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藏连山》 第1章 楔子 01 不知是林中何处射来的一道寒光,伴随着空气被撕裂的啸叫极速逼来。女人的眼睛来不及分辨其来处,只能凭借本能展动身形。她迅速蹬上树干,脚尖在枝叶上两三个轻点,整个人便如鬼魅一般飞速掠起。寒光擦过她褴褛的襟袂,一瞬间似乎有了实在的形体,猛然撞碎在另一棵树上。 女人已经疲惫不堪,落地时双膝竟然发软重重跪在了地上,两臂险些没能护住怀中那个三四岁的男孩。 男孩小声地唤了句:“娘。” 女人将男孩抱紧,干裂的嘴唇动了动正要说什么,一阵响亮的“咔咔”声让她的心马上重新悬了起来。身旁那棵被寒光击中的树本来已经结了层坚冰,此时,树干正随着覆盖的坚冰一点点碎裂,眼看着一人粗的树就那样轰然拦腰倒了下去。 “娘,我们会死吗?”男孩小声问。 女人的眼里盛满泪水,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用她干裂带血的嘴唇在男孩的额头上吻了又吻。 男孩瞪着一双圆圆的懵懂的眼睛,用两只脏兮兮的小手将母亲脸上漫过伤痕的眼泪轻轻拂去。他说:“娘不哭,康儿保护娘。” 女人艰难地笑着点了点头,然后伸出食指和中指在男孩的眉心飞快地结下一个阵。她知道这个阵很可能在自己死后会变得毫无用场,但只要她不死,所有的攻击和伤害便不会落在孩子身上,而是自己身上。 接下去,千百道和刚刚一模一样的寒光从四面八方破空袭来。女人在一瞬间就做出了判断,即便用尽全部咒术去施展刚刚的灵狐九跃,想要避过这些飞速射来的光矢也是妄想,何况现在她又受了重伤。 女人立刻站起来,将男孩藏在身后。接着,两只手叠影重重,以惊人的速度在胸口做出复杂的手势。一个笼罩着银色光芒的巨大屏障瞬间在她面前撑开,那千百道箭矢般的寒光撞在屏障之上,如脆冰着石,铿锵粉碎。 两个身穿青衣的少年就在这个时候自密林深处飞掠而来,又如棉絮般飘然落地。年纪较轻的那个本来对自己的咒术十分自信,况且这手冰魄流星矢又是他最厉害的杀招,可是怎么也没想到竟连个受伤垂死的女人都解决不了。他心下顿时万分恼火,眨眼间右手已聚集了若隐若现的蓝色光芒,正欲施展更加毒辣的咒术时,却被身旁年长的少年拦住。 “她已是强弩之末,撑不住了。” 果然,话音未落,女人撑开的屏障便出现了显而易见的裂纹,持续射来的光矢轻而易举便将屏障击成了碎片。在屏障崩坏的一瞬间,女人一把将男孩按进自己怀里,她的后背此时便是男孩最后的屏障。只听见几声骨头碎裂的闷响,男孩立时觉得脸上犹如被淋下一勺热油,目之所及变得一片血红。他抬头去看母亲,母亲的嘴巴艰难地开阖着,每一次开阖血浆都从嘴里源源不断地泻出。男孩被吓坏了,“哇”地一声哭出来。他在一声声地喊“娘!娘!”,嗓子喊劈了,声音因此走了调。 “跑......” 这是女人此生留给自己儿子的最后一个字。 两个少年走上来,年轻的一个嘴角浮出满意的微笑。“师兄,让我解决了这个小畜生。” 师兄的手挡在了少年的胸口,“这女人都已经死了,就让这孩子活着吧。” “师兄你糊涂了?你忘记出来时候师父交代过什么?对付无相宫里的邪魔外道,根本用不着讲什么江湖道义,须得除恶务尽!” 一个“尽”字还没说完,那少年已经闪电般地出手。他的掌锋在一瞬间聚敛起蓝光,出手阴辣狠毒,丝毫没有因为对方只是个三四岁的孩童而有片刻犹豫。 “坏人!”男孩吼叫一声。 “师弟小心!”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少年的惨叫瞬间惊飞了林中的群鸟。谁也没看清那男孩是如何出手的,也没有人看见他是否用了兵刃。只是那一声惨叫之后,少年那条被齐根截断的手臂便血肉模糊地飞了出去。 “我的手……师兄,我的手……”少年蜷缩在地上哀嚎,身体因为疼痛而不受控制地抽搐着。他断臂的伤口血流如注,已经泡透了他半边长衫。 “妖人!”少年的师兄大吼一声,凌空已跃起数丈,随身的佩剑同时出鞘,直刺男孩眉心。 男孩又是疯狂地吼叫起来,音浪居然成了有形状的透明涟漪从口中层层荡漾开去。一时间林中飞沙走石,跃起的少年只觉胸中血气翻涌,手中的剑竟然无法再向前移动半分。他强行稳定了心神,手势随之变换。那柄剑猛地脱离双手,一下变成了数十柄,带着森然的剑气飞速旋转起来,似乎要将前面一堵透明的墙壁钻出无数个窟窿。只听少年低声一吼:“破!”数十柄剑瞬间以雷霆之势突破了阻碍,依次洞穿了男孩的身体,钉在他身后的树干上重新聚合成为了一柄。 男孩连一声都没吭出来就这样死了。 少年从空中跌落下来,大口喘着气,他看到师弟的脸上布满了惊恐。 “师兄......你杀那孩子竟然需要用......” 师兄捂着胸口走上来搀起他,说:“现在你知道无相宫的人有多可怕了。若非如此,只怕我们两人今日都要死在那孩子的阴风吼之下。” “你说他用的是......” “正是阴风吼。” 断臂少年的心沉了下去。若不是亲眼所见,他决不会相信一个四岁的孩子会使用阴风吼这种级别的咒术。显然这孩子的修为还没有登峰造极,但却已经逼得师兄用出了本派的绝招。倘若不杀他,两年之后与其一对一较量,自己恐怕连拔剑的机会都没有。想到这里,他脚底升起了一阵彻骨的寒意。 “这无相宫果然深不可测。”师兄从身上扯下一块布条勒住师弟的断臂。 “师兄,你即将接任本派掌门,不可。” 他拨开师弟的手,将布条扎紧。“接任掌门我就不是你师兄了?” 少年低头不语,半晌,他叹了口气:“幸亏那女人早已身负重伤,否则我们……这贼婆娘究竟是何人,自己如此难缠还养出个同样难缠的小孽种?” 师兄深深望了他一眼,说:“不过是无相宫的一个宫婢。” 天已经晚了,成群的归鸟自尽一样投入这密林。余晖很快将林中的小路染红,让人分不清楚哪里是溅落的鲜血,哪里又是如血的残阳。兄弟二人不再说话了,互相搀扶着,迈过一具具横陈在林间的尸体,顺着来路归去。 我们的故事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第2章 楔子 02 无相宫,伏吟殿。 伏吟殿乃是无相宫的正殿,除了尊主和四位护法使者以外,其他擅入者,死。 可是今天这里却十分热闹,甚至显得拥挤。各大门派的高手们黑鸦鸦站了一地,为首上座的,自然就是各派掌门。此时,殿内的人都不免唏嘘感慨,想当初这里曾是江湖上多少腥风血雨的起点,又有多少令人闻风丧胆的追杀令从此处发出。无相宫尊主燕凌枫在这里随便一个起心动念,就可以决定一个人、一个家族,乃至一个门派的生死留存。可昔日这个人人谈之色变的魔教中枢,如今竟然被各大门派完全占领,反而成了众人共同商讨如何进一步肃清魔教妖人的议事厅。 这时,一位身着青衫髭须虬髯的中年男子站起身来,朝在座的其他各派掌门拱了拱拳,说道:“诸位,如今那燕老贼已死,此时无相宫群龙无首,我看正是一鼓作气荡平魔教的最佳时机!” “冯前辈请稍安勿躁。”说话人乃是龙湖剑宗的宗主吕凤栖,此人一袭白衣如凛冬初雪纤尘不染,眉宇间俨有正气不怒自威。吕凤栖虽是剑宗宗主,可随身并无佩剑,因为他双手的十指远胜十柄利剑,对战时以无形剑气为刃,如万钧雷电变幻无穷,相当于十名顶尖的剑宗高手同时出招。据说这吕宗主十六岁时便已学成了家传的咒术绝学动地寻龙剑诀,二十岁时就以一招击败自己的父亲,继而执掌龙湖剑宗,成了名满天下的一派掌门。 “燕凌枫虽然已经死了,可是无相宫的青、赤、银、墨四护法仍然下落不明,切不可掉以轻心。”吕凤栖说,“依在下拙见,我们还是应该按之前的部署,守好宫里各个出口,等不归山的众位道长回来再行清剿。” 那冯彧本就是个狂妄之徒,而近些年斩风堂在岭南声势浩大,这让冯彧更加瞧不上这个畏首畏尾徒有其表的后生。他轻蔑地哼了一声,说道:“吕宗主若是怕了,带着你们龙湖剑宗的人回去便是。各门各派难道还能指望个二十岁的娃娃来助阵不成?” 吕凤栖并不生气,龙湖吕氏不仅以咒术剑法称雄一方,更是西蜀有名的诗礼书香之族,即便是取人项上人头也是要“失礼失礼、承让承让”的。他笑了笑说:“晚辈并非胆小怯战,只是各派与无相宫妖人连月厮杀,死伤无数,已然元气大伤。如今,不归山的众位道长护送掌门玄阳真人尚未返回,若我们就此轻举妄动,岂非鲁莽?” “说得对。”灵蛊岛的岛主梅无双看着自己刚刚修剪好的指甲幽幽地说道,“这无相宫深不可测,连玄阳真人都是耗尽毕生修为才勉强毙了那燕老贼,如果我们贸然进攻,着了那四个妖人的道,反而不划算了。不如就在此以逸待劳,等不归山的人回来再说。” “我等不了了!”冯彧突然扬起嗓门,一掌拍劈了手边的红木茶几,“我爱徒伤在那无相宫妖人手里,老夫咽不下这口气!” “嚷嚷个屁!”河洛十二帮的总瓢把子柴飞虎终于坐不住了,“哪门哪派没死伤弟兄,就你们斩风堂的人金贵?!还不是自己的徒弟技不如人,被人断了右臂。我看你们斩风堂赶明儿改叫斩手堂得了!” 河洛十二帮来的人最多,此时“哄”得一声都笑了。斩风堂队伍里那位断臂的少年一瞬间涨红了脸,血气方刚的年纪受到这样的侮辱,自尊心命令他必须立刻与对方你死我活。可他的师兄却死死将他拉住,拼命用眼神暗示他不可鲁莽。 冯彧的脸色也变得十分难看。但他虽然也是粗人一个,可自诩要比柴飞虎那群号称侠盗的河寇湖匪有涵养得多。他突然朗声大笑道:“柴帮主说的是,想必柴帮主必定有技压群雄的本领。老夫不才,想凭这一双空掌领教一下柴帮主的翻江回龙刺!” “诸位诸位!”一个面容光洁长相儒雅的中年男人马上站起来,快步走到剑拔弩张的冯柴之间,“在座的各位都是江湖上叫得响的名门正派,此番联手也是为江湖铲除祸害而来,切不可伤了和气。” “郭掌门见笑了。”冯彧抱拳说道,“老夫本来也不想伤了和气,只是不与柴帮主过上两招,未免让人小瞧了我斩风堂。” “我呸!”柴飞虎当真就往地上啐了一大口唾沫,“姓冯的,既然你们斩风堂那么本事,还装模作样跟我们商量个屁!要去你自己去,别想让我们十二帮的弟兄去送死!看看遇到无相宫的四个护法你还有没有叫嚣的胆量,到时候你们斩风堂就得改叫斩首堂,首级的‘首’!” 冯彧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眼看双方正要动手,吕凤栖和百杀门的常傲天也赶忙加入调停。此时,斩风堂那个断了手臂的少年小声问站在一旁的师兄:“他们说的四个护法究竟是什么人?怎么姓柴的那么怕他们?” 师兄说:“其实我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甚至没有人知道他们到底是不是人。我曾听师父说过,无相宫等级十分森严,共分为九部七十二司,每一部每一司都有其各自的职责,彼此之间如齿轮般相互咬合,共同构成了一个无比复杂周密的组织。而四个护法是凌驾于九部七十二司之上,仅次于无相宫尊主的四个人。他们各自有不同的代号,分别是青麟神使,烛龙;赤羽仙使,秋凰;银瞳鬼使,陆吾;墨影凡使,旋鳌。听名字你也听得出来,他们四人的咒术是按照代号由高到低,神使最强,凡使最弱。但即便是最弱的墨影凡使,也绝少在江湖上出现。” “为什么?” “因为没必要。”师兄回答,“九部七十二司是无相宫的内部组织,而七十二司之下,又将触角伸出宫外秘密控制着江湖上的众多帮会。因此,无相宫要做的事情,超过半数到司一级就可以解决,极少会惊动到部级。而如果需要护法级别出动的话,那么不出意外,江湖上某个帮派,以及与这个帮派有关的所有人便会从此消失。” 师弟的嘴空张着,瞪圆了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所以至今没有人见过他们的真面目,”师兄补充道,“因为见过人的人都已经死了。” 师兄又说:“原本河洛十二帮并没有联盟,而且也不是十二个帮派,是三十六个。当年不知为何得罪了无相宫,于是墨影凡使旋鳌便独自离宫,仅凭一把从辰剑,半个月内就灭了二十四个帮派。二十四个江湖上叫得出名号的帮主、岛主以及他们的家人、弟子,没留下一个活口。从那之后,其余的帮派才结成了联盟,便是如今的河洛十二帮。” “难怪柴飞虎......”少年的声音已经在发抖。 “姓冯的!”柴飞虎大吼一声,“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打的什么歪主意!到底是为了替徒弟报仇,还是想找个借口趁机去抢连山笈,你他奶奶的心里最清楚!” 伏吟殿里的众人一下子安静下来,谁也没想到柴飞虎如此口无遮拦,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秘密竟被他当众给说了出来。 “怎么?都哑巴了?”他的如炬目光咄咄逼人地扫过各派掌门的脸,“我河洛十二帮虽是一群河寇湖匪,但我柴飞虎明人不说暗话,今天在座的哪个人心里不惦记着连山笈,不想趁乱将秘笈据为己有?!” “师兄,”断臂少年小声又问,“这连山笈......” “你!”柴飞虎突然朝斩风堂的队伍里猛地一指,“少他娘的嘀嘀咕咕!” 断臂少年红涨着一张脸,半句话也不敢再多说。 吕凤栖这时干笑了两声,说道:“江湖传言‘半阕连山驭六合’,传说只要学会了连山笈上任何一门咒术便足以号令江湖。只可惜,那只是传说罢了。更何况我们龙湖剑宗的咒术已然博大精深,就是学一辈子也学不完,又怎么会轻信一个没有影的传说?此番若不是响应不归山清剿魔教为江湖除害,吕某又怎会和诸位——”他将“位”字怪声怪调地拉了个长音,眼神在柴飞虎浑身上下轻蔑地荡了一下,然后紧接着道“——‘豪杰’,汇聚于此。醉卧我西蜀岂非快哉?” “放你娘的狗屁!”柴飞虎从小就在刀口上舔血,脾气一上来谁的面子也不给,“酸溜溜地拽什么文呐?!燕老贼都已经死了,倒是带人回你的西蜀去啊?!” 他一句话尚未说完,一阵不明来由的罡风自殿门外突然席卷而来。众人只觉得周身的襟袍配饰被这罡风猛烈地扬动了一瞬,紧接着一声尖锐的巨响,再定睛看时,一柄长剑已经深深地钉进了柴飞虎面前的石台子上。那石台是用整块的白玉刚岩砌成,长剑却钉入岩身少说也有七八寸。 柴飞虎的脸色一下子变了。此时殿外响起一个十七八岁男孩子的嗓音:“如此说来,柴总把头是否连不归山的意图也要质疑?” 一群手中仗剑的白衣男子走了进来,站在殿内的各派弟子纷纷自觉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路。 不归山的人来了。 为首的男子看起来三十岁左右,挺拔而刚健,星目,剑眉,气宇轩昂。他一身白衣洁净而纯粹,似乎流转着若有若无的白色微茫,周身上下除了领口绣着一枚淡曙色的海棠以外,别无任何装饰。 他朝众人敛袂一揖,说道:“在下不归山门下,谭殊。适才师弟莽撞,请各位前辈不要见怪。”说罢,他朝旁边那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低斥一声:“还不快将剑收回来!” 少年努着嘴,不敢违拗却又心有不忿,竖起剑指一点一旋,众人眼前只觉白光乍闪,钉入石台里的长剑便“锵”的一声收回了鞘。那招式不仅漂亮,更加利落准确,看得吕凤栖手脚冰凉。 长青派郭掌门连忙上前还过一礼:“原来是玄阳真人座下首徒,失敬。不知真人的伤势如何了?”www..lΑ 谭殊面容凝重地说:“家师伤势十分严重,此次家师力战燕凌枫和四护法,虽然重创魔教,但他老人家也几乎油尽灯枯,日后恐怕......” 众人听罢无不叹惋,连柴飞虎也熄了性子。 “晚辈此番下山,正是奉了家师之命,同各位前辈一道清剿魔教。如今,燕凌枫虽然已死,但死前却拼命保住了他的四个护法,这四个妖人不仅难对付而且十分狡诈,各位切不可掉以轻心。” “奇怪......”冯彧捋须沉吟道,“据我所知,无相宫向来等级森严,门下宫人为了护主连命都可以不要,可是这燕老贼何以去拼死保护四个属下呢?” “没准儿那四个护法是老贼的私生子呗!”众人又被柴飞虎引得一阵哄堂大笑。 谭殊却没有笑,他说:“家师也有此疑惑,不过他老人家猜测,此事很可能与连山笈有关。” 众人的神色立刻又紧张起来。郭掌门说:“真人的意思是燕凌枫将连山笈交给了他四个护法?” 谭殊点了点头,“四护法中尤以青麟神使的级别和咒术最高,所以我猜连山笈很可能就在此人手中。” “这本书断然不能落在魔教妖人的手里,否则他日卷土重来,我们所做的一切就前功尽弃了!” “郭掌门所言极是。”谭殊说道,“眼下当务之急,就是尽快找到四护法——尤其是烛龙的下落。所以晚辈斗胆恳请各位尽弃前嫌,以除魔大任为重。” “我长青派上下,愿听不归山调遣。”郭掌门率先表态。 众人心里清楚得很,单凭自己一派之力要想从四护法手里抢夺连山笈,简直比去天上摘月亮还要不切实际。而各门派中有实力与魔教分庭抗礼的唯有不归山。所以众人虽然在心里各自打着主意,此时也只好毕恭毕敬地纷纷表了态。 第3章 楔子 03 无相宫的大火整整烧了三天三夜。 凶猛炽烈的火舌无情地舔舐而过,将千百落殿宇楼阁一寸一寸变成焦土。昔日里的行空复道,卧波长桥,高啄檐牙,缦回廊腰,此时无不被烈焰卷入一片滔天火海之中。 九部七十二司已不复存在,几千名顶尖的咒术师以及上万的宫人仆从,为了保护他们的主子前赴后继地死在大火里或者死在名门正派的刀剑之下。大火三天不熄,如地狱般凄厉的惨叫也三天未绝。 可是仍然没有人找到四个护法。 当众人垂头丧气地重新聚集在伏吟殿时,这座曾经恢弘的殿宇已经成了一片废墟。各派掌门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说话。大家都从彼此的脸上得知对方也是一无所获。 柴飞虎突然将地上那块烧剩下一半的匾额一脚踹飞,骂道:“他奶奶的!白忙活好几天,连个屁都没找到!老子自己倒差点被烧死!” 梅无双说:“这群妖人不仅狡猾,而且死忠。我本想抓几个妖人回来严刑逼供,可谁知他们宁可自行了断也不肯落在我们手里。”他沉吟道,“这燕老贼到底给他们灌了什么药?人都死了,还有这么多人给他卖命!就算我灵蛊岛的植心蛊毒也养不出这样的死士!” “梅岛主莫急!”这时,冯彧面带得意之色带着一众弟子风风火火地赶来,“看看我带来了什么。” 众人引颈去看,果然看见斩风堂的弟子们押解着两个女子过来了。她们似乎已经被挑断了手脚筋,两条腿畸形地拖在地上。虽然二人蓬头垢面,身上曜黑色的长袍更是被火烧得破败不堪,不过看衣着装扮也不难看出她们应该都是七十二司中有些身份的角色。 “说!你们俩是哪一部哪一司的!”柴飞虎大声道,“你们的护法究竟藏在什么地方?!说!” 两个女子面若冰霜,其中一个冷冷说道:“凭你们也配知道我二人的名号?” 冯彧的表情突然变得狰狞,他说:“看来不给点苦头吃,你们是不会说的。既然你们的人断了我徒儿一条右臂,我就先断你双臂!”一语未了,只见两道寒芒已经从冯彧的指尖如箭矢般射出,方才说话的女子双臂被寒芒分别击中,瞬间结成坚冰。一声凄惨无比的嚎叫盖过了坚冰碎裂的声音,那女子的两条手臂霎时便成了一块块嵌在碎冰里的残骸,连血都没流出一滴。 “蕊儿——”另一女子哭喊着奋力挣扎,试图爬到那个名叫蕊儿的女子身边。可是她背后马上挨了重重一脚,整个人就那样被踩在地上动弹不得。 蕊儿悲凉地看了同伴一眼,微微摇了摇头,那意思似乎是认命吧。她惨白的嘴唇因为手臂的伤痛剧烈地颤抖着,眼神却突然变得凌厉起来,她盯着冯彧的脸虚弱地冷笑说:“如此拖泥带水的出手,还妄想打听我无相宫护法的行踪,嫌自己命太长吗?阁下这点三脚猫的本事,别说护法了,在我天骑司当个杂役都不配!” “你!”冯彧脸瞬间变得铁青。作为纵横岭南的一派掌门,被个二十多岁的小姑娘当众侮辱,冯彧杀心顿起。不过他马上歪着嘴狞笑说道:“你休想激怒我,更休想在我手里痛痛快快地死!” “跟她废什么话?!”柴飞虎说着亮出自己的一对回龙刺,“让我再废了这贱人的一双腿,看看她嘴还硬不硬!” “不要——”匍匐在地上的女子拼命哀求道,“求求你们,不要——” “叶儿,不许哭!”蕊儿的声音十分虚弱,可是却带着不由分说的威严,“今生你我二人不能厮守,来世,来世蕊儿也会找到叶儿的......” 吕凤栖打量着这两个古怪的女子:“这无相宫内当真邪得很,两个妖媚贱人竟然生出这样伤风败俗的奸情来。我看她们是不会说了,免了她们的痛苦,给个痛快吧。” “不行!”柴飞虎眼睛一转,声音压低说,“要是问不出烛龙的下落,万一被不归山那帮道士先找到连山笈,老子还玩个屁!”说罢右手一抬,便用一根回龙刺刺穿了蕊儿的膝盖。蕊儿发出的嚎叫已经不像是人的了。 叶儿趴在地上,脸色惨白,仿佛已是垂死之人。没有人知道,刚刚那根回龙刺不仅刺进了蕊儿的腿里,更是刺进了她的心里,将她一颗心活生生地刺死了。柴飞虎正要刺下第二根,却听见叶儿哀声说道:“我说......” 众人相视一笑。冯彧喝道:“快说!说出来我就饶了她!” “垂云峰,雁去台,子虚幻境。” 蕊儿已经奄奄一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只有看着她的叶儿,那眼神悲哀极了,似乎自己以生命守护的某样东西正在遭受无法逆转的重创。 叶儿也看着她,说:“你恨我吧,我是无相宫的罪人。可是我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你被折磨……”www..lΑ 蕊儿轻轻摇了摇头:“你若不是为了我,一定早在大火烧起来的时候就殉了尊主。我若不是为了你,也断然不会苟且偷生到现在。人是有了牵挂,才会心存侥幸,才会变得贪生怕死的。” “你们他奶奶的说够了没有!”柴飞虎完全不耐烦了,“垂云峰我们早就搜过,哪来的什么什么幻境?!给老子说清楚点,否则,信不信我——” 二人再也听不见除了彼此之外的任何声音了。蕊儿温柔地望着叶儿,叶儿也深情地望着蕊儿,两人仿佛进入了一段悠长悠长的回忆。突然,她们如同在某个玄奥的精神深处达成了什么共识,彼此会心一笑,几乎是同时开了口: “破军有命何辞死?殉身无相以为荣。” 骤然间,无数支血红色的冰凌在她们体内万箭齐发,二人的四肢百骸、头脸胸背被这些尖锐的冰凌暴烈地穿刺而出。两人几乎是在一瞬间便成了两张被巨大的红色海胆撑爆的恐怖人皮。众人再也忍不住,来不及掩住口鼻,纷纷弯下腰去疯狂地呕吐。 事实上,她们用的咒术一点也不复杂,不过是将对方体内的鲜血瞬间结成冰,再刺破脏腑刺穿身体。在那样的情况下,断了手脚的两人只求速死。她们看着彼此的时候,终于想到了如何为挚爱的人解除痛苦。在深情对望的那一刻,她们几乎心神相通。 这已是她们能为对方找到的最好归宿,于是她们都笑了。 第4章 楔子 04 无相宫建在逍遥海上一座与陆地相连的巨大岛屿之上。宫殿依地势而建,盘踞整个岛屿。其三面环海,格局十分复杂。 垂云峰便是这岛上最高的一座山峰。此山不仅高耸入云,而且奇险瑰怪。山巅之上犹如九天云海垂临,因此得名“垂云”。雁去台位于垂云峰顶,乃是一处天然形成的巨大平台。这里作为无相宫的禁地,连四位护法也不能自由来去,只有在为尊主护功的时候才能上来。 雁去台四处开满奇花异草,兼有云海翻腾,自是风光无限。可惜眼下众人并没有心情欣赏这旖旎山色,尤其是柴飞虎等人。本以为从两个妖女口中逼问出四护法的下落便能捷足先登,没想到等他们赶上山来的时候,谭殊已经率领其余各派早早来此候着了。柴飞虎没办法,只好将叶儿说的话原封不动地告诉了众人,可是众人似乎早就已经知道了。 “师兄,”昨日那个十七八岁的白衣少年对谭殊说,“这附近连个山洞都没有,你说那子虚幻境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子虚幻境并不是一个地方,而是一种咒术。”谭殊回答,“这种咒术可以根据施咒人的意志,在我们所处的现实空间之外建立一个并行的独立空间。” “师兄,我不明白。” “其实我也不是很明白,这种古老的咒术我只听师父说过,却从来没见过。”谭殊说,“构建子虚幻境本身对咒术师的灵赋要求极高,而幻境的空间越大、维持的时间越久、与现实中的细节越逼近也就越难。可以这么说,这并不是一种能够通过勤学苦练而掌握的咒术,江湖上曾有多少顶尖的高手,练了一辈子也不过才构建出一个茅屋大小的幻境出来。正因如此,这门咒术也就渐渐失传了。” 少年眼睛眨了又眨,满怀期待地问:“那师兄肯定知道如何破解?” 谭殊摇了摇头:“师父没教过。” “说来说去等于没说!”柴飞虎急得四处乱转,“连你们不归山都不会破解他姥姥的什么幻境,这不又白玩儿了吗?!” “柴前辈别急,晚辈虽然没学过破解子虚幻境,但是找到进入幻境的入口应该不难。彦平,”原来那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名叫彦平。“你通知所有不归山弟子列太乙星占阵,自东宫苍龙七宿开始,寻找每一个所指方位的开、休、生三门。” 柴飞虎跟身边的冯彧戳了戳胳膊肘,小声嘀咕道:“你看这群道士又在那故弄玄虚呢,这大白天的哪来的星星?还苍龙七宿......” 冯彧嫌恶地白了他一眼,身体往旁边挪了挪。 过了差不多一个时辰,彦平大声喊:“师兄!找到了!” 柴飞虎率先从一个浅盹中惊醒,嚷嚷道:“找到了?哪儿呢?!”众人也赶紧围上来。可是众人顺着彦平手指的方向一望,傻了眼,那正是雁去台尽头的万丈悬崖。 “你他奶奶的耍老子是不是?!”柴飞虎暴怒。“老子要找的是子虚幻境的入口,不是他娘的阎王殿的入口!” 郭掌门也是大惑不解,说道:“是啊,彦平道长会不会找错了。” 彦平气鼓鼓地说:“你们要是怕了就别来!” “不得无礼。”谭殊呵斥一声,接着抱拳向众人解释:“各位请稍安勿躁,这子虚幻境本就是根据奇门遁甲太乙六壬演化而来的咒术,虚虚实实变幻莫测。幻境的入口也往往匪夷所思,花瓣、水滴、兽口、悬崖皆有可能。我看不如这样,各位前辈在此等候,晚辈先带领不归山的弟子前去探探虚实。” 柴飞虎一听这话哪里肯依,那不等于把宝贝送到人家手里吗?他话锋一转,马上说道:“我们这些长辈在这,让你们一群小辈冲锋陷阵,传出去我们还怎么在江湖上混。你这样......你先跳,你跳我就跳......” 彦平忍无可忍,狠狠白了这老匹夫一眼,纵身便朝那云雾缭绕的万丈深渊一跃而下。众人只见彦平的身姿如飞鸟一般展开,还没跌入云海便随着一道白光消失不见了。 接着,不归山众弟子也纷纷起跃。柴飞虎心里万分焦急,腿却像灌了铅一样迈不动步子。眼看着其他各派掌门也都纷纷跳下,只好眼睛一闭,把心一横,“啊“得一声也跟着跳了下去。 其实众人根本没有机会感受呼啸而过的罡风或者疾驰掠过的峭壁,因为跳下去的那一瞬间,双脚便轻飘飘着了地,再睁开眼时所有人都傻了。因为他们看到的景象,和跳下去之前看到的竟然一模一样。 垂云峰,雁去台,奇花异草,翻腾云海。 唯一的区别,就是远处的花丛里,坐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在哄怀中抱着的那个大哭不止的婴儿。 谭殊神情严肃起来,他低声对众人说:“我们进来了,各位千万小心。” 柴飞虎说:“进来了?这不还是雁去台吗?小心个啥?!” “就是因为还是雁去台才需要更加小心。”谭殊的语气里已经充满了戒备,连彦平也从没见过师兄如此紧张过,“还记得我刚刚说过什么?制造的幻境空间越大、时间越久、细节越逼真就需要越高的咒术。这里的一草一木都跟雁去台一模一样,而且眼睛根本看不见这个空间的尽头......” “这么说......”吕凤栖的声音已经出现了显而易见的颤抖,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众人哑然失色,人群里甚至有人小声在问应该怎样回去。 柴飞虎洪亮地干笑两声,像是在给自己壮胆。他这时也发现了花丛里的小男孩,于是指着他扬起嗓门吼道:“喂,小孩!你是无相宫的什么人?叫你们护法出来,告诉他们柴爷爷来了!” 小男孩像是没听见他说话,仍然在哄怀里的小婴儿。可这时,一个充满童稚的声音却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这个声音说:“护法有四个,你找哪个?” 柴飞虎后脖颈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分明是个五六岁小男孩的声音,可是他看得很清楚,花丛里的小男孩连嘴都没张。他的声音也开始打颤,言语却还在逞强:“爷爷就找你们青麟神使,烛龙!” 小男孩竟然发出了咯咯的欢快笑声。“本座不就在你面前?看来你的确是个睁眼瞎,留着一双招子也没什么用,舍了吧。” 众人还没来得反应男孩话里的意思,就听见一声凄惨的号叫,柴飞虎捂着自己的双眼就滚在了地上。“眼睛......我的眼睛......”他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哀嚎,鲜血从他指缝里汹涌地渗出。所有人都不敢再说话,连吞咽口水都变得小心翼翼。没有人看见小男孩是如何出手的,或者,是不是小男孩出的手。 可是谭殊却看得很清楚。 这明媚的阳光就是那孩子的武器。小男孩只是轻轻念了个咒语,柴飞虎眼前的两束阳光就在一瞬间成了实实在在的利刃刺进了他的瞳孔,然后紧接着又变回了普普通通的阳光。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甚至连被刺瞎的人都不知道自己是被什么刺瞎的。 冯彧的脸色煞白,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传说中的青麟神使竟然是个五六岁的孩子,更可怕的是他连对方的出手都看不见。他觉得身上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打透了,双膝也在发软。此时头脑中竟然只剩下两个想法:究竟是跪下去保住一条命?还是自我了断保住得来不易的名声? 吕凤栖低声对众人说:“他应该是伤得不轻,否则早就对我们下手了,不如我们一起上——”话还没有说完,吕凤栖已经纵身飞速掠起,刹那之间就使出了寻龙剑诀中最上乘的剑法。他指尖寒芒跃动频频,眨眼之间十道森然的剑气裹挟着飞沙走石先后朝着男孩席卷而去。男孩以身体护住怀里婴儿,以极快的身形一一闪过。那剑气一道道打在山壁之上,霎时间石裂山崩。 此时,吕凤栖已两三个起落来到男孩面前。各派掌门也纷纷展动身形使出各家绝技前来助阵。起初,众人怎么也无法相信这乳臭未干的毛孩便是无相宫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第一护法。可是当他们发现即使用尽了自己最上乘的咒术却连这孩子的衣襟都碰不着的时候,所有人都不敢不信。 烛龙用左臂紧紧护着怀中的婴儿,双脚方才各自接了两套开碑手和金刚拳,不归山弟子的乱剑又从前方刺来。他伸出右手去,竟然徒手去接那刺来的乱剑。众人耳膜里哗啦啦一阵金属撞击弯折搅动的刺耳声响,再去看时,那一柄柄锋利无比的长剑却成了废铜烂铁,被烛龙卷缠在手上。然而他肉体凡胎的手竟然毫发无损。 长青派郭掌门败下阵来,大惊失色,慌忙拉住谭殊问:“这是什么妖术,怎么连尖锋利刃都伤他不得?” “麟魂甲。”谭殊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惊惧,“麟魂甲。这世上当真有这种东西!” “那又是什么咒术?” “那不是咒术,而是一种护甲,确切地说是一种特殊兽类的鳞片,有人认为是传说中麒麟的鳞片。”谭殊解释道,“而且,这种护甲不是穿在身上,而是长在身上的。” “长在身上?” “不错。”谭殊说,“得到这种珍贵鳞片的人往往会留给自己的后代,在孩子的婴儿时期便将鳞片通过某种咒术种植在孩子的全身,随着孩子逐渐长大,咒术逐渐增强,自身精血和灵赋便会持续喂养这些鳞片。慢慢地,鳞片便成了身体的一部分。它们平时不会出现,皮肤表面也与常人无异。可一旦身体遭受外部攻击,它们便会像本能一样立即出现,成为刀枪不入,坚硬无比的护甲。” 郭掌门绝望地叹道:“这世上竟然有如此奇妙的宝物,看来我们要彻底铲除魔教真是难上加难。” “只是有一点很奇怪。”谭殊说道。 “什么地方奇怪?” “按说麟魂甲种在身上必定是从头到脚全身覆盖。可是你看他,全身上下没有任何血迹,却唯独左臂的衣袖血迹斑斑。” “如此说来,确实奇怪。” “还有,”谭殊继续说,“他怀中抱着的是谁的孩子?他贵为无相宫第一护法,有谁的孩子值得他舍命护着?” “你的意思是......” 谭殊冲郭掌门点了点头,看来二人的猜测完全一致。 “难怪那燕老贼拼死也要保住自己的手下,原来是临终托孤。” 谭殊说:“我看得出,那烛龙虽然硬撑着,但他其实受了很重的伤。若非如此,我们这些人恐怕早已经死在他手里了。刚刚他刺瞎柴帮主的双眼,很可能是在虚张声势,令我们不敢贸然出手。郭掌门,待会儿你我二人合力去攻他左臂,如果能抢下那婴儿,定然可以逼贼人就范!” 激战还在持续。柴飞虎和冯彧已经成了两具尸体,一个被钉在了山崖上,一个被烛龙抵挡弹射回的剑气割断了脖子。不归山的众弟子也是死的死伤的伤,溃不成军。烛龙躲避着吕凤栖等人的纠缠,施展咒术在山石花木之间奋力凌跃,身后拖着长长的幻影。他怀中的婴儿不哭了,似乎被人抱着跳上跳下让他感到十分愉快,竟然张着两只小手咯咯地笑起来。 吕凤栖展动更加凌厉的杀招,十指的剑芒似乎各自有了神魂,竟然分别施展出十种不同的招式,彼此呼应,虚实变幻,犹如十个顶尖高手以高妙剑法合力围杀。与此同时,郭掌门和谭殊也一齐攻来。 烛龙右手掌锋翻动,做出一个复杂手势,那柄钉着柴飞虎尸体的长剑一道光似的飞来,在空中一化成十,与吕凤栖的十只剑芒展开激烈的攻防。然而就在这时,他的左侧又刺来了谭殊的一剑,怀中的婴儿却张开小手欢快地朝那剑锋迎去。谭殊想要收手显然已经来不及了,烛龙霎时间凛出一身冷汗,只得用大臂去挡,于是剑锋就这样不由分说地刺入了这六岁男孩细弱的左臂。 郭掌门瞅准一个空当,手中的拂尘刹那间千丝万缕地射出,缠住婴儿的襁褓一举将其夺下。烛龙低吼一声:“卑鄙!”接着生生将手臂从剑锋中脱出,他的表情痛苦却凶狠,嘴里的咒决像是一句句怨毒的诅咒。突然,他大吼了一声,十只剑芒顷刻间被击成碎片。又是一声惨呼,吕凤栖的十根手指一根不剩,尽数被齐根斩断。 众人看得出男孩已是筋疲力竭,但仍然没有人敢轻举妄动。他嘴角挂着血,单薄幼小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面容是六岁孩童的,可是凶狠的眼神让人很容易便会忘了他的年龄。他只有在看那婴儿的时候,眼神中才会流露出一丝孩童该有的天真和柔弱。而现在,那婴儿也被人抢了去。 “烛龙,”谭殊喝道,“还不束手就擒,你难道连这孩子的命也不顾了吗?!” 男孩看着那婴儿,那婴儿此时刚好也转过头来看他。两颗眼睛黑葡萄一样又大又圆,世界的一切倒映在这样的一双眸子里都是新奇和美好。那大眼睛一下就把他看见了,接着就伸出两只肉乎乎的小手,哼哼哈哈地要他来抱。 烛龙的眼眶一下子红了,可他马上就忍了回去。他竖起食指和小指,将手举到了自己的眉心。骤然间,从四面八方涌来的疾风席卷一切。所有人的视野都被模糊成一片恍惚的幻影,空气里响起一声声宏大而刺耳的弦音。 “泥犁鬼门,开!” 话音刚落,他面前的空间朝着同一个方向迅速扭曲成一个湍急的漩涡,漩涡越来越快,那一整块空间极速下沉,继而变成了一个不知通向何处的巨大黑洞。接下去,无数骷髅幻影,无数鬼魅妖邪,无数腐朽丑陋的战马甲兵、刀客剑士的怨灵,尖叫着,撕扯着从那个不停旋转的黑洞中蜂拥而出。 没有人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如同上神震怒,决意要为人间带来永恒无间的末日。 谭殊对郭掌门交代一句:“护好这孩子!”说罢,他一步飞掠向前,同时双手在胸口飞速做了个结阵的手势。背后长剑猛地出鞘,转眼间幻化成一道疾光直射入云中消失不见。世界仿佛出现了瞬息的真空,云层之中,剑芒消失的地方似乎在酝酿一场惊心动魄的雷霆。 轰然之间,万箭齐发! 无数柄笼罩着耀眼蓝光的利剑,暴雨般倾泻而来。那些蜂拥而至的鬼魅幻影,准确地被一柄柄利剑钉在地上。它们恐怖地扭动着、惨叫着,随后纷纷化成了飞灰。 烛龙就是在这个时候朝那婴儿最后望了一眼,然后义无反顾地投入了那深不见底的黑洞之中。黑洞在一瞬之间轰然关闭,空间亦在须臾之间愈合如初,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风息,云止,天地间的一切重新归于平静。 只有烛龙没说完的半句话依然回荡在风里。 “破军有命何辞死?殉身无相以为荣。” 第5章 万传映月 01 除夕早上天还没亮,靖安侯府上下已经忙得不可开交。这天,不仅上官侯爷,家族中凡是有诰封者都必须按品大妆,于卯时正刻进宫朝贺,领宴谢赏。族中没有资格入朝的子弟,须得从早晨开始在侯府门前盛装列队,恭候押运着各类赏赐的仪仗官车。m..ζa 靖安侯乃是世袭一等侯,从天不亮开始,辚辚而来的官车就没停过,将整条靖安街堵得水泄不通,比那挤满行商坐贾的丝路还热闹。 不错,靖安候府靖安街。不是人们偷懒或取不出其他好听的名字,只是因为这一整条街的两侧都是靖安侯府的宅邸。说是街,倒不如说是贯穿府内的一条廊道,不叫靖安又叫什么?侯府虽然富贵,却从不仗势凌人。因此在平日里,这条长街上贩夫走卒、往来平民也是络绎不绝的。 上官家的子弟已经在大门外列队了整整一个上午。官车一波一波地来,又一波一波地走,上官家的一双双膝盖就这样起起落落跪了无数次。 六岁的上官万川站在姐姐上官映月旁边,不高兴地嘟着小嘴。没完没了地朗诵那些谢恩的官话套辞可快要闷死他了,邻街不时传来的鞭炮声和其他小孩子的欢笑声更是让他受不了。他拽着映月的衣袖左晃右晃,瓮声瓮气地说:“姐,川儿饿了。” 映月举目望了望,估摸着下一波送赏的仪仗没那么快来,于是瞧众人不注意,将万川拉到人群后面。她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帕,里面似乎还包着什么。展开,竟是两块桂花糕。万川高兴得刚要手舞足蹈,映月马上比了个嘘的手势。她悄声叮嘱弟弟:“去那边靠着墙角吃,姐给你挡着。” 这一天对于平常人家来说是一个其乐融融的日子。再穷的人家也要割上几斤肉,打上几斤酒,放下所有劳作快快活活地过新年。可是对于官宦世家来说,这一天是一年里最重要的考核。宫规礼制、宗祠族庙、官场迎送……没有一项不是劳心费神。因此穷人家平时过苦日子,过年过好日子。可是当官的人家却是反过来的。 直到了晚上,诸事才终于料理停当。侯爷和夫人在花厅里摆开了十几桌家宴,只见十几张紫檀透雕的案几分列在花厅两侧,每一张案几上都设着博山炉,剔红香盒,还有一只蝤蛴长颈并草字诗词的天青色汝窑瓷瓶,当中插着后花园新开的玉蕊檀心梅。 传宴的时辰一到,先是众小厮手提宫灯,自垂花门起顺着抄手游廊一字排开。紧接着,众丫鬟仆人手捧雕漆描金嵌螺钿的八宝食盒款款走来。席间琳琅满目的玉盘珍馐自不必说。 上官家一共有兄弟三人,除了大哥上官仁世袭了老侯爷的爵位之外,其余两个弟弟上官义和上官礼也各有诰封。酒过三巡,上官义的夫人庞氏将自己的儿子上官剑泽唤到身边,说:“你最近不是新学了一套剑术吗?还不快舞给叔叔伯伯们瞧瞧。”说着,又转向众人,“咱们光吃光喝也怪腻歪的,不如让孩子们热闹热闹,助助兴。” 众人知道这庞氏惯爱显摆,也十分清楚她心里在打着什么算盘。 按照祖制,世袭爵位的继承人必须是嫡子或者家族中的长子。万川虽是嫡子,但不是族中的长子。他的两个堂兄——二叔的儿子剑泽和三叔的儿子镜明全都比他大三岁,而且两人商量好似的同年同月同日生。这样一来,剑泽和镜明就都有了争夺继承人的资格。 这种资格可忙坏了两个孩子的母亲,不仅得花重金请来教骑射、剑术的师父从早到晚地传道授业;还得想办法为孩子制造各种机会,在家族庆典乃至官场集会上露脸。 剑泽的一套招式还没舞完,上官礼的夫人胡氏便坐不住了。她也赶忙叫来自己的儿子,让他打一套五步拳给大伙看看。 坐在首席的靖安侯夫人聂氏板着脸,小声对身旁的丈夫抱怨:“这是干什么!吃饭来了还是卖艺来了?!” 侯爷不动声色,仍旧面带微笑地看着花厅中央手舞足蹈磕磕绊绊的两个侄儿,手搭在夫人的手上轻轻拍了拍。 这时,庞氏突然看见了正在一旁埋头吃席的万川,于是笑吟吟地问:“咱们万川最近在练的什么武啊?” 聂氏刚要说话,只见万川仰起沾着酱汁的小脸说:“回二婶婶的话,川儿不曾练武。”他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又说,“川儿会背诗。”说着,果然就大声背诵起来。一句“春江潮水连海平”还没背完,便让上官义给打断了。他说:“咱们上官家世代武将,背那些个酸溜溜的东西干嘛!川儿你可知你父亲靖安侯的‘靖安’二字是什么来头?靖安靖安,靖国安邦。光会动笔杆子那怎么能行?” “说的是啊。”夫妻二人一唱一和,庞氏马上用绢帕掩口笑道,“战场上光会念春江花月夜可靖不了国,安不了邦。”接着又对夫人说,“嫂子也要尽早替川儿打算打算寻个师父什么的,川儿眼看着也不小了,今年六岁了吧?咱们剑泽在川儿的年纪都能一拳打掉护院的下巴了。”说完又银铃般地娇笑了两声。 聂氏恨得牙根直痒痒,手里的绢帕几乎要在案桌底下被她绞碎。这女人明知道万川从小体弱多病,能像正常人一样行走坐卧已经是菩萨保佑了,居然还故意说这些话。聂氏心里不舒服,并不是因为她的儿子赢不了别人,而是作为一个做母亲,她受不了自己孩儿的病痛被人拿来当靶子。可是偏偏这些话又绝不能说。侯爷此时又将手伸来安慰地拍了拍,这次被夫人“啪”得一声打了回去。 “二婶婶您说错啦。”谁也没想到八岁的映月这时开了口。她冲着庞氏粲然一笑,露出没换完全的一口小豁牙,“自古文治和武功就是不分家的。当年汉武帝广征四夷,教通四海,却也造成了多少家庭生离死别?虽然武帝功盖千秋,却也免不了落下个穷兵黩武的罪名。夫子说了,好勇斗狠是莽夫。” 夫人的下巴终于扬了起来,尽量克制着脸上的得意神色。她心里呐喊着“好闺女!真给为娘长脸!”,嘴上却淡淡地说:“月儿,不得无礼。”她用眼睛瞟过庞氏铁青的一张脸,继续说:“月儿,既然你说好勇斗狠是莽夫,娘且问你,真正的智者又是什么?” “爹爹教过月儿: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 侯爷听了朗声大笑,起身下了席抱起女儿亲了又亲,“好一个‘知其雄,守其雌’!不愧是我靖安侯的好闺女!” “是了,是了。”夫人也嫣然一笑,趁机一本正经地嘱咐儿子,“川儿你听见了吧?你要多跟姐姐学,不畏强,不凌弱。不管你以后手里握有多大的权力,也不能随便欺负别人。咱们侯府是断然不许做出无缘无故打掉人的下巴这种事情的。” 庞氏正要起身分辩,却被上官义一把摁在了座位上。“还嫌丢人丢得不够吗?”丈夫呵斥道。直到家宴散去,庞氏始终铁青着一张脸,一声都没有再吭过。 第6章 万传映月 02 第二天是初一,侯爷一大早便换了朝服就进宫请安去了。映月则陪着母亲去庙里进香还愿。 不知是哪个嘴欠的,将万川昨日等候仪仗时偷吃桂花糕的事情告诉了侯爷。侯爷大发雷霆,罚他不许出门,在房里誊抄礼记。正抄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时,突然听见好像有石子儿打在房门上。万川打开门,果然看见院墙上方冒出了两位堂哥的小脑袋。 万川知道此时院里没人,下人婆子们这会儿应该在前院听管家训话。于是他兴冲冲地来到墙根底下,问他们怎么来了。剑泽冲他挤眉弄眼,说:“大初一的躲在房里作甚?走,咱们出去玩去!” 万川的心灰了大半,将父亲罚自己抄书的事告诉了两个堂哥。镜明说:“这有什么难的,你先跟我们出去玩,等会儿回来我们俩帮你一起抄!” 万川想了想,瞅着管家婆子还没来,当机立断点了点头。兄弟俩伸出两三只手来,将踩着树干手脚并用的万川拉上了高墙。www..lΑ 在离侯府不远的后山里,有一处天然形成的大水塘。这水塘地处山麓,乃是高山清泉汇聚而成。塘里的水明清如镜,周遭群山环绕,兼有奇花异木相互掩映,即便在三伏盛夏也是清爽怡人,因此被唤作麓水寒塘。 可是万川一听说两位哥哥要带自己去麓水寒塘,马上不走了。他说:“娘不让川儿去水边。” 镜明说:“伯娘不让你去水边是怕你落水。如今那寒塘已经结了好厚的一层冰,咱们到上面嬉冰玩去。” 万川还在迟疑,剑泽却已不耐烦了,他丢开手说:“早知道你这么婆婆妈妈就不带你出来了!镜明,别管他,咱们走,让他自己回家抄书去!”说罢拽着镜明的衣袖便走。万川的眼泪马上涌上来,一声不吭,只好踉踉跄跄小跑着跟在两个哥哥后面。 这麓水寒塘果然结了厚厚的一层坚冰。剑泽捡了块大石头朝冰面砸了下去,结果只磕出了几片小冰碴。三人高兴起来,两个哥哥先下去,又把万川抱下来。兄弟三人就这样你拉我,我推你,你拽他,在冰面上嬉戏疯闹。 这时,剑泽看见对面的山洞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着红光,于是他指给另外两个兄弟去看。镜明猜,那一定是年兽的眼睛。他听娘讲过,年兽的眼睛就是会发红光的。剑泽说不对,哪来的什么年兽,肯定是绿林好汉在山洞里藏的宝藏!兄弟二人争执不下,最后一致决定派万川去看看究竟。 万川胆子小不敢去,兄弟两人就连哄带威胁。镜明说,好川儿,你进去瞧瞧,我们俩在洞口给你把风。万川摇头。剑泽又说,你要是不去,我们就不带你玩了!万川犹豫了一下,还是摇头。 “原来上官万川是个胆小鬼!”剑泽终于拿出了杀手锏。于是两兄弟一边拍手跺脚,一边围着万川大声朗诵:“胆小鬼!胆小鬼!娶个媳妇儿四条腿!厚眼皮,大宽嘴。咕呱咕呱爱臭美......” 万川憋红了脸,小嘴撅着,眼圈也红了。他大声说:“川儿不是胆小鬼!” “那你倒是去啊!” 万川果然朝那漆黑的山洞里走去。他走几步就回头看看,两个堂兄在洞口催促他:快点啊!往里走啊!他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走。洞里伸手不见五指,阴风裹挟着腥咸的味道扑面而来。万川艰难地向前迈着一双颤抖的腿,小手扶在冰冷湿滑的岩壁上却在出汗,心跳声在他自己的觉知里响亮得如同打雷。 镜明和剑泽在洞口捂住嘴巴嘿嘿地偷着乐。这个年纪的孩子们总是会自豪地结成联盟,然后以孤立或戏弄联盟以外的其他兄弟姐妹为荣。 就在这时,洞里突然传来一声野兽的咆哮,紧接着万川受惊哭喊的声音也传来了。兄弟二人登时傻了眼,瞬间乍起一身的寒毛,可是谁都一动也不敢动。接下去,什么声音也没有了,山洞又恢复成原来的静谧和危机四伏。 兄弟两人脸色惨白地跌坐在地面上,身体不听使唤地打着抖。镜明结结巴巴,语义错乱地说着什么。等他说到第三遍时,剑泽才终于听懂了。他是要回去告诉大人。 剑泽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告诉了大人,这祸就真成了咱们俩闯的了。” 镜明听不懂他的意思,只管呜呜地哭。 “横竖没人看见咱们把万川带出来……”剑泽的嘴唇抿成一条薄薄的缝,镜明从来没有见过堂哥这样可怕的表情。“我们先去市集上兜一圈,晚些回去。要是被问到了就这样说——”他冲镜明蜷了蜷手,于是镜明赶紧附耳过去…… 这天从下午到晚上,侯府上下倾巢出动,宫灯几乎点亮了半个王城。 侯爷亲自带一队人马去搜寻后山。夫人已经哭了好几通,却坚持不肯在家里等,一定要亲自出去寻找儿子的下落。映月早已打发了人去两位叔叔的府上问过镜明和剑泽,可是两人都说不知道。她不放心,又亲自再去问。兄弟俩口径一致,说是一整天都在集市上看斗蛐蛐、杂耍、打十番,连侯府都没去过,更是没见过万川。 映月只好回去,路上她就哭了起来。她怕惹父亲和母亲伤心,因此不敢当着父母的面哭。可谁知等她泪眼婆娑地走进侯府,却发现万川全须全尾地正在堂屋坐着呢。映月大喜,连忙叫人去通报老爷夫人。 夫人听了消息,急忙小跑着回了府。进了堂屋便一把将儿子搂进怀里,一边哭一边心肝宝贝儿地喊。随后,侯爷也带人回来了。他虎着脸问万川不好好在家里抄书,跑到哪里去了,知不知道一家人都被他吓死了!万川低着头,只道是去街上闲逛迷了路。侯爷正要再发作,夫人一个眼锋瞪过来,他也就只好长叹一声,摇摇头,不响了。 夜深人静,所有人都睡了。映月摸黑下了床,摸进了里屋,然后钻进了弟弟的被窝里。万川果然没睡。 映月轻声说:“今晚川儿跟姐姐睡好不好?”万川在黑暗中点点头,头发在丝绸的枕头上摩挲出细微的沙沙声。 映月又说:“川儿今天不是在街上迷了路,对不对?能不能告诉姐姐今天去了什么地方?” 万川没说话,可是沉默了一阵之后却小声地哭了起来。看来映月猜得没错,弟弟果然是在外面受了委屈。万川一回来,映月就看到了他靴子上沾的泥巴,若真是在街上迷了路,哪里会沾上那么多泥巴? 映月把万川搂进怀里,却听见他“哎哟”了一声,吓得她赶紧松开了手。映月下床把灯点起来,看见弟弟手臂上像是被什么锋利物划出了老长的一道血痕。万川轻轻摇晃姐姐的胳膊,说:“别告诉爹娘。” 映月眼眶一热,忙说:“在这别动,我去拿药箱。” 映月是一边给弟弟上药,一边听弟弟说了今日在麓水寒塘发生的事情。她还没听完,就气得一拳捣在了桌子上,桌上的壶碗杯碟齐声应了这一拳。 “就知道是这两个烂了心肝儿的混账东西!”映月破口骂道,“我说怎么觉得不对劲。我今天去问他们,这俩人恨不得把一天的行踪都告诉我,不仅事无巨细记得清清楚楚,连顺序都一模一样!” 映月又问:“刚刚在堂屋怎么不告诉爹娘?白挨了爹爹一顿训斥。” 万川小声嗫嚅道:“川儿告诉了爹爹,爹爹又要告诉叔叔,那两个堂哥肯定要挨揍了。” 映月眼眶又是一热,伸手探了探弟弟额前的碎发,然后又问他在山洞里面到底看到了什么,手臂又是怎么伤的?万川说他进了那个山洞之后就顺着黑黢黢的路一直走,不知道拐了多少个弯,就拐进了一个更大的露天洞穴。然后一只大猫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窜了出来将他按在了地上。他的胳臂就是被那只大猫划伤的。 “大猫?”映月将信将疑,“后来呢?” “后来一个大哥哥用哨子‘嘟——’得一吹,那只大猫就变得可乖可乖了。”万川连比划带说,小脸儿上虽然还挂着眼泪,却显得很兴奋。 “越说越离谱。”映月收拾着药箱,“那种地方哪来的什么大哥哥。” “真的!”万川的脸红扑扑的,然后他跳下凳子,找到了自己外穿的衣服,从腰带上拴着的荷包里果然掏出了一把三寸来长的骨哨,“姐你看!这把哨子就是大哥哥给我的。” 映月拿起骨哨看了又看,到底也没看出什么名堂。万川的样子不像是在撒谎,可是这世上哪有这么奇怪的事。她把骨哨还给弟弟,说:“行了不早了,快睡吧。” 万川却突然神秘地一笑,说:“姐,你把眼睛闭上。” “干嘛?” “你闭上。”万川坚持。 映月只好闭上眼睛。只听一阵窸窸窣窣之后,万川说:“好了!”映月再睁开眼睛时,看见弟弟手里多了一块红色的小石头,那石头在烛光底下晶莹剔透,闪着璀璨的红光。 “好漂亮的石头。”映月不禁叹道。 万川把石头放在姐姐手里。 “送我的?” 万川鸡啄米似的点头,“这是川儿今天在山洞里捡的,川儿明天就差吴管家给姐姐做只钗簪。” 映月感动死了,拉过万川就在他脑门儿上亲了一口。从那以后,万川便时常将那只淡青色的骨哨挂在脖子上,而映月头上则多了一只红宝石做的钗簪。 第7章 万川映月 03 第二天,万川带着映月又去了麓水寒塘。映月心里忐忑,不敢走进那山洞。万川把骨哨拿在手里,挺起小胸脯让姐姐别怕,他说洞穴里的大猫可乖了。 映月随着万川走进了山洞,一开始极黑,什么也看不见,可是拐了几个弯之后,空间果然变得豁然开朗。借着山岩顶上透下来的天光,映月发现这里奇山怪石造型各异,俨然是一处钟灵毓秀的所在。 可是当她看见那只所谓的“大猫”时,就立刻不这么想了。 只听一声惊雷般的咆哮,一条银色的影子不知从什么地方蹿了出来。映月看清楚了,哪里是什么“大猫”,分明是一只通身银白,长着长长獠牙的老虎。这虎的身形比一般的老虎大出几倍,动作却异常迅捷。她只觉得眼睛一花,那老虎便蹿到了眼前,接着又是一声咆哮。 映月早已经吓得四肢瘫软动弹不得,可是万川却大摇大摆地走了上去。说来也怪,那老虎见到万川竟然真的就乖乖地趴在了地上,任由万川的小手在它头上又揉又搓,它只是舒服地哼哼了两声。 万川一边摸它,一边对它耳语,像是在叮嘱一个听话的弟弟。他说:“这是姐姐,你不能伤害她,也不能吓她,知道吗?”那老虎竟像是听懂了一样,哼哼唧唧地回应着。 万川让映月也来摸摸,映月只好壮着胆子把手伸出去,手掌轻轻落在了老虎的眉心。老虎眼皮也没抬一下,仿佛舒服得要睡着了。映月胆子也大了起来,又去摸虎身上的毛,那银白色的皮毛又软又滑,摸上去竟如同上好的丝绸一般。 映月想了一想,一个主意便上了心头。她对万川说:“剑泽和镜明那两个家伙那样欺负你,虽然咱们不能去叔叔那里告状,但总也该给他们点教训。”说罢,她便把万川带出了洞外,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交代了一番。 初三一大早,映月就借着帮母亲取针脚花样的由头去了庞氏府上,刚巧镜明也在。映月心想,正好省了我的事儿了。她在前厅跟二婶婶寒暄客套了几句便转去了后院。剑泽和镜明在院子里正一人骑着一个小厮玩骑马打架。映月来了,他们像没看见一样继续玩他们的。 映月装作脚下没走稳,一个趔趄,一把将怀中提前准备好的珍奇物件抖落一地。剑泽和镜明毕竟是世家子弟,寻常珍宝根本不放在眼里,所以映月特意从侯爷的库房里偷来了那颗从不轻易示人的浮海映光珠。她故作慌乱地将地上的宝物一一拾起,藏好,正要转身离开,剑泽忍不住了。 “月儿!”他唤道,“你怀里揣着什么?” “没什么呀!”映月装傻。 剑泽和镜明一前一后拦住映月的去路,镜明说:“好妹妹,有了好东西也不叫上哥哥们一起赏玩赏玩。” 映月低头想了想,一脸的为难,“川儿不让我说。”她嘟囔了一句,说完便立刻捂住嘴巴,仿佛一不小心失了言。 两兄弟眼神一对,心里直画魂儿。前天万川平安回来之后,兄弟二人舒了口气。又见侯府没动静,于是断定万川没有出卖他们便越发放了心。可映月怀里那些宝贝是怎么回事?又说万川不让说。难不成真像剑泽说的,那洞里果真就是绿林好汉的藏宝地! 剑泽激将道:“别吹牛了!万川那小子哪来的这些好东西!” “真的!”映月将计就计,“川儿说是在麓水寒塘的山洞里找到的!” “山洞?!”兄弟两人果然中计。 “那山洞里不是有怪兽吗?!”镜明脱口而出。剑泽忙向他瞪了一眼。 映月眉毛一挑,问道:“你们怎么知道山洞里有怪兽的?” 剑泽慌忙解释,“我们哪知道……猜的,猜的。” “净瞎猜!”映月咯咯地笑道,“要是有怪兽,川儿怎么把这些宝贝拿回来的?哎呀——”映月突然一声,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忙忙地要走。 “你干什么去?”剑泽问道。 映月装作一脸茫然,结巴着:“不……不干什么。出来这么久,娘该担心了,回家去!” 映月前脚刚走,剑泽马上让镜明去取铲子。.しa “取铲子干嘛?!” 剑泽说:“映月那丫头鬼得很,你信她回家去!肯定是万川手太小,一个人没法将宝贝都拿走,姐弟俩又要再去呢。幸好今天被咱俩套出话来,不然那山洞里的宝藏就都成他们姐俩的了!” …… 姐弟俩躲在麓水寒塘岸边的一块大石头后面。没等多一会儿,剑泽和镜明就带着工具来了。映月小声地叮嘱弟弟:“一会儿你就在后面跟着,等人来了再叫大猫出来。记着,别让大猫伤害他们俩,吓唬吓唬就行了。”说完映月就从岸的另一侧悄悄地走了。 回去之后,映月赶忙跑到两个叔叔府上,惊慌失措地告诉叔叔婶婶,说剑泽和镜明在麓水寒塘的山洞里碰上了野兽。庞氏和胡氏一听,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映月转过头,又马上去上官家其他亲族府上一一通报了消息。一时间,上官族里各家人等及其家丁护院将后山围了个水泄不通,侯爷甚至将侯府内的府兵都调了过来。 众人慌忙赶到山洞,一下就傻了眼。只见一只身形巨大尖齿獠牙的银白色猛虎正围着剑泽和镜明打转。两个孩子紧紧靠在岩石上抽抽搭搭,身体一动也不敢动,裤裆早已都经湿了一大片。庞氏和胡氏一看见自己儿子的惨相,立时便号啕起来,多亏众人硬拉着才没扑上去。 兄弟俩见爹娘来了,也大哭起来,一声声喊着爹娘救命。庞氏一头扑在丈夫身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要他赶紧想办法。夫人聂氏的心也揪起来,命令府兵首领赶紧派人将那虎擒了,把两个孩子救出来。 首领十分为难,说道:“回禀夫人,那畜生离两位少爷实在太近,属下担心贸然派人去擒,只怕……”他没有说下去,庞氏却疯了一样拳打脚踢地尖声哭嚎道:“一群没用的东西!我儿子要是出了事,你们谁也别想活!” 众人正安抚庞氏胡氏,那老虎却像是被吵着一样狂躁不安起来。眼看着离两个孩子越来越近,两个女人几乎昏死过去。这时,谁也没看清万川是怎样向老虎那里跑去的。等众人发现的时候,他已经站在了老虎面前,张开一双小手臂挡住了两个堂哥。夫人的一颗心差点跳了出来,本能地惨呼一声。谁知万川从领口掏出一枚骨哨,“嘟——”地一吹,那狂躁的老虎竟然变得像猫咪一样乖,老老实实地趴在了万川的脚边。府兵首领趁这个机会,一个箭步冲上前去,飞快地捞起了两个孩子。 万川这时又吹了一声,那老虎便“嗖”地变成一道银白色的影子,蹿进黑暗里不见了。侯夫人吓得魂儿也没了,跄过去将儿子扑进怀里,一口一个小祖宗。众府兵去找那猛虎,遍寻不到,便也纷纷撤离了山洞。 回去的路上,众人都在称赞万川勇敢。虽然谁也不明白为什么一只那样凶猛的老虎会听一个六岁小孩吹哨子,但毕竟的的确确是万川救了他两个堂哥的性命。 叔叔婶婶们自然少不了千恩万谢,族里的其他长辈也是赞不绝口。一个远房的姑姑说:“咱们川儿什么时候学会这伏虎的本事的?”不知谁在一旁应道:“本事不本事的先不论,单说这英勇劲儿真是有当年老侯爷的风范!” 映月趁机故作疑惑,“只是月儿奇怪,两位堂哥武艺都那么好,怎么会输给老虎呢?”然后她自问自答,恍然大悟道:“噢我知道了!一定是因为剑泽哥哥手里没有剑,施展不出除夕家宴时那样精妙的剑术。可至少也应该打掉老虎的下巴呀!” 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庞氏和上官义脸上却只有一阵红一阵白。 快要走出后山的时候,映月特意经过垂头丧气的剑泽镜明两兄弟身边。她嘴巴不动,咬着牙齿,用极低的声音警告他们:“再让我知道你们敢欺负川儿,看我不揭了你们的皮!”说完领着万川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8章 万传映月 04 后山有猛虎的事一下子在城里传开了。 上官义主动请缨,说要带人再去后山搜捕,避免猛虎伤及城中无辜百姓。侯爷和夫人都知道,这肯定又是庞氏的主意。庞氏向来睚眦必报,这一次,猛虎险些伤了他孩儿的性命,又让她们一家在族里颜面尽失,便是将那老虎剥皮抽筋恐也难消她心头之恨。 映月和万川是在晚饭时听爹娘说起了此事。他们还听说,庞氏不知从哪里请来了两名顶厉害的剑客去捕杀那老虎。姐弟两人大惊,饭也没心思吃了,随便扒了两口便回了房间。 万川问了姐姐无数次,大猫会不会被二叔叔派去的剑客给杀了。映月也安慰他无数次,可是万川仍然哭个不停。一颗六岁的心灵已经具备了一定的敏感,足够去为某种担心而胡思乱想了。后来,万川把自己哭睡着了,映月却失了眠。她为自己的莽撞而后悔,没想到原本只想教训一下两兄弟,最终却给那只无辜的大猫惹来了杀身之祸。 第二天一大早,映月就把万川推醒。她想了一晚上也没想到别的办法,只能赶在二叔叔的人找到大猫之前让它赶快逃走。 姐弟俩再次来到山洞,万川吹响骨哨唤来了他的大猫。大猫见是姐弟俩,便用头在两人衣襟上又是拱又是蹭。万川绷着小脸,用手推它,告诉它赶快走,坏人马上就要来了。可是大猫并不明白他们的意思,以为姐弟俩在跟它做一种推来推去的游戏。他们一转身,它便又马上跟上来。 就在映月和万川一筹莫展的时候,两个身穿黑衣手持长剑的人已经进了洞穴。 其中一个说:“怎么还有两个小孩儿?” 另一个已经拔出剑来,“管它有什么,我们只消剥了虎皮回去交差领赏便是。” 万川挺起小胸脯,手叉着腰,大声说道:“你们不能杀它!” 映月也说:“两位想必是庞夫人派来的,我们是靖安侯府——” 没等映月说完,拔剑的那一个便阴沉地喝道:“我管你们是什么人!速速让开,否则连你们一起宰了!” 此时,大猫已经飞起一跃,将姐弟二人挡在了自己身后。它龇着牙,蓄势待发地低声吼叫着。若不是看到它现在的样子,映月几乎忘了,这只被她们俩戏称的大猫,说到底也还是一只凶残的猛兽。 两名黑衣人的剑已经连环出击,朝着大猫的要害处飞刺而来。可是大猫的身形异常灵敏,让疾如幻影的剑无数次落空。两人反而被大猫咆哮掀起的罡风、尾巴扫起的走石击得节节败退。 本来姐弟二人捏了一把汗,如今都放下心来。万川更是开心得手舞足蹈,拍着小手大声喝彩。 映月趁机对两个黑衣人喊:“它不想伤人,你们还不快走!” 两个败下阵来的黑衣人眼神一碰,瞬间像是想明白了什么。其中一个忽然凌空跃起,两三点寒芒从袖口飞射而出。可这寒芒的目标不是野兽,而是正在手舞足蹈的万川! 映月心脏霎时漏跳一拍,惊呼脱口而出。 “川儿!” 可是预料之中的惨叫并没有传来,而是传来一声野兽的哀嚎。再去看时,大猫已经扑倒在万川面前,三只毒镖一只插进了它的左眼,另外两只不知插进了哪里,只是它原本银白的皮毛半边已被鲜血染红。 万川“哇”得一声扯开嗓子就嚎哭起来。一半是被吓的,一半是为了受伤的大猫。映月也被吓得不轻,赶紧过来抱弟弟。就在这时,另一个黑衣人瞅准时机,对着大猫翻起的肚皮就刺来了闪电般的一剑。 很多年以后,万川和映月再想起这一天在山洞中发生的事情仍然心有余悸。其实他们谁也没有看清那闪电般的一剑是如何刺来的,可是后来每次万川对人说起时,都势必要用一种说书人的口气去吊人胃口:“话说那剑尖离猛虎的胸口只有三寸的距离……” 然而他并不知道,当时可能连三寸的距离也没有。然后,众人只听一声金属断裂的脆响,不知何故,黑衣人手中的三尺长剑应声断成了两截。接下去,是万川一声带着哭腔的欢呼:“大哥哥!” 两个黑衣人谁也没想到这洞里居然还有其他人。可他们仍然想错了,这人本来并不在洞里,而是以他们的凡胎肉眼根本就看不见此人是如何进来的。 万川哭得声噎气堵,老半天才将一句央求组织完整,他说:“大哥哥,求求你救救大猫吧……” 映月看见这个被万川唤作大哥哥的人,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此人脸上冷若冰霜,左边的袖子空空如也。这少年忽然开口说:“什么大猫。此兽名唤风雷玉虎,其动如疾风,啸如雷霆,寻山探海,无所不能。若不是两个狗东西使出此等腌臜手段,就是再多百十个他们这样的杂碎也伤不了它分毫。” 黑衣人不耐烦了,吼道:“不想死的赶紧滚!大爷我不杀小孩儿!” 少年沉吟着:“原本你们也不配我出手——”他又转向万川,“川儿你说,是让他们痛快些死,还是吃点苦头?” 万川一双泪汪汪的眼睛眨巴着,脸上茫然一片。他只是个六岁的孩子,头脑里本来就没有太多关于生和死的概念。 另一个黑衣人却阴沉地笑了:“一个残废,我看活着也是拖累,不如让大爷送你一程!” 少年的右手下意识地去摸左侧空荡荡的袖管。“月儿。”他突然叫道。 映月心里一惊,问:“你知道我叫月儿?” 少年终于笑了:“我不仅知道你叫月儿,我还知道你们靖安侯府每个人的名字。好了——”他说,“你带着川儿转过头去,心里默数三下再转回来。” 映月只有照办。她不明白这短暂的期间会发生什么,她甚至连一点声音也没听见。等姐弟二人再转过头来时,两个黑衣人已经不见了,连那柄断剑也不见了。洞穴里好像从来就没有出现过除了他们三人以外的其他人。 映月问:“黑衣人呢?” “死了。” 映月脊背瞬间起了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死了……”她声音颤抖着,“那他们的尸体……” 少年又笑了:“那种杂碎哪里配有全尸?” 万川这时过来了,他晃着少年空荡荡的袖管抽搭着说:“大哥哥,你救救大猫吧……” 趴在地上的风雷玉虎已经奄奄一息了。三枚暗器原本不会要了它的命,可是暗器上淬的毒却让它只剩下了一口气。 少年抚摸着万川的头,说:“哭什么?这天地间的万千生灵有哪个是不死的?” 万川哭得越发连连干呕起来。映月知道,一旦万川哭到这个程度,便是没有什么道理可以讲的。果然,万川搂着他的大猫的头,声泪俱下,哭得打雷一般。他嘴里的话翻来覆去,绕口令一样不讲道理地重复着:“川儿就不要大猫死……川儿就不要大猫为川儿死……” 少年头疼起来,总算是领教了万川的哭功。他说:“以后还会有千千万万的人为你而死,难道每次都要这样哭一通不成?”万川哭得更凶更厉害了。少年只好叹口气投降了。“罢了——”他说,”这玉虎对你很忠心,我救它一命。你们俩赶快回去吧,记得,不要跟任何人说起今天的事。” 万川本来是一定要看着大哥哥把玉虎治好才肯走的,映月好说歹说,连哄带劝,万川才终于逼着少年跟他拉钩上吊之后才随姐姐离去。一路上万川的话又渐渐多了起来,眉开眼笑,开始盘算着什么时候再来看大猫。映月心里却在隐隐地担心,她摸不清楚那少年是什么来历。他接近万川到底是什么目的?又怎么会对侯府的事情知晓得这么清楚?更重要的是,刚刚那少年为什么会说那样奇怪的一句话——www..lΑ “以后还会有千千万万的人为你而死。”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第9章 殷九 01 正月十五闹元宵,王城各处张灯结彩。十五一过,年就算过完了,因此人人都想最后再热闹一番,好攒足心力去应付接下来的一整年。 这天晚上,侯夫人聂氏与族中几个女眷在府里打马吊,侯爷则领着万川和映月到集市上看灯去了。万川这天很高兴,一路上蹦蹦跳跳的,脖上挂的那枚骨哨一会儿便给他拿起来“嘟”地吹一声。 映月的红宝石簪子也早早就做好了,只是一直没舍得戴,今日也戴了出来。簪子做好那天,夫人捏着万川的小耳朵,说这混小子惯会偏心眼儿,什么好的俏的都给了他姐姐。姐弟两人被母亲呵了好一顿痒,在床上滚来滚去咯咯地笑着求饶,直到答应帮母亲描一天花样子才算作罢。 侯爷左手领着万川,右手领着映月,三人朝着远处一个被围得水泄不通的戏台子逛去。挤进人群一看,原来是一伙西域来的舞娘正在表演火辣辣的肚皮舞。现在虽然是严寒天气,可是她们上身只穿着带金丝流苏的大红胸衣,雪白的臂膀和脐腹全露在外面。下身鹅冠红的纱裙上坠满了金色的铃铛,那些铃铛映着灯火本已耀眼夺目,又随着她们每一次扭腰动胯发出一阵阵清脆悦耳的声响。舞娘们衣着统一,周身上下只有红和金两种颜色。离远看去,宛若一团团火苗在台上灵动蹿跃。 舞台下的包围圈越缩越小,后面的人不得不抻长了脖子去看。可是也看不见什么,舞娘们的脸都若隐若现地遮在红纱后面,只露出一双双媚态十足的眼睛。可是这也足以将台底下男人们的魂儿都勾出来了。 一个买糖葫芦的小贩似乎也被这隆冬里难得的春色吸引进了人群,只见他扛着个插满糖葫芦的草靶子,左推右搡挤到了万川他们旁边。万川一见糖葫芦立刻就吵着要吃。映月说他刚从府里出来时就吃了那么大一个糖人儿,一路上,马蹄糕、玉井饭、龙须糖就没断过,再一个冰糖葫芦吃下去,今晚非得闹肚子不可。侯爷也说不许他再吃了,于是万川只好又使出他的磨功缠功。.ζa 万川的这门功夫向来是屡试不爽的。他会龇起小虎牙,用两颗大大的葡萄眼冲你眨巴眨巴,要是再来上一声拐着十七八个弯的“爹爹”或者“姐姐”,就是一颗石头心也都给叫他酥了。果然,侯爷已经开始在怀里摸铜板了。 这时,映月开始跟弟弟谈判。要吃冰糖葫芦也不是不行,但是要爹爹吃两颗,姐姐吃两颗,剩下的才是川儿的。侯爷的手马上停了,立刻表示赞成。所以当万川撅着小嘴拿到了那串被吃掉了一大半的冰糖葫芦时,爹爹和姐姐已经在一旁笑得肚子疼了。 台上的舞蹈此时正在高潮。几名舞娘随着异域乐曲快速扭动着不盈一握的腰肢,愈显风情万种,裙摆上的铃铛也随之“铃铃铃”响个不停。这时,一曲罢了,舞娘们踩在最后一个鼓点上,准确地将手上的金色磷粉抛向空中。谁也没看清,她们刚刚还袅袅错错舞动着的手是在何时何地抓了这些磷粉的。只见顷刻之间,台上台下一片辉煌灿烂,人群霎时欢腾起来,掌声雷动。 …… 万川是在逛到面具摊子前时发觉自己不舒服的。 起初是隐隐约约的肚子疼,但他怕爹爹和姐姐说自己乱吃东西,所以一直忍着。是映月发现弟弟的话怎么越来越少,再去一看,万川紧紧抿着嘴,煞白的小脸上全是汗。 等侯爷抱着儿子风风火火地奔回侯府的时候,万川已经不省人事了。正坐在软塌上打马吊的夫人听见外面一阵吵嚷,正要询问出了什么事情,只见惊慌失措的丈夫背着昏迷不醒的儿子已经冲了进来,后面跟着的女儿还在不停地哭。夫人鞋都来不及穿,赤着脚便抢了出去。 丈夫和女儿谁也说不清楚万川到底突发了什么急症,三个人去一样的地方,吃一样的东西,可是这急症却唯独发生在了儿子身上。她什么都不再问了,只觉鼻腔一阵辛辣,热泪瞬间冲进了眼眶。 驻府的六名大夫彻夜为万川诊治,阖府上下乱作一团。 这六名大夫,乃是昔日帝王从御医当中拨赏给靖安侯的驻府太医,随便哪个都是当今的杏林圣手,可是他们竟无一人能查清病因,更遑论救治。众太医进进出出,开方抓药,施针灌汤,足折腾了一宿,可是万川的情况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气息越来越弱。 群医束手,只好在床榻前跪下去。夫人哭得气断声吞,抓起跪在最前面的一个太医的衣领,瞪着一双已经哭成血红的双眼吼道:“不许跪!起来救人!起来救我儿子……”侯爷将太医从夫人手里救出来,又将夫人揽入怀中,自己也早已泪流满面。 为首的太医已经吓得脸色惨白,可又不能不据实禀报。他在地上连连磕了好几个响头之后才敢开口:“侯爷、夫人,少爷恐怕……”他也只敢说到“恐怕”,后面的话却绝不敢再说。 夫人听了一恸几绝,扑在儿子身上恨不能跟他一起去了。映月不得不去安慰母亲,可自己亦哭得一句整话也说不出来。侯爷这时突然想起了什么,忙忙地叫来管家,要他拿了自己的名帖去城郊的回龙寺拜请穆法禅师。随后又马上改了主意,一叠声地唤回管家,吩咐立刻准备车马,他要亲自去请。 夫人这时似乎也看到了希望,从榻上爬起来要和侯爷一起去。她说:“那穆法禅师的确是方外高人,可他素来清高,对贵戚权门更是避之若浼,恐怕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请到他来。” 侯爷的拳头已经攥紧,两腮被紧咬着的牙关胀得高高鼓起,他说:“如今人命关天,我堂堂靖安侯又屈尊就卑亲自去请。他若真是方外高人,就该以慈悲为怀救我川儿。今天他若是肯好好地来,他日本侯必定为寺里一众佛像重塑金身。可他若是硬要死守着清高见死不救,本侯今日就血洗回龙寺,要他一寺僧众给我川儿陪葬!”话还没说完,几颗豆大的眼泪已经扑簌簌地掉了下来。接着,又命人传来了近护卫首领,要他率领三百亲兵在回龙寺外等候号令。这些亲兵到底会成为风光迎送的仪仗队,还是大开杀戒的刽子手,全在他禅师一念之间! 不知是侯爷的爱子之心感动了禅师,还是那三百亲兵起了作用。还没到晌午,穆法禅师已被请到了府上。 众女眷顾不得虚礼,忙请禅师到后堂暖阁为万川诊治。老和尚给万川搭了脉,又听众太医说了昨夜的各种症状,表情马上凝重起来。他将万川胸口的衣襟拉开,众人一下子傻了眼。只见万川小小的胸口上,竟呈现出一团云雾状的暗紫色。 老和尚神情悲苦地“阿弥陀佛”了一声,随后叹道:“没想到公子小小年纪,竟遭此无妄横灾,实在是罪过。” 侯爷抓着老和尚的胳膊,语无伦次问了一连串的问题。老和尚告诉众人,万川是中了一种名叫“紫霄铃”的毒。这种毒最早产自吐蕃,中毒者起先昏迷不醒,随后胸口会浮现一团云雾状的紫色。随着毒性蔓延,云雾的颜色会逐渐加深,而等到紫色彻底变成了黑色,中毒者便会暴毙而亡。 一听到“暴毙而亡”四个字,夫人几乎哭死过去,大放悲声直央求禅师救命。老和尚的表情亦痛苦万分,他说:“出家人以慈悲为怀,但凡有丝毫办法,贫僧岂会见死不救?只是这紫霄铃之毒,贫僧只曾听闻,却是生平未见,实在是无能为力。”说罢又是“善哉善哉”又是“罪过罪过”。 谁也没有想到,夫人就是这时突然在老和尚面前跪了下来。老和尚大惊失色,他不知道受了侯爷夫人这一跪,自己——乃至整个回龙寺上下,是否还有命再去“善哉善哉”“罪过罪过”。 他慌忙想要将夫人搀起,可是夫人却开了口:“大师不必惊慌,如今跪在大师面前的不是什么侯爵夫人,只是一个没用的母亲!”她朝床榻上只有六岁的儿子又看了一眼,他的童年点滴、他的听话调皮、他的撒娇耍赖,一桩桩一幕幕此时都成了尖刀,刀刀剜在母亲的心头。眼泪止不住了,她的话还在断断续续:“无论如何,请大师指条明路。信女聂氏,余生,愿吃斋念佛……求大师……”夫人终于再也说不下去了,只好将一个个响头磕在地上。 老和尚虽是方外之人,此时也不免动容落泪。他说:“夫人慈母之心日月可鉴,怎奈上苍不佑公子!或许江湖之大确有奇人堪解此毒,只是如今去找怕也是太晚了……” 映月正是被老和尚那句“确有奇人”提醒了的。 她突然翻上了弟弟的床榻,忙将他脖子上挂着的那枚骨哨取了下来。侯爷和夫人不明就里,正要问明因由。只听女儿说:“我知道有人能定能救川儿!”说罢她便头也不回地冲出门去了。 第10章 殷九 02 映月是到了麓水寒塘的山洞里,才发现自己根本就吹不响那枚骨哨的。 幸好那风雷玉虎已经认识了她,见她进来,便乖顺地用头将她拱了拱,算是打过了招呼。然后,它便有所期待地看向洞口。在它的预期里,这个用头拱一拱的动作历来是要做两次的。 映月哭起来,忙让玉虎带她去找大哥哥。那玉虎虽然通人性,却听不懂人话,更加听不懂语无伦次的人话,所以只是绕着映月走了一圈,便仍去看着它的洞口。这时,洞穴深处的黑暗中传来了少年的声音,他问:“你找我?” 映月当即便学着母亲,朝着声音的方向扑通跪了下去,哀声请求少侠救她弟弟性命。接着便将万川中毒的前后因由一一告诉了少年。 少年听后大惊,二话不说拉起映月便走。映月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被拉起来的,更加不知道是怎样跟着少年走的。她只觉得眼前骤然间似乎闪过了后山、树林、集市、行人、巷弄,耳畔则是一阵呼啸的风声。等风声停了,她发现自己已经跟少年站在了侯府门口。 侯爷和夫人见映月领回来的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独臂少年,心中不免失望。可是他们也知道,女儿断然不会拿弟弟的性命开玩笑,于是将她拉到一旁细问缘由。映月只好将少年此前在山洞中为姐弟二人解围的事情告诉了父母。 夫妻二人听罢仍是将信将疑,可是眼下别无他法,只好宁愿去信那句“人不可貌相”的俗话,且放手让少年一试。 少年只看了一眼,便立即同意了老和尚的诊断,万川所中之毒的确就是紫霄铃。他伸出食指和中指按在了万川的眉心,只见一圈柔和的白光从他指尖扩散开来,逐渐覆盖了万川的身体,随后便消失不见。接下去,万川的头发、眉毛、睫毛开始变白。仔细看去,竟然是结了一层白霜。没一会儿的功夫,他的皮肤表面也完全被寒霜覆盖,如同雪山之巅一具被冰封了多年的尸体。 侯爷见儿子成了这副模样,立刻就要冲上去,可是被夫人拦住了。少年告诉夫妻二人,他现在能做的,只是先封住万川的经脉以减缓毒性蔓延。可是要想解毒,还是必须得找到下毒之人。于是父女二人免不了将十五当天晚上的所见所闻,又巨细靡遗地复述了一次。 少年很快便将怀疑的焦点锁定在了那群西域舞娘的身上。侯爷却说不可能,当天他们离戏台不算近,中间又隔着不少人,那些舞娘根本就没有机会接触万川。 少年问侯爷可知道这紫霄铃的“铃”字何解?侯爷摇头。少年便解释,这紫霄铃的毒之所以难解,全在这个“铃”字上面。这种毒原本有几百种,每一种的毒性都不一样。使用这种毒的人往往会随身带有一种特制的铃铛,每一只铃铛里藏有一种毒药。所以使用这种毒时极难被发现,因为施毒者看起来不过是在随意地拨弄铃铛,然而实际上,对方已经在不知不觉间配好了毒药。 说到这里,侯爷和映月都想起来了。当天舞娘们的腰间的确都挂着一排金色铃铛,而且谢幕之前,曾向人群中抛撒过一种金色的磷粉。所有人都以为那不过是为了博人眼球的新鲜花样儿,却万没想到竟然是剧毒。 可是映月却疑惑,因为当天磷粉是抛撒向人群中的,自己和父亲都在,为什么唯独万川一人中了毒。 少年沉默不语,这的确无法解释。于是他又问万川当天都吃了什么。可是得到的回答仍旧令人灰心。因为那天万川吃的东西无外乎糖人儿、马蹄糕、玉井饭、龙须糖、糖葫芦。小孩子吃东西向来只图新鲜,所以糖人儿没吃几口就丢给了父亲;玉井饭是一大份,万川一个人吃不完,所以是跟映月分着吃的;至于马蹄糕和龙须糖都是他们亲自从摊子上拣的,而且父女二人也都有吃。糖葫芦就更不用说了…… 这时,映月突然不自觉地惊呼了一声。然后她问了少年一个很奇怪的问题:这种毒药能不能做到单独使用无毒,而碰到其他东西才变成剧毒?少年回答她,若施毒者有意为之,在配制时可以通过控制成分和用量来达到这种效果。 侯爷忙问女儿是不是想到了什么。映月问父亲还记不记得当天挤到他们身边来的那个卖糖葫芦的小贩。侯爷虽然已经忘了他的样子,但确实记得有这么个人。映月告诉父亲,这个小贩其实是一个女人扮的男装。 当天那个小贩挤过来的时候,映月便觉得不太对劲。如果此人真的是个寻常的商贩,他的皮肤也保养得过于仔细了。不仅如此,他身上还不时传来一阵异香,这种香料绝不便宜,根本不是一个普通的小商贩用得起的。映月当时只以为是哪个员外家的小姐改换了装扮出来玩,这在城里也不算是什么新鲜事,大户人家公子小姐贪图好玩,扮乞丐的都有。可是如今想来,远远不止这么简单。 侯爷和夫人却大惑不解,即便这小贩是女扮男装,那和万川中毒又有什么关系?要知道,她卖给他们的糖葫芦可是三个人都吃过的。 映月告诉父母,虽然糖葫芦三个人都吃过,但是吃的时间却不一样。假如那磷粉一定要落在糖葫芦上才会产生剧毒呢? 侯爷猛地醒悟了!他终于明白了女儿的意思。当天为了不让万川吃太多而闹肚子,他和映月先是每人吃了两颗。而他们吃完以后,台上的舞娘便向人群撒下了磷粉。也许他们吃下的糖葫芦也提前被下了某种药,只不过这种药和舞娘撒下的磷粉本身都无毒,一旦碰到一起才会产生剧毒。而落了磷粉的糖葫芦正是在演出结束后被万川一颗一颗吃进了肚子! 夫妻二人悲痛难当,他们实在想不出究竟得罪了什么人,值得对方花费这样的心思来算计他们六岁的儿子。 侯爷急问少年是否有其他办法可以解毒。少年摇头,这世上根本就不存在所谓的紫霄铃的解药,因为每一个下毒者都可以因时、因地、因人、因目的而配制出完全不同的紫霄铃,解毒之法自然也千差万别。如果不知道所用之毒的成分和用量而贸然去解,但凡有一点差错,便会立刻要了中毒者的性命。 夫人马上想到了庞氏,倘若川儿出了事,她的儿子上官剑泽岂非就是继承爵位的最佳人选? 可是少年却不同意。这紫霄铃并不是一般的毒,江湖上别说会用,连听过的人都很少。她一个官夫人怎么会知晓此毒,还能请来如此多擅用此毒的高手?要知道,会使用这种毒的人,根本不是银钱或者权势能够驱使得动的。m..ζa 侯爷直到此时才意识到一个被他久久忽略的问题。眼前这个十几岁的少年懂得的东西也未免太多了。连穆法禅师那样的高僧都生平未见过的毒他却见过,不仅见过,而且深谙下毒的手法和解毒的道理。还有,他刚刚封住万川经脉时所使用的本事,那根本不是什么武功内力,而是传说中自上古流传下来的神秘咒术。 之前他还对映月的话半信半疑,一个十几岁又身有残疾的男孩怎么可能让庞氏派去的两个剑客在顷刻之间消失。如今看来,这少年无论是心智、见识还是本事,都透着远远超过其年龄的神秘莫测,已经不是一句“自古英雄出少年”可以解释的了。 少年这时似乎看出了侯爷心中的疑虑,于是起身毕恭毕敬地说道:“侯爷请放心,在下全力救治公子并无所图,只因侯府上下曾有恩于我。” 侯爷疑惑,便问:“还未请教少侠尊姓大名?” “鄙姓殷,家中排行第九。侯爷叫我殷九便是。” 侯爷和夫人面面相觑,他们实在不记得曾对哪个殷姓的人家施过恩德。此时少年又说:“救治公子的法子在下已经想到。公子体内的毒七天之内不会发作,在这七天里,在下必定寻得解药回来,为公子解毒。” 侯爷正要再问,少年却已经转身走了。侯爷和夫人忙追出去,可是庭院深深,早已不见了少年的踪影。 第11章 殷九 03 风沙将一切吹得昏黄而模糊,遮天蔽日的沙尘让人分不清楚现在是什么时间。 殷九是听见一伙商队的驼铃声才醒过来的。这一路上他全力施展咒术赶路,两天一夜片刻不停。因为对空间的操纵能力并不是他最擅长的,所以他舍不得花太多时间休息,像这样靠着一棵枯死的胡杨树小憩片刻,对他来说已经十分奢侈。 此地距离王城已是万里之外,只要再穿过河西四郡,今晚他便可以到达目的地——白夜城。 那是一个传说中的地方。传说中,白夜城是没有夜晚的。这当然不是因为城主薛鹤飞有本事留住太阳,而是因为城中的一砖一瓦都是由一种名叫银雪玉石的特殊石料制成。这种石料通体雪白,而且周身笼罩着一层微微的柔光,因此整个城内即便在夜晚也是明亮如同白昼。 江湖上绝少有人知道白夜城的存在。往来丝路的商队或许曾经看到过,可是即便看到了也只会认为那不过是海市蜃楼。因为他们既到不了,也不相信——在这数千里黄沙漫卷,寸草不生的荒漠上,怎么可能会有那样一个如同仙境般的城池存在? 可是殷九相信。他不但相信,还知道怎么去。 白夜城之所以神秘,是因为围绕城池的八个方位上,分别被设下了八个特殊的咒术阵法。玄阵中的山石川谷、草木鸟兽,虽然看起来寻常无奇,可是一旦阵法被启动,每一样都能够让人有来无回。这八个玄阵相互勾连,彼此嵌套,就构成了足以将整个城池隐匿其中的巨大屏障。 一般情况下,身处阵外的人的确是连城墙的影子也看不见的。能看见的只是一片由天山积雪融水灌溉滋养形成的绿洲而已。不过若是城中的人想要进出的话,就非得打开屏障不可,于是这座富丽堂皇的城池也就出现了。.ζa 往来于丝路的商队中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天山脚下三百里,有命前来无命去。绿洲并非神仙境,美女皆是鬼画皮。”老师傅们会反复警告徒弟,如果看见了那座城池,就当看见了海市蜃楼,千万不能去寻找。甚至不到马上就要渴死的地步,连那片绿洲也最好不要踏进去。 可是现在,殷九不但已经进了城,还站在了城中央正殿的屋顶上。 城外那所谓的八个玄阵,在他眼里幼稚得就像小孩子的玩具,他实在不敢相信竟然真的有人会用那种破烂儿来保护自己的老巢。 白夜城里除了城主薛鹤飞以外,其余所有人都是女人。这些女人梳着一模一样的发式,穿着一模一样的白色衣裙,又被一模一样的轻纱遮住了脸。她们就和城里的银雪玉石一样,白璧无瑕,成千上万,毫无差别地共同成为了白夜城的一部分。 殷九用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将整座城的里里外外都摸了个遍。城内巡视的人们或许会在某个时刻觉得自己眼前突然掠过了一道疾光。但是她们也只会认为那不过是城墙或宫壁上银雪玉石反射的光泽,于是更加为这座城池的盛名而自豪。可是谁也不会想到,刚刚从她们眼皮底下疾疾掠过的,是一个多么可怕的不速之客。 这时,站在屋顶上的殷九突然听见脚下的殿厅里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他说:“夜深天冷,贵客既到了怎么也不进来坐坐,倒情愿在屋顶上喝风?” 殷九只好下去。他的脚刚落地,几十个手持长剑的白衣女子立刻便将他团团围住。而在她们身后,雍容的狐裘金榻上,歪着一个身穿月白色襕衫,眉清目秀的年轻男子。外面虽是天寒地冻,可他手里却拿着一把折扇。 此人便是白夜城主,薛鹤飞。 薛鹤飞见到殷九,顿时心里一惊。要知道,白夜城里本就高手如云,而各种结界、阵法也是遍布城中各处。所以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能在这里横行无忌如入无人之境的,竟然是个不过十二三岁,还少了条胳膊的小男孩。 可是他马上又笑了,接着对那几十个白衣女子懒洋洋地说:“你们都退下吧。这位小公子要来要走,恐怕就是全城的人加在一起也是左右不了的。” 殷九说:“看来城主是个明白人。既然如此,想必城主也定然知道我此行的目的。” 薛鹤飞未置可否,只是微笑地看着这个少年,表示对他的下文有所期待。 于是他继续说:“城主大费周章将我引到此地,如今我已经来了,城主怎么倒成了哑巴?” “我却不懂你在说什么。”薛鹤飞移开了目光,去摆弄那枚翡翠的扇坠。他的手洁白如玉,手指又细又长,想来不论是用毒还是用暗器,都不会给对手留下任何出招的机会。 “看来城主是决心要跟在下打哑谜了。”殷九说着,朝案几旁边的椅子望了一眼,那把椅子立刻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拖拽到了他的跟前。然后他便自顾自地坐了下去,似乎准备好了要与主人一番长谈。“如果要毒杀一个六岁的孩子,一包砒霜就足够了,何必要使用紫霄铃?”殷九笑了笑,“而既然已经用了,却又在配制时选择了毒性最弱的几种,而且严格控制了用量。不奇怪吗?下毒的人用这样高明的手法下了一种无人能解的毒,可是费了一番功夫,却又不立刻将人毒死,这究竟是为什么?” “你说是为什么?”薛鹤飞显得饶有兴趣。 “显然,下毒的人并不想要这孩子的命。” “那也许是想要他父母的钱。” “可是他父母并非只有这一个孩子,而下毒的人却是费尽心机只让这孩子一人中了毒。” 薛鹤飞笑道:“有意思。” 殷九继续说:“江湖上向来绝少有人知道紫霄铃,而能够随心所欲如此精确地使用此毒,并且用毒的又是一群女人,除了白夜城以外我还真想不出别的地方。城主煞费苦心留下线索,不正是想要引我前来拿解药吗?” 薛鹤飞缓缓地站了起来,手中的折扇却“刷”地一下打开。他说:“可是我与小公子你却并不认识,为何要引你前来?” “你当然不认识我,但你却认识那孩子脖子上的骨哨。” 听到“骨哨”两个字,薛鹤飞的脸色突然就变了。可是殷九像是没看到一样继续说:“想必城主处心积虑,就是为了引出赠予那孩子骨哨的人吧?” 薛鹤飞收起折扇,在左手的掌心敲了又敲,称赞道:“想不到公子小小年纪,竟是如此的聪明伶俐。不错,那骨哨本是故人之物,在下不过是想与故人叙叙旧罢了。” “故人之物?”殷九冷冷一笑,“那昆仑哨乃是昔日无相宫银瞳鬼使的东西,城主不会想说银瞳鬼使陆吾是城主的故人吧?” 薛鹤飞的脸一下失去了血色,瞬间白成了一张纸。他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说:“你……果然是无相宫的人?” “你不必知道我是什么人,”殷九此时也沉下脸,这样的神情让人很难相信会出现在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的脸上,“你只需从速交出解药。”他说。 薛鹤飞的左手在袖中已经准备好了进攻,右手的折扇虽然还在看似悠闲地摇动着,可是殷九明白,那才是他最厉害的武器。薛鹤飞不动声色地问:“那孩子跟你究竟是什么关系,让你不惜以身犯险来闯我白夜城?” 殷九却突然笑了,是真正孩童的那种天真烂漫的笑容。他说:“城主真会说笑,区区一个白夜城,我来便来了,也算得上以身犯险?” 薛鹤飞不是一个沉不住气的人,可他同时也是一个绝对有资格骄傲的人。放眼天下,有谁敢将白夜城不放在眼里?可是今天却被一个黄毛稚子当众羞辱。然而真正让他沉不住气的还不是这番羞辱,而是他清醒地知道这稚子很可能不是口出狂言。 折扇已经迅雷般脱手,卷挟着灼热的气浪朝殷九飞速射来。殷九仍坐在椅子上没有起身,右脚跟只朝地面一个踢蹬,连身带椅便向后方疾掠而去。那折扇已经旋转成了一个白色的圆形,速度快到看不出薄厚。这样的速度,就算削在石头上,也定然会削出一个不规则的截面。可是它就是无法突破抵达殷九喉咙间那最后的三寸距离。 背后是石柱,殷九已是退无可退。他突然凌空跃起,身下的椅子在石柱上撞了个粉碎。然而就在此时,第二把折扇也迎面飞来了,接下去又是第三把、第四把。 殷九以蛇形盘绕石柱,身法极快,将四把折扇一一闪过。其中一把飞去了一尊石兽像,石像的兽首在接触扇锋的瞬间立刻便被削落下来。另一把从一个婢女身旁擦过,婢女吓的魂儿都丢了,然而幸好只是手臂被擦出了一点轻伤。可是谁也没想到,那个婢女突然间倒在地上惨叫不止。接下去,她手臂的伤口冒出丝丝缕缕的黑烟,整个身体开始变黑萎缩。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她周身便失去了全部的水分,成了一具极其恐怖的干尸。 此时,连殷九也不能不承认,这白夜城制毒用毒的功夫,江湖上实在已经无人能出其右。 这时,薛鹤飞以幻影身法飞掠而来,将另外两把尚在空中的折扇稳稳接住。折扇一旦到了他的手里,是远比任何尖锋利刃都要可怕的武器。只见他的两把扇锋上频频闪动着耀眼寒光,随着他的一招一式,刀光剑影般直逼殷九周身的各处要害。殷九虽然只有一只空手和两条腿,却也丝毫不落下风。 只见薛鹤飞嘴里念了句什么,另外两把折扇也得了令一般疾速飞来,如同另有一人以同样凌厉的招法出手制敌。只见薛鹤飞以绝妙身姿同时舞动四把折扇,手上操持的两把来势汹汹,空中旋舞的两把亦是杀气腾腾。四把折扇在他股掌之间不断被抛出,又不断被接回,内外夹击,表里相应,已将殷九腾挪的空间尽数封死了。 殿中那几十名白衣女子的剑就是在这个时候同时出鞘的,可是她们并没有去拔。 那些剑在一瞬间出鞘又在一瞬间环聚在了殷九周围。而薛鹤飞那四把削石头如同削面团的折扇,铿锵砍在这面由铁剑组成的剑墙上,却只砍出了星星火花。 殷九人在剑阵之中,似乎有风将他的衣襟和头发从下往上徐徐吹动。他将右手的食指和中指竖在胸口,只听嘴里喊了一声:“破!” 一切结束得如同开始一样突然。 殷九仍旧站在原地,他前方的地面上拖着好几条长长的血迹。几十柄长剑钉在墙上、柱子上、地面上。薛鹤飞蜷在离他脚边几丈远的地上,大口呕着鲜血。他身旁横七竖八躺着一具具白衣女子的尸体,她们每个人都被长剑洞穿了胸口。在刚刚剑阵射来的一瞬间,她们想也没想便冲了出来,用身体为她们的主人抵挡住了致命的一击。 殷九这时问:“现在可以给我解药了吗?” 薛鹤飞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有朝他的仕婢摆了摆手。仕婢从薛鹤飞坐的那个金塌底下果然取出了一个小小的陶瓷药瓶。 殷九又说:“给我两倍的量。” 仕婢看了自己主人一眼,在征求意见。薛鹤飞点了点头,于是她便从榻里又取出了一瓶。 殷九拿着两瓶药缓缓走到薛鹤飞面前,蹲下来,将药瓶在他眼前晃了晃,说:“别跟我耍花样,我就是剩下半条命,也足够荡平你的白夜城。”说罢,起身便走。 薛鹤飞是在殷九走了半个时辰之后才终于平定了气血,可以开口说话的。他叫来一位白衣女子,吩咐她:“去告诉密室里那个人,那孩子的确是无相宫的人,只不过现在还不能确定究竟是谁。请他派人继续盯着王城里的动静,尤其是那个叫上官万川的孩子。” 第12章 师父 01 侯府上下一片死气沉沉。 往年的正月里,正是侯府迎来送往官场应酬最热闹的时候,可是如今却闭门谢客多日了。万川仍是全身覆盖着冰霜,毫无生命迹象地躺在床榻上。他的呼吸和脉搏全都没有了,从外观上已经看不出究竟是死还是活,只有胸口上那片云雾的颜色还在一日日加深。 颜色还在一日日加深,说明人还活着——这是夫人聂氏每天自己对自己要说无数次的话。她已经连续几天不吃不喝不睡,就这样坐在儿子的床前,坐成了一只静物。她现在很少流泪,也很少说话,甚至很少有动作,可是人却憔悴得几乎脱了相。 五天过去了,侯爷对那个名叫殷九的神秘少年渐渐不再抱希望,开始与管家悄悄商量万川的后事,只是得背着夫人和女儿。 第六天的傍晚,殷九赶回来了。 夫人的贴身婢女报喜一样飞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禀报说殷少侠回来了。夫人听后呆了好一阵子,本以为两只眼睛早就枯死了,再也湿润不起来了,结果两行眼泪刷刷地就流了下来。 她自己也不知道对那婢女都吩咐了些什么,话都说乱了,又要亲自去门上迎接。可是就在起身的一瞬间,她双眼突然一黑,两只脚也仿佛不在自己身上。接着,整个房间都在她眼前跌倒下去。 夫人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等她挣扎着醒来时,第一眼看见的是红眼圈红鼻头的丈夫和女儿。 她的心沉了下去,试探着问:“川儿呢?” 侯爷紧紧握着夫人的手,那手绵软无力,如冰块一样冷。他说:“你放心,啊,咱们的川儿救回来了。” 夫人喜极而泣,忙起身要去看儿子。可这时她发现头像灌了铅一样沉,被子一掀开,整个人冷得抖到了一起。她这才明白自己正在发高烧。 侯爷的眼睛这时更红了,颤声说道:“你看看你把自己熬了什么样?川儿好了你却垮了……” 可夫人还是不管不顾地去了,那种母子之间天条定下的本能让她片刻都不能多等。 殷九此时也在房间里,就坐在万川的榻前,见夫人进来便起身行礼。侯爷告诉夫人,此番多亏了殷少侠万里迢迢寻找解药,又日夜兼程地赶了回来。他还怕贼人再度使诈,特意索要了双倍的量,是自己先服下试过无误后才给川儿用的。 夫人听得早已泪流满面,却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又要屈膝跪下,众人忙忙搀扶住。 这时,床榻上传来游丝般虚弱的一声“娘……”夫人给这一声“娘”唤得万箭穿心,一头抢到了榻前,扑在儿子身上号啕不止。 接下去的几天,殷九日日过府为万川清除余毒。万川果真好起来,话也渐渐多了,又嫌屋子里闷,直嚷着要出去玩。映月每天在房里陪弟弟玩笑解闷,侯爷和夫人悬着的心也终于落了地。 这天傍晚,殷九从万川房间出来正要离去,忽然被叫住。一看,是侯爷和夫人。夫妻两人连一个侍从丫鬟也没带,显然已经在穿廊上等候他多时了。 殷九见了礼,又将万川的病情一一告知。夫人笑着说:“川儿交与少侠料理,我夫妻二人最是放心不过的。”她顿了顿,朝身边的丈夫看了一眼,随后说道:“今日在此恭候,只因为我夫妻二人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殷九垂手而立,神情恭敬而肃穆。于是夫人继续说道:“川儿的性命多亏了少侠相救,此番恩情我夫妻二人铭感五内,是永生永世也不敢忘的。只是——你也看到了,这侯府虽然外表光鲜,实则内外皆是暗流涌动。朝堂上的事我不便和少侠多说,单是上官族内,各家看似和睦,其实也是各怀鬼胎。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这侯爵之位,又有多少双手脚明里暗里给川儿使绊子!”夫人言辞激动起来,侯爷揽住她的肩膀,手安慰地拍了拍。她于是平复情绪接着说道,“这一次又不知是得罪了江湖上的何人何事,可怜我的川儿小小年纪就遭到这样的毒手。可是躲过了这一次,还不知道会不会有下一次,下下次……”说着,夫人又哽咽起来。.ζa “夫人的意思殷九明白了。”这个十几岁的少年抬起头来,善解人意地看着夫妻二人。他并没有将万川中毒的真实缘由告诉他们,可是这一次的事情也让他明白,万川的确时刻都处在危险之中,自己的任何疏忽大意都可能导致无法挽回的后果。所以,他必须得想办法留在万川身边才行。既然今日夫人说到了这里,于是他也就顺着夫人的意思说了下去:“如果侯爷和夫人不嫌弃在下出身草莽,肯赏给在下一份差事的话,殷九愿意在侯府当个护院,守护侯爷、夫人,还有公子和小姐的安全。”说罢,他一躬及地。 侯爷和夫人听了大喜,侯爷忙说:“以少侠的本事,小小护院实在是委屈了,老夫择日便在军中给少侠谋个官职!” 殷九面露难色,回道:“小人一介江湖草莽,怎可去军中任职?还请侯爷切勿费心。” 侯爷正欲再劝,夫人忙给丈夫递了个眼色,接话说:“殷少侠乃是江湖性情,自是无拘无束惯了的,怎可受朝堂束缚?可毕竟少侠对侯府有大恩,若真让少侠只当个护院仆从,传出去难免落人话柄,说我靖安侯府背义忘恩。”夫人想了想,便笑了,似乎一个两全其美的主意上了心头。她说:“川儿自小便体弱多病,我这为娘的时时刻刻无不为他悬心。若是少侠愿意屈尊留在侯府,教给川儿些拳脚上的功夫以强健体魄,那便是再好也没有的了。” 殷九低头不语,似乎还在犹豫。夫人笑着说道:“我不求川儿将来能如少侠这般英雄无敌,只求他能健康长大,别再病病殃殃的。让川儿拜你为师,一来是想将少侠列为侯府西席,阖府上下必以夫子之礼加以礼遇。二来——少侠不要怪我唐突,做娘的免不了有些私心——也是希望川儿能得少侠庇佑,我和侯爷也不必再日夜为他担惊受怕。当然——”夫人连忙补充,“少侠若是另有打算,我夫妻二人也不便强留。只是少侠大恩无以为报,惟让侯爷修书一封,少侠凭此书信到各州府任意一家万通钱庄,账上银钱可随意取用。” 殷九见夫人和侯爷如此恳切,而设法留在侯府又本就是他计划中的事,于是行了大礼,毕恭毕敬地说:“承蒙侯爷和夫人不嫌弃,殷九惟有忝幸蒙恩,以报知遇了。”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放心下来,忙叫殷九不必拘礼,又与他闲话少时,当晚便命人收拾了一处极雅致的别院安排他住了下来。 第13章 师父 02 晚上,夫妻二人回到自己的房间,侯爷将屋里的小厮丫鬟悉数屏退。夫人知道丈夫必是有话要说,于是亲自服侍他洗漱更衣。 “侯爷想问什么便问吧。”夫人替丈夫将外穿的长袍褪下,规规矩矩地挂在一个黄花梨透雕的龙首衣桁上。 侯爷笑了,说:“夫人都成了我肚子里的蛔虫了,我还没开口,夫人便知道我有话要问。” 夫人皱了皱鼻子,不似人前那般端庄拘谨,脸上竟是一副少女般活泼调皮的神态。她说:“我不但知道侯爷有话要问,还知道侯爷想问我,为什么要让殷九那孩子留在府里给川儿当师父。” 侯爷大笑,点头称赞:“咱们月儿的鬼精灵,果然都随了她娘了。” 夫人拉过丈夫的手,二人在床沿边坐下。她的眉间仿佛又罩上了忧虑之色,说:“侯爷觉不觉得,这次的事情处处都透着古怪。” “夫人何出此言呐?” 她说:“首先是川儿中毒中得古怪。侯爷你高居庙堂,从不涉足江湖,川儿何以会招致江湖人的毒手?接着又神兵天降地来了个古怪的殷九。谁都解不了的奇毒,偏偏他去了五六日就带回了解药。可这药是从哪里来的?他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为何会有这样的本事,又究竟是受了侯府什么恩德三番两次出手相救……这些话咱们明着暗着问了好几次,可是每一次都被他搪塞过去了。” 侯爷听罢沉默了半晌,这些问题他又何尝没有想过,于是更加困惑,便问:“既然夫人疑心殷九,那为什么还要将他留在府里呢?不如赏些银钱,早日打发了算了。” 夫人摇了摇头,“要是钱能打发,那倒简单了。何况以他的本事,若只想要钱,就是把这王城里的钱庄都搬空怕也不是什么难事。”网站即将关闭,请下载爱阅小说app 阅读最新章节 “可是我们现在连他的底细和目的都不清楚,就这样留在府里……”侯爷神色忧虑地沉吟道,“起初我本想在军中给他个职位,这样也方便控制……” “是妾身自作主张了。”夫人低眉说道。 “诶,无妨。”侯爷将妻子的双手捧在自己的手心,“你我夫妻多年,怎倒说起这么外道的话了?夫人一向思虑周全,料想必有缘故,只是为夫还不明白。” “侯爷可还记得曾跟我说过,殷九带回来的解药是两人的分量,他是自己吃过以后才给川儿服下的。” “不错。” “虽然殷九的身份意图不明,可是看得出来他绝没有加害川儿的意思,否则怎么会亲身为川儿试药?”夫人说,“况且,听月儿说,此人早就对侯府了解得一清二楚。侯爷细想,那孩子如果真想做什么对侯府不利的事,岂会等到现在?再说以他的身手,别说加害川儿,就是取咱们阖府上下主仆的性命又有何难?” 侯爷虽然赞同夫人的说法,可是仍然免不了听得脊背发凉。 夫人继续说:“无论如何,这次的确是他救了川儿的性命,我感激他的心是真的。而且今日他答应得这么痛快,我料想,就算我们不留他在府里,想必他也会时时刻刻关注着侯府的动静。与其如此,我倒情愿把他放在眼皮底下。” “夫人想得周到。”侯爷说,“只是他接近川儿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夫人摇头叹息,说:“眼下还不得而知,不过——”她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些,“我就是隐隐觉得,这件事可能和川儿的身世有关。” 侯爷扶妻子躺下,又帮她盖好被子,安慰说:“夫人别多想了,川儿已经六岁了,还什么身世不身世的。川儿就是我上官仁的儿子,是咱们俩的亲生儿子,以后我的爵位是要传给他的。” “侯爷说的是,”夫人点头,眼圈有些微微的发红,“只是川儿从小体弱,我是担心以后……要是川儿有个哥哥就好了。月儿虽好,可毕竟是女孩子,将来是要嫁人的。哎,川儿本来是应该有个哥哥的,要是他还活着,现在应该也和殷九那孩子一样大了……”夫人说着,两行眼泪缓缓地从她眼角爬了出来。 “夫人——”侯爷长叹一声,轻轻将妻子眼角的泪水拂去,“好端端的又提这个做什么……” “我看殷九那孩子也挺好。”夫人说,“若是他真跟咱们家有什么缘分,只希望他能护着点两个孩子,我也就没有别的指望了。” 侯爷将夫人的手握得更紧了,他说:“夫人你放心,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会好好保护你还有月儿川儿的,啊。” 夜已经很深了。这天晚上夫人睡得并不安稳,她反复梦见自己那个没有来过世上一天的儿子。侯爷这一宿干脆没睡,他也想起了那个孩子——如果他还活着,可不是就跟殷九的年纪差不多大吗?他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难过和愧疚,因为当年正是他的一个决定便要了那孩子的小命。 这世上没有谁敢给堂堂的靖安侯出选择题,可是当年那个面目可憎的接生婆却给给他出了最残忍的一道。 夫人又被梦魇缠住了,满头大汗,口中不断地呓语。他将妻子抱在怀中,自己却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沉默地流泪。他从来没有后悔过当初的决定,现在也一样,只是今晚他还是被那句话给蜇到了,蛰痛了—— “要是他还活着,现在应该也和殷九那孩子一样大了……” 殷九要留在侯府的消息很快传到了万川的耳朵里,可把他高兴坏了。从此他再也不肯好好呆在房间里休养,整天嚷着要出去学功夫。 夫人给他缠不过,只好让他先行了拜师礼。她知道儿子哪里是真心要学什么,不过是想多个玩伴,所以嘱咐殷九也不必太当真,带着他活动活动筋骨也就是了。可是万川却一点也不含糊,成天师父长师父短地缠着这个只比他大六七岁的男孩。从那以后,殷九走到哪里,万川就跟到哪里。映月便取笑弟弟,说他简直就是他师父的跟屁虫。 侯爷和夫人看着也高兴,说殷九带川儿越来越像哥哥带弟弟了。以前侯爷总是担心,万川从小只跟映月一起玩耍,虽然月儿对弟弟百般照顾,可是川儿难免会缺乏一些男子气概。而剑泽和镜明那两个堂哥,对川儿不是欺负就是捉弄。现在好了,有殷九带着,老父的心也终于可以放进肚子里了。 夫人常常笑吟吟地看着儿子,果真像个小跟班儿似的跟在殷九屁股后面出来进去。每到这时,她便神往地对丈夫说:“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总是喜欢缠着大孩子的。我小时候也是这样屁颠儿屁颠儿地跟着姐姐。她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我就故意可怜巴巴地看着她,也不哭也不闹,但是每次都能占到姐姐的便宜。”夫人说到这里时,总是会轻轻地笑起来,可是侯爷却总能从妻子的眼睛里捕捉到一丝不着痕迹的感伤。他拉过妻子的手,故意逗她,“可是你现在不用可怜巴巴地看着我,却也总是能占到我的便宜。”说完夫妻两人就一起哈哈大笑,好一阵子都停不下来。 半个月后,万川终于痊愈了。可是他并不知道,与此同时,自己的好日子也过到头了。 这天早上,万川像往常一样,一睁开眼睛就跑去了殷九的澜山院。进了门,也顾不上请早礼,忙兴奋地问师父,今天是去河边挖泥鳅?还是去山上采青枣?还是去麓水寒塘驯玉虎? 万川满怀期待的眼睛一眨一眨,无论哪个都好,反正他已经等不及了。可是殷九的回答令他大失所望。哪个都不是。那今天做什么?院子里扎马步。 万川发现,看着自己扎马步的师父和平时带自己挖泥鳅采青枣驯玉虎的师父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不仅变得凶巴巴的,还充满了暴力倾向。万川在扎马步时,他就拿着一根藤条站在一旁。下蹲不够深,挨一下;腰背没挺直,挨一下;走神儿,看猫儿狗儿打架,又挨一下……短短一个上午,万川挨了这藤条无数下的打。 晚上,映月看见弟弟没精打采地从外面回来,便笑着揶揄说:“小伙子今天怎么不痛快?是捕的雀儿飞了,还是捉的鳖跑了?” 万川不理,气呼呼地往桌前一坐,撸起袖子给姐姐看。映月一看,马上“哎呦”一声,只见万川原本白白净净的小胳膊上,被藤条抽出了一道道粉红色的檩子。她马上想起今天丫鬟说殷九师父让川儿在院子里扎马步的事。万川的性子她最知道,从小被全家当成宝贝,早就皮惯了,有时连父亲都管不了,他要是肯老老实实吃这种苦那才怪了。只是她没想到,平日里沉默寡言不喜不怒的殷九,认真当起师父来还挺严厉的。 映月检查了一下弟弟的伤势,其实伤得也不重,只是万川皮肤白,捏一下碰一下都会发红。她于是取来药箱,忍住笑,一边给弟弟涂药一边说:“肯定是你三心二意不好好练功,惹了你师父不高兴。这次算轻的,下次嘱咐殷先生下手再重点。”万川自知理亏,也不分辩,把头往旁边一别,不让姐姐看见自己的眼泪儿在眼眶里兜圈圈。 万川挨打的事很快就被侯爷和夫人知道了。侯爷一听,那还得了?!他的川儿他自己都舍不得碰一指头,他殷九竟然敢随意体罚,当即就要冲出去与其理论。夫人忙把丈夫拉住,说:“学功夫哪有不受伤、不挨师父打骂的?月儿说了,殷先生下手不重,放心吧。”可是侯爷心里还是不痛快,夫人又说:“咱们从小把川儿保护得太好了,舍不得打舍不得骂,川儿难免顽劣些。我看殷九是有分寸的,而且川儿也听他的话,正好让他帮咱们收一收川儿的性子。”接着又提醒丈夫“男子汉气概,男子汉气概,男子汉气概……”侯爷听夫人如此苦口婆心地劝说,叹了口气,也只好作罢了。 第14章 师父 03 接下去的几天,万川不是被命令扎马步就是站太极桩,从早到晚,叫苦不迭。夫人和映月悄悄来看过几次,只见万川头上顶着一摞书,腰背直挺,马步已是有模有样,只是表情甚是凄苦。母女俩想笑又不敢太大声,只好憋到没人的地方才敢一起朗声大笑。 这一天,万川终于受不了了,直嚷嚷说不学了,也不要殷九当自己的师父了。为表决心,还当众哭了一鼻子。 殷九没反对,只说既然如此,那就索性放个假,还说要带万川出去玩一天。万川一听说出去玩,马上收住悲声,忙问去哪里玩。回答说是麓水寒塘。万川刚想问是不是要去驯玉虎,可是话还没问出口,却发现庭院和房屋早已都在自己脚下了。 万川的脑筋没转过来,他不知道刚刚还在自己十几丈之外的榕树下密闭养神的殷九,是怎么样突然过来,又是怎么样将自己紧紧钳在胁下的。等他看清的时候,师徒二人早已经飞掠过大半个王城的上空,稳稳地落在了回龙寺里那座百丈来高的千佛塔顶端。 塔顶天高风疾,轻纱般的薄雾袅袅环四,萦绕不散。万川又害怕又兴奋,不敢睁开眼,却又忍不住打开一条缝。 殷九说:“川儿你快看!” “川儿害怕。”万川的声音比猫儿叫声还小,两只手紧紧捂着眼睛,只留一条指头缝。 “男子汉大丈夫怕什么。”殷九说,“有我在,还能让你掉下去不成?” 万川只好慢慢睁眼去看,果然是一番从未见过的景象。透过薄雾,大半个王城尽收眼底。人都成了蚂蚁,在横七竖八的街道上挤挤擦擦;勾栏瓦肆也都成了扮家家酒的玩具,一个个小巧玲珑;还有城西那条河,蜿蜿蜒蜒流向城外,不知流向什么地方去了。 万川不觉看呆了,直到被几只燕雀叽叽喳喳吵闹着才回过神来。他问殷九:“咱们不是要去麓水寒塘吗?” “这就去了。”说罢,殷九夹紧万川便俯冲下塔,半空中脚尖在一个刚放起来的纸鸢上轻轻一点,立刻又掠上了钟楼。万川这一次没有闭眼,兴奋得又喊又叫,所到之处惹得众人纷纷侧目。师徒二人就这样,两三个起落便出了王城,往后山去了。 天已经十分暖和,后山的林木也抽了绿芽,麓水寒塘俨然是一片春意盎然的景色。 殷九领着万川来到寒塘的岸边,此时刚过正午,波光粼粼的水面映得两人眼睛都花了。殷九捡起一块扁平的石片,侧着身子往塘里一掷,只见那石头在水面轻点了五六下,直飞到水中央才沉了下去。万川立刻拍手叫好。 殷九说:“我记得川儿最喜欢滑冰,可是这一冬天你因病没得玩,不如今日滑个痛快。” 万川看了看水面,又看了看殷九,说:“眼下都快三月了,哪里还有冰?”表情里省略的话是“你多半是糊涂了。” 没想到殷九却说:“有水就足够了。” 万川正摸不着头脑,只见殷九已经飞身出去,正如刚刚那个石片一样,在水面轻点了三四下便到了寒塘中央。可是他却没有沉下去,脚下生了桩子似的稳稳当当停落在了水面之上。 万川的嘴巴空张着,已经说不出话来。就在这时,似乎有风从殷九的背后汹涌吹来,他的头发、袍襟还有左臂空荡荡的袖子纷纷朝前翻飞而去。紧接着,他的脚下似乎环绕起风雪。风雪越来越大,迅速朝四面八方凛冽地翻涌扩散开去,所到之处,水面上瞬间结成了坚冰。转眼之间,整个寒塘已经冻成了一块巨大坚实的冰坨子。 万川早已经看得目瞪口呆,愣愣地站在岸边不动了。殷九眼带笑意地从冰面上走过来,手在万川直勾勾的眼前晃了晃,问:“如何?” 万川可是激动坏了,刚刚殷九带他在城里飞上飞下已经令他钦佩到不行,而现在这个将河水结冰的本事几乎要让他拿殷九当神来拜了。于是他连声地问这是什么功夫,又软磨硬泡非要殷九教他不可。 殷九说:“本来嘛是要教你的,可是现下我已经不是你师父了。” “谁说的?!”万川嚷。 “你自己说的。” “我什么时候说的?” “吃完午饭说的。”殷九装作没看见万川急得通红的小脸,继续说,“吴管家、你姐姐、你娘,满院子的人都听见了。” 万川只好服软赔笑,一叠声的好师父,接着把三辈子的好听话都说尽了。殷九趁机说:“那你以后练功还偷不偷懒?” 万川一本正经地保证:“再也不敢了!” 回去的路上,万川又开始活动小心思。他话里话外跟殷九兜圈子,说只想学那飞上飞下,还有冻水成冰的本事,不想天天扎马步站桩子。殷九免不了又将“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的道理跟他讲述了一番。谁料万川却说起了曾经看过的那些话本。他说,话本里的人物都是跌落山崖,或者误入洞穴便寻得奇书秘笈,一练就成了绝世高手。怎么偏他就要从扎马步站桩子开始。然后他又眉飞色舞地询问殷九,有没有那种可以速成的奇书秘笈给他瞧瞧。 殷九听了,头一回觉得气不打一处来。他在万川面前蹲下来,正色道:“川儿你记着,永远也不要存这种取巧走捷径的心思。这世上或许有奇迹和天才,但你永远也不能指望这两样东西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只有不指望,你才能走得远、活得久。记住了吗?” 万川似懂非懂地看着师父,眨了眨他那双无邪的眼睛,小声应道:“川儿记住了。” 某天夜里,万川睡得正沉,突然感觉有人在轻轻摇晃自己的身体。他睁开眼,见一个模糊的黑影立在自己床前,登时吓得大喊。 “川儿别怕,是我。” “师父?”万川揉了揉眼睛,诧异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殷九说:“你不是想学让水结冰的本事吗?我教你。” 万川看了看伸手不见五指的窗外,眼下深更半夜,又是阴天,连月亮都没有。他十分摸不着头脑,问:“现在?可是……” “别可是了,”殷九不由分说地掀开他的被子,将他拽起来,“白天人多眼杂,我这功夫可是独门秘笈,不外传的。”.しa 万川没办法,只好爬起来。他冲外屋喊:“姐……姐!帮川儿拿衣服和靴子!” “别喊了。”殷九将衣服丢给他,“你姐不在这。” “不在这?”万川忙趿了鞋跑去外屋,掌了灯一看,外屋的床榻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姐姐果然不在。 殷九说:“不仅你姐姐不在,整个侯府都空无一人,只有我们俩。” 万川急忙穿了衣服鞋子跑出去,侯府果然空空荡荡,原本应该在廊下值夜的小厮一个也不见了。他又要往正房跑,却被殷九叫住。 “爹娘呢?”万川带着哭腔问。 “他们自然也不在。”殷九说,“你好好练功,明天一早我保证你就能看见他们了。” “保证吗?”万川的眼睛里结了一颗硕大的泪花,不放心似的又问,“爹、娘、姐姐、吴管家……明天早上都能看见吗?” 殷九点点头,然后抱了抱这个委屈的小家伙。 万川的脸埋在殷九的胸口,声音透过布料瓮声瓮气地传出来,又问:“那他们现在去哪了?” 殷九回答说:“他们都还在各自的房里睡觉,川儿看不见他们,是因为川儿现在正在自己的梦里。” “……在梦里?”万川努力想要明白师父的话,可是这些话显然已经超过了一个六岁孩子的理解能力。 “川儿乖,等天一亮就能看见爹娘和姐姐了。”殷九说,“但是现在,川儿要跟师父好好学东西,知道吗?” 万川用袖子把眼泪揩了揩,点点头。 如那日一样,殷九又一次带着万川掠过王城上空,往后山飞去。万川发现,不只是侯府,似乎整个王城都空荡荡的,街道上连更夫都没有一个。不知是不是天太黑的缘故,万川能看见的范围十分有限。只有二人飞掠经过的地方,瓦肆勾栏、纵横街道才逐一出现,可是极目远眺却是茫茫然一片漆黑。 二人来到麓水寒塘岸边时,乌云已经散去,月亮出来了。殷九这时将万川拉到自己面前,神色异常庄重地说:“川儿,从今天开始,师父要教你一门很特别的功夫。但师父要你保证,这件事决不能对你我之外的第三个人说起,你能保证吗?” 万川此前从来没见过师父这样的神色,哪怕是自己马步扎不好惹师父生气时,也没有现在这样严肃。于是他小声试探着问:“连爹娘和姐姐也不行吗?” “不行。” 万川很想问为什么,但他又有点害怕,所以只好点点头。 “很好,”殷九说,“如此,我便可以传你咒术了。” “咒……术?”万川在唇齿间小声重复了几次,又问,“……咒术厉害吗?” 殷九被逗笑了,他抚了抚万川的小脑瓜,说:“这咒术乃是天地妙法之集,阴阳玄通之道。寻常的咒术师即便小有所成,也能缩地成寸撒豆成兵;再有所成,可以飞天遁地寻山探海,你说厉不厉害?” 万川听得两眼放光,连连拍手叫好,直嚷着要学。 殷九又说:“可是这咒术却并不容易学。即便是刚刚所说的小有所成,有的人花了几十年时间,而有的人甚至穷尽一辈子也做不到,更加没有什么取巧捷径可走,如此,你可还要学吗?” 万川知道师父又在因为那天的“奇书秘笈”之言敲打自己,不免自觉惭愧,羞红了脸,于是忙毕恭毕敬作揖说道:“川儿知错了,还请师父不吝相授,川儿自当勤勉。” 殷九点点头,说:“既然要学一样本事,必得首先知道它究竟是什么。川儿,我且问你,你可知我们身处的这个世界是由什么构成的?” 万川上齿咬着下嘴唇,懵懂地摇了摇头。 殷九让他盘膝坐下,闭上双眼,然后说:“这世间万物,皆是由阴阳二气幻化而成。所以,有天就有地,有日就有月,有男就有女……” “有爹就有娘!”万川嬉笑着马上抢话来答。 殷九笑了笑,“你倒聪明,正是如此。”他接着说:“阴阳二气此消彼长,往复轮替,生灭更迭,于是这世间便由此形成了无数的‘灵’。在这些‘灵’当中,幸运的,成了山川草木、鸟兽鱼虫;更加幸运的,成为了如同你我一样的万物灵长。” 这时,万川睁开眼,问:“那不幸运的呢?” “不幸运的,便永远游移在天地之间。” “那他们真可怜。”万川的表情突然变得很忧伤。他沉默了一会儿,又问:“师父,那阴阳二气是哪里来的。” 殷九被问得愣了一下,然后回答他:“从‘道’中来。” “‘道’又是什么?” 殷九摇了摇头,说:“‘道’乃是万物的本源,无人知其为何者,亦无人不知其为何者。” 万川开始挠头了,“师父,川儿不懂。” 殷九又说:“说无人知其为何者,是因为‘道’无法描述,也不可言说;说无人不知其为何者,是因为天地万物莫不生发于‘道’,又复归于‘道’……”他见万川已经开始打瞌睡,于是摆摆手,“算了算了,这个超纲了,以后你慢慢就懂了。” “我们来说点简单的,”殷九说,“现在你继续闭好眼睛,但不许睡觉,我下面说的话,你不仅要用耳朵听,还要用这里——”他用手指点了点万川的胸口,继续说:“刚才我们所说的,那些散落在天地间的灵,其实它们并非不幸,因为它们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用,它们仅仅是存在于世间而已。而所谓的咒术,本质上就是与这些灵沟通,甚至驱策它们为自己所用的一种方法。现在睁开眼睛——” 万川睁开眼睛,看到师父摊开的手掌中似乎有白色光芒正在汇聚起来。接着,白光越来越亮,眼看着竟汇聚成一根半尺来长的冰凌。只见师父突然一扬手,那冰凌箭一样发射出去。万川的眼睛眨也没眨,可是仍没看清是怎么一回事。只听“铎”得一声响,几十丈之外的黑暗中立刻传来树干折断的声音。 “看清楚了吗?”殷九问。 万川的头摇得如同拨浪鼓。 殷九叹了口气,说:“我已经尽可能地慢下来了,真正的对战中,是不可能以这样的速度出手的。好了,现在再闭上眼睛,我们来拆解一下你刚刚看见的——”他说,“其实,我刚刚只是做了两件事——第一,将湖边的水汽凝结在掌心成为一只尖锐的冰凌;第二,以极快的速度发射出去击打那棵树。然而在这一过程中,我至少调用了三种不同的灵——聚集水汽的某一种灵;降低温度使之凝结的某一种灵;还有,以极快的速度令某物发生空间位移的某一种灵。” “那么这些灵为何会帮我做这些事情?其实很简单,我念了一句话。”殷九自问自答,“我念的这句能够驾驭灵的话,在咒术中被叫做‘咒诀’或者‘咒语’。但要知道,咒诀可不是谁念都有用的,这个你以后会明白。除此之外,我还可以通过某些指法或手势达到同样的目的,那便叫做‘手诀’。至于有些咒术师还能通过符咒、器物来调遣灵,这个以后遇到了再说,现在说太多你也未必记得住……” 殷九这时停下来,睁开眼睛。万川的头鸡啄米似的不断栽下去,又被自己残留的意识不断地纠正。他的鼾声越来越响亮了,涎水爬出嘴角,爬向下巴,又拉着长长的黏丝滴在了前襟上。 殷九摇头叹了口气,却也只好安慰自己:川儿还小,不能着急。今天也只好先到这里了。 他站了起来,将衣袖一挥,两道耀眼的白光突然环绕在师徒二人身边。黑暗只被点亮了短短的一瞬,接下去,师徒二人便随着那白光一同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第15章 梦 第二天早上,万川睁开眼睛就风风火火地往外跑。前厅、后院、正房、厢房,连下人们住的地方也没放过,直到确认侯府上下一个人都没少才放下心来。 映月问他这是怎么了?万川便将昨晚做梦的事情说给姐姐听,刚说了个开头,马上想起答应师父的话,于是连忙捂起嘴巴,一个字也不肯再说了。映月听得糊涂,只当弟弟是玩笑胡诌,也不去理。 上午课上,夫子讲的是姐弟俩都喜欢的汉赋,可是万川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脑子里一直在想昨晚的梦境。 好不容易挨到中午,万川匆忙扒了口饭赶紧就往澜山院跑。映月在饭桌上跟母亲打趣儿,说自从殷九师父正经操练川儿以后,这小子每次总是磨蹭到最后一刻也不肯去,今天是搭错了哪根筋?说完,母女俩连同屋里的丫鬟婆子都一块笑了起来。 整整一个下午,殷九对万川的训练还是老一套:压肩、搬腿、马步、站桩。万川心里塞着无数问号,可是每次将要开口去问,都被殷九食指搭在嘴唇上给“嘘”了回来。 这天晚上,万川又被带去了麓水寒塘。这一回,他开始按照殷九告诉的法门来试着操纵流水。殷九嫌他学得太慢,说光是凝水成冰这么简单的咒术,他却练了足足三个月。万川听了心下大惊,因为他分明记得自己醒来时,不过才睡了一个时辰而已。 从那之后,殷九便在白天教授万川各种身法招式,而到了晚上,师徒二人便入梦学习咒术。不消几日,万川便将那凝水成冰,飞射入木的本事练熟了。 练成那日,殷九问他,“刚刚这一招,你念了几句咒诀?” 万川夜夜入梦只练这一招,如果按照梦里的时间来算,已练了有小一年了,因此早已烂熟于心,于是脱口说道:“聚水、成冰、飞射,一共三句咒诀。” 殷九又问:“那么从你聚水开始直到把冰凌钉在树上,要用多久?” “也就打个喷嚏的功夫!”万川眉飞色舞,面带得意之色。 可没想到殷九却说:“太慢了。真正对战的时候,敌人是不会等着你一句一句去念咒语的。若是这样的速度,恐怕第一步还没完成,你就已经死在对方手里了。” 万川的神情有些沮丧,殷九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安慰说:“不过你也别灰心,这不是你的错。倘若按照这种方法来施展咒术,即便是高手也不一定比你快很多。” 万川抬起眼,迟疑道:“真的吗?” 殷九点点头,接着说道:“这是一个很简单的咒术,只有三个步骤。可是要知道,真实对战中所使用的要比这复杂得多。通常包括上百个步骤,需要调用几千种灵,如果都像这样一句句地去念咒语,双方哪里是在拼命,岂不成了对骂?”他说着便笑起来,似乎是把自己给逗笑了,可是万川却更加困惑。殷九解释道,“我让你不停地用最繁琐的方式练这一招,无非是想让你明白咒术最根本的道理。任何看起来很复杂的东西,本质上都是由最简单的东西构成的。这个道理很多人都知道,却很少有人真的明白。” 万川仰起小脸,看着师父说:“川儿明白了。” “不,”殷九笑道,“你现在还不明白,不过你迟早会明白的。其实在咒术的发展过程中,早有一些领悟天地大道的先人们,已经探索出了效率最高的施咒方法以及对应的咒诀、手诀。看——” 殷九说着突然出手,万川眼前一道白光乍闪,接着又是“铎”得一声,远处一棵树应声而倒。 万川跑过去检查那棵树,还是一样的冰凌、一样的手法,可却是前所未有的惊人速度。 殷九问:“看不看得出这一次的出手和之前有何不同?” “快了很多。”万川回答。 “为什么会变快?” 万川摇头不知。 “因为这一次,水并不是先在手中结冰后再射出去的,而是在击中目标的途中才迅速凝结成冰,速度自然会快上百倍。当然,这一次使用的咒诀和施咒方式也与之前大有不同。”殷九说,“像这样经过优化的施咒方式先人们总结了很多,又历经了漫长的演化和实践,去糟取精,革故鼎新,才终于世代流传下来,成为如今各种门类不同的咒术。” 万川听得出神,不禁连声赞叹。 “站在原地别动。”殷九说完,一个箭步,身体便已经腾跃而起。万川看到,殷九双脚离开地面的一瞬间,他身后原本平静的水面骤然掀起了高高的浪头。那浪头与他身体同时上升,在最高处突然爆破成无数水滴。 接下来的一幕让万川彻底呆住了。只见那些水滴并没有坠落回寒塘里,而是在半空中悬停了短暂的一瞬。殷九的双眼就是在这时猛地睁开——突然之间,万箭齐发!无数的水滴幻化成无数支冰针,朝岸边的密林中蜂拥着极速飞射而去。枚枚冰针晶莹剔透,在月光下反射出耀眼光泽,一时间如同银色暴雨倾盆而下,滂沱地泻进了密林。与此同时,一阵噼里啪啦的乱响动彻林间。响声过后,万川去看,只见密林中的树木都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枝杈,没留下一片树叶。每一片叶子都被一根冰针准确地自中间穿透,或钉在了地上,或钉在了树干上。 万川瞪大了双眼,直盯着那一片闪闪的鳞光说不出话来。月光下的密林此刻星汉灿烂,美得让人移不开眼睛。殷九从他背后走上来,说:“像这样复杂的咒术,如果按部就班一个个地去操纵灵,恐怕咒诀要念到天亮也念不完,然而我刚刚只念了几十个字。” 万川听了更加吃惊,嚷道:“几十个字?就这么简单?!” “简单?”殷九似笑非笑,“别小瞧这短短的几十个字,每个字都可以在一瞬间调动上百种灵。” 万川兴奋不已,连声嚷着要学。在背书方面,他连姐姐也不服气,九百多字的长恨歌他读几次就背了下来,几十个字的咒诀又算什么? 殷九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突然问了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奇怪问题。他说:“川儿你告诉我,天下第一行书是什么?” 万川虽摸不着头脑,却也只好回答:“兰亭序。” “谁写的?” “王羲之。” “如果把王羲之当年写兰亭序的那支笔给你,你能不能写出天下第一行书?” 万川似乎明白了什么,于是头深深地低了下去。 殷九说:“笔还是那支笔,但在不同人的手里发挥的作用却完全不一样。正如咒诀不过是那几十个字,可是有的咒术师可以用来击退千军万马,而有的却连只鸡都杀不了,你知道其中的差别在哪里吗?” 万川不敢再狂妄,只好拱手作揖,请师父指教。 “其实影响因素有很多,但对于咒术师来说,最重要的是‘灵赋’。” “那是什么?” “灵赋可以说是一种驾驭灵的能力。同样的咒术,灵赋高的人和低的人使用,无论是强度还是速度都可能产生天壤之别,这个你以后自然会慢慢懂得,不必急在这一时。可是我要告诉你的是,灵赋的每一点点提升,都伴随着极其艰苦的过程。不仅需要勤学苦练,而且必须修习得法,任何一点行差踏错都会前功尽弃。” “然而这还不算什么,”殷九接着说,“提升了灵赋只是具备了驾驭灵的能力而已。就好像你现在有了一支笔,也刚好会写字,可是距离写出天下第一行书仍然差得很远。所以成为一名优秀的咒术师和成为优秀的书法家、画家或者这世上任何一种能工巧匠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有不停地练习。练到施展咒术成为身体的本能,练到对各种咒诀和手诀烂熟于心,练到对灵赋的收放、对灵的驾驭能够像使用自己的四肢一样随心所欲才行。” 其实经过这么久的苦练,万川早已体会到了咒术的艰深,对于修习的困难本来已经是早有准备的。可是如今听师父这样一说,还是不免觉得灰心丧气。 殷九看出了他的心思,于是抚了抚他的额头,说:“路都是一步一步走的,好在你比常人多了很多时间。” 万川疑惑不解,殷九便问:“你知道为什么师父要带着你在梦里练功吗?” “因为咒术是师父的独门绝技,不传给别人。”万川天真地回答。 殷九听了哈哈大笑,连声说不错不错,师父的话都要像这样牢牢记住。“除了这个,当然还有别的原因。”他笑完又接着说,“川儿可听过黄粱一梦的故事?那卢生在梦里过了一辈子,而醒来一看不过是打了个盹而已。所以梦境的这个特点,用来练功再合适不过。很多上乘的咒术艰深无比,常人一练就是十年八年。因此一般的咒术师往往年过半百才会有所成就。可是在梦里不一样,慢说十年八年,就是经过百年千年,也不过是睡了几觉而已。” 万川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师父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却能练就这样的本事。于是,他赶着说道:“那川儿要在梦里练它一万年,醒来以后就和师父一样厉害了!” 殷九无可奈何地笑着摇了摇头,给他泼了一盆冷水,“你高兴得未免太早了。梦中修行,极损耗元气,每晚入梦最多不能超过两个时辰,且梦长须以一年为限,否则当心小命。” 万川听了不免觉得可惜,不过转念一想,自己一觉醒来已等于旁人一年之功,顿时喜上眉梢。殷九知道,六岁的万川正是粗心浮气,急于求成的年纪,于是免不了一再敲打,使其定心定性。他说:“即便是梦里修行,也是跬步千里,铢积寸累,该吃的苦一样也不会少吃,只是比旁人多了些时间而已。何况,黄粱一梦,虚幻泡影的道理你岂会不懂?梦里的东西哪能都带到梦外呢?” 万川听师父这样说,心一下子又凉了半截,喃喃道:“原来师父骗人!说了半天,就算梦里练成绝世高手,一觉醒来也是枉然!” “也不尽然。”殷九笑了笑说,“梦里面的金银财宝高官厚禄当然是带不出来,可是有一样却可以。” 万川急问,“是什么?” “那就是学会的本事。”殷九说,“对于咒诀和手诀的记忆,对于灵的驾驭能力,这些只要学会了就一辈子也丢不掉,梦里梦外都一样。” “那灵赋呢?”万川问,“在梦里修炼提升的灵赋,醒来后还在吗?” 殷九对万川抱憾地一笑,“这也是我带你入梦练习咒术的第二个原因。现实中如果没有足够的灵赋,很多咒术是学不了的。可是梦里不一样,在梦里,我可以随意提高你的灵赋,这样一来,任何咒术你都可以随心所欲地去学。只不过——” “只不过就算学会了,醒来也用不了。”万川沮丧地接过师父的话。 “别难过。”殷九搂着万川小小的肩膀安慰说,“谁知道人这一辈子会碰到什么机缘呢?你不是喜欢看话本吗?没准儿你就像话本里的人物似的,得了个什么巧宗儿,灵赋一下子比师父还高呢!” “师父你不是说不能取巧走捷径吗?” 殷九见万川如此懂事,心里对这孩子更加喜欢。他说:“我们不指望一定碰上机缘,但我们可以先把能做的都做好。这样它不来也就罢了,只要它一来我们就把它牢牢抓住!”他说着便将万川的两只小拳头一把握在手心里,万川被逗得咯咯直乐,看着师父用力地点了点头。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小说app 阅读最新章节。 月亮已经升的很高了,轻纱一样薄透的光辉笼罩着寒塘和岸上的树林。师徒俩的对话还在继续。 “川儿,想不想学刚刚用冰针射树叶的本事?” “想!只是……” “只是什么?” “树叶都被射没啦。” “这是在梦里,师父让它们重新长出来就是了。” “师父。” “嗯?” “这一招就没有名字吗?” “名字?……那你取一个吧。” “我想想……有了!就叫‘穿林打叶飞银针’!” “要这么长吗……” “好不好听嘛!” “好吧……你喜欢就行。” …… 第16章 聆花楼 01 五月廿四是齐鲁一带江湖人士的大日子,因为这一天是百杀门老夫人的寿诞。 掌门常傲天是出了名的大孝子,他自己的生辰年年办得潦草,倒是将老母亲的寿辰看得极重,每年必大操大办,极尽铺张之能事,还广发请帖,遍请江湖中有头脸的人士到场为母亲祝寿。百杀门在齐鲁一带颇有声望,而常傲天赖以成名的绝技腾蛟断鳞刀在江湖中更具威名,所以收到请帖的人少不了得给常掌门几分面子,能亲自前往必亲自前往,实在有事不能去的,也必得封好厚礼赶在五月廿四之前送到府上。时间一久,人们渐渐也将这一天看成个节日,事事提前准备着。因此,常傲天孝子的贤名便这样传开了,甚至比他的江湖地位更为人敬佩。 离老太太寿诞还有小半个月,常府上下已然张灯结彩忙碌不停。到了正日子更是不得了,阖府的下人都不够用,还得将百杀门的众弟子也都调来当小厮使唤。 这天,从早上开始,各门派送礼的队伍就络绎不绝,车马粼粼的声响二里之外都听得清楚。有些路远的门派,宁可提前赶到也怕路上耽搁时辰,所以五月廿四前后几日,连附近的酒楼客栈都赶着抬价。 常傲天这天一早便派两队人马在山门外列队迎接,又让儿子常磊守在门口恭迎各位掌门,自己则在堂内亲自照料已到的宾客。那常磊是常傲天的老来子,十七八的年纪,生得相貌堂堂。常家几个男孩中,常磊年纪最小,但他天资极为聪颖,再难的咒术一学就会,因此也最得父亲喜爱。常傲天在儿子很小的时候便亲传毕生所学,如今,常磊少年成名,已将父亲那套腾蛟断鳞刀法练得颇具火候。常傲天早有意将掌门之位传给自己这个小儿子,今天特意安排他在门外接待,既是想让常磊多多见过江湖前辈,也有几分炫耀之意。 寿宴在吉时开席,只见常老夫人在儿媳、孙子和一众丫鬟婆子的簇拥下步态稳健地踱了出来。老太太精神矍铄,面带春风,满头的银发梳得一丝不苟。众宾客见老寿星出来,忙停了喧嚣,纷纷起身恭祝。老夫人虽是今天寿宴的主角,可她明白儿子不过是借着自己的生辰加紧笼络各派,或扬仁孝之名,因此也不多耽,与众人寒暄道谢一番,又叮嘱来宾宴饮尽兴,随后便称身上疲累,让儿媳搀扶自己回房去了。 三巡酒过,众人猝然听得一阵碗碟砸碎的声响自席间传来。众人都以为是哪派弟子醉酒失仪,也不当回事。可是没过多一会儿,又听“哗啦”一声巨响,整张桌子都被掀翻在地,满桌的碗碟杯盏砸了个稀巴烂,连同那一道道上好的佳肴也成了一地狼藉。人们呼地围上去,顿时吵嚷起来。原来,是两个门派的弟子为了点小事起了争执。这两个门派的掌门因故未能赶到,所以各自派遣大弟子前来贺寿。这两派素日因为争夺地盘偶有磕碰,此一见面本就剑拔弩张,而这两名年轻弟子代替师尊前来,咒术修为与身份地位都不低,便自以为代表着各自门派的荣辱,因此一言不合便动起手来。 常傲天此时正在堂厅,与嵩山、冲雍几派掌门把酒言欢,忽然听到外面吵闹,心里暗忖不知是哪些个不懂事的敢在这里寻衅滋事。他起身正要出去料理,没想到儿子常磊也站起来,请示父亲能否代为处理。原来这常磊虽然年纪轻轻,却最是能够洞明世事。他知道父亲性烈如火,眼里从来容不得沙子。若是这一去,闹事的弟子恐怕不好收场,而父亲也会由此开罪两个门派。于是他说:“想必是哪派弟子喝多了酒口角几句,爹爹安心与众位前辈用宴,此等小事交给孩儿料理。若是料理不妥,再请爹爹出面。”.しa 常傲天经儿子提醒才恍然大悟,自己乃是一派掌门,若果真是弟子们打闹这种屁大的事,他就这样冲出去岂非自降身份?还会被其他门派取笑百杀门除了他常傲天以外再无主事能人。他对儿子笑了笑,说:“也好,你且去看一看,来者是客,你须好言相劝,切莫伤了和气。”说着又捻须对儿子点头微笑,眼中的慈爱和赞赏已是再明显不过。席上的众位宾客也都看得出来,于是纷纷猜度着主人的心思,几分讨好几分真心地交口称赞起常小公子。常傲天嘴上谦虚,内心却喜不自胜,心想其他几个儿子里再没一个有磊儿这样的才智和气度,因此对这小儿子的喜爱又增添了好几分。 常磊走出堂厅,围观众人见少主人前来,纷纷让出路径。常磊来到闹事二人跟前细问缘由,却也不是什么大事,果真是喝多了几杯,又将往日恩怨旧事重提了。领头的两名弟子深知常小公子得父亲真传,咒术早已在他们之上。可如今见他不但毫不逞恃,反而一口一个师兄地称呼他们,因此不免面露愧色。他们见常磊虽然年纪小,但处事周到通达,一番好言相劝又谦和恭谨,既化解了二人的矛盾,又保全了两派的面子,心下更是拜服,于是纷纷告了罪。常磊当即命人重开两桌宴席,自己则亲自在席间辗转陪同。 就在这时,一声巨响突然传来,所有宾客被这突如其来的响动惊得失魂落魄。众人正不知发生何事,只见一口被漆得通体黑亮的棺材破门飞进常府。常府那两扇几寸厚的松木漆红大门,在这口棺材面前竟成了脆瓷片儿一般,登时被撞得粉碎。那棺材撞碎两扇大门,速度却丝毫不减,直朝着宴席上的人群飞去。众人只好慌忙躲闪,那庞然大物于是尽扫残席,稳稳地停在了桌上。众宾哗然,惊魂甫定之际,忽又见好几口一模一样的棺材以同样的速度先后飞了进来。 眨眼之间,飞进来十几口棺材。十几口棺材同样材质、同样大小,每一口都通体漆黑油亮,顶头篆书描金,写着一个大大的“寿”字。 跟着棺材一同进来的,还有一个看不出年纪的男人。此人蒙着面,一身深矅色的劲装更是一黑到底。骤然一阵风来,将他身上的黑纱扬起,让他看上去如同一团诡异的水墨。此人身法极快,谁也没看清他是怎么样飞进来的,但就在最后一口棺材落地之前,他已经神鬼不觉地站在了院子中央。 行走江湖之人,谁的背后没有几个仇家,可是众人仍然深感震惊。以常傲天的名头和百杀门的声势,当今世上有几个人敢这样大张旗鼓地上门寻仇?何况今日是老夫人的寿辰,来宾不是亲朋即是好友。且不说他们个个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即便是一群乌合之众,若是决意帮衬常傲天,任凭谁也必是有来无回。然而此人带着十几口棺材独自上山,一路上百杀门的明岗暗哨无数,却无一名弟子发现其行迹,可见此人身手已是何等了得。又观其衣着面容,不见一丝风尘疲色,各派高手面前,又兀自优游自若。此般横行无忌,想必大有来头,因此谁也不肯多说一句话。常府大院之内虽然人多拥挤,此刻竟然鸦雀无闻。 常傲天心里也是又惊又疑,自己近些年鲜少与人结怨,几个难缠的劲敌也早已在多年前肃清,哪还有什么仇家?可若非寻仇,此人又何故在母亲寿诞之日送来此等大丧之物?细数棺材一十三口,而常家上下刚好一十三人,那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了。但究竟是何等深仇大恨,非要他常家满门性命不可,他思索一番竟毫无头绪。 常傲天的手心早已沁出了冷汗,可若在各派面前矮了气势,以后他百杀门也不必在江湖上立足了。于是他只好攥紧双拳,瞋目立眉地喝道:“你是何人,胆敢在这里放肆?!” 谁知那黑衣人看也没看他一眼,就好像人是不必对禽畜发出的吠鸣加以理会的。接着,他用不带任何起伏的声音对所有人说:“百杀门的人,留下受死。其他人,马上滚。” 常傲天何曾受过这样的侮辱,登时又恼又羞,满脸煞白。而那常磊更是激愤,他虽然素日稳重,但毕竟年轻。他的谦恭涵养都是建立在优越的家世和人们的敬畏之上的,那本就是另一种狂傲,因此心高气盛更远在父亲之上。可是他没有父亲那样的阅历,不懂得权衡危险,只知外人上门欺辱,岂能容忍?是故那黑衣人的话音还没落下,他的刀就已经出了鞘,而且起手便是腾蛟断鳞刀中最狠辣的一手。 所有人在这一刻都见识到了常家刀法的威力和玄妙。只见一袭蓝衣的常磊果然如同出水蛟龙般腾跃而起,耀眼的蓝色光芒瞬间从四面八方涌来,浪潮一样将他整个人吞没。突然之间,不知何处响起一声龙吟,与此同时,裹挟着常磊的蓝光骤然被撕开了一条口子。接下去,无数刀锋幻影从那口子里呼啸而出,刀刀致命地朝着黑衣人砍去。那速度之快,已非凡眼可辨。 在场的人此时都感到毛骨悚然,谁会相信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居然可以施展出这样可怕的咒术?可是下一幕是他们更加不敢相信的。 那黑衣人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了。 无数双眼睛盯在他身上,等着看他如何被这乱刀活活砍死。可却没有一双眼睛看清了他是如何消失的。 常傲天看清了。但是等他失声喊出来的时候,什么都已经晚了。就在那些刀锋幻影将青石地面砍出无数斫痕的瞬间,他最爱的小儿子已经被黑衣人从背后割断了喉咙。常磊在死的那一刻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死,他在这人世间的最后一个感受就只有颈部一凉。 第17章 聆花楼 02 说话的人此刻停了下来,因为他突然听见隔壁桌传来好长的一声叹息。与说话人同在一桌吃酒的食客此时也纷纷看过来,其中一个问:“这位小哥,你叹什么?” 叹气的人忙颔道了声失礼,然后又叹了一声,回说:”我叹先生故事讲得精彩,也叹那常磊年纪轻轻就这样送了性命,委实可惜。“这一桌人见此少年明眸皓齿衣着光鲜,甚是俊朗不凡,举手投足间更是自有一段气质风流,只是不知为何竟是一个人独自饮酒。于是先前说话那人便冲少年扬起酒杯,笑道:“公子独酌虽雅,却未免乏味。如果不嫌弃我等江湖草莽,何不移玉共饮一杯?” 那少年喜得眉开眼笑,适才独酌独饮正觉无聊,忽听旁边一桌食客说起近日江湖上发生的大事,不知不觉便听得入了神。听到那常磊与自己相仿的年纪却无端遭此横祸,不免心中痛惜感慨,居然情不自禁地叹出声来。正想知道常家后来如何,可继续从旁偷听也实在失礼,如今对方既然盛情相邀,他岂有不遵?于是忙忙唤来店小二,命他速上十斛陈年的江城酽来,又报了十几道稀罕菜名命他同样速速上来。 众人听他报的菜名道道古韵风雅,但却闻所未闻,全然未列在菜目之上,想来是这聆花楼专门针对某些身份尊贵的客人所特供的肴馔。但是那江城酽他们却是知道的,那是聆花楼的特制佳酿,整个王城只有这里才有。而且酿制这种酒的条件极为严苛,因此产量异常稀少,加之所用的原料也非比寻常,价格可想而知。更要紧的是,此酒不轻易对外供应,纵是豪门权贵想要喝上一斛,也须得在柜台前挂号排队,预付定金,等真正喝到嘴里少说也得半年以后。可是这少年一出手就要了十斛,而且看小二的神色态度竟丝毫未觉任何不妥,转身便要去取,仿佛此人所要之物不过是几斤寻常的白干而已。众人顿时惊得瞠目结舌,又听那少年再三叮嘱小二,不可向此桌客人收取一文银钱,他们今日所有的花费只管记他账上。 这些食客个个是江湖中人,原本就不拘小节。又见这小兄弟不仅生得漂亮,人又如此大方,因此更是喜欢,皆以江湖之礼相待,逐一拱手抱拳自报了家门。少年心想,若是如实表露身份,大家难免拘谨,谈笑宴饮必会少了很多趣味。于是他隐去了“上官”的复姓,只道自己姓万,单名一个“川”字,家在城中做点小生意。 刚刚讲故事的人姓万名三,一听说这少年名叫万川,顿时哈哈大笑,说二人同姓万不说,名字里的“三”又是横竖互补竟如此巧合,没准上辈子是一家呢。说罢,二人又称兄道弟一番,将那刚刚端上来的江城酽三杯两盏就喝掉了大半斛。 吃了几杯酒之后,万川问道:“刚刚听几位大哥说起百杀门的事情,却不知后来那常家到底如何了?” 只见万三满脸苦相,摆手说:“别提啦!常家一十三口,连同百杀门几百弟子一个活的都没留剩下。”说着又痛饮了一大杯,接着道,“没想到常傲天一世英名,到最后连一家老小都没保住。” “难道其他人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那黑衣人恃强逞凶?!”万川激动地问。www..lΑ “众人见他轻轻松松就结果了常氏父子,哪个还敢动手?”万三说,“不过好在那人只是找百杀门寻仇,并不与其他人为难。” 万川听说其他人未受波及,心中虽犹哀叹却也稍稍得到宽解。席上另一个人压低了声音说道:“我听说,常家的人又都是那样死的。”大伙儿一听,纷纷变了脸色。万川见其他人显然都明白“那样”的意思,只有自己不懂,于是悄声问道:“敢问这位大哥,刚刚所说的‘那样死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人四下看了看,然后往前探了探身子说:“你们生意人走南闯北竟也不知?最近发生的好几起灭门惨案,据说都是这名蒙面黑衣人所为。也不知是什么恩怨,曾经响当当的门派,一夜之间说被杀就被杀得一个不剩。更恐怖的是,这些门派的人虽然死法各异,但是死状却是一模一样——双目圆睁,嘴巴大大张开着,而且每具尸体的口中都衔着一支点燃的白烛。听看见的人说,那白烛有手腕粗细,风吹不灭,水浇不熄,直到白蜡燃尽才算完,当真是瘆人得紧!” 万川听到这里,后脖颈上不禁“刷”得一下起了层鸡皮疙瘩。又听另一个人补充道:“我听说西蜀龙湖剑宗的吕宗主,还有长青派的郭掌门都是这样的死状。” 又有一人抢话说道:“可不么?但最惨的要数灵蛊岛的岛主梅无双。听说灵蛊岛一门被灭以后,与其交好的另一门派闻讯前去帮忙收尸,可是遍寻整个岛上就是找不到梅无双的尸首。半个月后,人们发现岛西某处的草木成片成片枯死,于是向地下深挖,结果发现地底下正是梅无双练功的密室。没想到密室一被掘开,竟涌出了成群的老鼠。那些老鼠一个个眼睛血红,个头有兔子那么大,一见了光马上吱哇惨叫,密密麻麻蜂拥着乱窜,把进来人的魂儿都给吓飞了。有几个胆子大的去密室里面找,那梅无双哪还有什么全尸,早被老鼠啃得面目全非。可是尸首虽然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口中的白烛居然还没有灭。” 万川听了他的话,只觉得一阵阵的反胃,再看满桌的好酒好菜,却什么胃口也没有了。 有旁人起哄说他净瞎扯,哪来的比兔子还大的老鼠?定是他添油加醋胡诌的。那人正要分辩,万三却开口说:“梅无双是用蛊的高手,周身上下少说也有上百种蛊毒。那些老鼠啃了他的毒肉,非但没死反而变了种,这倒也不是不可能。”这些人当中,万三哥的年纪最大,江湖阅历也最丰富。既然连他都这样讲,其他人自然也不再质疑。众人于是纷纷叹惋,那么多曾经显赫一时的门派,没想到就这样在一夕之间从江湖上被彻底抹去了。 万川摇头说道:“行凶之人也实在太过恶毒,冤有头债有主,谁的业障谁来偿,何必非要灭人满门?三哥可知那黑衣人究竟是什么人?” “这世上除了无相宫的护法,还有什么人能有这样的心肠和本事?”万三冷冷地笑着说,“这些被杀光的门派,当年都参与过围剿无相宫。所以江湖上早有传言,是无相宫失踪的护法回来报当年的灭宫之仇。据说留尸点烛正是大护法青麟神使烛龙的杀人怪癖。” 不知谁问了一句:“那四个护法不是在当年那一战中都死了吗?” “那只是传言而已,十几年过去了,江湖上有谁见过这四个人的尸体?”万三看了看满脸困惑的万川,突然笑了起来,“万川兄弟想必听得糊涂,这事还得从十八年前说起,那个时候兄弟你恐怕还没生出来呢。” 万川很识逗地嘿嘿一笑,忙给对方又斟了一杯酒,请他万大哥别嫌自己稚拙,天色尚早,不妨细细道来。 万三满饮一杯后,换了副严肃的口气,将十八年前各大门派联手剿灭无相宫的事原原本本细说了一遍。“当年我也不过十五六岁,还没你现在大呢。现在回忆起来,那才真是江湖上几十年都遇不上一次的大事。”他说着摇头长叹一声,似乎在缅怀自己生命中的一段美好时光。 万川心肠一向极软,刚刚还嫉恶如仇地痛斥那黑衣凶手残酷嗜杀。可听了烛龙在雁去台舍命守护幼主的故事,又不免对其忠义心生感佩,竟至落下泪来。又听他们说,当年很多门派其实是以清剿魔教为名,行争夺《连山笈》之实,于是心情更加复杂,一时间竟难以断定孰是孰非。 这些人见万川心中不快,料想他一个年纪轻轻的富家公子总少不了多愁善感,定是被这些打打杀杀的传闻吓怕了。可大家又喜他心地纯良,因此不再说骇人故事,只拣些江湖上的趣事说与他听。众人推杯换盏纵性谈笑,直到华灯初上方才散去。 第18章 聆花楼 03 没想到那一日之后,万川竟对江湖轶事发了瘾头。他派人四处打听,得知万三一行还将在王城盘桓数月,心中大喜,寻思着要找机会再去相邀。 机会果然很快来了。这天,侯爷和夫人都不在府里,万川谎称约了镜明和剑泽到东郊骑射,不许人跟着。随后,便径自溜出了侯府。他毫无必要地绕了路——这是之前被映月跟踪时落下的“病根儿”——最后兜兜转转仍来到了聆花楼。 这聆花楼虽说只是个下九流的风月场所,可是在这软红十丈中也绝对算得上是第一流的气派。王城是何等繁华之地,秦楼楚馆多如牛毛,可就是没有一处能与这里比肩。要说雕阑玉砌倒还在其次,真正把人的魂儿勾走的,一是那迎风香七里的美酒江城酽;另外一样,当然就是这里三笑倾人国的清红倌人们了。 聆花楼占地极大,楼高七层,每一层招待不同身份的客人,等级划分极其严苛。寻常宾客只能在一楼食宿,可即便如此,花费已是不菲。而每往上登高一层,所需金银皆是数倍之增。可若单是银钱倒也罢了,毕竟偌大一个王城从来就不缺暴发户。而最终能在第几楼吃饭,银钱只是最低门槛,真正重要的是身份。然而究竟是什么样的身份才配登上高层——王公贵胄还是一派宗主,又从来没有标准,全凭老板娘的一双眼睛。 这聆花楼的老板娘是个八面玲珑且极会卖弄风情的女人,花名唤作锦娘。没有人知晓她是什么来历,而她却似乎知晓所有人的来历。客人踏进聆花楼的门,她只消看上一眼,便知道应该叫小二往第几层楼上领。间或也有不识趣的客人质疑她的判断,认为自己的身份被低估了。于是她便笑靥如花地问:“那依大爷所见,您应该去第几层呢?”那人便不客气地说了。老板娘笑得更加灿烂,忙唤来小二说,那就带客人上去吧。可但凡是这样被带上楼的客人,就再也没有下来过。 久而久之,这聆花楼便罩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而这种神秘又吸引了天南海北无数宾客趋之若鹜。从此,能够在聆花楼第几层宴饮,成了某种身份的象征。甚至有人专门去杀人越货,犯下重案,就为了让自己有资格更上一层楼。至于倾家荡产的,就更是不胜枚举了。 可是对于这些事情,万川向来知之甚少,也从不关心。一来,父亲严令禁止他出入花街柳巷,每次他都是趁父亲不在,乔装改扮偷偷地去。饶是如此,还要随时防着姐姐和母亲派出的眼线,所以他总共也没正经去过几次。二来,他去也不是为了显弄身份,更不想倚红偎翠,只是馋那江城酽喝。运气好时,或许还能偶遇个精通音律诗词的清倌人。若得允许,与佳人吟谈对饮那便已是赚到了。 万川记得头一遭来时,把自己打扮成了个小商贩。可是一进门,老板娘便满脸堆笑地迎上来,忙叫小二带他上五楼月白厅。万川当时不知道这里的规矩,嫌五楼太高,说明明一楼就有空位置,何必费事?因此不高兴爬楼。老板娘和小二只好遵命。可是所有用餐的客人却吓了大跳,左右想不明白这小贩究竟什么来历。后来这事传到了侯爷耳朵里,万川还因此挨了父亲好一顿板子。 此时,万川已经来到了聆花楼门口。四下看了看,确认身后无人跟随,才贴着墙根儿闪了进去。老板娘见他进门,笑吟吟地从柜台后面招呼出来,小声打趣道:“小侯爷怎么这般鬼鬼祟祟的,莫不是看上了我这里哪位倌人,打算偷了去做妾?”这锦娘素知万川不便让人知道身份,可每次必要打趣他一番才肯让小二带去楼上。 万川对锦娘的调笑早已熟悉,不但不恼,反而粲然一笑。锦娘拿着绢帕的手当即按在胸口上,故意提了口气,然后语调夸张地翻眼说道:“哎哟,罢了罢了,我要是再年轻个十岁,可不就要被小侯爷这一笑把魂儿勾去了?”说罢二人又逗笑儿了一阵。 锦娘告诉万川,他请的客人们早已安排在楼上雅间儿里候着了。万川从怀里摸出一锭黄金,嘱咐道:“老规矩,不许跟人说我在这里。” 锦娘见了金子顿时喜上眉梢,一把苏绣的团扇往万川肩膀上拍了又拍,连声道官人放心,然后接了金子欢天喜地地去了。 按照聆花楼的规矩,万三等人只够资格在一楼活动。但若是东道的身份足够,他们也是可以临时随主人前往更高的楼层用宴的。所以为了表示尊重,又不至于太过显眼,万川命锦娘将他们安排在了二楼的秋水堂。 秋水堂是二楼众多雅间中的一个。说是雅间,可它的规模却堪比一座小型的宅院。秋水堂内共有十间客房,个个轩敞雅致。客房与客房之间以流水小桥相连,沿途遍植珍稀花木,或有太湖石加以点缀,整个堂内以“秋水”为题自成一景。 万三等人被带到主厅后,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他们各自心想,这还只是二楼的雅间便已奢华至此,难道顶楼竟是皇帝老儿的金銮殿不成?心下正想时,万川已经来了。 众人见东道前来,忙上前作揖,恭敬肃然犹胜去日。万三摇头叹说:“那日只道兄弟你是个富家公子,没想到身份如此尊贵,哥哥我当真是有眼无珠了。” 万川也忙还一礼,谦虚道:“三哥快别如此说,这都是仰仗家父托庇,再客气就是不拿我当朋友了。”说罢又与其他人相互客套一番,大家这才左推右让地入了座。 这些人得知万川大摆宴席请他们前来,不过是想接着听江湖上的奇闻轶事,因此个个哭笑不得,可又不好拂了主人的面子,于是都将自己知道的那点事添枝加叶地往出说。万川听得高兴,干脆让他们也别走了,就住这里,反正客房多的是,明天他还要来呢。这些人一听哪有不乐的?他们当中大多是第一次进王城,何曾见过此等烟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当日在此与万川碰上,也是因为大家都觉得难得来王城一次,不到这聆花楼走一遭实属遗憾,这才各自凑了杖头钱,壮着胆子吃了一顿。饶是这样,也只敢摸着钱袋子点些便宜酒菜。然而现下一听,不但请他们白吃白喝,还可以住在这奢华的秋水堂,当即个个喜笑颜开,于是忙又搜肠刮肚编些有的没的趣闻怪事说出来讨好万川。 第19章 聆花楼 04 此时,忽听外面一阵欢呼喝彩,甚是热闹。万川抚掌笑道:“对了!今晚有花魁表演。各位大哥不如一同去看看吧。”说着便领了他们往堂外走去。 原来,这聆花楼虽然以楼层将不同身份的人区隔开来,却在正中央设有一个巨大的中庭。中庭贯穿一层到五层,以第六层为棚顶,形成了一个上下畅通无阻的空间。六层以下,层层雕栏环四,供每一楼的客人凭栏赏顽,这也是低楼层的客人向上窥豹一斑的唯一途径。 万川领着众人也来到了中庭。抬头一看,只见各个楼层的栏杆上都挤挤插插,观者云集。 忽听一声响亮的锣鸣,中庭顶端不知何处突然撒下无数花瓣,一时间落英缤纷。倚栏众宾只觉忽然繁花乱眼,馨香袭人,霎时欢腾起来。少顷,不知谁喊了一声:“来了!”话音将落,只见四名身穿象牙色罗衫的姣容少女从中庭顶上翩然而下。她们四人一模一样的衣着打扮,个个身姿曼妙,宛若仙子,从高空跃下竟然如同悬浮在水中一般,错落有致地分别停落在了每层楼的栏杆之上。 众宾虽不解其意,却忍不住大声喝彩。正在喧闹嚷嚷之际,又听一阵悦耳的丝竹声响起,人群立刻安静下来。有经验的客人都知道,现在才是重头戏开始的时候。 花瓣还在纷纷扬扬地飘落着,所有人都在屏息期待,中庭内的时间似乎出现了一阵短暂的停滞。就在此刻,刚刚的一名少女突然抛出了一条雪白的软绫。那软绫如同箭矢般射出,却在空中的某处恢复成寻常绢帛,发出了一声布料抽打空气的脆响。与此同时,一位身着百蝶穿花留仙裙的女子不知从何处飘然而来,出现在所有人眼前。这女子冰肌玉骨,姿容绝丽,一双赤裸的玉足在那软绫的末端轻轻一点,下落的身体竟如飞鸟一般再次腾起,真如九天玄女垂临凡尘。 接下去,那四名罗衫少女将手上的软绫向中庭各处不断抛出又收回,那女子竟然就那样一步步踩着薄如蝉翼的绢帛,在空中轻歌曼舞,起落生姿,而玉足之下辗转腾挪竟如履平地。 万三等人的眼睛都看得直了,其中一个不禁痴痴地感慨说:“原来这世上真有此等绝色佳人。” 万川介绍说:“这是聆花楼的花魁,吟盏姑娘。” “她便是吟盏?”万三叹道,“果然名不虚传。” 万川诧异,“原来三哥知道吟盏姑娘?” “天下的男人还有谁不知道吟盏姑娘的艳名呢?”他说着,突然拍了一下万川的肩膀,然后不怀好意地笑了笑,接着道,“却不知万川兄弟为这吟盏姑娘留下了什么?” 万川对他的话大惑不解,忙去细问,没想到其他人却一起笑了起来。万三说:“怎么?兄弟难道还没有一亲过芳泽?” 万川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满脸通红说:“三哥取笑了,我来这里原不是为了别的……不过你方才说留下东西又是何意?”.しa 万三笑道:“我等见你在此出手阔绰,又登得上二楼,只道你是这里的常客呢,没想到竟还是个花苞待开的雏儿!”一语说得大伙儿又哈哈大笑起来。万川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却也不恼,只管嘿嘿傻笑。 “这聆花楼里虽美女如云,但却有一个很奇怪的规矩。倌人陪客人过夜之后,客人不仅要奉上巨万的缠头,还需要留下身上的一样东西。” 众人忙问什么东西。 万三说:“那可说不好,要看这倌人的心情。听说有的人只留下了一缕头发,有的人却留下了子孙根,而有的人甚至连命都留下了。” 其他人听得起劲,万川却只觉得心酸。他想,这里的女孩子虽然个个表面光鲜,可风尘之中多少苦痛能为旁人所知?她们必定是不满被人玩弄久矣,才想出这样的手段发泄愤恨,虽然残酷可也当真可怜。 渐渐地,其他人的谈笑开始不规矩起来,一些猥辞荤话也不避人言。万川自幼与姐姐一起长大,姐弟二人感情极深,所以生平最恨人欺侮女子。如今见万三等人言辞放荡,大有狎弄之意,因此对这些人的好感也便大不如前了。 一道白影子就是在这个时候从所有人眼前坠落下来的,众宾客不禁都惊呼一声。原来是三楼那名白衣少女,不知怎的,刚刚还身轻如燕,此时竟如同一只被箭射中的白鸽那样直直地摔落在了中庭的空地上。 吟盏和其他三名少女忙停了表演,前去查看同伴的伤势。那少女从百尺高的楼上摔下来,虽然没死,却也伤得不轻。众宾客登时喧闹起来,有吹口哨喝倒彩的,也有不明就里议论纷纷的。 万川正心下奇怪,那些白衣少女们虽然算不上是身怀绝技,但轻功身法却是极好的。再说这些活技本就是她们素日练熟的,怎么就会突然失足跌落下来。这时,万川忽听其他宾客议论,原来是三楼的一位客人看上这姑娘美貌,先是出言调戏,又再动手动脚。然而那少女是名清倌人,不肯陪客。可是那客人仗着自己有些身份,怎肯罢手?于是调戏不成便用强。那人既能在三楼用宴,本事自然不小,所以便先将那少女打成重伤又抛下楼来。其他宾客见他如此跋扈悍然,也不愿惹事上身,故而纷纷冷眼旁观。 万川顿时气急,既气那行凶之人暴戾恣睢,又恨一众旁观者冷面冷心,当即就要上楼与那人理论。万三一把将他拉住,好言劝道:“兄弟不可莽撞,那人可是三楼的客人,我看咱们还是不要惹事的好。”万川冷哼一声,一下将他手甩开,噔噔噔就往楼上跑去。众宾见聆花楼的小厮们拦也不拦,纷纷愕然。 吟盏见这少年身体单薄,就这样上楼去找人理论难免会吃亏。加上见到姐妹重伤至此,心中亦是怒火冲天,于是也起身要追上楼去。可是老板娘却一把将她拉住,冲她摇了摇头。她听老板娘低声说:“这人敢在聆花楼撒野,我自然不会饶他。但此人是九幽谷的秦焰,号称喋血罗刹,着实有些来头,先看看再说。” 说话间,三楼上已经响起了桌椅器物乒乒乓乓砸碎的声音。楼下的人纷纷倚栏引颈向上去瞧,可是什么也瞧不见,只听见一句句粗声大气的叫骂声中,不时夹着一个年轻嗓音发出的惨叫,大家便知道那少年已在挨打了。 这时有人嚷,赶快报官啊!可是没有人理他。这人又喊了几句,旁人却都劝他别操心了,自然有人会报官的。一人开口说,报了官又能如何?还不是各打五十大板当成斗殴给办了?众人见他话语激烈,便问何出此言。那人便说,你说你是见义勇为,官老爷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再说,就算官老爷一百个相信,可是动手打人能判多重?还不是打几棍子关几天意思意思就给放了?像这种人,只要不判死,他出来以后照样逞恶行凶,到时候把牢里受的苦连本带利全算你头上,倒霉的还是你见义勇为的!另一人接口道,可不是吗?所以要我说,还是各扫门前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要怪就怪那少年强出头。还有那女的也是,长得就是一副狐媚样子,又是在这种地方,还装什么清高?这不是擎等着人家霸王硬上弓吗?一人马上接道,没准儿那小娘们儿就喜欢人来硬的呢……嗐,哪个娘们儿不喜欢硬的呢……几句话说得人们更加哈哈大笑起来。 就在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纵性谈笑的时候,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从楼上突然传来。那叫声惨烈无比,已是非人的了,所有宾客都被这声音唬得寒毛倒竖。紧接着,一个人从楼上飞了下来,重重摔在了那受伤少女的身旁。人们定睛去瞧,发现摔下来的并不是刚刚的少年,却是秦焰! 这杀人如麻的喋血罗刹如今再也无法喋血,反而即将变成个真罗刹了。几个胆子大的围上前去,看见那秦焰的双眼恐怖地朝上翻着,鲜血从他嘴里汹涌不断地溢出来。他全身的经脉已被尽数震断,连动动手指都成了妄想。现在他剩下的就只有一口气,还有四肢百骸无休无止的疼痛。每个人都被恐惧笼罩着,他们互相看着对方,一句话也不敢再说,因为谁也不想变成下一个秦焰。 他们等了半天,可是始终不见那少年下来。人们正在诧异,只见一座巨大的假山突然又从三楼飞了下来,直朝瘫倒在地的秦焰脸上砸去。其实没有这一砸,那秦焰只怕也活不久,可是出手的人显然恨他不能速死,竟然丝毫不留余地。 锦娘心中一凛,死个人倒没什么,但若就这样死在大庭广众之下,她聆花楼以后还怎么做生意呢?于是她打算暂时留他一命。可哪知她正要出手,一个白衣男子却抢先闪身上前,先是一掌击打石身,随后便将假山稳稳托在了手上。那假山是由整块的太湖石制成,少说也有千斤之重。而那白衣男子将其托举在手,竟然丝毫不显吃力。 这男子其实刚刚并不在中庭,然而现在场面异常混乱,所以他为何会突然出现也无人关心。可是锦娘的眼睛却看得清清楚楚。这人不是聆花楼的客人,应该是刚刚从外面进来的。可聆花楼的大门距离中庭足有数百丈,又要穿过数个堂厅甬道,而此人居然能够瞬息而至,可见其对于空间的操纵能力已是登峰造极。 白衣男子将假山慢慢放在地上,冲楼上人喊:“他已经是个废人,阁下何必还要痛下杀手?” 可是楼上没有任何回应。 这时候,一个小厮跑过来,在锦娘耳畔低声说了些什么。锦娘听罢,忙摇着团扇,花枝招展地冲白衣男子媚笑道:“原来是不归山的道长大驾光临,小女子有失远迎了。来人!快去街上把其他道长们也请进来……” “不必了。”男子温和地打断她,“我与众师兄弟路过而已,不劳烦了。”说着,又往三楼看了一眼,可仍是没有任何动静。他知道无需上楼去看了,因为刚刚出手的人早已经走了。 锦娘又盈盈地笑着转向众人,说:“哎呀今天真是抱歉得很,搅扰各位的雅兴了。”说罢便向四面宾客敛衽为礼,“今日各位的酒水食宿我锦娘请客,算是给各位赔礼了。”话还没说完,人群马上沸腾起来。她唤来小二,朝那不知是死是活的秦焰嫌恶地看一眼,然后低声吩咐道:“还不快叫人把这脏东西抬出去!真晦气!” 就在聆花楼上下一片欢腾之时,几条街之外,上官万川正垂头丧气地跟在殷九的身后。他用袖子遮住脸,一路上低着头。殷九这时突然停下来,回头看了看他,说:“还知道丢人呢?平时从不肯在外门功夫上上心,现在知道了?出风头也是要凭本事的。” 万川不敢辩解,想咧开嘴冲师父笑笑糊弄过去。可是他淤青的嘴角刚动了动,便立刻吃痛哎呦了一声。 殷九赶到得及时,对方没来得及下杀手,所以万川伤得并不算重。他现在担心的是另外一件事。不归山的人向来不轻易下山,可是刚刚离开聆花楼的时候,他却看到那么多不归山的弟子,不知他们此番下山是不是为了那件事。 第20章 揽月拂云 01 师徒二人一前一后走在灯火通明的靖安街上,忽而远远看见一个人正在街角神色焦急地东张西望。万川扬起嗓门儿唤了声:“殊同!” 这殊同便是万川的书僮了。名字当然也是万川给取的,因他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个好听的来,索性就取巧偷懒用了谐音,没想到却被父亲称赞“大有意趣”。 殊同见他师徒二人还在悠哉悠哉地踱步子,急得“哎呦”一声,忙跑过来,“我的爷,你怎么才回来!”走近了一看,万川成了个乌眼儿青,顿时吓了一跳,嘴里絮叨着,“完了完了,老爷非打断我的腿不可……” 万川笑嘻嘻地勾着殊同的肩膀,问:“你怎来了?不是让你在家等吗?” 殊同满头大汗,说:“老爷回来了,知道爷又去了聆花楼,正生气呢。小姐让我赶紧出来寻你。” 万川一听说父亲生了气,笑嘻嘻的脸马上丧了起来。 “姐姐呢?” “小姐帮你撒谎,被老爷发现了,也正挨着骂呢。” 万川用求救的眼神看了殷九一眼,对方警觉地一愣,马上别过脸去。对于这一招,殷九已经太熟悉了。从小到大,万川一遇到什么需要擦屁股的事,就会用这种眼神看向他或者映月。 这一招百试百灵,可是今天不灵。殷九的困意来得很是时候,突然间就哈欠连天起来,好像沾上枕头就能睡着。他还没等万川开口,便匆匆地溜回了他的澜山院,气得万川直跺脚。 不知为何,父亲这一次居然发了很大的脾气,不仅姐弟俩糖衣炮弹的招数全不管用,连母亲在一旁也不敢说话了。万川的罪名是纵情声色寻衅斗殴;映月的罪名是蒙骗父母纵容弟弟;连夫人也落了个管教不严的过错。三个人虽然一言不发,可是眼睛却一点也没闲着,你一眼我一眼地互相发信号。他们都知道,侯爷再如何生气也是不会把他们怎么样的。果然,侯爷动口不动手,声色俱厉地呵斥一番之后,便让姐弟二人各自回房反省去了。 等映月和万川走了以后,聂氏便让所有下人都退下。她知道丈夫素日极疼爱两个孩子,今日雷霆大作想必事出有因。她将一盏新沏的枫露茗端到丈夫面前,轻声问:“侯爷今日从宫里回来脸色就不好,是不是朝堂上有什么事情不顺心?” 上官仁接过茶盏,一言不发只顾摇头,过了半晌才突然泄气似的长叹了一声,“什么事都瞒不过夫人的眼睛。” 聂氏笑着朝丈夫看了一眼,随后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边拨弄炉中的香灰边等待着他的下文。m..ζa 上官仁将茶盏往几上一放,神思疲惫地叹道,“夫人有所不知,朝堂上的事情何曾顺心过?我看呐,这天下只怕很快就要改姓了。” 聂氏听了大惊失色,慌忙说道:“侯爷糊涂了,这种话怎敢乱讲?!” 上官仁疲倦地一笑,“我也不过是跟夫人唠叨几句,难道还能出去说不成?” 聂氏起身将门窗关严,又将廊上值夜的小厮也打发走,才又回来安心坐下。 “如今,王连年称病,避朝臣而不见,只受那国师蛊惑,一味地求仙炼药。现今的朝堂之上全是那国师一手遮天,今日甚至当众杖杀我军中一名官员。我等连番上书请求觐谒,可是王就是见也不见,放任那国师胡作非为!你说,难道我说错了吗?!” “朝堂上的事,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懂。”聂氏说,“只是我听说,那国师是已故王妃的弟弟,而且此人颇有些道行,如今又权倾朝野,侯爷可不要与他正面冲突才是啊。” “只怕树欲静而风不止,我不想与他正面冲突,他却早晚有一天要来找靖安侯府的麻烦。” 上官仁这时见夫人脸上神色忧虑,马上拉过她的手宽慰说,“夫人不必忧心,只要军中还认我手里这虎符,那国师再权倾朝野也是断然不敢怎么样的。” 聂氏温柔地一笑,“有侯爷在,妾身自然再没什么忧心的。只是今日侯爷训斥两个孩子的话的确有些说重了。” 上官仁也虚心地笑了笑,起身给聂氏作了一揖,说:“我先给夫人赔不是,稍后再去看川儿月儿。” 夫妻二人又闲话一阵,上官仁便去到女儿房里,见映月双眼通红,显然是刚刚哭过,因而内心更加自责。他心想,姐弟二人固然有错,可自己又何尝不是借题发挥,将朝堂之事迁怒于两个孩子,于是挨着女儿坐了,声声温言安慰。 映月本就是最知礼懂事的女孩儿,只是从来没经过父亲责骂,因此一时委屈。如今见父亲亲自前来和解,也就渐渐收了悲声。又怕父亲还怪罪弟弟,于是趁机将万川与人殴斗的因由也一一说了。 上官仁素知儿子绝非酒色狂徒的本性,而且从小知书识理,怎会无故与人殴斗?现今听女儿一说,原来是替弱者抱不平,心中竟对儿子的侠气生出许多赞赏。 上官仁将要起身去万川房里,映月说她刚刚给弟弟上过药,这会儿已经睡下了,于是只好作罢。 第二天一早,万川来找映月,要她跟自己一起学功夫去。映月想起昨天给万川上药时,他说起聆花楼的清倌人如何被那秦焰欺负,说完后便非让她也学些拳脚功夫用来防身。她只道他是说说而已,没想到竟认真起来。 映月说她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学那些功夫防谁去?万川嘻嘻笑着说,就算不用防谁,以后川儿惹姐姐生气,姐姐收拾起来也省力些。一语说得两人都咯咯笑了起来。 姐弟二人来到澜山院,对殷九说起此事。殷九说:“月儿姑娘是女儿身,寻常的拳脚功夫难免粗野,而且也未见得就真能御敌。”他沉吟了半晌,突然笑了,说,“不如让殷九为姑娘另创一套漂亮功夫如何?” 映月还没说什么,万川先拍手叫起好来,“师父可要费一番心思了!我姐姐仙姿佚貌,师父可定要创一套配得上姐姐美貌的功夫才是!”映月被说得面露羞色,忙轻声呵止弟弟:“哪有人这样厚脸皮自吹自擂的?” 殷九见映月低垂着眉目,白皙的脸颊上若有似无地浮出两片如霞般的酡色,心中不禁“忽悠”一下荡了个秋千。他忙欠身一笑,说:“愿为姑娘一试。” 映月仍看着地面回礼,“如此便有劳殷大哥了。” 第21章 揽月拂云 02 几天以后,殷九果然派人来请映月。映月换上一身锦葵色的劲装,长发高高束起,随下人来到了澜山院。殷九和万川看见她如此装扮都笑起来,映月被他们笑得直发窘,忙问这样穿是不是不好看。 “怎么不好看?!”万川喜得眉开眼笑,围着映月左一圈右一圈地打量,“平日见惯了姐姐珠翠裙帏,像这样的装扮还是头一遭见呢,倒真像个行走江湖的女侠!” “我只道姑娘对舞枪弄棒并不上心,原来连行头都早早备下了。”殷九难得这样开怀,又说,“不过,我这套功夫月儿姑娘尽可以穿着素日的罗裙来练。” 映月不解,那罗裙袖口宽大,襟袂啰嗦,怎能穿来练武呢?殷九解释道:“我为姑娘创的这套功夫,取名为‘揽月拂云手’,一共三十六路,以舞姿入式,全部的要诀都在一个‘揽’字和一个在‘拂’字上,所以出招时切忌刚猛用力,而是要虚实变化,明灭相济。这套功夫要说克敌制胜还只是初窥门径,真正练到火候时,一招一式都是袅袅娉婷,曼妙生姿,所以女子穿着罗衫长裙来练再合适不过。” 姐弟二人啧啧称奇,忙请殷九示范来看。殷九抚了抚自己空荡荡的左臂,笑着说:“我是个大男人,又是残肢,舞这套功夫怕是大煞风景……”他四下寻看了一圈,见映月的贴身侍婢竹桃正在廊下逗鹦鹉,于是请示映月可否劳烦竹桃姑娘帮个忙。 映月不解,但仍唤来竹桃,嘱咐道:“一会儿殷先生吩咐你做什么,你照做便是。” 殷九对竹桃笑了笑,说:“姑娘什么也不用做,只消放松四肢就好。”说罢,又命人取了些丝线来。众人正不解其何意,殷九却已经飞身上了树。 万川正要开口去问,忽见好几根丝线同时从树上射下来,准确地缠住了竹桃的手腕和脚腕。众人顺着丝线向树上去看,见所有丝线的另一头最终都汇聚在殷九的手中,丝丝缕缕地缠绕在他五根手指上。万川马上明白了,殷九这是要提线操纵竹桃的身体来示范功夫,难怪要她放松四肢。万川兴奋得大嚷,直吵着要学他这门功夫。 殷九选了一根粗壮的枝干坐下,双腿悠闲地垂下来。他对万川说:“你现在跟竹桃姑娘过招,若是赢了,我便教你这驭儡之术。”竹桃听了大惊,连说使不得,可是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双手却已经不受控制地朝万川接连击出了三掌。万川虽出招一一化解,可仍不由得心中大惊。这三掌不仅招式凌厉,而且动作果然如同舞姿一般优雅异常。 “留神了,下一招可没这么便宜了。”殷九眼含笑意,朗声提醒。说罢,他右手的食指和小指同时奇怪地动了几动,那竹桃便已不由自主地将身形翩然展动开来,口中惊异不止。 只见竹桃脚下挪移变幻,遍身襟袂翻飞不息。殷九便说:“移步生莲,照水惊鸿纵天影。”众人忽又见她双袖齐挥,腾身起落,殷九又说:“展袖成幕,薄翼轻云蔽月容。”殷九一边操纵竹桃展示灵妙身法,一面解释招式中的蓄发之机,收放之要。万川虽拼尽全力左招右架,可很快便落了下风。 待三十六路“揽月拂云手”一一打过,万川已经挨了好几十下。他拄着膝盖气喘吁吁,连声说不打了。竹桃收势在原地站定,手脚上的丝线“刷”得一下瞬间收回。她恢复了自由,忙到万川面前行礼道歉。 映月走上来,掩口对弟弟笑道:“现在好了,男子汉大丈夫被一个整天拿绣花针的小丫鬟打得落花流水。” 殷九跳下树来,拍拍万川的肩膀,“刚刚为了把这套功夫演示完全,还没出全力,否则这位男子汉大丈夫哪里还站得起来?”.ζa 万川虽然落败,但在师父和姐姐面前却毫不觉得惭愧。他将汗涔涔的脸一把抹了,幸灾乐祸地嘻笑说道:“这功夫姐姐学得!只不过太阳底下扎马步站桩子的滋味可不好受。” 映月从怀中掏出绢帕给弟弟擦汗,同时鼻子轻轻一皱,哂笑说:“你姐姐我从小练舞,搬腿下腰什么苦没吃过?再不济,还能像有些人似的练功哭鼻子吗?”映月和殷九互相对望了一眼,立即心领神会地同时一笑。万川知道这两人合起伙来了,显然在嘲笑他小时候练功哭鼻子的糗事,索性故意装作茫然不知,只管嘻嘻哈哈地憨笑。 “其实月儿姑娘不必非从扎马步开始。”殷九说,“姑娘从小练舞,基本功早已经很扎实了。” 映月点头说:“刚刚我在一旁看,这‘揽月拂云手’的招式,似乎与我常舞的‘玉笛飞笙’颇有几分相似。” “可不就是‘玉笛飞笙’!”万川一下被提醒了,突然拍手惊呼,“我刚也觉得怎么这么熟悉。”他见殷九的神情颇不自然,于是眼珠一转,长长地“噢”了一声,“姐姐平日跳舞,师父从来不看,原来早将姐姐的举手投足都牢牢印在心里了。”说着用肩膀将殷九撞了个趔趄。 殷九和映月两人都是二十岁出头,正当锦瑟年华,听了这话不免双双赧红了脸,一时口讷竟连半句话也说不出来。映月追着万川又拧又捶,待脸上红热稍褪便咬牙切齿地威胁说等学会了这门功夫,定要揍得他三天下不了床。 万川吐着舌头在殷九背后左躲右闪。殷九蹙着眉,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让姐弟二人把自己当成个木头桩子来躲猫猫。他没有再去看映月一眼,映月也没有再看他。他站他的,她闹她的,可是两人却在心里早将对方看了无数遍。这是他们不知在何时形成的默契——匆匆对视一眼,然后在心里不为人知地、秘密地去还原、品味、欣赏那匆匆一眼留下的痕迹。 每到这样的时刻,连万川都成了外人。 第22章 揽月拂云 03 一蓝一白两道疾光贴着水面自西向东飞速而去,所到之处激起两重高高的水幕。两道疾光相互交织,偶尔白光在前,间或蓝光领先,二者似乎都想压过对方。 两道光芒掠出水域,目的地似乎是隔岸的重峦叠嶂。果然,在将要撞上山峦之时,白光率先急攀,蓝光紧随其后,二者在岩壁上凸起的石块间弹跳跃动,相互追逼不舍。待缠到山崖顶端时,只听“轰隆”一声震天巨响,两道光以雷霆之势激烈碰撞,而后瞬间朝相反的方向弹射开去,分别落在两座遥遥相对的山峰之巅,变为两个少年的身影。 高处风急,二人的衣衫被吹得猎猎作响,可是身形却稳如磐石。站在北峰的少年左袖被一阵劲风高高地抛起,发丝散乱地拂在他脸上。站定了半晌,他脸上浮出一个满意的笑容,“不错,再来!” 这两座山峰相距六七里,少年说话时却连嘴都没张,可是他的声音却雄浑至极,所发出的每一个字都震彻山谷。 朗月空中,皎皎如昼,遥遥相对的双峰以及峰巅之上的少年都成了月中的剪影。南峰上传来另一个少年的回应,同样响亮的声音却甚是得意。 “来就来,谁怕谁!” 话音将落,两个身影同时从顶峰跃出,又交起手来。崇山峻岭此时成了擂台,他二人凝水作剑,飞花为刃,在山峦之间营营逐逐,起落缠斗,直拆了三五百招方才分出胜负。 两人说笑着回到麓水寒塘岸边,边走边谈论着刚才各自的出招和咒法。忽听一阵巴掌连拍,接着又是不迭声的称赞。一个人这时从岸边的林中款款走了出来,树叶的阴影在此人脸上渐渐褪去,正是上官映月。 “姐!你看见了吧?”万川兴冲冲奔过去,连说带比划,“刚刚那招‘凫雁回塘’连师父都差点没接下!” 映月朝弟弟身后的殷九点头为礼,二人隔着万川相视一笑。“呸——”映月作势轻轻一啐,然后让万川转过去,踮起脚尖帮弟弟重新束起被风吹乱的头发,“你师父存心让着你,连我都看出来了。” 万川刚要偏过脸来辩解,马上被映月轻声斥了句“别乱动”,于是乖乖重新转回去,“师父都说我进步多了,不信你问。” “是啊,进步多了。”殷九走过来,趁万川不敢乱动,手掌朝他脑门上“啪”地轻轻一拍,“要是把这爱吹牛的毛病也改了,说不定早就天下无敌了!” 三人并肩在寒塘岸边坐下,赤脚伸入水中,瞬间感到一阵沁人心脾的凉意袭遍全身。月华如练,远山在视野中朦胧而静谧,深沉的暗玉色被月辉调和成薄透的暮山紫。偶尔有清风拂过,水面起伏成皱,好好的一轮水中月蓦地成了满塘碎银。 三人都不说话,在这样的景致当中,语言是多余的。万川的脚下开始踢腾起来,水花被高高地溅起,在月光下璀璨地一闪又快速落回水里。 映月呆呆地望着前方出神,眼前这景色她看过无数次,可每一次都能让她这样呆坐良久,早已分不清楚是在梦里还是梦外。 她是在万川九岁时才分享了师徒二人的秘密的。万川虽然严守与师父的承诺,对入梦学习咒术的事只字不提,但他每天晚上奇怪的梦话还是引起了姐姐的注意。那时姐弟二人还没有分房睡,映月略施小计,万川就稀里糊涂地说了。 映月心思细腻,殷九其实早就知道瞒不过她,况且他在侯府日子越久,就越知道姐弟俩感情深厚,也不必再瞒。于是有一次便带她一同入了梦,说明了前因后果。从那之后,映月便常常随师徒二人来到这里,在这梦中的麓水寒塘岸边看两人练功。 映月从旁观看时,发现师徒二人过招的咒诀手诀、谈论的阴阳之略以及各类阵法、方位、结印等,与自己闲来无事时翻看的那些道家杂书颇有相通之处,于是兴味渐浓。 殷九见她似乎通晓此道,便说左右闲着也是闲着,光看他们师徒练功难免腻烦,不如也教她些咒术来玩玩。可是映月却并不想学那些飞来飞去打打杀杀的玩意,倒是对奇门遁甲六十四卦之类的数术推演更加上心,于是殷九得空便指点她一些简单的玄门阵法用作消遣,映月学得极快。 三人在岸边不知坐了多久,万川望着深邃的夜空突然问:“师父,为什么我们每次入梦练功都要选在麓水寒塘,而且梦里从来都是晚上?” 殷九说:“修习咒术之法最讲究收心守窍,炼己还虚。此前教你的攒簇五行,你背来听听。” “以东魂之木,西魄之金,南神之火,北精之水,中意之土,是为攒簇五行。” 殷九满意地“嗯”了声,“这麓水寒塘四周五行齐备,不仅对修习咒术大有裨益,更能让你在驭灵的过程中进一步体会五行生克的奥妙。” 万川点了点头,好像明白了,又似乎很困惑。 “你再往天上看。”殷九朝夜空中指了指,“天上有什么?” “月亮。”万川说。 “还有呢?” “还有?”万川表情一苦,迷茫地抓了抓头,“云?鸟?”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爱阅小说app阅读最新内容 映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笨啊,是星星。” 殷九也忍不住被万川的呆样逗乐了,说:“但凡你姐姐的心窍能分一点点给你,我也便能省力些。”说罢故作惆怅地叹了一声,接着又望着星空说:“刚刚你问为何梦里场景都是晚上,那是因为每一种咒术都与这夜空之中三垣四象二十八宿有着莫大的关联,待你日后本领精进我再细说与你,现在多说无益。”他将鞋子穿好,站起来拍了拍万川的肩膀,“好了,也休息够了,起来将‘鲲身入式’再多练练,这个你还不够熟。” “我不练啦。”万川的双脚还在不停地踢水,越踢越快,“反正练了也是白练,梦一醒我还是谁也打不过。” 殷九现在知道了,万川虽然表面上嘻嘻哈哈,好像对什么都不在乎似的,但其实那日在聆花楼被人轻松打败还是让他灰了心。 “教你咒术,不是为了让你用来好勇斗狠的。” 万川仰起一张迷惑不解的脸,问:“那么我到底为什么非要学这种一觉醒来就毫无用处的本事?” 殷九怫然不悦,表情突然就冷了下来,“你只知道问为什么要学,怎么不知道动脑子想一想,既然它毫无用处,我又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力气教你?!” 万川本来还想追问一句“是啊,为什么你要费力气教我?”,可是抬眼看到师父那张阴沉沉的脸,吓得他赶紧把话又生生咽了回去。 “既然你不想学那就算了,明日也不必再来!”殷九说罢,拂袖便走,留下茫然无措的姐弟俩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明白这人刚刚还好好的怎么就突然动了怒。 映月把脸转向万川,眼睛却瞄着殷九离去的背影,小声说:“好像真生气了。” 万川丧着张脸,耷着一双眼睛,对姐姐嘀嘀咕咕:“你殷大哥脾气可真坏,我也没说不学呀我……” 万川虽然早已掌握了出入梦境之法,可是不敢擅自离开。姐弟俩又等了一会儿,却仍不见殷九回来,于是二人只好自行离去。 第23章 鬼木藏宫 01 时值端阳节前后,整个王城如同被火海四面包围,终日毒热难耐。街面上的行人照比以前也少了许多,小贩门缩在房檐的阴影底下,眼睛畏光似的只睁开一半,手里有气无力地摇着但凡能扇出点风的东西,连偶尔发出的叫卖声都是濒死的。 锦娘推开聆花楼的门,刚往街上走了几步,马上被烫着似的一下缩了回来。她拧起眉毛狠命地扇着扇子,手里那把精巧的苏绣小团扇给她扇得像伙夫点灶台一般。这样的天气让她的脾气变得极坏,连流水般哗啦啦进账的银子都安抚她不得。所以从早上开始,她不是骂天气就是骂伙计,只有当客人上门的时候她才会强制压着性子变回笑靥如花的老板娘。 这天晚上,聆花楼来了一位看上去很不寻常的客人。此人身着曜黑色的劲装,头上一顶罩着黑纱的帷帽将面孔遮挡得严严实实。他一进门,厅堂内所有客人的目光便都落在了他的身上。聆花楼的客人多是为寻欢作乐或显弄财势身份而来,是而个个锦衣华服,恨不能遍身金装玉裹,如今见到这样一个刺客装扮的人突然进门,心中不免各自纳罕。 锦娘花枝招展地迎上前去,娇声笑语,客官长客官短,可那黑衣人却理也不理,直接便要上楼。锦娘将流水肩左右一拧,挡在黑衣人面前,风情万种地笑道:“虽然我已是徐娘半老,但也还不至于让人望而生厌吧?客官这般不解风情,连看也不看我一眼,可当真是伤人的心呢。”堂厅内的客人应声起哄,心肝宝贝地乱叫一通。有的嚷“谁说你是半老徐娘,你比那黄花闺女还俊呢!”有的则大喊“他不要我要”等等轻薄言辞。这本就是欢场的寻常把戏,这些风月老手们平日早就玩惯了的。可那黑衣人像没听见似的,拔足便继续往楼上走。锦娘将团扇往那人扶着楼梯栏杆的手上轻轻一捺,接着说:“楼下的好姑娘也多的是,客官又何非要上楼去呢?” 黑色的帷帽微微往上抬了抬,锦娘知道黑纱后面的一双眼睛现在终于在看她了。一个低沉的男声从黑纱里面传出来,“让开。” 锦娘拿出平日寻那些土大款开心的口气,笑呵呵地问:”客官这是想要上几楼呀?“ “三楼。” “哎呦,那可不巧了,”锦娘眼睛一翻,“三楼被人包了,包给河洛十二帮的几位大爷了。”她故意将重音放在“河洛十二帮”这几个字上,似乎已经料定这几个字远比护卫们拿着棍棒驱赶他还要有用。 可没曾想那黑衣人却又说了一句:“让开。” 锦娘站在原地没动,脸上仍然笑着,可是神色却犹豫起来,似乎在飞快地重新判断此人的身份。就在这时,他眼前的黑衣人却突如同水中的墨汁一般“腾”地扩散开来,凭空消失了,眼前只剩下千丝万缕的黑色烟雾尚且悬浮在空气中。再去寻看时,那人早就到了她身后的楼梯高处,一只脚已经迈上了二楼。“对了,”黑衣人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停了下来,转过头来拜托她,“后巷里有些东西还得麻烦老板娘差人搬进来。” 锦娘忙命人去瞧,去不多时,众人只见那名被派去的小厮神色慌张地跑了回来。锦娘大骂:“见了鬼了你!到底什么东西?” 那小厮脸的白得十分恐怖,他结巴着:“是…是…十二口棺材!” 众宾一片哗然,锦娘也被惊得不轻。那黑衣人对众人的反应视若无睹,幽幽地开口补充道:“还有十二只白烛。”说罢,便一步一阶缓缓踱上楼去了。 人们早就听说过江湖上近来发生的种种怪事,传言都说是无相宫的大护法向各派寻仇索命。只是人人都只听过没见过,不料今日却在这里遇上,因此他们非但不怕反而兴奋异常,都想亲眼一睹传说中的青麟神使如何以一人之力对付那十二个难缠的恶鬼。 就在人们喧闹议论之际,厅堂西北角突然站起了九名佩剑的白衣男子,他们的衣服白得晃眼,遍身无任何装饰,只有领口都绣着一枚淡曙色的海棠。其中一人正是当日在聆花楼的中庭徒手接下太湖石,救了秦焰一命的男人。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小说app 阅读最新章节。 锦娘心中暗惊:不归山,又是他们。可这九个人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她竟浑然不觉。 其实当日她便已经觉得奇怪,不归山的弟子向来不轻易下山,更不会轻易离开云梦泽。可是如今,这么多名弟子齐聚在万里之遥的王城,必是事出有因。现在想想,恐怕多半也是为了魔教护法现身的传言而来。 她思索未毕,那九个白衣弟子已经一阵风似的上了楼。锦娘气得叉着腰在楼下破口大骂:“谁让你们上楼的?!都给老娘下来!你们当老娘这聆花楼是什么地方……”说着便提了裙子气鼓鼓地也跟了上去,楼梯给她的足跟跺得山响。 三楼上早已是一片狼藉。 九名白衣弟子将黑衣人团团围住,双方相持,谁也不肯妄动。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十二具尸体。几股鲜血不知从什么地方缓缓流淌过来,淌过锦娘绣鞋的鞋底,一路没停,直流下了楼梯。 堂厅内四处都是喷溅的血浆,正对楼梯的墙壁上原本挂着张颠的《肚痛贴》,此时被溅上了一条如同鸟翼般张扬开来的血迹,狂草的笔体穿红而过,一划一钩都瞬间野了起来。 锦娘扯开嗓子正要开骂,可是空气里的腥味突然闯进了鼻腔,她只觉得胃里猛地一阵痉挛,当即弯腰开始干呕。 一名弟子侧过脸说:“老板娘还是快请下楼去吧,这妖人甚是凶残,待会儿动起手来怕误伤了你。” “放你娘的屁!”锦娘直起腰来骂道,“你们一群臭道士不好好在道观里清修,跑到窑子里来撒什么野?!还有你——”她嗔目立眉,兰花指往前娇俏地一伸,指向那个黑衣人,“戴着个黑纱装神弄鬼,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都以为老娘好欺负是不是?!” 这时,九人当中的一名少年收了架势,来到锦娘面前规规矩矩地作了一揖,说:“在下不归山洛云凝,代表各位师兄弟给老板娘赔不是了。”说罢,又是一揖,“我等并非蓄意闹事,而是奉师命捉拿这名屡犯杀孽的魔教妖人。今日损毁之桌椅器物我等自会照价赔偿,只是此人狡诈阴险,我等苦寻数月无果,如今这妖人既在此现身,说什么也要将他羁押回山受审!” 洛云凝。锦娘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刚刚她便看出来,此人年纪轻轻,身份却居九人之首。其余八个人有的显然比他年长,有的比他年幼,却都对他毕恭毕敬,实在不知何故。 她正要开口说话,却突然听见那黑衣人哈哈大笑起来。“不归山。”他一字一顿,似乎在赏顽这三个字,“当年屠戮我无相宫人,焚烧我无相宫殿,你们不归山可是带了个好头。我还没去找你们,你们倒是急着来送死。” “少废话!”洛云凝的表情和语气同时冷了下来,“领教青麟神使的高招!”他的话刚说到“使”字,一道月牙状的黑色罡气已经朝他迎面劈来。云凝脚尖一拧,身体一斜,那罡气从他鼻尖擦过,在身后的墙上斫出一道深深的痕迹。他心中暗吃一惊。 接下去,黑衣人双手五指并拢,以掌为刃,朝四面八方或劈或砍。每一下出手,都有一道和刚刚一模一样的月牙形罡气迅猛地弹射而出。一时间,无数道黑影袭地破空,横纵错乱,一应器物凡被刮碰皆立时炸破。 那黑衣人嘴上虽然要强,但心里绝不敢小觑不归山的人,是故一出手便是杀招。这修罗手刀是最适合以一敌众的咒术,施展开来可以范围性地击杀敌人。刚刚河洛十二帮的众人就是死在这手刀之下的,只是他们修为太低,吭都没吭出一声便同时毙了命。 不归山的八名弟子在堂厅内飞速地变换着位置,已经化成了八道白影子。这手刀的威力之盛,他们也不敢贸然去接,只好闪避。实在避不开的,才拔剑出来抵挡。整个三楼,眼中不见一刀一剑,耳边却充斥着金属兵刃撞击摩擦的刺耳声响。 他们当中唯有云凝仍站在原地没动,他挡在锦娘前面,不见有任何动作,可是却没有一道罡气可以近他的身。他的双瞳随着黑衣人的出招快速地移动着,似乎在寻找对手招式中的破绽。然而就在这时,黑衣人突然十分痛苦地低咽了一声,单膝跪倒在地。空气中那无数道月牙形的黑影,一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八柄明晃晃的长剑就在他跪倒在地的刹那,齐刷刷地指向了他。 锦娘被吓到了似的,浑身不自主地颤抖了一下。可是接下去,她神色马上恢复如常,讪笑道:“哟呵,‘青麟神使’,我当什么厉害角色呢,原来不过是个银样镴枪头。我呸,就这么点能耐还敢来我聆花楼撒野……”说着便凑上前去,似要掀开那黑衣人的帷帽一看究竟。 “不可!”洛云凝在她身后大喊一声,可是已经晚了。她的手刚伸出去,便被黑衣人电光火石般地夺过了手腕。锦娘只觉腕上一痛,还没叫出声音,喉颈处又多出一只手来。 “都退下,”黑衣人的声音已不似先前那样沉着有力,显然在忍受着某种痛苦,“再不退下我扭断她的脖子。” 锦娘吓得花容失色,连声呼唤道爷救命。 八名执剑弟子拿不定主意,纷纷犹豫地等着云凝的号令。洛云凝眼见功败垂成,心中自是十分不甘。可是他下山之前,掌门再三叮嘱过,切不可伤及无辜。 早先他们得知河洛十二帮的人要齐聚王城商讨水域划分之事,料想烛龙必定得知消息前来击杀。因此他率众人暗中跟着,也不提醒,故意用他们做诱饵引烛龙上钩,如今已赔上了他们的性命。这十二个人自从总把头柴飞虎死后,在河洛一带为非作歹,烧杀劫掠,就算用他们的命换得生擒烛龙,也不算伤及无辜。可这老板娘虽是风尘女子,但若因此事丢了性命,回去之后实难与掌门交差。洛云凝思索再四,只好咬了咬牙,不情愿地朝众人一挥手,于是八柄长剑齐齐落下。 黑衣人挟持锦娘踉踉跄跄到了后院,众人恐他狗急跳墙,因此都不敢靠近,只得远远跟着。来到后门,黑衣人将锦娘朝众人一推,两名弟子用剑鞘将她拦腰扶住,再去看时,哪还有什么黑衣人的行迹。 锦娘朝众弟子千恩万谢,一口一个道爷,全然忘了半个时辰之前还骂过他们“臭道士”。洛云凝嫌烦似的翻眼冷笑一声,神情甚是不耐。身边一个年长些的男子这时问:“现在怎么办?” 云凝余怒未消,咬牙说道:“追!” 第24章 鬼木藏宫 02 洛云凝率众人往城郊追去,每追踪一段,他便凝神驻足片刻,接着便会指明一个新的方向。这是不归山的一门上乘咒术,若是修为达到一定境界,便可以辨别出其他咒术师体内灵赋的细微涌动。一般的咒术师在施咒时很难隐藏灵赋,而高手却可以,修为更高者甚至能够完全不被察觉。所以察觉和隐藏,本就是高手之间在另一个层面的较量。 云凝料想,烛龙受了重伤,必然没有余力再去隐藏灵赋。事实果然如他所料,所以他几乎没花什么力气,便带人追到了后山的一片密林中。他现在可以确定,烛龙就藏身在这里,于是想也没想就冲了进去。 一名年轻的弟子一边用剑鞘抽打着灌木一边得意地笑道:“看来那老板娘说得没错,什么青麟神使,我看根本就是废物一个。云凝师兄手指头都没动一下就把他制服了!” 云凝看了他一眼,语调毫无起伏地说:“可我没有出手。” 那名弟子当下大惊,若不是云凝还能有谁?一位年长些的师兄这时说:“看他刚刚的样子,似乎是中了毒。” “不管他是中了毒还是受了伤,大家都加些小心。”洛云凝的眼睛一一扫过所有人的脸,“刚才他的出手大家也看见了,不容易对付,所以都别掉以轻心。” 众人齐声道了声“是!” 洛云凝在心中暗自叫好,刚刚在聆花楼中,那烛龙显见是剧毒发作。若非如此,输赢尚未可知,看来自己还是低估了贼人的本事。现在他既然中了毒,又被逼入这密林,一切正是天遂人愿。 可是一个时辰过去了,众人仍旧一无所获。云凝分明能够清楚地感觉到烛龙就在咫尺之遥的某个位置,可是不知为何,他们始终就是无法抵达。 “我们迷路了。”一名弟子指着刚刚做过记号的树干说,“这个地方我们少说已经走过了三次。” 其实所有人早就意识到他们是在原地打转,然而被他这么一提醒更觉懊丧。这林子从外看去并非很大,可是走进来才发现原来岔路繁错,实则深邃无比。他们纷纷停下脚步,林中的光线似乎又暗下去许多,众人猛然发觉这里大不对劲。 他们分明记得,刚才追出聆花楼时正是明月当空,一路上月光很亮。可是自从他们进了树林,光线却在以不易察觉的速度一点点变暗,如同烛火渐熄。起初大家一门心思都在烛龙身上,只当是变了天,因此谁也不曾在意。可现下四野已是密不透风的一片漆黑,这才觉出蹊跷。 九个人互相依靠着面朝四方站定,手纷纷握在了剑柄上。周围的黑暗如同一群危险的活物缓缓地朝他们逼近,包围圈越缩越小。黑暗中似乎有无数张嘴在窃窃私语,又似乎有无数双手在抓伸拥触,那些不明方向的细微声响由远及近,如群鬼幽咽泣诉,可待要侧耳去听时却又什么也听不见了。 “恐怕不止是迷路这么简单。”云凝警觉起来,同时在暗中做好了施咒的手势,准备随时出手。突然,他猛地一怔,如梦初醒,“大家小心,这是鬼木藏宫之阵!” 众人听了此语,心中顿时半截凉透。人群里一个声音颤抖着说:“鬼木藏宫,乱影诛神……他是想要跟我们同归于尽……” “别慌。”云凝竭尽全力保持着镇静。他庆幸四周是一片黑暗,因此师兄弟们看不到他脸上的恐惧。 在九个人当中,云凝的咒术远在其他人之上,可是现在连他也没有把握能够活着走出这个阵。 鬼木藏宫是一种隐遁自身困杀敌人的阵法,阵内可供操纵的灵的数量越多,对施咒者就越有利,因此咒术师一般会选择密林来布阵。这种阵法之所以强大,是因为施咒者是将自己的灵扩散开来,强行取代了一个区域内原有的灵。这样一来,阵法覆盖的整个区域相当于施咒者的身体,域内的任何事物都可以凭施咒者的意志来决定。可以这么说,阵法一旦启动,施咒者在阵域内相当于全知全能的神,具有主宰一切的能力。 可是凡有获益必有代价。这种咒术不仅对施咒者的消耗极大,而且凶险异常。因为域内原有的灵被强行驱逐后,会变成一群浮游不定、无家可归的凶煞,它们无时无刻不在试图反噬施咒人。而避免被反噬的唯一办法,就是杀光阵里的敌人,取他们的命来献祭煞灵。 这就是为什么鬼木藏宫之阵很少有人愿意使用,因为它本就是被逼到穷途末路的绝境后,与敌人殊死搏命时才会启用的阵法。双方一旦入了阵,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唯一的和局便是同归于尽。 云凝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因为他明白,要想将师兄弟们活着带出这片密林,只有杀掉烛龙这一条路可走。 可是在这个阵里,他们是人,对方是神。人怎么和神斗呢? 所有人就是在这个时候感觉到天气骤然冷了下来。五月的溽热顷刻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砭骨的严寒。众人此刻都穿着夏季的薄透单衣,凛风撕扯嚎叫着席卷而来,如同锋利的铁刷一下一下刷在肌骨之上。 阵内的季节已经变了。 “这阵法好生邪门儿……”一个似乎是咬紧牙关发出的声音刚刚冒出头,马上就被寒风吹散了。他的尾音还飘在风里,人群中这时却发出了一声恐怖的惊呼。 “树!树……救我……” 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因为所有人的眼前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他们只能听见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地上拖行,与此同时,刚刚那个求救的声音正在飞速远去。 云凝的心中乱做一团,他左手抓住右手的手腕,右手的中指和食指竖在唇边,嘴里飞快地念着一长串复杂的咒语。突然间,无数根耀眼的丝线从他指尖千丝万缕地抽出,朝四面八方漂浮而去。丝线所到之处,空间被猝然点亮。而就在空间被点亮的一刹那,一阵痛苦的嚎叫便随之此起彼伏地响起。紧接着,无数来不及看清面目的模糊魅影便没命地尖叫着逃进了更深的黑暗里。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爱阅小说app阅读最新内容 现在有了光源,他们终于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原来那名呼救的弟子是被一些不知从何处伸来的树藤卷走了。那些藤条比手臂还粗,也比手臂灵活,一将他缠住便往树林深处拖。那弟子奋力挣扎,四处乱抓,却招引来更多的树藤。它们越缠越紧,越堆越密,片刻间便将他裹成了一个巨大的蛹。 云凝腾身跃起,朝着那颗即将被拖入黑暗中的蛹追去。那些树藤收缩得极快,以云凝的速度竟才勉强追上。云凝手指凭空一划,一道长长的银色光芒立即化作利刃朝前斩去。银光瞬息即逝,淋漓的鲜血如注般迸溅开来,百十根藤条眨眼间被齐刷刷斩断,如同斩断了百十条手臂。被斩断的藤条痛苦地扭曲抽搐着,慌不择路地退回了黑暗里。众人当即傻了眼。 第25章 鬼木藏宫 03 四周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在缓慢地接近他们。开始时极其微弱,逐渐声响大了起来。云凝的嘴唇轻轻动了动,然后他手心朝上,两臂平展开来慢慢抬升。刚刚那些在林中漂浮着的耀眼的游丝,此刻随着他手臂的动作纷纷汇聚而来,将他们四周照得越来越亮。云凝的双掌最终在头顶合十,与此同时,漂浮的游丝也在他头顶更高的位置互相缠绕汇聚成了一个发着光不断变大的球体。 耀眼的辉光刹那间驱散了林中的黑暗,那些来不及藏身的魅影被急袭而来的光线照得无所遁形,尖叫着幻化成了一缕缕焦黑的烟雾。 “这样硬闯下去不是办法。”背靠着云凝的那位师兄说,“找不到烛龙藏身的‘宫’,这阵根本破不了。” 一人说:“不如我们分头去找……” “绝对不可以!”云凝严厉地打了断他,“现在这个树林已经被划分成了十二个宫,每一宫都凶险万分,有的甚至进去就再难出来,而且它们的方位也都随时随地在发生着变化。所谓鬼木藏宫,鬼木只是手段,藏宫才是目的。烛龙现在是这里的主宰,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分头找就等于去送死!” 所有人都闭上了嘴,因为他们都清楚,要是一件事连云凝也没有把握,那么他们想都不用再去想了。 “那是什么?!”人群当中不知谁大声喊了一声,其余人的心马上重新悬了起来。 只见数以万计的树枝藤蔓洪水一般从四面八方滔天涌来,泛滥成灾。他们谁也没见过有哪一种植物可以像这样恐怖地生长,以吞没一切的势头疯狂蔓延。每一点细微的抽枝拔节的响动汇集起来,竟成了聒噪的声浪。 眼看滔天的藤蔓便要将九个人吞噬,云凝双手迅速在胸前做了一个很复杂的结印,随即口中念道:“木落归本,水流趋末。金刚火强,各守其方……” 一语未毕,九个人的周围突然环绕起了汹涌而来的飓风,他们的白色长袍被卷进咆哮的风里,猎猎不息。接下去,飓风变成了熊熊燃烧的火焰,火势越来越猛,旋转的速度也越来越快,转眼间在九人周围形成了一圈森严的火墙。那些试图靠近的藤蔓,屡屡发起进攻,可是还没有碰到火焰,就已经被烧成了飞灰。 红色的火光在云凝脸上忽明忽暗地闪烁着,将他的神情映得如同石像一般肃穆。他侧过脸,朝背后众弟子中大喊一声:“谷师弟,你来执阵!”.ζa 一个年纪更小的弟子听了他的话,马上跑过来,在胸前做了一个和他刚刚一模一样的结印手势。火势稍微弱下去了一点,可是很快又重新燃烧起来,这一次更加猛烈。 云凝撤了架势,对另一人说:“黎师兄,你跟其他师兄弟替我护法。一会儿不论我做什么,你们都不能停下来。” 黎师兄迟疑地看着这个咒术远高于自己的师弟,终于用力地点了点头。他知道,云凝现在的每一个决定他都只能服从,因为不论是咒术还是身份,他都没有资格提出任何质疑。 他与其他师兄弟分列在云凝左右,各自结印,七人身上立刻笼罩起一层若有若无的光芒。云凝站在中间,右手的中指往左掌心横向一划,掌心顿时被划出一道伤口。可是鲜血并没有如预料之中那样流淌下来,而是变成了无数极其微小的红色血珠,不断向空中漂浮而去。那些血珠飘到某个位置,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血红色涟漪,如同倒着滴入了高空中的一片平静水面。涟漪不断向外扩散,覆盖了整个树林上空,所到之处缓缓降下了不明的红色尘雾。 “云凝,你这是……”黎师兄终于明白了他要做什么:他要在这个密林之外,再布置一个更大的鬼木藏宫。这样的确是一个反客为主的思路,可以想见,一旦这个阵做成,不仅能够摆脱现在的困局,还可以反过来将原来的施咒者困在新的阵中当成猎物来围杀。可是阵法的嵌套在咒术当中是绝对的大忌,且不说同时控制多个阵——尤其像是鬼木藏宫这样的阵——有多复杂和凶险,单是对施咒者的消耗这一项便已经是毁灭性的了。 黎师兄一把抓住了云凝的手腕,“快停手!”他大声喝一声。他比云凝年长十岁,在咒术和身份之外,毕竟他是兄长。他目光锋锐地盯着云凝的眼睛,摇头说:“你驾驭不了的。” 云凝挣脱了他的手,施咒片刻没停,“你们回去以后,禀明掌门和我师尊,就说……就说我云凝有负重托……”他的眼眶一下子红了,不再说下去,而手上的血珠却以更快的速度向空中飞去。 黎师兄恍然大悟,原来连云凝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原来他也早就发现其实捉拿烛龙已经是无望的了。可是他还有一份责任,这份责任比他自己的命还重要,那就是要让这八个师兄弟活着回到不归山。 众人身上的光芒暗了下来,他们纷纷停止了施咒,都在看着云凝和黎师兄。 “我们再想别的办法,总能出去的……”黎师兄的声音弱了下去,他也知道这句劝慰并没有什么说服力力。 “护法!” 云凝这一声不由分说的命令刚吼出口,密林深处却忽然传来一阵爽朗的大笑声。众人的心立刻提了起来。起初,他们听这笑声相去甚远,可是此人的下一句话却陡然间拉近,如同鬼魅在耳边低语。 “兄弟情深,可真让人感动。” 众人只见一个黑色魅影闪身来到了他们面前。那熊熊燃烧着的火墙,在他眼里如若无物。那人轻轻动了动手指,往四处一划,环绕众人的火墙和疾风便顷刻间消失了,与此同时,周边数以万计的藤蔓也退回到了密林中。 云凝的眼睛惊恐地瞪起来,“是你?!” 第26章 墨影凡使 01 包括云凝在内的所有人都对烛龙的突然出现大惑不解。分明他已经占据了上风,为何又要将自己暴露在对手面前?即便是忌惮云凝施展更强大的鬼木藏宫阵法,像这样堂而皇之地现身也绝非上策。可是吃过一次亏的众人不敢松懈,都怕他另有目的,是故个个严阵以待。 烛龙的帷帽仍戴在头上,帽上垂下的黑纱将他面孔遮挡得严严实实。云凝见他刚刚施咒的样子,虽已不似先前在聆花楼毒发时那般痛苦,可仍然看得出其实他脚步虚浮,是在强撑。况且鬼木藏宫之阵中,施咒者的灵全部散落在阵里,躯体实则不堪一击,也正因如此才需要“藏宫”。 云凝嘱咐众人不要分心,全力护法,说着加紧了手上施咒的速度。可是阵法嵌套,施咒的难度本就非比寻常,现在对手又不明目的地突然出现,难免令他心神内荡。 烛龙这时已经出招攻了过来。众人将云凝护在身后,纷纷施咒抵挡。 云凝强行镇定思虑,右手频繁地切换着结印的手决,却还是在好几个步骤上出了错。他此刻顿时感觉周身血气翻涌,随即喉头渐紧,一股滚热的浆液冲出了口腔。 烛龙瞧准这个机会,俯身便朝云凝冲去,他绝不能让他把这个阵做成。可是云凝看得果然没错,烛龙现下的确虚弱已极,身形比之前慢下了很多,与赶来护卫的几名弟子交过几十招便被一剑刺穿了肩膀。 他伏在地上凶猛地喘息着,手里狠狠地攥着地上的一把土。没有人能看得见他的脸,可是人人都能想象得出黑纱后面是怎样的一副不甘和怨恨的神情。 一名弟子正要再出剑,却被黎师兄拦下来,“我们杀不了他的。”说着他惴惴地回头看了云凝一眼。云凝此刻正闭着双眼,头上大汗淋漓。他嘴角不断渗出鲜血,嘴唇飞快地开阖,漫天血红色的尘雾越降越浓,显然已经到了阵法最关键的环节。 黎师兄率众人将云凝围在中间,摆开阵势说:“今天就是死在这里,也绝不能让任何人踏进这个圈子半步!” 可他一语甫毕,身边一名弟子却仰望着空中大喊:“师兄你看!” 众人被他这一喊都抬起头来,天空中那些原本飘扬而下的血红色尘雾,此时竟突然逆向飘回了空中,如同受到了某种强大的吸引。 “怎么会……糟了!”黎师兄从未见过阵法逆转,料知不妙,于是慌忙去看云凝,见他捂着胸口,弯着腰,脸色如死人一般苍白。阵被破了,可是他似乎在笑。 “来了。”云凝用手背抹掉下巴上的血,直起身来。 黎师兄正想去问什么来了,只见眼前的空间忽然像水面一样荡漾起来。众人隐约看见水面里似乎有一个模模糊糊的黑影子,而等摇晃的涟漪渐渐消失,空间重新恢复如初,那影子却清晰起来,最后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人。 不归山的众弟子傻在了原地,他们今晚本已经见了太多不可思议的事情,可是此人的出现还是让他们寒毛倒竖。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这个阵里除了他们之外还有其他人。而此人在阵中潜藏已久,他们竟无一人发觉。 众人见他戴着一张青面獠牙的面具,身穿一件纯黑色的斗篷。那斗篷又长又厚,将他整个身体裹得密不透风,连手和脚都不露出来。他无声无息地站在烛龙身旁,与众人对峙着,可是却既不出手,也不出声。他的年龄、相貌、是男是女、有何目的,一切都是谜。他就那样站着,如同午夜里守在将死之人身畔等着拘魂索命的鬼魅。 “阁下是什么人?”云凝问,同时暗暗准备出手。此人轻轻松松就打断了自己施咒,想来非同小可。见对方不答话,又问:“阁下埋伏观战,此时又突然现身,到底有何目的?” 黎师兄心中纳罕,原来云凝早就发现了他,想必此人也颇为忌惮云凝的阵法——也或者,云凝作势布阵正是为了引他现身。 可那人还是无动于衷地站着,似乎那些问话与他毫不相干。这时候,两道刺眼的银色光芒在他和烛龙周围的地面上环绕转动起来,两道光首尾互追越转越快,两人的身影也渐渐变成了半透明。 “别让他们逃了!” 七八柄长剑就在云凝的话喊出口的同时,先后朝那两人乍闪而去,势若万钧雷霆。两人脚下的光芒被乱剑钉得碎落一地,如同被踩灭的火星,遁身之咒被骤然打断。众弟子将他们二人团团围住,同时竖起剑指一提,那七八柄长剑又重新回到了他们手中。 带着面具的人还是不见有任何动作,可是他面前却突然汇聚起千丝万缕的光线,那些光线如同漂浮在水中的头发,不知从何处由远及近地缠绕汇聚在他面前。他那副青面獠牙的面具被刺眼的光映照得忽明忽暗,森然恐怖。 一柄剑出现在光源的中心。 那是一柄剑身十分宽大,却断了一半的残剑。剑身上铭刻着三排形状复杂的文字,那些奇怪的笔画隐隐发出红光,赫然是某种神秘的符咒。 瘫伏在地上的烛龙霍地抬起头来,十根手指深深地插进泥土里,全身上下因为震惊而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 那柄断剑就是在这个时候遽然从一柄变成了八柄,悬浮在环绕于周围的八名不归山弟子面前。他们向左,剑便向左;他们向右,剑便向右。这些剑仿佛是被一个个隐形的剑客持在手中,护卫着包围圈中的两个人。 众人眼下一齐攻了上来。不归山的剑法何等绝伦精妙,每个人虽然出招各异,可是身形步法无不暗合奇门五行的生克变化,既彼此独立,又表里互济。 可是这样的剑法在那八柄剑面前却丝毫占不到便宜,每一柄剑都好像专门克制某一个人。无论那些弟子们招式如何变化,都被自己面前的断剑一一化解。 八个人八种招式,八柄剑也是八种招式。一时间,林中剑光互逐之影乱煞人眼,利刃交锋之声响彻耳畔。 一名年纪最小的弟子败下阵来,眼看那断剑直朝着他眉心刺去,云凝忙将自己手中的剑以疾风送出。那断剑被“叮”得一声撞偏,立即凭空消失了。 “这是什么妖术!”那名弟子已经被吓得魂飞魄散,“这八柄剑像是专门来对付我们的……” “那根本不是八柄剑,从头到尾都只有一柄。”云凝的眉毛紧紧锁着,神色十分肃然。刚刚他一直从旁观察,伺机寻找破绽,终于给他看出了门道。接着他说:“只是因为剑的速度实在太快了,快到眼睛根本就看不出其实它是在你们八个人之间循环移动的。” 那名弟子空长着嘴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可是云凝接下去的一句话让他连拿起剑的勇气也没有了。他说:“你们的出招在那人的眼里比乌龟爬还要慢出万倍。” 说话间,又有两名弟子已经受了重伤,其中一个被伤及要害更是奄奄一息。云凝心中慌乱如麻,他虽看出了那人咒法中的门道,可是根本不知应该如何破解。眼下他什么也顾不得了,纵身跃起,脚在空中几个轻点,如同点在水面之上,泛起一层层亮晶晶的涟漪。 一柄断剑立即朝他飞来,可是没想到他的身形此时也幻化成了七八个。这是云凝刚刚从那面具人的咒法中现学的,虽然只能学个形似,几招之内便能被看出破绽,可是几招的时间也足够了。 只见云凝众多身形当中的一个忽从乱剑中不由分说地挣脱出来,朝那人的面具一剑刺去。他速度之快,众人都看傻了眼。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是想要不顾一切去刺破面具,瞧那人的真面目时,云凝却突然间再度幻化出一个身形,朝地上瘫倒着的烛龙刺去。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小说app 阅读最新章节。 那面具人闪身躲避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上了当,因为他面前袭来的云凝的身影一瞬间消失不见了。他立刻明白对方其实是想要逼他出手,于是恼恨地低声咒骂了一句“卑鄙”。此时他已经来不及多想,右手下意识地闪电般伸出斗篷,食指和中指如同铁钳一样死死钳住了剑尖,刹那间火星飞溅。数柄断剑就在这时一一飞来,在空中合众为一,朝云凝飞速刺去。他慌忙弃剑撤身,胸口的衣服已被豁开了长长的一条口子。 面具人瞧准这个空当,抓起地上烛龙的后襟,以鬼魅般的速度遁进了密林深处。那柄断剑也跟着一道光消失无踪了。 众人还要去追,却被云凝厉声喝止。他虽然心里清楚,倘若拼死穷追,输赢其实难料。可现下众弟子死的死伤的伤,而那人的咒术又深不可测,他断然不能再拿师兄弟们的性命去冒险了。 “好快的剑。”黎师兄伤得不轻,此时坐在地上虚弱地靠着一棵树,“那断剑是不是……” 云凝俯身拾起地上那顶被遗落下的黑色帷帽,久久地看着刚刚二人逃遁的方向。过了半晌,他口中说出三个字—— “从辰剑。” 第27章 墨影凡使 02 城东南三十里外,两个黑衣人进了一座荒弃的关帝庙里。他们其中一人带着一只青面獠牙的鬼面具,逆着月光安静地站在门口。另外一人则蜷缩在他脚边,同样不发出一点声音,可是整个身体却在颤抖,显然正在忍受着某种巨大的折磨。 “你中这毒多久了?”戴面具的人突然问。 地上的人强行让声音保持平稳,说:“你走吧。我烛龙不受别人的恩惠。” “你烛龙?”戴面具的人轻轻笑了起来,弯下腰用手指抠按在地上那人肩膀的伤口上,对方顿时疼得一声嘶叫。他满意地又轻哼了一声,而后缓缓说:“无相宫大护法烛龙,号称青麟神使,遍身覆盖着麟魂甲刀枪不入,阁下就是当个冒牌货好歹也穿个软甲充充样子吧?” 那人强撑着身体坐了起来,这个坐起来的动作此时对他来说似乎颇为吃力。“你到底是谁?”他喘息了半晌才开口发问,声音虽然虚弱可是无法掩饰其中的惊恐。他明白一旦问出了这句话就等于承认自己是冒牌货了。 戴面具的人并没有回答他,而是将那把铭满符文的断剑插在对方面前的空地上,然后问:“你认识这把剑?” “不认识。”对方斩钉截铁,可是却看也没朝那剑看一眼。 戴面具的人有十足的耐心,这种耐心体现在他的话里,便是平缓到没有丝毫起伏的语调。他看着对方的眼睛说:“刚刚在林中第一次看见这把剑的时候,你的反应告诉我,你不仅认识,似乎还与它颇有渊源。”对方的眼睛躲了开去,可是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他接着说,“麟魂甲、飞鸢令、昆仑哨、从辰剑,这是无相宫四位护法的贴身武器,虽然这些不是什么秘密,但江湖上一般也很少有人知道,见过的更是寥寥无几。不如你告诉我,你和这把剑——还有无相宫究竟有什么关系。” 地上那人原本想说听不懂他在鬼扯些什么,可是听了他后面的话,心中大为惊骇。细细想来,此人咒术高绝莫测,又似乎对无相宫的诸事都了如指掌。若说是敌,何故冒险搭救自己?若说是友,方才又为何多番出言试探?他思量再三,仍是困惑不解,更觉对方身份扑朔迷离。于是他故意仰面哈哈大笑,笑到最后变成了剧烈的咳嗽。他等自己的喘息渐渐平复,虚弱地说:“不如你先告诉我,你这把从辰剑是从哪里得来的?”他的语气疲倦极了,如同气力将竭。 戴面具的人透过面具双眼的孔洞去细看他的脸。那是一张中年男人的脸,早已经不再像十八年前那样英气逼人,还多了一道从右眉中央斜劈下来的长长刀疤。可是他依然能够从岁月的肆意篡改中寻到当年熟悉的影子。 “破军有命何辞死?殉身无相以为荣。” 这句话被扣在面具里,如同一句支支吾吾的呓语,然而他明显看到那中年男人脸上猛然一怔的神情。 苍白的右手伸出斗篷,慢慢地摘下了面具,一张少年的脸缓缓出现在了面具后面,如同月食渐褪。两颗泪就是在这个时候干脆利落地从他眼里砸了下来。少年说:“当年师哥你亲手将这把从辰剑交到我的手上,难道师哥已经忘了吗?” 男人眦目欲裂,“……烛龙?”他哑着嗓子嚷,“你是烛龙?!”边嚷边就要撑着身体站起来,可是两条腿显然使不出力气了。 少年现在终于能够完全确定,如今这个身中剧毒瘫坐在面前的中年男人,正是昔日无相宫的第四护法:墨影凡使旋鳌。 少年悲欣交集,忙上去搀扶。可是右手刚一碰到对方的胳膊,忽觉眼前冷光一闪,于是下意识地仰颈回撤。只听三声如同铆钉敲进木头的沉闷声响,三枚斩魄七星钉擦着自己的喉咙钉穿了破庙的房梁。 少年心中一凛,若不是躲避及时,那三枚淬了剧毒的暗器此时已经打透下颌击穿自己的天灵盖了。对方看来并不信他,可同时他又在心中暗喜,那斩魄七星钉正是师哥旋鳌的独门暗器,而且发暗器的手法和功力也是断然不会错的。 男人见自己一击未中,表情阴狠起来,冷冷说道:“阁下身手了得,就算我体魄健朗也难当敌手,何况我现在又身中剧毒……”话没说完,便又剧烈地连咳带呕起来。待气息稍稍平复,他接着说,“阁下若是要为各派那几个被我诛杀的匹夫们报仇,请即动手便是。可若是想要从我这套知《连山笈》的消息,慢说我不知道,就是知道,你也妄想问出一个字来……”他的声音突然颤起来,嘴里似乎在悲悲戚戚地重复念着一个名字。少年仔细去听,他念的是“烛龙……烛龙……” “师哥……” “死了,都死了。”男人的眼睛闭着,不再理他,口中似乎在自语。他的脸迎着月光,水汪汪地亮成一片,那是一副把什么都想开了可以安心就死的神情。“……跳进泥犁鬼门,还有谁能活着出来?那就是十八层地狱,谁能从地狱里活着出来?”男人的眼睛猛地睁开,如同识破了对方的阴谋,变得又阴冷又恐怖。他狠狠地瞪着少年,“无相宫灭了以后,很多秘密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你以为得了从辰剑,又会背几句无相宫的训辞就能弄鬼诓我?!……”男人说话间,双手的咒印已经迅速结成,可就在将发未发之际,掌中的光芒突然暗淡下去,接着传来他一声痛苦的嘶嚎。 男人开始不住在地上打滚,同时发出恐怖的怪叫。他双手在自己身上乱抓乱挠,眼看着上身的衣服已经被撕扯开来变成了碎布。少年这时看见他裸露在外面的皮肤将四周的空气渐渐灼成了翻腾的热浪,残留在身上的碎布火星乍起,而他滚在身下的稻草已经烧了起来。 少年惊得面无血色,因为他怎么也没想到旋鳌中的居然是离火燃心咒。 他方才观察,因其并未完全毒发或以咒术全力抵御,所以不得而知。可是现在一看,只怕这世上也再没有旁的邪术能将人折磨到这种程度了。m..ζa 离火燃心咒,那是一种极其阴毒险恶的咒术,他也只是在一本古籍上读到过。据说使用这种咒术不是为了杀敌制胜,而是为了极尽残忍地折磨对手。其实说它是咒术倒不如说它是一种毒要更准确一些,因为要想施展离火燃心咒,必须先将一种名叫“燃心蛊”的毒虫植入对方的体内。这种毒虫体型极小,肉眼难见,可是其繁育速度却极其惊人,十二个时辰之内即可以遍布全身的每一寸经络。它们宿居人体内,大多数时候处于休眠,与宿主相安无事。可是一旦施咒者用咒术催动毒虫苏醒,或者毒虫自己苏醒,那么每一只毒虫就立时变成一颗滚烫的火星。亿万只毒虫被唤醒,如同亿万颗火星汇聚起来融进宿主的血里,将血瞬间变成了岩浆。因此毒发之时,中毒者每时每刻都如同烈火焚身,生不如死。 这种阴损的毒无法破解,因为要想彻底清除毒虫就必须彻底清除全身的经脉,那等于要了中毒者的性命。所以中毒后必须每隔一段时间服下一种特定的解药,让体内的毒虫保持沉睡。然而盛夏正是燃心蛊虫最活跃的季节,服用解药也须比其他时节更加频繁。少年暗想,旋鳌此番必是无药可用又加上连日施咒过密才导致了毒发。却不知是何人这样心肠歹毒,又有此等本事,竟将这蛊毒下在了旋鳌身上。 少年心乱如麻,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去活来地滚在地上。男人的眼睛因为疼痛而恐怖地向外凸起着,周身的经脉像是被点燃了一般,在皮肤上勾勒出火亮的纹路,那些纹路正沿着他青筋暴起的脖颈不断往脸上爬去。 慌乱之中,少年猛地想到,既然燃心蛊虫在夏季最为活跃,那么寒冷的气候或许可以克制它们。适才阵法内的季节骤然由夏转冬,而旋鳌的状况似乎比现在要好很多。他来不及往细里推敲,急忙摊开自己的右手,嘴唇默默对着掌心飞快地阖着,似乎在小声讲述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他右手从指尖到小臂开始出现了许多复杂的符文,这些符文起初只是隐隐浮现在皮肤上,而随着他嘴唇的不断开阖,一笔一划开始发出光芒,直到所有字迹变得清晰。随后,这些符文纷纷离开手掌和手臂,不断朝空中飘去,却在即将触到破庙屋顶的一瞬间如同轻烟一般袅袅四散开去。 忽然之间狂风大作。怒号的北风汹涌地灌进庙里,力道之大,几乎要将那几扇破烂门窗整个拆下来。 庙外彻底变了天,潮闷燠热荡然无存,眨眼的功夫户外已是天寒地冻更胜数九隆冬。 旋鳌果然平静下来,爬满一脸的火红纹路渐渐褪了下去。可是他整个人已经被折腾得十分虚弱,连喘息都用不上力气。 少年蹲下来,取下自己的斗篷盖在他身上,没想到被他一把抓住了胳膊。他在哭,也在笑。泪水横七竖八地留了他满脸,游丝般的气息抽咽着拼成了句子:“你是烛龙……”他颤声嘶叫道,“是烛龙……” 少年流着眼泪用力地点了点头,他知道旋鳌认出了自己的咒术。 刚刚他并没有——也不可能去改变季节,而是造了一个新的空间,这空间里的一切都与此处无异,只不过季节变成了寒冬腊月。这是无相宫里只有尊主和大护法才会施展的子虚幻境,旋鳌当然认得。 他挣扎着爬起来,想把身体扭成跪拜的姿势,“属下旋鳌……参见……”他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摸到了少年左臂空荡荡的袖管,刹那间就怔在那里,声音完全成了悲腔,想要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下去了。 少年心知肚明,违逆天时施展的咒术极其脆弱,而不归山的弟子们应该还在附近。那个叫洛云凝的人年纪虽轻却极难应付,所以他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师哥,我先带你走。有什么话以后再说。” “属下……”旋鳌的话还没说完,两眼一翻便晕了过去。 第28章 何真何幻 01 经过殷九的指点,映月的三十六路揽月拂云手已经练得颇具火候。她连日反复细品每一个招式,发现个中路数与素来所习舞蹈相通之处甚繁,因此兴致大发,思量琢磨之下又将每个招式化形于意,衍生出诸般变化。 这日,映月身着一套蔻梢色的罗裙,外罩一层薄薄的翠色轻纱褙子,在庭院中舞将起来。只见庭院中繁花飘落如雨,一绿色倩影在众人眼前婆娑曼舞,端的是体迅飞凫,飘忽若神。 万川和小厮殊同一起蹲在廊檐下吃冰镇西瓜。万川吃一口西瓜,吐几个籽儿,然后连显摆带得意地给殊同讲说映月招式里的门门道道。 “你看姐姐舞得漂亮吧?”万川把瓜皮随手一扔,接过小丫鬟递来的下一块,又一大口咬豁了小半牙儿。他嘴里塞得满满当当,话却没停,“你要是和姐姐动起手来,就你这小胳膊小腿儿的,一上去就得给分筋错骨喽。” 殊同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接着把脸埋进皮里头继续吃瓜。他心想,就算自己长出一万个胆子,还能敢和大小姐动手? 正这样想着,只听映月“哎哟”一声大叫了出来,院子里众丫鬟小厮都被这她一叫吓得魂不附体。万川和殊同满院子乱丢的西瓜皮,终于有一块给映月踩中了。 殷九原本眯缝着眼睛靠在榕树下养神,这时已经一步跃到了映月身边,在她整个身子向后仰倒之际,右臂往她后背一栏,将她稳稳扶住。这时只听“嘶拉”一声响,再看殷九右手的袖子,已经被几根枯枝划破了一条口子。 映月向身后看去,不免一阵后怕。那几丛早就枯死的花植枝杈又尖又利,若非殷九出手及时,少不得要在自己脸上胳膊上留下几道口子。映月忙欠身向殷九道谢,万川和殊同也慌慌张张地跑来看她有无大碍。 映月有惊无险,没有深责二人,只是警告他们以后再不许乱丢瓜皮,又命人将那几丛枯死的花植铲了出去。 料理停当后,她向殷九笑了笑,“殷大哥的袖子都划破了,我帮你补一补。”说着便让竹桃去取针线来。 万川如得了大赦,忙说:“对!姐姐的女红也是一绝,快去取针线。” 殷九见映月汗涔涔的脸上两片桃红淡淡地晕开,几缕细碎发丝贴着她白皙的脖颈,心中不禁又是“忽悠”一下。他张了张嘴,“我……”了一声,到底也没说出个整话来。.ζa 万川看了他的反应,不禁好笑。心说,我这师父教起功夫训起人来倒是一套一套的,一见了姐姐就成哑巴了。于是故意抱怨道:“先进屋去吧,怎地硬要在这大太阳底下‘你啊我啊’的?”两人一听登时面色发窘,映月一个眼锋瞪过来,万川只当没瞧见。殷九更是拔腿逃进了屋里。 竹桃比着殷九衣服的花样,取来了淡松烟和赭红两色丝线。映月请殷九在身旁并排坐了,也不需褪下外衣,只将右手搭在桌上。映月轻轻拉过他破损的衣袖,当即引线穿针缝补起来。 殷九全程红着脸,直僵僵地挺着腰板儿,一动也不敢动。他从未这样长久地靠近过映月——他甚至没有这样长久地靠近过任何女人。而此时映月就在距离他咫尺的位置,俯着脸聚精会神地缝补。他闻见一股股似幽兰般凛冽的暗香,随着她每一个动作阵阵递来。他的眼神乱了,不知道应该落在何处,反正就是不敢往身旁看。他的心更乱,一种慌慌痒痒的不自在让他额头不住地渗出细蒙蒙的汗。 万川和殊同在一旁看着殷九的样子十分受罪,主仆二人相视一眼,都忍笑不语。 映月穿完最后一针,低下头用牙齿磨断丝线,偏过脸往地上轻轻一啐。然后她将缝补好的衣袖抻平,远看看,近看看,笑容在脸上徐徐荡开,“太久没拿针线了,所幸没有退步太多,殷大哥你看看还凑合吗?” 殷九还没说话,万川终于忍不住拍手哈哈大笑起来。映月问他笑什么,万川说:“姐姐刚刚咬断线头往地下一啐,我就想起了李重光的那句词。” 映月知他又要拿她打趣儿,并不接话,只用眼睛斜乜着看他。万川摇头晃脑朗声吟诵道:“那不正是‘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吗?只不过姐姐不是‘绣床斜凭’,改成‘软椅闲坐’倒是甚好!” 映月听了顿时涨得满脸通红,这《一斛珠》乃是南唐后主李煜描写男女欢爱的艳词,如今被万川胡乱拿来用在了她和殷九身上。她满面含羞,作势恼怒地笑骂道:“早就知道你憋着坏呢!给我站着,看不撕烂你的嘴!” 万川哪里肯老实站着,早就扮个鬼脸,欢天喜地跑开了。姐弟二人地绕着桌子你追我赶,众丫鬟小厮都看着他们哈哈地笑。殷九原不知道这词中的道理,还自一脸错愕地坐着,不过看映月的神情也明白了七八分。 殊同自小陪少爷读诗诵词,听多了也明白个中深意。而他又素知少爷早就有意给小姐和殷大爷牵线,于是故意装作不懂,扯开嗓子问:“哪来的檀郎啊?” 万川这时已经跑到了殷九的身后,双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又用力拍了拍,笑嗔道:“糊涂东西,这不一个现成的檀郎吗?” 殷九反手将万川扣在自己背后,然后朝映月一笑:“姑娘快来。” 万川尝试着挣脱几次,可是殷九的手臂像枷铐一样将自己牢牢铐住,于是他做出滑稽可怜的模样,一口一个好师父地求饶。映月几步小跑过来,一把捏住了万川的耳朵,咬牙切齿说:“跑啊你倒是,这不就被我拿住了?”万川疼得龇牙咧嘴,一叠声地嚷“再不敢了,再不敢了。”所有人都被他逗得捧腹大笑。 众人正闹着,吴管家这时慌慌张张地进了院子。吴管家一向很少来殷九的澜山院,万川见他神色有异,只怕是父亲又要传他去训话,忙在脑袋里飞快地将近日来的言行举止暗暗回顾了一遍,确认无大的疏漏才向屋外迎了出去。 可是吴管家说侯爷不是来传少爷的,是请殷大爷移玉正院。众人更是奇怪,不时不晌的,侯爷叫殷九去正院干嘛。万川问:“老爷有没有说是个什么事?” 吴管家摇摇头,“好像是来了几个道士,说要见见殷大爷。” 道士。 殷九心中猛地一凛,脸上的笑容马上消失了。 第29章 何真何幻 02 殷九随吴管家离开后,映月说:“刚刚你师父的脸色好像不太好?”她眉头轻轻一皱,舌头舐了舐上唇,若有所思:“你说,道士来我们府上做什么?” 万川贼贼地笑了笑,故意跟姐姐兜圈子,“吴管家不是说了吗?来找师父呀。” “找他做什么呢?” 万川手肘拄在桌子上,双手托腮,头一偏,笑得更像开花似的:“你要是惦记你的檀郎,咱们就去瞧瞧。” 映月瞪他一眼,手在自己面前虚空地一捏又一拧,万川忙把自己耳朵捂住,闭了嘴。 姐弟俩从偏门溜进了正院,又绕了好大一圈,沿着下人们走的窄道来到了内厅。他们二人躲在隔扇后面,透过孔洞向外瞧,果然见到父亲、殷九还有五六个身穿白衣的道士正在厅上说着什么,只是距离太远,不容易听真切。 万川忽然看见,那些道士当中的一个,正是那日在聆花楼接下殷九抛出的太湖石,救了秦焰一命的人。他暗叫一声“不妙”,心想这些道士也忒多事,怎么告状都告到家里来了。 映月见弟弟神色有异,便小声询问因由。 “这些人都是不归山的……”万川甚感烦闷,便将那日在聆花楼里师父如何重伤秦焰,不归山的道士又如何搭救等诸事的来龙去脉跟姐姐细说了一遍。 映月掩口轻轻笑道:“我只道是哪家的公子少年英雄帮人家姑娘抱不平呢,闹了半天还是仗着师父的威风。” 原来万川当日从聆花楼鼻青脸肿地回来,只说了与人动手的缘由,没好意思说自己其实打不过,幸亏殷九出手相助的事。如今被姐姐拆穿,不免觉得脸上一阵阵地发烫。 映月凝神聚眉,侧耳细听一阵,嘀咕说:“他们好像说的并不是这事……那群道士像是让你师父把什么人交出来。” 万川登时头皮发麻,“……可不就是要把我交出去?!” 映月将食指竖在唇边“嘘”了一声,姐弟二人于是同时将耳朵贴在了隔扇上。殷九那素来缺乏起伏的声音远远地上来了:“殷某只是侯府的一名小小护院,闲来教小少爷一些粗浅的拳脚功夫。在下与诸位道长素未谋面,更是对适才道长们所说的什么‘无相宫’啊,什么‘使’啊‘龙’啊的一无所知,所以请恕在下实在无法向各位交出什么人来。” “阁下不必再遮掩。”映月见说话的是一名与川儿年纪差不多大的少年,语气和神态颇为倨傲。她听见刚刚另一个道士称呼他为“云凝师弟”,便在心中暗忖:此人小小年纪,怎的众人却均以为尊?又听那人接着说道:“阁下既只是小小的护院,何以独居侯府一所别院,饶是宫中禁军统领怕是也没有这般待遇。” 这洛云凝虽然咒术高绝,可毕竟年轻气盛,又是初次下山,所以对人情事故、言行礼数等一概疏缓。站在他身边的师兄听了他此番话也不免觉得失仪,是故频频向他递来眼色,可他却理也不理。 万川哼了一声,低语说道:“这人好生傲慢,全没一点修道之人的样子,爹爹需得拿出些威权压他一压才好。” “他们既是不归山的人,那也难怪了。” 万川诧异,“怎说?” 映月说:“你难道没听爹爹讲过?我朝世代笃信道教,而历代天子尤以不归山一脉为尊,因而王室与其来往甚密。据说从前王的身体好时,每年都要去不归山朝圣,还将这一派的咒术尊为玄门正宗,凡王室子弟成年后都要先上山锻炼才行。久而久之,这一派几乎成了整个王朝的信仰,可见他们虽然处江湖之远,但在朝堂上的影响力却也非同小可。” “我只听人说过他们是江湖上名门正派之首,却没想到与朝堂还有此等渊源。”万川又疑惑,“道家不是最讲致虚守静,怎的此人火气恁大?” “不归山既能同时见尊于江湖和庙堂,想来治下必是极严的。可须知树大有枯枝,门下出些仗势骄横的弟子也是有的。” 万川不服气地做了个鬼脸,眼睛一翻,吐了吐舌,语气中带着几分鄙夷地反驳说:“什么‘同时见尊于江湖和庙堂’我看是同时在江湖和庙堂上争名逐利才是。修道之人不思清静无为,倒为了名利二字钻营奔碌,我看根本就是一群假道士!” 姐弟二人正小声议论着,这时听见了父亲的声音。他笑道:“道长有所不知,小犬幼年时曾突发怪症,幸得殷先生相救才捡回一条性命,是故老夫留其在府中加以优待。殷先生虽名为护院,然实则乃是侯府上宾。” “侯爷怕是记差了。”云凝不紧不慢地冷笑一声说,“公子幼时不是突发怪症,而是身中奇毒吧?” 此言一处,四座俱惊。万川六岁那年身中剧毒,这虽然不是什么秘密,但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几年,上官仁万没想到今日又被重新提起。他和气的笑容依然挂在脸上,心中却甚是烦乱。他想,看来这些人的确是有备而来的,侯府上下的陈年旧事想必已经被他们查了个遍。 洛云凝接着说:“据在下所知,公子幼年中的是紫霄铃之毒。侯爷久居庙堂恐怕不甚清楚,那紫霄铃乃是西域白夜城的奇毒。据听说,当年殷先生仅在数日间往返万里并取得了解药——”说到这里,他轻轻笑了一笑,“‘天山脚下三百里,有命前来无命去。’那白夜城是什么地方?江湖上人人谈之色变,可殷先生却能履险若夷,有如进出自家后院儿一般,天下间几人有此等本事?” 上官仁朝身边的殷九看了一眼,这疑团在他和夫人心中搁着了有十几年了。如今看殷九的反应,他心中也早已是疑窦丛生。 上官仁不知道什么“白夜城”,可是听洛云凝话里的意思,想必那是个极其凶险的地方。当年殷九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孩子,他的来历、目的、与上官家的渊源一概成迷,然而竟为了川儿以身犯险。夫妻二人屡屡出言探问,对方却都顾左右而言他。可他救了川儿的性命是真的,十几年来的共同生活也是真的。这个浑身是谜的小子已经稀里糊涂地成了这个家的一份子,参与进了侯府上下每个人的生活当中,再也难解难分了。 上官仁的语气不似先前那么客气了,他说:“殷先生的本事确实不小,否则也难救小犬性命。可适才道长所说,先生从各位手中劫走无相宫护法,这却是无凭无据。殷先生在府上十余年,早与老夫家人无异。众位今日这样登门要人,等于说我靖安侯府勾结包庇魔教,这样的罪名恕老夫实在担当不起!”说罢袖子一拂,当即背过身去。 殷九兀自沉默不语,上官仁刚刚的那句“与老夫家人无异”却实在令他大为感动。他想,当初为着心里的那个目的潜在侯府,一晃就是十几年,无端将这一家人卷入了自己的计划中。这么多年过去了,虽然侯府里谁也不清楚他的来历,可是却没有一个人把他当成过外人。与这样的一家人常年累月地相处,一切复仇和杀戮的念头都在变钝,人会因此迷失掉本来坚定的目标,甚至变得贪生怕死。他喜欢这一家人,可是也知道有些事情是躲不掉的。他没有像普通人那样活着的福分,但至少可以不再连累别人。 云凝此时脸上也现出愠色,抢上一步正要再辩,却被身旁的师兄一把拉住。他摇了摇头,云凝会意,只好暗自压下怒火。这师兄对着上官仁的背影一躬身,而后温声说道:“侯爷请息怒,师弟性情耿直,非是要与府上为难,而是急于查清江湖上的连番惨案。想必侯爷近来也听说了魔教死灰复燃的传闻,倘若果真如此,便不只是江湖之危,更是天下的一桩祸事。侯爷高居庙堂,与天子分忧,嫉恶如仇之心岂非更盛于我等?” 上官仁虽仍背对着众人看上去无动于衷,可心里却暗想,此人倒是生得一副好口舌。 那道士见上官仁并不答话,于是继续说:“晚辈对侯爷素来景仰,也断然不信侯府与魔教有任何瓜葛,今日擅造潭府,只为打消心中疑虑。侯爷清者自清,何不行个方便?” 上官仁一声冷笑转过身来,目光如炬瞪着说话之人:“却不知道长们有何疑虑?” 洛云凝与师兄对了个眼色,心想如果直接去问那姓殷的五月初八晚上身在何处,他必不能说实话,而上官仁又已显见有包庇之意。况且靖安侯府非同小可,是断断不能在这里动手的。一番思前想后,当真是左右为难。 云凝这时突然想到一事,便说:“刚刚殷先生说与我等素未谋面,我看不然。先生忘了当日在聆花楼,就是我身边这位黎师兄接住了先生抛下来的太湖石?”说完他悄眼去看殷九的反应,果然见他神色大异。 那日殷九去聆花楼寻万川,见他被那秦焰肆意殴打,登时气急,一掌便将其全身经脉尽数震断,扔下了楼去。他早听闻那贼人素日烧杀劫掠无恶不作,是故飞起一脚,又将楼上一块千斤重的太湖石也踹下砸去,助他速死,只当替天行道。可没曾想那姓黎的臭道士多事,出手救了那恶贼一命。 殷九那天忽然见到不归山的弟子,心下大惊,更不敢久留,于是携万川飞速离去。他自信身法绝妙,也不曾在众人面前现身,不料还是露了行藏。 殷九不明白对方为何会提起此事,可是想来他话中必有机巧,只不承认,便说:“道长许是看错了。” “面容衣着或许可以看错,难道先生的断臂也是他人模仿得来的吗?” 殷九一惊,右手已经不自觉攥住了左臂空荡荡的袖管。这断臂一直是他心中的隐痛,如今被人拿来当众议论,更是羞愤难当。 万川与殷九师徒情深,此时亦感愤恨,如同是自己的伤疤被揭开一样,因而在隔扇后面气得直咬牙,“混账东西!”他低声叫骂,“修道都修到狗肚子里去了!”映月怕他冲动坏事,也只忍着心中愤懑好言相劝。 这时他们听殷九冷冷问道:“怎么?我去不得聆花楼吗?道长拐弯抹角到底想要说什么?” “只想跟殷先生说一件难逢的巧宗儿。”洛云凝听他承认,心中暗喜,“五月初八那天晚上,我与众师兄弟在后山密林中追击无相宫的护法,眼见就要成功,却被一名戴着面具的黑衣人截走了。我瞧那黑衣人的身形倒是和殷先生很像。” 上官仁在鼻腔中哼了一声,似笑非笑:“道长当真是火眼金睛,我看那黑衣人的夜行衣和面具也是白白穿戴,反正就算化成灰,道长也是认得出来。不如道长再仔细瞧瞧,看那黑衣人与老夫倒像不像?”.しa 洛云凝对上官仁的冷嘲热讽并不着恼,因为此时他已经胸有成竹,当日那黑衣人不是别人,正是此刻站在这里的殷九。 云凝歪了歪嘴角,同样似笑非笑,他说:“侯爷这样一说,显见便不是那黑衣人了。” 上官仁气得脸色发青,对方却只当全没看见,接着说:“因为当日那黑衣人穿的不是夜行衣,而是一件又厚又长的斗篷。这么热的天却穿着斗篷,侯爷您说奇不奇怪?”上官仁不解其意,也不接话,只板着脸等待他的下文。可是殷九明白自己已经中了他话里的圈套了。 “更怪的还在后面。”他自顾自地说下去,“交过手之后我们发现那黑衣人的咒术奇高,饶是我们九人合围也奈何他不得。然而奇怪的是,他若全力施展咒术,明明可以很快摆脱我们将人劫走。可是他偏偏就是站在原地不动,而且只念咒诀不用手决。要知道,那不是在比武切磋,而是殊死较量,毫厘之差都可能丧命。可是为什么他宁可冒险也不愿意掀起斗篷呢?很明显他在隐藏着什么。当天他是戴着面具的,显然他想要隐藏的是自己的身份。所以不难推测,他斗篷下面不想被人看见的,必然是一个可以暴露他身份的明显特征。” 上官仁的心里也乱了,他去看殷九的脸,想要从他脸上看出答案来,可事实上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洛云凝的目光顺着殷九的双眼深深钉了进去:“本来我也想不到是什么,可若是将聆花楼的事情也放在一起看,倒是提醒了我——那黑衣人竭力隐藏的,正是自己的断臂。因为他也知道,虽然自己咒术高超,却也决计杀不了我们九个人。可断臂却是一个非常明显的特征,要是被我们发现,只需稍加调查,他的身份就会暴露。”他顿了半晌,然后不紧不慢地问:“你说是不是,殷先生?” 映月一直在隔扇后面观察殷九的反应,他脸上的慌乱早已经消失了,代之以杀气腾腾的凶狠。这是一副他从没有在侯府中展露过的表情,也是一副不会在侯府任何人面前展露的表情。可是映月的一颗心跳得如同打雷,因为这表情分明是在承认某些事情,她不知道承认这些事的后果是什么,可她已经预感到了不祥。 “五月初八晚上,你随你师父入梦练功了吗?”映月不知道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她等了半天仍没见万川回复,转过头去看时,万川的脸色让她放弃了最后一点幻想。 “那天,师父说……说……休息。” 映月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第30章 何真何幻 03 “这一切都只是道长的推测。”上官仁将手轻轻放在殷九后背上拍了拍,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他感到殷九紧绷的身体渐渐松懈下来,才接着说:“道长说那黑衣人斗篷里藏的是断臂便是断臂?老夫若说那斗篷里藏的是六指、是驼背又当如何?” 众人明知道上官仁在巧言诡辩,可说到底他们的推测确实没有真凭实据,因此一时竟被对方堵得哑口无言。 洛云凝心中焦急万分,此番已经打草惊蛇,若不能将他们一网成擒,贼人有了防备,日后再想捉拿恐怕就更难了。他沉思不语,瞧着上官仁的神色,似乎不像是知道殷九来历的样子,而他言语和态度仿佛也在两边试探。侯府虽大,可是眼目众多,想要藏下一个受了重伤的大活人而又不被发现,确实绝非易事—— 云凝的思绪猛地停在了这里,头脑中犹如骤然划过一道焰火,将一片混沌照得雪亮。“无妨!”众人见他眼中突然精光大盛,又听他朗声接着说道,“真相是什么很快便能见分晓,只要侯爷允许我等搜上一搜……” “放肆!”上官仁没等他说完便勃然大怒,可是心中却越来越踏实。他不怕把事情闹大,只有事情闹大,官家的威严才有用武之地。对方的无理要求恰恰说明他们已经无计可施了,而只要他们无计可施,他靖安候的手段可多着呢。 “老夫念在不归山与王室颇有渊源,今日已多番忍让。没想到却让各位得寸进尺,误以为可以在这里撒野!众位道长不妨回去问问自己的师尊,饶是不归山掌门今日站在这里,敢不敢说出搜我靖安侯府这等妄言?!” 众人见上官仁动了真怒,气势马上矮了一截。万川早早就看这群道士不顺眼,先前见父亲和师父被他们咄咄相逼,心中也自闷着一口气。如今见父亲拿出官家威仪,一番话说得字句铿锵,精神立时为之一振。 没想到洛云凝却换了副面孔,一改先前倨傲,好脾气地赔笑说:“侯爷请先别动怒,容在下把话说完。不知侯爷有否听说,无相宫有一门妖术名叫做‘子虚幻境’,施咒者可以凭空打开一个现实以外的相独立空间。在下以为,如侯爷这般明察秋毫,若府上真藏匿了贼人,必逃不过侯爷的法眼,以侯爷的身份也断然不会包庇。可若是有人利用那‘子虚幻境’弄鬼作怪可就不好说了。” 万川和映月听到“子虚幻境”四个字,登时犹如五雷轰顶。洛云凝口口声声说的妖术,正是万川跟殷九平日练功所进入的梦境。万川记得小时候自己总是缠着师父问,梦中之物究竟是真是假。可是师父从不正面回答,每次一被问起,他都只说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仁者心动,无谓风幡。意随心定,何真何幻?后来师父传授出入梦境和造梦之法,并说依照此法所造之梦就叫做“子虚幻境”。 姐弟俩惊惧交加,正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又听洛云凝说:“侯爷请放心,我等哪也不去,只请求在这堂厅内打坐片刻,一切定能水落石出。可若侯爷另有顾虑,执意不允,我与众师兄弟自然也不敢勉强,那就只能回山禀明掌门后再另做计较了。” 上官仁听得出对方是在将自己的军,怒火更盛。可他宦海浮沉半生,对官场中的信号始终保持着高度警觉。不归山毕竟与王室关联密切,少不得要将此事放在更复杂的格局中权衡利弊。自从王称病以来,朝野全由国师把持,他靖安侯府在朝堂之上日渐式微。如若此时开罪不归山,不仅在上腹背受敌,在下还会被泼上包庇魔教的脏水,一番思前想后,心中犹是踌躇不决。 殷九没想到洛云凝虽然年纪不大,却也知道子虚幻境。早知如此,几日前他不该带着旋鳌潜入侯府藏身。只因那时旋鳌身中的离火燃心咒发作,须得以阴寒之气护体。可是现在时值仲夏,阳气鼎盛,哪里去寻找阴寒之气?殷九一时无措,却霍然想到侯府冰窖内终年藏冰,以供夏日消暑使用,所以决定带旋鳌入府。可是府上耳目众多,此时又正是下人们频繁出入取冰的时节,因此也不敢直接将他藏在冰窖,于是使用子虚幻境的咒法,借着冰窖寒气,制造了一个一模一样的所在容旋鳌藏身。 既然洛云凝识得子虚幻境,又扬言要在堂厅内打坐,恐怕也必学会了施展太乙星占阵法寻找幻境的入口。其实殷九把旋鳌带进侯府之后便留心提防着,还在侯府四周布下了结界,任何施咒都会被挡在结界之外。可是他没有想到,这群道士竟然堂而皇之地进府要人。更没有想到的是,布下结界其实是个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蠢主意,反而引起了洛云凝等人的注意,这才招致了今日的祸端。 殷九眼见上官仁左右为难,甚是不忍。况且有三名不归山弟子那日死在了自己手上,今天若是没个结果,他们一定不肯善罢甘休,甚至整个侯府从此都再无宁日。于是他心中打定主意,待阵法开启,便在暗中施咒周旋以见机行事。此着实属下策,那太乙星占阵法何其玄妙,纵然明里相争,亦需上乘咒术应对,暗中周旋何来胜算?可是眼见已经没有别的办法,只盼他们学艺不精,无法使出阵中的精髓。 他对上官仁欠身说道:“侯爷,道长既已这样说,想来不显一番神通是不肯罢手的了。咱们府上一清二白,不怕他们查验。”又想好一下下之策,假如事情真的败露,就让他们一个也别想活着离开侯府。只是不归山的弟子死在这里,侯府日后必然遭劫,到了那时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上官仁以为殷九这样说想是已有应对之法,暂时放下心来。他虽对这些不速之客全无好感,却仍命人从祠堂里拿来几个蒲团给他们坐了,又备下茶点,一应礼数不可谓不周。 太乙星占阵是不归山一门极上乘的咒术,其根基乃是太乙七术,即,临津问道、狮子反掷、白云卷空、猛虎相拒、雷公入水、白云得龙、回车无言。而在这七术之上,又涉及三奇、八门、九星、十二辰等诸多推演占测的学问,施咒过程更是繁复无俦。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爱阅小说app阅读最新内容 当年在无相宫的垂云峰上,殷九曾经亲眼见过当时还是不归山掌教大弟子的谭殊率众人施展过此阵。阵法一启,天地色变。殷九当年只有六岁,又身受重伤,不敢与之较量。今日复又见到此阵,当年各大门派屠戮无相宫的情景又历历浮现于眼前,心中的仇恨再度熊熊燃起。现下,他真想抛开一切顾虑,将这群道士通通毙了。纵然以他们的年纪来看,多数人应该没参与过当年的战役。可是入了不归山的门,他们的身上便已是带着洗不清赎不尽的罪孽了。 堂厅上风平浪静,六名道士盘膝阖眼端坐在蒲团上。他们的周围渐渐凭空起了层层褶皱,随后变成了似风非风的透明气流。那些气流源源不断地从他们周围生出,又围绕着众人无章则地环绕游移,最终四逸散开,消失于无形。 上官仁虽然知道咒术之奇,却也只是在万川幼年中毒时见殷九施展过一次。他素来不信鬼神之说,但今日亲眼见这六个道士用咒,却以为他们放出了什么精怪游魂,当即吓得胆战心惊。 殷九上来扶住他的胳膊,低声安慰说:“侯爷莫怕,他们只是在寻探方位,不伤人的。” 上官仁紧紧抿着嘴唇,鼻腔中叹出如风一般长长的气息。这一口气让他整个胸腔憋了下去,背也驼了,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很多。无论如何,他上官仁今日是站了队了,是在后果都来不及细想的情况下就选择帮亲不帮理了。殷九对侯府、对川儿的确有恩不假,但倘若他真的是无相宫的人——或者藏了无相宫的人,有谁会相信侯府容留殷九栖居十几年是为了报恩呢?在外人的眼睛里,那便叫与魔教势力勾结,更还有“意图不轨”四个字紧相连属。朝堂之上,国师早已经屡屡向王进谗,说他靖安侯拥兵自重。而王久病糊涂,听信谗言,对上官家又见疑已久。今日若真露出什么蛛丝马迹来,他上官仁等于是搭上阖族的气运来报恩了。 上官仁将袖子往回一扯挣脱了殷九的手,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看。那是一双慈眉善目,当然也可以是一对横眉冷眼。但只要是在府里,只要是面对着自己家里的人——无论主仆,那双眉目永远都是慈和善。殷九知道这个家对于上官仁意味着什么,正是因为知道,所以他才不敢去看那双眼睛。那眼里已经糅进了很复杂的含义:质问、失望、猜疑,甚至是少许的敌意……无论哪一种,都是比任何咒术更具有杀伤力的东西。 殷九分了心,心内咒诀旋即大乱,待要重新凝神聚气已然来不及了。六名道士就是在这个时候同时收了阵法,洛云凝的眼睛猛地睁开,目光如同鹰隼般锋锐。殷九见他意气扬扬,显然已有所获,由是胸口猛然一悸,心下暗叫:“不好!” 只见坐在最后方的一名道士拿着罗盘来到洛云凝身边,悄声说:“开门,奎宿乾位;休门,昴宿坎位;生门,毕宿艮位。天辅四木,神之应宫。” 洛云凝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反而现出疑惑的神色,他低语问道:“确定没占错?怎的依这方位看来竟然不在府里?可那府外的结界明明……” 黎师兄这时突然拉住了云凝的手腕,“既然得知方位,我们速去看看要紧。”云凝会意,当即住了口。他来不及周全礼数,只向上官仁道了几声“叨扰”、“得罪”等话,又朝殷九瞪了一眼,便不管不顾地携众人匆匆离去了。 一番有惊无险,上官仁当下松了口气。但他心知绝不能面露喜色,于是几步赶将出去,抖腕指着早已不见人影的空空庭院破口骂道:“世风日下至此,真是眼见一代不如一代。无礼!无礼!” 殷九疑惑更甚,他刚刚都已经做好了出手的准备,却听那道士所说的方位与旋鳌藏身之地大相径庭。纵然他暗中与其抗衡,不断改换那幻境的入口,可是这样一来,应该是要么他们推算不出,就此作罢;要么自己抗衡不过,被其发现。怎会无端端地占出这样一个离谱的方位? “奎宿乾,昴宿坎,毕宿艮。天辅四木,神之应宫……”殷九反复沉吟,又暗自推算半晌。“麓水寒塘!”他忍不住惊呼一声,眼睛立刻盯在了衔接内外厅堂的隔扇之上。 他猛地醒悟了。 第31章 夜奔 01 洛云凝一行人离开侯府以后直奔麓水寒塘而去。他们此刻越发笃信,当日被逼入密林深处之人正是无相宫的大护法烛龙,而冒死相救的正是候府的殷九。殷九曾在林中祭出从辰剑,而那正是四护法之一旋鳌的武器,所以殷九的身份在他们眼里也是不言自明。可是这些人哪里会知道,冥冥之中乾坤早已倒转了。 现在他们心中只剩下了一个疑问:殷九既然将人藏于后山,为何不将防御结界也布置在后山,而是侯府?一番商计后,众人只道他是心机深沉,故布疑阵。现下既已占测出幻境的方位,也不曾多想,纷纷施展咒术化做六道疾光,瞬息之间便到了寒塘。 麓水寒塘正是王城后山风光极致之所在。曹公曾有诗云:“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此时虽无鹤无月,又烈日当空,可四周群峦环绕,水碧山青,兼有两岸奇花异木掩映生姿,也聊可附会“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的意趣了。 可惜众人对此地只有心内余悸,丝毫提不起兴致。几日之前,就是在岸边那片密林里,他们中的三名弟子重伤而死。如今,三人的坟茔犹在密林深处,可众人重回故地却都不忍祭探。此刻,他们个个心中悲极怒极,只恨不能揪出魔头将其挫骨扬灰。 洛云凝将占测出的方位复又推演一番,然后率众人登萍渡水,进了寒塘对岸一个黑漆漆的山洞里。他们刚一进去,一阵猛烈的疾风裹挟着野兽震耳欲聋的吼叫朝众人迎面袭来。 一人脱口惊道:“这洞里居然有野兽。” “是白虎。”云凝说,“奎、昴、毕,乃是西宫之三宿,以其入式推演,可知子虚幻境的入口便是那虎口。” 又是一声比先前更加响亮的咆哮自洞穴深处响起。紧接着,所有人眼前一花,只见一通体银白,长着两只长长剑齿的猛虎倏忽之间便窜到了众人面前,那速度之快,绝非凡物。 两名年纪较轻的弟子听说虎口便是入口,是以立时将这猛兽划入与魔教同一阵营,加之又想起三名同门丧命魔头之手,一时悲愤交加,拔剑便要取那猛虎性命。 云凝忙制止说道:“不要伤它。这风雷玉虎乃是瑞兽,杀之不祥。” 两名子弟听罢,急忙收剑,可那玉虎已经向他们扑了过来。黎师兄就是在这时拔下了自己头上的玉簪托于掌心,口中飞快念道:“明罚敕法,离震噬嗑。”一语未毕,那簪子已然化成数道青光朝玉虎迎面射去。只见道道青光准确避过了虎身,而后骤然变成实体,横七竖八牢牢钉进了四面的岩壁中。刹那之间,青光成了铁栅牢狱,那玉虎被架在半空,只奋力嘶叫却丝毫动弹不得,已然成了只笼中困兽。 “走吧。”云凝带领众人先后从虎口进入了幻境。本来他们都已做好了与贼人同归于尽的准备,可是进了所谓的幻境一看却都大失所望,因为里面什么都没有。 那是一个极其狭小的空间,六个人需要紧紧贴靠在一起才勉强站得下,却哪里有什么烛龙。他们的四面八方是白茫茫的一片混沌,手朝混沌中伸出去,立刻受到一种很奇怪的阻力,那便是幻境的边缘。 “怎么会这样?”一名弟子拔出了随身佩剑用力刺了出去,剑身受力竟缓缓向回弯折,“这里不像是能藏人……”m..ζa 黎师兄见洛云凝阴沉着脸色,便问:“云凝师弟,你道是怎样?” 洛云凝此刻心烦意乱,强压着恼怒:“出去吧,我们上当了。” 几名年轻弟子以前从没听说过子虚幻境,而先前云凝命他们列太乙星占阵寻找方位,因此人人都以为这幻境必是玄妙厉害至极,可是如今得见竟是这般的儿科戏法,心中都觉遭了戏弄。洛云凝虽说是门中护教三老的入室弟子,咒术与身份皆高于众人,可与他们却是同门不同支。此次下山,掌门放着年长的黎师兄不用,反而让年纪轻轻的云凝带队,众人本就颇有微词,现下又遭连番失利,他们再也顾不上掌门的叮嘱,说的话也都没那么好听了。 众人纷纷灰头土脸出了幻境,一弟子冷言冷语地说道:“这下回去也不难交差了,饶是三老的弟子也在难在贼人手里讨到便宜,我等又能如何?” 黎师兄见云凝脸上挂不住,厉声喝了句“住口”。他与云凝虽也非系出同支,但毕竟最为年长,总要顾及同门和睦。况且他曾听师父说过,子虚幻境乃是无相宫绝学,可于虚空之中复现八荒六合,岂会如此儿戏?于是向云凝问道:“会不会是我们占错了方位?” 云凝摇了摇头,“如果占错了方位,是不可能找到这里的。看来我们中了人家调虎离山计了。” “你是说殷九故意用一个假的幻境把我们引到这里来?”黎师兄的眼睛惊恐地瞪着,“侯府据此地百余里,他怎么可能……” 其余几名弟子纷纷吵嚷:“那我们就再回侯府要人!” “糊涂!”黎师兄说,“殷九引我们到此地是为了什么?难道还把人继续藏在侯府等着我们回去要人吗?” 云凝的神色肃穆,一言不发地站了半晌,然后说:“我们先回不归山。” “回去?!”那几名弟子一听,马上翻了脸,什么位分高下全不管了,“洛云凝,你说得轻巧!”一名弟子手指着密林的方向,颤声质问道:“谷师弟他们虽然跟你不是同一个师父,难道你就让他们就这样白白死了吗?!” 云凝知道他们修为尚浅,不明白其中利害,也颇感佩他们顾念同门之情,因此略降辞色:“各位师兄弟都是用咒术的高手,那么我来请教各位,你们有谁能在百里之外施咒的吗?” 众人面面相觑,结结巴巴地答不上来。他们都被云凝的问话提醒了,灵赋的强度会随着距离而被大大削弱。慢说百里,再厉害的高手,咒行数里也已是强弩之末。 云凝冷笑道:“你们都说那虎口中的幻境如同儿科戏法,错也是不错。可若那幻境是在百里之外生成,各位还觉得这个施咒之人是你我能应付的吗?” 众人这下彻底哑了火,说不出话来了。 黎师兄此时颇感惑然,便问:“如此看来,殷九的咒术应该远在我们之上,可是为什么那日在密林中却没有对我们痛下杀手?” 云凝摇了摇头,“贼人狡猾,只怕另有算计。”其实他心中尚有一番思量,因为经过几次交手,他早就隐约觉得殷九才更像是烛龙,只是眼下不便对众人言明。云凝沉吟片刻,说:“先回山秉明师尊,真要对付他们也得请大师兄和小师弟下山再做计较。” 云凝此言原本并无轻视之意,怎奈听者有心。众人知道,他口中的大师兄和小师弟是护教三老的另外两名入室弟子,这三个人才是真正的同门师兄弟。他们从小拜入三老门下,修为早已登峰造极,三人若是同时下山,自然比千百名弟子倾巢出动还要管用。 众人心中都酸溜溜的,却又无可奈何,只恨自己无此际遇拜入高人门下,又恨自己学艺不精为他人耻笑,只得悻悻怏怏地跟着一同返回了不归山。 第32章 夜奔 02 已经二更天了,靖安侯府正房的灯却还亮着。上官仁与夫人聂氏坐在灯前,谁也不说话。纱罩中的烛火不安地跳动着,它从没听过夫人这样长久的啜泣,更没听过侯爷这样频繁的叹息。 上官仁等聂氏的啜泣渐渐收住,才悄悄看了她一眼,开口叹道:“夫人呐——”这是上官仁对妻子无计可施,却仍然要试图说服她时的惯用开场。聂氏平时对丈夫千依百顺,这样的时刻极少。但这样极少的时刻一旦来临,那就意味着“夫为妻纲”在二人之间彻底失效了,他只能以这样一句无可奈何的“夫人呐——”来开启接下去的一段不容乐观的软磨硬泡。 “你以为我的心就是石头做的吗?”上官仁接着说,“殷九那孩子十几岁就来到咱们家,我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我就舍得赶他走吗?” 聂氏将身子拧过去,只给丈夫一个后背,仍是吸着鼻子一言不发。 上官仁绕到聂氏面前,两手摊开来:“夫人哪里知道朝堂之上的局势变化?” “侯爷别欺负我是妇道人家就什么都不懂,”聂氏终于开了口,“朝堂之事与殷九那孩子什么相干?!”她眼圈兀自红着,语气却毫不相让。聂氏原本不是胡搅蛮缠之人,也知道丈夫在朝中屡不顺遂。可是一来,她久居深宅不能洞察时局;二来,她早已将殷九视作家中一员,处处私心偏袒。如今丈夫竟因为几个道士找上门来就意欲将其赶走,于是她也就顾不上贞顺之德,任性歪缠起来。 “夫人有没有想过,殷九若真的与无相宫有关,那意味着什么?” “我不管意味着什么。我只知道无论如何,殷九也绝不会做出对侯府,对你我、川儿、月儿不利的事!”聂氏将身子又拧了回去,始终不去看丈夫的脸。 上官仁双手背在身后,脚下焦躁不安地来回兜着圈子:“夫人呐,你是怎么了?当初不是你说殷九来历不明,要处处提防着吗?” “那是当初。”聂氏斩钉截铁,“如今十几年都过去了,那孩子对咱们家有没有坏心难道还验证不了吗?” “妇人之见!”上官仁脱口而出,他从来没对妻子说过这么重的话,因此一语说毕,两个人同时都怔住了。他心中自是悔愧难当,急忙去扶着聂氏的肩膀温言哄道:“我不是那个意思。”说罢又是一声长叹,“无相宫被灭以后,《连山笈》下落不明,全天下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这本书?我自然相信殷九不会对咱们不利,可如果他真的与无相宫有关联,让他继续留在府里,那侯府上下还有宁日吗?” 聂氏刚打算开口申辩,上官仁摆手制止了她,“若只是江湖上的乌合之众,我上官仁倒也不怕,可是朝堂之上的局势却容不得我不多想。如今国师瑶光在朝中只手遮天,也唯有我靖安侯府尚能与之分庭抗礼。如今为夫虽已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但国师仍欲加以拥兵自重意图谋反之罪名。饶是谣诼空穴来凤,然王已见疑,试想,若是靖安侯府坐实了与无相宫有所牵连,又该当如何?” 聂氏眼中已现惊恐神色,嘴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线,她心中已有千般猜测,只口上不敢说。 上官仁正色替她说道:“那时王必疑心大作,而瑶光师出有名。上官家危矣!阖族性命休矣!” 聂氏不自觉惊呼一声,掌中的茶盏脱手落下,应声而碎。 殷九的脚缓缓撤出了窗纱投在廊檐地上的一小块烛光,怕将它踩脏了似的。现在看来,所有的犹豫都不必了,侯爷的一番话让他明白,已经到了非走不可的时候了。 其实在万川成年以后,殷九每一天都暗下决心要带着他一起离开侯府,可是每一天他都对自己食言。他一再跟虚空中的另一个自己辩论,他从来没有忘记肩上背负的使命和仇恨。继续留下只是计划中的一部分,跟那餐桌上其乐融融的谈笑、侯爷和夫人冬天送来的银炭、夏天送来的瓷枕,还有映月一望向自己便躲闪不及的眼睛统统毫无关联。 这世上没有比人间烟火更能消磨意志的东西,他岂会不知? 殷九的脸渐渐没入了阴影里,房内夫妻二人的对话还在絮絮地传来,可是他什么都不必再听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苍凉地一笑:怎么了?你本不就是来辞行的吗?白天想得多好,怕侯爷夫妻二人不好开口,于是主动前来告辞,多么深明大义?可是现在却又这样不磊落地隐隐期待着什么?等着人家挽留你?跟你说一家人就应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可你又算哪门子的一家人? 殷九悬在半空中的手终究还是没有敲下去。他缓缓退出了角门,此刻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自己的心事上,却根本不知道另有一双眼睛在耳房的转角处看着他。那是一双只有在暗处才能勇敢起来的眼睛,只有在暗处那目光才不用躲闪,才可以放心大胆地在他身上随处停落。殷九若是知道他一向引以为傲的警觉和机敏丧失得如此彻底,恐怕会对自己失望透顶,因为刚刚他在廊檐下站了多久,那眼睛就看了他多久。 映月跑回自己的房间时,没有被任何人发现。她用后背紧紧抵着房门,两行眼泪刷刷地就流了下来。房里没有掌灯,今晚也无月,这房间此刻看上去竟是无边无际的大和空。 她不知道自己靠着门站了多久,像是执着于某种迷信,就好像只有那样站着才叫做等,又好像只要她肯等,被等待的人就会出现,并且以她设想的方式给这份等待一些回报。她不贪心,更没有狂妄到认为自己可以扭转乾坤,影响谁的去留。她问自己在等什么?回答是等一个告别——或许连告别也不是,只是一个确认,确认自己在对方心中是个配得上告别的人。 街上这时响起了三声锣鸣,随后更夫的唱诵隐隐传来:“诸事安和,长夜太平。三更天嘞。” 映月的眼泪被这三声锣鸣唤得更加凶猛,她甚至忘了自己所等的人是个顶尖高手,而顶尖高手来和去都是没有声息的。即便仅隔着薄薄的一道门,即便那推门的手无数次抬起又放下,即便心神乱作一团、柔肠千回百转,甚至是夺路而逃,都是可以不发出一点声音的。 到了这时,他来没来过,她知不知道,也已经不再重要了。 这一夜里,只有万川睡得深沉,那颗不谙世事的心,只能装下几两芝麻绿豆,反而因此邪祟不侵。他被一阵轻微的摇晃撼醒,眼前模模糊糊一个熟悉的影子。 “师父,今晚练功么?”他揉着眼睛,口吃不清地问。 那影子在他床边坐下来,好像摇了摇头。“师父要走了,以后你自己练功。” 万川一下子清醒了,猛地爬起来,“走?去哪?!” “去办一件事。”殷九回答,“你留在这里。” 万川又听不懂他的话了,他不留在这里还能去哪里呢?不过他对此已经很习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殷九经常会说出一两句他听不懂的话,去细问时,他又不说了。 “那还回来么?” “嗯,回。”殷九像小时候一样捋了捋万川额前的碎发,嘱咐说:“你记着,以后除了练功的时候,不许再在人前使用咒术。你的灵赋不足,遇到强手会吃大亏的。今天在麓水寒塘公然施展子虚幻境,你知不知道这很危险?” 万川“啊”地轻声惊呼道,“师父你都知道了,是不是姐姐告诉你的?” “谁也没告诉我。”殷九的声音带着笑意,“不过那调虎离山的主意肯定是你姐姐想的。你自知灵赋不足,却懂得借用风雷玉虎的灵赋,这也算是活学活用了。” 万川没搭话,他心想,这也是姐姐的主意。 “也幸亏你们帮我把那群道士引开,否则……”殷九似乎说了不该说的,于是突然停住,过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川儿,你是不是觉得师父有的时候很奇怪,你……还有你姐姐,是不是也觉得我有事情瞒着你们?” 万川仍然没说话,他想了半天,用力点了点头。这下两个人都没话说了。 黑暗掩护着沉默,夜往更深的深处推进。万川突然轻轻地问:“师父,你喜欢我姐姐么?”话一出口,他明显感觉到自己面前的那个影子马上僵在了暗夜中,房间里的沉默此刻都在微微发烫。 “你不说我也知道。”万川恶作剧似的一笑,“你看我姐的眼神都不一样。” 殷九拿出平日严肃的口气:“小屁孩懂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怎么不懂?我都已经成年了!”万川下巴一撇,为看穿了大人的秘密而得意洋洋似的。“师父,”他语气蓦地郑重起来,“你就留在这儿,跟姐姐,还有爹爹、娘亲和我,咱们一家人在一块不好吗?” 殷九听了这话胸口一阵发闷,心中被“一家人”那三个字小小地蛰了一下。“好啊,怎么不好?”他努力地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又轻松又愉快,“等我办完了事就回来,要是回来看到你咒术荒疏了,可是要罚的。” “那拉钩!” “是谁刚刚说自己已经成年了的?”殷九这次真的被逗笑了,“张嘴闭嘴还是孩子话,害臊不害臊?” “拉一个拉一个,就一个。”其实万川早就不信什么拉钩上吊了,他现在只是开心——或者说是放了心。师父从来没有骗过他,他说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他的确成年了,身体和心智都已经成年了。可是他绝不想让成年这件事,变成爹、娘、姐姐还有师父可以轻易离他而去的理由。万川死皮赖脸地拉过殷九的手,从五只手指中挑出小拇指来勾在自己的小拇指上,一边摇一边唱:“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师徒俩都笑了。 第二天一早,上官仁照例让吴管家去澜山院请殷先生来用饭。吴管家去了一会儿,却是自己一个人回来的。他快步走到老爷近前,在他耳畔低声说了句什么。上官仁听了,仿佛是松了一口气,又像是怅然若失,连叹了数声。 聂氏如同什么也没瞧见没听见,话也不说一句。丫鬟把巾帕递到她手上,她就擦一擦手;夹了菜到她碟子里,她就吃一小口。 上官仁再去看两个孩子,也像没事人似的,也都不说话。这家里从来都是五个人一起吃饭,可今天突然少了一个,他们却连问都不问一句。人人都跟自己盘子里的吃食较劲,却都对那个空出来的座位视而不见。丫鬟婆子们照例在席间忙碌:摆菜、夹菜、递茶盂、撤残盘,可是一顿饭吃完,主人比下人们还累。 这天晚上,万川来敲映月的房门。房门一开,映月马上转身走到床边去,展展被面,又垫垫枕头。万川知道,姐姐这样毫无必要地返工丫鬟们的差事,是为了藏起自己那双红红的眼睛。他走过去,拉起映月的手,把她拉到桌前坐下。映月偏着脸,眼睛只不看他。 “姐。”万川小声地唤道,“你别难过,师父还会回来的。” 映月知道此时装强不是明智之举,也很感激弟弟的宽慰,只得轻轻点了点头。 “姐,”万川抬起屁股,把凳子往映月面前挪了挪,贼贼地一笑,“我帮你问了。” “什么帮我问了?”映月不解。 “我问师父喜不喜欢你。” 还没等他说完,映月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她此刻本就心烦意乱,听了弟弟竟在这桩事上莽撞胡闹,皱眉说道:“你干么多事?!” 万川素知姐姐聪明又率性,做事从来都不拖泥带水,就唯独这一件总是缩手缩脚,让他看着着急。“你不想知道师父怎么说?”万川故意逗她,可映月就只板着红通通的一张脸不发一言。 万川怕姐姐真恼了,便说:“师父说他喜欢你呢。”他心想,他这可不是在撒谎,昨天已经问过师父了,他没有否认那就是承认了,再说他那神情和反应不是承认又是什么? 映月蚊子似的小声呵斥一句:“你别瞎说。” 万川乐了,“我骗你干嘛?!”然后便将殷九昨晚来找自己的事情对姐姐说了,只是在说到“喜欢不喜欢”的时候自作主张,替他那个犯同样毛病的师父将沉默和窘态通通译成了明明白白的肯定回答。 这一晚映月睡得很安稳,什么朝堂、江湖、阴谋、秘密,通通进不了一个少女的梦里。只有他的脸,他的声音,还有那句明明白白的回答才值得她用梦去还原和回味。 第33章 苍冥山庄 01 大殿之中悬浮着一片无垠的黑暗,两排面目模糊的高高神像,隔着一条望不见尽头的道路,在黑暗中遥遥相拜。没有人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也没有人见过这殿内的全貌,它多高多大,纵深几许,一切成迷。 一双赤着的脚踩在大殿中央那冰凉的地面上。那是一双玲珑白皙的玉足,每一步落下去,那娇巧的脚趾都因为冰冷而不自觉地微微一蜷,纤细的脚踝随即产生一个轻微的摇晃。那真是一双完美的脚,可是再往上看就没那么完美了。一条条深深浅浅的可怖疤痕,蛇一样缠绕在这女人的小腿上、大腿上、腰腹、胸口、后背……那本是一具光洁如玉的身体,而此刻看上去却如同一只被砸碎又重新拼好的瓷器。这身体没有任何遮挡,黑暗给了她很好的掩护,只是那两排神像的注目让她稍微有些不适。她的脚步犹豫了一下,然后就这样在两排神像的恭迎下缓缓向着殿内唯一的光源走去。 神像尽头的高台上,是一个被层层帷幔遮住的区域,那也是殿内光线的唯一来源。不时有风从未知的方向吹来,轻纱帷幔被层层掀起,光线丝丝缕缕漏出来,忽明忽暗,如梦似幻。 女人在台阶前甫一站定,忽见一条发着红光的长鞭从帷幔中激射而出,带着森然的鬼气劈空袭来,只听“啪”的一脆响,那女人的左肩上已然留下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 女人一声也没吭,紧紧咬住了下唇。那通红的鞭子一下比一下更狠地抽打在她身上,每一鞭抽下去,大殿里都响起一声带回音的脆响。回音恐怖地连成一片,令人毛骨悚然。 女人将身体挺得更直了一些,怕那鞭子遗漏某些死角似的。她不能躲,更不能用手去护,甚至只要脚下有轻微的晃动,都会有比鞭笞更严酷的毒刑在等着她。用不多时,她全身已经皮开肉绽,新鲜的伤口盖在旧伤口上,让她看上去如同穿着一件血衣。 鞭子停了,刷地收了回去。大殿中的静谧重新漫上来,如同什么也没发生过。这时,帷幔里传来一个听不出年龄的男性嗓音:“知道为何挨这一顿鞭子吗?”那声音不急不缓,温柔已极,如同此刻说的是一句情话。 女人马上在台阶前跪了下去,说:“属下领罚,不敢问理由。” 帷幔中传来一声冷笑:“我江离向来赏罚分明,罚你自然要告诉你理由。我派你在王城潜伏这么久,给你的任务是什么?” “探明殷九的身份。” “你带回的消息又是什么?” “殷九很可能就是无相宫的青麟神使,烛龙。”女人的眼睛始终看着地面,她知道,对于江离的任何问题,她都必须有问必答,哪怕这问题她已经回答过很多遍了。 “这就对了。”帷幔中的声音带着懒洋洋的笑意从她头顶传来,“这顿鞭子就是要告诉你,不要再让我听见‘很可能’这三个字,我只要确定的结果。” “是。” “你去吧。” 女人仍然跪在原地没有动,她紧抿着的嘴唇松了送,最终还是没敢张开。那声音再次响起:“怎么?” “主上,这个月的药……” 女人只敢把话说到这里,剩下的只有等待。而高台之上一片寂静,这悬而未决的沉默让她额头上不自觉地渗出汗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阴风突然破空袭来,高台上的帷幔猛地被风掀起一角,一个小巧的锦盒顺着台阶滚落下来。锦盒滚到女人面前,盒盖被颠开,滚出了一红一黄两颗药丸。 女人不敢伸手去捡,心中困惑不已,以往求药只有红色的一丸,怎的今天却多了一个黄色的。她将上半身压得更低了些,几乎匍匐在地上,只不敢抬头往上去看。她等了半天,却不见有任何交代,于是壮着胆子说:“主上,多了。” 高台上的男人终于开了口:“红的继续给他服用,可暂时压制燃心蛊虫。黄的用来治你的伤。” “属下的皮外伤不打紧。” “我指的不是你的鞭伤,而是你被鬼木藏宫阵法反噬受的内伤,我总不能指望一个病秧子替我办事。”那声音又是轻蔑地一笑,“不过要是下一次你带回来的还是这种没价值的废话,那么你,还有他,可就都要吃点苦头了。” 女人的心如同被一只利爪猛地攫住,她明白,头顶上那人口中轻描淡写的一句“吃点苦头”,其实用“生不如死”四个字替换更加合适。 “谢主上赐药……”她伸手去抓地上一红一黄两颗药丸,抓了两次才抓起来。 眼前仅有的微弱光线突然消失了,殿内那一小块可见的范围、两排看不清面目的神像、若有似无的烟雾、阵阵阴寒的冷风,都随着头顶光源的消失而被黑暗彻底吞没。 等女人的眼睛重新能看清东西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正赤着身子跪在卧房的地面上,一切仿佛都是噩梦。窗外阳光明媚,街上熙攘喧嚣,好一个纷扰世俗的烟火人间。可她身上血肉模糊的伤口却分明提醒着她,刚刚那鬼魅横生的大殿才是真实的,而眼前这烟火人间才是触不可及的梦。她打开手中的锦盒,两颗药丸静静地躺在里面,两颗眼泪“吧嗒”“吧嗒”滴在锦盒的边缘,她赶紧把泪擦了,将盒子盖起来藏在枕下。 这天深夜,一个蒙着面的黑衣人躲在靖安街的某个角落,窥视着街上最大的一座宅邸。 黑衣人知道那个叫殷九的人已经不在府中了,还知道他人虽然走了,但却在侯府四周布下了结界,任何咒术的侵入都难逃他的感应。这些都是今晚来之前主人告诉她的。 她把心一横,向远处黑暗中的另一个角落望了一眼,然后右手竖起剑指在胸前一绕,整个身体便化作青光跃入了墙内。眨眼之间,她已稳稳当当地站在了侯府院中,端的是神鬼不觉。 她今天的任务很简单,便是以咒术闯入结界引殷九前来。可是她不明白,这样过于简单的任务,主人为何执意派她前来执行。 可是很快她就明白了。 她朝侯府上空看了看,什么也看不见,而方才跃入院内时也无任何阻力。通常情况下,布置结界的目的有两种,一种是为了防御,一种是为了诱捕。前一种相对简单,只要防御者的灵赋高于入侵者,那么结界自然无懈可击。但是后一种却极难,因为任何咒术穿越结界时都势必会引发灵的扰动,而咒术师长期驭灵,对这种扰动极其敏感。倘若入侵者果真竟然毫无察觉地闯入这样一个结界,则说明自己与布置结界之人的差距用“云泥之别”来形容已经不算是夸张了。正是因为这种结界兼具隐遁自身与伏诛对手两种功效,所以也被视作为一种更加高级的防御。 黑衣人的一颗心此刻跳得如同擂鼓,腋下的汗滴了下来,缓缓地爬过两胁。她本还想进入库房摸几样古玩字画,假作贼盗入侵。可是现下看来,必须马上离开,运气好的话或许能保住一条命。.しa 可是就在她踌躇的刹那之间,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只听耳畔一阵极其细微的风声由远及近破空袭来,她根本来不及去想那是什么,脚下急忙一旋一踢,身子飞速后掠,同时施咒护体抵御持续侵来的灼热之气。待到重新站稳,她急忙打量周身,衣襟的下摆险些被点着,此刻尚残留着些许火星。她惊魂甫定,见刚刚站的地方已然是焦黑的一片,心中霎时半截凉透。若是方才反应稍稍迟疑半分,此刻自己怕是早已成了一堆灰烬。 她不再敢有丝毫犹豫,慌忙竖起剑指展开咒法夺路便逃。可她化身的青光甫一跃出院子,便如同撞上一睹看不见的墙,被重重地弹了回来。 黑衣人暗道不妙,急忙变换方位意图再试。可是她横冲直撞接连闯了十几次,却一次比一次更重地被弹回原地。她心中乱作一团,知道自己已经成了一只被困在笼中的鸟,就算拼死也挣不出个自由了。 一个杀气腾腾的声音就是在这个时候从她背后响了起来,“你是什么人?” 她循着声音的来处急转过身,只见一个看不清面容的黑影子高高站在树梢上。今夜风疾,树梢在风中摇曳摆动,而那黑影如同长在树梢上的一片叶子,竟也随之左右摇晃着。他左臂的袖管不太受管束,如招展的旗帜一般猎猎扬卷在风中。 刹那之间她已经做出决断,若是拼尽全力一击,趁其分心之时,尚可博得一线生机,否则性命怕是真的要搁下了。于是她哪里还顾得上回话,双手猛然齐挥,十八把明晃晃的飞刀率先怒射而出。她本想趁对方抵挡或躲避飞刀之际再出杀招,却不料对方动也没动,树梢上的一把叶子却如同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猛地扯下,以同样的速度激射而来。只听一阵如金铁交鸣的铿锵巨响,再看那飞刀竟已被一一击落。 黑衣人一步踏出跃起,双掌之间青光飞速聚敛,眨眼的功夫两柄长剑已经握于手中。于此同时,她的身影化作两个,一个直跃上树起手便是杀招,另一个蹬踏树干从旁策应,一虚一实,此乃两仪剑法。 这两仪剑法本应是两人合练的功夫。对敌时,一人疾攻,一人缓应;一人进招大开大阖,一人留守四平八稳。此剑法从两仪四象八卦中变化而出,斗到酣处,持剑之人各自身形一分为二,攻势守势俱加强数倍,若以上乘咒术代替内功辅之,几可化尽天下招式之繁杂,演尽兵刃杀伐之极诣。然这黑衣人手持双剑,既攻且守,咒术招法精妙绝伦远胜两人之功,委实不可思议。 殷九仍逆着月光站在树梢上,脚下像是生了根,而身体却如同不倒翁一般从容地前后躲闪。他身旁的乱剑影影重重,却没有一剑能碰到他的衣襟。 这时,只听他低喝一声“找死。”,说罢右手一扬,院内一阵飓风瞬间刮起,拔山倒树朝那黑衣人卷来。她不敢硬接这一招,那飓风中裹挟的花瓣树叶此刻无一不成了锋利无比的暗器,一旦被卷入风中霎时便会体无完肤,于是只得闪身避开。 可是她这一避,招法之中破绽立现。殷九一掌送出,掌风刚猛疾袭,将她连人带剑瞬间击飞出去。黑衣人跌在地上,两柄剑也已脱手丢落。她按着胸口,只觉胸中血气翻涌难以自持,一口咸腥猛地涌入口中。 殷九原想着对其加以盘问,所以并未下杀手。此时,府上的卫兵听闻响动已急匆匆朝此处赶来。殷九口中低吟了一句咒语,四下花木旋即游移挪动开去,按照特定方位错落布置。府里的卫兵都认识殷九,他不想被他们看见,因此设了一个极其简单的障目阵法,花木所围的这一片区域在那些卫兵眼中便隐去了。 殷九兀自站在树梢上,手朝地下的蒙面黑衣人虚空地一抓,那人脸上的黑纱便凭空被猛地扯掉。可就在黑纱揭开的一瞬间,殷九还没来得及观其面容,眼前却骤然射来两只银针。那银针平淡无奇,而来势却极其迅猛,竟是直取他双目。他额上惊出一层冷汗,不敢托大只得身体向后仰倒避了开去。殷九心中暗惊,任何暗器距离己身一丈之内必已有所察觉,而这两只银针竟快到让他无从化解,究竟是何人出手如此了得。 正想着,忽听树下一个女声低沉着嗓音说了声“走。”待到殷九正身站好时,见另一名黑衣人已经携了刚刚受伤的那个飞身而去。那人似乎深谙这结界之机要,很聪明地没有使用咒术,院外的结界果然困之不住。殷九知道来者深不可测,而且眼下要追也晚了,于是食指急朝地上掉落的长剑一划,只见寒芒一闪,剑已风驰电掣朝那两人直追而去。二人万没想到殷九会有这一招,况且那长剑迅疾已极,既不可挡亦无可避。只听一声惨呼,长剑已经顺着受了伤的黑衣人脚掌刺入,直贯穿了她整条小腿,又从膝盖斜刺而出。 又是接连几声惨呼,那人几乎疼晕过去,身体直坠下来。另一名黑衣人将牢牢其托住,撑过结界,随后右手飞速结印,一道白光闪过,二人即刻消失在夜空之中。 殷九轻一纵身,跃下树来,望着二人消失的地方思索良久,终是对这两个女人的来历毫无头绪。 他离开侯府以后始终无法安心。这府上虽然戒备森严,但是对于用咒术的高手来说却是形同虚设,所以他布置这样一个结界,既是为了护卫侯府,也是为了解开心中疑团。近来发生的事,桩桩件件看上去都是繁杂无序,可隐隐之中却似乎总有某些联系,只是他现在还无法窥其堂奥。 府中卫兵此时已越来越多,殷九眼见不宜久留,于是便要自行离去。临走前,他去万川和映月居住的院子里转了一转,灯依然熄着,廊上值夜的小厮鸡啄米似的打着瞌睡,没有人被吵醒。他笑了笑,一扭身就消失在了夜色里。 第34章 苍冥山庄 02 这晚的月光柔静似水,或沿着宫墙横平竖直地勾勒,或顺着飞檐先抑后扬地流淌,将整个王宫描成了一幅银色的工笔界画。 殷九藏身在宫墙外的一棵树上,身上背着一个包袱,里面是带给旋鳌的食物。此刻,他在等着巡逻的侍卫们换班。现在他进出王宫已是轻车熟路了,侍卫们几时换班,太监们几时上夜,他摸得清清楚楚。 王宫内不能轻易使用咒术,这是他第一天就知道的。 那日,不归山的众道士被映月和万川用计支到麓水寒塘之后,殷九担心他们不甘罢手复又折返,于是决定将旋鳌转移出侯府。他料想,王宫的冰窖定然比侯府的大上许多,阴寒之气更盛,既利于疗伤也易于藏身,所以立即决定将旋鳌安置在那里。 那王宫大内对于常人来说或许是龙潭虎穴,然而在他二人眼里却算不得什么。可是他们到了宫墙下却傻了眼,王宫四周竟然也被一个巨大的结界笼罩着。殷九突然记起上官仁曾提到,当朝有位只手遮天的国师精通咒术,只怕这个结界正是他所布下的。殷九不清楚这国师的底细,也不打算节外生枝,因此告诫旋鳌不可轻易在王宫之中使用咒术,以免被其发现。从那之后,他们一人躲在冰窖内养伤,一人则凭轻功出入王宫,按时送去吃食。 殷九的鼻子这时痒了痒,不知此刻栖身的是棵什么树,只觉得一阵若有似无的丹桂香味不时随风送来。树上蚊虫叮咬,他正等得不耐烦,忽听梆子三急两缓敲了五声,于是知道,侍卫们该交接班了。 他趁着换班时一阵短暂的混乱,施展出“灵狐九跃”的轻功,几步登上了高高的宫墙,一眨眼便无影无踪。那群侍卫即是有心防备,眼睛也跟不上他身影,何况交接之时两班人手都松懒懈怠,便是耳畔听得见襟袍带风的声音,也只当做城墙上的旗子被风吹响了。 王宫冰窖内阴寒彻骨,常人难以抵御,而旋鳌所中的燃心蛊之毒却在这里得到了缓解。可这冰窖毕竟不能代替解药,夏季正是他体内蛊虫活跃之时,如今虽被寒气强行镇压,却也无时不在蠢蠢欲动。所以即便他终日卧冰而眠,每隔数日也要承受几个时辰的烈火焚身之苦,遑论离开这冰窖半步。 殷九下到冰窖之时,旋鳌正剧毒发作,身上脸上爬满了烧得通红的纹路。他身旁的冰块如同碰上了滚烫的烙铁,飞速融化成了一滩滩的水。旋鳌身受剧痛,却不敢大声惨呼,只能在地上一边滚一边发出极低的呻吟,眼见是其苦万状。 殷九忙撇下包袱,右手掌朝上摊开来,口中急念咒诀。冰窖内四处堆放的巨大坚冰立时纷纷升腾起白森森的寒气,这些寒气从四面八方漫卷而来,最终在殷九的掌心汇聚。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冰窖内的坚冰竟融化了近三成。 这冰窖占地极大,每年冬至后半月,宫中都会派人在河湖之中采集大量清静厚实的坚冰,切割成数尺见方贮藏于此。这些冰用于坛庙祭祀、赏赐功臣或供帝王及阖宫妃嫔盛夏消暑之用,因此所藏数量巨甚。他转眼之间便消去三成,实非戋戋之数。 殷九握紧手掌,将聚集的寒气控于掌中。这寒气乃是以咒术融冰强行聚敛,比之于自然生发凌厉何止百倍,因此必须先内化于自身,再以灵赋将其缓缓送出方能替旋鳌疗伤。 这种疗伤之法本已需要动用极上乘的灵赋,然而为了避免被察觉,又需要同时施展子虚幻境来加以隐遁,两相叠加,着实消耗非小。 随着寒气游遍四肢百骸,旋鳌脸上那些恐怖的纹路渐渐不再发红发亮,缓缓褪了下去。他的呻吟声也慢慢停止了,痛苦正在减弱。过了一会儿,他挣扎着盘膝坐起,开始依靠自身灵赋运行周天。 “属下惭愧……”旋鳌闭着眼虚弱地说道,此时寒气在他四周聚散周流,最凶险的时刻已经挺过去了。 “师哥,凝神。” “已经无碍了。”旋鳌徐徐睁开双眼,眼中似乎泫然有泪。他始终低垂着眉目,年近不惑的脸上堆满了悲戚,鼻翼两侧的皱纹骇人地向上拱起,如同刀疤一样深深刻在他脸上。他突然怒目圆睁,连声吼着“废人!废人!废人!”一面发起疯来,每吼一声便以双拳猛捶在地,直锤得双手鲜血淋漓。 殷九忙按住他,“师哥噤声,若是招来侍卫,哪里再去寻这样的藏身之地?” 旋鳌闻言颓然安静下来,倚靠着一块坚冰坐在地上,如同被抽掉了魂。过了半晌,他神情木然地惨笑一声,说道:“如今看我这副德行,藏不藏身还有什么要紧?” 殷九听了,心中甚是难过,欲说些宽慰的话,却只道无论何样话语在对方十几年所历苦楚面前都显得过于卑渺,不说也罢。 当日在关帝庙相认后,因为旋鳌伤势过重,而不归山众人又穷追不舍,所以殷九不得不将他带回侯府地窖养伤。旋鳌昏迷了三天才复转醒,醒来见殷九在一旁守护,急忙起身参谒。 旋鳌虽比殷九年长,而且早早拜入师门,论辈分是师哥。但是无相宫向来以咒术高下定尊卑,所以师兄跪拜参见师弟在昔日宫中也属平常。 师兄弟二人阔别十余年,如今忽然重逢,自是百感交集,少不得将旧年往事、同门之情连同这些年各自的经历细细互诉一番。殷九叮嘱他,江湖上人人不与无相宫为善,以后不必再行这样的礼数,更不能再提青麟神使的名号,以“殷九”称呼便是。旋鳌只得遵命。 二人谈起昔年无相宫灭门之劫,无不椎心泣血。尊主惨死、殿宇被毁、宫人被屠……诸多情状,一时间涌在眼前。若不是当年尊主临终时留有遗命,令四使保全自身,不得无谓殉宫,他们四兄妹也早早一同赴死了。二人越说心中越是悲恨难平,说到极处竟至擗踊拊心,痛哭失声。 旋鳌告诉殷九,各大门派闯宫那天,他依照计划从垂云峰后山突围,几百名随行的咒术师为了护他出宫,一个不剩地死在了路上。他自己也身受重伤,跌跌撞撞走了不知多久,最终倒在一片荒林中,只剩下了半条命。在他将死未死之际,看见无相宫的方向已是浓烟四起,火光冲天,他心中悲痛万分只恨不能速死。可就在这时,出现了一个人,正是那个人给他服下了燃心蛊之毒。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小说app 阅读最新章节。 殷九忙问那人是谁。回答说苍冥山庄的主人,江离。 殷九听到江离这个名字,心中猛地一凛。如果说这世上还有哪些个名字能让无相宫的护法都有所忌惮的话,那么江离算得上一个。而江离所执掌的苍冥山庄,更是江湖上非同小可的存在,人人谈之色变。 据说苍冥山庄的产业十分庞大,几乎遍布天下。有一种说法,从王朝的南端往北走上一年,有两个范围是走不出去的。一个是王朝的国土,另外一个就是苍冥山庄的产业,由此足可见其势力之盛。然而奇怪的是,虽然它实际控制着王朝大部分的商业,可江湖上竟然没有人知道这个神秘的山庄究竟在什么地方,庄主江离更是一个传说中的人物。人们只知道一件事,江离其人不仅富可敌国,而且咒术高深莫测。不仅如此,他还四处网罗当世高手,利用各种手段驱策他们为自己卖命。所以早在十几年前,苍冥山庄的实力便已经可以和不归山、无相宫一较高下。 殷九狠狠攥着拳头,一腔怒火自心中熊熊燃起。无相宫遭难,那江离竟然暗中渔利趁火打劫,妄图使用这种下作手段逼迫师哥为他卖命。他明知道无相宫的人宁死也不会背叛旧主,于是便给旋鳌服下燃心蛊的剧毒。这样一来,不论是使用咒术催动毒发,或者让蛊虫自行苏醒,只要他手里握着解药,便可以让旋鳌被其任意摆布,当真是恶极毒极! 然而江离没有料到,他的算盘打得虽好,可是旋鳌偏偏生来一副硬骨头,死也不肯受被他控制。旋鳌说,那燃心蛊之毒发作起来如周身血肉在烈火中焚烧,生不如死,可是经过一段时间的折磨之后,他却逐渐了解了那蛊虫畏寒的习性,所以这十几年来他一直躲在极北的苦寒之地。 可是灭宫之仇旋鳌一刻也不敢稍忘,心中更是惦念其余弟妹三人,尤其是烛龙。 四护法之中烛龙的咒术最强,可他年纪也最小。他那时只有六岁,却又身负尊主托孤和护卫《连山笈》两个重任。所以三人在分头突围之前,都将自己随身的武器给了他,便是陆吾的昆仑哨、秋凰的飞鸢令还有旋鳌的从辰剑。这三样武器个个来历非凡,加上烛龙自己身上的麟魂甲,或许能够在各大高手的围剿中杀出生路…… 旋鳌回忆到这里时已经泪流满面,十几年前的一切皆是历历在目。他说躲在苦寒之地的那段时间,他没有一天不在打探他们三人的下落——跟往来的商队,跟流放的苦役,甚至是杀人越货的盗匪。终于在几年前,他听人说昆仑哨在中原出现了,这才决定冒险南返。 既然已经南返,他又怎么能放过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呢?于是他模仿昔年烛龙杀人的手法,一个门派一个门派去杀,他们通通该死,连同他们的家人也通通该死。那些名门正派是如此的不堪一击,可一想到无相宫竟然被那样一群连蝼蚁都不如的乌合之众肆意践踏,他下手时便更加不留余地。杀!杀!杀!——很快,江湖上便掀起了魔教复仇索命的传言。 看到那些门派一个个消失在他手中,旋鳌满意极了,即便燃心蛊毒将他折磨得非人非鬼,他也觉得值得,就算死了,也不怕没有面目去见他的尊主。中原四季分明,即便是冬天也没有极北之地那样寒冷的气候,所以他体内的蛊虫发作得十分频繁。可即是如此,他也再没有动过要躲回苦寒之地的念头。他只盼自己伪装成的烛龙,能够将真的烛龙引出来,然后召齐四使一同杀上不归山,报了大仇…… 旋鳌此时背靠着坚冰已经蜷在地上睡着了,他眉头紧紧锁着,似乎在被一个可怕的梦魇纠缠。 “青山。” 这是旋鳌给自己取的新名字。殷九说不可再用旧时名号,于是他便给自己取名“青山”,意思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殷九安静地看着旋鳌沉睡的脸,那脸上的苍老显然已是超过他年纪的。他心中一阵酸楚久久不能消退,同时也有一个声音在反复回荡:我可以完全信任你吗,师哥? 第35章 苍冥山庄 03 殷九始终没有告诉旋鳌——现在应该叫他“青山”——自己是如何失去左臂的。他不说,青山便不会,也不能问。无相宫的规矩,属下只能执行长上的命令,除此之外,一切都是越矩。 殷九只告诉他一件事,当年雁去台一役,他虽舍命相搏,却仍没能保护好少主,任其落入了谭殊的手中,因此他是无相宫的罪人。少主被擒,殷九万念俱灰,只道辜负了尊主的重托,于是打开泥犁鬼们纵身跃入以谢己罪。没想到他历经万险,最终却九死一生活了下来。 从鬼门关逃出来以后,他一直藏身于靖安侯府,并且四处打探少主还有其余三名护法的消息。三名护法音信全无,可是少主的消息却不难探知。 原来,谭殊将当年从殷九手里抢来的婴孩带上了不归山,可是没想到,这婴孩却成了个棘手的大麻烦。 不归山被奉为名门正派之首,一向把除魔卫道视作本分。若留着魔教孽种不除,他日这婴孩长大得知真相,必思为父报仇,江湖岂还有宁日?可是转念一想,这无父无母的孩子刚刚足岁,毕竟无辜,贸然杀之不仅有干天和,更于正道形象有损。几经思量权衡,终是左右为难。最后是三名护教长老想出了一个办法,将那孩子以永婴之身镇在不归山的忘执塔之中。 相传,忘执塔是一个时间不会流经的地方,所以只要那孩子一直镇在塔里,便不会长大,更不会死,以婴儿的形态永远活着,这便是永婴之身。 好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既然上天有好生之德,那么就给他永恒的生命。至于那生命好不好、坏不坏、甘不甘、愿不愿、又或者是否有意义……通通都有什么要紧? 青山听到这里早已是怒目圆睁,发指眦裂。他像野兽似的低吼了一声,仇恨和屈辱让他理智尽丧。 殷九与他何尝不是同一种心情,只恨不能踏平不归山,杀尽一干贼道。只是眼下的情况,别说青山身中剧毒,其余二使下落不明,即便他们四使齐在,上山报仇也是难比登天。 谭殊如今已是不归山的掌门,殷九曾与他交过手,当年此人便已十分了得,如今功力必已大进。何况在他之上,更有三名神鬼难辨的护教长老,想要报仇救人,谈何容易? 殷九近日细察青山的伤势,情况实在不容乐观。他体内的蛊虫日益蠢蠢欲动,一次比一次难以压制,这让殷九寸步都不敢离开。青山每日吃的很少,上一次给他带来的食物如果不用冰镇得凉透,他根本无法入口,因为任何一点温热都可能会刺激体内毒虫苏醒。到了后来,殷九不得不就近取材,去膳房偷来活鸡活鸭供其生食。 殷九看到师哥连番忍受这种非人的苦楚,心中实是不忍,当即打定主意要前往苍冥山庄,不论用什么手段也要逼江离交出解药。 苍冥山庄的产业虽然庞大,但是隐蔽极深,对于辖下各个行当皆是暗中操控。但是有一个地方或许是突破口。 聆花楼。 将近十年之前,王城中心一带最繁华的区域突然大兴土木,然而兴建的却不是什么王侯宅邸,而是一座富丽堂皇的青楼。这聆花楼甫一建成便以其奢华浮糜震动了京畿,而那按照楼层划定客人尊卑的古怪规矩,更是让它扬名天下。 殷九听青山说过,江离手下有“织女补衣,叶舟独笛”八名掌柜,分别掌管着苍冥山庄最具暴利的八个行当,其中每一个字代表一个行当。 “织”指丝织贸易;“女”指秦楼楚馆;“补”即是“卜”,指占星卜命风水堪舆;“衣”即是“医”,指医馆药铺;“叶”指茶叶贸易;“舟”指船业;“独”即是“赌”,指赌坊;“笛”指乐坊。 这八名掌柜不仅是这八个行当的首脑,更被江离视作心腹,因此个个也都不是寻常人物。只是和他们的主子一样,这八个人也将自己的身份隐藏得极好,混迹茫茫人海之中,至今无人见过他们的真面目,甚至连知道他们存在的人都很少。 殷九心中早已察觉这聆花楼不像是寻常的花门柳户,他看得出,从老板娘到伙计,个个都会咒术,而且其中不乏高手。听了青山的话以后,他更是一下便将其中的种种古怪与苍冥山庄联系起来。于是心中猜测,说不定“织女补衣”中“女”字之所指便是聆花楼,而那个叶送往来风,枝迎南北鸟的老板娘或许就是八大掌柜之一。 倘若果真如此,那么以聆花楼作为突破口,顺藤摸瓜去寻找江离便也没有那么困难了。 殷九为青山备齐了几天的吃食,便要出宫前往聆花楼。青山说他的断臂太过显眼,很容易给人留下印象。于是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交给他,要他先去城西的沈三棺材铺寻一个名叫沈三爷的人。此人号称“鬼枢千机”,据说是鲁班弟子的后人,天下没有他做不出的奇巧机关。如果他肯出手,当可为殷九造出一条足以乱真的左臂。当年青山曾经救过他全家的性命,因此带着这个玉佩去找他,他必然尽心竭力,没有推辞之理。 殷九听说自己断臂有望复原,登时大喜。手臂虽是假的,但按着青山的说法,如果用心去训练残肢的肌肉,假以时日能够灵活控制肌肉触发机关,倒也可以还原托举、抓握等简单的动作。然而青山看着殷九空空的袖管,仍是满面愁容,不禁惋惜道:“机关再巧,假的始终还是假的,比之常人仍有不足,充充样子罢了。以你的功力,又有麟魂甲护体,怎的竟能丢掉一条左臂……”说罢又是长叹一声。殷九听了,只沉默不语。 沈三棺材铺就在城西十五里之外的一个市镇上,门脸极小,挤在街上一排店铺之中,稍不留心便不容易发现。 殷九走进店里,见里面放着几口棺材,做工不精细,材质也一般。另有几口还没上漆,敞口斜抵在最里面的墙上,地下堆着厚厚的木屑。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手里擎着一杆烟袋,坐在摇椅里半闭着眼,显然是活干了一半正在休息。见有客人进来,他眼皮只抬了一抬,也不招呼。 “沈三爷?”殷九先开了口。 那老者“嗯”了一声,仍是半闭着眼坐着不动。 “听说天下没有先生做不出的奇巧机关,”殷九用右手从上到下捋了一下自己的左袖,“在下想请三爷帮忙给做条手臂。” 那老者眯缝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一些,马上又闭起来。喉咙里“咔”了一声,随后一口浓痰吐在地上,又伸出一只趿着破鞋的脚去搓碾,然后不紧不慢地说:“客官进来时没看见门上的招牌写的是棺材铺吗?老汉我只会做死人的生意……” 他话还没说完,一个东西便朝自己飞来。那老者本能地伸手接过,一看,立刻吃了一惊,态度立即变了,忙问:“这玉佩是谁给你的?” “自然是玉佩的主人。”殷九似笑非笑,“他让我来找你,请你帮我做一条手臂。” 那老者从摇椅中坐起来,匆匆走到殷九身后,扒着门在街上左右看了看,然后将店门关了。他的神色庄重而恭敬,垂着头低声对殷九说:“不知贵客前来,失礼了。”说着,走到算账的柜台前竟然打起了算盘。只听“噼噼啪啪”几声珠子碰撞的脆响,老者背后的墙突然翻转开来,成了一道暗门。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爱阅小说app阅读最新内容 “这边请。”老者冲殷九颔首笑笑,然后转身率先迈入了暗门中,殷九紧随其后。 暗门之中是一个空间十分开阔的密室,与外面狭窄拥挤的店面全然不同。只见各种工具物件挂满了四面墙,有些是一般人家都会用到的寻常工具,可有些殷九却见也没见过;有些物件小巧玲珑,而有些构造却极其复杂……大大小小琳琅满目,直看得殷九目眩神迷。 沈三爷请他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告诉他要造一条能够活动的手臂并不容易,可能要花上一点时间。殷九心下焦灼,若是因为这个耽搁个把月,师哥又不知要多受多少苦,于是便问他最快需要多久。回答说要一整天。殷九一惊:一天?沈三爷脸上却为难起来,说客官如果实在着急,老汉赶一赶或许能再快点。不过再快,八九个时辰也是要的。殷九大喜,忙请老人家尽快开始。 殷九本想趁这段时间先到聆花楼附近暗中观察观察,可是沈三爷硬是要他全程配合量尺寸、做模具、试戴等等。他一会儿拿来一坨泥箍在他断臂上,一会儿用尺子量这里那里。沈三爷忙个不停,殷九也没得闲,竟然一步也走不开,只索算了。 第36章 银瞳鬼使 01 当天晚上,沈三爷将手臂做好了。那手臂的尺寸大小,是按照殷九的身材和年龄推断其骨骼长势计算得出的。三爷又调和了一种与殷九肤色相同的凝胶涂在上面,做出了皮肤的质感。从外形上看,与真正的手臂几乎没有差别。 殷九亲眼目睹了制作的整个过程,心下叹为观止。三爷告诉他,别瞧这一条手臂不起眼,里面是大有乾坤。不用说模仿人体骨骼所用的榫卯结构有多复杂,光是还原关节活动这一项,就需要齿轮传动的工艺连接上万个部件。而那些部件当中有的比米粒还小,最大的也不过比铜钱大一些,整体构造精密无俦。 沈三爷对自己的手艺颇为自负,因为这样的手艺没有几十年的功夫是练不出来的。用他的话说,害怕被人抄去学去的本事都不是真本事,因此他毫不避讳地任由殷九全程观看,看不懂的地方他还给耐心解释。到后来殷九也不问了,因为实在没有几个地方是他看得懂的。 手臂做好之后,三爷演示给殷九看。原来假臂上与断肢接触的部分有若干个不起眼的小小机关,这些机关受到肌肉的压迫便可以令手臂中的上万部件互相咬合传动,从而使末端的五根手指做出抓、握、捏等复杂的动作。殷九心中暗叹,世上竟有此等能工巧匠,这鬼枢千机的头衔果然名不虚传。 他摸着残肢之下宛如新生的假臂,心中百感交集。十几年来的肢体残缺,让他心里似乎也残缺了一块。从小到大,他害怕别人的眼光长久地看向自己,也害怕一阵风突然刮过让左袖子倏地飞起来。他尤其怕映月,怕她那双对世间万物一视同仁的温柔眼睛。她仿佛看不见他那条断臂似的,总是能够巧妙地避开触及他伤痛的一切话题和场景。可越是这样,越是如同在提醒他:他殷九是个需要被格外关照的残缺不全的人。 三爷最后给了他一本小册子和一只手套,嘱咐他按照小册子中记载的方法去锻炼残肢的肌肉,假以时日必能够灵活地控制机关。又说,虽然这手臂足以乱真,可仔细去瞧还是能瞧出端倪,所以平日最好还是带上这副手套。 殷九谢过沈三爷,即刻便要前往聆花楼。现在他看上去已与常人无异,隐在人群中再也没有一眼能被瞧出的特征了。 此时虽已长夜将半,而聆花楼内仍是笙歌鼎沸,一派纸醉金迷。今晚的客人似乎比以往还要多一些,可是老板娘却不在店里。殷九拉住一个伙计,摆出一张酒色之徒的笑脸,问他老板娘人在何处,还不来招呼大爷。那伙计陪笑着回他说老板娘病了,已经两个月没来看生意了。病了?殷九斜眼打量着那个伙计,怎么突然就病了?他突然换了张不高兴的面孔,掏出一沓银票在鼻子底下嗅了嗅,然后问:“这些白花花的银子也治不好你们老板娘的病吗?” 聆花楼里的伙计们最疲于应对的就是财大气粗的金主们,因为老板娘交待过,这些人都是些蠢材暴发户,只要他们肯把钱乖乖留在聆花楼,就是闹得再凶,也得好好伺候着,更不能动手。 伙计好脾气地跟殷九赔了几句不是,解释说:“嗐,瞧您说的。我们老板娘是真病了,但凡有一丝力气能爬起来也不敢让大爷您久等啊。最近店里的生意都是吟盏和木犀两位姑娘在做主,大爷您要什么玩什么跟两位姑娘说也是一样的。” 殷九瞧那伙计的神色不像是撒谎,想来他提到的那两个女人在聆花楼的地位必定非同一般,说不定知道些什么。殷九又问她们在什么地方。那伙计冲他竖起三根手指,神情带着几分倨傲,“三楼。”他简短地说,同时眉毛一挑,省略的话是:“就是不知道您够不够资格上去。” 殷九发现,即便老板娘不在,所有的客人依旧安分守己。他们各自呆在符合身份的楼层上宴饮,丝毫不敢跨越雷池一步。殷九觉得这些人很可笑,可是他们自己却觉得理所应当,毕竟违规矩的代价何止千百倍地超越其收益。所以在这些人眼里,遵守聆花楼的规矩就如同遵守当朝律令一样自然而然,甚至到了无需监督的程度。 也正因如此,当殷九拔足往楼上走时,没有人觉得有丝毫不对劲——谁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呢? 殷九刚上到三楼,便听见一人在粗声大气地吼叫:“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家王爷是来看你跳舞的,你就弹这么个破琴糊弄谁来?” 殷九听那人的声音浑厚深沉,中气十足。远远瞧去,又见他身型十分魁梧,猜想此人必是个力大无穷的高手。那大块头的身边坐着一位锦衣华服的公子哥,手里摇着一把折扇笑而不语,一看便知是那大块头的主人。他们身边围着不少统一装束的小厮,不用说,都是这公子带来的随从。 殷九走过去,明白了,原来这些人是在仗势为难一个弹琴的姑娘。这姑娘生得眉目如画,姿容俊秀,让人一看便移不开眼睛。她像是没听见那大块头说话,眼见被一群来者不善的男人围着,脸上也毫无惧色,依旧拿着块细绢轻轻擦拭琴弦。她身边一个老妈妈都要急死了,点头哈腰地小声恳求道:“哎呦我的吟盏姑娘,您快跳一个吧,小王爷咱们可得罪不起呀……” 殷九心里一沉,原来此女便是吟盏。 吟盏斜乜着眼睛,看了那老妈妈一眼,吓得那婆子赶紧闭了嘴。接着,又似笑非笑地看着小王爷,说:“王爷见谅了。”她这一句虽是道歉,可是语气中全是讥诮轻蔑,毫无歉意。又说:“这聆花楼虽然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地方,可也向来是我们演什么,客人便看什么。王爷今天想看奴家跳舞,不巧了,奴家今天不跳舞,只弹琴。” 她话还没说完,站在一旁的彪形大汉大吼一声“放屁!”说着便要张牙舞爪动起手来。小王爷阖起扇子往他胸口一竖,那大汉立刻成了只乖顺的猫,重新垂手站好。 小王爷轻声一笑,说:“那么依姑娘的意思,本王要怎样才能欣赏到姑娘的曼妙舞姿呢?” 吟盏继续擦那把琴,擦得极其认真。她擦几下就调弄调弄琴弦,同时嘴里说:“王爷可以多来聆花楼转转,赶上了不就看到了?”她这一番话说得轻描淡写,可是旁边的老妈妈听完脸都绿了,气都不敢大声喘,那样子十分受罪。 “好大的口气。”小王爷的笑容在脸上消失了,“要是本王今天必须看到呢?” 吟盏缓缓地抬起头来,仍是笑着。她双手重新放在了琴上,一双美丽的眼睛里瞬间杀气腾腾。殷九早就看出来她一点也不简单,她抚琴的手势是顶尖的乐杀术的起式,而那琴上的七根弦就是她杀人的利器。他看见吟盏的嘴唇动了动,那不是一句咒语,而是一句“找死。”恐怕那位小王爷还没有察觉到危险,他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只要轻轻拨下一个音,他,以及他身边所有侍从的人头瞬间便会被琴弦削落下来。 “她不跳我来跳。”这时,一个泠泠悦耳的声音从大厅尽头的屏风背后传来,一位身穿蝶黄色罗衫的娇容少女绕过屏风,款款走近了。 吟盏身边的老妈妈如同见了救星,甩着粉红色的手绢一头扑向了黄衣少女。“哎呦我的木犀姑娘,你可算来了——”她的破锣嗓音山路十八弯地拐下去,“好姑娘,快替我老婆子劝劝,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儿摆小姐架子呢……”说着眉飞色舞地朝吟盏努了努嘴。 一阵若有若无的桂花香味随着这少女的到来幽幽然悬浮在大厅里,可是殷九仔细一闻却又什么也闻不见,他心中暗自一沉。 那位名叫木犀的少女如同没看见这婆子,而是和吟盏碰了个眼色。吟盏脸上的杀气褪了下去,双手在弦上重新展平,又换成了平常弹琴的手势,看来她暂时不想要这些人的脑袋了。 谁知那小王爷并不甘心接受这个台阶。或许是他自小就呼风唤雨惯了,从来没有他要不到的东西,因此更不懂什么叫退而求其次;也或许是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和下人们的脑袋将会在顷刻间搬家。总之,他非但不知收敛,反而朗声大笑起来。 “本王也有个规矩。”他将木犀的头发掀起一缕放在鼻子下面闭着眼嗅了嗅,接着说:“那就是本王只要最好的。木犀姑娘当然也不是庸脂俗粉,但始终不是最好的。”www..lΑ 木犀听了脸色瞬间大变,怒气之盛犹甚于刚刚的吟盏。她紧捏着扇柄的手因为太过用力而变得毫无血色,那把苏绣小团扇在她手中被攥得瑟瑟发抖,所有人都察觉到了某种一触即发的危险。从她走出屏风那一刻,殷九就有了判断,这木犀的咒术并不在吟盏之下,所以他料想这个小王爷必定会死得非常难看。 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传了来,“原来是梁小王爷到啦,有失远迎。”殷九循着声音望去,心里顿时一惊。 锦娘出现了。 第37章 银瞳鬼使 02 旁观的人里,只有殷九一个人看清楚发生了什么。 锦娘原本是没有打算要现身的,可若非如此,那位梁小王爷恐怕早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在木犀手里了。 木犀用的是暗杀一类的咒术,这在所有咒术当中是最阴狠毒辣的一种,施咒者能在顷刻之间取人性命而丝毫不被察觉。就在梁小王爷去嗅她头发的时候,已经吸进了涂在头发上的某一种毒。倘若没有那一句“木犀姑娘当然也不是庸脂俗粉,但始终不是最好的。”那么这种毒就只会是一种花香。可那句话一说出口,木犀立时大怒,当下便要以咒术催动毒性来取他性命。 使用这种手法杀人,本来可以做得极其隐蔽,只是她怒气太盛,所用之咒术既刚且猛,不加匿藏,终究被殷九察觉。然而就在那梁小王爷全身骨肉瞬间便要化成一滩血水之际,锦娘却及时救了他一命。 她的突然出现着实让殷九吃了一惊。在他看来,木犀的咒术已不算弱,而锦娘竟然轻而易举地就化解了她全部的杀招。一种咒术去化解另一种咒术,本该是两种力量的激烈抗衡,可是她压制木犀时却连一个茶盏都没有打翻。而在场的其他人——包括梁小王爷自己——对此甚至毫无知觉。 殷九的胸口猛地悸了一下,若是连苍冥山庄的一个掌柜都如此了得,那么庄主江离又会是何等样的人物?他简直没办法想象下去。 那梁小王爷虽是草包一个,仗着他老子的权势狐假虎威,可聆花楼是绝不愿意得罪这样的人的。锦娘责备地看了两个姑娘一眼,接着又转过去巧笑盈盈地说了一堆的好听话。 她的手段显然要高明许多,几句话一说,又像是在调情又像是在奉承,可却明明白白地传达一个意思:就算是他老子到了这里也得规规矩矩,所以劝他还是趁早收了小王爷的架子,免得大家难看。 那小王爷也不是糊涂的,马上就认清了情势,明白自己远不是这八面玲珑的老板娘的对手。只得顺着台阶说几句不服不忿的空话,便带着自己的手下悻悻然地离去了。 两位姑娘似乎对老板娘的责备不以为然。木犀的脾气颇为急躁,一扭身不管不顾地径自走了。吟盏更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漠然表情,屁股如同长在了榻上,就那样坐着继续擦她的琴,连起身做做样子行个礼都不肯。 殷九心中烦乱,不知要如何去逼问出江离的下落。眼见吟盏和木犀两人的咒术已是不凡,那锦娘更加高深莫测。如果真要动起手来,他孤身一人未必占得到便宜。正待苦思无解时,忽觉右臂被人拉住,扭脸一看,居然是青山。 “你怎么……”殷九的话说到一半,见青山不住地给自己使眼色,便住了口。青山把他拉下楼,二人在大堂的一个偏僻角落里坐了下来。m..ζa “你一个人来我始终不放心,”青山低声说,“刚刚你也看见了,这聆花楼里个个都不是等闲之辈……” 他说到这里突然停住,店小二这时端上来茶水给他二人倒了,又絮絮地询问客官吃些什么玩些什么云云,青山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那小二便识趣地走了。 殷九等那小二走远,忙压着嗓子问:“你怎么出来了?离开那冰窖倘若蛊毒再发作,可是不要命了?!” “不妨。”青山说,“白天虽然燠热,可现在是夜里,已经有了秋凉,体内蛊虫没有那么活跃了。再说,我也不能一辈子待在冰窖里……” 殷九见他精神气色确实比之前好了很多,又听他说什么“不能一辈子待在冰窖里”的话,想到师哥向来要强,必不喜被人当做废物对待,也便将更多规劝叮咛的话都咽了回去。 青山突然笑了笑,他看见了殷九被接好的左臂,说:“沈三那小老儿还挺办事的,这假臂接得很好,一点也看不出。” 殷九轻轻抚了抚左臂,偏过头充满怜爱地看着它,如同在欣赏一件珍宝。“沈三爷固然是妙手神工,可若没有师哥的面子,我这断臂又怎能重生?师哥的恩情……” “你我兄弟何须说这许多?”青山截住他的话,嗔怪地望了他一眼,“要论恩情,你先前折损功力替我镇压蛊毒,难道要师哥再跪拜你不成?” 殷九听了微微一怔,随即无奈何地笑了。“罢了罢了,”他端起茶杯,“那兄弟以茶代酒表表心意总可以了吧。”说着一仰头,把茶水干了。殷九一整天粒米未进,那冰冷的茶水倒入他空荡荡的胃里,让他浑身顿时打了个寒噤。 他放下茶杯,复又愁容满面,说:“眼下最要紧的是赶紧逼问出江离的下落,好为师哥寻得解药。否则,即便天气转凉,你体内的蛊毒仍有发作的危险。” “此事怕是不易。”青山说。 “确实。”殷九沉吟道,“那个叫锦娘的女人还有她手下那两个丫头都不是泛泛之辈。可是没有别法子,只能硬逼他们说了。看她们是愿意说实话,还是想领教咱们无相宫刑讯的手段……” “且慢!”青山忙道,“这事没这么简单!” 殷九给自己又斟了一杯茶,这一次他喝得很慢,似乎在等着对方说下去。 青山四下环顾了一圈,说:“都已经这么晚了,这里却还有这么多人,你不觉的奇怪吗?” “这有什么奇怪?聆花楼从落成的那一天便是如此,全天下的酒色之徒没有不想来此‘朝圣’的。有的就是倾家荡产也要品一品美酒江城酽,就是剜鼻割肉断手断足也要纵性快活一番。” 青山摇了摇头,“你看靠近门口坐在大瓷花瓶左手边的那一桌。从我进来到现在,他们桌上那几样菜动也没动过。” 殷九将脸微微侧过,目光顺着眼角去瞧了片时,那桌人看起来好像交谈甚欢,但目光却四处游移,皆不动筷,杯子也很少举起,看久了便觉出是在演戏。 “还有坐在楼梯旁边那一桌。”青山接着说,“那几个客人每人搂着一个姑娘,既不去房间,也不带走,就只是一杯杯地喝酒。可是喝了一个晚上,却没有一个人喝醉。” 殷九再去看,果真如此。经青山这样一说,到处都透着十分的古怪。 “只怕这里有一半以上都不是真正的客人,而是聆花楼的杀手。这些人个个深不可测,如今我功力尚未复原,如果贸然出手咱们胜算不大。不如先回去,以后再做计较。”青山说着便站起身来。 可是殷九却没动,仍然慢悠悠地喝茶,已经连喝了三四杯。“师哥,”他抬起头看了青山一眼,“我也跟你说个事,你看看奇不奇怪。” 青山见他语气神色均不似先前,心中暗自疑惑,却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殷九说:“现在已是深夜了,外面更深露重,虽说不至于寒冷,却也是凉意袭人。”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青山见他把玩着手中的茶杯,更不明白他的意思。 殷九的目光从杯口缓缓移动到青山的脸上,在与对方目光相接的一瞬间变得冷硬而陌生。“师哥你说,这店小二怎么会在这种时候给客人端上来一壶冷冰冰的茶水?还是说,他早就认识我们当中的一个,并且还知道他身中奇毒碰不得温热?!” 青山的脸刹那之间就变了色。 他的嘴角微微抽动着,似乎在勉力维持着一个笑容。可这笑容让他整张脸看上去既狰狞又古怪。与此同时,一个杀招在他手中酝酿着。 第38章 银瞳鬼使 03 “你究竟在说什么呢?”青山的表情困惑极了,仿佛对方说了一句很难懂的话,“我们还是先赶紧离开这里再说。” “你们千辛万苦地找我,肯就这么轻易让我离开?”殷九抬头看他,脸上冷若冰霜,可眼里却是深深的失望和悲凉。“你现在到底在为谁做事?又是在什么时候背叛了无相宫的?你知不知道叛宫的下场是什么?墨影凡使?”他一连串地问下去,每问一句手中的茶杯都在桌上重重地顿一下。 青山原本僵挺挺地站在原地,可听见“墨影凡使”四个字时,身躯还是不自觉地微微摇晃了一下。这个名号如同一记辛辣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他的脸上。 “你在怀疑什么?”青山的声音阴沉而憋闷,像是来自于他胸腔的最深处。“就因为小二端上来一壶冷茶水,你就疑我?” “一壶冷茶本来没什么,只是它刚好把困扰我很久的几个疑点都穿成了线。”殷九说,“还记得你在密林中被不归山那群道士围攻的时候吗?” “你从那个时候就开始怀疑我?” 殷九不置可否地一笑,说:“在密林中,几乎所有人都以为那鬼木藏宫阵法是你施展的,可是我始终觉得哪里不对。” “哪里不对?”青山的脸色一沉。 “鬼木藏宫之阵凶险无伦,且所耗功力巨甚,而你彼时身中剧毒,就算能够勉力支撑,却又怎么可能将不归山的一干高手逼入绝境?此为其一。其二,既然你已经将他们逼入了绝境,也做好了同归于尽的准备,那么为何不一鼓作气,反而要在关键时刻突然现身暴露自己?其三,鬼木藏宫之阵一旦启动,除非被困于阵中之人尽数死去,否则施咒者必遭反噬。然而不归山的人并没有全部死在阵里,若你真的是布阵之人,又为何会安然无恙?这三个问题一度令我百思不得其解。可如果假设当天有人代替你布阵,又代替你遭到反噬,那么一切就都可以解释了。而且可以确定,这个布阵的人必定与你关系十分密切,否则不会为你以身犯险以这样的凶阵来御敌。此人不仅甘心为你献身,更加体贴入微。当天在阵里,气候骤然变冷,起初我以为这是杀敌的手段。可知道了你体内蛊毒的特性之后我才恍然大悟,原来那人是在竭力缓解你的痛苦。而你在不该现身的时候突然暴露自己,恰恰也正是为了保护此人。因为谁也没有料到,洛云凝被逼入绝境之后,竟然兵行险着,以血入阵,试图以更大的阵法嵌套原来的凶阵。你知道他一旦成功,不仅会立刻发现那个藏在暗处的人,甚至还会取其性命。” 青山沉默不语,可是紧绷着的脸上似乎闪现了片刻的动容。他突然开了口,问:“那又如何?那能说明什么?” “到这里还不能说明什么,只能说有个人在暗中帮你罢了。”殷九不紧不慢地说,“可接下去的一连串的怪事可就有些说道了。” 殷九一面观察青山的神色,一面继续说下去:“不归山的道士们造访过侯府以后,我便立刻将你转移到了王宫的冰窖里藏身,自己也就此离开了侯府。一天晚上,侯府莫名其妙地闯进了一个蒙面的黑衣女人。这女人咒术高强,绝非等闲之辈。可你说奇怪吗?这样一名高手,见到我便要逃,看她样子似乎早就知道不是我的对手。可既然知道,为何又要冒险前来。而且她进入侯府竟似没有任何目的,一不为财,二不伤人。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便是要引我现身,可我又实在想不通她究竟为何要引我现身。这女子被我布下的结界所阻逃脱不得,然而就在我揭开她面纱的一瞬间,另一名黑衣人却突然出现把她给救走了。虽然我还是刺穿了她的小腿,可却始终没能看清她的真面容。哦,对了。救人的那个黑衣人说了一句话,虽然只有一个字,但也听得出是个女人。” 殷九说到“没能看清她的真面容”时,果然看见青山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于是他笑了笑又说:“接下去想不通的怪事还有呢。就在同一天晚上,我打发了那两个女人以后,便要折回王宫去找你。可正当我藏身在宫墙外的一棵树上等着侍卫换班时,突然闻到一股桂花香味。那香味本来十分不宜察觉,在户外闻到只会当成是寻常花香,可有趣的是,夏天怎么会有桂花呢?”他停下来,欣赏着青山狼狈的神情,“很显然,有一个身上带着桂花香味的人在跟踪我。不用说,也是个女人。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先前那名黑衣女子要引我出来,其实她的目的根本就不是为了我,引我现身不过是为了让我给这名桂花女子带路。这三个女人煞费苦心,其实最终是为了寻找你的下落。”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会让你听懂的。”殷九冷冷一笑,“起初我以为她们是你的仇家,或者知道了你无相宫护法的身份想要探知《连山笈》的下落,因此我寸步不离地守在你身边,甚至忘了在密林之中你是有帮手的,也忽略了这个帮手会不会和那三个女人有关联。直到今天,我才把一切都想通了。你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青山猛然一怔,突然间哈哈哈大笑起来。他重新坐下,给自己也斟了一杯茶,好像就在刚刚的一个刹那,他决定了某些事情,也放弃了某些挣扎。“说吧说吧,既然已经说到了这里,何必再留个尾巴?索性把故事讲完岂不痛快?” “也好。”殷九举起杯子,“无相宫宫规,惩治下属必要使其明明白白。一会儿我和师哥——还有师哥的帮手们之间固然免不了一番恶斗,不如在此之前我们就把话说个明白。”说罢,他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随后他接着说道:“我是从吟盏姑娘拒绝为梁小王爷跳舞察觉出异常的。这聆花楼虽然规矩严明,但向来很少得罪客人,何况是三楼的客人?况且,吟盏姑娘素日是跳舞的,为什么今天宁可开罪王爷也不肯起身跳舞?原因只有一个,不是不想跳,而是不能跳。” “你什么意思?” 殷九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自顾自地继续说道:“那梁小王爷出言不逊的时候,我看见吟盏抚琴的手摆出的是‘琴杀咒’的姿势。毫无疑问,吟盏是一名用咒术的高手。那一刻,我头脑中的两条线索瞬间重合——如果吟盏便是当天闯入侯府引我现身的那名黑衣女子,她的腿被我从脚掌至膝盖一剑刺穿,你说,受了这样严重的腿伤,她还能跳舞吗?”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小说app 阅读最新章节。 青山的脸色阴晴瞬息变换,哑口无言。 “而接下来一个人的出现,恰恰印证了我的猜测。” “谁?!” “木犀。”殷九说,“就在吟盏即将出手取那小王爷性命之际,木犀出来解围。她一到场,大厅立刻飘来若有若无的桂花香味,与那日我在宫墙外的树上闻到的香味一模一样。” 青山将脸别过去盯着地面,只不敢再看对方的眼睛。 “到了这里,其他人的身份也就不难推测了。” “还有什么其他人?!”青山额头上的虬筋突兀地跳动着,他突然意识到“凡使”和“神使”之间的差距不只是位阶和咒术,还有很多其他的东西。 “当然指的是在侯府救走吟盏的人,还有在密林中替你布下鬼木藏宫阵法的人。”殷九说,“而这两个人,其实是同一个人,便是聆花楼的老板娘,锦娘。” 殷九见青山的神情毫不意外,便知道自己所有的猜测都准确无误。他接下去说道:“锦娘的身份并不难猜,能够在我布下的结界中来去自如,又能从我手中将人救走,这样的高手天下间只怕不多。我见她今天出手轻而易举就化解了木犀的咒术,基本上可以肯定,她便是那日在侯府救走吟盏的另一名黑衣人。可她是不是当日在密林中暗中助你的人,我还不能肯定。而这就多亏了这壶冷茶——”殷九拿起茶壶准备再斟,可是茶壶已经空了,“这样的夜晚虽然不算冷,可是店家通常是不会给客人端来冷茶的,何况这壶茶还被镇得冰冰凉凉。显然,有人深谙你体内蛊毒的性质,知道你碰不得温热的饮食,所以特意吩咐过小二,给你端上的食物酒水必须用冰镇过才行。想必那小二早就认识了你,所以今天见到你便上来招呼。你担心他会暴露你的身份,于是赶紧将他赶走了。可没想到百密仍有一疏,他端上的这壶冷茶最终还是露出了马脚。至于吩咐店小二对你特别关照的那个人是谁,我想就不用多说了吧?此人对你体贴入微至此,连饮食都关照到,这和在密林中改变气候替你缓解痛苦的细腻心思岂非如出一辙?在这聆花楼里,能吩咐店小二的只有三个人:锦娘、吟盏和木犀。可是鬼木藏宫之阵何其复杂,吟盏木犀二人的咒术虽高,却也不具备布阵的本事。所以到这儿一切才算明朗:当日在密林里暗中助你的人就是锦娘。另外你猜,我进门时店小二和我说什么?” “什么?”青山冷冷地看他。 “他说老板娘已经病了几个月了。”殷九说,“我想,若不是被阵法反噬,以锦娘的咒术,还有什么病能让她卧床将养几个月呢?” 青山阴沉着脸色,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 “而直到刚刚见到你,我才把最后一件事情也想明白了。”殷九说,“我帮你疗过毒,所以很清楚你的情况,你中毒已深,本应该是没有办法走出冰窖的,可是你现在却好端端地坐在我面前。为什么?” “别卖关子了!”青山的语气已经十分烦躁。 “因为你服了解药。”殷九轻轻一笑,“我说了,当日吟盏冒死引我现身,木犀跟踪我到王宫,其实目的都是为了寻找你的下落。可是为何要寻找你的下落?现在我知道了,是因为锦娘要给你送镇压蛊毒的解药。可那段时间我对你寸步不离,她根本没有机会将药送到你手里。于是你便故意告诉我苍冥山庄和江离的事情,又让我去找沈三爷修复断臂。沈三爷给我量尺寸、塑泥模忙碌不停,绊着我也片刻不能走开,生生耗了一整天。也正因如此,锦娘才有机会派人将解药送到你手上。而你又担心我来聆花楼逼问江离的下落会伤害到她们,所以这才跟了过来,想要把我带走。我说得是也不是?” 几声巴掌拍击的声响就在这个时候从楼上传来,只见锦娘笑吟吟地顺着楼梯款款走下,“精彩!真精彩!”她说。与此同时,大厅中原本用餐的食客有一大半突然站了起来,呼啦将殷九团团围住。另一些真正的客人见此状况也慌了神,蜂拥地往门口挤去。 锦娘冲那些落荒而逃的客人踮脚挥动着手帕:“对不住了啊,今天都算我锦娘的,改日再招呼各位……”她说完,两个肩膀一拧,转过身来,立刻换上一副杀气腾腾的面孔。“青麟神使果然名不虚传。”她一字一顿地说。 殷九仍旧坐着没动,仿佛没有瞧见围在四周的百十个面目狰狞的杀手。他挑起眉毛看了锦娘一眼,突然笑出了声:“那都是过去的名号了,还提来做什么?就像现在应该也没有人叫你‘银瞳鬼使’了吧?陆吾姐姐?” 全世界瞬间安静了。 第39章 不归山 01 洞庭渺渺郁葱葱,八百湖山一气中。 莫怪胸吞曾不芥,一杯沧海漾鸿蒙。 云梦墟一带终年弥漫着沉沉的雾霭,如同缠绵不尽的蛛网笼罩着此处的山林和川泽。用“八百湖山”来描述云梦墟的气魄是不为过的。这里河湖众多,仿似星列棋布;层峦耸翠,更胜万象森罗。而在这千岩万壑之中,独有一脉北通秦岭,南极巴山,连绵起伏千余里不绝,名曰“不归”,这便是被当世称为玄门至道之正宗的不归山了。 远远望去,不归山雄峰如林,个个奇险瑰怪。主峰天极峰更是傲然耸立于群岚之间。其势巍然嵯峨,磅礴赫奕;壁立千仞,凌绝九霄。但见无数山峦列布其次,如同一一俯身颔首朝向主峰,宛若众星捧月,俨然万山来朝。 当洛云凝与众师兄弟返回云梦墟时,距他们下山执行任务已过去了数月有余。众人站上一座矮峰放眼望去,目之所及尽是风光迤逦,精神立时为止一振,胸中阴霾尽扫,顿觉豁然开朗。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爱阅小说app阅读最新内容 王城一行,众人铩羽而归,不仅没能擒获灭门惨案的幕后黑手,反而折损了三名弟子。他们原以为此案是烛龙一人犯下,哪知交手中又遇到殷九这个变数。殷九、烛龙、黑衣人、靖安侯府,他们之间到底有何牵扯又有何阴谋,众人茫无头绪。事件的复杂程度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控制,于是云凝决定暂时南返,回山请教师尊再做定夺。 路上,云凝已先传信给了掌门谭殊,简要禀明了此行的情况。掌门回信未加深责,而是令他们一一前往各派,通知各派掌门提前做好防备。众人几经辗转奔波,各地逐一拜访,如今重回云梦墟,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 掌门谭殊得知云凝等人今日归来,已在主峰之上的玉棠宫内等候。山上弟子久不下山,听说几个师兄弟从外面回来,个个兴奋好奇,赶着跑到山门前去迎接。这些弟子与黎师兄、谷师弟等人属于同一门系,因此分外亲厚,只围着他们问东问西,却不太与云凝亲近。众人听说三名师兄弟惨遭横死,又各自伤心垂泪一番,半晌方散。 云凝先去玉棠宫拜见了掌门,将如何与敌人交手、如何被困于密林玄阵,如何前往侯府调查,以及如何中计等一干波折细细禀报。掌门听后沉默了许久,神色如临大敌。他让云凝先回无极崖,并代为转告三位长老,过几天他要亲自去拜会。 云凝察觉到掌门的神色和语气异乎寻常,料知此事非同小可。又听说掌门要亲自拜会三位师尊,心中更甚惊骇。 无极崖是不归山上一个十分特别的所在。那里是道恒、道纪、道衍三位德高望重的护教长老修道的地方,虽然也属于不归山管辖,但却历来分而治之。因此,无极崖上的一切事务,连掌门也不能插手过问。 三位长老避世已久,除了三名关门弟子以外不见外人。这三名弟子本都是孤儿,尚在襁褓便被带回无极崖,取名云宸、云凝、云歌。他们自幼得三老真传,修习无上咒术,使命便是在三老百年之后,继承衣钵成为新的护教长老,永远守护着不归山。 据说,这三名长老的咒术已经到达了出神入化的境界,甚至有人说他们其实早就已经成了仙。可无论如何有一点是确定的,山上的弟子们也都心照不宣:虽然不归山上下均以掌门谭殊为尊,但不归山之所以能为世人或敬仰或忌惮,其根本原因还在于这三个人。 云凝拜别掌门,便退出玉棠宫欲往无极崖去。走出殿外,忽见几个小道士三三两两地聚在树下,都对自己怒目而视。云凝料想,这些蠢材必是把他们死在林中那三个师兄的账都算在自己头上了。可他一向心高气傲,鲜少把无极崖以外的人事物放在眼里,而对于这些修为低微的弟子更是不屑一顾,因此不加丝毫理会,径自去了。 云凝见天色将晚,便打算先回住处,次日一早再上崖拜见师尊。他行至北麓,正要转过一处山涧之时,忽听四周淙淙水声之中似有一老者在呼唤自己的名字。云凝侧耳仔细去听,竟然是道恒师尊的声音。 “凝儿,”那苍老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着,“既已回山,怎不上崖参见师尊,该罚该罚。” 云凝急忙便要跪下参拜,忽而转念一想,三位师尊向来不理俗务,怎知我今日回山?况且师尊修为早已超凡入圣,又岂会为了此等小事斤斤计较随意责罚?想来必是有人弄鬼做怪。于是假意应道:“弟子知错,只因回山仓促,未及叩谒,还请师尊勿怪。” 那声音再次响起:“还敢狡辩?”云凝当即敛神细听,早已将说话之人的方位辨得清清楚楚。于是他一面做好结印手势,一应付说道:“弟子不敢狡辩,但凭师尊责罚。”一语甫毕,只见他竖起左手的食指和小指往身旁一划,眨眼之间便来到了半山腰的一个洞口外。他这瞬息万里的咒术已然臻至化境,人掠出了百丈之外,而话音却犹在山谷间回荡未绝。 云凝已觉察洞中有人,于是在山洞外驻足侧听,只听山洞里竟不住地传出一个女孩子“咯咯咯”的笑声。那一连串的笑声虽然被捂在了手掌之下,可那笑声中的得意和愉快却是捂不住的。云凝守在洞口,早听出这笑声发自何人,不自觉也随着微笑起来。 女孩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不容易收住,便又低声对什么人央道:“快,你再吓他一吓。” 接下去,那个酷似师尊的苍老声音果然又自洞中响起。发声之人显见是功力不低,他非吼非叫,声音却能够远远送出,震彻山谷。他说:“既然你已知错,那就罚你替师弟云歌连洗三个月衣裳,你道服也不服?”此人显然也是憋着笑,一本正经地说到后来,尾音也终于不由得颤了,幸好被山谷的回声掩盖了过去。 云凝也差点被逗得笑出声来,他无声地啐了一口,心想,这混小子做他的春秋大梦呢?还想让我给他洗衣服,看我不先寻个法儿治他一治。此时,他放眼一望,见不远处的山壁上挂着一条小小的瀑布。于是他口中念了句咒语,把一股水流引到了洞口正上方,又撑了个结界暂不使其直接流下。 洞中二人嘻嘻哈哈闹过一阵之后,却没像先前那样等来云凝的回话,因此都感奇怪。又等了一会,两人终于不耐烦了。女孩说:“走,出去看看。”另一个也应和一声,二人便一同往山洞外面走。 他们哪知洞外有何玄机,甫一露头,顿感周身一阵冰冰凉凉。二人同时惊呼“哎呦!”可是等他们反应过来时,早已经浑身湿透。一对韶颜稚齿的少年少女就此被淋成了两只落汤鸡。 两人湿淋淋的脸上各自瞪着一双难以置信的眼睛,正在你看我我看你,忽然听见岩石后面传来哈哈大笑声。那女孩看清来人后,马上明白自己反被人作弄了,于是肩膀一拧,双脚直跺,“云凝师兄欺负人!”她气鼓鼓地噘着嘴巴又吵又嚷,垂到胸前的长发结成了绺,还在不住地往下滴着水。 云凝看他二人狼狈,心中暗自好笑,口中却扬起调子“哎呦”了一声,随即故作惊讶说:“怎么翎儿也在山洞里?我只道是云歌在淘气呢,哎呀,误会误会,”说着没正经地抱拳一揖。 这雁翎儿乃是掌门谭殊的义女,从小便得掌门宠惯。如今正值及笄,生得标致可人。她虽然与山上其他师兄弟们一同修行练功,可身份毕竟不同,因此众师兄弟都对她三分礼让三分畏惧,总不似同侪之间那般亲厚。倒是云宸、云凝、云歌三个兄弟因为不受掌门一脉的约束,也就毫不在意她的特殊身份,反而能与其推诚相与。也正因如此,翎儿从小就和这三兄弟走得更近,与自己同门系的师兄弟们反倒渐渐疏远了。 翎儿听云凝这样说,岂会不知他是故意的?可她素来不使小性儿,况且他们自小在一处玩闹惯了,因而也并不着恼。她把眉毛一横,大大地“呸”了一声,作势嗔笑道:“这引水作怪的把戏当我不会么?早知刚刚我也该痛痛快快浇你个落汤鸡,让你也知道知道我的厉害呢!”说着用胳膊肘戳了一下身旁的少年,“是不是,云歌?” 云歌看了看翎儿,又去看了看师兄,只是嘿嘿嘿地傻笑。云凝故意板起脸,对他说:“你不在崖上好好练功,倒有空来这儿跟我混闹。给你洗三个月衣裳,亏你想得出!我这不就给你洗了?不止衣裳,连澡也一起给你洗了。” 云歌和翎儿是一样大的年纪,仍是稚气孩童的心境。他嬉皮笑脸地说道:“师哥顶着秋老虎上山必是热坏了,给你也凉快凉快!”一面说着,一面去看翎儿。两人眼神一对,彼此立即心领神会,一齐拼命将头发上、衣服上的水往云凝身上去甩。 云凝笑骂着躲闪不及,使出杀手锏来:“两个小鬼再不住手,我就告诉大师哥来收拾你们。” 云歌一听,闹得更欢了,嘴里不服气地嚷道:“大师哥跟师尊在崖上闭关,这几天都不下崖,你告诉谁去?翎儿别理他,给他个好看!”翎儿听云歌这样说,小女孩的玩心也上来了,咯咯笑着更卖力地折腾。她还嫌身上不够湿,踩着石头去那边的瀑布底下又淋了一次回来继续疯闹。 云凝被他们两个缠不过,只有招架之功。他瞅准一个机会,趁着翎儿跑开,猛地向云歌扑过去,左手拦住他的腰,右手在他左右胁下一顿胡抓乱挠。云歌生平最怕被人呵痒,两胁之下是碰也碰不得的。这一下被云凝擒住,心知不妙,对方的手刚动了几下,便已几乎笑得气绝,只好连声喘息求饶。 “服是不服?”云凝问,一面箍紧左臂,防止云歌挣脱。 “服啦服啦,师哥快饶了我罢……”云歌声音都笑尖了,眼泪跟着稀里哗啦地淌下来。 “谁帮谁洗衣服?” “我洗!我洗!我帮你洗!” “洗多久?” “一个月!一个月!” 云凝声调一扬,“嗯?”了一声,“混小子不老实!”说罢,右手放在嘴巴前呵了口气,猛地又伸到对方胁下,这一次动作更疾,把云歌痒得泥鳅一般疯扭乱摆,只挣不脱。 “三个月!三个月!”云歌几乎要笑断了气,“快请师哥饶了我罢!” 翎儿见云歌被云凝好一顿收拾,竟忘了自己和谁是一伙儿的,站在一旁只管看热闹,不时还拍手大笑。三人闹了好一阵,直到邱婆婆派小道童来寻,众人才一道回了邛鸿院。 第40章 不归山 02 邛鸿院是云宸、云凝和云歌三人的住所,位于天极峰北山腰的竹林深处。从此地沿山路再往上行至绝顶,便是三位长老修行的无极崖。 小道童说,邱婆婆知道云凝今天回来,所以天不亮就起来了,忙了一整天,做了好多好吃的。翎儿一听,说什么也不走了,非要跟他们一起回邛鸿院“打牙祭”不可。 几个月不见,翎儿和云歌都攒下了说不完的话,一路上围着二师兄叽叽喳喳聒噪个不停。云歌告诉云凝,自他下山以后,大师哥便奉师尊之命在崖上闭关,修习一门名叫“灵犀六识”的咒术,直到现在都还没下过崖。云凝心中暗忖,以前师尊传功都是三名弟子一起传,怎么这回独叫了师兄一人前去闭关。又想,不知这是什么厉害的咒术,连师兄那样的天资竟也数月不得窥其门径。 云凝知道小师弟云歌心思单纯,便故意半开玩笑地说:“看吧,平日嘱你好好练功,你总是贪玩不肯,现在师尊教些厉害功夫都没你的份儿。” 云歌马上摆手说道:“才不是呢。师尊说了,这‘灵犀六识’必须我们三人合练才行,只是修炼的过程极难极险,需要一人总领。大师哥此番闭关便是先学习疏引之法,以后修炼到关要之时,好替你我二人护功。” 云凝心中琢磨,若非提前得授此门咒术的精髓,又岂能担当总领护功之责?想来师尊们总是偏爱大师兄一些的。他心中一念既起,脸上却不动声色,正想再问别的,可跟在一旁的雁翎儿早就听得不甚耐烦,直嚷嚷道:“又是咒术,又是练功,听着就闷死啦。”又蹦蹦跳跳绕到另一侧,问:“凝师哥,你这次下山去了那么久,就没碰到什么有意思的事儿?” 云凝听了哈哈一笑,将一路上的见闻添枝加叶地与二人说了。一行人说说笑笑,转眼便到了邛鸿院。 众人刚踏进院子,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婆婆便吟吟笑着迎了出来。这老婆婆看上去似已年逾古稀,然而精神矍铄,满头银发如雪,不见一丝散乱。她身上那套晴蓝色的短襟褂是用最普通的市井土布做的,而且早已洗得发白,可是穿在她身上非但不显寒酸,反而十分得体。 老婆婆姓邱,邛鸿院的人都叫她邱婆婆。没人知道她本名叫什么,也没人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又是因为什么来到了不归山。自打云凝他们记事开始,就是邱婆婆在一手照顾师兄弟三人的饮食起居。从身份上来看,她当然是这邛鸿院里打杂的下人。可是对于三个孤儿来说,一个能在病时彻夜陪伴自己的人、能在打雷时哼唱歌谣哄自己入睡的人、能够毫无保留地给予自己无限的关注与慈爱、从小呵护自己成长的人……怎么可能会是下人呢?那是他们在这世上除师尊以外最亲最近的人。 这时,邱婆婆早已经听见了众人的说笑声,她快步走出了房门,边走边探头,一面自言自语地笑道:“呦,瞧瞧这高兴劲儿,离老远就听见吵吵嚷嚷的。” 云歌一进门便急忙扯着嗓子报信儿:“婆婆!我把师哥给接回来啦!” “怎么才回来呀?”婆婆接过云凝手里的包袱,眼睛弯成了一条缝。她把比自己高了一头还不止的云凝转过来调过去地看,嘴里絮叨着:“瘦啦,可不是瘦啦?” 云凝离山数月,最惦记的就是邱婆婆。他知道婆婆常年犯有咳嗽气喘的老毛病,所以路过江淮时,特意买了当地的梨膏糖带了回来。他把油纸包着的梨膏糖放在婆婆干枯微颤的手里时,心中是一股长大成人的自豪感,可婆婆却哭了。 这天的晚饭极其丰盛,婆婆一个人张罗了十几道菜,都是云凝平日最爱吃的。翎儿和云歌在饭桌上斗嘴,惹得所有人一阵阵地哄堂大笑。婆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她边擦泪边指着二人说:“要不是你们两个鬼灵精在我身边闹一闹哇,这日子还真不好打发。”云凝整晚不时偷偷去看翎儿,发现几个月不见,她仿似比先前愈加出挑了。此时见她故意和云歌怄气的模样,更觉得娇俏可爱,不由得看呆了。听婆婆这样说时,云凝也不再摆兄长的面孔,一头撞到婆婆的怀里,明知故问道:“怎么婆婆只说他们好,凝儿不好吗?”邱婆婆用她苍老的手一下下地抚摸着云凝的头发,嘴里忙道:“好!怎么不好?!你们都是好孩子,都是婆婆的心尖儿尖儿,啊。” 邛鸿院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待到肴核既尽时已是二更天过半。翎儿知道时辰已是不早了,便向众人起身告辞。云凝也忙起身,说天太黑,要送她回去。云歌是个最没心眼的,将手掌中剥好的桃仁往嘴里一倒,搓搓手也起身说:“师兄赶了一天路,休息罢,我去送她。”云凝一时不及寻找别的说辞,只好张了张口,坐立不是。邱婆婆早将一切看在眼里,便对云歌嗔笑道:“成日价在一块闹还闹不够。让你二师哥快去快回,你留下帮婆婆收拾碗筷。”说着便把云歌往里间推。 云凝送翎儿出了竹林,又绕过一座矮峰,二人竟然一路无话。翎儿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只要单独和凝师兄在一块,气氛总是古里古怪的。云凝停下脚步叫她,翎儿像是被吓到一样“啊?”了一声。云凝笑了笑,有点忸怩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物什,往她面前一递。那物什在月光下闪闪发光,原来是一只漂亮的珠钗。 “给我的?”翎儿欣然展颜,接过来细细端详其样式。那珠钗的做工十分精巧,镶在上面的两只金蝴蝶栩栩如生,还能随着她摇晃钗柄而煽动翅膀,甚是喜人。翎儿小小年纪只存了爱美的心思,却哪里懂得分辨男人送女人礼物的诸般含义。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爱阅小说app阅读最新内容 “这是现下王城里最流行花样儿,年轻女孩儿都喜欢,所以……所以就买了一支给你带回来。”云凝瞧她对那珠钗爱不释手,心中自是十分欢喜,哪能不想再进一步,故而又试探说:“……来,师哥给你戴上试试。” 就在这时,几声嘻嘻的轻笑将二人猛吓了一跳,接着云歌的脑袋从山岩后面冒了出来。 云凝心中一惊,甚是烦乱,“你怎么跟来了?!”他心想,不知这家伙在这猫了多久,又听到些什么。他去看翎儿,却不见她有丝毫窘色,只是疯疯闹闹地去打骂云歌,怪他装神弄鬼。 云歌摇头晃脑地说:“我要是不跟来,怎么知道师兄恁地偏心眼儿。”他走到翎儿身边,抻脖子去看她手中的珠钗,撇了撇嘴,“翎儿和婆婆都有礼物,我的呢?” 云凝又好气又好笑,正想说些什么搪塞过去,忽然听见隐约有无数叫喊之声从远处传来。云歌和翎儿也听见了,显然这叫喊声不同寻常,因此都收了玩笑。三人侧耳听了一阵,又见远山山道上星星点点亮起火把。他们面面相觑,顿时警觉起来——莫非有人闯山? “是忘执塔!”云歌突然嚷道,“他们是不是要去忘执塔?!” 云凝听见这三个字,脸色登时一沉。他放眼望去,那亮起的火把果然朝着忘执塔的方向不断聚拢,于是心中的隐忧瞬间被放大。他语气不容置疑地对翎儿说:“你先回去,不许跟来。我和云歌去看看。”话还没说完,兄弟两人已纵身跃向峡谷,一瞬间便消失在了浓稠的夜色中。 第41章 不归山 03 忘执塔一带向来是不归山的禁地,没有掌门谭殊的命令,方圆五里内任何弟子都不得擅闯。云凝曾听师尊说过,忘执塔里面囚禁着一个婴儿,这个婴儿是无相宫尊主燕凌风的儿子,乃是魔教的余孽。当年各大门派剿灭魔教之后,掌门谭殊将婴儿带回了不归山。此后,各门各派纷纷上山进言,主张处死婴儿以绝后患。谭殊不忍就此杀害一个无辜婴儿,可又迫于江湖各方的压力,于是请动三老,以本门《归藏笈》中的玄奥咒术,将他以永婴之身镇于忘执塔中,永生永世囚禁于斯。此举虽然剥夺了这孩子历经人世苦乐的机会,可毕竟保住了他的性命,也算是合乎天道生生之德。 可是无相宫虽灭,余党却并未除尽。这婴儿存在一天,魔教群妖岂会不思救回少主重建魔宫?他此番下山,已然见识了魔教护法的厉害,倘使群妖重新聚集起来,江湖上岂非要再起祸端?云凝实在不懂,如此简单的利弊权衡为何掌门却想不明白,难道只是为了所谓的“天道”和“慈悲”?可是牺牲那婴儿一个,却能够使得千千万万的生命免于杀戮,这岂不是更大的“天道”和“慈悲”? 云凝想不通,也不愿再想,世间事总是难以想个明白,况且一切有三位师尊做主,他们的话是永远也不会错的。 倏忽之间,云凝和云歌已经来到了忘执塔前。他们施展“瞬息万里”从天极峰上直跃而下,履群岚如平地,反而在举着火把上山的众弟子之前赶到了。 此时,一蒙面黑衣人与十数名守塔弟子缠斗正酣,又有好几名弟子已毙于塔下,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黎师兄带领众弟子这时候也已经赶到,见凝、歌二人便点头为礼。众人手执火把,将忘执塔四周团团围住,一时间火光冲天。 那十数名守塔弟子勉强招架至此早已是气力将竭,眼见众人驰援赶到,马上便退了下来。云凝心中暗惊,这黑衣人孤身一人闯上山来已甚是了得,而守塔弟子个个非是弱手,以众敌寡却还险些全军覆没,只不知此人究竟是何来历。又想,忘执塔是我不归山禁地,此人怎能知道,而且一上山便直奔此处而来?莫非又是那两个护法当中的某一个,前来营救他们的少主?可云凝见此人双臂齐全,也并未亮出从辰剑,身形招法和王城后山密林中的两人也明显不同,于是心中更犯疑惑。 守塔弟子中带头的那个捂着胸口来到黎师兄面前,一揖说道:“若非师兄及时赶到,我们几个今日恐怕也要丧命在此了。” 黎师兄还过一礼,说:“贼人闯山非同小可,幸亏师弟传信及时。我们先合力把此人拿了,细问清楚再说。” 众人刚应了声“是”,只见两只黑影倏地掠出人群,一左一右齐向那黑衣人攻去。原来,云凝和云歌听他们虚辞客套早已不甚耐烦,他们知道黑衣人身手了得,只怕他得了喘息之机一时难以对付。那领头的守塔弟子见二人毫不将众人放在眼里,暗骂一句:“风头都让你们无极崖的人出尽了!”说着也便率领其他弟子冲了上去。 那黑衣人见对方人多势众,丝毫不敢轻敌。又见凝、歌二人出招凌厉已极,心中更自彷徨无计。他身法迅捷无俦,乱剑之中竟也腾挪自如。于此同时,双手结印逾加更迭繁乱,一时间竟使出了五六种上乘咒术。 黑衣人暗自思忖,如此缠斗下去不是办法,若不痛下一番杀手,今日恐被一群道行微末的小辈困死在此。于是心念一动,左掌朝上,右掌朝下,双掌对合。接着,他将合起的双掌横在自己眼前,双手缓慢错开,两手中指甫一分离,指尖霎时电光乍闪。 而就在他双手横在眼前的一瞬间,身边骤然掀起飓风。那飓风狂暴如烈,刚猛无伦,逼得众弟子人人以定身咒护体,手中利剑纷纷被狂风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而去。有些弟子拼死也不肯放弃自己的剑,于是手背立刻便给罡风割得皮开肉绽。再强撑得片刻,整条手臂被卷入狂风之中,被风中飞速旋转的利刃绞得血肉模糊,直露出白骨森森。 众人眼见那黑衣人朝空中腾跃而起,被狂风裹挟的百十把利剑如龙似蛟紧随其后,月光映照,灿银之泽乱眼;剑身交撞,金铁之声铿锵。 “不好!”云凝如梦初醒,大喝一声,“快布防御结界!”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一句话还没说完,那些利剑便如雨点般自空中激射而下。此时此地明明只有百十来名弟子,剑也只有百十来柄,可空中射来之数何止倍蓰。 众弟子中,很多人根本来不及撑开防御结界,况且每一柄来剑之上都蕴着凶煞剑气,寻常结界根本挡无可挡。所以顷刻之间,一大半弟子便被射毙于乱剑之下。 云凝在大声提醒众人的一刹那便瞬移至云歌身旁,将他笼罩在自己的结界之内。云歌咒术虽也不弱,但毕竟年纪太小,从没与人有过殊死较量。因此刚刚在打斗之时,云凝时刻留意着小师弟,只要他稍有不支,便及时出手相救。 那黑衣人见众人已溃,丝毫无心恋战,瞅准时机飞身便要逃走。云凝见状,心想去追,可空中激射不穷的乱剑端的是厉害之极,竟至一时无解。云凝招架已然不易,却哪里还有分身之术,心中又急又气,连叹数声“可惜”却也只索算了。www..lΑ 就在这时,黑衣人头顶上空骤然划过数十道寒光,那光芒每一道之间相距一掌来宽,自夜空中飞速穿过,如同巨兽的利爪在漆黑的锦缎上豁开了数十条口子。黑衣人此时已跃至高处,身体兀自腾飞向上。他见前路被阻,心中登时一凛,可千钧一发之际绝不容片刻迟疑,当下一闪念便要强行突围。可那光芒似乎有了坚固的实体,整整齐齐地扣向他头顶,竟成了个栅篱。而他的身体越是接近那光栅,越觉得灼热无比。再向上数尺,只觉全身上下有如置身火海,苦痛难当,于是只好放弃突进,身体悬停在空中踌躇无措。 可是那光栅篱却并非静止不动,而是直朝他头顶缓缓压了下来。黑衣人此刻心里乱作一团,急忙变换身形朝东边疾掠。可突然之间,一模一样的光栅在他眼前凭空降下,截住了去路。接下去,他背面、左面、右面也被光栅尽数封死,眨眼之间便已成了笼中鸟雀,进退两难。 但见四面光栅合围之势已成,并且不断朝内收紧。黑衣人一时无计可施,也不敢触碰那些光柱,只好撑开结界勉强抵御其灼热。他本想从底部逃遁,可这牢笼下扣的速度竟比他还快,转瞬之间他已被这光栅围成的牢笼扣在了地上。 这是不归山专门用来囚禁敌人的阵法,名曰“噬嗑之阵”,乃是由伏羲六十四卦中的“噬嗑卦”演化而来。其形为离上震下,谓颐中有物,啮而合之,拟牢狱而困敌。然离为阴卦,震为阳卦,阴阳相交,又喻恩威并施,宽严结合。故而施展此阵法对敌,实则困而不伤,刚柔相济。 此阵并非是什么深奥的阵法,山上弟子人人使得。不归山素来以降魔卫道为任,又以宽仁厚德律己,因此这“困敌而不伤敌”的阵法便是所有弟子自小必修的功课。 当日在麓水寒塘的山洞里,黎师兄便是以头上玉簪化入“噬嗑之阵”制服那飞天玉虎的。然而他当下却心中暗惊,“噬嗑之阵”若想奏效,须得自身灵赋远高于对手。只有自身强于对方,能力上构成压制,才谈得上“恩威并施”。而那贼人咒术之高,生平罕见,众人群攻方无十分胜算,又是何人能在一瞬之间布下此等天罗地网,莫非是掌门亲自出手? 他正想着,忽见云歌往天空一指,随即大声欢呼道:“是大师哥!” 第42章 不归山 04 鬼枢千机沈三爷的本事,可不只是做出一条能活动的假手臂那样简单。殷九是直到亲眼看见一座富丽堂皇的酒楼,在顷刻之间变成一座巨大的迷宫时方才领悟,原来这聆花楼才是沈三爷最得意的作品。 他也正是从那个时候起,再也没见过消失在迷宫中的锦娘和青山二人。他终于把一切都弄明白了,原来昔日无相宫的银瞳鬼使和墨影凡使早已经叛了宫,如今都在为苍冥山庄卖命。至于他们二人经历了什么,又因何背叛,他既不知道,也不关心。因为不论是何理由,叛宫者死。 现在,聆花楼一切如旧,又恢复成了往日熙熙攘攘的样子。它既然可以在顷刻之间变成迷宫,当然也可以在顷刻之间变回纸醉金迷的欢场。殷九此刻还是坐在一楼厅堂里那个不起眼的角落,那是几个月前他和青山一起坐的位置。现在他再去看聆花楼里的一切,都已和从前大不相同。这店里的小二、操管弄弦的乐师、缓歌慢舞的讴者全都跟吟盏、木犀他们一样,是聆花楼里豢养的杀手。可是殷九并不打算用无相宫的酷刑去逼问他们什么,因为他们都是锦娘一手调教出来的。无相宫的手段锦娘最熟悉不过,她既然放心地将他们留下,而没有在离开之前全部杀光,那么就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他们根本不知道锦娘的行踪,要么是酷刑用在他们身上,根本就是白费力气。 殷九认为后一种的可能性甚至还要更大一些。 早在还没见过锦娘的面时,殷九就已经断定她的身份绝不简单。因为聆花楼本就不是寻常的地方,这里的老板娘又岂会是寻常之人?只是殷九从没想过,这个不寻常的女人和销声匿迹了将近二十年的陆吾会有什么关联?直到他推断出青山背后的帮手正是锦娘时,这个如花似玉的青楼老板娘才和昔日无相宫第三护法的形象渐渐重合起来。 对于用咒术的高手来说,改变容貌本就不是什么难事。何况无相宫覆灭,四大护法各奔东西之时,殷九——当年他还叫烛龙——的年岁尚小,对于很多事情的记忆也十分潦草。 可旋鳌或青山也好,陆吾或锦娘也罢,不论他们的名字、身份抑或容貌发生了怎样的改换,两个人之间的感情也是永远都不会变的。锦娘若不是关心则乱,殷九恐怕还没有那么容易把一切都想清楚。 当年无相宫尚在时候,他们两人的事就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那时的殷九虽然才只有五六岁,却也不难察觉,旋鳌师哥与陆吾姐姐看彼此时的眼神,与看别人时是完全不一样的。可究竟哪里不一样,他当时并不懂得。可是现在他懂了,因为他心里也住着一个用同样的眼神看待自己的人,原来那眼神所要传达的含义就叫做柔情蜜意。 殷九在这里守株待兔已经十几天了,他想,青山和锦娘现在都为苍冥山庄卖命,他们这样处心积虑地接近自己,无非是为了《连山笈》。如今他们的目的还没有达到,因此根本不需要亲自去找他们,只需要以逸待劳在这里等待,他们早晚会再找上门来的。 于是他唤来小二,又要了两角上好的江城酽并十几样精致小菜。小二撇撇嘴,对他在这里白吃白喝感到十分不满,但还是按吩咐乖乖端上了酒菜。因为他知道,这位客官可不管聆花楼的什么规矩不规矩,这可是一位能把老板娘都逼走的主,所以不得不对其言听计从。 这时,不远处一桌客人在闲谈时蹦出的三个字一下子抓住了他的耳朵——“不归山”。于是他一面饮酒一面更加留心去听,原来,他们是在讨论最近从王宫中传出的一道政令。这道政令是针对当朝所有有爵位的臣子颁布的,是说要从他们当中选召部分已经成年的子弟前往不归山进学。这对所有符合条件的臣子来说不啻是天大的喜讯,因为这向来是只有王室宗亲才有的资格。 由于历代君王皆信奉道教,尤其尊奉不归山一脉为正宗,所以久而久之,不归山的地位和影响已经与皇家牢牢绑定,俨然成了举国之信仰。据说王以前在身体无恙时,每年都要去山上朝圣。寻常官员,若是能够随王伴驾前往山上一览,便已是无限荣宠。如今又允许自家子弟上山进学,这便更加是光耀门楣的天恩了。 可是这些话在殷九听来,却如同五雷轰顶。因为如果按照这样的条件,万川也在选召之列,而他是不能上不归山的。 当天夜里,殷九再一次悄悄潜入了侯府。自从离开侯府以后他便很少回来,即使回来,也从不教任何人发现行踪。可是今天,他一翻入墙内便直奔万川的房间而去。 万川见师父夤夜前来,又惊又喜。原来,殷九为了追查两个叛徒的行踪,已经很久没有陪万川在子虚幻境中练功了。师徒二人一别数月,此时见面自少不了絮絮互问一番近况。 殷九问起选召王公子弟前往不归山进学一事,万川还没等他说完,便仰起脸嘿嘿笑道:“师父的消息怎么这样灵通?今日宫中才派人来传了旨,师父就知道了。”殷九听罢,心中顿时咯噔一声。可是万川却喜得眉飞色舞,把什么荣宠、天恩一个个挂在嘴上说个没完。他还说,上官家所有子侄辈当中,唯他一个人被选中了。连镜明和剑泽两个堂哥也通通落选,为了这事,旁氏和胡氏还跑来哭闹了一番。 殷九见万川很少如此得意自豪,心中更加踌躇。看他的样子不难推想,阖府上下也必将此事看作是无上荣耀,想要阻止只怕不易。正自彷徨无计之时,只听门外有人轻声说道:“川儿,你在和谁讲话?” 是映月的声音。 殷九听见这声音,只觉心旌猛然一荡。他若以无相宫第一护法的心智去做决断,此时立即离开才是上策。且不说与这一家人的牵扯越多,对彼此就越是危险。单是儿女情长这一项,便是他这种人最不该去想去碰的。可是突然之间,身体中属于烛龙的那一部分消失了,而属于殷九的部分却偏偏活了过来。于是他的双脚生了根,想拔都拔不动,整个人就那样木头桩子似的杵在原地。 万川见师父回府,本就想去叫姐姐来叙话。这时听见映月就在门外,忙跃下床去开门,一面嚷:“姐,你看谁回来了!”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小说app 阅读最新章节。 映月迈进门,眼睛毫无准备地撞上了殷九。她先是一怔,又一笑,随口招呼了一句:“殷先生来啦。”她把以前叫惯了的“殷大哥”又换回了“殷先生”,可是语气却自然到没有让任何一个人尴尬,仿佛不过是在随口招呼一位时常登门造访的熟客。 万川近来也渐通男女之事,明知姐姐这一怔一笑一招呼之间,已不知有多少思绪在无声地起落。于是寻个由头便出去了,又将值夜的小厮都赶出了院子,自己站在廊上守着。 殷九虽有一肚子话要对映月说,也深知万川的好意,可眼下却不是互道离愁别绪的时候。他想,映月一向聪慧,或许可以想出一个既能阻止万川前去不归山,又不至于让他、侯爷还有夫人起疑的办法,于是便对她说了。至于原因,他却始终三缄其口。 映月看着殷九的脸,很长时间都没说话。她并不是在琢磨他那些没说出口的原因,更不是怀疑他的意图。她信任殷九就像信任弟弟或者爹娘那样,是没有条件,彻头彻尾的。如果有什么事情是他不想让自己知道的,那一定是知道了这件事情,对自己或者对整个上官家都只有坏处没有好处——这一点,哪怕是在她猜出殷九是无相宫护法的时候都没有丝毫改变过。 不知过了多久,映月摇了摇头,开了口:“川儿必须得上不归山。” “为什么?”殷九惊道。 映月浅浅地一笑,说:“你只不说你的‘为什么’,倒要来问我的‘为什么’,我若不说,你道如何?” “月儿……”殷九一急竟脱口喊出了映月的小名,等他回过神时不觉脸上已阵阵发烫,于是忙在后面接上“姑娘”二字,“我……” 映月瞧他发窘的样子本来甚觉好笑,可又见他神色凝重,料知此事或许非同小可,便也收起玩笑,将原委一一道来。映月说,选召万川前往不归山进学,乃是宫中直接降旨。且不说什么荣宠不荣宠,如若不去,首先便已是抗旨。父亲在朝堂中的势力早已今时不同往日,尤其是王称病以来,朝堂全由国师瑶光把控着,无数双眼睛时刻盯着上官家,等着抓父亲的把柄。王受到国师的蛊惑,早就猜疑上官家有不臣之心,所以一直在寻找机会收回父亲的兵权,只是父亲行事滴水不漏,所以苦无由头。这个时候,若有任何一步行差踏错,都可能给整个上官家招致祸患。所以,万川如果不去,便等于公然抗旨,国师定会抓住这个机会大做文章。 末了,她又说道:“父亲真的在意这份荣宠吗?我看倒不见得。今天侯府敲锣打鼓热闹了一整天,明儿个后儿个还要连摆几天的宴席庆祝万川被选中,这些都是做给人看的——尤其是做给宫里人看的。意思是说,上官家永远是王的奴才,永远对王的一切赏赐都感到万分荣幸。”映月的语气十分平静,无喜无恶,几个月不见她仿佛一下子长大了许多。映月自小就聪明,可那只是属于小女孩儿的古灵精怪。然而今日再看她,似乎已经具备了洞烛世事的心性。 殷九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眉心早已拧成了一个巨大的疙瘩。他向窗棂外看去,见万川正像个忠实的护卫那样在院子当中巡逻,恐怕他还以为自己为姐姐和师父制造了一场秘密的风花雪月呢。殷九心乱如麻,最后他终于把心一横:“即是如此,我陪川儿同去便是。” 第43章 不归山 05 半个月后,不归山派了两名道士来接万川上路。上官仁按照规制,特地为儿子预备了百人仪仗随行。只见雕车宝马辚辚萧萧,又有众执事高举旗、幡、牌、伞等一应物事,吹角鸣锣,声势动天。 那两名道士久居深山,何曾见过这等官家威仪,忙说此番上山乃为进学修道,体验羁旅辛劳也是修行的一部分,所以公子们的吃穿用度一概不宜过奢。他们二人下山之前得掌门特意叮嘱,无论父辈官职大小,每位公子只能携一名仆从随行。他们见靖安侯将信将疑,便又说,此番进学须得完成考试方可卒业下山,而对于万川的考核从他二人进入侯府那一刻便已经开始了。上官仁听罢,唯恐这铺张的阵仗犯了道家忌讳,只好忙忙地收了,一切从简。 万川从没独自出过远门,而这一去至少三年不能回家。聂氏每念及此,心中都像被剜空了一块肉一样。又想到南下一路千里迢遥,便更是一万个不放心,所以连府兵首领和吴管家都安排进了随行的队伍里。现在听说只允许随身带一名仆从,聂氏马上抹起了眼泪,说什么也不肯依。侯爷和万川怎么劝也劝不住,两个道士在一旁坐立不是,神情甚是尴尬。 这时,映月伏在母亲耳畔悄声说了句话。聂氏一怔,收住悲声看着女儿,疑惑道:“真的?” 映月握了握母亲的手,轻轻点头,低声说道:“有他在,您还不放心么?”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母女二人在嘀咕些什么。万川心想,姐姐定是把师父暗中陪同自己南下的事告诉了母亲。只是师父嘱咐过,此事不好被外人知道。于是他只微微一笑,却并不声张。 自打聂氏知道了那两个貌不惊人的道士竟能够影响儿子的考核结果以后,便再也坐不住了。她寻思,礼多人不怪,道士也是人,哪有人会不喜欢好东西的?可思来想去,不归山的道士毕竟不同寻常,一般的金银财帛或许看不上眼。于是念头一转,硬是将他们在府上留了好几天,日日好酒好菜地招待,临行前又将库房里两柄削铁如泥的古剑强行赠给了他们,这才安了心。 出发那天,下起了小雨,聂氏一大早就起来亲自给儿子打点行装。万川第一次出远门,高兴得无可不可,却没有注意到母亲一早上都闷闷不乐。还是映月心细,帮母亲忙前忙后,一面说些安慰的话让母亲宽心。聂氏的眼睛始终红红的,叠几件衣服就抽一下鼻子,给包袱打个结又抽一下鼻子,嘴里念叨着:“外面都下雨了,留你弟弟呢……” 万川最后选了贴身小厮殊同陪他一起上路。出发前,聂氏把殊同叫到一旁,颤声吩咐道:“把少爷照顾好,啊。回来有你的好处……”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殊同忙给夫人跪下,满口答应。接下去,万川又与父亲、母亲、姐姐各有一番洒泪告别,其中絮絮叮咛自不必说。直过了晌午,众人才前呼后拥地将他们一行送出了城门。 万川与殊同俱是顽童心性,因此一路上说笑疯闹,对沿途事物尽皆新奇不已。可是这股新鲜劲儿不到三天就彻底过去了。 原来,那两名道士在不归山众弟子当中属于末流之辈,对瞬息行进之类的咒术一概生疏,因此无论遇到何等崎岖道路,都只好一步步地走。加之一路上并非时时能够经过市镇,因此住哪里、吃什么全凭运气。运气好时,倒可以投宿客栈,吃些好酒好菜;若是运气不好,栖身破庙山洞,吞食冷硬干粮也不是稀罕事。别说娇生惯养的万川了,即便是殊同,却又何曾吃过这种苦头?因此不消几日,主仆俩便都叫苦不迭。又过了十天半月,二人竟落拓成了两个小叫花子一般。 万川从小就跟随殷九入梦中学习各种咒术,而梦中的光景比照现实中滞缓何止千倍,因此他早已将殷九所传授的本事练得如同吃饭喝水一样自然而然。虽然他现实中灵赋不足,一出了梦境便无法施展任何咒术,可是驭灵引气的诸般道理却已然烂熟于心。他想,瞬息行进之法本是不难的,怎的那两个道士竟连这个都不会?当下连同不归山也都不瞧在眼里了。 四人离开王城已经半月有余,可是殷九却始终没有现过身。万川虽然牢记着殷九临行前的叮嘱,可心中却也不免疑惑:既然师父决定跟随自己一路南下,为何却要如此偷偷摸摸地跟着?又为何不许自己对人说曾跟着他学过咒术?每一次殊同帮他挑破脚上的水泡,针尖儿扎得他生疼的时候,他便会气哼哼地想,或许师父压根就没跟来,否则怎么可能眼睁睁地看他受这种苦? 转眼之间,一行四人行至了永平县境内,两名道士却在这个时候突然失踪了。他们二人有晨起练功的习惯,可是那天早上他们出去之后就再没了踪影。 万川和殊同边在客栈吃早饭,边等他们回来一起上路。可是直等到了接近中午,两名道士没等来,却等来了一个女人。 万川一见她,喜出望外地“咦”了一声。“老板娘?!”他把眼睛瞪得圆圆的,“你怎么也跑到这里来啦?!” 那女人掩着口轻声笑了笑,人人都唤她“锦娘”只有万川始终唤她“老板娘”。她今天的妆容格外冶艳,心情也似乎格外愉快,仿佛那声“老板娘”满足了她在这穷乡僻壤的全部虚荣心。 她绵言细语说道:“当然是来找你的呀?”然后又像是突然被万川的邋里邋遢给吓到了似的,深吸一口气,接下去说:“怎么小侯爷变成个小乞丐了?可是被那两个臭道士欺负的?” 万川惊道:“道士?你见过他们两个?” “见过。”锦娘说,“不止见过,我还帮小侯爷把那两个讨厌的家伙都给解决了。”她双手叉腰,下巴昂扬起来,脸上仍是笑吟吟的,好像主仆二人还欠她一句感谢。 万川和殊同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她话里的意思。万川迟疑道:“……解决了?” “对啊,解决了。”锦娘极其耐烦地看着他们,逗孩子似的。说着,右手五指并拢,在脖子上那么一抹,一面又说:“就是这样,解决的。” 殊同已被吓得面如土色,可是万川却哈哈一笑,“别闹了——”他拿出公子哥儿那种侉侉的语气,可是心中却顿时戒备起来。殷九曾经嘱他提防聆花楼的人,尤其是这位老板娘。虽然他没说为什么,可是万川向来听师父的话,所以从那时候起,便再也没去过聆花楼,今日却不曾想在此处碰上。 万川见她仍旧不过是那个风情万种的青楼妈妈,可是所说之话却又如此骇人,与素日欢场之中大相径庭,不知是真是假,亦不知对方有何意图,当下心乱如麻,只得强作镇定,便道:“老板娘可真会说笑,若不是今日风小,早把你那纤弱的身子刮走了去,还拿两名道爷打趣呢。可是怪小爷近日去得少了,这才巴巴从王城大老远跟了我来?” 锦娘听了笑得花枝乱颤,抚掌说道:“小侯爷不愧是小侯爷,无论何时都开得起玩笑,哪怕是死到临头——”她说到“死”字的时候,右手突然朝前挥去。一招既出,客栈厅内竟凭空翻起一道气浪,所到之处桌椅尽数翻倒,无数杯盏盘碟稀里哗啦砸个粉碎。众宾客不明所以,但见来人出手凌厉,只管抱头鼠窜,蜂拥着逃出门去。 殊同吓得两股战战,可仍不忘护主。他挡在万川前面,一迭声地大喊:“少爷快走!” 一切发生得太快,万川根本来不及弄懂这无端的杀戮究竟因何由头而起,只见一张桌子朝自己劈头砸来。殊同猛地跃起,不管不顾地将万川扑倒,紧紧护住他的头,自己用身子将那桌子挡了。那桌子乃是实木质地,桌角又硬又尖,猛然一下凿在殊同身上,只听“咯咯”两声,却不知是什么断了。 万川勉强将殊同搀起来,发现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他脸色惨白得吓人,嘴巴刚刚张开一条缝,鲜血立时涌将而出。万川来不及多话,架起殊同发足便逃,然而这时,锦娘已然迫近身前,伸手朝他胸口抓来。 锦娘只当万川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哥儿,而自己这一抓必定十拿九稳,因此并未运上真力。万川虽然使不出任何咒术,可是从小却被殷九教出了一身外家功夫,当即右手发力格挡开来,随后竖起剑指,绕向她肘尖下方五寸处的四渎穴用力一点。这一路手法,本是揽月拂云手中的一招,万川虽然不曾学过,但殷九教映月这门功夫的时候他时时在旁看着,而且姐弟俩又经常过招,没想到危机之下竟也使将出来。 锦娘左手四渎穴被用力点中,顿感小臂一阵酸麻,一时之间竟发力不出。这一格一点,实令她惊疑非小,可心中却有如拨云见日,于是微微一笑,切齿说道:“还真小瞧了你!”说毕又欲再出杀招,可突然发现脚下如同生了根,竟然拔足不出。低头一看,原来是被那个名叫殊同的奴仆牢牢抱住了双腿。 那殊同手脚并用,龇着一口带血的红牙,死死盘住锦娘的双腿,模样甚是狰狞可怕。他恐怖地瞪着一双眼睛,冲万川吼叫:“走!”万川吓坏了,忙奔出几步,可扭头看见殊同似乎要将性命豁出去的样子,心中好生不忍。 锦娘一挣未脱,又见裙摆被他的血蹭得脏污不堪,顿时被激得狂怒。她低吼一声“作死的东西!”一掌重重朝殊同的天灵盖拍了下去。万川只听得一声闷响,那殊同的七窍几乎同时窜出一股鲜血,连声都没吭出来便立时毙了命。 万川心里猛然一阵剧烈的绞痛,犹如这一掌是拍在了自己的胸口,脚下也如同灌了铅一般,竟就那样痴傻地杵在原地一动也动不了。 锦娘早已是一副杀气腾腾的面孔,与先前那个巧笑吟吟的青楼老板娘简直判若两人。她左足一点,身体飞速跃出,右手弯成利爪直取万川咽喉。万川的思绪一片混乱,而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他头脑中竟然闪现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想法:以这女人的身手,若是有心,他主仆二人恐怕早就丧了命。何以从进门到现在,此人出招花哨而赘余,虽凌厉却又对自己处处容情? 就在她的手马上便要触到万川咽喉的时候,一股巨大的冲击力如同从他体内迸发而出,猛烈向外弹去,整个客栈被这股看不见的巨浪震得几欲倾倒。 锦娘瞳孔瞬间放大,在半空中急忙收势,身体随着那巨大的冲击力猛地向后翻飞而去,于数丈之外双脚才飘然落地。她心中一沉,脸上却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 万川的眼泪就在这个时候夺眶而出,这是只有在确认自己安全的前提下,才得以释放的悲伤和恐惧。 他知道是师父来了。 第44章 奉诏进学 01 其实,从万川等人出了王城后,殷九便一路跟着。只是半个多月以来,路上太太平平,况且以他的身手,自以为断无发觉不了的异常,因此也就懈怠倦懒了。 他万没想到,那锦娘本应躲避自己的追踪尚且不及,岂料竟也半路跟了过来。锦娘与他同为昔日无相宫护法,虽有位阶之差,却均是一等一的高手,咒术身法所差并不悬殊。因此二人虽同行数日,竟也互未发觉彼此。直到今日,她在林中取了那二道的性命,这才露出行藏。 锦娘在此处突然现身,着实令殷九一惊。他心下合计,锦娘和青山背叛无相宫已是死罪,而自己苦寻他二人数月,她又岂会不知?如今她冒险在此处现身,想来必有缘由。如果此刻出手,重伤于她倒也不难,可是取其性命却不容易。况且如今青山尚不知藏于何处,若是此二人联手,只怕不好对付。不如按兵不动,且看她意欲何为。殷九心中主意已定,便继续隐遁自身,悄悄跟着。 他见锦娘辗转来到了万川投宿的客栈,心中更甚惊疑。于是暗自踌躇:万川于她来说,只是个寻常的官家公子,何以竟至冒险来寻?寻到便要如何处置?是否会伤其性命? 可他马上又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无相宫杀人,向来不会多说一句废话,也不会多余一个招式,下手是无比的迅速而精确。他们是真正的杀手,而不是话本里的人物,多一句话的功夫,或者多一个花哨的招数,都可能给敌人以机会。而敌人若有了机会,死的便可能是自己。 可是他瞧锦娘今天的行为却十分反常,不仅话多,而且出招既慢且冗。于是料想她无意伤人,该是另有所图,因此便未加理会,旁观在侧。哪知那名叫殊同的小厮对主子忠心耿耿,更看不出对方招式中的容让,只道来人凶神恶煞,一心只为拼死护主。锦娘一生杀人无数,又怎会去怜惜一个奴仆的性命。想来无相宫护法是何等样修为,一掌下去即便只用半成真力便已是刚猛无伦,何况那时她似已经动了真怒。只见掌锋迅捷既至,殷九想要出手相救却已然来不及了。 锦娘被殷九的浮光结界震荡弹出,而身子却只在空中轻轻几转,便稳稳地落在了数丈之外。她似笑非笑地看着殷九,似乎对他的突然出现并不感到十分意外。 “陆吾姐姐,就这样欺负两个手无寸铁的小子不害臊吗?”殷九到现在仍不习惯叫她“锦娘”,还是以旧时名号相称。 “啊,是大护法来啦,属下参见。”她虽自称属下,可言语中却充满了轻蔑,而屈膝的一福更似挑衅一般。她眼波一转,斜睨向万川,又说:“这孩子莫非是大护法的么?怎的如此上心?” 殷九听她这样一问,心中顿时恍然。难怪她对付万川,却又不下杀手,原来是为了引他现身,借以试探万川与自己的关系——难道她已经对万川的身份起疑了吗?殷九按下心中波澜,只不动声色地冷冷一笑,便说:“我哪里会有这样大的孩儿,若是姐姐和旋鳌师哥有孩儿,想必该是这般年纪才对。” 锦娘闻言,脸上顿失血色,一瞬间如罩冰霜。她阴沉地歪了歪嘴,笑容甚是狰狞古怪,说道:“论年纪,我长你十几岁,可是昔日在宫中位阶却矮你两级。当真你的咒术就比我强许多么?可惜咱们从没认真动过手,今天不如就分个高下如何?”说话间,锦娘的瞳孔隐隐闪现着银色的光泽,待她一语说毕时,双瞳竟已完全变成了银白色。那银色的双瞳灿若星汉,并隐约漂浮出耀眼的碎屑,如同里面藏有看不见的火种,熊熊翻飞出银色的灰烬。 殷九扭过头,对伏在殊同尸体上大哭的万川说:“川儿,找个地方躲着,我不叫你出来就不许出来!” 万川举目四顾,见客栈之内早已是一片狼藉,掌柜店伴并一众宾客也已不知去向。他见通向后院的门虚掩着,便想要往那里奔逃,却又盯着殊同的尸身犹豫不决。此时,殷九和锦娘已经交上了手。万川定睛看时,只见一红一黑两个身形飘忽如魅,纠缠相斗,只因二人身手皆是极快,根本看不清双方如何出招又如何防守,只听得拳脚呼呼生风,并着彼此的呼喝之声响在耳畔。 锦娘的双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两把形状古怪的弯刀,两把弯刀窄细修长,薄得看不出厚度,刀身笼罩着一层暗玉色的光芒。她反手将刀柄握在手中,弯刀朝向两侧张扬开来,如同扎煞起双翼。锦娘微一俯身,旋即双脚一登纵身跃起,刀刃随着她身体腾跃的瞬间在空中划出两道夺目的紫光。 接下去,一团红色的影子倏忽间逼近,双刀齐向殷九劈来。殷九眉头一皱,竟不躲闪,右臂挥出向前一挡,铮铮一声,衣袖割裂而皮肤竟毫无损伤。“麟魂甲。”锦娘低吼一声,心中恨恨地又想:“师父好生偏心,把什么好的都给了他!”说罢双手运力,欲再出杀招。 殷九虽只有一臂活动自如,可出招却是迅捷无俦。他一招挡下锦娘的双刀,右手立时回撤,掌中寒芒聚敛,用力推出。这一掌力道非小,便是击在山石之上,也可立时使其崩裂。可谁知他手掌甫一送出,锦娘的身形便眼睁睁地幻化成了一团红色的烟雾,袅袅散开,这一掌显见是打在了一个虚幻的影子上。这时殷九忽听耳畔风声细微响动,他不敢再轻敌,也无瑕思索,脚尖一拧,本能地侧身避过。原来,锦娘不知何时已瞬移至他身畔,她知道麟魂甲虽刀枪不入,却无法抵挡咒术的穿透,于是施咒汇集真气于手中,而后双掌齐至。可惜她的掌力被殷九避过,发出的真气直打在了客栈的一堵石墙之上,那石墙受力猛然一震,当下沙尘溅落,再看她手中的双刀此时又已不知何处去了。 殷九身体后仰之时右手顺势飞快地一翻,试图去拿对方的手腕。可是他的手眼看就要碰到对方手腕之时,锦娘的身形却又在一瞬之间化作一团红色烟雾,再次消失不见了。 如此数十次,似乎有无数个锦娘从四面八方依次攻来,或拳脚、或弯刀,招数变化多端而且越发凌厉狠辣。可殷九每次反击,无论出手多快,打中的都只是一团烟雾,如同自己是在和无数个虚幻的魅影斗法过招。这正是银瞳鬼使的成名绝技,“鬼影千遁”。 殷九心中一时无计,若是这样一直斗下去,锦娘虽伤不着自己,可自己亦无法脱身,早晚会力竭而亡。他扭头一瞧,见万川居然还在一旁,于是大吼一声:“还不走?!” 万川不敢再留,这才放下殊同的尸身慌忙奔去了后院。 殷九见万川已经离开,出手也不再像先前那样谨小慎微。百十个红色幻影在他左近此起彼落分进合击,而殷九出手却未有稍慢。红影甫一迫近,他便立时挥掌迎击,一道寒光随之激射而出,洞穿那幻影,登时化作一团红雾。殷九虽只以单手对敌,但由于掌法极快,百十道寒光如流星般朝四面散射,只一炷香的功夫,那客栈便已被殷九的掌力击得千疮百孔。 此时他已想到了破解之法,只是心中犹豫不决。若以此法破局,只怕日后又要多生出许多事端。可如若不然,这“鬼影千遁”又当真是难缠至极。高手相斗,手下本就容不得丝毫偏差,而殷九此时微一踌躇,恍神疏忽,招式中竟露出破绽,胸口当下中了锦娘一掌。他只觉胸中血气翻沸,强行运功也压抑不住,口中立时涌上一阵血腥。 殷九收敛招式,撑开结界护住身体,说道:“你那主子千方百计派你们接近我,无非是为了一样东西。也罢,你瞧好了。”他一语未了,人却“腾”的一下如墨汁扩散在水中一般,凭空消失了。接下去,殷九的身形突然出现在锦娘的身边,剑指竖起,闪电般朝她喉头刺去。可一刺之下,指尖落空,原来又是一枚影子。然而锦娘此刻又已从屋脊俯冲而下,手掌直朝殷九的头顶重重拍落。这一招出其不意,而殷九身体悬在空中,脚下又无所依凭,原本是避无可避,却没想到,锦娘的重重一掌只拍散了一团徐徐散开的黑色浓雾。 锦娘听他说那“一样东西”立即想到《连山笈》,本就惊愕无已,又见殷九使出的居然正是自己引以为傲的绝技“鬼影千遁”,内心便更加惶惶惴栗。她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苦练这门咒术二十多年,即算殷九天赋再高,却怎么可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学会?而且看他施咒时的腾挪变化,其纯熟自如比照自己尚犹胜一筹。m..ζa 锦娘料想得不错,一个人再有天赋,也不可能仅凭一双眼睛看就代替他人二十多年的苦练。况且,当年燕凌枫分别传授四名护法不同的本事,又严令禁止他们私自学授他人技艺。因此锦娘立刻猜到,殷九必是借助《连山笈》中的某种法门,才能这般迅速地无师自通,只是她对个中道理毫无头绪,于是心里恨道:“师父果然把《连山笈》也给了他,这样厉害的秘笈他何曾给我瞧过一眼?!”想到此处,惊怒交加,亦不免悲从中来。 若不是被锦娘困得无计可施,殷九也实在不愿使出这门咒术。当年无相宫被毁,天下所有人都猜测,《连山笈》必是被四名护法当中的某一个带走了,而最有可能带走秘笈的便是大护法。可事实上,尊主临终时根本没与任何人提过此书,殷九自然也从没见过。而这“弥镜拓影”虽是秘笈上的咒术,可却是当年尊主亲自传授给他的。 这门咒术的厉害之处,就像它名字一样,能够在极短的时间内将对方的招数如同镜像一般“拓印”下来。交手之时,一经使出,不论对方是何等高手,施咒者都如同变成了对方的影子,将一模一样的招法施还回对方的身上。也正因如此,施咒者能够完全预判对手下一次出招的方位、时机、威力等等。倘若自身灵赋逊与对方,则可以据此寻隙脱逃;若是强于对方,则能够立时将其击溃。然而,这“弥镜拓影”虽然厉害,说到底却也不过是一种假象而已,完全不能等同于学会了对方的本事,更不能长久维持。若在咒法失效前不能速战速决,一切假象便也烟消云散了。 对于寻常的咒术师来说,这样短暂的优势或许不足以影响什么。但对于顶尖高手来说,毫厘之差即能决定胜败,因此任何一点微弱的优势在交手过程中都会被放大倍蓰不止。 锦娘此时已经连中了数掌,而她的进攻却招招落空。再勉强撑得一阵,终于不支,被殷九一记重手打中背心,登时伏地不起,口中鲜血狂喷而出。 第45章 奉诏进学 02 锦娘瞳孔中灿银般的光泽尽数褪去了,恢复成了一双寻常的眼睛。殷九想要从那双眼睛里寻找到仇恨和不甘,可是都没有,那眼里空茫茫一片,是彻底无声息的沉沉死寂。 锦娘的脸惨白如纸,双臂颤抖着将身体强撑起来,艰难说道:“我没有输给你……”她停下,等待剧烈的喘息重新平复之后才又继续说,“我输给的是《连山笈》,不是你……” “怎么都好。”殷九木然地看了她一眼,“你和旋鳌两人叛宫背主,已是死罪……” 锦娘还没等他说完便冷笑了起来。此刻她钗横鬓乱,虚弱地瘫颓在地上,鲜血拉着粘涎从下巴滴落而下,早已染污了胸前的衣襟一片。她明明狼狈至此,却森森然地冷笑着,那样子实令人毛骨悚然。 “不必多说了,”她凛然道,“背叛无相宫的只有我一个人,青山他什么也不知道。” “姐姐还当我是六岁的孩子么?”殷九漠然一笑。 锦娘紧紧咬着嘴唇,全身微微打着抖,眼泪摇摇欲坠地迅速聚集起来。沉默了很久之后,她终于开口颤声说道:“是我逼他的……” 殷九嫌烦似的一挥手,他可没多余功夫去听那些山盟海誓的故事。“叛宫就是叛宫,不论因为什么,都是死罪。”可他说到“死罪”两个字的时候,尾音还是弱了下去。儿时的记忆此刻纷至沓来,一幕幕涌向了他的眼前。殷九当年虽被封为大护法,可在四人当中,他却是最年幼的小弟弟。燕凌枫是他们的尊主,也是他们的师父。师父管教一向严厉,从不曾稍降辞色,而责罚打骂更是家常便饭。所以年幼的殷九对师父只有敬畏却不敢亲近,三位师姐师哥于是便成了他可以依赖和倾诉的人。 秋凰、陆吾、旋鳌,这三人虽然脾性迥异,但是他们对这个年幼的小弟弟却都很好。因此,在公,他们之间有着严格的等级界限;而在私,四人却情同手足,陆吾和旋鳌甚至还暗生了情愫。 殷九如梦初醒,直到这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他要判谁死罪?这个女人?那么这个女人是谁?是他青麟神使的属下,还是他殷九的师姐——他又将以哪一种身份宣判她的死罪? 锦娘神情呆滞地望着殷九的脸,说:“不劳烦啦,属下自知有罪,自我了断便是。只是青山他……”她微一踌躇,终究继续说下去,“我死以后,他也便活不了多久了。” 殷九心中一惊,听她的话里似乎大有深意。他脑中一转,马上想到青山身中燃心蛊之毒,必是靠锦娘给的解药来镇压毒性,于是问:“你是说他身上的毒?” 锦娘未置可否,脸上是一副她从来不曾有过的神色,一副恳求的神色。她说:“我死后,不用你动手,至多一年半载他绝无活路,不耽误你执行宫规……你就容他一年半载,行么?” 殷九凄然地看着这个伏在自己脚下的女人,她曾是四人当中性情最直爽刚烈的一个,连死都不能让她低一低头,可是如今却匍匐在自己脚下,如此卑微地祈求自己饶恕她的丈夫。一股弄不清来由的怒火瞬间烧光了他全部的怜悯,他说:“我若不容他又当如何?” 锦娘一怔,她没有想到殷九竟丝毫不顾念同门之谊,于是一改先前颓丧,脸上渐渐浮现出傲狠之色,便说:“那么你永远也休想知道江离给我的任务是什么?不过,我还是想透露一点给你,这个任务的目标就是你的好徒儿,上官万川——” 殷九听见万川的名字,脸色登时大变,他甚至没有发现自己的手是什么时候扣住了锦娘的咽喉的。他咬着牙命令道:“你最好把话说清楚。” 锦娘心满意足地看着他的反应,“大护法终于动怒了吗?”她又恢复成了素日与客人调笑时的神情,只是满脸的泪痕。她轻轻将殷九的手从自己喉咙上推开,“这个可吓不到我。” 殷九明白她说的是实话,对于无相宫的人来说,死从来都是最不可怕的。可他已经知道了她的软肋,心中早已打定了一个主意,于是突然笑了,说:“我可以饶了旋鳌师哥,不仅如此,我还可以治好他身上燃心蛊的毒。” 殷九明显地看到锦娘的双眼微微瞪大了,可她马上又变回漫不经心的样子,提不起兴趣似的说:“我知道大护法本事了得,只可惜那毒根本就不是能解的……” “《连山笈》在我身上。”殷九不由分说地打断了她,将一句谎话说得斩钉截铁,“方才你也看到了,书里面记载的玄功何等奥妙,区区蛊毒又何足道哉?” 锦娘心中猛然一凛,她所料不错,刚刚殷九施展的果然就是《连山笈》中的咒术。她虽从未见过这本奇书,可江湖上早已将它传得神乎其神。况且适才又深刻领教了它的厉害,此时对殷九的话哪还有丝毫怀疑?慢说解毒,现在便说它能教人起死回生也不无可能。于是说道:“既是如此,你将秘笈拿出来,我只去看解毒之法,其余一概不看。只要能确认真能医好他,属下但凭护法吩咐便是。” 殷九似笑非笑,“姐姐又拿我当六岁的孩子了。”他说,“就算我不知道苍冥山庄在打万川什么主意,只要我寸步不离地守着,他们又能如何?可是旋鳌师哥身上的毒如果不解,你二人便要永远受制于江离。这中间如何抉择,姐姐自己去想吧。”言下之意,要看秘笈却是休想。 锦娘苦思良久,兀自犹豫不决,竟然落下泪来。她悲悲戚戚地说道:“没想到,你我同门师姐弟间,竟然闹到这个地步。也罢,横竖不过一死,倒不如成全了你的忠义。” 殷九一时不明白她的意思,又听她冷笑一声接着说道:“像大护法这样对尊主、对无相宫忠心耿耿的人,肯定早就把我们这些卖主求荣的叛徒恨透了吧?”她不等殷九回答,鼻腔中轻蔑地哼了一声,“现在我就把一切都告诉你,大护法可要说话算数——” 第46章 奉诏进学 03 其实,从万川等人出了王城后,殷九便一路跟着。只是半个多月以来,路上太太平平,况且以他的身手,自以为断无发觉不了的异常,因此也就懈怠倦懒了。 他万没想到,那锦娘本应躲避自己的追踪尚且不及,岂料竟也半路跟了过来。锦娘与他同为昔日无相宫护法,虽有位阶之差,却均是一等一的高手,咒术身法所差并不悬殊。因此二人虽同行数日,竟也互未发觉彼此。直到今日,她在林中取了那二道的性命,这才露出行藏。 锦娘在此处突然现身,着实令殷九一惊。他心下合计,锦娘和青山背叛无相宫已是死罪,而自己苦寻他二人数月,她又岂会不知?如今她冒险在此处现身,想来必有缘由。如果此刻出手,重伤于她倒也不难,可是取其性命却不容易。况且如今青山尚不知藏于何处,若是此二人联手,只怕不好对付。不如按兵不动,且看她意欲何为。殷九心中主意已定,便继续隐遁自身,悄悄跟着。 他见锦娘辗转来到了万川投宿的客栈,心中更甚惊疑。于是暗自踌躇:万川于她来说,只是个寻常的官家公子,何以竟至冒险来寻?寻到便要如何处置?是否会伤其性命? 可他马上又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无相宫杀人,向来不会多说一句废话,也不会多余一个招式,下手是无比的迅速而精确。他们是真正的杀手,而不是话本里的人物,多一句话的功夫,或者多一个花哨的招数,都可能给敌人以机会。而敌人若有了机会,死的便可能是自己。 可是他瞧锦娘今天的行为却十分反常,不仅话多,而且出招既慢且冗。于是料想她无意伤人,该是另有所图,因此便未加理会,旁观在侧。哪知那名叫殊同的小厮对主子忠心耿耿,更看不出对方招式中的容让,只道来人凶神恶煞,一心只为拼死护主。锦娘一生杀人无数,又怎会去怜惜一个奴仆的性命。想来无相宫护法是何等样修为,一掌下去即便只用半成真力便已是刚猛无伦,何况那时她似已经动了真怒。只见掌锋迅捷既至,殷九想要出手相救却已然来不及了。 锦娘被殷九的浮光结界震荡弹出,而身子却只在空中轻轻几转,便稳稳地落在了数丈之外。她似笑非笑地看着殷九,似乎对他的突然出现并不感到十分意外。 “陆吾姐姐,就这样欺负两个手无寸铁的小子不害臊吗?”殷九到现在仍不习惯叫她“锦娘”,还是以旧时名号相称。 “啊,是大护法来啦,属下参见。”她虽自称属下,可言语中却充满了轻蔑,而屈膝的一福更似挑衅一般。她眼波一转,斜睨向万川,又说:“这孩子莫非是大护法的么?怎的如此上心?” 殷九听她这样一问,心中顿时恍然。难怪她对付万川,却又不下杀手,原来是为了引他现身,借以试探万川与自己的关系——难道她已经对万川的身份起疑了吗?殷九按下心中波澜,只不动声色地冷冷一笑,便说:“我哪里会有这样大的孩儿,若是姐姐和旋鳌师哥有孩儿,想必该是这般年纪才对。” 锦娘闻言,脸上顿失血色,一瞬间如罩冰霜。她阴沉地歪了歪嘴,笑容甚是狰狞古怪,说道:“论年纪,我长你十几岁,可是昔日在宫中位阶却矮你两级。当真你的咒术就比我强许多么?可惜咱们从没认真动过手,今天不如就分个高下如何?”说话间,锦娘的瞳孔隐隐闪现着银色的光泽,待她一语说毕时,双瞳竟已完全变成了银白色。那银色的双瞳灿若星汉,并隐约漂浮出耀眼的碎屑,如同里面藏有看不见的火种,熊熊翻飞出银色的灰烬。 殷九扭过头,对伏在殊同尸体上大哭的万川说:“川儿,找个地方躲着,我不叫你出来就不许出来!” 万川举目四顾,见客栈之内早已是一片狼藉,掌柜店伴并一众宾客也已不知去向。他见通向后院的门虚掩着,便想要往那里奔逃,却又盯着殊同的尸身犹豫不决。此时,殷九和锦娘已经交上了手。万川定睛看时,只见一红一黑两个身形飘忽如魅,纠缠相斗,只因二人身手皆是极快,根本看不清双方如何出招又如何防守,只听得拳脚呼呼生风,并着彼此的呼喝之声响在耳畔。 锦娘的双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两把形状古怪的弯刀,两把弯刀窄细修长,薄得看不出厚度,刀身笼罩着一层暗玉色的光芒。她反手将刀柄握在手中,弯刀朝向两侧张扬开来,如同扎煞起双翼。锦娘微一俯身,旋即双脚一登纵身跃起,刀刃随着她身体腾跃的瞬间在空中划出两道夺目的紫光。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小说app 阅读最新章节。 接下去,一团红色的影子倏忽间逼近,双刀齐向殷九劈来。殷九眉头一皱,竟不躲闪,右臂挥出向前一挡,铮铮一声,衣袖割裂而皮肤竟毫无损伤。“麟魂甲。”锦娘低吼一声,心中恨恨地又想:“师父好生偏心,把什么好的都给了他!”说罢双手运力,欲再出杀招。 殷九虽只有一臂活动自如,可出招却是迅捷无俦。他一招挡下锦娘的双刀,右手立时回撤,掌中寒芒聚敛,用力推出。这一掌力道非小,便是击在山石之上,也可立时使其崩裂。可谁知他手掌甫一送出,锦娘的身形便眼睁睁地幻化成了一团红色的烟雾,袅袅散开,这一掌显见是打在了一个虚幻的影子上。这时殷九忽听耳畔风声细微响动,他不敢再轻敌,也无瑕思索,脚尖一拧,本能地侧身避过。原来,锦娘不知何时已瞬移至他身畔,她知道麟魂甲虽刀枪不入,却无法抵挡咒术的穿透,于是施咒汇集真气于手中,而后双掌齐至。可惜她的掌力被殷九避过,发出的真气直打在了客栈的一堵石墙之上,那石墙受力猛然一震,当下沙尘溅落,再看她手中的双刀此时又已不知何处去了。 殷九身体后仰之时右手顺势飞快地一翻,试图去拿对方的手腕。可是他的手眼看就要碰到对方手腕之时,锦娘的身形却又在一瞬之间化作一团红色烟雾,再次消失不见了。 如此数十次,似乎有无数个锦娘从四面八方依次攻来,或拳脚、或弯刀,招数变化多端而且越发凌厉狠辣。可殷九每次反击,无论出手多快,打中的都只是一团烟雾,如同自己是在和无数个虚幻的魅影斗法过招。这正是银瞳鬼使的成名绝技,“鬼影千遁”。 殷九心中一时无计,若是这样一直斗下去,锦娘虽伤不着自己,可自己亦无法脱身,早晚会力竭而亡。他扭头一瞧,见万川居然还在一旁,于是大吼一声:“还不走?!” 万川不敢再留,这才放下殊同的尸身慌忙奔去了后院。 殷九见万川已经离开,出手也不再像先前那样谨小慎微。百十个红色幻影在他左近此起彼落分进合击,而殷九出手却未有稍慢。红影甫一迫近,他便立时挥掌迎击,一道寒光随之激射而出,洞穿那幻影,登时化作一团红雾。殷九虽只以单手对敌,但由于掌法极快,百十道寒光如流星般朝四面散射,只一炷香的功夫,那客栈便已被殷九的掌力击得千疮百孔。 此时他已想到了破解之法,只是心中犹豫不决。若以此法破局,只怕日后又要多生出许多事端。可如若不然,这“鬼影千遁”又当真是难缠至极。高手相斗,手下本就容不得丝毫偏差,而殷九此时微一踌躇,恍神疏忽,招式中竟露出破绽,胸口当下中了锦娘一掌。他只觉胸中血气翻沸,强行运功也压抑不住,口中立时涌上一阵血腥。 殷九收敛招式,撑开结界护住身体,说道:“你那主子千方百计派你们接近我,无非是为了一样东西。也罢,你瞧好了。”他一语未了,人却“腾”的一下如墨汁扩散在水中一般,凭空消失了。接下去,殷九的身形突然出现在锦娘的身边,剑指竖起,闪电般朝她喉头刺去。可一刺之下,指尖落空,原来又是一枚影子。然而锦娘此刻又已从屋脊俯冲而下,手掌直朝殷九的头顶重重拍落。这一招出其不意,而殷九身体悬在空中,脚下又无所依凭,原本是避无可避,却没想到,锦娘的重重一掌只拍散了一团徐徐散开的黑色浓雾。 锦娘听他说那“一样东西”立即想到《连山笈》,本就惊愕无已,又见殷九使出的居然正是自己引以为傲的绝技“鬼影千遁”,内心便更加惶惶惴栗。她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苦练这门咒术二十多年,即算殷九天赋再高,却怎么可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学会?而且看他施咒时的腾挪变化,其纯熟自如比照自己尚犹胜一筹。 锦娘料想得不错,一个人再有天赋,也不可能仅凭一双眼睛看就代替他人二十多年的苦练。况且,当年燕凌枫分别传授四名护法不同的本事,又严令禁止他们私自学授他人技艺。因此锦娘立刻猜到,殷九必是借助《连山笈》中的某种法门,才能这般迅速地无师自通,只是她对个中道理毫无头绪,于是心里恨道:“师父果然把《连山笈》也给了他,这样厉害的秘笈他何曾给我瞧过一眼?!”想到此处,惊怒交加,亦不免悲从中来。 若不是被锦娘困得无计可施,殷九也实在不愿使出这门咒术。当年无相宫被毁,天下所有人都猜测,《连山笈》必是被四名护法当中的某一个带走了,而最有可能带走秘笈的便是大护法。可事实上,尊主临终时根本没与任何人提过此书,殷九自然也从没见过。而这“弥镜拓影”虽是秘笈上的咒术,可却是当年尊主亲自传授给他的。 这门咒术的厉害之处,就像它名字一样,能够在极短的时间内将对方的招数如同镜像一般“拓印”下来。交手之时,一经使出,不论对方是何等高手,施咒者都如同变成了对方的影子,将一模一样的招法施还回对方的身上。也正因如此,施咒者能够完全预判对手下一次出招的方位、时机、威力等等。倘若自身灵赋逊与对方,则可以据此寻隙脱逃;若是强于对方,则能够立时将其击溃。然而,这“弥镜拓影”虽然厉害,说到底却也不过是一种假象而已,完全不能等同于学会了对方的本事,更不能长久维持。若在咒法失效前不能速战速决,一切假象便也烟消云散了。 对于寻常的咒术师来说,这样短暂的优势或许不足以影响什么。但对于顶尖高手来说,毫厘之差即能决定胜败,因此任何一点微弱的优势在交手过程中都会被放大倍蓰不止。 锦娘此时已经连中了数掌,而她的进攻却招招落空。再勉强撑得一阵,终于不支,被殷九一记重手打中背心,登时伏地不起,口中鲜血狂喷而出。 第47章 奉诏进学 04 锦娘瞳孔中灿银般的光泽尽数褪去了,恢复成了一双寻常的眼睛。殷九想要从那双眼睛里寻找到仇恨和不甘,可是都没有,那眼里空茫茫一片,是彻底无声息的沉沉死寂。 锦娘的脸惨白如纸,双臂颤抖着将身体强撑起来,艰难说道:“我没有输给你……”她停下,等待剧烈的喘息重新平复之后才又继续说,“我输给的是《连山笈》,不是你……” “怎么都好。”殷九木然地看了她一眼,“你和旋鳌两人叛宫背主,已是死罪……” 锦娘还没等他说完便冷笑了起来。此刻她钗横鬓乱,虚弱地瘫颓在地上,鲜血拉着粘涎从下巴滴落而下,早已染污了胸前的衣襟一片。她明明狼狈至此,却森森然地冷笑着,那样子实令人毛骨悚然。 “不必多说了,”她凛然道,“背叛无相宫的只有我一个人,青山他什么也不知道。” “姐姐还当我是六岁的孩子么?”殷九漠然一笑。 锦娘紧紧咬着嘴唇,全身微微打着抖,眼泪摇摇欲坠地迅速聚集起来。沉默了很久之后,她终于开口颤声说道:“是我逼他的……” 殷九嫌烦似的一挥手,他可没多余功夫去听那些山盟海誓的故事。“叛宫就是叛宫,不论因为什么,都是死罪。”可他说到“死罪”两个字的时候,尾音还是弱了下去。儿时的记忆此刻纷至沓来,一幕幕涌向了他的眼前。殷九当年虽被封为大护法,可在四人当中,他却是最年幼的小弟弟。燕凌枫是他们的尊主,也是他们的师父。师父管教一向严厉,从不曾稍降辞色,而责罚打骂更是家常便饭。所以年幼的殷九对师父只有敬畏却不敢亲近,三位师姐师哥于是便成了他可以依赖和倾诉的人。 秋凰、陆吾、旋鳌,这三人虽然脾性迥异,但是他们对这个年幼的小弟弟却都很好。因此,在公,他们之间有着严格的等级界限;而在私,四人却情同手足,陆吾和旋鳌甚至还暗生了情愫。 殷九如梦初醒,直到这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他要判谁死罪?这个女人?那么这个女人是谁?是他青麟神使的属下,还是他殷九的师姐——他又将以哪一种身份宣判她的死罪? 锦娘神情呆滞地望着殷九的脸,说:“不劳烦啦,属下自知有罪,自我了断便是。只是青山他……”她微一踌躇,终究继续说下去,“我死以后,他也便活不了多久了。” 殷九心中一惊,听她的话里似乎大有深意。他脑中一转,马上想到青山身中燃心蛊之毒,必是靠锦娘给的解药来镇压毒性,于是问:“你是说他身上的毒?” 锦娘未置可否,脸上是一副她从来不曾有过的神色,一副恳求的神色。她说:“我死后,不用你动手,至多一年半载他绝无活路,不耽误你执行宫规……你就容他一年半载,行么?” 殷九凄然地看着这个伏在自己脚下的女人,她曾是四人当中性情最直爽刚烈的一个,连死都不能让她低一低头,可是如今却匍匐在自己脚下,如此卑微地祈求自己饶恕她的丈夫。一股弄不清来由的怒火瞬间烧光了他全部的怜悯,他说:“我若不容他又当如何?” 锦娘一怔,她没有想到殷九竟丝毫不顾念同门之谊,于是一改先前颓丧,脸上渐渐浮现出傲狠之色,便说:“那么你永远也休想知道江离给我的任务是什么?不过,我还是想透露一点给你,这个任务的目标就是你的好徒儿,上官万川——” 殷九听见万川的名字,脸色登时大变,他甚至没有发现自己的手是什么时候扣住了锦娘的咽喉的。他咬着牙命令道:“你最好把话说清楚。” 锦娘心满意足地看着他的反应,“大护法终于动怒了吗?”她又恢复成了素日与客人调笑时的神情,只是满脸的泪痕。她轻轻将殷九的手从自己喉咙上推开,“这个可吓不到我。” 殷九明白她说的是实话,对于无相宫的人来说,死从来都是最不可怕的。可他已经知道了她的软肋,心中早已打定了一个主意,于是突然笑了,说:“我可以饶了旋鳌师哥,不仅如此,我还可以治好他身上燃心蛊的毒。” 殷九明显地看到锦娘的双眼微微瞪大了,可她马上又变回漫不经心的样子,提不起兴趣似的说:“我知道大护法本事了得,只可惜那毒根本就不是能解的……” “《连山笈》在我身上。”殷九不由分说地打断了她,将一句谎话说得斩钉截铁,“方才你也看到了,书里面记载的玄功何等奥妙,区区蛊毒又何足道哉?” 锦娘心中猛然一凛,她所料不错,刚刚殷九施展的果然就是《连山笈》中的咒术。她虽从未见过这本奇书,可江湖上早已将它传得神乎其神。况且适才又深刻领教了它的厉害,此时对殷九的话哪还有丝毫怀疑?慢说解毒,现在便说它能教人起死回生也不无可能。于是说道:“既是如此,你将秘笈拿出来,我只去看解毒之法,其余一概不看。只要能确认真能医好他,属下但凭护法吩咐便是。”.しa 殷九似笑非笑,“姐姐又拿我当六岁的孩子了。”他说,“就算我不知道苍冥山庄在打万川什么主意,只要我寸步不离地守着,他们又能如何?可是旋鳌师哥身上的毒如果不解,你二人便要永远受制于江离。这中间如何抉择,姐姐自己去想吧。”言下之意,要看秘笈却是休想。 锦娘苦思良久,兀自犹豫不决,竟然落下泪来。她悲悲戚戚地说道:“没想到,你我同门师姐弟间,竟然闹到这个地步。也罢,横竖不过一死,倒不如成全了你的忠义。” 殷九一时不明白她的意思,又听她冷笑一声接着说道:“像大护法这样对尊主、对无相宫忠心耿耿的人,肯定早就把我们这些卖主求荣的叛徒恨透了吧?”她不等殷九回答,鼻腔中轻蔑地哼了一声,“现在我就把一切都告诉你,大护法可要说话算数——” 第48章 宫倾 01 昏暗的石室里如同坟墓一样寂静。陈于四角的鸾凤铜台中,烛火不安地跳动着,将四条长短不一的影子拉长、折断,如鬼似魅地投在两侧的石壁上。 四个人谁也不说话,他们的脸如同直接在黑暗上琢刻出的浮雕,一部分与黑暗融成了一体,而浮出了黑暗的另外一部分,在忽明忽暗的烛光中如同末日将至时神祇的表情——平静、漠然地昭示着不祥。网站即将关闭,请下载爱阅小说app 阅读最新章节 他们四人在这宫中无数信徒的眼里,的确就如同天神一般存在。他们被朝拜,被敬奉,被当成信仰和传说来誓死捍卫。只要他们需要,就有无数顶尖的咒术师心甘情愿为他们死去。成百上千,成千上万,毫不吝惜地将自己的生命视作蝼蚁草芥,将残躯烧成飞灰——只要他们的下巴稍稍一扬,或者手指轻轻一挥。没有人会觉得死亡有什么可怕,相反,求生才是可耻的。在他们毫不犹豫地将血肉之躯献给死亡之前,脸上甚至会出现一瞬间的癫狂,接下去便是一句虔诚的吟诵—— “破军有命何辞死?殉身无相以为荣。” 几天来,这四名天神一样的人物听见这句话被喊了无数多次。在滔天的熊熊烈火中,在纷乱的刀光剑影里,就只有这一句话被反复地吟诵,反复地吟诵,好像这十四个字是往生路上的通关密语。每个人死的时候都似乎没有痛苦,神情是那样的平静和满足。他们最后一眼望向自己的主子,嘴里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可是眼睛却还在说。不是要说什么轰轰烈烈的遗言,只是无法接受自己的失礼。在主子面前退去,怎能不说一句“属下告退”呢? 石室里的四个人也有主子,只是他们的主子已经死了,而他们却还活着。可他们并不羞愧,因为死和活都不过是奉命行事。现在,为了完成主子的最后一道命令,他们得活着。 外面火光冲天,杀伐之声不绝于耳。昔日的琼楼玉宇已大半被焚为焦土,宫内数以千计的顶尖高手也已在连月的厮杀当中死伤殆尽。尸体堆叠着尸体,鲜血流过断壁残垣,涓涓汇聚成河。究竟何去何从,已经到了必须做出决断的时候了。 烛龙怀里的婴儿就是在这个时候醒了过来,一声啼哭瞬间打破了石室中的死寂。四个人不约而同看了这婴儿一眼,可是谁也没有去哄。他们虽然都还活着,可是每个人都只剩下了半条命,体力如同烈日下的一小滩水正在迅速流失。另外三人的目光这时缓缓移到了大护法的脸上,他们几乎是在刹那间做出了同一个决定。 三个人同时后退一步,各自在胸前结印,昏暗的石室豁然被三束光点亮,又立刻暗了下去。接着,那一男两女的手里各自多了一样东西。 烛龙毫无经验地将哭闹不止的婴儿上下颠了颠,又在他背上轻轻拍了拍,可是婴儿哭闹得更厉害了。他蹙起眉问:“你们做什么?” 三个人突然同时在他面前跪下来。此时的烛龙只有六岁,那一男两女跪下来刚好与他的身高平齐。 “属下们护送大护法和少主出去。”说话的女人不过二十来岁,雪肤花貌,形容极美。谁也不会想到,这样一副外表之下竟然潜藏着足以担当无相宫护法的力量。此人便是第二护法,名号为赤翎仙使的秋凰。她将手中的一块剔透的玉牌放在地上,什么话也没有再说。 另外一男一女也将自己手里的东西放在了地上:一柄镌满符文的断剑,还有一枚一指来长的骨哨。 这些东西,是他们三人从不肯轻易离身的,此时一一放在了烛龙的脚边,他立即明白了三人的意图。 年仅六岁的烛龙学着师父素日发号施令的模样,板起稚嫩的脸,说:“收回去。”他眼眶红了红,“尊主临终遗命,令四使一起保护少主出宫,不得殉教……你们抗命么?” 旋鳌在四人当中年纪最长,他向烛龙近前靠了靠,双手用力扳着他的肩膀。他这个举动十分不合规矩,可是他接下去的话不是属下说给长上的,而是师哥说给师弟的。他惨然一笑:“有点大护法的样子了,嗯?”随即他笑容收了起来,神色十分严冷,“可是一起走太过显眼了,到最后谁也走不了。现在外面到处都是各大门派的高手,我们几个受了伤,连保护自己都困难,怎么护得了少主?” 烛龙感到两只肩膀被师哥的手扳得又酸又痛,听他又说:“这里要不了多久也会被他们搜到。为今之计,只有我们三个先将各派高手引开,你带着少主躲到垂云峰上去,或许还能挣得一线生机。峰顶的雁去台有尊主布下的子虚幻境,那幻境玄妙至极,敌人万难闯入,你和少主先在幻境之中藏身,等外面一切平息之后再逃出去。”旋鳌看了一眼地下的三样东西,又说:“四人当中以你的咒术为最强,身上又覆着麟魂甲,现在再加上飞鸢令、昆仑哨和这把从辰剑,应该够你保护自己和少主了。” 烛龙怀中的婴儿渐渐停止了哭闹,可是他却不知何时已将眼泪流了满脸。他又看了看怀里抱着的婴儿,那婴儿正滴溜溜地转着一对漆黑的眼珠,事不关己地啃着自己的小拳头。烛龙将襁褓又抱紧了一些,那个小小的襁褓在一个六岁孩子的怀抱中还是显得过于沉重了。他很清楚,师哥的话是对的,一起走谁也走不了。可是他小小胸膛里的那颗心毕竟狠不下来,做不出把朝夕相处的师哥师姐们当成蝼蚁草芥牺牲掉的决定。 秋凰双手捧起她的飞鸢令,那枚剔透的玉牌被烛火映照出诡异的色泽。她看着烛龙,说:“要是我们当中有人还活着,那么日后能够再召集我们的就只有你了。”说罢她低下头去,将玉牌毕恭毕敬地高高举过头顶。 陆吾和旋鳌也将昆仑哨和从辰剑拾起,以同样的姿势双手呈上。三人齐诵道:“破军有命何辞死,殉身无相以为荣。” 烛龙的眼泪难以自持地汹涌而出,他颤声说道:“秋凰、陆吾、旋鳌三使听令,不论你们用什么办法……活着……必须要活着……” 第49章 宫倾 02 三名护法出了藏身的石室便立即往不同的方向奔逃,每个人怀中都抱着一团用破烂衣服或袍子围成的襁褓。他们故意在各派弟子面前现身,又立即消失不见,将众人向宫外引去。 各门各派打着清缴魔教的旗号而来,实则个个觊觎《连山笈》。如今众人已然得知,魔头燕凌枫已死,唯留下个孽种交托于四名护法照管。而那《连山笈》乃是无相宫至宝,是燕凌枫死守了一辈子的秘密。如今宫毁人亡,就剩下这么个孩子,不留给他还能留给谁?这么简单的道理人人懂得,所以各派表面万众一心,实际却各怀鬼胎,一心想着只要找到四名护法还有那个孩子,《连山笈》便也唾手可得。只可惜四护法绝少在江湖上露面,寥寥几个见过他们真面目的人也都已经死了。所以他们攻入无相宫以后,抓到人便问,问不出便杀,大肆焚烧宫殿楼宇无不是为了逼他四人现身。 现在众人见到有人怀抱婴儿,以此等绝妙身法意欲奔向宫外,料定必是四护法之一想要携幼主出逃,岂不心中大喜?立时便蜂拥追去。秋凰、陆吾、旋鳌三人有时故意现身,将众人越引越远;有时伤痛难支,被苦苦追寻而来的各派弟子逼到穷处,不得不与众人动起手来。有好几次,各人因为身上伤势过重,而对方高手又多,交手之时险象环生,几乎被擒。饶是如此,他们依旧假戏真做,只用一只手勉力对敌,另一只手抓着怀中襁褓死死不放,又做势将防御结界全布在襁褓之上,进招施咒俱万分小心,众人于是对他们怀中抱着幼主便更加深信不疑。 旋鳌逃出无相宫时仅剩下一息尚存,而秋凰和陆吾二人早已不知所踪。旋鳌本就重伤在身,适才与各派交手时又留下了十几处刀伤剑伤,此刻他倒在宫外的一片乱石岗子里,灵赋耗散殆尽,几乎油尽灯枯。 远山的晚霞艳丽无比,与废墟中的熊熊火光烧成了一片。旋鳌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他的脸贴在地上,目光透过杂草的缝隙眼睁睁地看着各派高手从滚滚浓烟中追杀出来。他面带微笑地缓缓地闭上了眼睛:“破军有命何辞死?殉身……”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见了陆吾的声音。他浑身猛地打了个寒噤,慌忙睁开眼睛,果然看见陆吾与众人斗在了一起。 陆吾是无相宫的第三护法,咒术在旋鳌之上,可此时也已是强弩之末。她手中舞动的两把弯刀渐渐乱了章法,周身的防御结界也几乎成了零星碎片。数不清的刀剑一齐向她头顶砍来,她挥起双刀拼死抵挡,终究双臂力竭,屈膝跪在了地上。僵持之中,她飞快地朝倒在地上的旋鳌望了一眼。那一眼转瞬即逝,可旋鳌却将每一个细节印在了心里——她满是血污的脸、残破不堪的衣袍、还有那双褪去了银色光泽,对一切劫祸都认命了的眼睛。于是他颤抖着全身,拼了最后的力气却并不响亮地喊出一个字:“走!……” 可是陆吾对他的警告只是轻轻笑了笑,仿佛求之不得地要去兑现山盟海誓中有关“共死”的那部分。就在这时,她发现自己双刀上承担的重量突然变得轻了,围攻上来的各派弟子刹那之间静止不动,仿佛时间出现了一个极短暂的停顿。这停顿一晃即逝,可对于陆吾这样的高手来说已经足够了。她立刻抓住了这个时机,瞳孔霎时重新变成银色,飞身便闪入了人群中。 魅影,重重叠叠的魅影。 她的身形如鬼魅一般无声无息地在各派弟子之间疾奔、俯冲,或者纵腾、飞掠,身手矫捷无伦,而手上的两把弯刀则是以更加惊人的速度连连袭出杀招。闪电一般的刀光影影重重,利刃划破气流的蜂鸣声细微而尖锐。人们根本分不清楚,让自己颈部一凉的究竟是疾风还是刀锋。只在眨眼之间,乱石岗子上便又多了几十具尸体。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爱阅小说app阅读最新内容 陆吾的刀刃割断了最后一人的喉咙以后,自己终也再难支撑。她伤得着实不轻,而刚刚施展的“鬼影千遁”又是极消耗灵赋的咒术,因而此时只觉双膝一软,立时便要倒将下去,只得右手拄刀顿地,方才勉强撑住。 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笑声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传来的。这笑声初听极远,仿佛是在数里之外,可声音之清晰,显见发声者的功力非凡。陆吾顿时戒备起来,不知对方是何方神圣。正在是战是逃间犹疑不决的刹那,一个青色影子已经倏忽之间到了近前。她心中暗自一惊:此人好快身手。 陆吾细看此人装扮,似乎不像是江湖中人。只见他穿着一件青色的蜀锦长袍,那袍子被剪裁得极其合身,袍内露出银色镂空的龙葵花镶边,单看面料和做工也知道价值不菲。陆吾感到困惑无已,这华服虽奢,可行走江湖却是十分不便的。可若不是江湖中人,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是为了什么?刚刚是此人施了援手么?可他又为何要救自己性命?更奇怪的是,此人虽已现身,却不肯以真面目示人。他脸上带着的那个镶金嵌玉的面具,看起来也是华而不实的笨重之物。这一连串的疑点让陆吾的戒心愈盛,可思前想后终究无果。此时的陆吾根本不会料到,站在她面前的这个怪人将会如何篡改她的人生。 那人站了半天,终于开口问道:“想死还是想活?” 陆吾心中一沉,头脑中飞速做了权衡。这人的咒术深不可测,此时要逃已经来不及了,何况旋鳌伤得连动也动不了。倒不如索性拼死一战,若是上天垂怜,或可侥幸挣得一条活;便是死了,只要跟师哥死在一处,黄泉路上倒也不凄冷。陆吾心中这样想,于是她快意地一笑,“是死是活,还是问你自己吧——”她只说到“问”字,双刀便以极快的速度朝青袍怪人砍了过去。这一手杀招陆吾没有留任何余力,用的是最上乘的咒术,饶是她身受重伤,速度和威力也是无比惊人的。 可是双刀竟然毫无阻滞地从青袍怪人的身体中穿了过去,原来刀锋砍中的不过是一个幻影。陆吾心中大惊不已,此人的速度已经快到了如此地步,即便真身位移,而身影却能被留在原地。 她猛然醒悟,心道:不好!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陆吾只听背后传来那青袍怪人的冷笑声,接着他说:“别逞能,我看你还是想一想得好。”说罢轻轻一掌,拍在她背心上。 这一掌没有用上任何咒术或者内力,就只是轻轻的一推,可是却让陆吾霎时明白了她与对方的差距。若是对方真有意想要取自己的性命,这一掌怕是早已震得自己肺腑俱碎了。那么现在就只剩下了一种可能:此人必也是为了《连山笈》而来。 陆吾心中突然涌出了一阵恶狠狠的快活,她暗自讥笑他——还有横尸在乱石岗子上的所有人——大费了一番周章,却打错了如意算盘。从无相宫遭劫到尊主战死,她何曾见过《连山笈》的影子?尊主临终托孤时,也根本没有提过有关这本书的任何只言片语。别说她陆吾不知道,就算知道,难道她身为无相宫的第三护法竟是贪生怕死的么?!想到这里,她脸上竟然浮现出一个古怪的微笑,接着便冷冷说道:“你以为死活对我来说有那么重要?你以为用这个就威胁得了我么?” 可没想到那青袍怪人听了这话却突然朗声笑了起来,“谁问你了,”他手往不远处一指,“我是说他。” 陆吾浑身的血在一瞬间冷了下来。她目光顺着那人的指尖,看到了正蜷缩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旋鳌。 “你是想让他死,还是活?”那人终于不再笑了。 第50章 宫倾 03 在此之前,陆吾从来没有听说过苍冥山庄,更加不晓得江湖上何时出了个名叫江离的人物。所以当青袍怪人报出自己的名号时,陆吾对于这两个字的分量其实一无所知。 “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江离说。他的脸被那张镶金嵌玉的面具严严实实地遮挡着,看不出表情,可是他的声音却明显带着笑意。“无相宫。四护法。这名号在江湖上何其响亮,我那小小的山庄又岂会被你们看在眼里?” 陆吾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可身体始终处于防御的姿势。 江离又是轻声一笑,说:“你放心好了,我不是来逼问你《连山笈》的下落的。我还没有蠢到以为燕凌枫会将《连山笈》交给你来保管,你还没那个本事。” “你……”陆吾被哂得的满脸羞红,她咬了咬干裂的嘴唇,扬起满不在乎的笑脸问:“那么依你来说,谁有这个本事?” “你们的青麟神使烛龙或许有。” 陆吾眼锋一转,手指着宫门的方向,笑道:“喏,神使此刻就在宫里还没出来,你快去寻他吧,若是去晚了,倒是白让不归山的道士们捡了便宜去。” 江离听了个笑话似的哼笑起来,“银瞳鬼使可真是聪明得很,就可惜只有些小聪明。”陆吾原本想用话激他去与各派高手争夺秘笈,可对方却全然不上当。她一时踌躇无计,全没防备对方竟突然出手,待到反应过来时,她发现自己的下巴已经被捏在了江离的手里。陆吾的头被迫昂了起来,与江离隔着面具对视。她的瞳孔慢慢泛起了银色光泽,而面具后面的那双眼睛渐渐变得迷离而涣散。接着,她听见江离用含混的声音说:“真是一双绝美的眼睛……”陆吾心中暗喜,于是加紧默念咒诀,双瞳的光泽即刻越发强盛。可她马上觉得捏住自己下巴的手突然用了力,江离的眼睛恢复如常,然后冷笑一声,道:“收起你这些伎俩,否则这双绝美的眼睛可就要保不住了。”陆吾大惊失色,瞳孔的银色立即退了下去。 江离把她的下巴甩开,说道:“《连山笈》就暂且让他们去争吧。我来找你们是为了别的事。” “什么事?” “给你们这两条丧家之犬一个去处。”江离说,“无相宫已经被灭了,难道你们还要继续为一个不存在的门派卖命吗?” 陆吾似乎猜到了对方的意图,她扭头看了一眼蜷缩在地上的旋鳌。他适才已经昏迷数次,现在又复转醒。他似乎也听懂了江离的意思,只是没有力气说话,只好瞪着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陆吾。 江离早已看出他们二人的关系,于是微微一笑,便说:“我苍冥山庄虽然比不过无相宫——应该是曾经的无相宫——那样显赫,可到底还算有些产业。生意上的朋友们多有抬举,编了句谣,便是‘织女补衣,叶舟独笛’,其中的每个字代表一桩生意。”江离停下来,忧虑地叹了口气,为赋新词强说愁似的。接着又道,“按理说每桩生意都该有一名掌柜替我打理的,可是这‘女’字上头却迟迟没有合适的人选,所以我就只好来找你了。”网站即将关闭,请下载爱阅小说app 阅读最新章节 “我?”陆吾一怔。她当然不会真的以为苍冥山庄只是个经商的组织,更不会相信江离此番大费周折只是为了让她去帮忙打理生意。她马上恢复了漠然的神色,浮出个瞧不上他人愚昧无知似的笑容,接着下巴朝前方一扬,说道:“庄主不妨四处去放眼看看,看看光是在这乱石岗子上就死了无相宫的多少咒术师?他们若是想求生,只消说出我们四人藏身的所在,又有何难?难道在庄主眼里我连他们都不如吗?”她又朝旋鳌望了一眼,再转过来时笑容消失了,脸上如同结了层冰霜,“今日我们技不如人,庄主要杀要剐,动手便是。可若以为我二人竟会贪生怕死背主求荣,那也未免也太小瞧了!” “民不畏死,自然不能以死惧之。”江离说,“我现在有七个掌柜,哪一个不是对自己曾经的门派忠心耿耿?又有哪一个把死放在过眼里?可是死并不是人唯一的弱点,有时甚至是摆脱弱点的手段。拿死亡来要挟别人,在我看来那是很无能的做法。”他边说着,边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瓷瓶,接着又道,“你好忠诚么?我倒想试试看。” 陆吾浑身一凛,头一次感受到这样强烈的恐惧。她强压着颤声问:“你做什么?” 江离没有回答,而是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朝瓷瓶中一指,瓶口立即飞出数个如萤火虫一般的光点。那光点火红耀眼,比燃烧的火星还亮。陆吾还没有看清它们是什么,这些光点便朝着蜷缩在地上的旋鳌飞去,然后一个追着一个从他的鼻孔钻了进去。 “我问你做什么?!”陆吾咆哮起来,双眼恐怖地瞪着,瞳孔在刹那间变成了银白色——这是她战斗之时灵赋汇聚的表现。 一阵猛烈的罡气随着她这一声咆哮朝江离袭来,乱石岗上顷刻间飞沙走石。江离没有料到身受如此重伤的陆吾竟然还能发出这样的一招,猝不及防只好右手送出一掌,以一阵更加猛烈的罡气与之相抗方才化解。 他被逼得跃开了一步,笑了笑说:“我果然没有看错人——”他一句话只说了半句,便听见蜷在地上的旋鳌突然发出了一声惨烈的嚎叫。 陆吾不知发生了什么,被这声嚎叫唬得魂飞魄散,慌忙过去查看。她只见旋鳌死去活来地滚在地上,惨叫一声比一声骇人。他的双眼恐怖地向外凸起着,全身的经脉被点燃一般火红发亮,在皮肤上勾勒出复杂的纹路,那些纹路沿着他青筋暴起的脖颈不断往上爬,直爬了他满头满脸。 陆吾眼睁睁看着痛不欲生的旋鳌,眼泪夺眶而出。她的手不敢去碰他,怕这一碰会加剧他的痛苦,所以只好一遍遍毫无必要地颤声重复着问“怎么了,怎么了”。 这时陆吾听见江离在她背后幸灾乐祸地说:“离火燃心,这滋味可不好受呢。” 陆吾当然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滋味,可她此刻心中却是另一种滋味。她咬着牙齿,眼泪扑漱漱地往下掉,声音勉强拼凑成一句话:“你要找的是我,有什么手段冲我来……” “我说了,死不是你的弱点。”江离的语气颇为得意,“而他才是。” “别求他……”旋鳌伸手去抓陆吾的斗篷,可他的手刚将那斗篷的一角攥在手里,那布料立即燃成了灰烬。旋鳌不敢再碰她,只得忍住剧痛,用游丝般微弱的声音说,“杀了我……我们一起……死!……” 陆吾流着泪点了点头,可江离却在一旁轻蔑地冷哼一声:“你若下得去手,那就杀吧。” 陆吾泪如雨下,缓缓将弯刀举在了半空中。她向来出刀快如闪电,可今天却觉得手中这弯刀竟有如千斤之重,即便她用上了双手也无法阻止它的颤抖。 旋鳌的脸因为痛苦而扭曲变了形,可他仍不忘在刀下对陆吾惨然一笑。他催促道:“动手……快点……”说着他闭上了眼睛。 陆吾也闭上了眼睛,两行眼泪如碎石般滚落砸下。一阵惊天动地的咆哮从她胸腔中骤然迸发出,那声音之惨烈如同来自地狱。与此同时,陆吾手起刀落—— 第51章 宫倾 04 陆吾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手腕被牢牢抓在了江离的手里。她悄悄松了口气,接着抬起如炬的目光,宣告胜利似的看着自己面前那张毫无生气的金面具。死亡不是她陆吾的弱点,连旋鳌也不是——她已经用一出险象环生的表演向江离证明了。 可是她马上就发现那面具后面的眼睛出现了异样的神色。 “你——”江离的语气犹疑,似乎在对某种判断斟酌不定。陆吾立刻明白他发现了什么,急忙就要抽手。江离没有阻止她,而是哈哈大笑,像是识破了一个伪装很好的戏法。 “也真是难为你了。”江离说着看了一眼已经疼得晕厥过去的旋鳌,“他应该还不知道吧?否则怎会如此就轻言生死?” 陆吾脸上一红,右手轻轻覆盖在自己的肚子上。她一句话也没说,可是神情再不似先前那般冷硬,目光也柔和下来。就在她即将堕入某种遐想的刹那间,忽听得一阵衣袍翻飞的声响。再去看时,江离和旋鳌两人已同时消失不见了。 接下去,江离的声音远远地传来,他说:“这个没用的男人我先带走了,你可以考虑考虑是否做苍冥山庄的掌柜。只是考虑的时间可别太长,否则这燃心蛊会让他每一天都生不如死。”说罢又是一阵狂妄的笑声。陆吾去听那笑声,倏忽之间似已在数里之外了。m..ζa 一张黄色的符纸就在这个时候飘然而下,落在了陆吾的脚边。她将符纸拾起,上面用朱砂绘着复杂的图案,样子与寻常的符咒大不相同。那朱砂笔迹在她指尖触碰到符纸的一瞬间发出了若隐若现的红光,随即红光一闪而逝,恢复如常。陆吾将符纸翻转过来,见背面写着“焚之即晤”。她神色凄然地呆呆盯着这四个字,原来江离早就已经把自己看透了,早就死死捏住了自己的弱点——什么第三护法,什么银瞳鬼使,说到底她只是个女人。只要旋鳌在他手里,她陆吾的归顺只是个时间问题。 这一夜,数不清的高手四处搜寻几名护法的下落。 无相宫建在一座与陆地相连的巨大岛屿上,他们占领了离岛的各个道路,又焚毁了所有船只,岛上的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搜寻彻夜不歇,恨不能把整个岛屿翻过个来。 陆吾躲在一个偏僻湿冷的洞穴里,她困极了,也累极了,可是片刻也不敢合眼。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她估计山洞的火光不足以引起各派弟子的注意,这才将那张黄符纸烧掉。 她眼睁睁地看着火焰将那符纸一点一点蚕食成灰烬,心中突然间涌起无数个念头,将昨天夜里所做的各种决定、所一再坚定的各种信念,冲击得摇摇晃晃。符纸还没有烧完,洞穴里便突然涌入一阵无比猛烈的黑色飓风。那飓风一下便缠住了她,围绕她的身体飞速旋转,将她的衣服、头发疯狂席卷其中。她渐渐觉得整个呼吸都被夺去了,眼前骤然一黑。然而下一个瞬间,她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 “你来了。” 是江离的声音。这声音虚无缥缈地传来,仿佛远在天边,又像是近在耳畔。这声音甫一落下,她的脚底便出现一条道路。这道路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微弱光线映照而出,笔直地通向黑暗,一眼望不见尽头, 她能够从回声和阵阵袭来的细微冷风之中判断出,这里似乎是一个空旷的大殿。可大殿里实在太过昏暗,她除了脚下那条路以外什么也看不见。 “还不过来?”江离的声音已带着几分怒意。陆吾心一沉,便顺着光源往前走去。等她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她隐约看见两排面目模糊的神像高高耸立在自己两侧。她本是看不清那些神像的面容的,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它们不怀好意地逼视着。 又走了百十来步,她终于看到了神像的尽头——高高的台阶之上是一个被层层帷幔遮住的区域,原来这个区域便是殿内光线的唯一来源。不时有风方向吹来,轻纱帷幔被层层掀起,光线丝丝缕缕漏出来,忽明忽暗,如梦似幻。 “我就知道你会想通的。”江离的声音从高台上的帐幔中徐徐传出,沉郁而平稳,却带着明显的嘲弄笑意,“只是没想到这么快,果然好忠心的银瞳鬼使。” 陆吾咬着下唇,暗中用力攥紧拳头,“忠心”这两个字刺得她心里一阵剧痛。“旋鳌呢?”她冷冷地问。 “忙什么?他一时半会儿又死不了。”江离说,“我还没有告诉你‘女’字的掌柜需要去照管哪一门生意呢。” 陆吾沉默不语,等着他继续说下去。这时,帐幔中巴掌轻轻拍了三声,接着,一阵铁链在地上拖动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陆吾循声看去,见到两张脏兮兮的面孔从昏暗的光线中浮现出来,是两个女孩子。她们蓬头垢面,脸上是一模一样的如同被抽去了灵魂般的呆滞神情。等陆吾看清她们的时候,发现这两个女孩子都戴着沉重的手铐和脚镣,身上一件衣服也没穿,新的旧的伤痕层层叠叠地覆盖在她们瘦弱的身体上。 江离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两个奴才一个叫‘吟盏’一个叫‘桃夭’,从此以后你就是她们的主子,她们是死是活都由你说了算。” 陆吾心想,何以为这两个奴隶取这样古雅的名字?再看她们的模样,虽是蓬头垢面但都不丑,做个丫鬟勉强使得了。 江离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便说:“别小瞧了她们,驯服这两个人可不容易。她们日后会是你很好的帮手。”他停下来,低沉地“嗯”了一声,似乎在思考什么事情,接着他说:“从今天起,忘记‘陆吾’这个名字,以后你的名字叫做‘锦娘’。” “锦娘?” “没错。”江离说,“身份便是聆花楼的掌柜。” …… 锦娘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沉默地仰视着殷九。客栈外面已是夕阳西下,晚霞从破损的门窗映照进来,如同为客栈里的一片狼藉披上了火红的嫁衣。 殷九早早打发了万川先到城郊的破庙里等着,自己则留了下来。他需要弄清楚的事情有很多,因此他始终没有开口打断锦娘。然而,听她说得越多他就越不知该如何开口,只有无声地站在原地。过了很久,他问:“然后呢?” 第52章 叛徒 01 兴建聆花楼是一件震动京畿的大事。这座无比奢华的青楼动用了上万名工匠,历时十年方始建成。对于江离来说,聆花楼当然不只是用来赚钱那样简单,它还担当着整个苍冥山庄的核心枢纽。因此,光富丽堂皇是远远不够的,它还必须具有某些特殊的功能。基于这样的原因,聆花楼的设计和建造任务自然而然便交由苍冥山庄的另一位高手,有着鬼枢千机称号的沈三爷来完成。 旋鳌的性命算是保住了,可是陆吾还是打错了算盘。她本想假意投诚,等旋鳌解了燃心蛊的毒,伤势再一好转,凭他二人之力想要逃出江离的掌控是不难的。可是她根本没想到,燃心蛊的毒是无法解的。当时从江离的瓷瓶中飞出的那数十个红火的亮点,其实是千万只蛊虫。它们一进入旋鳌的体内便以惊人的速度疯狂繁育,不到十二个时辰便已经布满了他全身上下的每一寸经络。只要江离施展“离火燃心咒”催动蛊虫苏醒——或者它们受到外界的扰动自己苏醒,那么每一只毒虫就立时成为一颗滚烫的火星。亿万只毒虫被同时唤醒的后果是不堪设想的,如同亿万颗火星汇聚起来融进了旋鳌的血液里,将周身之血瞬间变成了岩浆。所以一旦毒发,他立刻便如同烈火焚身,每一个瞬间都生不如死。网站即将关闭,请下载爱阅小说app 阅读最新章节 唯一能够暂时镇压住旋鳌体内蛊虫之物,就是江离给的红色药丸。可是江离的药丸从不会轻易给出,只有当陆吾完美地完成了任务,才会得他赏赐一颗。曾经的陆吾,如今的锦娘,从此便成了江离手中一把好用的工具——替他杀人、替他扩张苍冥山庄的版图和影响、替他实现一个又一个不为人知的筹算和阴谋。江离对这个下属非常满意,所以旋鳌体内的毒也便很少发作了。 最开始的时候,旋鳌想过一死了之。他死了,锦娘便再无所顾虑,何况对于无相宫的护法来说,能为护教而身死,只有无上的荣誉。可是他毕竟尝过了七情六欲,经历了过九死一生,再求死之心本已不似先前强盛。而江离又将金银所能买到的人间极乐尽数堆到他眼前,他又岂能不一心求生? 终于有一天,他提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头来见江离,对他说:“新月赌坊的掌柜我已经杀了,从此以后,我就是苍冥山庄新月赌坊的掌柜。” 江离听了哈哈大笑,连声道“自然自然,很是很是”,又说:“我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只要你和锦娘全心全意替我做事,我保证皇帝过得也没有你们舒服。从今天起,‘旋鳌’这个名字弃了吧——” “从今天起,我叫‘青山’。”旋鳌打断他。 起初,锦娘和青山二人都以为江离给的红色药丸是某种镇压毒性的药物,可事实远不止他们想得那样简单。原来,那些发作起来使人痛不欲生的燃心蛊虫都是雄蛊,而江离给的红色药丸之所以能够压制住它们,是因为那药丸里包藏着数以万计的雌蛊。药丸被青山服下后,雌蛊大量涌出,与他体内的雄蛊肆意交配,这才使得那些躁动异常的雄蛊得以镇静。可是这样一来,更多的蛊虫便被繁育出来。虽然雌蛊繁育后代之后便会死亡,可是雄蛊的数量却随着每一次服药而大量增加。因此,青山体内的剧毒每一次发作都比上一次要更加剧烈而痛苦,两次发作的间隔也越来越短。二人明白过来时已经太晚了,因为青山已经彻底离不开了那药丸,除了继续饮鸩止渴以外,再无别的办法。 随着青山中毒越来越深,江离赐药的条件也变得越来越严苛,交办的任务也越来越难。江离素来喜怒无常,只要事情办得稍不合他心意,他便勃然大怒,那么青山的药自然也就断了。可是锦娘总是能够为他按时讨来药丸,只因为她发现了江离的一个怪异的癖好。 这个怪癖她是听吟盏和桃夭说的。她们告诉锦娘,在江离发怒的时候,只要脱光了衣服让他用鞭子狠狠地抽上一顿,等他抽痛快了,那么他是有求必应的。锦娘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她们两人身上的鞭伤都是这样留下的。这一招果然十分奏效,每次鞭刑之后,江离总是很好说话的。有时候他亲自动手,有时候他让手下动手,可不论怎样,只要锦娘被鞭子抽得血肉模糊,江离都变得兴奋异常。她胴体上绽开的皮肉,还有她忍痛时低声的呻吟,无一不能激发起出江离某种扭曲的快感。 聆花楼告竣以后,锦娘将青山安置在了顶楼。她命人从极北苦寒之地百丈深渊之下采来无数块至阴致寒的坚冰,将整层楼填成了一个巨大的冰窖。青山藏身在这冰窖之中,体内蛊虫为寒气所镇,便不那么容易发作了。 聆花楼上下一共七层,江湖上人人都知晓这里向来以层高区分客人的尊卑,能够在越高的楼层上宴饮,表明客人的身份就越尊贵。可是没有谁见到过有哪位大人物曾被请上过第七楼,饶是权倾朝野的国师也只登上过六楼。是故人人猜测,莫非定是要皇帝老儿亲临才能登顶用宴?莫非那聆花楼的第七楼比皇宫还要奢华?可谁又能想到,这古怪的规矩不过是老板娘为了保护自己的丈夫而设的。而聆花楼的顶层更是除了坚冰什么也没有。 锦娘从没有见过江离的真面目,也不知道那个漆黑诡异、耸立着两排神像的大殿究竟是什么地方。她从来不能主动求见自己的主子,而只能等待江离召见她。当锦娘在某些不起眼的地方——枕头旁、首饰匣或者绣鞋里——发现一张黄色符纸的时候,她便知道,那就是江离的诏令。她将符纸烧掉,一阵猛烈的飓风瞬间破窗而入将她缠住。在一阵短暂的窒息和晕厥过后,意识重新恢复时,她便发现自己又已经站在了那个悬浮着浓稠黑暗的大殿里。接着,江离捉摸不透的缥缈声音便如影随行:“你来了?” 江离从不会同时召两名下属觐见,这是因为他除了自己以外谁也不相信。所以每个下属都只知道自己的任务,只有他自己才掌握着通盘的计划。锦娘和青山从不会私下交换自己的任务,因为这是被江离明令禁止的。也不要妄想能够瞒住他,因为他总是有办法知道他想知道的任何事情。 可是这天,当锦娘再次被召进大殿的时候,却发现青山也在。她微微一怔,没有跟他说话。江离带着笑意的声音从高台的帐幔中传出来:“你们二人平日在聆花楼朝夕相对,怎么来了我这倒像谁也不认识谁似的?” 锦娘心神一慌,将青山安置在聆花楼一事本是她自作主张,莫非江离此时便要追究?可江离接下去却说:“今天叫你们两个来,是有件事情要你们去做。”锦娘悄悄松了口气,颔首道了声“是。” 就在此时,百十道疾光突然从高台上俯射而下,汇聚到青山和锦娘面前,成了一个圆桌大小的发光球体。这球的边缘光芒耀目,而球的里面却渐渐浮现出一个画面。锦娘和青山对了个眼色,他们识得这是“悬尘之镜”,是一门能够短暂呈现施咒者记忆的上乘咒术。 二人凝神去看镜中的画面,画面中是一位官派老爷打扮的中年男人,右手领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肩膀上骑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三人有说有笑,似乎是在逛花灯节。 “看见了什么?”江离问 青山和锦娘面面相觑,锦娘回道:“属下不懂。” “仔细去看那男孩脖子上挂着什么。” 经过江离的提醒,二人再凝神去看时,几乎同时惊呼了一声。他们当然认得男孩脖子上挂着的物什,那正是“昆仑哨”。 “他怎么会……”青山难以置信地看着锦娘,发现对方也在用同一种眼神看着自己。 江离道:“我记得你们说过,当年都将自己随身的武器给了大护法烛龙。” “但他绝不是烛龙。”青山说。 “我可没说他是烛龙。”江离道,“但是他脖子上的‘昆仑哨’又是从何而来?总不见得是捡的吧?” 大殿里一片死寂,二人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海沸江翻。他们早就听说烛龙在垂云峰的雁去台上被各大门派逼得走投无路,纵入了泥犁鬼门。那泥犁鬼门之中怨灵无数,凶险至极,便是大罗神仙也万难死里逃生。可若烛龙已死,那孩子脖上的昆仑哨又是从何而来?莫非他还活着?那么他们这两个无相宫的叛徒还能继续活着吗…… 二人正惊疑交加时,又听见江离接着说:“这个男孩是当今靖安候的公子,名叫上官万川。你们看到的,正是十年前他与父亲、姐姐逛花灯时的画面。” “十年前?”锦娘惊道。 “不错。”江离说,“十年前我便发现‘昆仑哨’出现在了王城,可是这几年我派了很多人去调查,却始终难有进展,而且派出去的人一个也没有回来。” 锦娘和青山双双不语,因为这实在太过蹊跷。以苍冥山庄的实力,要想调查什么人什么事,一个月的时间已经算慢了。何以调查一个孩子竟至数年无果,更折损了那么多高手。锦娘又想,自己和青山入江离麾下也已经有十几年了,而“昆仑哨”在王城出现、山庄又秘密派人多番打探等诸事,他二人竟被瞒得一无所知。想来若不是江离眼下无人可用,也断然不会让他们知晓此事。于是她问:“主上是怀疑……” “我怀疑什么你并不需要知道。”江离打断她,“这么多年调查下来,虽说收效甚微,但也并非毫无进展。自烛龙坠入泥犁鬼门后,《连山笈》的线索就彻底断了,无相宫也在江湖上销声匿迹。而‘昆仑哨’是你们无相宫护法的东西,它突然出现在王城,很难不引起人们的注意。有人甚至不惜用那孩子的性命来试图引出‘昆仑哨’真正的主人,进而想借机顺藤摸瓜,找出《连山笈》的下落。” 光球中的画面随着江离的声音开始变换,正中央出现了一名断了左臂的少年。江离接着说:“上官万川曾在元宵节的灯会上被一群西域来的舞娘下了剧毒,紫霄铃。” “紫霄铃?”锦娘不由得惊呼一声,“那不是白夜城的……” “不错。”江离说,“紫霄铃之毒非下毒者不可解,而当今世上还懂得使用紫霄铃之毒的就只有西域白夜城了。上官万川中毒以后,画面里的这名断臂少年,曾在数日之间穿越大漠,闯进白夜城,又逼着城主薛鹤飞交出了解药。这是何等的本事?” “可他也不是烛龙。”青山说。 “不忙。”江离说,“对于一个咒术师来说,改变容貌也不是什么难事。” “可是他断了条手臂。” “那又如何?” 青山笑道:“主上可知道青麟神使烛龙最厉害的招数是什么?” 江离没有说话,用沉默催促着他的下文。 “三世麟魂甲。”青山接着说,“那是一种异兽的鳞片,有传说是三百年现世一次的麒麟的鳞片。这些鳞片从小被种在烛龙的身上,以其自身精血和灵赋喂养,早已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一旦他的身体遭受到兵刃的攻击,这些鳞片便会像本能一样立即出现,成为刀枪不入的护甲。” “这世上竟还有此等玄奇的宝物,有意思。”江离赞赏道,“所以你是说——” “有麟魂甲护体的烛龙是不可能少一条手臂的。” 第53章 叛徒 02 殷九似笑非笑地看着锦娘的脸,说:“难怪我在破庙中与青山相认的时候他会那么在意我的手臂。可是既然你们认定我有麟魂甲护体,不会被砍断手臂,后来又为何怀疑我就是烛龙?” 锦娘似乎抓住了什么细节,微微抬起头来,问道:“那么你的手臂是被人砍断的?怎么会?” “现在是我在问你。”殷九冷冷地说。 锦娘一笑,叹了口气:“江离是个多疑的人,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的话,除非他亲眼看见;也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一点可能性,除非他亲自验证过。所以,”她停顿下来,直视着殷九的眼睛,“江离交给我和青山的任务,便是查清楚你的身份和来历。” “其实我们很早就都怀疑过,或许你就是烛龙。可是你身覆麟魂甲,又怎么会断掉一条手臂?这着实令人费解。所以后来才有了青山用你的名号杀人,引你现身、诱你相救,有与你相认等一连串的事情,这都是为了确定你的身份。”锦娘脸上带着漠然的笑意絮絮说道,“虽然我们都不敢相信你烛龙真的能从泥犁鬼门中死里逃生,也不知你为何竟会断掉手臂,可是事实摆在我们面前,也由不得我们不信。” 殷九如梦初醒,头脑中散乱的线索一下子串成了线,同时胸口一阵钝钝的闷痛。他想起在王宫的冰窖里时,他和青山一起回忆当年在无相宫中的种种情状。说到灭门之劫,无不椎心泣血;忆起童年趣事,又复泪中带笑。原来,哭也好,笑也罢,都不过是他青山为了完成新主交待的任务而在自己面前所做的一番表演。 原来青山假冒“青麟神使”的名号去诛杀各派掌门,的确是为了引真正的“青麟神使”现身。可是目的却并不像他口口声声说的那样:挂念同门或者召齐四使一同报仇,而只是为了调查他殷九的身份。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青山从来没去过什么极北苦寒之地,也从来没有过复仇的念头,他的心已经在尘世的浮光掠影中堕得很深了。他将真话掺在假话中说,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这些话险些就让殷九误以为自己在这世上至少还有一位好师哥,中断了十几年的手足之情又重新续上了。 锦娘见殷九的神色既悲且怒,昔日的情谊也涌上心头,两行泪从她眼中夺眶而出。殷九的嘴角渐渐松弛下来,收起了所有多余的情感,重新变回一张没有表情的脸,他问:“既然我的身份你们已经知道了,又为什么要来取万川那孩子的性命?” 锦娘说:“青山在证实了你就是烛龙以后,的确在第一时间传信给了江离。于是我们便接到了第二个任务。” “这个任务跟万川有关?” “没错。”锦娘看了殷九一眼,“这个任务就是,查清上官万川和你的关系。” 殷九相信自己此刻的脸色一定十分难看,“你最好告诉我,”他用极阴冷的声音让自己保持镇定,“江离到底在怀疑什么?” “我不知道江离在怀疑什么,但我猜,他不认为上官万川仅仅是靖安侯府的小侯爷这么简单。” “为什么?” “江离对靖安侯府的调查并不是没有一点收获。”锦娘缓缓地说,“靖安侯府虽说戒备森严,可对于苍冥山庄来说什么也不是。可是江离派出那么多高手,一个也没有回来,这难道还不足以引起他的注意吗?” “注意什么?” 锦娘突然笑了。“大护法就不用跟我打哑谜了,那些高手难道不是被大护法亲手解决的吗?” 殷九将目光移开,未置可否。 “江离后来查到,侯府莫名其妙多了一名护院,而且来历成谜,又收了小侯爷做徒弟。再派人细细打探,发现这护院正是当年从白夜城寻回解药救了小侯爷性命的人——也就是你。” “这些和万川又有什么关系?” “大护法啊大护法,你是打算装傻装到底吗?”锦娘的媚态又回来了,嘴角的血迹和苍白的脸色也丝毫没有影响她娇俏的笑容。她说:“我们无相宫的人,向来不屑攀附权贵,就算王宫也未必看在眼里。可是一个区区的侯府,究竟有何等魔力竟能将大护法留住,还让你心甘情愿当了十几年的护院?” 锦娘见殷九并不答话,便接着说道:“你烛龙行事,不可能毫无因由。一开始,我们以为侯府当中或许藏着与无相宫或者《连山笈》有关的什么秘密。可是后来看到的很多蛛丝马迹却越来越让我们觉得,你甘心屈居侯府,很可能是为了上官万川。” “蛛丝马迹?”殷九疑道。 “我和青山可与江离派出的那些饭桶不一样。事实证明,我们二人在王城潜伏了这么久,大护法不是也没发觉任何不妥吗?”锦娘对自己的咒术本就颇为自负,是故这几句话说得抑扬顿挫甚是得意,“如果大护法留在侯府是为了这个孩子的话,那么他的身份就大有说道了。” “笑话。”殷九冷笑了一声,“我与他非亲非故,为了他什么?当年救他一命无非是看他小小年纪身中奇毒,动了一时的恻隐之心。” “你本不用解释这么多的。”锦娘饶有兴味地笑着,“我们有想过会不会是你已将少主从不归山上救了出来,安置在了侯府。可是想来想去,且不说你没有这个本事独自上不归山救人。便是救了出来,又岂会安置在侯府那样显眼的地方?安置在深山老林,或者随便一个神不知鬼不觉的所在岂不是更好?”www..lΑ “所以江离才派你们来,想要查清楚万川的真实身份?” “不错。” “可惜江离想错了。”殷九暗中缓缓送出一口气,“万川的确只是靖安侯府的公子而已。” 锦娘点头微笑,显然,殷九说的话她一个字也不信。“我没指望大护法会跟我说实话。而且,现在我也不在乎。我只希望护法能够遵守诺言,我已经将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你说会用《连山笈》替青山解毒……” “可是我改变主意了。”殷九微笑着截住了她的话。 第54章 叛徒 03 锦娘的一对美目此时变得异常凶狠,她仇怨极深地瞪着殷九,满面羞愤。过了很久,她挑衅地狞笑道:“原来大护法说出去的话竟连放屁都不如。”锦娘本是一个极美貌的女子,虽然身处风尘,但这样粗俗的话却也是不该从她口中说出的。可她此时已然无计可施,手中再无筹码,只得以言语相激。又听她冷冷说道:“护法幼年时便离开了无相宫,难道在江湖上行走的这十几年,连‘言而有信’四个字也没学会吗?” “你也配提‘言而有信’?”殷九嗤之以鼻,接着说道,“你拜入无相宫门下时、尊主封你做‘银瞳鬼使’时,你难道没有立过永不叛宫的重誓?‘破军有命何辞死,殉身无相以为荣’难道只是随便说说的吗?‘言而有信’四个字姐姐又学会了几个?” 锦娘比殷九年长十几岁,听了这番训斥,立时羞得面红过耳,再也吭不出一声来。她素知无相宫行事极其怪诞,对内对外秉持着两套全然不同的规则。对内,宫众铁板一块,从上到下人人尽皆重信轻死,守义守节;可是对外却完全相反,只要能达到目的或者争取到最大的利益,所作所为往往不择手段,而那“信义”二字更是与鸿毛无异。显然,在殷九眼中,她锦娘已经不再是无相宫的人了,自然也就不必再对她信守诺言。 锦娘突然间泄了气一样颓倒在地上,眼中的精神一下子暗了下去,如同两只烛火被突然吹灭了。她无力地喃喃道:“那么你要怎么样才肯救他?用我的命去换行吗?” “你的命?”殷九声调微微一扬,“你的命此刻就攥在我手里,你认为它还有交换什么的价值吗?” 锦娘咬着牙齿低声吼道:“我若拼死一搏,只怕你也没那么省力!” 殷九不耐烦挥了挥手,这种没有意义的口舌之辩,他是一句废话也不想多说的。“不如这样吧,”殷九说,“念在昔日的同门之情,我给你们一条生路。” 锦娘的头抬了起来,她当然不会不知道,要想获得这条生路是有条件的。 “从今天起,为我做事。”殷九的条件听上去十分简明。 锦娘大惊,同时脸上竟出现一丝欣喜的神色:“你肯让我们重返无相宫?” “别做梦了。”殷九嗤笑一声,语气甚是不耐,“无相宫虽然现在只剩下了我一个人,可是也不会由人说来就来,说走就走。”顿了顿,他加重了语气,“尤其是叛徒。” 锦娘并未被激怒,因为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于是她问:“那你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从今天起,替我监视苍冥山庄的动静,尤其是江离。另外,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去做什么。”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答应帮你?”锦娘的脖子梗了起来,脸上是一种反客为主的古怪笑容,“死,我可不怕,青山也不会怕……” 殷九突然往前迈了一步,还没等她说完就用力捏住了她的双颊。他说:“不怕死很好,可是活着不是更好吗?反正你已经背叛过一次旧主了,再背叛一次又有什么关系?” 锦娘变了调的笑声从殷九的手掌里传出来,阵阵气流吹得他虎口有些发痒。他听见她说:“这可是桩危险的买卖,就不知道大护法许些我什么好处?” 殷九也笑了笑,手指却加重了力气。他说:“真是没有看错你,果然是个有了好处立刻便能卖主求荣的贱人。” 锦娘脸上吃痛,嘴巴却毫不相让。“可是我这个贱人却能够帮助护法做成很多事。” 殷九放开她。她便接着说:“大护法想要上不归山报仇,还想救出少主、光复无相宫,可惜只凭你自己却远远不够。”她嫣然一笑,“大护法身负《连山笈》,若是神功学成,本该早早便前往报仇,何以等到现在?想必自古以来,凡奇书秘籍者,撰书之人皆将‘机要法门’藏之又藏。什么琅嬛玉洞、白猿腹中、密室壁画、棺盖石刻……美其名曰:‘静候有缘人’。想来这《连山笈》也未能免俗,否则以护法的本领,想要隐遁自身不被发现何其容易?若非要寻觅这‘机要法门’,又怎会四处奔波以至露了行藏?” 其实殷九从没见过《连山笈》,又怎会知晓其中有何机要法门?可是全天下的人都只道《连山笈》在他手中,即便否认也是不会有人相信的。他听了适才锦娘的一番高论,鄙夷之心顿起,心中暗想,她既如此自作聪明,我何不将错就错,以此作为讨还的筹码?殷九心下计议一定,于是故作惊疑状,随后立即恢复平静来掩饰这惊疑。这一惊一掩,皆为做给人看,紧跟着又冷冷说道:“姐姐果然好生聪明。” 锦娘见自己一猜即中,面露得意之色。她接着说道:“如今江湖上人人得知青麟神使烛龙还活着,那些觊觎《连山笈》的人又岂会不蠢蠢欲动?而头一个难缠的对手便是苍冥山庄。护法想要对付苍冥山庄,最好的办法就是在庄主江离的身边安插眼线。只要得知他的每一步动作,料敌机先,便能够摆脱他的纠缠。我说得是也不是?” 殷九的眼睛微微眯起,嘴角的笑容意味深长,却并不搭腔。锦娘便继续说下去:“恐怕还不只如此。苍冥山庄只是众多觊觎《连山笈》的门派之一,虽则难缠,却也并不是护法你行动的目的。” “哦?”殷九来了兴趣,“说下去。” “你的仇人只有一个——或者说,你瞧得上的仇人只有一个,便是不归山。”锦娘说,“可你势单力薄,而不归山高手如云,凭你自己是万难报仇的,所以你才需要我和青山,让我们成为你复仇的棋子。” 殷九的脸沉了下来,语气突然变得凶狠。他问:“难道无相宫的仇,不是你们的仇吗?” “你一口一个叛徒,几时又将我们看成是无相宫的人了?既然已经给我按上了叛徒的骂名,若是不把叛徒的行径做绝岂不是吃了大亏?何必还要往自己身上揽事?” “这么说,你是不肯了?”殷九问,同时已做好了随时出手的准备。 可没想到,锦娘抬起头来莞尔一笑,说:“我肯。”她满意地看着殷九惊讶的神情又说,“不过事成之后我有两个条件。” 殷九眯着眼下巴一抬,表示对她的下文很有期待。 “第一,我要你用《连山笈》上的咒术替青山解了燃心蛊的毒。第二,放我们两个走,从此不再找我们麻烦。” “难道你不怕我像刚刚一样出尔反尔?” 锦娘认命似的轻轻摇了摇头,脸上的神情突然变成了一种说不出的悲凉。“你便是出尔反尔,我也的确毫无办法。赌一把,也总好过永远在江离手中受尽折磨。你以为我和青山就愿意做叛徒吗?尊主也是我的师父……”她颤声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叹了口气,“算了,你不会明白的。事成之后,若是你肯高抬贵手放我们夫妻一条生路,我二人自然感激。便是你出尔反尔,也左不过一剑被你杀了便了。我们同门一场,你总不见得将我们百般折磨至死……” 殷九听她语气凄凉,不似先前那般凌厉。这一番话说得期期艾艾,只不知那江离给他们吃了些什么非人的苦头。 殷九问:“那么你打算怎样瞒过江离?” “我自有办法。”锦娘说,“江离给我什么任务,我会告诉你。可是江离生性多疑,你也得给我些东西好让我好回去交差,毕竟青山还得指望他给的药。” “那么你打算拿什么回去交差?” “上官万川的身份。” “我说了,他是靖安侯上官仁的儿子,仅此而已。” “那你为何在一直留在侯府?” 殷九笑了笑,转身便朝门外走去。走了几步,他停下来回过头说:“我要你来替我做事,这些应付江离的说辞便是你该去想的。”说完他便走出门外,消失在了一片残阳里。 第55章 叛徒 04 永平县是方圆百里内的商贸重镇,繁荣富庶远超周边。万川感念殊同的一片忠心,所以寻遍全城,为他选了一副上好的棺木。又在钱庄支领银钱,购置了一处依山傍水的墓地,风风光光将他厚葬了。殊同的后事办完,殷九本打算带着他继续南下,可万川一路羁旅艰苦,难得见到这繁华市镇,哪肯轻易离开。殷九被他磨不过,只好一再推迟启程的日期。 万川跟着不归山的两个道士吃了不少苦头。师父不在时,他尚能咬牙坚持,只因那二人神情严肃,又兼有考核之权,因此也不敢随便抱怨。可是师父一来,他就马上变了个人,连月累积的苦楚委屈哪里还能再忍得片刻?于是成日价叫苦连天,大抱其怨。 殷九一路暗中跟着只不现身,其实也是想要磨一磨万川的性子。他与不归山仇深似海,却不曾随手取那两名道士的性命。一来是因为心里瞧他们不上,根本不屑出手;二来却也有几分赞成他们的做法。所以即便知道万川跟着他二人风餐露宿,他也把心一狠,始终忍着没有现身。但此时一看,原本一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现在竟然落拓得像是个乞儿一般,心中也暗暗自责。又想,此情此景若被侯爷和夫人瞧见,不知得要如何心疼;若是被映月知道,也定要责怪自己没有好好照顾川儿。所以打发了锦娘以后,殷九便带着万川把镇上能逛的地方先都逛了一遍,住最好的客栈,吃最好的馆子,又给他添置新衣新鞋,足休整了半个多月方才启程继续赶路。 师徒二人出了永平,经瀛洲、过江陵,取水道一路南下。其时正值早春,北方尚自春寒料峭,而江南已有了盎然的春色。越往南行,越发觉沿途明山翠微,秀水澄莹;是处鹃啼蝶舞,花光柳影。二人置身于这旖旎风光之中,都觉得胸中酣然舒爽。见入泮之期也并不甚紧迫,师徒俩便索性放慢脚步,边行路边游玩,又走了两个月方才到了云梦墟。 入云梦墟首先要经过槐荫县。这日,师徒二人在槐荫县的一个酒家用饭,殷九在饭桌上对万川说:“云梦墟最高的一座山峰便是不归山的主峰,找不到也没关系,沿途定有山上弟子前来相迎,你随他们上山便是。” 万川一愣,说道:“师父不送我上山吗?” “我不去。”殷九说,“我就在这里等你。” 万川怪音怪调地“啊?”了一声,问:“为什么呀?” “哪里来的为什么。”殷九手指在桌上敲了敲,“快吃,吃完随我去个地方,我有话同你讲。” 二人用过午饭,殷九带着万川去到了城郊的一条小河边。这里远离闹市,人烟稀少,而且四下无遮无挡,不必提防有人跟踪偷听。殷九拉着万川在河滩边的石头上坐了,对他说:“把你脖上挂着的那枚骨哨交给我。” 万川不明白师父是何用意,但还是提起脖颈上的红绳,从领口拽出了一枚雪白的骨哨。自从六岁那年,他得殷九赠送了这枚骨哨以后,便一直戴在身上。那年,万川误闯麓水寒塘的山洞,遇上风雷玉虎,险些丧生虎口,幸亏这枚骨哨救了他一命。他只知道哨子一吹,凶猛的玉虎便像猫咪一样服帖乖顺,却不知是何道理。殷九从没跟他说过哨子的真正来历,他自然也便不会知晓,这看似不起眼的小玩意儿便是能够号令百兽的昆仑哨。万川彼时乃孩童心性,见它通体雪白又小巧玲珑,模样甚是可爱,便让吴官家在哨子末端钻了个孔,又穿了条红绳,从那以后便当成个护身符一样贴身戴着。 殷九捏起哨子,眼睛凑上去盯着那穿了红绳的孔洞瞧了半晌,眉毛皱着,显见是哭笑不得。他将骨哨收起来,万川马上“咦”了一声。殷九并不理他,而是从怀中摸出一枚莹润剔透的方形玉牌。他说:“在不归山上,这玉牌比骨哨有用。”网站即将关闭,请下载爱阅小说app 阅读最新章节 万川接过来细看,见这玉牌浑体通透,腻滑有如羊脂,表面略无杂瑕,以极精细的雕工浮刻着一只有着三个身子的怪鸟,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装饰。整块玉牌拿在手中,似乎若隐若现笼罩着一层茸茸的白光,端的是灵气逼人。 万川翻来覆去地把玩着玉牌,越看越是喜欢,于是厚着脸皮开口央道:“师父的宝贝真多,这个也舍我罢。”说着,抬头朝殷九嘿嘿一笑,依旧是小时候死皮赖脸的模样。 殷九却没有笑,神情甚是凝重,他说:“既拿了出来,自然就是要给你的……”他停下,目光往河对岸伸了出去,嘴里的话又断了。万川早已发觉了师父近日来的反常,话总是开了个头就没了下文,或者叮嘱了一句莫名其妙或缺少前因后果的话,又不准自己询问原因。这些反常,都是在遭遇了锦娘之后才频繁出现的,可是当万川问到锦娘究竟是什么人,又为什么追杀自己等诸般疑惑的时候,师父又总是讳莫如深,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 万川从小便对很多事情都不上心,因为他本就不必对任何事情上心,身边自有很多人替他打点安排好一切。所以殷九不说,他也就丢开不理了。与师父同行的这两个多月来,他只管游山玩水,根本不知道殷九心中经历了怎样一番艰难的思量。他将每一个抉择都在头脑中预演出结果,想方设法要将万川隔绝于危险之外。他在途中数度反悔让万川前往不归山,可终于还是决定送他来,因为眼下不归山或许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可是殷九却不能送万川上山,甚至连云梦墟都无法踏入。自从进了槐荫县,他便隐约觉得这里似乎弥漫着某种力量,在试图捕捉自己灵赋的细微涌动。而越是接近云梦墟,这种感受就越是强烈。 咒术师之间是可以通过彼此感应灵赋的涌动来确定对方存在的。这就好像动物之间可以根据气味来追捕猎物或者躲避天敌一样。具有较高修为的咒术师,对于灵赋的控制已经达到了收放自如的境界。对敌之时,可以有如汪洋一泻,滔滔不绝;而在平日,灵赋的波动却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以殷九的修为,便是在施展咒术之时,也能将灵赋隐藏得滴水不漏,更何况在平时?可奇怪的是,一到了槐荫县,他却明明白白地感受到某种不寻常的力量总是围绕在自己周围,试图捕捉着什么,有时他精神稍加松懈,险些就被它探到。 这里是不归山的地界,这股力量的出处显而易见。可此处距离不归山尚有很远的一段距离,中间还隔着广袤的云梦墟。若是有哪位高手的感知范畴能够覆盖这么辽阔的区域,那么此人就真的太可怕了。殷九没有把握进了云梦墟之后还能继续隐藏自身而不被发现,因此他只能驻足于此。他不知道被发现的后果是什么,只知道那人的修为极高,绝不可小觑。不归山上有数千名弟子,那便是数千名咒术师,便有数千股灵赋交错涌动,缠杂不清。若此人在如此复杂的环境中还能将自己分辨出来,那么他的咒术应比自己高出倍蓰不止,倘若被其识穿自己修行的路数和门派,那便是大大的不妙了。不归山如今的掌门名叫谭殊,殷九曾和他交过手,所以心里很清楚,谭殊是没有这个本事的。先前的掌门玄阳真人或许有这样的修为,可他早已在当年的战斗中与尊主同归于尽了。这样看来,剩下的就只有无极崖上那三个不知是神是鬼的老东西了。殷九想到这里,不免心中暗叹,有这三个老东西坐镇不归山,要想救出少主,报灭宫大仇,终究是千难万难。 殷九将目光重新收回来时,万川已经连叫了他好几声。 “川儿”,殷九语气端重地说,“明日你上山,有几件事你要答应师父。” 万川见师父神色肃然,也不敢再嬉笑玩闹,毕恭毕敬地应了声:“是。” 殷九点头说道:“以前我不许你跟旁人说自己曾学过咒术,可你却告诉了姐姐,师父那时没有罚你。”他停下,颇为严厉地看了万川一眼,接着说,“但是明天上山以后,你若再对旁人说起半个字,师父可要重重地罚了。” 万川舌头一吐,低头喃喃说:“川儿知错了,川儿不说就是。” “不仅学过咒术的事不能说,连寻常的拳脚功夫也不能露。” 万川抬起头,疑惑道:“这是为何?” 殷九眉头一蹙,板起脸说:“师父怎么说你就怎么做,再有那么多‘为何’,你信不信我——”他一面说,一面做势扬起弹指。这是师徒二人从小玩惯的游戏,每当万川不好好练功或者胡闹闯祸的时候,殷九便伸出弹指朝他脑门儿上重重一弹。 万川脖子一缩,悄悄做了鬼脸,拖着长音又应了声“是。” “另外还有一事,师父想要你去办……”殷九话到了嘴边,又陷入犹豫,心中好生为难。可此事若不交给万川,自己又无法踏入云梦墟,以后恐怕再难有这样的机会。斟酌半晌,终于又继续说下去:“如果山上管得并不很严,你寻个名目在山上四处逛逛,帮师父去找一个名叫‘忘执塔’的地方。” 万川小声将这三个字在嘴里重复了几次,殷九又把字在他掌心中写了。 “放心!”万川把胸脯一挺,重重拍了几下,“包在我身上。可是,师父你找这个塔做什么?” 万川见殷九眉毛一竖,正要开口骂人,于是立刻抢过话嚷道:“知道啦知道啦!不能问。”随后垂头丧气地说,“以前师父什么事情都跟川儿讲的,现在什么事都瞒着川儿……” 殷九心软了一下,神色稍稍缓和下来,笑道:“不是师父不告诉你,等你该知道的时候自然就跟你说了,到那时你想不听都不行。” 万川仍是怏怏的,眼睛一抬,问:“那找到‘忘执塔’以后呢?” “找到之后,就用你手上这枚玉牌和我联系。”这枚玉牌便是当年无相宫第二护法的随身之物“飞鸢令”。殷九思量再三,还是没有把名字告诉万川,只说:“这玉牌是上古的器物,传说里面封印着古书上记载的一种神兽——‘鸱’的魂魄,执此玉牌便可以号令百鸟。” 万川听师父说得神奇,两眼早已精光大放,又听见“号令百鸟”四个字,便更加跃跃欲试。他瞪着一双兴致勃勃的眼睛,一叠声央求殷九教他如何使用。 殷九说:“若使用它号令百鸟,需得以咒术催动,这个等以后入梦时再慢慢教你。眼下倒有个现成的使法,你拿来就可以用。”殷九说着,从万川手中取回玉牌,然后将手掌展开,让玉牌直迎着太阳。只见一道耀眼的光柱直射而下,又如水流一般注入到了玉牌之中。原本就笼罩着一层茸茸白光的玉牌,得了这一截阳光之后变得更加熠熠生辉。而表面有着三个身子的怪鸟浮雕,其纹理逐渐发出灿然金光,如同被描了金边一样辉煌夺目。 万川长着嘴巴,早已经目眩神迷,正待惊呼之时,突然听见远方遥遥传来一声尖锐的啼叫。那啼叫一共响了三声,第一声似乎远在天际,第二声已相去无几,而第三声啼叫,竟似就响在耳畔。万川一惊,心道:这是什么鸟儿,来得好快!再转眼看去时,见一只大鸟已经落在了眼前。这大鸟长得好生奇怪,它外形酷似野雁,但却比野雁大上数倍。双翅一挥,带起一阵劲风。更加奇怪的是,它身上竟然覆盖着一层鳞片,那鳞片密密实实,似绿非绿,似黑非黑,迎着阳光不断变换着色泽。 殷九不待万川开口问,便说:“此鸟名唤‘鳞鸿’,一日之内便可飞行万里之遥,穷天极地,无远弗届。” 万川登时心为之动,连声道妙,刚想伸手去抚摸一下鸟儿的头,没想到那鳞鸿立时冲他发出一声长啸,它嘴巴大大张开,尖牙利齿毕露无遗,模样甚是凶狠可怖,唬得万川汗毛倒竖,也跟着大叫一声连忙后退好几步。 殷九冲那鳞鸿大喝一声:“作死的畜生,见到主子还不拜么?”那鸟儿似乎听得懂殷九的话,得了这一声训斥,立刻变得驯服乖顺,如同做错事一般将头低低地贴在万川的脚边,可是万川却不敢再去碰它了。 “川儿莫怕,这鳞鸿乃是上古奇禽,颇具灵性,只受飞鸢……”殷九险些失言,连忙住了口。 万川疑惑道:“飞什么?” “没什么。”殷九接着说,“我的意思是,这鳞鸿只受我手上这枚玉牌的召唤,所以从没见过生人。起先它不认识你才会对你吼叫,现在它已经知道了你是它的主子,那么要它生还是要它死,都只是你一句话的事了。” 万川听师父如此说,才敢又哆哆嗦嗦地将手伸出去,还没等碰到它,那鳞鸿的头便凑了上来,“呜呜咕咕”地叫着蹭他的手心,模样甚是亲昵。 殷九看着万川与它玩了一阵,才又说:“召唤鳞鸿的方法很简单,不用施展任何咒术,只要将玉牌对着阳光或者月光,待到玉牌上的光辉渐盛,鳞鸿便自会循着这光辉前来。” 万川随口答应着,一面指挥鳞鸿在岸边跑来跳去,觉得甚是有趣。他想,野雁一般捕鱼作食,这鳞鸿虽是上古奇禽,但鸟儿们的天性总是相通的,于是淌进河里想要寻些小鱼小虾来喂。没想到他前脚刚踏进河里,那鳞鸿便如箭矢一般射如水中。水面浪花知轻轻一翻,再去看时,哪里还有鸟儿的影子。 过不多时,鳞鸿又冲出水面,带出河中无数鱼虾。万川还没反应过来,数以千计的活鱼活虾便如雨点一般从天而降,搞得师徒二人躲闪不及。 殷九笑道:“这鳞鸿一旦认定了主子,便是忠心耿耿。它见你去河里捞鱼,只道你要吃鱼,于是便冲入水里帮你把整条河的鱼虾都打出来了。” 万川恍然大悟,难怪鳞鸿的身体上覆盖着鳞片,原来它在水中也是畅游无阻,心中更甚赞叹不已。 殷九说:“你找到‘忘执塔’以后,就用玉牌召唤出鳞鸿,把塔的具体位置告诉它。” “告诉它?!”万川难以置信。 “对,告诉它。”殷九接着说,“鳞鸿非是凡鸟,虽不能语,却悉通人言。你将塔的位置告知于它,它自会前来向我报信。” 万川又问:“它既不能语,师父又如何知晓它报的是什么信?” “要想听懂鳞鸿传来的消息,不能用耳朵,而是要用这里——”殷九手指点了点万川的胸口,又笑道:“鳞鸿以前能够被我们选做传递情报的信使,最重要的原因就在于这里。普通的鸽子传信需夹带纸笺,一旦被敌人截获,情报也便泄露了。可是鳞鸿不同,它飞行的速度极快而且踪迹难寻,一般的人连看都看它不见,遑论追捕。更何况,鳞鸿对主人十分忠心,便是捕到也毫无用处。因为只要它发现自己落入了敌人手中,立时便会用利喙啄穿自己的肚子一死了之,绝不泄露半句机密。” 万川听见鳞鸿竟以如此悲壮惨烈的方式去保守主人的秘密,心中顿感怃然若失。又回想刚刚殷九的话:“……被‘我们’选做传递情报的信使”,便想起一年前几名不归山的道士来府上气势汹汹地质问师父,说什么“无相宫”、“大护法”云云,于是心中对这个“我们”究竟所指为何早又确信了几分,当下忍住不问,兀自沉默不语。 殷九见万川只是一味发呆,便问:“什么事?” “没什么。”万川抿了抿嘴,又问:“师父,我可以用鳞鸿给家里捎信吗?出来好几个月了,爹、娘还有姐姐肯定很担心我。” “可是他们不通法门,难以听懂鳞鸿的叫声,只会以为是呕哑嘲哳。”殷九沉吟片刻,说:“这样吧,你还是手写一封信,让鳞鸿捎回去便是。”他想到这神鸟有朝一日竟然大材小用被当成信鸽来传递家书,不禁暗暗觉得好笑。又嘱道:“等你到了不归山上,召唤鳞鸿时可得背着旁人。” 万川悄悄将眼睛一翻,心里暗想:这也不能说,那也背着人,我是学艺去了还是做贼去了。 接下去,殷九便将如何对鳞鸿口授消息以及如何听懂其叫声等一干法门,尽数教给了万川。师徒二人在河边教习演练,转眼日落星垂,不在话下。 第56章 阳歌钧天 01 第二天,万川一大早便起来沐浴梳头,又换上了一身簇新的鸦青色直裰。用过早饭后,他辞别殷九,独自一人往云梦墟去了。 万川出了槐荫县,一路向南走,城镇的喧嚣一点点退去,如诗如画的自然景致渐渐推入眼帘。他行至一高处,但见千嶂嵯峨,沃野广阔,与书中描绘“山原旷其盈视,川泽纡其骇瞩”之气象一般无二,顿觉精神一振。又见其间雾霭迷蒙,祥云缭绕,不禁心为之折,一股浩然正气由内而发。于是他便知道,自己已身处云梦墟之中了。 万川按照殷九的嘱咐,去寻找最高的一座山峰。可是这里到处是崇山峻岭,无不是上接霄汉,又加之云牵雾绕,他在群山中胡乱转了一阵,早已失了方向,更分不清楚哪座山高哪座山低。他心中有气,暗怪不归山的道士们也忒失礼数,既然有客拜山,怎不派人前来迎候迎候,难道全天下的人都理所应当要知晓他不归山的所在吗?其实他一时忘了,不归山本是派了人亲自前往府上迎接的,只是迎接万川的两名道士死在了锦娘的手里。而且通往云梦墟的主道上,也是有弟子往来迎送的,不过万川无头苍蝇似的乱转,已经转到了人迹罕至的偏僻小路上,当然是越走越萧疏荒凉。 他钻密林、蹚溪涧,又翻山又越岭,终于听见了人声,这才渐渐找回了大路。此时他脸也脏了,新衣服也皱了,两只银色靴子上箍满了黄泥,比这山里耕田砍柴的农夫樵夫还不如。 万川远远看见大路上有一支队伍,几个人抬着一部轿辇,另有几个人在侧随行,于是忙连喊带叫地跟上。跑到近处一瞧,立刻便知这是哪位官家的少爷,而且官阶还不小。虽然随行的仪仗已极尽从俭,可是万川还是看出那轿辇小窗的帷幔绝不是寻常织物,而是某种上用内造的罗纱。 轿内的人听见外面有人叫喊,便喝令随从停下,听上去是个尖声尖气的男人的声音。万川来到轿前,毕恭毕敬地一揖,然后自报了家门和希望同行的意图。轿帘被掀了起来,从小窗里探出一张堆满横肉的脸。万川见了他的长相,在心里惨叫一声,暗道:早知如此,倒不如我自己一个人走了。 “原来是靖安候的公子,失礼失礼。”那人尖声厉气地说,同时双手随意一拱,神色甚是倨傲。他用自己的两粒鼠眼从上到下打量万川,又故意四下瞧了瞧,道:“上官兄怎的如此狼狈?难道令尊没有派些家丁随从跟着来么?” 这时跟在轿辇旁边的一个白白净净眉清目秀的小厮开了口:“我家公子不与人随行,上官公子请便。”此人衣着不俗,与其他小厮明显不同,而且说话也颇无忌惮,想来应该是轿中之人的贴身侍从。万川刚要说话,那个肥头大耳的轿中人便尖细地“欸——”了一声,随后道:“不得无礼。”他的话虽是斥责,语气却饱含宠惯。那小厮冲轿中人颔首一笑,便退了下去。轿中人道:“我只听家父说令尊在朝野上颇不顺遂,却不知上官家……”他十分适时地掩住了口,自责说错了话似的又是一笑,“哎呦,罢了罢了,既然遇上,那就一起走吧。” 此人便是振威将军葛通的儿子,葛雄。葛通原本是靖安候上官仁的部下,官拜从一品。从前在军中,这位葛将军也是一名骁勇善战、治下严明的大将。后来靖安候在朝堂式微,国师瑶光于是对其既打压又拉拢,不久之后他便投靠在了国师的麾下。国师早有预谋要逐步撼动靖安候的兵权,因此对投靠己方的军中之人无不大肆优纵。这葛通便趁此势,扶摇直上,平步青云。虽然振威将军的官阶尚远远低于靖安候,但其在朝堂上的声势却已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葛家虽系钟鼎之家,却怎奈支庶不盛。葛通在年近天命之时方得一子,取名葛雄。葛雄乃是家中唯一的男孩,阖族上下无不极尽宠惯溺爱之能事,终将一个好好的孩子养得是脑满肠肥,性情乖戾嚣张,小小的年纪便倚仗家势在京中为所欲为。如今长大成年,便更加的跋扈自恣,无法无天。 万川早便听说这位葛霸王素有龙阳之癖,如今见他与那贴身小厮眉来眼去,心中早已大不自在。又听他言语之中旁敲侧击,对父亲乃至上官家甚是不敬,内心便更添了几分敌意,只是碍于体统和身份不便发作。何况,是自己要求与其同行在先,又是前往同一个目的地,如今若是另辟蹊径自行离去,恐怕是大大的失礼。于是万川只好耐着性子,跟着他们的队伍缓缓而行。 依礼来说,若有客人在侧,轿辇够大应邀客人同乘;若是不够大,应让与客人乘坐。最次最次,也应下轿陪同。可那葛雄兀自舒舒服服地坐在轿辇里,也不相让,也不下轿,奚落完万川那几句话以后,便把轿帘一放,再没跟他说过一句话,就好像从来没有这么个人一样。万川气呼呼地跟在轿夫后面,身上的衣服既脏且破,同在队伍当中的其他随从都离他远远的。葛雄的手从轿窗里伸出来,时不时用他那蹄尖一样短粗的手指去搔弄刚刚那小厮脖颈后面的碎发。那小厮被搔得痒了,便脖子一缩,回头冲着轿窗明眸皓齿地一笑。那轿窗被帷幔堵得严严实实,可他仍兢兢业业地笑给窗子看。万川眼睛撞到这一幕,忙忙别过脸去,可是其他人却似见怪不怪。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小说app 阅读最新章节。 万川突然想起,此前来侯府迎接自己上路的那两名道士说过,体验羁旅辛劳也是此次修行的一部分。还有什么无论父辈官职大小,每位公子只能携一名仆从云云。怎的这葛雄却可以舒舒服服地坐轿子,又有这么多人随行伺候?他当下气不打一处来,一眼看见队伍前首有两名不归山的道士领路,心里暗骂,什么狗屁名门正派,还不是一样的见人下菜碟?于是扬起嗓门将心中疑惑毫不客气地问了。 两名道士听见万川这样一问,脸上登时一红。这规矩的确在给各家送去的请帖上写得清清楚楚,二人支吾半天,竟答不上话来。这时,葛雄在轿子里哼哼唧唧地笑了起来,说:“是有这么个规矩来着,可是我爹就是想让我舒舒服服地来。振威将军想干的事情,有谁敢说个‘不’字儿?” 万川听他这几句话说得既嚣张又可笑,又见前面那两个道士只管低头赶路,话也不敢接一句。心道罢了,既然都已经走到了这里,还计较这些做什么。还是早日上山,帮师父找到忘执塔要紧。思虑及此,胸中也便释然,于是陪笑两声,没再多做理会。 第57章 阳歌钧天 02 众人顺着大路一直走,转过几个山坳,果见远远一座巍峨雄奇的山峰直插云天,赫然立于群岚之中。万川心想,师父说得不错,这不归山的主峰果然与众不同。可他随即暗暗纳罕,如此高耸的山峰按说距离再远也当一眼望之可见,怎么刚开始进入云梦墟时却完全不曾见过。 万川曾在梦境之中与殷九学过各种阵法的兴布之道,于是他立刻胸中了然:不归山乃是玄门第一大派,或许这天极峰便是位于一个极其精奥的阵法之中也未可知。难怪那些道士要千里迢迢前往各地去迎接被选中的王公子弟们,如果没有他们引路,寻常人恐怕在这云梦墟里转一辈子也找不到上山的路径。 万川心中暗叹,倘若他的灵赋能够如梦境中一般,这阵法也未见得就困住了他,更不用在这深山之中弄得如此灰头土脸。正想着,一行人却在眨眼之间来到了山脚下。带头的两个道士告诉轿子里的葛雄,说他们已经到了,请他下轿。 这不归山乃是历代君主举行天地大祭的地方,普天之下没有人敢乘轿子上山。即便是帝王亲临,也需将銮驾置于山下,一步步走上山去。 葛雄把脑袋从小小的轿窗里挤出来,眼睛迷瞪着,神情极是不耐。他刚刚听轿夫说还有很远一段路,便打算悠哉悠哉地眯上一觉,谁知道刚进入梦乡就被活活扥了出来。他嘴里骂骂咧咧,又嘀嘀咕咕,“怎么就到了呢?”可还是不情不愿地下了轿。 那两名道士相视一笑,没多言语,沿着山路领头走了上去。只有万川看清楚了,在天极峰刚刚映入众人眼帘的时候,这两人当中的一个便悄悄做了个手势,那是最简单的缩地成寸的咒术。万川拔步跟了上去,将那吵吵闹闹的葛雄远远甩在了后面。 一路上,两名道士对那葛雄的诸般颐指气使早已十分厌烦,不过念着来者是客又顾及他父亲的面子这才多番忍耐。如今已将他全须全尾接到了天极峰下,而上山之路只此一条,想来他便是再蠢再笨也不至于走迷了路。于是两人一进了山,便立时施展开咒术,朝正殿的方向腾纵而去。他们宁可提前到山门前等着,也不愿再与这葛霸王共处片时片刻。 只见两道模糊的白影子在万绿丛中忽穿忽越,转眼间便已登高百丈。然而天极峰奇险瑰怪,尽管山道修有石阶,却依旧陡峭难行。兼之乱石横纵,巉岩凌穹,二人虽身怀异术,待到行至半山腰时,身上也已是微汗津津,不得不在一缓台上稍作休息。其中一个喘着气说道:“这山路崎岖,可足够那胖子喝一壶的了。”另一个也接口笑道:“师父虽嘱你我用咒术带他们上山,可是咱这一路受了那胖子多少气来,给他吃些苦头也是应该的。”第一个又接着说:“依我看,到了天黑他们也未必入得了山门。” 两名道士正在你一言我一语之时,却远远听见有人呼喊。二人只当是其他弟子带人上山来了,并不以为意。只因各家前来进学的王孙公子们都在最近几日陆续赶到,所以往日清清静静的天极峰这几天却是雀喧鸠聚,热闹非凡, 二人听那呼声由远及近,来得甚快,又觉那声音颇为耳熟。仔细一听,喊的是“两位师兄——”,接着又一声“等我一等——”两人互看一眼,心里同时一惊,那不是半路遇到的那位上官家公子的声音吗?再遥遥一望,见蜿蜒的山道上忽然转出一人来,不是上官万川却是谁? 万川一看见高处缓台上的那两个道士便停了下来,双手柱着膝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一面断断续续重复着:“走不动了,走不动了……” 两名道士面面相觑,均是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一个试探着说:“上官公子好快的脚力。”另一个却脱口问道:“你是怎么跟上来的?” 万川茫然的目光轮流落在两个人的脸上,等气息终于喘匀了,他才慢条斯理答道:“我见你二人走得好快,便在后面疾奔跟着,可还是跟不上……” 两名道士脸上登现狐疑之色,他二人修炼多年,虽然刚刚上山时并未全力施展咒术,却也足以将一般的咒术师远远甩开。若说一个凡夫俗子仅凭发足疾奔便可跟上他们,简直是天方夜谭。 其中一人刚要开口细问,另一人忙将他拉住,使了个眼色,旋即对万川笑道:“既是如此,上官公子便随我等上山罢。” 万川见他二人神色有异,自己心中也暗觉奇怪。方才在他二人后面只顾拼命追赶,却不曾细想自己什么时候跑过这么快?况且,这山路如此难走,自己又是怎么在转眼之间就奔到了半山腰的?刚刚在山脚下时,他便觉得心爽神怡,而越往山上走,就越觉得身轻如燕。万川不由得心中暗自道妙,心想,仙山果然是仙山,其余的也不再多想,点头冲两个道士微微一笑,随后便几步跟了上去。 世人只道天极峰壁立千仞,如宝剑般插入云霓,却不知在接近绝顶的地方,尚有一个天然形成的巨大半圆形平台。这平台背靠绝壁,面朝正南,雾气终年环绕不散,犹如悬浮在云海之上,取名“却月台”。因着这个平台,整座山峰实际上形如一把坐北朝南的椅子,居高临下地屹立于群山之间。而不归山一派几乎所有的殿宇,都建在这座巨大的平台上,俨然端于王座,接受万山朝觐。 三人沿着山路拾阶而上,沿途景色越发奇异瑰丽。在山下和山腰时,满眼还只是郁郁葱葱的一片绿意,而此时越往上走,却见长林丰草之中竟探出一枝枝深深浅浅的海棠。一阵微风袭来,林草瑟瑟,落英纷纷,翠浪之中翻红雪,令人一见倾心。 万川不禁放慢脚步,啧啧称赞。古人有云:高处不胜寒。此处虽非山巅,却已是极高之处,可他却未感到丝毫寒冷,难怪会生出这些并不耐寒的海棠花。连日来,万川对不归山之玄之妙早已多番领教,心中虽感新奇但也不多过问。 三人过不多久便来到了山门前。一登上平台,万川瞬间被涌入眼中的景色惊呆了。 海棠。 漫山遍野的海棠如火焰一般愤怒地燃烧着,无数花瓣离开树枝,向上翻飞不止,如同火舌舔舐着苍穹。这本是一副如画的绝景,可万川却感到胸口有些发紧,一种隐隐约约的压迫感令他微觉不适。他扭头去看身边那两名道士,二人均一袭白衣,只有领口绣着一枚淡曙色的海棠。于是他明白了,这海棠花便是不归山的标志。 万川随他二人穿过一片花海,远远望见一个大石牌坊屹立在万红之中。石牌上以飘逸的行书镌着四个大字:“云梦不归”。万川心想,此处应该就是不归山的正门了。走到近处,又见牌坊两边的石柱上刻有一副对联,乃是:“谨代苍生罹万难,甘为江山度永劫”。万川暗自沉吟,这气魄大则大矣,却未免过于凌人了些。 两名道士在前领路,到了石牌前却停下来并不急着进去。他们转身对万川提议,现在时辰尚早,此处各色海棠争奇斗艳,何不四处转转,领略一下秀美风光。万川知道他们二人是想等葛雄爬上山来再一道进去,否则恐因怠慢贵客而被惩处。于是他笑了笑,也不揭穿,只道了声:“有劳。” 二人带着万川边走边看,偶尔对着花丛指指点点,告诉他这里种着什么品种,那里又有些什么说道。其中一个道士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岔开话题,问万川何以独自从王城千里迢迢地赶来?怎不见前去接迎的其他师兄弟?万川回答,说他迟迟没有等到人来接,又眼见入泮之期将近,便自行上路了。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小说app 阅读最新章节。 这是殷九在路上教万川这样说的。虽然死在锦娘手中的两个道士并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但平白无故消失了两名弟子,不归山的人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于是他便嘱咐万川,如果有人问起,只需一口咬定从未见过那两个人。 问话的道士眉毛一挑,将信将疑。万川信步往花林深处走去,边走边弄弄枝叶嗅嗅花朵,然后漫不经心地说,许是路上耽搁了,许是走叉了罢。然后又突然停下,转身对二人一笑,说自己见到葛公子有两位师兄陪同,还以为又是对振威将军的特殊礼遇呢。 二人听见这话,脸上都讪讪的,明知万川又在拿葛雄坐轿子的事暗讽他们给葛家人吃偏食。于是各人干笑两声,不再言语。 直到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葛雄才吼喽气喘地爬上来。一爬上来,便死猪一样轰然倒塌在地。随后,那个眉清目秀的小厮也跟了上来了,他身上背着巨大的行李包裹,此刻已是大汗淋漓。他紧紧抿着嘴巴,脸上是一副坚毅的神情,路过死猪一样的葛雄身旁时,看都没看他一眼。 第58章 阳歌钧天 03 自万川离开侯府以后,聂氏便日日念叨。每天就是掰着指头数日子,计算儿子过了哪些山,涉了哪些水,算过以后便又独自叹息感伤。侯爷和映月每每从旁劝解,但一颗为娘的心哪能就此便宽释下来?挨到几个月后,心焦更甚,念叨变成了埋怨,说自己养了个白眼狼,出门这么久也不知道写封信回来。 侯爷军中事务繁多,不总在府上,映月便每日陪在母亲身边,常把弟弟小时候的糗事说来逗母亲开心。于是母女俩经常互相咬耳朵,怕谁听见似的,说着说着便笑成了一团。身边的丫鬟小厮们不知道夫人和小姐在笑些什么,可主人开心他们也就开心,于是便跟着一起笑。众人都欢声笑语的,聂氏心中的忧虑也就稍稍平复了。 这日,春和景明,是处莺歌燕啼,庭院里洒满金灿灿的阳光。映月一早醒来,见窗外如此春色,便命人将绷子针线等拿到外面,自己则在廊下坐了,一面刺绣一面与几个小丫头们顽笑。 主仆几人正闹着,忽闻一声尖锐的鸣叫乍然从空中响起,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接着,庭院里飞速掠过一块巨大的阴影。这阴影一晃即逝,与刚刚那叫声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没有出现过。 主仆几人呆在原地,个个神色惊慌,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竹桃指着院子中央的空地嚷了起来:“那里有东西!” 众人过去看时,见庭院当中果然有一个手腕粗细的竹筒。那竹筒的颜色青翠欲滴,仿佛是一截刚刚被截断的嫩竹。竹筒的两端用蜡纸密密实实地封好,显然是防水防潮之用。映月一凛,忙将蜡封拆开,果见里面蜷着几页写满字的信纸。她心中大喜,道:“是川儿的信!”当下也来不及细读,将信纸往袖里一揣,忙忙地便要到正房去告诉母亲。 聂氏听说儿子写信回来,喜得无可不可,拉着女儿在榻上就把信读了。得知万川已经平安抵达不归山,母女二人都放下心来。信里又提到一路上的各种逸闻趣事,均是以顽皮嬉笑的孩童语言写就,端的是诙谐可乐。万川怕父母和姐姐挂念,故意用些俏皮话来写这封家书,却于路上遭逢的羁旅困顿和艰难凶险一概不提。母女二人岂会不知万川报喜不报忧的心思?出门在外又哪能尽如信中所说的诸般顺遂?是故读到可乐之处,却越发心疼万川的懂事,笑着笑着便流下泪来。娘儿俩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搞得身旁的下人们不知所措。 聂氏拭了泪,又忙派人去请老爷。小厮回禀,说老爷正在书房待客。再问何人来访?回说好像是宫里的人。映月心中疑惑:不时不晌的,宫里为何忽然派人到府上来?再说,既是宫中来人,父亲必得在堂厅接待才不失礼数,今日却何故转至书房? 聂氏见女儿眉头微蹙,便询问因由。映月轻轻摇了摇头,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没说。过不多时,又有小厮来传,说老爷请夫人到书房说话。 聂氏离开后,映月回了自己的住所。竹桃见她神色不似先前欢悦,而适才夫人询问时又是欲言又止,便心知有事。她从小服侍映月,二人一处长大,虽以主仆相称,实则情同无话不谈的姐妹。于是竹桃便将房里的小丫头们一一支使开,再详问端的。 映月仍是摇头不语,若有所思又若有所惑。过了半晌,她突然吩咐竹桃:“你赶紧去书房,悄悄听着老爷夫人在和客人谈些什么。” 竹桃见映月神情端凝,不像是在顽笑,便也跟着紧张道:“到底出什么事了小姐?” “我也不知道……”映月深深吐出一口气,“最近总是莫名其妙地心慌,就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似的。”她抿着嘴,右拳紧紧扣在自己的胸口上,手中的锦帕被她攥成了皱巴巴的一团。“你快去。”她催促竹桃,将她往门外推,“仔细着点,别被人瞧见了。” 竹桃素知映月从小就心细如尘,断不会平白无故生出这种感觉,因而不敢多耽多问,拔步便往书房去了。 过了差不多一顿饭的功夫,竹桃喜眉笑脸地跑了回来,一进屋便嚷道:“小姐大喜!” 映月正在屋里教小丫头阮儿识字,被她这么大声一嚷吓了个激灵,疏忽间走了神,一笔下错,少写了一横。只好将错就错,将好好的“阮”字最后写成了“阢”。映月搁下笔,佯怒道:“死丫头,早晚给你吓死!”又忙问,“怎么样?” 竹桃不说话,只是喜滋滋地一个劲儿冲她挤眉弄眼。映月会意,随便找了个差事将阮儿指使开了。阮儿刚出去,映月便催道:“究竟何事?” 竹桃动作很大地屈膝一福,随后眉飞色舞地说:“恭喜小姐,马上就要当郡主啦!” 映月先是一愣,“郡主?什么郡主?”又将眉头一锁,嗔道:“尽卖些没用的关子!好好说,到底听见什么了?” 竹桃舌头一伸,悄声嗫嚅着“谁卖关子啦?”然后便将刚刚在书房廊下偷听到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了映月。原来,今日造访府上的,乃是上官仁在宫中的一位旧识。他趁着出宫采办之机,特来府上告知一个消息,说王有意要在五日之后加封侯府千金上官映月为郡主。 映月听她如此说,心里非但未有丝毫喜悦,反而登时一乱,忙问:“可曾说过是为了什么由头?” “别的不知道,只听那人说,是为了延请小姐进宫教宫女排练舞蹈,好在一个月后王妃的寿宴上表演。” 映月心中更疑,若说是为了让自己有名分进宫所以赐个封号,这倒也说得过去。可是本朝从来没封过外姓的郡主,何以为了这样一件事就大加封赏?再说,宫中教坊司群英荟萃,又岂乏能歌善舞者?何苦费这一番周折定要让自己进宫不可?她越想就越觉得事有蹊跷,便又问:“我从未在驾前献过艺,王是如何知道我会跳舞的?”问完又觉多余,心想,她一个小丫头又怎可能知晓其中因由,问了也是白问。没想到竹桃接口便道:“听说是国师举荐的。”www..lΑ 这一下映月惊疑非小,她虽长在深闺,不懂朝堂之事,但日常听父母闲谈,焉能不知那国师与父亲两相扞格?如今二人在朝堂之上早已势同水火,国师此举究竟何意?又想到近段时间来,父亲似乎比从前更加忙碌,经常好几天早出晚归不见人影。难得在家中时,不是闭门独处,便是像今天这样在书房与人长谈。她还发现,最近府上经常来来往往一些生面孔,这些人映月从没见过。有的天不亮就来,有的甚至夤夜造访。他们通常都从府上某个不起眼的偏门进来,由早早等在那里的吴管家直接带到父亲的书房,与父亲一谈就是几个时辰。整个侯府表面虽然还如往日一样波澜不惊,但映月却早已察觉到了某种不寻常的气氛。 竹桃见映月面容愀然,口中“咦”了一声,问道:“小姐要做郡主了,难道不高兴吗?”接着又大感困惑地嘀嘀咕咕,“这样天大的好事,怎么人人都是闷闷的?”神情显然十分费解。 映月听她话中另有文章,问道:“还有谁闷闷的?” “老爷和夫人啊。”竹桃说,“尤其是老爷,听说小姐要加封郡主就像没听见似的,提不起一点兴致。再一听到给小姐的封号,居然脸色大变,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 映月忙问:“什么封号?” “就是郡主的封号啊。”竹桃皱起眉头,似乎在费力地回忆一个生僻的词,“好像叫什么……‘阳歌郡主’。” 映月沉吟片刻,只觉得“阳歌”二字似曾听过,却也再想不出这封号究竟还有何其他深意。正想不做理会时,紧绷的思弦却不知被什么猛然拨动了一下。她登时身体一震,终于忍不住轻声呼喊了出来。 “阳歌郡主?!” 第59章 阳歌钧天 04 不归山的晨钟在卯正时分敲响了。沉厚洪亮的钟声从天极峰上远远地送出去,直震得群岚千呼万喝。 晨钟一共敲了九下,无数白衣弟子从分布在山上各处的净舍里涌出来,朝着却月台的方向汇集而去。他们从不同的方向赶来,又在山道上汇成一股,脚步杂沓却秩序井然,远远望去,如同一条白蛇附着暗玉色的山壁蜿蜒而上。 此次奉诏上山进学的各世家子弟也在这个队伍当中。他们一共来了四十二人,最小的只有十几岁,最年长的已过而立。他们并不正式拜入不归山一派,只是适蒙天恩在山上修行,修行期满即便下山,因此被称为“旒生”。这些旒生每七人被划成一组,分别由一名道士做督学,不论父辈官阶身份,食宿用度悉与山上众弟子一致。每日卯时,听得晨钟敲响,便需随众人一起前往却月台参加早课,早课的内容便是诵读道家经典。用过早饭后,再由各自的督学带去不同的地点传授武艺。 万川被分配到了一位姓谷的道士手下,十分庆幸的是,他没有跟葛雄分在一个组里。刚开始时,万川对山上的一切都感到新鲜,可是很快便觉得十分无趣。早上钟声一响,不管多困都得爬起来,而每日诵读的那些经文比天书还枯燥晦涩。一日三餐都是粗茶淡饭,到了晚上,早早便要回净舍睡觉。这样的日子,对于那些从小锦衣玉食,成日斗鸡走狗的世家子弟来说简直如同坐牢,所以没过几天,四十多名旒生们便已是怨声载道。 这天晚上,万川躺在净舍的榻上,横竖睡不着。晚饭他只吃了一碗稀粥加半个馒头,这时肚子咕噜噜地叫了起来。他听见同住的人轻轻打着鼾,于是蹑手蹑脚地下了地,随手披件衣服就走出了净舍。 此时屋外夜朗气清,万川抬头往空中一看,只见群星璀璨皓月当空,胸中不禁为之一畅。可是腹中辘辘饥肠,咕噜声大作,当下无心欣赏美景,拔步便往伙房走去。距离此处最近的伙房也有四五里的山路,万川跟着其他师兄弟们出早课的时候在路上见过。他便想,平日里的伙食就寡淡的很,此刻早已过了饭点,伙房里只怕也没什么可吃的,少不得看着有些什么残羹冷炙凑合凑合。没成想等他气喘吁吁来到伙房门口时,发现两扇门居然用一把巨大的锁头严严实实地锁着。顺着小窗再往里一瞧,只看见成堆成堆的柴火,别说残羹冷炙,连锅碗瓢盆都没有。万川只道伙房里就该有吃的,岂料偏偏这个伙房被用来做了柴房,只堆柴,不做饭。 万川又饿又气,一脚踹在门上。那伙房的门虽是木头,偏生坚硬异常,万川这一脚下去尽是为撒心中之气,岂不用力过猛。于是门被踹得“哐啷”一声,他被疼得“哎呦”一声,双方两败俱伤,谁也没落下好处。 万川抱着脚连连叫痛,看见月光将自己狼狈蹿跳的影子投在了地上,于是抬起头,又望见了天上那轮清莹皎洁的满月。他想起自己在家之时,过的是何等饫甘餍肥的日子,从小到大又何曾知道过什么是“饿”?如今竟背井离乡,跑到这山窝里日日清汤寡水,餐餐淡饭黄齑,思虑及此,委屈之情登时漫上了心头。又想自己离家数月,父母和姐姐必定牵肠挂肚,上回写的那封家书尽是一味的报喜不报忧,本意是教他们放心,如今他们是放了心,却哪里知道川儿独自一人在这里受的这些苦楚。想着想着,不禁眼泪都流了下来。 就在这时,一阵嘻嘻的笑声突然在身后响起。万川猛一回头,却什么人也没见到。那笑声初时极克制,如同被闷在掌心里。可万川这一回头,反而让那笑声放肆起来。万川不曾想到深更半夜竟然还有旁人在此,直吓得汗毛倒树,忙擦了眼泪厉声喝问道:“谁?!”ghxsw.com 笑声停下了,从伙房院里的榆树后绕出一名少年。万川借着月光去看那少年的脸,惊道:“是你?” 此人与万川一般年纪,也是旒生。只是他被分在另外一个组里,与万川只照过面,却从没说过话。万川曾听他在入泮礼上说过,他是塞北戍边守将,宁海将军贺冲的儿子,名叫贺钧天。万川幼时就常听父亲说,塞北边境气候恶劣,戍边的将士们常年餐风沐雨卧雪眠霜,又要时刻防御胡虏们的侵犯滋扰,生活条件极为艰苦。贺冲将军乃是世家出身,本可以凭借祖上的战功留守京畿,然而他却放弃荣华富贵主动请兵戍边,而且一守便是十几年。万川心中早已对贺将军其人敬佩无已,入泮时听钧天介绍自己的家世不免心头一震,立时便有心结交。只是连日来琐事繁多,丝毫不得空闲,不料今日竟在这里遇上。 “上官兄既是肚子饿了,只一味跟那门较劲有什么用?” 万川见那钧天只瞅着自己嘿嘿地笑,既不寒暄也不见礼,又听他一番快人快语毫不婉转。便想,他虽在王城出生,但很小就被父亲带去了塞北,一个自幼见惯了长河落日的人,性情之中果然自带一股豪气,因此也并不见怪,转而笑了笑,抱拳一揖,寒暄道:“原来是贺公子——” “上官兄不必客气,”钧天朗声打断他,“你叫我钧天就行了。” 万川点头称是,边说:“那你也别叫我‘上官兄’了,我叫上官万川,你就——” “我知道!”钧天语速很快递截住了他的话,“我叫你万川!” 万川从小被教育要谈吐雅致,慢条斯理,所以颇难适应这种口角生风的语速,只得笑着又点了点头。他见对方暂时还没有开口的意思,遂见缝插针赶着说道:“贺……”没想到一启口便又来了文绉绉的那一套,于是忙把“公子”二字咽了回去,改口叫了声“钧天”接下去又说:“这么晚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睡不着啊。”钧天大喇喇地说。万川见他身上穿的是跟自己一模一样的白色直裰,那是旒生们的统一装束。可不知为何,万川觉得这身衣服他穿起来显得十分别扭,或许甲胄披挂才更适合他。接着又听他说道:“我原想在院子里随便走走,没想到看见你也从屋子里出来了。我以为你也是睡不着,刚想去找你说话,却见你转头往山下走。我瞧着有趣,便一路跟着,原来是饿了,跑到伙房找吃的来了。”他说着又哈哈笑起来,似乎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饿得哭鼻子的人。” 万川从小到大没在外人面前掉过眼泪,此时被他一语揭穿,神情甚是尴尬,嘴巴张了几张,终究是无可辩驳。没想到钧天对他的反应视而不见,却自顾自地从怀里掏出一物,递到万川面前。万川借着月光看去,见是一个拳头大小又用蜡纸包得严严实实的硬物。 万川迟疑着,没有伸手去接。 钧天将那包东西硬往他手里面一塞,命令道:“吃!” 万川将厚厚的蜡纸一层层拆开,一股膻味立刻飘了出来,原来是一块风干发黑了的牦牛肉。他大惊失色,忙道:“你这是……你怎么会……” 钧天颇为得意地一摆手,对万川的支支吾吾显然缺乏耐心。他以为万川那一惊是赞他本事大,在禁食荤腥的不归山上竟还能变戏法似的变出块牛肉来,于是更加眉飞色舞地放起了连珠炮:“塞北行军一连几天吃不上饭,全靠这东西充饥。作战时粮食运起来费事,哎,塞北那地方也没啥粮食,所以将士们人人身上都背上一包。你别看它黑乎乎不大不小的一坨,特别抵饱,比你吃一筐菜帮子还有用。”说着,又十分热情地帮万川撕下来一块,送到他嘴边,催促道:“你快尝尝,我特意大老远背过来的。” 万川早已涎水四溢,可是不归山上禁食荤腥,这是他们第一天上山就被三令五申过的。于是他只好强咽口水,将牛肉重新包起来还给钧天,说:“……山上有规矩,我还是不吃了。” 钧天先是一怔,又扫兴似的“哼”了一声,然后将撕下来的牛肉放进自己嘴里大咀大嚼起来,一面说:“你们这儿的人规矩怎么恁的多?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万川听他一口一个“你们这儿的人”,心想,他本来也是中原人,只是从小生活在塞北,如今倒把他乡当故乡了。这也罢了,只是既然现在又回了中原,若是对礼仪和规矩一无所知,日后难免要吃亏。于是万川顺着他的话,好言劝道:“咱们这儿有句话叫‘入乡随俗’,既然咱们现下客居于此,那么主人定下的规矩自当遵守才是。” 钧天见他态度谦抑,出言相劝实是一片好心,本来咽下牛肉之后还有一番高论要发表,可此时也不好冲犯对方,只是嘿嘿一笑,问:“那你到底饿是不饿?” 万川的肚子非常适时地咕噜噜又叫了一声,这一声甚是响亮,似是忙不迭地回应了钧天的问话。两人同时一愣,然后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钧天说:“他不归山的规矩约束的自然是不归山的弟子,咱们什么时候成不归山的弟子啦?再说,禁食荤腥的本意是有助他们道家修行,须得长期坚持才见益处,可是几个月后咱们就下山啦,到时候还不是该吃吃该喝喝,何必现在白白苦了自己?” 万川听他说得好像有几分道理,但仔细一想又像是狡辩。正想出言反驳,可是肚子不争气地一声比一声叫得更响,加上钧天又从旁连番引诱,于是万川便故作为难说:“那我就尝一小块?”说着撕了一条下来放在口中细细咀嚼。这一口非同小可,多日不知肉味的舌头甫一触到此等鲜香,口中登时如同发了洪水一般。于是尝了一块又是一块,三尝两尝竟将整整一大坨牦牛肉都送进了肚子里。 “怎么样,好吃吧?”钧天在一旁看得直乐,“早知道你胃口这么好,我就多带几块出来了。” 万川嘴里此时已被牛肉占满,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好一边点头一边竖大拇指以视称赞。他心道,想来这是塞北行军时的习惯,否则谁夜里出来散步还背着块牛肉。不过也亏得他随身带着,否则今晚定然饿得难以入睡。 吃了牛肉,二人也熟络起来,边说笑边往回走,到了净舍也便各自回房睡了,不在话下。 第60章 袔衣 01 映月的册封礼准备得十分仓促,从圣旨降下到正式册封一共只有五天时间。可是对于侯爷和夫人来说,这五天却过得格外漫长。自从上回一位老宫人前来报告了这个消息之后,夫妻俩心里始终惴惴难安。按说女儿册封郡主,这是天大的荣耀,而外人看他们靖安侯府,自然也是繁花着锦一般,可是上官仁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近段时间以来,国师在朝堂上的势力进一步扩大,明里暗里党同伐异,已将触手伸向了各个机构。王不知受了他什么蛊惑,对其听之任之,自己则终日只沉迷于炼药修仙,追求长生不老,于朝政却不管不顾。那国师投其所好,每日将炼制好的丹药拿去给王服用。王只道服了丹药以后全身飘飘欲仙,如堕云霓,端的无比受用,若是一日不服,便觉躁郁难耐,而身体每况愈下却不自知。 再早以前,王虽然疏于政事,却偶尔还见见臣子嫔妃。可是最近一年多来,却几乎连寝宫的门都不曾踏出一步,连贴身伺候的宫人也全部被换成了国师的亲信。国师对外只是宣称:吾王奉天承运,修仙悟道,以期白日飞升,任何人不得打扰。至于凡尘俗务,则由他瑶光全权代理。于是现今的各种诏谕政令之中,已经分不清楚哪些是王的真实意图,而哪些是国师假借王的名义发出的了。 国师瑶光的不臣之心,如今看来已是昭然若揭。然而适其端倪初现,上官仁便已有所察觉,所以当王还在亲自料理政务之时已然多番劝谏。可是上官家累世功勋,而上官仁又手握兵权,这些都早已引起了王的猜忌。而那瑶光又从旁煽风点火,以至君臣之间渐有衅隙,王又哪里肯听进逆耳忠言?瑶光见此举奏效,岂不变本加厉。他深知若要进一步掌控朝局,靖安候上官仁就是他最大的绊脚石。于是想方设法歪曲事实,甚至不惜凭空捏造其意图谋反的各种证据。同时一面加紧笼络朝臣,一面竭力排除异己,很快便在朝堂上与靖安候形成了分庭抗礼之势。 上官仁为人耿直,昔日针砭时弊往往直言不讳,于是此番作为便被国师拿出来大做文章,逼得他后来不得不韬光养晦谨言慎行,唯恐给上官一族招致祸患。 可现如今,眼见王权旁落,国将不国,上官仁再也不能坐视不理。于是近几个月来,他往来奔走,集结朝中不愿屈服瑶光,忠君爱国的有识之士,静候时机一举勤王之师。 可是映月册封郡主的消息来得太突然,上官仁担心这是国师的又一个阴谋。若果真如此,这阴谋的目的是什么呢?难道瑶光已看出了自己的意图,特地将映月召入宫中当做人质? 上官仁这五日一直在苦苦思索,瑶光这一着果然阴险无比。若他遵旨让映月进宫,那么映月便成了掣肘自己的工具,虽无性命之虞,却免不得经受一番苦楚;可若他不让映月进宫,他瑶光刚好可以借此让自己背上个抗旨不遵的罪名,此罪名一旦坐实,紧随其后的岂不就是灭族的谋逆大罪?一边是掌上明珠,一边是阖族的命运,何去何从,真是难煞人也。 困扰上官仁的还有一事,便是赐给映月的封号:“阳歌郡主”。这“阳歌”二字现在知道的人已经不多了,因为这两个字曾经是王城里绝对的禁忌。 当今帝王,复姓“澹台”,圣讳“庆隆”。初登大宝的第三年,王后诞下一名公主,取名“静”。因其在冬至前后出生,其时为一年之中最阴之时,又是个女孩,钦天司担心两相叠加阴气过重会冲撞国运,便上书建议王为公主赐封号时应以“阳”字来加以镇制,于是王便赐其封号,乃曰“阳歌”。 阳歌公主出生以后没几天,王后就因生产时元气大伤而薨亡。王痛失爱妻,悲伤不已,又想起钦天司此前的诸般言论,于是便认为公主阴气过盛以至妨母,故视作不祥,只在孩子出生那几天匆匆看过几眼,此后便不闻不问。可怜那阳歌公主,刚一出生,母亲便撒手人寰,又不得父亲垂爱。宫中之人,有几个不是捧高踩低的势利眼?公主在这些人手中受到何等对待由是可想而知。多亏了王的另一位名叫“玉藻”的宠妃,是她对公主多番护持,年幼的阳歌公主才不至于被宫人们肆意欺凌。 说起这玉藻王妃,容貌生得极美,而且略通玄门方术。她瞧公主出生的日子与王后驾薨的日子都甚不寻常,料知其中必有玄机,于是便让自己那精通咒术的弟弟进宫,为公主批流年。 她弟弟是谁?正是当今朝堂之上如日中天的国师,瑶光。可在当时,他还不是国师,而只是钦天司中的一名籍籍无名的副使。 得王允准之后,瑶光便在宫中大摆x之阵。阵法持续了三天,得出四句批言:“流水荡荡,甲兵锵锵。上见四孟,改政易王。”这四句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王心中已猜到七八,但还是急命瑶光细细地解释。瑶光便说,这四句是以阳歌公主的生辰八字入式推演占卜而得出,意思是,接下去一年,国家将会有水患和兵灾,若水患和兵灾交替出现在四孟,也就是每一季的头一个月,即孟春、孟夏、孟秋、孟冬,则会江山易主。而破解之法,显而易见便是处死公主。 王听后大为震怒,虽然他早已将阳歌公主视作不祥之人,可公主毕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怎能由得外人仅凭一则批言说处死就处死?何况,凡帝王者,最忌人谈江山气运。若是天降祥瑞,预示他澹台一氏千秋万代还则罢了,可瑶光口口声声竟说出“易主”二字,岂不大触其逆鳞?因此,王当即便以妖言惑众为由,将瑶光下了大狱。可奇怪的是,那瑶光既不申辩也不反抗,而他姐姐玉藻王妃竟也毫无袒护之意,就那样任由自己的弟弟进了天牢。 接下去的一年,诡异的事情果然接连发生了。一切正如瑶光的批言所示,黄河水患、外胡入侵、江南洪涝、岭南内乱果然交替出现,而且刚好都在正月、四月、七月和十月,正应了那句“上见四孟”。 再后来,阳歌公主突然病夭,而与公主生前一切有关联的人,包括乳母、宫人、太医等全部被处死。一时间,王宫之中血流成河,一车车的尸体被拉出宫秘密掩埋,恐怖和血腥经久不散地弥漫在王宫四处。人人都知道公主没有病,是王下令秘密处死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可王是一个爱民如子的好王,连国民都能当成儿子来爱的好王怎么可能杀死自己的亲生女儿呢?何况,一个连亲生女儿都能痛下杀手的王还能否继续爱民如子,是谁也不能保证的。所以公主只能病夭,绝不能有第二种可能。从那以后,阳歌公主就这样从宫中消失了。她消失得如此彻底,好像从来没有出生过一样。宫中乃至整个王城人人自危,所有人对“阳歌”二字噤若寒蝉,甚至连“公主”一词也都不敢再提,谨防祸从口出。而瑶光,也便是在那个时候被册封为了当朝国师。 映月是偷偷听了父母的谈话才得知这桩秘密公案的。她虽然从小就知道有这么个禁忌,可至于究竟为什么却一概不知。所幸“阳歌”这二字也并非常用,久而久之也便淡忘了。直到几天前,她教竹桃偷听父亲与人议事,得知王赐给自己的封号恰恰就是“阳歌”二字时才猛然记起。映月明白,若自己直接去问父亲,他必定不会如实相告。可是册封之日转眼即届,此事来得蹊跷,父母必会私下商议,于是便时时留心想要探知真相。 上官仁与聂氏均无法猜度王的此举究系何意,亦无从得知这到底是王的意思还是国师的阴谋。可无论如何,此事当中端的透着十分古怪。夫妻二人哪里忍心让女儿身涉险地,可是阖族的性命和荣辱亦非儿戏。如今王命已下,映月明白父母的为难,左右思量后终究还是认为需以大局为主,于是毅然决定奉旨进宫。 这五天当中,阖府上下忙作一团。册封郡主,规制仪式都非同小可,一应的礼服、礼器均需加紧制作采办。侯府上下的丫鬟仆人们都只道家中要马上要出个郡主,个个与有荣焉,忙得兴高采烈。可他们哪里知道,主子们却终日为此愁眉紧锁。 映月显得比平日更加高兴似的,跟着忙前忙后。吉服的颜色、花纹,礼器的品类、规格她都一一过问。她劝慰愁眉苦脸的父母时,说的话也是俏皮的:“也许真是为了给王妃祝寿才让女儿进宫排舞的。再说,就算国师想用女儿来钳制父亲,只要父亲手里一天握着兵权,谅他也不能如何。说不定,宫里头锦衣玉食,女儿倒乐不思蜀了呢。” 聂氏知道女儿故意说些话来让她和丈夫宽心,于是也便含着眼泪笑嗔道:“你这丫头越大越会胡说八道了。满脑子尽想着锦衣玉食,连爹娘也不要啦!”映月嘻嘻笑着过来搂母亲的脖子,像小时候那样撞到聂氏怀里撒娇。上官仁在一旁看着娘俩笑闹,叹了口气,只好摇头笑了笑。 第61章 袔衣 02 册封之日天未亮,聂氏便来到映月房里,说要亲自为女儿梳妆。她一进门,便将房里的丫鬟全支了出去,又让自己贴身的婢女并竹桃在外面守着,不许任何人进来。 映月本来睡眼惺忪,见母亲清退了下人,便知她定是有话要说,顿时也清醒了。她瞧母亲穿的还是和昨天一样的衣服,发式丝毫未乱,可是面容却十分憔悴,显然是一夜未睡,于是忙掀帘下床,问母亲到底怎么了。 映月扶母亲坐下,刚一触到母亲的手,便听见她轻轻“诶”了一声,同时吃痛似的将手往回一抽。映月急忙摊开母亲的手来看,只见无数条细小的血口子密密麻麻地爬满了她的手掌。聂氏赶紧将手掌一蜷,冲女儿温柔地摇头笑笑,笑容里满是舐犊之情和深深疲倦。 “娘,你的手……” “不碍事,先别管这个了。”聂氏打断女儿,同时从怀里掏出一物,抖落开来,原来是一件簪绿色的袔衣。“赶紧把这个穿上。”聂氏说道。 映月脸上一红,同时心头更是大惑不解。她心想,从十几岁起,这种贴身穿的小衣、肚兜便都是由自己亲手缝制的,母亲如何会突然一大早神色慌张地跑来送这个?莫非母亲一夜没合眼,又伤了手,就是为了通宵缝制这件小衣?可若说这是送给自己做郡主的礼物,也未免太奇怪了些。金、银、珠、玉什么送不得,为何偏偏是件贴身私密之物?从小到大并从未听过家中有此习俗。m..ζa 映月知道母亲断不会无缘无故行此怪异之举,忙详问端的。母亲眉头一蹙,催道:“没工夫细说了,赶紧先把它穿上。” 映月只得接了袔衣,一上手便发现那料子其实并不柔软,想来穿在身上也不会舒服,于是心中更疑。她将袔衣迎着窗口一看,见簪绿色的料子在晨曦之下反着一层油亮亮的光。接下去,簪绿竟然渐渐转变变成了鹤灰,接着是淡曙色,最后又变成了银朱红。映月每将袔衣冲着曦光或斜或侧,那料子就变换成另一种颜色,端的是五彩斑斓,变幻无方。 聂氏见女儿不紧不慢只顾着去看那料子,急得骂了一句:“我的活祖宗!都什么时候了?!”一面说着,一面亲自动手帮女儿把穿在身上的那件旧的袔衣给解了下来。 映月由着母亲料理自己,乖顺地转过来转过去,让母亲给自己抻抻下襟,又捋捋带子。母亲嘴里的叮嘱一刻也没停,尽是告诉自己在宫中要时时谨言慎行,处处多加忍耐云云。 映月一面答应着,一面缩缩脖子,动动肩膀。这衣料穿在身上比摸上去还要硬挺,根本不像是寻常布料,贴在胸前背后都极不舒服。映月这时听母亲说:“娘知道,这衣服穿着不舒服。可是这件袔衣你须得时时刻刻穿在身上,绝对不能脱下来。便是沐浴之时,也不能离身。你记住娘的话了吗?” 映月见母亲的神色极为严肃,与往日纵容她们姐弟时大不一样。映月自是不敢违拗,但她还是缠着问母亲到底为何。 聂氏叹了口气,“你这丫头,从小到大就是这样,不弄个明白你是不会安心的。”话音犹自未落,只见聂氏不知何时已抄起了桌上一把锋利的剪刀,以击电奔星之势朝女儿的胸口用力刺了下去。 映月虽然机敏聪明,却又如何会对自己的母亲设防?况且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而母亲离她又不过尺许,便是反应再快也绝无从躲避。映月大惊失色,狂呼一声,惊恐之下竟然本能地使出殷九传授的揽月拂云手来。 映月右手避过剪刀的尖刃,疾去打母亲的合谷穴。左手同时跟上,手腕拱起,先是一格,随即反手顺着母亲的小臂,沿偏历、曲池二穴一路拂将上去。映月虽然对外门功夫不感兴趣,但一来,这揽月拂云手使用之时非但并不粗鲁,反而韵姿佳妙;二来,这功夫乃是殷九所授,映月时时练习,只为睹物思人。到了如今,她已是大有进境,寻常高手慢说胜她,便是近身也需费上一番功夫。 刹那之间,三处穴位均已经拂到,按说母亲手中的剪刀此时必定已然脱落,可谁料,母亲微微一笑,原本伸直的手臂突然弯曲,手肘、内腕刚好格开映月的左右手。 映月只觉眼前寒芒一闪,早已吓得面无人色。就在剪刀当胸刺落的那一瞬间,她本能地闭上了眼睛,头脑中一片空白。 可是胸口只袭来一阵轻微的钝痛。 当她再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还活着,母亲正微笑地着看着自己,而她手里那把剪刀已经成了一堆废铁。映月的眼泪就在这个时候夺眶而出。聂氏忙将女儿揽入怀中,像过去无数个雷雨夜那样,轻轻摩挲着女儿的背,嘴里一面不住地柔声安慰。 映月立刻明白了,原来母亲给自己的这件袔衣乃是刀枪不入的。她一头扎进母亲怀里,说什么也不肯出来。刚刚她的确是吓坏了,可此时却是故意撒娇。 “娘送月儿的固然是件宝贝,可怎么也该提前告诉一声,万一那料子突然不济,女儿可还有命在?” 聂氏将女儿搂得更紧了些,在她头发上无比怜爱地吻了吻,温言说道:“娘的宝贝女儿,娘就是自己死了也绝不愿伤你一根指头。这袔衣娘早就穿在自己身上试过无数次了,确保万无一失才敢拿给你的。而且刚刚刺的那一下,非但没有用全力,还避开了你的左心口。只是……哎,若是有歹人想害你,只怕下手就没有这么客气了。所幸这袔衣刀枪不入,你穿着它,娘也就放心了。” 映月抬起头,撅嘴说道:“娘,女儿又不是进宫争宠的妃子。一个月以后也就出宫回来了,哪里就有那么多人想害我?” 聂氏将映月粉嫩的腮帮轻轻一拧,说道:“你别大意了。娘虽然很少进宫,但是早就听人说过‘一入宫门深似海’。那宫里表面看着光鲜,里头实际上危机四伏。何况你这次册封,我和你爹爹都觉得蹊跷得很……总之,你去了以后,谁的话也别信就是了,王妃的寿诞一过,你就赶紧回来……” 映月连声答应,接着将身上那件又恢复成簪绿色的袔衣一抻,嬉皮笑脸地问:“娘,你何时得了这个宝贝?” 聂氏微一踌躇,正待开口之时,听见房门被轻轻敲了敲。接着,竹桃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夫人,小姐,老爷差人来传,说册封使来了。” 第62章 袔衣 03 又是一个明月夜,万川等所有人都睡熟以后,悄悄从榻上爬起来,披上衣服出了门。他顺着山路往上走,又来到了上次那个堆满木柴的伙房。他见伙房门前并没有人,于是四下张望,一面压低嗓音轻声喊:“钧天,钧天——” 上回钧天和万川在这里偶遇,没想到后来二人竟成了好朋友。他们俩都是头一次离家在外,身边无亲无故,有时未免感到孤独。可是督学们大多都很严厉,令人不敢亲近;而组内的其他子弟,或粗鄙或跋扈,亦使人不屑与之为伍。尽管他们两人的个性也是迥乎不同,但一个为人豪爽,讲话直来直去,行事更加不掖不藏;另一个虽然生在书香之族,可是亦生性率真,且最喜赤诚之人。于是上次无意间遇上以后,彼此都觉一见如故,自此便一发不可收。 万川每与钧天交谈之时,听他描述塞北奇景,诉说当地风土人情或讲述行军对阵,常常神往钦羡,心潮澎湃。而钧天得万川介绍中原文化,讲评诗词歌赋,阐说礼乐文章,亦觉遐思起伏,逸兴遄飞。是以二人白天虽不在一处修行,课毕后却常常见面,一来二去,莫逆之情渐笃。 钧天从塞北带了许多风干的牦牛肉来。他本是担心南方的食物吃不惯,所以特意准备了这些牛肉来打牙祭。可不曾想到,不归山上虽无酒无肉,但青菜豆腐却做得甚是可口。原来他在塞北长大,从未吃过这些精致细粮,因此甫一尝到,倍感新奇,与万川的感受截然不同。钧天见万川身体瘦弱,而山上饭菜似乎很不和他胃口,天天都像吃不饱似的,于是每隔几日便在课毕之后嘱咐他:等夜深人静舍内其他人都睡熟以后,就到上次相遇的伙房来。每次万川来,钧天都给他拿上一大包牛肉,足够他吃个三五天。 此时,万川已四下唤了好几声,却丝毫听不见钧天的回应。又在门前等了一会儿,仍不见人来。他心中不禁暗暗奇怪,每次钧天都比自己早到许多,怎的今日却迟了?正自思量是去是留的时候,忽然听见一阵难听的尖笑,随即有人大喊:“可被我拿住了!” 万川听到喊声心头大震,定睛看时,只见葛雄肥大的身躯从树丛里费劲地挤了出来,身旁自然跟着那个眉清目秀的小厮。那小厮手中缠着绳索,一言不发,神情冷冷地将绳索一拽,又从树丛里拽出个人来。只见那人双手被绳索牢牢缚住,口中塞满破布,“呜呜呜”地只发得出声音却说不出话来,模样甚是狼狈,却不是钧天是谁? 万川大为惊骇,一时慌了手脚。按说钧天从小在塞北长大,又常年随父亲行军,功夫和体力都远在脑满肠肥的葛雄之上,即便身边多了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厮,也不至于被他二人所擒。再说,他们擒他做甚?万川来不及细想,稍一定神,问道:“你们干么绑人?”攵學3肆 葛雄不紧不慢地把嘴一歪,肥腻的脸巴子上层层叠叠堆起横肉。他说:“干么绑他?我倒要问问你们,大晚上不睡觉,跑到这里鬼鬼祟祟的干什么?!”还没等万川作答,他又神色古怪地坏笑了两声,两粒老鼠屎一样的眼睛转来转去,一会儿看看万川,一会儿看看钧天,“难道是想趁着夜深人静,跑到这里来干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万川听了,大声怒斥道:“少在这里胡说八道!那么你不睡觉又是来这里做什么?!” “来捉奸!”葛雄洋洋得意,“我早就瞧你们二人平日里眉来眼去,关系甚是暧昧。没想到今日如此把持不住,竟跑到此地行此苟且之事,可巧被我给拿住了!”他说得有鼻子有眼,好像果真撞破了一桩天大的秘密似的,殊不知在此之前,二人早已不知来过多少次了。 说来也是凑巧,葛雄今日起夜,刚好撞见钧天出门。起初他并不在意,可没过一会儿,发现万川也出了净舍,而且是往同一个方向上山,当下心中便起了疑。这葛雄自己有龙阳之好,是故眼中看待天下男儿皆是如此。但凡他见到眉目清秀的男子,必要出言挑逗或倚仗家势强行霸占;若见到男子之间来往亲密,即便是兄弟手足,他也必要以秽恶龌龊之心加以揣度。 这万川和钧天,一个英气俊朗,一个挺拔健毅,在所有旈生之中卓卓不群,实教人无法忽视。葛雄初见他二人之时便已动了歪心思,日间有时练功碰上,嗅到他二人身上阵阵袭来的男子气息,岂能不情欲大动,焦渴难耐?因此一到夜里便平地撑帐篷,指头告消乏,夜夜如是,早已不堪其苦。 今日他见两人一前一后地夤夜出门,心中哪里还能容得下其他思绪,一门心只道二人要前往幽会。心念一动之时,猪脑子也闪了灵光。他心想,只要撞破二人的奸情,从此死死拿住他们的秘密,还怕日后不能染指?于是忙带上自己的小厮,赶在万川之前追上钧天,又趁其不备设法将他擒住,只等待万川前来。 虽然闪了一次灵光,但猪脑子毕竟是猪脑子,那灵光一闪即逝,痴愚蠢笨却是历久弥新。且不说人家两个清清白白,一切都是他那颗猪脑子妄想臆想出的桥段。便是确有其事,也该晓得捉奸须捉现行,平白无故只捉了一个却能威胁得谁来? 万川听他将一番无稽之谈说得如此不堪,胸中早已怒火中烧。自他上山以来,这葛雄多番借端生事。万川顾念家族体面,同时也牢记上山前,师父嘱自己不可在人前显露功夫,故而一再容忍。可今日这肥厮不仅口出恶言,还绑了自己的朋友。万川从小到大何曾吃过这种亏?再加上二十岁上下的年纪,正值血气方刚,盛怒之下岂可再忍?当下一言不发,却以极快招法出了手。一招“击玉敲金”,右手重拳眨眼之间便欺近了葛雄的面门。 第63章 袔衣 04 却说万川挥拳欺近了葛雄的面门,而那葛雄蓦地惊呼一声,肥胖的身体根本来不及躲闪。万川知道这葛雄虽为振威将军的儿子,但从小只知道吃喝玩乐,根本没练过功夫,所以出拳时并未十分用力,只想打他个眼冒金星,让他再也不敢胡说也就罢了。可没想到,这一拳竟被一只手掌牢牢接住。紧接着,万川感到握紧自己拳头的那只手掌疾向外翻旋开去。他心头猛然一凛,左手忙使了招“一献三酬”,掌势如风,连击对方门户三处大穴,令对方不得不松开手掌。同时,他身体跃起,在空中一个腾转,顺势卸去了对方翻旋的力道。 等万川重新站稳一看,葛雄身旁那个小厮正挡在他主人的身前,脸上仍是一副冷若冰霜的神情。万川怎么也没想到,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小子竟是个高手。他适才打葛雄那一拳,出招既无甚章法也无甚力道,只因以为他主仆二人不会武功,所以豪不经意。万川满以为自己一击必中,谁知这小厮不仅轻而易举便将招式化解,而且还击得极其狠辣。刚刚那几招,万川守得险象环生,而且实在狼狈不堪。可若非如此,他的右腕非得在对方强劲的力道之下扭断不可。www..lΑ 刚刚还被吓得屁滚尿流的葛雄,见到此刻这情形又重新咋呼起来。他猫在那小厮身后冲万川喊话:“怎么样!现在知道厉害了吧!”接着又对小厮命令道:“金碗儿,给我打!打到他张嘴叫爷爷为止!” 那个叫金碗儿的小厮应了声“是”,扭头将缚着钧天的绳索系在身旁的树干上,然后他转向万川,脸上登现傲狠之色。 万川见他神色,根本不像打手奉命办事的神色,倒有一种要致人于死地的狠劲儿,于是心中立刻怯了。他又朝钧天看了一眼,见他此时正“呜呜呜”地一面挣扎一面拼命摇头,显然也是让自己不要管他赶快离开。万川心想,钧天本来好端端地在房里睡觉,都是为了给自己送些吃的才被葛雄这肥厮缠上。若此时弃他而去,且别说够不够义气,连人也趁早别做了。心念及此,胸中顿时平添一股豪气,还没等那小厮动手,自己却抢先一步猱身上前。 万川自小便得殷九传授功夫,一日不曾稍纵,一招一式均是无相宫的章法,既雅观又准确。只是他从未与人正经动过手,而且方才被那金碗儿一招还击险些断了手腕,心中尚有余悸,因此出招未免法度过严,而迅捷变化不足。转眼之间,二人已拆了数十招,可万川只是一味防守,只有在不得已时方才还招进攻。那金碗儿虽然处处占据上风,可无论自己的招式多险多怪,对方却均能一一化解,不禁恼羞成怒。 葛雄长大嘴巴,呆若木鸡地望着两人拆招。钧天也安静下来,眼睛看到的一切早已让他忘记挣扎和呼喊。月光之下,他二人只见得白影交错,乍起乍落,忽分忽和;只听得拳脚生风,时疾时缓,如铿如锵。来来往往又过了百十来招,仍是胜负不分。 那小厮金碗儿早已斗红了眼,想来他本是对自己的功夫十分自负,却不料百招既过,竟连个文弱公子也奈何不得。于是忽然跃开半步,袖口骤然一闪,一柄明晃晃的匕首早已攥在了手中。 万川的双眼被匕首反射的月光一晃,顿觉目眩神摇,心中疑窦丛生,暗想:我与这小厮并无仇怨,便是与葛雄也不过口角嫌隙,何以他竟对我屡下杀手?正待深想之时,只见银光乍掣,那匕首已飞速刺来。 葛雄此时似乎也觉不妥,忙对那小厮大吼大叫:“金碗儿!混账奴才!老子让你教训教训他就行了,谁让你拼命了?!”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那匕首势如破竹,岂有再收回之理? 万川从六岁开始便跟着殷九在梦境之中学习上乘咒术,梦中几个时辰的修炼,抵得上常人一年之功。何况万川灵心慧性,加上殷九督促又勤,因此虽然他只有不到二十岁的年纪,但早已将无相宫那些艰深玄奥的上乘咒术练得如同本能一般,使将起来更是连脑子也不用过。按说金碗儿这一刺,虽然来势迅捷,但在咒术师的眼中却是不值一提。万川招式上不及生变,只得右手慌忙结一咒印挡在胸前。他施展这一手诀,纯系情急之下的本能反应,却忘了此时并非梦中,而在现实里自己根本没有灵赋可以驱动咒术生效。眼见那匕首当胸刺来,他早已凛出了一身冷汗,到了此刻,不论以什么方式躲闪均已来不及了。万川不由得紧闭双眼,同时口中一声狂呼—— 只听“撕拉”一声。说来奇怪,胸口居然毫无痛痒。万川睁眼一看,只是左臂的衣服被划开了一条口子,并没有伤及皮肉。等他反应过来时这才明白,不是金碗儿的匕首刺偏了,而是自己不知为何竟然已不在原地,而是瞬间移至了几丈开外的林子里。 葛雄咋咋呼呼又喊了起来:“上官万川!”他的声音里带着惊恐,居然还微微发颤,简直像见了鬼,“你……你用的什么妖法……” 金碗儿一刺未中,扭过头来冷冷地说道:“那不是什么妖法。”他收了架势,将匕首往地上一丢,刀尖“铎”地插在了地上。“看不出来,原来上官公子竟然是个精通咒术的高手。” 万川心中大奇,刚刚施展的“瞬息万里”并不是一门简单的咒术,可此时非梦非幻,这咒术是怎么使出来的?他随即想起刚上山的那一天,领路的两个道士为了戏弄葛雄,施展咒术以轻捷的脚力上山,而自己虽然跟得辛苦,却是一步不落。此后在山上时,每每觉得精气充盈,总是隐隐约约感到体内有几股气息流经四肢百骸,可待到细细品察时却又不见了。难道是这山上有什么古怪? 万川将两只手掌举在眼前,本想要细查究竟。可谁知他双手甫一抬起,背后的密林中竟掀起一阵短暂的飓风,林中的树木立刻随之飒飒地摇晃了一下。他心中更奇,又接连挥了几次手,于是飓风再起,千树乱摇。 此刻心中塞满疑问的万川当然不可能知道,就在自己用咒术躲开那匕首的一瞬间,据此地百里之外的槐荫县上,他的师父殷九在某个小客栈里突然惊醒,胸口如同被铁锤擂中一般剧痛不已。 “川儿……”殷九忙从榻上盘膝坐起,口中急念一串复杂的咒诀,额头上汗如雨下。 林中的飓风停了下来,树木重新恢复了平静。万川又挥了挥手,可这次树林里却什么反应也没有了。金碗的脸上突然浮现了一个古怪的笑容,接着,他左手伸出剑指横在眼前,右手在胸口做了个奇怪的手势,只见一道银光猛地从地上拔起,再看那匕首已经悬停在了他面前。他左手的剑指又轻轻往下一压,那匕首便猛然向地下刺去,一瞬间便遁入土中消失不见了。 金碗儿的双眼此时突然瞪大,口中大喊一声:“破!”,众人只听得一阵“咯咯”的声响,如同石块相互撞击。接下去又是“铮铮”几声,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密,逐渐响成一片。终于,金碗儿前面的地面上突然倒刺出数十把匕首,紧接着,无数把匕首的尖刃骤然间纷纷破土而出,以极快的速度朝万川的方向蔓延而去。 万川吓得转身就逃,可那些利刃来势极快,扭头一看,已经刺到了近前,一旦被它们追上,立时便会被刺穿脚掌。万川提气一纵,想要跃到树上,可他正要抱住那树干时,却只见又有无数把匕首猛地从树干中刺穿出来。万川一惊非小,左足只得循着空隙在树凸处一点,身体急掠了开去。可此时地上已全是倒刺而出的匕首,再无落脚之地,而且现在他脚下毫无支撑,想要再次起跃却也绝无可能,只好由着身体朝地上那一丛丛明晃晃的刀尖直砸下去。 葛雄早已吓得目瞪口呆,嘴里喃喃着“出人命了,出人命了”。而钧天的眼泪也已夺眶而出,怒吼变成了哀嚎。 可那一声惨叫迟迟没有出现。 金碗儿的笑容消失了,脸色彻底变了,他还没有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一阵尖锐刺耳的声音却突然从林中传来,所有匕首应声而断。 风声。呼啸的风声。 等他看清楚时,无数折断的刀尖在月光下闪着光,如同暴雨一般朝他激射而来。他撑起防御结界时稍晚了一步,虽然护住了要害,可是双手双脚,还有他那张漂亮的脸,却被刀尖划得皮开肉绽。 就在金碗儿以为自己要死在这暴烈的铁雨中时,对方似乎突然收了手,攻势的后劲滞涩下来。他瞅准这个时机,忙掠至葛雄身旁,还没等他作出反应便带着他逃得无影无踪。 万川顺利地救下了钧天,可是他却回答不出对方一连串的提问。事实上,他比钧天还要迷茫。那险些要了金碗儿性命的咒术,那如同洪水一般滔天的力量,自然而然地被他施展出来,就像某种不受控制的本能——可这些应该怎么解释? 然而他更加不会去想,自己刚刚那一瞬间的神勇让师父殷九遭受了什么。 殷九捂着胸口,盯着对面墙壁上那两幅字画呆呆地出神。他的痛苦正在逐渐消退,粗重的喘息也在慢慢平复。天极峰上皎洁的月色此时也照进了殷九的窗户,月光映着那两幅字画,纸上却呈现出一片奇怪的殷红,那是他刚刚喷出的一大口血。 “川儿,”他喃喃自语,“现在还不是时候……” 第64章 疑云 01 映月进宫已有七日了,可这七日里她没有迈出过乐华宫一步,也没有见过除了乐华宫以外的其他人。 她记得册封郡主那天,所有的仪式都十分潦草。前去谢恩时,竟连王的面也没见着,就只在寝宫紧闭的大门外遥遥一拜便算了事。仪式完成以后,册封使将她安顿在了西北角的乐华宫中,并且毕恭毕敬地告诉映月,说会有其他人来为郡主安排诸事,说完便走了。可是七天过去了,却是谁也没有来过。 这乐华宫并不算小,可是宫人却不多。瞧他们一个个懒懒散散没精打采的样子,好像新来的主子不是刚册封的郡主,倒像是个失了宠的嫔妃。所幸映月带了竹桃随自己一同进宫,饮食起居皆不用外人插手。宫人们虽然时常偷懒,但一来,上官家从不苛责下人;二来,映月也不想多生事端,只要说得过去,她倒也并不十分在意。 到了第十天,她主仆二人仍是无人问津。映月终于呆不住了,她决定出去一探究竟,虽然这样做在宫中大不合规矩,可是她管不了那么多了。如果让她进宫确实是为了排练王妃寿诞的歌舞,那么时间这样一天天地过去,再晚就来不及了;可若对她另有安排,又何以将她晾在这里不闻不问?她一定要去弄个明白。 可是还没等他们走出乐华宫的大门,主仆二人便被守在门口的侍卫拦了回来。 “郡主请留步。”两名身材魁梧的侍卫一左一右从石柱后面闪身出来,将大门堵死。 “你们让开!”映月壮起胆子,板着脸,自己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我要面见玉藻王妃。”她从没用这种语气命令过下人, 两名侍卫一听,登时面如土色,互相看了几眼,却不知如何是好。 映月见此法得售,胆子更大了些,便厉声又问:“还不让么?!” 这时,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从两侍卫的背后传来:“郡主想见哪一位王妃?”两人急忙闪身让路,只见一个将军打扮的男人逆光站在宫门口。他手指轻轻一挥,两名侍卫立刻退回到先前的位置重新站好,站得比石柱子还直,纹丝不动。 映月回答说:“我要见玉藻王妃。” 男人轻声笑了笑,“郡主为何要见玉藻王妃?” 映月心中好生疑惑,自己为何进宫虽不至昭告天下,可也毕竟不是偷偷摸摸,怎么这些侍卫竟都如此糊涂?她只道宫中各项程序繁琐,职责划分过细,消息传达疏漏也是有的。因此少不得又将进宫为王妃寿诞编舞等事絮絮说了一遍。 没想到那将军笑得更加古怪,说:“难道进宫之前没有人告诉过郡主,玉藻王妃早已薨逝多年了吗?” 映月这一惊非小,竟至脱口长呼。她在家时,偷听父母谈起“阳歌公主”那桩公案时曾提到过玉藻王妃,还说她就是当今国师的姐姐,所以便以为此次进宫正是为了她的寿诞。可即便聪明如映月,此时也忘了多想一层,这偌大一座王宫怎么可能只有一个王妃?以至一开口就犯了这样天大的忌讳,却不知刚刚那些话又会惹出些什么祸端。 那将军似乎看穿了映月的心思,便说:“郡主先请回吧,其他的事国师很快就会有安排。”他又朝两边看了几眼,声音矮了一些:“郡主请放心,刚刚的话我保证这里的人都不会出去乱说。”说罢,朝门里一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映月轻轻咬了咬嘴唇,也只好转身回去了。 第二天早上,映月还没起床,便听见院子里面有人大呼小叫,一声一声,惨厉无比。她忙把竹桃叫来询问究竟,竹桃回说,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宫监正在责打犯了错的小丫头。 映月眉头一皱,说:“到底犯了什么大错,竟被打得如此惨叫?”说着,忙披了衣服出门去看。 此时,庭院内已经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宫人们,他们将庭院围得水泄不通,竹桃连喊了好几声“郡主来了”竟然没有人理。她只好挡在映月前面左冲右撞,将人群挤出个豁口。 映月去看时,只见一个头发花白、身体肥胖的老太监,正拿着根鞭子下死手抽打一名跪伏在地的宫女。那宫女身上早已皮开肉绽,头上脸上也全都是血,可那太监的两眼却精光大盛,脸上因兴奋而古怪地狞笑着。他每一下手起鞭落,那宫女的身体便猛打一个摆子,同时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嚎叫。围在旁侧的宫人们,有的别过了脸,有的闭上了眼,有的脸上隐隐浮现出怒容,可却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说句话。 映月忙厉声喝止。鞭子停了下来,老太监朝映月看了看,然后像是才发现有这么个人似的,拖长音“哟——”了一声,又漫不经心地作了一揖,“原来是郡主来了。” “这宫女犯了什么错,公公这样往死里打她?” 那太监眼睛一翻,尖声尖气地说道:“这贱人手脚不干净,偷了老奴的金元宝。” 地上那宫女早已被打得奄奄一息,可是听了这话,却仍是挣扎着想要起身。她强忍疼痛,用蚊子似的声音连呼“冤枉”。 “你还敢狡辩呐?!”那太监显然没想到这宫女竟是如此的硬骨头,打了她一个早上,到现在也没把她打折服。遂恼羞成怒,手中鞭子一扬,兜头便要劈落。 映月一步抢上,长袖顺势挥出,巧妙地卸去了鞭子抽打的劲力。接着,她右手轻轻一翻,将鞭梢稳稳攥在了手里。这正是揽月拂云手中的招式。那太监见鞭子被拿住,想要用力回抽,却怎么也挣脱不了,登时憋得满脸通红。.ghxsw.com “郡主手劲儿不小。”老太监龇牙咧嘴道,“不过老奴奉劝一句,宫里不比王府,郡主还是不要强出头得好。” 映月犹豫了,她记起离家之时,父母曾再三叮嘱,要她入宫以后务必要谨言慎行,不争不显,否则不仅会给自己招致杀身之祸,甚至阖族也会遭到牵连。映月又朝那宫女望了一眼,见她小鹿一样温顺的眼睛也正巴巴儿地望着自己,那眼神分明是在求救。 映月问:“公公口口声声说这宫女偷了金元宝,可有抓到贼赃?” 老太监冷笑了一声:“若都是非得抓住贼赃才能拿人,这宫里怕是早就被这群奴才给搬空了。”老太监的神色颇为倨傲,接着又慢悠悠地说:“依老奴看,郡主还是先顾了自己再去操心别人吧。” 映月听他此语大有深意,不觉一愣。这么多天来,她终日在这乐华宫里,虽然锦衣玉食,但却不能踏出宫门一步,实在与软禁无异。她回想进宫之前,父亲对国师意图的诸般猜度,如今又听这太监意味深长的一句话,心中便对自己的处境更加确信了几分。 她就在这时突然松了手,鞭梢“唰”得一下从她手中滑脱,险些摔那老太监一个跟斗。“公公说得是。”映月脸上浮出一个浅浅的笑靥,“本来我是进宫跳舞的,可不知为何却被留在了这里。但我想,留我在这里的人一定不会平白无故地就这样供养着我,时候一到,必定要从我——或者我爹爹那里索要些什么。公公你说,到时候我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映月这几句话说得气定神闲,仿佛不过是随口拉些无关紧要的家常,可她话里的意思却实在暧昧不明,每个字倒像有极深的玄机。老太监立时满脸狐疑,眯缝着眼睛,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这个老奴可就不敢乱说了,那是郡主的事。” “我多半是会答应的。”映月冷冷地看着他,突然收起笑脸,一字一顿道:“只不过,我要拿几个看不顺眼的奴才的命来换。” 老太监心头大震,顿时被唬得面无人色。映月故意不去看他,又拿起腔调,幽幽地说道:“就不知道,是要我答应的事情分量重些呢,还是几个奴才的贱命分量重些。也不知留我在这里的人肯不肯允准……” 她这几句话一说完,在场所有的宫人都变了脸色,一时间人人自危起来。他们怎么也没想到,这个新来的郡主看上去纤柔娇弱,可拿起主子的架势来竟如此让人毛骨悚然。 一阵猛烈的疾风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袭进了院子。人们先是觉得衣襟如同被什么猛地一扯,头饰随即叮当互撞,接着院中扬起了一阵烟尘。众人只见烟尘之中似乎站着一个人影,那影子由淡转浓逐渐清晰起来。待烟尘散尽,原来是个身穿墨色鹤氅的年轻男子。这男子看上去三十岁左右,面容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但却极是英俊,一身黑色的长袍更是将他的脸衬得毫无血色。 所有宫人在看清楚此人的面目以后,忙齐刷刷地跪了下去。眨眼之间,只有映月和竹桃还站在庭院当中,身边众人黑鸦鸦跪了一地,连头也不敢略抬一抬。 那男子微笑着缓缓走来,到了近前,朝映月略一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 “阁下是谁?”映月问。 “将你留在这里的人。” “你是……国师?” 男子眼中带着笑意,欠了欠身,“下官正是瑶光。郡主有胆有识,不愧是靖安候的千金。”他背向映月转过身,低垂的目光快速扫过跪在地上的宫人们,“刚刚郡主说的话可还算吗?” 映月心里一惊,拿不准该如何作答。 “我倒真有点事想请郡主帮个忙,只不知道郡主想用哪几个奴才的贱命来换?”他一语未了,地上的宫人们一个个早已哆嗦起来,可仍是谁也不敢说话。 瑶光转回头来看着映月,见她一语不发,又缓缓问道:“还是说,郡主想要他们所有人的命?” 映月正暗自思量对策,只听一声非人的惨叫突然在脚边响起,吓得她忙往后退了几步。叫声正是刚刚那老太监发出来的,人群再也无法保持平静,一下子骚乱起来。宫人们尖叫着四下躲闪,仿佛那老太监身上带有某种致命的瘟疫。映月见那老太监一面惨叫,一面疯狂撕扯自己的衣服。他周身的皮肤血红可怖,似乎马上就要渗出鲜血来。接下去,他皮肤的表面开始龟裂溃烂,每一处创面都透出了火亮的红光。火舌逐渐从溃烂的地方烧出来,老太监疼得在地上直打滚,空气中瞬间弥漫起一股令人作呕的焦臭味。他滚到瑶光的脚边,用自己的头咚咚敲砸着地面,嘴里不住央求“国师饶命”。可瑶光嫌脏似的躲开几步,连看也没看他一眼。 老太监非人的惨叫逐渐弱了下去,众目睽睽之下,他已烧成了一团冒着浓烟的漆黑焦炭。瑶光右脚朝那团秽物一跺,霎时间火星四溅灰飞烟灭。 “这狗奴才得罪了郡主,下官已为郡主除了。”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映月,仿佛对方还欠着自己一句感谢呢。 映月自小在深闺长大,何曾见过此等血腥残忍的场面,是故早已被吓得脸色惨白、双脚发软,不得不倚着竹桃才勉强站住。她此时胃中一阵阵的痉挛,强忍着干呕,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看来郡主并不满意。”瑶光慢条斯理地重新转过身去,跪在地上的宫人们如同见了鬼一样,纷纷惊恐地连声哭喊,缩成一团。他们既不敢跑也不敢求饶,只好听天由命地蜷在地上瑟瑟发抖。 映月见识了国师的残忍手段,想来这宫里已不知有多少人如那老太监一样在其手中死于非命。他瑶光能在王宫里肆无忌惮地杀人,可见其权势之盛;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人身上施咒,可见其本领之强;而以如此手段致人惨死,又足可见其性格阴鸷狠辣。无怪乎这些奴才们连开口求饶都不敢,想必是唯恐引起其注意,反而招致更加非人的折磨。 接着,又有两名宫女以同样的方式惨死,可国师似乎并没有停手的意思。映月忙抢上一步,喝道:“国师且住!” 瑶光没有回头,只将脸稍稍一偏,“郡主还有别的吩咐?” “国师是来杨威的吗?” 瑶光鼻腔里冷哼一声,“郡主何出此言?” “国师若是来扬威的,那么这里的人都已经领教了厉害,这便请回罢。”映月说,“如果国师另有其他话说,不如暂且放过这些奴才,我叫小丫头沏上好的茶来,请移驾前厅一叙如何?” 瑶光点头微微一笑,“郡主菩萨心肠,下官佩服。”说罢衣袖一拂,庭院中的焦炭和灰烬旋即消失不见了。他又笑着朝映月欠了欠身,然后便往前厅走去,当场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映月和竹桃互相搀扶着,都感到对方在不住地颤抖。他们看看彼此,都晓得此人来者不善,可眼下除了小心应对也再没有别的办法。映月让竹桃先去前厅沏茶,嘱咐她务必小心,切不可与其目光相接。自己则匆匆回房洗漱更衣,心中惴惴难安,只不知又将有何事端。 第65章 疑云 02 安静的竹林中突然响起一阵细微的“沙沙”声,像是鸟雀投林,翅膀偶然碰乱了几枚静止的竹叶。接下去又是同样的几声,“沙沙”“沙沙”。若此时有人在林中经过,他绝对不会注意到如此微弱的声响。毕竟随便一阵微风拂过,或者脚下踩到枯枝落叶,都会将这声音遮盖得毫无痕迹。纵有那听力绝佳的人察觉到这声音,他又如何想象,那“沙沙”的声响起之时,正有一柄利剑在他头顶疾掠而过。 “错了,又错了。” 云歌循着声音抬起头来。此时正当晌午,明媚的阳光如同绷直的金线在林间缝编。云歌被晃得睁不开眼,只隐约看见一道逆光剪影端端立于竹枝的末梢。清风拂来,枝叶微摆,那影子也随之摆动,如同长在竹枝上的一枚轻飘飘的叶子。 云歌右手搭起凉棚,冲那高高在上的剪影不耐烦地嚷嚷:“又错了又错了,哪里又错了嘛?” 云宸摇了摇头,一俯身,刹那之间便从高高的竹枝上跃了下来。他动作奇快,可双脚落地时却如同飞絮一般,竟没发出一点声音。 “你呀——”云宸伸手,在小师弟的额上轻轻一拍,叹道,“怎么总改不了这心浮气躁的毛病?修炼本门咒术最讲究的便是虚极静笃,你倒好,事事反着来。” 云歌吃了大师兄这一记,倒也不恼,伸了伸舌头,辩道:“刚刚在你扔下的那片竹叶落地之前,我的剑已在这林中穿梭了百十个来回。出剑的速度、力道都跟你示范的一模一样,干么你又说我错了?” 云宸笑道:“速度是够快了,力道也够,就是准头还差了点。” 云歌颇不服气,脖子一梗,便道:“我现在出手,你信不信,这林中飘落的竹叶要是有一片能躲过我的剑就算我输!” 云凝抱着双臂站在一旁,始终一言不发,仿若置身事外,此时却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他走上来,用肩膀轻轻撞了下云歌的肩膀,调侃道:“那叶子落得好好的,偏要给你拿来撒气。” “能刺中每一片落叶固然已是高手,可是对于这门咒术来说还不算练到了家。”云宸停下,看了看两位师弟。心想,这云歌年纪还小,慢慢再练就是了。刚刚还说他浮躁,怎么自己也这般急功近利起来了?于是缓声笑道,“已经练得很好了,先休息,明天师哥教你更厉害的。” 云歌不依不饶:“不行!现在就教!我倒要看看还有什么更厉害的。” 云宸被他缠不过,只好苦笑几声,便说:“这一招练到化境,速度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无外乎‘精确’二字。”说着突然伸出左手朝身旁凭空一弹,只见一片竹叶如同被无形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掐断,缓缓飘落下来,而旁边的枝叶却纹丝不动。接着,云宸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同时伸出,朝云歌手上的剑一点一划,只见一道银光在眼前一闪,随即射入林中不见了。再看云歌手中,只剩下一只空空如也的剑鞘。 在那片竹叶落地之前,剑已神不知鬼不觉地归了鞘。这一呼一吸之间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可是云凝和云歌都很清楚,在这短暂的间隙里,大师兄已驭剑在竹林之中穿梭了几百个来回,而他们两人却没听见一点“沙沙”声。 云歌恍然大悟,无怪乎师哥说自己错了。原来所谓的“精确”不是刺中落叶那么简单,这密林中的枝叶何其繁茂,而使剑以如此惊人的速度往来于其间却不碰到一片叶子,这才是最难的。 云歌当下心悦诚服,正要提剑再试,云宸突然按住他的剑,低声道:“等等,有人。”.ghxsw.com 云歌听了,略一敛神,随后马上不耐烦地将眼睛一翻,拖长音调怪叫道:“翎儿——” 只听一连串格格的笑声从不远处传来,接着墨绿丛中走出一俏生生的少女,身穿鹅黄色广袖罗衫,巧笑吟吟,正是雁翎儿。 “你怎么来了?”云歌走上去,气鼓鼓地说,“不是早跟你说了,我们练功的时候别来吗?”说着他把手里的剑往翎儿面前一横,“我告诉你,我这剑啊,它可不长眼睛!” 翎儿白了他一眼,仍是笑着,却并不生气。他俩从小一起玩闹到大,你抢白我一言,我揶揄你一句,早已是家常便饭。但是对于云宸和云凝,翎儿却仍视作兄长,便是偶一顽笑,也是进退有度的,遂与二人一一见了礼。 云歌仍是顽童秉性,翎儿越不理他,他便越是想要引其注意。他绕到翎儿面前,缠着问道:“你到底来干什么?” “你干么这么凶巴巴的?”翎儿哼了一声,头往旁边一撇,“反正不是来找你的。”说着朝大师兄云宸悄悄地望了一眼。 这一眼却刚好被云凝瞧见,他一言不发,怏怏地走了开去。 云歌哈哈一笑,说:“不找我却是找谁?除了我还有谁理你?” 翎儿跑到云宸身边,扭肩跺脚,一面使劲拉扯他的袖子,嚷道:“师兄你看他!”云宸哭笑不得,只好摇头不语。 云凝独自站在一边,冷眼旁观,心中自是五味杂陈。 云歌得意更甚,对云宸说:“师哥你别理她,赶明儿收了她的‘泽水符’,看她还能进来这竹林不能!” 原来,邛鸿院所在的这片竹林,是通向无极崖的必经之路。因为师兄弟三人时常在林中练功,所以整片竹林布有咒术结界,以防止其他弟子误闯误入。倘若身上没有“泽水符”引路,贸然闯入林中就等于走进了一座迷宫。这迷宫并无任何危险,但是外来者却只能徘徊于外围,无论如何也无法深入林中。 云宸道:“是啊翎儿,我们练功的时候你这样闯进来太危险了。”顿了顿,又忍不住笑道:“何况云歌的剑法还没练到家,他的剑不长眼睛,这话倒是不假。” 云歌听师兄直接这样讲,不由得没好意思起来,搔了搔后颈嘿嘿一笑。 “我也不想啊。”翎儿哎声叹道,“你们不知道,最近山上来了一帮旒生,奉王命上山修道进学。这帮旒生都是娇生惯养的王公子弟,一个个笨得要命,什么都学不会。掌门令我独带一队,每天教他们读什么‘本文’、‘玉诀’、‘谱录’……闷都快闷死啦!” 云歌听了甚觉好笑,抚掌便道:“翎儿都能给人家当师父了,有趣有趣!” 云凝看着三人嬉笑,心中早已不悦,正想独自离开时,心中突然一凛,惊道:“怎么……又有人闯进来了!” 众人面面相觑,此刻心头都是一震。那“泽水符”只有翎儿才有,外人万难闯入。何况,不归山的弟子们均知从此处开始便是无极崖的地界,是故人人严守法度,从不擅闯。便是掌门谭殊亲临,也需要差人提前通传方得进入林中,此时却不知何人闯林。 众人正自思忖,只见一白衣少年在林中信步而行,神情甚是悠闲自若,仿佛不过是留恋于林中美景。再观其衣着打扮,与山上普通弟子别无二致,实无甚特殊之处。 云宸一见此人,不知为何胸口竟一阵闷堵,暗忖道:这少年好生面善,可我又何曾见过此人?当下心中一乱,竟至怅然若失。 第66章 疑云 03 却说众人在林中看见的白衣少年不是别人,正是上官万川。云凝虽然曾往靖安侯府走过一遭,但彼时并未与万川照过面,而云宸等人更是从未下过山,因此谁也不知晓这信步闯入林间的少年究系何人。 云歌一向急躁,不等两个师兄说话,早已飞身掠出拦在了万川面前。他身法好快,百丈之地,瞬目即届。 万川正四下张望,此刻眼前突然掠出一人,立刻被吓了一跳。定神再一看,原来是个比自己年纪还小的道僮,正要见礼,却听对方毫不客气地喝问道:“喂!你是哪一辈的弟子,怎的如此没有规矩,竟然闯到此地来?” 万川暗想,此人年纪不大,想来是个入门没多久的小弟子,然其态度却如此不逊。看来树大有枯枝,饶是教规严整如斯的不归山,亦不乏此等孟浪之徒。但万川生性豁达,见对方又比自己年纪略小,当下不以为忤,抱拳一揖,口中便以“小道长”呼之。 云歌一听,心中也是奇怪。他年纪虽小,但身为三名护教长老的关门弟子,系属“云”字辈,身份实在不低。虽然不归山弟子与他不属同支,见面倒不至于毕恭毕敬,但他也从没被人以“小道长”称呼过。他绕着万川走了几圈,又上下打量一番,马上便想起刚刚翎儿说的话,于是长长地“哦——”了一声,“你是旈生。” 万川笑了笑,又是一揖,随即自报了家门。 云歌问:“谁给你的‘泽水符’?” 万川被问的一愣,“什么‘泽水符’?” “你不知道?”云歌狐疑地盯着他看,但瞧对方的神情也不像撒谎,便又问,“那你是怎么进到这竹林里面来的?” 万川不知其所云,指着身后的石板路,照实说道:“我瞧那边有路,就那样顺着路走进来的。这竹林怎么了么?” 云歌心中自是不屑,暗道,此人要把牛皮吹到天上去了。那石板路看似有,实则无,虚虚实实变化万端。没有“泽水符”的指引,越是顺着走,越是进不来,想来定是跟了翎儿进来,此刻又在这里卖弄。但他不动声色,眉毛一挑,点了点头,又问:“那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呢?” 原来,今日旈生们放假一天,万川想起上山前师父曾嘱咐他去寻找忘执塔,便独自溜出来四处寻找。可是这天极峰既高且大,依山势而建的塔楼宫宇不可胜数,他寻了好几处地方,可短短一日却哪里就能够找着?于是随走随看,也不急在一时,心道,左右要在这山里住上一阵子,一到放假便出来慢慢找也就是了。可是没想到,今日误打误撞,竟无意间闯进了这片竹林。 万川此时听云歌问起自己来此处的目的,突然心生一计。他对不归山的渊源历史本就不甚了了,于其门派内部的支庶划分更是全无所知。但这几日在山上观察,见众道士均是论资排辈,年长者位高,反之则位低,再看眼前这小道士将将舞象年纪,是故一心认定,此人要么是才入门的新弟子,要么就是哪一院中执役的僮仆。因此心中暗自思量,不如旁敲侧击向他打听一下忘执塔的所在,想来他一个小小道僮也不会如何起疑。他主意已定,便即笑问道:“小道长可知道忘执塔应该怎么走?” 云歌听他说出“忘执塔”三个字,不由得一怔。那忘执塔乃是不归山的禁地,任何弟子都不得擅闯,怎的他一个旈生竟明目张胆地打听起来?可云歌毕竟年纪尚浅,对山上的很多禁忌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虽然知道忘执塔中镇压着无相宫魔头之子,但他从小太太平平地生活在无极崖上,什么无相宫、什么魔教对他来说都十分遥远模糊,因此也并不如何上心。便问:“你干么要找忘执塔?” 万川随口笑回道:“早听人说天极峰上有个忘执塔,那是整座山峰上风景顶好的所在。今日闲来无事,想去逛逛,还请小道长指点则个。”说罢抱拳躬身,略施一礼。 云歌听了暗自好笑,心想,此人不知从哪里听了只言片语便来此说嘴,连忘执塔在哪座峰上都没搞清楚就信口开河。他笑道:“你要找的地方根本不在天极峰上。” “不在天极峰?那是在什么地方?” 云歌说:“你别问了,问了也去不了,那里从不准人去的。” 万川正欲启口再问时,云宸等三人也已走到了近前。万川见云凝也在其中,当下心头大震。云凝到侯府调查烛龙之事时,万川曾和映月躲在屏风后面见过他。如今听云歌唤她师兄,心中连道不妙。他惟恐这小道士将自己寻找忘执塔的事情抖出来,于是忙向三人一一施礼。万川只自称旈生,于家世背景却只字不提,又怕云歌多嘴,便胡乱自顾自地东拉西扯起来。 云凝早觉此人并不寻常,而万川越是说自己是误打误撞闯入林中,他便越是疑云满腹。他扭头过去,本想瞧大师兄的眼色行事,却见云宸失了魂似的望着那少年发呆,叫了他几声方才回应一句。 这时,云凝又听云歌称呼那少年为“上官公子”,瞬间就变了脸色,忙问道:“阁下可是靖安侯上官仁的公子?” 万川瞪了云歌一眼,暗怪他话多,口中却只好称是,随即报上了大名。 云凝当然知晓,此番旈生上山乃奉王命而来,来者均是世家子弟。靖安候位高权重,其公子岂有不来之理?只不过此前他曾怀疑靖安侯府藏匿了无相宫的大护法,虽然并无明确证据,但始终疑点重重。如今偏偏又是上官家的公子“误打误撞”闯入这布满咒术结界的竹林,若说这二者之间毫无关联,实在难平云凝之胸臆。 万川瞧云凝的脸色不对,心知他已对自己起疑,于是忙忙告辞要走。云凝素来心细如尘,虽然一时之间尚不能将桩桩件件都想得条分缕析,但略一凝思也是心有惴惴:这上官家的公子是凭自己本事走进来的,还是另有高人指点?他来这里到底有什么目的? 云凝忙挡住万川的去路,笑道:“公子且慢。” 万川也马上警觉起来:“道长有何见教?” 云凝正要开口询问心中所惑,不意突然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连连呼唤他们三师兄弟的小名。再一看,邱婆婆已颤巍巍地拨开竹叶走至了近前。他方才一心都在万川身上,邱婆婆何时来到林中他竟然一无所知。 云宸等人见邱婆婆来了,都忙上去搀扶。只见她佯怒着板起脸来,眼中仍带着慈爱的笑意,口中却抱怨说:“怪道你们哥儿仨一个个都不回来吃饭,我只当是练功练入了迷,原来都聚在这儿混扯。”说罢,伸手朝三兄弟头上肩上每人轻轻给了一下。又见翎儿在一旁幸灾乐祸地嘿嘿傻笑,便也在她娇嫩的脸蛋上顺手捏了一把。 翎儿十分夸张地“哎呦哎呦”咧嘴怪叫,神色却显然是撒娇耍赖的模样。邱婆婆这时神神秘秘地凑到翎儿耳边,似是要说悄悄话,可声音却刚好能被其他人听见。她说:“婆婆中午做了好吃的,还不快去?”翎儿一听,顿时两眼放光。邱婆婆的好手艺山上人尽皆知,连伙房的大师傅们也比不了。任是什么寻常食材,只要到了她手里都能变成一道道美食。 云歌眼珠一转,拔腿就跑。从来都是抢着吃的饭才香,若不是翎儿在这,他又何曾对吃饭如此上心过?翎儿见他跑,自己也便跟着跑,嘴里一面嚷嚷不停。两人也不展轻功咒术,就那样争先恐后地往邛鸿院跑去了。 邱婆婆这时瞧见了万川,笑眯眯地说:“这位小道长看着倒面生,一同回去用过午饭再走如何?” 万川忙辞道:“晚辈误入此地,不敢叨扰,这便告辞了。” 邱婆婆也不强留,慈和地笑道:“也好。这林子里的路哇不好走,我正好要出去找大师傅们要些艾草做青团子,你跟了我去倒也便宜。”一扭头,瞥见云宸和云凝兀自站在原地,便又絮叨说:“你们俩还杵在这里做什么?饭菜都凉了,快去快去。”说罢,携了万川的手循着一条小径便走了。云凝还要再说什么,却被大师兄拽住,无奈也只好作罢。 万川搀着邱婆婆缓步而行,鬼使神差地又回头望了一眼,却没想到刚好撞见云宸的目光也同时远远地望向自己。他心口猛地揪了一下,却不知这种突如其来怪异感受究系为何,只好戚戚然又转回头来,心中茫然自失。 这时,万川听见身旁的老婆婆忽然开了口,她的声音一改先前的温和,而变得森然诡异。“到底是谁让你来找忘执塔的?”她问。 万川被这语气唬得毛骨悚然,再去看那老妪的脸,此时竟如同一张毫无表情的人皮面具,干枯皱襞,骇人可怖。万川不由得脱口惊呼,正想跑时,却发现双脚绵软,一下跌坐在了地上。 “不要害怕。”邱婆婆蹒跚地走了过来,俯下身想把万川扶起。 “不管是谁叫你来的,”她接着又说,同时拉着万川缓缓地站起,浑身的关节如同树枝折断一般劈啪作响。“从此以后都不许再找,更不能跟任何人提起,你记住了吗?” 万川看着她苍老而麻木的脸,一种窒息的感觉瞬间压上心头。他心中骇然生畏,哪里还容得置辩?只好迟钝地点了点头。 “回去告诉让你来找忘执塔的人,就说‘无谓假亦真,颠倒乾与坤。’”说着突然展颜而笑,脸色如同冰河开化,温暖如春,又恢复成了刚刚那个慈祥和蔼的老婆婆。 第67章 族中隐事 01 自那天国师瑶光来过以后,整个乐华宫便笼罩在一片恐怖的氛围中。宫人们惶惶不可终日,担心国师再来,下一个惨死的便是自己。同时,他们也见识了映月这位新主子外柔内刚的厉害,因此一改先前的懒散,什么脏活累活都抢着干,生怕成了她眼中那个“看不顺眼”的人,惹她拿自己的性命去跟国师做什么交易。 然而映月的的恐惧并不比宫人们少,但却是因为另外一件事。 那日,瑶光到乐华宫来大开杀戒,并非刻意扬威于人前,而只是想给映月以震慑。映月将他的目的瞧得一清二楚,深知这下马威只是铺垫而已,只怕另有一番威逼利诱尚在其后。映月想,既然那瑶光是冲自己而来,由她独自应付便是,少些连累无辜。于是请他到前厅用茶,免了宫人们的一场劫难。 映月所料不差,对方也不拐弯抹角。只是她没想到,瑶光所说之事却是与殷九有关。原来,瑶光早已知晓殷九的真实身份其实是无相宫的大护法。他还说,当年无相宫之所以被各大门派所灭,并不是什么正邪之争,而是因为无相宫谋逆不轨,王才授意不归山率领各门派将其除去。映月在心中冷笑,好个谋逆不轨,只要想除了谁,随便扣上个谋逆的帽子便了,多么方便? 瑶光又威胁说,烛龙在靖安侯府藏匿多年,上官家又如何脱得了干系?只要她郡主肯说出烛龙藏于侯府的真实目的,他瑶光可保上官家阖族无虞。 映月何尝不是早已察觉了殷九身份的不寻常?可是在她心里,殷九始终是殷九,始终是从小对她姐弟二人呵护备至的殷大哥。慢说她尚不知晓其有何目的,便是知晓,又怎会轻易透露给外人?但她转念一想,瑶光心狠手辣,此时又为他所擒,若是让其以为自己毫无利用价值,恐怕她和竹桃二人随时有性命之忧。于是故意装傻充愣,支支吾吾推说不知。那瑶光果然心中起疑,误以为映月假装不知,可又不能十分用强,于是阴恻恻地笑道:“郡主冰雪聪明,相信定然能够推测出个中原委。什么时候郡主愿意说了,什么时候便可出宫与父母团聚。”说罢拂袖而去。 映月暗松了一口气,同时也终于明白,此番进宫果如父母所料,排舞祝寿是假,包藏祸心是真。可是映月事后反复回想那天瑶光说过的所有话,总觉得他另有一层目的尚未言明。因为他除了问起殷九,他还绕着弯问了许多府上的琐事。这些事情貌似无关紧要,瑶光提起时也是闲聊语气,可映月听来总觉古怪,好像他是在寻找府上的某样东西,但思前想后终究不得要领。 彼时瑶光虽已离去,可映月清楚,他的目的一日没有达成,又怎能放自己回去?况且此人向来对上官家虎视眈眈,此番费尽周折将自己弄进宫中又岂能善罢?是故终日寝食难安,眼看着一天天消瘦下去。 这日午后,竹桃捧了点心茶果进来,见小宫女夜心也在房内,心中便不痛快。这夜心是谁?正是当日映月从那老太监手中救下的宫女。她本是这宫里的四等仆婢,只能在庭院中做些洒扫的粗活,进不得主子房内。映月将她救起后,命人好生照料,过不多日伤势便即愈可。映月度其模样娇俏又聪明伶俐,甚觉亲切投缘,心中喜欢,便留下她在屋内伺候,唤作“心儿”。 谁知心儿一来,竹桃心中却郁郁不乐。那心儿看似柔弱,骨子里却自有一股傲气。当日那老太监下死手几乎将她鞭挞至死,她也断然不肯招认从没做过的事,这一点在映月看来十分可贵。加上她又心巧嘴乖,每每说些宫里的趣闻异事,总逗得映月展颜而笑,因此她二人越来越聊得来,竹桃倒深感受了冷落。 竹桃从小伴着映月长大,二人名为主仆实则情同姐妹。然而映月可以有无数个丫头,可她竹桃却只有映月一个主子。“情同姐妹”只是某种殊荣,于她而言,自是一心一意都在主子的身上。主子的喜怒哀乐便是她自己的喜怒哀乐,主仆之间又如何能够真的如“姐妹”一般平等? 竹桃虽然明白这个道理,可每每见到映月与心儿有说有笑,内心也不免黯然自失。这时她见心儿站在房内,忍不住将碟盏往茶几上重重一搁,说道:“心儿,你先出去。我跟我家小姐有话要说。” 她故意将“我家小姐”四个字说得正腔圆,眼锋冷冷地朝着心儿斜飞过去。映月正卧在榻上看书,目光从书沿上抬起,果见竹桃神色异乎寻常。可她有意想瞧心儿的反应,便故意不动声色,仍旧随手翻书,一面细细留意。 心儿仓促地一笑,神色甚是尴尬,应了声“是”就忙忙退了出去。等心儿出去,映月轻轻掩上书本,笑道:“何必如此?”竹桃努着嘴,兀自站在原地一言不发,可是映月连日观察,早已将她的心思看得明明白白。映月上来拉住她的手,说:“我与心儿相识不过短短数日,见她乖巧伶俐言语不俗,这才多说了几句。你我二人从小朝夕相处,难道我竟是没轻重的吗?好模样儿的倒吃起闲醋来了。” 竹桃羞得满面酡红,低头嗫嚅说:“谁吃醋了……” 映月故意不依不饶,偏要追看她躲闪的眼睛,笑道:“现在心儿也出去了,这屋里头就剩下了‘你家小姐’,你倒要跟‘你家小姐’说些什么?” 映月学着她的口吻,一连声的“你家小姐”,竹桃的脸更红了。“也没什么。”她小声说,“我就是……就是想提醒小姐,这宫里头人心叵测,可别什么人都轻信。夫人说了——” 映月夸张地苦叫了声“啊——”,同时眼睛一翻,头朝后仰去,做出一副即将晕倒的样子:“夫人说,夫人说,夫人再说我耳朵就要听出茧子了。”说罢朝竹桃一挤眼睛,主仆二人同时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倒是有件事,交给别人还真不放心。”映月说着朝竹桃勾勾手,示意她附耳过来。竹桃凝神听了,笑道:“这个简单,小姐就放心吧!”映月又嘱咐:“仔细着,别给人瞧见了。”竹桃点头称是,随后欢天喜地地去了。 其实映月困在这乐华宫中,半步都踏不出去,哪里真有什么重要差事交给她做。不过是念及竹桃从小跟了自己,莫让她误会主子亲近外人而寒了心,这才想了个法儿让她替自己办些“交给别人不放心”的事情。可是映月没想到,她们主仆二人这番对话,隔着薄薄的门板,被心儿听得一清二楚。尤其是那句“交给别人我还真不放心。” 这正是:“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第68章 族中隐事 02 女儿进宫已逾半月,上官仁夫妇二人日日焦心。聂氏每天派府丁去宫门口守着,命他一旦听到里头传出什么消息,即刻飞速回报。可是半月既过,王宫里外竟打听不出一点消息。 这段时间,女儿在宫中出不来,做父亲的也进不去。因为就在映月册封的第二天,宫里突然来人传王的谕旨,令靖安候在家静养,无诏不得入宫。上官仁心知此中必有古怪,却又无可奈何,是以终日因将女儿送入宫中而痛悔不已。 谁知,就在夫妻二人一筹莫展之际,宫中又来人传旨,这一次是命靖安候火速入宫觐见。上官仁与聂氏面面厮觑,半月之内王命数度改换,实难料知是福是祸。但转念一想,进了宫去或可见女儿一面,内心便也稍稍宽慰。 上官仁不及更换朝服,急命吴管家备车备马匆匆而去。可进了宫门,传令使却将他带去了一个偏殿,早有一人在此等候,正是国师瑶光。 “是你?”上官仁惊诧道。 瑶光微微一笑,轻一挥手,宫殿内外所有仆婢退却一空。两扇朱红殿门咿咿呀呀地关闭,如同被一双无形的手缓缓推动。 “你做什么?”上官仁嚷道,“王呢?!” “侯爷不必惊惶,我就是代替王来见侯爷的。”瑶光不紧不慢地说,“有些话只能私下来谈,被人听见就不好了。” 上官仁不懂他的意思。他同瑶光在朝中势同水火,况且瑶光操纵朝局,大有挟持天子之嫌。上官仁向来视其为乱臣贼子,除之尚且不及,朝堂之外更略无私交。于是定了定神,便说:“我与国师无话可谈,就此告辞!”说罢抬手一拱,转身便走。可他快步走到门口,却发现无论如何也推不开殿门。那两扇并不算厚重的木门,此刻用手去推竟自纹丝不动,仿佛被砖石砌死一般。 上官仁袖手后退了几步,而后重整衣帽,朗声问道:“怎么?国师不想让老夫走么?”此刻方圆数十丈之内,除了他二人以外再无旁人,瑶光若要取其性命可谓易如反掌。然而上官仁连头也没回,就那样以脊背相对,非但未有丝毫畏惧,这一声喝问竟是凛然生威,连瑶光听了也不免心旌为之一荡。 “侯爷不要误会。”瑶光颔首笑道,“今日奉王命请侯爷前来,不过有一事相询。若蒙赐示,不但敬送侯爷出宫——”他突然停顿下来,见上官仁霍然转过身,便又阴沉沉地接下去说道,“郡主殿下怕是也想家了吧?” 上官仁听他竟以女儿做要挟,不禁勃然大怒。同时心中也深感骇然,此人猖狂如此,竟到了明目张胆威逼朝臣的地步。可是眼下自己和女儿的性命都在对方手里,权衡利弊,只得忍下,于是强压怒火问:“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一个秘密。”瑶光说,“一个被上官家历代守护着的秘密。” 上官仁心头一颤,怔怔愣在了原地。他父亲早逝,自小由祖父教养,未及弱冠便袭了爵位,却从未听说过上官家守着什么秘密。而今甫闻瑶光此言,不免眼跳心惊,更是如堕五里雾中。心想此人阴险诡谲,不知又要作何算计,便说:“上官家世代忠良,仰不愧于天恩祖德,俯不怍于苍生黎庶,何曾有过什么秘密?只有那些阴鸷小人,自己暗室欺心,便道世人皆是如此不堪,委实可笑至极!”他这几句话说得声如洪钟,说罢展袖一拂,神色不怒而威。 瑶光岂听不出他言语中讽刺自己是“阴鸷小人”,可仍是不动声色,点头说道:“好一个‘仰不愧于天恩祖德,俯不怍于苍生黎庶’。侯爷既是忠臣良将,却为何不思替王分忧?” 上官仁冷哼一声,踱出几步,不作一语。 瑶光又说:“吾王缠绵病榻久矣,遍尝良方终不得愈。日前又为梦魇所困,久久不能转醒。醒来后便重托于微臣,说惟有上官家那个秘密才能救命——” 上官仁不等他说完便即铿锵喝道:“妖言惑众!” 瑶光的脸色当即沉了下来:“难道侯爷想抗旨不成?” “抗旨?”上官仁森然冷笑着,“老夫在朝为官数十年,向来只知道应该是太监传旨,国师是什么时候成了……”他很适时地住了口,眼中满含轻蔑嘲弄之意。 瑶光羞怒交加,终究压住性子狞笑说:“侯爷想逞口舌之快,在下也没奈何。只是侯爷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郡主考虑考虑。” 上官仁目眦尽裂,怒喝道:“你把我月儿怎么了?!” “现在倒还没怎么,可是以后会怎么,就全要看侯爷的了。” 上官仁凶狠地瞪着眼睛,突然不要命地朝瑶光扑了上去,双手急向他领口抓撕,一面口中吼道:“你敢动她试试……”瑶光满意地看着他的反应,身体兀自一动不动,脸上浮出诡异的笑容。上官仁双手胡乱挥舞,可每次刚一欺近,对方都如同鬼魅一般突然成了一道虚幻的影子消失不见,转而又出现在数尺之外。他脸上的笑容、站立的姿势丝毫没有变化,仿佛从来都没有移动过。 上官仁疯了一样在大殿内左扑右撞,可却无论如何也碰不到对方的衣襟。很快,他气力将竭,终于双腿一软,重重扑跌在了地上,鼻尖几乎撞到了瑶光的鞋子。他涨红了脸,艰难地想要支撑起身体,这时却听见瑶光高高在上地阴笑道:“侯爷何必行此大礼?” 上官仁勉力坐起,目光黯然失神,一下子变成了个颓废的老者。“小女与你我恩怨无关,国师又何苦咄咄逼人?”他六神无主地说,“国师所说的秘密,老夫实在不知。不过上官一脉支庶繁盛,旁系亲族或有悉晓者亦未可知。只要国师不为难小女……” 瑶光微微一笑,没等对方说完便呼喝道:“来人!” 过了半晌,大殿的木门又被咿咿呀呀地拉开了,一名身着白衣的仆从无声无息地走了进来,垂手侍立,等待瑶光的命令。 “好好将靖安侯送回府去。” 上官仁心中疑惑,这便要放自己离开?难道他竟听不出自己的缓兵之计吗?再去看那仆从,并不是寻常宫人的打扮,难道另有什么诡计?正自想着,只觉眼前白光一闪,便晕了过去。 第69章 族中隐事 03 上官仁在卧房中醒来,见爱妻聂氏正神情关切地守在床边。 “老爷。”聂氏柔声呼唤丈夫,同时握住了他的手。 上官仁此刻只觉头脑昏涨,缓了片刻方能开口询问:“是谁送我回来的?” 聂氏忙先屏退了下人,随后对丈夫说起今日之事。 上官仁晌午前进了宫,聂氏心中担忧,在府内犹自坐立难安。好容易挨到午后,草草饭毕回房小憩时,却发现丈夫不知怎的竟赫然躺在床榻上迷不醒。聂氏大为骇异,但度其面色红润如常,呼吸也均匀,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老爷。”她又唤了一声,双手抚上丈夫的头,交替揉按其攒竹、睛明二穴,“你觉得如何了?头还痛得厉害么?” 上官仁双目微阖,渐觉舒朗,因笑道:“夫人莫耽心,我没事。” 聂氏又帮丈夫揉按一阵,见他已然无碍,便开口问道:“老爷明明进宫去了,怎会晕倒在家中床榻上?可见到月儿了?” 上官仁长声一叹,脸上登现颓然之色,便将进宫之后如何见到瑶光、如何被其威逼,对方又如何将自己放回等诸般情事一一对妻子说了。聂氏听着听着,终于忍不住流下眼泪。上官仁温言劝慰良久,又再三保证定将女儿带回家来,聂氏方才略略止住。 二人谈及瑶光所言之上官族内的秘密,均是一筹莫展。聂氏与上官仁二十几年夫妻,向来是毫无保留地信任着彼此。聂氏深知,若能救得女儿,丈夫便是豁出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辞,因此断然不会知而不言。想来此番波折要么是国师借端生事,要么便是上官家果藏玄机,只是连丈夫也蒙在鼓里。两人商量半日,终是无可如何,只得暂定先在族内探寻探寻再做计较。 几日后,靖安侯府大摆家宴,庆贺映月荣封为阳歌郡主。阖族之内无论亲疏,凡沾亲带故者,家家收到请帖。所有人都感到奇怪,这上官映月加封郡主已是半个月前的事了,怎么到了现在才想起庆贺?然而靖安候在朝中位高权重,众人只道此举必有权衡考量,因此不敢置喙。而那些出了五服的亲戚,以前从没有机会登上侯府大门,如今受到这等隆重邀请,岂非求之不得?是故家宴当日,侯府内外衣冠杂沓,车马骈阗,端的是热闹非凡。 府上盛宴大摆了五日,其间排场之豪奢,肴馔之精良自不必说。上官仁与聂氏分头出动,与远近亲友一一叙谈。他夫妻二人内心早已焦煎不堪,总想尽快打听出族中是否真有何隐秘好搭救女儿性命,可又怕引人怀疑,所以每与人谈,往往东拉西扯,旁敲侧击,勉强做出一脸喜气。众人见侯爷和夫人如此平易近人,均是受宠若惊,哪里便会设防?非但知无不言,便是不知道的,也编些有的没的来胡诌一通。上官家乃是当朝的大族,支脉何其繁盛?几日下来,夫妇二人非但一无所获,反而累得身心俱疲。 上官仁岂会想不到,自己乃是家族中的嫡长子,族中便真有何机密,若连他都不曾知晓,旁系戚族又如何得知?只是他爱女心切,刻下也只有病急乱投医。上官仁的两个胞弟,上官义和上官礼,一向不服大哥袭承了父亲的爵位,素来与他面和心不和,因此聂氏叮嘱丈夫,切不可将月儿的真实处境如实告知,只能暗中打听。 这日宴席之上,上官礼的夫人胡氏提起映月,问道:“眼看月儿进宫好一个月了,也不知道这孩子在宫里住得惯住不惯。” “那自然是住得惯的。”上官义的夫人庞氏马上接口说道,“宫里头锦衣玉食,从来进了宫去只有乐不思蜀的,哪里还能住不惯?”接着又说:“王妃的寿辰转眼即届,这可是大事,这回咱们月儿可真出息了。”映月的郡主之名虽然只是虚衔,却也足够庞氏眼热,可是以她的性子势必又要做出不屑一顾的模样,因此言语中毫无尊卑忌讳,仍是直斥其名。 胡氏接道:“是啊,哥哥嫂子养了一双好儿女。川儿前脚刚被选入不归山修行,月儿马上又被册封了郡主,真是双喜临门。” “那当然了。嫂子养育儿女能如你我那般糙陋?”庞氏掩口笑道,眼睛却偷偷斜睨着聂氏,“再说了,什么人什么命,川儿月儿那都是贵人的命,咱们那两个孩子哪里能比去?”言语之间,将胡氏拉为自己同一个阵营。 聂氏心中牵挂女儿本就好不熬煎,只想尽快找出解救女儿的办法,此时听她姑嫂二人阴阳怪气地一唱一和,虽然恚怒无已,却也只得不动声色地陪笑罢了。 原来,这庞氏和胡氏早已觉出哥嫂近来的行止神色异乎寻常,就在上官仁夫妇想方设法去探他们两家人的口风时,她们也想知道哥嫂在弄些什么把戏。 “想来王妃寿辰一过,月儿也该回来了吧?”胡氏问道。 “还回来做什么?”庞氏诡秘地笑道,“要是我啊,我可不回来。” 众人皆不解其语,庞氏于是咯咯笑个不停,像得了什么喜事似的,聂氏被她笑得心中一阵烦乱。这时她好不容易止住了笑,便听她说:“你们想啊,月儿这次是在驾前献艺,我们月儿长得多漂亮,说不准啊,王一高兴,收了做‘宫里人’,那可不就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她一句话还没有说完,一个清脆响亮的耳光响彻花厅。只见庞氏的头猛地向右一偏,左脸颊上立时隆起了一个红通通的巴掌印,厅上众人无不骇然。 人人都觉得,说出那‘宫里人’三个字也实在是口没遮拦。映月既被册封为郡主,与王便如同父女的辈分,何以能做王的‘宫里人’?况且,王如今重病不起,几乎已是将死之人,可想而知此言在上官仁夫妇听来该是何等的刺耳。 然而众人真正惊骇的并不在此,而是刚刚那记响亮的耳光。因为谁也没瞧见庞氏是怎样被凭空扇了一巴掌的,众人只听见“啪”的一声的脆响,伴随着女人的惨呼,紧接着便看见庞氏像中了邪一样披头散发地跌跪在地上,嘴角挂着血,满眼全是惊恐。 聂氏“腾”地站了起来,脸色煞白,下唇不自觉地颤抖着。她随手一抄,将自己面前的一双筷子紧紧攥在了手里。上官仁见妻子的眼神已经完全野了,目光中的愤怒开始透出层层杀机。他心知不妙,于是也忙起身,向厅上宾客赔笑敬告诓驾之罪,然后匆匆便将聂氏拉出厅来。 “夫人呐,你怎能如此冲动?”一转至堂后内房,上官仁便即叹道。“你可知这一巴掌下去的后果?”原来,打在庞氏脸上的那记巴掌,宾客们只道神鬼莫测,可是上官仁却明明白白,除了自己的夫人以外,厅上无人有此身手。再观其神色态度,心中更加确信。所以当他看见聂氏抄起桌上的筷子时,马上觉出不妙,这才忙将她拉了出来。 聂氏眼中的泪水摇摇欲坠,脸上却狞笑着。她发狠说道:“你拉我干么?怎么不让我给那贱人的喉咙上豁出个血窟窿?!”她整张脸绷得甚是恐怖,眼中的杀意早已烧成了一片火海。 “夫人糊涂啊。”上官仁惶急道,“那庞氏轻口薄舌,便是教训了她也不值什么。只是夫人怎可轻易在人前显露……”他忙住了口,连叹了数声后又道,“难道这十几年的隐忍便要前功尽弃吗?这……这……” 他夫妻二人素来情深意笃,互相之间从未说过重话。聂氏听丈夫言语中大有责备之意,加上连日来的疲倦、担忧和委屈,眼泪此时开了闸一般,刷地流了下来。 上官仁见她越哭越恸,渐渐泣不成声,身体都跟着停不下地发抖,一颗心马上就软了。他忙将爱妻揽入怀中,心中好不自责。聂氏埋头在丈夫胸口颤声道:“女儿的性命都要没了,我还隐忍什么?” 上官仁紧紧抱着妻子,良久不发一言。一想到女儿在宫中不知吃尽何等苦头,心中痛如刀绞。再去想他上官一族的处境,在朝中本已独木难支,如今又被瑶光逼得进退维谷。这短短的俯仰之间,上官仁脑中的思绪如海沸江翻,已将家国己身通通想过一遍。过了不知多久,他终于仰天长叹一声:“罢了!” 聂氏听丈夫这一声长叹非比寻常,似乎充满了诀别的意味,心中大惊无已,忙去瞧他神色。上官仁冲妻子疲倦地一笑,说:“明日我便进宫带月儿回来。” “明日?!”聂氏心里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漫上心头,“侯爷你……” “放心。”上官仁紧紧握着妻子的手,温言道,“我一定把咱们的女儿带回来。” 聂氏感觉自己的手被丈夫握得发痛,掌心被一硬物硌着。她将手掌展开一瞧,不禁大惊失色,那物什竟是军中调兵用的虎符。 “不可!”聂氏决然道,又将虎符重塞回丈夫手里,“且不说此举实在冒险,便真能成事,岂不正中了奸人的诡计?那瑶光在朝中早已只手遮天,却为何迟迟不对上官家动手,侯爷难道不知?” “为夫何尝不知。”上官仁紧锁着双眉喟然道,“正是因为他对这虎符还有些忌惮,我这才……” 聂氏摇了摇头,拳拳说道:“瑶光忌惮侯爷手中兵权,这的确不错。可眼下真正保全侯府的哪里是这枚虎符,而是上官家世代忠良的名声啊。他瑶光连王权都夺得,况乎区区兵权?若非忌惮天下悠悠众口,我上官家焉能存续至今?” 上官仁将聂氏的话思量半晌,旋即道:“夫人所言极是,我当真是越老越糊涂了。” “所以侯爷切不可冲动行事。那瑶光屡次相逼,正是想让侯爷自毁长城。只要侯爷带兵进宫,立刻便会被扣上谋反的罪名,那时他再要对上官家动手可不是名正言顺了吗?”笔趣阁 上官仁看看爱妻,忽然展颜而笑,“夫人倒跟我讲起道理来了。”他重新携起聂氏的手,“刚刚是谁冲动来着?这时反倒劝起我了。” 聂氏闻言,也不得不羞怯地笑了。她适才哭得梨花带雨,脸上犹自挂着泪痕,此时破涕为笑,俏生生的宛如少女。可是愁绪马上又重新聚上了她的眉头,她道:“为今之计,瞧来只有一个办法。” 上官仁一怔,忙问:“什么办法?” “我去。” “你疯了!”上官仁瞠目脱口道,“宫里是什么地方?岂是你说去就去的?!” “我想好了,”聂氏慨然道,“王妃寿诞那天,只要有诰封的命妇都有资格进宫祝寿——” “夫人不必多言!”上官仁马上明白了妻子的意图,不由分说地打断了她,“这太危险了,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再想想别的办法……” 聂氏急道:“还能有什么办法?!这是唯一的办法了!只有我去,尚有一线机会。寿宴一了,我便当面乞求王妃准我母女团圆,想来断无不允。只要王妃金口一开,众目睽睽之下,国师还有何理由扣押月儿?纵生变故,我就想办法带月儿闯出宫来。宫中禁军虽多,若我施展全力,却也困我母女不住。王若治罪,总不至死,治个驾前失仪的大不敬之罪便是,也好过侯爷带兵擅闯禁宫。” 上官仁听闻聂氏此言慨慨慷慷,心中如何不恼恨自己百无一用?这计划听着缜密周详,显然不是临时起意,原来她早已暗自筹谋良久。他恨道:“夫人呐,你可知那瑶光是什么人?你可知此人有多可怕?” “正是因为此人可怕我才非去不可!难道侯爷就忍心让女儿自己在宫里面对这样一个可怕的人吗?”她反手握住了丈夫的手,红着眼眶央求道,“任他是人也好是鬼也罢,便是凶神恶煞修罗夜叉我也非去不可!哪怕能见女儿一面,知道她一切平安,我也放心了!就请侯爷就应允了吧!”说着便屈膝下跪。她本意想说“便是豁出性命也要带女儿回家”等语,可料知丈夫对自己情深义重,若闻此言,必更加伤心自责,断不能允,于是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上官仁焦愁不已,正要再说时,听见吴管家在房外扣门呼唤。上官仁搀起聂氏,命管家进来,问是何事。吴管家回说,刚刚府中来了两个人,说要求见老爷和夫人。可知何人?一男一女,说是奉殷大爷之命前来。 夫妻两人心头均是一震,忙问:“哪个殷大爷。” “说是殷九,殷大爷。” 第70章 灵犀忘执 01 这几天,万川总是独自一人望着天空发呆,一望就是好久。钧天见他神情恍惚,便问端的。可他每次总是摇头不语,俨然心事重重。后来钧天也不便再问,只是万川发呆时,他便在一旁安安静静地陪着。两人相顾无言坐了不知多久,直到归鸟投林,日落西山,万川才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尘土说:“走吧。”钧天也就不说二话,跟着他走。自此之后,他两人便常常如此。 万川心情烦闷不为别的,只因想家。他私心猜想,钧天从小生活在塞北,而塞北人性格粗犷豪放,对家的情感应不似中原人那般强烈,因此钧天问时,万川唯恐被同伴笑话,因而闭口不谈。.ghxsw.Com 这段时间,万川给家里写了好几封信,可是数日既过,始终不见鳞鸿带复函回来,因此心里总是惴惴难安。这日夜里,万籁俱寂,窗外明月高悬。万川趁着所有人都睡着,又悄悄出了净舍。他来到日间与钧天闲坐的平台,拿出飞鸢令对映月光。少倾,只听一声长唳,一黑影由远及近自明月当中呼啸而来,转眼飞至万川身前。 正是鳞鸿。 那鳞鸿一见主人召唤,千山万水,无远弗届。此时来到主人身边,欢欣异常,双足踢踏,双翅挥舞,遍身鳞甲在月光之下绮丽耀目。万川抚了抚鳞鸿颀长的脖颈,鳞鸿也便将头靠在主人肩上,一人一鸟甚是亲密。 万川说:“鳞鸿啊鳞鸿,你真的将书信都送到了吗?怎的姐姐始终不回信呢?” 那鳞鸿似通人语,听闻主人质疑,遂将脖子一梗,啼叫两声,显然不甚服气。万川叹道:“罢了,我便再书一封,这一回无论如何也要让姐姐回信来。”鳞鸿昂起头,又叫两声,权作回应。 万川将怀中一封早就写好的家书取出,正要装入竹筒,却听见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叫:“什么人在那里?!” 万川早给这一声呼喝吓得魂飞魄散,将书信往怀里胡乱一揣,口中“啾啾啁啁”模拟鸟叫,双手不住地往外推那鳞鸿,示意它快走。那鳞鸿本就避人,此时得了主人号令,啼叫一声,便如箭一般射入夜空。而适才叫喊之人,此时也穿出林子走到平台之上。月光下一映,万川看得清楚,遂松了口气,原来是钧天来了。 “吓我一跳!”万川抱怨道,“大晚上的不睡觉,跑来这里干么?” 钧天抱怨更甚:“我还被你吓了一跳呢!你不睡觉又是来这里做什么?” “我……我么……”万川搔搔后脑,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想起师父交代过,不能被人知道飞鸢令和鳞鸿的事,可自己又不愿意欺骗朋友,因此一时踌躇无措。 钧天“哼”了一声,怒冲冲地道:“不说就罢了,反正你也没拿我当朋友!这几日你总怪怪的,让人好生摸不着头脑。索性你做你的,我做我的,谁也别理谁就是了!”他如同连珠炮似的说完,也不等对方回话,果真做不理不睬状,只低头在地下四处细看,不知在寻找什么。 万川心中深感谴仄,“我我我”支吾个没完。钧天故意充耳不闻,仍旧低头寻找。万川一走近,他便躲开,始终与对方保持几丈远的距离。 万川“喂”了一声,钧天不理。他又问:“你在找什么?不如我帮你一起找吧。”钧天仍是不理。万川无奈,只得将这几日思念家中又担心被嘲笑等情事一一说了。 钧天本就不是小性之人,听万川说罢心中也便释然。他啐了一口,嗔道:“想家又是什么丢人的事了?你们中原人的肠子里尽是些弯弯绕绕!难道我便不想家吗?” 万川听他虽仍是怒冲冲的语气,但显然已不似先前的冷漠态度,忙赔笑问:“你也想家么?” “这不是废话么?”钧天白了他一眼,“否则我大半夜跑来这里做什么?” “可是丢了什么要紧的物件?”万川也忙低头去脚下细看,“是什么?我帮你一起找。” “是一支短笛。”钧天神色戚戚地说道,“那是父亲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我一直带在身上,白天明明还在的,可是晚上却不见了。” 万川心想,他们二人白天在这呆了一个下午,也许是掉在了这平台的某处。又一想,这里山高风疾,可千万别是滚下了深谷,也不知那短笛贵重不贵重——不管贵重不贵重,累得朋友弄丢父亲所赠之物,总是自己的过错。于是当下不发一言,只管闷头四处寻找。 这平台并不算很大,但入夜渐深,虽有月光朗照却仍旧视物不便。二人找得满头大汗,直将这平台翻了个底朝天,终究也没找到那支短笛。 “算了,别找了。”钧天说,“可能已经滚下山去了。” 万川谴仄道:“若不是因为陪我,你也不会弄丢父亲赠送的礼物,这让我如何过意得去?” 钧天摇摇手,“一支笛子而已,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件,丢了便丢了。”他笑道,“其实我也很久没有吹过了,只不过近日时常挂念父亲,所以便想拿出来摆弄摆弄。” 万川致歉再四,始终不能释怀。 “别说这个了。”钧天道,“你大半夜来此地又是做什么?难道白天在这里发呆还没有够?” 万川素来不惯扯谎,而钧天刚刚那句“你们中原人的肠子里尽是些弯弯绕绕”显然是指责他与朋友结交而不够坦荡,加之此刻心中满怀歉疚,早把殷九的嘱咐抛在了脑后,于是将召唤鳞鸿以托家书之事细细说了。钧天听得目瞪口呆,自言若是放在以前,他断然不会相信世上果真有此神鸟,不过在山上修行的这段时间以来,已见识了太多奇绝神妙的咒术,方知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万川说着说着,突然一拍脑袋:“哎呦,我怎么这么笨!” 钧天忙问其缘故。万川说:“既然你挂念父亲,我召鳞鸿前来替你传封家书,岂不是好?寻常信鸽难越关山,可我这鸟儿却能朝发夕至。令尊见你书信,必然欢喜。” 钧天大喜过望,拍手道妙。万川复又拿出飞鸢令来,月光之下,那玉牌灿然生辉,鳞鸿倏忽而至。钧天见了啧啧称叹,又缠着万川细问短长。兄弟俩一问一答,谈笑间亲密如常,早将刚刚的龃龉尽数抛却。万川让钧天赶快回去写信,钧天依言而去,过不多时带了好几张写得满满当当的信纸回来。万川一心只想替朋友排遣思乡之情,是以只字不提自己那封尚未寄出的家书。两人写信、寄信,直忙了大半夜方才各自回房安寝。 第71章 灵犀忘执 02 转眼之间,众旒生上山修行将满一季。按照规矩,他们将要经历一场规模不小的季考,只有通过考试的旒生才能继续后面的修行。其实,在不归山上修行并非乐事,山上规矩甚繁,课业甚重,实在不是这些出身贵族的旒生们甘愿忍受的。但不归山乃是皇家圣地,连宗室亲族也并非人人有资格上山一览,他们今蒙皇恩有此难得的殊荣,岂不深感侥天之幸?因此大考临近,竟无一人不是全力备考,惟恐中途肄业,以至辱没门楣。 这日,万川与钧天在密林深处的一块空地练剑,那里地处偏僻,不易被打扰,正是试剑拆招的好地方。这时,葛雄突然大摇大摆地来了,身后还跟着好几个旈生。他见二人在此,便阴阳怪气地大声呼喝:“哟,真不巧,打扰两位了。”又对其他人挤眉弄眼,故作疑惑道,“您两位还真是形影不离,也不知到底是练剑呢?还是有什么事情非得在隐秘角落里做?”随他而来的旒生们听了这话,一齐嘻嘻笑了起来。 钧天正要还嘴,万川却将他拉住,道:“君子以行言,小人以舌言。多说无益,我们走吧。”说着便硬拉着钧天离去,葛雄等并不阻拦,仍以他二人刚好能听见的音量在背后说三道四。 出了林子,钧天挣脱万川的手,恨恨道:“怎么尽由着他胡说,难道咱们还怕了他?!” 万川说:“那葛雄看着傻大憨粗,可是我瞧他总不简单。” “这话怎么说?” 万川将声音压低,说:“按照他的性子,那天晚上的事,早该闹得人尽皆知,但你瞧他,装得却像从来没发生过一样……” “那天晚上?”钧天的表情困惑极了,“哪天晚上?到底是什么事情?” 万川“啧”了一声,提醒道:“就是在伙房那晚——”见对方仍是一副茫然的神情,万川急道:“咱俩险些命丧在他主仆二人手里的事你也不记得了?!” 钧天似乎更加摸不着头脑,迷茫又不忿地嚷嚷道:“你说命丧谁手里?就凭葛雄那个胖子,还有他那个麻杆儿随从?”他指着林中空地的方向,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睛,“你到底在胡说些什么?” 万川心中好不疑惑,可见他越说越是激愤,也实在不像开玩笑的样子。 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万川直到现在还心有余悸。他怎么也没想到,葛雄身旁那个名叫“金碗儿”的随从,看似弱不禁风,实则竟是个使用咒术的高手。幸而万川情急之下鬼使神差地施展出殷九传授的咒术,这才救下了自己和钧天两个人。 可奇怪的是,第二天再见到葛雄时,他竟像昨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万川心想,他倒聪明,知道此事若是闹大,谁都不好交代。所以只当他装傻充愣,也没放在心上。可是好几天过去了,万川每次与他碰面,不论察其神色还是探其口风,他对那晚之事都显得全无记忆。而那个随从,也从此再没有出现过。万川由此便警惕起来:难道这葛雄表面粗蠢,实则城府极深?若是如此,他装痴卖傻到底是为了什么?细想之下不由得越发惴恐,故而每次碰面,心中都万分戒备。 然而,令万川最想不通的是,钧天为何也要跟着他一起装傻?那天晚上,他破了金碗儿的咒术时,钧天显然是骇怪无已,何故第二日竟对此事只字不提?而今日问起时,更似是全然无知? 从万川上不山以来,一连串的怪事接连发生,诸多疑惑时常萦绕心头。他遣鳞鸿与师父殷九传信,将一干情事并邱婆婆在竹林中说的“无谓假亦真,颠倒乾与坤”等语据实以告,可殷九只传回“藏形匿影,不显不露”八个字,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 钧天见万川呆呆的发愣,便关切问道:“家中还是没有回信来吗?我瞧你最近几日神情总是恍恍惚惚,可要紧吗?” 万川勉为一笑,摇摇头,“走吧,我们换个地方练剑。不管怎么样,先把季考过了再说。” 不归山的季考分为文试与武试。文试考的是一些道教经典,包括经教的原本真文、记录先贤修德养身的哲思箴言、戒律礼法、科仪制度以及对典籍的注解疏义一类。武试主要考较外门功夫,包括拳脚、剑法,另有一样:咒术。gsxsw.c0m 此时山上热闹非凡,旒生们三三两两各自寻找同伴搭伙儿切磋准备。所考较的内容中,文试最为简单,死记硬背也能勉强通过。武试比较难,一招一式都要较量真功夫。有些旈生连剑都拿不稳,而有些更是四体失谐,舞将起手脚来犹如猿猴抓耳挠腮,瞧来甚是可笑。 这其中,以咒术最为难学难练。尽管旈生们所学已是极为粗浅的入门咒术,但一来,领悟心决咒法需要极高的天资;二来,灵赋的积攒亦是无法速成。于是东一群,西一伙,有的口中念念有词,有的举止如疯似癫。远远望去,山上众人如同集体中邪,场面既滑稽又诡异。 在一旁陪练的不归山弟子个个神情严肃,早已经笑不出来了。事实上,他们比旒生还要紧张。几个时辰前,一名旒生胡乱施展“敛火咒”,哪知一个不慎,险些烧光了半片山林。而拦截下的那些在天上胡飞乱砍的剑,更是不知已有多少柄了。 万川瞧着他们练得滑稽有趣,便悄声对钧天说:“胡闹,胡闹,这些人不得要领,越练越错。” 钧天只当他随口说嘴,不以为然道:“你怎知道?” “他们只是一味死记硬背咒诀和手决,对灵赋驭引之法、内息蓄发之道一无所知。照这种练法,能练出名堂那才奇怪,你说这不是胡闹又是什么?” 钧天用手指刮了刮脸,吐舌嘲道:“你又吹牛了。督学教的还会有错?难道督学还不如你高明?” 万川哈哈一笑,“尽信书不如无书,我看连督学自己也只是半瓶水而已。”他看看四下无人,便说:“你跟我来,我演给你瞧。”说着领钧天往僻静处去了。 第72章 灵犀忘执 03 一滴朝露从叶片的中央缓缓滑了下来,悬停在叶尖之上,摇摇欲坠。此时的竹林中阒然无声,连一丝风都没有。露水终于滴了下来,恰好落进石桌上一只小小的茶盏里,溅起了一颗琥珀色的液珠。 时间蓦然中止了。 那一滴小小的液珠就此浮在了茶盏之上,拖着一条细细柔柔的琥珀色尾巴,并着茶水表面微微漾起的涟漪——全都中止了。 整片竹林一瞬间被罩上了一层琥珀色。翠竹的枝叶、穿梭的飞鸟,甚至空中的太阳都比平时大了倍蓰,摇摇晃晃皆如泡在水中一般不甚真实。 忽然间,金铁交击之声骤然响起,无数柄长剑如飞蝗一般贯入林中。霎时之间,寒光耀目,剑影如织,所到之处万千翠竹尽皆为之摧折,枝干裂断之声不绝于耳,如嘶如吼。 那无数柄利剑荡平半片竹林后,来势稍缓,竟在林中一块空地上盘旋起来,当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条模糊的白色人影。只见人影倏尔跃高伏低,倏尔疾奔疾掠,一招一式皆是凌厉迅捷,精妙无已。而那些剑,如同被某种无形之力所缚,始终以极快的速度在他身边环绕飞旋。这时,他猛然将右手向外一伸,那无数柄长剑如得了号令一般瞬间飞来,在他手中纷纷聚合,立时幻化成一柄。 但见那白影飘忽如魅,身法流水行云,手中长剑挥处,斫空之声啸啸不绝,四面八方皆是晃晃剑影。舞得半晌,突然招息势收,万千光影归复如一,正是“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那白影甫一站定,刹那之间一分为三,如奔雷一般分别朝林中的东、西、南三个方向疾掠开去,转眼已消失不见了。 竹林还是那个竹林,林中的一切依旧如同水中的倒影一般摇摇晃晃的看不真切。它们开始变小,变远,直到整个空间都凝缩成了一颗琥珀色的小液珠,重新落回了茶盏里。 只听“滴答”一声,围坐在石桌前的三人几乎同时睁开了眼睛,而他们身后的竹林安然无恙,依旧是龙吟细细,凤尾森森。 慕云宸和洛云凝相视一笑,灵犀六识的第三重心法他们已大有进境。可二人去看云歌时,却发现他正紧抿着嘴唇,脸色十分难看。云宸心道不好,正要开口询问时,只见师弟紧闭的双唇中突然渗出血来。 云歌强行压住胸口翻腾的气息,用手托住下巴,可是口中鲜血不住地涌将出来,一股一股透过指缝全滴进了他面前的茶盏里。琥珀色的茶汤立刻被染成了殷红。 云宸急忙出手,只见他右手竖起剑指凌空而书,指尖动处,闪着白光的笔画便悬在面前。眨眼之间,一道符文已匆匆写就。这时听他口中说道:“心忘诸境出迷河,意不沉空道行多。”说罢,朝云歌眉心一指,那道符文刷地飞去,只在他双眉间一闪,便隐没不见了。 这时云凝也已经绕到了师弟身后,张开手掌悬在他头顶,口中念道:“云散碧潭清皎洁,灵光不昧气神和。”言毕,掌中柔光四射,已将云歌周身笼罩于光芒之中。 云歌在两位师兄的协助下自行搬运周天,行功未久气血已然平复如常。两人见他无碍,便同时撤功。云歌缓缓睁开眼睛,虚弱地笑道:“多谢两位师兄。” 云宸关切师弟,嘱道:“先别说话,将‘守元心诀’再默行一遍。”:魰斈叁4 云歌先不去运功,而是悄悄朝二师兄看了一眼,果然见云凝板着脸,神色大为不快。其实用不着看师兄的脸色,他心中也早已是万分自责。因为他明白,第三重的修炼已经因为自己而耽搁得太久了。 云歌曾听师兄们说过,这灵犀六识乃是本门的至高心法,一共有十重境界,每一重的修炼不仅艰难无比,更伴随着异常的凶险。这门咒术最早被记录在《归藏笈》中,可是书上所载却只有总纲的只言片语,对灵赋驭引之法、修习施用之机等关键细节一概语焉不详。不只是灵犀六识,事实上《归藏笈》中所记载的心法、咒诀大多数都残缺不全,有的甚至连字迹都难以辨认。可就是这样一本残卷,却成了本门的绝密要典,保管在历代护教长老的手里,连掌门都不能随意翻阅。 道恒、道纪、道衍三位长老深知这《归藏笈》非同小可,乃是不归山立派之根本,其内容越是隐晦莫测,就越是蕴藏着无穷奥秘。因此三人发下宏愿,不将此笈参透,誓不下无极崖。可是四十多年过去了,他们三人每日在崖顶的古松之下对坐悟道,其各自的修为虽然早已超凡入圣,但却始终未能参破书里的玄机。 不过数十年的苦修终究也非唐捐,书中所录虽处处似是而非,但依旧有蛛丝马迹可循。想那三位长老是何等深湛修为,况乎又合三人之力终日研精覃思,终究将秘笈之中的许多上乘咒术加以补全。而这其中,灵犀六识便是最难的一门。 这门咒术之玄妙并不在其威力如何大,而全在于“灵犀”二字。既谈“灵犀”,便可推知,一人独练是不成的,须得两人或多人同修方得其精奥。三老苦心孤诣十年之久,终于勘破个中机枢,将咒诀心法补全记录。又花了十余年时间,一面勤修不辍,一面将过程中所历各种险象关隘并其应对之道逐一备述,增删千次,改校万般,终才令此绝学复见天日。三老深知修习此道殊为不易,若是一股脑传与弟子,便是云宸三师兄弟的天资再高也难领悟。因此只得将全部心法划分成十重境界,徐徐传教。 这灵犀六识上手并不很难,以云宸、云凝、云歌三人目前的修为,加之三老从旁协佐点拨,不消数日便突破了第一重天。而第一重天一破,三人顿觉灵台澄明,周身感观敏锐无比。三老告诉他们,修习此道的要旨,在于修通六识中的“意识”。修炼之初,各人之眼、耳、鼻、舌、身,五感俱开,遍体灵明,外界周遭一切细微之物,察无所遗;再有进境时,同修数人内息一致,心意相谐,太虚天外,意驰神往,略无迟滞;而练到大成以后,同修数人便臻至心意相通之境:一人眼观,则三人俱得见,一人耳听,则三人俱得闻,一人起心,则三人俱动念。即所谓“心有灵犀一点通”。对敌之时,三人由同一“意识”驾驭驱策,彼此呼应,就好像一个人长了三头六臂,其威力自是无与伦比。可也正因如此,修炼的过程才极为艰难,每一重心法只有三人同时冲破关隘方才功成,这其中但凡有一人出了差错,其余两人便是进步神速也是枉然。 如今,这第三重心法已经练了一个多月,云宸和云凝早已练成,可不知为何,云歌却始终无法突破。每每练到紧要关头,他便觉得气海之中总有一股内息滞涩不畅。今日练功时,这种感觉又一次出现,可他实在不想再拖两位师兄的后腿,于是试图强行冲关。然而这门咒术以“意”行止,最忌讳思绪扰乱、杂念丛生,于是一个小小的念头瞬间变成了心魔,也幸亏云宸和云凝出手及时相救,否则云歌的本心堕如迷河,其后果不堪设想。 云歌依言将“守元心诀”默行了一遍,心神既定,也就不像先前那般难受了。他慢慢站起来,对云凝歉然一笑,道:“二师兄,对不起,又是因为我……” 云凝仍是板着脸,虽然他知道师弟不是有意梗阻,可仍旧十分懊恼。云凝自负天资极高,师尊所传的诸多上乘咒术他从不觉得学起来有何艰辛,便是灵犀六识这等绝学他也只觉稍有繁难,练得勤了,也能融会贯通,所以便对小师弟迟迟不能冲破第三重心法,既不理解也瞧不上。况且,他对咒术极为痴迷,灵犀六识他只练了两层便已觉得奥妙无穷,心中岂能不思尽快一窥全貌?然而这云歌拖拖拉拉,实在让人着恼。可是现在他既受了伤,又开口道了歉,作师兄的又怎好再出言责备?心中虽不乐,却也只索算了。 这时,忽听一个清脆的嗓音远远喊道:“吃饭啦!”话音未落,只见雁翎儿提着个红漆食盒,分花拂柳地朝他们快步走来。那翎儿本就肤白,今日又穿着一身莺黄色的罗裙,被周遭翠竹的绿意一衬之下,更觉明艳动人。她走到近前,将食盒往桌上一放,随手抹了一把额上并不存在的汗,喜眉笑眼地只去瞧大师兄云宸。 云歌见翎儿来,如同见了救星,直嚷嚷“饿死了”说着便掀开了食盒。盒中是邱婆婆给他们准备的午饭,虽然都是再寻常不过的食材,可诸般小菜却也十分丰盛。云歌见盒中一碟雪白的糕点相当别致,似乎是糯米所做,一块快小巧玲珑四四方方,每块中间还嵌着一颗红豆,模样甚是讨喜,于是伸手便要去拿。谁知翎儿却忙抢先将糕点整碟端走,说道:“这个不是给你的,你吃下面的那个。”说着便将第二格的一小碟桂花糕端给了他。云歌虽然莫名其妙,但他从小与翎儿闹惯了,也并不放在心上,只把嘴一撇便接过桂花糕来吃。 云凝早看出翎儿手上那碟糕点根本不是邱婆婆做的,可他并不道破。趁着摆菜摆饭的时候,翎儿将糕点不动声色地放到了大师兄的面前,同时脸上闪过一丝羞赧的神色。这些小动作看似无意实则有心,却一一被云凝瞧在眼里。他这时突然站了起来,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留下三个人面面相觑。 翎儿问:“云凝师兄是怎么了?”云歌伸了伸舌头,又缩了缩脖子,道:“估计还在生我的气吧。”云宸笑道:“哪里就有那么多气好生,先吃饭吧。”说着将面前碟子里的糕点夹了两块放进了师弟的碗里。他知道云凝一向心思重,可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也让他十分纳闷,于是当下只低头吃饭不提。 却说云凝出了竹林后,独自来到了山顶的一座平台,他望着悬崖之下翻滚的云海,脑中再次浮现出翎儿那副羞赧的神情,心中顿觉痛如刀绞。他从怀中摸出一块糕点,那是他刚刚从翎儿端的盘子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偷拿的——用的是再简单不过的咒术。以他云凝的身手,便是将那糕点一块块偷光,翎儿也断不会知情。可是当他捏着那枚小巧玲珑的糯米糕,看着嵌在上面的红豆时,心中非但毫无一丝快感,反而觉得自己卑琐不堪。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他自言自语,“好一个‘入骨相思’。”说罢,他两指一松,那小小的糯米糕瞬间便堕入了滚滚云海中。此处台高风疾,洛云凝却顽固地瞪着双眼,如同在与疾风斗狠,不知不觉间早已泪流满面。 第73章 灵犀忘执 04 当天晚上,云歌重又来到白天练功的竹林,一个人悄悄用起功来。他虽明知灵犀六识独练无用,却仍想将自己负责的部分练熟,以免再拖累两位师兄。可他刚一凝神默行心法,却发现丹田处仍是隐隐作痛,紧接着一股真气便开始在体内乱行乱窜,完全不受控制。云歌心道不妙,豆大的汗珠一颗颗从他额头上直滚下来。他一下慌了神,只好先将内息稳住,再行守元心诀以防止神魂内荡。可灵犀六识修炼的过程凶险异常,三人同练时,倘若有人涉险,其余二人尚可从旁回护,可现在仅他一人,又如何能够自救?只一盏茶的功夫,他周身内息愈发狂行无状,自“承泣”至“厉兑”,整条足阳明胃经上各处关要大穴便如针扎一般剧痛无比。然而更麻烦的是,此刻他头脑之中开始意驰神乱,心内杂思尘起,无数颠倒梦想纷至沓来。 就在这时,林中不知何处突然传来了一阵笛声。这笛声初听之下平平无奇,就如同牧民吹奏的寻常曲调一般。可音律随风徐徐送来,云歌想要抵御其干扰却也是不能。此时他心中万千杂念本就在横冲直撞,而那笛声一到,诸般异象更是群魔乱舞。忽而邪祟魅影环绕欺近,忽而精灵魔怪张牙舞爪,间有神号鬼哭禽鸣兽啸,一时如细波缓缓推移,一时又如巨浸汹涌滔天。云歌刚开始还能运功稍作抵抗,可吹笛之人的功力似乎远在自己之上,只听那笛声源源不绝,时疾时徐,与他所练的心法互为抵冲,两相交逼之下,云歌只觉身上难受之极,骤如抱冰卧雪,骤如沸水淋身,当下再难以运功抵挡,只得任人宰割,同时一阵恐惧漫上心头:吹笛之人究竟是谁,恁的了得,与我又有何仇怨,瞧来今天命丧于此了! 可是说来也奇怪,一旦云歌不运功抵御时,那笛声似乎反而能够助他返本归元。他立刻明白过来,于是不再去理会那笛声,连体内乱窜的真气、头脑中的杂乱异象也通通不再理会,最后索性连护身结界都尽数撤了去。过不多时,笛声渐渐弱下去,最终止歇,而云歌方才所经历的诸般险象也随之烟消云散。 云歌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对着刚刚笛声传来的方向一拜再拜,口中不住地道:“多谢师哥救命!” 竹林深处这时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云宸便从林中走了出来。他手上握着一支竹笛,虎着脸,走到云歌面前抬手就用笛子去敲打师弟的头。这一下并不用力,可是云歌知道一会儿免不了要挨师兄一顿骂,所以故意作出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表情,一面使劲嚷嚷着“疼死了”——他知道云宸很吃他这一套。 “少给我装。”云宸果然心软,“我根本没使劲。” “还说没使劲儿,你看这不是都起包了?!”云歌胡搅蛮缠起来,把头凑过去非要给云宸看不可。 “你别给我嬉皮笑脸!”云宸将师弟推开,仍是一副严厉口气,“你现在胆子越来越大了——”他话还没说完,却发现云歌被自己轻轻一推之下竟然就倒了下去。云宸慌忙扶住师弟,手指顺势往他脉搏上一搭,脉象虽无大碍,但虚浮无力,显然是受了内伤。再往他脸上瞧去,发现他一张汗涔涔的脸上虚疲已极。 云歌倒在云宸的臂弯里无力地笑了笑,说:“师哥,我有点难受,你先别骂我了。” “别说话。”云宸将师弟的手紧紧握住。云歌不再说话,缓缓闭住眼睛。随后便觉有一股灼热的真气从师兄掌中源源不断地传入自己体内,周流几转,漫经四肢百骸,竟是说不出的受用。云宸道:“师尊早就说过,灵犀六识与咱们此前所学的所有咒术都不同,稍有差错便可能危及性命。你不要命了吗,竟敢一个人偷偷来练?你现在真是越大越不听话了!”说着,掌中加力,一股股更加充盈丰沛的真气直灌入了云歌体内。 云歌仍闭着眼睛,却紧紧抿着嘴唇,半晌方道:“要不是因为我,你和二师兄恐怕早已经突破第五重天、第六重天了……” “那么你觉得自己拖累了我们两个?” 云歌把脸往旁边一别,闭口不答。 云宸却突然笑了:“我们小师弟长大了嘛,知道不给师哥们添麻烦了。” 云歌却没有笑,他睁开眼睛,一本正经地对云宸说道:“我现在已经不是小孩了,你别动不动就拿出哄孩子的口气。” 云宸心中觉得好笑,口中却郑重其事道:“行,那我有几句说给男人听的话,你听是不听?” 云歌忙挣扎坐起,正色道:“师哥请讲。”他平日里如同猴儿一样贪玩好动,此时为表严肃,五官各自用力,模样反而甚是滑稽,云宸只好强忍着才没有笑出来。 “第一,”云宸道,“是男人就要守规矩,那灵犀六识师尊早已嘱过修炼之法,从今往后再也不许偷偷一人独练,你可有异言?” “没有。” 云宸接着道:“第二,咱们师兄弟三人一向同气连枝,今后谁也不许再存什么‘拖累’不‘拖累’的念头。否则,神功难成倒在其次,坏我三人手足之谊岂不令人心寒?” 云歌说:“怕只怕二师兄不这么想。” “胡说八道!”云宸打断他的话,“难道从小到大,你二师兄不疼你吗?” 云歌想了想,小声嘀咕说:“疼也是疼的。” “那你还有何话说?” 云歌低下头,想了一会儿,回道:“我听师哥的便是。” “这就对了。”云宸冲师弟笑着点点头,“好了,我们赶紧回去吧,邱婆婆整个晚上没见着你,一个劲儿地问呢。”说着便将云歌搀起。 云歌的顽童性子又来了,说什么也不肯自己走路,硬缠着师哥背他回去。云宸笑道:“刚刚还说自己不是小孩子,怎么这会儿又要磨人?”云歌不等他说完,嘻嘻一笑便跃上了他的后背,手脚果如猴子爬树一般将云宸牢牢箍住。 “师哥还记不记得上次这样背我是什么时候的事?”云歌问。 云宸侧过半张脸,笑道:“我可记不住。回回都是你死皮赖脸让人背,说得好像我乐意似的。” “是我十二岁那年。”云歌说,“你肯定记得,那回我在山顶一处高崖上练功,不知道那悬崖底下镇着北海潜蛟,险些被那畜生要了性命,当时你就背着我跟那它斗法,自己也受了一身伤,又背着我上无极崖求师尊救命。” 云宸笑道:“你倒好意思提,从小你就没让人省过心。” 云歌听了,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忽而转念一想,自己伏在云宸背上,他哪里看得见?于是不以为然道:“又不是我把它唤醒的。” 云宸“呸”了一声,说:“你以为我不知道?那年你刚学会使‘长空啸’,成日价跑到山顶去练,山中鸟兽被你吵得不得安宁那也罢了,那北海潜蛟被镇在崖底沉睡了近百年也被你吵醒了。” 此事在当年可谓非同小可,云歌为此被师尊好一顿责罚。可他如今听师哥当成笑话来讲,不禁哈哈大笑。“也真是奇了。”他说,“好像每一次我遇到危险,师哥总能及时赶到救我。十二岁如此,今天还是这样。”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小说app 阅读最新章节。 “所以等你伤养好了,换你来背我。” “我才不要!” 师兄弟俩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笑着,忽听远处隐隐传来吵嚷之声。云宸马上停下脚步,凝神辨别声音的来处。 “好像是逍遥峰那边传来的。”云歌说,“难道是……” “忘执塔。”兄弟俩异口同声。 云歌急道:“莫非又是上次来闯山的那个黑衣人?” 云宸将师弟放下,嘱道:“我去看看,你有伤在身,先回邛鸿院去。”说罢,脚下一踏,身体凌空跃起,几个起落后,便已在数十丈之外了。 第74章 灵犀忘执 05 那逍遥峰只是不归山深处的一座小峰,只因忘执塔建在山上,这座小峰才成了不归山的禁地。当年无相宫被各大门派剿灭之时,魔头燕凌枫的孩子尚不足月,掌门谭殊不忍杀害,于是带回了不归山,并将其以婴儿之身永远囚禁于忘执塔内。 云宸施展开瞬息万里,没一盏茶的功夫便已赶到了忘执塔。只见守塔的众弟子不知为何倾巢出动,几十百支火把接相连缀,灿若星河,将一片夜空照得有如白昼一般。云宸远远见他们像是围着什么人,于是快步走了上去。 领头的弟子见是云宸到了,忙毕恭毕敬上前行礼,其余弟子也都纷纷让出路来。云宸问那领头的弟子出了什么事情,那弟子回说,今日有人鬼鬼祟祟地似要闯塔,刚好被值夜弟子发现,便给拿住了。 自从上回那黑衣人来过以后,此处便加强了戒备,派来守塔的弟子比从前多了数倍。可是云宸心里却犯起嘀咕,他曾与黑衣人交过手,那人咒术不弱,这些弟子怎能如此轻易便把人给拿了?于是拨开人群,想要瞧个究竟。可是万没想到,这一眼看去,心头不禁一震。 “是你?”云宸脱口道。 那人也朝云宸看过来,先是茫然地一愣,随后像是终于想起了什么似的,脸现喜色,大声嚷道:“你是小道长的师兄!” 此人正是上官万川。他口中的“小道长”便是楚云歌了。那日他误闯入邛鸿院的竹林,也曾与云宸有过一面之缘。可仅仅是一面之缘而已,两人竟同时对彼此生出一种难以名状的奇异感觉。 领头的弟子见万川如此反应,便问云宸:“师兄可是认得此人?” 云宸点头道:“见过一面,却也算不上认识。他是奉王命上山进学的旈生,上一次误入我邛鸿院的竹林,正好被我师弟撞到。” “旈生?”领头的弟子狐疑地瞥了万川一眼,喝问道:“既是旒生,不在净舍睡觉,大晚上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一开始,万川见这么多人围着自己,很是心虚。可眼下云宸在此,胆子不知怎的竟大了起来。于是将头往旁边一扭,道:“你这样凶巴巴的,我偏不和你说话。” 云宸对领头的弟子说:“师兄把人交给我吧,我带他回去问个清楚。” “这……”领头弟子面露难色,思索半晌后对云宸拱手说道:“按说云宸师兄说话,我们即当放人才是。只是上次黑衣人闯塔以后,掌门嘱咐我等务必严守忘执塔,以防魔教余党再来生事。所以……所以……” “何师兄不必为难。”原来领头的弟子姓何,他比云宸年长,但云宸的身份很特殊,因此二人都互相尊称对方一声“师兄”。云宸见周围弟子众多,说话极是不便,于是对那姓何的弟子说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二人走出人群,云宸便道:“何师兄见谅,小弟并非存心干涉。只是师兄或有所不知,这些旈生虽为求学而来,可他们个个都是朝中王公大臣的子弟,身份非同小可。我们不归山一向与朝堂渊源颇深,如若以山上规矩贸然加以责处,惟恐欠妥。” 何师兄若有所思,显然他此前从未曾考虑过这一层,忙点头称是,道:“多谢师兄指点。那么依师兄看来,刻下如何是好?” “瞧来直接放了也不合适。万一此人真与之前的黑衣人有关,把他放了,你我都难辞其咎。况且,他若真是黑衣人的同伙,必定危险之极。无相宫的余孽咒术了得,个个都非易与之辈。”云宸沉吟一阵,接着道:“看来,还是得把他交与小弟。倘若他果真是误闯,小弟自会交由掌门处理,便是礼数上有何疏失怠慢,掌门碍着我三位师尊的面子也不便如何责罚;如果他不是误闯,有我们三兄弟合力镇压,要战要逃他都讨不到便宜。师兄你道好否?” 那姓何的此刻终于意识到,他们抓住眼前这个人,非但不是大功一件,反而是个烫手山芋。而云宸的一番话,说得既在理又恳切,于是姓何的忙命令弟子将人交给了云宸,又对他道谢再四,方才好好地送两人离去。 万川跟随云宸大摇大摆地走出人群,走过姓何那人面前时还用鼻子冷冷地哼了他一声。众人瞧着云宸的面子,虽然心里有气,却也只好忍气吞声。云宸带着万川缓步往山下走,一走出众人视线,他立即将万川的后衣领一提,纵身从山道飞掠下去。逍遥峰虽不高,但山势却极陡峭,云宸在峭壁之间左足一点,右足一登,虽偶尔凭借岩壁的凸石稍缓其下坠之势,但他故意将步子迈得极大,俨然已与坠崖无异。他本以为万川非得被吓得大喊大叫不可,却没想到对方非但不喊不叫,反而眼放异光,显得极为兴奋。云宸哪里会知道,这翻山越岭如履平地的咒术,于万川来说早已是稀松平常。他十几岁的时候就已经能在子虚环境里与殷九追成平手了。 到了山脚下一条溪涧边上,云宸终于停了下来,他放开万川,问:“你不怕?” 经他这样一提醒,万川方始觉悟:一个普通人从那样高的地方俯冲而下,怎么可能不害怕呢?可是现在假装也已经来不及了。于是万川面不改色地嘿嘿一笑,道:“怕也是怕的,只是想到有云宸师兄在一旁也就不怕了。”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我刚刚听他们都这么叫。”万川嬉皮笑脸了起来,心里也奇怪,他每次见到云宸都能感到一种说不出的亲近。 可是他一句话还没有说完,云宸却动如飘风般绕到他身后,双手紧紧扣住他肩膀,然后顺着他两条胳膊一路拂到手腕,接着轻轻一带,便将万川两手反剪在背后。这一扣、一拂、一带,动作行云流水,万川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觉一瞬之间两个大臂的关节处传来剧痛,不禁大声嚷了起来。 “说,你到底是什么人?”云宸只不放手,可力道却轻了许多。他虽然明白眼前这小子行迹十分可疑,但看着却不像是什么奸人。况且他一直嬉皮笑脸的,性情倒是与云歌有几分相似,所以下手时也便多了几分容情。 万川喊得更大声了,声音既愤怒又委屈:“你要问我是谁,好好的问也就是了!君子非礼勿动,有你这样问人姓名的吗?!” 云宸适才刚一上手,便试出万川其实是练过外门功夫的。但不知对方是真的无力还手,还是有意假装,于是又凝神试探其灵赋。可一试之下,心中更是迷惑,因为他竟没察觉到对方有丝毫灵赋泄出。按说旒生们在山上这么久,即便只学到一些粗浅的咒术,也须得以积攒灵赋为根基,或多或少都应有灵赋聚合的痕迹才是。若说他什么也不曾学会,瞧他的样子哪里像是个天资极差的下愚之人?可如果他真的有能够隐藏灵赋的本事,还能藏到连他云宸都察觉不出来,又何必轻易便束手就擒? 云宸左右思量,终究摸不透对方的底。可他这样一犹豫,手上的劲便更松了。万川趁机忙使一招“绿绦游刃”,挣脱了他的手。 云宸心里一惊,正要再出招拿人。万川却恭恭敬敬地朝他一揖,道:“小弟复姓上官,双字上万下川,家严乃是当朝靖安侯。我不是什么歹人,云宸师兄你放心好了。”接着仰头看了看夜空,显得忧心忡忡,又道:“夜已深了,明日还要晨起练功,小弟先行告辞则个。”说罢转身便要溜之大吉。 云宸心中早已疑窦丛生,岂能容他说走便走,遂厉声道:“且住!” 就在这时,半山坡上传来一阵阵喊声,直呼万川名字。万川听是钧天的声音,心中又惊又喜,忙高声相应。不一会儿,钧天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埋怨道:“你怎么到山下来了?让我这一顿好找。”他只与万川说话,如同没看见云宸一样。 万川听他话里的意思,好像他们提前约好了一样,心中大惑不解。可他正要开口询问,猛地见到钧天正对自己连使眼色,于是忙住了口,干笑两声遮掩过去。 其实万川今晚是自己一个人偷偷溜出来的。几天前,他在伙房吃饭,无意间听到背后两名弟子各自吹嘘自己的师父,都说自己师父当年在与魔教的一战当中功劳如何如何卓著。起先万川只当两个道士吹牛,他边吃边听,饶觉有趣。可当听到二人提起忘执塔时,他头脑中的一根弦瞬间就绷紧了。 自从万川将竹林里遇到邱婆婆的事情托鳞鸿告知殷九以后,殷九便嘱他不要再寻找忘执塔了。可是他今日听见两名道士口中谈论,心中仍不免在意。于是他故意吃得磨磨蹭蹭,同时竖起耳朵仔细去听,将当年谭殊如何将婴儿带回不归山、各大门派如何主张处死婴儿、谭殊如何不忍,又如何将其囚禁于塔内等一干往事一字不落地听进了耳朵。而忘执塔的所在,自然也便不是秘密。m.zbzw.ζà 万川听了以后,心中怃然失乐。那塔中的无辜婴儿,只因为是魔头之子,一出生便背负着上一代的罪孽,更要永生永世被囚在塔里。他虽然得以活命,可身体却无法长大,亦不能享受在世为人的快乐,这与死了又有什么分别?万川想到此处,不觉悲从中来。只万幸,这孩子从未历过人世繁华,内心至纯至净未染七情六欲,若是塔内有人好生照料,想来也觉不出难熬痛苦。这样一想,也自稍稍安慰了些。 万川心地单纯,听了那两个道士的话以后,连续几日都在想那婴儿的生平遭际,一念忽悲,一念忽喜。虽然殷九让他不要再去寻塔,可他既然已经知道了忘执塔的所在,心中总是难以放下。终于在这天晚上,他决定前往逍遥峰一探究竟。他不止想要去看看那孩子,更想去试着接近心中那个隐约的真相。那真相如同一个被很多层纱盖住的器物,每揭开一层,它的样子就清晰一点。可是谁也不知道还要揭开多少层纱才能一窥那器物的全貌,只知道在此之前,所有的判断都不过是在描述它的轮廓。 云宸见钧天也出现在逍遥峰下,当即皱头一皱,问:“你也是旒生?是谁许你们一个个都往这里来的?” 钧天听了,忙规规矩矩地站好,“回师兄,旒生季考将届,我二人是相约在此处练功来的。不意误闯山中禁地,实属无心,还请师兄饶恕。”钧天整日与万川伴在一处,对其言语行止早已耳濡目染,如今学起他文绉绉地讲话竟也是有模有样。 可是云宸脸上的疑惑之色更甚,他问:“旒生们一向在天极峰修炼,为何独你们跑到这里练功?” “师兄有所不知,”钧天道,“天极峰上这几天不太平,到处是横穿乱飞的剑,甚是危险。所以我们俩才寻思着找个僻静的地方练功……”钧天双手一摊,又看了万川一眼。万川会意,忙连连点头作应。 近日旒生们在山上练习驭剑术时,确实出了不少乱子,云宸对此也有所耳闻。可他想了想,突然觉出不对。“胡说!”他目光炯炯地瞪着两人,“现在半夜三更,练的什么功来?你们两人再不说实话,我一并交到清规堂!” “这……”兄弟俩一下被问住了,正发愁不知如何辩解时,忽听又一个声音在远处喊“师兄”。众人顺着声音看去,见百丈之外一白色身影,眨眼之间便已来到近前,动作之快,宛如鬼魅。那人正是云凝。 “让他们去吧。”云凝说道,同时眼光冷冷地朝万川脸上扫去。万川被这一眼看得汗毛倒竖。 钧天不待云宸说话,忙弓身告辞,接着拉了万川便走。云宸刚要再说什么,却被云凝拦住了。他知道师弟的心思远比自己缜密,此举必有缘故,于是只得罢了。待两人走远,云宸方开口问道:“他二人行迹可疑,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怎么不让我问个清楚?” 云凝轻轻眯起眼睛,久久地看着两人背影消失的地方,半晌方道:“何止是可疑?” “此话怎讲?” “师兄可还记得,此前我曾带人下山去追查各派灭门案之事?” “不错。”云宸点头道,“那与今日之事有何关联?” 云凝道:“那时我就怀疑靖安候府一名叫殷九的护院其真实身份不同寻常,我们猜测很可能与无相宫有关。只是当时靖安候势强,我们也没有证据,所以只能无功而返。但其实我一直想不通,如果殷九是无相宫的人,那么他潜藏在侯府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你的意思是……上官万川?” “我也说不好,”云凝紧锁着眉头道,“但我总觉得殷九和上官家一定有什么关系,否则他为什么会对上官万川和上官映月这两个孩子这么在意?我听说,上官万川打听忘执塔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那么是谁派他来的?还有那个叫钧天的,他跟这件事情又有什么关系……唉,这其中千头万绪,我一时半会也还想不清楚。” 云宸明白了师弟的意思,接口道,“所以你放他们回去是不想打草惊蛇?” “正是。”云凝笑道,“与其我们费心去查,不如静观其变,让他们自己露出破绽。” 而另一边,万川和钧天离了两人后,抄小路往回走。一路上,万川屡次想要开口询问,却都被钧天“嘘”了回去。走了不知有多久,钧天悄悄回头,发现云宸和云凝早已经被他们甩得看不见了,他这才拉起万川飞奔起来。直奔到天极峰半山腰的一座小亭子里,二人才停了下来。 万川有一肚子的话要问,可还没等他开口,钧天便气喘吁吁地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条递给了他。万川接过一看,纸上写着:“速往逍遥峰解万川之围。切切!”字迹潦草,显然是匆匆写就。万川更是困惑不解,问:“这是谁交给你的?” “我也……我也不知道。”钧天双手撑着膝盖,上气不接下气。“我睡觉睡得好好的,突然被人摇醒,可是醒来又不见有人,只见胸口上多了这张字条。一开始我以为是谁的恶作剧,但始终放心不下,就到你的净舍去寻你,发现你果然不在,我这才信了。” “这可奇了。”万川自言自语道。他将那字条翻过来倒过去,终究也没瞧出个究竟。 钧天一拍脑袋:“会不会是你师父?”自从上回万川说起师父殷九教他如何驯服鳞鸿以后,钧天便对此人充满了兴趣,于是缠着万川又问了许多关于殷九的事。万川被他缠不过,亦不想对好友隐瞒撒谎,便将小时如何结实殷九、殷九如何救了自己性命,自己又如何拜师等诸事一一说了。钧天只听得目瞪口呆,连连称奇道妙。万川见他这般佩服,心中也甚是得意,后来连梦中修炼咒术等事也全都说了。钧天虽一时无法相信世间竟有这等奇事,却也不免对此人心驰神往,思之念之只恨无缘一见。今日莫名奇妙收到字条,又事关万川,所以立刻便想到了他身上。 “应该不会。”万川道,“要是我师父的话,他自己来救我就好了,何必还费劲写什么字条?” “也许他怕打不过那些道士。” 万川听了这话,马上把脖子一梗:“不可能!我师父一个打他们十个!”他想了想,又改了口,“不对,一百个!” 钧天瘪了瘪嘴,笑道:“吹吧你。” 万川不服气地斜乜着眼睛看他,嘲道:“不然怎样?我师父打不过他们,写字条给你,你又有什么本事了?” “难道不是本公子把你救出来的?”钧天眉飞色舞,神情十分得意,“用你们中原人的话讲,这叫‘不战而屈人之兵’,靠的全是这里。”说着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万川气得说不出话来,可是不承认也不行,的确是人家解了自己的围。这时钧天又问:“只不过,大半夜的你跑到逍遥峰去做什么?” 万川哈哈一笑,用手指着自己的脑袋说道:“你不是有这里吗?你自己猜啊!”说罢扭头就往山上跑,留下个气急败坏的钧天,忙发足去追,可却怎么也追不上了。 万川边跑边想,这字条绝不会是师父写的。想当初他送自己来不归山时,千山万水都送了,却唯独怎么也不肯踏进云梦墟半步,这其中必有缘故。既然当时他不肯进来,如今怎么又肯了?进则进矣,若说是为了帮自己脱困,可今日之困并无性命之忧。何况他又怎会自己不来,反而兜那么大一个圈子去给钧天报信。这其中殊多不通之处,无法解释。可若不是师父,那又会是谁呢? 万川百思不得其解,边想边跑,不知不觉已回到了自己净舍的院前。跑了那么远的山路,他竟吐纳如常,气息丝毫不乱。再回头看钧天时,早已不知被甩到几十百里外去了。 第75章 羃篱 01 却说那日,上官仁与夫人在房中商议如何搭救女儿映月。吴管家来报,称门外来了一男一女,说是奉了殷大爷之命求见老爷和夫人。上官仁和聂氏听说是殷九派人前来,心中又惊又喜。他二人深知殷九本领非凡,猜想定是他得知映月被困,遂特地派人前来援手。夫妻俩如同得了及时雨一般,忙命吴管家延至内厅,奉上好香茶款待。 夫妻二人相携进了内厅,吴管家将下人都领了出去,厅上二人忙起身行礼。上官仁一见其中那女子,心中登时一凛。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王城中第一流风月之地——聆花楼的主人,名唤锦娘的便是。此女最是长袖善舞,于黑白两道皆能游刃有余,满城达官显贵更是无人不识。上官仁数年前曾奉旨在聆花楼招待过南诏诸使臣,与那锦娘有过一面之缘,对其印象极深。近些年,又听说了聆花楼的无数骇人传闻,更加断定此女殊不简单。上官家乃世代钟鼎之族,家风极严,上官仁虽然对儿子偏疼宠惯,却也明令不准他出入青楼妓馆,遑论这诡谲万端之地?岂料今日聆花楼的掌柜竟公然找上门来,他心中怎能不大为骇异? 锦娘见上官仁认出了自己,忙又盈盈一拜,道:“小女子风尘中人,原不配登靖安候府的大门。只是事急从权,又受殷先生所托,是以携外子前来,襄助侯爷和夫人搭救令千金。” “你说他是……”上官仁犹疑道。 锦娘掩口轻轻笑了笑,道:“怎么?难道侯爷以为风尘女子便嫁不得人吗?偏偏他就是我的丈夫,青山。”说着,朝身旁的中年男人一指。 上官仁这时去看那沉默的中年男人,只见他皮肤十分粗粝,似乎在极艰苦恶劣之地生活过很长时间。脸上的皱纹犹如斫痕,尤其是眉心那几道极为深刻,另有一条长长的刀疤从右眉中央斜劈下来,即便整张脸上面无表情,看上去也仿佛笼罩着一层浓重的杀气。 还没等上官仁回话,聂氏早已抢上前来,急问道:“果真是殷九托二位前来救小女的么?”聂氏本就于礼法不拘,此刻心中眼中更就只有救女儿这一件事。慢说风尘女子,便是个十恶不赦的奸邪之徒,她也顾不得许多了。 锦娘点头称是。可上官仁却觉得事情颇有些蹊跷。他心想,世上怎会有如此凑巧之事?他和夫人今日刚刚商议闯宫,他二人便主动送上门来,又口口声声说是受了殷九之托。莫非殷九已回到了王城?可既然如此,为何不亲自救月儿出来,反倒假手于人?他心念几转,于是便问:“殷先生何以自己不来,反倒劳烦二位?难道二位的本事比他还大么?” 锦娘见他生疑,心想,如不说出点真东西,他怕是不会相信,因笑道:“侯爷不必试探。殷先生送小侯爷前往不归山未回,此刻身处万里之外的云梦墟,鞭长莫及,又如何亲身来救?我们今日前来,的确不是殷先生亲口吩咐。只是他临行前交代我夫妇好生照看侯府。如今令千金被国师扣在宫中,侯爷和夫人正为此焦心。我们既然得知,又岂能袖手旁观?至于我们如何得知,侯爷却不必过问。倘若侯爷和夫人信我们不过,在下与外子就此告辞便是。”说罢,果然两袖一拂,引那中年男人往门外走去。 她这几句话说得并无虚假。数月前,她追赶万川至永平县,曾败在殷九手下,还险些丢了性命。殷九于是趁机胁迫她从此听命于自己。当是时,锦娘命悬一线,而殷九又许诺能用《连山笈》上的玄功替青山解燃心蛊之毒。锦娘心中盘算,殷九已将她与青山视作了无相宫的叛徒,对她二人必然只有利用,而毫无昔日同门之谊可言。但纵然如此,也好过夫妻两人继续在江离手下过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 可是殷九的承诺说到底还只是一纸空文,锦娘对他的话既充满怀疑,又抱有一丝希望。她岂会不知,即使《连山笈》上真有解毒之法,但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想要让殷九兑现承诺却哪有那么容易?何况,青山体内的燃心蛊毒一天重过一天,便是他二人能等,那蛊虫又岂会跟他们讲道理?所以青山的毒只要一天没解,就依然要指望江离给的解药来续命。因此她夫妻二人亦不敢公然反叛苍冥山庄。 夫妻俩自知处境已是进退维谷,然而却终究无可奈何,只得走一步看一步。江离给的任务她二人不得不办,而且一个一个皆是直指殷九和《连山笈》。可是办到什么程度却大有说道。一方面,他们必须先保住江离的信任,否则青山连一个月也撑不过去。而另一方面,却也不能知无不言,否则得罪了殷九等于彻底放弃了治愈青山的可能。他们二人此刻如同在高山上走绳戏,左右两边都是万丈悬崖,而脚下只有一根细细的铁丝,无伦身体往哪边稍一倾斜,平衡便就此打破,而后立时坠落深渊粉身碎骨。 在永平县时,殷九吩咐锦娘回王城继续做她的聆花楼掌柜。他没有交代别的事情,只是要她时刻留意侯府的动静。她想,殷九始终还是不能信她,如此一来何时能帮青山解毒?因此她回到王城以后,每日总想着到底先交个“投名状”才是。 便在近日,她听闻靖安侯府连日大摆宴席,心中便生疑惑:不年不节,干么搞出这么大阵仗?派人一打听,却说是为了庆贺侯府千金被册封为阳歌郡主。可是册封之事已过了半月有余,何以此时才来庆贺?她料定其中必有蹊跷,遂又亲自再探音信,终于探听明白,原来是国师瑶光假托王妃寿诞,矫诏册封靖安侯千金。然其以册封之名,行软禁之实,竟将上官映月扣在了王宫之中,借以胁迫其父不知所为何事。 锦娘心想,机会来了。殷九在侯府多年,与上官仁夫妇颇有些孺慕之情。而他对那上官映月,更是又与对旁人不同。于是心想,如若能将她从宫中救出,侯府上下必感激涕零,与殷九的嫌隙也可稍缓。到时,有上官仁夫妇和上官映月从旁说情,不愁他殷九不为自己的丈夫解毒。主意打定,这才带着青山前来拜府。 聂氏见他二人果真拂袖而去,忙阻道:“且慢!”话未说完,右手五指箕张,疾向锦娘的肩膀抓去。锦娘却没回头,只听身后衣袖带起的风声,便已将对方出招的方位和力道料得分毫不差。聂氏出手极快,可锦娘只把左脚尖在地上轻轻一旋,肩膀又故意千娇百媚地一拧,便将这突如其来的一招化解了。 聂氏眼见自己一抓落空,手掌立时变为剑指,顺势向内横扫,直取其咽喉。这一招若是被剑气高手使出,可谓是凌厉无比的杀招。当剑气灌注于两指之上时,指锋便有如剑锋;双指挥扫,便如同利刃横斫。然而就在聂氏变招急攻时,跟在锦娘身后始终沉默不语的青山却突然出了手,掌缘击在她手腕之上,将她的剑指格了开去。 “夫人这是何意?”青山的声音嘶哑低沉,竟听不出丝毫喜怒。再往他脸上一瞧,他那如同泥筑成的五官,不构成任何表情,整张脸如同僵尸一般极是骇人。锦娘这时却格格地笑了起来,道:“还不明白吗?夫人在试咱们功夫呢。” 聂氏忙收了架势,随后拱手深深一揖。她本是一等侯夫人,身份何其高贵,原是不必向二人施礼的。便是施礼,也应立而不俯。可她此刻这一揖甚是恭谨,乃是江湖上对高手、宗师的敬拜之礼。她的意思也十分明确,从这一刻开始,她与二人之间便要摒却官民之别,只以江湖规矩相见。 “二位勿怪。”聂氏道,“既是殷先生的朋友,那自然是身怀绝技的。在下虽退隐多年,但江湖规矩还没忘。适才出手,与二位切磋几招,已亮了家底,冒犯之处还请多多包涵。”说罢又是一揖。 锦娘和青山二人互看一眼,心中都甚惊讶:刚刚这女人出招虽然凌厉,但也没什么稀奇,只不过那招以指为剑的功夫倒是与龙湖吕氏的寻龙剑诀有几分相似。可是她姓聂不姓吕,而龙湖剑宗的寻龙剑诀一向是不传外姓的。他二人一时瞧不出聂氏的师承,也不便相问,否则就等于自认浅见薄识,因此均笑而不语。 锦娘心想,她一个深宅大院里的贵妇人,能有什么了不起的师承。没准只是嫁人之前在江湖上混过几年,学了些花拳绣腿罢了。于是故意捏起嗓子道:“夫人哪里是与我切磋几招,我看招招都是奔着我性命来的。” 聂氏冷笑道:“如果两位那么容易就被要了性命,还怎么跟我进宫去救女儿?死在这里,也好过死在宫里。” 锦娘和青山听了均是一愣,聂氏这番话一改先前的周到礼数,竟是如此的不客气。其实聂氏对两人的身份和目的也并非没有怀疑,只是刻下救出女儿最是要紧,即便饮鸩止渴也由得了。她刚刚一试,这两人出手确是不俗,如果能得他们相助,胜算总归又多了几层。至于他们二人怀有什么目的,权且不去管他,小心提防些也就是了。ghxsw 锦娘问:“夫人刚刚是说我们‘跟你进宫’?” “不错。”聂氏道,“再过几日就是王妃的寿诞,到时我们——” “夫人!”上官仁这时终于忍不住叫道,双手死死抓住了聂氏的手臂,“你这是胡闹!” “老爷你别再说了。”聂氏挣开丈夫,“我主意已定,非去不可!” 上官仁急得满头是汗,可他既没有救女儿的办法,又不知该如何劝夫人回头,只急得团团乱转。 锦娘道:“想必夫人已思虑周祥,却不知我二人应如何相助?” “不忙,两位请坐。”聂氏道,她说着又去搀扶丈夫,“老爷你也坐,你先听听柔儿的计划,再说是不是胡闹。” “柔儿”乃是聂氏未出嫁时的闺名,夫妻俩只有在私下里说体己话时才会提到。上官仁听妻子已将话说得这般恳切,只得无奈何地摇头作叹,由得妻子将自己按在椅子上。 四人分主宾坐了,聂氏开口道:“二位既说来襄助我夫妻俩救女儿,想必事情的前因后果已无需赘言。江湖人讲究敞开天窗说亮话,我想有些事还是说在前面比较好。” 锦娘问:“却不知是何事?” 聂氏说道:“虽说殷先生与敝府渊源颇深,二位又是殷先生的朋友,但此番进宫救人,如若顺利自然再好不过;可若不顺,却非有一场恶战不可,说不好连命都搭了进去。所以在下想要请教二位,如若事成,究竟要我夫妻俩怎么报答?” “夫人快人快语,小女子佩服。”锦娘微微一笑,不动声色,而心中却早已将能说的、不能说的都掂量了清楚。她回道:“实不相瞒,外子身中奇毒,天下除殷先生外无人可解。但我二人虽与殷先生相识,却相交不深,况且欲解此毒颇耗功力,心想如贸然相求,殷先生未必肯应允……” “所以你是想让我们二人替尊夫求情?” 锦娘未置可否,而是看了一眼坐在身旁的丈夫。那一眼看得极深,仿佛那个惯会撒娇卖俏的青楼老板娘一下子从她的身体里面抽走了。眼下的,不过是个一心为丈夫苦苦求医问药的普通女子。而她身旁那个名叫青山的中年男人,如同石雕般冷硬的面孔上,也难得出现了温柔的神色。 聂氏最懂为人妻的感受,见他二人情深意笃,不免恻隐之心大动。便道:“适才你说要解尊夫体内之毒,需颇耗些功力。以我对殷先生的了解,若只是耗费些功力,想来他不会见死不救。十几年前,小儿也身中西域奇毒,正是殷先生奔波往返千里为小儿求取解药,这才保住他性命。只是……” 锦娘和青山互看一眼,殷九当年直闯西域白夜城,为上官万川夺取紫霄铃解药的事江离曾跟她们说起过,如今看来果是不假。锦娘问:“夫人有何顾虑?” 聂氏道:“只是不知替尊夫解毒,于殷先生自身是否有损?” 锦娘心想,瞧来殷九潜藏在侯府十几年,这夫妻俩真把他当成了家人一般。她回说:“夫人请放心,尊夫所中之毒虽难解,但只需殷先生施展一种本事即可,虽颇耗一番功夫,却于自身无损。” “如此便好。”聂氏点头道,“即是这样,待小女救出,我夫妻二人愿为关说。” 锦娘和青山忙起身拱手谢过。聂氏亦还礼,复又让座,只上官仁独在旁侧一言不发。待各人重新归座,聂氏便将连日苦思之策和盘托出。四人在这小小的内厅中闭门商计,直至入夜方散。 第76章 羃篱 02 本朝规制,皇家内眷不轻见外臣。因此,王妃寿诞当日,朝中百官只在宫外跪拜,而不必觐见。只有加过诰封的命妇,才能获准入西宫为王妃祝寿。 这日一早,上官仁、上官义、上官礼三人先行进宫,领百官在西宫门外朝拜毕,便即退出宫来。聂氏、庞氏、胡氏则均按品大妆,各携仆婢与寿礼,分头入宫而去。锦娘扮成了聂氏的贴身婢女,始终低着头,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边。青山则扮成了随行的侍从,混在搬运寿礼的队伍里。他们到时,西宫门外早已人满为患。各家的夫人、小姐,连同随行的丫鬟小厮,乌泱泱将西宫门口的一片空地挤得水泄不通。这些夫人小姐们平日久居深宅,难得出门一趟,如今趁着王妃的寿诞能出来走走,都显得兴奋异常。她们各自的丈夫或父亲同朝为官,所以她们之间也都互相认识,只是各有亲疏。朝堂之上官员们明争暗斗那自不必说了,朝堂之下夫人小姐们的较量也未必不精彩。今日这样的场合,各人虽须按照品级穿着朝服,可是头上之珠钗、仆婢之排场、寿礼之贵重,却无一不可用来争奇斗艳。因此你压我一头,我回你一嘴;张家一句长,李家一句短,加上各家丫鬟婆子们不时聒噪走动,小厮苦力们往来搬运装卸……往日庄重肃寂的西宫门外,此刻便热闹得如同菜市场一般。 聂氏无心与众人闲话,沉默地候在离宫门最近的地方。她双手在袖中不自觉地相互绞搓,眼睛时不时地顺着宫墙的牖窗朝里面张望,神色甚是焦躁。锦娘垂着头,压低声对她说道:“夫人计划万无一失,不必过虑。” 聂氏明白,此刻若不抑制内心的惊惶只会自乱阵脚,于是勉强点了点头。就在这时,忽听一个尖利的嗓音大声喊“嫂子!”扭头一看,却是庞氏。只见她甩开丫鬟婆子正朝自己风风火火地来了,而她身旁的胡氏小跑着跟上了她。聂氏本就心烦,见了她们就更烦。正想寻个由头走开,二人却已来到跟前。 庞氏看见锦娘,先是一愣,接着便指着她问:“这丫头瞧着倒面生,素绢今儿怎么没陪嫂子来?” 聂氏的心一下被提了起来。那素绢便是聂氏的随身丫鬟,很小年纪时就跟了聂氏,平日里走到哪里都是素绢随身伺候,府中无人不知,庞氏胡氏出入侯府也早已见惯。聂氏原也认为让锦娘顶替素绢着实有些冒险,因为今日的场合必定会碰到庞氏和胡氏,以她二人的轻口薄舌,见了必会随口问起。可她虽是一等候夫人,觐见王妃时却也只能带一名贴身婢女跟随,所以若想让锦娘混进宫来从旁策应,就非得出此下策不可。聂氏偷眼打量庞氏,想看她不过是随口问问,还是果真看出了什么。锦娘却依旧低着头,右手不动声色地暗暗蓄了力,只要这女人再多饶舌一句,马上就让她永远闭嘴。 聂氏干笑了两声,道:“素绢身子不好。这是她姐姐素锦,替她一日。” 那庞氏还想再说什么,可西宫的大门却在这个时候打开了。一名满头白发的老宫监携一众宫监宫婢走了出来,七嘴八舌的夫人小姐们忙都纷纷住了嘴。老宫监看到聂氏站在门口,满脸堆笑地上来行礼,而对其他人就像没看见似的。接下去,夫人小姐们各自按照品级列好队,由老宫监领进了西宫。各家带来的寿礼由各家的家仆随着宫监宫婢们前往库房安放,一应搬运起落尽皆有序,碌碌匆匆却不闻一言。 为了让青山藏得更隐蔽,上官仁和聂氏特地准备了好几样寿礼,每一样都是庞然大物,需要好几个小厮来抬,青山便趁机混在其中。聂氏与锦娘看着青山随众人往大内库房的方向走去,都松了一口气。聂氏听锦娘说,青山曾藏在宫里的冰窖中疗伤,因此对宫中地形熟悉。只要他顺利混入宫中,以他的身手不愁找不到映月的居所。 那老宫监引着聂氏等人,穿过一个花园,又绕过一个池塘。来到一座偏殿门前,他笑眯眯地告诉众人,王今日不来,王妃特意叮咛大伙儿教别拘束,自在一些。说毕,便要进去禀报。聂氏这时突然说道:“公公且慢。”那老宫监蹙眉一愣,聂氏接着道:“妾身近来身子不大爽利,怕是染了风寒,惟恐过给王妃。烦请公公为妾身通传,许妾身蔽面觐见。”说罢,朝身边的锦娘递了个眼色。锦娘心领神会,马上从随身的绣囊中取出一顶羃篱来。 那老宫监听了,脸色立刻变了,结巴道:“夫人……你……你既感染了风寒,为何不早说?”聂氏心想,若是早说,你还能让我进来吗?随即微微一笑,便说:“今日乃是王妃寿辰,妾身作为诰命之首,怎能缺席呢?” “夫人还是请回吧。”老宫监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王妃千金之躯,可冒不得这种险……” 聂氏心中早已乱成一团,可是仍做出一副浑不讲理的架势。她看了看自己身后那些早已等得不耐烦的夫人小姐们,故意把嗓门扯开,大声道:“还是请公公为妾身通传通传罢。我们难得出府一次,也都好久没见过王妃了!”言下之意如果她进不去,谁也别想进去。奇快妏敩 老宫监一脸苦涩,急得汗都下来了。“夫人您……您这不是为难我吗……” 二人正在歪缠不清,忽听殿内传来一个缓慢的中年女人的声音,道:“风寒也不是什么重疾,金公公休要罗唣,快请靖安候夫人他们进来吧。” 聂氏心里暗松一口气,和锦娘对了个眼色,然后将那顶羃篱戴在了头上。那羃篱乃是一种帽檐缀有一圈纱罗的斗笠。与普通的帷帽不同,羃篱的纱罗要长上许多,垂将下来可障蔽全身。聂氏将羃篱戴在头上,白纱放下,整个人便如同被罩进一个筒子里,全然看不清面容。 进了大殿,聂氏透过眼前白纱看到一团模糊的金红影子似在自己正前方,她知道那便是身穿吉服满头翠翘金雀的王妃了,于是忙盈盈下拜,道:“臣妾恭祝王妃千岁,惟祈日月长明,以延无疆之庆。”其余众人也随之下拜,各自口宣祝辞。 “都免礼。”王妃略略抬手一拂,早有宫婢将各位夫人小姐搀起,依位阶纷纷安排落了座。此时,早有宫监端上茶果肴馔并炉瓶三事置于各人案几之上,众人谢恩再四。待叙礼毕,王妃又问:“刚听说靖安侯夫人近来身子不好,可要紧吗?” 聂氏忙起身屈膝谢道:“劳王妃挂心,不过偶染风寒,还请恕妾身蔽面之罪。” “无妨。”王妃笑道,“今日王不能来,只咱们玩乐,大家不要拘束,宴饮须尽兴。” 聂氏早听丈夫说,王称病卧床已久,早已不理朝政,如今连王妃的寿诞也不能露面,瞧来似乎病得厉害。 “靖安侯夫人既病了,恐不能尽兴。” 聂氏这时忽然听见殿上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心中猛地一凛:他怎会在此?! 第77章 羃篱 03 却说聂氏突然在殿上听到一男子的声音,于是将眼前纱罗悄悄掀开一道缝,顺着缝隙看去,果然见到国师瑶光宛如鬼魅一般立在王妃身侧。聂氏浑身登时打了个颤,从她进门开始,虽然头戴羃篱,视线被纱罗所遮蔽,可是她听觉极敏,循息辨位的功夫更甚是了得,所以这殿中有人几个、方位如何、何人处静、何人在动,于她来说早已辨别得清清楚楚,便是蒙着眼与人过招也未见得就落于下风。可是这瑶光虽在殿内,却像影子一样毫无声息,其修为着实非同小可。 瑶光这时又对王妃说:“微臣略通医理,不如让微臣替靖安侯夫人请脉诊治如何?” 王妃尚未作答,聂氏抢道:“多谢国师好意,风寒小疾而已,府上家医已诊判无碍,岂敢再劳国师?”聂氏心想,这瑶光乃是用咒术的高手,为自己诊脉时必有动作,此间不可不防。何况她思女心切,更无闲心多费唇舌,于是忙转移话题:“今日王妃寿辰,莫要为妾身扫了大家的兴。早先小女映月蒙恩获准进宫,为王妃排舞献艺,不知今日可幸一观否?” 王妃笑答道:“瞧来靖安侯夫人想女儿想得紧了,心中必在责怪本宫拘了她女儿这一个多月呢。”说罢掩口轻轻笑了起来。殿上众夫人小姐也都一起笑了。 “妾身不敢。”聂氏也笑,同时念头一转:此时不如趁王妃高兴,求她允女儿回家。只要王妃肯点头,他瑶光还有何理由继续拘禁映月?便是动起手来,自己也可算师出有名。于是笑道:“王妃见垂青目,乃是小女映月的福分,上官家满门荣耀,岂会生怨?只是不怕您笑话,映月这孩子从小到大半步也没离开过妾身,如今离家一个多月,妾身的确是日思夜想。所以斗胆恳求王妃,倘若小女所献之舞尚能差强人意,能否准她回家,许我母女一叙天伦?” 聂氏与王妃素来交好,虽有君臣之别,但以往私下无人却常以姐妹相称。她本以为此言既出,王妃断无不允之理,可等了半天却不见王妃答复。她顺着纱罗的缝隙向外瞧,看见端坐在大殿中央的王妃虽身着华服,满头珠翠,高贵端庄无可比拟,然神色却显得十分惊惶犹疑。 “这……”王妃不自觉地看了一眼站在身旁的瑶光,仿佛在征求对方的意见。 瑶光冷冰冰地开口说道:“阳歌郡主伶俐聪慧,甚得王妃喜爱。王妃有意留在身边亲自规训教导,夫人又何必急着让郡主回去呢?” 聂氏见王妃朝自己频频暗使眼色,早已明白她此刻身不由己,于是心内更加惊骇,没想到这瑶光权倾朝野如此,连王妃也不得不受制于他。 聂氏回道:“王妃愿意亲自调教小女,妾身自是求之不得。只是舐犊孺慕乃是天道人伦,王妃若是喜爱小女,待得小女归家盘桓数日后,再进宫侍奉亦有何妨?” 瑶光缓缓接道:“夫人只知舐犊孺慕是天道人伦,难道不知‘事君以忠’乃是更大的天道人伦吗?王妃留郡主在身边,且不说是为好生规训教导,便是教为奴为婢,做臣下的难道还敢抗辩不成?” 他此言一出,殿上众人无不为之色变。上官家乃世代钟鼎之族,靖安侯更是位极人臣。饶是王此刻在场,也断不会说出让上官家的女儿为奴为婢的话来。可这瑶光不仅肆无忌惮地说了,还是当着聂氏的面,显然是诚心借此扬威于人前。 聂氏心中虽然有气,此刻却也只能暂且忍下,淡淡一笑,问道:“却不知强留小女在宫中,究竟是王妃的意思,还是国师你的意思?”她的眼睛透过纱罗的缝隙去看瑶光的脸,只见那张缺乏表情的脸缓缓朝自己转了过来,嘴角僵硬地往右侧一歪,似笑非笑地问道:“有什么区别吗?”奇快妏敩 王妃见两人言语之间已是剑拔弩张,唯恐一句话说岔了那瑶光会对聂氏不利,忙道:“此事容后再说。月儿编排这百人大舞殊为不易,这会儿正候着场呢,别让她等急了。”说着又朝聂氏递了眼锋过来。聂氏听说女儿将要前来献舞,心中早已渴盼焦灼。又观察王妃的反应,知她这时已完全受制于人,硬要她开口许诺,恐怕此路难通,于是只好将再要争辩的话都咽了回去。 王妃朝身边侍女抬了抬下巴,侍女会意,双掌即刻连击三下。掌声一落,鼓瑟笙箫即起,一群身穿淡茜色轻纱羽衣的舞姬们列成两列,一个跟一个赤脚快步走入殿中。她们身穿的舞衣乃是用极轻薄的纱料制成,从上身到裙摆茜色逐渐由浓转淡。轻纱随着走动起伏飘扬,前后连属结成一片,如同软风吹来,将一团团烟霞徐徐吹到了众人面前。这本是一段极美的出场,殿上众人无不惊叹。唯独聂氏全然无心欣赏,只瞪着双眼,急在人群当中寻找映月的身影,却始终没有瞧见。 但见领头的两名舞姬一走过大殿中央,便各自向左右两侧同时转去,身后其他人便据此为信号变换队形。用不多久,殿上数百名舞姬便各自围聚成了一个个小队。这些组队有大有小,里外三层,舞姬们手拉着手面朝内里,均以后脑示人,众人看了甚是不解。突然间,一连串疾速的鼓点响起,所有人脚下开始踏着碎步挪移,每个小队迅速收紧。便在这时,忽听一个响亮的鼓点砸落下来,紧跟着管弦齐鸣,每队中的舞姬从外到内,依次缓缓向后仰身,宛如一朵鲜花徐徐盛开。放眼整个大殿,一时间百卉含英,数不完的花团锦簇,说不尽的富贵吉祥。 王妃高高坐于丹墀之上,于这一派奇景尽收眼底,此时忍不住喝了声彩。 这时,一少女自大殿中央缓缓站起,明眸皓齿,粲然若神,独舞于万花丛中,正是上官映月。聂氏一见女儿,胸口顿时一阵闷痛,如同挨了一记重拳,紧接着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所幸她头戴羃篱,才不至于被人发现。 映月一面跟随乐律起舞,一面也在人群中寻找母亲。刚刚在殿外等候时,她分明已经听见了母亲的声音,而此时在人群中却望之不见,于是马上明白那个头戴羃篱的人便是母亲,可却想不通她为何要将脸遮住。另外,母亲身旁的婢女又是谁?家中仆婢她都识得,此人却从未见过。映月借着跳舞,无数次将脸扭向母亲,乞盼她能将蔽面的纱罗掀开。就算一句安好也问候不得,至少让她用眼神与母亲团聚。 映月所编排之舞名叫“花神献寿”,乃是由百十名舞姬不断变幻阵列,模拟花卉绽放的千般形态。一舞既罢,四座俱惊。众舞姬退毕,映月向王妃行礼祝寿。王妃大喜,正欲问她想要什么赏赐,身旁的瑶光却抢先开口道:“郡主舞了一个多时辰,想必已经很累了,王妃何不让郡主赶快回宫歇息?” 大殿上一下子阒然无声,没有人听不出瑶光言语中的无礼和僭越。王妃的笑容瞬间消失在脸上,整副面孔冷若冰霜。聂氏瞪着通红的眼睛等待王妃发话,可是过了不知道多久,她等来的只不过是王妃一声无奈的叹息,和一句有气无力的妥协。“国师说的是,”王妃道,“扶郡主回去吧。” 聂氏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从纱罗的缝隙中看见瑶光面朝自己古怪地笑了一笑,她浑身猛打了个冷战,接着便立刻明白了对方的意图。瑶光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连王妃也不得不对其唯命是从,他若有意阻止母女二人见面,想来并非难事。可他偏偏要让映月献一段舞,故意让聂氏只能远远望上女儿一眼,却不准母女一叙。如同两军对垒时向敌方展示人质,展示完便即押下去。那意思已再明显不过:如不给足他想要的价码,人质的死活可就不敢保证了。 聂氏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头脑中一片混乱。上官府里究竟有着什么秘密,值得此人处心积虑筹谋至此?她早已做好了豁出一切的准备,可却迟迟难以下定决心。且不说贸然出手有无胜算,即便胜券在握又如何?她身为靖安候上官仁的夫人,一旦在禁宫之中动起手来,整个上官家都再回不了头了。究竟是进是退,于她此刻来说,无疑是千难万难。 映月被几个宫婢拥着往殿外走,边走边不住地回头望,可是母亲蔽面的白纱却始终没有拉下来。聂氏的手死死攥着羃篱的下摆,无数次地想要扯下面纱与女儿相见。可她终究还是忍住了,因为眼下不是时候。此刻,她只能躲在那白纱后面偷偷泪如泉涌。 第78章 羃篱 04 寿宴将散时,已接近傍晚了,天边一道如血的残阳斜斜铺进了大殿。锦娘看着殿外逐渐暗下来的天色,估摸着时辰,然后俯身在聂氏耳边低语道:“夫人,该走了。”聂氏扶着锦娘的手缓缓站起,两人互相一握,彼此会意。其他人也都跟着陆陆续续起身行礼告辞。这时,王妃突然道:“靖安侯夫人留步,本宫尚有一物相赠。”聂氏听了心神一荡。又听王妃低声对身旁的侍女吩咐道:“去把本宫的羃篱取来。” 那侍女去了片刻,回来时手中多了一顶镶金嵌玉做工极精致的羃篱,其帽檐所缀的蔽面纱罗不知是何材质,迎着光竟泛出莹莹金色。王妃从侍女手中取了过来,亲自走下丹墀替聂氏换上,一面笑道:“外头风大,你这纱太薄。本宫把这顶羃篱送你,希望你的病能赶快好起来。” 聂氏谢了恩,隐约觉得王妃似乎话中有话,可却一时想不通其中的意思。王妃这时又指着那个姓金的老太监笑道:“这顶羃篱是御赐之物,下回你戴着它入宫来,金公公就不敢再拦你了。” 聂氏心想,许是自己多心,这些话怎么听都只是寻常的闲话,于是一一答应着,也不做细想。这时,王妃突然转喜为悲,手伸进纱罗中抓住了聂氏的手。随后唉声叹道:“月儿在宫中一切都好,你不必挂心,本宫自会照拂。唉,本想今日让你母女团聚,谁知反倒令你二人‘相望不相闻’……” 说到“相望不相闻”时,聂氏明显感觉王妃的手用力地握了自己一把。她心中一惊,正想开口询问,却听见瑶光阴恻恻地打断了王妃的话:“王妃今日累了,各位夫人宜从速离宫,免得搅扰王妃安歇。” 聂氏心中早已明白,王妃其实有话要说,可是瑶光在一旁时时看着听着,她什么话也不敢讲。聂氏无奈,只得权且辞了王妃退出殿来。出了西宫门,她低声询问锦娘:“青山先生可有消息传来?”锦娘摇头回道:“还没有。”聂氏心中忐忑不宁,叹道:“宫门下钥之前必须得出宫,再找不到月儿就没时间了。” 锦娘心中也很着急,如果这次没能救出映月,还如何指望上官仁夫妇替他们跟殷九说情?于是忙对聂氏道:“这重重深宫,殿宇楼阁不可胜数,在其中寻找一人,确实颇耗一番功夫,夫人您先别急。” 聂氏心中有气,可也情知出言责怪于事无补。她在来之前早已料知此行不会顺利,所以特意做了两手准备:自己与锦娘一路,去西宫参加寿宴;青山则自己一路,扮成小厮混进宫中。如果映月在宴会上出现,聂氏与锦娘自会设法营救;倘若映月没有出现,则由青山在宫中寻找其下落并悄悄带出宫去。锦娘曾说,她与青山可凭借鳞鸿传信,鳞鸿来无影去无踪,不会被任何人察觉,所以无论哪一方先救下映月,即刻可以通知另一方知道。可是没想到,映月虽在宴会上献了舞,聂氏却没能将她救出,非但如此,连女儿被囚在哪个宫中也未可得知,心中如何能不焦躁烦乱? 二人拖拖拉拉走在人群最后,渐渐与其他人拉开了距离。聂氏始终对王妃最后说的几句话十分在意,料定其中必有玄机,奈何此时她心绪不宁,只一味地牵挂女儿,往日的灵心慧性早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可是有一样聂氏很清楚:如若此时随众人一起出了宫去,那么今日所做的一切筹划就都白费了。此后,她再没有理由可以出入禁宫,女儿也就真要沦为瑶光的人质了。心思就只这么一转,聂氏忙将锦娘拉住,示意她再走慢一些。眼看众人越走越远,聂氏瞅准一个时机,左足脚尖一转,右足在地上轻轻一点,同时手臂藤蔓似的缠住锦娘的腰,两个身影便飞燕一般倏地往岔路上疾闪而去,便是锦娘这样的高手也不得不叹服其速度之快。 “夫人好俊的身法。”锦娘道,“小妹早就怀疑夫人不是普通人。当日在府上,夫人那一招变掌锋为剑指,像极了咒术师施咒时的手印。可小妹当时并未察觉到有灵的涌动,还以为夫人不过是学了几年功夫,碰巧相似罢了。可今日这‘飞燕穿云’的瞬移之术,着实让人大开眼界。” 聂氏周身罩在金色的羃篱中,看不出任何表情。“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聂氏低声道,“宫门马上就要关了,看来也不能完全指望青山先生,我们自己也得去找找。” “可是这王宫这么大,要到何处去找才是?” 就在这时,一队宫女从远处缓缓走了过来。二人眼看避无可避,聂氏忙轻轻一“嘘”示意锦娘噤声。锦娘会意,垂首跟在聂氏身侧,俨然又是个恭顺婢女的模样。聂氏心想,如若被问起,就说走迷了路便是,几个宫女应该不难打发。于是二人不动声色,迎着宫女们慢慢向前走,均想最好别引起她们的注意。岂料这群宫女走到她们近前,竟然齐刷刷地跪了下去,口中高呼:“奴婢参见王妃!” 聂氏大惊无已,心想这群宫女如何跪在自己面前高呼王妃?随即立刻明白过来,原来她们看不清自己的脸,却识得这顶羃篱乃是王妃之物,这才错把自己当成王妃来跪拜。于此同时,一个念头在她头脑中猛地一闪,那些想不通的玄机,参不破的话语,此刻纷纷有了答案。 聂氏不敢出声,可总得先将这些宫女打发走,于是她学着王妃的样子,将素手缓缓伸出纱罗之外,又轻轻朝上一拂,即是免礼的意思。宫女们得了令,纷纷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地退在一旁——王妃不走,她们是不敢走的,她们要等到彻底望不见王妃的背影之后才敢自行离去。 聂氏带着锦娘沿着宫中小路左穿右拐,一路尽量避开宫人。聂氏早年间常随靖安侯入宫,加上她心记极强,虽然谈不上对宫中事物了如指掌,但什么路通往什么地方她都还大致记得。锦娘见她脚步匆匆,似乎奔着某个目的地而去,心中正疑惑不解,却听聂氏说:“我已知道月儿被关在了什么地方!马上给青山先生传信,让他速去‘乐华宫’与我们汇合。” 锦娘对这宫中各处地点名称均一无所知,无论映月被关在哪里她也不觉有何不妥。只是她听聂氏言之凿凿,便好奇她为何如此笃定,因问道:“夫人何以确定郡主被关在乐华宫?” 聂氏一面步履如飞一面说道:“还记得临走前,王妃对我说的话吗?她先是送了我这顶羃篱,然后说了三句话。第一句是‘本宫把这顶羃篱送你,希望你的病赶快好起来。’第二句是‘这顶羃篱是御赐之物,下回戴着它来,金公公就不敢拦你了。’第三句是‘本想让你们母女团聚,却反倒令你们相望不相闻。’” 锦娘点头说:“不错。可是这听起来都不过是些寻常闲话。” “一开始我也的确摸不着头脑,但我知道王妃所言绝不是寻常闲话,她一定是想要告诉我什么。” “夫人为何这样以为?” 聂氏说:“你有所不知。早年间,我曾因缘际会救过王妃一命,王妃感念此恩,于是许了我一个约定,日后倘若我遭逢劫难,只要戴着一顶白色羃篱避面觐见,不论所求何事,她都将竭力而为,绝不拒却。” 锦娘叹道:“原来这羃篱还有这些个说道,难怪夫人临行前反复叮嘱务必带着它。”她沉吟片刻,接着道:“如此说来,夫人一进殿门,王妃便已知晓您有事相求了。” “没错。”聂氏应了一声,随后在一条廊道的尽头停下脚步,似乎在分辨方向。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此刻应是各宫传饭的时辰。只见聂氏略站了一会儿,便决定向廊道右边的一处园林转去。又穿过了两道八角门,她才接着说:“虽然在席间我已向王妃提出让月儿回家的请求,可是那瑶光不知以何做要挟,竟能让王妃对其如此忌惮,以至于不能兑现承诺。可是王妃有心要帮我,所以才在最后时刻对我说了那三句话。” “莫非那三句话里暗藏有什么玄机?”锦娘问 “不错。这三句话不仅告诉了我月儿被软禁的地方,还教给我以救人的方法。只是话中深意太过隐晦,一时之间我竟没能理解。”聂氏说到这里突然住了口,只见一队提着食盒的宫监快步向她们走来,一走到近前便立时跪下行礼。聂氏依照刚刚的方法将他们打发走,而后又接着说道:“王妃明明知道我避面相见并非感染了风寒而是有事相求,可她为什么还要送我一顶羃篱?显然此举与我所请求的事情有着极大关联。她说‘希望我的病能赶快好起来。’可是我没病,于是可以推知,所谓‘我的病’指的并不是风寒,而是我的‘心病’,也就是月儿。王妃的意思应该是想说,这顶羃篱能帮我去救月儿。可是到底怎么救呢?直到刚刚遇到那群宫女,将我错认成了王妃,我这才恍然大悟。” 锦娘快步紧跟在聂氏身后,沉默地等待着她的下文。只听聂氏又道:“王妃的第二句话说:‘下回戴着这顶羃篱来,金公公就不敢拦你了’那金公公虽是奴才,但伺候王妃多时,身份自然比其他奴才高出许多。倘若连金公公都不敢阻拦,那么其他奴才就更加不敢了。所以王妃这句话的意思,应该是戴着这顶羃篱,就可以在宫中畅通无阻。她是想让我假扮成她去宫中救月儿出来。” 锦娘忍不住轻呼了一声,似乎茅塞顿开,于是问道:“难道郡主被囚禁的地点就藏在第三句话中?” “正是!”聂氏道:“王妃第三句话说‘本想让你们母女团聚,却反倒令你们相望不相闻。’我记得她在说到‘相望不相闻’这几个字的时候,用力捏了一下我的手,显然这是在提醒我注意这几个字。我在想通了前两句话以后,按照常理来推算,王妃的第三句应该是要指示出月儿被囚禁的地点才对。而那‘相望不相闻’是出自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原句是‘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假若王妃是要通过这句诗来指示出地点的话,那么其中也只有‘月华’这两个字能和宫中的一个地方,也就是‘乐华宫’的‘乐华’能够匹配的了。”说罢,抬手往前方一指。锦娘顺着聂氏手指的方向遥遥瞧去,只见一座装饰华美的宫门就在远处,宫门之上挂着一块匾额,上面用圆浑妍媚的行楷写着的正是“乐华宫”三个字。 锦娘心中暗暗惊服,没想到这个久居深宅的妇人竟能有如此的心智。 二人隐在越发昏暗的夜色中远远站着,并不走近。这乐华宫外看守的侍卫照比其他宫室多了何止倍蓰,然而聂氏心中却暗自庆幸,瞧来月儿的确是被囚在此处。可是她看着一班班巡逻的侍卫,马上又犯起愁来,这宫外的阵势已然如此,还不知宫内的守卫又当如何森严。紧着着又想,自己和丈夫当初真是老糊涂了,竟将女儿送进宫来吃这种苦。她不敢再去深想,这一个多月来,女儿就是被囚禁在这样一个重重包围的宫中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想到这里,聂氏心内愧悔莫及,只恨不得立时冲进宫里将女儿带走。 锦娘隔着纱罗瞧不见聂氏的表情,但见她一言不发只呆呆地站着,心中已猜到了七八分,便想赶紧表现一番,于是说道:“夫人莫急,我这就杀光这些侍卫,救郡主出来。”说着便要出手。聂氏忙将其拦下,低声嗔道:“这宫中侍卫成千上万,你杀得完吗?倘若弄出动静,将国师的人引来,谁也别想活着出去!”锦娘适才在寿宴上见了那国师瑶光,确实觉得此人神秘莫测,可她锦娘曾是昔日无相宫的第三护法,将谁瞧在眼里?但聂氏既如此吩咐,也只好作罢。这时,聂氏突然将羃篱取下戴在了她的头上。锦娘惊诧不已,正要发问,聂氏嘱道:“从现在起你就是王妃。往前走,别说话,其他的我来应付。” 聂氏搀扶着锦娘,二人大摇大摆地向乐华宫走去。巡逻的侍卫远远望见金色的羃篱,即刻上前来参见。领头的侍卫见二人还要往宫门里面走,忙恭恭敬敬道:“王妃请留步。”聂氏模仿着得宠宫女的腔调,扬声喝问道:“将军何故拦驾?”那侍卫低垂着脑袋,一副讨好的口吻:“姑姑莫怪,只是国师有令,任何人……任何人……”他的声音越来越弱,权衡了半天之后终于鼓起勇气接着说:“任何人都不能进出乐华宫。” “放肆!”聂氏还没等他说完,一个响亮的耳光先招呼到了他的脸上。这一巴掌下去,原本已经平身的众侍卫重又慌忙跪了下去。“睁大你们的狗眼看清楚拦得是谁,一个个都嫌自己命太长吗?”聂氏心中早已乱成一团,紧捏着一把汗,可她明白,此时自己的言行必须跋扈嚣张才不容易露出破绽。 那侍卫首领咚咚把头磕在地上,颤声说道:“小人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挡王妃的驾,只是……只是……”聂氏见他几乎要哭出来了,心中也有些不忍,于是语气缓和了些,道:“只是什么?你大胆说来。”那侍卫首领犹豫半晌方道:“小人如果放王妃进去,若是被国师知道,小人和这班弟兄的性命恐怕就保不住了。”聂氏听了这话,登时大为踌躇。这些人的命也是命,他们各人也都有妻儿老小,岂能为了救自己的女儿而不顾他们的死活?于是当场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锦娘周身罩在羃篱的纱罗之内,听了半天,聂氏却一句话也没说,心道不妙,这位聪明绝顶的侯夫人关键时候却犯了糊涂,在最不该动慈悲心的时候偏偏慈悲心泛滥。这么下去迟早要露出破绽,当下也顾不得许多,便模仿着王妃的口吻,疏疏懒懒地说:“你们好大胆子,难道就只国师会要你们的命,本宫就要不得吗?通通给本宫让开,谁再敢罗唣,就地处死!” 侍卫们听了,顿时吓得面如土色,聂氏心中犹是不忍,正要启口,却觉得舌根一阵酸麻,说不出话来,原来是锦娘暗中对她使了“缄舌之咒”。众侍卫战战兢兢,却也不敢再拦。锦娘示意聂氏从速入内,可聂氏似乎有话非说不可,脸色惶急只不肯走。锦娘心中恼火,暗自道:这妇人当真婆婆妈妈得紧,一群侍卫的死活跟她有什么关系?可她毕竟有求于人,也只得解了咒术。 聂氏对着惶惶不安的侍卫们说:“你们不用怕,一会儿你们在臂上、腿上留下些刀伤。半个时辰以后,派人去禀报国师,就说有人擅闯乐华宫。国师见是主动禀报,各人又都带着伤,必不会为难你们性命。”侍卫们面面相觑,对聂氏这一番话显然似懂非懂。聂氏又道:“你们禀报时不可提及王妃。今日王妃头戴羃篱而来,意思便是不想被人知晓行踪,谁敢走漏半点风声,就算国师饶了他性命,王妃也必不饶过!”众人齐声唱喏。 聂氏搀扶锦娘径直往乐华宫中走去,聂氏低声问:“青山先生已到了吗?”锦娘答道:“刚刚趁我们与侍卫周旋时已经进去了。”聂氏点了点头,自言自语地叹道:“半个时辰足够了。” 第79章 梦归 01 宫门即将下钥之时,负责关闭宫门的守将突然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高喊:“将军且慢!”那声音似乎就在数十丈以内,可他抬眼望去却哪里有什么女人,不免心内一毛,忙向同伴问道:“你们有没有听见有什么人在喊?”其他守将自然也都听见了。众人正觉奇怪之时,忽见两个豆大的人影出现在甬道尽头,看起来像是一主一仆。那婢女又喊了声:“将军且慢,放我主仆二人出宫去。”待得二人走近,守将们一瞧,慌忙抢上前来跪拜。他们不认识那婢女,却识得那顶金色羃篱。 不等众人说话,锦娘便笑道:“各位将军不必叩拜,羃篱中乃是靖安侯夫人,并非王妃。我家夫人今日进宫祝寿,王妃见夫人染了风寒,所以特地赏赐了。各位将军快快请起,开门放我们出宫去吧。”为首的将领唱了声喏,便吩咐重开宫门。 便在这时,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在二人身后响起:“夫人走得好急,不在这宫中多逛逛了吗?” 锦娘猛地一凛,急忙转身,果见瑶光已不知何时站在了她们两人身后,目光似聚还散,表情似笑非笑,端的是阴森可怖。锦娘的腋下缓缓爬下一滴汗来,暗暗叫苦:此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了近前,而自己竟然毫无察觉。倘若他刚刚便下杀手,此刻自己哪里还有命在?就这样一想,双脚已开始发软,而她搀扶着的羃篱中的那只手,更是早就在不住地发抖了。锦娘强作镇定,低声嘱道:“别怕。”随后仰起脸来,对瑶光略施一礼,笑道:“国师说笑了。我家夫人因见后花园中花卉开得正艳,流连忘返,这才错过了宫门下钥的时辰。还请国师下令开门,放我主仆二人出去,只怕侯爷要等急了。”锦娘知道上官仁为救妻女,早已悄悄在宫外调兵遣将。她此时把上官仁搬出来,本意是想要用其权势威慑瑶光,好让他尽快放人,可她绝料不到这句话反而弄巧成拙。瑶光的权势不在上官仁之下,而且他早就想一举铲除上官家在朝中的所有势力,只是苦于出师无名。如今锦娘这样一说,反而提醒了他,何不就趁今日将他妻女扣在宫中,将上官仁彻底逼反。只要上官仁带兵闯宫,他瑶光便能够以平定叛乱为由将上官家连根拔起。至于上官家的秘密,只要靖安侯这棵大树倒了,慢慢深挖还有何阻滞? 瑶光微微笑道:“夫人要进宫还是出宫,都只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宫门下钥与否有什么打紧?”他饶有兴味地盯着那金色的纱罗。夜色之下,那纱罗的表面竟泛着粼粼微光,实在美不胜收。瑶光就在这时话锋突然一转,森然道:“怕只怕这群奴才瞎了眼睛,放一些不该放的人出去!”守将们听了这话,慌忙忙扑倒在地,战战兢兢,惶恐不安。 锦娘默念咒诀,左手暗藏一个杀招,蓄势待发,口中却笑道:“国师这话奴婢就听不懂了。” 瑶光冷冷道:“你既不是上官家的下人,也就不用自称奴婢了。” 锦娘胸口一悸,随即想起在西宫门前差点被庞氏识穿身份的事,便后悔没有早下杀手,杀了庞氏和胡氏那两个贱人。她正要说话时,却见瑶光指着那金色羃篱又说:“这纱罗里面的,恐怕也不是靖安侯夫人。”他话音还没落,羃篱中便传出一声少女的轻声惊呼,锦娘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即刻便要跳将出来。 瑶光逗孩子似的欣赏着她二人惊恐的反应,幽幽说道:“素闻靖安侯夫人足智多谋,可惜今日这招狸猫换太子却并不高明。不过她以自己来交换女儿,这舐犊深情倒也可歌可泣。”顿了片刻,又道:“郡主不如就请除去纱罗,与在下坦诚相见罢。” 锦娘一步上前,挡在纱罗前面,脸色一换,登时杀气腾腾。“国师不要欺人太甚。”她垂着头阴沉沉说道,“但凡死在我手里的人,没有一个是不后悔生出来的。”她面孔的一部分藏进了暗影里,看上去好像缺了半张脸,让人不禁汗毛倒竖。 锦娘这一番话自然是虚张声势,就凭瑶光能够欺近她五丈以内而完全避过了她的耳目,她便知道自己绝不是此人的对手。锦娘目光偷向旁侧一睨,发现此处距城门不过百步。心想,如果动起手来,虽然全无胜算,但脱身总是不难的。只是身边多了这个累赘,却该如何是好?正盘算不定,忽听耳边一阵细微风声。定睛看时,瑶光右手五指箕张,径向那羃篱抓去。锦娘忙竖起右手食指朝眉心一点,口中急念一诀,刹那之间她的瞳孔变成了银色,与此同时,脚下土地如同凭空长出了一截。就在瑶光的手指即将碰到罗纱的刹那,二人虽然动也没动,但却瞬间与瑶光拉开了一段距离。. 瑶光收回架势,冷笑道:“须臾之间便能逆施‘缩地成寸’,无相宫的人果然个个了得。” 锦娘的脸色立刻变了,无相宫在江湖上销声匿迹多年,他如何一眼就看出了自己施咒的手法,此人究竟是谁。接着又听瑶光说道:“可是说到对空间的操纵,你们无相宫的这点雕虫伎俩还是别拿出来现眼了。”他话音未落,人却已经消失不见了。 锦娘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微微俯下身去,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两把又细又长的弯刀。那刀身上笼罩着一层暗玉色的光芒,薄得看不出厚度,被她反手横握在胸前,如同将展未展的双翼。这两把刀,她从不轻易使用,因为生平遇到的对手中很少有人值得她拔刀,可是今天不一样。 便在她出神的须臾之间,忽觉一阵阴风拂面,额前碎发应风而动。锦娘急展双刀,左手外翻一削,右手紧跟一斫,只见夜色之中骤然闪过两道清晰的紫电,两团漆黑如墨的烟雾伴随着惨厉的尖叫,被一一劈散。紧接着,无数团同样的烟雾从四面八方朝二人袭来,发出尖锐刺耳的啸声。锦娘身形疾动,纵高伏低,将手中两把弯刀舞成团团紫光护着冪篱。那些烟雾来势虽快,可锦娘出刀亦快,始终拒之于两人丈余之外。此些烟雾如同活物,每每欲寻空隙侵入,却终不得售,凡被紫光劈中者,尽皆呼号溃散。 守城门的士兵将领们都是寻常人,如何能抵御住这啸声的侵袭,是故纷纷倒地,痛苦万状,更有甚者早已呕血而亡。锦娘左手兀自挥刀,抵御团团烟雾,右手则持刀凌空划写,刀尖起处便在空中留下一道经久不散的耀眼紫光。眨眼之间,一道符咒匆匆写就,倏地印在冪篱之上一闪即逝。锦娘问道:“觉得怎样?”冪篱之中传出少女的虚弱声音,道:“好……好多了。” 锦娘左右劈斩,身形迅捷无俦,可是四面八方涌来的烟雾却越来越多,似乎永无穷尽,于是也便渐感不支。她心里一沉,想:“这么下去,迟早要被耗死。若没了身后这个累赘,我将‘鬼影千遁’使将出来,何至于处处为人掣肘?”就在这时,她蓦地发现所有守将早已尽皆倒毙,城门无人把守,当下心中一动,猛地将出招和位移的速度都提高了速倍,两人周围瞬间被道道紫电笼罩,四下来袭的烟雾竟被远远驱散。 如此出招虽凌厉刚猛,但消耗极大,必是不能久支的。可锦娘并非想毕其功于一役,而是要争取一个短暂的喘息。她瞧准时机,双刀在手中立时化于无形。与此同时,右手闪电般地揽住冪篱中那少女的腰,接着两人便如箭矢一般疾向城门掠去。锦娘满以为,凭自己的身手,这下必然出得宫去,岂料刚掠出几十丈远,只觉眼前一道白光闪过,二人便如同撞在一堵看不见的墙上,登时被双双被弹回。他们适才掠去的速度极快,这一撞之下固是非同小可,饶是锦娘这等修为也觉筋骨剧痛,勉力支撑才未至倒下。而身旁的少女早就滚倒在地,动也不动了。锦娘忙将手伸入冪篱探她鼻息,只觉她气若游丝,不过好在一息尚存。锦娘心中暗自侥幸,若非刚刚将一道灵符附在她身上,以她肉体凡胎,恐怕早已毙命。如此,便如何向上官家交代。 这时,几声冷笑忽然传来,那笑声乍远乍近,似飘风般杳渺不定。接下去,瑶光的身影便如礁石浮出水面一般缓缓从黑暗中浮现,立在距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现在知道了?”他边说着,边弯腰伸手去掀那冪篱,“这宫里头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他的手在即将碰到纱罗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时空仿佛出现了一阵极其短暂的空白,刹那之间,瑶光的身体猛地向后翻出数丈。几乎是在同时,三道剑气不知从何处“唰唰唰”激射而来,撞碎在他刚刚站立的地方。瑶光的脸上匆匆闪过一个难以置信的神情,接着便阴沉下来。再去看自己的衣袖时,发现已被豁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第80章 梦归 02 却说瑶光正要掀开冪篱之时,突然被凭空激射而来的三道剑气所阻。锦娘不知什么高手暗中相助,正诧异间,却听瑶光幽幽地说:“我早便料到夫人并非寻常女子,却没想到夫人竟然身怀如此绝技。”锦娘顺着他的目光朝身后扭头一看,见聂氏在月下迎风而立。她神色不怒自威,凛然殊不可犯,仙袂飘摇,有若神女。 锦娘不禁大吃一惊,按说聂氏本应早已逃出宫去了,怎么她竟然还在这里?她们之前商定好的计划,是由聂氏扮成映月的模样,在乐华宫冒名顶替掩人耳目;锦娘则带人从正大门出宫。待到夜深人静,聂氏则自行设法抽身。 锦娘与聂氏交过手,深知以她的本事,即使被发现,侍卫们也绝无可能困她得住,可此时又如何被众人押解至此?再看围在她身边的那群侍卫,一个个的神情更加骇然,他们虽然都拔出了刀剑,却没人敢上前一步。这些人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刚刚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如何转眼之间便发此神威? 聂氏朝地上匆匆看了一眼,见那金色冪篱的纱罗紧紧裹着一具身体,一动不动地横在不远处,于是忙问锦娘道:“她怎么样了?” 锦娘回说:“晕过去了而已,并没有大碍。只是夫人怎么还在这里?” 聂氏手指前方道:“我们都错了,这宫中除了这道宫门以外,再无别的地方可以出去。” 锦娘怔了一下,惊道:“这怎么可能?宫墙好高么?”言下之意,以她聂氏的身手,难道竟连道宫墙也翻不出去?按说刻下情形危急,锦娘殊不该以这样讥嘲的语气来问话。只是她平日如此惯了,一时竟也改不过来。 聂氏不快地瞧了她一眼,说:“并非宫墙难越,只是这王宫的东、南、西、北、东南、西南、东北、西北八个方位上都被布下了阵法,乃是分别对应伤、景、惊、休、杜、死、生、开八门。而每一阵中,又有一名极厉害的咒术师值守。这八名咒术师不仅是守阵的法师,更是瑶光的眼睛。他们各自监视着一个区域,八个人一起,便能将整个王宫尽收眼底。宫中有任何异动,都逃不过瑶光的眼睛。” 锦娘大惊失色,忙道:“这么说,我们寻找乐华宫时……” “没错。”聂氏接道,“我们的每一步都被瑶光看在眼里。刚刚我想,既然你在宫门前拖出瑶光,或许我可以尝试破阵而出。再说,这九宫八门的格局并不见得如何复杂,只要找到开、生、休三个吉门,就可以设法破阵。” 锦娘道:“莫非那阵中有什么古怪?。” 聂氏点头道:“我以奇门四盘中的人盘与地盘去入式推演,开、生、休三吉门的方位应该分别是西北乾六宫、正北坎一宫还有东北艮八宫。可不知那瑶光在此之上更用了什么咒术,竟将九宫方位全部打乱,八门之中竟无一门在其原来的位置,我一时之间也难以分解。倘若擅闯,万一误入凶门则有死无生。何况,那八名守阵的法师已构成神盘。四盘之中,三盘具在,一阵遭袭,其余七阵同时运转,互为协佐。如此阵法,实非朝夕可破。”说到这里,她朝瑶光恨恨地看了一眼,只见那瑶光仍是似笑非笑,神情甚是怪谲。 “没想到夫人对阵法也如此精通。”瑶光的声音口气毫无异样,可他暗地里却着实心惊。此人到底是谁?一个普通的官夫人怎么可能对奇门五行之术了然若斯?这也罢了,更奇的是她刚刚接连射出的三道剑气。当今江湖上,能够直接以无形剑气杀人的当属龙湖吕氏。可她操纵剑气的速度、方位、力道显然又比吕家的寻龙剑诀高明很多。更惊人的是,那三道剑气不仅射来时凌厉无俦,然其一击未中,立时便能尽收其刚猛,着地而碎,绝不多耗费一分力道在不必要的地方。光是这一点,便已可知出手之人的修为极高。换做常人,一击未中时,剑气必定横冲直撞,击得四周山石崩裂。然而山石崩裂又有何用,敌人仍是安然无恙。虽然损耗不大,但高手过招,毫厘之差便是生死之别,因此其境界自然也就落于下一品了。 瑶光暗忖道,这上官家果然不简单得很,若非囚了上官映月,怎能逼得聂氏显露其真实的面目,又怎会得知侯府之中竟还藏有这等高手。却不知聂氏潜身在侯府究竟又是为了什么,是否与上官家的那个秘密有关。当下满腹疑云,脸上却微微一笑,探问道:“夫人可是与龙湖吕氏有什么渊源?” 聂氏听了,立即露出不屑一顾的神色,故意说道:“国师莫非瞧不起在下刚刚的剑法,那也不用拿龙湖剑宗这等不入流的门派来羞辱人。” 瑶光道:“那么倒是下官眼拙了,还要请夫人赐教。” “国师只知有龙湖吕氏,难道没听过颍川聂氏吗?” 锦娘听见“颍川聂氏”四个字,心内登时猛地一悸。虽然她早已便知靖安候的夫人姓聂,今日也数度见她展露不凡身手,但是天下姓聂之人何其之多,因此竟然从未将颍川聂氏与这位面慈心软的官夫人联系在一起。瑶光也大吃一惊,右手藏在宽袖里,中指与无名指蜷进掌心,暗中做好了戒备。沉默半晌之后,他冷冷道:“原来夫人是洛神宫的人。” 聂氏脸上挂着浅笑,不置可否。“难怪,难怪。”瑶光点头接着又说,“如此说来,夫人刚刚使的并非龙湖吕氏的寻龙剑诀,而是洛神宫的‘神女飞梭’。” 聂氏听了这话,亦不免叹服此人果然博闻多识。洛神宫在江湖上已绝迹了几十年,而“神女飞梭”剑法更是鲜为人知,可他却能一目了然。不过于此同时,聂氏也暗中庆幸,这门剑法固然神妙,可她未能尽数学全。况且,她已有二十多年未曾与人动过手,招式心法早已荒疏。若非今日救女心切,恐怕她这辈子也不会再施展咒术。适才情急之下,她慌忙射出三道剑气,那实属侥幸。倘若果真动起手来,恐怕过不了五十招便要死在瑶光手上。她本拟虚张声势一番,令瑶光不敢贸然进犯。可若从自己嘴里说出“神女飞梭”四个字,瑶光性情多疑,必然不能尽信。现在,他既然自己认出了这门剑法,也定然晓得这剑法的厉害,她便正好可以趁此机会用洛神宫的名头唱一出“空城计”。 聂氏心下暗喜,却故意将面孔一板,微嗔道:“什么‘寻龙剑诀’,名字倒怪吓人的,其实啊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花把势,唬人的罢了。当年若不是宫里的一个弟子被逐出宫去嫁给了他们吕家,又把‘神女飞梭’传了一招半式给他丈夫,这世上又有哪来的什么龙湖剑宗。唉,说起来都是师门不幸……”她手心不住地冒出涔涔冷汗,一颗心咚咚地撞着胸腔,可嘴上却喋喋不休地尽讲些琐事,神情也似乎漫不经心,就像平日在庭院里同府上的丫鬟婆子们闲话家常一样。 瑶光见聂氏言笑晏晏,气定神闲,显然便是有恃无恐,心里既惊且怒,可目下难以摸清对方的虚实,一时间也不敢便贸然出手,只好冷冰冰地说道:“夫人的故事说得很精彩,只可惜下官俗务缠身,无福恭聆教益。”说着,一面抬手扬了扬手指,侍卫们得了令,立即一拥而上,将聂氏三人团团围在垓心。“下官知道这些废物们挡不住夫人的宪驾,只不过夫人身份贵重,而郡主——”瑶光突然停顿下来,刻意朝地上瞧了一眼,接着道:“而郡主更是千金之躯,倘若真的动起手来,伤了郡主分毫,下官该如何向侯爷交代?还请夫人勿要与下官为难。”瑶光一口一个“下官”,言语甚是谦恭。可聂氏听得出来,对方言外之意又是拿映月做要挟,意思是假若她们不束手就缚,他便要不客气地对映月动手了。 瑶光心中这一点自信总还是有的,若是他着意要对付映月,便是“神女飞梭”剑法再强,想要护一个娇弱少女在他手下毫发无伤,那也是千难万难。 这本是一番不容小视的威胁,可是在聂氏听来却如同佳音,因为这恰恰证明瑶光对她已经颇为忌惮,再加上一个锦娘,恐怕他心中已经断定自己没有必胜的把握。若非如此,又何必不顾身份地搬出映月来做要挟? 有了这三分底气,聂氏便觉已迎来了转机。心想,须得再激他一下,否则我的月儿仍是无法逃出宫去。于是展袖一挥,一道弧形剑气惊涛骇浪般地由内而外推了出去。周围侍卫被剑气所袭,纷纷踉跄难立,翻的翻,倒的倒,丢盔弃甲,狼狈已极。待得他们重新站稳,却发现自己手中的长刀已尽数截断,观其断面齐整平直,如同被抛磨过一般,而截断的刀身个个长度均等,竟不差分毫。聂氏这一招“长风振林”,分寸拿捏得极为精准。摧折兵刃是为刚,不伤人命是为柔,这一刚一柔之间已然尽显其绝学,在场之人无不大为骇异。然而只有聂氏自己心里清楚,“神女飞梭”固然精绝无伦,可自己学到的只是皮毛而已,刚刚那数招下来,已几乎穷尽了所学,若再要出手,必然会露出破绽。盼只盼能够顺利瞒过瑶光,只要能够稍挫其锐气,则大事可成。 瑶光立在原地并未躲闪。为了震慑对手,他故意想要显示一番本领,因此早已做好了硬接聂氏这一招的准备。然而剑气袭来之时,他发现对方只是点到即止,并无意伤人,实则也在暗中松了口气。 聂氏莞尔一笑,指着自己和锦娘说道:“国师若自知敌不过我二人联手,打开宫门放我们出去便了,或者找些厉害的帮手也无不可,何故白白送了这些侍卫的性命?”锦娘在一旁听聂氏口出狂言,登时大为困惑地将目光向她投去。锦娘刚刚与瑶光一交上手就立即明白,别说此时只有她们两个人,便是再加上青山也万难讨到便宜。莫非这女人疯了不成,大言不惭那也罢了,竟还让对方再找些厉害帮手,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只听瑶光冷笑道:“夫人剑法虽然精妙,但要想胜过区区在下怕也并非易事。”. 聂氏还没等他说完,便哂笑着打断他:“这又不是擂台比武,何必逞强争胜?我二人只消联手,就算打不赢国师,难道逃命还逃不成吗?”言语之间尽显狂傲,与素日里容让自克的一等侯夫人简直判若两人。 瑶光听了,脸上不禁森然作色。心想,这女人说得不错。如今好不容易抓住了上官仁的软肋,如果不能一网成擒,此后再要对付上官家就更难了。一念既起,双手忙在胸前结下一个复杂的手诀。刹那之间,四面八方涌来狂风,吹得众人衣袂翻飞,角楼的灯火尽被熄灭。便在这时,一团团浓重的黑云从天边疾行而至,遮蔽了月光,霎时间四野一片漆黑。聂氏和锦娘只听得黑暗中风声峻疾,似是箭矢破空“倏倏”袭来。二人并未设防,因为她们听声辨位,那声音似乎是奔着瑶光而去。转眼间,乌云褪去。当月光重新洒向这片空地时,聂氏和锦娘同时吃了一惊,她们看见瑶光的身后不知何时竟出现了八个装束一模一样的黑衣人。这些人个个被如墨般的斗篷严严实实地裹住,面容都藏进了宽大的风帽里,周身纯粹而诡异的漆黑与深夜难解难分。月光仿佛照不到他们身上,或者一照到他们身上便立时被吸了进去。他们就那样悄无声息地站在瑶光身后,好像是他一个人的八条影子,又像是八个在午夜里拘魂索命的鬼魅。 聂氏心念一动,暗自欣喜,然后对锦娘低声说道:“这便是那八名守阵的咒术师。”锦娘眼睛一翻,冷言冷语地说:“夫人好得意么?一个瑶光已经够难应付,现在又多了八个怪物。要不是郡主躺在这,小妹险些以为夫人和国师才是一路的。” 聂氏如同没听见这句讥讽,从怀中掏出一截竹茎。突然间,她心中一阵悲欣交叠,眼里一下子涌满泪水。竹茎底部的引线被她用力一把拽掉,眼泪随着她的动作噼啪砸落下来。于此同时,一枚耀眼的穿云箭立时冲天而去,在天上“砰”地炸开成一朵小小的烟花。聂氏望着被骤然点亮的夜空,心满意足地笑了。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随后抬起手,指尖在左右两颊各自轻轻地一扫,神色立即恢复如初。 从掏出竹茎到拉下引线,聂氏的动作迅雷不及掩耳。瑶光只道她要拿出什么厉害武器对付自己,不料却是向空中发射信号。可瑶光自从召唤来他的八名咒术师后,便已自负再无敌手,于是暗想:“不论你请来什么厉害角色,都只叫你有来无回。”然而当那穿云箭在空中炸开的刹那间,一个明晃晃的念头也在他脑中突然炸了开来。 谁也没有看清他是怎样动如飘风地冲进了包围圈的,只是眨眼之间,他便已经来到了映月身旁,一把扯去了裹着她面容和身体的冪篱。这一回,聂氏没有出手阻止。 接下去,所有人都傻了眼。锦娘难以置信地看着躺在地上的少女,内心惊怒交加。她怎么敢相信,自己刚刚连命都差点搭了进去,只不过是在保护侯府里面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丫鬟。 原来,这个头戴冪篱随锦娘而行的少女根本不是上官映月,而是她的贴身丫鬟竹桃。 第81章 梦归 03 瑶光的眼中渐渐聚敛起凶光,突然将攥在手中的冪篱恶狠狠地朝旁边一抛,熊熊烈火霎时燃起,一下子将这顶金色冪篱烧成了灰烬。瑶光将目光缓缓移向聂氏的脸,眼中的腾腾杀气令人不寒而栗。“夫人真是好谋略。”他耐下性子,维持着最后的涵养。接下去又问:“郡主到底藏在了哪里?” 聂氏笑道:“告诉国师也无妨啊,我们月儿早就在穿云箭上天的那一刻出宫去啦。” 锦娘听了她的话,登时恍然大悟,原来刚刚那支穿云箭果然便是出宫的信号。那么保护映月逃走的,不用说,自然便是青山了。 直到这一刻,锦娘才终于搞清了聂氏的计划。她们二人进入乐华宫后,聂氏曾让锦娘在屋外等候,说自己进去把映月换出来,让映月披了冪篱随锦娘出宫。想必聂氏早就察觉到那八名咒术师在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了,因此故意让竹桃披着冪篱出来。因为被纱罗遮着脸,是以所有人都认为冪篱之中便是映月。锦娘想,难怪聂氏反复叮嘱自己,不能让任何人碰到这冪篱。起初她只道聂氏是为了要她尽全力保护映月。谁又能想到,真正的映月根本没踏出乐华宫一步,而此时跟她在一起的还有青山和聂氏。 接着,不知情的锦娘便带着竹桃大摇大摆地朝宫门外走,而守阵的咒术师早将他们的行踪汇报给了瑶光。瑶光知道锦娘身手不凡,但也自知一个人对付她足矣,于是便在宫门前亲自现身阻拦。而他虽然明知聂氏此时仍藏身在乐华宫,却也不担心她会逃走,因为他断定聂氏没那么容易能闯出他手下八名咒术师主持的阵法。可他万没想到的是,聂氏非但没有闯阵,反而自我暴露了身份,守宫的侍卫们只见聂氏而不见映月,都以为映月被狸猫换太子给换了出去,于是个个心惊胆裂,惧怕国师降罪,只好倾巢出动,或去寻找映月,或去捉拿聂氏。然而,他们哪里知道,此番却正中了聂氏的诡计。乐华宫上下一片混乱之时,青山正好可以带着映月改换装扮趁乱逃离。 可是到了这一步,他们二人仍然只能在宫中等待时机,因为守阵的咒术师不撤,他们依旧无法出宫。锦娘点头暗想道,难怪刚刚聂氏要那般虚张声势,原来目的便是要故意令瑶光摸不清她的虚实从而心中怯战。如此一来,为了十拿九稳地对付她们二人联手,瑶光只好将守阵的八名咒术师尽数调来,然而这样却又中了聂氏的调虎离山计。王宫四周的玄阵一旦无人值守,青山便可带着上官映月彻底逃出升天。 锦娘的心中不免升起一阵寒意。她二人从进宫开始,便遭逢各种复杂情形,这些情形万难提前料知。然而聂氏步步筹谋算计,随机应变,在形格势禁诸般掣肘之下,竟还能想出这样周密的计划,饶是瑶光也未能识破,其心机之深沉着实令人畏惧。而再往深处一想,自己帮她搭救女儿,却反而被她蒙在鼓里险些丧命。以她的心智,焉知不是想要借瑶光之手除了自己,以毁先前之约。想到这里,锦娘斜睨着聂氏的脸,冷哼道:“夫人的确好谋略,要不是小妹命大,死了都不知道是为谁死的。” 聂氏听她言语之中已甚是不满,心想,这女人不是寻常角色,如今甘心屈居人下,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劝说殷九替她丈夫解毒。可是目下解毒之事还只是一纸空文,可别先惹恼了她。瞧来一会儿免不了一场恶斗,若无她从旁策应,自己在瑶光手下走不过几招。假如她再反戈一击,自己哪里还有命在?聂氏心念这么几转,便即柔声歉然道:“对不住啦,并非我有意瞒你,只是如果提前告知真相,你在救护之时又岂能尽心?若不尽心,又怎能让瑶光相信冪篱之中便是映月?”锦娘正要再言,聂氏忙又说道:“你放心,只要我能活着出去,必定尽力劝说殷先生替尊夫解毒。” 瑶光突然朗声笑道:“夫人这便想走,恐怕也没那么容易。下官素闻侯爷与夫人伉俪情深,既然郡主已经离去,留夫人在此也是一样。”说着连连后退,直退到那八名咒术师的身后。 锦娘和聂氏看着面前这八个一模一样的黑影子,心中都不禁一阵阵地发毛。他们既不说话也不出手,周围的光线、侍卫们的嘈杂,仿佛源源不断地被吸进了他们的身体,整片区域突然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空间,黑暗里无声无息,危机四伏。 锦娘的额上涔涔汗落,只觉胸口发闷。从这八个人出现开始,她便一直有这种感觉。而此时连呼吸都觉得愈发滞窒。这些人从始到终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可她却隐约听见似乎有几百张嘴同时在她耳畔低语,嘈嘈杂杂,喑喑哑哑。她想要尽力摆脱这些声音,可是越想摆脱,就越是心神不宁。这时她再也忍耐不住,恶狠狠地大吼一声,旋即飞身而起,手中双刀立时掀起两道夺目的紫电,在她身畔环绕往复,顷刻之间便已向那八名黑衣人连斩了几十刀。然而古怪的是,那八个人竟然动也没动,任由锋利的弯刀劈身而过。锦娘明明眼看着自己的刀砍中了目标,可是手上却觉不出任何滞塞,便真如砍在了影子上一般,不禁大为惊骇,心中惧意陡生:难道他们果真是鬼不是人? 正自惊魂未定,锦娘忽觉背心传来一阵彻骨之寒,瞬间袭遍她四肢百骸。她猛地打了一个冷战,再定睛看时,却发现自己仍在原地,什么也不曾发生。当下只觉头晕目眩,便如刚从一个极深的梦境中转醒。就在此时,聂氏忽然从背后将一件衣服披在了她身上。锦娘一时间不明所以,而再往身上一瞧,当即猛吃一惊。不知何故,自己全身上下只剩下了一件薄薄的内衣,而这内衣早已被冷汗打透,此时紧紧贴在身上,形同无物。幸而深夜之下光线昏暗,而聂氏又及时给她披上了衣服,否则便要喂饱了周围那一双双泛着下流精光的眼睛。 锦娘到了此刻方才感到一阵后怕,想不到自己竟在不知不觉间中了对方的“伏魂咒”。她曾听说过江湖上有一种暗杀类的咒术,专趁人意识松懈七情炽盛之时迷乱人心神。而心神一旦失守,中招者意识深处蛰伏的诸多恶念便会被引出放大,最终反噬其自身。这种暗杀术一直被看作是违反江湖道义的卑鄙邪术,也向来为有头脸的咒术师所不齿。其实却是因为它实在太强,而江湖上很少有人会使用,更是极少有人会破解,所以才会有“江湖道义”这种冠冕堂皇的说辞,为那些技艺不精的人遮羞。按说以锦娘的修为,原不该这样轻易便中招。可她适才对聂氏心生疑恨,由是心魔横生,这才给了对方趁虚而入的机会。而她之所以当众脱衣,便是由于她常年身处聆花楼之中,所听所见尽是欢场声色,如今心防一旦崩废,往日之耳闻目遇便皆见于言行,当真悖谬无状,如癫如狂。若非聂氏以极寒的真气将她激醒,恐怕接下去还不知要做出什么事来。当下心中感激,便也将先前的芥蒂搁了下去。 锦娘将上衣裹紧,环顾四下,见周围的侍卫们仍是不怀好意地盯着她看,可眼中远不似先前那般的下流神色,反而显得大失所望。锦娘顺着他们的目光朝自己腿上一瞧,无数条鞭痕触目惊心地爬满了两条腿,连她自己也觉得说不出的丑陋可怖。她慌忙用衣服去遮,可是遮住了双腿,上身又没有了遮挡,于是胸口和背上的鞭痕也便在内衣之下若隐若现。侍卫们恐惧似地纷纷退后,一面口中连声惊呼,仿佛在躲避一个丑陋的麻风病人。聂氏见此情状,连忙抢上几步,脱下自己的长罩衣裹住了锦娘的身子。她情知锦娘此时必然恼羞成怒,如若大开杀戒,这一干侍卫们哪里还能活命?于是在她耳畔低语道:“且休动怒,眼下全力对付瑶光和他八个手下要紧。他们会使那勾魂摄魄的邪术,不要给他们可乘之机。”锦娘点了点头,将地上的衣服一件件地拾了起来,拾到最后一件时,她突然手掌一翻,瞬间扬出了几百枚银针。只见月色之中,四下里骤然间亮晶晶地一闪,接着便此起彼伏地传来了侍卫们的惨叫。每个人都捂着眼睛在地上打滚,哀嚎呻吟之声续续不绝。 聂氏知道锦娘便是趁着拾取衣服之时,将衣内的银针顺便取在了手上。她看着这些侍卫们的惨状,甚是不忍,摇头叹道:“何必如此。”锦娘将衣服一件件穿好,冷冷道:“若非看着夫人的面子,哪里是废他们一对招子那么简单。”聂氏正要答话,忽觉眼前黑影乱窜,再一瞧时,八名黑衣人并瑶光全都消失不见了。两人不知对方又要出何怪招,不由得同时屏住了呼吸,胸腔里如同擂鼓一般咚咚作响。 “来了。”锦娘突然开了口。聂氏刚想问是什么来了,却一抬头看见自己前方的半空中突然出现了一团漩涡。周围的空间在漩涡的搅动之下扭曲变形,仿佛成了黏稠的流质,源源不断地顺着同一个方向卷入了中央。接着,那团漩涡越转越急,越卷越深,眨眼之间竟将夜空钻出了一个井口大小的黑洞。聂氏被这突如其来的异象惊得目瞪口呆,她定睛去瞧,见那洞口中的一团漆黑幽深诡异,又如同活物一般生生腾腾,呼之欲出,观之直教人毛骨悚然。可不知为何,她目光一落在上面,登时便觉得怦然心动,目为之炫,神为之夺,只恨胁下不能生出双翼,好顺着洞口飞向另一个世界去。这时,耳畔突然传来锦娘的一声呼喝:“别去看!”聂氏听了浑身一颤,顿觉如堕深渊,当下猛然惊醒,气喘吁吁,满头冷汗。原来,那黑洞令自己也产生了幻觉。她颤声问道:“此是何物?”锦娘摇了摇头却并不答话,神色显得十分凝重。 “这边也有!”锦娘顺着聂氏手指的方向去瞧,只见她们周遭的上空,又出现了七个一模一样的黑洞。这些黑洞两两相对,围成了一圈,刚好占据了八个方位,将地面上的所有人都罩在了圈内。锦娘猛然醒悟,高呼:“不好!”可是已经晚了。那八个黑洞之中突然如水一样涌起层层涟漪。接下去,八个黑衣人同时从涟漪中心缓缓倒垂下来。而他们垂到一半,便悬停在半空,另一半身子却与洞中那团既像是雾,又像是水的浓黑之物融成一体,场面甚是诡异。然而虽是倒垂,可他们八人所穿的黑色衣袍却无一丝下坠,与站在平地无异,好像对他们来说天空才是地面,而头顶正对的地面反而是天空。 “小心了。”锦娘说道,“是‘伏魂之阵’。”聂氏虽然不知道什么是“伏魂之阵”,但从锦娘的口气中也听得出来,这阵法恐怕并非易与。 “果然什么都逃不过银瞳鬼使的这一双银瞳。”瑶光的声音忽远忽近,不知从何处阴森森地飘来。锦娘听他说出“银瞳鬼使”这四个字,当真一惊非小。心想,自己隐姓埋名十几年,此人怎能一口便叫出了自己昔日的名号,又何以对无相宫了如指掌?莫非是故人?不对,她此前从未见过瑶光。那么他到底是谁?诸多疑惑在心中萦绕不散。忽儿一转念,啊,是了。这是“伏魂之阵”,一切所听所见皆是幻象。于是忙对聂氏嘱道:“一会儿不论听见什么,看见什么,都千万别信,也别胡思乱想。这‘伏魂之阵’最厉害的地方,就是能够利用人的心魔制造出幻象。你越渴望什么、越放不下什么,在这里就越会看见什么。执念越多,幻象就越多,执念越强,幻象也就越强。最后杀死你的不是别人,正是你内心最放不下的那些东西。就好像他们一样——” 聂氏朝四下看去,只见周围那些被刺瞎双目的侍卫们,每个人的神情都变得异常古怪。忽然,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兵踉踉跄跄地抢了过来。聂氏一惊,忙往旁边躲去。可对方走了几步却停了下来。虽然他双眼已被刺瞎,但却如饥似渴地盯着地面,眼中精光大盛,仿佛饥火烧肠。忽然之间,他猛地跪了下去,双手齐用,一把一把抓起地上的砂石土块,疯了一样往自己嘴里填,一边填一边没命地狼吞虎咽。他的脖子因为狠命的吞咽而青筋暴起,粗红欲裂,可脸上却始终是一副吃不够的饿殍神情。转眼之间,他的肚子已经高高隆起,可手和嘴却依旧片刻不停。他这时已不得不仰躺在地上,看上去如同被压在一座小山之下,奄奄一息。后来,砂石实在无法再被填入口腹之中,而他却好像以为是自己的嘴不够大所以才妨碍了进食。于是,他左手掰着自己的上颚,右手掰着下颚—— 聂氏忙将脸别了过去,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忽听“喀拉”一声闷响,她终于再也忍不住,俯身狂呕起来。呕了半晌,仍不由自主想要扭头去看,锦娘挡在她面前,漠然说道:“别看了,死了。” 正说着,侍卫当中轰然骚动起来。有人拾起断刀插入腹中,将自己绞得肠穿肚烂;有人咬下手指或自废七窍,最后又将自己的脖子扭断;这边几个撕咬啃噬,生啖彼此之肉;那边几个宽衣解带,互行苟且之举。一时间,众人放浪形骸,怪行无状。残肢断臂模糊血肉横陈四野,荡笑呻吟喧哗之声沸反盈天。然而无论怎样,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副狂纵的神情,非但没有任何痛苦,似乎只恨这极致的快感来得还不够多,还不够烈。哪怕是那些惨死之人,脸上也挂着死前狂乱而癫的笑容。仿佛这世上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是空,只有无穷无尽的永恒极乐。 眼前的一切情状,早已令聂氏胆战心摇,便是锦娘也不得不感到头皮发麻。正在此时,宫门忽然传来一声巨响,如同被什么千钧重物猛烈地撞击了一下。紧接着,又是一声。几声巨响之后,王宫厚重的朱门轰然倒塌,数十名身穿银色铠甲的士兵抱着撞木首先冲了进来。聂氏心中一凛,放眼望去,只见无数银甲士兵紧随其后涌入宫中,月色一照,灿银也似的粼粼而来,耀目生辉。但听脚步锵锵,起落有序;金铁锒锒,纷而不杂。转眼之间,数以万计的士兵便已列好了阵势。接着又听得几声战马长嘶,士兵阵列中间分出一条路来,一名狮盔兽带,金甲赤袍的英武将军已纵马奔至阵前。 奇快妏敩 第82章 梦归 04 聂氏一见此人,登时面如土色。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靖安侯上官仁。聂氏顿足急喊道:“侯爷好糊涂!怎可无诏引兵入宫?!”她虽是出身江湖的一介女流,但嫁入侯府这么多年,对朝堂之事也并非全然无知。历代君王对武将的势力一向忌惮,无论是远离王畿的地方守将还是居于王城的高级将领,只要手中握有兵权,都被看作是统治的威胁而大加提防。然而,王朝要想长治久安,又不得不依赖这些力量。所以,为了防止武将作乱,历朝历代都有“边郡守将无诏不得入王城,王城武官无诏不得入王宫”的律令,违反这条律令则视同谋反。瑶光处心积虑地谋划一切,先是软禁映月,又想扣留聂氏,无非是想要逼得上官仁兴兵来救,好借题发挥给上官家扣上谋反的帽子。上官仁将妻儿家室看得极重,得知妻女被困必致其方寸大乱。然而他一来不懂咒术,二来不谙机谋,能够用来救人的惟有手上的兵马而已。只要他带兵进了宫,谋反的罪名即刻坐实,到时瑶光便以清缴叛乱为名尽收军心,趁机夺其兵权。而一旦失了兵权,所谓的靖安候便如老虎被拔了牙,任其再有权势也不过是个空架子,从此对他瑶光也就构不成任何威胁了。瑶光的这些意图,聂氏早已与丈夫推演得清清楚楚,因此在进宫之前,她再三叮嘱丈夫,无论发生何事,都不能带一兵一卒进宫,她自有办法脱身。然而此时,上官仁不仅大举兴兵而来,竟还破宫门而入,聂氏看在眼里岂不愕然失措? 正彷徨未决间,只见上官仁匆忙地下了马,对聂氏喊道:“快带了月儿,跟我走!” “月儿?!”聂氏又是一惊,“月儿不是早已出了宫吗?” 上官仁朝她后面一指,聂氏忙回头去瞧,只见先前一直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竹桃突然坐了起来,口中喊她:“娘!”。聂氏定睛再一看,这哪里是竹桃,分明便是女儿映月。她与女儿分别已久,日日悬心思念,今日虽与女儿两度相见,但一次是在寿宴之上,人多嚣杂,兼有瑶光从中作梗,终不得一叙;另一次是在乐华宫中偷梁换柱,那时情势更加紧迫匆忙。因此母女二人虽然相见,却始终没能好好说上几句话。这时眼看女儿就在身后,而丈夫也已赶来,眼下虽然剑拔弩张,但心中想到一家人总算聚在一起,不免悲欣交集,一时间竟泪如雨下。聂氏忙拉起映月,转头又去寻找锦娘,心想赶快先逃离这里才是。虽然她觉得丈夫贸然带兵闯宫实属莽撞,但不闯也闯了,就算声罪致讨也不在这一时。不管怎么样,今日先保住性命再说,只有保住了性命,日后才有洗刷罪名的可能。聂氏眼看千军万马列阵于此,心中也多了些许底气,毕竟再厉害的阵法也困不住这数以万计的金戈铁骑。她四下寻找,想要带上锦娘一起离开,可是却始终寻不见锦娘的影子。忽而又听上官仁喊道:“心柔,还在犹豫什么?!快带着女儿跟我走!” 其实,锦娘此刻就在聂氏身边。她见聂氏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眼神空洞洞的,口中却不断地喃喃自语,便立刻猜到她已被困在了幻象之中。突然间,星月隐耀,天上那八个倒垂而下的黑衣人倏忽而起,两两互换了方位。接着,他们黑洞洞的风帽当中,亮起了一双双泛着红光的眼睛,乍看上去,如同许多只倒挂在半空的黑蝙蝠,令人不寒而栗。锦娘仰头去看这些红眼睛,颇觉蹊跷。他们中有人睁着双目,而有人却睁着一只而闭上了另一只,更有两人双目都闭着,风帽中仍是漆黑一片,殊不知何故。再看得片刻,锦娘不由得遍身一颤,终于恍悟。原来,他们的眼睛不仅用来视物,更用来表示阵中的“阴”和“阳”:一只眼为“阴”,两只眼为“阳”。又度其各人所在方位和所示的阴阳变化,乃是与伏羲六十四卦的规律暗合。有了先前为幻象所困的经历,锦娘这时凝意专志,澄虑守一,又兼以“清心诀”护身,因此也便暂未受到阵中咒术的侵扰。她这时面北而站,环顾四周,试图寻找破阵之法。只见自己正西和正东方位上空,两名黑衣人的双眼未睁。若以他二人连成一线,刚好将睁眼的黑衣人分为南、北两域。她先是凝神去看北方的三个方位,依照三人双眼开阖所示,见是“阳、阳、阴”,沉吟道:“此为‘兑’”。又转身去看南方的三个方位,见是“阴、阳、阴”,又道:“此为‘坎’”。略一踌躇,暗道不妙:“兑”为阴、为泽;“坎”为阳、为水。阳处阴下,刚为柔掩,阵中格局已构成了“泽水困”势。 这伏羲六十四卦的机枢乃是咒术师修习咒术的根基所在,锦娘自是烂熟于心,所以看出个中奥妙也并非难事。可是一个阵法的威力往往不在于阵中的格局多么复杂,而是取决于布阵之人的咒术高低。瑶光的本事她是见识过的,而这八名咒术师如今看来也绝非善类,所以锦娘不敢稍稍掉以轻心。她想,泽水困,有言不信则生,反之则致命遂志。这确是“伏魂之阵”的唯一生机。可是时间一长,谁又能保证能够一直“有言不信”呢?所以破阵之法一定不在这里。 她一时彷徨无计,而眼下聂氏遭困亦不容她细细钻研,只得暂时搁下,先助聂氏摆脱幻象再说。锦娘拈起两根银针,便想去打聂氏双膝内侧的两处血海穴。此两穴乃是人体脾经所生之血的聚集之处,以针刺之,会让人在一瞬间产生钻心的剧痛。此时聂氏心智昏聩,唯有这种极强烈的刺激方可令她转醒。然而正在锦娘将要出手之时,一个念头忽然冒了出来。她忙再去仰观夜空,这一次调换了顺序。她先去看南方三个方位,再去看北方三个方位,如此一来,兑坎颠倒,“泽水困”立时就变成了“水泽节”。 “原来如此!”锦娘又惊又喜,全没想到生机竟然就藏在死局之中,不由得大声呼喝。这“水泽节”亦是六十四卦之一,坎水在兑泽之上,意为泽中之水。然而大泽再深再广,其容亦有限度,水少则涸,水满则溢,因此破局之法便在于权衡斟酌之间。可是到底要权衡斟酌些什么,她却怎么也想不通。眼看破阵有望,可冥思苦想之下,却也只索得一些零星的头绪,终究不能再有多一步的进展,心中岂能不惶急如麻?锦娘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这时早已明白,此阵实非蛮力可破,因为阵中的对手不是别人,而正是自己的心魔。一个人的咒术越强,他所产生的心魔也就越强,即便再厉害的高手,也绝无可能打赢自己。所以,只有顺应阵中之势,徐徐推演,方可一步步走脱出来。若此刻心火再起,无数幻象恐怕又将趁隙袭来,她这样一想,便复又沉心静气下去。 哪知放却焦躁后反而灵台澄明,思绪驰骤有如神助。锦娘马上想到,“水泽节”乃是异卦相叠,兑卦为主,其象呈祥;坎卦为客,其象呈困。那么对应到阵中,主方应安然无恙,而客方正处困局之中。很显然,目下只有自己未被幻象所困,是为主方。而聂氏并一众侍卫身陷幻象无法自拔,便是客方,刚好满足“主祥客困”之格局。想到这里,锦娘方才了悟,所谓的“权衡斟酌”便是要看清这形式,而不能贸然行动。倘若她刚刚银针出手,将聂氏从幻象中激醒,那么阵中的格局立刻便会被打乱,到时主客易位,自己便要成为客方而受困了。 锦娘心中后怕无已,冷汗涔涔,连道数声“好险”。她转头去再去看聂氏,见她口中兀自念念有词,双瞳愈发灰白,空空荡荡的全无精采,显然心神已迷失了七八成。锦娘捏紧的手指一松,银针就此滑了下去,两道亮晶晶的光泽在夜色中一闪就不见了。这时她又看到那些侍卫们竟有不少还活着,于是疾展双刀,一刀一个,眨眼之间便将他们尽数砍毙。由于出刀太快太急,鲜血溅得她睁不开眼睛。 瑶光诡异的笑声就在这个时候从远处飘来。笑声甫歇,便又听他说:“无相宫的人果然好狠毒的心肠。”锦娘持双刀立在原地,额前和鬓边的头发黏成一绺一绺,冷笑道:“这几个侍卫,我不动手也要死在你手里,怎么我的心肠就狠了?” 瑶光道:“那聂氏已经乱了心神,你也不必再装。这阵中的玄机已被你勘破,否则你何必又费力对那几个无足轻重的侍卫下杀手?你知道他们是我的人,倘若我放他们一马,这阵中的格局便会被打乱。可如果把他们都杀了,阵中只有你和聂氏,这‘一主一客’的格局也就不会改变。而只要聂氏一直被困在阵中,你就可以逃出生天,我说得对吗?” 锦娘不置可否,双刀一横,眼如鹰隼般四面观察。她无瑕多费口舌,所思所想只有活着离开这里。此时阵中“主客”格局未曾改变,西面必有生门,但凡能找到,她有把握冲得出去。 “你也不用费事了。”瑶光虚无缥缈的声音又再传来。他话音刚落,东南方向上空的黑衣人便突然消失,而他消失的那块区域透下了一缕缕柔和的微光。一眼看去,如同夜空被凿开了一个洞,天外的光源透过这破洞照射了进来。锦娘直到这时才明白,难怪今夜会如此漫长,原来她们早已不知不觉进入了瑶光所布置的幻境。现在,东南方向网开一面,正是幻境的出口。透过那出口,锦娘看见外面其实早已破晓,而透下的缕缕光线正是黎明的霞光。“请吧。”瑶光道,“在下与无相宫向来井水不犯河水,银瞳鬼使今后还是不要多管闲事,否则下一回可就没有这么便宜了。” 锦娘听他言下之意似乎对无相宫颇有忌惮,心想无相宫虽然在江湖上绝迹多年,终究尚有余威震于环宇,否则今日性命难保。经过这险象环生的一夜,锦娘早已见识了瑶光的可怕,目下只想尽快脱离这重重险境,于其身上的种种疑团再也无暇顾及,当即冷冷一笑,忙向幻境的出口飞身跃去。她的身影在出口的光源中只匆匆一闪,旋即消失不见。紧接着,出口周围的黑夜迅速将光源吞噬,夜空一瞬间恢复如初,原先守镇此处的黑衣人又重新倒悬在半空,如同什么也没发生过。 第83章 梦归 05 却说聂氏眼见上官仁带领千军万马闯进宫来,内心焦急,暗怪他行事鲁莽。可是一看见丈夫的身影,她的心也就安定了下来。尤其是见他为救自己和女儿奋不顾身,心头更是一暖。如此深情厚谊,怎能不让她生出无限缱绻之情。可她并不知晓,此时眼中所见到的丈夫、女儿,以及数以万计的银甲骑兵全是“伏魂之阵”里的幻象。按说,聂氏既然咒术高强,自然也深谙道家洗心涤虑之法,原不该如此轻易便堕入冥迷之中。只是她对自己的一双儿女向来切切悬心,自从万川、映月双双离家以后,她更加无日无刻不牵挂着姐弟二人,终日念兹在兹便只有一家团聚而已,时间一长,也便成了心结。而瑶光这“伏魂之阵”专擅放大被困者内心的执念,从而幻化出诸般臆象困扰心神。聂氏牵挂子女的念头本就甚强,今日又专为救女而来,关心则乱,思之成疾,于是心结变心病,心病成心魔,终究令她陷溺其中难以脱身。这时,她忽然听上官仁喊道:“心柔,还在犹豫什么?!快带着女儿跟我走!” 听了这句话,她原本已经伸出去的手突然缩了回来,浑身骤然一颤,只觉头脑中嗡嗡作响。“心柔,你怎么了?赶快跟我快走啊!”上官仁一叠声地催促,可聂心柔却摇头道:“你不是侯爷,你到底是谁?”“怎么了心柔,难道你连我也不认识了吗?”上官仁急抢上几步,可聂心柔却连连后退,一面说道:“你不是侯爷。侯爷从不会叫我‘心柔’,你到底是谁?!”上官仁惶急的神情瞬间凝固在脸上,接下去,整张脸突然变得冷若冰霜,只听他阴恻恻地说道:“你自己看看我到底是谁?”聂心柔听他说话突然变成了个少年的声音,当下心头大震。再去看时,发现上官仁的五官开始挪移变形,最终竟变成了万川的脸。“川儿!”聂心柔忍不住脱口便喊。所谓儿行千里母担忧,万川已经离家半年之久,又是去到千里之外的不归山,做母亲的哪能不朝思暮想。这时猝不及防地看见了儿子的脸,眼泪再难抑制得住,如决堤般滚滚而下。上官仁变成上官万川,相貌陡变只在转瞬之间,可他那满身披挂的金甲赤袍却兀自没变。聂心柔见儿子单薄的身躯罩在他父亲宽大沉重的金甲之中,狮面头盔晃晃荡荡地扣在他头上,如同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将军,心中不禁大起怜意,恍如真要与儿子在战场上诀别一般。这时又听见万川痛彻心扉地喊了一声:“娘!”聂心柔说什么也再难忍住,神魂颠倒之下,张开怀抱迳向儿子拥去。 便在此时,杂沓的马蹄声自她背后动地而来,马蹄声中夹着一声高过一声的吼叫:“柔儿!不可!不可!”聂心柔猛一回身,只见丈夫身穿素日的长袍,手持长刀,从另一方向策马疾驰而来。在他身后,跟着百十号骑兵,也都是轻甲披挂,显然是临时抽调的侯府亲兵。 聂心柔此时看到的并非幻觉,而确确实实就是自己的丈夫。他在府中惴惴不安地等了一整天,虽然心里如煎如熬,但始终牢记妻子临行的叮嘱,不敢轻举妄动。可是直等到晚上,青山只将女儿带回了府里,却不见妻子回家。上官仁再也等不下去,连夜便要进宫去找国师要人。他手中虽握有天下兵马,但仓促之下一时也难以筹调,只得将守卫侯府的亲兵集合起来先行进宫,一面着亲信执符节前往四面屯兵之处遍传军令。 聂心柔对这些情况自是全然无知,她之所以能够短暂地摆脱幻象看到真实的丈夫,全凭那一声“柔儿”。这两个字是他们年轻之时上官仁对她的爱称。此后二十多年,两人虽已为人父母兼且韶华渐逝,但夫妻俩每每私下说话时,上官仁依旧用二十年前的称呼来唤她。适才她在幻境中所说:“侯爷从不会叫我‘心柔’”便是为此,因为“心柔”终究不是“柔儿”。这两个字是聂心柔一生当中所享有的全部幸福欢乐的总和,于她而言意义非凡,因此甫一喊出,便刺激了她极短暂地苏醒过来。可是她的心神终究已经迷失得太深,早就难以分清现实和虚幻,这短暂的一瞬间稍纵即逝,随后立即便复又堕入了冥迷。 上官仁策马奔至近前,马匹尚未站稳,便慌忙滚将下来,急要将妻子拥入怀内。可他一瞧见妻子的脸,顿时被吓得魂飞魄散。那是一张枯槁如同死灰的脸,所有鲜活的神情荡然无存。原本一双神采飞扬的美目此时布满了白翳,甚是骇人。她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每一样都是她的,可又似乎都不属于她,而仿佛是来自于一具照着她模样精雕细琢的恐怖蜡像。上官仁大声呼唤爱妻的名字,不住地晃动她的身体,可是对方除了尚未发冷僵硬以外,整个人便如死去多时的尸体一般全无任何反应。他并不知道妻子只是心神受困,只以为她死了,万分悲痛之下不由得放声大哭。可无论他如何哭喊,唤上多少句“柔儿”,这一回爱妻也是听不见的了。 聂心柔并没有死,可她的智识却在飞速地丧失。她的感官已尽数去却,唯有一个接一个的幻象疯狂地涌入脑海。她刚刚苏醒那一瞬间所看见的画面,这时候也成了她幻象里的一部分碎片。 在她的封闭世界中,丈夫既没有哭喊也并不慌乱。她看见上官仁带领府兵冲杀进宫,虽然无片甲覆身,但横刀立马依旧不失当年的英武。只是她不明白,为何丈夫远远就停了下来,也并不下马,只是用一种诀别的眼神看着自己。聂心柔哭着向他跑去,可她与丈夫之间似乎有一段永无止境的距离,无论她怎样奔跑,始终跑不到丈夫跟前。忽然,一人一骑驰出了队伍,聂心柔认得,那是府上的亲兵首领。只见他翻身下马,跪在上官仁面前,手指向身后,愤然道:“末将并数百弟兄今日因闯宫而获死罪,皆是此妇人之祸。乞侯爷以大局为重,速速引兵回府,诛戮妖妇,以全上官家忠良之名!”聂心柔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心惊肉跳,从没想过,马嵬驿兵变唐明皇赐死杨贵妃的戏文今日便要应在自己身上。其实她这时所听所见,皆是由心中执念生出。象由心生,亦随心变,当下是何心境,便会经历何种幻觉。聂心柔最担心的事情便是丈夫为了营救自己而带兵闯宫,以至令上官家背负谋逆罪名。刚刚那一瞬间的清醒,虽然极其短暂,却让聂心柔真真切切地看到了这一幕,心中于是悔愧无已,自责之极,深觉成了上官家的罪人,恨不得以死谢罪。这种强烈的自责霎时铺天盖地般袭来,顷刻间盖过了一切,因此万川和映月的幻象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则看到了府兵首领向丈夫苦谏,要他处死自己的一幕。 聂心柔用乞求的神情注释着丈夫,希望他看在往日夫妻情分上能够饶了她性命。可她不知道的是,此时幻觉中的奋力求生不过是一种意识的伪装,用来遮掩连她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求死之志。她想,只有她死了,才不会成为丈夫的累赘,上官家的困局或许能够迎刃而解。可是她同时也明白,自己的死必定会给丈夫带来无与伦比的伤痛。聂心柔对丈夫的深爱已然成痴成魔,她不仅要解他现实的困,更要解他心中的困,所以她强大的心念才制造出了一个冷酷无情的上官仁。冷酷无情不是坏事,若它能彻底断了丈夫的念想,反而是成全她情意的天大好事。 上官仁在马背上兀自沉默着、犹豫着,脸色既悲哀又痛苦地阴沉着。聂心柔从未有一刻怀疑过丈夫对自己的感情,所以即便犯下滔天罪孽,她也依旧是他的“柔儿”。就在这时,所有的骑兵纷纷下马,齐刷刷地跪在上官仁面前,请求他们的侯爷以大局为重,立刻处死妖妇。“杀!杀!杀!”聂心柔听着着沸反盈天的吼声,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上官仁兀自将妻子抱在怀中,口中还在一声声地唤着“柔儿”,却不知为何,忽见她脸上浮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上官仁大喜,只道妻子便要转醒过来,更抓起她的手来贴在自己心口不住地揉搓。岂料聂心柔猛地挣脱开来,并起食指与中指朝脖子上一抹,当即干脆利落地割开了自己的喉咙。上官仁前一刻还在盼望妻子醒来,对这突发的变故当真毫无准备,立时觉得胸口猛然剧痛,堪比万箭穿心,接着便听见自己本能地发出了一声非人的嗥叫。可那一声嗥叫之后,便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了。他整张脸早已涨成了酱色,两只眼珠恐怖地凸起,红得似要滴出血来,虬结的青筋和血管让他的脖子比平时粗了数倍。这是暴毙之人才有的惨状,可此时却出现在他这个活人身上。 “老爷……”聂心柔恹恹地喊了他一声。上官仁浑身一震,恍如大梦初醒,伏在妻子的身上失声痛哭。聂心柔眼中的白翳已经褪去,当她用“神女飞梭”的剑气割开自己喉咙的那一瞬间,便已经从幻境中醒来了。她看见丈夫的长袍被鲜血泡透了一大片,脸上和手上也都是血,惊慌之下忙要开口去问他伤在了哪里。可她一开口,却发现喉咙里只发出了一些“咝咝”的杂乱气声,又一摸自己的脖颈,立即明白了,原来那些都是自己的血,反而放下心来。她冲着丈夫有气无力地一笑,费力地说道:“老爷……我做了……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啊……” 上官仁悲痛欲绝,一面慌乱地用手去堵妻子的伤口,一面颤声哭道:“柔儿,柔儿,你先别说话……我这就找人救你……找人救你……”可那伤口却哪里堵的住,他只觉得一股股热流在自己的掌心下、指缝间不安份地涌动。每一次那热流触抵自己的手掌,他的心都在生不如死的痛苦中堕入无止境的深渊。 聂心柔上翻着眼睛,竭尽全力想要把每个字都说清楚。她问:“月儿……回……回家了吗?” 上官仁声噎气堵,说不出话来,只好拼命地点头。聂心柔疲倦地笑了笑,似乎牵动一下嘴角需要花费很大的力气似的。只听她气息奄奄地又问:“川儿……也回家了吗?”上官仁心中猛地一凛,犹如被人骤然推下万丈悬崖。再去看妻子一眼,果然见她双瞳已经开始扩散。这时她早已不在幻境之中,只是弥留之际仍放心不下儿子,心中渴盼儿子回家,因此意识涣散之后已分不清愿望和现实。上官仁情知已无力回天,心中虽仍旧万分悲痛,却反而平静了许多。他摸到了地上的一把刀,悄悄攥在了手里,惨然地微笑着答应道:“回了,回了。川儿月儿都回家了,都在家里等着娘了。”说到“等着娘了”早已泣不成声。上官仁这时突然感到手背袭来一阵刺骨的冰冷,冷到他几乎握不住那把刀。他看见妻子染满鲜血的手无力地覆在自己的手背上,手指艰难地屈伸,如同稚嫩的孩童顽固地硬要从大人手里抢夺一件玩物。 上官仁知道什么都瞒不过妻子,只得遂了她最后的心愿,于是将刀一丢,紧紧抱着爱妻的身体,脸贴着她冰冷的额头,泪如雨下。聂心柔细若游丝的气息搔着他的颈窝,气息之中夹着她时断时续的叮嘱:“别做……傻事……照顾……” 上官仁终究没有等到“照顾”的下文,他知道妻子已经撒手去了。 朝阳已经升了起来,王宫的殿宇楼阁在晨曦的辉映之下越发显得凛不可犯,今日竟是个难得的好天气。上官仁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死死抱着妻子的尸体,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面前的地砖,时不时诡异地笑一下,每一笑眼里都滚出一串泪来。随行而来的府兵团团跪在夫妻二人身旁,谁也不敢上前劝慰。不光因为他们深知侯爷对夫人的感情非比寻常,劝也无用,更因为他们自己心中实则也悲伤至极。这些府兵虽然从不进侯府内院,极难见到夫人的面,却无人没受过夫人的体恤关照。隆冬驱寒的银碳,三伏解暑的甜汤,聂心柔总是早早就让人备下,每每按时给他们送来。东西倒在其次,只是这些下人们都是寒微出身,向来自觉低人一等,连自己都将自身性命看得贱如草芥,不意在侯府之中竟能承蒙一等候夫人记挂冷暖,心中如何不感恩戴德?上官仁昨晚调集兵众意欲闯宫救人,众人岂不知擅闯宫门是何等大罪?可一来,他们身为士兵,军令既出,便是刀山油锅亦不能辞;二来,他们听得说是要去救夫人,更是人人热血沸腾,均抱必死之志。如今,眼见夫人已猝然仙逝,众人心中莫不悲痛万分,人群之中啜泣之声此起彼伏。 便在这时,数以千计的禁军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夫妇二人并跪在其身边的百十名府兵密密实实地围住。这些禁军披戴严整,各执刀牌,与先前的寻常侍卫们大不相同。府兵队长首先站起身来,接着其余府兵也都站了起来,纷纷拔出腰间佩刀。为首的禁军首领礼节性地抱拳一拱,神色甚是倨傲,朗声说道:“侯爷未得宣召私自带兵入宫,下官奉国师之命,请侯爷前去问话。”那府兵队长将上官仁夫妇挡在身后,扭头说道:“侯爷带夫人先走,这里我们来应付。”可是上官仁如同没听见一样,仍是抱着聂心柔的尸身一动不动。只听那队长又催促道:“侯爷快走,郡主还在府中等着您呢!”上官仁这才如梦初醒,想起他的柔儿临终之时所说的最后那两个字:“照顾……”,鼻腔不免又泛起一阵酸楚,同时在心中愤怒地质问自己道:上官仁啊上官仁,你口口声声说要保护柔儿一生一世,现在却眼睁睁看着她死在你面前而无能为力。你是该死,可是柔儿不许你死。她按住了你的手,不就是想要提醒你,还有川儿和月儿没人照顾吗?难道你连她最后的心愿也要辜负吗?你的柔儿不管什么时候都为你想得周到,可你却只想着自己一了百了,好结束失去爱妻的痛苦,难道儿子和女儿就通通不管不顾了吗?!糊涂啊上官仁!真是越老越糊涂!你应该活着,不仅是为了完成柔儿的遗愿,更是要用每时每刻的痛苦惩罚自己来赎罪!想到这里,他眼里精光忽盛,猛地扬手扇了自己一个耳光,然后勉强打起精神,终于把头抬了起来。然而这一抬头,他目光正对向包围在自己面前的禁军,脸色一瞬间变得狰狞恐怖,整个人如借尸还魂一般冲向了人群,因为他看见瑶光的脸在禁军队伍之中若隐若现。上官仁这时早就失去了理智,自己家破人亡全拜这此人所赐,当下只恨不得生啖其肉,哪里还有心智去细细思索眼前的诸多可疑之处。比如,他如何这样顺利便长驱直入进宫门,一路竟畅通无阻?又比如,禁军筹调亦需要时间,为何今日禁军却来得如此迅速,像是早早准备好就等着随时缉拿他们一样…… 上官仁悲伤过度,兼具怒火攻心,还没抢出几步便顿时觉得气血猛然冲上额头。脚下一空,眼前瞬间黑了下去。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个瞬间,他脑海中飞速闪过了妻子从与他初见,到嫁他为妻,又到如今做了母亲等等各时的面孔,这些面孔都是那样幸福洋溢地笑着,于是他也笑了。可这些笑脸一晃即逝,接下去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