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长命百岁》 1. 第 1 章 冬去春来,不过才几日功夫,春风便将山水都煨得温软了。 而建邺,更是一日赛一日的莺歌燕舞,人声鼎沸。 不对,应该说,哪怕冬日煞寒,它的欢腾也一直没消下去过—— “大哥,这就是咱们京都吗?” 一个梳双丫髻的锦衣姑娘,满脸兴奋地左望望右望望。 这儿正是京都东市,向来都再喧闹不过了,沿路唱赚的声遏云霄,讨价的切磋细碎,女主人的娇声叱骂,丫鬟的奔走附和,还有物体碰撞的叮咚闷哑。 最妙的还要数那杂耍艺人,这大冷的天也依旧穿得单薄,但面上却是热血涌动的红色,只见那身材矮小的艺人深吸一口气,忽地向半空中掷出好几把剑,惊得看客们一片大叫。可他却不慌不忙,下一瞬,那五把剑却已经稳稳地立于竹竿上的另一名小童腕上光盘。 “好!”苏苑慧不由看得呆住了,反应过来连忙随大流地鼓掌大声叫好。 在她身后,一个中等身材、穿书生长衫的年轻男子无奈带笑道:“慧娘,你大病初愈,多少安静些。要是叫母亲大人知道,可没你好果子吃。” 其实,不光看语言,只瞧上两人面容几眼,就能识得二者长相也有几分相似,便知是长兄在照顾妹妹罢了。 果然,紧接着就听那少女娇俏地哼了一声:“才不会~母亲只会罚大哥你罢了!” 循声望去,只见小姑娘双手捂脸,中间露出的一张小脸略施粉黛,小小年纪已然初见丽色,颊边毛茸茸的衣领更衬得她肌肤可爱。 苏长琛见状,只能对胞妹宠爱一笑。 已经看了不少时日,但苏长琛见她音容活泼,还是会忍不住恍神。 要知道,自从大妹苏苑慧幼时被父亲宠爱的妾室跋扈之下“失手”推进园中水塘后,从此往后不但伤了根本,更是意外磕伤了头,导致心智发育迟缓,时不时就发出些惊人之语。 去岁入冬后的一场寒风,苏苑慧果然又病倒了。这场病来势汹汹,家里险些就要为她准备后事…… 月前,大妹突然在一夜之间奇迹般地好了起来,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谈吐言语也明显不像以前那般迟滞了!几番确认后,母亲忍不住喜极而泣,连连失态地说菩萨保佑。 苏长琛面色欣然:无论如何,慧娘一日好过一日,家里也愈发多了欢声笑语。当是一大幸事啊! 然而令苏长琛万万想不过的是,过往他闲来打发时间才掬来一览、那类妖邪附身的志怪故事,竟真真切切地发生在了自己身边—— 此时,那名叫苏苑慧的少女心中想的却是:“新大哥哪儿都好,迂腐,话痨,易推倒,就是心操得太多了——哇!这个厉害!没想到古代人的娱乐生活这么丰富啊!” 苏苑慧,大四生,寒假前已经开始着手准备毕业论文了,谁曾想,她一觉醒来,竟穿越了。 苏苑慧一开始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直到她在“梦里”试着偷偷逃跑,身体主人那双自幼被养得娇贵的手被触手所及的窗棱冻得一激灵。 转身再朝镜子里一瞧—— 看着熟悉感所剩无几的新面孔,苏苑慧当即傻在了原地。 所幸原本的苏苑慧就不是个聪明的,才没让后来者接连几日的异样形状在众人面前露出马脚。 近两个月过去,苏苑慧逐渐打听到,自己这具身体乃是皇商苏家刚被分出去的庶子家的嫡长女,爹叫苏道宽,娘是苏郝氏,亲哥哥名叫苏长宁。 她也终于意识到,自己竟是穿进一本书里来了—— 这个世界是一本BE向的古代小言,苏苑慧正是穿进了一个同名同姓的小炮灰的身体! 也无怪苏苑慧记得深刻,实在是那剧情展开也忒让人意想不到了。 小说剧情一直到前中期,无非就是贵妃陈淼美美美,美到让微服出巡的皇帝一见就倾了心,从此开始六宫独宠,无上荣光。 中途出现的反派有想要拱自家孙辈上位的太后,想要分一杯羹的前朝权臣,还有各路争奇斗艳的贵女。而无论是谁,算盘最后都落了空,女主凭借美貌大杀四方岁月静好,皇帝也跟被下了蛊似的死命护着他家贵妃。 至于皇商苏家,也是惨遭皇帝打脸队伍中的一员,只因意图攀龙附凤兼对着前朝高官两头下注。 苏苑慧他爹是庶出,最后硬是被本家连累,一家子齐齐整整领了盒饭。 现代人苏苑慧一开始看得挺爽,直到大结局贵妃生孩子难产,突然就嘎了,皇帝成了单身带孩子的鳏夫。 当时她目瞪口呆。 再回到现在,这具身体年前才刚满十六岁,也就是说—— 未来尊贵无匹的贵妃娘娘、储君之母,这会儿还在某个穷凶僻壤的水上飘着、跟她的残疾爹打渔卖鱼呢。 “哼!”苏苑慧内心忍不住兴奋,“一个大字不识、以色侍人的古代土著都能搅得风起云涌,本姑娘堂堂一个现代高材生,岂不能大展拳脚!” “——慧娘,你别再往前走了。” 苏长琛在身后温声叫住她。 苏苑慧回神:对了,还有话痨哥和纸老虎妈。 虽然才相处了几个月,但她却已经渐渐认可了新亲人。 亲妈郝氏是个土生土长的贵妇人,苏苑慧刚穿过来的第一天,就亲眼见她轻描淡写间连消带打,重罚了父亲后院那位育有一子一女的姨娘。 可饶是这般心思精巧的后宅高手,也抵不过一腔慈母心肠。 苏苑慧不过是说了两句想学画画学绣花好孝敬母亲父亲的乖巧话,郝氏就感动得捏着帕子泪水涟涟。 近两个月的观察下来,苏苑慧才终于放下心——呼,《寄生兽》里,田宫良子的亲妈可是一眼就觉察到自己亲生女儿被人掉了包。 她可没打算小瞧古人的智慧。 身后大哥上前拉住了又一次走神的她—— “前边就是宣阳坊了,小心冲撞了贵人。” 苏苑慧心里下意识反驳:“什么贵人,这要搁我们那儿都是要被打倒的封建残余——”当然,她好歹还知道这话不能说出口。 不曾想刚拐过眼前这个巷口,远远就看见了朱门飞檐,还有门口矗着的两个大石狮子。 霎时间,苏苑慧的心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 正在此时,对面由几个穿着统一褐衣的劳力抬来了一方软轿。 那轿子绣得当真是花团锦簇,前头儿还挂着两盏分外精巧的琉璃灯。 苏苑慧刚张大了眼睛,忽然一股香风先至。 一名衣容华贵的贵族少女在身边侍女的搀扶下,聘聘袅袅地动身,从从容容地打侧门入了府。 那一刻,在苏苑慧心底,穿书以来潜意识里不可抑制生出的对新容貌的自得,顿时受到了打击。 一时间,苏苑慧也不知自己心里涌上的,究竟算是个什么滋味。 “这古代人长得还挺漂亮的。”苏苑慧自言自语道。 她抬头望向鎏金的大字牌匾:“诚意伯府——” 苏苑慧捏紧了衣角,小声嘟囔着些旁人听不懂的话:“现在看着倒是风光——嘁,将来还不是个领盒饭的命……” * “父亲!” 半点不察自己刚和穿书女擦肩而过的方蕴兰,甫一进内门,就匆匆命下人向书房通报。 诚意伯方淮,这会儿刚从坊市逗鸟回来。 方淮从来便是个再称职不过的膏粱纨绔,但论起来也是个时人眼里的慈父,即使一双儿女被养得不知天高地厚了些,他也照单全收,甚至还隐隐引以为傲——毕竟,他方家累世勋贵,高门显户,纵然儿女有些傲气,又有何妨呢? 可这会儿,眼见着素来心高气傲的嫡长女一副心急如焚、天塌地陷的模样,他也不由跟着慌了神:“兰儿,你、你这是怎么了?” 难道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一时间,方伯爷那摸遍了女子滑肤和斗鸡翎羽的双手都有些抖了。 说来也无怪他紧张,毕竟嫡长女自小锦衣玉食,矜持贞重,闺秀教养更是得了他老母亲的真传,若非事关重大,她又怎会如此失态? 见得到了父亲重视,方蕴兰示意屏退左右,做足了神秘模样。 坐定后,她方才低眉敛息,向父亲吐露了一个天大的秘密:“父亲,女儿今日外出,在郊外踏足之际——” 方伯爷屏息以待。 方蕴兰:“路遇一绝色女子。” 方淮:“哈?” 游遍花丛的方伯爷坐定了身子——他怀疑自己女儿被人给骗了,又或者,被人当枪使了。 别以为他不知道,隔壁老二就天天发梦想让自己女儿当皇妃,好图个未来女荣父贵。 方蕴兰袖手敛裾,身姿郑重,缓缓吐出一句:“千秋无绝色,悦目是佳人。倾国倾城貌,惊为天下人。” 同时,她心里默默补充道:若非她生得如此,何至于在前世之时,令天子泥足深陷? 见女儿态度执意如此,方淮终于也渐渐慎重了眼神:“竟然如此——那,我儿欲何为?” 他这女儿,向来不会无的放矢。 方蕴兰藏在袖中的手指猛地攥紧,面上却微微一笑:“佳人易得,而绝世佳人难寻——我方氏自是要……将其献于天子!” 方淮的手掌一下就攥紧了心爱的红酸枝木椅扶手。 沉吟片刻,他道:“可陛下少年即位,英明神武,更不好女色,万一……” “绝无此种可能!”方蕴兰竟极失礼地打断了父亲的话,语气中竟是再笃定不过的傲气。 她一口断定:“——便是贵妃也未尝不可!” 方淮都被她的神色震住了。 半晌,他悄悄问女儿:“当真……有如此美貌?” 忆及前世寥寥的几次觐见,方蕴兰不由恍惚一瞬,回过神来斩钉截铁道:“举世罕见!” 方淮手指在扶手上划了几圈,还是忍不住,试图再次开口确认:“那,比起你……又如何?” 方蕴兰惨淡一笑:“比起她……女儿不过是蒲柳之姿罢了。” 这下,方伯爷终于彻底大惊失色。 2. 第 2 章 春风料峭。 陈淼正坐在船头杀鱼。 红通通的手指在凉风中灵活转动,去鳞,剪肚,掏洗,按部就班,行云流水。 这副放在任何一个讲究体面的贵族小姐眼里都堪称残忍的画面,竟能硬生生叫人看出旖旎的美感来。 陈全盘腿坐在船舱口避风的地方,身上裹着条卷了边打了补丁的旧毯子。 他脸上裂开一道道沧桑的笑纹:“小囡,晚上家里做你最爱吃的鱼哩!” 穿绛红色土布衣服的少女抬头:“好嘞阿爹!” 少女弯起双眼睛,只一瞬间,足以叫她身后的霞光黯然失色。 陈老爹笑吟吟地点头,一会儿,又重新望向了平静的水面。 这本是相依为命的父女俩再平常不过的一天。 陈全是个渔民,不,更早些年,他还是个家有几亩良田的庄户人。可好景不长,后来爹患了一场伤病——庄户人家,苦惯了,于是抱着那点侥幸心理,也就没在森林砍柴挂伤后去抓服药——很快就走了,不久,陈全的娘也走了,村里老人都说是累死的。 靠着卖地的钱,还有乡里乡亲有一口没一口的施舍,陈全挣扎着长大了,他长相还算机灵,十岁出头跑去给一个无儿无女的老渔夫做搭伴。直攒到头发渐白,光棍陈全才终于能娶上一门媳妇——陈曾氏,脸上长一块大黑胎记,腿是瘸的,家里也没给她起过大名,就叫她四丫。 这对年龄差颇大的夫妻成亲后,日子过得竟然不错,又过去好几年,他们还得了个儿子。 待那个被养得虎头虎脑的小子满了三岁,陈全可算长舒了一口气,预计在年前全家去趟城里,“斥巨资”请城西的算命先生郑重给儿子取个名字。 谁知就是这一趟,陈全不过是转身给儿子买个糖人的功夫,陈曾氏和儿子就一块被纵马的贵人撞死了。 事后,万念俱灰的陈全叫贵人的家仆打发了几两银子,就给赶回家去了。 至于陈淼,是他在水里捡来的。 他当时站在船头。 那是一个春天,河冰化冻,水深草长。 远远的,一个不大的木盆漂来。 陈全险些要被河中央的一片金灿灿晃花了眼。 待水盆近了,他捞来一看,才发现绣着金线的红被里头,竟裹着个雪白的娃娃! 从那以后,陈全也不寻死了。他给这女娃起名叫陈淼。 父女俩互相拉扯着,继续过日子。 陈淼只一丁点大,就会心疼人,饿了就叫,也不哭,不舒服了她就哼哼。大了,才长成一个白肉团团的时候,拔野菜碰见带甜甜汁水的花,就连抓到个知了,也晓得分成两份,一份留给爹,一份给自己。 陈全的脊背一日弯过一日,脸上的笑容却又重新多了起来。 可随着姑娘长大,陈全心里的担忧却也与日俱增。 无他,只因他闺女长得也太好看了些——好看得过了头。 陈淼小的时候,想要吃几口奶,便是求到村里最苛刻的人家,也十有八九能应下来,再长大一点,想要“照看”淼淼妹妹的小子就已经争破了头。 又过了几年,陈全是彻底不敢带着闺女在村里待了。 他仍旧会独自回老屋,却鲜少有胆子带陈淼靠岸。 如今陈淼已经要十六了,陈全望着身姿相貌和彩霞交相辉映的闺女,简直要愁断了肠。 想他一个大字不识的大老粗,白捡一个跟天上仙女似的闺女,更不说等陈淼长到七八岁,他吃的穿的就都是闺女的好手艺了。 有了这孩子,就连他打渔的运气都好得出奇。 陈全有时候会想:他苦了大半生,也许后半生的福气,就应在他闺女身上了吧。 可这个穷苦人却从没想过,卖了这个闺女去换所谓更大的福气—— 如今,陈全愁的是:如今陈淼,他闺女,别说真摆出去没人敢娶,就是真要有一天,不幸碰上个贵人,又有哪个普通人家能守得住呢? 此时陈淼就在船头处烧菜——炉子是泥巴糊的,上面放了块老爹从城里买的铁板——她熟练地将鱼身翻了个面。 陈淼的小脑袋瓜里,则从没想这么多。 她一扭头,见老爹又开始望着水面发呆,不由叹了一口气—— 唉,之前任她怎么问,陈老爹也不说。 仙女的脸上忧心忡忡,最后只能皱着眉头想出是老爹年纪大了的缘故。 陈淼扭过身子,咽了一下口水,暗自决定今晚上这顿,整面黄灿灿的鱼肚都留给老爹吃。 “救命啊!救命!有没有人啊——救命——” 突然,一连串带着惊惧的娇呼打断了父女俩温馨的用餐。 陈淼手一重,微微焦黄的鱼皮顿时被戳出一个大洞。 她的注意力立刻回转过来,眼神里下意识流露出痛心——油多贵呐! 陈老爹则立时站起身。 他一边挥手叫闺女赶忙躲进船舱里去,又再三低声叮嘱她用灰糊好脸,一边撑着杆子将小船划到芦苇深处—— 笑话,真要遇上歹人,他们父女俩就是白送菜的。 * “该死,怎么还不出来——” 方蕴兰暗暗咬牙。 身边的丫鬟瑶琴瞧她脸色不对,尽管自己全然眼神惶惶,额头见汗,却坚持紧紧握住她家小姐的手臂,用已经嘶哑的声音安慰道:“别担心小姐!这会儿府里肯定已经派人来找咱们了!” 方蕴兰一方面满意丫鬟的忠心,另一方面却暗暗觉得瑶琴到底还不够稳重,尚需多加调-教——她手臂都被拽得有些疼了。 此番前来,方蕴兰是做好了受伤的准备的。 前世的陈贵妃向来身居深宫,除非陛下主动,否则少有人有幸上前,旁人大都只能垂首远观。 方蕴兰可不敢妄自揣度未来贵妃娘娘的品行—— 是的,尽管侥天之幸得以重新开局,但历经前世种种后,鉴于陛下的雷霆手段,方蕴兰已经将对贵妃娘娘的畏惧,深深记在了脑海中,刻在了肺腑里。 哪怕现如今胆敢使些手段,她赌的也更多是未来国丈大人的人品——前世里,这位国丈大人不好赌,不好色,平时里最大的爱好就是求神拜佛,行善积德,陛下每每因为贵妃对他多加恩典,他也总要找个理由布施出去。 因为太过乐善好施,京都上到满朝文武,下至平民百姓,都知道国丈大人是个顶好顶好的大善人。 方蕴兰内心开始焦灼:她明明事先叫人盯住了陈全得知从镇上回来,才匆匆从京郊坐马车赶来。 为了避免走漏风声,方伯爷叫管家到赌馆门口随手雇了两个外地来的混子,吩咐了他们去吓唬在郊外庄园的一对主仆——管家故作高深,不明说那是他家姑爷养的外室。 只是方蕴兰“贪玩”,执意带着丫鬟在外头多放一会儿风筝,那外室说到底是下人,得避着小姐不能出现,才好叫打手“认错”了人。 而期间,伯府大小姐将会被两个急公好义的平民父女及时出面“救”下。 届时,这对打手会被送去见官,管家也要被狠狠打上一顿板子。 而诚意伯府,将会大张旗鼓感谢嫡小姐的救命恩人,甚至不吝将其收为义女…… “没办法了!” 方蕴兰暗暗下定了决心。 初春之际的邺水清澈见底,有数不清的水草在其中随波荡漾,鲜嫩的芦笋芽本也不高,只是河边浅滩复了一道又一道,一根根、一簇簇、一片片布满了这方河畔的角角落落,才不叫陈淼父女俩的行迹叫人发现。 但方蕴兰就赌他们还未曾走远! 她拉着瑶琴走到河边,仿佛情急之下大声娇叱道:“别说了!那两个贼人定然是冲着我来的!听我的,我会水,我先闹出些动静,然后,瑶琴,你就往回跑——你只是我诚意伯府的丫鬟,不会比得上我重要的!” “小姐——”瑶琴感动得眼泪汪汪,“不行啊小姐,我怎么能让你独自涉险……” “别说了!你赶紧躲起来!” 方蕴兰瞥了一眼凉生生比起冬日也不遑多让的河水,想见其刺骨,自个心里就先打了个哆嗦。 她正要脱下厚厚的外服,却忽然被双眼噙泪的瑶琴抢过来死死按住了手:“小姐,让我来!” 方蕴兰往日里满意瑶琴知情知趣,但这会儿真是深恨对方不带脑子,枉费了她今日选中惧水的瑶琴带出来的一片苦心:“——你别拦着我!” 瑶琴则哭得愈发悲惨:“小姐,不要啊小姐!您千金之躯,要是伤到一根头发丝儿,奴婢都万死难辞其咎。您这样、你这样让奴婢怎么跟伯爷夫人交待啊小姐!” 伯府的丫鬟,尽管平日里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但到底还要做活,就凭方蕴兰那娇娇小姐的力气,自然抵挡不得。 瑶琴手下一用力,方蕴兰登时被扯得一个趔趄,险些要一头栽进水里去。 * “阿爹,”陈淼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说,她们就没发现,她们两个的动静,都已经把水鸟吓跑了吗?” 要是真的有贼,此时也早该在主仆俩磨磨蹭蹭的功夫里闻声追来了。 要是她自己,就赶紧先往能藏的地方跑,大不了两人一起蹲水里。就算坏人真这么厉害,起码也要提前多捡些沙土石块,一些尖利的树枝预备偷袭也是好的。 陈全这会儿则更怕了,他小声快速道:“爹的乖囡,那可是伯府啊!我跟你讲,这事咱可不能管,这大贵人的事,那可是万万不能沾上的!” 陈淼心有戚戚焉,听话地不住点头。 再抬眼,她却又蹙眉道:“糟了,阿爹——他们好像看见我之前在芦苇群里晒的衣服了。” 3. 第 3 章 陈淼和阿爹一道,被急于报恩的诚意伯大小姐和其随后赶来的家人,硬是连拖带拽给“请”进了伯府。 除了小时候,被阿爹装进背篓里背着进过京城,随着年纪越长,陈淼就很少再被阿爹放出去过了。 而宣阳坊,这可是京都达官显贵们居住的地方——脏着脸进门的时候,陈淼初始也没忍住上下四顾。 这期间,她也没错过偶有下人眼中瞟来的淡淡鄙夷,和临分别时阿爹担忧凝重的一瞥。 待几个侍女听伯府嫡小姐的吩咐,恭恭敬敬地伺候陈淼梳洗完毕—— 周围陡然陷入了一片死寂。 而此时的陈淼,其实心里已经很不开心了。 她噘起嘴巴,有点担心自己会被阿爹骂——阿爹反复告诉她不要在人前露出真容,但是吧,这些人似乎也没给过她拒绝的选择啊,甚至都没几个人和她说话。 她在心里暗暗给自己鼓气,歪着头,朝侍女们露出一个表示友好的灿烂的笑。 而从震惊中回过神后,侍女们纷纷将头埋得更深。 这下,陈淼连个眼神交流的对象都没了! 离她最近的一位侍女估计是这群人的头儿,指着身后几套和陈淼身量差不多的衣裳,细声道:“回姑娘,府里这一时半会儿,也寻不着能趁您身份的衣裳,而我们大小姐更是不愿怠慢。您瞧,这些都是府里给大小姐新做的,南边来的上好锦缎,刚下水,新的,多鲜亮。” 陈淼眼神当时就亮了:她不过才十六岁,当然也喜欢漂亮衣裳! 但她不喜欢被人安排的感觉。 可是平日里在家里阿爹待她如何容忍,陈淼也没傻到以为全天下的人都能同阿爹一般惯着她。 于是陈淼乖乖地照做了。 侍女柔柔揭起她背后被压住的长发,轻声细语道:“奴婢名叫秀琪,您要是有什么吩咐,只管和奴婢说便是。大小姐说了,在这个院子里,您的话就是她的话。” 秀琪在润物细无声地表示自家对当事人的重视,而陈淼,实际上并没有什么感觉。 她生活简单,交际又单纯得跟白纸一样,自然听不出对方的弦外之音。 她眼神好奇地看着几个人为自己穿戴的步骤动作。 这所谓的锦缎果然不一般,入手丝滑,还十分轻盈,绣着金丝暗纹的流光缎面一直垂到了陈淼脚面。 而说实话,阿爹的卖鱼生意做的是十分顺畅,丰收过后,也不吝于给唯一的女儿“大手笔”买回些绢布布稠。但普通人家里,也从没奢侈到将衣摆做得这么长。 陈淼试探着踏出几步,总觉得自己不太习惯。 她小小地叹了一口气。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这一叹气,周围的空气仿佛都滞了一瞬。 陈淼小心地抬头。 对上她的眼神,秀琪似乎是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却又将眼神垂下,语气则越发温柔:“姑娘可是要插上这簪子?” 她说的是刚才陈淼眼神无意识飘过的一颗金簪,芙蓉花的样式,特别富贵,也特别显眼。 陈淼反应过来,忙不迭摇头:这怎么行?无功不受禄!虽说她也习惯了阿爹对自己生不起来气,但那是她阿爹,这会儿平白无故的,她受不了这番接连的……是“好意”罢? 秀琪只一味夸道:“也是,以姑娘的颜色,只有首饰衬您的,绝没有您去衬首饰的。这根金簪虽好,但想来这两根碧玉簪,更配您今天的衣裳。” 陈淼登时吓得倒退一大步。 秀琪脸色不变,继续温声解释着:“姑娘虽不喜欢,但好歹戴上一支吧,不然您这光秃秃的垂髻,回头叫大小姐看见,肯定要责怪我们下人不尽心,那就是我等的大罪过了。” 听她这番道理,不让她们伺候,反显得陈淼是罪大恶极了。 那你们还问我干什么呢? 有道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陈淼苦巴着一张小脸,在梳妆台前坐下了。 不多时,被父女俩“救下”的方蕴兰便匆匆赶来。 陈淼忙敛住神,问自家阿爹去哪儿了。 衣着华丽的贵族千金言辞恳切:“我将此事回禀给父亲,阿父自是感激不尽。可巧有坐馆的大夫正在给阿父请脉,便执意将恩人一起看了……” 陈淼花容失色:“阿爹怎么了?” 脑海中的想法还没能转悠过几圈,一对上人,方蕴兰口中就下意识先回话道:“自是无大恙的。只是……令尊多年劳损,须得静心疗养些时日才是。” 方蕴兰忍不住在陈淼的脸上看了一眼,又看一眼,眼神难掩灼热:真不愧是…… “啊?”陈淼忍不住露出茫然,颇有种令人一见生怜的娇怯:“那我——” 纵然她平日里也算大胆,到底还是个孩子。 方蕴兰见她无措的样子,新奇的同时,心里的笑容却忍不住扩得更大了:假使在前世,她可从不敢想象金尊玉贵的贵妃娘娘,能这么弱势地与她说话…… 方蕴兰忍不住将态度放得更加温和:“妹妹放心,我自然不会亏待了你……跟伯父。” 于是,接下来的几日,因着“救命之恩”,陈氏父女被迫留在了偌大的伯府——绫罗绸缎,山珍海味,直把父女俩受用得越发提心吊胆。 期间,焕然一新的父女俩得以短暂相聚了一下,却没能聊上几句话,就又有下人团团迎上来伺候, 陈淼虽依依不舍,但仍强按捺下心里头对陌生环境的不安和害怕,乖巧地对阿爹笑着告别。 陈全也回自家乖囡一个安慰的、虚弱的笑,同时为她这个灿若朝霞的笑容更加心惊肉跳。 * 清晨,陈淼费劲巴拉地将身子从树上挪到墙上。 这些时日,诚意伯府待她不能说不好,安排的住处也是单独一处院子,有回廊,有花架,还有被一瀑藤萝笼罩的月亮门。 他们甚至还贴心地安了一副秋千架,雕花的。 就连贵府尊贵的嫡小姐也日日一餐不落地过来找陈淼说话,言辞中大有推心置腹、甚至欲以姐妹相称的意头。 可面对这可以称得上殷勤态度的陈淼,却本能地不大喜欢这个纡尊降贵的大小姐——随着时间拉长,她想见阿爹都得听对方的——虽说对方令自己父女的境遇提升一夕之间有如云泥。 尤其是她坐在对面实在不知道该回些什么的时候,只能低头不语。这个时候,对方自以为隐秘落在她身上的眼神……总叫人觉得身上怪刺挠的。 小院门口时刻有一些孔武的婆子守着,陈淼观察了几天,才找到清晨这个没什么下人巡路过去的档口。 秋千架后有一丛花,花后有树,树后有墙。 陈淼的一双手,方才被粗糙的树皮磨得有些发红。 她情不自禁鼓起脸颊,心里有些埋怨:有钱人家把院墙造这么高干嘛。 她拍了拍手,轻嘶一声,又重新鼓起脸颊朝手心吹了几口气。 然后,陈淼坐在墙头,寻摸着该如何往下跳能少受点疼。 就在她进退两难之际,就见小路尽头走来一个衣衫不整的年轻贵人。 他步履不太稳的样子,时不时还用掌心揉按几下额头。 陈淼内心先是惊吓,继而却又生出些羞耻。 而等那年轻贵人摇摇晃悠地走近,拐弯之前不经意朝这头瞥了一眼,正好落进了少女犹豫低垂的眼眸里。 年轻人登时愣在了原地。 陈淼不好判断他的身份,但可想而知应该是这府里的主人之一,因着他身上的这件绸缎料子她前些天见过,在被方蕴兰请去吃点心,在她料理家事的时候见过。 陈淼顿时更加不好意思了。 她觉得自己在主人家面前失礼了,虽说她的初衷是想去找阿爹。 陈淼两只小手交握着伏在院墙上,长长的浅色裙摆和长长的乌发一起旖旎地垂落下来,好似清晨一场光怪陆离的幻梦。 她努力地朝来人露出一个笑,下一瞬,就消失在了院墙内。 * 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同为穿书,有些主角混得风生水起,还有人称王拜相、青史留名。 苏苑慧却觉得这日子难捱得很。 无他,没有手机没有网的日子真是心揪得难受,还有小粉书上对她的动态言语奉为圭臬的一干粉丝…… 仗着如今亲爹亲妈亲哥的补偿心理,苏苑慧撒娇撒泼地求着对方允许自己在外头转转,美其名曰长这么大从没见过,太好奇了。 不多时,亲妈就恨恨地瞪着苏苑慧的亲爹,双眼含泪地同意了。 然而苏苑慧也没跑太远,大致围着平康坊西边的一处酒楼转悠。 苏苑慧已经在凤来仪酒楼附近转悠三天了。 凤来仪,其得名起源于高祖太后入宫前喜欢这家的吃食,据说入宫后也偶有恩典。 而比起其他人,苏苑慧还知道,在不久的未来,同样也是在这里,大虞尊贵的皇帝陛下,遇见了他宠爱心爱的贵妃。 苏苑慧自从得知今上尚未立妃之后,就一直处于一种的莫名的亢奋情绪中。 眼见着夕阳西斜,这日又要无功而返。 苏苑慧失望地瞥了一眼窗外,恹恹地唤人欲走。 这时,斜对面楼下也有一行人,刚从里头出来。 走在前的是两名二十来岁的青年人,一个温和一个严肃,却都腰背笔直,其影子拉长落在地上,像两杆长枪。 至于被两人拱卫中间的那个贵人,打瞧见他第一眼起,苏苑慧就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她已无暇分辨他是高矮胖瘦,英俊与否。 他与她大概隔着寥寥十数米之距,却仿若近在咫尺,呼吸可闻,他投下的阴影充塞视野,教人一时间都找不到自己; 下一秒,又好似远有千仞,如皑皑白雪,矗立山巅。 待人走远,苏苑慧犹自立在窗前,痴痴遥望。 “小姐……”身旁的丫鬟不解犹豫地唤她。 电光火石之间,苏苑慧陡然想明白了这个男人的身份—— 当今天子,容凛。 4. 第 4 章 想要偷偷出逃的糗事,后续……似乎没被人发现? 方蕴兰依旧百忙之中拨冗前来,言笑晏晏地跟陈淼说她母亲,也就是伯夫人即将探亲归来,届时,她可得好生向母亲介绍夸耀新交的小姐妹一番。 陈淼更觉心虚,声音更低:“这怎么好意思呢……” 方蕴兰眼神笃定:“怎么不合适?” 她的眼神落在陈淼的脸上,笑容更深了些:“妹妹这般聪明乖巧,母亲见了,只有比我更喜欢的。” 陈淼也时常被阿爹夸聪明,但这段时日以来,她跟着这位贵族小姐,见识她绣花弹琴、吟诗作赋,连天气花草都能随口说出一二典故来,自是不敢觉得自己聪明。 至于她自己…… 陈淼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她自小语迟,到了五六岁才学会流利地说话,且不说有机会读书念字,就连缝补衣服这等小事,都是跟村里大娘学了很长时间才看不出痕迹的,只做饭的手艺还不算差。 也就是阿爹心中对她偏爱,才多有夸奖罢了。 于是陈淼更加心虚地摸摸鼻子:“……谢谢姐姐夸赞。” 方蕴兰抬手拦住她那只遮挡的手,笑着摇头道:“妹妹你又忘了——不行,等赶明儿母亲回来,还是得请她身边的周嬷嬷教导你一番才是,这样看起来才更有大家闺秀的气度。” 陈淼的手倏地往后一缩。 她心里头更加着急了:她一个平头百姓,要那所谓的闺秀气度是要干什么呢? 说真的,即使见天的锦衣玉食,但陈淼是真不想在这里多待。 她宁愿跟着爹爹回到船上,继续过眼前这位大小姐嘴里餐风宿露的日子。 见陈淼每日闲得无聊,这位方姐姐便开始主动教她琴棋诗文,可到最后,连身边的丫鬟都开始忍不住用异样的眼神看她了。 毕竟,伯府大小姐身边的得用人,别的不说,连名字都起得讲究——瑶琴和秀琪就不说了,还有陈淼见过的其余几位,名字都是按照“琴棋书画,诗酒花茶”八个字排班起的。 七步成诗是不能,但个个巧写会算,掉起书袋更是比陈淼强到不知哪里去。 而今儿白日里方蕴兰找人教写的那几个大字,陈淼都还没练完。 方蕴兰见她这副情状,主动牵起她的手,温声安抚说:“妹妹不要担心,你读书少……慢些也没关系,一切只管交到我身上——你救过我的命,姐姐我总不会害你的。” 陈淼心里再度叹了一口气,半晌,有些认命地点点头:也是,不说阿爹还指望着人家好参好药地养着,就是她自己,也比不过对方家世大见识大…… 总之,这晚陈淼睡得多少不太安稳。 这是府内,再说回外头。 最近京都实在没什么大新闻,只听闻诚意伯府的大少爷一夜之间转了性。 要知道,平日里这位招猫逗狗,倚红偎翠,那可是最风流不过的,却打从前些时日起,声称要一心一意闭门读书。 接下来,他还真就死活不出门了。 整个建邺的纨绔圈子为之震动一时。 隔壁忠勇侯府的世子谢宽,去营里点卯归来后,还身着一身大红麒麟袍就跑进了诚意伯府。 他被引进门时,方羡正专心致志地趴在榻上看书。 谢宽心说就知道这小子怎么可能转性了,太阳真得打西边出来他才会老实读书。 正欲偷瞧一眼,却被有所察觉的方羡迅速将书本朝身下一塞。 谢宽啧一声:“我说,你这就没意思了。” 他笑得颇不正经:“有好东西……你还想私藏?” 闻言方羡不知想到什么,神色恍惚一瞬,紧接着却重新恢复正经,怒声喝止道:“你这人!怎么满脑子荒唐东西——别想凭空污人清白!” 谢宽被唬了一跳。 他有些摸不着头脑:“咋,你还真打算学你家老二,开始发奋读书了?” 打诚意伯府上一辈起,老大就不如老二受宠,生下的孩子也是差距颇大——是二老爷的嫡子方盖,要比伯爷的嫡长子方羡优秀得多。 而他们当今圣上,偏生在前些年搞出了个什么律法考核,考试不达标的话,这些勋贵们的请封牒文通通不给过。 方羡已经失败两次了。 换言之,诚意伯世子的名头,他短时间内是不要想了。 可要知道,诚意伯府二老爷方济那颗孜孜奋斗的心,可是从年青时候一直燃到了现在。 伯府老夫人的态度在近些年的态势下,也颇显暧昧。 方羡全然不理,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只羡鸳鸯不羡仙……” “鸳鸯?”捕捉到只言片语的谢宽暧昧地笑了,“南曲的李大家今晚要献上一首新谱的曲,要不,您大少爷就赏她这个脸面?” 方羡啐他:“俗!” 他喃喃说:“俗……都太俗了……” 想他方羡虽才及冠不久,但见过的美人可谓不少,单论外貌,他妹妹方蕴兰就已是建邺城排得上号的名门闺秀,在各色宴会上,他更是有资格和品级不一的鲜活美人谈笑风生。 从十四岁起,方羡亲身经历过的美人又何止数百。只平康坊和他有过一夕之欢的女子,便信手拈来。 然而自那日清晨,被那幻梦般的少女瞧过一眼——事后任方羡百般品味,回想起来,不过素衣,素发,素面朝天——却生生叫他魂牵梦绕至今。 无所谓风情万种,也无所谓小家碧玉,过往一切或尚真切或已模糊的面孔,全都消弭在仙子临别时的浅浅一笑里。 方羡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亦或者是眠花宿醉后还未清醒。 直到他终于近乡情怯似的踌躇立在小院门前,却被自家府中看守的人退回去。 ——他怎不知,特地为自家小妹划出的别院有朝一日竟成了府中重地? 父亲拗不过他,最后只得挂不住脸却又故作严肃地警告说,此乃进献于天子的大礼。 大礼?! 这岂不是说……那女子是真的?! 重点全放在后半句上的方羡立马推知到了关窍。 回想起那清晨的惊鸿一瞥,此时方羡只恨自己没能再多看几眼,再多看几眼,好将那绝色少女记在眼里,刻在心里。 “唉~”方羡郁郁地长叹一声,充满了被迫与心上人分别还不遭人理解的难言痛楚,“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啊……” 谢宽只默默瞅他,像看傻子一样。 * “多谢世子爷了。” 不同于初见那天,如今的陈淼身着华服,上下斜斜插着一白一青的和田玉簪,敛裾行进时,自有一番难以言喻的不凡气质。 半点看不出父亲口中大字不识的渔家女出身。 阅遍群芳的方羡心中忽然生出些许紧张。 他轻咳一声,彬彬有礼道:“不用谢。也是家里小妹的疏忽,才叫小姐你忍受了这般久的思父之情。” 陈淼勉强笑了一声,垂眼时,眉头却分明浅浅地折了一下。 方羡心中顿时大受触动。 他率先走在前方,态度完全称得上是殷切,将人领到另一处小院,其装潢颇为富贵。 “我之前专门问过大夫,令尊身体乃往日劳累太过导致的亏空所致——当然当然,陈小姐你小小女儿家,弱质芊芊,陈伯父不想说出来令你担心,也是出于一片慈父心肠——你万万不必因此伤怀。” 方羡急忙文绉绉地出言安慰眼前险些垂泪当场的美人。 他又做出一番理解的样子,主动道:“陈小姐,我就不浪费你和伯父相聚的心意了。” 陈淼朝他投出感动感激的一瞥。 方羡跟踩棉花似的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 他的脑子也真似片棉花似的飘飘忽忽来回想着陈淼方才说的那句谢字,他觉得,这种类似英雄救美的好事,他完全可以再来一次,多多益善。 屋里头,父女俩一开始却在相顾无言。 陈全嘴唇哆嗦几下,才把话吐出口:“乖囡……我的乖囡……她、他们对你可好?” 他对女儿滋润的小脸和身上的宝钗华服视而不见。 而经他这么一问,陈淼竟也当场撇嘴就哭,丝毫不顾及形象。 她怕外头人听见,声音都是小小的:“阿爹我手疼……” 陈全眼前一黑。 陈淼继续呜咽道:“伯府小姐每天都叫我学作画下棋,还要我每天学写字。” 她泪眼朦胧地指控:“可我根本学不会……阿爹,我好笨啊阿爹……” 陈全大松了一口气,情况比自己想象中的好很多:“谁说的,我家乖囡最聪明不过了。任谁见了都说我家乖囡聪明。” 天下有几个父母希望自家儿女吃苦受累?陈全虽不求女儿大富大贵,但也是盼望着女儿能嫁到靠谱的体面人家,做个正头娘子,安康一生。 可女儿的外貌又生得太过分了些,着实让他这个糟老头子放心不下。 但陈全是日也怕夜也怕,最怕的这一幕,似乎终究是来了。 多年前的噩梦,仿佛又有了重演的一天…… 陈全握住女儿的一双小手——自闺女长大后,出于避嫌,他也鲜少再很是亲近地碰她了——老人嘴唇哆嗦几下,脸上裂开的皱纹让他的笑容尤为难看:“乖囡你乖,你要听话,要是……要是真的碰上了贵人,也好好听话,啊。” 想来……依女儿的容貌,还有这些天来对照他们父女的待遇,这家人不会教女儿碰到那些遭践人的事。 陈淼抬头,清凌凌的眼神中含着湿气,似懂非懂。 陈全长叹一声。 5. 第 5 章 皇帝是一个很无趣的职业。 起码对容凛来说是这样。 他自一出生就身患疴疾,但因着母后手段卓著,还是轻而易举抵住前朝微弱的反对之声,顺顺当当地被立为了皇太子。 不过也属实至名归罢了。大概也是因为常被御医嘱咐动心忍性,容凛自小就显得非常沉稳靠谱。他天生聪慧通达,任何东西一点即通,三岁识字,五岁即可写文章,太医日日请脉,都找不出任何他过度耗费心力的痕迹,常年被朝臣夸得天上地下万中无一。 容凛现年刚刚及冠,他十五岁即位,到现在已经执掌朝政整整六年。 当然,太后强势的母族也一度令容凛头痛。 他皇考奋三世之余烈,雄才伟略,役万民以筑长渠,通邺、周二水,渠成沃野千里,此后两岸再无大水之患,更终奠定成虞朝仁政鼎盛之基石。 只是到了晚年,却难以避免地刚愎自用,骄奢淫逸。 及至先帝,元后贤良,后宫平静,他对女色的兴趣又着实不大,却好华服乐舞,又好行宫,好奢侈——劳民伤财不说,前朝大权旁落,门阀势起,党争日烈,他也不管不顾,端的是个十足十的昏君。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是由容凛的母后芈氏代为摄政,其家族也随之煊赫一时。 门阀意动,宗藩不逊,后族势大,然则一切在此后御极的容凛眼里,都好似黑白分明的棋局,其态势优劣一目了然。 他令芈氏旁支子弟坐镇中书行走,以对抗以右相为首的门阀一派——新贵嘛,总是跃跃欲试将旧贵族拉下马——恰如亲政的头一年里,容凛看似多数时间看朝中几人争吵不休,实则四两拨千斤,有时直到末了,天子先前落下的看似毫无意义的棋子才忽然杀出,顷刻间颠覆全局…… 他君临天下,心怀苍生,治大国如烹小鲜。 或许正如太常所言,天地万物皆由命数,而容凛就是那位应天而生的一代明君。 时日久了,容凛心里也开始点头,有点认了太常这句话—— 做皇帝也许无趣,但,看着治下政通人和、大有欣欣向荣蒸蒸日上之势,容凛又觉得,由自己做这个皇帝,可能是会比其他人来得好些吧。 容凛初登基,御史弹劾芈氏子弟纵马行街,伤人无数,其本意在党争,却遭堂上容凛突然发难,他借机整顿勋贵子弟们的乌烟瘴气,罢黜无数。 数年下来,众人皆知今上虽杀伐果断,但并非滥杀无辜,相反,十分仁爱百姓。 这日,容凛微服出巡。 早在他还是太子的时候,就有这个习惯,次数不多罢了,京城中消息灵通的人家自然晓得谨小慎微。 容凛身修八尺有余,长相更是集中了先帝和芈后的优点,眉飞入鬓,俊美绝伦。 他的气度样貌实在超群,引来瞩目者无数。 当今虽执政寥寥数年,却广开言路,执政清明,一扫先帝所在时的渐颓之势。而在此风气下,建邺女子也多都大胆热情,街上看人也毫不避讳,频频瞥头笑语。 容凛并不以为忤,但大抵也有这个原因在,他出巡向来不会长时间停留在外。 他折身进了一家酒楼,据说是传承了上百年的老字号。唔,然则之前手下人通报过一声,这家店距离百年老店,也就还有个五六七八十年吧。 不过这处倒是容凛很习惯呆的地方之一。欣赏过一阵窗外的歌舞升平,消磨了许多时光,他作势欲走。 “公子——”没走出几步,千牛卫中郎将李雎突然出声。 李雎话音刚落,楼梯口突然冲出个妙龄女子。 她下半张脸虽蒙了张面纱,但可见妆容曼妙,额间点一记朱砂,眼角处竟还别出心裁地不知用金粉描出一朵桃花,蜿蜒而下。 可如此送上门的“艳遇”,却惨遭不解风情的千牛卫一脚上前,举剑格挡住了她的投怀之势。 “哎呀——”那少女摔了个彻底,好大一声扑通声。 她眉毛狠狠皱了好几下,才忍着气从地上爬起来,对着来人瞪大了那双出彩的眼睛,理直气壮道:“你这人!怎么一点绅士风度都没有?” “罪魁祸首”卓元斌是武将世家出身,一向方直,虽听不太懂她在说什么,但也知道对方是在怪罪,当即瓮声瓮气道:“在下冒犯,还请姑娘见谅。” 那少女不依不饶:“道歉要是有用的话,要衙门干嘛!” 这少女不是别人,正是回顾剧情伺机许久的苏苑慧。 卓元斌转身看了一眼门外,已经有人朝这边看过来了。他干脆说:“旁边一条街上便有医馆,姑娘可是要诊金?” “谁要你的臭钱!”苏苑慧质问,“有钱就能买到一切吗?” “喂——他们后边那个人,”她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态势,“你的护卫撞了我,你都不说点什么吗?” 容凛微微垂眸敛去笑意。 他静静看了苏苑慧半晌。 苏苑慧赳赳地抬头迎上。 其实苏苑慧的内心深处,自然不是没有害怕的。 但她分明记得,书中的男主角是标准的仁君配置,这才胆敢在明知他身份的前提下不依不饶。 容凛忍不住有些失笑,他嘴角牵起,却是先忍不住叹了口气:“你——” “慧娘!” 苏长琛三两步就跑到了妹妹身前,一把将她拽回:“你怎么到处乱跑!” 教训完妹妹,他向着几位明显身份不俗的贵人致歉:“实在对不住,舍妹身体刚好,情绪上可能不大稳定,冲撞了几位。” 苏苑慧还欲说话,却被兄长一记严厉的眼刀给吓了回去。 见苏长琛神色难掩紧张,容凛眸中情绪不动,只摇了摇头,温和道:“无妨。是我们对令妹说声抱歉才是。” 一场闹剧就此结束。 待两兄妹走远,李雎哼笑一声:“看上去有点眼熟。公子,可要我等查探一番?” 入选千牛卫者绝大都来自贵族子弟,李雎自然看得出那女子醉翁之意不在酒。 “无事。” 容凛随意一拂袖,神情淡淡。 他今年堪堪不过二十岁,不说天下在手,只一身气质卓然,风华绝代,自然少不了有意者投怀送抱,用尽了各种千奇百怪的手段。 但这其中的大多数,不过是在他必经之路上论文作赋,对月对花作惺惺之状。 但天子的拒绝也不是假的,他虽好性,被闹得烦了也不是没将人生拖出去,附带一顿申饬,命家人领回去严加看管——可谓是丢尽了脸面。 譬如,芈家曾送入宫“陪伴”太后的一对姐妹花。 容凛对母后自然很是尊敬,但近几年来她和她身后的芈家却仍然试探不断。容凛愈发不悦。 容凛方才也看出,那少女兄长眼中的紧张不是假的,有可能只是她自己临时起意。 可他也确实被扰了兴致,毕竟,作为一个皇帝,他并不总能有时间的。 * “兰儿,陛下昨日又上街了。” 诚意伯方淮将女儿叫至书房,特地撇去众人,将消息告知。 “皇商苏家?”方蕴兰眉头皱起,“这个苏氏女,胆子倒是够大的!” 方淮轻哼一声:“他家藏得是倒紧,不过又有谁人不知他家庶子那嫡女,是个傻子。”在一甘勋贵圈子里,有心想要打听,自然不难得知。 他忽然问:“兰儿,你和那陈淼相处得如何了?” 不提还好,一提方蕴兰心里就不由有些烦闷:她自然明白,任凭伯府如何挥洒,也比肩不得天家富贵。 但这时候的陈淼,可并非前世那个被天子珍之重之、惹得诤臣连年上书弹劾的宠妃,如今的她,不过是个托自己的福才从贱民里拔身出来的渔妇罢了。 更有谁能想到,前世陈贵妃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竟是个目不识书、难以造就的傻子! 先前摄于陛下的威势和前世带来的阴影,面对陈淼,方蕴兰本能地有些战战兢兢。 但随着朝夕相处,方蕴兰愈发不平,心态也愈发向前世初得知陛下立妃时的心态靠拢——大抵就是被众人认可美貌同时也隐隐以美貌自得的女子,偏有一朝忽然碰上了一个比自己美貌十倍的女子。 而这个空有美貌的女子就这样一路俘获了众多优秀男子的青眼。 这让自幼便在一干闺秀中脱颖而出的方蕴兰如何不气恨,如何不气苦! 如今自己纡尊降贵,陈淼竟还如此不识抬举,逮着机会便说想要带着老父回家去。 “咱们既然已经打定了主意,就确保做戏做全套。”方伯爷沉声提醒,“前些日在朝上,右相损失颇大,看样子是要蛰伏上一段时间。而我们府上往日虽算得上安宁,但到底和右相过从甚密啊。” 方淮总结道:“我已经同你母亲商议过,这事还是早日定下吧。” 方蕴兰也有心重提,只是碍于面对陈淼时,心上涌起的那一点点不安稳,才将此事一拖再拖。 不过她也知道,此事却是不能再拖下去了。否则,她就要眼睁睁看着自家那傻哥哥又要重蹈前世覆辙了。 方淮手指在红酸枝木椅扶手上有规律地轻敲:“明日发帖下去——” “下个月十五,我诚意伯府要收义女。” 6. 第 6 章 方羡近日迷上了画美人图。 他的确是一个纨绔,但至少在这建邺的上流圈子里,胸无点墨的纨绔可难混得开。因此,方大公子功课时文不行,但仍能写得一手好字,画的一手好画。 而他最擅长画的也本就是美人。 方羡曾为平康坊南曲的大家作画,彼时那因着美貌才情名噪一时的花魁羞涩一笑,如临花照水,脉脉动人。 可如今,回想起府中那曾惊鸿一瞥的无双倩影,方羡却只能画一张,撕一张——美人神韵自多情,凡俗哪堪轻绘就? 方大公子横行无忌这么多年——顶多,也就是皇帝登基,改弦更张风声鹤唳的那几年,玩得更为谨慎低调些罢了。 闲下来时,方羡脑海中并不是没有闪过些强抢民女的念头。 只是碍于他试探提起时,父亲当时的语气难得严厉,神情更是尤其难看。 而方羡更不知,自己父亲也曾动摇过。 只是方蕴兰把话挑得太明白: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美人的确倾城,然而只有皇帝可以选择接受与否,作为人臣,断没有提前代天子拒绝的道理。 否则日后此事稍有一丝口风漏出去,都有可能给全家招致杀身之祸。 方淮是老了,但他还没有老糊涂,自然晓得孰轻孰重。 他刻意将陈淼安置在夫人周氏的正院之后。周夫人是个有手腕的,单看方伯爷后院挂了名的妾室两三只,膝下却一个庶出也无就知道了。 方淮有自知之明,不敢再多看。 想当初,即使是做了预料的诚意伯夫人周氏,瞧见陈淼的第一眼,依旧惊得当场碎了茶盏。 此是,周氏一边加派人手悉心照顾前者的同时,另一边也暗暗提高了警惕。 只是对于儿子对美人的殷勤,不同于方淮的颇有微词,周夫人就属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左不过,再度上些许时日,陈淼便成为方羡名义上的妹妹了。届时……兄妹情深嘛。 随着开宴的日期愈来愈近,陈淼越发不爱走动。 近些日她的字写得稍稍能看了,起码不再跟鬼画符似的。女先生用瞧朽木的眼神看了非要请假的陈淼一眼,听从伯府小主人们的口令让她如愿了。 屋里,陈淼神色恹恹地砸开一枚核桃,又一枚核桃。 陈全看得心头一跳:“你这孩子——小心手!” 陈淼嘟着嘴:“阿爹,我不想叫伯爷父亲。” 深究起来,这府上的主人她也没见过几次,但仅有的几次抬头,她自然也没错过那其中暗含的打量和炙热。 陈淼也不喜欢未来她名义上的哥哥。 初遇的那个早上,陈淼忙着害羞和尴尬,方羡宿醉过后头昏脑涨,匆匆一别;再见时,陈淼就已经直觉那眼神中时有时无投射出的贪婪。 陈淼对这些眼神并不陌生。 她十一二岁时,父亲还是愿意松口带她进城上街的。那时候她年纪还小,模样尚未长开,神情一派稚嫩。大把人只感慨这孩子实在生得太好,但也总有那么一些心怀杂念的人,逮着她说些不怀好意的怪话,还意图…… 而陈全也是在陈淼被当街调戏之后吓坏了,不再敢大喇喇带女儿逛街——天可怜见,拜天子英明所赐,父女俩所见所及一片盛世太平。可他们到底身份低贱,就怕有心算无心。 至于方蕴兰,诚意伯府的千金大小姐,这位方姐姐对陈淼当真是嘘寒问暖,第一天,就热切地叫人替她量体裁衣,用的还都是府上最好的料子。 一颦一笑,也皆与她母亲周夫人如出一辙,再优雅和善亲热不过了。 只是——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陈淼恶狠狠地小声道,“我总觉得心里不安稳。” 他们父女俩沦落到如今想要自请离去,都别无选择呢。 陈淼深深记得,早些年她坐在背篓里跟着阿父去城里听说书,说书先生一声惊堂木,念叨出情节无数。 而历经世事的陈全,心底的担忧只有比女儿多的,没有比她少的,但势比人强,如今伯府愿意开口认下陈淼做义女,如此哪怕将来想做些什么,终究是有了个保障。 他嘴上只说道:“伯爷伯夫人能愿意认下你,是再好不过了,以后阿爹也放心得下。” 陈淼丢了小锤子,扁扁嘴,憋不住要哭:“我,我是不是以后不能叫你爹了啊,阿爹……” 她每在人前叫一声阿爹,夫人身边派来的嬷嬷就立刻投来不赞成的眼神,痛心疾首好似她丢了伯府多大的脸。 这段时日以来,陈淼没少被人用这种眼神看,她到底还是个没多少经历的单纯少女,心里当然觉得刺得慌,还难受。 她非不改口! 反正,陈淼心里恨恨地想:这新爹又不是我要认的,你们非得上赶着,还想逼我抛下我阿爹! 这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陈全心里也不好受:“不叫就不叫吧。”他拍拍女儿的小手,“阿爹知道我家乖囡孝顺呢。” 陈淼吸吸鼻子。 唯一叫陈淼觉得安慰的是,自家阿爹日子过得甚好,汤药人参,锦帽貂裘,一应俱全。 甚至陈全尚未和闺女说过的是,伯府这头还周全着要给他安排几个贴身伺候的婢女,还试探着说要给他重新张罗门亲事,好纳个良家女子传宗接代云云。 都叫陈全给拒绝了。 事已至此,陈淼以为这还勉强胜算。 也不枉方蕴兰和周嬷嬷日夜潜移默化:“只要姑娘将来出息了,陈伯父/陈老爷的日子自然就好过些。” * 未来的贵妃娘娘,现在自然还是没能达成如方家所愿的“出息”。 但苏家的姑娘已经迫不及待地找到该如何“出息”的路了。 苏苑慧那日被苏长琛叫走,私下里更是被难得疾言厉色的大哥狠狠说了一通。 苏苑慧心里不服,嘴上却还只得乖乖应是。 苏长琛不曾见过皇帝,但他认得千牛卫的腰牌。 能和一甘千牛卫混在一起且被其拱卫左右的人物,也自然非富即贵——起码,绝对比他们这支已经被分出去的、严格来说称不上皇商的苏家来得富贵。 而苏长琛所担心的,其实更多还是妹妹清醒的年纪实在太晚,正经闺秀家的教育没受多少,真要嫁入高门,一来应对不了,二来恐怕也不会被许以正妻之位。 母亲郝氏早已跟他透了一丝口风,打定了主意要妹妹下嫁到知根知底的人家,好歹家里还能看得住。 苏长琛也是这个意思。 但架不住苏苑慧自己情愿“攀高枝”。 她还想要攀上当今最高的那根枝。 而这,也是她屡次三番出现在容凛面前的理由。 但以上却不能成为容凛觉得纯属巧合的借口。 容凛这会儿刚下了早朝,他着一身冕服端坐在后殿的御座上,黑裳红裙,日光从侧面洒进殿内,笼在他如玉的脸庞上,衬得他淡漠的神色有如天神一般威严出尘。 容凛看着眼前跪伏的千牛卫,缓缓开口:“大将军,你可否为孤解释一下——” “何谓,‘捷足先登’?” 千牛卫大将军谢均亦觉得此事非同小可。 那苏氏女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在陛下面前,可谓是从打扮穿着妆容谈吐都下足了功夫: 初见,她是心直口快、不畏强权财物的倔强女子;再见,她一身素色装扮,自言自语为母兄蹙眉哀愁;三见,她被本家小姐口出嘲讽,一边坚强辩白一边不经意地掉落面纱在人前展现出精心修饰过的美貌…… 只是任凭苏苑慧再自认为不露痕迹,在一群人精面前都落了下乘。 彼时容凛面不改色,看这姑娘自顾自讲完,实则眼神不经意落向了自己即将踏步的地方。 容凛回头便叫千牛卫将这姑娘查了个底朝天。 “臣不敢妄言。”谢均停顿一下,恭身的姿势仿佛能一万年不变,“但陛下身边贴身行走之人,无不出身清白,且臣日日检阅,他们也绝不可能有半点向外传递消息的机会!” 况且陛下出游乃兴之所至,时机行踪本就不定。 要说还有人能在禁卫重重防护下事先安排好了这一切,那可真当的上是神仙手段了。 容凛用眼神示意大将军继续。 谢均陈述道:“表面上看,这似乎只是那苏氏苑慧一人之计,其家人半点不知。” 容凛玩味笑了笑:“似乎?” 谢均点头:“回禀陛下,那苏氏苑慧似乎从别处得到消息,推断这个月十五,陛下将会‘偶遇’一绝色美人。” 容凛淡淡凝视着手持的奏折,平静道:“哦?” 而谢均也难得有点犹豫,又添上一句:“苏氏女倒是提过一次诚意伯府。巧的是,诚意伯府给京城诸人发帖称十五欲开宴,收义女。” “那义女……传来消息说,也确实是个难得的美人。” “这就有点意思了。” 容凛难掩疲惫地揉了下眉心——方才忠献王与右相一派吵得可欢,嗓门一个赛一个地高,他现下脑子还有点疼——他觉得自己得好好捋捋这其中的关系。 不是没有大胆之人在陛下面前沐浴宽衣,相以勾引,只是容凛自幼便学了些岐黄之术,又自忖修身养性,看淡了男女之事。 看苏家那姑娘的眉眼神色,其实倒还有点意思,胜在新鲜,但其野心也着实是有些……可笑了。 容凛心里一面觉得好笑,一面自然还有种身为人君却被算计的微微的恼—— 不过是放任他们安分了一段时间,便又开始忍不住蠢蠢欲动了。 “行罢,既然一个个想请君入瓮,孤不妨也去凑个热闹。” 第 7 章 今日正是十五,诚意伯府发帖邀请各府见证自家收义女的日子。 于是陈淼早早地就被从床上拽起来,梳妆打扮。 她天然一双浓淡合宜的柳叶弯眉,形状极齐整,一丝旁逸斜出的地方都无,又生得朱唇皓齿,且年岁正好,肌肤恰如凝雪般娇嫩,无须多加点缀,连向来善挑刺的周嬷嬷看在眼里,都觉得这胭脂只稍稍一扑就好,如此,才不辜负了主人那双“一寸秋波,千斛明珠觉未多”的明亮眼睛。 与此同时,一旁的侍女也早早呈上了备好的衣裳,一套粉白相间的衫裙,上好的贡缎,白底金纹,据说非得有数十年经验的绣娘耗费数月才能完工的手艺。 陈淼一穿上,立刻就收获了方蕴兰的赞叹声:“其始来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 陈淼本来正瞧着镜中焕然一新的自己,有些出神,见状,她半侧身子,眉眼一弯:“虽然听不大懂,但还是得谢谢兰姐姐夸我好看。” 诚意伯府上子嗣不丰,除了伯夫人周氏所出的长子方羡和女儿方蕴兰,再无其他。 近来府上已经都知道要收一位新小姐的事,只是到底名分未定,陈淼坚持不让别人提前称呼自己二小姐——好像这样拖一天,便还有机会回转似的——而自从知道伯府有这个打算,陈淼也没那个脸,大喇喇攀附上去径直就叫人姐姐。 对此,方蕴兰先是眼神有些诧异地转头看向周嬷嬷,继而回过头来,安抚笑道:“这句出自先秦宋玉的《神女赋》,妹妹书念得晚,不晓的是自然。” 陈淼面上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 果然,博学多才的侯府千金立时“善解人意”地换了个新话题:“对了,可还有其他不合心意的地方,好叫下人及时给妹妹收拾收拾。” 这自然是不必的。陈淼事先已经应周嬷嬷的要求揣摩过几次了,以确保今日流程万无一失。 再说了…… 陈淼心里悄悄叹一口气:她不喜欢头上这么重,但说了有用吗?总之,她但凡有异议,都会有无论伯夫人周氏眼前的兰姐姐、还是身边的周嬷嬷和秀琪等人引经据典有理有据地对她加以驳斥,继而教导。 见陈淼事事顺从,方蕴兰不由笑意加深。 她亲热地握住陈淼的手:“妹妹觉得,秀琪伺候你可还好?” 陈淼乖巧道:“秀琪姐姐很照顾我。” 方蕴兰笑着点点头:“秀琪本来就是我身边最能干的那个,不过啊,淼淼妹妹身边只有一个人伺候,这我可不放心。” 她对着身后的一排人招了招手:“如诗,你来。” 几个粉衣侍女,由一个眉眼秀丽、个子高高的侍女领着头低头上前。 陈淼自然认得方蕴兰跟前得用的人,疑惑道:“这是……” 方蕴兰会心一笑:“自然是安排着伺候妹妹你的。” 与此同时,她顺手指着几张递到桌面上的纸张说,表情极坦荡:“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淼淼妹妹,这个也一并给你了。” 陈淼一低头,便看见了最上头再清楚不过的“身契”二字。 陈淼看到身契,才终于把“伯府二小姐”几个字和自己联系起来。 她登时心头一跳,眼睛都跟着一块瞪大了,唬得连连推辞:“兰姐姐,这个我怎么能要!” 方蕴兰示意秀琪继续上前,自若地笑说:“说了是伺候你的,身契还在我这可怎么能行?” 等挥退屋里的下人,她这才握着陈淼的手,推心置腹道:“再说了,淼淼,就算瑶琴和如诗这几个之前是伯府长大的,但既然归了你,就是你的人了!” “你要是实在不想要,等过了今天,你再琢磨怎么处理她们几个,要是觉得用得不称手,卖了便是。” 陈淼几乎没怎么掩饰地倒吸一口凉气:她出身虽称得上贫寒,但也是绝对的良家出身,似这种主人说发卖就发卖的口吻,她更是从没想过。 说实话,就陈淼在伯府呆的这些时日,单见过的方蕴兰身边的几个侍女,比如瑶琴、秀琪、锦书、碧画、如诗等,光是身材样貌谈吐学识,建邺城里的普通人家教养女儿都少有比得上的。 可即便如此,她们仍旧是富贵人家的奴隶,也就是下人。主人随便一句发卖,卖也就卖了…… 方蕴兰见陈淼面色发白仿佛被吓到,只得叹了口气,解释说:“我自然知道淼淼你心善,但是你也不要觉得我是坏人——别看我生在伯府,别人眼里看着风光,可上头的贵人一句话,我们这些所谓的大爷小姐,也都是只得听话认命的份儿。” 她犹豫了下,还是小声与陈淼透露了几句:“前些年,静亭侯一家都被今上寻了个由头发作,抄家夺爵,全家都被发配到岭南去了呢。” 陈淼情不自禁“啊”了声:“是犯了什么事?” 对此,方蕴兰显然心有戚戚:“谁知道呢,左不过一些小事——也许是静亭侯后继无人失了势,又兴许是碍了陛下的路吧。” 见方蕴兰不欲多提,还要卖人,陈淼不敢再说。只是,她心里多少怵了几分。 * 苏苑慧这会儿也进了诚意伯府。 虽说为了这场春宴,诚意伯府可是将这建邺城有头有脸的人家邀请了个遍。按道理来说,放在苏父未被分家出去前,其本家身份自然还能在这场名门盛宴中享有一席之地。然而作为庶出的分家小姐,苏苑慧的出现就尴尬了不少。 堵上穿越者的尊严,苏苑慧靠着大胆创新的新式妆容,有趣的新式玩意儿,还有出人意料的诗词才气(主要是后者),赢得了大长公主嫡孙女常乡君的青睐。 所以,苏苑慧这次实际上是以常乡君的跟班身份进来的。 苏苑慧前世家世平凡,如此古色古香又原滋原味的豪门园林,也只是在旅游时见过几次罢了。于是她此时忍不住兴奋地左右张望。 常乡君瞄了她一眼:“别瞧了,别人都看着呢。”别丢了本乡君的脸。 苏苑慧脸上后知后觉地露出一些尴尬,她掩饰性地咳嗽一声,开始没话找话:“乡君,您知不知道这位新小姐的身份?” 苏苑慧心里其实也有点疑惑,她好像不记得原著里有这么一段……算了,可能是因为诚意伯府终究是作为炮灰,细节上不那么重要吧。 她回想着一些小说里的可能套路,小声揣测道:“会不会是诚意伯在外头的风流债啊?” 常乡君眼角一抽:“怎么可能!诚意伯夫人出身永东府周氏,累宦世家,眼高于顶,那可是连个妾生子都容不下的人!” “不过……”常乡君忽而想起来,“我倒是听夫人们都在传,伯府此番收拢的是一位绝色美人。” 如此一来,若是诚意伯心有他图,而这名女子又确实名副其实,那么将外室女收进门也不是没有可能啊。要知道,相比前些年,陛下口风似乎还真松动了些…… 苏苑慧面上作恍然大悟状,其实内心不以为然:虽说她没见过,但原著里盖章定论的唯一一位“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绝色,可是非女主莫属…… 嗯? 第 8 章 陈淼身处后宅,可谓是被诚意伯府藏得严严实实。就连常乡君这等贵族圈里的人物,也对她了解甚少。 但诚意伯府两个小主人近来的动静,外界却见得一清二楚。 “不过,想来也肯定是个了不得的美人咯。”常宁好看的眉梢微挑,语气甚至还有点轻佻——乡君大人向来爱看美人,与苏苑慧这么快就玩在一起,也不乏有她漂亮又会打扮的缘故。 “方蕴兰那脾性学了她娘,看着尊贵自矜,平日里也都眼高于顶。可几年前宫里太后那边说是有意开选秀,她嘴上说随缘,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呵,我又怎会不知,她心里不知有多巴望着呢。” 苏苑慧识趣地捧哏:“乡君,后来呢?” “后来?哼——”常宁摇了摇食指,“陛下说自己身子不好,暂缓选秀,而这一缓,就是三年,叫这建邺城里的贵女们议亲都一并跟着延了。要知道,如今这朝里的大臣们,可都一个个等得差不多了。” 忠献王家的世子娶了南省学政的大女儿为妻,而北边大将军也有意为儿子求娶常乡君的表姐——如此一来,陛下要想继续推行新政,多半是得松口进几个人,好平衡一下前朝关系的。 想到这,常宁摸了摸耳垂上的大珍珠,表情戏谑:“只要方羡的世子之位一日定不下来,他们伯府这后院啊,就一日不得安生。” 伯府二老爷方济二十一岁中秀才,二十七岁中进士,放眼全国也是个人才。他的嫡长子,也就是方羡的亲堂弟方盖,也不遑多让。 常宁总结道:“这兄妹俩一连几个月都这么消停,这回啊,我估计他们府上是要憋个大的。” 然而,苏苑慧听了却难得有些走神。 她多少还记得,男女主淼初遇的时间是在暮春初夏,天气清爽,戴个帷帽也不奇怪,否则陈淼的爹也不会轻易同意女儿出门。 可现在都五月了。 起初,苏苑慧还暗暗自得,以为是自己穿越女的光环起了作用,将男女主的初遇给蝴蝶掉了。可饶是她数着日子候在凤来仪酒楼,也没见男主再出现过。 苏苑慧心头一凛:难不成,是有人截胡了? 不怪苏苑慧心里紧张,主要还是因为她前几次想要偶遇皇帝,却都无功而返。在这之后,即便是她知道主要剧情,但那些男女主如何甜甜蜜蜜的场景也多半都发生在了深宫——她又如何能插进去手? 一旁,常宁犹自感叹:“我今日还真想要看看,究竟是多美的美人儿,居然能叫方蕴兰这么心高气傲的人,也甘心认输。” 苏苑慧摸了摸自己的脸,用半真半假的语气笑嘻嘻说道:“女人嘛,总是不嫌弃自己生得更美的——要是让我生了一副漂亮样子,少活上几年,我也愿意。” 常宁则忽然想起了之前那对被陛下下令驱逐的芈氏姐妹花,一时哑然,半晌,语气喟叹地说:“穷人家的女儿生得太好看,可不见得是好事。”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苏苑慧又联想起原著中的女主了:陈淼,她可不就是…… * 陈淼刚撇开了一众下人,偷偷去见了阿爹。 她生得实在太过好看,今日的装扮又尤其慎重,毕竟诚意伯府可心地要让她惊艳亮相。于是,新来的丫鬟里头立时就有人架不住貌若天仙的新主子眼神央求,大着胆子应了她偷偷出去。 周嬷嬷去夫人眼前复命了,又托往日里府上大公子的殷勤和大小姐的耳提面命,一路上胆敢跳出来阻拦陈淼的也没几个,反正今日因为迎客,巡守的婆子看管得本就颇严。 陈淼平时学着读书认字下棋辨画,学得倒是很慢——属于几个月下来才粗粗入门的地步,这还是女先生等一干人看在她那张脸给放水的份上——但她却已经能很自如地利用起自己的漂亮来了。 她脸色沉重地绕了小路,脚步沉重地走向了原先住着阿爹的别院,然后果不其然地发现阿爹已经不住在这里了。 是了,兰姐姐前几日说要将阿爹送去城郊别院好生休养的。 陈淼明白道理,可还是很生气。 但她知道没有表露出来:贵人要收她做义女,还如珠如玉地待她,她又怎能不开心呢? “小姐,时辰要到了。”脸上还残留几分稚气的小丫鬟眨着眼睛小声提醒。 陈淼嘟了一下嘴巴,可脚下却是半点没耽搁,提着裙子就要匆匆穿过来时的小路。 “呀!”分明是自个偷偷潜入了人家后宅,争强好胜惯了的常宁却率先倒打一耙,拉起张脸教训道,“哪来这么没规矩的——” 甫一抬头,都陡然没了声响—— 绝尘标致,倾城颜色。 常宁出身优渥,见多识广,便是宫里头自家皇帝表哥那等神仙人物,她爱看,又不敢多看,可也自认为不会再为这世间的诸多庸脂俗粉动色了。 直到她一朝直面了真正的倾城色。 常乡君立刻就把被她强拉来的苏苑慧和侍女给忘了个干净,只觉得自己眼前这姑娘生得真是好看,原来,这世间真的有人,只需一眼,就叫人心甘情愿地望下去,再不问其他。 陈淼有点心虚,又有些心慌,她见旁边丫鬟脸色不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眼前衣着打扮十分华贵的少女应该来头很大。 她眼神怯怯,又暗含了几分警惕地看向常宁。 而常宁迎上她黑白分明的清凌凌的眸子,只觉得自己脑子嗡嗡的,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了:“我、你……我没唐突小姐吧?” 不自觉地,常宁就用上了自己往日看过的话本里头的公子哥开头。 而眼前这位仿佛直接从话本里走出来的绝色少女,墨发垂落,害羞了似的微微撇过头去,就连双颊也一齐透着桃花般氤氲的艳色:“给小姐添麻烦了。” 声音柔软又温柔,丝毫没有常乡君往日暗暗鄙夷的娇骄之气,好似淙淙流水般澄澈。 常宁倒吸一口凉气。 见人迟迟不说话,陈淼想告辞继续走。 常宁喜欢她生得好看,心头火热,又不知该说些什么,脱口道:“小姐可是和我一样迷路了?” 陈淼见她笑得生动语气真挚,聪明地察觉到了她对自己的善意,顿时心里一松,冲她甜甜一笑,轻轻地点头“嗯”了声:“我认得路的。” 就这样,常乡君痴痴地望着美人离开了原地。 许久,听见周边仆妇的嘈杂声渐渐大了起来,她才回过神来,将苏苑慧和自己的贴身侍女从假山后拉出来。 苏苑慧已然傻了。 即便方才只是惊鸿一瞥,但分明窥见佳人的侧脸线条好似一幅天然勾勒的传世仕女图——现实里,竟然真的有添了滤镜而生的人。 常宁这会儿正捂着心口:“天哪天哪,太好看了!我真是好久没遇见这么好看的人了。” 苏苑慧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头,没有出来。 身边的常宁还在喋喋不休:“失策啊失策!”她扼腕长叹,“我竟然还未得知她的名字。” “……陈淼。”苏苑慧喃喃说。 “不过想来就是今日的主角了,一会儿我肯定就能知道!……什么?”常宁见她脸色十分古怪,忍不住停下脚步问。 苏苑慧站直身体,正色道:“我是说,刚才那人,叫陈淼。” 即传说中美貌冠绝天下的小说女主。 常宁怔了一下,也没来得及考虑苏苑慧是打哪得来的消息,她思量了一下,转而又叹出一口气:“估计,这姑娘今日之后就要改姓方了。哈,不用动脑我就知道方家在打什么主意了,我那皇帝表哥倒是有艳福。” 方? 艳福?有什么艳福?意思是女主还会参加选秀吗?…… 乱了,全乱了! 苏苑慧内心忍不住升起一丝惶恐:难道是因为她的穿越,才导致女主 越是回想,越觉得“是了,是了” “……陈淼。”苏苑慧喃喃说。 “不过想来就是今日的主角了,一会儿我肯定就能知道!……什么?”常宁见她脸色十分古怪,忍不住停下脚步问。 苏苑慧站直身体,正色道:“我是说,刚才那人,叫陈淼。” 即传说中美貌冠绝天下的小说女主。 常宁怔了一下,也没来得及考虑苏苑慧是打哪得来的消息,她思量了一下,转而又叹出一口气:“估计,这姑娘今日之后就要改姓方了。哈,不用动脑我就知道方家在打什么主意了,我那皇帝表哥倒是有艳福。” 方? 艳福?有什么艳福?意思是女主还会参加选秀吗?…… 乱了,全乱了! 苏苑慧内心忍不住升起一丝惶恐:难道是因为她的穿越,才导致女主 越是回想,越觉得“是了,是了” 第 9 章 长风渡水,波光粼粼。而在陈淼身后,石桥如带,绿柳如绦,桃花纷飞。 陈淼慌张地垂了眼睫以掩饰飘忽的目光,可恰好一阵风吹来,她腰间的碎玉亦随之叮当作响。 男人的眼神倒是很克制,一刹那的惊艳过后,大概是觉察到了她的惊惶,很是彬彬地偏过头去,不再看她。 而与此同时,陈淼也有些愣住。 无他,只因这个男人长得很好看。 说来他其实穿得素净,除了腰间垂着一块白玉,再无装饰。只是任他穿得再简单,都有种漫不经心的出尘味道。 大概是见来人久久未动,他再度抬头,黑漆漆的眉眼沉静含笑,端的是水清木华。 大概是见她呆愣,男人不禁莞尔,笑语盈盈,就连声音里都有种暖暖的沉静:“姑娘可还有事?” 丝毫没有孤身光顾人家后宅的自知之明。 容凛被看得一派自在,陈淼却反莫名觉得招待不周——这还是她头一回兴起这种疑似主人的念头——不知为何,她突然不知为什么就觉得失落,连声音都跟着低了下去:“……无、无事。” 她漆黑的眼睛就像被水洗过的玉石,长长的睫毛也浸润在温暖的日光里,像受惊的蝴蝶一般轻颤着,站在桥上,却还坚持望着他:“我要去赴宴了。” 话虽如此,但不知是不是前头站着个男人的缘故,她动也未动。 偏新来的小丫鬟催也不催。 对面是佳人眼波流转,瞧得容凛不由心念一动。 他望着陈淼这副毫无戒心的模样,眼神甚至还透出一点无奈,半晌,摇头叹道:“罢了。” 他朝前走了两步。 陈淼终于回过神来,下意识跟着后退,她头顶那两串莹白如雪的明珠金步摇,也随着少女的动作好似晓风里的花枝一般微微荡漾。 容凛在石桥第一级台阶下站住,随手拂了下袖边飘过来的一缕墨色长发,这般随意的动作由他做来都异常从容优雅:“唔,在下姑且……算是迷路了吧。” 本就不知不觉捏紧了衣角的陈淼听到,突然生出些迷糊:嗯?那,他这是迷路了,还是没有迷路? 容凛说这几句话的时候,面上依旧一派云淡风轻。 他眼神中久违地含着几分孩子气般的故意:“只是冒昧问一句,姑娘可否能指点在下出去?” 陈淼愣了下。 反应过来后,她有些慌地咳了咳,手指一伸:“这边吧。” 但这一次,不知是不是迎光的缘故,陈淼总觉得面前这人望她的眼睛里,仿佛有洪流在缓慢而晦暗地涌动。 见状,容凛弯了眉眼浅笑一下,毫不拖泥带水地转身欲走。 “公子,公子等一下。” 陈淼忽地鼓起勇气叫了他一声。 容凛停住动作,回侧过头,抬眉,用眼神询问。 陈淼鼓足了勇气,微微向前探着:“你今天,也是来赴宴的吗?” 容凛顿了顿,继而敛了微笑,凝视着她的眼睛,道:“可以是。” * “快去通知夫人和羡儿,就说陛下来了!” 方淮忙喊管家给家里人传消息。 管家自己晓得其中轻重:自家大公子至今只能被称呼为一声大公子,不就是因为陛下设置的考试吗?得此良机,阖府上下自然期望大公子能一举博得陛下青眼。 方羡脚下匆匆。 此番容凛微服出巡来得突然,可到底来得意外不如来得巧,若是席上将方淼引荐过去……日后也不妨成就一桩美谈。 想到这,方淮更加镇定起来,步伐也越发从容。 而作为被方伯爷寄予厚望的美人,早早被告知将在稍后被冠以方姓的陈淼,此时正承受着方蕴兰不知是真是假的娇嗔。 终于等到了人,后者忍不住略微加快速度步出了门槛:“淼淼妹妹,你去哪儿了?可是要我一番好等。” 方蕴兰身后跟着一串低眉敛目的侍女。 此刻周遭却陡然安静下来,陈淼突然抬眼望去——府苑精巧,草木楼阁交相辉映。 再转头,迎上方蕴兰担心过后的眼眸,陈淼忽然笑了,美人如画:“……突然有些紧张,就叫人带我出去走走,路上又耽搁了些时间——叫兰姐姐担心了。” 方蕴兰安抚地笑笑:“你没事就好。” 然后,方蕴兰牵住了陈淼的手,将她带往宴会的前院。 第 10 章 额头光洁饱满,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乌发泻墨,衣袂当风,肤色一如凝脂雪玉般皎洁。眼波流转间,便令满目芳菲失了颜色。 当的是,惊鸿一瞥,再无美人。 这是陈淼出场给人留下的第一印象。 时下京城并不曾讲究什么男女大防,男宾和女宾分得并不很开,隔了一道人工花池和一座院内凉亭罢了。主要还是一甘贵妇人小姐们见证一场,尔后方伯爷宣布一声,继而才会在众人瞩目中完成仪式。 但无论是女子还是远远望来的男子,都不约而同看直了眼睛——天底下竟有人能生得如此好看! 陈淼确实生得很美。 不过对于在场善于做戏的诸多人而言,女宾们回过神后的心思有多复杂自不必多说了,男宾里头就算真的有人当场起了心思,但为了表现自己是不慕颜色的端方君子,无论是迎着对面母亲妹妹夫人儿女的冷眼,还是单纯只在美人面前图表现,一个个当即变得更加正直端方。 于是陈淼露面伊始,宴会的氛围陡然陷入一片沉默。 半晌,常乡君赞叹的声音才蓦然响起:“当真绝色美人!” 仿佛她当真是第一次见,又第一次忍不住便看呆了似的。 平德大长公主历经三朝,始终简在帝心,延至当今,也是宫里常常降人下来关心问询的,而常宁作为她最疼爱的嫡孙女,自然少不了人给面子。 登时,便有人初初醒转过来,欢喜地附和道:“是极是极!” 忠勇侯夫人赵氏佯装嗔怪:“还是常宁你这见惯了美人的,这么快就回过神来了,哪像我,十几载过去了,尽在家对着谢宽他们父子几个大老粗,眼神都不好使了。一见这美人儿啊,眼睛拔都不想拔-出来!” “伯府好福气啊!” “得女如此,夫复何求。恭喜恭喜!”…… 陈淼从没见过这阵仗。 话又说回来,她向来就没什么身为美人的自觉。 过去的十六年,她和阿爹相依为命,虽然没有过锦衣玉食的日子,但也从没挨过饿,因着她漂亮懂事,陈全又格外心疼女儿,更从没挨过一根手指头的打。即便原本在村子里,大家过得都不宽裕的情况下,伯娘婶子还有许多的小哥哥小姐姐,也乐意主动给她东西吃。 后来,阿爹日渐忧心忡忡,但陈淼也活得很快活,打扫缝补,做饭抓鱼,她都觉得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偏生最近不得不和方蕴兰走了之后,她突然就拥有了好多侍女下人,还又有了先生和嬷嬷,干活是不用想了,连掉根头发都有人抢着捡。 然后,她莫名其妙地就要开始学琴棋书画,又莫名其妙地收到了许多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好似她长得这副样子,就“应该”举一反三、闻一知十,做不到就对不起了什么似的。 与此同时,陈淼也收到了许多从未听过的赞誉,她先前还心说是否是伯府上的人夸张,毕竟她心里有自知之明,她觉得方蕴兰比她漂亮多了,也有气质多了。女先生和嬷嬷总是要拿她当示范,身边的侍女丫鬟也时不时夸奖自家小姐。 可如今落在宴会上,见周围人一个个的表现……陈淼忽然觉得,好像,似乎,她真的是生得很了不得似的。 陈淼被一众人恭维得莫名心虚。 而除去一开始朝一水之隔的男宾那头瞥去一眼,之后再无回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