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君的病弱美人(重生)》 1、第 1 章 景和三年秋,魏国还未到最凉的时候,承安侯府华阳阁便已燃起了燎炉。 黄花梨雕花粉彩插屏内,婢女晚杏正拿沾了温水的软帕给床上昏迷的小姑娘擦着身子。 这姑娘本非侯府中人,一年以前侯爷从边关回京,浩浩荡荡的兵骑队伍后前所未有地跟了辆软顶马车,盼君归盼了不知多少个日夜的夫人陈氏登时便变了脸色,原本的喜气洋洋刹那间烟消云散。 本以为马车中藏了个狐狸精,掀开车帘一看却是个还未及笄的稚□□娘,眨着怯生生的眼睛迎着无数对她不怀好意的打量。 明明还未做出什么,她却一副快要落泪的样子,像是受足了惊吓。 侯爷说是已故救命恩人的女儿,被自己收为义女。嘱托夫人务必精心照料,如对亲生女儿那般待她才算全了一个“义”字。 陈氏强颜欢笑点头应了,心里却对唐棉下有诸多猜测和不喜。 自侯爷首回镇守边关至今,前前后后也已过了十余年,说不准这姑娘便是侯爷在外头同哪个妖精的私生女,好在侯爷只带回了小的没带大的。 毕竟,光是看着这张还未长开的小脸便能想象她的阿娘是何等美貌。 陈氏每每想起便气得抓心挠肝,想苛待于她。 奈何这一年里侯爷几乎日日在家,她便只好先忍下,好吃好喝将这小杂种供着,只等侯爷来年开春再回边关,届时无人撑腰,她才好出这口恶气。 晚杏从小跟在侯府嫡长女身边,见过的名门美人无数,却都不及眼前这位半分颜色。 巴掌脸、细弯眉,琼鼻樱唇,长而浓密的睫毛乖乖趴在下眼睑上,枕在柔软墨发中的皮肤白得近乎透明,整个人了无生气,脆弱得仿佛一碰就碎,却美得令人屏息凝神。 小小年纪,便已是惊心动魄的倾城之姿,若再长大些,定然名动玉京。 可惜美人命薄,唐棉下是个名副其实的病秧子,来侯府一年便已经大病了好几场,能不能活到长大是很难说的。 这回是亲眼瞧见了杀人,被吓晕的 就在前几日,府中女眷照例去文清寺祈福,文清寺地处偏僻,离着玉京城算不得近,唐棉下身子弱,本是不必去的。 可嫡女王嘉仪说,文清寺向来灵验,叫唐棉下跟着求个福签,佛祖见了诚心定会保佑她身体康健、顺遂平安。 承安侯这才允了。 那几日还算暖和,晚杏给唐棉下挑了件鹅黄色缎裙,裙子由一整块的织锦缎制成,暗纹考究,样式精巧,只是鹅黄若穿不好便会显黑。 可唐棉下肤色莹白如玉,鹅黄缎裙给她本就白皙的皮肤覆上了层柔柔的暖色,显得整个人身上的病气都少了些许。 这料子是承安侯从外商手里得的珍品,统共两匹,王嘉仪也得了一匹裁做衣赏。 但这颜色实在不衬她肤色,试穿了一回便不肯再穿。 正是爱美的年纪,瞧见唐棉下穿得这样好看,她心中难免有了比较,轻飘飘地上下扫了唐棉下一圈儿,话里藏针道:“从前没穿过这种料子吧?” 边关长大的乡巴佬,没见过什么世面,得了好东西就要穿出来显摆炫耀。 如是想着,王嘉仪忍不住趾高气昂地轻哼了声,正要再说什么,却见唐棉下抬起小脸看了过来。 唐棉下自幼千娇万宠,被捧在云端长大,性子软糯单纯、不谙世事。她并不懂与人交际,看不出旁人脸上半掩不掩的轻视,更听不出话里话外的讽刺。 听王嘉仪这样问,还当她是在关心自己。委屈漫上心头,鼻子也渐渐泛酸,葱白手指揪着衣角摇了摇头说:“没穿过……” 那模样,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见状王嘉仪面上不屑更甚,长得再漂亮又如何?还不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低贱外生女。 她弯唇笑了声,“也就你拿这当什么好东西。” 唐棉下被误解,蹙着眉心,头摇得拨浪鼓似的,着急地解释:“棉棉没有拿它当好东西呀。” 王嘉仪笑容一僵。 “姐姐,”像是为了证明自己并未撒谎,唐棉下撩起袖口,露出一截细嫩白皙却隐隐泛红的手腕。 低着眼睫小声道:“棉棉被磨得好痛……” 王嘉仪一把扯过她手腕,一看果然红了一片。 是有多娇气,这样好的衣裳都能给她磨红!王嘉仪一拳打在棉花上,心口堵得发慌,登时气得脸色都有点泛青。 见姐姐生气,唐棉下以为她是心疼自己,连忙凑上前抱住王嘉仪的胳膊晃了晃撒娇:“姐姐别气,棉棉不痛了。” 王嘉仪:“……” 更气了。 这一路上王嘉仪都没再和唐棉下说话,直到马车辚辚行驶,寺庙近在眼前,她才拍了拍唐棉下放在腿上的小手,没好气道:“晚上同我出来赏月,就我们两个人,不许带婢女,也不许同旁人去说,听到没?” 唐棉下不懂为何同姐姐一起赏月不能叫旁人知晓,她也没有探究的想法,只懵懵地点头:“棉棉知道了。” 可她向来不会撒谎,拿不准独自出去要如何同婢女晚杏去讲才好。 吃过晚饭唐棉下便在小榻上不安地坐着,眼看着同姐姐约定好的时辰越来越近,她却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到怎样当着晚杏撒谎。 好在晚杏突然被王嘉仪身边的婢女姒桃叫走,唐棉下这才轻拍了拍胸脯,撅着小嘴吐出一口气。 晚杏本和姒桃一样,是王嘉仪的贴身婢女,后来分给唐棉下的婢女照顾不周,承安侯才同陈氏商议先叫晚杏跟在唐棉下身边。 这回晚杏被姒桃叫去,唐棉下不知道她会不会在自己前头回来,若是晚杏回来找不见自己定然担心。 唐棉下不愿让人担心,于是写了张小纸条同晚杏说自己在外面看月亮,并未走远,半个时辰便回来,叫她不必担心也不用去寻自己。 做完这些,她才披了件薄斗篷,系了个歪歪扭扭的蝴蝶扣出门去。 姐姐的房间就在隔壁,还未待唐棉下敲响,门便从里面打开,王嘉仪走了出来。 她换了身鲜亮的裙衫,头发也重新梳过,戴着几支漂亮的珠钗,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淡雅的清香。 唐棉下上前挽住她手臂,眨巴着眼睛看她,忍不住夸道:“姐姐真好看,好香呀!” 王嘉仪轻哼了声,被夸得有些飘飘然。 她点了点唐棉下的额头,愉悦道:“就你会说话。” 两人顺着卵石铺就的小道往前走,能看见一片花园的入口。 王嘉仪四下里张望了一周,见确乎是没人,才将藏于怀中的荷包拿了出来,抿着笑轻轻抚了抚。 过几日便是书生许安的生辰,她特意做了这荷包赠与他,一来为他贺生,二来也表明一番自己的心意。 自去年乞巧节一遇,两人一见钟情,只是许安一介穷书生,陈氏断然不会允自己的女儿与其结好。 只是感情这东西,王嘉仪控不住,她明知许安能否高中谁也说不准,可挣扎了数月,还是决意向他表明,自己也心悦于他。 她的喜欢坦坦荡荡,无关乎对方是否贫贱。 唐棉下看着姐姐手中的荷包,针脚精致细腻,上头绣了个不大不小的“安”字。 正要问这是送给谁的,王嘉仪便将唐棉下手中的纱灯接过,拉着她走进花园,在玉簪花边停下,叮嘱道:“你在这儿帮我守着,若有人来便拦住万万不可让其上前,拦不住便大些声音叫我。” “那我们不看月亮了吗?”唐棉下不懂,姐姐明明是叫她出来一起看月亮的呀。 王嘉仪急着见心上人,不耐烦道:“看看看,这月亮有什么好看的!让你守着就守着,哪儿那么多废话,守好了我就同你一起赏月总行了吧?” 唐棉下点点头,乌发上的玉珠流苏也跟着晃了晃,乖乖道:“棉棉一定会帮姐姐守好的。” 天色已晚,四周暗沉沉的,手中的纱灯也被王嘉仪带走,唯有天上的月光能带来些许亮色。 深秋夜风寒凉,顺着歪歪扭扭的斗篷系带钻进领子里,激得唐棉下整个人轻轻抖了一下。 即便是白天,唐棉下都从未一个人在外面待过,更遑论是在偏僻寺庙的晚上,周围一丝丝的风吹草动都能让她受惊。 她怕得厉害,蹲下身子蜷缩着抱住两膝,期待着姐姐能快些回来找她。 不知等了多久,唐棉下两条小腿都蹲得发麻,王嘉仪还没回来,反而从不远处传来一声惊呼,继而是串串气息微弱的哀吟。 在这样暗的夜里显着诡异至极。 唐棉下手脚冰凉,两眼水汪汪的,含着要掉不掉的泪珠子,颤着声儿喊了两声“姐姐”。 可是无人搭理。 奇怪的声音再次响起,唐棉下猛地站起身来,却由于蹲身过久而头昏眼黑,又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也不知是痛的还是吓的,凝聚在眼眶中的泪珠子终于掉了下来,成串儿往下砸。 她揉揉红红的眼睛爬起来,钻进花园深处,边抹眼泪边找王嘉仪。 可她毫无方向感,一番折腾下来非但没找到王嘉仪,反倒是走迷了路,连怎么出去都不知道。 正茫然不知所措时,寒光划破夜风,唐棉下颈间一凉,兵刃架在了她纤细脆弱的脖子上。 还未待反应过来,来人便单手拎着她的领子将她带到了花园更深处的观景亭里。 霎时血腥味钻入鼻吸,激得人胃腔翻涌。 兵刃还被侍卫从身后架在颈上,随时都能划破她的喉咙。 唐棉下连眼泪都忘了流,她颤抖着抬头,看见鲜红浓稠的血液四溅,染红了洁白的玉簪花。 穿着纳衣的和尚惨白着面容,倒在刺眼的血泊里,死不瞑目。 而一袭黑袍的男人懒散坐于高位,唇角勾着森冷的笑意,眸中却寒凉刺骨。 他宽大的手掌上青筋浮显,血珠子就顺着那苍白修长的指骨往下淌,在朦胧夜色的遮掩下,滴在他脚下的青石砖上。 自小千娇万宠被养在深宫里的小公主哪儿见过半点血腥,头晕目眩之中,胸腔里的空气像是被人尽数抽走,无法呼吸。 她眼前一黑,当场便被吓晕了过去。 2、第 2 章 唐棉下本就体弱,这一晕便到了现在还未醒。 晚杏叹息一声,终是撑不住阖上了眼睛,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盹儿,难以安稳。 半睡半醒中,忽觉手指被什么东西碰了碰,滑滑的,软软的,像是前段时日小小姐吃的糖蒸桂花冻。 小小姐…… 晚杏猛然惊醒,低头看去,果真是唐棉下柔柔嫩嫩的小手在动,只那动作太轻,很难被人察觉。 晚杏心头狠狠跳了跳,连忙从床边爬了起来,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 唐棉下病逝那天下了好大好大的雪,一如她从承安侯府被强接进宫那天,冷得厉害。 寒气逼人的雪地里,太医宫侍跪了成片,皆因殿中帝王怀里的小公主回天无力。 唐棉下自小体弱,以往在楚国时,太医曾说她大抵活不过及笄,如今已是超了命数。 她别无所求,只愿死后上了天堂能和家人团聚。 天堂定然没有像景砚南这样凶的暴君。 殿外雪越下越大,唐棉下终是停了心跳,死在那个血腥气浓重扑鼻的怀里。 他将她抱得那样紧,到死也没能放过她。 魂魄浮浮沉沉了好些个日夜,唐棉下眼皮千斤重,睁不开眼睛,亦听不见声音,连意识都浑浑噩噩。 过往种种皮影戏般一幕幕展现在脑海,快而模糊。唐棉下就这样走马观花般看完了自己这被禁养的一生。 再醒过来的时候,医女和几年前便已经去世的晚杏围在床边,满目皆是担忧。 看着上方坠着细碎流苏的黛色帐顶,这是她还未被景砚南掠走时住的地方,承安侯府华阳阁。 唐棉下自幼反应比常人迟钝些,六七岁时又大烧了一场,头脑就此变得不太灵光。 方从昏睡中醒来,脑中更是混沌,以为是自己死后上了天堂。 她嗓子像被细沙堵住,说不出话,只迷迷蒙蒙地想,天堂真好啊。没有金笼子一般的长明殿,亦没有令人望而生畏的暴君。 以后的日子里再不会有人紧勒着她的细腰,灼热气息喷洒,埋在她颈窝里吮舐。 光是想到那个人,唐棉下单薄的身子便不由自主地轻颤了一下。 她讨厌被人咬嘴巴。 折腾了许久,天已见了黑,晚杏去送医女。回来后将小小姐扶坐起来,细心喂了几口清水,唐棉下嗓子得到了滋润,但犹有些哑。 此刻她眼中拢着一层浅薄的雾气,点点晶莹在微颤的眼睫底下摇摇欲坠,时隔多年再次见到晚杏,叫她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晚杏姐姐?” 晚杏替唐棉下擦了擦唇边的水渍,还当她是要问大小姐现下如何,没等下面的话再说便提前答了:“小姐别担心,大小姐今早已结束了跪罚,回阁去了。” 唐棉下脑子顿了顿,反应了好久才反应过来晚杏所说的大小姐是谁。 从前还在承安侯府时,她时常跟在姐姐王嘉仪身后,只是那样的日子没能持续多久她便偶然识得了景砚南,被接进了他的长明殿。 自进宫之后,便再未见过侯府中人。 只是,嘉仪姐姐是侯府嫡长女,身体向来康健,又备受侯爷侯夫人疼爱,怎么会也同自己一般,早早地便死掉了呢? 唐棉下这脑袋转了又转也没能想通,索性作罢。 本以为上了天堂便能和家人团聚,只是从醒来便在魏国。 想来也是,她死在魏国,上的定也是魏国的天堂,又哪来亡在楚国的家人呢。 唐棉下叹了口气,秀气的眉毛微微蹙起,满目愁思。 这位小小姐向来情绪全写在脸上,晚杏一眼便看出了她的低落。 那日唐棉下失踪后,王嘉仪带着晚杏姒桃几个在那文清寺里里外外翻找了个遍,最终在花坛一处偏僻的角落寻到了她。 在唐棉下身侧躺着的,还有个被抹了脖子的和尚。 血铺了满地,分不清是谁的。 王嘉仪比一般闺秀胆子都要大些,见到那场面亦吓得面色惨白,几个侍女更是心惊肉跳,没一个敢立即上前。 晚杏壮着胆子上前探了探她的鼻息才松了口气。 将唐棉下带回寮房后王嘉仪急得不行,立即去通知了母亲陈氏。 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更何况是因为自己叫了唐棉下去把风才出了这种事,王嘉仪心中恐惧不安得紧。 即便平日里再如何厌恶瞧不上唐棉下,那也仅是因为她是父亲从外头带回来的姑娘,疼她比疼自己还要更甚。 可扪心自问,王嘉仪从未想过真要拿她如何,顶了也只是口头上欺负欺负她,更别说是要她去死。 本以为母亲心态也同自己一样,此时状况紧急,定会立刻命人去请大夫救人。可哪知陈氏捻着佛珠,一派镇定地坐在小几前,甚至抹盖抿了几口清茶喝。 “母亲,”王嘉仪见她八风不动,心里急得不行,声音已经稳不住带了颤音,“再不叫大夫这丫头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办?” “我们,我们如何同父亲交待……” 陈氏抬了抬眼皮,冷哼了一声道:“这荒郊野岭的,我去哪儿给她寻大夫去?” 看出女儿的担心,她安抚道:“她自己贪玩独自跑了出去,出事也怨不得旁人。这一劫是老天有眼,撑得过去算她的本事,撑不过去左右也没旁人害她。” “可是……”王嘉仪心口怦怦直跳,偏偏舌头像是打了卷儿一般,半句话都难再说出口。 人命关天,不该这样的…… “此事你不必再管,我会同你父亲交待。”陈氏扯过王嘉仪的腕子,将她带离了唐棉下所处的寮房,只留了晚杏一人在旁照看。 且由她自生自灭去,只是眼下这寺庙危险,不能再待,等天一亮便携府中人离开。 路途中再颠簸这么一遭,凭那病秧子的身子,即便撑得过去也有苦头吃了。 也算勉强解一解她心中愤恨。 那一整个晚上,唐棉下断断续续在发烧。 寮房里没有药,晚杏只好拿帕子沾了冷水拧干为她擦拭身子降温,但成效也寥寥。 后半夜的时候,姒桃端了一碗药过来,说是她们小姐偷偷去找了寺里的和尚要的,怕真耽误了唐棉下的身子,便命姒桃煎好药赶忙送了过来。 药也没喂进去几口,体温只降了没一个时辰便又烧了回去。 那天晚杏当真以为这小小姐怕是会死在回侯府的马车上。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也不知为何,侯府突然派人去寺里接唐棉下返程,得知府中人已经离开便一路追了过来。 这才挽了她一条性命。 可唐棉下一向体弱,医女一番救治之后虽不再高热,却仍昏迷不醒,直至今日才睁开眼睛。 晚杏深知她受了怎样的惊吓又遭了怎样的苦楚,心疼不已。 但终究她们做奴婢的不能去说主子的不是。 只上前去握住唐棉下冰凉的小手,安慰说:“小姐莫怕,都过去了。” 唐棉下本就是个想得开的性子,听了晚杏的安慰便也不再钻牛角尖。 谁让她死在了魏国呢,这是没有法子的事情。 况且她生前在话本子上看过,天堂是很大很大的,说不准她当个几百几千年的小神仙便遇见父王母后和兄长们了呢。 如此想来,倒也是很有盼头。 唐棉下点了点头,一脸的郑重其事,“嗯!都过去啦。” 这里可是天堂,没有景砚南,她有什么可怕的呢? 见她想得开,晚杏也高兴。 常言道傻人有傻福,小小姐这样简单,倒是免除了许多苦恼。 晚杏笑笑,“小姐想吃什么?晚杏去让小厨房准备。” 摸了摸瘪瘪的肚子,唐棉下眨了眨眼睛,甜甜道:“蟠桃!” 话本子里的神仙都爱吃蟠桃的,想来一定甜丝丝的很好吃! 晚杏倒是愣了愣,想了一会儿说:“那奴婢去给小姐拿。” 唐棉下小孩子心性,平日里最爱翘着小脚趴在榻上看话本。她说想吃蟠桃,便让人去做蟠桃样式的面点过来好了。 晚杏一边安排人去告知侯爷小小姐已经苏醒,一边去小厨房吩咐面点。 没多久“蟠桃”便送到了华阳阁。 唐棉下目不转睛地盯着婢女手中食盘上的“蟠桃”,和人间的桃子长得很像,但更为粉嫩,且看起来软乎乎的。 待婢女放下食盘,唐棉下便迫不及待地伸手戳了戳,果真如她所想那般软绵。 她又拿起来轻轻咬了一小口,甜丝丝的入口即化。 “可好吃么?”晚杏问。 唐棉下想了想,好吃自然是好吃的,只是和她想象中的味道差距甚大。 这天上的蟠桃非但没有一丁点的桃子味儿,反而和人间软糯可口的点心没什么差别。 不过如此嘛。 刚要张嘴回答晚杏,屋外便有人敲门,说是让唐棉下到正厅去,有贵客要见。 来人是个唐棉下未曾见过的婢女,她跟在这婢女身后走,脑袋里想了一圈儿这个贵客会是谁。 她在这天上只认识晚杏一人,并不认识什么贵客。 会不会是父王母后知道她也上来了过来接她回家呢? 哇!不用等几百几千年便能见到家人啦! 这样想着,唐棉下的脚步轻快了起来,仿佛眼前正厅大门便是楚国宫门一般亲切。 随着她越走越近,厅门打开半扇,唐棉下忍不住小跑过去。 她本就体弱,又刚从昏迷中转醒,跑了几步便有些气短,可她实在按捺不住内心的期盼。 捂着帕子轻咳了几声,唐棉下抬眼往近在咫尺的正厅里望去。 首先入目的是承安侯王守则,像从前唐棉下还在侯府时那般,他穿着那身总也不换的旧衣袍。 唐棉下的脑子卡顿了一下,有些反应不过来是怎么回事。 义父不是活得好好的么,怎么…… 想到晚杏今日提过的大小姐,景砚南时常在她耳边威胁的那句话适时地回荡在脑海—— “你若敢死,孤定灭了整个承安侯府为你陪葬。” 唐棉下心中升起阵阵恐慌。 下一刻,另半边门打开,一道深邃的目光直直望了过来。 抽皮剥骨般盯入她灵魂深处。 唐棉下对上了那双黑如曜石般的眼睛,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一双眼。 平素冷漠,无波无澜,看她时却总携裹着偏执,令人不敢直视。 唐棉下拽紧了身侧衣襟,指骨关节绷得泛白。 只一瞬眼泪便涌了出来,她后退了几步,整个世界都要崩塌。 迎着深秋的夜风,唐棉下泣不成声,泪珠子啪嗒嗒往下掉。她边咳边喘,可怜巴巴地哽咽着小声呜咽: “陛……陛下怎么也死掉了呢!” 3、第 3 章 这几日,景砚南一直在做同一个梦。 梦中是个灰蒙蒙的早上,已是深冬,下了大雪,太阳还未高升,比现时要冷上许多。 他微服独自出宫,来到玉京城东的一家犬铺。 一般人家养不起小宠,犬铺生意极其冷清。 一看有人进来,且还是个衣着贵重气势逼人的主儿,老板心里一喜,赶忙弯起眼睛堆着笑迎了上去。 殷勤地问说客官想要什么品种,咱们这儿的狗品相俱佳,无论您是要亲人可爱的还是凶神恶煞的小店一应俱全。 纵观整个铺子,没有一只能与宫里的黄耳相提并论,可被他养在长明殿的那女子点了名要这家店的,说是从前在宫外时便常跟着姐姐去逛,给小狗喂食。 这事倒也容易,将铺中的小犬全弄到宫中供她挑选便是。 可她不愿,景砚南便亲自出宫为她来买。 梦境到这儿,便已极其荒谬。 活到现在,即使最肮脏低贱的时候,景砚南也不曾为谁办过事。 更遑论现如今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对方仅是个柔弱易折不能自理的女子。 他想醒,可这梦还在继续。 她说喜欢京巴犬,但不喜欢宫里的京巴犬。 于是,他在铺子里挑了只性子温顺活泼的,毛色雪白一片,两颗眼珠子圆滚滚水汪汪,瞧着有些傻气,倒是像她。 回宫之后,他将这只京巴犬带到了长明殿。 殿中寝榻上,女子窝在柔软的明黄色被褥中,干净柔和的眉眼被盖住一半,显然还在安睡。 景砚南伸手将被子往下扯了些,露出她整张脸。 因着地龙烧得旺,殿内温度很高,女子连带着耳尖都透出薄薄一层粉色,看起来乖软可欺。 他低首在她小巧挺翘的鼻尖亲了亲,动作极轻,像是唯恐惊醒了熟睡的宝贝。 可京巴犬不听话,“汪”的叫了一声后触到男人凌厉的目光,顿时偃旗息鼓,缩了缩狗脑袋趴在了地上,不敢再叫。 可女子还是被吵醒,慢悠悠睁开了眼睛。 第一眼看向的却是那只扰她清梦的畜生,不是他。 景砚南心中郁气顿生,眼瞧着她满目惊喜地越过自己,连绣鞋都顾不上穿便光着小脚下床,蹲身在地去抚摸小狗。 自将她接进宫来,景砚南极少见她露出这样开心的笑容,每日里对他更是怕得恨不得到看不见的角落里躲着。 从未有过这样亲近的时刻。 那不过是只不通人性的畜生,她那样胆小怕疼,就不怕它咬了她的手指? 她不怕,景砚南却怕。 他弯身将蹲在地毯上逗狗的女子抱起,皱着眉头却也没舍得斥她。 只低声哄道:“这畜生还未驯过,等让人教好了再送来给你。” 男子身量高,女子纤细柔弱,被拦腰抱离地面也不去勾他脖子,只软塌塌地窝在他怀里,低眉顺眼的,瞧着乖得很。 却含混不清地小声嘟囔道:“那和宫里的小狗还有什么分别呢?” 显然对他的安排并不认同。 景砚南将人抱回寝榻,圈坐在自己腿上。 “孤是怕它伤了你。”他竟是在解释。 可女子似乎并不领情,明明怕他怕得要命,眼里却很执拗。 “小狗很可爱的,它们才不会伤人呢。” “你不怕它?”景砚南眸色冰冷,低着声问她。 “不怕!”她没觉出什么不对,小狗狗有什么可怕的呢?她最喜欢小狗了! 唐棉下语气坚定道:“我想摸摸它,抱抱它,同它一起玩儿呢。” 景砚南周身气压很沉。 不怕一只不知脾性的狗,却怕他。对狗又摸又抱,对他却避之不及。 “孤亦不会伤你,”男人语调低沉,收紧了圈着她的双臂,“你怎么不摸摸孤,抱抱孤?” 听闻这话,女子小脸拉了下来,秀气的眉心紧锁,鼻子也轻轻皱着,像是他说了何惊世骇俗之语。 让人瞧着可爱,又可气。 她惯来不同他亲近。 景砚南也不逼她,只抬手将她脑袋按进了怀里,紧贴着胸口。 他坚毅的下巴搁在她头顶,语气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你不抱孤,孤便来抱你。” 到这儿,梦境霎时结束,女子的脸瞬间模糊,任他如何回忆也想不起长相。 景砚南向来少梦,更是从未梦见过女子。 上一次做梦,还是两年前有个高深莫测的老僧于迷蒙幻境中告诉他: “有一女子,美人骨正中生红痣,乃君之命劫。” “女生君生,女亡君亡。” “若解,可亲手杀之。如若不然,唯有每月初一以心头血养之。” 且只要此女活在这世上一日,他便要月月受劫。 这等荒诞之言,景砚南本是不信的。 可自那次梦后,每月初一他皆会心口剧痛难忍,宛若被人拿利刃剜剐。 于景砚南而言,杀死一人仅是动动手指那样简单。 故而此局只有一解,便是将那女子亲手杀掉。 虽这回梦境极其古怪,可是不难推知,这女子许会成为他的软肋。 而景砚南,决不允许这种可能性的存在。 那日在文清寺,被一小姑娘撞见了杀人,直接把人吓晕了过去。 如此弱小,捏死她比捏死一只蝼蚁还要容易,景砚南不屑于对她动手,任由她自生自灭。 也是那日夜里从文清寺回宫后,他便开始重复做这同一个梦,接连梦了几回之后,景砚南便命人去查了那小姑娘身份,来了这承安侯府。 瞧着那夜风中哭哭啼啼的身影,同梦中已经身姿柔软纤细的女子并不吻合,景砚南也有些怀疑,就这么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也配成为他的命门? 可她的出现与梦境的开始过于巧合,那便宁可错杀一百,也不能放过一个。 景砚南踏出厅门,走向唐棉下。 方才她口齿不清,又是含着泪哽咽,故而听不清她那语不成句的话究竟在说什么。 景砚南也无心探究,眸中杀意不遮不掩,直直落在她身上。 还活着的时候,即便再如何生气,景砚南也不曾用这样的目光看过她。 杀意过于直白露骨,唐棉下再如何迟钝,也能从中看出极大的恶意。 且她还未从在天堂也能遇见暴君的惊惧中缓过神来,加之这不善的神色,唐棉下吓得连抽噎都压着不敢大声。 这不是天堂么?暴君怎会出现在这里? 他即便是死了,也该死去十八层地狱才对呀! 承安侯本以为皇帝是自从那日文清寺一见便对小公主起了心思,正绞尽脑汁地想如何消了他这念头,却不料他竟是起了杀心! 这暴君向来俾睨天下眼高于顶,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何至于惹他起了杀心?且还要亲自来杀。 更何况,自从寺里回来,小公主便一直昏迷不醒,同皇帝并未再见过。 若是初见便惹怒了他,也该当时便被处置了才是,又为何等到了今日? 各中缘由,承安侯一个心思粗如漏斗的武将参不透。 他大步上前挡在小公主身前,一身腱子肉将她遮的严严实实。 “陛下这是作甚,小女年纪轻不懂事,便是那回在寺里冲撞了陛下,也是小孩子无心冒犯,罪不至死啊!” 承安侯比谁都清楚这皇帝生性暴虐嗜杀,此番对他说出这话也是心里发怵。 只是年轻时唐棉下的父皇楚安帝曾救过他性命,承安侯又一向知恩重义,故而今日即便命丧于此,也要护此女性命。 他深吸了口气,“陛下若当真要杀此女,便先从老臣尸身上踏过去!” 景砚南低嗤一声,眸中讽意不掩。 像是在嘲他这条老命本就无足轻重。 承安侯心里一梗,有些冒火。他好歹也为守护这国土奋战了大半辈子,到头来竟是命如草芥? 真真是令人心寒! 承安侯不服,景砚南却懒于与他多费口舌。 他虽是暴君,却并不昏庸。 若眼前女子当真是那老僧所言他之命劫,承安侯要护她便是死不足惜。可若不是,为杀她而失一员深得军心的猛将也不值当。 他微微侧首,身后侍卫于竹便上前一步听命。 “扯开她的领子。”景砚南沉声命令。 “陛下!”承安侯老脸一黑,这回是真被激起了怒火,连对这暴君的惧意都尽数抛之脑后。 制止道:“小女尚未及笄,这大庭广众之下被这般对待,叫她日后如何谈婚论嫁!您不如直接杀了老臣来的痛快!” 唐棉下躲在承安侯身后,满耳朵听的全是景砚南要杀了她。 可是生前景砚南分明不要她死,现如今她死了,怎么又要她再死一回呢? 唐棉下恍然想起从前看过的话本子里曾讲过的重生故事,难道她现在也是起死回生了么? 若是已经殒命上了天堂,便是景砚南也死了他们也不可能再见。 毕竟好人上天堂,坏蛋下地狱。 显然景砚南坏蛋一个,连天堂的大门他都进不了。 唐棉下越想越是如此,此刻已经断定了自己起死回生。 刚想过来这一通,她便被一只有力的大掌从承安侯身后提了出来。 “那孤今日便赏你这个脸面。”景砚南抬眼看向承安侯,像在看一只以卵击石的蝼蚁,冷声道:“亲自看看她到底,该不该死。” 承安侯眼睁睁瞧着,娇小可怜的小公主轻而易举地被暴君单臂拎着,进了自家正厅。 随之“砰”的一声震响,厅门被用力关上,再看不见里头是何状况。 4、第 4 章 在自家正厅门口吹了会子夜风,承安侯头脑清醒了些,他想起一桩事来。 先帝还在位时,魏国日渐衰微,已是强弩之末,直到景砚南登基国势才趋于强盛。 仅用三年,他便扩了疆域二十一城,百姓的日子也越过越好。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新帝景砚南是出了名的暴君,杀伐果决、手段狠辣,当初弑父杀兄,他是趟着一条血路夺了这皇位。 刚即位时还有些胆子大的不服挑衅,景砚南毫不手软,短短几年,惩治了不知多少所谓朝廷重臣。 现如今满朝文武百官忌惮畏惧于他,无一不对他唯命是从。 可稀奇的是,这么一个暴君,自两年前开始便一直在找一个小姑娘。 声势浩大,举国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据悉,那姑娘颈下,两块美人骨正中有颗朱砂痣。 故而起初每个季度都有那么几个符合条件的被送到景砚南身边,可没一个能撑得过一日,皆被打发出宫。更有甚者成了无头女尸,被丢进了乱葬岗。 有传言说,那大抵是皇帝还流落民间时的心上人,故而掘地三尺他也要寻她。 又有人说,他厌恨别人像她,却不是她,故而被送进宫的女子皆没什么好下场。 景砚南任由这些传言盛行,从未压制,亦从未驳正,世人便更加相信传言必定为真。 而承安侯自认比谁都要清楚,唐棉下不可能是皇帝所寻之人。 来魏国之前,她是楚国的公主。连楚国皇宫都未曾踏出一步,更别说是遥远的魏国。 而来魏国之后,且不说景砚南早已登基为帝,更何况唐棉下一直在自己羽翼庇佑之下,两个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人,怎么想也根本没有任何可相识的机会。 相识都不可能,又如何能成为令他念念不忘的心上人? 承安侯背着手来回踱步,担心得眉头直皱。 若是小公主美人骨正中也恰巧长了红痣,那便犯了暴君的忌,是为大不妙。 -- 大而空旷的承安侯府正厅里,一大一小相对站着。 男人生得高大,一身玄衣肩宽背阔。他眉峰极厉,如剑指长虹,直入墨鬓。 而站在他面前的姑娘娇小玲珑,连他胸口的位置都还未及。 她长而浓密的眼睫湿漉漉沾了泪,加上通身病气很重,同男人站在一处便更显着势单力薄,强弱对冲极大。 若是这时推门而入,定然只能看到男人背影,小姑娘被他遮挡得严严实实,夸张些说,仿若不存在一般。 唐棉下抹了抹眼泪,乖顺地低垂下脑袋一颗一颗去解自己衣领处的盘扣。 从前在楚国,身为唯一的小公主,唐棉下养尊处优,处处都有人悉心侍奉。 后来来到魏国承安侯府,因着承安侯王守则偏袒,她亦有侍女贴身伺候。 再后来,她入了长明殿,暴君更是日日亲手为她宽衣梳洗,连饭菜都是喂到嘴边,恨不能将她养成个废物。 唐棉下也不负众望,成功被宠成了个柔弱不能自理的小废物。 解衣扣这事虽简单,她却也从未亲手做过,故而手指打结一般,动作慢慢吞吞。 她心里着急,可越急越乱。 不知道裁做衣裳的匠人为何要将珠扣做得这样大,扣眼却这样小! 而她这解个纽扣都无比费劲的姿态,很难不让人怀疑是在故意装傻充愣拖延时间。 终于解开了三颗,正要去解第四颗的时候,唐棉下突然便被喝止。 男人声音又冷又沉,那只解扣子的小手猛地一抖,纤薄的肩膀都缩了缩。 不自觉后退几步,她抬起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去看他,委屈巴巴的,一副受气包样子。 唐棉下也并非刻意摆出这副神色,只是上一世景砚南虽也吓人,印象中却从未呵斥过她半句。 从前那般便已让她怕得要死,现如今重活一遭,他竟比之前世更加令人生畏。 未曾承受过明目张胆的恶意与斥责,唐棉下不知如何面对,又要作何反应。 只能像个小木偶一般在那儿呆站着,又怕又迷茫。 自己明明是听他的话才去解的扣子,他为何要这样凶她? 那她到底是该听话还是不听呢? 唐棉下想不明白,不知自己是如何惹怒了他,也不敢再乱动一下。 她样子实在不太机灵,景砚南早已不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命令道:“过来。” 她很乖,像是没什么脾气,紧紧抓着衣角,不安地挪了回去。 而后脆弱的后颈便被一只大掌捏住,用力往前带了带。 男人手上没个轻重,姑娘家皮肤薄,吃痛地轻轻哼唧一声,又被不善的眼神吓得扁了扁嘴,收回了声音。 景砚南伸手挑开她衣领,只露出两条精致分明的美人骨。 本以为会同自己所想那般,美人骨正中生有一颗红痣。 可小姑娘肤质细腻、瓷白如玉,未见半分瑕疵,更别说是一颗鲜妍而显眼的红痣。 景砚南敛了敛眸,收回目光,未再看她一眼。 未生红痣,梦中老僧口中命劫大抵不是她。 -- 唐棉下并未跟景砚南一同出去,见皇帝一个人出来,承安侯心里一沉,瞬间以为小公主被这暴君杀了。 暴君并未随身携带刀刃,承安侯脑海中浮现出他单手将小公主的头拧掉的画面,一张满是褶子的黑脸拉得老长。 小公主生得那样可爱,粉团子一般惹人喜欢,这黑心的男人如何下得去手! 事已至此,承安侯顾不得什么君臣之礼,大步冲向正厅,进去一看,小公主眨着湿漉漉的眼睛和他大眼瞪小眼。 没死!承安侯心里的石头猛然落地。 还是不太放心,他上前,从头到脚将唐棉下扫了一遍,关心道:“可有被伤到?” 唐棉下想了想,除了脖子被捏得痛痛的,好像便再没别的了。 摇了摇头说:“棉棉没事。” 承安侯这才彻底放心,长舒了一口气道:“乖孩子,没事便好,快回房换身衣裳歇息去罢。” 唐棉下点点头,又被方才那丫鬟送回了华阳阁。 华阳阁中,晚杏已等了她许久,床褥已经铺好,这会儿正拄着手坐在床边打盹儿。 听见声音从本就不沉的睡梦中醒过来,站起身往门口迎了过去。 因着刚从昏迷中醒来没有多久,唐棉下并未佩戴什么钗环首饰,故而晚杏只是为她解开外衫,卸下简单的发髻。 她从首饰盒里挑了支素色木簪子,将唐棉下乌黑浓密的长发挽在脑后。 这一挽,便露出了她纤细的脖子。 唐棉下浑身上下都白生生的,脖子上那抹红指印便分外显眼,让人管住眼睛想要不往那儿看都难。 可晚杏也只是瞧了瞧,并未多问什么。 比如今日要见小小姐的贵客究竟是谁,又比如那人为何在小小姐颈上留下指痕。 晚杏年纪不大,却深知内宅生存法则。这些皆不是她一个奴婢该问该知的,故而她一句不问,全当没有见过,只管做好自己分内之事。 将头发挽好之后晚杏便带唐棉下洗澡换衣,将她安置好准备睡觉。 正当想要吹灭蜡烛准备起身离开时,唐棉下伸手抓住了她的胳膊。 小小姐的手指很软,当真是柔弱无骨一般。 “晚杏姐姐,”唐棉下还是想确认一下,问,“我真的死而复生了么?” 死而复生? 晚杏忆起她这几日令人焦心的身体状况,有好几次晚杏都以为大抵救不回来了,说是死而复生倒是真不为过。 更精确些,或许应是死里逃生。 晚杏弯起唇点了点头,“小姐说的不错,您现在好好的呢,小姐福大命大,这回能死里逃生,日后也定然会越来越好。” 唐棉下又高兴又有点难过,高兴的是自己还活着,难过的是景砚南也还在。 且在她死而复生第一日,竟就遇上了他。 方才挽发时,唐棉下透过镜子看见了自己的脸,分明是她还小些时候的样子。 上一世她第一次遇见暴君,亦是随府中人去文清寺祈福时撞见他杀人,被吓晕昏迷了好些个日夜。 那日场面给唐棉下留下阴影,她仅是想起景砚南那张脸,涌上心头的第一反应便是恐惧。 故而后来无论景砚南待她如何宠溺疼爱,她都无法消除心中的隔阂,对他极尽排斥。 他什么都不用做,只是站在那里,她便怕他。 偏他极爱同她亲近,唐棉下几乎是长在他腿上的小姑娘。 她一点儿都不喜欢那样硬邦邦的腿和胸膛,更不喜欢那样凶巴巴的人。 不同的是,上一世昏迷醒后,景砚南并未来府中找她。 唐棉下又想起方才暴君看她衣领下方,一时心中好奇,便立刻掀开被子下床跑到梳妆台前去照镜子。 这一看才发现,她的胎痣跑去哪里了? 唐棉下疑惑极了,母后同她说过,那枚红痣是自她出生便有的,现如今却就这样凭空不见了。 不过话本子里有讲,重生后乾坤扭转,万事万物皆可有变。 她死而复生才一日,便已发现这么多不同。 那…… 那这一世暴君这么厌恶自己,她是不是就不用进宫啦!!! 5、第 5 章 想着不与景砚南在一起的美好生活,唐棉下甜滋滋地睡了,甚至做了个自由自在的美梦。 梦中景砚南同她所接触到的任何一种样子都不同,他对她厌恶至极、视而不见,叫她滚出他的长明殿。 唐棉下听后一喜,瞬间化身为一个肉嘟嘟圆滚滚的团球,咕噜噜滚了出去,路过殿门门槛还被挡了一下,随即“啾”地一下蹿了出去。 实实在在的如他所说,滚出长明殿。 王嘉仪已经弯着腰站在床边看了有一刻钟。 这傻子闭着眼睛呼吸均匀,显然还在睡梦之中。一大早上躺床上咧着嘴巴笑,也不知道是梦见了什么好事。 这样子瞧着跟个智力未开化的稚童一般,可偏生唐棉下长得好看,即便是做出如此痴傻神态竟亦是可爱至极。 王嘉仪又想起在文清寺那日找到她时的场景,一地刺目的鲜血,想想至今仍然感到后怕。 若唐棉下真的出事,以王嘉仪的性子恐怕这辈子都活不安生。 回府后,承安侯有问过夫人陈氏,为何棉棉在夜里会独自一人出去,陈氏只说是她自己贪玩,到了陌生地方觉着稀奇,便想偷偷溜出去走一走逛一逛也是有的。 这事本可以这样糊弄过去,可王嘉仪辗转反侧了一整个晚上,思来想去都没能睡着。 唐棉下本不必前往文清寺,是她同父亲去说,将她一同带了过去。 也是她私会许安非要拉着唐棉下给自己放风。 王嘉仪认为,唐棉下是个听话又什么都不懂的傻瓜,这种丢人现眼的事只有让傻子守着她才不会担心被泄露出去。 那日王嘉仪和许安本没走远,可她耐不住想同心上人多待的心,许安一牵住她的手,她便脸红心跳失了方寸,全然忘了还在给她放风的唐棉下这号人物,自顾自跟着许安一起赏月逛花园去了。 等王嘉仪同许安分别的时候想起唐棉下已经很晚,但那时也未觉着是多大的事。待她回到原地发现连个人影都没的时候,内心才终于升起一点担忧来。 在王嘉仪看来,唐棉下是个没什么脑子的废物,能知道原路返回的可能性都不算大。 可她当时仍心存一份侥幸,或许唐棉下等太久等不住了便摸索着回去了呢。 她那样娇气,能在冷风中乖乖等多久? 退一万步来讲,最次的情况也不过是走丢,凭借唐棉下那针尖大小的胆子,必然是不敢出寺的。 只要还在文清寺内,一切便都好说。 唐棉下好骗,待找到人后随便哄哄,叫她管住嘴巴别将事情透到父亲那里去便万事太平,全当没发生过。 可王嘉仪怎么也没想到,找到她时会是那等场面。 更没想到,唐棉下高烧不退昏迷不醒,人命关天的关口上母亲竟又是那般狠心,想让她自生自灭。 王嘉仪内心对唐棉下有愧,每每想起这桩事来皆会惶惶不安,总觉得亏欠她什么。 所以她主动寻到父亲面前,坦白说那天晚上是自己邀妹妹一同出去赏月,只是过于粗心,一个没看住便将妹妹看丢了。 都是她的错。 王嘉仪揽了责,只隐去了同许安相关的那部分事实。 本以为顶多被教育几句,叮嘱她日后再不能这样诸如此类。 哪只父亲听后将她严厉斥责了一番,竟还罚她跪了三天的祠堂。 王嘉仪从小到大都被人捧着,闯下天大的祸事也从未跪过祠堂。父亲在家次数寥寥无几,待她亦是百般疼爱从未说过什么重话。 可就因为一个唐棉下,她被斥责被罚跪,阴暗一些去想,这傻子最终不也没事么? 父亲到底为何这样偏心于她? 如此这般还要将她说成义女,叫王嘉仪如何相信,又叫陈氏如何不疑神疑鬼? 王嘉仪膝盖跪得红肿,现在走起路来还有些痛。她在愧疚和嫉妒中来回转换,无法平衡心态。 想来想去,索性送唐棉下点什么东西以作补偿,省得老觉着亏欠于她。 已经日上三竿,见她还没有要醒的势头,王嘉仪终于忍不住伸手拍了拍被子。 躺在床上的小姑娘这才从睡梦中惊醒,懵懵地叫了一声姐姐,满眼不解地抬起眼睛看着她。 王嘉仪别扭地“嗯”了声,在她床沿坐了下来,问:“身子如何了?可还有没有不舒服?” 仿佛只要关心的话送到了,她心里的负罪感便能减轻一些。 唐棉下摇摇头,“棉棉好多啦。” 王嘉仪舒了口气,愧疚果然减轻了不少,幸亏没有酿成大祸。 她重新挺直了后背,做足了嫡长姐姿态,不容置喙道:“那便快些起床,我一会儿好带你出去。” 出去? 唐棉下面露疑惑,“姐姐,我们去哪里呀?” 现在还是早上,外面定然冷冷的,若是出去的话,她觉着还是晌午稍稍暖和一些的时候比较好。 啰啰嗦嗦的问也没起床王嘉仪便有些不耐烦,懒得多做解释,直接摊牌:“给你买礼物要不要?” “礼物?”唐棉下问,“姐姐要送棉棉什么礼物?” “随你,想要什么都行。”王嘉仪并不在意破费多少,花得越多才越好,如此便能心安理得将亏欠她的一笔勾销。 唐棉下本对礼物没什么期待,毕竟她向来不缺什么。 可听见王嘉仪说想要什么都行,脑海中便突然想起上一世在皇宫时一直陪伴自己的小黑。 小黑是只小白狗,当初景砚南亲自出宫给她买了这只京巴犬,名字是唐棉下自己起的。 无他,只因为唐棉下觉着,送她小白狗的暴君是个黑心人,还整天穿一身黑衣,便给他送自己的小狗取名为“小黑”。 在那皇宫里,小黑是唐棉下唯一的朋友和慰藉,只可惜景砚南似乎很厌恶它,只要他在,便会让人将小黑提走,片刻不让小黑与她相处。 因此,唐棉下讨厌与景砚南待在一处便又多出一项理由。 若是她现在就能拥有小黑该多好呀!唐棉下眼睛亮了起来,直勾勾盯着王嘉仪,兴奋道:“那棉棉能不能要一只小狗?” 王嘉仪倒是没想到,她想要的会是一只狗。 早在几年以前,王嘉仪自己便想养只小狗,只是母亲陈氏不许小动物进她的院子,此事便作罢。 “你也喜欢小狗?”王嘉仪问。 唐棉下连忙点头,生怕她反悔一般,“棉棉超喜欢的!” “行,”王嘉仪也不吝啬,“那就送你只京巴犬好了。” 京巴犬贵重,现今在千金小姐王孙贵族之中很是流行,王嘉仪几个玩的好的姐妹都有。 她自己一直想要的品种便是京巴犬。 这回给唐棉下买了,一来圆了送她礼物的意,二来她自己也能时常过来玩狗,还便不用养在母亲院子里。 倒是桩两全其美的妙事。 听见姐姐说要送京巴犬,唐棉下便更加开心了。 小黑本就是京巴犬,若是它现在便在犬铺,她定能一眼认出它,将它买回来。 两人在买狗这件事上一拍即合,简单梳洗打扮之后,唐棉下便跟随王嘉仪出了门。 两人乘坐侯府马车来到城东犬铺。 这处王嘉仪来过不止一回,只是她向来只看不买,时间长了,老板便认识她了。 掀开里间帘子瞧见是承安侯府这位大小姐,只看不买的主儿,便没有上前迎接。他一摆手放下帘子,便继续招待眼前的贵客了。 王嘉仪轻车熟路,对这犬铺极其熟悉,领着唐棉下直奔京巴犬。 这里所有的京巴犬都被放在一个巨大的铁笼子里,外貌大差不差,都很可爱讨喜。 可是唐棉下看了又看,也没在众多京巴犬之中找到自己的小黑。 看她为难的样子,王嘉仪还当这个没见过世面的挑花了眼。 “怎么,不知道挑哪只好了?”她问道。 唐棉下蹙着眉心摇了摇头,她并非不知道挑哪只,只是她想要的只有她的小黑,是很明确的。 王嘉仪不知道她摇头是怎么个意思,“那是什么?这里头没有喜欢的?” 唐棉下一脸失落地点点头。 这里没有小黑,她只喜欢她的小黑。 若是今日挑了别的小狗回去,那么粘自己的小黑知道了定会难过。 失落的情绪将她掩盖,唐棉下整个人都蔫巴巴的,像只刚被霜打了的小茄子一般。 “无妨,”王嘉仪很大方,“我再带你去别店瞧瞧。” 正要点头,突然便从里间传来汪汪两声叫唤。 唐棉下眼睛一亮,失落顿时烟消云散,小黑果然在这里! 她越过王嘉仪小步跑了过去,伸手掀开遮挡的帘子,第一眼便看见了趴在长长桌面上的白色京巴犬。 长着圆滚滚的眼睛,呆呆萌萌,是她的小黑。 而小黑毛茸茸的背后覆着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掌,青筋脉络顺着皮肉骨骼突起,瞧着竟也很是熟悉。 唐棉下顺着那只大掌目光上移,到被玄黑衣袖遮盖着的臂膀,最终停在棱角分明线条凌厉的下颌。 单薄的身子轻轻一颤,唐棉下不自觉后退一步,猛地意识到这人是谁。 6、第 6 章 昨日从承安侯府回宫当晚,景砚南未再做那个梦。 因着之前的几日接连梦了许多次,女子特征长相虽很模糊,可那只狗却让他印象极其深刻。 像是先帝后宫中争奇斗艳的妃子,在旁人面前一个样子,在先帝面前却通情达理,柔弱得仿佛一推就倒。 在景砚南看来,那小畜生便是这样的存在。 单独同他在一处时,总窝囊地缩在角落里,连一丝动静也不敢弄出来,好像生怕惹怒了他。 可每当女子在时,它翘着尾巴哼哼唧唧,又跑又跳围着她转,成了精一般高高抬起前爪扒拉进女子怀里,像是受了欺负的孩子找到妈告状一样,委屈得不行。 是条颇有心机的狗。 景砚南着实无法将梦中那个会跟狗争风吃醋的男人同自己联系在一起,梦中的他是被那女子下了蛊不成,如何会变成那副样子? 梦境的谜团还未解开,与两年前老僧口中的红痣女有无联系也并不可知。 因此,景砚南按梦中的记忆来到了玉京城东这家犬铺。 他身为帝王,并不知有这样一家小店的存在,更是从未来过此处。 可眼前犬铺竟同梦中别无二致,连老板的长相声音都丝毫未变。 这便说明,那梦境绝非虚幻,不是随随便便一个普通梦。 或许是在给他什么指示。 景砚南来的时候,犬铺刚刚开门,本就生意冷清的铺子门口罗雀。他径直走到京巴犬铁笼处,一眼便看见了躲在最不起眼角落里的白狗。 它圆碌碌的眼睛里满是怯意,缩着狗脑袋,舌头还耷拉着,唯恐被他挑去一般,表现得像条缺失了脑子的傻狗。 景砚南的目光锁在它身上,它便转了转眼睛,将狗脑袋低低垂下,几乎要埋进脖子里。 可没用。 察言观色一把好手的犬铺老板一眼看出了贵客的喜好,笑眯眯地打开铁笼子进去,将那条竭力隐藏自己的狗提了出来。 拍拍狗背夸道:“客官真真是好眼光!” 老板边笑边捋狗毛,结果一低头便瞧见手中那只傻狗的白眼,耷拉着狗脑袋呼哧呼哧喘气。 瞬间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夸下去。 吞咽了下,老板强行夸道:“别看这狗长得是傻了些,它其实……其实……” 其实怎么呢? 老板“其实”了半天,憋出一句:“这可是只京巴犬,还是非常名贵,非常名贵的……” “况且这狗性子极温顺不伤人,若是送人也再合适不过了。” 看着这狗说这话老板自己心里头都发虚,这狗扭扭捏捏的作态,怎么就那么像外头养的小的呢…… 老板被自己惊人的想象力吓了一跳,轻咳了一声劝道:“要不您再挑挑别的?客官要是想要京巴犬,这一笼子呢不是?” 罢了,这狗东西谁爱夸谁夸,他是真编不下去了。 “无妨,”景砚南敛了敛眸,“就这只。” 老板的眼神登时便变得有些奇怪。 这公子瞧着一副生人勿近不好惹的样子,竟也好这口? 家里夫人骂得果然不错,男人他娘的没一个好东西。 除了他自己。 老板在心中默默补充道。 挑定了这只狗,老板掀开里间门帘请景砚南进去,须得再仔细排查一番这狗有无疾病,并为它做好清洁工作。 这天已是本月最后一日,景砚南惯例心口不适感很重。 过往每月皆是如此,初一疼如利刃生剐,前一日则便开启先兆憋闷隐痛。 这种心口憋闷的不适感从今日晨起一直伴随到现在,而在大约一刻钟前,竟然奇异般的有所减轻。 仔细想来,大概是从方才有人进入店中开始,心气便顺畅了不少。 正想出去瞧瞧,一阵凌乱雀跃的细碎脚步声响起,越来越近。 继而,深褐色门帘被人从外掀开。 是只白到近乎透明的小手,五根手指纤细匀净,修剪得圆润干净的指甲透着层浅淡的肉粉色,软趴趴地揪着门帘一角。 再然后,一颗梳着少女发髻的小脑袋从帘后探了进来,她水润的杏眼一眨不眨地直直盯着他掌下那只京巴犬,有那么一瞬间,倒是叫景砚南恍然想起梦中那女子。 更加匪夷所思的是,见到那小姑娘后,这只京巴犬一改方才蔫巴巴的可怜做派,一瞬间精神抖擞了起来,尾巴都要翘到天上。 像是遇见了主人那般活泼。 同梦中那只狗惯常的表现别无二致。 景砚南抬眼看过去,小姑娘穿一身鹅黄裙衫,少女髻并未多加修饰,仅仅带了两只栩栩如生的银蝴蝶发簪,随着她的动作一下一下扑震着翅膀。 在景砚南看过去的瞬间,恰巧小姑娘亦像是察觉到什么一般往上看了过来。 两人目光撞上,将女子眼眶中的喜悦撞得稀碎。 而这一刻,景砚南无比清晰地察觉到,憋闷了半日的心口像是被人顺了口气,极其通畅,与平日里正常时候无甚区别,甚至更为舒适。 这是极不正常的反应,他从未有过这种时刻。 可这女子未生红痣,既非命劫,在这预知梦中又究竟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景砚南眉心紧蹙,看她的目光中带着探究。 而他气势本就强硬,即便什么都不做只是站在那儿便压迫感极强,令人望而生畏。 更何况,男人现下眉眼压得极低。 因此,他目光中那抹探究落在唐棉下眼中也变成了狠厉的凝视,可怕极了。 她身子不禁轻轻一颤,忍不住往后小小退了一步。 暴君不是讨厌小狗么?那又怎么会来犬铺这种地方? 来便来罢,竟一下子便挑走了她的小黑? 唐棉下明明记得很是清楚,上一世景砚南最最厌恶的便是小黑。 有好多好多次,他都威胁说,她若是再敢多看那畜生一眼,便将它扔去御膳房煮狗肉汤喝。 听他说的次数多了,唐棉下这样的死脑筋便觉着,暴君莫不是真喜欢狗肉汤?怎么满脑子都是狗肉? 想到这个关卡上,唐棉下转过了弯儿,自认为有些明白了。 旁人来犬铺是买了小狗当爱宠养,而景砚南今日来此处,那必定是想买狗熬狗肉汤喝。 可是狗狗那么可爱,他怎么忍心? 即便是再怕暴君,她此刻也不能接受自己的小黑进了暴君的肚子。 最好的朋友被吃掉,光是想想唐棉下就要伤心哭了。 她壮着胆子颤颤巍巍走上前,鼓足了勇气恳求道:“陛下可不可以不要吃我的小狗?” 陛下?! 老板张大了嘴巴,不敢置信地看了看那口出狂言的小姑娘,又看了看通身气质非同一般人的男子,差点跪了。 虽说这男子瞧着着实贵气,有帝王之风,可堂堂一国之君又怎会亲自来他这小店买狗? 老板越想越不可能,自个儿哪有那福分能见得着国君! 或许人家这公子名字就叫毕……侠? 估摸着便是这么一回事了,老板松了口气。 而景砚南捕捉到她话中细节,眯了眯狭长的凤眸,“你的狗?” 唐棉下忙不失迭点了点头,没有半分迟疑。 即便在梦中,这也是景砚南亲自挑选,送给那女子的狗。 难道说,前几日梦中女子和眼前小姑娘是同一人,而仅仅是两年前老僧所言生有红痣的命劫另有其人? “这狗在犬铺还未卖出去,”他追问,“如何能算你的?” 唐棉下被问的答不上来,担心若让他带走小黑真被他吃了可怎么办,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想了半天,她才抠着手指红着脸答非所问道:“这只小狗傻乎乎的,吃了它人也会变傻的……” 老板:…… 他忍不住为自家的狗辩解道:“小姐此言差矣,我这狗平日里看着还行的,虽说不机灵,但也不至于吃了人都会变傻罢!” “你若无心想要买狗,还耽误我做生意那便不厚道了!” 更何况他这卖的是宠物狗,她如何瞧得这公子买狗是要拿去吃的呢? 若要想吃狗肉,南边张屠户的案板上多的是价好又喷喷香的,什么样的败家子儿才会花重金买只贵重又没几两肉的京巴犬来吃? 依他所看,他的狗不傻,这姑娘才是真傻。 这么些话,唐棉下脑子都快转不过来了,更别提再开口说话。 她突然觉着自己好像有点笨,快被急哭了。想到姐姐还在外头挑狗,唐棉下转身掀开帘子便出去搬救兵,可出去才发现姐姐竟然已经不在店里。 也不知干什么去了。 而在她跑出去的那一刹那,景砚南心口那股熟悉的憋闷感又重新归位,回到她没来时的状态。 若是之前还可说是巧合,那么这一刻景砚南几乎可以确信,她可以缓解自己心口不适。 既然先兆她能消减,那明日发病心如剜剐,她是否亦能减轻痛楚,又能减轻几分? 景砚南掀帘走出去,感受着随着离她越来越近,心头的不适感越来越轻。 最终,他停在她身后,高大的身影几乎笼罩着她。 唐棉下察觉到身后的动作慢吞吞转过身去,而后怯生生地望着他。 “想要那只狗?”他眉宇皱着,问。 唐棉下以为他问这话便是有转机,顿时心生欢喜,忙不失迭地点了点头。 好像生怕头点晚了他便会改变主意一样。 景砚南低了低眸,语气不像询问,倒像是命令。 “明日进宫,”他说,“我会派人接你。” 7、第 7 章 唐棉下最终没能从景砚南手中要回小黑,他甚至不等她回答是否答应入宫,便直接将小黑带走。 唐棉下知道,他本就不是在征求她的同意。 就像上一世在宫中时,他亦是从未征得她同意便过来咬她嘴巴。 每当那个时候,景砚南总将她抱得很紧很紧。 唐棉下时常害怕,会不会有一天,他一个不小心便能将自己的腰勒断。 那定然很疼很疼。 被他咬嘴巴的时候倒是不疼,可是唐棉下讨厌那种感觉。 湿漉漉软塌塌的,他的气息也滚烫,缠绕着她的鼻头,她的舌尖,灼伤她的每一条即将爆破的敏感神经。 她喘不上气,抬不起手,也推不开他。 唐棉下像只白白软软的兔子,随时都有被山间野狼吞吃入腹被啃得骨头都不剩的危险。 而往往咬嘴巴只是一个开始,待到唐棉下化作一滩水乖乖趴在他怀里的时候,他便会辗转流连去其他地方。 有很多时候,唐棉下觉得景砚南好像一只小狗。 她的小黑也会像他那般,轻轻咬她手指,亦会拱到她怀里。 只不过唐棉下并不排斥小黑对她如此,究其原因,也许是因为小黑没有像暴君那样侵略性极强的眼睛。 有异曲同工之妙的是,暴君不许唐棉下多看旁人一眼,小黑也不许唐棉下摸别的小狗。 暴君自己明明就像只小狗,却又那么讨厌她的小狗。 他真是矛盾,又好难懂。 虽说现在暴君看起来毫无想要咬她的意思,可万一进了宫又变成以前那样怎么办呢。 唐棉下一个人呆呆地站在犬铺里,对老板苦口婆心劝她挑只别的小狗的话左耳进右耳出,满脑子都是又要重复过上前世日子的悲戚。 过了有一会儿,王嘉仪终于回来了。 还带了两根糖葫芦。 方才唐棉下往帘子里面跑的时候,她本是要一同跟进去瞧瞧的。 可巧余光里闪过许安的身影,她几乎毫不迟疑,转身掉头走出了犬铺。 门外小商贩早便开始叫卖,许安穿一袭洗得有些泛白的竹青色长衫,左手持一卷页脚皱黄的书籍走在这闹市。 王嘉仪心口怦怦直跳,她想起第一次见许安时,亦是这般,任由周遭如何喧哗吵闹,他自如清风朗月,安静脱俗。 魏国风气开放,王嘉仪自小到大接触过不少或风流成性纨绔不羁或眼高于顶故作清高的世家公子,许安与他们皆不相同。 他贫穷却不自卑、有才气也不自得,王嘉仪最痴迷的便是他身上独一份儿的不食人间烟火之气。 可惜母亲瞧不上他家境贫寒现在又一无所成。 俗话说莫欺少年穷,不知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还是事实本就如此,许安在她眼中就是一块未经雕刻的璞玉,只要有识他知他的伯乐,便定能出人头地。 王嘉仪愿意等这一天的到来。 她双颊泛红,满面少女心事。 低头整理了一下鬓角,王嘉仪停下跟着他走的脚步,从背后叫了一声:“许安。” 前方男子略一迟疑,不知是不是看错,王嘉仪觉着某一瞬间他的背影显着僵硬。 可他转过身来轻勾着唇角,脸上是浅淡的笑意,眼中星星点点,王嘉仪心跳更快。 他定然是没想到会在这里同自己相遇。 许安笑着向她拱手行了一礼,“小姐怎会来此处?” 王嘉仪对他的称呼不太满意,“说了叫我嘉仪,别再叫我小姐。” 许安很顺着她,仿佛她说什么他都会照办。 “好,”他眼中笑意更甚,“嘉仪。” 王嘉仪脸颊滚烫,没出息地结巴了,“我,我来给妹妹买只京巴犬。” “妹妹?”许安心生疑惑,承安侯不就只有王嘉仪一个千金么? 她哪里来的妹妹? 王嘉仪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虽父亲说了唐棉下是他救命恩人的女儿,只是被他收作义女。 可几乎全府上下都心照不宣地默认,那是他在外头生的孩子。 只不过没人捅破这层窗户纸。 在心上人眼前说到家丑,王嘉仪只觉着窘迫。 浑身不自在道:“是义妹。” 好在许安也并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意思,似乎只是顺着她的话头随口一接,实则并没有什么兴趣。 这使得王嘉仪心里舒服了不少。 她突然想起前些时日在文清寺里同他想见送出去的那枚荷包,下意识朝许安腰间看去。 男子腰间干净空旷,便是一个装饰物也无。 王嘉仪有些不高兴,送男子荷包有定情之意,一般男子皆会将心上人所送荷包日日佩戴在腰间,可许安却没有。 虽她并未明说,可许安一眼看出了她的不高兴。 他解释道:“你莫要多想,我只是舍不得佩戴。” “舍不得?”王嘉仪抬头看他,面露疑惑。 只是一个荷包而已,为何会舍不得?若是坏了,她再给他做一个便是。 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见她一副想不通的样子,许安无奈笑了。 “因为是你送的,所以我很珍惜,”他的声音清润,一字一顿道,“因为珍惜,才会舍不得。” 这么短短一句话,让王嘉仪直到走回犬铺去找唐棉下的路上还在止不住地反复回味。 被心上人珍视着,世上最幸福之事也莫过于此了吧,此刻王嘉仪心里想。 回到犬铺后,王嘉仪将手中用纸袋装着的糖葫芦递给唐棉下。 这是许安给她买的。 王嘉仪不爱吃甜,所以全给了唐棉下。 唐棉下这种小姑娘,最喜欢吃甜丝丝的小零嘴。 她看见姐姐给的糖葫芦,方才还因着暴君要她入宫才能要回小黑的悲惨经历而伤心的小脸瞬间舒展阳光起来。 唇角也扬起甜甜的笑意,眨巴着亮晶晶的眼睛去揽王嘉仪的胳膊,软着声音说:“谢谢姐姐!” 那一瞬间怎么说呢,王嘉仪心里竟然升起了一股可疑的骄傲的成就感。 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冒了出来—— 有个妹妹好像,也挺好? 王嘉仪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这丫头果然会蛊惑人心,自己那么讨厌她竟都差点动摇觉着她可爱! 怪不得父亲那么偏疼她。 两串糖葫芦下肚,唐棉下已经饱了,烦恼也烟消云散。 不入暴君宫,焉得狗小黑。 就算要进宫去,不也在明天吗。 明日的烦心事还是明日再去烦好了,剩下的时间里,她还能快乐地再吃好多串糖葫芦呢。 这样想着,唐棉下的脚步都变得轻盈了起来。 王嘉仪不知道她为何这样开心,难道仅仅是因为两根糖葫芦? 果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未免也太好哄。 “城西还有家犬铺,只不过规模比这家要小上一些,再去那边挑挑?” 没买到唐棉下喜欢的小狗,王嘉仪心里那根刺拔不掉。 今日出都出来了,她也不想空手而归。 唐棉下摇摇头,“姐姐不用给棉棉买了。” 她既然已经下定决心只要小黑这一只小狗,便不能轻而易举改变心意。 不然别的小狗跟着她这个主人也会很可怜。 王嘉仪不知道她所思所想,觉得她定然是哪根筋又搭错了。 明明昨天还说想要一只京巴犬,今日又不要了? 不就是在这家店里没寻到喜欢的么,换家店找找,总能碰上合眼缘的吧。 定是想要小狗又嫌累,王嘉仪直接无视唐棉下说的那句话,吩咐车夫道:“去城西。” 今天说什么也要把狗给这娇气鬼买了。 然而结局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去了趟城西不仅没买成狗,还遇到了自己的死对头。 王嘉仪和大理寺卿之女温澜向来不对付。 两人小时候同跟着一个教习嬷嬷学女红恣仪,温澜一直压她一头。 更讽刺的是,这两位长辈们跟前是互相谦和礼让的小姐妹,私底下连绵里藏针都懒得用,面对对方皆是直白挑衅,而另一方自然不甘示弱,亦会反唇相讥。 比如此刻,温澜瞧见王嘉仪领了个精致小巧的小姑娘出来,有意给她找不痛快。 “哟,”她略显夸张地惊呼了一声,“咱们王大小姐这是领的谁?” 唐棉下没见过温澜,听见她问起自己,正傻傻想要自我介绍一番,就被王嘉仪一把拽到了身后。 她用劲不小,直拽得唐棉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关你什么事!”王嘉仪不善道。 “没什么,”温澜歪了歪头笑了下,“只是见连个小姑娘同你站在一处都能胜过你,觉着高兴罢了。” 这话说得王嘉仪心里一堵,她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 王嘉仪平时口齿也算伶俐,可每次碰上这个温澜都能吃一肚子气。 这时候唐棉下抓住了王嘉仪的衣角,从她身后探出头来直勾勾盯着温澜看,不解道:“可是你就没有胜过姐姐啊,为何会感到高兴呢?” 温澜方才还因找了王嘉仪不快而洋洋得意的脸瞬间拉了下来。 偏偏唐棉下还一脸无辜地看着她,若她是装出来的傻气,温澜还能发作。 可瞧她那一脸的求知欲,看得出来只是在表达自己的疑惑不解。 就是团软棉花,打她一拳憋气的也还是自己。 唐棉下浑然不知自己这普通的一句话瞬间扭转了王嘉仪在这场言语侮辱上的站地。 只觉着那个姐姐临走前看她的眼神好凶,和景砚南的凶都不是同一种。 而王嘉仪心情好得不得了,她拍了拍唐棉下的脑袋,夸道:“你是知道怎么气人的。” 气人? 自己真的很气人么? 景砚南曾经也这么说过。 唐棉下只依稀记得,那是在一个下雨天,乌云压顶,整个长明殿都暗沉沉的。 唐棉下坐在桌案前铺了软软圆垫子的椅子上,两条纤细的胳膊交叠着趴在桌面上看暴君批阅奏折。 这是很无聊的时刻,唐棉下一点都不喜欢。 看他还不如去看自己的话本子们有意思。 可景砚南非要她作陪,不许她离开他视线。 殿外雨声淅淅沥沥,这样的天气极易让人犯困,尤其唐棉下这样无所事事地坐着,没一会儿眼皮便有如千斤重。 桌面上的奏折厚厚一沓,也不知道暴君何时能批阅完。 外面的雨那么大,也不知道小黑怕不怕。 话本子上的故事还未看完,也不知道猴子精有没有用智慧打败大山熊。 …… 唐棉下的脑袋越来越低,在眼皮彻底闭上之时,猛地砸了下去,额头不偏不倚磕到了正前方的砚台上。 突如其来的疼痛让唐棉下瞬间从梦中惊醒,她疼得轻呼一声,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与此同时,还有液体顺着额角脸颊往下淌,痒痒的。 唐棉下以为是自己流了血,心里的害怕使得额头上的痛感仿佛也更重了。 景砚南方才只是出去了一趟,回来便看见小姑娘满脸乌黑浓稠的墨汁,正缩着肩膀可怜巴巴地流眼泪。 他心里一紧,立马上前查看。 看着亦被墨汁弄脏的桌案,景砚南猜到了方才发生了什么。 他单臂将地上哭得伤心欲绝的小姑娘抱起,一扫桌案上的奏折,将她放了上去,弯身将她圈在自己和桌案之间。 “磕到这儿了?”他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她额头。 指尖瞬间也染上浓黑的墨迹。 他离得太近太近,唐棉下顺着桌案垂下去的小腿不安地晃了晃,踢脏了男人衣摆。 男人毫不在意,哄小孩子那般拍了拍她后背,问:“很疼?” 唐棉下还挂着眼泪,扁着小嘴点了点头。 而后,一阵堪称轻柔的气流落在额头上,唐棉下跌进暴君深邃漆黑的眼睛里。 听见他问:“吹吹还疼不疼?” 吹吹……好像真的有好一点。 可唐棉下还是很害怕,她吸了吸鼻子,“陛下,我流了好多好多血,会不会死掉呀……” 景砚南:“……” 他难得笑了出来。 从她腰间抽了帕子,给她擦了擦小脸,耐心哄道:“是墨,不是血,别怕。” 咦? 唐棉下垂眼往他手中那条帕子上一看,果然全是黑色墨迹,没有血。 瞬间松了口气,她方才都要怕死了。 景砚南简单给她擦拭了一遍后又用温水湿了张帕子将她清理干净,亲自取了寝衣给她换上。 洗净墨迹后,唐棉下白净额头上被石砚磕出的红痕便一览无遗。 景砚南手指沾了药膏给她上药,自认动作已经放得极轻,唐棉下却还是喊痛。 他的小姑娘果真娇气。 景砚南拿她没有法子,低头想要亲亲她泛红的额头,却被一只小手抵住了胸口,阻止他的靠近。 小姑娘手上根本没有多大力气,软绵绵覆在他胸口上,让人口脏像被外头的雨水浸泡过般,软成一片。 “怎么了?”景砚南的声线很低,带着丝喑哑和蛊惑。 唐棉下咬了咬唇,移开了目光,壮着胆子说:“陛下身上脏脏的,会把棉棉刚换的衣裳弄脏的。” 景砚南几乎是气笑了。 他明黄的外袍上染了不少墨迹,全是她的小爪子抓的,就连侧颈上都沾了一些。 他都未说什么,这小没良心的现在却嫌他脏了? “你衣裳是谁给换的?”景砚南故意惹她一般,不顾她的抗拒将人拦腰抱在腿上,拿脏了的侧颈去蹭她干净洁白的脖子。 唐棉下直躲,在他怀里不安分地动来动去。 景砚南的身体一瞬间僵硬,按住怀里的女子不让她乱动。 许是他那时面色实在是沉,唐棉下有些委屈,坐在他怀里小声嘟囔:“陛下阴晴不定,对棉棉一点都不好?” “对你还不够好?” 景砚南看着她笃定的眼神,真真觉着她是没有心的。 “你是不是要气死孤才甘心?”他叹了口气,说。 现在想起来,唐棉下依然不明白那时景砚南为什么会觉着自己想要气死他。 他那样专.制,她哪里敢气他。 唐棉下只是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暴君明明就是对自己一点都不好,脸色比天气还要易变。 正如此时此刻,她亦不懂姐姐为何也说她是懂得如何气人的。 难道说实话便会让人生气么? 可是她真的不是故意要气别人的…… 为了奖励唐棉下今日替自己出了口恶气,王嘉仪决定为她一掷千金。 虽未买成小狗,可两人回府的时候收获颇丰。 唐棉下得到了一盒漂亮的新首饰,还有一大摞全新的话本子,上面还有栩栩如生的绘图,够她趴在床上看好些天了。 陈氏得知此事后,直骂自己的女儿傻。 王嘉仪今日高兴,被母亲骂也笑嘻嘻的,不觉着难过。 陈氏看她是一句也听不进去,也懒得再多说。 只心道这小杂种是有些手段在身上的。 不久之前嘉仪还厌恶她至极,同自己处在同一阵地,提起这丫头就要马上两句解恨的程度。 今日一起出去了一趟竟就天翻地覆,花钱给她买了这么些东西,还替她说话。 自己的女儿还是过于单纯,才会被这惯会装傻充愣的欺骗。 陈氏几乎可以借此想见,唐棉下的娘是耍了怎样的心机和手段在边关那种地方蛊惑住了她家侯爷,生下了唐棉下。 看如今承安侯对这丫头片子的疼爱程度,就能知道侯爷对那女人如何在意了。 陈氏深吸了口气,快速捻了几下佛珠,心情久久平静不下来。 第二日一早,承安侯被几个好友约去狩猎,大抵要在外头待上个三五天。 临走前叮嘱陈氏若家中出什么事记得立即差人去知会他一声。 承安侯是怕皇帝再哪根筋搭错跑去他府中找小公主麻烦,不过误会已经解除,小公主并非他要找之人,也没有长什么红痣。 故而承安侯认为此事其实已经了结,皇帝没有再来他府中的动机和必要。 那日皇帝来府中时,恰巧陈氏回了娘家,因此并不知情。 承安侯恐惹不必要的麻烦,也不欲同她说得过于清楚。 而陈氏也只以为他是出门前惯常的嘱咐,故而也没放在心上,送走了承安侯后便去忙自己的事了。 承安侯府如往日一般,一派平和安宁。 而华阳阁中的唐棉下也像从前一样,睡到日上三竿才悠悠转醒。 只是从起床那一刻,她便想起昨日在犬铺景砚南说今日要派人过来接她进宫。 一直到吃完早饭,唐棉下没等来皇宫里的人,却等来了夫人陈氏身边的老嬷嬷。 老嬷嬷同她的主人一般,对唐棉下极为不喜,可往日里她即便是装也会在表面上表现出恭敬,今日却大不相同。 语气神态皆极为趾高气昂,话里话外含着掩不住的轻蔑,令人极为不适。 唐棉下心想难道自己也惹这个嬷嬷生气了么?她今日为何看着这样奇怪? 老嬷嬷走在前头,带唐棉下前往花厅去见夫人。 走着走着,她突然停下来转头去看被自己落下老远的身影,不耐烦地催促道:“小小姐且快些走,腿脚还不如我这把老骨头,说出去叫人笑话。” “夫人可还在等着呢。”她转过身,语气有些刻薄。 到了花厅后,除了夫人,唐棉下还见着了一位熟人。 是暴君身边的大太监徐公公,她便知道景砚南派人过来接她了。 凡事往好处想,幸好是徐公公过来接她,而不是暴君那个贴身侍卫于竹。 因为在文清寺撞见景砚南杀人时于竹也在现场,还拿刀架在唐棉下脖子上,因此她对于竹的恐惧并不亚于对景砚南。 而徐公公长得慈眉善目,说话也很和气。 他现在站在这里,唐棉下忍不住上下打量。 她发现徐公公比自己印象中的样子要年轻许多,明明起死回生后看其他人也没有觉着差距这样大。 在景砚南身边当差竟老得那么快么? 徐公公瞧着这冰雪可爱的小姑娘一直盯着自己看,像是从前就认识他一般,心里不禁觉得很有意思。 跟着皇上这么些年,徐公公从未见他身边有过女子。 而这次却点名让他接这个小姑娘入宫,显然不一般。徐公公本以为是有了什么情况,可今日一见唐棉下,他便知自己想错了。 徐公公又想到,今日乃初一,是皇上极难熬的日子。 徐公公是除于竹之外唯一知晓此事之人,在以前,每月初一皇上是任何人都不会见的。 即便有天大的事要报,也要等到第二日。 这小姑娘是两年来唯一一次例外,因此虽不知皇上用意,亦不知道这姑娘什么来头,徐公公却不敢不重视。 他和善地笑着对唐棉下道:“既然小姐到了,便跟奴才走吧,陛下要见您呐。” 唐棉下还未说话,陈氏便先回道:“既是陛下召见,便请公公多多照料棉棉了。” 皇上曾在民间有个生有红痣的白月光这样家喻户晓的传言陈氏亦是知道的,她更是确信那人不可能是唐棉下。 陈氏虽没见过唐棉下身子,但她想,今日皇上召那丫头入宫,必定是她也长了红痣,且被皇上不知从什么渠道听说了去。 以暴君的残虐,她既不是他那白月光,到了宫中必然不会好过。 届时不用自己出手,便能将这惹人厌的小杂种除去。 那人贵为一国之君,即便侯爷再如何舍不得,恐怕也救不了她。 就这样,唐棉下被徐公公从承安侯府带走。 皇宫的马车很大,也稳。 行在路上畅通无阻,很快便进了宫城。 唐棉下撩开车帘往外看,这地方她既陌生又熟悉。 虽在这宫城里生活了许多年,可她其实更多的时间仅仅是待在暴君的长明殿里。 暴君做什么都要带她一起,将她圈在自己视线范围之内。 回想起来,若将唐棉下同景砚南待在一起的时间叠加,恐怕比她同其他任何一个人都要长。 唐棉下不禁小小叹了口气。 好不容易死而复生了,还以为能从此过上没有暴君的自由生活,怎么又进了这皇宫,同他绑在一块了呢…… 徐公公瞧见小姑娘掀开了帘子,还叹了口气,还以为她是害怕。 便安慰道:“棉棉小姐不必害怕,咱们殿下不会伤害小孩子。” 唐棉下现如今还未及笄,在已经上了年纪的徐公公眼中便是小孩子了。 不过不伤害小孩子倒也不是因为景砚南有什么善心可言,仅是因为太弱的人,他往往不屑于动手。 徐公公怕吓到小姑娘,便只挑好的说。 说着话,长明殿便已经近在眼前了。 唐棉下被徐公公扶下马车,引着往前走,登上高高的白玉台阶。 她今日才发现,长明殿外的台阶竟是这样长的么? 唐棉下素来体力极差,从底下一步一步上来便觉着有些累人。 在唐棉下印象中,这样长的台阶,都是景砚南抱着她走的。 他鲜少让她自己干什么事情。 今日的长明殿,所有窗户都被关得严实,厚重的帘子将太阳隔绝在外,不让一丝亮光透进殿中。 徐公公推开殿门的那一刻,外头的光影顺着罅隙打进去,形成一条里窄外宽的光柱。 唐棉下身量娇小,就这样站在高大的殿门前,踏着光影走了进去。 而后,她听见“吱呀”一声。 回过头往后一看,殿门被从外缓缓关上。 8、第 8 章 因着整个长明殿密不透光,关了殿门之后便黑漆漆一片。 唐棉下视野变得很模糊,连路都看不太清。 作为一国之君的寝宫,长明殿是极大的,即便唐棉下对这里很是熟悉,可眼下没什么光亮,也很难找到景砚南所在之处。 与记忆中不同的是,现在的长明殿很冷,比外头还要冷上几分。 上一世在这儿住着的时候,因着唐棉下怕冷,殿内地龙总是烧得很旺。 像现在的深秋时节,应已经烧起地龙,铺上厚实的毛绒地毯了。 可现在,显然什么都没有。 唐棉下不知道的是,景砚南喜寒畏热,在有她之前,他所住之处向来温度很低。 是为了她,他的寝宫才总燃着热烘烘的地龙。 寻着记忆中的路线,唐棉下摸索着一步步往里走。 一边走一边想,现在明明是白天,景砚南为何要让屋子里这样暗呢? 难道他就不怕看不见路而不小心摔倒么? 正这样想着,唐棉下便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她未设防,身子一个不稳便往前栽了过去,结结实实摔倒在地上。 自殿门被人推开,景砚南便察觉到是她来了。 只是因为心口处痛感过于强烈难忍,而她距离略远,故而有无缓解便并不明显。 即便是有,也可忽略不计。 可随着她缓慢地越走越近,疼痛缓解之感便愈发明显。 忽听一声可怜巴巴的痛呼,景砚南本就因疼痛而紧锁着的眉心皱得更紧。 他咬牙起身,强忍着剧痛寻着声音走了过去,停在那笨手笨脚摔倒在地的人眼前。 唐棉下还趴在地上,因为没有铺毯子,地面很硬,她被摔得浑身都疼。 从小到大,唐棉下是一丝疼痛都忍不得的。 此时摔了这么一下,她觉着自己大抵是要散架了。 听见声音抬头望去,在一整片的黑暗里,她模模糊糊看见景砚南站在面前。 他衣衫极其凌乱,领口大开,露出肌理分明而坚实的胸膛,而他头发也未束,并不齐整地披散在宽阔的肩上,有几缕挂在胸前,遮挡了一些肌肤,可这样半掩不掩,还不如一丝不遮。 而他双目充血,脖颈上青筋暴起,手臂线条更是蓬勃有力。 这一刻,唐棉下脑海中想起的是昨日姐姐给买的话本子中所描述的,斗兽场中为活下去而奋力厮杀的野兽。 她甚至在想,斗兽场中的野兽会不会都没有暴君现在的样子可怕? 被他这样穿心透骨的目光盯着,唐棉下泪光又忍不住在眼眶中打转。 她慢吞吞地、极艰难地从地上挣扎着爬了起来,泪眼朦胧地看着景砚南,颤着声音问:“我的小狗已经被陛下吃掉了么?” 若不然,他身上的兽性怎么会这样重。 想到小黑同自己在一起的日子,唐棉下终于伤心地哭了出来。 她忍不住看向暴君的肚子,一如往日里那样劲瘦有力,不知是如何才能装得下一只小狗。 唐棉下越想越伤心,以至于她忘了对景砚南的畏惧,伸手去摸他小腹。 景砚南下意识的反应,是折断她的手骨。 可在那只小手触到自己身上的一瞬间,奇迹一般的,心口那阵经久不散的绞痛竟消散了大半。 彻底印证了景砚南先前的猜测,她对缓解这心口疼痛之症果真有效。 或许,这女子便是可破那命劫的第三解。 唐棉下依旧沉浸在失去小黑的伤心之中,她边小声啜泣边不成声道:“陛下吃了棉棉的小狗,棉棉讨厌陛下。” 她收回放在他小腹的手去抹眼泪,景砚南的痛感便又回去了不少。 虽不如她未过来时难以忍受,却也不如她触碰着自己时那样轻松。 他低身一把拉住她胳膊,将人扯了起来。 “孤吃你的狗做什么?” 他语气很是烦躁不耐,可这话听在唐棉下耳朵里却有如天籁。 她的小狗还活着!没有被吃掉! “那我的小狗在哪里?陛下可以把它还给我了吗?” 昨日在城东犬铺景砚南亲口同她说了,若想要那只狗,便进宫来。 现下她已经进宫了,且就在他眼前,他该将小黑还给她了罢! 景砚南倒是没想到,那狗对她而言竟这般重要。 他便以此为筹码,道:“你今日在这儿安生陪孤一天,明日孤便让你见它。” 唐棉下觉着暴君说话不算话,明明说好了今天,却又改成了明天。 可小黑在他那里,他不让见,唐棉下也没有办法。 只能乖乖点了点头,“那好吧,可是明日陛下一定要说话算数哦。” 她用那样期冀的眼神看着他,直到他开口答应才肯罢休。 景砚南的手还攥在她纤细的胳膊上,他手劲大,唐棉下嫌疼。 微微甩了甩手,“陛下可以放开棉棉了吗?” 景砚南依言松了手,倒也不强求。 总归她在视线范围之内,那疼痛便还可忍,他本也不喜与人相接触。 他点了两台烛灯,室内顿时明亮不少。 小姑娘泪光闪闪的眼睛在烛火的映照下显着很亮,她伸手自己揉揉,便变得红通通一片,极其可怜。 这样弱小,于景砚南而言,连刁难她都毫无必要。 他自顾自走向桌案,朝唐棉下招了招手,沉声道:“过来。” 唐棉下听话地走了过去,轻车熟路地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从在文清寺第一次遇上她至今,她一直表现得胆子极小。 这一刻胆子倒是很大。 还从未有人没得准许便自顾自在他面前坐下,还那样自然地往四处乱看。 唐棉下并不知景砚南心中所想。 事实上,别说是他面前的椅子,就是这桌案她都坐过不知多少回。 有时候自己不小心将他放在上头的奏折压出凌乱的褶子,他都不会说她半句。 因此对于唐棉下而言,这样安安分分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她根本想不到这样平常的事情竟还需要征得谁的同意。 她瞧着傻里傻气,丝毫不懂规矩,景砚南也懒于在这种小事上同一个没什么脑子的傻瓜计较。 他批阅起堆在桌案上的奏折,便不再管她。 此情此景,唐棉下觉着一瞬间回到了从前。 她无数次这样看着暴君批阅奏折,每一次都忍不住困意趴着睡着。 而这一次也毫无例外。 只是有了从前磕在砚台上的经历,唐棉下吃一堑长一智,伸手将那方砚台推开了些,而后才交叠起胳膊趴进自己软乎乎的臂弯里。 -- 而承安侯府,自唐棉下被徐公公带走,陈氏便坐在花厅,思考着何时派人去知会侯爷为好。 若去的太早,她怕侯爷及时回来,保不齐真有希望将那丫头救出。 可也不能太晚,毕竟侯爷临走前特意交代过,若府中出事,须得立即派人前去知会他一声。 思来想去,陈氏决定待到下午再派家丁过去。 如此这般,即便侯爷连夜赶回来,在那皇宫里头待上一日,也够那丫头片子难受的了。 等到晚上的时候,承安侯得知唐棉下被宫中人带走果然急匆匆赶了回来。 前几日皇帝分明已经来过了侯府,亲自证实了之后没有对小公主动手,今日又是演的哪一出,竟派人将她接进了宫去。 承安侯赶路赶得着急,未对此事多加思索。 如今到了府里冷静下来,问清了来接唐棉下的所为何人,便几乎确认了她此行不会有生命危险。 皇帝若想杀人直接派人杀了便是,又何必专门让他身边的徐公公将人接到宫中再去杀。 可是思来想去,除了景砚南对小公主起了歹心,承安侯想不出别的缘由。 承安侯深深叹了口气,小公主明年才及笄,未到与人谈情说爱的年纪呢! 虽说未到及笄便定亲的女孩子并不在少数,可小公主心智比一般人要稚嫩些,又过于天真单纯,在承安侯眼中她就是个孩子。 别说她现在还未及笄,就算已经及笄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承安侯也不愿她被景砚南给看上啊! 人人都说伴君如伴虎,那伴暴君岂不是如伴阎罗王? 暴君残虐狠厉,可不懂什么叫怜香惜玉。 就小公主那样身娇体弱的,在他身边能活得过几个日夜? 承安侯不敢想,只觉得自己对不住唐棉下的父皇。 现在已经是晚上,皇宫宫门紧闭,便是连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更何况他根本不知小公主被皇帝置于何处。 承安侯决定,明日一早便进宫面圣,向皇帝讨个说法,必得将人从宫中带回来。 而此时此刻,长明殿中,唐棉下这条睡虫已经趴在景砚南桌案上睡了一个下午,醒过来的时候额头上都被压出几条红红的褶子。 显着傻乎乎的。 她眼睛里满是迷茫,许是刚睡醒,又在极其熟悉的环境里,她一时之间竟以为是在自己还未死去的时候。 唐棉下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像往日里重复过无数次的那样,问景砚南:“陛下,棉棉的霜花糕做好了么?” “霜花糕?” 景砚南抬眼望她,猜测她定是做了什么不切实际的美梦。 醒着的时候,她可从未提起过什么霜花糕。 而唐棉下还未意识到有什么不对,笃定地点了点头说:“是呀,霜花糕!” 每次陪他批阅完奏折,唐棉下醒来总是会见眼前摆一碟霜花糕。 后来有一回没有,她便像现在这样问他。 那时候的景砚南亦是像现在这般不为所动,只一脸平淡地看着她,而后伸手指指自己面颊。 唐棉下不明白,他便言简意赅地直白引诱她,“亲孤一下,便给你霜花糕吃。” 唐棉下红着脸颊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睛低低垂着,小嘴也撅起来,一脸不情愿。 仿佛亲他一下能要了她的命一般。 霜花糕甜甜的,又滑又嫩,清爽可口,是唐棉下最最喜爱的点心。 可若要上前亲暴君一口才能吃到,她宁愿忍着不吃。 景砚南不忍心瞧她不高兴的样子,可又喜欢她主动同自己亲近。 便妥协退了一步,若不亲他,便过来抱他一下也行。 唐棉下想,即便自己不抱他,也成日里被他抱着。 因此只是抱一抱他对于唐棉下来说轻而易举,不是什么接受不了的难事。 长此以往,他们二人之间便约定俗成一般,养成了这样一个小小习惯。 一个简单的抱抱,唐棉下便能换得一碟可口美味的霜花糕。 想到这个,唐棉下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险些忘了,自己还未抱他呢! 毕竟景砚南这人向来斤斤计较,小气得很。怪不得他就坐在那里岿然不动,好像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一般。 想通了其中关窍之后,唐棉下立即站起身来,绕过桌案走到景砚南身边。 景砚南皱了皱眉,看着她径自走过来,停在自己身侧。 正想问怎么了,便被一阵温香扑了满怀,两条细细软软的手臂环住了他脖颈。 他似乎是没想到会有人这样胆大,愣了一会儿的工夫,那两只手臂便已然收回,只有残存的余温提醒着他方才发生了什么。 她直起身子,理所当然地看着他。 或许是因为她的接触确实对于痛症效用极大,景砚南竟是并不排斥被抱住的感觉。 甚至莫名便觉着似曾相识一般,好像从很久很久以前,他们还未认识的时候,她便这样抱过他。 唐棉下已经践行了自己那一小部分约定,可是暴君却还是没有拿出霜花糕来。 反而还是像方才没抱他之前那般不为所动,一派冷然地看着她。 “棉棉都已经抱抱陛下了,为何还不给我霜花糕呢?”她心中不解,委屈巴巴地问道。 这会儿刚刚睡醒,唐棉下甚至还带了点平日里断不敢有的起床气。 鼓着白嫩的脸颊埋怨道:“陛下是不是说话不算话啦?” 他那么有钱,难道连一碟小小的霜花糕都不舍得给她了么?国库空了?暴君要破产了么? 还是说,他现在要求变得比从前更高了? 唐棉下瞳孔巨震,本就还未完全清醒的脑袋炸开一朵花。 难道……难道必须得亲他一口才成么?!! 9、第 9 章 唐棉下与自己的思想艰难做斗争,纠结小小一碟霜花糕用亲亲来换究竟值不值得。 她不知道自己此时此刻郁闷又纠结的样子落在景砚南眼中有多傻。 一醒过来便管他要霜花糕,大抵是方才趴桌上睡觉梦到他许给了她。 现下也已经到了用晚膳的点,景砚南难得在初一这样的日子里还能提得起一些食欲,小小一碟霜花糕只是随口吩咐一句御膳房的事,本就算不得什么。 “还有什么旁的想吃?”景砚南抬眼看她,“一并说来,好让御膳房去做。” ! 他这句话一落地,唐棉下脑子里瞬间飘过许多好吃的,炸圆子煎素排煮牛肉汤糖蒸桂花冻…… 像报菜名一般报出来后,唐棉下看着景砚南居高临下瞧着自己的样子,觉着这眼神有些熟悉。 仔细想来,跟他从前看小黑根本就是一模一样嘛! 唐棉下脑袋突然便清醒过来,她现在是死而复生之后的自己了!景砚南对她和上一世大不相同。 她自然无需再亲他抱他。 没多久,御膳房将她所说的菜品一一送了过来,甚至还多了些别的。 唐棉下看着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她食量其实很小,又因着身体不好,吃的稍有些多了便会不舒服。 从前景砚南总会控制她的饮食,重油重盐的不许吃,太甜的也不让多吃,够了一餐的食量便吩咐下人将饭菜撤下去,剥夺了她好多好多快乐。 而现在,景砚南非但不会限制自己,反而这样大方,要的竟然全都给她了。 唐棉下瞬间便觉着暴君也没有这么讨厌了。 她抿抿唇,长长的睫毛低垂着也遮不住眼中星星闪闪的光点,所有情绪都写在脸上。 唐棉下拿起手边的木箸夹了一块霜花糕,含在水嘟嘟的嘴巴里。 这糕点同记忆中那般入口即化,软糯清甜。 好吃到她忍不住耸了耸肩眯起眼睛,一脸感激地看着景砚南道:“陛下,你真好!” 他真好? 还从未有人说过他好。 景砚南抬了抬眉梢,看着小姑娘吃得心满意足的样子,两边脸颊被糕点塞满微微鼓起,嘴角被蹭上了点糕粉屑。 不禁令人心生好奇,这糕点当真有这么好吃? 景砚南往后仰了仰身,靠在椅背上,也夹了块来尝。 其实并没有她所表现出的那样好吃。 虽比平常的糕点清爽一些,可于景砚南而言还是过于甜腻。 再看眼前的小姑娘,眉毛细细弯弯,鼻梁窄而挺直,嘴巴水润却总是色浅,皮肤白得近乎透明,带着令人难以忽视的病气。 单薄得让人无时无刻都觉着她冷。 打眼一看应是安安静静不爱说话的性子,可接触下来傻傻愣愣,又甜得发腻。 同这霜花糕是极像的。 景砚南向来不喜欢甜腻的东西,但眼前的小姑娘却并不惹人讨厌。 她此刻吃过了霜花糕,已经转战到了其他食物上。 边吃边含混不清地说:“好好吃哦,棉棉喜欢陛下!” 她的眼睛本就清澈干净,此刻笑盈盈的,显着真诚至极,像只误入山野林间的小鹿。 景砚南的心口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说不出那是什么感觉。 唐棉下因着病弱,比同龄的姑娘要显着更娇小些。加之言行举止皆是不谙世事的小孩子做派,即便说出喜欢这种话也不会让人往歪处想。 只是景砚南想起小些时候自己像只畜生般被关在家门口的铁笼子里,来来往往的人瞧见他,眸中皆是厌恶与轻视。 同龄的小孩子更是围成一圈扒着笼子的铁栏杆围观他,朝里头张牙舞爪地吐口水。 景砚南永远都忘不了,那时候他经受最多的便是厌恶。 后来他手上沾了无数人的鲜血,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一步步登了帝位。 人们不敢再厌恶,从他们的眼睛里,景砚南看到的便只剩下畏惧。 从没人对他说过“喜欢”二字。 而就在用这顿晚膳之前,唐棉下同其他任何人还未有任何区别,她对他亦是如出一辙的惧怕。 短短几刻钟之内,仅仅因为几块霜花糕,一顿合她心意的膳食,于他而言动动嘴便能达成的施舍,她竟就说喜欢他? 是她太容易满足还是过于随便? 她的喜欢未免太不值钱。 唐棉下并不在意景砚南有没有回复自己的话,也不知道他如何想。事实上,她连他有没有在听自己在说什么都没有注意。 只是遵从本心地表达着自己的想法。 在嘴巴被美味填满的那一刻,她心中欢喜,看见他雀跃,自然便觉着对他也很喜欢。 将暴君的可怕之处全然抛之脑后,至少在这一刻她不记得。 况且,唐棉下也有些想通了,这辈子和上辈子一点都不一样。 她既已经死而复生,那上一世所有不好的东西都该抛却忘记才对。 用完晚膳之后,唐棉下手脚稍微热乎了一些。 她刚吃完,肚皮撑得鼓鼓的,不太好受,觉得自己应该出去走动走动,好消消食。 于是唐棉下站起身来,问道:“陛下何时睡觉?” 未等景砚南回答她便又接着恳求道:“棉棉可以出去走走吗,好撑!” “……” 承安侯府是没管过她饱饭么? 出息。 “在殿中走,”景砚南淡淡道,“不准出殿门。” 景砚南自然不可能陪她出去散步消食,却也不能叫她离自己太远。 听到不准出殿门,唐棉下小脸瞬间耷拉了下来。 暴君还是和从前一样哼,连殿门都不许她出! 景砚南还未见谁变脸这样快过,方才还弯着眼睛笑意盈盈,满目诚恳地说什么喜欢殿下。 这才多大一会儿,不过是不叫她跑远,便敢同他摆脸了。 唐棉下见他面色不虞、态度强硬,心底里的害怕便又被勾了出来,她没胆子同他硬碰硬,也没那个必要。 “好嘛,”她扁了扁嘴,不高兴但还是乖乖道,“那棉棉便不出去好了。” 反正他的长明殿大得很,也够她溜达的了,只是一个人在殿里走来走去显着不大聪明的样子。 唐棉下就这样低落地走了一圈,仅仅打了个来回便觉着累,不肯再走。 小腿发酸的时候她终于开始庆幸,还好没出去溜达,不然岂不是更累? 毕竟现在的景砚南才不会抱着她呢。 从被徐公公从承安侯府接过来到现在,唐棉下已经在这长明殿待了将近一天。这一天来景砚南都当她不存在一般,甚至连个正眼都没给她几个。 这搁在上一世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唐棉下也是今日才发现,景砚南竟然是个勤于政事的皇帝么? 现在天已经黑透了,他却还在伏案批阅奏折,且极为认真,一丁点都未见他分心。 从前干正事的时候他却总爱过来逗她,批不了几本眼睛便挪到她身上,因此给唐棉一种他并不把国事放在心上的错觉。 唐棉下觉着,若是上一世他便这般同她各干各的保持距离,那就算日日见面,她也定然不会讨厌同他相处。 唐棉下不打算打扰暴君办公,散完步困意袭来,她现在只想睡觉。 这长明殿的规格摆设没人比唐棉下更为熟悉,她直奔着不远处的红木绘山水屏风而去。 在那架屏风后面,是暴君的床榻,唐棉下睡过无数遍。 她小跑过去,蹬掉脚上的珍珠绣鞋,半跪在床沿,而后掀开明黄的寝被,正想弯身钻进去便被人从身后拎住了领子。 唐棉下睁大了眼睛回头去看,眸光惊疑不定地同暴君对上。 “陛下做什么?” 拎着她领子干什么啊! 见她一心想往自己床上钻,景砚南有些烦躁,手上力气也不算轻。 他的寝榻岂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睡的? 皱着眉随手指指一旁铺着狐绒毯的小贵妃榻,景砚南不耐道:“你睡那里。” 唐棉下衣领被他从后头拎着,脖子便卡得极为难受,勒得有些喘不上气。 她挣扎了几下没能挣脱,便去抱景砚南胳膊。 暴君的胳膊肌肉线条流畅,唐棉下默默想,简直就和他那颗黑心一样硬。 被抱住胳膊后,景砚南手上的力道不自觉便轻了不少。 唐棉下松了口气,问:“陛下为何让棉棉睡小榻呢?” 那个贵妃榻她又不是没躺过,一点都不舒服。 景砚南松开了她的领子,双手横过她腋下直接将人整个从床上拖抱了下来,稳放于地面后便收回手。 “你睡这里,让孤睡何处?”他冷声问。 唐棉下想了想,她其实不喜欢同暴君一起睡觉的,他的胳膊总是会压在自己身上,很重。 如今暴君竟然在询问她的意见么? “那……”唐棉下仔细想了想,认真道,“那陛下可以睡小榻呀!” 景砚南面色沉下来,“你让孤睡小榻?” 他不仅面色沉,声音亦沉,吓到了唐棉下。 她有些委屈,明明是暴君问她让他睡到何处的,怎么告诉他了还这个态度…… 不愿睡小榻便不睡嘛,她皱了皱鼻子,只好大方建议道: “那陛下便和棉棉一起睡好了。” 10、第 10 章 长明殿的贵妃榻久无人用,上头虽铺着狐绒毯子,却终究比不得床上舒适。 唐棉下蜷缩着侧躺在毯子上,长而宽大的锦被将她整个人包裹得严严实实,仅露出个脑袋出来。 暴君竟然不让自己同他一块儿睡,明明那便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呀! 已是深夜,唐棉下又本就困倦,很快便在对暴君的不满中渐渐睡着了。 而寝床上的景砚南这一夜竟也睡得极为安稳,并很快入了梦。 梦中亦是在长明殿。 红木绘山水画屏风内的床榻上,景砚南身着玄黑色寝衣,墨发顺着宽肩倾泻,散乱地搭在胸前背后。 而他的怀中,还抱着个穿着淡烟粉色里衣的纤弱女子。 女子肩窄背薄,脖颈线条流畅,细白修长,小巧精致的下巴搁在男人肩窝里,轻缓的呼吸漫不经心一般扑在他皮肤上,灼得人心痒体烫。 景砚南一手被她枕在身下,另一只手一下一下轻轻拍在女子后背上,哄小孩儿一般在哄她睡觉。 不知过了多久,女子在他怀中挣扎着动了几下,白皙柔软的指尖试探着推了推男人胸膛,但没能推开。 “怎么了?”景砚南垂首,将她抱得更紧。似是怕惊到了怀中女子一般,声音放得极轻。 “陛下,”女子没什么精神,无力地垂着眼皮,闷闷不乐道,“我还是睡不着……” 男人手臂僵了僵,声音也冷硬,“同孤睡在一起,便这样让你难受?” 不知她是不会看人眼色讨人欢心还是不会撒谎,只怯怯地眨了眨眼睛,点头说:“真的好难受,睡不着。” 尚未及笄的时候,她亲眼见过景砚南杀人,手起刀落,血流满地,令人只要想起便心生恐惧。 她是及笄后被景砚南接进宫的,还并未待多久,对他的恐惧依然根深蒂固。 只要看见他,当日虐杀之场景便会跃入脑海,更别说是被他抱在怀里睡觉。 她便是心再大,一闭上眼睛看到的也没什么好东西。 再加之男人浑身都硬邦邦的,抱着她很是硌人,根本无法入睡。 景砚南伸手将她两颊凌乱的发丝拨到耳后,拇指上移,压在因困倦而泛了层浅淡乌青的眼下,轻抚了抚。 虽心中不舍得放开她,却更不忍瞧她疲倦。 景砚南松了揽着女子的手臂,将人往被子中拥了拥,边边角角仔细塞好,而后起身,在她额角落下一吻。 妥协道:“那孤去睡小榻。” 他刚一起身,床上女子便迫不及待地翻了个身,背对着钻进了床榻最里侧,整张脸都陷进柔软的枕头里,视线范围之内只留给他脑后披散着的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 景砚南生得高大,那张小榻根本容不下他。 他倚在上头,目光紧紧锁着沉沉酣睡在自己床上的女子,直到后半夜才从小榻上回去,放轻了动作重新将她搂进怀里。 然而这时候才发现,女子浑身滚烫。 他将被子往下拉了拉,露出那张红扑扑的小脸。 女子细眉深深蹙着,整个人蜷缩成一团,看起来十分难受。 景砚南立时宣了太医。 他亲自用冷水洗帕,为她擦拭身子冰敷额头,因不熟练动作略显笨拙,却依然没假手于人,从深夜一直折腾到天明。 已经是上朝的时辰,景砚南刚给女子喂了药膳,复探了探她额头,不再像夜间那样滚烫,温度终于降了下去。 徐公公进来给他更衣,说大臣们已经等候多时,景砚南推了,只让他们将奏折呈上来,待他得空再逐次处理。 这是景砚南自登基以来唯一一次没去早朝,只是因为这女子生病,且还已经退烧。 她刚醒,退了烧后身上黏腻腻的,都是汗,很不舒服,很想去洗一洗。 景砚南怕冻着了再重新烧起来,哄着没让她洗。 可怀中女子薄薄的单衣已经被汗打湿,贴在身上,朦胧美好的曲线若隐若现,比不遮还要诱人。 男人喉间干涩,移开目光不再看那处。 抚了抚她后脑,低声道:“孤给你擦擦。” 并非是询问,更像只是告知她一声。 女子许也是烧得有些糊涂,不像夜里同他一起睡觉时那般排斥,也并未拒绝他。 只乖乖点了点头,小声催促道:“那陛下快些好不好,身上黏黏的,好脏。” 秀气挺直的鼻头微微皱着,很嫌弃自己的样子,语气又软乎乎的,像是在同他撒娇。 梦中景砚南本就对她无有不依,面对这一番央求更是败下阵来。 唤人备了温水进来,亲自为她擦洗。 又挑了套干净的寝衣过来给她换上。 女子就那般懒懒地靠在他怀里,浑身上下都软塌塌的,没骨头一般半闭着眼睛任由帝王伺候。 等换好新衣身上终于干爽之后,她坐在暴君腿上,轻轻拽了拽他领子,抬眼可怜巴巴看他,小心翼翼道:“陛下,我饿了……” 似乎亦是觉着自己事情是不是多了些,景砚南毕竟身为君王,伏跪在他身前的人数都数不清,却这般照顾她,任劳任怨。 女子声音越说越低,说到最后景砚南险些没听见那个“饿”字。 他存心要逗她,挑了挑眉问:“方才说的什么,孤没听清。” 女子鼓了鼓脸颊,在他怀里低下脑袋,眼睛紧盯着他外袍上的盘龙刺绣,红着脸不敢重复。 可嘴巴不敢再说,肚子却不满地咕叽咕叽叫了起来,响在安静至极的长明殿,清晰地钻进两人的耳朵里。 女子软若无骨的身子瞬时僵硬了起来,白皙的脖子迅速蹿了红,那抹鲜妍的绯色直延伸到她珍珠一般的小耳垂。 她懊恼地捂住脸,整个人埋在男人怀里,额头顶着他心跳跳动剧烈的坚硬胸膛,只觉着好丢脸好丢脸。 而后低沉的笑声从头顶传来,景砚南手臂绕过女子纤细的腰肢,落在她柔软扁平的小腹,轻轻揉了揉。 声音里满是宠溺:“你倒是诚实。” 女子被他说得更加抬不起头来。 她自己不抬,他便垂首去蹭她额头,骨节分明的手指从底下勾住她细滑白腻的下巴使她不得不抬头,整张脸落在他眼皮子底下。 那双凤眸微微上挑,浓黑如墨,此刻却满目深情,只装着她一人倒影。 可惜女子看不懂,她还未从方才肚子咕咕叫的丢脸中缓过劲来。 满心皆是躲避他满含着笑意的眼睛,她只看得懂最直白的东西。 他笑,她便觉着好窘迫。 “笑话别人是不对的……”她极没底气地小声抗议。 景砚南眸中笑意更浓,只是瞧着她不满的别扭模样稍收敛了些,唇角未再上扬,尽力扯平。 “孤怎么敢笑话你?” 他声线本就低,此刻附在她耳边,轻缓的气流若有似无拂过耳廓,带来酥酥麻麻的痒意,带着磁感一般,让人心乱。 可女子却像是被这话吓到了一般,从他怀中退了些,抬手推推他贴自己极近的胸膛。 男子堂堂一国之君,且还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暴君,却在这儿同她说什么不敢。 任谁听到都觉着惶恐。 她以为是自己方才说错了话,不该指责他笑话自己。 正想要道歉,便又被重新拉回他怀里。 “躲什么?”他捏了捏女子纤细的后颈,惹得她缩了缩脖子。 “不是饿了,”他问,“同孤说想吃什么,孤让御膳房去做。” 女子抿着唇想了半天,报出几个几个菜名来,本以为他既说了让她选,便定会满足。 哪知竟全被驳回。 “病还没好全,吃些清淡的好些。”景砚南随口吩咐下去几道粥菜,让御膳房去做。 女子一听便深深叹了口气,“那陛下还问别人想吃什么……” 害她抱有期待又转瞬落空了期待。 听她这样抱怨景砚南也不恼,耐心哄道:“今日先从清淡的中选你喜欢的吃,待病好了要什么孤都给你。” 女子心里也知道自己刚退了烧要忌口,便不再纠结,乖乖点头被抱去用膳。 不得不说,清粥小菜果然食之无味。 一餐下来毫无快乐可言,只是肚子被填饱了。 填饱了肚子便又到了吃药的时候,女子似乎是极厌恶吃药的。 皱着眉头躲得很远,“方才起床不是已经喝过药了么?怎么现在还要喝呀?” 那药味道冲得很,一闻便知是极苦的。 她从记事起便开始吃各种药,每回都得让人哄着骗着才勉强艰难地喝下去。 景砚南亦是知道她怕苦,向来对用药极为抗拒,因此备了许多蜜饯饴糖给她。 这种甜腻的东西平日里他控制着不让她多吃,如今为了哄她吃药便拿出作饵料。 他大掌中端着浓黑的汤药,垂首拿起瓷勺舀了吹冷,递到女子唇边。 “乖些,吃了饴糖便不苦了。” 女子听到饴糖果然态度松了些,狠了狠心捏着鼻子让他成功把药给喂了进去。 只是她嘴巴小,瓷勺大,那汤药又极苦,便有些顺着唇角流了出来。 顺着下巴流至细长的颈子,没入她烟粉色的衣领里。 景砚南自上而下给她擦净药渍,挑开衣领时,美人骨正中的朱砂痣明晃晃露了出来。 与此同时,景砚南猛地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他下意识看向床边小榻,榻上小姑娘正蜷缩成一团躺着,后背隐隐发抖,像是冻的。 入睡前盖好的被子早已落到地上,她身上只着了一件单薄的寝衣。 景砚南鬼使神差般下床走了过去。 床上小姑娘面色潮红,伸手一触额头滚烫,与梦中别无二致。 他刚做了这样的梦,她便也发了烧,很是蹊跷。 景砚南皱着眉,折身去挑她衣领,依然同那日在承安侯府验证过的一样。 瓷白无瑕,未生红痣。 11、第 11 章 深秋夜里本就寒凉,长明殿温度又低,唐棉下睡在小榻上,踢了被子,整个人被冻得烧起了高热。 许是因为太过难受,她嘴巴微微撅着,时不时溢出不甚清楚的哼唧声。 景砚南还因着方才那个突如其来的梦而心情沉郁,梦中那人确乎是自己,但同他现实中却有天壤之别。 景砚南向来冷情冷欲,从未对任何一人有过偏袒与优待,更别提那般百依百顺。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他都无法理解陷入情感色·欲中被迷得晕头转向的男人。 对于历史上因沉迷女色而误国的昏君景砚南更是嗤之以鼻,认为那是只知道用下半身思考没脑子的废物才做得出来的事。 可在梦中,他的状态却比纯粹沉迷色·欲更加可怕,比之他曾经鄙夷的那些纨绔有过之而无不及。 梦中自己更像是别无所图,一颗心全挂在了那女子身上,恨不能将自己所有拱手捧到她眼前。 倘若这女子要的是他的国,他的命,看起来亦是毫不犹豫便能给她的。 于景砚南而言,这种威胁极大的存在一经出现便要将其扼杀,若任其发展到梦中那般,后果不堪设想。 这两年以来,每月初一心口痛感一月强于一月。到现在,即便是他这样忍耐性极佳的人亦难以承受。 好在唐棉下出现,她能作为解药缓解这疼痛,若日后命劫出现,或许她亦能发挥未可知的作用。 因此,她得活着。至少在他将那命劫杀掉之前,唐棉下都得安然无恙。 景砚南弯身将落到地面上的锦被拾起扔到唐棉下身上,将其整个人裹在被子里。 在听得一声不舒服的嘤咛后,连人带被将人抱起,放回屏风后的寝床上。 女孩子看着体弱,稍有不慎便能丢了性命似的。 可她还有些用处,没到能随随便便死的时候。 景砚南唤徐延喜去召了御医过来为她诊治,又派了几个机灵细心的嬷嬷侍女伺候照料。 一切交给徐公公后便去上朝,没再管这小姑娘如何。 若不是下了朝后被承安侯王守则拦住,他险些忘了自己寝宫里还睡着个小姑娘。 景砚南公事繁忙,他并非梦中为女子而不理朝政的昏君,也不打算在这种事上浪费时间。 即便唐棉下对他还有用处,为她召了御医治病也已经是他能所做出的极限。 如今已过了初一,承安侯过来要人,他便直接让徐延喜将人送回承安侯府。 这时候唐棉下还没退烧,老嬷嬷给她喂药也没喂进去多少,吐出来有小半碗。 徐延喜怕路上从皇宫到承安侯府的路上这位小姐的病情加重,便吩咐人将马车内壁用狐毛铺满,备了许多暖手炉置于车内,好让温度能高上一些。 将人安全送到府上后,徐延喜亲自把还在发烧昏睡中的唐棉下交道承安侯手上,终于松了口气。 早上陛下亲口对他嘱咐过,这女子得活着。 徐延喜自己衡量着,既能在初一这日同陛下共处一室,便已经说明她极其重要,万不可在自己这里出了什么闪失。 此刻将她送回了承安侯府,之后再如何便是他们承安侯府的事了。 -- 唐棉下被送回来后陈氏便将人妥善安排在了华阳阁。 承安侯王守则虽心中担心着急,但毕竟女孩子家他不方便照看,故而将其交给了陈氏。 陈氏向来表面功夫做得极好,现下王守则还未回边关,且这丫头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徐延喜徐公公亲自送回来的,她自然不会蠢到在这个节骨眼上苛待唐棉下。 仅被接进宫中待了一日,回来便成了这幅样子,可见定然被折磨得不轻。 陈氏心中不禁得意,这样脆弱不堪的娇娇女,能博得承安侯的偏疼,却得不到暴君的一丝怜爱。 本还担心那暴君受了这小丫头的蛊惑,万一有朝一日飞上枝头做凤凰便要压她亲生女儿一头。 一个外头的女人生的孩子,如何能有资格高过自己的孩子? 可怜她那不争气的女儿没心没肺,还给这小丫头片子花钱。 陈氏想起来这事便觉生气,偏偏王嘉仪还嘻嘻哈哈,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也不知道听进心里几个字去。 好在那暴君不近女色,从前被送进宫中的女子一个个下场惨淡,唐棉下这个傻子又何德何能得他青睐? 若是再被叫进宫中几回,凭借她这幅身子,想来连这个冬天都难以撑得过去。 说起王嘉仪,陈氏便想起还有件难缠的事来。 她今日同一个穷书生走得极近,瞧那架势,是认定了那书生,只等着他中榜。 正想着,王嘉仪便也来了这华阳阁。 她根本不知道唐棉下昨日被接进宫并不在府上,过来仅是因为又找到了一家还不错的犬铺,想带她去看看能不能挑到喜欢的小狗。 王嘉仪也没想到,母亲竟会在这里。 她向来厌恶唐棉下,若非必要不会踏入华阳阁半步,只因觉着晦气。 从前王嘉仪待唐棉下态度亦是如此,与陈氏别无二致,只是近几日有所改变。 她走近陈氏身边,问道:“母亲怎会在这儿?” “那丫头起了高热,你父亲叫我盯着点。”陈氏往里间指了指,意味不明道,“你父亲向来心大,也不见他对你我这样上心过。” 这话一出,王嘉仪心中便有些别扭,酸溜溜的,那股子嫉妒的情绪缓缓冒了出来。 她顺着陈氏的目光往里间床上看了过去,唐棉下面色苍白,死气沉沉,这副虚弱样子又莫名让王嘉仪觉着不至于同她一般见识。 唐棉下虽拥有堪称绝色的美貌和父亲的疼爱,却也得了这样一副脆弱不堪的身子,且父亲并没有将她阿娘也带进府中,故而唐棉下总是孤身一人。 在这些点上与她相比,王嘉仪又觉着自己幸福许多。 对于唐棉下,她想法总是极其复杂。 既无法完完全全讨厌,又不能接受自己对她有那么一丁点的喜欢。 “你同那书生的事,别以为母亲不知道,”陈氏见她脑子总是不清醒,警告道,“趁早断了,你要什么样的没有?非得同那穷酸书生牵扯不清!” 她这样说许安,王嘉仪不依。 在王嘉仪心中,许安就是那天上的一轮月亮,皎洁明亮,是不沾染着世俗的存在。 她忍不住反驳道:“可是母亲怎知他不是良配?终有一日他会高中,说不定以后便平步青云入阁拜相了呢!”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能说得准? 陈氏被她气笑了。 她的女儿明明能找现成的王孙贵胄,又为何要搭上自己去赌一个穷书生未来能打翻身仗? 更何况那许安一看便知根本不靠谱,那副伪清高的穷酸样儿也就骗骗她们这没经过事的单纯小姑娘。 陈氏眼光毒辣,定然不会任由自己的女儿掉进这火坑陷阱中去。 可身为母亲,她也深知王嘉仪是个什么性子,倔得跟头驴似的,自己说多少想来她也听不进去。 说的越多,她反而越勥,越要同你反着来。 陈氏叹了口气,决心不再将力使在自己这倔驴女儿身上。 往里间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可以进去看那丫头了。 王嘉仪被她说的心里压抑而烦乱,不明白想要同心上人在一起为何这样难。 自己的喜欢仿佛无足轻重,为何大家不能纯粹一些,家世门第当真这样重要么? 母亲根本就不懂爱。 王嘉仪也没了看唐棉下的心思,郁闷地甩甩手走进内室,晚杏和一个嬷嬷正伺候着她,也不知何时会醒。 这般虚弱的身子,平日里吃不好玩不好,稍有不慎便高热昏迷个几天,醒了也难受得很,肚子里不知道要灌多少苦药。 王嘉仪突然便觉着自己这些还不算什么,至少健健康康能跑能跳。 这丫头当真有些可怜。 她没在华阳阁多待,还有小姐妹喊她一同出去玩呢。 敷衍瞧了两眼便走了。 王嘉仪走后,陈氏深深叹了口气,心里盘算着该如何让她同那穷书生断了联系。 身边的秦嬷嬷最懂陈氏心中所想,她边为陈氏沏茶边道:“夫人可是在担心说不动小姐?” 陈氏接过茶,皱眉道:“大姑娘了,还是不让我这个做母亲的省心。” 秦嬷嬷笑说:“小姐自小就是个没心思的,好在有夫人您这个母亲为她谋划。” 说着,她话锋一转,“若老奴没记错的话,棉棉小姐明年就及笄了吧?也该议亲张罗婚配了。” 陈氏眼睛眯了眯,秦嬷嬷正说中了她心中所想。 二人对上目光,陈氏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秦嬷嬷便又道:“棉棉小姐是侯爷带回来的姑娘,夫人仁善,把她当亲生女儿一样疼爱。她既叫您一声义母,夫人合该为她也考虑考虑终身大事,如此侯爷心中也定然宽慰。” 那书生许安在陈氏看来难成大器,可最最得小姑娘们的喜欢,又是她亲生女儿侯府嫡长女看上的男人,配唐棉下那小丫头实在绰绰有余。 侯爷那大老粗不懂这些,届时只需告诉他许安寒窗苦读,肯吃苦又有才学,日后高中必能成就一番大器,是为良配。 陈氏心中豁然开朗,若是将唐棉下许配给那穷书生,岂不一举两得? 12、第 12 章 当天晚上唐棉下刚转醒,陈氏便去找了承安侯王守则说起此事。 一直以来,在王守则眼中,唐棉下还是个小孩子,故而他根本便没想过她的婚事。 这回听夫人陈氏提起才恍然惊觉,棉棉明年便要及笄了。 确实是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可…… “咱们的嘉仪都还没定下亲事,棉棉也不急。”王守则想了想,觉着唐棉下如今的心性,还是先养在府中为好。 王嘉仪比唐棉下也就大上两岁,但她生得高挑纤细,面容也已长开,平日里除了冲动了些,说话做事已经像个大姑娘了,同唐棉下截然不同。 仔细想来,即便是倒退两年在唐棉下现在这个年纪,王嘉仪亦不像她这般孩童心性。 因此虽然已经到了年纪,给唐棉下议亲却总叫人觉着为时尚早。 陈氏却不这样认为,她捻了捻手中的佛珠,眸中满是对小辈的关切。 “侯爷,这您可就不懂了。” “哦?”承安侯抬了抬眉毛,额头纹路更深,“夫人此话怎讲?” 陈氏见他愿意听,笑道:“我知道侯爷担心什么,怎么说我也是棉棉的义母,虽相处时日不多,但有多尽心尽力侯爷您是看在眼里的。” 承安侯点了点头,“夫人做的比我这个义父要称职得多。” 自从将唐棉下从边关带回来后,陈氏对唐棉下视如己出,王嘉仪有的唐棉下那边也必不会少。 吃穿用度皆是他们这侯府养女儿的最高规格,还把自己女儿身旁的贴身婢女晚杏拨到华阳阁伺候,这桩桩件件,承安侯虽未说过,心里头却全都有。 自己夫人对个非亲非故的义女做到这般田地实属不易,让承安侯觉着,总算对得起唐棉下父皇的在天之灵。 承安侯面露欣慰之色,握住陈氏的手道:“多谢夫人了。” 陈氏心中嗤笑一声,面上却不显,回握住自己丈夫的手道: “棉棉这个孩子天真纯粹,我是真心喜欢,说句难听些的,侯爷也晓得……”她指了指额角,似乎是不忍说出那样的话,叹了口气,“侯爷也晓得这孩子脑袋大抵是有些问题的……” 这话虽难听,说的却也是事实。 唐棉下心智如何所有人有目共睹,承安侯不觉着夫人是在贬低她。 他点了点头,“我自然晓得,也是因着这个,我更加不愿过早给她议亲。” 一来唐棉下根本不懂男女之情为何物,二来她这般稚嫩,在婆家是极易遭嫌弃受委屈的。 届时已经嫁到别人家里去了,别说他只是个承安侯,就算是天王老子也没理由插手别人家的家事。 谁也没法子时时刻刻跟在她身边护着她。 除非能为唐棉下寻得一真心护她爱她的夫君,可承安侯自己便是男人,他深知男人都是什么货色。 即便一开始因着她有一副好皮囊而痴迷于她,可日日面对这样一个心性稚嫩如孩童的妻子,同她说情说爱皆是对牛弹琴,时间长了,要保持住开始时那份喜欢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花红柳绿迷人眼,同正常姑娘一生一世一双人都只是书中不切实际的痴心妄想,更别提是和唐棉下这个傻姑娘。 陈氏同承安侯老夫老妻,自然知道他如何想,也知如何劝他效果最好。 “侯爷想得到的我自然也已替棉棉想到了,身为女人,我更加担心她日后嫁了人生活不易。”陈氏声音温和,语调和缓,让人听着心里也舒适。 “所以我便想着,依棉棉这情况,何不给她寻个上门女婿?” 上门女婿? 承安侯心头一震,自己竟然从未想过这个路数。 见他似乎在认真想这法子可不可行,陈氏趁热打铁,继续道:“侯爷您想,这上门女婿的好处可多着呢。一来棉棉无需离府,无需离府自然便不用去受她婆家的气,咱们非但不用担心她被欺负受委屈,我反而能时时照看着她。” 这么一番输出,已经将承安侯说得很是认同。 这确实是他未曾设想过的道路,听起来也确实可行。 但话又说回来,“哪个男人心甘情愿当上门女婿?” 情愿当上门女婿的男人岂不很是窝囊,他又不太愿意找个窝囊废给唐棉下当夫君。 人家灭国前也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公主,身份高贵,若夫婿太次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 对不起唐棉下那已逝的父皇,毕竟自己这条命是她父皇救的,便得将她当自己亲生女儿来给她谋划。 想着承安侯摆了摆手,“此计还是行不通,也不能叫棉棉为了嫁而嫁,还是得好好挑挑才行。” 陈氏听了这话笑出声来。 承安侯不解,“夫人笑什么?” 陈氏道:“我心里早便有了人选,棉棉是侯爷救命恩人的女儿,我自然要好好替她把关。” 虽根本不信唐棉下是什么救命恩人的女儿,但陈氏在承安侯面前话说得很漂亮。 “有个叫许安的书生,勤奋刻苦饱读诗书,性子也谦逊恭顺,是最温和不过。”陈氏啧了声,“难得的是他貌若潘安,气质长相皆是上乘,不知道有多少女子为他所倾倒呢。” 这其中便包括自己那个不争气的倔女儿。 她现在年轻不懂事,长相好能当饭吃么?能叫她过上尊贵体面的好日子的才是真正的好男人。 陈氏可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宝贝女儿往贫民旮沓里钻。 承安侯听了更为不解,这样好的条件,要长相有长相要才华有才华,性子还温顺和善,怎么会甘心去当上门女婿? “这许安先前同棉棉认识?”除了这个,承安侯想不出旁的可能性。 年轻人为心动而冲动是常有的事,只是为此不惜当窝囊的上门女婿便不常见了。 陈氏回道:“只因他家境清贫,且现如今空有一腔抱负才华而无法施展,虽有许多年轻女孩子爱慕于他,可哪个家庭愿意将自己的女儿嫁进去过苦日子?” 这种人说好听些叫怀才不遇,可他肚子里究竟有几两墨水谁又能摸得清? 有没有真本事,恐怕便只有他自己心里头清楚。 “总归是叫他过来做上门女婿,棉棉自然不用跟他过苦日子,到时候他同棉棉成了亲,自己的境遇也能好上不少,何乐而不为呢?” 陈氏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既是上门女婿,便不怕他家贫,他家不贫咱们还不要呢。越穷越好拿捏,他若敢对棉棉不好,我第一个饶不了他,给棉棉撑起腰来要容易许多。” 承安侯并不在意什么家境贫寒。 正如陈氏所言,都上门女婿了,贫不贫的又有什么所谓,反正婚后是住在承安侯府里。 只要人品行好,对唐棉下好,退一万步来讲,即便是他那所谓的一腔抱负永远也无法施展又有什么关系。 “那孩子当真有夫人说的这般好?”承安侯想了想,道,“若真是这般,那便定下这门亲事,待棉棉及笄再安排两人成亲。” 陈氏故意嗔怒道:“侯爷将我想成什么人了?我还能骗侯爷不成?若是信不过我,那便算了,我日后也不多操这个心。” “你这人,”承安侯嘿了声,“我就那么随口一问,还能信不过夫人你吗?” “有夫人这般慈爱的义母为棉棉操办我放一百二十个心都不够,”承安侯笑得眼睛眯起来,“那便有劳夫人了。” 说动了承安侯,陈氏心里松了口气。 只要他同意,之后便一切都好办。 至于嘉仪那边,也得尽早给她寻个良配才行。她现在是最好的年纪,长相可人性格可爱,家世也好,决不能低嫁。 在陈氏心中,自己的女儿便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一般人都配不上她。 除了性子骄纵倔强些,她的嘉仪没有什么缺点,合该找最好的郎君。 而在此之前,必须得先将那个穷酸书生解决了。 此事不宜拖得太晚,第二天一早陈氏去华阳阁看过唐棉下之后便带上秦嬷嬷乘坐马车出了门。 在嫁人之前,陈氏便是出身名门的千金小姐,后来嫁到承安侯府也算门当户对,一辈子都没没过过苦日子。 因此来到许安家中,见到灰扑扑的土墙围成的一间屋子,屋顶上铺了几层厚厚的干草,磕碜得实在不成样子,陈氏几乎不敢相信这种地方竟能住人。 而书生许安穿一身洗得发白的长衫,正背对着她弯身从井中打水。 许安身姿挺拔,因长期营养不良而过分瘦削,却并不显孱弱,反而为他平添了几分清高脱俗的气质来。 周遭环境破败不堪,他却如清风朗月,是这陋室中的一抹亮色。 陈氏承认,这许安有几分姿色,这出类拨萃的脱俗气质又是独一份的难得,招小姑娘喜欢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只是谁喜欢他都行,唯独嘉仪不行。 她就只嘉仪这一个女儿,心肝宝贝似的疼着,从小到大她要什么王氏给什么,没叫她受过一丁点苦头。 也是因为这般才养成了嘉仪如今有些骄纵的倔强性子。 可自己的女儿自己最清楚,她想事情过于简单,将男女之情看得太过美好,若有朝一日发现实际并非如此,她比谁都受不了。 许安住在这样破破烂烂的屋子,生活一团乱麻,还有个年过七旬的老母亲。 嘉仪一个娇生惯养的千金大小姐,如何能过得下去这样的日子,她又凭什么要跟他来过这样的日子? 陈氏被这场景堵得心口难受,深吸了几口气平复了下情绪才走了进去。 像是踏入了另一个世界一般,陈氏简直觉着自己在做梦。 许安听见动静转过身来,他长衫上被溅了几滴水,看见陈氏便放下手中拎着的水桶,拿搭在一旁的面巾擦干双手行了个礼问道:“夫人哪位,可是找错了地方?” 他并不认识这位夫人,但依然笑得谦和,极有教养的样子。 可惜任凭他再有教养也过不了陈氏这一关。 陈氏见他家这副境况,比自己想象中还要不堪,也不欲与他卖关子。 她眉头皱的很深,面容严肃中带着不加掩饰的轻视,直白道:“我是嘉仪的母亲。” 许安一向冷静沉稳,此刻却罕见的有些慌乱,他从没想过嘉仪的母亲会找到他家里来,即便面上再如何泰然自若,心中也难以避免地不知所措起来。 上回与嘉仪偶遇,距离他家很近。她叫住自己的那瞬间,他第一反应其实是怕。 她若多跟几步,恐怕就要瞧见他住在怎样的地方。 这毕竟是嘉仪的母亲,他努力想让自己看起来体面一些同她说话问好,可陈氏并未给他问好的机会。 没待许安开口,陈氏便冷声道:“同嘉仪分开,你应该也知道自己什么家境,怎么敢同我女儿牵扯不清?” “像你这样痴心妄想的人我见得多了,嘉仪单纯,但不代表我看不出你图的是什么,”陈氏不屑地哼了一声,“还真以为贴上我女儿便能从泥堆里爬出来仕途上也有人扶持你一把?” “你怎么不瞧瞧自己配不配?” 许安从未有过这样窘迫的时刻,他虽家境贫寒,也因家贫而自卑过,但却从未以此为耻。 今日陈氏却将他的自尊踩在泥地里碾碎,她眼里满是鄙夷,将他说的一文不值。 许安双拳在袖中紧握,因过于用力而致关节处隐隐泛白。 “夫人明鉴,”许安声音不复平日里的沉稳,“小生与令千金两情相悦,小生可指天发誓,对她别无所图!” “两情相悦?”陈氏唇角扯出一个轻蔑的笑,“你可知凭借嘉仪的条件大把的青年才俊任她挑选,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我死也不会同意我们嘉仪嫁给你。”说着,陈氏刻意四下环顾了一下他身后这间寒碜至极的屋子。 许安亦知自己现如今的条件配不上侯府千金,他试着从眼前妇人的角度来体谅她现在的无理。 许安说服自己,她只是太爱自己的女儿,只是不忍女儿吃苦受罪,她是一个母亲…… 松开拳,情绪终于平复了些,许安道:“小生如今一无所有,确实配不上嘉仪,可即便是为了她我也会努力科考,待来日……” “行了,”陈氏不耐地打断他,“别同我谈什么来日,缘分也讲究一个时机。现在配不上那便是配不上,我们嘉仪现如今正适龄婚嫁,她一个黄花闺女能等得你几个来日?” 见他说不出话来,陈氏又道:“我自然知道叫你放弃嘉仪很难,眼下我便指给你条明路。” “嘉仪有一义妹,姿容艳丽,堪称绝色,且深得我们侯爷疼爱,我今日做主将她许配给你,你当了这上门女婿又何愁日后仕途没有人帮持?” 陈氏这一番话尖酸刻薄,嘲讽轻视丝毫不掩,字字句句带着居高临下的施舍,直接打破了许安的认知。 他刚自我调节好的情绪瞬间崩塌,不明白嘉仪为何会有这样的母亲。 “我钟情的是嘉仪小姐这个人,并非她的身份地位,您既瞧不上我,嘉仪的那位义妹也不该这样被糟践。”许安挺直了脊梁,冷然道:“夫人请回吧,您今日说的这番话我就当没有听过。” 陈氏并不死心,也不相信他真的别无所图。 昂着下巴居高临下道:“我说的话你最好仔细考虑一番,对你没有坏处。” 话音刚落便听得一声门响,陈氏被关在了并不结实的门板外边。 -- 此时此刻,承安侯府华阳阁,唐棉下已经退了烧,正在小口喝着晚杏喂给她的清粥。 这辈子的长明殿太冷了,同上一世截然不同。害的她受凉生病,难受不说,还要苦哈哈地喝这没什么味道的白粥。 唐棉下最讨厌苦苦的药,第二讨厌的便是没有味道的东西了。 正喝着,突然陆陆续续有人往她这院子里搬东西,一趟又一趟的不停,动静还不算小。 晚杏听见声音觉着奇怪,平日里他们华阳阁是最安静不过的,只因棉棉小姐病气重又心性稚嫩,没什么朋友,亦无法玩闹,故而这里也鲜少有人过来。 可是现下外头却似乎突然来了很多人。 主仆二人皆很好奇外头究竟是怎么回事。 晚杏给唐棉下穿好衣服,裹上厚实的外袍,又往她手中塞了个热烘烘的暖手炉才扶着她出门去瞧究竟怎么回事。 打开门才发现,原来是家里的仆侍们正在一趟一趟搬过来大大小小的箱子。 唐棉下想问问这些是什么东西,为何要搬到她的小院子里来。 可是每个人都在忙,她不知道该问谁,只能和晚杏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眼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过了没一会儿,王嘉仪从外面进来,瞧见这一院子里的东西亦是吃了一惊。 她瞪着两只圆溜溜的大眼震撼道:“这些都是什么?” 说着她心里一沉,面色瞬间拉了下来。 忽然想到自己可没有这些东西,直到她出来,自己院子里还安静的很。 “该不会是父亲给你买的东西吧,”王嘉仪极为不悦,“我怎么没有!” 父亲之前虽也偏心眼儿,可物质上该给自己的从未少过。怎么现如今竟然明目张胆地只给她唐棉下一个人买东西,却不给她? 王嘉仪生气得不行,她可是嫡长女!父亲怎能这么对她? 听了王嘉仪的问话唐棉下忙摇着头摆了摆手,因为病还未完全好,脑袋摇猛了还有些晕乎乎的,她慌慌地道:“棉棉也不知道是什么。” 她和晚杏姐姐也一直想知道这些东西是怎么回事呢? 于是王嘉仪随手抓了一个家丁来问,显然那家丁也不清楚是什么情况,但可以确定的是,这些东西并非侯爷所买。 他便如实答道:“奴才只知道是有人送给小小姐的,但不是侯爷。” 王嘉仪心情又瞬间好了起来。 她这人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会儿知道了不是父亲给买的东西,甚至开始八卦。 王嘉仪眨了下眼睛轻轻拿肩膀撞了撞唐棉下,神秘兮兮道:“该不是有人向你求亲罢!!!” 也不知为何,想到这个可能性,王嘉仪竟然比被求亲者本人还要激动。 “看不出来嘛唐棉棉,你都还没及笄,又这么笨,竟然这么早便有人向你求亲!”她做出略显夸张的表情,指了指这一院子的箱子,“还送这么多东西!” 王嘉仪一个好朋友定亲,男方亦是出身世家,都没有送这么多的东西。 “求亲?”唐棉下面露疑惑,她当然知道求亲是怎么一回事,可是上辈子因为景砚南她从未经历过,便觉着很是好奇。 那个人为何向她求亲呢?她明明不认识几个人的呀。 唐棉下从前听大人说过,若是嫁人,便要去所嫁之人家里同他一起过一辈子。 向自己求亲那人是想同自己住在一起么? 唐棉下突然想到一个从前未曾意识到的问题,她上辈子一直在长明殿和景砚南一同生活,而长明殿便是景砚南的寝宫。 那……她上辈子是嫁给暴君了么? 可是,唐棉下更加疑惑了,暴君明明没有向她求亲,他们也没有举办婚礼夫妻对拜呀! 那暴君让自己同他住在一起算什么? 王嘉仪敲了敲她的脑袋,嫌弃道:“笨死了,我去看看里边都有什么好东西。” 她跑过去,打开了离她们最近的那个箱子,药香味扑鼻而来,王嘉仪立刻将盖子咔一下盖上了。 “这人不错,知道你身体不好,送了这么一大箱补药。” 王嘉仪边夸边继续去开别的箱子,连开了几箱全是补药后,她神色开始变得复杂。 “怎么全是药!” 唐棉下摇了摇头,她最讨厌药了,她不要嫁给这个人了,竟然送她最最不喜欢的东西。 王嘉仪也觉着很无语,“这人到底解不解风情,药这东西送点不就成了,送一院子什么意思,让你当饭吃啊?” 说着她都觉着有点怜爱了,这得吃到什么时候啊! 唐棉下愁得两条眉毛微微蹙着,看着满院子里的补药快哭出来了。 就在这时,忽然听见“汪汪”两声狗叫,唐棉下和王嘉仪同时将脸转向门口的方向,便见一小厮牵了一只毛色洁白的京巴犬进来。 那京巴犬眼睛又黑又圆,还亮晶晶的,此刻翘着尾巴冲着唐棉下叫。 唐棉下顿时喜笑颜开,张开两只小胳膊跑过去将小狗抱进怀里。 是她的小黑!小黑回来了! 唐棉下白生生软乎乎的小脸蹭蹭小黑的狗头,高兴地叫它的名字:“小黑小黑!” 小黑亦汪汪冲她叫唤,这让唐棉下觉着,即便是自己重生在小黑属于自己之前,小黑也定然还认识自己! 小狗狗才是最有灵性的生物! 那日在长明殿,唐棉下得知小狗没有被吃掉后苦苦哀求,景砚南答应了她乖乖陪他一天便将小黑狗还给她,他真的没有食言。 牵狗进来的小厮说,院子里这些东西连同这狗全是一人所送,唐棉下便知道了,全是景砚南送过来的。 方才嘉仪姐姐说,送这么多东西是要向她求亲。 唐棉下睁大了眼睛,嘴巴也张开。 难道暴君是在向自己求亲么?! 可她才不想嫁给他呢! 13、第 13 章 王嘉仪从未见过有人送一院子药材还送狗的,且那狗看着傻乎乎的,长了一身雪白雪白的毛发,唐棉下却管它叫小黑。 王嘉仪看着傻乎乎的唐棉下和傻乎乎的小黑,不禁有些佩服送这狗的人,能找到这样衬唐棉下的狗也是不容易。 定也是费了一番心思的。 她蹲到唐棉下对面去,伸手摸了摸小黑毛茸茸的脑袋,同她想象中一样柔软。 这一刻,王嘉仪一丁点都不嫌弃这狗长得傻了,她一心只觉得这傻狗可真好摸,不愧是她一直想养的京巴犬。 可是,这么白的狗,唐棉下竟然叫它小黑? 她不是很明白,疑惑地问道:“这狗明明是白色的,你为何给它取名叫小黑?” 王嘉仪问这问题,手上摸狗的动作却不停,甚至把唐棉下的手挤到了一边。 不过唐棉下并不介意和姐姐一起摸小狗,上辈子她被景砚南养在长明殿,除了他根本没人陪伴自己,现如今有人同自己一起玩,她反而更加开心。 唐棉下笑嘻嘻的,两根手指扒住下眼皮做了个可爱的鬼脸,道:“因为送我小狗的人总是穿一身黑衣裳,他的心也又黑又硬,所以棉棉给小狗起名叫小黑。” “送你小狗的人?”王嘉仪挤了挤眼睛,敏感的神经嗅出了不对劲来。她顺势八卦,“送你小狗的人是谁?!” 唐棉下撅了噘小嘴,“是陛下。” 无论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小黑皆是他送给自己的。 重生之后,唐棉下本想提前自己买走小黑,可还是被景砚南抢先一步。 或许小黑被暴君送给自己才是最终的宿命呢。 可是……陛下送给她小狗却不让她亲亲抱抱小狗,只许她亲他抱他。 唐棉下不自觉轻轻叹了口气。 她和小黑都很怕陛下,上一世唐棉下每日晨起许下的愿望都是希望政务忙一些再忙一些,这样陛下就脱不开身没有时间管她啦。 可悲哀的是,无论景砚南有多忙,都不会顾不上唐棉下。 他总是能处理好所有的事情,也总是能有时间陪在她身边,即便她可能并不愿意有他的陪伴。 在唐棉下看来,陛下精力未免太过旺盛。 有时候她甚至会想,自己若是能有他十分之一的体格也不会像现在这般虚弱,稍微多动动便觉着累。 唐棉下也时常惋惜,若是她能同小牛一般壮实,就能没日没夜地疯玩了! 虽唐棉下口齿清楚,但王嘉仪听后并没有联想到宫中的陛下,她第一时间以为这是一个人的名字。 毕竟他们魏国的陛下是个人尽皆知的暴君,恣睢暴虐、杀人如麻,唐棉下一个三步一咳五步一喘的娇弱小姑娘怎么会同他认识? “那人名叫毕夏?”王嘉仪啧了声,问道。 她依然一副极感兴趣的八卦样子,只是心里不禁想,这名字叫起来也是够奇怪的。 什么样的父母才会给孩子起名叫毕夏呢,叫出来岂不很是僭越,这同取名叫做父亲母亲诸如此类又有何分别? 王嘉仪越想越觉着这名字很是奇怪。 唐棉下抬了抬下巴,咬着唇回忆了一番。她平日里不叫他名字,都是叫他陛下,旁人亦是这般叫他的。 事实上唐棉下知道他的名讳,他是陛下,却总让自己叫他“阿策”。 有一年的生辰礼,景砚南为她操办了一场规格极大的宴席,整个皇宫都很热闹。 御花园里栽满了唐棉下喜欢的花,景砚南的长明殿外挂上了与他格格不入的兔子灯,朝廷甚至颁发了特赦令,偌大的玉京城内流水席更是摆了足足一月。 他的庆祝方式耗费了巨大的人力物力财力,极其张扬高调,仿佛要将对她的重视昭告天下。 也是第一次,有人说景砚南大抵不止是个暴君,亦是个昏君。 当天晚上,在白玉砌成的温泉汤池边,唐棉下穿着薄如蝉翼的小衣,圆润莹白的肩头赤裸裸露在空气中。 她双手撑在臀后,两条笔直纤细的小腿顺着池壁垂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晃,撩拨着一池温水。 唐棉下自己却浑然不觉,只当自己是在玩水,且玩得十分快活。 玩着玩着,她停下了腿上的动作,弯身向前,用手拍了拍池水,溅起一小片一小片的水花。 她玩心大起,忍不住朝水中的帝王恳求道:“陛下陛下,棉棉也想下去!” 温泉池水温温热热的,泡起来极为舒适。 可于唐棉下而言,这水还是深了些。 看着暴君浸在池子里,她很是眼馋。 满心都想下去,最好能像景砚南那样,大半个人都浸在水中,任由温热的池水泡着自己,想必那一定很好玩。 虽想象中极为美好,但唐棉下属实不敢自己往下跳。 万一脚下落地不稳呛了水可怎么办?那岂不是很难受? 要是点儿背一些,整个人仰身栽进水里,那她能进水的孔皆会被水咕噜噜填满,可就一命呜呼啦! 想到这些危险,唐棉下缩了缩脖子,光裸的肩膀也随之颤了颤,只有在暴君的保护下自己才能在水中玩耍。 于是她壮着胆子央求道:“陛下陛下!” 唐棉下音色本就甜美,此刻软着嗓子撒娇,再冷硬的人也会被磨得心头发软。 浴池中水汽朦胧,蒸得唐棉下面颊红扑扑的,嘴巴也水润丰盈,泛着粉嫩色泽,整个人看起来跟那刚成熟的蜜桃一般可人。 景砚南轮廓凸起的喉结上下滑滚,在她面前垂首,一手握住了搭悬在池壁上的纤细小腿。 他粗粝的拇指微微摩挲着细嫩的皮肤,倒是不疼,但唐棉下觉着有些痒,忍不住想往后躲。 可她愈是想躲便愈是躲不开,她却被强势的力道扼着,不准她挪动分毫。 那大掌肤色冷白,皮肤之下包裹着的骨头力感强劲,随着用力的动作更是根根青筋浮显,衬得他掌中那小腿更加脆弱,不堪一折。 景砚南低眼看着,不自觉便放轻了些力道。 这样纤细脆弱,他一掌握住竟还有空余,景砚南甚至觉着,他稍微用些力,便能将她小腿折断。 因此,对待她的时候,他总是十足小心谨慎,生怕弄疼了她一分一毫。 唐棉下此刻坐在浴池沿边,比暴君高出一小节来,她自上而下俯视的角度来看,暴君长眉入鬓,眉眼极为深邃,鼻骨高耸如一座不可逾越的山峰,下颌线条干净利落,看起来异常凌厉。 更何况,他的神色很是危险。 唐棉下被他握着小腿心中砰砰打鼓,心里偷偷想是不是自己的要求太过分了些?暴君不愿满足? 可是同他一般下到水中玩玩真的很过分吗? 唐棉下虽不能理解,却也必须得理解。 不让下去就不下嘛,用这样危险的眼神看着她属实吓人。 正想乖乖认怂说那她便不下去了,唐棉下便觉暴君握在自己小腿上的手掌滚烫,在缓缓下挪,最终落在她脚踝处,轻轻圈住。 这时候唐棉下才发现,暴君骨节分明的手指上还挂了一条闪闪发光的细金链子,链子样式简单,没有过多装饰,只是上头坠了几颗小小的铃铛。 他眸色漆黑如墨,攥着她细瘦的脚踝往前带了带,使她脚底踩上自己胸膛。 他的胸膛亦滚烫,唐棉下不安分地动了动脚丫,便被呵止。 “别动。”他语气并不严厉,只是带着被细砂磨过一般的喑哑,唐棉下便被吓得心肝一颤,半分不敢再乱动。 下一刻,暴君拎着那根金链,亲手为她戴在脚腕上。 唐棉下本就纤弱,踝骨细瘦伶仃,戴上那条极细的金链子莫名便显出几分引人遐思的禁忌感。 她只轻轻动上一动,脚腕上的铃铛便叮叮作响,清脆悦耳,却令人心痒难耐。 “这是陛下送给棉棉的生辰礼么?”唐棉下全然忘了方才被他呵止语气吓到的样子,又不知死活地轻轻动了动小脚,铃铛声瞬间串了满耳,而她嫩白的小脚踩着暴君胸膛,使得那处肌肤更为滚烫。 她只是想听听这金铃铛的声音。 景砚南点头,低沉“嗯”了一声。 他忽有些后悔将这链子圈在她脚踝上,晃来晃去,折磨的只有他自己那颗躁动不安的心。 景砚南隐忍而克制,可身上的温度却骗不了人。 而唐棉下收到了礼物正开心着,她感受到足底的热度,忍不住收回小脚,倾身上前伸手在男人宽阔的肩膀上触了触。 果然同他胸口一样烫。 她问:“陛下发烧了么?身上怎么这样烫?” 女子温香软玉,甫一靠近身上的甜香便将他整个环绕。 “无妨,”景砚南已经浑身僵硬,他声色喑哑难耐,又怕吓着了她,解释道,“是这池中温度太高。” “唔,”唐棉下并不在意,她眸子亮晶晶的,满心满眼都是那条漂亮的金链子,“棉棉很喜欢陛下的礼物,谢谢陛下!” “那你要如何感谢孤?”景砚南伸手将她揽了下来,因着有他的庇护,她扑通落水时稳稳当当,直接落在了他结实的臂弯里。 唐棉下被温温热热的池水没住,她小手下意识揽住暴君的脖子以防他松手而使自己掉进水中,脸颊也不自觉紧贴着暴君坚实的胸膛。 她能听得到,里头心脏跳动快而热烈,震得她心跳也加快了起来。 唐棉下没有想过景砚南当真会让自己感谢他,从前他送自己的东西亦是不少,她向来也只是对他说一声谢谢。 景砚南从未向今日这般,问她如何感谢。 唐棉下一时犯了难…… 对呀,自己光说感谢,可是该如何感谢他呢? 她有些心虚,一心虚本就绯红的耳朵便更红了些,不太灵光的小脑袋里努力搜寻着自己能给他的东西。 想了半天,发现自己根本就是一无所有。 唐棉下有些懊恼地在暴君怀中垂下头,毛茸茸的脑袋在他胸前无意识地拱了拱,下一刻便猝不及防被按住。 这下唐棉下脑袋也动不了了,她委屈巴巴的,沮丧道:“棉棉也不知道如何感谢陛下,棉棉好像什么都没有……” “你怎会什么都没有?”景砚南看不得她那委屈的样子,宽慰道,“你也有孤没有的东西。” 唐棉下陷入了深思。 景砚南没有她却有的东西? 脑子里一道灵光乍现,唐棉下瞪大了眼睛,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而后又看向暴君的。 这可不就是他没有的东西么! 唐棉下回想了一下往日种种,暴君确实还挺喜欢她这处的。 只是…… 唐棉下捂住了自己胸口,使劲摇了摇脑袋,警惕地看着他道:“这个不行!” 景砚南:“……” 他只是随口一说以宽慰她,还真没料到她竟会往那处想。 也不知道那颗小脑袋里每天都装了些什么东西。 虽没那个意思,但她那个护短的小气样子却让人忍不住想要逗上一逗。 景砚南抬了抬眸,刻意瞥了她小手挡着的那处一眼,一本正经地问:“为何不行?” “不是要谢谢孤么?”他尾音上扬,略显戏谑,“连这都舍不得给?” 这都舍不得给?!!! 唐棉下瞪大了眼睛,这可是生在她身上的东西,血肉都连着,即便是换给他他也不能用呀! 脑子里想了想暴君胸前圆润饱满的样子,唐棉下皱了皱小脸,一脸的一言难尽。 瞧她这表情,景砚南便知她想到哪出去了。 指尖轻点了点她的额头,打断了她的脑补。 “孤逗你的,”他双手握住她纤细的腰肢,将人往上托了托,“怎么这么笨。” 唐棉下心里哼了声,明明是他说得那样严肃正经,任谁都会信以为真,却说是她笨、 暴君真是讨厌。 可唐棉下嘴上却不敢说什么顶撞的话,只咕哝了一句:“我才不笨呢。” 她双手撑在暴君肩上,问:“那陛下究竟想要什么嘛?” 唐棉下自认自己才不是不知道回报之人,既然拿了他的礼物,给他谢礼自然是应该的。 有来有往嘛! 她认认真真看着暴君漆黑的眼睛,听见他说:“想要你不叫孤陛下。” “那叫什么?”唐棉下眨了眨眼睛,大家都是这么叫的,她便也一直这么叫的。 “阿策。” 景砚南哑声道。 唐棉下那时才知,阿策便是暴君的名字。 故而现在,王嘉仪问她那人叫什么名字,她脑海中首先跃出来的便是“阿策”这两个字,而不是景砚南。 “阿策,”她说,“他叫阿策。” 14、第 14 章 虽说景砚南时常让唐棉下叫他阿策,可唐棉下最常叫的还是陛下。 一来顺口,二来所有人都这么叫他,唐棉下从未听过有人叫陛下的名字。 王嘉仪蹙了蹙眉头,“怎么又叫阿策了,不是说叫毕夏么?” 不知怎么,王嘉仪脑中一个激灵,蹦出一个可怕的念头—— 这家伙说的该不会真是“陛下”吧? 唐棉下见姐姐那双本就大的眼睛睁得更大了,忍不住凑近哇了一声,“姐姐的眼睛真的好漂亮……” 眼皮上的浅褶呈窄窄的扇形,因着眉骨高而显着眼眶更加深邃,且她化了精致的眼妆,使得这双眼睛娇俏动人,明媚如朝阳。 唐棉下不会胡乱夸人,她向来待人真诚,又很能发现旁人的优点,夸起人来便极其精准,不会叫人觉着她是吹捧亦不会觉着浮夸,反而让人心情舒畅。 王嘉仪整个五官之中最为出彩的便是那双眼睛,因此唐棉下夸她眼睛漂亮,她瞬间便心花绽放,被踩中了点子。 “啊,”她状似不经意地屈起食指触了触眼尾,声音不自觉变得很娇,“也就还好吧。” 唐棉下也伸出手指,轻轻触了触王嘉仪低垂着的纤长睫毛,语气里满满的不解:“可是就是很美很美呀,才不是还好呢。” 王嘉仪:“……” 自谦懂不懂哇喂! 虽面上仍保持着自认为身为姐姐的稳重姿态,实际上心里早就呲着牙哈哈大笑,希望夸奖来得更猛烈一些。 王嘉仪决定,暂时先不讨厌她了。 她轻咳了两声,突然想起方才的八卦还没谈完,伸手轻推开唐棉下道:“别岔开话题!” 唐棉下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水汪汪的,王嘉仪气势瞬间有些虚了,像被什么软绵绵毛茸茸的小动物击中了一般。 王嘉仪忍不住暗自腹诽—— 还说呢,明明她自己的眼睛才好看得很吧…… 唐棉下记性向来不好,努力在大脑中搜寻方才的对话才想起话题是从哪里岔开的。 姐姐问为何她要叫阿策陛下。 唐棉下鼓了鼓腮,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阿策就是陛下,陛下就是阿策呀!” 说着自己都觉着很不清楚,唐棉下又毫无底气地补充道:“所有人都叫他陛下的……” 所有人,都叫他?!!! 王嘉仪顿觉惊悚,这是什么鬼故事! “你说的陛下该不会是……”王嘉仪吞咽了下,“皇上吧?” 唐棉下看着王嘉仪见了鬼惊魂未定的眼神,讪讪道:“不然还能是谁呢?” 虽然都说唐棉下傻乎乎的,但最基本的称谓她还是分得清的,陛下就是陛下,一国之中便只能有一个陛下。 “小黑就是陛下送给棉棉的。”唐棉下摸了摸小黑的脑袋,小黑似乎是听到自己不喜欢的人,甩了甩脑袋汪汪叫了两声。 王嘉仪觉着自己的心脏受到强烈冲击,在她看来这是不可能的事,可唐棉下这个傻瓜从不说谎。 “陛下为什么会送你小狗?”王嘉仪依旧不敢置信。 “因为我想要啊。”唐棉下依旧满脸无辜,仿佛这是一件极其自然的小事,根本没有意识到给别人带来多大的震撼。 那可是他们魏国的君王啊,还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暴君,唐棉下想要他便给了? 王嘉仪环视了华阳阁院子一周,对着摆得满满当当的箱子瞠目结舌。 那这些药材也是陛下送的了? 唐棉下身娇体弱,一年到头时常生病,虽说承安侯府从未断过她的补药,可药材名贵…… “你能不能同我说说,你是怎么和陛下认识的?”眼下这是王嘉仪最最好奇的。 毕竟平日里唐棉下也不怎么出门,连同普通外人认识的机会都很少,更遑论是和陛下。 要说和陛下是如何认识的,这实在是唐棉下两辈子都印象极为深刻的经历。 也是因为这个初见,给她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使她只要想起来便对景砚南心存畏惧。 “是在寺庙里认识的,”唐棉下老老实实答道,“那时候棉棉和姐姐一起出去赏月,后来找不到姐姐,却遇上了陛下。” 她声音变得有些委屈,“陛下在杀人,地上好多好多血……” 王嘉仪心里一揪,她几乎快忘了那种愧疚感,这一刻又翻江倒海般席卷了她全身。 找到唐棉下时的画面又冲进脑海中,王嘉仪浑身像被蚂蚁噬咬着那般难受,她别别扭扭道:“对不起。” “棉棉又没有怪过姐姐,姐姐为什么要道歉?”对于重生后的唐棉下来说,这件事其实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她忘不了的只是亲眼目睹鲜血淋漓画面的恐惧感,并未有多想过如若姐姐没有丢下自己会不会就遇不到那场面了。 听见唐棉下说没有怪过她,王嘉仪心里非但没有轻松一些,反而更加觉着自己罪孽深重。 可这并不耽误她思维发散到暴君和小棉棉的阴差阳错爱情故事。 她一边愧疚一边忍不住问道:“所以,陛下对你一见钟情了?” 王嘉仪其实也沉迷于看话本子,只是她看的和唐棉下看的并非同一种。 王嘉仪看的那些,羞于为外人道,都是些狗血爱情,她得锁在箱子里头夜里偷偷挑灯夜读的那种。 哪知唐棉下听了连连摇头,“不不不,陛下对我才不是一见钟情呢。” 一见钟情是第一次见面就喜欢的意思,唐棉下虽心性稚纯不懂情爱,可她却知道一见钟情是怎么回事。 父皇曾经给她讲过他和母后年轻时的事,他说他对母后便是一见钟情,故而在一起后也倍加珍惜,从不做母后不喜欢的事。 二皇兄对柳家姐姐亦是一见钟情,他那样稳重的人,每每见着了柳姐姐都会脸红乱了方寸。 可是陛下对她不是的。 唐棉下瓮声瓮气地哼了一声,“陛下才不喜欢棉棉。” 王嘉仪并不赞同,她被有色话本荼毒已久,自认是个感情专家。 “不喜欢你会送你这么多东西?还送你小狗?” 拜托,那可是暴君欸! “可是,可是陛下总是咬棉棉,还总做棉棉不喜欢的事,”唐棉下一脸的坚定,“喜欢一个人才不会强迫她呢!” 父皇母后哥哥们都不会强迫她做任何事,从来都是唐棉下喜欢什么他们都依着。 唐棉下认为,他们才是真正的喜欢自己。 王嘉仪听到却兴奋了,“什么!咬你?强迫你?!!!” 她伸手抓住唐棉下胳膊,“咬你哪了?强迫你什么了?” 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你不说她不罢休的样子,振奋道:“快快快!快同姐姐说说!” 这不比什么话本子里写的有意思多了! 唐棉下被她吓了一跳,心脏扑通通的,往后退了退不知所措地看着王嘉仪,不明白姐姐为什么一副恨不得吃了她的饥饿样子。 “快说呀!”王嘉仪急得不行,心里迫切得不行。 什么愧疚,什么不安,全忘在脑后。 她甚至开始窃喜,这是不是说明,自己是这段绝美爱情的促成者? 唐棉下囊着张小脸,不情愿地愤愤控诉道:“陛下咬我嘴巴!” “咬?嘴?巴!!!”王嘉仪双手紧紧握拳掩在唇边,唇角已经咧到了耳后根。 她听到了什么啊啊啊啊啊啊! 暴君咬棉棉小嘴巴!!! “怎么咬的!”王嘉仪使劲吞咽了下,脑海中忍不住开始想象。 虽没见过陛下长什么样子,可根据传言便可以知道个大概了。 棉棉那么小一只,陛下…… 王嘉仪捂住自己的心口,拼命忍住不啊啊乱叫,“陛下把你按在墙上亲么?” 唐棉下越听越糊涂,“是咬,不是亲。” 她板着小脸严肃地纠正道。 亲亲是轻轻的,嘴巴碰一下就好了,她又不是没被人亲过。 从前在楚国皇宫里时,母后就经常亲亲她的,才不是像陛下那样呢。 王嘉仪无语望天,都咬嘴巴了…… “傻子!那就是亲啊!”王嘉仪恨铁不成钢道。 只不过,只不过可能陛下有点…… 咳咳,有点激烈暴力了点…… 王嘉仪的脸莫名红了起来,不愧是暴君。 她抬手扇了扇风,企图把脸上的热气扇走,“你竟连这都不懂。” 唐棉下是真没听懂,“亲就是亲,咬就是咬啊,陛下就是在咬棉棉,和亲亲不一样的。” 王嘉仪有些怀疑自己了,毕竟唐棉下看起来还挺认真,好像分得很清的样子。 难道陛下真如她所说,毫无其他杂念的,单纯的在咬她? 王嘉仪觉着自己被唐棉下的傻气传染带跑偏了,陛下又不是吸血鬼,为何要咬人,且是咬人嘴巴…… 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王嘉仪总算清醒过来,问:“那你说说,不一样在哪里?” “嗯……”唐棉下急于证明自己说的是真的,仔细想了想陛下咬她时候的细节,解释道,“亲亲只有嘴巴贴贴,可是陛下用牙齿,还用舌头。” 王嘉仪: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好刺激!好劲爆!!! 她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努力平复情绪,强作镇定地道:“继续。” “继续什么?”唐棉下眨眨眼,“棉棉说完了呀。” 王嘉仪道:“你说陛下咬你,那你疼不疼?” “倒是不太疼,”唐棉下这时候觉着有些不对了,但还是找补道,“虽然不疼,但是棉棉很难受的。会喘不上气,还会全身无力,还会……还会……” 唐棉下想了又想,想不出来还有什么坏处了。 王嘉仪捂住心口,边拍边吸气。 暴君也太那个了吧啊啊啊! 她点了点唐棉下额头,一脸暧昧的笑,“这就是在亲你啊傻蛋。” 见唐棉下懵懵的样子,王嘉仪觉着自己有必要让她长长见识。 “这可不是普通的亲亲,”她凑近了唐棉下,在她耳边小声道:“‘咬’得越狠越喘不过气代表他越喜欢你哦~” 15、第 15 章 在唐棉下两辈子的人生里,从未听过这样的说法。 咬得越狠越喘不上气,便代表他越喜欢,这是什么道理? 唐棉下小小的脑袋转呀转的,终究是百思不得其解,还得那个自认为很懂的人来点化。 而王嘉仪便是这个人。 她深深叹了口气,颇有股少年老成恨铁不成钢的姿态,“你太笨了,这都不懂。” 唐棉下摸了摸自己脑袋,也觉着自己笨笨的,怎么姐姐都说了这么多她还是听不明白。 她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懊恼了便低垂着细眉,嘴巴也微微撅着,整张脸都都写满了怏怏不乐。 就像她喜欢小黑,便必不会捂住小黑的鼻子不让它呼吸,若是自己抱它的时候它拼命挣扎,那她第一反应是将它放下,不然小黑也会不高兴。 可是暴君抱着她的时候从不会管她愿不愿意,一开始的时候,她挣扎过,可愈是挣扎他便抱得愈紧。 唐棉下知道挣扎没什么用处,反倒使他比最开始要更加过分。故而后来,她便老老实实躺在暴君怀里,懒得多费劲 了。 “喜欢一个人怎么会不顾及她的感受呢?”唐棉下问,“为什么要强迫别人接受他的亲近呢?” 这个问题问到了王嘉仪的心坎上,她被不正经话本荼毒太深,张口就道:“因为他太爱你了嘛,爱一个人爱到极致就会偏执,会想要占有,他都想要占有了你还推开他那他不疯吗!” 她刚看的偏执王爷爱我入骨就是这个路数,丁点不差。 可她越说唐棉下越觉着不对,她小声嗫嚅道:“占有欲是爱吗?” 王嘉仪重重点了点头,她根本没见识过外界的险恶,从小到大没遇见过什么真正能伤害到她的坏人,故而很容易对话本子里头描绘的感情充满幻想。 她只觉着刺激劲爆好带感,却丝毫察觉不出危险。 王嘉仪非常笃定,“因为有爱才会有占有欲,越爱占有欲当然就越强啦!” “那他的爱可真自私啊。”唐棉下忍不住道。 王嘉仪:“……” 她觉着自己是在对牛弹琴,可若是仔细想想,唐棉下说的好像也有点对。 “你不懂,”王嘉仪又开始解释,“他们小时候一般都会有什么创伤的,造成心理都有些不太正常,所以不懂得如何去爱呀,只就能用自己的方式咯。” 想了想,王嘉仪还真想到点什么,完全可以作为她说这话的证据。 “你肯定不知道,陛下小时候其实都不在皇宫生活的,一个小孩子在外面摸爬滚打的,定然很辛苦,活下来都很难吧!”王嘉仪说着还叹了口气,好像真的见证了暴君的悲惨童年一样。 事实上,小时候不在皇宫是人尽皆知的,至于在宫外怎么过的便无人知晓了。 摸爬滚打,也只是王嘉仪的合理猜测罢了。 听了这话唐棉下立即联想到景砚南小时候孤零零被人拳打脚踢欺负的样子,她皱起眉头,“陛下好可怜哦。” 虽然唐棉下还是觉着,即便他小时候不好也不能成为他对别人不好的理由,但母后曾经告诉过她,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若暴君是如姐姐所说那般,便是真的很惨了。 毕竟想想自己小时候被父皇母后和哥哥们捧在手心里护着长大,所有人都对她疼爱有加。 有此对比,更显着陛下无依无靠很是可怜。 “是吧,”王嘉仪得到认同更加觉着自己分析的极对,“有这样的童年若没人好好教他,必然是很容易长歪的。” “总之你相信我!陛下定然很爱你的,只是方法不对。” 唐棉下其实还是觉着不对劲,但姐姐说得热火朝天,她不想扫了别人的兴致。 这样想着,唐棉下乖乖点了点头。 她自己不知道这副乖顺的样子有多敷衍,显然是在哄着人玩儿。 王嘉仪不满她这个态度,“不信你就自己证明一下嘛,看陛下是不是喜欢你。” 唐棉下疑惑道:“要如何证明呢?” 不得不承认,唐棉下被王嘉仪说的也生出几分好奇来。 上辈子暴君对她总是阴沉不定的,细细想来头几年他们也有过和谐相处的时候,可是后来,唐棉下身子每况愈下,暴君的脸也沉得愈发厉害。 他终日里冷着张脸,时不时便将她身边伺候的宫人拖出去处置,还威胁唐棉下即便是她死了他也不会放过她。 这直接导致唐棉下直到闭眼都对他极为恐惧,起死回生后一想起暴君还会害怕。 也就是现在日子过得稍安逸了些,便鲜少想起那些不好的事情,反而能回忆起同陛下相处轻松的时候。 除却那些不太好的时候,暴君对她好像也还挺好? 想到这里,唐棉下觉着自己的脑子又转不过来了,为何要去掉那些不太好的时候呢…… 她实在转不过弯来,索性不再为难自己,停止了再往深处去想。 证明一个人喜不喜欢你,王嘉仪认为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最初级的便是—— “你去求他满足你的小愿望,看他答不答应你。” “若是不计回报不提要求直接答应,答案就很显而易见啦,若是不答应……”王嘉仪顿了顿,思索了一下继续道,“若是不答应嘛,那肯定就是欲擒故纵咯。” 不用想也知道唐棉下不懂欲擒故纵什么意思,王嘉仪决定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若是不答应,便是想要你同他撒娇,你撒撒娇,他指定立马受不了,要什么都给你!” “你要是撒了娇他还不答应的话,那便才是不喜欢你。” 唐棉下懵懵地点了点头。 其实上辈子在长明殿,唐棉下虽觉受暴君压迫,却也从未缺过什么。 除了想要一只小狗,她没向景砚南提过要求,但并不妨碍景砚南会给她很多东西。 所以唐棉下其实分不太清,自己要和他主动给有什么分别。 按照姐姐的说法,上一世她管暴君要小狗,暴君给她了,那上一世的暴君应是喜欢她的。 可这一世她要小黑,暴君让她用自己一天的陪伴来换才给了她,应该便是不喜欢她了。 得出这个结论后唐棉下心里松了口气。 还好暴君不喜欢自己了,虽然暴君小时候很可怜,但她才不想要那样偏执的喜欢呢! -- 此时此刻,承安侯正焦躁地在房间里踱步。 景砚南不仅将小公主带进宫待了一天一夜,还往他承安侯府华阳阁里送了那么些东西,那腹中存了些什么心思简直昭然若揭。 他绞尽脑汁地想,也只想得一个尽快给小公主定下亲事的法子。 只要唐棉下定了亲,任由对方是帝王也没理由强娶。 虽说承安侯心知他们大魏的君主并非遵守规则之人,可眼下这是唯一也是最好的办法了。 他叫来陈氏商议此事,之前要再好好考察许安一番的想法也被抛之脑后。 左右是夫人看好的人,定然也是差不了的。 陈氏没说自己亲自登门被许安拒绝这事,她问道:“侯爷怎么突然这样心急?” 一开始同他说时他还坚称此事不急,唐棉下还小,怎么现在却来催她快些? 承安侯却没说缘由,只道突然便觉着招赘是个极好的主意,实在事不宜迟,让她快些敲定此事。 左右唐棉下同许安定亲对陈氏百利而无一害,故而虽许安本人已经拒绝,陈氏依旧信誓旦旦答应了承安侯会尽快办好此事。 几日之后,王嘉仪急急燥燥地跑到陈氏跟前,眼睛都已经哭红了一圈。 她这几日怎么都联系不到许安,到他代课的私塾他也冷脸相对,一句话都不想同她多说,决心要划清界限的样子。 无论王嘉仪说得再多,他都只有一句“小姐请回,许安配不上小姐。” 他再也不叫她嘉仪。 王嘉仪难受得心都揪在一处,想到他说的那句配不上自己,猜测会不会是母亲去找他了。 “母亲,”王嘉仪声音哽咽,“您是不是去找许安了?” 陈氏瞧她那没出息的样子就来气,“若不是去找了他,母亲还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王嘉仪根本听不进去,“您到底同他说了什么,他现在都不理我……” “他已答应了为母同唐棉下定亲,入赘侯府。”陈氏轻嗤一声,“嘉仪,那书生对你本就是有所图,现如今有了别的选择,你看,便毅然决然放弃了你。” 王嘉仪脑中一阵轰鸣,似乎是没听懂母亲在说什么。 “您说什么?同谁定亲?” 虽许安并未亲口答应,但陈氏决心要打消王嘉仪的念想,眼睛都不眨地道:“同唐棉下那丫头,许安亲口答应的这门亲事。” 王嘉仪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她想起那次带唐棉下出去买狗偶遇许安,他状似不经意问了她怎么还有个妹妹。 如今看来,未必是真的不经意。 唐棉下生得那样一副令人艳羡嫉妒的好相貌,哪个男人能拒绝得了她? 王嘉仪紧紧捂住胸口,剧烈地呕吐起来,吐出来却只有酸水,再没别的。 此时此刻,她对唐棉下的厌恶达到了顶峰,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一点好感也瞬间烟消云散。 可她还是使劲摇了摇头,倔强道:“我不信,我不信!我要去找许安问个清楚!” 说着便起身往门口去。 与此同时,陈氏向秦嬷嬷使了个眼风,秦嬷嬷立即带着几个小厮上去将王嘉仪按住了。 “这几日你给我在房里好好反思,哪儿都不许去。”陈氏挥了挥手,示意秦嬷嬷将王嘉仪带回去。 任由王嘉仪如何哭闹都不管用。 16、第 16 章 自上回撸着小黑讨论陛下过后,唐棉下接连好几日都未再见过王嘉仪。 姐姐那天走的时候明明说要常常过来看小黑的。 唐棉下觉着很是奇怪,更为奇怪的是,就连每周末一家人共进的那顿晚宴王嘉仪都没有来吃。 这日唐棉下牵着小黑在侯府花园中玩,已经是初冬时节,树木光秃秃的,花花草草也没有春日里的生机勃勃。 大半个月来,小黑每日吃了睡睡了吃,日头好时便趴在唐棉下怀里懒洋洋地晒太阳,比之景砚南刚送过来时还要胖上一些。 唐棉下一边发愁万一小黑再长胖一些自己该抱不动它了,一边经受不住小黑的汪汪撒娇给它投喂小点心。 若这个时候姐姐在该多好哇,晚杏怕狗,没人陪自己玩真的好孤单。 在唐棉下自娱自乐够了想要牵着小黑回华阳阁的时候,恰巧遇到了王嘉仪的贴身婢女姒桃。 平日里姒桃见了唐棉下都会同她见个礼打声招呼,今日却昂着头挺直着背目不转睛从她眼前走了过去。 像是多看唐棉下一眼都不值。 唐棉下不是个重礼节的人,便以为是自己个子小姒桃又一直抬着头而没看见自己。 见姒桃从自己眼前走了过去,唐棉下便上前伸直手臂扯住了姒桃衣角,喊道:“姒桃姐姐!” 唐棉下虽人傻单纯,可怎么也算小半个主子,主子已经出声叫她,姒桃即便再不情愿也不能不搭理。 只好停下来,淡淡问道:“小小姐何事?” 唐棉下松开扯着姒桃的小手,走到姒桃面前去,问:“姐姐去哪里啦?棉棉好久没有见到姐姐了。” 不提王嘉仪还好,一提起姒桃便更加生气。 她们小姐对唐棉下可是不赖,当初文清寺唐棉下高热不退,还是王嘉仪瞒着夫人去找寺里的和尚要了药材为她煎来治病,前段时日还时常带唐棉下出去玩乐,哪回回来不是给她买上一堆的东西? 可到头来却是一片好心为了条毒蛇,且还是条装作不谙世事乖乖兔的毒蛇。 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竟敢同她们小姐抢男人。 姒桃越想越替王嘉仪不值,看着唐棉下的眼神是赤裸裸的厌恶与鄙夷,语气不善道:“我们家小姐去哪里同小小姐又有什么关系?小小姐是我们小姐的谁?当真以为旁人都喜欢见你的么?” 姒桃语气极冲,面上的不耐与反感又显而易见毫不遮掩,即便是唐棉下这样迟钝的性子也能一眼看出她对自己的不喜。 从未有人这样同唐棉下说过话,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心里满是委屈与不解。 她一委屈眼泪便啪嗒啪嗒往下掉。 小黑极通人性,见唐棉下被欺负便凶横地朝姒桃嘶叫起来,尖尖的牙齿也露出来,一副能将人咬碎的恶犬相,把姒桃吓得花容失色,步履不齐地往后退了几步。 可见那坏狗依然被唐棉下稳稳牵在手里,姒桃虽余惊未消,却仍壮着胆子指着唐棉下道:“我家小姐待你不薄,你却要同她中意的许公子定亲!害的我家小姐被关禁闭终日在房里以泪洗面,你对得起她吗!” 似乎是见这女人骂自己主人骂得太凶,小黑抬起两条前腿挣脱绳索朝前一跃猛地往姒桃扑去,姒桃心惊肉跳趔趄了几下便被扑倒在地。 正当这狗张着嘴要咬姒桃时,一声带着点颤音的轻唤止住了它的动作。 “小黑!”唐棉下声音里还带着明显的哭腔,着急道,“不许咬人!” 听到命令,小黑不情不愿地闭上了狗嘴,从凶女人身上下来走了回去。 小黑平日里温顺亲人,任谁也不会想到它有今天这一面,故而栓它的绳子也很敷衍,加之唐棉下本身也没什么力气,很容易便能被它挣开。 唐棉下站在那里,原本手中的绳子落在地上,脸上的泪水还未干,两眼中满是委屈巴巴的神色,任谁看了都于心不忍。 而姒桃心里只觉着她讨厌。 她被那狗吓着,仍心惊肉跳的,从地上爬了起来便慌慌张张跑了。 唐棉下牵着小黑魂不守舍地回了华阳阁,她想了一路姒桃说的话,姒桃为何说自己要同姐姐喜欢的人定亲,自己为何又害了姐姐被关禁闭呢? 脑海中不断响起姒桃说过的姐姐终日在房里以泪洗面,唐棉下心里很是难过。 晚杏听见狗叫声,便知是唐棉下回来了。 她从里头迎了出来,见唐棉下一脸的泪,忙从怀里抽出手绢替她擦了擦,担心道:“小小姐怎的了,怎么哭得这样伤心?” 晚杏心知在这侯府中,大家都只是忌惮着承安侯对唐棉下的疼爱才敬她一声小小姐,就连夫人亦是因为这而在面上装装。 这回唐棉下哭着跑回来,晚杏便猜想会不会是有人欺负了她。 可是按理说也不会啊,毕竟侯爷可还未回边关,小小姐有人庇护,底下的人又怎么敢明目张胆地欺负她? 唐棉下脑子本就不灵光,一哭起来更是转不过弯来。 磕磕绊绊问道:“姐姐被棉棉害得关了禁闭么……” 晚杏愣了愣,王嘉仪被关禁闭她是知道的,原因却没有传出来。 “小小姐先别哭,”晚杏轻轻拍了拍她后背,“是谁同您说了什么?” 唐棉下:“姒桃姐姐说,棉棉要同姐姐的心上人定亲,姐姐让棉棉害得被关禁闭,还终日在屋子里以泪洗面……” 说着,唐棉下更难过了。 “大小姐的心上人?”晚杏皱了皱眉,她被分派到小小姐这边已久,浑然不知大小姐什么时候有了个心上人。 她莫名便想到在文清寺时唐棉下同王嘉仪出去赏月,最终王嘉仪自己回来,唐棉下却迟迟未归。 发现时已经出了事。 如今看来,恐怕当日并非赏月,唐棉下大抵是被叫去给王嘉仪放风的。 可这并非她该深究的事,眼下最为重要的是安抚唐棉下的情绪,说一千道一万,毕竟小小姐才是她如今的主子。 晚杏将唐棉下领回内室,往她手中塞了个新暖手炉,叫她坐下来。 心平气和地安慰道:“小小姐先莫要难过,晚杏且问小小姐,您可知晓自己要同那位公子定亲之事?” 唐棉下眨了眨眼睛,泪珠子随之砸下来一颗。 她懵懵地摇了摇头。 晚杏勾了勾唇,又问:“那您可喜欢那位公子?” 唐棉下怔了怔,继而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小手也在胸前使劲摆了摆,慌乱地解释道:“棉棉根本就不认识他,见都没见过呢!” 晚杏终于笑了出来,伸手擦去唐棉下挂在两颊上的泪珠,“那便不关小小姐的事了,你也是受害者呀。” “这婚事只能是夫人安排下来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夫人虽然只是您的义母,其命却也难不从,”晚杏道,“小小姐亦是身不由己,故而实在怪不得您。” 唐棉下点点头,这本就同她没有关系呀。 “可是,”她又蹙起眉毛,“可是姐姐该怎么办呢?棉棉要如何才能不同姐姐喜欢的人定亲?” 为何要让大小姐的意中人同小小姐定亲,晚杏稍动脑筋想想便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夫人怎么可能会让小小姐捡了便宜。 大小姐那意中人定然是个夫人顶顶瞧不上却好糊弄旁人的,故而才会安在小小姐头上。 一来断了王嘉仪的念想,二来膈应唐棉下,三来在侯爷面前树立慈母形象。 而既然能真让唐棉下同那人定亲,便定然也是经了侯爷同意的。 如此…… 晚杏不禁摇了摇头,“这事不是小小姐所能决定的,小小姐莫要再多想,只需知道此事并不怪您便好。” 唐棉下沮丧地垂了垂眼,听见自己改变不了又开始伤心。 到了下午,上回来接她的徐公公徐延喜时隔将近一月又来到了承安侯府。 唐棉下见到徐公公的时候眼睛还红彤彤的,徐公公笑得和善,看向陈氏的眼神却绵里藏针似的直刺人心。 “棉棉小姐这是怎么了?”他问。 陈氏哪里知道这小丫头片子是怎么了,她还在为徐公公又来接唐棉下而心神不宁。 看样子皇帝月初召见了唐棉下一次后并未完全将她忘记,若是这般,自己为她谋亲事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上回得知宫里送来许多药材的时候陈氏心中便有犹豫,但偏偏侯爷说,正因为皇帝有想法,才更得给唐棉下定下亲事。 陈氏也问过唐棉下进宫都做了什么,她说是陪着陛下写字,陈氏便想,大抵和个小奴婢是没什么分别的。 可如今,皇帝竟再次派了人来。 若说对唐棉下那小丫头真有那个意思,也不该隔了这么久才召她…… 陈氏眯起眼睛笑着摸了摸唐棉下的头,对徐公公道:“我们棉棉向来娇弱爱哭,一天不哭几场是不罢休的,公公不必挂在心上。” 徐公公颔首笑了笑,也未再多说什么。 只弯下身对那红着眼的小姑娘和气道:“棉棉姑娘,跟老奴走罢,陛下宣您进宫呢。” 唐棉下伸手抹了抹眼睛,突然想起姐姐说的陛下喜欢自己。 或许,或许…… 或许她可以求一求陛下呢? 17、第 17 章 同上回进皇宫时不甘不愿的心情截然不同,这次唐棉下心中是抱着期待的。 她知道景砚南是说一不二的一国之君,就像自己的父皇生前那般,没有人敢违抗他的命令。 晚杏姐姐说,同许公子定亲一事是夫人安排,内宅事务皆由她负责,况且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虽只是义母,命也难违。 既然去求侯府中人不成,那唯一能帮她的人便是陛下了。 只是唐棉下被徐公公送到长明殿后并未见到景砚南。 偌大的寝殿里空空荡荡,安静得很。 从前陛下不在时,唐棉下便是一个人待在这样大而空的宫殿里自娱自乐的,后来有了小黑,她的快乐才多了一点。 已经是下午,因着中午只顾着伤心难过,饭没吃进去几口,现下肚子饿得瘪瘪的,比这长明殿还要空荡。 可是还未到用晚膳的时间,徐公公将她送进来后便走了。 长明殿不许宫侍多待,故而唐棉下也没法子去管人要吃食,只好生生捱着。 等到殿门大开,景砚南进来之时,瞧见的便是她趴在桌案上睡着的画面。 竟还未忘记从床上拖一条被子盖在身上。 按惯例来说,后日才是初一,疼痛征兆最早也该明日才会出现。 可不知怎的,今日中午与大臣议事时,心口猛然一阵撕裂一般的疼痛,比之每月初一那日的程度倒不算难忍,只是仍不好受。 直到现在,他胸口都堵闷得厉害。 担心剧痛会提前至明日,故而景砚南让徐延喜将唐棉下接了过来。 可奇怪的是,就上回来说,那先兆之症在靠近她后都会减轻许多,这次好像却没什么用。 景砚南已经走到了唐棉下趴着睡觉的桌案旁边,心口憋堵之症却分毫未缓。 他凌厉的剑眉蹙了蹙,猜测难道她已经对初一之症无用? 还是说,今日不适同命劫所带来的症状并无关系,只是寻常的身体有恙。 小姑娘还趴在桌案上睡得正香,宽大的被褥披在她背后,将她整个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个梳着少女髻的脑袋出来。 即便是如此,她时不时还是无意识地打一个冷战。 若再任由她这样睡下去,恐怕又会像上回那般,烧起高热。 景砚南弯身屈指,并在一起的食指与中指关节扣了扣她面前桌案,咚咚两声,节奏有力。 唐棉下本就睡得不太安稳,咚咚之声顺着木质桌面传入耳中,只觉得不是敲在桌面上,而是切切实实敲在人鼓膜上。 睡了其实还不到半个时辰,唐棉下脑袋昏昏沉沉的,眼下又冷又饿,还没睡醒,她抬起小脸看着暴君的那双眼睛满是懵懂。 因着今日哭过,眼眶一周圈儿都红通通的,本就晶莹剔透的眼珠子像被水洗过一般清澈干净。 “陛下?”她声音里还带着浓重的鼻音,不知是先前哭的还是因为刚刚睡醒。 景砚南收回手,抬腕示意她起来。 可惜唐棉下误解了他的意思,愣了几秒钟后目光下移至景砚南腕骨上,而后怯怯地伸出两只小手,隔着玄色绣金纹广袖拉住了暴君小臂。 小姑娘的手柔弱无骨,软绵绵的。景砚南身体僵了僵,竟任由她这般攀着自己小臂而未动。 因着手上没有几分力气,即便攀着他的手臂,她依旧起得艰难。 景砚南没什么耐性,反手握住她纤细的手腕,只一抬手便将她拉了起来。 她手腕实在是凉,握在手中跟个小冰块一样。 景砚南虽没用什么力道,可拉唐棉下如同拎小鸡崽一般轻易,唐棉下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道扯得踉踉跄跄,一个没站稳便下意识伸手抓住了暴君胸前衣襟,而后猛地往前一撞,整个人撞进暴君怀里。 唐棉下被吓得心口怦怦跳,正大口喘着气平复便一只大手拎住了后衣领。 他冷声道:“还想在孤怀里赖多久?” 唐棉下只觉头皮一麻,手忙脚乱地要从他怀里起来。 可越是手忙脚乱越是乱,她那双手在暴君胸口扒拉了好一会儿才完全从他怀里退了出来。 若不是她瞧着实在懵懂无知,景砚南几乎要怀疑她是不是故意。 唐棉下笨拙地解释道:“棉棉不是故意要赖在陛下怀里的,只是没有站稳才会跌了进去。” 景砚南伸手掸了掸胸口方才被她压出的细微褶皱,他此刻神情也极为冷硬,那动作落在唐棉下眼里便显着很是嫌弃她。 唐棉下细细的眉毛轻轻蹙了蹙,心里有些委屈。 明明她是想要自己站起来的,若是暴君不拉她,她也不会跌进他怀里呀。 可这些话唐棉下是不敢跟景砚南说的,她只会自己暗自委屈。 唐棉下一委屈嘴角便下弯,丰盈水润的唇瓣微微嘟着,眼睫也低垂着遮盖下眼睑。 她想,姐姐说的不对。 陛下根本不喜欢自己,至少这一世是不喜欢的。 那她想要求陛下的事岂不是也很难办成…… 若陛下这里也行不通,唐棉下便真的要同姐姐的意中人定亲了。 想到这里,唐棉下眼睛泛酸,眼睑的微红渐渐晕染到了眼尾。 此刻,景砚南心口像被人揪住了一般,说不出缘由的疼。 先前那种闷疼亦没有消散,二者叠加在一起便更为难受。 而唐棉下眼泪也砸了下来,景砚南心口揪痛得更加厉害,他烦躁地伸手将她那滴泪抹去,不耐道:“哭什么,孤是骂你了还是打你了?” 唐棉下抽泣了两声,见暴君烦躁,勉强止住了眼泪。 她想,虽然陛下没骂人也没打人,可那态度就同打人骂人一般让人难受。 况且,她哭并非是因为方才暴君凶自己,而是因为想到要同姐姐意中人定亲一事无解才那样难过。 唐棉下摇了摇头,与此同时,一声咕噜咕噜的鸣音响彻长明殿。 景砚南怔了怔,而后低头看向了她肚子。 若是一般女子,恐怕会羞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可唐棉下似乎丝毫不懂得尴尬是个什么东西。 她甚至抬头同景砚南那双深邃的眼睛对视,软声道:“棉棉的肚子叫了。” 景砚南:“……” 他听见了。 景砚南将徐延喜叫了进来,“去吩咐御膳房备菜,尽快。” 徐延喜出去后一拍脑袋,他本觉着这位棉棉小姐等陛下回来便用膳便好,却没考虑到她没到饭点便饿。 且这姑娘现如今在陛下跟前也是独一份的,须得他上心好生照料着,决不能怠慢了去。 徐延喜亲自去吩咐御膳房,膳食没一会儿便摆上了唐棉下面前的餐桌。 比之上次还要丰盛,各类佳肴一应俱全。 她也实在是饿得不轻,即便是心中藏了事依旧吃了不少。 景砚南倒是不饿,只是瞧着唐棉下吃得太香,食欲便开了些。 他放下手中木箸,对徐延喜道:“让人送些炭盆过来。” 徐延喜呼吸一屏,还当是自己听错了。 陛下向来喜冷,冬日里这长明殿里亦是凉飕飕的,从未烧过炭盆,地龙比炭盆要热得多,更是没燃过一次。 可这回竟然要了炭盆? 徐延喜眼神看向正在斯斯文文吃饭的小姑娘,心中有了数。 正要走,又被景砚南叫住。 他这回头也没抬,淡淡道:“给她弄几个暖手炉过来。” 徐延喜这才退下。 唐棉下从满桌饭菜中抬起脸来,定定看着暴君漆黑的眼睛。 “冷怎么不说?”景砚南眼睑半抬,神色中看不出情绪。 方才刚回来拉她起来时,景砚南便已经察觉到她身上冰凉,想来是对一个小姑娘来说,他这殿中温度着实低了些。 更何况是眼前这个病恹恹的。 唐棉下眼睛微微亮起来,像是嗅到了一丝推翻她亲事的可能性。 “炭盆和暖手炉是陛下为棉棉要的吗?”她期待地问。 景砚南淡淡道:“这殿中可还有第三个人么?” 第三个人? 唐棉下果真四周看了看,而后摇了摇脑袋,“只有棉棉和陛下。” 她不再哭丧着脸,心情似乎稍微好转了些,“谢谢陛下!棉棉很需要!” 唐棉下默默想,陛下听见她肚子叫给她丰盛的饭菜吃,知道她冷让人给她准备炭盆和暖手炉,那是不是证明—— 陛下至少不讨厌她? 只是仅仅是不讨厌,唐棉下还是不确定他能不能帮自己解除那还未完全定下的婚约,她现在还不敢问陛下。 若是今夜陛下能同意她在床上睡觉而不是在小榻,那她便鼓起勇气求求陛下帮她。 想着,唐棉下漱了漱口,而后擦干净双手,从椅子上下来站到景砚南面前去。 她不安地拽着自己衣角,小声问道:“陛下,棉棉今日还是睡小榻么?” 景砚南往椅背上靠了靠,抬眸看她,“你想睡何处?” 唐棉下抠了抠手指,壮着胆子道:“棉棉……棉棉想睡陛下床上。” 景砚南:“……” 他抬手按了按额角,真遇着个什么都不懂还乱说一气的,便是冲她发火都显着是自己小题大做。 景砚南眉心拧得极紧,斥责道:“日后不许再说这种话。” 唐棉下可怜巴巴地眨了眨眼睛,希望再一次落空,她又陷入难过之中。 景砚南对自己身体状态的感知极为敏感,方才随着唐棉下情绪的变化,自己心口憋闷的情况也时轻时重。 像是为再次证明自己的猜测为真,他又对唐棉下道:“想睡便直接去睡。” 结果也正如他所料,唐棉下眉眼舒展开来,他胸口的憋闷也轻缓了不少。 晚间洗漱结束,唐棉下便抱着暖手炉蹬掉脚上的绣鞋,爬上了暴君的寝床内侧。 同她上辈子睡在上面时不同,这张床上现下有两床被褥。 里边的被褥是烘烤过的,暖融融的,且褥子铺得厚实,被子上头还盖了一张毛茸茸的狐毛毯子。 一看便是专门为她这个怕冷的特意准备的。 唐棉下钻了进去,露出一个小脑袋,扭头看向手执兵书靠在床头的暴君。 她小声叫道,“陛下陛下。” 景砚南并未转头看她,不耐道:“又怎么了?” 唐棉下心里也没有拐弯抹角的概念,既然决定了要求他,便道:“陛下可不可以帮棉棉一个忙呢?” 景砚南这回侧首看了过来。 那眼神,直白地写着“别得寸进尺”几个大字。 唐棉下有些发怵,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说。”景砚南的声音冷淡,唐棉下此刻却觉着这简直是天底下最最好听的声音。 她垂了垂眼睫,道:“棉棉不想同许公子定亲。” 景砚南皱了皱眉,“定亲?” 他上下打量了唐棉下一圈,问:“及笄了?” 唐棉下点点头,“等到一月棉棉便及笄了。” 眼下是十一月末,算起来确实过不了多久便要及笄,可唐棉下言情举止实在不像个将要及笄的女子。 “及笄便要定亲,天经地义。”景砚南道并不在意。 说到底她只是用来治疗心疾的一味解药罢了,定不定亲嫁不嫁人同他又有何干系。 唐棉下连忙同他解释:“可是,可是这与平常的定亲不同,许公子是姐姐的心上人……” 景砚南眉梢微抬:“那又如何?” 唐棉下有些急了,她不知道该如何求他,脑袋转了一圈又一圈也没想到好法子,最后硬着头皮奶凶道:“可是若棉棉定了亲嫁了人,陛下再叫棉棉进宫玩便不能来啦!” 她长着一张没什么威慑力的小脸,做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说着像是威胁的话。 景砚南倒是被提起了些兴致,他薄唇挑了挑,戏谑道: “嫁了人,也能来。” 18、第 18 章 “嫁了人也能来”这短短一句话让唐棉下反应了好久才反应过来暴君在说什么。 曾在魏国的时候,因着唐棉下是唯一的小公主,故而在母后不得空的时候,读书用膳她都是由哥哥们带着的。 唐棉下小时候比现在还要娇气,做什么都须得亲近的人陪着,有时候几个哥哥贪玩,就把她交给江听序照看,给她讲幼稚的小故事。 江听序是魏国丞相之子,与几位皇子不同,他是真正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 同在国子监求学,皇子们时常浑水摸鱼,可江听序笃学不倦,对于学问抱着极大的热忱,因着平日里行事又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稳重,便在众多学子中显得鹤立鸡群,极为突出。 国子监中,大家称他为江小先生。 而这位江小先生,不仅博学多才,出身名门望族,更是长了张如神祇一般不食人间烟火的脸,不知道是多少姑娘的梦中情人。 在他行冠礼之后,每每外出皆会被不知从哪儿来的手绢掷中,时间长了,他便不爱出门,唐棉下是他不爱出门后的直接受益者。 除了读书论道,他平日里唯一的乐趣便是给唐棉下讲故事。 唐棉下是个很好的听众,无论你编出怎样无聊的故事,她都听得津津有味,乖乖捧场,还眨着一双大眼睛夸江哥哥好厉害。 那日听完故事,唐棉下托着两腮,说自己好想长大。 江听序看着她笑,左侧唇角陷出一颗小小的梨涡。他说:“哥哥倒是希望棉棉慢些长大。” 那时唐棉下不过七八岁,是最最期待长大的时候,听见别人说不希望她长大便苦着一张小脸问:“为什么呀?为什么不希望棉棉长大?” 江听序摸了摸她脑袋,“若是棉棉长大了便要嫁人,嫁了人,哥哥便不能给棉棉讲故事了。” 七八岁的小孩子哪里懂得这些,继续缠着问个不停:“为什么嫁了人江哥哥便不能给棉棉讲故事了呢?” “到时候便换棉棉的夫君给棉棉讲故事了,”江听序想到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姑娘以后要嫁人,心中竟还有些酸涩,“棉棉有了夫君,便不能再单独见旁的男子了。” 可江听序说了这么多,对于脑子里只有一根筋的小棉棉来说却是极容易解决的事情。 “那等棉棉长大嫁给江哥哥不就好了嘛!” 这样,江哥哥做她的夫君,还能天天给她讲故事。 唐棉下喜欢听漂亮哥哥讲故事。 江听序却被她逗笑了,伸手将她嘴角沾的糕点碎屑擦掉,勾唇道:“小姑娘家,知不知羞?” 自那以后,唐棉下对于嫁人便有了最初步的认知—— 嫁了人便只能同夫君一起玩,不能同旁的男子。 而在景砚南说嫁了人也行后,唐棉下觉着别人说的没错,自己可真傻呀。 景砚南可是一国之君,并非寻常男子,自然是他要叫谁来便叫谁来。 就算是到时候景砚南叫她和她夫君一同来陪他,都是没有“不能”这一说的。 景砚南这样的帝王,想做什么都可以,不受规则束缚,旁人便只有服从的份。 唐棉下丧气地垂了垂肩膀,倍感无力。 她想瞪暴君,却苦于没有那个胆子,只好慢吞吞钻进了被子里。 气呼呼地背过身去,唐棉下面向着床壁,小手紧紧攥着被角,苦思冥想还有没有其他法子。 唐棉下突然想起,上个月在犬铺她管暴君讨要小黑,当时他亦是没有即刻答应,要唐棉下第二日进宫陪他才将小黑给她。 由此可见,这辈子的暴君并不是个不计较得失之人。 若想从他那里求得什么,是要拿东西来换的。 想通了这个道理,唐棉下也觉着自己方才直接求他的做法不对,既然有求于人,就得拿出诚意才对呀。 于是唐棉下又挪动着转过身去,从被子里伸出手,轻轻戳了戳一旁暴君的手臂。 看她这副狗腿的样子,便知那小脑袋里又想出了什么不太机灵的点子。 景砚南一看过去,便见她探了大半个身子过来。 虽然燃了好几个炭盆,可穿着单薄的寝衣探出被子对于唐棉下这样怕冷的人来说依旧有些受不住,她肩膀不由缩了缩。 一脸期盼地对景砚南道:“陛下陛下,若是您答应搅黄了棉棉的婚事,让棉棉做什么都可以!” 因为冷,她本就细弱的声音都有些发颤,景砚南第一反应竟是要扯过被子将她裹进去,免得受冻。 可刚要伸出手,景砚南便止住了动作。 是完完全全下意识的反应,就像从前为她这样做了无数次。 景砚南皱了皱眉,收回手抬了抬下颌道:“回去。” 唐棉下本就乖顺,现下有求于人便更乖了。 况且,她自己也确实觉着冷了。 因此暴君让她回去,唐棉下便十分麻利地钻回自己的被子里,继而仍不死心地露着脑袋眨眨眼睛哀求道:“可不可以嘛陛下……” 她所求于景砚南而言只是一句话的事,并不难办,只是看她求而不得的样子却很是有趣,不知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景砚南刻意没允她。 只淡淡问道:“让你做什么都可?” 听见这话,唐棉下心中大石陡然落了一半。她认为这便是暴君松口了,只要给他他想要的,或是完成他要求的,自己的请求便能实现啦! 再也不用同姐姐的意中人定亲了! 于是唐棉下忙不失迭地点头,生怕暴君觉着她不够诚恳一般,一边点头一边说:“让棉棉做什么都可以!棉棉从来都不会骗人的。” 她不会骗人景砚南倒是信,就她这不透气的脑子,能骗得过谁? 上下扫了她一眼,瞧着细胳膊细腿的,风一吹便能病倒,定是吃不得苦头的。 像是刻意为难她,景砚南道:“给孤端茶倒水,伺候孤更衣就寝。” 端茶倒水,唐棉下小时候最喜欢玩这种过家家了,这很简单,定然难不倒她。 只是说到更衣就寝,唐棉下脑子转了转,想到了一个暴君忘记的点。 “那沐浴呢?”唐棉下兴冲冲问,“陛下沐浴需要棉棉伺候嘛?” 景砚南脸色一黑:“……” “还有还有,”唐棉下语不惊人死不休,“就寝又该如何伺候呢?” 19、第 19 章 更衣就寝本就离不开沐浴,唐棉下还以为自己这回脑袋转得很是灵光,竟想到了暴君没有想到的。 问出口时,她也觉着暴君心中定然很是欣慰。 可怎知暴君凶巴巴地拒绝了她,还让她下床出门去捡捡脑子。 唐棉下憋屈极了,外头这么冷的天,她如何去捡什么脑子? 好在暴君只是嘴上斥责了她一句半句的,并未真要她下床,唐棉下便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装作什么也没有听到,趴在软软的枕头上很快就睡着了。 而景砚南放下手中的案卷,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 他看了眼里侧缩在被子中睡得香甜的小姑娘,难以想象这样笨弱的人是如何生存下去的。 在景砚南的人生中,从未接触过这样天真无邪之人。 她那些话若是从旁的女子口中说出来便是赤裸裸的别有用心,可唐棉下不同,她说出来便只让人心知肚明她是没过脑子,亦是真不觉着有什么不对。 她问得那样理所应当,还有些沾沾自喜,仿佛在期待着他会夸她一两句细心。 傻成这样的人,实在不算多见。 景砚南掀了被子,披了件薄外袍倚在床上。 这室内温度太高,他向来喜寒,处在这样的温度下只觉着身心烦躁,静不下来。 可身旁这个睡得倒是沉稳,显然这温度于她而言恰好舒适。 景砚南本不必迁就于她,若是冻着了发个烧找人医治便是,待初一一过,再将人送回承安侯府。 暴君从不会迁就任何人。 这次却将自己的寝殿调节成她所适宜的温度,自己忍着不适。 大概是她一副病恹恹的样子,让人觉着一场高热便能叫她丧命,且她能缓解景砚南痛症,暂时还有些用处。 故而景砚南如今还想留着她这条小命以备不时之需。 直到后半夜,景砚南才堪堪睡着,只是才睡着没多大会儿,便被吵醒。 唐棉下夜里做了噩梦,梦中她正身处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楚国皇宫。 前一秒父皇母后和几个皇兄还围在一起逗她开心,下一秒他们却浑身是血,目光哀戚地看着她。 母后平日里最是注重形象,到哪里都打扮得一丝不苟,将一国之母的凤仪端得很高,可梦中却发丝凌乱,眼睛肿胀通红,泪盈满眶。 唐棉下的视线下移,看见她的母后,心口插着一把短短的匕首,鲜血正源源不断地往外涌流,将她工艺精巧的衣裳都染得通红。 她颤着双唇似乎是在说话,可唐棉下只看得见她在张嘴,却听不见一丝声音。 唐棉下哭着跑过去想要抱住她们,可一伸手,父皇消失了,母后消失了,几个皇兄亦消失了。 只剩下她一个人缩在满是鲜血的地上无助地捂着脸哭泣。 事实上,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唐棉下是未曾亲眼见过楚国亡国时的情景的,家人如何丧命她亦不知。 早在亡国前几日,唐棉下便被送出了宫,魏国边关有人接应,自那以后,她便再不是楚国的小公主。 最终唐棉下是哭醒的。 她太难过,哭得眼睛肿得像个小核桃,本就没睡醒的嗓音里带上了哭腔,便更显着口齿不清。 景砚南唯一能辨别的,便是她喊的那句“陛下”。 景砚南心口疼得厉害,像是被人撕扯住,拿一把钝刀重重地磨。 他按了按疲乏的眉心,下意识倾身过去将小姑娘半扶起来,使她靠坐在床壁上,以防哭时被口水呛到。 动作不像他所为,语气却是切切实实的暴君作风。 “哭什么?”他皱眉斥道。 也不知是还未从梦中完全清醒过来还是怎么,唐棉下这时候竟完全忽略了暴君语气的不善,也根本不知道怕他。 只是旁边有个人在,她便想抱住那人,寻求一丝丝的温暖和安全感。 唐棉下抱住他的胳膊,又无助地叫了一声:“陛下……” 景砚南并未将人推开,也猜到她定是做了什么噩梦。 仅是一个噩梦,便将她吓成这样。 景砚南想起那日在文清寺,她碰着自己杀人,瘦瘦小小的一个人,被于竹横着刀压在他眼前。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她毫无反抗之力。 更让人闻所未闻的是,旁人遇到危险还知扑腾两下,反观她,见了血便直接晕了。 胆子实在是小的可以。 许是见自己抱着的那人毫无反应,唐棉下抽泣了两声又往他身边凑了凑,小声道:“陛下,我好怕。” 景砚南伸手去蹭她眼角像是流不尽的眼泪,只是不知他下手太重还是女孩子皮肤太过脆弱,那白皙如瓷的眼下竟让他蹭出一道浅浅的红印来。 她又怕疼得很,娇气地呜咽了几声,喊道:“陛下轻些,棉棉好疼。” 景砚南动作顿了顿,干脆收回了手。 问:“怕什么?” 是在回应她方才的那句“好怕”。 唐棉下吸了吸鼻子,梦中血腥画面再次浮现在脑海,她心口一阵被人揪着似的痛感,“怕亲人离开……” 唐棉下并不知晓,她难受,暴君亦不好受。 这世上没有倘来之物,她能为他缓解痛症,弊端大抵便是要他与她同悲共喜。 景砚南这时候才切实察觉出,昨日心口的憋闷同现下一样,皆不是简单的身体不适,而是心气不顺。 是一种本同景砚南扯不上关系的心理情绪上的波动。 昨日这种情绪明显,却并不如此时这般激烈,想来这噩梦于她而言比之嫁给姐姐的心上人还要令人难过。 文清寺一遇后,景砚南曾怀疑过她便是两年前梦中老僧所说命劫,故而让人查过她的身世,知道唐棉下是楚国前朝的小公主。她所谓的亲人,早便已经离开。 人生中从未有过安慰人的经历,景砚南莫名便想起梦中那个荒唐的自己倒是很会哄人。 这辈子的软话大抵都在那梦中说尽了。 小姑娘还抱着自己胳膊在小声啜泣,哭得他心脏一抽一抽的疼,眼泪将他衣袖都沾湿。 景砚南黑着一张脸,伸手在她纤薄的后背上轻拍了拍,这便已是他能做到的极限了。 许是她本也没想得到什么安慰,在暴君怀里哭了一会儿便安静下来,只剩肩膀还时不时轻颤一下。 哭了太久,浑身都像是被抽干了力气,唐棉下声音亦是软绵绵的,她松开抱着暴君胳膊的手,拿自己的袖口擦了擦被她眼泪沾湿的地方,气息不稳轻轻道:“棉棉哭完了。” 行,还知道给他擦擦袖子。 景砚南低眼瞥向被她擦过的袖口,同不擦并无分别。 天已经蒙蒙亮,到了该去上朝的时间,景砚南将小姑娘重新塞进她暖融融的被窝里,唤了徐延喜进来。 皇帝的起居本由贴身宫婢负责照料,可景砚南不喜女子近身,自登基以来便都由徐延喜一概负责。 徐延喜早便候在外面,一听传唤便躬身进去。 内殿屏风后的寝床已经被明黄帷帐完全遮挡,徐延喜知道这里头还睡着一个,脚步便放得更轻了些。 自景砚南登基以来,徐延喜便服侍在他身边,从未见过陛下身边有过什么女人,这张龙床更是没有第二个人上去过。 虽说里头这位小姐是因着对陛下的痛症有缓解之用,但不可否认她确乎是史无前例的头一个。 只可惜瞧着年纪尚小,在徐延喜看来,不仅仅是不通□□这样简单。 如若不是八九岁的稚童,很难有这样简单的心性,大抵是脑袋有些问题。 或者说,多少是有些傻的。 但往好处想,若非因为傻,即便是于陛下有益,也不可能这般安稳地同陛下共处一室,还同榻共寝。 徐延喜想,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或许失了脑子便是这位小姐的福分呢。 想到这里,徐延喜轻咳了一声,暗道怎么能说是失了脑子。 那叫天真纯粹。 徐延喜从衣架上取了绣龙朝服,同往日里的任何一天那样,给陛下换上。 可刚穿了一只袖子,床帐便被一只嫩白的小手扒拉开,随即从里面露了一个乱糟糟的小脑袋出来。 她眼尾还泛着绯色,眼珠黑亮如葡萄,眼白水洗过那般清澈,就那样巴巴地望着徐延喜和皇帝。 “徐公公,陛下说要我伺候他更衣的……” 徐延喜动作停了停,立即去看陛下脸色。 他们当太监的,最善察言观色,见陛下面上并无不悦,徐延喜心思转了好几个弯儿。 心中猜测莫不是陛下真对这位小姐有了什么想法?不然为何允她这么多例外呢。 景砚南昨日说那话也只不过是想逗逗她,看她会不会知难而退。 毕竟曾在楚国皇宫中当了那么多年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公主,亡国后又被送到承安侯府,从未过过什么苦日子,想来也是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的。 故而景砚南并未真想叫她伺候什么。 本以为她应已经将那事忘得精光,哪知她不仅记得,还当了真。 景砚南挥了挥手,示意徐延喜退下,对还扒着床帐往这看的小姑娘道:“还愣着做什么,不是要给孤更衣?” 唐棉下听了忙从床上下来,绣鞋也没穿好,趿着便到了景砚南面前来。 她从已经退至一旁的徐公公手中接过明黄朝服,朝服重量不轻,压在她细瘦的藕臂上沉甸甸的。 唐棉下站到暴君身前去,愣了愣觉着不对,又拎着衣服站到了他身后去。 徐延喜在一旁看着只觉着难。 景砚南生得身姿挺拔,比寻常男子更加高大。 徐延喜给他换衣时都有些费劲,这位小小姐这样娇小玲珑的身板,站在他身后单薄又瘦弱,头顶也才到景砚南肩胛处,瞧着又笨手笨脚的,像是根本没干过这事。 不知要如何才能妥妥帖帖地给陛下换好这朝服。 唐棉下自然也不负众望地将陛下摆弄来摆弄去,艰难地将衣裳一件件给他套上后便不知其他的该如何去弄。 荒唐的是,除了他本就穿在身上的里衣,外头被她套上的层层衣衫皆大敞着,一件都没给他系扣。 景砚南低眼瞧她,声音里含着丝不明显的嘲弄,“你便打算叫孤这样出去上朝?” 一旁的徐延喜默默捂了捂额头。 而始作俑者唐棉下急出了一头汗,急忙摆手说:“不是的不是的,陛下不要急,棉棉还没给陛下穿好呢。” 景砚南:…… 还不要急,更个衣这么简单的事她费了多少时间? 景砚南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往日里这个时候他早便到议政殿上朝了。 “快些。”景砚南不耐地催促道。 他这一催促,本就不会的唐棉下更是手忙脚乱,手一抖将他衣袍系带打了个死结。 穿了好半天,景砚南仍衣衫凌乱,还不如刚起床时齐整。 他的耐心已经被她耗尽。 徐延喜看出陛下气压急转直下,连忙上前弯着腰对唐棉下道:“还是奴才来给陛下穿吧,棉棉小姐且再去歇会儿。” 唐棉下知道自己做的不好,便乖乖听了徐公公的话。 她心里有些歉疚,这么简单的事情自己都做不好,耽误了陛下的时间。 歉疚的同时她又有些担心,陛下说伺候他更衣就寝给他端茶倒水才肯答应自己的请求。 她出师不利,第一件事就搞砸了,会不会让陛下印象很差改变主意? 唐棉下暗暗想,等陛下下朝回来,她定要好好给他端茶倒水,这可比更衣简单多了。 她定能做好的。 唐棉下不知道的是,因为她,景砚南自登基以来早朝第一次迟到。 众人皆在猜测是何缘由,只有承安侯像被人泼了一桶冷水,从头凉到脚。 唐棉下昨日被徐延喜接走时承安侯是在府上的,和上次只有夫人陈氏一人在场时不同,徐延喜并非不说缘由直接将人接走。 而是提前告知了承安侯,此女于陛下顽疾有疗用,故而陛下每月接她进宫一次,一次不超过三日,用以缓解顽疾之苦。 虽不知陛下有何顽疾,这说法也过于玄学,但徐延喜信誓旦旦告诉承安侯陛下说了,他对这样小孩心性的女子毫无兴趣,绝不会做旁的。 且唐棉下进宫一事并无其他人知晓,只要承安侯自己不说,日后小姐及笄,不耽误她议亲找个好人家。 承安侯一生忠君报国,陛下身体欠安,国体便会动荡,既然唐棉下对他有用,且并不会受到伤害,承安侯便也乐于让她为陛下献一份力。 可今日上朝,这皇帝小儿竟有史以来第一次姗姗来迟! 莫不是……莫不是! 承安侯心冰冰凉,那些话该不会是徐延喜那老太监为了哄骗他这个老头子答应送棉棉进宫而瞎编来的吧…… 整个早朝长,承安侯眼睛皆在皇帝身上脸上来来回回打量。 最后得出的结论,虽瞧着睡眠不足,却并不像是纵.欲过度的样子。 唐棉下虽长得显小,性子也像个孩子,但她到底已经快要及笄。 在魏国,女子虽及笄后论亲的多,可律文亦有规定,及笄前一年便可嫁人。 况且在众人眼中,景砚南做什么都随心所欲,故而实在不怪承安侯担心。 只是是他亲口同意将棉棉送了进去,如今未知全貌,承安侯不宜去直接质问皇帝。 徐延喜说,最多不超过三日,现已经过了一日半,不若等唐棉下回府问问这个小当事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般,承安侯并未像一开始打算的那般下朝后去见陛下问个清楚,而是直接回了府。 而被他百般担心的唐棉下此刻正在长明殿皇帝的寝床上,睡了个回笼觉刚醒。 徐延喜特意安排了侍女伺候她更衣洗漱,宫里的侍女同唐棉下的晚杏不同,她们会梳很多好看的发式。 因为唐棉下长得好看,侍女给她打扮的热情便更加高涨。 唐棉下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梳着高高的双环飞仙髻,上头簪了金玉首饰,长长的流苏步摇坠着小巧的冰晶琉璃,搭在她肩峰以上,显着灵动极了。 两世以来,唐棉下都极少上妆,此刻脸蛋上铺了薄薄的胭脂水粉,细眉被螺子黛精心画过,弯弯如月,茸茸似雾。 莹润如花瓣的嘴巴也涂上了口脂,透出粉嫩的色泽,将往日里病气带来的苍白遮得一干二净。 唐棉下早便有了对美的认知,但她并不懂得谦虚,或是在自己脸上找什么细微的毛病。 她只觉着自己真的好漂亮啊。 唐棉下突然便想起一本书中曾提到过美人计,她虽不懂美人计到底该怎么使,但…… 她眼睛亮了亮,自己也是美人呀,怎么不能用美人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