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险哥哥》 你好，我是你哥 晴明第一次见到那位西国贵公子，是在鲸海崖畔。 晴空澄碧。 溺水浟浟。 少年眺望着极天一线。 浅金色的瞳子怔怔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任凭无序涌动的海风肆意吹得衣袍猎猎作响，也只是安静地缄默。 ……仿佛有什么心事一般。 这样想着，晴明收回打量的目光。 随着他一起极目远眺，想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东西夺走了他的心神。 然而。 不等晴明窥见异常。 耳边就缓缓响起一道略带冷意的疏离声音：“有何贵干？” 晴明瞬间回神。 下意识瞧向出声询问的贵公子。 却见他眉心蹙起。 似乎根本没有耐心去应付不关紧要之人。 晴明赶紧定了定心神。 思考接来自己要怎么说，才能让他满意。 却不知怎得。 忽的就想起自己前两次失败的做哥哥经历： 第一次，自己太含蓄了。 面对对方的提问，委婉说出“在我面前，你就是个弟弟，让我做你哥哥要不要”的话，被对方误解好心不说，还差点被切成片片儿； 第二次，自己又太温柔了。 面对对方的不解，和善跟她提议“虽然你有哥哥了，但我不介意多个带着没啥用哥哥的妹妹”，真切表达出自己愿意为了她，接受她那个不中用的哥哥的觉悟，可还是被对方无视了好意，残酷拒绝了。 …… …… 思来想去。 想去思来。 自己之所以会做不成哥哥，完全是因为自己不够直接。 所以—— 在经历痛定思痛的一秒反思后，晴明重新拾起头，注视着眼前这个秀美到模糊性别的淡漠贵公子，直截了当回答：“没事儿，只是哥哥想见你了而已。” 此话一出。 对面的银发少年身形一震，脸色骤然沉郁下来。 “你再说一遍。” 他好像更不开心了。 浅金色的眼睛危险眯起。 每个字都仿佛从齿缝里逼出来的，透着一股令人头皮发麻的凉意。 晴明暗自叹息。 瞧—— 不够直接，会被拒绝； 太直接了呢，又会被抗拒。 可这又能怎么办呢？ 不做哥哥是不可能的。 这辈子都不可能不做哥哥。 只好把这当做哥哥跟弟弟之间的情趣了。 想明白这点后，晴明很快释然。 黎色的瞳仁不闪不避直视着自己的弟弟，再次向他传达了自己的无处安置思念： “杀生丸，哥哥我啊，是真的很想见你呢。” 回应他的，是毫不留情落在于脚下的光鞭，以及忍耐到了极限的冰冷斥声： “不想死的话，就带着父亲给你的痴心妄想滚……再有一次，我就会拧下你的头！” 杀生丸。 西国妖王之子。 自降生以来就深受众妖尊崇与拥护。 生凭第一次如此痛恨起自己的父亲来。 如果不是他给了人类过多的幻想和纵容，就不会让自己遭遇如今的羞辱和冒犯。 他盯着那人。 分明已经愤怒到极点。 却依旧保持着属于自己的骄傲和体面。 在怒火焚毁理智之前，最后一次下了通牒：“没有谁能保证你永远不会死于非命……结衣，哪怕是父亲也办不到。” “结衣？” 晴明有被吓到。 却敏锐把握住问题关键。 迎着杀生丸冰冷厌恶的目光，好声辩解，“可我不叫结衣啊。” 杀生丸冷笑：“有区别吗？” 晴明正色点头。 郑重向杀生丸介绍自己：“晴明，这才是我的名字。如你所见，是位阴阳师，也是为你而生的好哥哥。” 话音未落，就又被甩了一光鞭，飞溅的砂石扬了满身。 杀生丸从来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以为只换了副样貌，就能瞒过狗鼻子吗？ 只可惜他没有打女人的习惯。 即使要被气笑了，怒火和威吓也有着点到即止的风度。 晴明叹气。 一点点掸落身上尘土。 弟弟太倔强固执，也是一种甜蜜的苦恼呢。 于是，他道：“虽然不知道结衣做了什么可恶的事，惹得你不高兴了，但她已经死了。” “死了？” 杀生丸挑眉。 冰雪凝结的脸上忽的浮出一丝古怪的笑。 那笑里满是说不出的嘲讽和挖苦，“……这是你跟父亲玩腻了，准备搞些新的把戏吗？” 晴明摇摇头：“不是玩腻了，也没有什么把戏，是真的已经死了。” 杀生丸没出声。 晴明知道弟弟不信。 弟弟是狗。 狗狗辨人，更多是依据气味。 可不巧，自己跟结衣的气味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如出一辙。 弟弟会认混是很正常的事。 念及此，晴明继续道，“要说她有留下了什么，那大概就是她对你的歉疚吧。不管你父亲曾跟你说过什么事、做过什么决定，那都是他自己的想当然，结衣本身并没有那种想法……你原谅她也好，介怀也罢，都没关系，反正她已经死了。” “死人不会难过，更不会悲伤。” “她所有的情绪都停止在死亡的那一刻，从那之后，任何情感对她都没了意义。” “不过，倘若如果她还活着，肯定不会希望你因为她的存在而如鲠在喉……她希望你能好好的，在这方面，我跟她是一样的。” “但现在也不是纠结她的时候……” “？” “他们来了。” 远方。 模糊了界限的海天交界处。 不知何时，竟蔓延出丝丝缕缕的邪气。 邪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汇聚成云，渐渐将天幕染上不祥的黑色。 顺着晴明手指的方向看去，杀生丸脸色骤变。 顾不得跟他计较，当即就要化光离开，去探查具体情况。 “别担心。” “我已经遣式神探查过了。” 晴明及时扯住他胳膊。 将停驻着千纸鹤的手指举给他看，“确实有妖怪涉水而来，所幸他们距离我们还很远，没有个三两天到不了岸。现下我们看到的，只是随风飘来的妖气邪云而已。” “按道理来说，你父亲应该更早感知到才对，怎么会让你一个孩子来打头阵？” “你父亲呢？” “身为西国的首领，他不是应该更早道场吗？” 杀生丸当即讥诮出声。 乜斜而来的目光阴沉如水。 仿佛在看着一个终于暴出出真面目的恶徒：“还有比你跟那个人类女人，更清楚我父亲所在的人吗？” 晴明被凶得一愣。 指尖的纸鹤都被吓到。 灵力瞬间散去，重新回归死物状态。 很快，他镇定下来。 慢吞吞把千纸鹤收回袖里。 回视着杀生丸的目光坦荡又无辜：“他又不是我弟弟，我为什么要清楚他的所在？。” 杀生丸：“……” 很好。 硬了。 拳头硬了。 就在杀生丸跟晴明大眼对小眼，耐性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耗尽之时，犬大将终于姗姗来迟了。 而他一出现，张嘴就是让杀生丸脸色变得更难看的话。 “结衣？” “你竟然在这里？太好了！你没事……” 犬大将仿佛没看见自己儿子阴郁的表情。 英朗勇武的脸上浮出显而易见的喜色，整个人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放松了下来。 一边说着开心的话，一边去拉他，“一起回家去吧，不仅是我，就连十六夜也一直牵挂着你，根本无法安眠……” “滋啦——” 妖力与灵力碰撞，发出烤焦般的声响。 犬大将的还没有触碰到晴明，就被结界阻隔。 “擅自动手动脚……真是没礼貌。” 晴明唇角带着笑意。 随手丢开指尖燃烧的符咒。 视线余光瞥见海风咆哮而至，将符咒裹挟撕碎，“好好看看我，是跟你很熟的样子吗？” 犬大将惊愕无比。 望了望自己烙红的手，又瞧了瞧神情温润，似乎永远不会生气，却又可以眼睛都不眨一下就说出冷漠话语的晴明，心里很不是滋味。 眼底也涌动着幽暗不明的复杂情绪：“结衣，我跟十六夜相爱的事实，就这么让你难以接受？” 的确。 犬大将从来没想到。 他与十六夜相爱的最大阻力，不是来自他出身高贵、实力强悍的大妖怪妻子，更不是来自他的得天独厚、骄傲自负的大妖怪儿子，而是被他当做亲生子嗣疼爱教养的结衣。 她也没有哭闹。 只是静静站在水雾氤氲的檐廊下，用失望透顶的眼神看着自己。 好像自己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 可他只是恋慕了一个女人而已！ 为何不可？ 有何不可？ “眼睛不好用，就连鼻子都成了摆设了吗？” 晴明侧头望向杀生丸。 黎色的眼仁噙着柔和的笑。 深深注视着板着一张脸，不愿意在父亲面前失了风度的矜贵少年，话里话外都是温柔安抚意味，“不是说你，而是在说那个言行不一的男人。” 犬大将心下一痛。 可还不等他从那种情绪缓和过来，就见晴明笑意不减，言语之间却再无一丝亲昵信赖，仿佛彼此之间隔着不容逾越的天堑，当即痛到无法呼吸！ “结衣已经死了。” “如今站在你面前的，是晴明，更是为杀生丸而生的好哥哥。” “不要摆出跟我很熟的样子，我很确定，我从来没有过你这样言行相诡的弟弟。” 晴明说完。 觑着杀生丸的脸色，又朝他靠近一步。 杀生丸瞥着越靠越近的晴明。 原本还有点抗拒的内心，在不经意扫到似乎备受打击的父亲后，突然生出一股难以形容的愉悦来。 他有自己的骄傲。 哪怕父亲被人类迷惑了心智，他也不屑插手父亲的私事。 可如今，瞧着父亲被自己爱重之人抛弃、厌恶，很难不快意起来。 “就算如此……” 犬大将望着他。 眼神苦涩。 却还在试图挽回些什么，“我跟十六夜在一起，就在真的这么让怨恨吗？结、晴明，你真的宁愿舍弃过去的美好，也要斩断我们之间的……”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晴明打断他的话。 再次在他们之间划下清晰界限，“我跟你素不相识。你爱跟谁在一起就在一起，一切都与我无关。” “我只是杀生丸的哥哥，仅此而已。” “不要想着跟我套近乎，可不是谁都能随随便便成为我弟弟的。” “再说了——” 这样说着，晴明抬手指向海天相接处，“你现在最该在意的，不是渡海而来的妖怪吗？” “他们来势汹汹，可不像是来祝贺你有了人类情人的。” “与其跟我一个陌生人摆出受伤委屈的苦情人模样，还不如赶紧用你那张下坂走丸的舌头想想办法，小心被远道而来的妖怪宰了，还要麻烦我弟弟给你收拾烂摊子。” 想要，给我 争抢地盘是很常见的事。 满嘴仁义道德的人类都能为了做所有人的爹，把人脑袋打成狗脑袋。 从来只信奉强者为尊的妖怪，自然更不能免俗。 只不过—— 这群渡海而来的妖怪，究竟是实力太过厉害，本土地盘容不下他们，才让他们把开拓的目光放在海中扶桑四岛上；还是实力过于菜鸡，本土地盘混不下去，才灰溜溜跑过来，想玩猴子称大王的把戏，还存在疑问。 晴明笃定是后者。 他乐观的看法感染了不少西国小妖。 但与轻易就会被别人观点带走的小妖们不同，杀生丸从不轻视对手，尤其还是让他的父亲都严阵以待的对手。 晴明觉得他太紧绷了。 特意凑到他身边，跟他说悄悄话：“别担心。” 杀生丸眼风一扫。 当即把他钉在原地。 自己则往外挪了一步，跟他拉开距离。 晴明笑了笑。 没再做多余的事。 而是继续刚刚自己没说完的话：“就算他们都很厉害，可在经过长途跋涉后，他们的实力还能保存几分，就很难说了。” “而且，你也不是独身一人。” “这里有我，也还有你的父亲，甚至，还有立于众妖身后，坐镇西国的你的母亲。” “没有谁会让所有责任都落于你一人身上。” “你完全可以用更放松的姿态对待这次经历，把它当做通往顶峰的一次历练，根本不需要紧张。” 说罢，晴明微笑着拍拍他肩膀。 杀生丸身形一颤。 倏得扭过头。 面色陡然阴沉了下来。 浅金色的眼瞳厉向晴明。 仿佛在看着一个恬不知耻的登徒子。 周身散发出危险又冰冷的气息。 晴明视若无睹。 依旧冲他笑得宽和又温柔。 杀生丸唇线抿紧。 秀气的俊眉死死拧成结。 片刻后，仿佛终于想开了一般，面无表情收回目光，不再看他。 虽然晴明又惹得杀生丸不高兴了，但他说的话其实没有错。 渡海而来的妖怪族群不成气候。 除去为首的飞妖蛾父子，剩下了可以说是小猫两只，完全不足为虑。 唯一需要有点难办的是，飞妖蛾父子会用笛子控制毒蛾，大范围散落有毒的鳞粉，迷晕对手，趁机收取对手灵魂，增强自己的实力。 但这个问题，在犬大将和杀生丸分别应战飞妖蛾父子，让他们空不出手来耍阴招后，也就迎刃而解了。 晴明站在海边高地。 双手拢在狩衣宽大的袖里。 乌黑的长发被白色发带束在身后。 几缕额发顺着鬓角垂下，被海风用力朝后吹起。 他关注着战场上的每一处动静。 哪怕觉得犬大将不配做自己的弟弟，也没有贸然忽视他。 直到确定已经恢复原形厮杀的白犬跟大扑棱蛾子，是前者占据上风，才挪开视线，将目光全部投入到正跟飞妖蛾之子玛瑙丸打得难解难分的杀生丸身上。 二人都是大妖怪之子。 名字里也都带着一个“丸”字。 明显都是家里的小宝贝。 如此多的相似性，仿佛他们生来就是对手，终要分出个你死我活。 只不过，比起剑法轻盈、身法鬼魅的玛瑙丸来说，素来靠利爪獠牙傲视一方的杀生丸就显得过于实在规矩了。 晴明忍不住叹气。 作为局外人，他几乎是一眼就看出了问题所在。 玛瑙丸实力并不比杀生丸强。 可他拥有的外物太多了：来自唐土千年文化积累的剑法、内卷带来的活泛心思、以及能群攻就不单打独斗的胜负欲。 是以。 杀生丸开始在围攻中落下风。 身上开始出现伤痕。 就连那张晴明都不舍得碰一下的俊美面容，都被剑锋划出一道血口子。 晴明有点坐不住。 可他还没有来得及迈出脚，陷入缠斗中的杀生丸便似有所觉，眸光森寒地睇过来。 杀生丸随手抹去脸颊上的血痕。 浅金色的瞳仁染上冰冷的杀意，凶戾异常。 似乎在说，敢过来，就先把他杀了。 无法。 晴明只好息了帮忙的心思。 可这一举动，也让他进了别人的眼。 晴明与四周格格不入。 且不说他穿着时下阴阳师才穿着的狩衣，昭示着他与妖怪格格不入的身份，就连他的姿态也过于风轻云淡了，仿佛不是身处战场腹地，而像是位于殿上人林立的庙宇朝堂。 再加上极具迷惑性的风雅出众外表，无一不显得他异常无比。 ……异常，都该被抹除。 念头涌上脑海的瞬间，玛瑙丸就跟自己想下属对视一眼。 下属们领命而去。 挥舞着武器，直扑晴明。 玛瑙丸继续对战杀生丸。 手中的剑影仿佛要挥出花儿，根本不给对方分神的机会：“你在看哪里？……呵，动作都开始勉强起来，是刚刚吸入肺腑的蛾毒发作了吗？” 杀生丸反唇相讥：“就那么一点点毒素，竟也值得你们鬼鬼祟祟？” 玛瑙丸笑了：“那就是因为担心那个人类了？没想到你们这些妖怪居然如此温柔，真是让我大开眼界……这大概就是你们为何如此孱弱的原因吧？” 杀生丸脸色一沉。 玛瑙丸自觉戳中了他的心思，哈哈大笑。 扫了眼只靠轻飘飘符咒应敌的晴明，只觉得他们这把稳了。 晴明很头疼。 自己原本目不转睛欣赏着弟弟的英武神姿，正心醉神迷着呢，旁边冷不丁窜出两个妨碍者，把他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 耐着性子跟她们商量，让她们走远点，却差点被劈来到利刃砍掉脑袋。 晴明叹了口气：“这样不太好吧？弟弟不让我不插手他的战斗，你们这个样子，让我很难办啊。” 闻言，两个妨碍者你一言我一语地嘲笑起来。 “区区人类，不要太妄自尊大了。” “就是！说得好像你能插手似的，不过是个术师，你这种东西，我们已经不知道杀了多少！” 随后，又响起一阵银铃般地笑声。 “别跟他废话了，杀了他，回到少主身边。” “正有此意！” …… …… 杀生丸与玛瑙丸旗鼓相当。 可很快，杀生丸手中剑刃就再也无法承受汹涌妖力的灌入，不堪用地裂成碎片！ 杀生丸反手将残刃横在身前。 崩裂的剑身上倒映出一双涌动着无数思绪的金瞳。 不知道想到什么，双唇用力抿紧到发白。 随之而来的，是玛瑙丸愈发嚣张的讽刺话语。 “真弱啊……” “不仅心智实力弱小，就连使用的武器都是如此不堪。” “因为太过弱小，所以，才跟人类勾连吗？” 他将妖刀挽了个剑花。 凭借愈发鬼魅的身法，瞬至杀生丸身后。 似乎是要趁机一刀站下他的头！ 不曾想—— 杀生丸却仿佛背后长了眼睛！ 凝聚了毒素和妖力的右手，精准握住对方劈向自己脖子的剑刃！ 在对方诧异的目光，将其融成一滩毒水。 玛瑙丸自觉不妙。 想要抽身扯离。 可已经来不及了！ 杀生丸左手迅如闪电。 掌心已然死死扣住他门面。 透过杀生丸钢□□成般的手指，玛瑙丸只窥见一双寒冰般的金瞳，心头剧烈一颤。 不等他做出其他反应，却听见两道熟悉的、凄厉的惨叫声。 惊震的眼珠努力瞟向声音来处。 他的下属们仿佛成了被丝线串成的蝴蝶，被那位他觉得是异常的阴阳师，轻易捏碎妖核！ 只一击，下属们便顷刻间形神俱灭！ 玛瑙丸惊惧不已。 但他骇然的情绪并没有持续很久。 钳制住他脑壳的手就猛地爆出剧毒的气体。 任凭他如何挣扎，也无法逃脱成为成为无头死尸的命运。 “下贱东西……” “你以为我杀生丸是谁？” 杀生丸凭风而立。 漠然望着跌落的尸体。 脸上没有丝毫战胜对手的喜悦。 有的只是理所当然的傲气。 只不过，当他目光触及空中的化作原型的犬大将时，脸上情不自禁生出浓郁的憧憬，以及，一丝不可描摹的野心和渴望。 晴明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虽然不想承认，但犬大将的确不愧是勇武强悍的大妖怪。 从这个角度来看，化成原型的他更是威风凛凛。 只是一眼，就能让人身心慑服。 对于外人来说，他都如此有魅力； 对于至亲来说，他就更令人憧憬了。 可—— 他不会让杀生丸如愿。 不管杀生丸对他抱了什么希冀和期盼，他都不会帮忙实现。 念及此。 晴明黎色的瞳仁微微眯起。 眼底隐约闪烁着幽暗不明的神光。 而事实正如晴明所料。 那时候。 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以犬大将成功封印飞妖蛾画上圆满句号。 小妖们打扫战场。 而被家臣劝说赶紧去休养生息的犬大将，则仿佛没事人一样，穿着染血的衣袍，越过尸横遍野的战场，来到晴明跟前。 晴明知道他想说什么。 可自己真跟他没什么好说的。 正犯愁呢，身旁的杀生丸上前一步，浅金色的眼瞳直视犬大将，无比直白地向他索要一挥之下就能灭杀百妖的铁碎牙。 犬大将先是一愣。 似乎是没料到他竟然有此念头。 当即握紧腰间妖刀：“……杀生丸，你为什么想要铁碎牙？” 杀生丸：“我要走的路，是一往无前的霸道之路。唯有力量，才能真正拓展此道。如今，我的的力量还有不足，需要外物来弥补。而它，是用父亲您的獠牙铸造，最适合不过。” “霸道之路吗？” 犬大将呢喃了一句。 转而望向站在杀生丸身后的晴明——这个曾经自己一手养育出来的孩子，征询出声，“你是如何想的，晴明？” “当然该同意。” 晴明莞尔。 自然对此表示赞同，“父母之爱子，当为之计深远。我相信，这世上没有一个好父亲，会拒绝帮孩子的美好明天添砖加瓦。” 犬大将沉默下来。 晴明觑了眼杀生丸。 他真的太乖了。 提完要求，就乖乖等在原地。 ……弟弟真是惹人怜爱。 这样感慨着，晴明脸上笑意更深。 黎色瞳仁从杀生丸身上挪开，轻飘飘落在犬大将身上：“欲先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弟弟会有这种想法很正常。你自己不也是这样吗？明明原形就已经足够有威慑力，却还是在身上挂了一把又一把。” “况且，弟弟又不贪心，只是向你索要了一把，还留了两把给你防身。有这么贴心孝顺又懂事体贴的好儿子，你还在犹豫什么？” “难道说……” “你嘴里的疼爱和真情，都是骗人的鬼话？” “当然不是！” 犬大将瞳孔一震。 不知道他怎么会联想到那么可怕的东西。 晴明笑了。 直接伸手讨要：“既然如此，那就快点交出来吧，不要不识好歹。” 犬大将噎住。 神情也有一瞬僵硬。 他张了张嘴巴。 似乎是想要说点什么。 可到最后，还是认命般沉默地闭上嘴。 直到晴明都开始怀疑他是不是要变乌龟了，才沉声开口：“现在还不是时候。” 杀生丸皱眉。 “那什么时候才是时候？” 晴明直白发问。 根本不跟他玩文字游戏。 犬大将却没再回答。 默默看了他们好一会儿，转身离开。 杀生丸很平静。 似乎并不意外这与被拒绝无异的结果。 晴明却不太甘心。 屈肘捅了捅缄默的杀生丸。 迎着他不虞的目光，掌心朝下，横在颈部：“要不要杀了他，夺回属于你的刀？” 杀生丸眉心立时拧成结。 “我也不想的，可这不是没办法嘛。” 晴明叹了口气。 眼神无辜。 语气更是轻描淡写。 仿佛不是在跟他商量弑父这种可怕话题，“身为父亲，他竟然连心爱儿子的简单要求都做不到，简直就是父亲中的耻辱！” “而且，他现在就敢如此冷酷无情，谁知道未来他还会做出多少丧心病狂的事来伤害你。” “与其等到未来，让他把坏事做遍，倒不如及时止损。” “如果你于心不忍，下不去手也没关系，我会帮你啊。” “我是哥哥。” “弟弟心之所向，就是我剑指的方向。” “只要你想，哥哥就会誓死实现你的一切愿望！” 我也不是不能做你叠 “胡说八道。” 杀生丸盯着晴明。 看了他好一会儿，丢下这样一句话，转身离开。 晴明跟上去。 没有追问究竟哪里胡说八道了。 杀生丸似有疲殆。 即使知道晴明跟了上来，也没有说什么。 随意在远离海岸的荒野里找了个破旧的神社，靠着被风雨侵蚀的青石佛像闭目养神。 晴明点燃篝火。 温暖的光线驱散了旷野的黑暗。 借住火焰摇曳的光线，他更清楚地看清了杀生丸身上的伤痕。 他是大妖怪。 很多伤口都依靠强悍的身体素质愈合了。 只剩下血液在皮肤上留下道道血痕，昭示着曾经这里存在过伤口。 ——除了右手掌心的那道。 空手接白刃。 这种技能本身就存在高风险。 即使杀生丸险胜一招，没有当场被锋利的剑刃斩断手指，掌心也还是留下了至今不能愈合的、深可见骨的伤口。 晴明静默片刻。 遣式神从附近的溪流里取来干净的水。 自己则帮他清洗擦拭伤口。 “不需要。” 杀生丸掀起眼帘。 浅金色的眼眸是尽是疏离冰冷的气息 拒绝他多管闲事。 晴明毫不介意。 撩起有点碍事的狩衣下摆。 半跪在杀生丸跟前。 自顾自拉过他搁在膝上的手。 微微仰起头，与他对视：“不，我觉得你需要。” 杀生丸很不愉快。 想把这个竟然敢擅自触碰自己的人头拧掉。 可晴明却是毫无防备的姿态。 低垂着头颅。 专注清洗着伤口。 似乎一点也不怕自己暴起杀了他。 这种不知从何而来的信任和肯定，平白让杀生丸生出一股一拳打在棉花上，有气无处撒的憋屈感。 明明他才是被伺候的那个，心里却无端梗得慌。 有那么一瞬，杀生丸似乎有点明白父亲面对晴明时，究竟是什么感受了。 而一想起父亲，他就忍不住又想起父亲不仅被人类迷惑了心智，还拒绝给他刀，一点也不信任自己……然后，就更心梗了。 杀生丸索性闭上眼。 眼不见为净。 晴明帮他包扎手上伤口，嘴里也没闲着：“别生气，反正又没有外人看见。走出去，你依然是西国矜贵高傲的小公子。” “我可是哥哥啊。” “哥哥帮弟弟是天经地义的事，没什么好害羞，更没什么好介怀的。” 简单处理完手上伤口，晴明重新瞧向杀生丸。 他仍是冷冷淡淡的模样。 似乎根本没将自己的话听在耳里。 晴明也不恼。 对待弟弟，他总有无尽耐心。 重新帮他擦拭起脸上的血污。 处理好一切后，晴明才缓缓起身，刚准备去到篝火的另一侧休息，突然想起什么，扭头望向杀生丸：“你饿不饿？” 杀生丸没回答。 双目微阖，仿佛睡着了。 晴明翻了一下身上，很快就找到自己想找的东西，惊喜怼到他脸上：“我身上还有点好吃的，你要不要吃？受伤了，不吃点好东西怎么能行？……来，别害羞，快吃快吃。” “我不吃人类的……” 杀生丸很不耐烦。 他是大妖怪。 就算受伤，也不一定要进食。 只要休息充分，也足够他们恢复过来。 更不要说，他这次的对手只是玛瑙丸那种家伙。 如今身上都只是皮外伤，根本就没有真正伤害到自身根本，完全不需要大惊小怪。 可晴明没给他拒绝的机会。 不等他把话还没说完，就强行塞了进去。 那东西入口即化。 根本不给杀生丸吐出来的机会。 澎湃的力量涌入身体，缓解了身体大部分的不适。 “是好东西。” 在杀生丸杀人的目光瞪来之前，晴明就松开禁锢他的手，后退到安全位置，脸上笑意不减，温声解释，“这原本就该是你的。如果不是你将玛瑙丸打到濒死，我也无法轻易突破防御，揪出他体内的妖力汇聚的灵核……现在，我也算借花献佛了。” 可就算这样说了，也还是被恼火的杀生丸甩了一光鞭。 晴明轻松躲开。 “没有下次。” “听你的。” 晴明回答得果断。 可也许是太果断的缘故，又被杀生丸冷冷厉了一眼。 他们在废弃神社呆了三天。 倒不是杀生丸受伤过重，需要三天时间来恢复元气，而是杀生丸心情不好，那三天纯属用来消闷气的。 晴明知道杀生丸生气了。 但他不觉得是自己造成的。 毕竟—— 这世上再没有比他更好的哥哥了。 可如果不是他，那么惹杀生丸生气的人，究竟是谁呢？ ——犬大将。 晴明掏出小本本。 在犬大将的名字上画上大大的横线。 弟弟只是想要一把刀而已，他都不给。 肯定是他这个小气吧啦的父亲惹弟弟生气了。 晴明无比确信。 同时，也下定决心：要保护弟弟，绝不叫犬大将再伤害弟弟！ 可很快，这个决心就被打破了。 那时候。 晴明一直跟在杀生丸身边。 作为见证人，陪着他四处寻找对手，看着他试图通过挑战对手的方式，增强自己的实力，走出属于自己的道路。 晴明认为这条路不好走。 但如果是杀生丸的话，肯定能攀登到这条路的顶峰。 在天长日久的默契陪伴中，杀生丸渐渐对晴明的跟随也没有那么排斥了。 有的时候，他也会主动停下脚步，等着落后的晴明追上来。 甚至，就算被晴明再次拿着“兄弟”话题说到脸上，也不会说摆脸子就摆脸子。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现。 可就像有人非要跟他们过不去似的。 一直缺席的犬大将，在一个无风无月的仲夏夜从天而降。 他喜形于色。 笑得无比欢喜。 一把拉住还没搞清楚状况晴明。 整只狗都因为发自内心的喜悦而神采奕奕：“十六夜有孕了！” “晴明，过去是我不好，做错了很多事，惹你伤心，可你跟她曾是最好的朋友，你们曾亲密无间地相处过无数个日夜。” “自从你离开后，她就一直思念着你，数次在我面前担忧流泪……你能不能跟我去见见她？让她宽宽心……这是只有你能做到的事。” 晴明下意识望向杀生丸方向。 果不其然—— 好不容易缓和气息，眼神有点温度的少年，此刻重新变得冰冷起来。 可犬大将却像是根本没注意到似的。 自顾自讲述着自己的欢欣和期盼。 字里行间都透着对那对人类母子的宠爱和关心。 “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晴明不出声地笑了。 他偏头望向近在咫尺的犬大将，含笑的眉眼间浮出恰到好处的困惑，“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了吧？结衣已经死了，我跟她是完完全全不同的两个人……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妨碍我，真的让我很困扰。” 迎着犬大将愕然的目光，晴明一点点掰开他的手，将自己胳膊抽出来，“你们爱谁、想跟谁在一起、又准备跟谁生孩子，都是你们的自由。” “倘若真的心中有愧，就去跟亏欠之人赔罪。” “对方不在了，你们还可以追随而去，如此，才有赔罪的样子。”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将对结衣的歉意，弥补到我身上。妄图用我成就你们幸福美满的未来。” “这是不可能的。” “犬大将，我最后只说这一次：我不是你的故人，我是晴明，是为杀生丸而生的好哥哥。” 犬大将怔在原地。 他出神注视着绝然的晴明。 脸上过于外露的喜色一点点散开。 最后，他仿佛终于想通了，后退了一步：“……是我失礼了。” 晴明没回应。 来到杀生丸身边：“我们走吧。” 杀生丸扫了他一眼。 看似认同地转身离开，却拒绝了他靠近的动作。 “杀生丸……” 就在晴明庆幸弟弟还好没生太大气，自己很快就能哄好的时候，就听见身后再次传来犬大将低沉的声音，“你很快就要有新的弟弟了，他跟你一样，都继承了我的血脉。虽然是我与人类女子孕育的孩子，但却也是你货真价实的亲弟弟。如果……” “区区半妖，也配做我弟弟？……让他去地上爬吧。” 杀生丸没有回头。 回答时，脚步更没有丝毫停顿。 他好像毫不在意。 可就站在他身侧的晴明，却悲哀地发现：弟弟只是嘴硬而已，他也是难过的，浅金色眸子都蒙上了一层化不开的雾气。 是啊。 自己的父亲有了情人。 如今，更是即使被妖怪和人类诟病，也要生下属于他们的半妖之子。 犬大将越是爱惜那个尚未降生的半妖，就越显得杀生丸是没父爱的小孩子。 晴明心疼极了。 偷偷拉住杀生丸的手。 即使被乜斜，也小声却坚定地告诉他： “你还有我。” “杀生丸，我的好弟弟，你跟那个半妖可不一样，你是有哥哥的人。” “都说长兄如父，虽然我只想做你哥哥，但你要是喜欢，我也不是不能做你爹……” 晴明并没有别的意思。 只是单纯想说，如果自己成了他父亲，那自己肯定会只爱他一个，也会只做他一个人的爹。 就是不知为何，杀生丸非但没有领情，还第一次跟他动了真格。 而晴明是好哥哥。 哪有好哥哥会跟自己心爱的弟弟计较的？ 所以—— 他理所当然输了。 晴明被杀生丸反剪了双臂。 粗暴摁在树上。 “别再有下一次！” “懂懂懂。” 杀生丸这才松开手。 可晴明还是很疼。 试探着动了动胳膊。 疼痛却丝毫没有减轻的意思。 反而随着时间流逝，还有种自己已经变成日青日月的错觉。 晴明没受过伤。 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别不是骨节错位了吧？ 这样想着，他试着给自己正骨。 因为是第一次，试了好一会儿，才找准正确位置。 左手正完正右手。 等做完这一切，已经过去了好久。 晴明站起身。 原本是想循着杀生丸离开的方向找过去。 不曾想，甫一抬头就瞧见杀生丸站在不远处。 他面无表情。 浅金色的眼睛正盯着自己，也不知道在那里看了多久。 晴明先是一愣。 旋即眼前一亮，喜形于色：“……在等我吗？” 杀生丸没出声。 只是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块手帕，丢到他疼出汗的脸上，转身就走。 晴明拿下来一瞧。 是他曾经给杀生丸包扎手上伤口使用的那条。 还以为早就被他随手丢弃了呢。 晴明急忙跟上。 一边擦着额上的冷汗，一边解释：“不必介怀。不是因为你用的力气太大了，才会拧断我的手臂，而是单纯因为这具身体太脆弱了……” 杀生丸：“我没介怀。” 晴明忍笑：“是。是我自己想太多了。” 杀生丸瞟过来：“你知道就好” 妹债 “嗯。” 晴明一边诚心诚意回应，一边发自内心感慨： 瞧！ 我弟弟多好。 活像只高傲又心软的猫。 他真的，我好爱！ **** 行至京都琵琶湖。 晴明和杀生丸从附近的妖怪嘴里得知，不远处的捩眼山里，盘踞着一只实力强悍的牛鬼，因其实力恐怖，哪怕是妖怪也不轻易从他的地盘路过。 闻言，晴明跟杀生丸对视一眼。 这厉害？ 那他们可要去见一见了。 虽然这里已经处于西国地盘范围边缘，但该逛的还是要逛的。 要不然，他们岂不是白来了？ 晴明亦步亦趋走在杀生丸身后。 按照往常经验，没什么是需要他出手的。 只是这次情况稍有不同。 在去往捩眼山的路上，他们路过了一个村子。 而这个村子比较不幸。 被牛鬼选做祭品，用来吊亡自己枉死母亲。 在这个阴阳混乱、人鬼共存的时代，这种惨剧很常见。 哪怕晴明一直跟在杀生丸身边，平日里鲜有跟人类交集，也窥见过不少次人类居住的村子被妖怪屠灭的场景。 当然了。 与之相应的是，也有很多避世而居、与人无争的妖怪们，被人类赶尽杀绝。 这是纠缠在人类和妖怪之间的累世仇恨。 绝对非个人之力可解。 晴明也没有出头意思。 虽然他是个阴阳师，但他只想做个好哥哥。 可现在—— 平日里不动如山、端坐高台的好哥哥，竟被人死死抓住了袴角。 那人抓得非常用力。 以至于晴明都没法轻易脱身。 “晴、晴明！” “救救我妹妹！” “她就要被抓走了……呜，翠子就要被恶鬼抓走杀掉了……都怪我这个哥哥没用……” 浑身是血的男人是被重大冲击撞飞过来的。 后背结结实实砸在树上，发出了清脆的骨折声，他连痛哼声都没来得及发出，就又狼狈地在地上滚了几圈，这才终于彻底卸去力道。 可这时候，男人已经离死不远了。 他不停呕血。 身体也在痉挛般抽搐。 眼见就要不行，可他却在瞧清晴明模样之时，宛若抓住了救命稻草，整个的人眼睛都在闪闪发亮。 他爬过来。 拼命仰着头。 手指死死揪住晴明的袴角。 也不知道哪里来得力气，像是在上面生了根。 脸上的泪水裹挟着汗水滚滚而落，不停祈求“……救、救救她……之前，是她不知好歹，不该拒绝你。” “我死后，她会乖乖成为你妹妹……你、你救救她……” 男人在托孤。 他不够聪明，也不够强大，只是很清楚自己已经没救了。 对此，他心里没什么恨意。 唯一的悔恨就是自己妹妹还在妖怪手里，让他死不瞑目。 不曾想，濒死之际，竟然有幸见到熟人。 ……晴明。 ……曾经莫名其妙出现，拉着翠子的手，就想要做她哥哥的奇怪阴阳师。 ……如果是他的话，肯定能…… 无数念头快速掠过脑海，男人更紧地揪握着晴明的袴角，迫切希望他能认下自己的妹妹，拯救她与水火之中。 这样的话，就算他死也能瞑目了。 晴明也认出了男人。 ——翡。 翠子的哥哥。 一个平庸到毫不起眼的普通人。 与他天赋异禀的妹妹形成了鲜明对比。 然而，此刻他却有点慌。 无他。 杀生丸正在盯着自己。 素来对外物漠不关心的弟弟，此刻正面无表情盯着自己的后背。 ……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 ……你还做过几个人的好哥哥？ ……骗子。 ……说谎。 晴明只感觉冷汗刷的一下就爬满后背。 杀生丸自然不会说这种矫情的话。 却不妨碍自己从那让人如坐针毡的审视目光中，感受到这种情绪。 晴明赶紧定住心神。 思忖起该如何完美应对眼下这个突发状况。 生怕晚了，自己就成为跟犬大将一样言而无信之徒。 是以—— 他很快蹲下身。 牢牢抓住翡的手。 一边施展术式治疗他残破的身体，一边赶紧撇清自己。 “别说傻话。” “翠子是你妹妹。” “当初只是一个小小的玩笑，请不要当真。” “我只是太羡慕你们之间的兄妹情深了，绝没有取而代之的想法。” 翡“啊”了一声。 脸上血与泪流得更凶了。 原本他就是硬撑着最后一口气，听晴明这么说，只觉得喉头的最后一口气马上就要散尽了。 哪怕身体在术式的治疗下一点点好转，可他的精气神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衰败下来。 晴明心下一惊。 见势不妙，赶紧追加保证：“我会去救翠子！” “你是爱护妹妹的好哥哥，而翠子也是心疼哥哥的好妹妹，你们都是好人，我绝对不会让你们落得个生离死别的悲惨的结局。所以，别放弃！” “想想翠子！” “她那么小，却已经懂得体谅你，这么乖巧懂事的妹妹，你舍得弃她而去吗？” “最重要的是——” “你不会真觉得有人能替代你在她心里的位置吧？翡，你别太小看妹妹对哥哥的爱了！她认定的的哥哥只有你以一个人！任何人都不可能取代你！” “千万别死！你也不想她永远活在失去至亲兄长的痛苦之中吧？” “你可是个好哥哥，这可不是你该做的事的！！” 翡有被鼓励到。 他立刻深吸一口气。 已经重拾活下去的信念。 再也不是刚刚进气多出气少的模样了。 晴明也松了口气。 待保住他的性命，就想跟杀生丸好好解释解释。 却发现之前还在围观的杀生丸，此刻却已经不见了踪影，不由大惊失色。 很快，树林外传来此起彼伏的妖怪惨叫，以及人类泣声。 晴明这才放下心来。 稳了稳因为惊吓发麻的手脚，俯身搀扶起身体踉跄的翡，一起赶往村子。 杀生丸的攻击一如既往凌厉、霸道、迅猛。 在他面前，任何不臣服的妖怪都只有变成尸体这一条路可走。 人类可能会觉得过于残忍血腥。 可作为杀生丸的好哥哥，晴明只觉得与有荣焉。 翡大声呼喊着翠子的名字。 很快就得到翠子喜极而泣的回应。 翠子冲破人群。 乳燕投林般，直直扑到自己哥哥怀里。 叠声呼唤着自己哥哥的名字。 兄妹二人紧紧相拥，破涕而笑。 村民也纷纷围了过来。 一边道着恭喜，一边往晴明身边挤。 晴明余光扫了一眼。 瞧见他们身体并无大碍。 小部分受了轻伤； 更多只是遭到了惊吓。 对于先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心中便大概有了数。 他并没对村民的行为横加指责。 没办法。 他们只是普通人。 而普通人在极度恐惧的情况下，很容易丧失反抗挣扎的勇气。 他们畏惧妖怪，选择束手就擒，跟他们恐惧杀生丸，选择相信陪着翡出现的阴阳师可靠，都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行为。 晴明关注着战场。 在察觉到打头阵的妖怪们死了七七八八后，就知晓坐镇后方的牛鬼就要出现了。 为了避免出现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惨案，晴明指挥村民撤离战场。 在这期间，晴明一边指挥，一边忍不住看向杀生丸的所在。 杀生丸真的非常有意思。 他瞧不上人类。 觉得跟人类走太近，是自降身份的丢脸事情。 却完全没有滥杀人类的想法和念头。 甚至，在于牛鬼交战时，还会自觉领着对方朝荒无人烟的森林山野中去。 这种发自骨子里的风度和柔软，真教人没有抵抗力！ 晴明不由庆幸。 庆幸自己能成为杀生丸的哥哥； 庆幸自己能见证他的一路成长； 更庆幸自己能跟杀生丸相遇，才会有如此美好的经历。 …… …… 安置好村民，布下防备妖怪偷袭的结界，晴明就马不停蹄的赶往杀生丸身边，丝毫没有因为身后人类的挽留和祈求而停留。 晴明赶到时，双方争斗已经进入白热化。 他们一个是年轻的大妖怪之子，另一个则是盘踞捩眼山的高级妖怪，斗起来自然旗鼓相当、不相伯仲。 晴明坐在纸鹤身上。 居于高空，目不转睛关注着场中一切。 他能明显感受，比起细腻多思的牛鬼，杀生丸显得有些过于急躁了。 就好像不能一刀砍死对方，立刻终结战斗，自己就输了似的。 晴明略微沉吟。 指尖情不自禁叩着纸鹤边缘。 脑海快速掠过过去的一幕幕，敛神思忖起来。 的确。 弟弟一直都有急于求成的迹象。 可怎么会这样呢？ 弟弟拥有完美的出身。 是骄矜高贵的西国贵公子。 是白犬一族地盘的继承人。 未来更注定是会站在众妖之上的绝世强者。 为什么要急？ 有什么好急的？ 晴明陷入沉思。 可没等他思考出个所以然，便敏锐察觉到东北方向出现异常。 ——百鬼夜行。 雾气好像是在一瞬间出现。 星星点点的青色鬼火随风摇曳。 而在浓雾深处的，游走着无数魑魅魍魉。 无法窥见真容，只能看到影影绰绰的狰狞影子。 见状。 牛鬼停止了与杀生丸的争斗。 召集部下，准备应对来势汹汹的抢夺者。 杀生丸也没有继续纠缠。 只是，被这群不合时宜到来的妨碍者打扰了兴致，到底是不大高兴。 望着逐渐被雾气笼罩的战场，浅金色的眼睛微微眯起，冷哼道：“装神弄鬼。” 晴明唇角上扬。 果然还是孩子气。 只不过…… 晴明抬起手。 指尖摩挲着如有实质的夜雾。 对于弟弟这类天生鼻子灵敏的妖怪来说，只能起到遮蔽视线作用的雾气，确实没什么太大存在价值。 当得住他一句“装神弄鬼”。 欲与求 只不过—— 同样的话，晴明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可落在其他妖怪耳里，就变得分外刺耳了。 原本冲着牛鬼去的妖怪们立刻分出一波。 妖怪们纷纷用义愤填膺的目光怒视杀生丸。 恼火于他竟然敢如此大言不惭，恨不得立刻就给他一点颜色瞧瞧。 杀生丸眉毛都不抬一下。 更没有解释的意思。 只是稍稍抬起胳膊，生着锋利指甲的指尖氤氲出淡淡的绿色荧光，并不介意给这些没眼色的小妖怪们一些教训。 “呵。” 一道散漫的笑声幽幽传来。 晴明循声望去。 不知何时。 远处高高的树梢枝头竟然多出道人影。 他背月而立。 过分飘逸的长发荡在风中。 黑色和服外面罩着鲜艳的红色羽织。 颈间更是围着一只更加显眼的三尾狼妖皮毛。 皎洁的青芒下，那双隐约含笑的金褐色眼睛，搭配着眼尾别具一格的黑色的妖纹，让他看起来格外落拓不羁。 “滑瓢大将！” “首领！” 众妖向他臣服。 而被称为大将的奴良滑瓢，却只是不以为意的挥挥手。 一手不作法地怀在腰间，另一手将刀背搭在肩头，金褐色的眼睛打量着下方的杀生丸。 片刻后，他收回目光。 揶揄的声音缓缓响起：“哎呀哎呀，你们真是太紧张了。这位是西边白犬家的小公子，想来是不小心越界，才会来到这里。” “不要做多余的事。” “拿下牛鬼，才是当务之急。” 奴良滑瓢言出令随。 刚刚还剑拔弩张，恨不得战死也要维护自家首领尊严的妖怪们纷纷应是，很快就从杀生丸眼前散开，开始玉牛鬼的部下厮杀缠斗。 奴良滑瓢并没有立刻离开。 而是饶有兴致地瞅着面无表情的杀生丸，嘿笑一声，同他搭话： “我乃奴良滑瓢，奴良组初代目。” “我记得你叫杀生丸，果然跟传闻中一样年轻，看着你，就好像看见了两百年前的我自己，哈哈哈……咳，部下们让你见笑了，等下我收服了牛鬼，欢迎你带着你的阴阳师朋友一起来参加我们的庆功宴。” 说完，也不给杀生丸拒绝的机会，再次悄无声息消失。 晴明侧头瞧向杀生丸。 果不其然。 他脸色并不好。 一点也没有被邀请的喜悦。 反而有一点点微末的不愉快。 想来也是。 出身高贵，生来就是西国继承人的杀生丸，可能从来没见过奴良滑瓢这种一点点从底层爬起来的小流氓型妖怪。 面对自己从来没见过的为人处世方式，自然而然会觉得对方有点失礼。 但对方失礼是对方的事。 杀生丸并不准备跟对方死磕。 微微抿起的嘴唇吐出“无聊”二字，转身就要离开。 晴明及时拉住他。 迎着他蹙起的眉心，黎色瞳仁盛满笑意：“抢夺地盘成功的庆功宴，我还从来没见过呢。你见过吗？” 闻言。 杀生丸不知道想到什么，脸色立刻冷上一度。 他垮起张俊脸。 浅金色的眼珠凉凉盯向晴明。 晴明被瞅得愣住。 很快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但这也不怪他。 他的问题本没有问题。 有问题的是无所建树的犬大将。 是以，晴明眨了眨眼，就仿佛没看见杀生丸的脸色一般，邀请他：“一起去看看吧……看看妖怪们的庆功宴是什么样的。” “就当是帮我增长见识。” 杀生丸：“……我为什么要帮你？” 晴明微笑：“因为我是哥哥，弟弟帮哥哥做事，理所当然吧？” 杀生丸呼吸一凝 很好。 原本就窝火的心情，此刻变得更加怒火中烧了。 杀生丸抿着唇。 一言不发走在前面。 片刻后，他停下脚步，转而望向跟在自己的晴明。 浅金色的眼睛从他时时刻刻都带着迷惑人心微笑的脸上划过，顿了顿：“……你真的不是结衣？” 晴明回视着他。 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 却还是点点头，再次给予他肯定答案。 杀生丸：“这就好。” 晴明：“哪里好？” 杀生丸没回答。 只是一拳砸向他的脸。 …… …… 出过气后，杀生丸很快就停了手。 晴明重新回到他身边。 随着他视线的方向，手搭凉棚望去。 那里。 奴良滑瓢正在跟牛鬼决斗。 两妖你来我往，打得酣畅淋漓。 看起来一时半很难分出胜负。 原本，晴明觉得杀生丸是对跟牛鬼的比斗意犹未尽，可很快，他就发现，杀生丸并不是担心奴良滑瓢把牛鬼杀了他就没妖杀了，而是望着他们使用的妖刀。 刹时间—— 晴明恍然大悟。 “弟弟，你为什么想要铁碎牙？” “如果……” 杀生丸没有正面回答。 他声音很轻。 轻到仿佛只是晴明的幻觉。 “如果我拥有铁碎牙的话，那种程度的妖怪，只需要一刀……” …… …… ——弟弟欲求很淡。 跟杀生丸同行久了，晴明逐渐发现了这个令自己苦恼不已的事实。 他似乎没有“享受”这个概念。 不追求衣食住行； 也不想要仆役成群； 更没有玩乐愉悦的心思。 即使他的出身，给他纵情享受生活提供了绝佳条件，他也根本不屑一顾。 杀生丸一门心思只想变强。 他想走霸道之路。 想要站在那条道路的顶峰。 可他又太年轻。 无比清楚知晓自己的不足的他，就更加迫切地想要得到铁碎牙，加持自身。 念及此。 晴明黎色的瞳仁动了动。 深处隐隐生出深不见底的幽暗。 可是…… 我的弟弟，你为什么要那么急？ 父母俱在、家国安稳，拥有如此优越的先天条件，靠自己的实力一步步走上去，岂不是跟更有成就感？ 是谁在逼迫你？ 又是谁站在那条路的顶峰等你？ 你想要的，究竟是最强，还是那最强之人的认可？ …… …… 往日这些如蛛丝般困扰晴明的问题，在听到杀生丸那近乎无的回答之时，顷刻间便有了答案。 ——犬大将。 他忘记了大妖怪该走的路，沉迷在人类女人带来的情情爱爱中。 甚至，在不远的将来，还要跟人类生下大妖怪与人类的混血，将大妖怪的尊严一股脑践踏到底…… 对于少不更事的孩子来说，犬大将这宛若失了智的举动，足以给幼小的心灵带来毁天灭地的打击。 无法理解； 无法体谅； 更加无法明白！ 现在的杀生丸，大概永远无法搞懂，自己自幼尊崇敬仰的父亲，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个样子。 他只觉得自己要被抛弃了。 也正是出于这份不可为外人道的不安，他才会变得急躁起来。 想要铁碎牙。 想要站在霸道的顶点。 想要成为最强。 想要成为足以比肩父亲的人。 如此，才能重新赢得父亲的目光、获得父亲的认可。 然而—— 这是不可能的。 晴明凝睇着杀生丸。 黎色的瞳仁泛起深不见底的怜意。 他抬起头。 第一次逾越地拉住杀生丸的手。 不再是胳膊。 而是藏于袖口的手掌。 皮肤毫无阻拦触碰到一起的时候，杀生丸身体都僵硬了一瞬。 晴明微微一笑。 迎着杀生丸骤然扫来的目光。 不容拒绝地、紧紧握住他的手：“弟弟，你知道结衣是怎么死了吗？” 杀生丸双眸危险眯起：“松开。” “被杀的。” 晴明不听。 拾眸望向中天满月。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 唇角向上翘起。 像是说笑话一样，讲述着她的一生，“她被教养成赤忱纯粹的贞顺模样。” “那人告诉她，要尽心、尽性、尽力地爱人，要爱别人如同爱自己的性命；教导她要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还要求她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如此，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温柔之人，才配活在这个世上。” “纯爱本没有错。” “可坏就坏在那人并没有以身作则。” “礼法规矩是他用来约束别人的……身为教授者，他背叛了自己的教导，践踏了别人的感情、毁灭了结衣对他的真心。感情和认知发生的冲突，让结衣一直活在难以描摹的痛苦折磨中，不见天日，直致耗尽心力……” “弟弟，你不要像她一样，拿着别人的错来苛责自己。” “不管是何种在意，自爱意游离那刻起，就再也无法恢复到最初纯粹的样子了。而不纯粹的东西，并不值得我们心心念念、耿耿于怀。” 说到这里，晴明忽的垂下眼。 双眸深深注视着杀生丸。 浮出斑斑星芒的眼底泛起丝丝缕缕笑意。 最后拍了拍他的手。 “抛弃他，走你自己的路。” 杀生丸不着痕迹扫了眼自己已经被放开的手。 不知怎得。 下意识就攥住了。 掌心仿佛还残留着别人的体温…… 这种异样的感觉，让他感觉陌生又茫然。 好一会儿，杀生丸才缓缓把手收回袖里。 侧开身子。 避开晴明如有实质的目光。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没关系。” 晴明不出声地笑了，“就算不懂也没关系。” “哥哥我啊，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直到你再也不需要我的那刻。” “结衣是没哥哥的可怜虫，可你却不是没哥哥的人！” 杀生丸眉头一皱。 这次他听懂了。 可还不等他出言反驳，远处就传来奴良滑瓢调笑般邀请：“杀生丸，阴阳师阁下，快过来了，我们的筵席已经准备好咯！” 你是什么东西 稍作寒暄，晴明拉着杀生丸加入了奴良组的庆功宴。 众妖推杯换盏。 酒酣耳热之际，还有喝多的小妖怪和着鼓点又唱又跳。 一时间，营地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唯独杀生丸格格不入。 晴明侧目望向自己的好弟弟。 他正安静坐在自己左手边。 脊背挺得很直。 双手稳稳搁在腿上。 整个人显得矜贵又有教养。 只是，那双浅金色的眼睛似是专注地凝睇着前方跳跃的篝火，眸光却透着可有可无的百无聊赖。 半点没有被四周热闹气氛感染的样子。 不等他骚扰杀生丸，营地外就走来一道高大的身形。 晴明定睛瞧去。 来人是战败的牛鬼。 他是来归降奴良滑瓢的。 而奴良滑瓢也秉着求贤若渴的态度，同他喝了象征着认可的交杯酒，并道出了将他视为家人的亲昵话语： “让我做你父亲吧，梅若丸。” 梅若丸。 是牛鬼还是人类时使用的名字。 在他彻底失去父母后，便将其舍弃了。 如今，这个名字的再次出现，象征着他再次拥有了家庭。 是以，牛鬼非但不觉得是羞辱，反而分外动容。 原本面对战败死亡都面无惧色的大男妖，此刻竟看起来就好像要立刻流下泪般。 晴明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想，反正他在见证了这一幕后，几乎是下意识地望向了杀生丸，跃跃欲试。 杀生丸异常敏锐。 浅金色眼瞳倏然瞪向晴明。 眼底满是压抑着怒火。 凌厉的目光更是化作锋利刀子。 似乎是恨不得一刀刀戳死又这个总不着调的混账东西。 晴明息了心思。 没再去触杀生丸霉头。 将已经来到舌尖的话，又重新咽了回去。 只是他还有点不死心，真挚剖白道：“我也没有很想，毕竟，我都已经是你哥哥了，自然没必要去肖想其他身份，只是，如果你想的话……” “我不想！” 杀生丸声音很冷。 “为什么不想？我可是会比犬大将更好啊……” “闭嘴！” 晴明叹了口气。 不明白杀生丸为什么这么抗拒。 他是个好哥哥。 只要弟弟愿意，他并不介意也做个好爹。 再说了，如果他是爹的话，做的肯定比不纯爱的犬大将强多了…… “在聊什么？” 晴明回过神。 就见奴良滑瓢已经带着牛鬼，十分自来熟地坐到他们对面，并让小妖添置了新的食案酒壶，似乎要跟他们促膝长谈到天明的样子。 “没什么。” 杀生丸先一步回答。 他已经恢复冷静。 没有把自己跟晴明的私事摆在面门上，被人指指点点的爱好。 “这就好。” 言笑间，奴良滑瓢就亲自给他们满上酒盏，“还以为是我们招待不周，让你们失了乐趣。来——” 四人举杯呷饮。 奴良滑瓢分外健谈。 有他在的地方，即使有善于冷场如杀生丸，也不会陷入轻易尴尬。 只可惜，晴明酒量不行。 很快就不胜酒力。 面红耳赤的。 隐隐还有要往桌子下钻的趋势。 奴良滑瓢：“你不行啊，晴明！” 四周的妖怪也随着自家首领不带恶意地起哄调侃。 “没办法，我只是人类啊。” 晴明笑意微醺。 指腹摩挲着盏壁。 黎色的瞳仁不复清明，被酒气浸染得雾气朦胧。 含混的回答声微微上扬，莫名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缱绻意味。 有妖立刻笑话道：“是你不能喝。首领大人也有阴阳师朋友，他也是人类，却比你能喝多了。” “没错没错。” “那可是能陪着首领大人喝上一夜的人物，就连我等都比不上呢。” “哈哈哈，是啊，是晴明阁下你自己不行啊。” 晴明笑而不语。 笑纳了小妖怪们的揶揄。 随侍奴良滑瓢身后的牛鬼，却皱起眉头。 他警惕地审视着少年模样晴明。 略显犀利的目光在他与杀生丸之间逡巡：“晴明……平安京的那位阴阳师，与你什么关系？” 此话一出，奴良滑瓢金褐色的目光也从酒面抬起，好奇地注视着晴明。 晴明大概是醉酒。 反应慢了半拍。 语气模糊地唔了声，却没有再吐出半个字。 “没关系。” 是杀生丸。 他乜斜着已然陷入醉酒情态的晴明，眉心不由自主拧成结，板着脸代为回答，“他只是个莫名其妙的家伙，跟那个半妖没有丝毫关系。” “哈哈哈哈……” 奴良滑瓢爽朗出声。 他哥俩好般揽上杀生丸肩膀。 无视杀生丸骤然僵硬下来的表情，使劲拍了拍他肩膀，“就算有关系也无所谓，敢用这个名字行走于世，定然是个非常有趣的人物……不然，也不会被你留在身边。” 杀生丸想说我才没有，是他自己非要黏上来的。 却又碍于没有跟外人解释的习惯，便沉默了下来。 奴良滑瓢权当他默认了。 笑得更开心。 拉上牛鬼，重新跟他喝起来。 杀生丸并不喜欢饮酒。 但也不想在这种微末的地方输给别人。 随着他们的话头，一杯接一杯的喝。 闹到下半夜。 战斗的疲倦裹挟着酒气，一股脑侵袭过来。 饶是奴良滑瓢，也不由得面露倦色。 他跟晴明与杀生丸告辞，带着牛鬼重新回到奴良组中间。 宴饮将毕。 奴良组的亲信们闹成一团。 四周则乱七八糟躺着一地醉鬼。 杀生丸正襟危坐。 缓了好一会儿，才拉起双目迷离，似乎沉浸在醉酒状态中的晴明，慢慢走出营地。 可刚刚走出没两步，他的硬撑就到了极限。 不仅抓不住手里的晴明，就连脚步都开始发飘。 就在杀生丸懊恼不已之际，耳畔突然想起一道轻飘飘的笑声。 余光扫去。 他却看见原本醉生梦死的晴明，不知何时竟已然恢复清明，黎色的瞳仁看不出任何醉酒的痕迹。 甚至，那张文雅恬淡的脸上，还带着让自己无比窝火的笑。 “傻弟弟，你可真实诚。” 杀生丸瞬间明悟。 顿时恼火不已。 狠狠甩开他搀扶自己的手，愤然出走，再也不想再看见他的脸。 晴明忍俊不禁。 轻松抓回不胜酒力的小狗狗。 把他扣在怀里，捏诀找来纸鹤式神，倏忽间便飞上云霄。 他知道杀生丸谨慎。 不管出于何种境地，都轻易不愿意示弱。 只是没想到他那么实诚。 那奴良滑瓢一看就是善酒的，竟然也敢跟他对拼……还真是倔啊。 如是感慨着。 晴明拢着杀生丸，快速穿行在月华浸染的高空。 风快速掠过耳畔。 醉意中，呼啸的风声成了最好的安眠曲。 等晴明找好落脚之地，杀生丸已经伴着酒意陷入沉眠。 晴明低着头。 默默注视着怀里的弟弟。 睡着的他，再无一丝平日的疏离冷淡。 就这样安安静静靠在自己肩上，呼吸沉稳和缓，似乎很安心的样子…… 只可惜，他吐息中带着浓郁的酒气。 一看就是醉得不轻，才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这种毫无防备的情态。 ——根本不是出于信任。 晴明又叹气。 抬手将杀生丸滑至胸前的银发挽回身后。 “不过，就算如此，我也还是希望这种情况能持续得再久一点……这会让我觉得，我是个合格的好哥哥，我的存在是有价值的。。” 说完，晴明也阖上眼。 同与杀生丸一起靠树而眠。 **** 杀生丸有点记仇。 自觉在晴明跟前失了颜面，好几天都对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晴明自觉理亏。 连连赔礼道歉了好几日，才让他脸色稍微好看了一点点。 可他们好不容易重归于好没两日，西国就又发生让杀生丸心情不爽的事。 ——地盘纷争。 北方龙骨精南下扩张领土，遇上了长久盘踞于此的白犬一族。 一个非想要； 一个就不给。 争执不下，可不就出现摩擦了嘛。 只不过，大妖怪比普通妖怪要更傲慢一点。 没有一言不合就打破头，而是非常体面地约起架来。 杀生丸赶回云上城。 准备向母亲询问他们准备怎么办。 晴明理所当然跟在他身边。 然后，他就瞧见王座之上，那位雍容华贵的蓝衣女子，漫不经心地剔着自己的殷红指甲，轻描淡写地回答：“还能怎么办？你父亲惹出来的祸端，自然要他自己解决。” “父亲惹出来的？” 杀生丸脸色不太好看。 蓝衣女子没有替犬大将遮掩的意思。 嗯了声，随口道：“听闻犬大将迷恋上了人类，并要与人类生下半妖子嗣，龙骨精便觉得他已经被迷惑了心智，再也不成气候，可以当软柿子捏一捏。” “与其说这是北国与西国的冲突，倒不如说是龙骨精与犬大将之间的冲突……这种时候，我自然要以西国为重。” “能用犬大将解决问题，就绝不浪费西国一兵一卒。” “不过……” 蓝衣女子忽的停下剔指甲的动作。 掀起白皙的眼睑。 露出一双美艳无双的漂亮金瞳。 潋滟眸光斜斜瞥向杀生丸，似笑非笑道，“你若是想助自己的父亲一臂之力，也没关系，反正我都无所谓。” 晴明目光在他们母子之间逡巡。 不知怎得。 他总觉得这位母亲在揶揄自己的儿子。 而杀生丸抿紧到发白的唇，也印证了晴明的猜测。 蓝衣女子侧首支颐。 优雅地倚靠着高台王座。 饶有兴趣地欣赏起杀生丸的表情，并毫不掩饰地笑出声。 似乎是被自己儿子有趣的表情逗乐了。 杀生丸扭头就走。 再没了跟不正经母亲搭话的想法。 晴明知道。 他肯定是要跑到远离母亲地方，自顾自生起闷气的。 自己身为好哥哥，怎么能允许这种事发生？ “结衣。” 正当晴明刚要抬脚追上去的时候，身后却猛地传来一道略显冷凝的女声，“你现在……究竟是什么东西？” 晴明脚步一滞。 可很快，他就定住心神。 转身瞧了一眼高台之上的蓝衣女子，旋即垂下眉眼，恭敬地躬身行礼：“请恕我失礼，那孩子已经不在了。如今站在殿下您面前的，只是晴明。” 蓝衣女子没说话。 晴明能感觉到她审视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似乎在斟酌自己话的真假。 不知过了多久—— “……算了，反正都是些奇怪的家伙。” 蓝衣女子一改先前冷肃口吻，用抱怨的语气给这件事定了性。 晴明这才缓缓舒了口气。 再次朝她行过礼，追着杀生丸而去。 你站在这里不要动 晴明是在十六夜宅邸找见的杀生丸。 那时候，他正与犬大将对峙。 眉眼冷峻。 神色阴郁。 很显然。 在被母亲起个半死后，又被父亲气了个够呛。 而已经身怀六甲的十六夜，则在仆役的拥护下，满脸担忧地站在廊檐下，怔怔望向他们父子，眼中是化不开的愁情郁思。 只看了一眼，晴明就挪开视线。 并不想对无关紧要之人投注过多目光。 他从纸鹤式神身上跃下。 身形分外轻盈地落到杀生丸身边。 觑着他快要阴沉出水的脸小脸，心疼得心脏都在抽抽。 “杀生丸……” 犬大将轻声叫出儿子的名字。 目光从杀生丸身上挪向晴明，缓缓问出未尽之言，“你有想要守护的人吗？” 晴明没看他一眼。 不过，对于他为什么会这么这么问，大概却是心里有数。 左右不过打压杀生丸而已。 爱。 从来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哪怕是人类，也要经过漫长的学习，才会一点点懂得什么是怜悯、为何要同情、如何去尊重。 唯有如此，爱才会从心底萌发。 也唯有如此，才会产生“守护”这种情绪。 可这种事对于杀生丸来说还太早了。 他还只是个孩子。 人类像他这么大的时候，不是揪掉蝴蝶翅膀，就玩弄土里的蚯蚓，生动展示着属于人类孩童的最天真的恶。 杀生丸没有因为瞧不上人类就恨不得人类不存在，更没有因为自己尊崇的父亲沉迷人类，狠狠丢了大妖怪的脸，就把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十六夜，当场碾死，就已经有了远胜于人类孩童的自制力。 犬大将不为此感到高兴，好好夸奖他一番就算了，反而还拿着现在不该存在的标准，强行要求杀生丸懂得“爱与守护”，这简直是最愚蠢的揠苗助长。 ……怎么？ ……你是活不到弟弟长大吗？ 晴明很不开心。 掏出小本本比比划划。 不停腹诽犬大将就是他妈的离谱。 而杀生丸一如既往地实诚。 面对犬大将的找茬，根本不屑撒谎。 直截了当回答：“我不需要那种东西，您只要把铁碎牙交给我杀生丸就够了。” 一听这话，晴明就知道没希望了。 果不其然—— 犬大将：“如果不给，你会对自己的父亲动手吗？” 杀生丸没出声。 只是像忍耐到了极限一般，缓缓抬起手…… 晴明暗道要糟。 瞬间将碍事的小本本收回袖里。 一把摁下杀生丸胳膊：“不值当不值当，好弟弟，他不值得你如此动怒……” 犬大将却毫无眼力见。 明知道杀生丸动了争夺的心思，却还是遛狗般拔出腰间的铁碎牙。 掌心攥着刀鞘，直直举向杀生丸。 “就为了这种东西，你便想对自己的父亲动手……” 他正视着杀生丸。 语气陡然变得沉痛凝重。 一字一顿述说着自己此刻内心的悲痛，“杀生丸，我真的对你很失望！” 你眉心突突跳。 根本听不得这种话。 一把将身体都僵硬紧绷起来的杀生丸护在身后。 黎色瞳仁倏然逼进他眼底： “你又何必说别人？” “犬大将，你不同样也让我弟弟很失望？” “只不过是一把破刀而已，如果你真的像你嘴里说得那般光明磊落、毫无私心，我弟弟想要，你就给他好了。” “他不是你的儿子吗？” “还是说，在你眼里，他不配得到来自父亲的爱与宠溺，只配被你指着脸羞辱责骂？” “倘若如此，你又何必做他的父亲？在他降生的那一刻，你就应该直接把他掐死才对，也省得此刻为难……” “我没有！” 犬大将脱口而出。 望着简直在用最大恶意揣测自己的少年，呼吸都变得滞涩无比。 有那一瞬，他好像又看见了那个也跟自己起过争执的结衣。 只不过，比起不可一世、咄咄逼人的晴明，结衣是那么温柔贞顺，就连发怒，都如枝头盛开的樱花般惹人怜爱。 犬大将第一次清楚意识到： 他们是两个人。 眼前这个少年，只是从结衣尸骸里长出来的、不该存在于世的恶果。 念及此，他目光很快变得复杂锐利起来。 晴明微微一笑。 对这份针尖般刺人的杀意毫不在意。 甚至，还肆无忌惮把他扣在自己弟弟身上帽子，变本加厉地扣回去。 “犬大将，一切都是你的错。” “因为你有私心，因为你怀疑且不信任自己的长子，因为你一碗水端不平，理所当然偏爱人类生下的，注定只能依靠你生存的，根本无法追赶上你脚步的半妖，所以，你才不愿意把铁碎牙给我弟弟。” “你害怕、恐惧、不安，才会使得现在变得如此不体面。” “犬大将，这都是你的错，你根本不是个好父亲，你也不配做……” 晴明话还没说完，就被杀生丸扯住手臂拽到身边，随之而来的，是一道听不出喜怒的声音。 “走了。” 杀生丸可没有征询晴明允许的意思。 拉上他。 直接化光离去。 当然了。 晴明也没有拒绝的意思。 唯一的遗憾就是，自己还有很多话没来得及丢到犬大将脸上。 不过，更多的却是惊喜。 来到远离人烟的荒原。 杀生丸飞快松开晴明胳膊。 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 径自坐到落满红色枫叶的古树下休息。 晴明凑过来。 黎色瞳仁自下而上凝睇着他的眼睛：“你是担心我激怒犬大将，被他当场斩杀吗？” 杀生丸仿佛已经睡着了。 双目微阖。 身体呈现放松地姿势，背靠着树干。 晴明愉悦笑出声。 同他一起靠着大树休息：“果然，你也觉得我是个好哥哥，不舍得我就这样死在他手里吧？” 杀生丸依旧没回答。 “你很有眼光！没错，我的确是个好哥哥！只可惜犬大将不是个好父亲。呵，他就是太过顺风顺水，以至于开始变得不识好歹起来……明明已经有了出色的妻子和儿子，却还是不知足，非要出去招惹是非。要我说，谁做你的父亲，不比他做你的父亲好，如果是我的话……” “闭嘴。” 即使再次被杀生丸两个字甩在脸上，也无法浇灭晴明内心的愉悦，一直叨叨叨，还时不时就想给自己升一下辈分。 杀生丸吸了口气。 缓缓睁开眼。 注视着还在兴头上的晴明，浅金色的眸子微不可查地动了动。 ……可惜了。 ……好好一个人，怎么偏偏就长了一张嘴。 “父亲为什么会想杀你？” 问话时，杀生丸还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既然不能让他闭嘴，那就换个话题。 也省得他总是骚扰自己。 晴明先是一愣。 旋即忍不住摸着下巴感慨：“啊，这可就说来话长了。” 杀生丸：“长话短说。” 晴明：“唔，简单来说，从一开始，他就是要杀我的。” 杀生丸皱眉。 晴明：“听起来很不可思议，对吧？但身为当事人，我绝不会认错那股凛然杀意所带来的威慑恐怖……” “犬大将奔着毁灭我而来，可我却是那般弱小，就连逃跑都做不到。” “在这种生死关头，结衣……” “为什么要留在我身边？” 杀生丸打断他的话。 浅金色的眸子上下审视着他，“明知道父亲要杀你，却宁愿说着乱七八糟的话，也留在我身边，晴明，你……究竟想做什么？玩弄我，报复我的父亲吗？” “你怎么会这么想？” 晴明吓了一跳，忙道，“我可是为你而生好哥哥，怎么会为了报复无关紧要的人，就玩弄自己弟弟的心？” “他是他，你是你。” “就算你不是我弟弟，就算我真的要报复犬大将，我也会通过正当谋算，而不是用拿捏无辜之人的卑鄙手段，去实现我的愿望。” 眼见着杀生丸还在敛目沉思，似乎还是不太信的样子，晴明紧紧握住他的手，保证道，“说谎者，当吞一千根针。相信我，我是绝对不会对自己心爱弟弟说谎的！” “不行。” “不行？” 晴明正困惑哪里不行。 就见杀生丸已经重新仰起头，直视着自己，平静道出事实：“你不是父亲的对手，报复不了他。” 晴明恍然大悟。 原来是说这个啊。 还以为是说自己的承诺分量不够呢。 差点担心死了。 晴明微笑。 轻轻拍拍他手背： “无所谓。” “我本来也没有想报复他的想法。” “最重要的是——” “杀生丸，我的好弟弟，我已经有你了。” “你心之所向，就是我剑指的方向。” “我会为你披荆斩棘，哪怕灵魂泯灭、血肉消亡，我对你的心意都不会有丝毫改变。” “杀生丸，你完全可以再相信我一点。” “我是为你而生的，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辜负你。” **** 秋末。 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过后，天空西部忽的蔓延出来大片大片的赤金，将天地都染上炽烈的色彩。 杀生丸醒过来的时候，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的晴明，并没有像往日那般陪在自己身边，而是去了屋外。 他站起身来到屋外。 就瞧见晴明正悠闲地坐在廊檐下的地板上。 左腿曲在身前。 手肘抵在上面。 风雅恬淡的面容上漾着浅浅的笑。 黎色的眼珠眺望着前方不远处杂草丛生的废弃池塘。 似乎眼前的景致有着摄人心魄的美丽，才叫他目不转睛。 杀生丸扫了眼。 不明白那有什么好看的。 晴明第一时间发现了他。 连忙冲他招招手。 杀生丸走近。 不知道他要搞什么把戏。 晴明拉住他的手。 示意他略微矮下身。 直到跟自己处于想同的角度，才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指向那浮光跃金的粼粼池面。 微微上扬的尾音甚至隐约带着显摆的得意。 “瞧——” “像不像你的眼睛？” “美极了……” 杀生丸下意识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眼前的景色依旧寻常。 寻常得处处可见。 甚至，寻常到过于普通。 却不知怎得，随着晴明随意的话语，顷刻间带上了异常的色彩，令观者心神一颤。 杀生丸怔忡出神。 只觉被前所未有的奇怪情绪攫获。 他还没有恢复过来，就又听到晴明再次感慨：“虽然同样很美，但还是你的眼睛更加美不胜收……” 仿佛要让自己的话更有说服力一般。 他偏头望向杀生丸。 手指捏着他线条流畅优美的下巴，掰向自己。 黎色眼珠认真审视了好一会儿，才无比确定地点点头：“果然，景色之美，美就美在于同这双眼睛相似……我的弟弟，是绝世无双的珍宝，自然是任何庸俗之物所无法比拟的……” 刹那间—— 石子跌落。 素来静默的心湖骤然泛起圈圈涟漪。 杀生丸倏然直起身。 触电般甩开他拉扯自己的手。 丢下一句“聒噪”，头也不回地走出这所废弃的林间木屋。 …… …… 日复一日的相处中。 杀生丸自觉已经习惯了晴明近似骚扰的行为，也已经习惯了他总是说莫名其妙的话，更习惯了他时时刻刻陪伴着自己身边。 至于他的来历、他的目的、他的想法……杀生丸也不想再去怀疑、探究。 杀生丸以为自己的人生可能永远都要被晴明横插一脚。 直到—— 犬大将和龙骨精决斗的时刻降临。 “好弟弟，你站在这里不要动，我去取把铁碎牙，很快就回来.” 他这样说着。 却再也没有回到自己身边。 我去给你摘个果子 如何才能成为一名疼爱弟弟妹妹的好哥哥？ 答：完美实现他们的心愿。 晴明深以为然。 杀生丸。 他的好弟弟。 虽然欲求很淡，淡得让自己都感到棘手，但他并不是没有想要的东西。 ——铁碎牙。 既然弟弟想要，自己自然是无论如何都要搞到手的。 至于犬大将。 他的意见并不重要。 区区一只大妖怪而已，根本不足为虑。 晴明赶到大妖怪决斗现场时，被剧烈摩擦碰撞的妖气乱流吹得差点没站稳，但这并不妨碍他闯进去浑水摸鱼。 “龙骨精，我来帮你！” 晴明大声表明来意。 符咒作弓。 灵力铸箭。 随着弓振弦鸣，箭矢如流星般裂空而去，直奔犬大将面门！ 犬大将刚猛迅疾 他反应极快。 铁碎牙抵住龙骨精攻击的同时，另一手已经拔出背在身后的妖刀丛云牙，稳稳挡住斜刺而来的箭矢。 刹时间—— 仿佛冬日廊檐下坠落地面的冰凌。 灵力凝结的箭矢只在丛云牙上留下一处微不可查的印痕，就瞬间崩裂溃散。 见状。 晴明眉头微微一皱。 意识到自己可能想得有点简单了。 “晴明？！” 犬大将认出他。 双目不由自主睁了睁。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色一片惨白，“……你真就这么恨我？” 晴明并不气馁。 重新挽弓张弦。 半点没有想跟他叙旧的意思。 冲着那只停止攻击，仿佛在衡量什么的龙蛇巨妖道：“龙骨精，你行不行啊？同样都是大妖怪，还不赶快把他摁住了……这一次，我要射穿他的头。” 回答他的，却是龙骨精毫不留情的甩尾。 通天木般粗壮庞大的蛇尾狠狠砸向晴明所处的嶙峋山崖。 刹那间—— 天崩地裂！ 高耸的岩壁仿佛沙子堆就。 四散崩裂。 同时扬起铺天盖地的烟尘。 对此，及时乘着纸鹤飞上高空的晴明表示：啧，竖子不足与谋。 而龙骨精也足够目中无人。 一击过后，就重新跟犬大将缠斗起来。 半点没把晴明看在眼中。 晴明想了想。 转而望向争斗中的犬大将。 好心同他打商量：“这样吧，只要你答应把铁碎牙交给我，让我可以把它当做礼物送给弟弟，我就不再妨碍你，让你可以顺利宰了这只龙蛇，如何？” 犬大将：“铁碎牙是守护之刀，不适合没有慈悲之心的杀生丸。” 晴明：“可我弟弟就是想要。” 犬大将失笑：“晴明，杀生丸并不是你弟弟。” 晴明也笑了：“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杀生丸不是我弟弟，还能是谁弟弟？” 犬大将叹了口气。 就像是在看着一个自讨苦吃的孩子。 一边应对着龙骨精，一边耐心劝说：“之前，是我愧对于你，让你伤心了，可就算你将目光放在杀生丸身上，也是没用的。” “杀生丸还太年轻。” “高贵的出身，让他目空一切；与生俱来的力量，迷惑了他的心神；而毫无困难的成长，更让他不知人间疾苦。他找不到自己的未来，也不知道自己该走哪条路，只一味追寻‘最强’……” “晴明，你无法从他身上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晴明仍在笑。 眼神却一点点冷下去：“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懂的。” 犬大将望着他，“晴明，你从小就是聪明的孩子。” 晴明不喜欢他看穿一切的眼神。 就仿佛自己的所作所为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一般。 那只会让自己如鲠在喉。 是以，他垂下眼帘：“说这么多，还不是因为你不想把刀留给我弟弟？” “自己不愿意，还给自己找那么多道貌岸然的理由，甚至，还不怀好意地挑拨我跟弟弟的感情……犬大将，你真该死啊。” 这样说着。 晴明毫不犹豫将手掌伸入自己胸腹，取出洁白如玉的肋骨。 以骨为箭。 在犬大将惊愕的目光中，再次挽起长弓，拉至满圆。 “猜猜看——” “我与你，究竟谁先丧命。” 话音未落。 手中箭矢已经飒的一声振射而出！ 灵力凝成的箭矢力量可能略有不足。 但在赌上性命后，情况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更重要的是—— 犬大将的对手可并非单单晴明自己。 龙骨精与犬大将不相伯仲。 但在铁碎牙的加持下，龙骨精的劣势非常明显。 如果晴明不搅局的话，犬大将应该能拼着重伤，顺利处理掉龙骨精。 可晴明又怎么会如她所愿？ 两败俱伤。 才是他想要的。 胜利的天平重新出现倾斜。 犬大将狼狈躲闪的样子好像一只狗。 他急了：“晴明，不要胡闹！如果我落败了，依着龙骨精暴虐嗜血的个性，将在西国掀起腥风血雨，到时候，将会有无数人死在他手里！” “你说的没错。” 晴明表示赞同。 却根本没停下挽弓的手，又是一箭射出。 望着他捉襟见肘的样子，微微一笑，“可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犬大将难以置信：“难道连杀生丸的安危，你都不在意了吗？” 晴明笑出声。 好像听到什么好笑的话，乐得肩膀一耸一耸的。 笑了好一会儿，才重新稳住手脚，慢条斯理拉弦搭箭：“你觉得，能伤害到杀生丸的，是龙骨精吗？” “不。” “不是哦。” “犬大将，是你。” “一直以来，给我弟弟带来了无尽风霜雨雪的那人，都是你。” 利箭破空而去。 这次，终于贯穿了犬大将持刀手臂。 犬大将吃痛。 大概是已经很久没有受过伤的原因，他咬紧牙关，额上也冒出一层冷汗。 可不等他恢复过来，龙骨精的攻击已经接踵而至！ 犬大将陷入车轮战。 饶是大妖怪体力卓绝，也已经疲于应对。 晴明察觉到了。 龙骨精自然也察觉到了。 一鼓作气。 就准备将他从这个世上彻底抹除，将西国并入自己版图。 危急时刻。 犬大将终究是做出了取舍。 ——他交出了铁碎牙。 晴明有点遗憾。 怎么不早点啊。 自己肋骨都已经抽出来了。 现在却没了用武之地。 浪费！ 正吐槽着，就听着犬大将又给他添起堵来。 “真的值得吗？” 犬大将死死盯着他。 就像是看着走错路，已经不可挽救的孩子。 眼底满是说不出的痛心，“结衣，就为了这种东西，你与别人联手也要置我于死地，丝毫也不顾及曾经将你视为挚友的十六夜……半妖不被妖怪接受，也不受人类待见，你有想过她以后要怎么活下去吗？” “对我的恨意，就如此浓烈吗？甚至让你变得如此冷酷轻轻，以至于可以枉顾他人生死？！” 晴明感受着铁碎牙沉甸甸的分量。 只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成为这世上最好的哥哥，实现自己的人生意义了。 内心的愉悦之情自然无需言表。 即使被添了堵，他也不想跟犬大将计较的， 不曾想，他的宽容却让犬大将开始蹬鼻子上脸起来。 “说得好像是我让十六夜怀孕似的。” 晴明一哂。 抬手将妖刀插入腰间。 手里的骨箭没有浪费，再次悬于弦上，箭尖直指犬大将。 在他震惊防备的目光，缓缓道，“你们所有的苦难，都不是我造成，更不是结衣造成的。” “是你言而无信，才造就今日一切。” 顿了顿，晴明挪开指向犬大将的箭尖。 转而瞄准他后方的龙骨精。 箭如雷霆。 电射而出。 “说谎者，当吞一千根针。” “别用那种目光看我，虽然我的确不喜欢你，但总不至于跟你一样出尔反尔。” 犬大将张了张嘴巴。 似乎是想要再解释什么。 可被利箭贯穿蛇尾的龙骨精被激起了凶性，并不给他组织语言的机会，就冲着他们二人扑来！ “我没法让所有人都满意，只能拼尽全力做到最好，尽量将伤害降到最低。” 犬大将深深看了晴明最后一眼。 只留下这样一句不得已的话，就重新化作原型，扑上去跟龙骨精厮杀。 大妖怪死斗凶残无比。 晴明静静注视着这一切。 片刻后，就仿佛想通了一般。 风雅恬淡的脸上重新浮出淡淡的微笑： “是啊，你不可能让所有人满意。” “我也觉得非要你信守承诺的结衣，实在有些过于固执了，她完全没必要自寻苦恼。” “既然无法让所有人都满意，那就让所有人都不满意。” “一视同仁，就是公平。” “如此，才对得起她最后的结局。” …… …… 晴明重新回到地面。 把天空留给互相撕咬的犬大将和龙骨精。 他揉了揉胸口。 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别说。 缺失了十一根肋骨还真有点疼。 晴明拔出腰间的妖刀。 捏着手里冥思苦想了好一会。 还是觉得应该立刻给杀生丸送过去，也省得夜长梦多。 犬大将有前科。 谁也不清楚他会不会在解决掉龙骨精后，就从自己手里抢走铁碎牙。 而自己本就不是他的对手。 更别说现在力气已经濒临耗尽。 即使想要远离此地，都只能像个普通人一样，一步步走出去。 晴明不想节外生枝。 想也不想就掏出最后那根不堪为箭的软肋。 将仅剩的力量灌入其中，驱使作式神。 它与普通式神不同。 到底是自己力量凝结的产物。 不必担心会被人半路截胡了去。 由它转交铁碎牙，晴明还是放心的。 做完这一切后，晴明随意靠着一块巨大岩石休息。 他闭上眼。 长长吐出一口气。 整个人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轻松下来。 不知过了过久。 晴明被腹腔传来的强烈的不适叫醒。 他摸了摸胸口。 片刻后，恍然大悟。 怪不得这么疼……原来是重新长肋骨了。 就当晴明忍受着力量一点点恢复所造成的不适之时，犬大将毫不意外地出现在了他跟前。 很明显。 他是来找铁碎牙的。 犬大将有无数理由。 也有无数苦衷、不得已。 只可惜，现在在他面前的，是的晴明，而不是那个好拿捏的结衣。 “你大可试试看。” 对此，晴明不以为意地笑笑，“看看你所能给十六夜他们提供的守护，是不是真的就那么毫无疏漏，让他们可以任何厮杀谋算中全身而退。” 还是别吧 犬大将脸色骤变。 瞬间明白了晴明的未尽之意。 有那一息，无法扼制的怒意和杀意涌上心头，让他非常想将眼前这个象征着危险和灾厄的少年，掐灭在萌芽之中。 紧张沉肃的气息弥漫开来。 晴明坦然仰视着他。 仿佛没感觉来自犬大将杀意。 隐约含笑的声音说不出是戏谑，还是挑衅： “已经晚了，犬大将。” “自我成功降生的那刻起，你就再也拿我没办法了。” “只要这世上还存在着异常，只要人类还恐惧着异类，只要斩向我的，还是不属于正常人类该有的力量，那我就永远不会真正死去。” “异常永远不会被异常抹除。” 犬大将呼吸发紧。 肃重的金瞳俯视着晴明。 片刻后，他率先避开晴明的目光。 金瞳望向封印着龙骨精的狼藉战场，眸光黯淡：“……或许你已经不会再相信我，可当初，我是真的将你当做女儿在抚养。” 说完，犬大将没有再停留，转身离开。 “犬大将！” 晴明有点好笑。 叫住他，缓缓站起身，“其实，有件事，我一直都很想向你请教。” 犬大将：“什么事？” 晴明：“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你视若亲生的孩子死了，为什么你可以做到不闻不问，甚至连她的死因都不在意……你的话和你的爱，究竟哪一个是假的？” 犬大将滞了滞。 半晌，他也只是避重就轻，潦草回答了一句“两个都是真的”。 晴明不出声地笑了。 不错。 这个回答很有犬大将风格。 同时。 他也很清楚。 犬大将心里有数，只是不想承认罢了。 如果是旁人，可能碍于一些考量，笑笑也就敷衍过去了。 可晴明不一样。 这世上就不存在什么是需要他考量的。 他绝不会努力让所有人都满意，只会努力让所有人都不满意。 念及此，晴明扯了扯嘴角。 挤出好不容易恢复的一丝力量，以符为阵，从虚空中取出当初置结衣于死地的弓箭。 弯弓搭箭。 箭尖直指犬大将后心。 犬大将没回头。 只用两根手指，就轻易夹住了那根来势凛然的箭矢。 犬大将低着头。 望着指间普通的人类箭矢。 指腹捏着箭杆稍转了一圈。 在羽箭的尾部，毫不意外出现了“刹那”二字。 “你不想知道，可我却想告诉你。” 说完，晴明就再次力竭。 他重新坐回石头旁。 黎色瞳仁笑眯眯注视着犬大将的背影，看着他没说一句话，瞬身而去，情不自禁地乐出声。 ——结衣是被杀的。 因为妨碍到十六夜，被那个名叫“刹那猛丸”的亲卫亲自剪除。 他太坦荡了。 直言一切都是他的自作主张，要恨、要复仇，尽管冲着他来。 坦荡到结衣都不怨恨他。 当然了。 这也是很正常的。 毕竟，结衣连犬大将都没有搞死的念头，自然也不会想搞死被恋爱冲昏头脑的刹那猛丸。 晴明也不想做多余的事。 他是为了弟弟妹妹才会降生于世的。 与弟弟妹妹无关的事，根本不配进入他的世界。 想到这里，晴明忽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 忙掏出随身携带的小本本，翻开用唐文题着“占事略决”四字的硬塑书封，快速找到自己想要看到的那一页： 曾经密密麻麻写满字的纸张，如今已经重新恢复干净。 只是在纸张最中间，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浮出一只体态优美的白色垂耳巨犬。 ——杀生丸。 晴明一眼就认出来了。 虽然他还没见过杀生丸的原型，但能出现在上面的，只会是他心爱的弟弟妹妹。 晴明愉悦极了。 果然—— 他的路是对的。 爱本身没有错。 而结衣之所以会陷入痛苦绝望的深渊，只是因为她从犬大将那里学到的爱是错的。 允许男人风流。 却要求女人贞顺纯爱。 这种从一开始就不对的男女情爱，注定只有破灭这一个下场。 但亲友之爱就不同了。 只要捧出一颗真心来，终将收获真心。 所以—— 晴明捂住心口。 感受着掌下心脏规律稳健的跳动。 风雅恬淡的脸上浮现出前所未有的温和神色。 “别怕，结衣。” “困囿过去、止步不前，并不是值得指责的羞耻之事。” “你只要看着我。” “我会爱人。” “我将用曾经带给你无尽苦难的爱，斩断由爱而生的谎言的枷锁，绝不让你的不幸在其他人身上重演。” “我会把无尽的爱与真心，统统交到你手上……” …… …… 稍微积攒了点力气，晴明就准备以好哥哥身份去到杀生丸身边，跟他一起分享得偿所愿后的喜悦。 然而—— “呵！” 不知从何而来的讥诮。 不待晴明警觉，一道无形斩击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凌空劈了过来！ 晴明躲闪不及。 勉强翻身后撤，却还是被斩击斩开了半边身体。 霎时鲜血喷涌！ 晴明捂着左侧肩膀。 强烈的痛楚让他头晕目眩，无力跌跪在地上。 攻击余波还震碎了束在发尾的发带，丝丝缕缕的长发漫过肩膀垂落身前，跟着他狼狈喘息的动作震颤。 晴明不停发抖。 凌厉的斩击几乎要贯穿他的身体。 如果不是他躲闪及时，恐怕在接触到的瞬间，就会被砍成两半。 而人类身体实在太过敏感，让他根本承受不了这种伤势所带来的痛楚，手脚止不住痉挛颤抖。 不仅如此，这道斩击还有古怪。 明明只是外伤，却任凭晴明如何调动身体中残存的力量，也无法愈合伤口。 “怎么回事？” “我不会真的要丧命于此吧？” 就在这个念头涌上脑海的瞬息，晴明身前再次响起那道满是嘲讽与蔑然的声音： “果然是咒灵。” “只要破开虚假的皮囊，真实的气味就无法遁形了。” 晴明颤抖着拾起头。 只是如此简单的动作，却又让他额上冷汗密了一层。 不过，他到底还是看清了来者是谁。 ——两面宿傩。 双面四臂。 鬼神一样的狰狞的脸上生着四只眼，。 露在外面的皮肤也上生着诡异的黑色对称咒纹。 此刻，他赤、裸着强健的上身，缓步走赶过来，红色的眼珠居高临下，乜斜而来的目光像是在看着什么可笑的笑话。 晴明笑出声。 还以为是谁呢？ 原来……是他无缘的弟弟啊。 “你笑什么？……下贱的东西！” 两面宿傩还是没说话。 反倒是他身后仆从打扮的少年率先一步开口训斥。 晴明余光扫了一眼。 这才注意到两面宿傩身后还有个别人。 无关紧要，便不再关注。 重新看向抱臂而立的两面宿傩。 即使脸色都因为过度失血而一片惨白，看起来下一秒就会死掉，也不妨碍他开口挑事儿：“这可不是跟哥哥打招呼的正确方式，不过……如果你喜欢的话，我也不是不能接受。” “你！” 两面宿傩抬手止住里梅。 摩挲着下巴。 猩红的眼睛打量着眼前这个还能笑得出来的家伙：“这是自知死期将至，已经开始自暴自弃了吗？” 晴明：“我不会死。” 两面宿傩并没有反驳。 而是非常平常地赞同点头：“的确。与人类不同，咒灵即使死亡，也很快就会在将来重新出现，所以，很多咒术师都觉得咒灵太过难缠。” 说到这里。 他忽的腔调一转。 扭曲怪异的脸上露出显而易见的恶意，“可死过一回的你，还是现在的你吗？” 晴明愕然。 竟还真有点被问住了。 事关过去、现在、将来，这可是很高深的哲学问题。 有点超出他目前知识的涉猎范围。 “就算你还是你……” 两面宿笑了。 眉话语间尽是吓哭小孩子的邪狞狂狷，“可你现在寄居的这具人类身体，还是会消失的吧？” 晴明点点头。 这个是自然的。 如果不是他拿来使用，在结衣死掉后不久，这具身体就要腐败成灰了。 不过—— “诚如你所见，我是象征着异常的咒灵。” “自我有意识以来，我就已经是我了，至于再早之前，我究竟还是不是我，我不太清楚，但我能肯定的是，在弟弟妹妹彻底从这个世上消失之前，我都是不会死的。” “我是为了弟弟妹妹而生的好哥哥。” “注定往后余生，都要为弟弟生、为妹妹死，为他们奋斗一辈子。” “所以，看在你曾经差点成为我弟弟的份上，我建议你最好还是不要来妨碍我做个好哥哥，不然的话……” 两面宿傩来个兴趣：“不然如何？” 晴明微微一笑。 黎色的瞳仁深深注视着自己无缘的弟弟。 失去血色的唇瓣微微翕动，便吐出真诚无比的话语：“小心以后只能在我跟前做个弟……” 每一个字都在劝两面宿傩不要不识好歹。 可弟弟这词儿还没说完。 他就再也无法发出一点声音。 两面宿傩瞬间展开领域。 无处不在的斩击，轻易就将重伤濒死的晴明碾为齑粉。 **** 杀生丸接过铁碎牙。 眉心紧蹙。 浅金色的眼瞳瞟着仍站在自己对面的“式神”：“你不是她，他呢？” 之所以会说这么奇怪的话，完全是因为眼前这个式神不仅拥有跟结衣相同的样貌，还拥有跟结衣相同的气息。 要说她们之间究竟有什么区别的话。 那大概就是这个式神看起来更笨、更呆吧。 在杀生丸对结衣有限的记忆里，虽然她也不怎么聪明，但她有着一双看起来就很聪明，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的眼睛。 即使被父亲用层层规训包裹，也还是会露出灵性的锋芒。 她聪明。 却又不够聪明。 而眼前这个式神，就没有半点聪明的感觉。 仿佛人偶一样。 直到—— “他要失约了。” 人偶仿佛注入了灵魂。 呆板的式神忽的眨了眨眼。 原本懵懵懂懂的眼睛一点点氤氲出神光。 杀生丸愕然。 眼前怪异的一幕让他下意识睁大眼。 甚至都忘了询问失约缘由。 式神的声音很轻：“他让我跟你说声抱歉。突然发生了意料之外的事……” 杀生丸：“什么事？” “死的事。” 式神目不转睛凝睇着杀生丸。 像是要把他的模样深深烙印在自己的心底。 眼里的光彩却一点点沉寂下去。 声音亦变得缥缈。 几乎要让人听不清。 “愿你……武运昌隆。” “再见了，我心爱的弟弟……” 式神身体开始溃散。 在彻底失去力量维系后，顷刻间就化作漫天光点，弥散无形。 根本不给任何人追问的机会。 奇怪的癖好 “将敌人彻底抹除而不伤害到石头草芥分毫……精准到恐怖的咒力操控，不愧于‘诅咒之王’的名头。” “只可惜……” “不是我弟弟。” 如是感慨着，晴明再次睁开眼。 重新映入眼帘的，是他从未见过的全新场景。 灰蒙蒙的天。 空气中飘满人类无法察觉的细密尘埃。 沟渠道路也堆积着无数秽物，处处散发着刺鼻的气味。 不过。 新世界倒也不是一无是处。 路面用结实的砖石铺就。 高耸的石制建筑取代了低矮的木制房屋。 来来往往的行人大多穿着体面，鲜有有衣不蔽体者。 晴明扫了一眼。 知晓新世界的生产力绝对远胜于杀生丸生活的时代。 内心多少有点雀跃。 生产力高。 就意味着弟弟在自己还没有找过来的时候，过得并不辛苦。 作为这世上最好的哥哥，他当然会为此感到高兴。 只是，这份高兴并没有持续太久。 晴明找到了自己的弟弟。 ——在伦敦东区贫民街。 “夫人，您怎么把日子过成了这样？” 晴明非常纳闷。 弟弟的母亲看起来也不是好吃懒做的样子。 而小狗一样警惕的金发幼弟，看起来也不是添乱惹事的熊孩子。 母子都没有问题。 那生活怎么还会过成这样？ 母亲侧过身。 半是羞愧、半是难看，拿着手帕掩面拭泪。 却即便如此，却还是得体向晴明致歉：“……让阁下见笑了。都是我太没用，才会让迪奥跟着我一起受苦……” 声音因为长期生病而沙变得哑虚弱。 而且，她身体的确不太好。 只是回答了一个简单的问题而已，就乱了呼吸。 紊乱的气息呛入肺管。 使得她捂着胸口，伏在榻上声嘶力竭咳嗽起来。 仿佛都要把肺刻出来。 迪奥吓到。 顾不得警惕莫名其妙闯入自己家的男人。 慌忙从床尾跑回母亲身边，爬到床上，不停给她拍背顺气。 大概是母亲咳嗽的样子太可怕了。 迪奥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的声音里已经带上哭腔。 母亲好不容易缓和了一点。 就温柔地抬起手，给他擦去脸上的泪痕。 嘶哑的声音细微却充满怜爱：“别哭，迪奥，我不会有事，不会让你一个人孤零零的……” 迪奥紧紧捧住母亲瘦骨嶙峋的手。 贴在脸上。 泪水洇湿了眼睛。 却还是努力挤出有一丝笑来：“嗯，那我们说定了，母亲。” 晴明没有插手。 只是静静看着他们母子情深。 直到听到他们说出彼此心知肚明的谎言，心中怜意泛滥，忍不住指出事实：“你们的约定实现不了。” 母亲扯了扯唇角。 想笑。 表情却比哭更难看。 她知道晴明说得事实。 迪奥倏然扭过头。 满是恨意的眼睛死死盯着晴明。 宛若一头被激怒的野兽。 恨不得扑上来立刻咬死只会胡言乱语的他。 “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 说着，晴明俯下身。 抬手摸向幼弟的金发头发。 还没有触碰到，就被他厌恶地呵斥甩开。 晴明微笑。 并不觉得好心被践踏。 相反的，他非常喜欢弟弟有精神的样子。 “我是这世上最好的哥哥。” “如果让母亲陪着你长大，是你的愿望，那哥哥我啊，无论如何都帮你实现。” 晴明说到做到。 母亲的病症源于积劳成疾。 又加之后天没有及时吃药和调养。 这才使得原本简单的疾病越拖越严重。 解决起来也非常简单。 吃药。 调理。 迪奥冷笑。 靠在母亲怀里。 用看骗子的目光瞪他：“说得好像别人不知道生病了要吃药一样！” 母亲沉默下来。 片刻后，也道：“家里已经没有足够的钱拿去买药，而且……迪奥还是要活下去的。” 依着他们现在的家庭条件，根本无法治愈疾病。 与其将仅剩的钱财耗费在她这个无底洞身上，她宁愿把钱留下来，保障自己儿子的生活。 她不敢赌。 也不会赌。 闻言。 晴明笑了。 还以为他们在顾虑什么呢。 当即从袖里掏出任何时代都可以使用的硬通货——金子。 有了钱。 剩下的就是从哪里买药了。 迪奥当仁不让。 主动说出自己知道黑市上有商店卖他需要的草药。 母亲却犹豫了。 她不放心让孩子跟着陌生人走。 “夫人别担心。” 晴明从袖里掏出比黄金更珍贵的珠宝项链，大大方方地系到女人脖颈，宽慰地笑笑，“就当是抵押。您安心，我也更轻松一点。” 去黑市的路上。 迪奥在前面领路。 晴明跟在他身后。 “你究竟想做什么？” 迪奥皱着眉。 小大人的脸上有着不符合他年纪的老成，“那么多钱，就算把我跟母亲都买了，都无法赚回来……” 晴明失笑。 知道他还是在怀疑自己的用心。 便趁其不备，飞快揉了把他毛绒绒的金脑袋。 迎着他愤怒的目光，微笑：“都是死物而已，根本不配跟你相提并论。” 迪奥神情一滞。 旋即转过身，继续在前面领路。 抬脚踢飞挡路的石头：“……我不值钱。” “那只是你的错觉。” 晴明跟上去。 揉他低垂的脑袋。 感受着掌心下传来的刺挠触感，只感觉心脏都要软成一滩水，“迪奥，你是我心爱的弟弟。” “金钱这种庸俗之物，根本无法衡量你的价值。” “你还太小。” “大概是一直生活的这个环境，给了你错觉，让你觉得自己跟生活在这里的人一样，只是个泥沼中的顽石，一文不值，可实际上，你在闪闪发亮。”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会来到身边，成为你的哥哥……” 迪奥小声嘟囔：“你才不是我哥哥！” 晴明：“我是。” “你不是！” 迪奥停下脚步。 望着这个说着乱七八糟话，还用蛊惑收买自己灵魂的男人。 倨傲地仰起下巴。 明明个头还不到晴明胸口，却仿佛被俯视的是对方。 迪奥双手抱在胸前。 蓝色眼睛审视着他。 片刻后，他仿佛看穿了一切似的，轻蔑冷哼：“你根本不是英国人，一看从就是东方来的。” “黑市里有很多跟你一样东方男人，他们大都有奇怪的癖好，很多都喜欢跟我差不多大小的男孩子，你……也是吧？” 晴明被问懵。 这…… 怎么就是奇怪的癖好了？ 是。 相比于大大的弟弟，的确是小小的弟弟更可爱。 可那也只是因为弟弟小小的，会哭啊。 小小的弟弟还没有长大。 遇到问题，很容易啪嗒啪嗒掉眼泪。 在无助望向自己的时候，泪眼朦胧，泫然欲泣，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惹人怜爱的可怜意味…… 扪心自问，谁不喜欢这种能激发自己兄长欲的弟弟啊？ 这怎么救奇怪了？ 晴明不觉得自己奇怪。 他是更喜欢小小的弟弟。 但对于大大的弟弟，他的爱意同样也没有丝毫保留。 他发自内心地爱着自己的弟弟妹妹们。 不管是大大的，还是小小的…… 晴明很困惑。 迪奥却嗤之以鼻。 当即让他别装了：“别以为我是个小孩子，就什么都不知道。” “明明是陌生人，却突然闯入我的家，并毫不在乎地拿出那么多钱，收买我、收买母亲……母亲没跟你们东方人相处过，不知道你们的秉性，才会被骗了，可我不一样！” “你嘴上说想要做我哥哥，说我是珍宝，却总忍不住对我动手动脚……而那些东方人也是这样，一边哥哥弟弟的叫，一边做着恶心的事！” 说到这里。 迪奥攥紧颤抖的拳头。 脸上满是忍辱负重、舍身取义的表情，“承认吧！你就是想玩弄我的身体而已！” 晴明大惊失色：“……玩弄？” 迪奥自嘲一哂。 认为他是被拆穿后不敢承认。 不再看他这个变态。 重新在前面领路：“已经无所谓了……母亲病情一日重过一日，只靠我的话，即使再怎么努力跟大人们下棋，赚来的钱也只能勉强够维持我们饿不死。” “如果你想的话，拿去就好。” “但作为交换，你要救回我母亲！不然……” 晴明：“不然？” 迪奥扭回头。 咬牙切齿发狠：“哪怕下地狱，我都不会放过你！” 晴明终于听明白了。 他是很心疼弟弟的。 但弟弟一本正经的样子，看起来真的太可爱了！ 活像只还没满月的小猫咪。 即使摆出最凶的样子哈气，也只会让人会心一笑。 晴明亦是如此。 所以—— 他忍了忍。 实在没忍住，非常不给面子地笑出声。 在迪奥恼火的“你在笑什么”的质问声中，捧住他气鼓鼓的脸蛋，无视他吃人的眼神，使劲揉了一把。 “不是那种喜欢。” 晴明俯下身。 同他四目相对。 黎色的瞳仁清楚倒映出迪奥恼火通红的脸蛋，“迪奥，你是我心爱的弟弟，我绝不会做糟践你的事。” “我希望你能开心，希望你能过得幸福，为此，我会不顾一切来帮你，会拼尽全力去实现你的愿望。” “对我来说，这一切都是心甘情愿。” “我不需要你回报我，也不想从你身上获取什么。” 迪奥瞪大眼。 呆呆回视着他。 震惊地差点忘记呼吸。 晴明微笑。 再次揉了揉他呆滞的小脸。 感受着掌心传来地细腻柔嫩触感，再次许诺：“迪奥，你可以相信我。因为，我就是为你而生的好哥哥。” “你的心愿，就是我剑指的方向。” 戏弄 “我会比任何人都要爱你。” “所以——” “好歹也相信我一点吧，迪奥。” 晴明声音低沉和缓。 带着莫名蛊惑人心的味道。 尤其是他低垂着眉眼，深深注视着眼前之人的时候，黎色的瞳仁清晰倒映出对方的影子，就仿佛自己的世界里只有对方，根本让人无法拒绝！ 但迪奥·布兰度不是一般人。 “乱、乱讲！” 迪奥很快回过神。 不仅嗤之以鼻，甚至还盯着他邀请的动作，警觉地后退了一步，“这个世上最爱我的，是我母亲！你竟然妄想取代我母亲的地位，简直是把我当做小孩子糊弄！” “啊这……” 晴明迟疑起来，“可你现在就是个小孩子吧？” “你果然是想欺骗我！” 迪奥气急败坏。 漂亮的蓝眼睛燃着无法扼制的怒火，死死盯着晴明，嘴里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你……你这个该死的骗子！” “真的没有。” “鬼才会信你！” 说完，迪奥就头也不回地走掉。 自顾自在前面领路，再也不跟他说一句话。 晴明忍俊不禁。 跟在他身后，瞧着他气鼓鼓的背影，只觉得自己更喜欢了。 没办法。 小小的弟弟真的太可爱了。 情绪丰富、表情多彩、就连炸毛的样子，都让人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当然了。 大大的弟弟也很可爱。 口是心非、嘴硬心软的样子，同样让自己爱不释手。 ……想要。 ……得像个法子做他哥哥！ 黑市上有不少东方人。 这也就意味着这里有很多东方特产。 就比如—— 裹满透亮糖衣，看上去红彤彤的糖葫芦。 晴明买了两根。 一根自己吃，另一根递到迪奥面前。 瞧着他冷着脸，恨不得把头撇到一旁，眼珠子却好奇地黏在糖葫芦上面，也不拆穿，而是温声细语地跟他道歉：“刚刚是我不好，没把话说清楚。” “在我眼里，你就是个弟弟，自然也就只是个需要哥哥保护的小孩子。” “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在把你当成小孩子来欺骗。” “迪奥，我自认为对你的爱意，绝不逊色于夫人，只不过，世间常识似乎就是默认母爱最无私、最崇高、最无可企及。” “一旦异常跟常识发生冲突，落败的肯定是异常。” “所以，我不想跟你争辩这个。” “你相信我也好，不信我也罢，在我心底，你都是我最心爱的弟弟。” “而且，我也不是为了得到你的信任，才成为你哥哥的。” “是我自己想要成为你哥哥，也是我自己想要见证你得到幸福，才会跨越一切来到你身边。” “所以——” “你不相信我也没关系。” “甚至，就算你不认为我是哥哥也没关系。” “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 …… …… 随着迷惑人心的话语一句一句说出口，哪怕防备心强如迪奥，态度也逐渐有了软化的趋势。 “怪人……” 迪奥似乎是嘟囔了一句。 晴明恍若未觉。 把手里的糖葫芦朝他递了递：“快尝尝，等到糖衣化了，就不甜了。” 迪奥犹豫起来。 看了看糖衣确实又融化迹象的糖葫芦，又瞧了瞧态度放得很低的晴明，好半晌才下定决心。 他仰着下巴从晴明手里接过糖葫芦。 并没有第一时间去品尝，而是哽着脖子声明自己没有被收买：“我没有相信你，我只是不想浪费粮食！” 晴明微笑颔首：“嗯，我知道迪奥是个好孩子。” 迪奥这才真正放松下来。 学着晴明的样子咬了一口。 嘴里酸酸甜甜的口感，让吃惯了冷硬粗粝面包的他，表情肉眼可见地缓和了下来，眉眼间都透着孩童该有的愉悦。 晴明莞尔。 就知道没有孩子能拒绝糖果的诱惑。 哪怕是迪奥也不行。 吃完零嘴。 迪奥使劲抿了抿嘴。 将因为吃了甜食而不自觉上扬的唇角用力摁下去，努力摆出一副“我不是小孩子，不好骗”的姿态，领着晴明去到专门售卖药材的店铺。 购买东西的过程很顺利。 只是，当晴明拎着药材准备离开的时候，一个剃着辫子头的中年男人突然叫住他。 男人半靠着货架。 迎着晴明无声询问的目光，半眯着眼，享受地吸了手里的烟，之后慢悠悠吐出一个个烟圈。 在袅袅升腾的青色烟气中，缓声道：“你英语说得很好。” 男人却没有使用英语。 而是使用了一种韵律奇特的语言。 “多谢夸奖。” 晴明微微一笑。 从善如流接纳了他的赞美，“我唐文更好。” 男人被他逗乐。 烟气呛到气管里，咳嗽了几声，就恢复正常。 附和过几句后，状似不经意道：“都说东方人善学，但也鲜有人一开始就拥有如此纯正的伦敦口音，你……一定在这里生活了很久吧？” 晴明：“并非如此，我刚到。” 男人唔了声。 没说信还是不信。 只是目光在他跟狼一样警觉的迪奥之间逡巡一圈，随口感慨：“那你还真是走运，初来乍到竟然就得到了这个狼崽子的信任。” 晴明笑而不语。 男人继续道：“托兰西伯爵很喜欢金发蓝眼的漂亮男孩，而你身边的这个孩子，虽然出身贫民街，但却拥有堪称绮丽的容貌。如果能把他送给托兰西伯爵当做义子，就算你初来乍到，也能轻松得到安身之处……怎么样，要不要我帮你牵线搭头？” 闻言，晴明低头望向迪奥。 他很焦躁。 原本放松的精神，正因为听不懂他们之间的对话重新紧绷起来。 看向四周目光满是防备不信任。 就连手都无处安置般死死摁在了腰间。 ……那里藏着一把匕首。 明明已经感觉到气氛不对劲，可他为什么还不走？ 原因也很简单。 能够救治他母亲的药，此刻正被晴明拎在手里。 “不怎么样。” 晴明换回迪奥所熟悉的语言。 俯身拉起他僵硬的手，无视店内四处投来的道道危险目光，领着他一步步朝外走去，“这孩子，我也很喜欢，一点也不想分给别人。” “识时务者为俊杰。” 男人抬手制止店员。 捏着烟管在货架上磕了磕，“就算你过来的时候，带着数不尽的金钱，可说到底，你也只是黄皮肤的劣等猴子。不登上托兰西伯爵的大船，你迟早也有弹尽粮绝的一天，而且……你以为自己能保护得住他吗？” 说着，男人不经意般笑出声，“除了我，很多人都盯着他这块敲门砖，不然，你以为他如何会轮到贫民街，再也爬不出去？” 晴明脚步一顿。 迪奥也仿佛被触怒的小兽。 倏然扭过头，漂亮的蓝眼睛盛满恨意。 晴明叹了口气。 安抚般拍了拍迪奥绷紧的肩膀。 之后才无可奈何般奉劝道：“如果是真的，那就请你们高抬贵手，不要再为难他了。不然的话……” 男人：“不然？” 晴明：“容易死。” 男人先是一愣。 旋即非常不给面子地放生大笑。 迪奥被那满是恶意和嘲讽的笑声气得脸色发白。 晴明却是风轻云淡。 逮着弟弟金灿灿的脑袋囫囵又揉了一把。 那毛绒绒的美妙手感，让他愉悦的眯起眼睛，指腹不自觉开始揉捏弟弟长着三颗痣的耳垂。 “弟弟还太小，我不太想让他承受他这个年纪不应该有的血腥，这样的话，会显得我这个做哥哥的，既无能又没有用，还不如死了算了。” 此话一出，惹得无数人哄堂大笑。 店里立刻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晴明置若罔闻。 领着迪奥走了出去。 迪奥被气得浑身发抖。 几次恨不得冲上去咬死他们。 可他终究不是鲁莽冲动的孩子，几次都忍了下来。 就是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了。 他沉浸在愤怒里。 以至于都忘了及时把手从晴明掌心偷抽出来。 直到快要到家，才勉强从那种被羞辱的情绪冷静下来。 “你被他们当肥羊宰了！” “这些药根本不值那么多钱！” 大概是害怕被母亲察觉，引起不必要的担心，迪奥生硬地转移话题，缓解情绪。 “话不能这么说。” 晴明纠正，“药或许是不值钱，但用药的人却值得。你爱你的母亲，那对我来说，夫人的价值就不是任何金钱能衡量的。” 迪奥咬紧牙关。 理智上知道他说得对，但感情上还是很生气。 晴明低头看了他一眼。 弟弟生气的样子一如既往的可爱。 但这次他没有会心一笑。 自己把弟弟惹生气，跟别人把弟弟惹生气，情况是不一样的。 自己是在跟弟弟玩闹，属于兄弟间的小情趣。 可别人就不一样了。 他们是恶意满满。 是故意践踏弟弟。 更是故意拿弟弟当笑话取乐。 但凡是个有血性的哥哥，都见不得这一幕。 作为这个世上最称职的好哥哥，晴明自然更加无法原谅。 于是—— 他抬手捏住弟弟的下巴。 指腹微微用力，就让他看向自己的方向。 “不要为了不值得的人动怒。” “弟弟，你只需要闭上眼等待，哥哥我啊，会把任何妨碍我们回家的人通通解决掉。” 迪奥听得迷糊。 还没来得及想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就被他用手盖住眼睛，诱哄的声音再次轻轻在耳边响起： “别睁眼，弟弟。” 迪奥下意识照做。 晴明不出声地笑了。 缓缓松开捂住迪奥眼睛的手。 偏头望向身后黑洞洞的巷口，毫不意外瞧见三五成团的地痞们，脸上笑意更深。 地痞们大概是口语不好。 英语说得磕磕绊绊的。 到后来，干脆直接放弃了，直接用母语表明来意。 大概意思就是要给晴明一个教训，让他别以为有钱就能在这里充大爷，识时务的，赶紧把迪奥献出来才是正道，不然，以后他的日子就要难过了。 “果然是为了这个……” 晴明仿佛松了口气。 漫不经心的语调里尽是让人火大的揶揄意味，“还以为你们是为了跟我抢迪奥哥哥的位子呢，害我白担心一场。” dio父 迪奥当然不会乖乖听话。 他并不信任晴明。 哪怕晴明把动听的话儿说出花儿来，他也从没有一刻彻底放下过戒心。 对他来说，之所以愿意听晴明说那么多，不过是因为自己从他身上看到了救治母亲的希望罢了。 ……如果能救母亲的话，我也不是不能奉陪。 ……等母亲痊愈了，就赶走他。 ……反正，只是个黄皮猴子罢了。 迪奥是这样想的。 所以，在察觉到身后有人跟上来后，他第一时间就是试探晴明。 虽然得到的答案让他稍微有点满意，但他还维持最基本的戒备心，自然不可能晴明说什么就是什么。 是以，他睁开了眼。 晴明很年轻。 还有点瘦。 体格不够强壮。 高挑的个头更让他看起来轻飘飘的，浑身上下都不像是有力量的样子。 在迪奥看来，像晴明这种身形单薄的家伙，黑市打手大概只用一拳，就可以轻轻松松把他撂倒，然后毫无难度地把他关进小黑屋，再转卖给有特殊癖好的家伙们。 却不曾想—— 被殴打的，竟然是黑市的打手们。 不同于迪奥见过斗殴场面，明明同样是拳拳到肉的殴打，可由晴明做出来，动作却那么游刃有余。 每一拳、每一脚，都有着独特的凛然气质。 轻松击倒来袭者，让他们再起不能。 在一地鬼哭狼嚎中，唯有他一如既往优雅从容。 迪奥不自觉看呆了…… 晴明揩净手指上溅到的血。 回过头，就瞧见迪奥果然没有乖乖听话闭眼。 他余光扫了眼地面。 瞧着歪七扭八躺了一地的男人们，旋即轻松地笑笑。 还好。 血不多。 不至于吓到还只是个孩子的弟弟。 晴明招呼迪奥回家。 这次，迪奥没有拒绝他伸过来的手。 回到贫民街。 还没走进家门，就听到屋里传来男人的愤怒叫骂，以及女人止不住的低泣。 晴明皱眉。 还没有想清楚怎么回事。 迪奥就已经挣脱了他攥握的手，宛若脱缰的野马，直接冲了进去。 “你在对我母亲做什么？！” “小兔崽子，竟然敢跟你爹动手？我看你是皮痒痒了！” “不要打，达利欧，拜托你清醒一点……咳、咳咳，迪奥还是个孩子，经不住的……” “滚开！你也是废物！既然要死，为什么不赶紧去死？一直这样病恹恹拖累我，才才会让我连买酒的钱都没有……真是倒血霉了，才会有你这样不中用的妻子！” “闭嘴！你这个该死的酒鬼，不准你这样说我母亲！” …… …… 一时间，屋里的响动更激烈了。 晴明叹了口气。 忽的就明白了，为什么夫人会把日子过成这副熊样。 “停手吧。” 晴明抓住达利欧·布兰度欲挥向迪奥的马鞭。 拂手一推，早就被酒气掏空身子的男人踉踉跄跄后退，直到后背撞到墙，才稳住身体。 “你是谁？！竟然来管我家的闲事？” 达利欧万分恼火。 即使恨得咬牙切齿，也只是隐忍了怒气，却并没有没眼色地攥拳扑上来。 晴明：“倒不是我想来管你家的闲事，而是你骚扰到我弟弟了。” 达利欧：“……你弟弟？” 晴明微微颔首：“没错，迪奥是我弟弟。他跟夫人是我最重要的人，以后，我不希望你来骚扰他们……” “哈！” 达利欧讽刺大笑。 手指向晴明身后的那对母子，被酒气浸染通红的眼珠陡然爆发出巨大的怒火。“贱人！我在外面辛苦赚钱，可你竟然偷偷摸摸找了小白脸！” “我就说，最近怎么那么人冲我嬉皮笑脸，原来是你背着我养人了！还是个东方来的猴子！你这个贱女人！” “早知道……早知道我就该把你买到妓院去！” “我母亲才没有！” 迪奥大怒。 受不了母亲被羞辱，想要据理力争。 却被泣不成声的母亲紧紧抱住，生怕他冲过去会吃亏。 而达利欧根本听不进去。 甚至还恨上了自己的儿子：“闭嘴，你这个野种！你母亲的事，你肯定早就知道了吧？竟然……竟然不告诉我这个父亲！” “在我不在家的时候，他们是不是在这个床上翻云覆雨了？你是不是瞧见……” 眼见达利欧越说越离谱，晴明摇头叹息。 ……弟弟们的父亲怎么都这么会惹人生气啊？ 这样想着。 他出手迅如闪电。 一把掐住达利欧的脑袋，重重抵在墙上，发出不轻的咚声：“你喝醉了，我带你去醒醒酒。” “我没……” 达利欧反驳的话还没说完，一道冰寒刺骨的目光便瞬息扫来。 不仅如此，被钳制在对方手里的头骨，也泛起剧烈的疼痛，就好像下一息就会别捏爆似的。 这种濒死的恐惧，让他瞬间息声。 再也没有借酒撒泼的勇气。 简单安抚过夫人和迪奥，晴明就带着达利欧去到了偏僻无人的巷子。 “我是迪奥的哥哥。” 晴明直白阐述来意，“不管你承认与否，这都已经是既定事实，希望你能尽快接受。” “如果你是在担心我跟夫人可能会发生点什么，那你可以把心放回肚子里，夫人是我弟弟母亲，我自然也会把她当做母亲来尊重。” “言尽于此，希望你别来妨碍我。毕竟……我是来加入这个家，而不是来拆散这个家的。” “对于外人，我耐性着实有限，希望你别……” “十英镑！” 达利欧突然开口。 那张因长期饮酒而染上铁锈色的面庞不规律抖动着。 他死死盯着晴明，爬满血丝的眼底绽放出精明贪婪的光，“不不不，二十英镑！” “虽然妮亚生病了，但她也是没落贵族的远房后裔，如果卖到妓院去，最起码也值两英镑！” “还有迪奥这个小兔崽子，如果卖给贵族的话，我最起码也能拿到十英镑！” “再怎么算，都是你占便宜了……” 晴明了然。 从袖里掏出数枚金币，交到达利欧手里：“别说这么难听的话，我是迪奥的哥哥，又不是什么人贩子，需要钱的话，我可以给你。买不买的，太难听了……” 达利欧先是一愣。 旋即爆发出畅快的大笑。 脸上再没了敌意和嘲讽。 他慌忙将金子塞到怀里，使劲拍了拍，之后才重新看着晴明，那眼神就好像在看在什么金山银山，充斥着让人不适的光：“哈哈哈……真上道啊你！” “行吧！” “不管你是想跟迪奥玩哥哥弟弟把戏，还是想带着那个女人一起玩，我不会妨碍你们，哈哈哈，祝你们玩得愉快！” 说完，达利欧拍拍晴明的肩膀，哼着小曲晃走了。 晴明神情一点点淡了下去。 他掸了掸肩膀上不存在的灰尘。 刚准备转身回家，就瞧见迪奥正站在自己身后，咬牙切齿盯着自己。 “怎么了？” “你！你竟然给他钱！” 迪奥显然气得不行。 整个人都在原地转圈。 眼眶泛红，胸膛都在剧烈起伏，“那种男人……你竟然给他钱！” 晴明了然。 想摸摸他脑袋，却被他愤怒地甩开。 “迪奥。” 晴明叫他的名字。 迪奥还在气头上。 不仅置若罔闻，还故意扭过头，不去看他。 晴明微微一笑。 没有再强迫他聆听，只是温声说出自己的心中所想： “能用钱解决的事，就不要浪费时间和精力。” “弟弟，你的未来注定会一片光明灿烂。” “享受生活，得偿所愿，才是你人生该有的样子……所以，开心点。不要让无关紧要的琐碎影响了心情，那不值当。” 迪奥迷茫起来。 但很快，他就回过神。 冲总是说蛊惑人心话语的晴明哼了声，径直跑回家去。 **** 病来如山倒。 病去如抽丝。 康复可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所幸晴明手里有充足的钱，足够让他面面俱到。 达利欧再次从晴明那里得到挥霍的金子后，掂着掌心沉甸甸的重量，心里说不出的满意，看向晴明的眼神也变得更加温和。 大概是出于对冤大头的喜欢，他忍不住跟晴明勾肩搭背，做哥俩好状：“嘿！妮亚已经快要好了，完全没必要用那么好的药材，更没必要给她吃那么好的食物，又不是什么金贵的贵族小姐，往日里黑面包她都能吃得津津有味，你现在不仅给她请佣人，还大方包揽了所有日常开销，就算你有再多的金子，恐怕也无法长期维续，要我说，还不如……” “这是我的事。” 晴明微笑。 抬手将他的胳膊从自己肩上拿下去，“如果你真的这么担心，倒不如把金子还给我……” 晴明话音未落，达利欧就捧着金子跟兔子似的窜了出去。 妮亚夫人面露悲伤。 她低着头。 望着手里药，只觉重于千斤。 沉默许久，她仰起头，半是羞愧、半是难言：“……我会还给你的。” 晴明忍俊不禁。 将佣人做好的食物往她跟前推了推：“夫人，你多虑了。” “我是迪奥的哥哥。这世上，可没有给自己弟弟花钱还需要要回来的道理。” “别说这么见外的话。” 安抚好妮亚夫人，晴明余光扫了眼窗外的天色，已经日迫西山，可外出玩耍的迪奥竟然还没有回来。 不由有点担心。 跟妮亚夫人说了一声，就外出寻找迪奥。 晴明是在半路上遇见他的。 迪奥阴沉着脸。 不知道遭遇了什么，衣服和头发湿了一大片。 他很专心地生着气。 以至于都没察觉晴明就站在他面前不远。 “怎么回事？” “没什么。” 迪奥并不想解释。 扭头避开晴明的触碰，从他身旁跑了过去。 到底还是做了嫩蝶 晴明叹了口气。 收回落空的手。 弟弟自尊心太强。 都不愿意跟自己哥哥诉说委屈。 淡淡说到底，还是他这个做哥哥的太失败了！ 晴明认真反思自己的不称职， 在迪奥再次外出玩耍时，偷偷跟了上去。 然后就发现，迪奥在跟人赌棋。 迪奥是个很聪明的孩子。 即使是大人，也很少有胜过他的。 只可惜，他所在的地方是贫民街。 这种地方可没几个人有绅士风度。 是以，迪奥嬴可以嬴，但输不起的人却可以直接把他脑袋摁到地上，嘲笑他异想天开。 不仅如此，但凡敢反抗，就少不了一顿毒打。 “先生。” 晴明走出人群。 叫住那个对迪奥逞完凶就准备走的男人，诚恳道，“言而无信之人可没有什么好下场，希望你遵从约定。” 男人啐了一口。 冲晴明威吓般举起拳头：“哪里来到的黄皮猴子，也敢来管你爷爷我的事！” 晴明微微一笑。 毫不介意他的污言秽语。 将迪奥从地上扶起来，抬手指了指天空，示意男人往上看。 “说谎者，当吞一千根针。” “言而无信之人，必有神罚。” 男人被逗乐。 与酒馆里的客人们哄笑。 一边肆意嘲笑他这种黄皮猴子，也就只能寄希望上帝，一边极具嘲讽地抬起头，质问他神罚在哪里。 不曾想—— 高楼年久失修。 楼顶高台的砖石风化脱落。 眨眼间就把他砸了个结结实实！ 男人闷哼一声。 重重栽倒在地。 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了。 男人脸上还有未散尽的得意的笑。 哄笑声戛然而止。 四周陷入死一般的安静。 就连迪奥也被这个变故吓呆。 晴明无可奈何般笑笑：“都告诉你了，神明最讨厌言而无信之人，这下遭报应了吧？” 酒馆里的客人们惊疑不定。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中满是骇色。 下意识后退一步，跟晴明拉开距离。 晴明有很多风凉话想说。 可不等他说完，迪奥就猛地抓住他的手，拽着他飞也似的逃走了。 直到来到无人的巷子，迪奥再也压抑不住胸中燃烧的怒火，冲他大吼： “竟然做出这种事……你想被他们当做异端烧死吗？！” “到时候可没有人能救得了你！” “你为什么要做这么没脑子的事？！” 晴明：“别怕……” 迪奥猛地打开他想摸自己头的手。 攥着拳头，怒声咆哮：“谁怕了？！我是担心你连累我们一起被烧死！” 晴明：“不会发生这种事。这世上，可没有一个好哥哥会让自己的弟弟遭遇不辛，没有人能伤害你们，放心吧。哪怕是神明来了，都不能将你从哥哥手里夺走……” “闭嘴！” “不准再说这种乱七八糟的话！” 迪奥只觉得自己要被气死了。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听不懂人话的存在啊！ 他狠狠揣向墙角。 瞪向晴明的漂亮蓝眼睛里满熊熊燃烧的火焰，“不会被烧死就没问题了吗？我母亲是虔诚的信教徒，你要是成了异端，让我母亲难过了怎么办？！” 晴明笑意一凝。 的确。 忘了这个事儿了。 他承认诚意向迪奥道歉。 并保证以后不会再搞这种事，才让迪奥的脸色稍微好看了一点。 “不过……” 迪奥忽的笑了。 那张过分绮丽的小脸上，浮出解气的光彩，“你可以偷偷给他们一个教训。只要不被人发现，就不会成为异教徒。” “好的。” 晴明跟迪奥握手。 愉快达成协议。 不过，晴明还是有点好奇，迪奥为什么要跟人赌博。 “是没钱了吗？” 晴明掏出更多。 一股脑塞到他手里，“不够的话，直接跟我说，我都会给你……” “不是！” 迪奥有些懊恼。 又将钱强行塞了回去，“我不需要你的钱！” 晴明：“为什么？” 迪奥别过头：“母亲说，我们不能理直气壮花你的钱，你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那些钱……我们迟早都会还给你的……” 晴明先是一愣。 旋即万千滋味涌上心头。 弟弟为了还钱，竟然愿意忍受无数羞辱，他真的可爱到自己心巴里！ “如果只是想还钱的话，其实还有个更快的法子。” 晴明提出个折中的法子。 迪奥：“什么法子？” 晴明：“叫我哥哥。就算心里不承认也没关系，嘴上叫出来就行。一声哥哥一英镑，可比跟人赌博快多了。” 迪奥：“……” 晴明再次加码：“贫民街不是久居之地，等妮亚夫人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咱们就搬到西区去，到时候……” “不行！” 迪奥却突然大声喝止。 晴明：“为什么？你不想去西区吗？” 迪奥没说话。 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呼吸都压得很低。 直到许久之后，才下定决心般再次捏紧拳头，沉声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晴明很困惑。 怎么就不是时候了？ 可不管他怎么追问，迪奥都没有回答。 直到—— 晴明一把攥住迪奥往酒壶里倒药粉的手。 二人四目相对。 晴明恍然大悟。 迪奥神情紧张。 仿佛惊弓之鸟。 见来人是晴明，那口受到惊吓哽在喉间的气，才慢慢吐了出来。 “松开。” 迪奥想完成未尽之事，“只要他还活着，我跟母亲就不可能得到幸福！” 晴明没有放手。 迎着他不虞的目光，伸出手指，摇了摇：“杀人的方式那么多，为什么非要留个带隐患的？” “迪奥，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的聪明才智不应该用在这种地方，成为更好的人，成为母亲的骄傲，带着母亲重回昔日荣光——这才是你应该做到的事。” “其他的，都交给我。” 于是—— 在一个平平无奇的雪后，醉酒的达利欧·布兰度失脚跌入路边沟渠，醉酒加寒冷，导致他连挣扎一下都没有，直接冻毙污水里。 初闻噩耗，妮亚夫人大哭了一场。 好不容易养起来的精神，都肉眼可见地萎靡下来。 晴明很理解。 达利欧不是个好丈夫，更不是个好父亲，可从世俗意义上来说，一个家庭就是要有父亲、母亲、孩子，三者齐全才算正常。 妮亚夫人是不是爱达利欧、究竟又有多爱达利欧，晴明都不太清楚。 他只知道，一个家庭一旦失去父亲，那就意味着母亲要顶上去。 而这种“不正常”的情况，对生活在这个时代的女子来说，是很可怕的事。 妮亚夫人的眼泪，极有可能就是在为此而流。 ——她对未来感到恐慌！ 这种时候，就显出晴明的重要性了。 虽然他是以迪奥哥哥身份加入这个家庭的，但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只要他顶上去，成为亦兄亦父的存在，就能极大程度减轻妮亚夫人压力。 ……虽然我只想做迪奥的哥哥，但如果这是他们希望的话，我也不是不能做迪奥的爹。 晴明很有舍生取义的觉悟。 面对萎靡不振的妮亚夫人与忧心忡忡的迪奥，他提议：“我们搬家吧，离开这个伤心地，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去哪里？” “西区。” 晴明回答，“那里不仅环境好，更适合迪奥的成长，还有很多工作机会，足够我们养活自己。” 迪奥也适时道：“母亲，就听哥哥的吧，我不想留在这种地方了。” **** 本来，贫民街死个把两个人是很平常的。 但由于达利欧·布兰度跟一名有声望的爵士乔治·乔斯达是朋友，处理案件的警长不得不提起十二分的精神，秉承着严肃认真的态度，邀请了正在休假的犯罪咨询师威廉·詹姆士·莫里亚蒂教授过来勘察现场、整合案情。 只要他给出意外结论，那警长就可以直接结案。 出人意料的是，莫里亚蒂教授在了解过案情后，却决定去达利欧·布兰度的家一趟。 被警长问及是不是另有隐情时，莫里亚蒂教授微微一笑：“的确只是意外，这是我跟福尔摩斯侦探共同得出的结论，我只是有点好奇死者家里多出来的那人。” 警长点点头。 了然道：“那人来历很奇怪。他是东方人，又出手阔绰，明明跟死者没有一丝亲缘关系，却十分自然地融入其中，怎么看怎么奇怪……” 莫里亚蒂教授见到晴明时，心头那份异样的感觉就更深厚了。 他率先表明来意。 进退得当地跟老布兰度的家人们寒暄。 最后准备告辞离开时，他叫住晴明，问了他一个奇怪的问题： “晴明阁下，你可知为何英国的侦探故事里都没有东方人出现吗？” 晴明愣了一下。 旋即半是开玩笑、半是揶揄道：“大概是因为东方有太多奇妙的东西，根本不是推理能解释的吧。” 闻言，莫里亚蒂教授也笑了：“的确，我也是这样认为的。” 晴明目送他离开。 等到莫里亚蒂教授的背影从拐角处消失，迪奥才懊恼地出声询问：“……他是不是怀疑我们？” “不是哦。” 晴明纠正，“他是在怀疑我……不，准确来说，他很确定是我。” 迪奥皱眉。 晴明：“他有一双过分聪明的眼睛。就算现实推理限制了他的发挥，他也能轻易看破伪装，看见别人真实的模样……只是可惜了，奇妙的东方跟侦探剧有不容逾越的壁垒。” 菜鸡互啄 之后，就是葬礼。 说实话。 贫民街的上的人，通常活得无比艰难。 死后基本上就是亲人哭一哭、牧师找一找、城外埋一埋，这一生就彻底结束了。 但现在，家里来了个意外之人。 据妮亚所说，他是乔斯达爵士家的执事，如今是特意奉主人之命，过来帮忙操持老布兰度的葬礼，并邀请他们孤儿寡母去本家借住，当做是对往日救命之恩的报答。 晴明诧异：“他竟有这个善心？” 迪奥冷笑：“与其说救人，倒不如说以为别人死了，准备去夺取死者财物更恰当……在贫民街讨生活的男人，怎么可能存在心善的绅士？” “呵！” “那位乔斯达还真是愚蠢，明明是靠自己才能活下来的，却拿着一个无赖当恩人，真是蠢到我不忍直视……” 晴明一开始不住点头，表示赞同，可听到后面，忍不住摸着下巴，开口道：“倒也不至于是蠢，是心善吧。” 因为生来善良。 所以，哪怕只是受了对方一点微末的恩惠，也会涌泉相报。 “毫无底线的善良，与愚蠢无异。” 说着，迪奥还斜着瞥向晴明。 他倨傲地仰着下巴。 用鼻子冷哼出声。 那眼神似乎在说“你也很愚蠢”。 晴明吃了一惊。 万万没想到，还只是个孩子的他，竟然会有如此一针见血的见解！ 的确。 毫无底线的善良，只会祸害自身，与愚蠢无异。 只不过—— 他并不是毫无底线啊。 他不仅害过人，还杀过人。 无论怎么看，自己都跟毫无底线的善良的不搭边呢。 当然了。 这种事就没必要让弟弟知道了。 念及此，晴明微微一笑。 并没有向迪奥阐述自己其实一点也不善良。 默认了自己给弟弟留下的好形象。 ……好人总比坏人容易得到弟弟的心，不是吗？ **** 乔斯达家族想要收养迪奥。 妮亚夫人没有拒绝。 她是个好母亲。 没一个好母亲能拒绝自己的孩子拥有更广阔的未来。 这种时候，非亲非故，却以迪奥哥哥自称的晴明，就显得有点多余。 晴明也发现了这点。 所幸，乔治·乔斯达是真正的绅士。 他并不介意多养两个人。 甚至，一度想要晴明跟他的儿子乔纳森·乔斯达一起入学读书。 他做到了“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是无可挑剔的真正绅士。 晴明十分感动。 然后，拒绝了他。 乔治·乔斯达迟疑起来 但很快，他就想明白了缘由，更加善解人意道：“请不要担心，虽然这个社会上一些人对东方人有偏见，但你是我乔斯达家族的一员，以我们乔斯达家族的荣誉起誓，会让你得到公正的待遇。” 晴明：“不是这个原因。” 乔治·乔斯达面露困惑。 他的儿子乔纳森也睁着单纯的狗狗眼，不解其意地看向晴明。 晴明委婉点出：“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只不过，您可能是有点误会了，我们东方人大概是五官比较柔和的缘故吧，看上去的年龄会比实际年龄小一点，可实际上，我已经成年了。” 乔治·乔斯达先是一愣。 旋即意识到自己太想当然了，正襟危坐地向他道歉。 乔纳森却睁着闪烁着惊异神彩的狗狗眼，好奇追问：“真的吗真的吗？你看起来真的好小，个头也不高，身材也不强壮……” “乔纳森！” 乔治·乔斯达当即板住脸。 不赞同的目光扫向自己儿子，正色道，“身为一名绅士，怎么可以当着别人的面说出这么失礼的话，快向晴明道歉！” 晴明忙摆手。 示意没必要这么严肃。 乔纳森蔫头耷脑。 被父亲凶了，他整个人都肉眼可见地失落起来。 可他却并没有因此迁怒晴明。 不仅听父亲的话，乖乖向晴明道歉，事后，还再次跟晴明真诚解释，自己没有恶意，只是单纯有点好奇好奇。 晴明摇摇头。 再三向他表示自己真的没介意。 乔纳森这才重新开心起来。 晴明全都看在眼里。 忍不住抬手摸了摸他饱满的大脑袋，迎着他单纯敦厚的狗狗眼，不由感慨： 真可爱啊。 活着只不会记仇的乖狗狗。 想…… “咔哒——” 身侧的门扉骤然打开，露出迪奥面无表情的脸。 “都什么时候了，还不休息？” 他乜向晴明。 漂亮的蓝眼睛半是嘲讽、半是指责，“我可不记得你在贫民街的时候有这种不良嗜好，是第一次住这种大房子，激动到睡不着吗？” “不、不是。” 乔纳森忙解释，“不是你说的这样，是我……” “住口！” 迪奥怒声打断他的话。 漂亮的蓝眼睛瞪着他，凶恶异常，“我跟他说话，什么时候轮得到你这个蠢货插嘴？！” 说罢，也不等被凶得愣住的乔纳森回神，就粗鲁地扯过晴明的手，拽进自己的房间，砰的一声关上门，彻底把讨厌的人隔绝屋外。 迪奥愤怒至极。 似有无穷无尽的怒火在心底熊熊燃烧。 让他不由恶狠狠盯着晴明，眼珠泛红，牙齿也咬得咯咯响。 四目相对。 晴明眉眼微弯。 只觉得弟弟被气得要哭不哭的样子真可爱。 忍不住就像抬手摸摸他的脸，却被他猛地扣住手腕。 “刚刚，你是不是就用这只手摸他的？” 迪奥死死盯着晴明的手。 仿佛是瞧着什么脏东西，恨不得把他的手砍下来。 “……只摸了一下。” 晴明沉吟。 觑着迪奥的脸色，试图解释。 “你还想摸几下？！” 迪奥更生气了。 狠狠甩开他的手，漂亮的蓝眼睛尽是滔天怒意，“那就是个愚蠢的家伙而已！也值得你去摸？……你是不是很喜欢他？刚刚如果我及时出现，你是不是还想把他也收做弟弟？！” “我不是、我没有、别误会。” 晴明立刻端正姿态。 诚恳地握起他的手。 被甩开，就再次握住……直到他不再拒绝，才缓声安抚道，“迪奥，我心爱的弟弟，我可是为你而生的好哥哥，怎么可能在有了你以后，还把目光分给其他人？” 迪奥从鼻子里喷气。 明显不信。 晴明：“之所以会摸他的头，并不是因为喜欢他，而是因为他看起来有点可爱……” “哼！” 迪奥语调森冷。 晴明叹了口气。 补上被打断的未尽之言：“他真的很可爱……有那么一分像我从前养的狗。” **** 迪奥开心了。 但却没有完全开心。 他孜孜不倦跟乔纳森作对。 在见过乔治·乔斯达训斥乔纳森没有餐桌礼仪，根本不像个绅士后，他就把贵族的礼仪学了个透彻，一言一行都用绅士的标准要求自己，惹得乔纳森挨骂的次数更多了。 而乔纳森一如既往。 哪怕迪奥成了“别人家的孩子”，将自己比入泥里，他也没有怨恨迪奥的意思，依旧把他这位义兄当做自己的亲人来对待。 迪奥则变本加厉。 不仅用自己从晴明和贫民街上学来的搏击技巧，很虐没有实战经验的乔纳森，还故意跟其他小伙伴说乔纳森的坏话，带头孤立他。 有很多次，乔纳森兴冲冲跑出去找小伙伴们玩，可到最后，却只能一个人坐在河堤上发呆发愣。 晴明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却没有擅自出言劝说的意思。 在他看来，这大概就是青春期小孩子之间特有的爱恨情仇。一旦大人介入，味道就不对劲了。 当然了。 最主要的原因还是被欺负的人不是迪奥。 他是迪奥的好哥哥。 万事自然应该以迪奥为先。 而且，乔纳森也不是普通的孩子。 他心性坚韧。 远比任何人想象地都要坚强。 友情失意后，情场迎来转机。 晴明为他感到高兴。 没有被冷暴力压垮，反而更进一步。 在迪奥还只会孩子气地说“我们不跟乔纳森这个告状精玩”的年纪，他就已然春心萌动，开始走上成为大人的道路。 只不过—— “不可以欺负女孩子。” 望着满脸都是“我没错”的迪奥，晴明微不可查叹了口气，“男孩子之间发生什么都是正常的，但你不应该把矛头指向一个无辜的女孩子……” “她是乔纳森喜欢的女人，那她就不是无辜！”迪奥也有他自己的道理。 “不。” 晴明纠正他的错误观念，“问题不在于她无不无辜，而是在于你矛头的针对性。” “如果只是想给乔纳森一个教训，或者想要破坏他们之间的关系，让他彻底没有朋友，失去容身之地，那你完全可以换个方法。” “比起强吻女孩子，更建议你强吻乔纳森。” “对于一个男子汉来说，被同性强吻，不仅是莫大的侮辱，更是难以忍受的羞耻。” 迪奥想了想。 当即露出恶心想吐的表情。 晴明微笑：“瞧，是不是很难接受？” “可只要你自己不介意，绝对就能狠狠搞到乔纳森心态……这些年，乔纳森是个怎么样的人，你大概也是了解。” “如果被他得知，是你羞辱了那个女孩子，他不仅不会嫌弃她，反而会更加心疼她、怜惜她。不仅如此，因为这份愧疚和爱，他会不顾一切地来报复你。” 闻言，迪奥立刻露出轻蔑的表情：“就凭他？” 晴明：“不要轻视为爱复仇的怒火，绝对会吃亏的。” 迪奥不信。 晴明也没有强求。 正如之前所说，这些年的相处中，他很清楚乔纳森是什么人。 就算乔纳森知道是迪奥羞辱了那个女孩子，顶多也就是把迪奥打一顿。 男孩子嘛。 就是要打打闹闹的才正常。 杀生丸那样一个矜贵高傲的贵公子，都不介意跟人打架，可见男人都有这个爱好。 最重要的是—— 他们在自己眼皮底下打架，有自己关注着，肯定不会出大问题。 插入书签 你不行，看我的 晴明的话很快就应验了。 乔纳森宛如一头被激怒的野牛。 他气冲冲跑进家门。 一见到迪奥，岩浆般滚烫的怒气顿时找到了流泻口，咆哮大吼：“就是你！是你羞辱了艾莉娜！我要替艾莉娜报仇！” 迪奥蔑然一笑。 根本不把乔纳森的恐吓放在眼里。 只是慢条斯理解开袖箍，遛狗一样冲他招手。 乔纳森只觉眼前一黑。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如此恶劣的家伙。 更加坚定了绝对要好好教训他的决心，挥着沙包大的拳头就冲了上去。 “迪奥，我不会再原谅你！这次……我绝对要打得你哭出来！” “我要你痛哭流涕，后悔那样对待艾莉娜！” 乔纳森本不是迪奥的对手。 然而，在怒气的加持下，实力爆发性成长。 迪奥的格斗技巧不再够用。 没过上几招，就被出离了愤怒的乔纳森一拳砸在了脸上。 剧烈的疼痛和强大冲击力，让他再也维持不住身体平衡，不停踉跄后退，直到撞到墙壁，脚软失去平衡，啪叽一声摔了个狗啃屎。 晴明走从二楼书房出来的时候，正好瞧见这一幕。 落败的迪奥不甘心地捂着红肿的侧脸。 那双漂亮的蓝眼睛被盈盈泪水浸染，虽然是在怨恨无比地瞪着乔纳森，但他泫然欲泣的模样，当真美丽地叫人目眩神迷。 晴明不自觉看痴。 只觉得不愧是自己心爱的弟弟，就连怨恨的模样都如此好看！ 全然忘记刚刚自己是在书房，跟乔治·乔斯达商讨关于出海贸易的相关事项。 乔治·乔斯达自然也察觉到异常声响。 跟在晴明身后走出来，站在栏杆处。 望着楼下孩子们的闹剧，眉头微不可查皱起。 尤其，在看到迪奥已经倒地，可乔纳森还是不懂点到为止的道理，举着拳头就要继续砸下去的时候，脸色顿时严厉起来，沉声喝斥：“乔纳森，你在对自己的义兄做什么？我平日里，就是如此教你做一名绅士的吗？” 乔纳森身形猛地一颤。 他倏然仰起头，满眼受伤地盯着自己父亲，复又不甘心地狠狠瞪着迪奥。 攥着拳头的手松开握起，如此反复几次，终究是没违抗父亲的命令，铁青着脸放下了手。 晴明觉得他这话有点严厉了。 纵然乔纳森不是自己的弟弟，可他还是有点不忍心看见拥有狗狗眼眼睛的少年，被过于不分青红皂白的话戳痛心灵。 是以，他笑着打圆场：“这个年纪的孩子都是这样的，打闹起来很容易失了分寸，但这并不是孩子们的错，只是天性如此。” 这样说着，晴明顺着楼梯走下去，把摔在地上的迪奥扶起来，不着痕迹将他攥在手里的匕首夺下来，塞到自己袖里。 之后，又到了乔纳森身边。 拉起他刚刚打人的手仔细瞧了瞧。 确定没破皮，才放下去。 还冲他笑笑，示意他不必在意。 乔纳森顿时不好意思起来。 他跟迪奥不一样。 迪奥可以毫无风度地在众人面前强吻羞辱一个无辜的女孩子，可他只是在别人哥哥面前打了别人弟弟，就已经窘迫的面红耳赤了。 尤其，适当晴明冲他投来宽慰的目光，自己更是羞愧得无地自容。 乔纳森偏过头。 不敢再跟晴明对视。 同时，心里对迪奥的愤恨之情，也一点点消退了。 晴明并未关注乔纳森的心理变化。 稍作安抚后，就继续跟乔治·乔斯达解释道： “您也没必要太过忧心。” “等到他们年纪再大点，就知道轻重了。” “而且，在我看来，乔纳森这孩子只是活泼了点，骨子里依然继承了您的绅士品格。不然，也不会您一句话，就让立刻从愤怒中冷静下来。” “他是个好孩子，是您对他要求太高了。” 闻言，乔治·乔斯达叹了口气。 神情不复严厉，转而变得伤感起来：“或许晴明卿是对的。只是，他的母亲很早之前就已经去世了，我一直很担心自己教导不够，让他无法成为一个很好的人，辜负他母亲对的期望，就忍不住对他要求高了点。” 晴明：“嗯，我知道您是爱他的，正如我也一直爱自己的弟弟。只不过，我们做大人的，可以为孩子保驾护航，却不可过度辖制他们。” “要让他们自由自在的成长。” “要让他们成为他们想要成为的人。” “而不应该让他继承我们大人的意志，成为我们大人想要成为的人。” “孩子就是孩子，他们应该独一无二，而不是成为我们人生的拙劣模仿品” 乔治·乔斯达沉默下来。 片刻后，他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晴明卿。” 晴明微笑：“很高兴我们达成共识。” 乔纳森也开怀地笑了。 一想到父亲是爱自己的，以后还可能再也不说嫌弃自己的话，就忍不住对晴明投以敬佩欢喜的目光。 只觉得自己更喜欢他一点。 甚至，忍不住开始想如果他也是自己的哥哥就好了，那么，他跟父亲之间就不会有这么长时间的误解…… 与不记仇的乔纳森不同，迪奥一直耿耿于怀。 他低垂着头。 默默忍受着侧脸传来的隐隐刺痛。 散落下来的碎发遮住前额，让人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事后，晴明带着他回房间处理伤口。 迪奥一直不说话。 即使被酒精刺痛伤口，也只是忍耐地咬紧牙关，不发出一点声音。 晴明试图跟搭话。 却都被他置若罔闻。 “迪奥，我是你的哥哥。” 晴明叹了口气。 将袖里的匕首还给他，“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会帮你。之所以没有把竟然敢打伤你脸的乔纳森杀了，并不是因为我不忍心，而是因为那样对你不好。” 迪奥依然板着脸。 晴明继续道：“凭借乔纳森家族的声望，你会拥有美好的未来，会带着妮亚夫人过得很好。我是可以帮你把他们都杀了，可他们要是死了，你跟夫人怎么办呢？” “再说了，他们本性不坏，并不是什么不可救药的恶人……这样吧，我向你保证，今后，不会再任何人动你有一根手指，好不好？” 迪奥冷笑出声。 撩起白皙的眼睑，讽刺般瞧向晴明：“不，你不会帮我。” 晴明：“我会！” 迪奥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笑话。 漂亮的蓝眼睛乜斜着晴明，无比笃定地再次重复：“不，你不会。” 晴明不由皱眉。 就想搞清楚他究竟想做什么，自己怎么不会了。 可迪奥却仿佛耐心耗尽般。 扭头钻到被窝里，背对着他，在也不理人了。 晴明满头雾水。 他是不清楚迪奥想做什么。 但他无比笃定，不管迪奥想做什么，他都会帮忙。 他是这世上最称职的好哥哥！ 而好哥哥的最基本准则，就是一定会实现弟弟的所思所求！ 可迪奥后来却再也没有提过这种事。 不仅不再跟乔纳森针锋相对，还全身心投入到学习之中。 完全成了众人交口称赞的人物。 晴明啧啧称奇。 却也没有刨根究底的意思。 直到—— 晴明贫民街黑市的巷子口，堵到了买药的迪奥。 迪奥：“……” 被堵了个正着，他也很震惊。 但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恼羞成怒地死死盯着晴明：“所以……你是准备把我抓起来，交给警察吗？晴明，你无耻地出卖了我！” “哈。” 围观的莫里亚蒂教授手抵在下巴上，忙用咳嗽掩饰掉嘴边的笑。 他清了清嗓子。 风度翩翩地解释，“你误会了，布兰度同学。是我先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只不过，我对黎明卿有很多好奇，才会跟他做了交易；他解答我的困惑，而我，则对你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迪奥狐疑。 并没有完全相信莫里亚蒂的话。 目光依旧警醒防备。 晴明微微叹了口气。 随即说道：“想要杀谁，直接告诉我好了，迪奥，我说过了，不要让这种事情弄脏你的手……” “哼！” 迪奥冷笑，“你不会帮我！” “自从去到乔斯达家之后，你的心神就被乔纳森那个愚蠢的家伙夺走了！与其说你是我的哥哥，倒不如说你是乔纳森的哥哥！” 晴明：“我没有……” “是为了爵位和遗产吧。” 莫里亚蒂教授似笑非笑。 仿佛能看穿人心的眼睛上下打量着迪奥，“你是我的学生，虽然我们只是在课堂上就几面之缘，但我知道，你是个知学上进的孩子。” “如果说只是因为一点没必要的嫉妒，就让你失去理智，轻易做出这种事，我是不信的。” “所以——” “唯一的可能就只能是为了乔斯达家族的爵位和遗产了。” “只要将他们家族的家主和继承人全部毒杀，那么，还爵位和遗产是有可能落到你身上的……” “这的确是步步入上层社会最快的方法，非常适合从贫民街出来的人。” 莫里亚蒂用怀念的语气，说出了让晴明无比费解的话。 而迪奥并没有反驳。 很显然。 被莫里亚蒂教授说中了。 可这却让晴明更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这……不行吧？” 晴明忍不住望向脸色阴郁的迪奥。 不由得心生怜爱。 只觉得怀着这种希冀的弟弟真是傻乎乎，简直可爱到自己心巴里。 因为这样做是没用的。 就算乔斯达父子都无了，继承人也只会往旁支顺延，根本不会轮到心爱的弟弟。 是以，晴明放缓了声音。 尽量用不会碰伤迪奥弱小心灵的温和话语，小心提醒：“把乔斯达父子杀了是很简单的事，可乔斯达家族人丁兴旺，光是英国伦敦西区，就有不下于五家分支，更不要说随着海外贸易的兴盛，他们定居海外的其他支脉了……” “只要这些人不死光，乔斯达家的爵位和遗产就都不会落到你身上。” “更重要的是，现任女皇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如果想要爵位易主，掏不出有诚意的筹码，她恐怕是宁愿收回，都不会让一个外人继承乔斯达的爵位。” “要我说，你想出来的这个方法还是太麻烦了，我这里有更简单，而且绝对会成功的方式，你要不要听？” 这下。 不仅迪奥，就连一直在旁围观的莫里亚蒂教授，也露出感兴趣的目光。 插入书签 有你，是我的福气 乔治·乔斯达上了年纪。 身体已经不如往日康健。 最近，还因为季节轮转带来的温差病倒了。 即使每日用药，一时半刻也没有好转的迹象。 迪奥正是看准这个疏漏，才生出悄无声息送他一程的孝顺念头。 现在。 晴明拉着迪奥直奔乔治的病床。 他没有跟病人过多寒暄，打扰他养病的意思，简单直白阐明来意：“实不相瞒，我看上了你家的爵位和遗产，想让我弟弟成为你的继承人，您意下如何，乔治阁下？” 此话一出。 迪奥立马倒吸一口凉气。 仿佛在看着什么无法理解的怪物。 惊魂不定地目光死死盯着晴明。 满脸匪夷所思。 “咳、咳咳咳……” 乔治·乔斯达也仿佛被晴明的语出惊人吓到。 他靠在床榻上撕心裂肺地咳起来。 等好不容易稳住气息，才半是无奈、半是好笑地望向床前的兄弟二人，“晴明卿，还是不要开这种玩笑了。” 晴明：“不是玩笑。” 可这义正言辞的话语，却让乔治·乔斯达脸上笑意更深。 他叹了口气。 笑着摇了摇头。 温和的目光的在兄弟二人之间逡巡，最后定格在一脸正色的晴明身上：“晴明卿，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晴明想了想。 很肯定地给予否定回答。 乔治·乔斯达再也忍不住。 非常没有绅士品格地闷笑出声。 晴明不明所以。 乔治·乔斯达先为自己的失态道过歉，之后才缓缓道出被晴明遗忘的事实： “实际上，在迪奥正式进入大学前，你就将这些年我们合作出海贸易所赚的所有利润悉数捐给女王，并拜托我从她那里为迪奥获得赐封奖赏。” “之所以一直都没提起过，只是因为你准备等迪奥毕业，把这份荣耀当做礼物送给他……你忘了吗？” 这下好了。 别说迪奥，就连晴明都震惊了。 ……好像、大概、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来着。 晴明皱起眉。 他隐约想起来了。 可这也不能怪他啊。 与弟弟无关的事，从来不会被他记挂心上。 现在弟弟还没有毕业呢，他当然不会记得几年前随手准备的一件小礼物。 这样想着，晴明下意识觑向迪奥，却不经意对上他阴沉瞪来目光。 弟弟表情难看极了。 脸上满是被愚弄的恨意。 半点没有得知好消息该有的欢喜雀跃。 晴明不是傻子。 他很清楚自己现下的借口，根本不足以弥补自己行为带给迪奥的伤害。 为了不让自己成为伤害弟弟幼小心灵的坏哥哥，他只愣神了一秒，便飞快给自己找到了个更恰当的理由。 晴明回视乔治·乔斯达。 神情严肃又认真：“这种事我自然没忘记，只是，我现在看上的是你的遗产和爵位，就想把你的东西交给……” “哥哥又在说莫名其妙的傻话了。” 这次，否定晴明的不再是乔治·乔斯达，而是一直被他挡住身后的迪奥。 迪奥把他拉回来。 先向被叨扰的乔治爵士躬身行礼致歉，随即很无奈地解释来龙去脉：“还请您见谅，哥哥大概是太担心我的未来了，所以才会提出这么令人啼笑皆非的提议……刚刚我就在奇怪，哥哥怎么突然带着我来看您，原来是为了这个……” 三言两语间，就将自己摘了个干干净净。 乔治·乔斯达浑不在意。 反倒还替晴明描补了起来：“晴明卿是东方人，可能对英国在爵位制度不太了解，才会误以为同一个人能拥有两个不同爵位。” “迪奥，你哥哥对你真的很好。这些年里，我见证了他对你的所有关爱和在意，我可以以乔斯达家的荣誉起誓，他绝对是个非常称职的哥哥。” 迪奥恭敬回道：“您说得没错。哥哥他对我的确很好，能跟他成为兄弟，是我的幸运。” 稍微又寒暄了两句，眼见乔治爵士面露倦色，迪奥十分体贴地跟他告辞，拽着晴明走出去。 到了外面。 迪奥谦逊的神情冰消雪融消失，只留下铁青的冷意。 他一把揪起晴明的衣襟，将其抵在墙上。 凭借自己高大强壮的体格，恨恨逼视着事到如今依旧从容不迫的东方男人，咬牙切齿道：“……戏弄我，很开心吧？” 晴明：“真没有。” 迪奥置若罔闻。 钳制着他的手臂更加用力：“看着我为了你视若敝屣的东西露出丑态，你很得意吧？” “唉，这话从何说起呢？” 晴明叹气。 老实说，被人掐脖抵住墙上的感觉并不太好。 但做出这种失礼行为的是自己心爱的弟弟，那就无所谓了，“你是我心爱的弟弟，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会帮你办到。” “我就是为此才会来到这个世上。” “你有想要的东西，身为哥哥的我只会感到高兴，因为那只会成为证明我哥哥身份的勋章，我又怎么会瞧不上你喜欢的东西？” 迪奥咬紧牙关。 类似的这种话，他在这些年里都听得耳朵要起茧子了。 可是…… 可是…… 如果他说的都是真的，那自己和母亲如何才能还清他？ 就在迪奥陷入沉默之际，身后突然传来两声压低的咳嗽声。 ——是莫里亚蒂教授。 见二人不约而同望向自己，莫里亚蒂教授就像是没察觉到他们之间的怪异氛围，笑眯眯开口道：“晴明卿现在应该解决完了那些很重要的事了吧？那么，可否帮我解答那些‘不重要’的困惑呢？” 晴明没再推诿。 “我有调查过你。” 莫里亚蒂漫不经心开口，“你好像是突然出现的。除了伦敦东区，在没有任何人对你东方人的长相有印象。” “按道理来说，就算是你隐匿行踪的技术比较高明，可那些源源不断的金钱，却无法彻底隐藏。” “然而，整个伦敦，包括其他郡，却没有大额财产丢失的案例，所以……你究竟是从哪里获取的钱财？” “很简单。” 晴明诚实回答，“从海里捡的。” 可面对这样根本不着调得到答案，任何人都很难摆出相信的模样。 晴明自然也知道。 于是，他提出再去捡一次，让他们眼见为实。 没有人拒绝。 不过，在过去之前，晴明非常好心地劝导莫里亚蒂：“看在我们相处还算愉快的份上，个人建议，你还是不要这么好奇，现在乖乖回去，信守对我的承诺，就当做跟我们没有任何交集，这样对你最好。” 莫里亚蒂教授却只是笑了笑。 并未接受他的建议。 晴明也没有再劝。 反正他又不是自己弟弟。 怎么样都跟自己没关系…… 他们乘坐马车。 大约用了半个小时的时间，就来到了伦敦城外荒无人烟的海边。 “陀艮！” “我又来了，麻烦你再去海里帮我捞点沉船上的金银珠宝吧……唔，不用不用，这次不用你帮我送到家，搁在我脚边就行。” 正说着，晴明忽的伸出手，敏锐攥住陀艮伸出的鲜红触手，“这可不行！” “他们一个是我心爱的弟弟，一个是对我平静生活至关重要的守信人，不是带给你的食物，不能吃……以后也不能吃……对，没错，就跟我之前跟你说得一样，乔斯达家族经营的海船人员都不能吃。他们都是在为了我挣钱，让他们人心惶惶，会影响我挣钱的速度，那会让我很不开心……” 在迪奥和莫里亚蒂教授眼中，他就是攥着一把空气，冲着空气在说什么。 这种奇怪的举动，让人不由怀疑起他是不是脑子坏掉了。 然而，就算是他脑子坏掉了，可那突兀出现在他脚下的，堆满金银珠宝的箱子却没法解释了。 迪奥皱眉。 不着痕迹伸出脚试探。 可空气就是空气，他的行动没有受到任何阻碍。 “想看吗？” 晴明忽的开口。 迪奥跟莫里亚蒂教授对视一眼，点点头。 晴明无可奈何地笑了：“行吧，真拿你没办法。” 说罢，他手指结出奇特的印，随着莫名出现指间的符咒无风自燃，二人眼前的空气逐渐扭曲起来。 下一息—— 一个披着白色头巾，仿佛章鱼和蚕结合体的怪物出现在他们眼前！ 怪异可怖的长相让他们不自觉瞪大眼。 就连呼吸都放得很轻。 生怕不小心刺激到那怪物。 “他是陀艮。” “我新结交的朋友。” 晴明简单介绍过陀艮，就让他先离开了。 不过，自己却没有离开领着大家离开的意思，而是笑眯眯瞅着他们继续解释，“那符咒可以让没有术式的普通人看到咒灵，当然了，效果不是永久的……唔，大概还能维持十分钟左右。目前最好的处理方式是，我们一起在这里看看海，暂时不要回去。” “要不然……” “看见了奇怪的东西，你们可能会不太高兴。” 这次，没人否定他。 顺利回到伦敦城。 在将要分别之际，晴明瞧了眼一直在思忖些什么的莫里亚蒂教授，微微一笑：“您也不必太在意那种怪力乱神的存在，他不会在这里停留很久，等我不再需要他的帮忙后，他就要离开诞生地，前往一直吸引着他的东方了。” 莫里亚蒂：“……东方？” 晴明嗯了声：“有人做了多余的事，这就导致有智慧的咒灵在诞生以后，会本能地前往东方，朝那里聚集。虽然东亚成了怪物的集中营，但好处就是更广阔的的地域成为了人类的天堂。” “所以——” “不必忧心，此生，您可能都不会再见到他们了。” 插入书签 再次沸腾的野望 “既然是捡来的东西，那我就不算欠你人情。” 迪奥忽的开口。 他收回目送莫里亚蒂教授离开的背影。 漂亮的蓝眼睛直直盯向晴明，一字一顿重复，“我跟母亲根本不欠你的，晴明。” 晴明先是一愣。 旋即微笑着点点头：“没错。” 之前说过可以用叫“哥哥”抵换。 却没想到，弟弟竟对这种事如此耿耿于怀。 那一切就依着弟弟的意愿来好了。 反正，就算不是捡来的东西，他也从来不没想过用金钱充当筹码，强行从弟弟那里获取什么。 无论如何，他们之间都用不着“欠”这么刺眼的字。 当然了。 这种事情也没必要再解释什么。 弟弟大概是有属于自己的坚持，即使是他早就说过很多次的东西，也依旧让弟弟依旧如鲠在喉。 如今弟弟终于想开了，他只会高兴。 而就在迪奥想通后不久，妮亚夫人去世了。 她早年操劳过度。 即使后续好好休养过，可那些苦难时光带来的沉疴，还是消减了她的寿岁。 晴明不着痕迹瞄向迪奥。 现在的弟弟已经顺利毕业，并在莫里亚蒂教授教授和乔斯达爵士的举荐下，成为政府里身负爵位的公职人员。 凭借出色的外表、过硬的专业素养，他成为众多贵族小姐青睐的目标。 对于一位母亲来说，大概没有比这更让自己开心的事了。 而年纪大的人，一旦过于顺遂圆满，原本憋在心口的那口气就会散掉，早年身体的弊病就会一股脑爆发出来。 在晴明看来，这大概就是人类身体里与生俱来的自毁机能。 ——苦了一辈子，甜一下就可以去死了。 晴明多少有点不忍。 又加上他知道迪奥很看重母亲。 在死亡到来之前，他并不是没有试过阻止。 只是，迪奥迟疑了片刻，便拒绝了他的提议，理由也很简单，他的母亲是一名虔诚的信教徒。 违背天父的召唤，变成类似怪物的存在，对她来说都不啻于下地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接受。 而妮亚夫人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残酷的。 她无比满足。 即使被疾病折磨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也依然温柔地冲迪奥笑着，瘦骨嶙峋的掌心轻轻抚拍着他不自觉发抖的手：“迪奥，不要露出这种悲伤的目光，我只是将要回归天父的怀抱而已，这并不是需要痛苦的事。” “此生能成为你的母亲，能亲眼看着你成为如此出色的人，我啊……已经心满意足了。” “之后，你要好好尊敬晴明，就像你尊敬我一样。” “这世上，有他陪着你，我也就更放心。” “别哭，我心爱的儿子，我与天父，将与你同在。” …… …… 失去母亲后，迪奥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 可他到底年轻，终究还是从死亡的阴影中挣脱出来，继续着自己的人生。 经过此番变故，迪奥成长了很多。 即使被乔纳森结交的混混朋友，当面指认“他身上散发着浓郁的臭味，是天生的恶人，别靠近”这类失礼的话，也只是一笑置之。 浮云朝露。 金飞玉走。 此后的漫漫时光中，有人离世、有人成家，还有人孕育了新生命。 唯独迪奥没再变过。 他孤身一人。 没有恋慕的女子。 没有想要结婚的念头。 每天都活在家与工作的两点一线之中。 直到—— 他发现晴明不会老。 一开始，说是东方人比较抗老，迪奥还会信，但随着时间流逝，他都四五十岁了，脸还是一点样子都没有变，迪奥看晴明的眼神就逐渐怪异了起来。 就像所有得到至高权利的野心家都会做得美梦一样，随着身体机能的退化，拥有了一切的迪奥，再次生出灼烈到炙烤灵魂的野蛮欲望。 ——长生不老。 想要停止时间。 想要未来尽数掌握在自己手中。 想要……彻底主宰自己的命运！ 晴明。 作为这世上最好的好哥哥。 自然第一时间察觉到自己弟弟那蓬勃生长的欲望。 在弟弟偷摸开展石鬼面的研究，妄图凭借那份异常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之时，晴明胸有成竹地出现。 他拍了拍弟弟的肩膀。 善解人意提议：“何必这么麻烦？直接跟我说啊。我可是哥哥，无论弟弟想做什么，我都会帮忙实现，这是做哥哥应尽的义务和责任！” 迪奥手中动作停了一下，很快就正常。 他将手里的石鬼面牢牢扣在死刑犯的脸上。 针刺入骨，溅出的血濡湿了他掌心。 擦拭手上鲜血的时候，漫不经心开口：“你准备怎么帮我实现？” 晴明按住嗜血失智的死刑犯：“你可以直接从我身体里活过来，到时候，你就可以自然而然继承我的力量，轻易达成长生不老的愿望。” “不要。” 迪奥无情拒绝。 “为什么？” 晴明奇怪，“如果是担心我的话，那根本没有必要！我可是哥哥啊，没有哥哥能拒绝为弟弟做事！” 迪奥置若罔闻。 转身将准备好的针剂注入死刑犯身体，专心记录着相关数据。 可那药大概是没用。 除了让试验品挣扎更剧烈、咆哮的声音更猛烈，并没有任何效果。 很显然。 实验又失败了。 迪奥面无表情。 起身去了后方，掀开紧阖的窗帘，中午灿烂的阳光瞬间照入房间，被石鬼面转化的死刑犯只来得哀嚎一声，就在火焰中化成灰烬。 迪奥心底憋了口气。 他撩起眼帘。 语气凉凉：“你真的不明白？” 晴明：“明白什么？” “你太弱了。” 迪奥非常不给面子，“如果不依靠那份怪异的力量，你的臂力甚至比不过我，就更不要说跟乔乔相提并论了……” 晴明：“……” 迪奥说的这事儿发生在很早之前。 那时候。 迪奥还没有从大学毕业。 不知怎得，就跟一起休假回家的乔纳森开始了男人之间的掰手腕。 他们严阵以待。 手掌交握的瞬间，臂上贲起的肌肉爆发出巨力。 二人不相上下。 一时间，陷入角力僵持。 但最终，还是更高、更壮的乔纳森更胜一筹。 晴明给年轻气盛的孩子们端来点心和茶点。 期间，礼貌性鼓掌称赞了乔纳森的胜利，就被迪奥拉上台面，也比了一通。 当然了。 在比赛开始起，迪奥就再三要求绝对不准使用乱七八糟的非人之力。 晴明没有拒绝。 并以“好哥哥”的名誉起誓，绝对不会耍赖。 然后，理所当然地输给了迪奥。 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对于普通正常人来说，更高的骨量、更结实的肌肉、更壮硕的体格，本来就意味着更强。 而他所拥有的躯体，乃是很常见的东方风格。 追求的是内敛风雅。 而不是那种外露的锋芒强悍。 再说了。 他是阴阳师。 又不是信奉武士道的武士。 干嘛要拥有一副看上去就极具压迫感，非常不利于“好哥哥”形象树立的身体呢？ 那不是自讨苦吃吗？ 晴明是这样认为的。 不过，如果弟弟就是偏好乔纳森那种风格的，他也不是不能顺着弟弟的心意改一改。 毕竟，弟弟的想法才是最重要的。 可就算如此，晴明还是被拒绝了。 迪奥：“终究是非人之力制造的幻影，根本比不过乔乔一根头发。” “话虽如此……” 晴明苦口婆心劝，“可你想要利用的石鬼面，也是非人的产物。不仅如此，它还具有很多人力不可控的危险，比我差劲多了……” “闭嘴！” “不行就是不行！” 迪奥怒摔笔头。 转身带着自己实验的资料走出房间。 晴明微不可查叹了口气。 掏出怀里的小本本。 翻开用唐文题着“占事略决”的硬塑书封，慢条斯理翻到自己想要的那一页： 洁白的纸面上，正画着一个满脸写着不高兴的金发甜心。 可不就是他心爱的弟弟嘛！ 晴明笑了笑。 指腹摩挲着画面上的人物。 迪奥不想接受自己的馈赠，究竟是嫌弃自己的身体太弱小，还是不舍得失去自己这个哥哥，他觉得应该是后者。 ……弟弟这种生物，就是喜欢口是心非。 如是感慨着。 晴明重新将小本本收回怀里。 既然弟弟不愿意借助自己的力量，非要一条路走到黑，那他也不是没办法把这条路照亮。 石鬼面并不是单独存在。 还存在与之配套使用的另一件非人之物。 他是异常。 自然所有异常都无法逃过他的眼睛。 虽然那件非人之物距离自己有点远，位置也有点不妙，但总归问题不大。 得知晴明想要离开，迪奥立刻皱眉：“现在可不是任由你胡闹的时候！” 乔纳森也道：“迪奥说得没错。这么多年过去了，现在的东方，早已不是你记忆中的样子，到处都燃着战火，就算想要回家看看，也不一定非挑这个时机。” 乔纳森的儿子乔治二世也端坐一旁。 闻言，立刻赞同地点点头，随即补充道：“不仅如此，这片大陆上也不如之前和平。我所在的空军，最近提高的训练的当量，很显然，战争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烧到这里来。这种时候，的确不适合出远门。” 他们说的晴明都懂。 可—— “我有必须要做的事。” “什么事？” “保密。” 晴明当然不会说。 弟弟本就担心自己。 要是他知道自己是为了他才会去那么危险的地方，肯定要自责地啪嗒啪嗒掉眼泪吧？ 虽然自己非常怀念弟弟哭唧唧的样子，但用自己应该做的事，惹得弟弟伤心难过……这可不是一个好哥哥该做的事。 是以，他只是迎着迪奥愠怒的眼神，温声保证：“别担心，我很快就会回来。” “这是我跟你的约定。” “相信我，我绝对不会跟自己心爱的弟弟失约。” 而迪奥一如既往口不对心。 “谁管你！” 他愤然离席。 径直上了二楼，把房门摔得震天响。 插入书签 一起不做人吧 完美艾哲红石。 与石鬼面搭配使用的另一件非人之物。 如今，正位于遥远的东方。 晴明并没有从更容易抵达的唐土上岸，而是取道婆罗多，翻越重重雪山，来到最接近太阳的高原，最终抵达了守护并持有艾哲红石的波纹门派。 门派里的波纹战士们，都是一以一当百的顶级战士。 想要从他们手里强行夺取艾哲红石，没什么大问题，就是容易死。 为弟弟而死。 倒不是什么可怕的事。 就怕人死了，不仅没满足弟弟的心愿，还言而无信，再也做不成有一个好哥哥。 这可就有点得不偿失了。 意识到这一点后，晴明顶着波纹战士警惕审视的目光，直白表明来意：“有事，需要拜见掌门，还望通禀。” …… …… 最终。 晴明得到了自己需要的东西。 他晃了晃手里的完美艾哲红石。 高原澄澈耀眼的日光下。 宝石闪烁着瑰丽奇异的光。 隐约可见宝石内部生长着工整十字花纹。 也就是这颗宝石，拥有着将太阳光转化成奇异能量的力量，可以使见光死的吸血鬼进化成更完美的生物。 一旦跟石鬼面搭配流入人类之中，肯定会造成无法阻挡的灾厄。 波纹门派存在的意义，就是阻止这种事发生。 而晴明之所以能得到这个东西，除了是因为波纹门派的掌门人，是个通情达理、悲天悯人的高僧外，更因为那个掌门人拥有勘破命运的异常力量，似乎是看见了很久之后的未来。 ——使用艾哲红石之人，绝不可制造杀戮。 晴明想起自己跟波纹门派掌门人结下的束缚，略微凝神思忖了会儿，便不以为意地摇摇头。 “这种事无所谓吧。” “弟弟没有杀人的癖好。” “往日石鬼面做实验所用的材料，都是由莫里亚蒂教授教授牵线搭桥，从监狱里带出来的十恶不赦的死刑犯。” “他小的时候的确有过想要杀人，但那都是事出有因……如果在我的保护下，他依旧要被逼入杀人绝境，那只能证明我这个做哥哥不称职。” “不称职的哥哥，还不如死了。” 是以，当迪奥掂量着艾哲红石，面无表情问他究竟付出了什么代价的时候，晴明直接笑着打哈哈糊弄了过去。 迪奥：“……你没有说谎吧？” “当然没有！” 晴明义正言辞，“我可是这世上最称职的好哥哥，怎么可能跟自己心爱的弟弟说谎？” “当我在那片雪域高原找到艾哲红石的持有者时，直接向他表明来意，他就同意了。” “不得不说，他真是个非常慈悲的高僧。” “尤其，在得知我是为了自己的弟弟而来后，更是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就把东西交给了我……没有战斗、没有受伤，也根本没有付出什么代价。” 至于那份束缚…… 为弟弟做事，怎么能算代价？ “你发誓。” 迪奥将信将疑。 虽然晴明从没骗过他，脸上也看不出一丝心虚的成分，但将心比心，他总觉得事情不可能那么简单。 保险起见，他又补充一句，“你以哥哥的名义发誓，但凡有一丝虚假，你就再也不是我哥哥。” 晴明一一照做。 这才让迪奥面色稍霁。 完成转化后，迪奥成功恢复他最年富力强时的模样。 不仅如此，各项身体素质也都有了质的飞跃。 重获新生的振奋情绪让他不由望向晴明，那双红宝石一样漂亮的眼睛满是跃跃欲试的神光： “打一架吧。” “让我看看，现在的我，跟自诩哥哥的你之间，究竟是谁更胜一筹。” 晴明想了想。 没有直接接受他的邀请，而是周全道：“你现在才刚刚不做人，对体内的异常力量恐怕还无法做到得心应手，建议还是先……” 迪奥：“我现在就要！” 晴明：“那行吧。” 对于晴明来说。 跟弟弟战斗并不是什么很好的体验。 毕竟，站在对面的，不再是妨碍者，而是自己心爱的弟弟。 哪里能当成妨碍者随意处置了？ 生怕弄伤了他，生怕打疼了他…… 而这却触碰到迪奥的逆鳞。 自觉被狠狠羞辱了迪奥，强行挣脱晴明的灵气束缚，无视自己身上被无形力量勒出的道道血痕，在晴明错愕的目光中，一把撕裂无形力量凝成的结界，冲到他面前，狠狠掐住他脖子，将他撞倒在地！ “你在戏弄我！” “就像你曾经戏弄黑市的流氓一样！” “你根本没有用出全力！” …… …… 迪奥看起来生气极了。 晴明叹了口气。 安抚般拍了拍他肌肉贲起到发抖的身体，解释的声音很轻：“不是戏弄，我只是不想伤害你……迪奥，你是我心爱的弟弟，你见过哪个好哥哥会对自己的弟弟下死手的？” 迪奥气得眼前一黑。 不自觉把牙齿咬得咯咯响。 他瞪着身下根本不觉得自己做错事的男人，恨声道：“我宁愿被你一击打倒在地，也不愿意被你这样玩弄！” 晴明忙道：“这次是我不好，下次不会了。” 迪奥：“……” 又是哄小孩子的口吻！ 更生气了！ 但他没有生气太久。 倒不是因为他想开了，又或者早已习惯不跟晴明计较，而是单纯因为乔纳森生病了。 “乔乔！” 迪奥一把推开碍事的房门。 近乎粗暴地闯入乔纳森养病的房间。 红宝石般漂亮的眼睛死死盯着半靠在床榻上的男人，直到确定他不会立刻死掉，紧绷的心情才一点点放松了下来。 迪奥哼了声。 仰起下巴，用鼻孔看人。 说出来的话更是夹枪带棒，不怎么动听：“乔乔，瞧瞧你现在的样子，真是狼狈啊！” 乔纳森也非常震惊。 只不过，他继承了乔斯达家族的绅士品格。 即使震惊到摸起床边的眼镜带上，迫切想要看清眼前的一切，究竟是自己老眼昏花了，还是自己在做梦，也还是先跟是半个长辈的晴明打过招呼，才发出惊疑不定地呼声： “天呐！” “迪奥，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迪奥双手抱在胸前。 半是得意、半是嘲讽，“我从漫长的人类生涯中学到的就是，人类的能力是有极限的。自从出生以后，就不停在失去，直到最后，甚至连自我都会失去，无论怎么挣扎，都不可能改变这个结局……” “简直就像个笑话！” “所以——” “我不做人了，乔乔！” 乔纳森：“……” “对于现在我来说，你已经是个没用的臭猴子。” 迪奥越说越亢奋，“曾经无比强大健壮的身体，如今也正一点点走向破败，不过，看在我们一起走长大的份上，我也不是不能赐你灿烂的永恒……” 乔纳森听了一耳朵。 便从其中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 当即正襟危坐，严肃望向迪奥身后的晴明：“大兄，迪奥是不是使用了石鬼面？” 晴明：“的确。” 乔纳森急了。 手指指着不仅表情奇怪，就连姿势也无比奇怪的迪奥：“您怎么会同意他做那么危险的事？您瞧，他脑子都已经变得不正常了！” 晴明：“……” 就是说，有没有一种可能，迪奥只是随心所欲做自己了呢？ 迪奥横眉怒目：“你什么意思，乔乔？！” 晴明忙上前。 挡在他们中间，从中打圆场：“先不说这个了……乔纳森，你怎么会突然病得这样重？我跟迪奥都很担心你。” 迪奥扬着下巴。 嘴唇泛起冷笑：“我才不担心他！一个不知好歹的臭猴子而已！” 乔纳森有点难为情。 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 最后，还是送药进来的乔治二世道出了原委。 原来，乔纳森之所以会突然生病，是因为他从湍急的河里救了一个落水的孩童。 人是平安救上来了。 但他毕竟是个老爷子，表面上看着没什么大碍，回到家就开始发起高热来。 说完，乔治二世就退了出去。 把空间留给自己的长辈们，不打扰他们相处。 迪奥毫不客气笑到肚子疼：“wryyyyy，真是没用啊，乔乔！怪不得不愿意告诉我，原来是这么丢脸啊！” 晴明没说话。 轻轻拍了拍乔纳森搁在被子上的手。 他赞许乔纳森的行为，只是不能明着跟自己心爱的弟弟作对。 乔纳森心地纯善。 好哄得很。 只是一点点微不足道的认同，就足以让他那双绿宝石般的眼睛重新焕发活力。 可也正是这样一个好哄的人，面对那个对任何人来说，都极具诱惑力的提议，非常肯定地予以拒绝。 迪奥先是一愣。 旋即勃然大怒：“难道你感觉不到吗？现在的你，已经不是过去的你了！你正在失去曾经拥有的一切！” “不久之后，你就要不复存在了！” “乔乔，你就这么迫不及待想死吗？！” 乔纳森摇摇头：“没有人会想死，哪怕是最虔诚的信教徒，在面临死亡之时，都会迟疑，而我，也只是接受了自己身为人类的缺陷而已。” 迪奥脸色变得更难看了。 晴明余光打量着迪奥。 一时间竟不知道他是因为自己的好心被无视而生气，还是因为乔纳森终将死去这个事实而愤怒。 “一直以来，我都觉得我们之间存在着奇妙的友情。” 乔纳森低着头。 曾经绸缎般光泽的头发，如今掺杂了无数银丝，“年幼时，打打闹闹；成年后，相互扶持。在这些年的相处中，我们缔结了无比深刻的联系，早已成了命运共同体。” “或许……” “在其他世界，我们就是一个人也说不定。” 迪奥：“既然如此，为什么不陪着我一起活下去？” 乔纳森重新仰起头。 绿宝石般的眼睛满是温润释怀的神光：“我不觉得我们之间的友情，会随着死亡的降临而消失。” “而且——” “既然你选择永恒，那作为你的半身，我自然要选择顺其自然，这是我的经历，也是你的经历。” 迪奥非常窝火。 狠狠瞪了眼不知好歹的乔纳森，摔门离开。 晴明叹了口气。 坐到乔纳森的床榻边：“是不喜欢石鬼面改造人体的方法，才拒绝逃离人类身体的禁锢吗？” 乔纳森微微怔神。 似乎没料到他也会有如此一问。 很不好意地扶了扶眼镜框，笃定地摇摇头头：“大兄，并不是因为这个。” 晴明：“那是为何？” “因为我只是个人类。” 乔纳森没再隐瞒。 坦然回视着晴明，“大兄，人类的欲望是无穷无尽的。如果我拥有了永恒，就会忍不住想要我的亲人们也得到永恒。” “一旦这个愿望无法实现，心中就可能生出污秽的恨意。” “我不能变成那个样子。” “大兄，我是绅士。” “一位体面的绅士，决不能被欲望支配，露出面目可憎的丑态——这是父亲一直以来对我的教导，我也一直铭记于心。” “更何况——” 说到这里。 乔纳森顿了顿。 岁月流淌过的脸上露出光辉灿烂的笑，“最让我挂心的兄弟迪奥，已经不再是一个人了。” “大兄，您会一直陪在他身边，不是吗？” 晴明点点头。 确实。 迪奥是他弟弟。 他自然会一直陪在弟弟身边。 乔纳森再次笑了。 他道：“这样，我就放心了……我相信，只要大兄一直陪伴在迪奥身边，他就绝对不会走错路。” **** 迪奥心里憋着一口气。 回到家就命令部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这个再也盛不下他的英国，去拥抱更广阔的世界。 晴明却认为，最根本的原因是他不愿意见到乔纳森离世。 毕竟是有生以来，第一个走入他心扉的挚友。 理所当然拥有超然的地位。 所以，才会在被拒绝好意后，格外恼羞成怒。 当然了。 晴明是这样认为的。 却不会哪壶不开提哪壶地说出来。 去惹得原本就耿耿于怀的弟弟，更加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在延绵千里的战火中，晴明和迪奥耗费了数年光阴，足迹遍及五湖四海。 最后，来到充满无尽可能性的美利坚。 像偶然。 却又仿佛既定的命运。 他们在堪萨斯州的沙漠里捡到了一个老熟人。 ——罗伯特·E·O·史比特瓦根。 晴明已经不记得这个人了。 他的世界里除了弟弟，就是妹妹。 那些无关紧要的外人，根本无法留下足够的印记，让他记忆深刻。 反倒是迪奥，一眼就认出了眼前的倒霉鬼是谁。 “wryyyyy！” 迪奥毫不客气阴阳怪气他，“这不是当年对着我大放厥词的史比特瓦根吗？” “几年不见，怎么这么拉了？” “只不过缺水了几天，怎么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当初是谁拉着乔乔，跟他说什么‘别靠近他这样的恶徒，会短命’？可现在，究竟是谁短命要死了？” 迪奥拎着史比特瓦根的后脖领。 轻轻松松地前后摇晃着。 活像是拎着一命不久矣的小鸡崽儿。 史比特瓦根艰难睁开眼。 涣散的视线在迪奥脸上勉强聚焦。 他仿佛没听到迪奥的冷嘲热讽。 在认出迪奥的瞬间，咧着干裂的嘴笑了笑“……我不是在做梦吧？竟然遇见了你这个浑身都散发着邪恶气息的家伙。” 听到这里，晴明隐约有点印象了。 “注意言辞。” 迪奥冷笑。 松手摔他一个狗啃屎，“你的小命，现在可就掌握在我这个浑身都散发着邪恶气息的家伙手里。” 史比特瓦根毫无惧色。 连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的。 丝毫不担心自己被迪奥就地挖坑埋了 晴明适时给他递上一瓶水。 史比特瓦根道过谢。 一口接一口，缓慢饮用着弥足珍贵的清水。 待身体的不适稍稍缓解后，他突然看向迪奥：“虽然我还是很讨厌你，但既然遇到了，有件事儿我就不得不告诉你。” 迪奥：“哦？我可不记得自己跟你有什么事儿。” “的确如此。” 史比特瓦根丝毫没有受制于人的自觉。 毫不犹豫呛声迪奥，“如果不是事关我的友人，我也根本不想跟你这样的恶徒多说一句话。” 迪奥冷哼。 史比特瓦根：“自从你们离开后，乔纳森就失去了你们的消息，这么多年，他一直担忧着你们。虽然我一点也不想他再跟你这样的恶徒有什么牵扯，但也不忍心见他一直辗转反侧。” “你救不救我都无所谓，反正我也不会感激你。” “只是，等你们出去后，跟乔乔报一声平安吧。” “人类的寿命可是非常有限的。” “再斗气下去，说不定就真的再也见不到了……”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