。 那小家伙竟不怕生,扒着男人的胸口,稳健得坐如钟,前爪不停地扒拉着主人藏在襟口里的零食,腮帮子塞得鼓鼓的。 “这是……” 熹色从没见过这样的耗子,和那种脏兮兮的,会偷她破碗里的粮食的不一样,它身上很干净,毛发细腻如缎子,背上有灰褐、玄青和牙白三色五道条纹,很是漂亮讨喜。 “五道眉。” 少年男人似乎很不耐烦养这东西一样,那孽畜的爪子扒得也疼,干脆抽了它的腮帮子一记。 五道眉委屈巴巴,又老实可怜,偃旗息鼓不动了。 熹色见他这么凶,心里实在嫌弃得要命,恨不得把可爱的小家伙夺过来自己养着才好。 好在李朝琰一眼看出了她的心思,不咸不淡哼了一声。 “本就是送来给你养的,这东西太顽劣,我养不了。” 可爱得要命的小家伙,怎么会养不了呢? 熹色恰好正眼,瞥见曈昽日光下少年男人打量她的目光。 如此光晕,照得李朝琰原本漆黑如墨的眼瞳里涌出一点点透亮的琥珀色,给人专注而温情的错觉。熹色顿时移开眼不愿再看。 “我?”熹色惊讶地指了指自己瑶鼻,“我可以么?” “嗯。” 李朝琰开始列举那五道眉的“八大罪状”,仿佛条条都足以车裂之刑。 “我家里容不得乱,自从养了这孽……鼠辈以来,家中被它到处藏食,锅子里,枕头下,垫子里。睡觉时分,还要仔细被它藏的坚果硌坏了皮肤。” 更过分的,它藏食在玉玺底下。 有一回,盖在圣旨上的玉玺印,留下了五道眉老人家的一枚瓜子。 瓜子印上宽下窄,不仔细看就像一把小刀。 吓得那秘书丞两股战战,这是不是陛下暗示他自尽?一番瞎揣摩,险些酿成大祸。 不过这些事,不能说给骆氏听,就听听这些鸡零狗碎吧,骆熹色冰雪聪慧,一定能听出他的苦楚。 谁知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在熹色这里看来根本无伤大雅,她还嫌这男人小题大做,没耐心,没爱心,在心里给他大大地扣了个分。 她掀了掀眼帘,淡淡地道:“那它总该有个名字,郎君,它叫什么?” 这个倒的确是没有,少年天子习惯称之为“鼠辈”。 李朝琰现编现卖,看看这鼠辈,又看看面前粉腮红润、秀眸惺忪的女子,心念既动,顺嘴而出: “拖油瓶。” “……” 10、第 10 章 “拖油瓶”是吴地方言,也叫“拖有病”,是指妇女改嫁时带着与前夫所生的子女。 不过她还以为,长安没人会知晓这些俚语。 那小东西本来很怕生,但经过主人一番“拷打”,加上喜提“拖油瓶”称号,终于意冷心灰,当骆熹色将它拎着命运的后脖颈提溜过去的时候,拖油瓶认命地盘着大尾巴,选择闭眼装死。 “对了,它喜欢吃些什么?” 熹色是在问李朝琰,但李朝琰的注意力却几乎全放在她身上。 女子在水中央歇下时,不像绿腰宴那日浓妆艳抹,只穿了简约的纱衫罗裙,裙子是素雅的薄烟青,缀有棉线穿缀的纹理细腻的芙蓉锦叶,长裙子下,露出一双腕子白皙纤细,指节圆润无节的小脚,随意趿拉着小叶紫檀木屐,美得既婉约,又写意。 她作不同的打扮,便有不同的美。打扮得清素些,便温婉如水,就连眸光潋滟时,也不显得艳俗。 被她这厢询问,李朝琰缓慢抽离出对她外貌沉沦的思绪,恢复镇定。 “它喜欢吃坚果,果蔬,不怎么挑食,肠胃如牛,塞得下一片海,小娘子给它喂食不用有顾忌。养死不怪。” “……” 无良主人的最后一句话,彻底断了拖油瓶回归紫宸殿的念想。 熹色见它俩眼圆鼓鼓的,可怜兮兮望着主人,宛如受了天大的委屈,眼瞳里有水光要沁湿,不由地满心疼惜,心里暗暗发誓对它要好,让它乐不思蜀,抚平它在恶主人那里受到的伤害。 为了更好地照顾它,熹色喋喋不休地问了很多关于五道眉的习性。奇怪的是,对它各种小癖好和小麻烦,李朝琰都能如数家珍。 熹色一边抢着记,一边又奇怪,李朝琰真的不喜欢这只小耗子,他一个郎君,为什么又会对这些事无巨细呢。 问完了关于拖油瓶归属权和养护的问题,熹色荡开一笔,转而去问一个更为关键的问题。 “郎君上回说,要将水中央转赠妾身?” 是他应许的,天子一言九鼎,言出必随。 李朝琰向她凑近了一步,这一步跨上来,他磅礴的身躯,形成一片庞大的黑影,遮蔽住身后转为灿烂的阳光,将她吞没在阴凉的门角里。 檐下那一簇簇打着灯笼的榴花,不遗余力地映衬着少年男子的浓烈和炽热。 熹色莫名心如鼓状,竟有些喉舌干燥的感觉。 其实自从上次坦诚相见以后,熹色就羞于见他,一看到这张熟悉而俊美的脸,便总是不能自拔地想到那夜那种如同折磨,又如坠云端的感觉。 别管是好受还是难以消受,总之让一个女孩子回忆起来,多少是带点儿赧然的。 好在这个男人的性格真的很有缺陷,他往往一张口,就能击碎一些不该有的虚幻泡沫。 “看来娘子心里,还是实在的钱比较重要。” 他来了之后,不见这女人一星半点关怀,一句半句对那夜发生之事的回顾,以及往后相处的顾虑,张口便是宅子。 李朝琰当然不会后悔,但他的脸色却不那么好看,俊脸板硬得寸草不生的。 男人心海底针,熹色猜不到他心里那些弯弯绕绕,还想是不是他又后悔了,毕竟水中央这样的豪宅名居,整个长安也难见多少,这么一笔不菲的支出,就为了她这个外室,实在有点不划算。 他要是后悔了,熹色也不会撒泼强索,只是会觉得他言而无信罢了,既没有落脚之处,那么“互为外室”一说也就不攻自破,她全当是他哄女孩子的蜜语甜言手段。 熹色道:“我没有契书,这个宅子就不算是我的。郎君想反悔吗?” 她口吻轻飘飘的,但李朝琰嗅觉敏锐,他要是说一句“悔了”,这女子很现实,眼睛里的温柔就会顷刻间荡然无存,对他,那是要多嫌弃有多嫌弃。 也罢,他还是不逗她了。 能让她安心的,也只有这些。 “过契不难,不过娘子,你的身契呢,可在你自己的手里?” 熹色被问得怔住,抚着拖油瓶的小手一顿,睫羽微微地轻颤。 她从乐营脱身之后,便一直跟着裴元谨,从江南来到长安,这段时日里,她还从来没见过身契这种东西。 可她属于奴隶贱籍,既然如此,身契就自然还在裴元谨的手里。 是啊,没有身契,她甚至都不算一个“完整的人”,她办不了过契,也无力拥有这么大的宅子。 看她呆蒙蒙的眼睛,就知她完全没考虑过这个问题,李朝琰叹息一声:“绿腰宴上那个裴郎君,是你的旧主?身契应当还在他手里。” 熹色咬唇,想了想,都和姓裴的一刀两断了,他还扣着自己的东西,害她像只风筝似的跑不脱。 她恨不得一脚将那个负心薄幸的男人踹得远远的,闻言,立刻道:“郎君,我自己去把身契拿回来。” 正是五月的天气,将要下雨,空气有些潮闷,她愤慨地说了一句话,鼻头额间都是湿淋淋的,映出亮光。 但以李朝琰过往所见的男人,流汗之后无不油腻,恨不得从烤乳猪似的表皮刮擦下大片油渍来。 她香汗微微,却是清清爽爽的,乌丝只黏了一小绺在她两腮旁的颧骨上,连那鸦发勾勒的镰刀似的形状都是可爱的。 他挑了一下嘴角,存心道:“你确定,不用找我帮忙?” 虽然这件事不着急,在李朝琰这里还排不上日程,但要解决的话,只等他一出手便是雷厉风行地处理掉了,根本不需要她像热锅上的蚂蚁,反反复复操心。 他忽然就是想看她服软的模样,有点儿恶劣,没有立刻说出要帮她的话。 熹色睖睁了一会儿,想到以自己这无财无权的处境,面对裴元谨,实在很难占得上风。 忍了半晌,正要开口时,见他始终停于檐下的日光前,将她堵在光照不见的阴翳里,眉眼低垂,似笑非笑,半是看好戏的模样,熹色又不想那么低声下气了。 鼓着腮帮,熹色闷闷道:“我想向郎君借些钱。是借的。” 她还得强调一遍,是借的。 借了,便迟早要还,这是它和直接索取的最大区别。 李朝琰哼了哼:“我可以‘借’给娘子,可娘子打算拿什么还?” 熹色咬咬牙,把自己的未来也往里搭进去了:“我可以在长安城赚钱,然后还你。” 他抬起头,挼着廊檐下探进来的一节石榴枝,敛容似是在思忖,没下决定要不要信她。 熹色心思一凛,又加码道:“至多五年,我必还清。郎君借我五百贯,我赎了身契之后,剩下的做我的本钱。” 面前的女子可真是不知,长安米珠薪桂,不是她这般柔弱女子能搅弄风云的地方。 别说朱门簪缨,就连小小一个府吏,如果存了心要碾死她,那就和碾死一只蚂蚁一样轻易。 他压下眼中思量。 并不想把事情弄得太麻烦,要是直截了当出手,不过个把时辰的功夫,便解决了后患。 如今倒被她这么欠着,欠了几年的光阴,也不知到那时,他和她又在何处,是否还在这小小的水中央里,你守着我,我守着你,继续不娶不嫁,做这么一对离经叛道世所不容的狗男女。 刚要拒绝,转念一想,她这种野心勃勃又不谙世事的女子,不在长安各坊间碰碰壁,是不会懂得人心险恶的。再者,她在长安没有事情可做,若他不来,她岂非要一人寂寞地独守空房?找点事情消磨消磨精神也好。 “行市里还有九出十三归的规矩。” 李朝琰忍住笑意,薄唇缓勾着说道。 “我不另外征收你的利额,不过,等过了契书之后,还请娘子单独把水中央南所的疏影居给我留下来。我喜欢那里的梅林,腊月习惯在那边小住,放心,不打搅娘子这里的安逸和清静。” 乍听之下,好像没什么,理该如此,可细一揣摩,不对呀。 那岂不是,水中央还有他的一份,他以后可以随便出入,对她的衣食起居都窥伺得一清二楚么? 她望向他的眼神,几分疑惑,几分不信,嘴唇咬着不松,像是要答应,又被怀疑心摁住了。 她那模样,自己看不出有多憨气,李朝琰压抑着薄唇的抖动,觉得这小娘子刚才大言不惭要在长安赚钱的笑话,真是他今年听过的最好笑的一个。 啊,她好有趣! 11、第 11 章 忙乱而暧昧的那夜过后,两人其实心里都各怀芥蒂,相处谈话都显得不自在。 熹色呢,觉得自己心怀鬼胎,表面上八风不动,端庄自持,背地里却狂浪奔放得说出去能吓死人,李朝琰则是心虚,分明能推开她,结果还是被她拐带着上了床榻。 一双人把正事聊完了,便只余下尴尬,熹色往心头思量了几个话题,觉得拿出来说都不合时宜,便干脆住了嘴。 李朝琰等她询问,也等不来话,暗暗地有些失望。 这小娘子,床榻上那般威风凛凛,像个鸣鼓作战的将军,一经占得上风,便士气大振重鼓推进。可谁知拎上罗裙套上裤袜,她又是这一番景象。 那一声跌跌宕宕、堪比三月柔波的“檀奴”,怕是这辈子再难听见第二声了。 各自沉默半晌,熹色张了张口,在李朝琰的满心期待之下,却是道:“郎君,你在翊卫所身领要职,事务繁重,我不懂事,非要把你招来,熹色不敢久扰,害郎君误了公事,我送你吧。” 原来是要送客,李朝琰眸子一暗。 须臾片刻,他嘴里咬住五月的一缕夏风,心不在焉地往那石榴枝头拨了拨:“娘子还没回我话。” 熹色面色朗润透着石榴红的光,垂面低声道:“就依郎君的。” 答应把那疏影居留出来,给他用作赏梅。 熹色去过疏影居,过一座石径窄桥,入目所见连片梅树,各抱地势,层叠互倚,千姿百态,到了腊月树树花卉竞放,自然有暗香涌动的妙趣。 如江枫渚这样的士族出身的郎君,喜好风雅,人之常情,熹色只当是顺水推舟了。 熹色要送他下廊,但他非但没有转身,反而向前,朝她所在的门角迈了一步。 这一步虽小,可就彻底地贴住了,中间只留下纸片薄的一道缝隙。 熹色被他突如其来的一步,吓唬得身子要往后仰,可身后就是一堵木门墙,还能仰到哪里去? 更何况,人都破了底线了,现在还做这些矜持扭捏态,显得恁的矫情,把这情关堪不破似的,落了下乘。 她定定神,缓缓呼吸,强迫自己冷静。 冷静到,甚至能挤出一抹微笑出来,浅浅地漾出两团精致可喜的梨涡。 “郎君,你有事吗?” 李朝琰嫌这小娘子不解风月,有些话问不得,问了便煞风景了。 他也没回答,食指往上轻轻上抬,掠过熹色专注打量的视线,擦向她鬓边扰扰的绿云,指节轻叩,从那片乌丝里勾出细细的一绺。 熹色满心的紧张,当初在绿腰宴,扣着金钗等陈鸿铭时,也很是紧张。 但那种紧张,与眼下这种,心如鹿撞,好像被全面压制,无力反抗也不知道怎么反抗的紧张感截然不同。 熹色一阵舌燥耳鸣之际,却见那只规矩有礼的手,长指拨过了她耳鬓边的发丝,从她挽发的步摇上,解开了与水精垂珞相缠的一指发。 怔神之际,李朝琰眸子底下略微发寒。 “娘子,上门要身契,怕那姓裴的不给,你一柔弱女子,莫要吃亏。水中央的人手,你尽可以调动。” 不过那裴元谨,只是江南商贾出身,凭他如何施展,也只是河沟里的泥鳅翻不过大浪来,李朝琰并未如何挂在心上。 熹色却从这话里,听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关怀,她很是感激:“我知道了,郎君放心,我不怕他不给。” 彼此其实心领神会,就算裴元谨不给,强行扣住她的身契,也有李朝琰给她兜底。 只是归根结底,这是熹色自己的烂摊子,不到不得已,她还是不想假手于人。 当时为了行刺陈鸿铭把他俩拉下水,骆熹色假意与他们二人附和,事事顺从他们安排,还没和裴裴元谨痛痛快快地说明白,正好借了这机会,把前尘一并斩绝了,以后也好老死不相往来。 当下熹色送李朝琰出门。 李朝琰心头暗暗地不爽,好容易抽空,有朝务不重的时候,拿了玉符前来赴约,她三两句关怀没有,正事一说完便要送客,颇有卸磨杀驴之嫌。 只是他也没说破,被熹色送到影壁前,留了一步。 熹色看他不过走了这么几步远,便似汗流浃背,对他殷殷关怀道:“郎君,五月了,天气热,郎君又是武将,平素操练事务,想来疲惫,不用总来这里……” 正想劝他,下次换薄一点的衫子,若是没有,她可以为他做几身备着,也免得天气炎热了他耐不住溽气。 谁知话说了一半,人家突然听出来她这是得了房子就要撵人的计划,简直把算盘珠子崩人脸上了,当下俊容一沉,冷冷地一哼,打断了骆熹色的话。 熹色正一头雾水呢,见他怫然不悦,也怔了怔,“郎君?” 李朝琰显然是被她气走了,步子飞快,长腿撩过石阶,人便消失在了朱门之后不复得见。 熹色话还未说完呢!她也懊丧,这人性格也太有问题了,好端端就恼了,闷里闷气的! 影壁下盘桓了片刻,越想越不明白,幸好榴娘目送了陛下登车,回来时分,看到娘子还一人郁郁地在影壁下踢石子玩,一想两人都是孩子脾气,不懂得推己及人。 不过陛下也算她看着长大的,榴娘就在熹色跟前说他的好话。 “娘子误解郎君了。” 她一说话,熹色便抬眸起来,惊讶得瑞凤眼发圆,乌溜溜的好似墨色的岫玉。 榴娘爱极,笑逐颜开地挽住了熹色身子,撑一把竹骨伞,为她遮去头顶火辣的日头,领着她往回走。 榴娘语调缓慢地解释:“我们郎君是行伍出身,虽然自幼家里管束严,可他这种急性子根本变不了,娘子一说前边的话,他脑筋一想歪,就拗不过来了,在他心里,还以为娘子是嫌弃他呢。” 熹色惊诧:“我何时……” 话音未落,榴娘冁然地瞥眸过来,熹色却住了嘴。 瞒得过旁人,须骗不过榴娘。 那日,天子离去后,由榴娘来服侍初经人事的娘子梳洗,熹色那满眼的怨念,和玉体通身的淤青红痕,道道诉说着她的不满。 陛下从小颖悟,怎么会看不出娘子对他的种种怨气。 想是自打那以后,这过不去的夜晚就成了陛下心头一根骨刺了,熹色稍稍露出些苗头,他就风声鹤唳,觉得自己又被她轻看了。 那夜,一定是很不愉快的。榴娘想。 榴娘也只管安慰熹色,说了一会子,屋头管事陈松茂领了赊月已经在等候了。 清清秀秀的女孩子,乌黑发亮的柔发扎着双丫髻,用两条时兴的铃铛红绳穿缀,衣裳干净素雅,两眼清亮,把手揣在袖里,正左顾右盼,一看上去便很伶俐。 赊月就是榴娘置来服侍她的女史,熹色推辞不过来留下来的,今日是头回来,听榴娘说她很厉害。 熹色正想让她在身后出个风头,一来让她尽快融入水中央,二来显显本事,好探探根底。便一点也不拿赊月当外人,两人各自见了礼,寒暄了片刻后,熹色挽住了赊月的手。 “郎君给了我五百两,我明日要去讨回自己的身契,你肯帮我么?” 赊月忠心护主,见娘子桃花玉面,美极,还温柔,教人生拳拳怜惜之心,她哪里有不答应的,当下便攥紧了拳头,道:“娘子只管在前边走,赊月跟在后面,有人欺负娘子,我将他脸给撕烂!” 榴娘说,赊月以前从公爵家里出来的,因家中闹了一大摊子丑事,赊月护主暴打了几个在长安还算有头脸的郎君,被家里主母嫌弃不识大体,打了几板子扔出来了。不过后来那公爵家里的大事没瞒住,流传开来以后,成了长安远近驰名的笑柄,反倒赊月这小丫头护主之名,还引来不少看客唏嘘称道。 从这里看,赊月的战斗力很是惊人。 熹色此行,和那裴元谨割席断义只是其次,拿回身契才是主要目的。 若是裴元谨好说话,她也不会弄到不可开交的地步,得饶人处且饶人,就放他们一马。 要他不好相与执意为难,熹色这里有榴娘、赊月助阵,还有管事等男丁,就算拿不回身契,气势上不会输,保管能全身而退就是。 长安这地头上,能讲理的都是黎民庶人,裴元谨就算是死咬着不放,对江枫渚也只是蚍蜉撼树。 更何况,熹色不输理。 绿腰宴上,姓裴的本就没打算留自己,他本就是借助女子裙带往上攀的,现下情况也只是换了对象而已,没道理裴元谨一定要扒着那个臭名昭著的大奸臣不放。 这日正好五月初五,整座长安城都被浸泡在粽叶和酒曲的香气里,蒸腾得云气缭绕,芬芳扑鼻。 赊月来不及熏艾,就被主人家娘子拽着出了门,主仆数人风风火火便往裴宅赶去。 “娘子打扮得又嚣张,又美艳,裴郎君看了,气也气死了。” 赊月望着娘子大夏天的挂的满头珠翠琼瑶树,惊羡说道。 “我家郎君看了,多半也气死了。” 榴娘适时插了一嘴。 自家的娘子打扮得神妃仙子一样去见别的男人,这要是让陛下知道了—— 又有多少人要被剐下一层皮来? 熹色轻裘缓带,衣履华丽,端端肃容地靠在侧壁之上,等待马车驱驶入熟悉的巷陌,叩开久闭的门扉。 花厅里,俞竹晚正借着茶水平复着心气。 自打骆熹色从迎松馆离开,裴郎终日倦倦魂不守舍,连来长安的初衷都不记得了,整日整日的烂醉如泥,委托了四面八方的门路去找,那夜,那停在绿腰宴画楼之外的马车是谁的,但派出去的人却一无所获。 这个长安大得让人向往,也大得让人绝望。 在这里想找一个人,无异于是大海捞针。 不单是裴元谨,俞竹晚也好奇骆熹色的下落,盼着骆熹色被贵人作践之后灰头土脸地回来,又盼着她,最好永远别回来! 恰放上茶盏,两片青瓷撞得清脆一声,门房倏然由远及近,飞扑而来,上来便是一句通传。 “俞娘子,那、那骆娘子回来了……” 12、第 12 章 一刻之后。 赊月、榴娘跟随着骆熹色脚步,来到了迎松馆花厅伴月斋。 竹晚重新打扮了一下,更衣薄柿红杭绸花笼裙,裙边上团团喜鹊穿花纹,罩着葱绿遍地洒金缠枝宝瓶妆花褙子,配上一条墨绿披帛出来了,人是精神抖擞,荣光换发的。 她今日,用的是主人家迎客的做派,刚开始还笑脸迎人,一旦看见熹色头顶夸张的琳琅宝树,顿时笑容凝固在了脸颊上,笑不出来了。 僵了半晌,她有点儿自惭形秽和不甘的气恼,瓮气道:“熹色妹妹,你之前跟了贵人走了,把郎君好一顿找,他为你茶饭不思的,都病了,病得瘦了两圈,你如今……当真不回来了么?” 要是骆熹色没这么珠光宝气,扎了竹晚的眼,她也不想让她回来。 女人的嫉妒心有时候就是这么回事,骆熹色在时,得了裴元谨偏爱,竹晚不高兴,但等她脱离了迎松馆真正飞上枝头了,竹晚更不高兴了。 她发现比起让骆熹色夺走裴元谨的那点不值钱的情爱,还是后者更让人懊恼一点。 当初两人一样从吴地出来,论才论貌,俞竹晚自忖不输给骆熹色什么。 偏就两人的造化际遇,天差之别,可不教人恨! 但比起她把心思都挂在脸上,熹色显得很平淡。 “裴郎君在么,我今日上门,有话同他说。” 俞竹晚顿时又提起了警觉:“你要见裴郎?见他做什么?” 别的不说,就单骆熹色今日这派头,这装束,她那夜定然是傍上了什么高官之主,如今回来,难不成还想捞着裴元谨分一杯羹? 天底下岂有两头皆占的美事? 熹色看出她的敌意,要是换了几日之前,她还会愤而还击,那时,她除了被他们狼狈为奸地发卖,去侍奉那个奸佞,无路可退。 现今,也许是因为对裴元谨死了心,连恨意也不曾有了,所以不论是对裴元谨,还是对俞竹晚,这两个背叛她的人,她觉得自己已经释怀了许多。 熹色见她纠缠,也不想与她说道,正要绕路去裴元谨的东厢,才踏上一步,去路又被竹晚阻拦。 俞竹晚横臂在前,尖刻地道:“说清楚。” 骆熹色乜她:“我本只是想,我们三人中间的事,是裴元谨对不起我,也不想同你辩什么夺什么,你既拦我,我却要问了,俞竹晚,我们一同来的长安,你们是什么时候媾和在一处的?” 听她说话难听,俞竹晚气得要发疯,脸颊上的两坨肌肉抽搐了几下,刚烈地道:“你凭什么这么说?男未婚,女未嫁,况你我都是吴姬,还要分什么高低贵贱,郎君也是,能者居之!” 熹色讥讽:“男未婚女未嫁?当初姓裴的是怎么跟我说的,你难道没听见?” 当初,为了哄得骆熹色甘愿离开吴中,来往长安,三人同行时,裴元谨曾指天誓日地说,一入长安,立住脚跟之后便设法为熹色削去曾属乐籍的记录,让她安安心心跟了自己做正头夫人。 那些誓言,俞竹晚字字句句听得真切。 俞竹晚索性也挑明了:“那些话你也信?他不过就是骗你,稳住你,好让你跟了陈鸿铭那个老色鬼罢了!你?你是真蠢,居然相信这些?” 俞竹晚语调尖锐。 骆熹色澹澹一嗤:“那至少,他为了骗我,还编了这个圈套,你呢?俞竹晚,他就连哄你的时候,都不会骗你,说什么要娶你为妻的花言巧语吧。” 这话说得俞竹晚呆愣了一瞬,玉指扣住一截裙摆,攥得褶皱斑斑。 “你莫傻了,我的今日,就是你的明日,你还跟他?我如今走了,他的目的未达成,下一个被他拿去巴结上峰的是谁你自己想想。看在我们都是女子,有通行一路的缘分,我就提醒你这一句,好自为之。” 赊月不失时机地补了一刀:“狡兔死,走狗烹。” 曾经被拿来不遗余力在骆熹色和裴元谨之间挑拨的话,如今落到了自己头上。 但俞竹晚突然发现,曾经的那些话落在自己头顶,仍然适用。 其实她何尝不知道,裴元谨待她有什么真心? 就算裴元谨有过真心,那也曾是给了骆熹色。 然而即便是骆熹色,都有被他转头赠予权宦的时候。 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俞竹晚控制不住心尖上轻轻地觳觫。 骆熹色长睫敛卷,不再与她多言,举步要走。 迎松馆的路,她熟得很,不用人指引,自己就能找到裴元谨下榻之地。 但得来全不费工夫,她还没来得及迈出花厅,只见一道失魂落魄的身影披头散发地撞入了瞳孔之中来。 一见是她,那个消减了两颊,颧骨更显凸出,眼底遍布红丝的男子,眸中迸发出惊喜交集的亮光:“熹色?” 他刚张开嘴,便有扑鼻而来的浓浓烈酒的浊气。 当初前来长安路上,也曾花前月下,倚马当歌,裴元谨有那些公子名士的习惯,但他最多只是附庸风雅,为了哄得她晕头转向,拉着她定要酿上一些芙蓉酒。 他说,她似那出水芙蓉,秀靥桃腮,艳比花娇。 她呢,明明在乐营摸爬滚打多年,见惯了男人那些伎俩,竟还是如一副涉世未深的样子,被他长日累月地蛊惑,终于还是被迫动了心。被他拉着,两人一起酿了几坛的芙蓉酒。 那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数月里,细想想,熹色似乎还被他诳着,干了许多这种可笑的事。 当下一闻到那股酒味,熹色便觉得恶寒重临心头。 在裴元谨扑过来,像只鹰隼要捉住它的兔子时,熹色侧身,被赊月拽到了莲台灯座后边。 裴元谨怔忡了一瞬,惊疑不定地回过神:“熹色,你还在怪我……” 他一想,自己干了那样过分的事,熹色是理当责怪,且不原谅他的。 自嘲和忏悔,无孔不入地往意识里钻,他差点呼吸不得,两只眼睛只顾望着熹色,仿佛说不出话来。 习惯了他这一副狗模样,俞竹晚真是没眼看,可又忍不住咬紧银牙:“郎君,你没看见熹色妹妹如今身上的绫罗,头顶的珠冠么?” 花厅之中,万籁阒寂。 长夏日的凉风席卷,堂下簌簌槐雪穿帘而过。 裴元谨呼吸滞涩,勉强打起醉眼,在朦胧的视线里,顺着竹晚的话,窥见昔前玉人如今一身锦衣,弱质纤纤地立在那处,便如同洛神临凡。 连周遭,甚至那双珍珠丝履下,都是容不得尘埃的。 突然想到绿腰宴那夜,她没随陈鸿铭离开,那时,裴元谨还抱了一丝希望。 熹色不是同别的男人走了,她只是逃了,逃离了这个背叛她,令她伤心的男人。 他还有希望,能将她追回。 可时隔几日,今日再见,却是恍如隔世。 裴元谨就像被从身后被人打了一闷棍,吃痛,要命的疼。一股渗进骨头缝里的凉意,蛛丝般爬满了他的皮肤。 他呆滞良久,最终,轻轻地呼出声音:“那么你来是——” 见了正主,熹色就不多费口舌了:“我来拿回我的身契。” 没有身契,她就算不得是一个完整的人。 裴元谨被她提醒,如醍醐灌顶。 是啊,熹色虽然走了,可她的身契还在我这里,这就是一根风筝线,我拽着她,她哪里也飞不走!只要我不松手,熹色永远便是我的。 裴元谨重新抖擞了起来,振奋精神:“你的身契?熹色,不是我不给你,只是当初我并没带到长安来,约莫是留在吴中了,你要拿回身契,只怕还需几个月回吴中去取。” 鬼才信他这番说辞。 榴娘一直不说话,就是在观摩情势,暗暗也存了几分私心,有意试探娘子对姓裴的郎君是否还旧情难忘,结果看下来,娘子是凛然无愧的,倒是这姓裴的,确凿是个伪君子。 他如此拖延时间,自然是不想给了。 原本他给不给无妨,就算娘子要不回来身契,郎君自然也有办法,但榴娘要吐他一口唾沫:“呸你这无情无义不要脸的东西,当初你要殿中监笑纳我家娘子时,你欢天喜地,恨不得锣鼓把她敲送出门,如今你倒有脸反悔了?你不心疼我家娘子,可有的是人心疼!我家将军要是知道你这么死皮赖脸,仔细拆了这间破庙,扒了你的皮!” 裴元谨被她拱起了火,竟回嘴道:“就算他再是厉害,熹色也是我的人!我不给身契,将军又如何,这里是长安,天子脚下,他敢为区区一个奴籍女子就藐视公理王法不成!” 当初柔情蜜意,现在也成了别人嘴里“区区一个奴籍女子”了。 熹色的心伤得透透的,把这人性也看得透透的了。 示意让榴娘不要为她出头,熹色道:“我们上门不是以势压人的,裴郎君,我的身契在你手里,你开个价吧,只要把文书还我,我重金酬谢。” 裴元谨听她语气口吻十分恬淡,仿佛已经放下了的模样,心下八分绝望,痴痴凝她半晌。 一口血沫混杂酒气刺挠地哽在咽喉里,进出不得。 她要是像泼妇上门来闹,甚至还让他心里好受一些,如今这么云闲风轻的姿态,裴元谨的心就像被她一举贯穿,疼得翻来覆去,搅和得血肉模糊。 “熹色。” 他痛苦地望着她,酒醉的脸失去了血色,惨白如霜。 “你当真不要我了么?” 13、第 13 章 众目睽睽下,裴元谨的嗓音艰涩,近乎哀求。 他想走上前一步,拽住熹色的锦衣袖口,好好地跪下来乞求她的宽恕。 可花厅里,人人神色各异。 俞竹晚嫉恨,随从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至于熹色这一边的人,神情则是嘲讽的。 似乎没有一个人盼望着熹色能答应,和裴元谨重归旧好。 熹色自己,看到裴元谨如今的低声下气,脑海中掠过那夜的谈话。 “裴郎,你真的想好了,要让我去么?” 其实那时,她还存了一点可怜的幻想,看在这一路的种种温情上,裴元谨哪怕有分毫的犹豫,展现一下自己尚存的人性。 然而,他没有。 裴元谨的食指拨了一下灯花,低声道:“嗯。” 他不敢看她的眼睛。 割舍熹色,他知道那是会有些疼的,不过,这点疼想必过几日就会愈合了,消失了。 比起裴家长久富足的以后,割舍一个下贱吴姬,其实,算不得什么。他在心里这般安慰自己。 没有了熹色,将来还会有千千万万个熹色,他定是能找到的。 所以当初对她说那一番话,要求她去向陈鸿铭献媚之时,他给的反应一直还算果断。 熹色眸底的光辉黯淡下来,她抬起好似蕴有千重光的眼波,幽幽又问:“不会后悔么?” 裴元谨仍是没有看她的眼睛。 须臾,熹色看他垂目,缓缓将下颌点了一下。 只是那轻轻的一下,熹色心已死灰,从此对他,再无半分留恋。 看到裴元谨两只浮肿的眼泡充了血,极力在她面前挽留之时,熹色却只是,还以轻轻的一哂。 那一道哂笑声,阻止了裴元谨攀扯她的袖口。 他好像被抽去了魂魄,定定地立在原地。 熹色再一次道:“裴郎君,你开个价吧。你我之间走到这一步,就不要再妄图谈什么情分了。我于你,终究只是货物。” 没有自主意识,没有反抗权利,被他随手抛弃的一只敝履。 他已经把她扔了,就不要再想着往回捡。 裴元谨日思夜念,魂牵梦萦的身影就在眼前,固然决绝,但他怎么肯放弃? “熹色。你的身契,不管多少价,我都不会给的。” 他一字一顿地告知她这个噩耗。 “既是这样,那便谈不拢了,”熹色心一紧,冷冷睨着裴元谨,以及他身后的俞竹晚,“出尔反尔,反复小人。裴郎君,妾身是今日才看清你的嘴脸。” 熹色要走,裴元谨留又留不住,情急之下,突然张口道。 “骆熹色,当初我是让你勾搭陈督公,你却转头投了一个将军的怀抱,是你没做到我的要求,我凭什么放你走?” 不给身契倒也罢了,他突然说出这么一番混账话来。 是可忍孰不可忍,娘子能忍,打手却不能忍。 在那裴元谨箭步上来又要拉拉扯扯时,赊月“呔”一声跳将而起,迎面便是一记铁拳痛击在裴元谨的鼻梁骨上。 一拳到肉,霎时间鼻血四溅。 裴元谨一个倒栽,差点摔得四仰八叉,幸而随从及俞竹晚上前,左右将其拦住。 俞竹晚不肯吃这亏,都让人打上门来了,这不是仗势欺人么,张口便要叫人:“将她们给我打!” 谁知裴元谨这个不争气扯后腿的,被人揍得满脸血,他还不让还手,被扶起身体后,他左右挥开俞竹晚和随从,径直又追着熹色出去。 熹色已经步出了花厅,正在榴娘、赊月的陪同下快步往外走,一步都不肯继续留,裴元谨手忙脚乱间跑丢了一只履,差点儿没追上。 他气喘吁吁地拦在熹色面前,赊月摩拳擦掌又要揍他,裴元谨凛然绷紧了头皮,“熹色,我,我口不择言……我不是那意思,我后悔了,熹色,我懊恼得恨不得一剑杀了我自己……” 他满脸血糊,言语又乱,熹色虽没继续往前迈步,他却伸直两臂,堵死了大门,不肯放她走。 充满渴求的目光,柔弱得好像他才是被人遗弃的猫猫狗狗。 俞竹晚气得也差点儿满脸血,看他这狗模狗样,上赶着热脸去贴冷屁股,人家既已傍上了高官,从此都是青云坦途,还会看他这河边走时踏过的一脚泥么,他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镜子什么德性。 这夏日的炎光有些晒人,光立在日头下一小会,皮肤便发烫,熹色的肌肤特别敏感,不想同他纠缠,只想回马车里快些离去,谁料他偏堵在门上。 没办法,气得熹色想叫赊月再给他一拳。 他倒好,自己也知道被揍了,还一脸血,相貌很不好,伸手摸了一把,直把那鼻血抹得均匀了,在脸上糊了一层胭脂。 又道:“我辜负了你,对你不起,自知罪孽深重,这一拳我是无论如何都要挨的。” 这话还像句人话,赊月就为这句人话,暂且忍着不提第二拳。 裴元谨越说还越是可怜了:“熹色,我口没遮拦你是知晓的,我……我就是嫉妒他,熹色,他是谁?可对你好?” 榴娘冷眼地看着,没把天子响当当威吓六合的名头搬出来,但也足够气势雄浑地叉腰道:“我家郎君乃是御前侍读,三品紫绶云麾将军,容你践踏不得!” 裴元谨抽进肺部一口浊气,痴愣了。 这效果,榴娘很满意。 熹色适时地道:“我已经是他的人了。不会再回来。” 她一语双关,又往裴元谨心坎上插了一刀。 熹色可怜还以为,当初裴元谨不肯碰自己,正是他要兑现娶她做正头娘子的承诺,对自己颇有尊重,她曾为得此良人沾沾自喜过。 可梦醒了。 她这样的吴姬,岂有尊重可言。 清白名节,是说给闺阁的,不是她这样的人。 说到底,他要保持她的贞洁,不过是为了售出一个更高价。 熹色也不看重那些了,这身子,给了“江枫渚”,给了就给了,人活着,活得好,比什么都重要。 裴元谨滞涩道:“那他,待你可好?” 熹色不明白他为何一定要问一句别人待她可好,那和他裴元谨还有何相干。 但她也只是皱了一下纤丽柔弱的黛色眉弯,静默着,须臾后开口。 “郎君待我自是极好。” 虽谈不上多喜欢,但熹色知道,他至少不会为了一点功名前程,就把她送出去。 裴元谨失魂落魄地点点头,像是安慰熹色,又像安慰自己:“那、那就好,那就好……” 只小立片刻,熹色脸上的肌肤被太阳晒得开始疼了,她不想继续留在这里同裴元谨说话,便绕过他,拎起长长的裙绦,走出正门。 裴元谨倏然回过神:“熹色!” 他大声地叫,放声地叫,唯恐熹色听不见,也唯恐街坊四邻听不见似的。 赊月气不过,又想回来揍他,裴元谨却道:“身契确实暂不在我身上,你等三日,三日后栖鹤亭,我亲手交给你。” 熹色的目的就是拿回身契,他肯给了,熹色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她转眸凝他:“当初你打点上下,托关系将我从乐营救出,耗费了三百二十一两,我如今连本带息,还你五百两,等身契了结之后,你我便婚娶自由各不相干。” 关于做生意还债的事,榴娘昨日听了一耳朵,娘子就向郎君借了五百两,现为了赎回身契全给了姓裴的,真是够便宜裴元谨了,可往后她做生意可就没本钱了。 真是个单纯的小娘子,也不知她打算如何白手起家,榴娘哀叹。 一行三人重新坐回宝马香车,预备打道回府,榴娘在车中将娘子的花冠要理一理,但熹色却嫌弃它太重了,戴了一路很不舒坦,便摘下来,放在了一旁。 这一头比丝缎锦绸还要光滑细密的柔发,比鸦羽还要青,一放下来,蓬松得堆在身上,便散发出一股浅浅的菡萏香气。 熹色胡乱将发丝拨了拨,十指将其理顺。 榴娘怜爱地道:“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熹色是面薄开不得玩笑的,一说,面颊便粉嫩透光,羞得如站在春树底下,笼上了一袭桃花色。 马车徐徐行驶起来。 侧壁的车帘飘飞,隐隐露出车中女子细腻如脂的肌肤,一道侧影,姣好得宛如宫廷画师笔下的仕女图。 恰逢马车辚辚,两辆车擦身而过。 那抹影子,落入了陈鸿铭的眼底。 他在马车里,为那惊鸿一瞥,如被攫住心神,绿腰宴上缘悭一面但引起的海啸般的悸动,再次苏醒,一看到她,便好似已经失去的东西又重新长了回来,那种激动,简直不可理喻。 “是骆氏。” 他命人停车。 韩保弯腰佝偻着爬进车里,疑惑地道:“发生了何事干爹?” 陈鸿铭仔细一算,骆氏那马车,竟是从迎松馆那边出来的。 看来那夜绿腰宴,她并未被其他人带走,仍在裴元谨身边。 一想,陈鸿铭便恨死那小祖宗了,这几日把他磋磨得如一只陀螺般,折腾得脚不沾地,害他没心思惦记这事儿。 他马上又要去见那祖宗,今日是顾不上骆氏小娘子,但可以先将她弄来。 陈鸿铭让韩保凑近,自己贴上他耳根,私语交代了起来。 14、第 14 章 熹色是不大自在的,被榴娘总是充满雌性光芒的眼神,如同看着一个孩子似的望着自己,又时不时发出一些赞叹的声音。 马车在颂真坊间穿行,恰逢滚烫的香气飘进车帘,那股热热的,伴着粽叶和栗子气味的甜香,勾得三个没用饭的人食欲大作。 赊月馋得不行,可她谨记着本分不敢多言,榴娘见机道:“我去给娘子买些吧。这是我们长安特有的栗蓉透花糍。” 什么是透花糍?熹色没吃过,只是美食讲究的色香味里,它单是一个香气已经足够惹人垂涎。 晃过眼眸,见赊月也是一副嘴馋模样,知晓不止自己一个人腹中空空了,迎松馆对峙这许久,大获全胜,正该买点东西犒赏自己。 榴娘手里管着钱,但那是“江枫渚”的钱。 榴娘看出她的顾虑,道:“咱们水中央的所有物,都是娘子的。” 在榴娘看来,娘子虽没名没分地跟着郎君,但郎君却对娘子给了价额不菲的媒聘,那便是整座水中央。 郎君自然是在意挂记熹色的,等将来过了太后那一关,娘子被接进宫里做娘娘也说不定。 熹色怕榴娘一人拿不了那许多糕点,又见赊月摩拳擦掌,便在身后将赊月推了推:“你也下去吧,多买点儿。” 赊月欢天喜地,忙不迭跟着榴娘去了。 熹色独自坐在车里静静候着,微风半卷车帘,送入连绵不断的甜香。 那被捂在竹篮里的拖油瓶,似乎也饿了,从竹篮子里钻了出来,好奇地支起两只前脚,打量着周遭。 它那小小的爪子里,还抱着一枚大栗子。 熹色和它对视着,雪白的葱管似的食指点点它不断张望的脑袋顶,沿着它背身漂亮的五道眉,一直撸到毛茸茸的尾巴根去。 “那个郎君,是你的阿耶么。” 那个江枫渚,对它真是很坏,看把孩子饿得。 她想了想,让这个可怜的孩子,认贼作父,实在有点儿不忍。 拖油瓶抱着大栗子,想到它“卖儿求荣”的阿父,不由地龇了一嘴牙花,又气又恨。 那卖透花糍的店家,因糕点制工繁复,又有无数人前来购买,还有定制索唤的,一时排不过那么多客单来,客人们都在斋门口等着。 榴娘也不心急,买不到香味最上头的透花糍,隔壁还有鱼露糕,正想催促着赊月去买点儿,忽然,背后响起了一串惊恐的骚动声。 榴娘惊吓地抱着钱袋回头。 烈马的嘴里溢出长长的嘶鸣,一直以来都乖觉驯服的红马,突然像发了疯似的,扬起了两只矫健雄壮的马蹄。 吓得人群里骚乱一片,纷纷抱头鼠窜。 赊月也呆住了,想也没想便扔了刚买的鱼露糕,追上去要勒住缰绳。 可陈松茂也控制不住那马缰了,马车差点儿因为马匹的疯狂而倾翻,陈松茂不仅没攥住缰绳,还被那发疯的烈马从车上甩了出去,重重地砸在路面上。 那马发出一道凄厉的惨叫,载着车中不明状况而失措的熹色,径直朝前狂奔席卷而去,所到之处,人仰车翻。 这长安城颂真坊,霎时乱作一片。 榴娘和赊月眼睁睁瞧着马车跑远了,俱是一呆。 那车里可是娘子! 赊月冲动地追了过去,可以她的脚力,哪里赶得上惊马? 这些马都是特训的,最为温驯的良驹,怎会倏然间狂性大发? 榴娘来不及细想,这里离江将军的翊卫所很近,榴娘扶起陈松茂,便道:“你快去翊卫所找将军,我这便去宫门打听……” 迟一刻,便多一刻的危险。 惊马下就算不危及性命,娘子也是难免受伤,若是陛下追究,这些人管护不力,都要落得个剥皮抽筋的下场。 榴娘半分不敢耽搁。 * 陈鸿铭正为天子备驾,以便明日圣驾巡幸行宫,晚间于花萼楼设有群臣宴会。 这事一刻不敢含糊,陛下这几日正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左右是看不惯,若在这节骨眼上出了丝毫差池,难保不被借题发挥。 这个祖宗做事残暴至极,只要他看不顺眼的,他不让对方出点儿血是不能罢手的,饶是他有太后撑腰,也不免额上汗津津的发憷。 准备到一半,那韩保脚步匆匆地回来了,陈鸿铭望向御园之中射箭的背影,悄无声息地靠后,附耳过去。 韩保凑近了回话:“干爹,事情都办好了。” 陈鸿铭大喜过望,差点没压住声量:“果真?” 他揪住韩保细长的没有二两肉的胳膊,急切地追问:“人呢?” 韩保今天一看干爹那魂不守舍的情状,便知,干爹对那小娘子一见钟情,是十分上心的,因此事情不敢办得不麻利。 “干爹放心,人在锦庄的阁楼里关着呢,等您脱了身,就可以去见她了。” 也不知为何,看腻味了夭桃浓李之后,对着这么一朵江南来的水芙蓉,陈鸿铭那股染指的欲望实在强烈至极。 他虽没有那玩意儿,但只要想,用尽一切可用手段,让那美人驯服,殷殷唤他“督公”,用那种吴侬软语求他饶命,已经陌生的火热之感,便如烈焰熊熊,简直比他年轻时不遑多让。 只是,要脱身,只怕不容易。 这厢被那祖宗给缠上了,一刻离不得他视线,想来想去,只怕要等到明日花萼楼大宴之时,这个祖宗才有可能暂且对自己没那么关注,他方可见机行事。 陈鸿铭对熹色越渴望,对着阻碍了他鸳鸯成双好事的天子陛下就越烦恼。 他苦笑一声,见陛下箭囊里空了,忙不迭要上前添箭矢。 就在他往箭囊里插箭矢的功夫,李朝琰瞥眸。 宛如淬了寒潭泉水的眸光,沉沉地压了过来。 他扯了唇角:“督公心不在焉,所思为何。” 所思,自是温香软玉,帐中销魂。 掳来的小娘子,比心甘情愿的,更香。 陈鸿铭老脸霎红。 李朝琰淡淡一哂。 就这几日,陈鸿铭又盯中了哪家的美人? 这厮仗有太后信任,在长安城里横行无忌,背着太后与天子行事之时,那幅居高临下的嘴脸,和面前点头哈腰之辈,实在判若两人。 不过是看在他是禁中老人,多年伺候太后有功的份上,陛下心情佳时,称上一句“督公”,兴致败了时,叫他“老狗”都是轻的。 陈鸿铭将箭囊补全,但天子却已然失去了射靶的兴趣,拂袖道:“朕还有奏折待批,不用伺候了。” 他作为殿中监,其实掌的朝堂集会的礼仪诸事,近身伺候天子,是近些年的荣宠。 只是在旁人看来那是一种殊荣,殊不知伴君如伴虎,在这个暴戾恣睢的天子陛下身旁,那根本就不啻酷刑。 日日提心吊胆,那头顶便犹如悬着一柄尚方宝剑,稍不留神,便要斩得他这个大奸臣身首异处。 得以脱身,陈鸿铭欣慰地出了一口浊气,但还不敢立马就去找让他全身火热的小娘子,唯恐这只是那天子的试探之举,因此又在禁中盘桓了几个时辰,打算到天黑再行事。 李朝琰是在傍晚时分才得知骆熹色失踪的。 榴娘入宫不得,急着回去取了陛下的玉符,才得到传话的机会。 经由几番传话,庞墨儿终于将消息带到了正批阅折章的陛下耳朵。 李朝琰投了笔,长身而起,墨眉拧成了川。 “人丢了?” 庞墨儿叉着手道:“榴嬷嬷通告了翊卫所,让翊卫带着人满长安城去找了。” 李朝琰眉心倏地狂跳,嗓音低沉:“胡闹。惊动翊卫,满城去寻一个小娘子?” 庞墨儿是天子心腹,听到这话,心头大略明白了。 那小娘子生得美艳,颇得圣心,可她再怎么得宠,也不过是个小娘子罢了,陛下没有将她纳入后宫的打算,便仅只是与她嬉玩,都不作数的。 眼下人丢了,若是不动人手,怕是轻易找不回来,陛下也不心急,多半这回,找不回来便也当做一件失踪的物什,就那样算了。 谁知他这念头刚响起,陛下却已箭步冲出了紫宸殿,他只眨了一下眼,便再也追之不上了。 李朝琰快马冲出了宫禁,疾驰水中央。 水中央众仆见陛下入夜而来,不禁连连发了几个寒颤,跪了满地,个个两股战战,莫敢仰视。 夜色渐浓,从一旁漆绘海棠醉月图绢纱宫灯下,照出坚毅而凌厉的下颌,与冷冽逡巡的眸,怕得教人筛子似的发抖。 “榴娘。” 李朝琰确认了人不在水中央之后,回神冷眼盯住那个看丢了人的嬷嬷。 “今日不是去要身契么,沿途怎会突然惊马?” 榴娘也不知,翊卫所的人将马和车追到时,那马车已经翻倒在路边。 当时把人吓坏了,还以为小娘子已经不幸,谁知翻开被撞得散了架子的车篷,却连娘子半个人影也没瞧见,才知人这是失踪了。 由此可见,这变故多半是有预谋的。 榴娘不敢为自己辩解脱罪,只把今日所见一五一十地告知了天子。 举着火把的江枫渚也跨入了大门,正朝着影壁这里而来,“陛下,还没找着线索。” 李朝琰眼色深沉,负手道:“那日绿腰宴上见过她的,每一个人,都有嫌疑。” 他的掌中紧扣着那枚玉符。 想到赠她玉符时的情景,她弯曲着延颈秀项,小心翼翼地缩在被褥里,脸颊上是亲吻留下的霞朵红痕,曼眄的眸光,飐滟得泛滥的春水,一呼一吸都是温情。 李朝琰闭了闭眼。 一个声音告诉他,寻不回她,他便是这世间最无能的男人。 睁眸,一种熟悉的感觉抓住了自己的腿。 他低下视线,伶俐的五道眉又沿着他秦王绕柱走地爬了上来,它机灵地跳到主人的肩上,从那张仿佛能容得下乾坤的大腮帮里,吐出了一枚沾了它口水的,晶莹的白玉扳指。 15、第 15 章 熹色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当她意识恢复时,她的双眼已经被蒙住。 四肢被不知什么材质的软绳捆缚住,绑在床围上,四下里的黑暗让不适应的熹色,浑身上下每一处都似是在轻颤。 什么地方,谁把我掳来的? 她只记得,惊马狂奔,在长安街衢上呼啸而过。 那时分惊心动魄,为了保命,熹色不由一边攀紧了横辕一边扯开了柔弱的嗓呼救。 可周遭的行人唯有避之不及,谁会上前不要命了施救。 发狂的马不知窜到了哪里,接着,马就翻了,一个人影跳进了车里,将她牢牢抱住。 熹色的后脑勺撞上了侧壁,昏昏沉沉发懵,意识逐渐涣散。 但还有一种感应,那人抱起了她,将她囫囵塞进了另一驾马车。 那马车没有水中央车马轩敞,但也足够华丽,熹色为了保持平稳手里一拽,便扯住了一幅蜀锦软缎,更是从中,握住了一枚掉出来的玉扳指。 当时情势危急,熹色自知落入圈套,也不晓得会不会有人来救自己。 偌大的长安,她唯独能指望的,就是她那个郎君。 她拼了力气让拖油瓶把那只玉扳指含住——好在当时熹色被抱上马车之前,拖油瓶因为太害怕钻进了女主人的衣领里,也被一起抱了上去。 拖油瓶是极具灵性的小动物,视死如归地将那枚玉扳指含住,便跳出了车窗,一溜烟跑得没了影儿。 熹色也不知道,那枚玉扳指能否指认出贼子的身份,更不知道,拖油瓶那么小的一个东西,能不能认得回家的路,把那枚扳指带到“江枫渚”的手里。 就算这两样都做到了,但—— 他会来么? 在那个贵介出尘的郎君心里,她的分量,有多少。他会不会为了她,得罪一个在长安城内很可能有些势力和手段的另一个权贵? 有过裴元谨的前车之鉴,熹色恁的惙惙不安。 若是他不来,顺应时势地让她又落入了他人掌中…… 也只是裴元谨第二罢了。 熹色默默地告诉自己,不管待会遇到什么困境,活着最重要,旁的都不要看重,贞洁什么,更是不值钱的东西。倘若在劫难逃,不要殊死抵抗。 没有谁值得她这样做。那个萍水相逢的贵人将军,也是如此。 眼前的布带被扯开了,耳畔传来一道声音。 “果真姝色无双。” 那道声音,充满了居高临下的审视,有赞美,也有不屑。 熹色的双目因被那布带紧紧地蒙了太久,倏然被扯落之后,视线还是一片迷蒙的,两手又被捆住,无法揉眼睛,她只好不断地眨眼,企图尽快恢复视力。 但等到她真正能看到面前之人的轮廓时,那人却已离去,并摔上了门。 熹色只捕捉到一个背影,和那停留在耳边的不男不女的声音。 她好奇地张望着四周,这里似是是一幢阁楼的厢房,里头陈设多以布帛绣缎为主,各色织物不一而足,除此之外,与水中央的那间寝居相比,空旷寥寥,乏善可陈。 熹色环顾后,把心思收回来,看向自己被捆绑住的双手和双脚,试图动弹。 但真是绑得很紧,饶是她使出浑身解数,不停地剐蹭那软牛皮绳,硬是蹭不松分毫,倒把皮肉蹭红了,磨得又辣又疼。 后来,她泄了气,只好委屈认命。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渐黑沉,落日收尽残线,熹色饿得饥肠辘辘之时,门又被重重地推开了。 两个人出现在了阁楼的房间里。 熹色定定一看,那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点燃了桌子上的油灯,一个人手把灯座,便朝着熹色的脸蛋照了过来。 熹色看到其中一个满脸雀斑的男人露出惊喜的神情,他叫了起来。 “好美的娘儿们。” 熹色被他们眼睛里那种毫不掩饰的赤露的打量和垂涎恶心到,身体本能地因为害怕而轻轻战栗,不停地往身后缩。 另一个瘦高的男人抓住了他的肩:“你别痴心妄想,这是贵人要的女人。” 麻子脸不甘心,耸肩,耸掉他的手:“我不要她身子,我就看看,摸一摸,总是可以的。” 瘦高男人大惊失色,斥责道:“你不要命了?” 麻子脸冷哼:“你要是不敢,你就出去,别打扰我们亲热。俗话说得好,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那个老东西又没有命根子,怎能给她快活,不如我亲自来……” 瘦高男人知道他这个德性,也是一脸绝望。 熹色听了出来,这两人是别人雇的打手,专门负责将她掳来的,他们说的那人,“没有命根子的老男人”简直不做他想! 天哪,她是兜兜转转,又落到贼窝里了吗? 熹色更绝望,她被捂住的嘴巴不停地嗡嗡嘶叫,待那麻子脸男人爬上了床榻,对她动手动脚的时候,熹色美丽的剪水清瞳泛滥出了水痕,充满祈求地望着那个瘦高男人。 像是求饶,请他救命。 可那个瘦高的男人,虽也心有不忍,但在她的求救和麻子脸朋友的意愿之间,他倾向于后者,虽双拳紧攥,但岿然不动,根本没有解救她的意思。 熹色紧紧闭上了眼睛,任由泪水滑过自己的脸庞。 她甚至能感觉到,那麻子脸的呼吸,炙热而浑浊地,侵犯着她每一寸裸露在外的肌肤。 他肮脏的嘴唇,带着一股恶臭得宛如臭水沟的气息,要碰她的脸颊。 熹色瑟瑟地把身体往后仰,抗拒着那一刻的来临。 忽然,那麻子脸近在咫尺地发出一声惨叫。 熹色猛然睁开双眸。 只见那麻子脸背后的肩骨上插了一把银色的刀,血涌如注,麻子脸吃痛地掉下了床榻,大吼一声。 桌台上的灯光一闪,一道身影伴着夜雨的森冷撞进门中,那身银线平针蟒纹的皂纱衫下,垂落下无数绵密雨脚,在地上汇流成痕。 “你……” 瘦高男人也惊呆了,但还没等他吐出第二个字,整个人便飞了出去。 接着又是躺在地上的麻子脸,少年握住他肩胛骨后的刀柄,重重地往他皮肉里一搠,整片薄而利的刀刃又往里钻进去几寸,麻子脸痛得惨叫,挣扎不得,被少年捉住胳膊,一脚踢在腹部,贴着地面滑了一丈远,跌到了门槛上,疼晕了过去。 烛光隐耀,熹色怔怔地望着来人,燃烧的煤油灯,照亮了李朝琰淌水的下颌。 她第一个念头竟是,外面下雨了吗? 他沉默地绷紧了唇角,一言不发,蹲身下来,将她双手双脚上缠的牛皮绳解开了。 熹色被他拉住了臂膀,强势地送上了他的背。 那背后也是一片湿淋淋的,贴上去又潮,又热,隔着两层薄如蝉翼的绸衣,近乎能感受到男人背部峥嵘的轮廓,她乱了主意的脑海,也不知为何,就在此刻,涌入无限的后怕和悲伤。 “郎君你怎么才来……” 惊慌失措,心有余悸,伴随着浓浓缱绻的鼻音,贴向他耳后的皮肤。 被她双唇抵住的地方,烫得蔓延开一抹湿红,一直窜到男人耳边去。 熹色温软地搂着他颈部,泪水不断地往下淌,正是哭得梨花带雨时,满眼的委屈和辛酸,在这一刻爆发开来。 他居然,真的来救他了。 她所想过的最好的处境,也不过是,他调用翊卫的人,来这里救她。 可是最后,是他亲自来了。 原来也是有人,将她的安危挂在心上的。 哪怕只有眼前,此刻。 一阵冷雨扑过来,卷灭了桌上的煤油灯,屋子里重又陷入一团漆暗里。 李朝琰路过门槛时,踢了一脚地上的麻子脸,对外间淡声吩咐:“两人都送进慎刑司,天子脚下,尔敢劫掠,罪不容诛。若供其主谋,可从宽刺配。” 熹色只顾伏在少年的背上抽泣,这时才留意到,那屋子外边,黑压压地立了几十个人。 她呆了呆,想到这般的场景,多少有些怕人,瑟瑟地又把脸蛋埋进他的颈后,坚决不肯露出脸来。 冰冻而潮湿的心,在这一刻有点热热的。 他的胸腔在震,背后也在震。 在江枫渚靠近之时,天子睨了他一眼。 “我的影卫,以后分给她一半,我不在时,她的安危紧要如我,今日之事,我再也不想有第二遍。” 满墙林立的黑影,沉默铄金,等天子最后一个字话音落地,齐齐左右分流,跪出了一条宽阔的步道。 那种声音,沉闷而浩大,是熹色从来不曾感知过的。 她任由他背着,往外去,在路过那群人时,终于是没有忍住,静静地道:“郎君,你真的好大……” 跪得拱伏无违的一具具年轻的身体,唰唰唰竖起了好事的耳朵。 熹色鼻子好痒,打了个喷嚏。 才接着说道。 “……的官。” 李朝琰那紧绷的心绪,亟待喷薄的隐怒,和冷硬如铁的身体,全都因为她这大喘气的一句破了功。 “闭嘴。” “……好。” 熹色不敢用力抱他的脖颈,只轻轻地施加了一点力度,在他炙热后背的熨帖下,那些恐惧和酸涩,好似落在颊上的冰凉的雨沫,一点点都融化开来。 16、第 16 章 细雨疏疏,寝居外光艳照人的榴花被泼灭了火一般的红,逐渐黯淡下来。 屋子里泛着驱之不散的潮气。 “娘子,喝点姜汤吧,暖暖身子。” 暖帐被打开,露出里头精致的象牙床。 熹色换了一身干燥柔软的寝衣,脸色有点发白,牙关打颤。 侍医来过了,言娘子这是受了不小的惊吓,加之夜寒侵体,引起的内热之症。好在情况并不严重,须喝一点配了药的姜茶,发发汗,大抵也能好了。 可熹色却起不来,两只眼睛迷茫地望着帐顶,好似在出神。 榴娘和赊月轮番上阵,劝了又劝,却没起到任何作用。 寝屋里隐隐传来的时断时续的水声,终于彻底息绝,榴娘扯住赊月,回目看去。 李朝琰合了一身乌金色上好贡缎裁成的寝衣,其间海水纹穿缀襟、袖,以及尾边,波涛如怒,服帖地勾勒出一副少年精瘦的好身形。 他朝着内寝踱了过来,擦得半干的湿发拢向背心,漆黑的眉被水汽抚过,多了几分温润之色。 榴娘见状,十分善解人意地将热姜汤搁在了娘子的床边,拉上赊月便走了。 赊月还想留下看顾娘子,榴娘力气却大,扯她不由分说,赊月拗不过,被一步三回头地带出了房门。 出来了,榴娘还不够放心,又体贴地将门给合上了。 这厢才握住赊月的小手,对她道:“走远一些。多半是不用再来了。” 娘子受了惊,是陛下天神下凡地救了她,这当口,也唯有陛下,才是能安抚娘子惊魂的那个人。 旁的人铆足了劲儿,说一千道一万,那也不过是隔靴搔痒,触摸不到实处。 熹色幽幽地睁着俩又红又肿的眼泡,猝不及防,又在男人面前落了下风。 她似乎很怕被他轻视一样,为了避免自己看到她的丑模样,她将被角拉上,脸蛋倔强地扭向床帏内侧。 屋子里轻盈的微风撩动过她额间耳梢的点点细腻的绒毛,鱼油蜡烛烧出苍白的光,从帐子的丝线经纬里渗出去。 被染成一片猩红颜色,夭艳地覆在美人雪玉似的肌肤上。 饶是李朝琰不擅长与女子相处,更不知道如何哄小娘子欢心,也不禁有一些心猿意马,为她放柔了声音:“还在害怕?” 熹色怎么肯承认自己被吓坏了,一个字也肯往外吐露。 她倔强也罢,使性子也罢,这都无妨,只是这姜汤,确乎是要喝的,不然她那比他院子里的牡丹还娇弱的身子,也不知抗不抗得过一夜的凄风冷雨。 刚刚淋了一点雨丝,不到两个时辰,便起了热。 女孩子身体矜贵,不像他们这等泥塑骨。 李朝琰决定耐心一点儿,哄她起来喝药。 谁知才屈膝,半跪上去,靠近她的床榻,那床榻上的粉泪直往下堕的玉人,从锦被底下探出来那双柔弱如柳的可怜臂膀,竟抱住了他的腰。 李朝琰弯腰试图去端碗,动作刹得又急又猛,被她圈住的那截腰身,霎时硬如玄铁。 熹色反正是不想被他看见自己这副不人不鬼的丑样子,也用不着他侍奉汤药,自己乖乖分出一条胳膊去,将床围旁脚凳上的药碗取了,咕嘟咕嘟就往嘴里灌。 她仰起雪颈,将那碗药喝得见了底。 整个动作流程里,唯一不变地便是左臂掐着他腰,一点不松,不让他得逞看见自己的脸。 这是个犟种美人,嘴巴像浇了铁汁似的焊得死紧,李朝琰对她种种嘴硬表现已经习惯了,可今夜,她大约是吓坏了,小手揽着他腰身不松,将脸颊贴向他胸腹,身子战栗得像挨训的兔子,实在是可怜。 就这样,一个藏着脸不肯露怯,一个满心以为对方软化,开始信赖着自己,两人沉默无话地抱了一刻又一刻。 李朝琰或许自己也没察觉,他的手掌按在美人比纸单薄的背脊上,轻柔缓慢地摩挲、安慰着。 当他醒回神思时,那和缓得根本不像是他发出的声音,却已说出:“好了,都过去了……” 她的发丝香香的,是因配合他素日里用的熏香么? 堆云的鸦发里渗出浅淡的菡萏芬芳,那香气若有实质,一绺一绺似她柔软的发丝,将人的感官鲸吞蚕食,逐渐缚住。 当他垂下眼帘,试图打量熹色的脸蛋,她却倏然用了力,抱他更紧,直将脸整个深埋进了他的寝衣里。 反正她是不想被他看见她这副惨淡的鬼样,虽然也不知道为什么。 过了一会儿,熹色才闷闷地道:“郎君,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找到你?” 李朝琰压低喉音,溢出轻笑。 “不是你让女儿给我传信的?我自然就能找到你了。” 他那种轻描淡写、稀松平常的口吻,就好像说着的是他俩生的女儿一样。 熹色身体霎时僵住,被他石破天惊的一句给打得溃不成军:“女……女儿?” 李朝琰指了指外寝的那只竹篮,里头正卧着的那小东西,居然很有耐心地解释:“我们拖油瓶,是女宝。” “……” 熹色说不过他,脸也不晓得是闷得,还是被激的,烙铁似的发烫。 其实仔细看,李朝琰嘴里一堆不着四六的话,脸却比她好看不了多少,那红晕朵朵如霓,显得少年天子的脸色极为不自然。 不过,她不是正抱着自己不撒开么。 她也看不着。 熹色的额抵住他的胸腹,软绵绵的睫羽扑扇着,似有微弱的气流穿透衣襟,卷到腹肌上,痒痒的,搓出一团陌生的热气。 再这么撩拨下去,先失控的只怕不是她。 虽然至今他仍未能明白那夜骆熹色怎能如此热情,但过后据他观察,那个主动缠上他,不依不饶地让“檀奴”疼疼她的女子,好像已经成了过去的幻境,不复重来了。 惦念不忘那声软语“檀奴”的,也从来都不是她,这个狡诈善赖的小娘子。 李朝琰轻咳一声,那怀里的身子,轻盈如絮,撒开手便仿佛要顺波逐流而去了,因发着热,更加可怜。 歉疚爬上眉梢,他低低地道:“对不起。” 他抚了抚女子柔韧的发,满眼溢出温隽之色。 “我答应过你,不会再让那个老阉贼缠着你,是我疏忽没能够做到。” 说完,眼色逐渐转厉,微微眯眸,看向了身侧那柄悬于蹀躞上的银刀。 熹色短暂地没有什么反应。 但当他修长的指节轻轻扣住那柄削铁如泥的银刀时,却感到腹肌上传来微微刺痛。 她的臂膀还攀着他腰不放,脸深深陷入云团似的寝衣里,张开了锋利的虎牙,隔着那轻云似的衣料,重重地咬了他,一口。 发泄似的,要为他的食言而肥讨个交代。 “嘶。” 有点疼,但—— 他活该。 17、第 17 章 陈鸿铭左脚先迈出合下阁,右脚被韩保摁了回去。 陈鸿铭正不解,韩保神色慌张,一把阻住了干爹的去势,叫了一声“大事不好”。 别的什么都不说,陈鸿铭最是厌恶和轻视韩保这种事没发生便先自乱阵脚的做派,语气很不畅快:“什么不好了?” 起初,韩保以为干爹看上的只是普通的小娘子。 那小娘子从裴元谨的迎松馆里出来,那裴元谨何许人也?商贾末流。 这样的无权无能之辈怀揣稀世奇珍,就不要怨怪虎狼窥伺。韩保也以为,将那个小娘子掳来,不是什么大事。 所以不用干爹再给更多的暗示,他便安排了行脚帮的几个打手,将那个小娘子给弄来了。 谁知这才是塌天大祸的开始! 韩保留了心眼子在那座绣楼里,本意是看押小娘子,谁知入夜叫他瞧见谁? 黑魆魆的夜色里,被那两面绢纱宫灯照见少年天子那张沉峻而冷白的脸时,韩保吓得一股急流漏进了裈裤里。 这都还不算完,韩保更是眼睁睁地看着,天子闯进阁楼,从那看管小娘子的房间里,将那个小娘子亲热地背了出来。 当其时,满院的天子近卫,近乎所以隐匿于暗处的影卫都已出动,那声势,比起天子秋狝亲狩不遑多让。 要是看不出陛下这是发怒了,韩保就枉活了二十几年。 可他还忠心,不敢立刻出卖干爹,想着急急地回来报信。 可怜的干爹还不知晓,还正踌躇满志地以为陛下对自己放松了拿捏,可以出宫去与美人云雨私会了,韩保可不得赶忙将干爹拦下。 然而脑子里一想到入夜天子破门而入时,银刀的寒光刺穿夜雾泠雨,从飘摇玉坠的宫灯底下露出阴鸷的双眼,韩保便吓得两腿发麻。 韩保已经说不利索话了,手虚空往夜色深处指了指,语无伦次便道:“陛、陛下小娘子带走……走了……” 陈鸿铭果然变了眼色,大惊,两肩跟着一抖:“你看清了?是小皇帝?” 韩保急忙又把脑袋点了几下,抖着嗓:“是……绝对是他。” 他在宫里不是一两年,怎么可能认错皇帝。 陈鸿铭感到自己胸口闷着一股浊气,提了起来,不上不下地卡在了嗓子眼出不得,艰难地吞咽了几口唾沫,他僵着脖颈一寸寸拧回头颅,看向韩保,两眼挂着绝望。 他居然,动了天子的女人。 居然,把皇帝的女人差点掠夺。 怪不得,那日小皇帝会出现在绿腰宴上。 这样看一切都解释得通了,原来他刻意出现驱逐自己,是为皇帝自己与那吴中第一美人双宿双栖,好一副冠冕堂皇、大义凛然的姿态。 这么说,小皇帝在太后面前也全然是在做戏。 为了掩饰他看上了那个低贱的吴姬。 事到如今,小皇帝既然找到了那锦庄,也找到了骆氏,人生之恨不过有二,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他定是不肯放过自己的。 等他那厢安抚了美人回来,自己就要被活剐一层皮了。 陈鸿铭战战兢兢地将手搭在韩保肩上,这时他才发现,两人都在抖。 韩保也错愕地转眸过来。 四目相对。 韩保哭丧着脸:“干爹这可怎么办?小皇帝是睚眦必报的人,他一定剥了我的皮……” 陈鸿铭到底是历过三朝的老人了,经过事的尚要镇定一些。 只见那布满了红血丝的肿泡眼,腾出一缕精光,陈鸿铭中气十足破釜沉舟道:“事已至此,横竖都是死,不如悬崖走索,用命来搏。” 韩保不懂,这节骨眼上了,还能拼命,他们两个太监能拼啥?莫不是刺王杀驾?韩保一激灵,心里连自己骨灰盒的样式都盘算好了。 陈鸿铭推了他肩膀,将人送出合下阁,便一马当先走在前头:“只有太后能保得了我俩。” 皇帝私养贱人外室,留了这么大一个把柄,太后若是知晓,也不知是如何雷霆震怒。 * 一碗姜汤入了肚,熹色身子好些了,大约也觉得了脸色逐渐恢复过来,于是不想再抱着那个工具人,将他过河拆桥地撒了手,旋即扯了帷帐。 “……” 正被松开腰后的李朝琰,来不及喘上一口气,那娘子却忘恩负义,不许他探视了。 “这是为何?” 正是雨敲窗棂,细声泠泠似玉。 那一树树锦艳榴花,被雨打风吹去,凄然地黏在碧纱窗上,被银灯勒出浓丽的影。 床帐里幽幽静静的,半晌传出熹色的狡赖。 “郎君可听说过李夫人的故事?” 色衰则爱驰。她病了,就不美了。 不美的时候不要见人,这是对自己的保护,也是对他人的尊重。 李朝琰一晌无语,又不理解小娘子的别扭,拨了拨腰间的一枚火石,压低喉音,道:“我也不是武帝。” 熹色回了一声:“自然了,你又不是皇帝。” 听人说,当今圣上是个乳臭未干的小鬼,为君不仁,亲小人,远贤臣,倒行逆施,无恶不作。多亏太后圣明,垂帘摄政,才不至于国将有祸。 原本呢,熹色也是不信的。可自从认识了那个色字当头一把刀的陈督公,公然与商贾进行权色交易,熹色嗅之欲呕。谁不知道,那个陈督公是服侍天子起居和掌管朝会诸仪的。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身边人如此,他本人,大抵也高明不到哪里去,就算不是个暴君,也必是个昏君。 不过对于国君,百姓虽心里都有杆秤,但不到了真危及社稷民生的时候,是不会拿来说的。 谁会妄议天子不是呢?又不是一条脖子上长了好几个脑袋。 她巧妙地略过皇帝不谈,装作咽喉不适,楚楚可怜地咳了两嗓子,“郎君,你是将军嘛。” 李朝琰隔了两重轻薄而隐约的纱帘,将床帏之间窈窕的倩影看了一晌又一晌,这般看着她,如隔着雾色观一支凝露红艳,别有意趣。 他便没有打断。 “你去找那姓裴的索回身契,他给了没有?” 避免夜长梦多,要是那人不给,李朝琰直接动手就算。 但他却答应给了,只是要容三日,等他把身契取来。熹色是怎么说的。 话音刚刚落下,李朝琰唇畔溢出一丝冷嘲:“你信他?” 那话听起来酸了吧唧的,熹色只当是男人自尊作祟,没放心上:“我不怕他。他要是不给,我再和他硬拼,硬拼不过,还有郎君。” 她怕的,只有陈鸿铭。 纵然,郎君是个赫赫有名的将军,面对大名鼎鼎的陈督公,又有几分胜算?熹色不免惶惶然。 李朝琰淡声道:“我做事不喜麻烦。” 熹色抬起纤弱的雪颈,望向纱帐之外长身玉立的男子,心里暗暗忖度。 他说的不喜麻烦,大抵是要一劳永逸,直接把裴元谨解决。 但熹色不想让他沾惹官司,毕竟是自己的事,他虽是自己的外室吧,但,他们之间说白了很微妙,好像有关系,又好像没有关系。 所谓外室,便是无名无分,她不算是他的谁,他也不算是她的谁。 熹色觉得做人得厚道一点,好事可以分享,坏事则不必,就像他可以把水中央送给自己,他的那些麻烦,却不会拿来令她烦心一样,须得彼此彼此。 “嗯,还是我自己解决吧,我有把握的。郎君,你信我。”说完了,又细声细气补了一句,“郎君只要准备过契就好。” “……” 小娘子惦记房子,比惦记人来得直接。 放着这么大一棵摇钱树不知道晃悠,为了这点眼前蝇头小利就孜孜不倦地计较,实在有舍本逐末的意思。 “我记得。” 熹色心道他记得就很好,他是个很重义气和承诺的人,像今夜冒着雨来救她就可见一斑。 如此人品足重的郎君,她自然欢喜,隔帘瞧他,也觉得愈发清隽。 要是郎君不开口说话,那一切都是那么引人着迷。 聊到这里,熹色不得不提:“郎君,可是我为了赎回身契,已经……不剩分文了。” 少年眉心一跳,只等娘子再度开口,不出所料。 “你能不能,再给我点儿……” 说完,咬了咬粉嫩的嘴唇,改了一个字。 “借我点儿……” 一字之差,含有无限自尊在里头。 谁也不愿把姿态放得太低,看起来像摇尾乞怜般可怜,即便是吴姬。 李朝琰勾唇,含笑:“我逗你的,戏言罢了。你哪里需要向我借钱,娘子,你似乎还不知道你多么富有。” 熹色呆了一呆,一时没明白过意思来。 少年走到那面檀木多宝阁前,外间摇篮里的拖油瓶已经歇下,发出细微如发的呼噜声。李朝琰的视线在那硕鼠上顿了一下,曲指,随意取下了一卷古画。 “张贞昌的遗作,至少值三百缗。这只是偌大水中央里的,一杯水罢了。娘子,整个水中央都是你的。” 李朝琰眉梢涌动,银灯下墨眉更显漆润,比他掌中的古画更有意蕴。 熹色已经张大了嘴巴,难以置信。 在不知道的时候,原来她已经有了一座金山。 李朝琰那话没有说完。 整个水中央都是她的,包括在这里立足的他,暂时也是。 18、第 18 章 一扇花梨木嵌青玉雕夔龙纹插屏前,太后执棋而动,螺纹金丝护甲与指尖捻的白子色相辉映。 太后娘娘难得颇具闲心照本打谱,本不该随侍在侧的陈鸿铭,悄没声息地在这里立了许久了。 太后把眼看去,见他像个木雕戳在这儿,碍了自己向南的日光,正要说话,忽想起不对来:“你不在陛下身旁伺候着,怎到了哀家的蓬莱宫来?” 陈鸿铭作出为难之色,欲言又止。 郭太后愈发感到不对劲,黛眉耸了一耸:“陛下不在自己紫宸殿待着,他又出去了?” 陈鸿铭不说话,然而沉默,就是最好的应答。 没错,陛下又出去了。 郭太后顿时没了打谱的兴致,玉指一投,那枚莹白如玉的棋子划过一抹弧线落入了棋笥之中,与那木雕棋笥的壁沿相撞,发出咚一声。 最近皇帝出宫,出得比以往都要勤,太后不是没察觉。 他就是玩性大,向往禁宫之外的纸醉金迷、自由世界,郭太后本可以继续眼观鼻鼻观心,替他把控料理着朝政,但,他总不可能一直都不长大,一直似个孩子,身边也没个人嘘寒问暖、添饭加衣。 陈鸿铭踯躅不敢言,在郭太后愈渐严厉的审视逼迫之下,他才装作不得已,诚惶诚恐地往地上一跪,开始编排罗织。 “回太后,臣侍奉陛下已有几年,陛下常有溜出宫门之举,大抵也是正常的……可是臣,臣有罪,死罪。” 太后描摹着精致妆容的眼眸稍抬,睨他道:“何罪?说来听听。” 他知道自己儿子的个性,别说一个陈鸿铭,就是再来十个,也拦不住皇帝。 从前他还小时,在太傅那里读书就不逊,浑身反骨,不服管教,太后每日听得最多的便是太傅的抱怨,要不是江家的那个孩子老实,多半也要被皇帝策反着,日日溜门撬锁,胡天胡地,彻夜不归。 什么斗草促织,都是皇帝七岁上就玩腻了的东西,稍大一些,他就敢一个人到长安市面上与人赌石,到私人马场里与人赛马。 太后担心长此以往,他始终对男女之事开不了窍。 别人家的贵子,早在十五六的时候,父母便开始张罗了,到他这个年纪,就算没有娶妻,房里总有几个可心的。美其名曰,有了经验,将来应对正妻,也有的是手段和技艺,这正是对过门妻子的敬重。 太后虽知皇帝这回又出了宫闱,定不是什么好事,但料想,也不过是与人起了冲突之类。 陈鸿铭接下来一番话,却让郭太后开了眼界。 陈鸿铭那厮,话还没说,便先起势,鼻涕眼泪一大把的,假惺惺哭了一晌,才婉转伏罪。 “太后怜惜臣,当年变故,不幸去了势,将臣在宫中安置着,臣好生感恩,太后恩德,实同再造啊。可是臣,臣无德无行,卑鄙好色,在长安,与诸多娘子牵扯不清,臣的私产,那里也多半都安置了一些美人……” 说到最后,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几乎只留一缕气音。 他不是要让郭太后定自己的罪,这些事情,郭太后怎会不知?只是他干得不过火,郭太后向来懒得管。宫中有对食,太后也从来不禁。 人有私欲,在太后看来,实属情理自然。 郭太后果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拂掌道:“主动交代了便罢,改日将那些女子都散了。” 陈鸿铭连声称是,伏地叩了好几个头。 这时太后又不明白了:“此是小事,况且哀家也知晓,督公怎的今日如此隆重?” 陈鸿铭听太后对自己还用敬称,便晓得这事郭太后不会再追究,她不知晓,自己说了那么多只是前菜,后头要说的,才是正紧。 “太后容禀,臣,臣虽然已经过了不惑之年,却还有一些私心,侥幸,在长安城前不久有些轰动的绿腰宴上,得见一吴姬。此女号称是吴中第一美人,臣一见,果真不负盛名,有些倾心于她,盼她自愿来臣家宅之中做个外室。谁知……” 他假模假式地停顿一瞬。 太后心里忽腾出一个不妙之念,这陈鸿铭说话就是这样的,极不痛快,他今日在自己跟前磕头求饶,又往前编排了一大堆皇帝的话,那么这事,定是和皇帝有关了。 皇帝?吴姬? 郭太后的脑子懵了片刻,眼前好似发黑。 尖利的护甲抵在透花雕的槅扇上,借此将身形稳住了,郭太后垂眼看陈鸿铭,冷声道:“皇帝把人截了?” 多么荒谬,那个脑袋上不开窍的儿子,他居然会看上一个下贱之女? 察知太后有了怒意,他将脑袋抵在冰凉的地面,这时,身后头韩保跟近,也如出一辙的姿势跪在了太后面前。 两人往前这么一跪,不用说任何话,太后便已明白。 她深吸了一口浊气,抑制住敲在槅扇上护甲的微颤,锁眉长声道:“那吴姬现在何处?” “奴等不知。” 韩保连忙瑟声说道。 太后问下来,接着,他便顺理成章将昨夜发生之事一五一十交代了。只把一些细枝末节有所隐瞒和保留,但因说的都是真话,故而能令人深信不疑。 郭太后这方才得知,原来陛下居然也学会了表面一套背后一套,他拒绝自己安排的名门淑女霍氏入宫,扭头却在外边,勾搭上了一些不三不四的下贱东西。 果真是上不得台面的风尘女子,一股子狐媚手段。郭太后自己是在这种贱婢手里吃过了苦头的,先帝那个德性,就吃温柔顺从、逢迎媚上那一套,如今他儿子,看似不一样,实则都一样。 上梁不正下梁歪,歹竹出不了好笋。 这李家,是从根子上就坏了的。 郭太后勃然大怒,自己儿子是个不争气的,她细一盘问之下,才知那吴姬被他安置,至少有好几日了,如今,只怕也让那吴姬占有了身子。 要是传扬出去,旁人家得知他居然和这么肮脏的女子有过一腿,谁家还会把女儿往火坑里推?毕竟那种女人,身上不带病都是好的了。 郭太后立刻要找人,把那色令智昏的皇帝叉回来,谁知还出口叫人,底下人通传,说陛下来了。 甚至来不及等话音落地,李朝琰已着一身缃叶色平针暗绣海棠图圆领袍,施施然步入栖止殿。 太后见他,纹丝不乱,连鬓发都料理得工工整整一丝不苟,昔前留的那象征少年身份的鬓边须都抹了芙蕖精油收进了发丝里头,显露出一股已婚男子的成熟和庄重来。 太后霎时没气出好歹来。 “李朝琰!” 郭太后张扬舞爪地要算账,李朝琰却不动。 视线扫过地上跪的“赤胆忠心”的两个奴婢,眸色掠过一缕阴凉。 “私藏吴姬外室,可是真?” 太后盼着能从皇帝这里得到一句矢口否认,就算是真的,他装装样子,只要顾全萱堂的威严也好,起码还有救,不至于太荒唐。 谁知她那个不成器的儿子,从来都不是一个肯服帖的人。他那一身的反骨,在对上太后时尤为狰狞。 “是真。外室而已,母后,你怎会动这么大怒火?” 笑话,堂堂皇帝,要多少女人不是易如反掌?他偏偏看上一个登不得大雅之堂的贱人,甚至弄进宫来都要遭人耻笑,如今只能藏在外边见不得光。 这就是自己生的儿子,老李家的男人,没一个是好东西。 栖止殿内,那瑞脑在博山炉下,停香霭霭。 太后蹙立双眉,冷脸凝视他半晌,忽然想,过往硬碰硬了,事实证明了她硬不过李朝琰。 他干出如此出格的事情来,再硬拼,李朝琰只会愈发反弹,把事情弄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与其如此,不如先稳住当下的局面,要是他只是想和那吴姬玩玩,那好办,过不了几个月,他就自愿撒手了,甚至用不着蓬莱宫出手。 “人打算就一直安置在宫外?你究竟是图一时新鲜,还是——” 太后这里的瑞脑香有些熏人,李朝琰是不惯来的,今日停留这么久,也只是因为这地上两个不知死活的东西。 他们以为搬出太后,就难逃一死? 李朝琰固然不会正面与太后冲突,把母子关系弄得更僵,但,这不代表,他如今已经权柄在握,还处置不了一个狗头嘴脸的阉人。 “母后。” 李朝琰微微含笑,从一旁经过时,皂靴不留心踩到了伏地的韩保的一根手指,痛得他差点嗷嗷喊叫,但太后和天子面前,岂有自己发出猪叫的权利,他只好吃痛打住。 好在陛下应是真的不留神,并未再在他那根可怜的小拇指上反复研磨,便踏水无痕地过去了,避到了离博山炉最远的另一端。 他笑道:“儿得母后自幼护持,方有今日,母后为儿着想,朕心领,什么都明白。朕知道,这个吴姬让母后不快了,她么,长得很美,人也很乖很有趣,朕确实很喜欢她。不过,朕大概就和喜欢刻印章一样,母后担心朕玩物丧志,好像是过虑了。” 说到刻印章的事,太后想了起来。 有段时间他迷上了刻章,迷到几近着魔的状态,钻进了燕寝没日没夜地刻章,眼睛红得滴血了也不消停,当时太后差点动了易君的念头。 可是,他对刻章的热乎劲,甚至没有太后下决定快,便云消雾散了,从此以后该干什么干什么,至今也没再刻过半个印章。 想来,他对那个吴姬,也只是贪图新鲜,暂时执迷,过了几天,腻乎了,便如同他父皇一样。 他父皇是不会长久地把目光放在一个女人身上的。 往好处想,至少皇帝还有人欲,这真是个大发现。 “即便是这样,你也不该找一个下贱吴姬,那等人常是在勾栏瓦肆里与人卖笑的,身上惹了什么病都不知。何况,那个吴姬是陈鸿铭先看中的——” “是么?” 李朝琰淡淡勾了薄唇,朝陈鸿铭迈了两步。 陈鸿铭迄今还跪伏在地上,因太后好像态度逐渐软化,竟似有些不追究的态势,陈鸿铭骇然不止,心头惊涛翻涌。 此刻低垂的眼底又出现了那双嵌玉的银丝勾勒的海水江崖纹皂靴,陈鸿铭恓惶打着哆嗦,唯恐上首天子腰间的银刀插下来,将他虚胖的身体捅出三刀六洞。 天子揉了揉袖口收紧下有些发酸的腕骨,含笑。 “她有病么?” 姓陈的老淫贼唯爱处子,坊间谁人不知。 太后也似乎略有耳闻,因此蹙眉更紧,心头稍有怀疑,陈鸿铭今日,似乎有搬弄挑拨之嫌。 他一向得自己信任,全是因为在自己跟前听话顺从。 但到底是谁横刀夺爱,谁要借着太后保全自己,不惜离间天家母子,太后渐渐有了一些思量。 陈鸿铭连忙颤声回:“没……没有。那娘子早已不在乐籍当中,只是旁人家奴罢了,并不是烟花女子。” 李朝琰眸底晦暗。 看到玉扳指的那一刻,无人知,皇帝已经动了杀心。 19、第 19 章 那枚玉扳指是陈鸿铭随身之物,素不离身。 陈鸿铭在御前伺候了这么久,天子察人至微,对它时常把玩的这枚扳指印象深刻。 认出玉扳指的那一刻,陛下的脸色便晦暗如山雨欲来。 陈鸿铭在长安虽然狡兔三窟,但它每一个住宅,李朝琰都一清二楚。只需找上几个人拷打一顿,便顺藤摸瓜找到了藏匿骆熹色的那座阁楼。 阁楼隐蔽,但长安街衢交通,纵横明晰,并不难寻。 他可以再留陈鸿铭几年,尽管此人贰于太后,背主求荣,本就是犯了大忌。 然而这一次,杀心一动,再难泯灭。 李朝琰的愠意挂于眉梢眼底,冷凝着那陈鸿铭,讥诮地吊了右边唇角。 事迹败露之后,陈鸿铭匍匐上前,摇尾向太后祈求怜悯。 “太后娘娘,臣只是在那绿腰宴上见过那骆氏一眼,怎知她是陛下心爱的娘子,臣实在是不知……” 郭太后并不觉得这要命,陈鸿铭是自己的心腹,她还不至于为了个下贱的吴姬将他处置,但天子余怒未平,太后也不想因为一个吴姬,就生分了母子之情。 权衡之下,她将目光投掷在韩保身上。 那趴在地上的韩保,突然感到脊背一寒,像是一股凉意从骨头缝里渗入,他蹑手蹑脚地扒着地面抬起头来,正碰上太后娘娘若有所思的双眸,韩保激烈地哆嗦起来。 太后为平事端,充当和事老:“韩保抓了你的人,哀家今日替你处置了,不过区区一个吴姬,天子不要哀家动怒,哀家听你的,处置这事,你也听哀家的。” 这就是要各退一步,粉饰太平。 俗话说死道友不死贫道,眼下有个垫背的,正是求之不得,陈鸿铭连连磕头:“多谢太后,多谢太后!” 韩保则是两泪涟涟,瘫倒在地,满眼写着绝望。 他不明白。 “干爹呀,是你吩咐我把那个吴姬劫来的……” 他连求情都不曾。 自己殷勤地侍奉了他这么多年,把他可是当亲爹一样的,这回触了龙的逆鳞,却被人如同破铜烂铁般踹开了,一点往昔的情面都不留。 皇帝未置可否。 郭太后抢先做了这一决定:“来人,将这个胆大妄为,私掠他人奴仆的韩保拖出去,就地处置了。宫中容不得此等败德丧行之人。” 韩保这回终于可以放声地叫了,他不仅要叫,还要骂了。 “陈鸿铭!我这都是为了你,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从前荣宠在身时,韩保就是锦上添花、捏腰捶腿的物件,如今落魄了,要保身了,他就是自己跟前的盾。 陈鸿铭没什么好心疼的,也不内疚。 他体贴地挨着太后娘娘尊贵的凤足,宛如贴面亲吻一般虔诚地侍奉,再一次磕头,千恩万谢。 郭太后松了一口气:“皇帝,罪魁已替你处置了,那骆氏,你就不要再想,早些弃了她,母后替你将她处置妥当,不耽误你今年立后。” 关于皇帝十八岁立后这件事,是郭太后和司礼监、太常寺早就说定了的。今年皇帝已经到了年岁了,正该提上议程了。 她原本中意霍氏,但皇帝不喜欢,瞧他为了那吴姬大动干戈、不依不饶的德性,太后算是看出来了,李朝琰跟他死去的阿耶一样,不喜霍氏那种端庄自矜的名门淑女,喜欢那些妖妖娆娆的手段。 这倒也好办,那些出身好的闺门毓秀里,也有不少这样的女孩子,太后心下又有了主意。 怕陈鸿铭留下碍了皇帝的眼,太后踹了其一脚,淡声道:“还杵这作甚?还不速速滚出去。有一没有二,若还有下次,哀家须饶不过你。” 陈鸿铭得了令箭,连连叩首谢恩,便慌不择路地窜出了蓬莱宫。 太后还想着留皇帝下来用晚膳,正开口说了一声,皇帝却皱了鼻,起了身。 “儿还有别事,不能侍奉母后跟前用膳了。” 说着要往外去,太后纳罕:“你还是为哀家的处置不满?” 区区一个外室,犯得着母子不和么。莫非,他当真对那个吴姬用了真情? 李朝琰澹澹道:“无此事。” 郭太后甚为满意:“那就好。” 眼下陈鸿铭是脱身了,当他离开蓬莱宫时,听说韩保已经被处置了,白虎门外,血溅三尺,好不凄惨。 这也是给了一些贵人警示,像韩保这样的陈督公近前的心腹,干犯律法,也是决不能容许的。 陈鸿铭不寒而栗,心怀侥幸。 还好,他提前将事情捅到了太后跟前,太后有意维护,就连皇帝,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他这回在脑袋上悬把剑了,先夹着尾巴过完这一阵子了再说。 他回到自己的太明宫偏所里,吩咐底下人,将自己窝藏长安城内的那些外室全部散去。 这些年这些女子,也个个人老珠黄,不复青春,留着干嚼米饭,正愁没个机会把她们全部赶走,如今是“奉旨遣散”,还有了个由头,就当是可怜她们多年来为自己侍奉榻下了。 陈鸿铭满怀激情,因见过了熹色这样的大美人,纵然不巧被皇帝钟意,他抢不过皇帝,但,熹色也给他带来了另一种元气充盈般的感觉。 他依赖这种感觉,并迫不及待地想要找一个同她差不多的美人,来满足自己即将老去的身体这日落西山的需求。 不过万事么,都不如先睡一觉来得痛快,毕竟一宿没能沾枕头了。 陈鸿铭靠着自己的软榻,睡了个昏天黑地。 当他再次正眼醒来时,却发现自己被套进了黑黢黢的麻袋里。 四下里伸手不见五指,也无处抓挠,那麻袋的封口在头顶,是从外边系上的,里边根本打不开。 沉入无边黑夜里,陈鸿铭惊恐不已,张嘴呼喊,却只能发出沉闷的一道道蜂鸣。 四面八方又涌来了大片木棍,不管人是死是活地劈头盖脸打下来,不晓得有多少人,身体各个部位都挨了几十棍,陈鸿铭被打得口吐鲜血,起初还哇哇哭喊,到了后来,偃旗息鼓了。 袋子里无声无息,整间屋子,陷入了一团死寂。 * 熹色的热症缠绵了两日,差不多退去了,只剩下一些干咳。 她怕自己的病气过了别人,就不让榴娘、赊月在近前待着,一个人在谢了宝石灯笼般的红花的石榴树下待着。 那树盘虬卧龙,那茎枝繁叶茂,把长夏日毒烈的阳光都蔽去了。 她一个人似在静静地出神,连那少年什么时候来了都不知道。 只觉有一只带有淡淡芙蕖香味的手掌,贴在了自己前日还发着烧的额头上。 那手的掌心有些老茧,触摸上去,像刮痧似的感觉,但又不会疼。 单是这股芙蕖清香,熹色便能认出是谁。 她本在出神,这会儿还没完全反应过来,脑袋顺着上首的那只手掌仰了起来,微施粉泽的脸蛋上两抹彤云,眼眸似静止水中的两团滴墨,瞳仁之中映着榴影,也映着人影,黑得发亮。 “郎君!” 那种惊喜是很假的,不是乍见之欢,是反应过来之后故意做出来的姿态。 李朝琰淡咳一声:“烧好像退了。” 那触摸额头的手掌退了,熹色又好像为了印证一样,自己也试探摸了摸,冰冰凉凉,只有一点那只手带来的芙蕖香味的余温。 “郎君,你此来,是有什么事么?” 李朝琰忽想起,那日她说,以后没事不要过来之类的话,想必此时看见了他,误了她赏景的心情,嘴里不说,心头却在骂骂咧咧的。 遂垂下眼帘,静止地打量她,想从这张伪装得简直无懈可击的假脸上,窥探出一点她内心真实的想法。 熹色早想把那日的误会解开了,忙起身道:“我不知道郎君你要来,你等一等。” 她哪里像刚刚病过一次的人?动如脱兔的,一溜烟便钻进了房门,李朝琰居然也挺有耐心地在原地等着,等她再次出来时,手里边搭了一件长衫。 衣衫是前朝的式样,不是时兴的圆领短打,而是宽袍广袖,用料足,却轻薄透气,穿上去有风穿透,不会太闷。 熹色抖落开那件衣衫,试图在男人身上比划:“我看郎君怕热,就趁闲着无事,给你裁了一件衣裳,还没有绣上花。大致是按照榴娘报给我的身材做的,怎么好像小了一点?” 比到后来,感觉肩膀收窄了一些,衣长也似是不足,吊在小腿上,多少有点不好看了。 熹色悒悒不乐的,抱着衫子想着,还得再改,又要挑灯熬夜了。 原来是她亲手为他做的,见她似乎为此苦恼,李朝琰笑了下,薄唇上扬:“哦,榴娘离开我的时候,我才十四岁,你听她的?” 原来如此。 哪有人不会长高的啊?熹色居然没考虑到这点。 她仰了仰脖子,才发现面前的少年是真的高大,修长的身形,像山间叠翠的青竹,需要把脑袋仰起来,才能正面应对他的视线。 熹色又想起来雨夜的那个宽厚炙热的背,有力地托着自己,涉水而行。 不知为何,脸蛋上笼上了榴花的光泽,分明那花早已谢尽了,可她的脸不但红,还烫烫的。 幸好赊月没有眼力见地过来了,她一来,便带来了一个吓人的消息。 “娘子,你可知晓——” 赊月分明是看见李朝琰了的,但又好像没看见。 她张嘴便道:“那个陈督公,恶人自有恶人磨,也不知得罪了谁,今早被人丢在四月楼里了,浑身上下都是血,皮都让人剥走了……” 熹色这早饭才下了肚没多久,霎时一股恶心感顶到了喉咙口。 还有什么风花雪月少女情怀旖旎心思,熹色睁圆了眼睛。 20、第 20 章 “娘子,你真不要我同你去么?” 三日之期已到,熹色打算去栖鹤亭,向裴元谨拿回自己的身契。 预备动身,却听见李朝琰毛遂自荐,熹色眨了眨明丽的眸,凝他一晌,虽然少年的眼底满是诚挚,但熹色还是拒绝了。 就算两个男人算不上是情敌,但也绝对不是什么好的关系,即便不剑拔弩张,到时候阴阳怪气起来,她夹在中间也够受。 “郎君,”她打算揶揄过去,“你不会吃醋吧?” 但某一本正经的陛下压根不吃这套:“不会。我感激他。” 熹色没明白他要感激裴元谨什么。 上首,漆黑的瞳仁低了些许,有些灼然的亮色。 “当然感激他,慧眼识珠,把小娘子带到长安,送到我身边。” 要是这般情意绵绵的话在之前说,熹色说不定还感动稍许。但听到了赊月带来的可怖的消息,熹色哪还有半分旖旎之思? 不要告诉她,陈鸿铭落得身死人手的下场,这事和他没关系。 她不蠢,不会信的。 陈鸿铭是天子近臣,江枫渚呢,也是天子近臣,这两人说不定准平日里都处于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江枫渚虽有兵可调,但权势上盖不住陈鸿铭,他如此这般贸然杀人,堂而皇之地把人扔进四月楼,若是天子责怪,他可有命担当? 按理说这是天大的事,但他俨然事不关己,又或者十拿九稳,笃定不会受责难似的。 罢了,官场上的事熹色不懂,也不便询问。 要是他将来因陈鸿铭获罪,自己是起因,郎君是为了替她报仇。 她跑不了,也只好以身相许拿命追随了。 熹色道:“身契的事,是我自己的烂摊子,我想不惊动郎君为宜。江将军是长安有头有脸的人物,犯不着为了我惹些不见光的债。” 又被人喊“江将军”了。 李朝琰黑眸幽暗,把熹色猝不及防骇得不轻,待要窥探,却听见他冷冷地哼了一声。 但不知情的熹色,是不会理解他的懊恼的。 * 栖鹤亭抱有水势,翼然悬于澄湖之中,湖水浩荡,与天相接,水中央碧莲如幕,将过往的凉风染得清香。 风掀开湖中莲叶层层碧浪,熹色漫步上亭。 赊月指了指身后,远远的那幢高楼,那正是水中央最高的一座画栋。 “娘子你看。” 熹色回眸,只见水中央那繁复楼阁,都卧在银月状的澄湖弯出的镰钩里。 宛在水中央,原来不是浪得虚名。 裴元谨已经等了很久了,见到主仆二人身影,忙迎出来。 “熹色。” 说来可悲,为了拿回身契,裴元谨敢肯定,她是一定会来的。 而他私心里却在期盼着,她不要来,至少,现在不要来。 让他继续自欺欺人,骗自己她还怀有一丝半毫的留恋也好。 可她还是如约而至,时辰也不差一刻。 裴元谨心坠入谷底,现在只能自我安慰,至少她如今每每来见他时,都刻意地打扮了一番,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把他心里好不容易压下的那些懊悔一点一点都又勾了出来。 熹色伸指把身上的氅衣压住,不让湖风将其卷得上下翻飞,徐徐步入栖鹤亭中。 他便也低头跟上,替她拎一截裙角,以免弄脏,熹色瞧见了,也只皱眉头。 赊月便上前,劈手将他爪子打掉,断了他的痴心妄想。 裴元谨一看到赊月揎拳上来便禁不住内心觳觫,身体颤了颤,忙避其锋芒,到栖鹤亭中入座,为熹色殷殷奉茶。 “毛芦尖,你爱的口味。” 熹色不言不语,却不接他的茶。 裴元谨敛容,手背僵了片刻,自我告慰地当只是茶汤太烫了,她此刻不想饮,便放到了旁侧。 熹色道:“裴郎君,我来取我的身契,你带了么?” “唔……带了。” 裴元谨又替她布点心,嘴里含糊应着。 目光略躲藏不敢看她,闪烁片刻。 他垂下了眸子,自失地道:“我们裴家从前也是郡望,在吴中,有些名声。可惜先祖父识人不明,招来族中之祸,我家道中落,如今只能以从商立足。我祖父为此抑郁而终,我父亲又为重振门楣奔波流离,客死异乡,父丧之后,我母亲不久也含恨而去,熹色,我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我从小,便把振兴家族视为己任,我别无选择……” 骆熹色澹澹地问:“我的身契呢?” 裴元谨抿了一下干涩的嘴唇,眼眶泛起淡淡粉红。 “当初在吴中乐营见到你,你弹着箜篌,不争不抢地侍坐筵席间,我一见到你,便动了心。” 那宴会,比不上长安城的这场花足了心血的绿腰宴,但吴中名士尽在,群贤毕至,少长咸集。席上作乐的,都是吴中乐营里出色的乐伎,但熹色在里头,又是最出众的。 彼时她年十五,放在闺阁小姑身上,正是及笄年华,但放在乐营,则是暗中交易的年华。 这般美貌的小娘子,裴元谨到底是没能错过,他后来想方设法地利用祖父的人脉关系打点,终于把这个娘子弄了出来,从此以后,便一直带在身边。 熹色不为所动,反言:“我的身契呢?” 裴元谨自嘲地勾唇:“有个叫徐静年的人,他跟我说,都中的陈督公最喜好美色,在长安城各坊间都金屋藏娇,若得他提携,将来荣华富贵,不愁没有。即便他不亲自施恩,只要指一条门路,让我去投靠,以我的才华野心,势必也能东山再起。” 话已至此,听到熹色似是发出了一道类同不屑的冷嘲声,裴元谨慌乱地去补救。 “熹……熹色,我,我是猪油蒙了心,竟然会受他欺蒙,我万不该动了这样的念头,拿你去贿赂权贵。” 其实熹色笑他,并不是因为他救了她,转头将他高价发卖。 而是事已至此,有些情深,已经这般狼狈不堪,却还要弄虚作假地唱下去。 为何? 是裴元谨觉得,以如今她成了云麾将军外室的身份,能为他换来好处,江枫渚会如陈鸿铭一样,对他格外施恩? 熹色不想讨论这个问题。 她执意道:“我的身契呢?” 这已是第三遍,到了第三遍,多少都是失去耐心的,熹色把昔日吴侬软语的柔嗓声调压得极低。 裴元谨的手搭在那被热茶熏得滚烫的瓷盏上,似乎已完全觉察不到疼痛。 垂落的睫羽缓缓地颤了一下,他自嘲道:“是我把你弄丢了。” 人果然不能太贪心,不能两头都想要,不能想着把她送给一个年纪可以当她爹的老男人,还想着她能回头继续爱自己。 可是—— “熹色,我宁愿你掐死我,或者一刀扎进我这里。” 他的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眼眸鲜红如血,分明装束是清风雅月的,可那执拧的眼神却有着几欲癫狂的可怕。 “熹色,别走好不好?我不能没有你。我以前不知道,你走了,我才明白,不是你离不开我,是我,我爱着你……” 赊月见他如今还敢满嘴胡咧咧,想骗娘子回头,怒从心头起,又要上前与之殴斗。 明晓得裴元谨打不过赊月,熹色只想拿回身契,不愿节外生枝,便按住了赊月蠢蠢欲动的玉手,回身对裴元谨唱白脸:“你也看了,我身边的人很爱替我打抱不平。裴郎君,你这话要是绿腰宴以前对我说就好了,现在,我只想拿回我的身契,你给我吧。” 说罢又吩咐赊月:“别动手,快把钞引拿出来。” 五百两银子不易搬动,熹色兑成了等价的钞引。 裴元谨一颗心凉凉的,好像被下在冰水里湃了一夜,冰碴子化了,那颗心也千疮百孔了。 “熹色……” 那男人,委屈得像路边遭人抛弃的小狗,耷拉着脑袋,乖巧地祈求怜悯。 熹色却已将那一沓子的钞引都放在了裴元谨面前,重新点了一遍,确认无误之后,向裴元谨索要自己的身契。 “裴郎君若是不放心我,可以自己再点一遍。” 裴元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鼻头彤红,含情凝睇着她,手里终于磨磨蹭蹭地去找身契。 一面摸索着,一面惨然道:“你跟的那个将军,我打听清楚的,原来是墨阳江家的嫡子,难怪年纪轻轻便荣膺三品武将,听说行事光明磊落,身边还连个通房都不曾有。熹色,他果真待你还不错吧,那我便也,放心了。” 说完又深吸了吸鼻头,两翼翕动。 好不容易翻出来的身契,被熹色见契眼开地夺了过去。 身契就是最重要的,如今终于回了自己手中,熹色将五百两的钞引全推给了裴元谨,朱唇潋滟如花:“多谢。” 拿回了自己的身契,熹色片刻不愿多留,挽了赊月的臂膀,两人便一前一后地步出了栖鹤亭,去追自己岸上的马车。 马车一看便知造价不菲,跟在那个将军身边,比跟在他身边强太多。 是他自作孽,不可活。 裴元谨的五指攥紧了那叠钞引,湿热的眼眶再也撑不住那汹涌而出的泪,大滴大滴,坠在钞引上,将府衙印下的官方花押均濡透了,字迹模糊。 再也忍不住,裴元谨抱着那一点“分手费”,伏在石桌上哭得不知今夕何年。 早在熹色和赊月上岸之前,就听到了背后他那震天动地的哭声,熹色还没见裴元谨这样过,一直都道他铁石心肠呢。但回头要看,赊月却将她拽住,唯恐娘子又动了恻隐之心。 为这么个窝囊反复的男人,实在不值得。 熹色却没有心疼男人的意思,她把身契放好,揣回胸口,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榴娘让人把马车赶过来,三人上了车,便往外走。 途径长安街坊,赊月与榴娘都心怀余悸,唯恐上次的事情重演一遍。 熹色自己却不害怕,她们不知,如今她只要一出门,看不见的地方到处都是影卫。 掀开车帘,熹色往那热闹的烟火人间里打眼望去,置身其间,洪潮来来往往,每个人都是自由的。 从今以后,她也是自由的,她是第一次切身地感觉到,自己是他们之中的一员。 “郎君的翊卫所在哪里?” 榴娘正在听赊月将拿回身契的经过。 猝不及防被娘子这么一问,呆若木鸡。 娘子笑靥如花,似无所察。 “我今天也不知怎了,好想去郎君的翊卫所看看。” 21、第 21 章 榴娘语塞半晌,心头像鼙鼓动地,盘算着这可如何是好。 她心急之下,只好扯出一个谎言。 “娘子,这离翊卫所可远着,只怕一来一回,天都要黑了。” 骆熹色缓笑摇首:“无妨,我今日兴致高,就想天黑了再回。榴娘,你有事么?若是有事,我让你下车先走,这里离水中央也很近,你一人回,我与赊月两人去就是了。” 榴娘又说,路远迢迢,恐不安全。 也被熹色堵了回去:“放心,郎君很照料我,我的出行都在他掌控之中,何况这次是去翊卫所,谁敢半途阻拦。” 那个阻拦的人,被扒了皮扔进了四月楼里,那是长安最著名的酒楼正店。 榴娘也只有那三板斧,再没后招,熹色主意大,已经让陈松茂掉头了,榴娘只好最后试图挽救:“娘子上回说,不想惊动了郎君公务,是对的,郎君平日里吧,日理万机……” “日理万机?”熹色好笑地漾开红唇,“你说的,他比圣上还忙呢。” 榴娘自知失言,待要抢救,熹色又善解人意地点了下头。 “你放心,我不进去,我就在外面把马车停一停。” 拿回身契了,熹色心底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这么久了,却不知郎君身领公务,在何处就职,她好奇想去看一眼,看过之后便折转回来,不便打扰他。 何况她也知道,“江枫渚”今日未去上值,仍在水中央里待着呢。 她心想那可不好,得快些转交房契,他身为外室,是不能不打招呼就出入主人家的,反之她也是,日后还要立个规矩。 这样做,是为了避免他突然出现,她应对不及时,招架不住。 像今日,就有些心跳怦然。 马车调转之后,驶向翊卫所。 此地距离翊卫所,需要穿过长安两个坊市,沿途街衢喧哗,人烟阜盛,绊住了马车的行进。陈松茂将车赶得极为仔细沉稳,尽管郎君后来查知,惊马是因有人暗中向马身上射中了梅花针类的暗器,与他的御术实则无关。 但小心驶得万年船,总是没错的。 要是还看不清这位娘子如今是郎君心尖上的人物,那便枉混迹宫闱如此多年。 经过一个时辰,马车终于是抵达翊卫所所在的清远坊。 那翊卫所建筑古朴,不似水中央般美轮美奂,马车行驶在宽阔的甬道间,能听得见隔墙传来的猛汉们的操练声,个个声如锣鼓,气势雄浑。 把人听得既惊惧,又面红耳赤,熹色脑中不禁幻想起来,郎君精赤着上身混在那群肌肉虬结的汉子里,那是怎样一种情形。 这宽敞的马车,因为主人的胡思乱想,竟也突然显得局促狭仄了起来。 马车停在甬道里,过了片刻,日渐西沉。 榴娘害怕撞见些什么,唯恐迟则生变,不迭来劝熹色。 但还没开口,熹色掀开马车一侧的帘帷,霍然撞见甬道里遥遥驶来一人。 那人身着绛色捻金丝结带望仙花袍,胯.下是枣红神光奕奕的汗血良驹,一扎鞍辔,缨绋前导,正左臂擎苍,右臂握缰徐徐策来。 单看装束气派,便知非同小可。 那榴娘心道一句乌鸦嘴,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慌张地要让陈松茂调转方向。 可熹色却一眼认了出来,翘起了嘴角:“这好像是郎君身边的部曲。” 于是他让陈松茂把车挺稳了,自己从车中钻了出来,向江枫渚靠近。 江枫渚勒住缰绳,定睛,也认出了熹色就是绿腰宴上被陛下带回的小娘子。 没来得及措辞,那小娘子在马下,仰起了桃羞李让的脸蛋,温温地道:“好巧,又见面了,原来你也在翊卫所供职。” 江枫渚皮笑肉不笑地抽搐了下脸颊,心道,原来到今日了,皇帝陛下还在小娘子面前冒领着他人之名。 非人哉! 他抱了抱拳,道:“小娘子,不凑巧,我家郎君今日不在,你可是寻他有事?” 熹色知晓郎君不在翊卫所,若是他在了,她反而不自然,只是来翊卫所看看,如今目的达到了,也该回了。 她向江枫渚请教:“还不知道这位郎君你的尊姓大名呢,相识一场,还请郎君你不吝告知,将来或许有照应。” 江枫渚嘴角抽了抽:“鄙姓江。” 熹色诧异:“原来郎君你也姓江?咦?怎会这么巧合?” 榴娘害怕再问下来,江将军扛不住把事情供认不讳,拆了陛下的台,他们这些人都得吃不了兜着走,又被扒下一层皮来,看赊月碍手碍脚的也指望不上,她当机立断地从车中一跃而下。 来到马下,将娘子不盈一握的细腰一揽,便转身往回走。 “娘子,翊卫所事务繁忙,耽搁不得,你与这将军说上一会儿话,他只怕都要多领一道军罚了,咱们还是快些走吧。” 熹色不了解其中内务,对榴娘所言信以为真,自己居然耽误了他人的公务,还害得人要领罚,当下十分过意不去,还想致歉。 然而榴娘连这个机会都没给,便将熹色塞回了车里。 “老陈,驾车,回水中央,不然天都要黑了。” 命令既下,马车倏忽间跑了没了影,自甬道尽头消失。 满头雾水的江枫渚,还没弄明白,这小娘子怎会突然造访翊卫所,莫不是有所怀疑?不过那不是他该操心的事。 正该把他天子的皮给扒下来,好好地拷打拷打,让他风流无状,让他在外头招摇撞骗,冒名顶替他人诱拐小娘子,实非君子行径。 江枫渚举高手臂,将臂上鹰隼放飞,待拨回马头,又见甬道里不知何时急冲冲来一女郎,她挽着杏花黄的披帛,气急败坏地瞪着剪水双瞳,富丽明艳的脸庞抹有藕荷色的脂粉,但因怒恚而愈发显得嫣红。 一看到她,江枫渚便暗叫不妙,但他也只能叹了一口气,低声道:“阿妩。” 柳眉妩醋意大发,叉腰道:“表兄,刚刚和你说话的小娘子是谁?我怎么未曾见过。” 江枫渚无奈道:“没有谁,你看岔了。” 他总是这样,很不老实。 分明都看见了,看得真真切切的,他却还说没有,难道是柳眉妩无中生有不成? 再看表兄,一副不愿意应付自己的样子,似乎连敷衍都很难,便要回翊卫所,柳眉妩追之不及,眼睁睁看着那汗血马进了卫所。 她心下合计,只怕是表兄在外头遇到了旁的小娘子,与人私相授受了。 酸味裹挟着愠怒一寸寸劈裂了柳眉妩柔弱的心脏,她等了这么多年的良人,盼着一个近水楼台先得月,谁知,被后来者居上,令她人捷足先登了。 攥住粉拳,她不忿想道:我去见姨母,求她给个公道,那小娘子是谁,既然先招惹我,怎又去和别的娘子亲近!就算这亲事不是江枫渚定的,但他也不能背着婚约见异思迁! * 马车回了水中央,三人都是一脸惫色,赊月道服侍娘子沐浴更衣,便搀她入了净室。 热汤泉没过柔腻如酥的肌肤,浸没了雪颈,水波氤氲起来,舔舐着美人粉靥,掠过其上乌黑似墨的发梢,一片淋漓而朦胧的欲景。 熹色只爱一个人沐浴,何况她们今日跟随自己去拿回身契也够奔波了,她便让她们全去歇着了。 熹色好像融化入了温水底,莹白的肌肤被柔软的水波一浪浪堆叠过来,扑得仿佛张开了全身的毛孔,消解了一天车马劳顿。 等到水温快要凉了,熹色才出来,因只是在寝房里,加之天热,便没穿多余的衣物,只换上了一身薄如轻烟的蚕丝曼罗寝衣,回到房中。 灯是燃着的,照上了绢纱宫灯,光晕略略发黄,好似流动的蜂蜜。 榴娘她们真是贴心,临走之前还把灯也掌上了。熹色心想。 她揉了揉发酸的后颈,也没多管,便脱掉了脚上趿拉的木屐,掀帘卧下。 谁知这一睡下,手臂去结结实实摸到一庞然大物,将被褥都撑得高高拱起,熹色霎时忘了自己是在水中央,被掳走的阴影重临心头,身子便不受控制地弹动跳起。 “郎君!” 看到身旁躺下的人是他时,熹色既惊诧,又松了口气。 “郎君,你怎么还在这里?” 白日里他就在,她出门时,料想他贵人事忙,应该一会儿便离开了,因此根本没做好他还留在水中央的准备。 此刻更是猝不及防,和他再度同床共枕了。 熹色初经人事,看到他和衣而卧,就咫尺为邻地歇在自己身侧,某夜,那脸红心跳、抵死缠绵的记忆,又抑制不住往脑海里钻。 诚然他应当也如他所言没什么经验,那夜算不上多愉快,若不是她被药力催动,实在应该感受不到半分欢愉。但,不知为何,她还是一想起那晚来,便口干舌燥,心怦怦乱跳。 李朝琰比她淡定许多,虽俊脸也控制不住泛着红,但好在帐子是赭色,映着灯烛可稍加遮掩。 他咳了一声:“娘子,你的身契可拿回来了?” 熹色颔首:“嗯。” 想到拿回的身契,熹色就有说不出的快乐。 她把眉睫抬了抬,悠悠道:“拿回来了。郎君,我再也不用受制于人了。” 说到身契,她整个人都是舒展的,好像一叶雨后芭蕉,将柔绿可人的叶片一点点延展开来,娉婷玉立眼前。又似一朵散发着夜光的绢纱簇珠牡丹,骨骼虽清瘦,却有着独步群芳的雍容之感。 李朝琰也咽喉微紧,他眼眸不动,凝视了她半晌,一字未吐。 熹色好奇地看过来时,他不自在地把眼挪开,装作犯困模样,点了下颌:“拿回来便好,时辰不早了。” 他是要与她一同入睡的意思,熹色咬住下唇,观他颜色,却迟迟未动。 男人呢,却等不及了,见她优柔寡断,索性便助她一臂之力。 一臂挥出,将那小娘子柔软纤细、掌中可盈的腰肢握住,稍稍往下带去。 熹色如嫩柳不堪一折,顺从地跌倒在榻间。 那人顺势而上,在她呼吸骤然急促之间,半边精悍的身躯压在她身上,饶是隔了一床被子,依然能感觉到那股强势和不可拒绝的勇力。 熹色呼吸不畅,正要启唇,囫囵却撞进他的眼眸,若星辰浩瀚,万象翻涌,熹色气为之夺,那时间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直到他不安分,手掌贴住她的面颊,在她的耳垂上轻挼缓捏,熹色激灵着身子,终于是忍不住了,没什么底气地抗议道: “郎君呀,你别动手动脚……” 熹色是深谙官话的,并且自入长安以后,说的每一句都是官话。 可这时却不知怎的,被他激得把那吴地口音带了一丝出来。 恰似绵绵润雨,随风潜夜,又似花底莺语,从喉底轻巧地滑了出来。 李朝琰望着她,黑漆的眸压下浓欲。 她话音刚落,他瞳仁的墨色却似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