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宠》 第1章 退婚 建武十年,六月初七。 这一日,是周窈十五岁的生辰,她被退了婚。 并非她不够贤良淑德,也非容貌丑陋,而是因为她那嗜赌如命的爹将她的聘金与定亲信物,悉数赔进了平凉镇上那家的朱门赌坊。 被退婚时,临近晌午,她爹周仲难得赢了点小钱,打了一斤米酒,喝得醉意醺醺,歪头瘫在家门口前的篱笆墙根处,睡得昏天黑地不醒人事。 前来退婚的媒婆连门都未入,三言两语将退婚之事道完,便扭着肥臀走了。 临走前,媒婆怜悯地瞧一眼周窈,啧啧叹了一句:“这么一个水灵的丫头,可惜了,摊上这么个滥赌的爹。” 她娘林璞面色冷峻,不知是为了她爹又一身酒气地回来,还是为了她被退婚而感到羞辱。总之,林璞看着她爹的眼神就像家里那把铮亮的菜刀,恨不能在她爹身上剜出一块肉来。 周窈半晌都没敢说话。 周仲丝毫未察觉这刀一般锐利的目光,只管将呼噜打得震天响。 林璞抿着唇,转过身,拿了把菜刀出来。 周窈看着她娘咬牙切齿的模样,心中一骇,跳起来护着她爹,结结巴巴道,“娘,你别冲动。” 林璞冷冷道:“放心,我真要对你爹如何,早动手了。酒楼的菜刀卷刃了,掌柜的去城里买新的还未回来,我先拿家中的去对付一日。” 林璞是镇上酒楼的后厨帮工,每日早出晚归,但晌午的时候会带着吃食回家一趟。 平凉人少,只靠南来北往的商旅途经平凉时打点牙祭,因此酒楼生意算不得好,后厨只雇了林璞一人,整日忙得脚不沾地,每月的工钱才三百文。好在酒楼掌柜念着林璞一介妇人养活一家子不易,许她拿酒楼的饭菜回家,包圆了一家四口人的一日三餐。 因此周窈虽摊上这么一个好赌的爹,穷得家徒四壁,但有林璞在,总归是不愁吃的。 解释完,林璞又叮嘱一句:“厨房里有馒头咸菜和二两卤肉,晚些时候热了再吃。”便转身走了。 丝毫不提周窈被退婚的事,也没想着要安慰她一句。 周窈看着林璞远去的背影,神情复杂,难辨悲喜。 不过她并不怨林璞的冷淡。 她虽喊林璞一声娘,但并非林璞亲生的女儿。平凉是个位于西北的边陲小镇,地荒凉人烟少,生计艰难,林璞肯不短吃穿的养着她,已是仁至义尽。 而她的亲生母亲,姓程,在她八岁那年死于一场暴风沙里。 这一桩婚事,便是用她亲娘的命换来的。 可惜,人死如灯灭,到最后这一桩她娘拿命换来的婚事还是告吹了。 周窈倚门而立,望着家门口的漫天黄沙,婚事没成,也就意味着,她今年是无法离开平凉这个荒凉地了。 想到这儿,周窈咬牙切齿地瞧了一眼睡得安然的周仲。 她娘没了,亲爹还活着。 可这亲爹,既嗜赌又贪酒,天塌下来也不管事。 他活着,倒不如死了好。 省得拖累家人,隔三差五被上门追赌债的人斥骂。 周窈想哭,眼眶通红,酝酿半天,却半点眼泪也挤不出来,只好“嗤”的一声讽笑出来,却不想眼泪突然就崩溃,大颗大颗往下掉,怎么都抹不完。 - 小地方藏不住事。 很快,周窈被退婚的事情传遍全镇。 就连去服兵役的萧训庭都听到了风声,从凉州城骑马赶了三十里地,在傍晚时分回到家。 周仲依旧还躺在墙根处打鼾,没醒。 萧训庭看也不看他,跨步进院。 林璞还未回家,家里仅有周窈一人。她蹲在院里的水井边,正拿着棒槌,捶洗周仲的衣衫。 她捶得专注,并未听到脚步声。 直到耳边响起一道沙哑的声音:“阿姐。” 周窈方惊觉院里进了人,一抬头,见是萧训庭,面上讶然:“小五,你怎么回来了?” 萧训庭是林璞的儿子,今年十四岁,因是军户出身,今年一开年就被征进了军营,调拨到凉州边防营里做巡逻兵。 小五是他的小名。 “我请了一日的假,回来替阿姐过生辰。”萧训庭从怀中掏出宽一方小木盒,献宝似地递过来,“我去找银楼师父打了根金簪,你快戴上试试,让我瞧瞧好不好看。” 木盒里躺着一根累丝梅花纹金簪。 簪子纹样虽素简,但胜在小巧精致。 要买这样一根金簪,至少得五两银子。 萧训庭是军户服役,吃住都在军营里,军营会发衣物和日用品,但没有薪饷。 周窈惊得顾不上再洗衣服,板起脸问他:“你哪来钱买这个?你可不能学茶铺老板的儿子张魁,去做一些偷鸡摸狗的勾当。” 萧训庭低声道:“我替营里的哥哥们当值,他们给的买酒钱,我攒了半年。” 十一年前,西戎攻入凉州,后被驻守边疆的镇国将军率军击退,西戎元气大伤。 那一战之后,大梁已十年没有再起战事。 边塞太平久了,边防营里的老将士们便都养出一副懒骨头,一些不甚重要的差事,诸如巡逻城中治安、夜里营房当值等,都会暗暗让萧训庭来替他们,再拿一二十文钱打发。 周窈闻言,神色松缓下来,却还是不肯接过那根金簪,低声道:“你纵使有钱了,也不该这么花。” 萧训庭明白她话里的意思,解释道:“待年底到娘的生辰,我也会给她买一根。这根我原是打算给你添妆的。” 周窈的婚期原定是在七月七乞巧节这天,与她生辰只隔一个月。 不料,离成亲还有一个月,她爹将聘金与定亲信物全拿去赌没了。 硬是毁了她姻缘,绝了她想要离开平凉的路。 周窈心里暗恨,脸色倏然淡下来:“倒是不巧,我今日刚被退亲,用不着添妆了。” “那谢家忘恩负义,原就不想娶你过门,如今退亲也好,省得你嫁过去受他家冷眼。”萧训庭眉眼飞扬,隐隐勾起一撇笑意。 他打心里不愿周窈嫁进谢家,听闻谢家退亲,高兴得都想喝两杯酒庆祝。 周窈如何不知道谢家的打算。 谢家原是京城世家望族,十年前因犯贪污罪,举家被抄,流放凉州十年。 如今十年期满,又托了关系疏通,到了年底,谢家老小就能回京城。 而在这十年间,谢家在凉州也重新经营出一份家业,重新过上了富贵无忧的日子。 周家呢,却是一团遭污。 换作是她,也不想结这样的一门亲。 如今好不容易找到由头退亲,谢家怎会放过。 既已退亲,多说无益,只会徒增烦恼。 周窈不欲多谈,淡声道:“你不懂。” “我怎么不懂。”萧训庭却道,“阿姐是想借着这一桩婚事,嫁入谢家,待年底就能换籍离开凉州,离开平凉。可凉州有什么不好,阿姐为何一定要离开这里?甚至为了离开这里,不惜放下脸面去讨好谢家,还费心勾引……” “萧训庭!”周窈急声打断他,脸色涨得通红,“你胡说什么,我勾引谁了。” 萧训庭道:“阿姐,你每月月底都去凉州城里一趟,借口去卖绣品,实际上却是和未婚夫私会,这事你自以为做得隐蔽,实则全镇上的人都知道。” 遮羞布冷不防被扯开,周窈脸色由红转青,最后白得没有一点血色。 她攥着手里那根棒槌,手劲紧了又松,好半晌都没话说。 萧训庭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讪讪地挠着头,小声道:“阿姐,对不起,我说错话了。” 周窈却摇头,冷冷道:“你没错,你说得对,我确实想离开平凉。平凉这个荒芜之地,谁不想离开呢?” 说到此处,她面色已平静下来,甚至朝萧训庭挤出了一个微笑,“你娘也想带你离开,要不然她当初怎么会来勾引我爹呢。” 脱了军籍,母子俩入民籍后,就能离开平凉了。 萧训庭脸色瞬间惨白。 怒气在他眼中翻涌,激得他忍不住大声吼道:“你胡说,我娘才没有勾引你爹!” “我爹一个赌徒,穷得连条裤子穿不上,若不是冲着我爹是民籍,只要和我爹成亲满十年,就能脱了你们母子俩的军籍,你娘又怎会甘心养我和我爹这么多年。”周窈冷声道。 周仲原是江南人,十五年前,因考上举人功名,摆了宴席庆祝,不料却在席上醉酒失手伤人致死,被判十年刑狱发配凉州,终生不得返还原籍。 林璞和萧训庭是凉州军户,若想离开凉州,除非母子俩能脱籍入民。 在太平盛世里,没有任何权势也没有机会建功立业的军户,想要脱籍的最好办法,便是和民籍的人成亲满十年。 而平凉镇里,除却周仲父女俩,余下的人家全是军户。 林璞嫁给周仲,打的自然是和周仲成亲满十年后,脱了军籍入民籍。之后,她再与周仲和离,就能带着儿子离开凉州。 即使不离开凉州,只要能脱了军籍,母子俩就不必处处受掣肘,日子会好过很多。 “当年我娘死了不到一个月,你娘便带着你和我爹成亲了。”周窈道,“若非你娘主动勾引,恐怕就轮不到你娘和我爹成亲了。” 萧训庭双手攥成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双目赤红死死盯着周窈。 若是眼神能杀人,恐怕此刻她已咽气了。 周窈心想。 但萧训庭最终什么也没说,不发一语地转身走了。 周窈低下头,伸手抹了把眼睛。 门口传来一声叹息:“阿窈,你何必这样说,故意去伤小五的心呢。” 周仲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扶着门,满脸愧疚地看着女儿。 “是爹对不住你,让你跟着爹受苦不说,爹还毁了你的姻缘,误了你终身。” “砰——” 周窈握着棒槌,发狠地捶着衣裳,头也不抬地道:“你真觉得对不住我,以后就别再进赌坊的门。我若不是有个你这么一个好赌的爹,凭着我这张脸,想要再找一门好亲事,何等容易。” 周窈的亲娘生得貌美如花,周仲如今面瘦如猴,但年轻时也有一副好皮囊。 周窈是捡着两人的优点长的,杏眼桃腮,俏鼻樱唇,一颦一笑间,哪怕天上的明月都不及她动人。 可惜明珠蒙尘。 这样水灵的姑娘,偏偏生在这荒凉之地,被风沙刮去温柔善良。 只余粗鄙凉薄。 以至于哪怕她生了这样一张容色秀绝的脸,也不讨人喜欢。 这两年,镇上的妇人们没少在背地里骂她是整日只想勾男人的骚浪货贱娘们。 想到女儿在平凉的名声,周仲难得清醒的眼眸暗了暗,自怀中取出装着几块碎银的荷包,走进院里递给周窈。 “好,爹听你的,以后一定不去了。这是爹今日赢来的钱,全给你管。”周仲肃容,语气坚定:“阿窈你放心,爹一定戒了赌瘾,找份差事养家,不让你再过苦日子。” 第2章 初见 接下来几日,周仲果然依言没再去赌坊,每日勤做家务琐事,再不用周窈和林璞操心动手,忙里忙外的模样,看着倒也像是真心改过了。 林璞瞧着他这样,私下和周窈说了句:“你爹若真能因此改邪归正,你这婚事退得也算是值当。” 周窈却不信一个嗜赌如命的人会在短短几日之内就能戒掉赌瘾。 狗改不了吃屎,她爹之所以能安分这么几日,无非是身上没钱罢了。 要看他是不是能真心改过,还得再看一段时间,拿钱来试。 周窈又静观一旬,见周仲依旧没有再进赌坊,有心试探,便拿出一锭碎银给周仲,让他帮忙扯两尺布料回来做荷包和帕子。 周仲不疑有他,拿着钱出去,不到半个时辰便把周窈要的布料与针线都买了回来。 买布料剩下的那一角碎银,他也还给了周窈,没有私藏。 周窈收下银子,递了杯粗茶给周仲润喉,不动声色地套话:“外头风沙大,爹怎么去了这么久,你脸上都挂了一层土。” 周仲接过茶,抿了一口,道:“我听铁铺的张老二说,前几日有个京城来的富商盘下了镇上的那个旧驿站,要开一间客栈,已经请了人修缮房屋,我便过去瞧了一阵。” 周窈面露讶色:“开客栈?” 平凉是个边陲小镇,虽地处要塞,但离凉州城也就三十里,往来的商旅途经平凉,最多是在酒楼或茶铺里歇下脚,决计是不会留下过夜的。 那位富商多半是脑子不好使,才会在这儿开客栈,也不怕赔得血本无归。 但周仲想不到那么远,满脸兴奋地道:“是,那些屋子如今修得很是气派,月底便能完工。我已与那客栈掌柜说好了,待下个月初客栈开张,我便去做账房先生,每月工钱是一两银子。往后若是客栈的生意好了,工钱还会再涨。不过明日我还得出门一趟,东家来镇上监工,掌柜让我去东家跟前露露脸。” 有活干是好事,只要能让她爹不再想着去赌,哪怕不给工钱,她也十分乐意把他爹送过去。 就是不知道那位脑子不好使的富商年岁几何,家中可否娶了妻,有没有可能带她离开平凉。 周窈一面在心里盘算着,一面甜甜地笑起来:“那敢情好,明日我陪您一道去。” 到了晚上,林璞从酒楼回来,得知周仲找到一个账房的差事,一贯冷肃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了笑容。 “要在镇上开客栈的那位东家,是个年轻公子,今日上午来酒楼坐了半个时辰,打听镇上的情况。碰巧是我在上茶水,和他打了个照面。”林璞道。 周仲顿起兴趣,好奇未来东家是什么样,忙问道:“那位公子长什么样,待人可和气?” “那公子生得极俊,通身贵气,一看便是富贵人家的子弟,出手十分大方,我给他倒一杯茶,他赏了我一两银子,还彬彬有礼同我道了谢。” 林璞说着,瞥了周窈一眼,“我活到现在,还是头一回见到这般出色的人物,就连他身边跟着的两个女婢,都貌美非常,不比阿窈差一分。” 周窈满腔盘算顿消大半。 她向来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生得貌美,眨眨眼就能勾得大部分男人神魂颠倒。 但林璞说那公子年轻富贵,差遣的女婢,都和她一样姿色,可见平日里是见惯红尘女色的,哪会看上她。 即便会看上她,也绝不可能娶她为妻。 她这样的出身,做不了大富大贵人家里头的正妻。 只是她虽想靠嫁人脱籍,离开平凉,但底线也没低到要上赶着给人当妾。 她若肯甘心为人妾,早就跟着江南的富商离开平凉去享福了。 哪会至今还留在平凉,每天吃满嘴的风沙。 - 次日一早,周仲出门去见客栈的东家。 周窈怀着一丝侥幸,也跟着出了门。 那位要在平凉开客栈的富家公子,纵是出身富贵,见过十丈软红,可她生得这般貌美,万一一个错眼,他就真的看上她,愿意娶她为妻呢。 希望虽很渺茫,但她总要试试,才知道成不成。 平凉不大,从东往西,从南到北,横竖交错,也就两条街。 镇上那处已被废弃的旧驿站,位于两条街的交叉之处。 周窈跟在她爹身后,走了一刻钟也就到了。 旧驿站外,围了很多人。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来了。 三三两两各凑一块,闲聊几句,又哄笑一阵。 周窈和周仲站在外围,静静听了片刻,才听明白这许多人来是因为客栈掌柜放出了风声——客栈名字尚未落定,东家想要集思广益,凡是参与取名者,可领一贯钱。 若是录用,另奉白银十两给取名者。 一贯钱,便是一千文钱。 足够镇上人家两三个月的开支。 只是张口取个名报过去,便能领这么多钱,这无异于天上掉钱。 镇上那个整日只会玩沙子的小傻子,都跟着来捡钱了。 有人瞥见周仲父女俩,呵声一笑:“哟,咱们的举人老爷也来了。” 这话多是调侃,并无恶意。 但也没多少善意。 众人都知,周仲年纪轻轻便考上举人,可惜因罪受罚,秀才的功名被夺,见到官老爷也得下跪了。 好在周仲看得开,并不在意旁人揭他伤疤来逗趣,笑呵呵冲那人一揖:“我来看看,我来看看。” 当着许多人的面,他并不说自己是来见东家的。 弄得太高调,万一惹来旁人嫉妒,到东家面前说三道四,他这刚到手账房的差事就没了。 那人在周仲这儿讨了没趣,又瞥向周窈,讥笑一声:“哟,咱们平凉的小公主也来了。” 周窈戴着防风沙的面巾,只露出一双皎月似的眼睛。 闻言,她朝天翻个白眼,没理对方的嘲弄。 时辰差不多,很快有人开了驿站的大门,放众人进院。 拥挤之间,周窈和周仲被人群冲散。 周窈也不慌,随着人潮涌进院里,找了个相对僻静的角落站定。 驿站宽敞的院里,搭起了一处高台。 高台一侧,摆着一桌和一椅。 两名女婢分立桌子两侧,一人研磨,一人斟茶。皆是相貌秀艳,犹如天仙下凡,超尘脱俗。 中间坐的一位男子,手中摇着折扇,远远看着,很是温文尔雅。 周窈眯起眼,细细打量那男子。 年轻、俊朗、通身气度不凡。 和林璞形容得分毫不差。 不过距离惊才艳艳,还是稍差了几分。 这男子的模样,也就和她那位前未婚夫差不多。 还不如他身边那两个女婢亮眼。 打量完那男子,周窈的视线又在两个女婢身上走了一遍,便收回了眼,兴致缺缺地踢了踢脚边的石子。 她生得貌美,从小没在相貌上输过谁一筹。 此刻在那两名举止大方优雅端庄的女婢前,却少见地生出一股相形见绌的局促感。 如此天仙似的姑娘,还只是使唤的婢子。 她想攀这根高枝,应当是没希望了。 台上那位公子,一看便知不是那等只贪美色的肤浅男人。 而她,除了一张脸,别的都登不上台面。 周窈不由气馁,手指绞着衣角泄郁。 这时,台上忽起一声锣响。 一个身材圆润生得慈眉善目的中年男子,吩咐着两个杂役将两大箱铜钱抬到高台中央,随后转过身,面对众人,笑呵呵地拉开今日取名的序幕:“有劳诸位排好队,按序上台。” 台下阶梯处,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几个身穿劲装的护卫,一手按在腰间佩刀上,面无表情地示意众人过去排队。 众人目光垂涎地望着台上那两箱钱,却碍着那几名凶神恶煞的护卫,不敢哄闹,规规矩矩地去排队。 唯独周窈和那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傻子不管三七二十一,撒腿冲向最前头。 周窈平日都在家中做女红,走动不多,慢了小傻子一步,只抢到了第二。 但周窈一贯喜欢什么事都要抢头筹,双手插在腰间,颐指气使地命令:“袁小石,让开,你占我位置了。” 在小傻子眼里,抢过自己口食的周窈,是这镇上最凶悍可怕的人。 她一张口,虽隔着一张绣花面巾,小傻子还是能感受她脸上散出来的凶恶,神色怯怯地和她换了位置。 后头的人见状,纷纷指责起周窈不守规矩乱了秩序。 场面眼看要乱起来,有人想趁乱摸上台拿钱,护卫登时拔刀,扬声一喝:“都闭嘴,别动。” 刀锋锐利,寒光闪闪,照得人一颤。 台上的中年男子往前走两步,笑得一团和气:“诸位别急,钱管够,今日来者都有份,都有份。” 于是众人也就不敢再闹,安安分分地排好队。 周窈回头对身后的小傻子道:“待会我下台,你就上台报钱来两个字,记住没?” 小傻子以为她在骂自己,惶恐地缩了缩脑袋。 周窈将话又重复一遍,见小傻子仍不懂,不耐烦地教道:“跟我念,钱来!” 威逼之下,小傻子不得不跟着念道:“钱来。” - 很快,众人排好队。 周窈第一个上台,她不死心,还想勾一勾台上那位公子的注意,上台的时候便摘了面巾,故意走得腰肢摇曳。 她以为如此举止,能有几分千金小姐的优雅动人,但落在众人眼里却是搔首弄姿,不堪入目。 “呿,这等狐媚作派,真是白瞎了那张脸。” 站在队伍当中的周仲,听着周围人的嗤笑声,难堪地抬起袖子,掩了掩面。 周窈耳尖,当然听到了台下那一阵讥笑声。不过她向来不在意旁人看法,只紧紧盯着端坐一侧的那位年轻公子。 那位公子抬首看过来,对上她炙热如火的眼神,先一愣,随后便挪开视线,再没有看她一眼。 众目睽睽之下,那位公子将情绪掩饰得很好,但周窈还是从他眼中看出了一丝鄙夷。 果然是个不贪美色的。 寻常人见到她的第一眼,都会目露惊艳。 他是头一个没被她这张脸迷惑并且还嫌弃地别开脸的。 周窈彻底死心,重新戴上面巾,走到台前,十分敷衍地对那位笑呵呵的中年男人报出四个字:“恭喜发财。” 客栈还没开张,就弄这般大的声势。 说是给客栈取店名,实际是巧立名目,在给镇上的人送钱。 以后好在平凉立足,不被镇上的人排外。 周窈不认为这客栈的东家,真的会从他们这群没什么见识的人口中择定店名。 她随便报个名,能白拿一贯钱,就不枉她出门这一趟了。 周窈从杂役手里接过那贯钱,就下台了。 为防止有人反复排队多领钱,下台后,立即有护卫示意周窈离开。 周窈走出院外,没有急着回家,而是守在旧驿站外的大门口,等着小傻子出来。 不过片刻,小傻子就捧着一贯钱出来了。 周窈喊他:“袁小石,不许走,给我在这待着。” 小傻子不敢不听她的话,蹲在她边上,玩起地上的石沙,将那贯钱埋进去。 平凉风沙大,日头也大,晒得人眼冒金星。 周窈抬手挡在额上,烦躁地埋怨起来:“既然要弄这样大的阵仗,也不知道做得周全一些,连口茶水都喝不上也就罢了,怎么连张凳子都没有。这样站着排队,也不知道排到几时,才能轮完一圈,日头这般大,万一有人被晒昏厥……” 她絮絮念叨,忽听有人附和道:“姑娘说得对,这事做得确实不够妥当。” 周窈说上头了,一时没反应过来,还当是小傻子在附和自己,继续碎碎念:“对吧,尤其是那位要在此处开客栈的东家,脑子不好使也就罢了,还惯爱装腔作势,风沙这么大,还摇什么扇子,是嫌自己脸上糊的沙土不够厚么……” 话说到这儿,她终于后知后觉地察觉不对劲,小傻子说话可不会这么语序连贯字句完整。 周窈忙转过头,登时对上一双深邃得如浩瀚夜空的眼睛。 一个年轻男子,悄无声息地,不知在何时站在了她身旁。 与她的距离,近得只有一尺。 周窈惊得往后一退:“你是谁?” “姑娘口中那个脑子不好使的又爱装腔作势的客栈东家。”那男子微笑着,日光落进他眼眸里如星辰般熠熠生辉,“很不巧,正是在下。” 第3章 东家 周窈又往后退了一步,拉开距离后,这才瞧清眼前男子的样貌。 眼前这男子,年约不过二十,头戴嵌玉金冠,身穿玄青云纹锦袍,生得面如冠玉,剑眉之下凤眼斜勾,鼻梁高挺,唇若涂脂,端的是神清骨秀,容色艳绝。 眉宇含笑间,竟透着几分媚气。 若非那一截喉骨突出,周窈几欲以为这男子是女扮男装。 怪不得昨晚林璞会说这客栈的东家是她平生里见过最出色的人物。 恍惚半晌,周窈回过神:“你是客栈的东家?” 男子颔首,薄唇微扬:“是。” 周窈眼珠一转,往驿站院里的高台上了瞟一下,心生困惑,那高台上的年轻公子又是谁? 她那一双眼睛会说话,总会将她心中所想无声地吐露出来。 男子道:“那是我弟弟。” 也就是这客栈的二东家。 难怪排场这样大。 周窈抬起脸,男子的身量高了她一个头,想要窥进他眼里,得踮起脚,与他平视。 但此刻他垂眼瞧她,明明是居高临下的姿态,眸色却是温和的,没有一丝轻视。 与他那位不肤浅的、对她鄙夷不屑的弟弟完全不一样。 周窈心中算珠乱蹦,又开始打起了小算盘:“公子既是这客栈的东家,小女子有一件事想请托公子。” 她掐着声,将嗓音压得又轻又柔,指着蹲在地上玩沙子的袁小石,“这个小傻子平日都是靠镇上人家施舍些剩饭剩菜果腹,那一贯钱放在他手上,恐怕到今晚就不知被谁捡走了。公子索性好人做到底,不如就拿这一贯钱抵他三个月的伙食,让客栈管他三个月的吃喝,也好过让他每日捡人剩饭吃。” 男子目光落在袁小石身上,十一二岁大的孩子,身上衣衫灰旧,但却是齐整的,面色虽黄,却是被日头晒的,而非饿的。 可见这孩子的日子过得虽不算好,但也不算差。 他凝眉问了句:“这孩子的父母呢?” “他父母亲皆在十年前战死城外,剩下一个祖母与他相依为命。”周窈道,“七年前来了一场大风沙,他祖母葬身风沙里,他自己也磕伤脑子,忘却前尘旧事了。” 那一场风沙,埋了半个凉州城的人。 她亲娘也在其中。 周窈想起伤心事,眼神黯了黯。 但不过转瞬,她眼中又恢复了光彩,殷切地望着眼前的美男子,“这小傻子虽成了痴儿,但性情很乖巧,并不闹腾。左右不过是一口饭的事情,公子就帮帮他罢。” 这等请求,但凡有些许善心的人都不会拒绝。 男子点点头,“好。” 周窈眉开眼笑:“公子真是人美心善。”转过头,娇声喊道:“袁小石,快起来。” 袁小石捧着沙子站起身,满目茫然地望着她。 沙子从他手中漏下来,被风吹到了周窈衣摆上。 周窈“哎呀”一声,拍掉身上沙尘,嫌弃地往旁边跳远了些。 今日这一身紫衣红裙,是她新做的衣裳,还是头一次穿。 “袁小石,可不准再玩沙子。”周窈横一眼这痴呆的小傻子,转而指着男子,教他认人:“这位公子以后就是你东家了,快叫他……” 语气略一顿,她总算能顺理成章地问男子名字,抬起一双盈若秋水的眸子,“不知公子贵姓?” “姓赵,单名一个偃字。” “原是赵公子。”周窈笑道,将他名字在心中默念一遍,又去教袁小石:“袁小石,往后就叫他赵哥哥,可记住了?快把地上的钱捡起来,让赵哥哥替你管着,以后你每日就有大白馒头吃了。” 她戴着面巾,只露出一双脉脉温柔的杏眼,语气比往常要轻柔许多,然袁小石心中就记着她是个一言不合便打他的泼妇,哪敢不听她的话,慌忙捡起地上的那贯钱,缩着肩头递给赵偃:“赵哥哥,给。” 那贯钱上已蒙上薄薄一层沙土,赵偃却不嫌脏,伸出双手接了过来。 袁小石的这一桩事了,周窈松口气,盈盈笑道:“那我就把这小傻子交由赵公子代管三个月了。只是不知公子会在平凉待多久,若是只待十天半月的,那这孩子届时……” 赵偃温和的目光落在袁小石身上一瞬,唇边泛起稍淡的笑意:“我会在凉州待上半年,每月一旬会抽一日到平凉,姑娘且放心,这孩子既交到我手上,我便是走了也会交代底下人照顾好他。” “如此,我便放心了。”周窈弯眼一笑,还欲再同赵偃多说两句,余光瞥见一个随从打扮的青衣少年正朝这边走过来。 当着对方随从的面,她得矜持些,再不能像从前对未婚夫那般殷勤,以免被轻看,连个下人都瞧不起她,周窈将到嘴边的话咽回了肚里,朝赵偃福身一礼,袅袅离去。 青衣少年走过来,望着周窈远去的纤薄身影,面露疑惑:“公子,那姑娘是?”可别又是一个看中自家公子的美色妄图往上扑的轻浮女子。 赵偃将手中那惯钱丢给青衣少年:“她托我照看这孩子的饮食三个月,这是饭资。” 青衣少年一愣,随即面露一笑:“倒是替咱们省了事。” 他家公子来平凉开设客栈,其中目的之一,便是要照顾这孩子。 如今有这女子做引子,省了他们找借口。 赵偃不置可否,只微微弯下身,朝袁小石伸出手,温声道:“小石头,哥哥带你去吃好吃的。” 袁小石怔怔瞧着他,好半晌,才将手伸出来,任由赵偃牵着他走入驿站。 – 到傍晚时分,周仲和林璞同时归家。 一进门,周仲便一脸喜意地对周窈道:“已同东家打过照面了,东家叫我明儿就去店里盘账,这阵子修缮屋舍的开支都要入账。” 周窈坐在院中绣荷包,闻言面上露出一笑,“那可恭喜父亲了。” “就是可惜你娘没赶上取名的好事,白白错失了一贯钱。”周仲面有遗憾。 林璞手里提着食盒,里头装着从酒楼带回来的饭菜,对于自己错失一贯钱的事,她倒看得开,面色一如往常淡然地道:“白得的东西,有之是幸,没有也无妨。” 周窈向来佩服林璞这等开阔的心胸,笑着道了句娘说得是,转头又对周仲道:“爹既白得了一贯钱,不如切半斤卤牛肉,再打半斤酒回来庆祝一番,我和娘也沾沾你的光,吃一顿好的。” 半斤卤牛肉二十文钱,半斤小麦酒十五文,合起来不过三十文钱。 周仲手上拿着一贯钱,倒也不心疼这十文钱了,当即大方地答应下来:“行,我这就出门去切肉打酒。” 林璞提着食盒进厨房先热饭菜,周窈收了针线,去帮忙打下手。 待饭菜热好摆到院里的木桌上,周仲也回来了,手里除了卤肉和半斤酒,还有两条半斤重的腊肉。 那腊肉肥瘦均匀,一看品相便知极好。 周窈哟一声,打趣一句:“今日可让爹破费了。” 周仲将腊肉交给林璞挂好,回头瞪周窈一眼:“你爹我何曾小气过。” 他自是不小气的,平日替人写书信多少能挣几个钱,手头宽裕的时候,也愿意给家里买些吃用之物,只是滥赌的性子总改不了,这几年输多赢少,再没有多余的钱看顾家里。 一家三口坐在院里,边吃边说。夕阳斜下,余晖越过半人高的篱笆墙,照得满院昏黄,勾出了几分温馨。 周窈在这样难得的氛围下,眉眼笑得弯弯,饭都多吃了一碗。 一席饭毕,周窈先放了碗筷,林璞和周仲还在斟酒喝。 边塞严寒,在这里生活的人,不拘男女老少,都会喝点酒来御寒。唯有周窈,始终喝不惯。 周窈没离席,将袁小石的事情说了:“今日我从驿站出来,碰上客栈的那位东家,便拿袁小石的那一贯钱给他了,借此让客栈管着袁小石三个月的吃喝,那位东家答应了。” 周仲夸她:“还是阿窈想得周到,钱放在那小傻子手里,说不得离了驿站就叫人哄走了。” 林璞却道:“单凭一面之缘,不知对方底细,便定下这等契约,委实有些轻率。倘若对方不肯践诺,你拿他无甚办法。以后再有此类事,切记要与对方立个契书或者拿个信物做凭证。” 周仲听了不免反驳道:“我东家出身富贵,既肯这般大方给大家伙散财,倒不至于贪一个傻子的一贯钱。” 林璞淡淡道:“再富贵的人,也有那等连一个铜板都要贪的。” 周窈想了想,觉得林璞说得很有道理,冲林璞一笑:“娘教的是,我记下了。” 笑容之下,她心中生出几分遗憾。 倘若她管那赵公子拿了信物,岂不就是有借口光明正大去接近他了,说不得那信物还会成为他们之间的定情物。 唉,可惜了。 好在她爹在客栈做账房的差事已经稳了,以后她还能借口去看她爹,同那位赵公子套近乎。 周仲窥出女儿所想,张了张口,又闭上了。 女儿要筹谋前程,行事叫人不耻,而他虽是她亲爹,却也是害她落到这等地步的罪魁祸首,是没资格拦她的。 – 接下来几日,周窈借口给周仲送午饭,去旧驿站晃荡过两次。 但两次都很不巧,没遇上赵偃。 反倒和赵偃的弟弟打了一回照面。 那位二东家,看似温文尔雅,可瞧她的目光却是高高在上,眼中毫不掩饰的轻蔑鄙薄,刺得周窈很不舒服。 打探到赵偃已经离开平凉去了凉州,周窈便也就不再出门了。 待到了月底,要进城换取物品的张盛一早便上门,问周窈:“阿窈,你还要不要去凉州城?” 过去两年,在每个月的月底,周窈都会搭张盛的顺风马车进凉州城,说着是卖绣品,但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为了去见未婚夫。 如今她已被退婚,已没必要再进城,但张盛还是忍不住过来问她一句。 张盛今年十七岁,左脸有一道幼时被火花烧伤的疤痕,显得原本还算清隽的相貌很是狰狞可怖。 好在他家境还算得上殷实,母亲开着一家酒楼,父亲经营打铁铺,是镇上唯一一户养得起马的人家,因此镇上众人不曾取笑过他样貌丑陋。 周窈搭他的顺风马车进城,是他唯一能接近周窈的机会。 张盛很有自知之明,他爱慕周窈,但并不奢想周窈会对他倾心。 每个月的月底,能同她坐一趟车,在路上说几句话,他就已满足了。 “要去的,我这个月多绣了几个荷包,正好拿去城里寄卖。”隔着一道篱笆院,周窈抿唇冲张盛一笑,“盛哥哥,你等我一会儿,我去收拾收拾。” 张盛坐在马车上,纵使听过许多次,还是被她这一声盛哥哥叫得浑身舒坦,不住地搓着手说好。 很快,周窈一身粗麻布衣,戴着张面巾挡风沙,手里提着一个绣篮,就出来了。 完全不似以往那般精心打扮。 这说明她不是冲着未婚夫去的。 张盛心中泛上一丝喜意,忙跳下马车,扶周窈上去。 这马车,其实只是牛车,套了个马架,并无遮挡的车厢。 待周窈坐稳,张盛单手一撑坐上车的前头,扬鞭一声驾,朝凉州的方向而去。 遇到镇上嘴碎的茶铺老板儿子张魁,难免要酸几句:“哎哟,阿窈还进城呐?你身上如今已没婚约,我这堂弟虽长得差了些,但为人老实又肯听你话,你不如嫁了他,以后想几时进城去见人都成,还能省下不少车钱。” 这话里有话,又是轻浮的语调儿,张盛听得怒从心起,满面涨得通红,眼刀砍向张魁,恨不能在其身上剜下几块肉。 周窈却满不在乎,朝张盛弯眸一笑,拿手抵在面巾旁,轻轻咳了声:“盛哥哥快些走,边上的臭水沟味太冲了。” 张盛闻言立即甩鞭赶马。 留下张魁站在原地,吃了一嘴风沙,脸上满是嫉恨不甘之色。 周窈生得美,镇上但凡是个男的,没有不打她主意的。 偏偏周窈除了张盛和那个姓袁的小傻子,从来都不理其他男人,任凭他们阿谀奉承或是冷嘲热讽,她连一个眼神都不会给。 一个小傻子,一个相貌丑陋的张盛,到底有什么值得她另眼相待的? - 到了凉州,进城后,周窈还是和张盛道:“盛哥哥,你在前头的茶铺门口就将我放下吧。” 周窈和她的前未婚夫见面的地点,一直就是距城门口不远的那家茶铺。 张盛皱起眉,不赞同地道:“阿窈,你……” “盛哥哥。”周窈知道张盛想说什么,出声打断他:“这两年我给他绣了荷包汗巾手帕还有两套衣裳和一双鞋子,费去我多少精力与时间,这些尚可不计,但布料钱我一定是讨回来的。” 张盛见她眼中冷寂无波,动了动唇,终是没再劝,只道:“我娘让我买几只鸡鸭回酒楼,我得跑一趟西市,说不得要耽误一个时辰。待你谈完事,还不见我来,可在茶铺附近逛逛打发时间。” 周窈杏眼弯弯:“好。” 说话间,马车已经走了一程,不等张盛勒缰,已自发停在了茶铺门口。 周窈跳下马车,目送张盛离开,刚转过身,便见一抹白色身影急切地从茶铺飘了出来。 第4章 了断 “阿窈——”白色人影飘近。 周窈却往后退了一步,双目清泠泠地瞧着眼前人。 她的这位前未婚夫,是谢家嫡长子谢长钧,今年十八,几个兄弟里就属他模样生得最好,因天生面白,哪怕被拘在凉州近十年,仍旧没被风沙吹黄肤色,反倒刮得他眉眼锐利,平添几分飒爽英气。 饶是凉州女子不喜中原男子身上那股酸溜溜的文气,却也被谢长钧折服,甘愿为他化作绕指柔。 眼下谢长钧穿这一身白衣翩翩,衬得他越发温润如玉,俊若松柏。 若是以往,周窈见他这番打扮,早被迷得神魂散乱,痴痴上前唤他一声谢郞。但今日,她春闺梦醒,再瞧着他,心里竟已无一丝波动。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谢长钧面露惊喜,并未发现她异于往常的冷淡。 “自然要来的。”周窈讥讽一笑,面巾遮去她唇边的嘲意,只露出一双杏眼,弯如弦月,似水含情:“我虽无缘与你做夫妻,但到底为你付出两年时间与精力,若不当面与你做个了断,如何能轻易舍得下。” 谢长钧闻言,面色一沉:“阿窈,与你退婚并非我意,是我爹娘执意如此。遣官媒退婚那日,我本欲出门寻你,孰知却被我爹察觉意图,命人将我捆在房里,生生饿了两日,我……” “谢公子。”周窈轻唤一声打断谢长钧。 她今日来,可不是为了听谢长钧有多少不得已,退婚既成定局,多说无益,只会徒增烦扰。 “如今你我既已退亲,过往也应一刀两断。这两年,我统共给你做了两套衣裳、三双鞋、五条汗巾以及荷包手帕各二,旁的暂且不算,单论布料,共计花费九两五钱。” 周窈语气淡淡,一双杏眸温情脉脉,口中吐出的话却无一丝惦念:“还请谢公子将布料的钱结清给我,银货两讫,从此你我再无瓜葛,婚嫁再不相干。” 谢长钧愕然:“阿窈你……” “谢公子,莫怪我分斤掰两,此事我若不与你清算明白,日后传出我赠你贴身衣物的闲言碎语,于你不过是平添一桩风流韵事,于我,却是伤及清誉,妨碍婚嫁。” 周窈朝他盈盈福身一礼,语气多了几分哀怜:“你若还念几分旧情,就请成全我这一份体面。” 这世道对女子一向苛刻。 似周窈与谢长钧这般,即便有婚约在身,二人相见恪守礼法,不曾有过任何越界之举,可周窈仍旧要免不了背上轻浮浪荡的名声。 但于谢长钧,却无任何人指谪他的不是。 就连谢长钧的父母,因他每月与周窈见面一事,言语间也曾明里暗里指责周窈小小年纪便学会了勾男人,却从未想过要约束儿子。 谢长钧思及这两年间周窈所承受的委屈,心中一涩,喃喃道:“你说得对,终究是我累了你名声,既无缘相守,是该成全你一分体面。我这儿有纹银十五两和几锭碎银,你都拿去,多的几锭碎银你就拿去交商税。” 大梁商税重且苛烦,斗米束薪、零星菜茄皆在税收之列。 似周窈这般拿绣品到布庄绣坊里寄卖或者是卖给贩夫走卒,所得银钱亦要按每贯支二十文来缴税。 “交税后,再有人说你的闲话,你便可拿税契与旁人证明,你与我相见,是为了卖绣品,而非私会。” 谢长钧掏出荷包,正要递与周窈,忽见一位少年跳出来,劈手夺过荷包,嚷道:“慢着!” 那少年约摸十二三岁,相貌与谢长钧有七八分相似,尤其是那一双眉眼,简直与谢长钧如出一辙。只是与谢长钧目含温柔不同,这少年瞧着周窈的眼神,却是怨怼暗恨,未存一分善意。 “阿临。”谢长钧温声唤道,这少年是与他一母同胞的幼弟谢长临,“你不在家温习功课,怎么出来了?” 谢长临哼了一声:“我是跟在你身后出门的。若不跟着你,只怕你身上家当都被这女人骗了去。” 谢长钧面色微一凝,“阿临,不得无礼。快将荷包还我,我无故受周姑娘恩惠,是该赔付她银钱。” 谢长临却不听他的,反将沉甸甸的荷包收入怀里,往后退了几步,目光蔑然地望向周窈:“那是她自愿送你的,又不是你主动要的。什么衣袍鞋袜荷包巾帕,绣工那样差,哪值这些钱?白送我都不要,也就大哥你心善,不忍拂了她的殷勤,反过来还要被她讹钱。” 这话说得过分,饶是谢长钧平日再纵容幼弟,此刻也不禁沉了脸,寒声道:“谢长临,看来是我平日纵你太过,才教你养成这么一副狂妄无礼的性子。回家后你抄一百遍家训,下个月也别再出门了。” 谢家起复在望,谢长钧的父亲忙着在凉州交际应酬,便将几个儿子的学业都交由谢长钧过问。 如今谢长钧一句话,便能决定几个弟弟的自由。 十年前,谢家满门被发配至凉州,彼时谢长临不过两岁半,路上险些病夭,后来又遇那场百年难遇的暴风沙,又一脚踏进鬼门鬼,灌了一个月的猛药,方救回一命,却也因此落下了病根,每逢入冬,身子骨便不大好。 念及此,谢长钧一向将这幼弟惯得没边。 眼下谢长钧却为了周窈,不仅要罚谢长临抄家训,还要拘家一月。 谢长临瞪大眼睛,满目不敢置信,脱口道:“大哥你竟要为了这个狐媚子来罚我?” 谢长钧厉声一喝:“住口!” 谢长临视长兄为父,纵有满腔愤慨也没对着谢长钧发泄,而是扭过头,怒视着周窈:“都退婚了,你还要再缠着我大哥,你这女人到底要不要脸?” 周窈莞尔一笑,“你都开口骂我狐媚子了,我还要脸来做什么?” 她抬手捋了捋鬓发,并不与谢长临这个乳臭未干的无知小孩计较这点口舌之争,只温声哄道:“既不想我再缠着你大哥,那便痛快点把钱给我。我拿了钱,保证日后绝不与你大哥有一丝一毫的牵扯。” 谢长临闻言,顿时将手中荷包攥得更紧,转头朝谢长钧嚷道:“大哥你现在可看清楚了,这个女人满心满眼只想着从你这儿拿钱,对你根本没有任何真心。”又朝周窈恨声道:“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我绝不会让大哥再被你哄骗算计。” 他说话声大,茶馆里已有茶客好奇地张望过来,再纠缠下去,说不得她又成这一群茶客的口中笑料。 周窈眼底浮上一些不耐,说话便不甚客气:“小小年纪,你倒惯会颠倒黑白。当年我娘为救你大哥而死,你家为博一个知恩图报的好名声,主动许婚于我,如今你大哥被那位镇国将军之女相中,你家因此攀上镇国将军,眼看举家起复有望,便立刻借机退了我的婚事。我也不做那等碍人前程的拦路石,痛快答应退婚,只当这两年真心错付,拿回我应得的便罢。” 周窈冷冷地瞧着面色渐渐挂不住的谢长临,嗤声一笑:“是你家先做出这等背信弃义的事,如今你倒有脸来骂我算计?” “你——”谢长临一滞,满脸通红地望向谢长钧:“大哥,这是真的吗?” 谢长钧面带愧色,目光沉沉地点了点头。 “阿临,这桩婚事,确是我们家对不住周姑娘。” 谢长临年幼,他大哥与周窈的这一桩婚事,来龙去脉没人同他说过,看到家人对周窈轻蔑的态度,他便以为这一桩婚事如家人口中那般,是周窈死皮赖脸攀上来,硬要拆散他大哥与虞家小姐的好姻缘。 眼下骤然被揭开了真相,谢长临一时接受不能,将荷包掷砸到谢长钧身上,口中叫着:“我不信,我要回去问爹。”转身跑了。 谢长钧接住荷包,转而对周窈歉声道:“抱歉,我这幼弟一向被家人惯得没大没小,并非有意冲撞——” “废话少说。”周窈打断他,纤细白净的手摊开,“钱给我,你我就此一刀两断。” 谢长钧目露苦涩,终究没说什么,将荷包放到周窈手里。 沉甸甸的荷包掂在手里,周窈眼中总算露出一点真心笑意。 “谢长钧,相识一场,你我好聚好散。”她盈盈福身一礼,“我祝你与那位虞家小姐鹣鲽情深,白首不离。” 说罢,便袅袅转身离开。 谢长钧站在茶馆前,望着她纤细的身影渐渐飘远。 周围人来人往,他眼中那一簇火,却慢慢地熄了。 两年前,他与她在这间茶馆门前重逢,他不顾家人反对,执意要续回那一桩陈年婚约。 两年后的今日,同在这茶馆前,他到底是屈服于家人,与她断了姻缘。 人潮如织,周窈的身影如游鱼没入其中,眨眼间便没了踪迹。 谢长钧回过神,喃喃念了句:“阿窈,我也祝你得遇良人,一生平安康健,富贵无忧。” 尔后,他挺直背脊,转身步履坚定地朝周窈反方向而去。 此时,茶馆临窗的位置上,坐着两个人。 其中一人,面如冠玉,着锦衣华服,端的是富贵逼人风流倜傥,正是这些日周窈目盼心思的赵偃。 另外一个,青衣素朴,眉宇自有一股朝气蓬勃,是赵偃身边的那名少年随从阿肆。 主仆二人将周窈与谢长钧兄弟说的话,一字不落地收入耳中。 赵偃神色淡淡,手中执着半杯茶水,摇来晃去,丝毫没有饮入口中的意思。 这半杯茶水,在瞥见周窈跳下马车,面巾被风吹开,露出一张姣若明月的脸,赵偃就再没放下过。 阿肆道:“那位戴面巾的姑娘,是平凉客栈账房先生周仲的女儿,单名一个窈字。因父嗜赌,周窈姑娘刚被退了婚。” 赵偃放下茶杯,瞥阿肆一眼,“多话。”说话间,起了身,“时候不早了,该去钱庄查账了。” 阿肆摸了摸鼻子,闭上了嘴。 - 谢长钧给的荷包,装着三锭五两纹银,还有几锭碎银。 周窈进了钱庄,将三锭纹银存了进去。 剩下的碎银,她交完商税,还余两角碎银,她打算去扯点布料给继弟萧训庭做点鞋袜。 上回两人闹了不愉快,说到底是她不对,不该将被退婚的气,全都撒在萧训庭身上。他好意回来替她过生辰,却吃了她一记冷嘲热讽。 布店就在钱庄斜对面。 周窈从钱庄出来,没走几步,忽听身后有人喊:“阿姐!” 她转过头,却是萧训庭。 萧训庭快步走过来,眼中亮晶晶的,显然已忘了上回的争执。 “小五。”周窈温声道,笑着问:“你怎么在这儿?” 萧训庭所在的边防营,是要在关外巡逻边防的。 “今日我替营里的哥哥来城里值巡。”萧训庭道,他身后还有三名同样身穿甲胄的男子,显然是和他一起进城巡逻的。 见他与周窈攀谈,那三人纷纷起哄道:“怪道今日小五这么殷勤地替人进城当值,不要钱也干,我们还以为你是体谅哥哥们辛苦,原来却是会情人来了。” 萧训庭脸上一红,却没反驳,只低声对周窈道:“阿姐,你别理他们。军营待久了,他们嘴上都不把门,什么荤话都说得出来。” 周窈说我省得的,又笑吟吟地问:“我正要扯点布料,给你做双鞋袜。眼下你若抽得出身,不妨与我进布店里选选料子?” 身后三人齐声替萧训庭道:“抽得开身,抽得开身。小五快去吧,我们在前头等你。” 萧训庭却挠头说不,“军令规定当值时不许擅离职守。阿姐,你就替我选吧,只要是你选,我都喜欢。” “哦哟——”身后三人又拉长声调起哄。 萧训庭从怀中掏出那方木盒,塞到周窈手中,“这簪子上回忘了给你。”又听身后同僚起哄声愈发大,他急急道:“阿姐我先走了。” 周窈捧着木盒,含笑目送他离开,随后走向对面的布店。 这一幕,恰巧又被一丈的赵偃与阿肆看在眼里。 阿肆道:“先是铁匠殷勤相送,后有前未婚夫念念不舍,现在又来一位送簪的英俊少年,这周姑娘真是桃运不浅。” “阿肆。”赵偃叹口气,“今日未得我吩咐之前,你不许再开口说话。” 阿肆闭紧嘴,一双眼骨碌碌地追着赵偃的目光,看着周窈的身影进了布店。 第5章 重逢 周窈从布店出来,又辗转去买了些便宜的玉石珠佩。 布店的伙计告诉她,京城里如今时兴佩戴串珠悬玉的络子,镇国将军家的那位虞小姐,自打三个月前来到凉州,佩戴络子的风气也在凉州兴起。 布店自也有卖络子的,只是仍旧供不应求。 周窈手巧,跟着布店掌柜的学会怎么打络子,定下了每隔一旬,就交十个络子在布店寄卖。 买完一通物什,周窈再回到茶馆前,张盛已在牵马候着她了。 “盛哥哥,让你久等了。”周窈快步上前。 张盛憨厚一笑:“也没等多久。” 周窈瞧他额头上冒出的细汗,从怀里的包袱中掏出一张素色汗巾帕递给他,“盛哥哥,擦擦汗。” “这汗巾是你拿来卖钱的,我这粗人用不上。”张盛没接,笑呵呵地拿手往额头随便一抹。 “这是我给自己用的。”周窈撒谎不打草稿,这汗巾做工粗糙,是她刚才在市集上随手买的,只花了两文钱,便宜得很。原本打算送给她爹,当是庆祝她爹找了份活计。 张盛摆手:“那我更不能要你的了。” 汗巾是贴身之物,等闲不能乱送人。他若是收下她用的这一条,传出去,会牵累她的名声。 “盛哥哥莫不是在嫌弃我?”周窈索性上手替他抹了一下汗,道:“你放心,这汗巾我还没用过呢。如今给你用了,你就收着吧,若是担心连累我名声,你对外只说是买的就成。” 张盛这才没推辞,收下汗巾,扶周窈上马车。 出了城门,行人渐少,张盛才寻机问:“阿窈,你与谢长钧的事可办妥了?” 提起这事,周窈语带笑意:“办妥了,他给我十五两银子和几角碎银,这两年倒也没算白搭。” 张盛抿了抿唇,用十五两银子来买下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家两年时光与精力,这便宜当真是让那谢长钧占足了。 也就阿窈傻。 若是他,定会狮子大开口,不在谢长钧身上刮一层皮下来,绝不罢休。 他不说话,周窈也猜得出来他在想什么,笑道:“做不出夫妻,也没必要做仇人。好聚好散,我全了他的体面,也是一份人情。他谢家眼看飞黄腾达,说不得以后,我还有求谢家的时候。” 这话说得在理。 但张盛仍为周窈不值,低声抱怨道:“只怕这等忘恩负义的人,未必会记你的情。” “不提他了。”周窈道,“如今凉州城里兴起佩戴络子,我跟布店掌柜学了怎么打络子,也买了线回来,明儿我便先打一个给你。” 张盛受宠若惊,却不愿白受她恩惠,正欲推辞,周窈先他一步道:“不过这络子可不能白收,每隔一旬,你要替我送络子到城里的布店寄卖。” 如此一说,张盛才咧嘴笑着应下:“好。” - 赵偃核完钱庄的账目,已近暮色。 边塞黄昏落日圆,霞光余晖透窗洒落,连浮尘都镀了一层温柔金辉。 钱庄的大掌柜和阿肆垂手侍立一旁,赵偃合上账本起身,阿肆眼风一扫,大掌柜会意,面色恭敬地道:“少东家,二少东家在吴记酒楼定了上号雅间,请您过去一聚。” 赵家身为四大皇商之首,乃是大梁的首富,旗下产业无数,家主已过天命之年,精力不如从前,这两年便把家业陆续分给两个儿子接管。 长子赵偃,管着钱庄米行。 次子赵钰,说是接管酒楼茶肆,实则每到一处,都在吃喝玩乐。 像稽核账目这等事,一贯都是赵偃替赵钰来做。 好在赵钰虽不问店铺经营,却惯会做人,知道长兄辛劳,便替赵偃揽下吃穿住行的琐碎杂事,所到之处,安排得无一不妥帖。 临街的吴记酒楼,是凉州城内最大的一家酒楼。 吴记酒楼位于凉州城西,数座楼阁相连,雕梁画栋飞檐翘角,二三楼皆可遥观长河天际落日之壮景。每到暮时,食客登高望日,又乐师舞姬丝作陪,奢靡之风,不比京城差。 赵偃带着阿肆步入雅间时,赵钰正倚窗眺望远处黄沙斜阳。 两名貌美的婢女侍立一旁,一人端酒,一人打扇,见赵偃推门而入,都面露一笑,齐声道:“大公子。” 赵钰闻声,亦回过头,喊道:“大哥。” 阿肆跟在赵偃身后,探出半个脑袋,张了张嘴,作出“二公子”的口型。 赵钰见状,顿时哈哈一笑:“阿肆,你小子今日又说了什么惹得大哥心烦?” 阿肆作了个封嘴的手势。 好在赵钰也只随口一问,并非真的想知道,拉着赵偃坐下,转头吩咐打扇的那名婢女:“朱笔,去叫二小上菜。” 朱笔领命而去。 赵钰又唤端酒的婢女:“绿墨,给大公子倒杯酒。” 绿墨依言上前,斟了杯酒。 赵钰道:“这边陲之地的酒水,味道醇厚,可驱寒邪。大哥你多喝点,这酒不算烈,喝了暖身。” 赵偃曾于寒冬溺水,所幸命大,被人救上,但因此落下一个畏寒的病根。 凉州风大,即便是六月酷暑,夜间依旧寒凉。 赵偃不爱喝酒,但面对赵钰的好意,还是浅浅抿完了这一小杯酒。 这时,雅间门外忽起一阵喧哗。 听着说话声音,像是朱笔在外头与人起了什么争执。 赵偃眉头一拧,不等他吩咐,阿肆立刻转身出去查看情况。 这一出去,片刻功夫后,朱笔进来回禀道:“大公子,二公子,这酒楼的小东家要宴请贵客,想叫咱们让出这间雅间,说是愿意给咱们免单。” 这个雅间,是整个酒楼位置最好的。 “我还缺他这点酒菜钱?”赵钰霍然沉了脸,“你出去回话,就说你公子我不让,我倒要看看这酒楼是不是要往外赶客。” 朱笔欲走,又听赵偃淡声开口:“这酒楼背后的东家是谢家。” 赵钰一时没反应过来:“谢家?哪个谢家?” 话落,他又似是想到了什么,脸色忽然一变:“是十年前因贪墨军饷而被举家被流放至凉州的那个京城谢家?” 贪墨军饷是假,获罪的真实原因实则是当年谢家站错了队,欲扶废王上位未成,被今上秋后算账,才发配至此。 而这谢家,和赵偃是拐着弯的亲戚。 赵偃抬手按了按额,心中已有猜测,对朱笔道:“你去问问,这位酒楼的小东家要宴请的可是镇国将军府的千金虞小姐。” 这话音刚落,便听到一道娇俏的声音自门处响起:“不错,确实是我。” 赵偃抬眸望去。 一个穿着富贵满头钗环的姑娘跨步走进雅间,语气亲昵地唤了一声阿偃哥哥:“你这两年行踪成谜,我想见你一面都难,没想到今日在这边陲之地碰上了。我若不是方才看见了阿肆,都不知道你来了凉州。” 这姑娘正是镇国将军虞敬涛之女虞文君。 虞文君与赵偃自幼相识,因赵偃相貌生得美,虞文君从小便爱痴缠他。 尤其是三年前,虞文君及笄之后,家中长辈欲为她相看郎君,她便打上了赵偃的主意,想与他成亲,为此不惜几番设计,想强行生米煮成熟饭。 但赵偃总能安然脱身。 倒是赵钰,替赵偃吃了不少虞文君的闷亏。 因此赵钰避虞文君如避蛇蝎。 后来兄弟俩接手家业,一年到头都在外奔波,这才算躲过虞文君的纠缠。 眼下见到虞文君不请自入,一些被她整治的记忆又浮上脑中,赵钰不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猫身贴着墙,想悄无声息地从侧边溜走。 偏偏虞文君一双眼黏在赵偃脸上,却还能分神观察周围的情况,赵钰一动,她便察觉到了,转过身伸手拎住赵钰的后领,笑着问:“小钰儿,你鬼鬼祟祟地做什么?” “我去叫小二赶紧上菜,别慢待了咱们虞小姐。”赵钰脸上赔着笑,生怕一字答错又遭这大小姐的毒手。 虞文君出身贵胄,父亲手握兵权,母亲是长公主,还有个当皇后的姑姑,可不是他这一介商贾能惹得起的。 “不是有婢女么,这等琐事,吩咐婢女去就是。”虞文君松开赵钰,目光在两个婢女脸上过了一圈,笑意顷刻淡了。“这两名婢女瞧着面生,之前的纸金和砚青呢?” 这话,问的是赵偃。 赵偃身边的婢女,一贯貌美。 从前的纸金和砚青,一个身段婀娜,一个温婉柔情,日夜不离赵偃左右,曾让虞文君醋过好几回。 如今的朱笔和绿墨,不仅相貌清丽,通身气度更是不输大家小姐。 “虞小姐身边的随从不也换了。”赵偃语气淡淡,目光越过虞文君,停在她身后,“从前是俊秀少年,如今是翩翩公子,虞小姐好福气。” 虞文君回头一看,对上谢长钧的脸,顿时笑道:“他可不是我的随从。”她将谢长钧拉到身前,“这是谢长钧,你认不出来了?说起来,你们还是姻亲呢。” 转过头,虞文君又对谢长钧道:“他是赵偃。” 谢长钧闻言,面色微怔。 赵偃神色如常,对上谢长钧晦暗不明的目光,淡淡道:“原来是长钧,一别十年,不想还有重逢的一日。” 谢长钧抿了抿唇,疏离客套地笑:“我也没想到能在这儿碰到你。” 二人之间气氛怪异,虞文君却不理会,拉着谢长钧坐下,语气熟稔地吩咐起朱笔:“你去小二添两双碗筷来,今日既遇上了,正好大家叙叙旧。” 朱笔望向赵偃。 赵偃点头后,朱笔方福身离去。 仪态轻袅,只有一股风流飘洒。 虞文君状若不经意地笑道:“阿偃眼光愈发好了,这女婢就是送进宫里当娘娘也是足够的。几个月前皇上新封的那位柔妃,姿色还不如你这婢女,不过是仗着眉眼有几分与你母亲相似。” 皇宫、皇上以及母亲都是赵偃的禁忌。 也就虞文君这位京中第一贵女,敢在他面前肆无忌惮地提及。 赵偃笑着应道:“虞小姐也不遑多让,今日我才听说虞小姐在凉州与一位谢家公子好事将近,却不想这位谢家公子竟是长钧。” 他的语气听不出喜怒,赵钰却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只觉雅间内的温度骤降。 “比起你,他还是差了一筹。”虞文君英气逼人的眉眼向上一挑,忽然倾身凑近赵偃,笑道:“若你肯与我成亲,我也不必千里迢迢来相亲,和他凑合着定亲。阿偃,你不妨再好生考虑一下你我的亲事罢?与我成亲,有诸多好处,总比你在外奔波强。” 谢长钧就在眼前,她却丝毫不顾及他的脸面,当着赵偃与赵钰的面也就罢了,偏雅间里还有一个婢女绿墨。 可见在虞文君心里,谢长钧于她,不过是新鲜玩意儿,未必有多少真心。 谢长钧想来也是习惯了被她如此对待,脸上仍是挂着翩翩笑意。 “虞小姐千金贵体,岂是我一介商贾能高攀的。”赵偃往后一仰,拉开与她的距离,拧眉道:“你身上用了什么香,这般呛鼻,离我远些。” 这样不客气的话,也没惹来虞文君一丝不悦。她低头嗅了嗅身上,随手将腰间的一枚缀着白玉的络子丢给赵钰,笑道:“出门前挂了枚熏过桂香的络玉,你不喜欢这味道,下回我不戴了。” 赵钰捧着她络子,正好有了借口离开:“我拿这络子出去散散味,免得呛着我大哥。” 虞文君笑骂一声:“你这怂货,快滚。” 赵钰一走,酒菜便上了桌。 三人都是旧识,说是叙旧,实际上多半是虞文君在说,赵偃一贯话少,只偶尔搭一两句话,谢长钧低眉顺眼地替两人斟酒布菜。 差事被抢,朱笔和绿墨杵在一旁闲着无事,被赵偃遣出雅间去和阿肆一道用饭。 一席酒菜吃至日落方歇。 虞文君酒足饭饱,既赏了边塞落日的壮丽,又有心上人赵偃相伴,可谓是尽足了兴。 家中来人接她回去时,她满面笑容地同赵偃道:“阿偃哥哥,回头有空我再来寻你。” 至于谢长钧,她连个眼神都没给。 将军府的马车扬长而去,马蹄踏起沙土飞溅。 谢长钧立在酒楼门口,目送马车消失在尽头,方收回视线。 终归亲戚一场,赵偃提醒道:“虞文君自幼骄横跋扈,向来目中无人,你纵使逢迎她,也未必能讨得了好,又何必这般卑躬屈膝。” 但谢长钧却不领他的情,叫小厮牵来马车,淡声道:“比起母亲枉死,外家满门抄斩,又被亲父视为弃子,过继给一介商贾,我这般卑躬屈膝地讨好虞文君,能换取阖家富贵安宁,又算得了什么。” 赵偃神色瞬间淡了几分。 落日半残,霞光渐消,眼看暮色聚涌,风沙先一步席卷而来,打得衣袍猎猎。 阿肆也赶着马车哒哒上前,朱笔拿出脚凳,绿墨拨开车帘。 赵偃步上马车,弯身进去前,不知想起了什么,动作忽然一顿。 他回过头,语气森寒:“谢长钧,念在你姑姑是我舅母的份上,我奉劝你一句,若要阖家富贵安宁,就消了攀附虞家的心思。否则他日祸到临头,就不止是阖家流放边塞这么简单了。” 第6章 意乱 周窈花了一个晚上外加一个上午,终于把第一个络子打好。 黑红相间的配色,十分大气,既耐脏也耐看。 她来来回回端详好一会儿,挑不出什么毛病,这才戴上面巾,起身出门送络子。 张盛子承父业,平日都会待在铁匠铺里,帮他爹做些捶打的基本活。 周窈走到铁匠铺时,铺里只有张盛一人,他爹每逢初一十五都会进城卖货去。 张盛瞧见她,顾不上再打铁,一脸惊喜地走出来:“阿窈,你怎么来了?” “络子打好了,你戴上试试。”周窈将手中的络子递给张盛,“这络子里头是空心的,可以装些散碎银子,以后你就当钱袋用。” 张盛捏着络子翻来覆去地看,简直爱不释手,满面欢喜道:“这才一日,你就打好了。真好看,阿窈,你手真巧。” “手生,打得慢。待我多打几个,练熟手了,以后一天打两个。”周窈弯眸浅笑,“一个络子能赚十文钱呢。” 张盛也替她开心:“这倒比绣巾帕要赚得多一些。” 寻常一块帕子,要花半日光景在帕子上绣些花鸟鱼的,也不过才卖十文钱,撇开布料的成本,也就能赚五文钱。 打络子的收益,显然要高于绣帕子的。 张盛道:“我昨儿回到家和我爹说了,以后月初和月中,每到旬末,我爹替你拿络子到城里去寄卖。到月底那一趟,你就和我一起进城。” 周窈心定下来,冲张盛感激一笑:“盛哥哥,谢谢你。” “你还和我客气做什么。”张盛侧过左脸,将左脸上的伤疤藏到周窈看不见的角度,方憨厚地笑道:“对了阿窈,镇上那家客栈今日开业,客栈的东家来了,你也快去瞧瞧热闹。” 说是瞧热闹,实则张盛也知周窈的心思。 她一心想离开平凉,回到富饶安定的中原。 只恨他世代皆是军户,凭他自己,既没有脱籍的本事,也没助她离开的财力,唯一能做的便是帮她留意途经平凉的富商贵人里,有没有合适做她夫婿又肯待她好的。 而那位客栈的东家,在张盛看来就很合适。 那东家的贴身随从,来他这儿买马鞍,既客气又大方,即使看见他的面目骇人,也并不鄙夷,反而给了他一个淡化疤痕的药方子,外服内用,坚持一年便可见效果。 看仆知主,有个这般温和善良的随从,想必那位东家也是同样秉性。 因而,张盛衷心希望周窈能合这位东家的眼缘,如愿以偿离开这荒芜的平凉,去过她想要的生活。 周窈这一趟出门,除了送络子外,本就打算去客栈那边晃一晃,期望赵偃能来平凉,佯装偶遇他。 眼下听到张盛的话,她顿时面露惊喜,再顾不上和张盛多说什么,转身匆匆离去。 不远处的茶铺子里,张魁撞见这一幕,恨得摔碎了手中的茶杯。 - 周窈先去买了两张芝麻烙饼,借着给她爹送午食的由头,进客栈去寻人。 客栈开业,门前聚集了不少来瞧热闹的人。 周窈在鞭炮声中,从侧门走进客栈的后院。 后院朝西的那一排厢房,周仲便在居中那一间。 周窈的脚刚跨过后院的门槛,一个人影便飞奔扑上来,口中喊着:“大饼!大饼!” 险些将周窈冲得往后一倒,亏得她反应快,及时伸手扶着门框,稳住了身体。 但手中拿油纸包的那两张芝麻烙饼却被抢了去。 周窈定睛一看,抢饼的人,赫然就是那个小傻子袁小石。 “你这泼猴!”周窈怒声斥骂了一句,见袁小石拿出一块烙饼狼吞虎咽,又忙喝道:“袁小石,你慢点吃!这饼子干巴巴的,仔细一口噎死你!” 袁小石瑟缩了下,到底是惧怕她,放慢了速度吃饼,嘴边却还是不可避免地沾了几粒黑芝麻,使得他面目看起来滑稽可爱。 周窈无奈地叹了口气,缓声道:“把你嘴边的黑芝麻擦了。” 袁小石听话拿手指捻住芝麻粒,送进口里。 周窈见袁小石连几粒芝麻都不放过,疑心他是不是在这客栈里被饿了肚子,可扫眼一打量,袁小石身上穿着细棉做的新衣,脚上鞋子也是新的,平日乱糟糟的头发都被规整地束起来,脏兮兮的脸此时干干净净的,露出原本清隽端正的五官。 这般样子,分明是有人好生照顾他,不会连顿饭都不让他吃饱。 恐怕正是照顾得太好,不许他吃烙饼这等粗食,才会引得袁小石嘴馋。 周窈心下好笑,面上却板得极严肃:“你吃一张就够了,剩下那一张拿去给我爹吃。” 袁小石听得懂她的话,指向她身后,口齿不清地喊了声:“哥哥。”便转身跑进前边居中那间厢房里,去给周仲送烙饼了。 周窈回过头。 赵偃提着个食盒,正站在她身后的廊下,看样子已经来了好一会儿。 见她回首,赵偃面上露出微笑,迎着廊下漏下的光踏步徐徐前来,行至距离几尺之处停下,温和有礼地道:“周姑娘。” 平凉风多,周窈尚不及回应,忽有一阵急风掠来,卷走她面上的纱巾,她欲伸手去抓,却见白色纱巾在空中随风飘飘荡荡,最后竟朝赵偃脸上盖去。 赵偃抬手握住纱巾的一端,粗纱料子的面巾在他掌心刮起一股轻微的痒意。 余下那一端,仍旧荡在空中,一会儿挡了赵偃看向周窈的视线,一会儿盖住赵偃的大半张脸,隔绝了周窈窥探过来的眼神。 直至风止,这一方面纱在须臾之间扰乱了人心,周窈面色绯红地往前挪几步,伸手欲接接回面纱,口中轻道:“多谢赵公子。” 赵偃却微微一避,没有把面纱还给她的意思,反而仗着高她许多,垂眼往她脸上掠了一圈,唇角浮起笑,慢声道:“周姑娘面若皎月,分明是羞花之貌,何需纱巾遮掩。” 这话是有些轻浮孟浪,偏偏从赵偃口中说出来,却没一丝旖旎的意味。 周窈胸腔里的那一颗心砰砰乱跳起来,望着此时正对自己微笑的赵偃,痴痴想着: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好看之人,笑一笑就能夺人心魄。 “这面纱是用来挡风沙的。”她垂眸敛目,颊边的绯色已蔓延至耳际。 “原来如此。”赵偃温雅一笑,语气轻淡:“只是周姑娘这般容色,该长在温软富贵的中原江南,生在这边塞之地,如明珠蒙尘,有些可惜了。” 周窈不由一怔。 她不是没听过旁人如何夸她容颜娇美,但那往往都伴随着想要占有她的心机与色-欲,但眼前的赵偃,眼中坦荡,对她并无觊觎之意。 一时间,周窈既好感于赵偃是端方公子,又失落于赵偃对她无意。 若是他对她有意,她只需笑一笑就能勾走他的魂。 这样的人物,哪怕成他的妾,她也是不亏的。 周窈神思出窍,心中千回百转,已然乱到失了分寸,想着只要赵偃肯带她离开她就是当妾也甘愿的。 胡思乱想了一通,待回过神,赵偃已经亲自替她戴好面纱,翩然越过她身边,踏入后院内了。 周窈情不自禁地跟了两步,又有风拂来,吹得面纱打鬓,她一个激灵忽然醒过神,心下一个咯噔,双手握紧成拳,转过身快步离开了。 直至出了客栈,回到家中,她那颗跳得没章法的心,方慢慢定下来。 多荒谬。 才见过两次,她竟就被赵偃迷得失了理智。 - 到了傍晚,周仲归家,见到周窈娴静地坐在门前打络子,出口的第一句话便是:“阿窈,你今日到客栈可见着我们大东家了?” 周窈抬了抬眸,轻轻“嗯”一声。 周仲见她面无喜色,一撩衣袍,就地坐在门槛上,温声道:“我瞧着这大东家待人和气大方,家中又富贵,阿窈,若你真想跟着他离开平凉,爹愿助你。你需要爹做什么,爹都为你去做。哪怕是让爹下药把他迷晕了拖到你面前来,逼着他与你生米煮成熟饭……” 话未说完,周窈“噗嗤”一声笑开了。 “哪里就需要做到这份上呢。”周窈对自己这张脸一贯是自信,哪怕如今是她先动了情念,她也照例有把握能哄得赵偃溺在她的眼波里。 她担忧的只是自己在与赵偃接触,会深陷情念之中,不管不顾地跟着赵偃离开,绝了自己所有的后路。 就如当年她娘那样,对她爹情根深重,哪怕她爹犯了人命官司被流放凉州,家人苦劝歹说,宁与娘家断绝关系,也誓死不肯和离,带着刚出生的她来到这荒芜边塞,尝遍苦寒。 到最后,她娘连死都不能得一副体面的棺材。 当年那风沙一卷,死了太多人,棺材铺纵是日夜不住也打不过来这么多的棺材,天又炎热,尸身放不了太久,最终她爹只忍痛拿草席一裹,将她娘埋在这风沙之中。 周窈不想步她娘后尘。 为着情爱二字,不仅将自己赔进去,还连累子女一生。 但这么些年来,她好不容易遇到一个除谢长钧外还很合自己眼缘的人,她并不想轻易放弃。 “我才同他打了两次照面,尚不知他品行如何,家中可娶有妻妾,怎能轻易就定了终身,非他不可。”周窈说着话,也不耽误她手里打络子,语气轻快地道:“我嫁人要奔着过好日子去的,只要品行端正,家境过得去,能保衣食无忧,我便满足了。” 周仲听得连连点头,“是这个理儿,似他这般的富贵公子,出行都带着美婢,我还担心你若跟了他,拿捏不住他,反倒白白错付一腔真心,就跟那谢长钧一样。” 提到谢长钧,周窈脸上的笑意倏地散了,淡淡地“唔”了声,随即低下头,捻着线打结。 周仲自知失言,讪讪地笑道:“阿窈你且放心,明日我就替你去打听打听大东家的事儿,定将他祖辈三代都刨问清楚了。” 周窈轻轻一点头:“那就麻烦爹爹了。” 周仲虽好赌,但在人际交往上却是很有一手的,否则当年也不能以家徒四壁的穷书生身份,娉下富商之女出身的发妻。 但赵偃身边的随从和两个貌美女婢,口风都很严实,周仲探了两日,也没套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直至这一日,不知打哪儿冒出一个娇纵蛮横的姑娘缠着赵偃不放,周仲才从负手看热闹的二东家赵钰口中打听出一二关于赵偃的事情。 当日傍晚,回到家中,周仲便迫不及待地对周窈道:“大东家还未成婚,身边虽带着两个女婢,却只是照顾日常起居,并非通房。且今日二东家说,大东家在京中也是极受各家姑娘欢迎,就连那位镇国将军府的千金都想嫁给他,今日还缠到客栈里来了,甚至当众放言,只要大东家愿意,她立刻上书陛下请旨赐婚。” 这通话让周窈好一阵懵。 镇国将军府那位虞家小姐不是同谢长钧定谈婚论嫁了吗? 如今竟要为了赵偃,而弃谢长钧不管么? 周窈心中徒然生出一股快意。 天道好轮回,原来谢长钧在别人那儿也不过是敝履。 同时,她眼中也慢慢浮起一丝疑惑。 谢长钧家虽被发配至此,可到底也是百年簪缨世家,与京中诸多高门大户有着姻亲关系,一旦谢家起复,靠着从前的人脉,不需多久就会恢复从前的富贵。 他与虞家小姐,是门当户对,天造地设。 可赵偃呢? 赵偃凭什么能让虞家小姐另眼相待呢? 只凭脸么? 但他相貌生得再好,终究是商贾出身。士农工商,唯商地位最低下。虞家小姐这样高贵的出身,什么样贵公子没见过,断不可能因相貌,就这般死心塌地痴恋赵偃,还要请旨赐婚。 就不怕自己嫁了商贾,会成为京中笑话吗? 周窈细细地捻着线,满脑子疑问。 但很快,她又想通了,嫁给商贾丢脸与否是虞家小姐要顾虑的事情,她操哪门子的心。 她该想的是自己。 撇开对赵偃那丝心动不提,那位虞家小姐从她手中夺走谢长钧,倘若她能拿下赵偃,既能离开平凉,又能得一称心郎,还能出一口恶气。 一举三得的好事,怎么能白白放过。 思及此,周窈唇角不由弯了弯,转瞬已做出决定,语气郑重地道:“既是如此,还请爹助我。” 第7章 帮忙 次日,周窈借口给她爹送午食,在正午时分又去了一趟客栈。 她爹说,为了躲避那位镇国将军千金,赵偃这几日都住在客栈里,没回凉州。 出门前,她特意涂了一层水粉,又抹了口脂,换上一身新绿的衣裙,如一只蝴蝶般轻快朝客栈飞去。 她到客栈时,侧门已关,只能从正门而入。 正门前,竖着一块一人高的石碑。 客栈最终是用了袁小石口中报出来的那个名字——钱来。 因袁小石已失神智,给他钱也留不住,掌柜便对外发了话,东家心善,以后就由钱来客栈养着袁小石。 如今竖在门前的这方石碑,上面就刻着“钱来客栈”四个大字,笔锋锐利,龙飞凤舞。 她爹说,这四个字是大东家亲自写的。 观字看人,赵偃气质温润如玉,却与这字透出的磅礴气势有些不相符。 周窈驻足看了片刻,方提着食篮走进大堂。 大堂里宽敞亮堂,打扫得干净整齐,只是没有客人,就一个姓王的店小二,靠在柜台边上,百无聊赖地拿着本书翻。 听闻脚步声,王小二抬起头,先冲周窈一笑:“周姑娘来了。” 周窈来过客栈数次,已然和这客栈所有人混了熟脸。她回以王小二同样的笑,道:“来给我爹送午食。” 王小二道:“周姑娘真是孝顺。不过从今儿起,咱们客栈也开灶了,往后账房先生午食都可在店里吃,周姑娘就不必辛苦来送食了。” 周窈故作轻松地应道:“那可省了我不少事。”她撩开布帘,从食篮里抓出一小碟炸馒头片,放到柜台上,“我自己炸的馒头片,王哥也尝一尝。” 王小二正欲推辞,但周窈已欠身一福,口中说着:“我进去看看我爹。”转身往后院去了。 柜台上那一碟炸馒头片,颜色油光金黄,卖相很是馋人。王小二捏着书卷看了好几眼,终究还是扛不住腹中馋虫作祟,伸手去拿了吃。 从大堂到后院,要先经过客院的长廊,长廊到尽头再拐个弯,继续往前走两丈,方到后院。 周窈从大堂侧间走出来,抬头便是客院。 客院很宽敞,在长廊边上的阴凉处,此时摆了一张书案两把椅子,赵偃正教那小傻子袁小石认字。 袁小石只对玩沙子有兴趣,被赵偃哄着认了十余个字,早已没耐性,一双耳朵竖起来,听闻院里有什么响动,一双眼立刻跟着张望过去。 赵偃拿他东张西望的玩性没什么办法,一个失了神智的小孩儿,能与他计较什么呢?只能耐心慢慢教,不指望他能通文墨,但至少要记得住自己的身家来历。 因此他很耐性地放缓语气,哄着道:“小石头,我们再把前面认的字都读一遍,来这个念什么?” 书案上叠着一摞纸,每张纸上都写着一个正楷字。 袁小石目光落在那纸上,懵懵懂懂磕磕巴巴地念:“姜、涛。谢、婉、晴……” 再往下翻,他却是不肯再念下去了,扯着赵偃的袖子道:“哥哥,玩。” 任是赵偃再怎么哄他,他也不听,反倒还打起泼来,一屁股坐地上踢着双腿闹着要出去玩。 地上铺了地砖,打扫得干净,但仍然免不了把他身上的新衣裳弄脏,斑斑点点的,跟只小花狗似的。 周窈见不得小傻子这般糟蹋好衣裳,扬声道:“袁小石你给我站起来。” 一边说,一边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袁小石一听到她的声音,就偃旗息鼓,不敢再闹,老老实实地站直了,只一双眼骨碌碌地朝她看。 他鼻子灵,在周窈走近的那一瞬,便已闻到了一股炸馒头片的香味。 “炸馒头,吃!” 周窈横他一眼:“吃什么吃,教你认字你不听,还想着吃?” 袁小石缩缩脑袋,没见周窈伸手打他,又放下心来,抱着脑袋喊:“炸馒头。” 若是以往,周窈必定伸手在他脑门上赏一个爆栗,但此时当着赵偃的面,她还要佯装几分温婉,便作出一抹无可奈何的笑,细声哄道:“你把字都认完,就给你吃。” 袁小石如遭雷击,他没见过周窈这般温柔。 周窈上前两步,背对着赵偃,脸一板,眼刀子刹那就飞了过来。 袁小石立刻去捧着那叠纸,挨个把字认全了。 周窈这才满意了,从食篮里拿出一碟炸馒头,放到书案上,掐出轻柔的声线叮嘱他:“慢慢吃,吃完一块再拿。”说着,她侧脸看向赵偃,弯起一双杏眼温婉地笑道:“赵公子也尝尝罢?自家炸的馒头片,香香脆脆的,当作零嘴儿吃也使得。” 赵偃摇头婉拒道:“刚吃了午食,腹中还撑着。” 谁知袁小石捡起一块炸馒头片直往他嘴边送,“哥哥,吃。” 失了神智的少年,或许不辨是非,却有着一颗世间最纯粹的赤子心,知晓谁对自己好,也愿意拿自己仅有的东西回馈。 周窈见状,再劝道:“到底是他的一片心意,赵公子就接了吧。” 赵偃对上袁小石殷切的目光,到底是接了过来,将那块炸得金黄的馒头片斯文地吃进肚里,随后端起书案上的那杯茶,抿了两口,才道:“味道酥脆,阿窈姑娘好手艺。” 周窈察觉他的称呼换了,“阿窈姑娘”四个字像是裹上一层蜜,在她心头滚了一圈,一股清甜从心里往上涌,蔓延至眼底,浸得她双眸都亮起来。 “赵公子若是喜欢,我明儿再给你带点别的。我平日在家中无事,就爱往厨房里钻,琢磨着做些吃食。” 这话说得半真半假,常往厨房钻是真的。却不是出于喜爱,而是惦念着往后要嫁人,总要拿一手好厨艺来拴住男人的心。 为夫婿洗手作羹汤,传出去也能有个贤惠持家的好名声。 “怎好这般麻烦,屋里缺什么吃的,吩咐底下人去置办就好。”赵偃还是拒绝了她的好意,但话锋忽的又一转:“不过阿窈姑娘既有闲暇时间,我确有一事相托。” 周窈含笑道:“赵公子请说。” 赵偃望着袁小石,语气很温和:“这孩子如今养在客栈里,收养手续已办妥了。只是他这般年岁,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我想拘着他粗学些文字,他却总坐不住。” 说到这儿,他微微一顿,神色恳切地提出自己的请托:“我看他倒是很听阿窈姑娘的话,我想请阿窈姑娘教他识字,每天至多一个时辰,只要能让他每日认五个字即可。当然,也不让阿窈姑娘白教,是有束脩的,每日二十文如何?” 这当然再好不过! 要知道她娘林璞在镇上酒楼从早忙到晚,一个月也才三百文。而她只需要教一个小傻子认五个字,每日上工时间不超过一个时辰,就能拿二十文,一月下来便是六百文。 这简直是老天爷白掉下来的好差事。 周窈一口应下,“这自然是好,不瞒赵公子,你便是不给我钱,我也愿意来的。你与这小傻子非亲非故,却肯这般照拂他,我与他相识十年,早把他当弟弟看待,只是抽些时间照顾他又有何不可呢。” 客栈包了她爹的午食,她正愁没理由接近赵偃,如今可算是有了现成借口。 倘若能借着教袁小石这差事拿下赵偃,别说是把这小傻子当弟弟来看待,就是让她把他当成亲儿子来疼,她也愿意。 夸了好一通赵偃心善,周窈才扭捏地问出口:“不过赵公子怎么知道我认得字?” 赵偃道:“上午见到你爹,听你爹提了两句你的事。” 真不愧是她的好爹,说要助她,就当真一点也不含糊。 “原来如此。”周窈终于想起来自己来的目的,按耐住想要再与赵偃多说几句话的冲动,福了福身,道:“我先去看看我爹,给他送些吃食。” 赵偃却道:“周先生不在,他上午与掌柜进城里采买东西,恐怕要到傍晚才回来。” 既是如此,周窈便没有再往后院去,也没再待在客栈。她很清楚自己身上除一点姿色,再没有什么能吸引得了别人的优点。 像赵偃这样从京中来的年轻公子,面对虞家小姐那样的贵女都不曾心动,她在他面前待久了,说不定会将自己的浅薄暴露得一览无余。 届时招来他的反感,反而得不偿失。 因此,和赵偃定好每日申时过来教袁小石习字后,周窈便走了。 她前脚刚离开,阿肆从一旁的厢房里探出半个身子,手里端着盘点心,用眼神请示自家主子:这点心还要不要拿出来给小石头少爷吃? 赵偃摇了摇头。 袁小石对吃来者不拒,见到什么吃什么,前两日还因吃得太多以致腹中积食。 从前无人管他,从今往后不同了,他在这儿有了家,再不用怕吃一顿饱饿一餐饥。 阿肆把点心收了回去,再踱步出来,方一脸不解地问:“公子我不懂,您为何要请那位周姑娘过来教小石头少爷认字?” 难道您看不出来她瞧着您的眼神,直白露骨得恨不能当场扑倒您,要与您煮一锅熟饭? 赵偃伸手替袁小石擦去嘴边沾上的馒头屑,目色温和地道了句:“就当是还她这些年照顾小石头的恩情。” 袁小石年幼失怙,又成了傻子,流落在平凉,过去这些年,若没周窈一家隔三差五地拿些饭菜馒头给他吃,又拿她继弟的旧衣裳给他穿,只靠镇上人家给的那点剩饭馊菜,早就饿死或是冻死了。 所以不管是聘用周仲,还是现在聘用周窈,其实都不过是看在周窈一家对小石头的这一点恩情上。 他赵偃若真缺管账的,手底下多的是能人,怎么会用一个赌徒。 又怎么会给一个明摆着心怀不轨的姑娘接近自己的机会。 话虽如此,但阿肆还是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 若真的只是替小石头少爷还恩情,那多给一点钱或者是安排个好差事也就罢了。 偏偏让那位阿窈姑娘有借口接近。 且自家公子自从几年前被虞文君下过催-情-药后,就没沾过外头年轻姑娘递来的食物。 今天,自家公子却吃了那位阿窈姑娘带来的食物。 阿肆眼珠微转,心道只怕阿位阿窈姑娘已经入了自家公子的眼,下回见着她,自己得放机灵点。 毕竟是第一位能让自家公子特殊对待的姑娘,说不定以后会成为自己半个主子。 第8章 祸根 到了傍晚,周仲按时归家。 周窈捻着线打络子,听闻脚步声,登时抬起脸,弯眼一笑:“爹爹你回来了。” “嗳。”周仲亦笑着回应,瞧着闺女这一张如花似玉的笑脸,只觉通身皆暖。 从前他好赌,归家时,可没这般好待遇。 女儿没给他撇个黑脸就不错了。 哪还会笑脸相迎。 “今儿我去客栈了,原是想给您送午食,不料赵公子说您进城了。”周窈主动地把话匣子一开,本是要告诉她爹,她已得了教袁小石认字的好差事,哪知她爹忽然紧张地四下张望,压低声道:“不错,我确实随掌柜进城了。” 周仲搬了张小凳子,坐在周窈面前,窃窃道:“阿窈,我今儿才知原来我们东家竟这般有来历。” 周窈捻线的动作一顿。 周仲道:“他出自四大皇商之首的赵家,是赵家家主的大公子。” 士农工商,商贾低贱不假,可似赵家这般,做到皇商之首的,已然和贱字沾不上关系了。 更何况,赵家还有一份从龙之功在身。 十一年前,太宗病重,储君未立,二王相争。 当时还是武王的当今陛下遇刺,是赵家家主舍命相救。 后来废王与西戎勾结,大军压境,逼立储君,正当朝堂动荡之时,又是赵家倾尽财力买军械粮草,助武王扫平各地兵祸。 撇开富可敌国的家财不提,光是赵家家主对当今陛下的这一份救命之恩与从龙之功,获封超一品的辅国公,就足够赵氏一族立足高门世家之列,享泼天富贵。 周窈不由喃喃:“难怪那位虞家小姐会这般斯缠赵公子。” 这样的出身来历,就是配公主也足够。 周仲则想得更远一些,想劝周窈歇了高攀的心思,道:“原当他只是寻常富商,哪料他竟是这样的来历。阿窈,你欲嫁他怕是不能够了。高门大户,娶妻娶贤,还要讲究门当户对,相貌于他们而言反倒最不重要。” 周窈怔怔地望着她爹。 那目光载着少女一生的希望与念想,似一粒浮尘,妄想越过这漫天黄沙,穿过山川江河,飘进软丈红尘里瞧瞧世间的繁华笙歌,却不堪被风一打,轻飘飘地就散了。 周窈眼中的眸光黯淡下来,低眉绞着手中的细线,声音还像刚才那般轻快:“赵公子说,从明日我去客栈教袁小石那傻子认字,每日给我二十文钱。” 但到底,没了先前的那几分雀跃意得。 周仲愧疚地挠了下头,讷讷地道了句:“倒是好份差事。” “这可比我整日绣帕子强多了。”周窈轻快道,脸上又恢复了笑盈盈的神情,“不过能得这份差事,多亏爹在赵公子面前提了一嘴我识字。待我下个月领了这份差事的工钱,再请爹喝酒吃肉。” 女儿大了,有些心事已经让当爹的猜不透。 周仲摸不着周窈现下什么打算,犹疑了片刻,还是忍不住又劝道:“阿窈,你总不能给他做妾,在这样的人家里头做妾,富贵是有了,可保不准你哪天就碍了当家主母的眼,被打发到庄子里任人磋磨。” 周窈微笑道:“爹爹在说什么胡话,我哪会自甘堕落去做妾。”话虽如此,心下那份心思却没消。 她尚怀着一份侥幸,不去试试怎么知道结果。 万一那位赵公子偏偏就要非她不可,愿娶她为妻呢。 何况,就算失败了也无妨。 最坏不过就是回到现下的处境。 - 到了次日下午,周窈掐好时间出门,走到钱来客栈,时候不早不晚,正好是申时整。 店小二已得上头的吩咐,亲自引她到后院的书房里。 书房朝南,屋里宽敞亮堂,摆着两张书案,另有临窗矮榻供人休憩,窗外院落砌了错落有致的假山,种了几丛一人高的仙人掌,景致很是雅致。 店小二站在门前,并不进屋,笑道:“这儿原是东家的书房,如今腾给小石头用了。屋中笔墨纸砚皆已备上,贵重易碎之物,东家皆已命人搬走,周姑娘以后可放心这里教小石头认字。倘若小石头不听话,还闹出什么动静,周姑娘可到前边大堂寻我等帮忙。” 小傻子不通人事,顽劣之时,说不得会打砸摔物。 若往屋里摆瓶放玉,哪经得起他玩耍。 周窈笑道:“还是东家思虑周全。” 正说着话,余光瞥见赵偃牵着袁小石,从书房正对面的那间屋里出来,徐徐穿过院子,走过来。 店小二恭声唤东家,便就退下了。 周窈略一矮身福了个礼,也跟着笑唤道:“东家。” 她这一声东家,规矩恭谨,少了些浮媚。 就连眼神也端庄起来,不似昨日那般扭捏作态。 在正事面前,周窈是一贯很识分寸的,这份差事凭的是她识文断字的本事拿来的。 而非靠美色。 她要想勾引赵偃,以后多的是机会,却不能在这时候,平白辱没自己的本事,叫他轻看自己。 赵偃松开袁小石的手,叫他先进屋,方温声对周窈道:“我就在对面的屋里看账本,这一个时辰就劳烦阿窈看着小石头了。期间阿窈姑娘若有差遣,唤一声便是。” 周窈哪敢差遣东家呢,笑着道了句东家客气,便跟在袁小石身后进了屋里。 赵偃被晾在门外,屋里传出周窈娇娇脆脆的声音:“袁小石,好好坐端正,今日开始我教你念《三字经》……” 听着很有几分女学里的先生架势。 他微微一笑,负手立于窗边,又听了片刻,在袁小石懵懂的“人之初性本善”的朗诵声中,慢慢踱步走回对面的屋里。 然,袁小石的嗓门委实够大,且这是周窈第一天教他念书,他兴头极高,读书的声音一句比一句高,飘出窗外,钻入对面屋里,扰得人没法清静。 赵偃放下账本,忍不住抬手按了按额。 边上伺候的阿肆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一圈,忽然一拍脑门,道:“公子,小的忘了给对面书房备茶水了,小的这就去添上。” 话音刚落了个尾音,阿肆人已飘出去了。 不过片刻,对面书房的声响便低了下来,传不到这边了。 随后,阿肆回来,道:“茶水已添上了,小石头少爷可真听周姑娘的话,坐得端端正正的,开始练字了。”他一面说,一面打量自家公子的神情,补充道:“周姑娘写的簪花小楷极好,不比京里的贵女们差呢。” 赵偃抬了抬眸,淡淡扫阿肆一眼。 阿肆会意,手往嘴上一横,作了个封口的手势。 耳边清静下来,赵偃重新拿起账本看。 但不过两刻钟,他又放下账本,起身走到窗前,朝对面的书房望去。 原来不是声音乱人心,而是人心在自乱。阿肆站在赵偃身后,拿手捂着嘴,鼓起脸颊偷笑了下。 周窈已摘了面纱,露出一张皎月般的脸,人立在书案边,微微弯着身,伸手指着案上的字帖,正耐心地教着袁小石一笔一划地写字。 她今日穿的是那套上紫下红的衣裳,裹得身段玲珑有致,纤腰袅袅,细得仿佛一只手便可握得过来。 大抵是察觉了什么,周窈忽然一顿,侧过脸也张望过来。 与赵偃的视线隔空一撞。 四目相对间,周窈弯起眼,朝他盈盈一笑。 随后她偏过头,低声叮嘱着袁小石什么。 袁小石垂着的脑袋一昂,仰面看着她连连点头。 周窈伸手拿起案上压着的一摞宣纸,朝这边走过来。 “东家,袁小石已能认出十五个字了,这是他方才写的字,您可要瞧瞧?”周窈手里捧着的那一摞纸,正是袁小石一笔一划照着字帖临摹下来的。 赵偃伸手接过,放到书案上一张一张地看。 周窈站在他身旁,轻声细语地道:“这个‘姜’和‘谢’字是他自己写的,应是昨儿东家教过他,他就记住了。” 赵偃手一顿,随后若无其事地继续往下看。 待所有字都看完,饶是赵偃也不免有些惊讶袁小石的聪明,这些字虽显稚嫩,但已可见笔锋了。 对于一个被逼着学写字的傻子而言,委实是很叫人吃惊与喜悦的。 “写得很不错。”赵偃毫不吝啬地夸赞,“还是阿窈姑娘教得好。” 周窈先是谦逊地推辞一句:“是袁小石聪慧。”若非脑子磕傻了,想必也会是个钟灵毓秀的少年才子。 顿了顿,她才道:“我瞧着袁小石的耐心已快耗尽了,今日是不是就先停下来,明日再接着学?” 赵偃既把给袁小石启蒙的差事交给了她,自然不会插手她的安排,点点头道:“阿窈姑娘自行安排就好。” 周窈抿唇一笑,“我方才答应要请袁小石吃烙饼,东家若不介意,我带他出去一趟,买了烙饼就回来。” 赵偃转头直接吩咐阿肆给钱。 阿肆递了一锭碎银过来,周窈摆手没接,“一张烙饼也就一文钱,我还是请得起的。” 说罢,她便转身出去,站在院里扬声喊道:“袁小石!” 袁小石瞬间冲出来,抓住她的手,蹦蹦跳跳拉着她出门了。 赵偃临窗望着俩人的背影,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目光一柔。 - 镇上卖烙饼的小摊,就在茶铺斜对面。 周窈领着袁小石买烙饼时,茶铺里正擦桌的张魁瞥见她的身影经过,立即扔下抹布,站到茶铺门口,双手抱胸,吊儿郎当地笑道:“哟,今儿吹的什么风,竟让咱们平凉的女先生领着她的傻学生来买饼了。” 小地方委实是藏不住一点事,这不过一天时间,整个平凉已都知道周窈当了袁小石这傻子的启蒙先生。 但这一回,却没人再笑她。 而是艳羡她教个傻子,竟能一月拿六百文钱。 这样的好差事,怎么就轮不到他们头上。 怪只怪,他们家里没出个举人爹教他们认字读书。 面对张魁的调笑,周窈一贯是不理会的。 她买了三张烙饼,一张分给袁小石,一张拿油纸包好,留着待会回到客栈拿给她爹当零嘴儿吃。 剩下那一张,她拿去给不远处的铁匠铺里,正在打铁的张盛吃。 张盛自是受宠若惊,推辞不过,才收下她的烙饼,又问她教袁小石读书可还习惯。 “自然是习惯的,就是费点嗓子。”周窈指了指喉咙,和张盛说了几句话后,就带着袁小石,目不斜视地从茶铺前走过。 张魁望着她的背影,恶狠狠地呸了一声:“骚浪贱货,傲气什么。早晚有天让你跪着求我。” 回到客栈,周窈拿饼去后院给她爹。 袁小石也把手中的那张烙饼扯成好几块,分给了店小二、掌柜、阿肆和赵偃。 其中,分给赵偃的那块最大。 比他自己的还要多出两寸。 阿肆咬着半块巴掌大的烙饼,倍感欣慰地道:“谁是好的,谁是坏的,小石头少爷心里都有数呢。以后谁再说小石头少爷是傻的,小的就和谁拼命。” 一团和气的胖掌柜则抹了抹湿润的眼角,“这孩子的性情,随了他爹。” 赵偃垂着眸,将手中的烙饼小块撕下,送入口中慢嚼,神情淡淡,瞧不出在想些什么。 - 接下来,周窈每日皆准时到客栈教袁小石读书练字,然后将袁小石练好的字拿去给赵偃点评。 她借着这个由头,光明正大地接近赵偃,任谁也挑不出什么不妥。 有时赵偃闲着无事,她还会叫赵偃过来给袁小石磨墨或者考校袁小石的功课。 这日,袁小石练完字,周窈整理好,打算拿去给对面的赵偃。 虞文君忽然来了。 第9章 眼红 虞文君来得突然。 阿肆来不及向赵偃回禀,她人已风风火火闯进后院,快步走到书房,扬声喊:“阿偃哥哥!” 正好周窈捧着一叠袁小石新练好的字走出来,与虞文君迎面一撞,那一叠宣纸从手中滑落,又被风一卷,全往虞文君身上打去。 其中有一张,还张牙舞爪地覆到虞文君面上,牢牢黏着她的口鼻眼。 让她看不能看,说不能说,闷着气,伸手撕下脸上那张宣纸时,踉踉跄跄地走了两步,结果冷不丁被脚下门槛一绊,整个人便往前一扑。 眼瞧着人要倒过来,周窈本能地侧身躲开。 虞文君跌进书房里,摔了个脸着地。 书房里的袁小石哈哈笑出声,还拍起双掌,道:“摔倒喽,摔倒喽,摔了个狗吃屎!” 虞文君站起来,顾不得拍去身上的灰尘,扭头看向周窈,不悦地拧起眉:“不长眼的东西。” 这话说得很没理。 分明是她急匆匆地往里闯,先撞了人,才遭这一摔。 却要倒打一耙,把错都推到别人头上来。 周窈自小都不是肯吃亏的性子,当下便呛回去道:“好个不讲理的泼妇,你自己撞上来的,反倒怪我不长眼,是想讹我钱不成?” 虞文君没料到周窈会回嘴,先是一愣,随后眯眼一打量,眼前这个披着一身粗衣麻布的女子,竟是个脸生的。 不是绿墨。 也不是朱笔。 偏偏,模样生得极好,杏眼桃腮,俏鼻朱唇,姿色完全不输绿墨和朱笔。 虞文君心中警铃大响,竖眉冷眼,问:“你是谁?” 周窈横眼一瞥:“你又是谁?” “我……”虞文君环顾一周,才发觉赵偃并不在。 这书房里,只有那个叫袁小石的傻子和眼前这个长相狐媚的女子。 “赵偃呢?” 周窈不理她,弯身去捡洒落一地的宣纸。 虞文君动了气,一脚踩上周窈手边的那张宣纸:“问你话呢。” “那是我的!”袁小石急了。 那是他练的字,要拿去给哥哥换烙饼的。 如今被虞文君踩在脚下,在袁小石眼里,等于是他最爱吃的烙饼没了。 袁小石冲到虞文君面前,伸手一把推开她:“我的!是我的!” 虞文君踉跄两步,险些又摔一次。 她冷下脸,但到底没和一个傻子计较,忍着气问袁小石:“小傻子,阿偃哥哥呢?” 袁小石将被她踩过的那张宣纸捡起来,上头写着一个巴掌大的“姜”字。 那是周窈夸他今日练得最好的一个字。 可此时,“姜”字上,已经烙上一个大脚印。 袁小石“哇”一声就急哭了:“坏女人!坏女人!”他转头去扯周窈的衣角,指着虞文君道:“打她!这个小骚货!” 小骚货这词,袁小石其实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他总听镇上的人指着周窈骂这句,就牢牢记下来了。 虞文君的表情险些绷不住。 被人骂骚货,这是破天荒头一回。 偏偏她还不能骂回去。 跟个傻子计较,有失体面。 虞文君转头看向周窈,语气不善:“我最后问一遍,你是谁?我阿偃哥哥呢?” 周窈翻了个白眼,本想说:你问我就要答么?你当你是天皇老子。 但余光瞥见赵偃从对面走了过来,她只得把已到嘴边的话又咽回肚子里。 当着赵偃的面,她不能再像刚才那样呛回去,有损自己温婉贤淑的形象。 周窈眼珠微转,顷刻间便有了主意,面上浮起一个端庄矜持的微笑,无视虞文君,迎面问已走近的赵偃:“这位姑娘来找你,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撞了人,又将小石头练的字踩脏了。” 她刻意省去了称呼,以营造她与赵偃关系匪浅的假象,想要刺激一口一个“阿偃哥哥”的虞文君。 这时候,周窈还不知道眼前这个通身打扮贵气逼人的姑娘,就是那位与她有着夺夫之仇的镇国将军府的千金虞小姐。 也不知道虞文君自幼被千娇万宠,人人都当她是明珠般捧着纵着。长这么大,除了赵偃,只有她冷着别人,没有别人冷她的份。 因而,周窈这番言行,终于激得虞文君大怒:“你这贱婢,好一张搬弄是非的巧嘴。”说话间,她抽出腰间特制的银鞭,二话不说朝周窈打去。 周窈一时没反应过来,愣在原地。 眼看这鞭子要落到她身上,电光石火间,是赵偃出了手。 他如疾风掠影,转眼之间便到周窈身后,伸手揽她入怀,避到一旁。 银鞭甩到地上,发出“啪”一声脆响。 周窈一个激灵,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这鞭子若落在她身上,少不得要皮开肉绽。 这女子竟泼辣恶毒至此,一言不合就动手伤人。 周窈白了脸,心生惧意。 就连袁小石都被吓傻了,抱着手中那张宣纸,愣愣地张嘴道:“打人,坏。” 虞文君一鞭不中,见赵偃将周窈护在怀里,怒意更甚,嗤了声:“我竟不知原来阿偃哥哥还有怜香惜玉的一面。” 之前在京城,赵偃身边那位名叫纸金的贴身丫鬟不小心泼了她一身茶水,她当着他的面,狠狠抽了那贱婢两鞭子,他非但没护着,反而还让纸金跪下向她认错赔罪。 如今他竟出手护了眼前这个一脸狐媚的女子。 难不成…… 虞文君凝眉,皮笑肉不笑:“阿偃哥哥,你可千万别跟我说,这姑娘是你新纳的侍妾。” 赵偃放开周窈,“这是周姑娘,我给小石头请的启蒙先生。” 虞文君哦一声,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鞭子:“请开蒙先生,怎么找了个姑娘?” 还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 赵偃道:“蛮荒之地,没几个人识字,难得周姑娘通文墨,又和小石头相识,故请了她过来。” 这番解释,非但没消虞文君的疑虑,反让她脸色更冷,哂道:“阿偃哥哥,你从前可不会为了谁,而特地向我解释什么。你今日这般护着她,她当着真如你所说,只是来教这个小傻子读书的么?” “不是护着她,是拦着你。”赵偃语气淡淡:“你出身高贵,周姑娘也不低贱,没理由任你污蔑欺辱。” 言下之意是,这位周姑娘乃正经的良家女子,并非供人使唤的丫鬟,亦非他的侍妾,可容不得她肆意辱骂鞭打。 虞文君听出他话里的警告意味,神色一滞。 她之所以来凉州,明面上是奉旨来看镇守边塞的父亲,实则是因数月前,她和一个言行轻浮的姑娘为抢一盒胭脂,起了争执。 气急之下,她抽了一鞭那姑娘。结果那姑娘命薄,竟就此撒手人寰。 原以为那只是个风尘女子或者是哪家后宅里养的妾婢,随便给些银子就能打发了,哪知那竟是个出身良家的姑娘,姑娘的家人一纸状书,将她告上了衙门。 这一桩人命官司,哪怕最后被虞家人压了下去,也还是泄了风声出去,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 虞家人情急之下只得向皇帝讨来一纸圣谕,让虞文君借着奉旨看望父亲的由头,来凉州避风头。 赵偃这两年虽常在外奔波,但对虞文君惹出人命官司的事却知之甚详,明白那一桩人命官司另有内情,是旁人把一切罪责都扣在了虞文君头上。 而追根究底,虞文君被逼到凉州,实是因他而起。 念及此,又见一贯嚣张的虞文君低着头,难得矮了气势,赵偃神色稍霁,到底是给了她一个台阶下,道:“你若真看不顺眼周姑娘,不如你来教小石头,我立即请周姑娘走,不再碍你眼。” “那还是算了。”虞文君立刻顺着台阶下,作出一副不再计较的神色,只是嘴上仍不肯饶人,拿着鞭子轻慢地指着周窈,语气倨傲地道:“一个边塞女子,不知哪辈子修来的福气,才能寻到这样教人读书的清闲好差事,我若断了她的生路……” 虞文君又仔细打量一遍周窈,还是被她的美貌所惊,哼声续道:“恐怕她只能仗着自己还有几分姿色,出去做卖酒娘了。” 在凉州,人们说的卖酒娘,多半是指一些自立门户的暗娼。 就连袁小石都明白卖酒娘的意思,不由自主地顺着虞文君的话,琅琅念起来:“卖酒娘,卖酒娘,朝来卖酒晚卖笑,一双玉臂千人枕,一张朱唇万人尝……” 虞文君“噗嗤”笑出了声,心中怒气顿时消了大半。 赵偃沉着脸,伸手往袁小石额头一弹:“不许念这个。” 袁小时捂着脑门,委屈地扁了扁嘴,不念了。 虞文君的目光往袁小石身上转了圈:“这小傻子倒也不傻呀,听得懂咱们在说什么。” 她瞧着袁小石的眉眼,忽然嘀咕道:“我怎么瞧着这小傻子长得与你有几分相似?” 赵偃一顿。 虞文君心生疑虑,面上却状若随意地笑道:“阿偃哥哥,这一个小傻子,你养着他倒也罢了,横竖是一口饭的事情。可你这又是裁新衣又是教认字的,待他这般上心,莫不是这小傻子与你有什么渊源?” 赵偃心下一沉,不动声色地道:“不过是日行一善,为自己攒些功德,待百年之后下了阴曹地府,也能少受些罪。” 虞文君瞪他:“好好的,阿偃哥哥为何要咒自己。” 赵偃却不理她了,忽然走到周窈身前,温声唤了一声阿窈,“小石头不懂事,他方才说的话,你别介意。” “我明白的。”周窈被他这一声“阿窈”叫得晕乎乎的,脸颊微微发烫:“我没放心上。” 明里暗里骂她的话,她听得太多,已伤不到她半分。 赵偃仍旧垂眸看她,温声道:“今日我有客上门,就不留你了,我叫阿肆送你回去。” 周窈耳根微红,低声道:“不必麻烦阿肆,我自己回去就好。” 赵偃却不容她拒绝:“今日风沙大,让你自己走回去,我不安心。” 说着,扬声叫阿肆进来,吩咐道:“你去备马车,送周姑娘回家。” 阿肆目光不着痕迹地在虞文君身上转了一圈,会意过来。 “是。”阿肆应道,转头朝周窈恭敬地笑道:“周姑娘请。” 盛情难却。 周窈朝赵偃略一欠身,轻声道了谢,方跟着阿肆离开。 虞文君所有注意力都放到了周窈身上,再顾不上细想袁小石和赵偃之间有什么关系。 她拧起眉,娇声问:“阿偃哥哥,你不是说她只是来教小傻子读书的,怎么这会儿又让阿肆亲自送她回去,你和她之间当真没什么?” 周窈脚步慢了下来,很想听清赵偃的回答。 但她人已走出了屋里,和屋里的赵偃隔着一道门帘,又有外头嗍嗍风声干扰,她听不清赵偃说了些什么,耳边只有阿肆殷勤相请的声音:“周姑娘,这边请。” 走出客栈,风沙迎面袭来。 周窈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问阿肆:“方才那位姑娘的口音,不像是凉州这边的人,我听她喊你家公子一口一个“阿偃哥哥”的,不知她与你家公子是什么关系?” 阿肆一边备马车,一边应道:“她啊,是镇国将军的千金,性子骄纵,我家公子可不敢和她有关系。周姑娘你也离这位千金贵女远一些,以免碍了她的眼,平白遭她羞辱。” 周窈脑中轰然一响,喃喃道:“原来是她啊。” - 到了酉时三刻,周仲归家,刚踏入院中,便发觉周窈有些不对劲。 周窈坐在屋前,手里捻着线打络子,可那线头都乱成一团了,她却犹然未觉。 周仲近身唤了声:“阿窈?” 周窈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抬起眼冲周仲一笑:“爹,你回来了。” “在想些什么呢这般入神?”周仲指着她手底下的线,提醒道:“线头都打结了。” 周窈低头一看,果见几根粗线的线头绞在了一起。 她手指一勾,一边灵活地解着线头,一边道:“我今日在客栈见到了镇国将军府的虞小姐。” 周仲一怔:“难怪晌午那会儿后院的动静这么大,我还以为是袁小石闹出来的。” 随后,他似是想起什么,细细打量女儿,关切地问:“那位虞小姐刁难你了?” 周窈明白她爹的担忧,道:“她还不知道我与谢长钧的关系,只当我是攀附赵公子的轻浮女子,不仅言语刻薄,还拿鞭子抽我……” 周仲脸色顿时一变:“她打你了?” “没有,幸亏当时赵公子在。”周窈顿了顿,脑中浮起赵偃拦腰抱着自己在怀里的画面,脸颊不禁一热,腰间也隐隐有些软。 她连忙低下头,借此将心中那份窃喜羞意遮掩过去,轻声续道:“赵公子及时救了我,那鞭子没打着我。” 周仲闻言松了口气:“没伤着就好。” 说这番话的工夫,周窈已经将线头解开。她放下线,伸手拿起脚边篮子里一个灰蓝色的络子,递给周仲。 “爹,这个络子给你打的,里头能装些碎银。下边的网兜子,还能放你那个小酒壶。” 周仲伸手接过来,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好好好,阿窈的手艺真不错,不比外边卖的差。” 他喜得眉开眼笑,当下就挂在了腰上。等林璞归家,立刻向她炫耀起女儿的贴心。 但实际上,这是周窈头一回亲手给亲爹做东西。 林璞由着周仲炫耀。待他炫耀够了,取下络子去进屋放好,林璞才向周窈问了句:“你爹做了什么事让你这般开心,你都舍得给他打络子了。” 周窈嗔笑一句:“他只要不去赌,别说络子,就是衣裳鞋袜,我也舍得给他缝两套。” 第10章 喂食 次日,临近申时。 周窈还在屋里收拾,便听见门外传来马车轱辘的声音。 她疑惑地从屋里走出来,往外望去,隔着一道竹篱笆,阿肆驾着马车停在她家门口。 见她出来了,阿肆遥遥一笑,“周姑娘,我奉公子的令,来接你去客栈。” 周窈愣了须臾,才回过神,客气地道:“还请稍等片刻。” 她转过身回屋里,坐到铜镜前,仔细理了理发髻,别上那支她平日里不舍得戴的掐丝金簪,又抹了一点口脂,方踱步出门。 阿肆放下脚凳,伸出一只手。 周窈扶着他的手臂上了马车,弯身进车厢前,她朝阿肆嫣然一笑:“多谢。” 阿肆恍了恍神。 明明是同一个人,但今日的周窈,脸还是那张脸,但不知为何,整个人看着却有些不一样。这一颦一笑,莫名地叫人移不开眼。 但具体是哪里不一样,阿肆又说不上来,只好挠挠头,专心驾车。 到了客栈,周窈走进后院的书房里,袁小石已规规矩矩地坐在书案前练字。 周窈笑道:“你今日倒勤快。” 她说着话,目光透过半开的窗,朝对面的屋子望过去。 赵偃姿态慵懒地靠在临窗的软榻上,手中拿着一卷书翻阅。他看得认真,正午的日头撒在窗棂上,都不敢近身扰他,只将他周身勾出一层金辉。 周窈望得痴迷。 直至虞文君忽然闯入这幅公子临窗阅书图,扬声喊:“阿偃哥哥。”惊醒图中人,也让周窈回过神。 阿肆在这时也奉了茶水进来,把书案上已经凉透的茶水换下去。 周窈顺势问阿肆:“那位虞小姐是住下来了吗?” 阿肆撇嘴道:“昨儿就不肯走,说什么我家公子在这儿多久,她就陪多久。今儿缠了一上午我家公子,好不容易她要午憩了能清静片刻,结果还不到半个时辰,这会儿又来了。” 周窈抿了抿唇:“我听说虞小姐已经同人定亲了,她这般追缠你家公子的行径,她未婚夫知道么?” “知道了又如何,她那未婚夫家中势微,根本做不得她的主。”阿肆给袁小石倒了一杯茶,“今日一早,她还再次放言,非我家公子不嫁。” 周窈不语。 正是因为家中势微,谢家才会背信弃义,退了与她的婚事,死死攀着虞文君这根高枝。 若是得知虞文君欲悔婚改嫁赵偃,想必谢家会急得跳脚,想方设法阻止虞文君。 思及此,周窈抬眸望向对面。 此刻,虞文君正缠着赵偃给她念书。 阿肆也瞥见了这一幕,唉声叹气地抱怨道:“你瞧,这虞小姐一来就想着法儿闹腾我家公子,真是一刻清静都没有。唉,我家公子此刻心里一定厌烦极了,偏偏又赶不走她。” 周窈若有所思。 阿肆换完茶,出去了。 又过了两刻钟,袁小石练完字,眼巴巴地看着周窈:“累了,不背。” 意思是写字写累了,不想背书。 周窈微微一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不背书可以,但你要做一件事。” 她牵着袁小石走至窗边,指着对面坐在榻上听赵偃念书的虞文君,温声道:“那位是虞姐姐,你去给她倒杯茶水。” 袁小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周窈轻声细语地叮嘱:“但你要拿稳茶,切不可抹在她的衣裙上,否则就变成小花狗了。” 袁小石一听到“小花狗”,眼睛就亮了。 他最爱拿东西往人身上抹,弄脏别人的衣裳,好跟他一样,做个斑斑点点的小花狗,一起在地上打滚。 周窈和继弟萧训庭从前就遭过秧,尤其是萧训庭,没少被袁小石拿泥土或者别人给他剩饭剩菜是撒一身。 待书案上摊开的宣纸笔墨干后,周窈一张张叠好拿起来,和手里捧着一杯茶的袁小石一起走向对面。 到门口,周窈抬手先敲了敲门,听到赵偃应声:“请进。”她方走进去。 “袁小石的字练好了。”周窈把一叠宣纸放到书案上,朝赵偃温婉一笑:“公子可要看看?” 虞文君挑眉,很不满这个时候周窈进来打扰:“阿偃哥哥正给我念书呢。” 周窈敛了敛笑,脸上浮起一丝歉意:“抱歉。”又对赵偃道:“公子有空再看也无妨。” 这时,袁小石端茶走向虞文君:“茶。” “给我的?”虞文君面露意外,随后挑眉一笑:“你这小傻子,倒聪明,知道要讨好我。” 她伸手正要接茶,不料袁小石却忽然把整杯茶水全泼到她身上。 虞文君尖叫着站起身。 袁小石跳起来欢呼:“变成小花狗喽!小花狗!”然后自己往地上一趟,滚了几圈,身上滚得脏兮兮的,还拽着虞文君的裙摆,想让她一起滚。 虞文君脸色铁青地拂开他,瞪着赵偃:“阿偃哥哥,你就不管管他!” 赵偃伸手抵在唇边,轻轻咳了声,掩饰忍俊不禁的笑意。 随后,他肃容道:“小石头,起来。” 但袁小石不听他的,依旧在地上来回滚着。 边上的周窈喊了声:“袁小石!” 袁小石立刻站了起来。 周窈指着虞文君,“道歉。” 袁小石一脸委屈看周窈:“不要。” 明明是她叫自己泼的,为何又要他道歉。 周窈只好一脸歉意地对虞文君道:“抱歉虞小姐,是我这个先生没教好他,我代他向你赔不是。你身上的裙子湿了,要不先去换下,我替您洗干净?” “不必。”虞文君瞥一眼身上脏污,再也待不住,怒气冲冲地走了。 她一走,阿肆立刻探了个脑袋进来,不用赵偃开口吩咐,把身上滚得脏兮兮的袁小石叫走,去换干净衣裳。 屋里,便只剩下周窈和赵偃。 赵偃走到书案前,伸手拿起周窈带过来的那叠宣纸翻阅。 待全部看完后,他才道:“小石头进步很快,短短数日,已经颇有形了。” 周窈站在边上,点头道:“他很聪明,只要肯静心,便学得很快。” 赵偃偏头看她,眸中含笑:“阿窈,其实是你教得好。” 这分明只是一句客套话,却让周窈的心瞬间就乱了,眼神飘来荡去,就是不敢与赵偃直视。 真是没出息。 她在心里暗骂自己一句,面上却还佯装镇定地道:“袁小石这般天资聪颖,若是脑袋没磕伤,说不定能考个状元呢。不知赵公子可有想过找大夫替袁小石看看脑伤?” 赵偃点头道:“已吩咐底下的人留意民间有没有擅治脑疾的大夫了。” “那便好,袁小石这也算是苦尽甘来了,竟遇到了公子这般心底善良的人。”周窈脸上一笑,眼中有着她自己都未发觉的艳羡:“公子待他这般好,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你亲弟弟呢。” 赵偃微微一顿:“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事,正如之前阿窈对他那般。”他知周窈这话是无心之语,但还是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我听你爹说,你家祖籍是江南吴州。阿肆也是吴州人,今日他做了些吴州的点心,你可要尝尝?” “竟这般巧。”周窈面露惊讶,既意外阿肆与她同乡,又诧异阿肆一个男子竟会下厨做糕点,“阿肆还会做点心?” 赵偃嗯一声,瞥向书案。 周窈跟着他视线一转,才发觉书案上放着两碟点心,一碟雪白,一碟枣红,都是圆滚滚的,精致可爱。 她不由吞了吞口水。 赵偃眸中的笑意深了些,捻起一块枣糕递到周窈嘴边:“尝尝?” 周窈一怔,才发觉今日的赵偃远比前几日要温柔,那一双墨玉般的眸子含笑望过来,如春风拂柳冰消雪融,没人能抵得住这样的脉脉温情。 可喂食这样的行径,实在很轻浮,越那道男女之间的分界。 从前她和谢长钧相处时,也没这样的亲昵。 若受下了,那该置自己于何地。 周窈脸颊微红,神智尚有一丝清醒,心中正想着婉拒的措辞,赵偃又低声说:“我特意叫阿肆给你做的。” 这样温柔的低语,出自心悦之人的口,终于击破周窈的心防,使她在顷刻之间丢了魂失了魄。 不管了,哪怕此刻赵偃手中递过来是一块毒药,她也要吃下去。 于是,周窈张了嘴,任由赵偃将手中的枣糕喂进口中。 这一块枣糕只比拇指大稍许,软糯香酥,入口即化,淡淡枣香夹着一丝甜从唇齿间滚了一遭,滚进了心里。 “好吃吗?”赵偃问。 周窈微微仰起脸,一双杏眸亮如皎月,扬唇冲赵偃甜甜一笑:“好吃。这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的糕点。” 好吃得她说话的声音都不觉软糯下来,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娇憨。 赵偃的手悬在空中顿了一瞬,最后还是落在她唇上,食指轻轻一压。 周窈如遭雷击般定在原地,杏眸睁大,眼睁睁看着赵偃俯首凑近,心跳乱蹦如鹿,甚至忘了避开这般亲密的接触。 她脑中只剩一个隐隐有些期待的念头:赵偃这是要对自己做些什么? 但这时,阿肆的声音忽然在门口响起:“公子,二公子来……” 话说到一半,在瞧清屋里的情形时,阿肆立刻捂住嘴,从门口消失。 周窈醒过神,满面羞赧地侧头躲开了赵偃的手。 赵偃面不改色地捻着食指上的糕点屑,从容道:“你唇上沾了些屑末。” “拍。”周窈心慌意迷,胡乱应了一声,脸颊红如霞,眼睛再不敢看向赵偃,匆匆道了句:“我该回家了。” 便逃也似的转身离开了。 赵偃望着她的身影远去,沉声道:“出来。” 阿肆在门口探出半个脑袋:“公子,小的不是存心要搅了您的好事。” 赵偃仿若未闻,拿出一张锦帕,慢条斯理地擦去手上沾的枣糕。 阿肆眼珠一转,把身后的赵钰一把推出来:“二公子来了。”又道:“小的去送周姑娘。”便抹脚溜了。 - 周窈一路快步走出客栈。 风沙刮来,她摸了摸脸,才发觉自己的面纱落在书房,忘记带出来了。 但忘带了也好,正好叫这风冷一冷自己滚烫的面颊。 周窈脚步慢了下来,身后却忽听一道清悦的女声响起:“站住。” 她回头一看,却是已换好干净衣裳的虞文君。 虞文君身后还跟着一名青衫侍女。 “周姑娘。”虞文君走近,“你就是谢长钧的那位未婚妻吧?” 周窈心中一紧:“是。” 虞文君看出了她的防备,“不必紧张,我不会对你如何。”她脸上笑吟吟的,眼里已不见敌意,“你和谢长钧的那桩婚事未成,是因我之故,我该同你说一声抱歉。” 周窈摸不清虞文君的来意,哪敢受下这位天之骄女的歉意,略欠了欠身,平静道:“姻缘一事,全凭缘分。我与谢长钧之间,没那个缘分做夫妻,怨不了任何人。” 虞文君讶异地挑了眉,道:“你竟如此看得开。” 侍女已将周窈的家世都查清楚了,这样一个出身低下的姑娘,生了副好模样,靠着昔年亲娘的救命之恩,结了一桩好姻缘,眼看婚期在即,却被人搅黄了,生生断了一条好出路。 若换成是她,心中必然恨极了那个搅黄自己婚事的人。 可周窈却全然没有一丝怨怼。 虞文君心中难得生出了一丝善意,哼笑道:“念在我夺你一桩婚事的份上,我好心劝你一句,收起你那些心思伎俩,离赵偃远一些。你要攀权富贵,挑谁都行,千万别选他,否则……” 第11章 推波 这哪是好意相劝。 分明是威胁。 周窈定了定神,正等着虞文君之后的下文,余光瞥见阿肆走了过来。 虞文君止住话,转身带着侍女和阿肆擦身而过。 阿肆狐疑地望一眼她的背影,走到周窈跟前,关切地问道:“周姑娘,她没对你怎么样吧?” 周窈将情绪敛起来,摇头道:“没有。” 上了马车后,她侧身撩开了车帘,脸贴着琉璃车窗,朝外看去。 不一会儿,马车便经过张魁家的茶铺。 外头日头微斜,茶铺里无客,张魁坐茶铺前的凉棚下,百无聊赖地玩起着骰子。 “咕噜咕噜”车轮声,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抬眸看过来,正好对上周窈的目光。 “嗬,这才几天功夫,就坐上了马车,拿起千金小姐的作派来了。”张魁忍不住啐了句,眼神羡妒愤懑。 马车继续朝前走。 茶铺很快被甩在了身后,随即进入周窈眼帘的,是那个卖烙饼的摊子。 这个时辰,已经过了午食。 没什么人光顾烙饼摊。 做烙饼的老板也乐得清闲,搬了一张长条凳,坐到墙根的阴影下躲日头,眯着眼打起了盹儿。 再往前瞧,是镇上唯一的一家布店。 相貌生得刻薄的布店老板娘揣了一把瓜子,倚在门前,那张嘴一张一合,却只见瓜子进嘴,不见吐。 直至马车眼前碾过去,老板娘终于撩起眼皮,认出阿肆,又瞥见车里坐着的人是周窈时,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小浪蹄子,这么快就勾上那客栈的东家了。” 布店老板娘满脸鄙薄,一边目送马车走远,一边张开嘴,冷冷地吐出两瓣瓜子壳儿。 这时,忽然起了风,飞沙扬砾。 入目之处,皆是一层黄。 被风沙裹挟的行人,低着头往前走,面目沧桑,眼中全是麻木漠然。 全无一点企盼。 他们生在平凉,是世袭罔替的军户,在太平年间,这一生注定与黄沙为伴,至死方休。 周窈咬着唇,悄悄攥紧了拳头。 眼中满是不甘与决绝。 她一定要离开这里。 她不要将都耗在这漫天黄沙里,变成和他们一样的行尸走肉。 - 这日,到了酉时过一刻,待周仲归家时,周窈便双目通红地喊了一声:“爹——” 这一段时日,周仲戒了赌,周窈待他嘘寒问暖,父女俩感情正是最深的时候。一见女儿泫然欲泣的模样,周仲登时大步上前,急道:“怎么了,有人欺负你了?” 周窈道:“没人欺负我,是那位虞小姐警告我不许再接近赵公子……” 她和谢长钧的婚事黄了,是谢家背信忘义,她不怪虞文君。 如今,老天爷送来赵偃,重新又给了她一个离开平凉的机会在前,她不能再让虞文君绝了自己的路。 周窈敛了敛神情,低声道:“爹,有那位虞小姐在一旁虎视眈眈地盯着,我不敢接近赵公子,也没机会接近。” 周仲怔忡一瞬,便立即会意,搓着手问道:“阿窈,你想对她做什么,爹能帮你做什么?” “爹,我没想对她做什么,她出身高贵,咱们招惹不起。”周窈微微摇头,“只是她既已和谢长钧定了亲,实在不该再围着其他男子转,谢长钧想必也不会乐见自己的未婚妻和别人纠缠不清。” 周仲略一想,便明白了周窈的打算,点头道:“行,那爹现在就去托人往凉州城里走一趟,一定把这位虞小姐在平凉的动静,送到谢长钧耳里。” 他混迹赌坊多年,认识一帮闲汉赌棍,只要有钱,多的是人愿意帮他跑腿,往凉州城里送消息。 做事宜早不宜迟,周仲道:“你在家等爹的消息。”说完,便立刻转身离开家。 镇上那家赌坊叫朱门赌坊,场地开得大,花样也多,不单只是玩骰子,还有投壶、斗鸡、走犬、六博、奕棋等。 一楼是闹哄哄的大堂,聚集着三教九流,二楼是雅间,专供富商贵客。 周仲走近朱门赌坊的地界,一双手就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心里似有万千虫蚁在啃噬他的理智,催着他往前走往里进。 他很清楚,一旦进去,就又是一次赌海茫茫难以回头。 可这一回,他绝不能再涉其中,阿窈的一辈子压在他身上,他活了大半辈子,这一生已是尘埃落定,再不能毁了女儿的将来。 周仲喘着粗气往后退,一直退至耳边听不见那闹哄哄的诱惑,发抖的双手平复,方停下来。 张魁远远地瞧见周仲,手里抓着几颗骰子,一边把玩一边走过来,啧啧笑两声:“周叔,怎么站这儿?不进里头玩两把?” 周仲忙摆手:“不玩了不玩了,我戒了。” 酉时过后,张家的茶铺歇了门,张魁会到赌坊这边兼个放风的差事。 一听周仲不是来赌的,张魁脸上的笑收了起来,挑起一边眉,从头到脚地打量着周仲:“那周叔您这是?” 周仲道:“我来找人,凉州城东的鲁大今日可过来了?” “那可不巧,鲁大昨儿斗鸡,赢了一宿。今儿一早,点了坊里的姑娘相陪,回凉州快活去了,估摸着要明儿才来。”张魁把玩着手中的骰子,“周叔,你找鲁大有何事,不妨留个话,我明儿替你转告他。” 周仲摆手拒绝:“不是什么大事儿。”又问:“那章老三可来了?” “他倒是在。” 周仲面上一喜,正欲央张魁帮他叫人,张魁先一步开口道:“不过侄儿我可不敢替你叫他出来,章老三今天手气不好,下午典了凉州的祖宅,一百多两银子,眼下已输得所剩无几。” 张魁面犯难色:“这个时候我凑上去,岂不是讨他晦气。” 赌徒输红了眼,自然要找个出气筒的。尤其是章老三这等脾气本就暴躁的地痞。 张魁不敢近身去打扰,也是情理之中。 周仲叹了口气:“那我便在这儿等他出来罢。” 张魁道:“侄儿左右也无事,便陪周叔等一等。” 可两个人站在路边干等着,委实有些无聊。 张魁便想拉着周仲和他玩两把骰子,道:“我知周叔在戒赌,咱们不赌钱,就捡几个石子当彩头,玩着打发时间。” 周仲几经犹豫,到底是抵不住这诱惑,和张魁走到放风的哨岗上,玩起了骰子。 与此同时,朱门赌坊的二楼。 临窗的雅间里,赵钰将手中的牌丢出去,不出意料地又赢了。 身边的绿墨负责收钱,朱笔替他端着茶。面对赌坊掌柜满脸笑意的奉承,赵钰兴致缺缺地道:“就这点道行,也配称塞北第一坊。你们东家呢?听说他投壶很是精准,叫他出来与本公子一较高下。若能赢了我,眼前这一万两白银尽数归你们。” 赵钰作派张扬跋扈,在赌坊二楼待了一个时辰,已赢遍坊内所有坐庄。 若非他穿戴华贵,动辄出手上千两作赌资,又身带两名貌美非常的女婢,不似外头那些下九流的混子地痞,坊内打手早把他叉出去打一顿。 掌柜赔着一脸笑:“公子,今日实在不巧,我们东家回凉州了。” 说话间,有名小厮快步走近,附在掌柜耳边轻语一番,尔后又垂首低眉地退了下去。 掌柜脸上笑意深了些,语气比起刚才客套敷衍的恭敬,多了几分真意:“赵二公子,若不嫌弃,小的可陪你玩两局助助兴。” 赵二公子。 看来他的身份来历已经被赌坊查清了。 赵钰伸手,朱笔将茶盏递来,他接过低头抿了一口,“这茶糙了,公子我嘴刁,待下回你们来了好茶,再去镇上的钱来客栈请我。” 掌柜明白他的话里意思,一路躬身相送至门口,揣着手目送赵钰上了马车,脸上淌着的笑终于收起来,换上一副森寒的面色,吩咐底下跑腿的小厮:“立刻给东家送信,就说赵记的大公子找上门了。” 小厮一头雾水:“来的人不是二公子吗?” 掌柜眼风如刀扫过来,那小厮再不敢多嘴,垂首应是,转身去后院,解马送寄信。 马蹄声“哒哒”近了,转瞬间又远去。 踏起尘土飞扬,扑了路边的周仲和张魁一脸。 周仲“呸呸”两声,余光瞥见章老三终于骂骂咧咧地从赌坊出来,他再顾不上和张魁的赌局,拍拍身上灰尘,迎向章老三。 赵钰的马车,便是这时从他身边擦过。 坐在车里的赵钰,左手中指与食指夹起车帘,侧眸望出去,先是认出那一骑轻装远去的小厮,正是方才和赌坊掌柜身后的那位。 随后,余光才瞥见周仲,咦声道:“那不是客栈的周账房么?他怎的和章老三搭上话了?” 好在周仲的来历,绿墨从阿肆那儿听了一嘴,答道:“周账房原先也是个赌徒,时常流连赌坊。” 既如此,那与章老三相识就说得过去了。 赵钰点点头,又生新的疑惑:“那为何大哥要聘个赌徒当账房?” 这个问题被朱笔抢先答了:“说是因为过去他时常救济小石头少爷,因着这个缘故,不止他,就连他女儿也受到了公子的照拂。” “周账房的女儿……”赵钰的脑子也足够聪明灵活,刹那便有了答案:“是教小石头认字的那位周姑娘么?” 朱笔点点头。 赵钰放下车帘,待马车走了一段路,停在镇上那家张记酒楼前,先吩咐绿墨借着买肉打酒的由头在酒楼候章老三:“等章老三来了,你顺带问一句,周账房找他什么事。” 待绿墨下了车,他才瞥向朱笔,语气玩味地问:“怎么,吃那位周姑娘的醋了?” 赵偃给周窈喂食那一幕,看到的人不止阿肆和赵钰。 还有跟在赵钰身后的朱笔。 想起朱笔当时晦暗里藏着一丝愕然与不甘的神色,赵钰道:“二公子提醒你一句,别步纸金的后尘。” 提到纸金,朱笔瞬间白了脸色,低头俯身:“奴婢记住了。” _ 马车在酒楼等了一刻钟。 章老三出现,目不斜视地走进酒楼。一盏茶的工夫,绿墨提着食盒从酒楼里走出来,上了马车。 回到客栈,赵钰径直敲开赵偃的房门。 赵偃这时正在房中泡着药浴。 隔着一道屏风,赵钰立在外边,先将赌坊的事说了:“没和赌坊的那位东家打上照面,说是不在,回凉州了。不过赌坊的那位掌柜是个聪明人,已连夜差人去凉州报信,若无意外,咱们明儿就能见到赌坊的东家了。” 赵偃坐在浴桶里,双手搭在桶沿,头微微向后仰着,在一片热气腾腾中,双目微阖。 “虞文君在这儿盯着,我不好出面,你去即可。” 赵钰道:“周仲找了章老三,让章老三帮忙把虞文君在平凉的消息,送到谢家人耳里。” 赵偃以为赵钰是想趁机借谢家人的手,把虞文君支回去,“那便助周仲一把,替他把消息散得广些,最好闹到虞家人不得不将虞文君带回去,以全脸面。” 镇国将军府的千金,明明已定了亲,却对别的男人纠缠不休。这事传出去,定会成为街头巷尾的饭后谈资,挂不住体面,虞家人便再也不能对虞文君的行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得不把她带回去。 赵偃提醒道:“只是做事干净些,别叫虞将军察觉这其中有我们的手笔。” 哪料赵钰压根没想这么远,“啊?嗐,我这脑子,怎么就没想到这茬。” 他抬起给自己脑袋来了一下,“原来大哥留着周仲父女,还有这层用意。我还以为你是……” “是什么?” 赵钰吞吞吐吐地道:“是真看上了那位周姑娘呢。” 赵偃不语。 赵钰摸了摸鼻子,低声道:“若是闹大了,兴许会让周仲父女得罪虞家。” “无妨。” 赵钰张了张嘴,但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垂首退了出去。 - 次日,谢长钧果然就赶来平凉了。 与他一起来的,还有虞文君父亲身边的副将。 但谢长钧来平凉后的第一件事却不是找虞文君,而是先到了周窈家。 见到周窈后,谢长钧的第一句话便是:“阿窈,你离赵偃远些。” 第12章 梦醒 周窈知道谢长钧会来平凉,但没料到他会来得这般快这般急。 更没料到他会来找她,说的第一句话竟是让她离赵偃远一些。 她心里腾地烧起一丛火,烧得她面覆霜色,笑容冷冷地问:“谢公子,你如今是以什么样的身份来和我这句话呢?” 谢长钧听出了她话里带的刺,知道她一贯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缓了缓语气,耐下心温声劝道:“阿窈,赵偃他并不似你所看得到的那样简单。我叫你离他远些,是为了你好。我知你想离开平凉,但你大可不必拿自己终生压在他身上,你且等等,待我回京,自会为你打点妥当,叫你不必嫁人也能离开平凉……” 一番话,说得语重心长情深意切,却打动不了周窈。 如今的周窈,一听到他叫自己离赵偃远一些,立刻把他视为虞文君那一边的人了。 “少来这般惺惺作态。”她打断他的话:“谢长钧,过去两年,你三番两次都拿这样的语气捡好话来哄我,让我信以为真你对我是有那么一点真心的。” 说起来这一桩前事,心里还是不可避免地生出些许涩意。 周窈眼中浮上了一点泪意,将一双眸子点缀得晶莹透亮。 “过去这两年,你口口声声称心悦我,可你从未为了我,踏足过平凉一次。” 都是她上赶着去凉州见他。 所以也怨不得镇上那些长舌根的妇人总爱在背后骂她小浪蹄子骚娘们儿。 凉州风气再开放,也没有哪家女子这般眼巴巴地去贴着一个男人的。 周窈眨了下眼,那一点浮光泪意转瞬即逝,只剩几分淡淡嘲弄:“而今,才听说虞文君在平凉,你便马不停蹄地赶来了。说到底,我在你心中的分量,远不及你的前程十分之一。既是各为前程,你自走你的阳关道,凭什么又来插手我走哪条道?” “谢长钧,你就这般见不得我好么?” 谢长钧愣了愣,慌忙解释:“我是为你好,才劝你离赵偃远着些。若是换成其他人,我非但不劝,还会帮你。” “为何赵偃不行?” 谢长钧动了动唇,没有立即答她。 周窈扯了扯唇,眼中闪过一丝讥诮:“无非是赵偃家世比你高,你心中嫉妒,见不得我与你退婚后,找了个比你更好的。” “自然不是!”谢长钧立刻出声辩解,“我是真为你好……” 周窈却已没耐心再与他周旋,扬声啐道:“少打着为我好的旗号来搅我的事,倘若我也搅了你和虞文君的婚事,还口口声声称虞文君骄纵跋扈,不是你的良配,你又当如何?我警告你一句,真搅了老娘的好事,老娘必定也让你不得好过。” 谢长钧一时都听惊呆了。 周窈在他面前,一向是温婉体贴知书达礼,何曾有过这样的刻薄粗鲁。 但这般还不算,她甚至犹如市井妇人那般,泼辣地抄起门边的那把扫帚欲把他打出来。 谢长钧手忙脚乱地躲了一番,却仍没避开周窈那灵活的一扫,衣摆不仅印上一层泥黄,还被扫帚勾出了丝。 “够了!”他终于被激出了气性,那副叫人倒胃口的温柔面孔换成愤懑,怒声道:“你知不知道赵偃姓赵,并非首富赵家的赵,而是皇亲国戚的赵!” 周窈一愣:“什么意思?” “当今陛下未登基之前,原配发妻姓姜,乃骠骑大将军姜鸿之女。十一年前,先帝重病,逢西戎大军压境,攻入凉州,皆因姜鸿为扶废王上位,与西戎王勾结,欲借战事逼先帝立废王为太子。事发后,姜家九族伏诛,原武王妃姜氏亦牵连其中,自尽告罪。” 谢长钧道:“赵偃,原名赵琰,乃是当今陛下与发妻姜氏所生之子。” 周窈脑中轰然一响,往后退了两步,手中扫帚掉到地上,砸起尘土飞扬。 她却犹然未觉,喃喃问道:“既是如此,那他是怎么变成变成辅国公之子的?” “陛下登基时,册娶虞氏,也就是虞文君的姑姑为后。”谢长钧道,“虞后两次有孕,皆莫名小产。钦天监算出是大皇子赵琰与虞后八字相冲所致,群臣因此纷纷上书请废大皇子为庶人。恰逢辅国公当时无子,陛下便将赵琰过继到辅国公名下。” 云淡风轻的一番话,藏了多少桩腥风血雨的命案,都不必细说,光是一想,就叫人心惊胆战。而谢家,簪缨百年的谢家,因牵涉废王逼宫案站错了队,在赵偃被过继后,立刻被当今陛下当成了出气筒,清算下狱,阖家流放凉州。 但这样的事情不必让周窈知道。 她一介平民女子,只需知道有些人不是她能碰的。 谢长钧语气微缓:“如今虞后所生的三皇子年已八岁,当今陛下却迟迟不立太子,京中时局动荡,赵偃这样的身份,说不定还要搅出怎样的风云。阿窈,你既是要奔着富贵而去,就听我的,离赵偃远一些,以免让自己牵涉进去。” 周窈整个人已然木了,怔怔看着谢长钧,半晌也没吐出一个字。 谢长钧知道她是一时吓到了回不过神,伸手握住她的双肩,将事情都掰碎了与她道:“你叫人将虞文君的消息传给我,想让我来把虞文君带走,好让她别来搅你与赵偃的好事。但你可知一夜之间,凉州城内已经传遍了虞文君已定亲却还勾缠外男的事,如今人人都道虞文君浪荡无德。” 周窈明白这事的严重性,几乎要跳起来辩解:“这不是我做的,我没想要坏她名声!” “我省得,这样大的手笔,自然不是你能做到的,是赵偃在推波助澜,借你的手将事情闹大。” 谢长钧握住她肩膀的手微微用力,将她定在原地,一字一句地道:“阿窈,他但凡待你有一分真心,也不会如此行事,让你得罪死了虞家!” 周窈脸色霎时一白。她惯来是聪明的,谢长钧如此一点,她便什么都明白了。 虞文君整日纠缠着赵偃,难道他就不烦吗? 自然是烦的。 只是不好得罪虞家,因此他一直忍着没出手。 偏偏她傻,着急忙慌地出手,正好给赵偃一个借刀杀人的机会。 如今事态闹大,他终于摆脱了虞文君,却也让她得罪死了虞文君以及虞家。 “既然连你都知道这事不是我做的,那虞家应该也能查到。”周窈心怀一丝侥幸地问,“虞家也能查到对不对?” 谢长钧道:“虞家知道,但这事不会记在赵偃头上。” 正如赵偃暂且不好得罪虞家,虞家也不便与赵偃撕破脸,因此,这事只能算在她头上。 只能由她来承担。 “阿窈,你听我的,日后离赵偃远点。”谢长钧道,“虞家那里,我会尽力为你周旋。” 周窈怔怔点头,神思恍惚,连谢长钧何时走的都不知道。 待她回过神来,自己已经到了张记铁铺前。 张盛腰间挂着她给的络子,抬头瞧见她,脸上先是一喜,随后发觉她脸色苍白,顿时放下手中烧到一半的铁块,几步上前问道:“阿窈,你怎么了?” “盛哥哥。”周窈喃喃道:“我这几日,做了一个特别美的梦。” 张盛问:“什么梦?” 她摇摇头,伸手抚上心口,惨然一笑:“如今梦醒了,心里痛得很。” 张盛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但明白她此刻很难过,双手先往衣服上擦干净,才推着她到一旁坐下,给她剥了一颗糖。 “这个甜,你尝尝。”张盛道,“吃了能甜到心里,就不难受了。” 他还当是小时候,每回她不开心,他便拿出一颗糖来哄。周窈“噗嗤”一声,张嘴吃下那颗糖,笑出了眼泪。 张盛手足无措了一瞬,拿出一条汗巾,想为她拭泪,却又怕唐突,只好塞进她手里,叫她自己擦。 这汗巾正是上回去凉州周窈送给他的,一个月过去,依旧崭新如许。 周窈拿手擦了擦泪,笑着问他:“这汗巾怎么还这般新?” 张盛见她真正笑了,才松了口气,讪讪地挠着脸道:“这是你送的,我舍不得用,就每天贴身带着。” “傻不傻呀你。”周窈把汗巾塞回张盛手里,“你用旧了,我再给你做一条新的就是。” 张盛握着汗巾点点头:“好。” 周窈抿着糖,嘴里泛起了一丝甜意,与以往腻人的甜味不同,这糖是淡淡的甜,还有一股奶香味。她“呀”了一声,“这糖吃着和之前的不一样。” 张盛道:“这是羊奶糖,你喜欢的话,我还有。”他转身就进里间去拿了一把出来,周窈却不肯接:“我够了,吃多了坏牙。这羊奶糖可不便宜呢,你怎么舍得买。” “昨儿我爹给我涨了工钱,正好有个货郎挑担来卖干果糖点,我想着你爱吃,就买了一些。”张盛憨然一笑,还是将手里那把糖都给了周窈,“也不知你吃不吃得习惯,要是你不喜欢,下回我便不买了。” 周窈甜甜一笑:“喜欢。” 哪里会不喜欢呢。 这已经是他能给她的,最好的东西了。 她摊着手,叫张盛自己也剥一颗糖,道:“你自己也尝尝。” 张盛摇头:“我不爱吃糖。” 这时,赵偃牵着袁小石走过来,撞见了这一幕。 袁小石见到周窈手里的糖,眼睛瞬间就亮了,几步蹿过来,却又止步在周窈身前,眼巴巴地道:“糖。” 周窈把糖一收,嗔笑一句:“想吃叫你哥哥买去。”眼波转向赵偃时,脸上的笑容已敛得干干净净,淡淡地唤了声赵公子。 她的态度明显疏离许多,那双仿佛会说话的杏眼,此时静如深潭,竟是再瞧不出她在想些什么了。 赵偃眸色微沉,扫了一眼张盛,又听她问:“虞小姐走了么?” “走了。” 周窈扯唇哂道:“恭喜赵公子,你的耳根自此清静了,再没有人烦你了。” 她说着起了身,将手里的糖塞了一颗给张盛,“盛哥哥我先回去了。”竟是看也不看赵偃一眼,走了。 袁小石扁着嘴嚷道:“我要糖。” 张盛怕他闹起来又在地上打滚,忙将手里那颗糖剥了给袁小石吃。 赵偃拧起眉,眼瞧着周窈走远了,方收回视线,问张盛:“阿窈瞧着有些不对劲,方才她与你说了什么?” 张盛心宽,没发觉赵偃的语气藏着一丝审问,坦诚道:“说是做了个什么梦,梦醒了她很难过。” 赵偃垂眸,眼底又沉了几分。 - 到了申时,阿肆照例又来接周窈。 和周窈打上照面后,阿肆又察觉到她与昨儿又有些不一样了。 今日的周窈荆钗布裙,一身素淡,人也淡淡的,话很少。 阿肆扶她上马车时,问了句:“周姑娘,你怎么了?” 周窈冲他摇头,未作声。 直至马车行驶了一段距离,车厢内的周窈才忽然开口问道:“是不是因为那位虞小姐在,所以你家公子才嘱咐你来接送我?” 阿肆扬鞭的动作一顿,讪笑两声,心虚没敢应周窈。 好在周窈也没有再细究下去,只在抵达客栈后,她扶着阿肆的手下了马车,笑着道:“说起来,我还没有坐过这样好的马车。我从前坐的,说是马车,实则是牛车。哪怕只是短短一程路,都能兜头吃一脸风沙。” 她的目光落在马车上,轻声喃喃:“这两日坐在马车里,靠着软垫,不用吹风日晒,车厢里还备着上好茶水和精致糕点,这样奢靡的生活,真是让我整个人如置云端,彷如做梦。如今梦醒了,但日子却还是要继续的。” 这话说得轻淡,却叫阿肆心头蓦地一软,脱口道:“周姑娘若喜欢坐马车,回头小的——” 话未说完,周窈伸出左手食指,抵在唇中,“嘘”了一声。 “我这样没出息的话,你可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否则我要挂不住脸的。对了,下午我回家时,你就不必再送我,以免引起旁人误会我和你家公子有什么,到时候我说不清的。”她娇声一笑,转过身进客栈了。 第13章 避嫌 这一日,周窈对赵偃的态度极其冷淡。 教完袁小石后,便转身回家,始终未和赵偃说过一句话。 阿肆候在书房里不动,赵偃侧头看他,那眼神似在问他怎么还在这儿。 阿肆道:“周姑娘说以后不必再接送她,她自己来回即可。” 边上的赵钰瞥见赵偃神色微淡,摇着手中折扇指向阿肆,说他不懂事儿:“自家公子的吩咐不听,反倒听一个外人的,拿你家公子置于何地?” 阿肆闻言,先向赵偃告罪:“公子,小的知错了。但周姑娘说,她若再坐公子的马车来回,怕旁人误会她与公子之间有私情,坏她名声。” 赵偃眼神微动,点了点头。 赵钰却在一旁道:“若真怕坏名声,她一开始便不会坐你家公子的马车回去。” 他神色凉凉的,对周窈的印象委实不太好,那样一个众目睽睽之下都敢上台对他抛媚眼的轻浮女子,若真怕名声有损,行事就不会如此轻佻。 “我看呐,这位周姑娘恐怕是借此想让你家公子给个名分呢。” 阿肆心说不对,周姑娘不是这样的人。 可一想到周窈平日对自家公子那般殷勤的作派,话到嘴里,又咽了回去。 但赵钰还是看穿了阿肆的心思,笃定地笑道:“你且看这几日,她必定有所动作。” 阿肆嘟囔道:“若是没有呢?” “那二公子我便和你赌一一把。若是没有,算我输。”赵钰豪气道,“届时你想提什么要求,二公子都答应你。” 阿肆摇头不肯与他赌:“小的手里没有好东西作彩头。再说,拿女子名声的事来作赌,总归不好。” 这话一落,让赵钰对这位小厮有些刮目相看了。这阿肆跟了他哥这么久,心里竟还有底线,难怪能在数百人之中被挑出来,跟在他哥左右,办砸了好几桩差事仍未被遣走。 “行,不赌便不赌,你且等着看二公子说得对不对。”赵钰道,扭头又跟赵偃打招呼:“不过哥你得答应我,这几日你不许先搭理那位周姑娘,我要看看她能忍多久。” 赵偃睨他一眼:“赌坊那边可有消息了。” “我去外头问问。”赵钰挠头去客栈大堂,那儿有朱笔候着消息。过了一盏茶功夫,他又进来,却发现屋里只有阿肆一人在收拾茶几上的冷茶与杯子。 “你家公子呢?” 阿肆下巴朝对面屋抬了抬,“在那边看小石头少爷今日的功课呢。” 赵钰转身朝对面而去,走到门口时,听到赵偃正问袁小石:“今日就教了这些?” 袁小石乖巧答:“嗯。” “除了教你读书写字,你阿窈姐姐还有没有说别的?” 袁小石惜字如金:“没。” 屋里沉默下来。 赵钰立在门口,抿着唇不吭声,心下却隐约生了点不好的预感。他这位兄长,凭着那张脸招来多少姑娘,肥环燕瘦各有风情,却还未见他主动问过谁一句。 而今短短一段时日,一个出身低微举行浮媚的边陲女子就勾动了他心神。 或许,是年纪到了,还未尝过女人的滋味,所以春心盎然,正巧被周窈这个的碰上了这么一个时机,叫她趁机而入,勾起了兄长的兴致。 该写封信回去,叫家中长辈给兄长安排几个通房丫头了。不,凉州离京城太远,千里迢迢一封书信寄回去,再等回信,这一来一往的,得耗多长时间。 只能先斩后奏,在绿墨和朱笔之间先安排了。两个女婢被家中长辈选出来安插到兄长身边,本也就有让她们侍寝的意思。只是兄长并无吃窝边草的打算,又挑了个贴身小厮伺候,侍寝的事才被丢到一旁。 至于绿墨和朱笔之间选谁,赵钰心中更倾向性子沉稳一些的绿墨。 但绿墨心思深,瞧不出来她愿不愿意归于内宅,当个只享福的姨娘。那就朱笔罢,她既对兄长有那样的心思,想来是愿意伺夜的,丢开一身事务,操心兄长的起居。 赵钰神思恍惚地做着抉择,屋里的赵偃冷眼扫来:“你杵在门口是要作门神么?” 听听! 听听这迁怒的语气和刻薄的话! 待他向来如沐春风的大哥,如今竟因周窈的冷淡,而迁怒到自己身上了。 赵钰心中当即下了决定,今日就把朱笔拨回兄长身边。当然,这样的盘算,是不能叫兄长看出来的,因此他面上神色一敛,垂首走进去,先说正事:“赌坊那边还未有消息。” 已经是日斜西落的时辰,足够人从凉州赶回来了。没有消息,说明对方不想见。 这个结果,赵偃不意外。他淡声道:“那再等几天。” 反倒是赵钰有几分不解:“为何一定要找赌坊的那位东家,咱们既开在这地儿开了客栈,又何必动用外人。” 赵偃道:“不是非要用外人,只是你要在别人的地盘做事,总得同人打声招呼,以全礼数。” 这平凉地处蛮荒,却开了一个最大的赌坊,三教九流或者纨绔权贵皆会往来于此,人流往来不断,按说镇上应是极为热闹。 可偏偏,这镇上却极为冷清。 除了世代不得离此的百来家军户,再无外人常居此处,也没外地商贾云集。 反常即妖,赵偃心中已隐隐有了一个猜想,但还需见到那位赌坊的东家才能确认。 赵钰哦了一声,他的脑子都用在吃喝玩乐上,正事上从来都听赵偃差遣。 赵偃没有细说,赵钰便不问,眼珠一转,就把话题挪到刚才动的小心思上:“哥,这几日我横竖没什么正事,把朱笔调回你身边吧,绿墨跟着我就行。” 赵偃没说话,一旁的袁小石倒先开口了:“要朱笔姐姐!” 短短一天的工夫,这小傻子就被朱笔拿几盘精致的点心哄住了,时刻都想着粘她。 把人调回来照顾袁小石也行,赵偃可有可无地点了头,这事就算定了。 _ 接下来,周窈再来客栈教袁小石认字时,便发觉屋里多了一个朱笔在旁边伺候笔墨。 头一天,周窈还不觉有什么。 到了第二日,她再教袁小石读《三字经》时,袁小石却不肯跟她读了,她唬下脸欲斥他两句,袁小石就躲到朱笔身后,扁嘴带着几分委屈地道:“会背了!” 小傻子不明白,自己已经会背的东西,为何还要再读一遍。 周窈愣了愣。 朱笔拍了拍袁小石的肩头,先安抚他,随后才笑着解释一句:“上午无事,我便教小石头少爷念了几遍。小石头少爷很聪明,两遍就能背下来了。” 周窈便让袁小石练字,哪知他又从书架上捧出一叠纸,献宝似地举到周窈面前:“练完了。” 不必说,又是朱笔教的他。 周窈接过那一摞宣纸,细数下来,足足三十张,每张都写得极为工整干净,上头的字,周窈考了袁小石遍,一一都认全了。 这样一来,周窈只好翻开书,教明日才该学的内容。袁小石不大乐意,说好每日就练十五个字和背几段,今日他已经学完了,为何还要学? 可他对上周窈的目光后,敏锐地发觉今日的凶婆娘好似心情不大好,不能得罪,否则要挨一顿训。 于是袁小石瘪了瘪嘴,不敢吭声,还是勉强自己跟着学了。 待书案上那个新添的计时沙漏都漏完,袁小石“啪”地把书放下,插着腰气势汹汹地道:“学完了!” 意思是不想再读了。 周窈失笑,原本打算让袁小石把今日所学功课背一遍的念头,随着他一句话打消了。 她合了书本,“好吧,你今日辛苦了,可要奖励你吃块烙饼?” 袁小石没说话,朱笔先开口了:“厨房熬了甜羹,小石头少爷若是饿了,我去盛一碗过来。周姑娘可要也尝尝?用的是上好银耳莲子,是按宫里御厨的方子熬的,等闲人吃不到呢。” 周窈一贯有自知之明,虽然朱笔从未对她显出一分恶意或者是排斥,但眼中那份疏离和轻视是藏不住的。 她不愿上赶着让人看轻,微笑道:“不麻烦了,我家中还有事,就先回去了。” 她说罢转身离开,半点也不留恋。 对面屋里,赵偃临窗坐着,看似专注地看着手里的书,实则周窈一出来,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就追了过去。 眼瞧着她循着走廊头也不回地离开,赵偃放下了手里的书,边上的阿肆何等机灵,立刻拍脑门道:“啊呀,今日还未考校小石头少爷的功课呢,周姑娘怎么就走了,她是不是忘了。” 一面说一面快步出去,欲把人追回来。 哪知刚迈出门槛,迎面就撞上朱笔和袁小石。 朱笔问阿肆:“这是小石头少爷的功课,公子可有空看?” 阿肆扭头回身往屋里一看。 赵偃又拿起了书垂眸翻阅。 “给我罢,公子回头会看的。”阿肆伸手把朱笔手里的宣纸接过来,拿进屋里。 朱笔站在院里,背着光,清丽如画的眉目匿在阴影之中,显得有些晦暗。 - 周窈归了家,把藏在床底下的小箱子拿出来,数了数里头装的铜钱,还差一百文才能凑够一贯钱。 她叹了口气,有朱笔在,教袁小石读书的差事恐怕做不长了,等她再做五天,凑够了一贯钱,就识趣点辞了这差事。 以后,再把全副精力放在打络子上。 她的络子卖得很不错,张盛带了话回来倘若她一旬能赶出二十个,布店的掌柜愿意每个络子再给她涨两文钱。 仔细一算,一个月的进项也很不错了。 就是不知道虞文君是不是还记恨着她,她把虞家得罪了,不知虞家会不会断了她生路,惶惶不安地吊起一颗心,两日未睡好,眼底已呈一片淡淡青色。 周窈重重地叹口气,这种被人拿捏的感觉当真是不好受,她头一回尝到寝食难安是何滋味。 可这事怨不得任何人,是她自己糊涂,忘了她亲娘的前车之鉴,沉溺里情爱里,一头栽进别人的圈套中,还蠢得要和虞文君那样的天之骄女一争高下。 总之,说来说去,只能怪自己。 如今她无能为力转圜这局面,只能寄望于谢长钧,希望他当真为她在虞家那儿求了一份人情,让虞家人高抬贵手放过她。 周窈忧心忡忡,满脑子都是要缩起来当只小乌龟,安分守己地多赚钱,不敢生别的心思。 对赵偃,也再不敢像先前那般痴迷与殷勤。 于是,一连数日,周窈避他如蛇蝎,连余光都不敢多瞥他一眼。 谁知到这一日,周窈去客栈教袁小石读书时,一进书房就发现袁小石不在,屋里只有赵偃一个人,坐在书案前看书。 第14章 清醒 周窈惊得险些拔腿就跑。 但二十文的工钱实在太诱人了,让她如坠千斤般定在原地,艰难地吞了吞口水,挤出一个很勉强的笑容,道:“赵公子,袁小石呢?” 赵偃头也未抬,淡声道:“他晌午吃撑,腹中积食难受,朱笔领他出去散步消食了。” 周窈干巴巴地应了声:“哦。” “坐吧。”赵偃翻了一页书,“等一刻钟兴许就回来了。” 周窈挨着临窗的软榻上坐在边沿上,一双眼睛飘来荡去,就是不看赵偃。 她也不说话,唇瓣紧紧抿着,生怕自己吐露一个字。 沉默片刻,赵偃又翻了一页书,主动道:“小石头这两日读书的进度很快,《三字经》快背完了。” 周窈暗暗撇了个白眼,腹诽道:装模作样的摆出一副文人样,书页却翻得这样快,也不知是书看人,还是人看书。 但腹诽归腹诽,她还是接了话茬儿过来:“袁小石学得快,这几日便让他多学了些。”顿了顿,她趁机开口辞了这份差事:“待他这两日学完《三字经》,我就不再过来了。” 赵偃一顿,终于把书放下来,一双墨玉似的眸子沉沉看过来。 周窈心头一跳,无形的压迫感自四面八方朝她涌来,令她不得不出声解释:“有朱笔姑娘在,想必用不上我了……” 这话一落,那股无形的压迫感顿时消弭。 赵偃似是被取悦了,眼中浮起一丝笑:“原来你介意的是朱笔。不必担心,朱笔只是照顾小石头的饮食起居,并不插手小石头的学业。” 这话怎么说得她在拈酸吃醋一般。 周窈气急,正欲解释,但赵偃目光往窗外一扫,忽然起身,道:“我让阿肆新做了些吴州的糕点,你尝尝看可喜欢。” 话音刚落,阿肆便端着两盘点心进来了。一盘桂花糕,一盘梅花糕,皆是圆滚滚的,瞧着十分精致可口。 但周窈却摇头拒了:“多谢好意,只是我晌午吃得多,现下还撑着,再吃糕点恐会积食难受。” 阿肆觑了眼自家公子的脸色,朝周窈道:“那我帮你装进食盒里,稍后你带回去吃。这点心能放个几日,味道不会变。” 话到这份上,再拒绝就显得很不识趣了。周窈抿着唇笑了笑,声音软绵地道谢:“那就谢谢阿肆哥哥了。” 这一声“阿肆哥哥”叫得亲昵又自然,引来赵偃侧目一瞥。 阿肆端着糕点的手抖了抖,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干巴巴地说不用谢。 偏偏周窈猫儿似朝他又走近了两步,顶着身后赵偃迫人的目光,朝阿肆嫣然一笑:“幼时我阿娘常和我说起吴州的风土人情,不仅盛产各类糕点,男子也十分贤惠持家,会下厨给家中娘子做汤羹,我当时还不信。如今看到阿肆哥哥这般会做点心,我才知我阿娘没诓我。” 她一边说一边歪头打量阿肆,娇滴滴道:“阿肆哥哥生得如此清俊,又这般温柔体贴贤惠,不知哪家的姑娘有福气能嫁你为妻。” 阿肆简直想给周窈跪下,求她闭上嘴别再喊他哥哥。自家公子已经眼风如刀,欲在他身上剜几个洞出来了。 他不敢再在书房里逗留,转身飞快离开。因走得太急,还被门槛绊了,险些摔倒。 正好这时朱笔领着袁小石回来了,见阿肆火急火燎地出来,仿佛身后有凶禽猛兽在追,不由诧异地问了句:“阿肆你怎么了?” 阿肆仿若未闻,眨眼就溜远了。 朱笔只好牵着袁小石进了屋,看见赵偃也在,眼神倏地亮起:“公子。”目光又扫向周窈,“周姑娘来了。” 周窈笑吟吟地点头,唤了声袁小石:“腹中可还积食难受?” 袁小石捂着肚子,摇头。 “那咱们便开始上课罢。”周窈和颜悦色,再转头瞥向赵偃时,神色就淡了许多:“赵公子可要旁听?” 赵偃眸色深沉地看她一眼,不发一语地走出去了。 却没往对面的屋里而去,而是循着刚才阿肆的足迹,一路进了客栈的小厨房。 小厨房里,阿肆正拿糕点往食盒里放。赵钰很爱阿肆的厨艺,听闻他下厨做了糕点,立刻寻过来,这会儿正拈着糕点,吃得正欢。 赵偃一身寒意地走进来,小厨房里的温度立刻骤降。 阿肆头皮发麻地唤了声公子。 赵偃看着他,一字一句地缓缓问:“这糕点,难做么?” 阿肆呃了一声,摸不清自家公子此刻在想些什么,小心翼翼地答道:“不难。” “哦。”赵偃点点头,“教我。” “噗——” 赵钰没绷住,口中的糕点末喷了赵偃一身。 - 周窈并不知道后厨里赵偃要跟阿肆学做点心的事,教完袁小石功课,她就拎着阿肆给的食盒走了。 食盒一共三层,放了五六碟点心。她走到铁铺前,拿了两碟给张盛。 “客栈里的点心,你尝尝。这种精细的东西,凉州可买不到。” 张盛却推拒不要:“这是赵公子特意为你准备的,你留着自己吃吧。” 周窈一愣:“你怎知是他特意为我准备的?” 张盛道:“前几日你跟我说什么做梦那一回,不是被那位赵公子撞见了么。你走后,他问了我一些关于你的事,我便将你爱吃甜食点心的事告诉了他。” 周窈听得面色有些许动容,张盛接着道:“阿窈,我瞧那位赵公子待你是真心的,比以往那些只贪你姿色的客商都要真诚,日后你若真跟他走,我也放心。” “呸呸呸,什么叫我跟他走。”周窈拧眉啐道,“几盘小糕点就想哄我跟了他,打的一手好算盘。再说了,这糕点也不是他做的,是他身边随从做的。这样顺口一提的事,哪谈得上什么真心。” 张盛一向唯周窈是从,她说什么是什么,点头附和:“他那样富贵的人,拿几盘点心哄人,确实是小气了些。” 不过他更关注的是周窈眼下提起赵偃时的语气,竟全无先前那般的绵绵情意了。 张盛搓了下手,迟疑着问道:“阿窈,你不喜欢那位赵公子了么?” 周窈自嘲一笑:“他那样的出身,我怎么敢喜欢。好了,不提他了,免得扫兴,横竖过完这两日,我就不会再与他有交集了。喏,这两碟糕点你快收好,拿回去让你爹娘也尝尝。” 张盛到底没有再推却她的好意,将两碟点心拿进铁铺里间,转身再出来时,周窈已经走远了。 他望着她的背影走了片刻神,张魁甩着一块抹布走过来,阴阳怪气地道:“哟,人都走远了,还舍不得回魂呐?” 这个堂兄,嘴里一向吐不出什么好话。 张盛没理张魁,低头接着打铁。 哪知张魁大摇大摆地走进铁铺里间,拿了一碟周窈刚才给的点心出来,一边往嘴里丢了吃,一边啧啧道:“那小骚货对你还挺好,从别人那儿顺来的好东西,竟还舍得分给你。” 张盛回头一看,立刻上前去夺:“放下!” 张魁侧身躲开:“我是你兄长,吃你一点东西怎么了?”说话间,又丢了一块糕点进嘴。 张盛自知嘴笨说不过这个堂兄,转身抄起铁钳子,逼近张魁:“我说了,给我放下。” 张魁却不信他会来真的,唇边溢出一抹甚为得意的笑,“怎么,你竟为了一盘点心要伤哥哥……” 话未说完,那把铁钳已经逼到颈侧,张盛额间青筋暴起,吐出两字:“放、下。” 张魁笑容一滞,目露阴寒:“放下便放下。”说着,手一松。 那碟糕点便径直垂落,摔在地上。白瓷烧成的碟子,碎了数块。糕点洒落各处,有一块滚着滚着,到了张魁脚边。 张盛顾不上与张魁计较,连忙弯下身去捡地上的糕点。 最后捡到张魁脚边那块时,忽听头顶上响起张魁森冷的声音:“兄弟一场,我好意奉劝你一句,别拿一个贱□□当成宝。她也就能得意这几日,过些时候早晚会被卖到窑子里,届时花个百十来文就能让你玩她一晚。” 张盛一愣:“你什么意思?” 张魁却不说了,当着张盛的面,抬脚将那块糕点碾碎,负手走了。 先辱周窈在前,又碾了他的糕点,张盛哪肯罢休,几步追出去:“你说清楚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张魁不耐烦地反手一推,张盛又缠着上来,兄弟二人推搡间,也不知是谁先动的手,不过片刻便在地上滚作一团,互相厮打着。 一辆奢华的马车徐徐驶来,车檐下挂着一串铃铛。随着车轮轱辘前行,铃铛发出清脆的“叮叮当当”声。 马车在张氏兄弟二人边上停下,车帘被车里人撩起来,一道微沉的嗓音响起:“你们二人怎么打起来了?” 听到这声音,张盛与张魁不约而同停了手,又同时爬起来,一面拍打身上尘土一面垂首出声问好:“卫娘子好。” 车里的人,脸藏在帘子后,只映出一个模糊影子,那只搁在车窗上的手,清瘦白净,屈指轻轻点了点,似是回应二人的问好。 尔后,马车动起来。 缓缓朝赌坊的方向驶去。 待马车驶远,张魁方喃喃道:“这位煞神怎么回来了?” - 当晚,赵钰便收到了消息——朱门赌坊的东家回来了。 赵钰将这消息回禀赵偃:“那位赌坊的东家遣人来下帖子,约我两日后赌坊见面。” 赵偃正伏案翻阅一卷书,闻言眉眼微挑:“两日后?” 赵钰道:“来下帖的人说了,他们东家娘子身体不适,须静养两日,他们东家要陪娘子,抽不开身。” “这位东家听着倒是个重情义的人。”赵偃只说了这么一句,便又低下头接着看书案的书。 赵钰见他看得认真,好奇心一起,忍不住探头道:“哥,你在看什么呢?” 正好阿肆奉茶进来,听见赵钰这话,便嘴快答了句:“公子看的是吴州糕点配方。” 赵钰一噎,小声嘀咕道:“还真对那位周姑娘上了心啊,看不出来她竟有如此好手段。” “二公子你误会了。”阿肆道:“是公子先主动找的周姑娘。” 当时客栈还未开业,周窈和袁小石站在外头,他只是去放个马车的工夫,自家公子就已经同周窈搭上了话。 彼时阿肆还以为自家公子只是为了袁小石。 哪知背后还有一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意思。 “阿肆,你这张嘴没一日消停,吵得我耳根子疼。”赵偃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书卷,“明日你就和二公子一道先回凉州罢。” 阿肆闭上嘴,奉好茶就退了出去。 赵钰追出来,勾上阿肆的肩膀,压着声问:“阿肆,你同二公子详细说说,我兄长是如何主动找的那位周姑娘。” … 与此同时,在酒楼忙活了一整天的林璞归了家。 家中只有周窈一人在。 林璞不免问道:“你爹还未回来?近日客栈事多么,你爹这几日都回得晚。” 周窈这几日忙着忧心自己是不是会被虞家清算,没怎么关心她爹。林璞这么一问,她才恍然发觉这些日她爹确实有些反常。 “客栈没什么事……”周窈猛然站起身,想到了一个可能:“他该不会又去——” 话音未落,张盛匆匆而来的身影闯入了眼帘。 隔着一道半人高的竹篱笆,张盛道:“阿窈,我方才瞧见你爹往赌坊去了。” 第15章 暗涌 夜色已微沉。 周窈、林璞和张盛三人一齐往赌坊而去。 一路上,周窈面色霜冷,林璞不言不语,唯有张盛搓着手道:“周叔是同我堂兄一起进的赌坊。这几日他总往茶铺里钻,和我堂兄不知在做些什么,今日我特地去守了两刻钟,才知他俩人是在茶铺里玩骰子。” 周窈听得心里一沉。 待快走到赌坊时,站在赌坊门口迎来送往的张魁远远瞧见三人,立刻朝身边一名高瘦男子使了眼色。 高瘦男子会意,转身进了赌坊。 张魁则迎上前,一双眼不安分地从周窈身上滑一遍,咧嘴笑道:“哟,今儿赌坊怎么来了几位稀客。” 周窈反感张魁露骨的目光,抿唇不语。 林璞微微侧过身,挡在周窈身前,拦住张魁肆意周窈打量的视线,语气淡淡地道:“我来寻周仲。” 张魁摸了摸鼻子:“周叔不是已经戒赌了么,他有一阵时日没来赌坊了。周婶怎的还来赌坊寻人。” 张盛急道:“你胡说,在两刻钟前,我亲眼看见周叔进赌坊了。” 张魁眼睑微抖,眸底闪过一丝森冷:“哦,那兴许是我没注意看,我替周婶进去找找,周叔要是真在里头,我一定帮您把他带出来。” 他转过身,抬眼便见周仲从赌坊里缩着肩走出来了。 “周叔还真在。”张魁佯装诧异地道了句,几步迎上去,伸手拍了拍周仲的肩头:“周叔是何时来赌坊的,我都没瞧见,是进去找人的么?” 周仲得他提醒,背挺直了些许,连连点头道:“是是,我进去找章老三。” 他越过张魁,走到周窈三人跟前,搓着手问:“阿窈,你们怎么来了?” 周窈哂声道:“时辰不早了,我与阿娘特地来寻爹回家吃饭呐。以免爹爹进了那赌坊,又连家都忘了。” “怎么会呢,我是去找章老三。”周仲压推着周窈往前走了几步,压低声道:“前几日你托我的那事,我找章老三办的。我与他说好了,事成才给钱。正好他今儿来平凉了,我就过来寻他,把钱结清。” 周窈睨他:“真的只是为了这事,不是借机来赌的?” “好闺女,这你真的冤枉爹了。这回爹真没赌。”周仲道,“如今我闺女马上奔上好前程了,我哪能再拖你后腿,在这紧要档口去赌。” 周窈勉强信了周仲的话:“好罢,那我便信你说的。” 周仲见她面色恹恹,不由问道:“阿窈你怎么了,这几日你都心不在焉的,可是那虞文君还在缠着赵公子?” 周窈勉强一笑:“她人都走了,怎么缠赵偃。” 她还没将自己偷鸡不成蚀把米得罪了虞家的事告知周仲,也没必要告知。 反正是她惹出的事,她自己担着就行了。 家里这点儿薄底,没权没势的,说出来了只是徒增忧虑。 不过和赵偃之间要划清界限的事,还是得让家里人知道。 周窈先让张盛回家,路上只余她一家三口时,方淡声道:“明日我会去辞了那份教那小傻子读书的差事。” 周仲一惊:“为何?你不是要……” “爹,赵偃那样的家世,不是我能高攀上的。先前是我迷障了,如今清醒过来不算晚。” 周窈垂眸瞧着沾在鞋面上的尘土,低声道:“何况,他既已安排了那位朱笔姑娘照顾袁小石,我若不识趣点自己走,等他开口撵人,届时就真没脸儿了。” 周仲动了动唇,还欲再劝,却被林璞打断了:“总是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早晚要付出代价的。你如今想清楚了,也不算晚。” 这话若是早些时候说,周窈定要同林璞争执起来。 如今她心里沉静脑子清明,再明白不过自己的处境,因此被林璞这般挤兑,也没动气,反而冲林璞甜甜一笑:“娘说得对。” 林璞不自在地转过脸,“天色不早了,再说下去,家里饭菜要凉了。” 周窈主动挽上林璞的胳膊,亲亲热热地道:“那咱们快走。” 周仲落在后面,瞧着娘俩在暮色远去的身影,眼眸慢慢地暗了下来。 - 次日。 周窈听袁小石流利地背完《三字经》最后一段,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今日就到这儿了。” 提前结束读书,意味着能多一些时间去玩儿。袁小石开心得跳起来鼓掌。 周窈摇摇头,带着几分羡慕地喃喃道:“真是傻子有傻福,别人想多点书都读不起,到你这儿,却是反过来。” 朱笔不喜周窈说袁小石是傻子,不免出声驳斥道:“周姑娘此话过了。小石头少爷聪明过人,若非伤了脑子,不记事,他定能考状元的。” 同样的话,周窈也曾说过。 但对上朱笔不悦的目光,周窈并未辩解太多,只问:“朱笔姑娘,你家公子今日可在?” 对面那间书房,空荡无人。赵偃不在,连阿肆没见人影。 朱笔脸上升起一丝防备与警惕,拧着弯弯的柳叶眉,语气微淡:“你找我家公子做什么?” 周窈神色微微一顿。 虞文君在时,赵偃待她温柔谦和,阿肆亦是殷勤,如今虞文君一走,她没了可利用的价值,便换作朱笔出面应付了。 周窈心中一哂,但还是得客客气气地说了几句场面话:“先前我与赵公子说过,教完袁小石《三字经》后,我便不再来了。今日是最后一日,我同他道个别,多谢这阵子赵公子的照顾。” 朱笔闻言,明明心下讶异这事,面上却轻描淡写,轻飘飘地吐出一个哦字,唇角溢出一点笑意,道:“原是这事儿啊,回头我会将你的话转告公子的。我听闻周姑娘的束脩费是找掌柜日结的,我送你出去罢。” 这是生怕她会赖着不走了。周窈垂眸,微笑道:“那便劳烦朱笔姑娘了。” 掌柜早已将二十文放在一个小荷包里备好,待周窈走出来,他便笑着递了过去。 周窈照例将荷包里的铜钱倒在柜台上,一枚一枚地数清楚,确认是二十枚后,又重新装入荷包中收起来,朝掌柜地福身一礼,便转身离开。 朱笔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眼中浮出些许轻鄙之色:“区区二十文也点得这样清楚,还怕我们少了她不成。” 掌柜笑呵呵地道:“钱财一事,还是要分文不少地点清为好,以免哪天少了或是多了,都说不清,周姑娘谨慎些也是应该。” 朱笔不置可否,确定周窈已经走远不会再回来后,便转身又回了后院。 - 周窈走出客栈,先去了一趟张盛那儿。 她对张盛道:“我已辞了教袁小石读书的差事。过两日你进城,到时候捎上我一起可好?我要去买些颜色好一些的线来打络子。” 张盛自然答应下来。 说定这事,周窈又去了一趟小食铺。她并不知道,自己和张盛的谈话,已被张魁听了个正着。 与此同时,赵偃端着一笼刚出锅的蒸米糕,从小厨房里走出来,进了袁小石这边的书房,却不见周窈,只有袁小石一人呆坐着在玩笔,往自己手背上画小鸡。 “你阿窈姐姐呢?”赵偃问。 “走了。”袁小石抬起头见赵偃手里端着米糕,眼睛立即亮起来,撒开了手里的毛笔,摊手道:“吃!” 他满手沾着笔墨太脏,赵偃将米糕放到书案上,温声道:“先去将手洗净了。” 袁小石听得懂这话,蹦蹦跳跳地走到净水盆前,仔细将手洗干净。 只是洗着洗着,他玩心忽起,掬起一捧水朝赵偃泼去。 赵偃措手不及,被他泼了个正着。 正好这时朱笔走了进来,见到这一幕,惊呼一声:“公子!” 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赵偃身前,抽出一张锦帕,欲为赵偃擦拭身上的水渍,但赵偃侧身避开了,淡声道:“无妨。” 朱笔手上落了空,顿了顿,转过头朝袁小石斥道:“你怎么能朝公子泼水。” 袁小石呆呆地望着她,只觉得眼前这个温柔的朱笔姐姐忽然变得凶神恶煞起来。 他嚷了句:“你凶!” 便跑到赵偃身侧,躲着朱笔,抓起一块米糕往嘴里塞。 赵偃淡淡扫了一眼朱笔。 朱笔脸色微白,正欲解释,忽听一道脚步声渐近,转眼间便到了门口。 “公子。”掌柜手里提着一个两层食盒,走了进来:“这是周姑娘差人送来的,说是承蒙这些日大家对她的照顾,她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便买了些零嘴儿给大家打打牙祭。” 掌柜说着神情有些迷茫:“公子,周姑娘以后是不再来了么?怎么刚才走时也没听她提起。” “提了!”袁小石刚咽下一块米糕,指着朱笔道:“凶婆娘跟她提了!还问哥哥,要走。” 他说得语无伦次,但赵偃和掌柜都听懂了。 朱笔垂首道:“方才周姑娘是跟我提了以后不再来的事,还说之前已同公子打过招呼了。” 掌柜笑呵呵地道了句:“原来如此,难怪刚才朱笔姑娘亲自送周姑娘出门。” 赵偃神色淡淡,眼中平静无澜,瞧不出喜怒,唤了声:“朱笔。” 朱笔忙应道:“奴婢在。” 赵偃道:“前几日,二公子将你调至后院时,可同你说了规矩?” 朱笔脸色顿时煞白,“噗通”一声跪在赵偃面前:“公子,是奴婢越距了,奴婢知错了。” 袁小石不懂她为何突然跪下,只觉得这样似乎好玩,也跟着跪到了赵偃面前,听着朱笔认错,脑中浮起周窈先前的教诲,于是学着那股老成持重的语气道:“知错要改。” 赵偃以为他是在替朱笔求情,缄默片刻,到底是松了口:“不要再有下次。”便转身走了。 袁小石站起来追了出去。 掌柜微微叹口气,亦转身走了。 只余朱笔挺直地跪在地上,耳边响起那日赵钰说的话:“朱笔,一旦进了后院,就没了进书房的权利,你日常便只能做些内宅的事,不会再像从前那般自由。你想清楚,是否真的要调进后院?” 公子的后院没有女人。 她进来,成了公子后院里的唯一一个女人,就没想过要出去。 朱笔咬着唇,目色坚定地站了起来。 - 很快,周仲就从掌柜口中得知了女儿已经辞掉教袁小石读书的差事。 “当初这差事是签了契书的,如今周姑娘要辞差事,也应当签一份切结书,如此才算两相了清。” 掌柜和颜悦色地对周仲道:“方才周姑娘走得匆忙,我一时忘了叫她签,有劳周先生请周姑娘抽空再来一趟客栈。” 周仲当即起身:“既如此,那我现在便回去让她再来一趟。” 掌柜的自然应好,笑呵呵地目送周仲走出客栈后,才背着手踱步去寻赵偃。 “主子,周姑娘还有份切结书忘了签,老奴已叫周仲去将周姑娘请回来,约摸两刻钟左右就能到。” 赵偃神色仍旧淡淡的,眉眼未动半分,亦不置一词。 掌柜自幼便服侍着赵偃,可谓是看着他长大的,深知他的脾性。 有些事情,主子不出声,便是默许了。 只可惜这一日,掌柜的站在客栈门前翘首以盼,直至天色渐沉,到底是没等来周窈回客栈的身影。 因为周仲在离开客栈后,走到一半,便碰上了张魁。 张魁巧舌如簧,几番言语将周仲哄进自家请他喝酒。 待周仲喝得醉意微醺,张魁便将他拖去了赌坊。 第16章 典卖 眼瞧着日头落山,暮色沉霭,周仲依旧未归家。 林璞拧着眉头,对正在摆碗筷的周窈道:“你爹还没回来,我去客栈接他。” 周窈却道:“娘,不必去了,我爹应该是又进赌坊了,今晚估摸着是不会回来了。” “这……” “他沉溺赌-博,早已成瘾,戒不掉的。他能忍这么长一段时间,已是极限了。”周窈摆好碗筷,在桌前坐下来,道:“随他去罢,咱们盯好自己的钱袋子就行。” 亲生女儿都不管他了,自己又何必多操心。林璞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听从周窈的劝,拿起碗筷吃饭。 这一晚上,周仲果然彻夜未归。 待到五更天时,他身上最后一文钱也输了出去。 在场内一直关注着周仲的张魁走过来,笑着问了句:“周叔,手气怎么样?” 周仲一宿没睡,已熬得双目赤红,闻言不甘地看了一眼牌桌,嘴角蠕动欲开口,但张魁已猜到他要说什么,先一步摇头道:“周叔,我私藏的那点买酒钱都已借给你了,身上真没钱了。” 这时,一个满脸横肉的中年男子从喧闹的人群中挤了过来,伸手往周仲肩头一拍,爽朗地哈哈笑问:“老二,你今晚战果如何?” 这男人,正是前些日周仲要找的那个鲁大。 鲁大身家殷实,在凉州城里置了好处宅子,这两年因好赌,时常流连朱门赌坊,与周仲赌友情深,拜了把子的兄弟。 周仲满脸丧气,摇头不语。 鲁大将周仲拉至一旁,压低声道:“老二,我今晚手气很不错,一宿转了十几个场子,打牌、斗鸡、博犬,通通都没失过手。快把我先前典出的铺子宅子都拿回来了。你等会就跟着我下注。” 周仲不甘地苦笑两声:“我身上已无分文了。” 鲁大一时哑然。 他手气正旺,这时候是不能借钱出去的。借出去了,等同于把手气也一并给了旁人。 周仲自然也知道这等忌讳,因此他并未张口向鲁大借钱,只是不停搓着手,双目发红地盯着前方的赌桌。 “鲁大哥今晚手气确实顺,看得我都想跟几把了。”张魁搭着话,“就是兜里没几个钱。” 他转过身,像是喃喃又像是在提醒周仲:“可惜我身无长物,没什么可典当的东西。” 典当的东西? 周仲心念微动,正刮肠搜肚地想着家中可还有什么可典当的值钱之物,忽听鲁大啐道:“张魁你休得又出言诱人典物,我二弟连住的房子都是他那婆娘的,手里如今除了一个貌美如花的女儿,可就没任何东西了。” “那便典了女儿又何妨,这赌坊内的女婢,哪个不是被典来的。” 张魁吊儿郎当地笑了声,“不过说起来,我倒有几分羡慕坊内的女婢。她们被典来此处,只需干些端茶倒水的活儿,有卫娘子镇着,不必担心在坊内被谁轻薄了去,每月还能按时领月钱。这样的好差事,难道不比咱们爷儿在外头风吹日晒的要轻松得多?我若是家中有姊妹,一定把她们送过来。” 他说着,意味深长地看向周仲:“要知道,坊内女婢只伺候楼上的贵客,倘若哪天运道来了,被贵客看上,纳娶回家做夫人,便是一辈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一番话说得周仲心里松动,双目不住地在场内梭巡。 鲁大和张魁对视一眼,接了一句:“被你这样一说,好似那些姑娘们被典来赌坊,反而成了一条好出路。” 张魁哼了声,深知适可而止的道理,不再多说,拱拱手走了。 鲁大拍了拍周仲的肩头,“我去前头瞧瞧。”也走了。 留下周仲立在原地,赤目四顾,面色踌躇。最后他追上鲁大,跟着鲁大转了半个场子,见鲁大始终未输一手,终于按耐不住,转身去找赌坊的掌柜了。 _ 待到巳时,阳光已经爬过屋里的门槛,悄然进了屋里。周窈将她那一贯钱和十余个络子装好,放在一个上了锁的匣子里。 她坐在屋前阴凉处,耐心地等张盛来,心里盘算着这一趟凉州城,把这一贯钱存到银庄里,就恰好凑够整数。 有足足三十两了。 倘若只求嫁个殷实的人家,这三十两够她置办一些较为体面的嫁妆了。 周窈唇角一翘,背脊挺得笔直。她如今已经不奢求大富大贵了,只要能带她离开这里,过小富即安的日子也未尝不好。 她仰头望天,满怀憧憬地笑着,日头落在她脸上,照得一张桃面粉腮莹白透红,端得是无比灵动娇俏。 这时,一阵脚步声渐渐走近。 周窈以为是张盛来了,连忙起身,挎着篮子快步走出去。然而才至院中,便见周仲垂头丧气地走入眼帘。 他身后,还跟了三个身材高壮的汉子。 其中领头的那个汉子,周窈认得,正是朱门赌坊的二掌柜,专司上门讨债的差事。七年前,正是他亲自率人上门,将她亲娘置办下的那个宅子给收走的。 后来不到一个月,那场百年一遇的风沙来袭,她娘躲在一堵低矮的破墙之下,被风暴卷走,因此阴差阳错地救下谢长钧,命丧黄沙之中。 如今又见到这位二掌柜,周窈眼皮莫名一跳,心底莫名慌乱起来。她不由往后退了两步,眼如惊鹿地看着周仲:“爹,这是……” 周仲低着头,目光并不敢与周窈直视。 倒是那位二掌柜,隔着一道篱笆,目光直白地盯在周窈身上,如同审视货物一般。 “这位便是周姑娘了吧?”二掌柜脸上露出满意一笑,“数年未见,小姑娘出落得这般灵动,难怪大家都说平凉出了位小公主。” 周窈防备地看着他。 二掌柜自袖中拿出一纸契书,笑吟吟地道:“你爹昨夜将你一百两的价格,典给赌坊了。周姑娘,你是要跟我们走呢,还是自己拿出一百两银子为自己赎身?” 周窈猛然一怔,望向周仲,眼中满是不敢置信。 目光太灼人,周仲饶是再心虚,也不得不嗫嚅道:“阿窈,你去了那赌坊,也只当是做一份端茶倒水的差事,每月还有一份例钱领,赌坊那边并不会亏待你。” 周窈杏眸含泪,眼中似恨似怨,波澜横生,但最终都归于平静,化为一汪幽潭。 “那我该多谢你替我找这样一份好差事。”周窈轻轻一笑,将手中的篮子递给周仲,“这里头有一贯钱,权当是谢礼。还有十几枚络子,也可拿去卖了换钱。往后的日子,您多保重。” 言罢,她便走向二掌柜,盈盈笑道:“走吧。” 纤细的身影风流袅娜,犹如一阵风从周仲眼前掠过。 周仲怔怔呆了片刻,恍然回神,似是意识到了什么,忙追出去,口中唤道:“阿窈,阿窈……” 周窈已随二掌柜等人走远,衣袂飘飘,听见周仲的呼唤,身形似是一滞,但又仿若是错觉。 直至她走远,始终没回过一次头。 周仲“噗通”跌坐在地上,伸手捂着脸,涕声痛哭。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那纸典卖的契书一签,他便再没有女儿了。 这时,一道“哒哒”声慢慢走近。 张盛赶着马车走过来了,看见周仲坐在地上痛哭,周窈的篮子摔在他身旁,滚出几枚络子和那一贯铜钱。 却不见周窈。 张盛心头突然一个激灵,“周叔,阿窈呢?” 周仲抬起头,一张脸涕泪横流,颤手抓住张盛的裤脚,如溺水之人抱住救命浮木一般:“张盛,张盛,你救救阿窈……” - 周窈到了赌坊,先是被送进后院的一间厢房中。那厢房中,还关着好几名与她同龄的姑娘,都和她一样,是被家中好赌的父兄典卖掉的。 那几个姑娘,一直哭哭啼啼的。唯独周窈不言不语,安静地偏坐一隅,仰头望向窗格之外的天地。 期间,有两位容貌清丽的女婢进来奉茶,劝了两句那几位哭肿眼的姑娘:“不必着急,咱们这儿只是赌坊,并非勾栏妓院,何况咱们东家心善,一向待人亲和。你们进来了,境况说不定比家中还好。” 又指向周窈,“这位周姑娘便是平凉人,知道赌坊里的情况,所以人家一进来既不哭也不闹的,压根就不操心呢。” 那几个姑娘含泪看向周窈,见她果真一脸平静,便也慢慢止住了啼哭。 待两位女婢奉完茶出去,那几个姑娘里有大胆的,便期期艾艾地问:“周…周姑娘,方才她们说的是真的吗?” “是真的。”周窈点点头,目光依旧向外看,“进来这儿的姑娘,以后都会像方才那两名女婢一样,每日只做些端茶倒水的事儿,按月发例钱。” 几个姑娘闻言面面相觑,又有人小心翼翼地问:“可我怎么听说这里头也有那等专门伺候男人的……” 周窈淡淡道:“那是暗娼做的,你们不愿意挣这份钱,赌坊里没人会逼着你做。” 这下几个姑娘终于放下心,互相抓着手,破涕为笑。 最先开口的那个见周窈仍是一派波澜不惊地模样,忍不住又问道:“那你怎么瞧起来不高兴呢?” 周窈终于收回向外看的目光,瞧了这几个姑娘一眼,唇角微弯,扯出一个似笑非笑地弧度:“身契捏在旁人手里,自此生死由不得自己,便是给我金山银山,又有什么好值得欢喜的?” 此时,二掌柜带着两名粗壮婆子,正好走到门外。听见她这话,二掌柜不由脚步一顿,微微摇头,道了句:“可惜了。” 这样好的相貌,生性又如此清醒,若是放在赌坊里,学会那等驭人的手段,假以时日必能飞出这座销金窟。 偏偏得罪了虞家。 二掌柜垂目,推开门,指向屋里的周窈:“就是她了。” 他身后那两个粗壮婆子闻声,立即越过他,进屋去将周窈连拉带扯地提起来。因动作过于粗暴,吓得屋里那几个姑娘瞬间白了脸,满目惊惧地缩成一团,眼睁睁地瞧着周窈被拽走。 周窈只当自己是要被带去另一处地方安置,一路上被两个婆子押着走也并不挣扎。 直至眼瞧着被带到赌坊后门,她才后知后觉地发觉不对,回头瞧一眼不再跟上来的二掌柜,扬声问:“这是要把我送去哪?” 不等二掌柜回话,那押着她的粗壮婆子猛地喝道:“张扬什么,待到地方了你便知道了。” 周窈固执望着二掌柜,想要一个明确的答案。 二掌柜低声道:“周姑娘,我也是不得已才将你送走。你且细想自己得罪了谁,便该猜到自己会被送去哪儿了。” 她得罪的人…… 只有虞家。 是虞家! 周窈脸色倏然一变。 这时,朱笔的身影闯入眼帘,手里似捧着什么东西,正朝边上的一辆马车而去。 周窈一时不知从哪儿攒出的力气,竟在这须臾间从两个婆子手中挣脱出来,朝朱笔疾奔而去。 “朱笔姑娘,你家公子在吗?” 朱笔正欲上马车,忽听有人唤自己,回首一望却是形容有几分狼狈的周窈。 “周姑娘?”朱笔微微一讶,正欲问她为何在此,又听见两个婆子追上来掣住了周窈。 转念之间,朱笔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微微一笑道:“我家公子在楼上雅间,正同人玩乐呢。” 周窈一边挣扎一边急切向朱笔道:“朱笔姑娘,求你让我见一下你家公子。” 朱笔蹙眉,佯作不知:“这……周姑娘你这是怎么了?”又抬眸望向二掌柜,“这是发生了什么,你们抓着周姑娘作甚?” 二掌柜神情微凝,试探问道:“周姑娘与赵公子相识?” “认识的认识的,二掌柜你容我一些时间。”周窈点头如捣蒜,又求向朱笔:“朱笔姑娘,求您通传一声,我想见你家公子一面。” 二掌柜心中在虞家和赵家之间权衡片刻,手抵在唇边,轻轻咳了声。 两名婆子会意,便松了松手劲。 转瞬之间,众人目光都投向了朱笔。 众目睽睽,倘若拒了周窈,那便显得自己刻薄了。 朱笔眼波微转,盈盈笑道:“周姑娘稍候,我这便去通报公子。” 过了一刻钟,朱笔翩然回来,但她身后却不见赵偃。 “周姑娘,我家公子抽不开身下来。”朱笔面带歉意,“你有什么话,不妨先告诉我,回头我转告公子。” 周窈眼中光亮渐渐熄了下去,呆呆地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似收拢了神魂,朝朱笔道:“不必了。” 她转过身,再不看身后一眼,木然朝两个婆子道:“走罢。” 姜魏 此时,赵偃正坐在赌坊二楼的雅间里品茶。 隔着一张紫檀茶几,对面坐了一位头戴黑色面纱的年轻女子。 这名面纱女子,自称是赌坊东家朱厉的妻子,姓卫,大家都称她卫娘子。 三个月前,赵偃收到一封信。 信中道,有位故人在平凉等他。 信的落款处,盖着骠骑将军姜鸿的私章。 骠骑将军姜鸿,是赵偃的外祖父。十年前,姜鸿被冠以通敌叛国的罪名,满门抄斩。姜氏一族,不论男丁女眷,皆无一人存世。 他的所有物件,在锒铛落狱时,均已查抄上缴国库。 唯独这枚可以号令先帝暗卫的私人印章,失了踪迹。 因此,收到那封印着姜鸿私印的信后,赵偃立即命人去查。底下人寻踪觅迹查了半个月,最终查出一个遗落平凉的袁小石。 他以为,信中说的那位故人是袁小石。 眼下见了这位卫娘子,他方明白是自己想岔了。 那位故人,指的不是袁小石。 赵偃将喝得只剩半杯茶水的茶盏搁在茶几上,抬眸望向眼前的卫娘子,道:“三个月前,我收到一封信。那信,是由朱门赌坊的人交到邮驿手里送出的。” 卫娘子眼尾微弯,给赵偃续满一杯茶,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股大家闺秀的风雅之态。 那一双露在外头的凤眸剑眉,生得秀媚,细看之下,竟与赵偃如出一辙。 随后,她才慢声道:“信是我叫人寄的,只是你来得有些慢,慢得我还以为你不会来。” 落款盖着叛国大将姜鸿私章的一封信,送到寻常人手里,必定第一时间便上报至朝廷。 偏偏赵偃迟迟没有动静,直至两个月前,才悠悠赶至凉州。在凉州待了半个月,查账目、与商行各家掌柜们应酬,一身事了,他才到平凉。 来到平凉后,赵偃也不急着来赌坊寻人,而是大张旗鼓地开什么客栈,仿佛他此行只是来做生意的。 而非收到一封内容足可撼动朝野上下的信。 卫娘子道:“我甚至以为你会把信送进宫里。” 毕竟,赵偃是建武帝的儿子。 而建武帝,则是当初害了骠骑将军姜鸿满门的罪魁祸首。 赵偃没理会面纱女子语气中的嘲弄,只淡声道:“那封信,落款处盖了骠骑将军的私章。” 姜鸿的私章,是用上好的和田玉雕刻而成,原本是放在姜鸿书房的暗格里。 赵偃年幼顽劣,曾拿这枚私章把玩,不慎磕坏了一个角。自那以后,他外祖就将这枚私章传给了身为暗卫首领的姜魏。 姜魏是姜鸿的小女儿。 在姜鸿未被查获通敌叛国的罪证前,西戎王率军攻打凉州,姜魏曾带着一支暗卫前往凉州刺探军情,宿于平凉驿站。 哪知当晚驿站忽起一场大火,姜魏和那支暗卫皆死在火海之中。 赵偃面色平静,眼神却森冷无比:“这枚私章,敢问卫娘子是从何处得来的?” “骠骑将军给我的。”面纱女子从袖中袋里取出一个小荷包。她将荷包打开,里头装着的,就是姜鸿那枚缺了一个角的私章。 赵偃神色微动,深深看了一眼面纱女子那与他十分相似的眉眼。 “我外祖父的这枚私章,除我小姨外,从不予外人。” 赵偃拿起私章,摩挲着底下的缺角,道:“卫娘子既姓卫,我外祖父缘何会将私章给你。” 卫娘子露在面纱外的眼睛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黯伤,低低叹了口气。 “我本姓姜,单名一个魏字。” 她揭了脸上的纱巾,露出一张疤痕斑驳狰狞骇人的脸。 “阿琰,你该叫我一声小姨。” 赵偃手上私章“咕咚”一声掉在了桌上,目光愕然地落在姜魏脸上。 他记忆中的小姨,生得长眉凤目,俏鼻樱唇,姿容姝丽,是这大梁最美的女子。 可眼前的这一张脸,除了一双眉目尚好,鼻子嘴唇下颌全都熔成了一团,轮廓畸形,已经称不上是一张脸了。 赵偃惊得神色骤变。 姜魏却无谓地一耸肩,又将面纱戴上,声音含着笑意问:“被我吓着了?” 赵偃摇头。 来之前他满腹盘算,已料到这朱门赌坊内里另有乾坤,绝非一间赌坊那么简单。 但小姨面目全非的活在世上,这事到底是出乎他的预料。 以至于他一时心神恍惚,乱了盘算。 好在这些年见惯生离死别,赵偃仅心乱一瞬,便冷静下来,定睛看着姜魏。 “你既活着,为何不送信给外祖父?” 外祖父是因小姨之死才郁结于心,落疾在身,以至于西戎来犯,无法率军应敌。 倘若当时得知她未死, 身为骠骑将军统帅着三十万军马的外祖父便会安康无恙,能亲自率军击退西戎,先帝就不会让时为武王的建武帝出征。 也就不会有身为武王副将的虞敬涛追击西戎残部,找到那一份所谓的姜鸿联合废王,与西戎勾结,通敌叛国的罪证。 姜氏满门被抄的悲剧便不会发生。 “平凉驿站的差役已被人收买,我和暗卫宿在驿站的当晚,全被下了迷药。那场大火一起,我本该和其他人一样,葬身火海。” 姜魏咳了两声,竭力忍下喉间的不适,声音微哑:“多亏有个心善的孩子冒死将我从火海中拖出去,我侥幸捡了一条命,却因烧伤太重,昏迷不醒足足三个月。待我恢复神智时,姜氏满门已被抄斩,我不得不隐姓埋名,蛰伏平凉。” 平凉蛮荒,早晚寒凉,气候变化极大。寻常人在此,尚且有诸多不适。 何况一个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姑娘。 赵偃沉默一瞬,没问姜魏在这十一年里做了什么,只低声道:“我接您回京城。” 听到这句话,姜魏才真正地笑了。 “阿琰,我找你不是为了要回京城。”姜魏眼神温柔地看着他,“我在平凉的这十一年里,除了养病,还养了不少孤女,教她们一些刺探暗杀的本领。” 赵偃眉眼微动,他这两年各地奔波,在酒席宴会中,曾数次听人提过,民间有个组织叫青门,里头据说是一群专司行刺的孤女。 那一群孤女,和小姨口中的孤女,是同一伙人么? 他在心中想着,也在嘴里问了出来:“您是青门门主?” “是。”姜魏点头认下,抬手掩在唇边,咳了两声,方接着道:“青门里的这些女孩们孤苦伶仃,好在都聪慧细心做事妥帖。我养着她们,本是为了有朝一日报我姜氏满门被抄的仇。” 姜魏说着,又咳了两声,赵偃连忙起身,轻拍她后背平气,又扶她到雅间的软榻上坐靠着,低声道:“您先歇会儿,我去请大夫来替你看看。有什么事,以后再说。” “可惜我没时间了。”姜魏微摇头,眼中一派平静,“三个月前,我咳血不止,大夫说我火毒入骨又忧心思虑郁结不解,已是药石罔顾,命不久矣。” 赵偃怔了怔,语气忽而变急:“我前几日收到信,民间有位被誉为赛华佗的柳神医,在江南一带坐堂。我明日便启程去请那位柳神医来替您诊治。” “不必为我费心,我寄信书信将你引来平凉,不是为了替我诊治。”姜魏淡声道:“阿琰,上一代人的恩怨,我原不想将你牵扯进来。可我看你这两年各地奔走,隐有问鼎天下的行迹,既如此,我这当小姨的,便助你一臂之力。今日我便将青门交给你,日后你要做什么不便出面的事,尽管叫她们去做,不用你再去遮人耳目藏踪匿迹。” 赵偃立在榻前,垂眸不语。 这一份欲夺天下的野心,他藏了这么久,从未暴露人前,连建武帝都被骗了过去。 却没想到,他自诩隐秘的谋划,早已被人看在眼里。 姜魏道:“你到凉州去铜雀楼见莺娘,她自会将青门内所有人的名单与联络方式交给你。拿到名单后,你就立刻启程回京,至于你在凉州撒的网,自有我来替你收。” 赵偃静默一瞬,终是点头应好。 姜魏靠在榻上,缓缓阖上眼:“阿琰,我苟活至今,只为洗清姜氏一族叛国的污名。日后你若坐上那个位置,一定要还我姜氏满门清誉。” _ 半个时辰后,赵偃从雅间出来。 候在外边的朱笔立即上前,欲为他穿上披风。 赵偃侧身避开,只伸手从朱笔手中接过披风,自行穿上。 随后,淡声问道:“方才可是有事?” 半个时辰前,朱笔曾有一瞬靠近雅间。 不过她在门口处停了须臾,又转身走远了。 朱笔垂下眼帘,轻声道:“方才楼下有人路过,奴婢以为那人要上来,故而靠近雅间想提醒公子。哪知那人只是个醉酒赌徒,一时走迷路上了几步台阶,又转身走了。” 既是如此,赵偃便没有再追问。主仆二人下了楼梯,行至后院,上马车,一如来时那般,低调地从后门走了。 与此同时,周仲和张盛带着一百两银子,进了赌坊寻二掌柜,要典回周窈。 哪知却被二掌柜告知:“周姑娘么,在半个时辰前,已经被送去凉州的铜雀楼。” 周仲与张盛面色齐齐一变。 “铜雀楼就是个娼妇窝,姑娘家进去了,这辈子就毁了。”周仲抖着唇,颤手指着二掌柜,斥骂道:“你如此丧天良,日后定遭报应。” 二掌柜道:“这事怨不得我,我也是听差办事,谁叫你们得罪谁不好,偏偏要去得罪虞家的小姐。” 见周仲还欲再骂,二掌柜拧眉道:“行了,人也才送过去,你们与其有功夫在这儿同我撕扯,不如 趁早去将军府求那位虞小姐高抬贵手,放你们一马,兴许还能来得及保住周姑娘的清白。” 周仲一愣,张盛扯着他,连拉带拽地出了赌坊,坐上马车,朝凉州城的方向扬鞭而去。 周窈被送进铜雀楼的那一刻,时值黄昏,落日余晖将天际染得如血一般红。 她被两个仆妇拽进层层院落,又走过几道抄手游廊,见到了铜雀楼的鸨母挽娘。 挽娘年约四月,薄有姿色,体态丰腴,虽年岁上来了,可因保养得宜,又妆粉抹脂,仍旧风韵犹存,妩媚过人。 周窈的那一纸卖身契,此时正捏在挽娘手里,粗略看了遍,便收入袖袋中。 随后,挽娘的目光扫向周窈,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仔细看了半晌,方满意地笑了笑,“是个尤物,虞家的好意,我领了。” 两个仆妇闻言,略一点头,转身走了。 挽娘侧头,同身后那名生得高大如男子般魁梧的老嬷道:“桂婶,这人就交给你了。仔细教她些规矩,她若听话,就养个半年一载的,将身子养开再说。若不听话,你知道该怎么做。” 说罢,挽娘便抬手拢了拢鬓角碎发,扭着腰肢风情万种地离开了。 留下周窈和那名被称为“桂婶”的老嬷大眼瞪小眼。 桂婶伸出手,捏住周窈的下颌:“小姑娘,你既然进来了,就安心待着。凭你这模样,日后少不了山珍海味,穿金戴银,可千万别生什么不该有的妄念,否则……” 桂婶没再说下去,只是眯起眼,笑得一团和气。 周窈面色惨白,抖着唇瓣,眼露绝望,半晌都挤不出一句话。 进了铜雀楼的那一刻,她便明白,她这辈子,算是毁了。 赎赎身 最后一丝天光收入云层之中,凉州城门半关的那一刻,有两辆马车前后驶来。 前面那一辆,奢华宽敞,车轮碾起尘土飞扬,扑了守城们的差役们一脸。 马车进城后便朝凉州城最繁华之处驶去。 “这么急赶着去投胎呐。”差役抹把脸,朝马车忿然啐了句。 话落,后头那辆马车也急急而至。 这一辆马车,说是马车,实则更像牛车。 车上坐着张盛和周仲。 差役认出张盛,问了句:“都这时辰了还进城?” “有急事要办。”张盛跳下车,将那搭话的差役拉到一旁,搓着手问:“哥哥可知道铜雀楼怎么去?” 差役一听,脸上就浮起浪荡的暧昧:“嗬,你小子。”目光轻浮往张盛身上打量,嘿嘿笑道:“也是,你这个年纪该开荤了。就在东市那边,晚上灯开得最亮的那几幢楼就是。” 张盛本欲解释自己不是去消遣的,可这样一来,又难免会被差役刨根问底,万一泄露了周窈被卖进铜雀楼的事,会影响她的声誉。 思及此,张盛闷闷地闭上嘴,不作任何解释,往差役手里塞了一串铜钱,便转身驾车离开。 他与周仲赶到铜雀楼时,夜色已降,在一片昏昏暗光中,赶在他们前面的那辆马车也停在铜雀楼前。 车上下来的人,身形颀长,如芝兰玉树,在一众前来消遣的男人中,犹如鹤立鸡群,十分显眼。 周仲眯起眼,问了句正在停马车的张盛:“你看前面那人,是不是我东家?” 这等时候,张盛满心满眼只有周窈,哪顾得上别的,敷衍地一瞥,只来得及瞥见一角衣衫,那人已经进去了。 “周叔,甭管他是不是赵公子了,眼下咱们还是赶紧将阿窈接出来。” 周仲回了神,按着腰,“你说的是,赎阿窈要紧,赎阿窈要紧。” 两人走到铜雀楼门前,向迎客小童说明来意。那小童眯眼打量二人一眼,“要赎人,可带钱了?” 周仲拍了拍腰间钱袋:“带了,带了。” 小童便将两人带去管事处,找到桂婶,恭敬道:“这两位说是来赎姑娘的。” 桂婶摆摆手,那小童便退下了。 “来赎人,钱可带了?”和小童一样,桂婶开口第一句,也是问钱。 并不是两人见钱眼开,而是周仲和张盛的穿着打扮,着实不像是有钱熟人的。 周仲取下钱袋打开,掏出里头的那张银票,“带了的。” 桂婶低眼一瞥。 一百两,赎的应该是楼中使唤的女婢,或者已经年老色衰的花娘。 当然,后者的可能性更高一些。 看这二人,像是父子,兴许是来赎被他们卖掉的女眷。 女子若是被夫家典卖,十个有九个不会再被赎回去。夫家有了钱,宁肯再娶身家清白的姑娘,哪会再把身陷风尘的妻眷赎回去,招人嘲笑。 这父子二人肯来赎人,倒是有良心的。 桂婶面色温和了些,抽出一本册子,上头记着楼里已上年纪的花娘名姓贯籍,问周仲:“叫什么名字?” 周仲一时没反应过来,报了自己的名:“周仲。” “不是你的名字。”桂婶嗤笑一声,翻开名册的扉页,“是你妻眷的名字。” 周仲先讪讪地解释:“不是我妻眷,是我女儿。”顿了顿,才道:“叫周窈,今天刚从平凉的朱门赌坊送过来的。” 桂婶神色一顿,眯起眼一边仔细打量周仲和张盛,一边道:“今天来的姑娘,名字还没送我这儿。你二人等等,我去问后院管事的,有没有一个叫周窈的。” 说完,桂婶便收起名册,叫来一名护院看着周仲和张盛,转身走了。 但她去的方向却不是后院,而是挽娘的院子,却被挽娘院里的女婢告知:“娘子去迎客了,前头来了位豪掷千金的客人,点名要莺娘子作陪。” 莺娘子是铜雀楼的花魁,一年初次登台,便名声大噪,被人看中包了下来,至今没撒手。 好好的摇钱树,成了他人的笼中雀。 要知道这铜雀楼中,多少豪商贵客,一掷千金,就是想要一睹莺娘芳容。 为此,挽娘心中一度不悦。 但那位看中莺娘的人,是十万凉州守军的副都统,手握实权,又是镇国将军的心腹,实在开罪不起。 挽娘不得不咽下这口气,金尊玉贵地供着莺娘。 好在莺娘是个懂事的,哄得那位副都统松了口,肯让她偶尔露面,为一些来铜雀楼消遣不好得罪的贵人,弹琴赋曲。 只是在三个月前,不知为何,那位副都统忽然不许莺娘再见外客了。 今晚来的这一位公子,生得相貌不凡出手阔绰谈吐得体,若是以往,挽娘肯定十分愿意把他往莺娘院里领的。 可惜他来得实在不是时候。 “不是奴瞧不起赵公子。”挽娘面上盛着笑,语气柔婉:“莺儿这几天身子不适,实在无法待客。否则奴哪有把贵客拒之门外的道理。” 有钱不赚是傻子。 挽娘眼珠儿一转,身子柔若无骨地往这位赵公子身上挨去,风情款款地道:“楼里还有别的姑娘,同样色艺双绝,不比莺儿差。奴叫她们来陪公子……” 话未说完,这位赵公子侧身一避,躲开挽娘的倾身靠拢,漠然地看着挽娘摔到地上,没有半分怜香惜玉的意思。 挽娘摔了屁股墩,身上那几分做作的妩媚风情顿时化作狼狈失态,心中不由暗恨。 “既然不便,我改日再来。”冷面无情的赵公子一甩衣袍,毫不迟疑地走了。 正好这时桂婶寻过来,告知挽娘:“那周窈的家人带了一百两银票来赎人。” 挽娘在赵公子受的气,这下便找到了发泄口。她冷冷地道:“那小姑娘日后长开了定是个尤物,一百两就想把人带走,简直痴心妄想。你随便寻个借口把人打发走,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别想接走。” 见到周窈的第一眼,挽娘就已下了决定,要将她调教成一棵摇钱树,哪会这般轻易放人。 桂婶明白挽娘的心思,点头应是,转头去回周仲和张盛,随便掐了个借口:“赌坊把人送过来,开口向我们讨了二百两银子。两位拿一百两来,可没办法把人赎走。” 周仲和张盛皆是一怔。 “那要多少?”张盛明显局促了起来,带着几分小心地问:“二百两?” “五百两。”桂婶料定两人身家浅,决计是拿不出来五百两的,哂道:“三日内拿不出五百两,到时候又是另一番价了。” 从铜雀楼出来,张盛和周仲都颓丧着一张脸。夜色深深,人影被灯照得如鬼魅。 周仲长吁短叹:“五百两,我到去哪儿筹五百两呢?就卖了我也不值这个价。” 张盛垂头不语,解开马车,驾车离开铜雀楼。 城门已关,回不去平凉。两人随便找了户人家,花了十文钱在柴房里凑合了一夜。 天一亮,张盛先是去了西市一趟,找相熟的小商贩借了一通钱。 可大家都是小本买卖,手上余钱不多,张盛跑遍半个凉州城,也就筹了几两碎银。 至于周仲,去找了他那两位把子兄弟章老三和鲁大。 章老三给了百十来文钱。这已是他全部身家了,给出去,他吃饭都没着落。 不过兄弟有难,他还是倾尽所有搭了把手。毕竟算起来周窈也是他侄女,小姑娘生得水灵,招人稀罕,实在不忍心看她进铜雀楼那种腤臜地方。 至于家有薄产的鲁大,周仲在鲁家门口候了半天,才见到佯装睡醒的鲁大。 得知周仲的来意,鲁大一掏口袋,耸肩道:“不是兄弟不帮你,实在是我也两袖清风,兜不住一个子儿。前儿赢的那些,昨儿个夜里都赔出去了。” 说完,还又劝周仲想开些:“你想想你闺女进了那等销金窟,穿金戴银不愁吃穿,难道不比跟着你粗茶淡饭的好?再说,凭你闺女那姿色,若是遇到个千金老爷,肯替她赎身,纳回家中,那你不就也跟着水高船涨,过上好日子了。” 这话说得好像周窈被卖进铜雀楼反而成了福气般。 周仲一张脸涨得通红,却是被气的。他虽好赌,但也没到泯灭人性要把亲闺女往娼窝里送的程度。 “大哥既这般想,怎不见你把你家闺女也卖进去。”他撂下一句,便拂袖而去。 之后,和张盛汇合,一道回了平凉。 得知周仲要替周窈赎身,平凉那些平日里没少说风凉话的人,这会儿倒都闭了嘴,非但没有落井下石,反而还或多或少地出了点钱。 但这般十文、几十文地筹措,一天下来,也不过才十两多银子。 到了晚上,林璞归家,也拿出了自己积攒多年的二十多两银子。 周仲在灯下来回地算着账,双目熬得通红,可再怎么算,哪怕把周窈自己存下的那点钱加上,也就能凑个一百八十两银子。 离五百两还差得远了。 周仲绝望地喃喃:“是我害了阿窈。” 林璞低声道:“我已托人带信给小五,请他帮忙在军中借一借。小五人缘好,应当能筹不少钱,明天就带回来。” 周仲眼中重新有了光,军中将士手里的余钱多,继子萧训庭说不定还真能把这缺口填上。 林璞又道:“张盛和他爹娘商量,想要典了酒楼。他爹娘答应了,只是有一个条件,阿窈赎回来后,得嫁给张盛。” 周仲怔住。 林璞道:“我瞧张盛为人不错,待阿窈又好,相貌虽有缺,但阿窈不会嫌这点,嫁给他不会受委屈。” 周窈只嫌贫。 可在 平凉,张盛家算不上贫。 她真嫁进张家,丈夫温柔贴心,公婆开明厚道,日子不会差到哪里。 张盛皱着眉,还在犹豫。说实话,是他嫌,他想要一个相貌周正的女婿。 “你别看张盛至今没定亲,就以为没人看上他。是他死心眼,非要在阿窈这棵树上吊死,但凡他愿意松口,明日上门说亲的媒人就能把张家的门槛踏平。” 林璞道,“你再看阿窈如今境况,就算她身子清白地回来了,到底在娼窝里滚了一圈,名声算是毁了,哪个好人家肯求娶她?今时不同往日,张家肯松口,还愿意让阿窈进门,你就该烧高香谢祖宗保佑了。” 毫不留情面的一番话终是敲醒了周仲的糊涂脑,咬牙道:“行,嫁。” 这桌上的一百两银票,还是张家出的。要赎女儿,就只有应下张家这门亲。 “你立张字据,白纸黑字写清楚了,明儿我拿去给我东家。”林璞道。 周仲恨恨地瞥一眼林璞:“放心罢,我言出必行,你不用担心我会反悔。你不就是怕阿窈祸害你儿子么。” 林璞此番劝说,确实抱着私心。 儿子萧训庭对阿窈确实不一般,从前年纪小,她这当母亲的不好挑破那层窗户纸。可如今儿子已十四了,周窈又落这样的境地,若是再在家里留两年,难保不会发生什么。 能把周窈嫁出去是最好的选择。 林璞不为自己辩解,只说:“写完字据就早点歇了吧。”便转身躺床榻上去了。 私私逃 次日一早,周仲就揣着写好的字据出了门。不过他没去张家,而是先去了客栈。 他想找赵偃。 若赵偃肯帮忙赎人,便是让阿窈给赵偃作妾,也好过给张盛做妻。 他盘算了一晚,还是不肯甘心把女儿嫁给一个打铁匠。 到了客栈,却被店小二告知赵偃昨儿回凉州城了,“掌柜的也跟着一同去了。” 也就是说,客栈只有店小二和几个打杂的伙计。 没有一个做主的人在。 店小二显然也听说了周窈的事情,递了个小荷包过来,道:“一点心意,周先生您收着。” 周仲怅然地接过荷包,失魂落魄地走了几步,又回头问:“东家或掌柜可有说这两日回不回来?” 店小二摇头说不知,“您一定要找东家的话,小的可以帮忙托人带信到凉州城里。” “那就有劳了。”周仲作揖一拜,这才甘心往张家而去。 张盛家门口此时正热闹。 原因他要典卖家中酒楼的事儿,被张魁知道了。张魁一早便来制止张盛,“不过是个娘们儿,值得你将全副身家都赔出去?” 张盛死脑筋,不听张魁的劝。 张魁索性把话放出来:“就算你筹够了五百两银子又如何,那周窈你是决计赎不出来的。你当周窈会被赌坊送去那娼窝是巧合么,错了,这是别人设的局!周窈得罪了人,这是她应得的报应!” 张盛呆住了,“设局?是谁设的局?” 话说出口,不等张魁回答,他便想到了。 “是那个虞小姐。”张盛自言自语,“之前阿窈同我说过,她得罪了镇国将军府的那位虞小姐。” 张魁洋洋一笑:“你知道就好,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你当她能这么容易脱身?” 张盛却想到了这段时间张魁总是找周仲玩骰子的事儿,刹那间什么都明白了。 “伥鬼。”他抖着唇骂。 张魁没听清:“什么?” “伥鬼!”张盛大吼一声,朝张魁扑过去,“是你引诱周叔又去赌的。旁人设局,你为虎作伥,你不是人!” 兄弟俩就这么扭打在了一块。 周仲赶来时,兄弟俩刚被人拉开,双双鼻青脸肿的,脸色皆是很难看。 “就为了这么个贱人/荡/妇,你竟对我下这么重的手。”张魁啐出一口血沫,满眼怨恨:“张盛,你等着……” 狠话没撂完,就被周仲一拳撅翻在地。 “你!”张魁怒目而视。 周仲面色阴沉:“这一拳,是打你对我女儿口出恶言。我女儿再不堪,也轮不到你奚落侮辱。” 张魁伸手擦去嘴边溢出的血丝,阴森森地笑了:“等你女儿躺在我身下承欢的那天,我一定让你亲眼看看我是怎么侮辱她的。” 这畜生! 周仲还欲再动手,却被冷静下来的张盛拦住了:“周叔,我们赎人要紧。” 再耽误下去,一天时间又过去了。 周仲只得忍下怒气,和张盛又去一趟凉州城。 张盛去找人点卖酒楼,周仲就在城门口的茶肆等萧训庭。 过了午时一刻,果然见到萧训庭驾马而出。周仲忙探身喊:“小五!” 萧训庭勒缰下马:“爹。” 周仲道:“昨晚你娘同我说,她已托人向你带了口信。我……我就想着在这儿,应该能等到你。” 他面有愧色,要向一个半大孩子拿钱,实在很难为情。 萧训庭只问:“我阿姐如今身在何处?” 周仲道:“还在铜雀楼,钱没凑够,他们不肯放人。” 萧训庭明白了,从怀中掏出几张银票,“我这儿有三百两。” 周仲顿时震住了。 他料到萧训庭能在军营中借到钱,但没想过能一口气借到这么多。 “你……”周仲踌躇了下,“不会是偷的吧?” 萧训庭摇头:“军营里的哥哥都待我不错,都把这几个月酒钱全借了我。还有几个百户,他们每人借了我十两。” 他厚着脸皮,在百人的营里借了个遍。 凑够三百两,便一早跑去银庄兑成了银票,就快马加鞭赶回家。 没想到周仲会在城门口等他。 萧训庭见周仲仍旧面带愁容,问了句:“钱还是不够么?” 周仲:“我身上有一百八十多两,张盛去典他家酒楼了,少说也能典个百八十两,再加你这三百,五百是够了。” 只是张魁说的那番话让他生出一些不太好的预感,怕钱即使筹到了,也没法把女儿赎回来。 张盛把酒楼的地契和房契都典了出去,拿到二百两,和周仲、萧训庭汇合,一道去铜雀楼。 白日里的铜雀楼很安静,大门关 着,只有一侧的小门半掩,安排了两个护院看着。 得知周仲一行是来赎人的,护院将他们带进去,又找了桂婶过来。 桂婶得知周仲已凑齐五百两,心中讶异,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朝周仲笑了笑,“你们来得慢了些,如今五百两可不够了。” 周仲脑子轰然一响。 果然,果然。 张盛急道:“不是说好五百两的么,怎么又不够了?” 桂婶淡声道:“周姑娘能耐得很,昨儿夜里翻墙逃了出去,不仅砸坏楼里东西,甚至还把人伤了。你们要赎人可以,先把她砸坏的物件赔了,还有被她打伤的两个女婢,抓药看诊的钱,也并一出了。” 这是周窈能干得出来的事。 她那性子,泼辣得很,进了这地方,哪肯就此认命,势必要逃的。 周仲、张盛、萧训庭三人都苦了下脸,心中不约而同叹了口气。 “赔就赔。”周仲如今有钱傍身,底气很足,问道:“你到底要拿多少钱才肯放人?” 桂婶见状,可不敢再随便报个数字出去,以免这三人真拿得出来。 她先是拿赔损试探周仲三人的深浅:“砸坏的东西,有官窑出的青瓷花瓶一对,梨花木凳子一张,门窗一扇,合计五百两。” 这价格一出,三人面色都变了变。 桂婶心中有数了,“抓药看诊的钱倒是小数目,不过五两银子。” “合计一千零五两银子,你们若有,就拿出来,我立刻将人和卖身契你们。” 周仲张口欲言,但桂婶根本没给他讨价还价的时间,就扬声喊人:“送客。” 三人被请出铜雀楼,周仲和张盛皆面色颓然。唯有萧训庭不明内情,面带薄怒地道:“她坐地起价,明摆着故意刁难我们,压根就不想放人。” 周仲重重叹气,说不出话来。 倒是张盛,似是想起了什么:“我知道哪里还能借到钱。” 周仲与萧训庭皆看向他。 张盛语气坚定地道:“谢家!” _ 此时,周窈还不知道家人为了替她赎身正四处奔波。 她被关在一间暗室里,被打得伤痕累累。 桂婶对周仲说的那些话,一字不假。昨晚周窈确实逃了出去。 不过她不是一个人逃的,而是和一对姐妹。 那对姐妹,姐姐叫椿芽,妹妹叫莳萝,同周窈的经历很相似,也是被好赌的父亲卖给人牙子,人牙子又转手卖给铜雀楼。 姐妹俩不甘认命,被卖进铜雀楼一个月,伺机摸清所有地形后,就筹备着逃跑。 哪知被周窈发现了这姐妹俩的小动作,她便决定跟姐妹俩一块逃。 三人原本都逃了出去,哪知沿路碰上几个浪荡子,欲对她们行不轨,拉扯间,闹的动静太大,就被铜雀楼的人追赶过来,将她们三人抓了回去。 私逃失败,自然免不了一顿毒打。 不过那对姐妹说了,晚上还要再逃一次。她们被关进这间暗室里,看似看守严格,实则暗室里有个密道,能通出去。 眼下只要等天黑,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去。 为了不引起外面看守的人怀疑,周窈和那对姐妹忍着一身剧痛,咬牙没发出任何声音。 期间,外边看守的人还进来过一回,见三人浑身无力地躺在地上,并无任何异样后,又出去了。 及至天黑,外边隐约传来笙歌乐舞,外边看守的人也似是去吃饭了。 暗室中,躺在地上的三人缓缓起身。 周悬配合着那姐妹俩小心翼翼地搬开地上一格砖,果见一个黝黑的通道往下延伸着,看不见尽头。 她不由吞了吞口水,心下略有几分犹豫。 椿芽推了周窈一把,语气坚定地压低声:“走。” 三人下去,又小心将那块地砖严丝合缝地挪回原处,以免被发现异常。 暗道漆黑一片,周窈三人无灯,小心摸黑走着。约摸走了一炷香,终于到尽头。 费了一番力气挪开地砖后,三人爬了出去,却发现她们并未真的离开了铜雀楼,而是进了更深的一重院落。 这重院落,有怪石花木,亦有亭台楼阁,很是清幽安静。 “这是莺娘的住处。”椿芽低声道:“这院里看守很松,有个侧门可以出去。待夜深一些,咱们就装作是这院里的使唤女婢混出去。” 周窈满腹疑云,想问椿芽是怎么知道这么多的,甚至连哪有暗道都摸得一清二楚。 可看见椿芽漠然的脸色,她顿了顿,还是识趣地闭上嘴。 有些事情,还是不要知道的太多为好。 三人蛰伏在假山里,待月隐没云层,前头似有人来请莺娘,说有位什么赵公子豪掷万金,执意要见她。 莺娘推辞不 过,最后携着两个女婢,走了。 如此一来,这院中愈发安静。 椿芽起了身,握住妹妹莳萝的手,道:“咱们快走。” 周窈跟在两人身后。 这里的侧门只有两个婆子在看守。 一个临时去茅厕,还有一个正窝在耳房打盹。 三人躬身弯背,悄悄越过耳房,将侧门的木栓小心拨开,便猫着步子跨了出去。 只是周窈因为左上被打伤,越过门槛时,不小心扯到了伤口,身子一歪,撞到门板上,发出“吱呀”的声响。 耳房里打盹的婆子立刻惊醒:“谁?” 椿芽咬牙切齿地骂了声废物,“分头快跑。”便拉着妹妹往左边方向跑远。 周窈只能往右边跑。 转转机 屋里的灯点得通明,隔着一张山水屏风,莺娘抱着琴坐在里间,那位豪掷万金的赵公子坐在外间,身旁还带着一名随行小厮。 “公子想听什么曲?”莺娘声如其名,悦耳似莺。她的身影绰绰,映在屏风上,虽未能窥探芳容,却更勾得人浮想联翩。 但屏风之外的那位赵公子显然与往日那些只冲她美色而来的好色之徒不一样。 他坐得端正,似乎根本不在意她相貌如何,甚至连点曲都懒,淡声道:“我见姑娘并非是为了听曲解闷,而是受人之托,来送枚信物。” 莺娘微怔,便见他偏头取出一物,让随行小厮递过来。 那是一个巴掌大小的紫檀木盒,隔着屏风递进来,女婢去接了,转交给莺娘。 莺娘打开木盒,瞥见里面那一枚青玉蝶令,面色徒然一变。就连她身边的女婢亦惊得瞪大了眼,低声惊呼:“娘子,这是门主令。” 莺娘呼吸不由一促:“你是何人?” 清冷的嗓音响起:“赵偃。” 话音刚落,便听门外几道脚步声渐近,似是在追什么:“人从落园跑了,赶紧追。” 落园是莺娘住的那一重院子。 她侧过头眼风一扫,女婢会意,从里间侧门出去打探出了何事。 莺娘则起身踱步绕过屏风,和外间的赵偃迎面而视。 四目相对间,二人脸上都闪过了一丝讶然。 莺娘意外世上竟有如此龙章凤姿相貌不凡的男子。 赵偃则是震惊地望着莺娘那张脸,竟与未毁容的小姨生得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二人气质。 小姨自幼从军,一身英气。 眼前这位莺娘,则是柔婉妩媚,眉目之间尽是风情。 “青门门主令,见令如见人。”莺娘攥着那枚青玉蝶令,朝赵偃盈盈一拜,“赵公子需要莺娘做什么?” 但今晚明显不宜谈事,先前那名出去探消息的女婢快步回来,附在莺娘耳边低声道:“据说是有几个刚被卖进来的姑娘逃走了,是从咱们院里逃出的。” 女婢顿了顿,“那几个姑娘原是关在暗室中,安排了人看守,想是发现暗道才逃出去的。现下挽娘大发雷霆,正叫人查清楚那几个姑娘是怎么凭空逃出去的。” 暗室里有密道通向落园这事,只有莺娘和这名女婢知道。 莺娘再顾不上赵偃,迅速吩咐:“你且去跟挽娘说人是我要的,没看住让她们跑了。若是人被抓回来了,立刻送到我院里。” 女婢点头应是,转身欲走,又被莺娘唤住:“倘若人带不回我院里,就不必留活口了。” “是。” 檐下灯笼随风飘荡,一曲舒缓悦耳的边塞小调缓缓从窗缝溢出来,隐入如浓墨般的夜色中。 一个纤细的身影时隐时现。 随着身后追兵渐近,周窈拖着一身伤,奔逃到官道上,却不慎一脚崴了摔倒在地上,正绝望之际,一辆马车哒哒驶来。 她拼着最后一口气站起来,上前不顾性命地跑至路中央,以身犯险,强行拦下那辆马车。 “吁——” 马车猛然停下,驾车的是个小厮打扮的少年,瞧着有些面善,探出半个身子惊道:“这位姑娘你不要命了?” 因为马车停得急,车厢里传出“咚”一声,似是有人撞上了车壁。 紧接着一道男声响起:“怎么回事?” 那小厮忙告罪:“二公子,有位姑娘忽然冲出来。” “她既不要命,你又何必管她死活,直接碾过去就是。”车里又响起一道女声,几分恼怒地斥了声蠢货:“你忽然停了车,害我险些撞破脑袋。” 这道女声听着亦有几分耳熟,但眼下危急的处境让周窈没有时间去细想这几分熟悉在哪儿见过听过,只伸手攀住车架,哑声道:“贸然冲出惊扰了几位是我的不是……” 她欲编造一套被人拐骗的凄怜身世来唤出车里人的善心,允她躲一程。这马车华丽,铜雀楼来追赶她的那伙人定然不敢得罪。 然满腹盘算还未来得及开口,车帘忽而被人一掀,露出一张倨傲不屑的脸。 竟是虞文君。 “我还当是谁,原来是周姑娘。”虞文君眼尾往上一挑,似笑非笑地瞧着周窈,“周姑娘不是在平凉给那个小傻子启蒙么,怎会半夜出现在此?” 周窈扶着车架的手一松,往后退了几步。 她深夜在此,不都是拜虞家所赐么。虞文君何故这么一问。 还是说,似这样抬手便可掌控人生死的权贵,就喜欢用高高在上的姿态来看被他们碾进尘埃里的人挣扎求生。 周窈微微仰着脸,夜色在她眼中铺开,远处几簇火光映入眼帘。 是铜雀楼的人循着踪迹追过来了。 虞文君显见也听到了那边的声音,好整 以暇地道:“周姑娘这般狼狈,不会是得罪了什么人,正在逃亡罢?” “哪个周姑娘在逃亡?”虞文君的身后又露出一个脑袋,看到周窈鬓乱衣破,仿如逃难的流民般,顿时吸了口气,“周窈?” 是赵钰。 周窈原本坠沉的眼眸迸出一丝希望,不由往前走了两步,“二公子。” 赵钰问:“你怎的变成这般模样了?” “我……”周窈欲言,又听闻那些追赶的脚步声近了些,她忙改口:“二公子可否容我上马车先避一避,我再同您细说。” 赵钰哦一声,“行,你上来。” 一旁的虞文君却似笑非笑地道:“赵钰,我的马车什么时候轮到你做主了?” 赵钰一噎,讪讪把脑袋缩了回去前,朝周窈呶呶嘴,示意她求虞文君。 周窈双手紧握成拳,深吸了口气,明白这时候容不得她再要那劳什子的面子,否则自己就要再被抓回铜雀楼了。 她垂眼,用卑微而哀求的语气对虞文君道:“虞小姐,求您救救我。先前的事是错了,我不求您原谅,只求您给一个机会让我为您做牛做马,以此来赎罪。” 虞文君轻嗤:“要给我做牛做马的人多了去,我为何要选你?” 这是嫌她还不够放低姿态。 周窈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掐入掌心的刺痛,远不及她此刻尊严被人踩在地上的耻辱深刻。 但她也明白,身份低微之人是没有资格在位高者面前提条件的。 周窈闭了闭眼,同时双膝“噗通”一声跪下,朝虞文君重重磕了一个响头:“求虞小姐高抬贵手,留我一条生路。” 可她这般举止,却依旧没能勾起虞文君一点善念。 “既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虞文君低睨她,“你毁我名声之时,可曾想过要给我留一条生路?” 周窈连忙解释:“我当时并非是想毁您名声。” 虞文君只是掏了掏耳朵。 周窈止住解释,不住磕头:“我错了,我错了虞小姐,求您高抬贵手就饶我一次。” 磕头声响得赵钰都替她痛,想为她求情,又明白一旦他开口,依虞文君的性子,只会对周窈更狠。 赵钰不忍再听下去,缩回马车中坐着。 夜风乍起,追赶的人已经近在数丈之外。 就在周窈满心绝望之际,虞文君开口了:“既然你这般求我了,那我便大人不记小人过,不与你计较了。” 周窈闻言,眼中顿生希冀。 可下一息,虞文君又笑着掐断她的希望,朝铜雀楼的人扬声道:“这儿有个姑娘,可是你们要找的?” 一群人立即疾奔而来。 周窈心死如灰,瘫跪于地上,面白得如森森鬼魅。 “你一开始就没想过要放过我。”周窈喃喃道,虞文君只是为了折辱她,才这般吊着她。 倘若她不把希望寄托在虞文君身上,而是不停地往前跑,躲在暗巷窄街中,兴许还能有一线机会谈脱。 如今被虞文君耽搁,她想再逃已晚了。 那群人转瞬便到了眼前,领头的那个管事一边朝虞文君恭敬行礼:“是我们家里私逃的奴婢,多谢这位小姐提醒。”一边两个粗壮的汉子上前拖起周窈。 虞文君呵呵一笑,放下帘子前,对周窈说了句:“你可要记清楚,今晚抓的人不是我,千万别把恨都记我身上。” 周窈一脸木然,看着马车骨碌远去,任凭那两个汉子将自己拖走,没有再挣扎。 回到铜雀楼,从侧门进去时,又有一辆马车经过。 赶马车的人是阿肆,不经意瞥见几个男人压着一个身形纤细的女子走入铜雀楼中,不由愣了愣,连驾马都忘了。 马车缓缓停下来,车厢里的赵偃察觉异样,问了句:“怎么了?” 阿肆连忙回过神:“小的看到有个姑娘被人押进铜雀楼。”他迟疑着补了句:“身形瞧着很像周姑娘。” 车厢里一阵安静。 阿肆忙又道:“兴许只是小的看错了,周姑娘在平凉,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等地方。” 说话间,铜雀楼的侧门已经关上。 阿肆扬起马鞭,驾车而去。 _ 这一次被抓回来,周窈没再被送去暗室关着,而是直接送进了挽娘的院里。 椿芽也被抓了回来,此刻被五花大绑,丢在地上。 她妹妹莳萝却不见踪影。 周窈和椿芽对了个眼神,便明白莳萝应当是逃出去了。 挽娘面色森寒地看着两人,“既然不愿待在铜雀楼,那我便成全你们。正好有位柳老爷想买个小妾带走,桂婶叫人把椿芽一只腿打断,再给柳老爷送过去。就说我铜雀楼感谢他这几年的光顾,人我免费给他了。” 椿芽闻言,神色恐 惧,顿时挣扎得更起劲了。 那位柳老爷,是铜雀楼的常客。喜欢在床笫之间用各种手段驯人,纵使他出手大方,铜雀楼里的姑娘也谈他色变。 送走椿芽,就轮到了周窈。 挽娘抬起周窈的下巴,涂了丹寇的手指轻轻在她脸上划过,“你这张脸,我很喜欢,原打算要好好教养你,将你捧成这楼里的花魁娘子,让你也过上那等被人捧在掌心的好日子。” 周窈垂眸不语。 话说得好听,身陷风尘,哪还有什么尊严可言。所谓被人捧在掌心的花魁娘子,不过也是被人掌控生死的木偶傀儡。 她眼中滑过的那丝不屑,被挽娘捕捉到。 “你既然不想要,那便成全你。”挽娘松开她,冷声吩咐一旁的人:“明日就让她开脸梳弄……” 话未说完,忽听一道婉转灵动的声音响起:“挽姐姐,且等等。” 惧,顿时挣扎得更起劲了。 那位柳老爷,是铜雀楼的常客。喜欢在床笫之间用各种手段驯人,纵使他出手大方,铜雀楼里的姑娘也谈他色变。 送走椿芽,就轮到了周窈。 挽娘抬起周窈的下巴,涂了丹寇的手指轻轻在她脸上划过,“你这张脸,我很喜欢,原打算要好好教养你,将你捧成这楼里的花魁娘子,让你也过上那等被人捧在掌心的好日子。” 周窈垂眸不语。 话说得好听,身陷风尘,哪还有什么尊严可言。所谓被人捧在掌心的花魁娘子,不过也是被人掌控生死的木偶傀儡。 她眼中滑过的那丝不屑,被挽娘捕捉到。 “你既然不想要,那便成全你。”挽娘松开她,冷声吩咐一旁的人:“明日就让她开脸梳弄……” 话未说完,忽听一道婉转灵动的声音响起:“挽姐姐,且等等。” 惧,顿时挣扎得更起劲了。 那位柳老爷,是铜雀楼的常客。喜欢在床笫之间用各种手段驯人,纵使他出手大方,铜雀楼里的姑娘也谈他色变。 送走椿芽,就轮到了周窈。 挽娘抬起周窈的下巴,涂了丹寇的手指轻轻在她脸上划过,“你这张脸,我很喜欢,原打算要好好教养你,将你捧成这楼里的花魁娘子,让你也过上那等被人捧在掌心的好日子。” 周窈垂眸不语。 话说得好听,身陷风尘,哪还有什么尊严可言。所谓被人捧在掌心的花魁娘子,不过也是被人掌控生死的木偶傀儡。 她眼中滑过的那丝不屑,被挽娘捕捉到。 “你既然不想要,那便成全你。”挽娘松开她,冷声吩咐一旁的人:“明日就让她开脸梳弄……” 话未说完,忽听一道婉转灵动的声音响起:“挽姐姐,且等等。” 惧,顿时挣扎得更起劲了。 那位柳老爷,是铜雀楼的常客。喜欢在床笫之间用各种手段驯人,纵使他出手大方,铜雀楼里的姑娘也谈他色变。 送走椿芽,就轮到了周窈。 挽娘抬起周窈的下巴,涂了丹寇的手指轻轻在她脸上划过,“你这张脸,我很喜欢,原打算要好好教养你,将你捧成这楼里的花魁娘子,让你也过上那等被人捧在掌心的好日子。” 周窈垂眸不语。 话说得好听,身陷风尘,哪还有什么尊严可言。所谓被人捧在掌心的花魁娘子,不过也是被人掌控生死的木偶傀儡。 她眼中滑过的那丝不屑,被挽娘捕捉到。 “你既然不想要,那便成全你。”挽娘松开她,冷声吩咐一旁的人:“明日就让她开脸梳弄……” 话未说完,忽听一道婉转灵动的声音响起:“挽姐姐,且等等。” 惧,顿时挣扎得更起劲了。 那位柳老爷,是铜雀楼的常客。喜欢在床笫之间用各种手段驯人,纵使他出手大方,铜雀楼里的姑娘也谈他色变。 送走椿芽,就轮到了周窈。 挽娘抬起周窈的下巴,涂了丹寇的手指轻轻在她脸上划过,“你这张脸,我很喜欢,原打算要好好教养你,将你捧成这楼里的花魁娘子,让你也过上那等被人捧在掌心的好日子。” 周窈垂眸不语。 话说得好听,身陷风尘,哪还有什么尊严可言。所谓被人捧在掌心的花魁娘子,不过也是被人掌控生死的木偶傀儡。 她眼中滑过的那丝不屑,被挽娘捕捉到。 “你既然不想要,那便成全你。”挽娘松开她,冷声吩咐一旁的人:“明日就让她开脸梳弄……” 话未说完,忽听一道婉转灵动的声音响起:“挽姐姐,且等等。” 惧,顿时挣扎得更起劲了。 那位柳老爷,是铜雀楼的常客。喜欢在床笫之间用各种手段驯人,纵使他出手大方,铜雀楼里的姑娘也谈他色变。 送走椿芽,就轮到了周窈。 挽娘抬起周窈的下巴,涂了丹寇的手指轻轻在她脸上划过,“你这张脸,我很喜欢,原打算要好好教养你,将你捧成这楼里的花魁娘子,让你也过上那等被人捧在掌心的好日子。” 周窈垂眸不语。 话说得好听,身陷风尘,哪还有什么尊严可言。所谓被人捧在掌心的花魁娘子,不过也是被人掌控生死的木偶傀儡。 她眼中滑过的那丝不屑,被挽娘捕捉到。 “你既然不想要,那便成全你。”挽娘松开她,冷声吩咐一旁的人:“明日就让她开脸梳弄……” 话未说完,忽听一道婉转灵动的声音响起:“挽姐姐,且等等。” 惧,顿时挣扎得更起劲了。 那位柳老爷,是铜雀楼的常客。喜欢在床笫之间用各种手段驯人,纵使他出手大方,铜雀楼里的姑娘也谈他色变。 送走椿芽,就轮到了周窈。 挽娘抬起周窈的下巴,涂了丹寇的手指轻轻在她脸上划过,“你这张脸,我很喜欢,原打算要好好教养你,将你捧成这楼里的花魁娘子,让你也过上那等被人捧在掌心的好日子。” 周窈垂眸不语。 话说得好听,身陷风尘,哪还有什么尊严可言。所谓被人捧在掌心的花魁娘子,不过也是被人掌控生死的木偶傀儡。 她眼中滑过的那丝不屑,被挽娘捕捉到。 “你既然不想要,那便成全你。”挽娘松开她,冷声吩咐一旁的人:“明日就让她开脸梳弄……” 话未说完,忽听一道婉转灵动的声音响起:“挽姐姐,且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