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1、碧云宫 三月,杨花落尽,春意阑珊。 西京城外翠屏山,碧波如涛,鸟鸣阵阵,一道古旧石梯蜿蜒而上,于葱茏山林之中时隐时现。 石梯尽头有古观一座,站在山脚仰首眺望,只能瞧得翠枝掩映中,露出的青灰色屋脊。古观名唤碧云宫,当朝女帝厌佛喜道,是以皇都内外多有道观修筑,却少见寺院。 碧云宫坐落在西京北郊翠屏山山顶,是历史最为久远的道观之一。山中风景秀美,更有溪流飞瀑点缀。观内供奉着东极青华大帝及八仙,平日出入的善士不乏富贵之流。 譬如今日,观内就来了个贵客。 身着素纱的女子跪坐于蒲团,双手拱着太极印,垂首敛目,乌发下露出的一截脖颈修长细白。 紫烟袅袅,绕缠过女子云一般散开的裙角,又缓缓飘向九色莲花宝座之上的太乙天尊像。 太乙救苦天尊,妙道真身,紫金瑞相,是掌管人间苦厄的神灵。身骑九头狮,手持杨柳洒琼浆,以救苦度亡。 殿堂内静寂悄然,除了祈福女子,便是门口把守等候的侍女。一时间,只有炉上紫烟在不紧不慢地飘,观外黄雀长声短声地叫。 四下无人,侍女绿袖倚靠在殿门木柱旁,偷偷打了个呵欠。她揉了揉眼角泛出的泪,偏头望向神像前跪坐着的少夫人—— 距进殿到现在,已经过了一个时辰。 这一个时辰里,绿袖不知暗中换了多少种姿势偷懒。而少夫人仍是恭敬垂首,虔诚念祷,双手置于额上,太极印做得细致端正,连肩背都未曾晃动过一分。 有此诚心,哪方仙尊会不动容?若是太乙天尊能感念,必然也是会闻声救苦的罢。 思及此,绿袖望向主人的视线中,又多了两分叹惋。 说实话,她有那么一点点—— 心疼少夫人。 按理说,绿袖身为婢女,父母也是侯府中当差的下人,哪里轮得到她心疼这锦衣玉食的富贵主子。这种念头只敢在心里想想,若是说出来,能把同屋伙伴笑死。 但绿袖还是暗自为少夫人可惜。一个正值大好年纪的美丽女子,却嫁给了成日昏在榻上、宛若僵尸的郎君,这难道不是十分可怜可叹之事吗? 即使这郎君贵为侯府世子,但…… 纵有泼天富贵命、龙章凤姿身,若是无福消受,又有什么用呢。 多年缠绵病榻,成日大门不迈,咳嗽犯病起来整片熹园都能听到,洗涤过布巾的血水一盆盆往外送,看得人心惊胆战。 绿袖见过世子几次,他精神头好的时候,也是十足的“行动好似风扶柳”,孱弱苍白,连只猫都能扑倒。这几年病得愈发重,几乎不会踏出熹园半步,府中人更难见其真容。 神医早早断言,世子难以活过二十,于是他年及弱冠那天,全府上下都很是欢喜,侯夫人还张罗着庆贺了一番。 不料生辰刚过,他身体便迅速衰弱下去,陷入昏迷,至今未醒。 举国名医请了一遍,皆束手无策,眼看着人越发单薄,就剩若有似无的一口气吊着—— 少夫人因冲喜进府。 那日清早,绿袖和数个府中丫鬟并排站在廊下,等待新过门的少夫人挑选。 刚刚开春,院中还有残雪未化,黑黢黢的桃枝上已冒出嫩脆芽点。绿袖候在料峭寒风中,心里有点紧张,脑子有点昏沉。 她前一晚肠胃不适,睡得不好,现下精神很差。平日里做事就有些笨,如今这三分笨能成了七分。 偏偏又撞上新过门的少夫人挑选贴身侍女,待会儿可不要出洋相才好…… 可惜事与愿违。 进门时,绿袖不甚磕到了门槛。让端茶,她手中杯盏洒了一半。问名姓,她颠三倒四,把自己的生辰、喜好、家中几口人几条狗都说了个干净。 晕乎乎地,她看见孙嬷嬷的眼神简直像要吃人,耳边有同伴无可奈何的低叹。惶恐昏沉间,却有女子轻笑出声。 纤浓适宜的一张芙蓉面,绛色衣裙衬得肤白胜雪,少夫人笑意盈盈地看着她,丝毫没觉得被粗心笨拙的婢女所冒犯。 女子开口,柔柔润润的声嗓。 “就她吧。” 她?竟然被选中了? 待众人散去,屋内只剩欲言又止的孙嬷嬷和晕头转向的绿袖,少夫人忽地靠近,抬手抚上绿袖额头。 软而凉的掌心,霎时让女孩失了神。 对方收回手,面上带了关切与了然:“果真滚烫,可是身体不适?” 那天后来发生了什么,绿袖不太记得清了,只有残存的模糊印象。她被批准休息不用干活,得了好些药物医治,痛痛快快地躺了三四天。 期间,少夫人还来看望过她几次,拉着她的手,叮嘱好生歇息养病。 多么温柔,多么亲切,绿袖傻乎乎地想,以后就跟着这样的人做事了,实在是一份幸运啊。 事实证明,她想得不错。少夫人虽寒门出身,还是父母双亡的孤女,但行止款款,气质清雅,同见过的大家小姐没什么区别。 更重要的是,待下人十分好,错误从不责备,也不要求周围有人时时刻刻守候着,偶尔愣神被发现,也未曾追究。 绿袖很喜欢少夫人,喜欢她清清淡淡的笑颜,不紧不慢的声调,以及偶尔体恤给自己的碎银铜钱。 “你今年才十三,不过是个小丫头,哪有这么多事让做,”她微微笑着说,“拿着钱,去买些喜欢的小东西罢。” 绿袖在这样温柔的笑意中愣神片刻,她想起少夫人的名字,李泠琅。 她没看过几本书,却识得一些字,为此特意去书肆查阅,知晓了那是清凉与洁白的意思。 真是人如其名。 从书肆回来,她蹑手蹑脚来到少夫人身边,哼哧半天。对方瞧出她的扭捏,笑着问有什么事。 犹豫再三,绿袖从身后拿出个纸包,双手奉上。 “这,这是西街尾卖的烧饼,是奴婢从前最喜欢的,今天特意买来给您尝尝……” 绿袖有些忐忑,街头巷口的粗劣小食,毕竟拿不出手,若是少夫人不悦—— 结果她不仅没有不悦,还夸这烧饼香气滋味都很足。 绿袖是真的很喜欢少夫人。 上上次进山祈福,少夫人孤身在殿中,自己把守在门外,竟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天色已暗,殿堂内空无一人,她当场就慌张地哭了。 所幸少夫人很快就出现,还反过来安抚她。 “何必惊慌?我不过是去透了透气,见你睡熟便没有叫醒……这两天事多,劳累了你,是该好好歇息。” 这般善良和煦,绿袖还有什么追求呢。她本就笨手笨脚,只能在灶房做事。脑子也不算机灵,同伴总取笑自己憨直,爹娘也叹息女儿不够伶俐。 现在得了少夫人青眼,能做一等贴身丫鬟,日子过得松快又舒服,她只有感激二字了。 少夫人日常生活十分简单,世子那边有专人,不必亲自伺候,只需每天定时在榻边祈福念经即可。以及每逢三日,要专程上道观烧香,头一天去第二天回,并不烦琐。 应酬聚会之类统统没有,世子病重以来,侯夫人便回绝了所有往来走动。少夫人只用当个乖巧的福星,烧烧香拜拜神,若能让世子醒转,就是最大的功劳。 少夫人过门前,绿袖对世子的印象很浅淡,不过是大家着急的时候她跟着着急,大家低落时她也露出点沮丧神色。 若说对这个没见过几次的主子有多上心、多忠诚,那必定是假的。 她向来迟钝,觉得失了熹园那个总不见身影的世子也没什么大不了,日子还是一样过——但如今不同。 少夫人的后半生系在那处病榻之上,若是世子安然醒转,夫妻二人和和美美,就是再好不过。若是世子凶险—— 绿袖见过少夫人眼中的愁绪,望向自家郎君苍白失血的面容时,她总是叹息沉默,神情悲戚。每次参拜祈福,她永远虔诚认真,一丝不苟。 日子一天天过着,春日将尽。本来气若游丝,一只脚悬在黄泉路的世子,竟然奇迹般慢慢平缓下来。 医者仔细看过,也是惊异非常:“世子此前危垂,脉象凌乱微弱,如今倒是平稳了好些。若能继续保持,不日便可苏醒。” 侯夫人喜极而泣,直握着少夫人的手,口中念叨福星。少夫人亦眼睫沾泪,十分动容。 世子一定要好起来呀,绿袖在心中默默祝祷,夫妻二人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就是她最大的心愿了。 这也一定是少夫人的心愿吧。 思绪飞转,绿袖恍然回神,看着殿堂中央跪着的女子身影。 已经又过了半个时辰,那脊背仍是挺直,肩膀仍是沉稳。太乙天尊的塑像居高临下,俯视着下首恭敬垂首的信徒。 无量天尊。绿袖默默地想,世子已在好转,苏醒指日可待,少夫人这般虔诚用心,那九天之上的神灵,一定要保佑她愿望顺遂啊—— 泠琅此时的愿望是什么呢? 她没有任何愿望。 她只在疑惑,这个平日里守候了一刻钟便开始打盹的婢女,今儿个精神怎么这么好? 2、梁上君 事情,要从两个月前说起。 那日,泠琅匍匐于房梁之上,屏气凝神,只露出一只眼,去观察屋内情形。 梁木乌黑粗壮,很好地隐蔽了身形,是以整整十个时辰,无一人察觉她的所在。 这并不是一件易事,十个时辰的纹丝不动,未进粒米,她连将呼吸起伏都压到最低,几乎与身下木料融为一体。恍然间,竟隐隐参悟了阿爹所说“物我合一”之境界。 但她到底不是块木头,屋中相对而谈的两人的身形,一点不差地落到她眼中。 一位女道,广袖宽袍,清瘦倜傥,举动之间颇有些道骨仙风。 一位贵妇,锦貂披肩,雍容华贵,此刻正眉头紧锁,面露焦急之色。 泠琅知道她们此时在讨论何事。 话题关于那已经昏迷数十日泾川侯世子,江琮。 江琮素来体虚孱弱,平日里为了清净养病,几乎闭门不出。名医断言他极难活过二十,是以去岁腊月间世子的及冠礼,侯夫人操办得极为尽心尽力,全府上下都得了赏赐。 泠琅之所以晓得得那么详细,是因为那日她初来西京,从侯府后门经过。恰逢两个府中小厮站在门外兴奋交谈,赞美侯夫人出手大方阔绰,感叹世子清姿举世无双。 声音之巨大,措辞之直白热辣,再加上张牙舞爪的肢体动作,引得匆匆赶路的泠琅硬是为这二人驻足,侧耳偷听了片刻。 西京高门大户,竟养着行事如此粗鲁的小厮。泠琅在心中盘算,还以为京城处处龙潭虎穴,半步行差踏错不得,也不过如此嘛。 话说回来,在全府上下短暂的欢欣鼓舞过后,世子的精神却是极速衰弱下来,昏睡不醒,药石罔效,府中又是一片愁云惨雾。 府主人泾川侯过完年便迫不及待去岭南游历,音讯全无,大小事宜只能由侯夫人一手打理,在这火烧眉毛之际—— 府上来了个云游女道。 这女道是有些传说在身上的,不仅多与贵族名门结交,更能自由出入王廷,同女帝相谈甚欢。传言说她出身于百年前便湮灭了的须节宗,又有人说她师承昆仑。 众说纷纭,唯一可确信的是,这位道号素灵真人的女道,必定本领高超,仙术过人。她一于西京现身,便有消息灵通的贵族翘首以盼,千方百计要请来府上叙话。 侯夫人原本不信这些,奈何病榻上的世子已经病入膏肓,同徘徊鬼门关的人无异了。此番听闻素灵真人进京,便动用浑身解数,将仙师请到侯府。 素灵真人一上门,不看脉象,不观面色,问过生辰八字,便为昏睡不醒的世子卜了一卦。 这一卦没卜多久,用侯夫人事后对泠琅的话来形容,是“刚得了八字,当即便道出子璋以往病情、发作周期,连昏睡了多久都晓得!无量天尊,真真神了!” 不等泾川侯夫人追问请教,真人摆摆手,竹筒倒豆子般洋洋洒洒道: “世子为乙木命,城墙土,涧下水……纵使名为琮,仍是缺金。此番是命中应有之劫,凶险万分,但若平安化解,可保一生顺遂。” “若贫道早一个月来,还可设坛作法,念经祈福。但事已至此,寻常法事已无多大用处,如今唯有一解……” 梁上君子泠琅听见她接下来的话,几乎要嗤笑出声。 这盼天盼地盼来的良计,竟然是冲喜。 这并不是第一回有人提冲喜,世子病重的头几日,有亲故来府探望,曾委婉提过此事。 侯夫人性情爽直,向来不信鬼神,又正是焦头烂额之际,当着花园中一众下人,劈头便骂了那客人一顿。 “婚姻大事,岂能儿戏。若是无用,便是白白多了个年轻寡妇;若是顺遂,这强凑的一对又岂能舒心?与其费力钻研这些,不如想办法把岭南神医找来,别耽搁了正经工夫。” 这番话掷地有声,堂堂皇皇,震得隐在假山暗处的泠琅感慨万千。 冲喜之事自然无人再提。世子一病一月,终于又有人开了这个口,堂皇道出冲喜二字。 侯夫人这回该如何应对?拂袖而去,还是客气请离? 泠琅细细打量着她的神色,忽然暗觉不对。 夫人若有所思,竟是被说动了。 也难怪如此。一来,江琮的病情已到最凶险之时,若是两个月前,夫人还不屑这些旁门左道,如今的确别无他法了。 二来,这可是素灵真人……且不说这位真人是如何得女帝青眼,名声如何斐然,方才露的那一手,实在是厉害。 许是瞧出了侯夫人的犹豫迟疑,真人拂尘一甩,坦然微笑道:“夫人不必神伤,世子自有福运在身——” 她伸出食指,指了指天:“光明晦暗,终有交替变化之时,您且候着罢。” 这连番动作是潇洒至极,泠琅却心惊胆战,因为真人那指尖不偏不倚,正好指向了正龟缩在梁木之上的自己。 她差点以为是行踪被发现。 还未定心,真人接下来的话语让泠琅几乎要从空中跌下来。 “须得找一个戊申月,甲戌日生,名中含水带金之人。杨柳木润水,双土亦能互相滋养,同世子的八字是再合契不过。” 这不就是她的生辰吗?连名字含水带金都对得上! 泠琅毛骨悚然,几欲飞身溜走。 万不能如此邪门,她从不信什么运势八卦,现下只有一种可能,就是这劳什子仙师知道自己藏在这里,是故意来戏耍的! 可说完这句,真人起身拱手,行礼后便利落告辞。来去匆匆,身影转瞬便消失在雕花窗棂之后。 侯夫人送贵客去了,只剩李泠琅一人,仍惊疑未定,反复回味。 若,若这世间,真有这么玄妙的事呢? 这也算瞌睡送枕头。因为鬼鬼祟祟、东躲西藏的日子,她实在是受够了。 过去这半个月,简直不堪回首。 侯府几道墙,哪道最宽最薄,哪道最利于攀爬行走,她信手拈来。大小园子中有几处假山,哪处最嶙峋奇异,哪处阴沟暗洞最多,她能说得头头是道。 就连哪个屋子的房梁最干净,也颇有心得。 事情本不该如此棘手,泠琅不是没干过飞檐走壁、暗中探听的勾当,一身轻功更出神入化。但这泾川侯府,也太过奇怪了些—— 侯府下人,竟有不少练家子。 初闯侯府那日,因掉以轻心,差点被守门房的小厮发现。彼时她隐于树后,那小厮吸了吸鼻子,疑惑地自问了句: “我怎么觉得附近有生人?” 仅这一句,便叫李泠琅警铃大作,待她潜入府中,更是吃了一大惊。 左一个烧火阿嬷,下盘稳健,以手作刀劈干柴;右一个扫地老头,力度诡谲,能让院中落叶飘飞不能。 这都是什么妖魔鬼怪? 论交手,泠琅没在怕,但她此行是做暗中偷窥之事,只要被发现,便是满盘皆输。 她已经走到这里,怎肯甘心。 于是咬牙硬上,徘徊于灰尘遍布之地,流连在犄角旮旯之所,成日提心吊胆,动辄水米断绝。 如此一来半月,府上八卦秘辛装了一肚子,人憔悴不少,事情却一点进度都无。 真是岂有此理! 而如今,那装神弄鬼的素灵真人,如同把过墙梯送到了她跟前……她不能不心动。 思及这些时日的心酸苦楚,李泠琅把心一横。 不就是进府?反正她生辰名姓样样符合,也不算坑蒙拐骗,万一她自带气运,真把那病世子渡醒了,也算功德一件。 若是他没醒,甚至归西,更正正好,反正她事了之后,自然要拂衣而去,到时候还少些牵扯。 阿爹常叹她胆大包天,若他泉下有知,晓得了女儿如今冲动嫁人,怕是能叹上三天三夜。 少女缩在房梁上冷笑,一个计划已悄然成型。 五日后。 有人找上侯府所经营的药铺,求一份记账筹算之差事。 那是个年轻少女,聪颖而敏捷。老账房试了好几题,皆被轻松化解,他十分满意,当下便商议起工钱等事宜来。 正好碰上侯夫人亲自前来过问世子药材,老账房顺势禀告此事,侯夫人本来无心理会这些杂琐,草草看了眼签订好的工契—— 却是愣在当场。 契上写着:李泠琅,滁州人士,年十八,九月初三生。 素灵真人的话仿佛还在耳畔:“须得找一个戊申月,甲戌日生,名中含水带金之人。杨柳木润水,双土亦能互相滋养,同世子的八字是再合契不过。” 而她当时怎么回应的来着?“虽说普天之大,总有女子符合,但子璋哪里等得……” 结果才几日便等得了。 若不是真人名声在外,若不是自己今日的确是碰巧前来,她几乎要断定这是个费心忽悠人的局。 那人此刻正站在她面前。 细眉亮眸,面容素净,穿着粗布麻衣,梳着寻常发髻。无半点珠玉装饰,却拾掇得干净清爽。 侯夫人不动声色地问询,对方恭敬地垂首,虽应对从容,但不住摩挲袖口的手指仍是泄露了局促。侯夫人看在眼里,只在心中微微叹息。 自幼丧母,被身为私塾先生的父亲抚养,十五岁失怙,在滁州守完三年孝,来西京投奔远房亲族……未寻到,便想凭着自身学识本事,来挣口饭吃。 倒是个自立自强的可怜孩子。 侯夫人又问起滁州风物,关怀了一番上京路途之疾苦。状似闲谈,暗中却不住揣摩思索,直至确信她所言非虚,是实实在在,恰巧来了药铺寻差事。 思及病榻上奄奄一息的长子,话头在喉间千回百转,侯夫人犹豫再三,终是开了口。 名唤泠琅的少女错愕抬头,眼中的惊讶浑然不似伪。 “双亲已去,婚嫁之事自然由小女自个儿定夺……夫人且容我思量两天……” 听完来龙去脉后,她犹疑着,给出这般答复。 3、惊闻讯 没有纳采问名,没有纳徵迎亲,仅一纸聘书,一抬小轿,李泠琅三个字便刻在了沉甸甸的族谱之上。 就连所谓拜堂,也是在世子病榻边完成的,见证者不过两三人。虽无繁文缛节,但名分实实在在,她从此便是泾川侯世子明媒正娶的夫人了。 这夫人倒做得十分舒坦。 既无妯娌你来我往,也无公婆日夜侍奉,晨昏定省一概不用做。侯夫人只要求她每日去世子房中念经祈福一刻钟,每隔十日去碧云宫烧香——这些都是素灵真人当初定下的。 这位行踪莫测的真人在来过侯府后便彻底失了踪迹,侯夫人想再请,却是毫无头绪了。 真人溜之大吉,只能沿其旧制,该念经念经,该烧香烧香。李泠琅做出了十二万分的恭顺,把一个虽出身寒门,但仍识大体的柔弱孤女形象演绎得入木三分。 骗过了侯夫人,骗过了府中身怀功夫的众人,更骗过了贴身伺候、形影不离的侍女绿袖。 想到她,泠琅是又想笑,又歉疚。 根本无需费心哄骗,这个傻姑娘什么都信,什么都听,每天只巴巴地看着自己,眼中流露出的关爱,几乎令泠琅不敢直视。 说实话,良心多少过不去。 绿袖真的把她当成了没爹没娘的孤女(虽然事实如此),还觉得她温柔可亲善解人意(其实也有真情流露),衷心祝愿她能和世子和和美美(还是不必了)。 说来残忍,当初泠琅看上她,就图这一点。 那日挑选贴身侍女,绿袖被门槛绊倒一次,洒落茶水半盏,摔碎碗碟两只。周围其他侍女的不忍直视,身边孙嬷嬷的无奈长叹,泠琅全看在眼中。 旁人都以为绿袖不会中选。但无人知道,泠琅内心之喜悦激动,犹如久旱之后逢上甘霖雨露,只差拉住绿袖的手直呼恩人。 绿袖的的确确,就是她的恩人。 半夜翻身而起出门查探时,绿袖往往睡得呼噜震天,泠琅得以大摇大摆出入,如无人之境。 世子病榻前念经祈福时,泠琅因早起犯困,打哈欠眼角含泪,绿袖以为那是她因病重夫君黯然神伤,还在一旁真心实意地劝解安慰。 她来碧云宫,在天尊塑像面前假装参拜,实则吐息纳气。绿袖就把她的专注理解为诚恳恭敬,绝不来相扰。 更别说有好几次,这个傻丫头打瞌睡,泠琅干脆堂皇起身,出门踩点,把这座山头转了个遍。 在泠琅看来,这位小侍女的迷糊迟钝全是大写的顺眼,她巴不得多来一点。 本来按照规格,她作为世子夫人,怎么样也该五六个随从傍身。但她有意无意向侯夫人透露,自己不习惯太多人围着伺候,对方便欣然应允了。 于是即使前往京郊翠屏山,她也不过带着小厮两位,侍女一名。能近身的,只有绿袖一人。 可惜的是,在这样得天独厚的条件下,泠琅本想做的事却依旧没什么进展…… 想到这里,她垂下头,颇有些烦躁地长叹一声。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是绿袖来了。 “少夫人,怎么了?”女孩怯怯地问。 泠琅深吸一口气,再转头时,已经是秀眉轻蹙,一脸怅惘。 “无事,我只是担心夫君,”她轻叹,“眼看着春天过完,夏日将近了,可他……” 剩下的话,她懒得再说,只举起绢帕按了按眼角并不存在的泪珠。 绿袖忙劝慰道:“您且放心,上回大夫不是说了吗?世子已经有所好转,不日便能苏醒。” 泠琅在心中想,我愁的就是这个,本来事情就没个起色,要是他醒了,麻烦更多,还不如躺着。 当然,这些话是万万不会说出口的,在她沉默的时间里,绿袖又絮絮叨叨起来。 “少夫人,您别看世子如今那样,他从前其实很俊的。去岁冠礼那日,世子爷穿了一身云山色衣袍,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好看的男子……” 炉中紫烟绷成一条线,直直往上,一直穿梭在殿堂中的风不知何时停了。 侍女仍在唠叨,泠琅一边听,一边望着烟,默默地想。 如今那样,那样又是哪样?说来好笑,她这个所谓少夫人,连自家郎君的面都没见过。 世子所睡的床榻,是用了纱帘布幔层层掩着的,纵使她日日榻边念经祝祷,也难窥其容。极个别的一次,她拨开帘子,却见榻上人面上还覆了一层薄纱。 至于成婚那日,也是隔着床幔行的礼,前后不过半盏茶,很快便结束了。 许是怕她心中介怀,侯夫人倒是耐心解释了一通,说是世子受不得风冷,平日里都是层层裹着的,如今病重,就必须更小心。 泠琅面上温顺,心里也不甚在意,见没见到又如何?反正她不过是个福星吉兆,就算人苏醒,又哪能真的同世子做夫妻。 他若醒得早,对她来说是桩麻烦。他要是就这么去了,到时候一大堆仪式更是耽搁时间。只盼,世子能醒得不早不迟,刚好够她办完事,了无牵挂,便能功成身退。到时候即使无人提,她也会主动走人的。 那厢绿袖还在喋喋不休:“……从那时起,世子便有了这样的别号……” 泠琅心念一动,这个故事她倒是知晓。 世子其人是出了名的体虚,养在府上最清净宜人的熹园,平日里深居简出,近身服侍的下人都是精心挑选过,府内寻常人难以见其面。 至于为何躲起来养个病也能出名,就不得不提到如今最负盛名的丹青手,画鬼沈七。 沈七以画鬼自号,其人更是行事不羁,潇洒狂浪。泾川侯当初还乐意乖乖呆在府中时,引其为忘年交。 侯府遍植花草,假山凉亭无一不精秀,有好几处别致庭景。沈七来逛过一次,深以为美,请求在府中取景作画,泾川侯自然豪爽应允。 那日沈七在竹林前挥毫泼墨,好巧不巧,望见出来透气的世子江琮。 隔了一面疏疏竹丛,隔了半片凌凌池水,少年一身白衣,墨发垂肩,神色郁郁,身形萧萧,孤身立于池畔,正低头看着水面。 微风轻起,雪袍翻飞,沈七这才发现那衣摆袖口有丝丝血迹沾染,如寒梅落雪。与此同时,少年此刻正好抬起眼,眉心一点红痣鲜焕无比,同衣摆血痕有着诡异绮丽的呼应。 墨一般乌润的眉眼,丹朱似的眉心红痣,以及翩飞翻涌着的胜雪白衣。 他孤零零立在水岸,像一只离群索居的病鹤。 挥的什么毫,泼的那般墨,沈七是一概不在意了,他满眼都是这惊鸿一瞥的病少年。 天地背景虚幻空旷,唯有黑与红与白。这极致而浓烈的三种色彩,在少年身上分庭抗礼,相得益彰,颓丧而浓烈。 画者几乎要醉死在这副画面中,竹林不画了,当即另起一副,调好颜料,一气呵成。 那副作品后来受尽赞誉,沈七画鬼声名更上一层楼的同时,观者亦不免好奇那画中人是谁。 沈七毫不避讳:“便是那泾川侯长子,年十五,他平日里养病是不会出府的,你不认得也是正常。” 于是,泾川侯长子江琮便得了个“病鹤公子”的美名。 五年过去,这名气不减反增,西京人人都知画鬼平生最为得意的作品主角是泾川侯膝下长子。费尽心思想见上一面者亦不缺,但皆被侯夫人拒了回去。 “子璋身有沉疴,实在不宜走动,还望见谅。” 比起贪玩爱酒的丈夫,侯夫人更像一家之主,她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气派也是人人皆知的。于是那位病鹤公子,只能活在众人幻想之中,更加神秘莫测起来。 在潜入侯府之前,泠琅早就打听过这些大街小巷都在流传的故事。本来对这病鹤公子还有两分好奇,但在见识过侯府的卧龙藏虎之后,步履薄冰的她也失了兴趣。 管他病鹤公子还是病猫公子,同她这位心怀鬼胎之人有何相干? 泠琅跪坐于蒲团,微仰着头,注视九色莲花座上的天尊之像。光影斑驳,尊者的面容半明半暗,正淡淡垂视于她。 太乙天尊,手持琼浆,以救苦亡。 泠琅不信道也不信佛,很早以前就有人告诉过她,皈依来皈依去,不如皈依自己。 真人神仙高高在上,哪儿能一一感怀苦厄。神灵虚无缥缈,手中刀却是实实在在,有求必应的。 日光从门洞投射进来,空中浮着细小尘埃,殿外风拂枝叶声依稀可闻。 女子的面容也似镀了层金光,她忽地抬起手,握了个太极印,而后倾身,对着尊者塑像深深顿首。 无量天尊,泠琅闭着眼,漫不经心地想,如今信女有三愿—— 一愿前路顺遂,所想皆有回应,所遇皆能破解,真相水落石出。 二愿仇人康健,无论是何人,定要平安活到被我亲自取下首级那日。 三愿……病鹤公子能安然醒转,好歹互相利用一场,可别成了死鹤公子。 若最后没把人家渡醒,还算她欠个人情。 李泠琅直起身,理了理衣袖裙摆,慢慢行到殿门口日光之中。 她不喜欢欠人情,尤其是死人的人情。阿爹也说过,死人的情难还,将来下到阴曹地府,是免不了要被追账的。 行出大殿,凭栏而望,此时申时刚过,日头不亮不淡,翠屏山山如其名,如一道翠绿青幽的屏障,将京城的热闹繁华远远隔在了数里之外。 眺望着连绵起伏的树影山脊,泠琅眯起眼,心中久违地有一丝舒畅。或许因为是山中景致太好,山腰翠林太葳蕤美丽,山上行人…… 行人? 她死死盯着那个于山道上匆匆赶路的身影,粗布衣衫,矮小瘦削…… 正是当初,她第一次潜入府中险些发现她的小厮。 对于这人,泠琅印象太深,他仅凭嗅闻便能察觉到生人气息,不得不防,名列她心中“能躲开就一定躲开躲不开就可劲演戏”排行前茅。 小厮叫九夏,平日里负责守门房看马厩,因腿脚快,有时还承担送信之类的差事。 他怎么会来这里?他不该来这里! 一个念头在心中缓慢升起,直至九夏飞一般窜上山道,穿过观门,问过道人,来到她跟前,才终于得以证实。 “少夫人!喜事,天大的喜事!世子爷醒了,就在今中午!夫人命我来告知您,要您速速回府,不必再烧香了……” 泠琅从未想过,生平第一次正儿八经祝祷,竟换来如此迅捷的应验。 无量天尊,她现在脱离红尘,持戒修道还来得及吗? 4、费思量 名为九夏的小厮站在她面前,还在等待回应。 泠琅极其缓慢地眨了眨眼,嘴唇微张,露出困惑茫然的神色。 “你说的……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午时刚过,世子就醒转了,虽行动吃力,但神智已然恢复,可正常说话交谈……” 小厮满面红光,喜悦非常。泠琅踉跄了一步,抓住身侧石栏,失声道:“那,那大夫可有看过?” “大夫还没到,侯夫人就急急打发我来寻您,晚点回去就能知晓结果。” 泠琅闭上眼,两行清泪无声而落,口中直念天尊名号,绿袖在一旁也跟着抹起眼泪,九夏见状,忙又说话安慰。 这太乙天尊怎的这般灵验!早知道先前就许他三百六十个愿,泠琅一边拭泪,一边于心中哀叹,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大大打乱了她的计划,可怎生是好? 三个人就这么站了一会儿,泠琅觉得火候差不多了,泪也实在下不来了,便受起绢帕,做如梦初醒状。 “快,快回府,我要好好照顾夫君……”她颤巍巍道,接着转身跌跌撞撞往观门跑去,身后二人连忙跟上。 转身的一瞬间,泠琅立刻收起“既愁且喜又惊”的面部表情,满脸郁色。 这九夏如此耳聪目明,万不能在他面前失了状态。方才语言、情感、动作她拿出了全身功力来拿捏,应该十分完美,毫无破绽罢! 她跑得东倒西歪,娇娇弱弱,速度却不慢,只想快些回到马车,好好思索接下来的打算。 未曾想才奔出几尺远,一拐弯,差点撞到一人身上。 这人青袍高髻,颀长高大,手持一柄拂尘,飘然出尘,正是碧云宫的主持青灯道长。 “无上天尊,”他从容后退一步,避开险些挨上来的李泠琅,“夫人何故惊慌?” 泠琅面上浮现尴尬,忙行礼道:“道长,方才得知消息,我家夫君午时醒转,是大好了……” 女子眼睫犹有泪痕,发丝微乱,双颊透出红晕,手指也因突如其来的喜讯而无措地揉绞,处处透露出惊喜无措之情态。 泠琅简直想为自己的细节处理评个特级甲等。 青灯道长听闻,讶异之际,亦十分感慨:“夫人诚心,贫道也有目共睹,此番定是东极青华大帝感怀,才救世子于苦难之中。” 泠琅于是又对众天尊表达了一番感激,兼赞叹碧云宫香火旺盛,玄妙灵验。 二人这么客客气气地说了几句,绿袖和九夏早已在旁边候着了。 “如此,便不打扰夫人返程。”青灯道人微笑道。 双方又叙了几句,泾川侯世子夫人终于带着两三仆人下山,回去见她那可怜夫君了。 一炷香后,停在山脚的马车被驱使着,离开了这座绿意盎然的小山。 摇摇晃晃的车厢之中,泠琅盘坐于软垫,闭眼整理思绪。返程还需要个把时辰,这段时间,她得好好想想,接下来如何办。 其实并不难。 表面上,她是无父无母势单力薄的孤女,因冲喜才侥幸进侯府,去留只在泾川侯一家一念之间。看似毫无回旋余地,但实际上…… 她第二次同侯夫人见面,对方便开诚布公地道了一番话。 “在滁州独身守孝三年,可见重礼义;敢单个上路来京,亦是不缺胆识;虽无依无靠,仍想凭自身本事过活,是个有主意的好姑娘。” “我深知对于女子来说婚姻之意义重大,本十分不愿相信所谓冲喜之谈,此番实乃无奈之举。你若嫁与子璋,在府中一日,便是一日的正经主人,绝没有谁敢轻视慢待。” “倘若我儿平安醒转,那便是姑娘的功劳,到时候是去是留,皆由你自身定夺。想留下,我侯府必定真心相待。想离开,那就是子璋没这个福气,届时我赠姑娘黄金百两,权作路资。” “倘若他没挺过来……也无需姑娘守孝,服丧百日后便可自定去留,无论是何选择,侯府皆鼎力相助。” 侯夫人面容沉稳,语气淡淡,但话语中的诚意与分量却是十足的。 当时泠琅一边听,一边就忍不住想,世人所传果然不错。 泾川侯夫妻二人军旅出身,戎马半生,是当初伴着女帝打天下的耿耿之臣。人说狡兔死,走狗烹,女帝在位近二十年,曾经的马前卒已几乎全作了刀下亡魂。 唯有泾川侯一家,虽早被剥了实权,但还好端端住在西京观云坊,时常进宫面圣,君臣相谈甚欢。 泠琅如今,隐约懂得了这一家依然能得女帝青睐的原因—— 泾川侯江远波寄情山水,好寻访名川古迹,常年不在京中,明显无意于权势。而侯夫人黄皖为人之磊落光明、坦荡正直,在这番话中可谓展现得淋漓尽致。 是以纵使黄皖性格急躁率直,但京中谈起,都是赞誉有加,人人钦佩的。 泠琅虽然年轻,但自认不缺识人本事,当下便断定,侯夫人绝非歹毒傲慢的上位者。自己同江琮成婚,的的确确,是此时再好不过的选择。 而今进府近两月,她同这位传说中的贵妇诸多相处,更是好好印证了先前所想。 所以眼下—— 去,还是留? 已经做到这一步,若得了黄金便离开,岂不是前功尽弃。 留,又该如何留?泠琅绝不怀疑,凭侯夫人的秉性,若自己提出和离后留在府中讨份差事,她也不会不答应。 但那样并不会更好,一个下人能接触到的东西,远远不及作为世子夫人可接触到的多。 泠琅陷入沉思。 身下轮声辚辚,马车于林荫道中穿梭,两面树影投在绣了兰草的淡色布帘上,随着行驶而不断变幻跳跃着,说不出的灵动盎然。 身侧绿袖毫不意外地睡着了,正靠在车壁上,头一摇一晃,好几次差点栽倒,却又如不倒翁般慢悠悠回定到原来位置。 女孩睡容平和安闲,嘴角还挂了点晶莹。泠琅无意瞥见,忍不住失笑,怎么一天到晚这么渴睡?平日里也没累着她啊。 只有这般没心没肺的年纪,才有如此安然舒适的睡意罢。泠琅认真想了想,自己在如她一样大的时候,也是一沾枕头便能睡得天昏地暗的,阿爹为此常常取笑。 那时阿爹尚在,玩伴亦有,常年刮着黄沙大风的塞外小镇,却是她心目中独一无二的桃花仙境。 如今那仙境再难返回,而她,在风雨中跋涉几年,也早就失了那点无忧无虑的睡意,它对她来说太过奢侈。 泠琅微叹一口气,抬起手,用绢帕轻轻按在身侧女孩嘴唇上。 让她意外的是,绿袖居然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 她看看面前的泠琅,视线转向对方正举着的手臂,最后才落到绢帕上。 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少夫人又做了什么,绿袖脸颊登时红了:“少夫人!对不起,奴婢不是有意……” 泠琅指了指帕子上的湿痕,笑道:“这也用不着有意罢。” 绿袖简直要把头埋到自个儿胸前了,嗫喏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泠琅不逗她了,轻巧转开话题:“绿袖,世子是个怎么样的人?” 绿袖显然被问住了,她犹豫再三,道:“世子常住熹园,奴婢没见过几次,但性格当同侯爷一般温和罢?长年静养,也应该是喜静的……” 她绞尽脑汁,也只能想出这么多了,许是怕泠琅失望,忙又添上两句:“但奴婢觉得,少夫人定能同世子相处得极好,举、举案齐眉,琴瑟和鸣。” 泠琅哑然:“你是从何处学来的这两个词儿?再说,我与他还未见过面,又如何能看出和睦?” 这下绿袖答得极快:“因为您和世子一样,都生得好看极了,像画中走出的仙人!” 说着,她瞥了眼泠琅的脸,又肯定似的点点头。 泠琅是彻底没话说了,她笑着摇摇头,伸手弹了下绿袖额头。 “说什么呢。”她轻声嗔她。 绿袖捂着额头傻笑起来,她就是很喜欢少夫人温柔又耐心的样子,怎么瞧都不够。 泠琅闭起眼,倚在织锦软垫上,似是要休息了。 绿袖见状,乖乖收了声,不再开口。 泠琅忽然又睁眼,定定地瞧着她:“不是说了,四下无人时,不必以奴婢自称?你方才说了几个?” 绿袖缩了缩脖子:“奴……我晓得了。” 泠琅叹一声,接着假寐起来。 她反复品咂那两个评语,温和、喜静…… 这个静,是不喜也得喜吧…… 一个年少染病,多年闭门不出人,能有多少见识本领。虽说长时间的疾病痛苦极易使人性格扭曲,但她觉得,侯夫人绝不会让自己的儿子变成那样,他顶多沾点孤僻古怪。 侯府人口极为简单,除了做主子的一家三口,余下便全是帮工侍从。侯夫人在免去她晨昏定省之礼是这么说的: “规矩是给人看的,我们家就这么点数,侯爷也不在,做给谁看?天没亮就跑来作甚,我还要睡觉。” 侯夫人说话,向来理不直气也十分壮,老实说,泠琅很欣赏这种气魄。 主人尚且洒脱随意,底下众人自然不会成日压抑,侯府气氛一直很轻松。在这样的环境中,那世子,应该不至于过分阴郁难相处吧…… 吱嘎一声,马车停了,车外传来小厮兴奋的呼喊:“少夫人,到地方了!” 泠琅心中一凛,该来的终于来了。 5、初相见 李泠琅深吸一口气。 倘若这是一出剧,当下便到了毫无疑问的戏肉部分。她如同那台上青衣,要一字一句,将接下来的桥段好生唱了。 她掀开布帘,迈下马车,穿过绘了彩瓣的垂花门,行在幽深长廊中。 一众仆役簇拥着她,脚步匆匆,绕过一处处假山曲水,往东边熹园走去。 世子住在熹园,那是一处被幽竹清池围绕着的清净所在,同其他院落远远搁开,夏凉冬暖,最是养人。 李泠琅也住在那儿,二人所居的屋室隔了几道山石水流,平日里,除了每日既定的念经,她几乎不会往那边去。 暮春时节,园中芳蕊已残,唯有层层竹叶更深更浓,显现出夏日时候的幽碧来。她走尽这条竹荫道,只见半片水池对面,露出了小楼精巧漂亮的飞檐一角。 檐下已经站了几个人。 负责诊治疗养的大夫,侯夫人身边的丫鬟采薇、红桃,以及平日里专门在世子房中伺候的几个下人。此时正压低了声音说话,彼此神情都十足的轻松愉悦。 这地方似乎从来没这么热闹过,往常大部分时间中,连脚步声都要压到最轻微的。哪儿会像如今一般,你一言我一语,屋内外充满快活空气。 一位圆脸小厮,谈笑间一瞥,便瞧见了水对面正往这边赶来的一行人。 为首的女子,身着青碧色素纱,水般的裙摆在身后漾开,如一团盈盈青雾。她步子急而乱,跌跌撞撞似的,不过转眼之间,就到了眼前。 “世子,世子他……”语调颤颤,眉眼楚楚,素白指尖紧扣住袖口。一双眼含水带雾,往门中轻瞥一眼,却很快收回视线。 似乎是想问当下如何,却难以置信,想往里进,却羞怯犹豫。 仅这期期艾艾的半句,便叫众人心生感叹怜意。 如今可算是峰回路转,云破日出了。 “少夫人!世子爷是大好了,”圆脸小厮欢喜道,“侯夫人不许我等围在里面,您快进去看看罢!” “无量天尊,真的大好了……” 喃喃重复了声,她抬脚往里走了两步,行到门边,却又生生停住。理了理耳边碎发,抚顺微乱的袖口裙摆,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朝身边人看了一眼,才轻轻推开门。 屋内很静,并且还算亮,叫泠琅一时间没习惯。 以往她来这里,门窗皆是紧闭着的,除了一盏油灯,无任何光源。哪儿像现在,窗儿支着,日光斜斜洒落进来,将内里形容照得一清二楚。 一身绛色衣裙的妇人,脸孔方正,发髻梳得极高,平日里一双不怒自威的凤眼此刻正充满欣喜,瞧着匆匆进门的泠琅。 “方才才说着,这不就来了?”榻边站着的侯夫人转过眼,朝帐内笑着说了句。 泠琅红着眼圈,朝侯夫人行了一礼,刚屈了下膝,双臂便被对方扶住。 侯夫人欣慰道:“不必多礼,好孩子……这还多亏了你啊。” 泠琅紧抿着唇,嗯了一声,抱歉似的笑道:“夫人莫怪,我实在有些激动……” 侯夫人笑着点点头,朝帐内示意了一眼。 泠琅忙拭泪,接着跌撞行到榻边,颤巍巍唤了句。 “夫君?” 一只手从里伸出,慢慢掀开布帘。 骨节分明,修长细白,像上好乳白玉石制成的箫管。 这一动作在泠琅眼中被放得很长,她的心怦怦跳着,恍然有一种见到石雕木偶活过来的奇妙荒谬感。 那个成日昏睡在榻上的人,真的醒了。 她的视线从这只手上移开,还未开口,下一刻,便瞧见了双漂亮至极的眼。 眼尾似乎随了侯夫人,窄而微挑,显现出锋利意味。偏偏瞳孔乌润明亮,好似外边粼粼池水,藏着些许易碎春光。 那双眼的主人此时正把她瞧着。 “夫人?”他轻声道,声音带着久病初愈的沙哑。 泠琅有片刻的愣神,她的认知中,在榻上半死不活数月的人不该这么,这么…… 这么好看吧? 起码该是面黄肌瘦,双目无神,怎么能这么清清淡淡地靠着,从容不迫地将她瞧着,好像只是睡了个午觉。 见她呆呆的,帐中人轻咳一声。 “这副病容可是把夫人吓着了?”他带着歉意道。 一口一个夫人的,倒是十分上道啊—— 泠琅愣了半晌,眼中复又聚起泪,竟是哽咽起来。 “夫,夫君,”她唤完这一声,眼泪便簌簌而落,端的是玉珠坠盘,杏花带雨。 “没有吓着的,我是太开心了,”她一边拭泪,一边笑,“见夫君如今恢复康健,我心里说不尽的欢喜……” “这些日子,夫君实是受苦了,好在如今好转,以后定会更加明朗……” 对方闻言,微微一笑。 他缓声道:“还未谢过夫人日夜操劳,夙兴夜寐念祝祈福,母亲都同我说了,我如今能这般,实在是夫人之劳。” 这一笑,如冻湖化水,料峭寒风中生出春意。眉心那颗痣,真如鹤顶那抹朱红一般夺人眼目。 泠琅却无暇欣赏,她慌忙道:“那些本就是我分内事,何劳之有?不过念经烧香罢了,若能换得夫君平安康健,是再应该不过。” 这俩人左一个夫人右一个夫君,此间脉脉温情,如同那心心相印的伉俪一般,谁能想到这才是他们见的第一面。 他们你来我往,侯夫人倒闲坐在一旁饮起茶来。 她吹了吹茶汤面上的浮叶,无不欣慰地想,旁的人因病多年闭门不出,怕是早就生出些怪异性子,但她儿子便不然。 早年间她和泾川侯伴于君侧,四处征战,并没什么功夫照料这唯一的孩子。好在江琮从小便懂事,从未为此哭闹抗议过。 再长大些,便更显现出温和知礼来,和同年岁的孩童完全不同,欢喜玩闹的年纪,他已经十足的沉静稳重。可后来圣上封了侯,赐了观云坊的宅院,就在那时,江琮才染上病。 思及病后的辛酸苦楚,侯夫人放下茶盏,微微一叹。 不过是稍微一提点,说为了能脱险,为娘为你寻了门亲事,那姑娘是个实心实意的,娘都看在眼里。如今你平安醒转,她…… 话仅仅到此,他便了然。 “有恩必报的道理,儿子知晓,还请母亲放心。” 思绪被一阵咳嗽声打断。 侯夫人抬眼去看,只见江琮弓着背,十分难耐的样子。而泠琅坐在他身侧,正帮他拍抚顺气。 她忽地就生出莫名想法来。 这二人仅仅看着,倒是男才女貌,十分般配—— 同样的想法,不仅侯夫人有,房中伺候的医者也有,门外窥伺的众人更是有。 身为主角的泠琅却恍然不觉。 她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事情到如今,发展得实在是太顺利了。 江琮果真不是个孤僻古怪的,甚至还过分的温和英俊。先前在房中,无论她说什么,他都耐心听着,面上含了温润笑意,应对彬彬有礼,周全至极。 那双桃花眼将她看着,竟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盈盈脉脉。 好似真的把她当妻子看待一般。 生得好看就是占便宜,泠琅十分确信他就算是看一坨牛粪,也会是这种眼神,有的人天生便是多情眼。 并且更妙的是,他虽有所好转,但到底不能行动自如,下个地都堪称勉强,走两步路更要人搀着,这就说明…… 侯府还需要她这个福星,无论如何,在他彻底如常人之前,她都能心安理得、名正言顺地以世子夫人的身份呆在此处。 至于再久远的事,她懒得去想。因为大夫说了,江琮体虚孱弱,身内空乏,起码还要休养个一年。 一年的时间,若她李泠琅还不能查出点什么,那刀也不必耍了,直接自裁了事。 怀揣着对前路的憧憬,泠琅蒙上被子,在自个儿房中美美入睡,一觉睡到—— 三更。 鸡鸣刚过,她便睁开眼来。 黑洞洞的屋顶,有皎洁月色透过窗落进来,榻边的绿袖是一如既往的酣睡,整个侯府静悄悄。 实在是个偷鸡摸狗的好时候。 半盏茶后,泠琅出现在侯府后门深巷之中。 万物静默,唯有头上孤冷月色,和脚下寂寂长街。她翻过一道又一道高墙,于狭窄屋脊上疾掠而去,足尖点在瓦片上,发出的声响连猫都无法被惊动。 出了观云坊,直奔长乐街,躲过往来巡逻的金吾卫,泠琅闪身进入一道高门之内。 总是整个西京都陷入沉眠,总有一处地方是彻夜热闹的。 白鹭楼。 欢饮达旦,歌舞通宵的销金窟,商人一掷千金,王侯流连不去。数不尽的奇珍异宝在此拍卖转手,世间难觅的美酒珍肴亦任君享用。 泠琅当然不是图这个。 一名小童迎上前来,正要问询,瞧见她从袖中亮出一块玉牌,便躬身行礼退却。 退却的同时,手指却暗暗一比,是个数字。 泠琅看着,淡淡移开视线,转身便往楼上去。 穿过闹哄哄的厅堂,躲开不知第几个醉汉,一道华美精秀的雕花门隐于暗处,终于被她寻得。 进门的时候,里面似有话声,听到又有人至,皆一同住了口。 “你要的东西有线索了。”屋里有人对她笑着说。 那人接着话锋一转:“可惜还有人想要这个,出价高了一倍,让我很为难。” 这等地方的谈话,从来无需寒暄周旋,泠琅开口便道:“谁?” “这当然不能说,但可以告知的是,那人原本比你先问,但年后音讯全无,今日才又找上门来。” 6、白鹭楼 一间精巧小室,四周挂了绘着锦绣山水的壁障,一道漆嵌百宝屏风将室内横作两面,说话的人便坐在屏风外的桌案边。 那是个白净青年,穿了长袍,头戴幞头,文文弱弱。看上去像个满口四书五经的书生,而不是混迹在酒楼的线人。 方才与他交谈的人似乎已经离开,屋内只有他手握一杯茶,含笑望着来人。 不知何处燃了香,馥郁香气氤氲开来,于静室之中浮沉。 甘佛手,加了茉莉与茶芽,能使人清心静气。 可惜清不了泠琅的心,更静不了她的气。 她笑了一声:“苍耳子,你找死?” 她慢慢走到桌前:“你要紫玉壶,我便二话不说给你寻来。你说暂时没有消息,我便耐心等待,仅是隔十日来催促罢了……” “你现在告诉我,那东西找到了,而且要给别人?”她在笑,但看上去又不是像在笑。 苍耳子忙放下杯盏,高举双手,以示诚意:“我也不想,可规矩便是规矩,这先来后到的道理,你初次问我的时候我便讲明。” “但我如今费了钱财,更费了心力,难道这三个月的时间就这么打水漂了?” “我也无法,那人比你先问,如今又找上门来,于情于理都该是他的……” “我不认。” “姑娘,”苍耳子试探道,“……不如你愿赌服输?” 泠琅不再废话,她一掌拍在他面前的栎木圆桌上。 砰的一声响,苍耳子立即噤声,战战兢兢地把她看着。 泠琅却不看他,也不说话,布巾覆盖了她的面容,只露出一双星子般的眼,来淡淡注视着桌面。 木桌纹丝不动,毫发未损。 当然不会这么简单。 下一刻,桌上爆发出一点脆响,有温热液体慢慢流淌开来,漫过光滑深色木面,滴落到铺在地上的锦纹绒毯中,没有一丝声。 桌上只余一小堆碎瓷片,片刻前,它还是一只完整的杯子,被苍耳子握在手中。 泠琅指了指那堆碎片:“你不想像它一样。” 苍耳子点点头:“不想。” 泠琅说:“那就少耍点无聊把戏,别以为我不知道,紫玉壶早就被你转手。” 她一屁股坐在另一条椅子上,面对面道:“想把我挤出局?可以,紫玉壶还我——还得了吗?” 苍耳子只有苦笑了。 泠琅最后补上一句:“看来我从前太好说话,给你留下了些错误印象,以为我很容易打发?” 苍耳子的笑容便更苦涩了些。 “姑娘,不是我不愿,更不是我特意刁难,但规矩便是规矩。我只是楼中一区区算账的,哪儿能做的了这些主……” 见对方又有抬掌的架势,他脖子一缩,忙又找补道:“但是!但是也并非绝无回转余地!” 他清了清嗓子,飞快地说:“这个消息给你,也不是不可以。” “哦?”泠琅挑了挑眉,“给我?那你说的另一人呢?” 苍耳子讨好道:“也给他。” 泠琅简直要被气笑:“你在说什么胡话?” 苍耳子摇头叹息:“要怪只怪,姑娘你要找的东西实在是稀奇,我们查来查去,最后竟是绕不开……” 他咳嗽一声,伸出手指了指天,才继续道:“如此一来,更是困难重重,我们将线索推到不可再推,现下已经是极限了。” 泠琅听出他话中深意:“意思是,你现下打探的消息也不算特别明朗?” 苍耳子坦然点头,一副你今天就是打死我也只能这样的意味。 泠琅却没有恼火,她皱着眉,望着桌上狼藉茶水,陷入了沉思。 她并不怀疑苍耳子有所夸张,因为她为了寻那东西花了多少力气,撞过多少南墙,是最清楚不过的。 那的确是一个谜题,这个谜题抛给世上任何一人,他都会冥思苦想,不得其解。 究竟有没有一把武器,或是一种手法,可以将一个已立在世间巅峰的人无声无息地杀死,而不留下一丝一毫的挣扎痕迹? 泠琅思考这个问题思考了太久,也回顾了太多遍,多到时至今日,她都还记得那个黄昏是怎样美丽,晚风又是怎样吹拂。 十三岁的她是怎样地告别了伙伴,一蹦一跳地回到家中,推开那道吱呀作响的木门,满心想着给阿爹看今天采的石榴。 然后—— 鲜红饱满的果实洒落一地,在夕阳余晖的晕染下,如红玛瑙一般晶莹璀璨。 有颗滚到一只手边上。 那只手大而宽厚,曾经笨拙地为她梳发扎辫,也能从锅中舀出鲜辣热汤,更教导她如何握住刀柄,如何挥砍地精准而不费力气。 但如今,它只能躺在地面上,连同着它的主人一起。五指微微张着,像是想抓住什么,却只有空乏。 她颤抖着,视线朝上,看到那张熟悉温厚的容颜,也看到插在他胸口上的那柄匕首。 大约四寸,柄上嵌着白玉,雕了连绵花纹,像云朵,又像水波。 她之所以知道得这么清楚,是因为下一刻,这柄匕首便缓慢消失了。 后来她花了无数个日夜去回想,去揣摩关于那个黄昏的所有细节,尤其是这把诡异的匕首。 如碎冰溶解,泥块入水,这柄精巧的、插在人身体之中的、或许还十分锋利的匕首,就这么一点点消失了。 咬牙不顾从前受到过的告诫,她迟疑了半瞬,终于扑上去的时候,只触到了属于玉石的一点冰凉。 这柄杀器,她从前没见过,如今也就这么凭空不见了。 好似它从未来过。 但它留下的伤口还在,深而致命,精准到好似练习过千百次,狠厉地夺走了伤者的呼吸与脉搏,让他变成一具冰凉的尸体。 女孩跌坐在满地石榴子中,橙黄色的夕阳热烈而温柔地将她包裹,但她从来没感觉这么冷过。 阿爹死了,未留下只言片语,早上还给她煮了最爱的汤饼,叮嘱她不要太贪玩,而晚上回来,便是这个样子。 他双眼紧闭,甚至不需要她帮他合上。 是的,他说过世事凶险,如果有那么一天,她无需为他做任何事。 “有时候,你若特意避开水流,它反而会自己找上你,”那时他微笑着说,“所以阿琅,无需躲避。只要刀还在,尽可以迎着它向上走。” “那个时候,不必管我,我教给过你很多东西,你也晓得世上有层出不穷的手段……不必为我装殓收尸,更无需立碑立坟,阿琅只需看一眼,便可离开,什么都别碰,什么也不用做。” 她却不满地反驳:“可是阿爹才说,只要刀还在便无需躲避,我为什么要走?” 对方笑着抚上她的头:“因为这是我的水流,不是你的。” 他的话最终还是应验了。 天下第一刀者淹没在自己的洪流中,而他唯一的女儿强忍着呜咽,转身离开,她没有触碰他早已冰凉的身体。 刀者李如海,死在塞上某不知名小镇,那是他隐居后的第十三年。 在他生前,世上能称得上“刀者”二字的,仅他一人而已,其他刀客充其量只能叫用刀的。 在他死后,世上少了刀者,却多了个刀一般锋锐寒凉的灵魂。 他那把绝世名刀最终下落不明,再也没人听说过。 从十三到十八,当初那个踉跄奔出院落的女孩,已经不再只会哽咽流泪。 她费了很多心思,去寻求关于那柄匕首的消息。大约四寸,柄上嵌着白玉,雕了连绵花纹,像云朵,又像水波。 十分诡谲奇特,会自我消失不见。 去年夏天,某个暴雨如注的夜晚,她找到了一个人。 一个奄奄一息的人,伤口多到将全身衣衫都浸透,喉咙被破开,说话只有呵呵的气声。 她用那把曾经扬名天下的刀,指着地上勉强称之为人的人形。 “把你知道的都说了,我会给你一个痛快。” 那人说了,他说,是光。 光照耀在房间里,所以匕首消失了。 她又问,那是什么东西? 对方脖颈中的伤口喷出血沫,但他还没有死,所以他仍旧在尽力回答她。 正好一声惊雷,连天地都为之撼动的巨响,巨响之中,她没听清他的话音。 春秋……最后一个字是什么?弹、潭、还是坛? 但已经无法追问,因为那人看上去要死了。 她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你是在何处见到?” 在风雨飘摇声中,她听见他说,泾川侯府。 这就是她此刻在这里的原因。 这就是她穿梭在风雨中,不断结识又别离,最终来到一处华美精致的宅院,日夜扮演另一个角色的原因。 它曾出现在泾川侯府,它有可能属于府上任何一人,所以她步履薄冰,绝不允许自己懈怠一瞬。 无论是憨傻单纯的小丫鬟,还是威严尊贵的侯夫人,甚至是守马厩扫门厅的小厮、与侯府联系颇为密切的道观住持。 一张面具戴得密不透风,连她自己都快以为从来没有什么血海深仇,她不过是个来西京讨生活,恰巧嫁入侯府的寒门孤女罢了。 但无论如何,这条路已经走到这里,即使疲惫,也绝无回头余地。 只需尽数斩断,笔直向前。 这是她的信条。 “好,”泠琅听见自己说,“告诉我,它现在在哪里?” 苍耳子讶异道:“这么快就决定了?先说好,同样的消息我也会告知那人,届时……” “届时,他不会有任何机会。”泠琅接过这句话。 这一夜不算长,但当她再次站到侯府后门落着杏花的巷子里时,却觉得好像过了很久很久。 因为今夜她久违地回忆到了一些事,人在沉浸过去的时候,总会觉得现世的时光太过漫长,漫长到难以熬到天亮。 天的确还未亮,空气被晨露气息润透,草丛中已经有虫声依稀可闻。泠琅于夜色中慢慢走着,走过长廊,走出竹林,肩膀被露水打湿了一点。 听着沙沙竹叶声,她看见竹丛背后,漂浮着淡淡雾气的池面。 以及雾气中,隐隐约约的人影。 那人站在池边,萧条孤寂的样子,她隔着雾气凝望他的同时,他也看到了她。 似乎迟疑了一瞬,那人试探地道:“夫人?” 7、月夜逢 泠琅打死也没想到,三更半夜还能碰见这个便宜丈夫。 此时月亮也出来了,清亮皎洁的光晕淡淡地洒,让她更清楚瞧见了水对岸的人。 长发随意散着,里衣外披了件长袍,像是刚从榻上起来一般。 她看了看自己身上,巧得很,二人现在的装束竟是一模一样。 夜行衣被藏在外墙与杏花树的夹缝里,她从来不会穿着一身一看就是作奸犯科的衣服在府中乱晃,便是深夜也不行,防的就是当下这一刻。 江琮唤完那一声之后便不再说话,泠琅决定先发制人。 “……夫君?”她疑惑地说,“更深露重,你为何在此处?” 江琮轻咳了一声,身形摇晃些许,才道:“今夜睡不着。” 他自嘲道:“躺了这么些时日,实在是睡够了,夫人莫笑。” 泠琅怎么会笑他,她还要好好关心他:“夜里寒凉,还是快些进屋吧。” 意思是,别杵在这问东问西,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她一面说着,一面迈步走向江琮,裙角扫过池畔种着的胭脂龙葵,沙沙地响。 江琮站在廊下望着她走近,他原本就清瘦,如今衣服疏松随意地披着,更显得清朗逸然。 靠近了,泠琅才发现,他生得还挺高,自己只到人肩膀,白天在屋内对话时还未发现。 此地清净空荡,只有江琮孤零零站着,泠琅左看右看,终于后知后觉道:“只夫君一人在此处?” 江琮叹道:“毕竟昏睡几个月,他们便劳碌照顾了几个月,还是让人睡个安稳觉罢。” 泠琅了然颔首,这世子何止没有世子架子,简直可称平易近人了,她当下便又生出些好感来。 想到了什么,她又讶然道:“大夫不是说还要调养,不能下地走动么?怎么……” 江琮顿了顿,视线不自然地转到一边,泠琅这才看到他身侧的柱子上还靠着根木拐。 嚯,还真是身残志坚。 泠琅真心劝解道:“再如何也该叫个人搀扶着,池边毕竟湿滑。” 江琮便乖顺地点头:“好的。” 泠琅忍不住笑了一下,她觉得世子这样很像贪玩被抓包的孩童。 江琮也跟着微笑:“……还请夫人勿将此事告知母亲。” 泠琅索性笑出了声,这句话说出来更像了。 她故意道:“自然不会主动告知,但若是夫人问起,我也不能说假话。” 江琮装模作样地拱了拱手:“谢过夫人成全。” 廊中未点灯,此时唯一光源便是天边悬挂着的银月,清辉与阴影的交错之间,白日里清晰可见的池水假山都变得影影绰绰。 眼前人也是一样,眉目都隐在暗色之下,只能瞧着其身形轮廓,听着低润声嗓,颇有些暧昧氛围。 恍然间,竟如话本上说的夜间私会之情人。 这情人问了句她当下最不想听到的:“又不知夫人为何此时出来走动?” 他的视线落在她肩:“夏日将近,竹林晚间多蛇虫,要小心防范才是。” 泠琅看向自己右肩,那里颜色微深,是之前在竹下行走,沾染了露水所致,上边还黏着一小片竹叶。 她伸手捻下那片软叶,心中却想,这人观察力竟如此细致。 江琮还在等她回话。 “我……” 泠琅迟疑着,吞吞吐吐,似乎很难开口。 “嗯?”江琮低着头看她,目光中满是耐心。 他面前的女子显然有些欲言又止……或者说少女会更贴切一些,母亲说她今年才十八岁,并且还未满。 她还如此年轻,看上去也没什么城府,随便问两句,眼睛便看向别处,脸上的犹豫挣扎便根本藏不住。 不想说便罢了,他刚想开口,却见她忽地看过来,那双清凌凌的水波眼在夜色中,竟也能有晶亮色泽。 “我,我有点想阿爹,”她艰难地说,“今天原本该是他生辰。” 竟是如此。 江琮想起母亲所说,她年幼丧母,是由父亲抚养长大,父亲亡故后她守满了三年孝才上京。 他们之间感情定是十分深厚的。 她轻声道:“以往每年这个时候,我都会为他做一碟糕,没什么特别,就是红枣糯米之类,这些东西在侯府不过平常,但对百姓来说,已经是逢年过节才能尝到的佳肴。” “阿爹嗜甜,于是每逢生辰,不用吃长寿面之类,只要这么一碟糕,再配上一壶醉雕,便能同我聊上一整晚。” “世子不晓得醉雕罢?不过一文钱便能买一杯,又烧又烈极难入口,在冬天卖得最好,因为可以暖身。穷地方,多得是借热酒才能在忍受寒冬天气出门做活的人。” “阿爹连醉雕,也不过是这个时候才喝一壶罢了,每年此夜我都习惯了通宵陪着,如今他走了这么久,还是会在这夜失眠……或许是冥冥之中,他还想让我同他说说话罢……” 她微低着头,轻言细语地说着这些,手指先是捉着衣角,似乎又觉得冷,又改换抬起来抱着双臂。 江琮便在心里叹气,他有点后悔问她了,原本是想打住她询问自己的话头,没想到弄得人这般不开心。 偏偏那张脸又抬起来,好让他瞧见月光下莹亮的眼,长睫上沾染的,不知是露水还是泪。 江琮真的后悔了,他最看不得女孩家流眼泪—— 他只能温言道:“令尊若是在天有灵,见你如今平安,定然也欢喜。” 对方嗯了一声,才慌张地擦了擦眼角,赧然道:“让世子见笑,其实我并不太伤心难过,只是从未同人说起这些,今日世子问着,说出来——倒舒坦许多。” 叫他世子,不肯叫夫君了,果然还是恼了么? 真见她后退一步,行了个礼,客客气气道:“时候不早,就不扰世子清净,泠琅先行告退。”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独留江琮站在原地,看着那抹身影消失在走廊回转处。 他觉得自己有点笨,再怎么,人家嘴上说不伤心,但也该好好再安抚两句罢?奈何实在缺少这般经验,才想好怎么回话,人都跑没影了。 “不仅是明媒正娶的妻子,更是救你小命的恩人,要是慢待了人家,小心我饶不了你!” 慈母的威言还在耳边回响,江琮颇有些懊恼地拾起地上拐杖,负着手慢慢回屋了。 她应该,不会记恨吧? 泠琅当然不会记恨,她睡了个回笼觉醒来,只觉得神清气爽,昨夜风波早已忘得一干二净。 绿袖已经备好热水,就等着她起身洗漱了。这丫头唯有早上是最勤快精神的,午饭一过便会恹恹打瞌睡,到了晚上,更是站着都能睡着。 对此,泠琅唯有羡慕二字而已,同一觉能囫囵睡到天亮的小侍女比起来,她这个动辄夜晚飞檐走壁的少夫人要辛劳得多。 净了面,漱了口,她坐在凳上,开始为自己梳头。 身后的绿袖欲言又止,似是有话想说,泠琅从镜儿里瞧见,笑着问:“怎么了?” 绿袖期期艾艾道:“少夫人,说好每隔五天让我梳一次头的。” 泠琅笑容不变,手却慢慢放了下来:“哦?那你今天想梳个什么?” 绿袖立刻接过她手中牛角梳,踌躇满志道:“近香髻!您放心,我专门找了夫人房中最厉害的红桃教我,最后她直夸我进步神速,赶紧出师。” 泠琅心说,人家真是在夸你吗?但到底没打趣出口,任凭绿袖在她头顶钻研起来。 绿袖认真做活时,话反而特别多,一会儿夸她头发黑亮,像乌鸡尾巴上的羽翎,一会儿说她身上香,闻着让人想睡觉。 泠琅便说,你夸人的方式倒是很别致,绿袖羞涩道,大家也这么说。 不一会儿,浩大的工程便结束了,绿袖说完工的时候,泠琅还有些始料未及。 果真是有进步,一套下来头皮还未感觉疼痛,发丝也没扯断多少,就结束了。 她抬眼看向镜中的自己,更是吃了一惊。 一个发髻是挽得松而不散,似玉堆云绕一般,生动而慵懒。一柄银钗横于其间,钗头缀着的东珠温润,又添几分娇婉。 泠琅真心实意地赞道:“红桃说得真不错,她定是教无可教了,才催促你赶紧出师。” 绿袖喜上眉梢道:“少夫人喜欢就好,对了——” 她示意泠琅起身:“今一大早,红桃还送了一身新衣服来,说是夫人给您的。” 泠琅闻言看过去,只见柜上摊开着一件裙装,浅浅的紫,颜色极妙,似烟似雾,又似雨中远山。裙边缀了缠枝纹路,还配了同色披帛。 此前江琮病重,侯府中气氛低迷,即使侯夫人不提,她作为世子夫人也从不穿红戴绿,连配饰都无,每日素面朝天,寡淡极了。 如今他醒转,侯夫人不声不响,鲜艳漂亮的新衣服倒送上门来,这是在鼓励她想打扮便打扮,无需再顾虑其他。 泠琅低着头,用手指慢慢摩挲衣料,软而滑的质地,像在触摸一片云。 她想起侯夫人不止一次说过,如果有女儿,定是像她这般的。 她很喜欢自己,这一点府中上下都知道,泠琅自然也能瞧得出,但她为此并没有多少自得,反而很内疚。 自己根本不若表面上那么温柔恭顺,侯夫人被营造出来的表象欺骗了。从前她觉得无所谓,侯府同杀父凶手有关,根本无需自责自愧,但如今—— 已经确信,侯夫人与此事并无关系,所以从前的种种欺瞒,换来的真心相待,变得如此叫人难以忍受。 泠琅其实很厌烦不得不这样做,她宁愿同那凶手战上个三天三夜,也好过在此辜负他人真情。 她轻叹一口气,如今这般,只能且走且看了。 来到偏堂时,不早还不晚。 不晚是因为侯夫人还未至,总不会让做一家之主的等她,至于这个不早—— 堂内已经坐了一个人。 墨发用玉冠束着,一身月白色袍子,春末的温暖天气也穿得严严实实,脖子都没露出几分。一双粼粼桃花眼将她望着,长眉中间的红痕真如寒梅一点。 江琮微笑道:“夫人今日光彩照人。” 泠琅亦浅笑着回敬:“夫君亦英俊倜傥。” 她怎么差点忘了,自己已经多了个能说会动的丈夫。 虽然动起来不利索,但说话是相当的好听,并且很难应付啊。 8、炒芦笋 她没有说假话,江琮确实是“十分英俊”。 第一次见面,他坐在帐中,光线亦不算明朗,而她忙着演戏落泪,无暇好好端详对方面容。 第二次见面,黑灯瞎火,虽有月亮高照着,但廊下阴影之中还是看不太分明,并且她依然忙着演戏落泪,没有功夫细看。 如今青天白日,江琮在椅子上好端端坐着,含笑望于她。她也终于没什么泪好落,于是毫不客气,笑眯眯地把他好生看了几个来回。 得出结论:好看,确实好看。 或许是因为病弱,常年不见天日,他很白,显得发色更乌,眉眼更深,那颗红痣尤其是鲜焕如丹朱。 刚过二十,身上还沾着精致的少年气,声音亦介于清润与低沉之间,显现出冰泉般的剔透质感来。气质清朗温润的同时,也未脱去少年青涩,这着实是男子最妙的一段年龄。 多年病痛并未使得他恹恹疲惫,反而有种琉璃易碎的脆弱美感,加上人也温和从容,这份脆弱便更成了雅致,叫人赏心悦目。 赏的是泠琅的心,悦的是泠琅的目,纵使她走南闯北多年,高门大户也去过不少,但这般叫她顺眼的青年,还是头一回碰见。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更是其中集大成者,平日里望着这样一张脸扮作贤妻,就是五分演力也能发挥成十分来。 不由心中感叹,画鬼用“病鹤”二字形容,真乃妙绝。 那厢,江琮见她一直盯着自己,神色还几度变换,不由轻咳一声:“夫人这是在看什么?” 泠琅掏出绢帕,轻掩红唇,做出女儿羞态,说的话却十分直白:“在看夫君呀。” 江琮于是又咳一声,手放在口边,视线移到一旁,不再看她。 泠琅走上前,坐到他旁边:“夫君可是身体不适?一大早便费力咳喘,我看着好生心疼。” 江琮并不觉得自己方才假装咳的那两下有什么费力,但他还是客气道:“不碍事,只是有些痒,老毛病罢了。” 泠琅又关切道:“大夫才说最好静养,今儿个怎么特意来偏堂用早膳?” 江琮叹道:“缠绵病榻许久,独留母亲一人三餐,毕竟是做儿子的不是。如今我能下地,头一顿饭还是该来好好伺候,尽尽孝道。” 泠琅心想,就你这副模样,是谁伺候谁啊?但她嘴上却说:“夫君一片孝诚,实乃可贵。” 话刚说完,门外传来一声冷哼。 “就你这副模样,该是谁伺候谁?” 二人齐齐看过去,只见侯夫人一身湖水绿软缎裙,外面披着同色光锦深衣,一头炫目珠翠,昂首阔步,目不斜视地行了进来。 一时间,连厅堂都亮了几分。 泠琅忙起身行礼,而江琮坐在原处,只能苦笑。 侯夫人并不放过他:“母亲我好得很,在府中每餐都有泠琅陪着,你没尽的孝道,自有人家帮你尽了。” 江琮便抬手朝泠琅行了一礼,正色道:“有劳夫人替我应对,这老妇颇为泼辣难缠,定是叫夫人吃过些苦头。” 泠琅虽心知他在说笑,仍是避过了这一礼,笑道:“夫君此言差矣,这位夫人明明是最和善慈祥不过,同她用饭,只有叫人胃口大开的份,何来苦头之有?” 侯夫人抚掌道:“还是媳妇儿说话中听!泠琅速来就座,今日厨房做了你爱吃的清炒芦笋。” 泠琅心中一动,这是第一次听到侯夫人以媳妇二字叫自己,从前二人交谈,她往往直称泠琅。 她不晓得这其中有没有深意,当下也无法细究,只笑着上前,搀扶侯夫人落座。 食不言,寝不语。上了席后,各人便不再开口,只专心用饭。 虽说侯府规矩粗疏,侯夫人更是不屑条条框框,但这一点倒是落实得很好。据说是从前在军中生活,用饭时间短暂急迫,根本没有闲工夫交谈,才养成的习惯。 清炒芦笋确实不错,摆在盘中时便青翠可人,置于口中还未咬,先尝到满口鲜味。至于那轻脆爽咸的口感,配上绵软白粥,更叫人举箸不停。 泠琅吃相一直很斯文,但速度却快得凶残,可惜后者在侯府中从未显过山露过水。 就如此时,皓腕虽起起落落,脖颈也微垂着,但肩背始终挺直,碗筷接触更是毫无声响。一举一动,如一副娴而静的仕女图。 怪不得府中上下都感叹,这位出身偏远寒门的少夫人,行止之间,是不落任何一位京中贵女的。 泠琅不晓得众人对她的看法,若是有人当面夸,最多也只得低头浅笑不语,或是连番推辞客气。但若能问出心里话,便是一声长叹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优雅。 优雅地干完了两碗米粥,这顿饭算是到了头,从容雅致的同时,更是完美地证明了“同侯夫人用饭胃口大开”的豪言壮语。 泠琅作势擦拭唇角,眼风却扫过对面坐着的侯夫人,对方眼含笑意,显然十分满意。 啧!何谓面面俱到、滴水不漏地讨人欢心,若她李泠琅以此问鼎天下,谁人又敢试她锋芒? 可惜这锋芒闪过了头,侯夫人瞪了眼江琮,竟发起难来。 “怎的半碗就不吃了?跟只猫儿似的,不中用!” 江琮叫苦道:“儿子早先在房中饮了药粥,为了陪母亲才特意过来的。” 侯夫人仍是不满:“区区药粥才多少斤两,瞧瞧你媳妇儿,连用两碗也不带喘,能不能学着点?” 江琮闻言,转过头往泠琅碗中看了眼,面上竟带了点笑:“是我自愧不如了。” 侯夫人教训过人,舒爽起身,道:“今日我忙得很,西市有两间药铺得需巡查,东边书肆开张事宜也要出面,晚上还约了几位夫人一同看夜戏。” 说着,她看向泠琅,柔声道:“这身衣服果然衬你,往后多穿些鲜亮颜色,你这个年纪的女儿,哪儿能成天素淡着。” 待泠琅谢过衣裙,她又补上几句:“想吃什么,尽管同厨房说,不必等我一起。若要出去逛逛也成,记得多带几个人,银钱之类找孙嬷嬷——上次给你的用完没有?” 泠琅老老实实道:“还没有。” 侯夫人挑起眉毛:“那点钱,怎得还没花完?若不是我今早问起孙嬷嬷,还不知你从未主动支取过。” 她话锋一转,意有所指道:“横竖那老东西三年两月都不在府中,什么事都指望不上,钱还不可劲花他的,那么委屈作甚!做男人、做人夫君,可万不能像如此这般……” 江琮无奈道:“儿子记着了。” 侯夫人好像这才注意到他来,随口交待道:“你这阵子还是好生歇着,没什么事也不必特意跑老远来陪用饭。安心养病,争取能早日陪着泠琅出门,就是最大的孝道了。” 说罢,就要离席扬长而去。 江琮讨好道:“儿子遵命,安心养病,也争取早日陪同母亲出门看夜戏。” 侯夫人回头轻嗤一声:“我同好友聚会,带个儿子作甚?想得倒美。” 扔下笑容苦涩的江琮,侯夫人披帛一甩,再次昂首挺胸地去了。 泠琅在一旁瞅着,只觉得十分有趣,单从表面上看,这对母子拌起嘴来毫无母慈子孝可言—— 但她却知道,在江琮陷入昏迷的日夜里,侯夫人是如何强撑着经营整个侯府,纵使心力交瘁,也依然雷厉风行,绝不怨天尤人。 只是很偶尔的时候,对方拉着她说话,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疲惫脆弱,才被泠琅看个分明。 对于此,她不能说是不羡慕的。 她羡慕江琮,因为即使是这份深而不露的母爱,她也从未尝到过。 年幼丧母,这个年幼并不是指晓事的两三岁,而是尚在襁褓之中的年月。她几乎从未见过母亲,这个名词对她来说像个带着温暖色彩,却远在云雾之外的淡淡虚影。 她也缠着父亲问过,母亲是什么样的人?每每问起,他便会沉默,眼中流露出很多她看不懂的东西——后来长大了她才知道,那种情绪叫爱别离。 与所爱之人别离,所获得的无尽痛楚,即使在过去后的上千个日日夜夜,也不会有丝毫消退。 后来她再也没问过他这个,所以到最后也不知道,母亲到底是什么样的。她更不知道,天底下母亲和孩子的相处应该是怎么一回事。 如今她看着江琮同侯夫人拌嘴,双方都乐在其中,而她浅笑着端坐于一旁,像个瞅稀奇的看客。 的确是稀奇,时至今日她才晓得,原来这多么可贵,多么叫人羡慕不已。 一声轻咳打断了她的思绪。 江琮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不知夫人今日有何打算?” 泠琅抿了抿唇,道:“夫君身体还未痊愈,自然是留在府中照顾夫君。” 江琮叹道:“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是清楚,如今的确是大好了,只是毕竟躺了那么久,身体空乏失力,还需休养一段时日。这点小事,哪儿能劳烦夫人为我忙前忙后?” 泠琅还想坚持:“可这本来就是我分内之事……” 江琮忽然温声道:“夫人今日极美。” “就如母亲说的那般,这颜色十分衬你,发髻亦别致好看……这是近香髻?” 他轻笑起来,那双桃花眼此刻真如一池柔柔春水:“这么漂亮,怎好浪费在我这个病秧子身上呢?” 泠琅愣忡了片刻,才慌忙行礼道:“如此便如夫君所言,出门逛逛罢,只是——” 她话锋一转:“夫君虽安然醒转,但每日的念经祈福依旧不可或缺。” 江琮顿了顿,道:“也好,那便祈完福再出行。” 说着,示意身边的圆脸小厮上前搀扶。 厅堂外日头渐起,天空呈现出通透碧蓝,庭院中的花草在微风中摇曳着,偶尔能嗅闻到迎春的芬芳。 泠琅走在前,江琮由圆脸小厮扶着,慢慢行在她后面。 从他的方向,正好可以看见她乌黑的发顶,软滑发丝缠绕交叠,如一堆松软可爱的云,下面露着修长纤细的脖颈,又似一小段初晨的雪。 行动起来,有将倾不倾颤巍巍的纤弱美态。 他夸她发髻别致,并不是客套话。 此时天气极佳,暖风微醺,这个春天是深得不能更深了。 泠琅走在前面,也将这一院春光看了个满眼。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有的在看花,有的在看人。 她一面欣赏着春日好景,一面在心里不咸不淡地想。 近香髻不算是多平常的发式罢?世子却能一口道出,看来并不是多年老实养病的模样呢。 早早听说某些高门大院里,贵公子在成婚之前,会同屋里伺候的丫鬟初试云雨。虽说她到这以来没见过世子身边有丫鬟之类,但过去的事,谁又晓得。 想着想着,泠琅又怀疑自己的推测,就他那副在和煦春风中都要倒不倒的身子骨,真的是能行的吗? 9、茶之味 罢了,行如何,不行又如何?横竖她也无福消受,想这些作甚。 二人便这么默然地行在石路上,任凭竹桠轻摇,柔枝相蹭,在满园软和春意中,各自想的全是同这春天无关的事。 走尽竹道,便能见到江琮平日所居的屋室,在晴朗天色下矗立于池畔,十二分的风雅。 侯府内的景观设计是出了名的好,引了沟渠作溪作池,养得一院花草盎然翠绿。更别说曲水小径,精致凉亭,四时处处都有好景。 熹园更是其中精华,夫人自己都说,泾川侯府若有十分,七分尽在熹园了。 水头藏于熹园,水尾藏于北后院,这一处巧思使得熹园之水是府中最清亮透彻的,天气晴好时,可以轻易望见池底柔软招摇的水草。 有水便有风,风自池面而来,又被池畔种植着的草木熏染,吹拂到居所时,已经带上了清新凉爽的花草味。春天有丁香,夏天是栀子与茉莉,秋天是海棠。 于是池畔的这几栋建筑,既能有和风日夜轻拂,又能听到竹声雨声,夏季凉爽,冬天更是温暖宜人。 无须耗费过多人力财力,熹园的妙处全在设计之初便有,这一点倒与其他动辄铺张浪费的大户截然不同。 对此,泠琅只有感恩,她的屋子就在江琮的对面,二人仅隔了半丛花木、一个拐角,他能享受的好处,她也一分不差地享受到了。 暮春,向来是文人墨客哀叹感怀的时分,泠琅却十分喜欢。此时料峭寒风早已去了,夏日燥热还远远未至,雷雨天气更是没有。 和风从早到晚都淡淡的吹,若是穿得轻薄,能感觉到风从袖口钻进来的凉意。 就如此时,她跪坐在一张宽大低矮的几案旁,案上放着摊开的经书,册页上挤挤挨挨,写的全是清静清凉清自在。 的确是清凉又自在,这间茶室临水,外面有个连通水面的小露台,青色纱帘摇晃着,在屋内对坐着的人侧脸上投下阴影。 二人对坐着,泠琅在念经,江琮在煮茶。 泠琅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刚从鬼门关钻出来的人,第二天不尝尝肉味,舒活筋骨,却要忙着煮茶喝。 “生离死别、爱恨情仇、悲恐惊憎,如是等故,皆相伴左右,如影随形,挣之不脱,恼之更恼,苦也。” 她一面低眉敛目地念,一面偷偷用余光去瞧对面的江琮。 茶汤在炉上已然沸腾,有着金石相激般的尖锐声响,他用银匙拨动盏边浮沫,动作不急不缓,风流又从容。 “其根乃七情所定,六欲所生,若非洞破迷障,何获清静清凉清自在。狂躁魔窟火烧天也。” 一时间,室内只有低缓轻柔的祷祝声,瓷与金属的碰撞声,茶水煎沸翻滚声。这些声响交杂在泠琅耳中,竟让她恍然生出些岁月静好之感。 “念的是什么?”案对面的人问她。 她回答:“太上洞玄灵宝升玄消灾护命妙经。” 江琮斟茶的手顿了顿:“这名字挺长。” 泠琅诚恳地说:“还好,远不若正文内容长。” 江琮笑了笑,窗外花影稀稀疏疏落在他侧脸,衬得眉骨高挺,双目幽深。 “夫人每日都需这般念祷吗?我的茶已经换了三四道,你却才念完一遍。” 泠琅也笑,不过是做作的笑:“不过嘴皮功夫罢了,比起夫君日日榻上煎熬的苦楚,这算得了什么?” 江琮自嘲道:“我这几个月全无半点贡献建树,倒是好生麻烦了身边人。” 泠琅心想,你如果不老实回去躺着,还要走来走去尽孝道搞风雅,恐怕远不止这几个月。 这样的话自然不能出口,她只能温柔地安抚,说了些立足当下展望未来之类的话。 江琮又问:“下午打算去何处?” 泠琅说:“尚未想好,我对京城了解不深,也不晓得有什么好去处。” 江琮听了,又是一叹:“原是我的不是,缠绵病榻许久,既不能陪同出府,更要耽搁夫人日日在府上。” 泠琅有点受不了,他太客气了,开口闭口尽是自责愧疚,弄得她心里发虚,也难以应对起来。 她只能微笑着,含羞带怯,用满怀期待的温和嗓音道:“只愿夫君能早日好转,届时携手同游。” 江琮完全没想到她会突然说什么携手不携手的,他别过眼,轻咳了一声,才道:“平常小娘子出门,大多都去西市景和街,那里多成衣店金银楼之类。” 看了眼她手边经书,他又补上一句:“……书肆亦不缺,记得多带几个人。” 泠琅于是谢过这番建议,临走之前,也饮了杯江琮煮的茶。 煮的是明前龙井,甘醇微厚,一点点的涩,无穷回甘。 她不怎么喜欢喝茶,但也喝过不少好茶,因为李如海好茶道,尤其是龙井。 “茶如人生,沸则转腾,冷则沉底,”他那时一边分斟,一边笑着说,“阿琅,如今我们过的便是冷茶的日子,虽静涩凉苦,但亦有无穷滋味。” “你早早尝过苦茶的好,才不会太轻易沉迷于暖热甘甜,以后你会知道,到底什么才是纯粹。” 泠琅如父亲所言,果真没有沉迷所谓暖热甘甜,这不是因为他的教导,而是因为她后来去了太多地方,尝过太多味道。 见了太多,所以无论甜或苦,对她来说都是疾掠而过的浮云、片刻即逝的慰藉。 离开时,江琮问她这茶如何。她说香而不浓,淡而不散,好。 对方似乎没想到她能夸得如此上道,当下笑得十分开怀,温声说夫人喜欢就好。 泠琅亦笑着应下他下次一起品茶的邀约,心里却在想,果真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子。 于清净雅致的茶室,煮着郊外青山中汲取的清泉水,茶叶上乘、金贵、一两值万钱。这便是像他这样的贵公子对于好茶的定义,风雅极了。 她尝过最好的茶,是在山谷中对峙一夜,凌晨终于让刀锋见了血,然后在太阳升起之前,带着颤动不已的心跳与尚未冷却的杀意,在山下茶摊边上花上一文钱喝到的粗碗劣茶。 就着林间晨雾与劫后余生的喜悦,一口下去,滚烫熨帖,五脏六腑的灼意都被冲刷了一遍,是四肢百骸,从里到外的痛快。 足够粗劣,足够潦草,和她认为的人生如出一辙,或许这便是李如海口中的纯粹罢。 她倒是真心诚意想请江琮饮上一杯,但就不晓得,这位世子喝不喝得来了。 马车吱嘎一声停下。 泠琅抬起眼,掀开布帘,往外轻瞥。 只见一栋三层小楼矗立在繁华热闹之中,锦屏画檐,处处精致,门匾上三个大字龙飞凤舞。 醉春楼。 名字起得不三不四,经营的却是十分正经的生意。美酒佳肴者有,良茶甜糕者更有,这是西市最有名气的一家食肆。 更是打探消息,耳听八方之场所。 泠琅今天穿得很像那么一回事,身边被一众小厮丫鬟簇拥着就更像那么一回事,她一踏入大门,立即有小二点头哈腰上前招呼,脸笑得比春风灿烂。 她要了二楼靠窗的位置,可以看见街景,更能听到大堂内众人交谈之声。 要点菜了,小二弓着腰作倾听状,泠琅微笑着,念出那句最最经典的豪气之语。 “有什么拿手的,统统都上一份。” 嚯,感谢侯夫人,感谢世子,没想到她李泠琅也有从容道出这句话的时候。 一众仆役环伺于身侧,料谁也是难以下咽的,菜还未上,泠琅先对绿袖发起难。 “绿袖,你来坐我旁边。” 绿袖慌忙摆手推辞。 泠琅耐心催促了一遍:“就我一人望着张大桌子,换成你能吃得下?” 她又加上一句:“待会儿有你爱吃的蒸鲈鱼。” 绿袖天人交战了片刻,接着一屁股坐在了泠琅右手边。 剩下的人,泠琅劝了几句,也嬉笑着纷纷入席了。两个侍女,一个叫晚照,一个叫晴空,是跟着泠琅的,负责的事大多在外间,不若绿袖同她亲近。 还有三个小厮,其中一个是九夏,那个鼻子灵通无比的少年。 那日他来碧云宫送信,泠琅在回程的车马上同他聊了几句,得知了他才十六,怪不得生得这般矮小。 另一方面,她又觉得悚然,区区十六岁便有了这种功夫,莫不是天生的罢?假以时日,那还得了。 她一面饮着席上温水,一面瞧他,只见他左顾右盼,抓耳挠腮,似是十分难受的样子,不由问了句:“九夏,怎么了?” 九夏苦着脸道:“回少夫人的话,小的,小的想……” 晚照捂着嘴,吃吃地笑起来:“想什么?你若敢把那话说出来脏了少夫人的耳,我定要好好在夫人面前告状。” 泠琅摆摆手,无奈道:“这有何脏不脏,想去便去罢。” 九夏连声应诺,起身一溜烟地跑走了。 剩下众人便说起话来,晚照是个机灵促狭的,当场便开始编排九夏做过的糗事笨事,献宝一样讲给泠琅听,一时间气氛十分快活。 不一会儿,菜也陆续上了,便是且吃且谈,主仆皆欢。 可九夏迟迟都没有回来。 泠琅正疑惑着,堂下忽地爆出一声怒喝。 “你这小子不长眼啊?” 没有人不爱看热闹,绿袖当即窜出去,趴在栏杆上一瞧,回首惊慌道:“是九夏!他惹麻烦了。” 泠琅心中一紧,快步走上前,也往堂下看去—— 一位髭髯大汉,紫面阔肩,身高足有九尺,九夏被他拎在手里,就像老鹰提着一只鸡。 “我就在这站着,你硬是没瞧见?直愣愣撞上来,撒了我新买的酒——说罢,这事儿到底怎么办!” 泠琅在心中一叹,好老套,为何她如今是世子夫人,也逃不过这种戏码? 九夏瑟缩着,一副知错的鹌鹑样:“多,多少钱,我赔你便是……” 那大汉恶狠狠道:“钱?说得倒简单,这酒有价无市,你打算出多少?” 九夏抻着脖子道:“什么有价无市……我分明看到这是店里最寻常的竹叶青,不过一两一坛!” 大汉朗声笑道:“竹叶青?” 他将九夏往地上狠狠一掼,偏过头望向同桌同伴——那几位和他一样,也是个个威风无比,衣衫下遒劲肌肉清晰可见。 “我喝的是竹叶青吗?” 那几位齐齐摇头:“不是!” 大汉又转向一旁笑容苦涩的小二:“我刚刚点的是竹叶青吗?” 小二两股战战,强笑道:“回客官的话,您方才点的正是……” 大汉打断他未尽之语,声如洪钟道:“方才的确点了!但我杯中倒的却不是!” 九夏从地上爬起来,大叫道:“哪有你这般的?照你这么说,你方才喝的是王母宴上的琼浆玉露,也有可能了!” 大汉大笑道:“我喝的就是琼浆玉露!小子,你今天不赔个底儿,就别想走!” 九夏咬牙道:“你莫要欺人太甚,可晓得我是谁?” 大汉似乎很受不得这句话,当即便扯开胸前衣襟,怒喝道:“那你可又晓得爷爷我是谁?” 只见人群顿时骚动起来,有人在低呼,有人在拼命后退,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从泠琅的角度,看不到此大汉胸前到底是什么,从众人反应来说,应该不只有大块肌肉那么简单。 果然,她听到九夏惊呼了一声:“青云会!” 青云会? 绿袖眼一花,还未反应过来,泠琅便出现在堂中。 “九夏,”她冷声问询,“怎么回事?” 10、青云会 众人齐齐往楼梯看去。 只见一年轻女子立于阶前,身上是远山雨雾般的轻紫软缎,鬓如墨云,细眉白肤,一双剪水妙目此刻正冷冷注视着堂内对峙的二人。 九夏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少,少夫人!” 众人当下了然,仅凭这女子的穿着与气度,定非寻常人家。 一块砖砸在西京街道,十个至少有六个是穿朱着紫的,这话虽过于夸张,也不是全无道理。 就不知,先前那几个找事的是否还能嘚瑟起来了…… 紫脸大汉粗声道:“你就是这小兔崽子的主人?来得正好,此事该如何处理!” 看来,这位老兄属于不见黄河心不死的。既如此,那按照惯例,势必会发展到女子亮明身份,大汉们惊慌失措环节…… 女子问道:“既是兄台的东西,如何处理自该由兄台说,我们照办便是。” 嘶——先礼后兵,欲扬先抑,此时多番礼让,稍后才能痛打落水狗,定是这般的吧! 紫脸大汉一愣,似乎没想到对方如此客气,他想了想,右手往空中一比划:“起码这个数!” 十两?真是狮子开大口,是可忍孰不可忍,那女子为何还不厉声斥责…… 众人却见紫衣女子利落道:“可以。” 大汉一听,脸上又惊又喜,更是快步走上前,可惜被对方的几个小厮拦住了。 “钱呢?”他催促道。 女子摸了摸袖子,面露难色:“方才答应得痛快,这才发现银钱都付了食资,现下已经不足十两了。” 说着,她一拱手,客气诚恳道:“不如兄台随我回鄙舍一趟,届时该多少就多少,必定如数奉上。” 此话一出,大汉立马不干了,大声嚷嚷:“瞧你这小娘子穿金戴银的,出门身上会不足十两?” 女子十分坦然:“倘若兄台不敢随行,那在此稍待片刻,我专程回去取来。” 大汉一听,又要怒目而视:“谁不敢!走就走……” 话还没说完,几个同伴七手八脚地将他拉回位子上,他口鼻被死命捂着,无论如何也做不得声了。 其中一名身着粗麻短衫的方脸汉子站起,冲着女子抱了抱拳,道:“我这兄弟多喝了几两,现下是昏了头,还望小娘子莫要计较。” 说着,几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强行将那紫脸大汉拖离了醉春楼。 一场好戏才将将鸣锣,便突兀地到了终局。前后不过半盏茶的时间,众人想看的精彩戏码一个没见着,皆意兴阑珊,纷纷散了去。 只有店小二擦着汗上前,不住地赔礼道歉:“客官,这等刁人……” 泠琅摆了摆手,示意无事,吩咐绿袖付账后,她转过头,上下打量着九夏。 九夏苦着脸道:“少夫人,都是小的不是,早晓得从那人后头过,竟会被平白无故差点被讹上一笔,连累着扫了您的兴,便是爬窗也不走那边。” 泠琅摇摇头:“扫兴不扫兴的有甚打紧?你身上可有伤着?” 九夏闻言,抬起手尝试活动筋骨,嘶了一声,龇牙咧嘴道:“摔了一下……还好!不碍事。” “真的不碍事?” “您就放心吧!小的皮糙肉厚,不就翻了一跟头么,就当提前同那人拜坟了……” 一旁的晚照噗地一声笑出来:“谁会像你这般鼻青脸肿地拜坟?” 九夏立即同她争辩起来,二人叽叽喳喳,泠琅已经无心再听。 她在回想先前那紫脸大汉的胸膛—— 上的纹身。 青色的痕迹,曲折弯绕,烙印在深色皮肤之上,深刻而醒目。明明图案是祥云状,却因线条的诡异缠绕而没有半点祥瑞可言。 多看两眼,甚至能感受到其中森森阴寒之气。 这是青云会的标志。 青云会,三派十二舵,势力遍布整个大阙,是江湖人人皆知,却不敢多加妄言的神秘组织。 它崛起于女帝征战平乱之时,那几年世事动荡,民不聊生,青云会应势而起,待女帝登基,已经拥有了数万徒众,积累大量了财富。 青云,意为平步青云,加入其中的,没有谁不肖想青云之上的光景。以这二字作为组织之名,其狼子野心,可见一斑。 如今内乱已除,大阙境内一片安然,女帝执政已有十年。青云会却好似一夜之间失了踪迹,行事变得低调无比,如同从未存在过。 但没有人会怀疑它的能量,金碧辉煌的钱庄赌场,送往迎来的客栈酒楼,甚至是街头巷尾平平无奇的小食肆,青云会仍旧在暗中延存着。 数不尽的暗哨线人打探消息,更有各个据点隐没在市井之中。如蛛网上的窥伺者,隐忍不发,却不容小觑。 问题就来了,向来低调的青云会,怎么会有光天化日自报家门的傻子? 泠琅知道有问题,但偏偏不能表现出来,她如今扮的是寒门孤女,虽识大体,到底没见过什么世面。 更没什么胆子和气派。 面对恶徒,不敢据理力争,更不敢亮出身份直接赶人。 今天带的随从虽多,但没几个经得打的,万一大汉们闹将起来,免不了添点彩。她没摆明身份,本想将那紫脸汉子诓骗到侯府,再叫人捉起来等侯夫人定夺,如今算是泡汤了。 回去的马车上,泠琅一直闭着双眼,也没同身边人交谈。 绿袖便有些惴惴的,心想是先前醉春楼风波扰了少夫人兴致,也一声不吭,生怕弄得她更不开心。 事实上,泠琅没有不开心,她甚至直接在马车上睡着了。 也不怪她,论谁飞檐走壁大半夜,第二天也会困得神不守舍。她能状若正常地说说笑笑,已经是素质体力过人。 摇摇晃晃的车厢之中,泠琅做了一个梦。 梦见的是从前的事,她十岁还是九岁,和镇上的孩童打架,被打掉了一颗牙。 她本就是换牙期,那颗牙早就松松垮垮了,但它在打架之时掉落,意义便很不同。 梦里,她不断地从地上爬起来,去推搡那个比自己高了大半个头的壮实男孩。对方轻而易举就捏住她的手腕,她动弹不得,就大张着满是鲜血的嘴,去咬他的肩。 纵使浑身疼痛,但从头到尾都不服一句软,不掉一滴泪。 那时的她觉得掉泪是一件很没面子的事,哪儿像现在,眼泪说落就落,沥沥淅淅地落,倾盆大雨地落,落上个把时辰,都不在话下。 过去的她要强极了,中原来的女孩儿,比其他当地孩子娇小了一圈儿。生怕被看不起,于是格外卖力,格外不要命,常常带着一身伤回家,能把李如海气到厥过去。 后来她知道,有倚仗与退路的人才会看重这些,如今没人帮她上药,也不再会有温和的责备,更没有谁会提着她去找人要说法。伤口就算烂掉化脓,也得自己来舔,于是她现在比谁都惜命。 那种冲冠一怒为尊严,三十年河东河西的戏码,她早就不想再做。 所以当天晚上,侯夫人看戏归来得知了白天之事,搂着泠琅掉眼泪的时候,她真的非常无措。 她浑身僵硬,手臂不知该抬还是该放,口中更不晓得该说什么,像个十足的傻子。 她想过侯夫人的反应,或许是大怒,觉得有损侯门尊严,下令彻查此事;或许会失望,这个儿媳果然上不了台面,身板一点都不够硬,面对着刁民唯唯诺诺,丢了泾川侯的脸。 但什么都不是,侯夫人只是在自责,说早知道就让带上几个强壮小厮,又说要是她今天不去书肆,陪着泠琅,也不会受这种委屈。 到了最后,侯夫人也责备她,何必受这个气?既然对方蛮不讲理,横竖叫人去打便是,打死了也有侯府兜着。 泠琅真的没觉得受委屈,她甚至想说,这才哪到哪。 这才哪到哪,可是看着对方眼里的心疼,她也要掉下泪来,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还能得到这样的爱护。胸口一片酸涩与胀痛,这种情感太过陌生遥远,又好像十分熟悉。 熟悉得像在刚刚的梦里才出现过。 她明明是个满口谎言的骗子,怎么配获得如此真挚的爱护,在那个当下,她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但终究是没有。 侯夫人又叮嘱关怀了一通,说此事交给她,定会有个说法。 “醉春楼开张二十余年,竟拿不出几个有胆的伙计么?”她冷笑着,“我倒明天倒要好好教教他们,这生意到底该如何做。” 时候已晚,二人又说了几句,侯夫人见泠琅一直低落,神色也木木的,便要她早些回熹园歇息。 泠琅出门的时候,仍旧是无措。 要快些解决了,她对自己说,何必这样煎熬辜负下去,待事毕之日,定要向夫人坦白。 绕过那方水池,泠琅远远地望见江琮的房中还有光。 温暖微黄,淡淡地投在暗色之中,窗边没有影子,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为何半夜都还没睡。 她放轻了步子,小心地转过廊角,那扇窗却吱嘎一声开了。 白衣墨发的青年站在窗边,身上镀了层暖黄光晕,让他在暗色中的面容比白日里更为柔和。 “夫人,”他微笑着说,“回来得有些晚。” 泠琅看着他,他知不知道,这句话很像苦等丈夫归家的妻子在娇声嗔怪。 她只能说:“……同母亲说话,耽搁了时候。” “今日事我已知晓,”江琮的声音很轻,像此时萦绕在廊下的晚风,“罚了九夏半个月银钱,权作惩戒。” 泠琅惊讶道:“那几人存心找事,岂能怪罪于他?” 江琮淡淡道:“我特意让他跟着你,结果事情办成这样,半个月已是仁慈。” 泠琅没有说话,她今天真的是累极了,已经无力再思考如何应对。 江琮叹了一口气:“夫人。” 泠琅茫然道:“嗯?” “站过来些。”他低声说。 11、杏花簪 眼前的女子显然有些怔忡。 白日里被他赞过的近香髻此时有点乱了,几缕碎发柔软地垂落下来,随着她慢慢走过来,颇有些不安分地在夜风中轻晃。 那双乌润的眼,在茫然注视他的时候,显得困惑又怯生生。 有点像只不敢靠近生人的猫。 江琮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柔弱的、孤苦无依的小姑娘,见到几个彪形大汉凶神恶煞地这么杵着,没被吓哭,都算是好的。 她才来多久,举止行事处处都小心谨慎,哪儿对付得了那等不讲道理的人。怕是从小到大,都未在大庭广众之下遭受过这些。 “夫君?” 他听见她在小声唤他,迟疑不安的样子。 确实是吓坏了吧。 江琮伸出手,将一样东西递到她面前。 一支簪,金丝繁复地缠绕,簪头用粉绿玉石堆攒成杏花模样,在暗色中有莹莹的光。 他轻咳一声:“……这个赠与你。” 对方似乎很意外,没有第一时间接过来,而是呆呆地说:“真好看……可是为什么突然送我这个?” 他耐心解释道:“本该当做见面礼,我醒来时吩咐人去找,他们笨手笨脚没有寻到,才耽搁到现在。” 她这才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接住。 他捏着尾,她握着头,二人的指尖隔了冰凉精致的一截簪身,谁也没触碰到谁。 她垂着头,细细端详这支美好的发簪,像在端详一支真正属于春天的杏花。 而他也在端详她。 他发现,她右眼皮上有颗小痣,即使在如此夜色中,也有鲜焕明艳的红,和他眉心那颗如出一辙。 这倒有些特别,许是她那颗痣平时藏在眼皮褶皱中,或笑或哭都不会显现,所以他才没发觉。 只有像如今这般淡垂着眼,二人又隔得如此近,才会忽然惊觉,原来她眼上还藏了个这么可爱的小玩意。 江琮顿了顿,他才意识到,他们隔得真的有点近了,虽然中间还有一扇窗,但他已经能闻到夜风中来自女孩的发香。 太晚了,他想,该睡了。 于是便作别,对方始终都迷瞪瞪的,称谢的话道了又道,到最后他都忍不住笑了。 “这不算什么,何必如此,”他温声说,“若是夫人喜欢,以后还会有许多。” 这话说出来才发现过分轻佻暧昧了些,但既已说了,他也不能改口。 接着他看到……她脸红了,光线太暗,他希望自己没有看错。 泠琅确实是脸红了。 不仅红,还有些烫,心也跳得快,她转身走回去,感受到窗边人落在自己背影上的视线,于是步子也乱了起来。 这不对劲,她敏锐地察觉,但到底是什么原因,她又说不上来。 直到回了屋,点上灯,绿袖沉默隐忍了一夜,终于得以发出一声低呼。 “少夫人!您同世子,真是相配!” 小丫头胡言乱语道:“就刚才,我连大气都不敢喘,你们站在窗边上,好像那偷会的山伯英台,梦梅丽娘……” 泠琅将手放在额头上,疲惫道:“我们是夫妻,何来偷会?难道夜黑风高就一定是偷会。” 绿袖仍沉浸在自己思绪中:“您好比那上天入地的女侠,途径此处,撩拨了一个养在深院的贵公子……” 泠琅已经无力再反驳这个满脑子奇思妙想的女孩子,她懒懒地想,这话倒是说对了一半。 下一刻,绿袖却惊呼道:“少夫人!你的脸好红。” 泠琅警觉地捂住自己双颊:“真的吗?我没什么感觉。” 嗯?她怎么有点心虚。 绿袖接下来的话却让她松了口气:“莫不是吹了太久夜风,凉着了吧!” “可能是吧,”泠琅敷衍道,“既然如此,更要早些歇息才是。” 于是又是一番折腾,直到躺在被褥之中的时候,泠琅的心绪还乱糟糟的。 闭上眼,眼前就是那只手,手指修长,细白,骨节精致得像是雕刻而成。其实她没怎么看那支漂亮发簪,而是在看他的手。 真是个贵公子,她翻了身,忿忿地想,这只手能沏茶写字,怕是连块砖都搬不动。 明明人家为了防止伤着她,还自己握簪尾,把簪头留给她。对方关怀细致到了这一步,她也不晓得这莫名的忿忿从何而来。 一定是仇富,而不是对“为何府中藏着一看就是年轻女子式样的簪子”如鲠在喉。 想什么呢,这才是见面的第二天! 今夜,泠琅在自我唾弃之中睡着了。 一个时辰后,她又醒了。 倒不是别的原因,只是例行的偷鸡摸狗时间到,她深呼吸几个来回,悄然翻身爬起,熟门熟路地绕过屏风外呼呼大睡的绿袖,往夜色中走去。 刚刚出门走几步,被寒凉的夜风一吹,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 真的着凉了。 脸是不正常的烫,头是值得警惕的昏沉,她听见自己的脚步落在青石路上的声音,即使它微不可闻,但仍能感觉出异于以往的沉重。 泠琅站在萧萧竹叶之旁,认真考虑了片刻。 想到此前被侯夫人拥抱之时,那种煎熬而苦涩的心酸,她抿了抿唇,终究又迈开脚步。 要快点解决的,她对自己说,再这么拖沓下去,难道真要心安理得做一辈子的世子夫人了? 该清的账不能任它成烂账,该寻的仇更不能放下。泠琅想起李如海曾说的苦茶之论,现在只想苦笑。 爹,原本不是我不贪恋甜暖,只是从来未尝过那有多好。 仅仅是被那样温暖的怀抱抚慰着,就让她有一瞬间的“不如就这样扮一辈子,哪儿能叫她失望”的心思来。 月亮出来了,挂在天上盈盈一片。离三十还有几个日子,它如今不算圆润,但也够亮。 足够她顺利穿过严防死守的北城门,并且让城门上来回巡逻的士兵一无所觉。 目的地在城外北郊。 昨天晚上,苍耳子是这么说的。 “姑娘一来便问,世上有没有能凭空消失的武器,这问题太玄乎,我们替你查了几天,都一无所获。” “后来您才说,这东西或许叫春秋潭,我们这才找着了线索,但找来找去,总离不开那些难以打探的区域,如今告知您这个,已经是尽力。” “那人在北坡密林,是夜间巡守的卫士,负责倒数第二道关卡。” “他叫高深,生得却很矮,背还有些驼,同其他守卫格格不入,应当相当好认。” “您问我如何能去北坡密林,啧,凭姑娘能夜闯王府盗走紫砂玉壶的本事,咱哪儿配指导您这个……” “别打!别打!有话好好说!买卖一场,也算有点交情,开个玩笑不至于动手吧……诺,这是一张地图,您不能带走,但可以在此处瞧明白了。” “毕竟是北坡密林,那等地方的地形图,除了我手里这份,其他的应该都在……哼哼,您看好了没?” “这,给您自然也会给他,您本事这么大,再来几个对手也不足为虑吧……” 不足为虑?她确实没什么忧愁顾虑,即使此番要闯的是密林禁地,她晚上也睡得很香,甚至破天荒想了会儿男人。 男人,想想也就罢了,能观赏点美色就更赚,至于更多的,她真的没心思也没精力。 泠琅在林间穿梭。 月色在枝叶中漏出,破碎成块状落在草丛或是灌木上,这里的林还不算密,地也不算难走。 林中有湿漉漉的雾气在浮沉,春末的虫鸣已经一声大过一声,把她弄出的响动很好地遮盖了过去。 又行了一刻,很明显能看到树木越发高,大有参天之势,月光被牢牢挡在外面,林中可称漆黑一片。 直到远处隐隐透出微黄火光,泠琅才放缓脚步。 她跃上一株最粗大繁茂的树,身躯紧紧贴于树干之后,如一尾游动着的蝮蛇。冷静地观察,揣测,于夜色中无声无息。 北坡密林是禁地,平常人稍微靠近,甚至途径此处半里开外,都会遭受到驱赶。 这里面藏的是什么,无人可知,但苍耳子痛快地说了。 “还能是什么?自然是女帝的宝贝!” 泠琅当时有点惊讶:“男宠?” 对方的表情好像吃了苍蝇:“您的眼界能不能大一些?是武器!顶顶厉害的武器!” 藏匿在繁华烟花处,却是书生模样的线人此刻露出类似于敬畏的神情。他用泠琅从未听他用过的严肃语调,极为缓慢地说: “那已经不是简单的军械库,传闻中,女帝当初就是凭用了这个,才顺利夺下至高之位。那等地方的森严可怖,以及万一被抓住会有什么后果,您可要想清楚了。” 泠琅沉默了很久,叹了一口气。 “听起来,藏着男宠反倒要简单许多。”她喃喃地说。 那张地图已经烂熟于胸,哪处有机关,哪处有密道,甚至是换岗的时间都有详细标注。 她沿着早就计划好的路线往前,身影擦掠过草地,声响惊动卫士,待他们慌忙举起长矛围拢察看,她已经在出口的另一边。 哪有什么难的,泠琅身上出了点汗,颇有些扫兴地想,这里的卫士迟钝如呆瓜,还顶不上在侯府看马厩的九夏。 嗯,听说他被江琮扣了月钱,得找机会补贴一些,反正她也没处花—— 一边思索着同眼下毫无关联的事,一边藏匿于守望台之下屏气凝神,泠琅甚至能听见守卫在自己头顶跺脚取暖的声音,他根本不知道隔着两层木板的咫尺之下,有个不速之客在悄然等待。 等待换岗的那一刻到来。 脚步声渐起,听起来有些杂乱散漫,并不是严阵以待的样子。没有甲胄缝隙之间的撞击声,那说明他们没有穿厚甲,虽然行动很快,但挨不得几刀。 可惜双方没有交流,只有沉默的步声来来去去,不然她还能趁机—— “是谁在那里!” 一声利喝陡然响起,泠琅浑身一震,脊背瞬间弓起,右手往肩上一摸,已经触到冰凉熟悉的柄。 “快追!甲六五分队,集合!” “往那处去了,快跟上!” 纷乱人声往远处去了,泠琅放松下来,原来被发现的不是她。 那又会是谁?不会是那个神龙不见尾的对手吧,真是有够蠢的。她不屑地抽了抽嘴角,连这等笨兵都躲不过,还来密林作什么奸犯科。 趁着余波未平,她攀附上瞭望塔粗大的木柱,隐蔽着身形快速滑下,落地轻巧得没有一丝声音。 足尖一点,躬身一跃,又是十尺开外,风声与火光都在远去,她眼中只有那道漆黑的高墙,只要越过它,便是倒数第二道关卡所在—— 一个漂亮的鹞子翻身,腰舒展成不可思议的弧度,泠琅平地而起,往墙上借了点力,转瞬之间便翻过高墙,迅疾无声地落在墙后。 连稍大的喘息都不曾有,病中的李泠琅,还是相当完美的嘛! 覆着面的女子利落转身,随即像看到什么不得了的事物一般,顿在了当场。 一个人,一个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的人,同她一样一身黑衣,口鼻用布巾遮住,头上还戴了兜帽,让眼睛也藏在黑暗之中。 他站在墙根的阴影中,身形高大瘦削,像个沉默的影子。 她看着他,并且毫不怀疑,他也在注视着她。 对峙不过一瞬,这等时刻的相逢向来不需要太多寒暄。 刀已悍然出手。 12、云水刀 一个人若是在某方面做出名堂,甚至借此有了点名声,那有关他的一切,都会被谈论。 若他很会作诗,那人们会知道他作诗之前都喝什么酒;若他在战场上很会杀敌,那他胯下骏马的品种名号也会为众人所津津乐道。 刀者也是这般,因为他很会用刀,所以全天下都知道他的独创四十九式入海刀法有多么妙绝。他那把云水刀在斩下对手头颅之时,又是如何涌动着淡青色的光晕。 但刀者之所以成为刀者,并不止是因为他的刀有多快,相反,四十九式入海刀缥缈温吞,毫无寻常刀法的狠绝凌厉、大开大合可言。 传说中,这套刀法是刀者年轻时在海边所创,他寻了个断崖,朝看云雾,晚观落霞,日夜与潮水鸥鸟为伴。他面对海坐了两年,终于悟出了这四十九式刀法。 它像极了大海,无穷虚无,包容一切。更像极了刀者本人,温和从容,悲悯广博。没有人见过刀者动怒,他就算在对待十恶不赦的亡命之徒时,仍旧是微笑和蔼的。 但温和之物也能杀人,刀法不快,刀者用它杀人时却很快。他救助过无数深陷绝望之人,抹杀过无数罪恶滔天的灵魂,他的名声同其他身怀绝技之人比起来,可以说是好得不能再好。 人们说他一生从未错杀一条命,所以他是真正的侠客,是唯一的刀者,而别人只配被称为用刀的。 那把云水刀,现在虽早已失传不知所终,但人们仍旧在怀念它和它的主人。 可惜今晚,这把绝世名刀无法绽放它独特的、青幽的光彩。 它的柄,被一只手握着,这只手比刀者的手要小上一圈,皮肤也白了些,骨节纤细,似乎并没有挥砍的能力。 但刀者拥有的茧,她一分不差。刀者所会的刀法,她也烂熟于心。 刀者所没有的凛冽杀气,此刻全部充盈在她眼中。 出刀! 一道新雪般的亮泽陡然闪过,如同凝聚了千万年远古雪意,比此时月色更凉,瞬间照亮了这处阴暗墙角。 更照亮了对手眼里的惊骇。 他往后一仰,险险避开这一刀,还未站定,左侧已有新的刀风呼啸而至。 一切只发生在转瞬,第二招已是躲闪不及。 铮然一声响。 是金属撞击的声音,在寂夜中突兀响起。 泠琅往后一翻,稳稳落在五尺以外,她持刀的虎口微微发麻,胸口起伏着,整个身躯如同一张紧绷的弓。 一柄剑出现在对方手中,方才他拔剑格挡住了那一招。 月色下,二人没有对峙很久。 下一刻,泠琅纵身跃起,云水刀在空中翻涌出的刀光如波如浪,织就一张杀意绵绵的网。 刀气铺天盖地而来,牢牢封锁住所有对方可能后撤躲避的途径,只要沾染上一分,便是绽开一处血口。 入海四十九式,定清流,定的便是水中游移不定的暗流。 水流尚能定,更何况人。泠琅这一招十分漂亮,利用了墙角处不开阔的特性,将这招威力发挥到了十二分,若是李如海见了都会赞叹。 那黑衣人立于连绵刀网中,已经是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他后撤半步,举剑便刺。 泠琅微微睁大了眼,她清楚看见在漫天刀光与皎洁夜色中,对方剑锋上的一点寒芒,像破晓时分的长庚星。 这颗星破开层层刀网,不过一瞬,已经映亮了她眉心。 有意思。 泠琅低喝一声,在空中硬生生翻转了方向,避开这朴实无华的一刺。 她的网没捕捞到任何,而他的剑并不打算放过她。在泠琅落地的下一刻,剑光如电,裹挟着腾腾杀意,已经激射而来。 泠琅反手格住这一击,刀面与剑身相摩擦,又是哗啦一声响。 有意思,一边拆招,她一边想,这人的剑很特别,每一招都十分简单质朴,几乎毫无花里胡哨的剑法加持。 但这并不会叫她轻敌,反而让她兴致盎然。 正如顶尖的山菌鱼脍无需太多佐料调味,剑的挥刺有时愈简单干净,愈有无穷威力。这份简单并不是来自于笨拙,相反,是得悟之后的返璞归真。 至少眼前这人的剑,绝无笨拙可言。 她追赶,他便躲闪;她狠厉,他便柔和;她后撤,他的剑锋却立即杀气森森,直取她命门而来。 是个聪明对手,泠琅再次躬身躲过了一记挥砍,剑气扫过她后背,有一点刺痛和布帛破裂的声响。 他看出了她的难缠,当然,她有这个自信在一出招便能让对方警觉。所以他始终保留,始终克制,绝不冒险贪追任何一招。 因为一旦贪,便容易露怯,而露怯的时候,就是她的刀见血的时候。 他真的算聪明了。 泠琅感觉自己兴奋了起来,他们已经拆了不下三十招,在月色中,在墙根下,他们互相追逐,颇有些缠绵不休的意味,但一招一式,都是要对方命的架势。 杀意滚烫,心跳如雷,弄出的响动却是微乎其微,因为巡逻的人就在一墙以外,而密林深处,有数不尽的刀剑长矛在恭候。 他们无声无息地纠缠试探,用刀锋与剑尖,挥刺回旋之间,交换着彼此的热度和杀机。 后背有些凉,泠琅猜想那里被划破了一道小口,而对方的衣角也被她斩得七零八落。她感觉自己血在烧灼,每一分一毫,都在叫嚣着对敌人鲜血的渴望。 但若真的能一刀砍死他,她反倒会觉得惋惜,毕竟已经相当长的时间没有这么痛快过,此番快意实属世间少有。 月已高升,远山密林中传来夜鸦鸣叫,凄厉而诡谲。泠琅在这凶兆般的鸣声中借着墙面飞身而上,在黑衣人抬头的一瞬,凌空劈下。 刀锋足有万钧之力,即使是巨石在其面前也不堪一击。 黑衣人没有任何犹豫,他就地往旁边一倒,翻滚而出,堪堪避过了这雷霆般的一攻。 泠琅要的就是这个瞬间。 下一刻,云水刀生生变幻出新的招式,锋锐转为连绵,刀光如晨间薄雾,缥缈沉静,缓缓而来。 入海四十九式,朝时雾。 早晨的大海看上去往往是宁静祥和,但淡薄海雾内,却藏有数之不尽的杀机。这招看似温吞恬淡,但藏匿着无穷变幻,任凭对方或迎或避,它都能从容应对绞杀。 黑衣人已在雾里。 他显然意识到这一招的玄妙,当下持剑而立,严阵相待,却并没有做出其余动作。 泠琅简直要叫一声好,因为假如他抬手,那断的就是那只手,假如他后撤,那先动的那只脚就会离开他的身体。 但他什么也没做,就提着剑站着。所以手和脚还长在他身上,如果他不是个聪明人,那就是十足的幸运儿。 可惜,并没有太多余地留给他这份小聪明,因为雾会围拢,不会消散。 泠琅在面罩之下的唇角已经勾起。 三个呼吸之内,如果他还没有反应,那她会干脆利落地斩向他胸口,这冗长的一战,便会落下漂亮句点。 一—— 夜鸦仍旧唤,月色仍旧亮,对方仍旧岿然不动。 二—— 泠琅感觉自己全身的血脉都在沸腾,毫无疑问,他将是她十分难忘的手下败将。 三—— 雾已经深浓到极处,杀意已经紧绷到极处。 她看见黑衣人抬起了手,然后—— 放在口边,打了个呼哨。 尖利的鸣声突兀划破静夜,惊得远处夜鸦纷纷飞起。 泠琅心中警铃大作,他在呼唤帮手?在这里还能有帮手?难道是先前引开守卫的那人? 等等! 弄出这种声音,怕先引来的不是别人,而是—— “谁在哪里!” “在南墙,快去看看!” 纷乱的脚步声,兵甲的撞击声,枪与矛的摩擦声,由远到近,正在层层暗色中围拢靠近。 泠琅简直要气笑了,好,好得很。 同归于尽,借刀杀人是吧,你不让我活我也不叫你好过是吧! 她咬牙切齿地看着黑衣人翻身上墙,在离开之前,还居高临下回首瞥了她一眼。 好像在说,我要跑了,你还不跑? 好极了!今天不叫这厮吃上亏,她就不叫李泠琅! 火光隐约,在卫兵来到之前,她利落地两步上墙,在他惊愕的眼神中,疾冲上前,手腕一翻,将云水刀狠命挥砍而出。 这一刀狠厉直接,已经毫无入海刀法的绵绵韵致,它裹挟着滔天杀意破空而至。 连月光都为之黯然失色。 他一定觉得她疯了,大敌当前,竟然还有心思来不依不饶地追上一刀。 疯狂的人往往难以招架,下一瞬,刀锋成功划破了对方胸口,血雾绽开,又如一朵极凄艳极美丽的花。 是她最钟爱的色彩。 这把声名赫赫的刀,酣战一夜过后总算见了血。 泠琅气喘吁吁,持刀的手微微颤抖,她此刻被一种类似于力竭后的快意抚慰着,想笑,却是连笑意都没力气做出。 明月高悬着,对方于高墙之上踉跄后退,墙下已有火光人声逐渐围拢,在看不见的暗处,或许无数弓弩已经对准了他们。 她想,应该会很难忘记这一战,很难忘记此时的血味有多甜美。 她转身,足尖轻点,疾掠而去。 但下一刻,她感觉到了耳后风声,有什么东西在靠近! 什么?他受了这么重的伤,怎么还不跑?是不是疯了! 泠琅全然忘记刚刚到底是谁先发疯,她当机立断,想矮身匍匐于墙端,躲过后脑利风—— 然后,她脚崴了。 神行九式出神入化的李泠琅,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李泠琅,发了点烧,竟然在墙上崴了脚。 来不及慌乱,身体已经不受控地往下跌去,与此同时,她感觉有什么东西狠狠撞在了—— 她屁股上。 泠琅,被恼羞成怒后的对手一脚踹下了墙,踹的还是屁股。 在坠下去之前,她在呼呼风声中默然地想,这笔账,必然追到天涯海角也要讨回来的。 13、本一体 泠琅睁眼,便唤了声:“绿袖!” 声音一出,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嘶哑干涩极了,喉咙有撕裂般的痛楚,好似三天滴水未沾后又同邻居嬷嬷唇枪舌剑两个时辰一般。 不止如此,她的太阳穴还突突地跳,随着每个呼吸来回,脑中仿佛有一根筋在拉扯弹动,痛得她喘不过气。 更别提酸软四肢与沉痛的肩颈,泠琅深呼吸一口气,想起身掀开帐帘,稍微一挺腰,却是立即重重栽回了床褥之中。 屁股……好痛! 那一脚的力度不是盖的,又准又狠,她昨夜坠下去之后还又是屁股着地,又大大造成了二次伤害。 为了摆脱追兵,她不顾伤势,周旋躲藏了半个时辰之久,于幽深密林上蹿下跳,没有及时休息处理。 才至于现在整个人好似被重创过,头脑昏沉,带着风寒后的燥热,四体更是劳累疲惫。她如今别说舞刀弄枪,怕是熹园都出不去了。 这可如何是好! 哗啦一声,淡青色床帐被拉开,随即是绿袖的惊呼。 “少夫人!你表情好奇怪。” 泠琅从未觉得晨光如此刺眼过,她费力地抬手,用手背盖住眼皮。 她喃喃道:“我好难受。” 绿袖立即扑上来,小心翼翼地抚上她额头,沉痛道:“少夫人,你的额头真烫。” 泠琅气若游丝:“绿袖,你真的很敏锐。” 绿袖泫然欲泣:“怎会如此,不会是昨夜世子将病气传给了你?我听三冬说世子爷又犯病了,昨晚吐了好多血……” 泠琅晕头转向地想,居然又犯病了?也难怪,醒来的第二天不好生在榻上躺着,非要陪吃饭请喝茶,大半夜还搁窗台边说半晌话,他不反复,谁反复? 她费力扯出一点笑:“那我们也算患难夫妻了罢?” 猛然间,她又想起昨夜在北坡密林无功而返,一时间急火攻心,竟挣扎着要掀被而起:“扶我,扶我起来……” 才刚刚抬起手,她便干脆地晕了过去。 睡梦中也不太踏实,或许昨夜太过于惊心动魄,她脑子里全是和那黑衣人在围墙上打架过招的场面。 明月高悬,万籁俱寂,只有他们二人立在高墙之上。他仍是用剑,剑身不厚不薄,不沉不轻。正如他的剑招,毫无特色,干净得好似事先计算过千万遍,不带一点儿水分。 但有时候,没有特色反倒是最大的特色。一个人出招的方式能看出很多东西,泠琅同形形色色的人交过手,她觉得自己已经看出这黑衣人的一些特性。 他性情应当相当十分内敛,话不会很多,因为话多的人心思往往活跃外露,剑是容易玩出风雅潇洒的武器,而他剑招利落干脆,几乎不会有太多变幻,所以他定是活得无趣。 他反应很快,应对也十分从容,用一点芒破了她的定清流,毫不慌乱,更没露出马脚,以前必不缺昨夜那种交手。 至于面对铺天盖地的朝时雾的时候,他竟想出了吹哨子引来守卫,自己趁机而逃的坏招,宁愿损己也要损人,此人心机之深沉歹毒,可见一斑! 还有围墙上那一脚,真是小气至极,睚眦必报,阴险毒辣! 综上所述,他极有可能出身于某些被豢养着的杀手组织,没什么生活情趣可言,只晓得杀人越货之手段,心肠更与光明磊落毫不沾边。 是个叫人头疼的对手,但昨晚她重创了他,想必应该消停些时日,以后无缘再会了吧。 若是有缘,她定要好好把他的屁股也伺候回去。 想起自己也不得不休养一段时日,那边或许会派其他人捷足先登,泠琅又是一阵胸闷气短。 身体需要一段时间调养……但她体质向来好,或许过两天便能下地走动,重新偷偷起夜也说不定…… 再清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趋于暗淡了。 帐外有隐隐的交谈声,她费力去听,好像是绿袖在说话。 小丫头带着哭腔:“少夫人晕过去之前,还在关心世子身体,哭着道共度患难才是真夫妻,勉强着要起来去见世子……” 侯夫人的声音也响起,她似是叹了一口气:“都是苦命孩子,此番好好调养罢,你原本不适合呆在世子夫人房中,是她喜欢你,我才准你跟着,这一点你可明白?” 绿袖抽抽搭搭道:“奴婢明白,这是奴婢的福气。” 侯夫人又叹一口气:“但如今她生病,你一个人毕竟忙不过来,今后晚照和晴空也在内间伺候着。记住,日夜轮守,必不能有任何松懈,全力照顾少夫人痊愈。” 日夜轮守,不能松懈? 帐外传来众人的称诺声,帐内,泠琅双眼一翻,再次晕了。 如此,便在榻上灰心丧气了一整天,晚间时分,侯夫人又来看望她。 先是表示了关切,说大夫诊治过,此番风寒或与情绪波动后受凉有关,叮嘱她好生歇息,珍重身体。 接着又忿忿说了醉春楼那事,那几个大汉竟是逃之夭夭,找了一天都没找到人影,但侯夫人要她放心,他们绝出不了城,要讨回这个账只是时间问题。 最后,侯夫人拉着泠琅的手,居然有几分犹豫踌躇。 “好孩子,你同子璋竟如此情投意合,相见恨晚么?” 这句话险些让泠琅口中正吞咽的茶水喷出来,她咳了半晌,脸上一片涨红,惊疑道:“这,夫人,这从何说起?” 这病态嫣红在侯夫人眼中便成了羞涩,她了然微笑道:“绿袖都同我说了,子璋昨晚见你久久不归,特意去库房取了簪子来候着你,你们在窗边叙了半夜的话,才会双双生病。” 泠琅自然不能说自己的伤痛是打架所致,只有咬牙认下这句“叙了半夜的话”。 侯夫人见她不吭声,更是兴致盎然:“你在病中也心心念念去看望他,他醒来也一直在过问于你,这不是情投意合,又能是什么?” 泠琅更不能说自己昏了头的那声“扶我起来”是因为寻仇,她嘴巴张了又张,最终憋出一句。 “您,您别告诉他……” 侯夫人隐秘一笑:“竟是害羞了?好,不告诉便不告诉罢,可他对泠琅亦如此上心,这一层不是迟早要捅破的么?” “小年轻,感情就是来得快啊,想当年我在军中……” 她见泠琅头都快埋在被子里了,终于打算放过:“不说这些了,好好歇息罢,这些事顺其自然,水到渠成便好。” 说罢,带着孙嬷嬷与红桃,施施然去了。 好一个顺其自然,水到渠成,泠琅无言半晌,终又埋入被褥中,逃避般地躲起来了。 这样也好,她自暴自弃地想,横竖北坡密林那处线索十有八九也轮不到她了,用这个借口,还能在府中多混些时日。 于是第二天面对榻上的江琮时,她已经做足了准备。 对方仍是一如既往的俊,或许是这两天咯了不少血,他整个人更加苍白颓靡了一些,衬得眉心红痣鲜艳如残霞,宽袍大袖下的身形消瘦疏朗,真真像极了一只萧肃孤寒的病鹤。 泠琅见到他的下一刻,便飞身扑了上去,在江琮错愕的眼神中,俯身一头扎进他怀中。 “夫君,我好担心你……” 她鼻子撞到了他胸口,有点硬,有点硌得慌,但他身上的气味十分好闻,清幽淡雅,像极了沾了露水的晨草。 “你不来看我,是不是怕把病气传给我?我不怕的……” 想证明自己所言为真,她将脸埋在他胸前,还勉力蹭了蹭,感受到了对方身躯骤然僵硬了起来,还发出了一声闷哼。 泠琅不管不顾,胡言乱语道:“我只盼着夫君能早日好转,你如今这般,我一个人康健又有什么趣味,夫妻本为一体……” 下人见状早就全溜出去了,屋内一时只有榻上二人。 终于,江琮颤着手,抚上泠琅的头发。 他的声音也有些颤:“夫人,先起来罢,你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 泠琅乖乖坐直了,眼角通红,眼中如同盛了盈盈水光,正可怜兮兮地瞅着他。 江琮便在这样的眼神中败下阵来。 她晓得什么呢?他无奈地想,胸口的伤势已经痛到麻木,现下再赶人走,也是晚了。 横竖她也因自己才生病,不如先好好安抚几句再说。 他努力调整了气息,让自己不显得太过虚弱:“即便本为一体,病痛之类,还是不要共享得好。” 想了想,他又添上两句:“不是什么大问题,整顿几日便好,夫人无需担心。” 对方显然没受到安抚,那双眼又聚起泪来:“可是你现在的样子好吓人。” 江琮一肚子的温言软语便哑在喉咙里,吓人?他虽从不以容貌自傲,但受了点伤,不至于吓人了吧? 难道她钟爱的是高大威猛的外形,稍微清瘦苍白些,便作为病痨鬼处理?他心里便生出几分委屈,她上次不是才当面夸他好看,小娘子的心变得都是这般快的么? 这话自然不能说出口,江琮僵硬地调开了话题:“那日送你的簪子呢?怎不见戴。” 变心的小娘子顿了顿,颇有些羞赧地说:“那个太漂亮了,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首饰,一时舍不得。” 他便笑了笑,温声道:“我挑的时候便在想,它一定很衬夫人……下次来的时候戴着,好吗?” 二人便又说了几句,临走前,她忽然问:“夫君,九夏一个月有多少银钱?” 他微笑道:“三两,夫人是想?” “没,没什么。”她欲盖弥彰地摆着手,匆忙去了。 看着那淡色裙袂消失在门边,江琮微笑着的神情,终究是慢慢冷了下来。 一个人行至他跟前,抬手行礼道:“主上。” 江琮仍是看着门外,今天是个晴朗日子,天空澄澈瓦蓝,明亮极了,同室内的阴暗迥然不同。 他问询:“如何了?” 来人矮小瘦弱,正是先前被关心过的九夏:“查探过北坡密林,昨夜高深已死,线索断掉了。” 江琮毫无意外的神色,他又问了一个问题:“那几人找着了?” 九夏的头埋得更低:“找着了其中三个……” 江琮轻声道:“你自作主张,将事情闹得这般大,竟还放走了一个?” 九夏嗫嚅道:“属下,属下知错!” 江琮不再多话,将手往他眼前一摊:“拿来。” 九夏惊讶抬头:“拿……什么?” “方才你进来没碰上什么人?” 九夏利落地从袖子中摸出一个银锭,小心放置在江琮手掌。 他讨好道:“主上神机妙算,有如天眼。” 江琮并未搭理这一句。 对方却不知死活地追问了一句:“可这钱是少夫人给的,要还,也该还与她……” 江琮冷笑道:“夫妻本为一体,你不懂么?” 14、甜豆羹 九夏离开后,江琮倚靠在榻上久久沉思。 日光融融,却半点落不到他身侧,一袭软青纱帐生生分出两个世界,外是无限春光,内是沉沉冷意,泾渭分明。 青年静坐于阴影之中,平日里惯常的温和笑意已是消弭得干干净净,双目微微阖着,视线落在地上随便哪处,眉眼间全是冷漠淡然。 他不笑的时候,其实看上去相当难以亲近。泾川侯曾经这么评价:像是赌钱连输七七四十九天。 他当时奇怪,问为何偏偏是四十九天,泾川侯回答说因为听起来比较惨。 他仍旧不服,那为什么不是九九八十一天? 对方笑得十分和蔼,傻孩子,家里怎么会给这么多钱让你赌?你母亲早就把你拉回来毒打,哪儿能赌上八十天。 江琮垂着眼,慢慢解开胸前衣襟,先是外衫,接着是里衣。每揭开一层,便有一阵清凉舒缓的兰草香气扑散而出,在帐中氤氲浮沉。 刚刚有个小娘子在他跟前赞叹这种香气:“好好闻哦,像沾了露水的晨草。” 她在说这话的时候,眼睫上还尚有泪痕,鼻尖也红通通的,望着他笑得有点傻。 是有点傻,江琮淡淡地想,这个比喻未免太过美好,若她晓得这味道是来自于某种极其恐怖恶心的毒虫,还会笑得这般天真甜美吗? 更不会用脸在自己胸口乱蹭,半天都放不开了。 他的手指忽然颤抖,因为布巾已被揭开,露出藏匿在层层衣衫之下的,血肉模糊的伤口。 一道刀伤,一寸左右,不长,但很深。 虽未触及心脉,但已经足够让他至少十天都无法再拿剑。 青年面无表情,抬手按动了床榻便一处浮雕,暗格弹出,他从里捞出一枚精巧瓷盒。 开盖,露出内里的乳白色滑腻固体,熟练地挖取涂抹,膏体覆盖在创口之上,冰凉而粘稠。 与此同时,兰草般的馥郁香气又沉沉铺来,于他鼻尖萦绕着。 他已经很久没受过这么重的伤,也很久没碰见过这么疯的人。 还是个女人。 江湖上从不缺有名有姓的女人,若是见对方身为女子便以为无能,从而看轻,那才是最无能的做法。这个道理,在持剑的第一天,便有人对他讲过。 雪白的布巾抖开,江琮为自己一层层缠绕包扎。他想起那个女人的刀,很灵,也够狠,在他们拆第二招的时候,她还发出过一声低喝。 凭那个声音判定,她应该还年轻,至少不算老。 这便有意思了,一个年轻的,拥有这般刀法与心性的女人,他居然在江湖上从来没听说过她的名声?这不应该。 更不应该的是,他在受伤之后过于惊愤,见追兵已至,想将她踢下墙了结隐患—— 她最终却没死,如果死了,九夏定会知道消息,而问题就在这里。 这个女子现身于北坡密林倒数第二道墙,十有八九就是苍耳子口中另一个主顾。她刀法绝妙,心性狠辣暴戾,最坏的是,她相当记仇,不然也不会追砍上最后一刀。 她大概率不是受人指使而来,如此极端冲动的性情,是很难听命与人的。若她还想得到那样东西,那他们免不了再见面。 被这样的人记恨上,怕是一桩很大很大的麻烦。 他不怕麻烦,也处理过很多麻烦,但若这麻烦是因自己而起,那便相当叫人懊恼了。 伤口已经处理好,在重重衣衫布帛的掩盖下,兰草香气不再浓烈,被冲淡得清幽爽洁。 江琮披衣起身,掀开在和风中漫飞的床帐,慢慢行到窗边木桌旁。 桌案上没什么东西,一插花瓷瓶,一碗甜羹,如是而已。 瓷瓶是这儿本来就有的,里面那支杏花是小娘子亲手折的,旁边的甜羹是小娘子亲手煮的。 她带来这些事物的时候,反复强调了亲手二字,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一直提醒说:一定要趁热喝哦!我放了红豆,又糯又甜,夫君喝了便会重回英俊了。 他不晓得自己是否英俊跟喝不喝汤有什么关系,而且他很讨厌甜,但被那样期盼真挚的双眼注视着,他只能笑得如沐春风,说记着了。 江琮低下头,用汤匙慢慢搅动那一小碗甜羹,丝丝热气氤氲蒸腾着,将他双眼模糊得昏暗不明。 母亲在他面前这么评价她:纯善知礼的苦命孩子,没受过什么疼爱,你要好好照顾她。 他听命照做了,十足的耐心温柔。连九夏三冬都赞叹,世子爷,您笑得累不累?我都替您累。 累吗?他扪心自问,其实还好,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觉得她比自己累多了。 不是三月二十三日床帐中的相见,不是她含着泪水踉跄扑上来,他第一次看到她,是三月十五。 三月十五,是个好日子,传说中财神爷的诞辰,而他正好在那天醒来。 是的,他比他们所知的,早醒了整整八天。 宛如做了个长梦,他在一片混沌中行走跋涉,没有方向,亦辨认不出时间的流逝。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昏蒙之中有声音传来。 “一在心中坐,来去来理,焉知造化机……” 一声又一声,如三清妙音淡淡垂落,像在呼唤,又像在祈祷。 他在这样的声响中苏醒,看见黑暗之中的帐顶,感受到咫尺之外有女子的身形,而她还在继续念。 “汝等众生,无极运化,三辰合统,乾坤定位,三才乃俱,诸天显现,育孕苍众……” 他一动不动地听她念了半个时辰,声音从清澈变为舒缓,又变作磕磕绊绊,她呵欠连天,最终一头倒在他榻边。 她睡熟了,鼻息浅淡而安然。 而他也再次陷入沉眠。 如此醒醒睡睡,帐外的人来来去去,有人压低了声音交谈,有人掀开帷帐为他诊脉,浓重药味挥之不散,在黑暗中,他睁着眼,静静地聆听判断。 判断他到底昏迷了多久,眼下又是如何的变化。 母亲放出了自己病重的消息,府上很清静,熟悉的部下仍旧环绕伺候在身侧,所有人都在等待他醒来,一切良好,没有变动—— 除了那个女子。 日日来他榻边念经祝祷,声音如清泉流淌,如晨雨于檐下滴落,总之都是些清凉舒缓的物事。她偶尔瞌睡,偶尔安静,但大多数时候,他都会在那一字一句中得到久违的安宁。 确实尽心,确实也无异心。一袭软帐的间隔,她专注念祷了八天,他便无声无息地观察了八天。 在这八天里,如果她有其他任何举动,她都不能轻易离开这个房间。万幸的是,一切都没有发生。 这个女子,真的只是因为巧合而得以来到他身边罢了,同阴谋诡计无关,同权术操弄也无关。 在二人正式见面后,他更加确认了这一点。那张脸素净纤巧,还带了些未完全脱去的稚气,藏不住任何东西。 事已至此,便这样罢。 即使这份乖巧单纯有些不合时宜,但他会尽力庇护她,因为恩情,也因为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惜。 可惜……他没同什么小娘子打过交道,也不晓得如何做才是正确,这几天以来,好似干了些笨事。 九夏把事情弄砸了,连累她担惊受怕,他于心有愧,取了簪子想哄她开心,结果害她高烧不起。 脆弱而纤细的生命,仅仅是吹了夜风,便苍白孱弱得像要凋零一般。 女孩都是这般单薄易碎的吗?他有些迷惑,更多的是茫然,要呵护这样的造物,看来比他想的要难得多。 案上甜羹已然冷却,他搅动着粘稠芬芳的汁液,终究还是舀了一勺入口。 于是——这份茫然便更深了。 女孩做的食物,也会这般难以下咽吗? 泠琅不知道自己端过去的甜羹能不能下咽,因为根本不是她做的。 她在屋子里闷了两三天,三个侍女轮番将她守着,一旦被发现有想出门透透气的念头,便声泪俱下地围拢住,好似自己要出去杀人放火。 洗漱有人服侍,吃饭都恨不得喂在口中,身体是好得很快,但泠琅的精神已经饱受折磨,奄奄一息。 于是便有了主意,说要亲手给世子煮点东西送去。借口过于正当,她堂皇说出的时候,三个女孩儿朝彼此交换了心照不宣的眼神,竟痛快地说了好。 于是泠琅便由绿袖扶着,慢慢往灶房行去,路上瞧着竹林漂亮,看着石凳也欢喜。半盏茶的路途,她蹒跚似老妪,恨不得走上半个时辰。 到最后绿袖忍不住说:“少夫人,您是不是想如厕?” 泠琅只能说不想。 这般磨磨蹭蹭地到了灶房,泠琅看着满屋子的锅碗瓢盆,诚恳道:“绿袖,我不会煮汤羹。” 绿袖大惊失色:“那这可如何是好?” 泠琅暗恨她迟钝,点明道:“哎!要是有人能替我煮就好了。” 绿袖也说:“哎!那人是谁呢?” 泠琅忍无可忍:“你父母原本不是在灶房做事,去年才去田庄的么?你之前没跟着学上两招?” 绿袖犹豫道:“我是学过,但是……” “如此便可!你尽管发挥,我在旁边等你。” 说罢,她便两手一抄,施施然转悠了起来,也不管绿袖如何在灶台前冥思苦想。 侯府有两处厨房,大些的烧众人的饭,小些的则是给屈指可数的几位主子用。此番知晓世子夫人要来洗手作羹汤,小厨房的下人早就带着暧昧笑意退出去了,留出十足的发挥空间。 泠琅慢慢打量眼前的陈设,大户人家的厨房就是不一般,处处透着精致,绝无半点积灰油点。 嚯,这竹笼色泽深紫,好似是金贵绛玉竹做成。那厢案台上搁着装油的碟子,如果没看错,那花纹式样也是京中有名的瓷窑烧制的。 她左看又看,憋了一阵瞧什么都稀奇,刚拿起一枚青花细瓷罐细细打量,就听到骨碌碌一声响,什么东西滚到她脚边。 那是一只陶罐,灰土的色泽,粗糙暗淡,是街边酒肆最寻常不过的容器。 同满屋子的精贵比起来,这个陶罐显得过于格格不入了。泠琅好奇去看,双手抱起罐身,摇了摇,空的。 她漫不经心地来回看了圈,却猛然间顿住,浑身僵硬。 耳边还有绿袖捣鼓出的乒乓声响,她似乎在声嘶力竭地问询要不要放红豆,但泠琅什么也听不进去了。 罐身后面,有苍凉质朴的三个字,看上去有了年岁,已经模糊不清。 春秋谈。 15、池边雾 泠琅想过很多可能,关于铸师留下的那三个字。 春秋潭,或许是某处湖泊;春秋檀,便是某种她没听说过的香料;更或许是春秋坛,一只装了劳什子物事的坛子。 那个傍晚暴雨如注,乌云沉沉压在天边,她身上的蓑衣已经湿透,连刀锋都变得淋漓。 在一处荒郊破庙中,她寻到了铸师。他躺在地上,就在倒塌的佛像背后。 地上有深色痕迹,泠琅不知道那是雨水还是血。她走近,闻到潮湿土腥中掺杂的血腥气息,看清了地上的人已经很难再称之为人,便知晓了那是血迹,已几近干涸。 这个曾经亲手锻造出无数神兵利器的工匠,在此时已经没什么尊严可言,那双手微微颤动着,再也拿不起锤或钳。 他看着她,破碎的喉咙发出气声,连话语也无法说出。 泠琅垂目注视他,她知道眼前这个人已经很难活到雨停。 她说:“我知道你不认识我,但你应该认识这个——” 她抽出云水刀,刀身光滑如镜。一粒雨水顺着刀沿滑出,砸落到铸师的眼边,像一滴泪。 那双浑浊濒死的眼陡然有了光彩,甚至带着怀念与自满。泠琅静静地看着,她知道他认出了这把刀。 没有谁会忘记自己生平最得意的作品,尤其当这件作品归属于一个充满传奇的人,从此那个人的传奇便是刀的传奇,那个人的名声便也是刀的名声。 这不能不称作为一种骄傲。 他凝视着流畅的、完美到让人心碎的刀面。屋外骤雨未歇,来人神秘莫测,生命正在消散,但他只看着他的刀,像在看一位再也无法得见的恋人。 泠琅蹲下来,用刀背贴上铸师的脸,她想他应该不会拒绝这种亲近。 “刀的主人死了,”她在雨声中平静地说,“因为一把会消失的匕首。” “有人告诉我,它太过奇异诡谲,很有可能是出自于你之手,我应该来见你……我找了你很久,但或许还是晚了一步。” “那把匕首大约四寸,柄上嵌着白玉,雕了连绵花纹,像云朵或是水波……我分不清。总之,我推开门看到它,不出两息的时间……它凭空消失了。” “你现在看起来很不妙,如果能告诉我那是什么,我会助你解脱。” 铸师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闭上眼,用沾染了血的脸庞紧贴冰凉刀面。因为失血,他的面色有一种奇异的灰白。 良久,他终于开口:“这是一把只能在夜里使用的匕首,它在铸造之初,便不能见到光。” “不是出自于我,但我认得它……”他费力而嘶哑地说着,声音像灌满了风。 “它叫什么?” “春秋谈……” “它是谁的?在哪里?” 铸师开始止不住地抽搐,他用一种类似于恳求的眼神看向她,只回答了后一个问题:“泾川侯府。” 泠琅没有追问,她意识到他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再去刨根问底,未免太过残忍。 她起身,重新用刀尖指向他。 铸师一生中最钟爱的作品,终究还是沾上了他的血。 而带着刀的人,离开那个雨夜后踏上了寻找谜底的路途,兜兜转转,答案终于显现在她手里。 春秋谈三个字被随随便便地书写在陶罐背后,看上去可称潦草。它被随意放置在厨房角落,好像也完全不设防。 泠琅好像看到,一扇沉默的门立在她眼前,而她的手正扣着门锁,只需要轻轻一推—— “要放红豆。”她听见自己说,语气十分轻快。 将陶罐放回原处,她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 将甜羹送去房间,若无其事地关切攀谈,临走时还贴心地安抚了小厮银钱,她镇定自若一如往常,不会有任何异样。 只是从那天起,泠琅便多了一项贤妻之举——煮甜羹。 用着这个借口,她日日出入小厨房,很快便同小厨房忙活的下人们熟络起来。自然随意地闲聊,貌似关心地问询,一点一点试探关于陶罐的事。 她将写着字的纸条摘下收好,只留下罐身,假装疑惑地问这是哪儿来的。 竟是无人知晓。 好像它就是凭空出现在那里,没有谁能道出它是做什么的,又为何被遗忘在此处。 只有洒扫的老仆看了看,又闻了闻,肯定道:“这定是盛酒的。” 阿嬷不信:“我怎闻不到酒味?” 老仆自信道:“因为它早已被喝完。” “为何你能闻出?” “倘若你也同我一样有几十年的饮酒功力,便也能闻出了。” 眼看着二人要拌起嘴,泠琅适时打断道:“那你可能辨认出这是何酒?” 老仆眯着眼,嗅了又嗅,面上竟浮现出沉醉迷恋的意味。 “是我从未见过的酒,从未见过的那种……极好的酒。” 泠琅默然。 谜题更加扑朔了,真相被掩于层层迷雾之后,她站在山下,像个等不来青鸟的探秘者。 直到回了屋,诊完脉,大夫笑着恭喜:“夫人已经好转,无需再日日服药了。” 她也没有马上开心起来。 大夫走了,泠琅撑着下巴,望窗外来去的云。四月初,天气愈发明亮了。 她喃喃:“小厨房曾有谁离开过吗?” 绿袖说:“有呀,从前有个姓周的厨子,专门负责侯爷饮食。” 泠琅立即转头看她。 绿袖一顿,她觉得少夫人那一瞬间的眼神很可怕。 泠琅温柔一笑,道:“接着说。” 绿袖立即放下异样,脆声道:“后来他不在府上了。” “为何?” “嗯……好几年前,侯府办宴会,是他主厨……二公主尝了道鹿肉很喜欢,便将他讨走了。” “他现在在公主府?” “或许吧,我也不晓得,少夫人为何突然关心这个?” “……就是好奇,”泠琅依然微笑,“为何先前厨房那几人没想到他?” “因为周伯很难以亲近,性情古怪,并不受人欢迎……我那时候很小,他倒经常逗我玩,给我糖吃,现在府上记着他的人没几个了吧。”绿袖思索着回答。 泠琅陷入沉思。 又是北坡密林,又是二公主府邸…… 她算是晓得了白鹭楼苍耳子的难处,他说查来查去绕不开那堆难以打探之人,原来一点也不假。 夜色又临。 因为大夫拍案身体好转,晚照和晴空重新住到别间去了,泠琅再次穿上夜行衣,奔波在密林之中。 她心里放不下,还是去了北坡一趟,那个叫高深的不管如何,也要亲自确认才放心。 依旧是重重深林,道道哨卡,已经来过一次,她轻车熟路地绕过守卫,往第二道墙深入。 一路顺利,越往里,心中却越疑惑,这也太平静了些,也不见加强警戒,难道上次闹出的动静还不够大? 她很快就知道了原因。 高深死了。 那个她见都没机会见的人,费尽心思从白鹭楼交换的线索,就这么死了,在她第一次潜入此地的后一天。 讣告明明白白地贴在布告板上,姓名日期,样样都有。她途径那里,想看不到都难。 太奇怪了,太奇怪了。 泠琅在回去的路上反复琢磨,冥冥之中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操纵推动着一切,而她已经深陷于网中。 更奇怪的是,换好衣服溜回熹园的时候,她又碰上了江琮。 他坐在池边石凳上,一身袍子随意披着,仍是没有点灯。身形消瘦孤寂,静静地望着泛着薄雾的池面,不知在想什么。 泠琅的脚步很轻,她不知道他有没有发现自己靠近,她只知道,原来他在四下无人的时候,露出的表情一点也不像白天那般温柔和煦。 16、醉中言 朝时念经,午后送羹,二人勉强也算朝夕而对了。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他们已经能十分自然熟稔地说话,不再仅限于最先的拘谨客气。 正如此刻,天上挂着一弯残月,薄薄清辉从暗云中透出,淡淡洒落于青年肩头。她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他,没有第一时间上前行礼招呼。 他的侧脸有种精致的漂亮,眉骨高深,鼻梁挺直,下颌锋利流畅。他眼睫淡垂着,嘴唇微抿,好似心绪不佳。 若是平常,她定要上前娇声关怀,问夫君如何了,或是佯装惊讶,劝诫他快些进屋。 但今晚她不愿如此,因为事态的急转直下,前路的茫茫未卜,她暂时没有力气扮作温柔娇妻。在暗色与水雾的掩盖下,她久违地想要松懈。 泠琅站在龙葵沾润了露水的枝叶旁,注视几步开外孤身而坐的青年,她猜他没有发现自己。 就在她打算转身离去的时候,江琮却忽地转过头来。 “夫人。”他咳嗽了两声,听上去有些疲惫。 泠琅顿了顿,随即迈步走上前,裙袂扫过岸边湿草,沙沙一阵响。 走近了,她才发现石桌上有一只竹杯,他大半夜不睡觉,在这对着月亮喝茶?未免也太…… “夫君为何深夜在此处?”她坐到桌子另一头的石凳上。 从她走来开始,江琮一直看着她,他极为轻微地笑了一下:“无心入眠。” 意料之中的答复,泠琅没有追问为什么,她觉得一个天天闷在园中的病秧子理应有许多烦恼。他平日里已足够温和有礼,偶尔于深夜时落寞一下实在很正常。 于是她也跟着笑:“夏日到来,蟋蟀小虫夜夜鸣叫,也弄得我睡不着。” 江琮的视线便落到四周草木之上,熹园花啊草啊一直比别处要葳蕤繁茂些,其间藏匿着的草虫似乎也活泼些。 在长长短短,忽远忽近的鸣声中,他轻轻叹息。 “我倒是会羡慕这些蟋蟀小虫,一方小院便是全部天地,饥饮露水,困枕草叶,谁能自在得过它们。” 泠琅品出了话里的意思,她用手撑着下巴,望着树丛道:“可再自在潇洒,也不过一季的生命。” 江琮低声道:“若日夜困于囹圄牢笼,纵使活上千秋岁又有何意义?” 泠琅歪着头看他,没有说话,二人不声不响地对视了片刻,她忽得弯着眼笑起来。 “你等着啊。”她语气中有些狡黠。 江琮看着少女起身,她身上披了件淡色外袍,同此刻清浅月光融在一起,风儿一吹,衣摆便泛起柔柔波浪。 她提着裙袂,慢慢踩过湿滑池畔,往草木更深处行去,他出声制止,却换来对方的嘘声。 “马、上、就、好。”她转头,龇牙咧嘴地冲他用嘴型说。 虫声依旧未歇,月色依旧清亮,江琮默然地瞧着她在繁茂枝叶中找寻什么,时而躬身,时而张望。 他记得上次才提醒过,草深的地方也许会有蛇,她也倒不怕。 终于,泠琅直起身,小心地分开缠绕的枝干,窸窸窣窣的响声中,她带着满身露气回到他身边。 江琮微笑望于她。 她将右手递到他眼前——手指虚虚拢着,像是藏了什么东西。 “你不是说,羡慕人家的自由自在么,”泠琅抿着唇笑,看起来有些得意,“再自在,也不是被我一下就抓住了。” 她拉过江琮的手,然后像捧着什么珍宝似的,将右手覆到他手心。 江琮感受到了,她手里藏着一只蟋蟀小虫,它此刻正不安地扑腾挣扎,用单薄纤细的翅叶扫拂他们的手掌,留下一点无法名状的痒。 他同时也感受到了,同他的冰凉截然不同的柔软暖意,来自于女孩的指间。 “……夫人好身手,”他低声夸赞她,“这可不易捉。” 她坦然应下这句奉承:“是不易,我儿时捉过许多,早已得心应手。” 顿了顿,她又说:“夫君找个盒子之类的物事,把它装起来日夜困着听鸣,想必就不再艳羡这所谓自由了……” “这种极易摧折的自由,又有何意义?”她用他先前的喟叹反驳他。 她的手还在他掌心,中间隔着一只不安份的小虫,凉风轻轻拂过,小虫也轻挠在皮肤之上 。他不知道她是否也感受到了这种痒意,因为那双眼从始至终都晶亮透彻,好似没什么别的东西。 江琮这回真的笑了,他发现了这个小娘子不同的一面,她原来远不是看起来那般脆弱敏感,至少在怂恿他摧折一只蟋蟀时,是一点不手软,一点也不慈悲。 蟋蟀最终被放归了,二人的手也终于分开,但他心绪确实平定不少。 这一切的功臣恍然不知,她支着下巴,好奇去看石案上的竹杯。 “这装的是什么?”她拿起来轻晃,接着凑到鼻尖嗅闻。 “咦——”泠琅睁大了眼,“是酒?夫君不该喝酒吧——” 江琮轻咳一声:“是药酒,补血温脉,遵医嘱喝的。” 泠琅哦了一声,将杯子放回去,说起来,她还从来不晓得江琮到底生的什么病。大夫来来去去,口中总离不开体虚二字,这体虚是源于何,也没有人同她说起。 她突然有了兴趣:“夫君这病,究竟是什么原因?” 江琮默了一瞬,道:“十三岁时落过一次水,从那时起,便有了体虚之症。受不得寒凉,极易咳喘,还会——偶尔昏睡不醒。” 泠琅讶然道:“这么说来,夫君不是从小就一直困在熹园的?” 江琮抬起眼,对上她的视线,叹道:“不错,也算过过几天正常日子,到底知晓外边的街巷长得什么模样。” 泠琅一本正经道:“长得……也就这样,不及熹园十分之一好看吧。” 江琮轻笑道:“夫人何必安慰于我,这些年早已习惯了。” 泠琅抿了抿唇,看着对方在夜色中晦暗不明的眉眼,他在说这些的时候,语气远远不算风淡云轻。 “习惯是一码事,喜欢又是另一码事……”她诚恳道,“素灵真人说我是夫君命定的解灾之人,碧云宫的青灯道人也说我身上有福星。何必气馁,仙师都这么说了,恢复安康不过是早晚的区别。” 她说得很认真,像在保证,又像在许诺,江琮看着想笑,但还是忍住了。 他只能正色说:“劳夫人费心,借夫人吉言。” 泠琅手一挥,颇有些豪迈道:“不必客气!” 她说得口干舌燥,竟习惯性一伸手,端起旁边的杯盏便喝了起来。 江琮来不及阻止,只能眼睁睁看她喝了两口后放下,脸上露出困惑茫然。 “怎得有点甜?”她添了舔唇角,喃喃说,“哦——是药酒,药酒都这般好喝么?世子好福气。” 江琮于是决定不告诉她这酒成分是什么,他说:“这福气只得我独享,不能分给夫人了。” “小气,”泠琅笑着说,“说起来,我从前也喝过药酒,那里面泡着蛇和蜈蚣,十分吓人,味道更是难以下咽。” “哦?为何会喝这些?” “因为——”泠琅抱着竹杯,压低声音道,“因为我同别人打架,手差点断掉,所以必须喝。” 江琮眉毛一挑,他想象不出她打架是怎样的场面。 泠琅拉长了声音:“你那什么表情,是不是不信?那次我手差点断掉,但挨打的那个却是真的断掉了……我很厉害的。” 江琮确信她在吹牛了,同时确信的是,她好像有点醉了。 不过两口药酒,至于如此? 泠琅的话却多了起来:“你肯定没打过架,你们这种京中贵族子弟,就算同人起争端,也不会在地上打得翻来滚去罢。” “我们那小地方的孩子可不一样,你不欺负别人,别人就来欺负你。我没有母亲,父亲也不管这些争端,所以他们总喜欢欺负我——” 她又举着杯子,仰起下巴就要灌,这回江琮看见了,起身眼疾手快一把便夺了回来—— 却是晚了一步,原来酒之前就被喝干净了,江琮十分诧异,就那两口的工夫,竟是一滴不剩。 泠琅却指责他:“你小气!” 江琮叹了口气:“我小气。” 他想坐回去,对方却不依不饶地拉住了他手臂:“再拿一点来。” 江琮又叹气:“夫人……这可不能喝,以后也别想了。” 泠琅不说话了,她瞪圆了眼睛看着他,似乎要努力做出气势来。 江琮忍不住摸了摸她头顶:“没有了,而且时间太晚,该睡了。” 泠琅抓住那只手:“你摸我做什么?” 江琮低笑道:“见夫人可爱得紧,想摸便摸了。” 泠琅凑近他:“这不行,我要摸回来。” 江琮避开了对方的视线,她吐息之间尽是芬芳清冽的酒香,眼神又暖又烫,像是氤氲了池上雾气。 他怀疑那只蟋蟀并没有被放走,不然此刻怎会痒得如此不自在。 “夫人,”他无奈地说,“你明天醒来,会后悔吗?” 泠琅一下子放开他的手,腾地站起:“我李泠琅人生信条,便是笔直向前,绝无后悔二字——” 闹剧持续到大半夜才停。 终于送走了喋喋不休的小娘子,江琮回到重归寂静的池边,望着空杯忍不住哑然失笑。 她这样,倒比平时恭敬温顺的样子要生动许多,或许这才是本来性格罢。十七八岁的女孩儿,又受了这么多苦楚,只有借着酒意才能稍微活泼些,也是可怜可叹。 这么一闹腾,他原本心中的郁结也全数消弭了,现在四下俱寂,终于可以盘算接下来的计划。 高深死了,尸首当夜便被焚烧埋葬,讣告迫不及待地张贴出来,好像生怕人不知道似的。 醉春楼那四个大汉被找着了三个,严刑拷打后,昨天终于交代出所有——他们并不是青云会的人,只是借了文身装腔作势罢了。 他们言之凿凿,说逃跑的那一个,才是真正的青云会部下。 江琮已经派人暗中寻了数日,剩下的那人竟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唯一可确定的是他没有出京城,如今藏匿在某个地方。 某个不那么容易进出,消息相对严密,寻常人意想不到的地方。 17、莫贪杯 绿袖说:“少夫人,昨夜我睡得正香,忽然被晚照摇醒了,说是您在池边上喝醉了,要我帮忙扶回来。” 绿袖又说:“我急忙奔出门去,却见您蹲在树丛之中不愿走,口中一直念叨什么捉蟋蟀……世子就站在旁边笑。” 绿袖继续说:“您是同世子半夜对月饮酒?也太有意趣了些,今早夫人晓得此事,要我转告您以后多穿点衣裳,池边寒凉。” 绿袖还想说什么,但泠琅制止了她。 “……我晓得了,你,你莫要再说。” 绿袖于是住嘴,乖乖在榻边站着。 泠琅拥着被子,颇有几分呆滞地凝望某处虚空,久久没有说话。 她喝不得酒,并且是沾杯就醉的程度,这一点她自己十分清楚。 更要命的是,这个醉不是不省人事的醉,而是生龙活虎的醉,她上头后话尤其多,举动尤其离奇,曾闹过好些洋相,甚至还出过事。 所以即使她挺喜欢杯中滋味,如非必要,也已经很久没有碰酒了。昨夜,昨夜实在是心绪不佳,见江琮又那般楚楚可怜,就生了些同是天涯苦命人的狗屁感慨—— 泠琅头皮发麻,她都说了什么?捉蟋蟀又是为何?要是说漏嘴,把秘密倒个一干二净可怎么办? 她打定主意,待会儿就找他试探一番,若是她昨夜真的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就一口咬定是醉后胡言乱语。 怀着一腔忐忑,泠琅如游魂一般起床洗漱,直到走出屋门,被日光一照,才有了点真实感。 江琮的屋子就在斜对面,走路只需十五步,路上会途径一丛半人高的美人蕉。 这十五步,泠琅走得十分漫长,路过美人蕉的时候干脆直接驻足不前了。 连绿袖都瞧出了她的踟蹰:“少夫人,您可是害羞了?” 泠琅强笑道:“害什么羞?我只是瞧着这花十分喜人,观赏片刻罢。” 绿袖指着美人蕉肥厚油亮的绿叶:“可是少夫人,现在连花骨朵都没打上呢。” 泠琅语重心长道:“赏花就只是赏一个花么?新叶翠碧之色泽,枝蔓亭亭之姿态,甚至此时穿廊而过的凉风,也是值得赏的,岂是仅限于区区花朵?” 绿袖赧然道:“少夫人好生风雅,原是绿袖过于浅薄了。” 泠琅淡淡一笑:“赏花,赏的是看花的心境,这花开或不开有何区别?你可记着了?” 绿袖肃然起敬道:“记着了。” 胡编乱造一通,泠琅终于积攒出直面过去的勇气,她深呼吸一个来回,昂首阔步朝前迈。 拐了个弯,上两级阶,门口守候的圆脸小厮三冬立即发现了她。 “少夫人来了。”他行着礼道,脸上笑眯眯的,十分讨喜。 泠琅矜持颔首,款款向茶室行去。 此地已经来过数次,她轻车熟路地掀开细竹篾制成的帘,扑鼻而来的,是熟悉的淡淡兰草香,满室清凉。 却没看见人。 泠琅环视一圈,还未诧异,便瞥见另一边飘飞帘帐中,若隐若现的清瘦人影。 那是一处直通水面的露台,周遭生了几丛香蒲,微风一拂便有窸窣声响。露台上铺了软垫,点了炉子,江琮正坐在其间,面对着清池煮茶。 她腹诽,论风雅,谁能比得过这位世子。 江琮微笑着看她走近,神色和煦极了:“夫人昨晚睡得可好?” 泠琅也微笑:“好极了,一觉醒来神清气爽,十分舒坦。” 江琮执起壶,往杯盏中注入滚烫茶水:“那杯药酒添了川芎当归,最是补血益气,夫人偶尔喝一些是有好处的。” 泠琅乍一听闻药酒二字,纵使喉咙发紧,面上也丝毫不显尴尬。 她十分坦然地笑道:“不仅有如此功效,更是十分适口,那清甜滋味我现在都还记得,日后定会想念,到时还来向夫君讨上几杯。” 江琮分茶的手微微一顿:“那酒能有甜味,仅凭川芎当归之物是不够的……” 他的话断在此处,泠琅候了片刻没有下文,不禁催促道:“不够的?” 江琮轻咳一声:“你真想知道?” 泠琅从容道:“这有何不能听闻的。” 江琮闻言,抬眸看了她一眼,泠琅注意到这个眼神有点似笑非笑的意味,同时还注意到—— 他眼睫很长。 “那请稍待片刻,待我为夫人分好这杯茶。” 泠琅心中疑窦丛生,看着那双精致修长的手忙碌不停,终于,一杯升腾着袅袅热气的翠碧茶水被送到眼前,闻着像金骏眉。 江琮缓声道:“西域有一种虫,体软带香,泡酒后有极大的补血功效——它的饲养方式十分独特,不吃露水草叶,只喜食人身上的血痂。” 泠琅的表情渐渐凝固。 江琮轻咳一声:“非新鲜血肉,只能是凝固后,还生在人皮肤上的血痂。此虫价贵,十金一只,当地人趋利,时常有人将身上割除数道伤口,等血液成痂后便将虫放置于上,用纱布包裹掩盖。” 泠琅的面色开始发白。 “虫自行于纱布内啃食血痂,若是人感受到痛楚,说明虫已经啃到血肉。此时将纱布解开,便能看到前几天还干瘪细瘦的虫身,已经肥壮了一圈。” 泠琅端起案上杯盏,仰头一饮而尽。 江琮终于住了口,那双桃花眼盛满笑意,望着她好像在望什么十分有趣的事物。 清香茶味于口舌中蔓延开,终于冲淡了萦绕不去的反胃之感,泠琅大着舌头道:“残,残忍!每喝一杯那劳什子药酒,便有人多了几道伤口……” 江琮柔声附和:“的确残忍,我本不愿告知这些,只是夫人太过贪杯,若再念着药酒滋味来找我讨要,可怎生是好?” 泠琅总算知道为什么江琮定要先煮完茶再说这个,还真是贴心细致啊! 江琮温柔问询道:“夫人,还喝吗?” 泠琅咬着牙笑:“君子不夺人所爱,这酒甚妙,夫君自个儿独享便好。” 江琮微笑:“无妨,夫妻本一体,我享便是夫人享。” 泠琅真是烦极了这句夫妻本一体,她刷地抽出袖中经书,啪一声按在案上。 “到点了,闲话少叙。”她埋头便念,再也不管对面的人还有什么话要说。 反正都是她不爱听的。 这破经书早就念了十万八千回,便是不看,也晓得下一句是什么。泠琅闭上双眼念祷,仍能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 他就这么噙着抹淡笑,一动不动地将她瞧着。 又小气又坏! 泠琅决定不同这病秧子计较,因为她有很重要的事要做。 “要出门?”侯夫人眉毛一挑,“给我带足二十个人去!” 在泠琅的软磨硬泡好说歹说下,规模锐减至九个。 但这九口人簇拥在街上的时候,仍旧是十分的引人注目。泠琅站在其中,只恨今天戴着的幕离不够厚。 计划破产了,原本她只想带着两三人,在二公主府邸附近随便转转——那位居住在京城最大的宅院芳园,附近有好些珠宝楼金银楼,她边走边逛,由头十分顺当。 但如今这么多人,在街上乱走实在步履维艰,她只能寻了个离芳园最近的玉楼,让他们在楼下等着,自己带着绿袖上二楼挑选。 玉楼伙计见到大主顾,早就喜上眉梢,端来铺着细绒的托盘,将楼内珍宝一一拿来给她看。 她淡淡看了眼,手指于空中逡巡,却是一个也没捻起。 “就这些?这可是东市最大的玉楼。”她轻嗤一声。 伙计立马点头哈腰地退出去,说换一批最上乘的来,走之前奉了香茶一壶,精致点心若干,要泠琅稍作等待。 泠琅巴不得等上一天,她站在二楼一扇正对着芳园的窗户边,细细观察起来。 不愧是最受宠的小公主,芳园的占地和排场可不是侯府能比的,仅仅这么犹抱琵琶半遮面的一角,都能看见那假山流水,那雕梁画栋、那繁复幽深的回廊,那—— 那不是醉春楼偶遇的大汉之一吗? 泠琅陡然眯起眼,视线紧盯着那个在后门鬼鬼祟祟的人影。 方脸阔鼻,肤色微深,正是那天最后出来打圆场的男人,若不是他把人拖走,紫脸大汉就要被她诓骗走了。 他此时仍是穿着一身粗衣,但领口衣襟皆是规整,丝毫没有初见那日袒胸露乳的江湖气。只见他扒着后门,十分小心地四处张望,好像在警惕什么人。 泠琅想起侯夫人的答复,她说四个人找着三个,还有一个寻不到,看来就是眼前这位好汉罢。 她抿起唇,望着那个浑然不觉被发现的身影,缓缓露出一抹笑。 找人来捉?那点纠纷算什么,她没有寻仇的兴趣——但她对芳园里某个厨子很感兴趣。 取玉器的人还未归,绿袖坐在椅子上头又开始一点一点,泠琅拍拍她的肩:“我去如厕。” 绿袖猛然睁眼:“啊?哦,我陪……” 泠琅往她睡穴上一拂,女孩儿立即坐了回去。 一盏茶的时间便好,泠琅默默地想,她转到另一个屋子,这里的窗户对着条人迹罕至的小巷,她略微看过,便翻窗纵身一跃,稳稳落在地面。 转出巷口,便是芳园深灰色的围墙,她顺着墙疾走,不过片刻,便瞧见了先前望见的后门,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她脚步丝毫不停,直接往右拐去,在一处高大桐树下,再次看到那个灰色人影。 他也看着她,眼神中的情绪用惊恐二字都不足以概括。 嚯,侯夫人手段这么可怕?瞧把人家吓成什么样了。 身着锦绣软缎的女子浅笑颔首,耳边缀着的流苏轻晃。 她柔声道:“我知道你想离开京城——” 18、诈与骗 邓大咬紧了牙关,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的年轻女子。 无论是鬓边点缀的珠玉还是葱玉般细白的指尖,都在彰显她不寻常的身份,旁人见过,定会认为这不是京中哪家贵女。 那双明亮的眼微微弯着,显现出温婉亲切,看上去十分友好。 十分友好,他一开始也这么想,在醉春楼那天,她站在楼梯上也是这般笑,让他以为一切都很好解决。 结果到现在,这个外表温和可亲的女人,让他过了如同炼狱般煎熬的十天。 第一天无事发生,他们带着酒后闹事的林三离开醉春楼,又寻了个地方喝得痛快,尽兴而散。林三脾气暴躁,从前在西北当过麻匪,身上还留了些坏习性,他们早已习惯。 噩梦,从第二天晚上开始,他再也联系不到一同喝酒的三人。他们凭空消失,在一夜之间共同失去所有踪迹。 如果只是突然失踪,那他不会慌乱成这样,要命的是从第三日起,有人在到处打探他的消息。形貌,口音,步伐动作说得事无巨细,他暗中得知这些,已是胆战心惊。 事已至此,绝对不是贵女小姐想寻酒楼那日的仇,能够无声无息地解决掉那几位同伙,只能是,只能是…… 他开始后悔不够谨慎,任由几人为非作歹招摇过市……明明怀揣了那等秘密,几年的相安无事让他忘乎所以,造成了如今局面,绝对不能…… 眼前人还在好整以暇地含笑望于他,他却好似看着那地狱而来的笑面修罗。 该死的女人!现在连侍从也不带了,是懒得再装了么? 女子慢悠悠道:“你好像很紧张,在躲什么人?” 邓大死死盯着她,没有做声。 她耐心道:“你那三个朋友如今过得不太好。” 邓大额上已经沁出汗珠。 她微叹一口气,好像十分自责似的:“本来不算多大的事,弄得无辜之人受牵连,也叫我过意不去。” 邓大暗暗咽了口唾沫,他不知道为什么她还在这装腔作势,难道以为他不知道对面有何酷烈手段? 女子缓声道:“东躲西藏的滋味毕竟不好受,是吧?我现在给你指条明路——” 邓大心中一紧,莫非—— “我问你一点事,你需要说实话,事成之后,这笔账便一笔勾销。” 果然如此!邓大于心中冷笑,真把他当猴子耍呢? “不必如此!”他嘶声道,“杀人不过头点地,要杀要剐痛快些,少来弯弯绕绕这套。” 泠琅顿住了。 不就询问一个厨子的下落,这一副要引颈就戮的姿态是什么意思? 她当即冷笑一声:“杀了你?杀了你我上哪儿打听,这段时日你可叫我好找。” 她望了望不远处芳园高耸着的围墙,脸上露出玩味:“没想到竟然藏身于此——公主府,嗯?” 男人脸上青白交加,却没有逃跑,唯一的落脚点被发现,再跑已是无济于事。 泠琅见他这副模样,心中更是疑窦丛生,她看着他身上的粗衣道:“你为何能藏身公主府?” 男人不吭声。 “谁助你进去的?你在府中是何身份?” 男人依旧一语不发。 泠琅微笑道:“敢打着青云会的幌子四处招摇,就没想到有这一天?” 男人咬牙道:“要杀要剐,随你的便,我一人做事一人担。” 泠琅更觉有趣味了,她如何问询此人他都坚如磐石,一提青云会却怒目圆睁,莫非…… 她决定再诈上那么一句。 “青云三派十二舵,黄泉一路百千人,”她轻声道,“知道惹了京城分舵是什么后果吗?” 男人面色一白,竟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主上饶命——” 泠琅悚然一惊,下意识朝四处看去,幸好此时无人经过,高大粗壮的树干也挡住了二人情形。 地上的男人还在磕头,已经是抖如筛糠:“小的自叛教七年以来,无不日夜煎熬困顿,如今自知无力挣扎,还请您给个痛快——” 泠琅这下真的意外了,打着青云会旗号为非作歹的无赖不知凡几,没想到误打误撞揪出个真的? 而且还是叛教而逃…… 青云会是朝廷的眼中刺,若有人胆敢叛逃,没死在官兵手中,就是倒在清除杂乱的青云会杀手刀下。这人能藏身公主府长达七年,实在是有两分能耐。 而她之所以能诈出他的话,是因为青云会作为隐藏于暗处的组织,方方面面都以保密为要。最底层的杀手只能负责卖命,除了偶尔传递来的消息,对于其他讯息通常一无所知。 就连十二个舵主,也是不知道彼此在明面上是何身份,纵在街上擦身而过,亦互不相识。把这一切牢牢掌控在手中的,唯青云会会主一人而已。 至于这个神龙不见首尾的会主,更是隐匿在层层阴影之后,无人知晓是谁了。 显然,面前这个不住磕头的男人在这段时日已经战战兢兢,自己陡然出现在他面前说些不阴不阳的话,直接叫他吓破了胆。 泠琅不介意装得更过火一些,她从来不晓得怕事两个字怎么写。 她露出一个坏蛋该有的笑,柔声道:“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公主府里还有个叛徒,如今藏在厨房里做事。” “不管用什么方式,打听他的消息——从前学的那些还在身上罢?” 她弯下腰,轻轻地说:“给你两天时间,把那人有关的一切找出来,不要打草惊蛇,更不要想着逃跑,那是白费力气。” “四月初六,二更,我就在此地等你。” 扔下这句话,也不管伏在地上的男人是何表情,泠琅足下运力,用了十成轻功,转身翩然而去。 待邓大抬起头,眼前已经空无一人,只留一点清冷芬芳散在空中。 毫无疑问,这是绝顶身手。一滴汗珠于额角滑落,他在如雷心跳中费力判断,如今看来,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那厢,泠琅窜回金玉楼二楼后,也是连喝三杯温茶才平定了心绪。 挑拣玉器的伙计还未归,被点了睡穴的绿袖仍酣然,泠琅靠着椅背,一边摩挲温润杯身,一边在心里慢慢思索。 她是不担心这人把事抖露出来,横竖到时候她不认便是,而且显然他比她更需要隐姓埋名。 问题是,看他吓成那样,难道只是因为侯夫人在派人找吗?记忆中,侯夫人对此事轻描淡写,说同京兆尹打了招呼,最后怎么处理,她一直没有问。 看来,晚点回去得旁敲侧击一下。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伙计满脸堆笑地步入,身后跟着两三人,皆是手持托盘,盘中珠玉琳琅,炫目极了。 泠琅亦起身,拍了正安眠的绿袖一把,也不管小丫头如何茫然失措,细细挑了几件便打道回府了。 晚膳是在侯府用的。 清蒸鲈鱼,醋汁葵菜,鲜炒香蘑,并一道当归鸡汤。侯府吃饭一向贵精不贵多,侯夫人更不喜铺张浪费,是以正餐亦不过三四道而已。 饭菜滋味一如既往地可口,不同往常的是,席上还多了个江琮。 这还是那天早膳以来,他们第二次同桌用饭。 侯夫人果然横眉竖眼了一番:“身体好全了?怎得就迫不及待来尽孝道?” 泠琅憋笑,她觉得侯夫人总能说出她心中所想。 江琮低眉顺眼道:“大好了,大好了,好几日不见母亲,儿心中思念得紧,食不下咽,这才来叨扰。” 侯夫人说:“因照顾你吃得淡,今晚都无甚辛辣滋味,日后没事还是少来。” 江琮叹道:“知母亲体恤,怕儿子奔波劳累才这般出言。您放心,日后我自备清淡饮食来,不扰母亲食辣之兴。” 侯夫人笑道:“美得你,泠琅天天同你煮甜羹还不够?” 泠琅端茶的手便微微一顿。 江琮转过眼看了她一眼,眸中笑意盈盈:“夫人的甜羹……自然是极好的。” 泠琅放下心,她也觉得绿袖虽笨,但一碗羹应该差不到哪里去。 饭毕,她从袖中摸出件物事,毕恭毕敬地呈到侯夫人眼前。 一只玉镯,水头通透,毫无瑕疵,在灯下泛着温润软光,显然不是寻常凡物。侯夫人拿起端详,赞了好几句才收入袖中。 “还是做媳妇儿的贴心!”她抚着泠琅的手温声道。 泠琅只能干笑,而后又摸出一件礼物,小心翼翼地递给江琮。 “这是……送给夫君的,我也挑不来这等男子用的物事,选了半天看中这个,还望夫君不要嫌弃……”她颇有些扭捏地说。 那是一只玉冠,雕了莲花图样,乳白中泛着隐约青碧,优雅而简洁。 江琮愣了一瞬,而后含笑道谢,抬手来接,二人手指有片刻的接触。 他的手倒比这玉还凉,泠琅暗自腹诽。 “很漂亮,夫人有心了。”他温声说。 侯夫人在一旁瞅着,好像在瞅什么难得的稀奇,十分津津有味,半晌才开口打破这郎情妾意的一幕。 “听三冬说,今天你没要人扶,是自个儿从熹园过来的?” 江琮颔首:“虽然费力,但已经不是不能了。” 侯夫人叹了口气,欣慰无比:“若是三个月前,哪儿能想到你还能好端端同我一起吃饭说话。” 江琮正色道:“儿子时常感激——” 侯夫人一抬手,打断了他未尽之言:“莫谈这些,既然能走动,那过几日二公主府上的赏兰会还是去一趟,你病重时,她帮了不少忙。” 她转头看着一旁乖巧沉默的泠琅,柔声道:“到时候泠琅也去——也该让众人看看我们侯府新妇了。” 泠琅:…… 天底下竟有这么巧的事? 19、夜间逐 最终,泠琅还是状若无意地提起了醉春楼之事。 侯夫人略微思索,道:“那几个无赖只捉得了三个,敲打训诫了几天,前两天应当已经放走了。” 她怕泠琅担心,又补充道:“都是些平日里无事可做的闲汉,此番惩戒已经叫他们再也不敢惹是生非。” 泠琅点点头,也露出欣慰笑容,心里却打起了鼓。 已经放走了?看今日那男子的情形,明显不是会过面的样子,三人躲起来了没去找他,还是—— 越想越是迷惑,如一团乱麻,从北坡密林开始,事情就愈发错综复杂。那种深陷泥潭的感觉又涌了上来,泠琅隐约觉得,李如海的死亡不会太简单。 即便刀者一生未错杀一人,但这并不代表他没有仇敌,相反,他仇敌不仅多,还相当难缠。 他从前就对泠琅说,若是有那么一天来到,她不用替他收尸立坟,更不用报仇雪恨。他要她离开,越远越好,最好连云水刀都丢弃。 “我正是厌倦了恩仇,才带你来到这里。孩子,我不愿你背负这些,它们太过麻烦,会消耗本该属于你的人生。” 泠琅不知道什么是属于她的人生,只知道若是没有这个温和宽厚的男人,她连人生都无法体会。 所以她牢记他过去所有的教导训诫,关于刀术,关于江湖。唯独他最想让她做到的这点,她从未想过乖乖从命。 不问恩仇,何其难。 四十岁的李如海想通的道理,要十八岁的李泠琅接受,何其难。 纵使前路是沉沉泥淖,深深密林,她也能用手中刀,劈开一条通坦路途,没有任何事物可以阻拦。 尽数斩断,笔直向前。这是信条,更是对她自己的诺言。 泠琅一面想着这些,一面慢慢走在回熹园的路上。江琮行在她身侧,由三冬扶着,绿袖也在身后默默,一时间谁也没做声。 天边夕阳烈烈,粉色橙色乱糟糟融成一片,地面铺散着余晖。她从满地金橙中穿过,对周遭景色浑然不觉。 江琮看出了她的异样,他轻咳一声,低声道:“夫人可是紧张?” 泠琅愣了半晌,才意识到他指什么,他以为她在为二公主的赏兰会而忧愁。 那毕竟是皇亲国戚云集的大场面,她虽是世子夫人,但进府几个月来从未参加过这等聚会,更没正经拜见过什么长辈。如今一下子要出现在众人面前接受审视,有所忐忑,实在是正常。 虽然刚才根本没想这个,但泠琅还是蹙起秀眉,做出怯楚之态。 “我,我没关系的……”少女咬着嘴唇,小声地说。 江琮以为她在强装镇定,了然道:“二殿下她不是不好相与之人,至于旁的——” 他淡淡道:“更不必在意,应当是他们来在意你。” 泠琅面上仍惴惴,心中猛跳一下,这个世子平时谦虚温和的很,摆起架子来,还是很有那么回事嘛。 那双温温柔柔的含情眼正注视着她,漫天余晖中,青年的轮廓有种深刻的秀丽。 “夫人不必担忧,自在尽兴便可,”他微笑道,“一切有我。” 泠琅不得不承认,他在某些时刻真的非常,非常。 叫人咽口水。 这条路走到后面,三冬扯着绿袖走远了,江琮被泠琅扶着,二人如傍晚散步的蹒跚老夫妻一般,极其缓慢地行在园子中。 他们挨得很近,能轻易感受到彼此身上的气息,说话的声音也很轻很低。远远望去,就是一对有情人在执手絮语,倾诉喁喁情话。 但说的内容,却同情话毫无关联。 “二殿下长我五岁,我们儿时经常一起玩耍,”江琮缓声说,“她性促狭,好捉弄人,便拉着我一起……倒是做了许多坏事。” 泠琅抿着唇笑,她想象不出江琮捉弄人的样子,也是那般笑眯眯的么,同上次介绍泡药酒的软虫一样。 “我落水生病后极少出府,她一开始偶尔来看我,后面渐渐来得便少了……陛下一直未立皇储,她或许有心争一争。” 泠琅心头微动,他这么堂而皇之地议论这些,是不是不太好…… 江琮看穿了她心中所想,笑道:“都是人尽皆知的事,横竖不过讲与夫人听,无需介怀。” “去年皇太女已立,二殿下便轻松自在起来,像过两日的赏兰宴,她一年不知举办多少回。赏荷会,赏菊会,甚至后院长了丛狗尾草,或许也能当做由头呼唤众人来赏一赏。” 泠琅噗嗤一声笑出声,编排起帝女,江琮是委实一点不客气。 江琮停下脚步,叹道:“二殿下好热闹,只是想找些亲近之人玩乐一番罢了。所以届时夫人不必紧张,自在些便好。” 他抬起眼眸,于落晖中深深凝视她。 “夫人本就如此讨人喜欢,何必费心经营呢?”他轻笑着说。 在那一刻,泠琅几乎要吊儿郎当地反问,那讨不讨你喜欢?但她忍住了。 这个泾川侯世子,就亏在身体孱弱,出不得门。若不然,凭他这副漂亮样貌和信手拈来的甜言蜜语,不随随便便就勾得贵女小姐神魂颠倒。 泠琅颇有些忿忿,但她也想不清楚这忿忿从何而来。 转眼就到了四月初六,她同那人约定好的日子。前一天,侯夫人却告知了一个叫人意外的消息。 “殿下今日遣人来说,赏兰宴不在芳园举办,改成了京郊玉蟾山别馆。” 她无奈道:“说这回的兰草是极难寻得的宝贝,在夜间开放,并且只开一晚……京中太干热,唯有山中才开得好,届时我们得需在那处歇一晚,。” “玉蟾山风景是极好的,泠琅未去过,若是喜欢,多停留些时日也无妨。” 泠琅自然乖巧应答了,心想这个二公主果然随性潇洒,前两日才临时改变地址的做派,恐怕只有天家子女才能如此了。 夜里,她悄悄起身,熟门熟路地躲过街上巡逻的士兵,溜到芳园后门。 那棵高大的桐树下,果然已经候着了一个人。 泠琅并没有贸然现身,而是悄悄观察了一盏茶的时间。见男人不断张望,神色似有焦急,而附近确实再无其他人后,才施施然从天而降。 落地轻而敏,没有一丝声音,男人陡然看见,竟是吓得一跳。 “如何了?”她冷声开口。 男人听出她的声音,忙行礼道:“小的,小的愚钝……” “嗯?” “厨房下人众多,小的查来查去,始终未看出哪位有异样。” 泠琅冷笑一声:“办事不力,还敢现身于此?” 男人慌张道:“但据观察,其中三人最有嫌疑——” “说。” “一个姓李的厨娘,负责打下手,刀工极为巧妙,一看便是练家子;一个姓王的年轻人,干些劈柴送菜的活计,身世似不同寻常;还有个姓周的老汉……” 泠琅听见了自己所想的那个人,但并未打断,任由邓大磕磕绊绊地讲述下去。 “他是主厨,手艺极好,颇得二殿下喜爱。但他为人沉默古怪,同厨房众人关系都不太好,还极好饮酒,每日喝得醉醺醺。” “这人有何异样?” “小的,小的听说,他从未脱过上衣,即使是在三伏天的灶台前,衣裳也穿得极为规整。您也知道,除非是——” 话断在此处,他眼巴巴看着自己,一副您都知道的样子。 她知道什么?她不知道啊,这个青云会的身份是装出来的,泠琅哦了一声,冷声道:“这的确很有问题。” “两日后,二殿下会在别馆举办宴会,”她干脆地说,“你说的这几人可否会去?” 邓大面露难色:“这,小的……” “想办法让他们去,我若能在玉蟾山看见他们,你此行便是成功,到时候去留随意,我放你一马。若是我没见着他们……” 她森然道:“那就想想你那几个同伴罢。” 扔下这句话,她再次飞身而走,潇洒离去了。 说实话,诓骗一个青云会叛徒,泠琅良心一点也不痛。这个组织当年发家之时,就是踩着无数无辜鲜血建立起来的,如今过了数十载,创下的恶果暴行更是不计其数。 人人恐惧,人人臣服,它宛若一个众所周知又不能宣之于口的咒文,时刻悬在头上,就怕哪一天一不留神被夺去性命。 风从耳边掠过,泠琅于屋脊檐角飞掠。此夜无星亦无月,处处漆黑暗沉,但她穿梭其间,只觉得如游鱼入水一般惬意自然。 无论如何,她已经知道掌握线索的人就在公主府上,不再是漫无目的地大海捞针,若是后日那姓周的不能去别馆,那她就自己去找他—— 侯府后门就在下一个转角,泠琅心中盘算,脚下速度愈发轻快,好像真相就近在眼前,触手可得—— 她猛然停住。 那株高大的,被她藏了无数次夜行衣的杏花树下,掠过一道身影。 肩宽腿长,瘦削有力,一身墨色比此时夜晚更黑,他停在树下片刻,而后翩然跃上另一道墙,向西疾掠而去。 他似乎没发现她,但她第一眼就认出了他,那个一脚把她踢下墙的男人,那个让她捂着屁股只能趴着睡的男人。 竟然自己送上门来了!还胆敢在这里徘徊?大胆小贼,是想对侯府不利? 泠琅当即便悄然跟上,浓稠夜色中,两道身影先后闪过街巷,未惊起任何一只晚虫。 血一点一点热起来,背后刀身的重量熟悉而熨帖,泠琅紧盯着前方身影,如鬼似魅一般保持在五丈外的距离。 侯夫人和世子,就由她来守护罢! 20、瓦上缠 在没有星与月的寂静长夜中,能真切感知的,只有渐热的血与压抑不住的心跳而已。 泠琅紧盯着前方那道人影,他动作轻快迅疾,似乎对这一带非常熟悉,连接着躲过来回巡逻的守卫,藏匿身体的檐角也十分巧妙。 惯犯,她在心里冷笑,一看就是个偷鸡摸狗惯了的,这般熟练,也不晓得干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 她全然忽略自己与对方相差无几的行为,只一边义愤填膺,一边小心静默地尾随在那人身后。 他突然躲避,她也跟着躲起来;他警惕张望,她就躲得更深;他加快速度于暗巷中疾掠,她也脚底抹油,如泥鳅一般跟上。 只是……这路怎么越看越熟悉? 泠琅慢慢觉出味来,这不是去白鹭楼的方向吗? 白鹭楼,表面上是一掷千两的销金窟,实际上是西京最大的暗中交易场所,不站黑也不站白,自创建以来,就一直定位于中间地带。不听命朝廷,更不依附与青龙会。 只要你有足够的诚意,便能在此交换一切想要的东西。 她初到西京,身上便带了块白鹭楼玉牌,凭借此物在楼内获得了一次机会。用王府偷来的紫玉壶,换来一个关于北坡密林高深的线索。 结果撞上那家伙,在围墙上打了一架不说,高深第二天还十分干脆地死了。 现在……虽然公主府那边已有转机,但她并不介意路能再多一条。 她很想知道,这个屡次狭路相逢的黑衣人,有没有什么新发现。 他在一扇雕花木门前站定。 四层高的锦绣小楼,窗户中透出暖黄灯火,隐隐有弦乐吟唱传来,这座日夜不休的销金窟正在等待它的客人。 他迈步进入,而泠琅在门外默数片刻,也悄然跟进。 进门处的大堂灯火通明,赌博声,劝饮声不绝于耳,人人忙于欢乐,没有谁有兴趣转过头来看这个一身黑衣的不速之客。 或者说,夜行黑衣才是此处最寻常的装扮,白鹭楼中人早已见怪不怪。 泠琅抬头,朝三楼一瞥,便看见一道高瘦轻敏的影子消失在重重花栏后。 她抬脚便跟上,有小童来问询,她摆了摆手,对方便识趣地退到一边。 顺着楼梯,泠琅紧贴着冰凉墙壁慢慢往上探寻,即使环境喧嚣,灯火摇曳,她也始终保持绝对的静默,连影子都没露出几分。 三楼是包厢雅室,比起一二楼要安静幽深太多,回廊曲折繁复,若是不熟悉此地的人,极易迷失在重重雕栏深处。 她如一尾在暗夜中伺机而动的游蛇,身躯紧绷着,感官在竭力搜寻周围线索,判断每一处气息,分析每一处痕迹。 他去哪儿了? 又绕过一处充盈着暗香的门,门内有隐约娇声燕语,她默然路过一处又一处转角,这里连廊道中摆放的花卉都几乎一模一样。 直到泠琅第三次看见某盆晚香玉,叶片深绿,开了五朵,其中一朵已半残。 她才咬牙确信,自己找不到他了。 真有意思,明明一直保持着距离,怎么忽然间就不见踪影。 停留思索了两息时间,泠琅十分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既然已经跟丢,她也不想再浪费时间。 下楼的时候便不再那么谨慎,她快步穿梭在杯盏酒筹中,还顺便拿了几颗案上散落的葡萄。 小童殷勤为她开门,她目不斜视,快步走入沉沉夜色中,冷风吹拂过覆着布巾的脸颊,也能感到微微的凉。 行了几步,她却停了下来。 粗大的廊柱背后,绕出一个人,黑衣覆面,身形高瘦,背后有把剑,还未出鞘。 他没有说话,双眼也隐在兜帽之下,但泠琅知道他在看她。 也知道他在等她。 一侧是传出隐隐喧闹的酒楼,另一侧是寂静深冷的长街,他们隔着夜色对视,警觉而探究的视线落在对方身上,谁也没开口。 泠琅没有思考他如何发现的自己,她意识到了另一件事,他的刀伤竟已好了? 那一刀狠而深,她绝不怀疑它破开血肉的力量,再怎么,也该休养个把月再出来乱窜吧,怎的才十来天就迫不及待来上工。 这杀手归属的组织,也颇残忍了些。 泠琅却想到更残忍的手段,如果她再往那上面来一刀,他怕是无力再回去了…… 人依旧静,风依旧凉,许是感受到了她骤起的杀意,黑衣人忽地反手拔剑,往胸前一格。 铮然一声响。 泠琅后撤两步,虎口被震得发麻,几乎让她握不住刀柄。 这么短的时间,他怎么反应过来的?他真的、真的很聪明啊—— 泠琅几乎带着惊叹地想着,自己的确很久没碰上如此适手的对手了,这个认知她全身的血瞬间沸腾起来。 适手的对手,可遇不可求的对手,能让她反复品咂意犹未尽的对手,她无比渴望想知晓,他的剑到底有多快。 下一刀已破空而至。 四十九式入海刀——试夜潮。 夜间生潮,天地暗沉,无人能试其深浅,只有静待日升再观察来时痕迹。李如海却说,潮落潮生,自有声音可听闻,有雾气可揣摩,无需等待日出一刻。 刀锋寒锐,震荡的气波划破了廊下悬挂的彩绸。她迫切地想用云水刀,来试他的潮。 他仰身,堪堪避过了这势不可挡的一击。气波划过他鼻尖那一刻,泠琅看见了它高挺笔直的弧度。 一招落空,而试探远未结束,她踩在廊柱上纵身飞跃,在离开的下一刻,方才借力的柱身陡然刻上几道剑气伤痕。 他追了上来。 熟悉的剑法,没有任何多余弯折,朴实简洁到了极处,也致命到了极处。剑气与刀风战在一起,刮掠过屋顶瓦片,惊起一屋尖叫。 泠琅恍然不顾,她眼中只有对方剑尖的一点寒芒,它比她所见过的任何一颗星子都来得冷而亮。 刀与剑的厮杀,炽热与寒凉的博弈,金属摩擦后弹开,转瞬又紧贴在一起,刺啦一声,迸射出点点火星。 泠琅渐渐觉出酣畅意味,他们已经过了不下五十招,拆了又接,解了又连。她已经摸出了他的路数,干净狠厉,到现在都没贪过任何一次。 而他也看穿了她的自负,她再陡然强攻的时候,他已经的化解已经愈来愈从容了。 这一架难道真的要打到日升吗? 泠琅眼神一凛,她看见他身后有一处极其幽深的天井,火光电石之间便做了决定。 斩,劈,他果然无法后撤,只能举剑来挡。她使出一招龙吸水,刀背一敲,将对方的剑勾缠而出。 剑脱力坠落,哐的一声响。 成了!泠琅心中狂喜,接下来—— 却见眼前人反应极快,他当下左手做掌,运气便朝她按来! 泠琅一惊,也用刀背来挡,未曾想对方以牙还牙,在临面时变按为劈,将她脉门扣了个死紧。 他也想让她弃刀! 一阵剧痛传来,她立即作出取舍,手一松,任凭武器啪地撞在石面上,跌落到夜色深处之中。 而她自己,在惊怒之下捏紧拳头,一拳朝他砸了过去。 对方没想到她能挥出这么潦草的一拳,竟躲闪不及,右肩狠狠吃了一记,他发出了一声低沉闷哼,显然是痛极。 她瞅了个准儿,趁他吃痛的间隙使劲一推,继而抬脚便朝他屁股踹去。 那一屁股之仇,此时不报,更待何时! 未曾想他刚好抬眼,下意识就抬臂来挡,泠琅一击不成正待后撤,他却顺势抓住她那只脚,往前面一拉—— 她一个踉跄,狠狠撞进了他怀里,二人失去重心,噼里啪啦地滚在瓦片上,彼此拉扯着,谁也不让谁起来。 场面一度非常滑稽,什么入海刀法,致命剑术,统统无影无踪。他们赤手空拳地扭打在一起,泠琅挣扎着想掐他脖子,他却试图翻身将她压在身下。 混乱间,她的脚踩在他胸口,手在拼了命去扯他面罩,而他死掐住她的腰,把她手腕几乎要捏碎。 还有什么刀者剑客风采可言,泠琅恼恨地想,他们同乡间摔跤的小儿有何区别,更叫人难受的是,她好像是打不赢的那个。 二人始终克制着,除了偶尔的闷哼低喘没有发出一丝声,他身上气味居然挺好闻,有种熟悉的清爽,手臂长而有力,正牢牢地锁住她,叫她动弹不得。 眼看着真的要落下风,泠琅憋足了劲,将腰身一挺,硬生生抬起了膝盖。 男人!怕的不就是这个! 这才是真正的致命一刻! 一切仿佛被无限放慢扩大,她面罩下的笑容残忍狰狞,而他想必,一定在惊恐中眼睁睁看着毁灭来临吧! 一击落到了实处,她来不及感受膝上有何物,就见对方痛哼一声,立刻放开了桎梏着她的双臂。 泠琅连滚带爬地起身,连忙去寻落入天井中的云水刀,再提着刀上来时,他已经不见了。 只留一屋顶的凌乱瓦片,证明这里曾有一场搏斗,且略有不堪。 她立在屋脊上环视四周,只有夜雾渐深渐浓,别的是一概看不到了。 这一晚,泠琅睡得十分之香甜,梦里都是痛打杀手的愉快场面。 乃至于第二天去见江琮时,脸上也是止不住的、发自内心的和善微笑。 但对方好像心情不怎么好,他脸色有点白,说话也极轻极虚弱,才呆了一会儿,就想打发她走了。 泠琅觉得疑惑,但没有多问,直到转出那间雅致茶室时,才慢慢觉得不对味。 昨夜杀手身上的味道,怎么同这可怜夫君的淡淡兰草气息这般相像呢? 21、玉蟾行 泠琅站在美人蕉旁边思索了片刻。 昨夜和黑衣人在房顶上翻云覆雨……不对,是翻来覆去之时,她的确闻到了那个味道,不止一次,十分真切。 她试图用头撞他胸口的时候,她抓握他的手臂想要压制的时候,还有他反剪住她双手,叫她僵在他肩上动不了的时候。 那阵清凉淡爽的兰香,好几次透过厚厚面巾,被她拼命呼吸着的口鼻捕捉。 因为隔了一层物事,又是正处于惊心动魄,她当时无暇细想。直到刚刚在茶室里同倒霉丈夫对坐,才恍然觉察这一点。 泠琅凝望美人蕉宽大油绿的叶片,陷入思量之中。 他们或许用了同一种东西。 她不晓得江琮那种香味从何而来,或许是屋内燃的,或许是衣服上熏的,或许是身上涂的什么药膏之类,总不能是什么自带的体香。 这味道虽然特别,但不至于世上仅此一份罢? 如此,有空倒可以问问这是什么味道,没准儿能透漏点关于那黑衣人的线索。 微风轻拂,日光摇晃,泠琅默然注视廊下跳动的光斑,冷不丁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他方才那般有苦在心口难开的模样,说不定这二人其实…… 这怎么可能! 她摇了摇头,这个想法太荒谬了,江琮的体虚孱弱可是实实在在,并且被她亲自确认过的。 那是二月里,她进入侯府已经数十日,也在江琮榻边念了数十日的经。 每天眼观鼻鼻观心,恭敬念祷,眼光只落在手边经书,不会分给帷帐半分。 但她也会好奇,因为屋内实在太过安静,没有属于病人的沉重呼吸,更没有呓语痛哼。她时常会怀疑,这里面真的躺了个人吗? 隔着一层帐帘,不安分的念头在心中滋长发芽,如一只猫儿每天都在挠,于是—— 那一日,四下无人,一如既往的静寂,风和云都很轻。她终于按捺不住,抬手触到柔软光滑的布帘,而后慢慢拉开—— 她看到一个人一动不动地躺在被褥之中,脸上盖了一层薄绢,将面容挡了个严实。 说实话,这个画面是相当渗人的,脸上盖布不是死人的做派吗?纵然胆大包天如她,也是骇了一下,但下一瞬,她便看见被子下露出的一只手。 骨节精致,苍白清瘦,无力地垂着,连腕上青脉都看得一清二楚。 鬼使神差地,她伸出两指,轻轻按在了他脉上。 触感冰凉,如在冰水中浸泡过的玉石,又似没有生命的死体……她一面评判,一面从指间放出一小段真气,从他命门进入,小心地探寻揣摩。 这一探,直叫她咋舌。 这是什么经脉? 可称支离破碎,奄奄一息,不说不若常人,简直不若活人了。 她放出的那段强劲活泼的气,很快就湮灭在他空虚沉重的脉内,如泥沙如海,一点也找寻不见。 也不知这是天生的还是后天的,无论如何,世子能拖着这副身躯能活到二十,已经算是老天开了眼。 泠琅再输送了几股进去,无一例外,它们一进入他体内,便被虚旷干枯的经脉席卷而尽。 同她生机勃勃,新鲜跃动的气不同,他的身体好像一处干涸了数年的枯萎遗忘之地。 她天资极其优越,又是被刀者亲自培养,气脉早已被锻炼得强劲无比。李如海说她的资质十万人里才能出一个,经过这些年的勤勉练习,这份天资一点也没被浪费掉。 天赋这东西,确实是没办法,泠琅十一岁就学会了李如海二十九岁所创的入海刀法,纵然他唉声叹气后生可畏,那也没办法。 她觉得,作为被上天眷顾之人,还是可以稍微照顾一下倒霉同类的,这几段真气用得十分之慷慨大方。 常年习武之人练成的气,对于常人都会有护体强身的作用,虽然放在世子这具四面漏风的身体上可能效果不大,但她还是给了。 就那么一次,后来她不敢再轻举妄动随便摸世子玉手。但从那日起,她便对这病榻上的倒霉人又多了几分可怜。 如此错乱脆弱的经脉,能好端端活着已是不易,更别提上房打架。 那黑衣人不声不响,但出手俱是狠厉果决,经验与剑术都可称佼佼,能同她李泠琅打得难分难舍之,在道上起码也有两分名号吧! 他把她按在瓦上牢牢钳住的时候,力量大得惊人,差点没让她当场断气。到现在,她衣领之下的皮肤还泛着青紫印痕。 这,岂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江琮能做到? 泠琅不禁为自己的异想天开叹了口气,事情扑朔迷离,这段时间太过劳累操心,什么不着边际的想法都冒出来了。 她现在更该想的,是如何在玉蟾山神不知鬼不觉地找到周厨子,又如何顺利得到想要的信息。 玉蟾山她没去过,公主出游的仪仗排场她也没见识过,夜间有多少防护守卫也是一无所知。想一切顺遂,还需好好准备才行。 当晚一起用饭时,泠琅便假装惴惴地道出心中所想。 “不知后日的赏兰宴,会见到哪些人物……”她咬着唇,怯生生道,“我,我未曾见过那般场合,万一差行错踏,说错了话,该如何是好……” 侯夫人闻言,立即柔声安抚道:“不必担忧,你平日如何,到时候也如何,只需陪在我身侧便好,有什么需要注意,都会同你说。” 泠琅垂着头道:“多谢母亲,儿小户出身,没见过世面,让您操心了。” 这句母亲叫得侯夫人眉开眼笑:“哪儿的话!你这孩子,这般客气作甚!我们侯府的人想怎么说话做事,还需看别人脸色?” “二殿下也是极随和亲切的,你只需好好注意她,旁的人一概不用管。” 泠琅面上温顺微笑,心里却微微一动。 除了公主,其他人不必理会。不愧是泾川侯府,同样的话从夫人世子口中说出,一个风轻云淡,一个理所当然,都是高傲矜贵的世家做派。 毕竟当初为女帝打下江山的功臣们,仅剩的也只有这一家了。戎马半生,封狼居胥,独一无二的信任与尊荣,至今仍刻在光明耀耀的府门上。 难怪世人皆道,西京七侯,泾川而已。 被这种门楣的主人称为“我们”,泠琅半点没有与有荣焉,反而充满了做贼心虚之感。 爹,女儿马上面见帝女,过两天同圣上喝茶也不是不可能,您若在天有灵,觉得我替您挣了面子,便保佑我一路顺遂,早日水落石出罢。 侯夫人又宽慰了她几句,又说那几日的装扮不用操心,会派红桃去帮忙,她只用安心呆着。 “正好子璋也松快了,若喜欢玉蟾山的景致,多游玩几日也无妨,就当散心。” 今晚江琮没来一同用饭,说是没休息好,面色不佳,就不来倒母亲胃口了。 饭前,三冬低眉顺眼地来复述了这番话,倒把侯夫人给气乐。 “倒我胃口不打紧,倒他媳妇儿胃口就不对了,不来是应该的。” 泠琅陪着笑,心里暗想,该怎么拐着弯同他打听身上香气之事? 想来想去,也没得好主意,再晚些回房间的时候,她远远望见那扇支摘窗后面透出的光晕,竟不自觉朝那处走了过去。 绿袖一声不吭地跟在后头,根本没有出言提醒走错了的意思。 等泠琅回过神来,她已经站在窗外了,窗内人影依稀,耳边晚风轻轻柔柔,她默了片刻,索性推开了门。 案边,青年抬起头,望着她的眼神有几分惊讶。 “夫人怎突然来了?”他温声问询。 泠琅细细打量他,他面色比白日里稍微和缓了一些,但仍能看出中气不足的模样,眉眼间倦倦恹恹,在灯前有种漂亮的颓然。 “夫君今日不适,我有些担心。”她小声说。 江琮疲惫地笑笑:“无事,休息两天便好。” 他柔声道:“夫人也要好好休息,赏兰宴在即,歇足了才能尽兴。” 泠琅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撑着手去瞧他的脸:“说起赏兰,我突然想起,夫君身上一直有种兰草般的香气呢?” 她作势嗅了嗅,赧然道:“极其清爽好闻,我好喜欢。” 江琮轻咳一声,有些不自然地别过眼:“喜欢这味道?” 当然也喜欢你啦,泠琅真想没皮没脸地逗他一句,但只能往肚子里咽。 “这是——”江琮叹气道,“说了也无妨,这是药膏的味道。所谓兰草香,是来自于制成药膏的某种毒蝎……” 泠琅呆了一瞬:“又是吃人血痂那种?” 江琮轻笑着说:“不吃人血痂,是吃兰草长大,所以晒干磨粉后自然也会有香味。” 泠琅恍然道:“这么说,这种药膏应该很难制成,并不寻常?” 江琮闻言,迟疑道:“算是难制,至于寻不寻常——都是送过来的,我亦不太知晓。” 果真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贵公子。 泠琅看问不出什么,便又关心几句后,起身告辞。 转眼,赴宴之日便到了。 泠琅起了个大早,洗漱过后,红桃突然携着口木箱从天而降,大刀阔斧地帮她上妆梳头。 妆粉,眉黛,口脂,一样样往她脸上招呼。头上钗钿换了又换,耳珰项链也反复搭配,绿袖在一旁叹为观止:“红桃姐姐,你好厉害!” 红桃轻哼一声:“学着点!少夫人每日这般素淡,还不是你不中用。” 绿袖委屈道:“那是少夫人自己喜欢,哪儿能由我做主……” 红桃不满道:“若你有我这般手段,她兴许就不喜欢那样了!” 被当面议论着的泠琅只能苦笑,她头皮被扯得有点疼,僵坐着也十分无聊,只闭眼期盼能快些完工。 渐渐地,耳边侍女叽喳斗嘴的声音小了下去,她也困得不行,止不住地瞌睡。昨夜为了把云水刀人不知鬼不觉地藏在马车底下,费了她好一番功夫,现下还十分倦—— “少夫人,”红桃小声唤她,“弄好了,您看看罢。” 泠琅嘴上道了声辛苦,懒懒地掀开眼皮,看着镜中自己,一时也没吭声。 “红桃,你真的很不错。”半晌,她由衷赞道。 红桃羞涩地说:“是您天生丽质。” 绿袖也喃喃:“少夫人,您好像那画上的仙子……不行,我再去多收拾几件衣裳。” 泠琅笑道:“还要收拾?那几个箱子还不够的?” 绿袖却说:“它们是世子的,您的东西只装了两个。” 泠琅愣住:“他的箱子怎会放到我这里来?” “您不知道么?”绿袖傻傻地说,“玉蟾山别院,您同世子要住一间房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