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今天感化成功了吗?》 1、病危 永安十七年 早朝 “启禀圣上,今夏大旱,庄稼歉收,各县长听令赦免田赋开仓放粮,民心已安……”永安州刺史手持玉笏,躬身垂头报告管地情况。 朝臣不能直面天颜,众大臣都躬身而立,戴着官帽的脑袋低垂,眼前是高耸的阶梯。 真龙天子端坐于高位之上,冕旒垂下金色璎珞流苏,将他的面容遮得朦胧。大殿外的阳光照着他尖削的脸,隐约可见浓翘长睫,凤眼狭长眼角上挑。他鼻梁挺翘,薄唇微抿,一张美人面。 明黄色的长袍上绣着沧海龙腾的图案,映衬肌白如雪,带着天神般的威仪和与身俱来的贵气。仅是端坐着,便足以威慑殿下众臣。 斐宁玉点头表示知晓,州刺史小步退下,圣上未来得及赏赐负责开仓安民心的官员,便又有人持笏上前禀告。 “启禀圣上,钦天监夜观天象,不日便会天降甘霖,是上天感陛下体恤百姓之心,是我桑国之吉兆啊!”正监边说边一掀袍子,跪地磕头贺喜陛下。 旁边的大臣们都纷纷跪下,口中念着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爱卿平身。” 斐宁玉心中的大石头终于落地,他的大桑国已足足一月未有雨露,溪流枯竭,土地龟裂,虽有粮仓应急,但并非长久之计。为这大旱,他辗转反侧夜卧书房,唯恐是自己行为不慎犯了天怒。 臣子俱是老奸巨猾之人,见陛下眉目言语有放缓之意,便趁机上奏几年来不变的棘手难题。 首先站出来的是当今皇后的父亲,宰相兼辅政大臣。 慕容复拍拍袖子,整理衣着,上前谏言。他作为文臣之首,陛下老师,自是要做好表率。 “启禀圣上,如今胡族与我大桑井水不犯河水,泾渭分明。臣以为应放还部分边关士兵,安于农业,休养生息。” 表面是应和了大桑国传统的重农制度,实际上是为削弱漠北侯的兵力。十万大将远驻边关,遏制漠北侯的势力已刻不容缓。 自从漠北侯请旨自愿永守边关,这样的谏言从未断过。 “臣身为辅政大臣,受先皇所托,寤寐思服,忧思深远,唯恐有负先皇所托,愧对大桑。” “所言皆是为大桑前程考虑,发自肺腑,字字泣血!望陛下明鉴!”慕容复说着说着,还掉下两滴浊泪。 这样的谏言每隔一段日子就要上演一遍,御书房里针对漠北侯的折子叠起来能有一面墙那么高。斐宁玉实在是想不通既然如此忌惮远在天边的漠北侯,为何不梳理他平生错处,上奏弹劾。既然未能寻到漠北侯错处,他怎能无缘无故稀释兵权。 更何况…… “老师莫急,且看这份捷报。 身旁的小太监极有眼色的接过桌上的卷轴,小跑着递给阶梯之下的慕容复。 “陛下亲启”四个大字明晃晃地写在卷首,是漠北侯一如既往的嚣张做派。 慕容复一目十行,草草看了卷轴大意,又是击退胡人,攻下一座城池的捷报,底下是龙飞凤舞的漠北侯署名。 字如其人,飞扬的落款占了后半页的大部分空间,生怕阅读卷轴的人看不到他的累累战功。漠北侯的署名像针尖一般刺着慕容复的老眼,这蛮儿当真是走运。 “这般嚣张跋扈的签名,天下也就漠北侯一人能书写出这种风采。”慕容复作为文人之首,清高自傲,万分看不上这蛮儿做派。 “漠北侯为孤的大桑国扩宽疆域,又立战功,却不能召他来都城封赏,已然不是待臣之道。若是又要削弱有功之人的兵权,恐天下人不服。” 斐宁玉讲的头头是道不急不缓,说完还反问他的授业老师慕容复。 “老师觉得可对?这都是老师教孤的用臣之道。” 慕容复哑口无言,答道:“陛下所言甚是,是老臣思虑不周了。” 他灰溜溜地退下,暗骂这捷报又来得如此及时,他一上奏,此子便立下一功,还兵的奏折一封,边关捷报便送来一封,倒像是专门候着他似的。 等在后面要接着上奏的老臣皆被这变故绊住腿脚,进退两难。想着自己是否要继续上奏,斐宁玉淡漠的双眼注视着满殿的朝臣, “孤知众臣心意,只是漠北侯出发戍边时,便在孤面前立下毒誓,非死不回都城,否则可任意斩首他满门。”斐宁玉说出漠北侯所立毒誓,垂下眼帘,拿着奏章的指尖颤了颤,“众卿可安心?” 满殿寂静,沉默压抑。臣子被天子带有薄怒的反问,皆反应迅速地下跪告饶。 “臣妄自揣摩圣意,请陛下责罚。” 从起身便开始心脏抽痛的斐宁玉,现在愈发觉得痛楚难忍,眼前的画面变得模糊不清,大臣上奏的声音变成扰人的蚊子声,他皱着眉想要听清却无事于补。 跪地的大臣不能直面天颜,已跪了许久未得到皇帝的回应的众臣面面相觑,两股战战。 他们心中皆升起不好的预感。 小太监尖细的嗓子响彻了肃穆的大殿:“陛下晕倒了!快传太医!” 顾不得规矩,大臣们惊骇抬头,看到高位上的真龙天子倒伏在桌案,金色璎珞流苏胡乱地垂着。一时间,大殿上的人们乱成一团。当今圣上在早朝的时候晕倒,在场的所有人都逃不掉干系,整个大殿被禁卫军团团围住。 胆小的臣子在祈求菩萨保佑,有些还趴着在写告妻儿书。 混乱间,众人忙得晕头转向,紧急通知各宫众人各部官吏,未发觉少了一位皇帝贴身的小太监。 小太监避开众人,急走到宫墙的角落,从袖子里掏出一卷字条,小心地左右环顾。随后,一只红爪信鸽在隐秘的角落被放出。 信鸽腾空而起,载着它的使命直直北飞。不巧的是,还没飞出高墙,就被森严的皇城禁卫军发现。 “统领,有一只飞鸽。”眼尖的守卫指着大摇大摆的飞鸽向巡查的统领报告。 统领眯了眯眼看到了飞鸽特殊的尾羽和红爪,拍了拍守卫的脊背:“立正!这是宫中贵人养的鸟,放它过去!” 守卫听了,挺直脊梁,目光望向远方,不再关注这只珍贵的飞鸽,任由它飞出高墙。 就这样,这只来历不明的信鸽畅通无阻地飞过了禁卫军、龙虎营、巡逻队、驻防大军、都城本地安防…… 严防死守的皇城中,竟无一人拦下它,红爪信鸽一路畅通,直飞北去。 皇帝患病的具体情况虽未泄露,但都城百姓仍察觉到了端倪。三日内,全城百姓自发戒荤腥吃素斋,日日去佛堂礼佛,甚者三拜九叩愿以阳寿助皇帝度过病关。 人愿抵不过天意,斐宁玉日夜忧百姓疾苦,忧思过度早已油尽灯枯,非神力不可救回。 皇帝病危,万不得已,昭告天下。 “咚——咚——咚——” 金钟敲三响,皇帝病危。无穷无尽的黑暗,连绵不绝的钟声。皇家亲卫整装肃容严正以待,殿外齐刷刷跪着一群身穿官服之人,他们齐声祷告,祈愿天佑大桑,暂缓真龙上天。 殿内也是跪倒一片,太医束手无策匍匐在地听候发落,稍有身份的嫔妾立在侧旁,皇后虚虚坐在床榻旁,温柔抚着床上之人苍白的御手,雍容华贵的她不眠不休照看了三个夜晚,眼下已现出浓郁的青黑。 感受到握在手里的指尖动了动,慕容皇后勉强笑了笑,拿出手帕浅擦了擦眼角沁出的泪花。起身虚虚行了个礼:“妾身让皇上看笑话了。” 殿内众人见陛下转醒,皆跪倒在地问圣上安。 “平身罢。”斐宁玉知自己是回光返照,已时日无多。 斐宁玉手指颤抖,十分费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手轻拍了拍皇后的手安抚,气若游丝。 “罢了,孤心如透镜,知晓自己大限已至,不必苛责二位太医,二位退下吧。”他中气已尽失,说一句话便要缓许久。 “是臣的失职,请陛下责罚。”两位太医磕着头老泪横纵,痛恨自己医术不精,未能察觉到陛下的早衰症状,使天下人痛失体察疾苦励精图治的好皇帝,他们罪该万死啊! “好了,陛下自然知道你们的忠心,圣上宽宏大量,你们先退下吧。”慕容皇后贴心地让泣不成声的太医先行退下,此时最重要的不是发落御医。 “皇上,皇子们都已经在外面候着了。”慕容皇后凑近斐宁玉的耳朵,小声提醒道,“陛下是否让他们进来?” 斐宁玉闭了闭眼,心力交瘁:“让他们进来。” “你们先退下吧。” 慕容皇后心里一喜,领着众嫔妃退下。门外候着的皇子们见母妃出来,都眼带希冀。 “皇子们进去吧。”慕容皇后端庄道,她冲自己的皇儿使了个眼色,让他机灵点行事。 后宫女眷皆离开寝宫,虚弱的皇帝被从小服侍的贴身太监扶起,开始新一任的帝位传承。 斐宁玉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笔,皇儿们垂泪跪在地上,他们往后的命运就都在案上那一张薄薄的圣旨之上。 “取玉玺来。”他用尽力气写完最后一笔,靠在床头看着底下的皇儿们。 “大桑国,往后就靠你们了,切记要兄友弟恭互相帮扶,莫让父王失望。” 老太监将玉玺递到斐宁玉的手里,他几乎承受不住玉玺的重量,往常轻松举起,如今似有千钧。 待他颤颤巍巍盖上权威的印章,传承一事尘埃落定。跪地的阿哥们心如蚁蚀,身如刀绞,不知自己在父王心中的重量会为自己换得何种位置。 老太监身怀武功,是大桑国数一数二的内力高手,斐宁玉放心地将遗诏交给他。 “暂为保管,待孤宾天后宣读。” 面对死亡,斐宁玉平静,却不甘心。未北击胡族,未一统天下,他在史书上大概只算是个中庸安民的帝王。 看见陛下坦然闭眼赴死,老太监心中悲戚。皇子们也默声不语,陪同父王度过最后的时间。 外面传来嘈杂的声响,打破殿内极致的宁静。原本肃穆的气氛在一片急行的马蹄下变得喧哗。这个时候,谁敢带兵骑马踏皇宫?居然能闯过龙虎营和禁卫军,到达内殿! “祁将军!陛下未传唤您啊!”殿外守门太监慌乱阻止。 “祁将军祁将军,您停下呀!内院骑马是大罪!”是文臣苦口婆心的劝诫。 “漠北侯!皇宫内院岂容你撒野!”是禁卫军统领的警告,伴随着刀剑出鞘的破空声。 殿内人守床的人俱是一惊。 来人居然是戍守边关十余载,岁岁年年不回京的边关修罗——祁殊,祁大将军,漠北侯! 2、宾天 众人皆不知漠北侯为何千里迢迢赶赴都城,上面并未有旨召他觐见。何况漠北侯自己立下重誓,非死不回都城。 皇帝病重,手握重兵的大将却率千骑闯皇宫,是谋逆不详之兆。内院的人皆汗毛直竖,胡思乱想着保命之法。 寝殿大门被豁然踹开,滚进来一个吓得屁滚尿流的小太监,始作俑者漠北侯还保持着抬脚踢人的姿态。 连禁卫军都未能阻拦!内殿的人大骇,从大敞的殿门外望去,能看到被控制住了的禁卫军统领,和一群吓得瘫坐在地上的朝臣。周围全是身着铁甲,身侧佩刀的漠北侯亲兵。 漠北侯风尘仆仆,红色巾帷上蒙着一层黄沙,银色战甲反射冰冷的光。他带着大漠狂沙磨砺出来的锋利气质,双眼犀利如刀,被眼锋扫过的众人皆打了个寒颤。 殿内皆是皇子,也算是见过大风大浪,倒不至于慌了分寸。皇子们抬头警惕地看着漠北侯动作,盘算着是先扑上去抢救他们的父皇还是先保住自己的小命。只是这漠北侯视若无睹地越过他们,直朝当今圣上的龙床走去。 若是仔细观察,便会发现,这位顶天立地的漠北侯步履飘浮走得踉跄,有几分近乡情怯的意味。 斐宁玉被嘈杂吵醒,费力地睁眼,朦胧的高大身影冲破层层阻拦,跌跌撞撞地向他奔来。 何人擅闯寝宫,还不下跪? 这时,他连皱眉都觉得费劲。有大太监挡在龙床前面,被模糊的人影大手推开,来人魁梧的身子轰然倒下,扑倒在他的龙床旁边。 斐宁玉这才看清他的面孔,惊得凤眸圆睁,他一声放肆未说出口,冰凉失温的脸庞便被一双潮湿温暖的大手捧住,视若珍宝地抚摸。再然后,整个上身都被紧紧地箍住,落入一个坚实壮硕的怀抱。 他何时受到过别人如此的逾矩?斐宁玉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挣扎,想要出声让人将擅离职守的漠北侯拖下去。 冒犯皇帝,可是重罪! 已经失去血色的斐宁玉气得浑身绯红,胡乱散着的衣领露出莹白的脖子,他感受到了几滴湿润落在他失温的皮肤。 胆大包天的祁殊在他的上方哆哆嗦嗦地哭泣,温热的液体一滴滴掉落在他裸露的肌肤上,烫得灼人。 “你不能死……你不能死……” 祁殊反反复复地说着,敢握刀尖流血都不松开的大手如今直打颤。是他错了,错在经年痴心妄想,错在远守边关,错在未能护心上人周全! 原是来哭丧,斐宁玉放下心来,堪堪原谅了漠北侯冲撞他的错误。他算是独具慧眼,大桑国有这样一位忠君的将军,他便也放心了。 “莫要……怪罪他……” 斐宁玉断断续续地说完,缓缓闭眼,在漠北侯的怀抱里没了呼吸。 “佩之——”是撕心裂肺的哭喊,漠北侯仰天长啸,有冷面阎罗称号的祁大将军此时哭得像个幼童。 “霍嚓——” 天地闪过一道白光,闪电劈下,倾盆的大雨应和歇斯底里的哭喊。 “皇上驾崩了——”是大太监尖利的嗓音,穿透沉闷的雨声,传出大殿。 皇子们也顾不上漠北侯擅闯内殿的变故了,齐刷刷地号哭起来。 殿外的大臣在雨中跪伏,把身子匐与地下,磕着响头,四溅的雨珠打在他们的身上,恍若未觉。 皇帝宾天的消息立马告知全国,丧钟声阵阵,城门轰然关闭。 暴雨下了整整一个晚上,雷电声、闪电声、雨声响彻整夜。做了亏心事的人吓破了胆,行端坐正之人感叹永安皇帝真龙归位。 永安大帝,于永安十七年四月初七宾天,享年三十七岁。 翌日清晨。雨停。 漠北侯在永安大帝的灵柩旁垂首跪了一个晚上,无人敢上前打扰。天蒙蒙亮,灵柩被侍从们抬去了灵堂,一路上哭号不断。 无视旁边的禁卫军,祁殊起身去了偏殿沐浴,佩之喜净,他要干干净净地送佩之。 解下厚重的盔甲,除下衣衫,显露出精壮的疤痕遍布的身躯,他跨坐进浴桶极力平稳悲戚的思绪。 外面传来敲门声,太监掐着嗓子问漠北侯安,禀告有婢女前来服侍洗漱。祁殊心烦,放下替换衣物便让他们离去。 婢女鱼贯而入,又躬身而退,殿内很快只剩下潺潺的水声。 和…… 倒霉的前皇帝斐宁玉无声的呐喊。 他死而复生,又不是真正的复生。他一觉醒来未赴往西天极乐,入目便是一面铜镜,铜镜里映出来一块玉佩。斐宁玉控制着自己晃了晃身子,玉佩跟着微微地抖了抖。 诡异的现象让他瞪大狭长的凤眸,为何铜镜中不见人影,只见玉佩?为何他摇晃身子,玉佩也跟着抖? 水声停止,他感受到自己被一双粗糙有力的大手叼着脖颈拿了起来,这是此生前所未有的感觉。这种身家性命受制于人的感觉,不好受。斐宁玉看向铜镜,玉佩被骨节分明带着厚茧的大手拿起,仔细挂在了一人的腰上。 这双大手佩戴完玉佩,极珍惜地摩挲了一下,便开始整理衣领,被摸了几下脸的斐宁玉顺着大手的方向往上看,此人是他生前最后一眼看到的漠北侯。他的儿时伴读,祁殊。 脑袋抽痛起来,所以,他,永安大帝,现在不仅是孤魂野鬼,还被拘在了漠北侯随身携带的玉佩里,甚至能与玉佩通感? 他双手撑着玉佩想要抽离,刚离开玉佩半步就被刷的一下吸入,果然寸步都不能离开。斐宁玉歇了心思,仔细观察着铜镜里他现在栖身的这枚玉佩。 玉中藏有棉絮,色泽干枯,昏暗呆板,一眼便知是劣玉无疑,几十文铜钱便能买下的货色。堂堂漠北侯把这货色当成宝,随身携带一块劣玉,也不怕旁人耻笑,连带他倒霉,死后附身于简陋的劣玉之中。 看这殿内熟悉的珠玑琼瑰,斐宁玉知自己还身处皇宫,那他的帝尸现在又在何处呢?新帝是否安然确立?登基大典是否已顺利进行?他的大桑国是否还一切如初? 身随意动,斐宁玉栖身的玉佩跟随漠北侯动了起来。 外面有太监候着,领漠北侯去灵堂。太监要小跑着才能给大步阔行的漠北侯指路,漠北侯身材魁梧,长腿窄腰,一步便能顶旁人两步。 快速的走路幅度让腰间的玉佩晃了起来,这是斐宁玉坐过的晃得最厉害的轿子。 白条漫天,灵堂灯火通明,灵柩中,衮冕服盖在帝尸之上。 所有大臣和皇帝身边的后妃太监都两列排开躬身立在灵堂两侧,见满身凌冽肃杀的漠北侯,皆垂头拱手问漠北侯安。 未曾想死后还能参加自己的小敛仪式,斐宁玉爬到玉佩上盘腿坐下,奇异地环顾四周。他克己复礼地做了一辈子皇帝,死后倒显露出几分本性。 慕容皇后垂首掩面,后面是皇贵妃、贵妃、嫔妃,皆是低眉落泪。 另一侧是他的皇儿,依次按长幼秩序排开。他的贴身大太监侧身立在棺木旁,安静地只有烛泪滴落的声响。 似乎是在等待什么。 漠北侯缓步到灵柩旁,大手抚上上品的金丝楠木,缱绻柔情,无人知他心中恸哭。 斐宁玉无言地看着自己的棺木被漠北侯染指,这漠北侯当真是胆大包天,连他的棺木都敢触碰。莫非漠北侯也看上了这副好木材?若是寻常物便罢了,看在他攻城破敌的份上也就赏了。 可现在,斐宁玉的灵魂被拘在劣玉之中,尸体的好居所又遭觊觎,他愤怒了,他感到自己被漠北侯冒犯了。 腰间的玉佩在风的吹拂下晃了晃,不轻不重地敲打他的腰际,叫回了祁殊飘远的心思。 翘首等待的众臣被漠北侯扫了一眼,又都不敢动了。文人的风骨在武者的血性面前,荡然无存。 “念!” 祁殊站在灵柩旁边,相当于是站在灵堂中央,他沉声吐字道。 念什么?斐宁玉疑惑,他的小敛仪式竟是漠北侯主持吗?他的皇后他的帝师他的礼部尚书呢? 老太监得到指令,拿出贴身保存的永安大帝遗诏,尖细的嗓音在灵堂响起。 “朕受皇天之命,膺大位于世,以凉德嗣守祖宗大业,先后二十年矣,图惟治理,夙夜靡宁,恒惧不终于治……” 漠北侯带头跪下,双膝跪下头点地,极虔诚地匍匐在地。 顷刻间,灵堂只有手拿遗诏的大太监还站着,所有人都跪伏倒地。 斐宁玉栖身的玉佩在跪拜之前便被漠北侯的大手包裹,未承受磕地之痛。斐宁玉惊奇,一介武夫,居然有如此细腻的心思,看来是他小瞧了祁殊。 尖细的嗓音继续。 “长子皇太子见濡,仁孝明达,夙德天成,宜即皇帝位……二皇子斐仁见孝,封晋王辅佐朝政……“ 斐宁玉明白了,漠北侯是在守护大桑国的新帝确立,他庆幸自己未轻信朝臣之言轻慢将军,大桑国有如此忠臣护国,他死也瞑目了。 “君国子民宜从众志,凡文武郡臣咸尽忠秉节,佐辅嗣君,永宁桑国生民,扩桑国疆域,护吾国大业,朕无憾矣。“ 大太监宣读完毕,将圣旨递到皇太子裴统的手上。太子双手颤抖的接过,说着谢先皇圣恩。 只字未提漠北侯,祁殊心中泣血。既然佩之惟愿国泰民安,他便誓死守住佩之的江山。他握拳站起身,一双鹰眼扫视群臣,皆是一片不负陛下所托之声。 自己的遗诏被顺利宣读,太子顺利登基。玉佩中的斐宁玉心中了却一件大事,那既然夙愿已了,为何自己的魂魄会被困在人间呢?他百思不得其解。 “漠北侯一定要走吗?”已顺利继位的斐统单独召见祁殊,极尽挽留。 “朕初登基,漠北侯便护立左右,朕有心重用武将,改善朝臣失衡之象。” 祁殊拱手推辞:“谢陛下厚爱,臣已立下誓言非死不得回都城,先皇仁慈,赦免臣之罪过,应永驻边疆,不负陛下所托。” 边疆真有这么稀罕吗?坐在玉佩上的裴宁玉忖度,江南烟雨竟比不上大漠狂沙?他即位之初有意授祁殊功勋长居皇城,也被其拒绝,现在新帝都有留他在都城重用的意味,他也不识好歹。 斐宁玉现在处于玉佩中,若漠北侯重返大漠,他便也要离开熟悉的皇都,离开政治中心,离开他的皇儿。 罢了罢了,上天如此安排定有深意。他既然已死,还是不过多干涉朝政为好。 见漠北侯执意离去,新帝不好挽留,亲自迎送漠北侯出城门,以示对他的重视和忠心的肯定。 身后是亲兵千骑,他们随漠北侯来,又随漠北侯而去,他们是大漠的雄兵,大桑国的勇士。 狂沙飞舞,马踏黄土。漠北侯遥遥领先,将千骑甩在身后。玉佩剧烈地摇晃,沙砾砸着斐宁玉的脸,大幅度的摆动让他头晕目眩。 究竟是冲撞了哪路神仙,死后将他灵魂附在漠北侯的玉佩中,经历这不必要的麻烦。 斐宁玉渐渐适应了玉佩摆动的幅度,他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其中夹杂着细密的呜咽。 是策马人漠北侯隐忍的哭声。 “佩之……” “佩之!” 终于,在熟悉的黄沙中,祁殊撕心裂肺地呐喊。 臣子直呼皇帝的字,视为大不敬。斐宁玉记起来了,他临死的前一秒,漠北侯也是如此喊的。 所以这漠北侯到底是敬他还是不敬?斐宁玉真正感到奇怪。 3、风光 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呜咽声中蕴含了厚重的悲戚。斐宁玉听着,脑中出现了一个荒唐的念头,恐怕他的皇后他的皇儿都未必有漠北侯哭的这般悲凉。 快马日行三百里,漠北侯一路在风声的掩盖下狂奔,六日后到达延塞。可怜斐宁玉未曾习武,更未曾骑过如此久的马,只能缩在玉佩的角落里用沉睡缓解昏沉。 直至无边的黄土上出现了人烟,寂寥的沙地上是成群瞭望的士兵,奏响角鼓,他们欢呼着打开城门迎接将军的归来。 六天的行程,有一半在沙漠里,干燥的气候让斐宁玉嗓子冒烟,狂走的飞沙挂在他纤长的睫毛上,让他睁不开眼。 抵达延塞已至辰时,将士们皆用过朝食各司其职。隧卒们站在烽火台上瞭望敌情、堆积柴草、整理药箱。斐宁玉只在边关文书对边塞的描述上看过将士在大漠的场景,如今亲眼所见,皆是新奇。 不愧是他大桑国的战士,练习骑射的骑士箭无虚发,练习投石的士兵肩膀孔武有力,这就是大桑国的骁勇战士。 难道上苍令他死后灵魂附着在漠北侯的玉佩上是为让他欣赏漠北风光?见识大桑帝国的边关战士?弥补他自小活在都城长在父皇膝下的遗憾? 斐宁玉趴在玉佩上兴致勃勃地看着将士操练,一阵风沙过,迷了他的眼睛,感叹边关条件确实艰苦。 副将收到祁将军回来的消息,急忙从营帐中出来,他一眼便看到了在马厩拴马喂粮的祁殊。 他知晓祁殊冒着杀头重罪也要匆匆赶去都城的原因,永安大帝病逝的消息他已在三天前从都城来的告知官嘴里得知。 “大哥,节哀!” 副将林域轩上前紧紧抱住嘴角平直的祁殊,他知道大哥的心里是多么的痛。绝望地爱慕着一弯虚无缥缈的明月,明知毫无结果,却心甘情愿飞蛾扑火。 草城一战,他与大哥策马追敌不慎落入胡族布置的陷阱。大漠昼夜温差大,须穿狐裘烤火堆才能保温,要他们在陷阱中度过一晚不是被冻僵身子便是早上被胡族发现,二者皆是死路一条。 就是在那时,性命危关之际,大哥冲他吐露心声。 才得知大哥追击匈奴攻城略地只是为了坐在高堂上的那一人,为了让天子看到捷报里的署名能记起他,为了山河巩固天子能稍微宽心。 多么荒谬且朴实的理由啊! 本以为是精忠报国,祁殊却在垂死之时口中默念当今圣上的表字,林域轩便明白了,他的大哥,爱慕着的,是那天上遥不可及的月亮。 林域轩从军之前还念过几年书,是个有文化的。他在陷阱里劝大哥,要不要换个人喜欢啊?这肖想天子,被发现可是杀头的罪过,更别提梦想成真,比登天还难啊。 挖着石头踩着泥地的大哥苦笑着告诉他,在他被送入皇城做质子到如今封漠北侯戍守边关,整整十年,爱慕之情未减轻半分,要是能放弃早放弃了。 他便不再劝了,甚至开始幻想着有朝一日大哥得偿所愿,哪知大哥刚千辛万苦地打下胡族一片领土,兴高采烈地将签着自己署名的捷报送出,飞鸽就传来大哥心上人病危的消息。 林域轩感受到大哥臂膀肌肉的颤抖,嘴里发苦。大哥啊大哥,你喜欢谁不好,偏偏喜欢天下之主,本来就无所希望,这下好了,人还没了。 “我真想随他去了,可他还要我护这山河。”祁殊只能在兄弟面前展现难得的脆弱,他眼睛泛红喃喃道,“域轩啊,你说,要是这江山都没了,我是不是就不用守了?” “我是不是就能下去找他了?”祁殊执拗地自言自语,吓了林域轩好大一跳。 大哥不会魔怔了吧?他拽着祁殊宽阔的肩膀使劲摇晃了几下,让老大魂兮归来。在呼呼的大风中,斐宁玉未听到漠北侯的喃喃自语,只知道这副将摇晃得他头晕,应该治他不敬上将之罪。 “大哥你振作起来啊!”林域轩哭号,他大哥的心不会也随着先帝去了吧? “兄弟们还等着你领着上战场杀敌,开疆扩土光宗耀祖呢!” 祁殊被副将摇晃回了心神,先不说佩之愿不愿意他去下面寻他,要是被佩之知道他打的是什么主意,一定恨死他了。 还是好好守住他的江山,这样下去也能得佩之的一句夸赞。 “以后都不出征了,死守边界线。”祁殊下了死命令,拍拍林域轩的肩膀,擦掉了手里干草的飞絮,“谢谢你,好兄弟。” 他的爱人都没了,打下城池的捷报给谁看? 这下换林域轩愣了,他的老大不上进了!不出征了!蜗居延塞了!林域轩又转念一想,也对,老大开屏的对象没了,可这也太儿戏了吧! 看着祁殊走进主将的府邸,林域轩哭丧着脸在后面喊:“老大,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啊,咱们不用像之前那么频繁地出击,一年收一片领土也好啊!老大!” 回应他的,是祁殊孤寂的背影。 很好,他光宗耀祖,名流史书的机会,咔擦没了。 他不知道自己在斐宁玉的心里,留下了一个聒噪的不良印象。 走进里屋,没了风沙的袭扰,灰头土脸的斐宁玉还未松口气,整个人哦不对,是整块玉佩便被毛绒绒顶起来,热情地磨蹭。 什么鬼东西?这奇怪的触感,斐宁玉惊恐。 祁殊接住了黑色的大块头,揉了揉川东犬激动得狂蹭他的头:“大黑想我了?” 斐宁玉被黑犬的爪子扒拉着,与黑犬耷拉的大舌头只有一寸之遥。就在要碰上的时候,劣玉被祁殊挪开了。 他狠狠地松了一口气,要是被这畜生的口水沾上,他要将自己洗下一层皮来。 敦实的黑犬被祁殊架着前腿,立起身子来,尾巴兴奋地乱甩。 “不可以碰这块玉佩,更不能舔。大黑这么聪明,怎么记不住?”祁殊低头教训舒服地打呼噜的黑犬,不客气地撸着它的大脑袋,“你怎么进来的,驯兽师呢?” “汪!” 黑犬的大脸被□□着,口水喇子掉了一地,无辜地直直凑上来用短鼻嗅着祁殊表示亲昵。 斐宁玉使劲地向后躲,唯恐自己沾上黑犬的唾沫。皇宫中虽然也豢养狗马禽兽,但哪一只会胆大包天趴到皇帝身上来?他也是有兴致了才会去兽房逗逗猫狗,更不会出现如此粗鲁凶猛的大狗。 外面的兽师追了进来,在府邸外祁殊告罪:“请将军责罚,末将未能管好军犬,让它擅闯了您的屋子。” 他又忍不住为自己和大黑辩解了几句:“实在是大黑太想您了,每天都蹲在兽栏最高的木桩子上等您回来。” 大黑听不懂主人们的对话,只知道喜欢摸他脑袋的人类回来了,热情地吐着舌头使劲往祁殊的怀里钻。 “没事,不怪罪你们。”祁殊点了点黑犬的大鼻子,放下它交给了兽师,“你先把大黑牵出去,我等下便来兽栏。” 大黑被驯兽师牵着,依依不舍地出了府邸,可怜巴巴的样子让斐宁玉看了惊奇,原来犬类还有如此厚重的情感。 他感受到自己被一双大手轻柔地摘下,放在了一块兽皮之上。祁殊开始脱掉厚重的盔甲,露出了薄薄的里衣。 斐宁玉打量这位边关将军的住所,墙体由黄土砖块砌就,无贵重宝物,大半地方被盔甲兵器占领,一张简单的木床和木桌,实在是想不到是漠北侯的居所。 斐宁玉疑惑,他在位时漠北侯隔三岔五便派人呈贡一些在匈奴那缴获的奇珍异宝,一般来说,大臣都会偷藏一些宝物中饱私囊,漠北侯竟一件未留吗?居所竟如此的简陋。 他的视线回转,看到漠北侯抬手脱掉被汗浸湿的里衣,露出精壮的脊背,和上面交错的剑痕刀疤,有的已经结疤,有的还冒着血珠,必定都是在与匈奴鏖战时留下的痕迹。 但漠北侯传来的奏折上却从未提过他在战场上受伤,传达的皆是战胜的喜悦之情,斐宁玉盯着祁殊满背的伤疤,愈发不解。寻常的官员,不应该详讲自己的难处,用以得到皇帝的封赏吗? 这位漠北侯,已经成长得与他幼时的伴读,判若两人,斐宁玉是愈发看不清琢磨不明白了。 他垂下眼不再看漠北侯擦洗身子换衣衫,开始研究起他躺的这块兽皮倒挺暖和。 祁殊换完轻便的锁子甲,视若珍宝地再次拿起玉佩系在腰际。 被悬空的斐宁玉无声抗议,他只想躺在柔软的兽皮上,不想在面对外头的狂沙。祁殊当然不知道玉佩在想什么,他大步出了府邸,来到军犬所在的兽栏。 林域轩在旁边验收军犬的训练成果,他在余光中看到了老大向这边走来。 一会的工夫,大哥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重新变回了那个寡言少语、英勇神武、无坚不摧的漠北侯。可林域轩知道,这疼痛不会这么快就消失,大哥是把月亮藏在了心的深处哩。 林域轩强颜欢笑地指着端正蹲着的大黑,它前脚伸直,后脚弯曲成弧,舔着长长的舌头,面前是一只死了的大老鼠。 “大哥,你看大黑多聪明,一会的工夫就抓了只大老鼠。” “的确聪明。”祁殊丢给大黑一块干干的米团,大黑“唔汪”一声衔住咀嚼起来。 边关条件艰苦,肉类是留给将士们吃的,大黑可以吃老鼠补充油脂。 “走!与我去射箭!”祁殊拍拍林域轩的肩膀,搂着他朝靶场走去。斐宁玉听到靶场,也来了兴趣。他爱好射箭,只是从小学文,没有武术的基础,再怎么练也只是中上水平。 不过,陪同父皇狩猎,他的半吊子水平也是足够了,太高则容易抢了他父皇的风头,中上才更易讨父皇的欢心。 “好好好!”林域轩巴不得大哥忙一点,忘记心中的疙瘩。他状似得意地说道:“小弟我昨天夜观天象,天朗气清,今日便是我赢大哥的时机。” 说来惭愧,在射箭这项比赛上,他还未曾赢过大哥。 “要是输了,就说明你的射箭和占卜能力都不行啊!”两人爽朗大笑。 靶场 人距靶子一百步,十二中六为合格。 祁殊立身正直,双臂施展,用小双开势。他前手握弓,后手控弦,用肘力引弓。弓满势平,祁殊神色不变,箭从弦上飞出,带着破空之声,直中靶心,将靶子射得往后倒去。 斐宁玉眼睛一亮,他射箭虽然不是顶尖水平,但却能判断别人的射箭水平如何。祁殊此人射箭不仅有准度,更有力量,定能重击匈奴的盔甲,造成杀伤。 “好箭!”林域轩鼓掌夸奖,他虽也十二中十二,但未有祁殊的力度。 林域轩甘拜下风:“几日未练,大哥还是这般高水准,小弟佩服!” 祁殊对他的夸赞恍若未闻,自顾自地将利箭一只只地放在弦上,一次次地拉弓开弦,利箭一次次地被射出,靶子一次次地被命中击倒。 他仿佛回到了皇城靶场,少年风姿、年少轻狂、意气风发,在太子的注视下,执箭,射天狼。 那时,他只要能得到佩之的一个眼神,一句夸奖,就心满意足。 斐宁玉目不转睛地盯着祁殊一次又一次的射箭,感叹他的伴读,如今真是长成了国之栋梁。 连临睡前,斐宁玉都还在回味漠北侯射箭的绝妙。 这个感叹从他被祁殊握着入眠之后消失,说得严谨点,漠北侯并没有握着他,而是握着这块满是棉絮的劣玉,极尽缠绵地摩挲着。 劣质的玉佩被捂成了一块暖玉,连带着他的魂魄都烫了起来。 可怜斐宁玉身不由己,无奈忍受着这奇怪的感觉。暗恼漠北侯这是什么癖好,要握着这块烂玉才能入睡! 4、胡杨木 斐宁玉在玉佩中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浅眠喜静,因为一些变故不喜亲密接触,也不喜身旁有活人呼吸。 要是放在以前,他一定要把不守规矩的人拉下去斩了!可如今他拘于玉佩,身不由己。好不容易困意来袭,习惯了恼人的温度,他昏沉睡去。 半夜,斐宁玉被细碎的呼唤吵醒。 泥人都有脾气了,何况是金枝玉叶的斐宁玉,他横眉冷对,寻找扰人的声源。 “何人喧哗!扰孤清净!”斐宁玉愤然坐起,意识到自己现在是在玉佩里。周遭一片昏暗,唯有远处的火把明明灭灭。 祁殊虚虚握着玉佩,将它抵在自己额前。斐宁玉一探身便能看到祁殊高耸的鼻梁,其上是深眼窝长睫毛,其下是薄唇微张。 “佩之……” 呢喃从熟睡之人的薄唇中滚落,斐宁玉眼神一滞,他果然没听错,真的是有人唤他,但没想到是漠北侯发出的声音。 漠北侯是梦见他了吗? “佩之……”又一声饱含思念的呼唤,漠北侯呼出的气息将斐宁玉包裹,让他浑身发烫。 该死,直呼先皇名讳,屡教不改,还扰他睡眠,斐宁玉气得想直接上手捂住漠北侯的嘴。恍然间,余光看到熟睡之人眼角的晶莹。 漠北侯,竟然哭了?斐宁玉停住了捂嘴的动作,看到虚虚握着玉佩的人长睫上沁出水珠,逐渐变大,最后滚落在枕巾上。 大将军做什么梦?竟喊着皇帝的名字落泪,斐宁玉的心不自觉地抽了一下,他感到心烦。自暴自弃地捂住自己的耳朵,将自己团巴团巴缩进玉佩的角落。 好了好了,他且看在漠北侯追思先帝的份上,不追究就是了。 日出时分,激昂的晨鼓声回荡在在苍茫的旷野。侯官士兵从铺满苇草的土坑上起身,登上城墙,眺望四野。 祁殊很早便起了,他一醒,眼里的脆弱情绪就消失不见,重新变回冷硬的漠北侯。 坐在鹿皮上的斐宁玉观察正在洗漱的漠北侯,暗道他这武夫城府还挺深。 明明晚上还在哭鼻子哩。 路过的巡逻兵精神抖擞地向祁将军挺胸行礼:“报告将军!巡逻完毕,未有可疑足迹和马粪!” 祁殊点头表示知晓:“去检查沙地里的铃索、陷阱虎落。” “收到!”士兵领命四散检查,远处的林域轩眼尖看到大哥,小跑过来向他汇报。 “大哥,我早上去寻看了兽栏,未有异常,晚上也未听到狂吠,昨晚安全。”黑犬聪明讨人喜欢,林域轩醒来第一件事便是去逗弄黑犬。 可惜,大黑这个没心肝的,不管他如何陪玩,心里第一位还是漠祁殊。大概是同类相吸,林域轩在心底没大没小地猜测。 “匈奴人都被咱打怕了,肯定不会有胆子来的,大哥放心。”都是生死相托之人,林域轩在祁殊面前没有太多规矩。 “小心为上。”祁殊稳重回答,他看到了远处两大马车拉的货物,“今日要去雁门寨与百姓换粮?” “对!”林域轩点头肯定,“大哥你去吗?上次去的时候村里的百姓都念着你呢!” 他们隔一个月便会去附近村落换粮,这是难得的与百姓交往又能闲暇休息的日子,所有的士兵都会抢着去。 往常都是林域轩负责看护货物,祁殊偶尔才会跟去一趟,只不过偶尔的几次押送,百姓们就记住了祁殊这位守护边塞保护他们安全的大英雄。 这位传承了镇国公衣钵的漠北侯,颇受边关百姓爱戴。 “用过朝食后,我与你一道去。”祁殊望着例行巡塞的将士,“将他们召过来吧,分批开饭。” 斐宁玉好奇地望了望漠北侯碗里的吃食,麦粉蒸的饼子,再加一点酱。这吃食可配不上他拨给边关的军饷,斐宁玉诧异,难道发放军饷的官员私自克扣,居然有人敢克扣漠北侯的军饷? 林域轩端着碗凑了过来,看了眼大哥碗里的吃食无奈道:“别的士兵是要寄俸禄回家,喂养嗷嗷待哺的妻儿,大哥你这么节约作甚?”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要我说,还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 说着,把碗里的大块猪肉夹给了祁殊。他真搞不定大哥是咋想的,吃食用度与一般士卒一致,这漠北侯的名头也就听着风光。 “域轩你说得对,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祁殊大口吃下碗里的肉,望着远方徐徐升起的圆日。 雁门寨距延塞的三十里远,马匹拉着交换的货物一个时辰不到便进了寨门。这里生活着五百户人家,六千多人口,在雁山凿了居住的山洞。有几片开垦的耕地和牛羊,用以自给自足。 寨口便是集市,寨中的人门一般就徒步到寨□□换货物。早上的大漠还十分严寒,路过的村民皆身着大袄。他们看到驻军的马车都围过来,热情地送上自家的蔬菜瓜果。 “军爷终于来了,自家种的麦子,处理干净了的,拿一袋去吧。”说完,将麻袋往马车上一放,人一溜烟就走了。 每个村民都有样学样,不一会马车上堆满了村民们赠送的粮食,带的货物倒一件未送出。 “欸欸欸?你们回来啊!”林域轩手中拿满了村民硬塞给他的麻袋,每次大哥跟他来,村民们就异常热情。 他愁眉苦脸地对着罪魁祸首问道:“大哥,这可咋办?” 他们马车旁现在只围着几个孩童,根本分不了东西,孩子们仰着头敬仰地望着身穿锁子甲的漠北侯。 祁殊护着玉佩跳下马车,将马车上的货物搬到地上:“既然是交换,就先卸下货物,有需要的村民可以自行来拿。” “好嘞!“林域轩也帮着搬运货物,扯着嗓子向远处看他们的村民喊道:”我和将军把东西放着了,你们自己来拿哩!“ “祁叔叔,你看我雕的小人。”有个胆大的孩童拉住祁殊的衣角,将自已手中的木头小人递给俊叔叔看。 半大的小人也懂得挑喜欢的人亲近,嬉皮笑脸的林域轩苦哈哈地搬运货物。 祁殊蹲下身接过孩童手里的木头小人端详,斐宁玉也从玉佩中探出身子好奇地看过去。 木雕不是稀奇事,军中的战士会用桐木或者胡杨木雕刻尖尖的木制人脸,用以辟邪。也会用桃木雕刻护身符"刚卯",保佑将士们旗开得胜。 孩童会雕刻什么呢?斐宁玉踮着脚尖看到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巴的小人,好像还穿着盔甲。 “祁叔叔,我想着你雕的这个小人,像不像?”孩童很兴奋,他跟自己的偶像搭上了话,“等我长大,我也要跟你一样当大英雄!” 孩童纯真的脸上扬着憧憬的微笑,眼里全是对祁殊这身盔甲的渴望。 “雕刻得很像。”祁殊摸了摸孩童的脑袋,给出了肯定的赞扬,“很棒,我会在军营等着你的。” 像吗?斐宁玉眉头一皱,这漠北侯说谎不打草稿。明明一点都不像,连他的半分神韵都未刻画出。这小木头人呆呆的,哪有他射箭时骁勇无敌的风采。 他兴趣缺缺地缩回了玉佩,想当祁殊这样的大英雄谈何容易,永安十七年来也就出过祁殊这一位将帅,这漠北侯真会给小孩无谓的希望。 “我一定会来的!”小小的孩童握紧拳头坚定许诺,他从怀里掏出一块桃木塞给祁殊。 “祁叔叔,这块胡桃木给你,爹爹说在上面雕刻心中所想,愿望就会成真。“小孩转了转黑漆漆的眼珠子,怕祁殊不信,又补充了一句。 “爹爹说他年轻的时候就在胡桃木上雕刻娘亲,最后果然娶到了娘亲。“ 林域轩卸完货物,刚好听到了孩童的稚气话语,弯下腰刮了刮他的鼻子,开玩笑道:“这么厉害啊,小丁也给林叔叔一块呗。” 小丁皱了皱鼻子,不高兴地拒绝:“才不给林叔叔,林叔叔就知道欺负人。” 说完,拿着木头小人转身就跑掉了。 “大哥你别放在心上,小孩子啥也不懂的。”林域轩拍拍祁殊的背,这小丁举什么例子不好,偏偏举他爹追求他娘的例子,这不妥妥地是在他大哥伤口上撒盐吗? “我知道,是你想多了。”祁殊淡淡道,他把玩着手里的胡桃木,“要是这玩意灵,那就不用打仗了。” “对对对!大哥你说得都对。”林域轩点头如捣蒜,他真怕祁殊想起伤心事。 “欸,大哥你去哪?” 祁殊不理咋咋呼呼的林域轩,登上了旁边的台阶,坐在了最高的一阶。 “你看那边。”祁殊指着对面高耸入云的山壁,手里摩挲着腰间的玉佩。 林域轩在大哥旁边坐下,顺着祁殊的眼神方向望去:“不就是村民雕刻的壁画吗?” 他不解,边塞偏远,这里的村民居住在连河伯、泰山君、灶神都庇佑不到的边塞,又想祈求神仙的保护,便在石壁上雕刻壁画、建造佛像。 石壁旁还有几位身材健硕的男人光着膀子,拿着锤子和凿子。 “欸?小丁也在那里。”林域轩看到了刚刚逗弄过的孩童围在一个健硕男子的旁边,应该就是他的爹爹。 “大哥,你说他爹知道自己的追求史都被儿子抖出来了吗?呕!呸呸呸!”林域轩张着嘴巴大笑,被灌进了一口风沙,搞笑地狂吐。 祁殊并不理他,手虚虚握着腰间的劣玉,望着对面凿刻壁画的村民。斐宁玉坐在玉佩里上,欣赏对面刻在石壁上的雕像。 这林域轩不仅聒噪,还不懂审美,一介莽夫,这石壁画像明明如此恢弘壮丽!他的子民在偏远的大漠祈求神佛的保佑,便自己开凿深山,雕刻佛像。 他的子民,还是受苦了! 斐宁玉不甘起来,又无可奈何,只能盼望他的皇儿定会继承他的意志,不负百姓的期许。 祁殊握着玉佩的手松开,从腰间的袋子里拿出刻刀,在孩童送的胡桃木上刻画起来。 “大哥……”林域轩看着祁殊拿出刻刀欲言又止,罢了罢了,十五年的心思,岂是一朝可忘却的。 斐宁玉凑上去看漠北侯雕刻,他还蛮好奇祁殊会雕刻什么的,不会真的信了那孩童的话,雕刻心上人吧? 不过,这冷面修罗会有心上人吗?斐宁玉十分怀疑。 风沙吹拂,祁殊岿然不动。他深切望着远方石壁上的佛像,对面的大汉在神像上凿下一斧头,他便也低头,极缓极缓地在胡桃木上刻下一笔。 斐宁玉看累了,微眯的凤眼里还进了几颗沙子。这漠北侯又雕得这样慢,风又吹得这般急,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在这么大的风沙里还能坐得一动不动的。 5、年号 冲着风沙打了个哈欠,斐宁玉仔细瞅了瞅漠北侯手里雕刻的小人,随着脸型眉眼的雕刻完毕,他越看越古怪,细眉凤眸,怎么这么像自己? 雕刻已故帝王的小人?他又不习武,也保佑不了漠北侯战无不胜,当真奇怪。 再说,未经允许随意雕刻皇帝的小像,以防万一被有心之人行巫蛊之术,这个行为是明令禁止的。 斐宁玉还想凑近看个仔细,小人就被祁殊揣进了怀里。他扑了个空倒在玉佩上,他怒目而视,看着拍拍身上的木屑站起来的漠北侯,小气! 这时,阶梯下走过一对夫妻,丈夫看起来是个读过书的,他正在告诫妻子现在改换了年号,千万记得不要再说成先帝年号,当心被有心之人举报。 “二位留步。”祁殊从阶梯上走下,叫住了这夫妻俩,“你们在说什么新年号?” 练武之人的听力极好,他清楚听到了“改换年号”这四个字。 先帝死后,现任皇帝为表示对先帝的哀思追缅,在第二年春节伊始才改换年号,甚至有登基的帝王直接继承先帝的年号以表孝道。 斐统在父皇故去半月未满便改换年号,这种做派亘古未有之。祁殊握拳快步走下,他竟想这么快便把佩之的痕迹抹去! 被喊住的男子抬头见是祁将军,立马行了个礼恭敬答道:“俺在村里当文差,刚听村长交代的,新帝修改年号为‘革治’,以后都要按这个记了嘞。” 男子憨憨地笑道,在手上书写了两字的写法,写完见自家娘子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祁将军看,扯了扯她的袖子。女子这才反应过来,微红着脸,给丰神俊朗的漠北侯行了个礼。 “将军莫要怪罪哩,俺娘子是看你长得俊嘞!”男子替自家娘子道了歉,领着恋恋不舍的女子走远了。 “革治?好一个革治!”祁殊眼里划过讽刺,他握着玉佩喃喃道,“听听,这就是你的好皇儿!“ 斐宁玉的确听到了,他的心情有点复杂。虽然没想过皇儿为彰显孝道延续永安年号,但至少是按照旧历需第二年才换新。皇儿如此迅速的改换年号,他是真的没有想到。 这个年号,可以品出他的皇儿有锐意进取之意,但还隐约包含着对上一任帝王政绩的不满。 不过,漠北侯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就算斐统再不好,自己的皇儿只有自己能责骂。他一个外人,更何况还是臣子的身份,居然冷嘲热讽新帝,就算是在为他打抱不平, 也犯了大不敬之罪! 斐宁玉对漠北侯的忠心开始怀疑,祁殊对新帝无恭敬之意,可他对自己离世的悲戚不似作假,一定是忠于大桑国的勇士。 可何故不敬新帝?难道是不满他的立储人选?斐宁玉百思不得其解,这忠臣的心思也不好猜啊! “革“有”革新“之意,若无旧制,何故革新?且如此快速的修改年号,定会有旁人认为他们父子之间存在龃龉,才使得新帝不想沾染半点旧制。 林域轩在上面看到了女子为他大哥失神的全部过程,又是一阵遗憾。想他大哥,英勇神武,力能扛鼎,多少女子,不论大漠还是江南,皆是芳心暗许!咋这么可怜喜欢上没有可能的人,徒添伤悲! “林域轩,你来。”祁殊在下面招手,怎么看怎么像招呼大黑的手势。 他上一秒还在上面伤春悲秋,下一秒就被大哥喊了下去。 “来了来了!”林域轩三步并作两步下来,“什么事啊,大哥?“ “让宫里的人重新开始传递消息,斐统不是个安分的。“祁殊淡淡吩咐,”最好是关于他的饮食起居,越细越好。“ 不仅直呼新帝名字,还要监视他的皇儿!斐宁玉听到大惊,祁殊的手竟能伸到皇宫,伸到新帝的寝宫? 这漠北侯是怀了什么心思!居然说他皇儿不安分,难道他要自立为王? “监视皇帝?“林域轩也大惊,”这可是死罪。“ 他的大哥到底是怎么能把一件足以杀头的罪过说成像吃顿饭一样的简单的?他还以为先帝故去了,便不用干这杀头的事了呢。 “你没干过吗?“祁殊斜睨他,“现在怕了?” 林域轩哭丧着脸告饶:“好吧好吧,我回去就飞鸽传书,保准大哥你收到最新最快的消息。” 大哥隐忍了这么多年,不会真的疯了吧?那可是新帝,他心上人的儿子,大哥是要干什么?爱而不得心生魔障?得不到便要毁了他? 还是找个替身?林域轩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回忆,这斐统随了皇后的相貌,长得跟先帝也不像啊? 祁殊不知道他的副手已经给他排了一场大戏:“那斐统改了年号,你猜改成了什么?” “这么快就改年号了?”林域轩惊讶,开玩笑道,“看来这新帝野心不小,‘宏图’?‘霸业’?” “就他?“祁殊面朝黄土轻嗤,沉声说道,”是‘革治’。” 林域轩神色一凛,一秒领会了大哥的意思,这新帝是嫌弃自己父亲的制度不好哩。难怪他大哥这么生气,重新恢复了对皇城的监视。 这斐统不会以为自己坐上了帝位,真的无法无天了吧?先帝坚定地扶持他坐上帝位,被这样报答,他都替先帝不值哩! “大哥,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要说林域轩怎么能成为祁殊的副手呢,也是条有赤忱之心的汉子。 回到营地,皇都里的告知官已经在外面候着了,是来宣布改换年号的事情。 这地界荒凉杂草不生,要不是为了传达圣意他才不会踏足这里。告知官见祁将军回来,立马笑脸相迎。 通知完年号事宜后,告知官有些为难地看着祁殊身旁的副官,欲言又止。 祁殊一眼便看穿他心思:“直说无妨。“ “那下官就说了。“告知官擦擦额头上的汗,拱手贺喜,”恭喜漠北侯,大喜啊!圣上决定收回先帝命您永守边关的诏书,召您入皇城为官,是要重用您啊!“ “您在皇宫舍身拥护皇帝登基的事迹都传遍了,好日子要到了啊,祁将军!” 斐宁玉在玉佩中踱步,皇儿是遇上什么难事了吗,需要漠北侯的助力?竟要收回他的诏书? “下官在这里先贺喜漠北侯了。”告知官笑得谄媚,他明明可以写书信告知,却亲自前来的原因就是希望漠北侯记住他的面孔,也许能亲近几分。 “皇恩浩荡,臣不胜感激。”祁殊面无表情的回礼,“我效忠先帝,会按先帝遗志守护边关。祁某一介武夫,只会徒惹陛下烦忧。” 话里话外皆是推脱之意,告知官笑脸挂不住了,漠北侯他不肯走,那谁也绑不走他,也不敢绑他。告知官只好讪讪地笑着,说回去禀告陛下。 等到走出他们的视线范围,告知官不满地甩甩袖子,粗人终归是粗人,不识抬举!如今新帝登基,还说着效忠先帝,告知官狞笑,等他回到皇城,定要将这不敬之话添油加醋地向陛下禀告。 林域轩在旁边听完全程,眉头紧蹙:“看来这新帝真不是省油的灯啊,他这般拉拢大哥,所欲为何?” “我去皇城探望陛下那次,他便邀请我留在左右。”祁殊同样紧皱眉头,他抿着薄唇,神色坚毅,“让宫里的人盯得仔细。” “明白!”林域轩立马跑进自己的寝殿,书写了字条。不一会工夫便出来,放飞了一只红爪信鸽。 斐宁玉眼尖的看到信鸽的红爪,他曾几次见过此种信鸽在皇宫上空掠过,知道是上林苑监新进的飞奴,也不再多问。 没想到,竟就是这小东西在传递宫中秘辛! 大漠在大桑国的最边际,很难得到来自内部的消息。大漠的士兵日复一日的训练,防着外敌的入侵。若是一个国家从内部土崩瓦解,他们也许是最晚一个知道的。 此时,斐宁玉坐在祁殊的肩上与他一同守望烽燧,观赏正在操练的将士们。这三个月里,他日日被祁殊握着睡觉,不知是否是沾染了太多漠北侯的气息,他现在能短时间的脱离玉佩,不过还是不能离开漠北侯。 他断断续续地看过几张飞鸽传来的字条,写得密密麻麻,连他皇儿私生活的细节都清清楚楚。 这漠北侯,偷窥他皇儿的家事,真不要脸! 当然,篇幅最多的是斐统即位后的表现和颁布的政令,其中有一消息说要推翻先帝改良的科举制度,所幸被辅佐朝政的晋王驳回。 斐统与斐仁从小便亲密,他挑选斐仁辅佐朝政也是有一定的考量,希望他们兄弟二人其利断金,和睦共治。 祁殊从每月的字条中看到了端倪,斐统宠幸的都是有将门背景的嫡女,他冷落文臣偏宠武官,其中的深意不言而喻。 还有斐统颁布的法令,都是在贬斥先皇的基础上要么推翻要么修改,从未有新帝如此急功近利地想要抹去先皇功绩! 事情发展地极其不同寻常,祁殊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这斐统,若是胆敢做出一些伤害佩之的事情,他不会手下留情! 斐宁玉正纳闷着都过了三个月,这漠北侯怎么还不出征胡族,只是日日看着边际线深思。信鸽便唰地飞了过来,他差点被信鸽尾羽带起的风扇倒。、 红爪信鸽再次飞回,落在祁殊手中。信鸽亲昵地用前凤蹭了蹭自己的主人,十分聪明地啄下腿上绑着的字条。 这次信鸽带来的消息给出了新帝宠信武臣的完美解释,打破了斐宁玉天真的兄友弟恭的幻想。 6、亡国 祁殊打开卷着的字条,看了一眼便重新合上,险些弄皱了字条。好奇的斐宁玉还一字都未看到,他发现漠北侯的胸膛剧烈地起伏起来。 祁殊在生气什么?漠北侯监视他的皇儿,他都还没生气呢,怎么倒是祁殊先生起气来? “大哥,是不是皇城来的消息?”林域轩见自己养着的红爪信鸽回来,也跑上瞭望塔与祁殊并肩询问。 看到大哥的表情紧绷,薄唇微颤,林域轩暗道不妙,想要张嘴活跃气氛,手里被塞进一条揉皱了的字条。 “你看看罢,看斐统干了什么好事!” 祁殊说完便将双手背在身后,远眺黄沙边际处被烈日照射出的白烟,看来有人不想要这太平盛世。 好家伙,怎得怒气冲冲?林域轩不明所以地打开字条,神色变得呆滞,原本的大嗓门也因为极度震惊变得轻声。 “什么!斐统毒杀了斐仁?!” 斐统从出生时便被名正言顺立为太子,一路顺风顺水毫无阻碍地登上了帝位,更何况斐仁天性良善,不会有篡位之心,他为何还要手足相残? 这是什么品种的疯子?林域轩咂舌。 祁殊不悦地皱起眉头:“你看下一条!” 语气责备,像是在说他抓不住重点。林域轩暗道,不愧是他大哥,见惯了大风大浪,连皇帝毒杀兄弟也不是重点。 他哆哆嗦嗦地重新打开字条,后面一句的信息更为炸裂,他的冷汗已经冒出。这是什么后宫秘辛?!是他能看的吗!林域轩眼神复杂地偷瞄了一眼大哥。 斐宁玉早坐在祁殊的肩头看清楚了字条的内容,如晴天霹雳一般将他劈了个对半。 “斐统以斐仁府邸上空出现凶兆为由赐毒酒将其酖杀。” “命史官删改先帝功绩,记他残忍嗜杀,膝下皇儿仅他与斐仁两位。“ “午时三刻,听闻斐统喊太后宫中一太监为父亲。” …… 一条条消息刺着他的双眼,斐宁玉不信真假,却难言气血攻心。他的好皇儿残杀手足,做了他最为害怕不齿的孽事! “他疯了?!”林域轩都看不下去了,更何况他大哥。 天下人皆知先帝的父亲,即大业皇帝。出身是庶出的皇子,将手足残杀了干净才登上了皇位。登基大典硬生生拖到大业皇帝残杀尽了手足才开始,因为这童年阴影,斐宁玉便特别在意皇儿的和睦。 也不知道是不是大业皇帝的残忍触犯了天怒,膝下只有作为皇子时有的两位皇儿和一位公主,自从登基后便再无香火,要么胎死腹中要么早夭。 如今这斐统居然要给自己的父皇扣上同样的帽子! 更何况斐统让史官记录只有两位皇子,那司马昭之心人尽皆知。晋王的存在是已昭告天下无法掩盖,既然连史书都掩盖不了的斐仁都已被酖杀,那对剩下的史书未记载的血脉便能更好的赶尽杀绝。 “大哥?”林域轩担忧地看着许久不出声,浑身僵硬的祁殊,“你冷静啊!” 祁殊痛苦地闭上眼睛,连后宫的女子都敢蒙蔽欺负他求而不得的月亮!他的佩之,到死都被蒙在鼓里,让一个太监的野种登上了皇位。 这野种还胆大包天到用佩之最为不齿的罪过污蔑他!抹杀佩之的功绩!那是他的佩之呕心沥血,以寿命为引创造的万世制度,怎能野种一句话便抹去! 若是任由这野种操控史书,他的佩之该受到多少后世的诟病耻笑! 大手死死抓住栏杆,指甲扣进木料里,渗出了血,祁殊眼底泛上嗜血的光。 “佩之命我巩固河山,守住边关。如今这不是斐家的江山,我也没有了守护的必要。” 玉佩中的斐宁玉也是如遭重击,他心爱的,疼惜的,寄予厚望的皇儿竟不是他的血脉!他尊敬的、厚待的皇后与太监媾和!上天与他开了天大的玩笑! 原来他附身在玉佩上,是上天怜他可怜、怜他愚钝,将斐家的江山转手送了他人,还给了机会让旁人残害他的血脉! “继续传信。”祁殊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眼底冰冷一片,“看这斐统杀光了兄弟还要做什么!” 林域轩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点头称是,想着幸好大哥还尚存理智,没有直接杀到皇城发疯。哪知祁殊把字条撕碎了扬到空中,说出惊世骇俗的话。 “若是我有异心,你会跟随我吗?” “你会助我杀了斐统,拥立我为王吗?” 林域轩心中大颤,毫不犹豫地“噗通”一声跪下,重重磕头立誓。 “域轩明白,大桑国在斐统手中定不会长久。将军您对我有救命之恩,您若要这天下,域轩定会助您一臂之力!可这百姓是无辜的,他们得过平安的日子啊,大哥!” “自是不会牵扯到无辜的人。”祁殊嘴角扯出一抹笑,“如果他们是真的无辜的话。” 他话风一转,大笑出声,将立下毒誓的林域轩扶起,大力拍着他的肩膀:“玩笑话罢了,域轩怎还当真?” “不是所有人都想当天下的主子的。”祁殊将右胳膊搭在林域轩的肩膀上,“放轻松,这里也不错。” 他指着远处,林域轩的视线顺着祁殊的手指眺望,。 “你看那白烟,舞得多漂亮!” “你看天上的雄鹰,飞得多自在!” “那皇城的地界黄豆芝麻点大小,我这粗人呆不住的!”祁殊面朝黄土感叹,不知道是不是风沙迷了眼,他眼眶一片绯红。 更何况,能够牵住雄鹰的绳子已经断了。 “要不是这是佩之的万里领土千里江山,我都不稀得搭理一眼。”祁殊语气嚣张狂妄,仿佛是这个天下就在他的股掌之中,但他不屑一顾。 很好,是他大哥会说的话。林域轩是个聪明人,他知道大哥不是说说的,是真的存了给先帝报仇的心思哩! 还能怎么办呢?大哥说西他绝不往东,陪着大哥闯闯呗!要说他怎么能跟大哥混一块去呢,在他心里也真没有啥皇权富贵的! 又过六月,天大旱,革治皇帝不循永安大帝旧例,不开仓放粮,反而加重徭役赋税,民不聊生。任用奸佞小人,朝纲倾覆,国将不国。 百姓怀念永安大帝真龙归位,各地修建雕像,供奉求雨,被斐统下令全部销毁。 燕南候奉斐统之命,在秋收农忙壮丁稀缺的关头,开启征兵。从祁殊的手里抽调了不少兵马,集合了三十万大军攻打猛丹,企图扩大西北边的疆域。 三十万大军不熟地势,被猛丹人瓮中捉鳖,大败而归,伤亡惨重。斐统想要开疆扩土,名垂千史,想要将永安大帝的功绩踩在脚下的愿望破灭。 许是斐统看出了漠北侯的异心,在祁殊防备胡族进攻戍守边关时,大桑国的皇帝竟向胡族人低下了头颅。 在这百姓易子而食的紧要关头,皇帝与胡族首领达成了交易,愿以燕州十六城换取攻打猛丹时胡族的协助。 何等的讽刺,这边祁殊还在守卫边疆,这边斐统已经将边域十六城拱手相送。皇帝自然有他的考量,认为这是个划算的买卖。 斐统的命令下得急,等信鸽将这消息送到祁殊的手上,来收取筹码的胡族使臣也差不多到了。 他们在城门口小人得志般地叫嚣:“祁大将军开门啊!你们皇帝答应的割地!难道你要违抗皇命不成?” 曾是祁殊手下败将的胡族部将,茂顿拓扑骑在汗血马嚷着让祁殊亲自打开城门。 “祁小子快开门!来迎接你爷爷!“有了桑国皇帝的旨令,茂顿拓扑的背杆挺得倍值,终于让他报了那一箭将他射落马下的仇恨。 红爪信鸽带来的消息,除了割让城池换取胡族援助外,还有斐统屠杀完所有皇室血脉男丁的消息。这是在给漠北侯警告,除了斐统,他谁也拥护不了了。 斐统做什么欺师灭祖的决策祁殊都不意外了,割地屠戮手足遗臭万年万年的事他都昏了头做出来,佩之的国家早已被斐统糟蹋得体无完肤。 衰败之象非他一人能力挽狂澜,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周遭的部落终有一天将这完整的江山瓜分得四分五裂。 “茂顿拓扑!“祁殊站在城墙上,未有丝毫怯意,反而他这一声中气十足的呼唤让下面的胡族吓破了胆。 说到底,他们也只是仰仗着斐统的割地旨令,量祁殊这种忠君之人定不会违抗旨意。 但他们还是想错了,遵不遵旨只在祁殊的一念之间。 不要开!斐宁玉在玉佩中急得打转,现在还有回旋的余地,若是真的将十六城拱手给了匈奴,大桑国便真的无法起死回生了。 斐宁玉早已对斐统失去希望,面对如今山河飘摇的局面,他还心存最后一丝希望。保住今天的十六城,也许明天便会有仙人降临。 “叫你爷爷我干啥!“茂顿拓扑定了定心神,高声回应,”还不快快打开城门!“ “茂顿拓扑,我不仅会如你所愿打开城门。“祁殊说出的话让底下的胡族不敢置信,“还会将燕州之外的城门打开,让手下的将士不做抵抗,让你们顺利进入皇都。” “唯二要求!”看着胡族欣喜若狂的表情,祁殊继续道,“一是不伤百姓!立马开仓放粮,与你族人一视同仁!” 茂顿拓扑大笑:“这有何不可?我们首领可不是你们那个不讲情义的皇帝!” “二呢?”茂顿拓扑迫不及待道,他不知道这祁殊是受了什么刺激,反正都可试一试。 “二是我要斐统的项上人头!” 胡族一片哗然,茂顿拓扑不知祁殊竟对斐统如此恨之入骨,踌躇回道:“待我们商量一下!” 同年,祁殊大开关门,放胡族入关,未伤及百姓。有不听军令欺辱百姓的胡兵,被茂顿拓跋斩于马下,亲人贬为奴隶。有训诫在前,无一人再犯。 更何况有祁殊的亲兵盯着,更没有胡兵伤人的事件发生。祁殊则率亲兵直捣皇城,活捉斐统,这是一次流血最少的改朝换代。 革治元年九月,斐统皇帝被漠北侯一剑刺死,不得善终。 斐宁玉看着山河破碎,祁殊竟真放胡兵入关,气急攻心,口吐鲜血。看他杀了自己的皇儿,还将皇儿的脑袋高高挂在皇都城门之上,受百姓唾骂。毕竟多年养育情分,他心中剧痛。 他的大桑国,被斗了几十年的胡人拿走了! 报完欺辱之仇后,祁殊拖着带血的佩剑走向皇陵,利刃与土地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悲痛的斐宁玉不知道漠北侯还要干什么,在他眼里,祁殊完全疯了。 一个忠国之人竟亲手打开城门,让他的江山覆灭!祁殊这个名字将会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不管是因为什么,他都要受到万世唾骂。 斐宁玉实在是不解,祁殊有着赫赫之功,本会名垂后世,被史官载入帝王将相之册。他为何偏偏要引敌军入关!斩他皇儿头颅! 祁殊直直跪倒在斐宁玉的墓前,解下腰间的玉佩,他将染血的玉佩捧在手中,双手颤抖,低头凑近满是污血的裴宁玉,极轻极轻地在玉佩上落下一吻。 “佩之,我给你报仇了!九泉之下,你别生气不肯见我,我好想好想你啊!“ 说罢,便拿起佩剑直刺胸膛,鲜血汹涌的自破口处喷出,从他的嘴角蜿蜒流下,向前扑倒在永安大帝的墓前。 不!斐宁玉在玉佩中挣扎着大喊,他的心抽痛,一半因为桑国覆灭皇儿身死,一半又是因为这胆大包天的祁殊。 休想一死了之!你给孤说清楚!斐宁玉硬生生地呕出一口血来。 将军少年出武威,入掌银台护紫薇。 一代大将,未死在战场马革裹尸,而是倒在心爱之人的身边。祁殊缓慢地闭上眼睛,他的一生,值了。 城头画角三四声,匣里宝刀昼夜鸣。自皇城到大漠,自醉酒到刀剑,生前事如走马观花般在他眼前浮现,最后定格于佩之向他伸出的那双洁白无暇的玉手。 无力的手垂下,玉佩掉落,瞬间出现无数裂痕。 死前的最后一声呢喃随风消散。 “愿来生仍护您左右……” 最后竟是连一个爱字都不敢说出口,林域轩受命监督胡兵,现在才从远处匆匆赶来,看到躺在地上的祁殊,腿软得跪在地上,双目眩晕大哭出声。 “大哥!您这是何苦啊大哥!” “大哥!满门的忠烈啊!您真是狠心真是舍得啊!” 在林域轩疯癫的哭喊背景声下,斐宁玉记起来了,这块劣玉,是他送给祁殊的。不,与其是说送,还不如说是丢。 是他太学时期偷溜出去玩,在小摊上随意买了块劣玉,后面又嫌弃得不行,随便丢给了伴读的祁殊。 斐宁玉还未来得及再看一眼这枚劣玉,破碎的玉佩便化作星星点点消失。 7、重生 斐宁玉像是又坐在了祁殊骑的马上,马儿飞速驰骋,颠簸得他头昏脑胀。紧接着,他被一股陌生的力量强制拉扯着,周围的时空疯狂地扭曲,他陷入了一片昏暗。 “是臣之错,与太子殿下无关!所有惩罚朝卑职来就是!” “太子殿下,臣的父亲牺牲了,臣也要上战场了,您一定要保重!“ “臣自愿请旨前往边关,永守大漠,非死不回皇城!” 斐宁玉整个人急速地坠落,一篇篇关于祁殊的记忆飞速闪过,最后凝结成一句轻声的震撼人心的呢喃:“愿来世伴您左右。” “哐当” 不知道下坠了多久,他终于落到了实处。是终于到了阎罗殿吗?国破家亡,黑白无常终于肯收回他的魂了吗?待他到了阎罗殿见了祁殊,定杀之以泄仇恨!斐宁玉觉得自己浑身沉重,眼皮重似千钧。 “啪!“ 声浪在他的耳边炸开了花,是藤条敲打木桌的声音。从清脆的声音便能听出,这是上好的竹子做得藤条,熟悉得过分,斐宁玉几乎要反射性地伸出手掌了。 不对!斐宁玉察觉到自己的衣袖被轻扯了一下,这更奇怪了,别人应该是碰不到他的! 斐宁玉奋力睁开眼睛,刺目的光亮让他瑟缩了一下。他静默在原地直到逐渐适应了强光,对面站着一道人影,他微眯着凤眸看到眼前对他横眉冷对的年轻人。 刻薄的面相,恃才傲物微抬的下巴,他太学时期的老师,卫德正。 真是见鬼了,斐宁玉诧异地缩了缩瞳孔,他面前的尚书郎卫德正,不是因为亲近二皇子被最讨厌结党营私的父皇赐死了吗?! 卫德正这位老古板,都到了阴曹地府了还不肯放过他吗!童年被严师支配的恐怖记忆涌上来,斐宁玉稀奇地盯着吹鼻子瞪眼的卫德正,好久没看到这么年轻的太傅了。 这位太傅死得可不体面啊,车裂之刑,被马匹拉着脸朝下摩擦地面,血肉模糊,按理说早就看不来人样了。怎么到了地府,反倒重塑了容颜?太奇怪了! “太子真让老臣惶恐啊!是臣授业无趣吗?太子居然在臣的课上贪睡。”卫德正摇头叹气,手中摇着皇帝御赐的竹鞭。 “还是说太子昨夜挑灯夜读,实在是精力不济。若能回答上刚刚臣提出的问题,上课睡觉一事便作罢。”卫德正到底是顾忌他太子的身份,给了斐宁玉一个台阶。 稀奇稀奇,他都是先皇的身份了,“太子”这称呼好久未听到了。斐宁玉没有一丝起身回答的意思,倒是旁边的人急了,偷偷地给他传纸条。 见太子摇头晃脑地盯着自己,目光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他,未有半分对老师的尊敬。敏感的卫德正觉得自己被太子看不起了,心里的怒火燃烧,握着竹鞭的手收紧。 “老师!学生作为太子伴读未能起到督促之职,您责罚我吧!”旁边的少年看到太傅抬起鞭子的动势,立马出声阻止,揽下过错。 这声音抓耳的熟悉,斐宁玉的袖子又被扯了一下,他转过头正要呵斥,入眼的面孔却让他汗毛直竖! 漠北侯,祁殊。 打开城门灭他皇儿的祁殊!就算现在的祁殊看起来比死之前年轻个二十多岁,斐宁玉仍是一眼便认出了他!这脸这眼睛里含的情,就算祁殊化成了灰他都不会认错,还恨不得将这灰都洒了。 剑眉星目,鼻正唇薄。肤色是长在大漠才有的古铜色,眼睛却如清水一般澄澈,倒映出斐宁玉的剪影。现在的祁殊,青涩的过分。 一时间,熊熊烈火中支离破碎的皇宫,被砍首级的皇儿,四溅于墓前的鲜血,全部朝他涌过来。 “祁殊!”斐宁玉气得咬牙切齿,话语几乎是从牙缝里溜出来的,眼里是无边的恨意。 厌恶的语气让祁殊一愣,他担忧太子惹恼了太傅要挨手心鞭,才壮着胆子扯斐宁玉的衣袖。却不想惹太子动怒,这般气愤地唤他。 斐宁玉在众目睽睽之下扬起衣袖,修长的五指张开,手臂在空中画了好大一个圈,他狠狠地甩了祁殊一巴掌。 清脆利落的巴掌声响彻寂静的太学,连往常吵闹的二皇子斐思成都惊讶地张大嘴巴。一向儒雅随和的大哥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居然动怒打人,打的还是镇国公家的公子。 啧啧啧,斐思成拿起书卷盖住自己的半边脸,在后边咂舌。他探究的眼睛看热闹看得起劲,甚至还在心里鼓掌让场面更激烈一点。 不过斐思成也知道,这大漠来的祁世子对他大哥可是出了名的死心塌地,就算无缘无故挨上这一巴掌肯定也不会冲动还手。 果然,莫名受气的祁殊一动不动,也不躲,脸不偏不倚,硬生生地挨下这莫名其妙的一巴掌。 九个月束缚于玉佩中的委屈,亲眼见自己河山覆灭的愤概,倾数付之一掌,祁殊被打得偏过了头。 这一巴掌,斐宁玉用了十成十的力道,没有一丝保留。 连尚书郎卫德正都惊了:“简直是胡闹!” 自卫德正任职太学老师授课以来,还从未有学生在他眼前殴打同窗。卫德正看着太子居然在他面前罔顾礼仪粗鲁动手,他拿着竹鞭的手颤抖,气急攻心。 太子不仅上课贪睡,还殴打世子,无法无天,这已经超出了他的管辖范围。 “乱套了!都乱套了!”张德正拂袖而去,气冲冲地到御前告状去了。 斐宁玉不在乎卫德正的离去,他仍没有泄愤,失去理智地站起身直接将祁殊扑倒,快狠准地骑在他身上,一拳又一拳地对准目标狠狠地殴打。 斐宁玉整个人都在发抖,手抖得都凝聚不起什么力气,落在从小习武的祁殊身上,就只是皮肉伤。 一位毁了大桑国的将军,还恬不知耻地死在他墓前!你配吗!你配吗!斐宁玉疯了似得一拳接一拳,眼底红得像是发狂的野狼。 “殿下!您怎么了?“祁殊不顾脸上火辣辣的疼,尽力放松肌肉不至于硬邦邦硌着斐宁玉的手。他甚至还腾出一只手,隔着点距离虚虚地护着斐宁玉的腰,正怕他动作太大把自己晃下去。 连震场的卫德正都离开了,剩下的众人都被太子突然发狠的动粗吓住了。服侍太子和世子的太监婢女们在旁边急得团团转,借他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上前拉架呀! 五六成群的太监侍女们只能对着单方面输出的太子,口头劝架,急得跺脚。 “太子您停手吧,我家主子冲撞了您也犯不着您亲自打啊!“祁殊的贴身小厮急得跪下,对挥着拳头的太子碰碰磕着响头。 斐思成看得起劲,一群人围着挡住了他的视线。被打扰兴致的他褐色眉毛皱起,轻啧一声,对旁边自己宫里的婢女使了个眼色。 宫女会意,立马扯着嗓子慌张地大声尖叫:“快来人啊!太子打了世子!太子打了世子!” 女子尖细的声线拉回了斐宁玉的理智,他猛然感受到了由手传来的痛意。痛?他一死人怎么会有痛觉!斐宁玉想到这点,整个人一惊,终于从疯癫的状态下安静。 斐宁玉怔怔的目光从泛红的指节移开,落在被他揍得极度狼狈的祁殊脸上。狂狷青涩的眉眼此时耷拉着,澄澈的眸子泛着水光,透着无比的委屈。 可以理解,任谁被无缘无故揍了一顿还迫于尊卑不能还手,都会觉得委屈。 他恍然觉得周遭的一切都是无比的真实,不是幻境更不是阎罗殿。 阎罗殿哪有这么明媚的春光!如此清甜的空气! “殿下,您还好吗?”挨打的祁殊眸中浮现担忧,不顾自己身上的伤反而先关心这位施暴者。 脑中的热血慢慢冷却下来,斐宁玉恍若未闻,他踉跄地从祁殊身上爬起来,后面候着的婢女眼疾手快地上前搀扶。 斐宁玉好久没活动身子了,他的脑袋和脖子中间仿佛卡住生锈了一般。斐宁玉僵硬地转动脖子,环顾一半吵闹一半寂静的四周。 幸灾乐祸的二皇子斐思成、面沉如水的宰相之子慕容登云、吓得瑟瑟发抖的小王爷斐靖琪……各位同窗皆年轻得过分。 这样的场景,这样的座位,与他少年时的宫中太学是一分不差,就算是青年的斐宁玉做梦都不会梦得如此清晰。斐宁玉重新看着捂着脸不说话,委屈可怜望着他的闷葫芦祁殊,彻底呆了。 “你……”从嗓子里发出的少年声音吓了斐宁玉一跳,这根本不是他的声音,或者说不是他三十七岁的声音。 斐宁玉强自镇定,冲半边脸高高肿起的祁殊问道:“你多大了?” 他一出口,在场的人都愣住了,窃窃私语这太子殿下莫非是中邪了?祁殊也是顿了顿,才垂眉回复:“殿下,臣今年十四岁了。” 十四!斐宁玉瞳孔骤然一缩,他手上的关节已破皮,痛感源源不断地传来,这一切都提醒他身处一个真实的世界。 紧闭的太学殿门被侍卫打开,一位穿着蓝色褂子,踩着长筒靴,戴着红顶帽子手拿拂尘的中年太监,在两排侍卫的拥簇下进了太学。 “奴才王安参见太子殿下,二皇子殿下,小王爷,小世子……”王安依次向在场的贵人行了礼,对正在经历大悲大喜的斐宁玉做出了“请”的手势。 “太子殿下,陛下召见,随奴才来吧。” 8、罚跪 “镇国公还在外面给朕打仗,朕的好皇儿却在宫里欺负有功之臣的儿子!” “这事传出去,传到镇国公的耳朵里,朕如何解释!你让朕如何回应才不至于寒镇国公的心!” 养心殿外,斐宁玉被罚跪在殿外,他刚亲眼看见批改案牍的父皇发怒,奏折砸在他头上的撞击感真实,才终于相信,他好像重回了太子时期。 上天真会作弄人,死后让他禁锢在劣玉中,现在又不由分说地让他再活一遍。 “王公公。“斐宁玉不动声色地用伤手按着跪得发麻的脚,招呼旁边举着拂尘偷偷给他遮阳的大太监。 王安是他父皇从王府带来的太监,深受父皇信任,现在领命督促太子罚跪。 他听到太子叫唤,立马答应:“奴才在。“ “殿下有何吩咐?”他恭敬地弯腰,借着自己的身体更好地遮住刺眼的阳光。 王安在王府做小太监的时候,受过他母亲楚皇妃的恩惠,倒是个重情重义的人,难得在这冰冷的皇宫里真心向着他。 斐宁玉重见旧人语气酸涩,看着王安眼里的和善安详,他慎重提问:“本宫问王公公,现在是哪一年?” 王安不愧是在皇帝身边待得最久的太监,闻言脸色没有丝毫变化,仍是卑躬得体道:“回殿下,今朝是大业十年二月五日。“ 大业十年?是了,难怪入目的熟人都如此年轻,就连他自己也不过堪堪十四岁罢了。斐宁玉手指激动地蜷缩了一下,他重回了十四岁! 他低头忖度,死后灵魂被禁锢在玉中的荒唐事他都经历过了,重返十四岁这个事实倒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多少人到死都在追寻后悔药,他竟真的阴差阳错地得以重回少年时! 既然上天让他有机会重返少年,那他是否可以用前世的经历,创造出更强盛的大桑帝国?这样想着,斐宁玉的心与热血重新沸腾起来。 不过,现在的他貌似还无权进入朝堂听事,好像还在太学上课? “王安!滚进来!“皇帝的怒吼从养心殿里传来,听得出他对太子殴打世子的昏头举动仍耿耿于怀。 王安听到,向斐宁玉行了个礼告退,匆匆赶进殿内。 “陛下有何吩咐?” “太子同你说了什么?”皇帝批奏折的笔不停,头也不抬地出声询问。 王安弓着腰一五一十地禀告,皇帝听完,停下了笔,神色凝重:“太子问你今年是哪一年?” “他问你这作甚?” “奴才不敢撒谎。”王进财观察皇帝脸色,万分小心地分析,“是不是太子近日忙岁考之事,过于焦虑所致?” “不好说。”皇帝揉了揉眉头,烦心道,“太学那边的暗子还说太子问世子今年多少岁。” 王安再次小心翼翼地补充:“奴才听闻太子太学上殴打世子一事,也是万分震惊。可是转念一想,太子一直儒雅谦逊,这其中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太子毕竟是皇上您一直养在身边的孩子,您也是知道太子的品行的。” 窥见皇帝气愤的神情稍微缓和,王安便聪明地住口,他的目的已经达到。 果然,皇帝叹了口气,大手一挥:“罢了罢了,你让他退下吧!转告太子好生准备岁考,莫要让孤失望。” “若是一个小小的岁考都让他焦虑成这样,那他不配为朕的皇儿!” 他不会真的为了一名小小的质子同自己孩儿怄气,只是他的大儿子做事实在是太不聪明。就算那小子做了不如斐宁玉之意的事,也该是背地里暗暗处置,当堂打人这种摆在明面上的事不好遮掩。要是这事情传到镇国公那老虎的耳朵里,不知道会怎样发难。 斐统看着桌案上边关战事吃紧的战报叹气,他之所以如此严厉地斥责太子,还罚他在殿前跪了两个时辰,也是为了堵住悠悠之口,至少是要安了远在西北打仗的镇国公的心。 若宁玉未能明白他的用苦良心,还是得找个信得过的人好好敲打宁玉一番。 “岁考?“ 用春闱试题,范围涵盖写文赋诗论史评时事,得与文人统考,再遮住名字,与大家的卷子一起送于考官盲批的岁考? 看到王公公肯定地点头,斐宁玉的头更疼了。 贴身的小太监刘根儿听到自家殿下不用罚跪了,立马飞快地跑过来将殿下搀扶起。斐宁玉靠着刘根儿的身体缓缓起身,听到王安对自己的提醒,还提前祝贺他金榜题名,只能笑着摆手,暗骂自己重生得真不是时候。 “殿下,您身体怎么样?整整跪了两个时辰,刘根儿真的担心死了!” 刘根儿欲泫欲泣,皇帝还不允许有旁人靠近,他只能远远地候着,不能在殿下身边给殿下撑伞遮荫。 斐宁玉摇摇头,无声地示意自己没有大碍。他一路坐轿子回了东宫,抬轿子的脚夫走的比以往快,刘根儿在旁边催地紧:“让你们快点是为了不耽误殿下用膳,但也不能颠簸了咱们殿下!” 斐宁玉在轿子里眯了一会,轿子就停了。轿夫殷勤地将踏板放在轿口,他被刘根儿安稳地扶着下了轿子。 跪得久了,腿都没了知觉。斐宁玉走姿僵硬,但丝毫未损他的风华。斐宁玉穿过一座二楼的瞭望楼台,经过东宫书房。 一道身影背对着他直直跪在东宫书房门口,旁边还有一个侍从急得东张西望。看主子一直盯着那个方向瞧,刘根儿机灵地回话。 “祁世子老早就在那里跪着了,怎么说都不肯起来。”小太监不知道祁世子与自家主子之间的龃龉,试探道,“主子,您要不去看一看?” 好歹是镇国公的世子,这祁世子突然跑到东宫的书房前面,一跪就是两个时辰,要是传出去主子欺辱镇国公之子,那不是坏了主子的名声? “他爱跪便跪,与本宫何干?“斐宁玉凉薄地撤回眼神,脚步不停,刘根儿也不敢再多嘴,安静地扶着主子前往谷仓用膳。 “现已过了申时,典膳局的人一直候着呢,生怕殿下吃到冷食,饭菜一直在小厨房的火上煨着。“ 刘根儿边走边心疼道:”往常都是申时便用膳,耽搁到现在,您该饿着了。” “都怪卫大人向皇上告状,奴真替主子喊冤……” 斐宁玉停止不走了,刘根儿弓着的身体一顿,自知失言,急忙跪在地上求饶。 “刘根儿多言了,殿下恕罪!” 神色平淡地扫了眼慌张磕头的刘根儿,斐宁玉根本就没在意他说了什么,也并不是要怪罪他。 “起来,扶本宫去书房。“斐宁玉一字一顿地说道,像是在跟自己较劲。 他现在是个连早朝都上不了的太子,祁殊,镇国公之子,是个好身份呢。 刘根儿连忙爬起来,躬身扶住主子金贵的千金玉手,俨然出了一后背的汗。 习武之人五感敏锐,祁殊早在斐宁玉进东宫门之前就听到他的脚步声,然后是未曾停留地远去。 祁殊丧气地垂下了头,他狂跳的心也随着殿下远去的脚步声逐渐下沉。祁殊不知道哪里惹恼了太子殿下,乖顺地挨下了一巴掌,一言不发地任由殿下发泄,还是没能让太子殿下消气。 怎么样才能让太子殿下消气呢?如果他瘸了一条腿的话,太子殿下会不会消气呢?心善的太子殿下会不会因为可怜他而亲近他几分呢? 祁殊思考着这个想法的可行性,听到了刻在他心底的脚步声去而复返,他把背挺得更直了。 不管太子殿下是不是为他而来,他都要将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现给太子殿下。 不可思议的,太子殿下的脚步声离他越来越近,最后在他背后一步之遥的位置停止。 祁殊身边的小侍从如临大敌,他的主子两个时辰前被太子殿下按在地上殴打,现在又到了太子的地盘,不知道他的主子又得遭什么罪! 斐宁玉没有给旁边怨恨的侍从一点眼神,他不客气地抬脚踢了踢祁殊,对垂着头,笔直跪在他书房门前的祁殊命令道。 “转过来!” 祁殊听话地转过身,又不敢直视,只能低头死死盯着殿下脚上的乌皮六合靴。他羡慕这双双层底礼鞋,能日日被太子殿下踩在脚下,日日接触他渴求的皮肤。 他嫉妒的火都快从眼里冒出来了。 “本宫的六合靴就这般好看吗?“斐宁玉凉凉的话语从他头上传来,祁殊克制住自己挪开了眼睛。 好像又让殿下不快了,祁殊急忙解释:“殿下的东西自然是好看的,是臣不该看。” “莫非世子也想要?“斐宁玉抬了抬脚,直接踩在他的胸膛,方便他欣赏,祁殊的眼睛又不可控制地黏在了上面。 “既然世子喜欢,那就多看看。” “臣不敢。“祁殊要极克制,才能忍住想伸手触碰的念头。祁殊挺着胸膛感受着斐宁玉脚下的力道,他的心又重新狂跳起来。 这句“臣不敢”不仅是回答太子殿下,更是在告诫自己。 听到他恭敬的回答,斐宁玉在心底冷哼一声,你不敢?我看天底下没有比你胆子还大的人了。 他话锋一转,将踩着祁殊胸膛的脚收回,语气变得尖锐:“抬起头来。“ 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祁殊跪了整整两个时辰的腿都抖了起来,在斐宁玉发怒前,仰起了头。 目光赤诚,实则内心抖得厉害。他的太子殿下,永远都不会晓得他心底的悸动。 斐宁玉伸出玉手,在旁边侍从惊恐的眼神下,捏住了祁殊的下巴。 果然,半侧脸高高的肿起,嘴角出现了淤青。斐宁玉看着这触目惊心的伤,心里畅快了几分。 嘴上却说着关心的话:“疼吗?” 最好是疼死你。 “太子殿下,臣不疼。”祁殊亮晶晶的眸子里装得全部都是斐宁玉,“若是殿下还没有消气,尽管打臣就是。” 斐宁玉的眼神变得复杂,祁殊是真傻还是假傻,脸都肿得这么高了,还不疼?要是他乖乖示弱,斐宁玉还可以考虑放他一马。 但是这祁殊,骨头倒是挺硬。 他捏着祁殊下巴用了几分劲,还带着几分恶意地按压了一下祁殊嘴角的淤青。 祁殊咬着牙未喊疼,他甚至想要斐宁玉多按几下,就算是痛,那也是太子殿下给予他的。 斐宁玉被祁殊炙热的目光注视着,下不去手了。他上辈子活到三十七,现在的祁殊不过十四,有种在欺负小孩子的负罪感。他抬眼猝不及防撞进祁殊的眼里,被他眼中的狂热烫到。 他不由得反思,他前世是有多么的迟钝,才察觉不到祁殊对他的昭然若揭的不轨心思的? 看着被他捏着下巴就抖个不停,被他按压伤处也不喊疼的祁殊,未来的漠北侯,斐宁玉想到了个绝妙的长远打算。 他要狠狠地拿捏住祁殊,不仅得让他歇了对自己的龌龊心思,还得让他对斐家江山彻彻底底的忠心,而不是只对他一人的死心塌地。 毕竟,漠北的匈奴,还需要他打退;斐家的边关,还需祁殊心甘情愿的守护。 “你随我一起用膳吧。”斐宁玉走出了计划的第一步。 9、斟酒 夜晚的穿堂风吹过,撩起太子殿下的衣袖,祁殊嗅到了若有若无的沉香,脸颊飞起两片红晕。 斐宁玉看着他棕里透红的脸色,还是跪着不起身,狐疑道:“你不愿意?” “臣惶恐。”祁殊甩开脑内旖旎的想法,向太子殿下谢恩,“谢太子赐膳。” 祁殊旁边的侍从表情一言难尽,啊,他的主子!怎么自己往老虎嘴巴里跳啊? “跟上吧。”斐宁玉移开掐着他下巴的手,扫了眼一旁的小太监。刘根儿会意,立马递上一块干净的手帕,斐宁玉拿起手帕仔细擦拭了一遍手指,像是染上了什么脏东西。 好端端地为什么要擦手?是嫌弃祁殊的下巴脏哩! 被嫌弃的祁殊一点都没有被侮辱的自觉,亦步亦趋地跟在斐宁玉身后,把刘根儿的位置都挤了下去。刘根儿心里不乐意,但面对世子他也不好说什么。 祁殊目光灼灼地盯着太子殿下青丝下隐约的白皙后颈,眼睛泛着绿光,带着勾魂又凶狠的神色。 走在前面的斐宁玉奇怪地抬手碰了碰自己的后颈,烫烫的,但没东西。莫非自己跪出问题了? 典膳局的人一直在谷仓候着,望风的婢女遥遥见到太子殿下过来,立马进去传报。煨在锅里的菜便一道道地端上来,摆满了桌子。 等斐宁玉一脚踏过门槛,一切都准备齐全了。他们齐刷刷地跪下问太子殿下安,斐宁玉摆手免礼。 “太子殿下,每道菜都命人尝过了。”女官崔掌膳向斐宁玉禀告,“殿下快用膳吧,要饿过头了。” “今日与祁世子一同用膳,劳烦崔掌膳添一份碗筷。”斐宁玉淡淡吩咐,他在女婢的侍奉下褪去繁重的衣冠。 桌上立马多出了一套全新的碗筷,斐宁玉遣退了身旁的众人和布菜的女婢。 “刘根儿,你也去外面候着吧。”说完,斐宁玉淡淡地扫了眼立在祁殊旁边的侍从。 小厮低头假装没有看到太子的暗示,铁了心护在自家主子的左右。 “小达平,你先去外面等我。”祁殊未感知到侍从的小心思,他现在只知道殿下需要遣退所有人。至于殿下遣退众人是为了暗暗罚他还是另外的什么,他并不在乎。 自家主子都这么说了,小达平只能瘪瘪嘴,依依不舍地依言退下,谷仓里便只有他与祁殊二人。 “你那小厮倒是忠心。” 斐宁玉施施然地坐下,平淡地点评了一句,也不给祁殊机会开口,随意招手让他坐下。 “入座用膳吧,想必你也该饿了。”能不饿吗?习武之人食量需求大,虽经过训练比一般人耐饿,但这忍耐的肯定不好受。 斐宁玉不无恶意地想着,最好饿他个三天三夜,看他还敢打开城门不? “臣不敢与殿下同桌而食。”祁殊扑通一声跪下告罪。 “起来!”斐宁玉不悦,说出的话也刻薄,“你若是喜欢跪,大可出去跪个三天三夜,但别跪在本宫的殿里,别来碍本宫的眼!” “你若不愿,立马出去。”斐宁玉说罢,便不再管祁殊,自顾自斟起酒来。若是他真的出去,便给他治个不敬违逆之罪。 又惹殿下生气了,祁殊暗自懊恼,咬咬牙谢了太子殿下,起身坐在他的对面。 “臣来替您斟酒。”祁殊一心想殿下消气,想接过酒壶替殿下倒酒。 “不必。”斐宁玉隔开他拿酒壶的手,少年的手指修长纤细,一触即离,继续自斟自饮道,“你说到底也是镇国公的公子,本宫还要称你为世子。” “不用干这婢女的活。” “臣愿意!”祁殊难得执拗,伸向酒壶的手也不撤回,巴巴得等着机会给殿下倒酒。 斐宁玉松口了,难得温和地将酒壶移过去:“你要倒便倒,可不许到外面污蔑本宫使唤你。“ 他这话讲得客气,也不知祁殊听不听得懂。 “殿下不必忧心,是臣冒犯在先,殿下教训得有理。“祁殊恭恭敬敬地讲斟好的酒递到斐宁玉面前,脸不红心不跳地颠倒黑白。 还算聪明,斐宁玉施舍般地拿起面前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他对祁殊的答复还算满意。 琉璃般的酒液星星点点挂在凉薄的嘴角,灼热的目光又出现了, 斐宁玉放下酒杯,擦拭干净嘴角溢出的美酒,那种奇怪的被注视感又消失了。 “若是镇国公问起……” 祁殊低着头,左手垂在桌子底下,狠狠掐着自己的大腿,才不至于兴奋得拿不住玉箸。 “是臣逾距在先,要是父亲知道,定也要狠狠教训臣的。” 殿下喝了他亲手斟的酒,喝了他亲手斟的酒!祁殊借着低头吃菜才能掩盖自己眼里的疯狂。 斐宁玉未忘记自己邀请祁殊同食的目的,他停下银箸,沉吟了一下开口:“算算日子,世子也差不多跟在本宫身边四年了?“ “是的,我十岁的时候殿下向太后要了我当伴读。”祁殊不奢求斐宁玉记得这些琐事,毕竟对殿下来说,向太后要个人只是举手之劳。 “哦?”斐宁玉很好地隐藏了自己诧异的眸色,前世大梦一场,他都快忘了。祁殊,未来的漠北侯,是他从太后的慈宁宫里求来的。 原来竟是他自己种下的因,斐宁玉讶然,差点忘记自己要试探的话。 “你一世子之身,做本宫这无权无势之人的伴读,还是委屈你了。”说到底,有镇国公在边关撑着,祁殊就算是质子也比他强。 祁殊一听,害怕殿下听信流言蜚语,将他抛弃,立马跪地表明自己的忠心。 他所言是真正发自肺腑:“臣七岁被太后懿旨从大漠召入宫中,十岁被殿下赏识,是臣三生有幸,能做殿下的伴读。” “臣此身只忠于殿下一人,若有异心,天诛地灭!” 祁殊抬头,伸出三根手指对天宣誓。 才十四岁的少年,坚韧决绝的模样已经有了几分未来漠北侯的风采。斐宁玉没来由得想到了那条边关的黑犬,此时祁殊湿漉漉的期待眼神跟那黑犬别无二致。斐宁玉稳住心神,轻咳了几声。 在祁殊热烈滚烫的注视下,他点点头:“起来吧,本宫不是怀疑你的忠心。只是你贵为世子,却来做我这无依无靠之人的伴读,实在委屈你了。” “臣不委屈!”祁殊坚定地摇头,让他在殿下的身边,是对他最好的赏赐。 七岁因懿旨离开母亲的怀抱,来到这群狼环伺的都城,他没有怕;养在太后的慈宁宫,人人可欺挨饿受冻,他亦不怕;可就只是想想被殿下抛弃的场景,祁殊就怕得发抖。 “臣会竭尽全力,唯殿下马首是瞻。”祁殊虔诚地俯身,磕下一个郑重的响头。若是殿下无依无靠,那他便来做殿下的依靠! 头顶传来殿下的轻笑,祁殊身体绷得僵硬。 “快起来吧,肿着张脸还给本宫磕响头,顶着额头上这么明显的印子出去,莫不是要昭告天下,本宫又欺负你了?”斐宁玉舒展了眉眼,开着玩笑,挥散了严肃的气氛。 “是臣自己不小心摔的。“祁殊不在意地按了按额头上的印子,睁眼说瞎话。 斐宁玉弯着眉梢又笑了,这祁殊,当真有趣。他不知道自己这一笑又给了祁殊心里多大的悸动,暗道自己磕的几个头值了。 用完膳,典膳局的女婢们鱼贯而入收拾碗碟,祁殊拱手感激太子殿下的款待,在贴身小厮的搀扶下离去,他在宫外有自己的世子府。 斐宁玉立在门口,看着祁殊远去的背影,神色不明:“刘根儿,你去药库拿些治红肿疼痛的药膏,小跑过去,在祁世子出宫门之前送到。“ “奴才遵命。“刘根儿领下任务告退,暗使眼色让身后的宫女顶上位子。 “太子殿下,戌时了,奴婢扶您去秋坊休息吧。”宫女垂头询问,不敢直面太子盛颜。 斐宁玉觉得这宫女脸熟,却一时认不出:“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没有姓氏,单名一个秋字,是司琴姑姑手下的。”宫女低着头回答,被殿下询问姓名,她心里十分欢喜。 “司琴姑姑年纪大了,已经歇下了,便让奴来伺候殿下。” 哦,原是司琴姑姑手下的,难道他觉得眼熟。 “殿下,奴扶您去秋坊吧?”秋又问了一遍。 斐宁玉心里惦念着岁考之事,微摇了摇头:“你扶本宫去书房吧。” 在他的记忆里,只有通过此次岁考,父皇才会准许他与众官员一同上早朝旁听政务,这将是他进入前朝的转折点,容不得半点马虎。 以上是斐宁玉还未坐下之前的想法,他踌躇满志,但当他拿起毛笔打开《策论》后,一切就都变了。 上天为何要将他重生回这节骨眼上,他已经许久未摸过《策论》了。斐宁玉又怨恨起自己喝下的那几杯酒来,此时他的头也痛眼睛也痛。 那祁殊也是,竟不拦着,一杯一杯地看着自己饮下。 看着蚂蚁爬行般的小楷,斐宁玉赌气得放下。罢了罢了,先不看《策论》了,温故一下《用人论》吧。 斐宁玉自诩自己任人唯贤,对《用人论》颇有心得,打开一看,皆是条条框框生搬硬套。 若是岁考要一字不漏一句不差地默写考书上的内容,那他毫无胜算可言。 “本宫乏了,扶本宫回秋坊!”虽然赌气,斐宁玉还是揣了一本《史论》回到寝宫。 繁琐的洗漱后,宫婢退出寝宫,门外有两三个太监守着。送药回来的刘根儿作为太子的贴身太监,倒不用跟这些小太监挤墙根,他可以在垫子上卧着守夜。 斐宁玉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翻开《史论》,看到“海有蓬莱、方丈、瀛洲三岛,上有神人,不老不死……”嗤笑出声。 人力有穷尽,既然是人,何来不老不死? 若是考到这一段,他是否要欺骗自己的心,将书上原话原原本本默上呢?自欺欺人呢? 斐宁玉烦躁地将《史论》丢在一旁,他听到了亥时的敲钟声,阖上眼将双手交叉在胸前,开始酝酿睡意。 突如其来地重回少年,让他大脑极度兴奋,罚跪的腿还隐隐发疼,告诉他并不是在做梦。 斐宁玉辗转反侧,心里总是觉得少了点什么东西,闭着眼睛躺了半个时辰,硬是无法入睡。 明明身体已经很累了,脑子却告诉他少了一样东西。 他将自己闷在锦被里,强迫自己入睡。红烛摇曳,映着毫无动静的锦被的倒影。 终于,斐宁玉从被子里探出头来,眼下是淡淡的乌青。 他从锦被中抽出右手,虚虚抓了把空气,又摊开来看了看手心。最后认命地坐起身,喘了口气冲门外喊道。 “刘根儿,你去把祁世子给本宫唤来!” 10、共眠 夜正浓,一般这个时候主子们都入睡了,奴才们也能浅浅休息一下。打着瞌睡的刘根儿梦里听到殿下的怒音,立马惊醒。是他睡得太熟听错了吗?殿下让他把谁唤来? 世子?住在世子府里的世子? “回太子殿下,祁世子现在恐怕已经在自己府上躺下了。”刘根儿为难,哆哆嗦嗦地回道,“奴要不明早……” 明天?明天让他顶着眼下乌黑去太学吗!让那二皇子看自己笑话吗?斐宁玉气得攥紧薄被,管他是世子还是柿子,身为臣子,就应该替他排忧解难! “骑马去唤!速速归来!” 听到太子殿下怒气冲冲的命令,刘根儿是一点睡意也没有了,终于明白殿下的心意已决,连滚带爬地去马棚解马。 外面慌乱的脚步声远去,既然睡不着,斐宁玉干脆靠在玉枕上,重新拿起《史论》研究起来。 越看越气,越气越看。斐宁玉存心与自己过不去,暗恨自己怎么不能忍忍,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现在也唤不回来刘根儿了。 过了半个时辰,门外重新传来仓促的脚步声。 已经沐浴完换了里衣的祁殊听到侍从的传报,太子殿下命他立马进宫。他快速地将手里拿着的药膏收起,放进带锁的锦盒中。随意地披上一件外衣出门,看到刘根儿牵着马立在他府前。 “世子,需要奴才陪您去吗?”小达平对着翻身上马的祁殊问道,恨不得立马牵出一匹马陪主子同入虎穴。 还未等祁殊回答,刘根儿摇头:“殿下只说请世子殿下去。” “小达平,你便留在府中。”祁殊将斐宁玉的话奉为圭臬。 暗恨的小达平气愤地瞪了刘根儿一眼,被报以得意的轻笑。 担忧殿下出事的祁殊一路策马狂奔,夜晚的街道畅通无阻,将骑马不熟练的刘根儿远远地甩在了后头。 祁殊的心跳得飞快,他的殿下,一定不能有事! 秋坊的殿门近在咫尺,祁殊竭力忍住破门而入的冲动,轻轻推开了房门。 透过薄纱,他看到了坐卧在床头的太子殿下,怨怼地望着他的太子殿下,祁殊的心狠狠漏跳了一拍。 被殿下用这般眼神看着,祁殊一点都不生气,反而狠狠舒了一口气,殿下没事便好。 穿着宽松寝衣的殿下没了平日的疏离,虽然未露半点肌肤,祁殊仍能想象到在寝衣之下,是如何的冰肌玉骨。 祁殊压抑着自己的喘息声,生怕冒犯了殿下。许是在夜晚,让祁殊的心思变得大胆。 只是在静谧的夜晚,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祁殊的那点心思,在斐宁玉见识过他的嚣张行为后已经藏无可藏。斐宁玉就这样静静地盯着祁殊强忍激动的神色,薄薄的嘴唇轻抿,沉默的氛围让祁殊猜不透。 殿下未开口,祁殊也不敢先开口说话,只能呆呆地站着。不过,莫说是让他站一晚了,就算是站一辈子,他也万分乐意。 “过来。”殿下在床上朝他招手,祁殊的脚不由自主地走去,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眉目含笑的殿下。 斐宁玉抵不住了,他不要玩这瞪着眼睛比谁眼睛大的游戏了,谁困倦谁知道。这祁殊不睡一晚还生龙活虎,他这身子失眠一晚明天就甭想有精神了。 祁殊听话地靠近,在床前跪下,虔诚问道:“殿下深夜唤我,有何吩咐?” 语气无半点深夜前来的不满之意,很好,斐宁玉矜贵开口:“把手给本宫。” 祁殊怀疑自己听错了,虽不解,还是乖乖地将双手奉上。然后亲眼看着殿下的玉手穿过罗帐,覆在他伸出的粗糙的手上。 “握住本宫的手。”斐宁玉又下了道命令,他心里又羞又气。要不是前世的漠北侯每天握着玉佩睡觉,他现在何至于没了这个感觉便睡不着觉! 这个始作俑者,他没怪罪祁殊已经是宽宏大量。斐宁玉从来不是个委屈自己的人,既然漠北侯喜欢握着玉佩睡觉,那这孽债,便让十四岁的祁殊来还,也让祁殊尝尝睡觉时被握住的滋味。 陡然触碰到殿下的娇嫩肌肤,祁殊因深夜前来而发凉的手重新变得滚烫。许是烛火摇曳了他的心神,或许是他本身便不舍得拒绝。 祁殊大胆地缓缓回握,极轻地将殿下的右手包裹在他带有粗茧的手中,像海底的泥土包着裹一颗皎洁的明珠般温柔缱绻。 右手被熟悉的热度和硬度包裹,斐宁玉满足地躺下,阖上双眼,冷酷命令,“今晚你便在这里卧睡,没有本宫的命令,不许离开。” 说完,不管祁殊的反应,他全身上下都裹进锦被中,仅剩右手被温暖包裹。 他仿佛又回到了劣玉里,在漠北的风沙中,沉沉睡去。 祁殊紧咬舌尖,才控制得住被殿下握住的手不颤抖。他跪坐在床前,僵直着身子。等床上之人呼吸平稳后,他才像重新学会了呼吸似的,极轻极轻地呼出一口气。 青丝细细密密地落在祁殊的胳膊上,一下一下撩拨着他寸步难行的心思。等祁殊数完了殿下垂落在左侧的青丝,一颗剧烈跳动的心才重归平静。 他将头轻靠在床边,相握的手离祁殊高挺的鼻尖只有一寸之遥,他却再不敢靠近。已经足够近了,祁殊轻嗅着殿下衣袖上的沉香味,极满足地眯上了眼睛。 偌大的秋坊,八尺宽的沉香木阔床边悬着鲛绡宝罗帐,榻上的贵人裹着蚕丝锦被睡得安稳。白玉地上坐卧着虚虚裹着外衣的少年,同样沉静地闭着眼睛,只是急促的呼吸出卖了他的心情。 两人之间有条沟壑分明的界限,唯有调皮的青丝和一双颜色分明的手紧紧地交缠在一起。 祁殊胸口被捶打的疼痛都慢慢退散,二人共同落入了美妙的梦境。 清晨,清脆的莺啼声。 “太子殿下,卯时中了,您该起身了。”后半夜难得睡了场好觉的刘根儿躬身,在门外尖着嗓子喊殿下起身。 习惯了边塞的晨钟与号角,斐宁玉被刘根儿叫起身还懵懵的,他坐起身子,瀑布般的青丝从莹白的肩头垂下。 床边空无一人,一丝余温都没有,很好,很识趣。斐宁玉抬手试探得摸了摸自己的右手手掌心,与祁殊握着的感觉完全不同。虽然他能随意传唤祁殊来助他入眠,可并非长久之计。 倘若让祁殊知道了他斐宁玉一定要被他握着手才睡得了觉,终归是一个小小的把柄。 得尽快把这习惯给改了,贵为太子需要握臣子的手才能入睡,说出去真的滑天下之大稽。 斐宁玉懊恼,当年丢什么不好,丢一块劣玉给他。要是丢块石头,祁殊总不至于天天挂在身上,夜夜握在手心了吧? 也难说,斐宁玉莫名起了这个奇怪的念头。压下心里的烦躁,他抚平前额睡得起翘的鬓发,开了金口。 “本宫醒了,进来吧。” 服侍穿衣的宫婢、整理仪容的婢女、端着洗漱茶水的宫女都早早便候在了门外,刘根儿听到主子的命令,打开殿门让她们进去。 还不忘叮嘱:“仔细着服侍,可别存了不该有的心思。” 他的主子贵为太子,就凭这尊贵的身份,便有不少痴心妄想的宫女想一步登天。更别说他主子那惊为天人的相貌,刘根儿日夜服侍着殿下还被俊得不敢抬头。 更别提这些抢着来太子东宫做活的宫女了,刘根儿冷哼,跟在宫女后面进了秋坊。 他躬身在擦洗手指的斐宁玉面前禀告:“殿下,陛下身边的王总管刚来告诉奴,听皇上的意思,今日您就不必去太学了。” 哦?斐宁玉擦拭干净玉手上的水珠,将帕子放回铜盆里,让宫女们退下。 刘根儿接着一五一十,一字不漏地转述:“王总管说,宰相大人辰时中会来陛下的东宫书房,亲自教导殿下。” 张德正虽然偏心二皇子,可也算得上忠臣。父皇大概是不想让他与张尚书发生太大龃龉,不管是伤了忠臣的心还是伤了皇儿的心,都不好看。 “做儿臣的本应替父亲分忧,现在倒是让父皇来替我烦恼。“斐宁玉感慨地摇摇头,那他就听父皇安排,暂避风头。 “殿下您别太担心,那张大人也因慌慌张张殿前失仪,罚了两个月俸禄呢!”刘根儿从别的地方打听到的消息,说出来让他的殿下高兴一下。 各打五十大板,倒是他父皇的作风。不过,那张德正虽官至尚书郎,但因文人风骨不受半分贿赂。府上都靠着他的俸禄度日,现在父皇一罚便罚他两个月的俸禄,这张大人要不好受喽。 “祁世子何处去了?”斐宁玉随口一问,看着在铜镜里的身影,确认已穿戴整齐。面见太师,还是应以礼待之。 刘根儿回道:“祁世子是卯时的时候出来的,刚好王总管来传话,奴邀请王总管喝一杯热茶,他说陛下还让他去世子府请祁世子,看到祁世子在您这正高兴不用再跑一趟了。“ 斐宁玉皱眉,父皇宣祁殊做什么,他现在可没什么职务,就只是他的伴读罢了。难道是因为昨天的事? 见殿下没反应,刘根儿便禀告了早膳的安排。 “殿下,典膳局的人来说,今儿个做的是金丝燕窝粥和藕荷糕,让我快请殿下过去呢。“ “不去谷仓了,让人告诉典膳局的宫婢,把早膳端到书房里来。”说罢,斐宁玉直接朝前面的书房走去,当然,他没忘记拿床头的那本《史论》。 刘根儿立马安排了宫女去传话:“快去告诉典膳局的姑姑,早膳来晚了饿着太子殿下,小心你的脑袋。” 斐宁玉大步走着,他得再去看一眼儒经内容,若太师问的问题他答不上来,父皇又要不满了。 谁能想到,都是当过皇帝死过一次的人了,如今还要为太学的岁考发愁,真是造化弄人。 典膳局的人与太子殿下前后脚到书房,将金丝燕窝粥和藕荷糕放在一旁的小桌上。 见太子坐在临窗的书案旁不动身,侯在一旁的崔掌膳向刘根儿使眼色。 “殿下,可以吃早食了。”刘根儿低声提醒,斐宁玉拿着儒家经典的卷轴一挥手,“退下吧,本宫自会用膳。” 崔掌膳无奈,她作为典膳局的女官,负责太子殿下的早晚餐,每一餐都要服侍殿下服用。 刘根儿看出了主子心烦,便劝崔姑姑先离开:“主子烦忧岁考,咱们做奴才的还是别添麻烦了。” 一群人从书房退下,刘根儿贴心地关上殿门,给主子创造静谧的读书环境。 从头翻阅了一遍儒家卷轴,又是一声长叹。看累了的斐宁玉抬眼,往窗外远眺,海棠花开得正盛,入眼便是密密层层的淡红,如点点胭脂。 斐宁玉随口吟道:“春似酒杯浓,醉得海棠无力。谁染玉肌丰脸,做燕支颜色。”【注】 “殿下好文采!”宰相慕容复在门外拍手叫好,“臣特意放轻了步子,才能听到这样的好诗啊!” 来人是当朝宰相,现在斐宁玉的太师,前世永安皇帝的岳丈。 11、海棠 “被一些琐事绊住了脚步,快巳时了臣才过来,请殿下恕罪。”慕容复文人风骨,拍拍衣袖拱手告罪。 斐宁玉连忙起身将慕容复扶起:“学生怎么敢怪太师您呢?太师百忙之中来教学生功课,学生该感激才是。” 要说这慕容复,少年时便拜入他父皇门下,等他父亲从皇子变成了皇帝,有从龙之功的他便也从其下门人变成了桑国宰相。 这辈子的慕容复还算年轻,不以老臣自居,斐宁玉一时间还有点不适应。 “太子怎么一个人在书房吟咏海棠,莫非是心有所属?”慕容复抚了抚下巴的胡须,细长的眼睛探究地观察斐宁玉的神色。 太子如今也十四了,也不知是否到了通人事的时机。 “太师说笑了,学生只是单纯觉得这海棠花开得烂漫,心生欢喜。再说,学生如今心里只能装太学一事,再装不下其他。”斐宁玉状似忧愁无奈道。 海棠花是文人常用来比喻相思暗恋之情的景物,太师会这样问,斐宁玉倒不奇怪。 慕容复怀着怎样的心思,斐宁玉上辈子便知晓。 “难为太子对太学之事如此重视。”慕容复眯着眼笑道,“臣教授子弟过千过万,唯有太子最为突出。” 他有意促成自家女儿与太子的婚配,只是小女年幼,时机未到。这太子殿下连上朝听政的权利都没有,他还恐怕自己的宝贝女儿受了委屈。 太子心里没有所属是最好,若是有了心上人,他也能让那人消失得神不知鬼不觉。 “太师请坐,我们不讨论这些儿女情长,您来一定是有什么想对学生说的吧?” 慕容复不会直接表明是陛下授意他前来敲打,只是收敛了笑意,缓缓点头道:“臣确有几句话要与殿下说。“ 慕容复拿起一本桌案上的经书,在刘根儿搬来的椅子上坐下,随意翻了几页看到太子写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满意地点头称赞。 “在臣眼里,太子殿下一直勤奋好学,能堪大任。”慕容复摸着自己的胡子,“只是,还需保持谦逊,人言可畏啊!”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臣相信太子定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果然是为昨天之事而来,斐宁玉淡然认错:“学生知错,已向祁世子赔礼道歉了,日后会更加审慎自持,不负太师教导。” 慕容复对太子殿下十分满意,他暗暗表明自己立场:“张尚书告御状的确有几分小题大做了,殿下自是有殿下的原因。” 他说出了陛下交代的事情:“若旁人犯了错事,殿下让手下人去做便是,切勿脏了自己的手。” 还是在责难他昨天做事冲动了哩!斐宁玉也知道当堂打人的确不是自己的作风。只不过昨天陡然见到认定的仇人,换做旁人也是无法控制住情绪的。 “张尚书也是学生的太傅,必定是爱之深责之切,学生无半点怨言。“斐宁玉说得滴水不漏,他不欲继续这个话题,便随意问了几个儒家问题。 时辰过半,慕容复余光扫到小桌上的早膳,明白太子是还未用早食,便也不多留。 “臣府中还有要事处理,便不打扰太子背书了。“慕容复临走前四顾了下周围,轻声说道,”殿下放宽心,此次岁考定能得偿所愿。“ 斐宁玉目送宰相离开,思考宰相为何如此肯定?上辈子的慕容复可没对他说这些话,斐宁玉直觉不妙,可别出什么岔子。 看完儒家经典,再翻看《策论》,千篇一律的格式与政论,最后皆落于歌颂王朝的繁荣。 真正的有识之士不应盲目歌颂王朝昌盛,更应犀利指出繁华中的萧瑟。 斐宁玉眉目悲戚,前世覆灭的大桑王朝又浮现在他的眼前。若是大桑王朝真能延续上千年!上万年!那天下,便都是他桑国的子民,天下,都是他大桑王朝的领土! 可现实却给他沉重打击,斐宁玉远眺着海棠花,思绪却又飘向了黄沙漠北。若是他会武,是否能御驾亲征,亲自开辟他的大桑帝国? 想到浴血奋战,亲手拔下敌人一座城池的情景,斐宁玉兴奋地呼吸急促。 门外的刘根儿看着小桌上的早膳发愁,那金丝燕窝粥肯定凉了,藕荷糕也必定硬了,但殿下还未动过一口。 刘根儿急得直跺脚,手里拿着的是一盘典膳局新呈上来的早膳。可殿下未传唤他进去,刘根儿也不敢打扰了主子看书的兴致。 烦恼间,他看到了从外头回来的世子殿下,仿佛看到救星,灵光一闪。 “世子殿下!您等一下。“刘根儿小声唤住了急行的祁殊,将木盘递给了他,“奴才不便进入,世子您方便将早膳送到太子身边吗?” 祁殊接过温热的木盘,颔首答应。殿下竟拖到现在还未用早膳吗?祁殊略带苛责地剐了眼没用的刘根儿。 刘根儿没来由地被世子殿下瞪了一眼,心虚地摸摸鼻子,提起嗓子通传。 “殿下,祁世子在外面候着。“刘根儿尖细的禀告声拉回了斐宁玉的思绪。 斐宁玉平复了自己的情绪,随口应道:“进来。“ 作为他的伴读,应该同他一起承受这枯燥乏味的八股折磨。 “祁世子,殿下请您进去。” 斐宁玉听了好笑,他可没用“请“字,这刘根儿倒是懂礼数会做人。 祁殊手持木盘,带着一身的寒露进来,跪在地上请太子安。 拿起木盘上温热的金丝燕窝粥,斐宁玉自顾自地喝着粥,一勺接着一勺,丝毫没有要叫祁殊起身的意思。 祁殊心里欢欣,巴不得斐宁玉多舀几勺,最好能把整碗粥喝完。他跪多久都不会觉得累,好像他生来就是要跪殿下的。 等碗内的粥渐渐见底,斐宁玉才像是终于想起祁殊还跪着的事实,屈尊降贵地抬手请他起来。 他对自己半夜叫祁殊来府上没有一点不妥,开口没有解释,反而还兴师问罪:“我说过,没有本宫的允许,你不能离开。” 祁殊刚站起来听到斐宁玉带着薄怒的问话,差点又要给他跪下。 他竟不解释是陛下召他,不得不去的原因,反而认下了这无礼的责难:“是臣错了,殿下罚臣吧。“ “难道本宫在世子的眼里是不讲道理的人吗?“斐宁玉微微蹙眉,先给祁殊扣下了一个大帽子。 然后语气放缓道:“刘根儿与本宫说了,是父皇将你唤走了。“ “是的,殿下明鉴。”祁殊低声回应,垂着眼尾,兴致不高的样子,好似在遗憾殿下没有罚他。 尽管祁殊比斐宁玉小几个月,但身子却比他高一个头,坐着的斐宁玉还得抬头才能看到祁殊的神色。 很好,居然敢给他摆脸色。 虽然祁殊的神情一直是淡淡的,但经历了前世如影随形的陪伴,斐宁玉几乎能准确无误地看出祁殊淡然神色下隐藏的波涛。 那双深眸中汹涌的隐忍爱意,几近溢出。斐宁玉轻嗤,对于这胆敢肖想他的祁殊,他可不会轻易放过。 “你有什么想问的吗?“斐宁玉大发慈悲地准许他向自己问一个提问,毕竟任谁三更半夜被叫来跟一个男人牵手睡觉,还不能拒绝,早就满脑子疑问了吧? 祁殊却摇头:“臣没有什么想问的,殿下自有殿下的原因。“ 哼,倒是跟慕容复说的话一模一样。只是,他们两人怀的心思可绝对不一样。 “你能这么想很好。“斐宁玉随意点了一下桌案上的笔洗古砚,”既然你来了,本宫便不用唤太监来磨墨了。“ “你来磨吧。“ 磨砚是婢女太监干的活,与祁殊这镇国公世子的身份是格格不入。 不知道面对这赤裸裸的羞辱,祁世子会是如何反应。斐宁玉一脸兴味地注视着还是没有任何表情的祁殊。 “臣遵命。“仅仅是一个磨墨的任务,祁殊郑重拱手的样子却像是接下一封领军出发的命令。 斐宁玉慌乱地撇开眼神,将心思放在《策论》上,拿起笔强迫自己一篇篇地抄起注释来。 旁边躬身磨墨的祁殊未有丝毫不满,反而磨得十分专注,太子蘸一笔墨水,他便磨一下古砚。 一时间,整个书房只有落笔与磨砚的声音。 斐宁玉坏心眼地没有喊他停下,看他能坚持多久。整整一个下午,祁殊便一直低着眉磨着那块古砚。 在旁躬身站立的祁殊,手腕不停地旋转了两个时辰,斐宁玉从《策论》里抬起头,看到他悬空磨砚的手腕在小幅度的抖动。 抬眼看了眼忍着手腕酸痛的祁殊,脸上的红肿已然消退,要仔细看才看得到还有些微的痕迹。 斐宁玉有点看不进去书了,寒峭的春风顺着大开的窗户涌入,他深吸了口清凉的晚风,企图抚平焦躁的心绪。他觉得自己好奇怪,看着祁殊在身边就心烦,看不到祁殊也心烦,这种因他而起的情绪让斐宁玉感到恼怒。 “殿下,您要休息吗?”祁殊适时地开口,“臣担心殿下的眼睛。“ “无碍。”斐宁玉眨了眨酸涩的眼睛,终于明白过来了。 这哪是在刁难祁殊,明明是在折磨他自己。祁殊这身子骨就算扎两个时辰的马步也不会累,斐宁玉坐了两个时辰反而腰酸。 “你回府吧。”斐宁玉停下笔,挥手赶人,企图眼不见心不烦。 祁殊有些不舍地放下石墨,踌躇了一下还是开口:“昨夜殿下送臣药膏,臣还未来得及感谢。” “一药膏罢了。”斐宁玉轻描淡写,心里却烦躁这人怎还不退下。 “殿下昨天送臣的药膏是什么方子?“ 他状似无意,小心翼翼地说道,”效果真好,昨晚臣涂了些在背上,现在便好得差不多了。“ 也许他又会得到来自殿下的一管药膏。 “你若是还要,本宫让刘根儿再拿给你几份便是。”斐宁玉不耐烦,将外面候着的刘根儿叫了进来。 “刘根儿,你领着世子去药库,把昨天拿的药膏再给世子一份。“ 祁殊如愿以偿地又获得了一份来自殿下的赏赐。 “谢殿下!”祁殊欣喜的样子连刘根儿看了都疑惑,主子让他拿的只是寻常的药膏而已,有必要如此高兴吗? 烦人的祁殊离去,斐宁玉轻舒了一口气,起身来到窗户前,双手背在身后眺望。太阳快要落了,云层被渲染成深深浅浅的艳红色,偶有孤鸟飞过。 轻风拂过他的青丝,斐宁玉感受着风的吹拂。他真的不知要如何与现在的祁殊相处,他心里始终有个结,不是短短的一两天便能解得开的。 12、风寒 当天夜晚 斐宁玉为了改正自己羞耻的毛病,特地没有将祁殊唤来,不再折腾旁人,尝试着一人入睡。 他安稳地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床顶的帷幔,酝酿了好久的睡意。不知是白天读书疲惫,还是忧思过重,斐宁玉头脑昏沉,漂亮的眼睛合拢,倒是顺遂人意地睡了过去。 半夜,斐宁玉整个身体慢慢地开始发烫,直到热得盖不了薄被,身子自动地将锦被踢落在地上。 门外半眯的刘根儿听到些微的声响,皱了皱眉毛,咂吧了一下嘴巴没醒。直到听到寝宫内太子隐忍的闷咳声,才倏地张开眼睛。 入耳是太子不间断的咳嗽声,刘根儿吓得魂都快飞了。 “殿下!您怎么了!”刘根儿焦急地推开门,看到散落在地上的被子,和帷幔里蜷缩着艰难喘气的殿下。 “咳咳咳!” 斐宁玉是被自己给咳醒的,一醒来便发觉自己的状态不对劲。头上后背全是冷汗,嗓子也疼得要命。 “……”斐宁玉试着开口,一出声便像吞了刀片般疼痛。 “头晕得很。”斐宁玉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喉头传来的刺痛让他瞬间眉头紧皱。 刘根儿慌张地跪在床边,看着殿下抖个不停的身子,心疼地手足无措。 “殿下,这样忍下去不是办法,请侍医大人们来看看吧?” 斐宁玉脆弱地垂下眼眸,纤长的睫毛投射下一片浓重的阴影,他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 看到主子点头,刘根儿立马疾跑到外面吩咐其他的小太监,赶紧将药藏局的侍医们请来。自己重新半跪在殿下的床边,贴身伺候。唯恐一不留神,出了什么掉脑袋的事。 “殿下,喝点水吧?”见主子嗓子难受,刘根儿将热好的茶水递给忍痛的殿下。 递茶间,刘根儿触碰到主子的指尖,烫得他几乎握不住茶杯。他心急如焚,殿□□温高得不正常,这侍医怎么还不来? 半靠在床头的斐宁玉接过温茶,小口地啜饮,每咽下一口便微颤一下眉。 “拿走吧。”斐宁玉重新将杯子递给刘根儿,声音沙哑疲惫。 脑袋的晕感已经转变成了痛感,像是有人拿着数根细长的针,不间断地刺入,疼得斐宁玉倒抽凉气,几乎晕倒。 他觉得自己身处冰火两重天,皮肤发烫,但血肉冰冷。 刘根儿看着殿下越来越白的嘴唇颜色,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殿下都疼成这样了!这侍医怎么还不来! 侍医未被盼来,镇国公家的世子倒是比侍医来的更快。 祁殊脱了衣服歇在床上,他的府邸下人不多,到了晚上便安静的很。他摩挲着手里的膏药发愣,膏药被他炙热的大手紧握着,有了融化的趋势。 一滴淡黄带着清香的油滴顺着指尖滑落,祁殊望着这滴透明的晶莹出了神。 他想到了殿下难得的盈盈笑颜,想到了一整个下午的沉香相伴,他还想到了…… 下午书房的木窗未关!他的殿下吹了整整一个下午的凉风。 殿门被豁然打开,晚风裹挟着寒意,跟随祁殊的步子涌入殿内。 昏暗的光线将祁殊的脸照得模糊,刘根儿刚要催促侍医快点过来,猛然发现来人竟是世子殿下! “世子殿下?你怎么来了?”刘根儿看着疾行进入寝宫的祁殊诧异,这可是东宫的秋宫,未有太子同意不可随意进入。 世子殿下是如何进来的?外面的侍卫是吃白饭的?刘根儿看着世子殿下步步逼近,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我忆起书房窗户未关,担忧殿下身子,特来探望。”祁殊说得滴水不漏,眼睛直勾勾得注视着呆呆望着他的斐宁玉。 “原来如此,但世子殿下您也不能深夜闯寝宫呀!”刘根儿暗道这也太巧了,不过现在他也顾不上想这么多了。 “太子殿下突然发了高热,只是侍医大人迟迟不来,奴才快急死了!”刘根儿看着稳重的世子殿下,心倒是安稳了几分。 “臣擅闯寝宫,甘愿受罚!” 天知道,他一想到殿下有吹风感了风寒的可能,是多么得慌张。那一刻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要立马见到太子殿下。 现在一看,果然。祁殊强迫自己冷静,当务之急是缓解殿下的疼痛。金枝玉叶的殿下,不该受这般苦楚。 恍惚间,斐宁玉看着跪在他床头请罪的祁殊,几乎以为自己大梦一场。又回到了前世垂死时,漠北侯风尘仆仆地踹开殿门,看他的最后一眼。 “你……” 此时在床边抬眸望着他的少年祁殊与漠北侯重合在一起,斐宁玉神色恍惚地从帷幔中探出葱白手指,这祁殊简直像他的梦魇一般,只是斐宁玉现在连打祁殊的力气都没有了。 祁殊在刘根儿震惊的注视下,大胆地伸手握住了斐宁玉探出的手,将它完全包裹,手里烫得像是握了一团火球。 “世子殿下……”刘根儿欲言又止,他的主子可不喜欢被别人触碰。 “我在渡真气给殿下,可以缓解几分疼痛。”祁殊额头也泛上薄汗,将自己身体的真气源源不断地渡给斐宁玉,顺着相触的肌肤钻入他虚浮的经脉。 因为斐宁玉未曾习武,不懂如何存储运转窜入体内的真气,真气只是在他的经脉里流转一周便消失了,但的确使他的疼痛缓解了几分。 真气宝贵,有人修习几十年也存不下多少,祁殊则将这珍贵的真气眉眼不眨地全部渡入斐宁玉体内,只为让他好受几分。 斐宁玉感受到身体有股暖流涌入,将体内的寒冷驱散, 刘根儿细心地发现主子紧皱的眉头确实是慢慢松开,心里暗暗地松了一大口气。 脑袋被针刺的感觉消失,斐宁玉终于有几分力气挣脱了祁殊握住他的手,重新缩回了帷帐中。祁殊感受到了斐宁玉挣扎的力气,立马松开,沉默地跪在一边。 斐宁玉烦闷地闭上眼睛,不去管跪在一旁的祁殊,寝宫一片寂静,这反倒让刘根儿不知所措起来。 怎么又被他看到自己狼狈的一面?祁殊不会以为他身体虚弱,便有可趁之机吧?偏偏挑这个时候入宫,斐宁玉觉得自己像是一块被叼在狼嘴里的肉,心里百般的不舒服。 幸好,这时小太监们领着侍医们来了。 “太子殿下,臣来迟了!”侍医们跪倒一片,他们喘着粗气,俨然是跑着过来,片刻不敢耽搁。 斐宁玉沉默地将刚刚被祁殊握过的手从帷幔中探出,方便侍医号脉。 见殿下不说话,侍医心惊胆战,跪着挪到床头给太子搭脉。脉来绷急,状如牵绳转索,侍医心中有了几分计较。 “禀太子殿下,由臣之见是风寒之症,寒风如体再加上身体太过劳累,疼痛会更加明显。” “不过……”侍医沉思了一会,犹疑道,“殿□□内有真气附在经脉上,倒是能缓解疼痛。” 侍医偷偷地抬眼向帷幔中的殿下瞧去,看到他微蹙不耐的神情,知道是他说多了话,立马换了另一个话头。 “臣先给殿下开一副桂枝汤的方子,殿下睡一觉发了热,便会好转。” “有劳侍医了。” 刘根儿领了方子,立马遣了底下的小太监跟着侍医们去抓药煎汤。 等侍从们退下,殿里又变回了寂静,祁殊从始至终直直地跪在一侧,未发出半分声音。 倒是刘根儿被难住了,他透过床帏低声道:“主子,世子殿下一直在旁边跪着呢。” “你退下吧,让他来伺候本宫。”斐宁玉闭着眼睛歇息,说出让刘根儿大惊的话。 “殿下,这不太好吧?他好歹是世子。”刘根儿特地小声说话,“让世子干奴才的活,奴才也不安心啊。” 祁殊早就把他们主仆二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压制住狂喜的心跳,声线平稳:“是臣疏忽,忘关了窗户,才让殿下感染了风寒,理应伺候殿下。” 这下刘根儿没话说了,说到底忘关窗户是他做奴才的失职,跟世子这位伴读有啥关系。不过,世子自愿跳出来担下他的过错,刘根儿当然不会蠢到再说是自己的过错。 既然世子乐意伺候殿下,刘根儿只好重新退回寝宫外靠着墙头歇息。只是心中疑虑更胜,这世子这么上赶着讨好他家主子,一定是心怀不轨,他以后要替殿下多留着点神才是。 祁殊重新回到斐宁玉的床头跪下,垂落的帷幔恰到好处的阻断了他炙热的目光。他死死掐着自己的胳膊,才不至于激动得喘粗气吓到他的殿下。 “殿下要臣再渡一点真气吗?”祁殊看着床上闭目养神的人影,放轻音量提问,唯恐惊扰到清冷的谪仙。 没有回应,斐宁玉像是当作祁殊不存在一般,表情没有丝毫变化,摆明了要晾着这位世子殿下。 “那殿下要握臣的手吗?”祁殊不气馁,继续虔诚地问道。 斐宁玉额上的青筋跳了跳,他今朝未把祁殊唤来就是为了克制自己,这祁殊怎么还打蛇上棍?揭开他的不堪? “闭嘴。” 殿下终于出声,虽然说的话是让他闭嘴,祁殊还是心满意足。他乖巧地跪在地上,沾沾自喜地回味着斐宁玉的声音,不再开口。 直到刘根儿在外面通传桂枝汤熬好了,祁殊从刘根儿手中接过了滚烫的桂枝汤,殷切地半跪在斐宁玉旁边伺候他喝药。 挡在二人中间的帷幔终于被掀开,斐宁玉未给祁殊喂药的机会,凉薄地扫了扫汤碗,特意从另一边拿过汤碗,一点都未碰到祁殊的肌肤。 只要一想到祁殊一张无辜的脸下,藏着的是何等的龌龊心思,斐宁玉便既焦躁又恶心。 被殿下特意避开的祁殊没有一点不满,着迷地看着殿下将汤药一饮而尽,诱人的喉头滚动。他手指蜷缩,近乎渴望地遐想。 若他是那被殿下捧在手里的汤碗该多好!殿下的唇瓣会接触汤碗的碗沿,也许汤碗还有天大的福分碰到殿下的舌尖。 趁着斐宁玉垂眸喝药的功夫,祁殊静静在心里描摹帷幕里的身形,也许有仁慈的神会让殿下出现在他梦境。 斐宁玉一口气喝完大碗的桂枝汤,桂枝和生姜辛辣的味道窜入他的鼻子,让他轻轻地打了个喷嚏。温热的液体流入四肢百骸,刚入腹斐宁玉便有了要出汗的感觉。 他顺手将汤碗递给旁边的人,抬眼撞进祁殊满是痴迷的眼底。明明有一层帷幔阻隔,斐宁玉却觉得自己在祁殊的眼里□□。他讨厌这种直白得令他瑟缩的眼神,仿佛有什么脱离了他的掌控。 斐宁玉漱完口,侧身在床上躺下,将决绝的背对着祁殊。 那种灼热地要将他烫伤的目光又出现了,斐宁玉将在胸膛的锦被拉至颈间,冷漠开口。 “滚回你的府里去,日后再治你擅闯本宫寝宫的罪!” 说罢便不再发出声音,殿内是难熬的寂静,只有烛泪滴落烛台的声响。 祁殊顺从的转身隐没在黑暗中,在斐宁玉看不见的阴影里,双手颤抖地捧着汤碗,将殿下接触过的汤勺衔入口中。 上面残留着几滴药汁,在祁殊看来便是琼浆玉露,一滴就能压制滔天的感情。 13、邪祟 侍医很早便又过来把脉了,看到太子殿下还是怏怏的,知道是发热不够彻底。他也在东宫做了好几年的侍医了,对太子殿下的身子骨十分了解。 可怜的太子殿下幼时遭大病,底子虚弱。寻常人家可能出一晚上的汗便会好的风寒,太子殿下估计得熬上七八天才会好彻底。 “殿下,臣与同僚商量了一下,给您开一帖独活寄生汤的药方,此药专治风寒湿痹,也有强身健体的功效。” “侍医决定就是,劳烦你了。”斐宁玉对其他人尚算和善,虽然面色还是有些苍白,但不会迁怒侍医。 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前世不就是心力衰竭而亡吗?斐宁玉并不奢望只服一副药,他的身体便会好转。不过,斐宁玉不禁想到,若感染风寒的是祁殊,大概睡一觉即可痊愈了。 倒是真的挺像黑犬的,健壮呆傻。疯狂地摇尾巴,如出一辙地让自己厌恶。 斐宁玉轻嗤,凉凉的浅笑声让侍医心里一颤。 “那臣就先写这个方子了。”侍医拿出纸笔便要开写,外面传来尖细的通报声。 “皇上驾到——”王公公的声音嘹亮,听得东宫的奴婢太监们皆如临大敌。随着明黄色衣角的出现,所有人皆跪地倒伏。 “父皇,您怎么来了?”斐宁玉身体还是些微发热,精神不振地躺在床上。他今早没有起来温习书籍,不知道父皇会不会怪罪。 刘根儿小心地将太子殿下搀扶起,斐宁玉刚要下跪拜见,便被父皇阻止。 “宁儿不必下跪,快去床上躺着吧!”斐执安抚道,斐宁玉作为他皇子时期有的第一个皇儿,又是结发妻子所生,他自是疼爱的。 “父皇听说你感了风寒,便带了御医来看看你。”说着,便挥了挥手让身后躬着身的太医上前给太子把脉。 斐宁玉苍白的脸绽放出一个浅笑:“孩儿未能给父皇分忧,净给父皇添麻烦了。” 他推辞道:“侍医已经给孩儿看过了,就不用麻烦太医了。” “朕太医署的太医定要比你这的侍医医术高明,别的人来请朕还不同意呢!” 见父皇依旧坚持,斐宁玉只好将手伸给候着的太医,他实在不喜欢旁人的触碰。连搭个脉这类简单的碰触,他都得强忍住才不至于缩回。” “这才是朕的好皇儿嘛!要是你真的出了什么事,朕如何同你母亲交代?”斐执目露怀念,坐在床头感叹地拍了拍斐宁玉的手。 “幸亏通报时有萧贵妃在场,还是她提醒朕带太医来给你瞧瞧。”斐执只管自己说得高兴,没有发现他的皇儿面目僵硬了一下。 “宁玉这身子也劳烦萧贵妃她记挂了。”斐宁玉笑的幅度又大了几分,他知道父皇想听什么,“等孩儿病好后,自去向萧贵妃请安。” “这就对了。”斐执表情满意,拍斐宁玉的手的力道重了几分,“自你母亲去后,这偌大的后宫都是萧贵妃在操持,她也不容易啊!” 斐宁玉面不改色地点点头,不着痕迹地将手从斐执的手里抽出,转向脸色凝重的太医。这太医他看着面生,估计上辈子也没见过几面。 又听到是萧贵妃提议地请太医来,斐宁玉不得不产生怀疑。这太医搭在他脉上过了许久,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太医为何面色凝重?”斐宁玉低声询问,将皇上的注意力也转移了过去。 见太医一直不出声,皇上着急了:“林太医,到底如何?“ “你是萧贵妃推荐的人,连什么病都看不出来吗?“ “皇上恕罪!殿下恕罪!“林太医“噗通”跪在地上,不停地告罪,斐宁玉趁机将手重新缩回了锦被里。 “但说无妨。“斐宁玉语气冷静,仿佛患了疑难杂症的人不是自己,这倒是让慌张的林太医愣了愣。 “皇上,臣摸太子脉象……“林太医似乎是被难住了,支支吾吾地不说下文。 斐宁玉眼光闪着兴味,他也不催,懒懒地躺着看林太医焦头烂额的表演。 斐执威严的目光扫过,林太医擦了擦额头不存在的汗,咬咬牙道:“臣摸到殿下尺脉闭合,是中了邪病之兆。“ 话未说完,被皇上断然喝止,他一拂衣袖怒道:“荒唐!宁玉是朕的皇儿,贵为天子,有龙气护体,怎会沾上脏东西!” 天子震怒,宫内的人皆瑟瑟发抖,林太医被质疑地浑身发抖,好在斐宁玉替他说了话。 “父皇,这林太医是萧贵妃举荐的,定是有什么过人之处,让他把话说完吧?” 斐执冷哼,脸色冷漠,盯着林太医的眼神冷得像是在看死人。就算是真的,他这样大庭广众随意散播妖邪,已是罪无可恕。 “谢太子殿下!”见皇上松口,林太医立马说出自己的诊断依据,“臣发现殿下手掌心不跳动,但中指与其底节两侧跳得厉害,大概是冲撞了鬼魂。” “患此病的人会产生一些不似寻常的举动,又因邪气如体,身子虚弱易感风寒。” 皇帝面沉如水,斐宁玉倒是兴致勃勃地问:“本宫是冲撞了哪路鬼神?太医可瞧得出?” 他可是连阎罗殿都不收的人。 林太医说完,松了一口气,目怀希冀地看着皇上:“陛下,臣所学不精,看不出冲撞的是哪路鬼魂,请陛下和殿下恕罪。” “哼!林太医真是好大的胆子!”斐执大喝一声,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林太医踹翻在地。 “来人,将此等装神弄鬼之人拉下去,送入大牢!” “陛下!陛下!太子殿下!”林太医被侍卫强硬地拖下去,吓得直角官帽散乱,胯间布料的颜色变得深了些,“饶命啊!臣所言句句属实啊!” 哭号声很快就听不见了,殿内的人看到这变故大气都不敢出,唯恐下一秒皇上的怒气便撒在了他们的身上。 “今天之事,任何人不得多嘴,违者拔掉舌头!”斐执下了死命令,“或者,现在便拔了你们的舌头?” 陛下一开口,侍卫们的手摸上了腰间的佩刀。只要斐执一声令下,斐宁玉的秋宫便会流血一片。 这祸事竟烧了他们的身上,宫女太监们齐齐下跪,恳请陛下饶过他们。 斐宁玉知道了萧贵妃的心思,就算林太医说的话父皇碍于脸面不会相信,但伤了他宫内的人也足以膈应他一阵子了。 他当然不会让这种事发生,扯了扯父皇的衣袖讲道理。 “父皇,孩儿宫中的都是懂事的,不会乱嚼舌根,父皇息怒。” “再说了,父皇要是把他们的舌头都割了,孩儿如今还在病中,使唤起来多不方便啊?” 斐宁玉脸色勉强撑出一抹笑,倒是让斐执心里有了愧疚。 都是他听信了萧贵妃的话,认为那林太医是个有能力的。不想居然敢编排他的皇儿邪祟上身,斐宁玉是他大桑太子,怎会被邪祟侵了身子。 简直是一派胡言! “好好好,父皇就放过他们。”斐执凌厉的略带浑浊的眼神扫过众人,给他们无声的警告。 “这事是父皇考虑不周了,下次定挑个好的再来看皇儿。”斐执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将旁边的太子侍医召上前来叮嘱。 “好生给太子瞧病,若有半分差池,朕要了你的脑袋!” 侍医抖得跟个筛子似的,点头称是。 “父皇,孩儿想让祁世子贴身伺候,可好?”在斐执即将离去时,斐宁玉叫住了他。 “他身为孩儿的伴读,孩儿现病着也没法子一直坐在书房,或许可以请世子念一下书。“ “这……“斐执蹙眉,沉吟道,“他毕竟是镇国公的世子。” 镇国公还在与猛丹斡旋,他的孩儿却在东宫伺候太子,这不好交代。斐执虽然疼惜皇儿,也不是头脑不清的人。 不过,倒是有个方法可以一试。 “听说是世子伴读时,没关书房的窗户才害得宁儿你感了风寒,是吗?“ 刘根儿在旁边听了,两股战战,这给主子关窗户是他的事情,与祁世子毫无关系。要是追究起来,他也是吃不了兜着走。 “是这样的。“斐宁玉回答得毫不犹豫,他对祁殊可没有怜悯之心。 斐执也不管真相如何,他只是要找个能让世子伺候太子的借口。 “那便让他将功赎罪。“斐执对皇儿的提议没有异议,“父皇马上安排人去世子府通传口谕。” 看皇儿的意思,也是要刁难那小子,倒省得他亲自动手了。 镇国公问起来,也能说是小孩之间的玩闹。 “不过父皇提点你一句,别玩得太过,只要那小子肯低头就好了。”皇上回想起祁殊眼眸中的倔强,大漠长大的小狼崽逼急了也是会吃人的。 斐宁玉得到了父皇的首肯,浅笑道:“孩儿自有分寸,父皇不必忧心。” 这下皇帝是终于走了,差点丢了舌头的宫女太监们都深舒了一口气,连斐宁玉也放松了精神。他没有想到父皇会来探望他,还带着萧贵妃推荐的太医。 伴君如伴虎,若是他刚才没忍住说错半句,又是遂了那萧贵妃的意。 斐宁玉额头的青筋抽痛,刚强打着精神应付完了父皇,一松解下来脑子开始晕了。 刘根儿送走了侍医,拿了药方吩咐给了手下的太监。 “奴才已经派人去煎独活寄生汤了,主子喝了就舒服了。”刘根儿轻声道,看着自家主子怏怏的他也揪心。 “独活?寄生?听着都不像是好话,倒像是咒本宫的。”斐宁玉手脚冰凉嗤笑道,这药怎么会取一个如此不吉利的名字? 刘根儿见主子还有心情开玩笑,放松了不少:“主子可千万不要这么说,殿下可是太子,要活千千万万岁的。” “你去书房把桌上的书给本宫拿来。”斐宁玉生病了还不忘准备岁考,他想了想,还是决定不为难自己。 “就把《尚书》拿来吧。” “奴才这就去。”刘根儿觉得这任务不交给自己都不行,其他的小太监都不认识字,就他认得。 刘根儿走得飞快,快走到殿门口的时候被太子叫住了。 斐宁玉靠在床头闭目养神:“你派人将祁世子唤来。” 刘根儿跨门槛的动作静止了一瞬,差点绊倒:“好嘞殿下!” “你!小顺子,还不快点将祁世子给殿下唤来?”刘根儿随意指了个太监。 虽然命令得十分麻溜,刘根儿心里却奇怪,这殿下怎么三天两头地召世子殿下,以前也没见殿下唤得这般勤快呀? 斐宁玉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顺口就说了这句话,反正他是不看到祁殊也难受,担心这狼崽子又在他看不见的角落谋划什么,看到祁殊也难受。他就是要把祁殊换到跟前来,让他也尝到难受的滋味。 14、伺候 王公公去世子府传了皇上的口谕,祁殊正愁没什么理由再去拜见太子殿下,听了这贴身伺候的口谕当下几乎喜极而泣。 若要问他的毕生理想是什么,将门后人祁殊会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那便是做太子殿下一辈子的贴身侍卫。 不,这样的愿望太奢侈了。暗卫足以,能日日夜夜有地望着斐宁玉。 等祁殊匆匆赶到,正跟送独活寄生汤的宫女撞上。小宫女的手臂不稳,差点将端着的汤药朝着世子泼出。 “小心!”祁殊清亮的少年音与宫女慌张的惊呼声应和,引起了卧床的斐宁玉的注意。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正看到祁殊撑着宫女的胳膊,宫女面红耳赤地缩回手告罪,她手里的汤药已经被祁殊顺利转移到了自己的手上。 斐宁玉在心里轻哼一声,已经在盘算着等下怎么作弄祁殊了。连他的宫女都敢调戏,把他这东宫当自己的世子府了吗? 手无意识地将翻开的《尚书》压了一个角,大拇指与中指摩挲着。 门外的祁殊完全没有发现自己与宫女的互动被殿下尽收眼底,他只是暗自庆幸完好无损的汤药。 他皮糙肉厚被烫到只是小事,连累得殿下喝不上治病的药误了时辰才是大事。 “主子,您慢点呀!“小达平在后面大喊,实在是追不上他的世子殿下啊! 他一听到是太子殿下唤他家主子,心立马提了起来。可他的主子就像蜜蜂闻到蜜一般,急冲冲地往外冲。 镇国公来信问殿下的近况,他都不知道怎么回,难道写殿下整日跟在太子殿下后头?镇国公还特意叮嘱他尽量阻止殿下与太子见面,他人微言轻怎么办得到嘛! 小达平急得都快哭了。 “放肆!东宫内岂容你喧哗!“是刘根儿呵斥的声音,他最见不得下人不守规矩,还是在东宫不守规矩。 小达平被刘根儿尖细的嗓音吓住了,刚吓得哆嗦又想到自己代表的可是世子府,立马挺起胸膛,不服气地回视瞪着他的刘根儿。 他可比这宫里的太监身材魁梧不少,是骑马射箭喝羊奶练出来的,才不是这都城人弱不禁风的样子。 “哼,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小达平皱着张小脸,低声嘀咕。 “小达平,慎言。“ 祁殊耳力极好,将小达平奚落刘根儿的的话一字不拉地听清了。他不轻不重地制止了小达平,小达平委屈地扁了扁嘴。 好没礼仪,刘根儿在心里暗嗤。都来了皇城多少年了,还改不了粗俗气。刘根儿不客气地瞪了眼委屈的小达平,这世子府看来是什么人都能进去当差了。 “祁世子您快进去吧,别让太子殿下等急了。“刘根儿看了看祁殊手上的汤,又看看脸红地块哭出来的宫女。 他目睹了全部过程,对自己人也不假辞色,斥责道:“你是怎么干活的?这药可是刚煎好就端出来的,烫得很!你得谢谢菩萨保佑,谢天谢地没撒到祁世子身上,不然有十个脑袋也不够你掉的!“ 宫女被贴身太监的气势压着,知道自己有错在先,不敢争辩,倒是祁殊开口替他解围。 斐宁玉听得头痛,他出声喝止:“外面在吵什么?“ 刘根儿立马噤声,压低嗓子跟祁殊商量:“世子,麻烦您端着汤药进去,行吗?” “太子现在,应该不想看到其他人。” “好。”祁殊答应,稳稳地端着烫碗步入秋宫。 “殿下没让你进去。”刘根儿扯住想要跟在世子后面一起进去的小达平,可别想进去碍太子的眼,徒惹他主子心烦。 小达平就这样眼巴巴地望着自家主子的背影,而他的主子背影绝决,压根就没有想起来回过头看他一眼。 他气馁地喘了口气,认命地停在殿外等候。 “放开!”小达平扯回了自己的袖子,同样毫不客气地瞪了过去。 他最看不起的就是阉人,偏偏这阉人还对他大呼小叫。要不是他是太子的贴身太监,小达平早就冲上去就是一拳。 大漠汉子的地位可是靠拳头打出来的,才不像阉人是割了下面换来的。 刘根儿懒得与这蠢人计较,松开他的袖子便转身端正地立在殿外,静候殿下的命令。 祁殊推开虚虚掩着的殿门,他特意看了看殿内四周的窗户。可见这次宫女们上心了,窗户被关得严严实实的,一丝风都透不进来。 “殿下,喝药了。“祁殊轻声唤道,唯恐惊了床上的仙人。 听到斐宁玉轻微咳嗽的声音,祁殊的心立马提了起来。 斐宁玉仍是自己接过汤药,大口灌进喉咙,他不会在祁殊面前展现一丝狼狈脆弱,只是他微变的神情逃不过一直注视着他的眼睛。 看着殿下因为汤药苦涩而微微皱起的眉头,祁殊心疼不已。暗暗记住,下次定要买些蜜饯,正好世子府附近的一家点心铺子卖得红火。 接过殿下喝完的汤碗,祁殊随手将它放在木盘上,抬头看到嘴角晶莹的斐宁玉静静地盯着他。 祁殊没伺候过人,显得有些手忙脚乱,许是心里藏得事情太多,又是面对求而不得之人,难免手足无措。 太子殿下都喝完汤药了,还没有宫女适时的递上帕子擦拭,身旁只有愣愣的祁殊痴痴的眼神。 斐宁玉暗叹一口气,有点后悔自己这个让祁世子伺候他的决定了。他大发慈悲地提示:“手帕。” 哦哦哦,擦嘴的帕子!祁殊脸微红,手伸进袖子里拿出一条手帕,双手递上。 “臣没用过,是干净的。”他低垂着眉眼,手里的帕子还有着贴身的余温。 斐宁玉未有动作,他嫌弃地撇了一眼灰色粗针脚的帕子,难怪这祁世子把他送的几管寻常药膏都当作宝,原来他自己用的物什都简陋不堪。 “你让本宫用这粗布帕子?”斐宁玉不是奢靡之人,只是他有条件何必将就自己。 他出口讥讽道:“你是觉得本宫这东宫,还会缺了你这块粗布帕子不成?” 祁殊也反应过来自己的粗布帕子比不上东宫的丝绸手帕,黯然地收回了自己伸出的手,将帕子重新放入了袖子中。藏在袖中的手极可惜地摸了摸手帕。 这是他娘亲手缝的帕子,边关的条件艰苦,丝绸帕子脏了破了心疼,粗布做帕子再好不过。将门之女做不了精细的针线活,趁战事闲暇的空档缝的针线,自然无法整齐,但粗糙的针脚还是缠住了密密麻麻的爱。 看到殿下眼里的意味不明,像是自己的龌龊心思被殿下发现一般,祁殊有点心虚地拽紧袖子。 “是臣疏忽了,殿下千金之躯怎么能用这粗布帕子。”祁殊眼里透着不易察觉的哀伤,转身去殿外向宫女要殿下用的丝绸手帕。 要不是知道祁殊对他的心思,斐宁玉都要怀疑他是在冲自己阴阳怪气了。 门外的宫女准备了盛着清水的铜盆,和搭在上面的丝绸手帕。祁殊从宫女的手中接过木盘,他的俊脸倒映在水中,清澈的水随着走路幅度荡起波纹,他的倒影便也变得模糊不清。 像是他与殿下之间的联系,一颠簸就散开了。 斐宁玉将凝如玉脂的双手浸入铜盆,抬手,晶莹的水珠从他莹白的指尖落下,滚落在丝滑的手帕上。他拿起另一块洁净的帕子,擦了擦嘴角后随意摆在了木盘上。 他用眼神示意祁殊将这木盘拿走,重新拿起《尚书》看了起来。 祁殊乖顺地端起木盆转声,他用一只手就足以支撑住整个木盆,空出的另一只手悄然地伸向铜盆,将搭在上面的一块被殿下擦过嘴角的锦帕收入囊中。 要不是擦手的这块手帕湿了,藏在衣袖中容易被发现,他可就两块都拿了。 祁殊眼里闪过兴奋的光芒, “等一下。”后方传来殿下平静的声音,祁殊身体僵住,做贼心虚地转过身问。 “殿下,还有什么事吩咐?” “你这几天就住在本宫的偏殿吧,方便伺候,可愿意?”斐宁玉从书页上抬眼斜睨着他,没有想过他拒绝的可能。 “谢殿下赐臣偏殿,臣办事不利害殿下感了风寒,理应贴身伺候弥补过错。”祁殊果然答应,“容臣差随从回府内告知一声臣的去处,不让府上的人担忧。” “嗯。”斐宁玉无所谓地点点头,这点小事他还不至于劳心费神。 祁殊轻舒了口气,将木盘交还到宫女的手里,对小达平叮嘱道:“我这几日都宿在这里,不回府了,你去府里通传一声吧。” 小达平听到自家主子要一连几天呆在东宫,觉得天都要塌了。奈何主子心意已决,小达平只好垂头丧气地回府通告,让嬷嬷放心。 刘根儿冷眼看着小达平垂着头有气无力地离去,心里更加不满。这可是太子殿下,太子的东宫,他一介粗人能伺候太子殿下是天大的福分,这是什么态度! “欸?奴婢记得这上面放了两块帕子,怎么现在铜盆里只有一块?” 接过木盘的宫女看了眼铜盆,奇怪地嘀咕道。虽然只是小小的一块手帕,但由丝绸所制,四角是江南绣娘绣的精巧花纹,又有金银穗装饰,一角还有东宫太子的图案。 典设局的女官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来盘点手帕衣物,除去损耗再安排要织造的数量。 宫女拿不定主意,向刘根儿求助:“刘公公,这铜盆里少了块帕子。” “做什么大惊小怪,一块帕子也值得打扰殿下吗?“刘根儿转了转眼珠子思考道,”现在殿内只有殿下和世子两人,丢不了。“ 既然刘公公都这么说了,宫女便端着木盘退下了。她一想也是,里面只有主子和世子两人,世子怎么会做偷拿帕子的事呢? 殿内,祁殊不动神色地抚摸着袖子里的锦帕,锦帕上沾染着斐宁玉唇角的气息,让他想立马把它覆在鼻下猛吸。 斐宁玉感受到旁边伺候的人突然变得炽热的眼神,没好气地将手中的书卷丢给祁殊。 “你来给本宫念。” 看得他头晕,又记不住几个字。 15、念书 “从头读。”斐宁玉冷冷发出指令。 精准地接住丢来的《尚书》,祁殊小心翻开,将好不容易停下颤抖的手覆盖在书页上,感受着书页上殿下残留的温度。 幼时府中有书童诵读,祁殊没干过这种细致的活,唯恐读错或漏读一字,便惹了殿下不悦。他极谨慎地轻清了嗓子,读着殿下用漂亮眼睛扫过的句子,也算是心灵的熨帖。 “惟天不畀纯,乃惟以尔多方之义民,不克永于多享;惟夏之恭多士,大不克明保享于民……“【注】 祁殊读得咬字清晰,富含感情,似乎与每一个文字热恋。他极珍惜这段来之不易的与殿下相处的时光,读得兢兢业业。 清晰沉稳的声音钻进斐宁玉的鼓膜,烦躁不堪的太子殿下的心奇迹般地静了下来,将《尚书》枯燥乏味的说教听了进去。祁殊念一遍,他便能在心里复诵一遍,重新找回了前世太学时的求学若渴。 诧异地瞧了一眼正襟危坐,认真诵读的祁殊,斐宁玉轻哼了一声,倒是还有点用处。 一字一句落入斐宁玉的耳中,两人离得不近,一人半卧在床上,一人坐在床边的木椅上,中间是轻薄的纱帐阻隔。 明明祁殊吐息平稳,没有丝毫喘息。斐宁玉仍是觉得有呼吸声在他耳边吹过,又湿又热使得他耳朵麻麻的。 像是前世玉佩中,漠北侯握着劣玉睡觉时呼出的呢喃气息。 掩在纱幔下,斐宁玉暗恼地揉了揉自己发热的不听话的耳朵,沉下心继续听。 现在不是兴师问罪的时候,把岁考这一关过了才是正事。既然祁殊念的书他能听下去,以后都让他代念便是,千万不能因为自己的矫情,坏了唾手可得的听政机遇。 斐宁玉暗骂自己矫情,被一男子惦记就乱了心扉,他可是未来大桑国的皇帝,怎可能因祁殊一人就心烦意乱。 他修养了一辈子的涵养包容,面对赤忱热烈的祁殊,立马破了功,像是专门来克他的。 可不是专门来克他的吗?毁了他的国杀了他的皇儿,斐宁玉思及此,讽刺地扯了扯唇角。 “本宫渴了。” 念书声戛然而止,接着是带着慌乱的椅子拖曳声,是书卷放下的声音,还有茶碗碰撞的清脆声。 “殿下,桌上的茶水已经凉了,臣去外面找刘公公要新的热茶。” 祁殊摸了摸茶壶的温度,许久未换,早已凉了。殿下现在的身子不能喝冷水,他步子迈得很大,要立马为殿下取得热茶。 他真怕渴到了殿下。 即将推开殿门时,纱幔内的斐宁玉出声,他明知故问道:“你不是有真气吗?本宫看书上说,练内功之人达到一定境界便能真气外放,有燃气之效。” 他并未讲书中的下一句,乃是性命关头之际,练功之人引燃气出体,能阻挡严寒。 斐宁玉反思了祁殊何故执着于他的原因,思来想去仍是觉得自己对祁殊太好了,让他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 十岁的他见到在雪地饿得啃雪的小祁殊,瞧他可怜,便撒了个娇,把他从太后手里讨来当普通伴读。说是伴读,又怜他与父母亲别离,打发他回了自己的府上,实际上一个月见不了几面。 说到底,是他心太软了。聪明的狼也是会看眼色的,若是他也如旁人一般对待祁殊,定不会再生出任何旖旎心思。 祁殊,对他来说只是个伴读,打扫整理书籍,端茶倒水伺候,才是他该做的。 “本宫想马上喝上热茶,要不你替本宫把这盏茶捂热,可好?”斐宁玉问得随意,好似真气是随处可见随时可生的火苗。 略微上调的尾音搔刮着祁殊的心弦,轻飘飘的一句话碰的一声砸在他心头。 好好好好好……内心有声音这般回复,但是祁殊表面波澜不变。 殿下这般问话,哪怕说出的话是让他上刀山下火海,祁殊也是乐意的。就是用真气暖一盏茶,有何难?他的所有一切都是殿下的,殿下想要真气,拿去便是! 他找刘根儿要热茶,是觉得用真气捂热的凉茶抵不过新鲜的热茶,但殿下要求,他哪有拒绝的心思。 祁殊旋即气沉丹田,从手掌引出气旋,慢慢控制着真气沿着杯壁侵入,包裹着茶液。普通人是看不见的,只会觉得空间里有一处燥热了起来。 握在手里的杯盏很快就热了,奈何祁殊过于心急,一下子释放了大量的真气,以至于杯盏里的水都烫了。祁殊立马又不动声色的转换为寒气,直至杯盏中的水温适宜。 他像个手忙脚乱的幼童,递上茶盏的动作如捧上一颗热烈的真心。想到殿下喝的是他亲手用真气加热的茶,这感觉就像属于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进入了殿下的体内一般,二者合二为一。 光是这样想着,祁殊蜜棕色脸庞悄然飞上了几朵红霞。 斐宁玉自然不知道祁殊给他加热一杯茶盏,即动用了燃气又动用了寒气。他只是随口一说,不是真的渴,看了眼里面的液体,遗憾地轻咦了一声。 “怎么了,殿下?” “汤色碧绿、卷曲如螺,是好茶。”斐宁玉不接茶盏,“可惜本宫现下想喝的是贡茗。” 言下之意便是他祁殊辛苦温热的茶水,是碧螺不是蒙顶,从根上就是错的。 见殿下不接,祁殊心里虽失落,但未有丝毫被戏耍的怨气。原来殿下如今喜欢的茶叶是蒙顶,祁殊暗暗记下。 蒙顶虽是皇室的贡茶,民间仍有少数流通,他就算花千金也要与殿下饮同一种茶。 “那臣去找刘公公要蒙顶?”祁殊问斐宁玉意见,大有一副他点头,立马冲出去决不能让殿下渴到的架势。 蒙顶茶产量稀少,他也不是骄奢淫逸之人,说喝蒙顶只是推辞的借口,哪能让祁殊真的去找刘根儿要蒙顶。 “罢了罢了,碧螺也可。“斐宁玉接过茶盏,浅浅啜饮。 “蒙顶是父皇给本宫的赏赐,哪能想什么时候喝便什么时候喝。” 这话说的,倒像是祁殊的真气是能随便浪费似的。 斐宁玉句句夹枪带炮,奈何祁殊满心满眼皆是斐宁玉,哪有别的心思细细揣摩话语里的蕴意。 他看见茶盏底部还残留了不少茶水,知道殿下为了解渴才勉为其难饮了碧螺。 他的殿下,独立天地间,雪胎梅骨,配得上世上一切的美好,世间万物理应被他的殿下享用,怎可以委曲求全! 祁殊心里酸涩,他暗暗握拳,若有朝一日他在别处寻得任何奇珍异宝,必定如数奉到殿下手上。可现在,他只是一名押在都城的小小质子。 斐宁玉不知道自己的刁难变成了祁殊对自己的自责,他决定打了巴掌给个甜枣。 “继续念书,你念得好,本宫便赏你一份午膳。” 他知道祁殊的口腹之欲不重,毕竟一个漠北侯天天在边关吃糠咽菜。 这是祁殊第二次与殿下同桌而食了,想起来还是不真切。 崔掌膳按照侍医的吩咐上了些清淡的膳食,斐宁玉被刘根儿扶起来在椅子上坐下。 祁殊低垂着头用余光瞟着刘根儿与殿下的手臂触碰处,衣袖的褶皱依稀勾勒出殿下小臂的轮廓。不是说让他来贴身伺候吗,殿下怎么又让刘根儿伺候了? 他艳羡地看了眼老实侍奉殿下的刘根儿,他对阉人没有偏见,相反现在的他羡慕极了阉人,能与殿下肌肤接触的阉人。 幸亏镇国公在边关领军打仗,不知道自家麟儿居然存了净身只为贴身伺候太子的心思,不然早就一口老血喷出。 用完午膳,祁殊继续尽职尽责地念书。斐宁玉的时间紧迫,还有半个月不到的时间便是春闱,他一刻都不能休息。 一个时辰后,外面传来整齐的脚步声。自己殿里的人皆是缓步慢行,不会有这么重的声音,定是别的人前来拜访。 “殿下,二皇子求见。”门外传来刘根儿的传呼。 今儿个他这东宫怎么这么热闹?斐宁玉抬手阻止了祁殊继续诵读的声音,清了清嗓子道:“进来!” “弟弟拜见皇兄。”斐思成身穿蟒服,笑吟吟地冲斐宁玉行礼。 “不必多礼,快起来吧。”要不是有上辈子的记忆,斐宁玉又要被斐思成一张人畜无害的脸给骗了。 “今朝弟弟去给母亲请安时,听闻我的好皇兄感了风寒,皇兄又两天没来太学,弟弟心里念得紧。” 斐思成笑得桃花眼微眯,荡出担忧的神情:“弟弟不请自来,皇兄不会怪我吧?” “怎会?”斐宁玉压制住翻腾的情绪,也回了个温柔的笑意,“是皇兄让子容担忧了。” 斐思成撅了撅红润的嘴巴,看到了旁边侧立着捧着《尚书》的祁世子。他已经从母亲那里得知了,祁世子贴身伺候斐宁玉的消息。 “祁世子也在这呀?“斐思成惊讶道,目光在祁殊与斐宁玉之间转了几圈,恍然大悟道,”差点忘了,祁世子是皇兄的伴读。“ 他亲密地凑上前,拉住斐宁玉的手,桃花眼里泛起涟漪:“皇兄,现在身体好点了吗?“ 斐宁玉忍住缩回手的冲动,笑着安抚:“没有那么严重,你怎么还一副要哭了的样子?“ “子容已经是大孩子了,可不能再哭鼻子了。“斐宁玉自然地自己的手抽回,轻拍了拍斐思成的肩膀。 “连在皇兄面前都哭不得了吗?“斐思成委屈地皱了皱鼻子,”皇兄是不是有了祁世子就不要我了?“ “这是什么话?“斐宁玉是真实的惊诧了,他与祁殊在别人的眼里有什么特别的关系吗? “他只是皇兄的伴读罢了,你可是本宫的弟弟,做什么跟他比?” 祁殊将他们二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心里虽难受,但不得不承认这就是事实。他刚想低头不再看这兄友弟恭,发现二皇子殿下冲他投了个挑衅的眼神。 “那子容想让祁世子陪我射箭,皇兄答应吗?”斐思成状似天真道,“听说射箭的老师都没祁世子的身手好,子容早想切磋一下了。” “可大家都知道,祁世子只听皇兄的话。”斐思成撒娇地眨了眨桃花眼,“皇兄就把祁世子借给子容吧?” 像是在要一个物件一般。 原是来撬他的墙角,斐宁玉看着他假装亲近的动作厌烦至极。 “好啊,子容想要,皇兄自要成全。” 他倒要看看斐思成这只小狐狸撬不撬得动这块磐石,斐宁玉望着祁殊笑得意味深长。 16、沐浴 话是这么说,等到祁殊真的跟着斐思成走了,没了念书的人,斐宁玉又心烦起来。 他竟真的敢就这么跟斐思成走了,斐宁玉气愤地抓了把丝缎薄锦,俨然忘了是自己点的头。 “刘根儿,你来给本宫读。”斐宁玉就不信了,换个人念难道他就听不进去了吗?显得祁殊多重要似的,他心里暗暗赌气。 刘根儿巴不得祁世子走了,有祁世子在,殿下身边都没了他的位置。他一边念书一边偷偷观察主子的脸色,怎么还越来越差了?念书这东西,他可是行家呀! 主子之前可还夸过他识文断字,念书流畅哩!看着殿下越来越黑的脸色,刘根儿心里哭唧唧。 日暮西山,暖橙的光顺着窗棂流泄进来,照到了金丝楠木制造的床尾,泛着琥珀色的光。外面是一片好风光,正适合骑马射箭。 刘根儿念的书已经从《尚书》换成了《周礼》,在他念得嗓子快冒烟了的时候,典膳司的崔掌膳派人过来了,请太子殿下去谷仓用晚膳。 “弓人为弓,取六材必以其时,六材既聚……” 怎么连《周礼》都在讲弓箭?今朝是跟射箭过不去了是不?斐宁玉不耐烦地打断:“扶本宫过去吧。” 这大好的春光,自己这破败的身体,别人踏马寻春,他卧病床头。怎一个凄惨了得? 刘根儿咽下了接着的“巧者和之”,妥帖地放置好书卷,殷切将主子扶起。难得主子主动要求用膳,定是饿狠了。 一道道精心烹制的菜肴上了洋漆花膳桌摆,笋尖蒲叶牛腹肉、烤薄兽里脊肉、紫苏鲤鱼片、生豆腐百宜羹…… 刘根儿倒了杯兰花泡的茶递给殿下,用以清口。斐宁玉漱口完毕,看到桌上摆着两副碗筷餐具,他的正对面还摆着一副白玉筷箸。 白玉筷箸孤零零在另一侧,而他的主人还不见踪影。像是嘲笑他是一位等不到客人的主人,养了只不归家的黑犬。 “本宫何时说过要与旁人共食?” 他带着薄怒的问话让侯在旁边的刘根儿和崔掌膳皆是一愣,倒是机灵的刘根儿先反应过来。 “应是崔姑姑忙糊涂了,奴才这就给殿下撤下。” 崔掌膳也是个人精,一听小刘公公这般说,她也陪笑告罪道:“殿下恕罪,这手下的人做事太不爽利,怎么拿筷箸都多拿了一份?还不快快撤下!” 说着便给身边的宫女使了个眼色,后者动作麻溜儿地撤下。 “这点事都做不好,惹殿下不愉,自行下去领罚!”崔姑姑教训了手下的丫头,暗戳戳地打量殿下晦暗不明的神色。 看到殿下没说什么,崔掌膳与刘根儿都暗暗松了口气。 他们互相用眼神交流,却都摸不着头脑,怎么晌午殿下还与祁世子共食,到了晚上连碗筷都不给世子准备了。 当然,做奴才的不能揣测主子的意思,只要乖乖听话便是。 说了是贴身伺候殿下,那么祁世子定会再回东宫,看殿下的意思是不准备给祁世子留吃食了。刘根儿暗叹了口气,但愿祁世子在别处用了晚膳。他一小太监夹在太子和世子的中间,真是难做人。 要不是他的师父告了假,把他推到了殿下跟前,也不至于如此提心吊胆。 用过午膳,喝了暖乎乎的汤水后,斐宁玉觉得身子好了大概,便在刘根儿的搀扶下去书房坐了一会。 一直躺在寝宫,未免太过颓废。刘根儿劝不动殿下,只好携了件狐裘,以备不时之需。 动了一个时辰的笔墨,回寝宫的路上,下起了蒙蒙细雨,清风吹过走廊,绿柱红栏,寥落一地海棠。 夜晚起了风,又下着细雨。刘根儿立马给殿下披上了狐裘披风,白色的狐裘衬得斐宁玉愈加圣洁,如同半悬在空中的明月降临了世间。 在附近洒扫的宫女们只敢透过朦胧的雨幕,看一眼身披狐裘,皓质呈露的太子殿下,仅一眼就羞红了脸颊。 斐宁玉回秋宫后兴致高了不少,靠在床头让刘根儿继续念书,有不眠不休的架势。出去呼吸了一会雨后的空气,清风吹散了脑中短暂的昏沉,有了些许精神。只是祁殊仍未归来,刘根儿虽也念的规矩,但总念不到他心里去。没有祁殊事半功倍的效果,斐宁玉想着想着又想到了祁殊身上。 二皇子斐思成邀请他定不会是单单射箭这么简单,祁殊现在虽被囚在都城,但只要有镇国公在,他仍会是某些人达成某些目的的强大助力。 尤其是野心勃勃的斐思成。 也许是他在太学当众殴打了祁世子,让斐思成认为他们二人不睦,自己有了可乘之机。 斐思成是个惯会拿捏人心的,斐宁玉想起了上辈子簇拥在斐思成身边,最后被无情抛弃却执迷不悟的可怜人们,在这一点上,他自愧不如。 原以为对桑国江山忠心耿耿的祁殊,居然也只是想讨到他的欢心。 现在他的手上,真的只有祁殊这一张筹码罢了。若是真的被斐思成勾去?斐宁玉沉吟,握着书卷的莹白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也许该给他一点甜头。 思考到自己居然有了此般念头,斐宁玉又羞耻又愤怒,他堂堂太子殿下,现在竟要为一位世子委曲求全! 刘根儿读得战战兢兢,虽然殿下一直沉默着看书,未刁难旁人,他仍是觉得此时主子的心情不是十分舒畅,只求这怒火不要蔓延到无辜之人身上。 过了酉时,祁世子姗姗来迟。他听殿下的话在靶场与二皇子练了一下午的箭,二皇子一直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拖延时间,也不好好练箭。 拉箭的时候还将自己整个身子搭在伴读身上,射箭没有射箭的样子,祁殊一眼都看不上。好不容易推脱了二皇子共进晚膳的邀请,祁殊衣袂翻飞归心似箭地回了殿下东宫。 正好赶上斐宁玉准备沐浴。 宫女和小太监们进进出出地准备着热汤,祁殊一下午未见斐宁玉,心里惦念得紧。看到宫女们布置热汤的架势,知道自己现在不进去,若是殿下开始沐浴了,又是半个时辰见不到殿下。 他在殿外焦急地等着,与一群又一群宫女太监擦肩而过。他们手里的热汤下一秒便会接触到殿下的肌肤,是他此生做梦都不敢想的待遇。 氲氤的热汽将会萦绕殿下,渴人的水珠会顺着殿下的秀美发梢滑落,沿着蝴蝶骨流到光滑的脊背,再然后是性感的腰窝……佩之身体的每一处曲线都将被造访 祁殊喉结动了数动,他不敢再想下去了。他多么卑劣啊!竟敢偷偷肖想太子殿下,心动一下便是对殿下的玷污。 “世子殿下,您进来吧。“刘根儿奉殿下的命令,召祁世子进去。他念了许久的书,嗓子没往常那么尖利了,惹得小达平古怪地瞟了他一眼。 殿下让他进去!多么仁慈的殿下!而自己是畅想着殿下美妙胴体的小人。祁殊整理了心绪,甩了甩衣袖进入内殿,无人看出他内心的百转千回。 “回来了?”斐宁玉先声夺人,“射箭可开心?” 不等祁殊回答,斐宁玉又问。 “可是你赢了?”斐宁玉边说边脱下外衣,他已准备沐浴。 “回殿下,二皇子未展现全部实力,臣略占上风。”祁殊说得谦虚,事实是二皇子箭术的绣花枕头,不及他的殿下一半。 几个回合的切磋到了现在才回,定是相谈甚欢。斐宁玉细细打量了祁殊的表情,面色如常,仍是一副波澜不惊的俊脸。 看了心烦。 斐宁玉脸色冷冷,他不客气地提点道:“本宫现在可还是你的主子,别旁人一给甜头,你就被勾走了。” “本宫这,可不留不识主子的犬。“ 要是真的别人勾勾手便走,他太子的脸往哪搁? “臣明白,臣此生皆是殿下的。”祁殊内心狂喜,殿下亲口承认了他是自己的主子!可为什么连刘根儿都有东宫的身份牌,殿下却未给他,祁殊真想告诉全天下自己是殿下的人! “你去偏殿休整一下,待本宫沐浴完再来给本宫念书。“斐宁玉抬起玉手挥了挥,示意祁殊退下。 祁殊热切的目光因为低头的缘故,徘徊在斐宁玉的腰际,让他脱衣的动作都变缓了几分。 这狼崽子,到底是还小,学不会掩饰。 斐宁玉大可沐浴完毕后再找祁殊谈话,但听到刘根儿禀告祁世子回来了,他还是想立马知道祁殊跟斐思成射箭有多快活。 毕竟祁世子的名头如此炙手可热,斐思成有心争夺祁殊,他也要多留几个心眼。就算祁殊上辈子对他如此死心塌地,但谁也保证不了这辈子会不会变心。 “殿下!“祁殊猛地抬眸,撞进斐宁玉怔然的目光。不知道是一个下午的思念让他昏了头,还是刚刚的遐想给了他勇气。 他在殿下沉静的目光下,带着希冀开口:“让臣来伺候殿下沐浴吧!“ “殿下不是让臣贴身伺候您吗?臣愿意伺候殿下沐浴!”祁殊这番话说得很急,身体前倾的趋势让斐宁玉觉得他下一秒就会扑过来。 这话换做任何一个人说斐宁玉都不会觉得有什么危机感,只是祁殊,他能否把眼里的渴望收一收。 “本宫殿里的人还没有少到要世子伺候本宫沐浴。”斐宁玉不冷不热地回应,再一阵见血地呵斥,“世子你逾距了。” 淡淡的一句话犹如一瓢冷水从祁殊的头上泼下,他宁愿殿下用轻慢的语气同他说话,也不想殿下称呼他为世子。 他和殿下的差距,就体现在这两个字上。无时无刻不提醒着祁殊,他是囚在都城的皇帝眼里的眼中钉,也胆敢将真心奉上。 祁殊喃喃辩解:“臣有真气,可以时刻暖着热汤……” 未等他说完,斐宁玉不耐烦地打断:“热汤的温度,宫女太监自会维持,世子多虑了。” 斐宁玉从祁殊出现在他眼前,便注意到了他袖口沾染的泥泞。 与二皇子射完箭,礼仪都不顾了,拖着明晃晃的污渍来拜见他。 “你且去偏殿净一下身子。” 不等祁殊反应,斐宁玉在刘根儿的搀扶下与呆立的祁殊擦肩而过。 伴随着清雅的沉香扑鼻,耳力极好的祁殊听到了殿下一句刻薄的轻嗤。 “脏。” 他局促地抬手遮盖住了袖口的泥泞,仿佛是自己的肮脏心思被殿下发现,还踩了两下。 17、折辱 当真有趣,斐宁玉回想着刚刚祁殊局促的反应,他明白凭祁殊的耳力定是将他的话听了进去。不然,热烈的眼睛怎么瞬间就变得湿漉漉的了呢? 想到祁殊在他身边双手不知所措的摆弄衣角,那氤氲的眼睛像是下一秒变便哭出来似的,,如同暴雨中呜咽的黑犬舔舐伤口,斐宁玉弯了眉眼。 不以权势便能掌握祁殊的情绪,他的任何一句话都能左右祁殊的思想,斐宁玉感到十足畅快。 他是对犬类是没有感觉的,前世去兽栏的次数寥寥无几,现在却忆起了大漠的那条黑犬。若是他斐宁玉养黑犬,那黑犬必定唯他是从的,绝不会吃一口旁人给的吃食。 哪怕旁人给的是珍馐美馔,他斐宁玉给的是粗茶淡饭。 不乖的黑犬,不要也罢。 待他回了秋宫,祁殊已经净了身,换了件洁净的素衣等着殿下。他拜别二皇子便一刻不停地赶回来,未曾用晚膳。 而东宫的崔掌膳听了太子的意思,并未主动招呼世子用膳。对祁殊来说,少食一餐并不是什么问题,他在太后宫里的时候,饿得挖殿前的雪吃也能熬上一晚。他羞于主动向殿下讨要什么,祁殊在斐宁玉面前说什么话都要左思右想,担心殿下会觉得他是个累赘。 哪怕朝中有许多官员明里暗里递给他橄榄枝,又有什么意思呢?旁人于他而言,有何关系? 先是勾魂的沉香飘过,祁殊听到了殿下的脚步,他等待的身姿一僵。耳朵一动,关于殿下的任何一种声音他都记在心里,木屐触地的清脆声变为了赤脚触碰地面的震动。 他转过身,看到沐浴过的斐宁玉穿着寝衣,纤长如瀑的青丝被一根白玉簪松松的挽着,几丝调皮的青丝垂落于殿下的颈间,柔和了斐宁玉淡漠的眸色。 视线从上自下,他的目光死死地黏在了殿下裸露的玉足上,肌肤白皙莹润,玉足一步一步缓缓地靠近。 祁殊产生了自己可以靠近的错觉,他放缓了呼吸,唯恐惊扰仙人,看着殿下离他越来越近,沉香扑鼻。 斐宁玉目不斜视地与祁殊擦肩而过,散屐虽表面被打磨得平滑,仍是硌得他脚疼。秋宫的地面被宫女太监们洒扫得干净,斐宁玉干脆赤脚行走。 “殿下。”祁殊狼狈地沙哑开口,他预感若自己不开口,殿下便会晾他一晚上。 “何事?”斐宁玉施施然在床上坐下,他摸了摸垂在颈边的几缕青丝,感受到了发尾的湿意。 “这宫里的人越发不会做事了,连擦头发这小事都做不好了。”斐宁玉暗自抱怨,湿哒哒的发尾黏在肌肤上的感觉不好受。 被冷落的祁殊眼睛一亮,见殿下起身打算唤刘公公擦拭发尾,他急忙道:“殿下,让臣来擦您的头发吧。” “臣有真气,马上便能把您的发尾弄干,不耽误您就寝。” 这已经不是祁殊第一次自荐自己的真气了,他这真气恐怕是练武之人中最廉价的。 斐宁玉将呼唤刘根儿的话语咽下,既然祁世子都这么说了,倒也不用再费劲使唤刘根儿,再者他还未尝过真气烘头发的滋味。 “那就劳烦祁世子了。”斐宁坐在床上略微侧了侧身,准许了祁殊的提议。 祁殊难掩激动,他快步上前,从他的视角看下去,雪白的脖颈与乌黑的青丝,鲜明的对比充斥着他的感官。他双手颤抖,不敢相信神的赏赐。 “还在等什么?”斐宁玉不知道祁殊心里的惊涛骇浪,他感知到了祁殊变得粗重的呼吸声,湿热的气息打在他的脖子上,让他极不舒服。 故出言催促,他竟不知道让祁世子为他烘头发还得三催四请,还得忍受异样的呼吸气流。 祁殊死死盯着雪白后颈的软肉,一咬牙,抬手将殿下发间的白玉簪摘下。霎那,万千青丝垂落,覆盖住了莹白脆弱的脖颈,青丝阻挡了欲望的源头,让祁殊在窒息中找到一丝生机。 他勉强抑制住了自己不该有的心思,泛着青筋的手动作轻柔,心无旁骛地撩起一缕发尾握在手心,另一只手小心地释放着真气。 一撩一烘,接连不断。两人一立一坐,美人与少年,一散发一束发,场面和谐。 撩青丝的手指难免不时触碰到斐宁玉的脖颈,斐宁玉微凉的后颈被祁殊体温略高的手触碰,不自在地向前挺了挺身。 他真的不习惯与别人肢体接触,更何况是后颈这种如此隐私的部位。 意识到自己被祁殊一个小小的触碰便乱了阵脚,斐宁玉暗自赌气。连一个小小的触碰都受不了,倒像是怕了祁殊似的。 躲什么躲!斐宁玉心里暗骂自己,硬生生地忍住痒意,在祁殊下一次碰到他脖颈的时候,阻止自己往前倾,甚至还狠狠地与祁殊的手指贴了一下。 凉凉的肌肤与祁殊温热的手指紧紧地贴住,柔软的皮肤与粗糙的厚茧相触。 这下,是祁殊的手指先惊慌失措地离开。 察觉到祁殊的惊慌败退,斐宁玉无声地扬起下巴,嘴角上扬。 三十七岁的灵魂现在居然因为逼退了一名十四岁的少年而高兴,斐宁玉自己一无所觉。祁殊就是未来的漠北侯,杀伐果决的漠北侯,有什么事让威震一方的漠北侯臣服于自己还要更值得喜悦呢? 殿下突如其来的靠近让祁殊试探的手指紧紧与他的后颈相贴,他像被火烧了一般缩回手。祁殊不是个贪心的人,微微的触碰都能让他心悸很久。 他哪抵得住如此亲密的肌肤相贴,祁殊的俊脸红得如火烧云一般。幸亏殿下是背对着他,不然这狼狈的模样又要惹得殿下不快。 祁殊急促地调整呼吸,挑起更多的发丝烘干,手里的动作变得迅速。 若是再磨蹭下去,祁殊不知道自己会出现怎样狼狈的模样,他已经感受到了气血上涌。 这既是赏赐又是折磨,祁殊极度渴望靠近斐宁玉,但又怕极了自己露出肮脏的端倪惹殿下厌恶。 他只得加快烘发的速度,哪怕他多么渴望殿下的青丝能在他的手心多停留一会儿,想再多嗅一会儿馥郁的芬芳沉香。 湿漉漉的青丝变得清爽,不再贴在脖子上,而是柔顺地滑落,祁殊的手掌穿过几缕青丝,它们从他的指缝间溜走,如同它们的主人一般,他永远也追不上。 外放的真气暖暖的,斐宁玉舒服地眯了眯眼睛,微凉的脖子也被烘烤得温暖,用真气烘头发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殿下,已经全干了。” 祁殊仔细铺开青丝,检查了一遍确保每一根都烘干了后,恋恋不舍地移开手掌。 斐宁玉抬手摸了摸垂落的发尾,确失不湿了,那也没有了戴发簪的必要,斐宁玉小幅度地摇了一下头,青丝向周围散开,散落在他白里透粉的两颊间。 诱人的脖颈又露了出来,祁殊眼里泛着渴望的光芒,喉头干涩,斐宁玉浑然不觉。 “辛苦世子了。”斐宁玉随口嘉奖了句,“定是耗费了不少真气?” 祁殊得到了一句殿下淡淡的夸奖,他在斐宁玉的面前端正跪下,虔诚地望着高高在上的月亮,声线干涩。 “不辛苦,为殿下烘发不算耗费,是臣的福分。” 福分?斐宁玉被逗得唇角勾起,他低头看到了自己光着的脚,虽然殿内干净,素爱洁净的他还是觉得沾上了一些灰尘。 若是往常,他必定是叫刘根儿来擦脚,但现在,这是折辱狼崽子脊梁的绝妙机会。 既然毛遂自荐替他烘头发,不知道若是擦脚,是否也愿意?若是不愿意,又会如何说? 斐宁玉思忖着,弯腰挑起狼崽的下巴,直视他漆黑如墨的瞳孔,薄唇微张嘲讽道。 “福分?” 被殿下强硬地抬着下巴,目力极好的祁殊能看见殿下微张红唇里的贝齿与粉舌,他不动声色地咽了咽口水。 斐宁玉恍然不觉,他扬起凉薄的笑容,眼里全是讥讽。 “那替本宫擦脚,算不算是你的福分?” 祁殊还在回味手中青丝的滋味,一个天大的惊喜又砸在他的身上。祁殊呆愣地盯着殿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知道如何回答。 捏着祁殊下巴的斐宁玉明显感受到了手中人身子一僵,他心里不悦,漠北侯不由分说握着他睡觉的时候可没问他愿不愿意! 祁殊虽恭敬地跪着,但背脊还是挺得笔直,斐宁玉冒火,想亲自动手一寸一寸打碎他的傲骨。 他撇开祁殊的下巴,不由分说地抬起玉足踩在祁殊□□的胸膛上,隔着薄薄的一层里衣,斐宁玉几乎能感受到他胸肌的形状。 虽然略微有点不适,但斐宁玉一想到能够折辱这硬骨头的狼崽子,这点不适感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祁殊的怀里被猛地塞入了一对玉足,他的心脏狂跳。 不似之前被双层底鞋踩的感觉,这次仅仅隔着薄薄的衣料,祁殊庆幸自己沐浴完后穿得是单衣,他一寸一寸地感知着殿下的玉足。 “怎么,不愿意?” 天籁之音从上方传来,祁殊的嗓子又紧了几分。 他僵硬地缓缓低头,看到自己渴望的、垂涎的、盈盈一握的玉足,就离他鼻尖几寸距离。 祁殊发了疯,他做梦都想着将这对玉足捧在手上,狂嗅狂舔。 他抬起头,眼眸中的黑子浓郁到近乎幽灵墨绿,祁殊如同神邸座下最虔敬的信徒。 “殿下,臣愿意的。” 18、欺负 斐宁玉几乎要被祁殊眼里的狂热裹挟,他不自在地撇过头稳住声线。 “擦吧。” 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再次与祁殊四目相对,斐宁玉仔细观察跪地之人的表情,企图从中找到一丝被羞辱的不忿与恼怒。 然而,除了眼里浓郁的墨色,祁殊表情不变,几乎看不出什么破绽。斐宁玉居高临下,眉目嚣张。他眯起眼睛想打量得更加清楚,下一秒被探究的人便低下了头。 祁殊垂下眉眼,他实在是抵不住与殿下长久的对视。习惯了在昏暗的远处静静守望斐宁玉,如今毫无阻隔的长久直视让他败下阵来。 他伸手在怀里摸索了一番,掏出了才被斐宁玉嫌弃过的粗布帕子。 “殿下,臣现在只有这块粗布帕子,您忍一下。” 没有如愿看到他想看到的祁殊的忍辱负重的神色,斐宁玉失望地啧了一声,他是挺能忍的。 踩在祁殊胸膛上的双足不爽地抬起,重重地踩了几下,每一踩都被祁殊的胸膛完美地接下。 祁殊跪得扎实,身子一点都没有摇晃,嘴唇平直,没发出一丁点痛哼。为了不让殿下的玉足受伤,他还特意放松了胸前的肌肉。 他被莫名发脾气的殿下踩了也不生气,抬眼看了眼斐宁玉,见他对这个提议未拒绝,便大着胆子将手里的粗帕,覆盖在了殿下端正纤柔如玉削的玉足上。 粗布帕子针脚粗糙,不似丝绸帕子轻柔,光是盖在脚背上,粗粝的摩擦感就上来了。 因着母后受宠,斐宁玉不似别的皇子,他从小便养在母亲身边,母亲故去后又被父皇养在身边,用的都是最顶尖的。 所以他的肌肤娇嫩,对粗糙的布料尤为敏感。 但不是不能忍受,祁世子都替他擦脚了,还要在意是丝绸帕子还是粗布帕子,未免太过计较。 斐宁玉等了许久,在把粗布帕子盖在他脚上之后,未见祁殊有其他的什么动作。 他又在等什么? “难道这块粗帕有法力不成,会主动擦本宫的脚?” 这祁殊单单覆了块帕子在他足上算什么回事? “世子不会连擦脚也需本宫教吧?” “还是嘴上说着愿意,实则心里在埋怨本宫?” 斐宁玉眉眼一转,眼光变得锋利,他直视着跪地垂头的祁殊。 见他不答,斐宁玉心里有了思量。定是他羞辱祁殊的计划起效了,他心里畅快嘴上却不依不饶。 “也是了,让镇国公的世子擦脚,是本宫勉强你了。” 狼崽子有几分脾气,才是应该的,祁殊嘴上的乐意才是不正常。 斐宁玉懂得进退有度的道理,他欲把赤着的脚缩回。 “既然不乐意,本宫也不逼你,世子且去唤刘根儿……”进来伺候。 斐宁玉话未说完,他欲缩回的玉足突然被一双带着粗茧的手死死握住,动弹不得分寸。 突如其来的禁锢,惊得斐宁玉整个身体都颤了颤。 “臣真心愿意。” 祁殊未给他逃离的机会,急促出声,语气滚烫。似乎是为了表明自己的真心,他握殿下的玉足握的分外紧。哪怕是隔了一层厚实的粗布帕子,斐宁玉感受到了祁殊五指的每一根力道,还有热度。 习武之人的手都是这般烫吗?斐宁玉手瑟缩了一下,脚被攥住无法收回。烫人的温度透过粗布帕子,直往他的肌肤里钻。 啧,真难缠。 他刚沐浴过,□□的双脚又长时间在外,温度偏低。凉凉的肌肤碰到祁殊温热的触碰,异样十足,玉足在祁殊的手心颤了颤。 祁殊会错了意,误以为手中的珍宝要逃跑,紧张地握紧手心,加重了力道,他将殿下的玉足牢牢地握在手中。 “祁殊!”斐宁玉低声发出惊叫。 他的脚踝被祁殊一只手箍住,十分不自在。斐宁玉肌肤娇嫩,被这般力道握着,定是有了红痕。 祁殊也看到了自己造成的罪恶的痕迹,如雪的脚踝周围一圈绯色的红痕,他陡然松手,弄疼了太子殿下,他罪该万死。 他换成虚虚怀抱玉足的姿势,语气卑微:“臣逾距了。” “你确实逾距了。“斐宁玉不留情面,将双足从他怀里撤出,衣袍被分开的双腿拱出暧昧的圆弧空隙。 “你去把外头的刘根儿唤来,自去偏殿休息吧,本宫这不用你伺候了。“ 祁殊眼见着怀里的玉足理他远去,犹如晴天霹雳,他眼巴巴地抬头,然后愣住。 殿下的寝衣因着动作被掀起了一角,露出内里的无边春色。衣袍的主人却一无所知,只是冷冷地望着窥伺的小人。 祁殊跪在地上的双膝颤抖,寝衣之下模模糊糊的缝隙间,目力极好的他看到了殿下的…… 亵裤。 直筒的裤脚,再往上…… 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再往上看,祁殊盯着贴肤的亵裤裤脚,吸了吸高挺的鼻子。 “还不去叫,世子是越来越难使唤了。”斐宁玉调整好了坐姿,重新遮掩了春光。 “好,臣这就去!” 祁殊似乎是被什么东西扎到似的,捂着鼻子跳起来,慌乱地往殿外跑。 跑出了千里马的架势,斐宁玉看着祁殊惊慌失措的背影,暗自好笑,他有这么可怕吗? 但愿自己如此折辱祁殊,他能断了肮脏的念想,踏踏实实地为大桑卖命。 刚踏出殿门一步,两行鲜红的血从祁殊挺巧的鼻子中流出,淌到了微翘的上唇。 候在门外的小达平见自家主子捂着鼻子,滴答着血珠出来,瞬间瞪大眼睛,窜到祁殊身边。 他将怀里的手帕掏出,给祁殊擦拭着已经蜿蜒到嘴角的血迹。 “主子,你怎么了!”小达平忘了东宫的规矩,提高了点音量。 “刘公公,殿下让你进去。“祁殊不答,对着旁边同样吃惊的刘根儿说道。 “好的好的,奴才这就进去,世子您保重身体。“刘根儿心里虽纳闷,但听到殿下唤他,耽误不得,不过还是有礼地客套了一句。 刘根儿边走边寻思,祁世子流着鼻血出来,难道是殿下发脾气了? 不应该呀,殿下一向待人亲厚,对世子也是和颜悦色,怎会像其他的主子一样动用私刑。 战战兢兢地弓着腰进殿内,见殿下安静地半躺在床上,神情娴静,语气平淡地命他过来擦脚。 欸?跟他想得不一样,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刘根儿当作没有见过祁世子的惨状,安安静静地弯腰用丝绸帕子擦拭殿下的玉足。 规矩擦脚的刘根儿看到了殿下脚踝上的红痕,暗想这天气还有蚊子吗?他等下要吩咐宫女点上艾草,这殿内的人瞧着殿下好说话,实在是太不上心了。 刘根儿知道是他想多了,世子流鼻血这件事定是与主子无关。看那祁世子着急慌忙捂着鼻子出来的架势,也许殿下根本就不知道祁世子流鼻血了。 刘根儿服侍完,收了帕子想了想还是多嘴道:“殿下,刚祁世子出来的时候捂着鼻子,奴才瞧着祁世子满手的血,从鼻子里流出来……” 血?从鼻子里流出来? 斐宁玉收回脚妥帖地放到榻上,他听了刘根儿的话诧异地扬了扬眉毛。 “本宫确不知情。“ 他只是让祁殊烘个头发擦个脚,怎会见血,未免太过荒谬。再说,祁殊那个体格子,也不像是会轻易流血的样子。 刘根儿松了口气,他恭敬到:“奴才明白了,定是祁世子自己的缘故,不想在殿下您面前失仪,才捂着鼻子出来的。“ “这事有几人看到?“斐宁玉蹙眉,祁世子满脸是血的样子要是被有心之人传出,那他岂不是很难得到镇国公的信任。 斐宁玉眼里有着些微的愠怒,祁殊就算是在他面前流血也比被别人看见好。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刘根儿一听主子说的话,就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立马机灵回道:“外面倒没多少人,就奴才和几个守夜的看到了,奴才等下去敲打他们,定不会乱说的。” “只是祁世子旁边的那个胡人……” 刘根儿迟疑了一会,见殿下的眼尾扫了过来道:“看起来是个忠心护主的,不知道会不会在镇国公大人那里多嘴。” 烦躁地捏了捏眉心,斐宁玉想到祁殊跪地向他表忠心的场景,倒是难得说了一句向着祁殊的话。 “这你不用担心,就算那小厮告状,祁世子也不会承认的。” “先管好你手里的人,本宫喜洁,可别让其他宫里的老鼠溜进来。” 斐宁玉淡淡吩咐,他想到了擅长抓老鼠的黑犬。一个个儿的,还没有大黑听话能干。 见殿下困倦,刘根儿应了声是,脚步轻轻地退下了。 “天爷呐!”小达平的帕子已经被世子的鼻血浸湿了一大片,所幸是止住了。 他立在殿门外并未听到争吵,怎么主子好端端地进去,这么狼狈地出来。 “是不是太子殿下欺负主子了?”小达平看着满帕子的血,问得着急忘记了这里不是大漠。 “是太子打您了吗!这太欺负人了!” 小达平单纯是心疼自家主子,他被镇国公派来伺候世子的时候,主子已经是太子殿下的伴读了,他不知道自家主子在慈宁宫里吃的苦。 “我没事。”祁殊强迫自己不再去想那针脚紧凑的直筒裤角,和其下遮掩的无边风光,他终于冷静了下来。 “是我的错,你不许诋毁太子殿下。”祁殊不好将其中的隐情告诉小达平,关于殿下的一切只能他一人咽下咀嚼。 “也不许偷偷写信告诉父亲。”祁殊不放心,再次叮嘱。他知道小达平是父亲派来照看他的,担心他一人在都城无人可交心。 都流血了还护着太子殿下?小达平心痛极,但见到主子一脸严肃认真地盯着自己,只得点点头答应。 “你下去休息吧,我宿在偏殿。”祁殊没让小达平跟着,自己进了偏殿。 徒留小达平一人留在原地,欲言又止。主子怎么自从在太学被太子打了就变了呢?不对,太子殿下也变了。 夜色浓郁,宫里的更夫提着灯笼走在宫墙边上,为了不惊扰到贵人,不似民间敲锣,宫里的更夫扯着嗓子报时。 偏殿内的祁殊隐约听到更夫报的二更,明白是已到了戌时。 他心虚般看了看四周,空荡荡的偏殿,外面有几道守夜太监模糊的背影。他抬起握过殿下玉足的手,覆在自己高挺的鼻梁之下。尽管已净了手,祁殊仍是闻到了上面似有若无的沉香味道。 他的殿下独一份的芳香。 祁殊仍嫌不满足,另一只空的手伸进里衫,一块丝滑的绸缎锦帕便飘了出来。 锦帕素净,中间一块深色的药渍尤为明显。祁殊盯着这块药渍出神,将锦帕放在鼻子下嗅闻犹不满足。 他提起帕子,盖在翘唇上,像做了坏事般的小孩闭上眼睛,不敢睁眼。 良久,他伸出舌尖,那块深色的药渍变得更加星目,水光粼粼。 秋宫 斐宁玉睡得不安稳,他青丝散落,一缕青丝垂落在他面颊轻轻拂动。扰得浅眠的殿下眉头轻蹙,放在胸前的手无意识抬起,将唇边的青丝拂去。 19、阿姐 清晨,虽身体未完全恢复爽利,但最难以忍受的头疼已好的差不多了。只是嗓子痒得狠,斐宁玉起身的时候咳了好几声,侍医适时的送来了煎好的苓术六合汤。 刘根儿在旁边讨巧:“奴才特意去跟侍医们说了主子的病症,就得经常提点着,才做事利落。” 看来是昨晚提醒刘根儿留意自家宫里的人,见了效果。斐宁玉如往常一般在宫女太监的服侍下,用完崔掌膳送来的早膳后,前往书房温习。 得罪了张德正再加上风寒,在岁考之前,他都在东宫温习课业,不必再去太学听课。这再好不过,省得看了斐思成那张狐狸面心烦。 一条长长的走廊连接秋宫与书房,红栏绿柱的栏杆旁是一座雅趣的小亭子。斐宁玉走过,脸上的颜色让枝头的海棠都失了风采。他听到利刃破空的声音,侧目望去,亭子里,少年衣袂翻飞,手持银剑,手腕翻转挽着漂亮的剑花。身姿矫健,腾空而起,周围气流涌动。 是祁殊在练剑,倒是有几分未来漠北侯的风姿。 他身着轻便贴身的长袍,每一块肌肉被勾勒出明显的线条,在斐宁玉看不见的地方,汗珠子从蜜色的肌肤上滑落。 斐宁玉自幼学文,幼时也曾在大师手下习武,但根骨差劲加上身子虚弱,大病一场后也歇了习武的心思。倒是表面看上去比他还娇气的斐思成,修习得游刃有余。 若放在寻常,看到如此漂亮的剑舞斐宁玉心向往之,定要观摩几番。但他今天匆匆看了一眼便抬脚离开,有人在书房等他。 “本宫让你沏的蒙顶,可准备好了?”斐宁玉难得紧张,再三询问。 “殿下的吩咐,奴才怎敢怠慢,当然是一切准备妥当了。”刘根儿今早已经回答了主子三回,他瞧出来主子是真的有点慌哩。 斐宁玉约了一位从前世思念到如今的贵客,上辈子远嫁蛮荒,死于异乡的至亲,最疼他爱他的姐姐。 他同父同母的姐姐,明珠公主。 为了不让皇姐担心他的病情,斐宁玉起来看到铜镜里自己苍白的脸色,特意让宫女给他上了口脂,掩盖微白的唇色。 看到立在书房门口的倩影,斐宁玉眼尾湿润,加快了脚步。斐明钰身穿藕粉色袄裙,秀发被黑檀木簪子盘起,发髻旁是一朵玉质簪花,两鬓扎着琉璃水滴绢花。 她的样貌与斐宁玉有些相像,但更显柔美,是大桑文人墨客心中的第一美人。 这是大桑国的公主,她合该享福一生,如自由自在的蝴蝶的。 斐明钰很早就到了,等在书房门口。婉拒了宫女请她进去等候的邀请,执意站在门口眺望。 她在公主府从下人口中听到弟弟感了风寒,吃不下也睡不好,昨天下午收到弟弟邀他进宫的消息后,她也是整晚未睡,早早地就从公主府出发了。 她一直盯着走廊,从斐宁玉在尽头一出现,她就发现了他。她的弟弟哪怕是穿着一身白裘,与天地融为一体,也总是能在人群中脱颖而出。 看到他突然变快的步伐,斐明钰柳眉微蹙,出声阻止。 “慢点,宁玉。”斐明钰招手让弟弟不用着急,她就站在这里又不会消失。 听到久违的姐姐的声音,斐宁玉急行的步子一顿,眼睛愈发红了。刘根儿在后面亦步亦趋,见殿下身子晃了晃,紧张地伸了一只手出去,欲搀扶殿下。 斐宁玉没给他机会,他稳住身子,也不减速,直直地冲到了斐明钰前面,扑到姐姐的怀里。 “阿姐!” 他尽力遏制住了自己尾音的颤抖,逼着眼里的泪水倒流了回去,他不能让阿姐为他担心。 斐明钰被弟弟突然的拥抱愣住,感受到怀里细微的颤抖。她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手却已自然地抬起,安抚地拍了拍斐宁玉的背脊。像小时候电闪雷鸣,诺大的宫殿,小宁玉躲在她的怀里那般哄道。 “不怕不怕,咱们宁玉最勇敢了。” 斐明钰年长阿弟五岁,母后早早去世,她也变成了宁玉的半个母亲。 她的弟弟体弱多病,是个药罐子,倾注了她成长路上大半的时光关注。如今,都从奶娃娃长成芝兰玉树的少年了。 斐明钰拍着弟弟颤动的肩膀回忆:“都这么大人了怎么还往阿姐怀里钻,羞不羞?” 感受到今世的阿姐实实在在地站在自己面前,斐宁玉的情绪终于平静下来。他有诸多委屈与悔恨要说,但都只能默默咽下肚。 斐明钰感受到手下背脊的瘦削,心疼道:“怎的几日不见,这么瘦了?” “明知自己身体羸弱怎不仔细着,竟风寒了?” 斐宁玉就想着如何羞辱祁殊了,哪还有功夫顾得上关窗户。这他当然不能告知阿姐,心虚地从斐明钰怀抱里出来。 “阿姐,我已经大好了。“斐宁玉撒谎撒得眼睛都不带眨一下,他想到自己特意让宫女涂的口脂,有了撒谎的底气。 斐明钰府上各色的胭脂口脂,哪能看不出来阿弟的伪装,虽然知道阿弟是在骗她,只能纵容地笑了笑,幽幽叹了口气。 斐宁玉被阿姐落在他唇上的眼神看得心慌,拉着她进了书房:“阿姐快进来吧,你可别也冻着了。” 他说着,锋利地看了眼四周的婢女,居然就这样呆呆地站着,不请他阿姐进去? “你别为难他们,是阿姐自己想在外面等你的。”斐明钰拍拍阿弟的手掌,跟着他进了书房。 刘根儿见主子们进去,立马端过徒弟早早备好的蒙顶,将木盘放在了雅座上。 “明珠公主,请用蒙顶,殿下特意吩咐奴才沏的。”刘根儿听他师傅讲过殿下与公主姐弟情深,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哩! “这里不用你伺候,你先退下吧。”挥退了众人,只余姐弟二人,没有勾心斗角,是难得的皇家亲情。 斐明钰知道蒙顶的珍贵,不辜负阿弟的心意,拿起小巧的杯子浅饮了一口。斐宁玉看着灿若明星端的是江南窈窕淑女的阿姐,他心里悲戚。 缩在袖子里的手握拳,手心有了指甲的印子,他该怎么样做才能避免悲剧的发生?该怎样做才能让阿姐免入虎口? 他一筹莫展,现在的他没有实权,连听政的机会都没有! 斐明钰先开了口,她将茶盏放下,放低了声音显得谨慎:“阿姐已按你说的,予了卫夫人一些钱财吃食,还有些小孩的衣物,她也收下了。” “卫夫人与我相识,平常也互赠些胭脂水粉,怎的突然让我去送吃食?”斐明钰在公主府听到阿弟让他接济卫夫人的消息,心里虽疑惑,但还是照办了。 “连钱财也收下了吗?”斐宁玉反问,他倒是没有想到,以为最多收些吃食与小孩衣物。如今看来,是真的拮据了。 “你阿姐可不傻,当然不是拿大锭的印子,都是些碎银铜板。”斐明钰也知道卫府规矩多,卫尚书管得严,不收任何金银贿赂。 “阿姐一直很智慧。”斐宁玉从善如流,眼底出现笑意。 “你还未跟阿姐交代,为何突然亲近卫府?”斐明钰正色,“虽说是些不值钱的玩意,但被有心人说出去终归不好听。” “阿姐,我心里自有分寸。”斐宁玉脸上现出令人信服的笑容,“卫夫子是阿弟的老师,老师生活困难,学生帮助是应该的。” 斐明钰仍是怀疑,要帮助为何不自己去,让她这个阿姐出面?当然她不会这么说,只是语重心长地劝道:“阿姐不懂前堂之事,只是盼阿弟你莫走弯路。” “我明白的。”斐宁玉点头,那卫德正是个嘴毒的,没什么朋友,定是借不到什么钱。更何况,他那腰板定是弯不下去找人借钱改善生活。 至于他亲近的斐思成,一门心思撬墙角,哪还有功夫管他这位忠心的党羽生活窘迫。 他知道张德正虽嘴毒但心不坏,还是个忠心的,不会因为他的一点小恩小惠就背叛了主子。斐宁玉本来也没想拉拢张德正,只还是怜惜一文人竟落得食不饱腹。 “你明白就好。”斐明钰眼神爱怜地看着他的弟弟,“阿姐给你带了王二家的酥糖,就百花井那条街,你喝了苦药后再吃。” 斐宁玉听了,心里涌上一股暖流,阿姐总是惦着他:“我早就不怕苦药了,阿姐费心了。” 闻言,斐明钰将帕子捂在嘴角,真情实意地笑了出来。斐宁玉见阿姐眉眼弯弯,知道是不相信自己,微恼。 气氛其乐融融,让人自在。 刘根儿尖细的声音从书房外传来:“殿下,祁世子在外面候着。” 斐宁玉与姐姐正说得高兴,被打断了话头,将气撒在了门外人的头上。 “便让他在外面等着。” 凉薄的话语进祁殊的耳朵里,他刚晨练完,忆起昨天殿下嫌弃他脏的细节,特意换了件洁净的再来伺候。 听到殿下让自己在外面候着,祁殊便身姿笔挺,一言不发地乖乖站在一旁等候。 只有小达平替自家主子打抱不平,这太子殿下的态度也变得太快了。之前还能在他主子面前保持为人君子的形象,现在是彻底不装了。 斐明钰也听到了传报,她敛了笑容,杏眼微睁问道:“是镇国公家的那位世子吗?你还与他有牵扯?” 当年,她一个不注意,阿弟便腾腾腾地跑去慈宁宫把无人问津的祁世子求来了。她知道自家阿弟心善,只是没想到她都出宫建府了,阿弟还与祁世子如此亲密。 “嗯。”斐宁玉不欲多言,他的姐姐聪慧,他总觉得自己多说几句就会被发现端倪。 斐明钰见弟弟不想多说,也体贴地不再多问,只是温柔道:“让他进来吧,别让屋头的太阳晒坏了祁世子。” 斐宁玉想到了刚才祁殊耍剑的身段,孔武有力的肌肉,扎实的蜜色肌肤,一看就是漠北马背上晒出来的,他会被晒坏? “让他进来吧。”阿姐都发话了,斐宁玉也只好同意。 上辈子阿姐的死与镇国公有些关系,斐宁玉私心不想让祁殊见到他阿姐。 祁殊一听到殿下让他进去,心就漏跳一拍。要是镇国公在这,都不稀得承认这是他祁将军的儿子,瞧这没出息样! 刘根儿识趣地打开殿门让世子进去,祁殊第一眼便看到了坐在书房中央,旁边万物都黯然失色的斐宁玉。 和他唇上淡淡的赤红。 祁殊太了解斐宁玉了,殿下外表的每一寸肌肤他都用目光丈量过刻在心上,连侥幸睡在太子殿下的床头,他都要花一整晚时间去数殿下的青丝。 他对殿下的一切都求知若渴。 所以,祁殊只一眼便发现斐宁玉涂了唇脂。很难得的他突然忆起了一句诗,激得他喉头动了动。 楼外月黄昏,口脂闻暗香。【注】 是怎样的香,才配衬得上他的太子殿下。 20、酥糖 斐宁玉原本笑意盈盈的表情收敛,看着进入殿内就发愣的祁殊一脸冷漠。 “何事?”有了上辈子拘于玉中的经验,细看的话斐宁玉还是能辨别出祁殊眸里暗藏的神情。 见他眉毛下垂,净盯着自己的唇看,眼色深沉。斐宁玉明白了,他微抿了抿嘴角,产生了被祁殊垂涎的恼怒。 这是他为了掩盖病情而涂的,倒成了别人眼中的艳色,斐宁玉羞愤。 语气冰寒雪冷,惹得斐明钰都侧目看了阿弟一眼。 “见过太子殿下,见过明珠公主。” “臣来伺候殿下。”祁殊老老实实低声回应。 他没有错过斐宁玉抿嘴角的不耐动作,知道是自己没控制住,惹殿下恼了。只是那唇抿过之后,越发红了,像是雪中的腊梅。 这样想着,他仿佛真的闻到了腊梅的芬芳,祁殊吸了吸鼻子。 明珠公主闻言,柳眉一扬,奇怪的眼神在斐宁玉和祁殊身上打了个圈。 “伺候?什么伺候?”斐明钰颇感兴趣地问道,她察觉到二人之间的氛围变了很多,远在宫外的她又错过了什么? 斐宁玉不动声色地撇了眼祁殊,让他安分点闭嘴。自己则对着阿姐浅笑解释:“我跟祁世子闹着玩呢,阿姐别当真。” “太子殿下近期不用去太学,但臣作为殿下的伴读,又怕没尽到自己的职责,便将老师课上讲的来转告给殿下。” 祁殊知道自己说错话了,立马想了个理由,合情合理的理由。 斐明钰点点头:“原来如此,辛苦祁世子了。” 明珠公主笑得和婉,祁殊与她阿弟年龄相当,又孤身一人困于都城,她也于心不忍。 “正好本宫从外面带了几份酥糖,等下让婢女拿份给你,可好?”斐明钰将祁殊看成了她阿弟一样对待。 被暗戳戳瞪了一眼的祁殊刚要回绝,又听到明珠公主感慨地说道:“宁玉小时候可喜欢吃这个了,就认准王二这个牌子,母后还怕宁玉吃多了牙疼……” 祁殊把要拒绝的话立马咽了回去,谢了明珠公主的赏赐。 斐宁玉在一旁未说什么,他听着阿姐当着祁殊的面说他的糗事,心里不知怎么的十分不自在。 明珠公主还要去宫里拜见父皇,既然都入了宫却不拜见父皇,被萧贵妃知道了又是一阵枕边风。 “好了,那阿姐便走了,不打扰你了。“ 斐明钰犹不放心地叮嘱:“此次岁考你用心了便好,切勿给自己压力,身体最重要。” 她抬脚刚要走,又想到了什么,低声道:“若有麻烦或有什么要阿姐帮忙的,定不要客气,托你宫里的人来告知我便是。“ “阿姐,我明白了。”斐宁玉无奈,他用笑声掩饰住了眼底的晶莹。 斐明钰只当阿弟还是个孩子,认为斐宁玉是在敷衍自己,宫里耳目众多,她不好再多说啥,两人道别后离开了。 明珠公主一走,斐宁玉脸上挂的笑容便完全隐没,他红唇轻启兴师问罪。 “你过来。” “走近些。” 像是一条吐着蛇芯子的美人蛇,斐宁玉倚靠在紫檀圆椅上向祁殊招矜贵的手。 祁殊被蛊惑般步至斐宁玉的跟前,在他面前半膝蹲下,抬头用虔诚的目光描摹着殿下。 习惯了这般炽热的目光,斐宁玉伸出手,将手搭在祁殊的肩上,暗暗用力往下压。当然,祁殊巍然不动,斐宁玉感受到的是一层结实饱满的肩颈肌肉。 “是谁给你的胆子,让你在本宫阿姐面前胡言乱语?” “还是说特意在本宫的阿姐面前诉苦?装可怜?” 所幸他的阿姐未深究,若是惹了阿姐生气,斐宁玉是绝计不会再看祁殊一眼的。 “是臣一时嘴快,臣万万没有诉苦的心思。”祁殊的注意力皆在搭在他肩上的殿下的玉手上面,他低头认错。 若是殿下的玉手再往上一寸,便会碰到他的脖子。不,是他肮脏的肌肤就会得到奖赏。 “殿下要罚臣吗?” “你昨夜可是流着鼻血出了本宫的寝宫,不少人虎视眈眈地盯着东宫。今日若本宫真的罚你,那是随了他们的意。” 斐宁玉拒绝了祁殊受罚的邀请,没有丝毫感情地将手从祁殊肩膀撤去。 “你若是身体不适,本宫可以将自己的侍医借你。” 他说得体贴,端的是一副仁厚上位者的模样。 “是臣思虑不周了,昨夜臣突然气血翻涌,担忧殿前失仪才匆匆离去。”祁殊解释了一下,他目光赤诚无遮无拦,“若有人误会,臣当面与误会之人说清楚。” “臣身体健硕,不用劳烦殿下的侍医。” 至于为何“气血翻涌”,想必只有祁殊自己一人清楚,他闭眼将脑中的旖旎念头挥散。 人们只愿意相信自己想相信的,纵使你慧心妙舌也有嘴解释不清,更何况是祁殊这位笨拙的习武之人。 “但你在本宫阿姐面前出言不逊是事实,本宫罚你给本宫念书,直到本宫岁考,可心服口服?” 斐宁玉现在愿意留着祁殊,是他还有点用处。祁殊念的书他还勉强能入耳,不然才不会招他来自己面前讨嫌。 知道岁考对殿下的重要性,祁殊为自己能为斐宁玉出一点绵薄的力而感到确幸。殿下为何不找刘根儿读,偏偏找他念? 定是自己做得比旁人要好! “臣心服口服。”祁殊沉声回应,单膝跪地的模样像是在参拜神明,回应的话也像是在对神明许下诺言。 斐宁玉挥散自己虚无缥缈的想象,在想什么奇奇怪怪的?祁殊像是会参拜神明的人吗? 他忆起太后对父皇说过,说祁殊这小孩无敬畏之心,不信鬼不拜神。这让吃斋念佛的太后可恼火,也变得不待见这位从大漠来的世子。 轻咳几声,斐宁玉止住自己纷飞的思绪,他指指旁边的椅子。 “起来吧,既然要给本宫念书,祁世子便坐在这张椅子上念,给本宫好好念。” 祁殊依言坐下,他特意看了看四周的窗户,断绝殿下再受风寒的可能。 见殿下拿起毛笔有了温习的打算,祁殊看着眼前的一堆书籍,询问了殿下的意见,翻开《四书》便开始读起来。 过了一会儿,刘根儿进来换茶水了,还送上了明珠公主给的几包酥糖。 “殿下,这是明珠公主交给奴婢的,您看放何处合适?”刘根儿换完茶,端着放酥糖的小碟子问道。 “放本宫跟前。”斐宁玉随口一说,“对了,也给祁世子一包。” 刘根儿依言递给祁世子一包,便静静地退下了。 接过酥糖的祁殊嘴上念书的声音不停,他一门心思念着,还是斐宁玉出口打断。 “你不尝尝?这可是都城有名的点心铺子,本宫小时候吃的玩意儿。” 斐宁玉想到漫天黄沙的大漠就眼睛疼,他微微眯眼,祁殊定是未吃过什么精致点心的。不过,瞧他的样子,大概也不喜欢吃。 不等对方回答,斐宁玉就隔着米纸捏起一块酥糖,刚想放入口中,他忆起唇上的口脂未擦。 啧,麻烦。所幸刘根儿妥帖地在木盘上放了块丝帕,斐宁玉用另一只手拿起帕子,沿着唇形擦了一遍。 他不知道自己垂眼拭嘴的情景被狼崽子刻在了心里,那狼崽子还垂涎着他手里的锦帕。 一团赤红色跃然于素锦帕子之上,沾着口脂的丝帕被随意放回木盘上,祁殊的心也跟着丢在了那团赤红上面。 他僵硬地也捏起一块酥糖放入口中,斐宁玉将嘴里的酥糖咽下,心情颇好地问道:“味道如何?” “甜。” 祁殊低眉,目光仍落在锦帕之上,喃喃回复道。 他说的是真话,甜得祁殊心慌,他害怕极了一切都是镜花水月。等殿下过了岁考,他便会被遣回自己的世子府,再难见殿下一面。 因着春闱迫在眉睫,斐宁玉也没有精力再刁难祁殊,便将他与祁殊的孽债先放在一边,每天雷打不动地听祁殊念书。 这样安然无事地过了几天后,到了春闱前的第二天。 这段日子,斐宁玉寅时起亥时睡,一睁眼便看经书一提笔便练诗词,就差歇在书房。祁殊自然得配合殿下的作息,他早上要练箭,夜晚要练功,倒是比斐宁玉起得更早睡得更晚。 他不仅毫无怨言,心里还欢喜得很,每个清晨用最饱满的热情迎接太子殿下,每个夜晚又贴心地送殿下回秋宫。 看到斐宁玉眼下因缺乏睡眠而起的乌青,他心疼极了。可也毫无办法,他的殿下,有鸿鹄之志,该要受肌肤之苦,他只求自己有能力替殿下承担些。 日复一日的诵读,他是极乐意的。哪怕是帮上殿下的忙万分之一,他也欢喜。 斐宁玉习惯了每日一出殿门便被祁殊迎接,一张波澜不惊的脸上有一双感情浓郁的眼睛,而眼里都是他。 今朝是岁考的前一天,斐宁玉从殿内踏出,一如往常看到身姿笔挺等候着的祁殊。 只是,今朝他的衣着却与往常不同,斐宁玉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 果然,他听到祁殊开口问他要两个时辰的假。 “哦?”斐宁玉前往书房的脚步一顿,“你要出宫?” “一定要今朝吗?”他再三确认,偏头看了眼辨不清神色的祁殊。 祁殊不说具体的事,只说有极重要的事要去做。 极要紧的事?斐宁玉看着低眉顺眼的祁殊,心里嘲讽。 什么是极要紧的事?难道他明朝的岁考不是要事!为甚么偏偏挑这个时候! 怕不是要与某个人会合通风报信吧? “好,本宫准了,你走吧!” 斐宁玉不再追问,爽快答应,只是刚刚还与祁殊并行的步伐瞬间加快,很快就把祁殊抛在了身后。 他不去管身后的祁殊表情如何,在这个时候同他告假,又说不出所以然,他能批准已是宽宏大量。 坐在书房里的斐宁玉像是心里窝了一团火,攥着毛笔的玉手握得越来越用力,莹白的手上显出青筋,墨汁滴在宣纸上,晕出一滩大大的墨渍。 外面的喧闹拉回斐宁玉的思绪,他手一抖,毛尖上的墨汁滴落,一副好好的字便毁了。 “殿下,奴才回来了,求见太子殿下!”略显苍老的声音从殿外传来,还有刘根儿拜见师父的声音。 林公公?斐宁玉眼神一凛,他在心里算了下日子,今朝确是林公公回府的日子! 林公公是他母亲留给他的大太监,刘根儿的师父,也是他上辈子托付遗旨的大内高手。 派他去监视祁殊,再好不过! 思及此,斐宁玉放下手中的毛笔,快快将林公公传唤了进来。 “劳烦您出手相助,跟于祁世子之后,将他所见之人所干之事,统统汇报于本宫。” 斐宁玉看着林公公领命转身的背影,轻出了一口气,前世的漠北侯已对他情根深种,愿以身殉葬。 可如今他面对的是十四岁的少年祁殊,一个最易变心的年纪。斐宁玉眼底浮出纠结的神色,若是…… 祁殊,别让本宫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