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犀知意》 1. 第一章 孟府,孟二小姐居所。 “二小姐,这是您要的雪颜膏。”顾意弯着腰,双手捧着一个粟褐色的小圆盒递到孟灵熙面前。 这已经这个月的第四盒了。 孟灵熙正在欣赏自己新买回来的玉镯子,闻言慵懒地拿过样式朴素的小圆盒,连正眼都没有给一旁恭顺站着的顾意。 她打开盒子,瞧见里面的膏体颜色后,凝眉冷蹙,转过身直直地盯着低头的顾意,“怎么是这个颜色?” 她把盒子挪到鼻尖嗅了嗅,是淡淡的菡萏香,“香味也不一样了。” 她这个语气一听就知道不妙,顾意趁她生气前连忙说:“因为换了比之前更好的配方,所以颜色和味道跟之前的都不太一样。不过这个新配方的效果比之前更好,药性也更烈一些。二小姐在涂抹的时候一定要小心些……”她说着拿出一张纸腾开,“还需要忌一下口,否则容易出问题。” 孟灵熙扫了一眼纸上面的内容,半信半疑地看了看低眉顺目的顾意。 因为之前的雪颜膏效果确实很不错,所以她还是收了下来,还不忘威胁道:“你知道糊弄我的下场是什么?” “奴婢不敢。” * 孟灵熙拿雪颜膏这事儿,还得从上月底说起。 俗话说人生忍不住的事情有两件事:打喷嚏和喜欢一个人。 比如顾意喜欢胡柳巷温氏药馆的温雁青,也是藏不住的。 二人情愫暗生,这雪颜膏也是他专为她调配的。 温氏药馆地处偏僻,经常都是门可罗雀的情况。温雁青虽然长得一副芝兰玉树、温润君子的模样,但是顾意总疑心他是否医术不精,时不时救济他一下。 所以他拿雪颜膏给顾意的时候,她也只是随便拿来涂一下,只是没想到效果如此好,一下就被孟灵熙注意到了。 孟灵熙一开始是想直接逼问的,但是又觉得这样甚是无趣,于是就派人跟踪了顾意,这才发现她在胡柳巷有一个相好的,东西就是他给的。 拿了人把柄后,孟灵熙才对顾意步步逼问,并威胁道这雪颜膏以后都要给自己用,且不能告知温雁青,否则她就派人砸了他的医馆,将他赶出皇都,让他这辈子都不能回来。 看着顾意抖抖索索、磕头求饶的样子,孟灵熙感到非常畅快——郎君将用心之物赠予心上人,而心上人却将此物奉于自己。 这种胁迫带来的委曲求全和顺从,让她获得一种无法形容的掌控快感。 孟灵熙拿走了雪颜膏,用了一段时间后,发现效果确实不错,皮肤细腻光滑,不施粉黛也十分亮眼,一盒尚未用完,就会让顾意拿下一盒回来。 当时的顾意没有任何办法,毕竟孟灵熙是什么人,那可是皇都鼎鼎有名的恶女,飞扬跋扈为非作歹多年,她绝对是说到做到的。 况且一个小医馆的先生,一个微不足道的婢女,能有什么能力去对抗一个赫赫有名的孟府嫡女?所以顾意只能答应下来。 只是顾意不是那种逆来顺受的人,她忍耐了一段时间后,同温雁青说因为他的雪颜膏非常好用,以至于被身边的人偷用了,所以她问他能不能做一个看上去效果比之前的更好,但是稍微用多一点脸上就会出问题的雪颜膏。 温雁青对此并不多问,只按照她的需求制作了一个新的雪颜膏。 顾意想要借这个雪颜膏一箭双雕。 孟府有一个非常油嘴滑舌且欺软怕硬的粗仆,负责府里的一些采买事宜,仗着自己是借了府里老人的关系进来的,经常偷拿油水不说,还总是欺负人。 顾意想治他很久了,这次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机会。她要借孟灵熙的手,好好治一治这个人。 一日她趁孟灵熙午睡,将超量的雪颜膏小心翼翼抹到孟灵熙的脸上。 孟灵熙一个慵懒的午睡起来,竟然发现自己原先漂亮的脸溃烂发炎了一大半,还伴随着刺痒和疼痛。 她气得要命,砸了桌上的东西勒令顾意立刻滚过来。 “怎么回事!!!” 顾意快速看了一眼,连忙说:“许是饮食的问题。二小姐今日中午可是吃了什么?” 孟灵熙气得眼睛冒火,从牙缝里吐出几个字:“鲍鱼,鸡参汤。” 顾意露出一副在深思的模样,“这……按理说这些食材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但如果鸡参汤里面的人参以次充好就不好说了。奴婢前些日子才听说,最近有些黑心商贩用土罗参这样的低等参来充当品质好的雪莲参。土罗参偏火,这一吃下去,和雪颜膏的药性就冲突了。” 药性什么的顾意根本就不清楚,这话完全是乱说的,但是她知道那个粗仆在采买的时候,经常以次充好,将多余的钱财纳入囊中。 孟灵熙立刻让府里的管家胡叔彻查此事。 她虽然是个恶女,但不是一个白痴,面对粗仆说自己只是被骗了并没有半点以次充好欺骗小姐的念头,还哭得稀里哗啦、磕头阵阵响的模样,丝毫不为之所动。 她找了皇都最好的大夫,慢条斯理地往脸上敷着大夫开的膏药,冷冰冰地说:“你们捞油水的事,真以为本小姐一点都不清楚吗?只是懒得管阿猫阿狗的琐事,但你竟然敢捞到主子身上!!真的好大的胆子!你说看走了眼,一个负责采买的,连好坏都分不清,若还留着你,以后本小姐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给我送去官府,不许再踏入孟府半步!” 孟灵熙看着镜子里满是膏药的脸,慢腾腾地站起来,走到顾意面前,对着她的脸毫不留情地甩了响亮的一巴掌。 顾意当下就被打翻在地,半边脸马上就肿了,嘴角都渗出了血。 孟灵熙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果然啊,住在胡柳巷那样的货色,能做出什么好东西。你那相好的,也就那张脸皮能看看。不如当个小倌做做皮肉生意,说不定赚得更多呐哈哈哈哈哈……” 顾意看着笑得前俯后仰的人,紧紧地握住了拳头。 * 顾意被罚去后院刷恭桶和倒潲水,虽然都是些脏活累活,但能远离孟灵熙,倒也不为一件好事。 顾意不是一个轻易向困难屈服的人,认真对待自己手头上的活,每个桶都刷得干干净净,倒潲水也总是及时完成。 胡叔对顾意的事情是看在眼里的,只是孟二小姐的脾性和做事风格谁都知道,他也没办法帮到多少,只能让厨房给她多做一些好吃的,月钱也会尽量多付一些。 顾意并不抱怨什么,甚至有时还会在心里感慨一句“人间有真情,人间有真爱”。 嗯没错,算起来这是自己穿越过来的第六年了,也是顾意人生中最最最倒霉的一件事。她不过是在上班的时候摸鱼打了一个瞌睡,一觉醒来就到了一个十三四岁的黄毛丫头身上。 这家农户有好几个孩子,她魂穿过来的这个是家中最不起眼的一个。落水后被人救起来,醒来后换了一个人她父母也完全没有发现,全家人都围着两个小儿子转。 后来家里实在穷,她就被卖到了孟府。 去孟府前,她娘还说,这是托了不少关系打听来的,孟府的主子和善,管家和下人都不错,她进去后不会太受苦的。只是这山长水远,亲缘关系也就到这里了,日后的路都要靠她自己一个人走了,希望她不要怪罪做娘亲的,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孟家现任家主孟灵钰,说起来也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郎君。 孟家爹娘虽然战功赫赫,但是都死在沙场上,孟家旁支凋零,无甚出色的子弟。 故而孟家看似荣耀加身,实则在“人丁兴旺”、“人才辈出”这两点上,实在是难以企及。 为了撑起整个孟家,为了让爹娘的战功能够长久绵延、福荫后代,孟灵钰深入朝堂,总是忙于公务而无暇回府,府中事务大多由管家胡叔代劳。 刚进孟府的时候,胡叔觉得她叫“二丫”这个名字实在不好听,恰巧是春花烂漫的时节,所以胡叔给她取名“春满”。 对于新名字,顾意没什么感觉,因为不管是“二丫”还是“春满”她都不喜欢。 她每天都会提醒自己,千万不要忘了自己原本的名字,是“顾意”——照顾的顾,意思的意。 忘了名字,就是忘了来时的路,忘了自己本来的样子,变成这世间一个面目模糊的人,这是顾意绝对不能忍受的事情。 彼时孟府有一个苦差事,先前为孟家爹娘守陵的守陵人发母丧,要回去奔丧,之后再回来,这中间的时间,需要从孟府挑出一个人去守陵。 邺山的环境苦,那里空空荡荡,鸟都见不到几只,半夜里总是有呼呼的风声,听着能吓死人。 在孟府舒适惯了的下人们都不愿意去,所以都撺掇初来孟府的顾意,让她去守陵。 说那舒服又安静,花销少月钱还领得多,况且等之前的那个守陵人回来,她就可以回来孟府了。 对于别人来说是一个苦差事,但是对于顾意来说,那里自由的很,等攒够了钱,再想想营生的手艺,跑了都没人发现。 也就是在那时候,她遇到了上山采药差点摔死的温雁青。 只是好景不长,钱还没有攒够,她就要回孟府了。 孟府其实哪哪都好,地方大,家主又不喜欢太多的下人伺候,所以每个下人都能分到一个独立的卧房。 只是这孟家二小姐,让人不敢恭维。 孟灵钰在府里的时候,孟灵熙还会收敛收敛,但是他在府里的时间并不多,所以她总是任意妄为。 孟灵熙会武善箭术,平日没事就去欺负耍弄那些不成气候的宗亲子弟。 她很会看人下菜碟,专挑品阶比自家低的,挨了揍受了罪,也不敢告到她兄长孟灵钰那去,只能认栽。 “恶女”的名号渐渐传遍整个皇都。 待在府里的时候,她就喜欢拿下人练手,尤其在射箭这一块上,玩出各种花样。 府里人人自危,生怕哪天死在主子的箭下。 一年半前,顾意才从邺山回来十来日,就与这“恶女”结下了梁子。 那日天气晴朗,孟灵熙兴致一起,随便拉了十来个下人,轮流头顶苹果站在箭靶前,供她射箭取乐。 顾意正好在其中。一开始顾意是很怕,但是发现孟灵熙确实箭术了得,顶着苹果的人抖擞成那样,她都能百发百中,正中苹果中心。 顾意排在一个叫“小云”的婢女后面,这小云上去站着的时候,紧紧闭着双眼,脸上全是泪水。 孟灵熙看着站在箭靶前的人,满眼都是讥讽的笑意。 顾意发现孟灵熙的箭与之前的不一样,偏了几分。 这一箭射出去,就直直扎进小云的左眼里,鲜血直涌。 所有人都吓坏了,一时间没人敢上前。 顾意也被吓到了,但她很快就冲上去,掏出手帕给小云擦血。 孟灵熙冷冷一笑,扫了眼噤若寒蝉的下人们,扔了手中的弓,快步上前直接揪起顾意的头发将人抡倒在地。 四周静得很,只有小云凄烈的哭喊声。 顾意吃痛地抬头,见孟灵熙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缓缓说出一句话:“急什么,下一个就是你。” 胡叔闻声连忙赶到,见状叫人赶紧收场。随后他走到孟灵熙旁边,想让她回屋休息。 孟灵熙看都不看胡叔一眼,将手中的苹果扔到顾意身上,“胡叔,我还没有玩够呢。” 收拾的人群乌泱泱地走了,剩下的人低着头不敢动,生怕下一个轮到自己。小云的哭喊声渐行渐远,痛苦的嘶叫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心颤。 顾意不是个轻易屈服的人,她慢慢地站了起来,拿着苹果站在靶子前,向孟灵熙提议:“二小姐箭术了得,想必蒙上眼睛也一样厉害吧。” 孟灵熙顿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拿布来。” 她蒙上眼,一箭射过去。 待她摘下眼罩时,箭稳稳射中靶心,苹果裂开两半掉在地上,人稳稳地站在前面。 她觉得有些不对,随便点了一个下人,让他将刚才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说出来。 那个被点到的下人不敢不从,便说方才在二小姐蒙眼后那个婢女就走开了,等箭射中靶心,她再走回去,用箭锋切断苹果。 孟灵熙看向顾意,顾意一脸平静:“二小姐没说奴婢不能动。何况二小姐即便是蒙眼也能轻松射中靶心,实在是令奴婢敬佩不已。” 顾意深深作揖,一副被她彻底折服了的模样。 孟灵熙盯着她,背着手在原地走了几步,随后心情愉悦地扔掉手中的弓,“本小姐累了,今天就到这里了。” 此话一出,在场的所有人都深深松了一口气。 她擦了擦手,“对了,本小姐记得你叫……春满?” 顾意向她行礼,“能被二小姐记住,是春满的荣幸。” 孟灵熙抬了抬下巴,没再说什么,只转身离开。 ——很好,这个春满很有意思,本小姐甚是喜欢。 她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更喜欢把聪明人踩在脚下。 今日这一出,原本就是她专门为那个小云设计的。那个卑贱的奴才原先是伺候她兄长的,没成想生出了歪心思,企图爬上兄长的床。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小云还去黑市买了合欢散。 这味药并不便宜,一个婢女哪来这么多钱,只好买了一个次等的合欢散。 那日小云鬼鬼祟祟出门的样子被孟灵熙看到了,她派人跟踪这才发现小云的诡计,当下并未揭穿,只当无事发生。 以往兄长都会在休沐时回来,她特地写了一封信,将兄长支开,看到小云久久等不来兄长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她就觉得无比好笑。 兄长对孟家意味着什么,没人比孟灵熙更清楚。所以敢对他动歪心思的人,她都不会放过。 只是她要处置人,不能明明白白地处置,要在不经意的时候,给出凶狠一击。 她是爱耍弄府里的下人,但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下狠手,此番也是杀鸡儆猴,让那些心里有小九九的人好好看看小云的下场。 顾意的举措倒是出乎她所料,也正是因为这样,自那以后,她就非常喜欢找顾意麻烦,然后看她怎么用自己的小聪明化解麻烦,这有意思极了。 * 顾意被派到后院干活的一个月后,孟灵熙又随意点了一些人,让他们头顶着橘子站在箭靶前。 孟灵熙拉了一个满弓,对准下人头顶上的橘子。 她看着靶子前战战兢兢的人,突然就丧失了兴趣,卸了力将上好的紫楠竹长弓随意扔在地上,转身就走。 许久没有和顾意周旋,孟灵熙觉得非常无趣,打算找个由头把她从后院捞出来。 孟灵熙在去的路上,遇到了孟灵若。 孟灵若知道自家二姐很少往这边走,便顺口问了一句:“二姐这是去哪?” “关你什么事?”孟灵熙扫了她一眼,脚步不停,径直往前走。 看着孟灵熙远去的背影,绿歌不满地跺了跺脚,“小姐,您就不应该搭理她!” 孟灵若拍了拍她的手,“这话不可乱说。二姐容易较真,到时候我可护不住你。” 绿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只能在心里感叹都是孟家千金,怎么能性格差距如此之大?一个温柔可亲,一个脾气暴躁。 孟灵熙来的不是时候,正好撞见孟灵钰和顾意有说有笑的场面。 孟灵钰今日难得回来,一回来就知道府里发生的事情。 他知道胡叔的本意是想让自己发话,将顾意调到别的地方干活,毕竟一个小姑娘家的,去后院干那些的脏活实在过于辛苦。 孟灵钰了解了一下顾意的事情,也知她虽然做着脏活累活,但并没有敷衍了事,甚至做得比其他人还要好。 所以孟灵钰打算调她去给自己打扫书房,自己在府里的时间不长,她能轻松许多。 顾意听了孟灵钰的安排肯定高兴,连忙谢过。 孟灵熙怒火中烧,直接将顾意的行径定义为小云的行径,两个人都不是什么好货色。 再想到兄长一直以为对自己都没什么好脸色,此番言笑晏晏的模样居然是对着一个这样的下人,两相对比,她更火大了。 孟灵熙疾步走上前,像一阵风一样直接冲到顾意面前,扇了她一巴掌,“区区一个下人,还想勾引主子。” 这一巴掌很重,顾意直接被扇倒在地,嘴角流血,身边的东西哗啦啦掉了一地。 孟灵熙还想拿腰间的节骨鞭打她,被一旁的孟灵钰握住手臂并喝止:“够了!” 孟灵钰很生气,压抑着怒气:“在我面前也如此放肆了吗?” 孟灵熙别开目光,不予回答。 “不回答吗?要不要我数一数你还干了什么?李尚书家公子被你打得半个月下不了床,西市被你骑马毁了半条街,茶楼因为你闹事,到现在都开不了张……桩桩件件,如果不是胡叔和我在后面帮你兜底,你现在还能这么安然地站在这里放肆吗?” 孟灵熙转过头说:“你可以不帮,可以现在就押我去大理寺!” 孟灵钰气得脸都涨红了,“好、好、好得很!” 他一边说着,一边抓着她的手臂往前走。 “你放开我!我自己会走!” * 门匆匆被推开了,绿歌跑过来,对正在绣花的孟灵若说:“小姐,爷回来了!” “回来就回来了,这么慌张做什么?” “爷和二小姐吵起来了。” “哦,他们也不是第一次吵了。” “这次不一样,爷这次非常生气,好像要将二小姐送到大理寺去!” 说到这,孟灵若才停下针线,随后想了想,“哥哥不会的。他每次都说要对二姐家法伺候,让她长长记性,但每次都不舍得。这次至多……会让二姐在祠堂跪着吧。” 确如孟灵若所言,孟灵熙正在祠堂跪着。 孟灵钰将门锁上,命令任何人没有他的允许都不能进来,也不能给她递吃食,除非她知道自己错了。 孟灵钰让顾意停下手里的活,在府里好好休息几天,同时请了大夫给她看,也给了她一些银钱。 顾意坐在床上,看着眼前的东西,心里五味杂陈。 孟灵钰仅存的至亲之人就是两个妹妹,其中孟灵熙是同父同母的妹妹,孟灵若是同父异母的妹妹。 孟灵钰知道孟灵熙的脾性,虽然总是说要下定决心改一改她的性子,却总是做不到。 一方面为了支撑起孟家,让孟家延续往日荣光,他就已经心力交瘁;另一方面她作为与自己血缘上最亲的人,总存有恻隐之心。 孟灵熙这个年纪,其实早应该定下一门好婚事。 可是父母双亡,他又不想让她的婚事由其他的长辈做主,毕竟她这个性子嫁了过去,还不知道会怎么闹。 可他因为朝中和府中的事务忙得不可开交,也一直没有得空替她好好选一选得意郎君。就这么一直拖到了现在,以至于坊间都在传她日后肯定嫁不出去,必会孤独终老。 他对孟灵熙一直是心怀愧疚的。 顾意正是清楚孟家的情况,知道孟灵熙已经将她看做另一个小云。 当年小云被射伤眼睛后,对主子动歪心思的事迹就传遍了孟府,账房支了点钱给她后,就将人赶出孟府了。 现下孟灵熙虽然被关在祠堂,但她不会待上一辈子。 一旦她出来,想起今日种种,必定不会放过自己。她会做出什么事情来,顾意简直不敢再继续往下想。 好在孟灵钰看顾意可怜,给了她不少银钱,这些钱加上她之前攒的细软,足够她去一个新的地方重新生活了。 顾意看着外面的日头,下定决心要离开孟府,而且必须马上安排。 她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去找温雁青帮忙。 2. 第二章 这是一家有些偏僻的小医馆,来的人并不多,勉强够活计。平日里也没什么人帮忙,基本都是温雁青一个人。 因为经常需要自己动手煎药、看病、处理药材,所以温雁青总是蒙着个脸,也很少出门。 邻居们都知道这里住着这么一个生僻、医术看上去也不太好的大夫,却几乎没怎么见过他的脸。 胡柳巷人烟稀少,即使是大白天也见不到几个人影走动。 顾意跑得急,甚至来不及敲门,就匆匆地推开院门冲进去。 屋内关着门,她也没有多想,径直推开门,“雁——”脚才迈进去一步,被屋内的情景惊到,剩余的话压在喉咙里。 温雁青和一名带着黑纱斗笠的男子坐在塌上,红泥炉上的水壶已经烧沸了,茶几上放着两个茶杯,看样子已经喝过一轮茶了。 那名男子周身笼在黑纱里,模样身形通通看不清楚。 门外有一名随从,在她开门的一瞬间,用手臂横在她的脖颈处,迫使她立刻停下脚步。 她若是再反应的慢一点,脖颈就要撞上他的手腕了。若是这一下撞过去,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从斗笠男子身上隐隐散发的气势,和这位随从过于谨慎的反应和敌意,都在彰显着那位男子的身份并不普通。 温雁青一见到来人,便立即出声制止:“住手!” 他随即起身,三两步迈到那名随从身前,将他的手扯下,严肃道:“她是我朋友。” 展明看了眼坐在塌上的人,他扬手摆了摆,示意展明退下。展明低了下头,恭敬且无声地退后了几步。 顾意因为是一路跑过来,脸上汗涔涔的,鬓边的碎发都贴在皮肤上。 她不敢大声喘气,心脏跳得很快,被眼前的情景惊得不知该如何开口合适。 她看了看温雁青。 温雁青知道顾意不是那种随意冲撞的任性之人,此番行为,定是有要紧事在身。 他看着她,语气温和道:“我们出去说。” 顾意点了点头,现下也没这么多心思去想那是什么人,他们刚才在说什么,她只想顾好自己的事情。 何况现下的情形反而对她更有利,如果温雁青有更好的门路,她也能更快摆脱孟灵熙的掌控。 温雁青关上门,带着顾意走到屋外的阴凉处。 顾意的声音还带了一点喘,“我遇到点事,能不能借你在邺山的那间木屋住上几日?” 当年在邺山救了他一命后,她知道他经常上邺山采药,一去就是好几日,所以干脆在邺山建了一间结实的木屋,方便居住休息。 事发突然,要她马上离开皇都,这一下子也做不到,着急忙慌做出的决定,或许会令自己走向更糟糕的境况,所以她得小心翼翼,为自己做好万全准备。 她看着眼前人的脸,心里不由自主地想:如果可以不离开,也能完美解决这件事就好了。 “当然可以。”温雁青毫不犹豫地答应,随即掏出一块干净的布帕递过去,“跑得这般急,先擦擦汗吧。” “谢谢。”她接过布帕,松了一大口气,给自己擦擦汗,心里感谢他并没有问任何问题。 温雁青看了看她,“你想什么时候去?” “明日寅时。” 她之所以挑这个时间,是有自己一番考量的。 皇都虽说不设宵禁,有些地方甚至热闹非凡、通宵达旦,但大多地方还是老实关门睡觉的。只要选好路线,就可以避开路上的人。 若是脚程再快一些,还能赶在天亮前到达木屋,安心睡上一觉。 温雁青只想了一下,便说:“好。邺山我已经有段时间未去,寅时天还未亮,容易有危险,我随你一起去,寅时先在这里汇合。” “这……”顾意稍微想了一下,要自己一个人走出城外再摸黑爬山路,确实比较危险,有他陪着,起码有个照应。 顾意现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她抿了抿唇,不好意思地看了他一眼,很快将目光挪到别处,“就当是……你还我人情了。” “一点小忙,算不上人情。”温雁青看了看她捏在手里的布帕,“继续欠着吧。” 话音刚落,就见她捏着布帕的手紧了紧,温雁青的脸上露出一点笑意。 顾意有点手足无措,于是道:“那我先回去了。” “好,路上小心。” 温雁青将人送到门口,目送她走远后才走进院门,将木门关上。 他走进屋,里面的人依旧风轻云淡地坐在那里,慢悠悠地品茶。他看着那人,略微思索片刻,“有点事需要你帮忙。” 清越低沉的嗓音从黑纱中传出:“你这么信她?” “嗯。” * 顾意回到孟府,收拾着离开要用到的东西,尽可能收拾的轻便一些。 到了夜晚,她还特地打听了一下,孟灵熙依然被关在祠堂思过。 因为有孟灵钰的命令在,谁都不敢靠近。 下人们苦孟灵熙久矣,巴不得她受罚,正好顺着孟灵钰的命令,不送上一点吃喝。 顾意本以为孟灵熙会在祠堂大闹,结果她似乎默然接受了这个惩罚,一言不发。 顾意将心思都放在接下来要离开的事情上,好不容易熬到寅时,她摸着黑离开了孟府,顺着白天规划好的路程顺利来到了医馆。 温雁青听到脚步声,上前将人迎进屋。 顾意进了屋,看见屋内烛光摇曳,桌面上放着一碗热汤,香味弥漫在一室之间。 她转头疑惑地看了看他,不清楚他这是作何打算。 温雁青示意她先坐下来,“不着急,我慢慢跟你说。” 顾意坐了下来,眼前是一碗炖得软烂的莲藕排骨汤,热气氤氲,浓香扑鼻。 她看着温雁青不慌不忙的样子,一直悬着的心也放松了下来。 先前她为逃走的事情忧心忡忡,都没有好好吃饭,如今紧绷的身体一放松,饥饿感立刻袭来。 温雁青看她吃得这么香,不由自主地露出微笑,温声道:“锅里还有,想吃可以再去盛。” 顾意痛痛快快地吃完一碗,脸上洋溢着一种吃饱喝足的幸福感,“对了,你刚才要跟我说什么来着?” 温雁青先给她倒了一杯温水,然后拿出已经做好的符牌和路引,“你放心,这两样东西都是正规的。” 顾意喝了一口水,接过符牌和路引,对着烛光细看。 顾意从未跟温雁青说过自己是孟府的婢女,即便是在邺山的时候,也只说自己是来替家里人守陵一段时间,编了一个小商户女儿的身份,也幸好他从不多问。 故而他也不清楚她在孟府的时候叫“春满”,一直以为她的名字就是“顾意”,所以符牌上面的名字也是根据“顾意”改成了“顾一心”。 温雁青大概都不知道,他现在这世间唯一知道她本名的人。 有了手上全新的符牌和路引,就相当于有了全新的身份,她可以放心地去任何地方,做任何事情。 那一刻,顾意突然发现温雁青从来不会过多询问自己事情的原因之一:也许是,他的身份也不是一个简单的、生意不多的小医馆大夫。 符牌和路引都不是随便就能弄来的东西,而且据他所说,这些东西是正规可用的。 “还有——”温雁青拿出一个小木箱,箱子里放着各种工具和瓶瓶罐罐,“我会一些简单的易容术,你我出城时可用。” 顾意面露震惊地看着眼前依旧温和平静的人,虽说平日与他相处之时,就隐隐觉得此人非池中之鲤,倒是没想到他这般深藏不露。 “这些东西……都是白天我同你说了以后,你开始准备的吗?” 温雁青丝毫没有要隐瞒的意思,直截了当地回答:“嗯。” 顾意有些讶异地抬头看他。 今日的温雁青,与平时里的不太一样,他非常坦然且坚定地望着顾意,似乎不管她问出什么样的问题,他都会一一作答。 顾意并不是一个感情迟钝的人,这种澎湃的情愫不加掩饰地涌过来,有如站在一片波涛翻涌的海岸上,令她的心境也跟着激荡起来。 她张了张嘴,有很多疑问想问出来,但是又慢慢地收了回去。 不去问,就不会了解;不了解,彼此之间的感情便不会流动增长,至少此时的她觉得,有些关系,止步于此便好。 温雁青静静地看着她,“你想说什么?” 他一派平和宁静,仿佛不管她接下来会问出怎样不合规矩的问题,他都毫无保留。 顾意摇了摇头,只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真是太谢谢你了。” 温雁青垂了垂目光,“举手之劳,无足挂齿,不必言谢。” 顾意听出了他语气中的生硬和失落,眼前的人看似温和儒雅,实际上也倔的很,一旦做了决定,不管怎样都不会改变。 他在介意自己的客气和疏离。 顾意觉得很内疚,但是这种时候她不想承诺什么,也不想接受什么。 孟府的事情是悬在头顶上的重石,让她每时每刻都如履薄冰;魂穿的事情,也是摆在心里一个无法忽视的疙瘩,没有安定感,内心充满孤独。 她捏紧了手中的符牌和路引,也许等孟府的事情过去了,等日子安定了,她就可以不必克制,可以无所顾忌地回应他的感情了吧。 她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汤很好喝,我再去舀一碗。” “好。”温雁青看着她的身影,在心里跟自己说没关系,等这件事情过去了,等日子安定了,他会再次表达自己的心意。 在此之前,他会一直陪在她的身边。 香浓的骨汤,顾意喝一口便知道,这汤是费了一番心思熬出来的。汤汁浓白入味,肉渣滚烂,一口下去,唇齿留香,回味无穷。 这样的心意不可浪费,连喝两碗下肚,她这夜里风尘仆仆的寒凉、警惕与奔波,都消弭殆尽。 深夜静悄悄,顾意在回味汤里的味道。 本来就是专门为顾意炖的汤,温雁青见她喝完,先前的失落都烟消云散。 他看了一眼天色,说:“既然有了这些东西,你可以不用着急赶路。先去睡一会儿吧,天亮了再赶路也不迟。” 他替自己想了很多事情,也做了很多事情。 顾意这心里是很感动的,穿越至今六年之久,他是第一个对自己这么好的人。 不过,她也会不由自主地想他对自己这么好,也是基于她之前救过他吧。 也许是夜色太静,也许是她即将远离皇都,也许是他们即将再也不见,也许是有的情绪憋在心里太久,也许是很多其他的东西,总之她在这一刻,忽然多了很多想要倾诉的话。 所以她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你问。” 顾意看着他,顿了好一会儿,才慢慢问出口:“如果当初我没有救你,你还会对我这么好吗?” 温雁青没想到她问的是这个,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笑:“这说的是什么话,若当初救我的不是你,没有那段相处的时光,你还会踏入这间偏僻逼仄的医馆吗?还会这般信任我,在夜深人静时孤身前来吗?” 顾意怔住了,心底里那些纠结瞬间消失了,仿佛在寒冷的夜里走了很久,然后终于来到一间温暖、吃喝充足的屋子一样,热泪瞬间涌上眼眶。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说谢谢你。 温雁青一下手足无措起来,“这是怎么了?” 他连忙起身走到她面前,蹲下身捏住袖角,给她轻轻拭去脸上的眼泪。 顾意看着微仰着头、面露焦急的温雁青,决定坦白一些事情:“其实,我不是什么商户的女儿,只是孟府的一名婢女……” 顾意娓娓道来自己的身世。 一开始遇到他,是因为她在那里替孟府做事。 而之前让他做的那些雪颜膏,都是在孟灵熙的逼迫下做的。加上她不愿意继续被逼迫,所以用了一些伎俩让孟灵熙的脸出了问题,也借此收拾了一直欺负她的人。 她之所以这么着急地要离开,也是因为孟灵熙觉得孟灵钰对她有意思。 虽然孟灵熙现在被关在祠堂里思过,但是孟灵熙不会放过她的,所以害怕之下,决定潜逃。 因为她在这里并没有什么熟识的人,所以只好找他帮忙。 她也想过孟灵熙之后会因此报复他,但是她顾不上这么多,只想赶紧逃得远远的,这么一想也是有些自私的。 许是憋得太久,顾意一边说一边哭,断断续续地讲完了她想说的所有事情。 而对于自己其实魂穿过来的这件事,她只字不提。这件事毕竟过于离奇,现在还不是能说的时候。 她哭得厉害,温雁青心疼得很,当下也顾不上什么礼节仁义,将人抱在怀里,一手轻轻抚摸她的背以示安慰。 她说的这些事情,他其实已经知道了。 因为他托朋友办事情的时候,这位朋友担心他会被利用,就去细查了一下顾意的底细。这一查才知道,她不是什么小商户的女儿,而是孟府买入的丫鬟,服侍那被称为恶女的孟二小姐孟灵熙。 可能是日子实在难过,所以她才决定逃出来。她也从来不叫什么顾意,在村里的时候叫李二丫,进了孟府,改名叫春满。 温雁青知道这些却并没有想要逼问她的意思,毕竟她这身世迫不得已,撒的谎也不是什么罪不可恕的谎,亦没有对他形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反倒是他自己,并没有帮到她多少。 现在她能对自己坦白,能向他袒露她的情绪与心事,他的心里是又惊又喜、又怜又爱,更加坚定自己对她的感情。 顾意伏在他的胸膛,尽情释放自己的痛苦与难受。 然后她向他道歉,说自己只想快点离开孟府,没有考虑到他,如果他因此被连累,遭到孟灵熙的报复,那她的罪过就大了。 顾意将自己担忧说了以后,温雁青只问道:“为何会报复于我?没有人知道你来找过我,也不会有人知道是我帮你逃走的?所以,”他将人搂得更紧了,“为什么你会觉得我会被报复?” 他想从她的话语中得到一些证明,他能感受到在她心里,自己也是一个特别的存在。 以前他不清楚她在顾虑些什么,总是止步于前,不肯再往前一步。 现在知道为什么了,他本来打算慢慢来,但是现在她在释放自己情绪的过程中,不小心透露自己的真实想法和情愫,让他也按捺不住,想要她亲口确定什么。 有些情愫暗流涌动,有些事情需要挑明情况。 顾意的心砰砰直跳,没想到他居然能顺着自己的话头想到了这么深的东西。 他们现在虽说是互相喜欢,但还隔着一层薄薄窗户纸,有些事情说开了和没说开,需要承担的责任是不一样的。 顾意抿着唇不说话,只轻轻闭上眼,将疲累彻底释放,进入沉沉的睡眠,以此躲避现在的局面。 在不稳定的生活里,爱情就是奢侈品。 只要不捅破那层窗户纸,二人就还能继续保持这种朦胧的关系。现在的她还无法对爱情这件事,有足够的安全感。 她许久没有回话,温雁青不清楚她此刻在想些什么,只好轻声地问:“阿意?” 他慢慢挪动自己的身体,侧头看了一下躺在自己怀里的顾意,看样子睡得正香。 他轻叹一声,小心翼翼地将人抱起,然后轻手轻脚放在床上,褪去鞋袜,给她盖上被子。 他去拧了一个湿毛巾,擦干净她脸上的泪痕和双手。 昏暗的烛光下,他坐在床边看着她恬静的睡颜。 不论多久,他都会等她彻底敞开自己心扉的那一刻。 * 出城前,温雁青给她易容,顾意看着镜子前的自己,惊叹于他超群的技艺。 因为她的五官并没有大变,只是稍微改了一下五官的大小和脸型,这张脸就马上跟换了一个人一样,非常神奇。 “这就是你口中的,‘简单’易容术?”顾意惊愕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对于顾意这样的反应和评价,温雁青觉得有点高兴,在她面前并未谦虚,“多谢夸奖。” 顾意愣了一下,转过头见他一副想要更多夸奖的样子,觉得他很可爱。 她噗嗤一笑,毫不吝啬地夸奖:“雁青真厉害!” 二人对视,暧昧的气息在空气中流动。 顾意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磕磕巴巴地说:“差、差不多、要出发了……” 温雁青笑意渐浓,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好。” 快走到院门时,顾意拉住他的袖子,看着他的眼睛想问他一个问题,那个问题带了点明知故问的意味在,但她又担心自己会不会自作多情,所以心里有一些忐忑。 “你……”才起了一个话头,她就侧过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怎么了?”对于她,温雁青发现自己永远有用不完的耐心。 “……你觉得我拿着路引去哪比较好?” 他垂眼看了看顾意拽住自己袖子的手,缓缓将她的手轻握在手掌里,掌心传递着温度,他的语气坚定有力:“我希望你能留下来。” 如果她有许多的顾虑,只敢悄悄往前一步,那么剩余的九十九步,都可以由他来完成。 顾意抬头看他。 她握紧手中的物件,顿了好一会儿,才说:“谢谢你。” 温雁青看着她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握住她的手紧了紧,“别怕。有我陪着你。” 顾意用力地点点头,“嗯!” 易了容的二人相伴出了城,温雁青担心她一个人待在邺山不安全,索性将暂时关了医馆的门,陪她在山上待了几日。 出发前顾意同他把话说开后,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与他相处起来也不再像以前那般客气疏离。 二人在山上度过了一段相当平静美好的日子。 在此以前,顾意一直觉得老天挺不公平的;现在和温雁青一起,她又觉得自己很幸运,能在吃了这么多苦以后,还能遇到这样好的人。 这几日的相处也更让顾意相信,只要她躲过了这阵子风头,换一个身份,就可以自由地活在皇都,放心地与喜欢的人在一起了。 有一日温雁青受顾意所托下山打探消息,回来后同她一起商量。 孟府似乎并没有在意顾意的出逃,一派平静祥和,孟府三兄妹皆受邀去避暑山庄参加太后举办的皇宴了。 这个皇宴每年夏天都要举行个一两次,一次就是半个月之久。 也正是因为这样,他们打算先回医馆,再为接下来做打算。回到医馆后,温雁青将自己的卧房让出来给她,自己挤在外间睡觉。 才回到医馆三日,顾意出门买菜的时候,听街上的议论,说孟府那位恶名远扬的二小姐在皇宴上遇袭了,本来都以为活不了了,谁知道一睁眼又活了过来,真是神了,果然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啊。 顾意猛地一怔,这熟悉的剧情,让她无法控制自己想要回孟府的强烈欲望。 其实那件事情也许是千万分之一的概率,也许回去就是羊入虎口,被孟灵熙抓住后再也没有好下场。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一个声音,那个声音越来越大,催促着让她务必要回去确认一番。 万一“孟灵熙”也是她这种情况呢? 她魂穿到这个世界,虽然也遇到了不少好人,甚至还遇到了一个真心喜欢的人,但是对于自己来说,时常会觉得没有归属感,总觉得自己与这里格格不入,那种孤单感没有任何人能够真正的理解。 所以如果有一个跟她一样情况的人来了,会不会一开始像她一样手足无措,这个人会遇到什么情况? 她想要去帮这个人,也是为了帮自己走过去,希望这个人不要像当初的自己那样,遭受这么多的痛苦。 顾意站在原地想了许久,久到连天上正在下雨都没有察觉到。 直到有一个好心的婆婆过来给她撑伞,推了推傻站着的她,“姑娘,你没事吧?” “啊……哦,我没事的婆婆。谢谢你,这个就当是谢礼吧。”顾意说罢就将手中的菜篮子递给婆婆,然后往雨里跑去。 “诶姑娘……” 她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一定要回去一趟。 顾意按着记忆中的路线回到了孟府,她这一路上很小心,因为不确定孟灵熙现在是什么情况,所以尽量不让府里的人瞧见自己。 也幸亏孟灵钰并不喜欢府里有过多的下人,想要不被发现,对她这个熟悉孟府的人来说,也不算太难。 天上的雨越来越大,还未到夜幕时分,周围的景色就已经昏暗了起来。 她终于走到了孟灵熙的房门前,门前服侍的人是两个新面孔。 这一两年孟灵熙的脾气是越发得难以捉摸,所以婢女是换了一批又一批。顾意是待在孟灵熙身边最久的一个,因为她的聪明和别有不同,所以很受孟灵熙“青睐”。 屋内门窗都开着,清凉潮湿的风穿堂而过。 服侍的婢女许是太累,又或者是新来的还没有见识过孟灵熙的脾气,已经靠在门边睡得香甜。 她深呼吸一口气,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她慢慢走到内室,绕过屏风,透过轻幔看见了躺在床上的人。 走得近了,能听到床上的人传来断断续续的痛吟和咳嗽声,仿佛难受极了。 她小心翼翼走过去,掀开一半的床幔,慢慢坐在床踏上,瞧见床上的人脸色苍白,额角渗出阵阵冷汗,眉头紧紧皱在一起。 “孟灵熙?”她试探性地开口。 床上的人沉重地呼吸着,像是听到了她的声音,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用虚弱的声音说:“咦?我怎么还在这?” 那人开口一声“咦”,顾意就感到胸口一震。 因为只这一声,她就可以判断眼前的人已经不是以前的孟灵熙了,因为孟灵熙从来不会这样说话,也从来不会有这样的语气和态度。 而她后面的那一句话,更是让顾意确定了这具孟灵熙的身体里,已经换了灵魂。 顾意心跳得厉害,咽了咽口水,又继续说道:“你是孟府的二小姐,不在这能在哪呢?” “什么?!——嘶哎……”她捂着胸口侧过身躺着,慢慢呼吸以缓解胸口的疼痛。 等她缓过来以后,顾意连忙将她扶起来靠在床边,倒了一杯温水递过去。 她接过水,一口接着一口慢慢喝完,才觉得没有这么难受了。 她四处打量了一下周围的场景,和眼前人的装束,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顾意继续说:“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自己怎么就来到了这里,还成为二小姐?” “难不成你也……”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觉得顾意可能跟自己遇到了一样的情况。 顾意看到她的神情,就知道她想问的是什么,毫不隐瞒地点了点头。 她紧张的情绪放松了不少,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还好还好,也不算太糟。” 接着她又问:“那我是发生什么事了?这具身体让人好难受。” 她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疼,悲哀地想:不会这具身体里也有绝症吧?短时间内连死两次就真的过分了啊。 “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你随孟家参加了避暑山庄的皇宴,然后就遇刺了。你现在觉得难受,应该是当时留下来的伤。”顾意关心地看着她,“怎么样?你想起什么了没有?” 说来真是奇怪,以往看眼前的这个人,顾意是怎么看怎么讨厌,如今是怎么看怎么顺眼,还颇有种“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之感。 顾意以往在孟府一直悬着的心,在看到她以后,彻底放松了下来。 她深深地叹气,拿手指戳了戳自己的脑瓜子,“这里是一点记忆也没有。” 看着眼前人露出一副懊恼的模样,顾意反而笑了起来。幸好幸好,她看上去是一个很可爱的人。 顾意没忍住抬手摸了摸她的头,“没关系,我们慢慢来。” 她并不反感顾意的触摸,低头看着握在手里的茶杯,“嗯,走一步算一步吧。” “对了,我叫顾意——照顾的顾,意思的意。你呢?” “孟灵熙——孟子的孟,灵动的灵,熙熙攘攘的熙。” 外头的雨还在哗啦哗啦地下,雷声轰鸣,咔嚓一声,一道耀眼的闪电劈开昏暗的天空。 顾意怔怔地看着她,仿佛听到了命运的齿轮在缓缓转动的声音。 屋内的门窗都开着,裹挟着潮湿水汽的凉风穿堂而过,轻幔浮动,似真似幻,如戏一场。 两个月前去禅山寺许愿,顾意跪在佛祖面前,虔诚地许愿:祈求有好事发生。 回去的路没有求来,求来了另一个世界的孟灵熙。 3. 第三章 数日前。 孟灵熙已经在祠堂里不吃不喝、闭门思过了一天。 孟灵钰很少这样重罚她,思来想去终是不忍心,本想再对她训斥告诫一番就算了,没想到一推开门就看到昏倒在地上的孟灵熙。 他连忙上前将人抱在怀里,摸了摸额头,烫得很。 “快去叫大夫!”他说完就把人打横抱起来,往她的房间赶去。 孟灵若听说了此事,也有点意外兄长会这般重罚二姐,收拾了一下前去看看。 她到时候,孟灵钰正一脸自责愧疚地坐在床边,长吁短叹。 她走到他身边,看了一眼脸色苍白躺在床上的人,然后轻声问道:“哥哥,二姐怎么样了?” 孟灵钰见是三妹来了,起身跟她走到一旁,“所幸并无大碍,好好歇几日便是。这要是出了什么事情,我这——哎。” “哥哥不必如此自责,二姐如今年岁已长,若是哥哥再这般纵容下去,不多加管教,日后可是会害了二姐的。” 孟灵熙在外的事迹,孟灵若都知道,虽然孟灵熙一直不太喜欢自己,但她毕竟是自己的二姐,在外头也当自己是孟家人,起码不会让自己被别人欺负了去。 “说到底都是怪我。父母去世的早,我为了能支撑孟家经常不归家,疏于对她的管教。姨娘性子软,也很难管得了她,没想到一来二去,竟养成了这样的脾性。” 孟灵钰看了眼外头的夜色,又重重地叹了一声,“也罢,大不了一辈子待在孟府,也好过日后嫁人让人欺负了去。” 孟灵若看着兄长的背影,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只轻轻叹了一声,摇了摇头。 孟灵钰的父母都是武将,为国建功立业时牺牲了。虽然为后世子孙积累了显赫的荣耀和财富,但是孟府毕竟人丁凋落,若是没有一个顶梁柱撑着,再大的家业和荣耀,迟早都会付之一炬。所以孟灵钰早早就担上了这个重担,成为孟家家主。 孟灵钰刚担上孟府这个重担时,还有孟灵若的母亲辅助。 她是孟父的妾室,孟灵钰和孟灵熙都要唤她一声姨娘。 孟灵钰在孟灵熙经历父母去世最难过的阶段承担了责任,那时候姨娘也很忙,府里上上下下都很忙,她总是哭,喊着要哥哥,但是哥哥从来没有在她哭的时候出现过。 久而久之,长久的思念最后都化作深深的怨恨。 孟灵钰知道孟灵熙日日思念自己,但实在分身乏术,总是没办法在她需要自己的时候出现。 故而他对她心怀愧疚,只要得空回到家就会给她带很多好玩的小玩意哄她开心。 但那时候的孟灵熙已经怨恨上了他,见他回来非但不高兴,还总是发脾气。 遇到一点不高兴她就会发脾气,要孟灵钰哄好久才会给他一点好脸色看。 身上的担子重,孟灵钰面对年幼爱闹的孟灵熙时常觉得疲累,久而久之就会更喜欢听话乖巧的孟灵若。 加上后来姨娘因为太忙太累,以至于得病离世了。 孟灵钰看着在灵堂落泪的幺妹,和一副冷脸的孟灵熙,不由自主地将更多的疼爱和照拂给了幺妹。 他问过孟灵熙,为何在姨娘的灵前露出这样的表情,这可是大不敬。 孟灵熙当时狠狠地瞪了回来,“我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学会不哭了。” 随着孟灵熙在外面惹得事端越来越多,孟灵钰替她收拾的烂摊子越来越多,二人的关系也就越来越差。 其实孟灵钰还是很关心她的,只是不知道应该如何修复彼此的关系,在支撑起孟家和在朝堂里周旋保持中立之间,已经拿不出多少精力去应对孟灵熙的反叛。 于是渐渐地,二人之间的距离也就越来越远了。 说到孟灵熙,她对兄长的态度其实也非常复杂。 一方面她想要更多哥哥的关注,但是又怨恨他在自己最需要的时候都不在,同时对他与三妹关系更好心存芥蒂;另一方面又心疼他对孟家的付出,回回见他总是一副消瘦的身形,眉眼间也时常挂着疲惫的神态。 只是亲兄妹就是亲兄妹,两个人都一个样,学不会如何修复彼此的关系。 由于积压的情绪无法宣泄,所以她经常把火发在别人身上。 孟灵若对哥哥、姐姐的矛盾冲突了然于心。 她幼时因为母亲还在,也因为母亲和兄长重担在身,所以她一直都很乖,尽量不给他们添麻烦。 她又很喜欢哥哥,每次见他难得回来,都会很高兴,同他讲很多好玩有趣的事情,就是为了能让哥哥放松一些。 后来母亲去世了,她因为二姐对自己总是冷脸以对,变得非常依赖哥哥,甚至于会担心被二姐抢走了哥哥的关注和喜欢,装病赖在哥哥身边。 等到年纪了稍长一些,她知道自己的不懂事后,就再也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 只是那时候,她也发现哥哥与二姐的关系已经破裂至此,二姐对自己的态度更是差到了极点。 故而她这些年一直在小心翼翼地想要修复兄妹三人的关系,奈何二姐不仅不配合,还总是指责她多管闲事。 * 顾意偷偷离开孟府的事情,胡叔也跟孟灵钰说了。 他没有去计较,还同胡叔说要是别人问起,尤其是孟灵熙问起,就说因为这个婢女照顾不周,所以已经将她赶出孟府了。 孟灵钰这几日特地将手中的事务放下,专心照顾了二妹几日。 只是她醒后一直对他不理不睬的,想来还在为被关在祠堂一事生气。 “行了孟灵钰,别在我面前惺惺作态了。我现在这副样子,不都是拜你所赐吗?”孟灵熙不想喝药,将他递过来的药碗伸手打碎。 孟灵若进来时看到这一幕,罕有地对她发怒:“二姐你够了!你知道哥哥这几日为了照顾你,花费了多少心思吗?!” 听孟灵若这么一说,她也怒了,“我不需要!他不配!你也不配!你们都给我滚!!”她一边说着,一边朝他们扔枕头和被子。 下人们吓得连忙俯身下跪,紧紧贴在地上,生怕被迁怒的是自己。 孟灵钰没什么表情,见她闹累了,扬了扬手让人收拾狼藉,叫人重新煎过一碗新的汤药过来。 他看着靠在床边落泪的人,拿过下人递来的湿布帕,微微倾身,轻柔地给她拂去脸上的狼藉:“还有力气闹,说明身体好多了。” “我呸。”孟灵熙虽然依旧一副生气的模样,却并未阻止兄长的举动。 孟灵若见此番此景,也松了一口气。 到底兄妹一场,有什么芥蒂都是可以化解的。 孟灵熙的身体一向很好,这病来得快去得也快,还没想起找顾意算账,就恰好赶上了皇宴。 孟灵钰一向甚少参与这样的宴会,只是这次想借此游玩的机会,与二妹再缓和缓和彼此的关系,于是兄妹三人一起驱车前往避暑山庄参加皇宴。 说是宴会,其实就是大家聚在一起吃喝玩乐。 有一日是要去山里打猎,看谁打回来的猎物最多最稀有。 孟灵熙骑术和箭术都很不错,但是扫了一眼参赛的人选,都是一群只会耍花架子的酒囊饭袋,瞬间没了兴趣。 转身瞥见一旁正在吩咐下属做事的杨庭明,她露出一个玩味的笑。 她知道杨庭明对自己的三妹有意思,背着手踱步走上前,“这不是杨寺正吗?” 杨庭明见她这玩世不恭的姿态眉头一皱,挥了挥手让手下的人离开,然后对其行礼:“孟二小姐。” “山中围猎,你也去参赛。如果你赢了,我告诉你若若最喜欢的东西和最爱去的地方。” 杨庭明压抑着内心的怒火,一字一句地表明自己的态度:“还请孟二小姐自重,孟三小姐不是赛场上的筹码,不应该、也不能、更不允许如此比喻她。” 孟灵熙大笑,随后微微倾身,在他的耳旁轻声道:“如果你输了,我今晚就把她吊起来打。” “恕不从命!”杨庭明深知不能跟她继续纠缠下去,扔下四个字就掉头离开。 孟灵熙好不容易找到这么一个乐子,岂能这么轻易就放他走人? 当下就对着他的背影甩了一鞭过去,二人交起手来。 很快就有另外一个身影冲过去,挡住了她的攻击。 她向后退了几步,眯起眼看着眼前的人,慢条斯理地收了节骨鞭,“你是谁?” 展明对她行了一礼,“孟二小姐,殿下有事与杨寺正商量。” “这哪来的什么殿下?”她随意扫了一眼,瞧见了不远处坐在木轮椅上,一身黑袍的赵淮丰。 “是了,有一个齐什么的殿下,不过是空有虚名罢了。”她走过去,一个甩鞭将他的宽大的兜帽打下来,一张崎岖丑陋的脸露了出来,引来周围一阵惊呼声。 赵淮丰连忙重新带好兜帽,一边用力捶打着木轮椅上,一边用喑哑难听的嗓音大喊:“谁在笑!谁敢笑话本王,通通拖出去斩了!!” 因为她的速度太快且出其不意,展明没来得及阻挡,此番赵淮丰情绪失控,他和杨庭明对视一眼后,一同上前将他带离围猎场。 孟灵熙觉得甚是有趣,看着他们的背影笑了好一阵。 笑过后她正想着回厢房歇息,却迎面走来一个衣着华丽的女子,对她行了一礼,“孟二小姐,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孟灵熙上下打量了一下眼前的人,那只用精致绣纹眼罩遮住的眼睛尤为显眼。 由于她衣着和妆容都十分讲究,那只眼罩反倒为她添了几分特别和魅惑之情。 孟灵熙冷哼一声,并不打算搭理她。 她却不想让孟灵熙就此离开,快步走上前拦住孟灵熙的去路。 她伸手抚摸了一下自己那只被遮住的眼睛,“这只眼睛,你可还记得?” 孟灵熙当然记得,那眼睛是她一年多前专门射穿的,只是没想到这贱婢还能翻身。 她拍了拍自己的袖子,“怎么?阿猫阿狗也配被本小姐记住吗?” “还请孟二小姐记好了,我现在叫洛瑶,是洛太尉的人。”洛瑶一字一句说完,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人,“能在太后举办的宴会里,与孟二小姐重逢,实乃幸事一桩啊。” 孟灵熙看着洛瑶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只觉得好笑。 早就听闻洛世潇对府里的一个小妾宠爱非常,连正妻都颇有微词,没想到就是她。 孟灵熙冷笑两声,“区区一个贱妾也敢作威作福到本小姐身上,好大的脸啊。” “等等。”洛瑶忍着怒气叫住要走的人,“你我比试一场如何?” “就凭你?”孟灵熙一脸蔑视地看着她。 “不错,就比你擅长的骑射。如果我赢了,你要在众人面前跪下来向我磕头认错;若是我输了,任凭你处置。” 孟灵熙哈哈大笑,“好大的口气。来人,备马!” 洛瑶深知她爱斗,所以知道她一定会同意的。 见人骑马走入场中后,洛瑶对身边的婢女耳语:“让他们准备好,别失手了。” “是。夫人放心。” * 杨庭明非常担心孟灵熙会真的对孟灵若下手,安排好手中的事务后,去到孟灵若的身边待着。 他很是纠结要不要将此事告知孟灵钰,因为一旦告知,虽然孟灵熙在兄长的震慑下不会对孟灵若下手,但是她们毕竟都待在孟府,下手是迟早的事情。 他担心会因为自己的一时好意,反倒让孟灵若陷入险境。 孟灵若不知此事,只觉得他今日有些奇怪:“这周围很多护卫,且我只是处理一下今晚要烤炙的食料,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杨庭明不知如何开口,来回走了两步,说:“毕竟山林之地,猛兽蛇禽出没其间,小心些总没错。” 孟灵若看着一身戎甲、气宇轩昂的杨庭明,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睛,随后问:“如此说来,杨寺正不应该去皇上或者太后身边候着吗?” “都已安排妥当。” “哥哥那边……” “无需担心。” “二姐……” 杨庭明马上紧张了起来,“在我来之前,她找过你了?” “倒是没有。只是今日都还未见过她一面,不知去哪了。” 他松了一口气,“哦。” “你找她有事?” “无事。” “那……你找我是有事?” “方才说了,你不会武,这山里不安全,还是小心为上。” 孟灵若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二人无言地对视片刻,杨庭明先败下阵来,他轻咳一声,佯装无事发生那般转过身,但这坚定的背影表明——他是不会离开的。 孟灵若捂住嘴笑了笑,旋即说道:“那就有劳杨寺正了。” “举手之劳,孟三小姐不必客气。” 一个时辰后,属于孟灵熙的信号弹在远处的天空绽开。 孟灵若惊呼:“二姐出事了。” “你照顾好自己,我去看看。”杨庭明快速说完后,立刻召集人手循着信号弹的方向赶过去。 * 因为是皇宴,又在避暑山庄这样的皇家之地,四周守卫森严,所以孟灵熙没有以往这么警惕。 再加上从前被自己赶走的贱婢摇身一变飞上枝头,还在她面前耀虎扬威,这口气必然忍不下去。 她纵马奔腾于林间,势必要好好挫挫这洛瑶的锐气。 也是因为这样,她往猎物更多的山林深处而去。 当马匹遭遇到陷阱时,她差点跟着马一起摔下来,幸好她反应够快,借力跳到了草地上。 她爬起来看了一眼,原来是有一根不易发现的细绳拴在两树之间,绊住了奔跑的马蹄,黑马瞬间翻倒在地,呜咽哀鸣。 很显然,这是一场有预谋的暗算。 她一下就猜到了洛瑶身上,如果不是因为洛瑶,她也不会来到山林间。 她正要掏出信号弹发射出去,就有一伙山贼打扮的人从四周跳出来,二话不说开始亮兵刃朝她冲过来,招招都是杀招。 只是这帮人估算错了她的武力,人没杀成,自己的人却一个接着一个倒下。 他们一路打到一处湖水边,终于最后一个人被她的节骨鞭缠住脖颈,窒息而亡。 那帮人用的都是杀招,同时孟灵熙也没有给他们活命的机会。 她并不想留活口问清缘由,只想通通杀干净,以防贼人反扑。 把他们都杀完后,她才终于找到机会发射信号弹。 身上都是伤口,鲜血洇红了她那身漂亮的骑服。她筋疲力尽地跌坐在地上,等着金羽卫找过来。 正在这时候,又有一个人出现了。 她抬头望过去,是之前她在茶楼闹事时,让官兵拉走关起来的人,“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大理寺那帮人真是废物!” 那人一言不发,直接使出了杀招。 要是没有经过前面的打斗,解决此人并不是难事,但是她现在这副样子,可能真得交代在这里了。 孟灵熙一边应付着此人的杀招,一边祈祷金羽卫的人赶紧出现。 在经过一番激烈的打斗后,二人来到湖边,她已经有些力不从心,身上多了好几道伤口。 稍不注意,那人趁机使出阴招,用力一脚将她踢下湖水中。 她立刻将手中的鞭子缠住观水台的木柱,想借力拉自己出水。 她不会凫水,这要是沉下去,就真的玩完了。 那人见她即将出水,立刻甩出一个暗器,飞旋的飞镖深深扎进她的手臂里。 她吃痛松了鞭子,并在飞镖力道的冲击下,再次摔进幽深的湖水里。 那人站在木台上,看着她先是奋力挣扎,接着脱力慢慢不动,一点一点地沉下去。 夏日的山间,总是多雨。 等孟灵钰跟着大批金羽卫找到湖边的时候,天上已经下起了滂沱大雨。 孟灵钰找了一圈,才发现木台上的节骨鞭。 他立刻跳下水中,搜寻一番后,将被水草缠住的人捞起来。 那时候的孟灵熙,已经彻底没了呼吸。 但是孟灵钰不愿意相信她就这么死了,非要将人带回去,要最好御医前来诊治。 孟灵若听到消息的时候,差点昏了过去。 因为兄妹三人的关系好不容易得到了一些缓和,今晚她还想着大家一起吃烤炙,早早开始准备最新鲜的食材和各种美味的酱料,没想到传来此等噩耗。 最好的御医也无法起死回生,御医对着孟家兄妹摇了摇头,说请节哀。 这一晚的雨,格外得大。 雷声轰鸣,骤然而起的闪电将整个黑夜照得亮如白昼。 孟灵钰失魂落魄地守在孟灵熙的床前不肯动,还不愿意相信她已经离开的事实。 孟灵若眼眶发红地站在一边,端着碗劝兄长吃点东西。 这个时候,床榻间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咳嗽声。 一开始二人还不敢肯定,以为是大风和响雷传来的声响。他们对望一眼,然后一同往床铺看去。 接着他们发现原本一片死气的人,正皱着眉头,露出一副痛苦的样子。 二人猛地一怔,孟灵钰颤抖着将手指贴近她的颈部探脉,然后十分激动地、小心翼翼地、压抑着声音对孟灵若说:“快、快去叫御医!” 孟灵若马上提起裙角,快步跑出房门。 孟灵钰目不转睛地看着床上的人,见她缓慢地睁开眼睛,他摸了摸她的头,“熙熙,是哥哥。没事了啊,已经没事了。” “哥……哥?” 极其轻微脆弱的声音,隐在雷声、雨声、风声中,却是孟灵钰听到的最动听的呼唤。 “是啊,我是哥哥,我是哥哥啊熙熙。”他握紧她的手,十分着急地看着她。 “哥哥吗……”话音未落,眼前的人又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熙熙?熙熙?”他又伸手探了一次颈脉,虽然跳动得很微弱,但起码是活下来了。 孟灵钰松了一大口气。 **** 21世纪。 新年伊始,一场突如其来的疫情席卷全球。 孟灵熙也是病患之一。 与病魔缠斗的过程极其痛苦。再一次登上手术台时,她已经感受到了死亡的降临。 手术灯明亮刺眼,她觉得自己好累好累,慢慢闭上了眼睛。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身体依然是沉重疼痛的感觉,只是眼前的场景十分奇怪,古香古色,和古装剧里的一模一样。 接着她迷迷糊糊看到有一个人凑过来,说是自己的哥哥。 她很疑惑,自己哪来的哥哥。 4. 第四章 孟灵熙在皇宴遇刺的事情很快就传来出去,恰逢遇上山中暴雨,所有人都只能暂时滞留在避暑山庄,一时间人心惶惶,不安的情绪在四周蔓延。 此次皇宴的戒防布局由大理寺和金羽卫共同商定,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太后震怒,要求他们三日内给出一个结果,以及尽快安排所有人撤离山庄事宜。 此事蹊跷,这么大动静地查,很容易遗漏细节和不易觉察的线索,所以皇帝私下吩咐大理寺正——杨庭明细查此事。 太后想要的结果要给,但是事实的真相也不能被草草掩埋。 杨庭明清楚皇帝的意思,开始着手安排明面上和暗地里的调查。 刺杀的那伙人表面上是流寇打扮,但是仔细查看他们手上的茧和使用的兵器,还有在案发现场发现的打斗痕迹,可见这是一伙职业杀手,专门冲着孟灵熙来的。 据孟灵熙身边的侍从说,她一开始没想着去围猎,是遇到一个叫洛瑶的女子要与她比赛打猎,还赌了输赢,所以她才上马打猎,为了赢还往深林处去。 这场刺杀最主要的前提就是孟灵熙得前去打猎,所以这个洛瑶的嫌疑很大。 避暑山庄并没有专门的狩猎场,原本说举办狩猎比赛,不过也是在附近打闹一番。 只是孟灵熙不满足这样的“小打小闹”,于是渐渐深入林间,并发现了大型猛兽的踪迹,原以为能一展身手,却踏入死亡的陷阱。 当杨庭明前去询问洛瑶时,洛瑶一个劲地哭,可怜兮兮地解释只是因为听说孟二小姐箭术了得,所以想比试比试而已,谁能想到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他还想细问,但是洛世潇就在旁边,一边不急不慢地煮着茶,一边轻描淡写地指责他:“瑶瑶第一次来到避暑山庄,难免兴奋了一些,与孟二小姐比试也是情理之中。杨寺正抓不到人,就打算拿一个弱女子顶罪吗?” 这话说得实在重,一大顶帽子盖下来,杨庭明只好抱手行礼,暂且作罢:“下官不是这个意思,不过是例行询问罢了。既然都问清楚了,下官这就告退。” 杨庭明知道有洛世潇在,他是问不出什么东西。借着俯身行礼的间隙,他又仔细看了看房间的四周,果然发现了些许端倪。 洛世潇刚沏好一杯热茶,茶香四溢,茶汤清透。 “瑶瑶,送客吧。” “是。”洛瑶抬手擦了擦自己脸上的泪水,依旧是一副柔柔弱弱的模样。 送至门口,杨庭明回身对洛瑶说:“夫人留步。” 借着回过身,他不动声色地又看了眼内室的门帘下,方才有一处洇濡的痕迹,那痕迹浅,如今再看已经快消失了。 据洛瑶刚才的说辞,发现天将落雨,他们便回到了院中,一直没有出去过。 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么那处水渍只能是别人带来。 金羽卫也说在案发现场发现了一道黑影,追了一路,可惜很快就大雨倾盆,山路湿滑雨幕朦胧,很快就跟丢了那道黑影,现在都找不到踪迹。 金羽卫跟丢的人,很可能就在那个房间里。 只是他现在没有任何证据,而且洛世潇守在这里,他无所下手。 杨庭明只能先行告退,然后暗地派了两个人盯紧洛世潇的别院。 他这前脚刚走,那个刺杀孟灵熙的人就从内室里走了出来。 随后洛瑶瞧见洛世潇用茶盖拂过茶杯,在那人走出来时,茶盖拂过茶杯的力道重了几分。 那声音不大,隐在风雨中,只有坐在他身边的洛瑶听见了。 洛瑶转身望着那个人,眉宇间有愠怒之意:“怎么回事?不是说万无一失吗?” 那个男人也是一番不可置信的模样,面对她的责问摇了摇头,“当时在湖边,我是亲眼看着她沉入湖中,等到马蹄声近了才离开。要不是天公作美下了这场大雨,我现在已经被他们抓住了。” “罢了罢了。”洛瑶恼怒地摆了摆手,走入内室拿出一个装满金银珠宝的木匣子,放在桌面上。 “谁能想到这孟灵熙这么命大,这都活下来!”洛瑶一边咬牙切齿地说着,一边在他面前背过身,倒了一杯热茶递过去,“现在风声紧,喝完这杯茶,带着钱赶紧走。” 山雨滂沱,烛火摇曳。 洛瑶拿了一把精致的小剪,走到烛台上,咔嚓一声,剪掉一段烧焦的绒线。 后面的人已经将那个男人的尸体装进木箱里了,洛瑶放下那把小剪,提起裙角往外走,“跟上。” 几个黑衣人协力抬起木箱,跟着洛瑶的后面。 盯梢之一的李平云跟上洛瑶他们,另一个人继续盯着别院。 洛瑶撑着伞站在别院的后门,对那几个黑衣人吩咐了几句,然后往回走。 那几个黑衣人抬着箱子,往后山上走去,迅速消失在黑夜里。 李平云看了一眼往回走的洛瑶,随后跟上那几个黑衣人的步伐。 雨依然很大,即便是撑着伞,她的衣裳还是被雨水给打湿了。 洛瑶站在屋檐下,拍了拍身上的雨水,华美的衣裙和精致的绣鞋都脏了。 她只淡淡地看了一眼,吩咐下人备好热水和新的衣裳,然后把身上这身扔了。 梳洗完毕,洛瑶换了一身翩跹的白裙,挽了一个慵懒的堕马髻,然后笑容满面地回到洛世潇所在的屋子,施施然地坐在一旁。 洛世潇时年四十岁,但他并未沾染烟酒色之类的陋习,坚持晨练品茶,所以气度不凡,看上去也更年轻。 洛瑶来的时候,他正在看书。 她瞧见他茶杯里的茶已饮过半,贴心地给他斟满,双手捧到他面前,轻声细语道:“老爷,事情都已经办妥了。” 洛世潇放下手中的书,上下打量了一下洛瑶,露出满意的笑。 他接过她手中的茶却不喝,只随手放在桌上,抬起她的下巴又细细地看了看,笑意渐浓,“瑶瑶真是深得我心。” 说罢他轻松地将人打横抱起,往内室走去。 那厢的李平云跟得小心翼翼。也幸亏山里还下着雨,月色晦暗,无论是声音还是踪迹都容易隐藏。 李平云发现这几个运送箱子的人都是高手,若是起了冲突,他可能得交代在这里。 所以他不敢太靠近,等他们走了一段路后,他才按着记忆悄悄跟上去。 不知道跟了多久,李平云就发现他们停了下来,他落在后头,躲在一棵大树下,不敢探出头去。 因为他们也非常谨慎,专门让一个人来盯梢,四处察看有没有被人跟踪,其余的人在挖坑埋土。 等了好一阵,他们才往回走。 李平云还不敢动,等他们走了很远,远到连声响和异动都没有了以后,他才从树后面走出来,凭着记忆找了一会儿,发现了他们填埋的土坑。 * 杨庭明正在整理今日收集的线索,现下已经有了不少的眉目。 夜已经深了,雨稍停了一些。 杨庭明抬手摁了摁眉心,突然听到一阵脚步声,一抬眼就看到浑身湿漉漉的李平云,和被他扔在地上的一个男子。 杨庭明迅速起身,疾步走到那个男人面前,掀开衣袍半蹲而下。 李平云喘着粗气,循着桌上的一个茶杯一饮而尽,“死了。” 杨庭明上下打量了一下那具尸体,嘴唇青紫,约莫是毒杀。 正看着,他忽然眉头一皱,“狄戎人?” “什么?狄戎人怎么可能进来的?”李平云跟着半蹲在地上查看,“还真是狄戎人!” 现在这桩案子,就不仅仅是刺杀这么简单了。 “等等,我怎么觉得他有点眼熟?”李平云摸着脑袋想了想,“想起来了,是之前茶楼闹事的那个人。” “怎么回事?” “前阵子孟二小姐和这个人在永济茶楼起了冲突,我们赶到的时候,半个茶楼都快被砸了。本来两个人都要带走的,但是孟二小姐这人,老大你也是知道的,她赔了老板不少银钱,还嚷着要我们严惩这个人。” 李平云说到这挠了挠头,说话的声音也小了不少,“……虽然我们管不了孟二小姐,但是我将此事告知孟侍郎,不久后就听说孟侍郎回府好好地管教了孟二小姐一番……” 李平云说起孟府的闲事时,杨庭明想起的却是才情斐然、温婉如玉的孟灵若。 杨庭明轻咳一声,提醒自己不要分心。 “此事先不要声张,去把我的解剖工具拿来。这里没有提刑官,我先验下尸。” 刺杀事件有狄戎人的介入,而且这个狄戎人先前还在洛世潇的屋内,可见这其中的关系利弊非同小可。 现在这具尸体是非常关键,他必须要隐藏好。 第二日一大早,杨庭明就去找孟灵钰汇报案情。 来见他的却是孟灵若。 孟灵若屏退左右,偌大的书房只剩下了二人。 杨庭明忽然觉得有点紧张,在原地踱了两步。 他看了看孟灵若,见她面色憔悴,想来没少为自家二姐的事忧心。 “杨寺正,哥哥才睡下一个时辰,案件有何进展你先同我说,等哥哥醒了,我再告诉他。”孟灵若说着,引他到方桌前坐下,给他倒了一杯水递过去。 杨庭明伸手握住瓷杯,杯壁上还残留一点她指尖的温度,“好。此事确有不少进展……” 杨庭明简明扼要地将自己查到的事情说出来,孟灵若听得眉头紧锁,哑然震惊。 她沉默了好一阵,思考着对策。 只是兹事体大,她发现自己无法做出合适的决断。 思来想去,她还是决定叫醒兄长,让兄长来做个决断。 她站起来,对杨庭明说:“杨寺正稍等,我现在就去叫哥哥过来。” “等等,”他叫住正要往外走的人,从怀里掏出一个木盒,“这个你拿着。” 孟灵若认得这个木盒,是前几日皇帝赏赐给他的千年人参。 “这我不能要。”孟灵若摆了摆手,“这可是皇上……” “我留着也没用。”杨庭明将木盒塞到她手里,“况且事发突然,又下了这么大的雨,现在御医手上没多少好药,一时半会也难以下山寻药。见你这憔悴的神色,想来很是为你二姐忧心。” “这……”孟灵若拿着手上的木盒,他说的这番话确实令她难以拒绝。 二姐自从昨晚醒过一次后,便昏睡至今。虽然还有一口气吊着,但也非常危险,有了这味千年人参,加进药方里,情况会好很多。 杨庭明见她面露纠结,微微一笑,又说道:“我听闻孟府珍稀药材不少,待回去后,你再还我一份便是。” 孟灵若这才展开笑颜,抱紧手中的木盒,“好,我一定给杨寺正好好挑。” 她说罢便转身离去,步履匆忙。 杨庭明眉目含笑地站在原地,见她走远,才重新坐下。 孟灵钰很快便赶来了,他的神色更为憔悴,眉眼间拢着浓浓的疲惫。 杨庭明将事情从里到外仔仔细细地说了一遍,整个过程,孟灵钰只握拳重重地锤了一下方桌,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二人商议了接下来的一些事情后,杨庭明就起身告辞了。 好在大雨过后,天晴气清,疏风和畅。 皇宴的刺杀事件也告了一段落,太后为了宽抚孟家,给了不少赏赐。 下山的路很快就安排好了,避暑山庄上的皇亲贵族、宗室子弟陆续离开。 只是皇宴刺杀的事情,沦为了百姓口中的谈资,很是热闹地讨论了一阵。 5. 第五章 因为刺杀的事情,所以皇帝特地吩咐御医住在孟府,就是为了更方便医治孟灵熙的身体。 不仅如此,挑选的御医还是太医署里德高望重的李御医。也是因为这样,孟灵钰明面上没有再对刺杀的事情继续深究。 太后看出孟灵钰是一个识时务的人,除了赏赐外,还给他例外批假,准他暂且放下手中的事务,回家照顾自家二妹。 回府的第三天,孟灵熙就醒了。 只是这个孟灵熙,已经不是离府时的孟灵熙了。 “孟灵熙”的生命,随着滂沱山雨消逝在幽深的湖水中,又随着电闪雷鸣的雨夜复苏于暖衾里。 今日天色晦暗,风雨淋漓。 据李御医的说法,孟灵熙差不多是这一两日可以醒来,所以孟灵钰都会在这个时间提着食盒去看她。 若是碰上她醒了,食盒里的热粥小菜正好可以派上用场。 轰隆一声,惊雷乍起。 靠在门边瞌睡的两名婢女惊醒,正揉着惺忪的双眼,就听到了屋内飘来模糊不清的说话声。 二人对视一眼,然后走近屋内,站在内室外问道:“二小姐可是醒了?” 正在说话的顾意和孟灵熙同时噤声,她看了看顾意,顾意也看了看她。 接着她压着嗓子说话:“这有人伺候,你们下去吧。” “是。” 退下的两名婢女心里还犯嘀咕:屋里什么时候进人了?刚才打瞌睡的事情,二小姐不会知道了吧? 她们正在担忧会不会被挨骂时,一阵脚步声接近,是孟灵钰提着食盒过来了。 她们立刻恭恭敬敬地行礼,“见过老爷。” 孟灵钰嗯了一声,径直往屋内走去。 他跨进房门时就听到内室有轻微的说话声,放下食盒,便要往里走去,“熙熙,你是醒了吗?” 这会儿来的竟是孟灵钰,顾意和孟灵熙都同时呆住了。 顾意这一下也没有想到应该怎么办,她是逃出孟府的,走了有一段时日,虽然孟府并没有派人来寻,但是这突然又回来,始终有些奇怪。 脚步声越来越近,孟灵熙紧张地抓住顾意的手腕,脱口而出:“哥哥止步。” 孟灵钰停在屏风前。 “我这刚起来,衣衫不整的。——哥哥何事?” 这一声又一声的“哥哥”叫着,直让孟灵钰心神恍惚。他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年,她都没有叫过一声“哥哥”了。 这一下就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她缠着他“哥哥”“哥哥”地叫,央着自己给她买糖吃。 好像兄妹间的那些龃龉,从未发生过一样。 他的神情忽然由怀念变得严肃,垂在腰侧的双手慢慢握紧拳头,心里想的是:熙熙放心,刺杀的事,哥哥一定会查清,让他们付出代价。 那厢许久没有回话,孟灵熙慌得冷汗直冒。 她完全没有准备好跟这个便宜哥哥见面,自己又没有继承原身的记忆,方才跟顾意聊天,一个还在懵愣的状态,一个有些兴奋过度,东拉西扯说了一堆废话。 说了不过一盏茶功夫,就被两个婢女打断,好不容易缓过神来,顾意正要跟她好好讲一讲孟府的事情,孟灵钰就过来了。 “哥哥?”孟灵熙试探性地问了一声。 顾意此刻非常得懊悔,懊悔自己没有第一时间跟她说清楚孟府的情况,以原身的脾性,是绝不可能这样称呼孟灵钰的。 顾意一边担心现在的孟灵熙会不会被拆穿,一边又宽慰自己这么离谱的事情应该不会被发现吧? 孟灵钰回过神来,听到里面的叫唤,不由地露出一点笑意,连同语气都温和了几分:“哥哥给你带了一些容易进食的粥菜,一会儿吃完就该喝药了。” “知道了。”孟灵熙松了一口气。 她正想站起来,以换衣服的理由劝他离开。 只是她这刚醒过来,接收到的内容太多,还没有完全缓过神来,都忘了自己现在重伤未愈,一个趔趄只往地面上扑。 听到声响的孟灵钰着急忙慌地走进来,“怎么了?” 见到床边正扶着孟灵熙的人,竟是早已离府多日的婢女春满。 原本她离府的事情,他已经既往不咎,没想到她居然又自己回来了,而且还来到孟灵熙的身边,还一副要悉心照料的模样。 经过刺杀事件后,对于任何出现在孟灵熙的人,他都多了几分警惕,只是眼下不好发作,脸色无甚变化。 他只愣了一下,就连忙上前扶人。 不过孟灵熙十分不习惯他的触碰,待在床边坐稳后,默不作声地抽出自己的手臂,往顾意的方向挪了挪。 孟灵钰并未多想,只当是她对自己还有芥蒂,不愿意与自己亲近。 他看着脸色苍白的人,温声道:“你有伤在身,就别随意走动了。外头风大,就在这里吃吧。” 他说完看向顾意,“春满,你去收拾一下。” “是。” 顾意先把木窗关小,然后挪了张小方桌进来,将食盒里的东西一一拿出来摆在上面。 孟灵熙确实饿得慌,顾意刚摆好,她就拿起瓷碗吃了几口。 温热的粥滑进肚子里,整个人都舒坦多了。 她看向坐在一旁孟灵钰,他看上去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你……不走吗?” 他笑了一下,抬手摸了摸她的头,“看你吃完再走。” “哦……”随你便吧,我饿得都快疯了,毁天灭地都等我吃饱了再说。 孟灵钰看她安静地埋头吃东西,虽然脸色还不太好,但是精神看上去还不错,他悬在心里的那块石头,总算可以放下了。 顾意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坐在床边的两个人,确实是一副兄友妹恭的温馨场面,但是这种事情发现在孟灵熙和孟灵钰身上,实在是——很诡异啊! 顾意瞧着孟灵钰那看向二妹的眼神,心里疯狂吐槽:差不得了!您赶紧走吧!平时不是都忙得没影吗?今儿不忙吗?不用打工干活养孟家的吗?!真的是够了!妹控属性都快拉满了喂! 他正看着孟灵熙,然后不动声色地将目光挪到站在一旁的顾意身上。 他十分不解,她为什么还会回来?是不是被什么人买通,借机靠近孟灵熙,欲行不轨之事? 孟灵熙注意到了他的神情,担心他会责备顾意,故意问道:“哥哥在想什么?” 从方才与顾意的交谈中,她知道自己是孟二小姐;顾意在这里的身份是婢女,眼前这位是兄长,也是一位主子。 他刚才看顾意的眼神过于严肃,这位兄长是个什么样的人,她还拿捏不准,只好先转移他的注意力。 “没什么。”孟灵钰收回目光,看向孟灵熙,“还合口味吗?” “还行,就是没肉。” “现在还在养病,少沾荤腥。” “非也。就拿鸡来说吧,这鸡是吃五谷长大的,那么同理,我吃鸡就是在吃五谷,怎么能算是荤腥呢?”我要吃鸡肉我要吃鸡肉我要吃鸡肉!天王老子来了我都要吃鸡肉! 顾意低着头,咬紧嘴唇,使劲憋笑。 孟灵钰愣了好一会儿,被她这一通诡辩给气笑了,张了张嘴想反驳,末了又作罢,只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待我问问御医。” 孟灵熙还要说话,却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她这一咳咳得凶猛,浑身都在发颤,手上的瓷碗和小方桌上的碗碟都碎在了地上。 她捂着胸口咳得十分难受,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样。 “快去叫御医!”孟灵钰大喊。 顾意连忙跑出去,“去叫御医,快去叫御医!” 孟灵钰想拿水给孟灵熙喝,但是她咳得浑身都在抖,瓷杯也打掉了,咳得满手都是血。 他慌得不行,一个劲地给她顺背,希望她能舒服点,同时对外面继续喊道:“御医怎么还没来!” 那厢的顾意正火急火燎地找御医,却见胡叔神色匆匆地带着一个熟悉的人往这边赶了过来。 温雁青提着药箱,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身上都是被雨淋湿的水渍。 他路过顾意身边的时候,特地放慢了几步,从上到下仔细地看了看顾意,发现她一切安好,悬着的一颗心才松懈了下来。 顾意眼下也没有时间与他相认,只跟着胡叔领着他快步往孟灵熙的房里走去,一边走一边快速地将孟灵熙的病情说一遍。 温雁青进了内室,立刻将手中的药箱打开,拿出一个药瓶,递到孟灵熙的鼻子前,“用力呼吸。” 她呼吸着药瓶子里的气味,清凉服帖的药气顺着鼻腔进入肺腑,胸腔很快就舒服了不少,咳嗽也变轻了。 她拿着瓶子,用力且缓慢地呼吸,咳嗽终于慢慢止住了。 见她没有再继续咳了,温雁青拿出一个红釉小瓶,倒出一颗药丸递过去,“吃进去。” 孟灵钰见来人并不是李御医,但是见他医术还算高明,且先按着他说的,拿着水让她将药丸吞服进去。 孟灵钰将一身冷汗的孟灵熙小心翼翼地抱起来,然后让她靠坐在床上。随后才看向温雁青,胡叔适时上前对他耳语一番。 紧皱着的眉头松了不少,他看向温雁青,“有劳温大夫了。”接着他看向顾意,“春满,这里就交给你了。小心伺候着,有什么事情及时向我禀报。” “是。”顾意答应着。 孟灵钰走之前给孟灵熙擦了擦额角的汗,“哥哥去处理一点事情,有什么问题马上告诉我好吗?” 孟灵熙虚弱地点了点头。 孟灵钰跟着胡叔离开了。 这一番猛药下去,孟灵熙舒服了不少。顾意拿水和痰盂让她漱了口,一杯温水饮尽,她这精神气又恢复了不少。 孟灵熙由于刚才咳了血,所以需要换一身衣服。 温雁青暂时站在屋外等候。 忙里忙活了好一阵,屋里才收拾干净。 来之前温雁青已经简单了解过孟灵熙身上的伤,仔细诊治一番后,他心中已有定夺,正要出去写方子,被她一手抓住袖子,“等等,我这身体状况如何,还请大夫如实相告。” 温雁青话很少,诊脉和看伤都一言不发。孟灵熙这心中忐忑得很,回想自己刚才咳血的场景,心中一阵悲戚:肺痨确诊,不如自杀! 6. 第六章 温雁青停下脚步转过身,她见状便松了袖子。 顾意与温雁青的关系,孟灵熙并不知情,一味殷勤地望着他,希望他将自己的病情和盘托出,免得自己猜来猜去,还要担心是否会有其他隐患。 温雁青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顾意,发现顾意也正在看着自己,那神情和孟灵熙一样,都是希望他能述实病情。 这一点倒是与他所知的不太一样——之前顾意在孟府饱受孟灵熙的欺凌,更是忧心孟灵熙的报复而出逃孟府。这二人相处起来,不应该这么温和且友好才对。 今日他见天色阴沉,似要下雨,又忆起她出门前没有带伞,于是带着伞出去找人。 他去了好几个她常去的地方,怎么找也找不到人。 他正忧心着,猛地想起孟灵熙伤重回府的事情,怀疑她是不是被抓回孟府,甚至可能此刻正在受苦?! 他马上托人去查,发现她果真回了孟府。 听到消息后,他着急坏了,连忙去找友人帮忙,恨不能立刻冲进孟府将人带出来。 恰逢友人正要出门拜访孟府,这就一道去了。 去孟府的路上他设想了很多场景,无一不是顾意正在被欺凌的画面。在见到人安然无恙后,他才松了一口气。 如今再看,她在看向孟灵熙的眼神里,和对待孟灵熙的样子,都与之前的态度大相径庭。 只是眼下也不好说什么,他决定先把面前的事情处理好,之后再与顾意详谈。 他看向孟灵熙,像看着一个寻常的病人那般,将她的病情如实告知。 她身上的刀剑伤不少,有深有浅,好在处理及时,问题不大。比较麻烦的是由于溺水造成了湖水入肺,肺部受了感染,内伤较为严重,容易引起各种并发症,需要小心养伤,否则会有生命危险。 孟灵熙听完觉得头昏脑涨,想了想还是问出自己最为关心的一个问题:“是肺痨吗?” 温雁青摇摇头,“不是。” 孟灵熙松了一大口气,安抚性地顺了顺自己的胸口,露出一副死里逃生的表情,“还好还好。” “这……”顾意倒没有孟灵熙这么乐观,她攥住温雁青的袖子,悄悄拉着他走到一旁,“你能治好吗?活蹦乱跳的那种。” 实则顾意对他的医术并没有很大的把握,但是结合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来看,她觉得温雁青的医术,甚至是其他的一些能力,远远不是看上去的那么简单。 温雁青因她的用词忍俊不禁,为她紧张了许久的情绪,在此刻烟消弥散。 他情不自禁地抬起手,弯起食指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自然能,只要病人谨遵医嘱。” 顾意相信温雁青,他说能就一定能。 顾意转忧为喜,笑逐颜开地握住他的手,“那可太好了。” 二人又简单地聊了几句后,顾意引他走出内室,边走边说:“你先去写方子,剩下我同她说。” 带他走到书桌前,她就转身回了内室。 书桌旁已经有婢女研好墨,提着毛笔等他写方子。 他接过墨笔,又看了一眼内室的方向,里头的说话声融在风雨声中,听不真切。 他按下心中诸多疑惑,提笔落字,心想只要顾意一切安好,其他的都不重要。 顾意回到内室,满脸笑意地对着一脸沮丧的孟灵熙说:“你放心,他说能医好你,就一定没问题!” “噢?你认识啊?” “昂。” 八卦,不亏是人的天性。即使孟灵熙现在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依然从顾意的神态和语调中嗅出不一般的气息,从而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哦哟?你们……”她指了指外面,又看了看顾意,“是不是……” 顾意按下她八卦的手指,“行了,日后再同你慢慢说。你方才东西吃的不多,我再给你弄一些吧。想吃甜的还是咸的?” 孟灵熙仔细想了想,“吃个面吧,加个鸡肉丝,是丝哦,细细的那种。吃一口面,面上沾着鸡肉丝,再喝一口汤,汤里也是香浓的鸡肉味,啊~~”她一边说着一边露出享受的表情,“哦对了,还要放点新鲜脆生的青菜。有肉有菜有汤有面,完美!” “好。你倒是会吃。”顾意知道她今天这是非吃鸡肉不可了,所以刚才特地问了温雁青,她现在有无需要忌口的东西。 好在她这个状况不需要特别的忌口,有胃口想吃东西是最好的。 顾意临走前特地走到书架,抽出几本话本子递给她解闷。 之前原身不爱四书五经,就喜欢看点话本消遣,搜罗了不少精彩的话本摆在书架上,只是原身看得也不多。 比起看话本,原身更爱舞刀弄枪和欺负人。 安顿好孟灵熙后,顾意走出内室,见温雁青已经写好了药方,正站在那里等自己。 顾意将孟灵熙要吃的东西和要抓的药,安排给了屋内的两个婢女去做。 她们是新来的,见顾意一副和孟灵熙熟稔的模样,自然而然地以为她是小姐身边的大红人,非常听从吩咐地下去了。 盛夏雨滂沱,屋檐下是一排排晶莹的雨线。 连廊挂起了灯笼,暖黄色的烛光洇在昏暗天色里。 顾意从来没有觉得如此轻松和畅快过,笑意攀上眉眼间,丝毫不作掩饰。 温雁青把手背在身后,微微倾过身看她,虽不知她为何欣喜,但也因为她的欣喜而感到愉悦。 顾意微仰着头看他,明知故问:“你怎么来这了?” 温雁青无奈又宠溺地轻叹一声,“自然是为了你。你忘了带伞,我出门到处寻你。又听闻你往孟府去了,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这才托了好友的关系入府。” 说罢他认真地看了顾意一眼,“幸好你没事。” 顾意听着心里高兴,但是她还想听更多,故而又问:“如果我有事怎么办?” 温雁青时刻关注着顾意,自然察觉到了她今日不一样的地方。 以往她在面对他的情感时,总是藏着收着,带着一些礼貌性的疏离,不敢往他身旁靠近,总是一副诸多顾虑的样子。 今日却不一样,她变得更加坦然和放松,也更加自在了。 即便此刻还在孟府,她也会开始打趣温雁青了。 她难得如此,温雁青自然也没必要拐弯抹角,便直言道:“自然是想尽一切办法带你离开这里。” 没有人能抵抗得了热切且真挚的喜欢,顾意也不能。 她本来还想矜持一下,但是这种喜悦无法自控。 她笑得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末了又抬起头看他,十分真诚地说:“雁青,谢谢你。在这里,从来没有人像你这样对我好过。” 温雁青抬手摸了摸她的头,“阿意,我会一直对你这么好的。”他的声音不大,语气中的坚定却有千钧力量,叫人无比安心。 早在顾意吩咐两个婢女去办事,而自己却留在屋内找机会和温雁青交谈的时候,孟灵熙就悄悄放下手中的话本,提着裙角蹑手蹑脚地蹲在屏风后,一字不落地将他们说的话都听了去。 尤其是最后听到温雁青的承诺,她瞪大眼睛双手捂住嘴巴,像是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一样偷偷地笑。 * 胡叔之所以将温雁青引入府中,正是因为齐靖王的到访。 齐靖王一到孟府,胡叔连忙去迎,将人引入会客厅,就要去找孟灵钰。 他叫住胡叔,将温雁青引荐了过去,说此人医术更胜李御医,今日突然到访,也是有要事与孟灵钰相商。 胡叔看了眼立在一旁的温雁青,此人容貌如玉,身姿如松,那气质的确与众不同。加上齐靖王都发话了,胡叔便连忙引着人往孟二小姐的房间走去。 这个时辰,胡叔知道孟灵钰肯定也在孟灵熙的屋里。 这一去正好撞到孟灵熙疾病发作,温雁青丝毫不慌乱,有条有理地取药治病,且效果显著。 孟灵钰除了亲眼见证他的医术确实厉害外,更是听到齐靖王为其作保,故而才对温雁青这般信任,随着胡叔匆匆离开了孟灵熙的房间。 孟灵钰步伐飞快,因为胡叔说齐靖王带来了重要消息,是关于那场刺杀的。 在朝堂中,他一直与齐靖王在暗中交际,深知这位殿下的脾性与为人。故而每逢听闻齐靖王的劣闻时,他都沉默不语,不加入议论,只在心中暗叹这位殿下的深藏不露与幽深城府。 前些时日,他还因为孟灵熙的冒犯特地登门致歉,彼时这位殿下悠悠道:“无妨。说起来还得感谢令妹,让本王在外的形象更为牢固了。” 知晓二人往来的人并不多,胡叔算一个。此番齐靖王前来,也是避过周遭视线,以某位员外拜访的名义前来。 胡叔追上孟灵钰的步伐,提醒他要换身衣服。 他这才想起之前孟灵熙咳血,他扶抱着她的时候,衣服上也沾上了零星血迹。 他的脚步一转,回自己屋换一身干净的衣裳。 他看了看换下来的衣服上面的血迹,满眼心疼,对胡叔吩咐道:“不管熙熙要什么,都尽量满足她。” 胡叔连忙答应。 赵淮丰在会客厅等了一会儿,就见孟灵钰匆匆赶来。 孟灵钰瞧见那位齐靖王正坐在工匠精心打造的木制轮椅上,即便现在是盛夏时节,他依旧一身黑袍裹身,双手戴着绸缎制作的黑手套,宽大的帽檐几乎将整张脸都遮住。 酉初三刻*,下着雨的天气更显阴沉。 虽然厅堂里已经点起了油灯,但这位齐靖王浑身裹在黑暗里,即便是走近了看,他依然像是从地狱里走出来的罗刹鬼,看得来人心头一惊。 饶是见了许多次这样的形象,但在这样黄昏时刻的阴沉雨天里,孟灵钰也得先定定神,再恭敬地朝他作揖,“见过齐靖王殿下。” 7. 第七章 赵淮丰抬手懒懒地摆了摆,示意他不必多礼。 孟灵钰并未落座,而是站在他的面前,保持两步距离,“听闻殿下有关于舍妹遇刺的其他消息?” 据皇宴遇刺事件已过去多日,先前在避暑山庄时,杨庭明很快便根据现有的线索查到了元凶——原来是王县令的女儿,因不满之前孟灵熙对她的侮辱,这才痛下决心花钱雇凶。 她的计划是派人暗杀成功后,再将现场布置成是孟灵熙意外坠崖,不慎身亡。 杨庭明将查到的线索呈给皇帝和太后,但是关于洛世潇屋里的端倪,以及那具狄戎人的尸体,他都隐去了。 在皇帝发话前,太后先下命令严惩王县令一家,并在杨庭明表现还有疑点需要继续查下去时,言明既然真相已经查清,便就此了结,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和骚动。 杨庭明只好作罢,皇帝在一旁一言不发。 之后,杨庭明将整件事情一五一十地与孟灵钰说了,包括洛世潇屋里的瓜田李下,和那具狄戎人的尸体。 他也表示,虽然太后让这事就此了结,但是那些刺客的身份,不仅仅是普通杀手这么简单,他会暗地里顺着这条线继续往下查。 孟灵钰审时度势,了解完事件的始末后,即便心里诸多不满,也知现下不宜与太后一党作对。 加上太后为了宽抚孟家,已经赏赐良多,所以他在明面上接受了这个结果。 只是私底下,与杨庭明分为两条线,暗中调查。 杨庭明去查那个狄戎人的身份,以及他与洛世潇的关系;孟灵钰去查到底是什么人,因什么理由,要对自家二妹下如此毒手。 如今赵淮丰亲自前来给他送消息,着实让他省去不少功夫。 赵淮丰抬手示意站在身后的侍卫韩陵,让他将调查到的事情悉数告知。 孟灵熙那场无妄之灾,源于皇帝准备纳新人入后宫,以制衡后宫势力。 如今太后掌领大部分政权,皇帝势单力薄,连后宫妃子都是由太后一党一手安排的,外戚势力逐渐扩大。 皇帝忧心再这样下去,日后对于国家的治理还是皇位的巩固都非常不利,故而想以充盈后宫的理由,拉拢自己的势力。 这其中最好的人选,自然就是孟家的嫡女——孟灵熙。 孟家在朝堂中一直是中立的态度,又有父辈的军功荣耀加持,再者现任家主孟灵钰官至户部侍郎,此人岳峙渊渟*,为官处事更是无可挑剔。 固然孟灵熙与其兄长大相径庭,但毕竟是名门贵女出身,她的那些“恶女”事迹,都可当做姑娘家的小打小闹,无足挂齿。 只是皇帝想充盈后宫的这个想法才刚冒头,甚至人选都不曾定下来过,太后那边就先下手为强了。 趁着避暑山庄的皇宴,借机派出杀手暗杀孟灵熙,想以此杀鸡儆猴,给皇帝一个警醒——老老实实当好自己的傀儡皇帝,不要试图反抗,与太后为敌。 只是刺杀事件出了差池,孟灵熙没死。太后一党急于掩盖,草草结案。 一直在朝中保持中立,尽力维系孟家声望的孟灵钰,在种种证据面前,气得浑身发抖。 但他强行让自己保持冷静,深呼吸一口气,将手中的证据一一整理好,思考接下来的对策。 时至今日,他知道自己,乃至孟家,都已经无法再作壁上观了。 现下太后一党与皇帝一党经过皇宴一役后,已是势如水火,他必须要尽快做出一个决断。 实则他早就预料到一定会有这么一天,因此这两年他也一直在观察,发现太后一党耽于享乐,罔顾百姓。 即便现在太后一党依然势力滔天,他一样对太后一党十分失望。 反倒是皇帝在太后势力的威压下坚持选贤举能,以百姓为主,加上齐靖王一直对他暗中相助,让他在处理事务时少了许多关于太后势力的阻碍,更好地为百姓做事。 他也清楚齐靖王虽有拉拢之意,但是从不将此事提在口中,只是一切以百姓安居乐业为准。 二人君子之交,政见相同,孟灵钰心中也是早有定夺,只是在等待合适的时机。 如今,时机已到。 他决定正式成为皇帝麾下一员,带着孟家的势力范围归入皇帝一党,并提出自己的要求:孟家女眷绝不入宫。 对于孟灵钰的态度和决定,赵淮丰不仅答应了他的要求,同时承诺不会让他做出不利于孟家的行为。 在离开孟府之前,赵淮丰特意说道:“李御医虽经验丰富,但毕竟年事已高。温大夫是本王精心挑选的民医高手,医术了得。由他来医治令妹,定能让你安心。” 孟灵钰不清楚他为何这么特意强调,但他既然都这样说了,而且今日自己也确实看到了这位温大夫的高超医术,便暂且让温大夫住进孟府,为二妹好好诊治。 若是这位温大夫有任何让孟灵熙感到不舒服的地方,孟灵钰会毫不犹豫地换回李御医。 车夫驱使着马车离开孟府,赵淮丰特地掀开帘子看了一眼,轻叹一声,心中感慨自己的这位至交好友,竟情深至此,心甘情愿留在孟府。 孟灵钰站在孟府门口,一直候到赵淮丰的马车走远,才转身回府,匆匆往孟灵熙的房中赶去。 与赵淮丰的这一商议,就已经是过了晚饭的时辰了,孟灵钰却没什么心思吃晚饭,只想快点到孟灵熙的屋里看看情况。 先前孟灵熙咳成那个样子着实吓到他了,虽然面上保持镇定地和赵淮丰交谈,但是心里始终挂念着妹妹的伤势,忧心在他离开的时候,她的病情有没有加重? 等他赶到房门前,透过半开的窗,瞧见她正坐在书桌前,有一搭没一搭地喝药。 她的注意力都落在手中的话本上,连他走进屋都不知道。 孟灵钰见她乖乖喝药,还有些惊讶。因为在他的印象中,要她喝药跟要她的命一样。 那汤药苦涩难咽,她轻易不肯喝,每次都要各种哄才能勉强喝完。 像这般如此听话喝药的,倒是第一回。 孟灵熙喝药也喝得慢,喝几口就停下来,拿起一旁的茶杯喝水清口,然后吃点果脯,等嘴里的苦味去了,再继续喝药。 如此重复,慢慢将一碗药喝完。 她放下药碗,拿起一旁的布帕抹嘴时,发现孟灵钰不知何时过来了,吓得心脏怦怦直跳。 她借着布帕的遮挡,深呼吸一口气,看了眼一旁的更漏,疑惑地问道:“这么晚了,哥哥有事吗?” “无事,只是来看看你。可好些了?”孟灵钰看着眼前的人,露出一点笑意。 “好多了。”你不出现我会更好。 孟灵钰走进书桌,见她那碗药已见底,半是喟叹半是感慨道:“你以往最不喜喝药,像今日这般听话的,倒是平生难见。” 孟灵熙没有关于原身的任何记忆,因为刚醒来不久,与顾意的沟通还不算太多,对原身和孟府都还处在一知半解的地步。 他这么冷不丁地一说,吓得她心里一慌。 她试图糊弄过去,先是露出一副不太高兴的神情,然后低头看向手中的书,百无聊赖地翻过几页,冷漠地说:“哥哥若去阎王殿上走一遭,回来也会不一样的。” 见孟灵熙这般,他心中很是愧疚,“是哥哥不好,没能照顾好你。” 这时,顾意从外面走进屋,看到书房一幕也惊愣了一下,没想到孟灵钰又过来了,连忙上前行礼:“老爷,今日前来诊治的温大夫说了,二小姐身上的伤宜用药浴辅助治疗。这药汤已经备好了,此时过去水温刚刚好。” 孟灵熙心里乐开花,总算不用纠结用什么理由支开他了,慢吞吞地站起身,“知道了,这就来。——哥哥还有别的事吗?” “只是来看看你。”孟灵钰对她温和一笑,“你好好养病,有事随时叫我。” 他在转身离开前,又意味不明地看了顾意一眼。 他始终想不通这个叫春满的婢女为何突然回来孟府,还自得地待在孟灵熙的身边。而且她和孟灵熙的关系,忽然就变成了这样。 他担心这背后是否有其他的猫腻,走出孟灵熙的院子后,立刻派人去查了顾意最近的行踪,同时安排了其他人,这段时间盯紧她,有什么不妥的地方马上汇报给他。 见孟灵钰走远,孟灵熙终于松了一口气,对着顾意说:“吓我一跳,他刚才说我之前最讨厌喝药,怎么现在这么听话了?” 顾意走过去,“你怎么说?” 她重复了一遍,顾意啧啧两声,“还行,本来这兄妹二人就不对付。不过你既然醒后就一直叫‘哥哥’,还是先不要改,就这么叫着吧。” “咦?难不成还有别的叫法?” 顾意走到衣柜前给她拿换洗的衣物,“先别管这个了,一会儿泡澡的时候我再给你细说。现在要赶紧过去,不然水凉了效果就没有这么好了。” 这个药浴至少需要泡个两刻钟,在这段时间里,顾意大致给她讲了讲孟府的人员结构与兄妹三人的恩怨纠葛。 “苍了天了,原身喊她哥直接喊大名,我居然‘哥哥’‘哥哥’地叫……”孟灵熙略崩溃地抱住自己的头,“人设完全OOC,我这被拆穿是迟早的事吧!” 顾意倒觉得没有这么糟,“就今日所见,孟灵钰并没有觉得异样,反而觉得你死里逃生后懂事了不少,他甚感欣慰的样子。” “吼……是这样吗?那我可以继续这样?” “唔……你再冷漠和无理取闹一点。不过主要还是先把伤养好再说。” “哎——原身跟我的性格真的是天差地别……”孟灵熙还是觉得头疼,随后又吐槽道:“怎么穿越都一个套路,都是到了一个与之前性格截然相反的人身上,然后周围的人就会说,‘她大难不死后与之前大有不同,真是稀奇’。” 顾意正在外面准备刀伤药和绷带,听她这么一说噗嗤一下笑出声:“大约是要重活一世已经是极大的幸运了,怎么还能要求与自己有着一样的脾性呢?” “嗯……也对。”孟灵熙觉得顾意说得非常有道理,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况且以她这种情况来说,已经非常不错了。 她是一个知足常乐的人,顺着顾意的话,越想越觉得自己很是幸运。 正所谓——天地有万古,此身不再得,幸生其间者,不可不知有生之乐。* 8. 第八章 全身浸在温热、深褐色的药汤里,伤口处的疼痛都得到了极大的缓解,也是因为这样,她起身的动作大了一点,然后不小心扯到了伤口,疼得“嘶嘶”地喊。 顾意听到声音跑到屏风前,焦急地问:“怎么了?” “没事没事。”孟灵熙小心地擦拭自己的身体,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伤,眉头紧皱,“嘶——多大仇多大怨啊……” 她裹着布巾走出来,顾意已经把门窗都关上了,预防屋内进了风,她会受寒。 顾意见她身上的伤口,看得也是心里发怵,一边小心翼翼地给她上药,一边说道:“原身在皇都一直有‘恶女’的称呼,干的缺德事不少,许是哪个仇家下的狠手?” 说完顾意又否定地摇了摇头,“避暑山庄上举办的是皇宴,金羽卫和大理寺的人都会在,胆敢在这样的地方行刺,想必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何况原身一直很聪明,她从来不会招惹家中势力比孟府大的。” “这场刺杀,估计不一般。瞧你身上的伤口,再加上雁青之前对你的诊断,你还遇到了溺水事件,摆明了是要你必死无疑。这背后,怕是有什么阴谋。” 孟灵熙非常会把握住重点,“噢——原来那位风度翩翩、气宇不凡的神医叫‘yan qing’,哪个‘yan’,哪个‘qing’啊?” 这也不怪她心大,着实是对所谓的刺杀、阴谋全然不知,既然不知,那就先顾好眼前吧。反正能活一天,就赚一天咯。 “你倒是会抓重点。”顾意又好笑又无奈地白了她一眼,“温柔的温,大雁的雁,青色的青——温雁青。” “温雁青。真是个好名字。” 说到这里她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说道:“按你刚才这么说,我跟这位兄长的关系应该不怎么好,但是就我醒来到现在为止,就他的言行举止来看,我一直都以为他们兄妹情深呢!所以才会‘哥哥’‘哥哥’地叫。” 顾意一边给她缠绷带,一边思索道:“嗯……这一点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可能说到底也是血亲,不管先前发生过什么,到底是会偏向自己人。况且孟家人丁稀薄,虽说上一辈用战功换来了荣耀和财富,但能延续多久,责任重担都压在孟灵钰身上。除了你和孟灵若,他在这世上也没多少亲人了。” “是嘛……那他身上这担子真不是一般的重。孟家家主的名号说出去是好听,但是背后的这些基业和荣耀如何延续下去,保证不败在自己手里,真是一门很大的学问呐。” 窗外的雨已经小了许多,二人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闲散轻松地拉着家常,好不舒适。 今日发生了许多事,折腾了这么久,伤病在身的孟灵熙已经困到眼睛都睁不开了,床刚给她铺好,直接倒头就睡。 睡之前她还迷迷糊糊地,抓住顾意的手跟她说:“那柜子里还有很多好被子好枕头,你待会儿要睡的那个床太粗糙了,都拿去,我的就是你的,你不要客气啊,不行了好困,之后还有,等再换更好的……” 她困得说话都不利索了,最后说的话仿佛是尾音一样拖过,又嘟囔了两声,沉沉地睡了过去。 孟灵熙只是觉得,顾意在这里的这些年过得太苦了。 她的手上有不少茧子,行礼的动作如此熟悉流畅,对这府内的事务又如此清楚,可见这背后的劳苦与辛勤。 加上原身又是这样一个飞扬跋扈的人,一个被家里卖到府上当婢女的姑娘,过的能是什么好日子。 虽然顾意把这段经历说得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但孟灵熙就是能察觉出背后的酸苦,以及对于她来到这里时,顾意所展示的欣喜和放松,都让她觉得心疼。 孟灵熙想了想自己如今这待遇,可以说是很幸运的存在——魂穿到了一个千金小姐的身体里,而且父母双亡也没什么管束,兄长又很关心自己。况且原身年有十九,却至今没有成婚,说明在嫁娶上非常自由。 也正是这样强烈的对比,她更想将很多好东西都给顾意。因为顾意就是自己,自己就是顾意。 她们同根同枝,不分你我。 * 顾意半蹲在床踏上,看着已经进入熟睡状态的孟灵熙,露出轻松和愉悦的笑容。 来之前顾意也有想过,如果重新醒来的这个人一点都不友好,也仗着自己的优越身世对她不上眼怎么办,那她可能也会毫不犹豫地掉头走人。 因为先前帮过一遭已经是仁至义尽,没必要到了这种时候还这样委屈自己。 但是幸好,孟灵熙的友善超乎了顾意的想象:她是一个非常善良可爱的人。 尤其是她的共情能力非常强,从来没有把顾意当婢女看待,而是一直以一个平等珍视的态度对待顾意。 既然她都这么开口了,顾意就毫不客气地将柜子里布料上佳的被子和枕头通通换上。 忙活了一阵后,顾意躺在被褥上,柔软舒适的触感让她觉得非常开心。来到这个世界至今,这还是她第一次躺在这么舒服的被窝里。 现在还不算晚,顾意还没有睡意,在床上滚了两滚,起身整理好衣服,提起一盏灯笼往外面走去。 她朝着厢房的位置走去,想去看看温雁青安顿得怎么样了。 因为有齐靖王的授意,孟灵钰也同意李御医先回太医署,接下来孟灵熙的诊治都由温雁青来负责。 为了让温雁青能更好地医治孟灵熙,孟灵钰安排他住到了孟灵熙的熙院厢房里。 对于温雁青,顾意还是蛮愧疚的,一是因为自己的原因,他现在只能住在孟府;二是自己擅自决定回来没有与他商量。 先前在给孟灵熙准备药浴的时候,温雁青就借机问过顾意为什么要一声不吭,独自回了孟府?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顾意不想瞒他,但有些事情暂时也不适合告知于他,便说道:“这个孟灵熙和之前相比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她不会再像之前那样对我了。嗯……具体的情况,能不能等以后再同你说?因为有些事情,我现在还不能讲……抱歉……” 她在表述的时候,“这个孟灵熙”的用词非常微妙,温雁青很敏锐地察觉到了,只是她没有明说,他也没必要继续深究。 听完她这一番语焉不详的解释,温雁青倒是没有责怪于她,反而对她的坦诚感到欣喜。 “无妨,是人都有秘密。你能直接告诉我,而不是编个其他的理由搪塞我,我觉得很开心。只是如果她日后要伤害你,你一定要同我说。其他的,都由你决定。”顾意难得如此敞开心扉,他不想继续追问,以免她越走越远。 有些秘密,不知道也罢。 温雁青的那一番话,令顾意非常感动。他的理解与包容,让她感到十分的轻松与熨帖。 藏着秘密是一件很难受的事情,而如果有人能理解且不打扰,是一件非常难得的事情。 一边回想着今日发生的事情,一边提着灯笼行走在回廊间,她很快就到了温雁青的房前。 下了许久的雨已经停了,檐上还有未尽的雨珠,断断续续地落下,空气中都是湿漉漉的味道。 透过开着的窗户,顾意瞧见他穿着一身单薄的外袍,头发系着一根素色的发带,松散地披在背上,还在忙着整理桌上的药材。 橙黄色的烛光落在他的身上,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温柔。 正在整理最后一点药材的温雁青觉察到了什么,停下手中的东西,抬头望出去,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外边提着灯笼发呆的顾意。 他不自觉地微微一笑,擦了擦手,快步走出门外,“阿意,你怎么来了?” 听到声音,沉浸在回忆中的顾意回过神来,见他已经站定在自己眼前,伸手扯了扯他的袖角,“还不晚,来看看你这边还有什么缺的?” 他看了眼揪住自己袖角的手,顺势伸手握住,然后提过她手边的灯笼,带着她一起走进屋。 “胡管家做事周到,该有的都不缺。不过有些东西孟府没有,我明日需要回医馆一趟。” 顾意任他握着手,走进屋的时候环顾了一下四周,这间厢房布置的确实雅致,而且还特别准备了一个药柜,一些工具也有,不过确实没有医馆里的全。孟灵熙这病不好治,也难怪他要回去一趟。 温雁青让她坐下来,放好手边的灯笼,给她到了一杯温热的红枣茶。 茶味清甜怡人,她饮了一口,入口温润。 在这样的夜晚来一杯这样的茶,整个人都暖了起来。 温雁青坐在她面前,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你那边一切都好吧?” 顾意握住温暖的茶杯,点了点头,“我挺好的,你不用担心。” 二人就着热茶和烛光闲闲地聊了一阵,气氛融洽,轻松自在。 温雁青看了眼更漏,又看了看顾意带了点疲惫的眉眼,伸手拿过她的茶杯放在桌面上,摸了摸她的脸说道:“你今日忙外忙外的也累了,时候不早了,快去歇息吧。” 他这么一说,顾意确实觉得有些乏累了,点头答应。 屋外更深露重,温雁青披上一件外袍,提起灯笼要亲自送她回去。 顾意觉得不用,因为他的厢房距离主屋还不到一盏茶的距离,而且回廊上挂着灯笼,虽然称不上亮堂,但看清路不绊倒还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再说了,现在是在府内,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可是温雁青不理会这些理由,提着灯笼坚持要送。 顾意一边心想这有什么好送的,一边又觉得无比开心,因为被人在乎和放在心里的感觉,真的很好。 二人走在夜色里,他的衣袍袖子宽大,提着灯与她并肩走,另一只手将她的手握在掌心里。 今晚风雨渐歇,月色正朦胧。 两只交握在一起的手隐在宽大的袖子里,指尖和掌心逐渐升温,两颗心也在彼此靠近中逐渐升温。 9. 第九章 “春满……哦不对,应该叫你‘顾意’,你真以为我孟灵熙这么容易就死了吗?真没想到你竟然这么蠢,我不过是做做样子,你就将自己的故事和盘托出了哈哈哈哈哈……” 顾意跪在地上,两只手臂分别被人压着,不管她怎么用力,都无法挣脱束缚。 眼前的孟灵熙有着一张扭曲的脸,她说话的声音和她叙述的事情,恐惧的寒意攀上顾意的身体。 “你不是最爱这个男人吗?”孟灵熙叫人把浑身是伤的温雁青带上来。 “阿意……”温雁青虚弱地叫她。 “孟灵熙你干什么!有什么事情冲着我来!!”她想冲上去,但是身体被死死地按住。 孟灵熙揪住温雁青的衣领,拿着一把锋利的匕首,刀刃贴在他的脸上游走,“什么刺杀,什么溺水都是假的,不过是我耍弄你的小把戏,你竟然深信不疑哈哈哈哈!” 她看着惊恐流泪的顾意,然后将手中的匕首用力扎进温雁青的脖颈处,大量的血喷溅而出,落在孟灵熙的身上,看上去仿佛是吸食人命的恶鬼。 顾意整个人都崩溃了,“孟灵熙!!!我杀了你!!!!” 她用尽全力想要挣脱束缚冲过去,但是不管她怎么挣扎,依旧被压制得死死的,丝毫不能靠近孟灵熙。 孟灵熙站起身,逆光的人在泪眼中只是一个模糊漆黑的条状物,如鬼魅的声音在周围游荡:“放心,下一个就是你。” 泪眼婆娑的顾意看着模样的人影拿过一碗药,慢慢走到她面前,然后捏着她的嘴,将碗里的药都倒进她的嘴里。 一碗药灌下去,身体虚浮无力,身上的束缚也随之结束了。 她咚的一声砸在地上,头昏脑涨,看着不远处满身是血已不再动弹的温雁青,想要爬过去。 忽然一声惊雷乍起。 顾意猛然惊醒。 她躺在床上,惊魂未定地望着上方的房梁。 屋外雷声轰鸣,雨声滂沱。 她抬手摸了一下额头,碰了满手的汗。 她掀开被子,坐在床边喘气,还没有从刚才的噩梦缓过来。 凉风吹过身体,惊起一身寒意,她这才发现自己的后背都湿透了。 她伸出双手抓紧一旁的被子,触感柔软顺滑,是用上好的布料和棉花制作而成。摸着质感上乘的被褥,让她确认方才的的确确只是一个梦。 这段时间,孟灵熙几乎把她所有的东西都换新了。 在孟府她仍是一个婢女的身份,所以衣服没办法做得太好,但是内衬和里衣都是用了极好的料子来制作。 鞋袜也是虽然看着朴素,但是做工非常好。连同她睡的木床,也重新打造了一番,尽可能地让她睡得更舒服。 其他的东西,只要是她想要的、想用的、想吃的,随时都可以跟孟灵熙说。 为此她还调侃过孟灵熙,“你这弄得像是我妈一样。” “诶,真乖。”彼时孟灵熙顺口就接过了这个话茬。 若是按原身的年纪算,孟灵熙十九岁,春满十八岁;而按穿过来的岁数看,大四生孟灵熙刚满二十,顾意已经二十六了。 但孟灵熙毫不客气地占了顾意的便宜。 顾意被她的不要脸气笑了,“滚,臭不要脸。” 回忆起往事,顾意心里稍安。 只是这个噩梦的余威过于强大,顾意坐在床上缓了许久都没有缓过来。 心里七上八下的,她起身走到孟灵熙的床边,掀开床幔,看着睡得正酣的人,她握住孟灵熙的肩膀摇了摇,“孟灵熙,孟灵熙……” 又摇又晃地喊了一阵,孟灵熙果真被吵醒了。 只是她睡得昏沉,虽然意识是清醒了一些,但眼睛依旧困得睁不开,说话也是嘟嘟囔囔的:“……啊,嗯,什么啊?” “孟灵熙,是你吗孟灵熙?” “昂昂昂……是叫孟灵熙。” 顾意心中的一块大石头落地,眼前这个困得眼睛都睁不开的人,不是梦里那个凶神恶煞的“孟灵熙”,而是已经换了芯的孟灵熙。 正当顾意要回去的时候,床上的人却伸手拍了拍她的手,接着往里挪了挪身体,空出一块地方后再拍了拍床,含糊不清地说:“呐呐,这里给你睡……” 顾意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噗嗤一笑,“傻瓜。” 她给孟灵熙盖上被子,整理好床幔,最后轻手轻脚地走开了。 顾意重新换了一身干净清爽的衣裳,躺回床上,听着屋外的风雨声,在温暖的被窝里悠然入睡。 次日顾意问孟灵熙记不记得昨晚发生的事情,她一脸茫然地看着顾意,“什么事?” 睡迷糊的人完全不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自己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 顾意什么也不透露,只说:“昨晚你做噩梦了,要我陪你睡。” 孟灵熙目瞪口呆:“是吗?为什么我完全没有印象?”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我昨晚有做噩梦吗?我怎么觉得昨晚睡得还挺香?” 因为身体有伤和持续喝药的原因,孟灵熙一直比较嗜睡。也是因为睡得多且睡得好,她的身体和精神也日渐好了起来。 顾意忍着笑意,面上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张口就来:“有啊。不过你睡相太差了,我就没同意,在一旁守着你睡着后,就回去自己睡了。” 孟灵熙脸色都变了,“你胡说八道!我睡相一直很好的!” “磨牙、打呼、流口水、还踢被子……” “我要发律师函了!” “你上哪发去?” …… 吵吵囔囔,又是一个愉快的上午。 * 由于孟灵熙近日对顾意表现得非常信任和依赖,而顾意对孟灵熙的态度也跟往常完全不一样,孟灵钰对此非常警觉和疑惑。 只是他不管怎么细查,也没查出顾意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至多查出她与温雁青关系颇近,但是这些情况目前对于孟灵熙来说也无甚影响。 也是看着她的身体日益康健,因此孟灵钰对温雁青的信任还是与日俱增的。 但孟灵钰心中的疑惑始终在盘旋,加之孟灵熙险些丧命,故而他对出现在她身边的人都非常谨慎。 一日他没忍住,旁敲侧击问道:“你以往对春满可不是这个态度。” 孟灵熙看着手中的戏本子,平静地翻过一页,“怎么?哥哥还管我管到这般细了吗?” 由于孟灵熙现在什么都不记得,又错过了说自己失忆的最佳时机,所以现在只能装作什么都记得。 为此顾意和孟灵熙专门商议过该如何应对孟府众人,期间孟灵熙表示自己作为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大四生,没办法效仿原身的恶劣行径,但是冷脸毒舌怼人这种没礼貌的事情,她还是做得来的。 所以一旦有孟灵熙不知道的事情,或者出现了一些她觉得自己应付不了的情况,就会摆出一副臭脸,甚至指桑骂槐阴阳怪气地怼几句,然后借势绕过去或者直接走掉。 是以孟灵钰也发现自从她遇到刺杀事件后,总是动不动就不高兴,摆出一张冷脸给他看。 他倒是不介怀,毕竟也习惯了。 不过她不像之前那样大吵大闹,倒是让他有些意外,又想到也许是温雁青之前说她现在不宜动怒,否则容易引起肺咳,加重病情的原因。 他喝了一口茶,静默了一会儿才说:“只是好奇问问。”忽地又想起一事,“我近日听着你都不唤‘春满’了,而是换了一个名字?” “嗯,‘春满’太难听了,我叫不出口,所以给她换了一个新的名字。取自‘相逢一顾意欣然,东望蓬瀛水拍天*’,顾盼生辉的顾,意思的思。哎……实在是文采斐然,我都钦佩我自己。”她说着露出一副骄傲自豪的神情。 孟灵钰看着忍俊不禁,“这两句诗都是从未听过,莫不是你自己写的?” “我怎会是这种有墨水的人?只是我孟灵熙取名,自当是别出心裁,怎能用谁都听过的诗句,当然是找人专门写了。” “这两句诗听着却是意境超然,不知是何人所写?” “一个穷酸秀才,也配被我记住名字?”大才子孙绪对不起啊,我在心里给您老磕头谢罪了! 孟灵钰无奈地叹了一声,不打算在此事深究,只叮嘱道:“避暑山庄一事虽暂告一段落,但此事远未了结,对自己身边出现的人或事,万不可掉以轻心。” 孟灵钰这话有中意,听得孟灵熙翻页的手一顿,她转头看向他,“远未了结?” “此事你无需操心,我只是叮嘱你几句。” “知道了。” 自孟灵熙醒来以后,孟灵钰就经常抽空到熙院,看她恢复得怎么样了。 只是他每次来的时间并不长,就是坐一坐,问一问她最近情况如何。 幸好他待的时间不长,和孟灵熙谈话的内容也不多,不然她真的怕自己会心梗猝死。 也幸好兄妹三人之前的关系一般般,所以很多时候她都能糊弄过去,实在不行就摆脸色赶客,不是装作马上就要发脾气了,就是装作病恹恹要昏睡过去了。 孟灵钰顾及她还在养伤,每回都是依着她的性子来。 这次孟灵钰走后,孟灵熙连喝两杯凉水定神,“绝了!不是说兄妹不和嘛,都快成妹控了好吧?” 一旁的顾意点头表示赞同,“不是快,这就是妹控。” 孟灵熙住的熙院原先服侍的人不少,只是她醒来后,一是担心露馅,二是不喜欢太多陌生人,三更不喜欢被人伺候,故而让其他的人都去别的地方干活。 所以现在熙院里的下人少了很多,大多时候她都是让他们待在别的地方,方便自己和顾意说话。 顾意宽慰道:“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届时若是孟家容不下你,我们可以借着假身份逃出去。反正这里又没有天眼系统,天高皇帝远的,不怕。” 顾意这么一说,方才还萎靡的孟灵熙立刻精神一振,“也是吼!大不了一走了之!不过,这假身份怎么弄?” 顾意悄悄地对她说:“我可以拜托雁青帮忙弄到路引和符牌,我们换个身份重新在这里生活下去不是问题。” “吼!看不出温大夫还有这等本事啊。对了,把我屋里那些首饰,时不时去当掉一两件,攒下的钱也够我们好好生活一阵。” 她说着拍了拍顾意的肩膀,“这事儿就交给你了,毕竟我现在这身份去当东西不方便。钱就放你那里吧,反正我对这里也不怎么熟悉。” 顾意听了调侃道:“你就不怕我卷款跑路啊?” 她耸了耸肩,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在这个世上,如果连你都背叛我了,那活着有什么意思?直接躺平当咸鱼,等死好了。” “呸呸呸!能不能说点吉利的话?”顾意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诶诶,到时记得把你家雁青也带上。他医术这么好,赚钱肯定不用愁。” “什么我家的,你别乱说。” “还搁这装呢!天天在我面前眉来眼去,可怜我一个病号病得要死要活,还得被强行喂狗粮。”她说着张开双臂冲天大喊:“苍天啊,如果我有罪,请用律法来惩诫我,而不是这样来折磨我!” 顾意连忙阻止她发疯,“没完了是吧!!” 10. 第十章 虽说现在有借假身份逃走这条后路,只是逃走后要如何谋生,可得好好思考一番。 孟灵熙摸了摸下巴,表示自己只是一个学金融的大四生,那些知识放在这个世界相当于无用,而自己琴棋书画样样不通,唱歌不行跳舞也不行,吃喝玩乐倒是挺在行,不如当个饕客? 顾意听了直摇头,说她若是真去当了饕客,抛头露面大出风头,等着叫人来抓回去吗? 思来想去孟灵熙灵光一现,表示自己可以练书法,写的一手好字可以赚钱,又可以不用抛头露面,甚至可以用别称。 而且她现在可是练书法的绝佳时机,一是目前她们能想到的谋生路子里最简单的,赚钱持久性最长的;二是她非常清闲,身上这伤也需要静心休养,与练书法必备的耐心和不间断的练习非常契合。 听完孟灵熙的话后,顾意非常赞同地点了点头,随即表示自己这些年在这里也学了不少手艺活和厨艺,混口饭吃是肯定没问题的。 二人兴奋地聊完关于日后的事情,然后当即决定从今日开始就着手准备。 顾意在屋里搜罗了一番,将笔墨纸砚都摆好。 孟灵熙端坐在书桌前,蘸了蘸墨,有模有样地开始在宣纸上落笔。 她的硬笔书法不错,本以为毛笔书法也不在话下,没承想这具身体的肌肉记忆实在是过于深刻,写出来的毛笔字不太入眼。 顾意看了看纸上的字,思付了片刻,然后拍了拍孟灵熙的肩膀,“原身的字确实不怎样,但至少不是大字不识。我相信以你的能力,假以时日,定能成功!” 孟灵熙重振旗鼓,“对,有志者事竟成!” * 蝉鸣响亮,暑热绵延。 即使是走在连廊里,躲避了大半阳光,走到孟灵熙房前的孟灵若还是起了一身薄汗。 偌大的熙院却没瞧见几个人,绿歌正想喊人,被她制止了。 她停下脚步,用蒲扇给自己扇了扇凉,随意调转目光,透过大敞的木窗瞧见端坐在木桌前练字的孟灵熙。 因为场面过于令人震惊,孟灵若难得不顾礼数,提起裙边匆匆进屋。 “二姐?!你,你真的是二姐吗??”她冲过去,对着孟灵熙的脸就是一顿揉搓。 原本专心练字的孟灵熙吓了一跳,她一把将脸上的手推开,随手扒了扒被弄乱的头发,烦杂地直跺脚:“孟灵若!” 孟灵若退后两步站在一旁,上下端详了眼前的人一晌,“哦,这个发脾气的样子还是二姐。” 孟灵若来看望孟灵熙的次数虽然没有兄长多,但是她平日里也不似兄长那般忙不开身,每回来熙院,总得待上一个时辰。 一是探望孟灵熙的伤,二是好奇她为何能奇迹复活。 孟灵若探视紧盯的目光,比孟灵钰夸张多了。 有好几次,孟灵熙都觉得她已经知道自己不是原来的那个二姐,知道这副身体里已经换了不一样的灵魂。 只是再细看她的表情,又好似什么都不知道那样。 孟灵熙时常在心里默叹:这个孟府,就没一个好应付的。 被孟灵若一闹,纸上的字迹已经乱作一团。 孟灵熙气咻咻地扔了笔,摆出一副臭脸,“又来干什么?” 她决定继续装凶,把人吼回去。 孟灵若却无半分惧怕之意,“我最近棋艺见长,想来找二姐切磋切磋。” “没空,自己一边玩儿去。” 孟灵熙站起来比孟灵若高半个头,一脸不耐烦地伸手,将挡在自己面前的人扯开,大步流星走到前厅的圆桌前,喝口凉茶缓解一下心中的紧张焦虑。 原身会不会下棋,棋艺如何她一点都不清楚。 孟灵熙现在心里非常忐忑:这该死的孟灵若是来故意试探的吧?不是说原身常常欺负她嘛,怎么老是往我身上蹭,这货不会是已经怀疑我了吧?要命!现在顾意去给煎药了不在这里,我一个人应付这个人精真的好难啊!! “二姐怎会突然练起字来?你以往不是最厌烦练字的吗?”孟灵若坐到她的面前,双手撑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孟灵熙挪开目光,“关你屁事。”这王八羔子有完没完! “我听温大夫说,你伤病在身,不宜发怒,更不宜情绪过激,莫非是因为这个才开始练字养心?” 孟灵熙不耐烦地放下瓷杯,“孟灵若,你很闲是吗?” 孟灵若不搭腔,自顾自说道:“下棋也是静心修身的一种方式呢。二姐之前棋艺一直很不错,是以我才苦练棋艺,想要与二姐分个伯仲。” 孟灵熙不接她的茬,“哪凉快哪待着去。” 孟灵熙之前猜的很准,孟灵若确实早就发现了她的不对劲。孟家兄长公务缠身,回府的时间总是不多,与原身相处最多的就是孟灵若了。 孟灵若心细如发,人又敏感,通过对孟灵熙的观察,循着蛛丝马迹觉察了不对劲的地方。 原身确实一直对孟灵若非常不爽,一是认为她抢走了兄长所有的疼爱与关注;二是因为她的母亲陪伴了她相当长的岁月,原身十分嫉妒;三是与原身相比,所有人都会更喜欢懂事乖巧、温柔漂亮的孟灵若。 而以上的这些,孟灵若都是清楚的。 因而在兄长不在的那些时日里,如何不犯二姐的忌讳,或者如何与二姐和平相处,是孟灵若的生存之道。 孟灵熙有孟灵熙的愤懑,孟灵若也有自己的委屈心酸。 作为孟府嫡女的孟灵熙,她的一切骄纵任性都可以被允许。 而孟灵若作为孟府的庶女,不管自己多么懂事乖巧、善解人意,甚至于步步小心,也还是会被那些王孙贵女们私下说道,定论她的做派果然是庶女的做派,不似她的二姐,那股心比天高的傲气才是真正的嫡女风范。 孟灵若心里不高兴,但也只是藏在心里,自己默默消解,从不与旁人说道一二。 孟灵若对二姐的感情十分复杂,却又异常了解。也是因为这样,她一直非常怀疑奇迹复生的二姐有问题。 在某些事情的处理上,眼前的这个人与真正的二姐有着本质的区别。 比如今日她对着孟灵熙又是搓脸,又是厚脸皮要求下棋切磋,虽然孟灵熙也是一副脾气很差、随时要发火的模样,但是她知道孟灵熙不会真的发火,更不会随时拿出鞭子抽人。 若是换作以前的孟灵熙,早就拿出鞭子抽人了,且不会管鞭子抽过去留下的伤疤能不能见人,只会顺着自己心意鞭打。 孟灵若也是挨过好些回鞭打,疤痕久而难消。 大多时候兄长是不会知道的,因为二姐会在事后威胁她,要是把事情说出去,就把她身边的侍女全部卖去妓院。 但是现在的二姐,最多是嘴上威胁两句,从来不会真的对她动手。 就连她站在面前挡路,孟灵熙也只是用手指扯住她的衣袖拉到一旁,而不是将人直接推到在地,然后从身上跨过去。 虽然说人在经历死里逃生后会性情大变,但是也不会从易怒暴躁的性格,变得如此温柔吧? 只是孟灵若也不敢肯定眼前的人不是二姐,因为她跟二姐一模一样。 这里形容的一模一样不仅仅只是样貌,还有声音、身形、身高、手掌、尺码……无一不是原来的二姐。 除了性格和处事方式,其他地方都一模一样。 这世上不可能有两个如此相似的人,所以纵使孟灵若心存怀疑,却始终无法确定。 故此她时常来熙院,借着探视的由头,对孟灵熙各种旁敲侧击,试图解答心中的疑虑。 孟灵若并不介意孟灵熙方才的话,只扯住她的袖子撒娇:“二姐~~” “啧。”孟灵熙一脸嫌弃地扯出袖子。 “少在这里给我装,实在闲得慌去找个螺——”孟灵熙立刻停住了话口,险些就要说出“去找个螺丝厂拧螺丝”的浑话了,幸好及时住嘴。 孟灵若一脸疑惑地看她:“去做什么?” “去找个箩筐编一编。” 孟灵熙正在疯狂思考用什么理由赶人走最合适,恰好瞥见顾意端着汤药走过来。 她立刻站起身,理所应当地对孟灵若下逐客令:“好了,我要喝药换药了,之后要好好休息。此番要是病情加重,你得负全责。” 随着顾意捧着药汤进屋,孟灵若闻到了浓郁的草药味,这下也不与她纠缠,只从锦盒里掏出一袋葡萄干递过去,“二姐似乎很喜欢在喝药的时候伴着果脯一起吃,我这有西域进贡的葡萄干,美味得很。二姐一定会喜欢的。” 孟灵熙确实喜欢,听她说起这是“葡萄干”那一瞬间,情不自禁得眼睛一亮,随后又装作毫不在意的模样,“哦放那吧,我一会儿尝尝。” 孟灵若将她的表情尽收眼底,心中思绪万千,但面上只微微一笑,然后离开了。 孟灵若走后,孟灵熙绘声绘色地跟顾意说了方才的事情,说完虚弱地倒在桌子上,“照这样下去,我这病怕是好不了了。” 顾意也觉得不能老是待在孟府,那兄妹二人来来回回的,说不清是试探还是探望。 孟灵熙见他们总是需要提心吊胆、如履薄冰的谨慎,连温雁青都说她最近的病情恢复不太好,长此以往恐危及性命。 顾意一边督促她的药喝完,一边说:“之前我去禅山寺许愿,如今有了好结果,也该去去还愿了。不如一起出去走走?换个心情?” “求之不得啊!再这么下去我都要抑郁了!”这府里虽然是大,但一直待在里面,更像是一个精致的大鸟笼子。 “明日去吧,现在时候已经不早了。” “好啊,一想到明天要去玩,感觉心情都变好了不少。”孟灵熙嚼着葡萄干,嘴里的苦味渐渐散去,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八卦道:“你许的什么愿呐?” 顾意收拾汤碗的动作一顿,刹那间许许多多回忆涌上心头。 她侧过头看着一边吃着葡萄干,一边冲自己笑得贼兮兮的孟灵熙,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顾意的沉默反倒让孟灵熙兴奋了起来,“是不是跟温大夫有关的?” 顾意白了她一眼,收拾好汤碗后,端着木托往外走,不想搭理她。 孟灵熙抱着那袋葡萄干追了上去,“噢!!肯定是被我猜中了~~噫——空气中都是一股恋爱的酸臭味哦~” 顾意被她做作的言行气笑了,“走开,你很烦。” 11. 第十一章 第二日一早,孟灵熙换上一件天丝竹纹松花绿留仙长裙,和顾意收拾妥当后准备出发。为了防止路途上她的病情有变,此行还专门带上了温雁青。 胡叔见到门前的马车,连忙赶过去问二小姐这是要去哪。 孟灵熙说要去禅山寺求平安符,顺便出门透透气,整日闷在府里人都要发霉了。 胡叔千求万求,“二小姐这身体才好了一些,怎么能舟车劳顿的?咱们就在府里转转——” “不好!”孟灵熙双手叉腰,“今天就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要去玩!” 胡叔还想说什么,但是看孟灵熙的态度,就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用,只好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他看了看孟灵熙还带了不少人,又看了看身形挺拔的温雁青,想着有护卫、有大夫还有伺候的人,此行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胡叔向来拿她没有办法,千叮咛万嘱咐路上务必小心,忧心忡忡地看着人上了马车走了。 禅山寺是皇都有名的寺院,香火鼎盛,人头攒动。 从孟府乘坐马车过去,不过两炷香的时间,但是孟灵熙这一趟倒是走了差不多一个时辰。 出了孟府后,市井繁华,当街叫卖的商贩数不胜数,一路过去各色物什、各路吃食眼花缭乱。 孟灵熙兴奋得很,一路上走走停停,买了不少东西。 只是她伤病在身,买的很多吃食都只能尝几口,剩下的通通便宜了顾意。 顾意故意在她面前吃得香,时不时还要发出一些赞叹的声音。 馋得孟灵熙咬牙切齿:“大胆顾意!竟敢在本小姐面前如此作威作福!” 顾意不说话,只咬了一大口香酥的土豆烧饼做回应。 烧饼新鲜出炉,喷香诱人,一口下去咔吱酥脆,光是听声都能听到人口水要流下来。 孟灵熙咬着拳头,直勾勾地看着吃得一口比一口香的顾意,馋得眼泪都要在眼眶打转了。 温雁青倒是第一次看到这样调戏人的顾意,觉得甚是稀奇,目不转睛地看她大快朵颐的样子,心里也跟着高兴了起来。 孟灵熙忍不住控诉:“温大夫,她这么胡吃海喝的,这胃受得了吗?” “偶尔一次,无大碍的。”温雁青说着拿出一个水囊递给顾意,“多喝点水。” 顾意接过水囊,对孟灵熙露出一个炫耀的眼神。 孟灵熙气得手捂胸口,露出一副受伤极深的模样。 好恨! * 偌大的禅山寺到处都是人,远远就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香火味。 今日的天气甚好,明媚的晨曦落在其间,忽明忽暗,光影摇晃。 清风穿过山林拂面而来,能吹散所有的愁绪。人来人往的喧闹,都在诉说着世间的鲜活。 踏过长长的青石阶,迈过一座座圆拱门,穿过一条条连廊,路过一间间神像宝殿,她们虔诚地跪在佛祖面前。 殿内香火氤氲,烟幔浮动,手中的签筒簌簌作响。 顾意祈祷孟灵熙身体快点好起来,孟灵熙希望顾意永远平安喜乐。 温雁青站在她们身后,仰头看了看低眉慈目的佛祖,心中许愿自己能永远陪在顾意身边。 木签落地,她们拿起来一看,两支都是上上签。 还了愿、求了签、也求了平安符。逗留在禅山寺里吃过斋饭后,孟灵熙还觉得没有玩尽兴。 方才吃斋饭的时候,她听到寺里有一棵千年古树,据说求姻缘非常灵验,所以前来扔木牌求美好姻缘的人非常多。 枝繁叶茂、庞大且高耸的古树上,挂满了红绸和木牌,风一吹,叮叮铛铛地响。 这些木牌承载着无数人的惦念与期盼,故此这自风起而成的木乐声,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动听。 仰头望着高大无比的古树,孟灵熙决定要去扔木牌。 好不容易写完木牌,从人潮中挤出来,她气还没有喘匀,顾意拿过她手上的木牌一瞧,噗嗤一笑。 顾意收了收笑意,提醒道:“这是求姻缘的树啊孟灵熙。” 孟灵熙撇了撇嘴,拿回自己的木牌,“这明明是人类自己强加的,它说到底不过是一棵活了一千年的古树。何况只是一个美好的念想,那我为什么不想大一点。美好姻缘算什么,钱财才是重点啊。” 顾意说不过她,只无奈地摇了摇头。 孟灵熙对她摆了摆手,“你去去去,跟温大夫到那边的树下等我,你又不需要求姻缘的咯。” “孟灵熙!” 顾意被她推走了。 顾意和温雁青并没有离得太远,站在人群外盯着孟灵熙的一举一动。毕竟这位大小姐现在是看着精气神十足,但到底伤病在身,不可过多折腾。 她又挤进古树下的人潮中,仰头看着巨大的树冠,观望了好一阵,才确认了一个比较满意的位置。 她对着心中选好的位置,举起木牌就要用力扔过去,谁知扔的时候不小心被人推搡了一下,木牌失了准头,落在另一处的树下。 那人连忙道歉,孟灵熙来不及看人,只盯着木牌落下的方向,随意摆了摆手,“诶没事没事。”然后径直往木牌掉落处走去。 * 在众人面前一身黑袍,孱弱地坐在轮椅上的赵淮丰,今日易了容,换了一个身份,出现在禅山寺中。 韩陵是赵淮丰最信任的部下之一,他跟在赵淮丰身边护卫,为了防止引人注目,此时的韩陵也做了面容上的伪装。 他们此次乔装打扮,是探子有新的消息要汇报。 避暑山庄一事远没有看上去这么简单,一深查竟扯出诸多端倪,而且牵涉甚广,为防打草惊蛇,每一步调查都需要非常小心谨慎。 一位身形消瘦的僧人为他们引路,一行人走到一处厢房前,僧人叮嘱了几句后,将手中的香囊递过去,说是每个入住的香客都会有。 赵淮丰接过香囊,道了一声谢。 二人进了厢房,韩陵四周查探了一下,确认安全无虞后,对着赵淮丰点了点头。 赵淮丰将香囊里的香料悉数倒在桌子上,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把香囊的里层小心割开,然后把藏在里面的纸条抽出来。 上面的内容说到了山庄上的狄戎人是古恩王室——塔日尔亲王的亲随,他跟孟灵熙的关系,只有之前孟灵熙在永济茶楼闹事时,叫来大理寺的人把他带走。 至于是不是因为这件事情让他出现在刺杀现场,还不可知。他出现在皇都的原因,和洛太尉的的关系还在调查中。 赵淮丰看完后,就着烛台上的火,把纸条燃烧殆尽。 他对着韩陵低声吩咐了几句,然后韩陵就从后窗出去了。 他收好匕首,将香囊装好,搁在桌面上,然后站起身,掸了掸衣袍,仿佛一个最寻常的香客那般,悠哉悠哉地出门闲逛。 任何一个前来禅山寺的人,都很难不被那棵庞大高耸的古树吸引目光。 赵淮丰也不例外。 他步入人潮中,原本只是想走近看一看这棵盛名在外的姻缘树,忽见一个物什朝自己的方向飞来,咔哒一声落在脚边。 他躬身将其捡起来,是块系着细红条的许愿木牌,翻过来一看,上面的字不算好看,倒也还算工整,一笔一划写着: 一夜暴富 孟灵熙 若是这个木牌出现在财神爷那里,他倒是不意外,但是出现在据说很灵验的姻缘树下,着实稀奇,更稀奇的是署名居然是“孟灵熙”。 在这皇都里,在他的印象中,能叫这个名的,也就孟府那位“恶女”了。 “这个木牌是我的。”孟灵熙看到他捡起了自己的木牌,又见他一副仔细端详的样子,赶紧伸手要拿过来。 赵淮丰反应极快,她这手一伸过来,他就马上攥紧木牌往身后一藏。抬眼看到来人,确实是那位孟家嫡女——孟灵熙。 午间的阳光明灼灼,落在古树枝叶缝隙中,形成无数明暗交加的光斑。 她仰着头看他,细碎明艳的光斑落在她的眼睛里,莹润清澈,宛若灿星。 连路过的风都怜爱美人,吹动的发丝和摇晃的步摇,天丝竹纹松花绿留仙长裙的裙摆微微摆动,显得她是那般的风姿绰约。 与当初在避暑山庄,要他难堪的人截然相反。 倏忽间,他竟看得一愣。 孟灵熙见面前的人身穿一件普通的葱绿色圆领长袍,相貌也平平无奇,与他并不相识。 她担心对方以为自己要抢那木牌,连忙扯下腰间的玉牌,举到他眼前给他看,“我就是孟灵熙,这个木牌是我的。” 玉牌上刻着“孟灵熙”的名字。 赵淮丰当然知道眼前的人就是孟灵熙,现下只当做与她不相识。 见她这般紧张,他也顺势露出一副抱歉的模样,十分礼貌地将木牌递过去,“小生执起木牌,不小心看到上面的内容,那愿望好生有趣,不禁多瞧了片刻,还请姑娘见谅。” 孟灵熙高高兴兴地接过木牌,“无妨,不碍事。” “只是小生听闻,这里是求姻缘的地方。” 这是第二个人这么说了,孟灵熙并不觉得尴尬,依旧笑得欢。 大概是今天出来玩得开心,天气又十分的好,她心情很好地耐心解释自己的想法:“呐,挂在这棵树上的木牌都是求姻缘的,猛然间出现我这么一个一夜暴富,是不是特别醒目显眼?说不定哪天处理姻缘的神仙处理得烦了,突然看到我这么一个有趣的愿望,就给我实现了呢?神仙嘛,随手一挥给我点金银珠宝,我这辈子都不用愁了。” 她说着,举起木牌对准树顶,“我孟灵熙,就是许愿也要做最特别的那一个。”奋力一扔,见那块木牌稳稳挂在高处上,她十分满意地笑了笑。 赵淮丰的目光随着扔上去的木牌,重新回转到她身上,大约是觉得实在稀罕,不由得多说了一句:“姑娘看上去并不缺钱。” “钱嘛,哪有嫌多的道理。”孟灵熙说完,对他做了一个告辞的手势后,就转身离开了。 赵淮丰顺着她的身影望过去,看到了在一旁等候的温雁青,这倒是让他有些意外。 处理完事情的韩陵径直去找赵淮丰,见他站在树下和孟灵熙说话,便没有上前。 韩陵也看到了不远处的温雁青,走到他身旁问道:“公子要跟温大夫打声招呼吗?” 赵淮丰看见孟灵熙与他们汇合,不知道在聊什么,两个姑娘笑得前俯后仰,连温雁青都扬了扬眉,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赵淮丰转着手中的折扇,放在手掌上敲了敲,“不必了,去照贤大师那。” 照贤大师是赵淮丰的授业恩师之一,便顺路去探望一下他老人家。 两队人马隔着庞大的树,隔着人山人海,隔着烈日灼灼,隔着香火弥漫的青石路,纷纷背过身,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但是谁又能肯定,这一次的错过就是无缘呢?该相遇的人,总会再次重逢的。 * 正逛得开心,温雁青却发现孟灵熙开始不对劲了,马上让顾意带着她到一处阴凉的地方歇脚。 才坐下来,孟灵熙就脸色煞白,冷汗直冒,整个人脆弱单薄得仿佛是一片纸一样。 顾意被她的状态吓了一跳,慌忙问道:“怎么会突然这样?” 温雁青从随身携带的药囊拿出来一瓶药,倒出两颗药丸给她吃下去,对顾意说:“别担心,你们待在这里别动,我去叫人准备布架和一间厢房。” 一说完他就招呼跟在一旁的护卫,快步离开了,剩余的几个护卫守在她们身边。 孟灵熙吃完药喝了水,歇了一会儿后,感觉已经好多了,没有刚开始这么昏沉。 见顾意紧张得不行,她小声说话,试图调节一下气氛:“我这感觉就像是,拿今天的快活透支明天的健康。” “妈的都什么时候,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笑死,这熟悉的语言秒回21世纪啊。” “闭嘴好好歇着吧你。” 顾意又急又气又自责,她没想到孟灵熙精神这么好只是暂时的,要不是温雁青及时发现,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情。 温雁青很快就回来了。 顾意扶着孟灵熙,把人放躺在布架上,然后四个护卫抬起布架,一行人往厢房走去。 到了厢房,孟灵熙躺在塌上昏睡了过去,温雁青给她施针,顾意在一旁给她扇风。 好不容易等温雁青施针完毕,顾意小心翼翼地问:“她还好吗?” 温雁青一脸淡定,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抚道:“别担心,只是一时血气攻心,养养神就好了。” 顾意见他这般平静,稍稍放宽心。 她守着孟灵熙,温雁青去煎药。 他走出厢房,前去煎药处时,恰见一对陌生的主仆迎面走来。 他们擦肩而过,拉远了两步距离后,温雁青停下脚步,“等等。” 他回过头,对两步外的背影说道:“既然都在这里,便顺便一起换药吧。” 主仆停步,赵淮丰转过头,展开手中的折扇摇了摇,一脸疑惑地看向他,“小生只是路过此地,不知这位公子是何意?” 温雁青径直走到韩陵面前,将手中的药方递过去,“韩陵,按着这个药方拿药,两碗水煎熬一个时辰,要小火。” 名字都喊出来了,韩陵也觉得没有必要再装下去,老老实实拿过药方,应了一声便走开了。 温雁青这才抬眼看赵淮丰,“易容术都是我教的,——跟我来。”说完便转身往前走。 赵淮丰低咳一声掩饰尴尬,一边摇着折扇,一边乖乖跟上。 温雁青的药囊仿佛一个百宝袋,什么药都有,其中最多的是跟赵淮丰有关的药。 温雁青将他脸上的东西都褪去,假面皮下是一张完全不一样的脸。 英挺冷峻的脸庞,剑眉星目,丰神俊朗,周身的气质仿佛换了一个人一样,即便不说话,也隐隐透露着上位者的威严与深沉。 只是再定睛一看,他的右眼上方有一个不太显眼的蓝紫色斑纹,是半边蝴蝶翅膀的纹路。 那是一种名为“蝶冢”的奇毒。 12. 第十二章 赵淮丰七岁那年,还是昌王世子,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 彼时的老皇帝病榻缠身,虽早已立储,但是太子的才能始终得不到朝臣的认可与追随。 朝中势力稳固的四皇子,和正值盛年深受百姓爱戴的昌王,一度是朝臣们心中的绝佳皇位人选。 四皇子觊觎皇位已久,便趁机控制了老皇帝身边的人,试图以“才德不配其位”的理由,将太子赶出东宫,然而他的诡计被昌王识穿。 昌王作为老皇帝的弟弟,自老皇帝卧病在床后,就常来探望,也是因为这样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他虽然猜到是四皇子所为,但当时没有找到确凿的证据,只好先作罢。 四皇子忧心被昌王找到证据,自己好不容易建立的势力被推翻,又见探子来报昌王去了东宫。二人不知聊了什么,直至夜深,昌王才驾车离去。 急火攻心的四皇子剑走偏锋,与番邦完夷私定盟约——只要完夷此番能助力四皇子顺利登基,不仅能获得边境数地的控制权,大霁王朝更是每年赏赐绸缎布匹、黄金书画等等用品。 面对四皇子提出的条件,当时的完夷王的确心动了。为了让双方的盟约更为稳固,四皇子将自己的亲妹妹送去与完夷王和亲。 有了姻亲,完夷王自然对四皇子十分信任。 正巧昌王一家前去丰州拜见故友,在四皇子的帮助下,完夷王的得力部下们乔装打扮顺利进入丰州,最后火烧府邸,将人杀尽。 火势之大,甚至殃及了周围的街巷。 此惨案举世震惊。 而令四皇子万万没想到的是,昌王世子赵淮丰,在侍卫的舍命护卫下,侥幸活命。 作为昌王的至交好友,听闻噩耗的李大将军火速找到奄奄一息的赵淮丰,并严密保护起来。 四皇子无法对其下手,只得暂时作罢。他在朝中与百姓面前声泪俱下,势要为昌王一家讨回公道。 接下来的事情发生得太快,快到完夷王还没来得及回顾整场阴谋,完夷就被灭国了。 原来四皇子是想借完夷的刀清除自己登位的障碍,然后将罪责都推到完夷身上,再剿灭完夷,给朝堂和百姓一个交代,并借此助力自己顺利登位。 完夷灭国后,四皇子将妹妹接回宫,欲为她再寻良人,抵消自己心中的歉疚。 但她已经见识到了权力的残酷与恐怖,也隐约猜到兄长幽暗诡谲的阴谋,可她不过是个无实权也无势力的闺阁女子,只当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清楚。 同时她也感念兄长念在亲情的份上,留自己一命,所以自愿远离皇室。 为此她愿放弃皇室身份,成为一介平民,远下江南修身养性,过上安稳静心的日子,再不回皇都,也不再过问皇室事宜。 四皇子答应了,派人送她下江南,还给了不少赏赐与奴仆,让她在那边也能过上富足的生活。 刚登基的四皇子为了能够让自己的皇位更稳固,勤勉持政,所以那几年的大霁王朝还算欣欣向荣。 见皇位稳固,他就慢慢懈怠,后来更是疏于朝政,耽于享乐,盛年之际就暴毙于床榻之上。 对外宣布的死因是突发恶疾,实则真正的死因是被下了毒。 下毒之人并没有隐藏的意思,所以很快就被查出来了——后宫宠妃郦妃。 痛失爱子的太后觉察到了什么,带了一杯鸠酒,亲自去了郦妃的宫邸,屏退众人,听她的说辞。 郦妃饮了鸠酒,然后将一个惊世骇俗的真相摆在太后面前。 郦妃原是完夷王族中人,后来完夷灭国,潜逃出来的人为了躲避四皇子的追杀,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后来他们终于找到机会,让郦妃带着毒.药进入大霁的后宫,并得到四皇子的宠爱,将毒.药一点点喂给他吃。 说完一切的郦妃毒发身亡,而被真相震撼的太后久久不能平复。 太后为了皇室的名誉,将真相封存,并且派人重新盯紧还存活于世的赵淮丰。 当年昌王的惨案其实存在不少的嫌疑,只是当时四皇子一力结案,不允再提。 且他厚葬亡人,对尚且年幼的昌王世子赵淮丰封爵,赐号“齐靖王”,并多加赏赐,才让世人渐渐淡忘了昌王惨案。 如今知道全部真相的太后,为了防止赵淮丰日后追查起昌王的死因细节,从而牵扯出四皇子的事情,开始思考如何能够不露痕迹地除掉他。 彼时朝堂群龙无首,太后临危受命,以强大的娘家背景和势力稳住了朝局。 仿佛是为了偿还四皇子的罪过,太后非常勤勉,虽无大功绩,但也事事处理妥当,守住了大霁王朝的安稳。 但说到底,太后毕竟不是皇帝,帝位空悬一日,人心就浮动一日。 只是尝过权力滋味的人,怎能轻易放弃? 故此太后抱养了宗室的孩子,让他坐上帝位,成为一个傀儡皇帝,将真正的实权牢牢把控在自己手里。 在这期间,赵淮丰在李大将军的保护下,藏匿极好。 无论是四皇子的人还是后来太后的人,不管用什么样的理由,都难以见他一面。 因为李大将军发现了昌王惨案中不少问题,只是现在还没有到能翻案的时机,为防止有人对赵淮丰灭口,所以他非常谨慎。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赵淮丰的状况确实不容客观,他身上有被火烧过的痕迹,而且火毒攻心,身上还有几处刀伤。 幸好李大将军在江湖结识了一位温神医,在温神医长年累月的医治下,他才得以恢复健康,并开始练功习武。 本以为事情开始往好的方向发展,谁知太后那边拿到了一味诡异的毒.药,恰逢边境战况有变,李大将军受旨不得不立刻动身,前去平定战乱。 他这一去,就给了太后下手的机会。 此毒潜伏极深,一开始赵淮丰出现身体不适,都以为是普通的小病症。 等到后来他全身发痛,右眼处慢慢浮现诡异的蝴蝶纹路,大伙才惊觉大事不妙。 幸好李大将军临走前写信给温神医,将赵淮丰托付给他。 故而温神医一收到赵淮丰出事的信,马上动身前往将军府。 幸亏温神医在江湖行医多年,阅医书无数,看着赵淮丰身上出现的病症,意识到他可能是被人下了“蝶冢”。 这种奇毒,他也只在一本古书里见过相关描述—— 虚渊以北,恶腐沼泽深处生阴蝶。其通体玄黑,两端尾翼生纹路,显紫蓝萤光,状似鬼眼,又称“鬼眼阴蝶”。喜成群聚集,双双鬼眼浮动其间,可怖。具灵性,通阴阳两界。 鳞粉剧毒,可制“蝶冢”。服之,身躯逐日溃烂,肤渐生纹路,探毒不能。待纹路成鬼眼阴蝶状,身死灯灭,魂消魄散,不入轮回,不见阎王,无处诉冤,寻仇不能。下毒者命数时运,如常。 毒方如下:鳞粉六钱、腾蛇根二钱、鹤顶红五钱、乌头七钱、血蛛三两、白芷、龙涎、沉香各一药匙;悉数入鸠酒,辅以血木藤浸泡七七四十九日;阴年阴月阴日生童女血一滴。有异香,蝶冢成。 此毒一用,大罗神仙下凡,亦无解。 这是一种非常阴鸷的毒,既想要人以诡异离奇的方式死去,又想要枉死之人无处诉冤,更想要自己不会因此惹上业障,影响后世轮回。 庆幸的是,“蝶冢”始终是古书上的奇闻,无论是书中描述的地方,抑或是毒方中的几味药材,皆不存于世。 而赵淮丰脸上的蝴蝶纹路已显露过半,并无最关键的“鬼眼”纹路。 虽不是传说中的蝶冢,但也是照着这个毒方仿制的奇毒。 温神医凭借自己多年的行医经验,和对赵淮丰身体的了解,迅速调配诊治疗方,稳住他的病情。 温神医将他脸上的纹路描画出来,看看能不能从上面找到线索。 此次来将军府,温神医还带了自己的儿子温雁青一同前往。 温雁青小小年纪,却也聪慧过人,是个能够继承父亲衣钵的才人。 他看了父亲描绘的纹路后,略一思索,忆起这或许是源于巴蜀阴地的一种罗刹蝶,除了没有鬼眼纹路外,毒性、模样都比较符合传说中的鬼眼阴蝶。 这种罗刹蝶非常稀有,且隐秘难寻。 由此可见,背后之人的权势非同小可。 好在温神医存药量异常广,前段时间温雁青去整理药库的时候,恰好见过装罗刹蝶鳞粉的药瓶。 既然是模仿蝶冢毒方制成的毒,说明大部分用量都是按照毒方来制作,只是还有几味不存于世的药材,是用什么代替的? 世上能制毒的药材没有万种也有千种,无法完美复制出毒药,就难以制成解药。 这对父子只能一边根据赵淮丰的病症调整诊治疗方,一边不断研制他身上的毒到底如何调配。 赵淮丰捡回了一条命,并缓慢恢复。 只是温神医为了能够医治好他,并写下更多的药方传世造福后代,劳心费力,在温雁青十七岁那年驾鹤西去。 彼时李大将军已重回皇都,一边追查下毒之人是谁,一边暗中培养赵淮丰的势力。 李大将军一生戎马,平定大小战乱无数,无娶亲无子嗣,将赵淮丰与温雁青一同认作义子。 后查出下毒之人乃太后亲信,只是此人因为犯了太后的忌讳,早早被处死,毒方已无处可寻。 再一探查,发现此人本想歌颂四皇子丰功伟绩,称其对妹夫完夷王大义灭亲,为大霁的昌王讨回公道,这一说辞,闹了太后的心病。 加之他曾担保赵淮丰必死无疑,结果发现赵淮丰依然好好活着,而且打草惊蛇,更难对他下手了。 所以太后随便找了一个理由,将他处死了。 毒方虽然没了,但是温雁青已经摸索出了门路,有信心能为他彻底解毒。 温雁青作为赵淮丰最重要的底牌,从不在人前现身,除了将军府里的人,也没人知道温雁青与赵淮丰的关系。 之所以如此谨慎,是因为控制住温雁青,就相当于攥住了赵淮丰的命。 李大将军久经沙场,沉疴宿疾,于三年前病逝。 昌王惨案,四皇子前尘旧事,太后疑心……种种事迹都表明赵淮丰必须韬光养晦,小心翼翼探查出事实的真相。 李大将军离世后,赵淮丰便搬到了齐靖王府——那是当年四皇子为了不落他人口实,早早就给他封爵、赐号、赏府邸。 赵淮丰终日待在王府中,王府里全是从将军府带来的可信之人,所以他可以放心习武和治病。 若是出府去皇宫入宴,一定是扮作一副残缺的身子,丑陋的脸,暴躁的脾气,让人敬而远之,让太后觉得自己不堪大用。 在他的努力下,太后渐渐消除疑虑,不再死死盯着他、想方设法要对他下毒手,只吩咐探子暗中观察,随时来报。 苦难之人,会相互认出。 在某次进宫赴宴时,他看出那位年仅十六、被当成傀儡的小皇帝,有着不一样的胸怀与见识;小皇帝亦发现了这位腿疾、貌丑、脾气差的皇叔,有着深远谋定的心思。 二人私下会面,交心过后一拍即合,决定放长线钓大鱼,一同肃清朝野,将外戚势力和勾结势力通通连根拔起,让太后释权,不再干涉朝政,颐养天年。 他对皇权毫无留恋之情,只待真相浮出水面、朝局稳固、小皇帝掌握实权,百姓安居乐业时,他便脱去一身繁华,去过闲云野鹤的生活。 赵淮丰的身体已经稳定了很多,身上的毒也解了大半,所以温雁青后来就搬出王府,开了一间生意一般的医馆,继续专研医术、写医术,同时去上山采药,照顾药庄的生意。 除了在医术上造诣颇深,温雁青还精进了易容术。 他的易容技艺世间无二,不仅能改容换貌不被发现,还能将药膏敷进□□中,用细小的针扎孔透气,一敷贴能用半个月,期间沾水不脱落。 赵淮丰就是用这样外敷内服——外加针灸、隔月放毒血的治疗,一点一点将体内的毒排出。如今只需再过两三个月,他身上的毒就可以全部祛除了。 有这么一个毒病缠身的兄弟,温雁青那随身携带药囊里,装最多的就是他的药。 本来再过一两日,温雁青也要去王府找他的,恰好今日在禅山寺相遇,就正好给他换药施针了。 赵淮丰在他面前还是非常轻松自在的,在施针过程中,没忍住问他话,聊起一些关于他怎么会跟着孟灵熙出来,还有一些其他关于孟灵熙的事情。 因为他知道孟灵熙素来有“恶女”之称,也不是没见识过她的脾气。 但是今日所见的孟灵熙,与他印象中的全然不同。 柔和明亮、娇憨烂漫,像个普通的、爱玩爱闹的漂亮小姑娘。 温雁青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太清楚。 因为就目前与之相处来看,孟灵熙就是一个普通的千金小姐,有些骄纵,挑食得很,倒是没什么坏脾气。 况且她谨遵医嘱,非常听他这个大夫的话,虽然与家里的兄妹不太对付,但也没有什么坏心眼。 温雁青的这一番话听得赵淮丰眉头一皱,跟自己之前了解的情况截然不同,不过当下也没有深思,只隐隐打趣道:“她没欺负你的心上人?” 温雁青直接认下这个“心上人”的称谓,回道:“没有。反而待她如亲姐妹。” “……竟如此稀奇?” “你若是这般感兴趣,可以自己去探究为什么。” 温雁青虽然不清楚为什么顾意与孟灵熙的关系变得如此亲近,但是见她确实没有欺负顾意的意思。 而且顾意既然认为还不是时候说出缘由,那么他便不问,也不把这件事情说出去。 赵淮丰撇了撇嘴,“只是闲来无事,随口一问罢了。” 他对孟灵熙没多大感兴趣,只是见好友一直待在孟府,今日又随她们出来,顺口一问罢了。 只要孟灵熙不妨碍到他与孟府,尤其是与孟灵钰的合作,她爱怎样怎样。 13. 第十三章 躺在床上的孟灵熙悠悠转醒,顾意连忙将人扶起来,递了一杯温水过去, 孟灵熙喝完一杯水,转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脸色一变:“已经晚上了?” 顾意告诉她说是外面下了雨,所以天色昏暗。 “那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顾意看了眼一旁的更漏,“大约是下午四五点左右。” “也很晚啦!” 孟灵熙心下一惊,她们是一大清早出门的,这个时辰却还在外面,且看这雨一时半会也停不了。 她这身体不仅还需要歇一歇,也受不得风雨。 “没事,你饿了吧?我跟雁青已经吃过了,留了一些糕点给你。”她指了指桌面的糕点,“你先吃点垫垫肚,想吃什么我给你去弄。” “现在没什么胃口。”孟灵熙披上寺里准备的素色外披,就要起身往前走,“笔墨纸砚拿来,我得写封信。” “写信做什么?” “本来胡叔就不想我出来,要是被他们知道我这一趟还出了这样的事情,骂我倒是不会,就怕他们怪罪到你们身上。” “你放心,孟灵钰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孟灵熙还是不放心,“还是写吧,不然我总记挂着,身体就更不好了。” 顾意只能应她,替她准备纸墨笔砚。 她快速写完,将信递给顾意,由顾意差人送信回府。 顾意离开前,坚持要她吃点东西。 她思考顷刻,说:“那就吃点清口粥菜吧。” 厢房在一楼,外头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 她不想待在昏暗的厢房里,搬了只小木凳走到门口,抱着腿坐在屋檐下赏雨。 眼前绿意盎然,门边点着艾草驱蚊,四周都是一股湿润的草木清香。 被病痛折磨的孟灵熙心情好了不少,赏雨正酣时,察觉到似乎有人在望向这边。 她撇过头,隔着重重雨幕,看到有一对主仆撑着伞站在不远处。 一位葱绿色圆领长袍的男子正侧着身看她,似乎是在好奇。 他这神情看得她有些紧张,因为她不知道那人是谁,是否认识原身,如果走上前打招呼或者闲聊,她要怎么应付过去。 当下时分,寺里出来走动的人很少。 赵淮丰在回去的路上,都没有见到什么人,忽然在余光中瞥见一个身影,闲着无聊就转头看了看,却意外发现那个身影是孟灵熙。 她抱着腿坐在那的模样,乍看之下仿佛是个悲戚伤感的小可怜。 这个形象与自己印象中的孟灵熙大相径庭,他一时间起了点探究的心思,停下脚步看了看,发现她好像只是在单纯地赏雨。 见她望了过来,他正打算点头示意就离开,又看她露出一副想起什么了的表情,抬起胳膊冲他招手,一张脸笑得像朵花一样,在昏暗的天色中,尤为明媚。 她想了好一会儿,才记起他是那个捡到自己木牌的人,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轻松地想:好耶!他不是认识原身的人,不用花费心思去应付他。 赵淮丰不清楚她这是在高兴什么,是因为又见到自己而感到高兴吗? 他不欲过多停留,顺着她的举动,也顺势点头示意,然后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他边走边想:同一个人,性情怎会发生如此大的转变? * 回府的孟灵钰看了信,以为她会明日再回来,没想到亥初*就有小厮来报——二小姐已经回府了。 彼时孟灵钰正在批折子,处理一些户部的公务,闻言立刻将手中的朱笔搁下,起身去迎。 见到人时,她已经走进府里,正站在房梁的灯笼下掸了掸落在身上的雨珠。 他大步流星地走上前,“为何不待到明日再回来,这么奔波万一又出事了怎么办?” 孟灵熙没想到这位兄长会过来,心下一紧,担心他会因此迁怒温雁青和顾意,怪罪他们没有好好照顾自己,于是连忙挥手让他们快去给自己准备汤药和热水。 温雁青和顾意知其用意,跟孟灵钰行了一个礼后就走开了。 孟灵钰看了眼离开的二人,又低头看向站在一旁的孟灵熙。 她转过身,边走边说:“寺里的厢房条件可简陋了,我才不要在那种地方过夜。” 孟灵钰双手背在身后,两三步就跟上她的脚步,与她并肩走在连廊下,“现在感觉如何?” “挺好的啊。”她目视前方,把玩着腰间的玉佩,缓解心中紧张的情绪。 “你的身体还没有好,之后就不要外出了,好好呆在家里养病,莫要让哥哥忧心了。” 这话说得她有点不高兴,“世上本就无两全之法。我总不能如此贪心,既要玩乐又要自己的身体一点事情都没有吧?何况我现在也没什么事。” “这是什么歪理,万一病情严重了怎么办?” 孟灵熙据理力争:“你也会说万一啦。那万一我明天出门就能碰见神仙下凡,说我与其有机缘,给我一颗药丸一吃就好了呢?那我不出门岂不是亏大了。” “你真是,哪来这么多歪理。”孟灵钰有点无奈,“等病养好了,想去哪里不行?尤其之前的刺杀事件还没有彻查清楚,真正的凶手也没有找到。若是凶手仍不死心想要继续对你下手,你再有个好歹,还能有这般运气活下来吗?” 她听得心烦,瘪着嘴不太高兴,心想:难道一天到晚躲在府里,就能保证一定安然无恙吗? 她不想就这个话题跟他继续掰扯下去,“孟灵钰你好烦,跟个老妈子一样叨叨叨个不停。” 这个称呼还真是久违了。 他的心情有点复杂,曲起手指在她的脑袋上轻轻敲了一下,“怎么跟哥哥说话的?” 她叹了一声,停下脚步转过身,大咧咧地双手搭在孟灵钰的肩膀上,仰起头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哥哥,你放心,我今日才求问过佛祖,他说我这一世长命百岁,不仅有个好归宿,还平安顺遂、万事胜意,真乃绝世好命格也!” 孟灵钰静静听她念叨完,沉默地看着她,像是在透过她的眼睛看向更远的地方、看向另一个人,流露出的神情甚是动容。 他在心里轻叹一声:看来不管是哪个“孟灵熙”,自己都奈她不何。 她说了一通后,发现孟灵钰并不回话。 他背着光,从她的视角望过去,看不真切他现在的神情,只觉得有点奇怪。 不多时,他抬手把搭在自己肩膀的双手拿下,言语中俱是无奈和让步:“你啊,从来都是这般不听劝。总之,万事小心,少让哥哥担心。” 她松了一口气,对着孟灵钰做出一个发誓的手势,态度十分诚恳地说:“我保证。” “好了。”他把她那只举起来发誓的手拉下,“吃饭了吗?要不要叫厨房备点吃的给你?” “吃了回来的,现在不饿。” 二人这一路聊着,不知不觉已经走到她的屋门前,她挥了挥手,“哥哥回去吧。” 孟灵钰站在原地,仔细地看了看她的脸,确认她一切安然无恙后,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好好休息。” “昂。” * 虽然总是在闹矛盾互不搭理,但毕竟血脉相连,即使比孟灵若发觉的要晚一些,孟灵钰也察觉到了——孟灵熙不是真正的“孟灵熙”。 比如二妹一直不爱吃芹菜,但她现在爱吃;之前不爱喝药,现在非常懂事地喝药;从前最恨练字,如今练字很是勤勉;虽然面对下人时,依旧摆出一副不耐烦和冷漠的样子,但比起之前的不屑难耐、一点不顺心就要发脾气泻火的样子截然不同,更多的是不想让别人靠近。 更奇怪的是,她与婢女春满非常亲近,甚至很用心地为其改了一个好名字。 原先他就觉得春满这个婢女与身边遇到过的很不一样,她的一些想法、言行举止,都与平常的婢女不太一样。 他知道春满是比较特别的,因为在二妹的熙院里,伺候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只有她一直在。 他清楚自己妹妹的脾气,喜欢捉弄和欺压既聪明又有意思的人。 也是因为现在孟灵熙的情况,他除了查顾意是否有对孟灵熙存在不利心思,还特地去查了一下她来孟府前的情况。 这一查,竟然意外发现她在十三四岁时,也发生过落水的事故,同样是以为救不活了,没想到人又奇迹般地醒了过来,只是身体受了寒,休息了几日就没事了。 如今结合来看,孟灵钰大约可以猜出——或许,当初的春满,也跟现在的孟灵熙有着一样的处境。 两个不属于现在这具身体的灵魂,在茫茫世间相遇,所以才会如此亲近,如此依恋。 重活一世的机缘可遇不可求,孟府居然集齐了两位,可谓是难得中的难得。 再说这机缘,也难说是福是祸。 如顾意,被父母卖到孟府做婢女,举步维艰举目无亲;如现在的孟灵熙,遭遇刺杀,身上的伤口斑驳,又因为呛水染上了肺咳,一咳起来,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才罢休。 这样的重生,究竟是为了满足本人的意愿,还是为了满足在世亲人的念想? 他心中思绪万千,走了许久还未走出熙院。 他停下脚步,回过身,目光越过交错的木柱和烛光,望见已经回了屋的人,此刻正端坐在窗前的书桌前,慢慢研墨,看样子又要开始练字了。 他又想起今日寄过来的信,字里行间都在说是因为她自己的关系,才导致需要逗留在禅山寺,将顾意和温雁青撇得干干净净,生怕他会怪罪下来一样。 方才也是,她回府时见他一过来,担心他会兴师问罪,急急忙忙把人都支走了。 她的练字效果也明显,写的字已经工整了很多。 孟灵钰当然想过会不会有人借此机会,找了一个跟孟灵熙长得一样的人来替换,但这个想法很快就被他自己否定了。 因为自从在湖里将人捞起来后,他就一直守在她的身旁没离开过,不可能有调换的机会。 就算有,这世间也不可能有一个完全一模一样的孟灵熙。 因为她的眉眼、身高、身材、发长……甚至在去参加那场射猎比赛前,她不小心弄到指尖的小伤口都一模一样。 身体依旧,灵魂却已经换了,也许是前世,也许是来世,又或许是另一个与这具身体有机缘的灵魂。 他始终都认为这是非常玄妙和不可思议的事情,若是没有亲眼见到,怕会是以为什么茶楼里为了留住客人而编造的奇闻异事。 他纠结过,很快就想通了——就当是自己的二妹,得此奇缘再活一世吧。 无论是以前的孟灵熙,还是现在的孟灵熙,他都当作是自己的血亲对待。 14. 第十四章 那晚跟孟灵钰据理力争后,孟灵熙经常跟顾意和温雁青组成三人小队,去附近转悠和吃喝玩乐,掐着点就回府休息,再也没有发生之前在禅山寺那样的情况。 温雁青能明显感觉到,这俩人在府里和府外是完全不一样的状态。 在府里的时候,因为顾及着府里的其他人,总是有所收敛;到了府外,她们总是格外放松和愉悦,尤其是孟灵熙,欢脱得完全不像是一个病人那样。 孟灵熙是他的病人,他自然是要照看好她;但对顾意又是不一样的关注,经常会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些温柔的举动。 比如坐船游湖赏景时,他注意到顾意发间的步摇上有条珠穗缠住了发丝,会细心地帮她整理好。 比如在茶楼吃饭的时候,他发现顾意的袖子容易沾到菜汁,就放下手中的木筷,默不作声地将她的两只袖子挽起来些。 比如他瞧见孟灵熙吃枣泥酥饼时,一口下去饼渣都沾在身上了,才想起来要拿手托着下巴,所以在顾意要吃前,他就先递给顾意一块干净的帕子,让她托在下巴那。 每当这种时候,一旁的孟灵熙都会露出一副被箭射中的表情,开始用奇怪的腔调唱起奇怪又应景的曲子—— 比如:*我应该在船底~不应该在船里~ 比如:*他一定很爱你~也把我比下去~ 比如:*明明是三个人的出行~我却始终不能有姓名~ 或者大喊:“可以尊重一下病人的感受吗?”然后装模作样地开始咳嗽。 顾意每次都会被她气笑,接着笑骂一句:“孟灵熙,你没完了是吧!” 温雁青总是在一旁笑着不说话,只觉得这样的日子也很好。 他其实是一个很闷的人,从小就一头扎进医书,不爱出门,也不善与人打交道,身边没什么朋友。 后来父亲带着他一同去了将军府,为赵淮丰治病解毒,人命关天,他愈加钻研医术,饱览古今医书,变得更不爱出门了。 好在有赵淮丰这么一个至交好友,还有将军府里熟知的一些人,他也不算太孤单。 没遇到顾意前,他也没想过自己会喜欢上谁。 他也有疑惑过,当初自己在邺山险些丧命,如果救命恩人不是顾意,他会喜欢上其他人吗?还会认识现在的顾意吗? 但很快他就想通了,既然事情并没有发生,就没有必要去纠结救自己的人如果不是顾意会怎样。 而对已经发生的当下——救他的人是顾意,他喜欢上了顾意,并且他们互通了心意,现在还生活在一起,他只要好好把握住这个当下就好了。 之前没机会好好照顾她,现在在孟府,他经常给她调配一些非常合适滋补她身体的药膳汤。 他从自己医馆那带来的药材,合着肉食一同放进陶土瓦罐里,小火慢慢煨出香气和精华,等她过来给孟灵熙煎药时,看着她喝下去。 调养了这么些日子,肉眼可见她的气色和精神都好了很多,温雁青甚感欣慰。 更令他开心的是,她现在很乐于接受自己对她的好。 毕竟当时她从邺山回孟府后,对他的态度日渐冷淡,经常是各种礼貌性地婉拒,仿佛要与他保持一个特定的距离,不准他再往前一步。 那段时间他总是觉得很失落,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甚至担忧自己是不是打扰到她的生活了。 现在再回想起来,也许是当初在孟府的那些日子里,让她没有心思去承载过多的情意,也不敢去接受他的感情。 好在,一切都过去了。 这种乌云散开见天明的往事,至今想来他还是会忍不住嘴角上扬,引得正在喝汤的顾意也跟着一笑,问道:“你在想什么呢?笑得这么开心。”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笑吟吟地望着她:“想你。” 顾意愣了一下,然后才回过神来,双颊发烫,连忙低下头盯着桌上的瓷碗,汤勺在碗里慌乱地搅啊搅,一边羞得不知道怎么接话,一边又咬着唇想笑:这个人,这个人真的是……!烦人! 顾意发现,自从二人互通心意后,他就经常这样不加掩饰地说情话,做一些令她心动不已的事情。 孟灵熙为此打趣过她无数回——狗死之,无一对情侣无辜也。 看着顾意还在跟那碗汤较劲的模样,温雁青低低笑出声,顺势抚了抚她的背:“小心烫。” 有时候温雁青还蛮感激现在的孟灵熙,她死里逃生后完全就是换了一个人那样,他隐约猜到了什么,只是觉得没必要去深想。 因为她跟自己一样,都很在乎顾意。 尤其是和她相处的时候感觉很奇妙,大约是顾意对他非常信任的原因,所以她也理所当然地将他划到自己人的行列里,在顾意面前怎样,在他面前就怎样。 他好像因为顾意,自然而然地拥有了一个不错的朋友。 在甜腻的氛围中,顾意把汤喝完。 温雁青见她喝完,将手中浸湿的布帕递过去。 她笑着接过来,擦了擦嘴后,想到一件事:“哦对了,这个……” 她从怀里掏出一件岫玉玉佩,通体莹润圆滑。 玉佩的顶部开孔编了一个漂亮的绳结,系绳是浅青色的,底部坠了一个同样浅青色的流苏,整块玉佩非常贴合温雁青温润如玉的形象。 玉佩拿出来的时候,顾意反倒不好意思了起来。 她双手捧着那块玉递过去,心跳如雷,双眼瞥向另一边,不敢仔细瞧他,“这块岫玉玉佩是我花自己的积蓄买的,虽然不太贵重,但是这成色剔透青碧,很是好看,我觉得甚是配你。这上面绳结和流苏是我亲手做的,样式虽比不是外头买的,但也还算看得过去……” 她越说越小声,有这么一点底气不足。 毕竟岫玉做成的玉佩,的确算不上什么稀罕物。加上虽说自己这心理年纪是不小,倒也是头一回这么郑重地送喜欢的人一件礼物,说不紧张是假的。 在这之前她还缠着孟灵熙问了好几回,纠结温雁青会不会嫌弃这个玉佩不够贵重。 一开始孟灵熙老老实实回答:“《诗经》有言:‘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只要是你送的,就是根野草,相信温大夫也会爱不释手的。” 后来孟灵熙回答得越来越没个正经:“嗨!温大夫那气质那身段那长相,就是在腰间挂根草都贼有范儿~” 说得顾意猛翻白眼,但也确实没这么慌了。 今日正好趁着这个好时机,将准备了好一阵的岫玉玉佩送出去。 温雁青垂眸看着她手上的玉佩,坠在手下的流苏还在轻轻晃荡。 他只觉得心里仿佛被猛地一击,整个人愣在原地,好似眼前有千万朵鲜花盛开,喜不胜收——她这是在,送我定情信物? 再一定神,看她含羞敛目,嘴唇紧抿,捧着玉佩的双手紧紧靠在一起,他面上仍是一副镇定的模样,心里却早已经乐开了花。 他站起来,慢慢道:“既是送礼,要帮忙系到腰间才能彰显诚意。” 顾意这才抬头看他,见他已经风轻云淡地站了起来,张开双臂等着她起来将玉佩系上去。 顾意知道他这就是欣然接受这块玉佩了,心中的石头落了地。 她觉得这种感觉有点奇妙,有一种自己系上去,他就是我的人了的错觉。 想到这里她会心一笑,然后站起来,慢慢走到他面前,低着头给他系上那块玉佩。 因为需要系在腰间,二人靠得极近。 他垂下眸,能清楚看到她的脸,看到她微颤的睫毛,看到她专注的眼神,看到她脸上细微的神情,感受到她的呼吸。 他感觉她一定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他是那样的紧张与期待、克制与兴奋。 所有的感知,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 他知道她的手指捻住腰带,拉开一指间的缝隙,将玉佩上的细绳穿过去,再将细绳圈穿过玉佩,收紧圈口后再仔细调整位置。 她所有的动作是那么的轻微,却是那般挠得他心里发痒,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 她系好玉佩,看着它坠在月白色长衫上,映衬得很有诗意。 她满意地抬起头看他时,眉眼间俱是笑意。橙黄色的烛光落在她的脸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温柔与美好。 他仿佛再也控制不住自己那般,收紧双臂将人揽入怀中。 他一手扶住她的腰,一手托住她的后脑勺,然后,吻了上去。 她先是一愣,然后慢慢放松,闭上双眼,双手揽住他的腰,享受这个缠绵悱恻的吻。 * “今天就练到这里啦。”孟灵熙十分满意地看着自己越发好看的字体,“顾意,快来看看我这飞速进步的成果!” 屋内空空荡荡,没有意料之中的回应。 “顾意,顾意?”没有听到回应的孟灵熙站起身,找了一圈都没有找到人,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气得跺了跺脚——哼,肯定是又去谈恋爱了! 她正在心里吐槽重色轻友的顾意,就听见门外传来“笃笃笃”的敲门声,柔和清甜的声音也随着传来:“二姐在吗?” 孟灵熙心下一惊:靠!这小妮子又来了! 15. 第十五章 孟灵熙连忙收拾自己脸上的表情,然后板起一张脸,大步流星地走出去。 在孟灵若要进门前,她直接当着人的面一脚横在门框上,背靠在另一处门框上,双手交叠放在胸前,用拽得跟个二五八万似的态度对孟灵若说:“站住,我这里不欢迎你。” 孟灵若被她的举措惊了一下,很快又镇定了下来。 提着灯笼站在她前面,对她刚才说的话置若罔闻,倒是先扫视了一下四周,孟灵若才慢慢开口:“二姐身边怎么没个人伺候?” “关你屁事。”她也看了看孟灵若身后,扬了扬下巴,“你那小跟班呢?” 她这个用词让孟灵若愣了一下,随后才反应过来,“噢,我让绿歌在院门处候着。原本也只是来找二姐随意说下话,不耽搁时间。” “哦?有话快说,我要睡了。” 孟灵若抬头看了看天色,刚入夜不久,天还没有黑透,“时候尚早,二姐这么快就要睡了?” “你第一天知道我是一个病人吗?” “那倒不是。” 孟灵熙被梗到直接翻了一个白眼,鼻间重重呼出一口气,“到底何事?” 孟灵若递过去一个精致的描金红宴封,“二姐近日常常出去散心,恰好花清山庄的荷花开得甚好,嘉盈公主邀请了不少宗族贵女和世家公子前去赴荷花宴,二姐可有兴趣?” 孟灵熙接过宴封,打开简单地扫了一眼,兴味乏乏道:“没兴——” 她还没有说完,孟灵若就先打断她的话,将另一张纸递过去,“我简单写了写荷花宴上吃食娱乐和周围的风景,二姐可以再考虑考虑。” 她拿过来,映入眼帘的先是孟灵若娟秀工整的字迹,嫉妒的她在心里直嘀咕:这字怎么写得这么好看?故意炫技的吧? 她再仔细看上面的内容,吃喝玩乐样样俱全,哪怕只是去赏个荷花都是妙事一桩。 孟灵熙细细看来,已经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但是面上依旧克制收敛着:“哦,既然是嘉盈公主邀约的,自然不能拂了皇家的面子。” 孟灵若将她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忍不住捂嘴轻笑,“那这两日二姐收拾好东西,后天我们就出发。” “哦。” “对了。”孟灵若拿出一个书册子递给她,“我自小练字,习遍书法各大家,在书法上还是能说道一二的。” “然后?”孟灵熙接过那本有点重量的书册子。 孟灵若微微一笑:“二姐不介意的话,可以照着上面练,都是我自己在不同书法中练就的佳作。” “哼就你,你看你写的什么玩意儿,也好意思在这……”孟灵熙边说边翻,里面是各类书法应用尽有,而且孟灵若都能练出不同的笔韵和自己的特色。她还没讽刺完就没声了,只好气得牙痒痒:她就是在炫技!就是在向我炫技!! 她啪的一声将书册子合上,“就这玩意儿,我转头就拿去烧掉。” 通过这些日子的观察,孟灵若已经摸清她的脾性——全身上下嘴最硬。 此番也不与她多争辩,孟灵若略一行礼,“那我先回去了,二姐好好休息。” “好走不送。” 看着人转身走了,孟灵熙将书册子夹在手臂间,又打开那张写满吃喝玩乐的纸,一边看一边啧啧称奇,果然还是皇室会玩。 孟灵若提着灯笼走到一半,忽然停下脚步,回过头看一眼:孟灵熙还保持着一只脚横在门框上的姿势,低头看着手中打开的纸,那般专注的模样,想必是在研究荷花宴的妙趣。 她的二姐,确实与之前的完全不一样了。 她一早猜到,如果只是说去赴荷花宴,二姐是肯定不会有兴趣的,但让二姐知道里面有什么妙趣,二姐一定会感兴趣。 她也确实还想知道,这个二姐还有哪些地方与之前不一样了,所以她才想方设法让二姐去赴宴,看看这个二姐是如何应对外人的,能不能让她发现什么破绽。 * 孟灵熙和顾意在收拾去赴宴的行李,收拾到一半她问顾意:“说起来,原身好歹也是一个贵女,有没有什么亮出来让众人‘哇塞’的技能点?” 顾意正将专门装衣裳的木箱合好,听她这么一说,想了一下才回道:“鞭术、马术、箭术、骑射都不错。” “啊这……感觉都好难的样子……”孟灵熙耷拉着脑袋,“我很废诶。” 顾意正好在博古架上发现了原身常用的节鞭,她拿起来递给孟灵熙,“试试?” 这根节骨鞭,据说是专门用玄铁打造,由一位名满天下的铸兵匠精心打造而成。收缩起来的节骨鞭能一手掌握,通体玄色,每一节上面有个不同大小的凹陷。这个设计是原身特地加进去的,为的是挥鞭时打在人身上更痛、伤痕更多。 孟灵熙接过那根节骨鞭,折出一半长放在手上看了看。 她有点担心,因为这种节骨鞭难以挥动,稍有不慎就会伤到自身。 但她也知道,只有练家子才能将这样的节骨鞭挥动自如,所以抱着尝试的心态,看看这具身体有没有肌肉记忆。 二人来到院中,顾意站在一旁,孟灵熙走到庭院中央。 她先是深呼吸一口气,鼓起勇气举起节骨鞭挥动起来,然后顺着身体的记忆耍了一套行云流水的鞭法。 甩鞭、收鞭带来烈风阵阵,她整个人气场都变了,眼神也跟着凌厉起来。 她的步伐随着鞭法在院中移动,最后一鞭瞬间卷下一棵银杏树的树杈。 被这股力量惊到的孟灵熙愣在原地,看着地上那枝半人高的树杈目瞪口呆。 顾意也愣住了,尽管她一直知道原身的鞭术厉害,但是没想到这般可怕,一时间有些不算美好的回忆涌上心头,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 孟灵熙半是喟叹半是感慨:“没想到原身武功这么好,哪怕只是身体记忆都这么强。看来当初为了刺杀,凶手费了不少心思。” 她收好节骨鞭,走上前将树杈捡起来,“拿回去插在陶土花瓶里,还挺有诗意。” 她回过头,看见顾意的脸色似乎不太好,“你怎么啦?是太热了吗?” 此刻刚过正午,是太阳正耀眼的时辰。 原本孟灵熙只是打算随意耍弄一下,所以也没有特地选阴影处,就站在阳光底下,这一下还以为顾意是被晒到不舒服了。 孟灵熙三两步走上前,双手握住那枝树杈,举到顾意的头顶,大片阴影挡在顾意身上,细碎的光斑映在她的脸上。 顾意和孟灵熙差不多高,她回过神来,抬眸与之对视。 顾意也觉得奇怪,明明是同样的一双眼睛,此刻再看时,心里却由衷地赞叹:真是一双好漂亮的眼睛,有如秋水涟涟,莹亮动人。 见她露出一副疑惑又担忧的神情,顾意心里的阴霾随之消散,一边笑着一边伸手捏住她的脸蛋,“你真好骗啊孟灵熙。” 孟灵熙连忙扭头甩开顾意的手,向后退了一步,“顾意你个王八蛋!” 顾意提起裙角,笑嘻嘻地扭头就跑。 孟灵熙双手举着那枝银杏树的树杈追上去,一副不把她抽一顿不罢休的模样。 二人满屋跑,翠绿色的银杏树叶落了一地。 温雁青的及时出现阻止了二人的嬉笑打闹,顾意顺势躲在了他的后面,孟灵熙则斜靠在梁柱上弯腰喘气。 温雁青放下手中的汤药,看了看跑得满头是汗的孟灵熙,温声提醒道:“孟二小姐,你现在的身体还不宜这般跑动。” 孟灵熙趁机控诉:“这都是顾意的错,温大夫你得好好管管,我可是一个病人!” 温雁青轻咳一声,回过头看向靠在自己背上的顾意。 她注意到温雁青的目光,抬头对他调皮一笑,算是默认了孟灵熙的控诉。 温雁青自是舍不得责怪,只轻声说道:“嗯,我会的。” 孟灵熙当下想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骂自己没事跟他们起什么劲,平白无故又被秀一脸。 她默默走到圆木桌前坐下,手中的树杈也顺势搁在桌面上。 看着面前热气氤氲的汤药,她双手撑住下巴忧愁地说:“温大夫,能不能给我换一种吃药的方式?比如药丸这种服水一吞就完事儿了。这些日子喝药喝到我快失去味觉,什么味儿都尝不出来了。” “夸张。”顾意怼了一句,然后拿过她搁在桌面上的银杏树杈,打算去处理一下枝叶,放进陶土花瓶里。 温雁青今日便是来说此事,他打开药匣,从里面取出细颈红釉瓷瓶,和几块油纸包裹成圆形的膏药。 她觉得喝药难受的事情,顾意早前已经跟他提过了。 他便根据她的身体情况,制作了一些便于携带和吞服的药丸,还有一些用于吸服的燃膏。 药丸是一日三服,燃膏是放入铜炉里点燃使用的,每晚一块,在睡觉时将燃膏释放出来的药气吸服进去,辅助内伤的治疗。 除此之外,药汤也需继续服用,只是半月一服即可;同时还要日常饮食中进入药膳食方,共同调养身体。 孟灵熙听完大受感动,赞叹道:“真是家有一医,如有一宝啊!” 温雁青举杯子喝水的手轻微一顿,顾意噗嗤一笑,吐槽她:“孟灵熙,你能不能有点大家闺秀的样子啊?” “啧,我这叫大俗即大雅。” “我呸。” 16. 第十六章 花清山庄山灵水秀,绿荫遍地,花影婆娑,一步一景。 红红绿绿交错其间,莺啭蝉鸣悠悠回荡,真是不管身处何处,无论望向哪方,都是一派好风光。 今日和风舒畅,天气晴朗。 正应节气的荷花开得极好,无穷的碧色铺满池中,一朵比一朵还大气绚烂的荷花傲立其中,谁看了都得举杯欢宴,共享人间绝色。 故此荷花宴的第一日,便是入宴赏花。 荷花池畔来来往往的侍从布置着宴席,各大世家公子贵女陆陆续续入席了,来得早的还相熟的,已经凑在一起说闲逗乐了。 孟灵钰以公务繁忙的理由推掉了本次的宴席,有不少贵女引以为憾。 要知道身居高位的孟灵钰不仅才貌双全,更是为人处事平和沉稳,加上迟迟未定亲,早已经皇都绝佳夫婿的人选,只可惜他本人暂未有婚娶方面的打算。 本欲借此机会,与其促成一段良缘的贵女们无不叹息,顺势聊起了孟家二女的闲话。 说那孟灵熙自从刺杀后就几乎不怎么露面,也不知道这一次露面,会不会跟以前一样动不动就闹事? 他们都商量着离她远一些,免得触她霉头,引起一堆麻烦。 又说孟灵若,是不是又会在飞花令中拔得头筹,引来一众公子哥的赞捧?说那提亲的媒人都快踏破门槛,不知道她会选中哪家?还是在等更高的世家?只是一个庶女身份,未免过于清高了。 那厢正说着,这厢的孟灵若已经款款入席,与之交好的几位贵女连忙围在她身边,既夸她今日穿得那样好,又问她今日准备了多少诗句。 人都来得差不多了,孟灵熙才慢悠悠地踱步过来。 一来她不想与旁人交际;二来她只想默默入席,品尝完宴席里的美味就溜。 然而入宴席的时候出了点差错,安排的席位不太够,负责此次宴席的周大人忙得团团转。 焦头烂额得到周大人乍一见悠闲慢步的孟灵熙,还没有反应过来这位是有名的“恶女”,只觉得是哪位有点眼熟千金小姐。 这荷花宴上的哪一位他都得罪不起,连忙哈腰道歉,说尽好话。 孟灵熙闲闲然地摆了摆手,“忙去吧,好了便告知一声。” 难得遇到这么一位通情达理的千金小姐,周大人连忙称谢,又说了几句好话之后准备继续去忙了。 周大人松了口气后,又看了看她,才猛然发现她就是孟灵熙,吓得一个腿软,差点给她跪下了:“恕下官眼拙,没能马上认出孟二小姐,下官该死下官该死。” 孟灵熙冷漠地看了他一眼,只想让他赶紧闭嘴,她不想惹出什么动静被其他人注意,“周大人与其在这絮絮叨叨,不如赶紧把事情解决了。” “诶诶诶,孟二小姐说的是,下官马上去马上去。”周大人仿佛死里逃生,一边擦汗一边脚步走得飞快。 这边动静虽然不大,但一直关注着孟灵熙会何时出现的孟灵若注意到了,她跟几位小姐妹说了声抱歉,就连忙起身往孟灵熙的方向走去。 几位小姐妹顺着她的方向望过去,很快就瞧见站在不远处的孟灵熙。 她们的位置正好能完整地瞧见孟灵熙,见之不由惊呼—— “那个是孟灵熙?” “她怎么……” “这……难道是我看错了?” 穿过树廊,走了一会儿,孟灵若就看到站在树下的孟灵熙。 她顿了顿脚步,愣在了原地,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孟灵熙。 在她的印象中,孟灵熙的心思都在习武和欺人身上,而在衣着打扮上非常随意,哪件看得顺眼就穿哪件,毫无美感可言,倒是浪费了一副美人胚子。 尤其是与衣着出众的孟灵若站在一起,总是沦为孟灵若的陪衬,这自然也成为之前的孟灵熙讨厌孟灵若的理由之一。 然而今日的孟灵熙,即使是在那闲闲一站,都美得不可方物。 一身绀青色素梅暗纹广袖长裙,杨柳细腰,娉婷玉立;腰间一枚雕刻精巧的白玉玉佩,玉佩下挂着两条细长的珠穗,随着山风在裙摆间婀娜摇曳;长发半披,一支素雅的白玉簪插在发间,略施粉黛,清淡的妆容却最大程度地突出了她的美貌。 孟灵若惊叹道:“二姐今日好生漂亮。” 正在赏景的孟灵熙回过头,毫不客气地接下了她的赞赏:“那是,所以你离我远一点,不然就成了那陪衬的绿叶,浪费了你这一身打扮。” 孟灵若粲然一笑,走近了两步,“二姐说的哪里话,能成为二姐的绿叶,是若若的荣幸。” 真服了这小妮子!孟灵熙在心里翻白眼,但是面上依旧保持冷漠的神情,“随你。” 一旁的顾意也跟着警惕了起来,紧紧跟在孟灵熙身边。 她知道孟灵若早有疑心,总是想方设法试探孟灵熙,所以一旦有什么问题,她会立刻上前挡住孟灵若。 “二姐为何还不入席?”孟灵熙还没来得及说话,孟灵若马上又说道:“是不认路吗?” 说起不认路这事儿,还有个前情——彼时孟灵熙还未去禅山寺,在熙院闷得发慌,于是想去府里其他地方逛逛。 那会儿顾意恰好要去给她煎药,就嘱咐她不要走太远。 没承想这一出去溜达,正好遇上孟灵若,问她这是要去哪? 她随口一句去花园瞧瞧,然后随便找了一个方向快步离开。 哪知这一走,就完全不认得路了。 她硬着头皮却越走越远,最后来到了祠堂。 祠堂有人严守,见她一来马上就拦,说孟灵钰下了严令,不让任何人靠近祠堂。 她没把这事放在心上,顺着话口谈到了回去的方向。 那日运气着实有点背,没一会儿又遇到了孟灵若。 孟灵若在她想躲开前特地叫住她,指出花园在另一条路,问她怎么去了祠堂的方向?还说兄长最近不知怎地,派人日夜把守祠堂,不让人靠近。 孟灵熙尴尬得要命,嘴硬说自己是因为看到她觉得晦气,特地绕路来祠堂洗洗晦气。 孟灵若面上温温顺顺的,却没有轻易放过她,就站在原地,看她接下来往哪个方向走。 她尴尬得想要找个地缝钻起来,但还是硬着头皮挑了一个方向走,很快就被孟灵若指出走错了,应该往右边走。 她大喊大叫说要回熙院,赏花的兴致被某人破坏得一干二净,非常生气。 想迅速逃离的孟灵熙一抬脚,又转错了方向,于是又被站在一旁的孟灵若说道,回熙院的方向应该往前直走,然后经过连廊后右拐再直走,就能看到熙院的圆栱门了。 孟灵熙大骂一句“关你屁事”,立刻提起裙角就跑。 第二日孟灵若就带着孟府的地形图来找孟灵熙,还给她找了一个台阶下,说可能是她受了重伤,脑子也被影响得不太灵光,稍微有些糊涂了。 气得孟灵熙想当场掀桌,她一边面露凶相,一边将地形图叠好塞进衣襟里,接着拽起孟灵若就往外走,一路拽到熙院外,大喊你给我滚!然后嘭的一声关上院门并锁上。 绿歌正要给自家小姐打抱不平,却见孟灵若捂着嘴笑出了声。 看着绿歌万分疑惑的神情,孟灵若笑着摇摇头,说你不懂。 而孟灵熙对于这件事,是只要一想起,就恨到要捶床的地步。 此番孟灵若这么“不经意”地提起,她心里的火蹭噌地往上涨。 她闭了闭眼睛,冷哼一声,深呼吸一口气正要说话时,顾意先行开口,解释了缘由。 孟灵熙平复心情,心中默念:莫生气莫生气,今天这么美,不宜生气。 孟灵若听完,说:“这还不简单,二姐跟我一起坐一桌不就好了。” 话音未落,她拉起人的手腕就往前走。 没反应过来的孟灵熙被她拉过去走了好一段路,才想起自己要甩开她的手。 同样没反应过来的顾意直愣愣地看着孟灵熙被拉走,好一会儿才想起得马上跟上。 “孟灵若!你有毛病是不是?给我撒手!” 孟灵熙倒是没想到她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力气这么大。好不容易甩开她的手,人也已经被拉进了宴席。 她们这一个动静,原本也是没什么人注意到,只是席间有一个与孟灵熙十分不对付的刘公子,见到这样的孟灵熙后,惊讶到直接站起来大喊:“孟灵熙!你怎么长这样了?” 那个不会穿衣打扮的皇都“恶女”孟灵熙,今日只穿了一种颜色——那样浓烈张扬的蓝色,竟被她穿得如此清冷出尘,犹如仙子落凡间。 在一众或清淡素雅或浓妆艳抹的贵女中,尤为亮眼出彩,一见就难以挪眼。 连一向以淡雅温柔装束示人的孟灵若,在她身边都黯然失色。 刘义这一大喊,所有人都齐刷刷看向孟灵熙。 孟灵熙直接翻了一个白眼,孟灵若适时在一旁提醒那是谁。 孟灵熙冷哼一声,“刘义,这么好的日子,别逼我动手抽你。” “你……!”刘义虽然心生不满,但也确实不想在当下与她起冲突。 孟灵若引着她一路走到自己的席位,先前围在席位旁的小姐妹,见她们走过来,马上起身离席。 她半掀裙摆,潇洒地坐下,双手抱胸,冷眼扫过场上一圈还在盯着她看的所有人:“一个个的,眼睛都不想要了?” 此话一出,所有人纷纷挪开目光,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样继续说说笑笑,但是话题都不由自主地变成了今日的孟灵熙,以及时不时偷偷瞥一眼她现在在干什么。 孟灵若正在给她倒茶,并讲解这是放在荷花骨朵里,熏香了一夜的茶,喝之有淡淡的荷花香。 她端起茶杯,浅尝两口,确实不错。 原本嘉盈公主应该到场了,只是有事情绊住了,为了不让众人久等,派人先上了荷花宴的菜,并让人开始玩起关于荷花的飞花令解闷。 孟灵若应对自如,不少钦羡爱慕的目光频频投来。 孟灵熙并不参与这样的热闹,她埋头专心吃喝,这荷花宴的每一道菜都色香味俱全,美味的不得了。 期间有人试图起哄她一起加入飞花令,她直接把节骨鞭嘭的一声砸在桌面上,众人便默契地避开她。 吃饱喝足,她悠哉地靠在椅背上,看着四周广阔的碧色和芳菲花色,心绪悠扬轻松,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语:“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她的声音很轻,但是挨着她坐的孟灵若听见真切,先是一愣,在心中又咂摸了一番,越发觉得这两句诗真是诗情万分,“二姐方才好诗啊。” 孟灵熙故作镇定,“没见识,只是随口叨了两句。”这里是坐不下去了,她连忙找理由开溜,“我乏了,这时辰也该喝药了,你自个儿玩吧。” 孟灵若想追都来不及,因为她刚快步离开,嘉盈公主就过来了。 嘉盈公主是太后非常喜爱的公主殿下,一出场便众星捧月。 孟灵若看了看已经走远的孟灵熙,只得暂且作罢,跟着众人一起去迎接公主大驾。 此次的宴会还有各府里的夫人也跟着一起游玩,洛瑶便在其中。 她在另一旁的席位中与各夫人谈笑,忽然间瞥见了与以往截然不同的孟灵熙,先是一愣,随后想到那位貌丑暴戾的齐靖王,也在这个花清山庄歇着。 她微微一笑,慢条斯理地饮了半杯荷花茶,心生一计。 17. 第十七章 孟灵钰对之前皇宴刺杀一事还心有余悸,此番姐妹二人赴宴,他派了不少护卫保护她们。 回去前她让人又备了一份荷花宴上的菜品,做好后送到自己的厢苑,就是为了让顾意和温雁青也好好尝尝。 随后孟灵熙想自己出去逛逛,也腾出空间给二位独处,反正有这么多护卫跟着,不会出事的。 还没走远几步,就瞧见杨庭明拿了一袋李子送给孟灵若,说是南边有棵李子树结的李子非常饱满鲜翠,一口咬下去脆爽可口。 他又递过去一块令牌,说今日还有要事在身,不能在这边过多停留,如果她遇到什么事情,可以拿着这块令牌去找李平云。 皇宴刺杀事件后,对于这类宴会,皇室上上下下都格外重视,内外戒备非常森严。 只是他到底不在花清山庄这边,万一她出事,他无法立刻赶到,只能想方设法护好她的周全。 杨庭明对孟灵若的感情,还得从他到皇都参加科考时说起。 他家境普通,前来皇都科考已经是凑了家里的大半的积蓄。 路费到皇都后就所剩无几,然而距离科考还有一些时日,其间还需要住店与生活,所以他在读书之余,找了一些散工赚取一些铜板过活。 他有功夫在身,也有断案的能力,找的散工不是去码头上搬运,就是去到衙门当个编外衙役。 这样既赚了钱,又能深入百姓生活里观察领悟,一举两得。 一日他到常光顾的书肆买书,忙完了忘记带钱。 恰巧一旁的刘义瞧见了,立刻跟身边的狐朋狗友对他展开嘲笑,笑话他一个码头搬运也想学读书人,参加科考平步青云?连几个铜板都没有,是不是想偷书?不如早日认命,老老实实当一辈子的苦力吧。 他对刘义这些人的嘲讽并不放在眼里,他心中自有坚持的真理与道义,不屑与其深究其冲突。 书肆的老板知道他是常客,也是真的爱读书,且颇有学识不比那些参加科考的读书人差。 只是老板也不好得罪刘义这个贵公子,所以老板只能说:“既然今日未带钱,那我就先把书收起来了。你先回去吧。” 他知道老板的意思,也看到老板对他使眼色,示意自己会把书留起来。 刘义还不想让他就这么走了,本想再笑话几句,就听到清甜的嗓音在身后响起:“是尚书左丞刘大人家的刘公子吗?” 刘义回过身,见到人后,立马露出一个和熙的笑脸:“正是。孟三小姐也来买书?” 孟灵若对刘义含笑点了点头,上前两步寒暄道:“是,今日可巧。我正想买一块品质上佳的松烟墨,听闻令尊在墨上颇有研究,不知刘公子……” 刘义马上接话:“这还不简单。皇都内除了我爹就没有比我更懂墨的了。孟三小姐随我来,保证让你挑上好墨。” 杨庭明看着一行人很快地离开了书肆,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孟灵若身上,但她自始至终都没有看过他一眼。 因为科考,皇都的客栈都住满了人。 他没多余的钱住客栈,幸好安排码头搬运的工头是一个良善之人,不仅借了家中的柴房给他,还省了他的房费。 他回到柴房准备读书,就听见工头敲门,说有人给他送了东西。 他觉得奇怪,什么样的人会给他送东西。 拿在手上的时候,他就猜到是一本书,拆开上面那层包裹的油纸,里面还有一封信。 他拿起那封信,就发现那本书正是自己上午想买、却忘记带钱的书籍。 他心头一喜,然后拆开信,是笔锋大气凌厉的字。 信的内容不多,一是希望他不要将他人的嘲笑放在心里,专心实现自己的理想;二是买书赠人只是举手之劳,爱书之人的相互赏识罢了,不必挂怀。 落款是孟灵钰。 但是他知道,真正做这件事的人,其实是孟灵若。 她也是一个爱书之人,经常出现在那间书肆里寻书,他时常会碰见,甚至打过几回照面。 今日的事情只有她在场,不仅帮他解围,此番更是借了兄长的名义,托人送了书和信。 在举目无亲、贫困到只能住柴房、饱受冷眼的日子里,还能得到这样的善举,他的心里非常感动,并郑重地将“孟灵若”这个名字放在心上,暗自发誓日后必还此恩。 这时还是同辈的互敬之情,真正能称之为“心动”的,是在一次宴会上。 某位大人要举办一个盛宴,从外运来了很多珍稀好物。府里的人手不够,所以在外头找了不少帮手,他也在其中。 那晚烛火明亮,各式琉璃灯流光溢彩,照耀整座庭院。 各家公子小姐登台献艺,孟灵若那一段彩绸舞,跳进了他的心里去:这,这世间竟会有这般胜比天仙的姑娘啊。 不久后科考结束,他高中探花,名扬天下。 各方势力蠢蠢欲动,纷纷朝他抛出橄榄枝,其中也有让他成为自家女婿的意思。 只是他都一一婉拒了,并不想成为那种趋炎附势之人。 他的举措自然是得罪不少大人物,被定论为是一个不懂做事之人。 一次为榜上有名的学子们举办的宴会上,众人都不搭理他,反而对已经和高官贵族定亲的学子热情相迎。 他面上不显,但心里难免有些难受与彷徨,想着喝完这壶酒就离席。 身处热闹的孟灵若不便过去,隔着许许多多的人,隔着一盏盏交错的琉璃灯,望向冷清坐着的他,对他笑了笑,用唇语说了两个字:恭喜。 心里的不舒服通通消散,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处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晕眩中,就这么坐到了宴席结束,目送她坐上孟府的马车离开。 俗话说:福祸总相依。 虽然他被孤立了,却深得孟灵钰的赏识。 早在孟灵若借孟灵钰的名义将书赠予他时,孟灵钰就注意到他了。 孟灵若爱书法,除了爱临摹各大书法家笔墨外,兄长的字她也喜欢临摹。 给杨庭明的那封信上,她就是仿了兄长的字迹。 孟灵钰本意是想看看是否有人故意接近自家妹妹,派人暗自探查后,发现杨庭明是一个很有理想、坚定内心且沉稳正直的人。 孟灵钰一路看着他金榜题名,婉拒各路势力,即使备受冷眼也绝不低头;也知他的文章、诗词写得非常好,才华洋溢。 孟灵钰对他非常满意,最后将其推荐给大理寺卿周亭西。 周亭西考察了他一阵,同样很满意,提拔他成为大理寺正。 这个官职很是锻炼人,但是他上任至今,两年的时间里,将里里外外的事务都处理得非常得宜。 周亭西对他是相当满意,如今更是有意培养他当上大理寺少卿,日后接替自己的位置,更好地为百姓服务。 也正是因为这样,不少高官贵族对他又起了拉拢之意,即使被婉拒也不似当年那般对他冷眼不虞,始终以礼相待。 甚至还有一些胆大的千金小姐,借机靠近,希望能与他两情相悦。 他面对旁人的示好,皆是以事务繁忙的理由婉拒,久而久之,落得一个冷心冷面无情公子的称号。 大理寺的同僚还拿这个称号笑话过他,他并不在意,只是有点担心孟灵若会不会也这样想他。 他一直没向孟灵若表达自己心意,也是有缘由的。 他高中探花时,孟灵若刚到及笄之年,前去孟府提亲的媒人那叫一个络绎不绝,只是都被孟灵钰以“年岁尚小,婚嫁之事日后再谈”的理由通通挡了回去。 彼时他就悄悄探查过,她没有什么心悦之人,也并不想这么早嫁人。 他事业未成,仕途不稳,若是贸然去表明心意,多半是获得一个婉拒的结局。 故而他一直藏好自己的心思,专注于繁忙的公务中,直到事业成,仕途稳,被所有人看见和被所有人重视。 他还是会经常去光顾那间书肆,偶尔会与孟灵若相遇,二人会简单聊上几句,关系止步于泛泛之交。 他其实颇有私心,面上一副跟她不太熟的样子,暗地里时常关注她身边有没有出现关系不一般的人。 好在他这两年观察下来,都没有发现她与某位公子有特别的深交。 后来有一日,她在郊外游玩时,遇到一伙逃窜的歹徒,身边的护卫差点护不住她。幸好他与同僚在附近抓贼,听见声响及时赶到。 她惊魂未定,他紧张得要命。 他陪她在原地待了许久,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该做什么才好,只能默默地待在一旁。 等到孟灵钰匆匆赶到,她才缓过神来,直接扑到兄长的怀里,一个劲地哭。 他恨自己不是孟灵钰。 也是从那日开始,他决定不再继续等待,开始主动追求。 他深知她是一个不喜欢孟浪和过于直接的人,所以他在她说要送礼以表救命之恩时,要了一套她珍藏的孤本,然后以此孤本为引,逐渐增加同她聊天的机会。 他逐渐展露自己的心意与偏爱,同时也向她展示自己的才华与品行,让她更了解自己。 孟灵若不是一个愚钝之人,久而久之,开始习惯与他谈天说地,看到他就会觉得开心,分别后会期待下次再见。 只是最近这些日子,她发现他的偏爱好像越来越明显了。 她看着他手中的令牌,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其实不必这么麻烦,哥哥派了很多护卫,况且我就在山庄里待着,不会走远。” 他坚持要给:“不一样。你拿着,我会更安心。” 孟灵若咬了下唇,嘴角噙着笑意,双手接过令牌,“好。” 正在听墙角的孟灵熙一边啧啧啧,一边无奈地摇头,屋里有一对在卿卿我我,出门遛个弯还能撞见另一对在暧昧。 她正打算走开,却刚好与杨庭明四目对视,然后孟灵若也看了过来,“二姐?” 可恨!为什么偷听永远会被发现!!孟灵熙在心里崩溃,面上还是一副拽得要死的表情,对着杨庭明说:“看什么看,没见过大美女吗?” 杨庭明听眉头一皱,觉得这个孟灵熙怎么跟避暑山庄的完全不一样,态度变了不说,甚至不太认识他的样子。 孟灵若听她说完捂嘴轻笑,煞有其事地哄道:“确实不曾见过,今日这般美若天仙的你。” 孟灵熙被她恶心到了,瞪了她一眼:“闭嘴。”随后用扬了扬下巴,看向杨庭明,“这谁啊?” 孟灵若认真地介绍:“这位是大理寺寺正——杨庭明。月下杨柳,庭院空明的杨庭明。” 这个名字的介绍一听就有猫腻,所以孟灵熙别有意味地看向孟灵若,“你俩挺熟啊?” 杨庭明听了孟灵若的话,心头一喜,只是忧心孟灵熙多想,继而对孟灵若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连忙行礼,转移话题:“孟二小姐,方才多有失礼,您大人不记小人过,还请见谅。” 他说的是方才直视她,随后又没有及时行礼的事情,但孟灵熙完全理会不了他说是失礼是指什么。 预防说多错多,她决定贯行没礼貌的行径,直接无视他的话,转过头对孟灵若明知故问:“手里拿的是什么?” 孟灵若笑着打开布袋,“只是一些新鲜的李子。” 确实如同杨庭明说的那般,看上去非常新鲜可口。 杨庭明有些紧张,看了眼她别在腰间的节骨鞭,担心她会对孟灵若下手,马上接过话:“这是在山庄南面果园里的一棵李子树摘下的,孟二小姐若是喜欢,在下立刻命人摘些送到您的厢房。” 孟灵熙哼了一声,“怎么?我妹妹这袋李子吃不得吗?我还偏拿了。” 说完当着他的面,她把手伸进布袋里,掏了两颗李子握在手里。 她将双手背在身后,趾高气昂地对他说:“杨大人,不是什么人都能给我送东西的。” “二姐去哪?” “关你屁事。” 孟灵若看着孟灵熙离开的身影,觉得二姐确实变了,要是换作以前,怕是要拿鞭子将那袋李子打掉,然后大闹一场了。 不像现在,只是拿走两颗李子。 她猜,孟灵熙接下来九成九是去摘李子了。 杨庭明确实有些惊讶孟灵熙今日的言行,不成想她居然就这么轻易的算了。 只是和孟灵若相处的时间宝贵,所以他暂且将孟灵熙的事抛之脑后。 他看着眼前的人,那叫一个面若桃花,柔美动人,故情不自禁地称赞道:“你今日,真好看。” 孟灵若调侃他:“我其他时候不好看?” 杨庭明定定地看着她,眉眼上俱是笑意:“今日的,都要比昨日的好看。” 孟灵若被嘴甜的人逗笑了,打趣他:“都说杨寺正是冷心冷面的无情公子,我怎么瞧着一点都不像。” 杨庭明一脸正经:“什么冷心冷面无情公子,我是闻所未闻,你可不能这般思量我。” 18. 第十八章 孟灵熙拿着抢来的两个李子,重新回到厢苑里。 她找了一会儿,没见到人,走到温雁青住的厢房,才看到他们正在忙活。 她看着在屋里一个整理药材、一个记录,配合默契的两个人,突然意识到自己手中的李子不够分。 温雁青注意到前方有人,抬头望过去,瞧见站在门边的孟灵熙。 她站在门口,双手背在身后,见他看过来,对他说:“温大夫,我能借一下顾意吗?” 正在切药材的顾意闻声抬头,看向孟灵熙,“你干嘛?” 孟灵熙招了招手,示意她出来。 顾意一走过来,孟灵熙就赶紧拉着她,快步走到假山旁。 孟灵熙把刚才的事情简单地讲了讲,然后拿出两颗李子,表情有点懊恼:“糟糕,我只拿了两个,把温大夫给忘了。要不,我俩在这偷偷吃了吧?” 顾意睨了她一眼,接着把她手上的两颗李子都拿走,“你不吃不就行了。回房继续练字,别再出去玩了。” 孟灵熙目瞪口呆,捂着脸跑出厢房的样子,那叫一个悲痛欲绝。 顾意看着孟灵熙的身影,忍俊不禁地说了两个字:“夸张。” 她拿着两颗李子回房,跟温雁青说了摘李子的事情。 他听完笑了笑,“你倒是爱逗她。她现在的身体情况吃些李子没事,你既然也想尝尝,那现在就收拾一下,我们去摘些李子回来。” 顾意笑嘻嘻地答应:“好。” 厢苑所在的位置正好偏南边,这个位置是孟灵熙专门选的,离主院虽然远了一些,但是人少也清净,他们可以更放松一些。 这会儿人基本上都在荷花池那边,加上顾意和温雁青是从后门出去的,所以他们很放心地手牵着手,往果园走去。 浓橘色的暮光落在山林间,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柔。 山风轻抚而过,清爽的凉意吹散暑热。 二人难得有这般独处的时光,顾意心里觉得高兴,情不自禁地揽住他的手臂,整个人都贴在他的身上。 温雁青很喜欢她的亲近,情不自禁地笑道:“黏人的阿意。” “是啊,我就是一块即将融化的麦芽糖,黏在你身上,扒都扒不开。”现在的顾意,嘴里的情话也是一句接一句的。 温雁青握紧她的手,轻轻地笑出声:“好。求之不得。” 他们来到那个果园,很快就找到了那棵李子树。 温雁青将衣摆扎好,纵身一跳,双臂攀住树干,然后借力一跃,轻轻松松就上了树。 他的动作干净利落,从容流畅。 树下的顾意看得啧啧称赞:“温郎啊温郎,怎么可以连爬个树都这么帅呀?” 温雁青愉悦一笑,一边继续攀爬,往李子多的树枝处去,一边同她说话:“我常年上山采药,悬崖都爬过不少,何况是这么一棵树。” 他来到一处坠满李子的树枝,摘下鲜翠饱满的李子,放进挂在腰间的背篓里。 顾意仰着头,看着在树影间穿梭的人,忽然想起一些往事,还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从前一直以为你是一个文文弱弱的大夫,所以才会在山上遇到危险。这么说来,你当初是爬悬崖摔的吗?” “对,当时在一处山崖上瞧见了一味难得的药材。虽然没有带上足够的攀爬器具,但是我一向很有经验,就割了附近粗壮坚韧的藤蔓做绳。没想到那崖上有老鼠出没,又恰好咬断了藤蔓,这才摔了下去。” “那可太危险了。” “无妨。如果这是遇到你要付出的代价,我愿意。” 顾意的脸噌的一下就红了,心想这人怎么聊什么,都能接一句让人脸红心跳的话。 “但也还是太危险了。”她想来还是担心的很。 “以后不会了。” 二人心情舒适地聊了些日常,背篓很快就装满了李子。 温雁青一路平稳地下树,下到最低的树枝上,将背篓解下来递给顾意,再纵身一跃,轻松落下。 他的这一身本事,还是当初李大将军教的,就是为了让他在独自上山采药时,能有个防身的本事。 黄昏的光影穿梭在山林间,顾意见他额头上起了薄汗,连忙掏出一块干净的布帕,给他擦汗。 温雁青笑吟吟地看着她,很配合地前倾身体,将头低下一些。 顾意瞧见他的发间有一片树叶,“再凑过来点,头上有片树叶,我帮你拿下来。” 他依言凑得更近些,呼吸间都是她身上的味道。 顾意刚把树叶拿在手上,还没来得及扔掉,就被人抱了一个满怀。 “温郎啊温郎,白日宣淫不可取呀。”顾意笑着打趣他。 听到她的话,温雁青浅浅一笑,抚在她腰间的手掌,挪到了她的脖颈处,“这才哪到哪。” 话音刚落,就是一个缠绵的吻。 * 被顾意夺走李子的孟灵熙气呼呼的,在回屋的路上随意摘了一朵开得正盛的花,一边揪花瓣一边吐槽:“顾意王八蛋,顾意混蛋,顾意大坏蛋,顾意宇宙无敌大坏蛋……” 手上的花瓣揪剩一半时,她就回到了厢房,因为暂时还不想进屋,就坐在院外的石桌前待一会儿。 屁股还未坐热,就有一个护卫递过来一封信,说是齐靖王给的。 孟灵熙一脸疑惑地接过那封信,将手中的花搁在石桌上。 她不知道谁是齐靖王,也不清楚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给她信,所以在打开信的时候,心里还挺紧张。 待看了信上面的内容后,她简直要疯了。 信上说避暑山庄上的恩怨需要做一个了结,既然她爱用武力解决问题,那么就来与他的手下比试一场,输赢条件见面再议。 孟灵熙只知避暑山庄上原身遭遇了刺杀,而顾意那时又恰好离府,更是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 信上所谓的恩怨,她完全不知,崩溃地在心里咒骂原身真会惹事,都冒犯到一位殿下头上了。 她捏着信跑过去找顾意,想同顾意商量一下应该如何应对。 哪知才这么一会儿功夫,顾意和温雁青都不知道去哪里了。 孟灵熙急得团团转,现在若是不动身前去看看,之后都不知道会引起什么样的麻烦。 她想了一刻钟,然后走到平常温雁青写药方的木桌前,给他们留了一个字条,简明扼要地说明了一下自己现在的情况。 事情办妥后,她带上一行护卫,前往齐靖王所在的舒和院。 孟灵熙一路都捏紧拳头,要自己冷静,待会儿就见招拆招,大不了最后让孟灵钰出面解决。 * 赵淮丰会出现在花清山庄,皆因太后的邀约。 太后听说嘉盈公主要办一个荷花宴,邀请各大世家贵女公子前来赴宴,玩乐的同时,也给尚未定亲的贵女公子们一个相处的机会。 太后就打起了赵淮丰的主意,虽说她现在不似当初那般对他严防死守、费尽心机取他性命,但毕竟他活着,总是一个威胁,且总会让太后想起四皇子的事情。 太后心里不舒坦,所以总是有事没事,就找他的茬,让他难堪;让他下不来台;让他一辈子都是一个不堪大用、名声极差的废物。 故而此次荷花宴,太后点名让赵淮丰一同前去,明面上说是他年纪不小了,都二十有二了,也该为自己的婚事考虑考虑了。 太后还说寻常男子到这个岁数,小孩都生两个了。正巧趁着这次机会,瞧瞧有没有合心意的姑娘,她可以为他做主。 太后这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赵淮丰清楚得很。 他在外什么形象和名声,他自己是最清楚的。 这荷花宴上哪个小姐不是家里的掌上明珠,怎会愿意嫁给他? 不过是又像以往那样,让他继续声名狼藉,受尽白眼和讥讽罢了。 只是他无所谓,就顺着太后的意,来到这个花清山庄。 来的时候听说孟府那两位也来了,他还在想要不要私下跟温雁青见一面,看看好友最近过得如何。 谁知今日,就收到了一封以孟灵熙的名义递过来的信——信上的内容说她手上有一些昌王旧案的线索,二人谈谈条件。 赵淮丰刚收到信时,就觉得这事儿有意思。 他将信递给展明和韩陵,二人一看信上的内容,就猜到是有人故意做局。 二人分别去查探一番,回来向赵淮丰禀告,说孟灵熙那边也收到了类似的信,她已经带着护卫往这边过来了。 同时也查到了幕后黑手——是洛世潇的那个宠妾洛瑶。 想必是这个洛瑶想一箭双雕,既让孟灵熙与他彻底交恶,把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的;又能让他难堪,在众人面前又出丑一回。 若是对付他,那还好说,因为洛世潇是太后的亲侄子,关系匪浅,洛瑶这也算是洛世潇的意志延伸。 不过她为何也同时针对孟灵熙,就让他有些好奇了。 避暑山庄那一回,还能说是太后一党的意思,可是这一回,倒是让他发现了端倪。 “这洛瑶,为何将信给了孟灵熙?”赵淮丰用指尖点了点木轮椅上的把手。 韩陵回道:“不清楚,需要去查二人之间的联系吗?” “查。” 赵淮丰看向眼前的绿荫,不知怎的,忽然想起木牌上的“一夜暴富”,和雨天里招手微笑的脸。 展明说算着时间,孟灵熙差不多也该到了。 他有些好奇,她到了这里后,会说什么,又会做什么。她若是瞧见这样的自己,又会有什么反应。 如展明所料,这厢事情刚说完,那厢孟灵熙已经到舒和院门前了。 听了通报,韩陵前去将人引进来。 踏入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孟灵熙越发的紧张。 她板起一张脸,强装镇定。 韩陵停在庭院的圆拱门前,对孟灵熙说:“孟二小姐,您只能一个人进去。” 孟灵熙双臂交叠放在胸前,“这是为何?” 韩陵看了眼她身后的那些护卫,并不回话。 孟灵熙也没有要让步的意思,“好说,你们也带上护卫不就得了。” 韩陵摇头。 “我知道你家殿下金躯玉体,只是这山庄人多耳杂,我同他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这传出去像话吗?” 她说这话的时候,发现面无表情的韩陵,竟然露出了错愕的神情。 她心虚地直咽口水,心里慌得不行:这这这怎么回事?我说错了吗?没有吧?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确实不妥啊。他为什么露出这种表情?看我的眼神也奇奇怪怪的。 韩陵错愕的点在于“金躯玉体”这个形容词,因为从来没有外人这样形容过自家殿下,尤其说这话的人,还是当初让殿下难堪的孟灵熙。 安静。 夺命般的沉默。 孟灵熙心里都快疯了,语气不耐道:“你这是什么表情?难得我说的不对吗?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这成何体统?” 韩陵回过神来,声调多了几分莫名的敬意:“孟二小姐是带着护卫一道进门的,不算孤男寡女。” “进门前是不算,但是现在我一个进这庭院,不就相当于孤男寡女了嘛?” 她还在与韩陵掰扯什么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就是不想见那位齐靖王,最好是他等得不耐烦,让她赶紧走人。 韩陵意识到她这是不想见殿下,但赵淮丰说了,想看看这洛瑶究竟布了一个什么局。 韩陵自然是偏向自家殿下的,所以她这是见也得见,不见也得见。 “您与殿下的绯言绯语,是传不起来的,这点您应该再清楚不过才对。”韩陵说完也不与她继续掰扯,径直走进庭院,向内通报:“殿下,孟二小姐到了。” 孟灵熙还怔愣在原地,心里乱糟糟的:什么玩意儿?我怎么就再清楚不过了?我应该清楚什么啊?救命啊!! 韩陵通报完,重新走到孟灵熙面前,对她行礼:“孟二小姐请。” 孟灵熙现在是不得不进去,她转过头吩咐护卫们就守在庭院门口,然后深呼吸一口气,抬脚往前走去。 19. 第十九章 庭院清幽冷清,万籁寂静。 孟灵熙走得很慢,走的每一步都非常忐忑。 先前明媚的阳光,被一大朵云遮住,周遭的光暗了下来。 明明是盛夏时节,她走在连廊里,竟然觉得有些冷。 走了约一刻钟,就瞧见隐在绿荫中的身影。 他一身黑袍坐在那里,气质幽冷,仿佛从地狱走出来的一样。 这让她不禁想起以前自己一个人看恐怖片的时候,原本就是专门挑了一个大晴天,还是正午阳光最盛的时候,结果恐怖片刚开始没多久,天就阴了,屋内一片暗沉,仿佛是给恐怖片营造气氛一样惊悚。 当下时分,就跟当初看恐怖片的心情一样。 孟灵熙心跳得很快,心里不停地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富强民主文明科学…… 赵淮丰一早就听到她小心翼翼的脚步声,等她走近了,他才开口:“来了。” 他这突然的开口吓得孟灵熙紧紧贴在墙壁上,喑哑难听的声音传来,听得她想当场跪下。 她抖抖索索地应了一句:“见过齐靖王殿下。” 赵淮丰拿茶壶的手一顿,“本王是第一次见孟二小姐,如此客气。” 救命!!孟灵熙已经感觉自己呼吸不畅了,脑袋嗡嗡作响,未经思考说出一句:“昂……应该的。” 这话一说完,孟灵熙就想猛抽自己一个耳光:恶女的气质呢孟灵熙!!能不能支棱起来! 赵淮丰倒好两杯茶,闻言放好手中的茶壶,抬头望向她所在的方向。 他第一眼还没有看到她,是多看了几眼,才发现那人缩在正对着自己的木柱后面,只探出半个头。 “孟二小姐这是作甚?”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孟灵熙居然有这么怂的一天,还是在面对自己的时候。 孟灵熙见他望过来,看着那张疤痕斑驳的脸,吓得闭了闭眼,然后再睁眼与他对视。 她知道自己是有些怂过头了,于是在心里安慰自己:没事没事,反正这里也没有其他人,更没有监控摄像头,就算他把我的怂包事迹说出去,只要我打死不认就行了。 见她久久没有回话,他也不急,好整以暇地继续等待,看她接下来如何应付。 孟灵熙决定速战速决:“我这脑子记不住东西,殿下在书信里说的恩怨是指什么,还请告知一二。” “哦?”赵淮丰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茶,已经猜到洛瑶是用什么理由骗她过来的了。 “俗话说君子动口不动手,我希望我们可以友善地解决。”孟灵熙十分真挚地望着他。 “‘友善’这二字,从你孟二小姐口中说出来,还真是稀奇。”赵淮丰放下茶杯,手指敲了敲梨花木桌。 赵淮丰的语焉不详令她是一个头两个大,“既然殿下没什么好说的,我就先告辞了。” “等等——”赵淮丰叫住了准备开溜的人。 孟灵熙又趴回木柱后面,露出半个头看他。 赵淮丰觉得怂包样的孟灵熙很有意思,又想起之前温雁青对她的评价,抱着闲着也是闲着的心态,顺势逗她玩玩:“本王倒是想先问问你,你说要谈条件,才能将旧案的线索交出来,可交易不是这么做的,你得让本王相信你手上的线索有价值。” 孟灵熙听得是一脸疑惑,冷静下来想起好一会儿,才突然想通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有点兴奋地从木柱后走出来,“我们都被耍啦!” 这话一说完,她就发现自己这么说不合适,连忙补充道:“我的意思是说,我没有给殿下递过什么信。我收到的信,应该也不是殿下送过来的。必是有人故意引你我二人见面,可能还抱了要我们出丑的心思,想来真是可恨。” 赵淮丰没想到她居然这么快就发现不对劲了,那张脸上飞扬的神情,仿佛是破解了什么疑难杂案一样兴奋。 “这茶倒了许久,再不喝就要凉了。”赵淮丰点了点那杯给她的茶。 孟灵熙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既然有人故意做局,我们就当无事发生,不能让这人得逞。” “担心本王下毒?” “当然不是。” “那便是跟他们一样,嫌弃本王这残缺的身体,和丑陋的面容了。” “不是……我,我这……”他这么一大顶帽子扣下来,弄得孟灵熙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 “罢了,本王早已习空见惯,你走吧。”他说着就转过轮椅,推着轮椅往前走。 “我没有。”孟灵熙听他这一说完,心里有些难受,毕竟刚刚自己的言行,真的很像是非常嫌弃他一样。 难怪韩陵方才在庭院前说,他们是不可能会传绯言绯语的。 “我就是,就是……你你别这么小气嘛……我是因为是因为……”她是越想越愧疚,想追上去把话说清楚,自己真的不是那样的人。 他一早就看出,她是一刻都不想在这里待着。 该说的也说了,想逗的也逗了,所以他刚刚是找了一个话口,让她可以借此离开。 只是没想到,她听完他的话以后,居然这么紧张,还一路追了过来。 放在木轮上的手一转,木轮椅也跟着往回转。 孟灵熙已经到了他的身后,没想到他会转过来,想停下脚步都来不及。 她想躲开,只是往前的势头根本止不住,脚一歪,整个人跌坐在他的怀里。 赵淮丰那张平静无澜的脸上,罕见的出现了错愕的表情。 事情的发展远远超乎孟灵熙的想象,她当下就懵了,脑子一片空白。 他的身上,有淡淡的竹叶味,萦绕在鼻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舒适。 她怔怔地看向那双如幽深潭水般深邃的眼,他的眼睛和他所展露出来的样子非常不一样。 他的外在,看上去是那么的颓败、落寞、狂躁,与周遭的景色格格不入。 但是他的眼睛,里面藏了很多东西,有孤傲、淡漠、算计、野心……幽暗难辨,与现在的这张脸格格不入。 等回过神再细看时,她忽然发现了他脸上不对劲的地方,好奇心战胜一切那般,伸手抚上他的脸。 他的脸凉凉的,那些斑驳的疤痕,落在手掌上是疙疙瘩瘩的触感。 她的手动了动,然后看见大拇指指尖处,那一块凸起的疤痕挪了点位置,露出下面皙白的皮肤。 她的瞳孔倏地收缩。 因为顾意之前说过温雁青易容技艺世间无二,引起了她极大的兴趣。在孟府的时候闲着也是闲着,她就跟着顾意一起,缠着温雁青要感受一下易容术的神奇。 温雁青就向她们展示了非常多关于易容术的奇妙之处,比如哪些是粗糙的易容,哪些是肉眼难以识别的易容。 虽说不是对易容术如数家珍,但起码是略知一二,所以她很快就识破了赵淮丰的易容。 赵淮丰的易容,粗糙是算不上,但是也不能称之为是精巧。远看的时候分不清,但若是像她这种对易容术有些了解,又靠得这么近地细看,就很容易发现。 他脸上的疤痕是假的,这张脸也是假的,那他的腿疾会不会也是假的? 他如此韬光养晦,必定是为了有朝一日做成什么大事。这种忍耐力绝非常人可及,幽深的城府与对事情的掌控能力也让人心惊。 她仿佛发生了天大秘密一般,注视的目光从他的脸,下意识地挪到了他的眼睛上。 她不知道他此刻的心里在想什么,心里百转千回,最清晰的想法就是: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有看见。 她很怕自己会立刻被灭口,礼数什么的都抛在脑后,只想赶紧逃离此地。 她慌慌张张地想从他怀里起来,因为太着急,整个人滚到了地上。 她连忙爬起来站好,“对、对对不起啊,我那个是不小心,打扰了打扰了。” 话音未落,人已经跑没影了。 快要出庭院的时候,孟灵熙连忙刹住脚步,背紧紧地贴在墙壁上。 她可不能这样慌慌张张地跑出去,不然别人还以为赵淮丰把她给怎么样了。 她慢慢喘匀气,平复一下心情。 这时才发现,自己头上的白玉簪掉了,应该是刚才起身太急太乱,不小心弄掉了。 她咬了咬唇,这会儿也不敢再回去找那支白玉簪,掉了就掉了吧。 她看了看四周,随手取了一节树枝,重新理了理稍显凌乱的头发,将树枝插进发髻里。 她深呼吸一口气,摆出一副闲适的姿态,走出庭院,示意守在那里的护卫跟上。 韩陵将人一路引到院门口,目送孟灵熙离开后,才转身回院。 * 赵淮丰从头到尾都僵在原地。 他怎么也没有算不到,事情的发展会失控成这样。 一向嚣张跋扈的人,因为他几句假模假式的话,急得追过来要解释。 接着她意外摔进自己怀里,直视着现在的这张脸。他原以为她会吓得连忙逃开,哪知她脸上完全没有嫌弃或讨厌的神情,只是没反应过来愣住了。 他以这副容貌出现多年,又有着各种暴戾的事迹,寻常人不仅不愿意靠近他半分,甚至都不敢多看他一眼。 是以他近日在易容上懈怠了不少,脸上的处理是粗糙了些,但也不会被发现,除非凑近了细看,不然是看不出什么端倪的。 但她发现了。 不仅发现了,还上手抚摸他的脸。 从来没有哪个姑娘,摸过他的脸。 更意想不到的是,她知道了他的秘密。 她大概不知道自己的心思有多好猜,心里想的什么,全写在脸上,他一眼就看出来了。 那双莹润清澈的双眸,仿佛要将他看穿一般。 她身上有花木冷香,闻着清浅宜人。哪知香味如此持久,怀里的温度都散了,香味还在。 韩陵不知这二人聊了什么,只觉得孟灵熙离开时的反应,安静得有些奇怪。 于是送完她后,韩陵连忙走去庭院,看看赵淮丰有没有什么需要吩咐的。 韩陵走进庭院,见赵淮丰依旧平静地坐在那里,对他恭敬行礼:“殿下。” 赵淮丰从方才的怅然中清醒过来,放在木把手上的手收紧了几分,“派人寸步不离地盯紧孟灵熙,她说的任何话任何事,都要事无巨细地向本王汇报。” 虽然他不会杀她灭口,但是她察觉到了自己隐藏的秘密,就绝不能让她透露半分,尤其是不能传到太后的耳朵里。 现在也不好对她做什么,毕竟她大张旗鼓地来舒和院,若是出了什么事情,很可能会影响他与孟灵钰的合作。 目前只好先派人盯着她,如果她将今日的事情说出去,他得立刻想办法解决。 “是。”韩陵正准备离开,余光瞧见地上有一支白玉簪,想起这是孟灵熙进庭院前戴在发间的。 赵淮丰也看到了,“拿过来。” 韩陵捡起那支白玉簪,双手呈给赵淮丰。 赵淮丰拿过那支白玉簪,向韩陵挥了挥手,“去吧。” “是。” 赵淮丰看了看白玉簪,然后将它放在一边的梨花木桌上,想着到时让温雁青或者孟灵钰送回去。 接着他缓缓抬起手,覆在自己的脸上,就覆在方才她的手放置的地方。 她的手又细又软又暖,温热的触感久久停留在脸上,想忘都忘不了。 翻涌的思绪久久无法平息,他从来没有过像现在这样的情绪——既慌乱、又紧张,还夹杂着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 当然,他此刻在心里唯一的想法就是:她摸我脸了?她怎么能摸我的脸!这个不知廉耻的女人!竟敢摸我的脸! 20. 第二十章 出了舒和院,她才敢大口呼吸起来。 现在脑子乱得像一团浆糊,她想找个亭子,坐下来冷静冷静。 走着走着,路过一个错落有致的假山群,里面传来说话声,她隐约听到了“孟灵若”的名字,步伐变慢,接着停下脚步。 她用手势示意身后的护卫们留在原地,自己则踮着脚,悄悄地走进去听墙角。 …… “今日宴会上,孟灵若真是出尽风头了。” “她一个庶女,可不得靠这个抬高自己的身价吗?不然哪个王公贵族愿意娶她?” “前些日子我听说成王世子想纳她为贵妾,结果遭到了世子妃反对,讽刺她一个庶女也敢打世子的主意,孟灵若可是躲了半个月不出门。” “哈哈哈,这才多久,不就又开始张扬起来嘛?” “我看她啊,保不齐想入宫当妃呢。” “就她那样,得了吧。” “那可说不一定,一副狐媚样,单是今日都勾了多少人了?” “杨寺正你们都见过吧?在别人面前都冷着一张脸,但是在孟灵若面前,完全换了一个人一样,又是给她送东西,又是有说有笑的。” 期间一直含笑不搭话的许问柳听到这里,终于没忍住开口了:“什么时候的事?” 许问柳对杨庭明有情,她们几个都知道。 许问柳是兵部郎中的女儿,兵部和大理寺常有交集,她的父亲对这个杨庭明是赞赏有加。她也因此起了好奇,看过几次他去查案的样子,也借着父亲的名义与他有过一些接触,对其倾心。 只是杨庭明一直很冷漠,事事都以公务为重。 她每次见他,总是跟他说不上几句,除非是替父亲传话或传信,他才会多说几句,多停留一会儿。 此番听到杨庭明竟然对孟灵若很不一般,许问柳心里波涛汹涌,暗暗握紧了拳头。 “倒不是我亲眼所见,是我手下的婢女小梦。当时我让她去给我拿东西,恰好遇到,就偷偷听了几句。” “这孟灵若可真有本事,以后不管嫁给何人,怕是后院都平静不了咯。” 啪——啪——啪—— 清脆响亮的鼓掌声在假山上空响起,她们循着声音望过去,发现坐在假山顶上,一脚搭在山石上,另一只脚吊儿郎当在半空中晃悠的孟灵熙。 “瞧瞧我发现了什么,一群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小菜瓜,凑在一起叽叽呱呱,发了疯似的找别人污点,就为了证明别人哪哪都不行。可真是——自己越没有什么,越爱诋毁什么。” 孟灵熙的话直戳她们的心肺,她们对她是又惧又怕又恨,其中一个咬牙道:“孟二小姐这话是何意?” “听不明白?那我便说得更清楚一些。”孟灵熙俯视众人,“没有人家的美貌,就说她的心思不正;没有人家的才情,就说她的出身;没有人家受欢迎,就说她是个红颜祸水。这算盘打的,真是土地公公听了都得笑上七八天。 还有,那什么世子又是个什么东西,人是他想娶就能娶的吗?也不撒泡尿照照,自个儿配吗?可得跟世子妃恩恩爱爱白头到老,千万别祸害良善之人。恶心。” 她们不过都是一些闺阁女子,指点他人几句倒行,哪里比得上孟灵熙那张嘴这么能骂人。 孟灵熙这叭叭叭地说一通,气得她们满脸通红,“你你你”了半天也说不出其他的话。 许问柳冲着人厉声道:“真没想到孟二小姐一个嫡女,竟然为她一个身份低贱的庶女说话!” 孟灵熙与之对视,笑吟吟地说:“是啊,怎么的?气死你们了吗?” 孟灵熙哈哈哈地仰天直笑,又扔下一句话:“这人啊,还是得少说话、多读书、多睡觉,懂了吗?” 她说完,笑哈哈地转过身,从假山上跳下来,双手背到身后,高高兴兴地走了。 她好歹是当初在网上跟键盘侠激情对线过,对付这么几个叽叽喳喳的小柠檬,简直信手拈来。 孟灵熙没想到的是,孟灵若目睹了全程。 孟灵若回到厢苑不久,顾意就急匆匆地来找她,向她说清缘由后,她连忙起身,带上杨庭明给她的令牌去找李平云。 一行人去了舒和院,发现孟灵熙已经离开了。 她顺着孟灵熙离开的方向找过去,瞥见一个深蓝色的身影在假山中穿梭。 她连忙赶过去,然后看到孟灵熙坐在假山顶上,接下来的那些话,她全听见了。 从来没有人这么为她说过话,她们不会把这种话传到兄长耳中,交好的小姐妹也不会这样为她出头,所以绝大部分时间,她都是自己默默消解这种委屈与酸楚。 久而久之,她都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不会再为这种事情哭了。 直到孟灵熙说了那番话,她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哗哗落下,内心有说不出的高兴与痛快。 绿歌也没想到孟灵熙会这样为自家小姐说话,方才孟灵若要去找孟灵熙,绿歌还劝说孟灵若不要管她的事,免得又被当坏人指责。 绿歌有些感动,眼眶红红的,转头一看孟灵若哭成一个泪人,连忙掏出布帕递过去,“小姐,快擦擦……” 跟在后面的李平云自然也是将一切都看在眼里,杨庭明吩咐他一定要照看好孟灵若,他没想到孟三小姐竟然这么多委屈,也没想到孟灵熙会说出这样的话,做出这样的事情。 美人垂泪,我见犹怜。 李平云看着也跟着难受了起来,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只好郁闷地挠头,心想要是老大在就好了。 哭了一阵,孟灵若心里舒服多了,这才想起李平云还在,连忙说道:“李大人见笑了。” 李平云疯狂摆手:“没有没有。” “接下来我自己一个人就可以了,此番麻烦李大人了。” “不麻烦不麻烦,孟三小姐有事随时都可以来找下官。”李平云说完,对孟灵若行了一礼,然后忙去了。 孟灵若将脸上收拾好,叮嘱绿歌方才的事情当做没看见。二人循着假山的方向,发现了候在假山处的孟府护卫。 孟灵熙心情舒畅地走出假山,招呼在此等候自己的护卫跟上。 “二姐,二姐。” 听到呼唤的孟灵熙停下脚步,转过头就瞧见一路跑过来的孟灵若和绿歌。 孟灵若跑到她跟前,一边喘气一边说:“二姐,你没事吧?” 孟灵熙掏出一块干净的布帕丢过去,“没事。——挺仗义啊孟灵若,我还以为你会不管呢。” 孟灵熙给顾意留的字条里,就有说到让孟灵若出面帮忙。因为顾意毕竟只是一个婢女,她若是贸然出面,很可能会令她落入险境。 孟灵熙之所以选择孟灵若,一是二人同为孟府之人,二是她看见杨庭明给她递令牌了,她能找到帮手。 虽说孟灵若出手也不能压制住齐靖王,但起码这事儿是闹大了。 事情闹大了,他就不会轻举妄动,孟灵熙就能全身而退。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都是孟灵若愿意出面。如果孟灵若不愿意,她就让顾意派人快马加鞭通知孟灵钰,这个妹控肯定会出手的。 孟灵若接过布帕,边喘气边给自己抹汗。 孟灵熙看了看这主仆二人,蹙了蹙眉,“就你俩?胆挺大啊孟灵若。” 孟灵若和绿歌心虚地对视了一眼,然后孟灵若说:“不是。只是我们去了舒和院,他们说你已经离开了,我跟李大人就分开去寻你了。” 她说着,转过身吩咐绿歌:“去同李大人说不用找了。” 绿歌心领神会:“是。” 绿歌转身离开,明面上是去找李平云,实则是绕路回去。 “也不带个护卫?胆挺大啊孟灵若。——跟上。”孟灵熙双臂抱胸往前走。 她同一句话说了两遍,孟灵若心思细腻,自然听出了她话里的担忧与关心。 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加上今天孟灵熙的言行举止,孟灵若已经放下试探的心思和怀疑,完全将她当成自己的二姐看待。 或许,她的二姐真的在经过生死后,痛定思痛,不再像往常那样了。 孟灵若将布帕叠好拿在手上,跟上孟灵熙的步伐,“不过话说回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齐靖王怎么会突然说要了结恩怨呢?” 孟灵熙扫了一眼四周,“这事儿回去再说。我这人向来不爱记事,且问你知不知道在避暑山庄上,我跟这位齐靖王什么仇?” 经过舒和院一事,孟灵熙倍感疲累,此刻也懒得周旋,直截了当就问出口了。 孟灵若听她这么一说,心中有数,想来此次的事件背后还有缘由,对她有问必答:“其实你与齐靖王只打过几次照面,只是前些日子在避暑山庄时,起了一次冲突。” “哦?” “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齐靖王路过,你用鞭子将他的兜帽打下,露出一张伤痕累累的脸。周围的人惊呼,你在大笑,他在发怒。” 孟灵熙听完是双脚发软,脚步虚浮,一不小心没看清路,脚踩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身体一歪,直往地上扑。 幸好孟灵若眼疾手快,连忙扶住她,“没事吧?难不成是病发了?” 孟灵熙这心里七上八下的:这简直是“孟灵熙”造的孽,要孟灵熙来还了。赵淮丰这人就是浅滩里的卧龙,一旦这水涨起来,那就是翻江倒海立乾坤。之前把他得罪成那样,再加上今日种种……苍天啊!! 孟灵熙借力重新站稳,故作镇定道:“无妨。你对这位齐靖王了解多少,尽数说来。” 知彼知已,百战不殆。 孟灵熙是一个活在当下的人,事已至此,悔恨无益,不如想想日后该如何应对。 回厢苑还有一段路程,二人慢悠悠地走在夕阳下,孟灵若将自己知道的、有关赵淮丰的事情娓娓道来…… 孟灵若其实也挺怵赵淮丰的,一是他总是以一身黑袍裹身,坐在木轮椅上,整个人透露着阴森可怖;二是他的暴虐残忍,比如稍有不顺就会残杀府里的下人,府里的人是换了一批又一批。 孟灵熙这听着是倒吸一口凉气,感觉自己这不是走向回厢苑的路,而是走向死亡的路。 而孟灵熙不知道的是,这恰恰是赵淮丰想要塑造的残暴形象,所谓残杀下人,其实是借机铲除埋伏在王府里的暗线。 他明面上无权无势,还身体有缺,所以相对的王府里的防卫也不能高到哪里去。 需要留出一些口子,让心怀不轨的人安插眼线进来,然后再借自己的暴戾行径,将他们通通铲除。 为了让这件事看上去更自然,他会安排自己的人易容,假死后再换一张脸入府。 所以传出去的是他滥杀无辜,实则死的只有那些暗线、杀手。 21. 第二十一章 回到厢苑时,夕阳已经落下了。 孟灵若还想继续问孟灵熙今日之事,但是她心力交瘁,先说:“不急,明儿我再将事情从头到尾说一遍,你先将此事告知兄长。——总觉得这花清山庄,不怎么太平。” 孟灵若听她这么一说,心中已经猜到了七八分,凑上前对她耳语:“是不是有人假借齐靖王的名义给你递信?” 听了此话,孟灵熙挑了挑眉,抬了抬下巴,有点惊讶地看着孟灵若:“这小脑袋瓜转得挺快啊。” 她说完就开始赶人:“行了,今天就到这儿吧,你回去吧,我饿都饿死了。” 虽然二人住的厢苑是相邻的,但是这花清山庄的厢苑都不小,门与门之间还有一段不小的距离,所以孟灵熙是把孟灵若送回她的厢苑后,才回到自己的厢苑。 在孟灵若面前,孟灵熙还能强装镇定。 等回到自己的厢苑,看见顾意一脸担忧地走过来时,她就绷不住了。 招呼都没来得及打,就满脸煞白、一身冷汗地倒在顾意身上。 等她醒过来的时候,屋内烛光通明,顾意正在一旁拧湿布巾。 顾意听到声音,回过身发现她已经醒了,连忙把手上的湿布巾挂好,然后给她去倒水,“来,先喝杯水。” 睡了一觉后,孟灵熙觉得身体舒服多了,坐起身接过顾意递来的瓷杯,一杯水饮尽她才开口:“现在什么时辰了?” “天刚黑透不久,你睡了有一会儿。”顾意拿过她的杯子递到一旁,自己坐在床沿上,“你刚回来时的那个样子,简直要把我吓死。幸好只是情绪起伏过大,心绪不稳,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说到这里,孟灵熙就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顾意还想说什么的时候,温雁青提着食盒走进来,对着内室喊道:“阿意,她是醒了吗?醒了就一起出来吃点东西吧。” “昂,我们这就过来。”顾意应了一声,然后对孟灵熙说:“你去换身衣服,出来吃饭。先填饱肚子,然后再慢慢说。” 顾意这么一说,她的肚子马上叫了起来,连忙应道:“马上马上,你先出去,我一会儿就出来。” 从温雁青一走进门开始,孟灵熙就闻到一阵浓郁的饭香,肚子饿得不行,有任何的烦心事也先搁到一边,吃饱喝足再说! 她换了一身鹅黄色的衣裙,一走出去就先看到摆在一旁的新鲜李子,原先郁闷的一张脸立刻笑开了花。 “我说你们怎么下午不在,原来是去摘李子了。”孟灵熙冲过去将圆木盆捧起来,拿起一颗就要往嘴里塞。 顾意拉住她的手,将她手里的李子放回盆里,把木盆拿起来放到一旁,“先吃饭啊,没人跟你抢。” 孟灵熙凑过去给顾意一个熊抱,“顾意是全天下最最最好的人。” 顾意边说边笑:“行了行了,赶紧坐下来吃饭。” 一旁的温雁青虽不搭话,但看她俩这样,也跟着微微一笑。 * 木轮椅就放在一旁,身上裹着的黑袍被随手扔在了上面。 赵淮丰拿手捂着脸,在屋内走来走去、走去走来。 他不明白为什么已经过去小半天了,孟灵熙留在他脸上的触感还在,拿手捂得脸都要出汗了,依然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手的触感。 ——她怎么能摸我的脸?!该死的孟灵熙,竟敢摸我的脸!今晚就把她杀了!不行,不能影响跟孟家的合作。起码要把她的手剁下来,现在就去把她的手剁下来! 赵淮丰心里莫名的焦虑和烦躁,一想到孟灵熙,脑海里就立刻浮现她那双盛满树影、如惊鹿般水漉漉的眼睛;她惊愕且好奇的表情;她惊慌失措逃离的身影。 他很不喜欢这样。 他第一次产生后悔这种情绪,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好奇现在的孟灵熙是什么样,才会行差踏错,跟她见了一个本就是骗局的面。 韩陵和展昭不清楚他现在的心里在想什么,他们喊了他好一阵,他都没有反应过来。 他们没有见过这样的殿下——焦急、失措。 当下还误以为赵淮丰是遇到什么危及生命的险境了,他们连忙下跪表忠心:“属下必定誓死追随!” 这异口同声的架势终于把赵淮丰唤回神来,他停住脚步,放下捂住脸的手,心里终于平复了少许:今晚就去把她的手剁下来。 他呼出一口气,恢复风轻云淡的神情,走到核桃木椅前坐下,“不必惊慌,起来吧。说说跟踪的情况如何了?” 看着眼前的殿下已经恢复原样,韩陵和展明对视一眼,虽然不明就里,但都同时松了一口气。 他们一起站起身,分别将跟踪孟灵熙的情况一一说明。 赵淮丰平静地听着,一只手搭在核桃木方桌上,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 就他们说的情况看来,孟灵熙并没有将他的秘密宣扬出去,甚至没有透露过一个字。 她至多问了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而且还表露出被他的“那些事迹”吓懵了,一回到厢苑就一脸煞白地昏睡了过去。 孟灵熙应该早就知道他做的那些事情,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反应呢?他有些想不明白。 更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她为什么要替自己隐瞒这个秘密? 她本可以在一开始的时候,就拿这个事情威胁自己,这才是孟灵熙应该有的本性。 可是她怂了、跑了、还守口如瓶。 他不明白。 他谋算过很多事情,却算不清她到底是何用意。 * 夜间。 孟灵熙还不想这么快去睡,跟顾意坐在木塌说闲话。 二人开着窗,吃着脆爽的李子,茶杯里倒着热茶,吹着清爽的山风,好不惬意。 孟灵熙这话憋了许久,然而里头涉及到的秘密过于惊世骇俗,哪怕此刻夜深人静时分,她也要各种小心翼翼。 木榻上的长方桌,一半放着吃食,另一半放着笔墨纸砚。 孟灵熙面上和顾意说着今日在假山上怼人的事情,实则一手捏着毛笔,一边用简笔字夹杂简单英文的形式在纸上书写,简明扼要地告诉顾意今日她与赵淮丰的事情。 关于秘密这一点,孟灵熙只说了自己意外发现了赵淮丰极可能会杀人灭口的秘密,并没有直接说具体是什么,因为她不想顾意也卷进来。 时间过去了这么久,赵淮丰那边迟迟没有举措,所以她现在非常担心他是不是在找机会对她下手。 顾意看着纸上的内容,看得也是心头一惊。 顾意知道她的顾虑,故而也没有细问具体是怎样的秘密。 顾意对赵淮丰的了解并不多,于是也借机将话题绕到赵淮丰身上,让孟灵熙说说这是一个怎样的人。 孟灵熙将孟灵若说的话转述一遍给顾意听,顾意惊愕地将原本要放进嘴里的李子放下,“那幸好你今日没什么事。” 顾意在纸上写道:现在你打算怎么办?要不要假死逃走? “可不嘛?这给我吓的,明日我得好好查一查,到底是哪个混蛋给我弄得这一出!” 孟灵熙一边愤然地说,一边在纸上写道:要走。现在在这他可能不好下手,但是等我们一回去,就得马上安排。反正我有病在身,假死这事好弄。 顾意点点头,“确实要好好查清楚。” 顾意扫了眼纸上的话,提笔写:好。明日我就开始安排。你放心,先前我就已经攒下不少钱,足够你大吃大喝很长时间。 孟灵熙看了上面的话,无声地笑出来,然后在纸上画了一个大拇指点赞的手势。 顾意看了上面的内容,对她抬了抬眉,使了一个眼色,然后说:“对了,差点忘了问你,你头上那支白玉簪哪去了?” 孟灵熙下意识地摸了下脑后的头发,“啊呀,掉在舒和院了,我当时也没敢回去找。那支白玉簪应该没有属于我的记号吧?” 顾意摇了摇头,“没有。是样式挺普通的白玉簪,顶部还有一点划痕。当时只是觉得带过来的首饰里,那支簪子与你身上的裙子很配。” 孟灵熙点头,“那就好。” 她说完,在纸上写:我还留了一手,关于他的秘密我都写了下来,放在我正在练字的册子书封里。为了防止被人发现,我还设置了一道文字密钥,按照“孟”字的笔画顺序,就能知道隐藏在其中的内容。这个纸你先别看,万一我真出了什么事,你就将内容交给孟灵钰,然后马上离开皇都。我就是死了,也得拉他垫背。 她唰唰地写了一大段内容,顾意换了一壶新茶,嘴上还问她想喝什么茶。 顾意看她写的,也知她现在焦虑恐慌,否则今日不会一回到厢苑就昏了过去。 尤其是她现在只想一力承担,内心的压力可想而知。 顾意虽然心里也很担心,好不容易盼来这么一个善良有趣的灵魂,若是遭此无妄之灾,实在不敢想。 只是顾意知道自己不能慌,面上温和地笑着,给她续了一杯热茶递过去,“长夜漫漫,总会天明。喝完这杯茶,就去睡吧。” 孟灵熙将事情都说完、交代完,看着顾意那张温婉平和的脸,心绪也慢慢平复了,捧着那杯茶笑道:“嗯,总会天亮的。” 顾意将写满字的纸,放进另一个装满茶的瓷杯里,轻轻一搅,墨迹瞬间晕开,染暗了整杯茶。 她们不知,此时屋顶正藏了人,将她们方才说的话,一字不落地全听了进去。 22. 第二十二章 月色凉如水。 身穿夜行衣的男子,矫健且无声地从屋檐上落下。 守在厢苑的护卫都被他用迷药暂时迷晕了,他悄无声息地跳进孟灵熙所在的屋内。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放到顾意的鼻间,让她闻了片刻,确认她已经进入沉沉的睡眠后,再起身往孟灵熙的内室走去。 孟灵熙翻来覆去睡不着,思索着今日发生在舒和院的事情,想起他说的“旧案”,很可能说的是当年的“昌王案”。 莫非这“昌王案”另有蹊跷?他这么韬光养晦,是为了替自己的家人报仇? 她盯着床顶上的床幔,忽然余光瞥见有别于其它地方的黑影正挪过来。 她扭头看过去,看到一道似人非人的黑影倾轧过来,一瞬间脑海中浮现无数个荒村野鬼、山间冤魂、煞鬼索命等等恐怖传说。 赵淮丰没想到她还醒着,以迅雷的速度掀起床幔,捂住她的嘴,沉声道:“闭嘴。” 今夜月光皎洁,映照在藤纹长窗前,透出淡淡的荧光。 孟灵熙惊愕地看着眼前的人,他浑身上下都裹在黑暗里,只露出一双眼睛。 他的声音听上去还有一点耳熟,更重要的是,他的手掌是有温度的。 她还陷在恐怖想象中,迫不及待地伸手握住这只捂住自己嘴巴的手,然后去探他的脉。 隔着单薄的布料,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脉搏的跳动。 她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是个活人。看着样子,也不像是来杀我的。 对于她的一系列举动,赵淮丰先是一愣,然后立刻点了她的哑穴,松开自己的手。 “起来。”他吩咐道。 他背着手站到一旁,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她,努力忽视残留在手掌间的温热和柔软的触感。 他知道她很可能已经发现自己的腿疾是假的,因为她当时从自己的怀里摔下来的时候,看多了两眼他自己穿的那双锦靴,随即就露出了惊愕的神情。 当时他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那双锦靴的足边,有一道浅浅的泥土痕迹。 他若真有腿疾,锦靴理应是干净无尘的;但如果腿疾为假,锦靴上的痕迹就好解释了。 所以他认为没必要再装样子,今晚就以正常行走的姿态出现在她的面前。 她想小声地说“好的”二字,却发现自己张了嘴却没声,大概猜到他刚才那两下是给自己点穴了。 她掀开被子,穿好绣花鞋后,站在床边。 她穿着白绸暗云纹单衣,在昏暗的屋内尤为显眼。 那衣料柔软贴合,将她的身形勾勒出来,细腰如柳,娉婷袅袅。 他将目光偏移几分,“衣服穿好。” 她连忙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紧紧贴合,该露的不该露,都没有露出来。 她用口型说道:穿好了啊。 他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将搭在木施*半臂长袍递过去,“穿上。” 看她将那件半臂长袍穿好,他又说:“你若不想这一屋子的人出事,就跟本王好好谈谈。” 听了他的话,她瞪圆双目,难怪觉得声音有点耳熟,原来是今日才见过的齐靖王。 她的心里又开始慌张起来,用口型说:在这里聊不行吗? “不可。你会武,若是打起来很麻烦。” 她连忙说:不会不会,我发誓。 他直接无视她发誓的手势,慢腾腾地往前走了几步,抬手指了指顾意的位置,“不想她有事,就走出门口。” 她心下一惊,又说:你别动她。 她一路小跑,很快就走出屋外。 还没等她喘匀气,就被人从身后提住衣领,往前一拽,身体腾空,离厢苑越来越远。 落地的时候腿都是软的,她直接跪在泥土上,双手撑着地面,不停地喘气。 赵淮丰给她解了哑穴,站在她两步外的地方,“说话。” 她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顺气,回想起方才的经历,猜想这约摸就是所谓的“轻功”了。 “你要谈什么?” 见她还跪坐在地上,他没好气地问:“腿是废了吗?” 她伸手扒住身旁的一棵树,借力站起来,扫了一眼周围的环境,情不自禁地直咽口水。 眼前的人一身紧身黑衣,带着黑色的头巾,脸上围着黑布,只有一双眼睛是露在外面的,仿佛要跟夜色融为一体。 此地草木葱郁,在月光下是一道道有远有近、有高有低的黑影。 这里不知道是哪里,她看了一圈都没有看到山庄的烛火。 她抱住自己的手臂,整个人靠在树上寻求支撑,说话的声音都开始抖索起来:“能说了吗?” “你发现了什么?”赵淮丰直入主题。 她从上到下看了他一眼,“你的腿是好的。” “继续。” “没有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孟灵熙,你真该照照镜子,那心思全写在脸上。” 听他说完,孟灵熙立刻用双手捂住脸。 他眯起眼,目光紧紧盯着她,“孟灵熙,本王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 孟灵熙慢慢放下自己的手,又换回抱着手臂的姿势,小心翼翼地看他:“你……易容了。” 赵淮丰不说话,周围静得吓人,她又继续说:“因为我之前了解过易容术,所以就认出来了。” “是住在那个厢房的大夫教的?”赵淮丰明知故问道。 孟灵熙担心他会对温雁青不利,赶紧解释:“他一个大夫哪知道这些东西,就是我从一个江湖术士那买的书上看到的。待在府里无聊就翻了翻,还以为只是一些编出来的奇闻杂记,没想到这易容术是真的。” 她并不知道温雁青是赵淮丰安排进来的,因为孟灵钰将此事瞒了下来。 “哦?是何书?说来听听。” 孟灵熙不想就“如何了解易容术”的这个问题,继续跟他掰扯下去,心想大不了就是曝尸荒野,那就死前勇猛一点! 她说:“你管呢?反正我就是看出来了——你,赵淮丰,易容了。” 哟呵,这家伙现在不怂了?赵淮丰抬起下巴看她,当下也不打算拆穿她,没想到她还挺仗义,将所有的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 “怎么发现腿疾是假的?”这件事,赵淮丰猜出她知道,和她自己说出来,是有本质区别的。 “鞋底的泥土痕迹。” “继续。” “继续什么?没了,就这些了。” 他走上前,捏住她的下颌,迫使她抬头与自己对视,“还要再重复一遍吗?” 她用力扯开他的手,连退了好几步,直到背抵住树才停了下来,语气有点委屈:“你到底想要我说什么?” 赵淮丰将双手背到身后,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慢悠悠地往前走了两步,好心提醒:“你孟灵熙可不是一个傻子,你发现本王易容、腿疾是假,就没有联想到了什么吗?” 孟灵熙咽了咽口水,她何止联想到了什么,这脑海里都快脑补出一部一百万字的无能王爷逆袭登上至尊之位,受万人敬仰膜拜的男频爽文了。 “我想殿下应该是不想参与政务吧?毕竟起早贪黑还吃力不讨好,光是想想就觉得麻烦。” 她说完,对着赵淮丰真诚地眨了眨眼睛。 赵淮丰没接她的话,反而说起了另一件事情:“你应该听过,当年的‘昌王案’吧?” 她谨慎地回答:“昂,不过那个案子不是早就了结了吗?” 赵淮丰看着她不回话。 她的心思真的很好猜,那张脸和那双眼睛里,都在说:我知道你想要翻案,还要躲过权势的眼线。但是俗话说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我肯定不能说啊。 但她的心思又很难猜,因为据探子来报,她今日没有向任何人说过一句,关于他的秘密的话,也没有要拿此事要挟他的意思。 她到底在想什么,又在打算什么。 他看不清,算不准。 孟灵熙被他盯得心里发虚,不自在地挪开目光。 过了好一阵,他才开口:“本王知道,你与房里的婢女和那位大夫关系很近……” 孟灵熙马上警惕了起来,“你想干什么?” 赵淮丰阴恻恻地盯着她,“有他们在,你会更老实一点。” “等等等等!”孟灵熙连忙冲上去,紧紧拉住抬步要走的人,“他们都是无辜的!你要是敢伤害他们,你不得好死!” 赵淮丰侧头看她,“那就给本王老实点。快说。” 见他停了下来,孟灵熙松开扯住他衣袖的手。 她猜不透他到底想干什么,也知道自己在这样的人面前,根本耍不来什么心眼。 她认命似的抬头,看了眼高挂空中的上弦月,随后自己心中所想的内容,娓娓道来:“我当时发现你是易容,就猜到你会不会是在韬光养晦,等着有朝一日要做些什么大事。 加上我摔下来的时候,意外发现你鞋底有泥土的痕迹,就联想到你的腿疾估计也是装的。倘若真的走不动了,鞋底怎么会脏呢? 回去后,我结合了一下你之前发生的那些事情,就猜你会不会是为了躲避某些人的暗杀,假借一些恶劣的事迹和废人的形象,令某些人放心你对他们没有任何威胁。 然后一边蓄养自己的势力,一边查清昌王一案的真相和真凶。” 说到这里,她才忽然想到一点,没准他现在这个喑哑难听的嗓音,也是假的。 她的这些话,比真正的刀光剑影还要让他心惊肉跳。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过这种既慌张、又恐惧的感觉了,她这一猜,就猜了六七成。 他目光一错不错地落在她的身上,杀意在心头涌现。 “还有呢?”上位者的威压气势隐隐显露。 “没有了没有了,真的没有了。”孟灵熙吓得要哭了。 “本王现在是在跟你商量,等一会儿就……” “最后一个!你的嗓子……我是说嗓音可能也是假的。——没了没了,真的没有了,我就猜到这么多了。” 孟灵熙抖抖索索地贴紧身后的树,两行清泪簌簌落下,肠子都悔青了:没事手贱摸他的脸干什么。不摸他的脸,就不会发现他的秘密,也不会这么一出了。 他并没有要就此放过她的意思,而是继续向前走了两步,低下头缓缓凑近她的耳边,“你要听听吗?我真正的嗓音。” 孟灵熙立刻把脖子缩了起来,双掌贴在一起放在额头上,“不用了不用了,求求你高抬贵手。知道越多死得越快,我还想活到九十九,你放过我吧!” “放过你?”赵淮丰冷哼一声,“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话音一落,冷月刀影,血光四溅。 23. 第二十三章 “救命!!!” 孟灵熙猛然惊醒,坐在床上不停地喘气,冷汗一阵阵地往外冒。 听到动静的顾意,匆匆赶过来,忙问她:“怎么了怎么了?” 顾意发现她今日有点嗜睡,已经日照三竿了还睡得沉,当下也没叫醒她,没想到她突然起了这么大的动静。 孟灵熙缓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转身抱着顾意哭:“我梦到被人杀了呜呜呜……” 顾意顺了顺她的背,“没事没事,一个噩梦而已。” 温雁青循例问诊,听到动静站在屏风外问了一声,顾意让他进来。 他觉得她这个噩梦做得很不对劲,有点担心是不是她的病情发生了什么异样,让她把手伸出来,他要把把脉。 孟灵熙抽抽搭搭地伸手,翻涌的情绪还没有完全平复下来。 温雁青把完脉,看了看她的脸色,用手背贴在她的额头上。 她的额头有一点烫,脸色煞白得不太正常,情绪惊疑不定,病情确实有加重的迹象。 昨夜下过一场大雨,想来是这山中的夜里降温猛了点,她受了寒,需要好好将养几日。 听了温雁青的话,她点了点头,没有将昨晚的事情透露半分。 她知道自己此番病情加重,多半是因为赵淮丰,尤其是昨夜吹了风、又受了惊。 在她的梦里,赵淮丰用刀杀了她。 而实际上,赵淮丰并没有拿刀,也没有带任何兵刃,更没有杀她。 在昨晚,真实的情况是这样的—— 赵淮丰给她两个选择:一是她嫁入齐靖王府,这样二人就是一条船上的,待他事情都处理妥当后,二人便和离;二是交换一个她的秘密,与之同等致命的秘密。 赵淮丰之所以会给这样的选择,是有自己的考量的。 因为孟家的关系,他不能对她下手。 即便她只是一个寻常女子,他也不会因此杀人灭口。与其派人日夜对她严加监视,倒不如放到自己身边盯着。 或者她同样有致命的把柄握在自己的手里,才能保证他能继续按原计划进行。 听了他的话,孟灵熙马上就想到自己穿越重生的秘密,但这件事情到底是过于离奇,当下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也不知道对方会不会相信。 赵淮丰看了看她,“我明日便向你兄长提亲。” “喂!我这想了都没五分钟!你急什么啊!”孟灵熙吓了一跳,连忙制止。 “五分钟?”赵淮丰没有听过这样的用词,但也能猜到是指时间很短的意思。 孟灵熙情急之下用了现代词汇,认命地叹气,“这个秘密离奇,离奇得你可能会觉得我在编故事。但这事儿的的确确是真的,说出去我可是会被当成妖怪烧死的。” “噢?说来听听。”他双手背到身后,饶有兴趣地看着她,隐约猜到了是她为何与之前性情截然不同的秘密。 孟灵熙看了他一眼,又抬头望了望天,然后才慢慢开口:“其实这个事情我自己也没有彻底弄明白,也只是一个猜想。 人呢,分了灵魂和身体。人死的时候,灵魂消散了,身体却留了下来。我呢,原本也不是这个世间,额,准确点说,是来自未来的人。 我在我的那个未来里,得了很严重的病,然后死了;在这个世间的孟灵熙恰好在同一个时刻,被人暗杀了;接着不知怎么的,我的灵魂到了这具身体里。 于是,来自未来的灵魂与这个世间的身体,一起活了过来。那原本在这具身体里的灵魂,有没有回到未来的我的那具身体里,就不得而知了。 很神奇的一点是,这具身体跟我原本的身体,确实是一模一样,连名字都一样,我就叫孟灵熙,所以我大概是‘她’转世的转世的转世,所以才能重生在这具身体里。 不过我没有继承这具身体的记忆,所以‘她’之前经历过什么事情我都不知道。但是这具身体之前练过的武术、骑射、箭术什么的,倒是保留了下来。 呃……我这么说,你能理解吧?” 孟灵熙说到后面都有些底气不足,惴惴不安地望着他。 赵淮丰不仅理解了,还恍然大悟了。 难怪总觉得她自从刺杀事件醒来后,整个人都完全不一样了,原来是里面的灵魂完全换了。 转了不知几世的灵魂,如今居然拥有这么一个率真豁朗的性格,确实是稀世罕见。 “嗯。” 赵淮丰的风轻云淡,让孟灵熙目瞪口呆,“就,‘嗯’?没了?你不觉得我是在骗你?” 原以为她会说出什么自己是神仙下凡,又或者是妖精化形等等的神话诡事,刚才一听,不过是灵魂转生了。 “与本王想象中的‘过于离奇’,还有些许差距。” “不是,你怎么这么冷静?一点都不觉得惊讶吗?”这这这,接受能力这么强的吗? “还好。” 世间之大无奇不有。她这“奇”在他能理解又能接受的范围内,所以他没有太大的反应,反倒有一种了却了心中疑惑的顿悟。 孟灵熙张了张嘴,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合适,于是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好吧。——等等,你不会不认这是个致命的秘密吧?” “我认。” 赵淮丰知道这个秘密对她来说,十分致命。 若是被人发现,不说孟家会如何对待她,若是被心有不轨的人发现有此等延续生命的法子,她将会过上活着不如死了的生活。 她松了一口气,拿手顺了顺自己的胸口,想着这事儿总算揭过去了。 二人出来良久,他发现她的脸色变差了不少,思及她现在还有伤病在身。 加之山间起了风,这风带了点潮气,兴许一会儿要下雨,她这病恹恹的身体,怕是承受不住。 “好了,既然该说的都说清楚了,就回去吧。”他迈开腿往前走,心里还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孟灵熙无知无觉,只顾着跟上他的脚步。 这事儿说完之后,她是觉得又踏实又没底,一是如山沉重的秘密又有一个人分担;二是忧心偏偏知道的,是他这么一个有幽深城府的人。 她不太放心地在他旁边絮絮叨叨:“你发誓你要保守秘密哦,不然我真的会很惨很惨啊,尤其是我现在还伤病在身,已经不能更惨了。” “嗯。” “你能不能真诚一点啊?” 赵淮丰停下脚步,她也跟着停下。 他侧过头,微低下头,“真实的嗓音,要听吗?” 她连忙摆手,“不用不用不用!行了行了我不说了,我不说了还不行嘛。” 她呜咽一声,委屈巴巴地低下头。 她知道的已经够多了,再来一样,她要疯了。 “孟灵熙,我问你。”他还是决定问出口。 他看到孟灵熙抬起头,眼眶里蓄着盈盈的水光,将哭未哭的苦情脸,在朦胧月色中,被衬得我见犹怜。 倏忽间,他又想起脸上被抚摸的触感,以及被她双手握住手腕的温热。 他默不作声地挪开目光,“你为何守口如瓶?也不曾有过半分威胁?” 孟灵熙歪了一下头,一时间不太明白他说的什么意思,皱着眉想了半晌,才反应过来。 她一一回答道:“唔……其实你的秘密被我发现纯属于无妄之灾,况且你这么费尽心思去隐瞒,那就一定有你的道理。 再说了,我又不是这么欠的人,为什么要把你的事情宣扬出去,对我也没有什么好处啊。 况且拿人秘密来要挟的事情,我做不出来。这种事情就是无底洞,我若是一开始尝到了只要要挟人,就能不劳而获的甜头,那我这人就算废了。” 温柔善良,清醒自知。 这样的品行,竟然出现在这具曾经嚣张拨扈的身体里,这才是让赵淮丰最觉得离奇的地方。 他还知道她与顾意亲同姐妹,于是又顺口问了一句:“真的谁都没说?” “说出去不得好死。”她认真发誓,看向他的眼神十分坚定。 她是一个不会说谎的人,心里想什么,面上就呈现什么,所以赵淮丰也没有再继续问下去。 秘密藏了太久太深,如今能够这样的一个人一同分担,他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轻松。 他说:“现在回去了。” 孟灵熙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现在不就是在回去吗?怎么?你也不认路啊?” 赵淮丰往她的方向走了两步,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提起她的衣领,用轻功带人回到厢苑。 这一下着实把她吓得不轻,到了房门前,整个人贴在门框上喘气,“你能不能行行好?下次提前说一声好吧?” “哦?你还想有下次?” 孟灵熙连忙摆手,“没有没有没有。” 赵淮丰准备离开,想了一下又回过身,看着惊魂未定的人,压低声音道:“对了,你今晚还见识到了本王的轻功。” 他若是不说,她都没有反应过来;他这一说,她想当无事发生都不行。 孟灵熙上前将人往外推,“你快走你快走。” 他还有什么秘密,她是半点都不想知道了。 再这么下去,那就不是交换秘密能解决的事情了。 赵淮丰只觉心情舒畅,一个纵身,消失在浓郁的夜色中。 孟灵熙只觉身心俱疲,擦了擦脸上的汗,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重新躺回床上。 精神紧张的人盯着房梁睡不着,思考着他为什么要留自己一命?给的两个选择还如此的温和? 如果说他是因为对她一见钟情,且已情根深种,她是半点不信。 那还能是什么原因? 她身上有什么值得他这么有耐心的地方? 窗外的风更大了,没一会儿就听到滴滴答答的雨声落了下来。 孟灵熙的思绪忽然一下就开阔了,她本人有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孟家嫡女的这个身份。 他并不是因为她一个人才这么好说话,而是因为背后牵扯的孟家。 他与孟家之间,指不定有着什么隐秘的合作,否则他不会这么轻易放过她。 如此想来,她目前还不能离了孟家,要是离开了孟家,往后估计会有更多的麻烦。 心头的疑虑都一一解开,伴随着雨声和涌上身体的倦意,她沉沉睡去,然后被噩梦惊醒。 她醒来只觉脑袋昏沉,整个人都很不舒服。 幸好温雁青及时调整药方,喝过一剂药后,她才觉得舒服了不少。 这日她就窝在厢苑里,对外只说受了风寒不宜外出。 孟灵若来找过她,她把昨日的事情说了一遍。 确如孟灵若所猜想那般,她与赵淮丰的会面,就是有人故意做局。 孟灵若说:“二姐你好好休息,这件事我会替你查清楚的。” 彼时孟灵熙正在修剪从后院摘下来的花,闻言顿了一下,饶有兴趣地看了孟灵若两眼,心想:总觉着这小妮子这几天,对我有点殷勤,是想干什么呢? 孟灵若离开后没一会儿,顾意就端着一碗清凉解暑的绿豆汤走进来,“现在好点了吗?” “好多了,看我都有心思摆弄这些花了。”孟灵熙将手中最后一朵花处理好,插进陶土瓶中。 顾意见她仍然蹙着眉,像是有很重的心事一样,“你有心事?” 她上手揉了揉自己的脸,“我这么藏不住事吗?” 她这么一说,顾意就明白,“可不嘛?心思都写在脸上。——还在想昨日那件事?” 孟灵熙搬起凳子往顾意坐的位置挪了挪,“我同你说一件事。” “你讲。” 她将昨晚的事情跟顾意简单地说了说,关于赵淮丰的具体秘密她依然没有说。 顾意听得心惊,“我的天……我说怎么下个雨的事,你这病情突然就重了这么多,原来大晚上还有这一出。诶不对啊,我这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察觉到呢?” “别说你,就是院里这么些护卫都没动静,八成是先将你们迷晕了。” “哎……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但你俩这摊牌了,某种程度又达到了一个平衡,你暂时不用再为此事焦心。” “同时也更麻烦了,这回若是想借假死脱身,除了要应付孟家兄妹外,还得考虑这位齐靖王。” 顾意也跟着叹一声,抬手顺了顺她的头发,“既然暂时没有什么好办法,那就先把能做的事情先做好,比如先把你身上的伤病养好。身体健康了,才能去抵抗生活更多的风雨。” 孟灵熙觉得顾意说得在理,跟着爽朗一笑:“没错!有道是:办法总比困难多。” “来,先把绿豆汤喝了。特地冰了冰,凉凉的更好喝。” “好~” 第二十四章 孟灵熙因病缘故,接下来嘉盈公主主持的几场宴会,她都没有参与。 嘉盈公主听说她因病不能来,一边悄悄庆幸,一边为了彰显皇家的体恤,还特地差人给她送了一些药补用品,让她好好休息。 孟灵若那边也查到了一些线索,只是查到刘义那里就断了。 一开始孟灵若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因为刘义和孟灵熙一向不对付,很难说他会不会借机报复孟灵熙。 只是孟灵熙听完,觉得不太对。 赵淮丰不管怎么说也是昌王的遗孤,再怎么有名无势,也不是一个刘义能招惹的起。 孟灵若听她说完,觉得有道理。 正商量要不要继续往下的时候,孟灵钰的信快马加鞭送了过来。 一开始孟灵钰收到孟灵若的信,知道那人是赵淮丰后,反倒放下了心。 他直接问了赵淮丰,赵淮丰将事情一一告知,但是没有告诉他,自己与孟灵熙之间所达成的协议。 孟灵钰知道又是洛瑶后,心中已经有数。 于是立刻写信送到孟灵若手上,让她不用再查了,事情的经过他已经都明晰了;也让她们接下来小心一点,遇到任何可疑的事情,都不要轻举妄动,更不要相信他人的言辞。 他还在信中特意叮嘱,要孟灵熙好好照顾自己。 孟灵熙看完信,并不清楚他到底知道了什么,所以将主意打到了赵淮丰身上。 她想二人现在怎么说,也有着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尤其是这件事又跟二人都有关系,问他一下总是可以的吧。 所以她写了一个信,差人送到了舒和院。 赵淮丰收到的时候,正在庭院里翻书。 他放下手中的书,展开书信一览。 这第一反应就是她的字进步飞快,和之前在木牌上的字比起来,已是行云流水、大气脱俗。 可见她在练字上勤加练习,下足了功夫。 她在信中不仅问到了假传信的事情,还问到了当初在避暑山庄上,“孟灵熙”究竟发生了什么。 先前还怕他怕得要死的人,把事情聊开了以后,居然这么不见外,把他当成一个百事通,直截了当地问起了她想知道的事情。 一封信看完,他觉得有些好笑:真有你的孟灵熙。 他知道她没有继承之前的记忆,况且她想知道的事情,也没什么好遮掩的。 未正三刻*,阳光正耀眼,盛夏暑热绵延。 舒和院树木苍郁,投下大片大片的树影,山风徐徐清凉,一派寂静舒适。 他今日心情倒是不错,便借着这好风光,提笔落墨,将她想知道的事情,都一一写在纸上,写完后就人送了过去。 只是有关狄戎人的事情,他按下不表。 孟灵熙收到信连忙展开,一见这信上的字迹,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无语!又来一个炫技的!” 顾意正坐在一旁,才看到前两行字,听她这么一说,没忍住捂嘴轻笑。 顾意知道她日夜照着孟灵若给的书册子练字,对字迹非常敏感,一看信先看的是字迹,而不是里面的内容。 顾意笑她:“不一定是炫技,只是随手写出来就这样好。” “不想听!”孟灵熙猛翻一个白眼,“看信看信!” 二人一同看完信,这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也好奇为什么每次都有这个洛瑶的身影。 孟灵熙问起顾意,原身和这个洛瑶有什么仇怨。 顾意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没有任何印象。 但现在起码是明确知道了谁在对她不利,以后见到这个洛瑶,得绕路走。 * 洛瑶发现舒和院居然没有任何动静,这一点倒是出乎她的意料了。 先前在避暑山庄那会儿,那两位闹得如此难看,如今赵淮丰居然会与孟灵熙相安无事? 派去盯守的人回来还说,孟灵熙似乎已经发现这是一个局,正在查是谁出的主意。 洛瑶没有想到孟灵熙居然这么聪明了,她这人一向冲动,现在也居然学会谨慎了。 “她查到哪了?” “她们查到刘公子那,就没有再继续了。夫人放心,证据都处理好了。” “嗯,那便好。”说着她觉得甚是遗憾地叹了一口气,“她这天天躲在屋里不出来,真是可惜了这么一个好机会。” “夫人,属下还探查到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哦?” 他往前走了几步,低下身,将自己查到的事情悄悄告知于洛瑶。 洛瑶听完笑呵呵的,心情舒畅地饮了一杯荷花酒,“既然这许小姐和刘公子有此等心思,你便助他们一臂之力吧。” 总之,所有让孟府的人不舒服的事情,她都要好好推波助澜一把。 那日午后,绿歌帮孟灵若整理桌面上的诗稿,她知道平日里小姐总是将所有的东西都放得整整齐齐,但这次桌面上的纸张却有些许凌乱。 绿歌还在思索是不是有什么不对时,一阵山风从半开的窗吹进来,掀动纸页的一脚。 她便想可能是风吹的原因,就没有多管,只上前将窗关上,东西都整理好。 * 孟灵熙在厢苑歇了几日,很快就到了这场荷花宴的最后一天。 这最后一场宴会,自然是较前几日的盛大,花清山庄内的所有宗亲贵族都会前往,也包括了一同前来游玩的夫人们。 应嘉盈公主的邀约,即便孟灵熙的身体还没有大好,但也跟着一起去了这个别宴。 今日她穿了一身竹青色暗花纹绸缎裙,将全部头发都盘成一个髻,系了一根墨翠色的长发带,走动时伴着清风,发带浮动,风姿绰约。 她落座后,发现赵淮丰也在,正坐在嘉盈公主的左手边。 赵淮丰注意到有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闲闲然地回望过去,二人隔着绿荫人潮对视了一眼,她马上不自在地挪开目光。 孟灵熙和孟灵若依旧坐在一起,孟灵若热心地给她布菜,并在一旁介绍每道菜的精妙之处。 孟灵熙饶有所思地盯着孟灵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哎呀,二姐这说的是哪里的话?”孟灵若对她甜甜一笑,“这都是若若应该做的。” 孟灵熙左右挑不出她的错处,只好睨了她一眼,继续吃喝。 远处的洛瑶远远地望着孟氏姐妹的一举一动,随后她看了看许问柳和刘义,又看了看孟灵若,端的是一副看好戏的姿态。 席间的刘义和许问柳默契地对视一眼,估摸着时间准备进行二人商定好的计划。 刘义之所以会同意许问柳的计划,是因为他一直喜欢孟灵若,也去孟府提亲过几回,但是都被孟灵钰退回了。 就是当初成王世子的事情,他也是各种写信和送东西安慰她,虽然后来也都让孟灵钰给退回了。 他也是想尽办法约她出来踏青郊游,但是她都不曾答应过,二人大多时候都是在一些宴会打过照面。 唯一一次与他比较亲近的时候,就是两年前她请教他买墨一事。只是那之后他再以买墨为由约见,她都婉拒了。 后来许问柳找到他,说有一个办法能够让孟灵若嫁给他。 听了许问柳的计划以后,他觉得可行。 他问过许问柳为何要帮自己,许问柳也不怕告诉他——因为她喜欢杨庭明,但是孟灵若与杨庭明走得近,如果孟灵若嫁人了,那么她才有机会与杨庭明两情相悦。 于是二人一拍即合。 宴席正酣,刘义便站在正中间,说有一个故事要与诸位分享。 说的是他与一位姑娘两情相悦故事,二人暗生情愫两年,都到了嫁娶的年纪,所以他一早便向女方家提了亲。 本以为二人能顺顺利利,不想前些日子二人起了点矛盾,关系是有些冷落了。本人他觉得有点心灰意冷,但是昨日她给自己赠了诗稿,字里行间诉尽思念。 他一想自己男子汉大丈夫,居然要一个姑娘家先软下态度,实在惭愧。所以他连夜给她准备了一个礼物要当众送与她,要让她高兴高兴。 刘义在进行这一番动情叙述时,目光时不时就瞥向孟灵若。 当时孟灵若正在给孟灵熙盛汤,并没有注意到刘义的目光。 本来对她对刘义的心上人就不在乎,一没有细听;二更是连头不曾抬过几次,就顾着给自家二姐布菜了。 但是孟灵熙注意到了,总觉得此人望过来的目光,以及他的笑容都有些不对劲,仿佛他口中那个两情相悦的人就是孟灵若,而他俩的的确确有这么甜蜜一样。 但是就孟灵熙的观察来看,孟灵若明显和杨庭明有即将戳破那层窗户纸的关系,对这个刘义是半点意思也没有。 再说刘义已然说到这,早就引起了一通人的讨论,甚至有几个与他交好的公子调侃他,是哪家姑娘让他如此倾心? 刘义笑着摆摆手,说:“稍后说,先看看我这个礼物。” 他说完招呼下面的人将礼物推上来——那是一件两人高的物件,被白布盖着,一时看不出是何物件。 他吊足所有人的胃口,然后将白布扯下,从下至上堆得满满当当的美瑰花车出现在众人面前。 花色各异,开得那叫一个娇艳欲滴。 且说这美瑰花是当朝名贵花种,当下虽说是花季时分,但要一下子弄来这么多,可见刘义真的下了血本了。 在场的所有人,尤其是女子都纷纷惊呼,被这满满当当的美瑰花惊艳到了,席间已经响起了不少惊羡刘义心上人的声音。 孟灵熙瞥了眼和邻座分食一碗荷花羹的孟灵若,心想她还真是心大。 接着许问柳就开始捧哏了:“能得刘公子的青睐的姑娘想必是才情斐然,不知刘公子能否将诗稿拿出来给大家瞧瞧呀?” 许问柳这一说,席间都跟着在起哄,连嘉盈公主也喜滋滋地看热闹。 孟灵熙一直紧紧盯着刘义,就看他能说出个什么花样来,又闻许问柳这一说辞,二人简直就像是提前说好的那样。 同样没心思理会刘义的还有顾意,她知道今日所有人都会出现在这场别宴中,故而专程去打听了洛瑶所在的席位。 她朝着那个方位望过去,寻了好一会儿,才看到席间那位带着一只精致眼罩的洛瑶。 顾意想了好一阵,对洛瑶是越看越熟悉,猛然想起她就是当年被赶出去的小云。 顾意这下是彻底明白过来了,难怪这个洛瑶要三番五次地对孟灵熙下手,原来是为了报当年之仇。 顾意正要上前跟孟灵熙说清这件事,才刚踏出去一步,就见孟灵熙拍桌而起。 她席上的吃食是落的落、散的散,突兀的声响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只见她愤然道:“好你个刘义,竟敢如此编排我。” 彼时刘义正准备展开手中的诗稿,边角处露出一些字,那字迹对孟灵熙来说可谓是熟的不能再熟了——那就是孟灵若的字。 孟灵若也看到了,当下就认出了自己的字,回想起刘义今日的所作所为,当下脸色都白了。 若是被他这么坐实了二人之间所谓的情意,那孟灵若是必嫁无疑了。 顾意因为经常看孟灵熙对着孟灵若的册子练字,所以对孟灵若的字迹也颇为熟悉,看多两眼也认出来了。 在所有人都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时,她单手撑在桌面上,直接侧身跃下席位,三步做两步快速走到刘义面前,一把抢过他手中的诗稿,立马叠好。 顾意这下也就明白过来孟灵熙的用意,连忙追上她的脚步。在她抢过诗稿的时候,顾意上前将她手中的诗稿拿过来,然后赶紧走开。 刘义和许问柳都同时愣住了,他们没想到孟灵熙居然会在这个时候出来搅局。 刘义见手中的诗稿被拿走,气得直吼:“孟灵熙!你搞什么鬼?!” “昨晚我整理诗稿时发现丢了几张,还以为是被山里的老鼠偷走了,没想到,竟然是你这只老鼠。” “你胡说八道什么?!”刘义到现在还没有想好,接下来应该怎么办比较好。 “刘义!你那点心思我还不清楚?谁不知道我跟你向来不对付,你想拿这种事情来恶心我是不是?” “你别再这里给我乱扣帽子,我这明明是——” “还有你——许问柳,你之前编排他人是非被我撞见,让我骂了几句之后心有不满,就跟着刘义一起来恶心我是不是?” 此言一出,举众哗然。 许问柳脸都气红了,她站起来指着孟灵熙的鼻子大骂:“孟灵熙!你少在这里污蔑人!” 刘义连忙看了看孟灵若所在的席位,只见她已经被两个婢女打扮的人给带走了。 “孟灵熙!这里没你的事情。”刘义上前,想将挡在自己面前的孟灵熙推开,好赶紧去找孟灵若。 孟灵熙直接一脚踹到他的胸口上,他没有防备,踉跄了几步后直接倒在花车上。 木轮一晃动,上面的花盆跟着晃动起来,不一会儿就轰然倒塌。 当下是各色花瓣、细微尘土一起飞扬,飘飘扬扬如一场花雨,在明媚的阳光下甚是好看。 刘义是有一些功夫底子的,幸好跑得快,并没有被砸伤。 还没等他缓过气来,孟灵熙就一个鞭子甩过来,直接把他打翻在地。 “跑什么啊,我还没有跟你算账呢。” 她冲过去将人踩在地上,一巴掌又一巴掌地抽他的脸。 刘义一开始就失了先手,这一下给人打懵了,只顾在地上哇啊啊地乱叫。 “许问柳,这花你也喜欢吧?来,给你近点瞧瞧。”孟灵熙举起一盆花,直接往许问柳的席位砸过去。 她是看准方位来砸的,花盆落在桌面上,泥土和花瓣落得满地都是。 许问柳吓得一边尖叫,一边赶紧起身逃走。 她专门往许问柳脚步砸,伤人倒不会,吓人是足以了。 周围的人都被孟灵熙的行为吓住了,一时间也没人敢靠近许问柳。 等她连砸了五六个花盆后,许问柳所带的仆人才反应过来要保护自家小姐。 当时的许问柳已经缩在一棵树后,不停地抖索哭泣。 就在这个间隙,刘义终于反应过来要对付孟灵熙。 他原本精心策划的美瑰花车没了不说,还在这么多王室贵族中丢脸,此时他怒火中烧,拎起一个花盆,就要冲着孟灵熙的脑袋上砸过去,“孟灵熙,我跟你没完!” 一直坐在远处不动的赵淮丰瞧见了,拿起小瓷碗里的一颗豆子,当暗器那般弹射出去,瞬间砸中刘义的手腕。 刘义吃痛松手,那盆花直直落下来,正好砸在他的左脚上。 听到声响的孟灵熙,马上回过头,直接甩了一鞭子到他的身上,揪住他一顿猛抽。 刘义的护卫冲了上来,孟灵熙的护卫也跟着冲上来。 双方的护卫都不敢动对方的主子,所以要么护卫之间对打,要么帮主子抗揍。 后来李平云带着人赶紧赶到,他们面对这种混乱的场面,第一反应就是先把两位主子给拉开。 那场面要说有多混乱,就有多混乱。 剩下的人都不敢靠近,嘉盈公主焦急地站起来,她也不知道应该帮谁好,刘义和许问柳有不对的地方,但是孟灵熙也不应该这样打人。 于是嘉盈公主也只能来回地说:“别打了,你们别打了。” 花瓣簌簌落下,尘土纷纷扬扬,那个竹青色的身影穿梭其中。 在这朦胧浪漫的氛围里,在赵淮丰当时的眼中,她就像是一位仗剑走天涯的侠客。 大约是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赵淮丰情不自禁地露出一点微笑。 远处的洛瑶可谓是被发疯的孟灵熙惊呆了,一边觉得她实在是不可理喻,一边又觉得这才是她这样的人能做出来的事情。 然后她意外发现赵淮丰一直看着混乱中的人群,所有人都被吓得逃的逃、躲的躲,神情是各有各的惊慌。 但是他不一样,他不仅没有动,还津津有味地看着那场混乱,甚至不细看都难以发现地弯了弯唇角。 洛瑶定了定神,重新望向花瓣尘土中,一边被李平云拉住往外退,一边还在锲而不舍殴打刘义的孟灵熙,忽然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孟灵熙和赵淮丰不同。 孟灵熙爱折磨人,赵淮丰爱杀人。 一个让人活着,一个不让人活着。 倘若这二人成为夫妻,会是什么有趣的场景呢? 洛瑶觉得,有必要与洛世潇好好商讨此事。 洛瑶现在是光想想那二人当夫妻的模样,就觉得心情舒畅。 第二十五章 花雨飘零,混乱也还在继续。 这位浪漫的侠客并没有侠气多久,刚被李平云拉开,还未退后几步,孟灵熙就脸色一变,吐出一大口血。 浓郁的血腥味混杂着馥郁的花香,鲜血的颜色几乎要与花瓣的颜色混为一体,吓坏了当时的所有人。 孟灵熙虽占了先机,但身上、脸上都挂了彩,加上她与刘义又是怒气上头,周围尘土飞扬,呼吸不畅,本就不大好的病情顷刻加重。 这厢孟灵熙正被着急救治,那厢的孟灵钰刚到花清山庄。 孟灵钰因为不放心两姐妹,特地放下手中事务,赶在今日接她们一起回家。 他这刚一到,就听说了方才发现的闹剧,紧赶慢赶终于到了孟灵熙居住的厢苑。 他这一走进去,就看见站在一旁哭哭啼啼的孟灵若,和脸色煞白、脸上身上都要伤、躺在床上紧闭双眼的孟灵熙。 此情此景,像极了当初在避暑山庄的一幕。 孟灵钰急促的脚步猛然一滞,差点不敢走过去。 这时温雁青在给孟灵熙施针,插完最后一根针,才松了一口气,接过顾意递来的布帕,擦了擦脸上的薄汗。 孟灵钰稍定了定神,两三步走过去问道:“怎么样了?” 温雁青回过头,答曰:“虽已脱离危险,只是情况不容乐观,需等针灸过后再下结论。” 顾意和绿歌行了一礼,孟灵若擦了擦脸上的泪,喊了一声:“哥哥,你怎么来了?” 孟灵钰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孟灵熙,随后招呼孟灵若出去,让她将事情的起因经过都说了一遍。 孟灵钰听完冷哼一声,心中已有打算。 他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好了,莫要再伤心了。有温大夫在,熙熙会没事的。至于……哥哥会处理的。” 看着孟灵钰,孟灵若悬着的心才彻底放下了。 孟灵钰站在原地又看了孟灵若两眼,没有告诉她这短短几日,还发生了一件事——杨庭明来孟府提亲了。 杨庭明本来还想等一等,等到明年开春的日子,风光正好的时候去提亲。 只是在李平云将当时在假山上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他,尤其是李平云在信中把孟灵若落泪的场面描绘得犹如身临其境,他连看文字都觉得难受。 所以他不想再等了,不想再什么都做不了,不能在她伤心难受的时候,给她一个拥抱。 于是他第二日一早,就去提亲了。 孟灵钰对他的提亲并不意外,虽说对他一直很满意,只是如果他要成为自己的妹夫,那这标准就不一样了。 故而孟灵钰需要先行考验他一番,他如果通过了,孟灵钰便会去问孟灵若的意见;若是没有通过,就直接退回他的提亲。 “哥哥?你有事要与我说吗?”孟灵若见孟灵钰一直盯着自己看,但是又一直没说话,于是揪着他的袖子晃了晃。 孟灵钰露出温和的笑,抬头摸了摸她的头,“若若也长大了。” 孟灵若不太懂他的意思,但在这种时候看到他,和听到他说这样的话,她还是很高兴的。 所幸孟灵熙并无大碍,只是需要细致地将养几日。 再说回这场闹剧,孟灵钰虽官至户部侍郎,但是极少拿官威压人,然而这一次,他拿了这个官威,将这件事情摆到官面上来说。 为了保护姐妹俩的声誉,也为了许家与马家的面子,此事并没有公开审理,只是在大理寺内部进行庭审。 孟灵钰专门请了大理寺卿周亭西主理此案,并且将他们原本要对付孟灵若的证据一一呈上。 兵部郎中和尚书左丞在一旁是汗如雨下,不停地拿袖子给自己擦汗。 许问柳和刘义都是娇生惯养大的,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周亭西的惊堂木刚拍下,二人就哭得稀里哗啦的,面对呈上的证据供认不讳。 看在两位父亲的面子上,罚得倒是不重。 刘义判去清扫慈古塔一个月,此塔十五楼高,每一层楼都需清扫干净,每日有人在一旁监督视察,不得偷懒,旁人不得代劳。 许问柳闭门思过一个月,每日手抄《心经》二十遍,不得有错字、涂改,更不许代笔,每日上缴,且有人监督视察。 洛瑶有洛世潇这个靠山,虽然不好惩治,但是可以将她在花清山庄所做手脚的证据,递交给洛世潇的原配夫人。 洛夫人早就不满洛瑶,此时正好借了这个理由,罚她在佛堂中跪了三日,让她好好思己清心。 知道那几人受到应有的惩罚后,孟灵若觉得是大快人心。 她同孟灵熙讲起来的时候,那表情神采飞扬,恨不能亲眼见证一样。 孟灵熙也被她的高兴感染了,跟着笑起来,“确实痛快。” 孟灵若洋洋洒洒说了这么久,才觉得口渴了,给自己到了一杯凉水,喝完才发现过来,孟灵熙身边换了伺候的人,“咦?那个顾意呢?” “告了几日假,忙私事去了。” 孟灵若讶然:“可你现在重伤未愈,她竟然……” “打住啊。”孟灵熙打断她的话,“什么叫重伤未愈?我现在已经好多了,况且只是几日,这几日我哪都不去,就待在府里,能出什么事?” “也是,有温大夫在的话就没事。” 孟灵熙轻咳一声,“他……也告假了。” “什么?!”孟灵若惊得站了起来。 “大惊小怪。”孟灵熙睨了她一眼,“他离开之前已经准备好了这几日的药,甚至连如果我病情恶化的情况都考虑进去了,药方和药都也备好了。况且我也请了太医署的一位太医过来,没事儿。” “这……”她都已经处理妥当了,孟灵若也不好说什么,故又重新坐下。 才刚坐下,孟灵若又想到了一点,悄声问道:“他们俩怎么同时告假了啊?还是在你从花清山庄回来的时候。” 孟灵熙一脸平静地说:“不用这么疑神疑鬼的,只是恰好都有事罢了。具体是什么事,我也懒得问,又同我没多大关系。” 其实孟灵若这个问话,简直是狠狠戳到了她的痛处。 孟灵熙当时知道他们是干什么去了,就是去完成订亲仪式去了。 温雁青喜欢顾意多时,如今好不容易拨开云雾见晴天,与她情投意合。 当她将那块岫玉玉佩相赠时,他也找了一个机会,将母亲传下来的翡翠玉镯赠予她手,并且表明了自己希望与她成亲,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心意。 顾意非常感动,能清晰地感受到温雁青对她有多在乎。 只是她现在还不想这么快成亲,也将自己的想法同他说清楚了。 温雁青理解且尊重她的决定,只是他也提出了一个小小的要求,希望能与她一起走完纳吉这个订亲仪式。 因为他不想再等了,也不想再有名无分了。 顾意觉得这样坚持又可怜兮兮的温雁青甚是可爱,本身她也没想过与其他人一起,故而也同意了。 目前这样的情况,若是在皇都这里进行又不太合适。恰好他的籍贯就在邻近的两个县,快马加鞭两天一个来回,于是二人决定去他的籍贯地完成订亲仪式。 因为两个人都算是孑然一身,无长辈为他们做主,所以他写书信请当地的里长,以二人长辈的名义,一同完成这个仪式。 他的父亲温神医在当地是有着悬壶济世的名号,且之前与这个里长有一些交情,所以里长是一收到书信,马上就回信答应了,并且让他放一百个心,一定请人处理得妥妥当当的。 请人算好了日子后,温雁青便跟里长和需要置办手续的人,一一交代清楚,还寄了不少银子过去。 有这等喜事,孟灵熙听了后,是说什么都要跟着一起去。 温雁青和顾意自然也是答应的。 彼时距离出发的日子还有好些时候,荷花宴的帖子就递过来了。 孟灵熙和顾意算了算日子,从花清山庄回来后的第三日,正是先前定好的出发日子,时间上非常的合适,所以去参加荷花宴,不会耽误时间, 哪知别宴的时候,竟然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完全是始料未及。 孟灵熙现在的身体已然无法舟车劳顿,不仅帮不上忙,还容易变成一个累赘。 她回来后发现这个事实后,都快伤心死了。 絮絮叨叨地说什么要是知道会这样,她就说什么也不去了;然而又想到如果她没有去,孟灵若就得违反自我意愿嫁给别人了,所以还是得去。 她不管怎么想都觉得伤心,顾意瞧她这样也不忍心,就想说要不把日子拖一拖,反正人又不会跑。 她连忙说不可,否则下一个要伤心死的就是温大夫了。 她看得真切,自从日子定下来后,温雁青是肉眼可见的高兴。 他以前只是偶尔笑一笑,大多时候都是一副平静如水的表情,但现在是时不时就会露出一点微笑,眉眼间也经常挂着笑意。 简直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虽说顾意提了要求,温雁青也会答应,但是失落肯定是难免的。 尤其是他早早就写信给里长,还因为不放心,特地赶去过籍贯地一趟,将里里外外的事情都交代的清清楚楚,才快马加鞭赶回来的。 孟灵熙让他们放心地去,她就窝在这个孟府,谁叫都不出去,肯定不会有什么事情的。 其实温雁青也有点不放心,所以根据她的身体情况,思考了几种情况,并一一写好药方和备好了一些急药,然后在出发前的一晚,事无巨细地讲给她听。 最后他还给了孟灵熙一颗续命丸,说只要服下它,就能吊住她的一口气。只要她还有一口气,他就能把她救回来。 当下孟灵熙还不想收,觉得这个东西太贵重了,况且只是这几日,能出什么大事。 温雁青却很坚持,“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你收着,我跟阿意才能放心地离开。” 他这么一说,孟灵熙也觉得很有道理,就像此次的荷花宴,短短几日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桩桩件件都是出乎意料。 她便不再推辞,收下后将这颗续命丸妥帖放好。 今日天还未彻底亮,他们就收拾好包袱准备出发了。 天上还带着濛濛细雨,周围一片雾气。 孟灵熙裹着一件斗篷御寒,一路送他们到了孟府的后门。 她本来还想再往前送送,但是顾意不让了,出了门需要打伞,四面八方的风和雨就会涌过来。 她这身体本来就不大好,若是再受了风寒就更差了。 她拧不过顾意,只好止步了,一边叮嘱他们一路小心,一边让他们可以不用这么着急回来,多玩几天也没事。 刚一说完,她掏出一袋沉甸甸的银子递到顾意手里,让他们玩得开心点。 顾意收下了,然后让她赶紧回去。 想到这里,孟灵熙抬头看了看屋外的天色。 因为清晨下过一轮雨,大片大片的云遮住了日光,今日是一个阴凉清爽的天气。 她想他们今日赶路不用顶着烈日,可真是太好了。 孟灵若听完她不甚在意的回答后,略带怀疑地看了她两眼,觉得她肯定知情。 但她既然不想说,孟灵若也觉得没什么好问的。 孟灵若瞥了一眼一旁的更漏,“呀,差不多是吃午饭的时辰了。” 她回头看向孟灵熙,笑得甜甜的,“二姐,今日我就在这,跟你一起吃吧。” 孟灵熙抿了一口茶,想着自己一个人吃饭是有点寂寞,所以也没有要赶她走的意思,“随你。” 孟灵熙招了招手,让旁边的婢女吩咐厨房传菜。 这婢女刚准备下去,胡管家就匆匆忙忙地跑过来,“二位小姐快出来,宫里来圣旨了。” 孟灵熙和孟灵若互看一眼,都觉得奇怪,但也都站起身来,去看看是怎么一回事。 胡管家还说,这圣旨是专门给二小姐的。 这话说的孟灵熙心惊肉跳,心想莫非是因为花清山庄那会儿的事? 一行人到了正门庭前,宫里来的公公正拿着圣旨候着。 见他们都一一跪下了,公公便展开圣旨,朗声宣读。 一道圣旨读完,孟灵熙人都懵了。 公公喊了几遍接旨,她都没有反应过来。 还是胡管家推了她一把,她才回过神来,然后仿佛提线木偶那般,将圣旨双手接过来。 胡管家连忙从衣襟处掏出一小袋银钱,悄悄塞到公公手里,说这一趟辛苦了。 公公顺其自然地将钱袋子放入袖口,见孟灵熙还是一副出神的模样,抿嘴笑道:“瞧瞧这孟二小姐,这可是都高兴懵了?” “这桩婚事那是太后亲自许的。”说到这的时候,公公侧身拱手朝上,以示对提到太后的敬重,“孟二小姐好福气,咱家先恭喜一番了。” 胡管家去送那一行宫人,孟灵若见人都走了,推了推孟灵熙,“二姐,你还好吗?” 孟灵熙慢腾腾地展开那道圣旨,细细地看上面的字。 这是一道婚旨。 她与齐靖王赵淮丰的婚旨。 第二十六章 孟灵熙将圣旨重新合上,愤然站起身,抬步就往前走。 “二姐要去哪?”孟灵若立刻起身,跟上她的脚步。 孟灵熙停下脚步,对她说:“你先回去吃饭,我一会儿过来。先吃不用等。” “这……” “去啊。别搁这儿磨磨蹭蹭的。” “那好吧。”孟灵若转身走了两步,又不太放心地回过头,看了看孟灵熙,“你别冲动啊。” 孟灵熙不耐地摆了摆手,示意她快些走。 见她已经走远,孟灵熙快步走到马厩,牵了一匹马就往外走。 下人们拦不住她,等胡叔赶过来的时候,孟灵熙已经上马了。 “哎哟!二小姐这是去哪?” “去齐靖王府一趟。” “您这身子哪能骑马啊?快些下来,坐马车去可好?” “不必了。” 孟灵熙调转了马头,扬长远去。 去之前她就问好了路,这路不难走,骑着马两刻就到了。 那厢的赵淮丰正在水榭里,查阅近日送来的一些消息,思索着下一步如何从洛世潇处获得更多线索,另一方面也是为皇帝搜寻更多可造之材。 听了通报后,他先是瞟了眼随意搁置在一旁的圣旨,然后吩咐人把她带过来。 孟灵熙攥着圣旨,一路气咻咻地赶到水榭。 赵淮丰正气定神闲地坐在长桌前看折子,她看着依旧易容的人,“你……”才开口又想起什么似的,四周看了看,语调变轻地问道:“这里方便说话吗?” 他听了,缓缓抬起头,看到她那张神情激动又紧张兮兮的脸,将手中的折子合上,“方便。” 她将手中的圣旨甩到他的桌上,“你解释解释!” 分别站在左右两边的韩陵和展明,双目圆睁地对视了一眼。 他知道圣旨里是什么内容,不紧不慢地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解释什么?” “你不守信用。” “如何不守信用?” 她被气得深呼吸一口气,端起身后的木凳,挪到长桌前坐下,展开那道圣旨,指着上面的字,“你自己看看。” 他看了一眼,然后说:“孟灵熙,本王识字。” “那你解释啊。” “解释什么?”他故意道。 孟灵熙一拳锤在木桌上,再次深呼吸一口气,压抑住想要掀桌的冲动,咬牙切齿地说:“你我明明都说好了,这才过了几日,这道婚旨是怎么回事?” 赵淮丰倒了杯茶递过去,“你知道这道圣旨是谁下的吗?” 茶香瞬间散开,醇香清冽,孟灵熙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一些,“太后。” 日光偏移了几分,香炉里的线香已燃过半,灰烬掉落时,一些细微的粉末弥散在空中。 听完前因后果的孟灵熙,终于明白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 说到底之前皇帝意图平衡后宫势力一事,依旧是太后心中的一根刺。 后来在洛世潇的鼓动下,将始终不能为己所用的孟家彻底放弃,同时也为了让其不为皇帝所用,把孟灵熙许配给了赵淮丰。 此举一是为了告诉孟灵钰,今后好自为之;二是警醒皇帝,莫要再生旁的心思;三是让赵淮丰从此陷入婚姻的泥沼,永不得翻身。 如此说来,她不过是这场权力之争的牺牲品。 孟灵熙苦着一张脸:“那我也太倒霉了。” 赵淮丰不置可否,又说起了另一件事:“这场婚事追根溯源,是洛世潇的宠妾——洛瑶所致。” “又是她?!” “哦?你知情?” “也是前几日才知道的。这洛瑶原本是孟府的婢女,后来因为一些事被赶出了孟府。”这些事是顾意在她醒后同她说的,难怪这个洛瑶总是三番五次对她不利,确实是有深仇大恨。 赵淮丰顺着她的话继续往下说:“她离开孟府后,去平成坊当了舞姬。后来遇到洛世潇,自此改名换姓,甚至将过往都一并抹去了。” 孟灵熙听完,又是深深地叹息。 赵淮丰见她愁眉苦脸的样子,没忍住调侃了一句:“果真是‘孟灵熙’欠下的债,要孟灵熙来偿还。” 孟灵熙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不会说话可以不说。”她可不就在苦恼这个嘛! 赵淮丰举起茶杯抿了一口,借杯沿掩饰自己嘴角的笑意。 在此之前,太后就有意将他与孟灵钰都邀进宫,一起用午膳。 太后拐弯抹角扯了许多闲话,最后落到赐婚上。 孟灵钰当然是不肯,说了许多孟灵熙与赵淮丰有诸多不相衬的话,意思很明显,希望太后收回成命。 而赵淮丰始终一言不语,最后太后问其意见时,他回了一句,全凭太后吩咐。 他这个不置可否的态度,把孟灵钰气得不轻。 若是他也强力反对,太后或许还会思虑一番,现在这婚怕是赐定了。 午膳过后,面对孟灵钰的质问,他轻描淡写地说:“太后的旨意,是迟早的事。既然如此,便不需要再浪费时间。” “如何不需要?若是太后执意如此,我可以借这个时间给她……” “既如此,”赵淮丰打断他的话,“与本王也是一个道理。” 赵淮丰当然知道孟灵钰的意思,他是想趁太后思虑的时间,立马给孟灵熙订一门别的婚事,待风头过去后再和离。 孟灵钰撑了撑额头,虽然知道只要提前商议好,与赵淮丰成婚也无甚关系。 只是他私心不想她嫁入王府,不想她卷入这势力纷争中。 “你的顾虑本王都明白,她嫁入王府后,一切照旧,不需要改变什么,两年后和离便是。不然,太后不会就此作罢的。” 孟灵钰叹了好几声,也知道这样是目前最好的结果。 其实赵淮丰也有私心,因为对他来说,如果非要有一个赐婚的人选,孟灵熙无疑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她知道他的秘密,他不需要在她面前刻意隐瞒什么。同时他也掌握着她的秘密,知道她心中的纠结与小心翼翼。 某种程度上来说,二人是知根知底,可以在彼此面前,袒露自我的一面。 半杯茶饮过,赵淮丰回过神,却见眼前的人脸色越发得愁苦起来。 孟灵熙是越想越亏,“早知道如此,还不如一开始就说嫁给你,白白浪费一个秘密。”好气! “是啊。若是一早选择嫁与本王,”他装模作样地感慨道,“就不用像现在这般,既赔了人,还赔了秘密。” 她恶狠狠地翻了一个白眼,“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韩陵与展明胆战心惊地对视一眼,决定默默退出水榭。 赵淮丰拿出已经写好的两张契约书,原本是准备过些日子再拿与她,既然她今日过来了,就今日把事情都商议完。 孟灵熙看了上面的内容,大抵是一些婚后各做各事、互不打扰的内容,待两年后和离。 她觉得没什么问题,于是同他一起在两张纸上签字画押。 一人一份,契约缔成。 该聊的事情都聊完了,孟灵熙拿上东西准备离开。 赵淮丰今日心情还不错,问道:“正是午膳的时辰,吃吗?” “不吃!”她起身走人。 风吹过,湖面泛起涟漪。游鱼浮出水面,再深深地潜下去。 先前说不吃的人,因为看到一道色香味俱全的菜端上来,看得眼睛都直了。 轻咳两声,她一本正经地说:“既然殿下盛情邀请,那我便却之不恭了。” 水榭里只有二人,她是真的饿了,当下也放开了吃。 没想到这王府里的饭菜这么香,比孟府的还要好吃几倍,她没忍住,又给自己添了一碗饭。 看到她的举动,已经放碗的赵淮丰扬了扬眉,“吃得倒是香。” 她不知道想起什么,突然一惊,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不杀厨子吧?” 赵淮丰听出她这话里的意思,睨了她一眼,“不一定。” “那把这个厨子给我?” 他放下手中的茶杯,对不肯放下碗筷的人招了招手。 孟灵熙拿着碗筷起身,坐到他旁边。 他在她耳边低语几句,然后重新坐正。 她这下明白,他所谓的滥杀无辜的传言果真是有意为之,随后又得寸进尺地问道:“那这厨子借去孟府住几日?” “不急,等嫁进来想怎么吃都成。” “倒也是。” 婚旨上定的婚期就在今年初冬,短短几月时间,可见太后有多着急。 只是她这从善如流的模样,令他不由自主地垂眸,看多了她几眼。 她没有坐回去,就这样坐在他身旁的位置,一边夹菜一边吃饭,目光始终不离那桌上的道道佳肴。 清风拂过,吹动她别在发间的步摇。 细小的玉石珠串撞击在一起,叮叮当当,甚是清脆动听。 他转头看她,她是那样的闲适、轻松且自在。 恍惚间,他竟凭空生出一种,二人是恩爱两不疑的结发夫妻的错觉。 * 孟灵若听说孟灵熙一个人去了齐靖王府,担心地根本吃不下饭。 她在府门口守了许久,才终于等到马蹄声。 孟灵熙刚一下马,就看见急匆匆赶过来的孟灵若,“怎么了?” 孟灵若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看了看她,“二姐,你没事吧?” 她将手中的马鞭扔到马夫手里,“我能有什么事?” “你不是才说不出府吗?一个人跑去齐靖王府,简直要吓死人。”孟灵若跟着她的脚步,走进连廊里。 “只是去友好交流一番。” “友……友好?”孟灵若难以置信地顿住脚步,随后又迈上几步跟上她的步伐。 “嗯。我累了,先去歇会儿。没事就不用打扰了。” “二姐不用午膳吗?” “吃过了。” “……吃过了?”孟灵若停下脚步,看着人越走越远,“哪吃的?难不成是在——齐靖王府?” 孟灵熙一身疲惫地回到自己的房间,让候在房间的婢女都下去。 她躺在床上,抱着枕头,整个人缩成一团。 回来后,她觉得有一股说不出来的虚无感,仿佛此刻自己正在悬崖上走独木桥,脚下的木板被风吹起摇摇晃晃,底下是万丈深渊,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 孟灵熙心里觉得烦,再怎么和赵淮丰商议好了,说到底自己也是要嫁给一个不熟的人。 她是越想越难受,万一他以后把自己当棋子利用,自己是听还不是不听呢?会不会被卖了还帮着数钱? 如果他有白月光什么的,或者他有一些其他的特殊癖好,又或者他日后不肯和离怎么办?虽说是签字画押,只是这里又不似现代世界,遵不遵守看的是人心道义。 人心可太脆弱了,经不起任何的敲打。 她现在已经脑补了一百部狗血虐文,每篇文的结局都是悲惨收场。 她是想过假死逃过这场婚事,可孟府的人怎么办?太后会不会借这个理由降罪孟家?又或者逼迫孟灵若嫁过去? 他们不是书里一笔带过的纸片人,也不是游戏里不重要的NPC,是每一个活生生的人,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若是一开始的时候,她大可以不管不顾地认为孟府的人跟自己没有关系,但现在不一样,在这短短的两三个月相处中,每个人都与她息息相关。 所以她必须要嫁,不愿意也得嫁。 此刻恰好又遇到顾意与温雁青都不在,她这一腔酸楚与难受无法发泄,想得越深越多,心里就越痛苦。 她没忍住涌上心头的酸涩,抱着枕头大哭了一场。 天上地下,偌大的房间,只她一人,独自承受所有的悲与痛。 哭了不知多久,她心里没这么难受了,起身去洗了把脸。 冰凉的水敷脸而过,脸上的泪通通抹去。 她走到书架前,无精打采地扯了一本话本,走到树荫下的木榻上,躺在上头一边出神,一边随意翻翻手上的话本,有一搭没一搭地看。 虽然已经用凉水洗了好几次脸,可她的眼睛还有些红肿,眼尾还带了点红。 那厢的孟灵若还是很担心孟灵熙的情况,孟灵钰又被公务绊住暂时无法回来。 孟灵若去打探了不少消息,才知道是因为孟灵熙在花清山庄大闹的事情,被太后一党盯上了,于是借机将她许配给赵淮丰。 关心则乱,孟灵若当下只觉得心里愧疚极了,免不了钻起了牛角尖。 孟灵若将所有的原因都归结到自己身上,认为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孟灵熙就不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太后一党也不会注意到她,更不会把她许配给齐靖王那样的人。 孟灵若并不知道孟灵熙与赵淮丰之间的关系,只知这个殿下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以孟灵熙这个脾气,入了王府怕是会被折磨至死。 她是越想越担心,最后实在坐不住了,急匆匆赶去熙院,瞧瞧孟灵熙现在是什么情况。 孟灵若过来的时候,就看到孟灵熙一副焉了吧唧瘫在木榻上的模样。 待走近后,再看她的脸色和眼睛,孟灵若就猜到她肯定哭过一番了。 想来这“友好”交流,也许并不友好。 孟灵若来了,但孟灵熙没什么心情搭理她。 她说了什么,孟灵熙都敷衍地应了几声。 她看着心里难受,“我知道都是因为荷花宴的事情,如果不是我让你去荷花宴……” “是我自己要去的,跟你没什么关系。” “可是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出头……”孟灵熙这么一说,孟灵若就更难受了,豆大的泪珠一颗颗地掉下来。 听到哭声的孟灵熙,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事情不发生都已经发生了,哭有什么用?” 她合上手中的书,垂眸看着蹲在木榻旁的孟灵若,语气温和了几分,“况且这本来就不是你的错,你自责个什么劲儿?再说了,有些事情要发生的,就算不是借你发挥,也会因为其他的事情落定。你明白吗?” 孟灵若咬了咬唇,握紧了木榻的边沿,“可是听闻齐靖王……” “我的恶女之名不也闻风丧胆,也不见你有多怕我啊?” “这如何能一样,他杀人如麻是铁铮铮的事情啊!”你明明这么温柔,却要嫁给这样的人。 她重新靠在木榻上,仰躺着看上空明暗交错的绿荫,也不知道怎么跟孟灵若解释,于是随口说了一句:“那怎么办呢?你替我嫁过去咯?” 孟灵若愣了好一会儿,然后像是下定了决心一样,慢慢说道:“若是如此,也不是……” 孟灵熙错愕地回头,惊得坐起身,“孟灵若你发什么疯?” “我……”孟灵若满眼的泪,“我只是……” “行了,以后这种事情想都不要想!”孟灵熙迅速穿好绣花鞋,将蹲在木榻旁的人直接拎起来,“你回去吧,别在我面前碍眼。” 孟灵若被她扯着手臂,一路拖着往前走,“既然此事因我而起,那么由我来承担也未尝不可。” 孟灵熙气不打一处来,脚步加快,“自己回屋冷静冷静,这说的都是什么话!这圣旨上明明白白写的‘孟灵熙’三个大字,是你孟灵若能替的了的?” 孟灵若边哭边走,听她这么一说,情急之下竟然脱口而出:“反正你也不是孟灵熙。” 孟灵熙惊愕地停下脚步,脑子突然一片空白,一阵眩晕感席卷天灵盖,瞬间有数十万根细小的针同时扎进皮肤那般,痛得有些麻木。 她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转过头,仿佛刚才突然失聪了那般,轻声地、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孟灵若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左右看了看,用哭腔回答:“反正你我都是孟家女郎,谁嫁过去还不是都一样。” 她扯着嘴角笑了一下,笑得比哭还难看。 刚才的话,她听得清清楚楚——反正你也不是孟灵熙。 她回过头,声音如游魂般飘忽:“如何不一样?你是庶女,我是嫡女,你孟灵若,替不了。” 孟灵若心里害怕,抓住她的胳膊不肯放,“二姐,你别这样。我错了二姐。” 她的脸冷得像冰湖上的冰,面无表情地将扒在自己身上的人甩出熙院的门口。 候在门口的绿歌连忙接住险些摔倒的人,绿歌愤然地抬头,就见从来没有露出过这么冰冷表情的孟灵熙,仿佛傀儡一样,把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看好你的主子,替嫁这种鬼话也说得出来,简直不要命了。” 她嘭的一声将木门关上,然后将门栓锁好。 绿歌震惊地看着孟灵若,“小姐!” 孟灵若挣脱绿歌的手,冲上去拍门:“二姐,二姐!” 绿歌眼睁睁看着孟灵若的一双手掌都拍红了,实在是不忍心,上前将她拉住,“小姐,您别再拍了。二小姐是不会开门的,我们过些时候再来好吗?” 孟灵若一双眼睛都哭肿了,也知道自己现在这样是无济于事,“二姐,你好好休息,我晚上再来看你。” 绿歌搀扶着孟灵若,主仆二人渐行渐远。 孟灵熙一直没离开,她就坐在木门后面的青石阶上。 她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什么样的景色也入不了眼。 她就这样怔怔地坐着,冰冷的寒意爬满身体。 明明是阳光炽热灼目的午后,她却觉得自己要被冻僵了:孟灵若发现了,她什么时候发现的?孟灵钰是不是也知道了?他们接下来会做什么?还是他们在等什么,等一个合适的机会弄死我吗?或者是……要拿我去做人体实验? 惊恐、焦灼、彷徨、无力、痛恨……这些能把人拖下深渊的情绪,霎时间充满整个身体。 她忽然觉得想吐,不由自主地干呕起来。 她双手撑在青石阶上,细碎的沙砾磨得手掌发疼,痛苦地呕了一阵,什么都吐不出来。 她想站起来,手脚是无力的,才走两步就摔了。 摔的时候,头磕到了一块凸起的石头,脑袋嗡嗡作响,额头瞬间破了皮,鲜红的血从撕裂的伤口缓缓洇出来。 “顾意……” 她想找顾意,又想到顾意不在。 不能找顾意,不能让顾意回来。 她躺在摔倒的地方,没有力气站起来,也不敢叫人,捂着嘴缩在一团,无声地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