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第一女仵作》 第1章 偿命 “你这个丧门星!死了也好,就当给你弟弟偿命了!” 头上金堆翠绕,衣料闪着细碎的银,女人脸上脂粉未着,脸皮下垂,站在谢家“立身行己”的牌匾之下,面色狰狞。 “叶江沅在你们谢家被逼死,谢夫人,你也别想好!跟我去县衙,讨个公道!” 说着,她伸手就要拉扯谢夫人。 谢家的婆子丫鬟哪里肯答应,两拨人推搡许久,钗环散了一地。 没人发现,倒在柱子前的叶江沅,手指微微动了一下。 叶江沅头痛欲裂,眼前发黑,有温热的血液流到嘴角,咸腥气四溢,她咳嗽了好一会儿,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一睁开眼,便与女人怨毒的眼神对上,叶江沅心里咯噔一下,脑中顿时涌现出大量尘封已久的回忆。 这个女人,是她前世的娘,王桂香。 她穿越了,也可以说是重生了。 身为一名法医,在办案途中,叶江沅被一辆刹车失灵的大货车,撞了个粉身碎骨,连头骨都被碾碎了一半。 她的灵魂却意外回到了前世的身体里,解锁了全部记忆。 前世的她,是个标准的扶弟魔。 夫君谢衍见义勇为,杀了淫辱良家妇女的弟弟,被打入死牢,处以极刑。 她娘还嫌不够,跑到谢家,要她一头撞死在谢夫人眼前。只为给谢夫人这个婆婆,安一个逼死媳妇的罪名,要她跟谢衍一起去吃牢饭。 结果自然是没死成,被休回了娘家。 后来,因着谢衍脱罪的关系,王桂香连带着恨上了她,转手就把她卖给了一个老鳏夫。 这人曾虐杀了六任妻子,她也没能幸免于难。 她死的时候,前夫谢衍已经娶了新娇娘,官拜首辅,春风得意,打马街前。 而她则躺在街角那张破席子里,肚子里生满蛆虫。 “你竟然还活着?你怎么有脸活着?你那郎君杀了你弟弟,你就该给你弟弟陪葬!” 王桂香指甲缝中鲜血淋漓,她一把抓起叶江沅的发髻,就要将她往柱子上撞。 脑后剧烈的疼痛,让叶江沅瞬间清醒过来,再撞一次柱子,她不死也要变成傻子了。 揪住对方抓她发髻的胳膊,叶江沅顺着肘关节用力一扭。 只听咔嗒一声脆响,王桂香的胳膊登时脱臼,软塌塌地垂在身侧。 “啊!你这个不孝女!竟然敢打你娘!” 胳膊断了,王桂香一脸不可置信,伸出左手就要去揪叶江沅,却被对方一个擒拿摁在了地上。 金簪温热,带着她的体温,簪尖划过她的脸颊,留下长长的血痕。 “既然这么想给叶洪陪葬,那我就送你一程!” 前世直到临死前,叶江沅才知道,她根本不是叶家的女儿,而是她们不知道从哪里抱养来的弃婴。 既然如此,对方想让她死,她哪有不回敬的道理? “别杀我!别杀我!江沅,我是你娘啊,你怎么能杀我呢?会遭天谴的!” 见簪子高高扬起,对方显然是真动了杀心,王桂香被吓得语无伦次,嘴被青砖地板压得变形,求饶中流出涎水,与泪水混在一起,汇成一滩黏液。 “是不是,你最清楚!” 见叶江沅半点没有心软,簪尖即将刺进她的脖颈,王桂香白眼一翻,晕倒在地。 “叶江沅,你住手!” 被这出闹剧吓了一跳,谢夫人愣怔一会儿,刚反应过来,便看到叶江沅要在谢家杀人,连忙抬手制止。 见谢夫人发话,叶江沅起身,甩手将金簪一扔,站在一旁,一言不发。 上一世,她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找到亲生父母,而知道她来历的,只有叶家人。 她与王桂香的账,还有很多,不急在这一时。 现在最要紧的是,让谢家婆母对自己改观。 得罪了王桂香,她肯定不能再回叶家。身为女子,她没有户籍,要是被谢家休弃,只能变成流民,到处东躲西藏,非她所愿。 为今之计,只能想办法赖在谢家,站稳脚跟后,再从长计议。 “婆母,您也看到了,我与我娘并非同心,我是受她胁迫,才不得不做些违心事。还请您谅解则个,不要迁怒于我。”定了定心神,叶江沅看向谢夫人,眼神真诚。 大邺律法严明,对人命官司甚是上心,她今日要是真撞死在了谢家,谢夫人这位婆母难辞其咎,轻则受杖刑,重则有牢狱之灾,甚至会赔命也未可知。 用这么阴毒的法子来污蔑谢夫人,这王桂香可算不得是什么好饼。 “你少在这里巧言诡辩。”谢夫人将和离书扔到她面前,眼神厌恶,“既然你咒我儿早死,还要跟他和离,那就跟着你娘离开吧。” 叶江沅伸手接住和离书,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像是刚学写字的稚童笔触。 是“她”的字迹。 叶江沅心中哀叹,她怎么忘了,是她先写下和离书,要跟谢衍和离。 这下可完了。 “等一下!” 眼见谢夫人身边的婆子,要将她和王桂香扔出去,叶江沅急中生智,连忙开口说道:“我要是走了,你们谢家的香火可就断了!” 谢家这代人丁单薄,只留谢衍一根独苗,如今他要被问斩,谢夫人现在最忧虑的,便是谢家的继承人了。 “你说什么?” 听到这话,谢夫人果然睁大了眼睛,冲到叶江沅面前,一脸惊疑不定。 “你有身孕了?”她的眼神扫过叶江沅平坦的小腹,试探问道,“是我儿的血脉?” 见危机暂时解除,叶江沅松了口气,瘫坐在地上,手掌虚虚扶着肚子,“劳驾婆母,为了您的孙儿,先找个大夫帮我止血吧。” 额头血流涓涓,她的眼前一阵发黑,再不止血,只怕要因为失血过多而休克。 谢夫人连忙点头,吩咐丫鬟,“快把少夫人扶回房,请女医来诊脉。” 在额间的伤口涂上药粉止血后,叶江沅靠坐在雕花大床上,手腕上搭着绢帛,正在把脉。 一旁的谢夫人拈着佛珠,指尖拨动飞快。 “大夫,我孙儿没事吧。”谢夫人一脸急切。 “老夫人,少夫人她并未怀孕,不过她身体倒是康健,诞育孩儿没有任何问题。” “” 诊断完毕,女医收拾东西离开,待丫鬟关门,谢夫人眼神扫过叶江沅,冰冷刺骨。 “叶江沅,你还有什么好说的?马上收拾东西,给我滚出谢家!” 明知谢家要断子绝孙,她还这样消遣自己,其心可诛! “婆母,我并没有说自己怀孕,是您会错意了。”叶江沅慢条斯理,拒不承认,“我是说,我愿意去向夫君借种,怀上咱们谢家的骨肉,给谢家延续香火。” 听到这话,谢夫人反应过来,只要花上些银钱,死刑犯的确是有这种特权。 她顿了顿,开口道:“这事就不劳你费心了,我自有主张。” “婆母是看不上我,想选几个良家子,替夫君开枝散叶吧。”看出她的心中所想,叶江沅不慌不忙,“我劝婆母还是放弃的好。” “夫君一向守身如玉,成婚这三个月,除了新婚夜,婆母可见过他离开书房一次?” “这” 谢夫人沉吟,她这个儿子,跟他父亲一样,修道成痴,不近女色。 与他同床共枕过的,的确只有叶江沅一个。 见谢夫人隐隐被自己说动,叶江沅弯了嘴角。 谢夫人哪里知道,那晚谢衍和衣而卧,她连对方一片衣角都没碰上。 而仆人收走的元帕,是她听了已婚姐妹的荤话,割了手指滴出来的。 被谢衍看到了,也没有戳穿她。 “哼,下点猛药就是了,到时候行之必然就范。”谢夫人咬了咬牙,鼻腔中透出一声冷哼,“再说了,你不也没笼住行之的心吗?要你有何用?” 没想到谢夫人会这么剽悍,叶江沅脑子空白了一瞬,舌头在嘴里打了个结,不知道说什么好。 见她词穷,谢夫人嘲讽一笑,起身要走,“收拾你的东西,马上滚回叶家,我们谢家可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她刚要迈步,腿上就传来一阵拉扯。 “婆母啊,你怎么能这么狠心!我夫君体弱,是个病秧子啊!一剂猛药下去,再与人敦伦,他可就活不成了!”叶江沅抱着她的大腿,跪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夫君没了,我活着还有什么趣儿啊!不如就先去黄泉路,给他占个位好了!” 说着,她就又要往墙上撞。 谢夫人哪里肯让她死在谢家,扯着她的袖子,不让她前进一步。 “你还想去告我是不是?刚刚还咒我儿去死,如今又要为我儿殉情,你到底要干什么!” “因着弟弟死了,我才发了昏,口不择言,婆母您大人有大量,原谅我一回吧。”叶江沅早就准备好了借口,循循善诱,“您想想,要是崔小公爷被公爹一剑刺死,您” “住嘴!” 谢夫人最疼爱幼弟,断断是听不得这种诅咒的。 但仔细想想,叶江沅说的,也不无道理。 若是下了猛药,以她儿子的身子骨,只怕是会出事。 目前看来,叶江沅的确是最佳人选。 她深吸一口气,脸上带着厌恶,“你当真想为我谢家传宗接代?” 适当露出一抹娇羞,叶江沅低了头,“我深爱夫君,自然是愿意为他生孩子的。” 第2章 借种 牢门低矮,因着常年潮湿的缘故,石缝中透着青绿苔痕。 猫着腰进去,玄色披风的衣摆曳了地,沾上些黑泥,土腥气糟污。 一进门,一股腐烂潮湿的霉味,冲了叶江沅一脸,其中还夹杂着便溺与血腥的臭气。 各种味道杂糅在一起,说不出的恶心反胃。 换做一般人,这时候早就开始抱怨了。 反观叶江沅,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神色如常,看得狱卒啧啧称奇。 叶江沅却不以为意。 这点子怪味,与她闻过的尸臭相比,根本就是小巫见大巫,不值一提。 “夫人,老夫人都安排好了,临时牢房还要靠里,您随小人来吧。” 瞥他一眼,叶江沅假装没听到,他声音里隐隐的笑意。 出事之前,谢衍是洛京府推官,主管刑狱,威严无比。 风水轮流转。 现如今,他倒成了阶下囚中的一员,被一个小小的狱卒看了笑话。 何其讽刺。 但当牢门锁上,她才知道,对方笑话的不只是谢衍,还有她。 一进门,一股浓郁的花椒味扑面而来,熏得她打了个喷嚏。 牢房面积不小,却只在东侧炕边,点了两个蜡烛头,即将油尽灯枯。 夜色被烛火放逐,逃往牢房边界,在叶江沅眼前蒙了层黑纱。 适应了好一会儿,她才勉强能看清土炕上的景象。 只见大红喜被上,花椒、松子、枣子洒了满满一床,堆在低矮的土炕上,小山一般。 炕头摆着两个大头娃娃,大白馒头似的胖脸上,点着两大坨腮红。 烛火明灭,娃娃笑容诡异,看得叶江沅汗毛竖起,连连后退。 腿上不知道撞了什么,吓得她“嗷”一嗓子叫了出来,好不响亮。 脚尖踢踢,只觉得硬邦邦的,挺大个儿,还在略微颤抖。 没来得及细查,门外传来人声。 “夫人,您可收着点,别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狱卒还没走,他捂着嘴,压着嗓子,“左右虽没人,但保不齐让那耳力好的听了,传出去,对夫人清誉有碍。” 听你个球! 被这猥琐的关心弄得火起,叶江沅的手指在袖中紧了又放,半晌才回应道:“我晓得分寸,你自去吧。” 答应了一声,狱卒脚步渐行渐远。 见他走了,叶江沅松了口气,低头查看脚下的东西。 刚一躬身,就被一股带着薄荷气的温热呼吸,缠住了鼻尖。 是谢衍,谢行之。 拍了拍他的肩膀,她斟酌着词句,说道:“谢行之,我是来” 话还没说完,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扣上腰际,将她死死压在墙上,脖颈处呼吸温热,细密的吻落下,烫得她身体发颤。 “放放开!”见他还要解自己的腰带,叶江沅赶紧制止,“谢行之,你疯了!你看清楚我是谁!” “叶江沅,这不就是你来的目的吗?” 被她打了几下,谢衍也不恼,放开她,在一旁打坐吐息,平复体内那股燥热。 听他呼吸粗重,叶江沅心生疑惑,凑近他,吸了吸鼻子。 椒香掩盖下,有一股若有似无的依兰花香。 “婆母给你下药了?” 对方不答,也不看她,叶江沅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谢夫人倒是听了她的建议,可惜只听了一半。 依兰花配上适量蛇床子,不是烈性药,对人体没多大害处,却能迷情。 只是苦了谢行之,这药虽不烈,压下去却也难。 打量着这个千余年前的夫君,她并没有什么熟悉感。 在她的记忆里,他的样貌已经被忘却得差不多了。 如今重新再看他,倒是有些滋味儿。 妙笔画就的侧颜轮廓,一气呵成,鸦羽一般的长睫,微微颤抖,玉色的一张脸上,鼻梁高挺,薄唇紧抿,看着冰凉,吻上她的时候却火热 停,打住! 这依兰花太厉害了,吸一口就想入非非。 深呼一口气,叶江沅走到他面前蹲下,继续没说完的话,“谢行之,我这次来,是想帮你脱罪。” 没有她预想中的激动或震惊的场景,谢衍淡淡然,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 “回去告诉齐盛,谢衍宁死,也不与东厂同流合污,让他不必费心思了。” 等会儿,齐盛是谁? 思索了半晌,叶江沅才想起来,是自己那个权倾朝野的督主义父。 两人的婚事,还是他一手促成的。 没这一层关系,她这个洛京令之女,怎么可能由皇帝赐婚,嫁入名门谢家? 门阀贵族看不上特务机构,冷嘲热讽,下绊子,使手段常有之。 本就是皇帝家奴,齐盛一直伏低做小,避其锋芒。 只是,世事难料。 一场屠杀,前者血流成河,各家族式微,无力掌权。 后者借东风上位,一朝得势,反攻倒算,手段狠辣,令人闻风丧胆。 形势比人强,余下的名门贵子们,不得不抛了骨头,趋炎附势。 举世皆浊,谢家独辟蹊径。 老王爷避世,小世子病弱,不理朝政。 饶是这样,清流依旧难做。 以前看不明白,现在却知道,自己就是个人形监视器。 有她在一天,谢衍就必须谨言慎行,不能行差踏错一步,以免被抓了把柄。 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对方的信任,再说什么都没用。 略一思索,她索性在谢衍对面,学着他打起了坐。 一坐就是两个时辰。 腿疼得钻心,微微动一下,就有一千万只蚂蚁沿着胫骨向上爬,又麻又疼。 “你今日倒是格外有耐心。” 正当叶江沅在放弃边缘徘徊之时,谢衍睁开了眼,浓黑的眸子望着她,深不见底。 若是往常,她早就指着他的鼻子,骂他不识好歹了。 “你说过,求人得有个求人的样子,要投其所好。”见谢衍主动搭话,叶江沅笑容明艳,“我这般,可算有诚意?” 搜肠刮肚,她可算想起了谢衍说过的话。 可除了修道与读书,她实在想不到,谢衍有什么兴趣能让她投的。 他父亲沉迷修道,在南山修了道观长住,不理凡俗。 从小便学他父亲修道,谢衍养成了一副冷淡性子,跟冰块似的,没点人气。 “你要怎么帮我?” 他站起身,撤步向后,垂眸望她。 叶江沅笑笑,伸出手来,“腿麻了,搭把手。” 他绕过她,走到窄小的窗前,星子璀璨,映在他眼中,亮得惊人。 “一刻钟,不说就回去。” 陪你四个小时,就给我十五分钟。 双手撑地,叶江沅咬牙站了起来,对着谢衍一撇嘴,慢慢活动起了小腿。 “把那天的情况跟我说说,一字不漏,特别是叶洪的状态,很重要。” 她记的很清楚,半年后,谢衍会被无罪释放。 他根本就没有杀人。 为他翻案的是镇北侯季琦的亲妹妹季悠然,一手仵作神技艳绝天下。 两人早有婚约,情投意合,但却因为齐盛所求的赐婚圣旨,两人不得不退了各自的庚贴。 后来季悠然随着哥哥远赴西北边陲,便与谢衍断了联系。 再后来,谢衍与她和离后,娶的新娇娘,便是这位艳绝天下的季悠然。 两人的爱情故事一波三折,传遍大邺,被百姓颂为佳话。 叶江沅也不想棒打鸳鸯,但现如今,为谢衍翻案的,只能是她叶江沅,其他人都得靠边站。 她不想靠生孩子留在谢家,她只想通过救下谢衍,在谢家站稳脚跟,从长计议。 这次是她活命的机会,谁都别想跟她抢。 谢衍凝眉想了一会儿,开口道:“那天叶洪喝醉了酒,光天化日之下,肆意轻薄一个姑娘。我看不过去,便提剑刺向了他。” 他转身看向叶江沅,见后者神色凝重,却没有半分不悦,不由得挑了挑眉。 叶江沅,似乎真的变了。 以前听到叶洪强抢民女的传闻,她只会将责任推到无辜女孩身上,骂人家姑娘是狐狸精,勾引她弟弟。 如今倒变得…… 说不上来。 接下来的问话,打断了他的思路,他回过神来。 “你刺中他哪里?” “肩膀。” “可有大出血?” “无。” “剑上可有涂毒?” “君子不为。” 没有伤到腋下动脉,也不曾中毒。 肩膀的一点小伤,根本不可能让叶洪当场死亡。 纤细的手指无意识打着摆子,叶江沅皱眉。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对了,你说他醉醺醺的,那他身上可有酒气?” 第3章 验尸 出来时,谢家的马车在外面候了有一会儿。 “去洛京府停尸房。”放下车帘,叶江沅对着外面的车夫说道。 她怎么也想不到,作为现代法医,她竟然有一天能接手古代的杀人案。 难掩兴奋,叶江沅的腿不自觉微微抖动。 可惜花大价钱购置的工具箱,也被货车压成了饼,跟她的内脏混在了一起。 回头再搞一个好了。 收回思绪,叶江沅目光投向车夫,见他一脸为难,眯了眯眼睛,“怎么?我说话不好用是吧?” 她生得明艳,做出这威压姿态来,语气里五分的尖锐,硬是拔高到了八分,刺得人背后发毛。 驾车的是谢府管家谢开,一双小眼睛精明,浑圆的一张面皮上,虚虚冒着汗。 见叶江沅生气,他陪笑道:“这是哪的话,少夫人是荥阳王世子妃,说的话自然好用。” “只是老夫人还在家,等着您的好消息。您要是乱走,怕是会让老夫人等急了。” 刚看过世子,又要去哭那个恶霸弟弟,真是无药可救。 谢开低了头,脸上的鄙夷一闪而过。 “你少拿婆母压我!” 叶江沅一骨碌钻出了车厢,学着自己前世的样子,揪了谢开的领子,瞪圆一双眼。 “我去看我弟弟,天经地义!就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有理!” 素手一翻,她从车厢夹层,抽出一条蟒蛇皮长鞭来。鞭身金黄,光滑润泽,纹理分明,尾部还带着倒刺。 是她义父齐盛送的生辰礼物,从不许她离身。 “少废话,赶紧走,别逼我抽你!” 转动手腕,长鞭“啪”地抽在地上,响声惊天动地。 能用武力解决的事,不需要废话。 一番敲打,谢开哪敢不从,驾着马直奔停尸房而去。 才死了半个月,叶洪尸身保存还算完好,只略微有些发臭。 被酒色掏空了的皮囊,带着发腻的白,看着就让人倒胃口。 华灯初上,新任推官郑杨食罢晚膳,刚要对月赋诗,就被差人从家里拖出来,陪这位督主义女,哭她的死鬼弟弟。 这都什么事啊? 鼻间闻着尸臭,耳中听着叶江沅干号,眼看她对死人上下其手,他胃里的鱼脍隐隐向上返。 “小姐思念叶公子的心情,本官理解。”郑杨打量她脸色,小心翼翼,“只是您看这么晚了,叶公子也该安息了……” 小姐? 这是默认谢衍死定了啊。 也是。 现在不查,过两天叶洪下葬,盖棺定论,可不就是死定了吗? 手下没停,在死人的头顶摸着,叶江沅的哀嚎声响彻云霄,盖过了郑杨的劝慰。 “弟弟啊!你死得太惨了!黄泉寂寞,姐姐让郑大人下去陪你,好不好啊?” “当初娘生你的时候,姐姐直接掐死你多好啊!你现在就不用死了!” 可惜这副丝绸手套了,用在这么个脏东西身上。 叶江沅心中恶心这个弟弟,手下自然也没留情,暗暗锤了他一拳,只见皮肉荡出波来,尸水咕咚作响。 叶洪是个不折不扣的恶霸,做过的恶不计其数。 放印子钱,强占耕地,当街强抢民女,逼良为娼。还曾生生逼死一对小夫妻,男的上吊,女的吞金,死得惨烈。 这个祸害,不知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偏偏因着她的缘故,叶家有齐盛的庇护,谁都动他不得。 受她庇佑,叶洪却对自己这个姐姐,也同样恶劣。时常把“赔钱货”三个字,挂在嘴边不说,偶尔还对她拳打脚踢。 偏偏自己前世是个舔狗,信了叶家传承香火的鬼话,把这么个垃圾当成宝,恨不得脸都给他踩,真是纯纯大怨种。 一想起来,叶江沅就脚趾扣地,真想给眼前这个死人,来上两巴掌。 在摸到他后脑勺凹凸不平时,叶江沅眼睛一亮。 有门! 她猜的果然没错。 叶洪的致命伤是在脑后,根本不是肩膀。 若是他真是喝醉了酒,怎么会没有酒气? 真实情况是,他的头部被钝器击打过,脑中瘀血压迫小脑,使小脑受损,肢体不协调,看起来就像是喝醉了一样。 指尖扫过他肩膀,创口皮肉外翻,隐隐发黑。除此之外,一切正常,没有中毒迹象。 这种小儿科的栽赃,也敢拿出来用。 班门弄斧。 “拿仵作工具来。”叶江沅抬头,与郑杨抽搐的嘴角对上,声音不急不缓,“我要重新验尸。” “这可万万使不得啊,叶小姐!” 大惊失色,郑杨脸绿了一个度。 好容易把谢衍拉下马,若是再验,验出什么来,让他咸鱼翻身可怎么好。 “这么晚了,仵作都回家了,您上哪去找人验尸啊?” “郑大人,你这差使真是越办越好,连话都听不懂了。”叶江沅嗤笑,眼中带着鄙夷,“我说了,我要验尸,给我拿工具来。” 见郑杨站着不动,叶江沅鞭子一甩,直直砸在他脚下,“要我把义父请过来,亲自跟你说吗?” 全洛京都知道,齐盛最疼这个义女,郑杨也不例外。 “小人不敢!”郑杨跪地求饶,对着身后的主簿使了个眼色,“还不快去!” 主簿心领神会,转头就跑。 不一会儿,就有小厮拿来一套工具。 剃刀在叶江沅指尖飞转,寒光折进她的眼睛。 “郑大人,这验尸报告,我说你写,一式两份,加盖公章,给我一份,替我夫君申冤,你没意见吧?” 他哪敢有意见? 好家伙,敢说个不字,只怕那刀就要插进他脑袋里了。 听到这话,谢开眼睛一亮。 难不成,他家少爷还有救? “没有,没有。”郑杨满脸堆笑,谄媚至极,接过谢开拿来的纸笔,“小姐真是蕙质兰心,什么都会,下官敬佩……” “行了,有拍马屁的功夫,郑大人不如多学学办案。”把叶洪翻了个面,叶江沅解开他的束发带,“这么拙劣的诬陷,你都看不出来。不如趁早回家卖红薯,还能抢个好摊位。” “……” 手起刀落,叶洪头发落了一地。 不一会儿,他就成了个秃瓢,露出了脑后大片淤青。 “叶江沅!你伤了你娘,还要对你弟弟做什么!” 拱门外闪进来一个干瘦的人影,穿着墨蓝官服,酒槽鼻红肿,脸上带着怒气。 正是她那个喝醉酒就爱打人的爹,叶安平。 “验尸啊,难不成是给他剃度出家?他配吗?”叶江沅手下不停,语气轻蔑。 “郑大人的才智,原来都用在打小报告上了,难怪如此无能。”斜眼看郑杨,她语气不善,“我会据实禀告义父的。” 郑杨脸色一白,整个人踉跄几步。 他的仕途,完了。 知道叶江沅最是孝顺,他才让主簿去叶府,通知洛京令叶安平,阻止她验尸。 如今看来,反倒弄巧成拙,惹怒了这位大小姐,把自己搭进去了。 “连你弟弟都敢编排,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叶安平抄起鞋子,就往叶江沅身上打去,对方灵活一躲,让他扑了个空。 “郑大人记下,死者身上有两处伤口。脑后伤处紫红微肿,有瘀伤。皮未破,骨肉损,伤处斜长,右低左高,摻有异物,乃钝器击打所致,是致命伤。” 见郑杨不动,白着一张脸,兀自走神。 一把锥子直直飞了过去,擦破他面颊的肉皮,疼得郑杨捂脸哀嚎。 杀鸡儆猴,叶安平被吓住,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不想活了就继续偷懒!” 险些被吓尿了裤子,郑杨抄起笔,哆哆嗦嗦。 墨汁微溅,废了几张生宣,他才写出第一个字来。 见郑杨动了笔,叶江沅一改怒容,转头看向叶安平,眉眼盈盈,“爹,您继续。” “你这个死丫头,吓唬谁呢?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被自己从小打到大的丫头给吓住,叶安平脸上无光,狰狞着一张脸追她。 “肩膀处伤痕翻卷,上阔长,内刃窄,是刀剑所伤。皮肉凝成花纹,有少量血汁,为花鲜色,生前所致,非致命伤。” “伤口处有砒霜痕迹,仅在创口表皮之上,未达肌理,死者无中毒迹象,是死后所用……” 围着叶洪的尸体,两人演完了一幕“秦王绕柱走”。 跑了两圈,叶安平就不行了。 常年养尊处优,酗酒成性,让他本来就不结实的身体,更加虚透。 追到一半,还得被迫看着刀锋划过,儿子脑后现出斗大创口,缓缓淌着脓血。 这场景真是要多恶心,有多恶心。 他忍不住扶着桌案干呕起来。 确认内容无误,谢开将盖了章的尸检报告收好。 此时,叶洪脑后的创口也已缝好。 翻过尸身,叶江沅开口道:“爹,你打吧,我绝不还手。” “死丫头,你死定了!” 闻言,叶安平提起巴掌,就往她脸上招呼。 却不料,叶江沅一个闪避,绕到他身后,一脚踢在他的腰上。 他整个人飞了出去,正好与叶洪来了个脸对脸,涂了一嘴尸油。 “啊!” 尖叫声响彻云霄,惊起一片夜枭。 吸了口死气,叶安平一翻白眼,晕了过去。 在她的记忆里,叶安平是个厉害角色,拿扫帚打她胳膊时,疼得钻心。 如今看着,却是个不禁吓的银样镴枪头,色厉内荏。 真是没用。 “走吧,我们回去。”叶江沅意兴阑珊,将白布往尸体上一盖,转身离开。 第4章 告密 谢家。 灯火俱喑,连常年点灯的书房也不例外,唯有祠堂亮得出奇。 心里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叶江沅转身想跑,却被几个婆子拦住了去路。 “夫人,老夫人在等着您呢。”为首的婆子皮笑肉不笑,“您要去哪啊?” 呵呵干笑,叶江沅脑子转得快,“死牢晦气重,别冲撞了婆母,我回去换个衣服先。” 回来的路上,她跟谢开通了气。 因着她为谢衍申冤,对方千恩万谢,再三保证,不会把她今日的行程,透露给谢夫人。 要是知道她不干正事,谢夫人定要罚她。 “叶江沅,你过来。” 影子映在楞格窗的明纸上,谢夫人轮廓分明,与谢衍三分相像。 整个人却带着股死气,嵌进了半新不旧的乌木窗棱里。 被这不带情绪的声音扭住心脏,叶江沅不争气地怕了一怕。 她看着半条小腿高的门槛,磨磨蹭蹭,一步分成了八步往里挪。 门口的婆子看不过眼,伸手把她推了进去,轻手轻脚地关上了祠堂门。 合着她还不如个破门重要? 叶江沅张牙舞爪,“嘿,我说你干嘛呢?” 一转头,却与谢夫人那双死寂的眼对上,瞬间熄火,垂着手站在一旁,老老实实。 活人死人她都不怕,活死人她可是怕得厉害。 “婆母,我回来了。” “跪下。” 麻利找个蒲团跪下,仰视眼前密密麻麻的牌位,叶江沅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叶江沅,你今日都做了什么?” 还是那副机械的声音,叶江沅心里咯噔一下,却还是死鸭子嘴硬,负隅顽抗,“做了婆母希望我做的事。” “你对着祖宗的牌位发誓,你今日当真与我儿敦伦过。如有妄言,短折而死!” 没有实锤,谢夫人不会这样疾言厉色,肯定是有人告密了。 眼前闪过狱卒那张略带猥琐的脸,叶江沅蹙了蹙眉。 原来他说的泄露出去,是这个意思。 “你不敢发誓是不是!你从头到尾都在骗我!”谢夫人气急,捂着胸口在一旁喘息着。 “” 从前的叶江沅,不信誓言,死后重生,方知鬼神之说,并非无稽之谈。 见叶江沅还是沉默,谢夫人眼中失望更盛。 她只剩给谢家留下香火这一个愿望,却被叶江沅粉碎得彻底。 从袖中拿出休书,扔到叶江沅身前,谢夫人面无表情。 “明日你便带着嫁妆离开吧,房里的东西也随你带走,我不想再看到你。” 休书上白纸黑字,叶江沅仿佛看到了自己横死的未来。 一个头两个大,她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门口,堵着门板不让谢夫人出去。 “婆母,你先听我说完,再休了我也不迟。” 从怀中拿出验尸报告,叶江沅将它展开,躬身双手奉上,话说的又快又急。 “我是去帮夫君翻案了,这的确是您想做的事,不算是骗了您。比起谢家的继承人,您更在乎亲儿子的性命,不是吗?” 等了半天,也不见对方接过报告。 眼中泪水翻涌,谢夫人却还强忍着不肯落下来。 “那死刑核准上的批红,是谁的手笔?” 这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成功问蒙了叶江沅。 历史这一科,叶江沅学的其实不太好。 但她也知道,死刑一般是由刑部核准,皇帝批红,再由某部门下达地方执行。 她一个现代人都知道的事,谢夫人拿这个考她,着实是没道理。 突然,她脑中灵光一闪,试探道:“该不会是齐不,我义父吧?” 想到叶洪伤口处,极其敷衍的砒霜痕迹,叶江沅眉心跳了一跳。 本以为是诬陷者不够严谨,原来是她对权力所知甚少。 朱笔一圈,就能分黑白,定善恶,断死生。 何须死者开口? “你以为我不知道我儿冤枉吗?你以为我不想他活着吗?所有人都知道我儿冤枉,但没一个人敢说出来,更没人敢重断这案子!这张废纸能顶什么用!你告诉我,它有什么用!” 说到悲愤之处,谢夫人神色凄怆,泪流满面,劈手就要夺过验尸报告,将它撕碎。 见谢夫人情绪激动,叶江沅慌忙收手后退,将报告笼进袖中。 胳膊肘撞到门板上,疼得她龇牙咧嘴。 “婆母,你先别激动,这事还有回还的余地。我向您保证,谢衍他一定会没事的。” 前世谢衍就逢凶化吉,这一世大体也不会出什么意外。 但她不一样,这验尸报告没了,她就彻底没了价值,肯定会被谢家扫地出门,重蹈前世覆辙。 “你的意思是,要我儿跟齐盛那个阉人服软?”谢夫人冷静下来,以帕拭泪,摇摇头,“不可能的,他们父子俩一个德行,骨头硬,跪不下去。” 话虽无奈,语气却隐隐带着自豪。 见她提起齐盛,叶江沅心中毫无波澜。 她也觉得给齐盛做走狗,并不是什么好差事。 以她为例子,作为安插在谢家的监视器,她前世的下场,可算不得善终。 东厂探子遍布大邺,她不信自己被卖了的事,传不到齐盛的耳朵里。 只是没用的东西,不必在意罢了。 “婆母,您误会了。”她目光悠远坚定,将验尸报告交到谢夫人手里,“我的意思是,拿着这证据,找到能跟东厂分庭抗礼的话事人,不就能够为谢衍翻案了吗?” 如果说齐盛只手遮天,没人能与之抗衡,那季悠然如何能帮谢衍脱罪? 要知道,镇北侯季琦和齐盛之间可是有着血海深仇。 若不是当年齐盛搜罗罪状,状告季家大不敬之罪,季家不至于一家一十三口被流放西北。 流放途中,一家老小病的病,死的死,只剩下季琦和季悠然兄妹相依为命。 要不是因为季琦是个军事奇才,弱冠之年就能率两千精兵,大破敌军五万铁骑,逐敌漠北几千里,他大概率会和季悠然一同死在西北,无人知晓。 有这样的血海深仇,季悠然是不可能说服齐盛放过谢衍,只可能是求了外援。 而这个外援,首先需要排除镇北侯。他虽然名声煊赫,但远水解不了近渴,比起齐盛,他在洛京的势力可以称得上是微乎其微。 所以,肯定还有其他突破口可以救下谢衍,只是她们还没有发现而已。 第5章 碎尸 在她的不断劝说下,谢夫人虽不信谢衍能得救,倒是愿意找人试上一试。 作为交换,这次叶江沅要跟谢衍待够三天,确保能怀上孩子,做好两手准备。 看着铜镜中衣着清凉的自己,叶江沅心累不已。 她叹了口气,为了能在古代活着,自己真的付出了太多。 眼前这张脸轮廓立体,眼窝微陷,盛着一汪晶莹的琥珀,琼鼻俏挺,唇不点而朱,眉不画而黑,水藻般微卷的乌发落在肩头,衬得整张脸柔和饱满,带着种高级感。 而脖子以下,就跟高级感没什么关系了。 抱腹嫣红,纱裤轻软,近乎透明,外罩浅杏薄纱,若隐若现,前凸后翘,一览无余,左足腕还戴了银质绞丝铃铛,走起路来,叮当作响。 让叶江沅来评价,那就一个字—— 俗! “夫人,您真的太美了,世子他一定会喜欢的。”翠缕和红绡眼都看直了,异口同声。 她们是谢夫人身边的心腹丫鬟,叶江沅去陪谢衍的三天,全程由她们照顾。 名为照顾,实则监视。 就这不平等条约,还是叶江沅一哭二闹三上吊争取来的。 她可接受不了那个狱卒,太猥琐了。 不过,多带两个人进死牢,想必谢家要狠狠大出血一把了。 “你们世子修的是无情道,主打一个断情绝爱。”叶江沅伸出食指,在两人面前摇了摇,“我这样的,在他眼里,就是个红粉骷髅。不画张符灭了我,都是他宽大为怀了。” 想到谢衍那张无欲无求的冷脸,叶江沅严重怀疑,他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喜欢。 两人对视一眼,刚要出声安慰,就看到叶江沅起身走到了博古架边。 “给他带几本书,这几日,他该闷坏了。” 在书架上翻翻找找,叶江沅最终敲定了三本。 《淮南子》《南华经》《沖虚经》,讲的都是他修的道。 他喜欢的,应该只有这个。 红绡期期艾艾,“夫人,看守不允许携书进去。” “那是别人。我义父可是齐盛,督主都同意的事,谁敢拦我?” 虽然知道齐盛没有众人所说的,那么疼她这个义女,但这丝毫不耽误叶江沅狐假虎威。 拿起一件素锦缠枝银鼠皮镶边袍子,叶江沅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抬步上了马车。 因着谢家多带了两个人,搜检的人数比之前多了一倍不止。 翠缕和红绡被请进帐篷,查了个底掉,生怕她们带了能帮谢衍越狱的东西。 反观叶江沅,所有人都离她的马车远远的,生怕被她注意到。 乐得清静,叶江沅坐在车里,支着下巴看她们忙碌。 刚来的女巡捕想搜检她,被一旁的老巡捕拦住了,低声呵斥,“你道她是谁,就敢这么冒失?” 女孩脖子一梗,“凭她是谁!要进死牢,就得查验,这是规矩。” 另一个同伴上前,连忙将她拉走,与她咬耳朵,“那可是督主的义女,就算你帮谢家那位世子越狱,她都不会帮的,别给自己找麻烦。” 被强行拉走,女孩不情不愿。 风拂过叶江沅耳畔的碎发,她的手指在书上跳跃,唇角勾起一抹笑。 她不会帮谢家世子吗? 那可说不准。 钻进牢门,叶江沅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喷嚏,这里实在是阴冷得可以,也不知道以谢衍那身子骨,还能坚持多久。 “少夫人在这里稍等一会儿,洛京府的书吏尹喜正在与大人话事,看他模样焦急,像是有极重要的事。” 还是上次那个狱卒,将她们带到待客用的休息厅。 他低眉顺眼,哈腰驼背,对待叶江沅的态度极为恭顺,像是上次假装离开,实际上是在听墙角的那个人不是他一样。 不想跟他待在同一空间,叶江沅眉头一皱,开口道:“我夫君都进牢里了,还得处理洛京府那劳什子公务?我可得去看看,别把他累坏了。” 说完,拢着袍子起身就走,轻车熟路地找到之前的牢房,隐隐约约看到一个身穿青衫的男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大人,求求您救救小人吧。”尹喜的头磕得砰砰响,声音带上了哭腔,“前日新出了一件无头碎尸案,死者被抛尸到洛京郊野,郑大人将这案子交给小人,责令小人一月告破,若破不了,便要以失职的罪名,将小人赶出府衙。可小人哪有这样的能耐?若被赶出府衙,小人这一家老小的生计如何维系?大人素来断案如神,屡破奇案,这案子肯定也难不住您,还请大人指点迷津!” 说着,他从怀里拿出一沓纸来,抖着一双手,将誊抄过的卷宗递到牢门中。 他举了好一会儿,里面的人也没有接,只听谢衍那清冷淡漠的声音,开口道:“我如今并非公门中人,如何能查阅这公府案宗?这不合律法。我帮不了你,你请回吧。下次不要再将公文带出府衙,被有心人看到,定会治你个失职之罪。” “” 眼见尹喜举着案宗,匍匐在地,哭的压抑,叶江沅心中略有不忍,暗忖道:“碎尸案这种难以确定死者身份的案子,在现代都存在没有告破的案例,更何况是在技术条件如此落后的古代?郑杨分明就是在为难这个书吏。” 随即,她又想到自己前几日刚为难过那位郑大人,怕不是因为她的缘故,这位郑大人才将气撒到了谢衍之前的书吏身上。 想到这,她快步走到尹喜面前,劈手夺过案宗,翻看起来,“谢行之,你真是有够古板的。看个卷宗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凶手又不是你,你忌讳什么?” 没料到她会突然出现,尹喜被吓了一跳,哭声戛然而止,瞪着一双眼睛,一脸惊讶地看着叶江沅。 牢中灯火幽暗,看了一会儿,叶江沅就觉得两眼昏花,却连半点头绪也没有。 揉了揉鼻梁,她将卷宗递回给尹喜,“你先别哭了,回去该吃吃该睡睡,能查到多少,就推进多少。等过两天,你们谢大人出了狱,他自然会拳打郑杨小儿,帮你破了这个案子。” 话音刚落,察觉到谢衍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权当不知道,只微笑看向地上的尹喜。 “可大人他不是已经真的能出狱吗?”尹喜接过案宗,揣进怀里,声音期期艾艾。 “当然了。”叶江沅声音笃定,“他夫人我可是督主义女,你还担心他出不了狱?” 听到这话,尹喜总算是放下心来,对着叶江沅磕了三个响头,才千恩万谢地离开了。 因着叶江沅的强烈抗议,这次的布置倒是正常了不少。 牢房西侧多点了两盏油灯,土炕上只安排了一床大红喜被,没用各色坚果和花椒,更没像上次一样,用依兰花熏香。 为了营造叶江沅所说的氛围感,门口围了一层深紫色绢布,外罩同色纱帘,朦朦胧胧。 从外头看,只能隐约看到里面的人影。 松了一口气,叶江沅坐在被子上,转头看向谢衍。 对方正在稻草上打坐,吐息均匀,像是入定了一般。 他的发尾闪着细碎的光,应该是刚刚沐浴过了。 该说不说,她这个便宜夫君,看起来瘦了些,但就上次摸到的来说,还是有肌肉的。 正当叶江沅百无聊赖,胡思乱想之时,门外传来了翠缕的咳嗽声。 这是提醒她,要抓紧办事了。 被烦得不行,她戴上足链,起身走到谢衍身边,银铃叮当作响。 没看到谢衍有反应,她自己先脸红了一瞬。 谢夫人这是什么恶趣味? “你的事情,都办妥了?” 瞥见她走动时,袍子下若隐若现的一双长腿,谢衍又闭了眼睛。 “夫君,求您疼我。” 在视觉死角坐下,叶江沅按照谢夫人教的,开始念台词,面无表情,声音娇媚。 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快速说道:“办好了,不过有点棘手。” “齐盛想让我死,我的确不容易活。” 谢衍姿势不变,语气淡然,像在讨论别人的生死一般,浑不在意。 “夫君,你轻点,弄疼人家了。”叶江沅歪头看他,“婆母已经去找人帮你翻案了,想必这两日就能出结果,你不必太过灰心。” “母亲若是觉得我能活,就不会强迫你来做这种事。”谢衍脸上露出一丝歉意,垂眸转向她,“到底是我对你不住,我若死了,你可改嫁。” “我刚刚不是说了吗?你不会死,你且得蹦跶呢,谢大人。”叶江沅神情笃定,语气俏皮,“你要是真的觉得对不住我,就好好陪我演三天戏,否则你母亲,又要罚我跪祠堂了。” 她的尾音带着一丝委屈,配上那张跋扈千金的脸,反差感十足,让人移不开眼。 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被带到了床榻边。 解开系带,袍子缓缓落下,阴嗖嗖的冷风,冻得叶江沅打了个寒战。 她将袍子递出去,换来一本《南华经》,翻开,拿出张图,递给谢衍。 “喏,怕你不懂,特地给你带的,按这个姿势演就行。” 看到她的装束,谢衍早就别开了眼。 手边被递了东西,下意识接过,放到眼前一看,耳尖绯红。 她也太大胆了些。 “我那还有两本,明日再换换,总是这一个姿势,会惹她们怀疑” 没注意到他的异样,叶江沅犹自在他耳边,轻声说着计划。 “既然做戏,那便要做全套。”职业习惯使然,她做事向来稳妥,“善后工作嘛,我没找到石楠,就请你努努力了。” “别说了!叶江沅,你都不知羞的吗?” 虽然少年老成,清心寡欲,但到底刚刚及冠,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如何禁得住叶江沅这样一本正经的撩拨? 她虽无意,他的心却乱了。 将图纸扔到地上,谢衍起身打坐,默念清心咒。 见他突然生气,叶江沅眨了眨眼,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明明是他同意配合自己,还没开始,为什么骂她? 男人可真是善变。 算了。 大女人能屈能伸,她不跟他计较。 揉揉眼睛,涌出一汪泪来,叶江沅低声抽泣。 哭声不大不小,正好能传到谢衍和外面两个姑娘的耳朵里去。 第6章 转机 “夫君嫌我伺候得不好,那便让两位姐姐轮流进来伺候吧。” 虽说是监视,但以翠缕红绡的姿貌,谢夫人又何尝没有押宝的心思? 花了大价钱送进来的,不给她们看戏,也不能让人白来一场。 好歹给谢夫人一个交代。 此话一出,门里门外都呼吸一滞。 门外姑娘们羞红了脸。 谢家世子是洛京有名的玉面郎君,虽是病弱,却不损容颜。 若是能与这样的郎君春风一度,母凭子贵,成了主子,倒也算件好事。 门里谢衍气白了脸,咬着后槽牙看她。 只见她衣着单薄,坐在那里嘤嘤抽泣,看起来楚楚可怜。 一双狐狸眼却眼波流转,偷眼看他,狡黠无比。 祸水! 强自镇定,他起身走到她跟前,凑近她身侧,在帘幕上做出拥着她的影像来。 “我几时嫌弃你了,你莫要胡说。” 声音温润,是哄情儿的语调,眸子却冒火,恨不得烧她成灰烬。 “那夫君为何说我不知羞,还不是嫌我伺候得不好?”叶江沅才不怕他,不依不饶,“既然如此,我还是出去吧,别在这儿扫了夫君的兴致。” 说罢,起身就要走。 哪里能让她走,谢衍一把将她按在床榻之上,手护着她的头,咬牙切齿,“湘湘,别闹了,办正事要紧。” 他服软了。 门外静了静,随即传来细碎的谈话,隐隐带着叹息。 “别想了,有夫人这般的美人在,世子哪里看得上咱们?” 被称为美人,叶江沅却板起了脸,“谁是湘湘?” 难怪要骂她,原来是心里有别的女人。 眼中精光一闪,谢衍不答反问,“你不知道?” 新婚那晚,她非要将这个称呼说与他听,说是只有亲近之人可以称呼她的小字,要将自己好好交给他。 如今,她却不记得,实在可疑。 护在她脑后的手掌滑到她的脖子,暗暗收紧。 被他掐得透不过气来,叶江沅喘息着打圆场,“跟你开个玩笑罢了,我的小字我怎么会不知道?” 湘湘,是她及笄那年,齐盛给她的小字。 许久未被人这样叫过,一时之间,叶江沅没反应过来。 见他放松,叶江沅有心逗他。 “小道长,你刚刚是想收了我吗?”长臂一伸,叶江沅伸手揽住他脖颈,吐气如兰,“我若真是夺舍的妖,肯定是冲着吸干小道长的元阳来的,怎么会只满足于演皮影戏呢?” “休得胡言。”耳根通红,谢衍与她并肩坐下,“我不做你说的善后。” “不打紧,不让她们进来便是了。”叶江沅倒是极好说话。 叶江沅捡起地上的图纸,拍了拍灰尘,整个人像泥鳅一样钻进喜被中,将图纸递给他,“你且去一旁观摩,我暖和暖和。” 初秋时节,牢房阴冷,她只穿着一身薄纱,再不盖上被子,只怕会被冷死。 她的指尖莹润,扣在了不合适的位置,看得人口干舌燥。 谢衍一把将图纸夺过,快步走到油灯面前,凑近烛火。 沾上了火花,纸张被吞了个干净,烟灰在空中打着旋。 “哎,你干嘛呀?”叶江沅伸手要拦他,没拦住。 掀开被子一角,谢衍探身进去,胳膊支在她脸侧,做俯卧撑一般,被翻红浪,上下起伏,“这样就够了。” “要叫吗?” “……不必。” “还是叫吧,我怕她们笑话你。” 单手捂住她的嘴,谢衍动作半点没停,“你自歇歇,不必管旁人。” 为表示尊重,叶江沅还是闷哼了两声。 触电般收了手,谢衍一脸无语。 还没等她笑出声,只听谢衍说道:“找到杀你弟弟的凶手了?” “没有,光凭伤痕可是找不到人的。现任推官郑杨是个菜鸡,也指望不上他。”叶江沅摇头,“可惜了,我不能亲自给那人颁个为民除害奖。” 察觉他诧异的目光,叶江沅挑挑眉毛,“怎么?你觉得我就该是大冤种,无条件当扶弟魔?” “菜鸡?大冤种?扶弟魔?” “都是些骂人的词,我自创的,你别管。” “好。” 谢衍有两个好处,一是从不刨根问底,二是守口如瓶,不多话。 这样的人,当个宣泄树洞正好合适。 打了个哈欠,叶江沅昏昏欲睡。 近来她每天都做着噩梦,梦到她被堵了嘴绑进花轿,翻白的皮肉里飞出绿头蝇来,连着几晚都没睡好。 闭了眼睛,却还是能听到谢衍的声音,闻着他身上微辛的薄荷香,叶江沅的困意稍微减了些。 “因为我的缘故,母亲罚你跪祠堂吗?” “嗯。” “你喜欢洛京哪家的吃食?” “东街老王铺子的鲜肉馄饨吧,里面加了虾仁。” “有什么想要的物什吗?” “恒盛金铺的金猪,看着就富贵,可惜我的月钱太少,买不起。” “我的鞭子把特磨手,想找块银蛇皮嵌上。” “再来把薄刃刀吧,我用着趁手。你们这里的验尸刀,刃也太厚了些,很容易造成二次创伤,干扰检验结果。” “还有,还有……” 今晚的谢衍,好奇心似乎特别重。 前世跟她说过的话,加起来再乘以二,都没有今天的多。 好像就是不想让她睡觉。 有一搭没一搭聊着,两人倒也熬过了大半个时辰。 “够了。”拿出手帕帮他拭汗,叶江沅提醒他,“夜已深了,她们应该都睡了。” 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来,谢衍起身要走,却被对方拉住。 “这么冷的天,你睡在外头,会冻坏的。” “我不妨事。” “得了吧,整个洛京谁不知道,你是个纸糊的美人灯,风一吹就散架了。” 还没等他反驳,叶江沅长臂一伸,拥抱住他,像哄孩子一样,拍他肩膀。 “行了,快睡吧。为着这些虚名,冻死在牢里多冤啊,你母亲还等着你回家呢。” “……” 三天很快便过去了。 听着翠缕和红绡略带幽怨的恭喜,两人同时松了口气。 背过身去,叶江沅换上备用衣物,卸了足链,连同纱帘一起,扔到一旁。 踏步出了牢门,叶江沅从红绡手里,接过另外两本书,递给他,“牢里灯火紧俏,晚上不许看,仔细熬坏了眼睛。” “这是专门给我的?” “嗯,给你打发时间。” 本以为是些见不得人的书,谢衍并未在意。 如今一看封皮,他才知道自己误会了她。 “为什么?” “有求于人,自然要投其所好啊。” 这话太过暧昧,她却摆出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 两个姑娘不明真相,想笑又不敢笑,脸憋得通红。 “……” “行了,你快走吧。” 可别再来了,害得他三天晚上没合眼。 出牢门时,叶江沅远远便看到,身着飞鱼服的金羽卫,端着明黄的圣旨,向她们这边赶来。 带着两人侧身让路,领头的背影略微眼熟,却怎么也想不出是谁,叶江沅索性放弃了。 几辈子前的人和事,哪有那么简单就能对上号。 “夫人,我们该走了。”翠缕出声提醒。 对着两人比了个嘘的姿势,叶江沅提着裙子,又走进了牢门。 直觉告诉她,这人是来找谢衍的。 狱卒和门口的金羽卫也不敢拦她,只能一脸焦急地装作看不到。 冲撞了指挥使大人,她倒是有人保着,不会有事,他们可是要挨板子的。 拦住她的话,现在就得挨鞭子。 左右都是挨打,还是晚点挨打好一些。 所幸,叶江沅走到一半就停了下来,借着牢房的回音,听到个略带笑意的清朗少年音。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荥阳王世子谢衍当街杀人案有疑,交于大理寺重新审理,一月为期。人犯谢衍暂移交大理寺,听候调遣,即刻执行,不得有误。钦此。” 再往下听,便是谢衍平静无澜的谢恩声。 “罪臣谢衍谢主隆恩,愿大邺千秋万代,长盛无极。” 第7章 和离 走到门口,她装作无意,狠狠踩了上次的狱卒一脚,还碾了两下,疼得他眼泪都飚了出来。 让你告密! 大仇得报,心愿达成,叶江沅高兴非常,饭都多吃了两碗。 见状,谢夫人派给她的丫鬟息兰,拉拉她的衣袖,提醒道:“夫人,食勿求饱,七分饱便够了。” “无妨,让她吃吧,她现在是双身子,多吃些也是应该的。”谢夫人眼角含笑,对着叶江沅点点头。 闻言,叶江沅差点被噎住,嘴里的鸡腿瞬间不香了。 膝盖隐隐作痛,她可不敢跟谢夫人说实话。 干脆还是等谢衍出来,让他自己解释好了。 这事跟她没什么关系。 让翠缕给她夹了一筷子鲜蘑菜心,谢夫人一脸慈爱。 “多吃点,这一个月苦了你了。看看你这孩子,都瘦了。” 要不是她坚持要翻案,行之现在还在死牢里受罪。 就算她是齐盛那个奸宦的义女,现在看着,也顺眼了不少。 抬眼扫过谢夫人那几缕藏不住的白发,叶江沅回之以礼,起身给她舀了一碗何首乌炖乌鸡汤。 “婆母,你多喝点,补气血。” 见状,息兰连忙低声制止,“夫人,这是下人的活计,您这样有失身份。” “知道了,小唐僧。” 暗中叹了口气,叶江沅端正坐好,等着谢夫人放筷子。 这谢家规矩大得很,长辈没离席,她也不能离开。 在现代,为了处理紧急案子,她们哪个不是风卷残云,拼的就是一个吃饭速度。 偏偏谢夫人吃饭极慢,细嚼慢咽的,跟她完全是两个极端。 慢慢吞吞,跟乌龟似的。 指甲盖大小的粳米饭,她都要嚼上二十来下,叶江沅如坐针毡。 豪门媳妇,是真的难做。 好容易漱了口,撤了桌,叶江沅刚要离开,却又被叫住了。 “江沅,你先回去歇歇,宫里的女医午后便至,为你调理身体。” 脚步一顿,叶江沅无奈至极。 谁说她这婆母速度慢? 在抱孙子这事上,她简直不要速度太快。 腰都给她闪断了。 “婆母,如要诊孕脉,最早也得等个十天半个月,哪有第二天就能把出来的?” 只要能拖到谢衍回来,她就解放了。 “你这孩子,说什么呢?”被她抢白,谢夫人佯装生气,“我是看你这几天累着了,让她给你开些养身补气的方子,谁说要给你诊脉了?” “……不用了吧。” “你放心,我与茜娘多年好友,深知她的医术。除了生死人肉白骨,就没有她治不好的病,更不用说为妇人调理身体了。” 以为叶江沅担心女医的医术不精,谢夫人信誓旦旦。 那就更不行了。 早就听闻,医术高超的中医,可以通过望闻问切看出病人隐私。 她可不想被当场揭穿,独自承受谢夫人的怒火。 太可怕了。 谁来救救她啊! 急得不行,叶江沅手心冒汗,却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察觉到她的异样,谢夫人疑惑,“江沅,你怎么了?” “呃……我……那个……” 眼一闭,心一横,叶江沅低头嗫嚅,“我想夫君了,我今晚还能去看他吗?” “你这孩子……”谢夫人一怔,脸上浮上一抹暧昧神色,语重心长,“小孩子家家,还是节制点好。” 误会就误会吧,总比让她跪祠堂的好。 心中哀嚎,她脸上透出一抹薄红,“婆母,见不到夫君,我这心里空落落的,实在是不想见人,您让大夫改天再来吧。” “好好好,都依你。”见两人感情甚笃,谢夫人捂嘴偷笑,“等你高兴了,我再让她来吧。” “多谢婆母。” 起身行礼,叶江沅目送谢夫人离开,手背抹上额头,一手的虚汗。 吓死她了。 再这么下去,她早晚会得心脏病。 三天两头往寺庙跑,叶江沅求神拜佛,考试周都没见她如此心诚。 “自古佛道一家,他求真人,我自求您。佛祖大人在上,若夫君平安归来,信女愿以余生相抵,求佛祖成全。” 让谢衍快些回来,替她挨骂。 如能达成,她愿意一生荤素搭配,早睡早起,活他个长命百岁。 她这份努力,只是利己,谢夫人看在眼里,倒是另一番光景。 她掩唇一笑,对着身旁的翠缕说道:“我这个儿媳啊,还真是娶对了。” “老夫人说的是。”翠缕附和,想起那三日的情状,红了脸,“少夫人和世子关系真是极好,从没见世子那样不知餍足呢。” “是嘛……”听到这话,谢夫人垂眸,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好好拜了几天佛,叶江沅还是觉得,光靠神佛是不够的,她找了个借口,去大理寺监狱,跟谢衍讨论案情。 “他们大理寺是没人了吗?干嘛要你来处理这么多案子?听候差遣也不能把人往死里用吧,累病了怎么办?” 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叶江沅在牢房里转了一圈,一脸嫌弃地翻看谢衍桌上的案卷。 这里虽说是监狱,但除了不能自由进出外,基本可以算是一个小型的办公室。 亮堂堂的阳光照进囚室,把青石砖地板晒得暖洋洋的,四角设有烛台,卧榻边的墙上还挂着两盏琉璃灯,西侧摆着张漆木办公桌,桌上有三大摞卷宗,每一摞都足有半米多高。 谢衍身穿雪白囚衣,执笔坐在桌前,背脊挺得笔直,垂眸看向手边泛黄发卷的纸张,时不时圈圈点点,在宣纸上记下。 比起在死牢时,他看着要憔悴不少,整个人瘦了一圈,连下巴都尖了。 听到她的话,谢衍笔尖顿了顿,随即恢复如常,开口道:“这些陈案积压已久,大理寺人手不足,忙不过来。我本就主管刑狱,帮死者昭雪也是应当的。” 叶江沅不置可否,“那我写的那份验尸报告你看过了吗?对凶手可有一个大致的推断了?” “涉案者应回避案件调查,我拿不到尸帐。”笔下动作没停,谢衍微微摇头。 “什么鬼?这堆卷宗都快朽烂了,他们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可见都是些酒囊饭袋,能指望他们查出什么凶手来?”叶江沅气鼓鼓,一把夺过他手中的毛笔,“你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还给别人申冤?不许写了,赶紧休息,看你眼下那淤青!” 要是谢衍这个病秧子累病了,到时候被戳穿没怀孕,可不就得她自己挨罚吗? 墨汁溅到微黄的麻布囚衣上,化开点点梅花,谢衍诧异,抬头望她,眼中带着说不清的情愫。 “嫂夫人如此心疼你,行之你可真是有福气啊!” 人未到,声先至,一个身着墨蓝官服的男子快步走向囚室,站在牢门外,一脸促狭。 他眉目疏朗,剑眉斜插入鬓,头上带着幞头,唇角笑意清亮,端的是一派少年意气,生机盎然。 是那日宣旨的金羽卫指挥使兼大理寺少卿陆沉。 “嫂夫人莫要见怪,并非是我们大理寺有意苛待行之,实在是事多人少,忙不过来,这才将案件交由行之处置。”对着叶江沅作揖,陆沉笑容清朗,“不过话说回来,跟行之比起来,我的手下的确算是禄蠹。” “这短短三天时间,他从案卷中抽丝剥茧,找到关键线索,侦破一桩灭门惨案,还了死者一个公道。而我们却将此案搁置了一年,这的确是我们大理寺失职了。” 见两人沉默,他眼中闪过一丝笑意,“能者多劳,还请行之看在我们多年情分上,这一个月,就帮小弟多分担一些吧。” 前面这么一大堆捧人的,都是废话,图穷匕见,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知道自己失职,还不将功补过,赶紧将他的案子审理清楚,难不成你想把他关在这里,给你打一个月的白工吗?”叶江沅冷哼一声,“十日之后,我要是见不到我夫君,可是要日日来你们大理寺闹的。” 谢衍等得起一个月,她可等不起,再过几天可就全露馅了。 听到这话,陆沉非但不生气,反而“噗嗤”一下笑出声来,眼神暧昧,扫过两人,“难怪齐督主非要拆散行之跟季家小姐,原来是嫂夫人霸道,强抢……” “陆思隐!”谢衍眉心拧起,开口打断他,“你若无事,自去。” 这便是下了逐客令了。 “走就走,不耽误你们。不过这些案子你可得好好查,别因为美人在侧,就懒怠了。”见谢衍生气,陆沉嬉皮笑脸,做出投降的动作,开口道,“要知道,我可是费了好大力气,才求得我舅父睿王在圣上面前为你作保,行之你可不能重色轻友,言而无信啊。” 待他离开,叶江沅转头看向谢衍,只见他又执起笔查看案宗,脸色比刚刚阴沉了一些。 应该是为了那位季家小姐吧。 囚室静谧,胸中有些憋闷,叶江沅对他笑了笑,开口道:“这里也没什么事,我先回去了。” 直到牢门关上,她都没等到谢衍一句回应。 有了叶江沅的验尸报告,大理寺卿动作很快,不出十日,便将真凶缉拿归案。 因冤入狱,谢衍官复原职,朝廷多加安抚。 因何人受冤,只字不提。 仅此而已。 马车宽敞,除了她和谢衍外,只有息兰在一旁,准备端茶递水。 换上靛青常服,谢衍坐在主位闭目养神。 “恭喜你,终于熬出头了。” 伸手过去,叶江沅想跟他握手,却被对方不着痕迹躲了过去。 “……” “对不住啊,一时兴奋,我不是有意想碰你的。” 轻轻打了自己一下,叶江沅皱皱鼻子。她刚刚忘了自己已经穿越,不能再用握手礼了。 但不知怎么了,几日未见,谢衍对她的态度,似乎冷淡了不少。 应该是错觉,叶江沅安慰自己。 谢衍这种大冰块,这个温度算是正常的。 要是热起来,他可就化了。 “你身子好些了吗?” “……” “我选的书合你心意吗?我那儿还有别的,要给你拿吗?” “……” 见对方装聋作哑,叶江沅扭皱手中的帕子。 她是他的救命恩人,就算不说谢谢,连个嗯都不能回她吗? 在她眼前高冷个什么劲儿? 越想越气,叶江沅瞪他一眼,见他依旧老神在在,气不打一处来。 就算他主动跟她说话,她也不要理他了。 “叶江沅。” “……” 撩开窗帘,叶江沅哼着小曲,装作听不到。 “息兰,给我倒杯茶,要热的,不加冰。” “我们和离吧。” “息兰,再” “等等!” “你说什么?” 曲音一停,叶江沅神色呆滞,转头看向他。 第8章 受伤 “我们和离吧。”避开她的眼神,谢衍从暗格拿出纸笔来,“以齐盛如今的权势,洛京权贵任你选择,不必非要跟着我这个病秧子。” 选他个球! 她好不容易救他出来,可不是为了听他说这个! 急得喉咙冒火,叶江沅赶紧接过茶水,一饮而尽。 刚沏好的热茶,烫得她舌头发疼,心口发苦。 她伸手就想抓住谢衍的袍袖,却被对方避开了。 “是因为我义父吗?他害你进了死牢,你就讨厌我了是不是?” “……” 马车平稳,谢衍笔墨未停,也没有回答她。 伸出去的手玄在半空,叶江沅觉得自己猜对了,手指微微颤抖,指尖冰凉。 该死的,谢衍这人怎么能这样迁怒她? 害他的人是齐盛,又不是她,为什么要她承担怒火? 她前脚跟他和离,后脚她就要被叶家卖了。 还洛京权贵,能选个鸡毛掸子,她都谢天谢地了! 至于齐盛。 被赶出了谢家,没有了用处,她那位督主义父,肯定就不会再管她。 前世便是如此,这一世哪会例外? 虽说她有些功夫,但双拳难敌四手,更不用说她已经把叶家得罪了个彻底,被送回叶家,就是羊入虎口。 叶家的老阴登,花招多了去了,就算她日防夜防,也有招架不住的时候。 想到前世的自己浑身烂肉,横尸街角,腹中一团飞蝇作巢,叶江沅如坠冰窟,浑身发凉。 眼见谢衍准备充分,将和离书递到她眼前。 白纸上黑字清雅端正,恰似黑白无常奸笑,劝她在自己的死亡证明上签字画押。 又气又急,叶江沅心酸不已,豆大的泪珠爬过脸颊,洇湿一片清正墨迹。 恩将仇报,谢衍这个狗东西,简直是蛇蝎心肠! “……” 向来只见她跋扈霸道,也知她惯会撒娇卖巧,哭得如此失态,却还是第一次见到。 她的泪珠砸在他心上,密密麻麻的疼。 谢衍正要出声,冷不防脸上挨了她一巴掌。 “啪”的一声脆亮,息兰吓了一跳。 她手一抖,茶壶应声坠地,茶水洒了半节舆辇。 巴掌大小的冰裂纹碎青瓷,落在叶江沅裙边。 鞋尖一挑,瓷片跳上她手心,抵在谢衍玉白长颈之上,边缘处是两抹浅淡的红。 “谢行之,你这个王八蛋!老娘要跟你同归于尽!” “若是你能消气,那便动手吧。”闭了眸子,谢衍浑不在意。 这副无所谓的态度,成功惹毛了叶江沅,“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敢杀你!谢衍,你太小看我了!” 她的手腕略微用力,瓷片划开皮肉,血色嫣红,淌进皎白领口,污了颜色。 眼见事态升级,息兰花容失色,连忙跪倒在地,“请少夫人息怒,饶过世子这一回吧。” 若是谢衍有个闪失,谢夫人定然不会放过她。 发卖还是杖杀,她不敢想。 她们这些奴婢,命不值钱,半点不由己。 心中害怕,息兰头磕得砰砰响,她生的白,额头处很快便青紫一片,好不可怜。 碎瓷片铺了一地,息兰的膝盖渗出血迹,被茶水打湿,浮于鲜绿的茶梗之上,红得刺眼。 将瓷片一扔,叶江沅拎着她的衣服,把她提溜起来,按在座位上,替她清理伤口。 “跪什么跪?没看到地上都是碎瓷片吗?你这膝盖骨不要就捐给我,我拿去练飞镖。” 冷静下来后,叶江沅恨恨瞪了谢衍一眼,后者依旧一副不动如山的模样,脖颈上的创口在涓涓流着血。 活该。 擦了把脸,理了理耳边的乱发,叶江沅探头出去,“开叔,先别回府。去药房看大夫,有人伤着了。” “是,夫人。” 隐约听到里面有争吵声,谢开直觉是自家世子出了事。 马车跑得飞快,溅起一片尘土,说是在横行街市,也不为过。 因着车身上印着的谢家家徽,路人纷纷避让,一路也算是畅通无阻。 不过半盏茶的时候,马车便到了百草堂外。 打横抱起息兰,叶江沅下了马车,直奔雕花木门而去。 “世子,您伤到哪里了?碍不碍事?老奴扶您下车吧。”站在轿子旁,谢开神色焦急,对着里面的人低喊道。 “扶什么扶?蹭破了点油皮,还要人扶?娇弱成这样,干脆回家绣花算了,出来抛头露面做什么?” 把谢衍划伤了,她心中略有歉意。 但这人过河拆桥,实在是让她心气难消,憋着难受,索性一股脑全发泄出来。 “少夫人,世子他是您的夫君。您不能这么说他,太失礼了。” 脚离了地,息兰有些害怕,紧紧抓着叶江沅,还不忘提醒她,注意妇德妇容。 平时两人也是如此吵闹,世子更是不止一次提过和离,却从不见少夫人像今日这样,下重手伤了世子。 今天这是怎么了? 虽然困惑,但息兰还记得谢夫人安排给自己的使命,规劝叶江沅,“您对世子这样不好,他生您的气也是应该的。女子应温良淑德,少夫人不可再如此了。” 跟大夫要了金疮药和白纱布,叶江沅带她去隔间上药。 “吃里扒外的丫头,你到底哪头的?” “奴婢是公理那头的。” “行,那你让公理抱你吧,我这就把你扔出去。” “啊!夫人!” 抱紧她的脖子,息兰吓得眼泪汪汪,却依旧坚持,“少夫人得向世子赔不是。” 看在她是伤员的份上,叶江沅忍了,“我先帮你治伤,再跟他道歉行不行?” 息兰神色慌张,“夫人千金贵体,怎么能帮奴婢涂药?奴婢自己来就是了。” “再多说一句,就扔了你。” “” 回到马车上,息兰拽她衣摆,示意她说话。 瞪她一眼,叶江沅不情不愿,按她教的开口道:“妾身知错了,请夫君原谅。” 故意恶心谢衍,她阴阳怪气,话虽然是说给他听的,脸却对着座位上的小金猪。 上个药的工夫,还去买个猪回来,影射谁呢? 抱怨归抱怨,但谁会拒绝一个戴着铃铛的黄金小猪呢? 多招财啊。 抱着小金猪,叶江沅气消了不少,凑近他,“谢行之,咱们暂且不和离行不行?” 她的确会离开谢衍,但不是现在。 先不说虎视眈眈的叶家,就冲她一穷二白的财政状况,她也不能走。 她的嫁妆是齐盛给的,十里红妆。 一半被叶家人贪了,另一半贴给了那个死鬼弟弟,让他拿去赌博,养肥了洛京大大小小的赌场,不下几十家。 现如今,库房绝大部分的箱子里,只剩些不值钱的锡块压着。 上次去找谢衍前,翠缕和红绡帮她装扮。差一点就被她们发现,她一个堂堂的世子夫人,首饰匣子里都是些鎏金包铜的便宜货,只有寥寥几件拿得出去的簪环,轮换着戴。 还好那天,她穿的不是什么正经衣服,散着头发也情有可原,这才将这事瞒了过去。 否则这事传出去,自己这脸面可往哪儿搁? 以前的叶江沅可以不在意,但现在的叶江沅最要面子,就是接受不了。 好歹得等她发了财,再踹了谢衍也不迟。 对! 要和离也是她提,他凭什么先她一步? 第9章 请帖 “我不和离。”能屈能伸,叶江沅握住他袖口,眉眼含情,“夫君,我离不开你。”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你我并非良缘,再纠缠下去毫无益处。”他垂眸,将新誊好的和离书递给她,“母亲那边我会解释清楚,你不必如此。” 见他软硬不吃,叶江沅忍无可忍。 她起身揪住对方领口,将他按在舆壁上,额头狠狠撞上他的额头,眼睛冒火,“谢行之,你这个中山狼!我救了你,你却恩将仇报,要我性命!你自己说说,你也算是个人吗?” 怕她再伤了谢衍,息兰忍着腿痛,一瘸一拐地上前隔开两人,“少夫人,您冷静些,有话好好说。” “我怎么冷静?要我离了他,就是要了我的命!” 叶江沅放开他,一把抽出他腰间的匕首,放在他手中,抵在自己心口,神色凄然。 “谢衍,你要么就在这儿杀了我,给我个痛快,要么就别提和离,你选吧。” 现在的她,被送回叶家,不是被虐杀,横尸街头,就是变成流民,东躲西藏。 不如直接死在这里算了,还能溅谢衍一脸血,也算报复这个白眼狼了。 夜幕垂下,风声飒飒。 手掌一旋,匕首调回她手心,谢衍眉心一凛,眼中迸出杀意。 暗中推上叶江沅的手肘,借她的手,刀尖直直射向窗外。 只听窗外传来一声闷哼,白墙黛瓦的歇山顶上摔下个人影,翻进了夜色之中。 “咳咳咳,停车。”虚扶着她的腰,谢衍脸色刷白,有气无力,“刚刚夫人一时不查,刀脱了手。开叔,你去看看伤的是谁,带过来吧。” “……” 哟。 这狗男人还有两幅面孔呢? 刺伤了人,却把责任推给她,能让他有所忌惮的,八成是东厂的人。 “敢做不敢当,羞不羞啊你?”抓了他的把柄,叶江沅转怒为喜,得意洋洋,食指勾成钩子,刮他的鼻子。 拿开她的手,谢衍神色自如,“若夫人帮我这次,我便应了夫人所求,不提和离。” “此话当真?” “当真。” “成交。” 伸出小指,叶江沅拉过他的手,和他拉钩,拇指与他的相合,紧紧相依。 “已经盖了章,可不许反悔,否则要遭天谴的哦。” 谢开将黑衣人带过来时,对方已经把匕首拔了下来,他的腿上鲜血直流,洇湿了脚下一片土地。 来人只是要给他们送请帖,却没想到会被突然袭击,他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玉质烫金雕合欢的请帖,因为他摔了那一跤,只能堪堪凑齐四块,剩下的化成齑粉,随风飘扬,合欢被拦腰斩断,飘若浮萍。 “义父邀咱们三天后去他家赴宴。”连蒙带猜,叶江沅端着请帖,品出了个大体意思。 这是不是鸿门宴,先放一旁,看着手里的白玉碎片,叶江沅发愁,“出示请帖的时候,可怎么办啊?” 请帖是主人家的脸面,绝不容许糟蹋。 更何况这是权倾朝野的东厂督主的脸面。 就算是刘邦,在赴鸿门宴前,也没胆子把项羽的脸扔在地上吧。 端着都来不及,还给人摔碎了。 这不是找不自在吗? 掂量着手里的碎片,叶江沅看向谢衍,一脸嗔怪。 都是他手贱,人家又没惹他,干嘛下这么狠的手? 察觉到她的目光,谢衍咳了两声,躲在她身后,轻轻推她,“夫人,你闯祸了。” 呸。 小白脸,没担当,这种时候拉她出来顶罪。 看她怎么收拾他。 叶江沅钻进车厢,翻过和离书,撕下半面,她大笔一挥,罪己书一气呵成,递给地上抖得厉害的差人。 “原是我贪玩,伤了阁下,阁下回去如实禀报便是。有什么罪责,我自己一力承当,不连累旁人。” 没想到叶江沅这么好说话,得了这张纸条,黑衣人如蒙大赦,“多谢小姐救命之恩,某永世不忘!” 他走后,叶江沅笑弯了一双眼。 让齐盛看到和离书,够你谢衍喝一壶了。 一转身,与谢衍似笑非笑的目光对上,她心跳漏了半拍。 金盏琉璃灯下,他斜倚车辕,歪头看她。 发丝流出光来,鼻尖透出点星子,染在嫣红唇珠上,袍袖扬起,飘进她眼中,塑出他一身风骨。 灯下观美人,古人诚不欺我。 但这美人却没点眼色,非要她死,她避之唯恐不及。 “借过。” 侧身要上车,却被他拦腰抱住,抵在舆壁。 头顶是谢家桦叶家徽,落下片青灰阴影来,堪堪笼住两人。 “就这么爱告状?半点亏都吃不得?” 车里纸张甚多,她偏偏挑了这张写字,送给齐盛看,不是故意的是什么?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谢大人递刀过来,我岂有不接之理?”扬着手里下半张和离书,叶江沅挑眉,“谢大人,接下来就看你表现了。若是我满意,这便是你好文采,一时兴起,戏言之作。若是我不满意,咱们就撂开手,让我干爹看看,你谢大人的亲笔签名,值不值得他再算计你一回。” 口头誓言是不牢靠的,她过去深有体会。 左右她还有利用价值,齐盛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她被谢府扫地出门。 “你想要什么?”叹了口气,谢衍垂眸望她,语气无奈。 这一局,又是她赢了。 他输得心服口服。 “谢大人明知故问。”优势在她,她气定神闲。 钱,工作,户籍,首饰,馄饨,还有小金猪的归属权 她贪得无厌,全都想要。 如果就这样说出口,显得她不含蓄。 一定要等对方开口,彼此间推托两次,再顺势接下,方能宾主尽欢。 收红包的智慧,千年传承,虽然她只跟福利院院长演练过,却极其熟稔。 可下一秒,长睫划过眉眼,唇角印上微凉,她陡然睁大了眼睛。 “我。”细细碾过她的唇,舌尖撬开她的贝齿,他含混不清,“湘湘要的是我。” 她不愿与他和离,几次说离不开他,可不就是奔着他来的? 他又何尝怕齐盛,只不过是给自己个台阶下罢了。 既然两厢有情,当一回背信弃义之人又如何? 齐大非偶,镇北侯那位小姐,会有其他良人相配,不是非他不可。 话说回来,她离不开他,他哪里就能离了她呢? 这几日,她夜夜入梦,搅得他不得安宁。 如今既已确定她心意,便不必再辛苦忍着了。 只可惜,与梦中的婉转全然不同。 现实的姑娘,眼中怒火熊熊。 舌尖传来剧痛,谢衍左脸挨了一巴掌,牵得他右脸也隐隐疼了起来。 “” “登徒子!”咬碎了一口银牙,叶江沅气急败坏,“谢行之,你真是大浑蛋!” 第10章 祭祖 刚刚还说与她并非良缘,现在却做出这样亲密的事,拿她当作消遣呢? 叶江沅咬牙,不讹他个十万八万的精神损失费,她都对不起自己! 一把推开他,叶江沅上了车,提笔将她的所求之物全都写了下来,整整两张大纸。 将纸笔扔到对方身上,只留给他一个后脑勺。 “少一样我都不依,你自己看着办吧!” 马车稳步前行,靠着白玉轩榥,她脸上的燥意略微降了些,指尖拂上他咬过的地方,愁肠百转。 她保存了两辈子的初吻,被谢衍这个登徒子给夺走了。 可才半盏茶的功夫,她就不讨厌他了。 叶江沅,你真是没骨气。 “我是不是下手重了些?肯定很疼吧?要不给他消消肿?” 以前和同龄孩子打架赢了,事后被他爸爸打进了医院,耳膜穿孔,叶江沅知道被打耳光有多疼。 但他做的事的确是太气人,又不全是她的错。 她装作不经意扫过谢衍,见他又是冰块模样,周身带着冷意。 叶江沅心里打起了退堂鼓,咚咚咚响个不停。 还是等等再问吧。 灯盏火红,谢夫人带着几个丫鬟小厮等在门口,面色不虞,看着两人一言不发。 不怪她生气。 大理寺和谢府之间,不过半个时辰的车程,他们却走了整整两个时辰,眼见着要到子时,接风宴怕是都凉透了。 “江沅,你自去歇息。”谢夫人面无表情,“行之,你跟我来。” “是,母亲。” “是,婆母。” 两人异口同声,分道扬镳。 心中担忧谢衍的伤势,叶江沅频频回望,却不见谢衍一次回眸。 躺着床上睡不着,叶江沅翻来覆去,脑中回想着谢衍临走的背影。 怎么看都是要上刑场。 披衣起身,指尖捅醒已经睡熟的息兰,叶江沅问道:“你们谢家也有门禁吗?” “夫人,什么是门禁啊?”睡得迷迷糊糊,息兰强打起精神回她。 “没事,你睡吧。” 在庭院踱步一会儿,叶江沅有些心神不宁。 她在福利院里活了十八年,不知道家人是什么模样,也没人为她定过回家的时辰。 不过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朋友小圆蹦迪到凌晨,她送对方回家。叔叔阿姨埋伏在走廊,棍子有手腕粗,夫妻配合默契,擒拿摁压,退役民警再振雄风。 小圆杀猪般的哀嚎,她记忆犹新。 自那以后,十一点半前小圆总是必到家,风雨无阻。 谢家的规矩可大得很,应该也有门禁吧。 叶江沅抬头望月,仔细捋一捋,回来晚了这事,她算是负有连带责任,不应该置身事外。 以谢衍那病秧子模样,挨顿打得没半条命吧。 那可不行。 “他还欠着我赔偿金,要是被打死了,我找谁讨债去?” 想到这,叶江沅脚下生风,直奔厨房而去。 怀里揣个熟鸡蛋,叶江沅四处寻找谢家母子的踪迹。 透过树影,她的目光定格在祠堂。 没看到谢衍,却看到谢夫人站在祠堂内,她的影子侧身低头,嘴角绷紧,手里拿着的东西,细长笔直,应该是戒尺。 她就知道! 他肯定是来受罚的! “婆母!你别打他,要打打我好了!都是我在路上耽搁了,不管他的事!” 眼见谢夫人弯下腰,想也没想,她冲进门,跪在他身旁,额头却碰到一点滚烫。 星火燎原,额间碎发烧出了灰,落在鼻尖,是熟悉的焦臭。 是沉香,还是燃着的沉香。 “嘶!好疼!” 指尖捂上创口,微咸的汗渍一浸,疼得她头皮发麻。 “这么晚不睡觉,你干什么呢?” 捂着头走出祠堂,回想着谢夫人的促狭笑容,叶江沅脸红不已。 从穿到这个世界,她的头真是遭大罪了。 “绝处逢生,逢凶化吉,我自然要谢过祖宗保佑。”与她保持一步的距离,谢衍开口道,“祭祖仪式不能中断,被你这么一闹,只能改天了。” “对不起哦,我不知道还有这样的规矩。” “无妨。” 月色如霜,落在她的黛紫袄裙上。 她仰头望他,笑容粲然,极像志怪集里的鸢尾花精,吸收天地精华长成,不知俗世。 心里燃起一簇希望,谢衍沉默许久,开口问道:“为什么来找我?” “我可是你的债主,当然要护着你了。”伸手拍他的肩膀,叶江沅语重心长,“小病秧子,你可不能出事,否则,我找谁要债呢?” 听到这番稚子之语,谢衍哑然失笑。 “你知道我手上有功夫,怎么还觉得,我需要你护着呢?” 说她笨吧,算计起来,个顶个的好手。 说她聪明吧,底牌都亮给她看了,却还以为他病弱无助。 “绝世高手跟病秧子并不冲突,你别不拿自己的身子当回事。”她神色严肃,掰正他的脸,“武侠话本里,病歪歪的配角,往往都是绝世高手,没几年就得道飞仙,只剩个传说,给主角铺路。” 叶江沅从怀里拿出鸡蛋,三下五除二剥下蛋壳,放在他略微红肿的脸颊上轻轻滚动。 “你可不要学他们,你还欠着我一堆东西,且得长命百岁呢。”蛋白嫩滑,却不若她肤如凝脂,“要不是你今天做的太过分,我也不会动手打你。不过再怎么说,施暴方总归是错更多一些,我向你道歉。以后我会控制情绪,将家暴扼杀在摇篮里,你放心。” 谢衍帮她在额间上过药后,叶江沅哈欠连天。 书房里乌漆嘛黑,谢衍的寝具都被搬了过来。 给他们关房门前,谢夫人耳提面命,“你要再敢让江沅独守空房,我就不认你这个儿子。” 无奈苦笑,谢衍只得窝在东侧的一张美人榻上。 先这样对付一夜吧。 见谢衍长手长脚,伸展不开。 让出大半床位来,叶江沅再三邀约,“睡那儿多不舒服啊,过来睡吧,我给你留出位置了。” “不必。” “那我再往里一点呢?” “不是因为这个。” “那是因为什么?天这么冷,抱着睡多暖和啊。” “行了,你歇歇嘴吧。” 这姑娘真是有够气人的,骂他登徒子,自己倒是净说些流氓话,惹人误会。 他这边怨气冲天,叶江沅也没好到哪去,又去抱了一床被子来。 她从小就体寒虚弱,不多盖一些东西,只怕要被冻坏。 一看谢衍就是贵公子做派,没睡过福利院的大通铺。 上次也是,她半夜在牢房冷醒,伸手摸不到他,包着被子去找他,却看到他在地上打坐,亏他想得出来。 她到底哪里不好,怎么就这么嫌弃她? 锦被压得沉重,翻身都很艰难,叶江沅愤愤,嘟嘟囔囔,“一起睡又怎么了,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榻上的人一顿,转头不理她。 待她睡熟后,有叹声幽幽,“湘湘,你到底要我怎样呢?” 第11章 宴席 再次与谢衍同乘一舆,叶江沅总算想明白,对方为什么对她这么冷淡了。 先不说明面上,自己是齐盛用来监视他的棋子,就说他还有个远在西北的未婚妻。 因为季家那位小姐,他也不可能对自己这个挂名妻子有多上心。 看谢衍吻她的那个架势,怎么看都不像是断情绝欲的个性,能这样守身如玉,不近女色,一定就是为了季悠然了。 想到这,叶江沅突然有些羡慕那位季小姐。 她现在算是活了三辈子,也没见一个人能对她这样掏心掏肺的。 不过,羡慕归羡慕,拆人姻缘的事她可不做。 “或许你有所误会,我说不跟你和离,不是因为我对你有非分之想,而是我现在无处可去,只能靠你们谢家的荫庇。”她往后退开一点,斟酌着开口,“等我有了立身的根本,就会把你妻子的位置让出来,绝不让你为难。” 谢衍今日身着绛红官服,头戴幞头,真真是好颜色,端的是郎艳独绝。 只是这身装扮,看着却不像是赴宴,倒像是上公堂一般。 听到叶江沅的话,他抿了抿唇,过了许久,才开口道:“好。” 两人一路无话。 齐盛的府邸修得很气派,红墙黛瓦,朱红大门,门口石狮子极是威严,房檐下还挂着两个红灯笼,随风微动。 脚都已经踏进了门槛,叶江沅又折了回去,一双眼死死盯着门前的灯笼,拳头攥得死紧,衣角都被她揉皱了。 “小姐,怎么了?”门口的管家不明所以,开口问道。 “没什么,走吧。”叶江沅嘴角扯出一个笑容来,跟上两人的步伐。 穿过抄手回廊,入眼便是一处植着各色奇珍异木的园子,纵使是秋日,依旧繁花似锦,异香扑鼻,园中鸟雀甚繁,啾鸣声不绝于耳,还有两头白化鹿埋头于草木之间,见有人来往,亦不害怕,只扬着一双懵懂瞳眸,驻足看向他们,端的是一片岁月静好。 伸手拉住谢衍的手,与带路的管家拉开距离,叶江沅全身发凉,牙齿打颤,“门口的灯笼,是人皮做成的。” 那样独特的皮肤纹理,她不会认错。 她的手心冰凉,感觉到谢衍动作一滞,意识到自己这样不妥,她刚要抽手,对方轻轻回握住了她。 “是官场斗争。三年前,因为贪污,李首辅被剥皮填了柴草,那两只灯笼,应当是他的门客。” 掌心传来的暖意,让叶江沅微微松懈了一点。 她不怕尸体,只怕那尸体会变成自己。 “那我们待会儿可得小心一些,千万别惹他生气。”叶江沅伸手拉上他的袖子,整个人贴在他身侧,脸色惨白,“你可千万别再做出摔他请帖这种事了,否则我们可能都走不出这大门。” 她现在连齐盛的长相都不记得了,要是惹怒了他,只怕下一个灯笼壳子就是她和谢衍的皮子。 谢衍低头看她,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你今日是怎么了?” 按理说,这么多年,她应该都已经习惯齐盛的残忍手段了。 如今这样,又是在干什么? “我之前撞到了头,少了一部分记忆。”有了撞柱子的经历,叶江沅信口胡说,“正好与义父有关,可能就是因为他做的事太吓人了,所以我就刻意忘了吧。” 这也不算胡说,她对齐盛的记忆,确实只剩下了一星半点。 谢衍收回目光,任由她攀着自己,随着管家向东花厅走去。 几人走到拱门外,刚在影壁前站定,只见一支羽箭破空而来,带着簌簌风声,直奔叶江沅而去。 刚刚被人皮灯笼吓得腿软,叶江沅根本无力躲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羽箭,直奔自己面门而来,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她错了,她不该把和离书给齐盛看,搞得齐盛以为她没了用处,上来就要杀她。 这下完蛋了。 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谢衍揽住她的腰际,脚下一旋,两人贴在墙壁之上,堪堪躲过了那一箭。 箭头擦在地上,磨出一片淡灰的蜡渍。 是蜡质的箭头,伤不了人。 “你这丫头,真是没有半点良心。我要是不请你,你是不是都不会再来我这督主府了?” 看到谢衍肯护着叶江沅,齐盛的那只独眼里,闪过一丝笑意。 听到齐盛的问话,叶江沅咽下一口唾沫,硬着头皮挪步过去,抱着齐盛的胳膊撒娇,语气僵硬,“义父这是哪的话,湘湘这不是来了吗?前几日担忧夫君的安危,故而没能来给义父请安,还请义父恕罪。” 这话都是仿着她从前的语调说的,应该是不会错。 对方并没有应答,叶江沅胆战心惊,偷偷抬头,却与齐盛探究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眼前的男人看起来已是三十有余,身穿玄色曳撒,面白无须,高鼻阔目,容色俊美,右眼微眯着,左眼像海盗一般,罩着一个黑色眼罩。 他脸上带着笑意,春风和煦,整个人却透着一种阴冷感,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叶江沅无端端打了个寒战。 “嗯?你叫本座什么?”齐盛挑眉,看向叶江沅的眼神不善。 叶江沅心中咯噔一下,结结巴巴地改口,“爹爹” “你不是湘湘。你是谁?” 突然,她的脖颈被一支冰冷的手猛地被攥住,叶江沅呼吸一窒,喉咙生疼,凉意贯彻骨髓,整个人悬空半寸。 齐盛眯眼打量她,手上用力,仿佛下一秒就要掐断她的脖子。 “湘湘月前伤到了头,还没有调养好,从前的人和事记得有些混乱,还请齐督主明察。” 正当叶江沅觉得自己要憋死的时候,就看到谢衍对着齐盛垂首作揖,为自己解释。 颈上一松,叶江沅踉跄两步,被谢衍扶住,靠在他的怀中,大口喘息着。 “是与不是,本座会派人查探的。”齐盛斜睨二人,转身离开,“谢家小儿,若是让本座发现你对湘湘不利,你知道后果。” 待齐盛走后,叶江沅眼中盈出一汪泪来,强忍着不肯落下来。 刚刚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觉得自己又要死了。 “没事了,别怕。”轻拍她的后背,谢衍语气温柔,“我在这儿。” 扶着他的手,叶江沅站直了身子,调整好心态,两人跟上齐盛的步伐,向正厅走去。 案几低矮,上面上摆着铜锅,炭火正盛,锅子里炖了浓白的骨汤,正在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学着谢衍的样子,叶江沅跪坐在软垫上,低头看着桌面,半点都不敢再抬头。 “尝尝这羊汤,看看合不合你们的口味。”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齐盛笑眯眯地看向两人,“荒年一过,这和骨烂如今也成了稀罕物,连本座找来,都颇费了些功夫。” 闻言,谢衍猛地抬起了头,一向冷漠的一张脸上,被怒火烧出了裂纹,他的目光与齐盛对上,目中充血,手掌在桌下握成拳头,条条青筋绷起。 古代饥荒战乱之年常有食人的现象,老瘦男子被称为“饶把火”,妇人女子被称为“不羡羊”,而孩童则被称为“和骨烂”,通目为“两脚羊”。 长安被屠十日,他谢家族中稚子十有五六,都死在了乱军刀下,做了他们庆功宴的下酒菜。 齐盛此举,分明是有意羞辱于他。 眼见谢衍要冲动,叶江沅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几不可查地摇了摇头。她的余光瞥向身后,帘幕飘动,箭镞隐约闪着寒光。 为了对付他们,齐盛显然是埋伏了弓箭手。 这汤是非喝不可了。 叶江沅忍下恶心感,打量起了汤中的“羊骨”,思考着对策。 雾气升腾中,只见锅中的骨头质地胶白,被炖得骨肉分离,骨骼短小细长,膝关节向后弯曲,在翻滚的汤锅里若隐若现。 不是人骨,只是试探。 见状,她长呼一口气,伸手为自己添上一碗汤,站起身来,端起汤碗一饮而尽,笑道:“爹爹总是这样吓唬人,都把我夫君吓坏了。这分明就是普通的羊骨汤。我自小便跟着爹爹,在昭狱中玩耍,拿人头来练蹴鞠,人腿骨和羊腿骨我还能分不清吗?” 被齐盛这么一掐,因祸得福,关于他的那些记忆,倒是如流水一般注入叶江沅的脑子里。 自己的爹叶安平,是个在京师一搬砖下去,就能砸死一片的九品芝麻官,这样的家世,到底是怎么入了这位权倾朝野的大督主的眼,让他将自己认作义女。 叶江沅以前就曾想过这个问题,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出个结果只能归咎于她天生胆子大,在五岁上下就能坐在齐盛怀里,眼看着他的手下挑出犯人肚肠,一拉三尺长,还能面不改色,不哭不闹。 如今将他看上自己的理由说了出来,想必齐盛对她的怀疑也该消上一消了吧。 听到她这略带嗔怪的话语,齐盛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不错,为父的湘湘的确是极有见识,这点小把戏,当然是骗不过你。” 说着,他转头看向谢衍,独眼中带着一丝挑衅,“谢家小儿,你为何不尝尝呢?” “爹爹,羊肉是大补之物,我夫君体弱,虚不受补,这汤还是湘湘替他喝了吧。” 看到谢衍状态不对,虽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叶江沅还是紧紧握着他的手,不让他冲动行事。 “我的湘湘婚后倒是懂事了不少,都知道体恤夫君了。既然如此,那为父一定要给你个奖励。”站起身来,齐盛拍了拍手,说道,“把人犯带上来,交给小姐处置。” “是,督主!” 随着一阵齿轮的咔哒转动声,不一会儿,就有两个侍卫打扮的男人,推着一个带着底座的木质十字架,走到庭院当中站定,对着齐盛一拱手,而后悄无声息地退到了一旁。 十字架上绑着一个人,身穿土黄麻布短衣,蓬头垢面,身上伤痕累累,看不清脸,显然是已经被用过刑了。 齐盛一抬手,就有人立马端着一盆盐水泼了过去,那人疼得发抖,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水滴顺着他的乱发破衣滴答往下滴,很快便浸湿了木质底座,汇成一滩深色水渍。 “这刑具名叫凤凰展翅,上面的十字不能动,下面的底盘却可以转动,用来绞死杀你弟弟的凶手,再合适不过了。” 齐盛指着十字架上绑着的人,转头看向叶江沅,淡定地像是谈论踩死一只蚂蚁一样,声音波澜不惊。 “为父知道你最疼你弟弟,待会儿只要你一声令下,便会有人转动底座,让他在你面前扭断骨头,以解你心头之恨,可好?” 第12章 试探 “不行!”拒绝的话几乎是脱口而出,叶江沅语气急促,“你不能杀人!” 她身为国家公职人员,怎么可以眼睁睁看着一条人命折在自己眼前? 但话一说出口,叶江沅就后悔了。 保下他人的前提,是先保全自己。 这很明显是齐盛的又一次试探,她太过紧张,又搞砸了。 果不其然,齐盛侧过头看向她,神情温和,却让人胆战心惊,“哦?” 与他阴毒的目光对上,被掐住脖子的窒息感再次袭来,叶江沅脑中一片空白,喉咙发紧,整个人像被蛇盯住的青蛙,愣在原地,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按大邺律规定,人犯经对推质辩,认罪伏法后,应当交由洛京府审判处理。”谢衍挡在叶江沅身前,身姿笔挺,不卑不亢,“不知齐督主私设公堂,滥用私刑又是何意?” “本座掌监察之职,管天下之事。提审区区一个人犯,也需你来置喙?”齐盛一脸阴鸷地看向他,“谢家小儿,若你现在将湘湘交出来,本座可以留你个全尸。” 本来他还不敢确定眼前这人是冒牌的叶江沅,如今看来,是可以确定了。 叶洪手上的人命案子没有十件也有八件,每次都因为叶江沅的求情,高起轻放,不了了之。 有一次为了争夺田产,他甚至杀了大理寺卿卢阳的庶子,卢阳悲痛欲绝,以死上谏,定要治叶洪死罪,连避世修佛的圣人都惊动了,亲自下旨将叶洪打入死牢,择期问斩。 为了这个不成器的弟弟,叶江沅在自己门前淋着雨跪了三天三夜,被带进府中时,冻得只剩下了一口气,却还是要为叶洪求情。 先不说眼前这人与自己对着干,将谢衍从牢中救出,就说这样没有原则维护弟弟的人,怎么可能会去管杀她弟弟凶手的死活? 敢在他眼皮子底下玩偷梁换柱,谢家这竖子怕不是活腻了? 天幕白得发灰,冷风阵阵,浅紫色帘幕漫天飞舞,弓箭手齐齐转头,将弩箭对准二人,只待齐盛一声令下,便要将两人射成筛子。 “义父可是当真心疼我?”叶江沅深吸一口气,紧紧抓着谢衍的袖口,指尖攥得发白,“若是真心疼我,又怎么会不知道叶家对我的虐待?” “这都是叶洪拿炉钩烫上的疤痕。” 她将天晴织锦折枝大袖衫向上卷起,肘上红痕斑驳,在白皙的皮肉上,深深浅浅交错,看起来极其狰狞。 因为好奇,叶洪幼时就会拿着烧红的炉钩追着她跑,在她胳膊上腿上烙下痕迹,疼得钻心。 这种情况每次被叶家人看到,都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你弟弟还小,小男孩调皮也正常,你就让着他一点吧。” 叶江沅眼中含泪,“饶是这样,我也要为叶洪报仇,杀了眼前这人吗?” 前世齐盛无疑是宠她的,可以无条件满足她的要求。但这种宠,在叶江沅看来,也就是对猫狗的宠爱,衣食不缺,偶尔逗弄一下,但真正的关心与照顾,她却没有感受到多少。 而叶家再不济,也陪她成长了十八年,她本能地依赖于所谓的父母,不惜一味降低自己的人格,来换取叶家那些虎狼的一丝温情。 只可惜,真心错付。 “我身后还有叶安平喝醉酒后,用铁尺打出来的伤痕。义父,您要看吗?” 见齐盛神色晦暗不明,并不言语,顾不上周围这些侍卫,叶江沅一咬牙,背过身去,伸手就要解开腰带,却被谢衍摁住了手腕。 “够了,你不必如此。”将她的袍袖整理好,谢衍与她拉开一段距离,“既然齐督主觉得是我将湘湘藏了起来,那杀了我一人便是,不要为难她,以免痛失所爱,追悔莫及。” 齐盛琥珀色的瞳眸淡淡扫过两人,像是在评估他们的话有几分可信。 过了半晌,他才挥了挥手,背影似有几分疲倦,“送客。” 直到上了马车,喝下一盏茶后,叶江沅才觉得自己真的活了过来。 她探头看向逐渐成了两个红点的灯笼,还是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 叶江沅眨眨眼睛,竟然这么容易就从齐盛手下过关了,她自己都不敢相信。 “你说,真的是这个人杀了叶洪吗?”车内沉寂,叶江沅抬头看向谢衍。 马车后还跟着一辆小型囚车,运送杀了叶洪的犯人去往洛京府,交由谢衍处置。 “按大理寺的供状来看,应当就是他了。”谢衍抬眼回望她,语气温和,“他本为黛眉山下的樵夫,因叶洪逼死抚养他的兄嫂,心下怀恨,躲到僻静之地,执木棍打在叶洪的后脑,本想泄愤,却没想到会将叶洪打死。” “大理寺这供状可信吗?我看他是个哑巴,怎么能招认这些?纵使供状可靠,有证据说明是他吗?”对于这个案子的凶手,叶江沅本能不想他被绳之以法,不断追问。 “大理寺卿卢大人一向公正严明,断然不会对犯人屈打成招,齐盛提审人犯有自己的一套流程,想必卢大人并不知情。” “供状方面,因为他兄长教习过他写字,纵使口不能言,他也能下笔写下一二。” “至于证据,他常年持斧,左手虎口磨出了厚重的老茧,显然是个左撇子,若是他击打过叶洪的后脑,那便与验状上右低左高的瘀青走向不谋而合,伤口处掺杂的异物,是金樱子花蕊,为山中所植,平原罕见,与此人的樵夫身份也是相合的。” 谢衍极有耐心,一一为她解答。 听到这话,叶江沅登时泄了气,整个人蔫蔫儿地靠在舆壁,“这么说,他肯定会死呗。” 这人埋伏在叶洪必经之路上,虽说非故意杀人,但以这个朝代的法律,一定会被判定为故杀,大概率会被判处死刑,即使说是为兄嫂报仇,也不能幸免于难。 她要是没记错的话,大邺新律甚至有规定,敢私自复仇者,诛连宗族。 这该死的封建王朝维稳制度,分明就是要把人逼上绝路。 “杀人有罪,杀贼有功。” 正当叶江沅义愤填膺之时,谢衍略略压低的声音,传到叶江沅的耳朵里,不啻为天籁之音。 她眼睛猛地一亮,从座位上跳起来,一把抱住谢衍,兴奋异常,“你说得对!只要证明他杀的是个十恶不赦的贼人就是了!我这就回去搜集叶洪的罪状,不让无辜者冤死!爱死你了!谢行之,你怎么就这么聪明啊!” 猝不及防被她抱住,谢衍身体僵直,伸出手轻轻推开她,他的耳尖略带薄红,声音又恢复了以往的清冷,“叶江沅,你越界了。” 第13章 推诿 “哦,对不起。”叶江沅悻悻地摸了摸鼻子,退到安全距离坐好,“我不是故意的,你别生气。” “无妨。”谢衍别过头不看她,耳尖红得透亮,“日后不可再如此行事,不成体统。” “……知道了。” 叶江沅坐在角落搅着小手帕,越想越气。 不就是一个拥抱,哪里就够得上不成体统的评价了?他未免也太上纲上线了吧。 “你想做仵作,对吧?” 清清淡淡的一句话,瞬间就消散了叶江沅的怨气,她连忙坐到谢衍身旁一尺的位置,扬起笑脸,“谢大人,你的洛京府要破格招我吗?” 几次动乱后,曾出现千里无人烟的惨象,整个大邺人丁稀少,一些基层公衙职署会破格录用一些女子,来推动基本的社会秩序运行。 “大理寺正在招收仵作,你可以去试试,我会为你写推荐信。” 大理寺也不错啊,能有个工作她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万里长征迈出了第一步,叶江沅心情大好,笑弯了一双眼睛,声音甜糯糯的,“谢行之,你真好。我该怎么报答你呢?” 谢衍闭目养神,并不搭理她。 碰了一鼻子灰,叶江沅也没有不高兴,她从身上翻出一个巴掌大的线装本,将上面的仵作和住宅目标打上了个勾。 洛京作为新都,百废待兴,人口不过几十万,最不缺的就是宅邸和土地,这些冗余宅子,会租住给部分公职人员。 只要她能成功入职大理寺,就走上了脱离谢家的第一步。 等会儿,谢家。 她怎么把这茬忘了? “谢行之,婆母那里怎么办?她怎么可能允许我出你们谢家的门啊?” 想到谢家对于女眷出门那些近乎变态的规矩,叶江沅整个人都不好了,她转头看向谢衍,期待对方可以给她些切实可行的建议。 可让她失望的是,谢衍只瞥了她一眼,云淡风轻,“这不在我们的交易范围之内,恕在下无能为力。” “你!”叶江沅气结,赌气道,“不帮就不帮,我自己也能解决!” 可惜她想了半天,也没能想到一个好办法,能逃脱谢家那些冗杂的规矩。 无奈之下,她只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谢衍,可怜巴巴,“夫君,你就帮我这一回吧。你说,要不是我出具的验尸报告,你能这么快出狱吗?” “要是没有我,你们大邺得有多少冤假错案啊。”见谢衍似有松动,她趁热打铁,伸手要拽对方袖子撒娇。 “嗯,没错。”谢衍似笑非笑地望着她,挥开她蠢蠢欲动的手,“既然我的夫人如此能干,那这点小事,应当也难不倒夫人你吧?” “你,你这人怎么软硬不吃啊?”叶江沅看着他,恶狠狠地威胁,“你要是再这样油盐不进的话,就算我有了新欢,我也还是要占着你夫人的位置,做个打你和季悠然的大棒!” 不知哪句话触了他的逆鳞,谢衍沉了一张脸,冷冷吐出两个字,“随你。” 被谢衍这副态度气到,叶江沅许久都没有搭理他,两人形同陌路。 谢衍也没好到哪去,脸沉得像千年不化的寒冰,冻得人直打哆嗦。 端着莲藕排骨汤站在房门前,息兰给自己做了许久的心理建设,才战战兢兢地敲响了门,“少夫人,我给您做了些宵夜……” 还好世子今日不在,否则这两个人碰到一起,气压真是低到能把她吓死。 一进门,入眼便是一条明紫长裙,同色缀明珠的绣鞋踩在漆木凳子上,再往上看,是一条光泽绝佳的白绫,叶江沅的下巴挂在绳结上,生无可恋地俯视着她。 “怎么是你啊,谢衍去哪了?” 他不来,她这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戏码演给谁看呢? “啊!少夫人你这是做什么!”息兰赶紧上前将她扶了下来,脸色发白,“少夫人,有什么事,你跟奴婢说就是了,为何要想不开呢?” “我没有想不开,我只是……”叶江沅叹了口气,“算了,说了你也不明白。” 谢衍非但不帮她说话,连说好的推荐信也没有了下文,叶江沅严重怀疑,她是被对方给画饼了。 她有意想道歉,可惜对方是铁了心不想跟她交流,不仅把她视作空气,每天回来的也越来越晚,搞得她不得不使出一点非常手段,来引起对方的注意。 就算他不帮自己在谢夫人那里说话,好歹也得先把说好的推荐信拿到手。 “这几日世子心情不好,对少夫人没有从前那么上心。您这样,不就是想让世子怜惜您嘛。”见叶江沅垂头丧气,息兰脑袋转得飞快,很快便理出一套自己的逻辑,“只是您装作上吊的话,大概率不会起作用,世子向来冷情冷性,从来不是个肯受威胁的人。” 虽然结论有些问题,但也算是建设性意见,叶江沅点点头,示意她继续。 “少夫人要是想抓住世子的心,现在就是个绝佳的机会。”得到肯定后,息兰眼中闪着亮光,仔细给叶江沅规划起来,“世子此刻正在洛京府处理公务,您现在若是带着宵夜去看世子,再好言好语地哄一哄他,您这样的温香软玉一出手,世子还不是被您握在掌心?” “……” 有点道理,但不多。 但有理论指导总比没有好,叶江沅从善如流,起身就往厨房走去,“这莲藕排骨汤给他盛上,咱们去看看谢行之。” “是,夫人!”息兰喜出望外,对着门外拜了两拜,“谢谢菩萨点化少夫人开窍,多谢菩萨!” 这两人一和好,她可算是能活过来了。 马车停在洛京府门前,谢绝衙役的通传,叶江沅提着食盒,抬步便向唯一一间亮着灯的房舍走去。 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传出一个娇柔婉转的女声,“大人,您尝尝这滴酥味道如何,奴家做了许久,手都要酸了。” 金屋藏娇? 叶江沅眼睛亮了一亮,说她不成体统,自己倒是做出这私藏外室的丑事。 谢衍,我看你这次脸往哪儿搁。 听到这声音,息兰心中咯噔一下,“少夫人,这……” 生怕叶江沅生气,息兰偷眼打量她的脸色,却见对方面色如常,脸上甚至还露出一抹笑容,抬手敲了敲门。 “谢行之,你在里面干什么呢?” 第14章 误会 门内的声音戛然而止,悄然无声。 叶江沅站在门外,也不着急进去,只压着声音说道:“谢行之,若是你把应承我的推荐信交出来,我便不告诉婆母你养外室的事。否则,你知道后果。” 说着,她一拍息兰,“来,你告诉他,按你们谢家的家规,男子于四十前纳妾会怎么样?” 对世子这种偷腥行为,息兰也有些不赞同,故而挺直了胸膛,大声说道:“回少夫人,应当笞四十,罚跪祠堂。” 息兰话音刚落,就听到门内传来一声男子毫无顾忌的笑声,震耳欲聋。 “行之,你们谢家那家规比我命还长,还真有人读啊?”陆沉推开房门,将叶江沅迎进来,捂着嘴看向谢衍,“有嫂夫人这样的妻子,你这辈子算是被她吃定了。” 在看到只有谢衍和陆沉两人在房间时,叶江沅猛地瞪大了眼睛,目光不住在两人之间徘徊,“你们刚刚是三个人在这儿?那姑娘去哪了?” “嫂夫人不如猜猜看。”陆沉存心逗她,抄着手看向谢衍。 叶江沅踱步到谢衍身边,目光落在他桌前的透花鸟羽纹银白瓷盘上。 只见瓷盘质地莹润,造型古朴雅致,里面盛着的滴酥鲍螺,纹路各异,用奶油做出了各种造型,有海棠,麒麟,凤凰,樱桃,甚至还有字,极其精美。 从这两者的制作工艺看,就不是民间所能用得起的。 而贵族人家家教严格,再不守礼教的姑娘,也不会在深夜之时,与两个男子在府衙之内厮混。 那就只剩下一个解释。 叶江沅垂眸,神色复杂地看向谢衍,“谢行之,我没想到你还有扮女子的喜好。你放心,只要你把推荐信给我,我会替你保密的。” 她啧啧两声,一边摇头一边偷偷打量谢衍。 没料到对方会这样说,谢衍笔尖一顿,豆大的墨汁在宣纸上晕开,毁了即将完成的案情录。 “叶江沅!” 油灯如豆,映在谢衍的脸上,忽明忽暗,他眼底寒光乍现,看向叶江沅的眼神冷若冰霜。 却不料,他话音刚落,叶江沅弯下腰,俏脸陡然在他眼前放大,眼中带着狡黠,“谢行之,你已经十五天零两个时辰没跟我说话了。这是你跟我说的第一句话耶,咱们应该算是和好了吧。”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叶江沅偏头看向谢衍,笑容粲然。 她早就听说陆沉是梨园常客,最拿手的就是扮花旦,刚刚那女声,应该就是他的恶趣味了。 尽管激怒他这手段不太光彩,但谢衍肯搭理她便是个好开头,只要她再努努力,推荐信还不手到擒来。 烛火劈啪作响,屋内寂静无声,只见谢衍避开她的目光,偏过头,将手中的已经毁了的案情录揉皱,扔进一旁的纸篓。 “这几日公务繁忙,我是有些疏忽你了。你先回去,等我处理完手头这案子,再与你好好谈谈。” 叶江沅看向一旁的陆沉,笑容不变,“夫君,别急着赶人嘛。你不是说大理寺要招仵作,正好陆大人在这儿,不如就让他看看我的本事。百闻不如一见,亲眼看到不比推荐信要靠谱些?” 万一谢衍回去就反悔,继续冷暴力她,她可吃不消。 还不如抓住眼前的机会,在陆沉这位大理寺少卿面前露两手,也好给未来上司留个好印象。 想到这儿,叶江沅更加自觉,伸手为谢衍捶起了肩膀,“夫君,我记得尹喜不是说有桩棘手的碎尸案吗?你若不介意,我倒愿意帮你分担一下验尸的担子。” 谢衍还没说话,一旁看戏的陆沉倒是来了兴致,凑近二人,“嫂夫人想来我们大理寺任职仵作?那可太好了!嫂夫人上次的验尸录我看过了,虽然与尸帐格式不相符合,却也细致入微,入职大理寺没有半点问题!” 尸帐便是验尸报告书,有其固定格式,通常应当一式三份。只是当时她只想为谢衍脱罪,也顾不上这些,只能将重点挑拣出来,拼凑了一份不太正规的疑点报告。 “此话当真?”叶江沅眼中放光,拉着陆沉走到一边,“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去大理寺报道?” “随时哎呀!”陆沉还没说完,膝盖猛地一疼,他单膝跪在地上,倒把叶江沅吓了一跳。 只听“咚”的一声,一个凤凰样式的滴酥,从他膝弯处落下,弹在地上,碎成了粉末。 “行之,你干嘛打我?”陆沉起身抱着腿,直吸冷气,叶江沅赶紧将他扶到一旁的椅边坐下。 两人齐齐回头,看向端坐在桌前的谢衍,后者的目光定在叶江沅搀扶陆沉的手上,神色晦暗不明,“手滑。” 这理由真是有够不走心的。 “怕不是因为手滑,而是觉得我不配进大理寺吧。”叶江沅走到桌前,面无表情,“谢衍,你是不是觉得,我出去抛头露面会给你们谢家蒙羞,所以你才这样千方百计阻挠我?” 谢衍这样不配合,分明就是不想让她出去工作,什么给她推荐信都是假的,根本就是逗傻子玩。 如果不想帮她,大可以直说,她可以自己想办法恢复自由身,不是一定要靠他。为什么既给了她虚幻的希望,又给她设定根本翻越不了的障碍,这不是诈骗是什么? 亏得她还挖空心思想着怎么让他搭理自己,为他的冷暴力辗转反侧,简直就是真心错付。 叶江沅越想越气,一双媚眼中蒙上了水雾,声音委屈至极,“谢衍,看我每天低三下四讨好你的样子,是不是很快意啊?” 没想到会直面夫妻吵架,陆沉如坐针毡,连忙站起来打圆场,“嫂夫人,你别生气。其实女子在家相夫教子也挺好的,仵作这工作又脏又累,的确是不适合你这样娇生惯养的小娘子,行之阻拦你,其实也有他的道理” “你拿着尸帐誊本回去观摩格式,明日未时来洛京府停尸房,参与复验。”没等陆沉说完,谢衍开口打断了他。 他起身,从身后的博古架上抽出一小沓宣纸,递给叶江沅,“若你能验出碎尸的身份,你要去大理寺做仵作这件事,母亲那里我会帮你遮掩。” 第15章 复检 叶江沅靠坐在床边,翻看着手中的抄本。 眼前的墨迹清雅方正,与她枕边的和离书上的一模一样,很明显是谢衍的字迹。 但他一个推官,按理说并不需要亲自誊抄尸帐,更不用说,其中的一些关键证据,还被他刻意省略了。 这抄本应该是谢衍以为她不懂验尸报告格式,专门抄写给她看的。 原来他并没有刻意阻拦自己,反而是在背后为她做足了准备。 这个认知,让叶江沅心中一暖,她抬眸看向不远处的贵妃榻。 月光落在谢衍骨节匀称的手上,为他蒙上一层皎洁的朦胧感。他身着纯白亵衣,躺在榻上,呼吸均匀,浓密的睫毛在眼下垂落一大片阴影,像是已经睡熟。 鬼使神差一般,叶江沅轻手轻脚地下了床,起身凑近他,食指沿着他光洁的额头向下描摹。 这样好看的男人,在现代也是不多见的,只可惜他性格不好,爱冷暴力,心里装着的,还是别的姑娘。 这样的人,她可不要。 叶江沅轻叹,也不知道她跟他和离以后,还能不能再碰到一个同类型升级版。 指尖划过他高挺的鼻梁,落到他唇上时,叶江沅突然想起了几天前的那个吻。 脸上一红,她不动声色地收回手,刚要离开,一抬头,却与谢衍清明的眼神撞了个正着。 “叶江沅,你在干什么?” 花痴被当事人当场抓包,叶江沅呆滞一瞬,装作梦游刚醒的样子,惊慌失措,“怎么了?我怎么会在这里?我是不是又梦游了?” “你桌上的烛火都没熄,被子也没有动过的痕迹,是怎么睡着的?”谢衍起身,正襟危坐,毫不留情地戳穿她。 “呃……”叶江沅干笑两声,站起身来,将手中的抄本递给他,“其实我是有些地方没看懂,想来请教你。”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像是专门跟她作对一般,墙外的更夫打了三下梆子,声音断断续续传过院墙。 “我竟不知你如此好学,已经三更天了,还要向我请教问题。” 谢衍并没有接,唇角勾起一抹弧度,声音沙哑惑人,轻轻敲在叶江沅的心上。 “……你现在知道了。”被他这样一而再地追问,叶江沅都快自燃起来了,脸红得要滴出血,“太晚了,我要睡了。” “你不是有疑问要我解答吗?”谢衍不依不饶。 叶江沅扯过被子蒙住自己,瓮声瓮气地说道:“我顿悟了,已经没有问题了。你快睡吧,晚安。” 睡得太晚的后果就是,第二天直到日上三竿,叶江沅才醒了过来。 见她起身,息兰一边指挥小丫鬟们为她洗漱,一边笑吟吟地看着她。 被她的眼神看得不舒服,叶江沅忍不住询问道:“我今天有什么不妥吗?” “没有,没有。奴婢是高兴。”息兰连连摆手,“还是少夫人御夫有道,这么多天,世子脸上总算有些笑意了。” 主子心情好了,她们这些做下人的,也终于能松泛些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叶江沅不由得又想到昨晚的囧境,脸上略带薄红。 她轻咳一声,刚要将这个话题揭过去,就看到谢夫人身边的红绡走了进来。 “少夫人,老夫人为您请了女医诊脉,未时便至,还请您预备着些。” 叶江沅面上沉静,起身谢过红绡,待她走后,抓住息兰的手,微微颤抖,“快去叫谢行之回来,就说我要完蛋了,让他快回来救我!” 她跟谢衍到现在都没圆房,更不用说怀孕了,要是被谢夫人知道,只怕是又要派人监视他们了。 “少夫人,世子派人来,说是有重要公文落在房中,要您亲自去送给他。”还没等息兰走出去,就看到红绡去而复返,一脸急切地看向叶江沅。 叶江沅不明所以,转头便看到妆台角落放着一沓宣纸,在一堆瓶瓶罐罐中,分外显眼。 这就是谢衍为她准备的借口吧。 松了一口气,伸手拿过宣纸,叶江沅将它们笼进袖中,理了理衣襟,笑道:“我现在就去,别让夫君他等急了。” 谢衍的借口也太敷衍了些,这沓宣纸除了最上层的一张,剩下的全是白纸,一不小心就穿帮了。 马车停在洛京府停尸房,叶江沅三步并作两步下了车,抬步便向大门走去。 一进门,便看到谢衍脸上裹着方巾,正站在一名须发皆白的仵作身边,专注地看着一具被拼凑好的无头尸体。 眼前这具尸体被分成四十多块,大部分已经高度腐坏,皮肉里的蛆虫若隐若现,肥壮的身躯时不时蹦起来,由于部分尸块在流水中冲刷过,现如今已经呈现出白骨化形态,茶褐色的骨头绑了麻绳,穿上了纸签标号。 这样的尸体,以古代仵作的技术水平,已经无从检验它的死因,故而被称为无凭之尸。 难怪谢衍头疼,这样糟糕的尸体状况,还没有头,着实是难以确定身份。 点燃苍术和皂角除臭,嘴里含上一片生姜,叶江沅带好手套,围上自制的口罩,走到谢衍面前,“谢大人,我来了。” 谢衍点头,示意仵作后退,将尸体交给叶江沅处置。 叶江沅围着尸骨转了一圈,耻骨下角宽大,呈现钝角形态,可以判断出眼前这具尸骨是名女性。 她先用水将尸块上的蛆虫和脏污仔细冲净,而后检查起尸块上是否有被击打或被锐器所伤的地方,却并没有发现青黑色或红色的血斑。 一番查探下来,她只在尚未腐败的部分表皮上,发现了一些暗红色的擦痕。 “可有头绪了?”见她眉头紧锁,谢衍走到她身旁,开口问道。 “没有多少发现。死者为女性,根据足骨可测算出,其身高约为四尺五寸,整体骨质密度稀疏,骨小梁稀疏,初步判断她的年龄大概在五十岁左右,从尸体的腐烂程度来看,死亡时间在三个月以上,但不排除有外因加速尸体腐烂,干扰判断。”叶江沅摇摇头,按尸帐格式口述给尹喜,“这些尸骨高度腐败,且并不完整,有的还带有野兽齿痕,对检验干扰极大。” “我只有一点建议,她的脊椎骨,肋骨以及四肢的长骨全都被移除,再加上髌骨和掌骨没有刀痕,凶手应当是有一定的屠宰经验,可以重点排查屠夫。” 顿了顿,她有些遗憾地开口道:“以如今的条件,只能检验出这些了。” 正式办案时,她才知道现代科学仪器有多好用。 “嗯,与金老的初验结果相合,误差不大。”谢衍示意尹喜将写完的尸帐收好,开口道,“待会儿你随我到抛尸地点再仔细查验一番,看看是否能找出些新线索来。” 第16章 现场 郊野土路并不好走,马车颠簸得很,叶江沅晕车,抱着呕吐袋吐了三四回,直到吐无可吐才停了下来。 就算是第一次出案子,她都没吐成这样。 “还有多久能到啊?”叶江沅生无可恋。 “一盏茶。” 车里的味道并不好闻,叶江沅将两边的车窗帘子撩开,试图借着穿堂风将气味吹散,可惜无济于事。 她偷偷看向谢衍,见对方面色如常,并没有嫌弃她的意思,才转头松了口气。 整个大邺都知道,谢衍这位玉面郎君是出了名的有洁癖,别的郎君出行都是掷果盈车,他出行绝不碰姑娘送的东西一下,连绢花近身都不允许。 今天倒是奇了,还真跟息兰说的一样,难得的好脾气。 她正想着,手边桌案就被送上一盏热茶,茶杯温热,轻触她的手背,暖洋洋的。 “给我的?”叶江沅双手捧起茶杯,杯盖撇开浮沫,轻呷漱口。 “不是。”谢衍微微侧目,看向叶江沅,“祭鬼神,敬天地的。” “” 还有心思开玩笑,看来他真是心情不错。 叶江沅配合着笑了笑,抱着茶杯放空自己,回想起尸体的状态,企图再找出些蛛丝马迹来。 “你昨晚”见她愣神,谢衍轻咳一声,开口道。 见他又要追问昨晚的事,叶江沅板起一张脸,坐得端正,“大人,在公言公,公私分明是最要紧的。如今遇上人命案子,大人那点子无用的好奇心应当往后稍一稍,以免耽误了公事。” 被她一番抢白,谢衍也不恼,微微颔首,“也是。” 抛尸地在郊野边的蓝江江滩。那里曾富庶过一段时日,现在是一片荒芜之地,草木茂盛,比人还高的杂草丛随风摇摆,发出沙沙的摩擦声,像是冤魂低泣。 此处车马不通,在官道尽头下车后,还需要再下坡走上一里地,才能到达目的地。 “尹喜,你守在这儿。等郑府尹到了,带他去抛尸地见我。” “是,大人。” 吩咐完尹喜后,谢衍转头看向叶江沅,神色淡淡,“叶仵作,你随我来。” 前几日刚下过一场雨,黄土地吸饱了水,踩上一脚再抬起,便是拉着丝的黄泥浆,混着滑不溜丢的落叶,一不小心就会滑上一跤。 短短的几百米路,叶江沅自己都不知道差点滑倒了多少次,她扶着粗壮的芦苇杆,气喘吁吁,“谢行之,就没有其他路可以走,非得走这条路吗?” 这沼泽地根本不是人走的路,谢衍身上有功夫,自然是如履平地,她一个普通人,走这种路简直就是在自虐。 而且她发现这片芦苇荡里,并没有被踩踏过的痕迹,叶江沅合理怀疑,这是谢衍为了整她而玩出的花招。 “有,但最节省时间的,便是这条路。”谢衍停下脚步,好整以暇地看向她。 他的官靴上,只有鞋底微微沾了些黄泥,连鞋帮都是雪白的,一尘不染,与叶江沅形成了鲜明对比。 后者一双月白绣鞋被黄泥裹住,已经看不清本来的颜色,白底红梅的百褶裙摆斑驳一片,像是刚在泥地里滚过的一般。 没想到他会这么大方地承认,叶江沅脑袋空白一片,舌头在嘴里打了几个滚,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谢衍,你故意整我呢?” “何出此言?”谢衍挑眉望她。 “……你还好意思问?”叶江沅踉跄着走到他面前,忿忿道,“有正常路你不走,偏偏带我走这条算不上路的沼泽地,你这不是整我是什么?” “另一条路需绕西山而行,起码要走上半个时辰。”谢衍从容望她,语气淡然,“时间紧迫,人命关天,想必叶仵作那一点怨怼之心,也可以往后放一放,以免耽误了为死者申冤。” 怪不得那么好说话,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 谢衍拿她的话来堵她,叶江沅气到不行,但也无计可施。 不远处便是潺潺的流水之声,想必是快要到了,叶江沅瞪他一眼,决定忍下这口气,深一脚浅一脚,快步向前走去。 幸好她以后要去大理寺任职,而不是在谢衍手下当差,否则以谢衍这睚眦必报的小气劲儿,她绝对会被他气到升天。 心下气愤,叶江沅步子迈得极大,脚下猛然一滑,眼见就要跌倒在地。 腰间被对方扶了一把,叶江沅想也没想直接挥开了他,转身抓着芦苇杆,继续前行,阴阳怪气地说道:“谢大人还是收收你的假好心吧,小人且摔不死呢。” “西山物产丰饶,山脚与山腰人烟错落,若是绕山抛尸,只怕会很显眼。” 谢衍的声音不紧不慢,在她身后响起,叶江沅脚步一顿,转头看向他,“你是说,凶手最可能走过的路线是这片芦苇地,这里可能有线索?” “可能吧。” 见她态度放缓,谢衍伸手揽住她的腰际,脚尖一点,两人腾空而起,稳稳落在一片礁石滩上。 水天一色,秋水映着大片泛黄的芦苇剪影,河面波光粼粼,视野极为开阔。 这本是个绝佳的垂钓之地,却因为碎尸的出现,而少有人再到这里来。 “这里便是发现尸块的地方。”谢衍走在前面,指着杂草丛中,一个靠近江边的浅坑说道。 虽然下过雨,坑边却还有模糊的动物爪印,斑斑驳驳。 “埋得这么浅,凶手似乎并不害怕尸块被人找到啊?” 叶江沅戴上手套,蹲身打量起这个浅坑。 它的最深处只有四十厘米左右,坑底隐约可以看到一丁点暗红血迹,靠近江岸的那一侧,已经被江水冲蚀了一小半,泥沙打了个旋,随河水翻涌而去。 “的确。”谢衍负手望向江水,目光悠远,“此处野兽极多,据尹喜所说,找到尸块之时,死者的部分骨肉已不可见。” “咦?那就有一个问题了。”叶江沅起身,“以这样简陋的保存条件,这些尸块是不可能被埋上三个月之久的,最多不过日,就会被野兽分食干净。” “就算是潮湿环境加速尸体腐烂,埋在土中的尸体也不会腐烂得如此之快。”她顿了顿,脑中顿时灵光一现,“难道说,凶手杀了人,还将尸体摆在家里,直到某个特定时刻,才将尸块抛弃于此?” 第17章 惩处 想到凶手将一个无头的耄耋老妇放在家里,直到对方生出蛆虫,才切碎抛尸江边,叶江沅不由得一阵恶寒。 简直是丧心病狂,这凶手该不会是有恋尸癖吧? “你的猜测不无道理。”谢衍转头看向她,目光略带赞许。 “我只是说说的,你别当真啊。我只擅长检验,不擅长推断。你可别被我带进沟里后,找不到线索又赖我。”被谢衍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叶江沅身体抖了抖,连连摆手。 见她抗拒自己,谢衍垂了眸子,“无妨,我也是这样推断的。” “你这几天早出晚归的,该不是每日都要到这里来吧?”叶江沅低头寻找线索,目光却被江滩泥沙上的深深浅浅的鞋印吸引住了。 这里仅有的几个鞋印,全都是云纹底,与谢衍的官靴鞋底相合,应当就是他留下的了。 “既然已经找到了尸骨,善后的事交给手下人去做便是了,你干嘛要让自己这么辛苦啊?”叶江沅疑惑不解。 “狱情之失,多起于发端之差,定验之误,皆原于历试之浅。若率然而行,恐愧于万民所托。”望着波光粼粼的江面,谢衍沉声道。 “更何况,尹喜在郑府尹面前立了军令状,若是月末未能破案,便要离开洛京府。你既然已经替我答应帮他破案,我自然应当竭尽全力。” 不知是不是错觉,叶江沅总觉得对方声音中,似乎带了一丝委屈。 “……对不起哦,都是我不好。” 好家伙,前几天被冷落,竟然还有她自己的锅来着。 叶江沅哭笑不得,对于对方冷暴力自己的那点怨气散去,走到谢衍面前,眼神真挚,“前几天是我误会你了。我以为你是故意躲着我,才会回来那么晚,我没想到你是真的有事要忙。” 从洛京府到抛尸现场,少说也得颠簸半个时辰,不知他来回了多少次,更不用说他还要到处搜集线索,稽查凶犯,晚上还得处理日常事务。 按照这个工作强度,谢衍他每天回家,还能坚持沐浴后再入睡,可真是个奇迹。 要是她的话,早就一头栽倒在床上,死都不要起来了。 想到自己在对方休息时,还在一直缠着他要推荐信,叶江沅不由得脸上一红。 社畜何必为难社畜? 自己这事做的,简直是太不人道了。 确认第一责任人后,叶江沅知错就改,对着谢衍拱手作揖,“行之,这事儿的确是我不好,我不该随便帮你答应这么棘手的案子,害得你如此劳累。你说吧,你想要什么补偿,我一定尽力满足你。” “什么都可以?” 谢衍伸手将她扶起,弯腰靠近她,一双桃花眼中,清楚映着她的倒影,看得叶江沅心尖一颤。 “这里是案发现场,死者魂魄还在看着呢,你……你不要乱来啊。”叶江沅气息不稳,脚下像生了根,看着眼前放大的俊脸,不知所措。 “干嘛打我!” 额头上挨了一记暴栗,叶江沅捂着头看向对方,一脸幽怨。 “湘湘以为我要干什么?嗯?” 谢衍尾音上挑,神色慵懒而淡漠,唇角微微勾起,似有讥诮之意。 “我……”叶江沅脸色红了又白,闭了眼冲他喊道,“你要什么补偿直说就是,干嘛这样不上不下地吊着我?简直恼人至极!” 见好就收,谢衍理了理袍子,轻咳一声,“我想知道,你昨晚到底在干什么?” “就这样?”叶江沅歪头看他,眨了眨眼睛。 “就这样,我想听实话。” “好吧。我昨晚觉得你生得极好,是我见过最好看的男子。我一时忍不住……”叶江沅斟酌着词句,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说。 她昨晚想着他皮相好,以后再找个跟他差不多的夫君,不知道他听了会不会生气。 谢衍好像不太喜欢自己提新欢的事,她要是这么说了,应该会挨骂吧。 不过不管如何,先夸夸他总是没错的。 正当她烦恼下文时,就看到尹喜身后跟着郑杨一行人,几人一前一后向他们走来。 “启禀大人,府尹大人到了。” 叶江沅几不可查地松了一口气,不顾谢衍探究的目光,后退两步站在他身后。 得救了。 见到谢衍,郑杨立刻换上了一副笑脸,先一步作揖道:“谢大人安好。” 他虽然被升为正四品洛京府尹,是谢衍的顶头上司。但他不过一介白衣出身,全靠投机以及会办事才一步步爬到现在这个位置,与谢衍这种百年名门教养出的状元郎,自然不可同日而语,多些礼节总是没错的。 谢衍眸色漆黑如墨,立在他面前,并不还礼,沉声开口,“郑大人,你可知罪?”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郑杨,众人神色各异,面面相觑,不知道谢衍为什么突然对直属上司发难。 在这么多人面前被下了面子,郑杨脸上有些挂不住。他起身看向谢衍,抖了抖袖子,做出一副威严的样子,“敢问谢大人,本官何罪之有啊?” “大邺律规定,验尸受差过两时不发,或不亲临视,当以失职论处。本官看过尸帐,今日应当是郑大人第一次来这抛尸现场吧。”谢衍目光如炬,直直看向郑杨,“不知郑大人还有什么话可说?” “这……这……” 郑杨本以为谢衍叫他来这荒野之地,是为了之前自己在尸帐上造假,诬陷对方杀人的事,故意磋磨自己。 这件事已经盖棺定论,谢衍也官复原职,就算他想给自己定罪,也是师出无名。 他这一路上并没有多少畏惧,反而觉得谢衍也就这点本事,嘲笑之余,也在盘算着如何跟他化干戈为玉帛。 却没想到对方不按常理出牌,用现在这桩碎尸案来打压他,还将大邺律摆了出来,要治他一个失职的罪名。 按大邺律,失职之罪,需杖一百,降两级。 这罪决不能接。 郑杨定了定心神,开口道:“接到文书时,本官当时正在休沐,不能亲临现场也是正常。更何况,本官已将此事全权交给书吏尹喜,他立下军令状,一月内必破此案,谢大人你这几日也该知道了吧。若是此案有差池,你尽管找尹喜便是。” “以休沐为名拒不受文牒验尸,同为失职之罪。”谢衍皱紧眉头,眼中闪过一丝厌恶,“这碎尸案乃大案,岂是一介书吏可以左右的?郑大人如此荒唐行事,是将我大邺的律法视为儿戏吗?若本官向刑部尚书大人参奏此事,不知大人可否承受得住藐视大邺律的罪名?” 藐视大邺律,便是藐视皇帝,若是参奏上去,那便是大不敬的罪名。 想到这儿,郑杨登时便慌了神,看向谢衍的目光满是惊恐。 第18章 醋意 “那军令状于下官而言,乃是催命的符咒,于府尹大人而言,又何尝不是呢?” 见郑杨双腿颤抖不已,似是要站立不稳,尹喜趁热打铁,赶紧上前搀扶住对方,带着他转身离开。 “谢大人向来敬服于您,此番也不过是怕您误入歧途,对您稍作提点罢了,并无他意,大人勿要放在心上。 “若您害怕谢大人向刑部告发于您,下官会好好劝劝谢大人的。只是这军令状明日便要到期,而凶案还未告破,下官也无法在大人身边久留……” 两人声音越飘越远,叶江沅看向谢衍,目光炯炯,“解决不了问题,就解决提出问题的人。谢行之,我原以为你迂腐古板,如今看来,倒是我肤浅了。” 这案子棘手,限期之内可见是破不了了。主仆二人配合默契,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忽悠郑杨这个草包交出军令状,自然不在话下。 而且她要是没记错的话,刑部尚书崔荃,正是谢夫人的幼弟,谢衍的小舅舅。 冠冕堂皇地用亲缘政治敲打上官,这份心思,倒还真是能吃政治这碗脏饭。 “时候到了,你也该回去了。”谢衍清咳一声,抬步向西山方向走去。 叶江沅站在原地思索一会儿,突然快步追上他,咬牙切齿,“你今天带我来这儿,本就不是为了破案对不对?” 她刚刚看过,在雨水未冲刷之处,皆有他的浅淡足迹,他怕不是把这儿都摸索了个遍。 至于芦苇丛,想必他也已经都搜索过了,刚刚只不过是找个借口哄哄自己而已。 她算是看出来了,这人城府颇深,带她来这个没什么价值的案发现场,只不过是在整治郑杨的同时,顺带整整她罢了。 “夫人聪慧,愚夫有所不及。”谢衍敛眉,脚步不徐不缓,端的是清正儒雅。 他还敢承认? 被他气得胃疼,叶江沅蹲在地上揉着腹部,不肯再与他同行。 一心为他分忧,他却将她当作猴子来戏耍,这人真是太过分了。 这次不管他说什么,她都不会原谅他了。 眼前伸来一只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掌,叶江沅别过头,权当没有看到。 “若是再不回去,母亲要罚你的。” “……” 威胁她,呵呵。 “你要的薄刃验尸刀,我已找人帮你打磨好,不想试试看吗?” “……用不着你假好心。” 利诱她,没用。 见她依旧不愿起身,谢衍目光与她齐平,微微皱了眉头。 叶江沅转过身,根本不看他,只是她的肚子,却不像她这个人一样坚定,不合时宜地叫唤起来。 脸红到了脖子根,叶江沅恨不得找个地洞藏起来。 这根本不能怪她,任谁没吃早饭还吐成那样,都会在这个时候饿到吧。 耳边传来一声轻笑,叶江沅恼羞成怒,转头就想骂他,却不料脚下一空,整个人被对方打横抱起。 “你干什么!” 她刚要挣扎,就听到谢衍温润的声线响起,“乖一点,带你去吃馄饨好不好?” “……哼!”伸手搂住他的脖子,叶江沅偷偷掐他肩膀,“一碗馄饨可不够,我还想逛夜市,也要你请客。我要是回家晚了,你回来还得挡在我前面挨骂。” “好,都依你。” 谢衍神色淡淡,语气却宠溺,抱着她大步向前走去。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将她抱进马车时,谢衍的鼻尖撩过她的耳垂,呼吸温热,打在她肩颈之上,激起一片薄红。 被这样撩拨,叶江沅心中一荡,身体微微颤抖。 偏偏谢衍还一脸无辜,倾身望她,“夫人,怎么了?” “……没什么。” 理了理鬓发,叶江沅连忙推开他,端正坐好,随便找了个话题敷衍过去,“那你为什么不去告发郑杨?” 在她看来,郑杨欺上瞒下,不学无术,是个十足的昏官,一般人都会趁此机会拉他下马。 而谢衍却这样重拿轻放,对郑杨只是敲打几句,着实是让人觉得古怪。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谢衍阖了眸子,指尖在桌案轻敲。 经他一点拨,叶江沅恍然大悟,拍案而起,“你是说,郑杨虽然蠢钝如猪,见风使舵,还陷害过你,但他这个人出身军曹,背景单薄,又懒怠懈政,十分愿意放权于下,是个顶好的挂名上司,所以你就这样放过他了?” “夫人英明。”谢衍神情漠然,似有不耐。 叶江沅却不管这些,她的脑筋飞速转动,眼中神采奕奕,像发现新大陆一般,“等等,我知道了!郑杨他并没有完成齐盛布置的任务,反而让你提前出狱,但他的职位却不降反升,是你在背后运作的结果,既能拥有一个蠢货上司,又能离间……” “啊!你干嘛?” 纤腰被谢衍一把揽住,她被迫坐到了他的腿上,一脸惊恐地看向对方。 “夫人,你觉得现在是说这些的时候吗?” 闻着他身上清冽的薄荷香,叶江沅偷偷咽下一口口水,眼神躲闪,“那……那该说些什么?” 腰间一紧,叶江沅不自觉挺直腰杆,与对方漆色的眸子对视。 “夫人还有话没说完。”谢衍眼中深不见底,让人不自觉就沉沦进去。 “啊?什么话?” 被他看得眩晕,叶江沅只觉得自己脑子瞬间锈住,吱呀作响,半点思考能力也没有。 一脸恨铁不成钢,谢衍轻叹一口气,抬手便弹上她的额头,“咚”地一声,好不清脆。 “干嘛又打我!”叶江沅捂着额头跳起来,快退几步,离对方远远的。 这人什么毛病,怎么还染上家暴的坏习惯了? “你昨晚忍不住什么?”谢衍微微侧过头,耳尖薄红。 “啊,那个啊。”被颠簸得脚心生疼,叶江沅赶紧找个位置坐下,“嗯,我暂时想不起来了,等晚间我记起来再告诉你好了。” 要是现在跟他说了找新欢的事,万一他生气,半路把自己丢下怎么办。 她可没有从郊野一路走回谢家的能力。 “好。”谢衍也不多纠缠,微微颔首,只是耳尖似乎更红了一些。 马车停在东街巷口,叶江沅蹦下了车,刚要离开,就看到谢衍也跟着下了车,车夫驾马停靠在一边。 “你今日不去衙门吗?”叶江沅疑惑,歪头看他。 “今日暂且无事,我会派人替我向府尹请归半日。” 听到这话,叶江沅心下诧异。 她本以为谢衍的意思是,把她送到东街逛街,回来给她报销,没想到他竟然会请假专门陪着自己。 他这样妥帖,反倒让她心里酸楚起来。 对她这个挂名夫人都这么好,也不知道前世,他对季悠然这个爱妻得宠成什么样。 她最讨厌这样的中央空调了。 “其实你不用这样,我自己也没问题的。我虽然不会武功,但自保的能力还是有一些的,不会让人欺负了去。” 强行压下那股莫名其妙的酸气,叶江沅后退两步,与他拉开距离,语气生疏而礼貌。 第19章 遇险 “湘湘,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见她面色不好,谢衍伸手想探她的额头,却被叶江沅不动声色地躲开了。 “谢大人还是不要对我这样好了。你再如此下去,等我们和离以后,我怕是要看不上其他男子了。” 叶江沅故作轻松,对他绽出一抹笑颜,转身向前走去。 她走得急切,根本没看到谢衍那张陡然黑沉的俊脸。 东街南宽北窄,一年四季都人气鼎盛,各色店铺如雨后春笋一般,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连岔街都排得满当。 沿着巷口走上一炷香的路程,再向左拐十五米,远远就能看到绛红镶边的杏黄幌子,迎风飘荡,上书四个大字——老王铺子。 一晃就是千年,真真是许久未曾尝过王婆婆的虾仁馄饨了。 叶江沅眼眶有些发酸,她记得自己儿时受了委屈跑出家门,十次有九次都是在这里度过。 比她的脸还大的海碗,氤氲着浓白雾气,皮薄馅大的粉红小馄饨,静静躺在泛着油花的汤底里,再来上一把鲜绿的葱花,香气扑人,诱得她连哭都忘记了。 加上小半勺醋,夹起一只小馄饨,咬上一口,虾仁弹牙,肉汁鲜香,顺着喉管流下,五脏肺腑都熨帖开来。 后来她与谢衍成婚,被困在谢家后宅,不得见人间烟火。 再后来,她就被打死了,也没了来这家小店的机会。 “在想什么?”谢衍踱步过来。 “想起一些小时候的事。我小时候就爱吃这家的馄饨,现在还是爱吃。”手边被递上一条纯白竹纹帕子,叶江沅伸手接过,吸了吸鼻子,慨叹道,“可见,人终究会对少艾时所恋慕之物,钟情一生。” 听到这话,谢衍眸中暗芒闪过,意味深长地看向她,“你今日倒是很有感触。” “还行吧。”叶江沅深吸一口气,提步前行,“走,我带你去尝尝,保准把你的舌头都鲜掉。” 走出快十米,并没有听到谢衍跟上来的脚步声,她一脸疑惑地转头向后看去,却发现对方早已不在巷口。 她心下一惊,跑回去寻他,只来得及看到他的渥丹色袍服衣角,消失在南侧街口。 “他这是怎么了?” 叶江沅有心追上去问个究竟,但想到对方这样急切离开,应该是有公务在身,她前去打扰总归是不好,心思便淡了些。 “这样也好。本来就没想着他能陪我,如今倒也算是符合预期了。” 压下心里淡淡的失落,叶江沅转头向老王铺子走去。 门并没有锁,叶江沅推门进去,一进门,便被灰尘呛得咳嗽起来。 与记忆里的温馨不同,整间店铺灰沉沉的,窗框从里面被木板封死,结着蛛网,桌椅板凳被掀翻在地,胡乱堆砌在一起,土色地板上满是灰尘,只印着零星几个脚印。 遭贼了? 叶江沅第一反应便是这个,但随即又否定了这个猜测。 就算是遭贼了,也不会把窗户封死。看这积灰情况,应该是店铺倒闭,王婆婆不做馄饨买卖了。 可是,这门为何没有上锁? 抽出腰间的长鞭,叶江沅小心翼翼踱步进去,边走边轻声开口道:“王婆婆,你在不在?” 就算吃不到馄饨,见一见故人也是好的。 可让她失望的是,她在店中喊了半天,却也没见到半个人影。 看来的确是没人。 叶江沅转身要走,身后却突然传来一股似有若无的血腥气。她刚一转头,就有一把闪着寒光的柴刀,奔她面门直劈而下,刀锋凌厉,只为要她性命。 心里暗叫不好,叶江沅本能向右一错身,却还是躲闪不及,左手手臂被锋利的刀刃砍伤,鲜血顿时喷涌而出。 “你杀了我娘子,我要你偿命!” 此人看不清形容,他状若疯癫,毛发枯槁杂乱,身穿酱色麻布短衣,衣服上深浅血迹斑斑,一双眼睛亮得惊人,举刀又向她劈来。 血花四溅,叶江沅大脑飞速转动,她不能确定眼前的男人是不是装疯。 生怕自己的叫喊声引来男人的同伙,叶江沅死死咬住了牙关,这才没有痛呼出声。 快速定住身形,她右手猛地一甩长鞭,狠狠抽在男人拿刀的那只手上,只听男人一声惨叫,长刀“哐当”一声,砸到地面,溅起大量血色灰尘。 叶江沅一脚踹开男人,猛地推开大门,捂着手臂,跌跌撞撞地向大街上跑去。 刚跑下台阶,便与一个身着飞鱼服的金羽卫撞在了一起。 认出男人身上的飞鱼服,叶江沅慌忙开口,“快抓人!里面有杀人犯!他要杀了我!” 听到这话,金羽卫也不敢大意,他利落拔出腰间宝剑,快步跑进房内,只听一声怒喝,随后便是绳索摩擦衣物的声音,没一会儿,里面的持刀男人就被制服住了。 看到疯男人被打晕,五花大绑起来,躺在柜台前一动不动,叶江沅这才松了一口气,瘫坐在地上,小臂剧烈的疼痛,让她忍不住呻吟出声。 “这位阿姐,我阿爹他也要杀了你吗?” 一个穿着杏黄短褂,扎着双丫髻的小萝莉,怯生生地走到叶江沅眼前,她的右手手背上,有一道深深的疤痕,手上还拿着一个解了一半的九连环。 听到这童稚之声,叶江沅这才注意到,眼前这个金羽卫并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他的身旁还跟着一个小女孩,她看起来只有三岁。 见她不说话,小女孩蹲下身,将手上的疤痕给她看,肉嘟嘟的白馒头拳头,小小一只,手背自右向左斜横一道刀痕,堪堪结痂,隐约能看到翻红的皮肉,面目狰狞。 她小心翼翼偷眼看叶江沅,“阿姐不要讨厌我阿爹好不好?叔父说他只是太思念我阿娘才会这样的。阿姐看,它很快就不疼了。” “芸芸,你先在这里照顾一下姨母,叔父去帮姨母请大夫,一会儿就回来。”金羽卫看了一眼叶江沅,刚要开口说话,见她眉头紧锁,并没有说话的兴致,便转头叮嘱起小萝莉来。 “嗯!叔父要快些回来啊。” 芸芸乖巧点头,待到金羽卫离开后,她小心翼翼地蹲下,对着叶江沅还在流血的伤口轻轻吹气,“芸芸给阿姐吹吹就不疼了,上次叔父也是这样给芸芸吹吹的。” 叶江沅将手帕绑在伤口上方,右手摁住动脉止血,勉强对她扬起一个笑脸,“你叫芸芸?你是王婆婆的孙女吗?” 在她出嫁之前,还瞒着叶家人,偷偷来喝过这孩子的满月酒。 “咦,阿姐怎的知道我祖母?”芸芸轻轻点头,模样乖巧。 “你祖母也是我的长辈,她现在去哪里了啊?”血越流越多,叶江沅头晕眼花,靠着墙壁硬撑着,才不至于倒下。 “芸芸不知道。叔父说,阿娘去找祖母了,等芸芸在梦中见到阿娘,就帮阿姐问一下。”小萝莉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眼中透出一丝倦意,小手捂着嘴打了个哈欠。 听到这话,叶江沅心中哀戚,作为晚辈,她连王婆婆什么时候去了都不知道,简直可以说是不孝。 顿了顿,她的眼神不由得落在被五花大绑的男人身上,开口问道:“你爹他是不是叫孟华阳?” 虽然知道答案,但她还是不敢相信,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孟大哥,竟然会变成如今这个模样。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第20章 故人 “苏大夫,阿沅她伤得挺重,你快一点行吗”是刚刚那个金羽卫的声音。 被称为苏大夫的是个女人,声音中透着鄙夷,“催什么催,叶江沅的死活与我何干?若不是我爹去出诊了,就算打死我,我都不来救她。” 两人的对话火药味十足,将她的思绪打断,手臂被人抬起,叶江沅转头看向她。 苏大夫是个年轻姑娘,双十年华,眉目秀雅,气度高华,穿着一身藏蓝窄袖直领葛布衣,一见到叶江沅,便翻了个白眼。 是她前世的冤家,苏琪祐。 “叶江沅,没想到你还学了医术?”放下医药箱,苏琪祐看向叶江沅小臂绑着的手帕,撇了撇嘴,“真是天不垂怜,让你这种人辱了岐黄之术。” “” 没力气与她多费口舌,叶江沅抬眼看向门口的男人,逆着光看不清他的面容,但那蜂腰猿背的身形,倒是与她记忆中的人渐渐重合。 “你是晋元表哥?”她试探地叫了一声。 听到她的声音,王晋元赶紧迎上来,蹲在她身旁,笑道:“阿沅,你终于认出我了?三年没见,我还以为你把我忘了。”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闲聊?她这伤口太深了,再不止血就快死了。” 苏琪祐嘴上虽然厉害,但手上却没停。 她将止血药敷在叶江沅伤口上,纱布在伤口处绕了十七八圈,又将手帕用力紧了一紧,却还是无济于事。 殷红的血迹快速浸透纱布,沿着边缘渗出,滴落在地。 “王晋元,你去把那煮茶的炉子拿来烧着炭,再将这铁片烧红,给她止血。”苏琪祐将药箱打开,递给他两个把手缠着纱布的铁片。 那一刀砍到了叶江沅的脉管,普通的按压止血法根本没用,若是要帮她止血,就得将烧红的铁片按压在创面上,以灼烧法封闭血管破口。 “这就没有其他方法了吗?她能受得住这痛楚吗?” 王晋元看着手上的铁片,犯了难。 金羽卫游走在生死边缘,他自然也知道炮烙之法是大出血唯一的疗法。但看着叶江沅那纤瘦虚弱的模样,他怎么也想不出,他这个娇气表妹如何能承受住酷刑一般的疼痛。 看到对方磨磨蹭蹭不肯动作,苏琪祐柳眉一挑,刚要骂人,就听到叶江沅有气无力地说道:“别人不了解苏大夫,你还不了解吗?若是有别的,苏大夫也不会用这法子。” 顿了顿,她咬了咬牙,“表哥,你快去准备吧,我受得住。” 前世死前,生吞热炭的痛楚她都受过,哪里还怕这小小的一个铁片? “这伤口颇深,即使治好了也会留疤,你要有个心理准备。” 见叶江沅不像以往一般胡搅蛮缠,苏琪祐难得对她生出一点慈悲心,冷着眼看向她。 她记得叶江沅幼时最是爱美,每日穿得跟个花蝴蝶似的,称得上是顶尖的美人坯子,无论与谁站在一起,她都是当之无愧的焦点。 自己当初还为美色所迷,只认她这一个朋友,却没想到自己识人不清,将这样一个上不得台面的阴险小人当作知己好友。 以她睚眦必报的个性,若是她身上留了疤,只怕是要将这账算到她身上。 想到这,苏琪祐白她一眼,恶声恶气,“别说我没提醒过你,就算留了疤,日后也莫要纠缠于我。你最好是现在就答应我,否则我就在你药里加上金汁,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我不会的。”叶江沅垂下头,有气无力,“琪祐,谢谢你。” 幼时苏琪祐嘴巴就厉害,与同龄的孩子都合不来,却对她极好。 犹记那年自己嘴馋苏家先人桌上供奉的糖糕,为了让她高兴,苏琪祐在众人眼皮底下,从桌上偷偷顺了两块,跟她分着吃。 后来东窗事发,苏大娘打得她三天下不了床,她却还笑着让自己别哭。 而她们之间决裂,全都是自己一手造成的。 当初叶洪对苏琪祐用强,苏琪祐一刀刺进叶洪胸膛,只差半尺就能杀了叶洪。 作为朋友,她非但没有安慰对方,反而用极其恶劣的手段帮叶洪报复了回去,害得苏琪佑家中遭难,至今未嫁。 血流不止,心脏负荷过度,咚咚地跳个不停,叶江沅闭了眼睛,别过头藏住眼角的泪花。 叶江沅,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事。 看到叶江沅这副柔顺的模样,苏琪祐觉得自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她挑了挑眉,一脸狐疑地看向对方,“叶江沅,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为了给叶洪出气,她把自己整治得极惨。 先是找人污蔑她爹治死了人,让她家医馆赔了许多钱。为了还债,她娘没日没夜替人刺绣,累到早早病逝了。 饶是这样,叶江沅却还嫌不够,又跑去勾引她的未婚夫,将那宋家公子迷得七荤八素,到处散布她已非完璧的谣言,还是宋家主母亲自上门跟她退的婚,言语中全然都是对她的侮辱。 那时的屈辱与无助,她一辈子都会记住。 要不是因为王晋元四处借钱,帮她爹渡过难关,她欠了对方一个大人情,不得不还,否则她就算是死,都不想再看到叶江沅这个人。 “我没有。” 叶江沅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要怎么说才好,只能低声道:“我知道我过去做得过分,你不会原谅我。但我是真心想补偿你,日后你若是有什么难处,尽管” “很用不着!叶江沅,你真是让人恶心!” 听她还敢提起过去,苏琪祐眼中闪过一丝隐痛,脑中一片空白,一巴掌扇在叶江沅脸上。 她用的力气不小,叶江沅白皙的一张俏脸上,浮现了出五个指印,右脸登时肿了起来。 她眸中含泪,嗤笑一声,讽刺道:“我还以为你怎么了,原来是因为现在落在我手里,怕我对你不利,特地装出这副回头是岸的样子来,让我手下留情。” “不过你用不着这样,”苏琪祐神情轻蔑,快速解开对方伤口处缠绕的纱布,“我又不是你,做不来那些脏事。” “” 脸颊火辣辣地疼,叶江沅闭了眼睛,心中满是歉疚。 差点害得对方家破人亡,一句轻飘飘的道歉,的确不值当什么。 伸手接过烧红的铁片,苏琪祐想起母亲临死前的呜咽,眼中寒光一闪,语气中带着十足的恶意,“叶江沅,你待会儿可要好好闭着嘴,不许喊出声来。若是惊着了我,这烙铁会不会烙上你的脸,我就不知道了。” “苏大夫,你何必如此吓唬她?” 看着叶江沅虚弱的模样,王晋元面露不忍,声音却越来越低。 他也知道,要是不让苏琪祐出了这口气,只怕她这一辈子都会留着这个心结,永远不会接受自己。 实在没了办法,王晋元一咬牙,蹲身抱住叶江沅,将手臂伸到她嘴边,开口道:“阿沅,你若是疼得狠了,便咬着我吧。” 他话音刚落,原本紧闭的大门“砰”的一声,整片落下,灰尘铺天盖地,向四周推开,白烟弥漫,笼住在场所有人。 身着渥丹色朝服的男人站在门前,面沉如水,周身气场冷得骇人,袍袖飞舞,似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叶江沅,你在干什么!” 第21章 治伤 被他吓了一跳,苏琪祐手一抖,烙铁从手中滑下,直直落在叶江沅还在流血的伤口之上,随着“咣当”一声,皮肉烧焦的气味在空气中蔓延开来。 “啊!” 伤处传来的剧痛,让叶江沅猛地叫出声来,她张嘴便咬上王晋元的衣服,眼角沁出了大颗泪珠,整个人几乎要疼晕过去,却还硬撑着不肯倒下。 这是前世被老鳏夫虐打出的惯性,每次被抽打,若她敢晕过去,等待她的便是一桶灼热的盐水,泼身而下。 那种彻骨的疼,她永生不忘。 看到叶江沅这副周身浴血的模样,谢衍眼中杀意顿起,长剑抵住苏琪祐的脖颈,“是你伤了她?” 她脸上的巴掌印,一看就是这女人打的。 “谢大人” 王晋元起身上前,刚要解释,就被对方一掌打翻在地。 “滚!” 谢衍看也不看他,眼中赤红一片,剑尖冒出血来。 “不是她!”叶江沅眼前发黑,强撑着站起来推他,“她是为我止血的大夫。你快把剑收起来,别这样!” 谢衍这副兴师问罪的模样,落在苏琪祐眼里,她肯定会以为自己是在故意陷害她。 果不其然,只听苏琪祐冷哼一声,一脸厌恶地看向她,“叶江沅,你真是狗改不了吃屎,还是喜欢搞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把戏。” “我真的没有!” 又急又气,叶江沅喉中涌出一片腥甜,吐出一口血来,染黑了谢衍的赤色官服。 血流得太多,她终究还是坚持不住,直挺挺地倒在了谢衍怀里。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众人都愣住了,苏琪祐看向叶江沅,眼底情绪复杂难辨。 她恨不得她死,但却不能就这样看着她死。 看到谢衍执剑的冷厉模样,原本在一旁乖巧站着的孟芸,猛地跌坐在地,“哇”地哭出了声,“阿爹不要杀我!芸芸以后再也不调皮了!” 她的哭声将众人唤回了神,王晋元最先反应过来,他赶紧从地上爬起来,跑过去抱着孟芸哄了起来,“芸芸乖,没事了啊,叔父在这儿保护你呢。” 王晋元抱着孟芸,小心翼翼地开口道:“谢大人,您先让苏大夫给阿沅止血吧,再这样下去” 没等他说完,谢衍一记眼刀飞过去,他立马噤了声,心头猛地一颤。 谢大人一向淡漠,从没见过他这样疾言厉色,今日是怎么了? 谢衍一撩衣摆,席地而坐,将叶江沅抱在怀里,眼神冷冽,直直看向苏琪祐,“她若是有事,你和你爹都要给她陪葬。” 闻言,苏琪祐猛地瞪大了眼睛,看向谢衍的眼中满是惊恐。 她与这位谢大人从未谋面,他怎么会知道自己家中的情况? 见她发呆,谢衍一旋手中长剑,剑刃削下她的鬓发,直直钉入墙中,看她的眼神像是在看死人。 不敢再耽搁,苏琪祐手脚并用,爬到炭炉旁,将另一块烙铁握在手里,一咬牙,直接将烧得火红的铁片,贴在叶江沅的伤口上,向下狠狠一按。 “啊!” 生生被疼醒,叶江沅张口便咬上嘴边的手掌,口中腥甜交织,分不清到底是自己的血还是谢衍的血。 有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谢衍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温柔缱绻,“湘湘乖,睡吧,马上就不疼了。” 他的声音像是有种魔力,叶江沅心中那根一直紧绷的弦一松,整个人彻底晕了过去。 博山炉里点着安神香,烟气袅袅升空,床帐纱帘垂下,微风吹起帘角,抚过叶江沅鼻尖,让她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 “嘶,好疼。” 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换过,叶江沅虚虚扶着被包得严严实实的左臂,坐起身来,环顾四周,看到熟悉的房间摆设,顿时松了一口气。 “醒了?” 斜倚在榻上,谢衍换了一身紫棠色常服,没包纱布的那只手中,握着一卷竹简,神情漠然。 “嗯。”叶江沅头晕得厉害,靠在床头闭目养神。 “你这伤怎么来的?” “意外!”回想起他想杀了苏琪祐的恐怖模样,生怕他对孟明华不利,叶江沅连忙补充道,“是我自己不小心撞的,与人无尤。” “好。” “啪”地一声放下书简,谢衍起身离开,隐隐含怒,“身为金羽卫,王晋元未能护好官眷,由金羽卫指挥使下令,罚跪正阳门下十日。” “什么?”叶江沅猛地起身,却站立不稳,跌坐在地,“谢行之,你这是要干什么?” 金羽卫是皇帝亲卫,她怎么不知道还有保护官眷这一职责? 房门四敞大开,谢衍走得极快,不一会儿便没了脚步声。 息兰端着药进来,见状赶紧上前,将她扶到床边坐好,“少夫人您重伤未愈,怎么能坐地上?多凉啊。” 叶江沅甩了甩脑袋,将脑中的眩晕感甩掉,开口问道:“谢衍去哪了?” “陆大人在书房等着,想必世子应当是去书房与他议事了吧。”息兰舀起一勺药,送到叶江沅嘴边,却被她推开了。 “扶我去书房,我有要事要跟他说。”深吸一口气,叶江沅咬紧牙关,扶着息兰站起来。 就算是铁打的身子骨,也没法跪上十天,谢衍他简直就是在杀人。 晋元表哥是叶家对她最好的人了,她绝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出事。 “是,夫人。”息兰虽不解,但还是尽职尽责地为她披上披风,带着她向书房走去。 刚刚一靠近书房,就听到陆沉一改往日的吊儿郎当,声音略带哀求,“行之,你暂且别罚王晋元了行不行?他跪在正阳门下十日,那三起连环杀人案谁来破?” “那是你的事。”谢衍冷声道。 “谢行之,你别太过分!跟你借金老你不借,嫂夫人你也不肯放她去大理寺任职,如今还将我的办案人给罚了,你是不是存心跟我作对啊?”茶杯重重敲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陆沉的声音像是要抓狂,“若是这个月内破不了案子,只怕是又要死人了!” 顿了顿,谢衍的声音响起,话却不是说给他听的,“要听就进来听,站在门前吹风,手臂是不要了吗?” “谁在外面偷听?”陆沉嘟嘟囔囔地推门,一打眼便看到包成黑寡妇的叶江沅,整个人一下子就垮了,愁眉苦脸,“原来是嫂夫人,快进来吧。” 大邺第一仵作金老借不到,叶江沅这个准仵作还受了伤,堂堂大理寺,连个上得了台面的仵作都找不到,他还不如直接找块豆腐撞死算了。 “什么连环杀人案?王家铺子的女主人也是受害人之一吗?”叶江沅太阳穴突突直跳,扶着息兰的手才勉强坐下,抬头看向陆沉。 第22章 罚跪 “嫂夫人怎么知道的?”陆沉一脸惊讶,随即了然,“瞧我这个记性,忘了王晋元是你表哥了,他是这案子的负责人,肯定是他跟你说的。” 此话一出,谢衍笔尖一顿,神色顿时冷了下来。 偏偏陆沉半点眼色也没有,走到叶江沅身边,开口道:“嫂夫人,你快劝劝行之吧。他非得罚跪你表哥,人已经在正阳门跪了半晌了,太可怜了。他的膝盖要是跪坏了,多耽误办案啊。” “谢衍,你不是说金羽卫指挥使要罚跪晋元表哥吗?嗯?”叶江沅手指紧握扶手,抬眸看向他,压抑着怒气。 谢衍薄唇紧抿,与她对视,分毫不让,“是我又如何?” “放过他行不行?要不是表哥他救了我,我就死在那里了。”拿他没有办法,叶江沅软下语气,眼中带着哀求。 “若我说不呢?”见她如此,谢衍的声音中,已然带了怒气。 叶江沅沉默,随即一撩披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开口道:“那我便同他一同跪着,他跪多久,我跪多久,直到你消气为止。” 她晕倒之前,谢衍分明还温柔如水,如今却变成这般不近人情的冷硬模样。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自己如今受了重伤,他应该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在这冰冷砖石地跪上十日。 只要他肯心软,这事便还有转机,表哥就还有救。 她想得极好,可惜谢衍并没有像她预料的一般让她起身,反而冷冷地甩出两个字,“随你。” 他端坐在太师椅上,看着她的目光,全然没有以往的温存,只余冰冷。 倒是一旁的陆沉看不下去,以手扶额,“嫂夫人,你这又是何苦呢?你这样是半点用处也没有的。” 谢衍无情,从来不受人威胁,这点他最清楚不过了。 他伸手想要扶她,却只听身后传来沉声呵斥,“出去!” 被吓得一抖,陆沉讪讪地收回了手,对着息兰使个眼色,两人忙不迭地跑出了书房,走之前还轻轻关上了门,生怕被谢衍注意到。 别人不知道,他与谢衍一同长大,如何能不知道? 这谢家世子面上看着与世无争,生起气来,却是能止小儿夜啼的。 他与叶江沅被赐婚后,有御史在众目睽睽之下,戏称谢衍为宦门赘婿。 不出半年,那位即将回老家丁忧的御史,便在出行前一天,被发现在洛京如意馆狎妓作乐。 天子震怒,以不孝之罪将这位御史杖责八十,抄家免官,现如今对方被打断了腰筋,瘫痪在床,可以说是生计无望,过得极为凄苦。 要说这中间没有谢衍的手笔,打死他,他都不信。 也不知道这王晋元触了谢衍哪根逆鳞,能让他下了这样的手段整治。 与谢衍作对,他这位嫂夫人还是自求多福吧。 轩窗半敞,秋风萧瑟,卷起桌上甜白瓷瓶中的金黄秋桂,香气甜腻,熏得叶江沅一阵阵发晕。 她的右手指尖死死扣住光滑的砖石地板,生怕自己晕倒,让对方小瞧了去。 手臂与膝盖疼痛非常,叶江沅心中冷笑,她真是被猪油蒙了心,蠢到会觉得谢衍对她是有些情意的,竟然想着用自己的安危威胁他。 前世她从那低矮窗口,看着他一身大红喜服,骑在马上,身后是八抬大轿,十里红妆,新娘意外落下的帕子拂过,迷了她的眼,她脚踝的铁链哗啦作响。 透过那朦胧的红纱,似乎见他淡漠的眸子扫过,只一眼,便转了过去。 前世到死便只得他一眼,这一世的她,又有什么特别,怎么会值得他再多留意半分? “你每跪一刻,那人便多加一日的刑罚。你尽管在这跪着,我会派人与你记着时辰,半分都不会少了他的。”见她如此,谢衍眸中闪过一丝痛楚,声音却依旧冷硬。 “谢衍,你凭什么?”叶江沅猛地抬起头来,声色俱厉,“你凭什么这样对一个无辜的人?像你这样养尊处优的公子哥,知道跪上十日到底意味着什么吗?” 这几日秋雨连绵,在带着潮意的地上跪上十日,就算不会危及性命,十有八九也会患上风湿。 王晋元自小便立下宏愿,愿为大邺扫平一切宵小之徒,荡尽天下不平之事。 为了这个梦想,他从五岁开始,鸡鸣前便开始练剑,从不懈怠。 若是因为她的缘故,使那样一个峥嵘汉子落得个终身残疾,再难施展抱负,她只怕会愧疚终身,夜夜不得安寝。 她琥珀色的眸子噙了泪,松脂滴落芙蓉面,烧得谢衍心中灼痛,他站起身,指节攥得发白,“我竟不知,你和他心意相通至此,能痛他之所痛,为了他不惜指责于我。” “你少在这里阴阳怪气!我跟我哥能有什么心意?像你这样的人,自小要什么便有什么,怎么会知道我们这些底层人为了梦想能有多努力?”叶江沅袖子狠狠抹上脸,挣扎着爬起来,走到谢衍面前与他对视,怒气冲天,“晋元表哥的腿若是伤了,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你我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谢衍伸手捏住她的下巴,眼角染上一丝薄红,“叶江沅,为了别的男人,你想让我死?” “你少倒打一耙!明明是你……唔!” 小腹猛地撞上桌沿,唇上传来剧痛,脑后扣上的大手骨节分明,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揉进骨血之中。 嘴里尝到腥咸滋味,谢衍还嫌不够,将她死死按在书架之上,一把拽下她的披风,几本线装典籍吱呀一声,书页翻飞,落地时震出一声惊雷。 “能与你不死不休,我也认了!” 闪电划过,室内闷热,几乎要让人窒息,谢衍脸上青白交加,那双含情眼中冰冷一片,再不复往日柔和,指尖挑开她的衣带,划过之处,丁香色散落一地。 “谢衍,你他爹的是混蛋!” 被这样羞辱,叶江沅气白了一张脸,抬手便要打上他的脸颊,却被对方截住,抓住她的两只手腕死死摁在架子上,他张嘴便又咬上她的唇。 泪珠温热,叶江沅哭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又一声惊雷划过,哗啦一声,无数雨点从天幕倾泻而下,刺骨的凉意扑面而来,几滴水渍落在两人滚烫的脸颊,登时蒸发殆尽,分不清是水还是泪。 唇角拉出血丝来,谢衍指尖触到一丝温热,抬眼看向她渗着血的手臂,脑中登时清明一片,缓缓松开对她的禁锢。 察觉到手腕的钳制消失,叶江沅想也没想,抬手便给了对方一巴掌,呜咽出声,“谢衍,你凭什么这么对我?我恨你!我要跟你和离!” 第23章 落雨 胡乱裹上披风,叶江沅一把推开对方,踉跄着抓起笔架上的羊毫毛笔,墨汁中混着血与泪,草草写下几行字来,转身便要冲进雨幕之中。 若再跟他待在一起,她只怕是会发疯。 腰间被一条坚实手臂死死抱住,谢衍的声音喜怒难辨,“你要是敢离开,我一定会杀了王晋元。” “你敢!”叶江沅登时愣住,转身看着他,惊怒交加。 “你可以试试。”谢衍望她,眸色深沉,语气中带着蛊惑,“你乖一点,我就放过他。” 见她不再挣扎,谢衍将她按坐在椅子上,单膝跪下,伸手帮她解开血色纱布,从袖中摸出金疮药来为她涂上,药粉细白,缓缓落在伤处,疼得她狠狠抖了一下。 “别动。”谢衍垂眸,并不看她,嗓音带着一丝沙哑,“忍着些,很快就好了。” “你真的愿意放过晋元表哥?”望着他的发旋,叶江沅深吸一口气,定了定心神,“那你快去让他别跪了,这么大的雨,他一准得被淋病了。” 她话音刚落,他手指猛地一抖,大半药粉落在伤处,叶江沅咬紧了牙关,才不至于痛呼出声,嗔怒道:“你干什么” “手滑。” 随手将药瓶搁在桌上,谢衍起身敲开一个暗格,拿来纱布为她换上后,他踱步到书架旁,捡起她的衣物,抬手就要为她穿上。 “不用你,我自己来!”披风被解下,叶江沅冷得瑟缩,雪白的臂膀上,登时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嗯”拎着她的纯白内衫,谢衍神色阴晴不定,“湘湘,你确定吗?” 明晃晃的威胁! 叶江沅咬碎了一口银牙,站起来,转过身去不看他,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麻烦你!” 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这么可恶? 他不紧不慢地为她穿好衣服,没有一丝逾矩之处,行止有度,极为君子,仿佛刚刚那个像野兽一般撕咬她的人不是他一样。 待到腰带被系好,叶江沅身上传来暖意,她伸手拉住对方的袖口,面带恳求,“现在可以让晋元表哥起来了吧,求求你。” “来人!” 他厉声开口,门口立马有黑影停住,“主人。” “传我口谕,让正阳门那人滚回去。” “是。” 一闪而过,黑影登时消失在雨幕之中,叶江沅松了一口气,抬眼便与谢衍阴郁的目光对上,心里颇为不自在,不自觉别过头去。 下巴却又被捏住,不让她动作,叶江沅神色惊恐,伸手就要打他,却被他冰冷的神色吓住,手在半空抖得厉害,结结巴巴,“你……你又要干什么?” 谢衍今日真的好可怕,像是要生吃了她一样。 “疼不疼?” 他的指尖在她唇上摩挲,动作温柔,殷红的唇瓣上牙印斑驳,还在向外渗着血珠。 “马车撞墙了,你知道拐了?”叶江沅一把挥开他的手,转过身去,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咬人的时候,你怎么不问我疼不疼?” 委屈感铺天盖地向她袭来,泪珠越滚越多,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不想在他面前这么狼狈,叶江沅发狠似地抹了一把脸,咬牙道:“就这么疼死我算了,也省得你再发疯了。” 整个人被抱进他略带着冷意的怀中,谢衍的下巴摩挲她的发顶,声音又恢复了以往的柔和,带着深深的疲倦感,“都是我不好,我今日不该这么对你。早就知道的事……” 说着,他意识到了什么,住了口,带着她转过身来,不顾她的挣扎,紧紧将她搂进怀里,“你要是生气,就打我两下出气,好不好?” “不好!”叶江沅用力挣扎,却无济于事,只能喘着粗气愤愤道,“你这种打我一巴掌,再给个甜枣的行为,跟训狗有什么区别!谢衍,你是不是根本没把我当人看!” 不顾她的意愿,想要强行占有她,以为事后说两句好话就能让她回心转意? 天下哪有那么好的事! 要不是这个时代没有派出所,她早就打电话送他去吃牢饭了。 “训犬?”谢衍轻笑,将她搂得更紧一些,“湘湘,我真是想知道,你整日都在想什么?” 笑个屁! 她这话哪里好笑了? “想着离开你,光明正大地离开你!”被他的笑声激怒,叶江沅索性破罐子破摔,将实话一股脑说出口,“等我赚到了钱,去大理寺分到了房子,再拿到户籍,我就马上踹了你这个狗男人,奔向老娘的新生活!到时候,我高兴了,我就自己过,不高兴了,就找个懂得尊重我的男人,这辈子跟你山高路远,再不相见!” “你说什么?” 腰间紧得让她呼吸不过来,叶江沅被迫与他对视,他眼底翻涌的怒火几乎要将她烧着。 “你又要开始了是不是?你把我当作你的所有物,想怎么摆弄就怎么摆弄,不高兴了就扔到一边冷暴力。”叶江沅看向他,毫不畏惧,“你又要用晋元表哥威胁我是不是?你威胁吧,反正我就吃这套。” 她顿了顿,沉声开口,掷地有声,“但是,你记住了,我是个人,不是物件。屈服的只是我的肉体,我的灵魂永远都不会向你低头。 “永远不会。” 搭在她腰间的手缓缓松开,谢衍后退两步,神色晦暗不明,目光死死盯在她身上,薄唇抿得死紧。 将实话说出口,叶江沅心里畅快了不少,可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阵不可控的惊慌。 身处弱势,她却将自己的底牌亮了个底朝天,要是谢衍存心阻挠,她根本无力反抗。 她想要找补两句,却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能扶着椅子颓然坐下,眼睛盯着鞋尖的雪白珍珠,心中暗暗懊悔。 事情没有十分的把握前,不应该这么冲动的。 过了许久,谢衍的目光移开,从一旁的架子上,取下一把印着芙蓉的油纸伞,下意识想揽住她,手伸到一半却顿住了,缓缓放下,“天色已晚,你该休息了,我送你回房。” “多谢。”叶江沅略微凑近他,试图帮自己圆一下,“我刚刚说的都是气话,你别当真。因为你之前想跟我和离,所以我才为自己找了后路,以免到时候走得匆忙,无处可去。 “其实我觉得你这人还是很好的,长得好,平时对我也不错,我昨晚就想着,要是以后再找男人,就按你这个标准来……” 雨幕沉沉,打在油纸伞上噼啪作响,雨珠顺着伞面,在叶江沅身侧滑下,砸在地上,溅起的水花晶莹,盖住了她渐渐低下去的声音。 珠灯晕黄,水汽笼罩下带着雾色,看不清谢衍的容色,只听得一声无甚波澜的喟叹,“原来你昨晚想的是这个。” 第24章 露馅 受了谢衍一掌,跪了整整一天,又淋着秋雨,徒步走了半个时辰,王晋元不出所料地病倒了。 他病势凶猛,高烧不退已经有四天了,急需千年人参吊着命。 王晋元的本家远在陇西,一贫如洗,自然是指望不上的,苏琪佑家虽然开着药铺,但百草堂接待的都是些贫苦百姓,不曾有千年参这种矜贵物什。 不能眼睁睁看着救命恩人,就这么病死,苏琪祐心中千回百转,最终还是将消息传给了叶江沅。 毕竟叶江沅这个人,总比叶家那些势利小人更有人情味些。 收到苏琪佑的消息时,叶江沅正被女医洞穿一切的眼神,盯得无所适从,搭在她腕上的手指烫得要命,像是要将她送进拔舌地狱。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躲也躲不过。 反正待会儿不管女医说什么,她一概都不承认就是了。 难不成她们还能给她检查? “少夫人是否尚未受过嬷嬷教习,不懂如何侍奉夫君?” 名唤茜娘的女医语气温和,说出的话带着三分戏谑,听得谢夫人一愣一愣的。 “茜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本想着就算叶江沅没怀孕也没关系,小两口同处一室,总有一日会有孩子,但听茜娘这意思,这两人像是还没成好事一般。 这不应该啊,难不成他们一直在骗她…… 谢夫人一脸狐疑地看向叶江沅,见她面色如常,额上却冷汗涔涔,心里的疑惑印证了八九分,脸上已经带上了一丝薄怒。 “叶江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骤然被点了大名,叶江沅猛地坐直身体,脸上显露出一分恰到好处的慌张神色,沉声道:“大夫,没有证据的事,您可不要随便污蔑。我夫君生龙活虎,日日不知餍足,才不是那不能人道的废人,您可要慎言啊。” 她自己一个人没法子圆谎,反正谢衍也不在家,就把责任推给他好了。 欲盖弥彰,叶江沅拿帕子捂住脸,脸颊憋出一些薄红来,整个人蜷缩一团,“他只是太兴奋罢了,还没等到进来……就……哎呀!” 对不起了,谢行之。 她不是故意造谣的,希望他永远都不知道今天的事。 谢夫人和茜娘面面相觑,她们已经人事,自然知道叶江沅说的是什么意思,但这未免也太匪夷所思了。 回想起儿子那虽病弱却挺括如松的身姿,没想到私下里竟是如此不堪,让妻子守了活寡,那谢家的子嗣还有指望吗? 想到这,谢夫人一口气上不来,差点就晕厥了过去,被身后的翠缕和红绡双双扶住,这才避免了撞上桌角。 “江沅,你说的可都是真的?”谢夫人脸色刷白,握着翠缕的手,骨节发白。 “呃……这个嘛……” 见自己玩大了,把谢夫人吓得不轻,叶江沅心里浮现一抹愧疚,连忙找补道:“其实这病也没什么大碍,许是因为我太漂亮,夫君有些把持不住。若是婆母着实担心夫君,不如等他心仪的姑娘回来了,兴许一下子就好了呢。” 这话纯属是胡诌,男人能不能人道,跟女子漂不漂亮没有一丝关系,非说有关系,那就是有个让女人背锅的关系。 但看着叶江沅那张在整个洛京都排得上号的美人面,谢夫人这颗怦怦直跳的心,也算是暂且放了下来。 人总是更愿意相信,他们想要相信的事。 “你这话是有些道理,行之他与其他人家的孩子不同,从未有过通房,陡然见了你,有些力不从心也是正常的。”谢夫人拍了拍胸口,又重新坐了回去,“回头我会给他找个大夫看看,这些日子委屈你了,江沅。” “不委屈,不委屈。”见即将蒙混过关,叶江沅心中一喜,连忙开口道,“夫君他待我极好,这点小毛病,丝毫不损害他在我心中的光辉形象。 “婆母就不要给他找大夫了,夫君他好歹是个男子,对于自己的病本就烦恼。 “我好不容易才说服他悦纳自己,您要是再找大夫刺激他,只怕他会更跟自己怄气,气坏了可就得不偿失了。” 让他知道她给他造这种谣,可不得气死。 “江沅,你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孩子,就算行之让你如此难堪,你还要为他说话。”谢夫人一脸欣慰,帕子轻揩眼角眼泪,左手轻拍叶江沅,“不过这是件大事,不能依着他的小性子,若是不治好这病,我谢家岂非要后继无人?” 谢衍进死牢这件事,给她的冲击着实是大了一些。 谢夫人不禁反思起来,自己过去放养谢衍是否是对的,对他房里的事如此不管不顾,若是他再出什么意外,谢家可就真是要绝后了。 谢夫人如此坚持,倒是让叶江沅犯了难,请了大夫就意味着,她造的谣要被当事人发现。 她跟谢衍好不容易关系有所缓和,成了一对融洽至极的舍友。这一波谣言,挑战的是他男人的尊严,被谢衍知道,她和他准得再次决裂,一个闹不好,她还得挨顿打。 想到谢衍那深不可测的武力值,叶江沅的肩膀狠狠抖了一抖,她可不想跟表哥一样,被打出内伤来。 “婆母,我细想了一下,可能还是我的问题比较大一些。”叶江沅反手握住谢夫人的手,言辞恳切,“兴许我是个石女,夫君他进不来也是可能的。” 造谣这事做多了就是顺手,她连自己的谣都能造得如此真切。 “不,你不是。”茜娘仔细打量她,开口道,“少夫人身体正常,除了体质虚寒一些外,没有任何问题。” 淦,她怎么忘了,这还有个能入职宫廷的女神医呢。 “反正不管怎么样,都是我的问题更大一些,与夫君没什么关系。”几乎要词穷,叶江沅脑筋转得飞快,急中生智道,“要不先找几个靠谱的姑娘让夫君相看一下,如果夫君能对她们力有所及,不就证明夫君身体没什么问题吗? “婆母,若是找大夫来给夫君看这病,不管他有没有病,都定然会有不好的传言传出去。到时候,他的面子往哪搁?官场那些同僚会怎么看他? “男人嘛,面子总是大过天的,您说是也不是?” 见谢夫人愣愣点头,叶江沅攥紧的拳头缓缓松开,手中汗湿的帕子,从她的皮肉上慢慢剥离,凉津津的气息,让她暗暗松了一口气。 现在先稳住谢夫人,今晚再跟谢衍商量对策,必要时她就豁出去,帮他挡下莺莺燕燕。 至于谢家的子嗣问题,等半年后,谢衍的正头娘子季悠然回洛京,一切就都迎刃而解了。 尊重是相互的,她要求谢衍尊重她,礼尚往来,她自然也应该尊重谢衍的意愿,不能随便往他房里塞人,这点道理她还是懂的。 送走女医后,叶江沅赶紧在她的嫁妆箱子里翻找,找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锦盒里,发现一根根须俱全的野山参。 它的个头不算太大,又放在角落里,故而逃过了叶家母子的毒手。 脸上露出喜色来,叶江沅抱着锦盒就往外跑,“息兰,快帮我备车,我要去看表哥!” 第25章 井尸 “算你还有点良心。” 将山参切片,放进汤药之中熬煮,苏琪祐看向药炉,神色复杂。 叶江沅此刻正坐在药炉前,笨拙地向炉膛里面填着柴火,脸颊和鼻尖被烟灰熏黑,雪色面孔沾了灰,配着她那副甜美笑容,还是让人讨厌不起来的天真烂漫。 “应该的,多谢琪祐姐姐救下表哥。”手背擦上脸颊,叶江沅拢了拢被火烤得卷曲的鬓发,轻声开口。 “哼!谁是你姐姐?别乱叫。”苏琪祐端起碗离开,门帘甩得飞起,怒气冲冲。 她本以为会跟叶江沅老死不相往来,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竟然会主动把她叫过来,就算是为了王晋元,她也不能接受。 叶江沅倒不在乎她这副态度,拿起扇子轻轻在炉边扇着火,以免凉了汤药。 既然苏琪祐不想看到她,那她就不去两人面前碍眼了。 “苏姑娘,你就让我见王大哥一面吧,我问他两句话就走。这案子真的很急,今日又有个女人遇害了,很可能跟那个连环案有关,再不破案,我们头儿就要发疯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急切的男声从苏家门口传来,他口中的案子,让叶江沅竖起了耳朵。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他刚刚才退烧,还在昏睡着,不能劳累。”苏琪祐手里的碗磕在门框,咣当一声,“让他帮你们破案,那就是要他玩命,我绝不同意。” “这……” 穿着玄色劲装的男人犯了难,他也知道对一个刚刚脱离生命危险的人来说,这个要求有些过了,但王晋元不在,陆大人又不擅长破案,他们群龙无首,免不了慌慌张张没有头绪。 “抱歉了苏姑娘,我这就离开,改日再来找王大哥。” 对着苏琪祐一拱手,男人转身就走,却听到叶江沅的声音响起,“我是大理寺少卿陆沉聘请的仵作,叶江沅。带我去现场看看,兴许我能给你提供些帮助。” 听到叶江沅这个名字,男人愣了一瞬,转身抱拳行礼,“参见少夫人。” “不必多礼。”自耳房走出,叶江沅脚步稳当,“走吧,不是说案子很急?” “少夫人身娇玉贵,如何能去那肮脏之地,还是算了吧。”男人低垂着头,按在剑柄的手不耐烦地打着摆子,显然是着急离开。 又一个怀疑她能力的。 叶江沅懒得跟他废话,从腰间解下长鞭,“啪”地向地上一甩,尘土惊起一片。 “走,还是不走?”她歪头浅笑,语气却带了十足的压迫。 “少夫人,请。” 在前面为她开路,男人翻身上马,看向地上的叶江沅却犯了难。 他只牵了一匹马来啊。 “无妨,我坐你后面就行。” 叶江沅刚要翻身上马,就看到男人跳下了马,单膝跪下,“男女授受不亲,少夫人不可。” “若是我离你远点呢?”叶江沅讨价还价,手指在鞭子上摩挲。 “这……”男人一咬牙,上马向她伸手,“少夫人,请。” 手指抓住男人的衣服,两人之间隔着半臂远,饶是这样,叶江沅还是觉得男人的身体僵直得吓人。 “死者为大。你我均是为死者申冤而来,不分男女,大人不必如此紧张。”叶江沅神色端正,没有丝毫羞赧之意。 她如此落落大方,倒是显得自己畏畏缩缩,登不了大雅之堂,这个认知,让男人很是懊恼。 马背颠簸,见她抓得并不牢靠,身体摇摇欲坠,玉色发带翻飞,全靠双腿夹紧马腹,才得以维持平衡,男人忍不住开口道:“少夫人如不介意,还请抱紧卑职,以免出什么意外。” “多谢。”叶江沅毫不客气,伸手抱住他的腰,身体离他半拳远,“咱们以后还要一起共事,叫少夫人太见外了,你就称呼我为叶仵作吧。” “是,叶仵作。”男人羞红了脸,却还是从善如流。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吕浩,双口吕,浩浩洪水的浩。” “好,我记住了。” 两人策马疾驰,很快便到了案发现场。 这是一个废弃的院落,杂草丛生,乱石遍布,白墙上漆面斑驳,差役封锁大门,陆沉在门前焦急踱步,看见吕浩身后的叶江沅时,他险些惊掉了下巴。 他了个亲娘嘞,怎么把叶江沅接来了? 她还抱着别的男人的腰? 陆沉下意识环顾四周,没看到谢衍的身影,这才松了一口气,连忙迎上去将她扶下来,“嫂夫人怎么来了?” “在公言公,陆大人称我为叶仵作即可。”叶江沅理了理衣袍,开口道,“您说过我随时可以来大理寺任职,不知道这话还算不算数?” “当然算数。”听到她的话,陆沉皱紧的眉头瞬间舒展开来,“我磨了行之那么久,他都不肯借人给我,还是嫂夫人,不,叶仵作敞亮,说来就来了。” 两人一进园子,就看到一张泡白了的脸,从枯井里慢慢探头出来。 只见她发髻散乱,眼睛被剜下,空洞洞地望着前方,脖颈处伤口狰狞,皮肉将断未断,头颅随着脚下的晃动,在慢慢向后仰。 她全身赤裸,腰间抱着一只手臂,是个捞尸人在托着她,没等他从井中爬上来,那女尸的头就掉了下去,“扑通”一声,又落进了井里,脑浆,血水混着骨屑正中捞尸人的头,砸了他一脸。 风声飒飒,整个园子寂寂无声,只余水波震颤,宛如恶鬼嬉笑。 被这恐怖片一样的场景吓到,所有人都愣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眼见尸体要掉回井中,叶江沅三步并作两步,徒手就将女尸搬了上来,放在一旁的席子上,对着井中的捞尸人说道:“麻烦轻些把她的脑袋拿上来,碎片也都拾掇回来。你的手先不要抖,尽量避免二次创伤,多谢。” 众人:…… 这个女人好像更可怕一点。 用皂角净了几遍手,叶江沅带上手套,拿好验尸刀,手指在女尸身体上摁压,吩咐一旁的书吏记下,“尸体颈部创口右宽左窄,皮肉蜷缩,骨头突出,生前被利器割喉,是致命伤。尸僵已不存在,尸斑指压褪色,死亡时间为一天以内,心脏缺失,心管处切口平整,胃内容量较多,有未消化之物,推断为进食一个时辰后死亡。” 说着,她将胃里的食物拿起来,眼前一亮,伸手招呼陆沉过来,“这是燕窝啊,还是上等的血燕呢,看来这姑娘非富即贵,可以重点排查洛京富户是否有失踪人口。” “知道了,多谢嫂夫人。”陆沉敬谢不敏,完全不敢靠近她,“这已经是第四起连环杀人案了,三个月出现四起,凶手的行凶速度真是越来越快了。” 躯干查探完毕,叶江沅点燃苍术除味,“凶手喜欢收集受害人的心脏?” “对,每个受害者都是被割喉后取走了心脏。嫂夫人,你说他到底要干什么?”陆沉愁容满面,整个人乌云罩顶。 这案子要是再不解决,他舅父肯定又要训他了。 “我只负责验尸,办案是你的事,我不能干扰你的办案方向。”叶江沅神情严肃,看着头颅皱紧了眉头。 头骨碎得厉害,连着脸皮一起,软踏踏地堆在草席上,脓水混着血水,流了一地。 “尸体容貌被毁,骨质紧密,推测年龄不过双十,口鼻俱被利器所削落,器官创口平整光滑,凶手切割手法熟练,不排除为屠夫等特殊职业,头骨、颈骨和下颌骨被工具砸碎,从骨裂处残存印记可推测,凶器大概率是斧头。” “嫂夫人,就连行之那个挑剔怪都夸你冰雪聪明,求你帮小弟想想办法吧。”陆沉不死心,想凑到她身边却不敢,只能低了声音哀求道。 瞧瞧他这没用的样子! 难怪谢衍不把金老借给他,那老头看起来就古板严肃,要是被陆沉这不成器的模样气到,嘎嘣一下抽过去,那可真是得不偿失了。 叶江沅忍了又忍,终究还是忍不住开口道:“要是谢衍在,听我说了这么多,他早就分析得条条是道了,哪里会像你这样?你与他同朝为官,差距这么大,领月俸的时候不会心虚吗?” 别怪她说话直,菜真的是原罪,浪费百姓的纳税钱。 长大了还得跟别人家孩子比的陆沉:…… 对不起,选择当个纨绔子弟是他的错。 将尸骨整理完毕,叶江沅跨过火盆熏醋,起身走到陆沉身边,说道:“走吧,去验另外三具尸骨。” 第26章 重返 眼见叶江沅又要骑上吕浩的马,陆沉心脏陡然一停,连忙上前,“嫂夫人,你且在这等一等,我去给你找辆轿子来。” 因为案件性质过于恶劣,他应付不过来,跟大理寺卿卢大人软磨硬泡了许久,他才同意与洛京府共同查探,将谢行之叫了过来。 此刻,他应该正在停尸房带着金老验尸。 若是让他看到,他夫人跟别的男人共乘一骑,这事儿可就大了。 “事急从权,分秒必争,这个时候还坐什么轿子?早一点找到线索,就能早一点抓住凶手。陆大人,你有什么问题,可以结案再说。” 叶江沅向吕浩伸出手,后者迫于陆沉的压力,并不敢伸手拉她。 “但嫂夫人你身为女子,与吕浩男女有别,同乘一骑着实是失礼。若是行之他知道了,一定会怪我治下不严的。”陆沉站在她面前,寸步不敢让。 宁可得罪叶江沅,他也不想得罪谢行之。 见两人如此扭捏,叶江沅心中燃起一簇怒火,挑了挑眉毛,沉声开口道:“男女有何分别?陆大人身为世家子,读的是圣贤书,学的是礼义廉耻,自然明白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个道理。 “君纳百姓之税赋为己禄,却以小节而轻民之疾苦,此可谓有礼乎?此可谓守礼乎? “莫不是这士人所定之礼只能规训女子,而尸位素餐之士人皆为茹毛饮血之蛮夷,故而不须守这治世之大道?” “你……我……” 她若是像对别人一般胡搅蛮缠,陆沉身份高贵,自然有法子应付,但她言锋词利,字字锥心,陆沉反而讷讷,不知道该如何应答。 他这个嫂夫人,气场跟行之怎么越来越像了? 大道理一串又一串,训得人跟三孙子似的。 “行了!我不管了,叶仵作你自便吧!”一天被她骂了两次,陆沉这个公子哥也来了火气,翻身上马,咬着牙骂起了拉板车的下属,“愣着干什么?证物都给老子收好了,若是有任何闪失,你们下个月俸禄就都充公!” 不就拿了朝廷几石米吗?还没有他在梨园半个月花的多,至于说个没完没了吗? 刚将尸骨搬过来的下属:…… “没听到陆大人的话吗?你也想下个月俸禄充公?”叶江沅抬眸看向吕浩,把对方看得心里一慌,连忙将她拉上马。 身后跟着尸骨,整队人走得不快不慢,眼见快要到停尸房,陆沉频频回头看向叶江沅,心里天人交战,还是忍不住提醒道:“嫂夫人,你要不还是现在下来吧。行之他就在里面,要是让他看到你这样,一准得生气。” “我靠!你怎么不早说啊!” 闻言,叶江沅大惊失色,扶着马背就往下跳,却不小心牵动胳膊上的伤口,疼得她龇牙咧嘴。 她皱眉看向吕浩,绝不能让这个小哥重蹈晋元表哥的悲剧。 这几日她也算想明白了,再怎么说,她都是谢衍名义上的妻子,有了这个身份,即使在现代社会,必要时,她也要跟异性保持距离,更不用说在动不动就浸猪笼的古代了。 谢衍并不爱她,那天那么生气,应该就是不喜欢她跟表哥走得太近。 他的占有欲无关风月,只是因为他的私有物与其他男人有所关联罢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她现在身家性命皆系于他,既然知道对方不喜欢,叶江沅也不会刻意在他面前表演雷区蹦迪。 只要再忍过半年,等季悠然回来,她就是自由身了。 见叶江沅如此狼狈,陆沉自觉扳回一局,心情大好,忍不住嘲笑道:“早知道嫂夫人如此好说话,我就该提前把行之搬出来,还用费那么多唇舌?” “他不在洛京府,来你这大理寺干什么,你该不会是诓我的吧?”叶江沅白了他一眼,一脸狐疑。 “行之他自然是来为我分忧的。”见叶江沅挑眉看他,他不明所以,“怎么,嫂夫人不信吗?” 叶江沅绽出个笑容来,意味深长,“我自然是信的。” 好基友嘛,还有投食加女声py,由不得她不信。 大理寺里的三具尸骨,与井中尸骨的死状相似,全都身首分离,头骨被砸得粉碎,口鼻俱失,心脏缺失,不同的是,这三具尸骨死前还有被侵犯过的痕迹。 “根据头骨的受力方向和粉碎程度,以及上面的凶器印记来看,基本可以判断这四桩案子是一人所为。只是我不明白,既然凶手对前三具尸体施暴,为何会独独放过第四具尸体,难道是因为时间不够?” 叶江沅仔细净了手,转头看向众人,因为她的话太露骨,其他人都清咳出声,只有谢衍低眉沉思,“这尸体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今天辰时。一个乞丐乞讨途中,口渴,见荒院大门未上锁,便想着进去打水吃,没想到却看到了尸体。”陆沉开口道,“行之,你可要提审那乞子?” 因为这个案子,他已经有两个月没去梨园了,不如趁此机会,把担子扔给谢衍。 反正谁破案不是破呢? “那是你这个大理寺少卿的事,与我何干?”谢衍容色淡淡,看向叶江沅,“叶仵作,你随我再回一次案发现场,陆大人应当是漏了些重要线索。” 虽然不明白他明明自带仵作,却还要用自己,叶江沅还是低头顺从,“是,谢大人。” 荒院在城东,与大理寺间距离不算近,叶江沅到马厩解下一匹枣红骏马,拽着缰绳慢慢上了马。 她曾去马场兼职过,偷偷学过一些马术技巧,虽然高难度的动作做不了,但骑着马慢慢走,倒是没有问题。 自从上次那件事后,其实她还是挺抵触和谢衍共处一室的,每晚入睡前,必须得摸着匕首才能安心。 这次虽说是一同公干,本不该夹杂私人情感,但要她与他共乘一轿,着实是有些为难她了。 一出大门,就看见四周车马皆无,谢衍正对着她,立在门前。 他换下官服,银冠束发,额上一条三指宽的玄色抹额,身着墨色束腰劲装,镶边袖口绣云纹,暗转流银光。他负手而立,姿若修竹,风起时,乌发翻飞。 这身打扮,比起日常的广袍大袖,飒爽感十足,把叶江沅都看呆了,她驻马停了一会儿,眼中满是惊艳。 比起文人打扮,她倒是更偏爱这少年感十足的武人打扮。 这腰简直不要太带感。 谢衍也不催她,任由她打量,一双桃花眼静静望着她,唇角微微勾起。 看了一会儿,叶江沅别过头去,轻咳一声,“谢大人,你的轿子呢?” 虽说美色当前,但还是案子更重要些,不能耽误。 叶江沅左顾右盼,却没料到谢衍自她手中拿下缰绳,翻身上马,将她圈在怀里,嗓音温润,“今日不乘轿,骑马。” 第27章 脚印 “谢大人想骑马,可以让人为您再去牵一匹马来,咱们这样只怕是不太好吧?”他的温度透过衣料传来,叶江沅只觉得脸上烫得过分,耳尖怕是都红透了。 “时不我待,办案要紧,男女亦无别,同乘一骑又有什么关系?”一甩缰绳,骏马飞驰,谢衍的声音落在她耳际,吹起一缕碎发,“叶仵作,你说是也不是?” 听到这话,叶江沅的脸登时垮了下来,抓着缰绳的手指收紧,只恨不得把陆沉抓过来打两顿。 他上辈子是个漏斗吧,怎么什么话都跟谢衍说? “这是两码事,我和吕浩又不是这样骑的。”叶江沅犹自不服,开始狡辩。 腰间揽上一只手臂,紧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谢衍的声音颇有些咬牙切齿,“那是这样吗,湘湘?” “……我错了。” 以后还敢。 回旋镖两次扎在了自己身上,叶江沅只觉得自己倒霉透了。 从来都是她噎得别人说不出话来,怎么到了谢衍这儿,全都反了过来? 他可真是坏透了。 “在想什么?” 腰间的手松松扣着,谢衍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碎,叶江沅勉力才能听清,不假思索,“在想你是……今天真的很好看。” 实话到了嘴边,还是拐了个弯。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叶江沅叹息,还是夸夸他,让他高兴一下好了,以免他回去折腾她。 “在公言公,叶仵作这样公私不分,在办案期间觊觎本官,可是不行的。”谢衍语气清正,却隐隐带着丝笑意。 “……” 第三镖,叶江沅,卒。 这栋宅子荒芜已久,附近鲜有人烟,差人封锁得及时,最近又下过雨,天时地利人和全占了,故而园子里脚印痕迹极为清晰,很容易便能分辨谁是谁。 “除去官靴与我的足印,只余下三人的脚印,对比过尸体与报案人,剩下的这个,应该就是凶手了。”叶江沅将拓印下来的足印递给谢衍,语气疑惑,“陆沉他们刚刚都做过痕迹采集了,为什么还要再拓印一遍?” 主屋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谢衍没有接过油纸,待灰尘落下后,他径直走进了屋子。 “没让你拓印,是让你观察。”谢衍指尖划过桌面,玉色的指尖,结了一层白霜,语气淡淡,“你跟陆思隐待得久了些,倒像是没了以往的灵气。” 拐弯抹角地骂她变蠢了? 叶江沅磨牙霍霍,但还是认认真真地蹲在地上,看起了足印。 既然谢衍这样吩咐了,就一定有他的道理,她身为下属,只要执行就好。 日照正空,太阳晃得人眼晕,叶江沅全神贯注,几乎要趴在地上,就连藕荷色衣摆沾了泥水也没注意到。 “我知道了!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了!”在看到角落的几个足印时,叶江沅脑中灵光一闪,猛地站了起来。 蹲得太久,腿脚酸麻,眼前一花,她险些摔倒,后背靠上一个坚实的胸膛,谢衍的声音颇为无奈,“你小心些。” 叶江沅却顾不得这些,一脸兴奋地晃着手中的油纸,“你看这组足印,鞋子底部有两道长约半寸的裂纹,与报案人的鞋印相同。但是,它的鞋跟处却拓印得并不清晰,有很小一部分是踩空的,跟报案人的足迹有细微差距。这说明这鞋子对穿鞋人来说,并不合脚,这里还有第四个人来过!” 她一口气说完,眼睛亮晶晶地望谢衍,等待对方的夸奖。 只见谢衍微微一笑,开口道:“不错。” 仅仅只是不错? 她的眼都快看瞎了好不好? 叶江沅一脸不服气,但却不得不向对方虚心请教,“你是怎么知道还有第四个人的?” “推测。” 谢衍将她扶正坐好,沾湿手帕,轻轻擦拭她手上的污渍。 “因为第四具女尸没有被侵犯?你觉得是有人打断了凶手奸尸?”叶江沅死死盯着他,生怕错过他说的任何一句话。 “不止。”谢衍转过头,目光略有躲闪,“此处曾为豪富聚居之地,战乱之时,被屠者十之有九,尸骨堆积如山,时人多传此处怨气太重,夜间有冤鬼出没,故而周边十里无人烟,我们刚刚也看到了,已经快到晌午,周围并没有人家升起炊烟。” “你是说那个目击证人在撒谎?他根本不是乞讨路过,他就是为了进这个宅子!宅子里肯定有什么东西值得他来!” 叶江沅激动地直拍大腿,刚擦好的手又沾了污泥,看得谢衍皱紧了眉头。 “身为一个姑娘,你这样真的好吗?”认命地拉过她的手,重新擦拭,谢衍叹了口气。 “姑娘怎么了?办案哪有不脏的?就你这样的洁癖事儿多。”叶江沅气鼓鼓,“思路都被你打断了。” “洁癖?”谢衍挑眉,随即释然,“懂了,自创的。” “孺子可教。”伸手摸他的头,叶江沅一脸欣慰,“最喜欢你了!” 她话音刚落,两人同时沉默,叶江沅快速缩回手,轻咳一声,“那个……那个第四个人是谁啊?” “不知。”谢衍气息略有不稳,将帕子递给差人,“不过从穿着同一双鞋来看,第四个人与报案人之间,肯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我已经让思隐严审报案人,应该很快就能找到那个人了。” “嗯。”叶江沅手心发烫,没话找话,“你给我讲讲其他尸体的情况吧,我还不了解呢。” “好。” 另外三具尸骨年龄在二十到三十岁之间,其中两具也是无名尸,只有第二具尸体因为天生六根脚趾,确定了身份,她就是孟明华的妻子赵丽娘。 三名受害者都是在类似这座荒宅的荒芜之地发现的,周边人迹罕至,从她们身上没有约束伤与威逼伤可以得知,她们都是自行前往,并没有被胁迫的迹象。 “她们到底去干什么呢?”叶江沅双手撑腮,放空自己,“是什么值得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独自一人来到荒郊野外呢?” 她直觉这是破案的关键,若是知道这个,这个案子就推进了一大半。 “你随我进去。”墨玉扳指松松套在拇指上,谢衍的指骨精致,修长的大手伸到她眼前,“带你看个东西,或许你看过后就有答案了。” 搭上他的手,叶江沅跳起来,手指虚虚扣上他的虎口,不知怎地,她竟然有种不想放开的感觉。 心中盛着欢喜,脑中却陡然闪过,前世谢衍身着喜服,骑在马上冷漠望她的神情,叶江沅心中一阵钝痛,手指慢慢滑下他的掌心。 她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背着手大摇大摆地进了房间,笑道:“多谢。” 她不敢回头,生怕一回头便是万丈深渊,无间地狱,生怕回到摸着脚踝上被铁链磨出的白骨,算着自己几时会死,几时能解脱的日子。 她生怕一回头,还是没有他的身影,生怕回到她想他无数次,想他想到忘了他模样的日子。 她最苦的时候没有他,如今又怎么会有他? 不过是大梦一场空。 她不要回头,她不想回头,她只能向前走。 因此,她也没看到谢衍眼中,那一抹显而易见的失落。 第28章 分房 屋顶年久失修,被风雨侵蚀,露出内里浆泥裹着的房椽,扑簌簌地向下落着灰。 房间里空空荡荡,只剩下一张被砍了半条腿的旧木桌和一张破旧拔步床,床上沾着大量喷溅式血迹,出血量之大,足以致人死命,可见此处为第一案发现场。 “看出了什么?” 谢衍的声音在耳侧响起,叶江沅知道,他又要开始考自己了。 “在查验之前,我不会轻易下结论。” 看着他赞许的眼神,她怎么感觉,自己是在跟博导一起出案子? 压下这荒谬的想法,叶江沅戴上手套,一寸一寸,在房间里细细搜索起来。 “你过来看,这是什么?” 叶江沅跪在床上,指尖拈起一丁点微微泛红的粉末,这是在床边夹缝中找到的,如果不细看,很容易忽略它的存在。 “我朝禁药,五石散。能致人上瘾,千金难求。” 谢衍在床边敲击几下,一拉流苏,登时墙上的床板下移,墙边出现一个不大不小的暗格,暗格底部,有一个正方形的无尘区,应该是经常被放置东西留下的。 看到这个,叶江沅立马就想到了毒品交易。 她在古籍上看过五石散这种药,它的药方流传至现代,已经变了好几个版本,现代人对它的所知并不详尽。只知道人在服食此药之后会出现幻觉,全身忽冷忽热,必须靠运动才能疏解药力,现代的词汇“散步”,便是从这里来的。 难不成,这些女子都是瘾君子,被凶手以禁药交易为名,骗到此处性侵杀害? 可是,凶手为什么要切下她们的心脏呢? 暗格,禁药交易,无人区,女尸……各种线索在头脑中打着旋,叶江沅只觉得自己遗忘了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只能暂且搁置。 “你怎么知道这里有机关?” 仔细打量了暗格许久,叶江沅一脸震惊地看向谢衍,她刚刚将这张床里里外外都敲了个遍,也没发现哪里有什么破绽。 “你没发现,你平时睡的那张床,与这张十分相像吗?” 叶江沅回想了一下,怎么也不能将眼前这个破烂不堪的床榻,与谢衍房间那张镶金嵌宝,奢靡无比的大床联系起来。 她索性放弃了,对着谢衍比了个大拇指,由衷夸奖,“谢大人,你这观察力是真的惊人,怎么练的,教教我好嘛?” “走吧,你该回家了。”谢衍沉默一会儿,起身向外走去。 叶江沅赶紧小跑几步跟上他,问道:“我们不回大理寺交差吗?” “这是我的事,与你没什么关系。”谢衍垂眸,对着一旁的差人吩咐道,“为夫人备轿,送她回荥阳王府。” “是,大人!”差人对着他一抱拳,转身小跑着离开。 “等等!你这是干什么?我是来查案的,还没查完怎么回去啊?”眼见谢衍冷了脸,叶江沅不明所以,连忙开口道,“我要是哪里做的不好,你骂我打我都行,何必把我送回去呢?” 线索就在眼前,她却没法再跟进,只能查一半的案子。这种半途而废的挫败感,简直能憋死她这个事业狗。 她言辞恳切,伸手就想拽他撒娇,对方却快步离开,翻身上了马,一骑绝尘而去,对她半分留恋都没有。 “喜怒无常的狗男人!”叶江沅咬牙切齿,对着他的背影狠狠呸了两口,“再跟你一起办案,我就是狗!” 一旁巡视的差人不敢惹她,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神中看出了疑惑。 他们也不明白,刚刚还郎情妾意,晃瞎他们狗眼的两个人,怎么就突然之间就闹成了这副样子。 叶江沅回到谢家,一进房间,就看到息兰愁眉苦脸地帮她收拾东西。 “这是在干什么?”叶江沅看着进进出出的丫鬟婆子,好奇开口。 “少夫人,你可算回来了。”见到叶江沅,息兰像见到救星一样,连忙迎上去,“老夫人说,让少夫人您先搬去碧霞阁暂住静养,待府中子嗣有望,再将您挪回来。” 谢家府邸占地极大,院落林立,南北对称,谢衍的院子归鸿轩地处南侧,与之遥遥相对的北侧,便是碧霞阁了。 这从南到北,满打满算也得走上一刻钟。 换句话说,只要她不想,她得有好长一段时间都见不到谢衍了。 叶江沅挑了挑眉,为了谢家的继承人,这谢夫人速度可真是够快的,想必是已经挑好了人选,今晚大概就要送到谢衍床上去了。 更难能可贵的是,谢夫人还记得让她眼不见心不烦,特地把她移居到别处去,婆母如此贴心,她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她真的,她哭死。 “少夫人也不用太难过,老夫人这也是为了咱们谢家好。”见她不说话,息兰只当她心里不好受,安慰道,“世子的心还是在您身上的,而且老夫人说了,无论是谁生下小世子,都会交由您来抚养,您永远都是小世子的嫡母,谁都越不过您去。” “算了吧,我对帮别人养孩子没兴趣。”叶江沅抖了一抖,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抢人家孩子这事儿,真够缺德的,我可不干。” “可是少夫人,咱们女子嫁到夫家,终究还是得有个子嗣傍身,不是吗?”听到这话,息兰一脸不解地看着她,“您与世子虽说是琴瑟和鸣,但世子有隐疾在身,于子嗣上对您进益不大,您又何必如此抵触他与其他女子所生的孩子呢?” “……你说是就是吧。”叶江沅敷衍至极,明显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她现在一门心思想着她那没完成的案子,哪有心思去想孩子的事? “您要是实在气不过,等那女子生下小世子,您再好好磋磨她就是了。”见她意兴阑珊,息兰却会错了意,凑到她耳边,神神秘秘,“奴婢曾听老嬷嬷说起过,大户人家的正室夫人为了去母留子,会在妾室坐月子时,给她们吃凉茶……” “打住!别说了!”此话一出,叶江沅被茶水呛得连连咳嗽,一脸震惊地看向息兰,“小姑娘,你知道你这是在教唆我杀人吧?” 能把杀人说得这么轻松,这还是她认识的那个柔柔弱弱的息兰吗? 息兰却不以为意,只睁着一双懵懂地眼睛看她,“老嬷嬷说,这些都是内宅秘辛,只要做得足够隐蔽,钱财使得到位,就连官府也不会过问,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夫人不必害怕。” “……” 叶江沅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 她有两世的记忆,自然知道息兰所说的,是她这个特权阶级,所拥有的生杀予夺的权力,而这种支配权,一旦沾染上,就会让人欲罢不能。 她有预感,只要她继续留在后宅之内,仰仗男人的鼻息过活,总有一天,她会融进这个时代,心甘情愿成为那些正室夫人中的一员。 被这个念头吓到,叶江沅心里咯噔一下,半晌,才一脸颓然地说道:“你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是,夫人。” 息兰不解地看着她,却还是乖巧地退了出去,走之前,还贴心地帮她关上了门。 阳光被隔绝在门外,室内陡然暗了下来,叶江沅攥紧了椅背把手,脸色阴晴不定。 她的和离计划,只怕是要提前了。 第29章 醉酒 烛火如豆,叶江沅提笔坐在桌前,将这四桩案件的关键词,全都列了出来,进行案件推演。 “犯罪心理学认为,凶手挖走受害人的心脏,是对受害者人格的剥夺。”叶江沅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打着摆子,整个人已然入定,“但是,这究竟是为什么呢?是什么深仇大恨,值得凶手连续剥夺四名受害人身上最重要的器官呢?” 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叶江沅惊醒,她赶忙回头,向大门看去,只见门口斜靠着一个黑影,身材高大,看上去像是谢衍。 “这么晚了,他来干什么?”想起自己给谢衍造谣,叶江沅手抖了一下,“该不是来找我算账的吧?” “谢行之,你要是生气的话,我可以向你道歉,你想要什么补偿都可以……”心里忐忑,叶江沅慢吞吞地打开了门,示弱道。 门被打开,谢衍却并没有急着进来,而是靠在门板上,望着天上的半轮明月,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叶江沅心内疑惑,走到他面前,在闻到他身上浓重酒气的一刹那,她皱紧了眉头,“你怎么喝了这么多酒啊?” “就这么讨厌我,想跟我划清界限?” 正当叶江沅几乎要被冷到跺脚取暖时,才听到谢衍的声音响起,依旧是一惯的清冷,却带着浓浓的疲惫感。 他回卧房时,叶江沅的东西已经全被搬走了,整个房间空荡荡的,她的气息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陌生的女人,倚靠在床边,扭捏作态。 “你是被婆母灌了酒后,从房里逃出来的吗?” 看着他眼神迷离,素白半旧衣衫单薄,脖颈红痕斑驳,发尾还在滴着水珠,叶江沅不难想象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心里难得升起了一抹愧疚。 她今日着实是被息兰打击到了,都忘了要帮谢衍挡着那些莺莺燕燕了。 不过话说回来,谢夫人安排的姑娘到底是有多彪悍,竟然连谢衍的身体都能靠近? “既然如此,你当初为什么要找齐盛,让他求圣上给我们赐婚?”他并没有回答她,又向她问了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他的目光聚在她的脸上,像是失了焦距一般,满眼痛楚。 “我……对不住。”被他的眼神烫到,叶江沅低了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不说,她几乎都要忘了。 自己当初年少无知,荒唐过甚,路过朱雀街时,与刚刚金榜题名赴任上朝的谢衍遥遥一望,便对他一见钟情,上前调戏他,失败后,非得要齐盛将这谢家世子送给她做夫婿,还日日守在他上朝的必经之路上,纠缠于他。 而齐盛也不负她所托,倒是撺掇着皇帝促成了这荒唐婚事,还顺手打击了一直与他作对的季家,害得他的未婚妻季悠然家中遭难,远上西北,与他天各一方。 现如今,被谢衍这样质问,她的确应该无地自容。 “行之,你别生气。我知道错了,以后都不会这样了。”见他转身要走,叶江沅赶紧拦住他的去路,“既然你房里有人,那今晚就别走了,留在我这里好了。” 让他这么醉醺醺地离开,指不定会出什么乱子,还是让他留在这里,自己好好照顾他一晚,就当作是对他的补偿了。 “叶江沅,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谢衍挑起她的下巴,眼中星芒闪烁,倾身凑近她,唇即将碰上她的时,却停了下来,开口问道,“为什么不躲?” “我说过要补偿你,不能言而无信。”被他灼热的呼吸包裹,叶江沅闭了眼睛,“你我现在是夫妻,我也是欢喜你的,若是你想同我春风一度,我愿意配合于你。” 有些事,她不是不懂,只是习惯装傻罢了。 他是她初见倾心的人,她怎么可能对他完全无情? 与他有肌肤之亲,她并不排斥。 她只是再也不想与他长相厮守了而已。 迟迟不见谢衍动作,叶江沅睁开了眼睛,却看到谢衍望着她,目光幽深,“湘湘,给我生个孩子吧。” 没想到他会说这个,叶江沅脑中顿时空白一片,拒绝的话脱口而出,“不行,我不愿意。” 要是有了孩子,就有了牵挂,她一辈子都逃不开他。 她绝不要深陷后宅斗争中,变成这封建社会的牺牲品之一,为了男人赋予的一点点权力,连人性都泯灭了。 “看来,说欢喜我的话是诓我的,你还是想要离开我。”放开她的下巴,谢衍面色如常,“罢了,你随我走走吧,就当作是给我的补偿。” “嗯?” 叶江沅刚要问为什么,便看到谢衍已经大步向前走去,她只得压下心里的疑惑,小步快跑跟上了他。 在他身边观察了一会儿,叶江沅才觉得,他今天似乎跟以往有所不同。 他足踏木屐,步伐少了一分严正古板,倒多添了几丝风流飘逸。 脚着木屐,飘飘欲仙,旧衣单薄,喝了酒,还洗了澡,以及脖子上的红痕,这几个元素叠加起来,叶江沅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该不是她想的那样吧? 她快步上前,一把拽住他,将他的袖子快速推上去,果然看到了一片片红痕。 古籍记载,服食五石散后,人的皮肤会格外敏感脆弱,衣物稍微摩擦,便会破皮,所以只能穿旧衣服,才能稍微减轻痛苦。 “谢行之,你是不是不想活了!”她咬牙切齿,拉着他快步向前走去,边走边骂他,“你在哪里搞到的五石散?那玩意也是能乱吃的吗?快跟我去吃冷食!” 要想解除五石散的作用,必须要喝热酒,穿薄衣服,洗凉水澡,外加大量吃冷食。 “我的湘湘果真聪明,竟然这么快就发现了。”谢衍任由她拉着,笑意粲然,素衣翻飞,一派风流韵致,“我服食的剂量不算多,也按书中所记载的法子在行散。湘湘不必担心,只要陪我走上一走就是了。” “闭上你的嘴!”叶江沅眼中含泪,拽着他的手,握得死紧,“你明知道那药发散不当会死人,你却还是要吃,谢行之,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是不是要吓死我!” 服食五石散后,若是排解不当,很可能患上一身重病:轻则冬日裸身食雪,夏日全身浮肿,四肢酸痛,苟延残喘地活着,重则脊背溃烂,后背生疮,舌头陷进喉咙里,疼痛而死。 既然被列为禁药,谢衍他不可能不知道这药的危害,但他还是吃了。 想到她一见钟情的少年郎,可能会落得个死于非命的下场,叶江沅只觉得喉咙堵得发慌,眼泪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 “都是我不好,你快别哭了。”没料到她反应会这么大,谢衍脸上罕见露出一丝慌张,指腹揩去她眼角的泪水,将她抱在怀里,轻声开口,“我只是想知道,这些死者死前究竟有没有服食过五石散罢了。” 只在第四具尸体的现场搜集到极少量的药粉,他也不能确定这几名死者是否都是在服食药粉后被杀,只能自行服食,进行尸骨模拟,以求得真相。 虽然这个法子收效甚微,对案件没什么帮助,让他很是失望,但如今看来,也算是有意外之喜。 谢衍看向怀里抹着眼泪的小妻子,笑得狡黠。 “你这个疯子!快放开我!”叶江沅想推开他,却担心蹭破他的皮肤,只能甩开他的手,厉声开口道,“赶紧跟着我一起散步,你再这样偷懒下去,我不会放过你!” “好,都听夫人的。”谢衍从善如流,随她一同向前走去。 没走几步,就看到叶江沅停了下来,眼中猛地闪过一道亮光,“谢行之,我知道连环案的第一个死者是谁了!” 第30章 打捞 碎尸案女尸身上的擦痕浅淡,很明显是衣物摩擦所导致,而且从仅剩的表皮来说,这尸体的年龄与她的骨质年龄看起来并不是那么相符。 叶江沅当时只是觉得有些怪异,但迫于设备落后无法检验,只能做一个大致推测,现在看到谢衍身上的伤痕,一切便都清晰开阔起来了。 五石散中有一种物质叫做礜石,长期服食会造成砷中毒,最直接的表现,便是造成人体骨质流失从而产生骨质疏松,故而,从骨质状况判断死者年龄,并不准确。 那女尸,也是五石散的受害者,很可能跟其他受害者一样,也是个妙龄女郎。 如果说剖心是对死者人格的剥夺,那么再加上碎尸,可谓是对死者恨意至深,连个全尸都不肯给她留下。 那具破碎的女尸,很可能便是凶手行凶的初心,只要确定她的身份,真相很快就能大白于天下。 再次回到蓝江边,几个捞尸人腰上绑着手腕粗的麻绳,他们的身影,在湍急的江水中,若隐若现。 十几个衙役做渔夫装扮,沿着江水流动方向排开,三人长的大网扑进涛涛江水之中,几网下去,除了几条活蹦乱跳的鱼虾外,一无所获。 叶江沅恰好来了月事,身体虚弱,晕车吐得更不成样子。 树荫下为陆沉和谢衍设了张两椅桌案,她靠坐在椅子上,揉着小腹,脸色惨白,有气无力。 一旁负责照顾她的女问事,小心翼翼地为她奉上一盏茶水,而后退到一边,与同伴对视一眼,窃窃私语。 “这谢大人面冷,实际上心更冷。为了讨上司欢心,求个政绩评优,将郑府尹名下那桩碎尸案,并案到这宗连环案里。”湿冷江风吹得她骨节发凉,女问事打了个寒噤,愤愤不平,“我看就是为了不用他们洛京府的人,让我们大理寺的差人在休沐日,来这鬼地方吹冷风。” 说着,她瞥了一眼叶江沅,同为女人,见对方如此难受,她的语气中,不自觉就带上了一丝同情,“咱们吃官饭的,被他磋磨也就算了,他还不惜让自己怀孕的夫人,跟着他出来劳累奔波,也不怕一个不小心伤了孩子。” “啧,谁说不是呢。咱就是说,找郎君可不能只看脸,小白脸都不会疼人的。”同伴招招手,声音压得更低,“看看叶家小姐以前那飞扬跋扈的霸王样,再看看现在这瘦削惨白的可怜样,可见是不被谢大人重视,日日欺辱都说不准。” “就算背后有靠山又怎的,进了谢家那高门大户,还不是任由夫家拿捏?说到底,就是这叶小姐作孽太多,报应不爽……” 问事摇摇头,还要再说,就看到谢衍提步走来,两人一惊,连忙分头而去,各自忙活。 嘴边被递上茶盏,叶江沅凝眉看向他,面带无奈,“你同她们计较什么?不过是闲谈几句罢了,又不碍着你的官声。” 她一向耳力不错,两人的谈话也听了个七七八八,对于这种空穴来风的谣言,她哭笑不得,但也没力气计较。 她已经吐到连茶杯都端不起来了,手抖得厉害,初步判断,应当是低血糖了。 “张嘴。”谢衍并不答话,将茶盏又往前送了送。 杯沿轻磕她的贝齿,微微酸疼,他面无表情,大有她不喝,他就一直举着的坚定感。 眼角余光瞥见周边人异样的目光,叶江沅脸上微红,只得就着他的手,慢慢啜饮。 “对不起啊,行之。都是我非要跟来,害得你受人非议。”喝了小半杯热茶,叶江沅腹内的绞痛好了一些,一脸歉意看他,“不过,我有预感,这江中一定能找到新线索,说不定还能找到头骨。我若是跟来,也好快些验尸,早日抓住凶手。” “张嘴。” 从袖中拿出个油纸包,谢衍指尖拈起棉线一头,轻轻一挑,洒着金箔粉的牛乳糕,立在他玉白指尖,微微颤抖。 兰浆衬水肌,扃舟载风月。 “不……不用了,我自己吃。” 叶江沅脑中嗡地一声,抖着手夺过糕点,狼吞虎咽,没吃几口就觉得噎得慌,咳个不停。 真是作孽,怎么想起这种诗来了。 都怪他的动作太色气了。 “慢些吃,又没人跟你抢。”见她狼狈,谢衍伸手轻拍她的后背,将茶水递到她唇边,语气无奈,“你这样不会照顾自己,以后可怎么是好?” “不是还有你吗?”话刚出口,叶江沅才意识到说错了话,连忙岔开话题,“对了,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牛乳糕的?我记得,我没告诉过你吧。” 这话真是不中听,她终究是要离开的,身边怎么可能一直有他? 谢衍眼上闪过一丝不自然,轻咳一声,言简意赅,“推测。” “哦。” 知道他惊人的观察力,叶江沅也不多纠缠,只愣愣点头,两人一立一坐,相对无言。 秋风在耳边打了个旋,嘶嘶作响,一时之间,两人间的气氛莫名沉闷起来。 “启禀大人!有发现了!” 吕浩的声音响起,将两人注意力吸引了过去,他的衣服向下滴答着水珠,手里拿着一根被淤泥包裹住的条状物体,双手呈送给陆沉。 “给我干嘛?去送给谢大人啊。”看着他那可怜样,陆沉皱了眉头,一指谢衍的方向,“他才是主审官,也是他指派你和捞尸人一同下河捞证物的,有事找他。” 他就不信,看到吕浩这副样子,叶江沅还能忍得住不跟谢行之吵架。 经过上次的事,他也算是看明白了,谢行之的那点嫉妒心,对叶江沅是半点都使不上,只能靠假公济私,磋磨他的下属来出气。 亏他还觉得谢衍能帮他报复叶江沅,把她骂得跟他一样体无完肤,合着他还是高看这位宦门赘婿了。 看他给叶江沅喂饭喂水,那旁若无人的模样,只怕是恨不得让全天下都知道,他把自己的夫人当女儿宠吧。 呸,最烦这种没原则的人。 见吕浩站着不走,期期艾艾地表示不想过去,陆沉阴沉着一张脸,斥他,“没听到老子说话吗?要是耽误了办案,你下个月的月俸充公!” “是!大人!”听说要扣钱,吕浩立马立正站好,攥了攥湿漉漉衣摆,深一脚浅一脚向两人走去。 “谢大人,这是在江中淤泥打捞出的金簪证物,请您过目。”用袖口将淤泥擦净,吕浩躬身,双手举过头顶,恭恭敬敬奉上证物。 谢衍并没有接,反而坐在叶江沅身边,好整以暇,开口问道:“此处曾是坊间最繁华的烟花之地,销金碎玉,极为奢靡。宴饮狎昵之时,扔下一两件钗环入江也是寻常,何以见得此物便是证物?” 他语气虽淡,却隐隐带着压迫,望向吕浩的眼神,冷得几乎要让人窒息。 “这……卑职不知……”举着金钗的手微微发抖,吕浩结结巴巴,头低得更深,几乎要把自己缩进地缝里。 “这簪头的莲瓣上,刻着乔音的字样,是景泰坊出产的簪子。景泰坊搬来洛京时,这里早就是荒地了,哪里来的销金窟?”见他冷得发抖,叶江沅内心不忍,接过金钗对他摆摆手,“吕大人,你先下去休息吧,接下来的打捞工作便不需要你参与了。” “多谢夫人!” 见叶江沅为他说话,吕浩如蒙大赦,连忙对着两人一抱拳,转身离开。 “你干嘛针对人家一个小衙差?” 见他冷冷望她,叶江沅讨了个没趣,只得改换话题,将金簪对着阳光仔细打量,“这乔音二字篆刻得极为巧妙,与莲蕊相辅相成,定是出自大家之手。若不是我有个相似的金钗,我也是认不出来的。” 因为贫穷,她那几件真首饰都快被她摸包浆了,就连少了点金粉,她都能看出来。 “既然有,为何不戴?”谢衍轻呷一口茶,脸色稍霁,“浪费我一番心思。” “那是你送我的聘礼啊?”叶江沅咋舌,“难怪还能落在我手里,没被叶……咳……没事。” “捞了这么久,看来头骨是找不到了。”叶江沅将金钗用油纸包好,放进袖中,“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谢衍抬眸,眉梢微扬,“叶仵作觉得呢?” “既然想到一起了,”迎着他微哂的目光,叶江沅笑意盈盈,“那就一同去吧。” 第31章 簪娘 景泰坊是大邺最出名的首饰铺子,主要接待的便是各路达官贵人,其中设了几处雅间。 叶江沅坐在茶桌前,抬眼打量周围陈设,只见粉蓝色珠帘掩映门前,紫檀桌上摆着一只麒麟紫金香炉,袅袅升起水木香,木质芙蓉纹窗格间,织碎的金芒被檀色金丝筛帘切碎,洒进瓷白大理石地砖之上。 “这位乔娘子的架子可真够大的,能让你这个正五品推官等上一个时辰,也算是绝了。” 在喝了第七杯茶后,叶江沅摆摆手,示意谢衍不必再为她点茶。 她现在觉得自己呼吸之间,全都是白茶粉味。 “乔音她身份神秘,常年游走于楚、夏、邺三国之间,各国皇室都要给她三分薄面,更何况是我呢?” 谢衍手上不停,袍袖翻飞间,炙茶,碎茶,碾罗,候汤,烫盏一气呵成,端的是一派风雅。 “来头可真大。”叶江沅叹了口气,“原来是个特权阶级,难怪这待客雅间都装修得如此奢华。” 抱怨过后,她撑着下巴看谢衍作茶百戏,只见他长睫上跃着金光,修长的指骨扣在茶匙之上,腕骨瘦削,尺骨凸起,行云流水之间,一幅泼墨山水跃然于浓白茶汤之上,美不胜收。 “想学?”落下最后一笔,茶匙归位,看着叶江沅一脸艳羡,谢衍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嗯!想学!”叶江沅头点得像小鸡啄米,跑到他身边,极为狗腿地为他捶肩,“我很聪明的,夫君你收下我这个徒弟绝对不亏。” 谢衍这点茶手法不俗,若是流传到民间,定然会受到追捧。学会了这个,她以后就开个茶坊,每天躺在摇椅上数票子,生活简直不要太美滋滋。 “不知谢大人是否还想再收个徒弟呢?民女也想拜您为师呢。” 音色妩媚,脂香袅娜,珠帘被两个丫鬟掀开,入眼便是一身天蓝扎染堆叠纱裙,颈间围着一条丝帛,仙气迫人。 再往上看,这女子堪称绝色,眉似远山,眼如点星,轻移莲步,缓缓前行,袅袅婷婷地向两人走来。 她对着谢衍行了个福礼,身姿柔若无骨,“民女乔音参见谢大人。” “因着一些琐事,来得稍微晚了些。以茶代酒,民女自罚一杯,还望谢大人不要见怪。” 对着谢衍嫣然一笑,乔音弯腰,拿起谢衍刚调好的茶汤,以袖掩面,慢慢啜饮,动作极为秀致风雅。 谢衍依旧是那副淡漠的模样,开口道:“无妨,请坐。” “多谢大人。”在桌边跪坐,乔音媚眼如丝,略微倾身凑近他,“不知谢大人找民女有何事” 将金簪“啪”的一声拍在桌上,叶江沅起身回到自己的位置,见谢衍的目光投向她,她面不改色,“抱歉,手滑。” 在这儿旁若无人地调情,这两人是当她死了吗? “乔姑娘,这簪子可是你们景泰坊的物什?”谢衍指尖轻点桌面,开口问道。 听他问话,乔音伸手拿起簪子,闭了眼睛,将金簪放在耳边,指尖一寸一寸慢慢描摹,像是在调音一般。 过了半晌,她睁开了眼睛,笑着点头,“这是金启二年打造的芙蓉谶,一批只得六支,不知谢大人从何处得来的?” 金启二年,那便是前年了。 “这就不劳姑娘费心了,我们来这里,只是想知道你这簪子都卖给了谁。”叶江沅一脸严肃地看向她,“至于其他的事,不是姑娘你该管的。” “这位便是谢大人新娶的夫人吧。”像是才注意到她一般,乔音抬眸看向她,眼中带一丝毫不掩饰的鄙夷,“生的倒是花容月貌,只是空有张皮囊,心术却不正,倒是不值得大人在我这儿一掷万金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被她的态度气到,叶江沅含怒看向她,“有什么话可以摊开说,在我面前含沙射影,就是人品高洁了吗?” “肆意糟蹋他人心意,不是心术不正是什么?”乔音冷笑一声,收起妩媚姿态,坐直身体,“夫人既然如此敞亮,乔某也就不用给您留面子了。” “大人在我这儿定下的岁晏,可是送给夫人了?”没等谢衍说话,乔音冷哼一声,掌心交合,轻拍双手,“来人,把东西呈上来。” 三个丫鬟托着漆木托盘走到桌前,乔音示意丫鬟将桌上的东西撤下,而后将羊绒毡上十一只金簪摆在桌上,动作极其细致,小心翼翼。 这些金簪造型各异,以四时花朵雕刻于顶部,栩栩如生,精美至极,可见是工匠花了细致心思做成的,单独一支拿出去,市价也不下千金。 但它们无一例外都受到了摧残,有的缺失了挂坠,有的上面还有牙印,倒是生生毁了这金簪的美感。 叶江沅不由得想起自己妆台上那支秋海棠金簪,心里咯噔一下,脸色不由得变得极为难看。 谢衍送了她十二支金簪做聘礼,而叶家只将其中一支交给她,其他的都给卖了出去? 世间竟然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见叶江沅变了脸色,乔音一脸嘲讽地看向她,“不知夫人对这些簪子可熟悉?送进赌坊当筹码时,可曾有一丝的不舍?” “我” 正当叶江沅不知道如何回答时,谢衍的声音响起,透着一丝淡漠疏离,“这簪子既然送给了她,便归她所有,她怎么处置,都是应当的。” “谢行之,你不拿你的心意当回事,我管不着。”被谢衍的话气到,乔音斜横他一眼,眼神凌厉,“但我乔司弦花了整整一年做成的东西,断断容不得她如此糟蹋!” 谢衍送来的图纸,细到了每一瓣花瓣纹路,乃至花蕊细节都是极为完整的,为了这些首饰,她打磨了整整一年,才最终敲定出库。 结果她的心血最终全都落进了赌坊,被那些脏男人拿来敲桌子,当作他们赌博的筹码,这让她如何能不生气? “谢衍,我曾以为你是个妙人,故而有心与你结交。如今看来,你也只是个为美色所迷的凡夫俗子,不过如此。”乔音深吸一口气,转身就走,“日后我们景泰坊的首饰,绝不会再卖与你们荥阳王府半件,你且好自为之吧!莫心,送客!” “哎,你先告诉我,这簪子卖给谁了啊!”叶江沅伸手想拦她,却被谢衍拉住了。 “乔音周围的暗卫众多,若是她不愿意,谁都没办法强迫她。”谢衍摇了摇头,低声说道。 “那怎么办?”眼见她的身影要消失在拐角处,叶江沅急得几乎要转圈,“找不到金簪的主人,这案子的线索可就要断了。” 那个乞丐受尽了酷刑,却咬死不肯松口,坚称自己只是路过。这个时代又没有监控,一时之间,拿他也没有办法,只能另寻线索。 第四具尸体的身份依旧未定,孟华阳疯疯癫癫,也派不上用场。 这金簪的买主,现在是她唯一的突破口了。 正当她想不顾一切追上对方时,只听谢衍指尖轻敲桌面,声如碎玉,沉声开口道:“若是陆思隐肯为姑娘单独开一场戏,不知姑娘可否消气”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乔音听到,下楼梯的身影停在原地,顿了顿,只见乔音提着裙子快步返了回来,不复刚刚的疾言厉色,一脸希冀地问道:“此话当真?” “以此为凭,自去寻他。” 长指一动,谢衍甩出一枚墨玉牡丹佩,被乔音牢牢接在手中,她看着它的神情狂热,指尖不住摩挲背面的陆字,小心翼翼地将它收进,绣着交颈鸳鸯的素色荷包之中。 原来是陆沉的戏迷。 见状,叶江沅轻笑出声,看向她的眼神满是戏谑,“别人是为美色所迷的凡夫俗子,乔姑娘如此,当真是清雅脱俗呢。” “怜心,把聘簪录拿来,给谢大人过目。”显然是对叶江沅还有怨气,乔音斜她一眼,不情不愿地开口,“思隐他与你不同,他可从未糟蹋过我的心意。就这看人的眼光来说,我乔司弦比他谢行之,不知高明了多少。” 第32章 查探 “你这真的不算是店大欺客吗?” 这六支一模一样的簪子,卖出的价格却是从一两银子到三百两黄金不等,叶江沅眼睛睁得浑圆,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乔音。 翻看了一会儿,叶江沅一脸不满,“而且你这购买者记录怎么只有姓氏啊?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这让我怎么查啊?” “我为何要记下那些俗人的名字?只要记下聘簪之礼费和簪子日后的姓氏便是了,也算不辱没了这簪子。”乔音一脸无所谓,伸手夺过账本合上,“再者说,这芙蓉谶本就是为情事而作。若是聘簪人所述之故事,足够缠绵悱恻,使我谱进簪中之曲,让人柔肠寸断,银钱这种俗物,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 说着,乔音看向谢衍,眼中带着戏谑,“只有那些在情事上无甚希望之人,才会耗费大笔资费于聘簪之上,你说是也不是啊,谢大人?” “……” “你是说,这两个孟某,是用故事外加一两银子,跟你买的簪子?”叶江沅轻咳一声,将话题拽了回来,“那你还记得他们讲的故事吗?” “记不大清了。”乔音略一思索,开口道,“只记得两人的故事一分一合,倒是让人笑中含泪,登时脑中便有了曲子。” “你好好想想,他们讲的是什么故事,这对案情很重要。”叶江沅穷追不舍。 “一个故事的主角,是卖货郎和青楼女子,另一个则是征西兵士与豪门丫鬟。”乔音凝眉沉思,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卖货郎对青楼女子一见钟情,攒了三年钱,只为见姑娘一面,姑娘被他感动,两人凑足赎身钱,交给老鸨赎身,期间一波三折,卖货郎还被姑娘的旧客人堵在暗巷,打得奄奄一息,却依旧不改初心,最终两人守得云开见月明,换了个长相厮守。两人成亲后,姑娘为卖货郎生儿育女,这芙蓉谶,便是卖货郎要在孩子满月之时,送予他刚刚生产的娘子的。” “这故事好虽好,却是缺了点悬念,只够刻这簪头的莲瓣,温婉缠绵。”她顿了顿,继续道,“所幸,又有个武夫打扮的小哥过来,为了酬谢搭救他于危难之中的豪门丫鬟,定下这芙蓉谶,以做定情之物。他一个月后便要出征,待到归来就娶了这丫鬟,为她挣个诰命。 “前者皆大欢喜,后者言之未完,我都欢喜。为实现二人心愿,故而加紧做了这六支钗,两支赠与这二人,另外四支则以市价卖出,也算是让那些俗人沾沾他们的喜气。” 心里酸胀得不像样子,叶江沅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僵直着舌头说道:“那卖货郎,卖的可是馄饨?” 在孟芸的满月酒上,孟华阳的确为妻子丽娘戴上了一支金簪。簪子样式她已然记不得了,但听到这个故事,她的脑中却不由自主地将那支金簪,与眼前这支簪子合在了一起。 “这倒是奇了,你怎么知道?那卖货郎为了妻子名声着想,是从来不跟人提这过往的,还是我再三说明不会说出去,他才给我讲了这段故事。”乔音看向叶江沅,满眼惊诧,“他得了芙蓉谶后,对我千恩万谢,还邀请我去他家吃满月酒。不过我贵人事多,没得闲。我记得他家好像是在东街,叫什么……” “老王铺子。”得到了肯定答案,叶江沅脸色惨白,整个人摇摇欲坠,“那征西士兵叫什么名字?他如今在哪里?” 她怎么会忘了,刀法好的人不是只有屠夫,还有专业杀人的士兵啊。 第二个故事的结局,很可能是丫鬟负了这孟姓士兵,他归来后发现,一怒之下,将丫鬟杀死,又因为舍不得丫鬟,将她的尸骨藏匿家中,直到她开始腐烂,才将她分尸,抛弃在蓝江边上。 至于他们的定情信物芙蓉谶,便与丫鬟的头颅一起,被抛弃在滚滚江水之中。 士兵没了爱情,也见不得别的姑娘再戴上芙蓉谶,故而下了狠手,将所有簪主一一杀死。 不知道是战场消磨了他的人性,还是他生性就如此恶毒,看不得他人幸福? “这我倒是不知了。他来去匆忙,拿了簪子后便离开了,我怎么会知道他去了哪里?”乔音起身离开,“我知道的也就这些,两位若无事,就请回吧。” 秋日暖阳高挂晴空,打在身上却阴冷冷的。叶江沅失魂落魄,脚步虚浮,走出景泰坊大门时,连门槛都忘了跨,一个踉跄,栽倒在谢衍怀里。 “小心。”轻轻抚着她的发丝,谢衍语气柔和,抱着她的手臂带着暖意,像是要将他的热度传给她一般。 感受到一丝温暖,叶江沅泪水翻涌而下,手指死死扣上他的衣襟,泣不成声,“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无辜的人给凶手所谓的爱情陪葬?难道就因为她们拿了一支簪子吗?她们也都是活生生的人啊!芸芸还那么小,就落得个母亲早亡,父亲发疯的结局,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她以前从不知道,她那埋首于经典古籍,一心想求得功名的孟大哥,也会有这种匪夷所思的爱情故事。 那样痴情的守候,他们本该幸福美满一辈子,可最终却因为一支锦上添花的金簪子,让一对有情人阴阳相隔,这样造化弄人,叫人情何以堪啊! “我马上去兵部,调查三年前征西的孟姓士兵的去向。”见她颓废,谢衍将她抱得更紧,“湘湘,你不能倒下,凶手还在虎视眈眈,他还有第六个猎物没有猎到,我们绝不能放松。” “六支金簪……对,还有一个潜在受害者。”闻言,叶江沅以袖抹泪,眼中逐渐有了亮光,“你说的对,还有一个姑娘等着我们救她。” 刚有了希望,她心中却又蒙上了一层阴霾,垂了眼眸,“可是我们还不知道剩下两具无名尸的身份,也不知道她是齐,王,范,赵中的谁。也许她根本就不在这些人里,这簪子是托人买到或有人要赠与她的礼物,那我们要如何排查呢?” “在失踪人口名录中,重点筛选这些姓氏,然后逐一通知家属认尸,总归会有发现的。”谢衍有条不紊,沉声分析,“至于第六个人,能出三百金买一支金簪的人,无非也就南城的那些高门大户了,派人好好排查,重点保护也就是了。” 第33章 搜证 出示搜查令后,兵部主簿恭恭敬敬地将两人带到了档案库。 “谢大人,这里就是金启二年西征兵士的档案,洛京孟姓共三十一人,文牒全在此处,请您过目。” 指挥小厮将文牒放下,主簿刚要离开,就被叶江沅叫住了,“这位大人,请稍等一下,我还有几句话想请教您。” “夫人请讲。”主簿诚惶诚恐,捋了捋头发,对着叶江沅拱手说道。 “这些孟姓士兵之中,可有容貌极为出色的?让人一见难忘那种。”叶江沅思索一会儿,开口问道。 说着,她还补充一句,“最好是能写得一些诗文,让人想与之春风一度的那种。” 死者绝大部分是富贵人家的姑娘,能让她们独自前往荒郊野岭,绝不可能只靠药物控制,肯定会辅以其他控制手段。 最有可能的,就是情感控制。 只要通过一些手段,向这些小姐传递诗文或画像,引得她们对凶手暗生情愫,再让她们服下禁药,诱导她们上瘾,夜奔私会,就变成了一个很好的借口。 “这……” 她是为了办案,而主簿却会错了意,抬眼打量着谢衍的脸色,摆手道,“三年前,小人未曾参与点兵,故而没有见过这些人。不过小人想着,纵使是有这样的人,也肯定是越不过谢大人的。” 自家夫人当着自己的面,询问有没有好颜色的郎君可以春风一度,谢大人还能这么云淡风轻,可见得是个人才。 “那就烦请让参与过点兵的大人过来,我需要他的帮助。”叶江沅并没有察觉到他的小心思,继续开口道。 “这……小人不知。”主簿额头上冒出汗珠来,只得继续装傻。 当着她夫郎的面,给她拉皮条,借他两个胆子,他也是不敢的。 “怎么会不知道呢?点兵不就是你们兵部负责的吗?”被他敷衍的态度气到,叶江沅眼神凌厉,“把你们侍郎大人找来,我要亲自问他。” “侍郎大人外出公干了,夫人暂且是见不到他的。”主簿继续糊弄。 看出他并不想给自己找人,叶江沅气不打一处来,伸手揪住他的领子,厉声呵斥,“怎么会这么巧合?你故意阻挠我们办案是吧?你跟那个姓孟的凶手是什么关系?是不是需要我带你去我义父那里,把七十二道刑罚一一受遍,你才肯说实话啊?” 本来就因为孟华阳的事憋着一口气,还被眼前这人这样糊弄,叶江沅气得半死,只想找个出口好好发泄一下。 眼前这人,算是撞枪口上了。 被她吓到,主簿瑟瑟发抖,连连摆手,“夫人饶命啊!小人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要是进了东厂,不死也得扒层皮啊。 主簿叫苦不迭,他怎么就惹到这个姑奶奶了? 从腰间解下鞭子,叶江沅脸色阴沉,后退两步,“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先让你看看我的厉害!” “叶仵作,不得无礼。”正当她抬手要抽过去时,谢衍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把鞭子收起来。” 闻言,叶江沅深吸一口气,慢吞吞地放下鞭子,冷哼一声,退到一边。 “这些人里,可有退役后担任税官,负责去向商户收取赋税的人?” 正当主簿庆幸劫后余生之时,只听谢衍的声音再次响起,那如冰碎瓷的清冷嗓音听在他耳边,不啻为天籁之音。 “大人稍等,且容小人想一想。” 他连忙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搜肠刮肚了好一会儿,从一堆文牒中抽出一份来,双手奉上,“此人名叫孟凡,自西征归来后,因为写得一手好字,被户部录用为问事,负责商贾赋税收取。还请大人过目。” “好了,退下吧。”伸手翻开文牒,谢衍微微颔首。 主簿如蒙大赦,对着谢衍一拱手,“多谢大人。” 待他走后,叶江沅凑近他,开口问道:“你是怎么知道他主管赋税的?” “能接触到景泰坊的账本的,除了他们自己人,就是半个季度一清点账簿的税官了。”谢衍头也没抬,轻声开口道。 拿到账本,知道是谁买了这些簪子,那便是轻而易举的了。 出了兵部大门,叶江沅已经冷静了下来,一脸歉意地看向谢衍,“我刚刚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看到他那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我就想打他。给你丢人了,实在对不起。” “无妨。”谢衍转头看她,神色温柔,“夫人这白脸唱得极好,若是没有你的配合,只怕还得跟他费上一番口舌。” “噗嗤。”被他的话逗笑,叶江沅眉眼弯弯,心里的阴霾散了不少,“这么说来,我还算是帮了你咯?” 伸手将她略微杂乱的鬓发抿好,谢衍垂眸望她,目光灼灼,“那是自然,还请夫人日后继续帮我。” 他的指腹带着薄茧,想来是常年拉弓射覆磨出来的,指节冰凉,蹭到叶江沅耳际之时,磨出的痒意直达心底,烫红了一大片雪色肌肤。 “再……再说吧。”轻轻别开脸,叶江沅转身,将手背放在脸侧降温,结结巴巴,“查案要紧,查案要紧,我们快去户部吧。” 户部主簿是个老者,头发花白稀疏,在听到孟凡这个名字时,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是那个檀郎吧。” “檀郎?”叶江沅眼前一亮,快步上前,“有这个称谓,他生的是不是极好,极其受姑娘们追捧?” 跟她猜的八九不离十。 “那是自然,每次去收税,他收到的绢花总是最多的。”主簿打量了叶江沅一眼,委婉道,“依老朽看来,夫人还是珍惜眼前人的好,勿要得陇望蜀,以免得不偿失啊。” 洛京谁人不知这督主义女喜好美色,就连这谢家世子,都是靠美色入得她的法眼,如今她又来打听这檀郎,可见是司马昭之心了。 “啊?”叶江沅一脸不解,转头看向谢衍,小声嘟囔,“这老头儿糊涂了吧,他在说什么呢?” 今天这些人怎么都神神叨叨的,净是说些她听不懂的话。 “咳咳,没什么。”谢衍清咳一声,伸手将她拉了回来,“还请主簿告知他的去向,我等有要事要询问于他。” “因为罹患胸痹,他已经于四个月前离任休养了,小人也不知道他去向何方。”主簿肃了神色,一脸遗憾地开口道,“他病得不轻,只怕是活不了多久了。” 听到这话,叶江沅一脸震惊地看向他,“胸痹?他有心病?” 胸痹,就是心脏病的古称。 得到肯定答复后,叶江沅脸色一白,整个人愣怔在原地。 古人迷信,一直有以形补形的治病法,一直流传到现代,也未完全消亡。 这案子的真相,只怕是比她想的,要更黑暗一些。 第34章 乔音 秋日的天,黑得总是格外快些。 洛京府内,叶江沅站在桌边磨墨,看着谢衍提笔进行案情记录,不自觉咬了咬唇。 他手边是她写的碎尸案推演记录,字迹潦草至极,令人不忍卒观。 “行之,你这字写得极好,也真是够风雅的。”她不无羡慕,脸上微微发红。 她的字,以往还能大言不惭地称个飘逸,如今跟谢衍的一比,简直就是狗爬字,光是看着,她都要羞死了。 烛火摇曳,室内晕黄,美人红袖添香,贝齿洁白,唇瓣嫣红,微微咬上,粉面含春,和羞看他,谢衍手中的笔一顿,心中泛起涟漪。 红颜虽非祸水,却是十足地消磨意志。 他是个俗人,亦不能免俗。 收案入卷,将笔搁在一旁,他招手要她过来,嗓音略带沙哑,“又想学写字了?” “想!”叶江沅绽开笑颜,噔噔噔跑过去,“等这个案子办完了,夫君回去教我好不好?” 他们刚成婚时,叶江沅就发现,谢衍喜欢听她叫他夫君,每次这样叫他,他就格外好脾气,对她有求必应。 从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虽然不知道他是什么毛病,但顺着他总是没错的。 前世她成婚前,只略微识得几个字,会写自己的名字罢了。 婚后所学的字,都是谢衍手把手教的,虽然写得不好,但也聊胜于无。 他对她而言,也算是有半师之谊。 如今他旧事重提,她自然乐得再跟他学习。 谢衍可是个宝藏,身上的技能无数,好好开掘,足够她离开谢家以后,一辈子衣食无忧了。 “你先别急,”微抬眼眸,谢衍似笑非笑,“上次教你的‘永字八法’,可还有在练?” “啊?”叶江沅心虚一瞬,嗫嚅道,“这个嘛,你也知道我很忙的,哪里能得空呢?” 这话倒不是假的,从穿越过来后,她就一直没闲着,练字这种消磨时间的事,她可没时间去做。 “就知道你会偷懒。”谢衍敛袖,起身走向她,语气略带无奈,“现在学吧。” 右手被塞了一支毛笔,手背被一双微凉的大手覆住,谢衍将她整个人圈在怀里,带着她的手在熟宣上游走,“侧,勒,努,趯,策,掠,啄,磔,入笔调锋,行笔时注意笔锋挫动,使笔杆立于纸上……” 他教得认真,叶江沅却心猿意马,脑中空白一片,唯有他的温热呼吸萦绕耳尖,带着薄荷的微辛气,熏红她一张俏脸。 这谁顶得住啊? “为什么走神?” 耳畔传来一声轻笑,谢衍声音清冽,尾音勾起,像带着羽毛,一下一下在她心上挠。 “因为你勾引我。” 将手抽回,叶江沅转身面对他,长颈微扬,嗔怪白他一眼。 她要是再看不出来谢衍的用意,就是笨蛋了。 “不错。”扣着她的腰,将她抱坐在桌上,谢衍倾身凑近,鼻尖抵住她的,眼中一片旖旎风光,“湘湘上不上钩?” “……” 美色在前,叶江沅心跳如鼓,闭了眼睛,喉头发紧,偷偷吞了口唾沫。 算是默许。 …… “谢衍,你给老子滚出来!” 房门被“砰”地一声推开,惊得叶江沅心脏一颤,猛地推开对方,从桌上跳下,背过身去整理衣服,定了定心神后,回头看向来人。 “谢行之,你有必要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根本没注意到她,陆沉将请帖砸在桌上,脸色黑如锅底,“为什么替我答应乔音单独为她开戏!” “陆沉,交给你的事都办好了吗?”谢衍面沉如水,望向他的目光带着十足的冷意。 被他叫了大名,陆沉立正站好,腿不自觉微微发抖,“还没……” “你少岔开话题!” 反应过来后,陆沉气恼更盛,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手指插进发中,声音气恼,“明知道我躲她都来不及,还做这种事,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玩忽职守,不敬上官,按律当笞五十,罚俸三月。”谢衍并不接话,眸色黑沉,“明日自去领罚。” “谢行之!你还是个人吗?”听到这话,陆沉猛地跳了起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罚俸他不怕,鞭笞可是会要了他半条命啊。 他愤愤不平,“我堂堂正四品大理寺少卿,怎么就成你的下属了?” “陆少卿如此托大,便是能自行侦破此案了?”谢衍冷笑一声,起身便要离开,“也罢,本官明日便请辞,将此案主审交还于君。” “哎哎哎,行之,我跟你说着玩呢。我领罚还不行吗?”听到这话,陆沉赶紧上前拦住他,赔笑作揖,“你走了,这案子指定破不了。再死一个人,我这官也算是没脸再做了。” 开玩笑,他现在连凶手是圆是扁都不知道,自己去抓,主打一个抓瞎。 看陆沉余怒未消,叶江沅给他斟上一盏茶,凑近他,窃窃私语,“你说你惹他干什么?我都说不过他,更别说是你了。” “还不是因为那个乔音……” 一饮而尽,陆沉将茶杯向叶江沅方向推了推,示意她再来一杯,察觉到谢衍不善的目光,讪讪地缩回了手,自己拎起茶壶,给自己斟上。 “乔娘子她虽然有些爱物成痴,但为人还算仗义,身份高贵,又生得一副绝色模样,你去给她唱场戏,也不算辱没吧?”叶江沅一脸不解地看向他,劝解道,“人家到底是个姑娘,又那么喜欢你,给她留点面子也未尝不可吧。” “姑娘?她要真是个姑娘,老子至于这么生气吗?”越说越气,陆沉一拍桌子,怒目看向谢衍,“谢行之,当初你早看出他并非女子,却眼睁睁看着,老子在梨园给他唱了三个月戏,像个傻子一样对他献殷勤。如今又搞这一出,你算哪门子朋友啊?” 景泰坊搬来的那年,洛京冬日瑞雪满城。梨园梅树盛放,满庭芬芳,红浪翻晴空。曲径通幽处,乔音一身素白,独坐孤亭,指尖拨动琵琶弦,流转出的《塞上曲》,简直要勾走他的魂。 孽缘自此而始。 他这厢追忆往昔,叶江沅脑中却浮现出乔音的音容样貌来,一拍桌子,惊道:“难怪他脖子上戴着披帛,原来是为了遮住喉结。” “情之所至,男女又有何分别?”谢衍伏案执笔,继续誊写案情录,毫不在意,“思隐,你着相了。” “谢行之,你厉害,你现在佛道双修了是吧?”陆沉忿忿,口不择言,“说的比唱的都好听,还男女无别,要是季家小姐是个男子,那你还愿不愿意跟她定亲啊?”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此言一出,满室皆静。 脑中的一根弦崩断,叶江沅手里的天青瓷杯滑落,“咣当”一声,碎成几片,澄黄茶汤溅湿衣摆,污了皎白绣鞋。 她刚刚在和谢衍做什么? 如今过得太安逸,她几乎都要忘了,眼前这一切,都是她从季悠然那里抢过来的,终究是要还的。 “我去找人来收拾。”她不敢再看谢衍,慌不择路,夺门而逃。 身后隐约听见谢衍淡漠嗓音响起,隐隐夹杂着怒气,“明日午时前查不到尸首身份,你知道后果。” 第35章 抽身 彻夜翻查档案,陆沉顶着两个黑眼圈,先去司礼处受了顿鞭刑,后背被打得血肉模糊。 而后他连药都没来得及上,马不停蹄地通知家属认尸,听着失踪女子家人的哭闹声,时不时还要被拉扯一把,被人叫嚷着“还我女儿”,他整个人都麻木了。 他真傻,真的。 为什么要去招惹谢行之? 活着不好吗? “事情办得怎么样了?”谢衍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吓得他生生打了个哆嗦。 “查到了,另外三名死者大概是齐,范,赵这三家的小姐。”陆沉恭恭敬敬,大气不敢出一口,生怕再惹到他。 “大概?”谢衍面无表情,黑眸微眯,带着十足的压迫感,“陆少卿,你就是这么办案的?” 被他问得哑口无言,陆沉下意识去寻找叶江沅的身影,试图让她帮自己打个圆场,却发现叶江沅昨日离开后,今天根本就没来。 陆沉叫苦不迭,只能硬着头皮答道:“根据谢大人您给的范围,能查成这样已经算不错了。这些尸体已经开始腐坏,且她们身上并无明显印记,家人认不出来也是情有可原。” 不是他不作为,是客观条件真的太恶劣了。 尸体刚搬回来时,他又不是没筛查过,还不是什么都没查到。 现在有了范围,虽然还是认不出谁是谁来,但根据身高,还是能勉强能区分一二来。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陆少卿做事如此不走心,若是让睿王知道了,不知道会作何感想?”谢衍的声音淡漠疏离,明目张胆地威胁他。 谢衍这人又阴又毒,他是知道的,春秋笔法一写,给他舅父看了去,他只怕是得吃不了兜着走。 “谢兄,我错了!您再给我一次机会!”在高压威胁下,陆沉生锈的脑子难得转动一次,灵光一闪,“我这就去把嫂夫人,不,叶仵作请回来,她为人稳妥,做事用心。有她在,此案必然能平稳收场。您说是也不是?” “半个时辰。”谢衍微微颔首,转身离开,“耽误了办案,军法处置。” 得了他的命令,陆沉连后背的伤都顾不得了,飞也似地向马厩跑去,边跑边骂。 办个屁案!假公济私!伪君子! 他都不好意思戳穿他,不就是想找叶江沅吗?装什么大尾巴狼? 还怪他做事不走心? 排除法都给他排出来了,还要怎么走心? 凶手下一个目标,很明显就是世族王家的某位小姐。 以谢衍那凡事亲力亲为的个性,没有立刻去王家守株待兔,不就是等着叶江沅陪他一起吗? 呸,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丝毫没意识到,最后这句连自己也骂上了的陆沉,翻身上马,向着荥阳王府,驾马疾驰而去。 “婆母,您找我?”叶江沅强撑起一抹微笑,行礼问安,坐在谢夫人下首的椅子上。 她昨夜休息得并不算好,辗转反侧了一晚,整个人憔悴了不少,全靠胭脂水粉撑出来个好气色。 谢夫人的脸色也不算好,一脸严肃地看向她,“我听说,行之他这两日都不回归鸿轩歇息了,不是宿在衙门,就是去了你的碧霞阁?你们是不是对我的安排有所不满啊?” 说到这儿,谢夫人脸色略微有些不自然。她这样问话,真像是拆散新婚小夫妻的恶毒婆婆。 虽然不想,但她必须这么做。 就算再喜欢这个儿媳妇,为了谢家的子嗣,她也得狠下心来,将两人分开。 “回婆母的话,近来夫君手上有一桩大案。这几日正是关键时期,无暇去想其他。他睡在我那里,也只是图个清净罢了。”叶江沅的回答规规矩矩,让人挑不出错来。 “你的意思是,是我选的人不合行之的心意了?”谢夫人却不依不饶,语气中带着一丝嘲讽,“也罢,那就有劳江沅你亲自来选几个良妾,为咱们谢家开枝散叶吧。你们这样如胶似漆,你选的人,定然能合行之心意。” 脑中闪过昨夜的混乱,叶江沅下意识想要拒绝,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另一番说辞,“既然婆母如此说了,就劳烦婆母将她们叫进来吧。” 顿了顿,她微阖眼眸,补充道:“在成事之前,还请婆母为我在洛京另辟一处别院居住,勿要告知夫君我的去向。” 他们再这样擦枪走火下去,她很可能就守不住自己的心了。 还不如借此机会,趁早给自己断了念想。 本以为她是故作大度,要费一番唇舌才能达成目的,却没想到,她想的如此周全,是当真想为谢家留个后。 谢夫人一时愣住,过了好一会儿,眉梢才染上一抹笑意,“江沅,你的确是个好孩子,是婆母误会你了。” “无妨,只是烦请婆母早些为我安排住处。以免夫君回来发现,又生波折。”叶江沅低了头,看不清神色。 装作认真,实则胡乱点了几个娇软美人后,叶江沅借口身体不适,向谢夫人告辞离开了。 息兰扶着她的手,与她漫步于庭院之中,小巧的一张脸上,染了一丝忧愁,“少夫人,您这样做,世子要是知道了,肯定要生气的。” 世子有多在乎少夫人,她也是看在眼里的。 若是让他发现少夫人有意躲着他,只怕是又要生气了。 银杏叶枯黄,从枝头飘飘荡荡,落在叶江沅的肩头,她伸手轻轻抚下,“我知道,我也不想这样对他,但我不得不这样做。” 谢衍有自己的姻缘线,对她不过是一时的意乱情迷,他终究还是会清醒过来的。 士之耽兮,犹可脱也。 这个道理,与谢衍经历过一世,她再明白不过了。 但她不怪他。 归根结底,还是自己前世荒唐,酿出了苦果。 吞了也就吞了,怨不得任何人。 如果当初,她没有强行介入他和季悠然的因果,前世也不会落得个悲惨死去的结局。 可知天道好还,由不得她不信。 “若是为了子嗣,您也不必与世子闹得这样僵啊。”息兰听不懂她的话,只能轻叹道,“明明是正头世子妃,却要从王府搬出去住,您日后可要如何自处啊?” “日后啊,那就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了。”想到未来的自由生活,叶江沅的心情,总算开阔了一些。 她伸手挑起息兰的下巴,歪头浅笑,“小姑娘,你以后想不想跟我一起惩恶扬善,破除凶案,为死者申冤啊?” “少夫人莫要拿奴婢取笑了。咱们女儿家,哪里能做成什么事呢?一辈子能相夫教子,平平安安过一生也就是了。”息兰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避开她的指尖。 人各有志,叶江沅也不强求,举目远望一行南归征雁,开口吟诵道:“读书万卷行万里,巾帼远胜奇男子。” 女子何曾逊色于男子? 不过是自我切割,自我设限罢了。 “我都要被你夫君打死了,嫂夫人你还有雅兴吟诗?快随我走吧!” 身后传来一声急切的男声,没等她转头,陆沉拉着她就往外跑,却正好触动她那还没长好的伤口,疼得她倒抽了一口冷气。 “陆大人,你这是怎么了?”甩开他的手,叶江沅一脸疑惑,“谢衍他没事打你干什么?” “这事儿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楚,你先随我走吧,”陆沉伸手又要拉她,却不小心牵动了后背的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 “男女授受不亲,陆大人再这样,我就要叫人了。”铁了心不想再跟谢衍有纠葛,叶江沅连收尾都不想参加,后退一步,开口拒绝,“此案已经不再需要仵作了,我去了也没什么意义,陆大人请回吧。下次有案子,再派人叫我就是了。” 这个时候想起男女授受不亲了?又不是她说男女无分别的时候了? 陆沉几乎要被气到七窍生烟,指着她“你你你”了半天,脸憋得通红,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不过是想带她走,他倒成登徒子了? 她不回去,谢衍就要军法处置他。 两军相争还不斩来使呢? 这两人作妖,却可着劲儿折腾他? 怎么这么不讲武德啊? 还有没有天理了? “陆大人若无其他事,恕在下不能奉陪了,还请您自便吧。”叶江沅行了个福礼,绕过他继续往前走。 眼见她要走,陆沉连忙张开双臂拦在她面前,面目狰狞,“叶仵作,你是大理寺的差人。本官命令你,即刻随本官回大理寺,听候差遣!” “一无官凭,二无官符,我何曾是大理寺的正式差人了?”叶江沅不甘示弱,开口反驳道。 眼见半个时辰就要到了,陆沉急得焦头烂额,一把揪住她的手腕,拽下腰间的小金印,死死盖在她手背上。 待印章被拿下,叶江沅白皙的手背上,登时浮现出四个暗红小字——陆思隐印。 接着,陆沉扯下一片橙黄枫叶,如法炮制,放在叶江沅手心。 他咬着后槽牙,恶狠狠地说道:“本官亲自委任的官凭、官符都有了,你要是再敢推脱,老子扣你一季度俸禄,叶仵作!” 叶江沅:…… 你赢了。 第36章 沐浴 你这辈子,有没有为自己拼过命? 拉着叶江沅闯进谢衍的公署时,陆沉已经累到快虚脱了。 他扶着园圃的栅栏,干呕个不停,还不忘回头叮嘱叶江沅,“你一定要跟他说,我们是半个时辰之内回来的,一定啊!呕——” 再挨顿打,他可就撑不过去了。 “知道了。”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叶江沅抬手敲响了谢衍的房门,“谢大人,陆大人有疾,我代他向您交差。” 拉着她的手盖章玩,可不是有大病吗? “你才有病,你俩都有病,呕——”陆沉小声嘟囔,并不敢让她听到。 他即使吐到两眼冒金星,也是不忘维护自己名誉的。 等了半天,也不见里面有人答应,叶江沅看向陆沉,后者对她做出推的动作,示意她赶紧推门进去,别让他挨了军法。 叹了口气,叶江沅开口道:“谢大人,我数三声,您不说话,我就进来了啊。” 依旧无人应答。 数了三声,叶江沅推门进去,一股热浪扑面而来,温暖芬芳,屋内云雾袅袅,如仙境一般。 她一抬眼,便与粉紫纱帘后的幽深目光撞了个正着,再往下看,是个原木色的浴桶,她下意识反手关上了门。 外面风这么大,冷到他怎么办? 随即她反应过来,谢衍他怎么这时候沐浴啊? 下一个认知,让她脸上红得几乎要滴下血来。 她把门给关了。 转身想拉门出去,却听见谢衍慵懒中带着沙哑的语调响起,“要我出去拉住你?” 那还了得? “不……不必了。”叶江沅背对着他,手指成爪,一下一下扣着门板,“谢大人您且忙着,属下在这儿等着便是。” “好。”他的声音微凉,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 四籁俱寂,只余两人深深浅浅的呼吸声。 他是故意的,故意磋磨她。 叶江沅畏寒,身上的衣料,都是息兰特意选的厚锦缎,在这桑拿房一般的温室一蒸,简直像受了一番酷刑。 她的额头抵着门板,呼吸被甜腻的杏香包围,后背汗湿了一片,里衣黏黏腻腻,贴着皮肉,怪让人不舒服的。 为了显气色,她今天的脂粉也重,香汗淋漓,红白相间的汗珠,有的滴在地上,有的随着碎发黏在脸上,好不狼狈。 叶江沅狠狠抹了一把脸,脂粉腻在明紫袖口,像是糊上了一层将干未干的白水泥,明明白白写着,她现在是个丑姑娘了。 谢衍就是个大混蛋! 叶江沅磨爪霍霍,只想在那张小白脸上来一道九阴白骨爪,让他跟自己一样变成丑八怪。 “在骂我?”水声叮咚,谢衍应当是换了个姿势,手臂架在木桶沿,水滴落地,滴答作响。 “属下不敢,谢大人勿要说笑。”叶江沅咬着牙,手指在门缝扣得更紧,转移话题,“属下有一事禀告,陆大人的确是在半个时辰内回来的,还请大人勿要降罪于他。” “知道了。”他的视线,透过纱帘望向她,好整以暇,“那为何与本官的大门过不去?” “羡慕大人豁达,刻门以记之。”叶江沅皮笑肉不笑,“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在即将出人命案子时,还有心思沐浴更衣的。” 还让人进来看,不要脸! “你也可以一同豁达一番,本官不介意身旁多一个人。”谢衍尾音勾起,笑意更深。 “多谢大人好意,属下介意。”叶江沅姿势不变,挂在门上,像条风干的紫色死鱼。 “当真不要?” “……不!要!” “当真可惜。”他似在叹息,声音中的笑意却不容忽视。 “……” 可惜个球! 水声哗啦,谢衍似已起身,随即便是衣料摩擦皮肤的声音,窸窣作响。 木屐扣在黑石地板上,咔哒声清脆,在叶江沅身后停住,淡雅的白芷香取代杏香,包裹住她。 “这么喜欢这扇门,卸下来送给你?”谢衍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不过,你得自己背回去,摆在房中日日赏玩,方不辜负本官这一番豁达。” “不必了!”闻言,叶江沅立马转身,以袖遮面,低了头并不看他,“不知大人找属下何事?” 让他看到自己现在这副鬼样子,怕是要笑死。 “你是何人?”略微凑近她,谢衍淡淡开口。 “属下大理寺仵作叶江沅,不知道谢大人找属下何事?”被他的明知故问气到,叶江沅尽力克制住了火气,沉声答道。 “以何为凭?”谢衍不依不饶,“眼见为证。” 她算是听明白了,这狗男人就是想看她出丑! 被他激怒,叶江沅猛地放下袖子,闭了眼睛,把脸凑到他眼前,怒气冲冲,“给你看!你看吧!谢衍你真是大坏蛋!就只会欺负我!” “原来是花了妆容。”谢衍语气淡然,带着些许遗憾,转身离开。 白芷香渐渐远离,叶江沅刚要松口气,下巴就被抬了起来。 脸上传来柔软的触感,谢衍手执沾了淘米水的丝帕,动作温柔,为她擦去脂粉汗渍,开口道:“一会儿换上男装,随我去王家办案。” “你少哄人!办案为什么还要沐浴更衣……” 叶江沅还在生气,不想让他碰自己,伸手去推他,却在碰到他的下一刻,立马收回手,闭紧了眸子,任由他动作,半点也不敢再动。 只见他身着纯白亵衣,衣带松松垮垮,斜系在腰间,露出大片腹肌,发梢的水珠顺着脖颈滑落,从锁骨处坠下,没入瓷白肌肤,消失不见。 她的手,刚刚放在了不该放的位置。 “若是以办案为名登门调查,难免会打草惊蛇,得不偿失。故而,我需要找个更好的名头。”手帕在她的脖颈处游走,他解开她的两颗领扣,耐心与她解释,“王家与谢家同为世族,虽已没落,规矩却仍然繁杂。我以谢家嫡子身份登门,既不请自去,必得沐浴焚香以示尊敬。” “那为什么要我跟你一同去?”叶江沅拂开他要往下解扣子的手,嗔怒瞪他,“大理寺又不是没有活人了,干嘛非要找我?” “你是我的妻子,又聪敏机警,是个很好的助手。我本想着以拜见世伯的名义,与你同行,倒也自然。”他后退一步,倾身打量她,目光与她齐平,眼中带着笑意,说道,“谁知你竟是这番模样,倒是与我想象的有些出入,就只能让你扮作小厮了。” “……”就你好看! 既然已经问了,索性问个彻底。 叶江沅冷哼一声,开口问道:“那你刚刚干嘛不让我出去?你就是知道我穿的衣服多,让我在这个热得要死的地方蒸着,故意磋磨我吧?” 这人心计颇深,又小心眼,报复欲还重,她真是越来越不喜欢他了。 “若是让你出去了,你可还会再回来?”谢衍站直身体,正色道。 “……”还真让他猜对了。 他回答得完美,叶江沅无言以对,长叹一口气,拱手作揖,闷声闷气地道歉,“对不起,我昨晚不该不辞而别,耽误了公事,还请谢大人恕罪。”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夫人日后可莫要如此了。”谢衍伸手将她扶起,望着她的目光清亮,温声道,“纵使你在心中认定我十恶不赦,也应当像今日一样,予我一个解释剖白的机会,你说是也不是?” 被他的目光看得酸楚,叶江沅别过头不应他。 他说的固然没错,他的确是拥有申辩权。 可有些事,他解释不了,她无法释怀。 长久磨合下去,只会消耗彼此的情分。 倒不如,结个良缘,好聚好散。 日后回想起来,忘掉的是他的坏,念的都是他的好。 只是,她以后还能再碰到这样好的郎君吗? 第37章 阴谋 略微净了净身体,叶江沅布条裹身,换上一身皎白镶蓝滚边的圆领窄袍,正好适合她的身量。 推门出去,谢衍身着玄色衣袍,背对着她,极目远望,衣带当风,一派风流俊逸。 “公子,小人好了。”是粗着嗓子的男声。 她立于谢衍身后半步,含胸驼背,模仿着他身边小厮的模样。 她一贯妥帖,装什么都想装得像样。 谢衍转头看她,入眼便是一截雪白后颈,肤如凝脂,再往下,腰如尺素。 似带如丝柳,团酥握雪花。 他喉结微动,开口道:“这衣服是否合你心意?” “很好。”叶江沅直起腰,拽拽袖口绑带,笑道,“比妇人衣饰轻便许多,我喜欢。” 这身衣服既轻便又暖和,比她那身秋装要舒服得多。 做谢衍身边的小厮,福利也太好了吧。 “喜欢就好。”与她对视,谢衍眼中也带了一丝笑意。 她脸上脂粉未着,眉眼弯弯,小巧的一张脸上,绒毛微微闪着光,看起来天真又稚嫩。 谢衍心中一动,伸手想拉过她,却见她后撤一步,低眉顺眼,“公子,我们该走了。”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不能再任由他这么没有边界感了。 “好。”敛下眼底的情绪,谢衍转身离开。 陆沉已经带人,在大理寺门前等待了一会儿,只等谢家的马车一出发,他们便会前往王家,在外面布下天罗地网,等待凶手上钩。 走到马车旁,叶江沅先他一步,为他推开车门,“公子,请。” 忽略他诧异的目光,她将车门关上,坐到谢开身边,拉起另一边的缰绳,开口道:“开叔,走吧。” 虽然她不认路,也不会赶车,但为了做一个称职的小厮,还是得装装样子的。 “是,少夫人。” 谢开刚要甩下马鞭,就听到谢衍声音在车里响起。 “开叔,你留下。”他的声音平淡如水,“叶仵作,劳烦你独自驾车。” 叶江沅:? 这货抽什么风? 她会不会驾车他没数吗? 压下心里的不满,叶江沅耐着性子解释道:“启禀公子,小的学艺不精,唯恐伤了公子贵体,不敢独自为公子驾车。” “唔,是这样。”谢衍的声音沉了下来,“既然学艺不精,你在外面做什么?是要谋杀本世子吗?” “……”神经病! 不知道谢大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众人面面相觑,不敢做声,一片寂静中,陆沉的笑声格外刺耳。 谢衍有多难伺候,叶江沅这下也算是见识到了。 三个人的戏里,终于不是只有他当丑角了。 被他气到,叶江沅掐了掐人中,狠狠瞪了一眼笑得前仰后合的陆沉,低声开口,“公子多虑了。” “是不是多虑,不是你说了算。”他冷声说道,“进来,本世子要搜身。” 此话一出,周围人登时会意,笑容促狭。 差人们的目光,纷纷投在叶江沅身上,带着十足的暧昧。 原来,谢大人和夫人是在搞些新玩法啊。 被这些目光看着,叶江沅脸红到了脖子根,直接推门进去,低吼道:“谢衍,你又发什么疯?”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的什么虎狼之词? “不演了?”谢衍好整以暇,目光自上而下扫过她,叹了口气,“着实可惜。” 可惜他个大头鬼! 马车缓缓前行,没有一丝颠簸。 打定主意不理他,叶江沅背对着他,却不料整个人被他拦腰抱了起来,摁坐在他腿上。 “又在闹什么?”制住她推开自己的手,谢衍单手揉了揉眉心,神情倦怠,“我又有哪里让你不高兴了?” 换衣服前还好好的,出来就这副疏离样子。 心累。 “没有。”她别开脸不看他,“你太好了,我配不上。” 虽然不想承认,但这的确是实话。 他对她太好了。 在这个等级分明的社会里,他尊重她,支持她,从未怀疑过她的能力,也不强迫她做她不想做的事。 跟他在一起,就像踏入了一个舒适圈,让她不想离开。 她害怕。 害怕自己沉沦进去,然后再次被他抛弃。 她此生只想专心搞事业,情爱一事,对她来说就是穿肠毒药,避之唯恐不及。 “是因为季家小姐吗?”他将她转过头来,语气认真,“我跟她虽然有过婚约,但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如今我娶了你,你就是我的妻子,我谢衍今生也只会有你一个妻子,你放心。” 他一直在逃避这个问题,不愿提起。 可是他有预感,再逃避下去,只会把她越推越远。 这不是他想看到的。 他深情款款,叶江沅反而更加难受。 心底蔓延出一种复杂情绪,她抢了别人的郎君,这郎君对她极好,但他前世却娶了别人,也不愿对快死了的她施以援手。 短短半年时间,他的好与不好,变得太快。 她真的看不透他。 “你说这些,是因为我从死牢里救出了你吗?”叶江沅斟酌着,开口说道,“其实你不用这样的,你本就是无辜的,就算不是我,也会有人救你出去的。” 她当时只是为了活命,不得已才抢了季悠然的功劳。 如果谢衍因为这事儿喜欢上她,她还不对他解释清楚,那就着实是卑鄙了。 “我知道。”谢衍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一丝遗憾,“你愿意来救我,我也很意外。但我心悦你,并不是因为这个。” 谢衍是世家大族教养出的郎君,一向被教育要喜怒不形于色,勿要沉溺于情爱。 若是往常,他纵使再欢喜于她,也不会如此孟浪,将心意说与她听,以免失了世家气度。 但眼前的心上人,近来实在是让人琢磨不透,勾得他心里并不踏实。 若她想要,他会把天上的星辰都摘下来送予她,更何况一句宣之于口的承诺呢? 不过说到底,这还是他第一次说出心悦女子的话,虽是无意之言,耳尖却免不得微微泛红。 “你知道?” 只可惜,根本没听他后半句话,叶江沅微眯了眼睛,“你知道季悠然会来救你?” “你怎么会……”知道她机敏,只言片语间便能推知真相,谢衍立马住了口。 但为时已晚。 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见谢衍露出惊诧的神情,再结合前世的记忆,叶江沅瞬间理顺了逻辑。 恰似珍珠穿上了银线,珠链在脖子上越收越紧,被刻意隐藏的真相,无意间串连成串,勒住了叶江沅的喉咙,让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只听她声音艰涩,开口说道: “你和季悠然还有书信往来,对不对? “你知道齐盛肯定会借这桩杀人案陷害你,而季悠然她肯定会救你,这一切都是你们的计策,对不对? “你们就是想看看,朝中有哪些敢与齐盛作对的权贵和官员,可以与镇北侯和你们荥阳王府结交,到时候肃清这个奸宦时,也能有个助力,对不对?” “不对,不对!”她猛地站起来,眼中满是不可置信,“应该再往前推一些,这件案子就是你们策划的,对不对?” “你为人缜密,性子冷淡,怎么可能那么冲动,为陌生女子出头? “难怪凶手这么好认,左撇子,深山花蕊,你们几乎要把全世界的巧合都加进去了,生怕不能帮你脱罪。 “我要是没猜错的话,你们肯定准备了一份完备的验尸报告,等到季悠然回来,就以她的名义拿出来,证明你是被诬陷的,对不对! “难怪凶手是个哑巴,是怕他受不住齐盛的酷刑,招认出你们吧? “他会写字也是假的吧,还是说他的身世根本就是假的?你们只是随便给他安了个杀人理由? “什么杀贼有功,都是假的!那个凶手就是你们安排的,对不对!你早就想好借口救他了!只是我问了,你顺坡下驴,借我的手达到你的目的! “杀了一个没用的叶洪,齐盛不会对你下死手,只会给你个警告,他给的时间,足够你们在背后运作了。 “一环扣一环,天时地利人和,你们什么都算进去了啊! “或许,我应该再黑暗一点?你我的婚事,以及季家的北上,还有镇北侯的发家……这一桩桩一件件,你们是不是早都算好了?” “湘湘,你冷静一点……”见她越说越激动,谢衍伸手想拉住她,却被她一把甩开了。 “谢衍,你真是好样的!好计策!滴水不漏!”她边摇头边抚掌,笑容苦涩,“合该我到死都被蒙在鼓里,若是你不说,我这辈子还是不会知道。 “世人皆知,齐盛疼宠我这个义女,爱屋及乌,他也对叶家庇护有加,这也是你选择叶洪,作为突破口的原因。 “而你娶我,就是为了在杀了叶洪之后,给自己的命,多加一层保险栓,你知道齐盛不会眼睁睁看着我守寡的,对不对? “让我想想,你一定也算准了我会跟你和离吧。 “瞧瞧我问了个什么蠢问题,我真是愚蠢至极!你这么聪明,这么懂人性弱点,这么爱玩弄人心,怎么可能没有算到呢? “我主动提了和离,为你和季悠然腾了地方,你是不是很感谢我啊? “姻亲关系比纯利益关系来得更牢靠,你们世家大族之间维持联系,一直都是靠联姻的啊!这点我怎么会忘了呢? “难怪……” 难怪不愿意救她,原来那时她已经是颗没用的废子了。 废物就该去死啊!她若不死,怎么能洗去这翩翩少年郎身上的脏污呢? 与宦官的义女结亲,这是多大的污点啊! 要不是当时齐盛还没倒台,以谢衍冷血的个性,他只怕是会亲手杀了她。 难怪不肯跟她圆房,难怪对她忽冷忽热,若即若离。 原来一开始就是做戏。 她竟然一直都不知道。 叶江沅颓然坐下,眼中含泪,“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我怎么会那么蠢啊!我真是活该去死!” 可笑她到现在还觉得对不起他们,满心愧疚,被人卖了还帮别人数钱,让人踩着她的骨头往上爬! 胃里一阵翻腾,她忍不住趴在一旁干呕起来。 “湘湘,我……”谢衍伸手想扶她,却被她一匕首挡开了。 匕首并未出鞘,砸在他手腕,“咚”地一声,他的骨节处,登时青紫一片。 “你别碰我!”她泪眼朦胧,声嘶力竭,“谢衍,拿我当傻子耍好玩吗?玩弄我的心意,让你觉得快意吗?我为你做的一切,在你眼里是不是很好笑?” 往事已成云烟,如今却渐渐清晰起来。 刚成婚时,她是真的很喜欢这个夫君。 她愿意为他学那些世家规矩,即使膝盖跪到一片青紫,也没有一句抱怨。 她可以忍受他的冷漠,在他的冷眼注视下,一脸羞涩地告诉他,“我把湘湘好好交给你,你要好好珍惜她啊。” 她愿意为他放弃自由,一辈子窝在四方的院子里,看着四方的天,等着他下朝回来,站在书房外,远远看他一眼,她就已经很满足了。 她愿意为他生儿育女,愿意为他洗手作羹汤,因为想跟他有共同语言,她放下自尊磨着他,求他教自己写字读书。 她不求他能爱上她,她什么都不求,她只要看着他,就已经很高兴了。 可是,为什么啊? 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难道就因为她不够好,所以她的真心就要被这样踩在脚下吗? “湘湘……”谢衍眼中闪过一丝痛楚,“我没有想过跟你和离。” 他承认了。 “别再叫那个名字了!你不配!”叶江沅嘴唇颤抖,匕首挡在身前,“你不想和离,是要贬妻为妾,还是要让我做外室?抑或是抬举我,让我做平妻? “你是觉得我蠢得很,养着我就像养着条哈巴狗,给你和季悠然闲暇时逗乐子玩,对不对? “就连我们的初见,也是你算计好的吧!你知道我既浅薄又好色,是个纯纯的草包。只要你勾一勾手指,我就会像个傻子一样上钩,对不对!” “……” “我说对了?”叶江沅靠在舆壁上,笑得凄楚,“谢衍,你真是让我恶心!” 可笑她到死都在念着他,念着他对她的那点好。 重活一辈子,竟然差点又一次把心给了他。 她怎么能蠢成这样? “我们和离吧。或者,你休了我也行。”冷静下来,叶江沅用袖子抹净眼泪,从暗格里拿出纸笔来,“你来写还是我来写?” “我不和离,也不会休妻。”谢衍闭了眼睛,“我不会让你离开我。” “要么和离,要么我死。”匕首出鞘,刀锋架在她的脖颈上,她冷静地像个死人,“你选吧。” “……” 上次她也是拿着匕首,求的是不要和离,如今却是全反过来了。 何其讽刺。 “我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如果你不信,你可以派人监视我。”刀锋深入皮肉一寸,血迹嫣红,染红了皎白衣衫,如同开了点点红梅,叶江沅语气坚定,“我只要和离。” 伸手点上她的穴道,匕首脱手而出,谢衍望着她,眼中晦暗不明,“湘湘,你一定要这样逼我吗?” “我说过了!你别再这样叫我!”叶江沅声色俱厉,抬手就要给他一巴掌,却在即将打上时收了手,自嘲一笑,“对了,我现在不能打你。以你的心计,我只怕是会为了这巴掌,付出惨痛代价。” 他每叫一声这个名字,都是在提醒她,自己曾经有多蠢,蠢到去相信他,相信他真的会好好珍惜她。 “……你别说了。”把她扶稳坐好,谢衍将药粉敷上她的脖子,“我先帮你止血。” “谢衍,我逼你什么了?我只是想离开而已,难道我连这点权利都没有吗?”任由他动作,叶江沅神色疲惫,随即恍然大悟,“瞧瞧我,又在犯蠢了。是因为齐盛吧,那的确是不能轻易放我走。毕竟我是个细作,还知道了你的秘密,放出去终究是个祸害。要不你还是杀了我吧,永绝后患,或者你怕齐盛找你麻烦,我可以留下遗书后,再自戕……” 她是惜命,可更爱自由。 为了自由,她可以付出一切,包括自己的生命。 “你别说了。”伸手捂上她的嘴,谢衍垂了眸子,“我答应你。等办完这件案子,我就跟你和离,放你离开。” 第38章 清谈 马车行至王家的朱紫大门前,叶江沅已经彻底冷静下来了。 她脖子上包着浅浅一层白纱,白衣上血迹斑斑,被泪水晕染开来,恰似赤蝶蹁跹于身前,别有一番雅致韵味。 如此见人,不算失礼。 只是眼睛红肿得厉害,她抬起一条手臂,手背轻敷其上,泪珠清亮,滑落尖尖下颌,冷得像冰,身上又生出半只浅红蝶翅来。 “对不住,刚刚我太激动了,吓到你了。”她揉了揉酸疼的眼睛,声音沙哑得厉害,“谢谢你肯放我离开,谢谢。” 谢谢他肯和离,给她留下最后的自尊,让她不用再回顾,那么难堪的过往。 他什么都不知道,他没有前世的记忆,他只是被动承受着她的怒火,承受这场无妄之灾。 他做的最让人恼火的事,就是不爱她,不在意她罢了。 但这不是他的错。 没人规定爱是双向的,她孤独了两辈子,从来都知道。 “湘湘,和离的事,我们再商量一下好不好?”谢衍抬眸看向她,声音艰涩,“是因为叶洪吗?你不是说,你也……” “不是,他该死。你做的没错。换做是我,有这一石二鸟之计,我也会毫不犹豫去实施。”叶江沅摇摇头,指尖抹去眼角的泪珠,“至于和离,没什么好商量的。我不想也不能,再错下去了。” 爱憎恶,恨离别,求不得,众生皆苦。 重活一世,她娇气了不少,不愿再在谢衍这汪苦海里沉沦。 因为爱他,她失了本心,有了忧怖,生了念想,会因为他的见死不救,歇斯底里,面目狰狞。 这一点都不像她。 她不是这样的。 她前世受折磨时,想象过来世的她,会是个菩萨般的好姑娘,渡人也渡己。 可遇到他后,她却将自己囚禁在回忆之中,难以自拔。 这一点都不好。 他是她的五石散,致幻又上瘾,会让人移了性情,变得不像自己。 实在是沾染不得,她只能逃离。 见谢衍还要说话,叶江沅摆摆手,起身要走,“大人,下车吧,别耽误办案。” 手臂被拉扯过去,谢衍的下巴搁在她的肩膀,握着她的手指微微颤抖,“湘湘,到底要我怎样,你才会原谅我?” 现在的她,冷静得过分,就像苍穹下高飞的纸鸢,看着稳当,手一松,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不想松手,也不能松手。 “你没错,何谈原谅一说?行之,你说笑了。”叶江沅任由他抱着,表情木然,“谢大人,我们该走了。” 握着她手臂的手缓缓放开,叶江沅毫不犹豫推门离开,低了身子跟在谢衍身后,向王家大门走去。 没纳拜贴,不请自来,本来是极其失礼的事,但见到来人是谢家世子,小厮还是忙不迭跑进去,向主人禀报。 “我们主人如今正在清谈,还请谢世子随小的来吧。”过了一会儿,小厮快步跑了回来,对着谢衍做了个请的手势。 穿过流水淙淙的白石桥,眼前便是一处宽广空地,背靠青山,周边怪石耸立,松竹掩映,极其富有野趣。 拾阶而上,入眼是星罗棋布的棋盘井格,雕刻于广阔的平台之上,纵横捭阖。 耳边风声水声流转,鼻间嗅得草木清香,一派风雅景象。 一个中年男人跪坐于主位,他身着藏蓝得罗,长须长髯,乌发中夹杂着几丝花白,精神矍铄,面色红润,手执一柄白玉柄拂尘。 他应当就是如今的王家家主,法号兀一真人的王琦了。 敛了袍袖,谢衍拱手作揖,端的是世家严整礼仪,王琦微微颔首,算是见过。 王琦下首还左右共坐着三四个人,也穿着道袍,手执麈尘,见到谢衍后,纷纷起身行礼。 一一见过后,有婢女布置好坐具和桌具,摆上酒水,谢衍落座,几人随即继续讨论。 讨论内容大体不离老庄玄学,其中还夹杂着些许佛学,众人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叶江沅听得发晕,跪坐于谢衍身后,眼观鼻,鼻观心,膝盖被棋盘线硌得生疼,她偷偷向右挪了挪,才觉得舒服了些。 听了半天,也不见谢衍开口说明来意,叶江沅拽拽他的衣摆,用眼神示意他开口。 这石板地好硬,她的膝盖快疼死了。 谢衍伸手拍拍她,示意她少安毋躁,掌心刚一碰上她发凉的手背,她就像触了电一般缩回了手,低下头,神色不明。 见她如此抵触自己,谢衍喉头发紧,眼中黯淡无光,刚要开口与她解释,就听到一声怒喝自对面传来。 “不过是个低贱的庶族,竟然敢对世家的郎君如此磋磨!这世道真是颠倒无常,天理何在?”那人断喝一声,手中的拂尘落进酒杯,沾了酒液也浑然不知。 “世侄,受那等小人诬陷,你受苦了。”随即,他的目光转向谢衍,一脸同情,“还请满饮此杯,权当世叔为你接风洗尘了。” 若是从前,就算谢家嫡子真杀了个把庶族,又有什么关系? 不过是些命如草芥的玩意儿,也值得将芝兰玉树的世家子送进死牢? 当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简直荒谬! 谢衍并没有答话,执杯起身,饮尽酒液后,从容坐下,眼神却下意识扫过叶江沅,心中担忧。 她是不是又生气了? 并没注意到他的目光,叶江沅低头暗忖,从两人的互动来看,他口中那个“低贱的庶族”,就是齐盛了。 不得不说,谢衍这招“置之死地而后生”着实巧妙,不仅搭上睿王这条大船,还勾起了这些世家心中,一直压抑着的怒气。 毕竟齐盛连谢家的世子都能诬陷,将人送进死牢,谁知道下一个会不会是他们中的谁? 齐盛此举,就像一把刀悬在众人头上,令人更加恐惧于他。 恐惧的背后,是愤怒。 而怒火积攒多了,足以烧毁一切。 要不是她也身在局中,是一枚棋子,她真想给谢衍比个大拇指,真心实意的那种。 这个局确实高明。 这种掌控全局的感觉,简直不要太爽。 只可惜,她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牺牲品,根本不够格参与进去。 心中悲哀,叶江沅把头低得更甚,指尖扣紧衣摆,微微向后退了一点。 还是离他远一点吧,她玩不过他的。 “来人,把九合仙丹呈上来。”话说的太多,王琦的声音略微沙哑,轻呷一口酒,开口道。 不一会儿,就有侍女鱼贯而入,端着托盘,袅袅婷婷地走到众人面前,将白玉镶金描鱼纹的锦盒放到桌边,素手轻揭,露出里面褐中带红的丹药来。 所谓九合仙丹,其实就是丹砂与水银,在高温下多次转化,反复折腾,搞出的结晶物。 据古籍记载,吃了此物之后,就可以成仙。 但从它的成分来看,吃下去后,哪里会得道成仙?分明就是将人毒死了以后,再安一个成仙的名头罢了。 看到眼前的丹药,叶江沅心里咯噔一下,握着衣摆的指节,攥得发白。 谢衍他又要以身试毒了吗? 第39章 留宿 每当风雨飘摇之际,一些人的精神,就会寄托在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上,做着飞升成仙的美梦。 所谓仙丹,不外如是。 “这九合仙丹,是老夫冶炼了七七四十九天,才得到的珍品,实属是老夫的得意之作。”王琦的目光落在谢衍身上,带着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慈爱,“这等仙品,本不欲示人,但今日贤侄造访,老夫甚是开怀。故而以此物馈赠诸友,还望各位笑纳,勿要推辞。” 他这样说,摆明了是一定要谢衍吃下去。 叶江沅喉头发紧,她是学医的,自然知道水银中毒是什么症状。 轻则头晕,呕吐,重则肠胃穿孔,肝肾衰竭,危及性命。 据记载,曾有人在服食丹药后,觉得像是有一根烧红的铁棍,从脑门直插而下,在身体里喷发出火焰来,关节处如烈火焚烧,一心只求速死,却在吐血吐了十几年后,才得以解脱。 据说,这人日常休息的床榻之上,都能时时发现水银。 吃这种东西,就是在赌命。 周围的几个人,看着这催命的丹药,却全都眼睛发亮,拱手恭维起王琦来,“这金丹色泽绝佳,一看就并非凡品,真人真乃得道高人也。” 被恭维得十分顺心,王琦捋着长髯,一脸自得,根本没人注意到谢衍这边的动静。 “不要吃。”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叶江沅死死握着他的衣袖,脸色发白,颤声提醒,“这东西有毒,会吃死人的。” 她不想他死。 就算是不喜欢他了,她也不想他死。 反握住她的手,谢衍掌心的温度,让她略微觉得暖了一些,他偏过头,低声道:“放心,我没事的。” 长者为尊,对方既然诚心相邀,他不得不从。 因为修道的缘故,自小到大,他吃过的丹药无数。这些丹药,对他来说,算是家常便饭,身体早已适应了。 只是每次都会让他难受一阵子罢了。 “你胡说!吃了这东西怎么会没事?”见他毫不在意地拈起丹药,叶江沅急了,一把将他手里的丹药抢走,死死握住他的手,“我不管,你就是不许吃!我不许你死!” 因为太过害怕,她的声音并没有收敛,惊动了还在互相恭维的众人,他们转头看向谢衍,目光落在了两人交握的手上。 “贤侄,这是在做什么?”王琦目光投向两人,带着一丝不满。 在场的皆是文人雅士,哪里轮得到一个女子大呼小叫? 见王琦发话,谢衍松开她的手,拱手道歉,“婢子不懂规矩,失礼于诸位。都是侄儿管教无方,让世叔们见笑了。” “既然不懂规矩,那便没必要留着了。”王琦冷哼一声,一拍桌案,“来人,把她带到隐蔽处,杖杀了吧。” 一个婢子,竟然敢管到主子身上,这些庶民,真是越来越大胆了。 听到他要杀自己,叶江沅呼吸一滞,下意识伸手摸上腰间的鞭梢,狂跳的心脏才略微平缓下来。 她现在还不想死。 而在以孝为天的大邺,谢衍大概率是没办法直接反抗这位世叔的。 她只能自救。 这些人虽然痛恨齐盛,但只要她讲明身份,他们是不敢对她做什么的。 只是,可能就要耽误破案了。 她有些歉意地看向谢衍,却见对方沉了一张脸,对着来拉扯她的仆人,厉声呵斥,“退下!” 见仆人踌躇着还想上前,他一展袍袖,将叶江沅牢牢护在身后,目光直视王琦,毫不退让,“请世叔收回成命!” 没想到他会反抗,王琦微眯了眼睛,语气不善,“行之,你想干什么?” 世家大族之间互通婚姻,王谢两家更是百年姻亲,不管怎么说,王琦都是长辈,为了一个低贱的婢女,谢衍如此不留情面地反抗他,已经算得上是忤逆了。 “她是侄儿的人,她有什么不是,也都是侄儿的不是。”谢衍敛袖作揖,姿态放低,“侄儿日后一定对她严加管束,还请世叔息怒。” “若老夫非要杀了她,你待如何?”王琦并不买账,眼中闪过一丝薄怒。 “那就连侄儿一并打杀了吧。”谢衍态度强硬,头虽垂下,脊背却挺得笔直。 “行之!你们谢家就是这样教你忤逆长辈的吗!”见他如此倔强,王琦动了真怒,他腾地一下站起来,怒睁着双眼,胡子抖得厉害,脸色绛红,“要我将你父亲请来,让他亲自教养于你吗!” 两人之间剑拔弩张,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如何是好。 在场众人也都是见惯风月的,刚刚见叶江沅一身小厮打扮,面容虽然稚嫩,却独有一番风流气韵。 彼此相视一笑,心照不宣,只当是不近女色的谢家世子,成婚后陡然开了窍,少年心性,与新纳的婢子正如胶似漆,半刻也不想分开,就连参与清谈都要带着。 而这婢子仗着郎君宠爱,恃宠生骄,在王家也不安生,对着郎君撒娇卖痴,在众人面前失了礼数,惹得一向要面子的王琦动了气,非要打杀她。 也是活该。 只是看着一向知礼守节的谢家世子,却宁愿忤逆叔父都要护着她,想来这女子倒也是有几分手段的。 卖谢家世子一个人情,也未尝不可。 “这女子说破天去,也不过是个玩意儿。行之既然喜欢,非要护着她,遂了他的心愿也就是了。”坐在王琦下首,一个容长脸的清瘦男人站起身,打了个圆场,笑道,“真人跟个半大孩子置气,传出去未免失了名士气度。” 王琦最重面子,听到这话,脑中思索一瞬,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坐了下来,闭了眼睛,深吸一口气,吐息打坐,强压下心头那股,因为过度服食丹药而产生的燥热感。 等他再睁开眼时,已然恢复了平和语调,开口道:“也罢,都坐下吧。” “行之,你自幼随你父亲修道,经历的儿女事少之又少。难免会被一些狐媚东西勾得失了心智,移了性情。”待众人落座,他的目光投向叶江沅,带着十足的厌恶,一撇拂尘,说道,“你父亲既然不理俗务,那便由老夫这个世叔来管教你。这几天,你就留在王家,老夫会吩咐夫人,为你挑选几个合规矩的婢女,待到收房后,你带回去就是了。” “侄儿……” 谢衍下意识就要拒绝,却被叶江沅拽了袖子,只见她对他眨眨眼,微微点头,示意他答应。 如果他们能留在王家,摸清楚情况后,与外面陆沉他们里应外合,不怕抓不到那个凶手。 略一停顿,谢衍敛了目光,拱手作揖,“多谢世叔。” 见他肯受教,王琦的脸色好看了不少,微微颔首,随即便继续与众人高谈阔论起来。 刚刚经历了死里逃生,叶江沅长舒一口气,一转头,却与谢衍沉郁的目光对上,她的呼吸陡然一滞,缓缓垂了眸子。 第40章 圆房 清谈结束后,王琦吩咐小厮为谢衍引路,将他带到客房住下。 本想顺势将叶江沅打发走,但谢衍依旧牢牢牵着叶江沅的手,他心中不喜,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忿忿甩袖离开。 打发走下人后,谢衍松开了与她交握的手,目光望着烟雾袅袅的博山炉,神色晦暗,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会帮你挡着那些人的,你放心。”心中感激他为自己出头,叶江沅看着他的背影,开口道,“绝不让你为了公务出卖色相。” “你呀……”被她搞得哭笑不得,谢衍转头看向她,眼神中带了一抹无奈,“你这脑子里,除了公务就没有别的了吗?” “当然没有了,我们今日不就是来查案的吗?”叶江沅面带不解,抬眼看向他,“我还想问你呢,你为什么不问他正事,反而一直空谈这些玄学,多耽误时间啊?” 对她们法医来说,时间就是金钱,只要早一刻找到线索,就能早一刻将凶手绳之以法,阻止凶手继续为祸人间。 所以,她一点都不能理解,谢衍刚刚为什么拖延着不肯说案件。 “世族重空谈而轻庶务。要是让世叔知道我是来谈公务的,定会认为我丢了世家郎君的脸,与庶族为伍,将我训诫一番,再下逐客令赶出门去。”谢衍神色淡然,耐心向她解释道,“我本想着,在服食完丹药后,借着吸收天地精华的名义,在这府上借宿一晚,暗中进行调查。只是没想到又被你破坏了,还差点因为对世叔不恭顺,被送去父亲那里请罪。” 他叹了口气,“湘湘,你可真是我命中的魔星。” 说的虽是嗔怪的话,语气却带着无尽温柔。 叶江沅却被他说得心惊胆战,她看着他那张苍白的脸,开口问道:“你是不是经常在这种场合服食丹药?否则你怎么会未卜先知,知道他会给你赐药?” 听他的意思,他一开始就打算好了,要吃下这丹药,显然就是吃出惯性来了。 “这个嘛……”生怕她像上次一样哭鼻子,谢衍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是与不是,都没什么意义了。重要的是,我现在还好好站在这儿,你不要担心。” 他默认了。 “谢衍,你混蛋!”叶江沅眼眶发红,拳头锤上他的胸膛,声音哽咽,“你知道这种东西吃多了会死吗?你为什么就这么不惜命啊!” 她被关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三个月零十一天,受尽折磨凌辱时,也从来没想过要主动去死。 没有什么比命更重要。 她不明白,为什么眼前人明知道这些脏东西会害死他,他却一次又一次地去以身试毒,让她提心吊胆。 伸手把她抱在怀里,谢衍声音里带上一丝讨好,“我原是不知道的,多谢你提醒。要是没有你,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了。” “你少骗人!”叶江沅锤他,声音愤愤,“你吃了那么多丹药,都没有感觉到身体不适吗?就算你迟钝,你看看刚刚那些人,怎么会看不出来他们外强中干?你病弱的症结,大体也就是因为这个了!” “好好好,都是我不好,让我的小姑娘为我担心了。”谢衍低头看她,目光炯炯,“湘湘,留下来看着我好不好?如果没有你,我还是会吃这些东西的。” “谢衍,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拿你自己的命来威胁我,实在不是明智之举。”叶江沅推开他,转身想走,却被他摁住了肩膀,强行留在了原地。 他的指尖挑上她脖子上的纱布,在伤口处轻轻摩挲,沉着声音开口道:“那你为什么三番两次用你的性命来威胁我?不就是吃准我会受你威胁吗?” “我没有!”听到这话,叶江沅瞪大了眼睛,矢口否认。 “嗯?” 与谢衍那似笑非笑的眼神撞上后,她垂了眸子,小声嗫嚅,“嗯……有一点吧。” 被他看得脸热,她心头一阵火起,咬了咬下唇,恼羞成怒道:“就算我有,那也是你心甘情愿受我威胁,与我并没有什么关系,根本怨不得我!” 她话音刚落,腰间陡然一紧,唇上传来温热的触感,牙关被他轻易撬开,带着薄荷香的气息浓烈又霸道,死死攥住她的所有感官,让她无法逃离。 待到被放开时,她几乎要站立不稳,全身瘫软,趴在谢衍的胸口大口喘息着。 突然,她脚下一空,整个人被打横抱起,谢衍抱着她,大步向床榻走去。 “我谢行之从不做赔本生意,就算我是心甘情愿受你胁迫,你也不可能置身事外,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将她放在架子床上,谢衍单膝跪在她两腿之间,长指一勾,绑带应声而落,销金帐洋洋洒洒落下,掩住两人的身影。 帘幕缓缓飘下,一层杏色纱罗落在两人中间,隔着浅浅的一层薄纱,他与她的呼吸交缠,他的眼睛亮得惊人,扣在她腰带上的手蠢蠢欲动,带着种不容拒绝的坚定。 “可以吗?湘湘。” 虽是问询,他的手却死死扣在她的腰间,半点也不许她后撤。 他整个人带着一种十足的掠夺感,像一只锁定猎物的孤狼,只待一声令下,便上前咬断她的脖颈。 叶江沅圆睁了双眼,脑中混沌一片,下意识开口问道:“可以什么?” 见她装傻,谢衍叹了口气,隔着菱纹罗吻上她的唇,蜻蜓点水一般,“做你在新婚夜想对我做的事。” 唇边传来粗粝的质感,叶江沅脑中影像浮现,龙凤花烛高悬,金盘撒果,银烛烧花,身着鲜绿婚服的少女,伸手拉扯红衣少年的衣带,少年涨红了一张面皮,冷声呵斥,要她放手。 想到这里,她登时觉得一股热气自小腹升腾起来,撩得脸上火辣辣的,颤声道:“此一时,彼一时……” 后面的话被堵在了喉咙里,一把撩开帘幕,他的吻强势而不可抗拒,舌尖勾缠之间,手上的动作也没停,所过之处,星火燎原。 待到将她的衣衫褪尽,他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轻声在她耳边开口道:“给我吧,湘湘。” 叶江沅早已瘫成了一汪水,不知今夕是何夕,迷离恍惚之间,从喉间溢出一声嘤咛,“嗯。” …… 跪趴在他身上,叶江沅几乎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十指与他紧扣,瀑布般的长发间,他的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滑过,落在她的肩头,激起一阵颤栗。 “都是你!案子还没办成,就搞这些有的没的!”稍稍恢复些体力,她挣扎着要起身,却被他一把摁在腰间,身子一软,又趴了下去。 “急什么,王三娘子就在她的闺房里,又不会跑了。”他执起她的手,放在唇边亲吻,却在看到她手背上那个赤红金印时,暗了眼眸。 “陆思隐印?”他抬起她的下巴,强迫她与他对视,“湘湘,你是不是该解释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41章 金簪 眼见他又要开始折腾她,叶江沅急中生智,伸手推开他,冷声道:“你才应该跟我解释一下,你怎么知道王三娘子是下一个受害者?她的簪子该不会是你送的吧!” “王家共有五个女娘,王三娘子不过是个庶女,生母又不受重视,采买的首饰,自然也不会太过豪奢。”看了她一会儿,谢衍脸色稍霁,开口解释道。 “三百金还不算豪奢啊?”叶江沅摇摇头,咋舌道,“你们这些世家门阀,真可谓是壕无人性。” 早就听过石崇斗富的故事,如今亲眼目睹,才知道究竟有多奢靡。 “哎,不对啊,你是不是在蒙我?”思索了一会儿,叶江沅猛地凑到他眼前,“就算是这簪子不入流,但若是王家其他的小姐喜欢,也不是不能买下来,你怎么就确定是王三娘子买的呢?” “夫人真是明察秋毫。”伸手拨开她额前的卷发,谢衍轻吻上她的额头,一路向下,“我曾见过那枚金簪,就戴在王三娘子的鬓间。” “哦,你连别家姑娘头上戴着什么首饰都要看一看,”避开他的亲吻,叶江沅冷哼一声,“就这样还标榜自己一心向道,不近女色。我要是你啊,我都要羞死了。” “夫人这是吃醋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笑意,摸上她的手也开始不老实起来,上下游移,“我的确一心向道,只是这不近女色,着实是有些言过其实了。” “登徒子!”费力推开他,叶江沅捞过薄被,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我才没有吃醋,只是不喜欢你骗我而已。” 这狗男人嘴里没一句实话,信他一句话,倒霉一辈子。 “何来骗你一说?我说的都是真的。”谢衍坐直身子,看着她正色道,“夫人可有证据证明我曾骗过你?” “你!”叶江沅快被他气笑了,白了他一眼,“你撒了那么一个弥天大谎,还敢说你没骗过我?” 她真是昏了头了,来之前明明气得要死,现在却被他骗着,跟他滚了床单。 这个人真的是阴险狡诈到了极点,再不离他远点,只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一切都是你的推测而已,夫人可有实质证据?”谢衍神色如常,眼神没有丝毫躲闪,“夫人身为仵作,难道不是更应该知道证据的重要性吗?若是仅凭推测就能结案,那世间的冤假错案该有几何?” “你说得对,可是……” 他的话的确没有问题,她也确实没有实质证据证明那个案件与他有关,但叶江沅就是觉得怪怪的,她直觉自己陷入了一个逻辑怪圈里,无法自拔。 正当她冥思苦想之际,腰间传来一股大力,被子不翼而飞,整个人被他压在身下,他的目光望着她,眼中深不见底,“夫人冤枉了我,是不是该给我些补偿?” “你先等一下!”被他吓到不行,叶江沅双手环胸,结结巴巴,“你……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盯着王家姑娘的发髻看,你是不是对她有想法?” “这个嘛,”谢衍俯下身,鼻尖对着她的鼻尖,声音中带着戏谑,“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 “……亲就亲!”伸手环住他的脖子,叶江沅在他脸颊落下一吻,恶狠狠地说道,“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 “错了,要亲在这儿。”指尖点上薄唇,他眼中笑意盈盈。 “别太过分了。”她气鼓鼓,搂着他脖子的手掐上他的肩膀,“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你又要亲晕我,再……大混蛋!” “那你亲不亲?”他笑容不变,手却抚上她的肩膀,引得她一阵颤栗,“不亲的话,我就直接开始了。” “我亲!”叶江沅慌得不行,伸手拂开他作乱的手,皱眉道,“不过,你得先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盯着王家姑娘的发髻看!你今天不说个子丑寅卯出来,就别想碰我!” 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大不了说自己不满意这个理由,让他赶紧滚下去。 再来一次,她就要累死了。 “去岁王家办了牡丹宴,我也在受邀之列,与王三娘子单独聊了一会儿,无意间看到了那枚发簪,见样式别致,顺嘴问了两句罢了。”与她十指交扣,谢衍轻声解释道。 “骗鬼呢?孤男寡女在一起聊首饰?又不是姐妹聊天。”叶江沅想推开他,却无处下手,只得别过头去,闷声闷气地说道,“你这个人真是不老实,绝对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不说的话,你就赶紧放开我,否则我要生气了。” “真是怕了你了,我说就是了。”吻上她瓷白的脖颈,谢衍的声音含混不清,“王三娘子自怜身世,不愿与桓家二郎君议亲,想要嫁给我做贵妾,被我拒绝了。” “我就说你有事瞒着我吧……哎,你别咬啊,疼!”叶江沅被他吻得有些气喘,用尽全力挣脱他的束缚,冷声道,“你要是心里没鬼,为什么一开始不说?是不是想瞒着我,偷偷把她娶回家?” “你真是……”谢衍长臂一展,不顾她的挣扎,将她抱在怀里,无奈开口,“女郎的心意怎么可以轻易说与他人听?她既然信任我,将心意告知于我,我自然应当为她保守好这个秘密。” 顿了顿,他补充道:“要不是你太磨人,我也是不会说这些的。” 没想到他会这样说,叶江沅愣了愣,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对不起,我没想到这一层,是我无理取闹了。” 对方光风霁月,她却用恶意揣度两人的关系,这实在是有点太登不得台面了。 想到这儿,叶江沅恨不得找块豆腐撞死。 瞧瞧她刚刚都说了些什么? 见她乖巧停下,谢衍眉眼弯弯,轻柔的吻落在她的耳际,掌心在她身上摩挲,明示道:“夫人又冤枉我一回,是不是该做些什么补偿我一下?” 这人打蛇随棍上,实在可恶! 叶江沅眼珠一转,转身揽过他的脖颈,主动吻上他的唇。 谢衍眼中闪过一丝惊喜,揽住她的腰,刚要加深这个吻,却见她抽身而退,走前还轻轻咬了他的下唇一口。 被咬过的地方酥麻得要命,她媚眼如丝,腰如摆柳,简直就像山中勾人魂魄的精怪。 见她如此,谢衍黑眸顿时深沉,大手抚上她的脖颈,额头贴上她的,声音低沉磁性,“湘湘……” 就在他的唇即将贴上她的时,叶江沅伸出一根食指,抵在他的唇珠上,笑容潋滟,音调魅惑,“夫君若是答应我一件事,我便应了你的要求,任你予取予求,如何?” 第42章 夜访 夜幕沉沉,星斗满天,秋风潇潇,拂过衣袖,带着一股馥郁的蔷薇香。 暗香一阵连风起,知有蔷薇涧底花。 站在王三娘子闺房门外,谢衍满头黑线,偏偏角落里还有个不知死的姑娘,对他比着手势,让他赶紧敲门进去。 果真是色令智昏,古人诚不欺他。 谢衍活了二十年,从没想过自己会如此荒唐,会为了个承诺,来夜探女郎闺房。 真是造孽。 “既然王三娘子对你有意,咱们又是来办案的,那你这个身份,不好好利用起来,简直就是暴殄天物。”见他迟迟不肯动作,叶江沅一脸恨铁不成钢,抬手便敲上楞格门,低声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到底懂不懂啊?” “谁在外面?” 屋内灯火昏黄,灯下的纤弱人影放下书卷,侧过身体,目光投向门前。 “启禀三娘子,谢家世子求见。”叶江沅粗着嗓子,低头忽视了谢衍那快要杀人的目光。 “二哥?”女子声音中带了一丝惊喜,衣袂摩擦窸窣,木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 谢衍在谢氏家族排行第二,世族之间姻亲交错,称呼自然也是互通的。 只见眼前女子生得一副怯弱模样,发髻松松挽在脑后,只斜插一根绢布裁成的粉蝶发钗固定,与身上妃色的衣裙相合,缎子般的黑发垂在肩上,一双杏眼亮晶晶的,粉面桃腮,看向谢衍时,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 “这么晚了,二哥怎么会来?”王月仪立在门前,低着头,手指搅紧了帕子,脸上略带薄红。 今日便听说谢衍留宿在自家,却没想到他会来造访自己,还选在这么晚的时候。 王月仪的心跳得极快,只觉得眼前的郎君飘逸俊秀,犹如月下仙人一般,那双桃花眼含情脉脉,看得她几乎要烧起来。 “三娘子,别来无恙。”谢衍后退一步,对她微微颔首,“我今日来此,是有些事想要问你。” 有什么事不能白日里说,偏生选在这个时候? 怕不是对她上次所说的事动了心,特地来与她相会,互诉衷肠。 抑或者是,他此次前来王家,根本就是为了见自己一面…… 想到这儿,女孩脸上红得更甚,低着头,露出一段玉白长颈,恰似水莲花浮于清泉之上,娇羞不语。 秋风萧瑟,冻得叶江沅打了个寒噤,眼见两人就这样僵持不下,她搓了搓手臂,拽着谢衍的衣袖,低声道:“让她放咱们进去谈吧,我好冷啊。” 秋天的白日与夜晚,气温差得不要太大,再站在门前吹冷风,她只怕是会被冻出风寒来。 “这位是?” 见眼前这个小厮开口便是女声,又敢大着胆子拉扯二哥的衣袖,王月仪抬头打量她,白净的一张脸上,带上了几分诧异。 “小人不过是个小厮罢了。”没等谢衍开口,叶江沅将手拢进袖中,主动自我介绍,“三娘子不必在意小人,不如赶紧请我家公子进去,你们谈论事务要紧。” 天可怜见的,她已经快冻死了。 “……好。” 眼见王月仪愣愣点头,让开路来,叶江沅眉眼弯弯,刚要踏步进去,就被揪住了衣领,定在原地无法前进半步。 “那便有劳你在此处守着,勿要让人扰了我与三娘子话事,以免对三娘子闺誉有碍。”谢衍似笑非笑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顿时让叶江沅呆怔在原地。 这狗男人又搞什么?是想冻死她不成? 眼见谢衍提步便要进去,她连忙挡在他的面前,开口道:“公子去哪儿,小人就去哪儿。公子与娘子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小人不放心,小人要跟着公子一同进去。” 没见他有反应,她抬头看向谢衍,只见对方微哂,“你一个小厮,如何能进女子闺房?于礼不合。” 知道她不耐寒,他又开始玩她了,叶江沅气到眼睛冒火,却也无可奈何。 她一咬牙,伸手抱上他的胳膊,整个人紧紧贴在他身上,娇声道:“奴家是不是小厮,公子不是清楚得很嘛?您刚刚还对人家那样,现在却这样狠心,您是不是要对奴家始乱终弃,做个负心人啊?呜呜呜……” 这话说完,她自己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把头埋进他的胸膛假哭,不敢去看两人的神色。 迎着王月仪被雷劈了一般的神情,谢衍任由她抱着,面不改色,开口道:“婢子失礼,让三娘子见笑了。” 整间房间布置得朴素静谧,中间以月门隔开,上面挂着妃色珠帘,小厅摆着一张鸡翅木圆桌,设有四张鼓凳,桌上摆着茶盘,墙边的博古架上,摆着琉璃花樽,蔷薇馥郁芬芳。 眼下已是深秋时节,屋内早已拢着炭盆,火焰鲜亮,看着就让人心生暖意。 松开对方的胳膊,叶江沅打量了一会儿这屋子的布置,开口问道:“三娘子,你这屋里没有丫鬟守着吗?” 这种大家小姐,怎么说也该有一两个贴身丫鬟在旁伺候着,而这王三娘子房里却空空荡荡,连个人影都没有。 听到她问话,王月仪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她抬眼看了谢衍一眼,随即低声开口道:“夜已深,她们也劳累了一天,左右无事,我就让她们都回房歇下了。” “原来是这样。没想到三娘子生得貌美,还有一副慈悲心肠,真真是世间难得的妙人。”叶江沅笑着开口,语气中带着明显的恭维,“难怪我们公子一直惦念着,说什么都要过来看看您。” 她要问的问题,实在是拿不上台面来,直接问的话,很可能会被赶出去,只能徐徐图之。 伸手不打笑脸人,她得先跟这王三娘子搞好关系,再询问起来,会简单得多。 不知道是不是火光映照的缘故,王月仪脸上红得发亮,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多谢二哥挂念。” 她就知道,他心里是有她的。 既然他身边已经有了通房丫鬟,那他之前跟自己说的,此生只会娶叶家小姐一人,应当就是说笑了。 “我们公子还说了,上次是害怕唐突佳人,不愿您屈尊做妾,才婉拒了您的心意。”见她脸上带了一丝笑意,叶江沅趁热打铁,凑到她身边,柔声道,“事后,我家公子追悔莫及,时时想着如何补救,不知姑娘是否还愿意……” 正当她快要将话题引到王月仪的婚事上时,就听到谢衍的声音响起,带着丝冷意,“三娘子,你与桓家二郎的婚事,这几日是否就要定下了?” 如此直白地询问女子的婚事,其实甚为不妥,但是要是再任由她说下去,谢衍只怕自己会忍不住拍死她。 口口声声说他骗人,可他怎么觉得,她这嘴里,才真是没有半句实话。 听他提起桓二郎,王月仪原本红润的脸色瞬间转白,颓然坐下,缓缓点了点头,“听我阿娘说,这月十五便要定了。” 桓家同为世族,又手握兵权,与王家联姻,算是惯例。 可真要是嫁过去,她这辈子就算是完了。 “那桓二郎身有残疾,性子暴虐,将郗家十五娘虐打至残,休妻送还宅。”谢衍冷冷地瞥了叶江沅一眼,随即问道,“如今他又盯上了三娘子你,三娘子可有对策?” 第43章 例外 “我一个弱质女流,能有什么对策?”王月仪眼角盈出一抹红来,泪珠尚未滑落,就被她用帕子揩去了,“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见她伤心,叶江沅推推谢衍,要他上前安慰一二。 见他不动,反而冷眼看着自己,她轻叹一口气,起身给王月仪倒了杯茶,宽慰道:“三娘子若是伤心太过,只怕会伤了身子,那就得不偿失了。事情尚未发生,便还有补救的余地,只是你暂时还没有想到办法罢了。” “话虽如此,可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呢?”说着,她将目光投向谢衍,盈着泪珠的眼中,闪过一丝希冀,“我自知身份卑微,不敢奢望成为二哥的正妻,只愿二哥能垂怜我一二,纳我为妾,许我一个容身之地吧。” 美人泪眼婆娑,我见犹怜,谢衍却丝毫不为所动,开口道:“三娘子,那日牡丹宴上我已说过,此生不会纳妾。对于你的事,我爱莫能助。” 听他这样说,王月仪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叶江沅,“那这个婢子,又是怎么回事?” 她见过叶江沅的次数不多,再加上她今天这副男装打扮,没有认出来,也实属正常。 “她是我的挚爱,自然是不一样的。”谢衍的目光落在叶江沅身上,温柔缱绻,带着十足的暖意。 被他看得脸热,叶江沅别过脸去,手背贴上脸颊,深吸一口气,平复住悸动不止的心跳。 她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人这么会撩人啊? “二哥这话着实没有道理,莫不是在诓我?既然有了挚爱,那二哥当日所说的,此生只会娶叶小姐一人,不就是一句空话吗?”说着,她站起身来,双膝一软,对着谢衍就要跪下,“既然有了例外,那月仪愿做另一个例外,还请二哥成全!若是二哥不肯答应救我,我宁愿长跪不起。” 见状,叶江沅赶紧上前拦住她,开口道:“三娘子,你用下跪的法子,逼迫他娶你,只怕是不太好吧。” 有些话说说也就罢了,但做起来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这姑娘眼见是真要逼迫谢衍做他不愿意做的事,她要是不帮忙拦着些,绝对会良心不安的。 强行被她架着坐回圆凳,王月仪哭得凄切,“若是二哥不肯娶我,我就真的是活不下去了!” “何以见得?”谢衍目光落在她身上,眼中是看穿一切的澄澈,语气中带了一丝讥讽,“依我看,三娘子的主意大得很,都已经与人私通信物,怕不是还计划好了与人私奔,怎么就说自己没有办法了呢?” 闻言,王月仪的哭声一顿,眼中闪过一丝惊慌,随即低了头,开口道:“我不知道二哥在说什么。” “你房中的蔷薇味道虽浓,但我还是闻到你身上有一种薤白、桂枝外加黄酒的味道,这是治疗胸痹的必用药,而你并没有这种疾病,只可能是碰到了什么,沾染上了气味。再加上你右手无名指上的素银指环,很明显不是王家的所有物,只可能是外面传进来的东西。”谢衍的目光凌厉,声音中透着股冷意,“说说吧,跟你私通信物的人到底是谁?” “我……我……”被他周身的寒意吓到,王月仪下意识将右手收回,看向他的眼神满是惧意。 见她被吓得话都说不清楚,叶江沅上前拉住谢衍的手,与他十指相扣,温声道:“你何必如此疾言厉色?都快把她吓坏了。她也是受害者,好好询问也就是了。” 见谢衍缓了脸色,她便想去安慰王月仪,手却被他死死握住,挣脱不开,只得任由他拉着,开口道:“三娘子,实不相瞒,我们是来调查一起连环杀人案的。与你私通信物这人,很可能就是凶手本人,在你之前,他已经通过这种方式杀了五个女子了。不出意外的话,凶手的下一个目标,应当就是你。还请你将知道的情况告知于我们,我们也好早日破获此案,为枉死者申冤,护你周全。” “你说什么?”王月仪脸上满是惊恐,她猛地站起来,手掌摁在心口处,喃喃道:“不可能,孟郎他说过要带我走的,他不会这样对我的,他不会的……” 见她提到孟郎这个称呼,叶江沅心里的猜测被证实了八九分,不禁叹了口气,上前扶住她,轻声安慰道:“我知道三娘子伤心,可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还是缉凶更要紧些,你说是也不是? 见王月仪稍微冷静下来,叶江沅试探着开口道:“你口中的孟郎,可是叫孟凡?” 听到心上人的名字被叶江沅叫出来,王月仪像是支撑不住一般,颓然坐下,趴覆在桌案之上,大哭起来。 她哭得实在凄凉,叶江沅怎么劝都劝不住她,半句话也问不出来,只能轻拍她的后背,柔声安慰。 眼见快要到子时,再呆下去也不是办法,她只得与谢衍对视一眼,无奈开口道:“三娘子,那我们先离开了,你好好歇息吧。明日你若有时间,到客房找我们便是。你切莫太过伤心,哭坏了身子可就不好了。” 见王月仪只顾埋头大哭,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她在说些什么,叶江沅留下字条后,轻手轻脚地替她关上了房门,边走边无奈叹道:“这王三小姐也真够可怜的,唯一的生路变成了死路,哭成这样也是情有可原。” 她上一世是被活活虐杀的,自然知道要嫁给一个虐杀犯有多恐怖。 相比之下,王月仪对谢衍使的那点小心机,也算不得什么了。 毕竟,比起一个迫不得已选择的私奔对象,还是谢衍这种知根知底的世交之子更有保障一些。 人嘛,总是趋利避害的。 她话音刚落,就看到不远处有一个丫鬟,端着托盘向王月仪的房间走来,托盘中盛着一个紫砂盅,看样子应当是给王月仪的宵夜。 见有人来了,叶江沅赶紧拉着谢衍,躲进一旁低矮的蔷薇丛中,她一把将谢衍摁倒在地,整个人趴在他身上,以确保蔷薇丛能顺利挡住两人。 要是让丫鬟看见谢衍从王月仪的房间出来,夜半之时,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娶她都说不过去了。 叶江沅屏住呼吸,从树丛缝隙中,看着丫鬟推门进了房间,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一口气还没喘完,眼前突然天旋地转,谢衍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只见天幕沉郁,漫天星斗闪烁,身下是土地松软,鼻间花香馥郁,有细密的吻落在她耳际,一股酥麻感直直传进心底。 他在她耳边低声喘息,热气蒸红了她的耳垂,只听他哑着声音开口道:“还记得答应过我什么吗,湘湘?” 第44章 称呼 有人影映在窗边,抬手间,王月仪房中的烛火熄灭,万籁俱寂。 风过蔷薇丛,妃色花瓣漫天飞舞,落在纠缠的两人身上,零落成泥。 “别在这儿,求求你。”被他撩拨得颤抖,叶江沅强撑着最后的理智,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会有人来的。” “不会的。”他的手在她身上点火,唇齿含混不清,“已经三更天了,是个人都该睡了,不会有人来的。” “这儿好冷,我不要在这里!”她费力推他,坐起身来,拢着衣裳瑟瑟发抖,“我们回去好不好?真的好冷。” 他撑着身子看她,黑眸染上了墨色,看着她的眼神,带了一丝危险,“不是说任我予取予求?难不成是诓我的?” “可是真的好冷,不信你看。”她颤抖着将手臂递到他眼前,莹白如玉,上面密密麻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你要冻死我,再娶别人是不是!” 越说越委屈,叶江沅索性往下一躺,别过头去,泪珠落在蔷薇瓣上,粉船里盈了一汪晶莹,似一湾小小的湖。 她自暴自弃,咬牙切齿,“那就冷死我好了!反正你也不在乎我!” “你呀,真是娇气……”给她系上衣带,谢衍的声音无奈,“这就是你求人的态度?我是怎么教你的?” “你几时教过我?都是我自己揣摩出来的!”她冷哼一声,目光落在他身上,面带犹疑,“只要我求你,你就肯回去?” “那要看你怎么求了。”他席地坐下,衣衫略微凌乱,望着她似笑非笑。 “你休想!登徒子!”她羞红一张面孔,别过头去不看他,“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哦?那你说说我在想什么?”他凑近她,薄荷香落在她颈上,比秋风还要凉上三分,磨红一片玉白肌肤, “你!”她伸手抹上眼角,揩去泪珠,“谢衍,你是混蛋!” 最怕她哭,就算是装哭也会觉得心疼,将她抱在怀里,他轻声开口道:“好了,不逗你了。你好好求求我,我就带你回去。” “嗯?”她转头看他,额角碰上他的下巴,试探开口,“行之,求你带我回去?” “不对。” “夫君,求你带我回去吧。” “还是不对。” 她咬咬牙,伸手抱他,声音娇媚,“公子,带奴家回去吧。” 不是说男人都爱这娇滴滴的调子嘛,她就不信谢衍还能狠心拒绝她。 听到这个称呼,他脸上带了一丝不满,望着她的眼睛,神情郑重,“湘湘,你不需要把姿态放得这么低。你是我的妻子,跟我是一样的人,这样谄媚的话,以后就不要再说了。” 他不希望她违背本性,做出一副娇柔姿态来取悦他,她只要做她自己,就已经足够让他高兴了。 “嗯?哦。”没想到他会是这副反应,叶江沅愣了一下,脑中陡然想起王月仪那声缠绵的二哥,咬了咬唇,开口道,“二哥?” 揽着她的胳膊陡然收紧,谢衍看向她的眼神不善,咬着后槽牙开口道:“你叫我什么?” 她是想乱伦吗? “哥哥!”被他吓得一哆嗦,叶江沅赶紧改口,见他脸色稍霁,连忙求他,“好哥哥,快带湘湘回去吧,我真的快冷死了。” 打横将她抱起,谢衍步伐稳健,沿着白石子路向前走去,语气中带了一丝慨叹,“真是好久没听到你这样叫我了。” “嗯?我什么时候这样叫过你?”叶江沅一头雾水,还要再问,他却半句都不肯再说了。 她皱了皱鼻子,也闭了嘴,揽着他的脖子,任由他将自己抱回去。 日上三竿,照在锦被外的玉白手臂上,红痕斑驳,微微泛着金光,叶江沅嘤咛一声,缓缓睁开了眼。 “醒了?”指尖的黑棋扣在棋盘之上,发出“咔哒”一声,谢衍转头看向她,眼中带着笑意。 日光流转,博山炉雾气氤氲,遮住了她的视线,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觉得那双眼睛像是生了根一样,定格在她的身上。 被他看得颇为不自在,叶江沅坐起身,抱紧被子,手指拂过脸侧,将碎发别在耳后,轻轻“嗯”了一声。 “害羞了?”起身走到床边,他将她从头打量到尾,笑道,“以你昨晚的表现,现在的确该害羞一些。” 这人一天不损人会死吧? “我才没害羞!”她侧身避开他,肃了一张脸,“我只是在发愁我今天穿什么,毕竟昨天因为某些人,我的衣服已经报废了。” 要不是他非得在别人房门外做那种事,她也不至于弄脏了外衫,揉皱了里衣,只剩下小衣勉强可穿。 “这倒好说,拿进来吧。”有侍女拿来一套湖绿衣裙,谢衍伸手接过,挥退侍女,笑道,“是你自己穿,还是我帮你穿?” “用不着你!我自己来!” 生怕他像上次一般强行为她穿衣,叶江沅劈手抢过衣裙,以最快的速度套上衣服,却在慌乱中,将系带系得七扭八歪,不成样子。 “你就是这样穿衣服的?”他饶有兴致,侧过头打量着她的窘境,开口道,“很别致,与你倒是很相配。” 真是快被他气死了。 “你闭嘴吧!还不都是你害的!”她狠狠剜他一眼,将系带一个个解开,却在一个死结处犯了难。 修长的指节拂开她的手,谢衍的指尖灵活解开绳结,伸手将带子帮她系好,叹道:“平时看着还挺聪明的,怎么连衣服都穿不好?” “就你会给姑娘穿衣服!动作这么熟练,都不知道你给几个姑娘穿过衣服。”她冷哼一声,打掉他的手,“你这个人,怕不是流连花丛惯了,脏得很呢,以后别碰我。” “你又开始了。”谢衍叹了一口气,伸手将她揽入怀中,“从始至终都没有别人,只有你,我只要你就够了。” 手中的锦盒“啪嗒”一声,摔落在地,两人的对话传到王月仪耳中,她的眼中带着十足的震惊。 她怎么也没想到,一向严肃到近乎古板的谢衍,背后也会有这样温柔似水的一面,会好声好气地哄着女子,还是对着一个婢子。 想起他昨晚对自己那不近人情的拒绝,王月仪心中泛起一丝酸楚。 论出身,论美貌,她到底哪里不如一个奴婢了? 第45章 线索 不满归不满,世家自小培养出的教养,还是让她敛了神色,弯腰拾起地上的锦盒,抬手敲响了门。 “二哥,我是月仪。请问你现在方便开门吗?我有些线索想跟你聊一聊。” 听到王月仪的声音,叶江沅赶紧推开谢衍,起身将裙子套上,胡乱将头发挽了个髻,簪上发钗,伸手推他,“去开门啊,还等什么呢?” “进来吧,门未关。”谢衍看她一眼,自顾自坐回棋盘边,目光落在未完成的棋局上。 “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王月仪步伐袅袅婷婷,对着谢衍行了个福礼,柔声道:“二哥万福。” “嗯。”谢衍不动如山,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三娘子,请坐。” “多谢二哥。” 坐到他对面,王月仪将手中的锦盒放在桌角,看向谢衍的目光忐忑,“我若是说了凶手的线索,二哥当真能救我性命?” 洛京人人皆知,这谢家世子一诺千金。 若是他答应救下自己,那便一定会救人救到底,帮自己脱离桓家那个魔窟。 想到这儿,王月仪眼中闪过一丝希冀,随即又低了头,生怕被对方看出自己的用意。 “人各有命,我无意干涉他人命运。三娘子将性命托付于我,着实不是明智之举。”谢衍并不上当,他的语气冷淡,带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我只负责缉凶,不负责救人。三娘子也不必再搞这些小动作试探于我,以免让人觉得是王家没教好女郎,失了分寸。” 被这样毫不留情地戳穿心思,纵使教养再好,王月仪也白了一张脸,手中的帕子搅得死紧,低声道:“二哥教训的是,是月仪失礼。不该说这种模棱两可的话,倒是让二哥误会了。” “失礼是小,坏了德容才是大事。”谢衍抬眼看她,眼中带着明显的失望,语气讽刺,“三娘子行事如此周全,进退皆有去路,倒是让我刮目相看了。” 他话中的讽刺意味极浓,很明显是将昨晚的事一并算上了。 从没被人这样抢白过,王月仪脸上染了一抹红,锦帕上的百日红,被揉得开了线,她垂了眼眸,泪珠大颗大颗落了下来,抽噎着不知道说些什么。 “你干嘛这样说她?蝼蚁尚且偷生,更何况是人呢?想活着又有什么错?”见王月仪哭得伤心,叶江沅心中不忍,开口反驳道,“而且我们本来就是来保护她的,她左不过是问你一句,要个确切答案而已,怎么就值得你这番长篇大论?” 顿了顿,她冷哼一声,嘲讽道:“你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冷血冷性,从不愿意救他人于危难之中吗?” 上一世她在阁楼上,叫他名字叫到声音沙哑,也只不过换来他一个冷漠的回眸。 可他以前明明说过会护着她的。 待他走后,那个老鳏夫被她吵醒,对她敢向他人求救的行为,恼羞成怒,将她狠狠打了一顿,打得她皮开肉绽,奄奄一息。 他犹嫌不够,叫骂着她不过是个被抛弃的贱人,怎么还敢勾搭别人的新郎官,她气不过,抬头啐他,他便卸掉了她的下巴,抬手将滚烫的铁水灌进她的喉咙。 那样炙热的铁浆呛进气管,灼得她五脏六腑都在融化,也断了她最后一丝生路。 破草席一卷,对外只宣称是突发疾病,她就这样被扔到街角,慢慢腐烂成一堆烂泥。 有了这两辈子的经验,她也算是看明白了,谢衍这个人并不是十分可靠,信了他的话,是会倒大霉的。 他对她的好是真的,却也是随时可以收回的。若是他不再喜欢她了,只怕是会任由她被人践踏到尘埃里去。 既然如此,重来一世,她又怎么敢信他的真心?敢信他会一辈子护着自己? 不过是镜花水月,幻梦一场而已。 靠别人是靠不住的,她只能靠自己。 看到昨夜还在他身下婉转承欢的女郎,如今却这样一副冷心冷意的模样,为了外人指责自己,谢衍只觉得心头涌起一簇怒火,厉声开口道:“叶江沅,你就是这样看我的?” “我不过是在陈述事实而已,谢大人何必如此生气?”见他发怒,叶江沅眼中闪过一丝惊恐,不自觉后退一步,颇为忌惮地看着他。 她还记得他上次生气时,那要吃人的模样,吓得她好几晚都没睡好。 她不该惹他的。 “属下失言,冒犯了大人,还请大人降罪。”为了让他息怒,她单膝跪下,低头开口道,“大人尽管责罚,属下一定认罚。只待此案完结,属下便去司礼处领罚,绝不推脱。” 她自称属下,整个人将姿态放到最低,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已经是决意要与他拉开距离,只任由他拿自己出气,直到他消气为止。 这样一来,他私下应当就不会再对她有所动作了吧。 “好,很好,叶仵作你敢作敢当,本官甚是佩服。”谢衍脸色浓沉如墨,怒极反笑,开口道,“藐视上官,出言不逊,按律当笞三十,罚俸一个月,你可认罚?” “属下认罚。”抱拳行礼,叶江沅脸上半点波澜也没有,开口道,“多谢大人责罚。” 她毫无畏惧,倒让他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谢衍看着她,眼神复杂,出声讽刺道:“叶江沅,你现在是半点都不娇气了?不过才过了一晚,就连笞刑都能接下了,倒真是让本官刮目相看。” 他阴阳怪气,叶江沅身子伏得更低,开口道:“多谢大人夸奖,属下愧不敢当。” “你!”见她如此,谢衍脸上怒色更甚,猛地站起身来,厉声斥道,“别跪了!滚起来查案!” “是,大人。”顺从起身,叶江沅把目光投向一旁的王月仪。 王月仪久居深闺,何曾见过这种架势,她一时愣在原地,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离开,坐在椅子上不知所措。 同病相怜,叶江沅看着王月仪,只觉得是看到了曾经的自己,不由得心生同情,温声开口道:“你放心,我一定会护着你,不让凶手有可乘之机,加害于你。” 看到她对自己和王月仪完全是两种态度,谢衍神色冷冽,掌心的棋子应声而碎,化成墨色齑粉,从他的指缝中缓缓溢出,飘洒在素色沉木地板之上。 “多谢二嫂。”听到谢衍叫出她的大名,王月仪也认出了她,起身对她行了个礼,望着她泪眼婆娑,“那就拜托二嫂救我了,我是真的不想死。” 叶江沅扶着她坐下,开口道:“这里并没有什么二嫂,我是大理寺的差人,三娘子唤我叶仵作便是。” 听到这话,谢衍转头看向她,眼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 她这是要彻底跟他撇清关系? 那他们之间到底算是什么? 第46章 私奔 没去管他的想法,叶江沅从一旁搬来圆凳,坐在王月仪身边,面色沉静。 “三娘子,你刚刚说的线索是什么?”她的目光落在王月仪带来的锦盒上,开口询问,“这盒子里装的又是什么?” 见她问询,王月仪连忙伸手拿起锦盒,递给她,开口道:“叶仵作昨晚留下的字条,我看到了。我想了许久,今早将他送我的东西都带了过来,也许对你们有帮助。” 接过锦盒,叶江沅掂了掂,只觉得入手的重量极轻,伸手打开,只见几根素银簪子,一张画像和几封书信。 画像上的男人,生得一副好皮相,剑眉星目,银鞍白马,寥寥几笔,便勾勒出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细细看去,还有几分女子的阴柔美感。 男生女相,的确是会惹得姑娘春心萌动的类型,难怪能引得那么多人上当。 心里有了底,叶江沅的目光投向书信,入手便闻到一股草药香气,只见上面寥寥只写了几行字,无非是叙述些相思情意,大部分信纸纸张折痕清晰,边角都有了毛边,显然是被摩挲许久了。 最顶上的书信,尾端落下的邀约引起了她的注意,她的指尖点上那行字,开口道:“三娘子,他想要带你离开王家?” “对,这是孟郎,不,凶手今日传与我的信件。他邀我在后日辰时,于西江渡口与他相见,他说自己已经雇好了渡船,只待我前往,便随我一同离开洛京。”见叶江沅拿起书信,王月仪的眼泪又涌了出来,“他之前就说过带我离开,我本来已经想好跟他行白首之约,要离开这里,与他双宿双飞。可没想到,他竟然包藏祸心,想要致我于死地……” “三娘子,莫要伤心了。男人本来就是靠不住的,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实属不明智。”她的眼眸抬起,似有若无地扫过对面的男人。 在与对方阴郁的目光对上时,她垂了眸子,伸手轻拍王月仪的后背,“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靠别人不如靠自己,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王月仪抽噎着,象征性地点了点头,随即转头看向她,开口问道:“那我该怎么办?” “既然他约了你,那就顺了他的意,我们派人埋伏在西江,只待他一露面,便将他抓捕归案。”叶江沅沉吟一会儿,开口道。 “等等,这个方案不好。”随即,她眨了眨眼,否定了这个想法,“先不说这画像有可能造假,我们可能根本不知道凶手的真实相貌。就说西江渡口来往船只频繁,若是一个又一个排查,只怕会惊动凶手,让他察觉到我们已经盯上了他,隐匿于人流之中,逃之夭夭。” 思来想去,也就只剩下一个办法了,叶江沅看向王月仪,开口道:“三娘子,我代你去见他,你把你们的接头暗号告知于我,我也好……” “不行!”谢衍的声音响起,目光投向她,带着十足的嗔怪,“叶江沅,你真是胡闹。” 这种事也是可以代的吗?她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危险? “哦?谢大人是觉得属下这个提议不好?”暗暗白了他一眼,叶江沅沉声开口道,“那不知您有什么高见呢?” “想要缉凶,只能三娘子自己前往约定地点,将凶手引出来,再由我们的人实施抓捕。”在棋盘落下一子,谢衍沉声开口。 叶江沅抿了抿唇,反驳道:“三娘子不过一介弱质女郎,让她去见凶手,未免有些强人所难吧?” “她是个姑娘家,你就不是了?”谢衍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似笑非笑,“依我昨晚所见,姑娘家该有的,你倒是半点都不少。” 滚,登徒子! 这人真是没半点正形。 叶江沅的拳头搁在膝头,握紧后随即又松开,冷声道:“大人此言谬矣,属下与三娘子自然是不同的。属下是公门中人,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缉凶是属下分内的事,属下责无旁贷,不敢推辞。” 说着,她起身下拜,开口道:“还请大人成全。” “那你有没有想过,他们既然已经互换过画像,凶手又怎么会将你认作三娘子?”见她冥顽不灵,非要趟这摊浑水,谢衍转头看看向她,冷了嗓音,“你考虑问题就是这么不走心吗?这么简单的事都要我提醒你?” “大人说的是,是属下思虑不周,还请大人恕罪。”见他将道理陈述清楚,叶江沅也不多与他纠缠,低下头,沉声道歉。 “起来吧。”谢衍的目光又落在棋盘之上,“下次不要让我看到你再犯这种低级错误。” 还有下次? 跟他办这一次案,都快让她心肌梗塞了,再来一次,她只怕会被逼着当一回谋杀犯,将他杀了之后,抛尸案发现场了。 “是,谨遵大人教诲。”叶江沅拱手作揖,退到一旁,垂手而立。 尽管厌烦于他,想跟他划清界限,但对方好歹是她的上司,该有的态度还是得拿出来的。 “三娘子,你意下如何?”谢衍的目光落在王月仪脸上,开口询问道,“你是否愿意协助我们一同办案,将真凶捉拿归案?” 没料到他会将矛头对准自己,王月仪有些惊慌,开口道:“我……我有些害怕,该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危险是一定会有的,但我们的人会尽全力保护你,不会让你有生命危险。”谢衍的声音淡漠,目光轻扫过她的面孔,开口道。 “这……”王月仪沉吟,目光投向谢衍,试探开口道,“若是我答应二哥的要求,不知二哥能否也许我一个承诺?” 见谢衍不应,她咬了咬牙,说道:“只要二哥承诺,日后无论如何,都会保我一命,我便答应帮二哥这个忙。” “三娘子这是在威胁我?”谢衍脸上没什么表情,指尖的棋子旋了一圈,落在棋盘之上,声似叹息,“只可惜,我从不受人威胁。” “这凶手本就是冲着三娘子来的,若是他在渡口等不到你,大理寺的人又抓不到他,你觉得他会不会继续找机会对你不利?”他抬眸看向她,嘴角勾起一抹笑,带着十足的恶劣,“到时候,希望三娘子还能安然无恙,坐在这里与我讨价还价。” 第47章 求情 “你……你难道不想抓住凶手吗?”被他的话吓到,王月仪白了一张脸,瞪大一双眼,结结巴巴,“没有我的帮助,你怎么可能抓得到他?” “他已经命不久矣。待他死后,按画像四处搜捕,抓个死人回去交差也不是不行。”谢衍的声音还是一贯的淡漠,但话中的威慑,却是谁都听得出的,“只是要委屈三娘子,跟他比比到底是谁的命长了。” 闻言,王月仪一脸惊恐地看向对方,手帕掩在身前,整个人定在座椅上,几乎要晕厥过去。 伸手扶住她,叶江沅看向谢衍,刚要指责他说话太难听,但顾及到要跟他保持距离,她强行压下心中的不满,开口道:“大人如此说,吓到三娘子了,还请您照顾一下三娘子的心情,说话尽量委婉一点,可以吗?” “叶仵作这是在指责本官?”谢衍看向她,目光沉郁,“你是以什么身份说这话的?是本官的妻子,还是大理寺的差人?嗯?” “属下失言,还请大人降罪。”单膝跪下,叶江沅低头服软。 她态度放得极低,但谢衍并不买账,指尖敲上棋盘,开口道:“叶仵作身上,已经背上三十鞭子的责罚了,难不成还想因为不敬上官,再来上三十鞭?” “若是大人高兴,就是想打死属下,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属下受着便是。”被他激出了火气,叶江沅抬眼看向他,毫无惧意,“还请大人降罪。” “想让本官高兴还不简单?就看叶仵作肯不肯做了。”俯身打量她,谢衍饶有兴致,尾音带着一丝缠绵意味,“你知道本官想要什么的,湘湘。” 这人真是有病! 叶江沅忍下怒火,半阖了眸子,深呼一口气,沉声道:“大人,正事要紧。还请您专注案情,不要再说这些话了。” “看来叶仵作是不肯了。也罢,本官从来不强人所难。”他起身向月门走去,珠帘相撞,叮咚作响,“但本官今日心绪欠佳,实在是无心办案,还请三娘子回去吧,恕本官不能奉陪了。” 案子办到一半,他倒是撂挑子不干了? 叶江沅看着他潇洒离去的背影,只恨不得将他大卸八块,扔到停尸房跟尸体作伴。 这人怎么这么不负责任啊? 她转头看向王月仪,只见对方的脸色更白了一些,抓着她的手臂,语无伦次,“他……他这是……这是让我去死的意思吗?” 被她抓得手臂生疼,叶江沅拍拍她的胳膊,示意她放松,“没事的,就算他不帮你,我也会帮你的。” “你怎么帮我啊?你只不过是个女人而已,能帮我什么啊?”一把挥开她的手,王月仪几近崩溃,“能帮我的,只有他了!” “嘶。” 被她尖锐的指甲划到,叶江沅手背留下三道长长的抓痕,沁出血珠来,疼得她牙根发酸。 还没来得及处理,就看到王月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泪俱下,“求求你,去把他叫回来好不好?你不是说会帮我吗?求求你,只有你能救我了!” 看着她这副钗环凌乱的可怜样,叶江沅压下心里的不舒服感,叹了口气。 她也只是怕死而已。 “你先起来,有什么话可以好好说,你没必要这样的。”顾不得疼痛,叶江沅抬手将她扶起,“你先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去把他叫回来就是了。” 铜炉烟气袅袅,朦胧室内景色,谢衍侧卧于床榻之上,半阖了眸子假寐,听见她的脚步声,闭着眼睛开口道:“想好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站在他三米开外,叶江沅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恐吓一个无辜的人,你这样真是很没意思。” 也很没品。 “有没有意思,不是你说了算。”谢衍睁开眼睛,看向她的目光中,带着一丝挑衅,“我觉得有意思就可以了。” “大人说的是,是属下失言了。”话虽谦卑,她却没有丝毫忏悔之意,迎着他的目光,丝毫不让。 “很好。记住了,我就喜欢你这副口蜜腹剑的样子,以后别再装出那副唯唯诺诺的模样,看着就让人心烦。”被她这样看着,他反而勾唇一笑,像是极为满意她的表现一般。 那张一向冷清的脸上,染上了一丝笑意,恰似三月春桃吐蕊,露珠滴落其间,丽得惊人。 “过来。”谢衍向她伸出了手,见她站着不动,他的声音中带了一丝调笑,“你不是来求我的吗,还站在那里干什么?” 磨磨蹭蹭地将手放进他手心,叶江沅低头看他,轻声道:“求求你,出去办案好不好?” “不好。”与她十指紧扣,将她抱坐在怀里,谢衍轻声开口,“不是教过你怎么求人,怎么到现在都还学不会” “哥哥,求求你,咱们出去吧,外面还有人在等着呢。”叶江沅从善如流,拉着他的手就要向外走,“我们早些破案,也能早些回家,不是吗?难不成你想一直住在王家,收下那些婢女不成?” 任由她拉着,谢衍眉眼柔和,笑道:“好,都听夫人的。” 两人出去时,王月仪已经整理好仪容,端坐在圆凳上,又恢复了大家闺秀的端庄,只是她的脸色依旧惨白,手也在微微抖着,整个人透出一股紧张感。 一见到谢衍来了,她立马站了起来,开口道:“刚刚是月仪不懂事,出言不逊,惹二哥生气,还请二哥见谅。” “无妨。”拉着叶江沅在一旁坐下,谢衍抬手为她倒上一杯茶,开口道,“三娘子这样说,可是已经想清楚了?” “是,月仪愿意配合二哥办案,别无所求。”她的态度谦卑恭敬,礼节俱全,仿佛刚刚的龃龉都不存在一般。 “不错,三娘子很识时务。”谢衍微微颔首,眼神却看向一旁的叶江沅,“待会儿想吃什么?” “嗯?”没想到他会问自己这个,叶江沅愣了一下,随即摇头,“随便,我都可以。” “既然这样,那我做给你吃好不好?”谢衍含笑看她,一双桃花眼中满是笑意。 被他的笑容晃了眼,叶江沅心中小鹿乱撞,愣愣点了点头、 得到她的首肯,谢衍拉着她的手就要向外走,却被身后的王月仪叫住了。 她的目光看向叶江沅,欲言又止,“二哥,且慢,我还有一事相求。” 第48章 替代 转头看向她,谢衍面若冰霜,看向她的目光带着股寒意,“你又想干什么?” 见他冷眼瞧着自己,王月仪赶紧开口道:“二哥误会了,我并没有要求二哥救我的意思,我只是想让叶仵作,不,二嫂帮我一个忙。” “这事若是让我父亲知道了,只怕是会阻挠两位将我带出去,耽误缉拿凶手。”她怯生生地看向叶江沅,语气中不自觉带了些讨好,“还请二嫂扮作我的模样,留在我的房间里,装病掩人耳目,不要让人发现我离开过王家。” 大邺虽然比之前各代民风开放一些,但对于世家大族来说,女子还是要恪守礼仪,不得与外男接触,更不用说私相授受这种事,传出去的话,只怕王月仪会被动用家法。 她这样要求,其实合情合理。 “没问题。”叶江沅点点头,“只是得麻烦你将贴身丫鬟借给我,以防有人来找你时,我没法应对。” “多谢二嫂。”盈盈一拜,也很没品月仪起身离开。 “现在该走了吧。”伸手敲上她的额头,谢衍语气无奈,“怎么就这么爱管别人的闲事?” “干嘛打我,很疼哎。”揉揉被他打到的地方,叶江沅皱了眉头,“我还没说你呢,这么冷漠干什么?她又没什么恶意,只是害怕而已。” “疼就对了,让你长长记性。”他一把拉过她,在她唇上落下一吻,“我只在乎你,其他人的死活,与我无干。” “啧,真不愧是你啊,跟我想的一样冷血。”抬步向前走,见他站着不动,叶江沅转头笑道,“还站着干什么,不是要做饭给我吃?” “我要是真冷血,就该在饭里下毒,毒死你个负心人。”牵起她的手,谢衍带着她向厨房走去。 叶江沅笑着看向他,从他手中抽手,独自前行,“你我从未互通过心意,又谈何负心呢?” “小没良心的,说了喜欢我,却不肯对我负责。”跟上她的步伐,谢衍摇头笑叹,“就吃清汤面好不好?我只会做这个。” “好,多谢。” 热油下锅,煎上一个鸡蛋,佐上葱姜蒜等调料,炒热后带着一股辛香气,而后倒入清水,待到滚沸后下入面条和青菜,再加上生抽、糖等佐料便可以出锅了。 鲜绿的菜叶浮在茭白的面条之上,蛋黄澄黄,被炸得金黄酥脆,卧在浓白的汤汁之上,色香味俱全,让人忍不住食指大动。 看着他袍袖飞扬,料理起厨间事也犹如行云流水一般,叶江沅弯了眼睛,支着头看向他,“没想到你这种养尊处优的公子哥还会下厨,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啊。” “我会的还有很多,且需要你慢慢探索呢。”将面条盛进碗中,递给她一双筷子,谢衍细心叮嘱,“慢些吃,小心烫。” “嗯。”夹起一筷子面条,叶江沅吹凉后放进口中,只觉得口感q弹丝滑,咀嚼间,面条在唇齿间弹跳,“我们接下来的计划是什么?” “先由陆沉秘密派人将三娘子送到西江,我随你一同在这府中等待消息。”谢衍沉吟,开口道。 吃下小半碗面条,叶江沅将碗推到一边,“你不必管我,随他们一同前往西江抓捕犯人吧,我不会有事的。” “就吃这么一点?你的身体可是会受不了。”将碗重新在她面前摆好,谢衍开口道,“就这么一点小事,陆沉他可以办好的。” “话虽如此,可是你身为主审官,若是不亲临现场,只怕会被人诟病。”叶江沅摇摇头,将碗推开,“你放心,我会好好待在这里,不会被人发现的。” “你就这么不希望我陪你?”沉了一张脸,谢衍低声问道。 “希望,但不是现在。”见他又要开始闹脾气,叶江沅温声抚慰,“等案子完结,回家之后,你再好好陪陪我吧。” “这可是你说的,别到时候又反悔。”被她哄得高兴,谢衍缓了神色,“只一点,你在这里要善自珍重,切莫到处乱跑,以免我回来后找不见你。” “知道了。”叶江沅吐了吐舌尖,莹润红艳,“我又不是小孩子,这点事还要你叮嘱吗?” “在我眼里,你永远都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在她额间落下一吻,谢衍眼中透着深情,“永远都需要我来照顾。” “……” 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叶江沅垂了头,过了良久,才浅浅地“嗯”了一声。 侧躺在绣床之上,叶江沅脸上带着面纱,在被子中的手,无意识地搅紧了衣角。 谢衍他们已经出发,再过半个时辰,应当就能到西江渡口。 而她,则佯装风寒,躺在这里替他们打掩护,只等将真凶缉拿归案后,再将王月仪她换回来。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丫鬟端着一个瓷碗走了进来,碗中褐色药汁清亮,闻起来微微发苦。 “三娘子,吃药了。”丫鬟将药碗放在案几之上,轻声开口道。 她是王月仪的贴身丫鬟珍珑,留在这里,帮叶江沅应付来探病的王家众人。 “好,你先放在那里,我等一下再喝。”压着嗓子,叶江沅的声音低沉嘶哑,让人听不出原本的音色。 这样一唱一和,也是她们事先约定好的。这样即使有人从窗前经过,也不会怀疑里面躺着的不是王家三娘子。 “是,三娘子。”珍珑嘴里应答着,眼睛却定在包裹锦被的身躯之上,眼中闪过一丝诡异的光芒。 叶江沅等了一会儿,也没听到珍珑离开的脚步声,她心中纳罕,转身向珍珑看去,却在转过头的一刹那,被一块绢布蒙住了口鼻。 绢布气味刺鼻,有白色粉末充盈其间,叶江沅心下一凉,挣扎了几下,最终还是敌不过蒙汗药的威力,晕了过去。 熟练将她装进麻袋之中,珍珑伸手摸上床头的挂绳,用力一扯,床板应声而开,里面是一个黑漆漆的大洞,沿着洞口向下看,可以看到延伸下去的石阶。 珍珑毫不费力地扛起叶江沅,沿着台阶向下走去,待她消失在楼梯尽头,床板应声而合,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一般,周围又恢复了平静。 第49章 内鬼 天未及亮,谢衍和陆沉便带着人前往西江渡口,只留下少部分人在王家门外,以应对不时之需。 谢衍等人赶到时,只见江边往来船只如梭,渡口人员如织,大部分都在向船上搬运货物,来来往往,好不热闹。 “行之,这凶手真的会出现在这里吗?”秋高露浓,江风湿寒,陆沉向手心哈了哈气,转头看向谢衍,“等了这么久,怎么根本没人靠近她啊。” 他们已经在这儿等了一个时辰了,然而却连半个人影都没看到,反而把他冻得够呛。 “若是情报无误,他一定会出现在这儿。这是他最后的生机,他不可能会错过。”隐蔽在高处,谢衍负手而立,望着王月仪瑟瑟发抖的背影,表情严肃。 “好吧,那就再等等吧。”陆沉目光微凝,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都刻意避开王月仪,不由得感叹道,“说起来,这王三娘子也真是够倒霉的。好好的一个女郎,被凶犯盯上,天不亮就跟着我们来出案子,却半句怨言都没有。这样好的女郎,当真是世所罕见。” 说着,他略微凑近谢衍,戏谑道:“我看她刚刚一直频频回头,不知道是不是在找你的身影。毕竟,她看你的眼神,真是算不上清白。” 刚刚他们三人同乘一轿,王月仪的眼神,时不时会飘到谢衍身上,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暧昧感。 见他看戏看得乐呵,谢衍淡淡瞥他一眼,冷声开口,“陆思隐,我劝你谨言慎行,不要惹我生气。上次的三十杀威棒还没实行,是要我现在找人在这儿帮你履行吗?” “什么杀威棒,我怎么不知道?”听到这话,陆沉下意识离他远了点,惊恐道,“谢行之,你可别太过分了,你现在打我都不需要理由了是吧?” “想要理由?可以。”谢衍神色淡漠,语气带着十足的不耐,“你去谢家请人过来,我们约定的时间为几何?” “半个时辰啊,怎么了?”陆沉抬头看向他,一头雾水,“我明明嘱咐叶仵作告诉你了,她该不会是没说吧?” “她说了,但本官桌上的沙漏并不认可。”谢衍的声音听不出情绪,看向他的目光带着彻骨的凉意,“所以,你依旧是没有按时完成任务,待此案完结,你便自行去司礼处领罚吧。” “谢衍,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听到又要挨打,陆沉急得抓耳挠腮,整个人围着他焦急踱步,“我怎么说也是把她带了回来,没有耽误你任何事,你怎么就非得抓着时间这一点不放呢?未免也太无理取闹了吧。” “从大理寺到你们谢家,少说单程也得走上一个时辰,而我却在半个时辰左右就将事情办好,怎么都算是个有功之人吧。”顿了顿,他补充道,语气恼怒,“功过相抵,你不嘉奖我也就罢了,反而要惩罚于我,这究竟是什么道理?” “军法既定,便容不得更改。”谢衍微阖眼眸,神色淡淡,“纵使你有千般说辞,也不能违反军令。” “挨就挨!老子不带怕的!”见他软硬不吃,陆沉一甩袍袖,神色忿忿,“谢行之,咱们这朋友算是做到底了!你算算你这几日,打了我多少回了,我都还没计较乔音的事,你倒先拿上乔了?” 陆沉这招以退为进,本以为会让谢衍收回成命,可谁知对方却没有半点回应,只是死死盯着王月仪的方向,生怕错过了与她接触的人。 见状,他面带怒色,一甩衣摆,转身就走,边走边开口道:“本来还想跟你说个怪事的,如今看来,倒也是不必了!” 还没走上两步,就听到谢衍漠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隐隐带着威胁,“你若是敢隐瞒案情相关线索,就不止是三十军棍这么简单了!” 知道他一向言出必行,陆沉顿了脚步,转头看向他,神色带着悲愤,恨声道:“这几天里,我们把王家围了个水泄不通,进出人群全都登记在册。然而,据三娘子所说,凶手给她传递的信物,都是从后花园的狗洞处传递进来,再由她的贴身丫鬟珍珑传递给她,前日约定日期的那封书信也不例外。可是,我们却根本没有看到有任何人靠近那里。你说,这事算不算得上奇怪?” “为什么不早说!” 听完他的话,谢衍脸上顿时铁青了一张脸。 他顾不得监视王月仪这边的动向,三步并作两步,向离他最近的马匹跑去,一向沉稳的步伐变得凌乱不堪。 他一撩衣摆,翻身上马,催动马鞭,向王家方向疾驰而去。 “他这是怎么了?”陆沉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旋即一拍大腿,“遭了!叶仵作这下危险了!” 他们默认凶手是从外面将物件传进了王家,就连王月仪也是这样认为的。 因而根本没人想到,凶手可能是在王家的内鬼,假借着外男的名义,与王月仪交换信物,取得她的信任,到时候将她骗到指定地点,伺机将其杀害。 只是,凶手为什么会将地点选在人来人往的西江渡口呢? 来不及细想,陆沉派出一队人跟上谢衍,他则快步走到王月仪身边,开口道:“三娘子,咱们快回去吧!我们都被凶手耍了!他根本就没想过到这里来把你带走,他的目标是还在王家的那个人,给你写这封信,就是想要调虎离山,将我们都调走,好方便他对叶仵作不利!” 听他这么说,王月仪顿时愣在原地,过了一会儿,才颤抖着嘴唇说道:“你的意思是,二嫂她是代我受过了?” 她不该请叶江沅扮作她的。 “行了,现在不是归咎这个的时候,我们边走边说。”见她脸色惨白,整个人楚楚可怜,陆沉心中泛起一丝不忍的情绪,边走边开口道,“你把这封信的来历,再详详细细地再跟我说一遍,若是有什么不尽不实的地方,叶仵作的性命可能就不保了!” “好,我知道厉害,一定仔细说明。”王月仪小跑两步跟上他的步伐,思索了一会儿,开口道,“这封信是珍珑于前日传递给我的,说是在我和孟郎传递信物处发现的。我打开后发现,是孟郎与我约定了私奔地点。但昨日二哥与二嫂已经向我阐明他的凶手身份,我心中害怕,便将它和其他信物全都装进了锦盒之中,交给二哥他们了。” “珍珑?”抓住她话中的关键词。陆沉看向她,目光炯炯,“你与凶手之间的信物,一直都是这个珍珑帮忙传递的吗?从没有假手他人?” “没有。”王月仪摇头,“珍珑是我最信任的丫头,除了她,我信不过别人。” 见陆沉凝了神色,她眼中带了一丝疑惑,“陆大人,她怎么了吗?” “我想,我知道凶手是谁了。”得到肯定答案,陆沉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可随即又沉了脸,“但她一个女人,是怎么做到侵害死者的呢?” 第50章 绑架 叶江沅醒来的时候,已经被五花大绑了起来,双手绑缚身后,眼前还被蒙上一块黑布,眼前一片漆黑,侧躺在冰冷的地板之上,动弹不得。 她刚动一下,就听到有人声在她头顶响起,嘶哑低沉,“你终于醒了。” 是个男人的声音。 叶江沅心脏停了一下,很快定住心神,开口道:“你是孟凡?你一直伪装成婢女,潜伏在三娘子身边,意图杀了她,取下她的心脏治病?” “不错,我需要她的心做药引子。”那人轻笑,抬手捏上她的下巴,力气大到几乎要将她捏碎,“而你们坏了我的好事,你说我该怎么惩罚你呢?” 他的手向下游走,落在叶江沅的脖颈之上,用力一捏,像是想要将她直接掐死一般。 直到叶江沅几乎喘不过气时,孟凡的手才从她的脖颈上移开,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看着她趴在那里大口喘息,他的目光在她身上游移,像一条阴冷的蛇,不住地吐着信子。 纵使看不到他的神情,叶江沅也能感觉到那种恶心的黏腻感,围绕在她身上。 想起那些被性侵的尸体,她心里咯噔一下,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生怕自己的一个动作,就引得他兽性大发,对自己不利。 听他的意思,他的目标一直是王三娘子,抓住自己,只不过是为了报复罢了。 也就是说,在对方得手之前,自己应该是安全的。 过了许久,那股阴冷感才得以消失,有脚步声越走越远,随着咔哒一声,室内又重归于寂静。 他应该是走了吧。 叶江沅一口气还没有松完,就听到一旁又传出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隐约还有铁链拖地的声音。 听声音,似乎是有人在向她走来。 这又是什么? 心提到了嗓子眼,待到一股带着便溺和发霉气味的恶臭向她袭来时,叶江沅屏住了呼吸。 出乎意料的是,这人并没有伤害她,而是伸手将她脑后的黑布解了开来。 乍然见到光亮,叶江沅眼睛发疼,适应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可以看清周围的事物。 一入眼,便是一双血痕斑驳的脚,上面满是污泥,脏得不成样子。 见她抬头看着自己,脚的主人伸手将她扶起,那双手瘦得不成样子,上面筋骨斑驳,青筋暴起,扶起她的动作却轻柔,没有一丝恶意。 叶江沅抬眼打量她,只见眼前是一个瘦弱的女孩,她瘦骨嶙峋,衣着破烂,一头长发糟枯如草,还打上了结,脸上脏污一片,几乎看不清本来面目,只一双眼睛如同小鹿一般,定定看着她。 清了清嗓子,叶江沅低声问道:“你是谁?也是被刚刚那人绑来这里的吗?” 那女孩摇摇头,沙哑着嗓子说道:“我好饿,我已经好几天没有吃饭了,可以给我些吃的吗?” 原来她是为了吃的,才过来与她搭话的。 “抱歉,我现在也没有吃的。”叶江沅摇了摇头,随即眼珠一转,开口道,“不过,你要是实在饿了,为什么不向刚刚那个人要些吃的呢?他把你关在这里,应该不是为了饿死你吧。” 从女孩脚踝的擦痕来看,有的都已经结了痂,她应该被关起来有段日子了。 这个女孩一定知道孟凡去了哪里。 刚刚她太慌张,都忘记与对方谈判了。 现在想起来,孟凡他却已经消失不见了。 只要这个女孩能找到孟凡,她就有把握从对方嘴里套出话来,从而找到逃生之路。 “不是他把我关在这里的,关我的人已经许久没有回来了。”女孩摇摇头,看着门口的方向,面露恐惧,“他嫌我脏,不让我跟他说话,否则他就会打我的。” “是这样啊,那他现在还在外面吗?”得到肯定回答,叶江沅点点头,压着声音说道,“那你把布条给我系上,我来问他要些食物给你,可好?” “谢谢姐姐!” 听到这话,女孩脸上露出一丝喜色,连忙将手中的布条系在叶江沅脑后,自己则躲到一旁的柴草堆后,只露出一双眼睛,怯生生地看着叶江沅这边。 “喂,孟凡你出来!”叶江沅拔高了声音,“我饿了,给我准备饭食!” “装死是吧?这可就是你自找的了。” 等了一会儿,见无人应答,叶江沅继续提高声音,语气中带着十足的幸灾乐祸,“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敢杀我。你担心如果我死了,你就没有筹码去把三娘子换过来,没有她的心给你治病,你只怕是活不了……” 她话音未落,大门砰地一声被打开,接着一双冰冷的手掐上她的脖子,压抑着怒气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闭嘴!” 喉咙被他掐得发疼,叶江沅却毫不畏惧,她嘴角勾起一抹笑来,“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相信这么荒谬的治病之术,但我可以明确告诉你,吃人心是治不了病的。我的意思是……” 她一字一顿,语气中讽刺意味极浓,“你,死,定,了!” 这个男人为了活着,连自己的救命恩人都能杀死,只怕在他心里,没有什么比他的命更重要的吧。 这样自私自利的小人,她不介意在他心窝子里,再捅上一刀。 “闭嘴!我让你闭嘴!” 果不其然,孟凡被她气了个半死,掐上她的手猛地一收,语气中的愤怒几乎要将他燃烧,连掐着她的那双手,都变得滚烫起来。 叶江沅则任由他掐着,闭了眼睛,半点回应也没有。 这个时候,越是挣扎,便越是会引起对方的施虐欲。 她的目的已经达到,现在只要等他冷静下来,再跟他提要求就是了。 颈上一松,眼前的布条被猛地扯了下来,孟凡捂着心口看她,目露凶狠,“你到底想干什么?” 叶江沅喘息一会儿,眯着眼睛打量起了孟凡。只见他的脸,还是珍珑的那张面孔,容色中上,鹅蛋脸,琼鼻翘唇,只是洗净了铅华,眉毛也由柳眉化成了剑眉。 跟画像上的人,还是有些出入的。 他个子并不算高,站在她眼前,如果忽视他这身男装打扮,他整体看上去就像个姑娘一般。 “你长成这样,在征西军的日子,应该不是很好过吧,因此才养成了这副变态的性格。”叶江沅语气奚落至极,打量他的眼神带着十足的不怀好意,“愚蠢的头脑外加糟糕的性情,这就是你杀了这么多无辜者的原因吧。” 第51章 对峙 “我让你闭嘴,你听不懂吗!” 眼见孟凡从腰间抽出刀来,抵在她的心口,目露凶光,叶江沅不退不躲,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收收你这些无用功吧,你根本不敢对我怎么样的。” “你怕死,而我就是你保命的筹码。如果我少了一根头发丝,你知道大理寺的人是不会放过你的。”顿了顿,她补充道,“你应该也知道我的身份,动了我的后果,我想你不会想要承受。” 就算是谢衍不来救她,齐盛也不会放任她这颗棋子,悄无声息地死在这个不知名的地方。 钢刀缓缓收回,孟凡颓然看着她,他的脸上青白交加,狠狠喘了几口气后,才哑着嗓音说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给她准备饭食和水。”叶江沅对着柴草垛方向,一抬下巴,“待她吃好之后,就放她离开,让她去王家报信,找人来救我。” “我为什么要答应你?”孟凡看着她,语气嘲讽,“我就算杀不了你,把你囚禁在这一段时间,让你好好吃吃苦头也是好的。” “说你蠢,你还真是净干蠢事。”叶江沅冷笑,“我倒是不怕被关起来,只是你觉得外面找我的那些人,会容忍我就这样在这里受苦吗?拖的时间越长,他们找到我的几率越大,形势对你就越不利。我受的苦越多,到时候施加在你身上的刑罚就越多。” “再者说,你的病情容不容得拖延,这也是个未知数。”见他脸色惨白,叶江沅继续添油加火,“另外,说起来,我义父掌管的东厂主管情报,大邺之内,他可以说是了如指掌。要不我们打个赌,猜猜他究竟几时能将我找到。” “……” 站在原地瞪了叶江沅一会儿,孟凡铁青了一张脸,一言不发,转身出了大门,恶狠狠地甩上了门。 随着砰地一声巨响,灰尘蒸腾而起,呛得叶江沅咳了几声,看着门口,皱了皱眉头。 这个人渣,也就只能在这种无关痛痒的小事上找找存在感了。 没过一会儿,孟凡推开大门,将两个红薯扔在地上,满脸嫌恶地看向女孩,“吃吧。” 抓了这个女人,真是有够倒霉的。 女孩已经许久没吃饭了,看到食物,她的眼中亮得惊人,连滚带爬地跑过去,拽动脚踝的铁链,也随之一阵乱响。 “唔……” 红薯扔的位置十分微妙,距离女孩伸手能勾到的最远处,还要再远上一寸。 任凭女孩如何努力,她都没办法拿到那个红薯,女孩急得几乎要哭出来,泪眼朦胧地看向叶江沅,“姐姐,我饿……” “你这碍事的脏东西,就应该把你活活饿死!”见她形容狼狈,孟凡哈哈大笑,语气中带着快意,“要不是还需要你那个乞丐爹帮我制药,就冲着你们两个坏了我大事的份上,我都会将你大卸八块,哪里还会留你个全尸呢?” 孟凡脸上还带着幸灾乐祸的笑意,看向叶江沅的目光带着挑衅,却没料到对方的眼神平静无澜,他心头没由来地一慌,忍不住别过头去。 只见叶江沅轻启薄唇,淡漠开口道:“这样有意思吗,蠢货?” “别再叫我蠢货了!”孟凡的笑意一寸寸裂开,取而代之的是铺天盖地的怒意,“我一点都不蠢!我的计划本来天衣无缝,药引子很快就能收集齐备,根本不会有人发现是我做的,我也能治好这该死的心病!” 他赤红着一双眼,伸手揪住叶江沅的衣襟,颤声道:“谁知道中间横生枝节,竟然被你们发现了我的计划!要不是你,王月仪她现在早就死了!而我也能顺顺利利地离开这里,隐姓埋名开始我的新生活!都是因为你!你这个该死的女人!” 见他要动手打自己的耳光,叶江沅脸上带着嘲讽的笑意,“你打吧。不过这一巴掌下去,我的脸上留了印记,你觉得我夫君他会放过你吗?”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晚我们谈话时,你就在门外偷听,应当也听到我夫君的话了。”叶江沅抬眼看向他,眼中闪着一丝暗芒,“你伤了我,不怕他怪罪于你吗?” 见他气红了一张脸,手停在半空,要落不落,叶江沅语气讥讽,继续说道,“见我们要走了,你才装作送夜宵的样子,进房间向三娘子套话吧。 “说你是蠢货,真的半点都没冤枉你。当时已经三更天了,是个人都应该睡了,谁会在那时吃宵夜呢? “找借口都不会找个合理的,真是个没用的东西。” “你!”孟凡捂着心口,踉跄着后退,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来,呼吸声像破了的风箱一样,呼哧作响。 “你什么你?再敢在我面前搞这些没用的小动作,就别怪我说出更难听的话来。”斜睨他一眼,叶江沅语气不善,“去找些人能吃的东西,一刻钟之内回不来,你知道后果。” 眼见与她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孟凡擦了擦嘴角的血迹,恶狠狠瞪了她一眼,踉跄着走出了大门。 “你再忍一忍,他马上就回来了,到时候你就能吃饭了。”见他离开,叶江沅转头看向女孩,语气温柔,转移话题道,“你先坐下跟我说说话吧,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嗯,谢谢姐姐,我叫小昭。” 眼见是够不到红薯了,女孩抽噎一会儿,慢慢爬到叶江沅身边坐下。 “小昭,他刚刚说的你坏了他的好事,是怎么回事?”被绑住的手臂发麻,叶江沅略微动了动,开口问道,“你是不是发现他杀人的事了?他说的你爹,是不是被关进大牢里的那个乞丐?” “嗯。”手背抹上眼睛,小昭哭得伤心,“我和我爹都是被他绑来的。我爹从一个大人物那里,偷学来五石散的配方,不知道怎么被他知道了。他就将我们两个关在这里,用我要挟我爹,逼迫我爹替他制药,送到指定地点。” “既然如此,那你怎么会参与进去?”叶江沅面带疑惑,开口问道。 第52章 真相 “那日是我娘的祭日,我爹他喝醉了,连路都走不了。我没办法,只能穿上他的鞋子,代替他去送药。”小昭抖了一抖,像是心有余悸的样子,“我脚程慢,就去得早了一些,他们当时还没有到。将药放进暗格之中后,因为好奇,我便躲在一旁的草丛里偷看,谁知道竟然看到那人服药之后,就把刀刺进跟他一起来的女郎的胸口,血溅得到处都是……” “等一会儿,你是说,五石散是他在吃?”叶江沅眯了眯眼,随即释然,“也是。以他那个病歪歪的模样,拿刀对着我时,他的手都在抖,不吃药怎么可能有力气呢?” 被她的话逗到,小昭嘴角扯出一抹笑来,却因为牵动脸上的伤口,而疼得“嘶”了一声。 “是他打的?你腿上的锁链也是他绑的?”叶江沅仔细打量她,看着她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抿了抿唇,“这个贱人,我看他是活够了。” “嗯。我当时太害怕了,发现惊动他之后,就跳墙逃走了,把这件事告诉了我爹。”小昭抬手揉了揉脸颊,继续道,“他让我不要管,然后就出了门,到现在都没有回来。我还是听那人说的,才知道他去报官了。” “难怪他什么都不肯说,原来是为了保全你。”叶江沅点点头,开口道。 门砰地一声被打开,孟凡沉着一张脸,端着两个碗走了进来,刚要扔在地上,就被叶江沅冰冷的神情吓住。 “你再扔一个试试看。”叶江沅抬眼看他,冷笑一声,“刚刚吐的血,还不够让你清醒吗?废物。” 被她的话气到,孟凡白了一张脸,将两个碗放在地上,冷哼一声,转身出了大门。 见到有食物可以吃,小昭连滚带爬地跑到碗边,大口大口吃了起来,即使被噎到翻白眼,她也没有停下嘴来。 “慢些吃,没人跟你抢的。” 叶江沅靠在草垛之上,看不清后面的情况,但听着碗响个不停,也知道小昭她怕是饿得狠了。 过了一会儿,一只脏兮兮的小手,拿着半块发黄的饼子,凑到叶江沅眼前,有些犹豫地开口道:“姐姐,你吃吗?我分你一半好不好?” 这饼少得可怜,根本不够她吃个半饱,但如果这个姐姐想吃的话,她愿意分一半给她。 “不必,姐姐不饿。”叶江沅摇摇头,笑道,“你慢些吃,不要着急。如果不够,姐姐再帮你把那个废物叫进来就是了。” 顿了顿,她说道:“有什么想吃的,你也可以提出来,光吃这个哪里能吃饱呢?” 刚刚室内太过昏暗,她根本没看清那碗里盛的是什么,如今看来,孟凡这个人真是死性不改,还是喜欢搞这种不入流的小把戏磋磨别人。 “嗯!”听到这话,小昭眼中蒙上了一层水雾,哽咽道,“姐姐,你是不是我求来的菩萨啊?你一来,我就能吃上饭了……” “你愿意当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这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叶江沅轻笑着摇摇头,叮嘱道,“等会儿你出去报完信,就找个地方好好藏起来,不要被孟凡找到。等这件案子完结,你和你爹就能团聚了。” “真的吗?谢谢菩萨!”听到这话,小昭眼中闪过一丝欣喜,双膝跪地,对着叶江沅就要磕头,却被对方制止了。 “站起来,别跪!”叶江沅看着她,目光坚定,“救你的并不是我,而是你自己。如果不是你告知我情况,我也是不会找到出去的方法的。如果没有你去报信,我只怕还得困在这里不知道要多久。 “能救下我们的,是我们自己,而不是其他任何人。” 听到她的话,小昭愣愣点头,眼中带着一丝懵懂。 叶江沅轻咳一声,将孟凡又唤了进来,迎着他黑成锅底的脸,小昭战战兢兢,又吃了一碗汤饼。 随后,她脚上的铁链被解开,靠坐在叶江沅身边,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 “脏货!吃饱了就赶紧去干活,别在老子面前碍眼!”话虽然是对小昭说的,但孟凡的眼睛看的却是叶江沅,语气凶狠。 “姐姐,我现在就要去帮你报信吗?”扶着浑圆的肚皮,小昭挣扎着要站起来,却被叶江沅叫住了。 “不着急,你先消消食。”叶江沅回瞪他,神色自若,“左右急的不是我们,做什么要遂了某人的愿呢?” “你这个贱货!你别以为我不敢拿你怎么样!”被她激怒,孟凡伸手揪上她的领子,把她拎起来,眼神下流,“我要是在这儿把你办了,你说你那个把你当成挚爱的夫君,还会不会要你?啊?” “别碰姐姐!”小昭上前想拉扯孟凡,却被他一脚踹开,趴在地上,半天都起不来。 “再敢碰老子,剁了你的手!”孟凡一脸嫌恶地看着被小昭碰过的地方,恶声恶气地说道。 “好问题。你这么一说,我倒是也想知道了。”抬眼打量了他一会儿,叶江沅神色淡然,不疾不徐地开口道,“你还在等什么?是因为没有五石散,兴奋不起来吗?” 一把将她推倒在地,孟凡猛地后退两步,神色慌张,“你这个疯子!” 面对这种威胁,这个女人怎么会这么淡定? “愧不敢当。”叶江沅后背被摔得生疼,皱了皱眉头,“别再搞这些没用的东西了,只会更为充分地暴露出你的愚蠢。” 等到小昭在她身边坐下,叶江沅抬眸望向孟凡,饶有兴致,“反正闲来无事,跟我说说你的杀人动机吧。到底是谁告诉你,吃人心是可以治病的?” 还偏偏选了有芙蓉谶的女孩做药引,这背后要是没有人指点,打死她,她都不信。 听到这话,在对面椅子上颓然坐下的孟凡,看向叶江沅的目光,带着十足的警惕,“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当然可以选择不说。但这就意味着,你需要一力承担杀人罪责。连杀五人,你只怕是会被处以凌迟之刑啊。”叶江沅看着他,眼中带着戏谑,“所谓凌迟,便是将你身上的肉一片一片地割下来,比你胸痹发作之时,还要痛上百倍……” “闭嘴!我不会被抓到的!” 闻言,孟凡伸手抓住椅背,手上青筋暴起,刚要起身,随即便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被叶江沅激怒了。 这个女人就是故意的,故意套他的话。 第53章 密道 果不其然,叶江沅微微眯了眼睛,开口道:“你为什么这么笃定?难不成,待会儿有人会跟你里应外合,故意放跑你?” “你别瞎猜了。我孟凡只要想跑,是没人能抓得到的。”冷哼一声,孟凡闭了眼睛,半句话也不想再跟叶江沅谈。 见他如此,叶江沅也不强求,坐在原地,微微垂了眸子。 希望接下来不要发生什么意外吧。 陆沉带着差人,在王家里里外外搜了一圈,果真没有发现叶江沅的身影,连带着王月仪的贴身丫鬟珍珑也失踪了。 很明显,这是一个调虎离山之计。 凶手的目标不是王月仪,而是叶江沅。 他们上当了。 站在王家后花园,谢衍面无表情,袖子里的拳头却攥得死紧。 “启禀谢大人,我等在此严防死守,并没有发现任何人进出王家。”看着谢衍那阴鸷的眼神,守卫将头低得更深了些。 他们动静太大,连王琦都惊动了,王琦穿着常服,穿过羊肠小径,走到谢衍身边,开口道:“这是怎么回事?” “启禀大司空,是谢大人带来的人不见了。”见谢衍不说话,守卫低了头,战战兢兢地回答。 出发之前,陆沉就对他们耳提面命,不要把叶江沅的身份说出来,以免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闻言,王琦丝毫不以为意,说道:“不就是丢了个婢女,有什么大不了的,值得你如此兴师动众?世叔给你挑的,难道没有合你心意的吗?” “世叔可知她是谁?”谢衍垂眸看向他,语气淡漠。 王琦眼神轻蔑,“不过一个婢女罢了,能有多大来头?” “她是我的妻子,也是齐盛的义女,如今被杀人凶犯劫持,不知去向。”谢衍冷声开口,“还请世叔告知侄儿府内密道的具体位置,侄儿要去救她。” 如果不是有密道,两个大活人不可能会从王家凭空消失。 听到他的话,王琦眼中闪过一丝震惊,随即敛了眸子,清咳一声,“老夫的宅子里,何曾有过那种东西?世侄你想多了。” 原来是齐盛那个奸宦的义女,难怪如此不懂礼数。 若是她能就这样死了,那只怕是能让齐盛好好痛苦一段日子了。 想到这儿,王琦眼中不由得露出一丝喜色,一抬头,却正与谢衍那深不见底的眼神对上,心底一慌,厉声呵斥道:“行之,你这是看长辈的神色吗?你这么看着老夫干什么!” “世叔心里打的什么算盘,我一清二楚,您也不必掩饰了。”谢衍沉声道,“若是我的妻子有什么不测,不仅齐盛不会放过你们王家,我也定会让世叔付出代价。” “你敢这么跟老夫说话?”听到他的话,王琦眼中含怒,冷声道,“行之,你这样无法无天,不敬尊长,难不成是要反了天吗?” “要是没了她,反了天又如何?” 见他死活不肯说出密道的位置,谢衍沉了一张脸,冷声道:“想必世叔还不知道吧,我妻子并非无故失踪,而是代人受过。王三娘子不愿嫁给桓家二郎,与凶犯私相授受以至于约定私奔,我们这才将计就计,让我妻子扮作三娘子留在王家,带着三娘子前往私奔地点,以引出凶犯。谁知道竟然中了计,反倒害了我妻子。不怕告诉世叔,若是不能将凶犯缉拿归案,待到凶犯回来杀了三娘子,你们王家跟桓家的亲事,只怕是要告吹了。” “月仪,他说的可是真的?你当真要与人私奔?”听到这话,王琦一脸震惊地看向一旁的王月仪,后者怕得发抖,一个劲儿地向陆沉身后躲。 见她这样,王琦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惊怒交加,一张脸涨得通红,低吼道:“来人,请家法!老夫今天要清理门户,打死你这不知廉耻的孽障!” 很快就有仆人递上了戒尺,玄铁隐隐闪着寒光,陆沉心里咯噔一下,连忙上前拦住,“世伯息怒,三娘子并非有心如此,她也只是被人欺骗了而已,您就放过她这一回吧。” “什么叫被人欺骗?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做出这等有碍观瞻的丑事,难不成还是有人逼她的?”王琦气急败坏,整张脸红得发黑,一捋袍袖,抬手就要打上王月仪。 这一戒尺下去,只怕是会把三娘子这个娇滴滴的姑娘打残。 陆沉眼疾手快,绕到王琦身后,一把抱住他,对着王月仪使了个眼色,要她赶紧跑,自己则不住地说道:“世伯,您消消气,这事真的不能全怪三娘子啊!” 被丹药掏空的身体,本就虚浮,王琦整个人被陆沉死死抱住,丝毫动弹不得,他脸上怒色更甚,嘶吼道:“陆家小儿,你也要跟老夫作对吗?” “世叔暂且收收威风,先将密道位置告知于我,再整顿家风也不迟。”见王琦满脸怒气地看向他,谢衍脸上没有一丝情绪,“三娘子的安危与我无关,只是要是耽误了她与桓家的亲事,王家又没有适龄的女子,世叔所求之事,怕是要告吹了。” 明知道桓家二郎的品行,却还是要将女儿嫁过去,若是私下没达成交易,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的。 联想到桓家即将前往江东平叛,王家因浩劫而产业损失大半,正是青黄不接之时,而军粮运送的差事尚未落定,也不难得知,两家人之间到底达成了什么交易。 为了这笔可观的财富,王琦也不会对王月仪的死活袖手旁观。 闻言,王琦顿了一顿,深吸一口气,厉声斥道:“放开!” 见王月仪已经离开,陆沉颤颤巍巍地松开抱着他的手,王琦转身理了理衣袍,狠狠地瞪了陆沉一眼。 陆沉自知理亏,摸了摸鼻子转过身,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王琦思考了一会儿,开口道:“王家的确有密道,且不止一条,只是为了安全起见,老夫不能将这些密道的位置全都告知于你。你只要告诉老夫,那个女人是在哪里消失的,老夫就给你指一条明路。” “可以,多谢世叔。”谢衍颔首,开口道,“不出意外的话,她是在三娘子的闺房之内被劫持的。” “那便去问问月仪吧,她应当是知道的。”撂下一句话,王琦转身就走,走之前,还不忘狠狠剜了谢衍一眼。 看着王月仪床板下的大洞,陆沉的嘴几乎都要合不上了。 眼见谢衍毫不犹豫就要下去,他连忙拉住对方,急切开口,“你知道下面有什么,你就这样下去?万一凶手就埋伏在下面,或者装了火药之类的东西,你还要不要命了?” “放开。”谢衍的目光望着黑漆漆的洞口,神色冷冽,“她还在等着我,我晚去一刻,她就多害怕一刻。” “不行,我不能看着你就这么送死。”陆沉死死拉住他,神色焦虑,“行之,我知道你担心叶仵作,关心则乱。可是你得冷静下来,咱们先好好想个对策再说啊,你就这样盲目送死,也是救不了叶仵作的。” 正当两人僵持不下之际,有衙差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进来,对着两人抱拳行礼,“启禀两位大人,门口有人说知道叶仵作的下落,说是指名要见谢大人。” 第54章 活埋 待到小昭离开后,孟凡将叶江沅迷晕,带着她走出了那间密室。 叶江沅再次醒来时,她手脚上的束缚已经被解开,整个人却被关在一个狭小的空间,头上是泥土拍打木板的沙沙声,极其渗人。 “你想活埋我?” 叶江沅伸手推上头顶的木板,却发现它已经被钉死,根本无法推动。 从种种迹象来看,她现在就躺在一个棺材里。 “不错。”头顶埋土的动作停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孟凡的笑声,尖锐刺耳,你那夫君不是素有断案如神之称吗?就让他好好找找你在哪里吧。” “只怕他不仅找不到你,还要落个杀人的罪名呢,哈哈哈。”铁器狠狠砸上棺材,发出叮地一声,震得叶江沅耳膜生疼。 “你落得这样,都是你自找的。我本来没想杀你,只想用你来换药引子罢了。可你非得激怒我,还知道了我的秘密,你若不死,我不安心。”没等叶江沅说话,孟凡的声音忽然凑近,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你不是觉得我蠢吗?死在一个蠢人的手里,你觉得如何啊?” “你杀了我,你也活不了。”叶江沅强行压下心底的惊慌,强装镇定,“我劝你还是赶紧投案自首,看在你认罪态度积极的份上,官府也许还能饶你一命。” “哈哈哈,你刚刚不是还很嚣张吗?怎么现在有气无力的?”填土声重新响起,孟凡心情愉悦,“是因为快要憋死了吗?” 叶江沅微微一滞,调整了一下呼吸,闭紧了嘴巴。 孟凡说的没错,在棺材这种密闭空间里,她话说得越多,消耗的氧气越多。 她现在最好是不要开口说话,保存实力,找机会逃出去。 见她闭了嘴,孟凡心情更是不错,甚至哼起了小曲,开口道:“你可真是走运。这棺木是我买给阿琪的,用的是上好的楠木。如果不是她太不听话,非要反抗于我,也不至于便宜了你。” “阿琪是救了你的那个丫鬟?”忍了又忍,叶江沅还是没忍住开了口,“你因为她不肯剖心给你,就把她碎尸后抛尸江边?” 填土的动作一顿,孟凡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可置信,“你怎么会知道?” “托梦。”叶江沅胡乱编了个理由。 不管怎么样,她也不能把乔音暴露出来。 幸好这人看着就不大聪明,这种鬼话应该也会相信吧。 “难怪你们会找到我,原来是这样……”他喃喃自语,手上的动作更快了一些,泥土簌簌落下,他的语气愤怒至极,“她救了我一回,就应该救我第二回,这是她应该做的!而她呢?无论怎么都不肯把她的心给我,还说我是畜生!她不是爱我吗?为我牺牲有什么不好?她该死!就该死后也不得安宁!” 叶江沅听得心惊,刚要说话,就有一些土沫,沿着棺椁缝隙渗了进来,落在她嘴里,呛得她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阿琪就是在这里,活活憋死的。”随着最后一捧土落下,孟凡的语气癫狂,声音几不可闻,“既然阿琪这么喜欢你,还给你托了梦,那你就留在这里,好好陪着她吧。” 随着一阵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四周重回寂静。 叶江沅伸手敲响棺材板,外面却没有任何声音,只依稀可以听见潺潺的流水之声。 她暂时还分不清自己在什么位置,叶江沅握紧拳头,指甲陷进肉里,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伸手在棺材内摸索起来,只求能找出些东西,将这棺材板刨开。 她必须赶紧离开这里,否则绝对会酿成大祸。 刚刚孟凡的确递给小昭一张纸条,她并没有看到内容,只是结合孟凡的话来看,应当是唆使谢衍杀人的话了。 虽然知道谢衍一向清醒镇定,不会因为她而做出杀人这种恶事。 但不知怎么,她的一颗心七上八下的,总觉得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 留给她的时间,只怕是不多了。 长剑锐利,在暖日下闪着寒光,映出持剑人阴郁至极的脸色。 “行之,你冷静一点,把剑收起来,你不能帮助凶手行凶啊!”陆沉将王月仪牢牢护在身后,看着谢衍,颤声道,“咱们的人已经把齐岭包围了个水泄不通,大队人马已经前往密林搜查叶仵作的下落了,相信很快就能有结果。你暂且耐心等待一下,不要着急。” 这话说得他自己都心虚,凶手太过狡猾,有了这两次的经验,他所说的地方,八成还是什么都没有。 就算有,齐岭密林占地几百顷,又哪里是那么简单就能搜到的。 来送信的女孩一问三不知,只说姐姐被藏在一间地下库房里,等他们找到时,库房早已人去楼空,连半个人影都没有。 陆沉心中重如千钧,眼角余光瞥向瑟瑟发抖的王月仪,只觉得进退两难。 难不成,真的只能按凶手所说的,切下王月仪的心脏,送到交易地点,才能换回叶江沅吗? “让开。”剑尖指向陆沉,谢衍眼角赤红,“别让我说第二遍。” “我不让!”被他吓得腿软,陆沉吞下一口口水,开口道,“纵使三娘子她在密道中与凶手私会过,也不代表她看清了凶手的样貌,你不能仅凭一张纸条,就断定三娘子有罪!” 那女孩带来的纸条上,凶手不仅仅要谢衍亲手杀死王月仪,切下她的心脏送到齐岭密林,还特意披露他和王月仪在密道私会过的事,以激起谢衍对王月仪的怀疑。 这事若说是两人合谋,但他又要杀了王月仪,但若说是叶江沅的失踪,跟王月仪无关,此事连他自己都不信。 这个诛心之计,不可谓不毒。 但说归说,该拦着谢衍还是要拦,他要是真在这儿杀了王月仪,那将会成为他身上抹不掉的污点,作为多年好友,他绝不能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坠入深渊。 想到这,陆沉定了定心神,开口道:“而且,就算是她有罪,那也是需要我们大理寺来审理的,你这样为了凶手的一句话,滥用私刑,哪里还有个主审官的样子!” 见他丝毫不为所动,眼中杀意更甚,陆沉的目光中带上了一丝哀求,“行之,你想想,嫂夫人她肯定也不希望看到你当众杀人,自毁前途,对不对?你先把剑放下,咱们有话好好说。” 见他提起叶江沅,谢衍缓缓将剑放下,目光凛冽,直直射向陆沉身后的王月仪,沉声道:“你最好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否则,我一定要你血溅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