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凰》 第1章 重生归来 “今天可是公主凯旋的好日子,要好生打扮才是。” “算算日子,也有两年多了。” “当初公主拜过堂就出征,连句话都没留,担心死奴婢了。” “如今可好,南梁求和,送来质子,以后就是太平日子啦!” 耳边传来絮絮叨叨的声音,沈鸣鸢习惯性地偏过脑袋,这样能听得更清楚些。 不知道在黑暗里度过过多少岁月。被皇帝下令圈禁公主府,凄苦无依,又被渣男驸马下毒,她失去一双眼睛,从此再也见不到光明。 可是下一刻,她却看到一面光可鉴人的镜子,和镜中的自己。 明艳美丽,有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 ——我,不是死了吗? 耳边还在絮絮叨叨,她抬头一看,只见镜子里的小丫鬟梳着双丫髻,穿着天青色裳,分明是和她一起从小长到大的银环。 银环?也活着? 这个小丫头不是被那个渣男害死了吗,为什么还会活着? 是梦吗? 她猛地回头,吓得银环退了半步,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茫然地看着她。 眼前的一切是这样真切。她双目失明多年,她已经记不清这个世界长什么样子,就连梦境都是灰扑扑的,模糊不清,像是笼在一层雾里。 可是现在,却变得都清晰而美好。 等等,什么叫“凯旋的好日子”? 她的目光开始游移,在妆台上打量,最后停在了一封半开的请柬之上。 六公主沈鸣鸢平梁有功,于宫中设宴庆贺,落款是德昭二十二年三月。 她的瞳孔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这一年她十九岁,首次出征,平定南梁之乱,凯旋还朝。 这是她的过去。 眼前的小丫鬟没有觉察沈鸣鸢的变化,还在喋喋不休。 她们从小一起长大,亲如姐妹,却因为长得像那个渣男的白月光,被他玷污,下场凄凉。 她明明已经死了,现在却以旧时的面貌,出现在沈鸣鸢的面前。 沈鸣鸢回到的,是一切灾厄都没有降临的时间! 她,重生了。 沈鸣鸢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那个人渣驸马。 她不动声色地问:“我离开这两年,驸马爷怎样?” 银环一边将金篦子插在沈鸣鸢的发鬓间,一边回答:“驸马爷人很好,对待咱们下人也……” 她一边说,声音一边低下去,仿佛不知道如何开口。 是啊,卢家那位大少爷,在京里颇具盛名,京里有威望的人家都对其赞不绝口,说他是未来大盛的栋梁之才。 又有母后做主,虽然是盲婚哑嫁,但想必不会离谱到哪里去。 虽说拜过天地就出征南梁,沈鸣鸢未曾与这个名义上的夫君接触过,但在边关两年,家书不断,字字句句恳切深情,很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思念之苦。 如果不是经历过背叛、陷害和虐待折磨,她就真的被他骗过去了! 听到银环支支吾吾,沈鸣鸢一把扯过银环的胳膊。 少女的手臂嫩得像一截鲜藕,上面却纵横交错,横亘着无数青青紫紫的伤疤。 沈鸣鸢的语气冷厉了起来:“这是怎么来的?” 银环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沈鸣鸢的脸色却已经变得铁青。 “还要跟我瞒到什么时候?” 银环没有见过公主这样的气场,被吓得跪倒在地,一边哭一边求饶。沈鸣鸢却将语气缓和下来。 “他为什么打你?” 银环红着脸,嗫嚅了半天才开口:“驸马爷说……说要收奴婢做通房,奴婢不敢答应,就……” “你起来。”沈鸣鸢云淡风轻,“不关你的事,带我去见他。” 这句话像是触碰到什么开关,银环忽地从地上站起来,张开双臂拦在沈鸣鸢的面前:“殿下,去不得啊!驸马爷现在,现在……不方便……” 沈鸣鸢一看银环的样子,就知道那位活宝在干什么了。 她冷笑一声:“有什么不方便的,他干得出白日宣淫的事情,难道还怕被我撞见?” 银环的表情僵了一下,显然没有意识到沈鸣鸢已经认出了卢绍尘的本来面目。 她身形一窒,沈鸣鸢的身形就已经掠了出去。鲜红色的衣裙像一团红云,鲜艳又美丽。 “我倒要问问他,这两年在我公主府上都干了哪些好事!” 驸马房中。重重帷幔之下依稀能看到两道人影,空气里氤氲着暧昧的熏香,两个人的声音不堪入耳。 沈鸣鸢“咣”地一声踢开大门,正看到龌龊的一幕。 携着杀意,她冷声开口:“驸马爷,好兴致啊!” 伴随着女人的惊呼,好戏戛然而止,帷幔中慌慌张张地伸出一只男人的手,伸手去摸地上的衣裳。 她名义上的丈夫,卢绍尘。 她鲜衣怒马,春风得意之时,他对她言听计从。 可她一朝落难,却受尽了这个男人的欺凌。他毒瞎她的双眼、亲手伪造构陷她的证据,将她囚禁在公主府里。 还当着她的面,和他的表妹做那种事! 沈鸣鸢前世双目失明,在地上摸索寻找自己的冷饭。这个男人,却将她的手踩在了脚下。 她怒火中烧,抬脚踩住卢绍尘的手。 “呃啊——” 帐中传来凄厉的哀嚎。沈鸣鸢用剑柄挑起床幔,正看到一对衣衫不整的狗男女。 沈鸣鸢虽然已经出嫁,却还是未经人事的少女,此时理应避讳。 但此情此景——避讳他个大鸡腿! 她直视着帐中的卢绍尘,讥诮着打量了一番。 “本宫在边关征伐,驸马爷却温香软玉,好不快活。” 脚尖在地上捻过,卢绍尘的手背踩得痛极,表情痛苦而扭曲。沈鸣鸢欣赏着眼前的一幕,却觉得十分愉悦。 床上还有另一个女人。在沈鸣鸢面前,她只顾着用被子蒙住自己的身体,可是脖颈间暧昧的红痕却已经暴露无遗。 她那双眼睛含情带露,柔美至极,和卢绍尘那个小表妹简直如出一辙。 沈鸣鸢冷哼一声。 这个卢绍尘,果然还对他的小表妹念念不忘,眼前的女婢,分明是她的替代品。 她目光越发寒凉:“当年卢家小公子誉满京城,京里都说你年少有为,是国之栋梁,前途无限,没想到是这么个玩意。” 一边说着,她一边拖起卢绍尘的胳膊。 关节磕在地板上,发出“咚”的一声。卢绍尘疼得龇牙咧嘴,在沈鸣鸢耳边吱哇乱叫,连声呼痛。 衣不蔽体,脏污不堪,慌乱间卢绍尘只能扯下一截床帐,掩耳盗铃地盖住自己的身体。 沈鸣鸢丝毫不理会他的狼狈,死死钳着他的手腕,像拖死狗一样往院子里走: “你那嫁入柳府的二姐还把你当个宝,把你吹得天花乱坠。若不是本宫瞎了眼,又怎会任你在公主府胡作非为?” 她一边说着一边拖着卢绍尘出门。卢绍尘的脑袋重重磕在门槛上,只觉得眼冒金星、七荤八素,根本顾不上辩驳。 直到这个时候,银环才匆匆忙忙地跟随而来。 看到一身红裙的沈鸣鸢拖着衣衫不整的卢绍尘从房间里走来,银环惊骇地张大嘴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沈鸣鸢是出了名的好脾气。她虽是嫡出,却只是公主之身,得不到她几个哥哥应该有的礼遇,不似二皇子、三皇子那样倨傲。 她待人很是和善,此时却像换了个人一般。 银环犹在惊异,沈鸣鸢已经淡淡瞥了她一眼,吩咐道: “把府里的下人都叫来,看看咱们驸马爷做了什么好事!” 第2章 “沈鸣鸢,你太过分了!” 沈鸣鸢是当今皇帝和皇后的女儿。大盛帝后恩爱,对这位嫡公主,也是宠爱有加。 容貌出尘,文武双全,天之骄子,沈鸣鸢得到的一切都令人艳羡。就连出嫁,也是风风光光嫁给卢家的小公子,成为京中的一段佳话。 当初的沈鸣鸢,也以此为傲。 只是他们仅仅是名义上的夫妻。出嫁当日,南梁进犯,她临危受命,领兵出征,一走就是两年。 凯旋归来,却在庆功的宴会上遭遇重重算计,背上与南梁皇子暗通款曲的罪名,被诬陷降罪,圈禁于公主府中。 直到那个时候,她才意识到这个男人的嘴脸。他毒瞎她的双眼,害她空有一身武艺,却无法逃出生天。 天子禁卫入府查验,在公主府中找到通敌的书信,也是他亲自伪造。 是这个男人,亲手毁掉了她。 有这两年的经营,公主府上下想必已经被这个男人紧紧握在了手中,如果不在下人面前立威,她只会重蹈前一世的覆辙。 她唯一信任的人,只有一个银环。那是她从宫中带出来的贴身丫鬟。 因为年纪小、性格软,银环在公主府上饱受下人欺负。 若是在从前,沈鸣鸢派银环传令,下人不仅不会乖乖听话,还会捉弄奚落银环一番。 可是沈鸣鸢这般盛气凌人,大有一个不悦就料理了驸马的气势,下人们根本不敢胡来,只能乖乖应承银环的命令,聚集到院子中。 沈鸣鸢刚从边关回来,一番盛装,正要入宫参加宫宴。 此时一身如火的长裙,艳丽夺目,更是让下人们不敢违逆。 她提起卢绍尘,一把将他甩在地上。 平日里高高在上的驸马爷,在沈鸣鸢面前尊严全无,一路发出凄惨的哀嚎。 听到陆绍尘惨叫着摔在地上,她面无表情,先扫视了一圈院中众人。 目光所及之处,众人纷纷低头,不敢直视沈鸣鸢的目光。 卢绍尘被沈鸣鸢的架势吓了个半死,这时候终于顾得上喘两口气。 和丫鬟胡来被正妻捉奸在床,他却理直气壮:“男子汉大丈夫,三妻四妾正常不过,我和自己的通房丫鬟做什么,犯了哪里的王法——” 铮—— 雪凝剑落在地上,掠过卢绍尘的耳边,割下他鬓边的一截头发。 耳朵尖上渐渐泛起一道血痕,剑刃擦着他的耳边而过,细密的血珠涌出。 他被吓得声音都失了真:“你,你来真的?” 沈鸣鸢着看他一眼,将他踩在冰凉的青石板之上,脸上挂着揶揄的浅笑:“不然呢,驸马爷?” 沈鸣鸢朝银环抬了抬下巴,银环立即会意,招呼两个小厮,将房中的女人拖了出来。 这人沈鸣鸢眼熟。那是公主府初建时,卢绍尘他二姐亲自安排入府的贴身丫鬟。 沈鸣鸢的剑插在卢绍尘的脑袋边,一脚踩在卢绍尘的后背,另一只手用剑鞘抬起女人的下巴,端详她的面容。 “姿色不错。方才闯入之前,本宫在外面听到点动静——床上的功夫也很好。”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下人堆里发出窃窃私语的声音。 虽说成亲两年,可是沈鸣鸢拜了堂就奔赴战场,迄今还是个大姑娘,怎么可以当着下人说出这等污言秽语? 莫说旁人,就连和沈鸣鸢一起长大银环,都被骇得无以复加,上前小声劝慰:“公主殿下,慎言……” 沈鸣鸢眉目一横,银环被那杀人一般的目光吓到,顿时闭了嘴。 沈鸣鸢说得云淡风轻:“既然是个尤物,屈居公主府岂不是暴殄天物?银环,拿了她的卖身契,卖去群芳阁吧。” 这丫鬟自幼伺候卢绍尘,原是打算待日后被卢绍尘收入房中,做个妾室,没想到沈鸣鸢毫不留情,要将她卖去秦楼楚馆。 这简直是灭顶之灾! 听闻此言,女人的魂魄都被吓飞了。她朝着沈鸣鸢连连叩首,嘴里念念有词:“求公主恕罪,是少爷他强逼奴婢,奴婢也是身不由己啊!” 她一边磕头求饶,一边膝行上前,试图抱住沈鸣鸢的腿。 可她刚刚碰到沈鸣鸢的衣角,就被沈鸣鸢用剑鞘抵住胸口。窄窄一条剑鞘,却仿佛千斤巨石,她一分也动弹不得。 沈鸣鸢紧皱眉毛,嫌恶地扯起鲜红色的裙裾,说:“滚远点,脏。” 她一身红裙如同火一样热烈,眼眸却如同冰一般冰冷。 女人求沈鸣鸢不得,又将可怜兮兮的目光投向卢绍尘。 谁知卢绍尘上一刻还跟她情意绵绵,此时却已经变了脸色,反手就把她卖了个干净: “没错,就是这个女人,是她勾引我的!阿鸢,我是一时糊涂,上了这个女人的当,你一定要相信我啊!” 冷目一横,卢绍尘立即闭了嘴。 沈鸣鸢用不屑地用眼角睨卢绍尘:“卢绍尘,你还是不是个男人?纵使她狐媚惑主,你又是个什么好东西?方才还情意绵绵,这时候却翻脸不认人,真是令人恶心!” 当着下人的面,沈鸣鸢毫不顾忌,尽情羞辱这位卢府小少爷,简直猖狂至极。 院中下人不敢出声,只等沈鸣鸢发话。她的目光顺次扫过院中众人,沉声问: “偌大的公主府,恐怕不止这一位吧?主动站出来的,结了银钱出府,本宫既往不咎。被揪出来的,就只能一并卖去群芳阁了。” 人群里先是一片死寂,很快又响起议论的声音,紧接着几个丫鬟哭着跪倒在地,哀声求饶。 这几个丫头长得都很水灵,眉目间多少有一些相似,仿佛是照着某个人的样子“收集”来的。 沈鸣鸢瞟一眼地上的卢绍尘,嗤笑一声。看来这位驸马爷,对他那小表妹还是念念不忘呢。 沈鸣鸢用剑柄挑开卢绍尘凌乱的头发,对视着那双惊慌错乱的眼睛,笑着说:“驸马大人,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难不成跟每个姑娘的孽缘,都是因为你一时糊涂?” “我、我……”他语无伦次,支吾了半天,才说出一句整话来,“沈鸣鸢,你太过分了。” 听到此话,沈鸣鸢眼睛一眯,靠近卢绍尘:“更过分的还在后面,你受得了吗?” 第3章 以牙还牙 京中卢氏,祖上煊赫,曾官拜一品,得封侯爵。 虽然子侄不复祖辈荣光,但也是名门望族。卢绍尘即使没有功名在身,也被举族寄予厚望。 沈鸣鸢和他的婚姻,多少带一些政治联姻的意图。 她的母后柳氏需要卢绍尘这样的家族装点门面,卢家则需要依靠沈鸣鸢的公主地位和柳氏家族的实权。 既然尊为公主,就不可能有简单平淡的人生。沈鸣鸢从出生起就知道,自己是王朝的工具人。 比起远嫁北周的五姐,能留在京中,已经是万幸了。 但她没有想到,卢氏家族竟然这样丧心病狂,亲手将她送入万劫不复之地。 前世今生的仇怨累积在一起,哪怕卢绍尘还算得上是个英俊的小白脸,沈鸣鸢也觉得恶心至极。 她归来第一件事,就是要将这人踩在尘埃里,在下人面前立威,让那些曾听命于卢绍尘的人对自己俯首帖耳。 卢绍尘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他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从来没有遭遇过这样大的委屈。 他全身赤裸,只有几条帷幔遮挡,又在地板上趴了半天,冻得嘴唇发紫,完全没有往日里翩翩然的样子。 父母连生了三个女儿,才有了他这么一个独苗。三代单传,自然是千恩万宠,捧在手心。 他这二十年骄纵惯了,对谁都是呼来喝去,今日却遭受了这般奇耻大辱。 眼下沈鸣鸢雷厉风行地处理他的相好,分明是杀鸡儆猴,敲打府中众人。 沈鸣鸢是他的妻子,现在却骑在了他的头上,简直岂有此理? 他越想越委屈,从地上爬起来,用扯下来的帷幔勉强遮住身体,心虚地碎碎念:“对自己的夫君非打即骂,还有没有点妇道人家的样子……” 他话一出口,沈鸣鸢就从地上拔起雪凝剑,吓得他下意识地往后一躲。 沈鸣鸢嘲笑似的瞥了他一眼,手上的剑却没有横过来,而是缓慢地送入剑鞘之中,发出一阵金属摩擦的铮鸣。 这才缓缓抬起眼皮,冷笑一声:“原来你还知道自己的是有妇之夫啊。” 卢绍尘噎住了。 他原本打算振一振夫纲,从满肚子的圣人经典里摘出几条句子,攻讦这个女人。可沈鸣鸢此话一出,他酝酿好的情绪哑了火,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只好梗着脖子嘴硬: “那、那又如何?男子汉大丈夫,召几个侍妾通房伺候,有什么稀奇的?你既是妻子,便要秉承三从四德,侍奉夫君,哪能有这般跋扈做派?” 他振振有词,反而把沈鸣鸢气笑了。 大盛风气,向来男主外女主内,嫁为人妇,就要讲究妇德妇言。卢绍尘倒不算无理取闹。 可大盛若是真的讲究“女主内”,南梁劲敌来犯的时候,她那些皇子哥哥怎么一个个都做了缩头乌龟,非要她一个女儿家带兵去拼命? 她浴血奋战,力退南梁,是大盛的功臣,凯旋而归,却又要被自家好吃懒做的夫君讲纲常。 哪有这种道理? 沈鸣鸢被气笑了:“卢绍尘,你既然讲伦理纲常,我就跟你讲讲伦理纲常。论起天地君亲师,本宫是当朝嫡公主,乃是皇亲,你是外臣之子,最多只算个勋戚。君臣有别,真论起地位来,你还得给我磕头呢。” 沈鸣鸢原是个谦卑有礼的性子,即使受些委屈,也不会随意发作。如今却好像换了个人一般当着一府下人,对卢绍尘破口大骂、极尽奚落。 任人拿捏的小白兔,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泼辣,当着全府下人的面,沈鸣鸢让他名誉扫地,根本抬不起头来。 他偏偏又敌不过沈鸣鸢牙尖嘴利,哪怕翻出圣人经典、祖宗规矩,也被沈鸣鸢驳斥了回去。 他气得脸红脖子粗。当初父亲母亲说和这门亲事的时候,曾向他许诺,他只要虚与委蛇,成功将沈鸣鸢陷害,就能名正言顺与之合离,和他的小表妹双宿双飞。 他耐着性子在公主府做人模狗样的驸马爷,却被沈鸣鸢当着全府下人的面如此羞辱。 怒火中烧,他只觉得全身的气血都在往头上涌,气极之下,抬起巴掌就要朝沈鸣鸢挥去。 谁知他的手刚刚抬起来,手腕就被沈鸣鸢捏在手心。 沈鸣鸢自幼习武,对付卢绍尘这只菜鸡,几乎不需要费多少力气。 眼见卢绍尘图穷匕见,她的眼底闪过狠厉的神色。手上用力,拧住卢绍尘的胳膊,反剪在他的身后。 同时一拳挥出,正打在他的下腹。 卢绍尘发出一声哀鸣。她的劲力很足,卢绍尘只觉得胸腹之间好像又车轮碾过,连喘气都费劲。 刚刚缓过一口气想说些什么,却又很快被沈鸣鸢的话语打断了。 “卢绍尘,就你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还想教训本宫?”沈鸣鸢一边说着,一边反手拧卢绍尘的胳膊,疼得卢绍尘嗷嗷直叫。 前世他在她府中,监视她、算计她。他将她禁足在冷苑里,没有炭火、没有棉衣,任她在黑暗和寒冷中自生自灭。 累累血债,桩桩件件罄竹难书,那些求告无门的日日夜夜,她到死都不会忘记。 如今只是还了两拳而已,连利息都算不上! 卢绍尘被沈鸣鸢打得发蒙,嘴角一撇,竟哭出声来: “你打我!我娘都没有打过我!” 好一副没出息的样子。沈鸣鸢白眼直翻:“那你可以叫我一声娘,我替你娘好好管教管教你!” 前世的沈鸣鸢谨小慎微,从未展露过伶牙俐齿,如今却一句比一句犀利。 一旁的银环听在耳中,一时憋不出笑出声来。 下人们个个噤若寒蝉,唯有一个银环噗嗤一笑,显得十分突兀。银环看到左右投来异样的目光,这才干咳一声,收敛起表情。 平日里这些下人仗着有卢绍尘撑腰,时常给她脸色看,有些性格恶劣的,还屡次三番羞辱打骂。 如今有公主替她撑腰,以往欺负过她的下人们一个个面如菜色,根本不敢吭声。她狠狠剜了他们一眼,只觉得心中十分畅快。 正当众人不敢说话之时,她上前两步,停在沈鸣鸢的面前:“公主,今日宫宴,卢大人和夫人也是要参加的,若是闹得太难看,怕是不好收场。府中的事不如先交给奴婢去办,公主放心赴宴就是。” 银环一提醒,沈鸣鸢才想起来,自己是要前往宫中赴宴的。 看看天色,时辰也不早了。她轻轻点头,对银环说:“既然这样,那几个小蹄子的事就交给你了。” 一边说着,她一边抬高了声音,冷厉地对庭院中的下人们说道:“你们既然都是公主府的下人,就应该知道,公主府到底是谁说了算。银环是我的贴身丫鬟,她的命令就是我的命令,若是有人敢违逆,本宫要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说罢,她嫌弃地看了一眼卢绍尘。 若是她想,尽可以把这个人绑了扔进柴房,让他尝尝自己前世受尽的苦头。 但想到那个身在兵部的公爹,她一时又收起了念头。 边关两年,不算顺利,她不知受了多少来自后方的算计。 这中间有不少账要跟她那公爹去算。 更不必说前世正是这人一手策划,陷害自己背上罪名。 这番入宫,还得带着卢绍尘。 思及至此,她斜斜睨了卢绍尘一眼。 “此事到此为止,麻溜穿上衣裳,随我入宫吧。” 她朝着卢绍尘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一字一顿道:“夫、君?” 沈鸣鸢刚从边关回来。她成婚后和卢绍尘相处的时间凑不够十二个时辰,这期间从未和他夫妻相称过。 如今一句“夫君”,故意叫得柔情似水,卢绍尘却只能感觉到这女人笑容中的杀意。 鸡皮疙瘩都快起来了。 温柔不过眨眼间,沈鸣鸢的脸色重新冰冷下来,转身扬长而去: “半个时辰后,本宫在马车上等你,过时不候!” 第4章 长街偶遇 鲜红的广袖长裙,上面带着金丝绣成的孔雀纹饰。尽管坐在狭小的马车里,沈鸣鸢依旧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炽热火焰,自带一种让人胆寒的气场。 卢绍尘坐在她的旁边,连喘气都只能小心翼翼。 当年临危受命、上阵杀敌,走得匆忙,卢绍尘对沈鸣鸢的印象,还停留在大婚之日的凤冠霞帔,和盖头下不真切的容颜。 他一直以为她是一个温驯寡言的少女。 谁知两年过去,小白兔化身母老虎,简直像换了一个人。 太可怕了。 待入宫见到父母姐姐,一定要把方才受到的委屈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们,让他们给自己做主。 就算沈鸣鸢再凶悍,也是他们卢家的媳妇,自己这个做丈夫的管不住,上面却还有公婆姑姐,以及为他们做媒的皇后娘娘。 非得好好教训她一番,让她乖巧温驯、言听计从,从此安安心心地给他端茶送水、生儿育女。 他的脑海中思绪不断,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圈。沈鸣鸢闭目养神,未看他一眼,却好像能洞悉他的心思似的,讥笑问道:“卢绍尘,你是不是不服?” 他当然不服。自小他的父母就把他当作掌中宝,他是要承袭爵位,为卢家光耀门楣的唯一男丁,凭什么被沈鸣鸢呼来喝去? 可他也不敢说自己的不服,只不置可否地嗫嚅一声:“成婚两年,连手指头都没让人碰一下。我们卢家三代单传,你不替我卢家传宗接代倒也罢了,还管起我来了。” 沈鸣鸢一口气喘不匀,险些呛着自己。 她沈鸣鸢,不说上马平定南梁之功,就算下马,也是地位尊崇的大盛六公主。 这样的能力和地位,在他卢绍尘眼里,就只能做个延续香火的工具? 沈鸣鸢上下打量着他,玩味地问:“既然这么说,我倒要请教请教驸马爷,您身上有什么优良品质,值得传给您的后代呢?” 卢绍尘窒了一下。 他在卢家千娇万宠,个个把他看作卢家光宗耀祖的希望。外人看在他爹的面子上,也对他赞誉有加,他这二十年,是在一片夸奖中走过来的。 没想到沈鸣鸢不尊他敬他也就算了,还把他说得一无是处,简直岂有此理! 他想要回嘴,可是看到沈鸣鸢上下打量自己,他又觉得心里发毛。马车的空间这么狭小,若是这个疯女人出手,自己连躲的空间都没有。 他不敢说话,沈鸣鸢冷笑了一声,反倒问了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这两年且不说你勾搭府中的丫鬟,即使在外,也没少留情吧?”她笑得有些揶揄,“卢家和柳家为了维护你和我的婚事,拆散你和你那小表妹,不让她见你已经两年了。你这情种深情难耐,肯定在拼命寻找她的替代品。我说的可对?” 公主府里的那几个丫鬟,面目多多少少都有点像卢绍尘的小表妹。银环的眼睛也有三分相似,所以卢绍尘对银环也纠缠不清。 这个男人,嘴上说得深情款款,从一而终,身体倒是诚实无比,雨露均沾。对表妹的思念,倒成了他四处留情的借口,还真是个衣冠禽兽。 被沈鸣鸢戳破真相,卢绍尘做贼心虚,脸色青红交加,掩耳盗铃地抬高了声音:“无凭无据,你不要污人清白!” 这世上最不配谈清白的就是卢绍尘。沈鸣鸢冷哼一声,伸出一根手指,遥遥指向卢绍尘的胸口: “驸马大人风流成性,孤枕独眠的日子向来屈指可数。可是两年过去,怎么没有人给你剩下一儿半女,给你们老卢家,承继‘香火’呢?”一边说着,她一边拖长了语气,反唇讥笑道,“别是驸马爷在床笫之间有心无力,只能做个纸老虎吧?” 卢绍尘的那些女人,要么依附屈从于他,要么是想从他这里捞钱,对他自然是极尽溢美之词,即使床上不尽兴,也未曾当面抱怨一句。 这反倒让卢绍尘产生一种错觉,觉得自己威猛得很。 此时痛处被沈鸣鸢戳到,他一时羞愤难当,恼羞成怒。沈鸣鸢见他这副狼狈模样,却是不屑嗤笑,继续补刀: “你卢家的香火哪里要指望我。你这卢家独苗若是身体不济,就算我们两个圆房,不也是于事无补吗?不过你放心,若是日后我和我相好生下孩子,说不准会认你当爹,进你卢家族谱,当你们卢家的继承人呢。” 她在外征战多年,封心锁爱,不曾有过男女之情。卢绍尘却只觉得军中都是男人,这位妻子他看不见吃不着,说不准真上哪里偷了野汉子,一时间恼怒了起来。 “你怎可不守妇道,你、你你你、你……” 他“你”了半天,却憋不出后半句话。沈鸣鸢见他这副模样心中就暗爽,却不辩白,只云淡风轻地说: “卢绍尘,你不要忘了,公主府也好,这个江山也好,都是姓沈的。若是哪天你惹怒了本宫,本宫请旨休夫,你就只能滚回你爹娘身边去了。” 这世上只有男人休妻,却从未有过女人休夫。沈鸣鸢此言也太猖狂了。 卢绍尘脸色惨白,嘴唇哆嗦半天,才挤出一句:“沈鸣鸢——” 他话还没有说完,马车外忽然传来阵阵喧闹。 沈鸣鸢原本是一脸吃瓜看戏的表情,欣赏卢绍尘的气急败坏。听到外面声响,她忽地换上一副冷眼。 呼吸的功夫,她一掀车帘,已经离开了车厢。 马车来到长街之上,沈鸣鸢刚刚掀开车帘,就见不远处的前方,有个男子飞快向她的方向跑来。 他穿着一身黑色劲装,脸上戴着一副金边纹饰的面具。虽然看不清面目,却能看见面具下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 伤痕横亘在他的左脸上,从面具里面蜿蜒出来,到下颌处才停下。 这人轻功很好,将追捕的凶徒甩在身后。 他的身后跟着六七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当头一个看着眼熟,沈鸣鸢一眼就认出是卢府的李管家。 目光朝身后的车厢瞟了一眼,沈鸣鸢起了戏谑之心。 既是卢家的人,她怎能让他们得逞? 思及至此,她跃下马车,正停在这个男人逃亡的路上。 似是认出沈鸣鸢,面具下的眼神一窒,旋即男人朝着沈鸣鸢而去。 他的身上背着一个包袱,在撞到沈鸣鸢的一瞬间,顺手将包袱塞进沈鸣鸢的怀中。 还未等沈鸣鸢出言,男人已经飞身掠上马车,顺次在车辕和车顶上借力,消失在长街的另一头。 沈鸣鸢并未阻拦他逃亡,而是上前,拦下了追杀的几个家丁。 刚才的一切发生得太快,直到家丁们在沈鸣鸢的面前停下,马车里的卢绍尘才掀开车帘,露出一张不太聪明的嘴脸。 家丁们一开始是追逐那个男人,可是看到包袱落在沈鸣鸢的手里,反倒不再纠缠,任他离去。 为首的李管家扛着一根哨棍,先是认出沈鸣鸢,后又认出卢绍尘。 他并未向沈鸣鸢行礼,而是越过沈鸣鸢,直接朝卢绍尘拱手道:“原来是少爷的车驾,小的无言,真是冒犯了。” 沈鸣鸢皱起眉头,先是回头看了一眼卢绍尘,又看一眼李管家。 驾车的老杨是沈鸣鸢从军中带回来的,他看到沈鸣鸢的表情,立即会意,懒洋洋地咳嗽了一声: “哪里来的睁眼瞎?这是公主的车驾,你家少爷是哪根葱?” 李管家在尊贵显赫的卢府当差,在外狐假虎威,恃强凌弱,眼下却挨了胡子拉碴的粗野车夫的骂。他脸一红,眼看就要骂回去。 卢绍尘见势不妙,赶忙抢了一句:“你家少爷我跟随公主入宫,恰巧路过此地罢了。” 他知道沈鸣鸢不好惹,如果这个不长眼的管家惹怒了沈鸣鸢,这只母老虎一定会拿他出气。他故意强调了“跟随”两个字,还不断看向沈鸣鸢,给李管家递眼色。 李管家却仿佛没有领会一般,讥笑一声,这才故意作出刚刚认出的样子,夸张地瞪大眼睛: “哎呀这不是少夫人吗,小的真是有眼不识泰山,这厢有礼了!” 沈鸣鸢是当今皇帝的嫡女,贵为公主,李管家却一口一个“少夫人”,置她于卢府晚辈之地,完全没有尊敬之意。 他给沈鸣鸢行礼,也只是敷衍地抬了抬手,故意让沈鸣鸢难看。 卢绍尘他爹是兵部侍郎,加上祖上煊赫,京里贵门多少要给他三分薄面。李管家狐假虎威,在他看来沈鸣鸢只是政治联姻中的一枚棋子,对她向来不甚尊敬。即使当街遇到,也故意让她下不来台。 沈鸣鸢不跟一个下人计较,老杨却是看不过眼,一副拳头紧紧捏着,胳膊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 好像只要李管家再说一句,他就能把这个不知死活的家伙拆巴了。 第5章 不要命的家丁 沈鸣鸢初佂之时,天枢军里的兵痞把她当作黄毛丫头,对她不尊不敬,屡屡抗命。 她抵达边关的第一个月,就雷厉风行,整饬军容,严明军纪,将天枢军治理得上下一心。 这两年与南梁大军对抗,沈鸣鸢虽是个姑娘,却身先士卒,所向披靡,军中上下对沈鸣鸢都是心服口服。 更不必说老杨还被沈鸣鸢救过一命。对他而言,公主第一,天王老子排第二。 没想到回到京城来,沈鸣鸢却被一个目高于顶的奴才看不起,这事他怎能忍? 他双目瞪得像豹子眼,眼看就要出手,沈鸣鸢却在他的后背上按了一下。 武艺超绝的边军汉子,被沈鸣鸢一拍,瞬间变得像一只温驯的大猫。 他退了一步,给沈鸣鸢让出路来。 沈鸣鸢垂眸看一眼怀中的包袱。 李管家当街追人,为的应该就是这个包袱。包袱落在沈鸣鸢手里,她闭着眼睛也能想到,李管家必定是觉得她好说话,所以才出言不逊。 她冷哼一声。她如果还是前世那个任人拿捏的小女孩,说不好就将这等奇耻大辱吞进了肚子。 可是如今,她偏不。 沈鸣鸢越过老杨,上前一步,故意用身体挡住李管家的视线,让他看不到卢绍尘各种挤眉弄眼的暗示,轻咳一声开口问:“这般大张旗鼓,可是为了这件包袱?” 说着她上手捏了捏,发现里面装着的好像是书册书信之类的东西。 李管家潦草地“嗯”了一声:“咱们是给卢大人办差事,麻烦少夫人行个方便,莫要让咱们为难。” 这人鼻孔朝天,对沈鸣鸢说话也很是凉薄,只顾着绕过沈鸣鸢和老杨的身体,冲着背后的沈鸣鸢赔笑。 卢绍尘见这人如此不知死活,也不打算再挣扎,闭上眼睛,对李管家的谄媚视而不见。 李管家伸手就要从沈鸣鸢的手中抢包袱,沈鸣鸢却微微侧身让过。 她有武艺在身,这种粗通拳脚的家丁在她面前完全不是对手。 闪身让李管家扑了个空,她反倒皮笑肉不笑地问:“你倒是说说,包袱里装的是什么东西,要你这般兴师动众?” 李管家昂着脑袋,冷脸回应:“卢府做事,少夫人不必过问吧?” 说着他抬高了声音,对车厢里的卢绍尘道:“少爷,这包袱是府中的要物,老爷亲令要追回的,若是耽搁了老爷的命令,怕是咱们吃罪不起。” 卢绍尘成亲之前,在府上娇生惯养,唯独怕他那个爹。 若是搁在往常,听到李管家这么说,他害怕被亲爹责骂,一定会疾言厉色,让沈鸣鸢交出包袱。 可是现在,他怕他爹,他更怕沈鸣鸢…… 他不停地给这个不怕死的奴才使眼色,李管家却完全看不明白,接着火上浇油:“少夫人这般举止,实在有违家风,还请少爷多加管教才是。” 老杨:!!! 沈鸣鸢:??? 卢绍尘:…… 这世界上是真的有不怕死的人啊。 沈鸣鸢回头,冷眼看向面色惨白的卢绍尘:“管教,对吧?” 看到沈鸣鸢不带感情的眼眸,卢绍尘一凛,后背冷汗直冒。 “卢府的下人而已,本宫出手是自降身份。卢绍尘,自家的狗,自己栓吧?” 卢绍尘原本想要装死,却听见沈鸣鸢叫自己,只好把李管家招呼到面前:“公主面前怎可不敬,快快赔罪。” 李管家一头雾水,莫名其妙。一个沈鸣鸢而已,怎么他家少爷像吃了哑药一般唯唯诺诺,丝毫没有往日颐指气使的风范。 他愣怔着,卢绍尘已经挥起巴掌,朝李管家的脑袋落下去。 像打不听话的狗子那样,随着动作,他的话也变得细碎而有节奏:“还不,快给,公主,赔礼道歉?” 李管家挨了打,却仍旧不知死活地嘴硬道:“小的奉命办事,若是冒犯了少夫人,还请少夫人多多担待。只是这东西是老爷吩咐,小的不敢抗命。” 卢绍尘:这人没救了。 “哦。” 沈鸣鸢怀抱包袱,漫不经心地答应了一声。 卢绍尘看到她上车,连忙乖觉地让出一个空位,讪笑着准备让他坐下。 眼瞅着沈鸣鸢不打算交出包袱,李管家的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出手就夺,一条胳膊正拦住沈鸣鸢上车的路。 “咔啦”一声,骨骼错位的声音响起。老杨捏着李掌柜的胳膊,稍稍用力就让他脱了臼。 李管家的脸色因为疼痛变得苍白,发出响彻天际的一阵哀嚎。 沈鸣鸢却看都没有看一眼,抱着包袱在马车上坐好。目不斜视地凉薄道:“既是你家老爷的命令,我便亲自送到你家老爷手上吧。” 说话间李管家被卸掉一条胳膊,疼得龇牙咧嘴,满地打滚,根本顾不上回应沈鸣鸢的话。 还没等疼缓过劲,老杨又伸出一条腿,当即将他绊倒在地。 他被摔得嗷嗷叫,趴在地上像一条狗。老杨将他按在地上,骑在他的脖子上,打了两巴掌。 他动了杀心,下手极为狠辣,抬起一掌,运足劲力,眼看就要将李掌柜打死。 “杨叔。” 马车里传来一道平静的声音。老杨的手掌停在了半空之中。 他回过头。沈鸣鸢漠然道:“留他一命,去给他主子复命。进宫的事要紧,不要耽搁了。” 老杨听到她的吩咐,乖乖起身,跳上车辕。鞭子声响,车轮辘辘向前。老杨将半死不活的李管家留在地上,看都没有回看一眼。 沈鸣鸢坐在马车上,一手抱着包袱,另一只手轻轻按在上面。 她虽然不认识刚才那个面具人,却认出了他的装束。应该是天子暗探,隶属潜龙卫,替皇帝密查朝野之事的人。 那个男人分明是认出她来,才将包袱塞在了她的手中。 她又想起前世自己凯旋还朝,却身遭陷害,卢家父子就是主谋。 难不成,这个包袱和她有关,和卢家给她设的陷阱有关? 她下意识地想打开看一眼,猛地一抬头,却看见卢绍尘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好像她一打开包袱,天就会塌下来似的。 第6章 不是冤家不碰头 李管家顶着一张肿成猪头的脸,拖着一条脱臼的胳膊,龇牙咧嘴连滚带爬,终于挣扎到另一辆马车前。 他还没有开口,车里已经传来一个中年男人低沉的声音:“跟丢了?” 声音威严,却没有多少感情,听得李管家心中发慌。 李管家硬着头皮回答:“那个潜龙卫为了脱身,倒是把东西留下了。只是……只是遇上了少爷……”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睛,看向漆黑的车厢:“东西被沈鸣鸢扣下了……” “啪”! 车厢里飞出一道翠玉坠子,正砸在李管家的脑门上,留下一个青黑色的印记,旋即摔落在地,碎成几片。 “窝囊东西,这点事都办不成,东西怎能落到她的手里?” 李管家仍在委屈:“原本眼瞅着就追上了,谁知被她拦路截了下来,不由分说,就夺了那些东西,小的还被她卸了条胳膊,现在还疼着……” 他越说越委屈,说到最后几乎是声泪俱下。 车里却是沉默半晌。 “两年不见,小丫头倒是变了不少。”卢孝文沉吟片刻,“天堂有路你不走,就莫怪老夫心狠手毒了。” - 车轮滚滚。沈鸣鸢瞥了一眼身边的卢绍尘。 被她教训之后,这个男人收敛了不少。他虽然一直盯着沈鸣鸢,可是沈鸣鸢眼神一冷,他又立马缩起脖子,像一只受惊的老鼠一样,不敢吱声了。 沈鸣鸢原本想要看看包袱里装的是什么,可余光瞥见卢绍尘,她又改了主意。 这既是卢孝文要追回的包袱,包袱里又装着信件一类物事,她当着卢绍尘的面打开总是不太好。 若是里面真的有什么要紧的内容,让他看去更是不妙。 她故意装作不在乎的样子,把包袱往卢绍尘的身边一扔,揶揄笑了一声。 “公是公私是私,卢大人的东西,本宫瞧不上。待他管教好自己家下人,自然会还给他。” 她一边说着,一边掀开车帘,朝外面看了一眼。 朱墙耸立,皇宫的大门已经近前。 马车缓缓停下,马车外传来老杨的声音:“殿下,进宫门验看腰牌,小的做不了主,您来看看呢?” 沈鸣鸢还没说话,一旁的卢绍尘已经跳了起来:“不劳烦公主,我去我去!” 他拿着自己和沈鸣鸢的腰牌,夺路而逃。跟沈鸣鸢同乘马车的这短短时间里,他连喘气都艰难无比,好不容易有个差使,他巴不得到外面透透气。 趁着他下车去验腰牌入宫的功夫,沈鸣鸢掀开包袱皮,瞄了一眼里面的东西。 三封书信,几本账本。 原本密封好的书信已经被拆开,趁着卢绍尘不在,他拈出其中一封,草草浏览了一遍。 一双眼睛,顿时染上了寒霜。 卢孝文任职兵部,掌管天下兵马调遣和后勤补给。沈鸣鸢在外征战,他在内调度物资,这几年虽然没有直接接触过,却也接手不少兵部调过去的物资。 她清晰地记得自己接手的所有物资,林林总总加起来,一共有五千二百把朴刀、一千四百杆枪矛,九千多件皮甲。 天枢军有十万之众,这一点军资根本不足大军使用。若不是她亲自率人从南梁皇子手里劫掠物资,根本不可能守土两年。 而按照这封书信里的描述,当时兵部批给天枢军的物资,基本都有万数。这当中的消失的军械铠甲,经由卢孝文的手,转卖给了几个地下黑市,从中赚取了不少银钱。 拿军需开玩笑,从中吞没了几乎半数的物资。 她又匆匆忙忙打开另一份信,看到这封,她的脸色更是苍白如纸。 当初沈鸣鸢与南梁于赤渊谷一战,兵强马壮却身遭暗算,差一点命丧沙场。那一战,天枢军损伤惨重,险些一蹶不振。 而这一封,是卢孝文发给南梁皇子的密信,信中出卖的,分明就是当时沈鸣鸢的行军部署。 沈鸣鸢忽然意识到卢家的家丁为什么一定要追回这个包袱了。 强忍着怒火,她努力地抑制撕碎信件的冲动。 她亲眼看自己的袍泽浴血奋战,马革裹尸,卢孝文却处处与她为难,害得将士死伤无数。 丧尽天良。 她深深吸一口气,暂时平息下一腔怒火。 她重新将包袱包好,其中一封信件却不动声色地塞入怀中。 同时招呼过老杨,在他的耳边嘱咐了几句。 在长街上老杨亲眼目睹了沈鸣鸢和卢府管家的冲突,虽然不知这些书信的内容,也知晓轻重。他沉着脸轻轻点头,回应道:“殿下放心,小人必定办妥。” 沈鸣鸢下车,步行来到康回门外,正赶上卢绍尘验腰牌结束。 卢绍尘见沈鸣鸢走过来,第一眼先是看她的手。手中空空如也,怀里也什么都没有,他这才放下心来。 看来沈鸣鸢是真的没有把那个包袱放在心上。 他唯唯诺诺地讪笑着,打算陪沈鸣鸢进宫,沈鸣鸢却横了他一眼。 “方才我见公爹的马车停在宫门外,想必人已经进宫了。你若是心里放不下那些东西,就快走两步,去找他说个明白。待宫宴结束,就将物件还给他。” 卢绍尘巴不得远离这只母老虎,听到沈鸣鸢的话,赶忙答应一声,一路小跑进宫去了。 沈鸣鸢看他屁颠屁颠地跑开,不屑地轻哼一声,也准备进宫门。 可就在这时候,她的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尖锐的声音。 “你没长眼睛吗,乱冲乱撞赶着投胎啊?” 声音有些耳熟,她回过头,看到宫门前正停着一个身穿华丽锦衣的姑娘。 美则美矣,眉目之间却有跋扈之色。 沈鸣鸢立即乐了。 不是冤家不碰头,这姑娘正是卢绍尘心心念念的小表妹,柳家的大小姐柳浅音。 只是听她说话,好像和什么人起了争执。 宫门前验看腰牌的人太多,推推搡搡在所难免。来参加宫宴的又都是非富即贵,大多数人都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不愿和人争执。 这位柳大小姐可不一样。她是皇后的亲生侄女,首辅嫡女,礼部侍郎的妹妹,自幼娇生惯养,性情最是乖张。 她和卢绍尘是青梅竹马,卢家和柳家执意棒打鸳鸯,撮合沈鸣鸢和卢绍尘的婚事。 这两个人对沈鸣鸢可算是恨到了骨子里。 前世趁着沈鸣鸢目不能视物,这对狗男女当着沈鸣鸢的面做那种事情,污秽不堪,毫无廉耻,这笔账沈鸣鸢一直记在心头。 如今柳大小姐和别人起了争执,她当然要看个明白。 沈鸣鸢往边上走了两步,绕过层层叠叠的人群,辨认出柳浅音对面站着的,是个身着男装的女人。 来宫中赴宴的女人,不是豪门贵女,就是诰命夫人,非富即贵,个个都是浓妆艳抹,盛装出行。 唯有这个女人,素面朝天,未施脂粉,一双剑眉入鬓,英气得很。 站在一对女眷之中,像一棵小白杨,挺拔有力,精神十足。 沈鸣鸢微微一笑。 赶得好不如赶得巧,她正有事找程云秀呢,就在这里撞上了。 第7章 “柳浅音,方才的话,你再重复一遍?” 程云秀是沈鸣鸢在战场上认识的。 她女扮男装,从军抗敌,屡立战功,沈鸣鸢把她提作参将,一并回朝。 军中有些事务,沈鸣鸢派她先行一步,她抵达京城的时间比沈鸣鸢早几天。 但沈鸣鸢匆匆回朝就前来赴宴,还没来得及跟她交代事情。 作为抵抗南梁的功臣,程云秀的名字也在庆功宴之列。只是她一个毫无根基的武将,又是个姑娘,在京中举目无亲。 在纸醉金迷的名利场上,她们这样提刀杀敌的人,反而沦为边缘人物。 孤身前往皇宫,还没进宫门,程云秀就遭遇了柳浅音的刁难。 她长在边关,未曾接触过京里的大小姐。柳浅音阴阳怪气,她也不愿出言反驳,只好不住道歉:“卑职方才着急赶路,未曾看到姑娘,还请姑娘见谅。” “见谅?”柳浅音夸张地瞪大眼睛,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这件衣裳是南林记的新样子,一条裙子够买十个你这样的奴婢,被你那脏兮兮的手碰到,还叫本姑娘怎么参加宫宴啊!” 听到这话,沈鸣鸢皱起眉头。 宫门外侍卫、宾客、各家的丫鬟小厮云集,熙熙攘攘,彼此推搡在所难免。 来皇宫赴宴的也大都是王公贵族,轻易得罪不得,多数人都秉承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很少与人争执。 想必柳浅音是见程云秀眼生,衣着又十分朴素,把她当做了哪家的下人,这才揪住不放,故意找茬。 她说话实在难听,程云秀的脸上露出不悦的神色,伸开五指: “姑娘且看清楚,我的双手干干净净,怎么会弄脏你的衣服?另外,我是自南梁战场归来,身有军功,还请姑娘放尊重些,不要目中无人。” 程云秀虽然是战场上回来的人,但毕竟是女儿家。她平日里很爱干净,即便衣衫朴素,却也是整洁体面而来。 在柳浅音的嘴里,却好像是个不堪入目的粗使奴婢。 程云秀的表情冷漠,话语也不带感情。她是沈鸣鸢的部下,朝夕相处两年,就连神情都有几分相似。 意识到面前的人是沈鸣鸢的部下,柳浅音更是白眼直翻。她没有搭理程云秀,而是捏着鼻子对身边几个同行的贵女说道: “你们瞧瞧,这人是从边关归来的。身为女儿家,却跟那些臭男人同吃同住,还好意思说自己干干净净,多大脸啊!” 和她同来的几个姑娘,都是京里的贵家女,平日里靠巴结柳家、讨好柳浅音过日子的。听到柳浅音的话,几个人立即随声附和:“说的是呢,一个女人而已,在军营里能干什么,说不准早就——” 这姑娘拖长了声音,故意在这里留下一个引人遐想的停顿。 周围的贵女几乎是同时发出笑声。 程云秀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不卑不亢地说道:“上阵杀敌是为了守护大盛的江山,姑娘们麻烦嘴上积点德。” “那又怎样?”柳浅音不屑地冷哼一声,微微抬着下巴,用下眼线看向程云秀,“杀敌再多又怎样,在我柳家面前,不还是得卑躬屈膝?” 说到这里,她想起了沈鸣鸢,心中的愤恨更盛,轻蔑一笑: “你不过是个奴才,底层吃垃圾的猪。就是你那主子沈鸣鸢,也不过是我们柳家的一条狗。就你这种臭虫,也配跟本姑娘——啊!” 她话还没有说完,就是一声惊呼。程云秀一脚已经踢在柳浅音的膝窝。 柳浅音娇生惯养,哪里禁得住这样的力道。她膝窝一疼,一个趔趄半跪着摔倒在地上。 周围的人群里传来一阵惊呼。这些姑娘们都没有想到,这个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假小子,会堂而皇之在宫门外,对首辅嫡女出手。 程云秀其实不想和这些人纠缠。可错就错在,眼前这个不讲理的大小姐,偏偏提及了沈鸣鸢。 这触及了她的逆鳞。 沈鸣鸢执掌天枢军两年,军中上下一心,同仇敌忾。程云秀作为沈鸣鸢的部下,和老杨有一样的毛病:沈鸣鸢排第一,天王老子排第二。 这个姑娘对自己出言不逊,她低调行事,忍就忍了。但出言侮辱她的公主,那不行。 纵使这姑娘身份高贵,她也丝毫不畏惧。 她是战场上下来的人,怎可能屈服于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 这一出手用了真功夫,柳浅音狼狈地摔倒在程云秀的面前。她骂骂咧咧地试图起身,却被程云秀按住了脑袋。 程云秀半蹲下身体,丹凤眼中露出一道冷厉的锋芒: “你羞辱于我,我懒得跟你计较。可你既然对公主殿下无理,那我程云秀也容不下你。” 柳浅音哪里受过这等委屈,她双眼含泪,气急败坏地骂道:“便是沈鸣鸢,在我爹和我姑姑面前也得乖巧如鼠,你这个野畜,算个什么东西!” 那些心中重复了千百遍的咒骂,一股脑从喉头涌了出来。 那个女人不过是柳家的一条狗,却夺走了她的表哥,她岂能不恨? 她越骂越难听,程云秀的表情也越来越冰冷。 听到柳浅音大放厥词,程云秀也来了脾气:“公主殿下沙场征伐,功勋无数,就你这乳臭未干的小鸡崽子,也配评价她?莫说是你,就算是柳家,又算什么东——” 程云秀再说下去,就要得罪权柄滔天的柳家,她却丝毫不在乎。 没想到话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柳浅音,方才的话,你再重复一遍?” 清冽的声音从人群中响起。众人纷纷回头。 只见宫门里长街的一头,一道颀长的人影,穿着一身热烈如火的长裙,分开人群,缓缓向两个人走来。 是沈鸣鸢。 第8章 欺负我的部下没有好下场 程云秀原本抓着柳浅音的头发,此时沈鸣鸢到来,还未等任何命令出口,她已经立即收手,肃立在沈鸣鸢的身后。 前一刻的她还杀意毕露,下一刻却已经乖巧如羊。 柳浅音重获自由,噙着眼泪从地上爬起来。 头发散落了一绺,衣裳也被扯得凌乱不堪。她虽然颇为狼狈,但依稀还能看出昳丽的眉眼。此时一哭,更显得楚楚动人。 柳浅音对沈鸣鸢出言不逊,却被沈鸣鸢逮了个正着。她身边那几个附和抱团的贵女见了正主,各自心有戚戚地闪开。 只有柳浅音,恨得沈鸣鸢牙根痒,依旧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沈鸣鸢,管好你的狗,不要让它乱咬人!” 沈鸣鸢是柳皇后的女儿,就算身负军功,也得听从柳家的命令。柳浅音见过这个女人在柳家人面前谦卑的样子,料到她会独自吃下这个闷亏,此时嘴上更是不留情面: “沈鸣鸢,今日之事,我一定会告诉父亲和姑母,咱们走着……” “啪!” 一巴掌落在柳浅音的脸上,这一次却是沈鸣鸢出手。 她是练武之人,这一巴掌更是运足了劲力。巴掌刚落,柳浅音的脸上就浮起五道红痕。 她身份尊贵,娇生惯养,从没有受过这等委屈。 如今挨了沈鸣鸢一巴掌,整个人都是懵的。 眼泪从红肿的脸颊上划过,她怔怔地问:“你竟敢打我?” “程参将是守土功臣,你出言不逊,其罪之一。本宫是当朝公主,你言语冒犯,其罪之二。侮辱功臣,冒犯天家,若是抓去判罚,打你二十杖都是轻的。” 沈鸣鸢的声音毫无感情。 “如今你我在皇宫禁苑门前,天家威严之下,本宫不想多生事端,便放你一马。你跪下磕三个头,此事便算过去,本宫不再追究。” 冷漠的声音萦绕在耳边,柳浅音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屈辱。 沈鸣鸢出征之前常来柳府行走,虽是当朝公主,对她的父亲兄长却是毕恭毕敬,更不必说在柳皇后面前,温顺得像一只小猫。 如今刚刚领兵两年,怎么就变得这样凶悍泼辣,不讲人情? 可是她所言却是不错。如果是一个毫无特权的人,这样在宫门前大闹,早就被一旁的禁军侍卫拖去打死了。 她能这样飞扬跋扈,纯粹是仗着家世尊崇,满朝不敢跟她过不去罢了。 她在家中连祠堂都不曾跪过,现在沈鸣鸢让她跪下磕头,这是何等的羞辱? 可是现在的沈鸣鸢,像一簇明媚的火焰一样站在那里。她心中就算再羞愤,也生不出违抗之心。 她咬着嘴唇,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却不得不提起裙摆,跪在沈鸣鸢的面前。 “臣女柳浅音,冒犯六公主,还请恕罪!” 一边小声说着,她一边俯下身子,将额头磕在冰冷的地板上。 宫门外人来人往。赴宴的宾客、值守的侍卫、来往的随从,龙蛇混杂,熙熙攘攘。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柳浅音跪在沈鸣鸢的面前,赔罪磕头,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越是这样想,她的心中越是委屈。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地板上,将面前的石板洇湿一片。 柳浅音和官家女眷同来,并未和父亲哥哥同行,这个时候没人能给她做主。只有一个同行的嫂子卢想楠,因为有事交代车夫,所以落在了后面。 宫门处围了一堆人,吵吵嚷嚷的。卢想楠远远地看到,心中好奇,快走几步上前去。 刚刚分开众人,来到宫门前,看到自家小姑子跪在地上,正给她的弟妹磕头。 卢想楠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卢想楠是卢绍尘的二姐,也是礼部侍郎的夫人、柳浅音的嫂子。 未出嫁时,她就很宠爱自己的宝贝弟弟,嫁到柳家之后,跟柳浅音关系也很好。她知道柳浅音心中恨极了沈鸣鸢,却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自己家的大小姐竟然跪在了沈鸣鸢的面前。 她还没来得及出言询问,沈鸣鸢已经不屑地叱问道: “你们柳家这般没有家教吗?作威作福的时候不见你忌惮,怎么赔罪的时候反而没声了?” 柳浅音忍着哭腔,低头再拜。这一次她提高了声音: “臣女柳浅音,冒犯六公主,还请六公主恕罪!” 这一次声音洪亮,卢想楠听了个一清二楚。 她匆匆忙忙来到沈鸣鸢的身边,拉住沈鸣鸢的胳膊,皱眉嗔怒问: “弟妹这是做什么,浅音就算言语有失,也不能遭受如此折辱吧?” 沈鸣鸢原本是垂目看着地上的柳浅音,此时被卢想楠拉住胳膊,她这才懒洋洋地抬起眼皮,看卢想楠一眼。 卢绍尘和沈鸣鸢成婚之前,一直和柳浅音关系匪浅,也一直被卢家内定为卢绍尘的妻子。 只是和沈鸣鸢的婚事是皇后亲自定下的,这一家人不敢违逆皇后,只能各种为难沈鸣鸢。 卢想楠没来得及了解事情始末,就已经替柳浅音求情,可见心中偏私,早已经到了枉顾事实的程度。 她不说话还好,她话一出口,沈鸣鸢就讥笑了一声。 “原来二姐也在此处。柳姑娘缺少管教,二姐领回柳家,可要好好调教,不要让她再说出那些市井泼皮一样的肮脏话语。否则,还有哪家公子敢上门求娶呢?” 她们刚刚冲突,所言所行原本没有引来太多目光,很多人都不知道柳浅音到底如何得罪了沈鸣鸢。 可是沈鸣鸢如今戳破柳浅音所言,柳浅音出言不逊、缺少教养的名声就被众人所知,她在京城贵族之间,势必声明扫地。 她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纵使家世显赫,也必然会影响日后的婚嫁。 卢想楠的脸色变得惨白。她如果再出言制止,还不知道沈鸣鸢会说出怎样的话来。 但她毕竟是柳家的儿媳妇,若是此时不出言相帮,又会被柳浅音记恨上。 她僵在当场,不知道如何进退,沈鸣鸢却又开口了:“二姐这话真是是非不分,柳浅音出言羞辱本宫也就算了,本宫不跟她一般计较。可是——” 她话音一转,声音变得冷厉而威严。 “程参将是于朝有功的将军,不仅出言羞辱,还言辞龌龊,不堪入耳,难免不让将士寒心。若不重罚,又怎能换得边关将士忠心耿耿、守卫疆土?” 沈鸣鸢当众惩处柳浅音,在场众人不明就里,多少觉得这位公主有些大动干戈。 然而听闻此言,得知柳浅音侮辱功臣,很多武将和家眷顿时站到了沈鸣鸢的这一边。 大盛这几年越来越显露重文轻武的苗头,将士在外浴血奋战,却不及京中文臣安坐高堂、写几篇锦绣文章。 柳浅音父兄皆是文臣,更是打压武将一派的始作俑者。 这些武将对他们早有微词。听到沈鸣鸢所言,他们私下也议论纷纷,对沈鸣鸢的行为加以赞同。 沈鸣鸢一句话噎得卢想楠语塞,一时半会不知道如何应对。 沈鸣鸢把她拨到一边,迈上两步,停在柳浅音的面前。 “柳浅音,这第三个头,你不必再向我磕了。” 柳浅音如临大赦,刚刚准备起身,却听到沈鸣鸢话锋一转: “为与南梁缔结盟约,这两年来,天枢军牺牲将士共五千一百四十二人,重伤七千五百二十一人,轻伤无数。你这最后一个头,为他们而磕,日后每逢清明中元,也要设坛祭奠忠烈将士,你可明白?” 说着,她斜斜睨一眼卢想楠:“二姐,本宫可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卢想楠眼前一阵一阵发黑。沈鸣鸢嘴上说着饶了柳浅音,却非要柳浅音磕满三个头,这最后一个还是为那些底层的蝼蚁。他们也配! 她刚要再劝,人群中却传来洪亮的声音。 “公主深明大义,为死难将士做主,卑职拜服!” 声音雄浑洪亮,一听就是个武将。 此言一出,很多饱受冷眼的武官,也齐声道:“卑职拜服!” 形势如此,卢想楠也不能再说什么。柳浅音也只能一边哭,一边高声道:“愿英灵安息,江山永固!” 她碍于沈鸣鸢威严,重重磕在地面上,发出“咚”的一声。 眼神却变得冰冷至极。 第9章 螳螂捕蝉 程云秀一直在边关天枢军中,未曾接近中枢,没想到刚刚回到京城,就遇到这种事情。 更没想到沈鸣鸢丝毫不留情面,仗义出手,帮她教训了一番柳浅音。 她原本就对沈鸣鸢忠心耿耿,这一番冲突下来,她对沈鸣鸢更是死心塌地。 宫门口风波稍歇,她正好撞上沈鸣鸢,跟她一起沿着长街进宫。 刚走两步,她还没来得及出言感谢,沈鸣鸢就已经先开口了。 “质子那边,一切可好?” 她们两个前后脚抵京,还没有来得及交流。 程云秀半是押送半是保护,将南梁质子送入洛京,这才匆匆赶来参加宫宴。 闻言她回答道:“日前已经送至官驿,到鸿胪寺全部接手,末将才带人离开,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今日宫宴,应当也是会参加的。” 沈鸣鸢在边关抗敌,敌人就是南梁的皇子陆文奚。他们对手多年,虽然未曾谋面,彼此之间却也听说过对方的威名。 听闻她要参加宫宴,沈鸣鸢还颇为期待,想见见这个宿敌。 只是想起刚才在宫外发生的事情,她又很快把话题转了回来。 “天枢军军械的蹊跷,你先行一步,可有所获?” 天枢军在外与南梁作战,运送至边关的武器却良莠不齐。有些刀尖枪戈锈蚀严重,完全不能持之作战。 对抗南梁虽然险胜,沈鸣鸢却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无数袍泽命丧敌手,有几次连她自己都险死还生。 她知道敌在朝中,故意推迟回朝的时间麻痹敌人,先派出程云秀,以护送质子为名,先入京查探。 程云秀无论人品还是能力,都对得起沈鸣鸢的信任。入京几日,她明察暗访,已有所得。 “卑职回京之后暗访了城中一些铁匠铺,发现有几家的铁石,质量远超民用标准。虽然没有实证,但很有可能是边军军械的铁矿石遭到了倒卖。质量差的用于打造军械,质量好的反而流入民间了。卑职存了些铁矿石在官驿住处,若是殿下有需要,随时可以取出作为证物。” 沈鸣鸢轻轻点头。她从怀中摸出潜龙卫送来的那几封书信,递到程云秀的手中。 “你再看看这个。” 她们在边关的时候就吃了军械的亏,这时候看到卢孝文倒卖军械的证据,又怎么会奇怪呢? 时近傍晚,暮色渐渐沉了下来。她们两个沿着宫门的长街一路来到正殿旁边的石子路附近,这里丛林掩映,人烟稀少,又加上天色渐渐变得昏暗,清净得很,没有旁人的耳目。 程云秀接过沈鸣鸢递过来的书信,趁着还未暗淡下去的夕阳,她看清了信件上的内容。 一双凤眼顿时怒睁,程云秀气得嘴唇发抖,说不出话来。 她在边关长大,若不是从军打仗,被沈鸣鸢调回京中,她根本不会有机会接触朝堂中事。 第一次直面官场黑暗,她义愤填膺,全身的气血都在上涌,恨不得把卢孝文出来拆骨剥皮。 沈鸣鸢原本也是愤怒的,但她看到程云秀比自己还生气,反倒有几分释然。 她讥诮一声:“京中数日,所见所闻,是否令云秀大开眼界?” 程云秀攥着信纸的手心沁出汗水,她咬着牙说:“刚才那个小妮子不就是吗?如果不是有她兄长和爹爹,又怎么会如此嚣张跋扈,欺侮到你我的头上?” 将士在外枕戈待旦,京里却是一片纸醉金迷。程云秀回京短短几天,已经见过不少类似的事情。 她出身行伍,从军多年,这些年一直坚信自己是在为大盛守卫疆土。可是回到京城来,却发现这里充斥着奢靡和麻木的“人上人”,她连怒都不知从何怒起。 这一瞬间,她只能茫然地看向沈鸣鸢。这个被她视作天的女人,脸上却十分平淡,没有多余的表情。 “云秀,”沈鸣鸢缓缓开口,“柳浅音那种人都能对我出言不逊,我在京里的地位,你应该也能猜出一二了。” 程云秀不懂。为什么远在边疆战无不胜的沈鸣鸢,回到朝中却会遭到明里暗里的排挤。她看到沈鸣鸢的眉宇之间有一些落寞,不知能说什么,只好抬起手,让手掌轻轻地落在沈鸣鸢的肩膀上。 “公主。”她的声音十分坚定,“你要我怎么做?” 没有多余的废话,也没有腻腻歪歪的伤春悲秋,程云秀的世界简洁明了,说出的话也短促有力。 夕阳落到高耸的宫墙后面,晕开一圈金色的边。半晦半明的光线下,沈鸣鸢看到程云秀的眼中,只有坚定无比的信念。 她呆住了。 若是其他人,见到沈鸣鸢的情况,恐怕会觉得自己所托非人,一定会想尽办法,另觅明主。 尤其是程云秀这样年轻有为的将军,原本是有大好的前程,可如果一直跟着自己,首当其冲要遭到卢氏一族的为难。沈鸣鸢根本不是明智之选。 可是程云秀却好像认准了她一般,要唯她命是从,一条道走到黑。 这样的情意太过厚重,她有些惶恐,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承受得起。 程云秀的眼神却无比坚毅,没有任何迟疑。仿佛此刻沈鸣鸢要她的命,她也会毫不犹豫。 这时候再说什么都是矫情。 沈鸣鸢笑了。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孤家寡人。 这场催命的宫宴之上,她先是被卢家陷害,不得已交出兵权,后来又被卢绍尘毒瞎双眼。 没过多久,潜龙卫就从她的府中搜查出伪造的书信,她自此获罪,圈禁于公主府中。 重生在这样一个时间,她虽然提前窥破了卢氏家族的嘴脸,知道他们给自己准备了怎样的手段,但她还是没有十足的把握可以逆风翻盘。 看上去嚣张轻狂,她的心里却还一直踯躅,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 可是看到程云秀,她忽然意识到,她不是一个人。 天枢军虽然远在千里之外,但那是她一手带出来的军队。她的身后,还有老杨、程云秀这样对她忠心耿耿的人。 她不应该退缩。 想到这里,沈鸣鸢心中的疑虑顿时烟消云散。 她的脸上忽然漾起一抹笑容,招呼程云秀近前,附在她的耳边,说出了自己的计划。 - 卢绍尘实在不愿意待在沈鸣鸢身边,走了三两步就溜之大吉,倒是错过了宫门外她情人和正妻的一场好戏。 他满脑子装着的都是沈鸣鸢截下的那个包袱,匆匆忙忙在宫中寻找他的父亲卢孝文。 终于在等待的偏殿中,找到了父亲的身影。 父子俩躲在偏殿最幽深的角落里。看到卢绍尘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卢孝文不禁出言询问:“沈鸣鸢那里,到底是什么情况?” 他们身为臣子,地位不及沈鸣鸢,可是私下里从来不尊称公主,而是直呼其名。 他不说话还好,他一说话,卢绍尘心里压抑了一路的委屈,顿时涌上心头。鼻子一酸,已经流出眼泪来。 “那个沈鸣鸢不知吃错什么药,从边关回来便对海尔大肆羞辱,孩儿实在委屈,还请父亲做主。” 卢孝文老来得子,对卢绍尘宠爱有加,可是他这个时候心中牵挂的只有那些书信账册,根本顾不上照顾宝贝儿子的情绪。 他只顾着问:“那个包袱现在在哪里?沈鸣鸢可打开看了?” 卢绍尘心中琢磨着,只等他的父亲出言安慰,他就嚎啕大哭,要哭得他父亲心疼,教训沈鸣鸢替自己出气。 没想到父亲心中惦记的只有那个破包袱,他讨了个没趣,止住哭声,愣怔着回响了一会。 “好像是没有。是李三儿那个混蛋太不是东西,言语冲撞了她,她才赌气不肯交出包袱。还要我告诉你,待宫宴结束,自会交到你的手上。” “还等什么宫宴结束!”卢孝文脱口而出。 话音刚落,又意识到自己太着急了些,这才干咳一声,正色道:“所以包袱还在她的手里?” “没有,她也没打开看。” 听到这句话,卢孝文稍稍松了一口气。可是他听到后半句,一颗心又重新被提了起来。 卢绍尘说:“东西还在马车里放着呢。” 卢孝文几乎气晕过去,连声音都提高了几个度: “这么重要的东西,她就随手放在马车里?” 第10章 守株待兔 康回,亦即共工,是水神之名。皇宫康回门属东方水坎位,故因此得名。 皇宫内禁,不容轻慢,所有马车轿辇都要在康回门外驻足。过了康回门,外臣内侍就都要步行入宫,以尊天威。 暮色已经沉了下来。老杨办完沈鸣鸢交代的事情,重新回到马车上,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沈鸣鸢交给他的事情并不麻烦。她要他找几本书册,替换掉包袱里面的账本,若是驸马爷来拿,就直接给他。而那几个账本,也要原模原样地放在马车里,自会有人来取。 老杨出身底层,泥腿子一个,就连大字都认不得几个。 他只知道在军中时沈鸣鸢用兵如神,却完全看不懂她的布置。 千好万好,脑子不好,但老杨有一个长处别人都没有,那就是他听话。 哪怕听不懂沈鸣鸢的安排,他也能将事情圆满做成。 这场宴会十分盛大,几乎聚集了全洛京的达官贵人、皇亲勋戚,康回门外落轿下马,门前聚集了不少车驾。 这些处置贵门的轿夫车夫,大都聚集在此处闲聊。老杨刚跟随沈鸣鸢从边关回来,没几个熟人,但他性情爽朗,很快就融入这些车夫的气氛里,聊得热火朝天。 没过多久,就从几个车夫那里,讨来了贵人们放在车上、打发时间用的话本。 一共三本摞齐,再用原来的包袱皮一裹,天衣无缝。 里面的账册早已经换成没有营养的话本,可是有包袱皮抱着,外观和先前根本没有差别。 老杨抱着新包袱喜滋滋地离开人群,独自回到自己的车马之上。就在靠近马车的一瞬间,他的表情忽然凝固了。 天色已经沉了下来,深蓝色的天幕下,远处的宫灯根本不足以照亮老杨的周遭。 但在晦暗的天光里,他还是看到一道一闪而过的身影。 他反复回忆了一下沈鸣鸢的话。包着话本的包袱,是要给驸马爷的。 那么刚刚一闪而过的,应该就是沈鸣鸢真正要等的人。 刹那之间,他紧张的表情又松懈了下来。像是根本没有注意到暗处的人影,他将包袱往怀里一报,跳上车辕,就靠在车厢的边缘,阖上了眼睛。 没过多久,就鼾声大起。 只有一双耳朵,始终支楞着,仔细听周遭的动静。 刚刚那个瞬间他已经看清,暗处的那个黑影,脸上戴着的,是一副黑色镶金边的面具。 沈鸣鸢是在钓鱼。 她故意把重要的东西放在马车上,停在龙蛇混杂的康回门外,就是知道那个潜龙卫一定会返回此处来取。 潜龙卫是天子禁卫,御前行走,为皇帝办事。 长街上匆匆一见,沈鸣鸢认出那个潜龙卫的身份不低。以所查案件的机要程度推测,他至少是地字营的翘楚,甚至有可能跻身天字营。 这样地位的人,就算来往宫禁,也是一路通畅,根本不会有人阻拦。 料定他的行踪,守株待兔,这人一定会送上门来。 老杨搞不清沈鸣鸢的这些计谋,但他知道,不远的暗处,有一双眼睛一直盯着自己。 他假装睡着等待这人上钩,潜龙卫却非常谨慎,只躲在阴影之中观察,并没有贸然上前。 两个人一明一暗,谁都没有动一下,反倒是不远处的宫门里,传来一阵脚步声。 老杨半眯着眼睛,瞥见来人是卢绍尘,嘴角若有若无地勾了一下,又重新垂下眼皮。 只待卢绍尘走上前来,不客气地把他晃醒。 “嗳那个谁!别睡了,醒醒!” 卢绍尘向来目中无人,除了府上姿色好的姑娘,下人的名字他根本不往心里去,何况眼前这个沈鸣鸢的亲信。 老杨跟在沈鸣鸢身边多年,沈鸣鸢虽是一军主帅、一国公主,对老杨也以礼相待,尊称“杨叔”,听得老杨心里暖暖的。 被卢绍尘粗暴的摇醒,待遇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心中自然生出许多不悦来。 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睛,他没有好气地看着面前的公子哥。 卢绍尘的目光却一直锁定在老杨怀里的包袱上。 “这东西,你没动过吧?” 他狐疑地问老杨,脸上写满了不信任。随即又喃喃念叨着:“也是,像你这种粗蛮汉子,肯定是不识字的,就算看过也无妨。” 他探出胳膊,想要一把抢过包袱,却被老杨轻轻一躲,闪到一边去了。 老杨垂着眼皮,不屑地看一眼卢绍尘:“这包袱是公主亲手交给我的,驸马现在来取,可问过公主的意思了?” 卢绍尘不耐烦地挥手:“滚滚滚滚,一个马奴废什么话?卑劣的下人罢了,还轮得到你来教训爷?” 有爹撑腰,他的底气足了不少,已经将老杨怒殴李管家的凶狠忘得一干二净。 这个公子哥出言不逊,目中无人,以老杨的脾气,不教训一通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但他心中始终记着沈鸣鸢安排的大事,不愿意横生枝节,也就忍住了出手的冲动。 他远远地将包袱往边上一抛,卢绍尘立即像一只捡飞球的狗一样匆忙跑了出去,仓皇地将包袱接在怀中,又狠狠瞪了老杨一眼,这才转身离开了。 老杨看着他狼狈的样,脸上直乐,眼睛却是冷的。 他没有忘记黑暗深处,面具下的那双眼睛。 几乎是同时,一道白光闪过,尖锐的武器几乎是贴着老杨的面门。 黑色的身影像鬼魅一样出现在老杨的面前。 即使有所准备,老杨还是慢了一拍。他向后躲过这一击,劈手去夺潜龙卫的刀,谁知潜龙卫已经算准了老杨的反应,趁着他收手不及时,飞身掠起,在他的肩膀借力。 如同一只滑手的泥鳅,身形一闪,就从车窗钻入了车中。 老杨掀起车帘,正要再和他交手,那人却已经拾起车厢里的几本账册,从另一头的窗户钻出,跳进夜色,消失不见了。 ——好厉害的轻功! 老杨吃了个瘪,但并没有赶到不悦。 看着潜龙卫消失的身影,他邪性地笑了笑。 虽然他还是没搞明白沈鸣鸢要做什么,但刚刚发生的一切,好像都被沈鸣鸢说中了。 第11章 黄雀在后 潜龙卫盯着老杨,已经有一个多时辰了。 从老杨抱着包袱满世界跟人套近乎的时候,他就觉得不对劲,直到亲眼看到老杨将真正的账本藏入车厢里,把几本没有营养的话本交给卢绍尘,他这才发难。 如果不是一路遭遇卢家的围追堵截,他早就将这几样证据呈现在皇帝的御案之上了。 中间虽然生了一些波折,但所幸东西是落在沈鸣鸢的手里,他又有惊无险地取回来了。 他抱着账册急匆匆地往皇帝的书房赶,就是希望早一点了结这桩案件。 ——到那时,他的使命也就彻底结束,可以安然地抛下潜龙卫的假身份,一心一意地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夜色浓重,他在宫中疾行。刚走两步,脚步忽然放缓了下来。 他停在绿树掩映的花园路上,脚步刚刚停下来,身后的树丛就传来一阵翕动的声音。 他侧耳细听周遭的动静,忽地眸光一闪,迅速向左边迈出半步。 眼前蹿出一道豹子一样的人影,手指成爪,向他攻来。幸亏他闪开半步,这才没被此人捉到。 转瞬的交错之间,他不仅发现那是个女人,还评估出来人的武功深浅。 ——若是全盛时期,应该能与之一敌,可是现在…… 他自知不敌,转身就要往阴影更深处逃。 谁知这人反应极快,他刚刚跨出半步,这人就已经调转身形,如同毒蛇一样贴身而上。 潜龙卫转身就跑,试图占据地利甩脱此人。 然而还没走两步,他发现自己面前的石子路上,又出现了一道人影。 一样是个女人,可是比起刚才那个,却又明艳很多。 拦住他的女人一袭红裙,热烈而夺目,分明是六公主沈鸣鸢。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潜龙卫紧紧抱着基本账册,一时间停下了脚步。 随着他驻足,后面那人也停留在他身后几步,虎视眈眈地看着他。 沈鸣鸢早就知道潜龙卫回去盗取包袱,早已经在康回门外恭候多时。 她和程云秀一前一后,两面夹击,正好将这人逮了个正着。 沈鸣鸢见潜龙卫不再挣扎,自己也不再着急,好整以暇地踱步上前。 潜龙卫紧紧护着怀里的账册,看到沈鸣鸢没有动作,稍稍放松片刻。 谁知就在此时,沈鸣鸢忽然发难,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上来。她右手佯攻,真正的攻势却在左手上。她的目标也不是潜龙卫怀里的账本,而是他挂在腰间的腰牌。 潜龙卫的反应倒是快,他认出沈鸣鸢虚招,腾出一只手来,格挡沈鸣鸢的进宫。可是因为劲力不济,稍加抗衡,就败下阵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沈鸣鸢夺下自己的腰牌。 “潜龙卫天字营司徒信。”她将腰牌上的刻字念了出来。 先前的预料,几乎八九不离十。 想起刚才潜龙卫螳臂当车的一挡,沈鸣鸢不禁觉得有点好笑。 刚才一番追逐确实费劲,她以为这个潜龙卫的武功跟他的轻功一样好,没想到手上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没有。 沈鸣鸢忍不住嘲笑一声:“武功这么差,你是怎么混进潜龙卫的?” 沈鸣鸢言语夹枪带棒,眼前这个叫司徒信的男人却没有反驳。他沉默片刻,扭转了话题:“公主殿下既然在此设局,想来已经看过里面的内容了。除了账本,还有几封书信下落不明,应该是在殿下身上吧?” 沈鸣鸢本来就没打算隐瞒,听到司徒信发问,就伸手入怀,摸出了那几封书信。 “没错,看过了。” “既然看过,应该知道你我是同道之人,若是公主愿意,在下可以与公主合作,共同……” 声音戛然而止,程云秀掠身上前,对着男人的后颈直接一记手刀,毫不留情。 身体“咚”地一声倒在地上,司徒信已经不省人事。 沈鸣鸢上前两步,捡起散落在地的三本账本,对着昏迷的司徒信笑道:“谁要跟你合作?云秀,绑了再说。” 灯光晃眼。 司徒信睁开眼睛,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挡住光亮,却发现自己被一根绳索捆缚,绑在了椅子上。 眼睛逐渐适应房间内的光线。他第一眼看到自己的面具,正被一双修长的手指捏着,细细把玩。 那是他的面具,潜龙卫天字营的制式。 眼神缓缓移动。他看到面具的旁边,是火焰一般鲜红色的裙摆。目光上移,这才看到沈鸣鸢戏谑的微笑。 他借司徒信之名,在潜龙卫潜藏了两个月。 顶着一个不属于自己的身份,他却可以天衣无缝。这两个月来,无论他的上司还是同僚,都未曾质疑过他的身份。 没想到这个女人不按常理出牌,直接来硬的,即便在皇宫内禁,也敢随便绑人。 不愧是两年就带回南梁和书的女人,马上马下,都是一样的做派。 司徒信没有落入敌手的觉悟,反而惬意地靠在椅背上,盯着沈鸣鸢看。沈鸣鸢却没时间跟他耗。 她在宫中长大,找个没人的小黑屋关人不难。只是宫宴时辰将近,她急着从他嘴里问出事情的始末。 见司徒信醒过来,她立即上前,揭下司徒信左脸上的“伤疤”。 那是用牛皮和颜料制作而成的一道疤痕,贴在司徒信的脸上,几乎天衣无缝。 “伤疤”被暴力扯下,司徒信的左脸因为撕扯泛起一道红痕。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的脸色比寻常人要苍白一些,泛红也格外明显。 他的面孔俊朗。高鼻薄唇加上流畅的下颌线,勾勒出一副冷峻的轮廓线。或许是多年练武,他的目光坚定,表情坚毅,一双眼睛如同鹰隼,炯炯有神。 只有他的皮肤,苍白得像一张宣纸,没有半点血色,和英俊精致的五官搭在一起,有一种错乱的违和。 沈鸣鸢只顾着询问这人,并没有在意这些细节。 “伪装的手艺不错。”她笑,目光在程云秀怀中的包袱上蜻蜓点水地瞟了一眼,“说说吧,那些东西是哪里得来的?” 司徒信抬起眼睛,与沈鸣鸢对视,不卑不亢道:“潜龙卫做事,什么时候轮到天枢军来过问了?” “潜龙卫知道阁下易容手法如此炉火纯青吗?” 司徒信:…… 潜龙卫高级暗探,一般都不以真面目示人。他却在面具之下再加一重伪装,好像在掩盖什么。 潜龙卫法度森严,对内对外都是修罗一般的存在。沈鸣鸢前世曾落入潜龙卫的手中,九死一生,她最了解潜龙卫的规矩。 可是整个人明明有所图谋,被沈鸣鸢发现,却好像丝毫不惧。 他没有隐瞒,坦诚地交代了事情的始末:“这是卢家伙同民间商贩倒卖军械的证据,原本是要上呈陛下的,谁知走漏了风声,所以才引来卢家的追杀。公主既已看过,就应该知道,我所言不差。” 沈鸣鸢和程云秀闻言交换一个眼神。沈鸣鸢接着问:“卢孝文是我的公爹,情急之下,你将包袱递到我的手里,不怕我与之沆瀣一气,当场销毁吗?” “德昭二十一年二月,天枢军接收战马五百余匹,组建百骑,麾号‘奔雷’。四月,与南梁皇子陆文奚交战于赤渊谷,坐骑疲累,遭遇伏击,奔雷骑折损一百八十余人,马匹损失过半。因未能完成任务,致使赤渊谷外步兵伤亡惨重,阵亡逾千。若非卢孝文以次充好,又怎会有此惨剧?公主抗梁两年,再无比这更惨的败绩,又怎会与卢孝文狼狈为奸呢?” 他说着话,沈鸣鸢的脸色却越来越沉重。 良久,她才问出一句:“天枢军交战的细节,是绝密军情,你是如何知道的?” 第12章 “卢孝文的人头,我要定了。” 领兵多年,沈鸣鸢对边关的事情几乎了如指掌。 她知道司徒信所言不虚。奔雷骑是他抽调军中精锐而成,每一人都有以一敌五的实力,却因战马质量不达标准而折损近三分之一。步兵伤亡更是惨重,一个精编旗落入敌人圈套,几乎全军覆没。那是沈鸣鸢征伐生涯里最惨烈的一次失败,丢掉赤渊谷一退三十里,若非永宁关之战以死相搏,沈鸣鸢早就被军法处置了。 可是赤渊谷大败,不是她用兵无方,而是人祸。她们的军马军械都不合格,她的部署,也被敌军所侦知。 是卢孝文。司徒信说的都是真的。 正是因此,她才会心生疑虑。 与南梁作战的军报虽然会送往京城,但是因为涉及前线机密,很少有人能了解到军报的具体内容。 何况司徒信所说,又都是两军交战的细节,这些更是不为人知的秘密。 潜龙卫替天子监察天下事,几乎人尽皆知,但沈鸣鸢没有想到潜龙卫的触角能伸得那么远,连她和南梁交战的细节都一清二楚。 仿佛赤渊谷一战,是他亲身经过的。 她本能地生出警惕之心,如临大敌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程云秀也发觉其中的不对劲,忍不住问:“你倒是说呀,军中绝密,你是如何知道的?” 她表情冷厉,像一只紧盯猎物的狮子,好像一句话答不对就能把司徒信吃了似的。司徒信的表情却十分平静。 他抬起眼睛,平淡地看着面前的两个女人,一双眼眸像古井一样深邃,看不出任何情绪。他说:“潜龙卫的世界里,没有‘绝密’二字。” “潜龙卫?”程云秀疑惑地看向沈鸣鸢。她从未踏足京中,完全不了解这个组织。 沈鸣鸢却轻轻叹了一口气:“潜龙卫散落大盛各处,为父皇收集朝野各类情报,几乎到了无孔不入的程度。” 听到她的解释,程云秀更是疑惑:“天枢军上下一心,向来从严治理,这样绝密的军情,也能落到潜龙卫的手中?” 沈鸣鸢这一次没有回答,她走了两步,在捆绑司徒信的椅子前面停了下来。 “天字营的密探向来是翘楚,你武功虽差,消息却灵通,果然有点本事。” 司徒信不置可否地微笑:“公主殿下谬赞。” 沈鸣鸢幼时在宫中长大,仗着对宫廷的了解,将司徒信关入一间弃置多年的屋子里。为了不引起旁人注意,整个房间里只燃着一根昏黄的蜡烛。 光线晦暗,沈鸣鸢的影子又有大半落在司徒信的身上,更显得这个人无比阴翳。 沈鸣鸢的心头涌上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在面对敌军千军万马的时候她镇定自若,在面对卢家陷阱的时候她也泰然处之。 可是眼前的这个男人,明明敌不过自己,她却依旧有一种强烈的直觉,觉得这是一个强大的对手。 她看了一眼程云秀,程云秀立即会意,上前解开司徒信身上的绳索。 随即又问:“你刚刚说的合作,指的是什么?” “除掉卢孝文。”司徒信说道,“想必公主殿下早就想做这件事情了吧?” 沈鸣鸢冷笑一声:“我出人出力,你只出几张破纸,这不叫合作,这叫借刀杀人。” “不论我借公主的刀,还是公主借我的刀,杀的都是卢孝文。只要他死,谁来动手,又有什么差别呢?” 司徒信定定盯着她看。撕扯假伤疤带起的红痕已经渐渐退去,在明灭不定的烛光里,他苍白的脸色上挂着一点意味不明的微笑。 沈鸣鸢忍不住问:“你和他有过节?” 司徒信脸上的微笑几乎在瞬间凝固,霎时眉宇之间仿佛结上一层黑雾。 “没有。但他欠我一条命,我需要他还给我。” 说着他站起来,微微欠身,朝着沈鸣鸢行了个礼:“话已至此,若是不愿与卑职合作,那在下就算做个顺水人情,将这份证物送给公主殿下。卑职告退。” 他缓缓走向房间门口。程云秀想要阻拦,但看沈鸣鸢没有这个意思,只好作罢。 司徒信的手指碰到房间的门栓,似乎又想起什么似的,再一次回过头来。 像是纠结半天,才决定说出憋闷许久的话。他的脸上难得地显露出几分疲惫的神色。 “六公主迎战南梁,英姿飒爽,在下颇为钦佩。日后若是有机会,在下倒是很想跟公主殿下交个朋友。” 说完他转身,将一室灯光留在身后。 “后会有期。” 看着他离开房间,沈鸣鸢的眼神越发阴冷。 良久,她才对程云秀说道:“云秀,宫宴结束后,你去一趟南城潜龙左卫衙门。我倒要看看,潜龙卫中是不是真的有一个叫司徒信的人。” 程云秀有些不解:“公主的意思是,其中有诈?” “有诈也好,误会也罢。”沈鸣鸢的声音变得坚定起来,“兵来将挡,箭在弦上,卢孝文的人头,我要定了。” 第13章 密谋 偌大的皇宫沉浸在浓厚的夜色里。 正殿响起肃穆的钟声,大殿的门缓缓拉开,原本在偏殿中等待的众人,鱼贯涌入宴厅中。 祺王妃身怀有孕,不与旁人争先,只排在长龙的末尾,等待顺次进入正殿。 刚走没两步,衣角就被拽住了。 她回过头,发现是从王府带进宫中的那个小医女。 小医女的脸上闪过不安的神色:“娘娘,民女想去更衣……” 小医女年纪虽然不大,但却救过她的性命,王妃又是个温和的性子,对她十分和蔼。虽然皇宫不能乱闯,但她知道这姑娘性情乖巧,行事有分寸。 她浅浅一笑:“人有三急,在所难免,你且去吧。” 医女行礼谢过,匆匆离开。细瘦的身影闪出宫殿的灯海,迅速消失在夜色之中。 正殿外不远处的花园里,传来“哗啦”的一声。 卢绍尘将包袱里的东西扔进池塘之中,这才放下心中的石头,一身轻松地往正殿的方向赶。 他只有被母亲姐姐宠着长大,唯独畏惧他的父亲。卢孝文吩咐他将包袱扔进池塘,又不让他看里面的东西,他就真的看都没有看一下。 听到正殿的方向传来钟声,他加快脚步,匆匆忙忙。夜色深沉,前路不辨,他和迎面来的姑娘撞了个满怀。 他以为是宫里的哪个不长眼睛小宫娥,正要开口大骂,却听到耳边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表哥,是你!” 这是他思念了两年的声音! 他的身形蓦地一窒,抬起眼睛。 看到眼前的美丽少女眼角带着泪水,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把她拥入了怀中。 “浅音!” 自从卢绍尘和沈鸣鸢成婚以后,柳家就不允许这两个人再见面,几乎日日将柳浅音关在府里。 时隔两年,旧情人再次相见,自然有说不完的话。 何况两个人,还都是沈鸣鸢魔爪之下的“受害者”。 柳浅音一看到卢绍尘,眼里的泪水就没有停下来过。 她将脑袋钻入卢绍尘的怀中,嘤嘤地哭泣:“表哥,沈鸣鸢刚才将妹妹欺负得好惨,你要为妹妹做主啊!” 卢绍尘没有目睹当时的情况,后来听从父亲的安排去销毁证据,也没顾得上听与会宾客嚼舌根,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 但既然表妹哭得声泪俱下,那多半是沈鸣鸢那母老虎嫉妒表妹温柔娴淑,楚楚可怜,才故意刁难于她! 他愤恨地说:“这个女人简直是一条疯狗,见谁咬谁!带我回府,定要好好收拾她!” 刚刚才在公主府声名扫地,别说收拾她,就是抬着脑袋做人,卢绍尘都很难做到。 可是在柳浅音的面前不能没有面子,他还是要装作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让柳浅音认为,那个公主府还是他这个做丈夫的说了算。 这样才不算在心爱的女人面前失了面子。 他只是嘴上说说,怀里的柳浅音却抬起脑袋来,梨花带雨地看向卢绍尘。 刚才还是一副娇柔的样子,现在的表情却变得异常冰冷。 她从怀中摸出一个纸包,塞到卢绍尘的手中,阴森森地说:“倒也不必等到回府,只要在宫宴之上,将这包药粉让她服下,就足够了。” 她看到卢绍尘犹豫,又补充道:“表哥放心,这药不会立即发作,你只需偷偷下入沈鸣鸢的饭菜里,待回到公主府,再欣赏她痛苦的样子便是。” 纸包碰到卢绍尘,卢绍尘像被蛇咬了一样立即缩回手指。 他虽然恨沈鸣鸢入骨,但却也没有想过要置她于死地。 他看向柳浅音。他们两个青梅竹马,几乎是一起长大。他一直觉得柳浅音温婉可人,像个小妹妹一样,惹人怜爱。 可是两年不见,此时的她却变得冷漠而陌生。卢绍尘的心中升起一道恐惧,凉意顺着脊背一直蹿到颅顶。 虽然面目还是像以前一样,但此时的柳浅音,却好像透着一股令人胆寒的阴森诡谲。 下意识地,卢绍尘退了两步,声音也不由控制地颤抖起来:“浅音你、你不要开玩笑,她可是当朝公主,皇后娘娘亲生的女儿!” “那又如何?”柳浅音不屑地轻哼,“她一介女流,又不会入朝为官、继承大统。你难道以为今夜是她的庆功宴?过了今夜,她将身败名裂,万劫不复,再也不会有机会抬头!” 听到这话,卢绍尘震惊得无以复加,僵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他怔怔看着柳浅音熟悉而陌生的面孔,不禁问道:“浅音你……你在说什么?” 柳浅音意识到自己的面目好像吓到了卢绍尘,一扫脸上的冷厉之色,眼帘一垂,又变得柔婉可怜, 她拉起卢绍尘的手,像是失了骨骼的支撑一般,整个人歪倒在卢绍尘的怀中。 “表哥,我前些日子听到我爹和哥哥密议,说沈鸣鸢平定南梁虽然有功,但是风头太盛,迟早要除掉她。” 她的手掌在卢绍尘的胸膛上摩挲,嘴唇靠近卢绍尘的耳畔。携着脂粉的香气,她的气息在卢绍尘的耳边回旋,撩拨得他心里痒痒的。 他的语气也柔和的下来:“浅音,你一个女孩子,哪里懂得朝堂上的事情?柳家是皇后娘娘的母家,正是需要拉拢沈鸣鸢的时候,怎么可能对她出手呢?” 柳浅音嗤笑一声:“表哥,不懂的恐怕是你吧?沈鸣鸢虽然是皇后娘娘的女儿,可是和那个贱人生的老四走得太近了。祺王殿下也有意拉拢于她,她倒向哪边,都是柳家的劲敌。柳家一心想要扶持九皇子争储,待今夜从她手中拿过兵权,她就是一枚弃子,可以任凭你我拿捏了。” 她身在柳府,偷听了不少父兄的谈话,掌握了很多卢绍尘也不知道的事情。 “卢大人这两年也出力不少,难道没有跟你说过吗?” 卢孝文夫妇最宠爱他们这个宝贝儿子,不想让卢绍尘陷入储争的龃龉之中。他茫然地问:“这件事跟我爹也有关?” 他想起刚才爹爹的吩咐,又怔怔地摇摇头:“不行,这种事我做不来。” “表哥如此犹豫,是不是真的对沈鸣鸢心动了?”柳浅音故作生气地推开卢绍尘,背过身子,酸溜溜地说,“想也知道,表哥和她朝夕相处,同枕共眠,必然是夫妻恩情深厚,不忍心下手的。” 她从卢绍尘的指间抽回纸包,撅起嘴唇说:“还是不劳烦表哥了。” 卢绍尘哪里受得了这种段位的激将?他赶忙握紧纸包,不让柳浅音抽去,同时伸手一拨,将柳浅音的肩膀拢入怀中。 “表哥这两年可是碰都没碰那女人,浅音,你可不能冤枉了表哥!” 跟过他的那些姑娘,无一不是照着柳浅音的性格样貌寻摸的。他没机会和柳浅音你侬我侬,只能用这种方式聊表相思。 ——我卢绍尘,可是万里挑一的深情之人啊!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用情至深,简直能感动天地。他紧紧把柳浅音揽进怀中,低头轻吻她的头发。 “这事听你的就是。浅音你要记住,表哥的心中只有你,只有你一个。” 沈鸣鸢魔爪之下的这对“苦命鸳鸯”相濡以沫,未曾注意到花园的阴影处,草丛里轻轻地一晃。 细瘦的身影一闪而逝,飘进辉煌的灯火之中。草丛间只剩下晚风的痕迹。 第14章 司徒信的身份 沈鸣鸢带着程云秀一路往大殿的方向走。 她有时候看看程云秀怀抱的账册,有时候又看看漆黑的天空,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程云秀跟在她的身后,一开始还是一言不发,到了后面实在忍不住,就开口说道:“殿下如若不放心,卑职就把那人找来,再好好问个清楚。” 沈鸣鸢这才意识到,这一路上她都在琢磨那个神神秘秘的司徒信,竟忘了将重要的事情交代给程云秀听。 她抬眼望前方看了一眼,正殿的方向传来钟鼓的声响,和淡淡的丝竹声。 过不了多久,宴会就要开始了。 “时辰还来得及。” 她嘀咕了一句,低下头在程云秀怀中的书册翻弄了一轮,从中拈出一封书信收入怀中,然后嘱咐程云秀: “云秀,你往祥龙殿的方向走,去找一个姓乔的老太监,务必要将这些证据交到乔公公的——” 话音戛然而止,她的脸色忽地凝重了下来,目光定定看向程云秀。 程云秀的眼尾微微上挑,见沈鸣鸢目光落处是她自己,不禁疑惑问道:“怎么了?” 沈鸣鸢将手指压在嘴唇上,示意程云秀噤声,同时提起裙裾,踮起脚尖上前来。 她方才盯着的,并不是程云秀,而是程云秀背后的夜色。 两个人行走在通往大殿的长廊之中,前后都是一片漆黑。她垫着脚尖走到长廊的转弯处,却意外地发现这里空空如也。 刚才她分明看到程云秀的身后有一团黑影闪过,此时却毫无所获。 她皱起眉头,四下看了看,这才松下紧绷的心弦,轻声回答程云秀:“没事,是我疑神疑鬼了。皇宫守卫森严,不会有人在这里乱来。” 刚才审问司徒信耽搁了不少时间,现在正殿开启,钟鸣鼎食,来客大都已经就位,只等帝后亲临。 沈鸣鸢已经姗姗来迟,若是耽搁太久,恐怕会更加不好。 她嘱咐程云秀去办事情,自己则匆匆往丝竹悦耳、灯火辉煌的方向而去。 良久,长廊房梁上才跳下一个黑影。 是两个人。 司徒信的手里提着一个身材娇小的少年。他一手提着少年,一手紧紧捂住少年的口舌,像一只蝙蝠一样挂在房檐的阴影中。 直到沈鸣鸢两人远去,他紧紧裹缚少年的胳膊才稍稍松开。 少年仰着头,将这个戴面具的男人打量了一番,小心翼翼地问:“你是北盛的潜龙卫?” 少年身上的衣服不是大盛的样式。制式虽然简单,可是衣袂更加飘逸,布料也更加精致,反而像是用南梁特有的丝绸制成。 是个南梁的内宦。 南梁的小太监出现在北盛的宫中,司徒信并不意外,反而言语之间带着些熟稔和埋怨。 “得宝,你鬼鬼祟祟跟着沈鸣鸢,是要做什么?” 被一个陌生的男人叫出名字,得宝脸色一变:“你怎么知道我叫得宝?” 面具后翻起一对白眼,司徒信将手指伸向脑后,松开绑缚面具的带子。 他一边摘面具,一边生无可恋地说:“别告诉我,你刚刚是要去告诉沈鸣鸢,今夜参加宫宴的那位大梁质子,是个冒牌货。” 面具缓缓落下,露出司徒信的面庞。沈鸣鸢撕下的假疤痕被他重新贴上,却也无法掩盖他英俊的面容。 得宝看清眼前人的面目,泪水忽地涌上眼眶。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边跪一边哭:“皇子殿下,奴婢、奴婢以为你……你已经被那个狗东西害死了!” 得宝的膝盖还没有碰到地面,就被司徒信拽着后衣领提了起来。 “北盛皇宫耳目众多,你声音这么大,是想让我再死一次吗?” 死而复生的皇子又出现在面前,得宝喜极而泣,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傻笑,也不管司徒信的责备,只说:“一定是菩萨听到了奴婢夜夜祝祷,所以殿下还活着,呜呜,殿下还……” “别哭了。” 一双剑眉压低,司徒信冷目如刀,气势汹汹地看向得宝。 得宝乖乖闭了嘴。 他的眼泪来得也快去得也快,司徒信一怒,他就立即换上一副谄媚的笑脸:“奴婢就说殿下吉人自有天相,不会葬身鱼腹的!” 一边嘻嘻傻笑,他还一边伸手摸司徒信厚实的胸膛:“全须全尾,没少胳膊没少腿,正好!” 司徒信还记得刚才得宝鬼鬼祟祟的行径。他皱眉拍掉小太监乱摸的爪子,问道:“你刚才跟着沈鸣鸢,是要干什么?” “殿下料事如神,奴婢正是要将事情的始末告诉那位六公主!” 司徒信:…… 他生无可恋地问得宝:“告诉她,那个跟她交战多年,几次险些要了她性命的大梁质子陆文奚,其实就是我?” 得宝的眼睛里流露着清澈的愚蠢。他点头:“嗯呐!” 一巴掌拍在得宝的脑袋上,司徒信此时想死的心都有了。 “你是不是怕我死得不够快?陆文柬已经杀了我一次,你难道还想沈鸣鸢再杀我一次?” “她不会杀你的,她救过……” 得宝的心眼子不够用,他说到一半,才想起当初沈鸣鸢的警告。 ——这事情可不能让皇子殿下知道了。 他连忙闭了嘴,换了一套说辞:“可她看上去面相挺慈善的,梁盛不是已经止战结盟了吗,请她出手,说不准会帮助殿下除掉陆文柬,恢复身份呢?” 司徒信没有说话。 他从陆文柬的手里逃出生天,借司徒信之名进入潜龙卫,每一步都是险之又险、如履薄冰。 如今想想,幸亏这一路孤军奋战,没有得宝这个猪队友的推波助澜,否则他就是死一百回也不够。 他沉着脸,重新将面具扣在他紧锁的眉眼之间:“你回陆文柬身边去,什么都不要做,用得到你的时候,我自然会联系你。” 说着,他足尖用力,飞身蹿上房顶。 廊下的得宝讨了个没趣,悻悻离开。刚失望没一会,小脑瓜就被皇子失而复得的喜讯占据,乐哉哉地往正殿去了。 房顶的司徒信看他远去,也长出一口气,隐没于夜色之中。 第15章 下毒 卢绍尘去康回门外取了包裹,扔进池塘,再和表妹缠绵一番,耽搁了不少时间。 可是沈鸣鸢竟然比他还晚来。 他们是夫妻,席位自然安排在一起。 沾了沈鸣鸢的光,这里靠近上首,是距离帝后御座第二近的席位。 饮宴规矩,王公皇亲居左、外臣臣属居右。沈鸣鸢是带着功劳回来的,她的几个哥哥又都不在京中,除了上首的祺王和祺王妃,就属她地位最高。 靠近主位,远离门口,这边的人员往来按理说不应该太频繁,应该只有一些布施的宫女太监。 可是自打卢绍尘落座,他旁边的那张桌子前面就没停过。来往之人有男有女,男人庆贺一下祺王立功归来,女人恭喜一下王妃身怀有孕,热热闹闹,完全没有停歇下来的意思。 祺王沈青松是皇帝和宁贵妃的儿子,也是当下京中的唯一皇子。祺王的母妃和卢家投靠的皇后娘娘各领宫中半边江山,是你死我活的对头,卢绍尘作为柳氏一派,才不会去凑那个热闹。 祺王夫妇坐在卢绍尘的身边,卢绍尘只跟他们浅浅打了个招呼,就只顾着摩挲自己袖筒里的那个纸包。 他虽然恨沈鸣鸢,却从没有想过用这等下作的手段毒害她,然而柳浅音的那番话,又让他心里痒痒的。 如果他所言不虚,那么沈鸣鸢如今已经是强弩之末。现下她有多风光,以后她就有多狼狈。 他作为沈鸣鸢名义上最亲近的人,动动手脚、做些落井下石的事情,简直易如反掌。 他用指甲盖挑开纸包的一个小边,小心翼翼地拆开盛放毒药的油纸。 手上动作着,眼睛却是看都不敢看一眼,目光心不在焉地扫过桌面。 帝后还未驾临,宴会也没有开始,桌子上没有摆宴会所需的菜品,只有一些餐具和瓜果凉菜。 他眼神不安地到处瞟,盯上了桌子中央的一盘盐津梅子。 沈鸣鸢喜欢吃梅子,尤其是江州进贡来的梅子。如今三四月的天气,正好是吃梅子的季节,沈鸣鸢又在边关与将士同吃了两年糙米饭,一定最馋这东西。 他想向那盘盐津梅子伸出手去,可是做贼心虚,又怕被人看见,獐头鼠目地四下张望了一圈。 旁边的桌子前人虽然多,但大都围着祺王和祺王妃,背对着自己。周围来来往往的那些宫女太监也忙着布施菜饭和餐具,顾不上他手里的动作。 他这才大着胆子,抬起手来。 还没有碰到那盘梅子,他的余光忽然瞥见旁边闪过一道人影,吓得他一哆嗦,又赶忙缩回手去。 抬起眼睛,他看到是个身材瘦小的小姑娘,经过他的席位,一路往祺王妃那边去了。 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杯弓蛇影。 他喘了一口气。 没有注意到小姑娘和祺王、祺王妃耳语,也没有注意到祺王身后的贴身侍卫悄然离开,他满心满眼都是那包毒药。 趁着几个小太监摆放器皿挡住他的身体,他一鼓作气,抬起胳膊,将攥在手心的药粉尽数倒在那盘梅子上。 柳浅音给他的药粉真是神奇,药粉一开始还是白色的,可是碰到梅子表面的水分,立马溶解了进去,一点痕迹都没有,几乎天衣无缝。 心头的石头落了地,他如释重负地喘了两口气,像是骨头散架一样在椅子里瘫软了一会,这才慢吞吞地起身。 刚刚坐起来,就看到一道鲜红色的身影,出现在宫殿门口。 沈鸣鸢沿着红色的绒地毯缓缓走来,步伐稳健,表情平静。 卢绍尘却像留下心理阴影一样,总觉得她窥破了自己的小动作,一时紧张得心乱如麻,连手都在颤抖。 大殿中灯火通明,宾朋满座, 大盛二十二年的三月,皇城一前一后收到两道好消息。 一道是大盛与北周谈成一桩官商生意,大盛用五万担精盐换取北周的三万匹军马。 大盛地处中原地区,没有北周那么好的养马地,一直缺少战马。能谈成这桩生意,于大盛军队而言,就等于如虎添翼。二皇子祺王出使北周,功不可没。 而另一件事,就是沈鸣鸢出征东南边境,平定南梁之乱,不仅带回南梁的和书,还带回一个质子。此战之后,大盛南境战火也会平息。 北定南清,是盛世之兆。 这场宫宴,是当今圣上登基之后规模最大的一场,几乎请来了京城所有高官贵族和他们的亲属。很多人都接着这个机会四处巴结谄媚、以期找到靠山。 沈鸣鸢一进大殿,就看到祺王的席位旁边挤着乌央乌央的一群人,而旁边她的席位前,却只孤零零地坐着个卢绍尘,门可罗雀,显得有些凄凉。 在朝为官,政治嗅觉是最敏感的,眼睛也是最势利的。 成年的皇子,除了短命的先太子,就只有二皇子、三皇子和四皇子。而这中间,又属二皇子的地位最为尊崇。 宁贵妃有宁家的势力撑腰,几乎掌控着北境全部的军队,单论这一条,就连皇后娘娘都不能与之抗衡。 可惜宁家出身底层,没有百年的家族基业,从出身上矮了皇后一头,大盛的凤冠才落到了皇后娘娘的头上。 在绝大多数人眼中,祺王距离太子之位只差一个仪式。他这回领了功劳回来,说不好就要直接立储,承继大统也指日可待。 和祺王套近乎的官员、和祺王妃套近乎的夫人们,几乎将这对夫妇围了个水泄不通。 他们满心满眼都是祺王夫妇,沈鸣鸢一路走来,这些人也对她视而不见。 只有那个心里有鬼的卢绍尘,缩着脖子躲在椅子里,像看猛兽一样看着沈鸣鸢。 卢绍尘心里始终挂念着那盘下了毒的盐津梅子,沈鸣鸢过来的时候,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从座位上跳起来。 而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有点夸张,又朝着沈鸣鸢讪笑。 沈鸣鸢知道卢绍尘要作妖,却也同样知道以卢绍尘的本事根本掀不起什么风浪。她嗔怪地白了卢绍尘一眼,卢绍尘赶忙自觉地给她拉开椅子。 “公主姗姗来迟,想是有事情耽搁了,不如喝杯茶水,休息休息?” 他一边说,一边拎起茶壶,往沈鸣鸢面前的茶杯里倒。 热气蒸腾起来,隔开了这对表面夫妇的视线,又很快消隐于空气中。 沈鸣鸢看看他,又看看杯中水面上倒影的灯影,不禁勾了勾唇角。 “驸马爷什么时候这般客气了,本宫可是消受不起。” 她接过茶杯,将茶杯递到嘴边,嘴唇还没沾到杯子的边缘,她又把茶杯放在了桌上。 旋即歪着脑袋,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别是憋着什么坏,等着我往坑里跳吧?” 第16章 “儿媳不能坐着,那公主呢?” 卢绍尘的状态不对劲,沈鸣鸢是觉察到了的。 她只往卢绍尘的头发上瞟了一眼,就看到他的头发间沾染着细碎的叶片。 ——刚才去过了御花园。 一切都在沈鸣鸢的意料之中。 卢孝文一定会派卢绍尘去取那个包裹,也一定会嘱咐卢绍尘不要看里面的内容。 卢绍尘很怕他爹,自然不会违抗,也就不会发现,里面的东西早就被老杨偷梁换柱了。 几本账本拿到哪里都十分碍眼,尤其还落在卢绍尘这个缺心眼的手里,卢孝文想必会让卢绍尘直接就地销毁。 那些由墨水书写的罪证,只要浸在水中,就会面目全非,即使被后来人打捞起来,也不能辨认其中的字迹,扔进水池里,是最好的结果。 而饮宴的宫殿,与御花园,仅有一墙之隔。 沈鸣鸢的眼底闪过一丝了然。她故作惊讶地抬起胳膊,停在卢绍尘的头顶上。 卢绍尘以为她要打自己,吓得跟兔子似的当下就要躲,没想到沈鸣鸢只是拾起自己头发之间的半片碎叶。 “夫君,你别躲呀!” 被沈鸣鸢叫“夫君”,比被爹妈叫全名还可怕,卢绍尘觉得一股凉意从脚跟开始,沿着脊柱一直蹿到脖子里。 他瑟瑟索索地点点头,又往远处退了两步,和沈鸣鸢拉开距离。 沈鸣鸢意味深长地笑笑,回过头,目光在面前的桌子上扫过。 前世的卢绍尘就是在这桌宴席上给她下毒,她自进门来,就提了十二分的小心。 但桌上的瓜果有好几盘,之后又要有无数佳肴上桌,她不可能一口都不吃。 从她一进门,卢绍尘就是一副心中有鬼的样子,沈鸣鸢几乎可以断定,毒已经下过了。 她只需要记住如今桌上都有哪些菜肴,待宴会之时避开就可以了。 她在心里默默数着记着,目光刚刚停在盐津梅子上,就听到耳边传来一道声音。 “公主殿下好大威风啊,长辈到来也不起身迎接?” 她抬起头。人群之中,一前一后走来两个女人,风风火火,像是来找沈鸣鸢兴师问罪的。 沈鸣鸢一看就乐了。 这两个人一个五旬一个三旬,是一对母女,正是她的婆母卢夫人和姑姐卢想楠。 沈鸣鸢“啧”了一声。 看这气冲冲的架势,沈鸣鸢就知道这对母女俩来者不善,想来是因为她们那个宝贝柳浅音。 来得正好,她早就看这两个女人不爽了。 卢夫人是兵部侍郎夫人,有二品诰命在身,地位尊崇。卢想楠的丈夫虽然也位居侍郎之位,但毕竟年轻,她还没有得封。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过来,眼睛里露着吃人一样的凶光,像是来找沈鸣鸢讨债的。 沈鸣鸢却好像没看见一样,地下脑袋去,闷声不吭地玩她的指甲。 她刚从边关回来,整个人糙得很,虽然被银环盛装打扮了一番,但指甲没顾上染。虽然修剪得整齐,却实在没什么把玩的空间。 她就盯着光秃秃的指甲壳发呆。 “沈鸣鸢,你是什么意思!” 人还没有走近,一道怒喝已经传来。卢夫人声音威严,容不得旁人反抗。 沈鸣鸢这才不情不愿地从她的手指间抬起眼睛,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表情。 “啊?” 一番装傻充愣,让卢夫人哑了火,准备了一路的说辞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倒是另一旁的卢想楠出言帮腔: “阿鸢,阿娘已经听说刚才的事情了,在宫门口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你这个做嫂子的,实在有失体统。” 沈鸣鸢又是一句:“啊?” 她这次倒不是装傻,而是真在脑子里倒腾了一番。 她从未将自己当做卢绍尘的妻子看待,所以也没有真正接受过她那边的亲缘关系。柳浅音是她舅舅家的女儿,其实应该叫她一声表姐。 反倒是卢绍尘,他是柳浅音的表哥,从这边算,沈鸣鸢又确确实实是柳浅音的表嫂。 她脑子转了转才反应过来,一脸茫然地问:“既是嫂子,教教小姑子做人的道理,不是情理之中吗?”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两只手搭在一起,撑在桌面上,将下巴抵上去,微笑看向两个女人: “那么多人看着呢,总不能让别人觉得柳家大小姐有人生没人养,没有家教吧?” 她当众羞辱了柳浅音半天,到头来却还说自己是在教柳浅音做人。卢想楠只觉得这人的脸皮简直要赶上皇城的城墙了。 她恶狠狠地瞪了卢绍尘一眼,试图让卢绍尘帮腔,一起数落沈鸣鸢。 没想到现在的卢绍尘看见沈鸣鸢,就像老鼠看见猫,气都不喘一下,缩着脖子躲在桌子后面装死。 卢想楠气不打一处来,顾不上叫卢绍尘帮忙,只好自己出声:“阿鸢,你是咱们卢家的儿媳,说话做事自然要考虑卢家的家风门楣,否则外人看见,多丢人啊?” 她心里一乐,忍不住把揶揄的表情挂在脸上。她站起身来,走到卢想楠的面前:“二姐的意思,阿鸢嫁到卢家,就是卢家的人咯?那二姐嫁到柳家,又关我们卢家什么事?是族谱上有你名字,还是老宅那七十五间房屋有你一间呢?” 卢想楠在娘家时,就要处处让着自己的宝贝弟弟,出嫁之后,更是为卢绍尘好生照顾柳浅音,她自觉自己是卢家的女儿,做这些事情理所应当。 沈鸣鸢以卢家人的身份将她踢出家族,偏偏是她自己的逻辑,她被噎得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一张脸顿时气得发白,她伸出一根手指,指着沈鸣鸢的鼻子:“你、你不要胡搅蛮缠!” “哪里是我胡搅蛮缠?”沈鸣鸢一把将卢想楠的手指握在掌心,用一种她无法抗衡的劲力,将她的整条胳膊压了下去。 戏谑的表情也一扫而空,沈鸣鸢顿时露出令人胆寒的杀气。 “教训柳浅音,跟什么狗屁柳家卢家没有半文钱关系,本宫今日跟你就把话说得明明白白。程将军为国征战,舍生忘死,这样的功臣回到京城,却要遭受一位大小姐的言语羞辱,这就是你所谓的道理?” 她的冷目瞥了一眼一旁的卢夫人,轻哼了一声:“二位夫人在闺阁久了,想必只会争执一些床头灶尾的腌臜事了吧?” “沈鸣鸢,你嘴巴放干净一点!”卢想楠气极。她想要推沈鸣鸢一把,可是自己的手被沈鸣鸢按着,动都动不了一下。 她只能作出一副凶恶的表情,恶狠狠地瞪着沈鸣鸢。 “要我嘴巴放干净?我沈鸣鸢说话向来是斯斯文文、阴阳怪气,哪里及得上柳姑娘啊,一上来就给别家姑娘造黄谣,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早就尝过云雨,是个中熟手了呢!” “你——” “闭嘴。” 拐杖敲在地面,发出一声脆响。卢夫人冷厉地呵斥,却是对着卢想楠。 她并非站在沈鸣鸢这边,而是看卢想楠在唇舌上实在占不到上风,只能出言打断。 沈鸣鸢嘴皮子利落,卢想楠根本不是对手,若是再这么下去,不要说柳家小姐的名声,就是她卢家,也得声名扫地。 卢想楠虽然出嫁已久,但还是很怵这位严母。卢夫人一声怒喝,她就乖乖闭了嘴。 卢夫人这才抬起眼帘,用一双犀利的眼眸,杀气腾腾地看向沈鸣鸢。 “沈鸣鸢,你可知错?” 沈鸣鸢松了手,将卢想楠往后轻轻一推,反身又坐回椅子上,惬意地翘起二郎腿。 “我没错,如何知错?” 卢夫人将手中的拐杖往地上一磕,怒声说道:“混账,站起来说话!” 卢想楠看一眼母亲的脸色,立马帮腔道:“就是,哪有婆母坐着,儿媳站着的道理?” “是吗?”沈鸣鸢浅浅笑了一声,不卑不亢的注视着这两个女人,“儿媳不能坐着,那公主呢?”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二郎腿换了个方向,随意地往椅背上一靠: “两位夫人,见到当朝公主,不行跪拜礼吗?” 第17章 一家极品 这一句话,噎住了卢夫人和卢想楠。 论起尊卑,沈鸣鸢是公主,她们是官属,一君一臣,她们确实应该对沈鸣鸢行跪拜之礼。 可是沈鸣鸢性情温和,尤其念在卢家是皇后娘娘定下的婚事,对卢家老小礼遇有加。 当初拜堂的时候都没有摆公主的谱,这些年在外出征,也时常派银环往婆家送一些礼物。 卢夫人和卢想楠一直觉得,这是个很好拿捏的小媳妇。 哪知道被边关的风吹了两年,回到洛京来,她扭脸就变成了一只河东狮。 对卢绍尘和柳浅音不留情面也就算了,在他们两个长辈面前,也是一副嚣张跋扈的嘴脸。 可是她说得有道理。她是当朝公主,又是带了军功回来的人,卢家母女想要找她的麻烦,确实是没有掂量好自己的斤两。 两个女人面面相觑,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 她们原本是来替柳浅音讨回公道的,没想到沈鸣鸢这个疯女人六亲不认,连自家长辈都没有放在眼里。 卢夫人的嘴唇气得哆嗦,一张脸血色全无,顿时变得如同死人一般。 手里的拐杖也脱手,“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整个人僵直着向后倒去。 她年纪大了,身体也越发经不起折腾,只感觉到胸口堵得慌,连喘气都费劲。 卢想楠一看母亲发病,也顾不得跟沈鸣鸢一较口舌。她急匆匆地从怀里掏出一个药瓶,将药丸塞进卢夫人的嘴中,同时一把抄起桌子上的茶杯,急匆匆地给卢夫人喂药。 从卢夫人她们过来的时候,卢绍尘就像个透明人一样躲在角落,根本不敢掺和这三个女人之间的事情。 此时眼看母亲犯病,他也只顾着看沈鸣鸢的脸色,犹豫着不敢上前帮把手。 卢想楠似是司空见惯。她喂卢夫人吃过药,将药瓶塞进怀里,随后一手揽住卢夫人的肩膀,另一只手不断地在卢夫人的胸口摩挲,替她舒展胸口的血脉。 沈鸣鸢的眼神挪动到卢绍尘的身上,轻轻皱起眉头。 她跟卢家母女的口角,本没打算吵出人命,如今卢夫人犯病,她自然偃旗息鼓,不再多说什么了。 卢夫人病发,整个人就像离了魂一样,怪吓人的。可是卢绍尘,怎么还是一副死人样子,压根不上前关心一下母亲? 天底下哪有这样做儿子的? 沈鸣鸢忍不住踢了卢绍尘一脚:“卢绍尘,你不去看看你娘?” 卢绍尘听到沈鸣鸢话语带着责备,这才想起什么似的,从椅子里爬起来。他来到卢夫人身边,拉起卢夫人的手,却还是不忘偷偷瞄沈鸣鸢一眼。 沈鸣鸢不理他。 卢夫人吃了药,脸上稍微恢复了一些血色。她的眼睛微微张开,就看到宝贝儿子关切地看着自己。她颇感欣慰,抿着嘴点点头:“还是我儿孝顺,知道关心为娘。” 一旁的卢想楠,原本是一副牵肠挂肚的表情,听到这句话,脸色蓦地冷了下来。 明明是她发觉母亲身体不适,明明是她随身备药,明明是她眼疾手快喂母亲吃了药,到头来自己一句好处没有落到,还听着母亲夸了卢绍尘半天。 一瞬间,她的眼睛黯淡得像坠入无星无月的黑夜。 沈鸣鸢却敏锐地发现了,轻哼一声。她缓缓抬起头,对卢想楠说:“阿娘的身子不适,还是让夫君陪着阿娘回席休息吧。” 卢想楠一听这话,心中更是不舒服。她冷冷地瞪了沈鸣鸢一眼,一把松开扶着卢夫人的手:“说的是呢,绍尘牵挂阿娘,还是亲自送阿娘回去吧。” 卢绍尘是含着金汤匙长大的,他在卢府,只有别人迁就他,没有他迁就别人,他哪里看得出卢想楠的心思? 他不知道为什么卢想楠翻脸翻得这么快,还以为是卢想楠把他和沈鸣鸢划归一类、当作敌人看了。他回头瞪了沈鸣鸢一眼,这才扶着卢夫人离开。 目送这母女三人远去,沈鸣鸢心中却没有大仇得报的快乐。 陷害她的是卢孝文,毒害她的是卢绍尘,这对母女虽然常常试图教训她这个儿媳,却没有生过害人的心思,尤其是卢想楠,她对柳浅音的照拂之情,和对卢夫人的孝敬之心,都是干干净净、没有掺杂利益关系的。 母女二人来势汹汹,却被沈鸣鸢一副嘴皮子说得丢盔弃甲。隔壁桌那些套近乎的人虽然不敢掺和,却也看在眼里听在耳中,卢家母女在沈鸣鸢这里颜面扫地,已经被不少人暗中看热闹了。 如果她们不来找麻烦,沈鸣鸢也不会把这一切闹得这么难看。何况卢想楠…… 她心中生出一丝可怜,转瞬又觉得自己实在是有病。同情心再泛滥下去,舍利子就要崩到一旁祺王哥哥的脸上了。 沈鸣鸢的眼神又冷了下来。群敌环视,一步走不好她就会落入前世的悲惨遭遇中,她必得收起那些无关紧要的情绪,一心针对藏在暗处的毒手。 目光落回半杯茶水上。她端起茶杯,端详了片刻。 卢夫人喝过了茶水,卢绍尘却没有任何反应,这至少说明,这杯茶是干净的。 她忽然随手一泼,将剩下的半杯茶泼到了身后的地毯上,随后云淡风轻地招呼过一旁的小太监: “这杯子旁人用过了,去,换副新的来。” 一番唇枪舌剑,她还真是有些渴了。 小太监乖乖听话,给沈鸣鸢取了一套干净的茶杯送来。 沈鸣鸢倒了杯茶,浅呷两口,目光却被桌上那一盘盐津梅子吸引住了。 她在边关生活了两年,喝的是河水吃的是糙米饭,这么些日子下来,早不记得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京城里吃的是什么珍馐美馔。 她最爱吃江州的梅子,如今三四月的季节又正是新梅成熟、贡往京城的季节。今年雨水好,贡上来的梅子比往年的大出不少,一看就酸甜可口,好吃得很。 盯着油亮亮的梅子,她咽了一口唾液。 ——不行,这桌上的东西经过卢绍尘的手,她都不能吃。 眼中的亮光消失了片刻,她忽地又振奋起精神来。 她偏头,将罪恶的魔爪伸向一旁的祺王妃夫妇。 ——他们那桌的梅子,可都还一个没动呢! 第18章 来自兄长的示警 祺王眼下是京里最炙手可热的人物,也是京中权贵巴结的对象。 大盛官场谄媚之风盛行,在这样一场纸醉金迷的宴会上,自然原形毕露。 祺王的桌前围着不少人。有些体面的,还借着一些无关紧要的公务来装装样子,有些则上来就拍马屁,嘴皮子利落得仿佛南市馆子中说相声的逗哏。 祺王和他们勉强维持着一些场面人的表面功夫,祺王妃却只觉得脑袋疼得厉害。 她身怀有孕,月份又小,是反应最大的时候。被围在一群人中,闷得连气都喘不上来,她只好一个劲地攥着小医女的手。 被一群人围着,又有殿中灯火炙烤,她热得慌,额角已经结起细密的汗珠。眼前的人影一层叠一层,晃得她眼晕。 忽然间一道凉风钻了进来,麻溜地分开两边的人群,祺王妃面前顿时让出一个口子。 她呼吸了两口新鲜空气,脑子清醒些,这才顾得上抬眼看,是哪路神仙救她于苦海。 一道鲜红色的身影,像一簇热烈的火焰,几乎是飘到她桌前的。 人影飘忽,手脚却快准狠,朝她面前的那盘盐津梅子伸来,迅雷不及掩耳,迅速塞进嘴中。 祺王妃抬起头,正看到沈鸣鸢鼓着腮帮子,眯起眼睛,露出一个憨憨的笑容。 “来向嫂子讨些吃食,嫂子不会介意吧!” 成婚之后,祺王就搬出皇宫,建起王府。沈鸣鸢在宫里住着,直到婚后也迁入了公主府。这两人虽然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妹,但来往交集都不多,祺王妃和沈鸣鸢之间的接触就更少了。 她没想到这位公主妹妹还是个贪嘴的性子,“噗嗤”一笑,将整盘盐津梅子都推到沈鸣鸢的面前: “当然不介意,这一盘都是你的。” 京城众人,稍稍踏足权贵圈子的都知道,沈鸣鸢和祺王,那是天生的政敌。 祺王如日中天,有问鼎太子之位的意思,风头一时无两。沈鸣鸢身上烙着柳氏的印记,又领了军功从边关回来,很明显是要跟他分功抢风头的。 夫妻一心,沈鸣鸢原本以为褀王妃对自己也带着天然的敌意,没想到自己厚着脸皮来讨吃食,祺王妃倒是一脸和善地允了。 她一边将盛放盐津梅子的盘子推给沈鸣鸢,一边乐呵呵地对沈鸣鸢说:“早听祺王爷说过,妹妹在南境骁勇善战,我还以为是个冷面的性子,不好相处呢。没想到也是个性情中人。” 她为人和善是出了名的,和沈鸣鸢谈话,才三两句就让沈鸣鸢觉得如沐春风。 沈鸣鸢重生之后,满眼望去都是敌人和陷阱,却难得在一个交往不多的嫂子这里得到一些善意。她稍稍卸下一些心中的防备,对祺王妃羞赧一笑:“二嫂过誉啦,刚刚被事情事耽搁,没来得及向嫂子道喜,阿鸢心中还有些过意不去呢。” 自打祺王妃怀孕,跟她来道喜的人就不绝如缕,她性情好静,听着看着都心烦,听到沈鸣鸢这么一说,她有些赌气,埋怨道:“道什么喜,这孩子是个不老实的讨债鬼,这几个月折腾死我了。” 她跟沈鸣鸢不见外,抱怨起怀孕的辛苦,沈鸣鸢更觉得这王妃能处。她立即顺着祺王妃的话头说:“嫂子要怪,就怪我二哥,趁着这段时间,多跟他讨要些好吃的东西,最好把他那王府吃个底朝天。” 祺王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扇动折扇,和几个老陈维持虚假繁荣,听到这话,扭过头来。 “你们这姐俩,倒是琢磨起拿捏本王了。” 沈鸣鸢愣了一下。 她刚刚无心听了一耳朵,褀王周围这几个外臣,是在和祺王讲一些族中子弟升迁提携的事情,虽然是走裙带关系,但勉强算一句正事,他本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分神,来接沈鸣鸢的话茬。 沈鸣鸢一时还没想到怎么回答,祺王又转过脑袋,看向面前的一桌拥趸。 刚才还是家长里短的一副俏皮表情,转过头时,已经一脸严肃。 “本王和家人说些话,你们都散了吧。” 一群人面面相觑,却都舍不得离开。祺王扇子一合,整个人往椅背上一靠,轻轻咳嗽一声,语气陡然变得严厉起来:“怎么,还有什么事要打扰本王吗?” 眼看祺王就要翻脸,这群人赶忙诺诺应承,四散离开。 沈鸣鸢这才见缝插针地说上一句玩笑话:“皇兄好威风哦,吓死妹妹了。” 祺王朝祺王妃看了一眼,夫妻默契,祺王妃立即会意。她拉起一旁医女的手,扶着脑袋说:“憋闷了许久,脑袋有点晕,素问,扶我出去走走。” 一边说着,一边带着医女离席,只剩下沈鸣鸢和祺王两个人。 沈鸣鸢端着果盘愣在原地。 她这位二哥,兴师动众地赶走其他人,又不动声色地支走王妃,专留下她一个人在空落落的桌案前。 这排场,有点大啊。 她虽然不想与这对夫妇为敌,但她和这位皇子的母亲已经在皇宫里斗了二十多年,各自的母家也在朝堂上针锋相对了二十多年,是敌是友,沈鸣鸢说了不算。 她满心疑虑,正思忖应该如何应对,却看见褀王朝她招了招手。 沈鸣鸢只好坐到祺王妃的椅子上,将耳朵凑近祺王。 祺王的声音压得很低,但她听到祺王说的话,还是立刻变了脸色。 “妹妹刚刚回京,可要提着十二分的小心,不要被身边之人暗害了。” 这句话把沈鸣鸢说懵了。 卢绍尘要害她,她是知道的,因为她掉过一次坑,所以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但是这事祺王怎么会知道? 就算祺王通过什么途径知道这件事,可是他和沈鸣鸢根本不是同一路人,又为什么会好心告诉她? 她的目光变得冰冷而警惕,祺王却好像能料到她想什么似的,轻轻笑了笑。 “看妹妹的样子好像是知情,应该已经有所防备,我这个做哥哥的,实在有点多此一举了。” 沈鸣鸢却冰凉凉地看着他:“莫非这件事,和皇兄有关?” 祺王的手指在折扇上捻过,一点一点地展开,目光落在紫檀木扇骨上,平静地说道:“下人们耳朵长,无意中听到罢了,妹妹若是把为兄当作敌人,那可就不妙了。幕后之人是谁,妹妹想必是心知肚明的,我和他们水火不容,自然要提醒妹妹一声。” 说话间,他的眼眸一抬,眼光变得犀利起来:“这许是最简单的一招,说不好后面还有什么等着你呢,妹妹可有应对之策?” 第19章 话不投机 祺王炙手可热,在京城中一言九鼎。他出言摒退众人,那些来巴结他的人自然退得一干二净,一个都没有留下。 无人搅扰,必是有要事相商。 沈鸣鸢定定注视着祺王,试图透过表情,猜测他内心的想法。 祺王却优哉游哉地在椅子里坐着,把玩着手里的紫檀木折扇,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 好像在等待什么。 过了片刻,一个武人装束的男人从殿外回来,匆匆来到祺王的面前。 他附在祺王的耳边,压低声音,仿佛汇报了什么事情。 沈鸣鸢向来是个有素质的人。她主动挪开身体,稍微坐远一点,不听他们主仆两人的对话。 但她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这个侍卫。他的头发湿漉漉的,好像刚从水里面出来。 难不成—— 沈鸣鸢心中的念头刚起,他就听到一旁的祺王笑着说:“阿鸢不是外人,不必瞒着她。” 说完,还深深看了沈鸣鸢一眼。 武人垂首领命,将音量抬高一点点,用他们三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果如王爷所料,卑职在御花园的水池中,找到了一些书卷。可惜被水浸泡过,已经不能辨认里面的内容,倒是包裹那些东西的包袱皮,卑职拿了回来。” 他从怀中摸出一方绸缎,呈到两个人的面前来。 绸缎湿漉漉的,带着扑面而来的寒意,上面还挂有几根御花园水池中的水草。 这东西可太眼熟了。沈鸣鸢从进宫之前就跟卢孝文较上了劲,故意做了一个假的证物,让卢绍尘去销毁。 这事原本做得天衣无缝,但她却没有想到,祺王通过某种途径知道了这件事,还派人把东西捞了起来。 她紧紧皱起眉头,警惕地看着祺王,眼神犀利像一只觅食的狼:“皇兄这是何意?” 祺王朝着侍卫递了一个眼色,示意他退下,然后对沈鸣鸢说:“为兄自是念在手足情深,不愿阿鸢落入小人之手,所以出手帮忙而已。” 他停了停,又说:“方才看到那方绸缎,阿鸢的表情却并无惊讶之色,想必知道驸马爷扔进池塘中的是什么东西。” ——沈鸣鸢她还真不知道。 她只吩咐老杨用类似的东西代替,鬼知道老杨塞了什么进去。 她的手指攥住袖口,暗暗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 “皇兄既然手足情深,又何必在这里打哑谜?皇兄要说什么,妹妹洗耳恭听。” “爽快。” 祺王“哗啦”一声合上扇子,气定神闲地微笑:“这场宴会之上,你被如此针对,想必是因为手握天枢军大权,怀璧其罪。对方恨你入骨,已经给你设好了陷阱,请君入瓮,想必就在今夜。” 这话说得对。沈鸣鸢没有反驳,而是静静看着祺王。 她知道这场宴会意味着什么。她记得清清楚楚,就在父皇要大行赏赐之时,卢孝文忽然指控她里通外敌,赤渊谷一战故意输给南梁。 他身为沈鸣鸢的公爹,却丝毫不纵容儿媳的行为,大义灭亲之举,赢得了不少文臣的无脑支持。 沈鸣鸢在出征之前毫无根基,征伐南梁雷厉风行之举又引来朝中文臣的忌惮,那些人不论与她有仇无仇,都不愿她手握十万兵马大权,纷纷落井下石,要求父皇从严彻查此事。 这罪名本来子虚乌有、捕风捉影,却被卢绍尘亲手放入书房的伪造信件坐实,沈鸣鸢自此幽禁府中,凄惶而终。 她知道她即将面临的是什么,所以才避开卢绍尘的毒药、将指控卢孝文的证据握在手中,步步为营,以期从这来者不善的罗网里逃出生天。 然而这是沈鸣鸢自己的计划,她连最信任的程云秀都没有告诉。 祺王虽然有耳聪目明的下人,窥得其中一二,但沈鸣鸢跟他之间毕竟隔着一道天堑,她更不可能具实以告。 她盯着祺王看了良久,才满不在乎地一笑:“皇兄不会是想说,要与妹妹合作吧?” 又是合作。 刚送走一个司徒信,又来一个祺王,她沈鸣鸢,还真是块香饽饽。 “阿鸢聪明过人,所料果然不差。”祺王眉眼弯成两道细线,“阿鸢若肯将天枢军借我一用,我这个做哥哥的,必然会保妹妹周全。” 沈鸣鸢笑了。 她从座位上起身,绕着桌子走了半圈,停到祺王的对面。 她站着,祺王坐着,她这么居高临下地看向祺王,带着浓浓的压迫意味。 “妹妹知道皇兄如今炙手可热,可惜妹妹自幼性情冷淡,不喜欢高攀。当初朝中无人可用,妹妹身为公主,领兵出征,自当义不容辞。如今战胜归来,若是有人觉得挡了路,寻妹妹的麻烦,妹妹自然也会兵来将挡、见招拆招。此身行正坐端,俯仰无愧于天地、无愧于父皇,自不会让小人得逞,皇兄放心就是。只是——” 她话锋一转。 “南境天枢军虽不及北境开阳、摇光二军骁勇,但也是妹妹的袍泽,妹妹就是拼上这条性命,也会为他们争一份功名,又怎会任由他人接手?” “哪怕要害你的,是你的至亲呢?” 祺王站起身来,视线几乎和沈鸣鸢撞上。 他的语气意味深长,好像在暗示沈鸣鸢什么。 沈鸣鸢却冷笑一声:“至亲?卢孝文、卢绍尘,他们也配?” 她长袖一挥,潇洒转身,走向自己的席位: “皇兄不必担忧,妹妹惜命,不会有事的。” 她自顾自地离开,抛下祺王一个人,侍卫有些看不过去,忍不住上前,想要和沈鸣鸢理论一番。 却被一折纸扇拦在面前。 侍卫疑惑看向祺王,祺王的脸上却挂着微笑: “不急,小妮子有功在身,心高气傲一点也是正常,待她吃了亏,自然会来找本王的。” 第20章 骗局 深宫内禁,院墙高深。 此时暮色四合,没有宫灯照耀的小路上已经是一片漆黑。 程云秀在深山老林里都摸得清东南西北,可在偌大的皇宫,却偏偏迷了路。 要在千百间宫殿里寻找祥龙殿的乔公公,简直如同大海捞针。 程云秀怀抱着沈鸣鸢交给她的账本和书信,按着沈鸣鸢描述的大致方向,来到一处宫苑,终于逮到一个偷闲的小太监。 她生于江湖长于山野,十岁左右就女扮男装进了军营,自此金戈铁马,一直到今天。 行伍之中多是袍泽之情、生死之交,好得如同亲生手足一般,她在那里像一只野蛮生长的骏马。 自由惯了的人,踏足皇宫这种规矩森严的地方,自然有千百般不习惯。 她只能牢牢记住沈鸣鸢的嘱咐:宫里的太监虽然地位低下,但都是御前行走的人,有的时候一个不起眼的小太监,一句话就能决定一个一品大员的生死。 所以在皇宫中行走,对所有内宦都要客客气气。 程云秀是个直肠子,她对贵为公主的沈鸣鸢都学不来客气,此时却小心翼翼地拍拍小太监的肩膀,恭恭敬敬做了个揖:“敢问公公,可知祥龙殿的乔公公现下在哪里吗?” 深更半夜乌漆嘛黑,小太监的肩膀被人猛地一拍,吓了个一激灵。 定睛一看,这才看清楚来人,是个女的。 今夜前来宫中的女人,不说贵妇小姐,就连丫鬟仆从,也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明艳动人,眼前这个小姑娘却衣着朴素,一双丹凤眼还隐隐露着杀气。 小太监心中犯着嘀咕,更觉得心里发毛,连说话声音都有一些颤抖:“你、你是谁?你找乔公公做什么?” “公公不要害怕,我是六公主手下的人,找乔公公,是有重要的东西交给他。” 小太监的眼睛转了转:“六公主?那便随我来吧。” 在程云秀的眼睛里,皇宫里的宫殿长得都差不多,重檐叠嶂,巍峨大气,肃穆威严。她跟着小太监绕了两个回廊,进了一洞月亮门,就彻底迷路,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了。 好在小太监认识路,一路将她引入一间宫殿的耳房里。刚一进门,她就听到里间传来一个太监的声音。 “混小子又到哪里开小差去了?咱家正找你呢,若是耽搁了娘娘的差事,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 太监一边说着,一边掀开门帘从里间走出来,和程云秀对上目光。 他身形矮胖,圆圆的很是喜气。 旋即又眼帘一垂,落在程云秀怀里的几册书卷上。 “这位是……” “我……”程云秀刚想开口,却被小太监抢了话。 “公公,这位是六公主身边的人,有要事找乔公公了。” 他弓着腰上前两步,殷勤地扶住胖太监的胳膊。 以程云秀的角度,根本看不到小太监轻轻地掐了胖太监一把。 胖太监脸上先是闪过疑惑的神色,旋即恍然大悟:“哦,原来是六公主的亲信,来找咱家所为何事啊?” 一旁的小太监也不住搭腔:“姑娘,这位就是你要找的乔公公,有什么事,就快说吧。” 程云秀将怀中所抱的几本书册呈到胖太监的面前:“卑职这里有些东西,想要转交到陛下手中。听闻公公是皇上身边的人,特来寻找公公,还望公公代为转交。” “哦?”胖太监不动声色地瞟一眼几卷书册,“这里面写着什么?” “事关机要,公主命令卑职谨言慎行,卑职不敢贸言。至于里面的内容,公公呈于陛下,一看就是。” “哦。”胖太监应了一声,看一眼旁边的小太监,“收了吧,收下就快给主子送过去。” 不知是不是有旧疾在身,他的眼睛眨得厉害。程云秀心中疑惑,但碍于宫中规矩多,她也没有多问。 小太监接了她手里的东西,恭恭敬敬放在一旁的桌子上。 胖太监跟着开口:“姑娘可还有别的事情?” 程云秀摇头:“没有了。” “小子,”他拉长了声音,用手里的浮尘杆点了点小太监的脑袋,“快把姑娘送回大殿,别耽误了宫宴的时辰。” 小太监恭敬称是,带着程云秀离去。 见两个人都出了房间,胖太监这才急匆匆地扑到桌前,翻看程云秀拿来的东西。 最上面是几封撕开口的书信。他抽出一封,刚刚展开,脸色就变得惨白。 夜深人静。 前廷人声鼎沸,后宫静谧无人。 胖太监鬼鬼祟祟地出了房间,径直往深宫的某个地方去。刚没走两步,就觉得颈上一疼,被撂倒在路边。 一道黑影从屋顶飞下又飞上,像一只点水的蜻蜓。 月光下看不清他的样貌,却依稀能看出,他的脸上,戴着一张黑色镶金边的面具。 - “姑娘沿着这条路往前,就能走到大殿。小人还有差事,就只送到这里了。” 小太监和程云秀道别,程云秀礼貌道谢,任小太监离去。 她刚刚抬脚要走,眼角忽地一跳,像一只豹子一样转身。 她原是在长廊的下面,此时骤然翻身,借着长廊的栏杆,径直跃上长廊的屋顶。 手刀一指,指尖正停在男人咽喉前半寸。 眉心一皱,她看清了眼前的人。 “是你?” 程云秀在就发现司徒信在房顶跟了自己一路,只是刚才有小太监引着,自己不好发难。 此时骤然出手,却见面前这人一点还手的意思都没有。 她不知道司徒信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指尖仍抵着司徒信的咽喉,不敢随意松懈。 转瞬之间被程云秀制服,司徒信也完全没有还手的意思。 “程将军还是这样,一点都不客气。” 说着他抬起手,让程云秀看自己手中的东西,“帮了将军这么大一个忙,将军要怎么谢谢卑职呢?” 程云秀看清司徒信手里的东西,顿时觉得汗毛都竖起来了。 那些账册,仅仅在一炷香之前,她亲手交到“乔公公”的手中。 怎么转眼间又落到了司徒信的手里? 她还没来得及发问,司徒信已经开口: “将军可知,刚才那个太监,是什么人?” 看到程云秀露出茫然的表情,司徒信缓缓说道: “他是柳皇后身边的人——他根本不是真正的乔公公!” 第21章 山雨欲来 一人多高的桃树,隐没了黑暗中的人影。月光照耀下,勉强能辨认出两个人站在角落里。 里面的那个是个女人,可惜藏得太深,看不清面目。靠近外面的,则是一个偏肥硕的身影,是个身材肥胖的太监。 元福从程云秀的手里截下那份要命的证据,就急匆匆地给柳皇后送去,没想到刚走两步,就被敲晕在路上。 他迷蒙中睁开眼睛,路还走不直,就跌跌撞撞地跑来汇报。 “奴婢看过那些信和账本,一件件可都是指控卢大人的铁证啊。” 如果不是他和小徒弟机敏,那些东西早就被程云秀呈递到御前了。 原本收入囊中的证据,却又被抢了回去,元福心中着急,一边说着,一边不住地擦额头的汗水。 眼前的女人却好像并不着急的样子,她轻轻地“哦”了一声,好像还带着三分笑意。 “咱们的小公主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 阴影里的女人将头转过一个角度,桃枝间先传来一阵珠翠碰撞的声音。 远处的灯火在她的脸上勾勒出一道朦胧的影子,借着些微光,依稀能看出她头上繁复美丽的凤冠。 正是当今皇后,柳如烟。 她语气轻快,并没有因为元福办坏事情而生气,反而有几分调笑的语气,宽慰这个跟随自己多年的太监: “就算阿鸢将指控卢孝文的证据呈至御前,跟你我又有什么关系,你如何这般惊慌?” “可是娘娘,那件事明明就是……” 元福不解,焦急询问,话还没有开口,就被柳皇后打断了。 “阿鸢可是本宫的亲生女儿,”柳皇后的声音转瞬间变得寒冷如冰,“元福,你若是管不住嘴,休怪本宫打杀了你。” - 随着时辰临近,宫人们来往越来越频繁,匆匆忙忙之间,没有人注意到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 小男孩衣着光鲜亮丽,一看就知地位尊崇,可是他的衣裳虽然是崭新的,短短一段路途走来,却不是碰到地上的脏污,就是弄得乱七八糟。 繁复严整的宽袍大袖,被他胡乱穿着,像是披着几条被单。他手中好像拿着什么东西,可惜被长袖盖着,看不太清。 他的眼睛里没有小孩子该有的清澈,反而雾蒙蒙的。半张着嘴巴,他在大殿中四处看看,好像是在寻找什么人。 他的眼睛虽然在四处看,可是动作却十分迟缓,一双眼睛也是不聚焦的,一个眼珠偏左一点,一个眼珠偏右一点。 寻了半天,才在人海中找到一个身影。 他茫然的脸上露出一点笑容。只是他嘴巴微张,眼睛飘忽,这点笑容并不好看,反而有些憨傻。 他朝着那个身影走过去,礼服的罩衫从肩膀上耷拉下来,直拖在地上,他却好像没看见似的,只顾着朝那个身影走去。 拒绝褀王的那套说辞,沈鸣鸢是满意的。 不上战场,她不知道自己会打仗;不遇刁难,她也不知道自己会吵架。 如今不被他心怀不轨的祺王哥哥威逼利诱一番,她也不知道自己还有不畏权贵的优良品质。 虽然危机重重,但她此刻心里倒是有些乐。 她一边琢磨着,一边回到自己的席位前。卢绍尘还没有回来,席面上空无一人。 她的眉毛却蹙成一团。 宫宴安排的桌席,都笼在华丽繁复的织锦桌布之下。沈鸣鸢骤然出手,带起一道劲风,一把掀起桌布。 桌子下露出的,却是一个七岁孩童的笑脸。 他浑浊的眼睛飘忽半天,也没办法让眼神一直落在沈鸣鸢的脸上。在这样一张脸上,即使是笑容,也透着几分诡异。 沈鸣鸢紧绷的表情却骤然轻松了下来。 自重生之后,她就像一根被绷紧了的弦。 她无时无刻不在分析自己见到的人和事,可是在这个孩子面前,她却难得地将那些繁杂的事务抛在一边。 她伸出手,揉了揉男孩的头发:“阿榆,想姐姐没有?” 男孩试图向她撒娇,可是这个动作难度太大,他只顾着咧嘴,看上去却有点狰狞。 一边从桌底钻出来,他一边急急忙忙朝着沈鸣鸢伸胳膊。 他不管不顾地撸起袖子,这才将藏了许久的礼物递到沈鸣鸢的面前。 是一枚桃花。 粉红色的花瓣,淡黄色的花蕊,被他一路攥得变了形状,只剩下不知所谓的一团。 男孩显然没有意识到,他辛辛苦苦摘到的花朵被无意中蹂躏成这个样子。他垂下眼睛,露出一些失落的神色。 沈鸣鸢却露出一个温柔的表情。她从男孩的手里接过桃花,眼睛弯成一对月牙。 “这是阿榆的礼物吗?姐姐喜欢。” 听到此话,男孩的雾蒙蒙的眼睛好像有了光一样,晶晶亮亮的。 他盯着沈鸣鸢看,有那么一个瞬间,目光好像能聚焦到一处了。 “阿姐……”他的发音含糊不清,一边说着,一边上前,把沈鸣鸢的腿抱在怀中。 虽然不擅长语言表达,他却知道,这是最值得信赖的人。 偌大的皇宫中步步杀机,只有这朵不成样子的桃花,让沈鸣鸢的精神有片刻的松弛。 她蹲下身体,给九皇子整理乱糟糟的衣裳。他衣裳凌乱,又因为吃过瓜果,嘴上挂着些污遭遭的痕迹。 沈鸣鸢帮他擦干净脸蛋:“怎么何姑姑没跟着你,你别是偷偷跑来的吧?” 九皇子像是想起什么不快的经历,拨浪鼓一样地摇头:“姑姑,讨厌!” 他说话的声音向来小小的,这句话却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来一样。 沈鸣鸢轻轻扶着他的肩膀,他却向发疯一般挣开。沈鸣鸢回头,看到不远处一个中年宫女走来,正是照顾九皇子的何姑姑。 她试图出言安抚九皇子,没想到九皇子看到宫女走来,挣扎得越发激烈:“讨厌!你们都讨厌!” 他重重推一把沈鸣鸢,跌跌撞撞跑远。沈鸣鸢试图去追,却被宫女拦住了去路。 “公主且待着,”她说话的语气没有半分谦敬,冷冰冰的,“奴婢去追九皇子就是。” 说完她草草行了个礼,就转身离开。 这凶巴巴的宫女哪里能安抚九皇子? 她起身就要去追,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钟鼎之声几乎在同一时刻响起,大殿中嘈杂的交谈声骤然止歇,静得鸦雀无声。 一道响亮又尖细的声音响起。 “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贵妃娘娘驾到!” 殿中众人纷纷起身,撩袍下跪,齐声道:“恭迎吾皇!” 沈鸣鸢心里装着事,直到宫中所有人都跪下,她这才反应过来,叩拜在地。 伏在地毯上,她脑子里想的却还是那个心智未开的九皇子。 向来心细如发的她,却没有注意到,桌子下面,躺着两个湿漉漉的果核。 是刚刚吃过的梅子。 第22章 “你,究竟是什么人?” 月光落在屋顶上,映出一男一女两道人影。 程云秀跟随沈鸣鸢左右,戍卫边关、行军打仗的事她懂,朝中的事她不懂。 她只知道皇后娘娘是沈鸣鸢的母亲,是皇后的妻子。那几册证据原本是要送到皇帝手中,就算落到皇后的手里,结果也应该是一样的。 可是司徒信却从那个胖太监手里,把东西截了下来。 程云秀知道沈鸣鸢对这个男人十分忌惮。司徒信横插这么一杠子,很有可能是来找茬的。 毕竟这人来历成谜。 她心存防备,没有流露出友好的神色。 至少比起敌友未明的司徒信,她还是觉得皇后娘娘更靠谱一点。 得知东西险些落入皇后手中,程云秀皱着眉头对司徒信说: “即使皇后身边的公公,由皇后娘娘转交陛下又有何不可?你这般如临大敌,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吗?” 司徒信张了张口,好像想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他又改了口。 “程将军远在边关,应该不知道朝中之事吧?” 她是从最底层摸爬滚打起来的,连进京都是头一回。排兵布阵的事情她手到擒来,可来到宫中,却像是个睁眼瞎。 不要说朝中局势、朋党之争,就算是宴会上的人,她都认不全。 司徒信一句话问得程云秀哑口无言。她沉默了一会,才无力地辩驳: “殿下给我讲过宫中的事,皇后是殿下的亲生母亲,不可能与殿下为敌的。” 司徒信笑:“有没有一种可能,你的殿下也被蒙在鼓里呢?” “你是说,皇后与卢孝文是一丘之貉?卢孝文明明在把公主往火坑里推,皇后是公主的亲娘,又怎么可能跟卢孝文勾结,害自己的女儿呢?” 司徒信没有立即回话,而是垂下眼睛。他的眼神落在自己的脖颈前。 程云秀的手指还抵在他的喉结上。 他的意思很明确。如果程云秀没有合作的诚意,他不会和盘托出。 程云秀思忖片刻,这才撤下手。 没有了威胁,司徒信的表情也舒缓了一些。 他说:“在下知道程将军勇武,也知道将军对朝争不感兴趣。但梁盛两国的边界既然平定,将军作为公主殿下的左右手,回朝辅佐,也是势在必行,若是完全不理会朝争,必然成为公主的拖累。在下此言,将军可觉得有理?” 程云秀没法反驳,只好不情愿地点点头。 司徒信又说:“将军可知,如今朝中是何局势吗?” 这一次他没有给程云秀思考的时间,而是直接给出了答案。 “陛下久病缠绵,太子薨逝后朝中久未立储。皇后嫡出的九皇子年幼,莫说与祺王相争,就是出身寒微的四皇子面前都不够看,何况坊间传言九皇子驽钝,非治国之才。” 他的话说得十分隐晦,但程云秀知道,沈鸣鸢这个同父同母的亲弟弟,不仅仅是驽钝的问题。这样的孩子,几乎无缘大统。 “太子死后,朝中议储之事从未停歇,其中以祺王呼声最高。祺王的舅舅镇守北境,执掌开阳、摇光二军,已是显赫人物。公主殿下有天枢军兵权在手,必定会遭到祺王殿下的拉拢。” 程云秀不解:“公主是皇后娘娘的亲生女儿,就算宁氏拉拢,又怎么会投靠?” “若公主手中没有兵权,自然会依附柳氏。可她手里有权力,怎么会支持毫不占优势的九皇子、与祺王殿下为敌呢?在柳家看来,有兵权的公主是一颗随时会炸的雷,所以一定要卸掉她手中的兵权,若是能握在自己手中,那更是再好不过。” 程云秀觉得头很痒,好像要长脑子了。 她依稀记得父亲在世的时候。她母亲去得早,父亲在沙场上将她抚养长大。两个人相互依靠、相互信任、相互扶持。 她一直以为全世界的亲情都是这样简单而纯粹,直到进入洛京、来到皇宫,亲眼看到灯红酒绿下人们各怀鬼胎,她才知道为何人们总说侯门一入深似海。 水太深了,她把持不住…… 程云秀被说愣了,司徒信也意识到自己所言好像有些严重,这才讪讪一笑: “不过听说皇后娘娘与公主母女情深,就算利用卢家算计她手中的兵权,也断不会伤害她性命的。将军放心就是。” 他一边说,一边情不自禁地笑了一下,好像很熟悉沈鸣鸢,跟她认识了很多年一样:“你也不必过分忧虑。你家公主是深宫里长大的,这点心眼子,她比你全。” 程云秀忽然反应过来,如临大敌:“你怎么会对这些事情了如指掌,你,究竟是什么人?” 司徒信当然不能告诉程云秀,他就是沈鸣鸢恨得咬牙切齿的宿敌。 好在他有另一重身份。 皇家禁军,潜龙左卫,替天子探查朝野诸事,这几乎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陆文奚以司徒信的身份混进潜龙卫,已经有两个多月的时间。他虽然是半路出家,可是凭借对梁盛两国情报的了解和他过人的头脑,几乎可以将身份装得天衣无缝。 潜龙卫本就来去如风。他常常隐蔽行事,故弄玄虚,不仅可以隐藏好自己的身份,还能让别人觉得深不可测,更坐实了潜龙卫的画风。 他玩的是高端局,靠的就是云里雾里、捉摸不透。 奈何眼前的程云秀,是个愣的。 看她架势,大有将自己再次放倒、捆进小黑屋的架势,司徒信也只好改变计划。 他原本想亲自汇报卢孝文案,将证据呈至御前,现在却只能将怀里的账本尽数塞进程云秀的怀中。 趁着程云秀接过账册,他又立刻摊开双手。 “卑职只是奉命查案。此事事关重大,不可唐突,又势单力薄,孤掌难鸣,这才愿与将军、六公主合作,还请将军明鉴。” 程云秀紧紧把证据抱在怀中,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反正证物在自己手里,司徒信的身份也是明牌,谅他不会耍什么花样。 她怀抱账册,准备落下房顶,去寻找真正的乔公公。 却忽然听到正殿中,传来一阵肃穆的钟声。喧闹的正殿顿时安静下来,程云秀清晰地听到有太监通传的声音。 “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贵妃娘娘驾到!” 她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宫宴,已经开始了。 第23章 “公主救南境于危难,老臣拜服! 九皇子心智不全,柳皇后不愿让太多人知道此事,按照她的安排,这个孩子本不应该在宫宴之上抛头露面。 可是九皇子一心念着两年多没有见面的阿姐,趁着姑姑没看住,偷偷溜了出来。 他年岁虽然已经有七八岁,却还是三两岁孩子的心智,性格又很敏感,稍有刺激就会大发雷霆。 他远远跑开,沈鸣鸢想要将他寻回来,却被帝后驾临打断,只能跪在地面上,和殿中其他皇亲朝臣们一起山呼万岁、恭迎帝后。 等到皇帝稳稳坐在御座之上,轻声“平身”的时候,已经完全找不到九皇子的踪影了。 刚才殿中众人纷纷下跪,乱作一团,卢绍尘趁乱溜了回来。 他打发了姐姐和母亲,趁乱来到沈鸣鸢身边,根本没注意到沈鸣鸢焦急的样子。 他只顾着瞟桌子上那盘盐津梅子。他先前数过,一共是一十二枚,如今只剩十枚,少了两个。 他知道沈鸣鸢爱吃这东西,故意将毒药下在梅子里,想不到这疯女人还真上钩了。 按照柳浅音所言,只需到宫宴结束,回到府中,他就可以静静等待沈鸣鸢毒发,痛不欲生、生不如死了。 德昭皇帝是个励精图治的好皇帝,他生来聪颖,又有野心,年少登基,二十年将大盛上下治理得井井有条。 大盛建国百年,沉疴难除,世家门阀几乎占据朝堂的半壁江山,但德昭皇帝还是从中杀出一条血路来。 如今北境之事被次子摆平,南境又传来捷报,正是承平兴盛的征兆,他在宫中设宴,既是犒赏自己这一子一女,也是为了天下同乐,扬大盛国威。 金碧辉煌的大殿中,坐满了这个王朝的肱骨之臣,他心中甚是是欣慰。眼见所有人都满怀期待地看着他,他轻咳一声,笑着说道: “近日北境南缘频频传来好消息,众位爱卿想必已经知晓。祺王孤身一人出使北周,不仅全身而退,还为我大盛带回三万匹军马。我大盛弱于良驹培育,有此为凭,三军必定如虎添翼,兵强马壮,保我朝万世太平。” 他满面红光,慷慨陈词,无比激动。座下众臣也极为配合,纷纷应和道:“吾皇圣明,祺王精明能干,此乃大盛之幸!” 沈鸣鸢趁这个机会,又在人群里张望了一圈,还是没有找到九皇子的踪影。 台上父皇慷慨陈词,她也不能这时候冲出去掀各位大人们的桌底,只好宽慰自己有姑姑在,九皇子那么大一个活人,在皇宫方寸地界上,丢不了的。 她乖乖坐在桌前,用手指支棱着下巴,百无聊赖地听群臣谄媚。 她坐在右席第一排的第二个,对面正是一朝文臣和家眷。她看到首辅大人柳阁老的脸色铁青,又看到祺王一派的几个大人满面红光,发现这场宴会像是面照妖镜,有趣得紧。 每张席位前伺候的太监宫女,都已经斟满美酒。皇帝举起酒杯,朝众人说道:“朕愿与诸君满饮此杯,贺我大盛国祚绵长!” 听闻此言,满殿宾客皆纷纷举酒,酒杯碰撞的声音此起彼伏。 沈鸣鸢瞥一眼隔壁的祺王,也举起面前的酒杯,在如同洪雷一般的附和声中,将这杯酒咽进腹中。 她百无聊赖地想:褀王是京中首屈一指的人物,有这般排场,实属不意外。 柳皇后和宁贵妃一边一个,坐在皇帝的两侧。宁贵妃本就是京城里出了名的美人,今日又打扮得极其隆重,坐在那里仿佛在发光。 待皇帝放下酒杯,她袅袅娜娜地从席位前站起身来,拈着酒壶给自己倒满一杯酒,双手捧着,面向皇帝。 她的声音柔柔糯糯的,十分动听,哪怕已经上了年纪,依旧有当年宠冠六宫的风采。 她说:“国家大事,臣妾是一窍不通的。妾身久居深宫,只知道伺候皇上、抚育皇儿。如今祺王不辱圣命,立功归来,妾身心感骄傲,颜面有光,这一切还要归功于陛下英明神武、教子有方呢。” 她浅笑着将酒杯凑近唇边:“这杯酒,妾身敬陛下。” 说罢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皇帝也喝尽一杯酒,笑着说道:“贵妃何必这般谦虚,能教出麟儿如此,贵妃才是我大盛的功臣。” 沈鸣鸢遥遥将一切看在眼中,心里直乐。 宁贵妃嘴甜,拿捏皇帝向来有一套,比起她那闷葫芦一样的母后,可是有趣得多。 沈鸣鸢未嫁时在宫中长大,听过这位娘娘不少事迹。满宫都知道,皇上龙颜大怒的时候,只有贵妃娘娘能讨得陛下欢心。 实在是皇后贤良淑德,稳居中宫,二十年如一日滴水不漏,让人挑不出错处。不然这凤冠说不好就易主了。 沈鸣鸢只顾着看乐子,傻笑了半天才瞥见一旁的母后脸色不好看,她这才回味出宁贵妃话语中的刺来。 她为父皇诞育麟儿,如今北地归来,身负功勋,自然是脸上有光。 可是皇后所出,却是个心智不开的傻孩子——她能开心就见鬼了。 眼见皇后娘娘、首辅大人的脸色一个赛一个难看,沈鸣鸢也只好收敛起看热闹的吃瓜表情来。 谁成想她刚一低头,就被叫了一声名字。 “阿鸢。” 是父皇的声音。 她抬起头来,露出一些茫然的神色。 父皇遥遥看着她,眼中却尽是宠爱之色,“一别两年,阿鸢倒是出落得更漂亮了。” 沈鸣鸢一身热烈的红裙,衬托得她整个人都明艳无比。听闻父皇赞许,她心中幽幽地叹气。 果然,就算立功归来,她给人的印象,也不过是浅表的皮相,哪里能比得上风光无限的褀王哥哥呢? 然而就在她这么想的时候,父皇却扶着桌案站起身来。 一旁的乔公公想要给他斟酒,他却推开乔公公,将酒杯斟满,朝着沈鸣鸢举了起来。 皇帝敬酒,这是何等的排场? 沈鸣鸢一激灵站起身来,也举起手中的酒杯,失声道:“父皇这是……” “临危受命,婚期出征,两年平定南梁。阿鸢,你虽为女儿之身,却让朕这个做男人的,惭愧至极啊。” 言及沈鸣鸢,皇帝的话不像刚才那样骄傲,反而生出几分歉疚来。 沈鸣鸢原以为重生后的自己封心锁爱,很难被什么东西触动,这个时候,她却觉得自己的心口好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 皇帝闷声将酒喝了下去,沈鸣鸢也赶紧跟上,同时出言道:“父皇这是哪里话,女儿身为一国公主,自当为国效力,还请……” 皇帝遥遥伸出巴掌,不让沈鸣鸢把话说下去。同时,他的目光扫过座下众人。 看向沈鸣鸢的时候,他脸上还带着几分怜惜之色,如今却只剩下帝王的威严。 他说:“公主凯旋,带回南梁和书与质子,保我南境太平,乃我大盛功臣。诸位爱卿,朕所言可对?” 大殿中一片静谧。 所有人都觉得沈鸣鸢当初出征是赶鸭子上架,如今就算领功归来,也断不可能踏入朝堂一步。 可是陛下这番话,却好像有什么深意…… 大臣们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柳阁老的反应最快,他站起身来,举起面前的酒杯,隔着一条铺满红毯的御道,对沈鸣鸢说道:“公主救南境于危难,功不可没,老臣拜服!” 他在朝中颇有威信,此言一出,不少人都跟了上来。 一时间声音响彻大殿: “臣拜服!” 沈鸣鸢愣在原地。 这,怎么跟想象的不太一样? 第24章 “卢老大人,对圣裁有何高见啊?” 司徒信给程云秀讲的那些东西,并非他一人臆想。 从沈鸣鸢平定南梁之后,她就思考过无数回。 她是被母后亲手抚养长大的,她知道这位骨肉至亲不会对她存有敌意。但不知为何,她们一直不甚亲近。 柳皇后为人刚直,治理后宫的手段十分狠厉。性格使然,她也不像宁贵妃那样,对谁都柔情似水。 她嫁给皇帝二十多年,虽然相敬如宾,但按夫妻的标准看,难免有些冷淡。 沈鸣鸢知道她母后的性格如此,所以母女俩不像贵妃跟二哥、英妃跟四哥那样亲密,也在情理之中。 直到九皇子出生之后,她窥见母子二人相处,才发现原来她冷冰冰的母后,心中也有这么澎湃的爱意。 沈鸣鸢是个很聪明的人,在宫中生存多年,也不是一个傻白甜。她跟柳家、卢家有着深深的利益绑定,却也知道,如果不是因为跟母后疏离,柳家卢家的人不会那样欺负自己。 司徒信所言,跟她所想,几乎无二。她觉得柳家必然会忌惮自己手中的兵权,想要想个办法收回去。而这件事交给卢孝文来办,又不免夹带私货,最后导致自己万劫不复。 她虽然觉得柳家不至于对自己这个血亲赶尽杀绝,但也知道并非易与之辈。 她却没有想到,带头帮她树立威信的,是柳家人。 这,是为什么? 沈鸣鸢努力地回想前世。前世他被卢孝文陷害,没有一点翻盘的余地,母后和柳家明哲保身,没有给她提供半点援助。 在如履薄冰的朝堂之上,这虽是迫不得已的保命之举,但也让沈鸣鸢生出一丝世态炎凉的心寒来。 就算是有亲缘关系的柳家,一样不可信任,她在这大盛朝之中,几乎没有一个亲人。 但此时却是柳阁老带头,响应父皇之言,分明是在帮她立威。 下意识地她看向母后。 柳皇后凤冠华丽,妆容精致。她坐在一人之下的位置上,自然是这殿中最光彩夺目的女人。 沈鸣鸢看过去,和她对上目光,意外地发现,母后此时竟是笑着的。 她依稀记得这位皇后娘娘,性情冷淡,不苟言笑,对自己向来十分严厉,更是少有笑脸。 却不知为何如今一反常态。 沈鸣鸢只好还以微笑,再转过脑袋,面向举杯庆贺的首辅。 “舅舅真是谬赞,诸位大臣鞠躬尽瘁,为我朝殚精竭虑,才是大盛肱骨。小女幸运,军中袍泽骁勇,这才领了个功名回来罢了。舅舅如此溢美,实在让我心中惶恐。” 柳阁老刚要开口,沈鸣鸢却听到上首传来母后凉薄的声音。 “阿鸢不必过谦,当年南梁进犯,举朝无人应战,你以巾帼之身挺身而出,救大盛于水火,这杯酒,你当得起。” 她一边说着,一边抬起眼睛。虽然无甚表情,但沈鸣鸢明显感觉到一阵压抑的气场。 柳皇后轻哼了一声:“若非当年我朝男儿无能,又怎会让本宫忍痛,在女儿出嫁之日,为她换上战袍呢?贵妃娘娘,你说不是?” 宁贵妃的脸色像一张白纸。沈鸣鸢偷偷瞥了褀王一眼,发现他的脸色也不好看。 当年南梁进犯,闪击偷袭,杀死天枢军一军之帅。 群龙无首,天枢军临近溃败的边缘,急需一位皇子领兵出征,以壮士气。 但是四皇子身在江南查访盐税一案,分身无力,二皇子三皇子人在京中,却不约而同地病倒了。 当今圣上的成年儿子中,竟无一人能担此重任。 沈鸣鸢跟着英妃娘娘学过武功,又自幼熟读诗书,对行军布阵之事也颇有研究,这才临危受命,领兵出征。 女身出征,本朝从未有过先例。 沈鸣鸢的凯旋,也十分尴尬。 她若是个皇子,必定会封王封地,加官进爵,成为皇储强有力的竞争者,和她的哥哥褀王一案,享受举朝文武的拥戴。 ——幸好,幸好她只是个女人,不会与褀王争夺太子之位。 宁贵妃的手紧紧攥着,指甲嵌入掌心,她脸上却还是挂着温柔的微笑。 “皇后姐姐这话说得有点偏颇了,当初南梁来犯来势汹汹,恰逢祺王身体不适,一病不起,这才未能请缨为国效力,并非怯懦无能。褀王孤身出使北周,深入虎穴,足可见并非贪生怕死之人。姐姐这话夹枪带棒,倒是容易让人误会呢。” 柳皇后轻声“哼”了一句:“本宫又没指名道姓地指责祺王殿下,贵妃娘娘急什么?” 沈鸣鸢有些头疼。 大盛的公主,大都为联姻而生,两年前的沈鸣鸢也一样。 她们有的远嫁别国,肩负着大盛与邻国和平的使命,有的则嫁给朝中各位权臣勋戚,以使各个势力更为坚不可摧。 柳家世代为文臣,从未涉及过兵事,急于与卢孝文建立联盟。 一个卢想楠不够,再加上一个沈鸣鸢,才足以将这两个家族绑定在一起。 即使贵为公主,她也只是一个女人,她的命运本属于深宅大院,而非朝堂与疆场。 如果不是当初南梁的大军兵临城下,如果不是她的几个兄长贪生怕死,沈鸣鸢根本没有机会挣脱这道束缚。 如今她好不容易有了权力、有了功勋、有了荣耀,却依旧是柳、宁两大家族相争的棋子。 何其可笑。 她轻咳一声,打断了柳皇后和宁贵妃的唇枪舌剑。 酒杯斟满,她这次遥遥举起,对着她的父皇,朗声说道:“阿鸢出征前,朝中就有非议,领兵在外,更是有无数阻碍,若无父皇信任有加、倾力相助,断不会有南境太平。今日这杯酒,阿鸢敬谢父皇皇恩浩荡,恭祝我大盛国祚永继,福泽万年!” 柳皇后和宁贵妃,一个左耳朵一个右耳朵,吵了二十年,皇帝早已经学会视而不见。 听闻沈鸣鸢寻个由头把话题岔开,他自然十分欣慰。他乐呵呵地看着乔公公给他斟满酒,和沈鸣鸢遥遥一碰,饮入喉中。 再抬眼一看,发现刚刚喝过两三杯酒沈鸣鸢的脸颊就有些泛红,忍不住温声嘱咐了一句:“酒不是好东西,阿鸢还是少喝些为好。” 沈鸣鸢不胜酒力,虽没有夸张到一杯就倒,但也喝不了几杯。 但这是她二十多年来第一次和她的皇兄、朝中众位大臣平起平坐,以大盛肱骨的身份参与宫宴,有些酒她不能不喝。 她没想到这样的场合下,父皇还关心她的身体。 听到嘱咐,她露出一个娇俏的微笑:“还是父皇心疼女儿,那女儿就少喝一点。” 原本打算接着敬酒巴结的马屁精们,这时候都傻了眼,端着酒杯愣在原地,敬酒也不是,不敬也不是,各自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们将目光齐刷刷地投向皇帝,却看见皇帝悄然之间已经坐正,严肃开口道:“传朕旨意,六公主沈鸣鸢平南有功,特赐封号‘定国’,赏黄金万两,绸缎千匹。”说着,他招呼过一旁的乔公公,“小良子,宫宴散后就去筹备加封的事情吧,不要耽搁了。” 沈鸣鸢怔了怔神,从席前起身,撩开裙裾跪倒在地,高声回应道:“儿臣谢父皇圣——” “不可!” 对面的朝臣中忽然响起一道苍老的声音,打断了沈鸣鸢的谢恩。 沈鸣鸢听出这道声音,目光顿时一寒。皇帝的眉头也轻轻皱了起来。 很快,柳阁老的身后,一道人影急匆匆地从后面钻出来,双膝跪地,跪倒在御道之上。 卢孝文以头点地。因为激动,声音甚至有一些颤抖。 他说:“陛下圣明,切不可亲信小人,沈鸣鸢并非有功之人,这封号,万万赐不得啊!” 果然,他再不跳出来,就不是他了。 沈鸣鸢冷眼看向卢孝文,不卑不亢地说道:“不知卢老大人,对圣裁有何高见啊?” 第25章 “司徒信,你到底有什么企图。” 巡夜的侍卫外严内松,程云秀和司徒信的轻功又都十分高明。 他们两个躲在正殿墙根的阴影下面,待巡逻的队伍走远,程云秀才不情不愿地从草丛中站起身来。 “你我都是拿着腰牌光明正大进宫的人,为何还要这般鬼祟行径?”她一边掸去身上沾染的灌木叶,一边没有好气地抱怨,“司徒信,你到底有什么企图。” 司徒信抬起手,示意程云秀不要作声。 他侧着脸,贴着墙壁细细听了一会,才转回脑袋,对程云秀说:“我是负责卢孝文案件的潜龙卫,我的企图,自然是要卢孝文的命。” 说着他微抬下巴,指向正殿之中:“你家殿下眼下正被卢孝文为难,你若是不听我的,说不好会坏了大事。” 程云秀低头看一眼怀里的证物,眉头紧锁:“既然卢孝文那老匹夫污蔑殿下,我拿着证物冲进去不就成了?何必做这蝇营狗苟、偷听墙角的事情?” 司徒信轻轻摇头:“朝中从来没有对错,只有输赢。自古向来不缺冤案,你以为都是因为皇帝昏聩,不辨忠奸?只不过是情势逼人。若是满朝文武一边倒,纵然身为皇帝,也很难与之抗衡。这就是‘势’。” 他知道程云秀一时半会听不懂这些,转而说起眼下: “一根弓弦,只有拉满的时候才会折断。你家殿下是在等卢孝文的弓弦拉满,再亲手把它折断。这则是‘破势’。你手里的东西,是她最后的底牌,不到紧要关头,不要让对手看到。” 说到此处,他想起沈鸣鸢之前的安排。 故意给卢绍尘一个烟雾弹,稳住卢孝文,让卢孝文以为诬告沈鸣鸢是志在必得的事情。 她原本是让程云秀将所有的证物送到皇帝面前,但司徒信翻看过,确定她将最重要的一封信件贴身藏在了身边。 真是个有勇有谋的女人。 他的眼中露出一些惺惺相惜之色。 在战场上让他吃了不少苦头的沈鸣鸢,果然很难对付。 - 卢孝文在兵部衙门里,已经做了二十多年的官。 他一路从主事开始做起,熬了二十年资历,终于坐上了侍郎之位。 这二十年间大盛与北周南梁之间的关系还算和睦,很少有战事,他也乐得清闲,整日按部就班地点数兵马物资调度,虽不会出彩,但胜在不出错。 卢家祖上显赫封侯,到他这代可以承袭子爵,虽然爵位不高,但也是世代显赫的征兆。 他在朝中行走,往来同僚大都看他祖上面子,避开与他正面冲突,二十多年的仕途倒也平顺,没有什么坎坷。 直到南梁进犯,挑起战火。 战事一天一变,沈鸣鸢率军守卫南境,兵部则位居京城,负责天下兵马调度。一前一后,本应通力合作、 同仇敌忾。 沈鸣鸢却没有想到,他这个混账公爹,竟然打起前线将士补给的主意。 大盛西南数道铁矿脉,所产出的,都是质量上乘的精钢。这些铁矿全数由朝廷主持开采,全部供南北两境的戍边将士使用。 可是沈鸣鸢赶到天枢军中,却发现将士们使用的兵器,质量良莠不齐。有些是从边关内县镇采收购买的,有些则已使用二三十年,早就变得锈蚀驽钝,不堪使用。 让将士们拿着这些破铜烂铁,凭借血肉之躯,去对抗敌人的铜戈铁戟,何异于让他们去送死? 沈鸣鸢将天枢军打散,分成千人规模的几十支小队,分别蹲守南梁的补给队伍,闪击劫掠他们的军械和粮草,这才解决了军中物资匮乏之忧。 但这笔账,她始终记在心里。 卢孝文此人,不仅将魔爪伸向军中将士维生之物,如今还恶人先告状,反而诬告其她来了。 冷眼盯着卢孝文,眼里像是有两把利剑,刺穿卢孝文的灵魂。 她冷声喝问:“不知卢老大人,对圣裁有何高见啊?” 卢孝文面向皇帝而跪,沈鸣鸢在他的侧面。听到沈鸣鸢出声,他只是冷冷瞥了一眼,并没有搭话。 他不屑地哼了一声,继而对皇帝说:“今日宫宴,阖宫同庆,老臣本不该在大好的时候呈报此事。可若是不说,便要任由沈鸣鸢这等奸诈之人兴风作浪,社稷为重,老臣只能以死劝谏,还望陛下明察!” 上首的皇帝面色凝重,宁贵妃一脸吃瓜看戏的表情,只有柳皇后严肃坐在席上,面容沉静,看不出一点心绪。 听完卢孝文谏言,皇帝这才缓缓开口: “空口无凭。卢卿既说公主是奸诈之人,那便拿证据出来。” 卢孝文从怀中摸出一折书信,双手捧着,呈递到头顶。 皇帝看一眼乔良,乔良立即会意,急匆匆跑下御座的台阶,来到卢孝文的面前。 他从卢孝文手里接过证据,又一路小跑回到皇帝身边,恭敬递上:“陛下请过目。” 皇帝瞥了一眼。 那是一封军报,上面有火漆封口,火漆上是军报专用的印痕。 看样子,还是一封密报。 他沉声问道:“卢卿所呈,是何物啊?” 卢孝文朗声回答:“回禀陛下,天枢军旗官刘猛,十年前换防调任之时,曾在兵部守岗三个月。此人忠勇善战,老臣与之相交忘年。半个月前,惊闻此人以身殉国,老臣去看望他的家人,从他妻子手中得到此物,自言夫君是被沈鸣鸢所害。老臣惶恐,不敢私自查看,只能将此物呈交陛下,还请陛下定夺!” 刘猛? 沈鸣鸢反复在脑海中搜寻这个名字。 天枢军将士对外号称十万大军,其实实际部众约有八万六千。这八万多人沈鸣鸢未必都认识,但天枢军伤亡将士的名单,她是反复翻阅过的。 刘猛不是个罕见的名字,重名者应该也不少,但卢孝文所描述,这个刘猛身为旗官,十年前曾换防调任回京,后又回到天枢军中,半月之前阵亡殉国。 有如此细致的信息,沈鸣鸢几乎可以确定,天枢军中根本没有此人。 他又怎么会将天枢军的军报送到卢孝文的手中? 沈鸣鸢抬头,看到皇帝从乔公公手中接过军报,除去火漆,缓缓展开。 皇帝的表情本就凝重,待读完军报上的内容,脸色刹那间变得铁青。 再看向沈鸣鸢的时候,他的眼中再无半分慈父的温暖,只剩下帝王威严。 “沈鸣鸢,你可知卢大人为何以死相谏?” 这个“刘猛”送出的军报,封得严严实实。上面写着什么,沈鸣鸢怎么知道? 如果不是被殿内众人齐刷刷盯着,她真想翻个白眼。 但她忍住了。 她双手横在胸前行礼,不卑不亢,朗声回答:“靖边两年,儿臣问心无愧,自觉对得起天地、父皇、袍泽与天下万民。请恕儿臣,不知。” 第26章 军报 沈鸣鸢沉得住气,程云秀沉不住。 她听到殿内的动静,几乎要冲进其中,找卢孝文论辩个明白。 却被司徒信拉住了。 她当下就是一个擒拿,试图将司徒信的手臂反剪。 司徒信的武功差,手脚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她本以为可以轻易制服。 可是不知为什么,这个时候握着她的手,却像铜浇铁铸一样,纹丝不动。 两个人在窗根下偷听,窗纸泻出来的灯光映照在司徒信的半张脸上。程云秀看过去,恍然间发现司徒信的脸色是惨白的。 像是个没有血色的死人。 她愣了片刻,又立即想到沈鸣鸢的困境,压低声音对司徒信说:“你放我进去,天枢军中根本没有这号人,我要去跟他们说个明白!” “卢孝文既然敢这么做,那就证明他准备充分。就算你知道天枢军没有这个刘猛,可若是这个名字出现在兵部的档案中,你又哪里说得清?” “伪造兵士的档案,他怎么敢?” “他怎么不敢?”司徒信笑得有些轻蔑,“他在兵部任职,在名目上增删一个名字,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为了扳倒你家殿下,你觉得他会给自己留破绽吗?” 程云秀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司徒信言之有理,她无言以对,只能问:“这可如何是好?” “你家殿下那么鸡贼的人,肯定不会轻易上道,别急,看看再说。” - 沈鸣鸢练武十几年,内息平稳,中气十足。她跪在殿前平静开口,声音却能传到大殿的各个角落。 谁都没有想到,陛下会在这场宴会之上,对沈鸣鸢的功勋大加赞许。 他们同样没有想到,就在沈鸣鸢风头最盛的时候,跟她沾亲带故的卢孝文站了出来,指控她不配做大盛的功臣。 没有人知道那封绝密的军报上写着什么,但是看到皇帝的脸色,他们知道上面的内容一定事关重大。 刚才柳皇后和宁贵妃的一轮交锋,已经让人们意识到,这场看似歌舞升平的宴会下面,潜藏着世家势力之争的暗流。 而将这一切推向高潮的,正是卢孝文的这份军报。 卢孝文与柳家结亲,又是沈鸣鸢的公公,他为什么会,站出来指控沈鸣鸢? 大臣们面面相觑,一时捉摸不透台上是何等戏码。 殿中一片沉寂,只能听到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夹杂着一些器皿碰撞的声音。 沈鸣鸢傲然跪在堂下,不卑不亢,容色平静。 她的手轻轻地拉着衣服的袖口,摸了一把袖子里的那封书信。 抬起头,她对上父皇的目光,眼神坚毅,没有任何躲闪。 皇帝抬手,将军报递给乔良: “小良子,你给大家念念。” 乔良也不知道军报上写着什么内容,但他伺候皇帝多年,知道这位主子为人和善,如今这副表情,是真的动怒了。 他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地接过军报,刚刚瞄了一眼,他的瞳孔骤然缩小,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他拿捏不准皇帝的意思,有些怀疑地小声问:“爷,这上面的内容……” 这上面的内容若是公开,便是将沈鸣鸢和卢孝文置入你死我活之局。即便身为皇帝,也必须在两个人之间做出抉择。 要么沈鸣鸢通敌叛国,收监待审,要么卢孝文诬告功臣,杀良冒功。总有一个要押入天牢。 再没有调和的余地。 后宫二十年,他这人精一样的存在,自然要探清楚皇帝的意思。 他咽下后半句,小心翼翼地偷看皇帝,换了个说辞:“大好的日子,不该为这些事情烦忧,不如明日再……” “让你念就念,不想要脑袋了是吗?” 乔良听到皇帝心意已决,只好转回目光,落在军报上。 “六公主沈鸣鸢,率天枢军作战期间,与梁贼陆文奚暗通军情,设伏于赤渊谷,致使我军大败,险些失守永宁关。后恐恶行败露,于军中党同伐异,屡次送功臣良将于虎口。小人知难逃魔掌,故将此事陈于信中,恭请圣上明鉴。刘猛绝笔。” 乔良在宫里待了二十多年,有一副洪亮的好嗓门。他一字一句念此书信,声音沉稳而清晰,即使坐在角落的人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话音刚落,众人哗然。 虽然皇帝面露愠怒,殿内气氛肃杀无比,但他们还是忍不住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人群中传来几道声音。 “事关重大,必须彻查此案。” “既然卢大人以死相谏,想必说的话八成是真的。” “我早说女人晦气不能上战场,这人想必是看上敌国的那个小白脸了。” …… 沈鸣鸢的眼睛里仿佛结着一层寒冰。 她几乎可以确定,这些话是卢孝文安排好的。 他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把罪责扣在自己的脑袋上,就一定要搞得声势浩大、满城风雨,让沈鸣鸢罪责难逃,再无翻盘的余地。 皇帝沉着脸不说话,中立的一派静默观望,也不敢出声。 就连百官之首、先前带头拍马屁的柳阁老,都露出仓皇的神色。 他忍不住看向上首的柳皇后,却发现柳皇后面色平静地看向他,好像是在说:静观其变,稳住不慌。 他的这位妹妹,是柳氏家族里最聪明的女诸葛,也是伴随皇帝多年的枕边人。柳阁老虽然不知柳皇后心中是何打算,但他看到妹妹这副表情,心里顿时有了底。 他再看向跪在御道边的沈鸣鸢。沈鸣鸢依旧是一副坦坦荡荡的表情,听到军报的内容,甚至冷笑了一声。 柳阁老的印象里,这位公主殿下性格绵软,承袭了皇帝的好脾气,在京中是出了名的。 然而此时的她,面露杀机,和柳阁老印象中,两年前的那个小姑娘完全不一样。 他忽然想起来,宴会开始之前,柳皇后匆匆派人给他递话,告诉他若是有变,记得帮沈鸣鸢一把。 这跟说好的不一样。 他不知道是什么改变了柳皇后的判断,但对于这位妹妹,他几乎言听计从。 所以并未出言落井下石,反而起身,拱手对皇帝道:“陛下,此事事关重大,依老臣之见,不妨暂时将二人扣押,个中情由,待有司清查,再行决断。” 缓兵之计。 罪责重大,沈鸣鸢又不像卢孝文有党羽同僚,若是对峙朝堂,沈鸣鸢骑虎难下,几乎没有机会翻盘。 只有将此事延后,再行查问,才有转圜的余地。 此言一出,沈鸣鸢却是一愣。 前世的处境与如今差不了多少。 至少在这些大臣眼中,她孤立无援,被动挨打,任凭卢孝文栽赃,却没有任何还手之力。 满朝文武胆敢有人替她辩驳,说不好就会受到牵连。大家明哲保身,没有一个敢吭声。 怎么这位柳阁老,转了性子,开始帮她说话了呢? 第27章 “宣证人进宫!” “这老头在偏袒她!”程云秀这次听懂了,“这老头真是个好人!” 听到有人替沈鸣鸢说话,她紧张的神色稍稍缓解,一抬眼却对上司徒信无奈的眼神。 “怎么了?我说的不对吗?” “前半句倒是对的,后半句有待商榷。你家公主这趟浑水,按理来讲没有人敢蹚,他此时出言相帮,很有可能是知道了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 司徒信没有回答,而是看向程云秀的怀中。程云秀忽然反应过来:“你是说皇后娘娘?皇后娘娘知道公主手里有底牌,所以让这老头帮助公主?” 她的眼睛转了转,想起先前司徒信说的: “我知道了,你说柳家需要兵权,对他们而言,卢孝文和殿下各有利弊。如果没有今夜这出戏,他们还会担心殿下是否会倒向祺王。但今日殿下遭逢危机,他们若是雪中送炭,日后殿下必会投桃报李,为他们所用。比起一个身在后方的兵部侍郎,十万大军的实权更有吸引力,所以他们放弃了卢孝文!” 程云秀越说越兴奋,眼睛里好像有光似的:“这么说,有皇后和这老头帮忙,殿下就有救了!我就说嘛,这老头是好人!” 司徒信扶额。他刚想说程云秀终于开窍了,程云秀就又开始讲什么“好人”“坏人”。 朝堂之上,只有朋友和敌人,哪有什么好人坏人之分啊? 他却不能多嘴解释什么,只好点头:“将军冰雪聪明,看来公主殿下识人的眼光不错。” “呸!你这人说话好没意思!”程云秀翻了个白眼,“你夸我就夸我,怎么还拐着弯夸她呢?” 说着她好像想起了什么,闻到了一丝八卦的味道:“你别是对我家公主有意思吧?你这小小的潜龙卫,也想吃天鹅肉?” 司徒信哭笑不得,只好将食指压在唇上,转移了话题。 “别扯那些有的没的,听,你家殿下有招了。” - 照常规思维来讲,柳阁老的提议,确实是个不错的缓兵之计。 但沈鸣鸢知道,若是不能速战速决,局势将对她更加不利。 待她被禁足府中,等待有司核查,就又重蹈前世覆辙,回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劣势之中。 所以她婉拒了柳阁老的提议: “阁老是谨慎之人,此番提议确实稳妥,但事关重大,若是不当场说清楚,又怎能使朝野心服口服?本宫是忠是奸,今日便在这里辩个明白,若真是证据确凿,就算父皇治罪……” 她将头转向皇帝,不卑不亢道:“儿臣甘愿以身伏法,绝无怨言。” 皇帝是看着沈鸣鸢长大的,他深知女儿为人,几乎不可能做出通敌卖国的事情。 但是,众目睽睽之下证据确凿,卢孝文两朝老臣,又以死相谏,他身为君王,若是不问情由就偏私女儿,势必不能让臣民折服。 这件事情,必须要搞个明白。 柳阁老给了个台阶,沈鸣鸢不仅不就坡下驴,还誓要与这人一刚到底,皇帝心中倒是生出几分赞许之心。 只是他不能表现在脸上,只能冷着脸严肃问道:“沈鸣鸢,你有什么话说?” 天枢军中本无刘猛这人,但卢孝文既然敢在皇帝面前拿出这封军报,就一定做好了十足的准备。 沈鸣鸢如果直言以告,却在兵部的名册里找到刘猛的档案,必然会让人觉得,沈鸣鸢是情急之下胡说八道,试图为自己开脱。 她看一眼卢孝文,没有急着说“刘猛”的事,反而笑了一声: “方才宴席之前,婆母与姑姐来找儿媳的麻烦,儿媳口无遮拦,多说了两句,公爹大人大量,肯定不是因为这个事情报复儿媳。在朝为官,必定公事公办,不会挟有私怨的。” 扇子“哗啦”一声展开,沈鸣鸢余光瞥见座上的祺王乐呵呵地来了一句:“哟,一个屋檐下的一家人,没想到还有旧怨哪?” 若不是被几百双眼睛盯着,沈鸣鸢真想白他一眼。 刚才卢氏母女和她口角的时候,祺王就在旁边,肯定听得清清楚楚。后来警示卢家要对她使手段,话也说得十分明白。 他什么都知道,却在这里装出一副意外的表情,这是跟沈鸣鸢示好呢。 沈鸣鸢反话正说,阴阳怪气,祺王这话,则是怕吃瓜群众脑子转不过弯,故意点明,解释给他们听。 沈鸣鸢甚至能想象到,她这位二哥会偏过身体,用扇子挡住下半张脸,朝她耳语:“为兄这么仗义,还不能将天枢军借来用用吗?” 沈鸣鸢很头疼。 有反应的不止祺王。 这话柳阁老也听在耳中,回过头,嗔怪地瞪了一眼坐在后面的卢想楠和柳浅音。 方才宫门外那件事情,这姑嫂两个已经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跟他哭诉过。他知道自家女儿是个什么性格,若不是她嚣张跋扈,又怎么会惹得沈鸣鸢以牙还牙? 他在朝堂上威风得势,一人之下,回到家里则说一不二,自带威严,回头一瞪,两个女人吓得赶紧低下脑袋。 沈鸣鸢此话一出,不少人都想起刚刚发生的事情。刚才有很多人都聚集在祺王身边,虽然没有参与,但也将沈鸣鸢与婆家的争执听在了耳中。 她和卢家确实有过节,若说卢孝文挟私报复,倒也有几分道理。 卢孝文感受到沈鸣鸢话里夹枪带棒,皱着眉头厉声说道:“老臣为官三十年,向来公私分明,怎会因你桀骜不驯,就故意罗织罪名呢?” “也就是说。公爹所言,并非构陷,而是确有此事咯?” “废话!” “好!”沈鸣鸢笑,“既然这封绝密军报,是从刘猛遗孀手中拿到的。如今刘猛已死无对证,他的妻子又在哪里?卢大人总不会说,他的妻子也去世了吧?” 听闻此言,卢孝文得意洋洋地哼了一声: “如此重要的人证,自是由我卢府保护了起来,现下就在康回门外,若是陛下传召,随时可以进宫作证。老臣奉劝公主一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说着他朝皇帝拱手行礼:“陛下,证人就在宫外,可要宣召入宫?” 皇帝点头,身边的乔良立即得到信号,高声道:“陛下有旨,宣证人进宫!” “宣证人进宫!” 旨意一道道地传向宫外,躲在殿外的司徒信和程云秀听得清清楚楚。 程云秀的脸色霎时变得很难看:“怎么可能?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刘猛这个人!” 凭空捏造个证人出来,多大点事啊。以卢孝文的势力,这事情就像吃饭一样,轻而易举。 可是司徒信没有回答程云秀,因为他听得清清楚楚,殿内的沈鸣鸢接着说: “至于说我勾结陆文奚,南梁派来质子不正是此人吗,倒是希望这位能站出来说说,我有没有与他勾结呢?” 司徒信的脸色,变得比程云秀还难看。 真正的陆文奚坦荡正直,不会与卢孝文沆瀣一气。 可若是陆文柬呢? 这片刻之间,司徒信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情来。 他忽然意识到,是什么人帮陆文柬玩这出狸猫换太子,让他来洛京城中,做一个假质子了。 第28章 “我和她是有勾结。” 得宝想不明白,自家皇子一个大梁的人,怎么好端端地,卷入了盛朝的事务中。 他侍立在陆文柬的身侧。沈鸣鸢说话的时候,他不禁偷瞄了一眼这位假皇子。 如果不是得宝嘴甜,颇得大梁老皇帝的喜爱,那么陆文柬李代桃僵的那一日,第一个被杀死的就会是他。 得宝是唯一能近身伺候陆文奚的人,就连身赴战场也时刻跟随左右,举国皇族没有不认识这个小太监的。若是他凭空消失,肯定会遭来非议。 陆文柬眼下想要瞒着老皇帝,在北盛兴风作浪,就必须留得宝一命。 他不知道威胁过得宝多少回,若是得宝敢把事情说出去,他就要得宝脑袋落地。 得宝又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只能乖乖屈从。两个人也就这么相安无事地来到了洛京。 仅仅在半个时辰以前,得宝还觉得,在陆文柬身边待着,比要他的命还难受。 可是此时,他却是乐乐呵呵的。 因为他家皇子告诉他,待在陆文柬身边,是一件任务。 这可是皇子交代给他的! 陆文柬一直觉得,自己来北盛,主要的任务是混吃混喝。 他和陆文奚是亲兄弟,长得有几分相像,若是他在北盛待到老皇帝一病不起,再以陆文奚的身份回到大梁,就算有人对他的样貌存疑,也只会觉得,时过境迁,饱受敌国风霜皇子殿下,被岁月侵蚀得不成样子。 到那个时候,他就能名正言顺地得到陆文奚的一切。 当初那姓卢的老头也是这么承诺的。只要他干掉陆文奚,这几年就能太太平平地在洛京过他的日子。 谁成想,他来北盛的第一天,就被沈鸣鸢点名作证,这算什么事? 他埋着脑袋想装死,可是满殿众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他。 包括伺候陆文奚那个傻太监! 陆文柬脑袋嗡嗡地响,不情不愿地站起来。 一抬眼,就看到卢孝文不住地给自己使眼色。 他只好硬着头皮说:“啊对,我和她是有勾结。” 众人无语。 卢孝文气得白眼直翻。 只有沈鸣鸢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卢孝文的脸色变得很难看,赶忙出言提醒:“这就完了?” 陆文柬一脸敷衍:“昂,完了。” 卢孝文:…… 天杀的,若是早知道这位这么不靠谱,他就压根不会帮这二百五除掉陆文奚! 沈鸣鸢笑够了,这才开口: “卢大人别急,还是本宫帮卢大人问吧。皇子殿下,你既说本宫与你有勾结,不如详细说说,是何时、何地、何种勾结呢?可有书信一类的凭据,拿出来让大家瞧瞧,是不是本宫的字迹?” 说着,她再一次看向卢孝文,眼睛轻眯,已经洞悉一切:“总不能因为太过仓促,所以还没有来得及伪造吧?” 卢孝文和陆文柬面面相觑,谁都没有想到,沈鸣鸢会反客为主,先提到书信的事情。 卢孝文确实已经伪造好了书信,但沈鸣鸢回来只有几个时辰,如果这个时候就从她的府中搜收出书信,未免显得太过牵强。 他的儿子是沈鸣鸢的丈夫,这两年来也已经将公主府的下人牢牢的控制在自己的掌心。卢孝文只需要让沈鸣鸢收押候审,自己再慢慢筹谋,必将置她于死地。 可是沈鸣鸢此话一出,卢孝文只能硬着头皮,从袖筒里摸出一封书信。 迎风抖开,他说道:“书信便在我处,证据确凿,你有什么好抵赖的?” 沈鸣鸢也笑着从袖筒里抽出一封信:“巧了,我这里也有一封,倒是不知道哪封是真,哪封是假呢?” 一瞬间,卢孝文哑口无言。他看着沈鸣鸢,一时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哗啦”一声,又是扇子合上的动静。褀王戏谑的声音幽幽飘过来:“真有趣,真假美猴王啊,还不快到如来佛面前验验?” 卢孝文的脸色变得惨白。虽然他派卢绍尘销毁了司徒信查到的证据,但毕竟有沈鸣鸢经手,他不确定这人手里的书信是什么内容。 他伸手想要去夺沈鸣鸢的信,没想到沈鸣鸢胳膊一绕,就躲了过去。 沈鸣鸢转头看向皇帝,双手捧着举过头顶:“孰真孰假,父皇一看便是。” 皇帝的目光顺次在两个人的脸上扫过,的朝乔良看一眼,抬起手指一指。 乔良立即会意,来到两个人的面前,一左一右抽走了她们手里的书信,再次一路小跑,送到皇帝面前。 这两封书信上的字迹截然不同,皇帝一看,心里就已经有了答案。 一时间,他的心中涌起一股无名火,几乎想拍案而起。 可是转瞬,他就将心中的愤怒压了下去。他看向堂下二人: “你们两个有什么话要说?” 沈鸣鸢恭敬行礼,坦坦荡荡:“证据确凿,儿臣无话可说。” 卢孝文却十分焦急,他梗着脖子,冲皇帝辩解道:“既然是敌国皇子所写书信,凭空捏造又有何难?陛下怎可凭借一封书信,便给人定罪呢?” 他满脑子想的是,沈鸣鸢交上去的那封信,肯定和自己伪造的一样,是以陆文奚的口吻写的。 他急着撇清自己的关系,一时也顾不得别的,忘记这话一出口,正好让自己交上的证据可信度全无。 皇帝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点头:“卢卿此话有理,既然觉得伪造不难,不如请文奚皇子亲笔写个样本,让朕看看,这两封信哪封是真,哪封是假?” 陆文柬没想到自己还成了断案的关键,他愣怔了一下,茫然地看向卢孝文。 卢孝文却对着他露出一个胸有成竹的微笑。 他放下心来,回道:“既然陛下有命,在下也不好推辞,拿纸笔来就是。” 乔良张罗着让几个小太监拿来文房四宝,送到陆文柬的面前,准备得仓促,墨条还没有化开。 他是个四体不勤的人,见无人磨墨,就朝着得宝的小腿踢了一脚。 得宝尤在分神,被吓得一激灵,终于回过神来。 沈鸣鸢虽然不知道自己当初救的那人就是陆文奚,但得宝还是把她当做恩人。 沈鸣鸢被指控通敌,眼瞅着要遭难,他心中本来就焦急万分。 眼下的局势更是火上浇油,让他心乱如麻。 两封书信一真一假,他心中断定沈鸣鸢手里是真的。 北盛皇帝要比对字迹,原本没毛病,可问题是,如今的“陆文奚”,是个冒牌的啊! 正因为沈鸣鸢手里是真正的书信,所以才会对不上字迹,而卢孝文和陆文柬早有勾结,笔迹肯定是一模一样的! 若是因为这个冤枉了沈鸣鸢,让沈鸣鸢万劫不复,那他得宝日后哪里有机会报救主之恩? 他心里焦急,被陆文柬踢一脚勉强回神,埋头磨墨,却很快又陷入焦虑的情绪。 乔良将陆文柬所写样本呈上的时候,他身上的冷汗已经出了三轮。 陆文柬的笔迹呈至御案,这一次,皇帝只瞟了一眼陆文柬。 他没有说话,却依稀可见额上青筋浮现。 他本来就很愤怒,此时急火攻心,更是忍不住咳嗽起来。 正在这个时候,卢孝文的证人也被带入了殿中。那是个四十多岁的妇人,来到殿中,当即跪倒在地: “遗属孟氏,叩见天恩!” 第29章 反攻 孟氏是被李管家带进宫里来的。李管家挨了老杨的打,肿着一张其貌不扬的脸进殿来。路过沈鸣鸢的时候,还不屑地冷哼了一声。 可惜在沈鸣鸢眼里,这声携带着怨气和幸灾乐祸的报复,实在有些微不足道。 从孟氏进门开始,她就一直在观察这个女人,脑中不停地推演着她可能的身份。 行走步伐散漫,没有练过武。 手上的皮肤细腻,不像是做过粗活的样子。 来到大殿之中,得见天颜,却没有半点畏惧之心,显得很有见识,不像普通的民妇。 沈鸣鸢心中疑虑大增,这个孟氏,是什么来头? - “那个孟氏,你认识吗?” “我是从卢府七进七出的潜龙卫,卢孝文身边的人,我自然都认识。” 发现程云秀看自己的眼神已经从防备转变成了期待,司徒信的心中才稍稍放下一口气来。 刚才他为了拦住程云秀,动了真功夫,被内力压抑已久的毒素几乎要在那个时候迸发。他暗中调息了半天才缓和下来。若是这位大脑不会拐弯的祖宗再脑子一热试图闯进去,他是绝对拦不住的。 他费了一晚上的唇舌,终于从这个冲动的姑娘那里骗取了几分信任。 现下有个装叉的好机会,他自然不会放过。 “那个孟氏,是卢孝文的外室。说起来也是个极品。他老卢家三代单传,心心念念都是承继香火,这个外室生了个男孩,卢孝文自然给他好吃好喝待着。谁知孩子养到十岁,卢孝文才发现这个孩子是外室跟别的男人生的,差点让他背过气去。也就是现在无人可用,才以绑了这个外室的情郎要挟,让她来做个伪证,待此间事了,正好给她一笔银钱,和情郎离开京城,双宿双飞去了。” “这么说,这女人和她情郎倒是真爱?” 陆文奚:…… 合着他说了半天,身边这位姐们,却只顾着关心这对苦命鸳鸯的爱情故事了。 - 孟氏行走坐卧,一看就是娇生惯养,没吃过多少苦。 刘猛此人虽不存在,但卢孝文既然要将戏做全乎,沈鸣鸢就当她天枢军中有过这么一个旗官。 按照大盛的军饷,刘猛不过是个旗官,饷银少得可怜,做多请个帮厨,根本不够下人丫鬟。 何况天枢军比较倒霉,是经常被兵部克扣饷银的那个。 日子紧巴巴,作为他的妻子,日常家务一定会亲手去做。 再看看孟氏这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样子,真是错漏百出。 倒也不能怪卢孝文思虑不周,他高官厚禄三十年,虽然任职兵部,但却也有很多年没跟底层的将士打过交道了。 他对普通旗官的饷银、待遇、以及家庭支出根本没有概念。 农妇臆想皇家,觉得皇后种地肯定要用金锄头;权贵臆想平民,觉得吃不饱饭还可以用肉糜果腹。 平民百姓夏天要迎着烈日劳作、冬天要用刺骨的井水洗衣,这样的日子,他见都没有见过。 孟氏卸下妆容,穿上一身打了一些粗布衣裳,他就已经觉得是天衣无缝了。 她那衣裳的针脚,比程云秀的衣服还细呢! 沈鸣鸢是个爱扮猪吃虎的。她看出孟氏娇生惯养,心中已经有了一些胜算。 却没有挂在脸上。 孟氏作为“刘猛”的遗孀来到堂上,自然要经过父皇的过问。 沈鸣鸢只顾跪在地上偷闲,吃瓜看戏就是了。 皇帝的目光在孟氏的脸上停了几轮,问道:“你便是刘猛的妻子?” 孟氏点头:“启禀陛下,正是。” 皇帝若有所思地瞥一眼桌上两封“通敌”的书信,再抬起头,接着问:“你与刘猛成亲,有多长时间了。” “十二年零三个月。” “哦。”皇帝点点头,又转头看向柳皇后,“皇后可还记得,与朕成婚有多久了?” “臣妾是启正十四年与陛下成婚的,如今算来,已经二十八年了。”她停了停,这才数清月份,“二十七年零六个月。” 皇帝轻轻哼一声。 祺王笑道:“皇后娘娘向来聪慧,却也要算一番年月,你这妇人倒是脱口而出,可见聪慧过人,犹在皇后娘娘之上啊。” 他这话带着些讽刺的意味,卢孝文心中觉着不妙,孟氏却没有听懂一样,赶忙磕头谢恩:“妾身惶恐,祺王殿下谬赞。” 大多数人都能算清自己成婚的时间,但很少能直接脱口而出。听皇帝刚才发问,好像是怀疑这个女人的身份。 ——这不应该啊。 卢孝文心中犯着嘀咕。他可以确信他呈上的那封信,可以和卢文柬的笔迹严丝合缝地对上,证据的真伪,明明可以坐实。 陛下此时怀疑的,应该是沈鸣鸢而不是自己。 为什么…… 皇帝的声音再一次打断了卢孝文的思绪。皇帝举起桌案上的那封军报:“这东西既是你的,你便将来龙去脉说个清楚。” 孟氏朝着卢孝文瞄了一眼,看到卢孝文手上的小动作,仿佛得了首肯似的,开口说道。 “启禀陛下,妾身是刘猛的妻子,刘猛生前从军中送出这封密信,说兵部卢大人是个好人,要妾身转交给他,好让阵亡将士、让他刘猛昭雪沉冤!” 卢孝文也立即接话道:“老臣不敢欺瞒陛下,老臣去兵部掉档,验看了刘猛的军籍,又从天枢军上报的阵亡将士中找到了刘猛的姓名,两相核对,这才敢确定密报的真伪,呈予陛下。” 皇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就是说,如今兵部的卷册中,却有此人的档案?” “正是。” “既有案卷在册,待明日兵部衙门开门,小良子,”皇帝看一眼乔良,“记得把相关的卷宗都给朕找来。” “是。” “朕想问的问完了,众位爱卿,还有谁想知道什么吗?”他嘴上说着“众位爱卿”,眼睛却直直看着沈鸣鸢,“公主,这可是指控你的证人,你没什么想说的吗?” 沈鸣鸢道:“既然父皇恩准,女儿心中正好有几个疑虑,想问问孟夫人。” 她一边说着,一边轻轻眯起眼睛,眼睑弯弯的,带了几分笑意。 “夫人可知,刘猛是哪年进入天枢军的呢?” 第30章 拆穿 “既然是凭空捏造的事情,那就必然有无数破绽,你家殿下这么刨根问底,总是能问出疏漏的。真是个有趣的人。” 司徒信带着几分欣赏的微笑,揶揄着看了程云秀一眼。 “呸,用你说?我家殿下在南境的时候,连陆文奚那孙子,见到她都屁滚尿流的!” 司徒信:??? - 沈鸣鸢和皇帝对视一眼,她就已经知道,她的父皇这是在给她机会。 若说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相信她,那就只有她的父皇了。 因为不论卢孝文所呈证物的笔迹如何,她呈上的书信,都足以证明自己的清白。 这也是司徒信寻觅那么多证据,为什么沈鸣鸢偏偏把这封书信带在了身边。 而她的父皇,是唯一一个看到那封信内容的人。 只是卢孝文指控的罪名事关重大,身为帝王,不能偏私。沈鸣鸢必须拿出足够有力的证据,让在场百官心服口服。 她打量一番孟氏,自信开口问道:“夫人可知,刘猛是什么时候进入天枢军的呢?” 孟氏愣怔了一下,她家卢老爷只说让她上殿作证,交代她如何描述那封军报,却从未告诉过她,“刘猛”什么时候从军。 她心里没底,默默把卢孝文交代的各种信息整理了一遍,硬着头皮胡编道:“回禀殿下,好像是德昭七年到八年之间。妾身那时候还没有嫁给刘猛,所以也记不太清了。” “据夫人所言,你二人成婚十二年,而刘猛从军是在你出嫁之前,也就是说,刘猛在天枢军中已经至少十二年,我说得可对?” “正是。” 沈鸣鸢再问:“那便是了。本宫刚到天枢军时,曾为军中十年以上的老兵补发被克扣的军饷,以刘猛的资历,想必能领到二十八两银子,这笔军饷,夫人可还记得,收到过这笔军饷吗?” 孟氏刚才回答皇帝的问题,回答得太过不假思索,已经引起了旁人的怀疑。她这个时候不敢答应得太快,故意沉吟了一会,才说:“回禀公主殿下,妾身收到过的。” 沈鸣鸢又看向卢孝文,沉声问道:“卢大人,天枢军被拖欠和克扣的军饷,是本宫赴南境前线第一时间索要的,曾事无巨细地上报兵部,大人对此事可有印象?” 天枢军守卫边关,在天高皇帝远的地界,很难按时按数拿到军饷。 主帅殉国,兵丁饷银拖欠良久,补给物资又不敷使用,这样的一支军队,怎么可能与陆文奚的精锐之师抗衡? 沈鸣鸢亲赴边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安抚军心。为这笔饷银,她险些杀了卢孝文派去前线的运粮官,这件事整个兵部都知道。 卢孝文只好点头:“公主所言,确有此事。只是不知公主当时疾言厉色,要去的那些饷银,究竟是发给了沙场上的将士,还是中饱私囊,抑或流入别国呢?” 沈鸣鸢还没有说话,耳边又传来祺王的声音:“既是兵部的事情,尚书大人应该也知晓吧?” 皇帝的目光,顺着祺王的话头,落到兵部尚书的脸上。这位老尚书装死快半个时辰了,生怕这场火烧到自己的身上。 此时听到祺王点名,他只好站起身来,顺次向皇帝和祺王行礼:“启禀陛下、褀王,确有此事。” 祺王的手指捋过扇骨:“既然刘夫人所言,刘猛曾领过这笔饷银,想必在兵部补发军饷的卷宗里,应该也能找到刘猛的名字吧?卢大人,你说是不是?” 沈鸣鸢还没有开口,褀王倒已经送上了助攻。 话里话外,好像早已经看破谁忠谁奸,故意踏着沈鸣鸢的节奏说话。 话虽不多,却句句关键。 虽然是在帮助自己,但她还是想把这个人的嘴缝上。 祺王盯上的,是她手里的天枢军,他这时候越帮忙,沈鸣鸢欠的人情也就越大。日后如何跟这位皇兄相处,还真是个麻烦事。 祺王的话语指向关键之处,沈鸣鸢在心中腹诽不断,可是卢孝文的脸上已经开始冒汗。 他原本以为有军报在手,又有书信为证,沈鸣鸢这个初生牛犊,已经落入他的陷阱之中,根本没有逃出生天的希望。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当年那个唯唯诺诺的小丫头,如今竟然变得这样老练毒辣。 凭空捏造一个证人的身份,他仗着自己在兵部有权,往天枢军名册里插入一个名叫刘猛的旗官,甚至将这人十几年来的履历都做得细致入微。 但他偏偏没有想到,自己漏算了这么一节。当初因为下属差点被沈鸣鸢砍了脑袋,军饷事务皆是由他的上司、尚书大人亲自操办的,他根本插不进去手。 让沈鸣鸢握在手中,一时竟成了翻盘的关键。 他轻轻咳嗽一声,孟氏立即会意。 在卢夫人的眼皮底下瞒天过海,悄无声息地做了十几年外室,孟氏也是个极机灵的人。 她一看卢孝文脸色不对,立即作出一副惶恐的样子,跪在地上,不住磕头,大声哭喊道:“妾身有罪,妾身欺瞒了皇上,当初夫君在时,千叮万嘱,万不得罪公主殿下,妾身不敢忘记亡夫所言,刚刚一时糊涂,说了谎话!那份饷银,根本没有分到夫君手中,妾身见都没见过的啊!” “哟,改口倒是快。”祺王笑。 沈鸣鸢对皇帝道:“启禀父皇,补发军饷之事,兵部自有记档,天枢十万将士,也都是认证,发放与否,皆经得起查验,儿臣不惧奸人攀诬。” 她看一眼孟氏。 “依照方才孟氏所言,刘猛乃是十二年以上的老兵,又有旗官的职位,他完全可以通过军情驿路,将军报密送至京城兵部,为何偏要将这么重要的东西夹带在家书之中,交予自己的妻子?” 一边说着,她一边抬高了声音:“天枢军兵丁八万六千余人,与南梁征战,牺牲将士共五千一百四十二人,旗官以上的共九十三人,儿臣从未听说过‘刘猛’这名字。方才问起补发军饷一事,这位孟氏更是语焉不详、前后矛盾,儿臣有理由怀疑,孟氏是卢大人找来,故意做伪证陷害儿臣!” “说的是呢。”褀王附和道,“方才这位刘夫人,张口就是一句褀王殿下,儿臣倒是觉得新奇,这深居简出的妇人,是什么时候认识儿臣的?” 沈鸣鸢接着说:“既然夫人自言与刘猛成婚十二年,不如说说是在哪家街巷吃的酒,哪位媒人牵的线,哪些宾客做的证?” 沈鸣鸢周身骤然寒气大增,两只眼睛透射着杀意,吓得孟氏跌在地上,双唇直哆嗦,说不出半个字。 卢孝文气急败坏道:“沈鸣鸢,她是个寡妇,你不要欺人太甚!” “卢大人,本宫正有话要问你呢。天枢军赤渊谷一战,究竟是谁给陆文奚通风报信,是谁将天枢军的补给吞没贪敛至自己囊中,又是谁,在这朝堂之上、众目睽睽之下,伪造证据、陷害忠良?” “你——你一派胡言,皇上,皇上请听老臣一言,通敌书信上的字迹,分明与陆文奚所写无二,沈鸣鸢她才是——” “卢大人,刚才文奚皇子写过字就递到了父皇面前,你我都未得见,你怎知信上字迹与陆文奚无二?”沈鸣鸢冷笑,“莫非在此之前,你已见过文奚皇子的字迹?” 卢孝文被问得噎住了。他无言以对,只能不住磕头:“陛下,老臣为国尽忠三十年,老臣忠心,天地可鉴!” “天地可鉴?” 上首幽幽飘来皇帝的声音。他从御案上拈起一封书信,团成一团,直砸到卢孝文的脑袋上。 “你仔细看看,这上面是谁的笔迹?” 卢孝文惶恐地展开,眼前一黑,险些晕过去。 这上面的内容,根本不是陆文奚写给他的,而是他写给陆文奚的! 第31章 “你是个好人,我会告诉公主的!” 沈鸣鸢在外出征,卢孝文却在内贪敛。 他知道沈鸣鸢手里有太多不利于自己的证据,所以试图将她杀死在赤渊谷中。 将赤渊谷的军情送给陆文奚,至此与陆文奚搭上关系,但是很快,他就收到了边关捷报,南梁和谈,送陆文奚入京为质。 这个敌国皇子的手上,握着他通敌的证据,卢孝文怎敢让他出现在洛京? 好在他知道南梁皇族之间的龃龉纷争,陆文奚那个不争气的弟弟,一心想要除掉陆文奚。 他立即和陆文柬合作,收买陆文奚的副将,将陆文奚杀害在两国边境,并由年龄、样貌相仿的陆文柬代替,入京为质。 他只给真正的陆文奚写过一封信,那就是赤渊谷的秘密军情,皇帝只消看上两眼,就能定他的罪。 可是,这封信明明应该在陆文奚手中,这个秘密也应该伴随陆文奚长眠于地下。 又是怎么落入沈鸣鸢之手的? 他颤抖着捡起地上的书信,却没有勇气打开。 他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陛下,老臣冤枉,老臣冤枉啊……” “卢大人冤枉?”看戏看了一晚上的祺王,终于收敛起玩世不恭的表情。他招了招手,将随从招呼近前。 他从随从的手中拿过湿漉漉的包袱皮,和那些被水浸泡过的书册。 他站起身来,双手奉上。 “启禀父皇,儿臣家仆在御花园中的水池中,无意找到一些东西,好像与皇妹相关,儿臣不敢妄自决断,还请父皇明察。” 什么不敢妄自决断,他这一晚上说的话还少吗? 而且他分明知道这就是卢绍尘扔进湖中的,却只说与她有关,分明是给自己撇清关系。 真是个狐狸精! 沈鸣鸢狠狠瞪了他一眼。 乔良将东西送到御案之上,皇帝翻开湿漉漉的书卷,眉头皱了起来。 乔良瞅着皇帝的表情哭笑不得,一时好奇,偷瞄了一眼。 虽然上面的字迹难以辨认,但墨迹的大致走向还是能分辩的。 这分明是坊间的连环画嘛! 他看皇帝此时心情没那么糟糕,忍不住拿起一本,遥遥举着问沈鸣鸢:“公主殿下,这是什么鬼画符?” 沈鸣鸢抬眼看去,发现那正是一副被水弄花的简笔画,画的正好是坊间西游故事里的真假美猴王。 ——这个老杨,真有一套。 她强忍着笑意,说道:“这画本自然是证物的替死鬼。而那些真正的账本,好模好样,此刻就在殿外。” 卢孝文:!!! 从认出褀王手里的包袱皮,卢孝文就不敢说话了。 他知道这一切都是沈鸣鸢的圈套。那个不要命的潜龙卫将卷册送到沈鸣鸢手里的时候,沈鸣鸢就已经看过了。 就算他让卢绍尘扔进湖里,也都在沈鸣鸢的意料之中。 这一局,他输得彻彻底底。。 他只能寄希望于御花园的池水,毕竟只要那些账目上的字迹不可辨认,就不能成为指控他贪敛的证据。 而写给陆文奚的书信,他只需一口咬定,是沈鸣鸢为了陷害于他,故意找人依照他的笔迹仿冒。 或许还有求生的余地。 可是据沈鸣鸢所言,真正的账本好像另有去处。 他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眼前一黑,几乎栽到在御道之上。 -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司徒信就一直盯着程云秀看。 程云秀已经根本不管她家殿下死活了,她听到里面的动静,知道她的公主殿下不仅将卢孝文的招数挨个化解,还反将一军,直接让卢孝文计划败露,万劫不复。 不愧是公主殿下! 她乐哉哉地听,一扭脸,对上司徒信的眼神。 司徒信盯着她,眼里尽是无奈之色。 “你不是急着进去帮你家殿下吗?眼下正是需要你的时候,你怎么还在这站着?” 程云秀恍然惊醒:“刚刚殿下说什么?说证物就在殿外?” 司徒信看着程云秀,就像看一个傻子。 以他的才智,大概能推演出来沈鸣鸢的推理逻辑。 从皇后改口,柳阁老出言相助的时候,沈鸣鸢应该就已经觉得不对了。 皇帝的样子,肯定没有看过物证,这意味着程云秀没有将东西送到乔公公手里,又一去不回,中间必然有了风波。 惊惶一夜,沈鸣鸢逆转局势,从头到尾真正替她说过话的,只有柳阁老和褀王两个人。 人证物证俱在,那样的劣势之下,即便作壁上观都有可能招来祸事。 这两个人,凭什么敢闭眼盲选,站队沈鸣鸢呢? 褀王拿着卢绍尘扔过的东西,他当然知道沈鸣鸢有后招。 柳阁老可没有理由。 唯一的可能就是,柳阁老知道沈鸣鸢的手里有不利于卢孝文的证据。 程云秀错把物证送到元福公公的手里,这才让柳皇后给了柳阁老信号。司徒信知晓来龙去脉,他当然明白柳阁老为什么那么说。 可是沈鸣鸢自始至终都还没见到程云秀呢,她竟然能从几个人反应中见微知著,猜出这一切? 司徒信看看程云秀,又觉得一切好像合情合理。 程云秀满脑子只有她家公主,又人生地不熟。一去不回这么久,定是让人绊住了。 她武功高强,没人能绑她拘她,唯一的可能,就是被熟人拦住。 在宫里就认识俩人,不是沈鸣鸢自己,就只有司徒信。 司徒信跟卢孝文有过节,不会阻碍沈鸣鸢。 那最有可能的情况,就是抵达之时,正是沈鸣鸢被指控通敌之时。两人见情况不妙,不敢贸然打断沈鸣鸢的节奏,就一直在窗外偷听观望。 司徒信长长叹了一口气,那一瞬间他想起很多事。 他想起天,想起月,想起故乡的花海和去世多年的母亲。 当然最多的,还是想起被沈鸣鸢支配的恐惧。 他们交手多年,各自有输有赢,虽然也算棋逢对手,但是…… 如果可以选择,这辈子还是不要和沈鸣鸢做敌人了。 他望天长叹一会,低下头,发现程云秀还在看自己。 司徒信满头问号:“你家殿下刚刚那话,就是说给你听的,你怎么还不进去?” 程云秀睁着一双清澈而愚蠢的眼睛:“你不去?” 司徒信摸了摸脸上那道假疤,自嘲笑笑:“潜龙勿用,潜龙卫行走于黑暗,还是不掺合这满室灯火了。” 他转身离开,又被程云秀叫住。 “嗳,”程云秀朝他笑笑,“你是个好人,我会告诉我家公主的!” 好人吗? 司徒信若有所思地看一眼窗户,和窗户里隐约的人影。 赤渊谷一战差点要了她的命,若是被她知道,会被一刀捅死的吧。 想起沈鸣鸢二话不说把自己绑起来的恶人嘴脸,陆文奚忍不住笑笑。 他没有说话,抬起胳膊冲身后的程云秀挥了挥手,无声消失在黑暗之中。 第32章 当场擒拿 司徒信推断得八九不离十。 沈鸣鸢确实猜到程云秀应该是遇上了意外,而且她知道以程云秀的性格和能力,就算是在这皇宫里搅个天翻地覆,也一定会完成自己交代的任务。 能安安分分失踪到现在,只有一种可能。 有谁拦住了她。 直到看到程云秀怀中抱着一摞账册出现在宴厅门口,沈鸣鸢意识到,自己所料无差。 她忍不住回头,看一眼上首的柳皇后。 母后心性淡漠,她是早就习惯了的。但此时对上目光,她忽然从这个女人的眼里看出一些脉脉温情来。 是错觉吗? 意识到自己又片刻的恍惚,她又赶紧稳住心神。 眼下还不到松懈的时刻,必须时刻保持警惕。 目光又扫向跪在一旁的卢孝文,她看到卢孝文的脸色,已经变得毫无血色。 几乎在程云秀出现的一瞬间,卢孝文已经从地上跳了起来,一副年迈的身体,从未像现在一样矫健过。 这个场合之下,沈鸣鸢没有办法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卢孝文朝程云秀扑去。 但也就是这一瞬间,一道身影,携着还没有散尽的寒气,从沈鸣鸢的头顶掠过。 褀王的侍卫。 他似是超脱于朝堂的规矩。当着帝后的面,未得命令便已出手。 后发先至,卢孝文还没跑出两步,这个侍卫就已经停在了他的面前。 他一手拧住卢孝文的胳膊,一脚踢向卢孝文的后膝,卢孝文应声而倒。 侍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整个人按在了地上,三拳两脚之间,沈鸣鸢看出这人的功夫路数。 飞龙卫。 潜龙在渊,飞龙在天。三龙卫里,潜龙卫负责收集朝野情报,飞龙卫则负责皇家的安全。 这是只有天子才能启用的一支部队,褀王却能让飞龙卫的精锐做自己的侍卫。 足见父皇对褀王的器重,也难怪宫宴未开始之时,褀王会遭到那样的奉承。 母后…… 沈鸣鸢意识到为什么前世母后作壁上观,这一世却派柳阁老暗中帮助。 褀王若是封为太子,整个柳家都会遭遇前所未有的打压和报复。 而卢孝文虽然和柳家沾亲带故,但所犯之事罪不容诛,柳家必须在这个时候跟他们划清界限。 卢家势弱,那么接下来,柳家势必会拉拢自己。 唇角一勾,沈鸣鸢的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卢孝文被飞龙卫制服,横在御道之上,程云秀路过的时候,淡淡瞥了他一眼。 在外面听了一夜,她知道就是这个老头,要置她的公主于死地。 但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多余的表情,径直走到御道尽头,在沈鸣鸢的身边跪下。 高声道:“天枢军亲卫营参将程云秀,叩见吾皇!” 她朝皇帝行礼,听闻殿上传来“将军平身”的声音,她立即直起身体。 她的头依旧低着,但已经将那些书卷举过头顶。 “启禀陛下,微臣万死,未能及时呈上证物,还请陛下治罪!” 皇帝看一眼乔良,乔良立刻会意,将账册呈至御前。 程云秀开口道:“启禀陛下,微臣身在天枢军中,已有数年,与军中袍泽同甘共苦,共戍边关。微臣从未听说过一名名叫刘猛的旗官。天枢军护送质子入朝共两队一百一十四人,也都在京中。陛下尽可召他们入宫,问问他们到底认不认识这个‘刘猛’。” 她余光瞥一眼伏在地上的孟氏:“欲加之罪,无中生有,陷害忠良,其心可诛!” 照着朝堂上的潜规则,此案虽然胜负已分,但一国之君还没有开口定论,所有人都不应该对此案发表结论,否则就是左右圣心,其心不臣。 她此话一出,人群中传来窸窸窣窣的交流声,惊讶于此人不按常理出牌,势必会遭到陛下责罚。 但程云秀才不在乎这些。什么破规矩,她只知道她家公主是国之忠良,陷害她的人,就是自己的敌人。 有些话,公主不能说,那就她来说,就算治罪,她也认了。 她话音刚落,一边的卢绍尘就坐不住了。 刚才卢孝文和沈鸣鸢对峙,卢绍尘害怕沈鸣鸢,话都不敢说一句。 可是眼下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跳出来,指控他父亲陷害忠良,他怎么能忍! 他“霍”地一声从席位上站了起来,指着程云秀的鼻子问:“你是什么东西,陛下还没有发话,哪里轮得到你来定罪?目无天颜,实乃欺君之罪!” “我呸!”程云秀也不管在场俱是高官勋戚,命妇小姐。卢绍尘出言不逊,她立即反唇相讥,“大王八养出的小王八羔子,你爹他都不出声了,你又在这里乱吠什么?” 这话太粗俗了,沈鸣鸢想笑,又只能忍着。 这场合下,说话可以,说粗话就不太合适了。 她扯了扯程云秀的袖子,试图让她稍稍收敛,谁知程云秀骂人上头,一把推开沈鸣鸢的手。 “怎么,我说的不对吗?公主殿下你在南境之时,有多少次险死还生,若不是边军悍勇,上下一心,陆文奚那孙子早就打过永宁关去了,哪轮得到这些衣冠禽兽,在这里对你指指点点?” 程云秀急起来连沈鸣鸢都骂:“卢孝文那老匹夫,勾结敌人,伪造人证物证,试图陷害于你,你就非要做个任人欺凌的包子,人家害你,你就屁都不放一个?” 沈鸣鸢窒了一下,哭笑不得。 她前世毫无防备之心、亦无还手之力,程云秀若是骂前世的沈鸣鸢,沈鸣鸢确实不能说什么。 但她现世万事俱备、步步为营,这场翻身仗打得极其漂亮,只是为了达到最好的效果,所以白莲了一点,没想到就被程云秀指着鼻子骂。 哪里还有天理啊? 沈鸣鸢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她又不能当着皇帝和文武百官的面说她是个茶艺大师! 她只能小声安抚:“云秀,差不多得了。” “行了。”声音从上首传来。 皇帝看证物的时候还一脸严肃,此时听到程云秀心直口快,口出狂言,他也被逗乐了几分。 他笑问:“你是鸢儿的部下?还真是悍勇豪爽。一个女儿家,好端端的怎么去战场打打杀杀呢?” “公主也是女儿家,怎么她也去战场打打杀杀?”程云秀直面天颜,仍然不怵,“微臣原以为当年公主出征,是因为朝中无人,如今来宫宴上放眼一瞧,人也不少嘛,怎么我泱泱大盛人才辈出,当年却连个站着撒尿的都找不出来呢?” “程云秀,你放肆!”宁贵妃拍案而起。她儿子祺王是长子,这话等于指着祺王的鼻子骂。纵然她平日里温情似水,这时候也装不下去了。 她铁青着脸对皇帝说:“朝堂乃是清净严肃之地,这女人言语粗俗,不堪入耳,陛下怎能容她胡搅蛮缠?” “胡搅蛮缠,吗?”皇帝一字一顿地重复宁贵妃的话,他的语气也越来越冰冷。 目光在堂下一一扫过,他开口,话音寒气逼人: “朕怎么觉得,程将军所言,并无不是呢?” 第33章 出嫁 沈鸣鸢记得,她的婚礼是一个初冬的傍晚。 初雪的季节鹅毛纷飞,天地间银装素裹,美丽极了。 那一日的房里的炭火烧得极暖,英妃娘娘亲手为她穿上嫁衣,忍着眼泪为她送嫁。 送嫁的队伍排成一条长龙,在银白色的天地之间,划开一条夺目的红练。 红妆十里,队伍从宫门出发,一路往新落成的公主府。在震天的吹打声中,沈鸣鸢偷偷掀开盖头的一角。 满目都是鲜艳的红。盖头是红的,嫁衣是红的,轿子的内衬也是红的。 那个时候的她并不知道,再过一个时辰,她就要脱下这身嫁衣,奔赴战场。 大盛的公主,有逃不脱的命运。 用婚姻缔结与南梁北周的和平,对大盛而言,已经是三代传统。 几乎每位皇帝的长、次两位公主,不论嫡庶,都难逃这样的命运。 五姐远嫁北盛,沈鸣鸢则被送往南梁。 据沈鸣鸢所知,南梁皇族里,适龄的皇子只有老皇帝的幼子陆文奚——那是个自幼在战场上长大、杀人不眨眼的修罗。除他之外,最年轻的,也比沈鸣鸢大了不少。 矮子里面选将军,沈鸣鸢认命地想:也只能这样了。 没过多久她就得知,求娶大盛公主的,是南梁太子。 南梁的皇帝已过天命之年,太子也老大不小的了,此番是续娶。沈鸣鸢若是嫁过去,等于又给自己找了个爹。 然而大盛国力原本就强于南梁,若是嫡公主出嫁,必要嫁入正统。 六十三的皇帝,三十九的皇太子,十二岁的皇太孙,沈鸣鸢总得挑一个。 沈鸣鸢不想出嫁,她想出家。 一应事务都已准备齐全,就等两国商定婚期的时候,南境传来密报,南梁宫中有变,太子被废,迁出东宫,囚于别苑。 和亲之事暂时搁置。 到底是亲生母亲最疼女儿。借着这几个月的空窗期,柳皇后暗中操办着,将沈鸣鸢和卢绍尘的婚事定了下来。 这几乎是大盛建国以来,最仓促的一桩皇族婚事。 沈鸣鸢甚至没有来得及打听这位卢小公子的人品,就被盖上盖头,塞进轿子里,送往还没有完全竣工的公主府。 沈鸣鸢虽是女儿,却自幼对朝堂之事有着浓厚的兴趣,她完全能体会到母后一石二鸟的殚精竭虑。 南梁内乱,沈鸣鸢婚事骤变,若是南梁宫中稳定下来,必定旧事重提——还得在六十岁的老头、四十岁的大爷和十二岁的孩子里挑一个。 她非得在这几个月里匆忙嫁人,才能逃脱这样的命运。柳皇后这般考虑,是为她好。 柳氏世代文臣,虽与官居兵部的卢家有亲,但一层总是太浅,这场婚事里,柳皇后也有自己的打算。 至于识人不明、引狼入室,以致前世的沈鸣鸢惨淡收场,那确实是很多人都未曾意料到的。 坐在轿子里的沈鸣鸢,虽然不知道对面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男人,但多少郎才女貌、年龄相仿。 那时的她,庆幸自己逃过了一劫。 送亲的队伍前脚送出皇宫,前线的战报后脚就落到了皇帝的御案上。 陆文奚挂帅出征,越过两国边境的三山两河,直逼永宁关而来。 天枢军主帅阵亡,群龙无首,若是再无对策,永宁关失守,大盛南缘将危。 四皇子远在京外,皇帝急召褀王和祐王入宫,这两位殿下却都不约而同地生病了。 陆文奚年纪轻轻,却是南梁战场上的一个传奇,没有人想正面与他为敌。 就算勉强保住一条命,也必然被打得节节败退。 两位皇子争夺太子正是胶着的时候,谁当了败军之将,谁就提前在这场夺嫡的角逐中出局了。 皇帝身体本就不好,被这事急得连吐三口血,一向温婉可人的宁贵妃去宽慰,却被骂出祥龙殿,在雪地里罚跪了半个时辰。 也是跪在殿外的她,眼睁睁看着柳如烟那个女人冒着风雪匆匆进入祥龙殿。 出来的却是跟随皇帝多年的乔良。 大雪纷飞的天气,乔公公连棉袄都顾不上换,穿着一件薄零零的夹衣,捧着一封黄澄澄的诏书,带着一队凶巴巴的侍卫,一路朝宫外去了。 圣旨到的时候,沈鸣鸢正在拜天地,还没来得及拜高堂。 满堂宾主,被一群来势汹汹的飞龙卫吓得不敢出声。 隔着红彤彤的盖头,她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她认出那是乔公公。 听到一句“南境急报,沈鸣鸢接旨”,她不敢耽搁,掀开盖头,撩起鲜红的嫁衣,跪在传旨的队伍面前。 寒风夹杂着雪片,往大门洞开的喜堂上灌。红艳艳的喜烛被吹得明灭不定。 沈鸣鸢听得清乔公公宣旨的声音。 却听不懂。 乔公公说:“诏曰,南梁贼寇进犯,天枢三军无主,着封沈鸣鸢为天枢主帅,即刻前往南境抗敌。时限一刻,若有耽搁,军法处置。” 一刻钟的时间,只够她脱下嫁衣,拿上雪凝,骑上乌骓。 傍晚成婚,黄昏拜堂,她一骑绝尘,离开洛京南城门的时候,天幕才渐渐沉下来。 她什么都没有带走,带回的却是南梁的和书,和那个几次兵临永宁关的陆文奚。 她带回了和书和质子,却什么都没有得到。 皇帝冷眼看着这一切。 身为一国之君,他必须掌握权衡之术,在文武百官、勋戚皇亲之间玩弄手段。 沈鸣鸢毫无根基,为了卸掉她手上的兵权,她的亲人甚至不惜陷害于她。 若不是沈鸣鸢留了一手,将卢孝文的亲笔书信送到自己的面前,连他这个做父皇的,恐怕都要是非不便,将她禁在府中,任人宰割。 而程云秀递交上来的这些账册,则记载了天枢军这两年的军需档案。户部工部及兵部下发粮食、武器、铠甲、马匹,均有难以弥补的漏缺,而她的女儿这些年却一声不响,咬着牙替他守土戍边。 放在当堂对峙,满朝文武,除了褀王和柳阁老,几乎所有人都没有提醒他一声,沈鸣鸢是带着军功回来的人。 他们或冷眼旁观,或心中暗爽,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一句公道话。 这就是功臣应该有的待遇吗? 他站起身来,撩起衣摆,匆忙走下楼梯。 在众人的惊呼声里,扶起沈鸣鸢。 “鸢儿,朕有负于你。”他拉着沈鸣鸢的手,一时间忘却自己的帝王身份。 他只想做个慈父,在女儿受伤的时候,坚定地站在她的身边。 他的眼睛里噙着泪水,将这道红得灿烂的人影,拥在自己的怀中。 良久,他才松开,目光重新扫过殿中众人。 “定国公主德才兼备、功勋昭彰,诸位爱卿还有疑议,尽可向朕提出来。” 满殿皆是一片肃然,只有程云秀抬起脑袋,小声说了一句: “原以为你这皇帝老儿不知忠奸,现在看看,也是个好人嘛!” 沈鸣鸢:…… 第34章 “九皇子他……他晕过去了!” “罪臣卢孝文,里通外敌,陷害忠良,即刻押入大牢,候审听宣。” “妇人孟氏,为虎作伥,亦收监于刑部。 “兵部尚书识人不明,驭下无方,罚奉一年,以儆效尤。” “天枢军备一案,由督查院主理,追查物资下落,限期一月,若无结果,督查院上下以渎职论罪。” 帝王至尊,一言九鼎。 皇帝几句话,就轻易决定了旁人的生死。 今生他从严从重处理此案案犯,可是前世,也是这样冷漠地宣判了沈鸣鸢的“罪行”。 沈鸣鸢的手还被父皇紧紧拉着。于她是慈父,于这个天下是明君,她的父皇所行所言,她本应该感恩戴德。 可是前世受的苦,就像横在心中里的一根刺。 她永远忘不了,她是如何毫无防备落入敌人圈套,她是如何百口莫辩被禁在公主府中,她又是如何含恨而终,化作一缕冤魂归来。 生在帝王家,她不必忍受缺衣少食、苛捐杂税的众生之苦。但她却要承受一念功臣一念罪人的折磨。 她怀念在天枢军的日子。那是身为一国公主,几乎不可能有的自由与畅快。 南境夏天炎热难耐,冬天湿冷寒苦,由于物资匮乏,她的吃穿用度,都要让给军中的伤员,自己则能忍则忍,以身作则。 那是她十九年人生里最艰苦的一段时间,却有着她从未拥有过的美好。 那种美好并不是权力带来的。 在皇宫的方寸之土里长大,她见惯了前朝后宫争权夺利、明谋暗算。 可是在天枢军里,她却和她的同袍赤诚相待,彼此信赖,比肩齐行。 她忽然不恨了,她忽然意识到恨并不能改变眼前的一切。 这一瞬间,她心里的那个念头,连她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 她要和她的祺王哥哥、祐王哥哥,和她的四哥一起,在大盛的朝堂上寻一块立足之地。 她要用她自己的能力,让朝中的卢孝文们,付出应有的代价。 她要改变大宣,改变这个世界。 就像她一手接过兵残马弱的天枢军,将他们打造成一支王者之师一样。 她要让整个大盛朝,都改头换面。 卢孝文被祺王身边那个飞龙卫提着,一路扔回皇帝的面前。 他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事情已经败露,证据确凿,根本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他本不想置沈鸣鸢于死地。 如果不是陆文奚的手伸到洛京城,用他克扣军饷、倒卖物资的罪名威胁,他根本不可能出卖赤渊谷的军情。 一步错步步错,他为了保命,只能将沈鸣鸢的军事部署卖给陆文奚。 赤渊谷一战,天枢军溃败,陆文奚险些攻入永宁关。 若不是沈鸣鸢重伤之躯仍奋战不退,莫说永宁关,就是大盛南境荆州十二县,都有可能成为南梁的囊中之物。 他后悔,他也后怕,他生怕自己有什么把柄落在别人手里。 为了杀人灭口,不再受陆文奚胁迫,他甚至和陆文奚的兄弟勾结,试图在入京为质的路上,将这个人杀死在翡玉江中。 卢文柬成功取代陆文奚,成为入京的假质子,卢孝文悬着的心刚刚落地,又惊闻自己被潜龙卫盯上。 那个叫做司徒信的潜龙卫,不知暗查了自己多久。卢孝文派人追杀,他却有命逃出生天,回到洛京之后,竟还敢屡次入卢府搜查。 到最后,这人竟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偷走了倒卖铁矿的账本。 他一路追到长街,撞上沈鸣鸢和自己的儿子。这要命的东西落入沈鸣鸢的手里,他的心已经凉了半截。 那个时候他做好了殊死一搏的决定,他的天罗地网已经准备好。 以他在朝中的根基和威望,这种规模的贪敛根本不会有人追查,而那个令人头疼的沈鸣鸢,早在边军之时,就已经屡次与他为难。 回京之际,更是借护送质子为由,将心腹送入京中,暗查军械案件。 若是再不采取行动,卢孝文那些见不得光的龌龊事,就要被这个疯女人公之于众了。 她必须死,他做好了完全的准备,送她去死。 可他没有想到,沈鸣鸢技高一筹。她甚至算准了自己不会让儿子看到证据内容的心理,李代桃僵,把自己都骗了过去。 这个女人,已经不再是两年多前的那个乖顺的女孩。 她不仅变得凶悍、泼辣,她还变得心机,变得让人无法看穿她的城府。 卢孝文输给了这个女人,输得倾家荡产,已经完全没有翻盘的余地。 他在皇帝面前已经是罪人一个,他在朝中也就变成了弃子一枚,他的同僚只会束手冷眼看着他走向毁灭,那些曾伏倒在卢府光辉之下的拥趸,也只会把他当作一个茶余饭后的谈资。 是沈鸣鸢,是她彻底毁了他的人生,他的官爵,他的荣华富贵。 仇恨让他的眼睛变得通红,他用血丝遍布的瞳仁死死地盯着沈鸣鸢,发出一声如同野兽一样的怒吼。 卢孝文已经没有往日高高在上的样子,卢绍尘心中惊惧,一时间他也顾不得忌惮沈鸣鸢,而是径直扑了上来,试图扶起他。 卢孝文却一把将卢绍尘推在地上。 他指着卢绍尘,愤声怒喝道:“是你!是你背叛了我!是你把一切都告诉了这个女人!卢绍尘,我卢家养你二十多年,你却为了这个女人背叛了你的亲爹!” 他一边说,一边狂笑起来:“天要亡我,是我的儿子给了我最致命的一刀!” 他狂笑着呕出一口血,像一只疯狂的凶兽。 他抄起腰间的玉佩,朝着卢绍尘的脑袋砸去。玉佩“咣”地一声落在卢绍尘的额角,将卢绍尘砸懵了。 他忍不住说:“爹爹,儿子可一直……” “呸!” 一口唾液喷到了卢绍尘的脸上,他一时忘了自己要干说什么。 皇帝看到卢孝文骤然发疯,皱起眉头,嫌弃地退了两步,命令一旁的飞龙卫:“他已经疯了,把他拖下去。” 程云秀不解,偷偷地拉一拉沈鸣鸢的衣摆:“他怎么忽然疯了?” 沈鸣鸢瞥一眼一旁的皇帝,轻轻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懂。 可是她的眼睛却像寒潭一样冷漠。 她哪里不懂?卢孝文这是在保他的宝贝儿子,以图不被自己牵连。 卢孝文朝中所行,尽皆背着家人,只要他的罪名没有连累家族,那卢绍尘就不会被牵扯上。 唯一的联系,是他曾得自己授意,将罪证扔进御花园的水池。 但他在堂上闹这么一出,皇帝若是没有看穿,自不会追究卢绍尘的罪名。若是皇帝看穿,也会感念卢孝文为官多年,成全他的苦心。 呵,真是舐犊情深呢。 沈鸣鸢冷笑着。她和卢孝文的恩怨,算是告一段落,可是卢绍尘,他前世做的那些事情…… 她冷笑,轻轻舔了舔上齿。 卢绍尘,咱们的帐,慢慢算。 飞龙卫朝祺王看了一眼,得到祺王的默许,他跟随着其他几个侍卫,带着卢孝文和孟氏离开宴厅。 沈鸣鸢看了看皇帝,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听到大殿的衣角,传来一个女人的惊呼。 皇帝皱着眉投过去目光,跟随着皇帝,所有人也都看了过去。 沈鸣鸢认出惊呼的那个人是九皇子身边的姑姑,她的脸骤然变了颜色。 姑姑慌了神,遥遥哭喊着对皇帝说:“陛下,九皇子他、九皇子他……他晕过去了!” 第35章 “解药在哪,快交出来!” 九皇子本不应该参加今天这场宫宴。 九皇子的智力异于常人,情绪又不稳定,柳皇后不愿意儿子在这样的场合抛头露面。 这事她没有明着和皇帝商议,而是暗中做了一些操作。 内宫中参与宴会的名单是她一手制定。权柄在握,她大袖一挥,未成年的皇子皇女,就都来不成了。 贴身照顾九皇子的何姑姑,跟随柳皇后多年,算是个心腹。 按理讲,何姑姑这个时候应该带着九皇子在皇后宫中用晚膳,怎么好端端的,却来到了这里,还晕倒了? 看到何姑姑惊慌失措的样子,平静了一晚的柳皇后终于坐不住了。 她身穿一件金丝凤纹的广袖长裙,后摆在地上拖出两尺有余,头上的五彩凤冠重有五斤,凤首衔着的珍珠流苏一直垂到腰际。这样的盛装,全大盛只有她一人配享有。穿在身上庄严肃穆,甚有威仪。 可是此刻,这些却全部成为了她的累赘。即使想第一时间冲过去,都做不到。 所幸殿中侍卫众多,且都训练有素,听闻殿中有变,两个身手好的侍卫立即上前,将昏迷的九皇子抱到皇帝眼前。 与此同时,皇后也急匆匆从上首下来,来到御道之上。 柳皇后甚少有这样失魂落魄的样子,皇帝的脸上露出些许心疼之色,他抬起手,想要握住柳皇后,却被柳皇后情急之下,甩到一旁。 她几乎是颤抖着从侍卫的怀中接过九皇子。这个七八岁的孩子躺在她的怀里,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嘴唇也是暗紫色的。 一直跟着柳皇后的胖太监元福,凶巴巴地瞪了几个侍卫一眼:“愣着干什么,传太医啊!” 侍卫们不敢怠慢,转身离开去找太医。满殿众人也都纷纷上来,将皇帝皇后和九皇子围在中间。 只有乔良,瞥了一眼元福,又看看皇帝,沉着脸没有说话。 满皇宫的人都知道,柳皇后最宠爱的就是这个小儿子。她生性凉薄,不苟言笑,大多数时间都是端端正正坐在堂上,颇有一国之母的庄严。 当年南梁进犯,就连皇帝都焦头烂额的时候,她却还能稳如泰山,良言相劝,力荐沈鸣鸢。 这个时候却好像慌了神一样。平日里对皇帝的尊敬、对下人的威严,都好像随着九皇子的晕厥而烟消云散了。 人群将沈鸣鸢和程云秀挤到一边,程云秀心里疑惑,偷偷拉过沈鸣鸢,小声问:“刚才你被指控通敌,弥天大罪,都不见她着急一下,我还以为,她真是个沉得住气的主呢。” 沈鸣鸢有些无奈:“话不要乱说,不要命了你?” 程云秀被沈鸣鸢板着脸教育了几句,吐吐舌头不说话。 沈鸣鸢心里却十分疑惑,隔着几重人群,探过脑袋去看九皇子。 “方才人还好端端的,平日里也没什么病根,怎么忽然就晕倒了?” 她嘀咕着,余光瞥见躲在角落的卢绍尘,一个念头像一道利箭戳中心口一样,她手脚发麻,一时怔在原地。 程云秀看她愣怔,忍不住戳戳她的胳膊:“公主,你怎么了?” 沈鸣鸢这才回过神。她甩开程云秀,三步两步冲到卢绍尘的面前:“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干的!” 卢绍尘这一夜心情大起大落,此时脑子还没转过来,懵然问了一句:“跟我、跟我有什么关系?” 沈鸣鸢却紧紧捏着他的领口,面色狰狞,像是要把他吃下去一样:“你把毒药下在了哪里?是不是被九皇子误食了?解药在哪快交出来!” “什么毒药?”程云秀惊呼一声。她跟着沈鸣鸢的步伐,慢了半拍,赶到卢绍尘面前的时候,正好听到这句话。 她没搞清楚始末,不过以她性格,向来也不在乎始末。 她听到九皇子与卢绍尘有关,还不等沈鸣鸢追问,她就已经开口怒喝:“老兔子生出的小兔崽子,一窝没有一个好东西!好好的宫宴,你下什么毒、害什么人?” 沈鸣鸢逼问的时候,还有意压低声音。程云秀却话音响亮。若不是殿中众人都被九皇子吸引,围在皇帝和皇后的身边,这话必定会被旁人听了去。 不远处祺王仍摇着一折纸扇,坐在自己的席位上。祺王妃却听到了这边的动静,她握一握祺王的手腕,无声地询问。 祺王轻轻点头,给了她一个信号。祺王妃这才起身,在医女的搀扶之下,来到沈鸣鸢的身边。 这个医女身材娇小,在几个人中间,显得很不起眼。但宫中骤然生变,连皇帝皇后都乱了方寸,她却一点都不害怕。 她轻轻拍拍祺王妃的手背,松开祺王妃,走到沈鸣鸢面前。 “回禀公主殿下,方才奴婢在御花园中听到驸马爷密议,确实在公主殿下的吃食中下过毒药。九皇子方才来寻公主,怕是误食了公主的吃食,才有此一变。” 沈鸣鸢回头看了她一眼。卢绍尘下毒,她是受害者,所以知道此事。 她一直没有搞清楚祺王是如何得知,看到这个医女,她心中恍然。 只是这个时候她顾不得思虑别的。见这姑娘似是懂得医术,沈鸣鸢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对医女说道:“姑娘可是有办法?” “距离方才九皇子来找殿下,已经过了一个多时辰。延迟这么久才发作,此时若是催吐,恐怕收效甚微。九皇子危在旦夕,若是让奴婢看看那毒药,说不准还有救。” 沈鸣鸢轻轻点头,随即转过脸,对卢绍尘怒喝:“毒药呢,交出来。” 卢绍尘仍在装傻:“你这个奴才不要污蔑好人,哪里有毒药?分明、分明是——” 沈鸣鸢没有耐心跟他耗,她拎着卢绍尘的衣襟,凑到卢绍尘的耳边: “没有秉明父皇。是因为救人要紧,本宫不想节外生枝。你若是不乖乖配合,下毒的罪名,我现下就去告诉父皇母后。你爹有罪,尚能暂留一命等待核查,可你下毒之罪若是被告发,信不信我母后当场杖杀了你?” 这话声音不大,在卢绍尘耳边,却像是催命的符咒一样。 他不敢再隐瞒,抬手指向桌子。 程云秀立即会意,将卢绍尘所指的那盘盐津梅子,端到小医女的面前。 她对卢家人不客气,哪怕当着皇帝的面也敢胡说八道,可是面对一个小奴婢,却毕恭毕敬。 程云秀双手将梅子递给小医女,恭敬说:“还请姑娘看看。” 小医女在沈鸣鸢和程云秀的注视之下,从袖口出挑出一根银针,刺进梅子里。 银针并未变色,她有拈起一枚梅子,放在鼻下闻了闻。 沈鸣鸢有些着急:“如何?” 小医女没有回答,下一刻她的行为,出乎沈鸣鸢的意料。 她拿起那枚有毒的梅子,想都没想,就塞进了嘴中! 第36章 深藏不露的医女 宫中值守的太医,听说九皇子中毒,急匆匆地跑来,把脉的把脉,喂药的喂药。 九皇子牙关紧闭,就连塞救命的参片都要几个太医合力。 柳皇后急得满头是汗,连她歪掉的凤冠也顾不得扶。她时不时地拦住太医,关切地问一句:“怎么样?” 得到不理想的回答,就焦虑地在原地转圈。 端庄肃穆的一国之母,从来没有这样方寸大乱过。 宁贵妃勾起唇角冷笑一声,这时候才慢吞吞地从席位上起身,来到皇帝和皇后面前。 她先是柔声安慰柳皇后:“姐姐不必担心,太医院这么多杏坛圣手,个个有妙手回春之能,九皇子一定不会有事的。” 柳皇后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面对九皇子忽然晕厥,柳皇后一时乱了方寸,可是看到宁贵妃,整个人终于冷静了下来。 焦灼的情绪渐渐褪去,她的面色平静了下来。 像一块寒冰。 宁贵妃在柳皇后这里讨了个没趣,就又跑到皇帝那里,拉起皇帝的手,娇声说道:“陛下,今夜发生了太多的事,陛下还是莫要太过操劳,保重身体。皇后姐姐她只是记挂九皇子的安危,情急之下冒犯了陛下,还请陛下不要责罚她。” 柳皇后推了皇帝一把,是因为心系孩儿,一时冲动。 眼下最重要的是救九皇子的命,连皇帝都快把这事忘了。 宁贵妃此时跑来,嘴上是求情,心里却是在提醒皇后失德的罪责。 她的眼睛水汪汪的,含着一泓秋波,我见犹怜。若是个脑子不转弯的,定会觉得她柔情似水,而柳皇后则凉薄无情,两相比较,高下立判。 皇帝也没有说话,只揉了揉眉心。 这戏码他已经看了二十年,实在头疼。 宁贵妃见皇帝脸色不好,正准备继续开口,却看见柳皇后将九皇子的事情抛在一边,施施然走了过来。 刚刚情急之下被碰歪了的凤冠,被她重新整理好,几道流苏整齐地垂在胸前,绣着金凤的广袖一挥,柳皇后撩袍下跪,动作浑然一体,一气呵成。 “臣妾方才冒犯天威,有失皇后之仪,还请陛下降罪。” “都什么时候了?”皇帝一把推开宁贵妃,双手扶起柳皇后,“怜子之情,皇后有,朕难道没有吗?九皇子危在旦夕,还计较这些细枝末节的鸡毛蒜皮干什么?” 柳皇后被皇帝扶起身,又被皇帝紧紧握着手,宽声安慰:“太医院圣手如林,且看他们如何救治吧。榆儿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说着,他朗声吩咐太医们:“宴厅终究不是治病的地方,且将九皇子带去偏殿,到那里诊脉开方,施针下药,也都方便些。” 太医和侍卫们纷纷称是,一行人抱着九皇子往偏殿中去了。只剩下一群看热闹的文武大臣,留在原地,各自议论纷纷。 宁贵妃被皇帝撂在了一边,心中不好受,也只能暗暗生气。 她往太医那边看了一眼,太医们手忙脚乱地救治九皇子,已经围了不少人。 只是人群之中,唯独少了一个太医院之首。 据说那位院史妙手回春,有起死回生之能,宁贵妃虽然没有被他救治过,但也听说过他的威名。 既然他不在…… 她幸灾乐祸地吸了一口气。这九皇子的命,悬咯。 - 沈鸣鸢没有想到小医女会把毒梅子塞在嘴中。 等到她反应过来伸手阻拦的时候,小医女已经将梅子咽了下去。 她愣了一愣,一时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倒是程云秀嘴快:“你疯了!有毒的!” 她上手就要去扒小医女的嘴,试图逼她吐出这枚梅子。 沈鸣鸢却拦住了程云秀。 她看向医女身后的祺王妃,发现祺王妃并未阻拦,也没有说话。 这个小医女眉清目秀,长得精致而又秀气,个子小小的,年纪也不大。 可是她站在沈鸣鸢和程云秀两个人中间,却丝毫不怯场,好像天家尊严、战场杀气,在她面前都是过眼烟云。 她细细咀嚼这枚梅子,最后咽进腹中,只吐出一枚小小的核,放在一旁的桌子上。 这时候,沈鸣鸢才问道:“如何?” “延迟一个时辰才发作。无色无味,遇银不显黑,方才细细咀嚼,有轻微酸苦的味道,我猜应该是苦怨藤一类的毒药提取而成。这毒倒是罕见得很,只有我家传医经里有记载,不知这下毒之人是如何得到的。” 沈鸣鸢一听这毒药是医女家传医经所记载,一双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姑娘此言,便是有药可解?” 医女轻轻点头。她解开身上的小布包,从里面拿出一个小盒子。 盒子虽然只有巴掌大小,却分成了十六个指甲盖那么大的小格子,每个格子中都放着不同颜色、不同种类的药末。盒盖处还卡着一个挖耳勺一般大小的小木勺。 医女拿过一个干净茶杯,在几个小格子之间取药,尽数倒入茶杯之中。 “此毒不急着解,要先服过催吐的药物,待吐尽腹中秽物,再以水冲开,服下便可。此毒并非致命之毒,只是九皇子年幼,禁不得这样的剂量,所以才一时昏厥。只要及时服下解药,问题不大。” 沈鸣鸢看医女的架势,好像是打算将解毒之法告诉沈鸣鸢,再由沈鸣鸢去操作。 她拉起医女的胳膊,说道:“你随我来。” 医女心中一惊,本能地想要拒绝,可是她弱质纤纤,又哪里挣得脱沈鸣鸢的手。 她求助似地看了祺王妃一眼,祺王妃轻轻点头:“素问,你放心去就是,我知道你不想见那人,他如今不在殿上。” 医女这才稍稍放心,随着沈鸣鸢离开了。 祺王妃回过头,给祺王递了个眼神,看到祺王微笑示意,她又转回头来。 她本想跟程云秀说些什么,没想到就这扭头的工夫,程云秀已经堵住了卢绍尘。 她抬手先扇了卢绍尘两个嘴巴,然后又一脚将他掀翻在地,将他按在桌子下面。 祺王妃看看左右,发现周围的人都惦念着宴厅中间的九皇子,没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她身怀有孕,又是个心善的人,见不得血腥场面,只悄无声息地盖好桌布,将两个人的身影掩藏在桌子的阴影下,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第37章 救人 太医院的一众医官,多少还是有些学问在身上的。他们见九皇子牙关紧闭,嘴唇乌青,就知道九皇子是中了某种毒。 可是皇宫内禁森严,若是贸然禀报帝后,称九皇子是中毒,必定会引来天子震怒,阖宫彻查。 恰逢执掌太医院的院使不在,没人做主,一群太医只能私下商议,谁都不敢具实以告。 太医们商议着稳妥用药,由一个德高望重的老太医拟方子,几个年长一些的太医轮番看过,这才匆匆吩咐内宦去熬药。 他们虽不敢明说九皇子是中毒,但也是照着解毒催吐而去的。催吐的汤药已经灌下两轮,因为担心九皇子不省人事,被自己的呕吐物呛到嗓子,以至于窒息,由元福竖着将九皇子抱在怀里,在偏殿中来回行走。 隔了没多久,九皇子就开始剧烈地呕吐,几轮下来,脸色稍稍好了一些,也不再牙关紧闭、面色青紫了。 可是还是没有醒。 元福抱着昏迷的九皇子,在乱糟糟的偏殿中来回行走,时不时地停在盂盆旁边呕吐一番。 太医们有时围在一起商议一下用药,有时则跟在元福的身后,看看九皇子的情况。 皇帝和柳皇后坐在偏殿的外间,听为首的老太医汇报情况。皇帝面色沉重,柳皇后则一身一身地冒汗。 听老太医汇报完,皇帝冷着脸,沉默地摆摆手。老太医也不好多话,弓着腰告退往内室中去了。 沈鸣鸢进门来的时候,正好看到这一幕。 皇帝和皇后坐在一块。虽然是二十年夫妻,可此时不知为什么,两人中间好像隔着一道无形的天堑。 皇帝深深看了一眼柳皇后,张了张嘴,好像要说什么,但终究是没有开口。 柳皇后则低敛着目光,有时候看看自己的手指,有时候看看自己的脚面。 皇帝还未登基的时候,柳皇后就已经是他的王妃了。这二十年从王府到皇宫,他在前面励精图治,她在后面打理好一切。 两个人似是生来就有一种默契,一个主内、一个主外,偌大一个大盛,被他们携手治理得井井有条。 和这对夫妻一起生活了十几年,沈鸣鸢却总觉得,父皇母后在一起,家却不像家。 母后生性凉薄,据说当年他的父亲、柳老大人病逝的时候,她都没有落一滴眼泪。 沈鸣鸢几乎没有在母后的身上看到过情绪,开心的、悲伤的、惊讶的、痛苦的,无论哪种情绪,她都是浅浅地笑一笑。 笑不达眼底,冷得好像一块寒冰。 对她的父亲、对她的兄长、对她的丈夫、对她的女儿,她好像都是这样。 仿佛这个人世间没有什么值得她留恋的东西一样。 她头戴凤冠、手握凤印,不仅将后宫治理得井井有条,还管着大盛高官勋戚妻女的封赏,以家人为纽带,维护和权衡着这些官员对皇帝的忠诚。 她是一朝贤后,就连执笔大盛起居实录的史官也曾说过,柳后贤良,我朝当属第一人。 她不像一个人,像一个冰冷的机器, 就连父皇,在不忙朝政的时候,也会来英妃娘娘的殿里坐坐,微笑地看十岁的沈鸣鸢举着一杆比她还高的长矛,在院子里舞弄。 可是母后…… 沈鸣鸢几乎想不起来,上一次她对自己笑是什么时候了。 好像只有沈青榆,能融化这块寒冰,让她露出一个明媚灿烂的笑容。 沈鸣鸢进到天枢军以后,才稍稍懂得了一些。 她一个为和亲而生的公主,被赶鸭子上架扔到了战场上,不得不面对前方的敌人和后方的朝政。 她一点一点地学习和了解,将朝中宁氏世家、柳氏世家、清流守旧派以及新生变革派这些错综复杂派系理得七七八八,她才意识到,虽然同为母后的孩子,有些东西她给不了,只有沈青榆可以做得到。 哪怕他是一个傻子。 毕竟历朝历代登上太子之位的,无论疯子还是傻子,都多不胜数,而女人,却从未出现在权力的顶端。 沈鸣鸢有时候会觉得卢绍尘的家庭很可笑,她觉得卢绍尘的父母当真是牌坊入脑,一心只想着自己的宝贝儿子,浑然不顾上面那三个吃亏受罪的姐姐。 可是她又有什么资格去嘲笑别人呢。 她生在皇家,从小锦衣玉食养着,却只能和她的五姐一样,成为一个政治联姻的工具。 她永远不可能像她的哥哥那般争权夺利。 如果不是当年陆文奚大军压境,朝中又无人出征,她恐怕会和历朝历代的公主那样,成为一个尊贵而又空虚的符号。 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看到父皇和母后,她稍稍走了神,是小医女,拉了拉她的手,才让她的思绪回壳。 她这才匆匆忙忙的走上前去,朝着帝后一礼。 没有说废话,她几乎是单刀直入:“九弟之事,乃是中毒,儿臣斗胆带医女前来救治,不知父皇母后是否允准。” “中毒?”皇帝先惊后怒,眉头紧紧锁了起来,“皇宫禁苑,哪里来的毒?” 柳皇后却是焦急地问:“可有救?” 听到柳皇后发问,皇帝意识到救人要紧,用下巴遥遥一点皇后,示意先回答她的话。 沈鸣鸢回道:“儿臣听秦姑娘所言,对此毒似是颇为了解,若太医院众位大人皆束手无策,不如让秦姑娘试试。” 刚刚在来的路上,她已经知道这个小医女姓秦,名素问。 小医女并非祺王府的家仆,而是祺王妃初孕之时,在街上偶遇的。 当时祺王妃忽然动了胎气,血流不止,是小医女出手,救了她和孩子一命。 后来小医女就被祺王请到府上,为祺王妃诊治。医者仁心,救人于水火,几月过去,也算知根知底。 何况刚才,这医女毫不犹豫地吃下毒梅子,却像个没事人似的,一点不担心自己会毒发,沈鸣鸢更是觉得她不简单。 她听说过一些名医世家,有百毒不侵的秘法,而这姑娘,应该就是这样的人。 救人心切,只能姑且一试。 听完沈鸣鸢所言,皇帝轻轻点头:“既是祺王举荐来的,如烟,让她试试吧?” 他作为一国之君,可是征求皇后的意思,言辞却有些卑微之意。 他目光恳切,盯着柳皇后。 “祺王……”柳皇后心中多少有些不情愿,但她听到屋里的动静,知道自己的宝贝儿子危在旦夕。 她只能暂时抛开和宁贵妃以及宁家的恩怨,轻轻点头:“陛下说是,那就试试吧。” 沈鸣鸢得了允准,正要带着医女进里间,却被皇帝一声“鸢儿”叫住了。 沈鸣鸢回头。 皇帝对柳皇后说:“既是宫外的大夫,太医们怕是不会轻易让她插手,最好还是由皇后亲自领着去看看,你看如何?” 柳皇后看一眼皇帝,意识到他和沈鸣鸢有话要说。 她缓缓起身:“既然如此,那就由妾身带着进去。” 说完她又深深看了沈鸣鸢一眼:“鸢儿,你好不容易回来了,就陪着父皇待一会吧。” 第38章 父女 原本是一场皆大欢喜的宫宴,如今却惨淡出场。 皇帝皇后心心念念惦记着九皇子的身体,再也顾不得与宾客饷食饮宴。文武百官也知趣,各自带着家眷散场。 人群鱼贯而出,停在康回门外的随从们也纷纷招呼着自家的老爷夫人上车,只有老杨一个人,东张西望,等了半天,也没找到自己等的人。 不管是他家公主殿下,还是那个欠打的驸马爷——他甚至没有找到程云秀。 只是在附近几个家仆的只言片语里,听到一些宫宴上的事。 “那位公主殿下今夜可真是出尽了风头。连侍郎大人都下大狱了!” “她和那个陆文奚的事,你们说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真真假假的,不好说。” “我看八成是真的。我家老爷早说她掌权不会有好事情。——那个叫什么鸡丝的来着?” “没文化了不是,是牝鸡司晨!” …… 一群人一边套马一边热热闹闹地聊天,听到他们讲起宫中的事,老杨回头看了一眼。 他是握惯了杀人刀的人,此时一眼看过去,目光中尽是凛然的杀气,吓得几个人缩起脖子。 有两个随从,刚刚和老杨聊过几句,知道他是公主府的人,偷摸地劝了其他人几句,大家就一哄而散了。 老杨在人群里找了两个来回,人没找到,故事倒是听了个全乎。 大概就是卢孝文设局陷害他家公主殿下,没想到被公主反杀,还揪出了天枢军军饷贪墨的案件。 似懂非懂,越听越不懂。他挠了挠脑袋,得出一个简单粗暴的结论:姓卢的一家没一个好东西。 他一边琢磨,一边返回公主府的马车旁,决定在那里等待。 没想到刚刚分开人群,他就瞥见人流的最角落处,闪过一个熟悉的黑影。 一个穿黑色衣服的男人,戴着一副黑色描金边的面具。 老杨眼睛一亮。马不牵了,车也不套了,跟着那道人影,一路往夜色最深处去。 - 蜡烛越燃,灯芯越长,跳跃的烛火将父女俩的身影映照在偏殿的墙上。 乔良小心地挑去烛花,又招呼两个小太监端上一壶茶,这才转身离开。 殿里还有几个伺候的宫人,乔良转身的时候,招呼了一声将他们带了下去。 门扉掩上,殿中只剩下皇帝和沈鸣鸢。 德昭皇帝在位二十二年,从意气风发的少年,熬成如今这副模样。 年近六旬,岁月在他的脸上和鬓角都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比起两年前,他好像老了很多。 他朝着沈鸣鸢微笑,指着身边的座位:“坐。” 那是方才母后坐的地方,沈鸣鸢可不敢坐。 她摇头:“儿臣站着就是。” “今夜只有父女,没有君臣,你坐就是。”他一边说着,一边倒了两杯茶,一杯推到沈鸣鸢这边,“你向来不能喝酒,今日在宴上多喝了两杯,想必难受得厉害。喝杯茶解解吧。” 沈鸣鸢有点懵。她扶着座位扶手缓缓落座,却不敢坐得太随意。半个身子在椅子里,半个身子在椅子外。 她双手接了茶,试探地问道: “既是父女,那便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吗?” “自然。” “那儿臣就直说了。”沈鸣鸢将茶杯握在手里,“父皇,青榆是替我挡了刀,那毒是下给我的。” 皇帝:…… 气氛酝酿到这里了,他原本以为沈鸣鸢会以女儿的身份,哭诉今夜的委屈。 他也做好了准备,把这个女儿拥入怀中,轻声宽慰。 他却没想到,沈鸣鸢开口的是这个。 他失效:“鸢儿,两年不见,你还真是变了不少。” “父皇不意外?”沈鸣鸢疑惑。 “青榆一个小孩子,谁会害他?满皇宫里,他连你母后都不亲近,只喜欢你……想想便知道,是替你挡了这刀。” 他欠了欠身子,抬起手,按在沈鸣鸢的头发上:“鸢儿,怀璧其罪,这次回京真是辛苦你了。” 沈鸣鸢沉着脸,推开脑袋上的手。 她冷冷地看向这个男人:“听父皇此言,好像知道卢孝文设好了局等我来跳?那我倒要问问父皇,今日若是女儿毫无防备,在卢孝文的栽赃面前没有丝毫还手之力,父皇还会为女儿撑腰吗?” 皇帝没有说话。不回答本身也是一种答案。 沈鸣鸢自嘲地笑了笑。 这个问题,她本没有必要问。 因为这个“如果”,于她而言,是血淋淋的惨淡现实。 那些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日日夜夜,她的父皇母后在哪里? 皇帝对上她的目光,面露心疼之色,再次伸出手去。 这一次沈鸣鸢没有躲,任凭自己的父皇在她的头顶抚过。 “阿鸢,你知道吗,就在你回京的几天之内,朕一共收到了一百一十五封奏折,要求卸掉你手中的兵权。” “就因为我是女人?” “也不尽然。”皇帝摇头,“这中间的利益交错复杂。有的人想把你架空,得到你手中的权力,有的人想借弹劾你,来隔山打牛,影响与你关系密切的柳氏家族,有的人则纯属吃饱了撑的,说些牝鸡司晨的混账话。——阿鸢,你在朝中毫无根基,却执掌着十万大军,又有平定南境的不世功绩,你回朝将会彻底改变朝中的格局,未来的困境,将会远远超过今日。” 沈鸣鸢没有说话。她轻轻点头。这个逻辑,她接受。 “你们眼中,帝王九五至尊、君临天下。可你知道要坐稳这个天下有多难吗?身为帝王,身不由己,注定要舍弃一些东西,牺牲一些东西。” 沈鸣鸢摇头:“父皇说的话,女儿不懂。父皇坐在龙椅之上,翻手覆手便主宰了别人的命运,父皇说这是身不由己,这是舍弃和牺牲。那我倒要问问父皇,边关饱受战乱之苦、流离失所的百姓,缺衣少食却仍坚守不退的边军,他们又是什么?是活该吗?” 沈鸣鸢的话越来越尖锐,即使父皇是个温和的好脾气,这时候也笑不出来了。 沈鸣鸢冷笑一声:“父皇今夜说什么谈心,在女儿看来不过是个幌子。父皇真正想做的,是要女儿交出兵权,将天枢大军拱手相让吧?” 皇帝的脸色沉了下来。面对沈鸣鸢咄咄逼人的质问,他的表情渐渐变得威严而冷酷。 “如果我说,要你攥紧天枢军,天塌下来都不交出去呢?” “啊?” 第39章 朝局 沈鸣鸢没有想到,父皇嘴里说出来的是这样一番话。 一场宴会,足以让她看清名利场上的人情冷暖。 祺王与她都是领了功回来的人,得到的待遇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她何尝不知,自己是不被举朝看好的。 手里握着的十万天枢军,是她最后的底牌。她前世傻兮兮地把兵权交了出去,下场怎样,她也切实体会到了。 朝堂之上,所有人都文质彬彬衣冠楚楚,放眼望去,满目都是正人君子。 但剥下他们的画皮,却都是一群嗜血的狼。 所有人都盯着沈鸣鸢这只没有任何根基的羔羊,恨不能一拥而上,将其血肉分食干净。 沈鸣鸢出征本就是无奈之举。从军报送来到沈鸣鸢千里单骑,远赴边疆,前后不到三个时辰。 军情紧急,纵使有人非议,那三个时辰里也不足以作出反应,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沈鸣鸢,从尸山血海中杀出一条路。 她远赴边关,先是整饬军容,鼓舞军心,后又一力与兵部施压,解决前线的军备问题。更不必说智勇双全,捷报连传,只用了两年多的时间,就解决了大盛的心腹大患。 她有能力也有权力,还有足够尊崇的地位,若是真的跻身前朝,势必会改变朝中的格局。 沈鸣鸢明白,大多数人都和卢孝文一样,是不希望她与这些人平起平坐、分一杯羹的。 但也有一些眼光比较远的人。比如祺王,比如母后。 他们知道沈鸣鸢势不可挡,便顺势而为,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施以援手,为后来的合作共赢而铺路。 她明白这一切,却始终不知父皇的意思。 不知她的父皇是要他安安分分做一个混吃等死的公主,还是借此机会进入朝堂,和其他高高在上的高官皇亲们分庭抗礼。 甚至在片刻之前,她还以为,父皇跟她说那些身不由己的话,是希望她可以理解他的良苦用心,理解他在前朝要面对百官的压力,理解他卸掉她的权利实属无奈之举。 可是她没有想到,他铺垫了那么多,说出的却是这样一句。 ——天塌下来都不要把天枢军交出去。 她既不理解什么叫“天塌下来”,也很难想明白,父皇为什么顶着重重压力,还要支持她。 但这个时候,确实没有必要纠结这些细枝末节。 她重重地点头,从座位上起身,跪倒在地。 “天枢军将士,待我如手足,我必不会辜负他们。父皇予我以信任,我亦不会有负于父皇。” 皇帝没有说话。 灯火爆出一个油花,“啪”地一声响。殿中有些许呼吸的声音。 过了许久,皇帝才轻声说:“你起来吧。” 沈鸣鸢这一次起身,却没有再坐下。 她低着头侍立在皇帝的身边。 朝中不缺皇亲,祺王祐王和还未封王的四皇子,都是父皇的得力助手。 朝中也不缺将军,四野七军分守九州,其间能臣干将多不胜数。 父皇手中并不缺人,却还要引她入朝,必是有什么事情非她不可。 她等着他发话。 皇帝浅浅呷了一口茶水,这才慢吞吞地开口:“英妃年前疾病过世,这事你知道吧?” 沈鸣鸢的眼神暗了暗。 她和英妃娘娘虽然没有血缘之亲,却亲如母女。英妃过世的时候她征战在外,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上,这件事情像一根刺一直扎在她的心口。 她轻轻点了点头:“英妃娘娘一向身体康健,没想到英年早逝,天不假年。” 皇帝冷笑了一声:“天不假年?她分明是被人害死的。” 沈鸣鸢心头一震:“是何人下此毒手,儿臣必不饶他!” 皇帝轻轻摇了摇头,没有正面回答沈鸣鸢的问题。他的眼睛眯了眯,好像想起与英妃共处的那段时光。 “她出身寒微,是个江湖人。当年朕出巡之时遭遇刺杀,被她仗义出手,舍身相救。她本就不是笼中的鸟,却为了朕甘愿在这皇宫二十多年,是朕对不起她。” 说着他长长叹了一口气: “还是老四太能干了,才给她招来了杀身之祸。他本就不像老二和老三由母家的势力做依凭,英妃再一过世他就更加孤立无援。你和他从小一起长大,关系好得如一母同胞,在朝中也要携手共进,彼此扶持。” 沈鸣鸢听明白了。 虽然朝中传言,祺王立储,志在必得。 但她的父皇并不想早早地定下储君之位。 比起才能,祺王和四皇子不分上下,可是若比起家世,四皇子就完全处于劣势。 英妃娘娘过世之后,皇宫里更是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此消彼长下去,祺王已经成为了三个皇子里最出挑的那一个。 皇帝的身体虽然不太好,但好歹还在春秋鼎盛的年纪,若是早早立下太子,日后说不好还会引发什么祸端。 他不希望祺王的风头太盛,所以他要沈鸣鸢入朝,辅佐四皇子,以平衡祺王和宁家的势力。 祺王应该也是看明白了这一点,所以才提前拉拢沈鸣鸢,并且在沈鸣鸢遭到卢孝文诬告的时候挺身而出,阴阳怪气,帮沈鸣鸢化解危机。 沈鸣鸢此时是天平上最后的一颗砝码,她若是倒向四皇子,则朝中局势,仍是祺王祐王和四皇子三足鼎立之势。 她若是倒向祺王,那这个太子,就算皇帝不想封,也不得不封了。 沈鸣鸢点了点头。祺王对天枢军的觊觎,让她心中很不舒服。反而是四皇子,和她手足情深。 当初沈鸣鸢上战场,他在外地办案回不来,听闻沈鸣鸢只身前往永宁关时,他放下手中的事务就往那边赶。 若不是一封诏书将他按在了扬州,他说不准真要拖着体弱多病的身体,去跟陆文奚拼命了。 沈鸣鸢是个重情义的人,这样的手足之情她自不会辜负。 她重重的点头:“父皇既有此一命,女儿照办便是,待四哥回京,自会与他一并商议。” 皇帝赞许道:“你是战场上回来的,见过生死,本不需朕嘱咐什么。只是朝堂之上,明枪暗箭,比之战场更要凶险万分。阿鸢,你务必小心谨慎,保重自己。” 君王又变成了慈父,他轻轻拉住沈鸣鸢的手。 他将沈鸣鸢的手握在掌心,才发现她的手指冰冷得不像是人的温度。 灯火映照下,他看到沈鸣鸢的脸色是惨白的。 “阿鸢!”他忍不住叫了一声,沈鸣鸢却没有回答。 呼声在耳边咫尺,对沈鸣鸢而言,却好像隔了一世那么长。 眼前的一切仿佛蒙上了一层黑纱,变得模糊不清。 身体像纸片一样不受控制地瘫软下去,她唯一的感受,是脑袋很重。 这种感觉很熟悉,她曾经经历过。 在凯旋的宫宴之上,与卢孝文对峙之时,她晕倒在众目睽睽之下。 再醒来,双目已经不能视物。 ——为什么…… 她明明没有碰过卢绍尘的毒,为什么还会中招? 思绪断在了这个地方,她感觉到自己好像栽倒进父皇的怀中。 然后就失去了意识。 第40章 城中日夕歌钟起,山上唯闻松柏声 已是深夜,浓云如稠。 云间稍微稀薄的地方,透出些许银色的月光,可惜这点光亮并不足以照亮北邙山。 山脚下是灯火辉煌的洛京城。宫中设宴大庆,民间自然也喜气洋洋。今夜城中不设夜禁,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山坡上却是一片凄凉静谧。 冷风拂过,松涛阵阵,空气间结着挥散不尽的死气。乌鸦成群结队地落在枯树枝上,随着人声渐近,又哀叫着扑啦啦地飞走。 一只落单的乌鸦,落在一块平整的新石碑上,刚刚停歇了片刻,见远处人影越来越近,又惊慌失措地飞远了。 这块石碑刚立不久,在荒坟丛生的北邙山,有着一种鹤立鸡群的精致。 只是碑上没有刻字,只简单的记录了立碑的时间。 男人停在碑前,缓缓摘下脸上的面具,将面具轻轻地放在石碑的上方。 他蹲下身体,从怀里掏出一些纸钱,用火石点着。 火焰照亮了他的脸。 他的脸上横着一条伤疤,却不减面目的英俊。只是此刻眼帘低垂,满脸都是悲伤之色。 行迹匆匆,他来不及置办太多祭奠的物品,烧了一摞纸钱,算是见面礼。 他这才站起身来。 他的脸色是惨白的,好像身体不好,消耗了太多体力而筋疲力尽。 靠在石碑上,他喘了两口气,呼吸才渐渐平复下来。 沉默了很长时间,连四散的乌鸦都以为此处重归平静,又渐渐地聚拢起来。 他才疲惫地开了口: “卢孝文已经被收监在牢,诬告案和军饷案并查,已经是在劫难逃。你用命护下来的那些东西,终于去了他们该去的地方。我想你也该安息了吧。” 他百无聊赖地,玩着手里的火绒火石,停了一会,才自嘲地笑道:“司徒兄。” 一闪而过的火光又一次照亮了他的脸。陆文奚休息了片刻,脸上却没有恢复多少血色。 “你我本不是一路人,你本没必要救我,更没有必要把自己的性命搭进去。你那时若是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对我见死不救,也就不会落入卢孝文的陷阱了。” 他抬起头看一看天上的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司徒兄,我欠你的,如今总算是还上了一些。这一笔功勋,自会记在你潜龙卫司徒信的头上,你九泉之下,也可以安息了。” 月光本就晦暗不明,又有漫天乌鸦的遮蔽,黑暗里几乎看不清周遭的一切。 陆文奚的手指,紧紧扣在墓碑之上。他本就身中剧毒,身体虚弱得厉害,这一夜又在宫中几番折腾。 周身的内力好像已经压不住蠢蠢欲动的毒素,他闷哼一声垂下脑袋,背靠着墓碑,缓缓地坐到地上。 额角的青筋突突突地跳,牙关紧咬以至于面部的肌肉都僵硬到狰狞,手指在墓碑上抓出几条浅白色的抓痕,独自忍受了许久,他才吐出一口鲜血,稍稍缓解了一些。 他本来想着,替司徒信完成他的使命,就可以远走高飞,回大梁了。 这一次,他本是来向司徒信告别的。 可是他身上的毒实在厉害,罪魁祸首又在洛京之中,若是一走了之,即便回到大梁,他也不过是个废人。 除了长兄,大梁皇族没有一个人把他的命当做命。他十岁就上了战场,在尸山血海里面过完了他的少年时光。 他的同龄人在梁都过着光鲜恣意的生活,他却在刀光剑影之间,几次濒临丧命。 他活蹦乱跳的时候,整个大梁都没有把他放在心上。 如今的他几乎是一个废人,回去,无异于回到龙潭虎穴。 还不如守着一个陆文柬,若是这人打着自己的旗号在洛京招摇撞骗、胡作非为,他好歹还有弥补的余地。 何况这随时发作,随时要人性命的毒,只有陆文柬可解。 他还得躲在暗处,伺机而动,好夺回自己的一切。 最难熬的那段时间,他总算挨了过去。毒性渐渐减弱,痛苦也减轻了不少。 他勉勉强强起身,轻轻地拍了拍墓碑。 “真是抱歉,让你看笑话了。” 他将墓碑前的那张面具重新戴在自己的脸上。 戴上这副面具,便没有什么大梁皇子陆文奚,他又要回到司徒信的伪装之下了。 拍干净身上的土,他离开墓碑。 有风吹过,山林里又响起一阵松涛。乌鸦再一次被惊散,朝着各个方向飞去。 陆文奚一路往洛京城的方向走,刚拐过一截山路,脚步忽地停了下来。 他的脸色平静,面具下的眼神却犀利无比。 “阁下跟了一路,也该现身了吧。” 话音刚落,他身后草丛中就是一阵翕动。 一个人缓缓站起来,在山路上投下一道漆黑的人影。 “杨大龙,”他叫出了这个人的名字,“是你们公主让你跟着我的?” 老杨愣了一下。满京城的人都只把他当成一个车夫,没有人知道他的大名是什么。 即使天枢军中,也大都叫他“杨叔”“杨哥”,他的大名,最多只有在点名发军饷的时候,才会派上用场。 眼前的这个男人,却精准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粗眉紧紧压住眼,他问:“你怎么知道我叫什么?” “这天下是没有什么能瞒得过潜龙卫,你以前在边关不知道,日后在洛京陪着你家公主,还是要早日习惯才是。” “听你口气,似是与公主熟识?” 想起沈鸣鸢,司徒信笑了笑。 他和沈鸣鸢之间的关系本是你死我活,水火不容,却阴差阳错,一起送卢孝文进了大狱。 交手多年,没想到竟然还有戮力同心的时候。 至于熟识…… 以前他们只熟不识,如今也勉强算是认识了吧。 司徒信回道:“虽不知算不算相熟相识,但总不至于是陌路之人。” 老杨走上前来:“阁下行迹诡异,实在不像什么好人,既然认识我家公主,就随我去见她吧。” “如果我说不呢?” 话音刚落,他的后颈就是一痛,咚地一声倒在山路上。 老杨冷哼一声:“还轮得上你说不?” 司徒信的意识渐渐消散,彻底昏迷之前,他唯一的想法是: 沈鸣鸢的部下都是这个德性吗? 第41章 “嗯?你说什么?” 梦境依旧是灰色的,耳边是沙场上带着血腥味的风。 沈鸣鸢抬起头来,看到高耸的院墙,将天空围出一方狭小的空间。 她像是被什么东西锁住了,身体完全动弹不得。 想要挣扎,却只能感觉到四肢传来的麻痹。 想要嘶吼,却只能无力张着嘴,根本喊不出声。 她原本以为自己已经爬出了深渊,可以不再重蹈前世的覆辙,可以光明正大的站在阳光底下,过她精彩而灿烂的人生。 可是一切努力都好像是徒劳的,那只魔爪还在。即使除掉卢孝文,依旧有人在暗处紧紧地盯着她。 这样的命运,她还是逃不脱吗? 她从梦境中挣扎着醒来,睁开眼睛,眼前却是黑暗的一片。 真是不意外呢,这熟悉的黑暗,这噩梦一样的黑暗。 嘴里是苦涩的味道,应该是刚刚喝过什么药。 她却觉得自己的笑好像比这药还要苦。 “公主!” 听到有人叫她,她微微地侧过脸,用耳朵对准来人:“银环,是你吗?” 一边问着,她的手一边四处摸索。 软塌是缎子面的,盖着的被子,也是与南梁互市的绸缎。细腻丝滑,不是凡物。她又摸了摸身旁的床栏,摸到了上面精致的云纹雕刻。 公主府。她可以断定。 有风划过,好像是银环在她的眼前晃了晃手。 然后是一声尖叫。 “公主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我!”银环被吓出了哭腔,“你能看到我吗?” 沈鸣鸢轻轻地摇了摇头。 接受这个现实,她比任何人都要快。 循着声音她伸出手去,落在银环的头顶:“你不要慌,我没事的。” 银环的声音却越发惶恐,她急急的跑向另一个方向:“秦姑娘,秦姑娘!我家公主这是怎么了?” “没事的银环,我只是……” “中毒了。” 秦素问的回答,让沈鸣鸢更加确定了自己的判断。 这一劫她终究是没有逃过。 前面还在父皇面前,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一定要保护好手中的兵权。后脚她就瞎了。 能怎么办呢?只能这样了。 她认命认的倒是快,反正也不是第一回了。 比起前世的处境,她现在的情况还算乐观,毕竟自己没有背上一个通敌叛国的罪名。 她根据声音找到秦素问的方向,偏过脑袋去问:“秦姑娘也在啊,九皇子如何了?” 秦素问明显窒了一下:“九皇子已经无事。只是……公主殿下如今身中剧毒,不急着关心自己,反倒一心惦念着九皇子?” 沈鸣鸢笑:“反正我已经这样了,秦姑娘说有救,就有得治,秦姑娘若说没救,那也只能认命。” 这个时候她还笑得出来,银环却急得直哭:“秦姑娘,我家公主还有没有救啊?” “救倒是有得救,只是公主殿下,想不想我救你呢?” 沈鸣鸢是个极聪明的人,一听秦素问这话,就知道她和自己是同道中人。 沈鸣鸢得父皇怜惜,刚刚回京城就遭遇这么多暗算。双目失明,正好给她一个扮惨的机会。 银环却还在着急:“秦姑娘你在说什么,公主怎么可能不想呢?你快想想办法,快救救她!” “银环。”沈鸣鸢摸索着从床上起身,银环赶忙跑到沈鸣鸢的身边,替她穿鞋袜。 “卢绍尘呢?陪我去见他。” “不行!” 沈鸣鸢刚一起身,就被银环一把推倒。 沈鸣鸢虽然早就习惯了黑暗,但实在没想到银环救主心切,力气用得这么大。 她被推在榻上,哭笑不得:“银环,胆子肥了啊,我的话你都不听了?” 银环吸了吸鼻子:“先把眼睛治好!” 一旁的秦素问忍不住笑:“治眼睛哪里是一时半会的事情,你且带殿下去,我这边正好斟酌一下用药。” 银环不情不愿地替沈鸣鸢披上衣裳,打算小心扶着沈鸣鸢走。沈鸣鸢却嫌她磨叽,一把推开她,提着裙子就往柴房跑。 健步如飞,一点都不像瞎了似的。 卢绍尘被送回公主府,是皇帝的意思。这人无足轻重,便由沈鸣鸢发落。 关进柴房,则是程云秀的意思,她扛着半死不活的卢绍尘回来,问的第一句话就是“柴房在哪里”。 把银环吓坏了。 银环一边追,一边断断续续地解释刚才发生的事。沈鸣鸢听着好笑,这才停下脚步,等一等银环。 她生性好强,前世被毒瞎双眼,一点一点逼着自己听声辨位,行动灵活。加上她在的地方正是前世熟悉得不得了的公主府,一路小跑,银环差点跟不上。 银环跑得气喘吁吁,终于来到沈鸣鸢身边。她一把拉住沈鸣鸢的手:“公主你看不见,跑得慢些!” “你刚刚说,是程将军把卢绍尘带回来的?” “嗯呐!” “程将军……她人呢?” “在柴房呢!” “她在柴房干什么?” “说是看公主昏迷着她心里烦,再打他一顿出出气泄泄火。” 沈鸣鸢:………… 她敏锐地捕捉到“再”这个字。 ——云秀啊云秀,我……我谢谢你…… 沈鸣鸢在柴房外就已经听到杀猪般的嚎叫,进门的时候,声音却停止了。 她听到卢绍尘躲在墙角小声哼哼,程云秀则一骨碌从柴草上爬起来,来到沈鸣鸢的身边。 “公主!”她声音欣喜,“你醒了?” 她的声音很快又从欣喜变成惊惧:“殿下,你的眼睛,你的眼睛怎么了?” 沈鸣鸢早习惯了黑暗中的日子,她又熟悉公主府,行动几乎如常。 可是她和程云秀说话的时候,眼睛并没有聚焦在一处,而是微微偏过头。她双眼无神,昏黄的灯光照不亮她的眼瞳,仿佛那是两个漆黑的洞。 纵然程云秀见惯生死,对沈鸣鸢如今的模样,也是惊恐万分:“你怎么了?你看得到我吗?” 沈鸣鸢拉起程云秀的手,轻轻拍了拍,示意她没事,然后推开程云秀,循着声音,径直往卢绍尘那边走去。 卢绍尘挨了程云秀的打,此时躲在墙角小声哼哼。沈鸣鸢来到他的面前,几乎不费什么功夫。 她撩起裙摆,蹲在地上,卢绍尘似是向后一缩,带着墙角的柴火哗啦啦地摔了一地。 还没说话,沈鸣鸢先笑。 卢绍尘小心翼翼道:“我、我不是故意的……” 他说话的声音带着些鼻音,大概是被程云秀打的。 沈鸣鸢看不到他的面孔,但也能猜到,此时他的脸上一定青一块紫一块。 沈鸣鸢冷哼一声:“不是故意?难不成毒药长了脚,自己下在了那盘梅子里?” 卢绍尘语塞,“呃”了一声,没有说话。 沈鸣鸢靠得更近了一些,将卢绍尘逼到退无可退,只能死死贴着墙角。 “不瞒你说,我已将下毒的事告诉了父皇,卢绍尘,你宫中投毒,论罪当诛,已经是在劫难逃。” 说着她话锋一转。 “眼下给你个机会,你若是老实交代还将毒下在了何处,我便饶你一条性命。” 卢绍尘没有听明白:“可是我、我只下在了那盘梅子中啊。” “嗯?你说什么?” 第42章 又见面了,司徒信 在那一瞬间,沈鸣鸢想了很多事情。 从她踏入皇宫——甚至从她,回到京城开始,所有吃过的东西喝过的茶水,她都在脑海中全部捋了一遍。 她在宫宴上,几乎没有吃什么东西。 茶水是卢夫人喝过之后,她确定没有问题,才喝了一杯。 卢绍尘下毒的那一盘梅子,她动都没有动一下。 而她真正吃过的,是祺王妃的那一盘。 祺王在京中炙手可热,祺王妃又怀有身孕,很有可能生出当朝圣上的长孙,根本不可能有人敢与他们为敌。 那一盘也没动过手脚,就只剩下两杯酒了。 但是那两杯酒的可能性也不高。 因为宫中饮宴,所有的饭菜酒水,都要经过尚膳监太监们的尝验,确认无误后才可端上桌。 这个流程极其复杂,每一道菜每一壶酒都有三四个太监尝过。 这个过程是完全随机的,即使做手脚,也只能影响一两个环节,不可能让每一次尝验都顺利通过。 不论是手握大权的皇帝皇后,还是可以上达天听的乔良元福,都伸不进手,就更不必说旁人。 沈鸣鸢想不出来了。 卢绍尘是不可能骗她的。他没有胆量,也没有必要。 沈鸣鸢前世被囚禁在公主府中,七道府门都有禁军把守,若不将她毒瞎,以她的武功很有可能闯出去,逃之夭夭。 所以在卢孝文指控沈鸣鸢的同时,配合下毒,才能彻底将她囚禁在公主府之中。 而这一世,沈鸣鸢自由之身,卢孝文却已是败局。 卢绍尘被沈鸣鸢关在柴房之中任人宰割。如果真是他下毒,他会选择老老实实交代,也会选择以解药相威胁,但是绝对不会选择矢口否认。 这是对他最不利的选项。 程云秀看到沈鸣鸢双目失明、不能视物,已经十分愤怒。又听见卢绍尘躲躲闪闪、拒不承认,她更是怒火中烧。 三步两步冲上前来,她走路带起一阵风,像刀一样掠过沈鸣鸢的耳畔。 捏着卢绍尘的衣领:“你信不信我有一百种方法让你求死不能?你若不老实交代……” 她冷笑一声,没有说下面的话。 沈鸣鸢却伸出手,按住了程云秀。 “不是他。”她轻轻摇头,“云秀你冷静些。” “不是他?”沈鸣鸢听到程云秀惊讶的声音,“不是他,那就是他爹!我现在就去牢里,让那老头把解药交出来!” “云秀!” 沈鸣鸢一声怒喝,终于拦住了程云秀。 她抓着程云秀的手腕,甚至能感觉到程云秀突突跳跃的脉搏。 她们两个生死相依,因为绝对的信任,而互相托付后背,已经有无数次。 她不记得救过程云秀多少次,但她知道如果没有程云秀,自己早就死了。 此番失态,只是因为程云秀太过震惊,太过恐惧,太过不知所措。 如果不是沈鸣鸢自己已经瞎过一次,她可能会比程云秀还要惊慌。 想到此处,她心中怒火渐熄。 她看不到程云秀的方向,只能凭着感觉将脸转过去,朝着她露出一个微笑。 她轻声说:“我都不急,你急什么?冷静下来,把事情始末搞清楚再去行动。” 她的手轻轻在程云秀的手背上拍了拍,在那一瞬间,她感觉好像有凉凉的东西落到了手背上。 是一滴眼泪。 沈鸣鸢没有见过程云秀哭。在认识沈鸣鸢之前,程云秀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是她的父亲。 她父亲死的时候,她都没有掉一滴眼泪,可是在沈鸣鸢面前,却忍不住哭了起来。 沈鸣鸢听到她吸了吸鼻子,低声说:“凭什么啊?明明是你用命去保护大盛,却要被人家这样算计,陷害你和敌军有勾结,还下毒害你,凭什么啊!” 她一边说着,心中一边不愤猛踢了卢绍尘几脚。 看到这两个母老虎心情都不好,卢绍尘叫都不敢叫一下,只能闷声忍着,发出“呜”的一声。 沈鸣鸢轻轻摇了摇头。 她说:“活在这个世上,本来就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你的手里有别人想要的东西,别人自会千方百计来害你,哪有那么多凭什么。云秀,你见过了朝堂上的波谲云诡,和这些见不得人的下作手段,如今你还要陪我一条道走到黑吗?” “要。”程云秀重重点头。 “好。”沈鸣鸢笑着拍拍程云秀的手背,“你既有这样的勇气,就不要怕今日的局面,只要我们戮力同心,必然能共渡难关。” 程云秀抹去眼角的泪水,没有多说旁的,她只是问:“要我做什么?” 依旧是这句话,好像这个姑娘调整心态的方式就是找点事情做。 好像只要给她事情做,她就可以忘记所有的烦恼,全身心地投入到自己的任务中。 沈鸣鸢示意她稍等。 她转向卢绍尘,脸上的温柔已经一扫而空:“被九皇子误食的毒药,你是如何得来的?” 卢绍尘眼珠子转了转:“就是些砒霜,若有门路,城中药店都能买得到。啊——” 他一声惊呼,伴随着铁拳打在血肉之躯上的闷声,连忙改了口:“是浅音……是浅音给我的!” “柳浅音?”程云秀低吟。 她记得那个女人,在宫门外嚣张跋扈,被沈鸣鸢教训了一通。 怀恨在心可以理解,但秦素问说这药颇难得到,她提前带着毒药进宫,就必然是有备而来,而非临时起意。 “公主是觉得,你身上所中的毒,和柳浅音有关?” 沈鸣鸢摇头。 现在她的脑子有一点乱。柳浅音的毒下给了九皇子,本和自己身上的毒毫无关联。 但既然她主动找上门来,沈鸣鸢必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只要她以此为借口去柳家兴师问罪,柳家为了维护和沈鸣鸢的关系,必然会有所反应。 想到此处,她招呼过程云秀,附在她耳边说:“云秀,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卢绍尘伸着耳朵听,却什么都听不到,只好作罢。程云秀听完她的话,重重点头,二话不说就走出柴房,闪入夜色中。 沈鸣鸢听到程云秀离开,也打算起身。银环还没有来得及扶住沈鸣鸢,卢绍尘已经扑上来,抱紧沈鸣鸢的腿。 “阿鸢,我求求你放过我吧,先前我是鬼迷心窍,才为难于你,我爹他害你这件事,我是完全不知情啊。你的眼睛若是治不好,我可以伺候你一辈子,看在夫妻的情分上,你就……” 没等她说完话,沈鸣鸢就嫌恶地推开卢绍尘。 她这次倒是不着急了,在银环的搀扶下,缓缓地走到门口。 她听到有脚步声朝他走来,步伐稳健沉重,并非程云秀这样的轻身人,而是练武多年的中年男人。 “杨叔。”她做出了判断,叫住眼前的人。 老杨也立即给了个回应:“殿下。” 身旁的银环却传来一声惊呼:“杨叔你这是背了个……什么东西回来?” 听到周遭有说话的动静,老杨背上的那人,意识稍稍回复了些。 他下意识地反驳道:“胡说什么……我不是东西……” 说完这句话,他隐约感觉到哪里不对。但是他的脑子里面是一片混沌,头一歪又睡了过去。 沈鸣鸢:………… ——你们一个两个,是来添乱的吗? 凭着这半句话,她已经认出了那个男人的声音。 司徒信。 第43章 社会我鸢姐,人狠路子野 沈鸣鸢路子野,司徒信是知道的。 这位主当年刚到永宁关的第二天,就带着人把司徒信的粮草截了。 押送粮草的是半支主力部队,沈鸣鸢带着一支不超过一百人的队伍,借助地形把他们玩得团团转。 最后不仅每人背着三十斤粮全身而退,还把剩下的粮草烧了个干净。 押送粮草的将军直说自己见了鬼,司徒信不信,差点斩了他。 直到自己在这个女人的手底下碰了一鼻子灰,才就此认识到这是一个难缠的对手。 他原本以为,大梁求和后,自己就不用再跟这个女人斗智斗勇了——至少不会再与她为敌。 和她当对手,刺激归刺激,但是费脑子,对心脏也不好。他好不容易有两天安生日子过,没想到又落到了这个人手里。 她路子野,好歹还听得进去道理。 他手底下这些人,一个个的却像疯狗一样,逮谁都要咬一口。 好烦。 他揉着脑袋,勉勉强强地想起自己是在什么时候失去意识的。 目光投向一旁的老杨,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大哥,你虽然是公主殿下的亲兵,也不能这样不分青红皂白随便打人吧?我好歹也是堂堂潜龙卫,你就一点情面都不讲吗?” 老杨被沈鸣鸢骂了一通,正是心情不爽的时候,他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我管你是什么卫,你对我家公主有意思,就是该打!” “谁对你家公主有意思!” 若不是脑袋还疼着,司徒信差点跳起来。 谁会对那只夜叉有意思啊?! “不是有意思,那就是有、有……” 老杨没读过书,勉强认得几个字,已经是十分难得。 再让他说出一个符合此情此景的词汇,那简直要了他的命。 他支支吾吾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司徒信实在看不下去了,才出言提醒道:“是企图……” “啊对对对!”老杨拍着脑袋恍然大悟,欣喜地重复,“是企图!” 话音刚落,他的脑子终于转了过来,意识到眼前这个男人是敌非友,他又沉着脸冷哼一声:“说!你对我家公主有什么企图。” “……” 司徒信只恨自己嘴快,眼下反倒不好辩驳了。 他求助似的看向沈鸣鸢:“公主殿下,麻烦管管你的人。” 他们几个现在坐在公主府会客的二堂中,周围没有旁的人伺候,只有一个银环,倒了茶水给司徒信端了上来。 听到司徒信被老杨噎得哑口无言,她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好歹是个大梁皇子,这时候连个小丫鬟都能嘲笑他。 落毛的凤凰不如鸡,他算是切身体会到了。 银环笑,引得沈鸣鸢也想笑,但看在司徒信的面子上,她好歹是忍了下来。 她干咳一两声,咽下已经到嘴边的笑意,故意板着脸对老杨说:“是你太冒失,快给司徒大人道歉。” 老杨这才不情不愿地拱了拱手。沈鸣鸢笑着说:“都是在边关野惯了的,横冲直撞没个礼数,还请司徒大人见谅。” 司徒信白眼直翻。 如果没有记错,两个时辰前,是这个女人把他绑起来审问的。 ——宫廷内院都敢敲晕绑人,到底是谁没礼数啊? 他不好跟沈鸣鸢翻脸,只能尴尬地笑笑:“既是误会,说开了,也就没事了……” 说着说着,他忽然觉出几分不对来。 公主府内的明烛将屋子照的极为亮堂,司徒信看得很真切,他们两个说话的时候,沈鸣鸢的目光,飘忽而没有一个落处。 他们晚上刚刚打过照面,沈鸣鸢那一双鹰一样的眼睛,差点让暗中跟踪的得宝无处遁形。 现在看上去却黯淡无光,失去了先前的灵气。 他忍不住问:“公主你的眼睛……” “瞎了。” 沈鸣鸢回答得倒是轻松。 反正不是第一次瞎了,比起前世的处境,现在已经好了太多。半个时辰过去,她已经接受了这个现实。 接受不了的是司徒信。他的语气向来平淡和缓,处变不惊,这时候却有一些颤抖:“怎么、怎么弄的?” “被人下毒,毒瞎了。” “……”司徒信感慨,“那可真是太……” “好”字险些脱口而出。 听说这个消息,司徒信自己都不敢相信,他的第一个反应是暗爽。 倒不是他跟沈鸣鸢有过节,只是他们对手多年,已经习惯了互相比较。 自己隐姓埋名凄凄惨惨饱受痛苦折磨,他沈鸣鸢,凭什么风风光光、过得快快乐乐? 如今一个被毒得武功全失,发作起来痛不欲生,另一个被毒得双目失明,大哥别笑二哥,两个王朝工具人你惨我也惨,他心里倒是平衡了一些。 可是片刻后他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太过邪恶,想扇自己两个巴掌。 他和沈鸣鸢棋逢对手,若非梁盛水火不容,他倒是很想交沈鸣鸢这个朋友。 如今阴差阳错,他换了个身份来到洛京,本是有机会和沈鸣鸢交朋友的,他却在这里唧唧歪歪,又算起战场上的恩怨来了。 矫情得很。 压下心中的小邪恶,他怀了几分愧疚,轻轻地感叹:“太可惜了。” “我说你别一副死了人的表情!”老杨看着司徒信很不爽,“我家公主的眼睛又不是没得救!秦姑娘说了……” “老杨。”沈鸣鸢瞪了老杨一眼。 老杨这才管住自己的嘴,不把什么话都秃噜给别人听。 “秦姑娘?那个祺王府的小医女?” 沈鸣鸢一愣:“你认识她?你知道她是什么来历?” “街上出手救了祺王妃,所以就留在府中。祺王把她给你用,看来是真的在拉拢你。” 他三句两句就道出了事情的关键,沈鸣鸢本能地警惕起来:“你知道的倒是多。” 司徒信把玩着手里的面具,自嘲地笑笑:“潜龙卫嘛,干的就是偷听墙根的事儿。” “听墙根听到皇宫里,司徒大人倒是第一个。” 沈鸣鸢这话,说的是司徒信先前按住程云秀的事。 程云秀能干是能干,可是这人的性格实在冲动得厉害,幸亏有司徒信按住她,才扣住了沈鸣鸢最后的底牌。 司徒信也知道这件事情瞒不过沈鸣鸢。他浅笑:“卑职就把这话当夸赞收下了。” 翻盘的证据是司徒信找到的。他被卢孝文追杀,沈鸣鸢帮了他一把,他也就把这些证据给沈鸣鸢做了顺水人情。 扳倒卢孝文这件事上,两个人也算同仇敌忾,一致对外,沈鸣鸢这个时候应该跟他说声谢谢。 可是这个司徒信……怎么这么欠打呢? 沈鸣鸢看不到他的脸,却能想象到,面具下面,满是笑意的眼睛。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谢谢”就是说不出口。 不仅说不出口,她还想揍他一顿。 第44章 柳府 夜很深了。 阴森森的祠堂,又黑又冷,柳浅音跪在冰凉的地板上,膝盖已经没有了知觉。 她从来没有跪过祠堂,这是生平头一回。沈鸣鸢凯旋回朝,在宫宴上出尽了风头,卢孝文的脑子又搭错了筋,非要跟沈鸣鸢对着干,被沈鸣鸢抓住把柄,直接关进了大牢。 到底是柳家出身,宴会上的事,柳浅音还算能看出些表象。 她知道卢孝文和沈鸣鸢一个在前线一个在后方,多少是彼此看不过眼的,也能明白卢孝文若是不在这个时候把沈鸣鸢拖下来,以后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 她却始终不明白,为什么父亲会出言帮沈鸣鸢说话。 她明明偷听到父亲和兄长的谈话,说沈鸣鸢掌权不是什么好事情,必定会影响到朝中储争的格局。 她明明确定沈鸣鸢已经成为柳家的弃子,为什么短短一顿饭的工夫,父亲就对那个女人那般敬畏? 她沈鸣鸢,究竟又什么好! 人是她惹的,毒也是她下的。父亲二话不说就罚她跪祠堂,她确实没什么辩驳。 于情于理,她都是害人的一方,何况还误伤了九皇子。 棋差一招,输了不丢人,她认了就是。 但错,她绝不承认。 怪只能怪她的父亲,面对沈鸣鸢毫无骨气,见皇帝偏袒与她,就立马扭转态度,去谄媚讨好。 怪只能怪无用的表哥,连毒药都下不好,不仅没有毒到沈鸣鸢,还被九皇子误食了。 全天下都知道,九皇子是柳皇后的命根子。她父亲平日里就有些怕这个妹妹,如今理亏,更是抬不起头来。 一腔怒火,全部倾泻在了自己的头上。 怪只怪沈鸣鸢,为什么她打了胜仗,为什么带着和书和质子归来。 为什么她没有死在战场上! 疼痛顺着膝盖的骨头缝,一个劲地往柳浅音得身体里钻。 她的腿已经麻得毫无知觉,膝盖却疼得厉害,像是要碎了一样。 今日受的苦,总有一天,她会找回来。 柳浅音在祠堂里跪着,没有注意到身后的窗外,一道人影一闪而逝。 程云秀翻进柳家大宅的院墙,沿着房顶,掠过祠堂,一路往亮灯的书房方向去。 柳家大宅方方正正,柳阁老的房间又在后堂中线最大的那间,比迷宫一样的皇宫好找多了。 她伏在房顶上,确认了位置,又轻盈地从房顶上跳下来。 柳阁老的书房,是他卧房东侧的耳房,刚才沈鸣鸢已经跟她说了大致的位置。 程云秀左右看看,确定房间中只有柳阁老一人,这才悄然将窗户推开一条缝,一溜烟钻了进去。 柳阁老正在写奏折。 今夜之后,京里局势就要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了。 沈鸣鸢得胜归来,不仅没有被卢孝文扳倒,还反杀一局,扬眉吐气,这当然不是因为卢孝文无能,也不是因为沈鸣鸢太过厉害。 朋党之争,在初入朝堂的小喽啰眼中,自然是波谲云诡、错综复杂。 但柳阁老这样的老狐狸看来,真正决定党争胜负的,只有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 身为九五之尊,他的一言一行都有人盯着,稍有不慎,谏言的折子就像雪片似的往他御案上送。 所以很多无伤大雅的争斗,他懒得管。 但他若真的想管一件事,纵使文武百官把故事讲得天花乱坠,皇帝也会固执地指鹿为马。 敢违抗他的意志,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死。 今夜他的意志只有一个,就是保沈鸣鸢。 他既这么决定了,卢孝文就绝不会有活路。 皇帝对沈鸣鸢的偏私,绝对不会停留在今夜。待明日早朝,这场围绕沈鸣鸢的角力才刚刚开始。 她得封“定国”为号,这是本朝未曾有先例。 本朝公主,向来以端淑恭顺的字眼为封号,“定国”二字,那是封爵拜侯的。 这么肃杀沉重的两个字,落在一个小姑娘的头上,皇帝分明是要文武百官知道,沈鸣鸢是有皇命护身的人。 当年她能以女儿家的身份出征,如今她就能以女儿家的身份来到朝堂之上,和大臣们分庭抗礼。 她虽是公主,却有皇子王爷的权力。 虽然缔结姻亲的卢家已经倒台,但是沈鸣鸢真正的后台是他柳家。只要柳阁老及时地和卢孝文划清界限,坚决地站在沈鸣鸢这一边,他柳家就能在朝中屹立不倒。 哪怕暗中的那些事情,与他脱不了关系。可是只要他,和沈鸣鸢结盟,就不会有人追究。 他这一封奏折,是替沈鸣鸢求封赏的。字斟句酌,小心翼翼,只待天一亮,他就找人送进宫,给皇帝递去。 狼毫毛笔在笔架上搁置,柳阁老轻轻吹干奏折上的墨迹,这才小心地将奏折合上。 一夜操劳,终于可以休息,他吹熄了烛火,正准备去卧房睡觉。 劲风却携着寒意,来到了他的身后。 他刚刚要惊呼出声,嘴却被人紧紧捂住。 寒冷的霜刃停在他的颈侧,耳边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柳阁老,小人不才,想问你几件事。” 柳世奇是朝廷命官,他若是横死在宅府之中,刑部大理寺洛京府潜龙卫,一定会通力协作,抓捕行凶之人。 即使是穷凶极恶的恶徒,也不愿意同时面对这四个衙门。 这人虽然半夜闯入柳府,但是不会真的伤害自己。 柳阁老不屑地哼了一声。 “宵小之徒也敢造次?你是什么人,胆敢威胁当朝首辅?” “柳阁老此言倒是一身正气,胆气十足。只是……” 女人压低了声音,附在柳阁老的耳边,每个字都有雷霆万钧的压力。 “驸马爷下毒致九皇子误食,你说这事,该不该让陛下知道呢?” “程将军……”沉默了片刻,柳阁老意识到来人的身份。牵扯到女儿,他的口风立即软了下来,“既是公主殿下派来的人,有什么事不好商量呢,何必如此鬼鬼祟祟?我二人不如到前厅一叙,本阁也好请将军尝尝府中的新茶?” 话说到这个份上,若是个脸皮薄的,一定会不好意思,放下手中的刀。 奈何程云秀是个脸皮厚的。 她轻哼一声:“我来此处不是和你商量的,是有一件事要通知你,公主殿下被毒瞎了眼睛,若是治不好,便要找你家柳小姐顶罪了。” “浅音年少无知,既然皇子殿下无事,就……”柳阁老话说到一半,忽然听出一些不对劲来,“你说谁?谁被毒瞎了眼睛?” 第45章 门前的人 洛京城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今夜不设夜禁,满城都是喧嚷的人声。 有父母带孩子出来玩的,就有卖蜜饯零嘴小玩意的。摊位铺面挤满了南市,整条街巷热热闹闹、张灯结彩,烟火气十足。 公主府建在南市的边上。这边居住的大都是平民百姓,龙蛇混杂,城里的有钱人家都不爱在这里建府邸。 沈鸣鸢最喜欢。 她十几年的深宫生活,看上去光鲜亮丽,其实一言一行做不得主。 她第一次为自己作出决定,就是公主府的选址。她选择了南市,挨着最繁华热闹的铃铛街。 早上醒来,能听到商贩叫卖的声音,卖烧饼油条,磨剪子锵菜刀。 那是她住在深宫禁苑听不到的烟火人间。 如今铃铛街的夜市,从东头摆到西头,半个城的百姓都聚集在这里,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公主府门前已经聚集了一堆人。 结伴出行的小两口们、带孩子的老婆婆们、最喜欢嚼弄家长里短的七姑八姨,将公主府的大门围了个水泄不通。 人群的最忠心,公主府的门前,跪着一个女人。 如此热闹喜庆的一个晚上,她却褪下精致的妆容,穿着一身素缟。 已经跪了很长时间,周围的人群指指点点,她却恍然不觉。 她的眼睛红红肿肿的,刚刚擦去泪痕,眼泪就又“啪嗒啪嗒”地掉到了地上,将面前的地板洇湿了一片。 人群里传来议论的声音,过了很长时间,才有一个眼尖的认出这个人来。 “她不是驸马爷的姐姐吗?怎么跪在这里?” 宫廷中的事与市井绝缘,卢孝文一夜获罪,朝堂局势瞬息万变,对宫墙外的世界没有分毫影响。 在他们眼中,卢想楠依旧是那个风风光光的卢府次女、侍郎夫人。她怎么好端端的,来公主府前长跪了呢? 公主府门扉紧闭,今夜可能是有什么事情发生。 门口连个通传的下人都没有,卢想楠却依旧跪在这里。 半个时辰过去,她的腿已经酸麻胀痛。看热闹的人们,也渐渐意兴阑珊地散去。 她抹了一把眼泪,依旧是面如死灰,直挺挺的跪在门前。 程云秀办好了差事,行色匆匆地从柳府出来,回到公主府。 她刚刚拐上铃铛街,就看见公主府的门前聚集了一些人。 她有些不解,快走两步上前去,分开众人,正看见中间的卢想楠。 “是你?” 这人她看着眼熟。宫门外和柳浅音起冲突的时候,就是她上来劝解。 ——不是好人。 程云秀简单粗暴地做出判断。 她停在卢想楠的面前,先是板起脸来,对围观群众说:“看什么看,都散了!” 她的手里提着一柄凤尾刀,围观群众一看她手中有刀,又听这人言辞凶狠,知道她不好惹,赶忙跑开。 程云秀这才一撩衣摆,蹲在卢想楠的面前。 “夫人这是什么意思,是来威胁公主吗。” 卢想楠疲惫地抬起眼睛,对上程云秀的目光。 程云秀意外地发现,卢想楠的眼睛中,只有沉沉的死气。 她动了一些恻隐之心:“你……怎么了?” “劳烦将军通传一声,我想见公主殿下。” 就这么点小事,至于吗? 程云秀摆摆手:“这事好说,你先起来,在这里跪着成什么样子?” 卢想楠却缓缓摇头:“我就在这里,等着公主殿下。” - 沈鸣鸢身上的毒很奇怪,太医们给他把过脉,都说只是劳累,没有大碍。 她的脉象有的时候好,有的时候坏。祺王妃多了个心眼,让秦素问跟来,待安置下沈鸣鸢之后,秦素问又给她把了一轮脉,才确定沈鸣鸢也中了毒。 这一次,他们甚至不知道是什么人在什么时候下了毒。 找不到毒源,就不能对症下药。 纵然秦素问医术高明,一时半会儿也没有应对之策。 她给沈鸣鸢把脉半天,只写了个保守的方子,让老杨去抓药。 虽然这个时候城里大部分药铺都关门了,但去碰碰运气,总还是找得到的。 老杨拿了药方,就匆匆离开了,临走的时候还不忘瞪了司徒信一眼。 他刚刚出门,就看到程云秀迎面回来,神色匆匆。 他们两个打了个招呼,程云秀就快步走到堂前。 “殿下,事情都办妥了。” 沈鸣鸢点点头。 九皇子误食的毒出自柳浅音之手,沈鸣鸢不是。 但沈鸣鸢若是要强行将账算在柳浅音的头上,即便柳阁老权倾朝野,他也担不起这个谋害皇亲的罪名。 沈鸣鸢隐而不发,就是要威慑柳阁老。 虽然在宫宴上,他替沈鸣鸢说了两句话,但沈鸣鸢现在已经知道,那是因为母后告诉他,自己手上有足以翻盘的证据。 柳阁老所行,是因为他抢先一步知道消息,送沈鸣鸢一个顺水人情,而不是真正站在她这边。 沈鸣鸢不敢信任这个舅舅,她暂时压下柳浅音的事情,让柳阁老替她做事,只要柳家稍有异动,她就会立即旧事重提。 卢孝文和柳世奇是姻亲,卢孝文做的那些事情,又怎么可能完全瞒过他呢? 柳世奇就算不是帮凶,也有包庇之嫌。将他的女儿捏在手里,沈鸣鸢才能稍稍放心。 只是……母后…… 沈鸣鸢不相信母后参与了这些事。 她让程云秀告知柳世奇自己中毒失明,若是他们两个有勾结,一定会第一时间往宫里递消息。 若是没有勾结,居于深宫的母后,就不会那么快知道。 待明日她进宫,看看母后的反应,就能作出判断。 她们两个的感情虽然不深,但毕竟血脉相连。 虎毒不食子,就算沈鸣鸢步入朝堂,有可能影响到朝中储争格局,母女两个有什么话也是可以坐下来谈的。 她不至于与沈鸣鸢为敌。 反复盘点一番自己的安排,她确定没有遗漏,才跟程云秀说: “奔波辛苦你也累了,银环已经派人给你收拾好了房间,你且去休息吧。” 程云秀却没有离开。沈鸣鸢正要出言相询,她已经开口道:“殿下,你去府门外看看吧。卢绍尘的姐姐正在外面跪着呢,说是有话要跟你说。” “他姐姐……跪着??” 第46章 “我不会放过他们父子两个。” “去去去,散了散了。” 几个家丁拿着棍棒,驱赶在府门前围观的众人。 有个抱女儿的妇人走得慢了,还被家丁瞪了一眼:“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睛挖出来!” 妇人不敢出声,小姑娘嘴巴一撇,已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沈鸣鸢被银环扶着出门,正好听见这一声嚎啕。 皱着眉头,她朝着家丁的方向:“都是街里街坊的,说话不能客气些?怎么着,当公主府的护院就高人一头吗?” 下午的时候,沈鸣鸢在府中的那一番闹腾,已经镇住了家中的仆人。 几个家丁怕她怕得厉害,被她训斥几句,都不敢说话。 哭声渐远,沈鸣鸢知道母女两个已经走远,让这两个家丁道歉是来不及了。 她沉着脸嘱咐银环:“府中上下你盯着,若是有仗势欺人的,就都赶出去。专横跋扈的名声,咱们公主府可不能背。” 几个家丁都是在卢绍尘手下嚣张惯了的,对这些市井百姓,向来不客气。 都还没有动手,只是话说的重了些,怎么还能挨骂呢。 他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银环原是扶着沈鸣鸢出门,听到沈鸣鸢吩咐,松开她的手,上前两步对家丁说道:“公主的话你们可都听着了?” 几个家丁唯唯诺诺,点头称是,银环又教训了几句,这才放他们离去,回到沈鸣鸢身边,拉起沈鸣鸢的手。 沈鸣鸢很欣慰。 这个小丫鬟跟着她很多年,一直是娇怯的性子。如今沈鸣鸢换了一副做派回来,她说话也有底气了。 虽然解决了卢孝文,但是沈鸣鸢的处境还是很艰难。 ——她甚至没搞清楚是什么人在害自己。 群敌环伺,敌暗我明,这时候的沈鸣鸢,身边一个拖后腿的都不能有。 她原本不放心银环,担心银环性格怯懦,镇不住公主府中的下人。 但短短几个时辰,她就发现银环已经和先前不一样了。 她赞许地拍一拍银环的手,没有多说,而是问:“卢想楠在哪呢,带我去见她。” 公主府门前的围观群众已经被家丁护院们粗暴的赶走,只剩下卢想楠一个,孤零零地跪在影壁前。 银环将沈鸣鸢带到的时候,忍不住轻咦了一声。 “怎么了?” “夫人的头上,怎么还别着一朵白花?” 沈鸣鸢:??? 他爹只是收押在牢,可还没死呢,怎么还提前披麻戴孝了? 沈鸣鸢还没有开口问话,却听见地上的卢想楠已经抽抽嗒嗒的哭了起来。 她只是烦卢想楠,却不觉得她是敌人。一听她哭,沈鸣鸢就忍不住心软。 她蹲下身体,拉着卢想楠的胳膊:“二姐若是有话,便去府里说,何必在这里呢?” 卢想楠却拒绝了她。 感受到手上传来一阵抗力,沈鸣鸢也没有强求。 “既然如此,也没什么话好说了。二姐所求,恕我不能答允。宫宴之上你也在场,你知道卢大人是如何置我于死地的,这些年我在他手中没有讨到好处,回到京城还要被赶尽杀绝。就是无知无识的泥人,还有三分脾气呢,他一次一次地针对于我,我怎么可能放过他?” 她的语气十分冷淡。 她和卢孝文的恩怨,可不止这一世。也正是因为受过前世的苦楚,她才知道她不能输。 此时若是心软,放虎归山,必将后患无穷。 何况卢孝文所行,不只是跟她的个人恩怨。他犯下的那些罪行,必然要受到法律的制裁。 若是连卢孝文这样的人都逍遥法外,天枢军拼死拼活去争一个和平回来,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们在外面拼命,为的就是背后的人,能更心安理得地给自己捅刀子吗? 这几句话,说得卢想楠无言以对。 京中贵门,多少要让子女知道一些前朝的事。 哪怕是女儿家,也大都是豪门之间姻亲的纽带,若是两眼一摸黑,无论在娘家在婆家,都是拖后腿的存在。 卢孝文和沈鸣鸢是死局,哪怕是柳浅音这样的小姑娘,都能看得明白。 卢想楠却不懂。 不知是她的父母把她保护得太好,还是觉得她没必要通晓这些事务。 她总觉得卢孝文得罪的是沈鸣鸢,只要她求沈鸣鸢,让沈鸣鸢不再追究,沈鸣鸢自会放她父亲一条生路。 她印象中的沈鸣鸢,温婉善良,看到她卢家落魄到如此境地,必然会动恻隐之心。 可是沈鸣鸢的一番话,却让她无言以对。 她忍住眼泪,哽咽着问:“那绍尘呢?公主也打算把他也牵连进去吗?” 沈鸣鸢脑袋很疼。她只恨程云秀没在身边,问一句“你说的是什么屁话”。 “牵连?你觉得我是牵连他?你恐怕还不知道吧,九皇子在宫殿上昏厥,是因为中了毒。那个毒原本是卢绍尘要下给我的。你真的觉得自己的弟弟是什么遵纪守法、人畜无害的好东西吗?” 银环听闻,也跟了一句:“若不是他,我们公主又怎么会双目失明?” 她没有沈鸣鸢那么缜密的心思,如今还觉得卢绍尘是罪魁祸首。 卢想楠却蓦地抬起头来。 双目失明?! 她的眼中还有泪花闪烁,但这个时候,却已经只剩下惊骇。 她去看沈鸣鸢的眼睛,发现沈鸣鸢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直直看向自己,而是稍微偏了一个角度。 她的眼睛里也没有一点光彩,双眼雾蒙蒙的,像结着一层霜。 她失声:“你的眼睛……” “我家公主留他一命,已经是无比宽宥了,你还在这里得寸进尺?你知不知道你们卢家把公主害得有多惨?卢绍尘所行,就是杀了他都不为过,你哪里有脸在这里——” “银环。”沈鸣鸢沉声,打断了银环的话。 她停了停,刚想开口,却听到脑袋砸地的声音。 是卢想楠在叩首。 沈鸣鸢揉了揉眉心:“你今天就是跪死在这里,我也不会放过他们父子两个,你还是回去吧。” 沈鸣鸢转身就走,她的裙摆却被人拉了一下。 身形顿住,她稍稍侧过脑袋: “松开。本宫念在你无害人之心,不想把事情闹得太难看。若是找来护院将你扔出去,你这侍郎夫人的脸面还能往哪儿搁?你不要把时间浪费在没有意义的事情上,回去照顾你体弱多病的母亲比较重要。” “母亲……”卢想楠的话语淹没在哽咽的声音中,下巴颤抖了半天,她才勉强说出一句: “阿娘她惊惧惶恐,犯了病,回府没多久,就过世了。” 第47章 再次发作 司徒信和秦素问,面对面坐在灯光下。 他摆弄着手上的面具,手指一次又一次在磨砂质感的金边上拂过。 他发呆想事情,秦素问就盯着他看。 司徒信长得确实好看。 他左脸上的那一道疤痕,从眼睛一直蜿蜒到嘴角,但是并没有破坏他的骨相。 他的面相很锋利,那一道疤更是在他的脸上增添了一些生人勿近的气质。 可是他的眼睛却很清澈,像一泓秋水。 身为大梁的皇子,又年轻有为、仪表堂堂,他本来应该是姑娘们芳心暗许的对象。 但他在梁京的时日实在太少,大多数时间还是在战场上,跟一群大老爷们儿一起度过,也不会真的有小姑娘对着他犯花痴。 他没被人这么盯过。 被秦素问盯得久了,他觉得耳朵尖有些发烫,有点不好意思。 他故作轻松地转移话题:“秦姑娘,你别只顾着看我,程将军在那边坐着,你也瞅瞅她。” 程云秀:??? 早知道躺着也能中枪,她就去陪公主见卢想楠了。 她嗔怪地看一眼司徒信,琢磨着应该说些什么,秦素问却吸引了她的目光。 “两个月。” 这是一句程云秀听不懂的话,她满头雾水:“什么,什么两个月,司徒——” 她转回头看司徒信,却意外地发现,司徒信的眼眸里,有一种令人胆寒的杀意。 他的眼神并不算锋利,更多的是淡然和冷漠。 然而就在这抬眼垂眸之间,却带着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 程云秀是握刀的人,她心智比常人坚定得多,可是在司徒信的眼神面前,却依旧很难生出反抗之心。 她甚至没有勇气开口,去问“两个月”这三个字为什么能触到司徒信的逆鳞。 秦素问却安之若素。 她和司徒信对视,根本没有避讳那令人胆寒的目光。 她的声音很平静。 “老虎拔了牙齿,便不会再咬人了。你这样瞧着我,又有什么用呢?” 她低下眉目,眼神在司徒信手中的面具上掠过,又抬起眼来。 “我知道你们做潜龙卫的,手上的性命多,所以不怕死。我也不怕死,因为我手上的性命也很多。唯一的差别是,你们是杀人,我是救人。” 她的年纪不大,说话却很老成。她并未明言,但司徒信听出了她的话外之音。 两个月前翡玉江上,他被陆文柬暗算,扔进江中。 若不是真正的司徒信出手相救,他捡不回这条命。 苟延残喘两个月,辗转来到洛京城中,他如履薄冰、步步为营,好不容易在潜龙卫站稳脚跟。 他甚至瞒过了他的顶头上司。 可是眼前的小医女,只看了自己一会,就作出判断:他身中剧毒,已有两个月。 秦素问迎着他的目光而不退,司徒信也没有继续僵持。 他说:“医家讲究望闻问切,没想到秦姑娘医术精湛,只看一眼就够了。” “倒也不是医术精湛,只是先师所传经典大都已经遗失,只有一本毒经是完整的。看得多了,也就熟悉了。” “所以有救吗?” 秦素问摇头。 司徒信释然一笑。 九皇子的毒,她抬抬手就能化解;沈鸣鸢的毒,就算不知道毒源,她也说可以试试。 那倒是自己,只看了一眼,就宣告没救。 那可能是真的没救了。 陆文柬下的是死手。如果不是他内功精湛,以一身内力所抗,那个时候早就喂了翡玉江的鱼。 能捡回一条命已经是万幸,想要解毒以至于动力恢复,着实有些痴心妄想。 他也不纠结,认命认得很快:“没关系,如今这样,也不算太坏。” 两个人一番机锋,一旁的程云秀是半个字都没有听懂。 她茫然地在两个人之间来回转脑袋,懵懂地问:“你们,在说什么?” 程云秀是个很好糊弄的人,司徒信正打算说些玩笑话敷衍过去,却被秦素问打断了。 秦素问平淡地开口:“这位司徒大人,有精通克制毒素的功法,若是能得他相助,公主的眼睛,或许能好得快一些。” “真的!”程云秀眼睛放光,欣喜几乎从话语间溢了出来,“你有法子,怎么不早说!” 司徒信的脸却是再一次沉了下来。 他被剧毒折磨了整整两个月,一身武功全废不说,时而毒发更是痛不欲生。 他体内的那点内力,全部用于压制毒素,才能勉强活到今天。 若是拿去救沈鸣鸢…… 他冷冷地回:“你若是想要我的命就直说。” 听到此话,秦素问轻轻点头。 “既然如此,亦不强求司徒大人出手。大人吉人天相,世间良医也多如春笋,或许能逃过这劫。” “借秦姑娘吉言。” 程云秀揉了揉脑袋,大大的眼睛里画着大大的问号:“怎么个意思,是能救,还是不能救?” 还没等秦素问和司徒信开口回答,三个人的注意力忽然被窗外的一声尖叫吸引。 外面好像发生了什么事。 - 沈鸣鸢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恩怨分明的人。 想要害死自己的人,沈鸣鸢要他们的命。若是没有害人之心,只是嘴贱来找她吵架,她就陪他们吵。 反正吵输也不会掉二两肉,她沈鸣鸢也没什么道德负担。 她把卢夫人气得够呛,是因为这人不论青红皂白,非要为柳浅音出头,有错在先。 何况她只是过过嘴瘾,也没有动手,卢夫人自己就倒了。 卢夫人倒了,她就偃旗息鼓。 毕竟她不想吵出人命。卢夫人活着,沈鸣鸢起码还有乐子看,心情不好的时候还能去拿卢夫人开涮,开心一番。 但他没有想到卢夫人这样经不住事。 前脚被自己气得犯病,后脚又因为卢孝文收押在监,直接病发身亡。 好好的一个人,说死就死了,还多多少少和自己有点关系。 她很难泰然处之。 她扔下府门前的卢想楠,往府中走,这一路上都没有说话。 快走进厅堂的时候,才低声问了一句:“银环,如果我没有气卢夫人那一下,她是不是就不会接连犯病,说不准还能留下一命。” 银环留在公主府,处理府内的事情,没有进宫。 但她已经从秦素问、程云秀和老杨的嘴里听说了宫中之事。 虽然是添油加醋版。 她噘着嘴回答:“卢夫人本来就不占理,她主动招惹公主,公主还不能回嘴了?何况她病发又不是因为公主,而是被卢大人案发收监吓的。因果报应,罪有应得,公主,你明明是受害者,为什么要给自己背锅?” 银环这小妮子,嘴皮子倒是越来越犀利了。 沈鸣鸢和卢夫人接触不多,不清楚她在宅院里的所作所为。 银环却是受够了那个妇人。 先前沈鸣鸢出征在外,卢夫人每隔几日就要看看宝贝儿子,在公主府一住就是十天半个月,没少为难过她们这些下人。 一个和银环交好的丫鬟,因为倒的茶水烫了一些,被打断了一条腿,现在走路还一瘸一拐的。 她们又去找谁说理? 银环越说越气,跟沈鸣鸢絮絮叨叨这两年受过的欺侮。 沈鸣鸢苦笑。 虽然卢夫人不算死有余辜,但也绝不是什么好人。 自己却好像舍利子成精,为她的下场感到惋惜,有些矫情了。 她摸一摸银环的脑袋,想要出言安慰两句。 可是刚刚开口,却先呕出一口鲜血。 四肢百骸传来尖锐的刺痛,她一时站不稳,一个趔趄,半跪着倒在地上。 毒,又发作了。 这种熟悉的眩晕感和钻心的疼痛,让她想起了前世。 她有些恍惚,意识渐渐迷离起来。 不知是梦还是现实,她好像倒在了什么人的怀里。 第48章 谜 半缕魂魄在躯壳里,半缕魂魄在躯壳外。 沈鸣鸢的意识断断续续的,她有的时候能听到银环和程云秀的惊呼,有的时候又觉得那些光影和人声很遥远,像是在另一个虚幻的世界。 惟有一道暖流,始终围绕着她的心脉,像一道坚实的墙,将她身体最脆弱的部分紧紧包裹了起来。 接连吐出好几口鲜血,沈鸣鸢的意识才渐渐清晰。 她的手触碰到的,是青石地板,缝隙间还生着一些顽强的杂草。 还在院子里。 她第一反应是抬起眼睛,看看自己落入了谁的怀中。但无论如何抬眼皮,眼前却都是黑暗一片。 她这才想起来,自己的身上还有毒呢。 这个怀抱并不温暖,搭在胳膊上的手指冰冰凉凉的,不像是活人的温度。 但她的后心处,却抵着一副手掌,仍在传来阵阵暖流。 “云秀……”她下意识地说,“是你?” “是我是我!”她被一双温暖的手紧紧握住。 声音却来自另一个方向。 不是程云秀,难道…… 她本能地警惕起来,想要挣扎着起身。 “别动。” 头顶传来一个低沉而又严厉的声音。 司徒信。 沈鸣鸢没有再挣扎。她知道司徒信是在救她。 后心出传来阵阵暖意,是他的手,是他强行给自己灌注内力。 她闭上眼睛,感受自己的经脉。 那一股内力很微弱,像是力有不继,断断续续的。可是又很坚定地循着她的经脉前行,最后停在心脉处,结成一道坚实的防线。 毒素带来的疼痛渐渐散去,她的周身恢复了一些力气。 又吐出几口鲜血,她缓解了很多,也终于能分出精力,去关心一下周遭的情况。 她这才发现,抱着自己的整条胳膊都是冰凉的。 司徒信身上的温度,冷得不像一个活人。 沈鸣鸢一边咳嗽着,一边起身。她刚有动作,就感觉到程云秀一把将自己抱了起来。 和司徒信不同,程云秀的怀抱坚定而又温暖,像个暖烘烘的小火炉。 沈鸣鸢被程云秀抱到大堂东里间的罗汉床上,隔了些时间,她的身体渐渐缓和了过来。 她听到司徒信的脚步跟随在后面,扶着罗汉床朝他的方向欠了欠身子,说道:“多谢。” 沈鸣鸢是练武之人,她知道刚才司徒信用的,是很高深的内功。 内息修炼成气,收发自如,这人的功夫不浅。 ——可是先前与他交手,他却没有丝毫还手之力,这又是为什么呢? 沈鸣鸢张了张口,想要问,却没忍住又吐了些鲜血。 程云秀和银环都快急出哭腔了,秦素问却很平静地说道:“吐些血不是坏事,吐出来,她能好受些。” 气力一点一点地恢复,那种濒死一般灵魂出窍的错觉,终于渐渐消散。 她扶着罗汉床的扶手慢慢坐起来,朝着秦素问的方向问:“方才,是怎么回事?” 秦素问还没有回答,沈鸣鸢先听到了司徒信的声音。 “刚才我的内力在她体内运转,到足太阴经的时候明显感受到一阵阻滞。到太冲穴附近,感觉到那里好像有一个黑洞,能吸走全部内力似的。” 秦素问沉吟片刻回答道:“这就对了。足太阴经是肝经,太冲穴又是足太阴经上的一处大穴。肝损而目盲,正是因为此毒汇聚此处,才会导致公主殿下失明。这是好事,说明眼睛本身没有问题,只要解了肝经之毒,自然会恢复如常。” “真的!”程云秀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比捡了钱还兴奋,“这么说来,公主殿下有救了!诶?那刚刚是怎么回事?” “喝酒,熬夜,劳累,没有一样是不伤肝的。她今晚算是占全了,所以才会频繁发作。”秦素问的声音中有一种活该如此、见死不救的凉薄,“若是再这么作下去,就是神仙来了,也救不了她。” 沈鸣鸢:…… 听秦素问所言,自己的毒好像并不严重,只要好生将养,多多休息,再加上秦素问妙手回春,应该问题不大。 只是今夜还有不少事情没有做,沈鸣鸢她若是就此休息,明早睁开眼睛,去那朝堂之上就等于是送人头。 只要秦素问在此处,她想做的那些事就都做不成。 得想个办法支走她。 沈鸣鸢的脑袋转了转,开始招呼银环:“银环,什么时辰了?” “回禀殿下,子时初刻(注:23:00)了。” “既然秦姑娘要我休息,那就早点歇了吧。秦姑娘来公主府也耽搁了不少时辰,若是祺王妃那里有事,赶不回去反而不好。夜路难行,云秀,你去送秦姑娘回祺王府。” 程云秀没有立即答应,好像是有些犹疑。但她听到秦素问说了句:“也好,既然如此,民女就先告退了。” 意识到沈鸣鸢的身体确实没有大碍,她这才回道:“人一定送到,你放心,好好休息就是。” 程云秀和秦素问走远,银环又赶去卧房给沈鸣鸢准备床铺和洗漱用的东西,听到这几个丫头各自散去,沈鸣鸢才扶着罗汉床站起身来。 她刚刚起身,就听到司徒信的揶揄:“人都支走了,公主殿下终于能干坏事了。” 秦素问是个看破不说破的性子,程云秀和银环则都很听她的话,看不出来沈鸣鸢是在赶人。 倒是这个司徒信,烦人得很。 沈鸣鸢讪讪笑一笑,略微偏过脑袋:“司徒兄倒是看得明白。” 她停了停,又说:“刚才的事情,还没有来得及向司徒兄道谢。” 不知不觉间,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开始和司徒信称兄道弟。 司徒信却敏锐地觉察到这个变化,愣怔了片刻。 也是在这迟滞的片刻中,沈鸣鸢问出了那个秦素问没有明说的问题。 “请恕我好奇,方才运功之时,我明显感觉到司徒兄内力有异,不知司徒兄是否也饱受毒素折磨?” 司徒信笑笑:“被你看出来了。” 果然。 沈鸣鸢轻轻点头。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司徒信的轻功那么好,一招一式也很厉害,可是和自己交手,却总是使不上力气了。 他的内功都用去压制体内的毒素,这种情况下能打架才是见了鬼。 也正是他熟悉内力与毒素抗衡之道,刚才才能那么及时而娴熟地护住沈鸣鸢的心脉。 只是他的内力本就微弱,一番救治之后,真的不会有什么问题吗? 她疑惑着,想要再次开口询问,可是下一刻,她就感觉到肩膀一沉。 司徒信的身体,像是失去骨骼支撑一样,重重砸在了她的身上。 第49章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失去光明,一切感官都可以被放大。 沈鸣鸢清晰地感受到,司徒信身体的重量。 和他身上那不像活人的温度。 整个人都是冰冷的,像一只没有温度的鱼。 他落在沈鸣鸢的肩上,周身的体重压下来,再带上这冰凉的温度,沈鸣鸢的身体先是一颤,而后又僵直了起来。 沈鸣鸢很快意识到,自己刚刚还没有开口的那个问题,已经有了答案。 司徒信身中剧毒,无药可解,他用全身的内力对抗体内的毒素,这才勉强能活下来。 对于沈鸣鸢,他本可以袖手旁观。毕竟调动自己的内力去救一个刚刚认识的人,是一件风险很大的事情。 眼下虽然没有诱使毒发,但也应该耗尽了他全部的精力。 沈鸣鸢没有想到,刚刚那一番运功,会让司徒信虚弱到这种程度。 或许是考虑到男女有别,怀里的司徒信,还在被最后一丝残存的意识支配,想要推开沈鸣鸢。 但他的双臂垂在身体两侧,完全抬不起来。 只能用微弱的声音说:“抱歉,冒犯了……” ——都什么时候了,还计较这个。 沈鸣鸢没有理会他。她一边用身体支撑着司徒信,一边摸着黑,试图将他放在罗汉床上。 秦素问还没有走远,现在去把她叫回来,应该是来得及的。 没想到她刚一动作,怀里的司徒信就是一声闷哼。 她不敢乱动,只能这么站着。 她看不到司徒信,但她记得司徒信苍白的脸。 这个时候应该是血色全无。 耳边传来微弱而急促的呼吸,一下一下地,吹动她鬓边的头发。 房内的明烛燃了一夜,大半都化成满室的灯光,和灯台上的烛泪。 烛光拉长了两个人的影子,有风从窗缝里泄进来,吹动层层帷幔。 空气里传来一些春天的味道。 沈鸣鸢这才想起来,她甚至还没来得及看一看洛京的春天。 此时此刻,她被不能动弹的司徒信锁在原地,疲惫的精神终于放空。 窗外的一树桃花如同粉红色的霞云,她看不到,却闻到了浓郁的花香。 怀中男人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司徒信恢复了一些力气。 他勉勉强强地站直身体,但又很快跌倒在罗汉床上。 他认命一样地,苦笑一声,无力地重复了一句:“方才实在是唐突,还请公主殿下责罚。” 司徒信虽然是个男人,但这点肌肤之亲对沈鸣鸢来说不算什么。 战场上的男人和女人,连性命都不在自己的手里,又怎么会这些虚头巴脑的礼教束缚? 生死一线之间,你拉我一把,我背你一下,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她轻轻摇了摇头,没有理会司徒信道歉,反而带了一些责备的语气: “既然身体虚弱,又何必逞强?刚刚明明有秦姑娘在这里,用得着你出手?真以为我们萍水相逢,我就不把你的命当命了吗?” 这些话说的有些急,稍稍越过了两个人之间的边界。 沈鸣鸢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这些话。 就连母后,都夹杂着这样那样的目的。 萍水相逢的司徒信,却愿意冒着毒发的风险,帮他运功疗毒,她何德何能? 司徒信的声音,却还是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戏谑:“公主殿下英明神武,有业未竟,这条命可比我珍贵多了。” 沈鸣鸢:…… 这个时候她看不到司徒信的目光。 更看不到,司徒信云淡风轻地说出那些玩笑话的同时,脸上却是神情复杂。 就在几句话之前,他刚刚拒绝了秦素问。 他不是不愿意出手帮沈鸣鸢,但跟这个女人比起来,自己的命更加重要。 他不想冒这个险。 可是屋外的喧嚣传来,他们冲出房间,看到这个女人口吐鲜血倒在地上的时候,身体就不听理智的使唤了。 那一瞬间,他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不希望沈鸣鸢出事。 他们是一样的人,在不同的名利场上求着同一种生。 他已经输到了一无所有,他不希望沈鸣鸢和他一样。 他希望她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活着,去斩断那些束缚她的枷锁。 很多事他做不到,但他希望沈鸣鸢可以做到。 他希望沈鸣鸢可以像一只苍鹰一样,自由自在地翱翔于天地之间。 就像当年在战场上,他们彼此斗智斗勇,绞尽脑汁试图致对方于死地。 他们本就不应该陷足于朝堂宦海。 他们可以死在冲锋的路上,但是不可以死在阴谋之中。 他不希望沈鸣鸢和他一样。 调息了许久,他终于慢慢缓了过来。 力气一点一点地恢复,蔓延身遭的疼痛也渐渐褪却。 这段时间里他没有说话,沈鸣鸢也没有说话。 罗汉床边两个人静静地坐着。 空气里只有树枝摇曳的声音,晚风吹过,花瓣落在了沈鸣鸢的头发上。 那一瞬间,司徒信的脑袋是空的。 他伸出手去,将花瓣摘了下来。 他故意轻手轻脚,让沈鸣鸢感觉不到自己的动作。 从她的头发间摘下这朵花,他拨弄了一下,让它在掌心摊开。 粉红色的五瓣桃花,中心是鹅黄色的蕊。只有指甲盖那么大。 这样的季节,这样的花朵,在洛京城中几乎随处可见。 司徒信却觉得,此时此刻,这应该是万丈红尘中,最美丽的一朵。 - 夜色越来越深了。柳府的院墙根下,停下一个身影。 他穿着一件黑色的披风,戴着帏帽,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 他行色匆匆。背对着偏门,先是四处张望了一番,确定没有人跟随,这才敲了敲门。 门扉里面的人仿佛等了许久,听到敲门声,立即将院门拉开一条缝。 来人身材肥胖,这道缝很狭窄,他吸一口气,收起肚子,这才堪堪挤了进去。 刚一进院门,就听到一旁小厮的催促:“公公怎么这么晚才来?” “宫中事情多,九皇子刚刚平稳下来,耽搁了些许工夫。”元福一边说着,一边摘下帏帽。 他阴沉着脸,瞥一眼引路的小厮:“今夜宫中不太平,宫禁严得很。有什么事递个话不就成了,怎么非得叫我过来?你家老大人一个晚上都坐不住吗?” 小厮被元福数落了一通,只露出为难的神色,却没有辩驳,只低声说:“公公见到大人便知道了。” 元福不痛不痒地“嗯”了一声,手指抬起,虚虚朝前方一指:“带路吧。” 第50章 “那不是害人,那是在帮我们,也是在帮她。 柳阁老的书房亮着灯。走进院子,远远地还没进门,元福就看到一个黑影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元福在小厮的带领下上前,推门进入,还没看清屋中的一切,就听到房间里一声低沉的怒吼: “你们干的什么混账事?” 元福是伺候皇后娘娘的太监,内官中地位尊崇,满皇宫里只有乔良有资格跟他瞪眼。 没想到刚一进门,还不知发生什么事呢,就先被柳世奇骂了一通。 他的肺里都是怒火,不甘示弱地骂了回去:“你吃错药了?吼什么吼?” “好好的,你们给沈鸣鸢下什么毒?” 元福一脑袋雾水,他只知道九皇子替沈鸣鸢挡了毒,还以为柳世奇说的是这个。 他没好脸色地回道:“皇宫的吃食谁敢敷衍?宫内清查了一夜,沈鸣鸢那桌所有食物的记档都没问题,肯定是卢绍尘做的手脚。老子倒要问问你,你和卢孝文是怎么办的事?卸她兵权而已,寻个由头让她禁足就可以,怎么还用上毒了?” 柳世奇窒了一下,顿时理亏,不敢回话了。他停了停,才换了一副缓和的语气:“我说的不是那个,不是九皇子。” 他知道这事跟柳浅音有关,但他不敢告诉元福,连忙迅速地转移了话题。 “刚才公主府的人来找过我,说沈鸣鸢那小妮子,眼睛被毒瞎了。” “你说什么?” 元福迅速回忆了一番。沈鸣鸢确实是躺着出宫的,但诊治九皇子的太医们给她把过脉,都说应该是劳累疲惫,加上不胜酒力所致。 ——难不成,真的是中毒? 他警惕地看向柳世奇:“不是你干的,也不是卢孝文?” “我还要问你呢,是不是你干的?” 大眼瞪小眼,烛光将两个呆滞的人影投在窗纱上。 过了很久,两个人才异口同声地发出疑问:“好端端的,怎么瞎了呢?” - 自从身怀有孕,祺王妃就没有睡过一个整觉。 她半夜里时常惊醒,有的时候是因为身体不适,有的时候则是噩梦惊惧。 每一次惊醒的时候,祺王都会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安抚她入睡。 这一次丈夫却不在身边。 她刚刚做了一场噩梦,梦见在宫宴上,沈鸣鸢口吐鲜血,气绝而亡,化成一只厉鬼来找她索命。 醒过来的时候,她的心脏还在怦怦地跳。左右不见祺王的踪影,她摸了摸小腹,披上衣服,起身离开房间。 祺王妃眼下爱吃酸甜的水果,祺王就命人在卧房外面扎了葡萄架。待到夏天就有新鲜的葡萄吃了。 如今三四月的天气,葡萄架上面缠绕着的紫藤开得正好,如同一片一片紫色的雾。 晚风吹过,花瓣簌簌地落,祺王裹着一件披风,颀长的身影立在院子里,像一幅静美的画。 “青松,”祺王妃轻声叫祺王的名字。 祺王回头。 祺王妃还没有从噩梦里缓过神来。她手里捧着一盏油灯,在这点灯光的映照下,她的脸色苍白如纸。 祺王见状,匆匆忙忙地上前来。他解下披风,盖在祺王妃的身上,又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心疼地问: “怎么了?” 祺王妃没有说话,她将脑袋轻轻靠在祺王的肩头,缓缓地闭上眼睛。 “做噩梦了吗?”祺王的手轻轻抚过祺王妃的头发,那是像缎子面一样的柔顺丝滑。 祺王妃点了点头。她小声地问:“素问可回来了?” “还没有。” “是阿鸢不太好吗?” “应该不会。”他说着,发现怀里的人身体在微微颤抖,他又用胳膊紧紧将她箍住,“没关系的,秦素问的医术精湛,我们的毒剂量又不大,不会有事的。” “可是……”祺王妃的声音有些怯懦,“可是那毕竟是害人,药也是我亲手下到那盘梅子里的……我还是害怕……” 祺王轻轻捧起祺王妃的脸颊,慢慢地靠近,额头相抵,用这种方式给妻子安全感。 “那不是害人,那是在帮我们,也是在帮她。” 祺王妃摇头:“我不理解。” 看着相隔咫尺的妻子,祺王浅浅地笑了。 他在外人面前一向威严,面对祺王妃,却是温柔如水。 “我怎么会害她呢?只是她若是不吃点苦头,又怎么能欠祺王府人情呢?”感觉到妻子不放心,祺王又强调了一遍,“药是邱太医亲手配的,不会有后遗症,秦素问的医术对付这点毒绰绰有余,你放心就是。” “素问呢?她知道我下毒害人,以后还会全力保住我们的孩子吗?” “她一个小姑娘,我怎会让他知道这些?这事情做得天衣无缝,且有卢绍尘背锅,不会有人怀疑到我们身上。前朝的事你不用关心,你只要知道,我会永远保护你,这就够了。” 他再一次将祺王妃拥入怀中,两个人在房檐下互相依偎着。 晚风起,吹动了祺王妃穿着的他的披风,将两个人影裹在了一起。 - 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卢想楠的眼泪已经哭干了。 母亲发病身亡,父亲身陷囹圄,弟弟被关在公主府中,远嫁的姐姐也帮不上忙。 卢家的高楼广厦在一夜之间倾塌,砸在她瘦弱的肩膀上。 她的膝盖已经疼到没有知觉了,只能扶着墙,站在刘御史家的偏门前,傻傻地等待。 过了很久,偏门才打开一条缝,露出一个家僮的脑袋。 他招了招手,示意她上前。 卢想楠强忍着膝盖的疼痛,扶着墙壁,走上前去。 却看到小僮板着脸,故作老成地说: “我家大人让我问问你。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话是卢家人亲口说的,我家夫人当初一尸两命,卢家也从未过问。怎么如今遭难,又想起这么个亲戚来了?” 这几句话问得卢想楠语塞。 家中大小事都是父母做主,当年妹妹难产而亡,她偷偷来看了一眼,却被父母骂了一通。 她不懂朝中的局势,不明白为什么父母不让自己跟妹妹妹夫往来。 如今放眼整个洛京,她就剩下这么一个亲人,这是她唯一的机会了。 她只能硬着头皮一试。 小僮说完,就要关门谢客。她却抢上一步,用身体将门缝挡住。 她说:“你去告诉你家大人,思楠下葬的时候,是我替她穿的丧衣。就算他再恨卢家,总也得再见我一面。” 第51章 “做潜龙卫的,是不是都有读心术?” 柴房的门再次打开,木门发出吱呀的声音,像是催命的符咒。 卢绍尘如同一只受惊的耗子,吓得直往角落里躲。 角落里的柴火成堆,他钻在里面,用柴火半掩住自己的身体。 沈鸣鸢听到里面的动静,冷哼了一声。 她对柴房的环境颇为熟悉,哪怕现在只有一个人,她也能循着声音,径直走到卢绍尘的面前。 她的手里拿着一柄匕首,此时“噌”地一声出鞘,发出令人齿酸的声音。 她在卢绍尘的面前蹲下,戏谑地说:“夫君,你别躲呀,妾身是你的妻子,难道还能害你不成?” 这句话的语气很是柔婉,她话音刚落,柴房门口就传来一声看热闹一般的嗤笑。 司徒信那个家伙,真的很烦人…… 沈鸣鸢对卢绍尘说话越温柔,卢绍尘的心里就越没有底。 他警惕地盯着沈鸣鸢空洞的眼睛。 “你……你要干什么……” “我来放你,又不是吃了你。”她一边说着,一边摸索着去找卢绍尘身上的绳子。 她看不见,只能凭着感觉寻找。 她手上的匕首发着森森寒光,吹毛短发的刀锋在卢绍尘的身前来回晃。 吓得卢绍尘赶忙说:“不劳您大驾,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匕首“桄榔”一声被扔在地上。沈鸣鸢从善如流,她拍了拍裙摆上的土,站起身来。 她听到卢绍尘移动身体引起柴火响动,也听到匕首割断绳索的声音。 还有卢绍尘因为紧张而急促的呼吸声。 下一刻,利刃切开空气,直直朝着沈鸣鸢而来,沈鸣鸢却早有准备。 她抬脚一横,趁着卢绍尘还未近前,已经将他绊倒在地。 卢绍尘摔了个狗啃泥,手里的匕首又“桄榔”一声掉在地上。 他试图伸手去捡,刀刃却被沈鸣鸢一脚踩住。 “大哥,我虽然看不见,但还长着耳朵,你那点小九九,能不能别在我面前显摆?” 刚刚被偷袭,她却好像一点都不意外,也没有生气,说话之间还有一些恨铁不成钢的无奈: “何必呢,摔这一下还怪疼的。” 门口又是一声笑。 卢绍尘悻悻从地上爬起来,心有余悸,说话都不敢大声:“你……你要干什么……” “放你啊。”沈鸣鸢说,“方才你二姐来过,说你娘突发疾病,已经不在人世了。你身为人子,总要回去举办后事,本宫仁慈,便放你一马,让你回卢家。” “你、你真放我走?你不会再为难我?你立个字据!” 沈鸣鸢:…… 这人倒是会捕捉信息。生母去世这样的消息,他仿佛根本不在乎,满脑子都是自己的自由。 沈鸣鸢冷笑一声:“本宫向来阴晴不定、出尔反尔,此刻要放了你,下一刻说不准就想杀了你。还立字据?你现在若是不滚,信不信我再把你捆起来?” “信、信!”卢绍尘像只兔子一样跳起来,“我这就走,绝对不在你面前碍眼!” 他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出了门,路过司徒信的时候,还不小心撞了他一下。 很快就跑没影了。 沈鸣鸢一开始对这个男人,还带着一些隔世的仇怨。 可是看到他这副窝囊样子,她又觉得跟这种人生气很掉价。 她扶着墙壁走出柴房,来到门前,停在司徒信的身边。 虽然看不到,但她的目光还是朝着卢绍尘离开的方向。 想起前世的仇怨,她的心中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憋闷,情不自禁地,她开口问司徒信: “你说我若是一着不慎,落入这个废物的手里,是不是挺可悲的?” 司徒信回过头看看沈鸣鸢。 沈鸣鸢的身体,一半在房里,一半在房外。 半边是烛光,半边是月光。 薄零零的一道人影,有些凄惶。 司徒信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问: “如今公主殿下已将失明的消息放给柳家,为了保他们家那个大小姐,卢绍尘此人必会被灭口,出了公主府这道门,卢绍尘就再没有活命的机会了。在下不知,这样一个人,公主殿下为何轻易放过他,任他死个痛快?” 他一边说着,一边阴惨惨地笑了一声: “若是我,一定会留他在身边,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沈鸣鸢有些意外。 司徒信最喜欢故弄玄虚,她从程云秀那里得知,自己在殿内和卢孝文对峙的时候,司徒信在殿外跟她说了很多她听不懂的话。 可是此时,他却很坦诚。他告诉沈鸣鸢,自己知道卢绍尘和柳浅音密谋下毒的事情,也疑惑沈鸣鸢为什么没有把卢绍尘留在公主府中好好折磨。 沈鸣鸢沉默着,没有急着回答。司徒信讪讪地笑一声:“有些问题不该问的,是在下唐突了。” “我只是想看看,会不会真的有人杀他。我也同样很好奇,牢里的卢孝文能不能安然活过今夜。” 觉察到司徒信言语间的一丝不安,沈鸣鸢还是正面回答了这个问题。 司徒信听出沈鸣鸢的言外之意:“你的意思是……卢孝文的背后,还有别人?” “不然我吃饱了撑的,让云秀去给柳世奇送信?” 沈鸣鸢笑一笑。她伸手去摸柴房的院墙,打算找到前行的方向。 这一抬手,却被司徒信接了过去。 碰到司徒信冰凉的手,沈鸣鸢本能地想躲,但很快她就坦然接受了司徒信的搀扶。 她的手轻轻地搭在司徒信的手掌之上,随着司徒信的步伐,离开柴房。 两个人踏上通往前院的小径,月光洒了一路,像是银箔一样,细碎地铺在碎石子路上。 沉默了半路,路过一处假山的时候,沈鸣鸢又一次开口了。 “司徒兄,我有个不情之请。” “公主殿下莫不是想要在下陪着,去督察院的大牢走一趟吧?” 沈鸣鸢:…… 跟程云秀和老杨那样的直肠子待久了,沈鸣鸢已经忘记跟聪明人交流的感觉。 好顺畅啊! 有些话她不需要开口,司徒信就能作出预判。 这种不需要多费唇舌就能心有灵犀的人,她身边好像真的没几个。 她耸了耸肩,手指下意识地在司徒信的掌心敲击了两下。 “司徒兄,你们做潜龙卫的,是不是都会读心术?” 司徒信没有理会她的玩笑话,而是板起脸来:“我记得不久之前,某人刚刚毒发,我还记得秦姑娘所言,要某人好好休息。怎么着肝经上的毒,还影响了脑子,让人健忘起来了呢?” 沈鸣鸢:…… 她不想让程云秀陪着,故意支走程云秀去送秦素问,就是不想被她念叨。 此刻在她身边的若是程云秀,听到这话肯定二话不说把她捆起来,将她强制按进被窝里,不等她睡着绝不离开。 何其被动。 可她偏偏得有人陪着。 如果她眼睛好着,此刻说走也就走了,又何必低三下四地求人同行? 听到司徒信言语之间隐隐有拒绝的意思,沈鸣鸢有些不死心,决定再挣扎一下。 她问:“难道身为潜龙卫的司徒兄,就不想看看是谁要灭卢孝文的口吗?” 沉默,然后是一句无奈的“嘶”。 司徒信的声音有些不情不愿:“该死,你说服我了。” 第52章 “救个屁,死了算了!” 九皇子呼吸平稳,已经睡了一个多时辰。 晚上那一番折腾,慌乱之间弄破了他的衣服。柳如烟坐在床边,借着灯光,一针一线的缝补。 皇子的衣裳,自有针工局缝制,这种小事本用不着她亲力亲为。 但是这些年来,给九皇子亲手缝衣裳,已经成了她的习惯。 对着灯光,她将衣裳抖开,确认裂口已经缝好,又将衣服拿在手里,仔细将接缝处的线头剪去,再叠平整,轻轻放回枕边。 她看着九皇子的睡颜,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在他的脸颊上落下一个轻轻的吻,这才起身吹熄了烛火,离开房间。 房间里顿时变得黑暗下来,月光透过窗纱,只能照出一个模糊的影子。 那一瞬间,她温情无限的表情蓦地僵硬下来,眼睛中透出令人胆寒的锋芒。 空旷的寝殿里,珍珠流苏摇曳和碰撞的声音来回回荡。 门“吱呀”一声拉开又合上,房檐下的灯笼将她的身影拉长在院子的青石板上。她瞥了一眼等候多时的元福,冷厉地开口: “有什么事,非要现在说吗?” “娘娘,不是奴婢打扰,实在是兹事体大,奴婢不敢拖延,第一时间就来禀告了!” 柳皇后懒洋洋地“嗯”了一声,一步一步走下台阶,停在院子中的玉兰树前:“说吧,什么事。” 元福弓着腰,身体几乎团成一个球,他刻意压低声音,却还是难掩惊慌。 “方才柳大人把奴婢叫去府上,跟奴婢说了个了不得的消息……皇子殿下误食的毒药,是、是驸马爷下的。” 轻轻拉低一根树枝,柳皇后拂去一朵花苞上的尘土,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 “尚膳监已经严查过两轮了,不是宫里人动的手,那就是他做的。即便他不认本宫也知道,你慌什么?” 她虽不知为何他们会安排这一茬,还阴差阳错让自己的孩子如此受罪。 但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还是不难的。 她端详着玉兰花,脸上甚至还有一些微笑。 轻手慢脚,从容不迫。 元福却着急得厉害。 “可是、可是、可是……” 他接连说了三个“可是”,才终于接上后面的话,“可是方才那个叫程云秀的去找了柳阁老,说公主殿下的眼睛看不见了,要找他算账呢!” “咔”。 树枝被折断了。玉兰花苞掉落在草丛间。 “她怎么会看不见?”柳皇后蓦地转过头,凌厉的目光扫过元福。 元福不敢抬头,只怯生生说:“奴婢,奴婢也不知……柳阁老只说和自己没关系,还问是不是、是不是娘娘……” “什么混账话!”柳皇后的声音夹杂着不可遏制的愠怒,“你怎么不问问他,是谁那么大的胆子让卢绍尘投毒的?这事幸运在是年幼九皇子挡了一刀,陛下才轻轻放下,没有大张旗鼓地追查问责,可是她!” 柳皇后抬起手,朝着公主府的方向遥遥一指:“她沈鸣鸢,今夜过后,就是陛下亲封的定国公主!风头最盛的时候遭人暗害,你觉得陛下会善罢甘休?” 元福只顾着点头答应,不敢说话。 柳皇后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凤冠上的珍珠流苏有些凌乱,她整理了一番,才放缓了语气。 “若她没有失明,这事最多也就查到卢孝文,可是现在……” 她轻轻地揉了揉眉心:“卢孝文,不能留了。” - 程云秀送秦素问回祺王府,这一路上,嘴就没有闲下来。 她一心记挂沈鸣鸢的身体,问清楚病情再问用药,问清楚用药又问忌口,念念叨叨一路。 秦素问知道她心系沈鸣鸢,也不嫌她烦,只耐心地说明这些日子的注意事项,还一个劲地告诉她,褀王妃吩咐过秦素问,让她好好照顾沈鸣鸢,还请程将军放心云云。 两个人最后停在了祺王府的门前。 苍龙道往东,是富庶人家扎堆的城区。祺王府虽然不是这中间最大的宅院,但却是最气派的。 ——最大的宅院,是隔一条宁德巷过去的柳府。 程云秀将秦素问送到,发现周围的精致眼熟,一抬头,就看到了柳府的院墙。 她拉着秦素问的手,还没来得及道别,就听到前面的巷子里传来一些动静。 ——这大晚上的,莫非附近还有什么人? 她将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秦素问噤声,自己则蹑手蹑脚地贴着墙根走过去。 远远地,他看到巷子的深处,有两个身形壮硕的男人拖着什么东西,一路顺着宁德巷往北走。 正疑惑间,秦素问也跟了上来。秦素问在祺王府多日,对柳府的邻居也算熟悉。 她一眼就认出,那两个人是柳府的家丁。 “柳府的人,拖着个什么?” “好像是个人。” 两个姑娘彼此对视了一眼。 秦素问平日里冷冰冰的,但她若是个事不关己的性子,也不会在街上救下祺王妃。 更不会在朝中局势不明的时候,就对九皇子和沈鸣鸢出手相助。 她和程云秀相视点头,程云秀立即飞身掠起。 巷子里接连传来两声沉闷的倒地声,远远地,秦素问看到程云秀扛着什么东西跑了回来。 借着祺王府门前灯笼的光线,她看清那是个人。 “不知还有没有气,你看看能不能救!”程云秀三步两步跑回来,将这人放在地上,叉着腰站在一旁喘气,“你别说,还挺沉的。” 秦素问蹲下身体,查看这个气若游丝的人。灯笼的光线中,她看清了这个人的面目。 她的声音依旧是见死不救的凉薄:“救倒是能救的,只是将军想救吗?” “啥?”程云秀没听懂,弯下腰凑过脑袋。 同时,秦素问翻转过这个人的身体,他的面目出现在了程云秀的面前。 程云秀的脸拉得老长。她翻了个白眼,朝那人的身体踢了一脚。 “救个屁,死了算了!” 灯光下,卢绍尘的脸上青紫交加,横亘着不少淤伤,嘴角还有些血迹。 双眼紧闭,脸色白得像一具尸体。 第53章 都察院 都察院,在前朝的名字是御史台。 负责监察百官,主理各类涉及朝臣的案件。 卢想楠第一次踏入这个衙门。 都察院的大门三间一启,又有威严的庑殿顶压着,卢想楠刚刚来到门前,就有一种喘不过气的感觉。 门口两只石獬豸,更是张牙舞爪、威猛至极。 两只石獬豸盯得她心里发毛,可是这个时候,她顾不得旁的。 纵然心中再害怕,也要咬着牙走进去。 刘御史只顾着往前走,不管她的腿脚能不能跟上。 她的膝盖很疼,但也只能加快脚步,紧紧跟在刘御史的身后。 他们绕过一进门的公堂,跨过偏门往第三进院子走去。 那里是都察院的牢房,关押着很多待审的犯人。 虽然同为三法司,但是比起大理寺和刑部,都察院的牢房要宽敞很多。 这里关押的都是有品秩的官员,今天关进来、明天无罪释放还升迁的人多不胜数。 都察院法度虽然严,但是不苛待犯人,也算是做人留一线。 但即便这样,卢想楠还是觉得都察院的大牢难以下脚。 大牢小半在地面,大半在地下,沿着阶梯一路向下,扑面而来的先是一股浓重的霉气。 石砖铺就的墙面上,张牙舞爪地生长着积年苔藓。有人经过的时候,角落里还会传出一些虫鼠被惊扰的声音。 有刘御史带路,这一路他们没有遭到过查问。 都察院的牢头典狱跟刘御史熟识,知道他跟他的丈人老死不相往来。即便看到他是去看卢孝文,也不会担心他有什么不轨之举。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放他们过去了。 大牢最里间的牢房里,卢想楠终于见到了他的父亲。 几个时辰之前,在宫宴上,他还是风光无限的当朝二品大员。 如今却落魄地坐在柴草堆之间,穿着一身囚衣,戴着镣铐,神情落寞而呆滞,头发凌乱地垂在脸侧,完全没有一点人的样子。 那一瞬间卢想楠终于忍不住。眼泪淹没了她的视线,她一边哭着,一边涩声叫了一句:“爹爹……” - 沈鸣鸢也是第一次踏入都察院的大门。 她以前一直在后宫里住着,没有机会接触前朝的事务,更不会和都察院有什么交集。 前世她的案子虽然落在了都察院的手中,但她并未关进监牢之中,而是拘禁在公主府里。 理论上讲,比起大狱,公主府确实是个更加舒适的地方——如果没有卢绍尘的话。 落在卢绍尘的手里,沈鸣鸢宁可自己是死在牢狱之中。 虽然看不见,但沈鸣鸢还是能感觉到这处衙门里里外外透着一股肃杀之气。 她在司徒信的陪同之下,刚刚踏入都察院的大门,就被值守的侍卫拦下了。 侍卫从值班的房间里探出脑袋,见是一男一女两个人,急匆匆地拿上公刀,从班房出来拦在两个人面前,警惕地问:“你们是什么人?” 沈鸣鸢没有说话。她看不到路,和司徒信同行一路,她都是轻轻拉着一点司徒信的衣角。 此时听到有人阻拦,她手上用了些力,拽了拽司徒信的袖子。 之后她听到司徒信解腰牌的声音。 “前来公干,麻烦大人行个方便。” 腰牌落入侍卫的手中。他大字不识得几个,认不出上面写着什么,但一眼就认出了这腰牌。 象牙质地,上有龙纹。这是只有三龙卫被特许使用的纹饰。 “潜龙卫?”他抬起眼,打量一番司徒信。 司徒信的面具,是潜龙卫天字营制式。还是个高官。 潜龙卫办事,举朝没人敢过问。何况天字营更是没人敢惹。 他狐疑的看看司徒信,又看看司徒信身边这个女人。 “男的能进去,女的不能进去。” “这位是——” 司徒信刚要开口报上沈鸣鸢的名号,沈鸣鸢却抢了一句:“你进去就好,我在外面等你。” 司徒信有些疑惑,但还是听沈鸣鸢的,跟随侍卫进入都察院中。 就在侍卫引司徒信进门、背对沈鸣鸢的一瞬间,沈鸣鸢骤然出手。 侍卫后颈一痛,“咚”地一声摔在地上。 沈鸣鸢听着声音判断出这人倒在了哪里。为防被绊倒,她稍稍往边上挪了半步,才扶着门框走了进来。 “大晚上的就这一个值夜,还不多长两个心眼,也不怕有人把他家都御史的官印偷走。” 她一边说着,一边循着声音来到司徒信的身边,驾轻就熟地去拉司徒信的衣角。 只是她的眼睛看不见,只能凭着感觉去找,无意中碰到了司徒信冰凉的手指。 触碰的一瞬间,司徒信像是应激一样地抽回手指,下一刻他又开始懊悔自己反应太大了。 他向来是个潇洒豁达之人,命悬一线的时候,他都没有矫情过。 这时候却汲汲营营,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 ——真是的…… 他知道沈鸣鸢是多聪明的人。但凡沈鸣鸢眼睛是好的,一定会觉察他动作里的心虚。 所幸沈鸣鸢没有看到。就像没有看到司徒信看她的目光。 沈鸣鸢一心想的只有牢狱里的卢孝文。 听到司徒信没说话,沈鸣鸢发出疑惑的声音:“怎么愣着?” 司徒信这才回过神来。他有些尴尬,试图说些笑话,缓解这种尴尬。 他半开玩笑地咳嗽一声:“一时庆幸,没反应过来,实在抱歉。” “哦?”沈鸣鸢来了兴趣,“庆幸什么?” “这天枢军的传统艺能,终于没用在我身上。” 沈鸣鸢“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问:“看到敲晕的是别人,你什么感觉?” “爽!” 猝不及防地,沈鸣鸢一巴掌拍在司徒信的后背,让司徒信的这个“爽”字破了音。 沈鸣鸢没好气地埋怨:“还不快走?再磨磨唧唧,信不信我也敲晕你?” 司徒信已经当了两回受害者,对天枢军祖传的魔掌心有余悸。他不敢多耽搁,只能收起复杂的满怀心绪。 引着沈鸣鸢,两个人并着肩,一路进到都察院衙门中。 往大牢的方向去了。 第54章 年轻人不要熬夜 银环打点好后宅的一切,打算去前堂找沈鸣鸢,招呼着她休息。 踏进东里间的门,她只看到了空空如也的罗汉床,和窗外一树桃花。 窗子半开着,半透明的纱质窗帘随风飞舞。 人却不在。 她慌了神,开始在满公主府找寻沈鸣鸢的踪迹。 书房没有,马房没有,柴房也没有。 柴房里的卢绍尘也不见了。 银环急得满头是汗,有那么一个瞬间,她觉得是司徒信和卢绍尘勾结,把她家公主绑架了。 她急匆匆往门外走,刚走两步,迎面撞上程云秀。 程云秀和秦素问是一起回来的。她的肩膀上还扛着个人。 程云秀脸色不好看,见银环匆匆忙忙地跑来,没好气地问:“你着急忙慌的,干什么去?” 银环见到程云秀,就像见到了主心骨。她拉住程云秀的手,气还没喘匀就急急地说: “程将军,不见了……不见了……” “什么不见了?” 程云秀扛着肩膀上那人,头都不回往柴房走,银环只好快步跟在她身后:“公主不见了!” “多大点事嘛看把你急成什……”她话说了一半,才反应过来,“什么?” 她“咚”地一声扔下肩膀上的男人,三步跑到银环身边。 “你刚刚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程将军,公主她,不见了!” - 卢绍尘身上的伤是殴打导致的,和程云秀动手不同。 程云秀练过功夫,心里有数,她打卢绍尘,主打一个皮肉之苦,痛不欲生。 但不会真的把他打死。 身上虽痛,但休养几天就又能活蹦乱跳——然后再挨第二轮打。 可是那几个柳家的家丁,下的却是死手。 他们的拳脚都是攻向卢绍尘最薄弱的地方,他的肋骨已经折断,内脏有多处出血,若是放任不管,根本熬不到天亮。 那几个家丁应该是去抛尸的。幸好祺王府跟柳家大宅是对门,他才捡回一条命。 然而,尽管被程云秀捡回来,有秦素问这样的良医救治,依旧十分棘手。 秦素问从怀里摸出一帘银针,把他扎得像个刺猬,又招呼着银环干这干那,忙了半天,才终于松一口气。 银环跟在她的身边,见她忙着不敢说话。看到秦素问这时候伸了个懒腰,揉了揉眉心,她才小心翼翼的开口:“怎么样?” “命是救过来了,但伤到了脊骨,这辈子恐怕站不起来了。” “哦。”银环冷漠地点点头,“活该。” 秦素问不了解公主府的恩怨,只知道卢绍尘他爹在宫宴上为难沈鸣鸢。她起了兴趣,偏过头问银环: “我看你们都很讨厌他,程将军是,银环姑娘也是。” 银环不屑地哼了一声:“这两年公主府在他手上就没有安生日子过,还下毒毒害公主,这种祸害精如今也算是罪有应得。” 银环一想起这些年受过的苦,她的话就滔滔不绝。她不善言辞,不像程云秀能骂得粗俗又畅快,银环只会絮絮叨叨,反复念叨埋藏在心底的委屈。 秦素问也不打断,认真地听她讲车轱辘话。 两个姑娘在房内交谈,没过多久就看到程云秀扛着凤尾刀回来。 “真是见鬼!府里找了一圈,街上找了一圈,都不在。”她叉着腰停在两个姑娘面前,不忘瞪了一眼昏迷的卢绍尘,“奇了个怪的,我家殿下别是被司徒信拐走了吧?” 秦素问忍俊不禁。 她是医生,不知道有多少性命经过她手,救活的救不活的都有。 她把生死看得很淡,世间的凡务也很难真正触动到她的情感。但看程云秀一颗心透明得仿佛能透过光去,又觉得她十分可爱。 她难得地笑了笑。 “我看不是司徒大人拐走了你家殿下,是你家殿下把司徒大人拐走了。” 程云秀满脑子都是不解:“拐走他干什么?公主府又不缺钱,不是劫财,难道是劫色?” 秦素问:…… 她看一看罗汉床上的卢绍尘,凝眉思索片刻,心里有了答案。 她起身拉着程云秀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说。 “驸马爷不是从公主的眼皮底下逃出去的,我猜是被公主放出去的,放出去的目的,就是找死。这一招投石问路,就是要看看有没有人急着灭他的口。” 程云秀听懂了一点,但不多。 她疑惑问:“柳家为什么要灭他的口,他不是跟柳家那个小妮子郎情妾意的吗?难不成是替公主报仇?” 她虽然被沈鸣鸢派去柳府传了个话,但是完全没有懂她的用意。她一心觉得姓柳的那个老头是个好人,所以即使柳家的家丁差点要了卢绍尘的命,她也是站在沈鸣鸢的出发点去看的。 秦素问是个医生。她只管开方下药,却不负责给病人讲病理病因。 她没有像司徒信一字一句拆解着给程云秀讲,而是继续把自己的结论说给她听。 “驸马爷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卒子,都会有人要他的命,你说他爹能在牢中安然度过此夜吗?” “不是吧!”程云秀惊讶,“他爹那么大的官,都有人敢杀?” 朝堂政斗,程云秀是一点都不懂。 一个待罪的高官入牢,跟他有过节的,不希望他翻盘,要置他于死地;跟他有牵连的,不希望他招供,也要置他于死地。 都察院的大牢关了多少官员,有一些无罪释放出来就升官发财的,但更多的,则是默默无闻地死在了牢中。 秦素问依旧没有解释,程云秀追着问她也没有回答。 她们两个走出房间,走到院子里,秦素问凉凉地开口:“这两个人胆子真是大,一个双目失明,一个武功全废,也敢去闯那龙潭虎穴。” 程云秀这次听懂了:“他们去了都察院!” 很快恍然大悟的惊喜就被愤怒取代。 “丫不是答应要好好休息吗?他大爷的,又骗我!” 秦素问摇了摇头,她看向程云秀:“程将军,我们大夫最不喜欢劝的两种人,你知道是什么吗?” “啊?是什么?” “一种是劝酒鬼戒酒,另一种,”秦素问老成地长叹一口气。 “是劝年轻人不要熬夜。” 第55章 “来都来了。” 皇城肃穆。 宫墙耸立,孤月高悬。月光下,金琉璃瓦的屋顶密匝匝的,像龙身上的鳞片。 祥龙殿御书房还亮着灯。 大概是怕受到卢孝文的牵连,兵部的资料送得很快。 这两年沈鸣鸢在南境的大小事务,只要是兵部有记录在案的,都连夜送进了宫中。 关于卢孝文和沈鸣鸢对峙,所提的那份补发军饷的名单,也在此列。 卢孝文虽然把“刘猛”的身份伪造得天衣无缝,可是当年因为补发军饷的事情和沈鸣鸢闹得很难看,所以这些档案并没有经他的手。 浩瀚书海里找不出一个叫“刘猛”的旗官,是在这个人身份上唯一的疏漏。 皇帝的头很疼,他擦了一些薄荷油,满殿都是薄荷清凉的香气。 乔良奉了一杯茶来,一些门帘就闻到了殿内的味道。 他侍奉皇帝多年,一向不在政事上多嘴,这时候却忍不住出言劝告。 “爷,这桩案子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看明白的,夜深了,不如先歇着吧。” 皇帝没有接茬,他潦草地抬了抬手,让乔良把茶杯放在御案上。 乔良乖乖放下,躬着身子,却好像没有要告退的意思。 皇帝抬了抬眼睛:“有什么事吗?” 乔良低敛着眉目,斟酌了半天字词,才不情不愿地说道:“宫人们嘴杂,说了些闲话,奴婢耳朵长,听着了一些。” “嗯?”皇帝的质疑携带着几分威严和不悦,“要说就说,什么时候学会磨磨唧唧了?” “奴婢方才听手下的几个小崽子说,栖凤殿那里,有几个人出宫去了。” 皇帝不痛不痒地“哦”了一声。他伸手将桌上的茶杯拿在手中,浅浅呷了一口。 今夜宫中变故,皇后派人出宫,跟母家走动走动,是人之常情。 他一边喝茶,一边冷哼了一声:“果然是些闲话,皇后那里出宫一两个人,你就上赶着来汇报了?” 他知道乔良和元福多年不睦,眼下来打小报告,实在有些让人不齿。 乔良听着皇帝的语气不好,他低着脑袋,不敢辩驳,只能接着说:“陛下饶命,不是、不是一两个人,是……是十个人……” 指甲刮过瓷杯的声音格外刺耳,听得乔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皇帝缓缓放下茶杯:“栖凤殿九卫尽皆出动,排场倒是不小。还有一个是谁,是元福吗?” 乔良闭着嘴,不敢回话。 皇帝冷冷横他一眼:“有什么说不得的?莫不是……” 他话说到一半,强行将后半句话咽了下去。在乔良惊恐的表情中,他找到了答案。 “宫外到底发生了什么。竟惊得她亲自出马?” 乔良从皇帝手里接过喝剩下的半碗茶,小心翼翼地问:“陛下,奴婢愚钝,有些事情想不明白。陛下明知那位所为,为什么还要佯装不察,闭眼放过呢?” 他斟酌着,小声地试探:“定国公主殿下,可是您和她的亲生女儿啊。若是这样放手不管,岂不是坐看公主殿下深陷危机?” “正是亲生女儿,她凡事才会留一线……也罢,这二十几年是我欠她的,只要不是太出格的事,就随她去吧……” 灯火摇曳。皇帝沉默了很久,又默默补了一句:“阿鸢若是过不了这一关,我也不必把这重任交给她了。” - 这一夜最忙的两个衙门,一个是兵部,一个是都察院。 都察院上上下下还有很多值守的官员和衙差,他们连夜从各个衙门里调了档案回来,不将卢孝文的案子理出个眉目是不可能休息的。 沈鸣鸢看不到都察院灯火通明,却能听到来往的脚步声。 她跟在司徒信的身后,沿着草丛墙根和灯火照不到的阴影,一路往牢房的方向走。 他们本可以翻墙进来,不需要在门口搞那么一出。可是她的眼睛看不到,只能冒一些暴露身份的风险。 不过她和司徒信,一个是定国公主,一个是潜龙卫,就算被都察院的衙差抓到,也不会真的怎么样。大不了厚着脸皮灰溜溜地回府。 眼下已经是深夜,衙门里的人虽然不像白天那么多,但来来往往的也有不少。他们一路小心翼翼,才摸到牢房门口。 司徒信躲在阴影里,拨开草丛往外看了一会,回过头对沈鸣鸢说:“有几个衙役把守,我们是在这守着,还是溜进去?” 沈鸣鸢是来盯卢孝文的。就算有人要来灭卢孝文的口,也要从大门进去。 在牢房外面候着本是一个安全的选项。 沈鸣鸢却皱起眉头:“来都来了,不进去看看,实在不是我的风格。” “可是他们三个人,我一个人不可能同时放倒,若是手脚不利落,必定会打草惊蛇。” “不需要同时放倒。”沈鸣鸢将脸转向司徒信话语的方向,“劳烦司徒兄大驾,把他们同时引开就好。” 司徒信的轻功极好,哪怕是在皇宫中行走,也轻盈得像一只燕子。更不必说警戒远不如皇宫的都察院。 如果只是吸引这三人的注意力,将他们引开,还是不难的。 可是—— “我若是走了,可就剩你一个了。”他皱起眉头来,“你别告诉我,你打算一个人溜进去。” 借着月色,他上下打量一番沈鸣鸢,补刀道:“以你这平地都能摔跤的状态。” 他觉得沈鸣鸢是第一次失明,走起路来肯定费劲。但沈鸣鸢其实已经在这种黑暗中度过很多年了。 还是无人照料、自力更生的很多年。 她对黑暗的熟悉远超于常人,在黑暗中的行动也还算利落。 听到司徒信的质疑,她的脸上露出狡黠的微笑。 “若是常规手段,确实是不行的。这就要请司徒兄帮另一个忙了。”一边说着,她一边遥遥一指牢房的方向。 “不知牢房那里,现下点着多少盏灯,以司徒兄的轻功,能否在短时间内将他们熄灭呢?” 司徒信眼睛一亮,他惊异地看向沈鸣鸢:“你是说……” 沈鸣鸢扶着树枝,从草丛间站起身来。 她的手在司徒信的后背上轻轻拍了拍:“大家一起看不见,不就好了吗?” 第56章 皇城禁卫,号为飞龙(上) 刘御史见不得他那个烦人的老丈人。 他觉得自己还是心软,卢思楠下葬那天他发过誓,就是天塌下来他也不会再跟卢家的人来往。 现在天倒是塌下来了——是卢家的天。 卢孝文在宫宴上被直接拖走关大牢的时候,他就知道,今天晚上肯定会有卢家人来找他。 他以为是他的丈母娘或者内弟,小僮来报是他二姐的时候,他的脑袋就开始疼了。 卢家老大远嫁,老二老三年纪相仿,又都是嫁在京中,来往亲厚密切。 夫人难产而亡的时候,也只有这个二姐在身边。 他与卢思楠感情深笃,他实在拒绝不了卢想楠的请求。 卢家也确实惨。卢家老爷下了大狱,夫人病发身亡,他们家那个不堪大用的小儿子也不可能为家族奔走,一家的重担都落在了这个女人的身上。 如今她只是想去牢里看一眼卢孝文,又赶着自己就在都察院任职,举手之劳的事,做了也就做了。 只要不叫他去见那个老丈人就成。 他和都察院的衙差都熟稔,衙差们也知道他跟卢孝文之间的过节。见他送卢想楠下去,又忙不迭地逃上来,还半开玩笑地取笑他。 他又是个心软的好脾气,任他们打趣,也不恼。 四个人简单地聊了两句,他忽然看到眼前的三个衙差几乎是同时变脸。 还没有反应到发生了什么,他就听到耳边有人影掠过。 速度很快,就像一阵风。 衙差们的反应也很及时。他们三个人互相比了个手势,两个去追,另一个却留在原地拔刀警戒。 考虑到刘御史肩不能提。他还轻轻把这个人往后拨了拨。 可就在这一瞬间,那道人影好像又折返了回来。 在留守衙差的眼前晃过,就掠上房顶,挑衅一样的看着他。 追逐的两个衙役和这个留守的,保持着一个三角形的状态,而这个人影恰在三个人的正中间。 他的脸上戴着一副面具,面具下的眼睛犀利如鹰隼。他看一眼大牢门前的几盏灯笼,陡然抬手,手里飞出数道飞镖。 灯笼应声落地,里面的烛火点燃了纸质的外皮,几个衙役七手八脚地扑灭,周遭顿时没了光亮。 他们三个在黑暗里彼此呼喝一声,多年合作的默契迅速让他们达成了共识。看着对面房顶上漆黑的人影飞身而起,三道声音不约而同地响了起来。 “追!” 刘御史躲在黑暗里。他本能地觉得不对。 江湖上的大盗小贼虽多,却没有偷到官府的道理。夜晚督察院值班的衙役不多,一个看大门的,三个守大牢的。 这人若是想跟他们周旋,以一人之力,应该是逐个击破,而不是三个一起带走。 刘御史的眼睛转了转,很快想明白,这人应该还有后招。 此处是大牢的入口,从这里下去,就是大牢里的犯人了。 是冲着人犯来的! 他在都察院当差数年,一身正气。眼见几个会功夫的衙差被骗走,他手无缚鸡之力,却也毅然返回到了大牢之中。 那个人只熄灭了牢门前的灯笼。刘御史下了几步台阶,就被牢狱中昏暗的油灯照亮。 牢房中安安静静的,只有深处传来一些交谈的声音,在空旷的走道中叠了一层又一层。 是卢想楠和卢孝文。 刘御史愣了一下。 ——难不成,是多想了? 他心中犯着嘀咕,一路往卢孝文的方向走。沿着走道,油灯只能照亮他身前的一片。 他没有看到,灯影投下的阴暗角落里,有一个人正侧着耳朵,仔细听他的脚步声。 沈鸣鸢嘴上说得胸有成竹,骗得司徒信为她引开那几个衙役。 其实心里也犯着嘀咕。 借着刚才灯火熄灭的瞬间,她趁人不被溜进牢房之中,倒是一切顺利。 可是都察院的牢房像一个迷宫,她又从来没来过。 眼睛好的时候在这里面找一个人都很费劲,何况她还什么都看不到。 直到刘御史出现。 刚才刘御史出现在门口的时候,司徒信就认出了这个人。虽然他这个潜龙卫是假的,但是他好歹盯了卢孝文一段时间,对他的亲属也颇为了解。 刘御史是卢孝文的女婿,两个人多年不睦,他来这里,最多是把卢想楠送进去。 沈鸣鸢躲在黑暗里,听着监牢中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她根据这一点脚步声找到了方向。 伸出手指,她在衣摆上里画下几个简单的记号,大概找到了卢孝文的位置。 刚刚要起身跟上的时候,她的耳朵忽然一动。 她现下的位置在监牢的上层,通道的一部分露在地表。 透过装有铁栅栏的顶窗,她听到外面传来一些脚步声,又再一次蹲下身体。 脚步声越来越近,稳重而细密,是直奔牢房来的。 沈鸣鸢能躲过刘御史的眼睛,纯粹是因为刘御史是个书生,他虽然有脑子,但是不论警惕心还是探查能力,都弱了很多。 可是这段脚步,一听就是多年练武之人,躲在阴影里的沈鸣鸢根本藏不住。 她有一些匆忙,快步闪入过道之中,飞快地摸索过道两边的牢房。 这些上层的牢房一般不作使用,门锁有的时候是打开的。 她摸了两间都是牢门紧锁,到第三间的时候,终于找到了半开门的。 她迅速地闪入牢房内,将牢门掩好,躲在监牢最深处的角落里。 身形刚刚停下,她就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近,从牢房外的过道走了过去。 总算没有被发现。 她松了一口气,但是很快疑虑又浮上了她的心头。 深更半夜,都察院大牢却来了不少不速之客。 刘御史和卢想楠是来探监的,她和司徒信是来盯梢的。 而这个行色匆匆的武人,是干什么的? 沈鸣鸢拿不准这人的身份和目的,也不知道这人是否还有同伙,不敢轻易跟上。 她原本想在这里等司徒信返回找她,可是没过多久,就听到大牢深处,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 是卢想楠。 迟疑不得了! 沈鸣鸢抓起手边的雪凝剑,推开牢门,就往牢房深处去。 第57章 皇城禁卫,号为飞龙(下) “铿”的一声,牢房门上的锁链应声而断。 卢想楠甚至不知道这个黑袍人是何时出现的。 他像鬼魅一样,提着一柄锃亮的刀,突然来到牢房门口。 上一刻卢想楠还隔着栏杆跟卢绍尘执手相看,下一刻就惊叫着被刘御史拉到了一旁。 刘御史到底是个有担当的男人,他虽然很讨厌卢孝文父女,但在刺客出现的时候,还是一把将卢想楠揽在了身后。 他手不能提,却警惕地盯着黑袍人:“阁下何人,深夜来此,意欲何为?” 黑袍人却看都没有看他一眼。他拉开牢门,抬起一脚,将卢孝文踢倒在地。 他手中的刀刃锋利,随手腕一转,响起一阵扑棱棱的刃鸣声。 这人,是来灭口的! 卢想楠惊慌失措,几乎是疯了一样想要扑上来相救,却被刘御史紧紧按住。 卢孝文被一脚踢翻在地。 他年纪大了,这么一摔,根本没有再起身的力气。 他苦笑一声:“是柳世奇让你来的吗?” 黑袍人却一言不发。 刀光亮起,锋利的刀刃被他举过头顶,当头劈下,刀刃划过卢孝文的脖颈,溅出一道血线。 下一刻,一截沾了鲜血的白亮剑刃,从黑袍人的胸前穿了出来。 卢想楠还在发怔,她目光先是落在地上的卢孝文身上。 刀刃划开了他的咽喉,他紧紧捂着脖颈,血从他的指缝间流了出来。 但这一刀的刀势被削弱了很多,只造成一些皮肉伤,并没有切开颈侧的动脉。 卢孝文惨叫一声倒地,却堪堪捡回一条命。 她的目光再挪到那一截剑刃上。顺着剑刃,她看到黑袍人的身后,出现了一个女人。 “嚓——” 雪凝剑抽出,黑袍人的尸体重重地倒在地板上。 鲜血从他的胸口涌出来,将监牢地面上的茅草染成猩红色。 “沈鸣鸢……”卢想楠叫出女人的名字,不可置信地问,“你不是瞎了吗……” 沈鸣鸢无语。 她的眼睛若是好的,就会留黑袍人一命,细细盘问他的来历。 可她偏偏是瞎的,只能凭借方才的动静判断黑袍人的站位,趁其不备要其性命。 若是真的缠斗起来,她根本没有还手的能力。 听到刘御史和卢想楠愣在原地,她有些愠怒。 “站着发什么呆,快走!” 她一脚踢开地上的尸体,将雪凝剑挽至身后。 她的左手拿着雪凝的剑鞘,摸索着在地上乱戳,戳到卢孝文的身体,听到一声哀嚎,她稍稍放下心来。 还活着。 她上前一步,将卢孝文拉起来。 耳边却听到刘御史的声音:“公主?你这是劫狱,这、这是犯王法的!” 沈鸣鸢:…… “这人不可能独行而来,若是等他的同伙赶到,卢孝文就没命了。”沈鸣鸢没好气地骂一句刘御史,“若是方才他刺杀成功,下一个死的就是你们两个。你这刚正不阿的御史大人,就只能去阴曹地府,跟阎王爷讲王法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顺着声音的来处,不客气地将卢孝文推向刘御史。 “我嫌这人恶心,他是你老丈人,你背他出去。” 刘御史:??? 他慌乱地接过落入怀中的卢孝文,第一眼看到卢孝文脖子上的伤口。 他一个酸书生,没见过这等血腥场面,当下腿一软。差点倒在地上。 但他很快稳住了心神。 沈鸣鸢说得对,这人不可能没有同伙。 事急从权,眼下不能坐以待毙,要先离开这是非之地,再从长计议。 他挪开目光,不去看卢孝文脖子上的血,一咬牙将卢孝文背在背上。 “都察院我熟,你们跟着我走。” 他一边在前面开路,一边嘱咐卢想楠: “公主的眼睛看不见,你多照顾着她。” 卢想楠还在犹豫要不要答应,下一刻衣角却被沈鸣鸢捉住了。 情势危机,眼前又是个对头,但她此刻竟然还能笑出来。 “二姐,拜托了。” 从亲缘上讲,他们两个一个是卢孝文的女婿,一个是卢孝文的儿媳。 做女婿的因为妻子跟老丈人反目,做儿媳的更是无法无天,亲手将公爹送进监牢。 卢想楠想不明白,为什么到头来,出手相救于卢孝文的,会是这两个人。 在监牢昏黄的灯光下,她看到沈鸣鸢坚定的表情,一时神色复杂。 下意识地,她反手将沈鸣鸢握在手心。 “跟紧我。”她说,“小心脚下。” 他们在都察院大牢深处的牢房中,想要出去,要绕过一条甬道。 刘御史背着卢孝文在前面,卢想楠拉着沈鸣鸢在后面。 一行四人急急忙忙逃离,沈鸣鸢想起那个黑袍人的身份,忍不住回头。 她虽然看不见,却还是有这个下意识的举动,想要“看”一眼。 直到意识到眼前除了黑暗只有黑暗,她才苦笑着转回脑袋。 她没有想到,这个动作,被卢想楠看在了眼中。 卢想楠拉着她跟在刘御史的身后,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发出粗重的喘气声。 但她还是忍不住开口,断断续续地说:“我知道……你想看那人……身份,他……袖口,有……龙纹……” ——龙纹! 沈鸣鸢感觉自己像是被雷电击中,手脚仿佛麻痹到没有知觉。 思绪停滞的一瞬间,一个恐怖的念头,忽然出现在她的脑海中。 - 月光照耀在都察院的房顶上。下弦月说不上明亮,但也能照出司徒信飞驰的身体。 都察院关押的大都是文弱的官员,这里的衙差,也是京中衙门里武功最差的。 司徒信沿着屋顶绕了两圈,就已经甩开那三个跟上来的衙役。 他不放心双目失明的沈鸣鸢,看这几个尾巴被自己甩掉,又立马调转身形,往牢房中去。 可是他刚翻过两个房顶,却看到大牢那里出现了亮光。 几个衙差还没有返回,刚刚被打落了灯笼,这里一时半会应该不会有人重新点灯。 他的心中疑虑大增,加快了步伐。 匆匆来到监牢的房顶上,他清晰地看到,院子里出现了数个人影。 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 他们穿着黑色的斗篷,劲装被黑袍紧紧裹覆着。 最前面的那个人手里举着一根火把。司徒信看不到他的脸,但是却看到他护腕上的花纹。 是龙纹。 放眼整个大盛朝,能使用龙纹的,除了皇帝,就只有得到特许的三龙卫。 潜龙卫行事隐秘,很少结伴而行;见龙卫外查敌情,不可能出现在京城中。 答案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皇城禁卫,号为飞龙。 他们是皇宫中来的人! 第58章 “看来这次,我们悬了。” 卢孝文的背后就是柳家。 无论沈鸣鸢愿不愿意相信,这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柳家害她,她不在乎。 但这一晚上她一直在麻痹自己,一直告诉自己这件事情止于柳家。 跟她的母后没有关系。 当年她的母后为了她的婚事费尽了心血,甚至拆散了卢绍尘和柳浅音。 也是她的母后,冒着触怒龙颜的风险,向父皇谏言,力荐沈鸣鸢领兵出征。 还是她的母后,在宫宴之上看向她的时候,是那样的深情脉脉。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她? 沈鸣鸢可以理解的是,两年前的她,可以成为九皇子的助力。如今的她锋芒太盛,又有祺王哥哥频繁递来的橄榄枝,她早已脱离柳家的控制,成为这场储争之中最不可控的因素。 她手里的兵权是一个烫手的山芋。只要握在手中一天,她就要承受来自朝堂的明枪暗箭。 身为一个公主,却和王爷皇子们比肩而立,分庭抗礼,这在大盛朝是从未发生过的事情。 从父皇封他为定国公主的那一瞬间起——或者更早,从她一骑绝尘离开京城的那一天起,她就已经被动地站在了很多人的对立面。 她理解这一切。她甚至可以理解,在柳家和母后的眼中,自己是一根不讨喜的钉子。 但直到这个时候,她还是不能接受。 她有能力,有地位,如今还有权力。就连立场天然对立的祺王,都在友善地拉拢她。 为什么与她血脉相连的母后,都始终把她当做敌人。 她把自己双目失明的消息放给柳世奇,本是希望借此引蛇出动,让柳家方寸大乱。 柳氏家族世代文臣,就算他要灭卢孝文的口,也请不来武林中人。 最多一杯毒酒送他归西。 沈鸣鸢根本没有想到,来结果卢孝文性命的杀手,来自大内。 还是飞龙卫。 飞龙卫是皇家禁卫,直接听命于她的父皇。外人能调动的,除了祺王身边的那一个,就只有栖凤殿。 是她的母后。 她要灭卢孝文的口,是因为她正是卢孝文背后的人。 诬陷沈鸣鸢,让她前世万劫不复,让她今生艰难求生的,是她的亲生母亲。 手中的剑在微微颤抖,有那么一瞬间,沈鸣鸢的心中产生了一丝动摇。 从她重生开始,她就坚定无比的向前。这个时候她却突然开始怀疑,她选择的这条路是对的吗? 但是很快,她又把这些抛在了脑后。 眼下不是矫情的时候。就算敌人是她的母亲,她也得把这条路走下去。 “就在前面了。” 她听到刘御史的声音。 走了这么一段,终于要离开大牢。 她刚刚松一口气,眉头却又很快地皱了起来。 她快走了两步,拦在刘御史的脚步。 她让刘御史和卢想楠噤声,自己则竖起耳朵,仔细听外面的动静。 静谧的夜里,里面有油灯燃烧的噼啪声,外面有树影摩擦的沙沙声。 还有轻微的脚步声。 不止一个人。 沈鸣鸢的脸色凝重了起来。 一人进来动手,外面肯定有人把风,这不意外。 但不止一个人,她就应付不过来。 她唯一的优势是出其不意,就算能提前听出敌人的方向,她出手偷袭,最多也只能干掉一个。 只要露相,她就优势全无,论起逃跑的能力,她甚至不如刘御史和卢想楠。 “怎么办?”卢想楠猫着腰上前,拉了拉沈鸣鸢的衣袖。 沈鸣鸢明明是她一家悲剧的罪魁祸首,此时却是唯一能依靠的人。 沈鸣鸢面色凝重,她心里更是慌得厉害,一颗心几乎要从嗓子眼跳出来。 沈鸣鸢在她的手背上拍了拍,反手握住剑柄,低声说: “帮我看一眼外面的情况。有几个人,大概站在哪里?” 有墙壁的掩护,卢想楠探出半个脑袋去,瞄了一眼,又赶紧退回来。 “两个人,一个在门口,一个远一点。门口那个就在左手边不到五尺的距离。” 沈鸣鸢轻轻点头,沉吟片刻,招呼刘御史上前。 三个脑袋聚在一起,她压着嗓子说:“一会我偷袭放倒近的那个,刘大人带着他们跑。都察院隔壁就是洛京府,那里有公差值守,只要过去就安全了。” “那你呢?”卢想楠焦急地按住沈鸣鸢的胳膊,“你看不见,打不过的!” 打不过的…… 沈鸣鸢舔了舔上颚,露出一个嗜血的微笑。 “打不过就不打了吗?” “阿鸢!”卢想楠快急哭了,“你想想办法,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沈鸣鸢没有说话,刘御史却开口了:“二姐,听公主的吧。没有办法了。” 沈鸣鸢点点头。刘御史知道轻重,她放心。 卢孝文是人犯,也是最重要的证人。只要他活着,那些案件才不会不了了之,都察院才有机会追查下去。 她朝刘御史的方向抱了个拳。 “刘兄,二姐就拜托你照顾了。” 刘御史没有回答,他背上的卢孝文却哼哼了一声,好像有什么话要说。 他被黑袍人所伤,咽喉受了伤,此时说不出话,只有离得最近的刘御史能听清。 沈鸣鸢:“他说什么?” “酸唧唧的忏悔和感恩,都是些屁话。”刘御史笑,“少听两句,你耳根子清净。” 沈鸣鸢“哼”了一声:“我可不是救他,留他一命,不过是让他到公堂上说他该说的话。” 卢想楠又探头看了一眼,给她指了个方向,说清楚距离。 攥紧了雪凝剑柄,这一次,沈鸣鸢没有犹豫。 她像一根离弦之矢,坚决而果断地冲了出去。 噗嗤—— 剑刃刺进血肉,发出令人恐惧的闷声。 下一刻,利剑拔出,鲜血喷了沈鸣鸢一脸。 她听到远处传来一句“什么人”的警戒声,旋即应该是那人回头,发现沈鸣鸢杀死了他的同伴。 利刃裹挟着杀气,带着森然的寒意,向沈鸣鸢而来。 沈鸣鸢下意识地提剑回防,可是她看不见,根本不知道敌人的刀攻往自己的哪里。 她屏着呼息,仔细听周遭的动静,刀势如虹,已在咫尺! 刀刃几乎是贴着她的肩膀落下,也是在触碰到她的一瞬间,她忽然感觉到一阵巨力。 一个人扑到了她的身上。那人按着她的身体,在地上滚了半圈,脱离了敌人的杀招。 两个人纷纷受身起身,沈鸣鸢感觉到这个人身上不似活人的温度。 大敌当前,她反而笑了笑。 “司徒兄,我还以为你会见死不救呢。” 情急之下,司徒信救下沈鸣鸢,自己也有一些狼狈。 眼见那人的刀再一次向他二人挥来,他拎着沈鸣鸢,又是一个闪避。 刀刃贴着耳朵边落下,寒铁的铮鸣中,沈鸣鸢听到司徒信生无可恋的声音。 “怎么救?我也打不过!” 沈鸣鸢正要再说什么,忽地觉着自己的胳膊被人抓住了。 司徒信的掌心传来冰冷的温度,几乎渗进沈鸣鸢的灵魂。 沈鸣鸢立即会意,顺着司徒信的指引,奋力挥刀。 一道血线喷溅而出,然后是尸体倒地的声音。 一个用不上力气,一个看不见周围,电光石火之间默契合作,将这人斩杀,简直是个奇迹! 沈鸣鸢听到第二个人倒地,立马乐了: “这不是打得过吗?” 司徒信的声音却是异常的冷峻。 “公主殿下,”他说。 他的目光抬起来。月光下,房顶上出现了数道漆黑的人影。 沈鸣鸢听到瓦片上的动静,脸色也顿时冷了下来。 司徒信沉重地说出后半句话:“看来这次,我们悬了。” 第59章 “司徒兄,咱们两个,还算默契?” 都察院外墙的巷子里,是街灯和月光都照不进的阴暗。 一道颀长的身影立在深巷的尽头。她的身边侍立着一个少年。 一个裹着斗篷的男人匆匆巷子里,单膝跪在两个人的面前: “回禀……”他顿了一下,把到嘴边的敬称咽了下去,“都察院内、都察院内……” 他连着重复了两遍,也不知应该如何开口。 巷子深处的女人不悦地“嗯”了一声: “什么事慌慌张张的?这点小事都办不利落?” “回禀主子,沈鸣鸢、沈鸣鸢她杀了三哥老六和老七,她、她、她……放跑了卢孝文!” “混账!”斗篷下的女声怒不可遏,“你们是怎么办的事?她不是瞎了吗,还能让她杀死三个人?” 男人的声音有些颤抖:“原本是按计划,老六老七在牢房外望风,三哥去动手,谁知道沈鸣鸢她暗中偷袭,竟然、竟然……” “一群废物。”女人蓦地撩袍转身,安静的巷子中,只有斗篷抖落的声音“养你们有什么用?” 男人低着头,不敢反驳,只说:“请您息怒,眼下弟兄们已经到齐,她已是瓮中之鳖。只是不知您的意思……” “今夜闯都察院的,只有劫狱的恶徒,若是杀了,那便是为民除害,大功一件。”女人的声音没有任何感情,“你们都是聪明人,知道应该怎么做。” 男子领命离开。沉默了片刻,女人身边脑袋少年开口了: “沈鸣鸢好歹是血肉之亲,姐姐这般不留情面吗?” 女人缓缓拉下头上的风帽。柳皇后抬起头,一缕月光从院墙之间的缝隙中落到她的脸上。 “若不是她,我又怎会被锁后宫二十年?这些年我一直以为自己养的是一只猫,想不到……”柳皇后轻轻叹了一口气,“若真是只虎,便留不得了。” - 沈鸣鸢没有想到,这种危急关头,在自己身边的,只有一个司徒信。 她也没有想到,本与之无关的司徒信,直到这个时候都没有跑路,还是守在她的身边。 他们两个后背相抵。司徒信的眼睛锐利得像鹰,紧紧盯着逼近的敌人。 她看不见,却也能侧着耳朵,听到空气中此起彼伏的瓦片声和落地声。 手腕一抖,雪凝剑发出一道铮鸣。 沈鸣鸢自嘲一笑:“司徒兄,眼下你后悔吗?” 司徒信倒是很坦诚:“悔死了。” 此刻之前,他们谁都没有想到,杀死卢孝文会动用这么大的阵仗。 都察院的大牢并不难闯,哪里用得上这些层出不穷的飞龙卫? 原本是派个小厮送一杯毒酒就能解决的问题,现下却出动了这么多人。 也太…… “不愧是皇后娘娘,排场真的很大。”司徒信心中无奈,又补了一句,“感觉到了吗,她很怕你。” “好好笑哦,我怕她才是。”沈鸣鸢不痛不痒地回答。 两个人都是在生死关上走过无数遭的人,大敌当前,这些玩笑话确实缓解了二人紧张的情绪。 稍稍松弛下来,才能更好迎敌。 沈鸣鸢紧紧握着雪凝剑,司徒信则攥住了沈鸣鸢的手腕。 “公主殿下,你信在下吗?” “现在不信,也来不及了吧?” 话音刚落,司徒信就是一个翻身,让过向他刺来的钢刃。 与此同时,他和沈鸣鸢紧握的双手也迅速抬起。雪凝剑横于沈鸣鸢的胸前,“叮”地一声,替她挡下了来势汹汹的一剑。 面对前后几个人的夹击,若是不能彼此信任,只会变成刀下鱼肉。 司徒信虽不能战,但他身形灵活,又深谙招式拆解之道。 沈鸣鸢虽不能视,但她手中有剑,也有一身武艺。 眼下情势危机,只有彼此信任,合二为一,才能同舟共济,度过难关。 利刃再次袭来。司徒信反身贴在沈鸣鸢的身后,大喝一声“起!” 沈鸣鸢闻言纵身跃起,双脚刚刚立地,剑刃就落在她站立过的地方。 金属和地面擦出一道绚烂的火花。 她身形在空中,又不能视物,完全找不到落脚点。她却不慌,因为此时她的腰间还有一只手臂。 司徒信揽着沈鸣鸢的腰,同时自己向左前方闪身,绕过一个攻过来的飞龙卫。 沈鸣鸢纵身跃起的力量减轻了司徒信手臂的压力,而随着司徒信转身,沈鸣鸢也借着惯性凌空而起。 “左脚踢他胸口!” 司徒信一声大喝,沈鸣鸢腰间发力,一脚蹬出。 她虽不能视物,却明显感觉到左脚撞上一个人的胸膛。她立即反应过来,在这人的胸口借力,将他踢倒的时候,自己也朝反方向飞了出去。 借着这股力量,环抱沈鸣鸢的司徒信也飞身掠起,凌空一个侧翻,躲过来自身后的一道攻击。 “哗啦啦——” 衣摆凌空,在劲力的作用之下,发出猎猎声响。 司徒信第一个落地,环抱沈鸣鸢的胳膊沿着她的腰身一路来到左臂。 沈鸣鸢此时正落在司徒信的身前,左右手腕都被司徒信捏在手中,她立即明白司徒信的意图。 左手紧握成拳,在司徒信的指挥之下,她立即就是一个肘击。 黑暗之中,她听到左边传来一声惨叫,这一肘正好打在一个人的软肋。 她不敢放松,因为司徒信又捏紧了她的右腕。 一剑挥出,雪凝剑刃似是与什么东西相撞,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枯藤绕树,缠!” 司徒信又是一声大喝,沈鸣鸢手腕一抖,雪凝剑像一条毒蛇一样,绕着对方的武器一路至近前。 “惊风穿云,刺!” 沈鸣鸢应声,送步上前,雪凝剑毫不犹豫地刺了出去。 剑虽未中,她却听到前面那人直直退了三四歩,在她身前让出一个可以腾挪的空间。 “开山裂石,劈!” 又是一招,与此同时,握住她右手手腕的那只手松开了。 沈鸣鸢的左手还被司徒信握着,她想都不想,以左腿为轴转了半圈,抬起右腿先是一个飞踢,然后身体向右一送,手中的雪凝剑势瞬间化作刀势,一剑劈下,坚定决绝。 整个身形向右送去的同时,她感觉到司徒信也借这股力量飞身掠起,在空中转了半周,落到她的另一侧。 左手被松开,右手又被司徒信抓住。她剑势一挥,正砍在血肉之上。 一声惨叫。 她剑势未收,以身为轴,举剑在身前画了一道圆弧。 飞龙卫纷纷后退,和她二人拉开距离。 她挽了个剑花,停在原地,稍稍喘了一口气。 司徒信也松开了双手。 停歇的间隙,她偏头调笑身后的司徒信:“司徒兄,咱们两个,还算默契?” 司徒信的呼吸很重。他似是极力调息,但是根本无法平息凌乱的喘息声。 沈鸣鸢的左手下意识地向司徒信的方向摸了一把。她不知道自己摸到了哪里,但只这一下,她就僵在原地,只觉得头皮要炸开了。 手掌碰过的地方,是湿漉漉的鲜血。她摸了一手,此时血液顺着手指凝结成珠,滴落在地。 她的声音在颤抖: “你受伤了!” 第60章 “司徒信,你疯了!” 伤在后心。 司徒信一个人两只眼,却要顾两个人的身遭。 哪怕他再神,也必然会有所疏漏。 沈鸣鸢是他们全部的战力,她若是受伤,两个人就完全没有机会了。 所以只能他挡刀。 他的身体本来就很差,稍有消耗,就会精力不济。 何况今天晚上接连毒发,本就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然而眼下情势危急,他只能强打精神,朝着沈鸣鸢露出一个云淡风轻的微笑。 哪怕她看不到。 “公主殿下,在下运气向来不好,我们两个怕是都要死在这里了。” “废什么话!”沈鸣鸢一边侧着耳朵听周遭的动静,一边骂司徒信,“未虑胜先虑败,磨磨唧唧的。” 她停了一下又说:“我们两个不能都死在这里,你轻功好,趁着伤势可控,快走吧。” 司徒信:…… 若是沈鸣鸢跑路,把他一个人扔在飞龙卫中,他还有一些脱身的余地。 可若是他自己跑了,沈鸣鸢就只有死路一条。 他侧过目光,看沈鸣鸢的侧脸。沈鸣鸢双目紧闭,薄唇轻咬,表情坚定而决绝。 他记得差不多半年前,在赤渊谷遥遥看过这个女人一眼。 她的全部军事部署都被卢孝文出卖给了自己,刚刚组建的奔雷骑付诸东流,谷外策应的步兵因为谷内的溃败而被打得措手不及,伤亡惨重。 和现在一样,身陷绝境。 那时的他觉得,永宁关已经是自己的囊中之物。 但他没有想到,最后沈鸣鸢还是带人从赤渊谷中杀了出来。 军旗、披风和头盔上的鹅毛翎子,都染成了鲜艳的红色。 大梁的部队织成一张网,将她困在局中。她却是一柄破网的利剑,从死局中杀出一条求生之路。 直到现在,哪怕已经处于完全的劣势,她却依旧坚强和坚韧,面对那些她根本看不到的霜刀寒刃,也丝毫没有退缩之意。 ——还顾得上叫他一个人跑路…… 他想起了很多事情。 他们虽然素未谋面,但却是多年的劲敌。 永宁关前,他们隔着几十丈的距离,甚至互相喊话吵架,像两个长不大的小孩子。 他记得很清楚,那个姑娘站在城头,她的披风被吹得漫天飞舞。 她说: “两国边境,多年休养生息,却被南梁铁骑毁于一旦。尔等狼子野心,却要无数百姓陪葬,苍生何辜?” 司徒信笑了。 他用手背擦去嘴边的鲜血。 “沈鸣鸢。”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我们两个不能都死在这里。” 沈鸣鸢还没有听懂到他的意思:“废话,所以让你快走!” 司徒信缓缓抬起手。月光下他的手十分苍白,皮肤下的血管都清晰可见。 身上的伤口,还在不断地流血,将他的手染成绚烂的红。 冰冷的手掌抵在自己后心上的时候,沈鸣鸢的身体窒了一下。 那种熟悉的、温暖的力量,又一次进入了她的身体。 不同于上一次的气若游丝,这一次司徒信灌注的内力,如同磅礴的山洪一般倾泻而下。 暖流沿着经脉在周身流转,滞涩的经络在这种绝对的力量面前,完全没有抵抗之力。 那一瞬间沈鸣鸢感觉自己是汹涌大海上的一叶扁舟,被力量裹挟着,不知其所止。 她懵了。 司徒信的声音,平静而又坚定。 “如果我今天死在了这里,沈鸣鸢,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情。” 沈鸣鸢忽然反应过来司徒信在干什么,她几乎是惊叫着想要推开司徒信,可是司徒信却紧紧按着她,让她动弹不得。 她知道他身体虚弱,知道他身中剧毒,知道他稍有不慎就会毒发。 她知道,他本不该有这么大的力气。 他一只手紧紧按着她的身体,另一只手将内力灌入她的体内。 强大的力量,一次又一次地冲撞着她阻塞的经络。 沈鸣鸢感觉到自己在颤抖。 她的手,她的剑,她的心,和她的声音,一起战栗着。 “司徒信,你疯了!” 司徒信没有疯,他觉得自己的脑子,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他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有很多。为了他命运多舛的亡母,为了他四面楚歌的长兄,为了他忠心耿耿的部下,为了他自幼生长的故土。 他的生命是那样的珍贵,在他被陆文柬所害,跌落翡玉江之前。 但在那之后,一切都变得虚幻而不可捉摸。 他失去了身份、地位,他失去了武功、健康,他失去了一切。 唯独没有失去他心中埋藏多年的夙愿。 如今的他,想要完成那个心愿,简直难如登天。 可如果是沈鸣鸢,如果是这个刚刚在北盛站稳脚跟的定国公主,这个明媚坚韧、天塌下来都不肯服输的女人呢? 他们是多年的敌人,多少次针锋相对,要置彼此于死地。 可是在生死顷刻的一瞬间,过往的所有记忆,都尽数淹没在一道声音之中。 ——苍生何辜…… 很多年前,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在那个充斥着兰花香气的小院子里,在他的母亲还活着的时候。 放下记载了金戈铁马的史书卷册,她说的,也是那句,苍生何辜。 他在战场上厮杀了十几年,内朝外敌,都说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修罗。 只有他自己,憎恨手中那柄沾满鲜血的刀。 没有办法,他的身上有太多的牵绊。 母亲也好,父皇也好,长兄也好,每一个人都是他的软肋。 为了他们,他变成工具,不得不听从“那些人”的命令,化身成一个杀人的机器。 变成他自己最憎恨的人。 直到他见到沈鸣鸢。 梁军势盛时,她坚韧不拔,绝不退缩。 盛军势盛时,她也只是赶尽,却并未杀绝。 她所求是一纸和书,她拿回的,也只是一纸和书。 边境百姓,休养生息,军中将领,马放南山。 说到做到。 他从没有想过求死,就连在翡玉江冰冷的江水中,他也没有想过求死。 可是如今,他和沈鸣鸢,要么有一个逃出生天,要么两个人都死在这里。 他却选择了让沈鸣鸢活着。 力量被一点一点地抽离身体,他跌落在沈鸣鸢的怀抱中。 银白色的月光下,他看到沈鸣鸢的眼睛,闪烁着晶莹的光彩。 ——果然,这个女人的眼睛,还是亮盈盈的比较好看。 “答应我,”他每说一句话,都觉得胸腔不断地痉挛,传来钻心的疼痛。 他皱着眉,但还是竭力克制声音和表情,让自己看起来从容一些。 ——好不容易恢复了光明,怎么能让她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呢? 他笑了笑,用尽全身的力气,说完后面的半句话。 那是他生平夙愿,是他这辈子没有机会去实现的理想。 他说: “梁盛……不能再打仗了……” 第61章 “司徒兄,你这遗言,有点强人所难了。” 沈鸣鸢见过无数生死,也完成过无数临终的恳求。 她帮他们照顾老母妻儿,寻找失散的朋友,帮他们手刃敌将,报血海深仇。 临终之托,只要是她能做到的,她都会万山无阻地去做。 只有司徒信。 他说的那句,那并非是她一己之力能做到的。 ——怪只怪那个该死的陆文奚,若不是他,哪个愿意打仗? 她做不到。 她不知道该不该答应。 光明来得猝不及防,她的脑子很乱。 思绪是停滞的,很多事她没空思考。 就像她没想明白为什么他会拿到写给陆文奚的信,为什么他会无条件信任她,为什么他会那么了解她的剑招,为什么他会毅然决然地让她活下去。 她最没想明白是,为什么司徒信的命都快没了,交代的,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梁盛的和平。 她接住了司徒信轻飘飘的身体。 他的身体一直这样冷,冷得几乎要冻伤她的灵魂。 打通的经脉暂时压制了体内的毒素,她已经看清眼前的一切。 余光瞥见几个飞龙卫已经提刀上前,可是她注视着的,还是司徒信苍白的脸。 “司徒兄,”她冷冷地说,“你这遗言,有点强人所难了。” 话音未落,她已经抄腿将司徒信抱在怀里。 下一刻,飞身跃起,落地之处,正是一个飞龙卫的脖颈。 她紧紧抱着司徒信,双膝落在这个飞龙卫的肩头。 阴狠的眸光闪动,她腿上用力,“喀喇”一声,已经扭断了这个人的脖子。 “我沈鸣鸢最讨厌被敲竹杠,尤其讨厌被死人敲竹杠。” 沈鸣鸢纵身落地,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如同鹞子一样躲过斜后方刺来的一剑。 手掌松开,手中的雪凝剑凌空跌落。她单脚一抬,足尖轻挑,雪凝剑再次飞起。 凌空飞身,她蓄力在剑刃上一踢,“咻”的一声,雪凝化作一杆利箭直飞了出去。 “既然你屁事这么多,就爬起来自己干,别给老娘装死。” 利剑没入血肉,发出沉闷的声响。她身前那个飞龙卫还举着刀,身形却停滞在原地。 他不可置信地低头,只见雪凝带着森森寒芒,已经没入他的胸口。 身后还有一人,见顷刻之间死了两个弟兄,他举起长刀,劈头向沈鸣鸢砍下。 沈鸣鸢没有闪躲。她目光一横,一脚将中剑的飞龙卫踹飞。那人身上还插着雪凝剑,又“噗”地一声,落到了同伴的刀上。 持刀这人还没来得及抽刀,下一刻,沈鸣鸢已经像鬼魅一样绕到了他的身后。 沈鸣鸢飞起一脚,将两个人撞到一起。没入同伴身体的刀更深了一些,他也被同伴后心刺出来的雪凝剑尖戳中了心脉。 鲜血横飞,沈鸣鸢抱着司徒信飞快转身。 血点溅在她的后背,鲜红的衣裙上洒满了红褐色的脏污。 怀中的司徒信,却并未沾染毫分。 沈鸣鸢的脚边,横七竖八地倒了一片。 大牢外的院子里,只剩下她一道孤寂的身影。 层云遮蔽的天空,被晚风撕开一道口子。 明亮的月光倾泄下来,落在司徒信毫无血色的脸上。 她的心口有点疼,却还是嘴硬着说: “躲在女人怀里,你算什么男人!” 慢慢地,她抱着司徒信,跪坐在地上。 静谧的夜风,将树叶摇得沙沙响。 怀里的男人,几乎失去了生命的气息。任她说什么,都无法作出回应。 她咬着牙,从齿缝间挤出颤抖的两个字: “混蛋。” 司徒信的生命开始消散,他强灌在沈鸣鸢体内的那些内力也慢慢散逸开。 沈鸣鸢的身体窒在原地,脱力的感觉向四肢百骸蔓延去。 她的唇边流下一道鲜血。几乎是下意识地,她偏过脑袋,不让它滴落在司徒信的脸上。 血落在衣襟上,绽开一朵深红色的花。 她的身体晃了晃,头晕的感觉袭来,视线开始渐渐变暗。 司徒信拼着性命不要,留在她体内的那些东西,也不过只让她缓解了一时片刻。 此时若是再有强敌,她也不会有还手之力了。 下一刻,她听到身后有脚步声。 一前一后,一大一小,一男一女。 两个人。 一个没有武功,另一个,则深不可测。 她将司徒信的腿放平在地上,腾出一只手来,擦去嘴角的鲜血。 笑得灿烂而又绝望。 她没有回头,但已经知道来的是谁。 “母后,你我之间,一定要这样吗?” 女人在她身后数尺停下。她的声音冷得像冰。 “阿鸢,是你逼我的。” “我逼你?是我逼你让卢孝文陷害于我,还是我逼你派这一院飞龙卫要我的命?”沈鸣鸢的声音硬得像铁,“既然二十年母女情分不管不顾,你当年又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 视线渐渐模糊,月光中的司徒信也变成了一个不真实的暗影。 沈鸣鸢认命地闭上了眼睛。 来人既是柳皇后,另一个少年,就应该是柳如玉了。 他武功高强,以沈鸣鸢现在的状态,只能束手就擒。 柳如玉想要动手,却被柳皇后拦了下来。 柳皇后一步一步地踱到沈鸣鸢的面前。 她轻轻抬起沈鸣鸢的下巴。 在沈鸣鸢的视线里,这张熟悉的面孔已经模糊成了一个不真切的影子。 不知是不是错觉,沈鸣鸢在她的脸上看到了一丝哀戚。 “阿鸢,你说的对。当年,你本是不该出生的。”说着,她浅浅笑了笑,“你看看你,多像我,哪怕到了这个时候,这不服输的表情,还是跟我当年一模一样。” 沈鸣鸢没有说话。 柳皇后又说:“如果你肯听话,乖乖做一个傀儡,念在母女的情分上,我可以饶你一命。栖凤九卫死于你手的事,我也可以既往不咎。你看如何?” 沈鸣鸢还是没有说话。 柳皇后怅然叹了口气:“就连这倔强的性子,都和我当年一模一样。” 她无奈地退了两步,刚刚暖和起来的语气,又冷却了下来。 “如玉,动手吧。” 沈鸣鸢看了看怀中的司徒信。——其实她已经看不清了。 她惨然一笑。 “司徒兄,你的请求,我好像做不到了。” 刀锋陡然亮起,劈头斩下。电光石火的片刻之间,“叮”一声脆响,几乎震得沈鸣鸢耳鸣。 有人来了! 她听到这人拦下柳如玉,忍不住抬头望去。模糊的视线中,她看到一个魁梧的身影。 “杨叔?” 她惊喜地叫出声。 下一刻又是利刃破空,刀刃带着凤鸣,停在柳皇后的咽喉处。 沈鸣鸢回头,又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云秀!” 针帘“啪”地一声在地上展开,沈鸣鸢感觉到眼前有一双灵巧的手来回晃。她抱紧了怀中的司徒信,语气也渐渐沉稳了下来: “秦姑娘,你怎么也来了?” 秦素问只顾着在司徒信的几处大穴施针,良久,才发出一道见死不救的声音: “公主殿下,你别不信,熬夜是会猝死的——看,遭报应了吧?” 第62章 “母后。” 秦素问外冷内热,沈鸣鸢老早就感受到了。 深更半夜,她没有半分武功,却依旧愿意随着程云秀和老杨以身犯险。 无论她如何数落自己,沈鸣鸢都欣然接受。 她笑的有一些憨傻,手指不自然地乱抓,不小心抓到了司徒信,又忙不迭地松开。 “你们怎么走到一起去了?” “说来话长。” 沈鸣鸢等着,等了半天也没有听到后半句。 她疑惑问:“说来话长,然后呢?” “所以不说了。” 沈鸣鸢:…… 她现在几乎已经看不清周遭,大战过后的疲惫感袭来,体内的毒素也蠢蠢欲动,随时都有可能复发。 虽然有程云秀和老杨在侧,她还是不甚放心。 感觉到怀中的司徒信开始正常呼吸,她稍稍起身,来到柳皇后的面前。 柳皇后出生贵门,从生下来就注定要嫁与帝王家。她为后二十多年,过的也是金尊玉贵、前呼后拥的日子。 从来没有人敢把刀指在她的脖子上。 哪怕恨她恨得要死的宁贵妃,都不敢动这样的心思。 程云秀却敢。 她的凤尾刀长逾两尺,重有八斤,饮尽了敌军将士的鲜血。 在她的眼中,大盛皇后的性命,和那些刀下亡魂没有区别。 柳皇后垂下眼帘。她心中倒是没有多少害怕,反而觉得十分有趣。 “我记得你。”她说,“是你把那些证物送到了元福的手中。” 如果不是这一出阴差阳错,在宫宴之上,她和柳世奇,就很有可能配合卢孝文,指控沈鸣鸢。 那才是真正的昏招。 程云秀不屑地“哼”了一声。 她很讨厌朝堂后宫的这些争斗。一方面是因为她完全看不懂,另一方面是她知道那些明枪暗箭,全部都是冲着沈鸣鸢来的。 若不是她和老杨及时赶到,沈鸣鸢就要被他的生母亲自杀死。 帝王家始终将利益置于血缘之上,对于重情重义的程云秀而言,这是她最难以理解的逻辑。 柳皇后的话带着一些嘲讽的意味,程云秀却直白地还了回去。 “皇后娘娘,你不是好人。” 权术游戏之间,又哪里会有好人? 柳皇后不屑地嘲弄:“程将军要一刀杀了本宫吗?” 这一夜里,她好像一直都很排斥“本宫”两个字。 那好像是一种枷锁,锁住了她原本灿烂恣意的人生。 在程云秀面前,她却摆出了一国之母的架势。 她城府深,气场也足,即使程云秀天不怕地不怕,在她的面前也矮了半头。 她躲闪开柳皇后的目光,看向沈鸣鸢: “公主,杀不杀?” 沈鸣鸢若是真的将她的母亲杀死在这里,明早朝会上,她最轻也是会被贬为庶人。 哪怕她所做的一切只是自保。 柳氏一族权倾朝野,中枢内阁、六部九寺,乃至京中京外,九州各县,遍布柳家的门徒。 莫说她一己之力无法抗衡,就算她的父皇来到这里,也不敢轻易给柳皇后定罪。 在柳家的眼中,她的父皇,不过是龙椅上的一个符号。 若是不好用了,就直接除掉,换一个人。 只要不是祺王,谁做皇帝对他们都是一样的。 德昭皇帝想要坐稳自己的宝座,也要掂量清自己的斤两。 他做了二十年,皇帝都要这样小心翼翼,更不必说初出茅庐的沈鸣鸢。 可是这些话她没有办法讲给程云秀听。她知道陈云秀听不懂,她也知道,就算程云秀听懂了也不会接受。 以程云秀的性格,大概会啐一口,骂一句“狗屁逻辑”。 可是沈鸣鸢知道,从她向卢孝文要粮都要得千辛万苦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这个“狗屁逻辑”,是每一个人都要遵循的铁律。 她要改变这一切,但在羽翼丰满之前,她必须蛰伏。 她在柳皇后的面前停下,轻轻叹了一口气。 “母后。” 她叫她的名字,却说不出一句话。 不知道多少次,她希望她的母后,能像抱青榆一样抱抱自己。 她甚至不求从她这里得到什么一国之母的利益,她只是想单纯的要一份母爱。 那是她这十九年生涯中,最珍贵的奢侈品。 以后,都不会再有了。 她刚想要说一些什么,却听到房顶上响起一人脚步声。 她又一次渐渐失去视觉,于是听觉又变得更加敏锐。 她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然后是程云秀和老杨。 “小心!” 他们彼此嘱咐一句,但是很快,一颗弹丸落地,白烟四起,遮蔽了所有人的视线。 千钧一发的瞬间,程云秀和老杨同时抽刀,一左一右地护在沈鸣鸢的身侧。 烟尘散尽,月色再一次照进院子的时候,柳皇后和随她而来的少年已经消失不见。 只剩下两片落叶,百无聊赖地落到地上。 - 这应该是卢想楠人生中,最艰难的一段路程。 她在公主府的门前跪了许久,双腿被石板磨得生疼,这一夜又是夺命狂奔,她觉得两条腿都好像不是自己的了。 刘御史的体力比他好一些,但到底还是个书生,背后还背着一个一百来斤重的卢孝文。 幽深的巷子里,只有两个人此起彼伏的喘气声。 “前面就是……洛京府……到那里,就……安全了……” 刘御史对卢想楠说,其实是在安慰他自己。 卢想楠却被一块石头绊倒在地,没有力气爬起来了。 刘御史看看巷子另一头的灯火,又回过头,看看阴影中的卢想楠。 犹豫了片刻,他终究是没有把她甩下。 反身来到她的身前,他伸出手。 卢想楠愣了一下,把手搭上去,在他的搀扶之下,站起身来。 语气中有一些抱歉:“我……实在是……跑不动了……” “二姐,”刘御史话刚出口,才意识到这个称呼对他而言已经十分陌生。 他听了听,才接着说,“卢大人有我送往洛京府,今夜凶险,你快回柳府去吧。有侍郎大人在,他们不会找上你。” 卢想楠却惨笑一声。 柳府,侍郎大人…… 多么熟悉而又遥远啊。她的丈夫还在河阳府公干,未能及时返回。 她就已经拿到了一纸休书。 卢家散了,柳家也不要她,她能去哪里呢? 可是她什么都没有说,她只是调整好心情,冲着刘御史露出一个微笑。 “今夜之事,多亏有你。”卢想楠说,“你是一个靠得住的男人,思楠的眼光很好。她虽然命薄,婚后那几年,却总还算没受委屈。” 想起他们共同的亲人,刘御史沉默了片刻。 然后像是下定决心一样,艰难开口: “二姐,卢大人的案件,都察院必会秉公处置,没有任何转圜余地。但你我好歹是一家人,日后若是有需要,尽管找我开口。” 不会了。卢想楠想。不会有什么需要了。 但是看着刘御史,她还是点点头,说了一句:“好。” 卢想楠又深深看了一眼昏迷的卢孝文,挥了挥手,自此分道扬镳。 刘御史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叹了一口气。 他调整了一下背后卢孝文的姿势,也转身走向洛京府的方向。 可就在转身的一瞬间,一道白光闪过。 利刃穿过血肉,从他的胸前透了出来。 带者他的,和卢孝文两个人的鲜血。 他低下头,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切。他的胸前被破开一个洞,鲜血润湿了衣襟,滴落在地上。 眼前的景物暗淡了下去。他失去重心,重重倒在了血泊中。 第63章 “公主,公主,不好了!” 房顶上落下一道人影,停在刘御史的面前。 他抬起脚尖,踢了踢卢孝文,确定他已经死透了,才转过身来,恭敬地看向身边的男人。 杀死刘御史和卢孝文的那人正在擦刀,一边擦还一边“啧啧”惋惜。 “江东,本王这把刀,好像已经多年没有沾过血腥了。” 手帕上沾满了血浆,乌糟糟的,还有一些可怖。 他擦干净刀刃,嫌弃地看了一眼手帕,将它扔在血泊之中。 他这才看向刚刚赶来的男人。 “事情都办妥了?” “本也不需要我来办,以柳如玉的武功,就算我不出手,他们也能脱身的。” “小妮子到底还是嫩了一些,在自己的亲娘面前,下不去狠手。” 祺王抬起手,将配刀缓缓地送入刀鞘。 刀刃和刀鞘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晚风再一次吹过,树叶摩挲。 江东沉默了片刻,轻轻摇头:“王爷,我不懂,卢孝文也好,柳后也好,原本都是我们的政敌,今夜此举却好像是在帮他们?” 祺王杀死了卢孝文,这桩案子就只能到此为止,无论从哪个角度想,都是在帮柳家。 江东又想起宫宴上,祺王暗中给沈鸣鸢下的毒,忍不住接着问: “王爷对公主,究竟是帮助多一些,还是算计多一些?” 祺王失笑:“她是本王的妹妹,自然是帮助多一些。” 江东没有说话,显然这套说词不足以说服他。 祺王行事向来不向外人解释,但看到江东心中疑惑,他停了停,补充道: “一个卢孝文扳不到柳家,都察院是什么货色,本王还是知道的。就算他活着,这桩案件也只会不了了之。但如果他死了,再搭上一个无辜的刘植,沈鸣鸢和柳后,就断无和好的可能了。” 他眼中的笑意渐渐消散,陡然间变得杀气腾腾。 “沈鸣鸢是一只风筝,就算她飞得再高,线也始终在柳家手中。如今她自己挣断了这根线。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你说她能落向哪里呢?” 江东听懂了。 祺王已经不止一次向沈鸣鸢示好。 宫宴前他给她示警,宫宴上他帮她阴阳怪气,宫宴后他把秦素问给她用。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对沈鸣鸢都已经仁至义尽。 如今沈鸣鸢已经和柳皇后彻底决裂。 她的背后本来就没有靠山,此后在朝中更是千难万险。 想要活下去,她就只能倒向祺王。 她手里的天枢军,若是能收为己用,加上北境的宁将军,祺王就能掌控半数兵马。 这个天下,就是他的了。 江东点点头:“卑职明白了。只是不知,殿下接下来还有何吩咐?” 接下来…… 祺王的脸上洋溢出几分幸福的微笑,他想起了祺王妃。 不久之前,她还在他的怀中,找寻他的安慰。 好容易把她哄睡,自己才好跟江东一起,做这杀人越货的营生。 如今事情已了,他自是要回去那温柔乡,陪伴自己美丽的妻子。 他的语气很轻快:“我回王府,你留在这里。” “做什么?” “那个秦素问,她虽然不算我王府中人,来帮沈鸣鸢也是听了王妃的吩咐。但我总觉得,她对沈鸣鸢的态度,有些过于亲近了。” 亲近?是指有事没事呛沈鸣鸢两句吗? 江东挠了挠脑袋。但他没有问,只是重重点头: “明白了,卑职会盯着她,若有异动,定会报给王爷。” 祺王走了两步,忽又停下,偏过脑袋来。 “王爷可还有事?” “沈鸣鸢身边那个潜龙卫,你去查查他的来历。有关他的所有信息,事无巨细都要告诉我。” - “没找到。洛京府那边——” 老杨匆匆进屋,看到沈鸣鸢给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又乖乖闭了嘴。 自打回到公主府,她就一直陪在司徒信的身边。 秦素问治,她看。 她其实也看不到什么,但是听到秦素问的动静,她的心里能好受一些。 司徒信为了自己差点连命都没有了,这个人情她还不上。 她只能坐在他的身边,稍稍找补一些。 听到老杨冒冒失失的进门来,她赶紧喝止,以免打扰到秦素问。 她提着裙子起身,步履匆忙地来到老杨面前,将他拉到外间。 老杨怕她行动不便,伸手想要拉她一把,她却好像驾轻就熟,如履平地。 老杨哑然。 待沈鸣鸢近前,他才附在沈鸣鸢的耳边,小声说: “卑职去了趟洛京府,可是洛京府没有见到卢孝文和刘大人。” 说着他又不放心地抬起手,在沈鸣鸢眼前晃了晃:“公主你的眼睛,又看不见了吗?” 沈鸣鸢按住他的手。她没有理会老杨的话茬,而是喃喃自语:“没去洛京府,那他们去了哪里?刘植那个酸书生,肯定不会把卢孝文藏起来啊。” 她一边想着,门外又传来匆匆忙忙的脚步声。 “公主,公主,不好了!” “嘘——” 还没等沈鸣鸢反应,老杨已经先转头,喝住了慌慌张张的程云秀。 程云秀进门来,小心翼翼地瞄一眼一旁的司徒信和秦素问,这才蹑手蹑脚的来到沈鸣鸢的身边。 她语气依旧很慌乱:“洛京府的公差,在都察院墙外的巷子里,找到了刘御史和卢孝文……” 沈鸣鸢松了一口气:“找到了就好,你急什么?” “……的尸体……” 沈鸣鸢:…… 转瞬间,她的脸色就变得铁青。 很多人想要卢孝文死,这她是知道的。 就算没能救下卢孝文,她这一夜也算收获颇丰。 不仅杀死了栖凤九卫,也真正确定了她的敌人就是她的母亲。 哪怕卢孝文被人杀死,也不会给她带来太大的情绪起伏。 可是刘植不一样。 沈鸣鸢和这位名义上的姐夫,几乎没有往来。 她只是听说过他的为人。 都察院的御史,一个五六品的言官,他们每天做的就是批批这个,骂骂那个。 是满朝堂最不讨喜的人。 刘植就是这样一个人。脾气不好,性格怪异,但他在大是大非面前决不妥协。 他本可以置身事外,本不该和沈鸣鸢他们一起玩命。 可是…… 沈鸣鸢的手指攀着桌角,桌上的红漆被她抓出了几道痕迹。 良久,她才一字一句地道: “刘大人,这仇,我替你报。” 第64章 “公主的身上,全第章 全是血!” 沈鸣鸢话音刚落,程云秀就抄起了凤尾刀。 “杀他的是哪个?我去报仇!” 沈鸣鸢:…… 她一时语塞,没有顾得上说话,一旁的老杨已经开口了。 “云秀不要急,这个事要查查清楚。” 沈鸣鸢赞许地点头。 到底是老江湖了,就是比年轻人坐得住。 老杨:“待查清楚凶手的家人是谁,我们去灭了他全家。” 沈鸣鸢:??? 她生无可恋,将脸扭向司徒信的方向。 虽然这个男人给她一种不可信的感觉,可是比起眼前两个傻帽,简直太可靠了。 她恨不能把不省人事的他拉起来,让他拯救自己饱受煎熬的灵魂。 沈鸣鸢冷哼了一声,两只手一左一右,在两个人的脑袋上拍过。 “你们两个给我省省心。敌暗我明,眼下要做的,可不是跟人拔刀去拼命。” 程云秀挨了一巴掌,不服气地嗫嚅:“也不知道刚才是谁在跟别人拼命,还要别人来救。” 沈鸣鸢:………… 揉了揉眉心,她有点晕。 扶着桌子,她慢吞吞地坐到大堂的圈椅上。 老杨和程云秀一大一小,一看沈鸣鸢脸色不好,立即不敢吱声,一左一右地去扶她。 沈鸣鸢凝眉,思忖了片刻。 “云秀,”她问,“你在现场可有看到什么东西?” “我去的时候那里已经围了不少官差,趁着洛京府的衙役们把他们两个的尸体抬上担架,我看到他们两个是被一刀穿心。”她想到不知所踪的卢想楠,“刀法很准,肯定不会是卢想楠,是个练家子。” 说着,她从拿出一方手帕。 手帕上被鲜血浸透,此时还没有完全干,挂着一些粘稠的血浆。 “趁他们不注意,我从现场拿回了这个。” 她将手帕递到沈鸣鸢的手边,沈鸣鸢摸了一把。 手帕的材质很是细腻,一看就造价不菲。手帕的中间有一些断裂的痕迹,像是被锋利的刀刃切过。 沈鸣鸢做出了判断:“凶手拿这个东西擦了刀。若是飞龙卫,怎么会带这么精致的手帕,又怎么会舍得用它擦刀,然后随手丢弃呢?” “你是说……”程云秀想到了一个答案,转念又觉得不对,“是柳家的人吗?” 沈鸣鸢摇头。 她不知道。 在都察院里看到飞龙卫和母后,已经足够震碎她的三观。 这一夜惊险,她只能勉强打起精神。 任何一个可能的推断,都将会击碎她的心防。她不敢再想。 “杨叔。”她叫了老杨一声。 “殿下您说。” 沈鸣鸢起身,在程云秀的搀扶下往房间外面走。 “麻烦你去备车马,我们立即进宫。” “进宫?”程云秀有些不可置信。 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沈鸣鸢。沈鸣鸢受了一些皮外伤,她的衣服也因为一夜的激战有多处损毁。 血迹遍布罗裙,更是落魄而狼狈。 “你不换身衣服再去吗?” “换什么换?”想起这一夜受的罪,沈鸣鸢就没有好脾气,她冷冷道,“正好让那个老混蛋瞧瞧,他女儿被折腾成什么样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提起乱糟糟的裙裾,头也不回地出门。 老杨和程云秀在后面面面相觑。 良久,才问出一句。 “云秀,她说的那个‘老混蛋’,别是当今陛下吧?” “好像……就是他……” - 凝神的熏香催着,静气的茶叶喂着。 皇帝在书房里间的软榻上勉强睡了小半个时辰,就猛地睁开了眼睛。 天还是黑着的。他“嗯”了一声,朝房间外面询问,“小良子,什么时辰了?” “刚过四更。”房里传来乔良的声音,“爷您再睡会吧,上朝的时候奴婢叫您。” 门轴“吱呀”一声响,皇帝已经披着衣服,趿拉着鞋子,走了出来。 一边走他一边揉着额角。 头还在疼。 “栖凤殿那边,有动静了吗?” “回来了。”乔良说,“人不全,怕是出了什么事。” “能出什么事?” 乔良摇头:“不知道,据说那位回来的时候脸色并不好看,深更半夜的,砸了一个花瓶,两个茶杯。” 皇帝“哦”了一声:“那就是没什么事。她一向能沉得住性子,这么坐不住,肯定是吃了大亏。” 他一边走,乔良一边帮他穿衣裳,做到御案前的时候,他的龙袍已经被穿好。 乔良跪在脚边给他穿鞋,他的目光,已经陷入了桌案上的奏折中。 他批得累了就去睡了会,这个时候还记得离开时桌子的状态。 目光一停,他沉声问:“怎么多了一封?” 摆放整齐的奏折的最上方,是一封横着的。 乔良垂着头给皇帝穿鞋,一边穿一边说:“方才柳大人连夜递进来的,怕是有什么急事。奴婢不敢怠慢,赶忙送过来了。” 说话间皇帝已经翻开了奏折。柳阁老的字十分狷介,皇帝看了很多年。 他甚至熟悉柳阁老的行文习惯,越过那些冗长又必不可少的问安,他的目光落到了奏折的后半段。 眼中闪过一丝锋芒。 乔良穿好了鞋,站起身来,看到皇帝的表情,惊讶问:“这折子,可有什么不妥吗?” “妥,妥得很。”皇帝冷笑,“深更半夜连夜递进来折子,催着朕给沈鸣鸢封赏,他倒是一刻也等不得。” 乔良的眼皮跳了跳,看到皇帝冷漠的眼神,他不敢多话,只能拈出些不功不过的字词: “到底是咱们公主的舅舅,心中还是惦念外甥女的。” 手边的一根墨条,被皇帝攥在手心。 “啪”的一声,断成两截。 “做了那么多事,还心虚地做表面功夫。”皇帝的声音冰冷如寒铁,“他们真的觉得,朕还是当年那个无知无识的少年,任他们拿捏吗?” 柳皇后连夜出宫,分明是去为难沈鸣鸢。可是他的哥哥,却连夜递进奏折来,替沈鸣鸢请赏。 当面一套,背地一套,既不违逆圣心,又能达到自己的目的。 真是好算计。 皇帝的额角“突突”地跳。乔良自觉地来到他身后,替他轻轻按揉。 “陛下,有些话本不是奴婢该说的。只是老奴跟了您二十年,实在不希望陛下陷入痛苦之中。”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宽声安慰:“柳大人在朝中一手遮天,陛下就算要与他为敌,眼下也不是最好的时机。已经忍了二十年,不差这一时半刻。” 粗重的呼吸渐渐平息。皇帝闭着眼,缓声回答:“你说的对。我只是心疼我的鸢儿,这一来又不知要委屈她多少。” “公主还年轻,没有见过大风大浪,陛下若是真心为她好,便放手任她去闯。若是一辈子都只在父兄的庇护之下,她的肩膀又怎能肩负起整个大盛呢?” 殿中静谧,只有皇帝一生长长的叹息。 “当年,不该有她的……” 敲门声打破了两个人的交谈,小太监跌跌撞撞地跑进来。 原本疲惫的皇帝顿时睁开眼睛,瞪一眼传话的内官。 不等他开口,乔良已经先一步骂道:“冒冒失失没个正形,是嫌自己活得太长了吗?” 小太监被吓得发抖,声音也在不断哆嗦: “启、启禀陛下,小的实在不敢耽搁……定国公主求见,正在殿外呢。” 乔良接着数落:“求见就求见,怎么连话都说不全乎了?” 小太监的声音越发尖细: “公主的身上,全、全是血!” 第65章 沈鸣鸢:我主打一个撒泼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沈鸣鸢就不会哭了。 别的孩子坐在地上放声号啕,便有父母来轻声安慰。 她不行,她哭没有用。 只能拍拍土站起来。 久而久之,她也不记得哭的感觉是什么。 但今夜她只剩下一个任务,那就是在她的父皇面前,放声大哭。 哭得撕心裂肺,气吞山河,哭得三宫不息,六院不宁,哭得满世界都知道她受了天大的委屈。 她的那一身衣裙,是早些时候来参加宫宴时穿的。 崭新靓丽,鲜艳夺目。 现在却破破烂烂,衬得她整个人都像个讨食的乞儿。 她仗着自己看不见,开始在御案前乱摸,打翻了砚台,弄乱了笔墨,她还拿父皇绣着金龙与祥云的下摆擦鼻涕。 皇帝脑仁越发地疼。他向乔良递一个求助的目光,乔良却在一旁装死,视而不见。 消息这才一道一道从宫外传进来。 先是都察院报被劫狱,尸体横了一院子,人犯不知所踪。 后是洛京府报发现尸体,一个是关在都察院的卢孝文,一个是在都察院任职的刘御史。 兵荒马乱之间,祺王那个混小子也来凑热闹,说自己的医女在公主府诊治了一夜,回报沈鸣鸢遭人陷害,双目失明,此间形势复杂,凶徒险恶,恳请父皇彻查。 消息每传来一道,皇帝的脸色就沉一分,沈鸣鸢的哭声就大一分。 到最后,沈鸣鸢哭累了,伏在地上打哭嗝。皇帝也挺累了,坐在龙椅上揉脑袋。 父女俩对视半天,皇帝无奈开口:“你要什么你说话。朕都给你办妥。” 沈鸣鸢擦了一把鼻涕眼泪:“废黜柳后,贬为庶人,拉去砍头!” 皇帝:…… 他没好气地说:“你换个靠谱的要求。” “都察院并洛京府彻查卢孝文之死,挖出幕后黑手,让横死的刘御史瞑目。” 皇帝:………… 他沉着脸看向乔良,自暴自弃地说:“小良子,你来研磨,我来写废后的诏书。” 沈鸣鸢原是在父皇面前无理取闹,听见这句话,她一改脸上无耻之色,肃然看向她的父皇。 ——不过她看不到,脑袋稍稍偏了一点。 “父皇宁可和母后撕破脸,都不愿意彻查此案吗?你就那么怕她,那么怕柳家?”她的声音冷厉,带着森然寒气,“他们下手可是毫不留情,若不是潜龙卫司徒大人拼死相救,儿臣哪里还有命来这皇城禁苑撒泼打滚?” 一个头两个大。皇帝将薄荷油在掌心擦热,不断在太阳穴处揉搓。 天快亮了,马上就到了上朝的时间。留给这对父女的时间并不多。 他从桌案上抽出几封折子:“鸢儿,你看看。” 沈鸣鸢没有好气:“父皇是欺负儿臣看不见。” 皇帝:……………… 沈鸣鸢扑进来就开始嗷嗷哭,根本没有一点病弱样子。 他都忘了,他的女儿现在根本看不清东西。 一时间,他心中生起一些怜惜。放缓了语气,说: “柳世奇入主内阁,又兼管户部。朝内诏令,天下钱粮尽在他手。他那儿子掌管礼部,今秋科考,士子取用之权,也尽在他手。战事刚刚平息,百废待兴,朝野诸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兖州水患,西北军乱,哪一样不是迫在眉睫之事,哪一样不需要他这个权倾朝野的无冕之王做主?” 他觉得自己话语严厉了一些,又平复下来,吸了一口气,叹息道: “鸢儿,朕何尝不知,他一族权力滔天,已经到了可以覆灭王朝的程度?你以为朕没想过分他手中的权吗?” 殿中空旷,他的声音格外落寞。 “朕一手扶持了多少新晋之才,可那些人,要么死在柳氏党同伐异的魔爪之下,要么摇身一变成为柳氏党羽,为他们卖命。这么多年算来算去,只有一个宁家,勉强能从他们手中分些权力。可是宁家手握兵权,虎视眈眈,他们又是什么省油的灯吗?” 他怅然长叹:“朕这个皇帝,窝囊啊。” 带了些呜咽之音:“朕连自己的女儿都保护不好。” 沈鸣鸢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 她的衣裳破破烂烂的,脸上还挂着泪痕。 但她的表情,却坚毅无比。 她走上前,摸索着,将父皇的手拉住。 她的手上,还残留着对敌留下的伤痕。 皇帝惆怅地说:“父皇对不住你,让你受了这些委屈。” “身为公主,享万民食禄,或许就该受这些委屈。”沈鸣鸢的声音轻轻的,像是怕惊扰皇帝的情绪,“只是父皇,若是您愿意信任儿臣,” 她的声音渐渐变得坚定有力, “您护不了的新秀,我护;您锄不了的奸恶,我锄。大盛朝百年基业,不能轻易拱手他人,只要父皇开口, 儿臣鞍前马后,赴汤蹈火,绝无二话。” 这话在皇家,是一种忌讳。 皇家儿女,最怕在父母面前露出野心。 觊觎权力,便有问鼎皇位之心。 但这些话,沈鸣鸢还是说了。 她是大盛的公主,她肩上有整个王朝的责任。 她撩起破败的裙摆,翩然下跪: “父皇,您愿意信任儿臣吗?” 第66章 “沈鸣鸢,你这是引狼入室啊。” 天色将明。 随着宫门打开,聚集在文成门和武德门外的大臣们,排成两条长龙,鱼贯进入皇宫。 天子龙袍加身,坐于承天殿前。 又是一日朝会。 祺王混在人群里,随着文武百官一同上朝。 出门之前,他特意换了一件膝盖有夹层的裤子。 今天肯定要跪,还是久跪。 他老早就做好了准备。 他在队伍的前面,一边走,一边回头看了一眼。 都察院的左右都御史,和洛京府府尹,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祺王瞬间就乐了。 抖抖衣襟,一步三摇,往大殿而去。 一夜之间发生了这么多事,皇帝的心情很不好,脸色更是难看。 他在御座之上,百官在殿陛之下,隔着八丈远,就能闻到他身上浓厚的薄荷油味。 满朝文武支支吾吾,谁都不敢当出头鸟。 挨骂的挨骂,问责的问责,革职的革职。 只能将丧气写在脸上,却不敢多有微词。 只有沈鸣鸢一个,得了一架御赐的轿辇,乐乐呵呵,晃晃悠悠的,往宫门外去了。 这一夜先是辛劳,后是惊险,此时的她,有一种精疲力尽的脱力感。 如今尘埃落定,精神终于能松懈片刻。 轿辇来到宫外,老杨和公公们寒暄一番,安排她上车。 轿帘一掀,却见这位公主殿下,靠着轿厢,像个小猫一样睡着了。 - 翡玉江的江水很冷。那是司徒信坠入江中的唯一感觉。 他被江水裹挟着,不知道要漂流到哪里去。 刺骨的寒冷,内力尽失的疼痛,和水中强烈的窒息感一并袭来,紧紧包裹着他。 他在梦境中挣扎,像是逃亡一样,艰难无比。 耳边很嘈杂,他听到一些少女的声音。 “真是的,怎么躲到哪里都能被公主抓到……” “是你水平不够,还能怪我不成?” 嬉闹声打断了他的梦境。恍惚之间,他有片刻的回神。 然后又陷入了沉重的混沌中。 又有一道女孩的声音,凉凉的,有一种见死不救的冷漠:“公主殿下,你老实讲,你是不是能看见了?” 沉默。然后是无奈的回答:“怎么什么都瞒不过你?能看到一点影子了。” 丫鬟生了气:“明明能看到,还要玩瞎子摸人!公主你好缺德!” 打闹声调笑声奔跑声响成一片。 司徒信皱着眉头睁开眼睛,入目看到的却是孔雀纹的账顶。 他躺着的这张雕花床,无论是木材雕纹,还是帐帘丝织,都精致而又名贵。 是皇家才能用的规格。 “沈鸣鸢……” 他想起受伤之前的一些事情。 明媚的阳光被雕花窗切得细碎,尽数落在他的被子上。他扶着软塌起身,对着阳光伸开手掌。 多年练武,他的胳膊坚实健壮,有明显的肌肉棱角。 但比起武人,又有一种病态的精瘦。皮肤也是惨白的,不带血色,像一张透明的纸,隐隐显露出血管的痕迹。 这个时候的他本来应该叹一口气。可是气流到了嘴边,又变成一种微笑。 他恢复了一些精神,从床榻上起身,发现自己的衣服,正放在床边的矮凳上。 上面扣着一副黑色镶金边的面具,和一枚潜龙卫的腰牌。 后心的伤口已经凝结,但还是传来撕裂般的疼痛。 他忍着痛穿上衣裳,发现他衣服下面,是一份文牍。 封皮是黑色的,上面还有龙纹暗花。 他愣了一下,伸手拿过展开。 抬眼看去,就是“司徒信”三个大字。 ——司徒信的资料? 他往外瞟了一眼。房间外面的院子里春光正好。 沈鸣鸢、银环、秦素问,几个人打打闹闹。 目光又挪回来,他迅速浏览了一番资料上的内容,稍稍放下心来。 这份文牍很薄,只简要地记录了司徒信的身份信息,和他经手的一些案件。他用了差不多十年的时间,一点一点,从最底层一直爬到天字营。 如果不是不幸身故,这样漂亮的履历,在不久的将来,是有能力问鼎潜龙卫执掌大权的。 如今自己这个冒牌货,算是讨了个便宜,顶着司徒信的身份招摇撞骗。 文牍被放在枕边,看来沈鸣鸢已经派人去潜龙卫衙门核查过了。 ——也对,她那样心思如发的人,不可能任凭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在自己身边。 她倒是也没瞒他。 他的手指攥了攥,手背上青筋凸起。 依旧是软绵绵的,没有力量。 不知睡了几日。空气里氤氲着浓郁的药香,这些日子在公主府,应该是被好生照料过。 果然是那个沈鸣鸢。她的心比任何人都要硬,也比任何人都要软。 他笑了笑。放下文牍,将腰牌挂在腰间,面具却没有戴,随意地扔在矮凳上。 脚步还有些虚浮,他扶着墙壁,走出门去,停在廊下。 院子里阳光正好。 桃花一树一树地开,凝结成一片一片的粉色的雾。 树下的女孩们嬉笑、追逐、打闹。 “醒了?” 声音传来,他偏头看去。沈鸣鸢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他的身边。 她不知从哪里折了一枝桃花,攥在手里。 她和银环追逐了半天,跑得累了,脸上有一层晶莹的薄汗。 司徒信点头:“你的眼睛好些了?” “总算有救,没有太糟。” 然后是长时间的沉默。良久,司徒信才开口: “既然无事,在下也不方便在公主府叨扰,也该告辞了。” “喀喇”一声,手里的桃枝折成两截。沈鸣鸢递了一截给司徒信。 她不屑地说:“告什么辞?乖乖给我住着。本宫可是手可遮天的定国公主,从潜龙卫要个人而已,问题不大。” 司徒信:??? 他怔然接过桃枝,还想说些什么。未等开口,沈鸣鸢已经从台阶上跳下,再一次跑进院子中。 “小美人儿你别跑,让我再抓你一次!” 手中的桃枝传来幽微的香气,司徒信低头看了看。 他又抬头。隔着廊檐,他看到湛蓝色的天。 “沈鸣鸢。” 桃枝在手里转了半圈,他的声音,有些惆怅,也有些释然。 “你可知道,你这是引狼入室啊。” 第67章 养精蓄锐再启程 车轮滚滚,车铃辘辘。 狭窄逼仄的车厢里,沈鸣鸢翻了个身,含糊不清地“唔”了一声。 没有睁眼。 “从出城到现在两个时辰了,就这么睡着?” 程云秀被沈鸣鸢挤到了角落。她托着下巴,愁眉苦脸地盯着沈鸣鸢看。 “我家公主睡傻了可怎么办?” 司徒信的下摆被沈鸣鸢翻身的时候压住了。他小心翼翼地将衣摆抽出来,脸上是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 “秦姑娘这次的药里,下了足量的酸枣仁。她这一睡,怕是要到兖州城门下才会醒过来。” 程云秀无语。 沈鸣鸢的眼睛刚刚能看清,乔良就带着圣旨从宫里跑了出来。 兵荒马乱的洛京城,来不及消化卢孝文案带来的风起云涌,沈鸣鸢封了定国公主,跟王爷们平起平坐。 却因为养伤,并未来得及参与到朝政中去。 人们都做好了心理准备,等着这位祖宗养好身体,把波谲云诡的朝堂捅个窟窿。没想到没过几天,她就被一纸诏书,派到兖州城去了。 祺王妃的身体好几日差几日,秦素问走不开,就给她手底下这两个病号开够了半个月的药方,让他们带着半车珍贵药材上路。 秦素问不声不响,却是个狠人。临走之前她反复叮嘱程云秀,自己这次下了猛药,路上彼此要多留意一些。 ——原来是这个猛法…… 沈鸣鸢翻了个身,把程云秀所剩无几的空间,挤得更加无处落脚。 她在马车中间躺着,程云秀和司徒信一左一右坐着。程云秀被挤得没地方,她虎视眈眈的朝司徒信的身边看了一眼——他那边地方倒是大。 但她又瞥见司徒信的一双眼,又心有戚戚地收回目光。 在不算平稳的车驾中,她弓着腰起身,掀开车帘往外面走。 “车里太闷,我去找杨叔透透气。” 老杨在外面驾马车,听到里面的动静,自觉地往车辕边上坐了坐,给程云秀让出个地方。 程云秀小心翼翼地在沈鸣鸢身体的缝隙里找到一个落脚点,踮着脚出去了。 马车行进在旷野之上,已经进入兖州地界,从平原进入山区,四下是茂密的森林。 官道两旁,林木丛生,四月中,正是新绿叠旧绿的季节。 放眼望去,蓊蓊郁郁的,令人心旷神怡。 程云秀愉悦地伸了个懒腰。 “此次兖州公干,本是有仪仗同行的,就她多事,放着宽敞舒服的车马不坐,非要几个人挤在一起!” 她为了给沈鸣鸢腾地方,蜷着腿坐了一路,双腿酸麻得厉害。 在车辕上伸直了两条腿,好好敲打了一番,才叹一口气。 “也是,那车马仪仗,绵延出半里地,铜锣一响,满世界都知道定国公主驾到,便只能看到一些虚假的盛世太平。只是苦了我喽!” 她念念叨叨地跟老杨抱怨,老杨就只是笑。 程云秀护送质子,带进城的亲卫营一百多人,在这段时间内编入了公主府的府兵之中,随着巡查的车驾仪仗一并出行。 宽宽敞敞的马车里,什么都没有。 沈鸣鸢却是比他们早一些出发,在领到圣旨的当天下午,就布衣青衫,微服出行了。 这一路上,老杨和他们三个,驾着一辆破旧的马车,只说是看望亲戚的一家四口。 借宿旅店的时候,老杨还被老板娘调笑,说你这汉子样貌平庸,生出来的儿子女儿却一个比一个好看。 三个年轻人在后面唧唧咕咕地笑,老杨只能讪讪摸摸后脑勺,信口胡编:“他们娘好看。” 林间有风吹过,越过车帘钻入车厢里。 司徒信的伤还没好全,他有些怕冷缩了缩脖子。 沈鸣鸢睡在车厢里,也觉得冷。睡梦中她蜷成一团,手指无意识地抓着,想要裹被子。 ——哪里有被子…… 司徒信盯着她看了会,看她的身体,从像一只虾变成像一只球。 目光才落到自己的外套上。 仲春季节,有时候冷,有时候热。眼下不巧,是冷的时候。 司徒信也冷,舍不得把自己的外套交出去。但他看沈鸣鸢那副样子,纠结了半天,还是脱下了外衣。 他的体温比别人低一些,衣服也算不上温热,但是盖在沈鸣鸢身上的时候,沈鸣鸢还是满足地笑了笑。 司徒信刚给她盖上,就打了个喷嚏。他有一些后悔,又想把衣服抢回来。 他这边一拉,那边沈鸣鸢却是一把拉住。 睡得混混沌沌,六亲不认。 司徒信不悦地“嘶”了一声。冷风灌进脖子里,他忍不住一个冷颤。 车帘被掀开,风灌了进来。他挪动身子,想去把车帘掩上。 刚刚欠欠身子,沈鸣鸢就是一个翻身,在他站立不稳的时候,推了他一把。 他“啪”的一下摔在了车里。 他虽然武功全失,但身手还算灵敏,不至于一推就倒。 可这车厢实在是狭窄,没有他调整的空间。 眼看就要砸在沈鸣鸢的身上,他抬臂一撑,胳膊停在沈鸣鸢的耳边。 好歹是在两个人中间,拉开了一些距离。 这个时候的司徒信,本应该立即起身。 然而微风吹起了沈鸣鸢的头发丝,司徒信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觉得应该帮她整理一下。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去。手指刚刚碰到沈鸣鸢的鬓角,沈鸣鸢就蓦地睁开眼睛。 杀气腾腾。 程云秀跟老杨坐在车辕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正聊到兴起的时候,听到车厢里传来“咚咚”的动静。 她一愣,想要掀开车帘去看,可是刚刚侧过半个身子,就见一个人影朝她砸来。 她本能的向一边闪去,同时伸手搭了一把,好歹没让司徒信掉到外面。 “怎么了这是?” 沈鸣鸢睁开眼睛,意识还没有完全清醒的时候,就给了司徒信一脚。 差点把他踢下马车。 就算司徒信心里坦坦荡荡,这事也没法解释。 ——何况她心里还有鬼。 他被程云秀扶着起身,敷衍地答道:“误会,误会。” 程云秀又莫名其妙看向车里的沈鸣鸢。 沈鸣鸢睡得迷迷糊糊的,茫然地与程云秀对视,还没有反应过来,踢司徒信的那个人是自己。 她揉着脑袋低下头,这才发现身上盖着司徒信的衣服。 半睡半醒,之间没有分清梦境和现实,她有些不好意思对司徒信说: “抱歉,刚刚可能是做噩梦了。” 司徒信表情僵硬,不置可否地摇摇头。 三个人大眼对小眼,老杨的声音不合时宜地传来,带着沉重而严肃。 “诸位,有麻烦了。” 他话音刚落,周围的草丛中就是一阵翕动。 一群壮硕的汉子站了起来,拦在马车前。 他们的手中,有刀。 第68章 “此第章 此山是……我开……” 柳皇后因为言行失德,有失天下表率,被罚栖凤宫中思过。 连手上的凤印都由宁贵妃亲自管理。 宁贵妃想了两日两夜,也想不通为什么。到第三天上,她把祺王叫进宫里来。 他这个儿子,从十三四岁上开始就不跟她说实话。 母子俩在大榕树下对坐了两个时辰,从旭日初升坐到艳阳高照。 祺王就当了两个时辰的谜语人 问了半天也没问出个所以然,宁贵妃只能关上门自己琢磨。 从艳阳高照,琢磨到夕阳西下,她终于勉强说服自己:应该还是因为在宫宴上冲撞了陛下。 待到半夜的时候,她从梦中惊醒,又觉得这个结论不对——这何异于皇后因左脚先迈进门槛而被责罚呢? 她懵懵懂懂,迷茫纠结的这段时间里,他那位宝贝儿子祺王殿下,已经在朝里朝外走了一遭。 江东在暗他在明,几位官员的府邸走一圈下来,他就已经打听明白了。 沈鸣鸢去兖州,并非单纯代天巡狩,而是趁着汛期未至,查访河堤的修筑情况。 兖州在黄河下游,泥沙在这里聚集成地上悬河,一到夏天暴雨的季节,就有溃堤洪害。 年初的时候,钦天监那里就已经算出,今年夏天雨水丰沛,多地可能都有涝害,兖州自然首当其冲。 这是表一层,还有里一层。 兖州是柳世奇发迹的地方。 柳氏宗族势力庞大,柳世奇一开始只是其中的旁枝。他考中进士之后,被下放到了兖州南鼓县做县令。 后来又一路升迁,做到了兖州知府。 这才在柳氏宗族中展露头角。 以至于后来调至京中,一路青云直上,入主内阁,成为权倾朝野的首辅。 沈鸣鸢刚刚和柳后撕破脸皮,又在这个时候被派去兖州,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晚饭过后,祺王妃在院子里打理葡萄架,他摇着折扇在石桌旁边看。 目光落在妻子日渐丰腴的腰身上,他露出一个微笑。 ——小丫头。 他想。 ——兖州那地界可不太平,常有山贼水匪出没,你可得全须全尾地回来呀。 - 沈鸣鸢睡得懵。不过她看到刀的时候,就瞬间清醒了。 这几乎已经是下意识的习惯,铭刻进了她的血脉里。 这一行四人轻装简行,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即便遇到劫道的草寇,也都面不改色。 老杨勒住马,程云秀已经抢上一步,将凤尾刀横于胸前,护住几人。 唯一不擅长正面应敌的司徒信,警惕地抬起头,看四周围的景致。 这一路他虽然坐在马车里,但眼睛却一直在窗外,时刻关注着周遭的景物。 脑子稍稍转了转,他问老杨: “兖州城北一百里?” 老杨点头。 他的嘴里叼着根稻草,此时“噗”的一声,啐在路边:“再往前五里地,就是南鼓县城了。” 南鼓县…… 听到这三个字,沈鸣鸢的脸沉了下来。 这不就是柳世奇二十几年前做官的地方吗? 她半个身子在车外,警惕地打量这几个山匪。 当头的一个瘦子,手里扛着一杆锄头,故意作出一副凶巴巴的表情,来到他们的面前。 “此山是……是……是我开……” “你开个屁!山是朝廷开的,路是朝廷修的,你占山为王,脸皮倒是厚得很!” 他说话有些结巴,拦在马车面前,磕磕巴巴地说打劫的贯口。程云秀没等他说完,已经开口骂了回去。 凤尾刀出鞘,她挽了个漂亮的刀花,吓得结巴往后退了两步。 “你、你、你不要不……识好歹,我们老、老大可是……这地界头……一号……” 他一边结结巴巴地说,一边连连后退。 这一退,正撞上一个壮硕的身体。 是一个大汉。 这大汉脸上满是胡须,身上肌肉虬结,赤裸着半边胸膛,上面还纹着虎头纹身。 猛虎凶恶,正在咆哮。 说话间,潜伏在山林中的山匪,已经纷纷握紧刀,聚拢在大汉的身前。 看来这就是他们的“老大”。 沈鸣鸢将这人打量了一番,旋即看向司徒信。 两人目光相对,彼此点头。 兖州地界多山匪,在往南二十里地,就是大名鼎鼎的水泊梁山。 在这里遇上劫道的,并不意外。 他们微服出行,来到南鼓县地界,距离兖州城也不是很远。如果因为几个土匪就暴露了身份,那才是大大的不值。 沈鸣鸢绷紧的后背松懈了下来,慢吞吞地坐进马车里,放下车帘,任凭程云秀去周旋。 司徒信一脚踏在车辕上,本也想说些什么,却被沈鸣鸢一扯,一并进了车里。 沈鸣鸢的声音还有一些嘲弄:“那几个人的武功路数,都是横练的功夫,最擅长与人较力。难不成你还要去跟他们打架?” 司徒信的功夫仅限于逃跑。若是让他跟人拳拳到肉地去打,那简直是要他的命。 ——字面意义上的要命。 他本不打算动手。但他也不想跟沈鸣鸢共处一室,何况还是这么狭小的车厢。 他心虚。 他垂下眼帘,用纤长的睫毛阻挡沈鸣鸢的视线。 怕什么来什么,沈鸣鸢从身上脱下司徒信的外套,递到他的手中。 “我的身体已经好差不多了,司徒大人体弱多病,还是穿暖和些吧。”她笑着补了一句,“还是要多谢你,怜香惜玉。” 司徒信被沈鸣鸢说得有些不好意思。思绪很乱,再乱想下去肯定会脸红。 听到这句“怜香惜玉”,他立即决定用玩笑话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怜香惜玉?殿下所指,是把飞龙卫砍了一院子的那个香那个玉?” 沈鸣鸢翻了个白眼:“当初就不该救你。冲你这张讨打的嘴,就该让你死了算了!” 沈鸣鸢和司徒信觉得这群山匪好打发,程云秀和老杨也抱着看乐子的心态。 她抽出凤尾刀的时候,几个山匪的脸色就已经不好看了。 这官道上带刀出行的人,要么是江湖上游走的镖客侠士,要么是朝堂之上的官府公人。 都不好惹。 他们这个寨子,以前只抢有钱人,不打平头百姓的主意。 只是前些日子被伏虎帮吞并,成为伏虎帮的一个堂口,要按月纳贡。 兖州地界本就穷,还年年遭水灾,更是抢不到几个钱。一群人凑不出半两银子。 眼下他们又急着抢些银钱去买药,就顾不上那么多了。 见这一行人带着女眷,应是好欺负,就一改先前原则,昧着良心来打劫。 没想到碰上这么个扎手的点子。 结巴上下打量着程云秀:“乖了个乖,公……公鸡下蛋,娘们儿拿……拿刀……老……老八我今天……可、是开眼了……” 话音刚落,一枚石子就被程云秀凌空踢起。 “给老娘把嘴巴放干净点!”程云秀凤眼一挑,周身气场全开,顿时杀气腾腾,“识相的就快滚,打劫打到姑奶奶脑袋上,是嫌自己活得太长了吗?” 石子飞起,打向结巴的眼睛。 却被一只手接住了。 胡子大汉嫌弃地把结巴往边上一推,喝了一声。 如同虎吼,程云秀身后的马被吓得浑身颤抖。 他原本将一把九环刀扛在肩头,此时“铿”地一声在地上。 “少特么废话,身上值钱的东西,都给老子交出来!” 声音震耳欲聋,马车里的两个人也听得清清楚楚。 司徒信低声问:“公主殿下,这人内力雄浑,武功可不差,程将军应付得来吗?” 沈鸣鸢哼了一声:“你这个废柴,轮不到你小瞧我家云秀!” 第69章 “夫君,奴家该如何是好?” 程云秀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么不知死活的人了。 上一个是在她十三岁的时候,在天枢军中,有一个比她高一个头的小伙子找她打架。 她那时候虽然扮成男孩,但身架本就小,年纪还不大,扛刀都费劲,看上去很好欺负。 然而没人敢欺负她。因为她打架不要命,在军中是出了名的。 挑衅以男孩掉了两颗门牙告终,程云秀鼻青脸肿地叉起腰,擦一把流到上唇的鼻血,对一群围观的兵痞道:“还有哪个不服?” 她矮矮小小的,站在夕阳里,影子被拉长成一个魁梧的壮汉。 天枢军没人敢不服。 如今倒被几个打家劫舍的山贼强盗欺负到脑袋上了。 她冷叱一声:“承平年间,光天化日,你们这些山匪,仗势欺人,打劫良家,真是不要脸!” 胡子大汉实在交不齐四月的贡金,所以才硬着头皮来打劫。 看到程云秀这样悍勇,嘴皮子又不饶人,他更是觉得害臊。 结巴忍不住还嘴:“你……你你放……承平个屁,老子就是吃不起饭,才来当的土匪!”他一着急,反而不结巴了,“填饱肚子要紧,脸皮算个逑!” 车厢里的二人一直侧耳听外面的动静。听到这句话,司徒信看到沈鸣鸢的眼皮跳了跳。 “有什么不对吗?” “来兖州之前,我看过户部去年的税账,兖州十二县岁收颇丰,怎么会吃不起饭?” 司徒信凝眉:“也许是这人口不择言,信口胡诌?” 沈鸣鸢摇了摇头。她没有急着定论,将食指压在嘴唇上,示意司徒信接着听。 司徒信点了点头。 结巴的话絮絮叨叨,待激动的情绪随着倾吐宣泄尽了,就又开始期期艾艾: “你……你少废话,把、把身上的钱财都……都……” 胡子老大嫌他丢人,上前一步,把他拦在身后。 他对程云秀道:“姑娘既是练家子,大家就都是拜关公的人,还请姑娘行个方便。姑娘衣着简朴,马车也很是破旧,想必家境拮据。李某不做趁人之危之事,只是雁过拔毛,姑娘身上钱财,看着留下些,便放你们离去。” 程云秀:??? “合着我给你钱财,还得谢你不赶尽杀绝之恩?这是什么屁话!” 胡子老大面露窘色。 这一行四人有男有女,行头简朴,看着像是走亲戚的。 大当家把寨子的现银都拿去充了公,他给婆娘买药都成了问题。若非如此,他也不想厚着脸皮赚这种不义之财。 他举起九环刀,刀背上的铁环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文的不行,那就武的吧。姑娘请!” 程云秀很久没跟人打架了。 上一次在都察院,她只恨自己去的太晚,没有赶上和沈鸣鸢并肩作战的机会。 在京城的时日太过安闲,她心中烦躁,如今见有架打,乐乐呵呵地拔刀出鞘。 “来啊,正好试试姑奶奶的刀!” 乒乒乓乓,铿铿锵锵,程云秀提起凤尾刀,就跟这些土匪战在一起。 司徒信将车帘掀起一个角,瞄了一眼,笑道:“程将军果然厉害,这是以一敌八啊。” 沈鸣鸢从司徒信的言语里感觉出一丝幸灾乐祸。 “你很乐嘛。” 能不乐吗?以前凤尾刀打的是自己人,现在打的是敌人。 司徒信可太乐了。 可惜这点邪恶的快乐,不能跟沈鸣鸢分享。他“嘶”了一声,正色:“钦佩,钦佩。” 沈鸣鸢的神色却很凝重。她熟悉程云秀的武功,不需要偷瞄,只需要听一听外面的动静,就能判断出战局。 “那个汉子武功不俗,云秀毕竟以一敌八,与他们缠斗久了,必然会落下风。” 话音刚落,他们两个就觉得马车一震。 原本坐在车辕上看热闹的老杨也飞身而起,加入了战局。 司徒信问:“现在呢?” 沈鸣鸢侧耳听了听:“现在差不多。” 胡子老大的脑袋有点疼。 他先前只是觉得点子扎手,跟陈云秀和老杨缠斗了半天,他意识到眼前的点子不只是扎手的问题。 一个不慎,他小命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他带着人,跟他们从车头打到车尾,再从车尾打到车头。 他原本不想再跟这群人纠缠,寻摸着找个机会开溜。可是在车马之间游走的时候,他却闻到车厢里传来一阵很浓郁的药材味道。 山寨里的婆娘,最是需要用药的时候,可是寨子里的积蓄上个月都给大当家交了供金。 一寨的兄弟吃饭都有问题,更不必说花钱买药。 他被程云秀逼得节节败退,两刀相错,火花飞溅,刀背上的九环“喀喀喀”被斩断好几枚。 他且战且退,一个虚招拉开距离,他立即飞身跃起,落到车辕之上。 程云秀和老杨此时都在数丈之外,他们谁也没有想到,这个大汉会上他们的马车。 车里的沈鸣鸢和司徒信都不是省油的灯,这位老大落在他们两个手里,就有的好看了。 程云秀和老杨彼此相视一眼,幸灾乐祸地笑,谁都没有回援。 谁知道长鞭落地的声音一响,骏马一声长嘶,车轮滚动,整驾马车飞也似的朝着山路驶去。 远远的,传来大汉的一声大喝:“我的兄弟要是少一根头发,你家少爷夫人,就性命难保了!” 话音还没有落下,凤尾刀就已经横在了结巴的肩头。 结巴惊恐地缩起瞳孔:“老老老、老大,救……救我……” 沈鸣鸢和司徒信正在看热闹,倏然感到马车一沉,一个重物落了上来,带着他们不知去往哪里。 他俩倒也没太慌张,彼此对视。司徒信听见“少爷夫人”四个字,立马浑身不自在了起来。 沈鸣鸢却只顾着傻乐,她夹出一个娇滴滴的声线: “夫君,奴家该如何是好啊?” 第70章 谁家少男不怀春 山路不平,马车行得很是慌乱。 司徒信的心也很乱。 马车驶离官道,绕上了崎岖的山路,车厢颠簸得厉害,又有多个急转弯。 一会他挤到沈鸣鸢,一会沈鸣鸢挤到他, 沈鸣鸢微服出行,布衣粗裤,没有用过脂粉,身上只有淡淡的皂粉香味。 却让他晕乎乎的。 暮色沉了下来,天光不明,透过车窗的光线就更加昏暗。 他看看沈鸣鸢的侧脸,在那一瞬间,他不知所措的表情忽然凝固了。 他在军中多年,少情寡欲,那些糙老爷们儿断不会跟他讲什么少男心事。 母亲去世得早,长兄的孩子都能打酱油了,亲人也从未跟他分享过各自的情感历程。 ——他不熟悉。 他心动得快,理智却来得很晚。 在这土匪头子“劫持”的半道上,他忽然意识到,一向杀伐果决的他,为什么在这个沈鸣鸢女人面前,会变得瞻前顾后。 想明白的他,浅浅笑了笑。 情绪随着眉宇舒展,那些忐忑不安、进退维谷的情绪,在这一瞬间,像是被他团成一个球,扔进了车窗外的万丈深渊。 他们本是生死相争的敌人,却也在某一个瞬间生死相依。 ——不意外。 他想。 他又长叹了一声。 ——还是略微有一点意外,或者说,计划之外。 铁马冰河的戎马生涯里,连生命都是稍纵即逝的东西。 何况幽微的情绪。 他这种不知道明天是否还活着的人,向来珍惜眼下的每时每刻。 他把这些情绪紧紧抓在手心,顾不得纠结,更舍不得放开。 “沈鸣——唔……” 他刚想开口,眼前的沈鸣鸢已经起身。 酝酿好的氛围被她雷厉风行的行动破坏了,司徒信的话噎了回去,又释然地笑笑。 她提着雪凝剑,风风火火掀开轿帘,司徒信在一旁看着,觉得此时的她,可爱极了。 李虎近日倒霉透了。 寨子里的事务一团乱麻,他那能干的妻子却偏偏即将临盆,分不出心思帮他打理寨中事务。 大当家那里的贡钱催得紧,他带着兄弟在山脚下盯了一整天,愣是一个有钱的过路人都没蹲到。 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破天荒地抢穷人,没想到碰上这么个难缠的对手。 ——好在车里的两口子好对付,那两个下人再厉害,也要投鼠忌器的。 待拿了他们车里的药,就绑着这两口子换兄弟,大家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相忘于江湖。 也就相安无事了。 一边驾着车往寨子赶,他一边庆幸自己运气好,截了个车上有药的。 下一刻,寒冷的剑刃就横在了他的肩头。 李虎:…… 女人的声音听来一点都不着急,反而有一种猫戏耗子的从容: “你这当老大的扔下兄弟就跑,也太不够义气了吧?” 李虎瞪着眼睛回望,先看到一柄冷白色的利剑。 比雪还冷。 再然后,他看到了拿剑的女人,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他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 马车到底还是停在了山寨前。沈鸣鸢把剑握在手里,叉着腰仰头看破败的大门。 这是用柴草随意搭出来的,乍一看还以为是良莠不齐的柴火堆,根本不像话本里那种阴气森森的土匪窝。 沈鸣鸢乐呵呵地笑:“胡子大哥,你这山寨,也太寒碜了吧?” 李虎垂着脑袋,长吁一口气。 他跟沈鸣鸢的僵持,持续了两个弯道。到山道的第三个拐弯处时,他就认输了。 他驾着马车,手却哆哆嗦嗦地颤抖,嘴里不住说着“女侠饶命”。 女侠不打算要他的命,女侠也没打算跑,女侠说:“带我去你山寨瞧瞧”。 前半程路,他是凶神恶煞的土匪,后半程路,他就成了低眉顺眼的车夫。 他把沈鸣鸢引到寨子门前,听着她把自己奚落了一番,才蔫头耷脑地说:“世风日下,日子不好过啊。” 他俩交谈着,司徒信也抱着他们装满各类药草的行李,从马车里跳了下来。 一仰头就看到破败不堪的寨门。 “哟,大哥这寨子修的,还挺接地气的。” 李虎:…… 他们走进寨子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 寨子人不多,但对李虎都很恭敬。见他回来,都殷勤地打招呼。 看到他身边带着个姑娘,还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毕竟除了夫人,这位姑娘可是独一份的。 ——他们寨子里的狗都是公的。 老老少少把目光落在沈鸣鸢的身上,司徒信就护犊子一样地瞪他们。 他气场全开的时候,周身杀伐之气普通人根本招架不住,大家赶忙收回目光,瑟缩着脖子走开了。 司徒信就又乐呵呵的。 他先前纠结,因为他没想明白为什么见着沈鸣鸢就不自在。他想明白以后,就欣然接受了护花使者的新身份,再也不纠结了。 看着沈鸣鸢把李虎压得唯唯诺诺,他目光里还有不少赞许之色。 ——我眼光可真好。 沈鸣鸢在感情上完全不开窍,她这一路都没觉出司徒信不对头。她只顾着训李虎,把大哥训成孙子: “你既有难处,开口就是,为何非要强抢,说得好像你打得过我似的。” 李虎只能唯唯点头:“女英雄,您了不起!” 他们刚进寨子,就听到房屋深处有人声。 待走近了,嘶吼的声音就越发清晰: “李虎!你这个杀千刀的混蛋!一哆嗦爽的是你,现在却要老娘来受罪!……日你祖宗的,疼死老娘了!” 这话甚是粗俗,也不避忌两个人床笫间的那点事,若是在平常,李虎定会觉得那婆娘丢人。 眼下他一听这话,冷汗顿时冒了一身,不觉加快了脚步。 卧房分了里外两间,用一道破布帘子格挡。刚一进门,沈鸣鸢就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妇人在里间问候李虎的祖宗十八代,老郎中在外面急得团团转。 见李虎回来,赶忙问道:“可抓回药来了?” 李虎没劫到财,哪有钱抓药?他只能讪讪地指指沈鸣鸢和司徒信。 司徒信立即将怀中的包袱拿到老郎中的面前:“这些药材,你挑能用的用吧。” 他和沈鸣鸢都是秦素问的病人。秦素问怕路上现买的药质量不好,临行前亲自去了一趟京城最好的仁心堂。 他们两个人的药,品相自然是最顶尖的。 老郎中急急忙忙拆开行李中乱七八糟的牛皮纸,脸上的阴云也很快一扫而空。 “白术,苎麻根,这是止血的,黄芪,茯苓,这是益气的……奇怪,怎么有这么多酸枣仁——妈耶还有人参!这人参品相也太好了,夫人有救了!” 他自顾自地念叨半天,忽然抬起头,左右看看沈鸣鸢和司徒信,狐疑问道: “你们……是来接生的?” 沈鸣鸢:??? 第71章 女人你是在玩火 沈鸣鸢一个黄花大姑娘,她哪里懂生产的事。 她听说李虎劫他们是急着抓药救老婆,就二话不说,立马跟着来了寨子。 她以为自己只需要送个药。 老郎中一问,她脑子瞬间一片空白。 她瞄一眼司徒信:“你,你会吗?” 司徒信:??? 他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我只给马接过生。” 他倒是没扯谎。军中战马下崽,他跟着军营里的老兵,学过一些接生的手艺。 可是马和人哪能一样呢! 李虎一听司徒信有接生经验,只顾着把司徒信往房间里推:“人和马差不多,拜托拜托!” 他们行走江湖,没那等世俗礼教的牵绊。司徒信虽是个男人,在他眼里却是来救他婆娘的神仙,能帮接生,他还得磕头感谢呢。 司徒信却不自觉地偷瞄一眼沈鸣鸢。他被李虎推了个踉跄,忙不迭地指着沈鸣鸢:“她也会的,她是个姑娘,让她去!” “我哪里会?” “天枢军中不用接生马崽吗?” “天枢军的马都是我从陆文奚那抢的!” 司徒信:…… 他忍不住看看焦头烂额的李虎,再回头看看理直气壮地沈鸣鸢。 ——这两个人,到底谁才是土匪啊! 李虎顾不得看这一男一女眉来眼去,他一手一个,运力一推,就把他们两个推进了里间。 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他们两个在战场上,断肢残臂见得多了,本不应该害怕。 可是进门来的一瞬间,却纷纷闭上了双眼。 如果司徒信没有意识到他喜欢沈鸣鸢,他也不会这么如临大敌。然而他现在很有守男德的责任心,不该看的绝不瞎看。 沈鸣鸢则是……她看到女人流血,她就觉得下体疼…… 纯粹是一种生理上的共情…… 但她很快就调整好了心态,睁开眼睛,来到床前。 房间的陈设很简单。靠墙一张木床,床上是个怀胎十月的女人。 阵痛持续了一天一夜,女人的头发被汗水打得透湿,嘴唇也被咬出好几道口子。她的裤子扔在一边,腿间不住地流血,床单被染得血淋淋的。 沈鸣鸢还没来得及开口,女人又开始破口大骂: “草你大爷的李虎,你他娘的怎么找了个男的来!” 司徒信一听这话,更是不自在,闭着眼睛转身就走。 他的胳膊却被拉住了。 沈鸣鸢急着拉他的手腕,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掌缘碰到了司徒信冰冷的手。 司徒信却一窒。 他中毒以后手就冷得厉害,沈鸣鸢的手掌却暖烘烘的。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想反手握上去,但他很快压制住了这个不理智的想法。 他吸了一口气,吸到了满屋的血腥。 他毕竟是嗜血长大的,这一屋子血腥味,反而让他冷静了下来。 虽然这种冷静只有一瞬间。下一刻他就又不冷静了。 因为他听到沈鸣鸢说:“别走,我需要你。” 这话像一柄利箭,直戳他的心脏。 这样的请求,他怎么可能拒绝? 他怔然点头:“好。” 沈鸣鸢来到女人的面前。女人虽然骂骂咧咧,但也知道,这姑娘是在帮自己。 她在寨子里这么多年,向来是跟男人在一起,她甚至觉得自己也是个男人。 可是在这种只有女人会共情女人的场合下,看到沈鸣鸢,她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放心。 她盯着沈鸣鸢,不再骂骂咧咧,而是说:“妹子,若是我今天死在这里,也不会算在你头上,你放心就是。” 沈鸣鸢替她撩开额前润湿的头发,郑重道:“这种时候,勿言生死。你想着活,你才能活下来。” 条件恶劣,一切从简。 沈鸣鸢虽然没有接生的经验,却有治伤的经验,她知道第一步是清洁。 脚边的水盆里有温热的水,应该是刚刚烧过的。她撩出一些,把手洗净,才在床尾坐下。 撩开女人的裙摆,看生产的情况。 入口处已经能隐隐看到孩子的头顶。 一天一夜,满寨子都是帮不上忙的废物,她已经做得很好了。 “孩子看到头了,”她说,“你不要乱喊乱叫,留着体力。——司徒信,让他们盛一碗红糖水来,用开水化。” 司徒信撩开帘子去吩咐李虎,沈鸣鸢则轻声劝慰女人。 柳皇后生产九皇子的时候,沈鸣鸢溜进产房,看过半程。 虽然那时候年纪不大,但有些细节她还记得。 那时候的柳皇后,虚弱得发不出一点声音,几次因为力竭而昏睡过去。眼前的女人体力却十分充沛,这是好征兆。 她缓慢地推起女人的膝盖:“你试着调整一下吐息,先气守丹田,再一点一点吐出来,呼气的时候持续发力。” 她是练武之人,虽然不懂生产,但却懂发力之道。 “我们试一次,吸——呼——” 她一边安抚着女人的情绪,一边推着女人的膝盖帮她调整姿势。 这一次女人没有骂人,她吸饱一口气,又缓慢吐出来,一番发力以后,才稍稍放松一些。 她感慨道:“果然有个姑娘,心里就踏实多了。” 说话间,司徒信端进来红糖水。他还贴心地插了根苇管子,待女人喝完,又将参片塞进女人嘴中:“压在舌下。” 补充好温度和能量,女人恢复了一些精神,借着休息的间隙,她对沈鸣鸢笑:“你相公,他心挺细的。” “胡说什——”司徒信张口就否认,沈鸣鸢却朝他递了个眼色。 沈鸣鸢虽然年纪轻,但以大盛民风,她这个年纪早就成婚生孩、相夫教子了。 想来女人是把他们当成夫妻搭配,专门接生的手艺人。 她初为人母,身体疼心里怕,这时候最需要安抚,若是让她知道自己毫无经验、司徒信只接生过马,她心里一慌,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沈鸣鸢露出一个令人安心的笑容:“我和我相公生过三个孩子了,都顺顺利利的,一点事没有,有我在你安心就是。” 司徒信:…… 他有点佩服沈鸣鸢空口说瞎话的能力。这污七八糟的话,她说来竟一点都不脸红的。 他自己倒是觉得耳根子在烧。 沈鸣鸢啊…… 他百爪挠心。 你是在玩火啊。 第72章 你当干爹,我当干娘 “孩子的头大,产道狭窄,你要托着孩子,才不会造成严重的撕裂。” “不要急,发力要慢和持续。” “脐带剪断。” “胎盘也要娩出,你伸进手去剥一下。” 司徒信的声音很和缓。沈鸣鸢原本心里没底,但司徒信的声音让她从容而坚定。 婴儿发出响亮的啼哭,司徒信小心把孩子抱在怀里,替她擦去血水和胎脂。 沈鸣鸢则坐在床尾,帮女人处理撕裂的伤口。 梁三娘仰头躺在床上,不住地喘气。司徒信用襁褓把孩子裹好,抱到女人的面前:“是个丫头,你看多可爱!” 梁三娘抬眼瞄见女儿皱巴巴的脸,生无可恋地将脑袋转向一边:“完了完了,丫头像爹,这狗玩意太丑了抱走抱走!” 司徒信没想到她是这个反应,愣了一下,从善如流地将孩子抱走。 转身的时候,梁三娘又说:“你抱过来,让我看看。” 已经夜深。两夜一天的折磨,梁三娘筋疲力尽。 司徒信抱着孩子去了外间,李虎惊喜的声音震耳欲聋,吵得她心烦。 她忍不住开口骂道:“踏马的李虎,老娘瞎了眼看上你这么个夯货,别特么聒噪了老娘心头烦!” 李虎本牵挂梁三娘,担心她身子不适。听到房间里的动静,顿时放下心来。 他一边摸女儿的小脸,一边隔着布帘子对里间讨饶。 “三娘你要啥你开口,就是要天上的月亮老子也给你摘来!” 房间外挤着不少看热闹的兄弟。嫂子生了一天多就骂了一天多,他们心里也跟着着急。如今终于母女平安,满寨子都能放下心来。 一个嘴贫的兄弟挤在门外,冲着李虎喊道:“大哥,都当爹了,还不给弟兄们包红包?” 想起这事李虎就来气,回头就是一声吼:“包个屁,老子连买药的钱都拿不出来。” 钱没有,所幸药不缺。 老郎中从沈鸣鸢和司徒信的药里挑挑拣拣,凑出半张方子,叫人去熬。这时候药已经熬好。 他派了个男孩送药,李虎一把夺过烫手的粗瓷碗,连跑带跳地扑进里间。 产房里一片狼藉。沈鸣鸢还没有来得及收拾,水盆就被李虎踢翻了。 洒了一地。 梁三娘刚刚睡着,就被这动静吵醒,看到李虎像个傻子一样冲进来,张口就是一通骂。 李虎也不生气,老老实实地伺候妻子喝药,看着她喝自己还嘿嘿笑。 在门口守着的几个小伙子,见老大离开,纷纷涌进外间,抢着看新出生的宝宝。 司徒信怕他们毛手毛脚,冷厉的目光扫了他们一轮。他们吓得气都不敢喘,躲在门边,围成一个圈。 他又抱着孩子回里间,刚刚停驻目光,就看到李虎扑过来,“噗通”一声,跪在了满地的污水中。 他这一跪,床上的梁三娘也要起身,被沈鸣鸢强行按住。 李虎跪在地上,朝着沈鸣鸢和司徒信不住磕头: “感谢哥哥嫂嫂相救之恩,李虎无以为报,只能当牛做马。待着孩子长大认你们做干爹干娘,以后给你们送终扶棺,披麻戴孝!”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踩在司徒信的雷点上。 他想反驳自己跟沈鸣鸢不是两口子,又想问问李虎,你这三十出头的汉子怎么好意思管我叫哥哥,他还好奇这人到底会不会说话,怎么大喜的日子,张嘴就是养老送终。 但他看到李虎恳切的表情,还是闭了嘴。 瞄了沈鸣鸢一眼,看到沈鸣鸢对“哥哥嫂嫂”、“干爹干娘”之类的浑话无甚反应,他稍稍放下心来: “李大哥快快请起,我们两个都没什么经验,这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纯属运气好罢了。” 李虎脑子一根筋,梁三娘却是个聪明人。她眼睛骨碌转了转。 刚才接生的时候她就听见,这个男人一直在发号施令。那个女的若是真的生育过,怎么连剪脐带这种事情都不知道? 她狐疑地看向沈鸣鸢:“姑娘难道不是来接生的?” 大事已了,沈鸣鸢终于能说一些玩笑话。她笑:“我们两个,是你家丈夫绑来的肉票。” 外间的那些小伙子们,将门帘掀起一个缝,神秘兮兮地偷看里面的情况。 下一刻,就被他家寨主夫人的怒吼震聋了耳朵。 “李虎你个不开眼的混账货!怎么什么人都绑!” 大嫂凶悍,也不是一天两天。小伙子们悻悻对视,片刻后,就一哄而散了。 分娩到底是个辛苦活,梁三娘自幼习武,身体强健,也禁受不住这样的折磨。 她骂着骂着就睡着了。 李虎小心把女儿放在她枕边,将一屋子的狼藉交给几个手下收拾,自己则带着司徒信和沈鸣鸢来到寨中会客的大堂。 寨子里的建筑很杂乱,有一些木头堆的,有一些砖石砌的,还有一些是简陋的土坯房。 只有这间正堂,勉强算得上个像样的房子。 沈鸣鸢在粗简的椅子上坐了会,听着李虎千恩万谢地说了半天感恩戴德的话,这才慢吞吞地问: “李大哥,我看这寨子简陋得厉害,又听说李大哥连药钱都拿不出,心中十分疑惑。怎么连你们这打家劫舍的营生,都惨淡到这种程度了呢?” 说起这个,李虎就是一腹辛酸泪。 他说:“咱们也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人,实在是饿得吃不上粮食,才上了山落草为寇。三娘是个善人,她说这年节谁都不好过,咱们就算打家劫舍,也不能抢到穷人头上去。十天半月开不了一次张,日子就更加艰难了。” 说着,他叹了口气。 “如果仅是这样倒也还好,弟兄们在山里打猎种地,又不需要向那狗屁朝廷交狗屁粮税,本来也能吃得饱饭。可几个月前,伏虎帮的大当家找上门来,要收我们寨子做堂口,若是不从,一寨子兄弟都得丧命。” 他想起在伏虎帮手下受的气,绝望地抹一把脸,把手指伸进头发里。 “他奶奶的,老子叫李虎,他特么叫伏虎帮,老子还得给他当孙子。若只是做个堂口也就罢了,他还要每个月来收账,寨子里现银本就不多,如今都落到了他的手中。” 沈鸣鸢抬起眼睛,发现司徒信也在看自己。 她从他的眼睛中看出一些暗示,朝他轻轻点头。 沈鸣鸢问:“这个伏虎帮,究竟是什么来历呢?” “他们的大当家是那县令老儿的小舅子,一家子都是柳家的狗!” 说到这里,他还很贴心地解释:“妹子你年轻,你肯定不知这个柳家是什么来头。” 沈鸣鸢的眼眸却寒光大盛,她漫不经心地顺着李虎的话头说:“是啊,我不知。” 心里想的是:我跟他们,那可太熟了。 第73章 “司徒信,有些话我想跟你谈谈。” 夜色已深。 一辆华丽精致的马车,停在南鼓县的县衙前。 万松带着两个样貌姣好的女人,候在此处多时了。 已经四十多岁,毕竟年纪大了,稍稍晚睡一会,就觉得精力不济。 他在南鼓县吃的好喝的好,早睡晚起,日子过得很滋润,养得白白胖胖的。 他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有熬过夜了。 这一回,是为了等京里的贵人。 自从收到消息,知道新封的定国公主要代天子巡狩齐鲁,他就寝食难安。 这位公主殿下平了南梁之乱,在当今皇帝面前很是露脸。陡然来到兖州地界,若是发现他这些年做的事情,说不好要吃不了兜着走。 所幸他的恩师不忘当年的旧情,一早就给他发来急信,告诉他稳住莫慌,不日将派人前往南鼓县,为他分忧解难。 想都不要想,派来的这个人应该是他恩师的大儿子柳煜。 柳煜年纪轻轻,却已官居礼部侍郎,年少有为。 有他坐镇,对付沈鸣鸢一个小丫头自然不成问题。 为了迎接这位京里来的贵客,万松已经准备了好几天。 ——绝大多数时间都在物色“人才”。 前些日子被卢家的案件牵连,小柳大人刚刚休了妻,身边正缺几个可心的人。 勾栏瓦舍半掩门,他把全县干这行营生的姐儿们看了个遍,都觉得平庸的很。 最后派人从郊外的村县里,买了两个良家女回来。 这两个丫头长得甚是水灵,调教一回,打扮一番,陪在柳大人身边正正好。 等了许久,马车终于,来到县衙的门口。 万松一揖到底,高声说道:“下官南鼓县令万松,恭迎柳公子!” 车厢内并无答应的声音。 万松讶然看向车夫。这人看上去是个少年,个子不高,面容也很是稚嫩。 万松知道,他是柳家的高手,皇后娘娘亲自收他做了义弟,还赐名柳如玉。 车上是柳家之人无误。 那人从车辕上跳下来,没有搭理万松,而是去掀车帘。 马车的帘子掀开,里面款款走出一个人。 竟然是个姑娘。 柳浅音弱质纤纤,被柳如玉扶着,慢慢地下车,来到万松面前。 “县尊不必多礼,夜已深了,早些安顿要紧。” 她说这话没有带感情,更无多少尊敬之意。 万松有一些懵,他不确定地问:“柳……姑娘?就你一个人?” “京里盯得紧,父兄不敢贸然前来。我目标小,不会被潜龙卫盯上。” 她言简意赅地解释了此行的原因,好像多说一个字就要吃亏似的。 万松的眼珠子转了转。 他远离京城,只知道朝堂表面的事,不知道背后的暗流涌动。 皇帝虽然不好跟柳家撕破脸,但是柳皇后之行实在逾矩,他还是寻了个由头,把这兄妹俩敲打了一番。 沈鸣鸢出京前后,柳府上上下下,更是不知道有多少潜龙卫盯着。 远在京外的柳煜,更是收到一封圣旨,要他好好准备秋闱科举之事,若有异动,便是欺君之罪。 柳家虽然一手遮天,但皇帝跟他们制衡这些年,也不是吃素的。 他派出的潜龙右卫皆由宁氏宗族的子弟把控,这一次出动的都是柳家的死对头。 柳家被盯得紧,没办法,最后只能派出一个柳浅音。 万松上一次见这个女孩,还是多年前回京述职的时候,去恩师府上拜会。 那年她才十二岁,如今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 身边两个姑娘,立马被比了下去。 他辗转反侧这些日子,好不容易挑选两个姑娘,想在裙带上下些功夫,眼下只能作罢。 他讪笑着,招呼着柳浅音和柳如玉,去给他们安排住处了。 - 沈鸣鸢跟李虎打听很多,诸如年节、收成、黄河沿岸堤坝的情况。 李虎虽然在山里,但出门劫道,蹲守踩点,总是要察言观色,他了解这一代富商的情况。 去岁粮食歉收,粮价飙升,物价也水涨船高,各行各业都只能勒紧裤腰带,小心过日子——连钱庄的大老板身上都抢不出多少钱来。 至于粮食河堤,这一类关乎农活的信息,他更是吐露了不少。 夜已经很深了,赶路辛苦,晚上忙了一夜,秦素问给沈鸣鸢下的酸枣仁又多,药劲一上来,她就昏昏欲睡。 聊着聊着,她就用手肘将下巴支撑在桌子上偷懒,过了没多久就开始小鸡啄米。 最后脑袋一歪,彻底睡着了。 她这边睡着,司徒信却没停着。他知道沈鸣鸢有很多事情要了解清楚,今夜又是个不错的时机。 见沈鸣鸢精力不济,他就自觉地接过了套话的任务。 聊到整个寨子都静悄悄的,连狗都不叫的时候,李虎才挠挠脑袋:“妹子困了,我带你们去休息吧。” 都是借口,他其实是急着去看女儿。 司徒信打听得差不多,听到李虎意兴阑珊,立即点头:“如此便麻烦李大哥了。” 他来到沈鸣鸢的身边,打横把她抱在怀中,跟着李虎,一路往卧房去。 他的内力被禁锢,即使眼下抱人只需要蛮力,对他而言依旧是很大的消耗。 但他这一路还是抱得很稳很小心。在李虎的指引下,将她轻轻放到客房的床榻上,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李虎嘱咐了他两句早些休息,转身就要离开。司徒信却连忙拦着问:“那我睡哪里?” 李虎回过头,看司徒信像看一个傻子:“你们不是两口子吗?” 司徒信窒了一下。 一路明察暗访,微服出巡,来到李虎的山寨中。 直到现在这个粗蛮的汉子还是不知道,替他婆娘接生的,正是当朝炙手可热的定国公主。 他错把两个人当赶路的夫妻,不是坏事。 司徒信讪讪点头,敷衍地笑道:“是,是,你看这一夜忙的,忙忘了……” 李虎的心里记挂着他的妻子和女儿,没有品味司徒信这错漏百出的敷衍。 他急匆匆的,头也不回就出门,把司徒信一个人留在房间里。 这间房不大,甚至有些简陋,但以山寨的经济状况,应该已经算是最舒服的一间了。 司徒信看看床上的沈鸣鸢,又看看冰冷的地板,认命地叹了口气。 他打算去讨要一床被子,可刚刚要离开房间,身后却响起了一个声音。 “司徒信,”沈鸣鸢的声音幽幽的,“你有空吗?有些话我想跟你谈谈。” 第74章 夜谈 四月十六的月亮,圆得像一个玉盘。 已经是后半夜,月光从西窗照进来,洒在两个人的脚边。 沈鸣鸢和司徒信并肩坐在一张破木头支成的床上。 司徒信知道沈鸣鸢好像是想说什么,但这话如鲠在喉,她说不出口。 这静默的片刻里很短,但对司徒信而言,却好像比他的人生还要长。 沈鸣鸢很少这样,至少在司徒信有限的记忆中,她从没有过这样。 他印象中的沈鸣鸢,不论遇到怎样的挫折和困难,都会义无反顾地向前,绝不会有片刻的迟滞。 是这一刻,他很清晰地感觉到,沈鸣鸢很孤独。 有很多话,不能跟她仅有的几个心腹说。因为她是他们的公主,是他们的主心骨。 但是沈鸣鸢,到底只是个二十岁的女孩,她也会怀疑,也会迷惘。 司徒信知道以敌人的立场,自己没有资格站在沈鸣鸢的身边,做那个她最亲近的人。 只要时机成熟,他重新做回那个文奚皇子,他们之间不牢靠的联盟就会在瞬间分崩离析。 但是眼下,他愿意听她倾吐,听她讲讲那些不为人知的心事。 沈鸣鸢一会抬头,看看天花板上的横梁,一会低头,看看地上的月光。 一句话都没有说。 司徒信“嘶”了一声,轻声问:“你是不是,想起了皇后娘娘。” 沈鸣鸢侧过脑袋,错愕地看向司徒信,却只在司徒信的眼睛中看到真诚的怜惜。 沈鸣鸢自嘲地呼出一道气流,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这中间要经过多少辛苦和危险。做母亲的,不论贵贱,哪个不是把孩子当做掌上明珠护着。” 她一边说着,一边叹一口气:“司徒兄,我不明白,这世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母亲,舍得亲手杀死自己的亲生女儿呢?” 柳皇后并非一开始就想杀沈鸣鸢。 在卢孝文的陷阱里,她只是希望沈鸣鸢交出手中的权力。 发现沈鸣鸢有能力和卢孝文对抗的时候,她甚至起了拉拢之心。 知道沈鸣鸢想要追查卢孝文背后之人,她也只是希望避开沈鸣鸢的锋芒。 但每一步,对于这段母女关系而言,沈鸣鸢都做了那个最“错误”的选择。 当她杀死栖凤九卫,不可避免地与柳皇后为敌的时候,柳皇后终于动了杀心。 她们终于走到了你死我活的局面。 作为政敌,沈鸣鸢不怕她。 纵使她手中有大盛的凤印,纵使她背后是权倾朝野的柳家,沈鸣鸢依旧不怕她。 沈鸣鸢甚至享受和柳家斗智的过程。 但作为女儿,她不明白,为什么亲手杀她的那个人,偏偏是她的母后。 她在程云秀和银环她们面前,伪装出一副坚强的面孔。 可是午夜梦回,却总是能想起过去的点点滴滴。 想起她童年中为数不多的母爱。 她抬起手掌,将脑袋埋了进去。 “为什么呢?” 司徒信很意外,甚至有一些欣慰。 他欣慰于沈鸣鸢愿意将郁结心口的那些事情讲给他听。 但他知道自己没有立场安慰,因为他有一位全世界最好的母亲。 他只好换了个角度:“若非皇后娘娘心性凉薄,那么我猜,只有一种可能。你的存在,对她而言是负面的。或许是她看到你会有某种忧虑,也或许是在过去的某个时间节点,你的存在给她造成了巨大的心理阴影。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你非她亲生。但我觉得可能性不高,毕竟你们长得还挺像的。” 他停了一下,迟疑了片刻,还是把后半句咽进了肚子。 ——长得美这种事,就算他不说,她也知道的吧。 沈鸣鸢没有想到司徒信会这样回答。 正常人的思维,应该是宽慰沈鸣鸢,说一些不功不过的咸淡话。 但是司徒信反而一本正经地给沈鸣鸢分析了起来。 理性的思维渐渐驱散了感性的情绪,沈鸣鸢的眉头轻轻地拧了起来: “你是说,我给我母后,带来了心理阴影?” “怎么可以这么说自己呢?”司徒信失笑,“你这样的女儿,不论对于谁,都只有骄傲。但既然提到了这种可能,你不妨往这个方向想想,你的存在,会给她带来怎样的负面影响?” “负面影响?”沈鸣鸢沉吟了片刻,“她若一力推举青榆当太子,我当然是不会同意的。二皇兄、四皇兄,不论我倒向哪边,对她而言都不是不可挽回的局面,她不至于对我赶尽杀绝。” “柳家呢?” “就算我不屑于柳家的为官之道,我作为母后的女儿,手中又有天枢大军,他们至少应该先礼后兵,而不是直接赶尽杀绝。”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司徒信说,“你和她之间有一道天堑,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弥合的。或许是核心利益相斥,也或许是你们之间有一些不可调和的矛盾。” “司徒信!”沈鸣鸢蓦地抓住司徒信的胳膊。 司徒信垂下目光,若有所思地看看沈鸣鸢的手,终究是没有挣脱:“你想到了什么?” 沈鸣鸢的声音很冷:“这个世界上,我的仇人不多。陆文奚算一个,卢家父子算一个。” 司徒信心不在焉地“嗯”,他并不想和这个两个人相提并论:“所以呢?” “若是非要再找一个不可调和的矛盾出来,那就是……” 她缓缓将脸转到正对司徒信的角度,一字一顿道:“英妃娘娘,是她害死的。” 说到这里,她忽然想通了关窍。 是了。英妃对她有生母之恩,她的一身武艺,也是从英妃那里学来。 她和四哥一起,在英妃的庇护下长大。 她清楚地记得,父皇那日亲口告诉她,英妃是死于他人谋害。 会不会就是母后呢? 司徒信有些不相信:“英妃之死的案情虽不明朗,但以潜龙卫的密报来看,宁氏一族的可能性更大一些。英妃去世前几天,两人也发生过一些口角。” “我如果真的蓄谋已久,我一定会在英妃娘娘和宁贵妃发生矛盾之后出手,这样才能将我的关系摘得干干净净。” 想通其中的关窍,沈鸣鸢骤然有一种恍然大悟的轻松。 随即她的声音又冷了下来: “借刀杀人,她若真是杀害英妃娘娘的真凶,我和她之间,就确是不死不休了。” 夜色里,她的侧脸被月光勾勒出一个边。 她的目光定定落在地上,他的目光就落在她的脸上。 时间在这一刻停滞。 她的心里想的是她的敌人,他的心里想的却是她, 第75章 “少主。” 明月如轮。 喧闹了一夜的山寨,已经安静了下来。 夜色静谧。两个年轻人在山寨前一左一右站着,原本是望风。 然而夜色幽深,他们抱着各自的刀,此起彼伏地打起了哈欠。 恍惚之间,一个人的余光瞥见旁边的树影中闪过一道黑影。 他登时机灵了起来,揉揉眼睛,定睛仔细去看。 夜风拂过林木,并无旁人。 ——他舒了一口气,抱着刀回到原地,再一次昏昏欲睡了起来。 待那两人都放松了警惕,黑暗之中的司徒信才像一只豹子一样,迅速闪入了黑暗之中。 夜风在山林中穿梭,松涛阵阵。 林木高耸,森然可怖。司徒信在一棵树后站定,摘下一片树叶,吹出一道尖锐的哨音。 没过多久,黑暗中走出一道窈窕的身影。 “少主。” 清冷的女声,仿佛不带任何感情。 从阴影里走到月光下,女人单膝跪在地上,将手按在胸口:“属下有罪,护驾来迟,让少主受苦了。” 司徒信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叫出了女人的名字:“祈月,怎么到了这里?” 半日之前,在上一个城镇歇脚的时候,司徒信看到了熟悉的记号。忙了半日一天也没有时间跟属下相见,他趁沈鸣鸢睡着,终于有了一时半刻的自由。 他和他的部下在翡玉江之后就失去了联系,却不想能在兖州地界的小县城找到祈月留下的记号。 祈月回答道:“属下无能,翡玉江舟沉之后,我就打散了飞羽营,沿江寻找少主下落。后听闻质子入洛京,又一路北上,这才跟得宝搭上线。只是那时少主已经不在京中,属下还未来得及召唤部众,就只能先东行一步,来此处寻找少主。” “得宝……”司徒信想起那个脑筋缺弦的小太监,点头道,“你一路辛苦,起来吧。” 祈月缓缓起身。她的手腕两侧固定着两道颀长的钢刃,一直延长到手肘处。 反射着冷白的月光。 “少主如今可要回飞羽营主持大局?” “陆文柬的背后还有楚王,飞羽营就几百号人,螳臂当车罢了。我回去,去送死吗?”司徒信自嘲笑笑,“何况我现在身中剧毒,自保尚且艰难,又哪里能与他们抗争?且先蛰伏着,走一步看一歩吧。” 树枝摇曳,落下一些散碎的叶片。司徒信有一些冷,忍不住裹紧了外衣。 祈月皱着眉头:“虽说蛰伏,可是少主如今在沈鸣鸢的身边,实在不是上策。这人与我们交战多年,有深仇大恨,若是知晓少主身份,属下担心……” 方才司徒信与祈月交谈,主仆二人还算和缓。眼下提及沈鸣鸢,司徒信的眼神陡然凌厉了起来。 祈月乖觉地闭了嘴。 “这么说,你有更好的选择?” 沉默。 “我倒还没沦落到你教我做事的程度。谁身边能不能待,也不需要你来帮我判断。” 听到司徒信发怒,祈月立即单膝跪下:“属下知错。” 提及沈鸣鸢,司徒信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他吸了一口气,声音渐渐缓和了下来,上前扶起祈月: “被囚兰庭的那十年里,你能将我娘的飞羽营完整保存下来,已经是大功一件。你是我的姐姐,又怎能说跪就跪呢?” 提起多年前的往事,祈月的眼眸黯淡了下去:“当年任族长被囚宫中,已是我族之耻,如今令少主蒙受苦难,亦是我族保护不力。属下无能,甘愿领罪。” “既然已是山穷水尽之局,就更不应该互相推诿责怪。如今是需要你我同舟共济的时候,就不必说这种话了。” 他转身,走入深林之中。黑暗深处传来他平静的声音。 “既然见了这一面,想必你也能放心了。你眼下先召集部众待命,不要轻举妄动。我有我的计划,待时机成熟之后,自然会联系你。” 他的身后传来祈月的回答:“属下遵命。” 她又迟疑了片刻,开口问道:“沈鸣鸢那里,真的没有关系吗?” 司徒信抬头,密匝匝的树叶缝隙之间,渗进一些明亮的月光。 他会心一笑,像是想起了什么。 他说:“目前应该,没有关系的吧。” - 清晨的鸡叫到第三声,沈鸣鸢忽然睁开了眼。 她听到外面传来喧闹的人声,一把抓过手边的剑,从床上爬了起来。 这一夜和衣而眠,倒是不用匆忙穿衣服。 她刚刚穿好鞋下床,就被什么东西绊了个趔趄。 抬起眼睛看去,司徒信从地上爬起身,无辜地朝着她看。 沈鸣鸢:…… 秦素问的药劲有些大,她一到夜里就迷迷糊糊的,只记得好像跟司徒信说了很多话,却想不起来后面发生了什么。 原来她睡着以后,司徒信就在地上凑合了一夜。 山里的天气比山脚冷很多,四月中又算不上暖和。她睡床司徒信睡地板,她有一些不好意思。 司徒信被他一脚踢醒,有一些茫然: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沈鸣鸢凝眉:“外面好像有什么动静,我听到了云秀的声音。” 李虎带着她和司徒信来到山寨中,程云秀当时是跟他的手下战在一起。 以程云秀的脾气,他那几个手下一定吃尽了苦头,然后乖乖地带程云秀来山寨中换人。 他们和李虎之间的矛盾,早就随着孩子的出生而烟消云散。只是寨子外的陈云秀不知道这事,他们又忙了一夜,忘了去寻程云秀,解除误会。 外面的声音越发清晰: “老土匪头子,快把我家小姐交出来,不然老娘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沈鸣鸢的脑子嗡嗡地响。 若是自己再不出面,以程云秀这个火爆脾气,怕是要将寨子,那本不牢靠的破柴门,一刀劈碎…… 第76章 进城 程云秀将结巴几个绑了起来,拴在凤尾刀的刀柄上,像串了一串糖葫芦一样,把一群人带进山寨。 山林的清晨清爽无比。阳光被树枝一挡,散成万缕光芒。 李虎和沈鸣鸢几乎是同时听到动静,匆匆忙忙地,分别从两个方向赶来。 前面程云秀趾高气昂,后面的结巴蔫头耷脑。 李虎和沈鸣鸢对视一眼,沈鸣鸢有些不好意思:“李大哥,误会,误会……” 原也算不上什么误会,理亏的还是李虎。 他讪讪地挠着后脑勺,算是将这事敷衍了过去。 村寨中虚惊一场,程云秀指着李虎的鼻子骂了半天,这事就算过去了。 倒是沈鸣鸢,从李虎这里了解到不少南鼓县的情况。 他们一行原本是要直奔兖州城去,沈鸣鸢此时却改了主意。 作别李虎,老杨架着马车,拐上了通往南鼓县的道路。 马车驶上官道,沿着南鼓县行进。滔滔长河在他们的脚下奔流向东。 不到汛季,河水只占了河床的一小部分,两边都是泥沙堆积而成的滩涂。 经年累月,黄色的沙石在这里沉积,又被滚滚流水冲刷得平整。 河道两岸是高耸的堤坝,露出水面的一大截,都挂着黄沙留下的痕迹。 堤坝内侧,是加紧修缮的河工。打着赤膊,呼呼喝喝地喊着号子,运送沙土和石材。 司徒信将车帘掀开一个角。从山上下来,他就这么盯着外面,看了有小半个时辰。 眼下行驶到黄河边上,听到脚下滔滔水声,看到不远处滚滚东流,他却放下帘子,说什么也不看了。 沈鸣鸢坐在车中闭目养神。她的药昨夜今晨断顿两剂,到现在药效没有那么强烈,她也不似前几日那般困倦。 听到外面有劳工呼喝的声音,她睁开眼睛,抬手挑开车帘,越过窗子往外看去。 司徒信不敢看滚滚河水,只好去看沈鸣鸢。见她表情凝重,若有所思,他问:“你不会想停车,去坝上看看吧?” 沈鸣鸢看他一眼,眼中是复杂的情绪。 她有时候很享受跟司徒信交流的畅快,有些话她需要跟程云秀絮叨半天,但在司徒信面前,一个眼神的交流就已经足够。 但是有的时候,被这个男人看穿的感觉又并不好受。 她沉默的短暂工夫里,司徒信又说: “按照大盛朝的官员习惯,出巡兖州这事,圣旨前脚送到公主府,消息后脚就飞鸽传书到兖州了。你虽未与仪仗同行,但是消息但凡灵通一些,也会知晓仪仗中并无定国公主的身影。微服出行这件事,应该也有些人知晓。” 司徒信将手肘搭在窗框上:“公主殿下,你若这时候去坝上暗访,那些监工小吏,说不好会向万知县通风报信的。” 话说到这里就停了。沈鸣鸢盯着司徒信,却并没有着急答话。 车厢里的气氛凝滞了片刻,司徒信有些不好意思: “你盯着我做什么?” “司徒兄,我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你的话开始变多了。” 司徒信:…… 皇宫中第一次见面,小黑屋里的一番问讯,司徒信颇有一番城府,令沈鸣鸢忌惮无比。 她在那个男人身上感受到了浓烈的敌意,即便那一夜不得不与他生死相依、携手退敌,她对这个男人依旧有很强烈的不信任感。 但她真的核实司徒信已经在潜龙卫十年,把这个人要到公主府之后,那种直觉支配的防备,却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了。 他们两个都是谨慎的人,沈鸣鸢也能很明显的感觉到,在自己面前,司徒信也不像当初那样小心谨慎、如履薄冰。 眼下他甚至故意道出沈鸣鸢的想法,带着一些沾沾自喜的得意。 司徒信放眼看向窗外,避开沈鸣鸢的眼神:“有、有吗?” “话这么多,是不是因为调离潜龙卫以后,闲得脑袋上长草?” 司徒信:??? 他以为沈鸣鸢窥破他的心事,心虚地往一边躲,没想到沈鸣鸢满脑子只有事业两个字。 司徒信哑然,沈鸣鸢却自以为逻辑通,自鸣得意地笑:“果然是这样。” 一边说着,她一边翻了个白眼:“我把你要来公主府,可不是要你好吃好喝做米虫的。” “公主有何用意,在下洗耳恭听。” “我看上你了。” 司徒信:???? 沈鸣鸢没有注意到他呆滞的表情,接着说:“我喜欢脑子好使的人,我身边缺脑子好使的人。” 司徒信松了一口气。 他忍不住摸了摸脸侧的伤疤。 他在京里时,担心被陆文柬的人认出来,所以时常戴着面具。 现在出京寻访,无人认得他的面目,他本不需要乔装改扮,但还是习惯性地留下了脸侧的那道疤痕。 那是司徒信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证据。 他听完沈鸣鸢的话,没来由地叹了一口气:“如今我这副残躯,也就只有一个脑子,能为殿下效力了吧?” “既然如此,倒是请司徒大人说说,咱们南鼓的万知县,是不是那个消息灵通之人呢?” 司徒信沉吟思索的片刻。 “我们离京之前,我从潜龙卫探听到一些消息,右卫有不少人都被派去盯着柳家。右卫向来是管理潜龙卫内部的军纪刑罚、档案库存,很少涉足外案,如今却干了左卫的营生,应该是考虑到右卫高层有宁家之人,互相掣肘。诬告、通敌、贪墨的罪名背给了卢孝文一个死人,都察院那一夜也推脱给江湖恶匪,你那位父皇看着软弱,其实是避开了直面柳家的机会,暗中仍在跟他们较劲。” 说得很对。沈鸣鸢点头,她也是这么想的。 她去跟她的父皇从黑夜哭到白天,除了哭到一顶出宫的轿子,剩下什么都没有得到。 父皇未曾向她许诺什么,也并没有急着与柳氏一族刀锋相见,那一夜的案子也被他压了下来。 但秋后算账,却一笔没少。 紧紧盯着柳氏父子,又派沈鸣鸢来柳世奇发迹的地方巡查,暗示沈鸣鸢釜底抽薪。 她自是带着任务而来。 司徒信接着说:“柳世奇在南鼓做过五年的县令,后来又升迁到兖州区做知府,虽然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但他如今位高权重,在这片土地上余威尚在。南鼓如今的县令万松,就是柳世奇的学生。虽一京一外,多年不曾相见,可是每逢回京述职,万松都会上柳府走一遭,二人感情还算亲厚。” “南鼓县在兖州辖内,又紧邻黄河,公主巡查,自然首当其冲。柳家就算只能飞出只苍蝇,也得飞来兖州报信。” 他停下片刻,算了算日子。 “我们日夜兼程,车疲马累,方才赶到这里。按照柳家的行事效率,这个时候,也应该到了。恐怕我们进城寻找客店住下,过不了两个时辰,就会被知县大人找上门来。留给我们的时间并不多。” 沈鸣鸢笑得很开心。司徒信这人的脑子真的很好用,她的推断他全部说中了。 她接着问:“这两个时辰,如果只能做一件事,你猜我要干什么?” 司徒信有些生无可恋。她逮着李虎问年成粮价问了一个晚上,是当他一个大活人不存在吗? 司徒信撩开门帘,朝着陪老杨驾车的程云秀道: “程姑娘,你家公主让你去城中问问,这南鼓县城里,最大的米商是哪家。” 第77章 远道而来的大小姐 马车停在恒源粮铺前的两条街,就停驻不前了。 街上人声嘈杂,很是烦乱。 马车外传来老杨的声音。 “姑娘,”他不敢用敬称,“前面让人堵住了。” 沈鸣鸢还没有发问,司徒信已经撩开车帘,两个人朝外看了一眼。 一条窄巷被挤得满满当当,里里外外全都是人。 看他们的装束,都是城中或者城外的普通百姓。 衣服破破烂烂的,多数打着补丁。 他们的马车停在人群的末端,在这里聚集着一些挤不到前面的妇孺。有一些带着孩子,有一些则是白发苍苍的老人。 他们的手里提着篮子,或者是拿着破旧的布袋子,是来买粮的。 老杨给程云秀递了个眼神,程云秀当即跳下车。趁着她穿过人群往前面走,沈鸣鸢朝着窗外看了一眼。 “如今是青黄不接的时节,城中做小生意无地可种的人,就算是家里种田的,也得来买些粮食储备着。”沈鸣鸢的眉头紧紧皱着,“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司徒信没有立即回答。他往窗外看了一会,找到程云秀的身影,看到程云秀紧锁的眉头,他说:“看来这趟南鼓,我们走对了。” 说话间程云秀来到近前。 “我刚在恒源粮铺前面看了一眼,又找了几个人打听,说是进了四月以后,粮铺自称粮仓已空,每日限购,眼下今日的份额已经卖完,前面几个青壮,正在跟伙计理论。” “粮价呢?” “三两银子一斗。” 沈鸣鸢没有说话,司徒信却一口气没喘匀,差点把自己呛死。 “三两银子?”司徒信不可置信地问,“按着市价三两银子能买十二斗了吧?” “十斗。”程云秀说,“南边鱼米足,会便宜一些。兖州这边多种小麦,磨成面粉会有损耗,价格高一些。基本上是三钱一斗的价格。” 司徒信感觉自己说漏了嘴,不敢再搭话。程云秀也不多话,只等着沈鸣鸢。 沈鸣鸢沉吟很久,才慢吞吞地开口:“囤积居奇,趁机涨价,想要做到这一点,往往需要三个条件。” “什么条件?” “第一,要垄断全城粮食,必须有各家粮商的支持。这恒源号,必是城中粮商的龙头。” “第二,涨价如此离谱,却不见官府干预调停,恒源号一定有衙门的庇护。” “第三,能聚集如此规模的人群,却不担心暴力事件,他们背后,应该还有江湖势力。” 程云秀这些日子追着司徒信问这问那,对政事稍有了解,不似宫中之时那样懵懂。 她听明白了:“你是说万知县和伏虎帮?” 沈鸣鸢没有正面回答:“且去看一看。” 说着她看向司徒信:“司徒兄,麻烦你回避一下,我要在车上换身衣服。” 司徒信看看沈鸣鸢身上的粗布衣服,了然地笑。他猜出沈鸣鸢要做什么,已经提前进入了角色,揶揄回答:“是,大小姐。” …… 恒源粮铺前熙熙攘攘,男女老少挤在这里,即使买不到白面粟米,也要向粮铺老板讨个说法。 只是不论店铺掌柜还是东家,都闭门不出,只放出几个十几岁的小伙子来应付差事。 恒源号请来不少坐店的镖师。彪形大汉个个凶神恶煞,背刀护卫在粮铺的大门口。 人群只能围堵在粮店门口的台阶之下,只要稍稍踏上台阶,就会被壮汉们举着刀吓回去。 两个小伙计则站在台阶上,在大汉的保护下,扯着嗓子劝前来聚集的民众。 “各位父老乡亲去年粮食欠收,咱们店里的粮仓已经空了。如今卖的都是东家自己存着吃的,也已经卖得差不多了。诸位父老乡亲不要在此处聚集,还是到别家去买吧!” 人群里传来一个不服气的声音:“你扯淡,满县城的粮商都说自己家没粮,老子看你们吃的白白胖胖的,怎么好意思空口说这种白话?” 他刚一开口,人群里又传出一道声音: “昨天半夜我看见好几辆运粮车,往他家粮仓里送粮食!” 人群中发出一阵吵嚷议论的声音,男人女人的骂声混成一片。 伙计们眼见压不住,就让他们吵,让他们骂,自己站在门前一句话都不说。 人们越吵越上头,有几个喜好惹事的,一边叫嚷着一边往台阶上冲: “兄弟们,咱们人多,跟我冲进去抢了他们的面!” 他招呼着几个年轻的男人往粮铺里面冲,没想到还没来得及冲上台阶,一个护卫已然跃起。 这人功夫极好,飞身掠到年轻男人的身边,只分掌一推,男人就被掌力震得连连后退好几歩。 他粗手粗脚、冒冒失失的,自己只顾着退,却并未注意到周遭的人。 他身后站着一个颤颤巍巍的老太太,若是再退,这老太太就要当即摔在地上。 老太头发雪白,年纪有七八十岁,这一摔,难保要摔出人命! 老人来不及闪避,护卫却束手旁观,男人更是顾头不顾尾。 眼看惨剧就要发生,人群中忽然掠起一道颀长的人影。 他落在男人和老人的身边,抱起老人,惊鸿一般闪过半个身位。 他轻功高明,虽然出手极快,但却平稳有度。老人双脚离地的一瞬间,只觉得眼前一晃。可是她还没有惊呼出声,就又落到了地上。 老人慢吞吞地抬起眼睛看,发现那人很是年轻,生得也十分俊俏,只是脸颊上横着一道疤,看着怪吓人的。 老人惊魂未定,正要说些什么,那人却一掸衣袍,消失不见了。 第78章 “买粮!” 司徒信力虽不济,但老人毕竟体重很轻,这须臾片刻,还不算消耗。 电光石火,他出手极快,众人都还没有来得及反应,他身形就又一闪,消失不见了。 男人这才退步稳住身形,“咣”地一下撞到身后的一个妇人。 妇人原本在老人的身后,方才司徒信像箭一样冲过来,迅雷不及掩耳地将老人抱离,她却来不及闪躲,被这男人撞到,“啊呦”一声倒在地上。 老人的脑子反应很慢,见妇人摔倒,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刚刚是被人救了。 可是抬眼一看,却发现身遭已经没了恩人的踪迹。 这一番折腾,人群里更是热热闹闹,有人指责护卫冷漠,有人指责男人鲁莽,还有人没看清发生什么,直拉过旁边的人问,一时间吵吵嚷嚷,不成规矩。 忽然有个中年男人大声喊道:“让一让,都让一让!” 人声鼎沸,却压不过这道雄浑的声音。 人群分开两道,从中间走过来一个衣着华丽的女子。 她的布料精致、剪裁妥帖,阳光下一走动,衣服就像湖水一样泛着粼粼波光。 她头上没有带多少华贵的头饰,只有一枚金镶玉的步摇。可那步摇上的羊脂白玉,白得几乎能透过光去,一看就知道价值连城,有价无市。 她的身边跟着两个男人,一老一少。 年纪大的高声呼喝着叫人让路。这人的手里有刀,不论是来此讨说法的乡亲,还是横眉冷目的护卫,都不敢拦他。 另一个年轻的,则身形颀长,气度潇洒。容貌虽然英俊,脸颊上却有一道可怖的伤疤。 他救人归来,像一只鹿一样,轻盈地落到女人的身边。身形迅疾,却一点声响都没有发出。 随从都这般不凡,女人更是令人瞩目。 她身形翩然,举止有度,分开人群,一路走到阶下。 台阶上的伙计一时傻了眼,两个人互相看一看。 女人提起裙裾,抬脚上台阶,目不斜视。 仿佛那些凶神恶煞的护卫都不存在似的。 附近的几个护卫见状,纷纷上前阻拦。 围观的众人见到此景,也渐渐地平息了喧闹。 一时间街道上鸦雀无声,只有一些窃窃私语的议论声。 护卫们忌惮两个随从的功夫,不敢轻易动手,却又不能坐视不理。 见这几人来者不善,纷纷走上前来,将他们围住。 这些人都有一身虬结的肌肉,又个个粗眉大眼的看着让人害怕。 尤其是刚才,一个七尺高的青年男人在他们手下都讨不到好处,何况一个年轻的小姑娘。 人群里传来一些好心的劝慰: “小姑娘你别惹他们,你惹不起的!” 沈鸣鸢却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 老杨冷笑一声,“噌”地一下拔出刀。 他的刀刚刚出鞘,几个大汉凶恶地吼一声,有两个也拔出了刀。 他们的刀都是崭新的,平日里面对的都是一些平头百姓,不必舞刀弄剑,都是吓唬人的花架子。 老杨却实实在在地杀过人。 他挽起一个刀花,明晃晃的刀刃发出“扑棱棱”的颤抖声。 这些人举刀回防却根本防不住,被老杨取了空门。 老杨的刀在几个人的腰带上点过,然后好整以暇地收势。 几个大汉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人在玩什么。 下一刻他们就感到腿间一凉。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哄笑声,大汉们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腰带已经被老杨齐齐斩断。 裤子掉了一地,露出整整齐齐的一排大腿。 他们个个面露窘色,扔了手里的武器去提裤子。 老杨却把刀往脖子后面一扛,大笑着说道: “这次手下留情,只斩你们的腰带,若是再不客气,小心你们的‘那东西’!别最后连爷们儿都做不成,还得去皇宫里当公公!” 人群中的笑声越发地高亢,老杨还乐呵呵地转过身,笑嘻嘻地朝众人拱手: “感谢乡亲们捧场,若是乡亲们看着乐,咱再给大家表演个更好玩的!” “大哥你这是耍把式赶场子的吧!” “不瞒乡亲们说,穷到吃不起饭的时候,咱也撂地卖过几天艺!” 老杨和几个嘴贫的乡亲有来有往,说得正起劲,却看沈鸣鸢懒洋洋地瞥了他一眼。 老杨就闭了嘴,从一只虎变成了一只猫。 他收起刀,怒视这几个壮汉。几个壮汉见这人不好惹,纷纷退下。 沈鸣鸢这才看一圈门前的几个伙计。 “你们说话管事吗?” 她的语调很高冷,眼光抬得也很高,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 伙计们面面相觑,谁都不敢接话。 沈鸣鸢冷哼了一声:“去,找个管事的来。你们掌柜怕是不够,把你们东家找来。” 有一个胆大的伙计,听了这话,不服气地说: “哪里来的丫头片子,口气倒是不小,是来砸场子的吗?” 沈鸣鸢朝着司徒信递个眼神,司徒信立即会意。 他从怀中摸出一枚金块,朝天一扔。 这些伙计们都是店铺的学徒工,手头拮据得很,哪有不喜欢钱的? 他们脸上的敌意一扫而空,一个个趋之若鹜地去接。 胆子大的那个,把金块抢在手中,还上嘴咬了一口。 碎金块有一寸见方,握在手里,沉甸甸的。 若是拿去钱庄,大概能换百八十两现银出来。 是他们十年都赚不到的数目。 他一改先前倨傲,点头哈腰谄媚地对沈鸣鸢说: “好说好说,小人这就去请东家!” 他得了金子一溜烟就跑,甚至忘了问沈鸣鸢来历和用意。 冲着他的背影,沈鸣鸢冷漠道: “本小姐是打青州府来的,告诉他,” 她抬高了声音。 “买粮。” 第79章 扮猪吃老虎 掌柜被伙计引着,一路小跑来到粮铺门前。 刚才听说外面来了青州的个大小姐,举止不凡,出手阔绰,张口就要见他们东家。 吴掌柜心中犯着嘀咕。 他虽说不好这人的来历,但是听闻此人打赏下人就是一锭碎金,非富即贵,来头肯定不小。 他不敢怠慢了这位金主,匆匆忙忙地赶来,冠发跑得有些散乱也顾不上整理。 远远地看到粮铺门口站着一个衣着华丽的年轻女人,他更是加快了脚步。 紧赶慢赶,来到沈鸣鸢的面前,他恭敬拱手:“小人鄙姓吴,是恒源粮铺的掌柜,未知大小姐光临,是有失远迎。” 沈鸣鸢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不悦道:“不是叫你们东家来吗,一个掌柜而已,我的事你做不了主。” “东家现下不在铺子里,小人已经派人去请了,大小姐受累,劳烦移驾后堂稍等。” 沈鸣鸢头看看铺子前聚集的众人,这才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 “前面带路吧,我进去等着。” - “一女两男?那应该是沈鸣鸢了。” 听完下人的汇报,柳浅音不动声色地说。 她在县衙后院的厅堂,坐得四平八稳。 茶杯中,是万松珍藏多年的茶叶。 一边喝,她一边说:“那两个男的,一个是她从天枢军带回京城的,另一个则是从潜龙卫调过去的人。” 她语气平静,万松却截然相反。 “你说什么?天枢军!潜龙卫!” 听到这六个字,万松觉头皮都要炸开了,忙厉声向下人求证,“你确定没有看错?” “小人奉了大人的令,这些日子知会城守,严查出入的马车。差不多半个时辰前,这辆马车就进了城,直奔恒源粮铺去。为着这事,小人还专门去见了小舅老爷,是他让小人来向县尊汇报的!” 听闻下人的交代,万松已经坐不住了。他从椅子上跳起来,在厅堂中来回打转。 “坏喽坏喽,怕什么来什么!” 柳浅音却很能沉得住气。她问:“万大人,这位舅老爷是何人?” 万松急得满头大汗:“是下官内弟,南鼓县内外的生意都由他把持着。这人能干得很,小的孝敬柳大人的那些钱财,都是他给……” “行了。”柳浅音不悦地打断了万松。 下官孝敬上官,是朝中不成文的规矩。万松是柳世奇的学生,他在南鼓县做县令,也借了柳世奇的影响力。 可是这些话不能放到台面上。万松到底是在南鼓县做了多年的井底之蛙,在这地界上,他是头一号的人物,自然肆无忌惮,不像京官那样小心谨慎。 柳浅音虽然只是个官家小姐,但是她出身名门,自小在京城的名利场中熏陶长大。 什么话不该说,她是知道的。 她横了万松一眼,万松立即闭上了嘴。 柳浅音这才说:“万大人也不必着急,我记得大人曾说,自从接到沈鸣鸢东巡的消息,您和您的妻弟就已经准备着了。就算沈鸣鸢突然来访,也不至于束手无策。” “话是这么说,可是她若是在这地界上多盘桓,难保不出事……” 柳浅音喝完杯中的茶,一旁的采墨就立马来添。 这个丫头,正是万松之前找来,准备献给柳煜的。 如今则跟在柳浅音的身边贴身伺候。 柳浅音看着杯中的茶水渐渐被添满: “那就想个办法把她困住。我记得先帝封禅泰山之时,路上曾在南鼓县小住,那个行宫叫什么来着……” “静水山庄。在南鼓县西郊,偏是偏了点,但景致不错。前些日子下官已经派人打扫出来了。” 柳浅音抬起眼睛,目光落在采墨的身上。 “偏点不是挺好吗,远离尘烟,清净自在,再给她安排些会来事的丫鬟小倌儿,这事万大人应该是擅长的。” 她盯着采墨看,看着采墨有些不好意思,羞赧地移开目光。 万松脑子中灵光一闪,脸上也乐开了花:“还是柳小姐有招,下官这就去办!” 他招呼着几个手下,匆匆忙忙地去张罗静水山庄的事务,独独留下柳浅音一个人坐在堂上。 茶杯和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柳浅音放了茶杯,沉思了良久,才喃喃念出一句: “怎么是一行三人,程云秀去了哪里?” - 吴掌柜带着一个穿着青衣的小厮,招呼沈鸣鸢在内堂稍坐。 老杨和司徒信一左一右,护卫在沈鸣鸢的身后。小厮送了一杯茶,递到沈鸣鸢的面前。 沈鸣鸢接过茶杯的时候,他还抬眼瞄了一下。 沈鸣鸢忍不住多看了这个小厮两眼。 这人面目算得上俊朗,仔细看看,还有一些干净的书卷气质。 小厮被沈鸣鸢看得有些发毛,手忍不住抖了起来,沈鸣鸢却朝他笑了笑。 她这才顾得上瞅一眼一旁的吴掌柜。 “门前这么大的事,你们东家倒也心大,不在铺中盯着。” 吴掌柜讪笑,不搭话,而是小心地试探:“姑娘是青州府之人,来我们这小县城,有何贵干啊?” 沈鸣鸢呷一口茶水:“倒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受了族中之命,来这里收些粮食。” “千里迢迢,从青州府跑到兖州府来收粮?姑娘这话,小人听着怎么这么新鲜呢” 沈鸣鸢笑一笑,将茶杯的盖子拿在手中,若有所思地摆弄。 “既然大家都是吃这口饭的,小女也不好瞒吴掌柜。实话说,去年年成不好,今年粮价行情本就看涨,汛期将至,今年灾害更甚,自是难免洪涝。接连两年荒年,不正是发财的好机会吗?小女收完了青州的粮,自然要到隔壁的兖州来了。” 连着两年收成不好,百姓的手中自然无粮。吴掌柜这样的粮商将粮食囤起来,待到耗尽民众手中余粮,再坐地起价,自然能赚得盆满钵满。 恒源号是县城里的粮商,能垄断的仅限这一城一地。但吴掌柜消息灵通,他听说兖州城中也有同道中人,甚至派人向恒源号手中收粮。 他原本以为,兖州的同行搜刮完一州之粮已经算是大手笔,却不想隔壁青州的算盘珠子也都飞过来了。 看到沈鸣鸢递过来的橄榄枝,吴掌柜不为所动地摇头,依旧是一套被嚼烂了的说辞: “咱们家的粮早已经卖空了,实在是不忍心城中百姓饿肚子,东家才将自家余粮拿出来,拆开慢慢卖,只等熬到今年秋收,再行采买。” 沈鸣鸢轻笑一声。 “吴掌柜,这话骗骗外面的人也就罢了,又何必在小女面前装傻充愣呢。若真如你所说仓中无粮,你又何必让你家东家,扮作下人,端茶送水呢。”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盯着的却是那个倒茶的青衣小厮。 “你说是吗,大东家?” 第80章 步步为营 十天前,沈鸣鸢领了代天巡狩的圣旨,公主府上下准备出巡的事务,个个手忙脚乱脚不沾地。 银环是最能折腾的。上一次她家公主出征,她没有来得及收拾行囊,一直被她引为遗憾。 如今好不容易逮着一次公主远行,公主府她又说了算,自然是大张旗鼓地收拾行囊。 金篦子银梳子铜质的脸盆子,官窑的茶杯南林记的衣裳文书阁的砚台,林林总总装了整整三个大箱子。 匆匆忙碌之间,她没有看到她家公主哭笑不得的表情 同样也没有看到,那些日子沈鸣鸢进进出出,也没闲着。 圣旨算是一个公开的信号,但她在接到圣旨之前几日,就已经从父皇那里得到了消息。 他们都是聪明人,很多话不需要明说就可以心知肚明。沈鸣鸢知道父皇是希望自己拿兖州开刀,提前几日收集了不少兖州的相关信息。 包括南鼓县在内,官员的履历,她几乎可以如数家珍。 只是南鼓县这种小县城的地头蛇,并没有被官府记录在案,好在这一路上遇到了李虎,她也打听了个七七八八。 那个时候她的眼睛还没有完全好,一会儿看得见,一会儿看不见。 司徒星和陈云秀就被她抓来做苦力,在书山卷海里找有用的信息,给她念了好几天的资料。 这件事情做得还算隐蔽,在接到圣旨的前几日,他并没有针对兖州调用档案。 尤其是需要从户部调的资料,为了避开柳世奇的耳目,她故意拿了几个州县。 资料拿回来也不能闲着,顺手也就看了看。 青州虽不在此行的道路上,但她对青州的情况也略有了解。 官方的档案都在户部衙门,民间则需要靠耳聪目明的潜龙卫。 司徒信从潜龙卫给沈鸣鸢找了很多边角料。当地的风土人情,周边的奇闻异事,有用或者没用的,都被她装进了脑子里。 包括她如今的身份。 青州巨贾何家有个流落在外的私生女儿,随了母亲姓宋,这些年家中人才凋敝,才被本家找了回来。 这位宋姑娘,一手扶起山河日下的家业,以女儿之身四处奔走,将青州的很多产业都握在了手中。 沈鸣鸢觉得这个身份不错,就暗暗记住了。 十天前的一步闲棋,这时候还真用上了。 她知道自己只要进城,就一定会被万县令盯上。 知县大人可以冠冕堂皇地安排她的住处,也可以明目张胆地在她身边安插眼线。 所以她只能用进城的这一小段时间,打一个信息差。 扮作宋家姑娘,来兖州谈生意。 沈鸣鸢其实也没有想到,恒源号的东家会这么年轻。 一开始沈鸣鸢的心里也是犯嘀咕的。 但他那一双没有干过粗活的手,实在太过突兀。 如此保养得益的一个人,怎么会在一个米铺中端茶倒水呢? 沈鸣鸢话音刚落,那个小厮就笑了起来。 “姑娘的眼力倒是不错。鄙姓乔,排行老三。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乔三爷谬赞。小女姓宋,青州人士,此次前来,是替族中走动走动,谈谈买卖。”她顿了一下,怕乔三爷反应不过来,补了一句,“青州何家,三爷知道的吧?” 乔三爷的身体明显滞了一下。 他这米铺开了十几年,虽然仅限南鼓县地界,但隔壁青州何家的名号很是响亮,他们又在同一个行业里混,听说过一些何家的事情。 何家的私生女姓宋,这事情不足为外人道,只有乔三爷这种身上挂着些江湖和官府背景的人,因为消息灵通,所以稍稍了解一些。 他原本以为这姑娘是姐夫说的那位“公主”假扮而来,但从她口中听到“何家”“姓宋”一类的细节,他心中又有一些动摇。 这人若真是来谈生意的,他把她拒之门外,就是断绝了跟青州何家打通关系的机会。 “宋姑娘。” 乔三爷抬了抬手,吴掌柜乖觉地出座位来,乔三爷撩袍坐下。 他没有急着答应,反而是欲拒还迎地拒绝了一番: “宋姑娘远道而来,收购心切,乔某理解。只是这两年收成实在是差,乔某这里也束手无策,姑娘若是想有所得,还得移驾别处才是。” 沈鸣鸢没有搭话,她也没有起身,而是不动声色地喝了一口茶水。 “乔三爷,小女奉家主之命,来兖州收粮,南鼓县是第一个县城,乔三爷也是小女拜见的第一个朋友。三爷这样赶客,是不是有点不给面子?” 乔三爷不为激将所动。他的手指扣着座位的扶手,在花纹上碾过,声音中有一种不动如山的冷漠。 “乔某自然不会怠慢宋姑娘,只是不才有些问题想要请教,还望宋姑娘不吝赐教。” 沈鸣鸢垂下眼帘,扮出一副因受到冒犯而不悦的神色,凉薄回答:“三爷但说无妨。” “宋姑娘既然掌管着何家的生意,自然也应该知道和家名下有多少产业。乔某不才,斗胆问问,宋姑娘手中有多大的盘子,能装得下乔某这碟小菜呢?” 沈鸣鸢沉默的片刻,她身后的老杨有一些站不住了。 这话分明是再向沈鸣鸢讨要具体的数据——若不是宋姑娘,怎么能精准答出呢? 他怒气冲冲地看向乔三爷:“你这小子,怀疑我家小姐?” 乔三爷故意装出一副无辜的表情:“兄台何出此言,在商言商,随便聊聊嘛。”他一边说着,一边拖慢了语气,“宋姑娘大人大量,自不会见怪,可对?” ——那什么狗屁宋姑娘,我家殿下怎么可能答得上来! 他又要再骂,却被身旁的司徒信拉住了。 司徒信看他一眼,示意他安心,又转而将目光看向沈鸣鸢。 他的目光带着几分欣赏和期许,好像知道沈鸣鸢会如何应对一样。 老杨第一次有了一种危机感。 他一直以为他和程云秀是最亲近公主的心腹,可是这一瞬间,直觉告诉他,身旁的这个男人,在精神上更接近于沈鸣鸢。 甚至有几分心灵相通的默契。 ——踏马的,这小白脸凭什么那样看我家公主! 他心中颇为不悦,白了司徒信一眼,倒是让方才的担忧缓解了不少。 沈鸣鸢不知道这俩人在自己背后眉来眼去。听完乔三爷的问题,她低垂目光,平静地说道: “如果我的估计没错,三爷的仓内,如今囤着十二万七千多斤粮食,等着涨价以后再出手。只是小女若从青州拉来两万斤粮食,以三爷售价的三成卖出——” 沈鸣鸢放下茶杯,一步一步缓慢走到乔三爷的面前, “三爷又该如何应对呢?” 第81章 公主驾到 乔三爷语塞了。 他原本是想试探对面的女人,却没想到这个宋姑娘反而举重若轻地爆出了他的家底。 他手里的粮食,差不多有十一万九千多斤,和宋姑娘给出的量,只差了一个零头。 ——这位宋姑娘不显山不露水,却轻而易举地抽出了他手里的底牌。 若是自己拒绝合作,那就是以宋姑娘为敌,以何家的家底,就算斥巨资拉来这堆粮,再赔本卖出去,也是经得起的。 他那十万多斤粮就只能烂在仓库里,再无出手的机会。 那时候,何家若是想要从他手里收粮,就不可能这么心平气和地坐着谈价格了。 商战最重要的就是知己知彼,若是何家不知道他手中有多少粮,也不敢贸然千金一掷跟他对着干。 可是他的底牌,在何家眼中却是一张明牌,何家完全可以根据他手中粮食的数量,制定专门的对策。 待压到血本无归的那一条线,他只能跪着求何家收走自己手中的粮食了。 只是…… ——十二万斤粮食,这个准确的数字,她到底是如何算出来的? 乔三爷现在已经不敢再怀疑眼前女人的身份。 ——若不是深谙此道,又怎会给出这样精确的数据呢? 他看向宋姑娘,眼中已经没有了方才的凛然之气。 沉默了良久,才叹一口气:“姑娘且开口吧,要收多少?” 沈鸣鸢停在乔三爷面前,浅浅笑了笑。 “三爷莫急,总得带小女去看看品相吧?若是掺了沙子长了蛾子的劣质粮,小女可不敢收。” 沈鸣鸢被带着往仓库走,老杨跟在后面,说什么也想不清,为什么自家公主说了两句话,这个不好说话的乔三爷立马变成了孙子,乖乖带着他们去粮仓。 往后院走了一截,他终于忍不住,拍了拍司徒信。 他不喜欢这个男人,确切地说,长得好看的男人他都不喜欢。 但是眼下,他只能低三下四地来请教。 他拍司徒信的肩膀,还没有来得及问,司徒信却好像已经了然他的问题。 他附在老杨的耳边,压低了声音说:“十二万七,是根据南鼓去年所交粮税反推的,粮税那个东西,户部的档案里随随便便就找到了。” 他没有明说沈鸣鸢是如何将兖州诸县的粮税数据装进脑子,也没有解释从掺杂了水分的粮税中反推一个县镇岁收,是一通多么复杂的计算。 至于沈鸣鸢从李虎交代的信息,和刚才在粮铺门口所见,判断恒源号收尽了县镇附近的粮食,就更不必向老杨细说。 他只说:“说了你也听不懂,总之你知道这个数字是算出来的,而你家公主她很厉害,这就够了。” 老杨本来看司徒信不爽,此时听到他夸自家公主厉害,又觉得这人慈眉善目了起来。 若是搁在平常,他不会再多嘴,眼下却忍不住补了一句: “你这小子说话倒是中听。” 他再看向司徒信的时候,眼中少了几分敌意。 他自己是个粗人,浑然不觉,却没想到司徒信已经将这份变化看在了眼里。 司徒信浅浅一笑:“杨叔这话见外了不是,在那位手下当差,哪有不拜服的道理?” 沈鸣鸢被吴掌柜和乔三爷引着往库房走,没听到后面那爷俩的嘀嘀咕咕。 她目不斜视,做足了一副宋大小姐的派头。 吴掌柜对她颇为殷勤,一路上若是有石阶,必定会哈着腰提醒。 他们绕过粮铺的正堂,往后院去。路上却匆匆忙忙跑过来一个素衣小婢。 乔三爷陪笑着,道了一声“失陪”,就被小丫鬟拉到了一旁。 两个人咬着耳朵嘀嘀咕咕说了一番话,乔三爷再回到沈鸣鸢面前,给吴掌柜递了一个眼色。 他们走到后院的一个三岔路口,沈鸣鸢原本以为是要往东边走,却被吴掌柜拦住。 吴掌柜说:“宋姑娘留步,东院是大家伙吃喝休息的地方,若是遇上未洗漱穿戴的男人,难免冲撞,我们从西边绕过去。” 沈鸣鸢狐疑地往东边望了一眼,回过头去寻身后的司徒信,司徒信立即会意,微一点头。 沈鸣鸢笑着跟吴掌柜搭话,跟在乔三爷的身后一起往西院走。转弯的时候,她用身体掩盖住了这两个人的视线,司徒信就趁着这短暂的盲区,迅速消失不见了。 西院确实是粮铺的库房,稍稍走近就能闻到空气中漂浮着的面粉颗粒的味道。 由于面粉易燃,这里到处张贴着“严禁明火”的告示。 恒源号所售,既有白面杂粮面,也有粟米黍米,还有未加处理的麦粒,几乎涵盖了兖州一带所有的粮食种类。 自前朝开始,随着石碾的普及和研磨技术的推广,小麦渐渐取代粟黍。到如今,家家户户都开始吃饼,对麦粉的需求也就水涨船高。 然而,小麦收割之后,需要进行研磨一类的二次加工,对存放条件也有很高的要求,所以只有大粮铺才能做得起大规模的交易。 也最容易产生垄断。 吴掌柜取了钥匙,打开库房的大门。 沈鸣鸢越过他的身子看去,瞄到库房中的情景,却紧紧地皱起了眉。 她原本以为仓廪之中应该满是各类粮食,可是无掌柜打开的这件库房,却是空空如也。 库房中只堆砌着百十来个麻袋,看上去不过只有千八百斤。 方才交谈,明明已经谈到了一万多斤粮食,怎么眼下乔三爷又改了口呢? 沈鸣鸢犹在疑惑,乔三爷已经面带赧色地上前来。 “不瞒姑娘说,咱们店里的粮食,就这么多了。” 沈鸣鸢本能地警惕起来。她想起了刚刚出现的小丫鬟。 ——难道是…… 疑虑刚起,她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 一个穿官袍的中年男人跌跌撞撞地跑来,“噗通”一声跪在沈鸣鸢的面前。 “下官南鼓县令万松,未知定国公主驾临,有失远迎!” 他当着穷人叩首就拜,乔三爷和吴掌柜也一副刚刚醒悟的样子,也纷纷下跪。 “未知公主身份,草民轻慢,万死之罪,请公主殿下责罚!” 他们两个说得战战兢兢,看起来像见到万松才得知沈鸣鸢的身份。 沈鸣鸢袖子中的手却紧攥成拳。 ——到底还是被他们抢了一步。 她吸一口气,平静说道:“都起来吧。” 心中却惦记着司徒信和程云秀。 ——希望他们,能有所得啊。 第82章 “干丫的!” 沈鸣鸢是被前呼后拥着,风风光光离开粮铺的。 沈鸣鸢自己却觉得脸上无光,名誉扫地。 她进城以后就直奔粮铺而来,一时都没有耽搁。 假冒青州宋姑娘之名,来探恒源号的口风,也一帆风顺,骗过了乔三爷和吴掌柜。 但偏偏那么巧,又偏偏那么快。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见到那十万多斤粮食的时候,一个来送信的丫鬟打断了一切。 沈鸣鸢沉着脸坐上马车。 万松带着县衙的官差来接沈鸣鸢,在粮铺门口排成一条长龙。 铜锣一响,人群纷纷向左右闪避,让出一条宽阔的道路。 车马浩浩荡荡前行,沈鸣鸢坐在车内,听到车外传来议论的声音。 “我还当是什么人呢,原来跟那狗官是一路货色!” “看她刚才那嚣张劲,是那狗官的私生女吧?” “小老婆也说不定呢!” 官差的怒喝,让这几个议论的人不敢出声。 司徒信在车里却听得真切。 他不安地看沈鸣鸢一眼。她沉着脸,面色很不好看。 他斟酌片刻,小心翼翼地劝慰:“他们不懂,那些话你不要当真……” “怎么可能不当真呢。”沈鸣鸢的语气很平淡,但是司徒信听到了几分落寞。 沈鸣鸢深深吸了一口气,怅然说:“朝廷任命青天父母官,原本是要护一方子民。可是你看外面那些百姓,对这县衙的车马公人,却尽是鄙夷嘲弄之色。你说他们不懂吗?他们太懂了。” 司徒信愣了一下。 他以为沈鸣鸢的伤感是因为挨了骂,此时听到她所言,才觉得还是自己格局小了。 郁结心头的担忧一扫而空,他换了个轻快的语气: “他们不懂。这个世界上有两种官,一种搜刮民脂民膏,攫取利益。另一种则是令他们闻风丧胆,是他们的克星。” 沈鸣鸢被司徒信这句话破了防,忍不住一笑: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奉承人了?” “天地良心,真心话!” 沈鸣鸢嗔怪地白了他一眼。 她掀起车帘的一角,看到街上的百姓。 在官差们的强迫之下,他们纷纷下跪,“恭迎定国公主殿下”的声音此起彼伏。 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形形色色,什么样的都有。 “司徒信。”她怔怔望着车窗外,“我心中曾有很多抱负,但我现在越来越发现,那些梦太遥远了。眼下我只想做成一件事。” “愿闻其详。” 她回过头,坚定地盯着司徒信的眼睛。 “在我离开南鼓县之前,这一城的百姓,我要让他们每一个人,都有平价的粮食吃。” 司徒信摸了摸左脸的疤痕,带着一些揶揄的语气: “我怎么觉得这个目标,比那什么山河承平人民富足的狗屁理想,还遥远呢?” 刚刚酝酿好的气氛,被这一句玩笑话破坏。 沈鸣鸢抬手就打他的肩膀,他就匆匆忙忙往边上躲。 身体撞上车厢,发出“咚咚”的声响。 老杨在外面驾着车,听到车厢里的动静,无奈摇头,感慨世风日下。 马车拐过一个十字路口,车厢里的动静才稍稍止歇。 两个人打闹够了,沈鸣鸢才开口谈起正事。 “刚才你在粮铺的东院发现了什么?” 她的语气沉了下来,司徒信也收起犯贱的嘴脸。 “很多人,差不多几十个。”司徒信说,“都很忙。” 他刚刚去粮铺的东院,那里有不少老工和学徒。他们忙着碾面粉剥粟壳,不见停手的样子。 只是那里的监工盯得很紧,司徒信刚看了两眼就被赶走了。 沈鸣鸢一听就知道不对劲。 “如果按照乔三的说法,仓里只有千八百斤粮食,哪里还需要那么多人赶工?” 司徒信点头:“所以那消失的一仓库粮食,应该另有去处。他们的仓库中只存放着少许的粮食,我们要做的就是找到真正的仓库。” 他们两个不约而同的看向车窗外。 如今在人生地不熟的南鼓县,被万松以这么大的阵仗迎接,想来在城中的衣食住行都早已有了安排。 身边必定都是眼线,如果不能摆脱这些眼线,他们的处境将会十分艰难。 更不必说在城中明察暗访,揭开恒源记的真面目。 司徒信思索了片刻,突然想起一件事情。 他问:“程将军去了哪里?怎么一直没有见到她?” 沈鸣鸢回答道: “我告诉云秀,避开与我们同行,就是希望能在万松的安排下,送出一只漏网之鱼。我们在明云秀在暗,有些不方便我出面的事情,需要她去做。” 听到这句话,司徒信却眉宇紧锁,眼帘低垂。 沉吟片刻,他说: “你未随仪仗出行的事情,万松一个地方官,不可能知晓。他能做了万全的准备来迎你,一刻都没有耽搁,一定是有人来通风报信。南鼓县原本不在你巡视行程之上,能未卜先知跑到南鼓县来报信的,一定只有柳家的人。他们熟知你和程将军的关系,眼下没有程将军的踪迹,也必定会竭力寻找。这枚暗棋,未必能真的落在暗处。” 这些道理,沈鸣鸢也能想通。 但是眼前陷入了被动的局面,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她闭上眼睛,轻轻地揉了揉眉心。 这一瞬间她想起了很多事,想起她在父皇面前大言不惭。 仅仅在半个多月之前,她还不明白,为什么母后的刀都架到了自己的脖子上,父皇却依旧没有明着追查柳家。 直到现在,她在一个小小的七品县令面前,都是这样被动的局面。她终于明白柳氏宗族的手有多长,他们对朝政的干预有多恐怖。 她缓慢地吐出一口气,短暂的一瞬间里,她产生了动摇的念头。 但是很快她又坚定了下来。 睁开眼睛,她发现司徒信正在注视着自己。 他的目光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情感,看的沈鸣鸢有一些不自在。 沈鸣鸢只好抬起眼睛,空虚地望向车顶。 “你不要这样盯着我,我也是个人,我也会有低落的时候。” 连她自己都没有发现,她已经不止一次让司徒信看到了自己脆弱的一面。 司徒信笑着说:“世道如此艰难,该丧还是要丧一下的。丧完了该干什么,想必不需要在下多嘴。” 沈鸣鸢望着车顶,目光渐渐变得坚毅了起来。 缓缓地,她说出三个字: “干丫的!” 第83章 美男计? 静水山庄在南鼓县的西郊。马车行驶了大约半个时辰才缓缓停下。 先帝封禅泰山之时,曾经在南鼓县歇脚,住过几日。 当时的县令就是柳世奇,这座静水山庄就是他派人修建的。 三十年前的柳世奇虽然年轻,但也深谙官场上的阿谀奉承之道。 马屁要拍,但是不能强拍,要拍得低调,也要拍得冠冕堂皇。 先帝是一代明君,封禅东巡的路上的官员,也必须行正坐端,两袖清风,不能搞各种歪风邪气。 负责南鼓县帝驾起居的柳世奇,既要拍好这个马屁,又不能让人觉得他劳民伤财。 他选取了一处前朝的山庄,在此基础上结合山水修葺。 账面上做的很好看,几乎没有花费多少银子。但修筑的成本,是其实从劳工的嘴里省出来的。 修建静水山庄,花了大约一年半的时间。那一年半里的所有劳工,一文工钱都没有拿到。 人力开支上省出了一大笔费用,才显得这位县令精打细算,既伺候好了陛下的行程,又做出了一副清廉高效的样子。 这中间的猫腻,只有随行的太子看出了一些端倪。 但是那个时候,他与柳氏大小姐的婚姻已定,跟柳世奇也深深地绑定。 如果不装傻充愣,而是与柳家撕破脸,他本来就坐不稳的太子之位,可能会更加岌岌可危。 这事情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但他从太子成为皇帝这三十年里,兖州的事情依旧像一根刺,深深扎在他的心中。 沈鸣鸢不知道当年密辛,但她秉承着一个很简单的逻辑: 柳世奇干的,一定没有好事。 静水山庄既然是柳世奇修的,就一定劳民伤财。 她对这处山庄,也提着十二分的小心。 沈鸣鸢下了马车,在万县令的指引下,一路往山庄里面走。 老杨跟随同行的仪仗,一起去放置车马安顿行李,司徒信则一路跟在沈鸣鸢的身边。 万松引着沈鸣鸢进入静水山庄,一边给沈鸣鸢引路,一边给沈鸣鸢介绍。当年建造静水山庄的往事。 沈鸣鸢不动声色地听,不动感情地夸赞:“静水流深,既是先帝所题之名,自然是最好的。” 谁都没有提恒源号中的事情。 静水山庄依山而建,山庄中自然与人工的景致相映成趣,风景优美。 一行人逛了差不多半个多时辰,万松才引着沈鸣鸢去自己的住处。 静水山庄到底是行宫,天子居住之地。当年先帝住过的那些庭院,自不能由着沈鸣鸢这样一个小辈去住。 但是万松这个人很会来事,他给沈鸣鸢安排的灵溪阁,虽然不是规格太高的院落,却有一副别出心裁的景色。 灵溪阁前后两进被收拾得很干净,种上了满园的月季花。 沈鸣鸢的卧房在后面的一进,东西厢安排给老杨和司徒信居住。 正堂与两个厢房中间的空间很是宽敞,期间正好有一个小池塘。 这个池塘并非人工开凿,而是山中自然生成的泉水。泉眼奔涌,朝气蓬勃。 池塘不深,水深大约只到腰间。池塘也不大,四五尺见方。 泉水很清澈,清得可以看到池底石头上的苔藓。 万松引着沈鸣鸢来到池塘边,掬起一捧水,说道: “这眼泉水奔腾有力,当年先帝降临之时,就曾盛赞。如今三十年过去,泉水越发清澈。公主殿下在此小住,对着眼泉水可还满意?” 沈鸣鸢对静水山庄原本有些意兴阑珊。 她在皇宫中长大,自然是什么样的楼宇园林都见过。 但这眼泉水却别出心裁,既成为了院中的池塘,又给冰冷冷的建筑增添了一些山林的自然之气。 她对这眼泉水实在喜欢,上前来,蹲下身体,也掬了一捧泉水在手中。 “好凉!” 这汪泉水清凉刺骨,凉意渗进了骨头缝里。 她忽然想起司徒信。 虽然泉水的温度比司徒现在体温低了很多,但在沈鸣鸢看来,这汪泉水跟司徒信一样。 看上去冰凉刺骨,其实内心却波涛汹涌,奔腾不息。 她忍不住回头,笑着对司徒信说:“司徒大人不来看一看吗。” 一回头,却发现司徒信站在她身后几丈远的位置。 万松带着她看泉水,一向寸步不离的司徒信,却没有上前来。 沈鸣鸢愣了一下:“司徒大人?” 司徒信没有挪窝,不情不愿地道: “这汪泉水,殿下一人看就好了。卑职在这里候着。” 他的目光躲闪的厉害,只顾着往周围瞧,却压根不看前方的那一方泉水。 沈鸣鸢有一些疑惑:“是我会吃人还是泉水会吃人,来看看又何妨?” 司徒信:…… 在他眼中,不论沈鸣鸢还是泉水,都不是省油的灯。 他眼看没有办法拒绝沈鸣鸢的邀请,只能老实交代:“我……我怕水……” 沈鸣鸢这才想起来,上午的时候他们路过黄河,看了一路风景的司徒信,就在那个时候把车帘放了下来。 难不成他真的怕水? 她有一些不可置信。 站在眼前的人,可是敢跟她一起对战飞龙卫的男人。 他连死都不怕,竟然会怕这一池浅浅的泉水。 沈鸣鸢本能的觉着怀疑,可是看到司徒信的这一副样子又不像是装的。 司徒信在外人面前,一向高冷倨傲,不苟言笑。 尤其是在万松这样的人面前,更不会随意地暴露自己的弱点。 司徒信饱受剧毒的折磨,他的脸上本来就没有多少血色,再背这浅浅的池子一吓,更是白得厉害。 沈鸣鸢看他惧怕不像是假的,自己也不在池塘边多逗留。 一行人目光朝着卧房看去。 卧房门前的台阶上,依次站着十几个下人。 他们有男有女,都很年轻漂亮。 万松引着沈鸣鸢在池塘边逗留,并未顾得上理会这些人,他们就静默着,在廊下一字排开站着等候。 见万松带着沈明渊过来,中间一个年轻的男人,笑着走上前来。 他的样貌甚是英俊,不像是干粗活的杂役,反倒有些养尊处优的气质。 气质儒雅,表情和善,一双桃花眼温柔如水。 他来到沈鸣鸢的面前,施施然拜倒: “小人林书语,拜见公主殿下。公主莅临静水山庄,上下事务,皆吩咐小人即可。” 沈鸣鸢有一些意外。 林书语此人文绉绉,名字好听,气质也很干净。 他身上的衣服虽然不算名贵,但却衬得这人英俊潇洒,一表人才。 这人一看就不俗,却被万松安排来掌管静水山庄的一应事物,岂不是有一些大材小用? 她将疑惑按在心里,没有当面提出,只是客气地跟林书语寒暄了几句。 她身后的司徒信,却不屑地轻哼了一声,警惕地盯着前方的男人。 ——这个万知县不讲究啊,怎么一上来就用美男计呢? 第84章 醋耶非耶 “子曰,斋必变食,居必迁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先师大儒有训,做晚辈的,岂能不尊?” 林书语笑吟吟地端上第九盘菜品的时候,沈鸣鸢的脑子已经记不住前面的菜名了。 静水山庄在城外西郊,路上又耽搁了不少时间,一切安顿下来,已经到了晚饭的时候。 林书语是个很会来事的人,沈鸣鸢虽然不知道她的来历,但能看得出来这个人很擅长接人待物。 晚饭是他一手打点的,菜式不多,却都很精致。 三丝鱼翅颇见刀工,诗礼银杏清凉爽口,芙蓉鸡片香嫩丝瓜,一盘盘一样样,都是此地名菜。 县令是文官,潜龙卫是武将。 他们虽然分属不同的体系。但论其品秩来,司徒信要比万松高一截。 静水山庄中的这顿接风宴摆在水榭边。他和沈鸣鸢坐在上首,万松和林书语陪着。每上一道菜,林书语都会说道这些菜式的来历做法,有的时候还能讲一讲背后的典故。 山庄里请来城中的乐娘,个个美得像画上走开,丝竹声婉转动听,更衬得这顿接风宴风雅无边。 冷热菜差不多上齐,每人一盅的虫草花鸡汤也被端上桌。 万松笑盈盈地斟了杯酒,起身对沈鸣鸢道:“公主远道而来,下官无能,只能安排些薄酒接风洗尘。去岁粮食歉收,今年还未到收成之时,这番接风酒只能简陋一些,还望公主殿下,不要怪罪。” 桌上有荤有素、有鱼有肉、有河虾有海鲜。 菜量虽然不大,种类却很多。鲁菜本就是出了名的,更不要说万松请来的是名厨,这一番接风宴虽比不上宫中御膳,但也称得上珍馐美馔。 沈鸣鸢假笑着跟万松你来我往地寒暄,司徒信却没有多说话。 他在外人面前一向不多言辞,他们闲聊,他就停了筷子在一旁坐着,很是乖巧。 却一直不动声色地留意着林书语。 林书语有一对含情带露的桃花眼,微笑起来更是有三分妩媚之色。他长得有些女相,却没有风月场上小倌儿的那种风流气质,文绉绉的反而像个书生。 若只是万松找来陪酒的,应该会和其他下人一样,在周围伺候着,断不可能轻易上桌。 既然能和他们一桌吃饭,这人的来历不一般,万松的用意也不一般。 司徒信留意着林书语,林书语也意识到这个男人在盯着自己看。 林书语趁着沈鸣鸢和万松说话的间隙,也举起酒杯,对司徒信道: “司徒大人年轻有为,器宇不凡,实乃吾辈楷模。这杯酒,小人敬司徒大人。” 司徒信皮笑肉不笑地举杯:“林兄客气。” 他以为林书语的套磁到此为止,没想到林书语接着说:“方才小人观司徒大人遇水而不前,似是有所忌惮。不知其中有什么隐情呢?” 司徒信:…… 他一开始只是本能地讨厌这个人,现在听到这人打听他的事情,他心中更是不爽。 他板着一张生人勿近的脸,没好气地说:“本官私事,没必要讲给阁下听吧?” “小人只是心中好奇,才随口一问,大人若是不愿说,那不说就是。” 林书语讨了个没趣,司徒信“嗯”一声。 他们两个的交谈,却被沈鸣鸢听在了耳中。 她听到了司徒信言语中的敌意,以为这敌意,是对南鼓县情况不满导致的。 然而他们虽是真对南鼓县吏治而来,但该逢场作戏的时候,也不能撕破脸皮。 陪个笑喝顿酒,又不会少块肉。 她错当司徒信沉不住气,出言提醒道: “司徒大人,你我远来是客,得万大人与林公子盛情招待,怎能言语冲撞呢?” 说着她斟了酒,对林书语说:“林公子莫要挂怀,这杯酒算是赔罪了。” 司徒信无语。 沈鸣鸢这个人,虽然已经成婚,可是对男女之间的事情实在不开窍。 此刻之前,司徒信还有一些庆幸这种迟钝,若非如此,自己的那些小情绪早就被她捕捉了去。 她对自己迟钝,对林书语也迟钝…… 这人长得好看,看着是个斯斯文文的读书人,但沈鸣鸢毕竟是当朝公主,有资格为她接风洗尘的人,能有几个? 万松把这个人安排来,一定不是偶然为之。 而是听说了沈鸣鸢和卢家的事,知道她和当今驸马爷的那段婚事名存实亡,所以来钻空子了。 万松选的这人倒是合适,他年纪轻轻,看着又像个读书人,说不准还有功名在身上。 若是和沈鸣鸢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不仅南鼓县一行会尽数在这个人的监视之下,日后回到京城,身边也多了这么一个眼线。 沈鸣鸢千好万好。她上了战场算无遗策,来到朝堂步步为营,但她偏偏对这种糖衣炮弹无知无觉,直到现在还没觉察到林书语的目的,真的是…… 他拦下沈鸣鸢,接过了她手中的酒杯。 他的动作很是强硬,这是蛰伏在沈鸣鸢身边以后未曾有过的。 夺过酒杯,他站起身来: “这杯赔罪的酒本来是该我喝。公主殿下不胜酒力,怎能由她代劳?林兄,刚才所言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说罢他一饮而尽,“啪”的一声,把空酒杯被磕在桌子上。 嗔怪地看一眼沈鸣鸢。 她本就喝不了多少酒,哪怕是在皇宫的庆功宴上,也被皇帝特许了不必喝酒。 这时候却要为自己赔罪,敬这么个不怀好意的人。 ——林书语,他也配? 自己的酒自己喝,他喝完这杯酒,心中对林书语的敌意更盛,脸上却不再冷冰冰的。 他在梁国,十年囚于深宫,十年征战沙场,吃尽了旁人不能吃之苦。 跟这种人虚与委蛇,对他而言并非难事。 这顿饭的后半程,一直沉默的司徒信,也加入了虚假的宾主皆欢。四个人交谈到夜深,宴席才散去。 月色明亮。 沈鸣鸢喝了一些酒,有些晕乎乎的。司徒信正要送她回房,却被万松拦住了。 万松“嘿嘿”朝司徒信一笑,神秘兮兮地说:“司徒老弟,你来,哥哥准备了一份礼物给你。” 他被万松拉着往外面走,不放心地回头,看到林书语正指挥几个丫鬟,送沈鸣鸢回房。 他想要跟上去,可是又担心万松真的有什么要紧事,只能被万松揽着往另一个方向走。 他心里装着沈鸣鸢,心不在焉地跟随万松,来到静水山庄中的另一处小院。 万松指着中间一间房,神秘兮兮地对司徒信说:“司徒老弟,礼物就在里面。” 司徒信狐疑上前。推开房门的时候,他甚至做好了迎敌的准备。 刚刚走进房间,房门就被人关上。黑暗降临的一瞬间,他已经听到了关门这人的位置。 下一刻,房间里的人就被他卡住了脖子。 “呀——” 对面传来一道尖细的声音。 是个女人。 司徒信的武功是个花架子,他的内力完全不能使用。 只有招式,与全盛时期无二。 若是这人身有武功,根本不可能被他这两下制服,稍一用力就可以挣脱他的掌控。 对面的女人。却发出惊恐的叫声。 ——没有武功。 这是他的判断。 他厉声问:“你是什么人?” 房间里黑漆漆的,月光透过窗纸,在微弱的光线里,他勉强分辨出这个女人身材很好。 而她身上的衣裳非常单薄,像是只有半透明的一层。 女人的声音惊慌未定,战战兢兢地回答。她还没开口的时候,司徒信就已经想明白了答案。 ——礼物…… 女人小心翼翼地回答:“小女是、是万大人派来,伺候大人的。” 果然。 司徒信冷笑一声,他抬手一挥,将女人推到了一边。 “万松。” 他咬着牙,暗暗念这个名字。 ——你的脑子里,就只有下三路这种龌龊事了吗? 他没有理会女人,一把推开门,匆匆忙忙朝着灵溪阁的方向去。 他现在可以确定了,就像房中的女人是他的礼物。 林书语,也是万松送给沈鸣鸢的“礼物”。 第85章 “做我的解药。” 刚刚考中秀才的那两年,林书语的心中多少还是有些傲气的。 他家世世代代都是读书人,祖上还做过官,到他这一代虽然人丁凋敝,但他心中憋着一股劲,定要出人头地,闯出个名堂来。 他十六岁就中了秀才,乡亲们都觉得,这个年轻的小伙子前途无量。 他在这样的称赞中寒窗苦读,十多年过去,连考三次乡试,却一次都没有中。 这十几年的时间里,他为了赶考,花光了积蓄,还背了一身的债。 讨债的那些凶徒,扬言要把他扔进黄河里,若是再不中,他就有性命之虞。 直到万松出现。 万松告诉他,眼下有一个绝妙的机会,可以翻身上位,再也不用悬梁刺股、寒窗苦读,再也不用东躲西藏、躲避债主。 只要他上了定国公主的床,就会飞黄腾达,从此告别窘困的生活。 定国公主的驸马爷举族获罪,本人不知是死是活,驸马之位等于空悬。 大盛重礼教,若是他跟公主殿下真的发生些什么,就算他出身寒微,为了金枝玉叶的名声,也多少要有个说法。 何况他还是个秀才,也不是一无所有。 说不准就能成为新的驸马爷。 若是在从前,林书语一定会严词拒绝这种吃软饭的机会。 但是眼下,他等不起了。 荣华富贵就在眼前,他怎能不动心? 万松要他在沈鸣鸢酒醉时趁人之危,他却觉得,仅仅是喝酒,根本不足以成全两个人的好事。 他负责静水山庄全部的饭食,分盅而食的那碗鸡汤里,根本不会有人知道他动了手脚。 就连沈鸣鸢自己,可能都无法察觉,会将一时的燥热当做喝酒所致。 只要再略施手段,自然能够得逞。 即便沈鸣鸢醒后,也只能回忆起整夜都是她主动。 连追究都不敢。 沈鸣鸢晕乎乎的,在几个丫鬟的搀扶下,往灵溪阁走。 他跟在后面,笑容变得越来越诡异。 刚刚绕过灵溪阁的前院,他就找了个由头,支开两个丫鬟。 “公主殿下醉了,你们都下去吧,莫要扰了公主休息。” 静水山庄的事务皆是他说了算,候在灵溪阁中的下人们被他几句话遣散,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院子中只有泉水突突的声音,四下静谧,他听到自己的呼吸也越来越急促。 他推开卧房的门,扶着沈鸣鸢进屋,又用脚一勾,将门关上。 还没来得及将沈鸣鸢放在床上,他听到沈鸣鸢似乎有些不舒服,一些嘤咛,好像说了什么。 他贴过耳朵,听到沈鸣鸢喃喃地说: “司徒信……我有些渴,给我倒些水来。” 林书语冷笑一声。 ——司徒信。 他想起那个不好相处的潜龙卫。 沈鸣鸢出身天枢军,这是举朝皆知的事情。 跟潜龙卫八竿子打不着。 那个潜龙卫能跟在她的身边,肯定不是简单的上下属关系。 方才自己说了两句话,就惹得潜龙卫不悦。 而沈鸣鸢公主之尊,竟然替那个潜龙卫赔酒。 ——他们两个,别是…… 他的笑容有一丝猥琐。 司徒信很年轻,如果不算脸上的那一道疤,也称得上一句英俊。 ——还以为公主殿下是什么冰清玉洁之人,想不到还养了个面首在身边。 论才学,林书语自信在潜龙卫之上;论长相,司徒信长得再好看,他脸上那道疤也足够膈应人了。 样样不输,此事能成。 他将沈鸣鸢放在床上,没有点蜡烛。幽暗的光线中,他一点一点地解开自己的腰带。 沈鸣鸢还在喃喃念叨司徒信的名字。 她的的脸颊绯红,不知道是因为酒醉,还是因为林书语下在汤中的药。 林书语将她的样貌看在眼中,一边褪下外衫,一边一步一步走上前去。 沈鸣鸢酒量不好,这点自知之明她是有的。 她一直克制着,每次倒酒都只倒浅浅小半杯。 一共喝了三杯——说是三杯,其实加起来只有一个小酒盅的量。 这样的酒,在她的承受范围之内。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从那顿接风宴的后半程开始,她就觉得头有一些晕,身上有一些热。 很难受。 她迷迷糊糊的,终于被人带到了卧房之中,躺在床上,却怎么都睡不着。 她忍不住去拉自己的衣襟,手刚刚碰到衣服,她忽然意识到,这不是简单的酒醉。 沈鸣鸢是一个警惕性很高的人,天枢军的戎马生涯中,枕戈待旦的日子不知过了多久。 哪怕是酒醉,她最多只会昏睡,只要还有一缕意识残存,就不会对形象不管不顾。 她也不是真的没喝醉过,但她酒品好,只要喝醉,一定会倒头就睡。 决不会像现在,一边念念叨叨说胡话,一边颤颤巍巍解衣服。 她本能地觉着不对,睁开眼睛,下一刻就看到了一个上半身赤裸的男人。 眼睛里结了一层雾水,视线有一些朦胧,看不太清。 “司徒信?” 她叫这个人的名字,却没有听到回答。 男人只朝她一步一步走来。 沈鸣鸢的身上很热,她本能地想脱掉衣服,可是眼前的这个男人让她警惕起来。 即便是司徒信,她也没有信任到可以赤诚相待的程度。 ——不对。 她深深吸一口气,擦了一把眼中的生理泪水。 她忽然发现眼前的这个男人,带着一种浓厚的欲望的气息。 那决不是司徒信的气息。 她一时想不起来司徒信的气息是什么样的,但她记得,在李虎的寨子中,他们两个曾经同室而眠。 沈鸣鸢被秦素问的药折腾得厉害,只要睡过去,绝对不会醒转。 那一夜,若是司徒信对她有什么企图,她就只能束手就擒,任人摆布。 但没有。 明明司徒信自己的身体也不好,却在冰冷的地板上将就了一夜。 真是个傻子。 他怎么会趁着沈鸣鸢喝多了酒,就做这种事情呢? 沈鸣鸢的思路清晰起来,眼睛也瞬间睁开。 只有片刻的清醒,但这片刻的清醒已经足够。 她迅速起身,抬手一挥,直击此人后颈。眼前的男人还没有来得及说些什么,就“咚”的一声倒在地板上。 视线又渐渐变得迷离起来,沈鸣鸢几乎是凭着本能起身。 此人虽然已经被自己放倒,但这个房间绝对不是久留之地。 她得逃。 她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迷糊,跌跌撞撞的,连桌上的花瓶都撞碎在了地上。 摸着黑,她终于来到房间门口。 刚一拉开房门,就听到房间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沈鸣鸢,你怎么了?” 沈鸣鸢的理智,几乎在这一刻消失殆尽。 她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想都没想,就把他抱在了怀中。 “司徒信,”她在司徒信的耳边呢喃,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慵懒和柔腻。 怀中的男人冰凉凉的,这是她所需要的温度。 她紧紧地抱住他,用肌肤贴紧这分清凉。 有些事她想做,有些话她想说。 哪怕会后悔一辈子。 她贴在司徒信的耳边,不顾灼热的气流让他的耳根通红。 她说: “做我的解药。” 第86章 “司徒信,你怎么不去死啊!” 司徒信的脑子空白一片。 匆匆进到灵溪阁,看到院中一个下人都没有,他就已经意识到了危险。 还没走两步,就听到卧房里传来花瓶砸碎的声音。 那一瞬间,一股凉意顺着脊背窜上颅顶。 他甚至做了最坏的打算。 如果自己来晚,如果错已酿成,如果沈鸣鸢难以接受那种事实。 他愿意在她身边,帮她消解苦痛,陪她重启人生。 他要保护她。以前,这只是一种简单纯粹的直觉。 在他们刚刚正式认识的时候,他欣赏她,他敬佩她,他在她身上看到了他丧失的希望,他愿意让她去完成他们的梦想。 他一直觉得那是作为多年对手的惺惺相惜,是因为边关求和而不成的惋惜与共鸣。 后来在李虎劫持的马车里,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是喜欢。 他不是无知无识,他知道男人对女人的喜欢,大多只是一时兴起,觉着好玩。 然而匆忙赶来的这小半段路上,他才发现,所谓的“喜欢”,已经到了这样浓烈的程度。 他要保护她,哪怕他现在的实力和权力远不如前。 正如她所说,他还有脑子,他能替她看破那些卑劣的陷阱。 若是她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受了伤,他一定会悔恨一辈子。 他甚至已经在想,自己要怎么去弥补和呵护。 在被沈鸣鸢抱住之前。 沈鸣鸢的身上很热,暖烘烘的,像一个火炉。 她紧紧地贴上来,让司徒信冰凉而又纷杂的思绪融化了。 脑子里空白一片。 他意识到沈鸣鸢不对劲,应该是某种药物所致。 现在的她,不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是不做数的。 可是他忍不住。 他的心几乎要冲破胸膛,带着他的理智,一起离家出走。 他耳朵尖被沈鸣鸢的吐息撩得发烫,仿佛能沁出血。 在直面自己心意的这一天一夜里,他设想过无数次跟沈鸣鸢的未来。 可是每一个假想,都以悲剧告终。 他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们阴差阳错地走到了一起,只是因为此时此刻他们需要彼此。 换一个时间换一个情境,他们依旧是生死相争的敌人。 比起一段感情轰轰烈烈地走向你死我活的境地,他更愿意一个人承受全部的痛苦。 他知道他不能越界,他小心翼翼地克制着,却没想到沈鸣鸢这个女人,一脚踢断界线,直截了当地击碎了他的心防。 “沈鸣鸢……”他勉力维持理智,“你清醒一点。” 他不想趁人之危,可是他的身体快要不听使唤了。 因为沈鸣鸢的嘴唇,贴上了他的耳朵。 他像被电了一下,浑身都是一种酥麻的感觉。 唇舌是温暖和湿润的,声音是柔软黏腻的。 她叫他的名字:“司徒信。” 这明明是不属于他的名字,却让他的灵魂一颤。 沈鸣鸢抱着他,他无处安放的双手抬了抬。 犹豫了很久,终究是没有回抱。 她的唇在他的耳边,她的耳朵也在他的唇边。 司徒信吸了一口气,心脏的震颤稍稍平稳了一些。 他克制着,不让自己的声音太过激动。 “沈鸣鸢,是不是现在我做什么,你都会原谅我?” 沈鸣鸢模模糊糊地哼了两声,司徒信也没听懂她在说什么。 他轻轻推开沈鸣鸢,抬手捧住沈鸣鸢的脸颊。 他的手是冷的,沈鸣鸢贪恋这种凉爽,露出一个不加防备的微笑。 圆月缺了一个角,明晃晃的银光落在她的脸颊上。 安静了片刻,空气里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泉水奔流声。 沈鸣鸢的脸颊是一种不自然的红晕,一双眼睛带着水光,像是面镜子,要把司徒信吸进去一样。 她继承了柳皇后的美貌和智慧,手上也握着可与几个皇子比肩的权力。 她曾在边关死战保疆卫土,也曾在南鼓县的马车中,说要让百姓们吃上平价的粮食。 不论从哪个角度讲,她都是一个令人敬佩的人。 哪怕此刻,她被折磨得几乎失去理智,她还是这样的…… 再看一眼,司徒信觉得自己这个正常人的理智也会消失殆尽。 他挪开目光,心虚地说: “我,我有办法,让你不那么难受……” 他这二十多年的人生精彩绝伦,见过顶峰的光,也见过深谷的影。 哪怕被翡玉江水灌进肺腔的那一刻,他都是冷静的。 可是这一刻,他却觉得灵魂都不在躯壳里了。 每一次呼吸都艰难万分。 他的目光在院子中游弋了一圈,从盛开的月季丛回到沈鸣鸢的脸上。 他决定了,就不再犹豫。 他一手揽着沈鸣鸢的后背,一手抄起沈鸣鸢的小腿。 沈鸣鸢惊呼了一声。 她双脚离地,只能紧紧地搂住司徒信的脖子。 司徒信动作很坚定,不容拒绝。 她反倒有一些害怕。 勉强抓住一丝理智,她问:“你要做什么?” 司徒信没有回答。 他抱着沈鸣鸢,沉默着走向院子中间。 沈鸣鸢觉察出一些不对头,本能地警惕起来,意识也回复了一些。 她试图挣扎一下,但没有挣脱司徒信的怀抱。 沈鸣鸢发现,他的眼睛是闭着的。 她不知道司徒信的用意,有些惊惶:“你要带我去哪?” 泉水汩汩流动,他停在了院中的小池塘边。 “哗啦……” 水花飞溅,他下意识地转过身去。 他不敢睁眼,呼吸也很急促,伸出一只手紧紧攀住池塘边的假山石。 “沈鸣鸢,”他心虚地问,“你是不是好一些了?” 他背着身不敢看。 他甚至分不清,是害怕池水,还是害怕沈鸣鸢。 他竖着耳朵,仔细听着身后的动静。 可是身后只有沉默。 他有一些不安,试图劝说自己回头看一眼。 但是刚刚偏过一些脑袋,又很快放弃了。 ——应该……应该淹不死吧…… 脑子里乱糟糟的,极力去回忆先前那一瞥。 ——水……不深啊…… 他听到身后只有泉水汩汩的涌动声,终于忍不住了,手指紧紧的扣着山石,回头,然后小心翼翼地睁开眼。 正对上一个水鬼一样的沈鸣鸢。 沈鸣鸢周身杀气腾腾,他又赶忙闭上了眼睛。 灵溪阁下人早被林书语赶走了,静谧的院子里,只有这两个人。 晚风渐起,杜鹃花枝摇弋。 月光洒进院落中,像散落一地的碎汞。 良久,他的身后才传来一个凄厉无比的声音。 “司徒信,你怎么不去死啊!” 第87章 “你是个君子。” 泉水很冷。 衣服和头发紧紧地粘在皮肤上,不住地滴水,此时的沈鸣鸢,狼狈得像个水鬼。 清凉的泉水驱散了一切不该有的旖旎,就连呼吸都顺畅了很多。 沈鸣鸢没有想到,司徒信的方法如此简单粗暴。 简单粗暴到,超过了她的认知下限。 ——哪有把姑娘家扔进水里的! 刚才她的脑子晕乎乎的,只知道自己被下了药,朦朦胧胧间跑了出来,找到了司徒信。 却想不起来自己做了什么。 如今脑子倒是彻底清醒了,衣裳也彻底湿透了,自己站在刺骨的冷泉水里,茫然迟滞了很久…… 她捧起泉水,洗了一把脸,赌气地将头发甩到身后。 溅了司徒信一身。 沈鸣鸢看到。水花溅上去的时候,司徒信的后背很明显地颤了一下。 他很紧张,比她还紧张。 她没好气地说:“你转过脑袋来,好歹拉我上去。” “我不敢啊。” “把我扔水里的时候你敢,现在你倒是不敢了?” 司徒信语塞。 把她扔进水里的时候,他也是忐忑的。 沈鸣鸢心智被药所迷,她虽然凭着一丝意志从林书语手中逃了出来,可是来到司徒信面前,就卸下了心防,理智全失。 那种情况下只有两种选择,不把沈鸣鸢扔进水里,还能怎么样呢? 趁人之危,半推半就吗? 他说服不了自己,更没脸面对沈鸣鸢。 他不想亵渎他对沈鸣鸢的感情。 他没回答,沈鸣鸢却认命地叹了一口气。 她站在池塘中,正好在泉眼的位置。泉水湍急地涌动,周围又没有一个趁手的地方。 她只能抓住司徒信衣服的后摆。 还没有来得及发力,她就就发现司徒信扣着假山山石的手越发地紧,连青筋都能看到。 他说:“我也是没有办法……你不要报复我,我是真的怕……” 沈鸣鸢:…… 她从没见过司徒信失了方寸。哪怕是面对数倍于己的敌人的时候,他都能云淡风轻地跟沈鸣鸢开玩笑。 眼下这一方池塘,也就比膝盖高一些,他怎么怕成了这个样子。 “谁报复你了?让我拉着你上去。” 沈鸣鸢哭笑不得,一边拉着司徒信衣服的后摆,一边撑着池塘边,有些狼狈地爬出水面。 浑身都是湿漉漉的,带着泉水中的凉气。 药性被激得散了,倒没有多难受。 司徒信的后背僵直着,动都不敢动一下。沈鸣鸢在他身边站了半天,他还是闭着眼睛,不敢睁开。 沈鸣鸢只能去扒他的手指,她越扒,他就攀得越紧。 沈鸣鸢被气笑了:“你松开,不要睁眼,我带你离开这里。” 司徒信的身体顿了一下,然后在沈鸣鸢的拨弄下,乖乖松开了手。 沈鸣鸢引着司徒信,让他把手搭在自己湿漉漉冰凉凉的掌心。 虚虚地悬着,若即若离。 他们刚刚认识的时候,司徒信也是这样,引着失明的沈鸣鸢走路。 晚风送来杜鹃花的香气,他们走了一段,远离池塘,在厢房门前的台基上坐下。 司徒信的呼吸才稍稍平稳了一些。 他的耳根还是红的,血色没有完全退去。借着月光,沈鸣鸢盯着他看。 他的脸一直是一种没有血色的白,现在却有些红。 司徒信睁开眼睛,对上沈鸣鸢的眼神。 他发现沈鸣鸢的鬓角还在滴水,衣服也紧紧贴在身上,他更觉得不自在。 他挪开眼神,心虚地说:“你……别这么看着我……我说了我也没有办法……” 沈鸣鸢微笑。 “你是个君子。” “嗯?” 司徒信转回目光。 他看到沈鸣鸢的眼睛亮晶晶的,瞳仁中有清澈的月光。 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气氛凝滞了片刻。 他不确定沈鸣鸢记不记得刚才做的事情,他自己却忘不了。 忘不了她身上的温度,忘不了她黏腻的声音。 忘不了她的唇掠过耳朵尖时,那种心跳的感觉。 他不敢再想。 不自然地挥挥手,他说:“举手之劳,没什么的。你快去换件衣服吧,别生病了……” 沈鸣鸢却没有理会他的提议。 她盯着司徒信,好像眼下只有这么一个要紧的问题: “你怎么这么怕水,那池塘又不深,怎么能把你吓成这个样子?” 在一方池水面前,一向沉稳的司徒信,被吓得完全失态。 这是沈鸣鸢没有意料到的。 印象中的司徒信一直像一个谜。他在外人面前不会表露自己的情绪,在自己面前虽然嘴贱了一些,但沈鸣鸢也能清晰地感觉到,这个人一直在藏匿自己。 好像他的身上有一个大秘密。 沈鸣鸢以前觉得,做潜龙卫的,可能都是这样无趣。 可是现在,看着司徒信被吓得语无伦次,她又觉得这个人,比正经的时候可爱很多。 离得池塘远了些,心中的恐惧也渐渐退去。 司徒信稍微缓过来一些。他正色回答:“我曾不慎失足落水,差点淹死,所以看到水,就会害怕。” 这个理由不足以说服沈鸣鸢。 “若只是因为濒死就害怕,我是不信的。你这样的人本就走在刀尖,一次落水,能把你吓成这样?” 司徒信:…… 这个女人真的不好敷衍。 他只能叹了一口气:“落水之前,我中了毒,看着自己的亲人朋友为救我而死……” 被夕阳和血染红的翡玉江,好像就在眼前。 那一天,他失去了一切。 他的手指不自然地蜷缩起来,声音也变得低沉: “我护不住他们,我……” 沈鸣鸢湿漉漉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慰藉一样地,轻轻拍了拍。 她打断了司徒信: “我不问了,你也不要再想。绝境之痛,还是把它埋藏起来吧。” 她虽不知道司徒信经历过什么,但那种绝望她能够理解。 隔了一世,她亲手让她的仇人万劫不复,却还是深陷在灰暗的噩梦中。 人前人后要逼着自己坚强,她的心,却始终伤痕累累。 原来司徒信,也有醒不来的噩梦。 不可避免地被过去所束缚,却依旧不肯服输地迎接未来的挑战。 某种意义上讲,他们确实是同一类人。 沈鸣鸢起身,拧了一把衣服上的水: “林书语今夜用这么阴损的招数把我扣下来,应该是万松的授意。” 她歪着脑袋,注视坐在台基上的司徒信:“你那么聪明,倒是说说,他们今夜要干什么?” “恒源号里还有证据。趁着这一夜,他们要处理干净。” 司徒信也站了起来,月季花香里,他的声音又变得自信而狡黠。 “公主殿下,你换衣服可要动作快些,不要误了县尊大人的好戏。” 第88章 皇孙 四月十七日夜。 洛京,铃铛街,公主府后门。 圆月缺了一个角挂在天上,一道黑影匆匆地闪进小巷子中,看到四下无人,才敲了敲公主府的后门。 门边有人候着,听到敲门,开了一个缝又关上。 进到门内,黑影才解一下头上的风帽,露出少女精致小巧的脸。 银环提了一盏灯笼,在后门候了很长时间,终于等到了秦素问。 她一手提着灯笼,另一手帮秦素问整理斗篷。 “秦姑娘来便来,何必这样偷偷摸摸的?” 秦素问复杂地看了银环一眼。 涉及祺王,很多事情即使她说,银环也未必听得懂。 她没有回答银环的话,而是说:“上次跟你说的药,我尝过了,跟公主殿下所中之毒几乎无二。” “什么!”银环的眼睛睁得像两个铃铛,“真的是祺王殿下干的?他为什么!” 秦素问摇头:“我只是个大夫,我只负责职责之内的事情。” 她在祺王府上无意中发现一种奇怪的毒药,和沈鸣鸢所中之毒颇为相似。 她匆匆忙忙赶来公主府,就是为了将这件事告诉银环。 朝政的事情她不想参与。祺王也好,定国公主也好,他们高高在上,明争暗夺,跟秦素问原本没有任何关系。 但她嘴上说着见死不救,却是个热心的大夫。 沈鸣鸢曾是她的病人,就不能病得糊里糊涂。 她得让沈鸣鸢知道真相。 银环听到祺王下毒,愣了半晌,才怔怔然说道: “若是祺王……” 她忽然匆匆忙忙从怀中摸出一样东西,将灯笼提近。 借着灯笼的光,秦素问看到银环的手中,是一方绣着蓝色蝴蝶的手帕。 手帕丝络细密,质地丝滑,一看就不是凡物。 手帕上还有一些黄褐色的痕迹,是没有洗干净的血迹。手帕中间有一道短痕,好像是被什么东西切断了。 秦素问第一眼就认出了这方手帕,但她没有说话,而且看着银环。 银环小声说:“殿下离京前,曾命我追查这方手帕的来历。我只查到这是南林记的料子,南林记的掌柜却不记得卖到了哪里,你能帮我看看,是不是祺王府之物吗?” 手帕是南林记的料子,可是那手帕上蝴蝶的绣法,一看就知道,是出自祺王妃之手。 她没有正面回答,反问了回去:“这帕子,有什么来历吗?” 银环的眼神躲闪了一下,犹豫不知是否该开口。 秦素问的声音凉凉的:“若是不知道这东西的来历,我也没有什么头绪。” 银环咬了半天嘴唇,才抬起一双可怜巴巴的眸子:“这东西是秦将军,从……” 她将声音压得更低,凑近秦素问的耳朵,“从卢大人和刘大人的尸体旁边找到的。” 秦素问窒在原地。 那夜惊凶,她亦有目睹。 柳皇后和柳如玉被人救下,卢孝文和刘植惨遭杀害,秦素问本能地觉得这是同一人所为。 如果银环所言非虚,在两个人身边发现祺王妃的手帕,那分明是在说,杀害这二人的凶手是祺王。 她是极聪明的人,仅凭这两件事,已经想明白祺王的用意。 祺王给沈鸣鸢下毒,派自己来救,是设了个局,向沈鸣鸢示好,让沈鸣鸢欠下祺王府的人情。 而他杀卢孝文和刘植,是因为要让沈鸣鸢觉得这是柳氏动手,要让两方彻底决裂。 秦素问心中一阵后怕。这几个月,祺王陪在祺王妃身边,向来是温声软语,有求必应。 他对下人也很和善,对秦素问这个医女,更是以礼相待。 她没有想到,这个人城府这样深,手段这样狠。 她看看手帕,又看看银环。 还是决定将这个秘密咽进肚子:“我没有见过,不过可以留意一下,若是见到类似的,就来告诉你。” 银环点头,两个姑娘拉着手说了两句话,秦素问就又戴上风帽,匆忙离开了。 临近夜禁,铃铛街的夜市传来意兴阑珊的收摊声。秦素问刚刚拐进一条深巷,忽有一道白光闪过。 刀光带着寒意,逼向秦素问。 “江东。” 秦素问冷静的声音响起,刀刃一顿,正抵在她的后心。 秦素问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还好她的胸口没有窜出一道红刃。 没有回头。她冷漠地对身后的飞龙卫说: “我既已经知晓你们的事,就没命好活了,这个觉悟我是有的。只是,”她放慢了语气,“你猜我有没有在你家王妃身上做过手脚?” 沉默,然后抵在后心的刀被撤去了。 秦素问转过身,看向阴影中的男人,不带任何感情。 “王妃这胎是男婴。你去告诉你家王爷,若是不想出岔子,就不要动灭口的念头,起码要让我好好活到王妃临盆,皇孙诞生。否则,”她话锋一转,“你不要忘了,我可是个读毒经的大夫。” 太子病殁多年,如今祺王身为长子,即将出生的长孙,将成为争储的重要砝码。 比起灭秦素问的口,皇孙确实更重要。 “嚓——” 江东收刀回鞘,衣物掠空的声音响起,下一刻,他的身形已经消失不见。 秦素问抬起头,正好看到天上的月亮。 公主殿下…… 她想。 ——我选择你,究竟是对是错呢? - 静水山庄外两里地,老杨牵着两匹瘦马,等候多时了。 沈鸣鸢牵过马,一把摸到痩骨嶙峋的马身。 她还没说话,老杨已经骂骂咧咧开口了:“年成不好,找了好几个村,才买到这两匹马。踏马的狗屁世道,人吃不起粮马吃不起糠……” 司徒信见到老杨,才知道为什么这一夜他都没有出现。 沈鸣鸢不下废棋,身边带着的这几个人,都被她安排得明明白白。静水山庄又远又偏,就是因为万松不希望沈鸣鸢进城。 他给沈鸣鸢和司徒信准备了两份“礼物”,沈鸣鸢换衣服的空档里,司徒信给他们一人灌了一碗蒙汗药。 倒是能一夜好睡。 但只要天明,下人们起床,若是发现他二人不在,必定会打草惊蛇。 要在这一夜之间往返,没点代步,还是很难的。 他翻身上马,居高临下地,看沈鸣鸢跟老杨交代剩下的事情。 他知道这个女人只要清醒,脑子就在一直运转。 但他觉得,她晕晕乎乎脑子不转弯的时候,也挺可爱的。 愣怔的时候,沈鸣鸢已经上了马。 她驭着马走到司徒信身边,用剑鞘捅捅他的后心。 “想什么呢,走了。” 司徒信这才回神,刚刚握紧缰绳,沈鸣鸢已经疾驰上路,将他甩在了身后。 他朝着老杨拱了个手,也一夹马腹,跟在她后面,一路绝尘而去了。 第89章 潜入 满月黯淡了一条缝,银白色的月光,照在恒源号的后门。 乔三爷和吴掌柜站在月光投下的树影里,焦急的注视着院中。 东院里的小工们,匆匆忙忙地忙碌着。怨种停了好多运货的板车,上面摞着不少麻袋。这些人正在往车上搬运粮食。 东院的粮仓有四五间,沈鸣鸢只见了货最少的一个仓。 她判断出恒源号手里的粮食数量,但并没有见到实物。 丫鬟来送信的时候,乔三爷才惊觉这个女人竟是公主殿下假扮。 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定国公主,竟然能掌握那么精确的数据。 惊骇之余,他也跟吴掌柜递了眼色。铺中的粮虽然多,但大部分还是在外面,有一间仓是空的。 沈鸣鸢只来得及看那一间。 若不是姐夫的信报得及时,那一院子的粮食一定会被她看去。 乔三爷的心中十分后怕,又觉得庆幸无比。 姐夫来将他骂了一通,又告诉他自己已经做好了局,一晚上的时间,一定要让铺中的粮食消失不见。 他这才匆匆忙忙地,转移这些粮食。 夜色里,乔三爷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紧张。吴掌柜弓着腰站在他身侧:“三爷,这么多粮,三更半夜的,若是都转到二老爷那里,以他那雁过拔毛的性子,怕是拿不回来这么多……” “你懂个屁!”乔三爷没有耐心的打吴掌柜的脑袋,“送到二爷那里,最多只是扣下一些,若是被沈鸣鸢抓个现行,你我可是连命都保不住!” “不就是些粮食吗?”吴掌柜不解,“咱们做这行的,即便囤一些粮食,也不犯王法,怎么会连命都丢了呢?” 王法…… 乔三爷冷着脸。 沈鸣鸢虽然没有当过官,但是她带过兵,因为粮草的事,没少跟兵部扯皮吵架。 不论是军中征粮,还是军粮被卢孝文这样的人倒卖流入民间,都跟乔三爷他们这行有关系。 他的姐姐是县令夫人,大小是个官属,多少听说过这位主的脾气。 ——不好惹。 “连卢孝文那种的大官,都能在她手上死个不明不白,就你这小蝼蚁,他抬抬手就能把你捏死。” 他不想跟这个不开窍的吴掌柜纠缠,叉着腰走进院中,骂骂咧咧地扯过一个瘦小的学徒。 学徒的年纪看着不大,身子瘦弱得像一张纸。他一左一右扛着两个麻包去装车,却被乔三爷踢了一脚。 “没吃饭吗?”他冷厉地骂,“一趟只装两包,花钱养你们真是养了一群猪!” 粮铺的伙食不是足量,三十个人的饭,分给五十个人吃。他抢不过那些老油条,有时连盆里的剩饭都刮不到。 还真是没吃饭。 他却不敢说话,只能低着脑袋挨下这顿打。 乔三爷招呼过吴掌柜,吩咐道:“吃干饭的人太多了,咱们养不起这么多人。待这关过去,这些只吃饭不干活的学徒工,趁早赶出去。” 三年学徒期本就没有工钱,白白做工,却只管两顿饭。 这些小伙子数着日子熬,等着出徒以后拿工钱,却不知米铺在三年之期将满的时候赶人已经是常态。 吴掌柜唯唯应和,跟在乔三爷的身边,只顾着点头。 房上的沈鸣鸢却冷冷哼了一声。 按照大盛律法,学徒工被东家扣着无故不出徒,是可以去报官的。 可是南鼓地界的官,是这位乔三爷的姐夫。 谁敢报? 她和司徒信一起伏在房顶上,右手紧紧地掐住左胳膊。 司徒信看到她脸色不好看,伸出一只手。 手掌悬在她的后背上,犹豫了片刻,还是轻轻拍了拍。 沈鸣鸢看司徒信一眼,司徒信还给她一个坚定的眼神。 沈鸣鸢像是找到了依托,她的脸色稍稍放松一些,掐着自己的手也缓缓松开。 司徒信看过去,那里被掐出一个青紫的印记。 粮铺的房屋不高,他们蹲守的位置距离院中不远,能听到乔三爷的话,他们若是说话,自然也有可能被乔三爷听到。 就这么沉默着,他们两个彼此看了一会,沈鸣鸢才轻轻点头。 他没说出口的话,沈鸣鸢听得懂。 ——账,要慢慢算。 院中的车装满了三四驾,被套上了马,拉到后门门前等待。 沈鸣鸢给司徒信打了个手势,指向后门的方向。 司徒信点头,两个人猫着腰,轻手轻脚,沿着房顶往后门的方向去。 为了隐蔽行事,乔三爷打算待装车结束,再打开后门,待车队一口气离开粮铺,再赶快关上后门。 眼下门里忙得热火朝天,门外却只有两个把风的人。 他们两个对视一眼,眼中同时流露出戏谑的表情。 司徒信抬起手掌,化手为刀,朝两个把风的人指了指。 沈鸣鸢点头。 明月照不进深巷,黑漆漆的巷子里,传来两声沉闷的倒地声。 然后是衣服摩擦声,拖行声和草丛翕动声。 过了不多久,两个穿粮铺衣裳的人重新出现在后门的门口。 他们两个彼此看看对方的装扮,替对方整理好衣服。 谁都没有说话。 里面的人把后门拉开。夜色里匆忙间,顾不上分辨这两人的样貌,只压低了声音问:“怎么样,安全吗?” 司徒信哑着嗓子回道:“没人。” 他白天见过来人,是门前两个伙计里的其中一个。 白天来的时候,司徒信的脸上还有一道疤,现在却光滑平整,他根本不会多想。 他对司徒信和沈鸣鸢说:“来,搭把手。” 一边说着,一边拉开沉重的木门,蹲身去拆卸横在路上的门槛。 后门拉开,沈鸣鸢作势去帮这个伙计拆卸门槛,匆匆朝着院内瞥了一眼。 门中,良马拉着板车,大约有五六辆。 车上堆着沉甸甸的麻袋,里面装着的,是全县百姓买不到的粮。 第90章 “司徒信,你陪我走一走。” 夜深人静。 马车像一条漆黑的蛇,在南鼓县的街巷中行走。 南鼓县这样的小镇,太阳一黑,就逐渐安静了下来。 大盛律例,若非年节,大小城镇必须设立夜禁。 除了打更人,这个时候的城中根本不会有人游荡。 深巷中传来狗叫的声音。 马蹄碰撞青石地板,木质的车轮转动,轮轴处发出低沉的吱呀声,是夜色中的唯一声音。 这一行车队,装的都是恒源粮铺的粮食。三车白面,两车高粱面,两车粟米,两车黍米,一车豆类麦麸,一共大概四五千斤。 按照常理推算,恒源号既然有官府保驾护航,那一定是在夜禁之后就开始转移这些存粮了。 这已经是不知道多少趟。 沈鸣鸢和司徒信跟在车队的后面,低着脑袋,押着一车又一车的粮食前行。 从城东走到城北,走了差不多一刻多钟的时间,才拐入一间普通的民巷。 吴掌柜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来到民巷的深处,一个废弃的茅屋前,他抬起手掌,示意车队驻足。 宅院的门前停着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他们的装束和白天看门的那些无二,想来应该是所谓的“二爷”的人。 这一夜往返好几趟,伙计们也轻车熟路。 吴掌柜刚刚给了止步的信号,他们就已经在民居门前驻足,开始准备卸车。 沈鸣鸢和司徒信互看一眼,也混入了卸车的队伍当中。 他们一人扛着两袋粮食,混在伙计里,往民宅里面走。 刚一踏进门槛,就看到院子里面,对自己像山一样的麻布袋。 按照一袋粮食三十斤算,这里面的粮食少说也有两三万。 沈鸣鸢看了司徒信一眼,从他的眼睛中看到了答案。 乔三爷手中的这一批粮食,应该就是分散在城中的数个民居之内。 再由乔二爷手下的伏虎帮看管。 沈鸣鸢在南鼓县逗留的日子里,他们就是要用这种方式,瞒过她的眼睛。 - “喂,喂,醒醒。” 沉睡的伙计在连续的呼唤声中睁开眼睛。幽暗的巷子里,他勉强辨认出,摇醒自己的是一个女人。 后颈有一些疼。他茫然地睁开眼,忽然意识到不对,正要惊叫出声,却被一只手捂住了嘴。 这只手冰冷无比,不像活人的温度。 抬眼一看,他发现女人的身边还有一个男人。 女人眯着眼睛微笑,男人紧紧捂着他的嘴。 一个红脸一个白脸,一看就不是什么善茬。 他惊恐地摇头,试图挣开男人的控制,却无能为力。 女人微笑着蹲下身体,凑到他的面前来。 “小伙子,”她说,“眼下我有一个不幸的消息告诉你。刚才你在门外望风之时,不慎被我打晕,我混进你们的队伍,弄到了一些了不得的消息。” 伙计听到这些话,露出慌张的神色,却没有再挣扎。 女人的脸上虽然挂着笑意,眼睛就像两潭寒泉,不带任何人类的温度。 ——正如这个男人的手。 她接着说:“你们东家和掌柜,把望风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你,你却不慎搞砸了。若是让他们知道这事,你说会有你的好下场吗?” 伙计后知后觉地发现,女人不是来害他的,言语之间都是站在他的立场。 他配合地用一种顺从的目光看着女人,然后摇了摇头,算是回答。 女人又说:“那你答应我,我松开,你不要乱叫,可好?” 伙计点头。 沈鸣鸢看了司徒信一眼,司徒信警惕地松开捂在伙计脸上的手。 虽然暂时松开,但还是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只要他叫出声,就会再次被捂住嘴。 伙计小声地喘着气,一边喘一边小声说:“我就是个打杂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他被这两个人吓到,几乎要跪在地上磕头,下一个,一个硬邦邦的东西就朝他砸来。 他下意识地伸手一抓,发现这是一枚小金块。 惊骇的脸色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喜悦和好奇: “姑娘出手真是阔绰,小的得见姑娘,真是三生有幸。” 他说着,沈鸣鸢的眼中却像有刀子一样。 伙计又赶紧闭上嘴。 沈鸣鸢说:“你若是没有见过我,这锭金子就是你的。你要是见到了我,那我能给你的就只有刀子了。” 她刚才敲晕了望风的伙计,眼下恩威并施,是来封口的。 伙计在粮铺打杂多年,很会看人的脸色,立即陪笑着点头道:“没见过,没见过,小人一直守在这里,从没见过什么人!” 他嘴上说着,刚刚抬头,脑袋上就被盖上了什么东西。 视线一片黑暗,他取一下脑袋上的东西,才发现那是自己的衣服。 没有了衣服的阻挡,他再一次看到了周遭的景色。 却已经没有了那两个人的踪迹。 他紧紧攥着手中的金子,生怕刚才的一切是一场梦。 他害怕自己梦醒,手里的意外之财就消失不见。 他扇了自己一个巴掌,发现脸颊上是火辣辣的疼。 不是梦。 他这才美滋滋地将金块收入怀中。 刚才一起扔过来的衣服有两件。一件盖在了他的脑袋上,另一间则扔到了他同伴的身上。 同伴还睡着,他赶紧去晃一晃他的身体。 片刻之间他的眼睛骨碌碌地一转。 他自己受到了威胁,也收到了利益,自然会将被人放倒的事情守口如瓶。 而他既不想将这锭金子分享出去,又不希望他的同伴将今夜的事告诉旁人。 他必须得编个故事,让他的同伴跟他一样,守口如瓶。 - 找到了粮食的藏身之处,并确认了恒源号的手中。确实囤有大量的粮食。 沈鸣鸢和司徒信匆匆出城,骑在马上,沈鸣鸢却有一种轻松的感觉。 敌人在明他在暗,眼下已经得了先机。 接下来做的,是需要想想办法,琢磨怎样将伏虎帮、恒源号和万松一网打尽。 马在城外一片麦田旁边驻足。跟在她身后的司徒信,看到她停下脚步,也立即勒住马。 司徒信的马小步走了两步,赶上前来,两马并肩站立。 他们停在黄河边,旁边就是滔滔的水声,司徒信心里有些不安, 可是看到沈鸣鸢,他又觉得黄河水好像也没有那么可怕。 司徒信问:“怎么了。” 麦田和黄河中间,是高高的堤坝。这里修筑的河堤,在汛涝的季节里,将稳稳地守住堤坝内的这些粮食。 沈鸣鸢看着一望无际的青青麦田,一时间心情大好。 她按住司徒信的手腕,说: “司徒信,你陪我上堤坝走一走,好吗。” 司徒信:??? 堤坝在高处,放眼向坝内看去,确实有极好的视野,可以将麦田的景色尽收眼底。 可堤坝外却是滔滔黄河,那是他最恐惧的东西。 他哪里有这个胆量? 可是被沈鸣鸢抓得紧,他却生不出拒绝之心。 鬼使神差地,他怔然点头,说: “好。” 第91章 “信。” 司徒信不是个擅长表达情绪的人,或者说他并不愿意让别人看到他真实的情绪。 像他脸上的疤,像他常常戴着的面具。 现在他脸上既没有疤,也没有面具,他的情绪也没有多加修饰。 他有一些害怕,沈鸣鸢感觉得到。 沈鸣鸢没有想到,她第一次从司徒信的身上感受到生动的、属于活人的情绪,竟然是恐惧。 有一些好笑,又有一些心疼。 他们两个的手依旧是轻轻搭着,是一种若即若离的距离。 他们在坝上走了一截,司徒信却始终偏着头,不去看堤坝外面的黄河水。 水声滔滔,河水有节奏地拍打着河床 未到汛期,水位并不高,但溅起的水沫还是会扑到衣衫和脸上。 清清凉凉的。 沈鸣鸢听到司徒信的呼吸,一开始短促紧张,到了后来渐渐平缓下来。 沈鸣鸢才笑一笑:“你得庆幸我们两个不是仇人,不然我一定会一脚把你踢进河里。” 司徒信确实庆幸。虽然他们两个是仇人。 他放眼朝着堤坝左边望去,青青的麦苗在晚风中拂动,一层一层,像绿色的海浪。 他问:“你是来看这个的吧?” 乡间的农户,若是有几亩自己的土地,哪怕赋税再高,也总是不至于饿死。 可是民间土地兼并、土地侵占,类似的事情太多。土地被有钱人收归手中,再租给农户去种。赋税之上再拔一层毛,就捉襟见肘了。 有些卖了身去做长工,经手的粮食,根本进不了自己的肚子。 乡绅将粮食卖给粮商,辛苦种田的老百姓,还要用钱去买。 买粮则又要面对飞涨的粮价,没有官府干预,南鼓县的粮价已经到了骇人听闻的程度。 长此以往,吃不饱饭的民众,要么饿死,要么揭竿而起。 王朝兴替的规律,就在这一层一层的麦浪之中。 “介甫公变法,方田均亩,丈量土地,将贫农替土豪交的赋税重新分摊,于民而言,救之于水火。于万松乔三爷之流而言,却是眼中钉肉中刺。” 沈鸣鸢的目光停留在麦田的最远处。夜幕、苍山、田野相接之处,是一片幽暗。 她自嘲笑笑: “我读史书读到此处,常常扼腕,觉得可惜。现在想想,并没有什么可惜之处。这些势力盘根错节,千勾万连,已经固化到不可撼动的地步,并非一人之力可以抗衡。眼下我有办法改变一个南鼓,可是兖州有十二县,大盛有十八州,我又能如何去改变呢?” 司徒信偏过脑袋。 明晃晃的月光照在两个人的身上,他看到沈鸣鸢的表情有一些很伤感。 找到了恒源号藏粮食的地方,本来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情。 只要沈鸣鸢想,她随时可以将这些粮食收走,分发给穷人。 可是明年呢,后年呢,她不可能年年来这里,不可能天天盯着这些作奸行恶的人。 那时,他们又该怎么办? 司徒信叹了一口气:“公主殿下,你若是想让自己活得久一些,就不要总想自己一时改变不了的事情。” 他停了一下,仔细看沈鸣鸢的侧脸,又说:“若是忍不住去想这些,就做一些事情,想办法改变它。” “帝王将相,高居朝堂,都无法改变……” 司徒信松开了沈鸣鸢的手。身后的黄河水依旧奔流不息,他却好像没有那么怕了。 他坐在堤坝的边上,拉了拉沈鸣鸢的衣角,两个人并肩坐在月光下。 夜色里,麦田摇曳,发出沙沙声响。 “若是三年以前,一介公主手无实权,确实无法改变这一切。但你既阴差阳错上了战场,又雷厉风行除掉卢孝文,在朝中有了一席之地,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还不去试一试吗?” “可我到底只是个公主,我和我那些哥哥们,多少还是不一样的。” “一样的。”司徒信的回答斩钉截铁,“在我的眼里,是一样的。” 他坐在堤坝上,支着下巴看沈鸣鸢。 沈鸣鸢抬起眼睛,跟他对视,发现此时他的眼睛像一个深邃的洞,藏匿着蠢蠢欲动的情感。 “公主殿下,你信在下吗?” 这个问题有些耳熟,沈鸣鸢回忆起,在都察院的院子里,面对飞龙卫的时候,她曾经问过这么一句。 当时的沈鸣鸢开着玩笑说,若是不信也来不及了。 他们现在却都能静下来,好好思考信或不信的问题。 沈鸣鸢抬头看看天上的云彩和月亮,又低头看一看脚下的麦田。 她说:“信。” “南鼓之患,根在吏治。万松敢做得这么肆无忌惮,是因为他们背后有人。你既然已与他们为敌,就是你死我活的局面,千难万险。我若是你,我也会害怕。” “我没有害怕。”沈鸣鸢翻白眼,“你以为所有人都跟你似的,连一个小池塘都能把你吓着。” 司徒信:…… 有心情开玩笑,那就没有太丧。 他说: “你曾说留我在身边,是因为看中了我的脑子。如今我要告诉你,我这个人虽然一无所有,但也并不是只有脑子,我还有一颗心。” 他伸出手掌,摊在沈鸣鸢面前。 “殿下之心,与在下之心,同在一处。前路虽既阻且长,却也没那么难走,你说不是?” 沈鸣鸢看看司徒信的手。 他的手没有血色,甚至能看到皮肤下青色的血管。 就这样一双脆弱的手,却阴差阳错地,陪她走了这么长。 有时候他拉着她,有时候她拉着他。 如今他伸出手来,是告诉她,他愿意拉着她。 沈鸣鸢却“啪”地落下巴掌。 苍白的手心,立刻红了一片。 她翻身起来,像只小鹿一样,轻盈地朝驻马的方向去。 一边走,一边说:“司徒信,我发现你好用的不只是脑子,还有那张嘴。能说会道,巧言善辩,听了这番花言巧语,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看上我了呢。”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 司徒信窒在原地。 ——合着这番深情脉脉,她是一点觉察都没有啊。 他无语地扶着脑袋,也从堤坝上站起来。 一抬眼看到坝外黄河,他腿一软,又差点跌下去。 眼前一阵发黑,他也顾不得腹诽沈鸣鸢这块不开窍的木头。 他本能地闭上眼睛,朝着沈鸣鸢的方向喊:“你别把我一个人扔下……你把我拉回去啊……” 夜空下传来沈鸣鸢轻快的声音: “前路道阻且长,却也没那么难走,堤坝这么宽又摔不下去,你试着自己走一走喽!” 说话间她已经翻身上马,策马扬鞭之前,不忘补刀一句: “话可都是你说的!” 第92章 将计就计 马蹄声疾。 城郊的山林中,骏马一路绝尘。 程云秀在这片林子里绕了三圈,后面那人就跟了三圈。 最开始的时候,那人只是偷偷盯着。到了后来,就不再伪装,明目张胆地跟在程云秀的后面。 程云秀在前,那人在后,怎么甩都甩不脱。 到第三圈的时候,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已经很近了,程云秀已经能清楚地看到,后面的马上坐着的是一个男人。 男人的年纪不大,面相甚至有一些稚嫩,眼睛里却是不符合年龄的成熟。 柳如玉,她见过他。在都察院那一夜。 在兖州南鼓的地界上看到柳如玉,程云秀就已经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沈鸣鸢去应付万松,留下一个程云秀,替她办事。如果只是一个万松,根本想不到派人找到并盯着程云秀。 能做这件事的只有柳家人。 如今一定有柳家人来到城中,比起万松这种没有多少手段的地头蛇,他们才是更可怕的敌人。 她骑在马背上,想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柳如玉跟了小半个时辰,从发现程云秀开始,就一直在她身后。 他跟着程云秀来到几棵树之前,忽然听到空中传来利刃的声音。 好像是什么暗器。 他骑在马上下意识地闪躲,没有来得及注意暗器的方向。 耳边传来“笃笃”的两声,然后是树枝“咔啦”断裂的声音。 他头顶的一根树枝,正被几枚飞刀砍在与树干的连接之处。 树枝原本结结实实地长在树干上,却被这两刀以四两拨千斤之势斩断。 连接处被斩了一半,难以承受树枝本身的重量,“咔嚓”断裂,从头顶砸下来。 柳如玉驭马闪躲,堪堪躲开这一根树枝。 却挡不住从头顶落下来的树叶。 树叶落在他的脑袋上和眼前,遮蔽了他的视线。 他双手松开缰绳,在眼前挥舞,拨干净挡住视线的树叶,在定睛看向前方。 马蹄声仍在响动,他朝着前面的那匹马看去,却发现马背上已经空空如也。 程云秀,他跟丢了。 前面的马停下脚步,柳如玉也停了下来。 他勒住马,往四周围看了看,树林里静悄悄的,一个人影都没有。 他驭着马,在树林里找了一圈,最后只能悻悻离去。 离开这片树林,过了很长时间,树林中的一棵树枝上,才倒吊下一个黑影。 像一只挂在树上的蝙蝠,这道黑影一动不动,眼睛和耳朵却在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直到确定没有柳如玉的踪迹,程云秀才从树上跳了下来。 她不敢再去牵马,而是趁着夜色,一路步行向山上走去。 她的目标是李虎的寨子。 不久之前她收到沈鸣鸢的消息。沈鸣鸢要她去找李虎办一件事情。 有柳如玉跟踪,耽搁了这么久,她终于把这个讨厌的尾巴甩脱。 趁着夜色,她一路疾行,往深山中去了。 - “啊——” 林书语是被一声惊呼吵醒的。 朦胧中他睁开眼睛,看到的是女人惊恐的表情。 天色微微发白,他可以看清房间里的一切。 沈鸣鸢将自己紧紧裹在被子里,但是林书语能从她肩膀裸露的肌肤看出,她的身上几乎没有穿衣服。 两个人睡在一张床上,被单床单十分凌乱,衣裳扔了一地。 处处都表露着旖旎的气息。 沈鸣鸢的表情十分复杂。 惊惶、羞辱、恐惧,纵然林书语饱读诗书,也无法用几个简单的形容词精确概括。 她的瞳孔甚至在轻微的颤抖,两行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你……你、你……” 沈鸣鸢将脑袋埋在手掌中,眼泪从指缝里流了出来。 林书语第一个反应是有一些懵,他一时半会想不起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能想起来的是,他给沈鸣鸢下了“那种药”,足以让一个高高在上的公主,化身成一个下流的荡妇。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脑袋有一些疼。他只记得自己慢慢走向沈鸣鸢,据说什么也想不起来后面发生了什么事。 ——或许是喝了酒吧? 他有一些不自信。可是看到沈鸣鸢的表情,他又觉得昨晚应该是得逞了的。 一个女人,不会拿自己的名节开玩笑,不会三更半夜钻进一个男人的被窝。 ——应该是做了那种事。 林书语想。虽然他想不起细节,但他可以确定,面前这个惊慌的女人,已经是自己的“囊中之物”。 他爬起来,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也少得可怜。 刚才躺在床上的时候还好,现在起身,被沈鸣鸢看在眼里,更显得暧昧不明。 他作出一副抱歉的样子:“草民该死,草民犯了公主,昨夜实不应该……” “呜——”沈鸣鸢哭泣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她哭着低吼,“为什么是你,我干了什么!” 林书语可以确定,眼下的沈鸣鸢正在接受内心的煎熬。 他匆忙从床上起身,着急地去找地上的衣裳,胡乱穿在身上,然后跪在沈鸣鸢的面前。 沈鸣鸢却没有责骂他。 怕被外面的人听到,她只能低声哭泣:“不关你的事,是我……我想起来了,是我喝多了酒,所以才……” 她又呜呜地哭了一会,才一指房门: “你出去,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林书语轻声说“是”,倒退了几步,这才转身走出房间。 拉开房门的那一刻,他的脸上挂着得逞的微笑。 他却没有看到,在他身后哭成泪人的沈鸣鸢,眼睛却冷漠得如同寒潭,不带一点感情。 昨夜司徒信和沈鸣鸢一起回来,在院中分手的时候,司徒信就已经猜出沈鸣鸢要将计就计。 他站在院子里,目送着沈鸣鸢走向房门。 林书语给她设局,那她便就坡下驴,给林书语也设一个局。 她跟司徒信道别,准备推开房门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什么。 一回头,发现院中的司徒信仍在盯着自己。 司徒信看着她转身,正好和她对上眼神。 她看不出司徒信的情绪,只看到他沉吟了片刻,一改脸上的严肃,露出一个故作轻松的表情。 “那林书语长得不难看,公主殿下若是想跟他假戏真做,也是情理……” 话没说完,沈鸣鸢的脚尖已经勾起了一枚石子,直直地朝他飞去。 他身形倒是灵巧,身形稍稍一偏,就让了过去。 沈鸣鸢没好气地说:“你不要幸灾乐祸,你若是心生嫉妒,不如一起进房来,我们演一出三人行。” 司徒信:??? 他没想到沈鸣鸢张口就是荤话,取乐沈鸣鸢不成,反而把自己搞了个面红耳赤。 他的舌头打着结:“你、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这人并非善类,你小心一些,不要真的被他占了便宜,不然我会……”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然后还了口。 “不然程将军会杀了我的。” 第93章 借兵 杜鹃丛上还凝着一些露珠,天色没有大亮。 林书语从沈鸣鸢的房间里走了出来,顺手带上房门。 刚才衣服穿得急了一些,有一些凌乱。 他一边整理着衣摆,一边往前院走。 洒扫的下人已经起床,一边是扫帚扫过地面的沙沙声,一边是泉水奔流的突突声。 他绕过连通前院和后院的回廊,还没下台阶,就对上一双冷气森森的眼睛。 是沈鸣鸢身旁的那个潜龙卫。 他好像在这里等了很久的样子。他的皮肤是一种不健康的白,此时脸色阴沉着,像个索命的鬼。 他定定盯着林书语,没有说话。 林书语垂着头往边上走了两步,这个潜龙卫也跟着跨了两步。 再一次拦在了她的面前。 林书语抬起头,看向司徒信。 若不是脸上那道疤,这个男人的面相确实很好看。 可惜啊…… 他露出一点讥诮的笑:“麻烦司徒大人让一下。” 司徒信却仿佛没有听到。他冷漠地说:“你对她做了什么?” 林书语的眉毛轻轻跳了跳。 “跟你有关系吗?” 司徒信没有说话。 林书语嗤笑一声,轻蔑地抬起下巴,用下眼线看司徒信。 “区区一个潜龙卫,公主的事,轮得着你来过问?” 一边说着,他一边越过司徒信的身体,噙着笑: “莫不是司徒大人见公主殿下对小人青眼有加,心中愤愤不平,故意来找在下麻烦?” 林书语抬起眼睛,与司徒信对视。 这个男人冰冰冷冷的,一副阴鸷不爱说话的样子。就这样的人,跟在沈鸣鸢的身边,最多也只能“深情守护”,对他构不成威胁。 哪及自己才高八斗,风流倜傥? 沈鸣鸢明明已经和他共赴巫山,却并未对自己加以指责,分明是折服于自己的才华之下。 征服定国公主,也没那么难嘛。 眼前的潜龙卫,已经是个彻彻底底的失败者了。 他讥诮地盯着司徒信,司徒信冷漠地看着他。 林书语轻哼一声,来到司徒信的耳边:“我告诉你我做了什么,你家公主,如今已经是我的人了。” 司徒信瞳孔骤缩,僵在原地,林书语却云淡风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兄弟,你再凶再狠,又哪里挡得到我呢?哈哈哈哈哈哈!” 他一边说着,一边错开司徒信的身体,往前院走。 杜鹃花丛间,回荡着他的笑声。 林书语往司徒信身后的方向走去,司徒信回过头,看向他远去的背影。 轻蔑的微笑在他的唇角出现了片刻,又很快恢复了冷漠。 这个活宝,还真把自己当成定国公主的男人了…… 他无奈地摇摇头。 ——沈鸣鸢,真是委屈你了啊。 - “千真万确,是林公子说的!” 万松陪在柳浅音身边倒茶,小厮站在他们两个的面前,一五一十地汇报静水山庄中的事情。 听到林书语和沈鸣鸢有了关系,万松的唇角都快咧到耳朵根了: “看来林书语也不完全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此人办事倒是很靠得住。” 柳浅音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 看到柳浅音意兴阑珊,万松立马收敛笑容,殷勤问:“大小姐的意思是,这事办得不够好吗?” 柳浅音沉吟片刻:“我总觉得此事不对。昨夜我的人找到了程云秀,跟踪她走了一段,她分明是有任务在身……” 她抬起眼睛,透过梳子一样的长睫毛,盯住万松的眼睛。 沈鸣鸢来到南鼓县就直奔恒源粮铺,几乎所有人都没有想到。 但是万松的反应速度也很快。他们在沈鸣鸢找到囤粮之前,先一步将她转移走,将她困在静水山庄。 同时连夜将存粮转移,让恒源号干干净净,不沾染一点嫌疑。 如今连林书语都传来信,搞定了最棘手的沈鸣鸢本人。 一切计划都进行得都十分顺利,可是柳浅音的心中却十分不安。 她问: “万大人,恒源号的存粮,你确定已经转移走了吗?” 万松看一眼小厮,小厮立马会意,连声答道: “三爷天不亮就派人送信来,所有的粮食都已经转移了,眼下由二爷的人亲自看管着,分散在几个不起眼的民居里,不会出岔子。” 万松听完小厮的汇报,也不住点头:“大小姐,老二和老三都是靠得住的人,不会出岔子的。” “可是……”她紧紧攥着茶杯,沉吟道,“我怎么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劲呢?” - 李虎整日不是陪在梁三娘身边,就是抱着女儿“嘻嘻”傻笑。 女儿笑起来的声音像百灵鸟叫,梁三娘给她取了个乳名叫“小百灵”。 大名是让沈鸣鸢和司徒信商量着取的。李虎说他们两个肚子里有墨水,又是他一家三口的恩人,这名字说什么也要他们来取。 沈鸣鸢见这一寨子草莽不像读过书的样子,就同意了这事,和司徒信商量了半天,取了个简单好记的名字,叫“李予”。 李虎不认得几个字,拿着司徒信写好的名字乐呵呵地笑:“李子好,李子好,简单又好记。” 气得梁三娘直骂他:“不识字就不要给老娘丢人现眼!” 他现在倒是记住了女儿的名字叫“李予”,但平日里还是管她叫“小百灵”。 程云秀到的时候,他正在抱着小百灵满屋子转圈,抱着孩子悠来晃去。 小百灵睡得香,压根不搭理他,梁三娘看着他眼晕,嘴里不停地骂:“少在老娘眼前晃悠,程姑娘找你有事,你快滚去谈正事吧!” 他这才不情不愿地离开房间,带着程云秀到寨子里唯一体面的大堂谈事。 刚刚坐下,就听到程云秀开门见山地说: “李大哥,我家小姐眼下有些麻烦,需要一些人手。不知李大哥能否帮这个忙。” 第94章 准备收网 沈鸣鸢在静水山庄住了三天,这三天的时间里,她基本上都是在房中度过。 下人送来饭,就象征性地吃两口,其他的时间,几乎不出房门。 林书语没有打扰她,也没有急着出现在她的面前。 他打理着静水山庄的事务,一日三餐都是由他亲自操心。他不去见沈鸣鸢,却变着花样送吃食。 连沈鸣鸢喜欢吃梅子这种事,他都了如指掌。 他理所应当地做,根本不在乎司徒信的目光带着怎样的嫉恨。 沈鸣鸢的反应,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内。 她需要的只有时间,待她想明白,自然不会拒绝一个身有功名、样貌英俊、体贴入微的男人。 林书语志在必得。 公主的仪仗已经抵达兖州,车马中只有沈鸣鸢留下的一封亲笔信,由她的亲卫交给兖州陈知府。 信中的大意,是说明自己微服出行,游无定所,四处走走看看,陈大人不必忧心,待玩累了自然会回兖州。 公主殿下在自己辖下不知所踪,陈知府连着三个晚上没有睡着觉。他发信给兖州十二县的各位县令,终于在第四天上,收到了万松的回报。 这才知道,公主殿下如今在静水山庄好吃好喝地住着。 陈知府心中悬着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他写信告诉万松,一定要好生招待,不得有误。 万松收到信,让小厮给自己和柳浅音念,一边念一边忍不住笑。 ——自然是好生“招待”。 沈鸣鸢刚到南鼓县的时候来势汹汹,差一点把恒源号的老底都揭出来。 如今看来,也不过只是个普通的女人,一个林书语就把她搞得魂不守舍,根本不关心正事了。 沈鸣鸢在第四天傍晚,说南鼓县周边风景不错,想要出去走走。 林书语自然去备马安排。 这事情他做得很巧,他本人没有出面,而是差使山庄中的几个丫鬟去和沈鸣鸢沟通。 到第五天清晨,一切准备停当,老杨将车套好,扶着沈鸣鸢上车的时候,她忽然问了一句: “林公子呢?” 林书语等的就是这一句。本人虽不在,可是山庄上下都长着同一张嘴。 牵马的小童说:“林公子怕扰了公主雅兴,所以没有来。” 沈鸣鸢站在马车的旁边。她看一看老杨,再看一看司徒信。 然后对小童说:“你去把他找来。” 林书语一直在候着,一听这话,自然立马出现。 他的脸上堆砌着一种心虚和歉疚,来到沈鸣鸢面前,垂着脑袋行礼:“殿下有何吩咐?” 沈鸣鸢的声音凉凉的:“你会驾车吗?” 读书人学六艺,即使手不能提,对射御也有涉猎。 驾车虽不娴熟,但问题不大。 他说:“会一点点。” 沈鸣鸢没有看他,也没有再看其他人。 她甩开老杨的搀扶,自顾自地上了马车,在车中坐好,才稍微掀起帘子的一角,说: “既然如此,就劳公子驾车了。这一趟,我们两个就足够。” 林书语看了司徒信一眼,说道:“荣幸之至。” 司徒信却好像有一些着急,他快步来到马车的车窗下,说:“殿下,南鼓县人生地不熟,若无人保护,卑职恐怕……” “司徒大人。” 还没有等沈鸣鸢开口,林书语就已经打断了司徒信。 他挑衅一样地笑:“公主殿下武艺超群,用得着你来保护吗?” 司徒信不理他,在他的脸上有很明显的愤怒。 沈鸣鸢摇了摇头:“只是在周围走走,没什么事的,你放心吧。” 没有等司徒信再次开口,沈鸣鸢已经示意林书语: “我们走吧。” 车轮滚动,将司徒信和其他人留在身后。目送着马车消失在视线之中,司徒信才和老杨对视一眼,彼此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 - 恒源号的门前,依旧堆砌着买粮的百姓。 这些百姓,有一些以手工业为生,家中没有田亩。也有一些是有钱人家的长短工,虽然也做着种田的活,可是若要吃粮,还是要到粮铺来买。 恒源号每天的粮食只对外售卖大概三百多斤,随便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插到队伍的最前面,就把这些粮食买走了。 剩下的人就只能堆在门口,或是等,或是吵,或是质问。 这样的日子已经不是一天两天,这些年来哪怕殷实的人家,也因为粮价过高,变得捉襟见肘。 更不必说穷苦百姓,为了吃上一斤半两粟米,卖儿卖女的都有。 可是恒源号却无动于衷,上到掌柜下到伙计,都只有两个字:没粮。 沈鸣鸢刚到的那天,万松还打着清场的旗号,将恒源号门前的人群驱散了几回。 后来见沈鸣鸢连静水山庄的门都不出了,也就变得肆无忌惮起来。 有个抱孩子的妇人,手里提着篮子,跟在人群的最后。 她怀里的孩子看样子不到一岁,瘦得看不出人形,只有一个脑袋大大的,看上去十分诡异。 妇人和孩子的脸,都饿得发灰,带着一种绝望的死气。 已经好几天吃不上饭了。自从丈夫去世,家里的田就被亲戚占走。家中存粮耗尽,只能来恒源号买这有价无市的天价粮食。 后来发现根本买不上,她就跟在人群里,捡一些掉在地上的粟米粒。 总算是没有饿死。 眼下她两眼发晕,却依旧紧紧地将孩子抱在怀中,踮着脚往人群中看。 忽然觉得旁边匆忙闪过一个人影,她没有站稳,几乎要摔倒在地上。 这种程度的碰撞已经见惯不怪,眼看身体失去重心,她紧紧用手护着孩子的头,打算后背着地,用身体承受劲力,防止孩子受到伤害。 但是下一刻,她就被一双手掌稳稳地接住。 碰到自己的男人,带着一副斗笠。从妇人的这个角度看去,能看到斗笠下面细密的胡茬。 是个中年男人。 妇人带着孩子,在人群中被推来搡去,已经有半个多月了。她早已经习惯被人无视,默默承受身体上的苦楚,却没有想到这个人。竟会扶自己一把。 她心中涌起一阵暖流,想要说一声谢谢,可是还没回过神来,那个人就消失在人群中了。 怀里的孩子发出响亮的啼哭,妇人顾不得刚才的男人,连忙躲到人少的地方,手忙脚乱地哄孩子。 这一刻才突然想起来,刚才那个人好像有些眼熟。 前些日子,应该就在这里见过。 可是……他是谁呢? 第95章 采墨 沈鸣鸢从南境回来以后就不爱用下人了。 她在公主府的时候,只有一个银环伺候。 她离开京城,一路上则跟司徒信、程云秀和老杨相互帮衬。 可能是跟将士们一起吃住惯了,她的日子过得比以前轻简很多。 静水山庄却一共安排了三十一个下人。 这个数目,是刚到山庄的那一天,司徒信亲自数出来的。 这些日子沈鸣鸢没有怎么出房间,外面的事都是他在盯着。 下人也好,林书语也好,他们的动向根本瞒不过司徒信的眼睛。 这些人有时在庄子里有时不在。他们消失的时间大概有两到三个时辰,正好是步行往返静水山庄和县城的时间。 有的时候林书语也会失踪很久——为了防止被人发现,一般都是晚上。 很显然,这些人都是来盯着沈鸣鸢的。 沈鸣鸢索性按兵不动,这几天足不出户,让他们盯了个痛快。 如今三十一个下人,排成一个四行八列的队伍,站在司徒信的面前。 司徒信戴上了潜龙卫的面具,森然的黑色面具下是一双冷峻的眼睛。左脸上的疤痕十分可怖,一路蜿蜒着延伸到面具里。 他目光一扫,就足以震慑住这些下人。他们垂着脑袋都不敢说话,连气都不敢喘,静默着等待他的训话。 没有人知道这位潜龙卫的大人为什么会把他们召集起来,在公主殿下和林公子离开以后。 司徒信搬了一把椅子,半倚着坐在院子中。 气氛肃杀而沉寂,隐隐带着一些杀气。 沉默了半天,司徒信才冷着声音开口: “潜龙卫,你们应该是听说过的。” 他们虽然一辈子都没有出过南鼓县,可是潜龙卫的大名,早已经遍布大盛的各个角落。 替天子办事,自然会有一些不常规的手段。潜龙卫的诏狱,是有命进没命出的地方。 潜龙卫本来就做着很多见不得光的事,在被市井的流言添油加醋,更是让人们闻风丧胆。 所有的下人们都战战兢兢,不敢抬头看这位司徒大人。 沉默了半天,司徒信又说:“你们都是穷人家的儿女,被万松买来身不由己,虽然做了一些不好的事,但大都是受人胁迫,并非出于本意。” 他目光缓缓在众人脸上扫过。 “如今林书语不在,你们也没什么好顾虑的。只要主动坦白,我自然不会为难你们,可若是不识抬举——” 他声音陡然变得凌厉。 “我就让他见识见识,潜龙卫到底有哪些手段。” 下人们偷摸地交换眼神,不知道这位司徒大人,要让他们“交代”那些事情。 有一个胆大的说:“大人想知道什么?” 司徒信慢吞吞地靠在椅背上:“这事倒也简单,你们给我讲讲,万大人让你们做了哪些事?” 泉水汩汩响动,却没有人说话。 沈鸣鸢一行在南鼓逗留不了多少日子,他们需要始终生活在万松的阴影之下。 若三言两语,就将万松出卖,待沈鸣鸢一行离开,他们恐怕有性命之虞。 司徒信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他也不着急。 他伸了个懒腰,从椅子中起身,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来吧,一次一个,我们单独谈。” 他走到门边,推开半扇房门,又回过头来。 面具下的眼神,阴鸷冰冷。刚刚还有胆大的下人抬着脑袋看,对上他的目光,却又立即低下头去。 他噙着不达眼底的笑意说:“若是谁言语与别人有差,不要怪我当场让他血溅七尺。” 说着,他轻描淡写地抬起手指,朝着第一排最东头的一个中年妇人说:“就从你开始吧。” 问讯异常顺利。 所有人在一起的时候,都不肯开口。可是一旦将他们分割开,就开始彼此猜忌。 有一些搭伙做事的,怕同伴将自己出卖,索性先一步将同伴卖出去。 利用这种心理,司徒信再随口一诈,就足够知道事情的全貌。 帮林书语给沈鸣鸢下药的厨子,看似整日擦抹洒扫其实一直盯梢的老嬷嬷,稍有风吹草动就进城送信的小门童,万松的监视总共只有那三板斧,下人们交代的事情,来来回回也就是那些。 只有个叫采墨的小姑娘,说的事情耐人寻味。 她是前些日子,万松派人从乡下买来的。买来的当天,就学了一些“伺候人的功夫”。 一开始,她和另一个姑娘,是被安排去伺候京城远道而来的客人。 可是客人到的那天,才发现来的不是个男人,而是个姑娘。 她在那个姑娘身边伺候了一天半日,就被万松送来静水山庄。 剩下的时间里,就和其他人一样,做着万松的耳目。 说到这里,她小心翼翼地偷瞄司徒信,一边说一边红了眼眶: “司徒大人,我家哥哥吃不起饭,才把奴婢卖给万大人。万大人拿着奴婢的卖身契,若是不从,就没命了……奴婢真的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求求司徒大人放过奴婢吧……” 司徒信看她一眼。 这姑娘也就十几岁的样子,个子矮矮的,身子瘦瘦的,惹人怜爱。 如她所言,卖身契在万松手中,她没有办法,才不得不听命于他。 若真论起本心,没有一个是生来坏心眼的。 司徒信刚才在外面吓唬他们,此时看到小姑娘真的被吓哭了,他又觉得有些歉疚,轻声说: “你放心就是,我不会为难你。” 采墨抹一抹眼角的泪水,倒着要退下去。 走到门边,又想起什么似的,小心地抬起脑袋,躲闪的目光掠过司徒信,又立即垂了下去。 “司徒大人,那个……那个姑娘,姓柳,万大人对她言听计从的……” 司徒信略一点头:“还有呢?” “奴婢听他们说,万大人的钱,是要孝敬京城的柳大人……” “哦?”司徒信的眉毛一挑,旋即笑问,“这些事,你刚才怎么没有说?” “刚才……现在……”采墨嗫嚅着,“奴婢觉得,司徒大人是好人……” “好人”。 他这梁军中的修罗战神,活了二十多年,也未曾得到过一句“好人”的赞誉。 没想到来北盛隐姓埋名,倒有不少人夸他是“好人”。 这两个字,他真的当得起吗? 他的声音软了下来:“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叫下一个人进来。” 采墨告退,门轴响动,打开又合上。 门扉的阴影落在司徒信的脸上。 在这短暂的瞬间中,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情。 沈鸣鸢身为公主,又知道囤粮所在,只要她想,她随时能利用自己的身份地位,强行让恒源号开门卖粮。 可是她没有这么做,却绕了个圈子。 他先前觉得多此一举,刚刚听到采墨的话,又瞬间想明白了。 她盯着的,不是万松这个小喽啰。 她真正的目的所在,是那个“柳家大小姐”。 替她父兄来主持大局的,柳浅音。 第96章 粮 四月二十一,巳时正。 兖州府南鼓县。 阳光明媚。还不到燥热的季节,半上午的时间,太阳照的人身上暖烘烘的。 存放囤粮的民巷内,伏虎帮的几个打手,正在院子里聊天。 乔大当家交代给他们的任务,是看好这里,不要让任何人接近。 粮食刚刚从恒源号转入这里的时候,他们还是如临大敌的。 但是几日过去,线并没有闲杂人往这边来,他们也渐渐放松了警惕。 半上午的时间,正是犯困的时候。他们或坐或站在院中,此起彼伏地打着瞌睡。 并未注意到自己已经被人盯上多时。 这是一间普通的民巷,巷子深邃,房屋之间的空隙。非常狭窄,只能容一人错身经过。 这些空隙里面堆积着很多杂物,正好能将里面的人遮掩得严严实实。 附近的几条巷子里。藏了十来个老老少少的男人。他们大都十分精壮,为首的那个手里还拿着一柄九环刀。 这中间还夹杂着一个穿男装的女人,是程云秀。 “城中的三四处粮仓都有兄弟盯着,这一间是最大的。”程云秀说,“我先前已经探查过粮仓的内部,为了跑路方便,每一个粮仓里都有几辆车马,只要时机成熟,我们就杀进去,将粮食运出来。” 李虎点头。 所有的计划他们之前已经确认过好几遍,几乎不会有误。 程云秀躲在杂物后面,紧紧盯着民宅的大门。李虎却盯着她。 他好像是纠结了很长时间,才忍不住开口,试探地问道:“程姑娘,不是我老李怕死,只是不能死的不明不白。你敢跟恒源号和伏虎帮作对,就是跟官府作对,你到底是什么人?” 程云秀转过脑袋,深深地看了李虎一眼。 李虎和梁三娘虽然在山上做山贼,却都是十分讲义气的性子。 他们有恩必报,先前承了沈鸣鸢的恩情,程云秀去找他们帮忙的时候,他们二话不说,就带着人下山了。 李虎在伏虎帮的淫威之下,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可是为了报恩,竟然敢在伏虎帮的眼皮子底下搞事情。 这样的义士,程云秀若是再瞒着,就是她的不对了。 程云秀抽出凤尾刀,亮出一截锋利的刀刃,低头看了看。 在这个过程里,她调整好了措辞: “李大哥,不瞒你说,我是咱们大盛天枢军亲卫营参将。” 程云秀的话出口,李虎却没有出声。 她偏头一看,看到李虎的脸上,尽是不可置信之色。 大盛七军,以天枢军为首。前些年又在南境,与南梁作战。 战功赫赫,大名鼎鼎。 程云秀简简单单道出自己身份,李虎才堪堪转过神来。 “程姑娘年纪轻轻,便已是个将军?还是守土有功,战功累累的天枢军将军?”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接着问:“那你家小姐难不成……” “我家小姐正是当今圣上之女,统帅天枢君的定国公主殿下。此番奉了圣谕出巡,来到兖州,正是要彻查为官不正之事。” “所以说……”李虎愣怔着揉了揉脑袋,“我家闺女的干娘,竟他娘的是公主殿下?” 程云秀:??? 程云秀被一口凉气呛住,差点咳嗽出声。 那天晚上她没有代步,是徒步押着结巴他们上山的,抵达山寨的时候已经是清晨。 她原本以为那一夜不会发生什么,没想到沈鸣鸢竟然趁她不在,认了个干女儿回来。 她语塞,李虎却在喃喃地念叨:“乖乖,我女儿的干爹干娘,竟然是当朝公主和驸马爷,这可真是祖坟冒烟,何德何能!” 程云秀:…… ——李虎说的那个驸马爷,总不会是司徒信吧! 程云秀拉住李虎:“喂你话不要乱说,那日同行的人,是潜龙卫的大人,他们两个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不要乱造谣!” “啊?”李虎不解,憨兮兮地问,“都同床共枕了,还不是两口子?” 程云秀:!!! 怎么她一眼没看住,她家公主身上就发生了这么多事? 同床共枕是几个意思啊! 李虎看见她脸色不好看,连忙解释道:“也没有也没有,只是睡了一个房。那天晚上那位公子还找我讨了床被褥,我还以为是他们小两口吵架了,就没有多想……” 司徒信打着地铺凑合了一晚上,李虎也确实没有多想。 毕竟他在梁三娘的手底下,没少打过地铺。 从吵架到求饶,所有的流程他都熟悉。 他神神叨叨地自语:“原来不是小两口,老李我还说郎才女貌,挺登对的,想不到……” 程云秀已经把牙咬得咯咯响:“这狗男人,在老娘的眼皮底下都敢作妖,公主殿下金枝玉叶,是他配觊觎的吗!” 李虎见程云秀在气头上,不敢多话,只好拉一拉程云秀的衣袖:“程姑娘眼下不是生气的时候,在干完了这票,再琢磨算账的事情。” 这话还算中听,程云秀点了点头。 她的脸上冷气森森,抬头看看天幕上的太阳。 差不多已经到了约定的时间,她沉声道:“李大哥,吩咐兄弟们动手吧。” 巷子里忽然传来几道尖锐的口哨声响,还未等民居中的伏虎帮众反应过来,李虎的人就已经纷纷抽刀,冲入院中。 伏虎帮留在巷子里看守的人并不多,又有程云秀和李虎这样的高手在,很快就被制伏了。 李虎被伏虎帮欺压了好几个月,如今将他们的帮众捆绑在地,忍不住踢了几脚泄愤,这才将九环刀往脖子上一扛,开始环顾院子里的东西。 密密麻麻的麻袋里,是各种各样的粮食。 他啐了一口:“奶奶的熊,老子饿得都吃不起饭了,他们竟然把粮食囤起来等着涨价,我呸!” 几个兄弟也跟着附和:“伤天害理,不得好死!” 程云秀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已经清点出了民居中米粮的数量。院子的一角是一处马棚,里面停着一匹马,两只驴,旁边堆砌着几辆卸下来的板车。 板车间还有一些残存的面粉。 和沈鸣鸢所述差不多,是前几天夜里匆匆运到这里的。 程云秀二话不说,扛起两个麻包就往车上放,一边放一边说:“李哥叫人装车,装满我们就走!” 李虎还有些懵:“去……去哪里?” “恒源号门前那么多买不上粮的老百姓,自然是去分给他们!” 第97章 不是善茬 孩子的啼哭渐渐止住,妇人的表情也放松了下来。 她一手挎着篮子,另一只手将孩子紧紧抱在怀中,跟在人群的后面。 目光不断在人群中逡巡,寻找那个头戴斗笠的男人。 她忽然想起来在哪里见过他了。 大概几天前,恒源号前来了一个不怕伏虎帮的大小姐,趾高气扬地来买粮。 那个大小姐被吴掌柜殷勤地迎进门,再出来的时候,却是在官府衙差的簇拥之下。 当时她抱着孩子混在人群里,茫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拉过身旁的一个青壮小伙子问,才知道那个女人好像是个公主。 公主,多么遥远的两个字。 和她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永远不可能有交集。 她被衙差要求跪在地上行礼,抬头看到那个驾着马车的中年男人。 ——就是他! 妇人想起来了,刚刚那个辅助自己的人,就是跟在公主殿下身边的。 那天他好像还站在台上说了什么话。 怎么几天不见,又重新出现在了这里呢? 心中的疑惑让她越发好奇,她钻进队伍中寻找那个男人的身影。 但是很快她就被人群包围,她用手护着孩子的头,一边踮起脚尖,朝着前面看去。 越过一层又一层的人墙,她勉勉强强看到那个人影,径直朝着粮铺门口走去。 老杨摘下脑袋上的斗笠,冠冕堂皇地登上台阶,来到恒源号的面前。 他在嘴里叼着一根稻草,扬起下巴,挑衅一样的看着眼前的人。 不管是吴掌柜还是那几个伙计,或者是伏虎帮的护卫们,都记得这个男人。 护卫们这人的功夫心有余悸,面面相觑,不敢上前。 倒是吴掌柜,一边假笑着,一边走到老杨的面前。 “这位不是杨爷吗,来小店是做什么?” 老杨“呸”地一声,将嘴里的稻草啐到一边,乐呵呵地说:“吴掌柜,别来无恙啊。咱们是奉了公主殿下的命,来跟贵号讨个方便。” 吴掌柜皮笑肉不笑地敷衍:“那天公主殿下不是明明看过了吗,咱们铺里也没有多少存粮,杨爷就不要为难咱们了。” “不为难,不为难。”老杨笑眯眯地说,“咱们公主殿下从别处找来的粮食,想着恒源号这里人多,打算都拉过来。劳烦吴掌柜给挪个地方,若是吴掌柜愿意出几个伙计帮忙,那便更好了!” 吴掌柜没有听懂,他的眼皮颤抖了两下:“杨爷这话的意思是……” 老杨旁若无人地悠起斗笠,面前的吴掌柜怕被打到,连忙退了半步。 老杨重新将斗笠扣在脑袋上。他没有再理会吴掌柜,而是翻回头,正在粮铺门口对着台阶下的百姓们说道: “乡亲们,可还记得咱?” 老杨那天可是出尽了风头,台阶下的人群中,有几个记性好的,已经开始回答道: “记得记得,你就是那天耍把式的!” 人群里面爆发一阵笑声,老杨朝着大家拱了拱手: “还得靠乡亲们抬举!我是咱们定国公主殿下身边的人,公主殿下恒源号米粮售罄,专门跑到别处,找了粮食来。还请乡亲们排成一条队,每个人十斤,挨个来领。” 南鼓县缺粮已经有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这所谓的“公主殿下”能上哪儿弄来粮食? 人们面面相觑,彼此小声议论,不知道老杨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人群里面钻出一个小姑娘。她好些日子没有吃饱肚子,两颊被饿得深深塌陷,只有一双眼睛又大又闪。 她小心翼翼的看向老杨:“不用花钱的吗?” “不用不用!”老杨笑得爽朗,“免费发放,每个人都有份,你们先把队伍排好,一会儿粮食就能运来了!” 话音刚落,人群里就是一群骚乱。过了不多久,就在几个爱管事的人的组织下,排成了一条长龙。 吴掌柜见势不妙,赶紧叫过一个伙计,去后堂找乔三爷报信,没想到伙计没有带来乔三爷,反倒是告诉吴掌柜,乔三爷在后堂等着他。 他不放心地看一眼老杨。这个满脸胡茬的中年汉子,此刻正笑眯眯的跟乡亲们插科打诨。 他的心中涌起一阵不祥的预感,撩起衣摆,急匆匆地往后堂走去。 刚刚进到院子里,他就听到乔三爷震怒的声音:“你们到底是怎么办的事?怎么好好看着,仓里的粮食还都不见了?” 听到乔三爷震怒,吴掌柜快跑几步上前,来到乔三爷的身边。 乔三爷怒发冲冠,正在训斥几个伏虎帮的小头领。 吴掌柜刚停下,还没来得及搞清状况,乔三爷就抬腿踢了他一脚。 “还有你,地方是你挑的,说好的万无一失,怎么就让人盯上了?” 吴掌柜一脸委屈,几乎快要哭了出来:“怎么了,怎么了?” 乔三爷啐了他一口,“哗啦啦”几声,将桌子上的茶杯茶盏都扔到了地上。 “咱们的粮,让人运走了!” 伏虎帮的几个帮众前来报信的时候,程云秀和李虎已经带着人运了几车粮出来。 那几个帮众是在外面望风的,听到运粮车的动静,凶神恶煞的来堵,却被程云秀挥几下刀鞘吓退了。 程云秀信誓旦旦地说:“这些粮食是捡来的,跟恒源号有没有关系,你们凭什么当街抢我的东西?难不成这些粮食,本就是恒源号囤积居奇,故意押在手里,不卖给老百姓的?” 帮众们本来还想跟他理论一番,可听到这话却不敢言语了,只能一路小跑来找乔三爷做主。 刚跑过来,就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通。 吴掌柜听乔三爷骂骂咧咧地说完事情的始末,一双眉头已经皱了起来。 “东家,咱们快把万大人和二爷找来,好好商议一番吧!” “蠢货!”乔三爷气得破口大骂,“沈鸣鸢的人就在门外,你去把万大人找来,岂不是要我当着她的面承认我们官商勾结吗?” “那……那可如何是好……” 几个人愁得团团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就在此时,一个丫鬟匆匆的跑来,停在了乔三爷的面前。 她屈膝行礼:“三爷,咱们恒源号后门来了个姑娘,说是想见三爷。” “姑娘?”乔三爷不耐烦地问,“什么姑娘?怎么又是姑娘?” 丫鬟见乔三爷在气头上,不跟大声说话,细声细气地回答:“奴婢也不知,那位姑娘只说她姓柳……” 还没等丫鬟说完,乔三爷已经匆匆往后院走去。 ——姓柳的姑娘……有救了! 第98章 他?喜欢我? 马车停在了南鼓县西郊的半山腰。 南鼓县东边是黄河,西边则是深山。 静水山庄在山脚下沈鸣鸢和林书语。沿着山路一路往上,走了差不多半个时辰,就到了人迹罕至、道路难行之处。 沈鸣鸢吩咐:“马车就停在此处吧,劳烦林公子陪我走走。” 她一边说着,一边扶着马车的车框,准备下车。 林书语跳下车辕,向沈鸣鸢伸出手。 沈鸣鸢看了他一眼,却没有理会。 她自顾自地下车,一路往山崖边上走去,林书语则小心翼翼跟在她的身后。 站在悬崖上放眼望去,四处的山被深绿和浅绿的植被包裹着,里有此起彼伏的鸟叫声,一派生机盎然之色。 沈鸣鸢望着周遭的景色发呆了很久,才回过头,看向林书语。 “林公子,本宫有个问题想问你。” 林书语走上前来。他的脸颊上挂着一种亲和的微笑:“愿闻其详。” “寒窗十载,一定很难吧?” “呃?”林书语一愣,“公主殿下怎么想起问这个?” 沈鸣鸢笑得有些不由衷:“若是不难,林公子也不会靠这些旁门左道,来谋求一个富贵了。” 林书语的唇角尴尬地抽动了两下,他有一些不自在,原地挪了挪脚,避开沈鸣鸢的目光,往远处看去。 “公主殿下说的话,在下听不懂。” 他向一旁扭开脑袋,沈鸣鸢的目光却执意地追过去。 这些日子的相处,林书语觉得这位公主殿下,也没有传闻中那样雷厉风行。 她陷入“失贞”的痛苦,优柔寡断,自怜自怨。 林书语看在眼里,觉得不过如此。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的沈鸣鸢,却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她的两只眼睛,像是可以伸出锋利的刀子,将林书语的伪装一层一层地剖开,令他衣不蔽体、体无完肤。 他感觉到一种恐惧。 沈鸣鸢看到他目光躲闪,表情紧张,轻轻哼了一声。 “那一夜,是你给我下了药吧?林公子,你觉得‘得到’了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让我成为‘你的人’,是这样吗?” 林书语前面还装得风度翩翩,温润如玉,听到这一句话,脸色却冷了下来。 即便沈鸣鸢贵为公主,他也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自信,不屑地哼了一声: “金枝玉叶又如何,那夜之后,你还不是得乖乖在我身边,做一个小鸟依人的小女人?” 大盛重礼教,男女婚嫁,若是婚前谈不妥的,有些男方会或逼或骗,让女方和自己同床共枕。 在此之前,两人还情意绵绵,可此事之后,女方就会被男方贬低为“不值钱”的货色,随随便便地娶走。 沈鸣鸢以前只听说过民间有很多这样的例子,却没有想到林书语的算盘会打到自己的头上。 即便身为公主,也难以逃脱“贞洁”的桎梏。 沈鸣鸢嗤笑:“真是可笑,真是可耻。” “可耻的是你吧?”林书语轻蔑地冷笑,“如今你拿不出任何下药的证据,而我们之间已成事实,这事若是被公之于众,你将会被万人唾弃,就算被写入史书,也要被后人戳着脊梁骨骂你残花败柳,不守妇道。你只有原则成为我的妻子,” “啪!” 一巴掌狠狠地落在林书语的脸上。 林书语的左脸瞬间就变得红肿了起来。 他的瞳孔不可置信地颤抖着:“你竟打我?” 他即将成为这个女人的丈夫,却没想到先挨了打。 他读了那么多圣贤书,从来没有一个高贵的读书人,会挨女人的打。 脸颊是火辣辣的疼,他伪装了多年的教养,在这一瞬间烟消云散。 他的眼睛中露出凶光,一步一步逼近沈鸣鸢: “床都上了,还在这里立什么牌坊?我林书语才高八斗、英俊潇洒,待秋闱高中,必定仕途坦荡,配你绰绰有余,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他像一只见到猎物的凶兽,完全没有平日里的风度翩翩。 他轻蔑地眯起眼睛,表情带着三分猥琐,将手伸到沈鸣鸢的脑后,试图将她的脑袋揽到自己面前:“认命吧,你已经是我的人了,除了跪着求我娶你,你还能做什么呢?” 他的手脚不干不净,沈鸣鸢却侧了侧身形,让了过去。 “林书语,”她冷漠地说,“你真让我恶心。” 出身微寒,爱慕虚荣,试图用这种旁门左道获取荣华富贵,他不仅不觉得羞耻,还引以为荣,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地认为,沈鸣鸢才是那个走投无路的人。 莫说沈鸣鸢根本没有跟他有过肌肤之亲,就算真的有,沈鸣鸢也不会像那些忍气吞声的姑娘们一样,吃下这个闷亏。 她盯着林书语,就像盯着一只丑陋的虫子,丝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之色: “世俗礼教、贞节牌坊,我若是真的在乎那些,又怎么可能远赴南境,带兵出征?你这百无一用的书生,脑子里只有伦理纲常的屁话,又怎么可能懂我的鸿鹄之志?但凡你脑子里装点牌坊以外的东西,也不至于连考十年都名落孙山。” 三句两句,说得林书语语塞。后面这话更是戳到了他的痛处,让他恼羞成怒: “沈鸣鸢,你个不要脸的婊子,教训我你也配?” “啪”!又是一巴掌。 沈鸣鸢冷哼:“你把嘴放干净一些,就你这细胳膊细腿的小弱鸡,也配碰我的身体?你翻腾翻腾你那满是乌糟的脑子,你就真的想不起来,是我敲晕了你?待天明之时,我装装样子,你倒真是上钩了呢。” 林书语的瞳孔骤缩,那一夜的事情,在他的脑海中留下了一个模糊的影子。 他的记忆截断在她叫司徒信的名字,然后他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他不可置信地摇头:“不可能,不可能的!” “有什么不可能?”沈鸣鸢冷笑,“那天晚上,万松让你将我扣在静水山庄,若不敲晕你,我又怎么能连夜回到县城,发现你们密谋的‘好事’?” 沈鸣鸢一步一步上前,林书语就一步一步后退,直到停在悬崖边上,退无可退,他才发出一声绝望的低吼: “你知道?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林书语变得语无伦次起来,“你明明吃下了那种药,若是没有我,你怎么可能解开?难不成,是你和司徒信做了那苟且之事?” “呸!”沈鸣鸢看到林书语的样子就犯恶心,更觉得这人不配提司徒信的名字,“卑鄙小人,也配猜度君子所为?林书语,你真是恶心,彻头彻尾的恶心。” 林书语仍在辩驳:“他在你身边,不就是图哪日能上位,他跟我又有什么差别?一个女人中了那种药,正常的男人怎么可能无动于衷?难不成他真的喜欢你爱护你,我才不信,他一定是有更深的企图,哪里配得上什么君子?” 沈鸣鸢本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林书语这话镇住,愣在原地。 她原本计划好跟林书语摊牌,心智坚定,根本没有丝毫动摇。 可是这一刻,她却觉得脑子嗡嗡地响。 她怔了片刻,才问出一句: “什么……什么叫喜欢我、爱护我?” 第99章 作茧自缚 男人的世界中,没有“自制力”三个字。这句话,是英妃娘娘说的。 她虽然居于深宫,臣服于皇权之下,对于九五至尊,却依旧有这样大逆不道的见解。 沈鸣鸢有的时候觉得他的想法有些过激,有的时候又觉得没什么毛病。 尤其是当她知道,祐王哥哥沉迷于烟花柳巷的时候。 后来又认识了陆绍尘,这更是一个管不住裤腰带的家伙。 她对身边的同龄男人都抱着警惕之心,直到司徒信的出现。 不知道为什么,司徒信会给她一种莫名其妙的安全感。 或许是都察院那夜生死与共,也或许是别的。她对这个男人的信任程度越来越深,甚至超过了陈云秀和老杨。 在她被药搞得意乱情迷、思维模糊的时候,她甚至愿意向这个男人求助,甚至不担心他趁人之危。 柳皇后美色倾城,沈鸣鸢得其真传,也是个美丽的女人。 若是她主动投怀送抱,又有几个男人能拒绝? 可是司徒信偏偏拒绝了。他宁可顶着心中巨大的恐惧,把沈鸣鸢扔进冰冷刺骨的泉水里,也不愿意用一种看似妥协的方式,半推半就地占沈鸣鸢的便宜。 沈鸣鸢一直以为,这只是因为他是君子。她没有多想过。 可是林书语这句话,却一语惊醒梦中人。 那天在堤坝之上,他说的那句“两人之心同在一处”,怎么听怎么不是知己之间的互剖肝肠,而是男女之间的真情吐露。 她为什么偏偏没往心里去呢? 那一瞬间沈鸣鸢想起了很多事情。她和司徒信认识的时间虽然不长,可是两个人的思维同调,行动默契,仿佛已经相识多年。 她一直将司徒信当作一个亲近的朋友,像程云秀、像老杨那样。 如今会想司徒信的所作所为,她才发现,哪哪都不对。 朋友哪有脸红心跳的?可是在她的面前,他脸红心跳过无数次! ——天杀的,沈鸣鸢,你怎么那么迟钝!怎么从来没有发现过! 司徒信作为一个正常的男人,为什么对沈鸣鸢主动投怀都不为所动?若不是他真的铁石心肠、风情不解,那就只有一种解释,就是他爱护她,他保护她,他不愿意用这种方式玷污他们的感情。 沈鸣鸢停滞的脑子终于缓缓运转了起来,从一种放空的震惊状态,渐渐回归现实。 她听到了山中的鸟叫,和阵阵松涛。 面前的林书语是那样可憎,更衬得司徒信可爱极了。 她懵在原地,心乱如麻,一时没有注意到林书语手上的动作。 一道白光闪过,锋利的匕首从他的衣袖中滑落,几乎是贴着沈鸣鸢的脖颈而来。 林书语发出一声绝望地呕吼:“沈鸣鸢,与其被你羞辱,不去和你同归于尽!” 林书语是个弱书生,他的攻击,沈鸣鸢本应该能轻松闪躲。 可偏偏,眼下她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司徒信。 慢了一拍,匕首尖掠过脖颈,划出一道口子,她这才后知后觉地躲闪。 稍稍向后退了两步,却已退到悬崖边,一个趔趄,失足落了下去。 那一瞬间,她几乎是本能的,单手攀住悬崖边的山石。 可她没有想到,下一刻一个巨大的人影就向她砸来。 林书语的匕首直取沈鸣鸢的咽喉,沈鸣鸢连退两步,失足掉落崖边,若不是眼疾手快,已经粉身碎骨。 然而林书语却没有这么好的运气。 他本就不是练武之人,完全不懂收势。 沈鸣鸢失足,反倒让他扑了个空。 他们两个本来就在悬崖边上,林书语扑空,在崖边的石头上滑了一跤,哀叫着掉落。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去,刚刚扣住崖边的山石,就被身体坠落的重力甩开。 石头脱了手,他发出惊恐的叫声。 沈鸣鸢见他失手,本能地想去捞他,却还是慢了一拍,只能任凭他向悬崖更深处坠去。 沈鸣鸢闭上了眼,却没有办法堵住自己的耳朵。 惨叫声越来越远,她好像还听到金属坠落和肉体撞到山石的声音。 她自己也攀在崖边九死一生,不敢耽搁,一个翻身落回地面。 低头在往悬崖中看的时候,早已经没了林书语的身影。 这么高的悬崖,若是掉下去,必然丧命。 沈鸣鸢讨厌林书语,但林书语所行,还没有到以命偿的程度。 沈鸣鸢本想着将他绑回去,送进监牢之中,没想到这人却因为贪欲和虚荣,自作孽地坠落崖底。 若是单论才华,林书语腹中确实有些诗书,若是真的走到正道之上,说不准真会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材。 如今……真是可惜。 但却不可怜。 沈鸣鸢在悬崖边,往崖底看了半天,确定林书语已经没有生还的希望,这才离开悬崖,来到马车的旁边。 她将马单独卸下,把车厢扔在一边,自己则翻身坐上马背。 林书语也好,司徒信也好,她没有太多时间在这些事情上纠结。 计划已经启动,县城当中的程云秀、老杨、李虎他们,应该已经开始完成了各自的任务。 若是她缺席,那可是大大的不妙。 她双腿狠夹马腹,马蹄疾驰,溅起一路烟尘。 她抿着嘴唇,目光坚毅决绝地盯着前路。 林书语的账她要算,司徒信的情她也得想一想。 可是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南鼓县城里那些吃不上饭的百姓。 她身为公主,享受万民食禄,更应该为他们负责。 第100章 调虎离山 恒源号的后门颇为冷清,柳浅音在这里等了不多时,就被粮铺的伙计安排着,进入门中。 在南鼓县中,认识她的人屈指可数,她的目标比万松小得多,几乎不用担心被路人认出来。 但她还是很谨慎。她戴了一顶帷帽,将自己遮了个严严实实。 虽然进门,却留下了柳如玉,在外面候着。 恒源号的后门连通着好几条街巷。他驾着一辆平平无奇的马车,停在后门的边上。 百无聊赖地,他靠着马车,闭目休憩。 他当年被柳皇后所救,又被收为义弟,柳皇后对他可谓礼遇有加。 虽然他没有柳氏的血脉,可是柳家上下,对他依旧十分尊敬,把他当做柳皇后的亲弟弟看待。柳煜更是尊称他一声“小叔”。 只有柳浅音,没有把他放在心上。 这位柳家的大小姐,柳浅音一出生就是举族捧在手心里的宝。 她的年纪小,就是个惹人怜爱的女儿,父兄对她都宠爱有加。 自打出生开始,她的父亲就是朝中重臣,她的姑姑就是当朝皇后。她有着最尊贵的身份,自然有倨傲的资本。 柳如玉不过只是个江湖浪子,能为她驾车,已经算是三生有幸了。 这一路上她对柳如玉呼来喝去,毫不顾忌。柳如玉念她是个小姑娘,也不跟她一般计较,两个人还算相安无事。 如今把柳浅音送到粮铺来,他自己倒是能偷闲休息一会儿。 刚刚闭上眼睛没有多久,他就听到耳边传来一些奇怪的声音。 一双眼睛像鹰隼一样蓦地睁开,他往四周围看了看,目光锁定在街角的一个人影身上。 那个人虽然戴着一副面具,但他知道,那是司徒信。 都察院一夜之后,他奉了柳皇后的命令,曾经去潜龙卫查过这个男人的身份。 被沈鸣鸢要去公主府之前,卢孝文的案件就是他查办的。 柳氏虽然权柄滔天,但也有手伸不进的地方。潜龙卫听命于天子,所查的案件可以直接入宫汇报给皇帝。 有潜龙卫暗查卢孝文,卢孝文反手派人追杀这事,他有所听闻,却不知道是什么人。 没想到就是都察院中与沈鸣鸢一起退敌的那个。 沈鸣鸢回到京城之前,还没有与这人接触过,可是回到京城、庆功宴会当晚,却好像跟这人十分熟稔。 而一夜过去,他却堂而皇之地来到了公主府。 柳如玉甚至不知道这个人的身份应该算幕僚还是侍卫,但直觉告诉他,这个潜龙卫不是一个善茬。 在这里看到他,并非好征兆。 柳如玉睁开眼睛,思忖了片刻,立即跟了上去。 司徒信的轻功很好,他出现在街角,觉察到柳如玉不对,就立即走开了。 可是柳如玉的轻功也不差,他急匆匆地去追,绕过两条巷子,就找到了司徒信的踪影。 他们一个在前,一个在后,穿了几条窄巷,最后柳如玉来到一处拐角,却发现司徒信的身形,已经消失不见了。 他心中疑虑大增,顿时警惕了起来。 耳边有风声,他看到白色的刀刃朝向自己而来的时候,先下意识的闪向一边,随即格挡开去。 刀势迅疾,却后继无力。 他轻轻一挡,司徒信就收起了攻势。 柳如玉冷笑一声。 虽说兵不厌诈,司徒信借助拐角的地形偷袭柳如玉,并不算意料之外。 可是偷袭不成,却立马收手,就显得有些怂了。 刚才短暂的过招,他明显地感觉到司徒信,完全使不上劲力。 他嘲讽道:“司徒大人的武功,怎么比我想的还要差一些呢?” 司徒信没有说话。 他一击不中,立即飞速撤离。 他的轻功很好,身形像一只燕子一样,轻盈迅捷。 可是柳如玉也不是省油的灯。 司徒信刚逃,他就立即追了上去。 司徒信飞身掠起,落在房顶上,脚步点过瓦片,发出轻微的声响。 柳如玉紧随其后,也丝毫不弱。 两个人你追我逃,一前一后,从城中一路到城外,最后停在了田野之中。 黄河从这里流过,一道堤坝高高地耸立,堤坝内是青青的麦苗。 他们连着跑了几里地,柳如玉有些累了。 他有节奏地喘息着,试图让自己的呼吸平稳下来。 可是司徒信却面不改色。 柳如玉没有想到,身在潜龙卫天字营,司徒信的武功却那么差。 就像他同样没有想到,司徒信的轻松会这么好。 若是再这样追下去,说不定就要追不上。 他改变计划,骤然出手,司徒信却身形一闪,钻进了麦田之中。 小麦只到腰腿之间,并不能阻挡两个人的视线,可是对于柳如玉来说,却大大拖慢了他追击的速度。 他只能看到司徒信在前面,自己在后面追,却越追越远。 自己的体力也越耗越空。 司徒信在麦田里穿梭,像一条灵巧的蛇。 他一边在前面跑,一边不时地回头看一看柳如玉,露出一些嘲讽的表情。 就这么又追了一段,柳如玉的体力,算是彻底被耗尽了。 他认命一样地扶着膝盖,大口喘息,司徒信却没有再逃。 他站在三丈开外,看向柳如玉。 面具下的一双眼睛,闪露过一丝狡黠之色。 “柳兄追了一路,想必累了吧?” 柳如玉没有说话。他确实累了,却不能承认。 司徒信接着说:“既然柳兄累了,不妨在此地休息片刻,就不要急着返回城中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投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然后转身,往进城的方向而去,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柳如玉调息了半天,才终于把气喘匀。 既然追不上司徒信,那就还是回到城里去吧。 ——等等,城里? 他四下望了望,周围是广阔无垠的麦田,若要回城,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 可是他追司徒信追了一路,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了。 他忽然想起刚才司徒信眼中的狡黠,一个念头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他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了。 调虎离山! 第101章 伏虎帮来了 恒源号门前的街道上,已经聚集了很多人。 曾寡妇怀里抱着孩子,自己又是个弱不禁风的妇人,根本挤不到前面去。 她在人群里排着队,越排眼前的队伍越长,不知道有多少人插了她的队。 前面停着好几辆板车,每辆车上都放着二三十个麻袋,里面装的是各种粮食。 队伍的最前方,有两三个人,一边称粮一边发放。 中间有一个丹凤眼的姑娘。她提着一把刀,凶巴巴地站在队伍前排,目不转睛的盯着排队的人,时不时揪出一两个。 “你这人好不讲理,都已经领过了,怎么还来?” 被揪出的那人嘴硬反驳:“哪、哪里有?” 丹凤眼的姑娘白眼一翻,手中凤尾刀铮然出鞘:“你不要怀疑老娘的眼睛,一个大老爷们竟干这种见不得人的事,也不嫌丢人!” 刀光寒气森森,那人拗不过,只好悻悻地离开了。 曾寡妇在人群里被推来搡去,听到前面的动静,觉得这个姑娘还是讲理的。 她的前面陆陆续续被插了五六个人,她心中懊恼,朝着拿刀的姑娘喊:“这里有人插队,有没有人管啊?” 话音刚落,前面的壮汉就扭过脑袋来,鄙夷地看曾寡妇一眼:“再吵吵,小心老子揍你!” 他人长得虎背熊腰,声音也十分浑厚。 曾寡妇被唬得不敢出声,怀中的孩子却发出嘹亮的一声啼哭。 街上本来就吵吵嚷嚷,孩子一哭,更是让这男人十分烦躁。 他伸出胳膊,推搡曾寡妇,一把将她推出了队伍。 “臭娘们,饭吃不了二两,事倒是多。”他嘴上骂骂咧咧,和他同来的几个人一起发出哄笑。 曾寡妇饿了好几天,腿脚本来就不利索,怀里又抱着一个孩子,更是禁不住这一推。 她踉跄着四脚朝天,跌倒在地上,彻底离开了队伍。 她顾不得摔倒的疼痛,爬起来还要钻进队伍里,却被后方的大娘骂了一句:“诶你怎么插队啊?” 那大娘原本是在她的后面,见她被推出队伍,立马走上前去占了她的位置,现在她回队不成,反而被污蔑插队,心中委屈更甚。 孩子的啼哭越发嘹亮,曾寡妇顾不得拍干净身上的土,就手忙脚乱地去哄。 她越哄孩子哭得越厉害。慌乱之间,她手里的篮子掉在地上,她慌忙地去捡,又顾及怀中的孩子,一时不稳,又一次摔倒在地上。 生活的艰辛在这一瞬间涌上心头,她终于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她用手背去擦两颊的泪水,手上的浮土混着眼泪抹开,把脸都擦花了。 那只手就是这个时候伸过来的。很多年后曾寡妇回想起这天,还是会想起那只厚实有力的手。 她没有想到有人会出手帮她。从丈夫去世开始,街坊邻居、亲戚朋友,都在明里暗里地欺负她。 怎么会有人帮她呢。 她有些茫然地抬起头,顺着胳膊,看到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 男人长得不算好看,但在她的眼中,却英俊无比。 男人说:“哭、哭花了脸,可就不……不好看了。” 他说话不太顺畅,有一些结巴。可是在曾寡妇耳中,却是这个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 她怔怔的将手搭了上去,被男人坚实有力的胳膊扶起来。 还没来得及道谢,结巴已经拉起她来,朝着队伍走去。 曾寡妇这才发现,他的手里还提着一把刀。 提刀的人……提刀的人就是给他们发粮食的人。 是恩人! 她被结巴强势地拉着,往人群中走,嘴上不忘喃喃念叨“谢谢壮士好人一生平安”之类的话。 结巴也不理她,而是一路拉着她,来到刚才的队伍前。 刀锋往人群中一劈,大娘和壮汉纷纷向两边躲闪,空出一块空间。 结巴用下巴指一指那块空间,示意曾寡妇走进去。 曾寡妇不敢忤逆,乖乖回到队伍中。 结巴又“呼”地一下,将刀扛在肩膀上,对前面几个男人说道:“哥几个刚、刚才好像不……不在这里吧?” 他说话结结巴巴的,反而更有一种山匪痞气。 这几个插队的市井泼皮,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在这种气场的威压之下,却压根不敢出声。 结巴胳膊一挥,将刀尖指向身后:“不想挨揍就……去乖乖排队,欺负……孤儿寡母,我都替、替你们丢人!” 刀刃锃锃亮,方才一挥,伴随着切开空气的摩擦声,让人不寒而栗。 几个男人面面相觑,都不敢忤逆这个结巴,只能灰溜溜地跟曾寡妇道声歉,往队伍后排去了。 结巴上下点着脑袋,一副不好惹的样子。 他扛着刀,舔着后槽牙,顺着队伍一路往前走。 一边走一边检视着队伍里的人:“粮食管、管够,人……人都有份,可若是让老……老子看到有谁不、不讲规矩,老子就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这些都是在粮铺门口,等了很多天的老百姓,结巴这种痞里痞气的山匪,随便说两句话,就能把他们镇住。 他从头走到尾,又从尾走到头,几圈下来,就没有人敢推搡吵闹,更不敢插队了。 他满意地哼起小曲。 在身上向来是嫂子支使大哥,大哥支使他。 如今他也能趾高气扬地呼喝别人了。 ——奶奶的,这不比当土匪自在? 李虎和他的兄弟们都和结巴一样,看着外表凶猛,其实性情憨实。 从恒源号夺来的粮食,在他们的组织下,正有条不紊的发给穷人。 这样规模的粮食发放难不倒程云秀。军中发饷银补给的时候,她是沈鸣鸢的左右手。如今有她看管着,一群没头苍蝇也变得有条不紊了起来。 队伍渐渐恢复了秩序,曾寡妇抱着孩子、提着篮子,分到了将近一个月的口粮,乐得跟朵花似的。 她感激涕淋地道了一圈谢,打算去寻那位结巴好汉。 可就在这个时候,人群忽然又骚动了起来。 动静是从恒源号那边传来的。她回头看过去,直接恒源号的门开了一条缝,缝中无数五大三粗的壮汉鱼贯而出。 和前几天在门口维护秩序的护卫不同,这些壮汉身形健壮,下盘稳健,一看就是有功夫在身的练家子。 老杨原本在墙角偷懒,叼着一根稻草,懒洋洋地晒太阳。 眼下看到这些壮汉鱼贯而出,他的眼神立马冷了下来。 “噗”的一声。将稻草啐在一边,他三步两步来到程云秀和李虎这边。 这两个人的脸色同样凝重。三人彼此对视,都从对方的眼神中读出了答案。 ——伏虎帮可是南鼓县里势力最庞大的地头蛇,怎么眼睁睁看着李虎他们为所欲为呢? 李虎将九环刀握在了手中,程云秀也用拇指将凤尾刀挑离刀鞘。 不断涌出的壮汉,将李虎的人和百姓们围在其中,队伍的最末尾,是一个身形矫健的中年男人。 李虎认得他。是伏虎帮的大当家,乔二爷。 第102章 孤注一掷 一炷香之前,恒源号正堂。 虽然跟街道和铺面隔了整整一进院子,但在正常中还是能听到嘈杂吵闹的声音。 乔大当家是个坐不住的人,他听着这声音有些烦躁,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边走一边骂: “不是说找了个小白脸把她看住了吗,怎么这群人神不知鬼不觉,就在咱们眼皮子底下搞这么大阵仗?”他瞪大了铜铃一样的眼睛,怒视柳浅音,“我姐夫怕你,老子可不怕,就是听了你这个丫头片子的话,事情才到今天这步局面的!” 柳浅音没有说话,她的眼睛只盯着房间中的火盆。 烈焰熊熊燃烧,最关键的几本账本现在已经化为焦炭。 账本上面是她父亲的名字,也是她此行的真正目的。 ——若是事情败露,就壮士断腕,迅速与万松等人切割,绝不留下任何证据。 这是她离开京城之前,柳阁老对她的嘱咐。 她匆匆忙忙来到恒源号,根本不是为了主持大局。 她让万松用林书语稳住沈鸣鸢的这几天里,来往于县衙和恒源号,将证据毁了个七七八八。 如今这是最后的账本,只要烧掉这些,柳家就能将自己摘得一干二净。 火势渐渐熄灭,她也完成了使命,这才站起身来,走到乔二爷的面前。 “人是你姐夫找的,梢是你姐夫盯的。他办砸了事。你冲着我吼什么?” 她虽是个弱女子,在乔老二面前却丝毫不怵。 双目相对,毫无退缩之意。 乔老二当即就翻了脸:“他娘的,信不信老子让你死在这里?” 眼看气氛剑拔弩张,乔老三忙着前来打圆场:“二哥,你消消气,眼下……” 他话没说完,就被柳浅音打断了。 柳浅音冷冷看他一眼:“你若是将我杀死在这里,你那姐夫第一个不会饶了你。”她的唇边勾起一道冷笑,“若不是柳家罩着,你们这几条地头蛇,还能在这里兴风作浪?如今你们搞出这么大的乱子,正是需要寻求庇护的时候,你问问他敢杀了我跟柳家撕破脸吗?” 乔老二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他那个姐夫。 柳浅音此言一出,他的气势就矮了三分,语气也和缓了下来:“那你说,现在怎么办?” “沈鸣鸢一行总共只有四人,李虎带来的那些人,又都是伏虎帮的手下败将。就这么一群乌合之众,二爷有什么好怕的?江湖上该怎么办,眼下就该怎么办。” 乔老二怔了一下,乔老三反应更快一些。 他吸了一口凉气,声音颤抖着说:“你是说……不行,她可是当朝公主金枝玉叶,怎么能、怎么能……” “乔三爷话可不要乱说。”柳浅音讥笑道:“公主的仪仗在兖州,眼下南鼓县的这位,焉知不是冒牌货呢?” “草!”乔老二也反应了过来,“柳姑娘,你他娘的也太毒了吧!” “无毒不丈夫,伏虎帮在南鼓附近雷厉风行,收编了大小数个山寨,英雄气概令小女折服。眼前这点小事,不会办不好吧?” 她这两句话说得甚是娇柔,乔老二和乔老三听着,却觉得脊背发冷。 若说狠,他们在南鼓白手起家,都是踏着尸山血海走来的。 可他们根本没有想过,自己一介草民,有一天竟会干出弑杀公主这种事。 柳浅音一个小姑娘,这话说的却轻飘飘的,好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他们两个彼此看一看,柳浅音却已经施施然转身,往后门的方向走去。 “陈知府满世界发信寻找,公主殿下却微服出巡,不知所踪。兖州本就不太平,若是遇上什么山贼水匪,曝尸荒野,死于非命,也是陈知府来负责。咱们南鼓民风淳朴,又怎么会卷入这趟浑水呢?” 她一边说着,一边走出房间,留下乔老二和乔老三面面相觑。 柳浅音走出后堂的门,才回过头来,朝两个人行了个万福礼。 “小女还有事与万知县商议,眼下正需返回县衙,就不多陪了。”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乔老二的眼神越来越凶狠,到最后变得杀气腾腾了起来。 乔老三还在状况之外,惊恐地问:“二哥你别是……信了那妮子的话吧?” 乔老三舔了舔嘴唇,冷笑道:“她说的对,只有一行四人而已,我们手里有整个伏虎帮,根本不是我们的对手。” 他的目光缓缓转到乔老三的脸上:“老三,要干咱们就干一票大的。” 乔老二到底是刀光剑影里杀出来的亡命之徒,下定决心,说干就干。 伏虎帮武艺最高强的精锐,在他的率领下,将恒源号前街团团围住。不论程云秀还是老杨,也不论李虎的人还是无辜的百姓,只要挡着他们的路,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前街的声音从喧闹嘈杂,变得惊慌不安,最后竟成为一片死寂。 柳浅音刚出后门,就在街角看到了马车。 马车旁边还有个人,看来柳如玉一直在这里等着。 她方才还不紧不慢,步履翩然,眼下刚出院门,就加快了脚步,一路小跑来到马车前。 她手脚并用爬上马车,在马车中坐好,同时吩咐:“快走,离开南鼓回京城,一刻也不要耽误。” 马车却纹丝不动。 她有些恼怒,掀开车帘,说道:“柳如玉,我跟你说话你听见没有?” 车帘刚刚掀开,她的咽喉就被一只手捏住了。 手指冰冷,不像人的温度,反倒像一条毒蛇。 蛇信一样的匕首抵在她的颈间,她这才反应过来,刚刚马车边的那人根本不是柳如玉。 她惊慌地移动目光,看到这个人的脸。 他的脸上戴着一副黑色的面具,面具下蜿蜒出一道疤痕。 惊呼一声,她叫出了这个人的名字: “司徒信!” 第103章 神兵天降 李虎不想面对乔老二。 虽然他在答应程云秀的时候,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原本他跟兄弟们在寨子里过日子,也还算得上舒坦。可是几个月前,乔老二的出现,打破了生活的宁静。 和他一样,周围的几个山寨,都被乔老二收编做了堂口。 乔老二本人的武功算不得上乘,如果单打独斗,甚至还不如李虎。 可是他的手底下,却有很多高手。 来到寨子的那天,李虎被打得毫无招架之力。 梁三娘是个暴脾气,她见李虎败阵,撸起袖子就要上场,浑然不顾自己身怀有孕。 但最终还是被李虎拦住了。 李虎二十多岁的时候,天不怕地不怕。 自觉得光脚不怕穿鞋的,仗着自己功夫好,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可是到了三十多岁,有老婆,有兄弟,如今现在还有了女儿,身上的牵绊越来越多,他已经不能像从前那样潇洒恣意了。 在伏虎帮面前,他低下了头。 伏虎帮说着要收他们做堂口,其实就是黑吃黑,通过他们来敛财。 他老实巴交做老百姓的时候,就过着食不果腹的生活;牙一咬心一横,上山落草为寇,依旧逃不了官匪勾结的盘剥。 时隔几个月,再看到乔二爷,他依旧觉得心有余悸,本能地想要闪躲。 他退了两步,程云秀横在了他的身前。 程云秀的一双丹凤眼英气十足。她直直的盯着乔二爷,打量了半天,爽朗笑道:“原来是伏虎帮的大当家,久仰久仰!” 凤尾刀“噌”的一声被抽了出来。 围住人群的帮众一个个剑拔弩张,他们手里的各式武器都对准了街上的百姓。看到程云秀抽刀,一个个如临大敌。 程云秀又“铿”的一声把刀插在地上。 她的嘴上挂着人畜无害的微笑:“怎么着,这番是要用强了?” 地面是青石板铺成的,一刀扎在石头中,溅出白色的是碎石渣。 就这么一下,已经足够唬住在场众人。 谈笑间将刀插进石头里,刀之锋利,人之悍勇,缺一不可。 她脸上挂着笑,乔老二却皱起眉头来。 他怒喝一声:“大胆匪徒,当街闹事,给我拿下!” 帮众们纷纷应声,武艺高强的已经走了上来,将程云秀、老杨和李虎几个人,围在中心。 他手下其他的帮众,也应声纷纷亮出武器。 聚集着的人群发出此起彼伏的尖叫,又被这群爪牙的凶狠之势吓到,不敢出声。 骚乱持续了一小段,时间就静默了下来。 程云秀看一看周围的敌人,不屑地冷哼了一声: “乔二爷,这是何意?” 乔老二面无表情地回答:“自然是捉拿山匪!” 这话说的大言不惭,伏虎帮自己就是匪,哪还有脸说别人是匪? 程云秀的表情凝固了下来,丹凤眼中有凌厉的寒芒:“本官是天枢军亲卫营参将,奉了定国公主之命,找来李虎大哥,率人开仓放粮。你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看,这里哪有什么山匪,哪有什么闹事的行为?” 乔二爷听到这话,怒道:“放屁!小小的山匪,竟敢冒充朝廷命官、皇亲国戚!定国公主殿下的仪仗已经到了兖州,哪轮得到你们这些匪徒冒名顶替?” 说着他声音更加洪亮:“落草为寇,为祸乡里,自是人人得而诛之,我乔某人今日就要替天行道!” 程云秀怔了片刻。朝堂上的事她不懂,江湖上的事,她却十分明白。 乔老二一口咬定自己是山匪冒充,分明就是要给自己杀人灭口,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她攥紧了凤尾刀的刀柄,因为用力指节已经发白。 “乔老二,你好大的狗胆!江湖上黑吃黑也就罢了,如今面对朝廷命官,依旧这样嚣张,简直目无王法!” 她抄起凤尾刀,就要和伏虎帮众人动手,乔老二却轻蔑一笑。 围观的群众听不懂乔老二是在指鹿为马,有几个热血的已经高声说道:“他们是好人,他们不是土匪!” 有一个带头,其他的百姓们也纷纷附和: “能让我们吃上粮食,怎么会是坏人!” “你这人的眼睛真是瞎得厉害!” 老百姓们你一言我一语,吵吵嚷嚷的,乔二爷眼神一横,帮众们拿刀一挡,人声又沉寂了下去。 人们被这些凶神恶煞的帮助们围着,都不敢出声。 就在这个时候,人群中忽然走出一个柔弱的身影。 那是一个女人,她的怀里还抱着一个孩子。因为很多天没有吃饱,她的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蜡黄,眼窝也深深陷了进去。 可是她的声音却无比坚定。她说:“我们在恒源号门口蹲了将近一个月,一粒米都没有见到。他们只来了一个时辰,大家就都有了饭吃。我看你们恒源号,才是土匪!” 曾寡妇的身形瘦弱,声音也很娇柔。可是此时他的眼神却异常坚毅? 她站出来的时候。结巴就在她的身边。 她只顾着说话,结巴不停地捅她的胳膊,她也丝毫不理会。 乔老二没想到。此时挑衅自己的是这样一个弱女子。他怒不可遏,遥遥指着她: “她也是同伙,来人给我砍了她!” 离得最近的帮众应声挥刀,直朝向曾寡妇的脑袋。 曾寡妇被吓得僵在原地,刀锋斩下,她只能闭上眼睛。 “呃啊!” 曾寡妇的耳边响起一阵惊叫,她小心翼翼睁开眼睛,看到锋利的刀刃,正落在一个人的后背。 是那个结巴。 他替她挡了一刀,虽然没有伤到要害,后背却也破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因为失血,他的脸色变得惨白,却还是不服输地说:“朝女人动……手,你们……卑、卑鄙!” 结巴受伤,程云秀哪里能忍?她从青石板缝间抽出凤尾刀,直指乔老二:“你们难不成要当街行凶!” 乔老二轻蔑地笑。他没有回答,而是盯着程云秀,吩咐手下道:“杀了她。” 离着程云秀近的几个人,眼见就要动手,程云秀也攥紧了凤尾刀。 然而下一刻,她就被李虎拦住了。 李虎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时候他会鬼使神差地拦在程云秀面前。 伏虎帮的势力,并非他可以抗衡。 眼下这几十个精锐,他也不可能以少敌多。 但他还是坚定地站了出来,即便面对强敌,也没有任何退缩之意。 “当当当当”,密集的金属碰撞声响了起来。刀背上的九环发出哗啦啦的声响,他接下几个帮众的招式,和他们战在一起。 谁也说不好这两波人是怎么打起来的。 李虎的人不多,但他们看到大哥都这样勇猛无前,一个个也像打了鸡血似的。 程云秀和老杨更是有以一敌多之能,程云秀手里的凤尾刀舞得生风,不多时就逼退了四五个敌人。 两方动手,中间的民众几乎是惊叫着挤在一起,像被驱赶的羊群一样惊慌失措。 曾寡妇怀里的孩子发出响亮的啼哭,她一边去哄,一边又被结巴护着,去躲那些不长眼睛的刀剑。 结巴的武功稀松平常。在伏虎帮的精锐面前,他能自保已经是超水平发挥,此时又护着一个曾寡妇,更是力不从心。 刚刚从刀刃下救出曾寡妇,一对峨眉刺就已经近前,直直捅向他。 来不及闪躲了! 他把曾寡妇紧紧护在身后,决定用身体挡下这致命的一击。 下一刻,他却听到金属碰撞的声音。 一道人影像豹子一样落在他的身边。 那人手里拿着一把剑,剑身是雪一样的白。 那人替他当下这一击,反手一挥,直将周围几个敌人斩杀。 结巴被解了围,稍微放松了一些。他还没来得及看清眼前的人是谁,就见人影一闪,那人又消失不见了。没有人看到她是什么时候出现在乔老二身边的,像鬼魅一样,越过重重的人群,一把剑抵在了乔老二的咽喉上。 街道上有民众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也有短兵相接、金属碰撞的摩擦声,但这一刻却好像全都安静下来了。 只有那个拿剑的人冷漠的话音: “伏虎帮的人听着,若再不停手,你们大当家,就是死人一个了!” 结巴定睛看去,只见一个女人提着一把雪白的剑,制服了人群之外的乔老二。 这个女人有一些眼熟,结巴揉了揉眼睛,还没有想起来在哪见过,程云秀已经惊喜地宣布了答案。 “公主!你终于来了!” 第104章 威胁 司徒信很冷,像一条蛇。 他一只手捏着她的咽喉,一只手用匕首比划在她的颈侧。 柳浅音感觉到脖子上传来冰凉的触感,这个男人的身上,几乎没有活人的温度。 生理层面的寒冷,和心里层面的威压,击碎了柳浅音的心防,她连挣扎都没有挣扎两下,就被司徒信拖着,一路来到县衙。 “咣”! 她被扔在县衙的公堂之前,关节磕到地面,疼得她几乎掉眼泪。 眼前的男人周身有一种令人恐惧的杀伐之气,她不敢出声,生怕一个不慎,就被杀人灭口。 县衙里的衙差们都围了上来,对司徒信严阵以待,也没有一个人敢上前。 司徒信冷眼看了他们一圈,然后说:“万松呢,让他来见我。” 衙役们面面相觑,很快一个像捕头一样的人做主,挑了个腿脚快的衙差,派去后堂寻万松来。 从收到恒源号门口大乱的消息,万松就一直躲在县衙里。 定国公主就在南鼓,当着他的面,自家小舅子闹出这么大的事,简直是找死。 他这个七品县官的乌纱帽,随时都有可能保不住。 若是再闹出几条人命,乌纱帽下面的脑袋也难保。 为今之计,只有躲在县衙里看事态变化,再行处理,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只能大义灭亲了。 或者……若是乔老二真有魄力把沈鸣鸢杀了,他再跟他一起断后,毁尸灭迹。 总之如今他两边不靠,只顾着做一个尽职尽责的墙头草。 司徒信却偏偏不让他得逞。 听到衙役来报,万松眼前一黑。他急匆匆地提着下摆,一路小跑从后院跑到公堂之上。 头上是“明镜高悬”的牌匾,周围是提着水火棍的衙差。这是他办公问案的公堂,眼下堂上站着的两个人,却差点把他吓得背过气去。 他匆匆忙忙来到两人面前,想要扶起地上的柳浅音,司徒信却发出“嗯?”的一声。 他动作僵住,不敢动了,堆起一脸假笑,讨好地看向司徒信。 几天之前他们还把酒言欢,他还觉得定国公主潜龙卫不过如此。没想到短短几日,事情就到了这种局面。 连柳大小姐都落入了他的手中! 他谄媚地赔笑:“司徒大人这是何意?下官实在是看不懂。大家有事好商量,有事好商量嘛!” 面具下是一双狼一样的眼睛,司徒信没有跟他废话,单刀直入道: “县尊大人想必很在乎她的死活吧。”司徒信眼帘低垂,瞥了一眼柳浅音,“没有人知道公主驾临南鼓,就算死在这里,县尊大人也能摘个干净。可是这位柳大小姐,却是柳大人派出来的。若是她出什么事,县尊如何向柳大人交代,又如何接着寻求柳家的庇护呢?” 他所言一字一句都戳在万松的心口,万松不停地擦额头的细汗,喘息也十分凌乱。 “司徒大人,下官只是、只是……下官也是被逼无奈啊!” 司徒信冷哼了一声。 “南鼓之事自有公主定夺,是罪是罚我说了不算。眼下我只有一件事要你去做,你若不做——”他眼神陡然一横,吓得地上的柳浅音身体直缩。 司徒信接着说:“她会死。” 万松也是一颤,声音都有些是真:“有事好商量,有事好商量!司徒大人要做什么,下官一定照办!” 司徒信的声音,不带半点感情:“你去拴住你那两个丧心病狂的小舅子,若是公主在他们手中少了根头发,你们,” 眼神先是扫过周围的衙差,然后又再柳浅音的身上停留了片刻,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万松的脸上。 接下来的四个字,他说得一字一顿: “都得陪葬。” 第105章 绝处逢生 在万松递来的消息里,沈鸣鸢,这个传说中的定国公主,陷入了与林书生的感情纠葛里。 她一来南鼓就给了乔老三一个下马威,吓得乔老三好几天没睡好觉。 幸好提前做好了安排,把这位殿下安顿在了静水山庄,他们才有几天安生日子过。 那几天的日子过得极其平静,沈鸣鸢几乎足不出户,她身边的也没有什么动静。 只有柳家那个小姑娘疑神疑鬼的,说他们同行中还有一个程云秀,若是找不到程云秀的踪迹,说不好要坏大事。 万松和乔老二、乔老三都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沈鸣鸢到底只是一个小丫头,刚来南鼓就被他们拿捏在手,几乎不足为虑。 没想到,所有的事情在这一天急转之下。 没有人知道恒源号的临时仓库是如何被找到的,也没有人知道程云秀怎么跟城外山寨中的李虎扯上了关系。 猝不及防地,他们控制了那几个仓库,将恒源号存在那里的粮食拿出来分给穷人。 恒源号收这些粮食也花了一些成本,若是任由这样下去,买卖必定没得做了。 这还是小事。恒源号囤积居奇,伏虎帮武力镇压,再加上县令坐视不管,才有了今天这样的局面。 沈鸣鸢虽然只是个公主,手中却有权力,他若是将难过的情况汇报给陛下,这一家三个都要遭殃。 柳浅音那小妮子,脑子毕竟是好用的。她说的对,沈鸣鸢不能活着走出南鼓。 反正没有人知道定国公主的下落,就算他们把她杀死,只要毁尸灭迹做得足够干净,就不会被发现。 乔老二原本志在必得,毕竟伏虎帮人多势众。 就算这几个人武功再高强,也不可能以一敌百。 至于李虎带来的那些人,不过是一些乌合之众,很好对付。 他觉得胜负只是时间问题。 他却没有想到,一直没有露面的沈鸣鸢,竟有这样的身手,混乱之中,陡然出现,不仅顺手救下了曾寡妇,还如入无人之境一般来到自己的身边。 剑刃横在颈侧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这个女人的可怕。 乱军之中,取敌军首级之勇,这不是他一个江湖帮派能想象的能力和魄力。 他腿一软,几乎跌倒下去。可是看到。街道上那些刚刚领到粮食的穷人,他心里又有了主意。 沈鸣鸢没有跟乔老二废话,手腕一抬,剑刃就擦过乔老二的脖子。 锋利的剑刃发出一声铮鸣,乔老二的皮肉被割破,鲜血渗了出来。 沈鸣鸢冰冷的声音在耳畔: “乔二爷,让你的人收手,不然我这把剑,难保不会伤到你。” 乔老二的眼珠一转,他没有急着吩咐手下的人,而是问沈鸣鸢道: “公主殿下,恐怕现在,更怕鱼死网破的是你吧?” 他冷笑一声,朝着身旁的一个拿铁钩的手下看了一眼。 铁钩骤然出手,一道极细的锁链。像毒蛇一样窜了出去。 铁钩甩出,直朝着他最近的一个少年而去。 “咻”! 锋利的铁钩刮破少年的胸口,鲜血飞溅了出来。 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失去力气跌倒在地上。 他的手里还提着两个布袋,布袋装得鼓鼓囊囊的,一袋白面、一袋黍米,是刚刚领到的。 布袋脱手,撒了一地。鲜血从男孩的胸口和地板的缝隙间渗了出来,染红了洒落在地的粮食。 沈鸣鸢怒喝一声:“乔老二,你丧心病狂!” 乔老二却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我手下的人有分寸,这一下死不了人。只是——” 他冷笑:“下一个可就没那么幸运了。” 铁钩再一次挥出,这次的方向是个老人。 那老人头发花白,看着已经到了古稀之年,不必说,被这钩子所伤,就是吓一跳也有可能要了他的命。 沈鸣鸢怒骂一句:“你混蛋!” 说着纵身跃起,脚尖在乔老二的肩膀上点过,手腕一振,雪凝剑挥出。 这一剑气势如虹,正斩在铁链之上。 “铿”一声脆响,铁链断成两截。铁钩失去控制,却未减攻势,依旧朝着那老人而去。 沈鸣鸢身形未停。她凌空飞身,用身体挡在那老人面前。 铁钩“咻”地飞过,撕开了她肩膀的衣服,在她的锁骨处留下了一道血痕。 她挡在老人身前,朝后面看了一眼。 老人的反应比她慢上许多,这时候还没有意识到发生的什么——倒也不是坏事。 只是…… 沈鸣鸢再向粮铺门口的台阶回望。 她刚刚离开乔老二,乔老二就被几个武艺高强的人围在中间,若是再想接近,已经难如登天,更不必说以他性命要挟了。 乔老二得意一笑,高声对沈鸣鸢说:“女贼,定国公主之名也是你能仿冒?我今日就要替天行道,除了你这为祸乡里的土匪!” 他抬高了声音:“弟兄们,杀了她!” 一时间七八个帮众聚拢了上来。他们的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武器,一个个身形强壮、下盘稳健、肌肉虬结。 就算沈鸣鸢的武功高强,同时面对这些高手,也几乎没有胜算。 更不必说伏虎帮的帮众,多得如同蚂蚁,根本数不过来。 就算是耗,也能把她耗死。 程云秀、老杨、李虎,也一个个地陷入这种绝境中。 沈鸣鸢的表情几乎不带任何温度,即使两道眼神,也带着汹涌澎湃的杀意。 敌人越多,越不能退! 握紧手中的雪凝剑,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飞身上前。 她眼前这人拿着一柄红缨大刀,气势汹汹。她丝毫不怵,剑刃缠上刀身,如同一只灵活的泥鳅。 反手一挑,巧妙地化去这人的刀势。 她的眼睛,却是盯着旁边那个拿着哨棍的帮众。 空着的左手化掌为拳,绕过那个人的武器,直取他下腹的空门。 发力之际,整个人又飞身掠起,一脚踢在第三人的胸口。 她身形一拧,双臂一振,三人几乎是同时发出哀嚎。 她却没有停下来,借着这股劲力,身形一纵,朝着第四人而去。 膝盖正击在那人后背上,“喀喇”一声,传来肋骨断裂的声响。 她再一次落地,衣袂缓缓落下,几个人已经被打倒在地上,哀嚎一片。 可是敌人源源不断,前仆后继。这样下去,她只会力竭。 这些人的手下丝毫不留情面,若是露了破绽,必定会被他们斩尽杀绝。 情势危急! 然而沈鸣鸢不能退。她的身后是那些买不上粮食的穷苦百姓。 只要她萌生退意,有危险的就是他们。 好不容易分到了口粮,沈鸣鸢怎么忍心送他们去死? 她提剑再战,越杀越疯。 从南境归来,她很久没有打得这样艰难而又爽快了。 力气渐渐耗尽,吐息也已混乱,的眼前一阵又一阵地发黑。 敌人的数量却丝毫不减减少。 ——要,死在这里了吗? 上一次感受到这种绝望,还是在赤渊谷,在陆文奚的手下。 如今…… 她意识一个恍惚,敌人一刀斩下,擦过她的大臂。 手臂被割出一道一寸深的口子,鲜血汹涌而出。 她的心底忽然涌上一种悲凉。 她并非贪生怕死之人,边关两年浴血奋战,她从未退缩。 她却没有想到,一次又一次想要她命的,这都是后方这些被天枢大军庇护之人。 ——柳世奇、柳如烟,你们真该死啊! 绝望袭上心头,沈鸣鸢抱了同归于尽的念头,要与他们玉石俱焚。 就在此时,人群外围传来一道响亮的声音: “县尊大人有令,尔等助手!” 一听这道声音,沈鸣鸢心口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她挽了个剑花,击退眼前的敌人,咬牙切齿地骂道: “司徒信,你还知道回来?” 第106章 “公主殿下,谬赞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沈鸣鸢对司徒信,就产生了一种无条件的信任。 程云秀、老杨、李虎,在她的安排下,每个人都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她独自解决掉林书语,返回县城,时间也刚刚好。 唯独司徒信,在她的掌控之外。 那天晚上,找到了粮仓的所在。从堤坝返回静水山庄的路上,骏马奔驰,沈鸣鸢在马上简单地交代了自己的计划。 司徒信只说了一句:“你放手去做就是。若是发粮当日产生冲突,我来帮你解决。” 沈鸣鸢没有问司徒信的计划。后来回到山庄,为了在林书语面前做戏,他们也几乎没有交流。 沈鸣鸢完全没有问司徒信的计划,但她就是莫名其妙地相信他。 他没有辜负她的信任,在最紧要的关头,带着最重要的人,出现了。 万松虽然没有直接参与伏虎帮和恒源号行恶。但他作为南鼓县的一县之长,若是没有长期的包庇纵容,断不会养出这样大的两个祸患。 他是真正的罪魁祸首,也是沈鸣鸢此行的目的所在。 只是他老奸巨猾,始终躲在幕后,根本不出面。 沈鸣鸢也不能真的把他怎么样。 如今他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下,当着一整条街的百姓,参与到眼下的冲突之中。 现场每一个都是证人,他的罪行终于公之于众,再也没有任何狡辩的余地。 也正是他出面,丧心病狂的伏虎帮才会收手。 隔着敌人和民众堆成的人墙,沈鸣鸢深深看了司徒信一眼。 她被溅上了半脸的鲜血,一缕头发从额角落下来,被汗水和血水沾湿,贴在脸上。 有一些狼狈。 可她的眼神却依旧犀利,带着永不服输的倔强。 她看向司徒信,司徒信也看着她。 几乎是同时,两个人默契地点头。 兵器碰撞声、惊叫声、呵斥声,在这一瞬间安静了下来。 伏虎帮众愣在当场,几乎是同时,回过头去看恒源号门前的乔二。 乔老二也没有想到万松会出现,他怔然喊了一声:“姐夫?” 司徒信一手捏着柳浅音的脖子,一手用刀抵在万松的后心。 他的武功不济,对付正常的习武之人,基本没有还手之力。 但拿捏这两个,还是没有问题的。 和他们一起来的,还有很多县衙的衙差。 他们有的人提着水火棍,有的人拿着公刀,一个个严阵以待。 司徒信挟持着两个人,走到沈鸣鸢的身边,目光扫过沈鸣鸢身上的两道伤口。 还留着血。 没有多说,她只问了一句:“还行吗?” 沈鸣鸢点头。司徒信轻轻“嗯”了一声,就算完成了交流。 沈鸣鸢望一眼长街上的兵荒马乱,走到万松的身边。 她不客气地将雪凝剑架在万松的肩膀上,剑上鲜血淋漓,沾湿了万松的衣服。 浓重的血腥味,让他双腿直颤。 沈鸣鸢不客气道:“万大人,看看你做的好事!如今你也打算将本宫当成山匪,赶尽杀绝吗?” 万松被吓得说不出完整的话,沈鸣鸢的剑刃一压,他就扑通跪在了地上:“公……公主,下官……下官不敢……” 沈鸣鸢转身,手中利刃一挥,指向高处的乔老二:“乔二爷,你姐夫都被吓成这样了,你还不收手吗?” “哈哈哈哈!”乔老二发出一阵狂笑,“收手?事到如今,我还怎么收手?说做的是你,说不做的也是你!你是高高在上的县官大人,我是什么?不过是你利用的一个打手而已!” 手里刀锋一挥,利刃遥遥指向沈鸣鸢,他狂笑道: “弟兄们,若是束手就擒,等待我们的只有死!若是放手一搏,将他们尽数杀了,就还有生的余地!” 沈鸣鸢没想到乔老二这么莽,若是连万松都拿捏不住他,现在敌众我寡的局面,还真的不好应对。 她下意识地看一眼司徒信,看到这人面色平静,稳如泰山,她心中莫名有些放心。 沉寂的片刻里,程云秀那边已经开始破口大骂:“乔老二,你不要自寻死路,若是真的鱼死网破,你以为你就能逃出升天吗?就算你不要命,你总也要为手下的兄弟想想,不能放任他们去送死吧!” 程云秀话音刚落,刚才那个用钩子的手下,就升了动摇之心。 他面露犹豫之色,试探地问乔老二:“大哥,他说的有道理,万大人都……” 噗嗤—— 一刀掼入手下的胸口,乔老二毫不犹豫地抽出刀来。 鲜血喷溅,手下重重摔倒在台阶上。 人群中发出一声惊呼,但是很快,被乔老二雄浑的声音盖过了。 “乱我军心者,下场就是他!弟兄们,给我杀!” 他举起大刀,一路冲进人群,朝着沈鸣鸢而去。他手下的那些人,有的被他煽动,有的则怕死,也纷纷举起武器,准备再战。 沈鸣鸢紧握雪凝剑,冷漠盯着直冲而来的乔老二,嘴上却对司徒信说: “司徒兄,说好的你帮我解决呢?怎么态势越来越失控了?” 乔老二已经冲至近前,沈鸣鸢来不及等司徒信说话,就已经提起剑,迎战乔老二。 咻—— 一道利箭穿空而来,越过沈鸣鸢的肩膀,直直插中了乔老二的胸口。 乔老二身形一窒,唇边留下一道鲜血,带着不甘的表情,摔倒在沈鸣鸢的脚边。 他的那些手下见大当家中箭,面面相觑,也都停了攻势。 沈鸣鸢顺着利箭飞来的方向看去,只见身后的房顶之上,站着一个身穿铠甲的弓箭手。 “杜冲!?”她叫出了这个人的名字。 她认得这个弓箭手,是天枢军中射术最好的年轻人。程云秀带亲兵营入京,他也跟随其中。再后来,就跟着公主的仪仗一路来到兖州。 沈鸣鸢忽然意识到他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还没说话,周遭就响起整齐的甲胄声。 无数兵士,身穿铠甲,从两侧包围了整条街道。 整齐的队伍之中,让出一条通道,走出一个身穿官袍的男人。 他在亲卫的护送之下,一路来到沈鸣鸢的面前,撩袍就跪: “下官兖州知府陈永清救驾来迟,请公主赐罪!” 这些突然出现的兵士,有的是仪仗队伍中的亲兵,有的则是兖州守备军。 从兖州赶到这里,少说也需要一两天的时间,若不是提前知会,根本不可能及时赶到。 沈鸣鸢不冷不热地看司徒信:“你倒是会算时间。” 司徒信的脸上露过一丝狡黠的微笑:“公主殿下,谬赞了。” 第107章 尘埃落定 军队接管了恒源号前的街道。他们一边清理街道上的狼藉,一边接着给百姓分发粮食。 伏虎帮的帮众低着脑袋蹲在街角,被几个士兵看押,等待陈知府和公主殿下的审问。 沈鸣鸢坐在街角,亲卫营的一个随军军医,正在给她包扎伤口。 她身上的伤虽然触目惊心,但好在都是一些皮外伤,没有伤到筋骨。 可是来南鼓的,都是跟随她多年的亲信,见她被那几个恶徒伤成这样,一个个都怒不可遏。 尤其是被老杨和程云秀添油加醋地一说,这些亲卫更是坐不住。杜冲提起手里的弓箭,就要去找万松拼命,还好沈鸣鸢眼疾手快,把他拦住了。 司徒信没有去凑这个热闹。 他坐在几丈以外路旁的台阶上,远远地看向沈鸣鸢那边。 天枢军对他而言并不陌生,在跟沈鸣鸢敌对的那两年里,他几乎将这支队伍的脾性摸得一清二楚。 在沈鸣鸢接手之前,天枢军是一支循规蹈矩的队伍。可是沈鸣鸢出现以后,整支大军的风格发生了突变。 司徒信很难形容这支队伍的气质。 当他觉得他们凶猛的时候,他们却摇身一变,成为一只狡黠的狐狸。 当他觉得他们阴损的时候,他们又有一种凛然正气,令人折服。 后来他来到洛京,先是认识了程云秀,紧接着又结识了老杨。这两位祖宗。一个比一个不讲理。 司徒信却觉得,天枢军中的人有这样的性格,并不意外。 如今沈鸣鸢的亲卫。一个个地护在她的身边。有的庆幸,有的欢喜,有的愤怒,七嘴八舌地说着话,却没有一个人不是挂念着沈鸣鸢。 真是令人艳羡的赤胆忠诚。 其实玄贞营全盛时期,他也曾有过那样深深的羁绊。 玄贞营是他的母族组建而成的。族中男女皆善战,他的母亲离开九嶷深山,与梁帝结盟,带出的族人整编成为玄贞营。 那曾是大梁最精锐的一支部队,近三十年过去,却勉勉强强只剩下几百人。 上一次遭遇暗算,他们的血染红了翡玉江,司徒信也彻底跟他们失去了联系。 他经历过这个世界上最干净纯粹的同袍之情,也经历过袍泽血流漂橹之痛。正是他走过最艰难的路,所以他不希望沈鸣鸢和他一样。 她是九天之上翱翔的鹰,只要能看到她自由自在,他就很满足了。 胸口传来一阵疼痛,朝着四肢慢慢蔓延而去。 石台阶被午后的太阳晒得暖洋洋的,让他冰冷的身体稍稍回复了一些温度。 但是无济于事。 他支开柳如玉,让他无力及时回城,这才能对柳浅音下手。 但这个过程,对他而言也并不轻松。 虽然他自忖武功在柳如玉之上,若是十成功力在身,必不会把他放在眼里。 可是眼下,他却是个废人。 往返城外城中,对柳如玉是消耗,对他何尝不是? 被内力强行克制的毒素蠢蠢欲动,几乎要将他的身体吞噬。 万蚁噬体一样的疼痛,一寸一寸地腐蚀着他的骨血。他的手指紧紧扣着地板,努力压抑着呻吟的冲动。 他让自己看起来从容一些。 但无济于事。伴随着一声闷哼,他的身体一软,向一边倒去。 却被一双手接住了。 意识有一些迷离,他无法判断这个人是敌是友。 但是很快,他感觉到一股暖流从后心传来。 一股强劲的内力灌注进经脉之中,他身上的疼痛稍稍缓解,思绪也接驳了起来。 没有看到身后那人的脸,他却依旧作出了判断。 “沈鸣鸢。”他自嘲地笑,“想不到你也学会这招了。” 那个晚上,他两次帮她灌注内力,压制毒素。想不到沈鸣鸢有样学样,如今也反用自己的内力帮助他自己。 他被她扶着坐起身来,深深吸了两口气,吐息才渐渐平稳。 沈鸣鸢的一条胳膊还缠着绷带。她见司徒信没事,立马松开受伤的胳膊。 司徒信上半身的重心还依靠在她的臂膀,此时突然失去支撑,身体一歪又要倒下去。 沈鸣鸢抬手已经来不及,索性将身子往前倾了倾,用身体将它支撑住。 司徒信觉得自己的心脏漏跳了半拍。 他先是感觉到头发丝拂过脸颊,痒痒的,然后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靠在了沈鸣鸢的肩头。 他像被蛇咬了一样,僵着后背弹开。 有些不自然地,他侧过一点身体,躲闪沈鸣鸢的目光。 沈鸣鸢鄙夷地嗤笑一声:“怎么,怕我吃了你?” 司徒信没有说话。他觉得眼下的沈鸣鸢,好像哪里有些不一样,但他一时又说不出来。 他惶急地分辩:“我……我没事……让你费心了……” “自从上次得秦姑娘相救,你好像就没有再复发过。她虽然不能解你的毒,却也能让它得到控制。如今好端端的,却忽然发作,肯定是因为你动用了内力。”沈鸣鸢说,“司徒信,我说让你帮我做事,却没有说过让你不惜一切代价。你能不能把自己的命放在心上,不要让别人担心你?” 司徒信漏了一拍的心脏,又开始疯狂地跳跃。 说话间,沈鸣鸢站起身来。她从司徒信的身后走到身前。 司徒信看到她受伤的胳膊被绷带缠绕着,还在渗血。 他的心又有些疼。 在梁盛边关的时候,他恨不得一睁眼就听到她暴毙身亡的消息。 然而现在她只受一些皮肉伤,他的心脏却像有人在用钝刀子割一般。 ——真是个不讲理的女人,一边教育他惜命,一边又去跟敌人拼命。 他抬起头,看沈鸣鸢。 阳光照在她的头发上,勾出一圈光晕。她背着光,他却迎着刺眼的太阳。 他看不太清她的脸,却知道她现在是怎样的表情。 他笑,用一种嗔怪的语气说道: “好啦,知道了。” 第108章 被撕毁的县志 沈鸣鸢是缠着绷带进县衙的。 她胳膊上的伤口很深,血很难止住。来之前刚刚换了一番药,此时又渗出了不少血。 陈永清暂时接管了南鼓县的政务,正在县衙里安排带来的军队和本地的衙差。 见沈鸣鸢一个随从都没有带,挂着彩从外面回来,陈知府赶紧放下手里的事务,小跑着来到堂下,朝着沈鸣鸢行礼。 沈鸣鸢抬了抬手,示意不必拘礼,他这才恭恭敬敬地跟随沈鸣鸢,往二堂走。 衙门大门正对着公堂,公堂后面一进院子,是县令办公的地方,县丞师爷们都候在这里,等着知府大人和公主殿下问话。 堂下正中间的一张书桌上,整齐地摆放着一叠卷宗。 陈知府用手掌指着桌子说:“关于恒源号、伏虎帮的卷宗,卑职已经叫人整理出来了,尽数都在这里。” 沈鸣鸢轻轻“嗯”了一声。 桌子上的这些书册,是按照年份和月份排好的县志。中间还夹着一些字条,字条从书页里凌乱地伸出来,上面粗略地标记着当前一页的内容。 沈鸣鸢拿起一本,稍微翻了翻,眉头却皱了起来。 这本记档里有明显的缺页,有些信息被人为地撕去了。 她侧目看一眼陈知府,陈知府不敢怠慢,赶忙接话:“东西找到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没有公主的命令,卑职不敢乱动。” 一边说着,他一边朝着旁边的师爷递眼色。 师爷立即会意,连声应和:“衙门里的记档原本都是完整的,可是小人方才带人去整理的时候,却不知道为什么成了这副样子。” 按照大盛的规定,各州县必须将各年的事务事无巨细地记录在县志之中,尤其是辖下人口户籍、年景收成。 沈鸣鸢发现,失踪的书页,大都与所记的当年收成有关。 不仅仅是万松在任的这些年,前面几年的很多信息,也被人刻意地撕去了。 她想起刚刚在街上,司徒信带去的柳浅音。 万松是柳世奇的学生,南鼓县又是他发迹的地方。他和他的儿子都无暇分身来此处,不可能派一个小丫头和自己斗智斗勇。 柳浅音来南鼓,纵然有帮万松遮掩罪行的任务,但更多的,应该是毁去与柳家相关的罪证。 她冷笑了一声,对师爷道: “大盛吏治,若是辖下县志有失,最轻也是主官革职,所有经手人员从重处理。你们倒真是敢啊。” 她此言已出,师爷县丞纷纷跪了一地,一个个惶急磕头求饶:“这事小人不知,小人真是不知!” 看他们吓破了胆,沈鸣鸢更验证了心中的猜测。 她没有多说,而是问陈知府:“万松现在关在何处?本宫去看看他。” “在县衙大牢,卑职可带殿下去。” 沈鸣鸢轻轻摇头:“不用,我自己就行。” 静默了片刻,沈鸣鸢发现陈知府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胳膊的绷带上。 她浅浅笑了笑:“知府大人不必忧心,小伤而已。” 她从堂后绕到后院去,走了两步,发现陈知府又不放心地跟了上来。沈鸣鸢也没有再阻拦他。 两个人一前一后朝着牢房走去,走了一半,沈鸣鸢忽然回头问: “如果没记错,陈知府原本是京官吧?” 她来兖州之前,让程云秀给她念过陈知府的履历,知道他是言官出身。 后来因直言劝谏,得罪柳氏,被贬到京外。又因为才能过人,这才一点一点升到了知府。 个中坎坷,宦海浮沉,自不必说。 听闻沈鸣鸢问,陈知府点头应道:“原在都察院做过几年御史,后来外放,也做过几任县令。” “青天父母嘛。” “殿下说笑。” “陈知府既然这般出身,应该也知道民生多艰,怎会纵容万松这样的官员在治下胡作非为呢?” 陈知府一听这话就要下跪,沈鸣鸢却快了一步将他扶起。 她微笑:“不是问责,只是聊聊。” 陈知府露出无奈的表情。他长长叹一口气,这才缓缓说道:“殿下既知个中原因,何必取笑卑职?万松若只是一介县令,卑职又怎会束手无策,任其胡作非为呢?” 话说得很委婉。 他身为一州之长,自然不能跟沈鸣鸢明说,万松的背后是柳世奇。 他在外地做官多年,消息远不如京官灵通。 沈鸣鸢领兵还朝的那个夜晚彻底与柳家撕破脸皮的事,终究只是在京中才有些风言风语。 她是柳皇后的女儿,外人很难相信,柳家会与她为敌。 若不是那个送信的女人用他的性命威胁,就连是否带人来南鼓,他都要纠结半天。 可是眼下察言观色,陈知府发现这位公主殿下跟万松、跟柳家之间仿佛是水火不容之势。他的胆子又大了一些,试探地说道:“卑职当年年轻气盛,被贬出京。所幸皇恩浩荡,才能忝掌这一州一府。如今治下出了这样的事,实在有愧于陛下厚爱,殿下若要责罚,也是永清应得的。” 他话虽是在领罪,但却在提醒自己当初弹劾柳世奇之事,试探沈鸣鸢的态度。 沈鸣鸢听出陈知府心中的不安,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陈大人这是什么话?今日若不是你神兵天降,本宫怕是要死在这小小的南鼓了。” 陈知府放下心来。这话既是赞许和感谢,也是在暗示他,沈鸣鸢自己也是万松以及背后柳家的敌人。 心中的石头落了地,他放松地笑笑,回应道:“公主这话言重了,保护公主殿下,是卑职应尽之责。” 一番试探,互相了解了对方的立场,两个人谁都没有再说话。 他们来到牢房的门前,还未踏入牢房,先感受到里面的寒意。 沈鸣鸢停下脚步,看陈知府一眼。 “本宫有些事要和万松谈谈,知府大人一起吗?” 陈知府知道她是不希望自己在场,所以才在婉言劝返。他当即一礼,说道:“卑职还有些事要处理,恐怕要失陪了。” 沈鸣鸢没有急着进牢房,看到陈知府离开,才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 陈知府,陈永清,是个值得信任的人吗? 第109章 黑吃黑 万松考中进士那年是二十六岁。 和大多数读书人一样,入翰林院待职差不多半年之后,就被外放到了兖州南鼓县。 兖州多山,土地不及隔壁青州肥沃,每逢汛季更是有洪涝灾害,是个多灾多难的地界。 他被派往南鼓县的途中,还不太明白恩师的用意。 ——明明得柳大人赏识点拨,却被外放到这样一块贫瘠之地,连油水都没得捞。 到第二年夏天,他才明白在这为官的好处。 南鼓县是柳世奇发迹的地方,无论富商巨贾,还是山贼悍匪,都要看柳世奇的三分面子。 万松作为柳世奇的门生,自然很少受到刁难。 南鼓毗邻黄河,年年遭灾,年年要领朝廷的拨款。救灾的粮食、修堤的拨款,几乎准时准点发放,很少有过延误。 钱粮只要经手,就要抽走几成。治下百姓虽然过得艰苦,他却脑满肠肥,日子一天比一天过得好。 他和恒源粮号的大小姐成了亲,到第三年初,恒源号老东家撒手人寰,生意交给两个儿子。 二儿子喜好打打杀杀,又有万松撑腰,很快就在南鼓境内组织起一帮江湖混混,号称“伏虎帮”。三儿子喜欢经商算计,正好接过亡父的家业。 姐弟三个,加上一个万松,算是彻底把控了整个南鼓县。 他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作威作福,即便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上官也不敢过问,正是因为他恩师的名号。 他对恩师自然也是感激涕零,逢年过节都要送上孝敬。 这中间也不是没遇上难缠的人。前些年祐王曾经来此地巡察过一次,不过万松提前从恩师那里接到消息,好吃好喝招待,美酒美人陪伴,总算是蒙混过了关。 他原以为沈鸣鸢和他哥哥一样,随随便便就能糊弄过去。 谁知道短短几天之内,就挖出他和恒源号伏虎帮之间的事,掌控了他们暗藏的囤粮,打了他一个猝不及防。 还找人去兖州递信,把陈知府也招来了。 如今乔老二已死,他在南鼓的恶行也尽数败露,等待他的只有刑罚。 已经一无所有。 阳光透过监牢的天窗,落在牢房外的通道上。 仅仅隔着几尺距离,却是他触碰不到的自由。 他在牢房里待了没多久,就听到不远处传来脚步声。 进来的是他衙门里的捕快。仅仅两个时辰之前,他还在他的手下听凭吩咐。 如今被陈知府接管,他们已然易位,一个依旧是看守,一个却沦为阶下囚。 牢门打开,门锁的锁链和铁栅栏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捕快还是个少年模样,看着眼生,大概是新来的。 即便万松身陷囹圄,也不敢怠慢。 他先是朝着万松恭敬一礼,然后才往身边让了让。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 柳家大小姐,柳浅音。 柳浅音在南鼓的这段时间里,已经派柳如玉将跟柳家有关的证据销毁得七七八八。 就连恒源号的账本,她都忽悠着乔老三烧掉了。 原本以为使命圆满完成,正要离开南鼓的时候,却被司徒信劫持。 而原本应该保护自己的柳如玉,却不知去了哪里。 高高在上的大小姐和自己一同关进牢狱,万松的心中竟有几分释然。 捕快将牢门锁上就离开了,柳浅音进入牢房,眉头紧锁,满脸都是嫌弃的表情。 “这地方怎么这么脏……”她念念叨叨地嫌弃着,“什么味道啊,真难闻。” 天之骄女,她自出生就享受了万千宠爱,自然娇生惯养。 牢房不见天日,阴冷潮湿,滋生不少蚊虫鼠蚁。牢房里还有一股难闻的味道,是通风不畅所致。 她捏着鼻子,在牢房中站着,只觉得头皮都有些麻。 好不容易才稍稍接受一些,她这才发现坐在稻草旁边的万松。 万松正盯着她,眼睛里有一些怨毒之色。 她却并未理会,只是云淡风轻地说道:“万大人,你也在这里啊?” 明知故问。万松翻了个白眼,没有理会她。 自打她来到南鼓,万松就对她言听计从、奉为上宾。如今败局已定,万松倒也不用再讨好这个脾气不好的小姑娘。 柳浅音却走上前来。 她怕鞋底沾上不干净的东西,故意走得小心翼翼,几乎是半踮着脚。 她在万松的面前停下,带着些戏谑问道:“万大人怎么看起来失魂落魄的?” 万松没好气地说:“还不是因为你的好计策,如今一败涂地,落到今天这般局面,咱们两个谁也别笑话谁。” 柳浅音噗嗤一笑,好像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她轻轻摇了摇头:“万大人觉得眼下败局已定?” “难道不是吗?” “你说呢?” 柳浅音的笑容带着几分神秘,万松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眼睛亮了起来。 “柳姑娘还有招数?” 柳浅音不紧不慢地说道:“大人是指证我父的重要证人,不会被他们轻易放过。若是大人此时急病突发,他们必定会请来医生相救,到那时一片混乱,不就有机可乘了吗?” 这话听着有理,可是…… “可是眼下你我都好端端的,怎么突发急病呢?” 柳浅音从怀中摸出一方纸包,小心翼翼地展开:“我这里有一些奇药,服下后只需片刻就会昏厥不醒。大人可要一试?” 万松几乎是要满怀欣喜地点头答应,可是话到了嘴边,他忽然醒过味来。 “柳姑娘,别是来灭口的吧?这药既然那么神,你怎么不吃?” 说着他“嚯”地一下站起来,三步走到柳浅音的面前,抓住柳浅音的手腕,“姑娘是柳大人的女儿,他们一样不会放过,若是柳姑娘昏迷不醒,效果不是一样的吗?” 他是男人,力气本就比柳浅音大。此时又有些兴奋,抓着柳浅音更是不肯松手。 他一把夺过柳浅音手里的药,就要往柳浅音的嘴中灌去。 几乎是同时,牢门“咣”地一声被撞开,刚才那个捕快去而复返。 他见万松紧紧抓着柳浅音,当即出手,捏住万松手腕上的脉门。 万松惨叫一声,吃痛松手,药包落入这个少年的手中。 万松突然反应过来,惊呼道:“你、你不是衙门里的人!” 这个男人虽然易容,但是身型却无法改变。比之成人,他身型更加矮小一些,分明是柳浅音身边那个柳如玉! 万松拼命地挣扎,可是他却被柳如玉死死按住。 柳如玉一手捏着他的下巴,另一只手将药强行灌进他的嘴中,任凭他挣扎也无济于事。 药粉很苦,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研磨而成。万松被灌下这药,踉跄地退了两步。 他的眼睛变得浑浊起来,“嘿嘿”笑了两声,倒在柴草堆上。 第110章 对峙 牢房的深处传来一阵诡异的笑声。 沈鸣鸢听到这声音,本能觉得不对,不禁加快了脚步。 她提着雪凝剑,步履匆忙,刚刚来到关押万松的牢房,就看到牢里的万松,正坐在柴草堆上。 人还活着! 她吁出一口气。 ——看来是多想了。 她走近一些,正要叫万松的名字,忽然眼神一冷,觉察出不对来。 她的语气有一些急切:“万大人?” 万松的脑袋转向沈鸣鸢这边,露出一个笑容。 目光却是呆滞而涣散的。 沈鸣鸢心里一震,忍不住再次叫道:“万大人,你还好吗?” 牢房里的万松,怔怔地看着她。他的眼睛中没有任何光彩,像一个木偶。 他说:“杀了她,杀了她!” 他语焉不详,全身都带着一种诡谲的呆滞。 沈鸣鸢表情顿时变得十分凝重。 ——分明是被下了某种药,变得痴傻了! 她来到牢狱之中,并没有带钥匙,眼下也来不及去取。 低头看一眼牢门上的锁链,雪凝剑铮然出鞘。 她想要斩断锁链闯进牢门,可就在这一瞬间,她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动静。 有人! 眼神带着犀利的锋芒,她瞬间回望,在牢房之间的通道中,看到两个人影一闪而过。 她提着雪凝剑就冲上去,掠到那二人身前。 雪凝剑切开空气,拦在两个人面前。 叮—— 两剑相撞,金属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双剑相缠,闪过一道耀眼的火光。 沈鸣鸢和对面同时收势。双方距离拉开数尺,她这才看清面前的两个人。 “柳如玉,柳浅音!” 柳如玉一直护卫柳浅音的身边,在恒源号的后巷,他被司徒信支走,导致柳浅音落入司徒信的手中。 他的轻功不如司徒信,被司徒信。在城外兜了一个大圈子,调息了半天才重新返回城中。 他错过了恒源号门口的那场好戏,但他还是在慌乱之中找到了柳浅音。 如今他们要来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让万松永远闭嘴。 万松服下柳浅音的药,彻底沦为一个痴呆时候,他们本以为顺利完成任务,可以立即撤离。 却听到沈鸣鸢前来的声音。 他们藏匿在牢房之中,想趁沈鸣鸢不备脱身离开,却被沈鸣鸢抓了个正着。 沈鸣鸢的眼睛像狼一样,带着森然的杀气。 手里雪白的剑隔空一指,冷漠道:“县衙里的那些档案,是你们毁去的!” 柳如玉和柳浅音原本如临大敌,听到沈鸣鸢这句话,柳浅音却笑了起来。 笑容妖艳无比。 柳如玉原本提剑拦在她的身前,她却缓缓拨开柳如玉的臂膀,走上前来。 “沈鸣鸢,想不到我们在这里见面了。” 她们两个虽然向来有很多恩怨,却没有多少见面的机会。 上一次,是在庆功宴前皇宫门口。柳浅音为难程云秀,反被沈鸣鸢教训。 沈鸣鸢知道柳浅音对自己的恨,有一些是来自柳家,有一些是来自卢绍尘。 她以前一直以为,柳浅音只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小姐,虽然脾气坏了些,但没有涉足朝堂,也算不上什么对手。 但她没有想到,柳家会把她派来南鼓,操纵万松,同时将不利于自己的证据毁尸灭迹。 她冷笑着回应:“柳浅音,好久不见。” “想必你已经看到了,南鼓之事,不论人证物证,皆以被我毁去。你现在做什么都于事无补,不如放我离去。” 沈鸣鸢没有动,她的剑尖依旧指着柳浅音。 她说:“柳浅音,你并非朝堂众人,又何必来蹚这趟浑水?我知道你心系卢绍尘,只要你肯留下来帮我,我就告诉你他的下落。” “哈?”柳浅音的笑声十分尖锐,“你说谁?卢绍尘?他一个下不了床的废人,我为什么要打听他的下落?” 沈鸣鸢愣了一下。 在她的印象里,柳浅音和卢绍尘一直是一对痴男怨女。 不论前世今生,他们虽没有机会光明正大地在一起,背地里却也是卿卿我我,你侬我侬。 她没有想到柳浅音会说出这种话,忍不住问道:“我知道你与他感情深笃。如今他身体残废,正是拜你父亲所赐,你们……” “真好笑。”柳浅音眼睛轻轻眯了起来,露出鄙夷的神情,“沈鸣鸢,我知道你的人那天晚上把卢绍尘带了回去,甚至把他救了过来。但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柳府?” 她放慢了语气,一字一顿道: “他来找我,还妄图与我远走高飞。一个罪人的儿子,我凭什么要放弃荣华富贵,跟他过颠沛流离的日子?我不仅拒绝了他,我还将他的行踪告诉我爹爹,让我爹亲手料理他。若不是你一时心软,他就死在我的手中了。如今你竟妄图用他的行踪威胁我?真是做梦!” 那天晚上沈鸣鸢放走了卢绍尘,也给柳世奇放出消息,告诉柳世奇,自己将跟卢氏父子背后的人不死不休。 她一直以为卢绍尘去寻求柳家庇护、反而遭到灭口,是柳世奇所为。 她没有想到,亲手送卢绍尘去死的,是他心心念念的小表妹。 她并不是可怜卢绍尘,但这个时候,她心中还是有一些悲凉。 就像她前世一直没有看穿卢绍尘的嘴脸,卢绍尘也一直没有看穿他的小表妹。 她终于明白柳浅音为什么会对卢绍尘产生“爱情”。那并非是为了她自己,而是为了柳家。 一开始是为了绑定柳家和卢家的利益,后来,则是为了分化卢绍尘和自己。 卢绍尘对她的恨意那么重,以至于她在前世不见天日的日子里,饱受那个男人的折磨。 如今想来,连这“恨意”都是被柳浅音精准算好的。 柳浅音,柳家,以及这一切背后的母后,他们竟然都是那样恨她自己。 ——母后…… 沈鸣鸢自嘲地笑笑。她没有想到这个时候,还会叫那个女人一声“母后”。 为什么?她想不明白。 尤其在经历梁三娘分娩之苦以后,她更加想不明白。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母亲,对自己的女儿下这样的毒手? 她心中有些动摇,但转念,就又清醒了过来。 柳如玉,柳浅音,这两个人,她不能放走。 一剑挥出,她毫不留情,朝着这二人而去。 第111章 “她死了!” 柳如玉手里拿着的,是衙差的配剑。 剑不算锋利,反而有一些厚重。 沈鸣鸢手里的雪凝,却是轻巧之刃。 一轻一重,是完全不同的路数。 柳如玉是柳如烟的义弟,沈鸣鸢还没有出嫁的时候,就知道母后的身边有这样一个人。 对柳如玉的身份,她却是一无所知。 柳皇后是一个很凉薄的女人。她对她的丈夫女儿、对她的父亲哥哥,都没有多余的感情。 身为一国之母,她尽职尽责地做着母仪天下的本职工作,扮演着大盛贤后的角色。 她的人际关系也极其干净。 她是柳家的女儿,从出生开始就注定,要嫁入朝中高门。 或者是王公勋戚,或者是一品高官。 她自幼就是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贤惠大小姐,直至入宫前,都没有跟外人接触过多少。 沈鸣鸢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遇到柳如玉,又为什么会对他礼遇有加,甚至视若亲弟。 柳如玉的武功,在沈鸣鸢见过的人里,可以跻身一流。 若是单打独斗,他未必会在沈鸣鸢手下落败。 但他此时带着一个柳浅音,进退行走都是掣肘,反而不如沈鸣鸢的胜算大。 在监牢狭小的通道中,双剑相接,发出此起彼伏的声响。 身若游龙,他们两个战斗胶着,一时胜负难分。 完全不懂武功的柳浅音,只能退在角落里。 剑尖擦过沈鸣鸢的侧脸,沈鸣鸢偏头让过,脸上留下一道轻微的血痕。 她顺着剑势直取柳如玉的空门,一剑挑过他的胸口,挥出一道鲜血。 她先前跟伏虎帮的帮众们交手,身上留下了几道伤口,眼下却丝毫不减攻势,反而越战越勇。 剑势如同细密的雨,柳如玉几乎喘不过气。 他被逼得节节败退,刚刚交手几回合,就已经落入下风。 柳浅音虽然不懂武功,但也能看出柳如玉没有讨到好处。她不禁骂道:“柳如玉,你没吃饭吗,怎么连沈鸣鸢都打不过?” 柳如玉轻轻“啧”了一声。 柳浅音是一个很聪明的姑娘,若非如此,柳世奇也不会派她来南鼓。 但聪明的人往往自负,尤其是柳浅音这样,含着金汤匙长大的人。 在她的眼中,除了父亲兄长和姑母,就在容不下第四个人。 而柳如玉,这个跟他们家不沾亲不带故,却被姑母另眼相看的江湖人,柳浅音是根本瞧不上的。 这一路上,她屡屡发作大小姐脾气,柳如玉不跟她计较。 即便到这生死关头,她依旧颐指气使。 柳如玉的心中就有几分恼火了。 沈鸣鸢也听到了柳浅音的动静。她虽占了上风,但若要说输赢,还为时尚早。 余光瞥见柳浅音柳浅音,剑锋一转,朝着她而去。 ——柳如玉一路保护柳浅音,见她危机,必会相救。 谁知直到剑尖触及柳浅音的胸口,柳如玉依旧没有回防,反而趁着沈鸣鸢攻向柳浅音,身形一转,朝着牢房门口而去。 竟是要逃跑? 沈鸣鸢一愣,剑势来不及收,剑尖刺入柳浅音的胸口。 虽然不深,但还是流出了血。 柳浅音惊叫一声,疼出了眼泪。 见柳如玉跑得毫不犹豫,心中的恼怒和委屈几乎到达了极点。 她含着眼泪骂道:“柳如玉,你和那个人一样,身上流着卑劣的血,做的是同样卑劣!” 沈鸣鸢本没有伤她之意,一剑抽出,反身去追柳如玉。 这片刻的耽搁,两个人已经拉开了距离。 柳如玉的身形像一道幽灵,直朝向牢房外面而去。 衙差们虽被陈知府调去公干,但也有两个在这边值守。 监牢里传来打斗的声音,他们拿起手中的武器,就往这边赶。 刚刚来到牢房门口,就看到一条人影像鬼魅一样闪了出来。 两个人同时拔刀,却被柳如玉的虚招一晃,闪了过去。 柳如玉剑尖轻挑,一人手里的公刀就被凌空挑飞,“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他头都没有回一下,夺路而逃。 沈鸣鸢尾随其后,追得紧紧的,根本不给柳如玉喘息的机会。 柳如玉被追得紧,一时无法逃脱,忽然看到前方一个人影,心中忽然有了计较。 陈永清,陈知府。 他飞身跃起,一把揽过陈知府的身体,将剑横在他的身前。 与此同时,沈鸣鸢也提剑追到。锋利的剑尖,正指向柳如玉。 陈知府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成了柳如玉的肉票,他惊叫一声,没想到剑刃却更近了一分。 吓得他赶紧闭上了嘴。 沈鸣鸢怒声道:“柳如玉,陈知府是朝廷命官,你公然挟持,是不要命了吗!” 柳如玉冷笑一声:“公主殿下,我这个人向来没有底线,你若是不放我走,他可能就活不成了。” 这话并不是虚张声势的威胁。在都察院的院子里,沈鸣鸢差点死在这个人的手上。 当朝公主都敢杀,何况一个兖州知府。 沈鸣鸢撤了剑。 她和柳如玉的恩怨,不急着在这一朝一夕之内算清。 何况还有柳浅音在手里,就算逃出一个柳如玉,也无伤大雅。 她放下剑,说道:“我可以放你离去。你松开陈知府。” 柳如玉摇头:“我要带柳浅音走。” “做梦。”沈鸣鸢反唇相讥,“她知道不少事情,如今落入我的手中,我自要细细审问。” 柳如玉的眼中闪过一丝凶戾,他捉着陈知府的后颈,运劲一提,纵身跃起,落到房顶之上。 陈知府是个读书人,没有见过这样的架势,莫名其妙地,就做了柳如玉的人质。 他被柳如玉提着后颈,在丈余的房顶上,一颗心脏跳个不停。 他对柳如玉道:“柳如玉,你来真的?” 柳如玉的声音不带感情。他用只有陈知府能听到的声音说:“知府大人,柳姑娘若是落入沈鸣鸢的手里,第一个倒霉的,应该就是你吧?你做的那些事,若是被她知道,你觉得你的下场,比起万松会好到哪里去吗?” 沈鸣鸢并未追上房顶,她从院中衙差的手里接过一副弓箭。拉起了弓,箭尖遥遥指向柳如玉。 柳如玉见势不妙,伸手一推,将自己的身体隐没在陈知府的身后。 同时补充道:“陈大人,你可考虑清楚了?” 陈永清的额头满是细密的汗珠。眼见沈鸣鸢手里的箭镞指向自己,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他心一横,高声对院子里的沈鸣鸢说:“公主殿下,我们、我们把柳姑娘交出去吧……” 陈知府怕死,沈鸣鸢并不意外。 这世上没有不怕死的人。 可是…… “柳浅音不能给他!”沈鸣鸢回答得斩钉截铁,“陈大人你放心,我自有办法,不会让你受伤的!” 就在弓箭拉满,即将离弦的那一刻,她的身后匆匆跑过来一个小衙役。 “回、回禀公主殿下,柳姑娘、柳姑娘她……” 他的声音是压抑不住的惊慌, “她死了!” 第112章 狐狸 沈鸣鸢愣在原地。 她刚刚一剑确实刺伤了柳浅音,但是触及柳浅音身体的同时也及时收手。 她可以确定,那一剑绝对不会要了她的命。 可是……为什么? 柳如玉劫持陈知府,两个人在房顶上,也听到了这句话。 柳如玉还愣着,陈知府已经小声催促道:“还不快走?” 柳如玉这才反应过来。他将陈知府往房顶上一扔,身形一闪,消失不见了。 房顶有一个斜斜的角度,陈知府的身体失去控制,顺着房顶滚了几滚,就朝着院中跌落而去。 沈鸣鸢当下扔了手里的弓箭,飞身跃起,将陈知府接入怀中。 转身落地,卸去劲力,这才将陈知府稳稳放在地上。 陈知府惊魂未定地喘着粗气,沈鸣鸢却顾不得安抚他,而是拉过报信的衙差问:“你刚刚说什么?” 衙差的舌头都在打结,他惊慌失措地说:“柳姑娘,柳姑娘她死了!” 她甩下陈知府就要往监牢中去,然而还没迈出步子,眼前就是一阵发黑。 她带伤跟柳如玉交手,消耗本来就大。 胳膊上的伤口被崩开,鲜血透过绷带,染红了半个衣袖。 失血让她阵阵眩晕,她站立不稳,反而要靠陈知府扶着。 陈知府慌慌张张地吩咐衙差:“快扶公主去休息!” 几个衙差当即领命,扶着沈鸣鸢往前堂而去。 院中只剩下他和刚刚报信的小衙役。 陈知府脸上的惊惧一扫而空,脸色蓦地沉了下来,声音不带任何感情。 他对小衙役说:“带我去看看。” 柳浅音躺在牢房走道的地板上,她的胸口处有一道很深的伤口,鲜血还没有完全凝结,正汩汩流出。 她的目光涣散,眼睛直直盯着牢房的房顶。 陈知府蹲下身子,颤抖着去探柳浅音的鼻息。 已经死得彻彻底底。 他前后看了看。附近静寂无人,只有跟他同来的那个小衙役。 这一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万松被关进监牢,陈知府接管县衙,沈鸣鸢和柳如玉又发生了激烈的冲突。 衙门里的公差一个个忙得像没头苍蝇,没一个人意识到,随着陈知府来的这个小衙差,并不是府衙里的人。 他在众人面前慌慌张张、冒冒失失,像个没头没脑的新人。 和陈知府同来,看到陈知府确认柳浅音死亡,他才露出一个冰冷的微笑。 “已经死得透透的了。” 陈知府一脸惊慌失措地跑进门来,仿佛这里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可是确定四下无人,他脸上的惊恐之色也一扫而空。 他缓缓站起身来。 牢房里有久不见天日的异味,又被浓重的血腥味掩盖,极其难闻,令人作呕。 陈知府用衣袖掩住自己的鼻子,冷漠地垂下眼帘,望着柳浅音的尸体。 片刻之前,她还是个年轻貌美的姑娘。 如今却变成一具死相可怖的尸体。 他叹一口气:“死在我兖州府,到底是没法向阁老交代了啊。” 小衙差却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总比她在沈鸣鸢面前说些不该说的话要好。” “嗯?”陈知府发出不悦的声音,他眼睛一横,看向小衙差。 小衙差立即低下头:“小人失言。” “公主殿下,怎能直呼其名?”他挪开目光,小心踮起脚尖,不让地上的血迹弄脏自己的鞋子。 一边说,他一边带着小衙差往牢房外走去。 “巡访兖州,人却跑到南鼓县来闹出这么大动静。这位殿下,不好惹啊。本官可是得罪过阁老的清流,怎么能和柳氏同流合污呢?” ——不过就算是公主殿下,也想象不到,万松和柳阁老的中间,还有一个我吧? 弃车保帅,万松柳浅音,一个疯了一个死了,代价虽然惨重。 但他这兖州知府的乌纱帽,好歹是能保住了。 接下来,他只要陪着公主殿下,扮演好一个清流诤臣的角色,直到这位祖宗结束巡访,离开兖州,就万事大吉了。 - “公主!” 程云秀的声音比她的脚步还快。 沈鸣鸢失血很严重,眼前一阵一阵地发晕。她被衙役们扶着坐在二堂的椅子里,身体却无力地往下滑去。 若不是程云秀这一声,她就要晕厥过去了。 程云秀刚刚安顿好随行而来的亲卫营,跟司徒信结伴,追随沈鸣鸢的脚步来到县衙,就见到伤口崩开的沈鸣鸢。 她一把推开围在沈鸣鸢身边的衙役们,紧紧握住沈鸣鸢的手。 沈鸣鸢的血已经止住,只是刚才带伤跟柳如玉纠缠,消耗有些大,眼下脸色不太好看。 见程云秀快要哭出来了,她赶忙出言宽慰道:“我没事,你不要着急。” 一边说着,她一边转过目光,看到和程云秀一起来的司徒信。 司徒信的脸上没有表情。黑色的面具遮盖住他的眼睛,沈鸣鸢原本看不出什么。 她却总觉得,这人来者不善。 ——你能不能把自己的命放在心上,不要让别人担心你? 这话是沈鸣鸢教训司徒信的,在不久之前。 谁知一个时辰不到,就反过来要挨他的无声训斥了。 沈鸣鸢心虚地躲开司徒信的死亡凝视。她调息了一会,意识也清晰了起来。 她忽然想起刚刚发生的事情,急切地吩咐程云秀和司徒信:“快去监牢里,看看柳浅音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 这两个人面面相觑。他们刚来,没赶上跟柳如玉的交手,不知道沈鸣鸢所指何意。 正犹豫之间,一道声音已经从他们身后传来。 “不用看了。” 他们双双回头,看到陈知府步履沉重,走进房来。 他用手指点了几个衙役,说道:“你们几个,去给柳姑娘收尸吧。” 第113章 “这伤口……” 陈知府并不是一开始就给柳世奇做事。 甚至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对柳世奇及其党羽的行为都深恶痛绝。 他曾经做过四五个县的父母官,跟最底层的穷苦百姓一起种地吃饭。 那个时候的他也心怀抱负,一心要让自己治下承平安泰,百姓富足。 但是很快,他就发现自己的天真。 他曾经做官的那几个县,都是最偏远穷苦的地区。 土地不长粮食,百姓没有饭吃,只能去做盗匪。 他去向朝廷伸手要钱要粮,十回有八回空手而归。 好不容易得到救济,需要被上司层层抽成,发到手里的时候,只剩下一些发霉的谷子。 他将这些发给穷人,换来的却是更多的谩骂。 一腔热血,敌不过残酷的现实。初入官场的那些雄心壮志渐渐被消磨殆尽。 他仕途不顺,同年考中的同窗,一个个平步青云,身居高位,他自己却辗转三四处穷乡僻壤,依旧是一个芝麻小官。 所以他低头了。 年轻的时候,凭借一根笔杆嬉笑怒骂,得罪了柳阁老,遭到多年的打压。 如今他翻身,凭借的依旧是一根笔杆。 在柳阁老的生辰,写出一篇极其华丽的锦绣文章,快马加鞭送到京城。 第二个月,他就收到了升迁的消息。 在贫县的多年政绩,终于有机会被呈递到皇帝的御前。他的一腔抱负,也终于有机会施展。 但他已经投靠了柳阁老,被这个利益集团深深绑定,再也不可能完成年轻时为民情愿的理想了。 明面上柳家跟他,依旧保持着一种敌对的关系。即便他们背地里已经好的蜜里调油,面子上去还是要给彼此使些绊子。 只有这样,陈知府才能在最关键的时候,做一些流失党羽不能做的事情。 比如现在。 如果不是他跟柳世奇早年的恩怨,被传得人尽皆知,他也不可能在沈鸣鸢的眼皮子底下搞事情。 当他收到那个神秘女人的消息,知道沈鸣鸢在南鼓县的时候,他就知道,他跟柳世奇明面上的不合,一定会取得沈鸣鸢的信任。 事实证明确实如此。他带兵来到南鼓县,沈鸣鸢二话不说就让他接手了南鼓的政务。 而他在这个过程里,也动了一些自己的手脚。 柳浅音让万松闭嘴,行迹却被沈鸣鸢发现。他身边的柳如玉虽然武功高强,却没有想到,沈鸣鸢是个打架不要命的。 差一点,只差一点。 柳浅音若是落到沈鸣鸢的手中,他的下场比万松好不到哪里去。 柳浅音是柳世奇的女儿,他原本是不敢杀的。 可是机缘巧合,沈鸣鸢偏偏捅了她一剑。 如今所有人都会将这条人命算在沈鸣鸢的身上,包括目击一切的柳如玉。 这事做得虽然不地道,但却既可以保住他的官位,又可以对柳阁老有个交代。 可谓一举两得。 沈鸣鸢的伤,说轻不轻,说重不重。 她身上的毒还留着一点病根,如今先是跟伏虎帮众缠斗,后面又追击柳如玉,连番的消耗已经让她顾不得查问柳浅音的起因。 只要让她莫名其妙地揽下这份罪孽,就完事大吉了。 可是沈鸣鸢偏不。 即便程云秀和司徒信都明确表露了不满,她还是坚持爬了起来,去看柳浅音的尸体。 尸体被放到担架上,还没有来得及抬入停尸房,就被她拦在了门口。 担架的上面盖着一层白布,沈鸣鸢两三步近前,一把掀开白布。 白布下面躺着的那个人,正是柳浅音。 沈鸣鸢愣住了。 她一直以为其中有诈,因为她可以确信那一件根本没有伤到柳浅音的性命。 如果不是柳如玉的冷漠出乎她的预判,这一剑甚至有机会被挡下来。 可是柳浅音确实死了。 那个不可一世的大小姐,怀着莫名其妙的愤恨,就这样离去了。 他最后的表情都有一些扭曲,虽然衙差已经帮她合上了眼睛,但依旧能在那种白得发青的脸上,看到死不瞑目的仇怨。 沈鸣鸢确认了柳浅音确实死了,下一步她就去看柳浅音的伤口。 她的左胸处有一道剑伤,是雪凝留下的。 也是这具尸体上唯一的伤口。 ——难不成,真的是我? 她有片刻的摇摆,下意识地,她看向司徒信。 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即使程云秀近在咫尺,她第一个想到的,依旧是司徒信。 他们两个谁都没有说话。司徒信默默走上前来。 他将白布掀得更开了一些,从头到脚,快速浏览了一遍尸体。 目光停顿了片刻,最后回到柳浅音的那处剑伤。 “惊风穿云?” 他看出了这一招,轻声问询,下一刻就在沈鸣鸢的脸上发现了答案。 沈鸣鸢点头。她那一招,正是惊风穿云。 司徒信却“嘶”了一声:“这伤口……” 他抬起眼睛,看了看周围的众人。 陈知府、几个衙役、还有沈鸣鸢,都用期待的目光看着他,等待他说后半句。 没想到司徒信只是轻轻摇头,感慨道:“这伤口要了柳姑娘的命,可惜了。” 陈知府悬着的心落了地,无声地松了一口气。 连沈鸣鸢和司徒信都没有看出端倪,他这招瞒天过海,算是成了。 他挥了挥手,让衙差们将柳浅音送入停尸房,走上前来,问沈鸣鸢道:“殿下若是还有疑意,不然请仵作来验验尸体?” 沈鸣鸢却摇头拒绝,她的声音有一些疲惫。 “就这样吧。柳如玉必会来索要她的尸体。死者为大,到时候装殓了,让他带着回京城吧。” 第114章 “我再信你一次。” “伤口有问题!” 沈鸣鸢和司徒信几乎是同时说出这么一句。 幽暗的房间里没有点灯,月色晦暗,彼此看不清对方的脸。 两个人隔着一张桌子对坐,身体却都是前倾着的。为了听清彼此的话,他们两个的脑袋凑得很近, 异口同声。 司徒信是偷偷溜进房间的,蹑手蹑脚的,像一个贼。 恒源号、伏虎帮和柳浅音的事情全部处理完,暮色已经四合。 陈知府邀请沈鸣鸢简单吃了顿便饭,邀请沈鸣鸢在县城中的官驿休息。 沈鸣鸢一开始是拒绝的,她的说辞是,万松先前已经将静水山庄收拾了出来,自己也在那里住了一些日子。若是再转入城内,又是一番折腾。 但还是拗不过陈知府,程云秀也帮腔,说沈鸣鸢的身上多少带着些伤,与其费劲回郊外,不如在城中住下。 沈鸣鸢只能半推半就地答应。 比起静水山庄,官驿的人又多又杂。 陈知府带来了护送公主仪仗的亲卫营,除此之外,还从守备军中借了一支小队,浩浩荡荡二三百号人,都住在南鼓县小小的官驿里,多少有些拥挤。 静水山庄虽然都是万松的眼线,可是万松现在已经沦为一个疯子,林书语也葬身悬崖,静水山庄眼线虽多,但比起官驿,还是清净了不少。 陈知府说什么也不让沈鸣鸢回静水山庄,这件事本来就有些突兀。 待司徒信避过官驿中的眼线,终于跟沈鸣鸢说上两句话以后,沈鸣鸢更加确信了,陈知府有问题。 因为怕被外面的人听到,他们两个密议的声音并不高。 压低嗓音,用气声交流,两个也不得不贴近一些距离。 沈鸣鸢说:“你也发现了?” “惊风穿云剑势迅捷,留下的伤口必定是窄而整齐,可是柳浅音那道致命的伤口,却是宽而凌乱的,像是用不太锋利的刀,反复捅了好几回。” ——不太锋利的刀,很有可能是衙役的公刀。 沈鸣鸢虽然伤了柳浅音,但她剑下有分寸,不会将这人杀死。 一定是在她离开之后,有人扮作衙役,将她杀死,嫁祸到沈鸣鸢的头上。 柳浅音是柳世奇的女儿,不论万松还是陈永清,都不敢要这个人的性命。 但若是定国公主亲手所杀,凶手自己不仅可以摘得干干净净,还能用她的死,进一步加深沈鸣鸢和柳家的矛盾。 听到司徒信的判断和自己一致,沈鸣鸢重重点头。 但很快,她又不悦地“咦”了一声:“惊风穿云是我的剑招,你怎么好像比我还了解?” 他当初和沈鸣鸢交手的时候,麾下部众有不少被这一招伤过。 可是这话……没法说出口。 他支吾了一下,移开目光:“做潜龙卫的,自然……” “少来这套!”沈鸣鸢打断了他的敷衍。 黑暗里两个人的脑袋凑得很近,她这一句话虽然是压低了声音说的,但还是让司徒信本能地向后闪去。 沈鸣鸢冷哼一声:“我又想起一件事。先前你跟我说,让我放心去对付恒源号,自己则去兖州府把陈永清找了来。可是当时我们在南鼓,只有你、我、云秀、老杨四人,你是如何分身,将他寻来的呢?” 她顿了一下,声音变得冷厉起来:“司徒大人,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本宫?” 司徒信没有说话,也不敢看沈鸣鸢的眼睛。 房间里黑漆漆的,他看不清沈鸣鸢,沈鸣鸢也看不清他。 理智告诉他,这个时候应该编点瞎话敷衍过去。 但沉默了半天,他还是没有开口。 “司徒信,我信任你,是因为你曾不顾性命地救我。但这不是你利用这份信任的理由。”沈鸣鸢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是潜龙卫,你身上不可能没有秘密。但你若是也像我信任你一样信任我,我希望你可以对我坦诚。” 她想起林书语对她说的那番话。 她身中情毒,司徒信却没有趁人之危。 沈鸣鸢第一个排除的选项,是他喜欢自己。 那就只剩下另一种可能:他对自己另有所图。 沈鸣鸢想起很多不合理的地方来。从她第一次见到司徒信开始。 在他们彼此都不认识的时候,司徒信就将扳倒卢孝文的关键证据递到了她的手中。 后来宫中一番交锋,他也没有对沈鸣鸢保持应有的警惕。 到最后,甚至是有他的帮助,程云秀才能顺利将证据呈至御前。 从那个时候开始,司徒信对她就好像有一种天然的信任,好像十分了解她的能力和为人。 如果不是命都不要地救她,她真的会觉得这人是带着目的而来的。 惊风穿云,确实是她的剑招。然而身边人可能都不会这么了解,司徒信为什么能说得头头是道? 再想起他们在都察院内共同迎敌,沈鸣鸢根本没有在他面前出过手,他却好像对沈鸣鸢的武功了如指掌。 事情一件件地连接起来,沈鸣鸢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她忽地将身体凑上前来,伸手捏住了司徒信的脖子: “若是不肯老实交代,休怪我心狠手毒!” 司徒信:…… 上一刻他还感受到一阵强烈的危机感,觉得自己的身份要暴露,下一刻就被沈鸣鸢这小孩子行径噎住了。 他们两个已经出生入死好几轮了,她总不至于为这点小事杀了他。这番威胁,实在是幼稚。 他低头看看捏住咽喉的那只手,破罐破摔道:“公主殿下不如直接杀了我,反正我贱命一条,死不足惜。” “烦死了!”沈鸣鸢拿他没有办法,松开他的咽喉,泄愤似的,一巴掌打在他的胸口。 她并未收劲,这巴掌打得司徒信有些疼。 沈鸣鸢松开他,又赌气似的把他往后一推。 “司徒信,你是不是觉得我舍不得杀你?” 司徒信咳嗽两声,把气喘匀,接着说:“我确实有些事瞒着你,还很多,只是我不能告诉你,你只需要知道,眼下我们两个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就足够了。” 一边说着,他一边警惕地向门窗那边看了看。 夜色静谧,并无人息。 他这才压低了声音,说出后半句话来: “兖州这事,还没有完。公主殿下,你多少要留我一命帮你办事,不然若真发生什么,你身边岂不是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沈鸣鸢无言以对。 从某种程度上讲,司徒信作为一个“幕僚”,确实在她身边占据着不可替代的地位。 她沉默了半天,才幽幽来一句:“我再信你一次。” 第115章 陆文奚的四条命令 夜色晦暗,月光照不了人间。 黑色的人影在房顶上一闪而过,越过无数鳞次栉比的屋顶,停在一条深巷中。 祈月已经在这里等候多时了,看到司徒信到来,积极单膝跪下。 却被司徒信一把扶起。 司徒信刚刚从房顶上落下来,还带着一身夜露。 他的手是冰凉的,碰到祈月的胳膊,令她忍不住一颤。 风华正茂的少主,身体如今成了这副模样,祈月的心像刀割一样的疼。 司徒信却云淡风轻地笑笑:“怎么见一次跪一次?月姐怎能这样见外?” 祈月被司徒信扶了起来。 她风尘仆仆,脸色也不是很好看,一看就知道最近劳心劳力,做了很多事情。 司徒信关切说:“这一趟兖州城,辛苦你了。” “这是属下分内之事。”祈月没有矫情,接着说,“少主,如今玄贞营余部我已经悉数召回,现在正分散在兖州各处。少主可要带我们一同回梁都?” 司徒信愣了一下。 祈月做事向来雷厉风行,这他是知道的。 但他没想到,短短几天就能将原地打散的玄贞营各部召回。 这支部队人虽不多,却个个身怀绝技。如今被祈月重整,是他手中唯一一枚活棋。 司徒信沉吟片刻,还是选择摇头拒绝。 “为什么?” “如今大梁国内什么情况,你可有了解过?” 祈月摇头:“这些日子只顾着找少主,还没有来得及与梁都沟通。” 司徒信叹了一口气。 “我在盛国洛京,倒是找到了几份绝密的情报。父皇病重,长兄仍然戴罪之身,‘陆文奚’远在盛国为质,我那位皇叔,已经以雷厉风行的手段把持了朝政。” 提及这位楚王,他露出一个轻蔑的微笑: “月姐,你应该还记得,我娘是被什么人所害吧?” 他和他的母亲,在兰庭被囚十年。 若不是母亲选择了死亡,他将会在那一方院子里,从生到死,永远不塌出一步。 当时的他,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儿,却也能想象到,楚王是如何陷害母亲的。 更不必说祈月,那个时候已经是一个懂事的姑娘。 提及往事,祈月之恨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咬着牙道:“总有一天,我要将他碎尸万段。” “以我和玄贞营现在的状态,贸然出现在他的面前,只会沦为一只被捏死的蚂蚁。”司徒信的嘴角轻轻挑了挑,冷笑道,“陆文柬顶替了我的名号,出现在洛京城中,但也不是什么坏事。楚王既然已经认为我死了,那我就办一个合格的死人,不出现在他的面前。” “敌明我暗,瞒天过海?” 不愧是跟随自己多年的人,司徒信刚一开口,祈月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少主,你是要我们在你已‘死’的这段时间内,韬光养晦,暗自筹谋?” “楚王没有杀我父皇的勇气,他只能等他归天。就算父皇明天驾崩,楚王依旧不敢取而代之。虽然长兄已不在太子之位。但毕竟曾监国多年,楚王想要兄终弟及,也名不正言不顺。这段时间他一定头疼得厉害,我们正好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做一些事情。” 他一边说一边转过身去,背手望天,眼眸无比坚毅。 “其一,派人前往洛京,盯住陆文柬。他本人虽然不堪大用,但他跟楚王、盛臣之间,一定还有深层的联系。” “其二,派人前往北大营,告知领军将领我还活着的消息。让他们做好准备,我随时有可能返回军中。” “第三,与梁都我们的人保持联系,尤其是长兄。他虽然被禁府中,但总能递得上一两句话,我得让他亲口告诉我,这段时间梁都究竟发生了什么。” 三条命令,简洁而清晰。 举手投足间,司徒信的身上散发出一种睥睨天下的气度。 “祈月领命!”她半跪下去,这一次他却没有跟她客气。 他没有转身,说出了最后一条命令: “第四,所有人,以保全性命为第一目的,所有行动一旦有变,立即撤回,不得恋战。” “少主!”祈月的声音有些干涩。 她知道这话意味着,她的少主对这些部署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若是真的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他们每一个活着的人,都将成为族人最后的火种。 司徒信没有说话。 他知道祈月一直在注视自己的背影,他却同样没有回头。 沉默了很长时间,他才说: “月姐,麻烦你告诉我们的族人,我,陆文奚,命令他们,好好地活着。” - 雨已经下了三天了。 雨水把雨伞冲刷得极为干净,从伞骨上汇成一颗一颗的水珠,落到地上,惶急地往地势更低的地方去。 六月十二,瓢泼大雨,沈鸣鸢却说什么都要去堤坝上看看。 他们在南鼓县逗留了一些时日,解决了穷人的吃饭问题,又将县衙留下的各类档案翻看了好多遍,才暂时放下南鼓县的事情。 转而回兖州的前一天,她还专门又去在修堤坝上看了一眼。见大家都热火朝天地干活,她也没有多说什么。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她沿着黄河,从兖州的西头一直走到东头。 黄河沿岸的堤坝,她一道一道地走,一道一道地看。 田野中的青青麦苗被夏季的太阳染黄。堤坝内但凡有种着粮食的土地,她也要去看一看。 有的时候还要在老乡家中稍坐,喝一碗水,问几句话。 夏收季节刚过,兖州各地的粮食已经完成收获。 从青到黄,她亲自走了十二个县城,确定了这些地区的岁收,还顺带着了解了各个地区的生活情况。 不知不觉间,两个月,已经匆匆过去了。 第116章 甜咸豆花 乌云密布,雷鸣滚滚。狂风席卷着雨水,即便打着雨伞,身上也难免被浇个透湿。 沈鸣鸢在陈知府的陪同下,沿着河堤走了一截,衣服就已经没有一处是干的了。 河堤外面是滚滚的河水,雨下得很大,豆大的雨点几乎是砸进河水。 沈鸣鸢在这边待了将近两个月的时间,眼睁睁看着水线一点一点上涨。 四月的时候,河床还都是干的,两边生着一些杂草。 如今却已经全部被河水淹没,距离堤坝的顶端,只有几丈的距离。 堤坝的另一侧,还有不少加固堤坝的河工。 今年这场雨的雨势很大,若是堤坝拦不住洪水,坝内的良田村落,就要尽数被水淹没。 王工头身披蓑衣,头戴斗笠,被程云秀带着,从工地跑上前来。 他一开始也是个普通的庄稼人,后来在农闲的时候招呼了一帮乡亲,给村子里修水利。 德昭十五年一场大雨,附近的村落都遭到了严重的洪水,只有他们村,因为河堤修得好,所以幸免于难。 这件事情很快传到了陈知府的耳朵里,没过两年,兖州周边的堤坝,就都由王工头来负责了。 三天前沈鸣鸢刚刚从周边的村县返回兖州,就赶上了这场大雨。 她来不及休息,就赶紧前往坝上,查看河堤加固的情况。 王工头原本是带着手下的工人,用木头沙石加固河堤。 忽然被程云秀叫住,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步履匆忙来到堤坝上,他先是认出了陈知府,又见陈知府对身边的女人颇为殷勤,他立即行了个礼。 “小人拜见……这位贵人,如何称呼?” 陈知府抬手,用手掌指指沈鸣鸢:“跟公主殿下说说,河堤的情况。” 王工头一听“公主殿下”四个字,膝盖一软,本能地要跪在地上。却被沈鸣鸢轻轻一扶。 沈鸣鸢说:“大哥不必拘礼,随便说说就是。” 王工头不安地瞥一眼陈知府,陈知府对他的拘谨有些不耐烦:“别磨磨唧唧的,有什么就说什么。” 雨势稍稍缓解了一些,司徒信在堤坝下面、距离合水远一点的地方,远远地看堤坝上面的几个人。 沈鸣鸢知道他怕水。未到汛期的时候,在堤坝上走一走尚且要他的命,何况这个时候。 老杨跟他站在一起。两个人都没有打伞,而是穿着一身蓑衣。 他有些警惕地问:“司徒大人,我发现你最近,总是这样看我家公主。” 司徒信没有理这个话茬,而是反问:“杨叔,你可知道,你家公主昨天又是一夜没睡?” 老杨见惯不怪地耸肩:“她又不是第一天这样了。” 雨从早上下到下午,到傍晚的时候,才稍稍止歇。 沈鸣鸢也结束了一天的旅途,在陈知府的安排下,回到住处。 她在陈知府的一处私邸暂住,下马车的时候,太阳正好从云彩缝里露出一些金黄色的晚霞。 老杨去卸车,程云秀和司徒信一左一右跟在沈鸣鸢的身后。 陈知府原打算和她一起往府里走,她却抬头看了看天色。 这些日子一直在下雨,好不容易有片刻的放晴,看到一些罕见的阳光。 沈鸣鸢笑笑:“陈知府,本宫想带亲信在兖州城中走走,不知知府大人是否给这个方便?” 这两个月,沈鸣鸢不论去哪里,都有陈知府的陪同。眼下她刚从堤坝回来,就提出自己要出去走走,陈知府自然是不愿意的。 他露出一些为难之色:“殿下毕竟是玉体金身,若是贸然出行,卑职恐怕……” 他话没说完,就被程云秀打断了。 “陈大人,你是觉得我和司徒大人,还不够保护一个公主殿下吗?还是说,你兖州城中治安不好,有什么恶霸匪徒,如伏虎帮那般,连我们都对付不了?” 程云秀这话说得毫不客气,陈知府没办法顺着她的话茬说下去,只能赔笑讨饶: “程将军说的哪里话?下官自然没有这个意思……” “那便是了!”程云秀一把挽起沈鸣鸢的手臂,“眼见天放晴了,街上商贩也要出摊了,我们陪着公主去城中逛逛,吃吃喝喝,你就别跟着我们啦!” 一边说着,她一边拉着沈鸣鸢转身,头也不回地往集市的方向走去。 陈知府还想说些什么,可是还没有张口,沈鸣鸢就已经被程云秀拉着走远了。 他没办法阻拦,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 一旁的随从见势不妙,即刻躬身上前。 陈知府冷着脸,压低了声音说:“去,找几个人跟着他们。” 随从眼珠转了转,点一点头,随即躬身告退了。 - 程云秀虽是沈鸣鸢的下属,但两个人在军中时关系就极好,后来回到京城,更是亲如姐妹。 她挽着沈鸣鸢,像挽着好姐妹。她俩信步在前,留下一个司徒信,默默跟在身后。 雨下了很多天,城中商贩无法冒雨做生意,多日没有进项了。现今眼看着天气短暂放晴,他们各自推着小车、支起摊铺,排满一条集市。 程云秀性子活泼,最喜欢凑热闹,拉着沈鸣鸢买这买那。没过多久,果仁蜜饯就塞了满怀,手里还捧着一杆小糖人。 她尤嫌不足,左看右看,先是跑远,一会又跑回来:“前面有家卖豆花的,你们要不要吃?” 沈鸣鸢忙了一天,确实有些饿了。她点头答应,又回头看身后的司徒信。 司徒信本来不想凑这个热闹,但见程云秀精神头十足,也不好浇灭她的兴致。 他只好说道:“那就有劳程姑娘了。” “兖州这边地处南北交界,豆花甜咸都有,你们吃哪样?” “咸的。” “甜的。” 两个人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却是不同的回答。 沈鸣鸢自由京城长大,是地地道道的北方人,爱吃咸豆花是很正常的事。 可是司徒信…… 沈鸣鸢眉头一皱:“如果我没有记错,司徒兄应该是西北云州人氏。怎么会喜欢南方人爱吃的甜豆花?” 司徒信窒了一下。 司徒信的资料上写着的籍贯自然是云州,但他是个冒牌货,不仅不是北方人,还是个地地道道的南梁人。 沈鸣鸢的目光越发犀利,程云秀也帮腔道: “对啊,你们北方人,不是爱吃咸豆花吗?” 司徒信厚着脸皮,做出一副深沉的样子来: “原本我是爱吃咸的,只是……” 他干咳一声。 “这个世道太苦了,若是再不吃点甜,岂不是要苦死自己吗?” 沈鸣鸢:??? 第117章 布局 程云秀去跟摊主买豆花,沈鸣鸢和司徒信则在摊前的小矮桌边坐了下来。 方才还嘻嘻哈哈的,这一坐下两个人的眼神顿时变得冷漠了起来。 沈鸣鸢问:“你也发现了?” 司徒信没有动作,只有眼睛朝着周围的三四个方向点了一圈。 他说:“一共四个人,虽然身手一般,盯梢这事做得却熟门熟路的,应该不是第一回了。” 沈鸣鸢轻轻点头。她从桌上的筷子桶里取出三双筷子,依次在桌上摆开: “这两个月来,只要是我去过的地方,陈永清多少都会派人盯着。下午在堤坝上,那个王工头说话支支吾吾的,一看就知道是因为陈永清在场,所以不敢据实以告。” 她在兖州走了一大圈,虽然没有看到南鼓那样离谱出格的事情,但一路都有陈知府跟着,感觉总是怪怪的。 “他先是将柳浅音的死嫁祸到你的头上,现在又形影不离地跟着你,若说他心里没有鬼,我是不信的。但如今行动毕竟不自由,如果我们这个时候再翻回头去找王工头,岂非打草惊蛇?” 话音在此处停顿,她的眼睛盯着面前分开筷子,抬手将它们推齐并拢。 沉默了片刻,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说道:“想个办法,甩开他们。” 程云秀一手端着一碗豆花,再用两个手指捧着第三碗,一齐摆到桌子上。 她在桌边空着的一个小板凳上坐下,没心没肺地拿起眼前的筷子,埋头就是吃。 她自幼生活在梁盛边境荆州一带,算是大盛的最南缘,口味自然更偏南方一些。 她和司徒信的甜豆花都是白花花的,上面浇着姜汁糖水。沈鸣鸢的那碗,则是黝黑的卤汁。 她嫌筷子不好用,挑了两下,索性端起碗,往嘴里送,吃得毫无形象。 吃下一半,放下碗来,发现面前的两个人,正盯着自己看。 脸上还挂着不怀好意的微笑。 她有一些慌,不知所措地擦一擦嘴角,茫然问道:“你们看我干什么,我脸上有东西吗?” 沈鸣鸢只是笑,不说话。司徒信却揶揄说道:“我突然想起,南鼓那边有个很好用的人,不知程将军愿不愿意受累走一趟呢?” 程云秀先是从司徒信的表情里读出一些危机,转而又求助地看向沈鸣鸢。 在沈鸣鸢脸上看到同一个表情,她感受到一种生无可恋的绝望: “你们两个,是不是又憋着什么坏呢?” 雨有一搭没一搭地下。傍晚时分晴了会,入夜的时候,就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再到深夜时分,雨势越来越大,细密的雨珠砸在房顶上,声音嘈杂,让人不得安眠。 沈鸣鸢被雨声吵醒,睁开了眼睛。 她欠着身子朝床帐外面看了一眼,屋子里灰蒙蒙的,看不太真切。 离天亮还早。 她慢慢坐起身来。 她早就嘱咐过陈知府,落脚的住处不要奢华铺张,以低调简朴为上。但陈知府也不会真的让她吃苦受累。 房间不算奢华,但也很宽敞,布置陈设是典雅的风格。 她坐在床边,窗外的风吹开一层一层的薄纱帐,像她的心绪一样,一浪盖过一浪。 雨声密集,随着窗缝飘进来一些寒凉之意。她的身上只穿着一件薄薄的中衣,受不住风,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她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将半掩着的窗户推开。 雨水冲刷着院子中的海棠树,落了一地花朵,像粉红色的地毯一样层层叠叠。 海棠树影的深处,夹杂在雨声中,依稀能分辨出一些窸窸窣窣的人声。 几乎是在她走到窗边的时候响起的。 沈鸣鸢有些无语,不满地“啧”了一声。 这么大的雨,依旧有人盯着。 这段时间,她的身边总是莫名其妙的安插着一些眼线。 不用想,一定是陈知府的人。 应该是吸取了万松的教训,担心她趁夜出行暗查,做出什么不利于自己的行为。 她自己的目标太大,只能派出程云秀去请外援。 希望在这场连绵不绝的夜雨,只身前往南鼓的程云秀,能够一切顺利。 - 五更时分。 回廊下的阴影里,唐小松打了个哈欠。 不远处一个黑影渐渐接近,是来换他班的。 见那个黑影接近,他满腹牢骚地起身。 “有什么情况吗?”来人问道。 “方才起来了一会。”唐小松的声音懒洋洋的,“在窗子边看了一会儿雨,就又去睡下了。” “没有发现你吧?” “怎么可能?” 两个人简单的交代了一下,唐小松拍了拍来人的肩膀,就顺着回廊离开了。 他一边走,嘴里还念念叨叨: “下这么大的雨,还要来这里盯梢。上一件衣服还没干呢。” 他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贴在身上黏糊糊的,十分难受。头发也是湿漉漉的,像刚洗过一样。雨点砸在头皮上,像寒冷的利刃,一刀一刀戳向他的灵魂。 他越想越觉得委屈。 在陈知府身边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干过这么憋屈的活计。 自从这位公主殿下来到兖州,他们几个兄弟,就无缝排班、日夜盯梢。 他的年纪比较小,被几个弟兄欺负,给他的排班几乎都在晚上。 日夜交替,他已经一个多月没有睡过整觉了。 他心中不愤,自暴自弃地在雨中穿梭。 这一处宅院原本就是陈知府的私邸,唐小松明面上也是府中的下人。 他怀着一腔愤恨往住处走,刚穿过一道回廊,眼前忽然有一道影子闪过。 他警惕地回头,看向身后,却只见到摇晃的海棠树枝。 ——是错觉吗? 他再转回身体,下一刻却撞到了一个黑影的胸膛。 男人轻轻拈着他的胳膊,反转到他的身后。 他手上的力道不重,不像是练武之人应该有的勇猛。 但他的速度却非常快,唐小松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被彻底制服。 他试着想要挣脱,可是下一刻,冰冷的匕首就已经抵上了他的咽喉。 男人的手冷的,刀是冷的,声音同样是冷的。 他说:“唐小哥,有些话,我想跟你聊聊。” 第118章 “唐小松,是吧?” 唐小松认得这个男人。 他是定国公主身边的那个潜龙卫,名叫司徒信。 唐小松是陈知府家生的护院。他的父亲曾经随着陈知府出生入死,父亲死后,他就留在了陈知府的身边。 虽然有一身武艺,但他无论对江湖还是朝堂,了解都不是特别深刻。 潜龙卫天字营,这种只在传说中出现的人,他从没有接触过。 司徒信是第一个。 他却感到很意外。 潜龙卫向来是生人勿近,冷漠无情。 他们替天子办事,就算是身有品秩的官员,也能随随便便捉拿,关进诏狱。 何况他一个小喽啰。 司徒信也是这样做的。他日常戴着一副面具,面具后面是一双阴鸷的眼睛,面具下面蔓延出一道狰狞的疤痕。 他话不多,每一句话却都能说到要害之处。 毒得很。 唐小松受陈知府之命,已经盯了他们有一个多月,他几乎可以确定,这是一个冷漠得像蛇一样的男人。 可是在私下里,独自面对沈鸣鸢的时候,他却会说一些很犯贱的俏皮话,跟在别人面前的冷漠判若两人。 唐小松知道他和沈鸣鸢都是武功很高强的人,所以平日里盯梢不敢跟得太近。 他听不到他们说话的内容,只知道有的时候沈鸣鸢被他说得乐呵呵的,有的时候却满屋子追着他打。 一个是金尊玉贵的公主,一个是冷漠无情的潜龙卫,相处起来却异常和谐。 有那么一段时间,唐小松甚至觉得这两个人之间是男女之情。 虽然本朝的女人大多会被礼教束缚,但公主殿下毕竟是九五至尊的女儿,找几个不清不楚的小白脸,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何况这司徒信,他脸上那道疤虽然恐怖,但人长得却非常好看。 说不准是入幕之宾。 但没想到的是,唐小松盯梢的这一个多月里,这一男一女私下里的时候,连手都没有拉过。 更别说更加亲密的行为。 眼下正是公主殿下休息的时候,如果司徒信跟她之间真的光风霁月,没有苟且之事,又怎么会出现在公主殿下的卧房之外,再一路跟踪自己、来到这里? 匕首很锋利,就横在他的脖子边。 他稍稍喘气,就能碰到冰凉而锋利的刀刃。 他不敢说话。司徒信却哑着嗓子开口:“我问你个问题,你如实回答。若是有什么不老实,小心你的命。毕竟我作为潜龙卫,杀掉你这样的人,根本不用负任何责任。” 唐小松点头如捣蒜,他脖子上的刀刃才稍稍挪开一点空间,让他能够正常说话。 雨依旧在下,司徒信带着他退到回廊的角落,身体完全躲在阴影里,他才低声问道:“让你盯梢的人,可是陈知府陈大人?” 唐小松点头如同捣蒜。 司徒信又问:“你们盯着公主殿下,是在防着什么?” “陈大人说,这位公主殿下喜欢单独行动、亲自调查。她若是有什么半夜出行的情况,必须立即向他汇报。” 果然是这样。万松就是因为没有看好沈鸣鸢,才让自己变得万劫不复。 陈知府不愿意重蹈覆辙,必定会日防夜防。 司徒信接着问:“所以呢,陈知府究竟有什么事,瞒着公主殿下?” “小人只是当差,听命行事而已,大人们的事情,小人怎么知道?” 匕首移到了他的脸侧,紧紧贴着他的耳根。 刀刃将他耳后的皮肉压得稍稍凹陷,若是再用一点力,就会直接割破。 司徒信的声音很平静,在他听来却像催命的符咒: “这只耳朵,还想要吗?” “陈知府说,公主殿下若是在城里随便走走,倒也不大要紧。但若是直奔堤坝而去,去找那位王工头,我们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制止。” ——王工头…… 应该就是白天,去跟沈鸣鸢说话的那个男人。 司徒信怕水,沈鸣鸢上堤坝,没有叫着他。 他远远地看了两眼,只记得那个人的外貌,却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 ——有陈知府在,自然是一些无关痛痒的小事。 但他作为修堤坝的主力,同时也是官府和工人之间沟通的桥梁,他一定知道什么事情。 司徒信轻轻笑了:“唐小松,是吧?” 这是唐小松第一次听到司徒信笑,他的笑声,比九幽地府里阎罗王的传诏还让人胆寒。 更让人害怕的是,这人竟然能叫出他的名字。 公主和知府大人的仪仗,都有无数随从。 唐小松年龄不大,资历不深,白天在这样一群人里非常不起眼。 甚至连陈知府都注意不到他,眼下却能轻易被这个潜龙卫叫出名字。 看来他早就被盯上了。 他有些害怕,发出呜咽声:“大人明察,小的什么都没有做,小的是清白的啊!” “你若是真的做过些什么,现在可能已经是一具死尸了。” 司徒信一句玩笑话,却说得唐小松冷汗直冒。 他惶急分辩道:“大人真是明察秋毫,小的不是那……” “废话先收一收。”司徒信打断了唐小松的奉承。 他的声音又变得阴冷了下来,仿佛来自另一个不真实的世界。 他说:“你跟在陈永清的身边,想来经常受其他兄弟的欺负吧?今夜下着这样大的雨,深更半夜,你却要冒雨排班值守,你真的甘心吗?” “怎么可能甘心?”唐小松愤恨道。 “这就是了。”司徒信笑得不像一个鲜活的人类。 他凑近了唐小松的耳边,刀刃轻轻在他的耳后划过,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唐小松后背绷得笔直,连气都不敢喘一下。 “眼下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情。如果你能顺利完成,擅离职守的罪名,我能想办法推到你那些不仗义的兄弟身上去。你若是不同意,那么我就只能请你那些兄弟,倒时他们若是让你背锅,你也只能被动挨打了。” 刀尖轻轻地挑过他的耳朵尖,司徒信冷冷的声音,在他的耳边缠绕。 “唐小松,你告诉我,你究竟是想死,还是想活呢?” 第119章 瞒天过海 六月十九,月亮像一个桃核。 唐小松依旧夜班值守。 雨下得没有那么密集了,夜晚时分稍稍放晴了一会儿。 月光不是特别明亮,但是透过层层叠叠的云雾,多少可以撒下一些光亮。 唐小松躲在沈鸣鸢房间外的阴影里,靠着廊柱,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盹。 睡眼惺忪之间,一团很小的黑影划过黑暗,落到他的面前。 是一枚石子。 这是他跟司徒信之前约定的信号。 他先是警惕的四下看了看,又故意挪开目光,没有去理会那一枚石子。 而是百无聊赖的轻轻吹了一声口哨。 低沉短促,像是夜鸟鸣叫。 很快,黑暗里传来门扉响动的声音。 唐小松探着脑袋瞧了一眼。他依稀能够看到,房间里走出一个黑色的人影。 是沈鸣鸢。 很快又有黑影闪过,又有一个人走了进去。 无声之间,他们就已经完成了交换。 这两个人的身形十分相似,又是在夜色里,除了能看出他们同为女人,几乎分辨不出太多细节。 不多时,他看到从房屋中出来的这个女人。提起手中的一柄利剑,像一只兔子一样跃上房顶,消失不见。 房间里面则传来一些轻微的动静。 唐小松有些不放心。他小心翼翼的靠近,将窗户轻轻推开一道缝。顺着窗户往里看。他隐隐约约的能看到,女人的身影。 她的身上的穿着颇为华丽,深更半夜,光线晦暗之间,几乎难以分辨她究竟是不是沈鸣鸢。 ——这样,真的可以吗…… 他依稀记得司徒信跟他说过的话。 换人的时间虽然在晚上,但是他们计划周全。运气好的话,到第二天白天才会发现。 虽然是在唐小松当值期间换人,但绝对不会牵连唐小松本人。 唐小松将信将疑,可他最后还是听了司徒信的话。 下一班岗五更时分来换,天还没有亮。 唐小松没有回房休息。他朝着自己的房间离去,趁着四下无人,兜了个圈子,又回到司徒信的卧房附近,找了个阴影,藏了起来。 他有一些好奇。不知道司徒信有什么办法,能在陈知府的眼皮子底下,玩这么一出瞒天过海。 他从晨光熹微等到天色大亮。远远地,他看到两个丫鬟,捧着托盘往这边来。 她们一个捧着早点,一个捧着漱口水,停在房门之前,并未进入,而是默默等待沈鸣鸢晨起传召。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房间里才传来一者响动, 已经到了天明的时辰,躲在暗处的监视者,不动声色地换了个位置。 就在此刻,房门忽然传来一声巨响。 两个丫鬟几乎是同时发出惊呼,瓷器破碎的声音响起。房里的“沈鸣鸢”砰的一声踢开房门,分开门口的两个丫鬟,就往房顶上窜。 暗处的监视者几乎想都没想,就飞身而起,尾随其后。 “沈鸣鸢”的轻功不错,她的脚步在房脊上一点,再屈膝一纵,就落到院墙之上。 她根本不回头,朝着院外而去。 监视者紧随其后。院子里的动静也引来了宅邸中的护院。他们纷纷拿起各类武器,也随着离开了。 唐小松躲在草丛里,看到方才发生的一切,良久,才松了一口气。 第120章 “我,喜欢她。” 沈鸣鸢逃出来的时候是深夜。 月亮模模糊糊地躲在云层后面,光线并不算清晰。 她从房顶落到地上,在高耸的院墙外面,看到了等候多时的司徒信和程云秀。 两个人,三匹马。 他们彼此都没有多说,见沈鸣鸢到来,程云秀将一匹马的缰绳扔给沈鸣鸢。 夜色里三人几乎是同时翻身上马背。马蹄声急如奔雷,排成一道纵列,朝城外而去。 黄河水滚滚奔流。 连日来密集的降雨,堤坝外的河水早已形成地上悬河。 若不是有堤坝拦着,兖州城周遭的村落都要遭殃。 深蓝色的天幕下,堤坝高耸,如同一个漆黑的巨人。 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轻车熟路,御马往堤坝脚下的工地而去。 那天当着陈永清的面,王工头并不敢据实以告。他说话言辞躲闪,含糊不清,但沈鸣鸢依旧听出来,这段堤坝的工程质量并不算高。 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直到汛期到来,王工头依旧带着这群河工修修补补。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帐篷外的王工头捧着一盏昏灯,在这里等候多时了。 眼见沈鸣鸢的骏马飞驰而来,他当即下跪:“草民叩见——” 沈鸣鸢的动作像一阵风。她从马上跳下来,不等王工头开口,已经将他扶起。 “王哥久等了。时间紧迫,咱们闲话少说,挑重点讲。” “兖州这些年的河堤修筑,不论河工饷银,还是修建材料,都有大批被陈知府扣下。小人在他手中,不敢多言,这些年将各类款项用度一一记录在列,如今呈递至殿下手中,还请殿下过目!” 沈鸣鸢脸色凝重地听完这话:“证据在何处,带我去看看。” 沈鸣鸢跟随王工头进了帐篷,程云秀和司徒信彼此对视,没有急着跟随沈鸣鸢的脚步。 夜色苍茫。 程云秀似是有话要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司徒信哂然一笑:“程将军,大家都是为公主做事,既然心里有事,不如开诚布公地谈?” 程云秀知道司徒信的厉害。在他面前,自己有多少秘密都是藏不住的。 她抬起头往高高的地板那边瞧了瞧。 “既然这样,我们不如在坝上走一走?” “还是在这里谈吧,我怕水。” “……”程云秀语塞了一会,才幽幽地吐出一句,“我一直以为你什么都不怕呢。竟然怕水……” 司徒信笑,不回话。 程云秀转过半个身子,朝着昏暗的帐子那边,远远地望了一眼。 司徒信看到她眼神中有深深的担忧。 和老杨一样,亲卫营中那个何冲也这毛病。 天枢军出身的人,不仅喜欢敲晕别人,还喜欢忠心护主。 司徒信看出了程云秀的心思。没等程云秀开口,司徒信先说道:“你不必担心,我对你家公主,没有不好的意思。” “就没有别的意思?” “什么?” 程云秀重复了一遍:“你对我家公主,是不是有意思?” 司徒信:…… 夏夜的风不冷,阴天的月不亮。 司徒信的目光看不穿天上的云雾,也看不穿程云秀的想法。 这时候最合适的,是说一句玩笑话。 像老杨曾问的那句“你是不是对我家公主有意思”,他纠正他的用词应该是“企图”。 他应该露出一个让人猜不透的嘻皮笑脸,对程云秀说:“我对你家公主没有企图。” 但他没有。 话到嘴边,他改了口。 “她这样的姑娘,很难不喜欢吧。”司徒信觉得,眼下应该是这辈子最认真的一回,“程姑娘,我希望你不要告诉她。” 仿佛是什么重要的仪式,他又重复了一遍:“我,喜欢她。” 程云秀的眼神陡然寒冷了下来,看向司徒信,像是看一个敌人。 “卢绍尘,林书语,”程云秀的语气带着三分不屑,“这些人的下场,你也看到了。” 卢绍尘被沈鸣鸢放走的那个晚上,让柳家人打了个半死。虽然捡回一条小命,但眼下的情况,还不如死了算了。 ——后来他们才知道,害卢绍尘的,正是他那个心心念念的小表妹。 林书语更是心怀鬼胎,甚至不惜给沈鸣鸢下药,反被沈鸣鸢下了个套,葬身崖底。 这两个人作为司徒信的“前车之鉴”,实在是晦气。 司徒信不屑地“嘶”了一声: “所以将军眼中,在下和他们,是一丘之貉吗?” “难道不是吗?” 在程云秀的注视下,司徒信往前走了两步。 他傲然负手,仰天冷哼道: “程将军,你追随公主殿下这些年,公主殿下是什么人,想必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他偏过头,冷然看向程云秀,“难道她,就只配和这些人相提并论,不值得拥有一个真正爱护她的人吗?” 对上司徒信目光的那一刻,程云秀心中涌起一阵恐惧。 她跟这个男人共事几个月,对司徒信的人知,还停留在宫宴的那个夜晚。 他聪明,冷静,狡黠。他不跟生人多话,却对大事小事都能了然于胸。 以他的能力,莫说身居潜龙卫天字营,就算是执掌左右卫,也绰绰有余。 天高任鸟飞,这样一个人不论在哪里都会无比耀眼,他却甘心屈居公主府,做一个没名没分的幕僚。 为什么?就为他对沈鸣鸢的情意吗? ——她不配拥有一个真正爱护她的人吗? 她当然配。若司徒信真的愿意做这个人,程云秀也会为她高兴。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程云秀总能感觉到,这个男人身上有一种危险的气息。 他藏起自己的谋略和能力,像一只沉睡的猛虎。 他如今不会对沈鸣鸢构成任何威胁,可是以后呢? 当他不甘心沉睡,发出震山的一啸,他还会像今天信誓旦旦说的那样,爱护沈鸣鸢吗? 程云秀和司徒信对视。这个世界上最在乎沈鸣鸢的两个人,在这个幽暗的夜里,无声对视。 “司徒信。”程云秀咬着牙,“我暂且信你。你不想让殿下知道你的心意,我也不会告诉她。但你答应我一件事。” 她一字一顿道: “你若是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我会亲手杀掉你。” 第121章 瓮中捉鳖 从三更一直谈到天蒙蒙亮。沈鸣鸢从帐里出来,正看到司徒信和程云秀两个人。 他们两个远远站着,却都盯着沈鸣鸢看。 细微的天光里,沈鸣鸢发现这两个人是同样的神色复杂。 沈鸣鸢愣了一下:“你们两个,有什么事吗?” 司徒信和程云秀又心虚地躲闪,纷纷挪开目光。 一头雾水,莫名其妙。 沈鸣鸢没工夫跟他们眉来眼去。 王工头抱着一本书册,跟在她的身后,也走了出来。 沈鸣鸢回头,目光炯炯,看向王工头:“王哥,你本不必与陈永清为敌,眼下既要交出这些证物,就没有回头路了。你可想明白了?” 王工头重重点头,脸上没有任何犹豫之色。 “当初公主在南鼓开仓放粮,我一家五口才不至于饿死。小人如今贱命一条,无以相报,若是这时再畏畏缩缩,就不必为人了。” “好。”沈鸣鸢抱拳,向王工头行了个武人之礼,“王哥义举,我先代兖州百姓谢过了。” 话不多说,三人立即上马。王工头与司徒信同乘,四人三马,迎着微白的地平线,朝兖州城而去。 - “你说什么?沈鸣鸢跑了?” 陈永清的声音有些颤抖。他刚刚从睡梦中惊醒,脑子里还是一片混沌。 听完下属的回报,立即清醒了过来。 他知道沈鸣鸢不好惹,吸取万松的教训,没有明着与之作对。 沈鸣鸢去哪里,他就跟往哪里,沿途极其配合, 背地里却始终派人盯着,若是稍有异动,他这边第一时间就能收到消息。 ——没想到还是让她跑了。 他心中怒极,破口大骂道:“废物,一群废物,养你们有什么用?” 五六个盯梢的手下半跪在地上。唐小松也在其中,低着头不敢说话。 水杯砸在唐小松的脚边,润湿了地毯,洇开一片。 唐小松下意识地躲了躲身体。 陈永清醒过神来,暂时压抑下心中的怒火,阴惨惨地抬起眼帘。扫视跪在面前的众人。 “当时是谁当值?” 手下中传来一道破音的声音,唐小松旁边的那个人开始不住地磕头。 “知府大人饶命,小人也没想到沈鸣鸢会强闯出门。小人已经去追了,可是她实在是……” 当啷—— 金属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打断了他的求饶。 一柄锋利的短刀落到了他的面前。 宣告了他的命运。 他颤抖着捧起面前的匕首,声音中充斥着恐惧。 “大人,小人不是故意的。大人若是给小人一个机会,小人必定会……” 噗嗤—— 刀锋没入血肉。直到鲜血从胸口缓缓流出,这人还是一脸的惊恐和不可置信。 他双手捧着的匕首,已经落入一个人的手中,被那人紧紧攥着,掼入自己的身体。 生命一点一点消散,视线渐渐模糊,他却认出了眼前这人。 “唐小松,你……” “四哥。”唐小松的声音冷漠,不带任何感情,“家有家规,这次我们都是立过军令状嗯。若你不自裁,大家都得死。” 老四的咽喉中发出一道绝望的呜咽。 生命的最后时刻中,他忽然意识到真相是什么。 沈鸣鸢若是要逃,月黑风高之时逃走才是上策。怎么可能等天光大亮才要逃走? 一定是晚上发生了什么。 而晚上值夜的人,正是杀死自己的唐小松。 ——是了,是这样! 他的脸上露出一道诡异的笑容。 “唐小松,是你,你……” 一定是沈鸣鸢在唐小松当值的时候逃走,并且换了一个身材和自己相似的女人。 她之所以要白天逃走,就是因为如果不逃,身为冒牌货的自己,到天明时一定会败露身份。 他们演这么一出戏,是因为沈鸣鸢需要一段不被打扰的时间。 而这中间,必须要有唐小松的配合。 ——是他,一定是他! 他做了内贼,配合沈鸣鸢逃离陈永清的监视,与之交换的,则是唐小松本人,可以从这瞒天过海地骗局中摘干净自己、逃出生天。 他眼下的行为,分明是灭口! 想明白一切。他的表情变得扭曲二癫狂。 他几乎是想要嘶吼着喊出一切?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已经说不出话。 生死之间想明白了前因后果,他却只能发出“啊啊”的喑哑声。 最后无力地倒在地上。 血洇开了一片,房间中是难闻的血腥味道。 陈永清上前两步,脚步停在这个少年人面前。 “狠厉,果决,绝不留恋兄弟之情。代行家法。你很有趣。” 唐小松没有说话。 “你很有趣,叫什么名字?” 感受到兄弟们的目光齐刷刷地停驻在了自己的身上。唐小松心中冷笑一声。这么多年,他们从未将他当过兄弟。 他们为陈永清出生入死,他们出生,却让唐小松去入死。 兄弟之情?这就是所谓的兄弟之情吗? 唐小松的嘴角闪过一丝残忍的冷笑,他不卑不亢抬头,注视着陈永清: “启禀大人,小人唐小松。” “好。”陈永清抚掌笑道: “有你带队,将沈鸣鸢给本官找出来,你可有信心?” “小人领命!” 话音刚落,房间外面传来整齐的甲胄声音,似是有什么人,将他们包围了起来? 陈永清的脸色骤然变得惨白。慌乱之间,他茫然问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谁都说不出个所以然。 不多时,外面响起一个中年男人洪亮的声音。 “陈永清,嗯贪墨河堤钱款,偷工减料之事已经败露。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不快出来束手就擒?” 这声音无比熟悉,分明是沈鸣鸢身边那个车夫老杨。 陈永清这才意识到,包围自己的,是沈鸣鸢的亲卫营。 罪行已经败露了,满盘皆输。 他绝望地看向门口,就在此时,唐小松忽然从一地血泊中站起身来。 他脸上的笑容越发诡异: “知府大人莫要慌张,小人有个办法,包管大人全身而退。” 第122章 “追!” “他奶奶的!老子原本以为,这人拿下了万松,是个刚正不阿的好官。想不到他藏得深啊!” 李虎叉着腰,站在沈鸣鸢的身边,不停地发牢骚。 多日前程云秀找上山寨,李虎一听是沈鸣鸢有求,恨不能长一双翅膀飞到兖州城。 虽然这一次沈鸣鸢找的是梁三娘,但他还是带着结巴一起过来了。 沈鸣鸢离开南鼓的时候,让老杨往山寨里送了几只乌鸡,和一些名贵的药材。 梁三娘有武功底子在,又好吃好喝养着,身体恢复得很好。这一次不跟人交手,只是扮作沈鸣鸢的样子,问题不大。 她兜了个圈子,甩脱陈永清的盯梢,回到宅邸的时候,正好赶上沈鸣鸢回来。 带回王工头,和指控陈永清的证据,沈鸣鸢也不需要再小心翼翼。 她派程云秀先走一步,去召集亲卫营。到天明时分,正好将陈知府包围在府中。 沈鸣鸢不是第一天怀疑陈永清的。看到柳浅音尸体伤口的那一刻,她就本能地觉着不对劲。 徘徊于兖州的这些日子里,她走访民间,解决了不少繁杂的事务,陈永清也无比配合。 但沈鸣鸢对此人的怀疑却越来越深。 ——如果不是他有意放纵,他的治下怎会出现万松那样的人? 运筹帷幄多日,收网就在这一刻。 李虎犹在骂骂咧咧,程云秀眉目横了过去,他就赶紧闭上了嘴。 程云秀没有说话,只是又看了看身旁的老杨。 老杨已经换上了一身铠甲。平日里他胡子拉碴,像个不修边幅的糙汉。 如今铠甲在身,英姿飒爽,像换了个人似的。 亲卫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陈永清围在房中,他走上两步,朗声说道: “陈永清,你贪墨河堤钱款,偷工减料之事已经败露。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不快出来束手就擒?” 房间里没有动静。 老杨回过头看一眼沈鸣鸢,沈鸣鸢没有说话,而是拨开两个保护的亲卫,准备走上前去。 程云秀下意识地拉了她一把,她回过头,露出一点点微笑,朝着程云秀摇头。 说着她来到老杨的身边。 她的声音没有老杨洪亮,但她知道,房间里面的陈永清能听到。 她说:“陈永清,你是兖州知府,朝廷三品,跟万松不一样。你的案子要交由京城裁定,即便落入我的手中,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生命危险。但你若是再耍什么花样,亲卫就会将你射杀在当场,本宫本宫说到做到!” 静默。 天色亮了起来,乌云如稠。 所有人都猝不及防的一瞬间,房门忽然洞开。 一柄利剑像毒蛇一样蹿了出来,直直朝着沈鸣鸢而来。 沈鸣鸢眼睛都没眨一下,当即拔出雪凝,抬手一斩。 利剑“咔嚓”碎成两截,刚刚落在地面,发出“当啷”的声音,沈鸣鸢就已经飞身掠起。 房间中冲出四五个手持武器的人,瞬间将沈鸣鸢团团围住。 沈鸣鸢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屈膝纵身,在地面上一弹,落在一人肩上再次借力,呼吸之间就已经到了几个人身后、房间的门口前。 利箭声“咻咻咻”地响起。沈鸣鸢头也不回,他背后的几个人,就已经被亲卫射来的利箭钉在了地上。 沈鸣鸢的亲卫手下都很有分寸,这几箭无比精准,都没有射到这些人的要害。 此起彼伏的哀叫声中,响起程云秀清冷的话音: “拿下,要活的。” 亲卫在沈鸣鸢的身后抓人,沈鸣鸢却已经先行一步来到房间中。 房门洞开,房间的地板上正躺着一具尸体。 血还在流。 这人沈鸣鸢看着眼熟,和刚刚那几个人一样,是陈永清身边的死士。 曾经监视过她。 门外的亲卫一拥而上,将这几个死士控制在手中。司徒信则飞身上前,落到了沈鸣鸢的身边。 同样看到了这具死尸。 “怎么样?” “少了一个人。” 他们某个地对视一眼,在彼此的眼睛中找到了答案。 “唐小松!” 声音未落,他们二人的眼前忽然闪过一道白色的烟尘。 眼前都是呛人的白烟,连近在咫尺的人几乎都看不清。 “小心!”司徒信几乎是下意识地出言提醒。 这样的偷袭,她若是毫无防备,很有可能遭到暗算。 白烟中抢出两道黑影,沈鸣鸢想都不想流追了上去。 “砰——” 又是一道弹丸,猝不及防地,彻底阻碍了她追击的道路。 烟尘良久才渐渐消散。沈鸣鸢咳嗽了两声,跟司徒信又互看了一眼。 ——是唐小松,带着陈永清逃跑了。 程云秀凤尾刀已经出鞘,她斩开白烟,来到沈鸣鸢的面前。 一双丹凤眼杀气腾腾。 “公主,怎么办?” 沈鸣鸢的声音像九幽归来的修罗。 她挽了一个剑花,将雪凝剑收回剑鞘之中。 目光凛凛,她说道:“追!” 第123章 怕水之人 朝阳穿不破层云。刚刚升起的太阳,北浓重的乌云层层盖住。 铅色的浓云仿佛能滴出墨来,远方浓云滚滚,似是在酝酿一场大雨。 兖州城郊的黄河边。有低飞的燕子盘旋。 渡头系着一艘小舟,正随着奔流的河水不安地冲撞。 被河水裹挟着流出去,又被绳索牵引着戛然停下。 唐小松远远指着这艘小舟,对陈永清道:“陈大人,眼下我们只需乘坐这艘小舟渡过黄河,就可以逃出沈鸣鸢的追捕了!” 陈永清有一些迟疑。他抬起眼睛,不安地看向唐小松,仿佛要在他的脸上找到一些安全感。 可是下一刻,喊杀声就近在迟尺,沈鸣鸢的亲卫,已经追了上来。 时间紧迫,若是再迟疑,就要被沈鸣鸢擒拿在手了。 陈永清不敢迟疑,慌慌张张提起衣服的下摆,抓着绳子,去扯那条渡船。 他是读书人,手上本来就没有力气。此时河流湍急,滚滚向东,更是让他站立不稳。 她一个趔趄踩空,踏进河里。唐小松忙伸手如拽,好歹是把他拉了起来。 唐小松提着百十来斤地陈永清,一个纵跃,落再船中。 他的手里还捏着那柄匕首,连陈永清已经坐稳,当机立断,斩断绳索。 小船薄得像一片树叶。没有了绳索的束缚,骤然被激流卷入,朝着下游的方向而去。 沈鸣鸢带着人已经追到了近前。 唐小松练过武功,脚程很快。 亲卫军发现他的踪迹的时候,他已经快到河边了。 但他毕竟只是个家养的打手,武功轻功都马马虎虎。 沈鸣鸢、司徒信、程云秀这样的高手,追了半程,就已经看到了他的人影。 亲卫军有些追不上他们的节奏,被稍稍甩在后面,落后了一截。 沈鸣鸢在最前面,司徒信紧随其后。 眼看陈永清要乘着唐小松的小船逃之夭夭,她想都没想,凌空飞身,跃出两丈的距离,稳稳落在船上。 她当仁不让,决不放纵陈永清和唐小松逃亡,宁可一身犯险。 那一瞬间,司徒信的脑子是停滞的。 他几乎没有思索片刻,就跟在沈鸣鸢的身后,同样落在了船中。 “你们两个!” 程云秀也想跟上,可是她方才犹疑了片刻,动作已经来不及了。 风浪很大,整艘船都在湍急的河水中颠簸。这一念之间的迟滞,小船已经驶离了岸边。 程云秀在河边看着船上几人,骂骂咧咧地念叨了两句。 很快亲卫就来到了她的身边。 “程将军,我们怎么办?”他一边说,一边拉满了手里的弓,弓箭正对着穿上的陈永清。 程云秀却压住了他的箭杆,脸色凝重,紧紧皱着眉头。 “别着急,殿下还在船上。” 说着她回过身。 亲卫营已经陆陆续续聚拢在她的身边,她听到人群里传来骂骂咧咧的声音。 李虎的大嗓门尤为明显。 浓云重重,远处传来雷声滚滚。 雨水大滴大滴地砸了下来,很快就形成了细密的雨势。 程云秀恨恨地看向舟中,咬着牙对亲卫营下了命令: “先去找船。” 杜冲收拾弓箭就要加入寻船地行列,程云秀却一把拉住了他。 “你留下。”她一边说,一边抬起手指,遥遥指向船上的唐小松和陈永清。 “你的箭给我对准了那两个人。若是敢对公主不利,就把他们给我射成刺猬!” 暴雨来得极快。刚刚还在打雷,眼下就已经落下了雨滴。 薄薄的小舟随着波浪颠簸,沈鸣鸢落上来时,舟身就是一沉。 司徒信来时,又是一晃。 沈鸣鸢没想到司徒信会跟上来,她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问道: “你不是怕水吗?跟上来干什么?” 司徒信:…… 他当然怕水,他站在船上,看着两边的河水,只觉得两眼发黑,好像下一刻就能晕过去。 可是看到沈鸣鸢以身犯险的那一刻,他想都没有想,就尾随了上来。 ——这该死的保护欲。 他语塞着,不知道怎么回答沈鸣鸢的问题。 眼前的唐小松却打断了这一切。 唐小松双手举着匕首,颤抖地指向沈鸣鸢和司徒信。 “你们别过来,都站着别动,不然,不然……” 他的眼神四下慌乱看看,盯上了身后面如菜色的陈永清: “你们若是过来,我、我就杀了他!” 他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一把将陈永清的脖子搂在臂弯里,用锋利的匕首尖对准陈永清。 上面还带着血迹,凄厉可怖。 陈永清:??? ——这人不是救自己的吗,怎么转眼就被拉来做人质了? 他一头雾水,就被唐小松摁在了怀中。 沈鸣鸢见唐小松很反常,忙大声说道: “唐小松,你冷静,我们不会伤害你,你把陈永清交出来!” 司徒信的腿有点软,但他还是帮腔道:“唐小松,你忘了我跟你说的话了吗?公主殿下一言九鼎,你为我们做事,绝对不会亏待你的。” “为你们做事?哈哈,真是好笑!”唐小松忽然失控地笑了起来,“如果不是你们,我又怎么能有这个机会,能够亲手杀掉他?” 咔喇喇—— 一道闪电撕开云层,照亮了唐小松的脸色。 那是一种近乎癫狂的残忍。 “他陈永清还在做县官的时候,当年我的家人得罪了他的儿子,一家人被冠以莫须有的罪名斩首示众,含恨而亡。身为人子,这仇我怎能不报?隐忍多年,我终于有了这个机会,哪里轮得到你们来指手画脚?” 沈鸣鸢仿佛被划过的闪电击中一样,一道灵光闪过。 她忽然意识到,唐小松当初为什么会那么配合司徒信。 陈永清于他而言,根本不是主人,而是仇人。 从他答应司徒信设局的那天,就开始安排自己的复仇计划。 他故意带着陈永清逃亡,其实就是为了把他带到提前准备好的船上,将他杀死,再借着滚滚奔流逃之夭夭! 想明白一切,沈鸣鸢就有了对症下药的计策。她说:“只要陈永清被捉拿在案,以往一切冤案都要推翻重查,请你相信我,你的家人,一定会沉冤得雪的!” 唐小松的眼睛中,闪过一道浓郁的悲伤,转而又对沈鸣鸢说道: “公主殿下,你是个好人,自打你来到兖州,兖州官商恶霸都收敛了很多。但你来得太晚了,就算你带走陈永清,又怎能让我的家人,再一次出现在我的面前?” 他又发出一道绝望的大笑,举起手中的匕首,就朝陈永清的胸口刺去。 来不及了! 沈鸣鸢想都没想,直接纵身扑了上去。她一把夺下唐小松手里的匕首。 剧烈的行动让小船失去了平衡,沈鸣鸢扑到唐小松的身上,收势不及,和唐小松一起跌进了水里。 黄河滚滚,看得人眼晕。 然而此时,对这滔滔河水的恐惧,在司徒信眼里,却远不及沈鸣鸢的性命重要。 想都没想,他朝着沈鸣鸢落水的方向,一个猛子,扎进了水中。 第124章 救 翡玉江的水,倒映着四周围的青山,一片苍绿。 已被残阳和鲜血染得通红。 寒冷的江水几乎要渗进骨头缝里,将陆文奚的灵魂夺舍殆尽。 蚀骨之毒,在他的血脉之间扩散开来。 他被江水颠簸着,不知道往哪个方向去。 “少主!” 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 他刚刚张嘴,水就灌进他的鼻腔和口腔。 他努力地伸着手,却找不到正确的方向。 生死之间,时间的流速变得极其缓慢。 他的意识仿佛停滞了,脑海却闪过无数画面。 被凿出一道口子的船底,喷涌而出灌满船舱的江水。 口蜜腹剑的楚王,蠢蠢欲动的陆文柬。 遭逢暗算的玄贞营,染红江水的鲜血,横亘江面的死尸。 朦胧中他听到一个温柔的声音,呼唤他的名字。 “文奚。” 他伸出手去,想去抓那个人,却只抓到冰冷的江水。 “文奚。” 声音时远时近,他抓不到。 近乎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文奚。”那个声音倏然来到了他的耳边,“活下去。” ——活下去。 那是她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她独自咽下了爱人背叛的绝望,咽下了族人被屠的憎恨,眼下了兰庭十年的怨愤。 那样艰难,她却一直微笑,像阳光一样温暖和煦。 知道她把尖刀插进心脏、鲜血喷涌而出的那一刻,她还在对他微笑。 她说: “文奚,活下去。” 混沌中,陆文奚抱起一根倾倒的桅杆,借着浮力,勉强浮了起来。 他的身体被桅杆挑出水面,鲜血混杂着江水,从口鼻中流出。 寒冷,疼痛。 宛如一具尸体。 他的一切,几乎都在翡玉江的血战中灰飞烟灭。 他的权力,他的部下,他的健康,他身上的那些虚浮之名。 只勉强剩下半条命。 凭着这半条命,他最后还是活了过来。 为了他,救他一命的司徒信却成为卢孝文魔爪下的亡魂。 得宝找到了他,玄贞营也找到了他。 楚王千算万算,却没有算到他还留着一条命。 只要有命在,他陆文奚,总有一天会杀回梁都。 他要斩下楚王的头颅,献祭在母亲的衣冠冢前。 他要让楚王党羽跪在翡玉江边,让葬身江水的亡魂安息。 他要活。 浑浊的河水里,他睁开了眼睛。 黄河水裹挟着浓厚的泥沙,视线是模糊的一片。 一缕头发从他的眼前掠过。沈鸣鸢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被河水推着,往水底沉去。 阿鸢—— 他想叫她。 一张口,泥沙先灌进他的嘴中。 他慌张地呼出半口气,调整姿势,像一条鱼一样,追着沈鸣鸢的身体,游了过去。 他奋力地伸出一条胳膊,穿过她像水草一样的长发,将她捞在怀中。 他用身体紧紧地箍住她的身体,几乎要将她按进自己的胸膛。 沈鸣鸢还有一些残存的意识,她触碰到他的身体,几乎是出于求生的本能,紧紧抱住了他。 他刚离开兰庭,就被送到了祈月的身边。 那个仅仅比他大八岁的女人,却比父亲还要严厉。 她一次又一次把他扔进玄贞营地边的河水里,毫不留情。 他呛了无数口水,几乎把肺脏咳嗽出来,才换来了极好的水性。 若不是无法战胜心中的恐惧,他本应是江水中一尾自由自在的鱼。 如今他终于又遨游在水中。 他怀抱着昏迷的沈鸣鸢,伸出一条胳膊,分开湍急的河水。 借着水流的力量,他往前游了一段,从河面上钻出头来。 大颗大颗的雨滴砸在河面和他的脸上。他有些睁不开眼。 河水奔流声和急雨滴落声,也让他听不清远处的声音。 雨水从眉毛上滴落,顺着脸颊的曲线,汇集到下巴。 他的面具已经不知所踪,那道假疤痕也脱落了大半,挂在脸侧。 远远地,他好像看到几艘小船朝着唐小松的那条船驶去。陈永清还在船上,唐小松却不知所踪。 他想游去岸边,却被湍急的河水往下游冲。 没有办法,他只能护住沈鸣鸢的头,让她不被河面上迅猛的杂物撞到。 一边随波逐流,一边想办法靠近河岸。 船上的一切发生得太快,完全出乎了程云秀的意料。 她们寻船的速度已经够快的了,但还是晚了一步。 陈永清倒是好模好样地活着,坠入河水中的沈鸣鸢却不知道去了哪里。 她还穿着一身沉重的铠甲,就要往水里扎,还好被老杨一把拉住。 老杨鄙夷地看她一眼:“你会游泳?” 程云秀窒了一下,急得跺脚,高声道:“将士听令,会游泳的,都给我下水去……” 话还没有说完,河上已经传来“扑通扑通”的声音。 亲卫们比她还急,脱了铠甲,就往河里跳。 她不识水性,就在船上焦急地等。 没过多久,河上传来一个惊喜的声音:“找到了!” 程云秀眼睛一亮,见惊呼从杜冲那里传来,忙往那边赶。 三步来到船头,船身一倾,老杨差点掉下去。 可她刚走上前来,脸色就是大变。 她阴沉着表情,没好气地看河里傻兮兮的脑袋: “你看看你找的是个啥!” 兴高采烈的杜冲低头一看,笑容僵硬在了脸上。 这人面目惨白,双唇紧闭,是个男的,哪里是他家公主。 分明就是那个不省心的唐小松。 杜冲当即松开手,唐小松刚刚离开河水的半个身子,又“扑通”一声掉进河水中。 杜冲啐了一口,恨恨地骂道: “狗东西,死了算了!” 第125章 孤舟老翁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河面上风雨大作,远处雷声隆隆,,一道苍老的声音却在天地之间游荡,像一根强韧的蒲草,不曾断绝。 河水湍流裹着司徒信和沈鸣鸢的身体。雨还在下,寒凉的河水里,司徒信感受到自己的体温正在渐渐流失。 他身上有毒,本来就禁不起长时间的消耗。 何况现在在水中,体温流失得很快,他还带这个昏迷不醒的沈鸣鸢。 他有些乱了分寸,在雨中焦急地寻找,忽然听到河面上传来歌声。 他在河里翻了个身,朝着河中间望去。 远远地,他看到河中隐隐约约有个黑点。 歌声就是从那里飘来的。 他心中一喜,朝着那个方向游去。一边游,歌声也渐渐更加清晰。 他听清了里面的内容。 “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 这分明是由《庄子》中的几篇改编而来。 待游得近了些,他才发现,刚刚那个黑点,其实是一艘乌篷船。 乌篷船的船头,坐着一个老人。他头戴斗笠,身披蓑衣,透过这身行头,能勉强看出下面雪白的头发。 斗笠挡着他的面容,司徒信看不清这人的样貌。但从他中气十足的声音里能听出来,这位老人精神矍铄,老当益壮,一点不输于年轻人。 河水的波涛将小船推到风口浪尖,船身随着风雨在河面上摇摆。老人却稳稳坐在船头,悠然自得。 他的手里提着一根钓竿,竟像是在钓鱼。 ——怪是怪了些,但现在,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他抱着沈鸣鸢往乌篷船那里游去,绕过船头,直接来到船身侧边,一把抱住船舷。 船身一斜,仿佛要倾倒一样。 他攀住船舷不敢动作,双臂将沈鸣鸢护在怀里。 在他的帮助之下,沈鸣鸢无力的两条胳膊,终于趴在了船舷之上。 在重力的影响之下,她的身体向船舱内倒去。 水中的下半身又能凭借浮力,司徒信轻轻一抬胳膊,沈鸣鸢的身体就脱离了湍急的河水,进入了船舱之中。 司徒信见她安全了,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攀住船的边缘,在水中一蹬,撑起身体,也来到了船边。 沈鸣鸢一个大活人上船,船身剧烈地颤抖。 船头的老翁却好像无知无识一样,自顾自地唱着歌。 司徒信翻进船舱,还没有停稳身体,船头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噫!” 老渔翁惊呼一声,陡然收杆。 他手腕一抖,鱼线另一端的重物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落在了鱼篓之中。 “啪啪”两声,竟是一杆两条鱼。 他乐道:“哪里来的两条大鱼,这样的风雨天气,是来老夫船中躲雨的吗?” 司徒信正拖着沈鸣鸢往乌篷下面躲,听到这话,白皙的脸瞬间有些发烫。 他僵了片刻,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过了好一会,才有拖起沈鸣鸢,把她彻底拉进船中。 雨水“啪嗒啪嗒”地砸在雨棚上。狂风将雨滴卷进船舱深处。 司徒信怕沈鸣鸢被雨淋到,故意挡在她的身前,然后朝向船头的老翁。 “老人家,借船栖身,冒昧打扰,实在抱歉。” 老翁却没有理他。 他推开鱼篓的盖子,恋恋不舍地看看鱼篓中。 两条鲤鱼在鱼篓里此起彼伏地挣扎,不断发出声响。 老翁摇头感慨道:“十年修得同船渡,老夫与你们两个,也算有缘。同载一段,不妨事的。” 他对着鱼喃喃自语,压根没有理会司徒信。 司徒信却听出话外之音,恭敬道:“老人家仁慈,晚辈感激不尽。” 老翁这才懒洋洋地睨了一眼沈鸣鸢。 沈鸣鸢如今的样子有一些狼狈。她的衣服被彻底打湿,头发也跟凌乱,成绺沾在脸侧。 她溺了水,呼吸幽微,几乎不可察。 脸色也像死人一样苍白。 司徒信见状,当即弯下腰,将沈鸣鸢抱在怀中。他坐在沈鸣鸢的侧后方,让沈鸣鸢的头贴着自己的胸膛,单手抵上她的后心。 内力凝聚掌心,正要送入沈鸣鸢的身体时,一道白光忽然闪过,打在了司徒信的手背上。 那是一根金属鱼钩。 锋利的鱼钩在司徒信的手背上划开一道血痕,老渔翁手一抖,鱼钩又在鱼线的牵引下回到了他的手中。 司徒信愣了一下。 “女娃溺水,用内力救她自然可行。只是你也是带病之体,用内力救她,不怕自己暴毙当场吗?” 这是他对司徒信说的第一句话,却让司徒信身体一僵。 这老头眼光确实毒辣,一眼就看出了司徒信的目的。 他的武功也很好,一鱼钩就打断了司徒信的运功。 他甚至能看出来,司徒信身上带着毒,也是个飘蓬一样的身体。 可是…… 司徒信没有跟老渔翁行礼。 他紧紧将沈鸣鸢抱在怀里,试图用自己的温度温暖沈鸣鸢冰冷的躯壳。 但他忘了,他的身体本就比常人冷一些。 他这样的人,怎么能温暖沈鸣鸢呢? 司徒信重新将内力凝结在掌心。这一次,他缓缓开口,声音无比坚定。 “我要救她。” 手掌贴上沈鸣鸢的后心,内力灌入沈鸣鸢的身体。 她苍白的脸恢复了一些血色,咳嗽两声,吐出一口河水。 司徒信的眼前一阵发黑,但他的手却坚定有力。 他另一条胳膊紧紧揽着沈鸣鸢的臂膀,不让摇摆不定的船舱碰到她的身体。 老渔翁轻轻摇头:“痴男怨女啊……” 又是一道弧线划过,一个小瓷瓶落在了司徒信的脚边。 司徒信捡起来,发现里面是一颗丹药。 “老人家,这是……” 他的身体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声音无力,几乎幽不可闻。 老渔翁无奈说道:“吃了它,还能留一条小命。” 司徒信立即会意。 他单手拔开瓶塞,将药丸倒入掌中,就往沈鸣鸢的牙缝里送。 咻—— 鱼钩又一次飞来,不客气地再次划破司徒信的手背。 “女娃都被你救了,还吃什么灵丹妙药?龙肝凤髓七七四十九天成药,老夫是救你的命,你却只顾着给她吃?” 他愤愤地骂道:“不争气的东西,他是你什么人,你就这么不要命地救她?” 司徒信苦笑一声。他看沈鸣鸢的脸上恢复了血色,这才乖乖把药丸塞进自己的嘴里。 然后说:“她不是我什么人,只是我希望她活着。” 说完,嘴角忍不住扬了扬。 盯着沈鸣鸢,像是盯着这个世界上最贵重的宝物。 老渔翁却在后面恨铁不成钢地叹气:“文奚皇子,鸣鸢公主,斗了这些年,竟能在老夫这艘破船上生死与共。老夫也算大涨见识,开了眼咯!” “老人家不要乱……”司徒信话没说完,忽然反应过来,沉声追问下去,“你刚刚,说什么?” 第126章 兰庭往事 “月姐,程云秀已经派人找了一个时辰了。” “还没有找到吗?” “……” 沉默了片刻,祈月才长长出了一口气。 她和部下在堤坝北边的一间破庙里落脚。 破庙的房顶经被风侵蚀得无比稀薄,密集的雨水顺着茅草滴落了下来,落在地上,汇成一片水洼。 祈月若有所思地盯着破庙外密集的雨幕,面带愁容,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她的周围站着几个玄贞营的部下,虽然都穿着朴素的衣裳,但从他们严肃的表情上依旧可以看出,这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部队。 他们都没有说话,破庙里只有雨水砸在房顶上的声音。 祈月抬起手臂。她的手肘处安装着两根银色的异形钢刃,雨水滴落在钢刃上,她伸手去擦干净。 沉默了很久,才对部下说:“寒羽还没有回来吗?” “没有。”部下回答,“是否要属下派人去寻?” 祈月轻轻摇头:“应该是寒羽有所收获,若是到了合适的时机,他会回来的。我们还是先寻找少主的下落。” 她走了两步,离开破旧房檐的庇护,走到破庙前的台阶上。 她心事重重地抬头,看向阴沉沉的天。 天际浓云滚滚,看不出光的方向。 就像她,像九嶷族,像玄贞营,像她那苦命的少主。 在这个风雨飘摇的世道,于刀光剑影里苦苦挣扎。 当年族长把族人和少主交给年少的她,她用幼小的肩膀撑起这个支离破碎的种族,没有丝毫犹豫。 这些年她如履薄冰,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难,却也还是跌跌撞撞走到了今天。 ——若不是翡玉江那场恶战…… 她想起无端丧命的手足,和身负奇毒的少主。 累累血债,自然都要算在楚王的头上。 楚王是梁帝的亲弟,也是大梁最位高权重的皇亲。 他对皇位的觊觎不是一天两天,早在二十五年前,就曾经发动过一次宫变。 那一夜,他的剑几乎斩下梁帝的人头,若不是族长神机妙算,大梁早已经改朝换代了。 她是九嶷山最美丽最聪明的一朵玉兰花,她的人生原本不应该被禁锢在深宫内院之中。 但族人式微,为了在九嶷山谋求生存,她的父亲选择了联姻,将她嫁给比她大了二十岁的梁帝。 她年轻、美丽,聪明、善良,她在梁宫的第三年,就集六宫宠爱于一身。 也是在那一年,楚王逼宫,带人杀进皇宫。 她率领玄贞营,以血肉之躯结成最后一道城墙,与楚王的部队在宫禁中激战五个时辰,坚持到勤王之师的到来。 三日后,楚王被囚行宫,她率领玄贞营亲自押送和把守。 深宫之中,出了一位能文能武的皇妃,举朝震惊。 然而劝谏之言如同雪片,自此再没有停下来过。 那个时候祈月刚刚懂事,她从父母那里听过一些只言片语。 大都是一些“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老生常谈。 皇帝扛不住舆论的施压,不得不将崭露头角的她送回后宫。 玄贞营大权落入旁人手中,她从一个踌躇满志的新任族长,变成一个深宫内禁的普通宫嫔。 她是个无比豁达之人。杀伐将军她做得,贤妻良母她也做得。 于是陆文奚出生了。 陆文奚继承了母亲的聪明和勇敢,老皇帝爱极了这个聪明的幼子,可是被当时的皇后算计,抓周那日,他抓起一柄小刀的同时,还误打误撞抓起小宫女趁乱混进去的御玺。 让皇帝当场变了脸色。 皇家之人,本就对一些捕风捉影的鬼神之说深信不疑,抓周又是一个孩子最重要的仪式,预示着他未来的人生道路。 若他只是抓刀,身为皇子,冲锋陷阵,开疆扩土,自是好的。 若他只是抓御玺,他也不是没机会封太子继承皇位。 可他偏偏都抓了。 钦天监被楚王的人使了银子,整日编造一些“不祥之兆”来磨皇帝的耳朵根。 ——何况他的御玺,为什么会无端出现在孩子的抓周仪式上,会不会是那个异族女人其心必异,故意为之呢? 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就开始生根发芽。陆文奚不到两岁那年,她因为一些莫须有的小事,彻底被废。 皇帝为她修建的兰庭,变成了她的囚笼。 甚至成为埋葬她生命的坟墓。 她和他的孩子,在那里生活了整整十年。 冷宫的生活缺衣少食,无比艰难。她身为兰妃的那些年里善待宫人、广结善缘。 一朝落难,爱人对她弃如敝履,姐妹对她落井下石,深宫里那些最底层最艰难的宫人,却让她见到了冰冷宫廷中仅有的温暖。 兰庭高墙下狗洞的修缮被人们刻意遗忘,在那一方小洞里,几乎满足了幼年陆文奚的全部需求。 长身体需要的粮食肉菜、生病需要的药材药方,习武需要的木刀木剑。 六岁那年,宫里的工匠,还给他做了一只会动的木头鸟。 木头鸟的鸟腹那里有一处机关,只要一拉绳线,就能扑棱棱地飞半天。 幼年的陆文奚,无数次放飞那只木头鸟,希望它能越过兰庭的高墙,看一眼外面的世界。 梁盛边境的摩擦越来越频繁,因朝中缺少良将,昔日沦为阶下囚的楚王,又被重新启用。 而力克楚王的她,却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傍晚,选择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祈月不知道那一天的兰庭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只记得自己被皇帝召入宫中,领走了十岁出头的陆文奚,带着他回到了玄贞营。 那个素未谋面的孩子很安静。空旷的大殿上,他乖乖给皇帝磕了三个头,然后默默拉起了祈月的手,离开了生活、或者是被囚禁了十年的宫廷。 十二岁的孩子,背负了后宫外廷的倾轧与争斗,背负了族人母亲的血债和深仇。 如母如姐的祈月,不敢给他片刻喘息的空间。她像训练野兽一样地训练他,让他迅速成为一个坚强战士。 大汗淋漓、伤病满身,她心如刀割,却不敢有丝毫懈怠。 他在兰庭的十年读书习武,没有落后分毫。来到祈月身边的这些日子,更是发愤图强、悬梁刺股。 祈月知道,作为她的儿子,他不会有太长久的太平日子,那些黑暗中的敌人,没有一个不希望他去死。 但祈月没有想到,这样艰苦而平静的生活,竟然没有过够两年的时间。 这世界上,怎么会有父亲,舍得让十几岁的儿子上战场? “最爱的宫嫔”在兰庭十年已经成为一个笑话,如今连她最后的血脉,那些人都要赶尽杀绝。 祈月带着玄贞营护在他的身边,可是又能护多少? 他的太子哥哥心疼他,前脚上书劝谏,后脚就被罚闭门思过。 皇帝年近迟暮,身体孱弱。大权旁落到楚王手中,他沦为一个杀伐的工具人。 楚王利用他为质子入梁都的机会,让陆文柬演一出狸猫换太子。他身中剧毒,隐姓埋名,在敌人的身边小心潜伏。 如今,为了救那个女人落入黄河,再一次下落不明。怎能不让人揪心? 雨水大颗大颗地砸进祈月的头发里。她幽幽地叹气:“族长,您在天之灵,一定要保佑少主啊。” 第127章 “老人家这是,在攒功德呢?” 小船终于靠了岸。 老渔翁没有搭理船中的一男一女。司徒信深深看一眼沈鸣鸢,将她背了起来。 她的衣服浸饱了水,比上一次要重一些。司徒信将她背在背上,打算跟随老渔翁的步伐,去他家蹭住。 没想到老渔翁没急着下船,倒是先提起了他的鱼篓。 鱼篓里的鱼折腾了一路,已经没了精神,死气沉沉地躺着。 老渔翁却乐呵呵地打开鱼篓的藤编盖子,将鱼篓倾斜起来,放在水中。 河水漫灌进鱼篓,里面的两条鱼很快恢复了活力。 摆着尾巴,先后离开鱼篓,往河水中游去。 先钓鱼,后放生,司徒信属实没有想到。 他疑惑问向老渔翁:“老人家这是,在攒功德呢?” 老渔翁抬起脑袋。斗笠下的脸皱纹横生,像一颗核桃。 他抬起眼皮,没好气地瞪一眼司徒信: “老夫听说文奚皇子素来杀人不眨眼,是个出了名的修罗王。怎么在北盛半年,嘴都变得碎起来了?” 司徒信:…… 好像……是有些…… 他不自信地回忆了一下。不是在北盛的半年,好像就是在沈鸣鸢身边的这几个月…… 他拖着沈鸣鸢的后膝窝,往上蹭了蹭,将她背得紧了一些。 他恨铁不成钢地叹一口气。 原本背负新仇旧恨,怎么心里有了姑娘,就做起那乐不思蜀的刘阿斗了呢? 可是想到沈鸣鸢,他的嘴角又忍不住上扬。 最开始是惺惺相惜,都察院那夜,他也是真的想用一副残躯换沈鸣鸢许诺他梁盛和平。 那个时候他清醒地知道,作为对立的两个人,他们此生没有机会走到一起去。 到了后来,他就越来越舍不得这个姑娘。哪怕她脑子一根筋,根本不会分辨男女之情。 ——但也不是坏事,至少卢绍尘、林书语那样的,也骗不到她什么。 在她身边,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那是离开兰庭后不曾拥有的。 他贪恋那种轻松,不舍得放弃那种轻松。 他也无知无识地享受着那种轻松。 直到现在他才警觉起来。 他毕竟不是司徒信,他在沈鸣鸢身边的权宜之计,也毕竟不会长久。 风浪里垂钓的奇怪老头道出他们身份的那一刻,他才惊觉,自己已经越界太久了。 他有些迟疑,所以他没有像以前那样,打横将沈鸣鸢抱在怀中。 而是把她背在了背上。 老渔翁将两条鱼放归河中,又沥干净鱼篓里的水。 他手腕一抖,扛起鱼竿。往河边的小屋走去。 司徒信背着沈鸣鸢跟在后面。 雨还在下。虽然不大,但砸在身上也不舒服。 他从船舱里找出一件多余的蓑衣,又舍不得穿,尽数套在了沈鸣鸢的背上。 他被淋得难受,想快点去小屋里避雨。 老渔翁偏偏走得四平八稳,一步三摇,让他心里直着急。 待来到小屋中时,他已经被淋成一只落汤鸡。 凌乱的头发不断滴水,英俊的面庞也遮不住满脸的疲惫。 他小心把沈鸣鸢放在床上,这才顾着跟老渔翁行礼。 老渔翁却不理他。 这间小屋不大,东西不多,大都是简单的生活用品。 放眼望去最多的就是各类渔具,鱼竿鱼篓不计其数。 他将这次出门携带的渔具在墙上挂好,又跑去一边的杂物柜子里,翻出两件干净的衣服,隔空扔到司徒信的手边。 司徒信道一句谢,又疑惑问道:“怎么是两件?给她穿吗?” “废话。” “呃……”他有一些尴尬,“我给她穿?” “你若不愿,那就我穿。” 司徒信:…… 他戒备地看一眼老渔翁,老渔翁已经自觉去屋外躲着了。 司徒信转头,看到沈鸣鸢苍白的脸和发青的嘴唇,终于还是叹了一口气。 他不敢看沈鸣鸢的身体,心虚地挪开目光。 眼神定在墙上的一根鱼竿上。 他摸索着,去帮沈鸣鸢解衣服。 没了画面,司徒信的触感又变得异常敏锐。 他摸索着帮沈鸣鸢穿衣服,有的时候不知碰到哪里,想被蛰了一样陡然抽回手,再慢慢试探着一样伸回去。 磨磨唧唧的,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矫情。 沈鸣鸢曾说他是君子,因为在她抱着他开始啃的时候,他依旧保持着理智。 ——虽然把她扔进冷泉水里,是非常不解风情的行径。 但司徒信知道,他不是。 爱情这种东西不讲道理,很多时候本身就是一种生物本能。 他内心无比渴望得到沈鸣鸢,可越是这样,他越觉得自己应该跟她保持距离。 她是块木头,虽然名义上已经嫁作人妇,却依旧对男女之情一窍不通。 他怎么能因为她不懂,就去为所欲为呢? 脸红心跳地替她换好衣服,他才终于敢扭回头看一眼。 ——得,衣服穿反了…… 他废了半天劲,总算把沈鸣鸢的衣服穿明白了,才又给自己换上。 穿戴齐整,他准备出门向老渔翁道谢。 可是还没站起身,他就听到门外传来另一个男人的声音。 第128章 深不可测 雨渐下渐停。 司徒信要给沈鸣鸢换衣裳,他为了回避,自觉地躲出门外。 他的这间小屋带着一方很小的院子。 土坯墙,茅草顶,山里的柴草做的院门。 虽然简陋,但他住着,也怡然自得。 他近来酷爱垂钓,就在这浩浩荡荡的黄河边上,盖起了这间茅草屋。 可惜最近的雨下得实在有些大。房上的茅草顶被雨冲刷得稀稀拉拉的,没有一处不在漏雨。 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 反倒是外面好一些。 雨从早上下到半上午,终于有一些消停的意思。 他没有摘头上的斗笠,来到院子里,去整理他房屋外墙那侧的渔具。 他的渔具有很多,大都是自己砍竹劈篾,编织制作而成。 北墙外面的几根鱼竿有一些破损,他取了一根,从怀中摸出一柄小刀,来到院中。 他搬了个小木凳,也不嫌上面雨水多,一屁股坐了下去,开始把鱼竿放在腿上端详。 鱼钩在鱼线上缠着,他还没有动手,耳朵忽然一动,斗笠下的眼神陡然变得如同一只鹰隼。 “既来之则安之,阁下鬼鬼祟祟,实在不是君子行为。若是不怀好意,休怪老夫无理。” 院子里静静的,没有一点声音。 老渔翁却没有动作。 他静静坐着,微微偏过脑袋,隔着雨幕,听外面的动静。 咻—— 一道寒芒闪过。 他眼睛一眯,抬起手里的鱼竿。 手腕一抖,鱼线末端的鱼钩就被他甩出。 由于鱼竿有些折断的损伤,鱼钩甩出的时候并没有画出一个圆满的弧线。 他却好似能精准判断一样,朝着寒光闪过去。 叮—— 鱼钩撞上金属,发出清脆的响声。 一枚闪烁着寒光的飞刀被打落在地。 下一刻,数道白光,如密雨银芒一样朝他袭来。 “叮叮叮叮”连响四声,鱼钩在雨中像一只轻盈的燕子。 老渔翁身形不动,却能精准控制这杆鱼竿,一时间斩落好几道暗器。 可是最后一柄飞刀,却直向他面门而来。 锋利的刀刃转瞬即逝,他却一点都不慌。 抬起手一拈,迅疾的飞刀仿佛一只乖巧的小猫崽,被他轻轻提在手中。 他从雨里站起身,凝结在蓑衣上的水结成水珠落在地上。 他缓缓转身,看向飞刀射来的方向。 那是院门口的方向,柴扉半掩,没有人影。 雨滴落在钢刃上,传来一道幽微的声音。 他耳朵忽地一动,看都没看,先向一旁闪去。 一柄软剑像蛇信一样,堪堪掠过他的咽喉。 只偏了半寸。 他的闪避,只有半寸。 软剑和飞刀来自截然不同的方向。 飞刀为诈,软剑才是杀招。 仅短短瞬息,这不速之客就从一边闪到了另一侧。 轻功了得。 可是老渔翁的武功更加深不可测。 老渔翁让过这柄软剑,也看到了握着软剑的人。 他穿着一件黑色幽蓝相间的劲装,两个袖口被护腕紧紧扎着,是个正儿八经的武人。 他的武功路数有些阴冷,既损且毒。 他攻向老渔翁,老渔翁却稳如泰山。 手腕一抖,鱼钩划出一道螺旋型的痕迹,缠绕软剑而上。 趁着那人攻势迅猛,老渔翁不进反退,鱼钩落点赫然正是这人的胸膛。 他忌惮老渔翁的招式,赶忙抽剑回防。然而老渔翁却一改先前的好脾气。 他的招式陡然凌厉了起来,不留任何情面。 鱼钩小巧,动作又快,在雨里几乎看不出痕迹。 男人去应对那烦人的鱼钩,根本来不及再出杀招,被逼得节节败退。 老渔翁却乘胜追击,鱼线在空中绕了一个弯,缠住了男人的咽喉。 男人提剑回防,但已经来不及了。 鱼钩停在他的脸侧,脖子已经被鱼线缠紧。 稍有动弹,就会被勒到喘不过气。 这老渔翁的功力深厚,若是心情不好,运力一扯,脑袋说不准都要搬家。 他只能束手就擒。 老渔翁缓慢地走上前来,眯着眼睛看他一眼。 “寒羽。”他叫出了男人的名字。 寒羽大惊,瞳孔微微颤抖着:“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老渔翁不屑地“哼”了一声。 “玄贞营的少主对老夫尚且客客气气,你一个做部下的,怎么这样不懂礼数?” 寒羽:!!! 他发现少主的踪迹,跟随老渔翁来到这里,原以为可以打发了这人救出少主。 没想到几招下来,反而成了老渔翁的掌中猎物。 寒羽自诩武功不低,在玄贞营是一等一的高手。 虽然比不上全盛时期的少主,但比起统领祈月,已经有过之而无不及。 没想到,被一个老渔翁轻轻松松制服了。 他有一些不甘,又有一些害怕。 他硬着头皮说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是你须得放了我家少主,否则我就是化作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老渔翁最后一次抖手腕,缠在寒羽脖子上的鱼线往反方向旋转,被迅速解开。 鱼钩像一只归巢的鸟,乖巧地回到老渔翁的手中。 老渔翁不屑地笑了笑: “就算你化作厉鬼,依旧是老夫的手下败将,又怎么能不放过老夫呢?” 寒羽:…… 他说的对。 老渔翁的武功不知道了哪种境界,即使自己,都没有机会过招,眼下只能让他为所欲为。 他嘴上却不肯服输,说道: “老头,你不要觊觎我家少主,我家少主武功深不可测,小心他……” “寒羽?” 声音打断了寒羽的狠话。 司徒信急匆匆从房间里摸了出来。 河里救人,又灌注内力,如果不是老渔翁的那枚丹药,他可能早就魂归天外了。 现下他的脸色也不好看,惨白惨白的,像一张纸。 吐息混乱,步伐虚浮,分明一个病殃殃的形象。 那里“深不可测”了! 第129章 穷奇 院子里东西很多。 司徒信小心翼翼地越过倾倒的旧鱼篓,才来到老渔翁和寒羽的面前。 他嗔怪地瞪了寒羽一眼,旋即像老渔翁行了个礼。 “老人家,晚辈管教无方,部下行事鲁莽,若有冒犯,还请海涵。” 老渔翁没有理他。 确切地说,是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他鼻孔朝天,将鱼竿往肩膀上一甩,扛着走开了。 鱼钩被甩飞到司徒信的面前,差点划破他的鼻梁。 司徒信哪里收到过这种冷遇?他虽然命运多舛,但毕竟是一国皇子,那些人人后虽然屡次算计于他,人前却都要敬称一句“文奚皇子”。 只有这老头。 司徒信觉得,在他眼里,自己的重要性,还比不过一条鱼。 只是他毕竟是救命恩人,对司徒信傲慢一些,也就认了。 何况他张嘴就能道出司徒信、沈鸣鸢和寒羽的身份,武功又这样高明,可见并非凡人,来历一定非比寻常。 他不敢怠慢,即使老渔翁对他无理,他也恭恭敬敬地行礼。 老渔翁的目光也终于软了下来。 “多少是个懂事的,老夫也不跟你们计较了。只是皇子殿下还要约束下属,不要不问青红皂白,就要夺人性命。” 这老头言语之间十分不客气,颇有几分倚老卖老的意思。 寒羽一听这话,顿时就炸毛: “你这老头,怎么这么目中无人,我家少主——” “寒羽!” 司徒信的声音陡然变得阴寒可怖,一声怒喝,寒羽只好悻悻地闭了嘴。 他不敢跟司徒信顶撞,默默退了两步,到司徒信的身后。 司徒信没有看到他怨毒的眼神。 司徒信按住寒羽,小步快速地走上前来。 又是恭敬一礼: “前辈方才在河上出手相助、仗义施为,文奚无以为报。晚辈愿意为前辈鞍前马后,效犬马之劳,以报救命之恩。” “我有胳膊有腿,但也不需要你来做什么。”老渔翁没好气地说。 他抬脚,将地上的小木凳勾到自己这边,再一次坐下。 终于可以拿起手中的小刀,去削鱼竿断裂处旁逸斜出的竹丝。 见他消了气,司徒信才试探地询问道: “在河上时,前辈只看了一眼就道出晚辈身份。刚才交手,前辈又认出寒羽和玄贞营。晚辈愚昧,不知与前辈有何渊源,为何能得前辈倾力相救?” 老渔翁抬起眼睛,目光从斗笠下缘探了出来,反复打量司徒信。 他的目光并不友善,寒羽当即就要发作,却被司徒信一把拦住。 老渔翁把司徒信上下里外看了个够,才轻轻叹了一口气。 “陆文奚。”他叫司徒信的本名,“你当真不知道我是谁?” 司徒信摇头:“晚辈愚钝。” 老渔翁将手里的鱼竿和小刀放在木凳上,站起身来,来到司徒信的身边。 他摘下斗笠,解开蓑衣的绳子。 雨还零星地下着,他却好像不在乎一样。 蓑衣和斗笠被他随着地扔在一边。他转过身朝向司徒信,然后拉开了衣襟,将整个后背露给看。 雨还在零星地下,雨水滴落在他的后背上。 因为年迈,他的皮肤已经明显地松弛了下来,但后背肌肉的纹路却愈加清晰。 裸露的后背上,赫然是一副青黑色的纹身。 纹身繁复而华丽,形状似虎,背生双翼。 是一只凶兽。 “穷奇!”寒羽惊呼出声,“你难道是!” 司徒信没有说话。在认出穷奇纹饰的时候,他已经跪倒在了地上。 他是大梁皇子、九嶷少主、玄贞营主人,尊贵无比。 但他见到这穷奇纹身,却跪得毫不犹豫。 一边跪,一边吩咐身旁的寒羽: “穷奇纹饰,我族族长一脉才能有的。还不拜过?” 寒羽不情不愿地跪在司徒信的身后。司徒信说道:“晚辈惭愧,母亲生前并未交代族中事物,不知前辈身份证还请前辈明示。” 老渔翁穿上衣服,转过身来。 看到乖巧跪在面前的司徒信,他的心中一软,忍不住上前,将他扶了起来。 “你娘不会跟你说的。即便她还在世,也不会再想见到我。” 司徒信一愣。 他从未听说他娘还有一个哥哥。 在他刚刚学会说话的时候,他的母亲就将九嶷族的使命教给了他。 那个时候的他没有见过自己的族人,无法理解“少主”的身份。 就像不知道“皇子”是什么一样。 他的母亲告诉他,“少主”就是,会有很多人追随他,有很多人拥护他,有很多人需要他保护。 母亲死后,他见到了第一个族人——也或许是母亲之外,他见到的第一个人。 祈月拉着他的手,把他带出冷气森森的兰庭,前往父皇的宫殿。 他按照母亲临终之际交代的,在那个身穿龙袍的男人面前扣首。 却一句话都不要说。 走出宫殿,一路沉默来到玄贞营,幼年的陆文奚抬起脑袋。 离开兰庭以后,他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那个名叫父皇的老伯伯,也是我的族人吗?” 话说得颠三倒四,祈月的心里却只有心疼。 她把这个不到十二岁的孩子抱在怀中,说:“他不是。只有我们是。” 玄贞营的那段日子,他终于明白了母亲以前教他的那些东西。 会飞却飞不出兰庭的木头鸟,已经不再是他生活的全部。 原来外面的世界有这么多人。有“好人”,有“坏人”,有“族人”,也有“敌人”。 他一点一点地接触,才把母亲教的那些抽象的概念和现实接驳了起来。 对于“穷奇”,他最早的印象是,疼。 族长血脉,三岁生辰那天,就要纹上穷奇纹饰。 他纹上的那年,正好十三岁。 过程很疼,他咬着牙,一声不吭。 那个时候的他不懂,为什么所有人会满怀期待和欣慰,看他受苦。 那段时间,他对“少主”的理解,又加深了一层。 ——身为少主,就要忍受别人不曾忍受的痛苦,做别人不能完成的事。 在他还没长大的那段时间,他一直认为,整个九嶷族中,只有自己是这样的。 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过,谁的身上还有穷奇纹身。 可是看到老渔翁后背的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 这个武功高强却行事反常的老渔翁,或许是这个世界上,和他背负同样责任的人。 ——尽管可能是曾经。 然而,他是谁呢? 第130章 “我会亲手杀掉她。” 一场雨终于停了。 老渔翁支使着寒羽去打水,自己的从杂物堆里翻出一个小泥炉,问司徒信道:“会生火吗?” 司徒信十几岁就进了军营,大事小事都要自己亲自去做。 虽然贵为皇子,但生火做饭这种事,他也算是手到擒来。 老渔翁没有急着交代自己的身份,他也不着急问。 他把小泥炉拖到院子里,从墙上拿起一把扇子,又接过渔翁递来的火镰火绒,开始生火。 老渔翁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根烟杆,装好烟丝,翘着二郎腿坐在院子里。 一边抽烟,一边哼哼唧唧的开始唱歌。 唱的依旧是庄周。 司徒信坐在矮桌一旁,闷声不吭地生火。 他的手艺倒是不错。寒羽还没有打回水来的时候,火炉里已经燃烧起了熊熊火焰。 老渔翁眯着眼睛笑:“小子干活倒是利索,看来这些年没少吃苦。” 他吃的那些苦,在寻常百姓的眼里算不得什么。 司徒信也从来不觉得那是吃苦。 毕竟真正苦的日子,是他的母亲替他扛下来的。 他不知可否地笑了笑:“眼下人也试完了,寒羽也支开了,前辈有什么话,不妨直说吧。” 话音刚落,烟感就朝着司徒信的身体攻击而来。 司徒信的眼睛眨都没有眨一下,只稍稍偏头,就让过了这快如闪电的一击。 烟灰从烟斗里掉落,快要沾到他的衣服。 他又朝着另一个方向闪避,直到烟灰掉在地上,才正色坐好,掸了掸衣服。 老渔翁收起烟杆,笑着说:“轻功倒是不错。虽然眼下看不出你的功夫,但这些年应该没有荒疏。兰若用心教,你也用心学,总算没有辜负她的一番良苦用心。” 兰若是他母亲的名字。 听到这话,司徒信不知可否地摇了摇头。 他将生火的工具放在矮桌上,自己的伸出手去,搭在小泥炉的上方烤火,试图让自己暖和起来。 虽然下了场雨,但毕竟是夏季,空气十分凉爽,倒不至于寒冷。 司徒信却因为落了水,身体冷得厉害,怎么也缓和不过来。 脸色也比平常更白一些。 他自嘲地笑了笑:“前辈真是说笑,如今晚辈一身武功尽废,只能勉强苟活于人世之间。慈母教导,又哪里谈得上不辜负呢?” 面对故人之子,老渔翁心中有万千感慨,却不知从何说起。 他吸了一口烟,从肺腔里长长地叹出一口气,烟雾随着这声叹息飘扬上半空。 他说:“文奚,你叫我一声舅舅吧。” 司徒信没有露出太惊讶的神色,也没有犹豫。他轻声说:“舅舅。” 停了一下,他又补充道:“母亲没有说起过您,是有什么隐情吗?” 老渔翁摇头,声音有几分沉重:“若说隐情,还真有些难为情。年少轻狂,不愿为责任所束缚,离家出走就再也没有回去。说到底是我对不起我这个妹妹。全族的责任落在她一个人的肩上,是我的过错。” 老渔翁这番话,带着自责懊恼之意。 若是换一个人,出于礼貌,一定要好言宽慰。 司徒信却只是点头:“你确实对不起她。” 他的语气十分平静,没有多少怨愤。 仿佛高墙下的童年,仅仅是前世的遥远回忆。 他一边说着一边抬起眼睛,直视老渔翁的目光。 “可是这个世界上对不起她的人太多了,舅舅所作所为,本心并无恶意,也谈不上什么过错不过错。” “你和她一样豁达。” “在那样的环境长大,若是做不到豁达,恐怕早就郁郁而终了吧?”司徒信浅浅地微笑,“大概也是因为见过低谷的阴影,所以直到今天,我还是觉得我有机会翻盘。” “哦?” “舅舅要是不看好文奚,也不会千里迢迢,出手相助了吧?” 他从矮桌边站起身来,转身端详了一圈院子里的陈设:“屋子虽然老旧,衣物却是新的,我猜舅舅是从一户渔人手中租过了这间宅院。时间应该不会很长,差不多一两个月,也就是在我跟祈月接上头,来到兖州之后。” 他凝眉思索了片刻:“祈月行事谨慎,行迹很难被人盯上,舅舅最开始应该不是找到了祈月,更大的可能性是,发现了玄贞营踪迹,这才确定了外甥的所在。我说的可对?” 老渔翁:…… 他沉默着吸了一口水烟,吐出一个规整的烟圈,叹息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跟兰若一样聪明。” “舅舅谬赞,我们只是……” 司徒信的声音沉了下去,有一些喑哑。 他想起了记忆深处母亲的脸庞,眼睛渐渐暗淡。 “若是没有这点眼力,怕是也不会活到这么大了。” 自从离开兰庭,就有无数明枪暗箭朝他而来。 在他小的时候,那些人刺杀他、阻挠他。在他大了之后,那些人又利用他,把他当做对抗北盛的工具。 到了最后,在翡玉江上,亲手杀死了他。 他的人生,几乎没有一个夜晚是平静而安全的。 只有隐姓埋名的这小半年,他才有些许喘息。 平心而论,他有一些贪恋这种难能可贵的、不属于自己的平静生活。 但他知道,迟早有一天,他会摘下司徒信的面具,回到那个名叫陆文奚的躯壳里,再一次迎战那些刀光剑影。 老渔翁看他的眼神有一些怜惜,司徒信却是一脸的云淡风轻: “舅舅倒也不必担心,我在沈鸣鸢身边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总有一天我要离开她,回到我自己的人生里。” “可是如今你为她,连命都可以不要。你还怎么回到你的人生里?战场上兵戎相见的时候,你还能用你的崇光剑,毫不留情地斩掉她的头颅吗?” 司徒信沉默了片刻。 崇光剑坠入翡玉江,和折戟沉沙一起,埋葬在江水的深处。 剑是冰冷的,心却是炽热的。 司徒信深深吸了一口气:“她心里的那个愿望,跟我、跟我娘……” 算了…… 这样蹩脚的理由,根本说服不了自己。 他攥了攥拳头,一种无力的感觉,蔓延到身体的深处。 “若是真有兵戎相见的那一天,我会亲手杀掉她。” 第131章 “你喜欢我吗?” 梦境依旧是灰色的。 沈鸣鸢试图睁开眼睛,却依旧难以分辨周遭的一切。 或许是前世的记忆,或许是现世的恐惧。 她有一些分不清。 她只记得自己好像掉进了黄河水里。河水带着泥沙漫灌进她的肺腔。 她无法呼吸,几乎要窒息而亡。 后来的一切她就不知道了。 她感觉自己好像在一艘随时会被波涛打翻的小船上。 她好像试图去抓什么人的手,但她不记得自己有没有抓到。 四肢的力气像是被抽干了一样,灵魂轻飘飘的,仿佛随时能离体而去。 她蓦地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样东西,是自己的衣服。 来时穿的衣服,已经被整齐地挂在对面的衣架上。 衣服被水湿透了,此时还在滴水。 她愣了一下。 低下头,这才看到自己的身上换了一件衣裳。 虽然是一件男装,但很干净整齐。 她用手肘支着床板,木板床发出吱呀的声响。 坐起身来,环顾四周,她发现这是一间很简陋的茅草房。 扑面而来的是河水的腥气。 房间里面的杂物,大多是老旧的渔具。 好像是渔…人临时休息的住所。 她听到外面传了一些稀碎的说话声,正要下床去看一看,外面忽然传来熟悉的脚步。 司徒信捧着一个粗瓷碗走进门来。粗瓷碗冒着腾腾的热气,司徒信将它捧在手中,手指被烫得红红的。 沈鸣鸢下意识地低头,先是看了看身上的衣裳,又转过脑袋去看床边的衣架。 转瞬之间就想明白了,应该是司徒信干的。 司徒信捕捉到她的目光,他的脸顿时一红。 连忙转移话题:“你刚刚落了水,寒气侵体,喝一口姜汤暖一暖吧。” 沈鸣鸢接过热腾腾的汤碗,抱在怀中,却没有急着喝。 姜汤的热气从掌心传递到身体,烘烤得她心里暖洋洋的。 记忆一点一点清晰了起来,她想起落水后,司徒信毅然决然的跳入水中。 她问:“是你救了我吧,还没有来得及向你道谢。” “我们的关系需要说谢吗?”司徒信说。 他却没有看沈鸣鸢,半转过脑袋,盯着窗子,好像是在回避她的目光。 沈鸣鸢没有捕捉到司徒信的反常。 她想起在静水山庄,以及在河边堤坝上的事。 “你不是怕水吗?什么时候又会游泳了?” “谁说我不会游泳?”司徒信的言语和他的眼神一样飘忽,“我只是……” 只是什么?只是太过挂念她的安危,连心中的恐惧都可以不管不顾吗? 这话怎么能说出口? 他说着说着,就哑了下去。 沈鸣鸢没有反应过来,还以为司徒信有什么隐情,倒也没有急着追问。 她捧起碗,开始小口地喝姜汤。 好像是担心她不爱吃姜,姜片切得很大片。 姜汤里化了一些红糖,喝起来甜丝丝的。 沈鸣鸢喝了几口又抬起头:“这里是哪里?” “落水以后,被江上垂钓的老人救了下来。他心善,让我们在此处落脚。” 沈鸣鸢点头,她再次捧起碗,也不顾姜汤滚烫,囫囵个喝了个干净。 然后拿手背擦干净嘴边的水渍。 “得去找他道个谢。” 她慌慌急急地起身,却又一把被司徒信推在床上。 “你是觉得我没有长嘴不会道谢吗?河水那么冷,你又呛了水,不躺着休息一会,是怕自己活得太长?” 沈鸣鸢一愣,被他训得说不出话。 司徒信这才意识到自己说话着急了一些。 其实他没有资格说沈鸣鸢,他们两个是一类人,都不把自己的命当命。 他吸了口气,调整好语气,这才又慢慢说: “沈鸣鸢,‘不要让别人担心’这种话,我记得是你对我说的吧?怎么到了自己身上,就不管不顾呢?” 沈鸣鸢:…… 自打她从战场归来,群敌环饲,尔虞我诈,她就没有过过一天的安生日子。 身边的人对她要么毕恭毕敬,要么心怀不轨。 她自己又一改前世唯唯诺诺,如今像一只母老虎一样,皇帝面前都敢撒泼。 活得天不怕地不怕,她好像还没有挨过谁的训斥。 司徒信也不知怎么了。 她记得刚认识司徒信的时候,这人像一只狡猾的狐狸。 好像不论什么时候都能猜透自己的心思,好像什么时候都是一副运筹帷幄的样子。 现在却…… 怎么自己这个做公主的,还挨上潜龙卫的教训了? 她知道司徒信是好心,也没有回嘴。 只撇了撇嘴角:“你说的都对。” 看到她认怂,司徒信也没了脾气。 他软着语气说:“我刚刚有些急了,你不要……” “司徒信。”她忽然叫他的名字。 一些支离破碎的记忆涌上了她的心头。 不知为什么,她想起林书语之前跟她说的话。 鬼使神差地,沈鸣鸢也没搞清楚,自己为什么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 “你……喜欢我吗?” 司徒信:??? 嗓子有些哑。他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窒了片刻,他感觉一道电流顺着脊柱蔓延到指尖。 他有些僵硬地回头。眼神和沈鸣鸢碰了一下,又立即挪开目光。 “你……”他终于能发出一些声音,“你是,什么意思?” 沈鸣鸢低下头,盯着瓷碗里剩余的姜汤残液。 “我的意思是,我们最好克制一下彼此的情感。我和我母后一样,是个凉薄之人。任何多余的情感,在我这里都是浪费。” 沈鸣鸢再抬起头,朝着司徒信绽开一个苦涩的微笑:“你已经舍命救我好几次了,我拿不出什么等价的东西还给你。” 司徒信地脑子里,是先前老渔翁的劝说。 他知道自己总有一天要离开沈鸣鸢,总有一天会和她重新做回敌人。 沈鸣鸢那个问题,他几乎是要脱口而出回答“不喜欢”。 可是听到沈鸣鸢后面的话,他又有些生气。 他没有想到,在情感世界里,沈鸣鸢会活得这样卑微。 被母亲的爱包裹长大的他,根本无法理解沈鸣鸢这种“等价交换”的价值观。 ——难道爱你,就一定是要从你这里得到什么东西吗? 他忽然意识到,沈鸣鸢为什么表现出来对感情无知无觉的木然。 一个从小没有被父母爱护过的孩子,怎么可能坦然接受一个陌生男人不讲道理的护佑? 她想不明白司徒信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所以坚定地认为,司徒信对她的所作所为,不可能是爱情。 ——真是…… 司徒信忽然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他的心抽搐了一下,又像有一万根钢针在扎。 这样一个恣意明亮、聪明能干的女孩,对待别人的爱意,竟要这样小心翼翼。 那一瞬间,他的脑袋是空白的。 直到他把沈鸣鸢抱紧怀中的时候,他的脑袋依旧是空白的。 他用双臂箍住沈鸣鸢的肩膀,像保护童年那只木头鸟一样,把她揉在怀中。 他停止了思考,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出自本能。 他问她: “我从没想过拿什么等价的东西。你就不能,心安理得地被爱吗?” 第132章 “我觉得你们俩不合适。” 司徒信的怀抱没有想象中的温暖。 至少对沈鸣鸢而言,她虽然能听到他强烈的心跳,也能看到他泛红的脸颊,但是她。却依旧觉得司徒信身上很冷。 司徒信好像已经失去了活人应该有的温度。没有办法温暖沈鸣鸢,他就只能抱得更坚定一些。 他把沈鸣鸢箍在怀里,勒住她的脊椎,几乎要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他们不是第一次肌肤相亲,并肩作战的这些日子里,他们的肢体有过无数次光风霁月、坦坦荡荡的接触。 最近的一次,是在静水山庄。 沈鸣鸢的脑子很乱。这一时半刻的沉默里,她想起了很多事情。 皇宫禁院的小屋里,公主府的柴房外。 督察院的月光下,静水山庄的冷泉旁。 她想起在前往兖州的马车上,想起在李虎的寨子里。 和他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每一件事都是那样昭然若揭,她却都粗线条地忽略了。 在她最猝不及防的时候,司徒信用行动回答了她的问题。 沈鸣鸢一时说不出话来,嗓子有一些哑。 她“呃啊”地犹豫了半天,才十分迟钝的接过一句: “我……我没听懂……” 司徒信:…… 他觉得有一些心疼,又有一些好笑。 “沈鸣鸢,你刚刚二十岁。你难道打算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完你的下半生吗?” 沈鸣鸢跟卢绍尘那有等于无的婚姻,简直可以忽略不计。 如今的她,在感情方面依旧像一张纯净的白纸。 她甚至不知道应该以怎样的状态,来迎接此时的司徒信。 她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回应。她迟钝到,甚至听不见内心的声音。 她懵然问道:“所以你打算,安排我的下半生?” 司徒信:………… 他彻底无语了。 轻轻地,他松开了沈鸣鸢。 “我不是林书语,也不是卢绍尘,我没有打算得到什么,你也不要想着给予我什么。我一个小小的潜龙卫,根本没有机资格为这段感情负责。” 他嘴上说着潜龙卫,心里想的却是自己的另一种身份。 如果仅仅是潜龙卫,他们也只是身份上不对等。 若是真的郎情妾意、两厢情愿,就算不能光明正大地成婚,他们的心好歹也是在一起的。 可是司徒信——或者说是陆文奚,他连这个资格都没有。 他没有办法和沈鸣鸢将这段感情落到实处。 总有一天他们会分开,总有一天他们会回到各自的阵营。 与其情到深处不能自拔,不如早些斩断情丝,让这段感情无疾而终。 司徒信不是不知道这一切,但他没有办法说服自己的本能。 一次又一次地,他爱她护她佑她,早已情根深种,不能自拔。 他甚至已经认命,决定独自承受这一切。 毕竟是他动了不该动的心,毕竟是他爱上了不该爱上的人。 那种爱而不得的痛苦,他一个人承受就够了。 可是为什么,偏偏沈鸣鸢鬼使神差地问出了那个问题。 为什么?,偏偏自己没有用一句轻描淡写的否认改过呢? 心意已经剖白,就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 “这并不是一种可控的情绪,但是我爱你,这是我一个人的事。如果你今天不问,我本可以一辈子咽在肚子里,如今你问了,我也只有直说。” 他释然地笑了笑,退后两步,拉开一些距离。 “沈鸣鸢,说起来你可能不信,你是我见过最有魅力的姑娘。千万不要怀疑自己,尤其是不要为柳皇后的行径怀疑自己。这世上有两种爱是不需要回报的,一种是你没有得到的父母之爱,而眼下的这一种,我希望你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而不是想着什么‘等价交换’。你只要开开心心地活着,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大凡人表白,大都会说一些海枯石烂的肉麻酸话。 情到深处,你侬我侬,头脑一热自然会山盟海誓,私定终身。 司徒信这一番话说得却很奇怪。他并没有拒绝这份感情,但也没有接受这份感情。 他好像只希望单方面地付出。 沈鸣鸢本来就不理解男女之情,眼下她更是疑惑了: “你跟林书语,好像不一样……但我又说不清楚哪里不一样……” 司徒信:??? 他自以为深情款款,说了一些剖白的话。 到头来,沈鸣鸢还是把他看作林书语一样的人了。 也是,沈鸣鸢地位尊崇,又遭逢婚变,很有可能二嫁。 这样的一位公主,朝野中人自然有不少觊觎。 沈鸣鸢错把司徒信当作林书语,倒也不能怨她…… 只是……怎么哪里怪怪的? 司徒信深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 沈鸣鸢这脑子好像确实长歪了。 他没好气地说:“至少我长得比他帅。” 沈鸣鸢没有听出这一句话里赌气的语气,反而点了点头:“好像确实是这样,所以你没有他那么讨厌——甚至还有一些可爱。” 司徒信无奈地“嘶”了一声:“你倒也不用这样安慰我,你若是觉得我很碍眼,我也可以立即消失不见。” “你敢!”沈鸣鸢几乎脱口而出。 话出口的时候,她才发现司徒信对她而言,已经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她需要他。虽然分不清是事业上还是情感上,但她知道,他离不开他。 话说的有点急了,沈鸣鸢这才稍稍缓和了语气:“对不起,我实在是没有经验……我记得话本故事里这个时候,好像就可以互许终身了?” 司徒信:???你还打算跟我许终身? 他强行咽下满肚子的腹诽,沈鸣鸢却接着说: “总之,我没有觉得你碍眼,我也不太明白自己对你的心意究竟是什么。你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冷静冷静好吗?” “不需要冷静,我觉得你们不合适。” 一道不客气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沈鸣鸢发现进来的是一个和司徒信年纪相仿的年轻人。 她愣了一下:“这位是……” 寒羽却十分不客气,他对沈鸣鸢道:“一定是刚才在黄河里脑子进了水,他才会跟你说这些话,你最好把他都忘掉,你们两个,不应该在一起。” 第133章 叛徒 司徒信的这些破事,他自己心中有数。 就算他再喜欢沈鸣鸢,两个人中间毕竟隔着天堑,他不可能做太多越界的事。 甚至眼下的这些话,其实都不该说出口。 但他向来是个豁达的人。话说了、事情做了,他也不会后悔。 只是他一时间忘了,这间小屋的外面,还有一老一少两个人。 一个是他母亲的亲哥哥,一个则是追随自己多年的部下。 一番剖白,在这两个人听来,就好像变了味道似的。 司徒信也没有想到,寒羽会突然跳出来,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他几乎是有些严厉地,回过头来瞪了寒羽一眼。 寒羽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虽然他是司徒信的部下,是玄贞营的成员。 可是眼下,在兖州城外黄河边的荒郊野岭里,司徒信自言落水被老渔翁所救,见到生人,本应该是萍水相逢,素不相识的。 寒羽这一句话,却俨然跟司徒信相识很多年一样。 熟稔得如同手足。 沈鸣鸢立即觉察到了不对,她皱着眉问:“你是?” 看到沈鸣鸢警惕的眼神,又被司徒信狠狠瞪了一眼,寒羽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 他打了个哈哈,随便说了两句,想要敷衍过去。 司徒信却已经接上了话:“这位是老渔翁的儿子,也是我们两个的救命恩人。若非他二人相救,我们恐怕早已葬身鱼腹。” “哦,是吗。”沈鸣鸢若有所思地回应着。 她的表情并未显露出太多狐疑的神色,心里却埋下了一颗疑惑的种子。 寒羽突然出现是一时冲动,见司徒信给自己打了圆场,也十分乖觉地就破下驴:“你们二位还是好好休息,我再去给姑娘倒一碗姜汤来。” 他一边说着一边接过了沈鸣鸢手中的空碗,消失在了房间之中。 沈鸣鸢却没有放下心中的警惕。 她用手肘捅了捅一旁的司徒信:“刚才那个人,有没有看出什么不对?” 司徒信一听沈鸣鸢对寒羽心生怀疑,一时间紧张了起来。 “我看这个人倒也不坏,不是对你我有些企图,也不会害我们。” 他不动声色地向沈鸣鸢撇清寒羽,沈鸣鸢在眼中寒芒却越来越凌厉。 “是错觉吗?”她问,“我刚刚分明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一些杀意。不仅仅是对我的杀意,还有,对你……” “对我?”司徒信失笑摇头。 沈鸣鸢多少有些疑神疑鬼了。她不知寒羽的身份,把他当做陌生人,自然会心生防备。 司徒信却知道,自己和寒羽,已经认识了很多年。 他们有的时候是上级和下属,有的时候则更像手足兄弟。 他们年纪相仿,几乎是一起长大的。司徒信还将玄贞营最重要的安防工作交给了寒羽,可以说是最心腹的人。 他怎么会对自己有杀意呢? 司徒信觉得是沈鸣鸢的眼神不好,也没有太往心里去,而是转移了话题: “我们从落水到现在也已经过去几个时辰了。程将军找不到我们,眼下应该是十分焦急。不如早些启程,去寻程将军,也好让她放心。” 这话说的有道理。亲卫营如果找不到自己,以程云秀那个暴脾气,说不好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还是早点回去为妙。 沈鸣鸢点一点头,她和司徒信一起离开房间来到院子里,打算谢过救命恩人,就先行离去。 - 雨终于停了。 在破庙里着急上火了一上午的祈月,也收到了最新的消息。 她的少主,被河上的老渔翁救下,如今已经和寒羽会和,没有什么生命危险。 她终于松了一口气。 听完身后属下的汇报,她本来打算让他退下。 可是眉头一皱,好像想起什么事,她又问:“寒羽……他最近总是单独行动,鬼鬼祟祟的,你们有什么人盯着他吗。” 祈月身前的几个下属面面相觑,谁都没有想到她会有此一问。 祈月却越想越不对劲。 自己派了这么大一个玄贞营,找了半天才找到少主的下落。怎么这个寒羽,这么快就找到了呢? 还是说他单独行动的这一段时间里,一直都在暗中跟随着少主? 既然这样,那他本应该及时地传回少主无恙的信息,我让她不再心生担忧。 可是寒羽,却偏偏什么都没有做。 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就开始生根发芽。 祈月在脑海中飞快地闪过寒羽先前的所作所为。 忽然一瞬间,她的表情凝固了下来。 她想起了一个细节。 当初在翡玉江上,少主身中剧毒,又遭逢楚王算计,落入水中,下落不明。 而在玄贞营与楚王的冲突开始之前,少主喝了一杯茶,好像就是寒羽递的。 有一些问题一直困扰着祈月。 先前少主的衣食住行一直是由自己打理,身边向来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怎么楚王却能让少主提前身中这奇毒? 正如另一件她想不明白的事情,为什么由玄贞营亲自把关的一艘船,船舱中却会莫名其妙的出现一个洞。 难道—— 她的目光忽然一凛。 ——寒羽,他有问题! 他很有可能是楚王留在玄贞营的内应! 这个意识刚刚浮现在祈月的脑海,之前发生的那一切就都变得逻辑通畅了起来。 如果是这样…… 以少主目前的状态,根本没有办法跟人动手。 如果寒羽心怀不轨、偷袭暗算,他们很有可能重蹈翡玉江上的覆辙。 少主,他有危险! 祈月的表情变得无比冷峻,几个部下见状,面面相觑,也不知道这位统领想到了什么。 祈月扫视了一圈破庙里的几个部下,泠然开口。 她的声音斩钉截铁:“我们兵分两路,一路去策应少主,一路则跟我一起断后。事态紧急,不要耽搁,我们立即出发。” “月姐,发生了什……” 祈月的语速很快,她一边说着,一边走出破庙,急匆匆地往属下汇报的河边小屋方向而去。 “来不及解释了,先照我说的做。若是迟些片刻,”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才艰难地说出后面的话。 “少主可能会有危险!” 第134章 毒入肺腑 沈鸣鸢的心里多少还是有一些疑虑的,尤其是对寒羽。 但老渔翁毕竟是她和司徒信的救命恩人,他没有说什么,沈鸣鸢自然也不好多话。 谢过老渔翁,他们两个就匆匆上了路。 兖州那边还有一些事情需要沈鸣鸢回去主持大局,何况若是一直找不到自己的下落,程云秀非得疯了不可。 小泥炉的火还很旺盛,寒羽送走了司徒信,却还没有离开的意思。 他没有司徒信那么怕冷,自然觉得泥炉炙烤得厉害,让人心中烦躁。 他从炉子上提走烧好的水,就搬起凳子跑得远远的。 来到矮桌的另一头坐下。 矮桌上是他刚刚找出来的茶杯,如今水好了,他先给老渔翁倒了一杯水,又给自己倒了小半杯。 把老渔翁的那杯往他面前推了推,寒羽才开口道:“眼下还不知道前辈身份,晚辈实在有些惭愧。若是前辈不介意,能否告知一二?” 老渔翁看了他一眼。 ——自然是介意的。 他刚刚跟司徒信说事情,故意支使寒羽去打水,就是不希望让他听到。 如今寒羽厚着脸皮问了,老渔翁也不好再说些什么。 他不痛不痒地轻哼了一声:“你叫寒羽?你是寒疆的儿子?” 寒羽一愣,这才想起老渔翁身上的那个穷奇纹身。 既然跟九嶷族的族长血脉有关,那认识他的父亲也不算奇怪。 他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是。” “当年他出卖九嶷族,将族中两部拱手送给梁帝,最终引咎自尽。没想到兰若竟然还敢用他的儿子?” “你胡说什么!”提及先父,寒羽有一些愠怒,“我父亲他一生忠于九嶷,我不管你是谁,都不可以这样侮辱他!” “一生忠于九嶷?”老渔翁不屑地冷哼一声,端起水杯,轻轻吹去水杯上面的白气,浅浅抿了一口,“这样的话,骗骗陆文奚那些不明真相的小伙子倒也罢了,你说这话,你自己会信吗?” 寒羽:…… 他沉默了片刻。 自他出生,就没有见过父亲。母亲也很快就不久于人世,他并不知道上一辈的恩怨。 可是母亲临死之前,却告诉他,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被族长亲手赐死的。 他将仇恨深深埋在行踪,沉默寡言,很少与人交流,默默背负着仇恨长大。 他曾旁敲侧击地问过祈月,也曾暗自观察过玄贞营同僚对父亲的反应。 不仅没有得到答案,还被祈月严厉地批评了一通。 他一直以为是九嶷族对不起自己的父亲,可是听老渔翁一言,却好像一切都是他父亲的罪责。 老渔翁没有理会寒羽的神色, 他对当年之事似乎了如指掌,冷笑一声: “若非你父亲贪敛荣华,与梁廷来往过密,九嶷族也不会被狼子野心的楚王盯上,兰若也就不必委屈自己、嫁入深宫,以致最后自己被囚十年,没能活着走出兰庭。你只知道你父亲之死,却不知其为何而死,也实在是可悲。” “你这个老家伙!”寒羽越听越气。他感觉到有一股火焰直直冲着脑门而去,不觉地越过桌子,一把将老渔翁的衣领拉在手里。 老渔翁却好像并不在意这一切,他轻描淡写地看一眼捉住衣领的那只手。 “寒羽,你以为你做的那些事,真的不会有人知道吗?” 寒羽脸色一变,也顾不上纠结他父亲的名声,反而不自然地结巴了起来:“什么、什么事?你胡说什么? ” 老渔翁依旧面不改色:“寒羽,我当年已经跟九嶷族一刀两断,这些年虽然查出不少事情,但也不会告诉祈月。你只要把你们少主所需要的解药交出来,我自会放你一条生路。日后只要远走高飞,远离九嶷族,我自不会再寻找你的麻烦,否则——” 他从脚边捡起那根破损的鱼竿:“你已经见识过我的武功,我不介意让你再感受一下力量悬殊的感觉。” 听到这里,寒羽忽然露出一点阴惨惨的笑容: “原来是有求于人,既然想要解药,不如语气放客气一些,我们还有得……” “啪”! 话没说完,鱼竿就已经挥出,鱼钩在他的脸上掠过,留下一道伤痕。 血珠渗了出来。 寒羽完全挡不过这一击,只能后知后觉地去摸一把脸上的伤痕。 血迹在脸上扩散开来,显得有一些可怖。 “老东西。”他冷笑一声,“你既然那么重视陆文奚,应该也很了解他身上的毒吧?每逢发作,必定疼痛难当,痛不欲生,你若是想要让他不那么痛苦,就应该对我客气一些。” 他的眼睛里露出妖异的凶光,失声笑了起来。 笑声尖锐,几乎穿破耳膜。 “兰若那个女人刚愎自用,自己无法控制九嶷,就将一切罪责推到我父亲的头上。处死功臣,她也配!” 他一边笑着,表情越发凶狠。 手中的软剑“扑棱棱”地响了一道,像一条毒蛇一样,朝着老渔翁而来。 老渔翁身形未动,手腕轻轻一抖,鱼钩被鱼线牵引着,就灵巧地像寒羽而去。 寒羽哪里是他的对手? 只交手两合,鱼钩就击上软剑的剑身,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寒羽觉得有千斤之力朝着软剑压了上去,他手上力竭,一时握不住剑。 手刚刚松开,鱼钩就又是一挑,软剑凌空飞,在半空中绕了几个圈,“笃”地一声插在地上。 没有了武器,寒羽却好像一点都不慌似的。 他化掌为钳,迅速蹿出,试图要掐向老渔翁的咽喉。 老渔翁面不改色,鱼竿再次抖出。 这一次,鱼钩却并未如他所想,朝着寒羽而去,而是无力地耷拉了下来。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低头,这才发现,有一道黑色的细线,从他的指尖开始,迅速蔓延上手臂,朝着心脏的方向而去。 “你——” 声音戛然而止,寒羽已经掐住了老渔翁的咽喉。 然而任凭老渔翁武功如何高强,也没有力气再挣脱了。 他只能用怨毒的眼神盯着寒羽看。 寒羽的声音却不带任何温度。 “陆文奚服了我的毒没有暴毙,那是他幸运,没有立刻运功,落入翡玉江水又延缓了毒素入侵心脉的速度,这才捡回一条命来。而你方才一番运功,已经毒入肺腑,不消片刻就会归西。” 他玩味地笑了笑,眼神却像是两个深邃的黑洞,没有任何属于人类的情感。 “这样烈的毒药,你真的以为,会有解药吗?” 老渔翁的身体无力地倒在地上。他的眼睛空洞地望着天空,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了。 第135章 一只信鸽 沈鸣鸢落了水,伤到了肺腔,影响轻功的发挥。 她和司徒信一起往兖州城的方向赶,速度却并不快。 他们一前一后,谁都没有说话。 沿着滚滚的黄河,他们只能听到滔滔不绝的河水声。 一路上谁都没有说一个字。 走了差不多一炷香的时间,司徒信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 沈鸣鸢一开始还没有注意到,自己走出了两丈远,回过头来却发现司徒信停在原地,捂着胸口,表情十分痛苦。 她有些慌张,快步上前扶起司徒信:“你怎么了,是不是身体哪里不舒服?” 司徒信的脸苍白得没有半点血色,毒发的疼痛让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沈鸣鸢几乎是下意识地,用手掌抵住司徒信的前心,想要给他灌注一些内力。 司徒信却伸手按住她的胳膊,轻轻摇了摇头。 诱因司徒信的是知道的,他为了逼出沈鸣鸢肺腔里的水,动用了内力。 虽然有老渔翁灵丹的压制,但难免要来这么一下。 只要顺利挨过去,就不会有什么大事。 他拒绝了沈鸣鸢的好意,又怕沈鸣鸢不肯听自己的,顶着四肢百骸的痛苦,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这样,待一会,就……好……” 他握住沈鸣鸢手腕的那只手冰冰凉凉的,却有一种坚定的力量。 沈鸣鸢见他拒绝得这么坚决,也没有强求,而是扶着他的身体,慢慢地坐在地上。 疼痛让五感都变得令人烦躁,他甚至觉得层云遮蔽下的阳光也很刺眼,只能慢慢闭上眼睛,让自己沉浸在一片黑暗里。 痛感牵扯着经络,随着心跳一拍一拍地疼。他闭着眼睛,在黑暗里却想起一件事情。 陆文奚未死这件事,楚王和陆文柬都还不知道。 他化名司徒信待在沈鸣鸢的身边,也是打了这么一个信息差,希望待时机成熟,可以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他和祈月认识十年,彼此对对方的习惯性格都十分了解。 以祈月的谨慎,就算自己落水杳无音信,也不可能让所有部下都来寻找自己。 寒羽在玄贞营中,虽然武艺还算亮眼,但因为父辈的一些龃龉,祈月并不敢重用他。 她甚至未必会将陆文奚尚在人间的事情告诉寒羽。 所以寒羽能找到自己,应该并不是奉了祈月的命令来寻找少主。 那他是为了什么? 一时间他忽然想起翡玉江血战那天,船舱里莫名其妙的漏洞,和寒羽递过来的一杯茶。 一个大胆的猜想浮现在他的脑中。 他蓦地睁开眼睛,额头上是细细密密的一层汗。 不知是因为毒发,还是后怕。 他忽然一把攥住沈鸣鸢的手。他此时顾不得去看沈鸣鸢有些不自在的表情。 他说:“你在这里等我,我得回去看看。” 一番调息,毒素被暂时压制了下去,司徒信的身体刚刚放松一些,就起身往河边小屋的方向而去。 沈鸣鸢一把拉住了他,有些愠怒地说:“就你这有进气没出气的德性,你是打算把我扔在这里,自己一个人回去吗?你真当我是块木头,不在乎你是死是活?” “呃……”司徒信有些语塞。 他倒也不是担心沈鸣鸢陪自己一同冒险,只是因为老渔翁和寒羽的身份都过于微妙,若是让沈鸣鸢跟他们接触太久,说不好会再生枝节。 可是看到沈鸣鸢现在的表情,司徒信就知道,他是没可能自己回去了。 他只好说:“我们一起。” 两个人没走出一截就迅速折返了回去,这一段路倒是不够长。 可是还没有走到河边的小屋,脑袋上忽然有一道奇怪的声响。 沈鸣鸢心中觉着奇怪,抬头一看,正看到一只白色的鸽子飞过。 刚才的声响,正是鸽子身上戴的鸽哨 她本没有在意,然而刚刚抬头的时候,司徒信也发现了这只鸽子。 司徒信的表情却陡然凝固了下来,他甚至有一些慌张。 这是这几个月来,沈鸣鸢不曾见过的情绪。 司徒信抬起手指,遥遥指向天上的鸽子:“快,把它拦下来!” 听到这话,沈鸣鸢几乎想都没有想。 她足尖一挑,从地上挑起一枚石子,凌空踢起,伸手一把捞入掌心。 旋即屈指一弹,石子直直朝着那只鸽子而去。 半空中传来“啪”的一声响,鸽子正好被石子击中,翅膀一扑棱,就向下落去。 沈鸣鸢飞身去抓落地的鸽子,可是刚刚纵身跃起,鸽子已经落在了不远处的河水中,被浩浩荡荡的黄河水卷走了。 她有一些遗憾,回头去看司徒信,却发现司徒信的脸上只有大事已了的释然。 好像他知道那只信鸽的脚上带着怎样的字条,只要将它击落,就可以放下心来。 却并不在意上面的内容。 他远远望一眼河中消失不见的信鸽,这才郑重地对沈鸣鸢说道:“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拉住沈鸣鸢的手,一路惶惶急急地往河边小屋赶。 他自己心中藏着事情,一时间忘记注意这些细枝末节,沈鸣鸢却被他拉着,一边往小屋那边走,一边忍不住看他们紧握的手。 自从相识以来,他们无数次用这样的方式共同赶路。 更亲近的接触也不是没有过。 司徒信的手心,是沈鸣鸢几乎习以为常的冰凉。 但是这一次,沈鸣鸢心中却升腾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她说不清那是什么,她只觉得眼下被这只冰凉的手握着,她的心里却是无比踏实。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反握住司徒信,好让他不那么紧张。 在匆忙赶路的途中,她好像感觉到,自己的胸口有一些酸疼。 像是被一只手紧紧攥了一下。 ——可是,为什么呢? 第136章 血溅七尺 柴门洞开。 依旧是那个简朴却有些杂乱的院子,院子里却没有了人的声音。 沈鸣鸢拉着司徒信的手,她很明显地感觉到,司徒信的手心满是冷汗。 他从没有这样惊慌失措过,这是第一次。 关于司徒信个人的事情,沈鸣鸢没有问过太多。甚至有的时候司徒信自己都会说,沈鸣鸢对他的信任已经到了盲目的程度。 虽然他的履历好模好样地写在潜龙卫的档案里,但他的身上还是有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沈鸣鸢不是不好奇这些。 但是平心而论,打听得太清楚,不论对她还是对司徒信自己,都是有害无益。 潜龙卫之所以名为“潜龙”,就是因为有太多拿不上台面的东西。 司徒信在认识她之前就能身居天字营,不可能仅仅因为他的身上有过人之处。 他的身上,一定还背负着很多秘密。这些秘密一旦说出口,涉及的所有人都有可能被问罪。 沈鸣鸢还没有在朝中站稳脚跟,她的敌人已经够多了,她不想因为知道多余的秘密而节外生枝。 所以司徒信缄口不言的那些事情,她也从来没有过问过。 然而看到此时方寸大乱的司徒信,她忽然发现,自己根本没有真正走入过这个人的内心。 不论发生什么,司徒信都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哪怕强敌在前,他也能跟沈鸣鸢开玩笑。 沈鸣鸢一直以为他性格使然。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司徒信之所以可以轻飘飘地嘴贱,是因为他不在乎。 ——甚至他的命,他都没那么在乎。 但眼下,他遇上了比性命更值得在乎的事情。 自称是渔人父子的那两个人,显然不是路过相救那么简单。 司徒信一路惶急地跑回来,进入洞开的柴门,来到杂乱的院中。 下一刻,他几乎站立不稳。 老渔翁直挺挺地躺在院中,双眼空洞地望着天空。 他的脸上凝结着浓重的黑气,好像是中毒而亡。 沈鸣鸢上前见到尸体,忍不住惊呼了一声。 她再去看司徒信,却在他的眼中,找寻到一种从没有见过的情绪。 是悲痛。 少桐,是老渔翁曾经的名字。 在逃离九嶷族之后的这些年里,他轻狂潇洒、恣意自由,纵情江海,博览山川。 若不是得知陆文奚在翡玉江上出了事,他断不会捡起旧时的身份。 但毕竟他们的身上流着同样的血,而那个让人心疼的孩子,是他妹妹的唯一牵挂。 他在九省十八州寻寻觅觅,从南梁走到北盛,终于见到了这个孩子。 司徒信听说过族中的秘事,他知道很多很多年以前,本应继任族长的少年,在一夜之间不知所踪。 兰庭的十年里,他的母亲也曾提过这件事情。 司徒信从未将梁帝视作他的父亲,在母亲去世之后,身边就再没有疼爱他的长辈了。 如今他们舅甥相见,原本是一场意外之喜。 却没来得及多说两句话,就这样天人永隔。 他像一块冰雕一样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眼睛像深不见底的暗渊,周身是冰冷的杀意。 沈鸣鸢没有见过他这副样子,她有些害怕,本能地去扯一扯他的衣袖。 司徒信转过头。 他比沈鸣鸢高出一些,此时目光低垂着,正好落在沈鸣鸢的脸上。 沈鸣鸢和他对上目光,没有说话,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地看着。 一瞬间,他深邃不见底的眼神忽然闪过一道光,几乎是下意识地,他揽住她的肩膀。 沈鸣鸢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司徒信揽着转了半个圈,下一刻她看到空气中飞来一道明晃晃的飞刀。 若不是司徒信反应及时,那柄暗器,可能就戳中了她的胸口。 飞刀是从房间里发出来的,凶手还没有来得及离开。 “寒羽!”司徒信叫出那个人的名字。 他的声音不大,可是每一个字都说得威严十足。 “你犯上作乱,罪不容诛。你会因为自己并未撤离而感到后悔,因为,我会让你死在这里。” 他放下沈鸣鸢,自己则像一根箭矢一样迅速冲到茅屋的门口。 竟是去和屋中的人拼命。 沈鸣鸢慢了半拍,但也很快反应了过来,她大呼一声: “司徒信,你疯了?强行运功,你这是找死!” 司徒信却好像没有听到她的话似的。 一道白光从房间中蹿了出来,软剑像一条柔软的蛇,直逼司徒信的面门。 软剑几乎是贴着司徒信的眼睫毛刺过去,司徒信的眼睛却眨都没有眨一下。 他微微侧身,让过这一剑,同时抬起两指。 指腹在软剑的剑脊上摩擦而过,发出轻微的声响。 他手中没有寸铁,两根手指,却像剑一样迅疾。 缠绕软剑的剑脊,逼向那只紧握剑的手。 手腕一振,运力到指尖,他朝着寒羽的手腕一点,双指正点在寒羽的内关穴上。 “呃啊!” 寒羽发出吃痛的声音,软剑几乎要脱手飞出。他强行牙关紧咬,才不至于丢了兵器。 很快,寒羽就发现,司徒信两指虽然点在自己手腕的脉门,力道也很迅猛,但是并未持续。 一击即退,司徒信足尖轻点,向后退了两三步,微微喘了一口气。 本可以拿捏寒羽的局势,他却主动放弃了。 他的额角沁出了汗水,自己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而紊乱。 只运功片刻,周身的毒素就开始蠢蠢欲动。 寒羽被这精准的一击骇到,又发现司徒信放弃了大好的攻势,这才得意地笑了一声。 “我想起来了,你身中剧毒,虽然捡回了一条命,但也已经是个废人。如今自不量力,竟还要跟我缠斗?” 软剑在寒羽的手里挽了个剑花。 “我倒要看看,今日是谁会命丧此处!” “司徒信!” 他们的身后,传来沈鸣鸢急切的声音。 “你不要跟他动手,你会没命的!” 鲜血从司徒信的嘴角流了出来,他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轻蔑的微笑。 他在沈鸣鸢的这些日子,对她向来言听计从,连一句重话都没有对她说过。 可是现在,他的声音却冰冷得像一块寒铁: “这是我的事情,你不要插手。否则,我连你一块杀。” 第137章 反杀 朝夕相处的司徒信,仿佛变成了一个陌生人。 也或许,沈鸣鸢根本没有真正地认识过他。 他和寒羽动手,他只出了一招,就直击寒羽的死穴。 还是在赤手空拳的状态之下。 司徒信身上的毒太过要命,即使稍稍运劲,毒素也会无孔不入地侵蚀他的身体。 他的攻势虽然迅疾,却并不持久。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寒羽可能早已经束手就擒。 他只出了半招就已经力竭,寒羽却抓住他调息的这个空隙,提着软剑直向他逼来。 他的脸上是残忍的笑,眼中是嗜血的红。 他说:“少主,我再叫你一声少主。我们少时一起读书习武,你待我确实不薄,我本不想与你为敌。” 他嘴上说着话,手也不停。一柄软剑已经连攻十三招。 司徒信不敢强接着十三招,方才仅仅用到指力,就已经到了毒发的边缘。现下这迅猛的杀招,他没办法硬接,只能凭借灵巧的身形闪避。 寒羽的声音夹杂在剑风之中。 “可你是那个女人的儿子,与我就是杀父之仇。我们之间不共戴天,早已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听到寒羽的这句话,司徒信瞬间明白了过来。 他虽然没机会亲历当年族中的事情,但也从祈月那里听到过一些族中秘辛。 寒羽的父亲是被自己的母亲秘密处死的。她一时心软,放过了当时身怀六甲的妻子,没想到生出的这个遗腹子,二十多年以后,却成了自己的心腹大患。 司徒信终于想明白了翡玉江之战的始末。 祁月一向治下严谨,行事极有分寸。 如果不是出了内奸,玄贞营根本不可能遭遇那样的惨败。 寒羽下毒、在船舱凿了一个小洞,虽然是冲着他自己来的。 可是他所行所为,却都在楚王的算计之中。 分明是他报仇心切,被楚王利用,成为了他手中的一枚棋子。 如今竟还大言不惭,说什么父仇不共戴天? 司徒信不为所动,冷笑一声:“你从未问过你娘,你爹他做过什么,就想当然地认为他是清白之躯,含恨而亡?” 他一边说着,一边在剑光之中频繁躲闪,灵巧得像一只狐狸。 “当年你爹出卖族人,险些送整个九嶷族去死。如今你也出卖族人,若不是你与敌人里应外合,翡玉江上又怎么会死那么多手足兄弟?” 想到鲜血和晚霞染红的翡玉江,司徒信的胸口没来由地一疼。 “你口口声声是为父报仇,还真把自己当成孝子了?你和你爹不过是一丘之貉,为了一己之力,不惜蹚过亲人的鲜血,踩上手足的尸体,你们当真禽兽不如!” “陆文——” 寒羽还没有来得及叫出司徒信的真名,司徒信的双手就已经抵在了他的咽喉之上。 寒羽顿时僵在原地,动都不敢动一下。 他知道司徒信手上没有力气,仅仅是抵着自己的咽喉,未必能要了自己的命。 但他也知道,司徒信是自幼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修罗,以命换命这种事,他干得出来。 司徒信蓄力已满,若是他真拼上性命也要同归于尽,寒羽一点办法都没有。 寒羽不敢赌。 他低垂眉目,看看抵在咽喉的司徒信的指尖。 手指修长,皮肤白皙,在剧毒折磨之下,他已经不像当初那样健康强壮。 周身都是一种纸一般的病态。 可即使这样,自己依旧不是他的对手。 寒羽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那个从兰庭出来的陆文奚,是自己杀父仇人的儿子。 仇人已死,他所有的仇恨,都要发泄在这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男孩身上。 他们一起读书、一起练武,他在暗中也一直较着劲。 却从来没有赢过。 无数次切磋,寒羽都想尽一切办法去赢。 一开始还光明正大,到了后来,就无所不用其极。 可是他一场都没有赢过。无论他用什么样的手段,最后依旧是这个男人的手下败将。 他这一生只赢过一次,就是在翡玉江上。 利用他的信任。 恐怕也是唯一一次。 寒羽绝望地笑了。 “成王败寇,我既然落败,也没什么好说,只是……” 他的唇边忽然勾起一道诡异的微笑,“你以为你就真的赢了吗?你身后的那个女人,你很在乎她吧?你当然可以杀死我,但我有把握在死前带走她。” 说着,他眯起眼睛,“我们三个,一起见阎王。” 司徒信的手指轻轻颤抖了一下。 若论武功,沈鸣鸢不在寒羽之下。哪怕沈鸣鸢呛水以后带着肺伤,司徒信也自信沈鸣鸢不会落入寒羽的手中。 可是这个人太阴毒了,他不敢保证寒羽会不会还有后招。 他迟疑了片刻,寒羽等的就是这片刻。 他一直空闲的左手飞速抬起,朝着沈鸣鸢的方向迅速一挥。 飞刀! 司徒信几乎是下意识地喊出一句:“小心!” 同时身形也朝着沈鸣鸢身边而去。 然而下一刻,他就在寒羽的脸上看到了得逞的表情。 ——那是虚招,他根本没有攻向沈鸣鸢。 司徒信为了回防,撤掉了抵在寒羽咽喉上的手。 更要命的是,此时他空门大开,浑身都是破绽。 寒羽手腕一抖,软剑发出“扑棱棱”的声响,朝着司徒信的心口就刺了过去。 杀招,毫不留情! “噗嗤——” 剑刺入血肉,司徒信却没有感觉到疼痛。 他的脑子慢了半拍,这才发现沈鸣鸢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 寒羽的剑势太快,她又隔着一段距离,待冲上前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应对了。 她就用身体挡了这一剑。 剑刺入肩膀一寸,鲜血渗出来,将衣服洇开了一些。 司徒信看到沈鸣鸢为了救自己受伤,脸色大变,眼睛中是腾腾的杀气。 他正要出手,沈鸣鸢却拦住了她。 虽然受了伤,她此时竟然还能笑得出来。 她说:“司徒信,你的事,我偏管定了,你若是要连我一块杀,也不在这一时半刻!” 她根本没有顾及肩膀上的剑上,脚尖在地上一点,飞身掠起。 剑刃原本只是挑破了她的皮肉,她身形一进,剑已经直直穿过肩胛。 寒羽也没见过这种不要命的打法,他被吓得僵在原地,握着软剑,一时不知应该如何是好。 沈鸣鸢迎着利剑不退反进,欺身而上,出手迅疾勇猛,双指已经紧紧捏住了寒羽的脖子。 “你也就是欺他手脚无力,才能跟他缠斗半天。” 鲜血顺着软剑滴落在地上,沈鸣鸢的笑容却比鲜血还要灿烂。 “落入我的手里,你就别想再逃了!” 她指间用力,“咔啦”一声骨头的脆响,寒羽的脖子已经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歪向一边,就此不动了。 沈鸣鸢轻轻一推,寒羽就重重倒在了地上。 她这才感觉到肩膀的伤口传来撕裂一样的疼痛。 之前跟伏虎帮的那群人打架,肩上的伤口本来就没有好利索,如今新伤叠着旧伤,更是不好受。 鲜血流出,她甚至感觉血液带走了自己的体温。 脸上的笑也变得苍白无力。 她转过头,看向司徒信,说道:“你救我一回,我救你一次,我现在不欠你什么了。” 说着,她的身体向后倒去。 她知道,他会稳稳接住她的。 第138章 这是他第一次叫“阿鸢”。 胸口有些疼,但是问题不大,还能忍。 毕竟司徒信真正动用功力的,只有那一指。 他抱着沈鸣鸢的身体。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觉得她轻飘飘的。 沈鸣鸢刚刚坠到他的怀里,就心安理得地昏睡了过去。 好像他的怀抱是全天下最安全的地方。 司徒信有些感激这份信任,但更多的,还是束手无策。 以沈鸣鸢的武功,要想解决寒羽,根本不需要用这么自损八百的方法。 她之所以拼着受伤也要用最快的速度杀掉他,是她担心耽搁下去,司徒信会亲手杀死这个人。 哪怕自己毒发,走向万劫不复。 ——她看人真准。 司徒信自嘲地叹气。 刚刚和寒羽说了很多话,他不确定沈鸣鸢听懂了多少。 那个险些叫出口的名字,她若是真的听到,就不会这样不顾性命来帮他了吧? 想到这里,司徒信笑得有些苦涩。 直到这个时候,沈鸣鸢还计较着所谓的“等价交换”。 好像她不救他一下,就对不起他默默付出的感情似的。 舍生忘死地相救,这种行为怎么想都是对感情的一种回应。 可是司徒信却知道,正是因为沈鸣鸢不喜欢他,她才要计较得这么清楚。 他心里空落落的,算不上失望,因为他本就没有怀抱希望。 但他低下头,去看沈鸣鸢那张和自己一样几乎没有血色的脸,又没来由地叹了口气。 她护着他,可能更像护着南鼓那些百姓,或是像护着她手底下的天枢军。 她生来就带着莫名其妙的责任心,眼里容不下半粒沙子。 她的心里,也容不下一个自己。 他封住沈鸣鸢胸口的穴道,拔出寒羽的软剑,撕下衣服的下摆勒住她的血脉,替她止血。 刚刚处理完手中的事,他就听到远处传来急切的脚步声。 步法有点熟悉,好像是祈月。 他没有急着去验证,先一脚踢开拦路的寒羽,将沈鸣鸢抱回房间,又折返出来,来到老渔翁的身边。 他伸出手去,替老渔翁合上并未瞑目的眼睛,轻轻叹了一口气。 祈月也是这个时候带着人冲进院子的。 她第一眼先是看到了寒羽的尸体,然后来到司徒信的身边,半跪在地上。 几个部下齐刷刷地跪了一地。 祈月垂首说道:“属下救驾来迟,一切罪责都——” “行了。”他打断了祈月的话,“不是月姐之责,到底还是我识人不明,才有今日的惨剧。” 他一边说着,一边替老渔翁抹平表情:“月姐,你还记得少桐吗?” “少主为何忽然说起他……”祁月疑惑地抬头,看到躺在地上的老渔翁,倏然想起什么,“你是说……” 她的年纪比司徒信大一些,知道的是、见过的人自然也多一些。 看到司徒信脸上悲戚的神色,她动容道:“少主,难道这位就是……” 司徒信帮老渔翁整理好衣服,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 疼痛越来越厉害,他紧紧皱着眉头,捂住胸口。 见他面露痛苦之色,祁月立即上前,试图托住司徒信。 司徒信却抬起手掌,拒绝了她的好意。 “他是被寒羽害死的,仇恨已了,烦请月姐将他安葬了吧。” 他连说话都很艰难,几乎是从牙缝里咬出这句话。 调息了一会,疼痛才渐渐散开。 以司徒信的身体,能好模好样站在这里已经是万幸。祁月心里多少有数。 她没有多说,而是招呼随行来的几个部下,将老渔翁的尸体抬走。 自己则陪在司徒信的身边,直到他痛苦之色渐渐消散。 司徒信恢复了一些力气,他又对祁月说:“沈鸣鸢为了救我受了些伤,劳烦月姐安排几个人,把她送到兖州城去,交到程云秀的手上。” “嗯?”祁月愣了一下,“你不跟着回去吗?” 司徒信无力地摇了摇头。 寒羽说了太多不该说的话,足以引起沈鸣鸢的疑心。 若是继续留在沈鸣鸢的身边,以她的性格,说不好会把他绑起来好好审个明白。 若他真将沈鸣鸢当作敌人,倒也不怕她的问讯。以他的才智,仅靠信口胡诌,也能敷衍过去。 但如今,在她的面前,他已经编不出一句瞎话了。 此时若不溜之大吉,等她醒来,事情会变得更麻烦。 见他决定离开沈鸣鸢,祁月心中有些欣慰。 她说:“既不回去,就留在我身边,重整玄贞营旧部,杀回梁都吧。” 司徒信却没有答允。 他忧心忡忡地抬起头,看看阴沉沉的天空,说道: “寒羽方才已经交代,药是他下的,船是他凿的。楚王的手既然已经伸到了我的身边,就一定不会只留下他一个。若是回玄贞营,我尚在人世的消息,说不准会传进他的耳朵。” 不久前那只信鸽,应该就是寒羽找到他之后,打算给楚王传信用的。 幸好被沈鸣鸢打落了。 “玄贞营计划照旧,有月姐在,我自然放心。”司徒信的脸色好转了一些,也有力气抬起手,去拍祁月的肩膀,“我先回一趟洛京,有些事,我要找陆文柬身边的人求证一下。” 看到祁月一脸担忧,欲言又止,他又勾了勾嘴角,补上一句:“放心,仅凭陆文柬一个,根本斗不过我,我会小心的。” 以司徒信的性格,一旦做出决定,就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就算祁月万分担忧,也改变不了司徒信的想法。 她只能点头应允,再没有多说什么。 她和身边几个心腹做事都很麻利,没过多久,就处理好了这边的事情。 一个部下牵来一架马车,祈月从房间里将沈鸣鸢抱了出来。 司徒信已经铁了心不去看她,可是在祁月把她抱上车的时候,却还是忍不住回了一次头。 沈鸣鸢身上的血已经止住,只是伤口发炎,她体温有些高,身上一阵一阵地发冷,在祁月的怀中缩成一团。 司徒信觉得胸口很疼。 再这么看下去,他一定狠不下心不辞而别,到时可就前功尽弃了。 他赶紧又挪开目光,抬起头,继续看天。 雨晴的下午,云层已经变得很稀薄,太阳光见缝插针,将云的边缘晕染出亮边。 司徒信看着云,想着的却是沈鸣鸢。 他自语的声音有一些干涩,像是挂在喉咙上,听不太真切: “我不在的日子,要保重自己啊,阿鸢。” 这是他第一次叫“阿鸢”。 虽然他很不希望这是最后一次,但他知道,他再不能像从前那样,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了。 第139章 洛京城中,再见面吧 司徒信没有陪着沈鸣鸢回来,这是沈鸣鸢醒来之后得知的第一个消息。 养伤的这段时间里,沈鸣鸢也没有闲着。 陈永清好歹是捡回一条命来,沈鸣鸢怕万松的事情重演,并未将他关在牢房之中,而是将陈永清软禁在府邸的房间里。 门外有亲卫兵把守,门里还有一个老杨。 同吃同住、寸步不离。 他虽然不像万松那样是柳世奇的嫡系,但官职高,涉及的事务也比较繁杂。若是能顺利带他回京,就等于给了柳氏一记重创。 沈鸣鸢一边养伤,一边处理兖州善后的工作。 身边一直有程云秀陪着。 若是在往常,程云秀一定会拉着沈鸣鸢问东问西。 她和司徒信是怎么从河里逃出来的、她为什么受了伤、司徒信去了哪里。 这是每一个关心沈鸣鸢的人都想知道的问题。 可是这一次,程云秀却一反常态。 她一个字都没有问,沈鸣鸢也就一个字都没有说。 白天她是风光无限的公主殿下,到了夜里,却常常从床上起身,推开窗子,去看外面海棠树枝间的月亮。 不知不觉间,她习惯了他的存在。 ——那个不论什么时候都能猜中她心思的男人。 却没有留下一句话,就把她一个人扔在了兖州城。 看着月光,沈鸣鸢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只是翻阅过司徒信的档案,却并未真正了解过他的底细。 那天在河边的小院中,为什么那个老渔翁的死,会给他那样剧烈的情绪波动。 忽然出现的寒羽,看起来跟他颇为熟稔,又是什么人? 还有他们说到的族人、背叛、翡玉江,这些都好像是她第一次听说。 她真的很想找司徒信问个明白。若是司徒信不说,她就把他绑起来。 但眼下茫茫人海,找这么一个人何其不易。 她将窗子的缝推得大了一些,将胳膊肘搭在窗框上,托腮去看天上的月亮。 晚风把海棠的香气送到她的鼻端,她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亲卫营值夜的是那个射术很好的杜冲。他正躺在房间外回廊的栏杆上乘凉。 此起彼伏的蛐蛐声里,听到沈鸣鸢没来由地叹气,他忍不住朝这边看了一眼。 很快,他想起程将军先前的警告:少在公主殿下面前提“司徒信”三个字。 他原本是左腿搭在右腿上,现下换了个姿势,换成右腿搭上左腿。 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造孽啊。” - 六月二十八,是沈鸣鸢启程回洛京的日子。 陈知府被押进囚车,跟在公主的仪仗中,从城南走到城北。 百姓也从三三两两地围观,到堵住了整整一条街。 人们一开始还是议论纷纷,到了后来,就肆无忌惮地吵嚷起来。 也不知是哪个胆大的,从怀里的菜篮子里撕下半片菜叶,朝着囚车扔了过去。 这一扔,像是点燃了引线,满街的百姓拿起手边的烂菜臭鸡蛋,纷纷朝囚车招呼。 一时间污秽横飞,场面一度混乱不堪。 就连押送的亲卫,都受到殃及,沾了一身的垃圾。 沈鸣鸢的伤没有好完全,回城就没有骑马,而是坐在马车之中。 听到外面吵嚷,她掀开车帘往外瞄。 这一瞄可了不得。 人群里有个眼尖的小男孩,指着马车的车窗说:“公主在里面,我看到了!” 人群炸了锅,消息不胫而走,人们推着搡着,要跟着沈鸣鸢的马车一路往前。 声音吵吵嚷嚷的,她勉强能听到一些: “手刃狗官的正是公主殿下!” “公主去过我家,还去看过我家地里的麦子嘞!” “俺娘在南鼓吃不上饭的时候,是公主带人截了狗官的粮,分给俺娘吃的!” 声音一浪接着一浪,混杂在一起,越来越混乱,沈鸣鸢也听不太真切了。 她想起两个月前在南鼓,第一次离开恒源号的时候。 那时的百姓把她当作万松的同党,以为他们狼狈为奸、一丘之貉。 现下一路离城,一路听到的只有源源不断的赞颂之声。 她忽然觉得有些欣慰,下意识地,她看向身边。 身边却空空如也,马车里只有她一个人。 她楞了一下,才发现自己习惯跟司徒信分享这种幼稚的喜悦,忘记他不辞而别,不知所踪。 她有些失望地叹了一口气,很快又释然地笑笑。 “司徒兄,”对着空气,她的语气带着几分熟稔的揶揄,“你口中‘山河承平、百姓富足的狗屁理想’,是不是就是这样的呢?” - 船头的司徒信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此番回京,他故意选择了水路,还故意坐在了船头。 他自幼熟悉水性,翡玉江一战,却让他开始畏惧这滔滔不绝的流水。 若不是为救沈鸣鸢不顾一切,他直到现在都未必跨得过这个坎。 沿着运河往西,再驶三十多里,就能到中州境内。艄公载他到下一个渡口,就可以转陆路去洛京了。 虽然午后的日头很毒,但船上毕竟还是有些凉气。 船尾的艄公乐呵呵地问:“船头风大,公子可是着了风寒?” 司徒信轻轻“嘶”了一声,深深吸了一口气。 感受到鼻腔畅通无阻,他排除了身体上的毛病,幽幽地回答: “劳船家挂心,在下身体倒是无碍,只是……” 即将说出口的后半句话,被他咽进了肚子。 他自嘲地摇摇头。 ——一定是被某人骂了。 抬起眼睛,他看向河面。 河水平稳地流着,两岸有低垂的柳枝,柳枝间有鸣叫的夏蝉。 小船在河面上划开一道縠纹,远处传来些许悠扬的渔歌。 这是他一生当中难得的半日偷闲,遥遥看向洛京城的方向,他扬起了嘴角。 ——沈鸣鸢,洛京城中,再见面吧。 第140章 “算命!” 洛京城南市铃铛街,是大盛最热闹的地方。 天刚刚亮,铃铛街的摊位就已经支楞了起来。 买枣糕的大娘从天不亮的时候就开始忙活,赶着早市出摊,已经蒸好了几笼屉。 她支起摊位,抄起一柄钝口的刀,把枣糕切成三寸见方的大小。 街上叫卖声此起彼伏。卖油饼的、磨剪子的,一个个拖长了尾音,混杂在一起。 枣糕大娘从不叫卖,她的摊位前,却排了长长一对。 她的枣糕自己做,自己卖,五文一块,卖完就收摊。 每天早上都有不少拥趸早早来排队。 客人笑盈盈地买、大娘笑嘻嘻地卖,不多时,带来的笼屉就空空如也。 “卖完了卖完了,明天来吧!” 大娘一边说着,一边将盛放铜板的小木盒拿到眼前数。 人们早就习惯了枣糕供不应求,听大娘说已经售罄,只能悻悻离开。 大娘数清小木盒里的铜板,乐滋滋地解开腰间的钱袋子。 铜钱倒入钱袋,发出哗啦啦的声响,中间夹杂了一个女孩的声音。 “大娘,枣糕卖完了吗?” “诶?” 大娘抬起眼睛,发现摊位前面站着一个年岁不大的小姑娘。 摊位前面聚集的人早已经散去,小姑娘孤零零地站在她的面前,可怜巴巴的。 她认识这姑娘,眯着眼睛笑:“是银环姑娘啊。枣糕卖完了,明天再来吧!” 少女眉毛耷拉下来,脸上尽是失望的神色。 “好大娘,一块都没有了吗?”她有些不甘心,“我家公主直说离京这几个月,最惦记大娘的枣糕。我本来是打算给她买两块解馋,一块都没有了。” 她撇着嘴,可怜巴巴地盯着大娘看。 大娘将钱袋扎紧,挂在腰间。 听到银环后面的话,她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一些,有点惊喜:“公主殿下回京了?” 她虽是坊间的小贩,但和沈鸣鸢同住一条铃铛街,也算是邻居。 街里街坊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她遇上偷钱的小混混,沈鸣鸢出手帮过她。 听说沈鸣鸢回京,她的眼睛都变得亮晶晶的。 银环却愈发沮丧:“昨天半夜回来的,换好衣服就进宫去了,一大早刚回来,这才勉强打个盹。——本来想给她个惊喜来的,没想到……” “嘘……”大娘煞有介事地将食指比在嘴边。她警惕地四处看看,这才将码得整整齐齐的上层几个笼屉抬起来,把手伸向最底层的那个。 她摸出一块新鲜的枣糕。 枣糕是用枣泥和红糖做的,刚刚拿出来,银环就闻到香甜的味道。 一直在笼屉里闷着,还冒着热腾腾的蒸汽。 大娘扯了半张油纸,小心包好,塞进银环的手中。 “这原本是给小孙女留的,既然公主馋这口,那就先紧着她。” 银环一听这话连连摆手:“怎么能从孩子嘴里抢东西吃,这我可不能要!” 大娘却爽朗一笑:“嗨,我回家再做不久好了吗?” 好说歹说,银环才接过枣糕。跟大娘道谢好几轮,这才美滋滋地往公主府的方向去。 刚走两步,正撞上沈鸣鸢从府里出来。 银环举着枣糕,欢天喜地地迎了上去:“公主,你怎么不多睡会?看我给你买了什么?” 沈鸣鸢接过热腾腾的枣糕,满眼都是小孩子一样的喜悦。 “银环!还是你懂我!” 她忙不迭地拆开油纸包,掐了一块放在嘴里。抬眼往大娘的摊位去看,正看到大娘在收摊。 两个人遥遥招了招手,沈鸣鸢脸上的笑意却忽然僵硬了下来。 银环不解:“公主,怎么了……” 沈鸣鸢没有回答。她见沈鸣鸢的眼神有些愕然,就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热热闹闹的铃铛街,商铺摊贩鳞次栉比。 沈鸣鸢盯着的,却是卖油饼和卖果脯之间的一张小桌。 小桌的旁边支着一个一人多高的破布旗幡,上面写着四个大字“指点迷津”。 桌子的后面坐着一个算命的先生。 他带着方巾,留着长长的胡须,一边捋着灰白色的胡须,一边怡然自得地摇头晃脑。 再给桌子对面的年轻姑娘解姻缘。 银环不知道这算命先生有什么猫腻,扭头再看沈鸣鸢的时候,发现沈鸣鸢已经换上了一副咬牙切齿的表情。 好像那算命先生是她仇人似的。 银环有些害怕,小声说:“公主……” 沈鸣鸢却冷笑一声:“他还敢来这里?” 一边说着,她一边将手里的枣糕递给银环:“你在这里等着我,我去去就会。” 她扔下枣糕,朝着算命先生走了两步,又好像想起什么似的折返回来。 她又从油纸包中掐下一大块枣糕,塞进嘴里,这才气势汹汹地朝着算命先生而去。 解姻缘的姑娘起身离去,算命先生将算筹归拢起来,放在竹筒里。 一根签掉在了地上,他低头去捡,还没来得及抬头,就感觉到一个阴气森森的人影压了过来。 “啪”! 一锭银子被沈鸣鸢按在算命先生的桌子前。 她毫不客气地说:“算命!” 算命先生拾起算筹,愣怔地歪着身子。 他低头瞅了瞅桌子上的银子,看分量足有二钱。 他算命向来明码标价,价钱都写在摊位前的一块木板上。 见沈鸣鸢来者不善,没敢说话,而是敲了敲那块木板。 ——批命解字,五十文一次。 这人也不知是扮上瘾了,还是故意装傻充愣。 沈鸣鸢冷笑着说:“姑奶奶我算二十次!” 第141章 上兑下艮的意思是我要打人 看到沈鸣鸢脸色不好,算命先生也不敢乱说话。 他将竹签扔进签筒,问道:“姑娘是测字呢,还是批八字,是问财缘,还是问姻缘?” 沈鸣鸢大喇喇地在桌前的小凳上坐下,两条手肘不客气地搭在桌案上。 “我问个人。” 算命先生没有说话,只盯着沈鸣鸢看,等她的下文。 “问个男人。德昭元年出生的,辛卯月,戊戌日,辰时三刻。这人前些日子在明州,先生帮我算算,他现在在哪里?” 算命先生眼皮颤了一颤。但他还是将签筒递到沈鸣鸢的面前:“姑娘抽一根?” 沈鸣鸢也不客气,抽了一根签出来,低眉瞟了一眼。 六根爻,两阳三阴一阳。 “上震下巽,益卦,何解?” “利有攸往,利涉大川。这位故人应该是跋山涉水,往别处去了。明州在江南,既是涉川而行,必是往北方。” 沈鸣鸢:…… 她又从签筒里抽了根签子出来,一边说一边将签子递给算命先生:“先生倒是再看看,这人接下来的运势如何?” 她没等算命先生回答,先瞄了一眼:“上兑下艮,这是个损卦。先生,好像不妙啊。” 算命先生脸色不太自然,他讪笑着接过这根竹签,竹签的另一头却在沈鸣鸢的手里。 沈鸣鸢没有收手的意思,算命先生抽了一把,没有抽动。 他抬起头来,正对上沈鸣鸢的眼睛。 眼锋像刀子一样。 沈鸣鸢说道:“我原也不相信占卜之说,总觉得这东西怪力乱神,是迷惑人心的东西。偏偏我有个哥哥不学无术,常常把易经挂在嘴边。” 她嘴上说话,眼睛却紧紧盯着面前的算命先生。 “如今看到这签‘损’卦,我倒觉得玄学也不是完全不靠谱,先生,这签我来解解,您看行吗?” 算命先生不敢拒绝,只好点头。 “八卦卦象,兑为少女,坎为少男。我要问那人上面有几个哥哥,这‘坎’指的应该是他,而我上面也有姐姐,这‘兑’指的则应该是我。所以这‘损’卦上兑下坎的意思是,我在上面,那人在下面。” 她眼睛轻轻一眯,用力扯过签子。 算命先生的身体跟着一倾,凑到沈鸣鸢的脑袋前。 两个人近在咫尺。 “什么时候会出现一个人在上面、一个人在下面呢?”沈鸣鸢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杀气腾腾的话,“当然是打人的时候!” 嘴上说着,她指间稍稍用力,算命先生已经完全捏不住这根竹签,只能任凭沈鸣鸢夺了去。 竹签在沈鸣鸢的手中转了个圈,她陡然起身,一手按在桌面上,整个身体越过桌子去。 算命先生连忙向后退,踩到身后的台阶,狼狈地摔在地上。 沈鸣鸢却压根不理,直接将他按在地上。 还真是“上兑下艮”! 沈鸣鸢按着那个算命先生,眼看一拳就要落到他的脸上。 他却忽然换了一副面孔。 刚才跟沈鸣鸢算卦解签,沈鸣鸢来者不善,他被吓得不敢说话。 眼下被沈鸣鸢按在地上打,他反倒变得气定神闲了起来。 眼神不再躲闪,而是锐利而坚毅。眼底闪过一丝讥诮,好像算准了沈鸣鸢的这拳不会落下来似的。 拳头停在算命先生鼻子尖。 沈鸣鸢原本提着他的衣领,此时收了手,意兴阑珊地将他扔在一边。 自己也悻悻地从地上爬起来,在算命先生原本坐着的板凳上坐下。 “当啷”! 那根“损”签被她扔在男人的手边。 “沈青枫!你这人好没意思!你算准了我不会打你!” 拳头落在脑袋上的时候算命先生都不急,此时听到沈鸣鸢叫自己的名字,他却赶紧从地上爬起来,去捂沈鸣鸢的嘴。 “小姑奶奶,光天化日大街上,你能不能不叫我名字!” “事你干的出,就不要瞻前顾后、怕这怕那的!”沈鸣鸢翻一个白眼,皱起眉头,盯着沈青枫沾在嘴上的胡须看。越看越嫌弃,“你这胡子是谁给你粘的?也太丑了吧!” 沈青枫摸了摸自己唇边的胡子,没有多说话。 他看看四周。卖油饼和卖果脯的摊贩虽然被这边的动静所吸引,但他们并没有听到沈鸣鸢和沈青枫的交谈内容。 只是往这边看了两眼,就都转回脑袋去干自己的事情了。 沈青枫这才将立在一旁的“指点迷津”烂在怀中,又把桌子前面明码标价的木牌夹在腋下,拉起沈鸣鸢来。 “此处人多眼杂,我们还是换个地方说话。” 沈鸣鸢:…… 她真的很不想承认,这个家伙就是当今的皇子殿下、英妃娘娘的唯一儿子,自己最喜欢尊敬的哥哥。 沈青枫拉着她往铃铛街后面的巷子走,她跟在后面,看着沈青枫的背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四哥。”她说,“天下皇子若都是你这样的皇子,大盛岂不是明天就要亡国了?” - 茶楼雅间的很清净。 伙计给沈鸣鸢和沈青枫提来一壶茉莉花,给二人斟满了茶,就关上门离开了。 沈青枫这才顾得上去整理一下自己杂乱的胡须。 茶水黄澄澄的,却很清澈,正好能照到沈青枫的唇边。 他就借着茶水的映照,将粘在嘴唇上的胡须小心地撕了下来。 上唇和下唇的胡须一撕,整个人就年轻不少。再沾着润湿的手巾擦去脸上的姜黄汁,露出保养得宜的皮肤,顿时精神了不少。 沈青枫的长相随了皇帝,一双眼睛却和英妃一模一样。剑眉星目,锋利而精明。 或许是老天都觉得他的眉眼太锐利了,才故意在他的右眼下面点了一颗泪痣。 整个人立马就柔和了下来。 沈鸣鸢的问题在心里憋了一路。她见沈青枫卸去装扮,这才问道: “你不是被父皇派去明州公干了吗,怎么会出现在京城?” 一边说着,她一边看向桌边的旗幡。上面“指点迷津”四哥大字龙飞凤舞,一看就是沈青枫字迹。 她扯着那杆破旗幡,嫌弃地补充了一句:“还扮成一个算命先生?” 她毫不客气,扯旗子的力气大了一些,沈青枫连忙拦住沈鸣鸢:“你动作轻一点,别给我弄坏了!” 他十分宝贝地将旗幡护在怀里,放到离沈鸣鸢远一点的地方,这才叹一口气。 “我听说你前段时间去兖州,一开始也没有与仪仗同行。” “你消息倒是灵通……”沈鸣鸢小声发牢骚,话没说半句,就对上沈青枫那双英气的眼睛。 知道他要说正事,沈鸣鸢也不再多话,而是等着他开口。 “阿鸢,我急着回来,你知道是为了什么。一来我听说你在兖州受伤,不知你情况如何,所以急着回来见你。眼下看你活蹦乱跳还能当街打人,应该是没有什么大碍了。” 沈青枫的语气沉了下来。他定定看着沈鸣鸢的眼睛,严肃地说道: “第二件事就是,咱们大盛,马上就要有一位皇孙了。” 第142章 躲在暗处的潜龙卫 已经到了盛夏。祺王妃卧房外面的木架上,挂着一串一串的紫色葡萄。 都是祺王亲手种的。 去年凉州知府回京述职,祺王特意向他讨要了不少种子。 凉州知府打点的金器玉石,都没入祺王爷的眼。金尊玉贵的一朝王爷,唯独把那一包葡萄籽当作宝贝。 像小孩子捧着最心爱的玩具。 这满架葡萄,他从搭架子到摘葡萄,完全不让旁人插手,亲力亲为。 祺王妃这几日身体越发臃肿,日头刚刚升起来就开始觉着热。祺王叫人从冰窖里凿好了冰块,放在院子里。 早上凉快,又赶着他下朝回来,陪着祺王妃在院子里坐了会,到日头毒的时候,就又回房躺着去了。 秦素问陪着祺王妃,带她彻底睡下了,才轻手轻脚地从房间里出来。 院子里,祺王正在剥葡萄。 盘子里满铺着冰块,剥好的葡萄被他小心翼翼放进盘子。 祺王妃不能吃凉,祺王又怕天气太热,暑气入体,让她更加不适。祺王就提前冰好葡萄,待她快醒来的时候,再放进常温的盘子里。 每天都是这样,在架子下面剥葡萄,一坐就是半个时辰。 秦素问关上房门,走下台阶,来到院子里。 路过祺王,他谦卑地垂首一礼,没想到却被祺王叫住了。 祺王背对着秦素问剥葡萄,没有回头: “秦姑娘,王妃身体如何?” “月份这么大却赶上了三伏天,晚上又睡不好,身体自然受不住,白天多疲累也是正常的。”秦素问平静地说,“民女待会给王妃换张药方,喝上这次的药,晚上会睡得好一些。” “嗯。”祺王的鼻腔里发出一道淡淡的气流声。他的指甲原本被修剪得很整齐,剥了半天葡萄,指甲都被汁水泡软了一截。 他本就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很少做过这种下人的活计。 汁水渗进指甲缝里,有一些酸楚的感觉。他索性放下了手里的葡萄,在石桌边上的水盆里洗了洗手。 摘下挂在腰间的紫檀木折扇,他“呼啦”一声展开,一边摇着,一边来到秦素问的面前。 他没有说话,只盯着秦素问看。 秦素问也不抬头,温顺地垂下眼帘,盯着两个人的脚面。 就这么沉默了一会儿,祺王忽然说: “我听江东说,秦姑娘好像知道了什么事情?” 沈鸣鸢离京以后,秦素问的生活就变得十分低调。 她吃住都在王府里,除了去买药,几乎没有出过王府半步。 唯独那一夜,她去了公主府,见了银环,知道了两件了不得的事情。 沈鸣鸢的毒是祺王下的,卢孝文和刘御史,也是祺王杀的。 朝政上的事她不懂,但她懂得人性。 按照大盛法度,定国公主没有资格继承皇位,那么她跟祺王,就不是天然的敌人。 祺王这两招不是针对沈鸣鸢,反而是将她从柳氏的关系网中孤立了出来。 并非故意陷害,那就是有意拉拢。 他们目前两个不会成为敌人,甚至还有可能成为朋友。按照正常的逻辑,秦素问不应该得罪祺王。 这个时候应该说一些软话敷衍过去。 秦素问却不卑不亢地抬起头。 她的年纪小,脸盘五官也小,只有一双眼睛大大的。 她比祺王矮了一个头,抬着头看祺王,气势却一点都不输。 她说: “祺王殿下,江东既然跟你说了这些,那么也应该告诉过你,我是读毒经的大夫。你让我去解公主殿下的毒,公主殿下的眼睛就被我治好了,想必我的毒术和医术,祺王殿下不会质疑。” 祺王扇了扇扇子,没有说话。 秦素问又说:“王妃的身子一直是我照料,吃食用药都是我来安排,我都没动手脚,王爷你不敢赌,所以才留我到今天。” 这话倒也不假。祺王的唇边甚至露出了一些笑意。 祺王妃对秦素问礼遇有加、十分信任,祺王却知道,这个身材娇小的小姑娘,可不是省油的灯。 秦素问与祺王对视,清澈的瞳仁映照出祺王的身影。 祺王终于开了口:“以姑娘医术来看,王妃临盆之期,还有几日?” “差不多三两天。”秦素问没等祺王追问,就已经答出了后半句,“我相信你以江东的能力,已经在暗中等着了。只等皇孙顺利出生,我的项上人头,就是王爷的囊中之物了。” 祺王笑:“你很聪明。不过本王倒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坏,这些事你只要不告诉那位小公主,本王自然不会为难于你。只是……” “民女需要做一些事情来证明,或者说,向王爷交上一份投名状?” 扇子“呼啦”一声又合上。扇骨敲在掌心,发出清脆的声响。 祺王弯下腰,将嘴唇附在秦素问的耳朵旁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秦素问的脸色,顿时凝固了起来。 院子里草丛翕动。盛夏草木繁茂,走到哪里都是绿茵茵的一片。 无论是身怀武艺的祺王,还是躲在暗处的江东,都没有注意到,这丛翕动的草丛里,忽然窜过一道人影,不知道哪里去了。 司徒信倒不是故意听墙根的,他来祺王府,主要还是来找一些有关陆文柬的证据。 一回到京城,他就去找了得宝。 从那个小太监的嘴里得知,在质子入京的第一个月,祺王就派人给陆文柬送了一些日常的东西。 到第二个月上,他去了一趟陆文柬居住的鸿胪寺,两个人关上门,在房间里密谈了很久。 连得宝都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 不论是冒牌的陆文柬,还是真正的陆文奚本人,跟祺王都没有一点交情。 祺王一反常态,去跟一个敌国的皇子来往过密,这件事情引起了司徒信的注意。 尤其是当他打听到,祺王第一次送过去的东西,都是给远道而来的陆文柬准备的日常被褥器皿,简单到不能再简单。两个人见面,就在这件事的二十几天之后。 连起来看,更是有一种欲盖弥彰的诡异。 他更觉得祺王身上还有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已经来祺王盯了多日,打算在这里找寻一些证据。 若是能找到两个人来往的书信,那更是再好不过。 没想到就听到了祺王和秦素问的密谈。 漆黑的面具下,一对剑眉紧紧地锁了起来。 司徒信的身影像鹞子一样灵活,三窜两跳,就来到了王府外。 他若有所思地朝着城南的方向看了一眼。 ——沈鸣鸢…… 这件事他应该告诉她,而且越早越好。 可是……怎么样能在告诉她的同时,又不在她面前出现呢? 第143章 “阿鸢,你长大了很多。” 这间茶楼名叫“清心斋”,好像是京城里新开的茶馆。 沈鸣鸢第一次来这里,发现他们的茶确实不错。 一壶茉莉,并不是多么名贵的东西。 却泡得香而不涩,很见功夫。 杯中的茶喝了一半,沈鸣鸢才不紧不慢地说:“哥,不瞒你说,祺王一直在拉拢我。” 沈鸣鸢在庆功宴上被祺王拉拢的事,就算她不说,明眼人也能看出来。 兖州死了一个万松,又押送来一个陈永清,这些都是柳世奇的党羽。 坊间还传言,柳家有个大小姐正是死在沈鸣鸢的手中。 分明是沈鸣鸢已经与柳氏决裂、刀兵相见。 她既然不归顺皇后一派,自然有另有依附。 她与祐王向来不亲近,也没有利益上的往来,祐王。可以直接被排除。 剩下的祺王和四皇子,她总要选一边站。 沈鸣鸢在英妃膝下长大,自幼跟四皇子亲近。但从政治利益上考量,四皇子不是最佳的人选。 太子薨后,陛下的这三个儿子,都被委以重任。 多多少少都做过很多有利于朝政的事情。——如今还可以再算上一个沈鸣鸢。 论起家世背景,祐王母亲出自高门大户,祺王的母亲更是朔北宁家的女儿,跟他们相比,四皇子出身微寒,是江湖女的儿子,几乎没有任何母家的助力。 另一方面,他比起祺王和祐王,又略显年幼,直到现在还没有婚配,也没有任何旗族的助力。 何况这位四皇子,在朝政上的野心不大,身体也更是病弱,连武功都不能学。比起祺王和祐王,简直是不值一提。 不论从哪个方向想,沈鸣鸢跟着四皇子,都不是明智之举。 祺王有家有业,有娘有舅,拉拢沈鸣鸢,简直再正常不过。 沈青枫豁达地笑笑:“我妹子文能锄奸臣,武能定南疆,确实值得拉拢。你祺王哥哥也不是草包,你们兄妹齐心,珠联璧合,自然事半功倍。” “呸!”沈鸣鸢忍不住啐沈青枫一口,“你怎么总这样,说话阴阳怪气的?” 一边说着,她的语气严肃了下来: “可是昨天我回京以后,听说了一件事情。哥,卢孝文和刘植,很有可能,是死在祺王的手里。” 庆功宴的时候沈青枫不在京城,自然也不了解那一夜的背后发生的事情。 他隐约知道,那天晚上先是卢孝文指控沈鸣鸢通敌,然后是沈鸣鸢成功翻盘。 借着,沈鸣鸢就中了毒,一双眼睛不能视物。 当天夜里,都察院被截狱,一地都是飞龙卫的尸体。 而卢孝文和刘植,则被杀害在了都察院通往洛京府的箱子里。 他惦念着沈鸣鸢,一连往京城发了十二封信,信送到的时候,沈鸣鸢却又跑到兖州去了。 他根本没有机会得知这些故事的细节。 看到沈鸣鸢容色严肃,沈青枫才正色问道:“难道这些事情背后另有隐情?” 沈鸣鸢点头:“那天晚上都察院里面的飞龙卫,是我杀的,卢孝文和刘植,也是我带走的。” 沈青枫:??? 他吸了一口凉气:“我不在的时候,你究竟做了多少事?” 他话没说完,又想起另一件事,严肃地问道:“父皇知道这些吗?” “他知道。” 他当然知道,这些事情的始末,沈鸣鸢早已经在他面前哭诉了个一干二净。 唯独一件事谁都没有说。 那就是卢孝文和刘植之死。 外人不知道这件事是谁干的,知情人也都觉得,嫌疑最大的人是柳皇后。 唯独沈鸣鸢心知肚明,他们两个人被杀的时候,柳皇后和柳如玉,刚好落在老杨和程云秀的手中,根本没有办法分身去做这件事。 程云秀后来去看了两个人的尸体,在他们的尸体旁边找到了一块手帕。 沈鸣鸢去兖州,却将这块手帕交给了银环。 不负所望,银环确实打听清楚了这个手帕的来历。料子是南林记的丝缎,上面绣着的花纹却是出自祺王妃之手。 “祺王?” 听到沈鸣鸢的推论,沈青枫有些意外。 但是很快他的脑子就转了过来:“确实,杀掉他们两个的事,只要不让你知道,就绝对是拉拢你的好手段。” 他虽然年轻,但也涉足朝政多年,见过权力场上的腥风血雨,也能很好地理解祺王此行的动机。 “可是,”沈鸣鸢的眼眸变得无比阴寒,“千不该万不该,他不应该把刘御史的命也搭上。这条人命横在我心里,我断不能跟他和解。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是当初英妃娘娘教给我的。既然道不同,我自然不会走到他的身边去。” 沈鸣鸢说这些话的时候,沈青枫就盯着沈鸣鸢看。 看到沈鸣鸢都有一些不自在,沈青枫才开口说: “阿鸢,我觉得你变了很多。” 他们上次见面,沈鸣鸢还是一个即将嫁人的小姑娘,满心满眼都是她那个未曾谋面的未婚夫,和逃离远嫁和亲的庆幸。 后来沈鸣鸢大婚当日远赴永宁关,沈青枫在扬州,连面都没有见到。 待沈鸣鸢凯旋,把整个京城搅得血雨腥风,沈青枫在明州,也没有亲身经历。 他急匆匆地扔下仪仗,自己先回到京城中来,就是急着来看一看这个时隔多年的妹妹。 虽然他不知道,眼前的沈鸣鸢走着重获一世的神奇经历。 但他还是敏锐地发现,沈鸣鸢好像变得不一样了。 作为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变成一个聪明果决,胆大心细的定国公主。 沈青枫的心中感慨万千。 “阿鸢,”他又说,“你长大了很多。” 第144章 清心楼的冲突 房间里点着淡淡的水沉香,将夏季燥热的暑气驱散了不少。 楼下还传来隐隐的琴声,更是让人静心醒神。 清心楼,果然名不虚传。 沈鸣鸢捧起桌上的茉莉花茶浅浅呷了一口,花香从舌尖一直流到咽喉去。 沁人心脾。 沈鸣鸢是在皇宫里长大的,吃穿用度都是世上最好的,宫里的各种贡茶,在她还不懂事的时候就已经喝了个遍。 按理说市面上的茶叶入不了她的眼,何况还是不怎么值钱的花茶。 可是清心楼里的茶实在美妙,沈鸣鸢忍不住赞叹:“到底还是你会挑地方。这茶楼看着不算华丽,却清净雅致。楼里的茉莉花看着也不名贵,却清香不俗。” 她的巴掌落在沈青枫的后背上,笑着说:“哥,很会享受嘛!” 挨了沈鸣鸢的这一巴掌,沈青枫有点禁受不起,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沈鸣鸢这才想起来,沈青枫的母妃虽是习武之人,他却先天身体不好,未曾修习武艺。 她有些羞赧地笑笑,沈青枫嗔怪地看她一眼,才开口说道: “这你就不懂了,清心楼的茉莉花,是此间主人种植,选土、浇灌,无一不是亲自去做,再从城外取来甘甜可口的清泉泡制,当然不是俗物。” “嗯?” 沈鸣鸢楞了一下。她原本只是随口赞叹一句,没想到沈青枫却说得头头是道。 她不解问:“你对这清心楼,好像颇有了解?” 一边说着,她一边环顾雅间的陈设。八仙桌上的玉雕、墙上的挂画,处处都是不俗之物,再加上沈青枫方才所说,此间主人确实有趣。 这在京城里应该是一间有名的茶楼,但沈鸣鸢实在欠缺在京城里吃喝玩乐的经历。 出征之前,她在深宫之中长大,几乎不能像她几个哥哥一样有自由出入宫禁的权利。 后来出嫁连着出征,经年在外。回京之后,她又忙得脚不沾地,根本顾不上在这纸醉金迷的洛京享受一下美好的人生。 若是她带着沈青枫喝茶,大概会在南市铃铛街街边的茶摊,抓一把瓜子沏一壶茶,在市井吵嚷里听说书人讲一段秦琼买马…… 她环顾完收回目光,又盯着沈青枫看:“好哥哥,京城里还有哪些好玩的地方,你得了空,可要带着阿鸢好好逛逛!” 沈青枫不想跟沈鸣鸢多说清心楼,是有一点自己的私心在。 ——他怕沈鸣鸢窥破自己和清心楼主的关系,毕竟这个妹妹打小心眼就多,若是一个不慎让她知道那些事情,一定能被她编排成段子念叨自己好几年。 但没想到沈鸣鸢满脑子想着吃喝玩乐,自己把话题转移走了。 想起小的时候都是自己带着她偷偷溜出宫玩,沈青枫的眼睛轻轻眯起来,用一种宠溺的眼神笑着说道:“这是自然,等到——” 话没说完,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桌椅倾倒的嘈杂声。 沈鸣鸢也不再顾及跟沈青枫扯闲篇,她耳朵一动,就已经迅速来到了雅间的门边。 将门推开一条缝,探着脑袋往外看。 他们所在的雅间,实在清心楼的二楼。 越过二楼的栏杆,能看到一楼大厅中的景象。 清心楼一楼大堂,用屏风隔开不少散座,也有很多客人在这里喝茶谈事。 因为是个雅致的地方,所以每个人交谈的声音都不大。 桌椅翻倒的动静就格外明显。 翻倒的是大堂东墙边的一张琴桌,桌子上原本架着的古琴,被彻底踢翻在地上。 琴弦都断了一两根。 坐在琴桌后面的那个年轻男人,只顾着去拾自己的琴,满眼都是心疼之色,丝毫不在乎旁边踢翻桌子的人。 而那个掀桌的人,气势汹汹、不可一世,好像那个琴师欠了他两千两银子似的。 沈鸣鸢透过门缝往外瞧,不消片刻,沈青枫也凑了上来。 大盛朝的皇子公主,挤在门缝边看热闹,若是让言官知道了,恐怕能把他们两个骂出花来。 掀桌的人正对着他们所在的雅间,两个人正好能看清那个人的面目。 他的身体胖胖的,脸圆圆的,衣着华丽,身上还有不少价值不菲的玉器,一看就是个养尊处优的达官贵人,琴师原本就瘦削,在他面前,更显得清俭。 “这个人,有点眼熟啊。”沈鸣鸢回过脑袋,对上沈青枫的眼神,“你觉得呢?” 沈青枫无奈地撇了撇嘴角:“当然眼熟了,那位是礼部主事许元成,若是按辈分,你还得管他叫一声表哥呢。” 沈鸣鸢:…… 她忽然想起了这个人。柳世奇的妻子和许元成的母亲是亲姐妹,跟她确实有一点亲戚关系。 也正是因为两家父亲是连襟,许元成才被安排在柳煜所在的礼部,做个主事。 平日里有柳煜照拂着,工作很是清闲,也不会有什么人找他的麻烦。 整天就是吃吃喝喝好、玩玩乐乐,三十出头的年纪,就已经发福了。 沈鸣鸢不屑地“哼”了一声:“沾上柳家的人,怎么一个两个的都这么嚣张?看我不去教训他一通!” 她一边说着,一边撸起袖子就要冲出去,没想到却被沈青枫拦住了。 沈青枫的脸上有些担忧的神色:“先看看再说。” “这有什么好看的,许元成把人家的琴都摔坏了,待那琴师挨了打我再出手,岂不是来不及了?” 沈鸣鸢此言有理,沈青枫也不好拒绝。 可是他仿佛还是在忌惮着什么,透过门缝,眼睛在迅速寻找一个人影。 有点怪怪的。 他说:“许元成大小是个官,若是在清心楼里吃了亏,保不齐要来报……” 话没说完,门就被一脚踹开。 沈鸣鸢甩开沈青枫的手,一脚踏上二楼的栏杆,纵身一跃,就落到了一楼的地面上。 沈青枫:…… 几年不见,那个软软糯糯的小妹妹,怎么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雷厉风行,说干就干。 他看向东墙那边的琴师和许元成,眼睛转了转。 ——许元成对‘她’有意思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让阿鸢出面修理一顿,兴许也不是坏事? 第145章 “本宫面前,也敢这么放肆吗?” 许元成踢翻了琴师的琴桌,茶楼里悠扬的琴声也戛然而止。 客人们的交谈声顿时停了下来,茶楼里一片静谧。 只有琴师的手指抚过摔断的琴弦,发出难听的声音。 琴桌上的香炉倾倒在地,香灰洒了一片。 许元成一脚将香炉踢开,走上两步,来到琴师的面前。 “姓顾的,”他似是认识琴师,言语之间毫不客气,“答应我的事,你不急着做,反倒是来这清心楼弹琴,还真是清闲啊。” 琴师没有看他,只是小心将琴抱在怀中。 他的声音不高,却很有力,有一些不畏权贵的傲骨。 他说:“许大人,说了七月初一交稿,如今还有几天时间。在下来清心楼中抚琴,碍着许大人什么事了?” 许元成抬起下巴,用一种轻蔑的表情盯着他。 “顾巡之,你不要不识好歹。我知道你生活拮据,所以才帮你找些活计帮你度日。你若是周转不开,尽可以来找我开口,又何必委身于这茶楼?” 他一边说,一边不屑地嘲笑:“我听说这茶楼的主人是个女的,你别是吃上软饭,做了她的入幕之宾了吧?” 顾巡之抱着断琴,从地上缓缓站起来。 他看向许元成,不卑不亢道: “许大人,巡之一介草民,又有求于大人,哪怕受些言语折辱,也不妨事。可是黄姑娘有恩于我,你若再对她出言不逊,不要怪我不客气。” “哟。”许元成上下打量顾巡之,脸颊两边的肥肉微微颤抖,“你打算怎么不客气?” 顾巡之的眼睛露出一丝狡黠:“祺王殿下不日就要喜得麟儿,许大人应该还没准备好庆贺的文章吧?明明是大人有求于在下,大人又何必这般剑拔弩张呢?” 他声音不大,奈何清心楼中实在安静,在场众人都能听清他的这几句话。 许元成不是科举出身,以他的才智,考上功名比登天还难。 他原本是家里给捐了个官,后来又得到柳氏的照拂,升迁到了礼部。 礼部掌管大盛朝的各项典礼事务,祭祀用的祭词,盛会用的贺礼,无一不需要礼部来拟定。 而初稿草拟的任务,正落在许元成的脑袋上。 许元成身在其位,却并无其才,为了礼部的大小事务愁白了头发。 直到有一日,他在坊间书摊,找到一本文集。 诗词歌赋,文采斐然。 许元成这才辗转找到了顾巡之。 顾巡之是个书生,天下的士子都为科举寒窗苦读,他也不例外。 只是他囊中羞涩,读书之余,还总给街坊写写家书,赚一些平日的吃穿用度。 顾巡之的文采好,却很少卖弄自己。他给乡亲们写的书信,前百易懂、朗朗上口,收信的人即使不认得太多字,往往也能看得明白。 一封信转个十来八文前,他名声在外,薄利多销,本来是不愁吃穿的。 奈何这人性情实在古怪,他虽然整日给人写书信、写匾额、写碑文,可是来找他的若是生活拮据,他不仅分文不取,还要反过来补贴人家几钱银子。 日子本来就紧巴巴的,这么一来,更是雪上加霜。 所以许元成找到顾巡之,要他给自己代笔的时候,顾巡之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许家虽然不是什么名门望族,但好歹跟权倾朝野的柳阁老沾亲带故,许元成也算是个花钱没数的公子哥。 自打顾巡之做了许元成的代笔,他的日子也过得滋润了起来。 连纸墨都开始捡好的用了。 可是许元成也不是傻子。顾巡之给乡亲写信倒贴一钱银子,给他做代笔,一篇文章却要二三两。 他才不要做这冤大头! 渐渐地,他变得抠门了起来,开给许元成的价格越来越低。 到最后,几乎抵不上顾巡之的墨钱。 顾巡之曾经找许元成理论,奈何拗不过许家的权势,只能贱卖自己的才学。 日子过得越来越紧张,正是在这个时候,他遇上了清心楼的黄姑娘。 黄姑娘爱惜顾巡之之才,又知道顾巡之此人性格耿介,不收受没有名头的财富。 所以她就请顾巡之在清心楼中做个琴师,她来支付报酬。 顾巡之的琴固然风雅,但也决抵不上黄姑娘开出的加码。他自己也知道黄姑娘只是为了让自己心安理得地接受这笔钱,所以也没有戳穿。 只是黄姑娘要他五天来一次,他却觉得无功不受禄,擅自把频率改成了两天一次。 时间都泡在了做清心楼的琴师上,许元成那边的事情,自然就耽搁了。 虽然他还是按时交稿,但往往能拖则拖,质量也不如从前。 如今被许元成抓了个现行。许元成当然不依不饶。 他料定顾巡之不敢还手,言语行为越发放肆。 他冷哼着上前来,伸手狠狠退了顾巡之一把。 他身材肥硕,这一巴掌推出去,根本不是顾巡之的小身板能受得了了。 顾巡之连退了两三步,直等后背抵住东墙,这才勉强站住。 他还没说话,许元成已经伸手,一把将顾巡之怀里的琴抢了过去。 顾巡之在许元成面前,就算落了下风,也丝毫不减风度。 可是这琴被许元成抢去,他却疯了一样地扑上来阻止。 被许元成一脚踢在膝窝,又是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 许元成看向怀中的琴,不怀好意地笑道:“不给来点真格的,你是不会老实的。我听说这是你母亲的遗物,如今就给你个教训吧!” 一边说着,他一边将琴高高举过头顶,准备摔落在地。 “不!” 顾巡之想要阻止,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许元成,在狞笑之间,将古琴摔落。 琴弦发出“嗡”的一声响,却没有落在地上。 顾巡之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隐隐约约感觉到有一阵风掠过,身边就莫名其妙出现了一个姑娘。 姑娘拦在顾巡之的面前,伸出小腿一点,那琴正落在她的足尖。 木头厚重,这琴分量不轻,姑娘却举重若轻,轻轻一抬脚,琴就再次飞了起来。 在空中转了半圈,正落在她的怀中。 顾巡之犹在惊讶之中,许元成一时也没有反应过来。 反倒是这姑娘笑眯眯地对许元成说道:“许大人,好大的官威啊。” 说到这里,她脸上的笑容陡然凝固,变成一种令人畏惧的冷漠。 她平静而又威严地说出后半句:“本宫面前,也敢这么放肆吗?” 第146章 “公主饶命!” 沈鸣鸢在京城的时间不长。 她刚刚回到京城的时候,在庆功宴上露了一回面,到第二天就因为身体不适,被皇帝特许不必上朝。 ——其实是她的眼睛被毒瞎了,还牵扯到了一些内宫中的丑闻。 到她的身体养好的时候,却又被派去了兖州,这一去就是好几个月。 现在刚刚连夜回到京城,只深夜入宫汇报了一些情况,还没有来得及跟文武百官打照面,就被沈青枫拉来了清心楼。 她几乎没有在百官之前露过面,许元成又是一个微末的小官,不曾参加过祺王和沈鸣鸢的那场庆功宴。 他不认识沈鸣鸢,一时半会儿反应不过来,不知道眼前这个女人的身份。 连“本宫”两个字都没有听到耳朵里。 他的眼睛打量一番沈鸣鸢,不知天高地厚地嗤笑一声:“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个女的。” 他看向沈鸣鸢和顾巡之,眼神有一些猥琐。 “你是这清心楼的老板娘吧?你这老相好欠我点东西,我找他讨要,不管你事吧?” 沈鸣鸢:??? 但凡没有教养的男人遇上女人,都要说一些荤腔黄话。 这道理沈鸣鸢以前不懂,这半年接触了不少极品,也有些见怪不怪了。 许元成显然没有认出她来,看到沈鸣鸢长得好看,还故意往前走了两步。 眼角微微弯起来,露出一些色眯眯的神情:“女儿家我早早找人嫁了,反倒抛头露面做生意,传出去名声多不好听?我看你这姑娘有几分姿色,不如来本官府上,本官一定好生相待。” 说着他凑近了沈鸣鸢,语气有一些猥琐:“那姓顾的书生能给你的东西,本官也能给。他给不了你的,本官依旧能给。” 沈鸣鸢:…… 听他们刚才所言,清心楼的主人,应该就是所谓的那个黄姑娘。 许元成一定把自己当作了黄姑娘。 沈鸣鸢虽然不知道这姑娘是何方来历,但也能想象得到,她在京城中立足的不易。 能一个人支撑起这么大一间茶楼,想必有智慧、有手段,是个女中豪杰。 没想到却遭到许元成这样的言词羞辱。 沈鸣鸢虽然没有见过这位黄姑娘,心里却生出几分惺惺相惜。 她没有直接说出自己的身份,而是讥笑了一声,顺着许元成的话茬问: “许大人能给小女子什么呢?” “自然是金银财宝取之不竭。”许元成挺起胸膛,身上的金银玉石叮当作响,甚至炫耀一样地展示自己的财力。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腰间取下一块玉佩,递到沈鸣鸢的面前。 “本官和姑娘相见,颇有眼缘,不如以这块羊脂白玉相赠,作为见面礼可好?” 沈鸣鸢知道许元成言语里的意思。 京城贵胄,常常有这样的潜规则。若是在街上遇到姿色好的姑娘,便会上前搭讪。 待到以物品相赠,便是要这个姑娘的人。 有些没有江湖经验的姑娘,一头雾水地收一下公子哥的礼物。待事后公子哥上门抢亲强娶,就算姑娘将礼物还回去,依旧会被纨绔言之凿凿地说: “收了我的礼物,自是同意给我做妾,容不得你反悔。” 沈鸣鸢虽然不明白为什么收一点不稀罕的小玩意,就被这些人认为以身相许。 但她知道,作为一个姑娘,许元成的玉是接不得的。 ——可她不是什么寻常人家的姑娘,她是沈鸣鸢。 她一手抱着琴,另一只手伸出去,接了许元成手里的羊脂白玉。 这是一条白玉雕成的鲤鱼,带在身上,取祥瑞之意。 用料不凡,刀工也很是精细,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 沈鸣鸢将玉握在手中,皮笑肉不笑地说:“倒也是一块好玉,瞧这品相,莫不是贡玉?小女子听说许大人身居七品主事,不是什么大官,怎么能出手如此阔绰,毫不心疼呢?别是打肿脸充胖子吧?” 许元成一听这小小女子怀疑自己的财力,一时着了急。 他生怕被她看轻,故意用一种不屑的语气说:“这样的贡玉,本官府上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身在朝中,没点家底怎么过日子?姑娘若是不信,尽可到本官家中一观。” 这又是一个不能宣之于口的规则。在许元成之流的眼中,若是同意到府上,就等同于同意委身下嫁。 顾巡之见沈鸣鸢接了玉,本来就有一些着急。眼下见许元成一个坑一个坑地挖,更是心急如焚。 没等沈鸣鸢开口,顾巡之已经抢上一步,将沈鸣鸢护在身后。 “许元成!”他不顾与许元成悬殊的地位,几乎是嘶吼着警告,“你不要欺人太甚!” 许元成原本是一副猥琐的笑脸,见顾巡之上前,立马垂下嘴角:“我与姑娘谈话,关你什么事?” 他话音刚落,沈鸣鸢也拦下了顾巡之。 她的语气轻飘飘的:“说的是呢公子,我与许大人谈话,还请公子不要插话。” 她抬起手,故意去看手里的羊脂白玉:“小女子孤陋寡闻,听说贡玉只有宫廷中人才能用得上,这东西又怎么会落到许大人手中?恐怕是被文玩贩子骗了,高价买了块假玉,做了那冤大头吧。” 许元成一听这猎物瞧不起自己,心里有一些着急,忙不迭地说: “姑娘莫要小看了本官!各州贡礼,可都要经过礼部的核验。莫说是一块普通的贡玉,就是稀世珍宝,也得先过本官的手,宫里才能见得到!” “许大人好威风啊。”沈鸣鸢面色一凛,冷然说道,“进贡宫中的贡品你都敢动,还把不把我朝王法看在眼中?如此大逆不道的行径,还敢沾沾自喜,简直给无法无天!定国公主面前,还不跪下?” “王法?王法算个……”许元成话说到一半,才反应过来沈鸣鸢说的后半句话。 他愣怔在原地:“定……定国公……” 他虽没见过沈鸣鸢本人,但却见过皇帝皇后。 眼前的女人,与帝后相貌有八分相像,除了定国公主沈鸣鸢,还能是谁? 他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说道:“ 公主饶命,公主饶命!” 沈鸣鸢却冷笑一声:“许大人,这块玉本宫先当作政务收下了。还有什么话,咱们以后到陛下面前慢慢聊。” 第147章 “负心汉!” “姑娘,姑娘!不好了!” 小丫鬟匆匆忙忙地冲进清心楼的一间雅间,撞上房门,“哗啦”一声响。 她身上练色衣服很是典雅精致,上面还用银丝绣着暗纹,双丫髻间的一枚玉簪,看上去也价值连城。 虽然是清心楼的丫鬟,可是不论穿戴头面,都比大户人家的小姐还要金贵。 只是她此时匆匆忙忙的,乱了分寸,没有平日里那举手投足间的贵气。 她慌慌张张推开房门,房门正对的,是一副纱质的半透明屏风。 透过屏风,隐隐约约地,能看到房间中有一个女子。 女子穿着一件鹅黄色的衣裳,头发很慵懒地绾在脑后。 她懒洋洋的靠在窗边的罗汉床边,手肘搭在窗台上,自然地垂下。 她的手里拿着一本书,正在凭窗读书。 配合着空气中水沉香的香气,显得十分优雅。 虽然透过屏风看不真切她的面容,但能从她的声音中听到一丝不悦。 此时她的眉头应该是轻轻蹙着的。 “什么事慌慌张张的?”她有一些嗔怪的问,“平日里告诉你要稳重,怎么现在就好像天塌下来似的?” 小丫鬟的天确实塌下来了。 她一路小跑着,本就上气不接下气,此时声音更是惶急:“姑娘快去看看吧,外面出事了!许大人他、许大人他……” 京城里都传言,清心楼中有一位不凡的女子。 许元成本就是个好色之徒,听闻此事,更是常常来清心楼中,试图一亲芳泽。 黄茵也不是个小丫头。她在江湖上摸爬滚打,早就知道许元成之流是什么货色。 他虽身有官职,她却根本不当回事。 只要许元成来楼里,她就避而不见。 如今听小丫鬟说是许元成出了事,她有些不屑,轻哼了一声:“他能出什么事?无非是一些欺男霸女、是强凌弱的破烂事,你不要来给我讲,省得脏了我的耳朵。” 小丫鬟的气终于喘匀了。 她说:“不是许大人欺男霸女……啊不对,一开始确实是许大人欺男霸女,可是、可是那和‘女’,她、她是……” “她是什么?还能是当朝公主不成?” “她、她就是当朝公主!” “哗啦”,一声衣服响动的声音。 屏风内的女子,像一阵风一样,从罗汉床边站了起来。 书被她随手扔在罗汉床上,屏风隔得住她的身影,却隔不住她惊诧的声音: “哪个公主?定国公主、沈鸣鸢?” “就是她!” 沉默。 过了好一会,屏风内的女子才喃喃问出一句:“她怎么来这里了?” 沈鸣鸢不喜欢风雅之士,就喜欢南市铃铛街的路边摊。 她从未踏足过清心楼,怎么好端端的,在这里跟许元成撞上了? 难不成…… 女人缓缓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她看上去颇为年轻,不过二十出头。脸上没有施脂粉,却有一种天然去雕饰的美丽。 她吩咐丫鬟道:“去查一下,楼里的客人都有谁。” “啊?”丫鬟没有听懂。 她来传话,本来是希望自家小姐出面去主持大局。 没想到却得了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命令。 她怔在原地,黄茵却有一些恨铁不成钢的不耐烦。 她说: “公主殿下不可能无缘无故的来我这里,你去查一查,看看跟她同来的人是谁。” 一边说着,她的眼睛渐渐冷了下来。 “我看是某人提前回来了。” 小丫鬟听到这句咬牙切齿的“某人”,终于反应了过来。 她答应了一声,一溜烟地跑远了。 黄茵却站在原地。 她的目光落在屏风纱面绘制的一堆大雁上。 过了很久,她才喃喃念出三个字: “负心汉。” - 许元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茶楼里看热闹的那些看客,听到沈鸣鸢亮明身份,也一个一个地跪倒在地。 只有顾巡之一个,愣愣地站在原地,盯着沈鸣鸢发呆。 这个姑娘身手不凡,刚刚从二楼跳下来,救了他的琴。 简直就是救了他的命。 这等大恩,他还没来得及言谢,就被许元成这个煞风景的家伙打断了。 现在他好不容易有了机会,他越过滚了一地的香炉,和洒了一地的香灰,来到沈鸣鸢的面前。 他说:“公主殿下,多谢相救。那个……琴可以还给我了吗?” 沈鸣鸢:…… 她环顾四周,发现清心楼大堂里的人一个个面带惊恐,连气都不敢喘。 罪魁祸首许元成,更是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嘴里喃喃有词。 只有这么一个家伙,他不仅没有在公主威压面前低头,还头铁地走上前来,问沈鸣鸢要他的琴。 有些哭笑不得。 她伸手,将琴送到顾巡之的怀中,这才顾得上好好看看这个琴师。 刚刚跟许元成的一番口角,沈鸣鸢也停在了耳中。 许元成不学无术,顾巡之则在背后,默默地给他做代笔。 名利都被许元成所收,顾巡之得到的只有被拖欠的稿费,和无休无止的折辱。 大盛的人才,怎么能收到这样的不公对待? 沈鸣鸢动了伯乐之心。但她毕竟不知道顾巡之这人的才华究竟有多少,所以没有急着开口,而是找了个无关紧要的话题: “我看公子很珍视这琴,难不成是故人所赠?” “是我娘的遗物。” 原来如此。 沈鸣鸢轻轻点头:“既然是先母遗物,那确实需要好好珍惜。只是这琴被摔断了琴弦,若是公子不嫌弃,我可以帮公子去找一位能工巧匠,将琴修好。” 顾巡之愣了一下。 他寒窗苦读,多年下来,几乎身无长物。 除了清心楼的黄姑娘,他遇到的大都是冷漠的白眼。 没想到眼前这个女人,身有公主之尊,跟他说话却客客气气的,还要帮他修琴。 他一时警惕了起来,想起许元成先前的言语陷阱。 对许元成那样的权贵而言,收了他礼物就等于要她这个人。 沈鸣鸢权势地位比许元成高出百倍,她如此示好,难不成是……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顾巡之的脑海出现。 前朝的公主可是能养面首的。 本朝的公主虽然没有先例,但这位定国公主非比寻常,说不好就…… 他抱紧琴,如临大敌地后退了两步,急促地拒绝道: “不劳殿下费心了,亡母曾教导,出门在外,不能随便收陌生人的礼物。” 沈鸣鸢:??? ——你是三岁小孩吗? 第148章 黄衣女子 沈鸣鸢看着眼前的顾巡之,就像看一个怪物。 这人一表人才,举止翩翩,看上去人模狗样的。 沈鸣鸢本来觉得这算是个怀才不遇的青年才俊,想要有意结交。 没想到顾巡之着一番话,倒让她无语起来。 正在他哭笑不得之际,远处楼梯口那里有个小丫鬟快步朝着这里走来。 丫鬟年纪虽然小,身上的衣着却价值不菲。她来到沈鸣鸢和顾巡之的面前,微微屈膝,行了一个万福礼,举止也很优雅。 她说:“未闻公主驾临,有失远迎。我家小姐请公主殿下到雅间一叙。” 听闻黄茵来请沈鸣鸢去雅间,顾巡之稍稍松了一口气。 可他的气还没有吐完,就听到丫鬟的后半句:“顾公子也请一同前往吧?” 沈鸣鸢点头答应,却不放心地看一看跪在地上的许元成。 虽然许元成已经亲口承认,赃物也在沈鸣鸢的手中。 但贪墨贡玉这种事情,毕竟还是要内库合乎流程地去查,沈鸣鸢权力再大,也不能将一个礼部主事关进大狱。 这事稍后她要禀报父皇,连同押解回京的陈永清一起,定然能狠狠打击柳氏的嚣张气焰。 只是现在的许元成显得有些尴尬。 沈鸣鸢刚刚露出迟疑之色,方才那个小姑娘已经微微一笑。 她没有说话,只轻轻拍了拍手,几个身形高大的男人就已经走上前来。 不同于寻常店家坐店的镖师,清心楼里这些武师,虽然身形高大,但是并不粗野。一个个穿着整齐的衣裳,举手投足之间甚至还有一些宗师的气质。 他们在许元成身边围了一圈,小丫鬟走上前来,对许元成说道: “许大人,咱们清心楼不欢迎招惹是非的人。我家小姐说,若是许大人卖她这个面子,小姐就让许大人自己走出清心楼。许大人若是不留情面,我家小姐就只能冒犯了。” 几个武师的气场十分凌厉,即便是沈鸣鸢这样武功高强的人,都能感觉到一阵压抑,更不用提许元成。 他不安地抬起眼睛,看一眼沈鸣鸢。 沈鸣鸢凉薄地哼了一声:“许大人,请自便吧。” 许元成像只老鼠一样灰溜溜地离开,沈鸣鸢被小丫鬟引着上楼,回到刚刚的雅间去。 一楼大厅里传来齐刷刷的“恭送公主”的声音,沈鸣鸢却心事重重。 她只顾着教训许元成,却忘记和她一起前来的沈青枫。 眼下再去找的时候,沈青枫却好像一缕青烟一样消失不见了。 - 房间里是清心楼的水沉香,桌子上是半壶茉莉花茶。 两个冰裂纹白瓷茶杯正摆在桌子上。黄茵伸手,探了探杯子的温度。 茶水还温着,不久之前,这里还有两个人在交谈。 她又走到桌子的另一边。 那里靠桌摆着一个一人多高的旗幡,像是算命用的。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四个大字:“指点迷津”。 脚边靠桌角还立着一块木牌,木牌上写着“批命解字,五十文一次”,字迹和旗幡上的一模一样。 虽然是有意写得狷狂了一些,但黄茵还是认出了字迹的主人。 她身边跟着一个年轻的男人,是她楼里掌柜,叫文远。 名字文气,人也斯斯文文的。 看到桌前的那面旗幡,文掌柜带着一些揶揄的神色看向黄茵,笑道: “看来那位爷又回京城了。还带着妹妹来楼里喝茶。” 黄茵冷笑了一声。 “上次不辞而别,这次回京还连个招呼都不打。这狗男人,还真是无情无义。” “据我所知,那位的仪仗还远在江南,明面上的行踪也是刚刚离开明州。他此时秘密回京,不方便现身,出现在哪里都是麻烦。” 黄茵没有说话。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她知道文掌柜所言有理。 沈青枫不愿意露面,多少还是跟秘密回京有关系。 文掌柜见黄茵的脸色舒缓了一些,又说:“他肯来咱们清心阁,自然是知道就算露了行踪,小姐也会替他隐瞒。虽然有恃无恐的行径不值得鼓励,但他知道小姐对他好,这么想想,倒也能原谅他这一回。” 沈青枫的身体一直不好,这几年朝中无人,却时常在外,替皇帝办事。 黄茵和他见面的次数一根指头就能数得过来。 文掌柜知道自家小姐的性格。 她一个人支撑起这么大一间茶楼,跟手下的人只谈开心的事,不开心的就都一个人咽在肚子里。 陪在她身边久了,文掌柜也能猜出她的想法。几句话说得投其所好,倒是让黄茵的心情缓和了不少。 黄茵嗔怪地睨一眼文掌柜:“你倒是懂得多。过两日洛京府要来楼里例检核账,你的账目算明白了吗,就在这里说三道四?” 语气里有一些数落,也有熟人之间的玩笑话。 文掌柜淡然一笑,自觉地说道:“确实还有几笔糊涂账没有算清,小人这就告退了。” 他退出房间的时候,正赶着沈鸣鸢被小丫鬟引着来到房门前。 他们的身后还跟着一个抱着琴的顾巡之。 文掌柜朝着沈鸣鸢颔首,微微一礼,就恭敬告退了。 小丫鬟也引着沈鸣鸢来到房间。 “公主殿下,这位就是我家小姐!” 小丫鬟刚刚开口,房间里的黄茵就已经转身。 沈鸣鸢看到这个女人的面目,一时怔了片刻。 漂亮的女人她见多了,初见黄茵的这一面,却依旧给她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单说样貌,黄茵只能说得上中上。可是论起气质,沈鸣鸢这个一朝公主都有些自愧不如。 她的腰间坠着一块坠子,是大雁的形状,却并非用玉石雕刻而成。 反倒是一块木雕。大雁右边的翅膀还缺了一块,好像是被什么人弄坏了。 黄茵的身上穿着一件样式非常普通的百叠裙,裙裾上也绣着一只青色的大雁。她朝着沈鸣鸢走过来,裙摆稍稍浮动,大雁如同振翅高飞一般栩栩如生。 民间女子穿戴,身上即使有鸟做装饰,也大都是黄鹂、夜莺一般小巧可人的鸟。 黄茵的裙子上却是一只栩栩如生的大雁,倒是让人眼前一亮。 黄茵来到沈鸣鸢的面前,左手搭在右手手背上,屈膝朝着沈鸣鸢行礼,像从画上走下来一样优雅端庄。 她恭敬说道:“民女黄茵,不知公主驾临,未能妥善招待,还让楼中闲人惹公主不悦,实在是罪过。” 沈鸣鸢却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她反倒爽朗一笑,将黄茵扶了起来。 “黄姑娘客气什么,我哪敢怪罪姑娘呢。”她浅浅地微笑,“若是让我哥哥知道了,怕是会生我气的。” 黄茵心头一震,下意识地抬起眼睛去看沈鸣鸢。 却在沈鸣鸢的眼底中看到一丝狡黠。 和黄茵对上目光,沈鸣鸢还轻轻眨了眨眼睛: “姑娘,你说不是?” 第149章 孤雁 “孤雁不饮啄,飞鸣声念群。谁怜一片影,相失万重云。望尽似犹见,哀多如更闻。野鸦无意绪,鸣噪自纷纷。” 十岁的沈鸣鸢一字一顿地念完桌案上的字。 风带着栀子花的香气,从雕花窗子里漏进来,吹干了白宣上的墨迹。 字迹龙飞凤舞,狷狂不羁,纸上的内容,却隐隐有一些荒凉的气氛。 沈鸣鸢从五六岁上开始,就被沈青枫带着吟诗诵词。十岁的年纪,已经能读懂诗中的哀戚。 她抬起头,用天真的大眼睛盯着年少的沈青枫看。 “哥哥,这是谁的诗?” “诗圣,杜子美。”沈青枫轻轻攥着他手中的那只木雕的大雁,他的声音有一些落寞。 沈鸣鸢认得那只大雁,那是不久之前,沈青枫亲手雕刻的。 沈鸣鸢从他手中抢来玩,却不小心摔坏了一只翅膀。 为着这只大雁,从来没有对沈鸣鸢说过重话的沈青枫,第一次朝着妹妹发了脾气。 当然代价是被英妃娘娘罚站了一个下午。 ——哥哥好像很喜欢那只大雁。 很多年以后,沈鸣鸢才能从那首诗中,读懂知音难觅的悲伤。 可是那个时候,沈鸣鸢却再也没见过沈青枫最喜欢的那只木头大雁。 如今时过境迁,再见到这个小玩意,却是在一个女子身上。 她的腰间挂着一枚木头的大雁,衣裙上也是一只孤雁。 若说她跟沈青枫没有关系,那才是见了鬼。 沈鸣鸢很快想明白为什么沈青枫忽然消失不见了。 ——那个混账,肯定是做过什么对不起姑娘的事,没脸见人了! 她越看越觉得这位黄姑娘所托非人,那个沈青枫真的不是东西。 越这么想,她越觉得黄姑娘所托非人,实在是可怜得紧。 她换了个柔和的语气,说:“我看黄姑娘略长我几岁,若是姑娘不嫌弃,我便叫声姐姐。不知姐姐找妹妹来此处,是有什么事要交代吗?” 黄茵是个聪明人,她一听到沈鸣鸢换了一个称呼,就知道沈鸣鸢已经猜到了她和沈青枫的关系。 她没有挑明,而是顺着沈鸣鸢的话头,看一眼沈鸣鸢身后的顾巡之。 “公主殿下,这位顾公子虽然遭逢落魄,但胸中却又万丈之材。方才的事情,若是顾公子有什么不妥之处,还望公主殿下见谅。” 她屈膝再次行了个礼,拉过顾巡之。 顾巡之也朝着沈鸣鸢拱手行礼。 沈鸣鸢心中腹诽:这小嫂子,还真是不好对付呢。 - 元福从康回门回宫,换好衣裳,捧着一竿浮尘,步履匆忙地跑进了皇后的栖凤殿。 柳皇后正在撸猫。 她在宫中禁足的几个月里,这只小黑猫一直陪伴着她。 它如今懒洋洋地趴在床边的矮几上,沐浴着半上午的阳光,惬意地睡着觉。 柳皇后就用她修长的手指,一遍一遍抚摸小黑猫光鲜亮丽的皮毛。 元福进来的时候,步履匆忙,被门槛绊了一跤,发出一阵声响。 小黑猫像是被这动静惊醒,睁开眼睛警觉地向四周看了看。 见没有异常的情况,这才再次闭上眼睛,趴在桌上睡去。 任凭柳皇后给它挠痒痒。 元福进门惊醒了小黑猫,柳皇后有一些不愉。她皱着眉,嫌恶地说道: “你也是栖凤殿的老人了,天塌下来都不该慌张的,现在倒是越发没规矩了。” 元福被柳皇后数落了一通,跪在地上,神色复杂地说:“娘娘,不是奴婢慌张,实在是在洛京城里见到了不该见到的事,心有余悸!” “见到就见到,有什么好慌张的?” 柳皇后将小黑猫翻转过来,用指甲轻轻挠它的肚皮。 在栖凤殿住下的这几日,小黑猫好吃好喝好睡,已经对柳皇后产生了绝对的信任。 即使肚皮朝着柳皇后,小黑猫依旧睡得昏昏沉沉,一点反应都没有。 柳皇后从小黑猫的肚皮挠到下巴,这才懒洋洋地说出后半句话: “说吧,怎么了?” “公主殿下、公主殿下她回京城了!” 柳皇后浅浅地“嗯”了一声。 沈鸣鸢昨夜就已经连夜进城,还在皇宫中跟皇帝嘀嘀咕咕说了一晚上的话。 柳皇后虽然还在禁足之中,但宫禁好歹没有沈鸣鸢刚刚去兖州时严格。殿里殿外、宫里宫外,多少还是能递出一些消息的。 柳浅音被沈鸣鸢杀死在南鼓县,柳世奇的学生万松变成了一个痴痴傻傻的废人,柳世奇的暗棋陈永清也被沈鸣鸢连根拔起。 柳氏被困京城的这几个月,沈鸣鸢在兖州的斩草除根做得倒是漂亮。 这些事柳世奇已经通过各种各样的事情告诉了她,想来元福这般匆忙,应该也是从柳家那里打听到了什么消息。 柳皇后轻轻挠着小黑猫的下巴,看到小黑猫露出满足的表情,柳皇后轻轻笑了笑。 她说:“兖州那些事,我已经知道得差不多了。以前倒是没有看出来,小丫头做事竟然还这么干脆利落。” 元福的表情却十分难看,他说:“娘娘,不是兖州的事,是京城里、就刚刚……在洛京城一个叫清心楼的茶馆里,公主殿下和许大人有了一些冲突。” “许大人?那个许大人?” “就是柳阁老连襟家的那个公子,礼部主事许大人!” 撸猫的手忽然僵硬在半空中,柳浅音的声音滞涩了一下: “怎么会是他?你确定没有看错?” “千真万确!” 柳皇后沉默了很长时间,房间里才传来一声喃喃的自语。 “东西刚刚送入他的手里,就被小丫头撞上了。以她那个暴脾气,该不会节外生枝吧?” 第150章 “这个忙,我帮定了!” 小丫鬟重新给三个人换了一套茶具,就行了个礼,合上们离开了。 她出门刚刚走两步,就看到文掌柜正站在楼梯口。 他懒洋洋地倚在楼梯边上,看到小丫鬟走过来,稍稍站正了一些。 丫鬟行了个礼,恭敬问道:“文公子怎么还在这里?” 文掌柜用下巴点了点前方的过道。 沈鸣鸢的二楼雅间正在这条长长的过道上,站在文掌柜的这个位置,正好能看到一整条走廊。 文掌柜招招手,示意小丫鬟靠近。 丫鬟将耳朵贴了上去,听到文掌柜小声说: “小林篁,你在这里盯着,任何人都不要靠近。” “诶?”小丫鬟有些不解,“我已经把房门关好啦,不会有人打扰他们的!” 文掌柜却噙着笑,轻轻摇了摇头:“他们要谈的,可是最要紧的事,你且在这里盯着,若是有人近前,就扣光你的月钱。” 文掌柜管着清心楼的财政大权,林篁一个小小的丫鬟,每个月都要找他来领月钱。 一听扣钱的威胁,小丫鬟立马闭了嘴。 她也不管文掌柜是什么用意,朝着文掌柜重重点头: “文公子放心,一只蚊子我都不会放过去的!” “辛苦小丫头咯!”文掌柜提起衣摆,快步走下楼梯。 小丫鬟忙问一句:“文公子去哪里?” 文掌柜脚步不停,头也不回,清朗的声音在楼道中回荡:“我去算个命!” 小丫鬟:??? - 顾巡之在黄茵的清心楼里做琴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拿的还是头一等的月钱。 他方才虽然是在一楼大厅中弹琴,但沈鸣鸢在房间里,也听到些许。 他弹的是一曲《潇湘水云》。听他琴声,倒是不俗,确实值得黄茵的礼遇。 黄茵和沈鸣鸢素不相识,但同为女儿家,一见面说两句话就熟络了起来。 房间里的玉雕是在砚古斋的抠门老板那淘的,挂画是宫廷圣手魏江云送的,身上的裙子是南林里最新的料子,我那还有几匹不如送给阿鸢。 沈鸣鸢和黄茵就像失散多年的亲姐妹一样,搞得顾巡之坐立不安,几次想要抱起断琴开溜。 也就是这个时候,沈鸣鸢忽然话锋一转,将目光落在顾巡之的身上。 黄茵一个字没说,她却好像知道顾巡之身上发生什么事一样,露出一个了然的微笑: “黄姐姐,这位顾公子,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呢?” 黄茵抬起头,也朝着顾巡之微笑:“顾公子,阿鸢不是外人,那件事,你跟她说说吧?” 顾巡之的目光犹疑,显然有些迟疑之色。 黄茵却拉起沈鸣鸢的手,对顾巡之说:“你且说就是,不会有事的。” 顾巡之这才将怀中的琴放在桌子上。他吸了一口气,抖起身来到沈鸣鸢的身边,在沈鸣鸢面前撩袍跪下: “公主殿下,请为天下士子做主啊!” 沈鸣鸢愣了一下。 刚才许元成在沈鸣鸢面前磕头求饶,满大厅的客人都在参见公主的时候,顾巡之站在一边,丝毫不理会。 怎么眼下主动跪了下来? 她想要扶起顾巡之,顾巡之却一抖胳膊,好意拒绝了沈鸣鸢。 沈鸣鸢疑惑看向一旁的黄茵,黄茵举起茶杯,浅浅呷了一口茉莉花茶。示意沈鸣鸢先答应顾巡之。 沈鸣鸢转回头。她双手拖起顾巡之的胳膊,正色道: “顾公子不必多礼。顾公子若是为自己而求,我自然会坦然受这一礼。但若是为天下士子而求,就不必行这一礼。公子快快请起,有话直说就是。” 沈鸣鸢的手上有力气,她稍稍用力,就把顾巡之扶了起来。 四目相对,沈鸣鸢发现顾巡之眼神坚毅无比。 再转向黄茵,她发现黄茵一直和煦的表情也变得严肃了起来。 顾巡之被沈鸣鸢按进座位里,这才缓缓开了口。 “不瞒公主殿下,小生不学无术,寒窗十年未得功名,但凡为了读书,变卖祖产,一贫如洗,只能靠卖字维生。后来认识了许元成,做了一些代笔的营生。” 沈鸣鸢点点头。给官员代笔,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只是顾巡之为生活所迫,又不是伤天害理的营生。沈鸣鸢并没有多说什么。 顾巡之接着说:“前些日子,许元成给了我一些礼部的卷宗,让我给今年秋闱草拟一些公文,这本不是什么事,只不过——” 他停了停。 “从公文里看到了一张字条,上面所书,是先秦韩非子之作《爱臣》中的几句。”顾巡之说,“是故明君之蓄其臣也,尽之以法,质之以备。故不赦死,不宥刑;赦死宥刑,是谓威淫。社稷将危,国家偏威。此句何解。” 沈鸣鸢的手紧紧攥住衣袖,她手背上的青筋暴了起来。 沈鸣鸢已经猜到这几句圣人经典是什么了。 不是旁的,而是秋闱的考题。 秋闱科举,朝廷取仕,有志之士金榜题名、入朝为官。 这既是朝廷的取才之道,也是天下寒门士子入朝为官的唯一途径。 历代皇帝都无比重视科举公平之事,本朝自然也不例外。即使是秋闱乡试,也由皇帝亲自出题,足见天子之重视。 可即便如此,试题还是提前泄露了。 秋闱由礼部主持,许元成身为礼部官员,试题落在他的手里,不是什么意外之事。 但是历朝历代涉及科举舞弊,必定是杀头之罪,他一个小小的礼部主事,如果不是有人指使,怎么会这般明目张胆? 这试题本在皇帝的手中,如果不是内宫之中有通天只能,根本无法得到。 能做这件事的,除了皇帝身边的几个太监,就只有柳皇后和宁贵妃娘娘。 而许元成的顶头上司,礼部侍郎柳煜,也正是皇后娘娘的亲侄子。 这中间真的只是巧合吗? 沈鸣鸢的目光冷如寒铁。她定定看着顾巡之,斩钉截铁地说道: “顾公子,这个忙,我帮定了。” 第151章 云泥之别 清心楼外的一条巷子很安静。 清心楼开在洛京城的东市。 比起南市,来这里的人,大都是城中权贵。 非富即贵,一掷千金。 清心楼的隔壁,是一个典雅别致的四合小院。 据说这里是城中一位富商的私厨。只有与这位富商关系极好的达官贵人,才能在这里宴请宾客。 平日里并无人员来往,冷清得很。 巷子口上堆着一些杂物,都是清心楼暂时堆在这里的桌椅木箱。 再往巷子深处看,就黑漆漆的了。 两面都是高墙,巷子口又有杂物挡着,照不进多少阳光。 沈青枫背靠着清心楼的院墙,咳嗽了两声,才慢慢地平复喘息。 英妃娘娘怀他的时候,身体就没有养好。沈青枫出生之后体弱多病,到了七八岁上,才渐渐好了一些。 那个时候皇帝和英妃娘娘商议着让他学一些武功,强身健体,没想到沈青枫学了三个月,就又大病了一场。 正赶上秋冬季节,他的身体又不好,染上了伤寒,连日发烧咳嗽、反反复复,差一点要了他的命。 病好之后,学武之事就没有再提过。 英妃娘娘把一身武艺教给了没有血缘关系的沈鸣鸢,自己亲生的儿子却文文弱弱、手不能提。 当年伤寒落下了病根,现在依旧时常咳嗽、呼吸不畅,就连跑几步都喘。 沈青枫不是不想见黄茵。 他在明州的这段时间,最想的人就只有沈鸣鸢和黄茵。 但他一方面不知道如何相见、不知道见面以后应该说些什么,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是偷跑回来的,若是一招不慎露了马脚,有可能会连累到黄茵。 不想再欠这个姑娘人情,下意识地躲了出来。 他的手里还攥着一根竹签子。是他刚刚匆忙跑出来的时候,随手抓到的。 上兑下艮,依旧是那个“损”卦。 按照沈鸣鸢邪门的理解,意思是指女人打男人。 之前那一卦的女人,是沈鸣鸢。 现在这一卦,很有可能是黄茵。 ——这两个女人没有一个好惹的。 沈青枫的咳嗽渐渐止息,他扶着墙,气也喘匀了。 正准备离开的时候,眼前忽然有一道黑影闪过。 一个男人出现在巷口。他虽然看不清深巷中的一切,这好像早已知道沈青枫躲在这里一样。 脚步声缓缓走近,一个男人在沈青枫的面前停了下来。 “皇子殿下,”他说,“光临清心楼,真是蓬荜生辉呢。” 沈青枫认得这个人,他是黄茵身边的文远。 平日里在清心楼中做一个掌柜,其实楼中大大小小的事务都由他做主。 沈青枫一开始是躲着黄茵,略微有一些狼狈。 但是看清楚这个人的面目,他反而释然地笑了笑。 “好久不见,文掌柜。”他一边说,一边走上两步,拉近了两个人的距离。 近在咫尺。 文掌柜在小丫鬟的面前嘻嘻哈哈,看着平易近人,可是见到沈青枫,却好像见到了多年的仇人。 他十分不屑地冷哼了一声:“你打算就这么一辈子躲着她?” 沈青枫没打算躲一辈子。 大盛重农轻商,黄茵一个商人,还在京城的名利场上抛头露面,无一不是犯了读书人的大忌讳。 沈青枫甚至能想到,若是他将聘礼送到清心楼来,一定会惹得朝野鸡犬不宁,言官的奏疏一定会淹没他弱不禁风小身板。 但他不能对不起黄茵的情意,他也不能对不起自己的心。 他默默在心中下定决心,一定要克服一切困难,光明正大地迎娶黄茵入门。 但两个人的地位毕竟悬殊,他又是一朝皇子,被父皇寄予厚望,若是稍有不慎,就是满盘皆输。 自己失了圣眷倒在其次,我是把黄茵摆在权力的棋盘上,她一定会被祺王、祐王、柳氏势力绞杀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他自己的肩膀上背负着很多沉重的责任,他不愿意把原本与这无关的黄茵也拖下水。 可是这些话他也没有办法告诉黄茵,以那个姑娘的性子,必定会排除万难,留在他的身边,帮他在权力的争斗里求跻身之位。 这样的道路何其艰难,他身为皇子,沈鸣鸢身为公主,尚且连自保都困难。 他又有什么资格为黄茵负责呢? 这些事情他不愿意让黄茵知道,这些话他也没有对黄茵说过半个字。 文远这种承蒙黄茵救命之恩的人,更不会理解沈青枫这种一厢情愿的保护。 他一定恨死了眼前这个男人,觉得这个皇子瞧不上一个普通的民女,所以才会这样玩弄她的感情。 ——没有办法,他也只能任凭文远误会。 两个人都这么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谁也没有说话。 过了很长时间,文掌柜才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说:“有些话她嘴上不说,但她心中始终念着你。你就算有这样那样的原因,不能出现在她的面前,眼下你那妹妹已经与她结交,你多多少少也要借公主之口传封书信吧?” 沈青枫摇了摇头:“文兄,你家小姐若是知道你来找我,怕是会生气的。” 文远沉吟了片刻,对沈青枫的言语表示认同。 但他还是有一些不甘,心中有了一些坏心思,揶揄的微笑也挂到了他的嘴角。 “既然在这里见到了你,你多少也要听我两句劝。你若是不从,我自然有办法让你答应。” 他往前走了两步,两个男人之间的距离近在咫尺。 文远说:“有件事情我知道你一定感兴趣。前些日子有一个潜龙卫一直跟在公主殿下的身边。那个潜龙卫,已经前前后后有三波人打听过他的消息。清心楼专为京中权贵而开,消息灵通一些你是知道的,我不可能骗你。” 说到这里,他抬起手,去拍沈青枫的肩膀。 沈青枫想躲,却没有躲过。 手掌在沈青枫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文远笑着说道: “那个潜龙卫前段时间曾经跟公主殿下一起去了兖州,可是他们并没有一起回来。我前些日子在京城中见到过他,听说了一些关于他的事情。不知皇子殿下,对这个男人是否有兴趣呢?” 他一边说,笑容越发幸灾乐祸: “皇子殿下与一个茶楼的老板自然是云泥之别,那一个公主,和一个潜龙卫,又怎么样呢?” 第152章 灭口 “吱呀”一声。门枢转动。 几个月没有住过的闺房,还保留着女孩曾经生活的痕迹。 推开门先看到的,是一幅百鸟朝凤图,是柳皇后亲手所绘。 柳浅音最喜欢这幅画,将它悬挂在正厅。 她喜好奢华,房间陈设也都是贵得吓人的金饰玉器。柳煜站在门口,环顾了一圈,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来到正厅的茶桌前坐下,跟在他身后的柳如玉没有说话,只默默地肃立在另一侧。 直到沈鸣鸢离开兖州,紧盯柳煜的潜龙卫才慢慢撤离。柳煜从河阳府赶回京城的时候,他的妹妹已经成为北邙山中的一堆黄土。 他所有所思地将手搭上桌子,轻轻抚摸柳浅音留下的茶具。 “她是怎么死的?” 柳煜的声音有一些干涩。 “司徒信引开我之后,大小姐被他绑到了万松的面前,以她为要挟,要求万松去震慑伏虎帮。我赶回南鼓县之后,在一片兵荒马乱中找到大小姐,本想带她离开,却没想到她提出万松已然被擒,必须要让她永远闭嘴。” 柳如玉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十分平静。 他虽然被柳皇后赐名,被柳家上下礼遇,但他知道自己并不属于柳家。 这个世界上他唯一的亲人、也是阿姐最在乎的那个人,很多年前就已经死去了。 柳浅音也好、柳煜也好,跟他既没有主仆情谊,也没有亲情的羁绊。 但他看到柳煜的脸色渐渐变得铁青,一时不忍心,还是闭了嘴。 他是六部最年轻的郎官,即使天子面前,也能奏对入流。 听柳如玉讲述南鼓的事情,他的眼中却满是哀戚和愤怒。 一开始,他的手指还是轻轻捏着茶杯,到后来紧紧攥着的指节都明显发白。 发现柳如玉闭了嘴,他抬起眼睛,跟柳如玉对视:“小叔,说下去。” “我们潜入大牢,给万松喂下足以让他疯傻的药,就打算离开。但在牢房中,遇上了沈鸣鸢。我只能先行逃离,再想办法营救。没想到再回县衙,却只看到了大小姐的尸体。” 他小心地回忆那一夜所见。 他潜入南鼓县衙,在柳浅音的尸体上看到一个可怖的伤痕。 他认出那是沈鸣鸢的“惊风穿云”,但他也发现,柳浅音的胸口剑伤,并不仅仅是那一招所致。 “沈鸣鸢没有理由杀大小姐,反而更有嫌疑的是是陈永清。他担心大小姐落入沈鸣鸢之手会对她造成威胁,所以假借沈鸣鸢之手,杀死了大小姐。” “咔啦”一声,瓷杯碎在柳煜的手中。碎瓷片割伤了他的手指,顺着指缝,鲜血一点一点地流了出来。 柳如玉低垂眉目,看了一眼,没有理会。柳煜也并未在意。 “陈永清……”他默默念这个名字,“可是老爷并不是这么对我说的。” 柳煜想起父亲剧烈咳嗽的间隙里,咬牙切齿说出的那句话。 ——杀了沈鸣鸢,为浅音报仇。 “柳老大人他不相信我的话。”柳如玉宠辱不惊的脸上,难得地闪过一丝苦笑,“他恨我哥哥,你是知道的。所以我也没有跟他详述这些细节。” “也好。”柳煜摸出一块手帕,擦干净手心的血迹,这才轻轻揉了揉眉心:“陈永清也好,沈鸣鸢也罢,都是一样的。” 他盯着手帕上的血迹,一字一顿地说道:“他们,都得死。” 柳如玉没有立即回话。他低下头,唇边掠过一道冷笑。 他本心只想守护柳皇后一人,并非为柳家效力,可这么多年下来,为柳家却把他的冲锋陷阵当成了一种习惯。 过了很久,他才说:“陈永清刚刚被押送回京,此时应该被关在大牢之中。灭他一人之口并不难,只是沈鸣鸢……”他停了一下,“那是个很棘手的女人,阿姐让我嘱咐小柳大人一句,不要轻举妄动。” 他看柳煜面露疑惑,解释道: “元福传来消息,许元成身边的那个顾巡之,已经和沈鸣鸢搭上线了,若是稍有不慎,恐怕会生出更多的祸患。” “你说什么?!”柳煜提高了声音。哪怕得知妹妹的死讯,他都没有这么激动过,此时却有些失态,“许元成这个败事有余的废物,他去招惹沈鸣鸢干什么?难道不怕顾巡之说出我们的秘密吗?” 柳如玉却没有任凭柳煜发泄情绪,他只是冷笑着问道:“小柳大人,想要永远地掩藏一个秘密,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让他永远闭嘴。” - 华灯初上,已经入夜。 顾巡之告别沈鸣鸢和黄茵,从清心楼出来之后,去了一趟南市。 他靠卖字为生,平日里除了给许元成做代笔,还兼做着代写书信的营生,无论那样,都很耗文房四宝。 他买了一些纸笔回来,在书斋跟老板讲了半天价,稍稍耽误了一些时辰,到回到家中的时候,已经临近宵禁了。 他囊中羞涩,生活拮据,难得有些银钱,还都买了书来读。 平日里吃穿用度很是紧张,唯一一件像样的衣服,是为了在清心楼做琴师,黄茵亲自给他买的。 剩下的大都磨花了边角、磨破了膝肘,补丁一层叠一层。 他只爱读书,安贫乐道,整日念叨着“一箪食一豆羹不改其乐”,倒也乐得逍遥。 京城地价贵,他在这里住着,租不到条件太好的栖身之所。 自己的房间,是在南市边上一个巷子的深处。 据说这里是一出凶宅,所以租金比别处便宜一些。 半夜走在路上,有一些阴森。好在他走习惯了,倒也不觉得恐怖。 夜色深沉,天上的云像薄纱一样将月光遮得影影绰绰。 伸手不见五指的巷子深处,忽然亮起一道白光。 ——是刀光。 顾巡之愣了一下,随后迅速反应过来。 这刀,是冲他来的! 第153章 断琴 顾巡之只在话本小说里听说过游侠的故事。 深宅老巷、三更半夜,月黑风高杀人夜。 他没想到这种倒霉事也能落到自己的身上。 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白光亮起的时候,他连躲都不会。 只紧紧抱着怀中的断琴,僵在原地。 刀锋凌厉,划过空气,发出令人胆寒的嗡鸣。 直直朝他的咽喉而来。 顾巡之本能地闭上了眼睛。 叮—— 钢刃好像撞上了什么东西,顾巡之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偷看眼前的一切。 先看到的,是一道颀长的黑影。 幽深的巷子伸手不见五指,顾巡之无法看清这个人的样貌。 但从身材上看,好像是个女人。 女人的手里拿着一柄窄刀,刀刃的末端还有一点弧度,像凤凰的尾巴一样,英气而不失柔美。 女人替他挡下刚刚致命的一剑,此时偏过头,用眼角轻轻瞟了顾巡之一眼。 她的声音凉凉的,带着一些嘲弄。 “果然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连躲都不会躲一下,呆傻到这份上,还不如回家找娘呢!” 顾巡之不认识这个女人,但她好歹是救了自己一命,按理来讲,他应该跟她道谢才是。 然而一听到女人对自己的母亲出言不逊,顾巡之也顾不得什么救命之恩,立即反唇相讥道:“身为姑娘家,嘴上倒是怎么凶,日后谁若是娶了你,定是倒了八辈子霉!” “哼!”女人冷哼一声。白光又是一闪,隐在阴影深处的杀手再次朝着两个人攻来。 她举起凤尾刀格挡,“叮叮叮”的声音此起彼伏,瞬息之间已经不知道过招多少回。 密集的武器相撞声中,女人的声音带着一些嘲弄:“酸书生,少拿你那圣人破经典评判老娘!老娘修的是无情道,男人只会影响我拔刀的速度!” 她一刀挥出,着实迅疾。可是对面那人的武功也不差。 两个人缠斗之际,杀手还常常攻向顾巡之。有好几次程云秀收招不及时,都差点让那杀手取了顾巡之的性命。 程云秀一边打一边骂:“柳如玉你个混账,你还讲不讲江湖规矩?我们公平过招,你不要总拿那个酸书生的性命威胁我!” 黑暗里名叫柳如玉的杀手却笑了一声:“程将军,我是个家生杀手,可不是什么江湖侠客。我的任务是杀死顾巡之,你若是识相就赶快闪开,小心我连你也一块杀!” 这一男一女缠斗在一起,身形忽左忽右,看得顾巡之眼花缭乱。 顾巡之听他们详谈,好像彼此熟识。又听到那个男的,管那个凶巴巴的女人叫“将军”,心中更是纳罕。 这大盛朝,哪有女人做将军的? 难不成…… 他忽然想起白天的沈鸣鸢。 沈鸣鸢平南境有功,被封为定国公主,这是举朝皆知的事情。 她身为女儿之身,身边若是有一两个女卫,也是再正常不过。 难道,她是沈鸣鸢的人? 他刚刚怕影响到两个人缠斗,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给他们让出打架的空间。 想到这里,却下意识地上前走了两步,问道:“姑娘莫不是定国公主身边的人?” 他不动还好,往前迈了两步,正好停在了程云秀的落点上。 程云秀怕撞着顾巡之,情急之下只能忽然变招,身形往上一蹿,踩着巷子中间的高墙纵身飞起,躲过了柳如玉手里的利剑。 可就在这个时候,没有了程云秀的遮挡,顾巡之的身体彻底地暴露在柳如玉的剑下。 他剑尖不再追逐程云秀而去,而是手腕一抖,转而攻向一旁的顾巡之。 利剑落处,正是顾巡之的胸膛。 程云秀的身体踩着墙跃起,来不及回护,只好大声喊一句:“酸书生!你腿断了?不会躲吗?” 顾巡之这才反应过来。 他本能地往一旁闪避而去,柳如玉的剑却像蟒蛇一样紧紧缠着他。 随着他像一旁闪避,柳如玉的剑尖再一次追着他而去。 柳如玉的剑太快,他根本闪避不及,眼瞅着就要被一剑刺穿胸膛。 “废物!” 黑暗里传来一声咒骂,顾巡之只觉得天上有个黑影掉了下来。 利刃没入血肉的声音,在幽深的巷子中回荡起来,显得格外清晰。 顾巡之感觉有什么东西溅到了自己的脸上,热热的,有一些腥。 他抬手去摸了一把,才发现那是血。 是刚刚那个姑娘用身体替他挡了一剑。 “嚓”,又是一道声音。 剑刃拔出,白光红影几乎遮蔽了顾巡之的视线。 他听到那个姑娘的虚弱的声音,好像在低低咒骂着什么:“沈鸣鸢,再给老娘安排救废物的差事,老娘就叛出天枢军,投靠陆文奚去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原地转了个身,一把捞起顾巡之的腰。 她揽着顾巡之在空中转了半圈,调整身形,这才将顾巡之严严实实地护在身后。 凤尾刀朝着黑暗一挥:“柳如玉,有本事你就杀了老娘!” 那个拿剑的杀手像是感受到了猫捉耗子的乐趣。他挽了一个剑花,故意越过程云秀的身体,像顾巡之刺去。 他一边刺,一边说:“在下与程将军无冤无仇,为何要杀将军?在下只要这书生的命!” 这一剑又是朝着顾巡之,程云秀回防不及,只能再次以自己的身体接下这一剑。 她身形刚刚一动,就听到柳如玉的声音: “将军若是再用身体去挡,恐怕就要命丧当场了!” 程云秀“呸”了一口。 管他什么命不命的,完成任务要紧! 她牙一咬,心一横,再一次决然拦在顾巡之的面前。 可是下一刻,她就感觉到一双胳膊,奋力将她推到了一边。 顾巡之是个弱书生,这一推,几乎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他冲上前来,迎着柳如玉的剑,将程云秀护在身后,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那个谁!”他没听清柳如玉的名字,胡乱地叫他,“有什么事你冲我来,不要对一个姑娘下杀手!” “顾巡之你是不是有病!”程云秀气得直骂,“他要杀你,我要救你,你能不能不要添乱了!”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程云秀在的柳如玉的面前本来就吃力,又被顾巡之那一推,根本来不及调整身形,再次拦下柳如玉的剑。 眼看锋利的剑刃就要穿过顾巡之的胸膛,顾巡之想也不想,抬手就举起怀中的琴。 “嗡——” 仅剩的几根琴弦也被利剑挑断,发出沉闷的声响。 利剑劈下,却只斩到了木头之上。 柳如玉的身形有片刻的迟滞,就是这片刻的迟滞之间,程云秀飞身而起,一刀挥出。 噗嗤—— 正中柳如玉的胸膛。 也是在这个瞬间,顾巡之怀中的琴发出一声“咔啦”的哀鸣,彻底碎成两段,掉落在了地上。 第154章 千机匣 白虎道北,皇城以西,是大盛六部九寺衙门所在。 九寺之中的鸿胪寺,是这些建筑中最华丽的一间。 鸿胪寺管理对外事务,南梁北周和附属小国之间的往来事务,都在这里进行。 各国使臣,也大都在此处居住。 作为一国门面,自然是要彰显大盛国力,得太祖皇帝特许,这里的房屋比各个官衙都要高出三砖。 房顶也比隔壁的太常寺、大理寺雄伟很多。 鸿胪寺馆驿外房檐的阴影之下,树立着一道颀长的黑色人影。 光线幽暗,看不清他的面目,只能勉强看到男人的脸上戴着一副黑色的金边面具,左脸上横亘着一道凄厉可怖的疤痕。 不多时,黑夜中闪过一道白光,另一个人从房檐上落下,来到男人的面前。 这是个女人,她的手肘处有两道月牙一样的钢刃。 “少主,东西准备好了。” 她的手里拿着一道卷轴,天光虽然幽暗,但依旧能看清卷轴是用明黄色的绸缎制成。 明黄色,是天子之色,民间若是用这样的颜色,就是逾矩,要遭杀头之罪。 司徒信却只是低垂着眼眸瞟一眼卷轴,面色如常,声音沉静。 “在北盛地界上做这么一副假诏,便是连块黄布也难以寻找,还真是难为月姐了。” 他拿起卷轴,随意地在手中挽了个花,就纵身跃起,往馆驿中而去。 “少主……”祈月的声音有一些犹疑,“陆文柬的身边都是楚王派来的精锐,殿下真要以身犯险吗?不如让属下代劳吧。” “哦?”司徒信面具下传来一声笑,“月姐的意思是,你打得开千机匣?” 祈月:…… 她窒了一下,无言以对,只好说:“殿下,一切小心。” “月姐放心。”司徒信身形一动,已经消失在夜色之中。 廊檐下只留下一道他的声音: “我只是去取回,属于我的东西。” - 眼下鸿胪寺的馆驿中,地位最高的就是南梁派来的质子。 虽然梁盛交战多年,但大盛还是给了质子应该有的礼遇。 南梁质子住在鸿胪寺的和景堂,是鸿胪寺中规格最高的一处院落。 外院有南梁带来的一支约二十人的亲卫守卫,内院则住着南梁质子和他随行的太监丫鬟。 如今内院的灯还是亮着的,院子中充斥着淫靡的欢笑声。 司徒信的轻功高明,绕过看守的眼线,潜进和景堂,一路上沉稳淡定,没有半点波澜。 可是他顺着阴影来到床下,听到里面的动静,却被一口气呛到,差一点咳嗽出声。 里面是陆文柬的声音:“小美人儿,得皇子垂怜,你可真是三生有幸啊!” 皇子…… 司徒信冷笑了一声。 ——“皇子”这两个字,你也配。 司徒信一开始并不清楚陆文柬的身世。他从兰庭出来的时候,陆文柬已经十岁了。 他只听祈月简单地说过,自己的母亲还有一个妹妹。 当年族中变故,适逢多事之秋,不仅九嶷族遭逢巨大危机,他这位小姨也不知所踪。 后来兰若嫁入南梁后宫,平定楚王之乱,本该将楚王斩杀在大殿之上。 彼时的兰若,手持一柄崇光剑,剑指楚王的胸口,丝毫没有后宫妃嫔的柔弱。 却因为一句“我有她的下落”,剑势停滞,再没有前进半分。 一念之差,放虎归山。 楚王腰间的荷包上,绣着一支栀子花。 兰若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她妹妹所绣。 她这才知道,自己的妹妹早已跟了楚王。 那个男人妻妾成群。她是异族之人,又不像兰若那样背负着举族的责任。 在他的身边,甚至连名分都没有。 那时的兰若并不理解,年幼的陆文奚也不理解。 直到翡玉江上,陆文柬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他依旧不理解。 那个痴情的女孩,究竟图些什么。 无名无分的外室,生下了无名无分的儿子。陆文柬唯一拥有的,不过是和陆文奚相似的血脉,以及相似的面容。 王爷和罪妃妹妹的私生子,注定只能拥有不见天日的身份。 当朝皇子的名头,对陆文柬的诱惑,足以让他癫狂。 他配合楚王,暗中与卢孝文勾结,利用玄贞营中的内奸,在翡玉江上,让身中剧毒的陆文奚葬身鱼腹。 如今更是取而代之、沐猴而冠,做起了名正言顺的南梁皇子。 只待老皇帝彻底归天,楚王就能将国内朝政稳稳把持在自己的手中。 到那时指鹿为马,他说陆文柬是谁,陆文柬就是谁。 温香软玉中的陆文柬,喝得醉醺醺的,眼神迷离而暧昧。 他揽着女人的腰肢,让女人坐在自己的大腿上。 附在女人的耳边,眯着眼说道:“这些日子你伺候得不错,本皇子今日心情好,便许你个条件。便是要天上的月亮,”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鼻子凑近女人半开的衣领。 “本皇子也要给你摘下来。” 女人的双臂像两条蛇一样,紧紧地攀住陆文柬的脖子。 她的声音柔柔腻腻的: “皇子殿下若是疼人家,就把你那个宝贝匣子打开,让人家瞧瞧里面究竟是什么稀罕玩意!” 陆文柬喝得醉醺醺的,分不清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他轻轻挑着女人的下巴,笑道:“那里面装着的,可是那皇帝老儿的密诏,哪能随便给人看?那盒子上有机关,我可打不开。” “哎呦!”女人的声音阴阳怪气,“殿下又骗人了,哪有打不开的盒子?拿刀把它劈开不就成了?” “那可不成!”陆文柬有些着急,“那匣子内里有夹层,若是以蛮力劈开,夹层里的磷粉遇到空气,就会迅速燃烧,将匣子里的东西焚烧殆尽。” 他一边说,一边从桌上拈起酒杯,往女人的嘴边递: “不说那晦气的破匣子了,美人儿,来和本皇子喝个交杯!” 窗下,司徒信阴沉着脸,把牙齿咬得噌噌响。 陆文柬在洛都,虽然没干什么出格的事,但贪图美色、喜好享乐的恶名,已经深深和陆文奚三个字绑定了。 拿着他的名头胡作非为,此仇不报,他还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人世间! 正琢磨着怎么对付这个男人,前方忽然传来一道匆忙的脚步声。 一个鬼头鬼脑的小少年拨开草丛,来到窗下。 “皇子!”他的声音是掩饰不住的惊喜,“得宝来晚了,还请皇子——” 后半句话被司徒信的手堵进嗓子眼,他紧紧捂着得宝的手,恨铁不成钢地说: “你是怕别人听不到吗?” 得宝被紧紧捂着嘴,连喘气都费劲。 他慌乱地摇摇头,司徒信这才没好气地松开手,问: “千机匣在哪里?前面带路。” 第155章 匣中诏书 内院后殿,堆放着各式各样的奇珍异宝。 陆文柬以质子的身份来洛京,不仅用楚王的人将原本应该随行的玄贞营取而代之,还将陆文奚原本的财物全部据为己有。 洛京繁华,东市砚古斋中的宝贝多不胜数。 陆文奚辛辛苦苦从牙缝里攒出来的银钱,都被这个败家玩意换成了各式各样的珍宝。 若只是收些古董字画,倒也罢了。可他这人不学无术,对古玩一道几乎一窍不通,被砚古斋老板忽悠着,搞了不少假货赝品。 司徒信被得宝带到小仓库一样的后殿,看着满殿奇形怪状的垃圾,生无可恋地叹了一口气。 再想想陆文柬和那女子龌龊的行为,他更是气从心中来。 漆黑空旷的后殿里,他低声:“得宝,老实讲,这个陆文奚的身份,我都不想捡回来了。” 得宝一听这话,立马脸色大变。 他一边打开房间里的柜子翻找千机匣,一边惊慌地回道:“皇子!你是不是要跟了那沈鸣鸢,不再回大梁了?那可不成,男儿自在四方,可不能囿于儿女情长,若真是喜欢那公主殿下,待日后恢复身份,回到大梁,再三媒六聘、大轿迎娶,才名正言顺嘛!” 司徒信:…… ——祈月到底跟你说了些什么啊! 他一时难以理解得宝的思路,也不想再搭理这话茬,不愉快地冷哼一声,没有搭话。 得宝却越来越得寸进尺:“要我说,这沈鸣鸢也没有传说中那样凶悍无礼、不近人情,当初在永宁关外,殿下出营查探却不慎被毒蛇所伤,还是——呀!” 他向来咋咋呼呼,忽然叫了一声,司徒信赶紧冲上前去,堵他的嘴。 “祖宗你声音小点!”司徒信无奈地看着得宝,见得宝眨一眨无辜的眼睛,才又松开手,“又怎么了,一惊一乍的?” 得宝笑眯眯地抬起手:“找到啦!” 他的手里是一个长方形的精致木匣,大约有一尺多长。 匣子并无接缝,像是由一块完整的木头雕刻而成。 匣子左右侧边各有一些凸起的金属机关,上面还刻着很小的篆体字。 左边是天干,右边是地支。 司徒信从得宝的手里接过这个匣子,借着窗子渗进来的一些光线,端详了片刻。 然后按下了其中的“戌”字。 匣子的内部响起一道机关牵动的声音,标注着“乙”字和“寅”字的机括同时抬了起来。 他并未惊讶,而是又观察了一下盒子左右机括的状态,又按下一个“丁”字。 刚才抬起来的“乙”字又落了下去,同时抬起的,还有“己”字。 一开始,司徒信每按下一个机括,还要细细观察一番。 到了后来,则越来越快,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破解这个木盒。 得宝看得眼花缭乱,完全跟不上司徒信的速度。 只顾着傻笑,一边傻笑,一边说:“殿下真厉害!” 这个盒子是南梁的工匠制作而成,盒子上代表干支的二十二个机括,内部用复杂的机构连接在一起。 只有以特定的顺序将二十二个机括同时按下,才能打开机关,将盒子开启。 陆文奚离开梁国,前往洛都之前,老皇帝亲手写下一卷诏书,封在千机匣之中。 没有人知道诏书的内容是什么,因为没有人可以破解千机匣。 陆文柬这一路,从梁国的工匠问到盛国的工匠,没有一个人能帮他打开这个匣子。 得宝根本想不到,令陆文柬束手无策的机关,在自家皇子手中却这样简单。 司徒信最后按下一个“庚”字,带动“子”和“辰”,二十二机括全部落下,“咔哒”一声,盒子被打开了。 里面是一封明黄色龙纹卷轴。 比起司徒信拿来的那一副,显然要精致许多。 得宝见司徒信轻轻松松打开千机匣,激动地嚷道:“不愧是皇子殿下!” 司徒信却冷着眼睛看他一眼。得宝赶紧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嘴。 司徒信拿出匣子里的真诏书,将祈月伪造的那封放入匣子,将匣子合好,同时按下左右两边的机括。 “咔咔咔”的声音响起,盒子再次严丝合缝地合上,机括也全部抬了起来,恢复成了最初的样子。 司徒信随手将匣子扔给得宝,自己则优哉游哉地走向后殿的大门。 声音带着几分漫不经心:“我先走一步,你继续待在陆文柬的身边,有需要的时候,我自会安排祈月联系你。” 得宝将千机匣塞进柜子里,关上柜门的时候,司徒信已经来到了门边。 匆匆见一面就要分别,得宝可怜巴巴地小声叫道:“殿下……” 司徒信的手已经碰到了门栓,听到得宝叫自己,又偏过头去看他。 黑暗里,他隐隐约约看到得宝委屈的表情。 他忍不住笑了一声:“楚王也好,陆文柬也好,他们千方百计想要我死,我怎能让他们如意?你家殿下我放不下大梁臣民,不会沉溺于洛京的,你放心就是。” 他抬起手中明黄色的诏书,朝着得宝晃了晃: “看到这个了吗?待到时机成熟,足以调动大梁的千军万马。” 听到司徒信的豪言壮语,得宝的眼睛直放亮光。 隔着一丈距离,他问:“殿下,这诏书上写的是什么东西?” 司徒信却眉毛一挑,故意不告诉他:“待需要用的那日,我自会让你宣读。” 他的手再一次摸上门闩,脸上的得意之色,却在这一刻一扫而空。 他听到外面传来轻微的响动,是脚步声。 这人脚步很轻。若不是司徒信生来警惕,根本不会察觉。 阴云漫到司徒信的脸上,顺着他的面具挤进去,流到他深邃的眼睛里。 ——难道是,行踪被人发现了? 第156章 秀才遇上兵 “磨磨唧唧的,你能不能快一点!” 顾巡之租住的房间空间狭窄,很是逼仄。 他把家里不知道备了多少年的金创药翻腾出来,瓶瓶罐罐堆在桌上,就更没有下脚的地方了。 这原本是顾巡之用来读书的桌子,上面凌乱地摆着笔墨纸砚和各种各样的书籍。 他急着给程云秀上药,慌乱地将桌上的东西推到一边,空出一块地方。 猛一抬头,看到程云秀的肩膀,脸上顿时泛起了红晕。 程云秀的肩膀胸口之间收了伤,现在还在断断续续地流着血。 她自己一个人上药不便,必须要顾巡之的帮忙。 她趁着顾巡之去找伤药的时候,已经将破损的衣服撕开,露出受伤的皮肉,准备包扎。 看到顾巡之慌慌张张地移开目光,她有一些不耐烦。 “酸书生!被看的是我,你有什么好怕的?” 顾巡之不敢往程云秀的肩膀看,只好紧紧地闭上眼睛:“男女、男女授受……” “呸,少来这种屁话,姑奶奶我最讨厌你们这些酸唧唧的读书人!”程云秀冷冷哼一声,“想我们在天枢军中,受了伤都是要彼此相互帮忙,若是像你这样瞻前顾后,早就死在战场上了。” 她伸出另一条没有受伤的胳膊,狠狠揽过顾巡之的身体,让他踉跄着来到自己的面前。 “快点,用那个白色的药粉,先把血止住!” 顾巡之颤颤巍巍的,不小心拿错了瓷瓶,程云秀又不耐烦地翻个白眼。 “拿错了,这个是内服的药!顾书生,能不能劳烦您睁开眼睛!” 顾巡之完全没有受伤裹伤的经验,也没有司徒信那种闭着眼睛给姑娘换衣服的能力。 他只能硬着头皮,睁开眼睛。 程云秀的肩膀露出一截,除了这一次的伤口,顾巡之发现她的身上还有很多旧伤痕。 他在程云秀的淫威之下,战战兢兢地给程云秀上药,又实在按捺不下心中的疑惑,小心问: “姑娘你……你是天枢军中的人?” 程云秀没有好气:“怎么?你有意见?” “没有没有没有!”顾巡之赶忙辩驳,停了停,他又忍不住惋惜道,“挺漂亮的姑娘家,怎么身上这么多旧伤……” 程云秀发出一道满不在乎的鼻息:“刀光剑影、金戈铁马,你们这些洛京城里的书生怎么会懂?将士在外,用生命守卫大盛的安宁,像我这样的只多不少,没什么好惊讶的。——呃……” 顾巡之没干过照顾人的活,粗手粗脚的,药粉撒得多了些,疼得程云秀忍不住低吟一声。 顾巡之像被蛇咬了一样抽回手,一时间僵在原地,不知道如何是好。 程云秀又不屑地看他一眼:“别愣着,继续啊。” 药粉敷满伤口,总算是止住了血,伤口受到刺激发出撕裂的疼痛。 程云秀的额头冒出不少汗珠,顺着脸颊、滑到下巴上,又滴落了下来。 她的脸上没什么血色,声音却依旧元气十足:“酸书生,今夜的架势,把你吓到了吧?” 顾巡之的家里没有绷带,只能撕下一条床单,用它来替程云秀包裹伤口。 虽然是第一次,但他的动作却很轻柔,担心自己粗手粗脚、弄疼程云秀。 程云秀却笑话他:“你没吃饭吗?用点力气绑紧才能止住血,若是这样轻飘飘的,过不了多久伤口就绷开了。” 顾巡之讷然地“嗯”一声,一咬牙,手上用出力气。 “啊呀!”程云秀又是一声惊呼,“让你用力气你也不能这么用力吧!绑这么紧、血液不流通,胳膊会废掉的!” 顾巡之被程云秀呼喝得瞻前顾后、如履薄冰,调整了半天,才将程云秀的伤口处理好。 他终于不用再看程云秀裸露的肩膀,匆忙地挪开目光,去收拾桌子上的一片狼藉。 目光瞥见桌子边上靠着的那柄凤尾刀。 刀上的血槽还滴着血。 他一边埋头收拾,一边问:“那个人,还会来吗?” 程云秀拉起肩膀处的衣裳,一边整理,一边满不在乎地说:“他受伤比我严重,若是再打下去必定会死在我的刀下,一时半会不敢回来了。不过这里也不安全——” 她系好衣裳,小心地站起身来,走到顾巡之的桌边,提起凤尾刀。 她心疼刀,舍不得让它带着血归鞘。可是一时又找不到擦刀的东西,只好挽个刀花,将刀倒着扛在没有受伤的那个肩膀上。 “我们先离开这里,我带你回公主府,那里有亲卫营守着,是最安全的地方。” “啊?”顾巡之愣了一下,指着一桌狼藉,“那你容我收拾点东西带走……” “带个屁啊!公主府什么都不缺,把你自己带上就成!”程云秀扛着刀出门,见顾巡之没有跟上,这才回头看了一眼。 顾巡之没有立即跟着程云秀走,而是用剩下的旧床单,小心将断成两段的琴包好,结成一个包袱背在身上。 又往桌子上看了看,思索了片刻,取出一摞纸页塞进怀中。 吹熄了灯,这才跟上程云秀的脚步。 程云秀:…… “果然阿爹说得对,这世上最矫情的就是读书人。” 她喃喃自语地发着牢骚,一边呼喝顾巡之:“快点,走啦!” 顾巡之走到一半,却又想起什么,匆匆忙忙折了回去。 不多时,他抱着一方砚台重新走出门来,朝着程云秀露出一个惭愧的微笑:“抱歉,久等了……” 程云秀白了他一眼,用刀柄敲一敲顾巡之的胸膛:“我算你是孝子,亡母留下的琴要带走。可这砚台又是个什么说法?” 顾巡之讪讪一笑:“前年给砚古斋老板写了幅扇面,老板酬谢的。你不知道这方砚,用的是江州的石料……哎呀!我还有两条松香墨没拿……” “停!” 程云秀毅然转身,理都不理顾巡之一下,就往巷子的方向走。 “我没时间跟你磨叽,想活命就跟上,想死就再翻回头去,找你那劳什子墨吧!” 第157章 烟云楼 南市,铃铛街往北三条巷子,是满京城最有名的烟云楼。 美人似烟如云,莺莺燕燕的笑声闹声此起彼伏,隔着大老远就能听到这边的旖旎风光。 粉红色的绸子将三层高的小楼装点得甚是美艳,玫红色灯笼不仅没有照亮巷口,还让这里的气氛变得更加暧昧。 老杨在边关多年,没见过青楼欢场的纸醉金迷,只远远听到楼里的动静,就觉得浑身发麻,哪里都不自在。 他有些不自信地回头看一眼身后的沈鸣鸢:“殿下,真的要进去吗?” 沈鸣鸢换了身男装,但着装很是敷衍,一眼就能看出她的女儿身份。 她背着手站在门口,揶揄着笑看老杨一眼:“杨叔,你不敢吗?” 老杨摸了摸鼻子,讪讪没有说话。 他行走江湖几十年,又是天枢军里出了名的勇士,这世界上就没什么东西是他害怕的。 哪怕天王老子来了,他也能揪他几根胡须。 但红楼秀坊,老杨还是第一回。 听到远远传来寻欢作乐的声音,他就头疼。 感觉到老杨的迟疑,沈鸣鸢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杨叔,你把这烟云楼当成那陆文奚的九龙阵,会不会好点?” 和南梁对阵的那几年里,最让天枢军头疼的就是陆文奚的九龙阵。老杨自是有万夫不当之勇,多次闯阵,却也都是铩羽而归,带回一身伤。 算是他军旅生涯中最大的敌人。 如今这烟云楼,却比那九龙阵更可怕。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半死不活地说:“大不了一死,进就进!” 沈鸣鸢快走了两步,走到老杨的前面,刚来到门口,就被一个打扮颇为妖艳的妇人拦了下来。 妇人的手里拿着一方粉色的香巾。夏末的天气,还有些没有散尽的暑气。 她来回晃动手巾,借以扇风,手巾上浓厚的胭脂气,呛得老杨眼前一阵一阵地发晕。 老杨不自在地退了两步,独留下沈鸣鸢一个,站在鸨母的面前。 鸨母上前走了两步,腰肢左右摇晃,软软的像一条蛇。 她停在沈鸣鸢的面前,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没好气地说道:“哟,前儿刚送走一位姑娘,今儿怎么又来一个,我这烟云楼难道还是什么风水宝地不成?” 沈鸣鸢没有说话,只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 鸨母却看都没有看,不屑地“哼”了一声:“姑娘这么大手笔,小人我可是消受不起。我这只欢迎男人,不欢迎女人。” 女人出现在这种地方,大都是为捉奸而来。 自家男人在外寻欢作乐,夫人们自然不会应允。但凡捉住些蛛丝马迹,就要到烟云楼来闹一场。 鸨母一眼看出沈鸣鸢是个女人,就想到了那些前来闹事的夫人们,自然不会有好脸色。 沈鸣鸢却浅浅一笑:“如果没有猜错,姐姐应是烟云楼的梅娘?” 梅娘翻了个白眼:“姑娘知道的倒是不少。只是我这烟云楼庙小,容不下姑娘这尊大佛,还请回吧。” “来者即是客,梅姐姐是生意人,想来不会拒绝客人送银子吧?” 沈鸣鸢将手里的银子塞进梅娘的手中:“妹妹来找个人,还望姐姐行个方便。” 银子被塞进梅娘的掌心,沉甸甸的。 她本想拒绝,可是银子一落入手中,她就有些控制不住自己。 她把银子受进怀中,这才稍稍缓和了语气。 却依旧在阴阳怪气:“姑娘最好说清找的是谁,你在这里等着,姐姐我进去帮你找。不然你这如花似玉大姑娘,若是进得我烟云楼,被里面如狼似虎的客人们当做姐儿调戏一番,我可负不起这个责。” 老杨闻到梅娘身上的脂粉气就头疼,沈鸣鸢和她说话的时候,他就躲得远远的。 可是一听这话,他一时也顾不得对这青楼美人的畏惧,三步走上前来,扯住梅娘的衣领:“你若是管不好自己的嘴,老子就给你点颜色瞧瞧。” “哦哟。”梅娘冷漠地笑了笑。 砸场子的人她见得多了,什么大风大浪都经历过。虽然被老杨捏住了衣领,她却临危不乱,反倒挥一挥手巾,顺着老杨的脸颊拂过。 “这位爷还是个暴脾气,奴家一个弱女子,哪里禁得起爷这般粗暴对待?爷,您大人大量,便放开手,绕了奴家吧。” 她的年纪虽然不小了,但这几句话说得娇滴滴的,直让人骨头发酥。 三句两句,就把老杨说得晕乎乎的。 他松开手,将梅娘推开,自己则悻悻藏到沈鸣鸢的身后,悄声说道:“老杨我活了一辈子,对这样的女人最没有办法,还是您来吧。” 沈鸣鸢噗嗤一笑。 她再次将手伸入袖筒中,这次摸出来的,却不是一锭银子。 而是一枚金光闪闪的发簪。 这是纯金打造的一枚发簪,簪尾处是一朵绣球花的造型。 金饰打造的绣球花丝络分明,玲珑剔透,一看就工艺绝非常人可以比拟。 纵然梅娘见多识广,看到这枚发簪,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 “这是听雨阁的头面!”她惊呼一声,“光是这枚发簪,就值八百两银子,你究竟是什么人?” 梅娘退了两步,沈鸣鸢却凑到她的近前。 发簪被她轻轻插入梅娘的云鬓,沈鸣鸢轻声说道:“不过是一枚普通的簪子,就当是给姐姐的见面礼了。眼下我再来找人,姐姐是否还如先前那般阻拦呢?” 听雨阁的头面,个个价值连城。梅娘当花魁的那两年,缠头之资多不胜数的时候,也舍不得花钱置办。 如今被这个年轻的姑娘轻而易举拿来送人,可见这人家底丰厚,非富即贵。 梅娘一改之前的冷脸,堆起谄媚的笑容:“真是奴家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这位小姐,既是找人,自然是可以随便出入。只是不知道姑娘所找的,究竟是哪位大爷?” 沈鸣鸢的眼睛眯成两道月牙:“许元成,许大人。” 梅娘殷勤地引着沈鸣鸢入楼,还招呼另一个姑娘,扯着老杨跟在身后。 一行人刚刚走进烟云楼的大门,迎面楼梯上就跑过来一个身材矮小、其貌不扬的龟公。 他一脸慌乱,看到梅娘就像见到亲娘一般,惊叫着说道:“梅姐姐,你在就好了!” 梅娘不解:“怎么这般样子?” 龟公急出了眼泪,连声音都颤颤巍巍的:“客人、有位客人他死在咱们楼里了!” 来烟云楼寻欢作乐的,都是有钱人家的老爷少爷。京城里扔块砖头下去能砸死一片权贵,没有一个是梅娘得罪得起的。 她的脸色一时间变得十分难看,急匆匆地问道:“死的哪位客人?” “礼部的许元成许大人!” 梅娘僵在原地,还没等她开口,沈鸣鸢就已经抢上一步。 她盯着龟公,眼中有凌厉的锋芒: “你再说一遍?” 第158章 “文奚皇子?” 鸿胪寺外的高墙之下。司徒信的身体紧紧贴着墙壁。 他的身子稍稍探出一点,在墙角的掩护之下,探看外面的情况。 “是个女的!她在那边!” “抓住她!” 鸿胪寺的卫兵和陆文柬的亲兵同时追捕,嘈杂的声音交汇在了一起。 所幸有祈月接应,很快就被引来了。 听到脚步声逐渐远去,司徒信才松了一口气。 转过头来,他发现身边的男人,半佝偻着身子,紧紧扶着墙壁,不住地喘息。 他一开始还小心翼翼。看到司徒信紧绷的表情松懈了下来,他才开始剧烈地咳嗽。 越咳越厉害,到了最后,几乎要把自己的肺咳出来。 司徒信有一些无奈。 他自己身上有毒,身体不好,稍稍运动就会元气大功。 没想到旁边这个人更弱,只是跑了两步就已经喘不上来了。 深更半夜,月黑风高。 这个人莫名其妙地出现在鸿胪寺,又莫名其妙地帮自己逃跑。他虽然没有武功在身,对鸿胪寺的地形和卫兵的布防情况却十分熟悉。 若不是他,自己还真不容易逃脱。 可是……是敌是友呢? 幽微的光线里,司徒信仔细端详这个男人。 刚刚一番折腾,他贴在唇边的胡须有一半掉落了下来,露出原本流畅的下颌线。 他的眉眼英气逼人,可是眼角的一颗泪痣,却化解了全部的戾气。 是个年轻的男人。 还是个不会武功的年轻男人。 司徒信靠在墙壁上,带这个人气喘匀了,才说:“多谢阁下相救!只是不知兄台是何来历,为什么会出现在鸿胪寺中,又为什么要相救于在下?” 那个人扶着墙直起身子,朝着司徒信的手上看了一眼。 司徒信故意把手里的东西往身后塞了塞,但还是一不小心,露出了一道黄色的边。 男人笑:“潜龙卫天字营司徒信,你们左卫的宋大人,知道你来鸿胪寺偷东西的事吗?” 司徒信:…… 司徒信没有想到,这个人能精准的报出自己的大名——虽然只是个假身份。 他戴上潜龙卫的面具,除了在兖州和在沈鸣鸢面前,他几乎不曾以真面目示人。 那一副面具和脸上的那道疤痕,属于真正的司徒信,而不是他自己。 能被这个男人认出来,应该也是因为这个。 鸿胪寺涉及外交,没有小事。潜龙卫就是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来鸿胪寺偷东西。 这事若是真的被这个男人捅到潜龙卫去,恐怕他就不能以司徒信的身份待在洛京城了。 他心中生出一些忌惮,盯着眼前的这个男人,评估你自己的能力,是否能将他杀死在当场。 ——问题不大,毕竟他不会武功。 司徒信的眼中露出杀意,男人却云淡风轻地笑笑。 一路逃亡消耗很大,他的脸色很苍白,几乎没有任何血色。 和司徒信此时的脸色一样不好看。 这一对难兄难弟,一个穿着黑色的衣服,一个穿着浅色的衣服,若是去地府,恐怕能凑一对黑白无常。 但是男人却没有任何惊慌之色,举手投足之间,还有几分潇洒的贵气。 司徒信面色不愉,周身都散发着凛然的寒气,男人却没有任何胆怯之色。 他说:“在搞清楚我的身份之前,司徒兄不会杀我。待搞清楚我的身份之后,司徒兄更不会杀我。” 好大的口气! 司徒信扶着墙壁往外面看了一眼,确定追兵已经全部被祈月引开,才开口道: “长话短说,你既然救了我,就一定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大家都是聪明人,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坐下来把筹码谈谈明白。” 男人却摇头,脸上依旧挂着人畜无害的微笑: “只是仰慕司徒兄的大名,想交个朋友罢了。” 司徒信:…… 他宁可相信世界上有鬼,也不会相信这个男人的鬼话。 他警惕地盯着他,没有说话。 男人走了两步,却因为腿软,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司徒信下意识地去扶,下一刻,就有一个东西抵在了他的颈间。 那是一根竹签,竹签的末端被削尖了,十分锋利。 现在就抵在他的下巴上,他只要动一动,这根竹签就有可能刺穿他的咽喉。 司徒信却并没有出手,因为他的右手紧紧藏在背后,在用身体挡住那一封黄色的卷轴。 “阁下不会武功,在我的面前不是对手。”司徒信的声音和他的身体一样凉,“若真要鱼死网破,我有把握杀死你。” 他垂下眼睛去看竹签。 那好像是一根算命先生的卦筹,上兑下艮,是一个损卦。 男人没有武功,却丝毫没有畏惧之色。 他一只手抵在司徒信的脖子上,另一只手则从怀中摸出了一样东西。 司徒信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 那是一只烟花。会把这种烟花带在身边的,大都是行走江湖之人。 一只烟花引爆上天,在这样的夜幕中绽开,必定会暴露他们的所在。 已经到了宵禁的时分,若是一只烟花在天空中绽开,肯定会引来不少人的注意。 到那个时候,鸿胪寺卫兵、陆文柬亲卫,甚至洛京府的衙役和五城兵马司的城防军,都有可能前来探看情况。 司徒信就算有武功在身,也未必逃得了。 何况他现在跟谁都打不过。 他脸色一变,骤然出手。 手中的卷轴,被他高高地抛在空中。 他一只手去拨开脖子上的竹签,另一只手则去抢那个男人手里的烟花。 只呼吸的工夫,这两样东西已经被他抢在手中。 卷轴这才落下。 他腿一抬,卷轴正好停在他的脚尖。 他挑衅一样的看着男人,没想到下一刻,男人却不顾一切地扑向他。 司徒信单脚站立,被这男人一扑,必定会摔倒在地上。 他没有办法,只能再一次将卷轴踢起,同时陡然出手,手里的竹签已经朝着男人的太阳穴而去。 “啪”。 卷轴落在男人的手中,黄色的丝带被抖散,哗啦一声展开。 不懂武功的男人已经被竹签抵住了太阳穴,可是他并没有惊慌,反而盯着那一幅展开的卷轴,露出一个了然的微笑。 “梁帝诏书,是要封你为太子啊?”男人揶揄地睨一眼司徒信,云淡风轻的说出了后面半句话, “文奚皇子?” 第159章 两位皇子 在大多数人的眼中,陆文奚都是那个鸿胪寺里和景堂中花天酒地一掷千金的质子。 虽然和传闻之中的沙场修罗不大一样,但毕竟是南梁派出来的人,根本不会有人质疑他的身份。 自然也不会有人觉得,司徒信才是真正的陆文奚。 在北盛的这半年里,司徒信待在沈鸣鸢的身边,几乎没有任何暴露身份的风险。 哪怕是天枢军曾经跟他正面作战,以程云秀和老杨的脑子,也绝不会想到,这个跟他们朝夕相处的男人,其实是他们的死对头。 而沈鸣鸢…… 想到这里,司徒信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他和沈鸣鸢,原本也是一对不死不休的冤家。 沈鸣鸢对他恨之入骨,只恨自己不能杀之而后快。 可是这个中军帐中神机妙算、号角声里神出鬼没的女人,在他的面前,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憨傻。 她竟然会毫无防备地相信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男人会是自己心心念念誓要手刃的仇人。 司徒信这半年过得逍遥自在,一点危机都没有。 却没有想到在这样一个夜晚,被一个来历不明的男人道破了身份。 司徒信起了杀心。 虽然他不能运内功,但是这个男人完全不懂武功,凭借手中的一根竹签,足以让他丧命当场。 他想都没想,拿起竹签,朝着男人的太阳穴刺去。 “我是她的哥哥!” 这一句话,硬生生地逼停了司徒信的动作。 时间好像静止了片刻,在这片刻之中,司徒信忽然意识到,他对沈鸣鸢已经在乎到了这种程度。 “她”。 这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指代,男人并没有直说沈鸣鸢的名字。 但仅仅为这一星半点的可能,司徒信还是收手了。 他再次打量眼前的男人,皱着眉头,盯着他的脸看。 沈青枫就任凭司徒信看,过了很长时间,他才轻轻叹一口气。 “果然是这样。”沈青枫说。 他们两个都是聪明,司徒信很快就明白了沈青枫的意思。 因为一句“她的哥哥”,身份暴露的文奚皇子,就能留沈青枫一命。 他确实已经沦陷到了不能自拔的程度。 而沈青枫,也从司徒信的反应里,看出了他的内心。 他盯着司徒信的面具看了一会,恨铁不成钢地摇头道:“孽缘啊……” 他这一句感叹,夹杂着几分阴阳怪气。 却没有任何不瞒和不悦, 司徒信也很快反应了过来。 沈鸣鸢的哥哥虽然有三个,他面前的这一个,应该是英妃之子沈青枫, 司徒信忽然想起在山寨的那一个夜晚,他和沈鸣鸢谈心谈到半夜。 提及英妃娘娘,和柳皇后宁贵妃的事。 那个时候他就注意到,沈鸣鸢对英妃娘娘,有着深厚的情感。 那是跟她的生母柳皇后都不曾有的。 眼前的这位四皇子殿下,也是沈鸣鸢最亲近的哥哥。 沈青枫完全没有还手之力,却敢在司徒信的底线上反复横跳,就是因为他知道,凭着他跟沈鸣鸢的关系,司徒信根本不会杀他。 他是沈鸣鸢为数不多的、真正的亲人,他不愿意让她伤心。 想到这里,司徒信无奈地“嘶”了一声。 虽然他们两个同为皇子又年龄相仿,但是司徒信不得不承认,在跟沈青枫的过招里,他已经输得一败涂地。 倒是不丢人,谁叫他是沈鸣鸢的哥哥呢。 司徒信松开沈青枫,一把夺过他手里的诏书,小心地卷起,再用带子系好。 他隔空遥遥一抛,那根刻着损卦的竹签子,就落入了沈青枫的手中。 看着沈青枫的眼睛,他冷漠说道:“你不要觉得我不敢杀你,就算是沈鸣鸢的哥哥,也没有面死的特权。” 沈青枫笑:“你就嘴硬吧。” 司徒信:…… 看到司徒信神色复杂,沈青枫也不再跟他卖关子。 他说:“我可以暂时答应你,不把你的身份告诉阿鸢。但是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堂堂文奚皇子,什么时候跟人谈过条件? 从来都是二话不说,一柄崇光剑毁天灭地。 可是此时,司徒信却犹豫了。 他沉默了片刻,不情不愿地说:“什么条件?” 沈青枫走上两步,停在司徒信的面前。 “身为皇子,又是一个还没来得及公开的太子,却被一个冒牌货所替代,我猜在你的身上,一定发生了很多事。” 司徒信没有说话。 沈青枫说得对,他的身上确实发生了太多的事情。 不论是血染的翡玉江,还是为救他而死的真正的司徒信,抑或是背叛了他的寒羽。 每一笔账,都在等着他去算。 沈青枫接着说:“我的消息还算是灵通,听说南梁老皇帝风烛残年、体弱多病,废太子被囚府中,远离朝政。南梁的内政已经被楚王牢牢的把持在手中,他唯一动不了的军权,正是在陆文奚的手里。” “楚王与当年九嶷族的兰妃有着深仇大恨,被囚兰庭十年之久的之子,更是被他视作眼中钉肉中刺。这样一个人手握他得不到的兵权,他必定除之而后快。所以狸猫换太子这件事情,是他亲手策划的。文奚皇子,我说的可对?” 司徒信没有说话,他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反正身份已经戳破了,他也没什么好瞒沈青枫的。 他说:“楚王欲置我于死地,但是并不希望我手中的兵权旁落。我大概能猜出他心中的算盘。待到我父皇驾崩之后,再召陆文柬回南梁,让他以我的身份,掌控南梁大军,再发动兵变,一举夺位。” 情势紧急,敌强我弱,他却并没有多少慌张之色,反而十分平静。 “但这都是我大梁内部的事,跟四皇子无关,我希望四皇子不要插手。” 沈青枫嗤笑了一声:“如今即使在一个鸿胪寺之中,你想要得到你应得的东西,依旧是这般费劲。若想恢复身份,重回南梁,凭借你自己的力量,简直可以说难如登天。但是……” 他话锋一转: “若是有我在,一切就变得轻松多了。” 第160章 “他的背后,另有其人。” 一双腿无力地垂在面前。 沈鸣鸢抬起头,看到吊在房梁上的男人。 是许元成。 房间里的熏香有一点刺鼻,大概是因为加入了某些东西,闻上去有些燥。 光线被刻意调整成暧昧的昏暗,男人的尸体吊在这种光线里,更显得诡异万分。 门推开的那一刻,挤在门口的龟公、鸨母、打手、丫鬟,纷纷发出惊恐的叫喊。 许元成的脸色是铁青的,面部因为窒息而变得无比扭曲。 他的脖子被身体的体重扯断,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歪向一边。 沈鸣鸢朝着老杨递了个眼神,老杨立即会意。 一道利刃从他的手中发出,绳子应声而断,许元成的尸体失去了支撑,骤然坠落下来。 门口围观的人们发出一声惊呼,被沈鸣鸢看了一眼,他们又立即闭了嘴。 老杨接住许元成的尸体,嫌弃地将他扔在一旁的软塌上,回到沈鸣鸢的身边。 沈鸣鸢没有急着去查看许元成的尸体,而是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掉落在地的绳子。 绳子上有一些血迹,还没有干透。 她朝着门口看一眼,发现围观的男男女女齐刷刷地注视着她,却没有一个敢大声说话的。 她耳力很好,听到人群中的窃窃私语。 “她是谁啊?” “不知道,好像很有来头的样子,梅姐姐对她毕恭毕敬的。” 沈鸣鸢没有理会这些声音,她的目光落在梅娘的身上。 梅娘就算万般不愿,也不得不站出来。 她在烟云楼前揽客的时候,一副风流做派,如今在沈鸣鸢的面前,面色却十分沉着。 她有一些不安地看向老杨,心里已经打起了算盘。许元成上吊的绳子是他割断的,若是真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她打算全数推给这两个人。 她说:“已经派人去报官了,过不了多久洛京府就会派人过来。事涉人命,又是朝廷命官,姑娘不如等着官府的人来,若是现在贸然搬动尸体,恐怕……” 话还没说完,沈鸣鸢已经走到许元成的身边。 她拉开许元成的衣领,查看领子下脖子上的勒痕。 听到梅娘的劝告,她心不在焉地说:“没事,洛京府来了,也得听我的。” 门口议论声稍微大了一些,梅娘也吸了口凉气。 下意识地去摸鬓边的绣球金簪,她忽然意识到,这个女人好像不是来捉奸的。 梅娘毕竟是风月场上的老手,达官贵人她见过,市井泼皮她也见过。对她而言,满洛京城里没什么新鲜事。 眼下这个女人行止颇有气度,见到尸体却不畏惧;许元成也好、洛京府也好,她也丝毫没有畏惧之心。 梅娘的心里有了计较,她忍不住问了一句:“奴家斗胆一问,姑娘可是定国公主殿下?” 沈鸣鸢正在查看许元成的尸身,检查他身上是否有其他的伤痕。听到梅娘此问,她微微偏过脑袋来。 她行事虽然不算低调,但在京城里没干太多越格的事,民间百姓除了南市的街坊,没有几个能认出她来。 没想到这位青楼老鸨一语道出了她的身份。 她没有隐瞒,浅浅一笑:“梅姐姐好眼力。” 梅娘倒吸一口凉气,当即就要下跪。她的身后,门口那些围观的人也发出此起彼伏的惊骇声。 老杨抢上一步,停在梅娘的面前。 他还是很忌惮梅娘身上的香气,没有双手去扶,而是一只手背在身后,用另一只手轻轻托起梅娘的胳膊。 他说:“这时候不必拘礼,倒是要劳烦姑娘将来龙去脉讲个清楚了。” 梅娘被老杨扶起,也没有多说,反而看一眼身后的人群。 嘈杂的议论声瞬间停止,房间内外变得安静了下来。 梅娘抬起头,对老杨说:“本也没什么来龙去脉,左不过是许大人来楼中寻欢作乐,点了两个姑娘,谁知姑娘刚一进门来,就发现许大人吊在这里了。” 她有一些不安地盯着老杨的眼睛,紧紧攥住香巾:“这位官爷可要明察秋毫,咱们烟云楼断不敢做杀人越货的生意,房间里又没有旁人,想来是许大人他自己想不开……” 一边说着,她一边靠近老杨。鼻端传来扑鼻的香气,老杨忍不住后退两步,皱眉道:“人命关天,也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的。” 说着他回过头,看向软塌边的沈鸣鸢:“殿下,如何?” 沈鸣鸢看一眼门口的围观人,梅娘立即会意,招呼他们散去,自己也乖乖地退到门边,只把房间留给这一男一女。 沈鸣鸢这才凑在老杨的耳边轻声说:“脖子上有淤伤,粗细正好跟绳子对上,但却不是许元成自己上吊。从绳子的伤痕来看,应该是有人从他的身后将他勒死,然后把他吊在了房顶上。” 老杨摸一摸鼻子:“我就说,这货若是想不开,怎么还会来逛窑子?” 许元成虽有官身,但还是洗不净二世祖的行径。他游手好闲,纸醉金迷,是烟云楼的常客,来此处寻欢作乐,倒也不算意外。 可是他白天刚被沈鸣鸢抓了包,拿到他贪墨贡玉的证据。 这种情况下,他怎么会这么心大,肆无忌惮地来青楼寻乐呢? 沈鸣鸢捏着半截绳子,看着上面的血迹沉默了半天。 忽然想起一个人来。 她说:“我若是许元成,贡玉东窗事发,定会向柳家求助。我若是柳家,也定会将见面的地点放在龙蛇混杂的烟云楼。只是……” 若是司徒信在身边,他一定能顺畅自然地将沈鸣鸢的话接下去。 然而老杨只是不解地看向沈鸣鸢:“只是什么?” 沈鸣鸢只好继续解释:“只是若只是一件贡玉的事情,以柳家的能力,能轻轻松松帮许元成脱罪,根本没有必要大动干戈,更没有必要让他死在众目睽睽之下。” 她扬了扬手里的绳子,继续说:“灭口灭得错漏摆出,宁可横生枝节也要许元成死,是他们急于灭口。你看绳子上面的血迹——” 一边说着,她一边指向许元成的尸体:“许元成的身上并没有外伤,这血并非他留下的,那么就只有凶手了。很明显是凶手受了伤。杨叔,你猜猜,他为什么会受伤呢?” 听到沈鸣鸢的提示,一个人名浮现在了老杨的脑海。 他的眼睛亮了起来:“定是云秀伤了柳如玉!” 虽然沈鸣鸢去派程云秀保护顾巡之,但她毕竟不知道那边发生了什么。 想到最可能杀死许元成的柳如玉,她盯着绳子上面的血迹说:“科举题目泄露之事,许元成应该只是一个小卒子。他的背后,另有其人。” 第161章 “为救阿鸢,受了重伤,啊……” “哟,程将军受伤啦!” 程云秀刚回到公主府,就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 她仰起头,发现院中的老榕树的树枝上,坐着一个年轻的兵士。 是杜冲。 沈鸣鸢回京之后,立即安排天枢军亲卫营接手了公主府的安防事务。 在银环的打理之下,卢绍尘安插进来的那些眼线已经被摘除得七七八八,只剩下一些沈鸣鸢从宫中带出来的老人。 公主府的护院,也都被她的亲兵所代替。 如今的公主府,堪称上下一心、铁板一块。 杜冲今夜当值,他生性好动,不喜欢被拘束。 左右也是值夜,他索性挑了个视野好的地方,一边坐在树上查看公主府的情况,一边修他的弓。 他目力好,即使在夜里,也能将府中看得清清楚楚。 程云秀还没踏进公主府的二门,他就已经看到了,等程云秀近前来,他才乐呵呵地跟程云秀打招呼。 程云秀的肩膀有包扎的痕迹,确实是受了伤。但比起他们在天枢军刀光剑影的生活,这点伤确实不算什么。 她抬起脑袋,没好气地瞪一眼杜冲:“怎么着,幸灾乐祸吗?” 杜冲了解程云秀的脾气,见她脸色不好,立即打了个哈哈:“将军哪里的话,这不是关心你吗?” 说着他将目光投向程云秀身后的年轻男人。 男人长得颇为俊秀,举手投足也十分规矩,看样子是个书生。 他的背后背着个包袱,包袱里裹着的木头很长,从包袱皮中露出一截来。 好像是一架断琴。 他的怀里还抱着一方砚台,衣襟里鼓鼓囊囊的不知道塞着什么东西。 看着眼生,不知是什么来历。 杜冲笑眯眯地温程云秀:“将军大半夜出门,这是捡了个相好的回来?” 程云秀还没说话,顾巡之的脸先红了半截。他连忙抬起脑袋对杜冲说:“你你你、你不要乱说,我我、我……” 听到他语无伦次,程云秀生无可恋地翻了个白眼。 她足尖一挑,从地上挑起一枚石子,一脚抬起往树上飞去。 石子“咻”的一声,飞向杜冲的屁股,树上的杜冲却用双脚勾着树枝,凌空翻身,躲了过去。 程云秀没好气地啐他一口:“当好你的差,旁的事少管!” 杜冲嘿嘿一笑:“关心嘛,多问两句。将军若是不爱听,咱就不说啦!” 他腹部用力,从树枝上悠起身体,又一次坐到了树枝上。 继续把玩他手里的弓。 一边玩一边说:“今夜将军府上可是有客人,殿下和杨叔出门了,也没个招待的人。将军若是无事,快去二堂看看吧!” “客人?” 程云秀楞了一下。 沈鸣鸢昨天夜里才从兖州赶回来,满洛京城没有几个人知道她已经回京,怎么偏偏这个时候来了客人? 她问杜冲:“是什么人?” 杜冲挠了挠脑袋:“我也说不清,好像是个算命的。但看银环姑娘的态度,对他挺殷勤的,来头不小的样子。” “算命的?”程云秀越听越是一头雾水,身后的顾巡之却吸了一口气。 白天的时候在清心楼,黄茵和沈鸣鸢的那一番交谈,他听在了耳中。 当时的房间里,正放着算命的旗幡和算筹。而他们提及之人,好像是…… 四皇子沈青枫? - 银环给沈青枫倒茶的时候,沈青枫一直盯着她看。 银环有些不自在,倒满了茶水,又将盛放点心的盘子往朝向沈青枫的方向推了推。 “殿下请稍坐片刻,我家公主一会就回来了。” 沈青枫坐在桌边,不断地把玩手里的一根卦签。看着银环,他微微一笑:“几年不见,银环姑娘好像圆润了一些。看来咱们公主府的厨子,比宫里御膳房还好呢。” 银环眨了眨眼睛,摇头道:“殿下还是这样,什么话都乱说。公主向来尊礼守教,公主府哪敢逾制呢?” “那就是你家公主把你当个宝贝,天天好吃好喝哄着你!”沈青枫端起茶杯,浅浅呷一口。 银环自小跟在沈鸣鸢的身边,沈青枫跟她也颇为熟悉。他是个自由惯了的人,对银环又有几分亲近,说话自然也不在乎什么主仆身份。 银环浅浅一笑,也不跟他辩驳,只待他喝茶。 沈青枫将茶杯放在一边,从点心盘子里拈出一枚蜜饯来。 那是一枚盐津梅子。沈鸣鸢爱吃梅子,沈青枫从明州回来,特地给她带了一些江南的梅子。 可惜所有东西跟随着仪仗,还在路上。 他有些遗憾,轻轻叹一口气。 灯火噼啪作响,堂中安静,谁都没说话。过了一会,沈青枫想起件事,他抬起手,招呼银环近前。 待银环凑近了脑袋,他才神秘兮兮地问:“潜龙卫有个叫司徒信的大人,你知道他吗?” “司徒大人啊……”银环点头,“前些日子还在府上小住来着,后来随公主去了兖州,只是不知为什么,没有一起回来。” “嗯?”沈青枫不满地哼了一声,“怎么,他还来公主府上住过?” 银环自幼跟在沈鸣鸢的身边,知道沈青枫跟自家公主的手足之情深厚无比。她没把沈青枫当外人,说话也自然没什么顾忌。 提起司徒信,她自是有一肚子话要说: “这就说来话长啦!公主打边关回来,就被姓卢那父子俩陷害,若不是这位司徒大人,恐怕殿下也不能在庆功宴上全身而退。后来公主在都察院被飞龙卫围攻,司徒大人为救公主受了重伤,就留在府中养伤,住了一段时间。” 短短几句话,沈青枫却从中闻到了八卦的味道。 听银环说完,他才玩味地笑了笑,喃喃自语道:“为救阿鸢,受了重伤,啊……” 他舔了舔后槽牙:“还真是,情深义重呢。” 第162章 “司徒信,你还要躲到什么时候?” 顾巡之在清心楼的时候,听说过沈青枫三个字。 还是被黄姑娘咬着牙骂出来的。 提及那位四皇子,黄姑娘的嘴下毫不留情。 就连饱读诗书的顾巡之,都惊叹她骂人的词汇丰富,不带重样。 在她的嘴里,沈青枫简直形象扫地,颜面俱毁。 直到顾巡之见到沈青枫本人,才发现这人一表人才、潇洒恣意,根本不似黄姑娘所说。 眼前这位,就是大盛朝成年皇子中,最年轻的一个。 大概是为了掩藏身份,他的衣着颇为简朴,却不减天家气度。面相还算和善,眉眼却有些锋利,所幸眼角有颗泪痣,化锋利于无形。 他坐在堂上,从果盘里拈蜜饯吃。看到程云秀带着顾巡之进门,他用手巾擦了擦手,站起身来。 程云秀看到公主府出现这么一位不速之客,脸上有些防备。她看向银环,试图从她的口中得到答案。 没想到身后的顾巡之已经撩袍下跪,高声说道:“草民顾巡之,拜见——” “行了行了快起来!”沈青枫扶起顾巡之,程云秀才反应了过来。 她的肩膀上还扛着凤尾刀,一时忘记了,蓦地上前,差点把沈青枫戳个对穿。 她惊喜问:“你就是四皇子?” 刀尖差点戳沈青枫脸上,他也不恼,和善笑笑:“早听说阿鸢身边有个女将军,殿前奏对,快人快语,当今天子面前都不留情。如今一见,程将军当真快人快语,英雄本色。” 程云秀没被这么夸过。这个四皇子不仅为人亲和,小词还一套一套,把程云秀说得晕乎乎的。 她挠了挠脑袋,嘿嘿一笑。 顾巡之却疑惑看向程云秀:“你……你真是将军?” 程云秀被沈青枫夸了半天,正乐得飘飘然,陡然听到顾巡之还在质疑自己的身份,简直大煞风景。 她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对顾巡之道:“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江、江洋大盗,恶霸女贼……” 程云秀:??? - 杜冲的弓,已经陪伴他五六年了。 他年纪不大,入天枢军时只有十几岁。一开始是跟着程云秀,后来沈鸣鸢来到天枢军,他就被编入了亲卫营。 这几年风风雨雨,弓身磨损、弓弦折断,不知经历了多少回。 战事稍停,他终于有机会好好修整一番。 坐在老榕树上,他一边修整自己的弓,一边盯着公主府的动静。 过了没多久,夜空之中,忽然掠过一道黑影。 那道黑影很快,若是旁人,定会觉得是自己恍惚错看。 可是杜冲箭术高明,目力极好。 他“咻”的一声从树枝间起身,想也不想,就追了上去。 夜色晦暗,那个黑影脚程很快。杜冲的轻功比不上他,追了一会,就被甩下很远。 黑影显然发现了杜冲的追踪,故意挑不好走的地方。 他们在公主府的房顶上游走,园子那边的房顶稀疏、无处落脚,他站在院墙边纵身一跃,就落到了亭子的攒尖顶上。再轻盈一跳,身影就隐没在假山之间。 杜冲循着他的脚步追到院墙边,发现这里跟亭子顶的距离根本无法逾越。 眼瞅着黑影越跑越远,他是定然追不上了。 他立即从胸口摸出一枚柳哨,衔在嘴里。同时从身后的箭篓里摸出一根响镞,引弓搭箭,直朝黑影而去。 利箭破空,发出一道尖锐的响动,箭镞“笃”地一声插在水榭的廊柱上,扑棱棱地响了半天。 公主府传来嘈杂的声音,原本已经歇下的亲卫们纷纷聚齐,在队正的指挥下,结成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 警戒声、号令声、各类兵器声此起彼伏,誓要将这个不速之客斩杀当场。 嘈杂的声音惊动了房间里的程云秀。肩膀还在隐隐渗血,她却丝毫不顾,挽了个刀花就要冲出去。 刚走到门口,夜空中忽然亮了起来。 一道烟花在漆黑的天幕上炸开,绽放成一朵金色的花。 她不知道发生什么,脚步一滞,身后传来一道温润的声音。 “程将军留步。” 程云秀回头,看到沈青枫的脸上挂着微笑,她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皇子殿下有所不知,这烟花看着好像是江湖里传讯用的,说不好会引来更多高手。你且在这里待着,有我和亲卫营在,一定会保护好你们的安全。” 沈青枫却轻轻摇头。他噙着微笑走上来,停在程云秀的面前。 手里的竹签随意地转了个圈,他说: “将军莫急,这烟花不会引来什么高手,因为它,是我自己撮的。” 程云秀:??? - 司徒信停在公主府花园最高的一棵树的树冠上。 已经过了夜禁的时分,在这里虽然可以眺望到铃铛街的景致。但街上的灯笼大都已经熄灭,黑漆漆的一片。 他暗中潜入公主府,本不想搞得这么兴师动众。 他的轻功过人,祺王府、鸿胪寺都能全身而退,没想到还是没有逃过沈鸣鸢亲卫的眼睛。 他认得那个人。他叫杜冲,是天枢军有名的神箭手。 ——没点本事,果然不配做她的部下。 沈鸣鸢的亲卫营迅速集结,四处寻找,都找不到他的踪影。 他却没有着急离开,而是寻摸着机会,想要再一次潜入。 ——沈青枫这个人不简单。虽然他们两个达成了暂时的共识,但他毕竟知道自己的身份,若是不遵守约定告诉沈鸣鸢,自己的处境可就麻烦了。 他躲在树冠里,等待嘈杂的人声渐渐远去,才骤然起身。 他在公主府住过一段时间,对这里的地形了如指掌。 甩开杜冲的跟踪,他一路毫不犹豫,直奔公主府的大堂。 天幕黑漆漆的,房顶上有风。 几乎是他落到房顶的一瞬间,一道白光闪现。 那是一柄雪白的利剑,毫不犹豫,直直朝他刺来。 这人剑风十分迅猛,司徒信不能运功,无法与之正面对抗。 他只能躲。 衣襟被剑刃划破,怀里有什么东西掉了出来。 剑尖一挑,那枚物件凌空飞起,正落在追击者的手中。 黑暗里传来一声女人的冷笑,她单手拉开物件的引线,一道光亮携着尖锐的声音直冲上天,“啪”的一声在空中绽开。 烟花照亮了房顶上的两个人。 沈鸣鸢的雪凝剑遥遥指着面戴面具的黑影。 她冷哼一声:“司徒信,你还要躲到什么时候?” 第163章 “我需要你。” 程云秀扛着凤尾刀,来到院子里的时候,正遇上老杨从外面回来。 杜冲三步两步蹿到墙头,拉满了弓,对着房顶上的那个黑影。 其余亲卫也都聚集在此,严阵以待。 烟花散落在天幕中,已经彻底熄灭。黑暗里,只能勉强辨认房上的两道人影。 程云秀站在院子里,抬着头遥遥对杜冲说道:“怎么引来这么多人?” 杜冲的箭镞紧紧跟随着房上的黑影,他的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启禀将军,有人夜闯公主府!” 程云秀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挥一挥手里的凤尾刀,高声说道:“那不是旁人,是潜龙卫的司徒大人,散了都散了!” 墙上的杜冲一头雾水:“司徒大人?他来公主府,怎么还偷偷摸摸的呢?” 程云秀朝杜冲啐了一口:“管天管地,你还要管两口子吵架?” 杜冲:“啊?” 程云秀身后的顾巡之越听越糊涂,咕哝地念叨着:“这位女将军还真是……口无遮拦呢……” 沈青枫却只顾着抬头看房顶上的一男一女,眼睛一弯,唇角一勾,说:“话糙理不糙。” 公主府的二堂是为会客而建筑的,按照大盛规制,可以用单层檐的庑殿顶。 高墙耸立、斗拱雄伟,房顶如展翅的鹰,看上去气派无比。 房脊一边一只吞脊的鸱吻,沈鸣鸢和司徒信,一人站在一只鸱吻前。 房顶很高,他们没听到程云秀后面说的话。 也没心情听。 夜色幽暗,两个人看不清彼此的表情。 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站着,隔着黑暗遥遥远望对面的人。 谁都没有说话。 司徒信不想这么大张旗鼓地出现。 天地良心,他来公主府,一来是想听听沈青枫到底跟沈鸣鸢说些什么,二来是想告诉沈鸣鸢自己在祺王府的见闻。 这两件事都不需要他出面,写着纸笺的飞刀就在他的怀中,还没有来得及打在门框上而已。 ——或许还是有一点私心的。 上次在兖州分开的时候,沈鸣鸢被寒羽所伤,伤势很严重。 虽然司徒信的消息灵通,知道公主殿下这一路回京十分顺利,但他不亲眼来看看,总是觉得心里放不下。 隔着重重黑暗,他听到沈鸣鸢的声音中气十足,倒是放下心来。 夜色里唯有一柄雪凝剑寒光四射,遥遥指向自己。 ——身手很快,看来恢复得不错。 他知道以沈鸣鸢的性格,只要自己稍稍动一下,雪凝剑就会像一条蛇一样立即缠上。 虽然不是没有能力脱身,但他总还是不想在沈鸣鸢面前动手。 他静静地盯着沈鸣鸢,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对面却传来她的声音。她已经认出了那枚烟花。 “司徒大人好能耐啊,还没来本宫府上拜会,就已经见过我那哥哥了。” 在沈鸣鸢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日日夜夜里,沈青枫跟着英妃,也学了不少杂七杂八的手艺。 江湖骗术、黑道切口、摸爬滚打、招摇撞骗。虽然沈鸣鸢觉得那些都不是什么好玩意,沈青枫却乐此不疲。 就连做个烟花玩,都能做得像模像样的。 有一年正月十五,两个孩子被炸膛的烟花炸成两个小黑球,罚站在雪地里整整一夜,最后横七竖八地睡在廊檐下。 沈鸣鸢不知道司徒信是如何认识沈青枫的,但以他们两个的行事习惯,能狼狈为奸到一起,也不算什么稀罕事。 她没好气地补上一句:“无怪你们混在一起,一个两个的,都只会像老鼠一样做贼心虚、避而不见。” 邪风吹来,院子里的沈青枫打了个喷嚏。 他抬起头,看向房顶上的沈鸣鸢。 虽然听不清她说的内容,但沈青枫总觉得,这个妹妹是在编排自己。 司徒信倒是听清了。但他没话反驳,只好沉默。 过了很久,他才说:“你身上的伤还没有好全,别在房顶站着了。气大伤肺、熬夜伤肝,你快回去休息吧。” 沈鸣鸢:…… 她可是来兴师问罪的,怎么反过来被司徒信教育了一番? 她没好气地说:“司徒信,你一句话没留下就走了,现在又莫名其妙地回来。你是不是觉得我是傻子,可以任你玩弄?深更半夜、故弄玄虚,你图什么?” 司徒信觉得自己才是傻子。 他本有一万种方法避开沈鸣鸢,却偏偏选了最容易撞上她的一条路。 图什么呢? “还不是为了看你一眼?” 他小声咕哝。房顶上风大,他知道沈鸣鸢听不清。 他也不希望沈鸣鸢听清。 他攥紧拳头,感觉到指甲陷入掌心。 夜色深沉。两个人之间隔着夜色,他却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像隔着一个永宁关那么遥远。 他狠下心来,抬高声音说:“我来公主府,只是为告诉你一件事情。祺王府上秦素问秦姑娘,可能需要你的帮助。旁的事也没什么好说的,眼下我有些自己的事情要做,没时间跟你纠缠,你好自为之吧。” 这几句话说得冰冰凉凉,好像他们只是陌路之人,好像他们共同经历的生死,只是一场梦境。 话已说尽,他屈膝蓄力,准备离开。 沈鸣鸢的心口,却忽然传来一阵酸楚。 不知道为什么,她不希望司徒信走。 司徒信不在身边的这段时间,她的心里总是空落落的。 她从兖州回京,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马车里晃晃悠悠,她忽然很怀念和司徒信在南鼓的马车里取乐谈事、拌嘴吵架的日子。 她一直觉得身上流着和母后一样冷的血,她没有办法回馈他的心意。 她无数次告诉自己,司徒信离开,不论对他还是对她,都是一件好事。 可是当他再次出现,故意用冷冰冰的语气去掩盖心中风起云涌的时候,她的心底里忽然涌起一阵冲动。 她一直不懂什么是男女之情。司徒信一次一次用命去护她,她却总觉得自己拿不出可以对等的回报,总觉得自己没有办法接受他不讲道理的感情。 可是这一瞬间,她忽然明白了。 她不想他离开,她不想过没有他的生活。 就是这么简单。 雪凝在她的手中挽了一个剑花,被她收回剑鞘。 她像一支利箭一样,顺着房脊,向司徒信冲过去。 司徒信没有反应过来,连沈鸣鸢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 下一刻,她的双手,就紧紧搂住了司徒信的腰。 那是一个拥抱。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肢体接触,在静水山庄的夜里,他们有过比此刻更亲昵的行为。 那时的沈鸣鸢被药搞得昏昏沉沉,她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可是眼下,她的内心却是无比清醒。 这是她前世和今生都从未拥有过的,与亲近之人的拥抱。 她想留住他,她想拥有他。 她想永永远远和他在一起。 她将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感受着肌肤相贴之处,他那不似活人的体温。 贴在他的耳边,她轻轻地说: “回来吧。我需要你。” 夜色矇矇眬眬的,院子里的众人不知道房顶上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两个人怎么从刀兵相见发展到现在的局面。 沈青枫的脸上挂着了然于胸的微笑,程云秀仰着头,过了很久,才发出一声惊叹: “哇哦。” 第164章 朝中有变,青枫拜见 旗幡和签筒被沈鸣鸢从清心楼带了回来。 逃跑之际随手抓到的“损”卦,被沈青枫削尖,做了临时的防身武器。 在堂中等待的时候,他问银环讨要了一根篾片,一把小刀,一支毛笔,自顾自地在灯下做新的卦签。 程云秀也得了空,终于找到块棉布,擦去凤尾刀上干涸的血迹。 她擦得小心翼翼,擦到一半又不禁停了下来,心疼地抚摸刀刃。 凤尾刀和柳如玉的剑正面撞了几合,撞出几个缺口。 必得找个工匠,好好磨一番。 烛火噼啪,谁也没有说话。 顾巡之背着断琴,抱着砚台,躲在角落里,不知道该站还是坐。 左边是天枢军的将军,右边是一朝皇子。 他哪个都不敢靠近。 唯有一个银环,没有给他太重的压力。他情不自禁地往银环那里靠了靠。 银环却嫌弃似的,往边上挪了两步。 顾巡之站到银环身边,正好挡住了沈青枫的光线。 沈青枫抬起脑袋看看情况,发现顾巡之还傻愣愣地站着,忙朝着一旁的桌子指了指:“顾公子,坐啊。” 顾巡之讷然地扶着扶手坐下,却忘了背后还背着一架断琴。 断琴比他的屁股先一步戳在椅子上,发出一阵诡异的声响。 程云秀翻了个轻蔑的白眼,银环则是“噗嗤”一笑。 沈青枫被这动静吸引,也抬起脑袋。 他手中重新制作的那根卦签已经成型,被他用笔墨写好卦辞,只等着风干。 左右无事,他跟顾巡之聊了起来。 “顾公子身后这物,是什么东西?” 顾巡之想要坐下却忘了身后背着琴,出了个丑。 他有一些不好意思,一边摘下背后的包袱,将它放在一旁的茶桌上,一边回答沈青枫:“启禀皇子殿下,是……亡母的琴。” 寻常的琴都有三四尺长,顾巡之这包袱,却长不过两尺。 刚才他坐下时发出的动静也十分诡异,一听就知道这琴不是完整之物。 沈青枫心中好奇,放下手里的竹签,走上前来:“我能看看吗?” 顾巡之恭敬回道:“殿下请自便。” 包袱是用旧床单随意裹起来的,沈青枫掀开旧床单,发现包袱里的琴已经自中间断成两截。 七根琴弦都断了,各自以诡异的方式卷翘着。 琴身的缺口有一段参差不齐的断痕,也有一段十分平整,像是被利器所斩。 沈青枫乐道:“顾公子莫不是俞伯牙失钟子期,怒而斩琴,自此不再弹奏吧?” 顾巡之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说来惭愧,是方才程将军相救之时,被那个杀手斩断的。” 沈青枫的手指在琴身上抚过。他喜好杂学,遇上什么好玩的都会研究一番。小的时候跟着宫里的工匠学木雕大雁,他的眼力还是有一些的。 琴身是上好的枫木,又是顾巡之亡母的遗物,就这么被斩断了,实在可惜。 他眉毛一扬,眼睛一弯,露出一个微笑。 “顾公子莫要慌张,我认识个上好的木匠,若是有他出手,你这断琴,没准还有救。” 顾巡之一听沈青枫这话,并未惊喜,反倒有些紧张:“上好的工匠?那一定要很多银两吧……” 沈青枫捋一把断了的琴弦,断琴发出一声诡异的嗡鸣。 他说:“或许需要你写一两篇锦绣文章,若是写得好,或许分文不取。” 顾巡之是个卖字的,他给许元成写了一年多文章,如今听说还要给别人写文章,他本能地警觉起来。 他的眼中流露出一些防备的神色,不安地盯着沈青枫:“殿下这话何意?” 沈青枫却笑而不语:“公子明日跟着我家阿鸢就好了,我向你保证,琴必能修好。” 沈鸣鸢还没进门,就听到沈青枫在念叨自己的名字。 人在院子里,声音却已经飘了进来:“沈青枫,说我什么坏话呢!” 沈青枫和顾巡之齐刷刷回头。 看到沈鸣鸢的身影,沈青枫玩味地嗤笑了一声:“你不看看自己现在的德性,还用我说你什么坏话?” 沈鸣鸢低下头,把自己从胸口打量到脚面。 衣着整洁,一点问题都没有。 她有些疑惑:“怎、怎么了?” 目光从自己的身体向一旁挪去,她才发现,自己的手,还被一个人紧紧拉着呢。 她忽然意识到沈青枫是在取笑自己,像被蝎子蛰了一下,将司徒信的手甩开。 片刻后,她又醒过神来,又一把将他的手拉起。 司徒信的手很冷,那是沈鸣鸢早已经习惯的温度。 她有些嚣张地抬起下巴,对沈青枫说:“沈青枫,我就知道你是在酸,你见不得别人情投意合!” 她说这话,像个骄傲的小孩子。也不管一旁的司徒信脸色如何不自在。 她拉着司徒信的手,在沈青枫的面前晃悠,像是炫耀一样:“你若是不服,就赶紧把我那小嫂子娶回家里来。别一天躲躲藏藏,好像见不得人似的……” 沈青枫无语。 他目光挪到司徒信的脸上,看了司徒信一眼。 透过那副黑色面具,他看到的是司徒信生无可恋的眼神。 他忽然起了坏心思,想问问这位隐姓埋名、忍辱负重的异国皇子,寻了个这般没心没肺的姑娘,自己究竟后不后悔。 他不理会沈鸣鸢,而是来到桌前,取了纸墨,“刷刷刷”地写了几行字。 小心对折起来,遥遥抛向沈鸣鸢。 纸页轻盈,并没有按照他预计的路线飞刀沈鸣鸢的手中。 沈鸣鸢倾了倾身子,一把捞了回来。 沈鸣鸢展开纸页,念出了上面写的字。 “朝中有变,青枫拜见?”沈鸣鸢心生疑惑,下意识地跟司徒信对视一眼。 司徒信的眼睛里一样没有答案。 她问:“什么意思?” 沈青枫收敛起云淡风轻的表情,声音也严肃了起来。 “刚才老杨跟我说了你们在烟云楼的见闻。许元成被杀,科考题目的事线索暂时断掉了。这事你若是一头雾水地去查,查不出个所以然。正好我和一个人有些交情,你去找他,他一定会帮你。” 第165章 居陋巷,不改其乐 沈鸣鸢一大清早就出门了。 大盛朝洛京城,城南住穷人,城东住富人。 沈鸣鸢来的这个地方,在洛京城的东南角上。 贫富交界的地带,戳着一间破败的宅院。 柴门老旧,多年未经修缮,又经风吹日晒,不少木头都掉了皮,有些甚至从中间劈开,又被一截生满红锈的铁丝箍好。 破败仓皇,可怜得很。 门上一副过年新贴的对联,是宅院主人亲笔所写。 字迹苍劲,可用纸实在是寒酸,被夏天的劲风暴雨一打就断成两截。 此时被重新粘好,可中间一道裂缝却丑陋至极,露出后面柴门崎岖的树干。 沈鸣鸢走在前头,程云秀和顾巡之一头雾水地跟在后头。 尤其是顾巡之。他本只是个寒窗苦读的书生,却被沈青枫安排着,背起断成两节的琴,跟在沈鸣鸢的身后,来拜访莫名其妙的人。 程云秀最先上前,去敲陋室的门。 不多时,柴门从里面打开一条缝,露出一个小书童的脑袋。 沈鸣鸢快走两步上前,对小书童说:“劳烦小哥通传一声,我是沈鸣鸢,来拜见——” “不见不见不见!” 她话都没有说完,就被小书童不耐烦地打断。 “我家老爷说他病入膏肓、卧床许久,就剩一口气啦,见不了客见不了客!” 这话说得急嘈嘈的,好像背诵多回的贯口。 沈鸣鸢还没说话,一旁的程云秀先乐了。 她见这小僮只有十几岁年纪,心中觉着好玩,逗乐道:“你家老爷还说什么了?” 小僮好像脑子不太好使的样子,顺着程云秀的话说:“我家老爷说他命不久矣,已经昏迷五六天了,说不好那天腿一蹬就归西啦!” “昏迷五六天,这些话他托梦给你讲的吗?” 程云秀一语戳穿小书童的谎言,小书童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所言有失。他哑然,支支吾吾不知该如何是好,沈鸣鸢却嗔怪地看了程云秀一眼。 程云秀立即收起嬉皮笑脸,退了两步,来到沈鸣鸢的身后。 书童小小年纪,还没有长开,一脸不谙世事的稚嫩。 看到沈鸣鸢满脸严肃,他有些害怕,忍不住想关门。 沈鸣鸢却抢了一步,用手挡住柴门。 另一只手,递上一张白色的纸笺。 虽然对着一个小孩子,她却依旧很恭敬。看到小书童接了纸笺,狐疑地瞄她一眼,她轻声说道:“麻烦你去回禀你家老爷一声,就说晚辈沈鸣鸢有惑待解,特来拜见。” 小书童看到纸笺上龙飞凤舞的八个字,歪着脑袋琢磨了一会,才说:“行吧,你们在这里等着我!” 他“砰”地一声关上柴门,门扉上松动的柴木发出“哗啦”的声响,好像随时都会散架似的。 程云秀寻摸着小书童走远了,这才怀抱满腹牢骚上前:“什么人这么大谱?我们两个人两把刀,杀进去岂不是更加痛快?” 沈鸣鸢被她逗笑了。她用下巴朝着柴门指了指。 柴门的边上挂着一个小木牌。木牌打磨得十分精致,只是经年历久,被风雨侵蚀,留下了岁月的痕迹。 木牌上刻着几个字。原本是好模好样地刻在上面、再用油漆描一遍的。 可惜如今上面的油漆已经掉光,只能看到些许刻痕。 孤零零地挂在柴扉之间。 “德馨斋。”程云秀念完木牌正面的字,又伸出手去,将木牌翻了个面,念出反面两个字,“李宅?” 她一头雾水:“还是没懂。” 陋室的门比街面抬高了一截。沈鸣鸢方才上前和小书童说话,这时候下了台阶,退到阶下的窄巷里。 程云秀见她郑重其事,也压下满脑袋问号,跟着她走了下来。 沈鸣鸢这才说道:“云秀,你知道我朝礼部侍郎是哪个吗?” “呸。”程云秀先啐了一口,才说,“礼部侍郎不就是柳家那个大公子吗?他们姓柳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一定是他杀了许元成,考题外泄的事情,也一定跟他有关系!” 沈鸣鸢笑了笑,又问:“虽然科考一事归礼部所管,但侍郎毕竟是礼部副职,你说我们若是去找他顶头上司,是不是很多问题都能迎刃而解呢?” 程云秀不屑地“哼”了一声。 她虽然对朝中的事务不太感兴趣,但这几个月,也逼着自己去了解了一些。 司徒信曾经跟她说过,若要在沈鸣鸢身边做个助力,对朝堂之事多少要有了解。 程云秀对司徒信是佩服的,司徒信的话她也都会听。这几个月,也算是恶补了不少朝中的事情。 听到沈鸣鸢问及礼部中事,她想起了柳煜那个来无影去无踪的顶头上司。 她说:“礼部尚书据说缠绵病榻已久,已经一年多没有上朝、也没有在礼部坐堂啦。如今礼部的事都归柳煜那小子管,你找那病秧子老尚书,能有什么用?” “礼部尚书,叫什么?” 程云秀皱着眉想了一会。要她记住朝中官员的名字,实在是比杀了她还痛苦。 她拧着脸盘子回忆:“好像叫南什么的……诶不对,李南浔。” 她说完就看向沈鸣鸢,期待沈鸣鸢说完后面的话。 没想到沈鸣鸢只盯着柴门上的那块木牌看。 木牌刚刚被程云秀翻动过,眼下是背面朝外,上面刻着两个字:李宅。 程云秀眼睛忽然一亮:“你是说,里面那个自称病入膏肓的人,就是礼部那个李老头?” 她转念又一想,觉出一些不对来:“礼部尚书虽然告病一年多了,但多多少少也是当朝六部首屈一指的人物,没记错的话,好像内阁之中还有他的一席之地。官职高得吓人,怎么可能住在这种地方?” 她前后看了看,巷子寂静荒凉,宅院破败粗陋,实在不是当朝二品应该住的地方。 沈鸣鸢却回过头,看向一直没有说话的顾巡之:“顾公子,你说呢?” 顾巡之抬起头,看看破败老旧的柴门,吸一口气感慨道:“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程云秀听不懂:“酸书生,你嘟嘟囔囔说什么呢?” 顾巡之想起来这位女将军最讨厌读书人的矫情做派,他换了个说法:“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程云秀:…… “你们两个,能说点人话吗?” 第166章 “司徒大人应该是云州人吧?” 清心楼一大早就开始忙,到了半上午的时候,进进出出都是洛京府的公差。 许元成毕竟是朝廷命官,又是世族柳家的亲戚,他的尸体被发现以后,洛京府尹仿佛屁股上着了火,停都不敢停一下。 他虽然掌管一个洛京府,皇城根脚下的大小事务他都有权利过问。 可是京城里比他大的官,一板砖能拍死一大片。他权力虽然大,却不敢在高官勋戚的脑袋上动土。 查个人命案都要小心翼翼的。 上一次京城里死了卢孝文和刘植两个官,至今还没有找到凶手,他差一点被革职查办。 这一次又遇上一个,一夜之间,他乌黑的头发就变得花白。 许元成身亡的地方是在烟云楼,洛京府的官员衙役把楼里的男男女女带走,挨个问话。 查到一半,又有人说昨天上午许大人在清心楼跟人起了冲突,洛京府又抽掉了一个姓贾的捕头来这边查问。 文掌柜的账目还没有清。算盘墨砚和堆积如山的账本之间,露出一双一夜无眠的熊猫眼。 见到贾捕头到来,又不得不配合行事,把楼里的丫鬟小厮叫出来,听凭洛京府查问。 生意肯定是没法做了。 司徒信进门来的时候,正撞上文掌柜一张生无可恋地脸。 文掌柜却像看到救星一样,一双眼睛直放光。 他遥遥看一眼刚刚进门的司徒信,对捕头说道:“贾捕头你看,潜龙卫派了大人来问话,我是不是得去迎接一下?” 贾捕头扣着林篁和其他的丫鬟小厮问话,听他们叽叽喳喳地讲,脑袋也嗡嗡地响。 听到文掌柜说有潜龙卫来,他回过头。 男人身材颀长,一身黑衣,上半张脸被一副黑色的金边面具盖着,脸颊上还有一道凄厉可怖的伤痕。 一看就不好惹。 贾捕头不好阻拦,只好说:“你去吧。” 文掌柜走了两步,又被贾捕头叫住,恶狠狠地警告他: “可不准跑啊,要是跑了,就按从犯处理。” 文掌柜赔个笑脸,一溜烟跑开了,迎到司徒信的面前。 “司徒大人,怎么有空到清心楼来啊?” 被一个陌生的男人叫出名字,司徒信眼中有些警惕。 他打量了一番这个男人。 身上的衣着是一种风雅低调的华丽,面相很文气,看着像个读书人。眉梢眼角又有一些生意人的市侩。 不知是什么来历。 文掌柜生意做久了,惯常会跟人打交道,见司徒信面露疑惑,立即说道:“小人是清心楼的掌柜,姓文。” 司徒信皱起眉来。 他来洛京的时间并不长,但因为身在潜龙卫,多少还是会听说一些城中的奇闻异事。 清心楼虽是个茶楼,暗地里却经营着包打听的生意。有的时候潜龙卫查案,还要来跟清心楼买情报。他们知道的事情多一些,倒也不奇怪。 只是这位掌柜,刚一见面就准确地道出了自己的名字,这让司徒信感觉到一些危机。 文掌柜却只顾着微笑:“司徒大人莫要见怪,咱们生意人,考教的就是眼力,哪能认不出大人来呢?” 这个人说话斯斯文文的,一言一语却让人十分舒服。 司徒信不想在这个地方多留。 他从怀中摸出一样东西,递给文掌柜,说道:“既是文掌柜,那就没有找错人。我这里有一封信,是给黄姑娘的。” 文掌柜接过信封。信封上只简简单单写了四个字,“黄姑娘启”,并没有落款。 文掌柜却一眼就认出来字迹的主人。 他收了信,放入怀中,抬起眼睛再看司徒信。 笑眼和善,司徒信却总觉得他像是一只盯着猎物的老猫。 他自然不知道,文掌柜这一封信,正是用他这个潜龙卫的情报换来的。 他心生防备担心被坑,却殊不知自己早已经被明码标价,摆在了清心楼的货架上。 清心楼人员往来,十分繁乱。司徒信原本只是还沈青枫一个人情,帮他送一封信,不想在这里多留。 准备告辞的时候,文掌柜忽然开口了: “我这里有一份与大人有关的情报,大人可感兴趣?” 司徒信不感兴趣,他凉凉地“哦”了一声,就打算转身离开。 可是下一刻,文掌柜的话,却让他的动作停了下来。 文掌柜问:“如果没有记错,司徒大人应该是云州人吧?大人在云州,可还有其他什么亲戚?” 司徒信回过头。 那一瞬间他发现,文掌柜的笑未达眼底,冰冷得像一个假人。 司徒信是云州人,但陆文奚不是。 他更不知道司徒信在云州还有哪些亲戚。 但他知道,文掌柜一定不会无缘无故地跟他说这件事情。 一个可以轻易叫出自己名字的人,他要做的事,绝不是拉拉家常、套套近乎那么简单。 他眉头轻皱,看向文掌柜:“掌柜的意思是……” “久闻司徒大人行事低调,可人在江湖上走,总要留下些痕迹。从司徒大人被调至公主身边,京里就有不少眼睛盯上了大人,大人可知晓?” 司徒信在潜龙卫办的最后一件案子,就是卢孝文的军备案。 沈鸣鸢拿出的那些证据,其实都是他——或者说是真正的司徒信搜罗来的。 扳到了一个卢家,看似是沈鸣鸢一骑当先,可是她背后的司徒信,也遭到了一些人的忌惮。 都察院中,与沈鸣鸢迎战飞龙卫,知道这事的人虽然不多,但也个个来者不善。 针对沈鸣鸢也好,针对潜龙卫也好,有不少人都在打听他的消息。 就算他是一个正牌的潜龙卫,留在沈鸣鸢身边,都是一件非常招摇的事情。 何况他还是个冒牌的。 文掌柜提及他的“家乡”,更是让他心中警铃大作。 虽然潜龙卫大都不以真正面目示人,但面具这东西毕竟不是粘在脸上,总要有摘下来的时候。 就算京里没有人见过司徒信的真正面目,在他的家乡,也一定能找到一两个故人来。 他的面色很凝重,文掌柜却轻飘飘地走上前来。 他附在司徒信的耳边说:“小人听闻,祺王殿下派人去了云州,不知是不是去看望司徒大人的亲戚呢?” 他比司徒信矮一些,稍稍踮着脚才能够着他的耳朵。 说完这句话,他就把脚后跟放了下来,悠闲的退了两步。 他说:“这条消息免费,就当交大人这个朋友。什么时候大人用得着小人,尽可来清心楼找我。” 第167章 木匠活 柴门刚一打开,院子里就传来叮叮咣咣的声音。 程云秀跟在沈鸣鸢的身后,随着小书童的指引,一起进了院子。 柴扉破旧,院子里也非常简陋。 一个小院子,两间茅草屋,是这个“德馨斋”的全部。 他们三个一进院子,就看到一个人,正在锯木头。 他的身边既有已经裁量好的木板,又有弃置的木屑。此刻他一条腿踩在一张膝盖高的板凳上,正在锯一块木料。 夏末秋初的季节,随便做一些力气活就是一身大汗。 这人背对门口,赤裸着上身。 因为年迈,他后背的皮肤变得很松弛,上面还有一些灰褐色的斑。 但他提着一副锯子,一脚踩在木头上,来回拉锯,却显得十分老当益壮。 程云秀看了这木匠一眼,没有多想,直往茅草屋里走。 一边走一边跟小书童说:“你家老爷可是在房中休息?我们冒昧打扰,不会让他病得更厉害吧?” 小书童的脸上露出古怪的表情,沈鸣鸢一把拉过程云秀:“云秀,这边。” 她没有往房间里面走,反而是站在木匠的身边,恭敬一礼: “晚辈沈鸣鸢,拜见李大人。” “李大人?”程云秀一头雾水。 她四下看了看,回过头的时候,正看到顾巡之也跟着行礼。 她忽然恍然大悟:“老木匠,你就是李老头!” 她实在没有想到,那个缠绵病榻的老头,竟然还有一副这样健壮的身体。 告病一年多,就为躲在家里锯木头。 “云秀不得无礼。” 沈鸣鸢沉声呵斥,程云秀才乖乖退到沈鸣鸢的身后。 他们两个说话的时候,李南浔并没有吭声。 程云秀闭了嘴,沈鸣鸢又一次朝着李南浔行礼:“晚辈沈鸣鸢,有事请教,特来拜会李大人。” 锯条摩擦木板,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 不多时,“当啷”一声,被锯断的那一节木料,落到了地上的木屑里。 李南浔从一旁的桌子上拿下一根软尺,又取下耳边夹着的碳条,在所剩的木料上比着尺寸画了两条线,这才抬起脑袋来,侧着眼睛看沈鸣鸢。 “会吗?” 沈鸣鸢不太会。 虽然沈青枫也曾有一段时间沉迷木雕木刻,但他做的毕竟都是小玩意。 沈鸣鸢见李南浔旁边的桌子上有几张图纸,上面画着的好像是一个柜子。 按照这根木头的尺寸来看,他应该是在锯一块柜子里的隔板。 这样尺寸的活计,沈鸣鸢还真没有见识过。 她很坦诚地摇头:“不会。” 李南浔白了沈鸣鸢一眼,没有说话。 手中的木料换了个方向,画墨线的地方朝外,多出去一截。 他用一只脚将木头踩在凳子上,提起锯子,在墨线处浅尝辄止地拉开一道口子,然后又开始吱嘎吱嘎地锯了起来。 沈鸣鸢当朝公主,走到哪里都是前呼后拥,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冷遇。 她还没有说话,程云秀就已经不满了起来。 她说:“喂,李老头,这可是当朝定……” 话没说到一半,沈鸣鸢递去一个眼神,让她闭了嘴。 沈鸣鸢走到李南浔的正面,恭声说:“晚辈虽然不懂木工一道,但见李大人这般热火朝天,心中不免跃跃欲试。若是李大人不嫌弃,可以教教晚辈吗?” 她说话十分客气,即便自己是公主之尊,也没有摆出什么架子。 李南浔停止了手上的活计,将锯子递给沈鸣鸢。 他没有说话,只是让到了一边,好像是让沈鸣鸢自己去琢磨。 金属的锯条被装在一个木质的框架上,沈鸣鸢将锯条伸进李南浔刚刚锯出的凹槽中。 她学着李南浔的样子,抬起一条腿,将木条踩在凳子上。 手则逆着锯齿的方向向前一推。 她用力不得其法,锯子在她的手里很不听话,力气大了些,差点朝前栽过去。 李南浔倒了一杯凉茶,靠在旁边的桌子上,凉凉地说了一句:“反了。” 沈鸣鸢不好意思地笑笑。 她将锯子转了个方向,顺着锯齿轻轻向前一推,又逆着锯齿用力向后一拉。 锯齿划过木头,发出刺耳的声响。 沈鸣鸢好像掌握了技巧,手上的动作也越来越快。 她练过武功,本就对力量的把控十分在行。 坐着锯木头的力气活,一旦熟悉起来,也就不算什么了。 天气炎热,干活又辛苦,没过多久,沈鸣鸢就已经大汗淋漓。 再看看旁边的李南浔,他左手拿着一面蒲扇,右手捧着一杯凉茶,怡然自得地躲在房檐的阴影下乘凉。 程云秀越想越生气。 她家公主玉体金身,从来没有干过粗活。 尤其是这木匠的活,连男人做起来都费劲,公主殿下一个女子,怎么能受这种罪? 她满脸都是愠怒,想要破口大骂,却想起沈鸣鸢的眼神。 骂人的话被她咽了下去,她沉着脸走到沈鸣鸢的身边,伸手要去夺沈鸣鸢的锯子。 沈鸣鸢却乐呵呵地推开了她。 “云秀你别说,这个虽是粗活,可要想干好,还是要讲点技巧的。” 木头声“咔嚓咔嚓”,过了半天,锯断的废弃木料才掉到地上。 沈鸣鸢用袖子擦了一把额头,对一旁的李南浔说道: “李大人,晚辈不太会,只知道顺治墨线锯断,这下一刀却不知道应该落到哪里了。李大人若是不嫌弃,可以来指点一二吗?” 李南浔的表情一开始还是冷冰冰的,随着沈鸣鸢默不做声地干活,他的脸色也渐渐的缓和了起来。 听到沈鸣鸢辛苦半天,依旧以礼相待,他这才起身,招呼一旁的小书童。 小书童从房间里拿出几个粗瓷碗,李南浔提着茶壶,将茶水顺次倒满茶碗,这才慢吞吞地说: “公主殿下也累了,喝口凉茶解解渴吧。” 沈鸣鸢却笑了笑。 她的手上沾染了不少木屑,此时额角的头发被汗水沾湿,她只能用小指轻轻地挑起来,绾在耳后。 “李大人若是考教晚辈心性,晚辈自当诚信以待。别说做些粗使的木匠活,便是当牛做马,晚辈也是愿意的。只不过,” 沈鸣鸢的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道凌厉的锋芒。 “李大人这一年来韬光养晦,所思所想的,应该不只是这些不会动的木头玩意儿吧?” 她停了停,缓步走到李南浔的身边,才接着说: “老大人,你究竟在等什么呢?” 第168章 快人快语 李南浔换了一件轻简的袍衫,和几个人在堂屋中坐下。 他的茅屋狭小得可怜,带靠背的椅子只有两把。 沈鸣鸢和他一人一把,剩下的人就只能搬着小凳,坐在他们脚边。 小凳是李南浔亲自打制的,看上去有些年头了,上面的红漆已经退去,木头的纹理之间,还有一些经年的污痕。 顾巡之背着他的断琴,怎么坐怎么不舒服,最后将断琴摘下,放在膝头,才能勉勉强强在窄小的板凳上保持平衡,不至于摔倒。 程云秀从进房间开始,眼睛四处逡巡,就没有停下来过。 她倒不是看着房间里的陈设——房间里也没有什么陈设。 她就是觉得惊奇,这位深居内阁,当朝二品的老大人,是怎么在这一个破败的茅草屋里过日子的。 她还很奇怪,这位老大人既然这么热衷做木匠的活计,为什么家里却没有几套像样的家具。 沈鸣鸢跟李南浔谈事,她也不敢问。 她就只能把凤尾刀的刀鞘戳在地上,将脑袋抵在刀柄上,听他们聊天。 李南浔的家里没有待客的茶,小童给沈鸣鸢倒了杯温凉的白开水,已经算是对上宾的礼遇。 李南浔坐在另一头,他把玩着手里的一张宣纸,若有所思地盯着上面的字。 “看来皇子殿下,已经提前回京了。” 沈青枫的面子,到底还是大。 这位老大人已经“抱病卧床”一年多,就是皇帝差人来喊他,他也只称自己病的起不来床,将传旨的公公拒之门外。 “昏迷了好几天,说不准哪天就会咽气”的说辞用了一年多,连皇帝拿他都没有办法。 接旨都难,就别说去衙门坐堂了。 礼部的事务,说重要也重要,说不重要也不重要。 涉外的事务,大都有鸿胪寺商议着办,宫廷内政,则去跟内宫十二监商量。 一年到头祭天、祭地、祭祖,封皇妃封皇子,总共也就那么几件事。 即便他不盯着,也出不了岔子。 最近的两件事,也就是安排南梁质子,和封定国公主了。 礼部靠柳煜一个副职,这一年多来,倒也没有散架。 李南浔在家里躲懒偷闲,自然也给了柳煜很多操作的空间。 走后门进礼部的许元成,靠着顾巡之的一支笔,也算是混得风生水起,满朝没有人敢说他一个不字。 如今的礼部,已经尽数落入柳煜的手中。 三年一考的秋闱,也由他全权举办。 柳氏家族家大业大,除去柳世奇本家,还有不少旁支宗族。 爹姓柳的、妈姓柳的、老师姓柳的,林林总总加起来,也是一股庞大的势力。 科举取仕,一开始是为天下寒门士子设立,可是日子久了,总是会生出很多徇私舞弊的事情。 朝廷官员们,自然更愿意利用手中的权力,让自家子侄入朝为官。 这二三十年里,明里暗里各种各样的事情,只多不少。 德昭二十二年,又是个多事之秋。 这一年祺王立功、公主凯旋,四皇子二十四岁,到了再不封王就要被人议论的年纪。 朝廷的格局酝酿着一场大变,很有可能决定储君的归属。 这一年科举所选拔的新晋官员,对储争局势而言,也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 李南浔寻思着正好躲过这个多事之秋。 没想到他自己偷懒,却被事情找上门来。 还偏偏是那个他不能拒绝的沈清枫。 他家里的水,是从巷子口的水井打的。水质很差,煮开之后漂浮着很多白色的水垢。 他却满不在乎,怡然自得地捧着瓷碗喝水。 他将沈青枫的字条按在桌子上,手指有意无意地在上面点了点:“有什么事,他还不自己来吗?” 沈鸣鸢对这位尚书大人知之甚少,但听他说话,好像和沈青枫颇为熟稔, 沈鸣鸢也就不卖关子:“四皇子虽然回京,但毕竟还没有秉过父皇,不宜抛头露面。所以这一趟,就我独自来了。” 李南浔“嗯”了一声。 “定国公主,如今长大成人,也不再是那个小姑娘了。” 沈鸣鸢当初的婚事,是礼部主持操办的。那个时候李南浔还没有装病。 当时沈鸣鸢作为内宫女眷,不能抛头露面,没有跟这位尚书大人面对面接触过。 但两个人通过内官之口,也算是有过交流。 ——比如南市公主府的选址,是沈鸣鸢定下来,知会礼部的。 南市鱼龙混杂,本不适合在此建府,李南浔却力排众议,选址铃铛街,在这里建起了公主府。 ——大概是因为他自己住的地方破破烂烂,所以格外有说服力。 这件事上,沈鸣鸢记着李南浔的帮助。 所以即便李南浔对她轻慢,要她做粗活,她也丝毫不计较。 话头落到自己身上,沈鸣鸢自然不会跟他再绕弯子。 她调整了语气,找了一个听起来有一些软糯的声线说:“李老大人不知,眼下涉足朝政,我还真是一头雾水,不知如何是好呢。” “雷厉风行整饬兖州吏治,连一州知府都被你押送回京,这也叫不知如何是好?” 李南浔看向沈鸣鸢的眼睛里,有一些锐利的精光。 沈鸣鸢愣了一下。 她带陈永清回京,不过一两天的时间。人刚刚关起来,交接都还没有结束,更不必提审问发落。 这事情还没有完全公开,即使朝堂之人,也并非全都及时听闻。 这个久居“病榻”的老大人,消息竟然这么灵通? 沈鸣鸢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看来这人并非心灰意冷,而是在找合适的时机,准备一鸣惊人呢。 沈鸣鸢故作羞赧地笑笑:“老大人还真是什么都知道。我走了趟兖州,误打误撞,抓了几个贪官污吏而已,只是运气好罢了。” 李南浔却看着她的眼睛,说道:“三年解决南梁战事,朝堂揭发兵部贪腐,雷厉风行,名声在外。你这小丫头片子,是不是欺负老夫老眼昏花,才故意做出这副柔弱样子来?” 他转头看一眼一旁的程云秀:“还是你这女娃爽快,你说,你们到底是为何事而来?” 程云秀根本听不懂他们两个打机锋,坐在墙边昏昏欲睡。忽然被李南浔叫到,她下意识地回答: “柳煜把今秋科考的试题拿到手啦,经手的那个许元成,已经被他杀害啦。这位顾巡之顾公子,就是唯一活着的证人。” 沈鸣鸢:…… 李南浔立场未明,贸然将事情跟他全盘突出,若是他并非站在沈鸣鸢这边,可是大大的不妙。 她小心斟酌字句,不敢随便露出底牌。 没想到程云秀三句两句,就把事情交代得清清楚楚。 还真是……爽快呢…… 第169章 相逢恨晚 “千乘之君无备,必有百乘之臣在其侧,以徙其民而倾其国。”李南浔喃喃念叨了两句,露出一个狡黠的微笑,“今年的考题有些意思,你这位父皇,是要搞个大事情啊。” 爱臣太亲,必危其身;人臣太贵,必易主位。 韩非子之学说,奉行法度,与大盛朝所行儒道礼教,颇有一些相悖之处。 大盛百年,吏治积弊,到了文臣千勾万联、牵一发动全身的阶段。 皇帝动了以法整饬的心思,倒也不算意外。 然而现在柳氏宗族一手遮天,尾大不掉,又怎能像说的那样轻巧? 程云秀听了个半懂不懂,她抱着凤尾刀的剑柄,有些不满地说:“李老头,眼下我们是来问你,怎么应对考题泄露的事情。不是问你这题出得如何。你文绉绉的说这么多,我们又听不懂——” 她说到这里,好像想起了什么,朝左看一看沈鸣鸢,朝右看一看顾巡之,抬起脑袋再看一看偷笑的小书童。 她改了口:“我又听不懂,你能不能简单粗暴地告诉我,应该怎么做?” 程云秀从小就在军中长大,自然没有什么读书人的规矩。 她对李南浔出言不算客气,李南浔却不生气,反而乐呵呵地笑。 “这事还用我来教你吗?反正秋闱还没有开考,秉过陛下,再另出题目就是。” 程云秀:…… 她有些生气:“谁问你这个了?” “那你问什么?” “自然是问你,如何能借这件事情,扳倒柳煜那个混蛋?” 李南浔没有回答,只顾着哈哈大笑。 程云秀不解:“你笑什么?” 李南浔不答话,沈鸣鸢说话也带着几分戏谑:“云秀你不要问了,但凡李老大人有点办法,也不至于躲在这茅屋陋巷间,一待就是一整年。” 李南浔:…… 他的笑容忽然凝固,冷着眼睛看向沈鸣鸢。 沈鸣鸢迎着他的目光,一点退缩的意思都没有。 过了半天,李南浔才谈一口气: “你这女娃,怎么不装乖乖女,就立马变得牙尖嘴利,说话毫不留情了?” 沈鸣鸢戳到李南浔的痛处,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她反而拱了拱手:“李大人不让晚辈欺您老眼昏花,晚辈向来尊师敬长,怎敢不尊呢?” 李南浔:…… 他倒是挖了个坑,自己掉了下去。 说到这里他也不再卖关子:“请我出手,总要开个价码出来。你们空手而来,可见用心不诚啊。” 沈鸣鸢笑:“大人的意思是,若是晚辈的筹码合乎大人心意,这个忙大人就帮定了?” 李南浔又一次盯着沈鸣鸢看。 这一次他的眼睛中神色复杂,过了很久才叹了一口气。 “一个小丫头片子,怎么说话这么毒,字字句句都在给人挖陷阱?” 沈鸣鸢厚着脸皮,恬不知耻:“不毒一点,也难在这世间立足啊。老大人,开个价吧?” 李南浔摇头:“老夫倒要听听,你能拿出什么东西来?” 沈鸣鸢站起身来。 门外照进来的日光落在她的身上,将她的身体照亮了一半。 她的眼睛看着前方,院子里是凌乱的木料,再往前是紧闭的柴扉。 她的眼睛却好像能穿过院中凡俗,穿透街巷的墙垛,穿过一整座洛京城,穿过大盛朝的河流山川。 她说:“为天下寒门士子求一个公平,这个条件够吗?” 李南浔也站了起来:“公主殿下好大的口气。世家寒门,向来是不对等的,又何来公平而言?” “科举取仕,本就是给底层士子一个冲破门阀束缚、入朝为臣,报效国家的机会。世家寒门的不对等,只是地位上的不对等。然而在科举面前,不论才华能力,还是治国的热忱,都应该公平竞争,择优而选。” 沈鸣鸢转过头,坚定地盯着李南浔:“若是这个公平不能保障,便是朝廷无能,是文武百官、皇亲勋戚、以及高高在上的天子无能。晚辈不愿意做这无能之人,李大人,难道你愿意吗?” 柳氏势力固结,如同一张密集的网。 李南浔称病避世,避其锋芒,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 他虽然身居高位,可是为人清正,很少结党。 以他一己之力,根本没有办法与之抗衡。 柳家势大,多少也与当今皇帝有些关系。 皇帝当年能封太子,就是借了柳世奇的力。 如今他的正宫皇后,也正是柳家的女儿。 没有人敢在这个当口,去触柳家的霉头。 祺王不敢,祐王不敢,就连他最看好的四皇子,恐怕也不敢。 李南浔没有想到,这个时候站出来的,是一个女孩。 ——在他们这些当场围观者的眼中,一个无足轻重、根本不足以影响朝堂势力的女孩。 她扳倒卢孝文,绑回陈永清,她自己的脚跟还没有站稳,就毅然决然向柳氏宣战。 哪怕她的身上,还流着柳家的血。 李南浔看不明白了:“公主殿下,柳家可是你的母族,柳煜可是你的亲人。” 母族、亲人? 都察院的月光下,沈鸣鸢已经斩断了所有的血脉之亲。 可这毕竟是皇家的丑闻,没有必要向一个外臣详述。 何况,她和柳家敌对,也并非是为了自己的个人恩怨。 ——或许有,但不多。 她曾经经历过最黑暗的日子,她以为那时的公主府,是这个世界上最恐怖的炼狱。 直到她去了兖州,看到那些平民百姓,为了一小把粮食放弃尊严。 他们穷得吃不起饭,饿得面黄肌瘦,甚至要卖儿卖女卖自己。 而本应该属于他们的东西,却全部落入了官商的口袋。 那个时候她就知道,她跟柳家之间隔着的,并不是前世的恩怨,不是天枢军的军备,不是卢孝文和刘植的人命。 是兖州百姓,对她的赞誉和信任。是天下万民,对这个朝廷的依赖和仰仗。 她说:“据我所知,柳煜也是老大人的学生。难道因为这个,老大人就要包庇纵容、任其横行了吗?” 他们两个人对视,彼此的眼中都有凌厉的锋芒,可是两个人都没有退缩。 过了很久,李南浔才哈哈一笑: “公主殿下,老夫惭愧,与你真是相逢恨晚啊!” 第170章 “二哥?” 沈鸣鸢去兖州的这段时间,公主府上下的大小事务,基本上都是银环在打理。 她是从皇宫里出来的人,能力自不必说。卢绍尘滚出了公主府,沈鸣鸢又给她最高的权力,几个月来,已经将府上的事情打理得井井有条。 原本卢绍尘安插进来的人,被她不动声色地驱离了公主府。她还去找乔良,要了一些以前在宫中伺候沈鸣鸢的宫女和太监。 府上的人不多,事也不多,必须当初鱼龙混杂,现在已经变得上下一心。 沈青枫住在这里倒是惬意。 沈青枫行事不喜欢跟随仪仗,总觉得那乌泱乌泱的一大帮人实在是累赘得很。 他喜欢一个人、一壶酒、一头小毛驴,逍遥自由,去看九省的名山大川,和十八州的风土人情。 他虽然没有武艺在身,但不知道从哪儿学来一堆跑江湖的能力,这一路上只有他骗别人,没有别人骗他,单骑独行倒也没有什么危险。 可是回到京城,认识他的人多了,他反而不能那样潇洒随意,游戏人间。 就连假扮算命的先生,都先后被沈鸣鸢和黄莺认了出来。 ——实在是委屈。 偌大的洛京城里,也没有当朝皇子的容身之地。 他还没有封王,自然也就没有新建王府,正儿八经的居所,还是英妃娘娘留下的那一方宫殿。 不过毕竟他年纪大了,不方便在后宫内闱频繁出入,所以这几年回京,基本都是在外面住。 多数时候是在一个相熟的朋友开的客栈里,偶尔也会在清心楼过夜。 他像一个浪子,四海为家,居无定所,完全没有皇子的样子。 他这一次回京,回得小心翼翼,自然也不愿意贸然抛头露面。 朋友那里不愿意打扰,爱人那里不愿意牵连。 好在还有个妹妹,又好在妹夫约等于一个死人,不知道滚去了哪里。 他自然心安理得地住在南市公主府,吃着沈鸣鸢刚刚领到的贡米,在花园的水榭边,琢磨他的竹筒和签子。 他昨天晚上刚来这里,就问银环讨要了篾片毛笔,重新做了一只卦签。 今天一大早,又问银环要砂纸棉布,坐在亭子里面,认真打磨。 银环左右无事,就陪在他的身边,坐在水榭的栏杆旁,托着下巴看。 这位四皇子,在京城里是出了名的大闲人。 旁门左道,三教九流,几乎没有他不会的事情。 他在园子里唱过戏,在酒楼里掌过勺,在客栈里算过账,甚至在青楼里写过曲。 桩桩件件,在大多数人眼里都不是上得台面的。 即便是底层的书生,也不愿意去做那些事情。 他却乐乐呵呵,怡然自得。 ——最近的自然是在铃铛街的闹市里算过命。 他用砂纸将自己的竹签打磨得锃亮,又用棉布蘸了水,仔仔细细地擦拭。 沈鸣鸢生活上不讲究,公主府的下人也都很闲。银环没有事情干,几次说“这种小事就交给奴婢吧”,却被沈青枫神秘兮兮地拒绝了。 他的卦签,银环碰都不能碰一下,说着什么“若不是诚心求取,碰到签子可就不灵了”。 银环懵懵懂懂,过了一会儿,又逮着沈青枫说:“殿下闲来无事,不如给奴婢卜一卦吧?” 沈青枫却又不情愿地拒绝:“小小年纪有什么好卜的?卦卜多了不好,折寿呢。” 银环听说过坊间传言,占卜一道,好像还要开什么天眼。若是知道的太多,说的太多,就会耗自己的阳寿。 银环不解:“既然是个折寿的营生,殿下又何必要去做呢?不如开开心心,活个大岁数!” 听到这里,沈青枫抬起头来。 隔着水榭中的一张石桌子,他若有所思地盯着桌子对面那个年轻的姑娘。 谁不想活个大岁数呢?他生在天家,本来就是衣食无忧,更应该祈祷自己平平顺顺,活到期颐。 但他只是笑了笑。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银环觉得他的微笑有一些苦涩。 沈青枫说:“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十年之后的事,何必现在去想呢?” 银环总觉得他这话后面,有一些旁的意思。 但她不像她家公主,什么话都能听得懂。 她挠了挠脑袋,露出一个不解的憨笑。 沈青枫被她这个澄澈天然的微笑感动,忍不住说道:“心如明镜,我看能活个大岁数的,应该是银环你。” 一主一仆,闲聊逗笑。 鸭子游过湖面,发出嘎嘎的声响。 正在谈笑之间,一个小丫头匆匆忙忙从月亮门外跑了进来。 她不太懂礼数,也不知应该如何跟皇子行礼,只匆匆一笑,就拉着银环说:“银环姐姐,大事不好了!” “采墨?”她叫这个姑娘的名字,“发生什么事了?” 采墨是沈鸣鸢从兖州带回来的小丫头。 当初在静水山庄,采墨跟司徒静交代了不少事情。 她自己是穷人家的女儿,爹娘吃不起饭,把她卖给了万松,万松又把她送给了沈鸣鸢。 南鼓的事情解决之后,沈鸣鸢找到采墨的卖身契,说可以让她回家。 她却扑通一声,跪在了沈鸣鸢的面前。 沈鸣鸢这才意识到,那个家她不能回。 她的家里人能卖她一次,就能卖他第二次。一个姑娘家,这次幸运被沈鸣鸢护住了,下一次去不知道能被卖到哪里去。 给别人家做奴仆、做姬妾,那都是要烧高香的好运,若是卖到青楼里,一辈子就毁掉了。 沈鸣鸢不忍心,就把她带回了京城,交到银环手里。 两个姑娘年纪相仿,相处起来也很是亲密,这才一两天的时间就已经熟悉了。 看到采墨慌慌张张,银环隐隐约约地觉得有事发生。她拉着采墨的手问:“什么事这样着急?” 采墨说:“外面有个人非要进来,说是来见四皇子……杨叔杜大哥拦着不让进,还被他打了!” 老杨和杜冲,那可都是沈鸣鸢的亲卫。 这世上还没有几个人敢打他们。 沈清枫听到这里抬起脑袋,他的脸色有一些凝重。 “来的是什么人?” “回、回禀皇子……”采墨刚来,答话还不算特别流畅。 她磕磕巴巴地说:“那、那人说,就算是你在他面前,也得恭恭敬敬叫他一声哥哥……” 沈青枫“霍”地一下起身,口中喃喃念了一句: “二哥?” 第171章 占卜 “我听说,青枫在明州,抓了了当地的几个水匪,风光得很啊。” 人还没有出现,话音先从外面飘了进来。 花园的入口处,缓缓走进一个男人。 他身上穿着的衣服颇为华丽,头上戴着御赐的蟒纹金冠,手里拿着一柄紫檀木的折扇。 天气炎热,他展开扇子,一边扇风一边走了进来。 看到沈青枫在水榭边,快走了两步,来到近前。 这才说出后面的话。 “哎呀,不是说人还在路上吗?怎么提前回京了?父皇可知道这事?” 沈青枫没来得及进宫。他知道祺王妃临盆,朝中格局可能大变,是偷摸着回来的。 祺王停在沈青枫的面前,见他脸上的神色不太愉快,笑道: “看来是还没有了。” 没等沈青枫说话,他就招呼身边的飞龙卫:“江东,把东西放下。” 江东跟在他的身边,他的怀里抱着几个大大小小的盒子,听到齐王的吩咐,将盒子递给一旁的银环和采墨。 祺王从盒子的最上方挑出一个食盒,摆到水榭里的石桌子上。 食盒打开,里面是各式各样的精致糕点。 “来的时候路过苏香斋,想起小的时候,你和阿鸢最喜欢吃他们家的点心,就带了一些。”说到这里他左右看了看,“阿鸢呢,她在哪里?” 沈青枫不冷不热地说道:“有些事要办,她出去了。” 他对祺王颇为不敬,倒也不是因为他们是储争的对手。 沈青枫打心眼里,就没有想过当皇帝,他跟祺王是手足兄弟,本来也没有多少恩怨。 但是宫中盛传,英妃娘娘之死跟宁贵妃有关。 英妃虽然出生寒微,但是颇得皇帝的宠爱。 即便沈青枫没有母家的势力,皇帝对这个儿子也颇为尽心尽力。 少年时为他请来良师教导,年纪大了,就把他派去全国各地,代天子办事。 在这件事情上,跟家族显赫的祺王、祐王,几乎可以说是一视同仁的。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英妃忽然染了疾病,死在宫中。 连沈鸣鸢的武功,都是她亲手教出来的,她自己又能差到哪里去? 练武之人身体本就强健,怎么好端端的横死在宫中? 一定是跟宫中的争斗有关。 据传英妃染病前些日子跟宁贵妃有过一些冲突,而祺王,也是除荒淫平庸的祐王以外,最忌惮沈青枫的人。 宁贵妃和英妃的性格不合,在宫中本就不睦,宫中盛传是宁贵妃害死了英妃,更是让人觉得空穴来风,确有此事。 尤其是沈青枫从沈鸣鸢口中得知,当初在宫中中毒、双目暂时失明,险些死在柳如玉的剑下,这位二皇兄也是始作俑者。 他更是觉得母亲之死,应该算在这个男人的头上。 他的眉眼十分锋利,和祺王这种练武之人对视野丝毫不落下风。 隔着一张石桌,两个人就这么看了一会儿,祺王才“哗啦”一声收起折扇。 他用扇子指向桌子上的签筒:“原来四弟在忙活这个。早就听说四弟于杂学颇有研究,队医卜星相更是手到擒来。做哥哥的心中正有一些事想要求教,不知道青枫是否愿意卜上一卦呢?” 他这样和和气气地谈起兄弟的情谊,沈青枫自然不能跟他翻脸。 他将签筒推了推,放到祺王的面前。 “雕虫小技,不似皇兄雄才大略。既然皇兄不嫌弃,那便抽一挂吧?” 祺王对鬼神之说多少还是有些敬畏,他闭眼双手合十,诚心默念,然后从签筒中抽出一根卦签,递到沈青枫面前。 “王妃不日即将临盆,这几天身子不舒服的厉害,青枫你帮着看看,他这次生产顺利与否?” 卦象上坤下乾,签字上写着一个“泰”字。 “小往大来,吉,亨。” 沈青枫笑了笑:“这卦就算我不解,想必皇兄也是能看懂的。皇嫂心善,平日里善待下人,孝敬父母,自然是会顺利生产,不会有什么大碍的。” 祺王瞄了一眼卦签。 抽到泰卦,自然是上上之签,大吉之兆。 他虽然不是抱着卜卦的心思来公主府,但是抽到这么一根竹签,心中也是十分开心。 他用哗啦一声将扇子展开,轻轻地扇了扇:“那便借你吉言了。” 他停了一下又说:“还有一人,我想问问,她近期的运势。” “皇兄可有八字?” 祺王摇头:“我与她也不甚相熟,只知道他年纪约有十七八岁,是个小姑娘。她医术不错,平日里虽然不爱说话,但也是个热心之人。” 一边说着,他一边从签筒中又抽出一根竹签。 他拿在手中,看了一眼:“哟,未济卦,这有什么说法吗?” “亨;小狐汔济,濡其尾,无攸利。”沈青枫背出卦辞,继而疑惑问道,“这人和皇兄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要为她卜卦?” “眼下她正在祺王妃身边,我自是要看看,所求之事是否顺利。”他盯着卦签,“是个什么说法?听着好像也是个上签?” “未济一卦,下坎上离。虽并无过错,但所求之事,也并无所得。江河既在,小狐未济,虽是一场空,但若是任其发展,说不准会有新的变化。” “一场空吗?”祺王若有所思地念叨,“是她的一场空,还是本王的一场空呢?” “这便要问问皇兄了。皇兄求签之时,所求的究竟是这位姑娘,还是自己呢?” 这一句话问住了祺王,祺王愣了片刻,随即笑道:“惭愧惭愧,我虽说为她而求,但心里想着的却总是自己,实在是惭愧。不然我再来一卦?” 他伸手去抽签筒,将一根竹签拉到一半,又重新推了回去。 “算了算了,还是不问了。”他抬起眼睛看沈青枫,“眼下还有第三件事情,我不能跟你说,却还是想问问吉凶。你看,这卦能卜吗?” 沈青枫没有说话,将桌子上的两根挂签收进签筒,随意地摇匀,然后递到祺王面前。 “卦应在你,而不在我。这问题既然你心里知道,那便抽一挂试试吧。” 第172章 “谁敢动我的人,我定叫他十倍偿还。” 司徒信去帮沈青枫送了一封信,他没想到仅仅出门的功夫,公主府就被祺王找上了门。 他有点忌惮这个人。 一方面他跟陆文柬有一些不清不楚,另一方面,如果文远说的是真的,那么他的势力也盯上了自己。 无论从哪个角度考虑,都是一个很危险的人。 他没有想到会在这个时候见到祺王。 水榭的廊柱,一边站着江东,一边站着银环和采墨,两位皇子坐在水榭里,桌上是打开的点心匣子,还有散落一桌的竹签。 迎上祺王的目光,他心中觉得有些不妙,当即跟两个人行礼道: “卑职鲁莽,打扰了两位皇子,实在是罪过。眼下就先告退了。” 他转身要走,江东身形突然一动,将他拦了下来。 江东出身飞龙卫,在齐王身边也有一些年头了。 白天看家护院,晚上杀人越货,时间久了,有一种生人勿近的修罗气质。 他的眼睛里带着沉沉的杀气,司徒信却云淡风轻地瞥了他一眼。 只这一眼,就杀退了江东的戾气。 下一刻,祺王摇着折扇走上前来。 “江东,不得无礼。”他斥责完江东,又和和气气地微笑,“早就听说公主府有位司徒大人,一直没有机会得见。如今终于撞上了,不如坐下一起聊聊?” 他本就身居高位,这话说的又有理有据,司徒信没有办法拒绝。 他只好冷淡地点点头:“既然如此,就打扰祺王殿下了。” 两个皇子聊天,他陪着坐,本来也没有什么。 可是话说了没两句,祺王就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他说这话的时候,是在盯着沈青枫,但沈青枫和司徒信两个人都知道,这话不只是给他一个人听的。 祺王说:“前些日子父皇召我进宫,说鸣凤也十六了,让我帮着在京城里寻摸合适的姻亲。话赶话地,说到了阿鸢。咱们那位驸马爷,不管他是活着还是死了,阿鸢总不会再跟他维持婚姻,他年轻貌美,风华正茂,总还是要二嫁的。” 他的眼睛有意无意的看了一眼司徒信。 “这事情毕竟关乎两个妹妹的终身大事,我一个人也不好直接做主,正好让青枫帮着参详参详。” 他给江东递了个眼神,江东立即上前,从怀中摸出了几封书信。 祺王故意露出一个抱歉的微笑:“京里藏不住秘密,这你是知道的,自那天起就有不少人来跟我说这事。” 他从江东的手里接过书信,一张一张地摆在桌子上:“镇西将军家的二公子,淮阳侯府的小侯爷,还有这个,虽然不是什么显赫的门楣,但却是上一科的状元,如今不到三年,就已经做到了吏部的员外郎,年轻有为,前途无量。” 这几封书信都是写给祺王的,沈清风不用打开就能猜到里面的内容。 沈鸣鸢有钱有权有地位,本来就是炙手可热的人物。 婚变以后,她身边的驸马之位,更是有无数人盯着。 求娶之人众多,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何况她手握天枢军的大权,又在兖州做出不少功绩,四皇子跟她交好,祺王也跟她亲善,能娶到这样的公主殿下,自然是京中贵族心之所愿。 这三封书信在石桌上一字摆开,上面的字迹各异,但都很有特色。 军武出身的潇洒,侯门出身的衿贵,科举出身的有文人风骨。 ——这三人,是祺王有意挑选过的。 沈青枫有意无意地看看司徒信,发现他表情沉静,并无意外。 稍稍松了口气。 他皮笑肉不笑地说:“阿鸢的婚事,皇兄是不是过于着急了?” “阿鸢是个好姑娘,自要良人来配。这三人都是,”祺王似是无心地瞥一眼司徒信,“是我朝肱骨,郎才女貌,自然不会委屈她。何况阿鸢在朝并无根基,总是要有一些助力的,我看来看去觉得这三人最合适。不知青枫意下如何?” - 沈鸣鸢刚进公主府的大门,就听到门房里传来一阵痛苦的叫声。 她往里瞄了一眼,发现老杨正在给杜冲接骨。 她还发现老杨的脸上也有一块黑青,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天枢军的脾气一个比一个大,祺王带着江东硬闯公主府,撞上这两个人,他俩自然是不答允的。 话没说两句就动起了手,杜冲的射术虽然好,但拳脚实在是差,刚跟江东过招两合,就被卸了一条胳膊。 江东看他只是个亲卫营的小喽啰,一时起了杀心,若不是老杨帮他挡了一下,这条胳膊可能就废掉了。 他是天枢军里有名的神箭手,若是废了一条胳膊,就无法在军中立足了。 老杨拦了一把,自己也挨了打。 他跟着沈鸣鸢久了,知道了轻重,不敢跟祺王正面冲突。 祺王也让了他一回,这才放了两个人。 杜冲的胳膊脱臼,疼得满头都是大汗。 老杨也只能一边给他接骨,一边劝他多忍忍。 京城不似天枢军,就算是沈鸣鸢,都有自己护不住的人。 他们这些做亲卫的,为了公主也要学会审时度势,夹着尾巴做人。 道理是这个道理。沈鸣鸢曾经无数次希望老杨他们能明白。 可是如今听到老杨的话,她又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本来想进去看一看杜冲的情况,听完老杨的说法,又叹了一口气退了出来。 一句话都没有说,默默走向府内。 公主府的下人,随便拉过一个问一句,就知道祺王在花园。 她面无表情的往花园走去,看到几个人正坐在水榭里,不知道说着什么。 江东站在一旁。 她冷哼一声,快步走上前去,还没有等这些人反应过来,她已经伸出一只手,攀着江东的肩膀。 “喀喇”,江东的胳膊也脱了臼。 他不敢叫出声,也不敢将胳膊接回去,只咬着牙忍下去。 这样的行为让水榭里的祺王和沈青枫都是一震。反倒是司徒信,柔和地看了沈鸣鸢一眼。 沈鸣鸢这才冷笑一声:“皇兄,妹子我脾气不好,谁敢动我的人,我定叫他十倍偿还。” 第173章 “谁说他死了?” 祺王知道沈鸣鸢不好惹,但他没有想到沈鸣鸢这么不好惹。 沈青枫更是被吓得脸都白了。 只有司徒信,泰然处之。 沈鸣鸢他可太懂了,梁盛边关盛传这人的风闻轶事,越传越邪乎的故事里,只有两个特质,从来没有改变过。 一个是以牙还牙,一个是护短。 只要让她认定了的人,哪怕受到一点点委屈,她也会毫不留情地打回去。 当然,那个时候挨打的是陆文奚。 如今看到她打别人,司徒信有点辛灾乐祸。 他在别人面前不爱说话,也不爱笑,尤其祺王谈到的是让他不愉快的话题,他更是冷着一张脸。 可是看到沈鸣鸢二话不说,冲上来就动手,他却忍不住嘴角一勾,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沈鸣鸢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冲冠的怒气终于消解了几分。 她冷着脸朝祺王行了个潦草的万福礼:“皇兄消息倒是灵通,我和四哥都是回京第二天,就被你逮到了。” 一边说着,她一边瞟了一眼桌子上的三封信。 镇西将军家的二公子,淮阳侯府的小侯爷,还有一个是状元郎。 沈鸣鸢只瞄了一眼,就知道这位皇兄是什么心思了。 “皇兄这是何意?” 见她的气消了几分,祺王这才给了江东一个眼神。 江东自顾自地将胳膊接上,默认站在一侧。 祺王听沈鸣鸢发问,僵硬一笑:“前些日子,父皇召我进宫,让我留意着你的婚事,我这不是找了几个好的,琢磨着让你挑挑吗?” 沈鸣鸢:??? “我有丈夫,要这些人干什么?” 沈鸣鸢从来没把卢绍尘当作丈夫,可是这个时候她发现,留着这人好像还有点用。 至少可以堵闲人的嘴。 祺王展开扇子,在胸前轻轻地摇晃:“你们不是说那卢绍尘?他虽得秦素问救治,但也是废人一个。没了父母照应、家族荫庇,自己又连路都走不了,我估计着他早就魂归天外了。” “谁说他死了?他现在吃我的喝我的,活得好好的呢。” “啊?” 在场众人都是一愣,最惊讶的要属银环。 那个晚上发生的事情,银环是亲身经历过的。 那个晚上程云秀把卢绍尘扛回来,是秦素问把他救活的。 即便这样,他也落下了终身的残疾,自胸部往下,都没有了知觉。 就算是便溺,都得别人帮忙。 所有人都觉得,对于卢绍尘这种人,半死不活才是他的报应。 但也大都能明白,若是没有人照顾他,他根本活不了三天。 尤其是在后来,这个人突然从公主府中消失了,大家更是觉得,沈鸣鸢一定是把这个人扔在了大街上,让他自生自灭。 如今沈鸣鸢说出这么一番话,反倒让在场众人无比震惊。 只有司徒信没说话。 那些日子沈鸣鸢看不见,安顿卢绍尘的事情,是司徒信帮着做的。 他虽然不明白沈鸣鸢的用意,但还是照做了。 他知道沈鸣鸢这人心眼不坏,但也并非毫无原则的大善人。 她让卢绍尘活着,一定有她的原因。 没想到现在还真起了作用。 沈鸣鸢从桌子上拿起三份书信。 这三封信的封口都是开着的,她随便挑了一封,抽出信笺,展开看了一眼。 “呵呵。”她笑得毫无感情,“不愧是状元郎,文采斐然、辞藻华丽。”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信件扔进祺王的怀中:“皇兄,我看他这信里所言,倒也没怎么提我,倒是对皇兄大加夸赞,极尽溢美之词。你说他看上我,我是不信的,我倒是觉得,他对皇兄有意思呢。” 祺王:…… 沈鸣鸢这话阴阳怪气,他偏偏没有办法反驳。 求娶沈鸣鸢的人给他写信,当然是要将他夸赞一番,这是人之常情。 而在这些人眼中,沈鸣鸢不过只是一个符号。 她的为人、性格、能力、人格魅力,都是无足轻重的。 他们完全不需要在乎沈鸣鸢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沈鸣鸢已经经历过一次不愉快的婚姻,她知道跟一个不爱她的男人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是怎样的感觉。 她也知道,如果她没有权势和地位,这个不爱她的男人会如何对待她。 在大盛的风气之下,女人并不被视为一个独立的个体。她们必须找男人依附,才能找到自己的价值。 可是沈鸣鸢…… 她知道她的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梁盛边关安定、兖州百姓安居,如今还有士子所求的公平。 她是翱翔在九天的鹰。 而她偏偏是幸运的那个,她偏偏得到了真正爱护她、认可她、欣赏她、支持她的男人。 只有跟司徒信相处的时候,她才会舒适而自然,因为她可以确信,这个男人所追求的并不是她的权力和地位。 而是她本身。 她名义上已经有一个丈夫,不需要再找一个。 而她的心已经给了一个人,也不会再给另一个。 她无比坚定地说:“皇兄若是为难,这事我会自己回禀父皇,只希望皇兄不要再找一些莫名其妙的人来污我的眼睛。在这个世界上,我也不再需要其他男人。” 说着她看向司徒信。 他们之间,经历了无数次生死,经历了无数次互相托付生命的信任。 那不是一场虚假的政治联姻可以比拟的感情。 她说:“我有的,是……” 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男人。 司徒信知道她要说的是这句话。 但还没有等到她说出口,司徒信就已经打断了。 他说:“还请祺王殿下恕罪,驸马安置之事,是卑职去做的,他如今确实尚在人间。” 话题转移得无比生硬,沈鸣鸢愣了一下。 卢绍尘只是她给自己留的退路,是缓兵之计。 那个时候的她,只是单纯地不希望再有人用婚姻的事情来打扰她。 留卢绍尘一命,是堵这些人的嘴。 可是现在的沈鸣鸢,已经有了自己的爱人,她想要让全世界都知道,司徒信,正是她选定的那个人。 她打算开诚布公地将这件事情告诉祺王,却没有想到,打断她的是司徒信本人。 她不知他是何用意,但听到他打断,也没有再说下去。 祺王到底还是有皇子的城府和涵养,他呵呵一笑:“既然如此,哥哥也就不多事了。江东,我们走。” 一场见面不欢而散,以祺王离开而告终。 水榭里,沈鸣鸢和司徒信依旧对立而视。 池塘里的鸭子嘎嘎叫,石桌旁的沈青枫只顾着叹气。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沈鸣鸢才冷声问: “司徒信,你什么意思?” 第174章 “公主殿下”。 时近正午,暑气渐渐漫了上来。 沉闷的空气里,两个人默默对视着。 沈青枫感觉到气氛不对,无声地招呼银环和采墨,三个人一起离开了。 倒是没走多远,到花园的亭子里,隔着一汪池塘,正好能看到水榭里的情况。 采墨被吓得不敢说话。 到底还是银环熟悉沈青枫的性格,她知道这位皇子为人和善,几乎不为难下人。 她不解地问:“皇子殿下,公主她是怎么了?” 方才卦签散了一桌子,他匆匆忙忙地将它们收拢起来,如今正念念有词地数数。 听到银环发问,他抬起眼睛,往水榭看了一眼。 他大概是这间公主府里唯一懂沈鸣鸢的人,他们同为皇亲,也同样想挣脱身不由己的婚姻。 他也是唯一理解司徒信的。如果他只是一个潜龙卫,就算他们之间是云泥之别,也总还有一争的希望。 可他不是。 总有一天他会扔掉这个虚假的名字,捡起他真正的身份。 他把沈鸣鸢看得比命重要,可是这个世界上比他命重要的,不止沈鸣鸢一个。 他不可能因为爱情,放弃一身的责任,一辈子被困在公主府里。 如果他是那样的人,沈鸣鸢也不会爱上他。 他们总有一天要分开,甚至总有一天会刀兵相见。 哪怕眼下这一段偷来的日子,都注定会过得战战兢兢。 沈青枫知道沈鸣鸢是多么坚定的人。 她认定的人,一定会排除万难、坚定决绝地和他在一起。 就算皇帝下旨,她都敢冒着杀头的风险抗命。 沈青枫知道,司徒信自然也知道。 他同样知道,若是沈鸣鸢真的为这段感情付出代价,到他的身份被公之于众,他们不得不重新作为敌人的时候,那些代价将会一文不值。 司徒信不是黄茵,司徒信是陆文奚。 他和沈鸣鸢之间,本就是一段没有必要抗争的感情。 总有一天,她会发现,从头到尾她都在一个谎言里。 那个谎言是他亲手编织的,哪怕他对她的爱一点杂质都不掺杂。 就算他们一时贪欢,司徒信也注定只能像个等待死期的绝症病人,随时迎接死神的宣判。 又怎能真的负什么责任呢? 数清了,一共是六十四枚签子,一根不少。 沈青枫才若有所思地摇了摇签筒。 占卜算卦,迷者自信。 其实大都是胡诌。 他算得多,所以知道没有必要信。 可是这一刻,他却忍不住为了水榭中的少男少女卜上一卦。 他从签筒中抽出一根卦签,看了一眼。 露出一个苦笑,他让银环看签子上的字。 “需?” “银环,你知道这卦什么意思吗?” “不知道。” 沈青枫将目光投向对岸,隔着一池绿水,他说:“这一卦的意思是,等待。” - 沈鸣鸢看着司徒信,才发现这一次他回来,她还没来得及认真看他一眼。 黑色描金边的面具,左脸上的疤痕,都是伪装。 面具下面那张她见过的脸,就一定是他的真面目吗? “司徒信,你是不是后悔了?” 司徒信没有说话。面具下的眼睛有点躲闪,没有直视。 有的时候,没有回答,本身就是一种回答。 昨天晚上在屋脊上,她抱住他冰凉身体的一瞬间,他一句话都没有说。 ——那个时候,就该意识到的…… 沈鸣鸢的心里,是从未有过的委屈。 她说:“如果我没有记错,在黄河边上你告诉我,我应该心安理得地被爱。我不懂那是什么,我用了很长时间才想明白,即便我不懂,我也应该试着去做。所以昨天晚上,我说我希望你可以留下来。” 她说这句话的速度很慢,好像每说出一个字都无比艰难。 “我以为你留下来,就是要教会我如何被爱。可是为什么,你突然又不愿意承认我们之间的感情呢?你明明是承认过的,你明明说了那么多,让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话。” “是不是因为我来晚了?如果在黄河边,我就回应了你的感情,是不是就不会像现在这样?” 越是说,司徒信越是躲闪她的目光。 她的声音那样委屈,惹人怜爱。 他怕一个不小心,他就会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 他怕他会扑上去、抱住她。 他怕他会失去理智,去跟她说一些“永远在一起”的鬼话。 他心虚地盯着地面,低低地说:“公主殿下,我们身份悬殊……” “放屁。”沈鸣鸢说,“就算是我哥和黄姑娘,都没说过‘身份悬殊’四个字,何况你还有官身。司徒信,你在害怕什么?” ——可是我连“司徒信”都不是。 他自嘲地笑笑:“公主殿下,你有没有想过,从始至终,我都是在骗你。” “你是不是觉得我是傻子,那么多次你用命救我,你说你在骗我?你现在上下嘴皮一碰,才是在骗我。” 司徒信无言以对。 患难与共,生死相依,他们还未相爱,经历过的却比任何一对爱人更刻骨铭心。 事实永远比语言更有说服力,他没有办法说服沈鸣鸢,自己是一个无情冷血玩弄感情的人。 她那样聪明,他怎么能骗过她? 沉默之间,沈鸣鸢喃喃地说:“公主殿下,好陌生的称呼。你连一声‘阿鸢’都不曾叫过。” 他叫过,在她听不到的时候。 他也只能在她听不到的时候叫她“阿鸢”。 她却永远不会叫她一句“文奚”。 他无话可说,只能转身离开。 可是他没有想到,就连沈鸣鸢自己也没有想到。 沈鸣鸢冲了上来,拦住了他。 她说:“你若是真要狠心离开,这个时候就应该推开我。” 她按着他的肩膀,可是力度很轻,即使他使不上力气,也能把她推开。 他却像木头桩子一样僵在原地。 下一刻,她踮起脚,吻上了他的嘴唇。 第175章 “对不起。” 沈青枫做的第一件事,是捂住了采墨的眼睛。 银环还在愣怔,远远地望着水榭那边,有些不知所措。 沈青枫到底是见过大世面的,他不动声色地挪开目光,吩咐银环说:“快去周围看看,别让旁人进花园来。若是打扰到他们两个,小心本皇子收拾你们。” 他在银环面前从来没有摆过皇子的谱,银环也知道他只是嘴上凶。 她潦草地“哦”了一声,一溜烟跑开了。 花园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声,只有池子里的鸭子嘎嘎地叫,和池边树上此起彼伏的蝉鸣。。 司徒信的脑子里,却是一团乱麻。 夏末秋初,天气还有些闷热。他的身体,却好像覆着一层寒冰,永远无法被这个人间融化。 冰冰凉凉的。 所以沈鸣鸢的嘴唇,显得格外温暖。 温暖而又温柔,才是最杀人的刀。 她的动作很笨拙,没有任何技巧,完全出自一种本能。 他们两个唇瓣轻轻碰着,以一种细碎的节奏研磨。 她有些紧张,呼吸都很急促。 可是她的动作却十分坚定。 沈鸣鸢出嫁之前,英妃娘娘一边替她梳拢头发,一边教她简单的男女之事。 那个时候她只顾着看向窗外走神。 阴沉沉的天开始飘雪花,一片一片的,被寒风裹挟着乱飞。 像是她的命运,不知道会被朔风吹到哪个方向。 几年过去,她已经牢牢掌握了自己的命运,也明确地知道自己应该爱什么人恨什么人。 她不再是那个懵懂的少女。 这个时候,她又一次想起英妃娘娘的话。 英妃娘娘抚着沈鸣鸢缎子一样的长发,用温柔的声音说:“待你真的爱上一个人,你自然知道应该如何去做。” 凭着本能,她探出一点舌尖,去挑开司徒信的唇缝。 她不知道,就这么一点点动作,足以击溃司徒信的心防。 静水山庄的那个晚上,她曾轻轻啄他的耳朵。 只一下,就让他昏昏沉沉、意乱情迷。 那时候的两个人之间,是一种蒙着情欲的旖旎。 没有多少爱情,只有浓烈的欲望。 那时的沈鸣鸢,像一杯醇香的酒,心志稍稍不坚定一些,就会情不自禁地沉沦进去。 可是现在,即便他们的距离被拉近到这个时刻,司徒信还是感觉不到任何污浊。 情之所至,不能自已。 他们两个之间,是清洌的溪泉,清澈见底,不带一点杂质。 他从混沌的脑子里胡乱一抓,只抓到一个念头。 他只想好好保护她。 可是,保护…… 他又有什么资格保护他呢? 沈鸣鸢按住他的时候,司徒信的手一直僵硬地停在身侧。 却始终不敢抱住她。 祺王说的那些话,或许有心、或许无意,听在司徒信的耳朵里,却格外刺耳。 ——这三人都是我朝肱骨,郎才女貌,自然不会委屈她。 那三位公子,或许真的是良人,也或许是像卢绍尘那样,色厉内荏、外强中干。 但面对他们,沈鸣鸢总还有机会,平稳地过完她的后半生。 司徒信却不是。 他注定会委屈她,甚至注定会害了她。 她把他当作一个普普通通的潜龙卫,就算他们隔着身份门户的天堑,以她的性格,也一定会为了他顶撞兄长、忤逆父上。 可是那一切真的必要吗、真的值得吗? 为了一个仇人,失去自己的一切,她若是知道他的身份,所有为情为爱的义无反顾,都会在瞬间变成刻骨铭心的恨。 与其那样,不如将她还给她原本的人生。 让自己这个变数,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他不敢回抱,亦不敢回吻。 这个时候,他应该狠心推开她,毅然决然地离去。 可是他没有力气。 他从未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是这样虚弱,那种脱力感,是他坠入翡玉江都不曾感受到的。 沈鸣鸢的动作很轻,他却觉得她像一条沉重的锁链,不仅锁住了他的身体,还锁住了他的灵魂。 他无处可逃。 从唇瓣相碰,到唇舌相抵,他甚至不知道沈鸣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撬开他紧紧闭锁的齿关。 和心防。 散落的力气,仿佛一瞬间灌入了他的躯体。 他收紧手臂,将沈鸣鸢勒进怀中。 微微睁开一些眼睛,他看到沈鸣鸢长睫上沾染着一些泪水。 梨花带雨,那是一个不属于沈鸣鸢的词汇,却像一根针一样,扎进他的心脏。 他不知道眼泪是委屈还是欣慰,但那不重要。 他退了一点,让两个人分离了片刻。 咫尺间,两个人的鼻息都很紊乱。 沈鸣鸢好像想说什么,但他没有给她说话的时间。 他抬起一只手,按住沈鸣鸢的后脑。 这一次,他主动而又坚定地吻了上去。 他的动作,和沈鸣鸢截然不同。 沈鸣鸢是生涩而笨拙的,他却是热烈而恣意。 “啪”。 面具掉落在地上,滚向一边。 没有了面具的束缚,他开始更加肆无忌惮。 紧紧纠缠的唇舌,像紧紧纠缠的他们。 谁都不想分开。 风从湖面的方向吹来,带着栀子花浓烈的香气。 池塘边的树上,还有聒噪的蝉鸣。 澎湃的感情宣泄殆尽,他们终于停了下来。 捧着彼此的脸颊,凝视彼此的眼睛。 他轻轻地叫她的名字:“阿鸢,” 他终于叫出了那句“阿鸢”,在她可以听到的时候。 他看到她眼中的泪水,晶莹闪亮,衬得她的双眸愈加清澈。 却只顾着笑,像个孩子。 下一刻,一道闷声响动。 笑容僵硬在她的脸上,后颈一痛,她失去意识,脑袋低垂在司徒信的肩头。 头发散落下来,轻轻地划过司徒信的脸颊。 胳膊也同样地无力垂下,落在他的腿边。 司徒信的手停在她的脑后,还保持着手刀的动作。 他苦涩地叹了一口气。 他们初见的那个晚上,他被莫名其妙敲晕两回。 后来相处的无数个日夜,他戏谑说,这是天枢军的传统艺能。 他没有想到,他这个天枢军的敌人,也会有干这种事的一天。 沈鸣鸢落在他的肩头,被他接在怀里。 他抱着没有意识的她,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直到池子里的鸭子游来又游去,一边聒噪着一边爬上了岸,他才苦笑一声,说出后半句话。 他说: “对不起。” 第176章 “儿臣接旨。” 司徒信抱着沈鸣鸢,心里乱糟糟的。 他甚至没顾上绕湖半圈,而是从水榭栏杆上跃起,在水面上点了几下,落到沈青枫的面前。 沈青枫正挪开目光,故作不知情地数他的卦签,八八六十四枚卦签,他足足数了十几遍。 司徒信落到他身边,让他避无可避,他才终于抬起头来。 对视。 他发现这个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戴上了面具,周身都是生人勿近的冰冷。 像他的体温一样。 沈青枫没有说话,他从司徒信的怀里接过沉睡的沈鸣鸢。 他的力气比司徒信还不如,完全抱不动自家妹妹,只能让扶着她坐在亭子里的石凳上,用半边身子支撑着她。 司徒信放下沈鸣鸢,也没有说话,转身就走。 沈青枫却叫住了他。 “就这么离开吗?” 沈青枫觉得自己问得突兀了些,又补充道:“你总得留两句话,不然她醒来,会把公主府的房顶掀了的。” 司徒信背对着沈青枫,身形没有动,只是半侧过脑袋:“留什么话,告诉她我不能许诺什么,因为我就是那个她恨到入骨的陆文奚?” 沈青枫:…… 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知道司徒信离开是明智的选择,尤其是现在,很有可能已经被褀王盯上。 但他私心,又希望这两个人可以朝夕生活在一起,就像从前一样。 那是他从小就当作心肝一样护着的妹妹,他希望她可以开心快乐。 看着司徒信离开的背影,他说不出一句话。 司徒信走出亭子,却又停了下来。 这一次,他转过身。 像是不舍地,他深深看了一眼沈鸣鸢的睡颜。 她的眼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然后才对沈青枫说:“我近日不会离开京城,柳煜和祺王都不是善茬,我也会盯着他们。若是真遇上什么解决不了的事,你到城南老鼠巷十八号,去找一个叫祈月的女人。” 沈青枫低头看看怀中熟睡的妹妹,又抬起头看这个没有命做他妹夫的男人。 他所说的这个“解决不了的事”,沈青枫知道是什么意思。 也听出了司徒信的决心。 不到山穷水尽、穷途末路,他是不会出现的。 沈青枫自嘲叹气:“我反倒希望,永远不会有需要找你的那天。” 司徒信反身离开,湖风里带着他的回话。 “诚如我愿。” 沈青枫有点后悔。 采墨和银环被他一起支开,去守着花园,不让别人进来。 空荡荡的花园里,就剩下他一个。 他自幼身体孱弱,快走两步都要大喘气,根本搬不动沈鸣鸢。 四下无人,他也没办法让别人来帮忙。 静下来的时间里,他一个人吹着湖风,感慨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想他堂堂皇子之尊,却被困在这花园里,动弹不得,半边身子都麻木得没有知觉。 连路过的鸭子都要笑他半天。 坐了没多久,他听到花园外传来一阵嘈杂。 终于有人来了! 他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但听清了外面的动静,又很快暗淡了下去。 花园外是仪仗队整齐的响动,人还没来,他就已经听到了乔良的声音。 “陛下口谕,定国公主接旨!” ——这不是让人逮个正着吗! 传旨公公和侍卫进入花园,看到花园里沈鸣鸢靠在沈青枫的肩头睡得更香,乔良的脸上闪过一丝无奈的神色。 他负手站在亭子外,跟沈青枫对视了片刻。 抬了抬手指,招呼两个侍卫上前,将沈鸣鸢接了过去。 沈青枫被沈鸣鸢压得酸麻的肩膀终于得到了解脱,他撩袍跪下。 沈鸣鸢被叫醒,懵懵懂懂地,也歪倒着跪在地上。 乔良是看着这兄妹俩长大的,他无奈摇摇头。 清了清嗓子,才高声宣旨:“传定国公主入宫,来祥龙殿见朕。” 沈鸣鸢的脖子还有些疼,怔在原地,沈青枫拉了一把她的衣袖,她这才想起谢恩,高声接旨。 得赐起身,她扶着亭子的石凳慢慢坐下,目光空洞地回忆昏迷之前发生了什么。 沈青枫有些尴尬地上前去,对乔良赔笑:“公公勿怪,公主受了风,有些头疼,所以睡过去了。眼下还没有醒转过来。” 乔良捧着拂尘站在原地,不冷不热地“哦”了一声。 “咱家面前倒也算了,殿前可不能这么没规矩。”他目视前方,用眼角睨沈青枫,“既是身体不适,那休息一会再随咱家进宫,也不妨事。” 一边说着,他一边扭过脑袋,正视沈青枫: “四殿下,陛下还有一道密旨,是给你的。” “啊?” 沈青枫听到这话,当即要再次跪下,却被乔良拦了一把。 有旨在身,如今上亲临,乔良也不能嬉皮笑脸。他压低了声音,在沈青枫耳边凉凉地说:“不必跪接,站着听宣就是。” 沈青枫躬声道:“儿臣接旨。” 乔良想起离宫之时,陛下嘱咐,不仅要把旨意传到,还要把心意也传到。 他仿着皇帝冷冷哼一声,像训斥不听话的幼子那样,阴阳怪气道: “既是偷摸回来,就别抛头露面的。若是让旁人见到,告到朕耳朵里,朕也不能护着你。且在公主府住着,待你那仪仗回京,再滚回宫里来磕头请罪。” 沈青枫表情僵硬了一下,旋即哭笑不得地低声说道:“儿臣遵旨。” 第177章 禁足之令 进康回门的时候沈鸣鸢在骂司徒信,到祥龙殿前,她还在骂司徒信。 书房的门关着,父皇正在和别的大臣谈事,她晒在太阳地里,依旧在骂司徒信。 潜龙左卫宋大人出门来,两个人互相行礼。进得门去,御前下跪,高呼万岁,被赐平身的时候,她还是在骂司徒信。 一路上心不在焉,乔良三番五次小心提醒,这番到了御前,他实在没办法出声,就只能频繁地咳嗽。 咳得皇帝心烦,直对乔良说:“若是有伤寒就回去养病,别在御前当差,小心着过给朕。” 乔良:…… 皇帝还能拿他打趣,他却不敢触霉头。 诺诺低下头,不再发出动静。 沈鸣鸢也回了神。 ——司徒信到底隶属潜龙卫,就算她将洛京城刨个底朝天,也迟早会把他找出来。 如今在御前,实在不能再多分心。 “公主回京以后,休息得可好?” 皇帝坐在御座上,不冷不热地跟沈鸣鸢扯闲篇。 沈鸣鸢恭声回答:“回父皇,吃饱喝足、一觉天亮,都好。” “哼,信口胡说。”皇帝不屑地哼了一声,“我看你这两天进进出出,倒是忙得很,哪有时间休息?” “咻——” 一道奏章从御座前飞来,划开一条曲线。 沈鸣鸢当即伸手去接,落在手里的时候,瞟了一眼奏章上的落款。 李南浔…… 她愣了一下。 她从李南浔那里离开,刚过了一个多时辰。程云秀和顾巡之还留在那里修琴呢! 奏章怎么就递到了御前? 她茫然地抬起眼睛,看御案后面的皇帝。 皇帝的桌上放着一盒薄荷油,他用指甲剜了些许,闭上眼睛,正在按揉太阳穴。 没有发话的意思。 沈鸣鸢只好问:“父皇这是何意?” “你还好意思问?”皇帝没好气地说,“翻开看看。” 沈鸣鸢翻开奏章。薄薄的纸页上字迹苍遒,李南浔所书,字字都有逼人的气势,根本不像一个称病多年的老臣。 上面的墨还没有干透,反复开合,在纸页上留下了一些墨点。 不过不影响浏览。 沈鸣鸢草草看了一眼,就发现上面的内容,正是举荐自己,监考今年秋闱。 她茫然地“啊?”了一声。 见到她这副表情,皇帝睁开眼睛,没好气地说:“李卿缠绵病榻多年,自称只有进气没有出气,怎么好端端的,开始举荐你一个毫无根基的小妮子?” “啪”! 茶杯磕在桌面上,溅出一些茶水,皇帝厉声说道:“沈鸣鸢,你好大的胆子,结党营私也就罢了,手怎么还伸到科举的事上?” 天下士子、十年寒窗,科举关乎朝廷人才简拔,关乎天下学子取仕公平。 向来是朝廷里头一等的要事。 满朝堂没有一个敢觊觎。 沈鸣鸢只是求李南浔出手,管管他手底下的柳煜,怎么这人如此不讲究,直接把她架到火上烤? 她二话不说,当即跪倒在地:“启禀父皇,儿臣今日确实拜访过李大人,向大人请教了些学问。可是儿臣并无结党之举,也无心涉足科考之事,还望父皇明察!” “无心涉足科考?”皇帝的声音听来十分不悦,“你若是无心涉足科考,你去招惹许元成做什么?洛京府连夜来报,说许元成自缢在烟云楼。你前脚跟他发生了冲突,后脚他就死了,你能说这事情跟你没有关系?” “许元成并非自缢,他明明是……” “咻”—— 又是一道奏章向她飞来。 她伸手一捞,拿在手中展开看。 是洛京府尹的上报。据奏章上所言,洛京府已经查明许元成之死与沈鸣鸢有关。 是因为在他的自杀现场,发现了一封遗书。遗书上所言,自己被定国公主羞辱,无脸见人,所以才上吊自尽。 沈鸣鸢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她立马解释道:“不瞒父皇说,昨天晚上我去了烟云楼。在洛京府赶去之前,先一步查看了许大人的尸体。许大人并非自缢而亡,而是被人谋杀,伪装成自杀的样子。洛京府办案多年,他们的眼光比儿臣更专业,为什么得出这种荒谬的结论?” 她停了停,重新看了一遍奏章。 “遗书”二字无比刺眼。 官府办案,判定一个人是否是自杀,往往是看现场有没有亲笔遗书。 沈鸣鸢到现场比洛京府早,她几乎可以确信,现场没有任何许元成留下的字笺。 为什么在洛京府的公文里,却凭空出现了一封遗书? 许元成系谋杀证据确凿,随便一个有经验的仵作都能看出来,洛京府的汇报这般胡言乱语,难道是不要自己的脑袋了吗? 想到这里,沈鸣鸢忽然吸了一口凉气。 一个可怕的念头浮现在她的脑海中。 她抬起头,看向她的父皇。那一瞬间,她发现这个男人,竟然是这样的陌生。 伴君如伴虎,她本不应该开口问这件事。 但是她想到了顾巡之。 那个即便身遭灭口,依旧义无反顾站出来的书生。 她又觉得不能轻易咽下这口气。 她冷冷地开口,一字一句地问: “许元成宦海多年,怎么可能因为跟儿臣冲突几句,就自缢身亡?儿臣刚刚拿到他贪墨贡玉的证据,他到烟云楼,分明是要会见幕后的黑手。儿臣明明是重要的证人,洛京府却压根没有派人查问。不问情由,草草结案,岂非渎职?” “儿臣从许元成身边人得知,他的手上有今年秋闱的考题。谁知刚刚得知此事,唯一的证人就遭到了暗算。若非儿臣相救,现在已经是死人一个。而许元成之死,正是在此之后。这两者之间难道就没有联系吗?” 许元成案不仅仅是一个洛京府在查。刚刚觐见之前,她还和潜龙卫的宋大人打了照面。 就算洛京府跟真凶沆瀣一气,有潜龙卫盯着,他也没有胆子,把这桩案件办得这样错漏百出。 唯一一种可能,这是洛京府的背后,是他的父皇。 是这个高高在上,没有人敢忤逆的男人。 她抬着眼睛。不退不让,坚定地注视着御座前的皇帝: “儿臣斗胆问父皇一句,许元成背后之人,莫不是父皇想要包庇吧?” 这话说得过于剑拔弩张,完全不顾及君臣父女的尊卑关系。 就连乔良,都不管皇帝责骂,再一次轻声咳嗽,提醒沈鸣鸢注意分寸。 沈鸣鸢却依旧毫不退缩。 皇帝蘸着薄荷油,轻轻地用手指按压太阳穴。 过了很长时间,他才缓慢地睁开眼睛。 “朕乃九五至尊,就算真要包庇谁,又哪里轮得到你来说话?沈鸣鸢,你殿前言行无状,实乃欺君之罪,滚回你的公主府,闭门思过去吧。” “哗啦”—— 桌子上的奏章被他一把推倒,乔良。小心翼翼地上前重新整理,一边整理一边安慰道:“陛下,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话不好说的呢?” 皇帝怒声:“正是一家人,朕才对她失望至极!小良子,你去把飞龙卫找来,送公主殿下回府。” “不必了!”沈鸣鸢“霍”地站起身来,“儿臣有腿,自己回去。告辞了!” 冷冽的声音响彻大殿,沈鸣鸢转身就走,忽地想起什么事,又转过脑袋: “父皇,儿臣听说青榆近日病得厉害,一母同胞、血脉至亲。滚回公主府思过之前,能去看看他吗?” 皇帝不耐烦地挥手,意思是你自便。沈鸣鸢旋即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过了很长时间,皇帝才露出一个狡黠的微笑。 “小良子,你看我说什么,阿鸢她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乔良接过薄荷油的小瓷瓶,开始给皇帝揉太阳穴。 一边揉一边说:“李老大人避世一年多,骤然出山,便是举荐咱们的公主殿下。看来殿下,确实是有些能耐在身上的。” 皇帝笑道:“有女如此,朕心甚慰啊。” 第178章 “休怪朕不顾夫妻之情。” 玉兰树的花落了,这季节里只剩一树一树的深绿色树叶。 柳皇后在栖凤殿几个月,足不出户。 闲来无事,就自己提着花匠的剪刀,修剪院子里的枝叶。 小黑猫依偎在她的脚边,沐浴着晌午的阳光,懒洋洋地翻了个身,继续睡了。 柳皇后自幼就是关门大小姐。很少做过这种粗活,沉重的剪刀一开始都提不起来。 后来做得久了,也就熟悉了。 午后的日头毒,她修剪了几颗玉兰树,觉得有些闷热,招过元福将剪刀递给他,自己则自顾自地回房。 却看到元福的脸色有些怪异。 “元福,你这是?” 元福没有说话,只顾着挤眉弄眼。 柳皇后看懂了他的意思,蓦然回头。 栖凤殿紧闭的大门已然洞开,门前站着一个男人。 是几个月没有见到的皇帝。 柳皇后并未露出太过惊讶的神色,她走上两步,屈膝准备跪迎,却看到皇帝缓步上前来,轻轻摇头:“夫妻之间,不必拘礼。” 柳皇后退到一边,随着皇帝进房。 两个人在房中坐下,隔着一张矮茶几,谁都没有说话。 按照规制,皇后的用度在宫中仅次于当朝天子,夏季驱暑的冰块原不会缺。 但不知道为什么,栖凤殿却闷热得厉害,皇帝只做了一小会,身上就沁出了汗。 乔良跟在皇帝身边,见他有些热,忙从随从的小太监手里接了芭蕉扇,在他身边轻摇。 皇帝却只是挥了挥手:“小良子,你下去吧,有些事我和皇后单独谈谈。” 乔良握着芭蕉扇有些不知所措,柳皇后见状起身,款款上前,接了乔良手里的扇子,温声说道:“公公宽心,且下去吧。” 玉腕轻摇,凉风携着她身上的香气袭来,乔良低声答应了一句,招呼众人离去。 只把房间留给这对夫妻。 皇帝额角有汗,柳皇后一边打着扇,一边用帕子替他擦汗。 帕子上沾染了浓重的薄荷油的香味,柳皇后柔声问:“陛下近来又头疼了吧,虽说国事为重,但龙体亦要保重。” 皇帝没有理她的话茬,他抬起眼睛,注视站在面前的妻子。 “这几个月,宫人怎么连驱暑的冰块都不送来了?” 柳皇后笑笑:“南境战事甫平、边境百废待兴,又有秋闱之事需要举行,正是用钱的时候,妾身一国之母,自要以身作则,栖凤殿清俭一些,是应当的。” 话说得好听,皇帝却也知道,是宁贵妃执掌凤印,挟私报复,故意削减栖凤殿用度罢了。 宁贵妃掌凤印,如今是后宫的无冕之王,整日却浓妆艳抹、极尽奢华。怎么不见她从自己身上省钱呢? 柳皇后虽被皇帝责罚,却也是一国之后,递个口信到御前,要一些规制内的日常配给再正常不过。 可她偏偏忍着一句话不说,安之若素。 皇帝的心口有些疼。 他按住柳皇后打扇的手腕:“如烟,朕是不是,罚你太重了。” 柳皇后轻轻摇头:“陛下身为天子,自要做臣民表率。妾有错则罚,不重不足以威慑天下。” 她不动声色地挣脱皇帝的手,将芭蕉扇放在一边,来到皇帝的身后,替他轻揉太阳穴:“妾不委屈。” 她的话很温柔,声音却凉凉的。 这个女人永远是这样。她是一个优秀的皇后,却不愿意做一个妻子。 “阿鸢从兖州回来了,还带回一个陈永清待审。南鼓万松虽心智不明,但阿鸢差点死在南鼓的事情,足以给他定罪。这是明面上的事,暗地里潜龙卫也递了消息回来。南鼓之事与柳浅音有关,而她则死在了阿鸢的手里。” 这件事关乎她的女儿、她的侄女、以及她娘家派系的罪行。 她却一点异色都没有,浅浅微笑道:“前朝的事,自应在前朝忧心。陛下来到后宫,就该将这些繁务放下,好好歇息才是。” 皇帝叹了一口气,又说:“青榆病了。” 柳皇后的手指终于迟滞了片刻。 皇帝苦笑道:“果然,你的心里,只有一个青榆。” “青榆是妾身的孩子,妾身自要记挂。”柳皇后说这话的语气,终于夹杂了一些情感。 是歉疚。 她不再替皇帝打扇按揉,而是走了两步,坐到皇帝的对面。 沉默了一会,又补充道:“无论如何,还是要谢谢陛下,这般善待我的儿子。” “朕这般善待你的儿子,你就不能善待朕的女儿吗?” 皇帝有些急切,甚至带了一些呜咽之音:“阿鸢一个柔柔弱弱的女儿,能替朕平南境、平兖州,她是多么好的孩子,如烟,她是你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啊,你的心,当真这么硬吗?” 柳皇后发出一道鼻息,像是冷笑。 “你知道生她那两天两夜我是怎么挨过来的吗?她的命本就是我的,我想要拿回来,又跟你有什么关系?” “柳如烟!” “沈乐康。” 柳皇后的声音很平静,即便对当今圣上直呼其名,她也没有任何不安。 终究是他贪心不足,违背了一开始的誓言。 若不是那夜之后有了沈鸣鸢,柳如烟早已功成身退、寄情四海,逃离这不见天日的宫闱。 夫妻对视,最后还是皇帝败下阵来。 “许元成已经死了,这件事到此为止。若不想让朕追查陈永清背后的人,你就管好你那兄长和外甥,不要让他们动士子的心思。” 他不愿再在栖凤殿待着,一边撩袍起身,一边说: “栖凤九卫已死,半年打压下来,柳家也没当初那么招摇,你也不必委屈在这四方的院子里了。凤印不日即物归原主,贵妃削你用度的仇你想报就报,只要不把人搞死,朕就当不知有这回事。” 柳皇后并没有起身相送,只坐在桌边,不屑地哼了一声。 皇帝走到门口。院里的小黑猫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过来,正停在他出门的路上。 见到生人,不悦地朝他“喵”了一声。 皇帝想了想,忽又回过头来,冷漠地说:“你若是再对阿鸢动手,休怪朕不顾二十年夫妻之情。” 第179章 “陆文奚,狗都不嫁!” 沈鸣鸢趁着出宫前去看望沈青榆,刚进云怡殿的院门,就见到了院子里的沈鸣凤。 小丫头一双眼睛红红的,一看就知道昨晚又没有睡好。她原本在院子里,见到沈鸣鸢立马扑上来,紧紧抱住她的脖子。 一句话都不说。 沈鸣鸢先是一愣,然后想起不久前祺王的话,哑然失笑。 祺王乱点鸳鸯谱,打算给沈鸣鸢找个婆家。沈鸣凤亦在此列。 天涯沦落,惺惺相惜,她心里生出几分怜爱之情。 七公主沈鸣凤,原本是大盛最安全的公主。 五姐远嫁北周,六姐也本应嫁入南梁。她排老三,正好能摆脱这样的命运,不功不过地找个寻常官家公子成婚,平平稳稳在京城过完她的后半生。 没想到一场战争,彻底打乱了大盛的节奏。 如今天下既定,与南梁和亲之事,又被重新抬上了桌面。 她们这样的皇族女子,其实早在十三四上,就已经开始议亲。 沈鸣凤再过两个月就十六岁了,已经到了嫁人的年纪,却一直留在宫中。 皇帝的意思,几乎所有人都知道。 这位小公主,之所以没有着着急急地议亲,就是在等梁盛战争结束。 若是两国需要重新缔结盟约,她就是维护边关和平的工具。 沈鸣凤的母亲宣妃出身低微,没有母家的支持,公主自然没有自主选择婚姻的权利。 只能任人摆布、无从筹谋。 宣妃为这事天天愁,沈鸣凤为这事夜夜哭。 一见到沈鸣鸢,沈鸣凤立马委屈地呜咽起来。 屋里传来女人的声音: “凤儿,你去看看药好了没有!” 宣妃挽着袖子从房里出来,见院子里姐妹俩抱在一起,立马改了口: “你们姐妹多年不见,你们聊,青榆这边有我。” 宣妃膝下只有一个女儿,是满皇宫里最低调的一位。 她出身不高,性格却很是柔婉。皇帝的子嗣她个个都爱。沈鸣鸢小的时候,还总跑到她宫殿里蹭糕点吃,彼此之间,也有一些情谊。 皇后闭门思过,九皇子生病没人照顾,她就接了过来,亲自照料。 人人都知道九皇子是柳皇后的心头肉,可是柳皇后受罚,谁都不敢跟这孩子走得太近。除了皇帝偶来坐坐,宣妃这里几乎没有宫嫔来探病。 没想到沈鸣鸢还是第一个。 这位公主殿下和她的凤儿可不一样,征战沙场、纵横朝堂、手握大权,已经不是任人摆布后宫少女。 她和沈鸣凤又是姐妹,若是有她相帮,事情说不准会有转机。 沈鸣鸢知道她在苦恼什么,她拉着沈鸣凤在院子里坐下,将她被风吹乱的头发理在耳后。 “凤儿安心就是,有二皇兄替你做主,一定会给你觅得良人的。” 她眼泪汪汪地盯着沈鸣鸢,鼻头都哭红了。 “姐姐……”还没有开口,委屈的泪水就已经盈满她的眼眶,“我不要去南梁。” “南梁?”沈鸣鸢一头雾水,“你好好的,去那边干什么?” 她想起之前祺王选定的三个男人。 虽然她本人对他们没有兴趣,但论起身份地位,才学能力,也确实都是精心挑选的结果。 若是给沈鸣凤选这样的夫婿,自然不会委屈到她。 可是怎么好端端的,沈鸣凤却提起“南梁”来了? 一说到这话,沈鸣凤嘤嘤哭了起来: “早些时候父皇来看青榆,关上门和母后说了些话,被我听到了。我们大盛跟南梁虽然暂时止战,但是谁也说不好日后会如何。若是能有姻亲维系,自然再好不过……” “放屁!”沈鸣鸢“霍”地站起身来。 这本不关她的婚事,她周身却散发着令人胆寒的杀气,沈鸣凤被吓了一跳,不敢再说下去,而是问:“我……说错什么了吗?” 沈鸣鸢发现自己吓到了沈鸣凤,心中的怒气被她暂时压了下去。 她冷冷说道:“天枢军血战,伤亡无数,换得梁军南退永宁关外。如今他们的皇子都在我们洛京城中为质,我们大盛又何必低三下四,去和他们求取姻亲?” 沈鸣凤摇了摇头:“不是的,不是我们去求,而是南梁派人来,求一位公主……” “呃?” 沈鸣鸢愣了一下。 前些日子她不在京城,如今刚刚回来,也还没来得及听到这消息。 一个月前,南梁皇帝病重,陆文奚的麾下、驻守永宁关以南的五位北大营将领忽然回梁都,从东宫迎出幽禁多年的太子。 皇帝陷入昏迷前下诏,太子监国,主理南梁一切事务,与掌握朝政大权的楚王分庭抗礼。 南梁国内骤变,驻扎在梁都的见龙卫为了往洛京传消息,马都不知道跑死了多少匹。 ——怪不得会重提姻亲,这是那位太子立足不稳,需要寻求助力呢。 可是…… 南梁太子,且不说他能否在权力斗争中取得胜利,光是年龄就让人望而却步。 他比沈鸣鸢大二十二岁,比沈鸣凤大二十六岁。 他儿子和沈鸣凤同年出生,若是见面,沈鸣凤说不准还得喊声哥哥。 这怎么能结亲? 若是这位太孙求娶,就更无可能了。 太孙年不及弱冠,不似他父亲膝下有子。公主和亲虽是传统,但若是嫁给这么小的皇太孙,再生个有大盛皇族血脉的嫡长子出来,南梁皇族第一个就不同意。 沈鸣鸢不理解:“如今大盛打了胜仗,又不像三年前必须忍气吞声,和亲之事本可以婉拒,为什么非要你嫁去南梁?父皇难道也同意你嫁给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 “也、也不是南梁太子……”沈鸣凤小声反驳。 “那是谁?” “是……陆文奚……” 沈鸣鸢:…… 她有一点懵,一时半会反应不过来。 沈鸣凤小心翼翼地拉她的衣襟:“姐姐,这个陆文奚……他人怎么样……” “烂!”沈鸣鸢斩钉截铁地说。 想起这个家伙,她都忍不住啐两口再踩上几脚。 她咬着牙说:“鸣凤,你听姐姐一句。陆文奚,狗都不嫁!” 第180章 “沈青枫,你个废物!” 洛京城南,老鼠街十八号。 堂屋的门紧紧闭着,房间里只有祈月和几个亲信。 他们站在座椅旁边,椅子上坐着的,是司徒信。 房间关着门,光线颇为晦暗。但是借着这点光,司徒信足够看清诏书上的内容。 祈月也是第一次见到诏书上的内容,有些震惊,有些不解。 她问:“少主,梁帝为何让你带一份封太子的诏书来洛京?” 几个亲信里也有个人问:“未废而立,实乃大忌,莫非这老皇帝真的病糊涂了,才做出这种事来?” 司徒信看完诏书上的内容,将它小心卷起,递给祈月。 他笑了笑:“若是长兄身死,我即是太子,若是我身死,长兄还是太子。若我们两个都活着,联手搞掉楚王,则可以互相制衡,不至于在他咽气之前,先置他于死地。” 他的笑容里带着一些讥讽之意。 “当了三十多年皇帝,老谋深算,他比你懂。” 他太了解梁帝了。兰庭十年,母亲给他讲过很多“画饼”的故事。 那时候他半懂不懂,到成年之后渐渐醒过味来,自然不会被这种收买人心的手段所迷惑。 若是想当皇帝,没有诏书一样能当,又怎么会为了这个人一时的收买人心,而放弃二十年的仇恨呢? 他没有再跟那封诏书多作纠缠,而是问祈月:“梁都那边怎么样?” “几位将军到底是跟随殿下多年,见到玄贞营之人,二话不说,就照着殿下的吩咐做了。” 北大营的几个将军虽然跟楚王势不两立,但是陆文奚不在,楚王需要他们戍守边关,也不能真的把他们怎么样。 他们回到梁都,一行五人,一个亲兵都没有带,进东宫那一路,却没有人敢阻拦他们。 太子蛰伏东宫三年,也并非坐以待毙。趁着老皇帝病重昏迷之前,来到他的病榻边。 虽然当年太子失了圣眷,但这几年楚王的表现已经足够出卖他的野心。即便梁帝再讨厌这个儿子,也要在这个时候给他足够的支持。 太子复位,全权监国,虽然还未登上帝位,但在陆文奚的帮助之下,已经收回了权力。 虽然楚王那个庞然大物,不会让他做大梁的无冕之王。 但有老皇帝昏迷前的一道口谕,太子在国内的情况,也不至于像从前那样被动挨打。 在此之前,他和陆文奚既惺惺相惜、又互相忌惮,如今陆文奚不得已让了一步,将自己的北大营借给他,他终于勉强站稳的脚跟。 梁都之中,知道陆文奚被陆文柬李代桃僵的人或许有不少,但这里面知道陆文奚还活着的,只有这一位太子和五位将军。 他们一个对陆文奚有深厚的手足之情,另外几个则是追随皇子多年的袍泽。 控制住梁都的局面以后,他们就按照陆文奚所说,发信来京城,求娶北盛公主。 这个操作,祈月始终没有看懂。 如今跟他的少主密室议事,他终于能提出自己的疑问。 “殿下为何要这般安排,去为陆文柬求娶北盛公主?” “沈鸣凤地位低微,这个请求一旦提出,德昭帝一定不会拒绝。可是在京城之内,偏偏有一个爱管闲事的暴脾气,恨陆文奚恨得要死。” 想起两个时辰之前,公主府花园的温存,司徒信忍不住勾起一抹微笑。 “她不仅会站出来搞黄这桩婚事,说不准还有可能杀到鸿胪寺,把陆文柬打一顿。陆文柬在京城过得太自在了,他虽无能,但所做之事不过是拿着质子身份吃喝等死,太过简单,几乎没有出疏漏的可能。但若是咱们这位出手,或许就有好戏看了。” 祈月有些生无可恋:“少主,说话就说话,能不能管管你的表情。你身在洛京城,我看这嘴角,快要咧到九嶷山去了……” 司徒信:…… 他有一些慌乱,强行转移了话题:“祈月,自梁都动身之前,我就安排我们的人清查过国内的见龙卫,如今他们收效如何?” 祈月面露忧色地摇头:“见龙卫行事隐秘,我们连人都抓不到。前些日子梁都正好发来信息,说京中大变之际,见龙卫活跃甚为频繁,终于抓到一两个活口。从他们的口中倒是逼问出些消息。” “哦?” 北盛三龙卫虽然赫赫有名,但司徒信对盛国内政不感兴趣,飞龙卫和他栖身的潜龙卫,都没有什么对他有利的信息。 只有见龙卫,是北盛对敌的密集情报网。他们像一只刀子一样,插在大梁的心脏。 如今好像有些进展,他来了兴趣:“你倒是说说,有什么所得?” “见龙卫大都是单线联系,每一个人都只有上下线的代号和接头口令,很难顺藤摸瓜,找到他们的老巢。但是见龙卫中有一个通用代号,我猜应该是他们的一个统领。” “叫什么?” “梦渚。”祈月回道,“这个代号近几年一直活跃在见龙卫之中,好像所有的消息,都会汇总到他那里。” 司徒信咀嚼着这个代号,若有所思地点头。 “见龙卫的大本营,一定在洛京城中。趁着这段时间,我们正好可以把这个人找出来。” - “咣啷”! “咔嚓”! “哗啦”! 文远进公主府的时候,发现府门口多了很多飞龙卫。 虽然没有阻拦他,但是他们一个个身板站得笔直,腰间配有长刀,只在那里站着,就让人瑟瑟发抖。 文远走进公主府,走过垂花门,绕过抄手游廊,被府中景致感染,好不容易忘记方才的恐慌,却又听到二堂那边,传来拆家的动静。 他还没有走过去,就看到沈青枫站在门里,躲在角落不敢说话。 他那根看成宝贝的“指点迷津”,木杆已经被暴力折成两段。 文远吸了口凉气。 ——所幸旗幡还在,换一根杆子还能凑合用…… 正这么想着,“嗤喇”一声,旗幡从中间被撕成两截…… 杜冲原本走在前面给他引路,听到房间里的动静,脚步蓦地止住,说什么都不再往前一步。 隔着二堂八丈远,他对文远说:“两位殿下就在那里,文公子自己去吧。” 文远缩着脖子摇了摇头:“不急不急,我且在这里等等。” 连当朝皇子都被训成了孙子,他这身份低微的布衣,哪敢上去触霉头? 房间里传来沈鸣鸢的声音: “沈青枫,你个废物!你就干看着!” “不然还能干什么。”沈青枫生无可恋地反问,“无论是我还是你,还能走出公主府的大门吗?” 第181章 败家公主 “陆文奚!杀千刀的狗贼!” “色胆包天的坏种,老娘的妹子都敢觊觎!” “沈青枫!你个负心汉!” “黄姑娘等你那么久,你连面都不见一回!” “司徒信!踏马的王八蛋!” “亲了老娘就跑路,别让老娘逮到你!” “什么狗屁潜龙卫,阉了你送进宫做太监!” 房间里屡屡传来沈鸣鸢的骂声,和木头断裂的声音。 沈青枫躲在墙角,用身体护住自己的签筒和卦签,却只能心疼地看着沈鸣鸢,将自己那一幅旗幡撕成一条一条。 沈鸣鸢已经发了半个时辰脾气了。沈青枫大概能理解她。 屋漏偏逢连阴雨,所有的烦心事都在这一天找上门来。 司徒信撩完就跑,活脱一副渣男做派。 进一趟宫反被父皇训斥半天,被罚闭门思过。 感情不顺,事业不顺,去看一趟沈青榆,还得知自己的妹妹被死对头求娶。 沈鸣鸢从回到公主府,就没有说过一句完整话。 可是沈青枫从他骂骂咧咧的声音里,已经听出了宫中发生的事情。 沈青枫不能理解的却是,为什么她公主府的家具陈设完好无损,连个茶杯都舍不得打碎,自己的旗幡木板,却已经被毁得死无全尸。 他躲在墙角,无奈地安慰沈鸣鸢: “气大伤身,消消气,这些事咱们从长计议。” 他不说这话还好,刚一说话,沈鸣鸢阴冷的目光就投了过来。 眼神落处,正是他怀里的签筒。 他脸色骤然大变,却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就被沈鸣鸢抢上一步。 怀里的签筒被她夺去,他心疼地说:“别乱扔,碰了就不灵了!” 话音刚落,“哗啦”一声,签子被扔了一地。 竹筒则在地上跳了两跳,落到院子里去了。 正停在文远的脚边。 沈鸣鸢看向院子里,发现来了外人,终于不再发疯。 她理了理歪斜的钗鬓、凌乱了衣襟。 整理好时,文远已经进门。 他拱手行礼:“公主殿下,冒昧拜访,小人唐突。” 沈青枫来到沈鸣鸢身边,也等着文远喊“殿下”,却只得到一句“嗳,那个谁。” 沈青枫:…… 文远从怀里摸出一封书信,遥遥扔给沈青枫。 沈青枫接过书信,见上面只有一个简单的“四皇子启”,一时间脸上泛起了红晕,也顾不得跟沈鸣鸢算签筒的账,跑到房间的角落里,乐呵呵地看回信去了。 沈鸣鸢引文远坐下。 “文掌柜前来,有何贵干啊?” “听闻公主殿下有事烦忧,我家小姐放心不下,差小人过来看看。” 沈鸣鸢有些不悦。飞龙卫前脚占领公主府,他后脚就来了。 消息倒是快。 这种被人盯着的感觉很不舒服。 没想到一旁埋头看信的沈青枫,却不咸不淡地说: “他们清心楼,暗地里做情报生意,消息自然灵通。只是这位文掌柜向来贼不走空,他能上门找你,必是要从你这里大赚一笔的。” 说到这里,他终于舍得从满纸娟秀的字迹中抬起眼睛:“阿鸢,俸禄不易,公主府这么一大家子要你养活,你省着点花。” 沈鸣鸢:…… 话是好话,怎么这人说起来,却让人听得那么别扭呢? 她没好气地白了沈青枫一眼。 对文远,她还是颇为客气。 她引文远坐下,又吩咐银环摆上茶水糕点。 快人快语,大家都不是外人,所以也没有绕弯子。 文远拱了拱手说: “小人耳朵长,不小心听到些宫中的消息。咱们那位皇后娘娘,已经放出来了。” 沈鸣鸢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 她去看沈青榆,没有逗留太长时间,就是因为她听到太监通传,皇后即将驾临。 不想跟她打照面,沈鸣鸢别过宣妃和沈鸣凤,匆匆离开了。 照这么发展下去,她差点死在兖州带回的万松和陈永清,很有可能也会和卢孝文案一样,隔靴搔痒地查一查。 然后不了了之。 沈鸣鸢不理解,她的父皇为什么对柳家纵容到这种程度,哪怕涉及科举,几乎是动摇国本之行,依旧这样装聋作哑。 他把这一子一女关在公主府,打的算盘,也不过是让他们不再追查柳氏。 文远看到沈鸣鸢的脸色不太好,露了个讨好的笑容:“殿下如今被禁足府中,无法亲力亲为去查,但方才小人进府,飞龙卫也并未阻拦,可见陛下还是念及父女之情,也算网开一面了。” 沈鸣鸢沉着脸问:“你们清心楼,是不是收了乔良的钱,来我这当说客?” 文远摇头:“公主殿下,您不方便去查,清心楼倒是可以帮忙。” 说到这话的时候,一直对着书信傻笑的沈青枫忽然抬起头。 他很难得地,怀着担心的情绪,看了文远一眼。 凉薄地说:“你不要命不打紧,你别带着你家小姐去死。” 文远跟沈鸣鸢说话笑眯眯的,一对上沈青枫,脸立即拉了下来。 “正是我家小姐让我来的,你若是不服,便去清心楼找她辩个明白。” 沈鸣鸢:…… 她心情本来就不好,听到这两个人开始吵架,更是有些不耐烦。 起身就要走。 “你们两个要吵便吵,我出去散散心。” 沈青枫连忙把她拉住。 “好妹子,哥哥错了。” 他倒是能屈能伸,在沈鸣鸢面前,只顾着讨好求饶。 文远白了他一眼,也抱歉道:“说正事,说正事。” 文远狡黠地勾起嘴角。他从怀里摸出一张纸笺,摊在沈鸣鸢面前。 又从袖子里拿出一杆毛笔。 他把纸和笔推到沈鸣鸢的面前,又变戏法一样的从腰间摸出一个小盒圆子,小心旋开。 小盒子只有一寸多,做成太极一样的形状。左边是一些墨水,右边就是一些红色的印泥。 “准备倒是周全……” “生意人嘛,随时要签单子,带在身上也方便些。” 沈鸣鸢低下头,去看字笺上的内容。 沈青枫也凑过脑袋来看。 涉及朝政中事,字笺上不敢写得太直白。只说清心楼供货,公主府收货。 标注了定金和尾款。 下一刻沈青枫喊出声来:“一千八百两!你们怎么不去抢!” 他话没有说完,沈鸣鸢已经签上自己的名字,同时按好手印。 觉着沈青枫大惊小怪,凉薄看他一眼:“别激动,坐下。” 沈青枫:…… 他绝望地盯着沈鸣鸢,啧啧啧地摇头: “真是个败家玩意,大盛有你这样的公主,迟早要亡国啊。” 第182章 “许元成就是下场。” 一柱三道的檀香被蜡烛的火焰点燃。 柳皇后用手掌轻轻扇了扇,明火被扇灭。 “娘娘……”她的身后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娘娘一国之母,又是长辈,不可……” 他说得有些急了,开始不住地咳嗽。 柳皇后却轻轻摇了摇头。 灵堂之前,她转过身,对身后的柳世奇说道: “浅音是我的侄女,又不明不白死在兖州,终究是我没有保护好她。” 按照世俗规矩,她本不应该祭拜柳浅音。 但柳皇后却不以为意。只是她没有拜,而是将缭绕着云雾的线香插在香炉里。 看向堂上的排位,柳皇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那孩子和我年轻的时候有点像,我对她也是寄予厚望。如今花一样的年纪,终究是可惜了。” 柳浅音控制着卢绍尘,卢绍尘则牵扯着沈鸣鸢。 这曾是南梁政变、定下与卢氏亲事之时,柳皇后的打算。 没想到如今卢绍尘生死不知,柳浅音也成了一缕冤魂。 而她那个女儿,却春风得意,大权在握。 柳世奇咳嗽得很厉害。自从得知女儿的死讯大病一场之后,柳世奇的身体就大不如前。 他一边咳嗽着,一边缓步走上前来。 伸手去取堂上的牌位,试图用怀中的手帕擦拭。 候在他身后的柳煜立即上前,从老父的手里接过牌位。 柳浅音的牌位天天有下人擦,他们却总要自己再清理一遍。 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抚慰女儿的怨魂。 柳皇后看了一眼柳煜,不冷不热地问了一句:“许元成的事,是你做的?” 柳煜恭敬地低下头:“是侄儿安排,小叔去做的?” 柳皇后朝着房间门口看了一眼。 柳如玉正站在那里,微微靠着门框。 他的脸色不好看,一看就知道受了伤。 对上柳皇后关切的目光,他微微颔首,意思是自己无事。 柳皇后收回目光,没有多说。 柳煜从她的目光中察觉出一丝不悦,小心翼翼地回话:“那夜本是要先去灭顾巡之的口,没想到遇上了天枢军的那个程云秀,小叔他受了些伤,被程云秀救走了。” “程云秀?” 柳皇后嘴唇轻抿,想起她曾经在都察院里见过这个人。 她曾问过柳如玉,若是程云秀或者老杨单打独斗,应该都不是他的对手。 她皱眉再将目光投到柳如玉的脸上,追问道:“怎会被她所伤?” 柳如玉轻笑:“那个顾巡之脑子一根筋,实在是笨拙得很。本来我是占了上风的,没想到他不要命一样,冲出来捣乱,一时失手,就……” 他平日里是个冷漠无情的杀手,在柳皇后的面前,却有一些少年的羞赧:“让阿姐担心了。” 柳煜知道姑母对这位柳如玉十分礼遇,却没有想到,这位凉薄冷漠的皇后娘娘,还会如此牵挂一个人。 他停了片刻,等柳如玉报过了平安,才接着说:“许元成刚和沈鸣鸢冲突,被她拿住贡玉的证据,急着找侄儿帮忙。侄儿就和他约在烟云楼,正好赶上小叔回来,就将他灭了口。” “有些仓促了。”柳皇后面无表情地评价。 “是。”柳煜垂首。 柳皇后却没有多少责怪的意思:“无妨,只要没有活着落到沈鸣鸢的手里,就不是麻烦事。陛下那边,自有本宫周旋,死一个许元成,动不了我们的根本,只是……” 柳皇后的声音冷了下来:“今年秋闱,就不要动手脚了。你是礼部侍郎,又被沈鸣鸢盯上,若是真有什么事端,自要你来负责。” “可是……”柳煜有些着急,“可是姑母先前不是……” 这届秋闱皇帝格外重视,不必说春闱殿试,就是秋闱乡试,考题也是由他亲自来出。 深宫内禁,能拿到题目的,只有他身边的内官宫人。若不是柳皇后这样执掌后宫之人,根本不可能办到。 那一份经由许元成之手去经营的考题,正是柳皇后派人送出来的。 科举取仕,无门户之系,唯才是举。 柳氏这样的家族,却急于将族中子弟,塞入各个衙门的机要位置。 即便是许元成这样无才无德之人,也要塞进礼部,做个六品的主事。 更不必说其他才能兼备的子侄。 窥得考题、先人一步,提前请名士大儒润色好文章,待赴考之时,自能下笔如神,取得高分。 做这样的事,也不是第一次了。 怎么当初柳皇后身在禁苑仍千辛万苦送出考题,现而今,却急着出来喊停呢? 柳煜到底还是年轻人,他只知道木已成舟、覆水难收。 这个时候收手,只剩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不甘心地说:“如今我们相熟的那几家书商印社,已经知悉此事。若是这时候阻拦他们,他们定然不会收手。” 柳皇后轻哼一声。 每逢科考,书铺生意自然最是火爆。柳氏家族要用印社的版印资源,自然也会给他们许诺一些利益。 虽然并没有直说考题出处,但几句暗示,已经足够他们趋之若鹜地去印各个批注版的《韩非子》。 仅是售书,就足够他们赚得盆满钵满。 柳氏可以放弃这一年科考,但若是此科收手不干、陛下再行出题,与书商所押截然不同,这些人亏得血本无归,自然会来找柳氏算账。 若是一时谈不拢,更多的事被抖出来,事情只会越闹越大。 柳皇后知道柳煜在担心什么。 她不动声色地问:“我们合作的那几家书商,每年能在这事上盈利多少?” 柳煜垂下脑袋算了算:“两家大书社,差不多能赚八万两,还有几家小的,也能赚得万数。而且这几家有口皆碑,士子知道他们有门路,私下互相流传,只会越赚越多。” “三十万两。” 柳皇后举起一个“三”的手势。 她掸了掸衣裙,朝外走去。 柳如玉欠了欠身子,就当送她。候在房间外的元福,也自觉地撑开了阳伞。 柳皇后一边往外走,一边说: “这笔钱本宫出了。旱涝保收,可比辛辛苦苦卖书强。告诉他们,识相的拿上钱就闭嘴,不识相的——” 她走到一半,回过头来,目光凌厉如霜刀:“许元成就是下场。” 第183章 鸡汤 江东找了一大圈,将偌大的祺王府逛了个遍,最后才在厨房找到祺王。 金尊玉贵的祺王殿下,守着热烘烘的锅灶,正在生火。 他自幼丰衣足食,四体不勤,从来没有干过粗活累活。 埋灶生火,熬汤做饭,几乎从来没有干过。 他在厨房里埋着头折腾半天,火没有点着,反而把自己熏了个黑脸。 江东跟在祺王身边五六年,深知这位的脾性,向来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活不多干事倒贼多——还有点洁癖。 一时间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样子,江东还真有点不习惯。 祺王府排场,祺王府的厨房也宽敞。 可是这么大的厨房里,却不见一个帮工厨娘。 江东疑惑问:“怎么殿下自己来生火做饭?也没个帮手?” 祺王没有理会他。 江东掀开灶台上的锅盖,瞥了一眼,放下心来。 锅盖里是半只鸡架,上面撒着红枣、党参、黄芪和姜片。 锅里的鸡已经被水焯过了,油腥血水都被清理得七七八八,是处理过的半成品。 锅里还飘着葱丝,葱丝细窄而均匀,也不像这位祺王殿下的刀工。 江东松一口气。 ——看来厨子们心里有数,主动承担了技术含量最高的工作。 这位殿下总还不至于,忙活半天做一堆垃圾出来。 灶台上一字摆着七八个碗,碗里面放着各式各样的调料,最边上还有一张纸条,词字条上面写着各种调料下锅的时机和用量。 江东懂了大半。 祺王终于顾得上抬起头笑:“有他们在,总要上手帮忙,我嫌他们麻烦,就让他们去歇着了。” 时辰刚到半下午,也不是厨房里忙的时候。 何况这位祺王发话,下人们也不敢忤逆。 就把方寸锅灶让给这位一时兴起的王爷。 只是祺王殿下远离庖厨,根本不知熬鸡汤的精髓正在于提前腌制鸡架、焯水去腥,还以为生生火加加料,就是做饭的全部。 为着这点微不足道的工作,还差点把自己的衣裳点了。 江东满腹牢骚,也不敢多说。 他只能讪讪地笑:“是给王妃炖的?” “她最近不爱动不爱吃的,难得方才午睡醒来,说想喝点鸡汤,我就赶紧来给她熬了。” ——这位殿下冷漠无情、杀伐果断,没想到唯独对王妃殿下言听计从,呵护备至。 祺王妃三言两语,竟说动他亲自下厨房。 薪柴锅灶,远比文武百官、千军万马难驯服得多。 天气本就闷热,祺王忙得满头大汗,也顾不得干净还是脏,直用衣襟去擦。 被熏黑了的衣袖在他脸上一抹,晕开一片黑灰,像戏台上的黑脸李逵。 江东忍着笑,开始汇报之前的工作: “方才跟城里几个右卫的兄弟碰了个头,听了些事情。” 祺王一会添柴,一会扇风,心不在焉地答:“你说。” “公主殿下入宫半个多时辰就出来了,还没回到府上,飞龙卫已经把公主府围了起来。据说是触怒龙颜,闭门思过。” “哦。” “皇后娘娘反倒解了禁,刚回了一趟柳府。” “哦。” “昨天公主和许元成冲突的那个清心楼,反而派出个人去了趟公主府。” “哦。” 江东:…… “你听没听啊?” 祺王终于站起身来,脏兮兮的脸上,只有咧嘴笑时露出的牙是白的。 “阿鸢去找父皇,请求从严彻查许元成案。父皇却有心包庇,降罪于她,反而放出柳皇后,大概是去劝他们收敛一些,不要太过分,至于清心楼——” 他一时没急着说后面的话。 江东叹了口气。 虽然偶尔恋爱脑,但殿下果然还是那位殿下。 条理清晰、有理有据,三言两语就将事情分析得清清楚楚。 提及清心楼,祺王反而沉吟片刻,才不自信地自说: “清心楼明着是个茶楼,背地里做的营生,却是在为官宦贵族牵线,能量不小。若是有他们奔走,倒也可解禁足之困,只是……” 他用手摸着下巴,不知不觉已经把下巴摸得污黑一片。 “只是咱们的小公主,什么时候跟清心楼关系这么好了?” 江东摇头,示意不知。 祺王想得倒是开:“不管他,这些都不关咱们的事,咱们只需看看热闹就好。” 他又埋下头去折腾灶火,用力一拉风箱,“呼”的一声,灶里的火终于被点着。 祺王乐得跟小孩似的: “江东!江东你看!着了!” 他趁着火势,探头去看锅里的水。 汤水里面已经开始不断地冒出气泡。 他从灶台旁边取了勺子,在锅里来回搅动,然后想起刚刚写好的那张纸条。 念念有词地,他开始往锅里放调料。 “盐……一勺……黄酒……两勺……” 他忙了半天,才想起旁边还站着个活人,疑惑问:“江东,你怎么还在这里?” 江东:…… 他没好气地说:“殿下你还没说,我们应该怎么办呢。总不能一直看热闹吧?” 祺王正往汤里撒调料,听完江东的话,停下了手上的活。 反而低头,看了看灶台里面的火焰。 他四下张望一番,从角落的水缸里舀出一瓢水,“哗啦”一声浇进灶台。 “殿下你干什么?”江东有些震惊,祺王却成竹在胸地一笑。 “干坏事的偃旗息鼓,有权力的不再追查,最爱折腾的也被关了起来,我看陈永清的审问也会不了了之。这把火已经被浇灭了。” “江东,你说说我们现在应该干什么?” 江东听到祺王说的话,脸上瞬间绽开一个笑容。 他拿起烧火棍,在灶台里面捅了捅。 还没有完全浇灭的火星再一次出现。 江东又拉起风箱,不断往灶台里面送风。 没过多久,火焰又一次燃了起来。 他说:“煽风点火,不是什么麻烦事,只要还有一点火星在,这火就灭不了。” “是啊。” 祺王拿起勺子,去搅弄那一锅鸡汤。 他若有所指地说: “是时候,该添一把柴火了。” 第184章 极品 “文心斋。” 林篁抬起脑袋,念匾额上的字。 “公子,你来买书啊?” 文远没好气地回她一句:“方才给你讲的都忘了是不是?” 这间书铺不起眼,算不上热闹,门口人不多。 他压低了声音,低下脑袋问林篁:“我跟你说了什么,你再说一遍?” “公子是参加乡试的书生,我是公子的丫鬟。”林篁说。 然后她再问:“所以公子是来买书的?” 文远无奈地叹一口气,他把手掌按在林篁的脑袋上: “待一会儿进去了,你要按照我教你的话说,懂吗?” 临近科考的日子,士子们大都闭门读书,书铺里的生意没有文远想象的那么好。 虽然算不上冷清,但也不算热闹。 文心斋是靠南市的一间书铺,来这里买书的,大都是穷书生。 全国各州的州府,都有举办乡试的资格。京城的取仕名额多一些,何况来年春闱的会试和殿试,也都会在京城举行。 所以周边的几个州,家里充裕一点的、自信可以通过乡试的,都提前入京,在京中赶考。 一路远行自然需要盘缠,京城里哪怕最便宜的杂院,租上半年一年,都是一笔不菲的费用。 顾巡之就是因为入不敷出,所以一边苦读备考,一边赚一些小钱。 适合书生们做的,除了给乡间不识字的百姓写信刻碑、在各个商号里做账房库管,就是在书铺里做一些誊抄的工。 虽然大盛朝的刻版和活版印刷已经十分流行,但是印刷的装置、耗材和工人的成本,只有大书铺才承担得起。 文心斋这种小书铺,比起投入大量财力去维持一个印刷作坊,还不如招一些廉价的书生手抄。 反正京城什么都缺,读书人最不缺。 文远进文心斋来,先四下看了看。 正对门口的矮桌上,铺设的都是今科最热门的书籍。 考试要读的四书五经,对寒窗苦读的学子们来说已经滚瓜烂熟。 他们之所以还要来买书,就是为了买到各个大儒的批注版。 没有机会在国子监当生员,只能买两本学政官亲批的四书,总比啃干巴巴的“大学之道在明明德”来得简单。 文远和林篁的穿着,不像他们在清心楼里那样华丽。 两个人都穿着粗布的衣裳,领口袖口都被磨开了线,林篁衣服上还有一些补丁。 文远在书铺里选书看书,林篁则跟在他的身边,也有模有样地翻看。 她倒是认字,却不喜欢看着老学究一般的经史子集,找到一个角落里,去翻话本小说,没看两页就乐得“吱吱”笑起来。 笑声吸引了文远,文远走过去一瞧,只见书的封皮上写着《七日闲谭》。 他知道这书里的大概内容,是一些闲谈笑话,最适合林篁这种认识字,但又不太爱看书的姑娘。 正规的《七日闲谭》,是由京里的一家大印社印制的,林篁手里这一本却是手抄本,字迹有些潦草,纸张的质量也不算高。 他微微笑笑,不动声色地绕到一边,知道自己找对了。 他在书间逡巡,看的大都是经史子集的各个批注版本,很快引起了书铺伙计的注意。 伙计走上前来:“公子是今年的考生吧?” 文远一边看书,一边敷衍地点头:“昂。” 他将手里的书翻看了两页,故作疑惑说道:“这本赵学政批注的《左传》,怎么字迹这般凌乱,还有很多错字白字?” 伙计笑:“公子才学广博,这些错字不影响公子阅读吧?可是比起博广书社的活字版,这一本可是便宜了许多呢。” 文远不悦地摇头,一旁的林篁听到动静,从话本里抬起脑袋来:“公子,您就别挑啦,咱们的盘缠没剩多少,有便宜的就成。” 伙计听到林篁的话,眼珠子立马转了转:“虽说银钱都是些俗物,但省钱的门路谁都不会拒绝不是?” 文远挠了挠脑袋,还有一些犹豫。 林篁又在一旁帮腔:“公子若是嫌弃,不如去东市通学书铺吧,咱们还给他们抄过书稿,想必那家掌柜能给咱们一个便宜的价格。” “别呀!”伙计一听这俩要跑路,立马开口挽留,“东市的地价贵,他们的书自然也贵,就算公子抄书抵价,也便宜不到哪里去。左右公子抄过书,不如来小店看看,做工抵价,哪里都是一样的嘛。” 他一边说,一边从最不起眼的书架上取出一本崭新的《左传》。 “这本赵批,店里也是有博广本的,只是价钱太高了,卖得不好。公子若是想要,又不愿意花这么高的价格,不如随小人的内室相谈,看看工价如何抵?” 文远面露难色,不情不愿地拒绝:“算了算了,我到别家去看看。” 林篁却皱着眉头,小大人一样地背着手走上前来:“公子,咱们的盘缠是真的不够了。房东李婶前天又来催房租,还说若是再交不上,就要把人家卖了抵债。你可怜可怜人家,别挑三拣四啦!” 伙计一听这主仆俩的对话,发现他们两个快走到弹尽粮绝的绝路,更是不愿意放过这两只到手的绵羊。 他说:“如今秋闱在即,售书量大,咱们小店又没有版印的渠道,纯靠手抄,入不敷出。若是公子愿意多抄写,店里所有的书,公子可随意看。” 他的目光落到手掌之上:“包括这本《左传》。” “贫者不受——” “我答应了!”林篁一把推开文远,对伙计说,“我伺候我家公子多年,字也是认得的。这活就算他不干,我也要干!” 文远:“你……” 他艰难地看一眼那本装帧精美的《左传》,不情愿地说:“那我先看看吧。” - 沈青枫将散落一地的卦签收拾好,拿润湿的手帕小心地擦拭。 沈鸣鸢还不太适应被禁府中,不耐烦地走来走去。 沈青枫却顾着乐:“别发愁啦,发愁也没有用!你且放宽心,文远那小子鬼精鬼精的,他肯定能找出破绽来!” 沈鸣鸢不信任地看沈青枫一眼:“你不是看他不顺眼吗,怎么这时候就说起好话来了?” “这是好话吗?”沈青枫失笑,“你知不知道这小子,在进清心楼之前,是做什么的?” “做什么的?” “卖假药的。”沈青枫,“就那种,床笫之间、力有不逮的人,他最喜欢逮着骗,不仅一张嘴舌灿莲花,还最喜欢跟别人一起做戏,搞仙人跳。” 沈鸣鸢:…… 过了半天她才问出一句:“你家黄姑娘,是上哪搜罗这么多极品的?” 第185章 三教九流 提起黄茵,沈青枫难得地严肃了起来。 他盯着手里的一筒卦签,有时候抽出几根,有时候又推回去,漫无目的,好像一定要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沈鸣鸢看到他一副有心事的样子,也没有再说话。 他们两个人坐在堂上。 堂屋门大敞着,外面的老榕树间,蝉鸣十分聒噪。 房内却安静无比。 各自沉默了一会儿,沈青枫才说:“她能走到今天,也挺不容易的。” 自然是不容易。 就算清心楼只是个正儿八经的茶楼,她能一手生起这么大的家业,也称得上是女中豪杰了。 何况她的野心并不仅仅在商业上。 沈鸣鸢说:“我和黄姑娘见过面了,虽然没有深入交流,但也能感觉出来,她是一个很能干的姑娘。” “白手起家,这中间的艰难,我不说你应该也知道。”沈青枫笑笑,“可能跟她的人格魅力有关系吧。她身边的那些人,文远也好,林篁也好,顾巡之也好,没有一个对她不是死心塌地的。” 沈鸣鸢知道黄茵惜才。她看中顾巡之的才华,想要帮助他,却也不用嗟来之食羞辱他。 她让他在清心楼弹琴,以他的琴技,那份工钱绝对不是因可怜他而多给。 文远这人,沈鸣鸢一时看不出深浅,但也能猜出来,他不是个善茬。 清心楼里牵线搭桥、捕风捉影的暗地营生,没有他的经营,是很难做起来的。 沈鸣鸢从桌子上拿起那张字笺,重新看了一遍上面的内容。 想起方才文远成竹在胸的微笑,她说:“我看那人城府很深,这样的人待在黄姑娘的身边,你真的放心吗?” 沈青枫放下签筒。 “他若是不在她的身边,我反倒要不放心了。” - 书铺的后室,被兼做仓库使用,密密麻麻的,堆砌着各式各样的代售书册。 房间不似铺面那样敞亮。为保护书籍,终年不见天日,空气里有一股阴沉沉的纸霉味。 伙计退了下去,一个矮胖的掌柜,从书海中走了出来。 文远故意做出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掌柜姓孟,他的自称姓林。 两个人的寒暄有一些尴尬,难道是林篁一直在打圆场。 这个小丫头好像一副不谙世事的样子,嘴巴大得厉害,什么话都往外说。 没过多久,自家公子的底细,就被吐露得七七八八。 他们本是河阳府人,在河阳考了两科,都名落孙山。所幸变卖了家产,来京城碰运气。 京城这三年,收获倒是不少。 一方面,京城乡试选取的人才,要比其他州县都多一些。另一方面,京城的大官贵人也好、穷酸书生也好,多少都有一些门路,比消息闭塞的河阳府好太多。 可惜京城地价贵,吃穿用度的成本也很高,没过三年,这主仆俩就把盘缠花得差不多了。 孟掌柜一听说这事,就开始乐呵呵地笑。 “好说好说,我看公子才貌不凡,气宇轩昂,想必今科一定能一举得中。眼下不过是落魄了,需要些帮助罢了。公子替咱们抄书,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计,秋闱之前,咱们这书库里的所有书籍,公子尽可随意阅览!”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摸出一张信纸。 他在桌上展开,林篁一早就看出那是一份合同。 文远还在纠结,林篁已经三步两步冲上去,抢了孟掌柜手里的笔,唰唰签上名字。 又按着文远的手,在上面按了一个红彤彤的手印。 林篁说:“公子,这可是一屋子的书给你随便看啊,这样的买卖不做,简直亏大发啊!” 文远这才讷讷地笑了笑,对孟掌柜道:“抄、抄什么?” “贡院官批的《韩非子》!” 孟掌柜将一本装帧精美的书籍,递到文远的手中。 “十天抄完三册,老弟你看,意下如何?” 文远故作不知:“这科举考试,向来考的是先师大儒之作,孔夫子、孟夫子,乃至程夫子、朱夫子,怎么临近秋闱,正是赚科举钱的时候,孟掌柜却给晚生一本韩非之作呢?” 孟掌柜却笑而不语:“老弟不必多问,抄就是了。” 文远和林篁捧着一本贡院官批《韩非子》的母本,离开书铺。 绕了几个巷子,林篁才开口问:“公子,我发现这买卖不划算!” 文远在书铺一副婆婆妈妈、磨磨唧唧的样子,如今和林篁一起走在巷子里,却恢复了一些平日里的狡黠。 “哦?”他说,“你倒是说说看?” “十日抄出三本书,工作量已经很大了,我们还要自己贴钱买纸买墨,到头来却一分钱都得不到。那书铺掌柜只说,他们家的书你都可以看,却不说你若是帮他们抄书,根本没有时间为考试准备。我左思右想,实在觉得这生意不划算。” 文远一听就乐了:“小林篁长大了,会算账啦!这生意当然不划算,很不划算!” 他低下头看一看手里的书。 翻来找到《爱臣》一篇,他发现这个批注版本,仅仅一篇《爱臣》,就足足写了十来页。 ——顾巡之找到的那份考题,所指正是这篇《爱臣》。 分明是有备而来的。 既然是贡院官批版,每卖出一本,就要给贡院一笔钱。看来贡院也参与其中。 文心斋是小书铺,虽然没有大书铺那样的门路和售卖额度,但胜在成本低,能启用文远这样一分钱不花的廉价劳动力。 一本书卖出五钱银子,可谓无本万利。 文远虽然是个生意人,但是他的消息灵通,又常常和朝中的大人们打交道,自然知道这其中的门道。 柳家当然不是贪图这点钱,他们要做的,是利用书商们的版印渠道,给自家子侄印一些“内部资料”。 但经手的儒师,要从贡院出。贡院自然会想办法赚这笔钱。 提供印刷的书商,听闻消息,自然也会从中分一杯羹。 就连文心斋这种小书铺,都成了整个链条上的一环。 文远嘿嘿一笑:“难怪公主殿下,宁可被陛下降罪都要查。如今他们的产业已经成熟到了这种程度,任他们在发展三年五年,恐怕这科举考试,就真没什么公平而言了。” 林篁只知道自家公子性情不羁,却不知为何能说出这样一番忧国忧民之言。 她挠了挠脑袋:“公子,我发现你跟以前不一样了。” 刚到清心楼的文远,油腔滑调、满嘴假话,就算在黄姑娘面前,说话也三分七假,不露真心。 如今几年过去,却有些先天下之忧而忧的气质了。 想起黄姑娘,文远轻轻笑了笑。 他把手掌按在林篁的头上,半真半假地说:“小林篁,你发现的事情,倒是越来越多了。” 第186章 贡院官批 “贡院官批?!” 看到桌子上的这本装帧精美的《韩非子》,沈鸣鸢忍不住叫出声来。 这是杜冲见过文远之后,专门买回来的。 为了不暴露行迹,他故意在城中多绕了几圈,找了个不起眼的小书铺买到的。 刚拿到沈鸣鸢的面前,就听到沈鸣鸢的惊呼。 杜冲被这道声音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躲闪,一脸茫然地问: “书的信息是文公子亲自告诉我的,有什么问题吗” 沈鸣鸢没有急着回答。 她和沈青枫对视,他们两个都看出了问题的严重性。 这件事情如果只是涉及柳家,柳家从宫中偷出试题,再借由京里的出版印社经营,帮助自己家宗族的子侄,这事的影响就还不算恶劣。 只要皇帝下令,柳皇后和柳家人心中忌惮,收手不干,这事也就过去了。 可是如果涉及到贡院,那就不是柳家一家的问题了。 城中掌握版印资源的书商首当其冲,其次,执笔写完这本《韩非子》批注的贡院官员,也要被问责。 中间涉及到的官员、生员,追查起来,可能半个京城的读书人都要收到牵连。 沈鸣鸢的内心稍微有一点动摇。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父皇为什么把这件事情压了下去。 如果任由事态发展,沈鸣鸢非要刨根问底、查个明白,必然会动摇整个国家的根本。 可是…… 她再看向沈青枫,却发现沈青枫一改往常无所谓的样子,反而非常郑重地看着她,重重点了个头。 他是她的哥哥,是跟她血脉相连的亲人。 他知道她的想法,也知道这个时候她有一些迷茫。 ——追查这事或许会动摇国家根本,但是任由科举舞弊的事情发展下去,整个国家的官僚体系都将崩溃。 即便是如今,官僚系统的不完善,已经导致了很多后果。 沈鸣鸢亲眼看着陈永清那样清正廉洁的人,因为得罪了柳氏,而被贬谪、被排挤。 又迫于生活的压力,不得不向他们低头,从而为虎作伥。 若是任由事态发展,这样的事情将会越来越多。 到那个时候就不是国之根本的问题,而是大盛朝还能不能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沈鸣鸢攥着手里的贡批《韩非子》,一字一句,平静地说: “这件事既然叫我知道了,我就没有不插手的道理。他们要打破取仕的公平,我偏要把它还给天下士子。” 她的拳头抵在桌子上,然后看着沈青枫的眼睛。 “哥哥,这件事牵连甚广,一个不慎,就会被父皇治罪。你还是不要牵扯其中了。” 沈青枫摇头。 他站起身来,目光和沈鸣鸢齐平。 两个人对视很长时间,沈青枫说: “天底下做哥哥的,没有把妹妹推进火坑,自己反而躲清闲的道理。父皇把你我禁足在此处,我们就已经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必得同甘共苦,同舟共济,才能度过这一关。” - “贡院官批?” 几乎是同时,祺王也收到了这本书。 他的鸡汤基本上已经出锅了,他正捧着勺子,吹凉勺子中的热汤,小心抿一口。 在尝咸淡。 听到江东的汇报,他愣了一下。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却看到江东轻轻一点头:“是右卫的兄弟亲口说的,确实是这样。” 潜龙左右卫,替皇帝监察百官,暗查诸事。 科举之前,各大书铺中各个版本的批注经典,什么卖的好,什么卖的不好,他们还是心里有数的。 只是他们的消息密集而复杂,很快就能分析出这里面的牵连非常广。 所以没有及时向上汇报。 如今定国公主殿下被皇帝关进了公主府里,更证明了他们此举的英明。 他们听命于天子,自然要学会揣摩圣意。 这样的案子若是急着向上汇报,反而容易像沈鸣鸢那样弄巧成拙。 所以潜龙卫的手中虽然掌握着信息,却并没有急着对外人言语。 只有祺王不一样。 潜龙右卫的宁大人,是祺王的表哥。 他们同为宁氏血脉的一员,自然要互通有无。 收到从潜龙右卫传来的消息,一向稳如泰山的祺王,也稍稍有一些动摇。 他的情绪很少写在脸上,此时却被江东捕捉了去。 江东问:“王爷,那事情咱们还做吗?” 他说的,自然是不久之前,祺王嘴里的“添把柴火”。 看到江东面露疑惑,祺王反而释然了。 他如释重负地笑笑:“既然牵连到了贡院,我想那小妮子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这个时候若是不出手,恐怕就要错失良机了。” - 程云秀奉了沈鸣鸢的命令,要步步紧随、生死不离地跟在顾巡之的身边。 所以顾巡之从李南浔家里出来,绕到南市去买纸笔墨砚的时候,程云秀只能老老实实跟着。 顾巡之的琴毁坏很严重,据李南浔所言,因为琴身本体的共鸣腔被严重破坏,既是强行将断成两截的琴粘在一起,恐怕就算样貌上完好如初,声音也一定会大打折扣。 李南浔又说:“不过老夫还有一个方法,若是顾公子信任,老夫不妨将这琴改改,不知顾公子意下如何?” 顾巡之心心念念是母亲留下的琴,一开始琴被斩断,他连死的心都有了。 可又不能怪谁,毕竟以琴当剑的决定,是他自己做的。 他怀着一腔郁闷,打算破罐破摔的时候,李南浔的建议,反倒像一根救命的稻草。 他毫不犹豫,一手抓住了: “音质大幅改变并不重要,只要晚生能摊起这琴来,就已经足够了。” 李南浔“哦”了一声,下一件事就是拿起他的锯子,卡拉卡拉地把断口处多余的毛边砍去。 枫木的木屑落到地上,顾巡之的心疼得快要拧出来了。 他却只能忍着。 从上午还是,忙到天色昏黄,李南浔才找出一些门道来。 他对顾巡之说:“这琴有旧,劳烦小公子三日后再来府上验货。” 他和程云秀终于能离开李南浔的家,他又急急忙忙跑去南市,趁着南市的铺面没有关门,去里面寻摸性价比高的纸墨。 待买够了东西,出得门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等在门口的程云秀,脸色无比阴沉。 没好气地问顾巡之:“逛完了?” 顾巡之讷然地点头。 程云秀在店铺门口干等了小半个时辰,眼下正是愤怒的时候。 她强压心中的怒火,对顾巡之说:“下次再敢这样,小心……” “程将军!”顾巡之忽然打断了程云秀的威胁,很快他的声音变得惊恐起来,“你看那边!” 程云秀这才意识到,街面上的行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一个个步履匆匆、议论纷纷。 她顺着顾巡之的手指,回头看去。 只见黯淡的天幕与热闹的洛京城相接的地方,忽然多了一片突兀的红光。 红光灿烂,几乎要照亮整个夜空。 程云秀愣怔片刻,忽然听到耳边有个过路的小男孩,用一种惊恐的声音喊道:“走水啦!” 人们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也一个个地奔走起来,大声喊:“走水啦!”“救火啊!” 周遭的气氛十分惶恐,程云秀却没有太着急。 她朝着火光的方向看了一眼,沉吟道:“那是哪里?” 眼前的顾巡之已经爆出了答案:“贡、贡院,国子监!” 第187章 冲天大火 火势冲天,很快就把天幕映照得透红。 起火的时间又是在夜里,即便隔着大半个城,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京城里的建筑大都是木构,最容易连着着火。 何况北城那边大都是民居,房子挨着房子,若是火势蔓延开,后果不堪设想。 沈鸣鸢见往北的方向忽然着了大火,赶忙从抽屉里翻出一张洛京城的地图。 大堂的桌子不够宽敞,她“哗啦”一声,索性在地上展开。 沈青枫被折断的那半根旗幡杆,被她拿在手里。 她顺着着火的方向一指,尽头正是贡院的所在。 沈青枫看到竹竿落处,也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精准地做出了判断:“北城贡院,是冲我们来的。” 北城没有官衙,也没有街市,除了一处贡院,就是鳞次栉比的民居。 贡院设在此处,所以周围的民居也大都盘给一些做私塾生意的先生。 有些穷苦人家的百姓,无权无势,没有机会进入贡院读书,就被父母送到私塾先生这里念书识字。 尤其是一些年纪小的孩子,父母为长远打算,早早搬到北城,以图待心智稍开,能找个好先生,读两天书、识两天字。 若是那边着火,牵连的,可不止贡院一处。 线索刚刚停在贡院官批的《韩非子》上,贡院的方向就着了一场大火,这真的可能吗? 她恳求一般地去看沈青枫,期待从他的脸上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沈青枫脸色也无比凝重。这场火意味着他们暗查到的一切线索都有人盯着。 他看到妹妹的目光有些无助,下意识地将手按在她的后背上:“没事的,总会有新的线索。” 没想到沈鸣鸢怔了片刻,却是转身就跑。 沈青枫试图追两步,可刚迈开步子就开始喘。 他只能远远跟在沈鸣鸢的身后,大声地问:“阿鸢,你干什么去?” “那边住着很多孩子,若是火势不可控,那些孩子,必须连夜转移!” 沈鸣鸢一边回答沈青枫,一边往公主府正门的方向跑。 沈青枫窒了一下。 他原本以为沈鸣鸢满心都是案件和证据,却没有想到这个时候沈鸣鸢想起的,只有那些“孩子们”。 他追着沈鸣鸢跑,却已经追不上了,只能在后面喊:“阿鸢,父皇有旨,你不能去!” 沈鸣鸢很明显没有听到他说的话。 她一路飞跑来到公主府门前,被飞龙卫拦下的时候,才想起来自己是被禁了足在府里闭门思过的。 公主府门前的铃铛街,那些做生意的商贩大都停下了手上的活,仰着脖子往北边看被烧得红透的天。 还有一些家在北城的,慌张地扔下手里的生意往那边赶。 一时间奔走声、吵嚷声响成一片。 沈鸣鸢只能站在公主府的府门里,看外面污遭遭的世界。 她时不时地往火光最盛的方向看一看。 洛京兵马司设置有离火营,这个时候肯定已经在往过赶了。 但是这么大的火,他们的人手未必够。在京里承平久了,应对突发情况的能力也大不如人。 沈鸣鸢被飞龙卫拦着,越看越急,满头大汗、原地转圈。 一回头,看到老杨和杜冲,一左一右,已经跟上近前。 她二话不说,翻身进入门里,对老杨和杜冲说:“云秀不在,亲卫营暂时由杨叔代管。杨叔,马上通知所有亲卫,一炷香的时间,府门前集合。” 老杨:??? 他越过沈鸣鸢的身体,往大街上看。 飞龙卫门还在门口,听到门里的动静,虎视眈眈地往这边瞅。 好像沈鸣鸢稍有动作,他们就会上来按住她似的。 沈鸣鸢却根本不管什么狗屁飞龙卫。 她只知道,她的亲卫营,是天枢军的一部分,是在战场上真刀真枪练出来的。 比京城里一辈子没见过血的老爷兵,精锐百倍。 被困在火场里的人需要他们,需要她。 就算今夜父皇从皇宫里跑出来,要斩她的脑袋,也得先等她救了人再说。 老杨到底年纪大了,忌惮比较多,杜冲却是个年轻的小伙。 一听沈鸣鸢下令,立即从脖子上取下柳哨,一边吹着一边喊人去了。 亲卫营大约两百人,皆是训练有素的精锐。 仅仅片刻工夫,就已经完成了集结,站成八横二十五纵的队列。 沈鸣鸢背对大门,冲着院子里的亲卫营说:“北城火势迅猛,殃及百姓,此番救火,不想去的,现在可以退出。” 队列中安安静静,一个退出的都没有。 沈鸣鸢点头:“诸位都是和我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如今冲天大火、救人要紧,沈鸣鸢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有一条,今日违禁、出府救火,势必触怒龙颜。若是陛下降罪,自有我担着。可若是我实在护不住诸位……” 她说话原本铿锵有力,说到此书,却露出一些歉意:“也请大家多担待。” 队列里发出齐刷刷的声音:“吾等领命!” 沈鸣鸢点头:“好,出发!” 说罢她立即转身,朝府门外走去。 门外的飞龙卫听到门里的动静,已经看傻眼了。 沈鸣鸢带人出来的时候,他们想拦,却又不敢拦。 沈鸣鸢看出他们的犹豫,云淡风轻地笑了笑: “飞龙卫的兄弟们,既拦不住本宫的亲卫营,不如一起赶赴北城,去救火吧?” 第188章 “北城,救火!” 顾巡之见着冲天的火光,就撒开腿往北城跑。 这书生平日里看上去柔柔弱弱的,此时却不知道哪里来的气力。 就连一向身强体健的程云秀,都觉得有些跟不上。 尤其是她的身体刚刚受过伤,体力受限。 跟在顾巡之的后面,只觉得自己肩膀上的伤口要被撕开一样,疼痛难忍。 她没办法,只能去拉顾巡之的胳膊,气喘吁吁地说: “酸书生,你慢点!着火自有官府去管,你急急忙忙冲过去有什么用?” 顾巡之却好像没有听见她的话一样,脚步反而越来越快。 程云秀没有办法,她脚下运功,纵身飞起,在空中翻了个身,停到顾巡之的面前,用身体拦住他的脚步。 顾巡之试图推开她。可是程云秀的胳膊就像铁铸的一样,纹丝不动。 他这才开口说:“桓娘住在那边,我得去看看。” 一番折腾,撕裂了程秀的伤口。她的肩膀渗出一些血。 看到她的衣裳被血染湿。顾巡之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一些失态。 想起当时舍身相救的程云秀,他的心中只有感激和羞愧。如今自己一时冲动,还让她伤口崩开,实在罪过。 他抱歉道:“程将军的伤口好像有些撕裂,不如先回公主府裹伤,我一个人先去北城。” “你放什么屁!” 程云秀骂起人来完全不顾自己的形象,她指着顾巡之的鼻子说: “公主殿下把你的命交给我,我就是死也不能离开你半步。你若是要去北城,我便跟着你去,我倒要看看这位桓娘,是哪片林子里的狐狸成精,把你这酸书生的魂儿勾了去!” - 赵振勇在皇帝身边跟随多年,鞍前马后、寸步不离。 即便在整个飞龙卫中,他也是最忠心的那一批。 皇帝也颇为赏识他,有什么差事,都喜欢让他去办。 这一次沈鸣鸢被禁府中,皇帝特地点了他的名,让他带队守公主府。 赵振勇心里,多少有点为难。 一边是位高权重的皇帝,一边是圣眷正浓的公主,他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 还好他跟乔良的关系不错。平日里私下往来,能从乔良那里探听到一些圣意。 这次守公主府前,特地讨教了乔公公。 乔良对他也很坦诚。他说皇帝对沈鸣鸢期许很深,尤其是在她雷厉风行地解决兖州吏治之乱以后。 这一次禁足不过是小打小闹,略施惩戒罢了。 得了天命的赵振勇,心里终于有了底。 他对公主府的管制没有那么严格,来往出入的人他也没有细细查问。 采买的仆人、办事的访客该进进,该出出,他绝不拦着。 只要两位殿下安安分分在府中待着,他自然不会为难他们。 眼下,他却是最委屈的人。 他没有为难公主殿下,公主殿下却在为难他。 自己带着兵冲出去也就算了,怎么还要招呼他这个飞龙卫入伙。 没听说过哪个监牢中的犯人,越狱之时还要带着狱卒跑路。 可是沈鸣鸢的邀请却十分真诚。他对赵振勇说:“赵大哥既是父皇派来监视我的,我这样带着人跑出去,赵大哥也没有办法交代。还不如跟我一起前往北城,若是救火有成,自然大功一件。” 赵振勇觉得自己太不争气,竟然三言两语就被她说动了。 他有一些迟疑,沈鸣鸢偏偏抓住了这分迟疑。 她前面还是公事公办的态度,后面却娇憨一笑: “赵大人,” 她故意眨着眼睛,像一个撒娇的小女孩。她说, “就这一回,你盯着我,我绝不乱跑!”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这位公主殿下还会卖萌。 赵振勇实在没有办法。 站在公主府的门口,他回头看一看身边的这些飞龙卫。 沈鸣鸢的算盘珠子已经飞到他脸上了。天枢军虽然在外征战赫赫有名,但他们擅长的毕竟是排兵布阵、上阵杀敌。 此次去火场救人,看重个人的身手。而身怀绝技的飞龙卫,正是最好的人选。 他们人数虽然二三十个,但每一个人,都有以一当十之能。 沈鸣鸢让飞龙卫同行,哪里是要赵振勇盯着自己。 她分明是盯上了这些飞龙卫,要为她所用。 飞龙卫是全大盛最骄傲的一支队伍。他们负责皇帝的仪仗、以及皇家的安危,他们每一个人都是万里挑一,有过人的才能。 大盛三卫七军之中,他们首屈一指,是最有脸面的人。 什么时候轮到他们灭火救人,去和那些蝼蚁一般的百姓混在一起了? 可是他们再骄傲,也没有一朝公主骄傲。 沈鸣鸢都带着人上了,他还能说什么呢? 他一狠心,一咬牙,转头对飞龙卫们说道:“去叫上守西偏门和后门的弟兄,我们一起走。” 他身后的那些飞龙卫,没有听到他跟沈鸣鸢的交谈。 突然听老大下了这样一道命令。他们不知发生了什么,面面相觑,有一些不知所措。 其中有一个人问,眼睛里是清澈的愚蠢:“头,咱们去哪?” 赵振勇:……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带上所有人,北城,救火!” 第189章 火场惊魂(一) 长鞭“啪”的一声,甩在玄武道的青石街面上。 惊马带着马车疾驰当先,马上的中年男人一边甩着长鞭,嘴里一边呼喝着“都闪开”。 天枢军亲卫营和飞龙卫列队在后,马车虽快,他们的步伐却紧随其后,丝毫不掉队。 已近北城,人声渐渐喧嚷起来。长街两边看热闹的百姓,被这架势骇到,纷纷往路边退去。 虽然已经到了夜禁的时候,但是北城这场火实在是大,莫说北城九坊,就是全城的百姓,也纷纷走上街头。 有的为住在城北的亲戚朋友烦忧,有些则是单纯出来看热闹。 见这一群人来势汹汹,个个都想吃人的狼,他们也不敢围在街上,挡住他们的去路。 马车的速度飞快,车帘被劲风掀起,露出里面的人来。 是一个女人,正在凝着眉毛看手中的地图。手里还有支毛笔,不断在地图上写写画画。 马车的旁边,还有个士兵模样的人,小跑追着马车的步伐,在向马车中汇报。 “现在还不知火是从哪里烧起来的。如今北城九坊的青衣坊、赤衣坊、乌衣坊都有波及。除去贡院,已有四十二间民宅遭受波及。伤亡人数无法统计。” 兵士的脚步追着马车,却丝毫不见呼吸紊乱。 他是天枢军中的斥候兵,最擅长奔袭几十里刺探敌情,往返北城与沈鸣鸢队伍的这点路程,对他而言不算什么。 沈鸣鸢一边听他汇报,一边看着手里的洛京城地图。她在地图上勾出贡院、赤衣坊、青衣坊和乌衣坊,用笔尖点出四个地点的中心。 贡院以西,青衣坊北巷,这里应该就是火场中心的位置。 “北城兵马司的人已经到了,派出三个旗五百多人,在此处救火。只是火实在太大,即便贡院的火势都无法控制,更别说其他地方了。” 沈鸣鸢皱起眉头:“五百多,人不少啊,怎么还是不行?” 斥候汇报道:“属下刚才去看,洛京府也派出了捕头和捕快,加上贡院本身的卫兵,有七八百人之众。可是现场十分混乱,各路人马各行其是,完全没有章法,简直一团乱麻。” 沈鸣鸢脸色沉重地“嗯”了一声。 她没有多说,只对斥候说:“再探再报。” 斥候得令,脚步飞快,连疾驰的马车都追不上他。 身影迅速消失在长街尽头,沈鸣鸢才叹一口气。 情况跟她预想的差不多。 城中起火,并非人迹罕至之处,也非夜深人静之时,若是及时发现,迅速扑灭,根本不可能严重到这种程度。 ——火光冲天,全城都能看到城北上空霞一样的红艳。 之所以失控,更有可能的原因,应该是人祸。 城中各个衙门互相忌惮、互相推诿,又个个不服管,所以才到了如今的局面。 公主府的马车华丽而宽敞,可是在老杨驾车、骏马疾驰的情况下,竟也颠簸得厉害。 颠簸的车厢里,地图上的笔迹也是颤抖的。 她在勾画完毕,放下手中的地图,这才发现一旁的赵振勇,正在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盯着她。 沈鸣鸢问:“赵将军有何话要说?” 赵振勇愣了片刻,像是在纠结措辞,过了好一会才说:“卑职尚且记着几年前在皇宫之中,公主殿下……如今英姿飒爽,像是换了个人一般。” 沈鸣鸢无奈地揉了揉眉心。 “若是有得选,谁不想做笼里的金丝雀,过衣食无忧、快乐自在的日子?但赵叔出身行伍,应该最明白,这世上的所有安稳,都是用其他人的血肉换来的。” “飞龙卫舍生忘死护佑皇族,和北斗七军以血肉之躯护佑大盛疆土一样。既然我有机会将权力握在手心,我自要担起属于我的责任。” 赵振勇是护卫皇城的飞龙卫,虽然跟沈鸣鸢没有上下级的直接关系,但当年在宫中,两人也算相识。 ——小的时候,赵振勇还指点过沈鸣鸢的功夫。 如今危机当前,他们各自肩负责任,没有时间闲谈,更不可能永远沉溺在过去之中。 三句两句之后,沈鸣鸢就开始交代抵达火场之后飞龙卫的安排。 方寸空间内,她指着地图上的各种实线虚线、喋喋不休。 赵振勇却稍稍有点走神。 “赵叔。” 他虽护卫皇城,是三卫七军最风光的飞龙卫,但毕竟还是皇族的附庸。 皇子皇女,不论未成人还在宫中的,还是已经成人出宫建府的,都把飞龙卫的昼夜不息和出生入死当作理所当然。 他从没有想过,会从一个大权在握的公主殿下嘴中,听到一句“赵叔”。 他像被灌了迷魂汤一样,有些飘飘然,一时连沈鸣鸢那些部署都没有听到脑子里去。 还是沈鸣鸢发现他走神,停下安排,拉了拉他的胳膊:“赵叔,有在听吗?” 赵振勇这才回神。 他毕竟是天子身边的护卫,虽然有些走神,但沈鸣鸢的那些话,他还是浅浅地记住了。 如今再去回味,立即明白了沈鸣鸢的意思。 他指着地图上错综复杂的线条和墨点,点头道: “飞龙卫武功精湛,入火场救人,自然不是问题。不过北城九坊只有三十六处水井,我们只有二十多个人,若是频繁来往这些水井取水,势必会拖慢救人的效率。” 沈鸣鸢听出了赵振勇的担忧,她坚定说道: “赵叔且放心,救火用水,不论坊中水井,还是两里外的洛水,都在我的计划之中。赵叔只需率飞龙卫来往火场,去火势最严重、寻常人难以接近的那些房屋中救人,剩下的事,就交给我吧。” - 飞龙卫和亲卫营的队伍,离开公主府,浩浩荡荡地往城北而去。 只留下一个沈青枫在公主府中。 他在公主府的这段时间,银环指了新来的采墨跟随照顾他。 采墨却不似银环那样,自幼在高官皇亲中长大。对这位一国皇子,心中还是有些畏惧。 沈青枫喊她伺候自己换衣裳,采墨还以为是沈青枫准备睡下了,帮他脱到就剩中衣,就行礼告退,说是去准备洗漱的东西。 沈青枫哭笑不得,叫住一脚踏出房门的采墨:“采墨,回来。” 他指了指挂在衣架上的那件粗布衣裳,说:“没换完呢,急什么?” 那件衣裳是沈青枫穿来的,听公主和银环姐姐的交谈,好像这位皇子殿下,还穿着它在南市算命来着。 采墨有些不明白:“如今这大半夜的,皇子殿下难道还要出去摆摊算命吗?” 沈青枫:…… 他的招牌旗幡,和写价格的木板,都被沈鸣鸢发飙的时候毁了个一干二净。 如今就剩一把卦筹了,还怎么去算命? 这小丫头缺心眼的样子,让他想起林篁来。 想起林篁就想起清心楼,想起清心楼就想起黄茵。 他忍不住浅浅一笑。 “自是去算命。” 他前半句回答着采墨,后半句话却好像是在喃喃自语。 他说, “算天命。” 第190章 火场惊魂(二) 张顺来到青衣坊巷口的水井前,已经是满脸黑灰。 水井前挤着密匝匝的人,手里拿着水桶水盆,各式各样取水的工具。 可是没有一个从水井里面打上水的。 张顺平日里在京郊的工地做活,有一把子力气。 他将手里的水盆扣在脑袋上,左右一分,就把挡在自己身前的几个人推搡到一边。 越过厚厚的人墙,他看到水井的边上,守着几个凶神恶煞的兵丁。 他们的手里拿着长矛,此时正直直戳在前方,人们不敢上前,只能在他的身前围出一个圆。 张顺本以为挤到前面就能打上水,可是看到眼前的一切,却愣在原地。 他拉过旁边的一个街坊问:“怎么守上大兵了?还不给打水?” 街坊被怒目圆睁的兵丁吓得不敢说话,悄悄附在他的耳边,小声说:“是隔壁国子监过来的,说是这口水井供贡院取火专用,不让咱们用!” 青衣坊的这口水井,离贡院最近,平日里街坊来这里取水,国子监也来这里取水,大都相安无事。 可是如今火势凶猛,四处都是滔天火海,若是没有水用,家宅必定会被烧成一片废墟。 张顺一听这话,转身就要往下一处水井去,却被街坊拦了回来:“没用的,都被守上了。等着吧,每捞十桶,有一桶是咱们的。” 隔壁家已经是一片火海,不少火星也溅到了张顺家的茅草屋顶,若是无水灭火,不消片刻,家里就会被烧成一片废墟。 若只是房子烧了,他有一身力气,一切还能重来。可是家里还有一个下不来床的老娘,若是房子真被烧得一干二净,老娘跟他风餐露宿,过不了两日,就会病发丧命。 这哪里使得? 他刚刚上房扑灭火星,已经是满头大汗,此时听到这话,更是着急。 扯着嗓门问:“他们贡院的命是命,咱们老百姓的命就不是命?” 眼看着水井里的水一桶一桶地被打上来,却被国子监的侍卫提走,去救贡院的火。 张顺急得眼泪都快流下来了:“我家老娘还等着我回去救火呢,我得打水回去灭火啊!” 周围几个街坊听到这话,有一个也急着说:“我家的存粮都被火烧干净了,若是来不及灭火,这以后可还吃什么啊?” 又有人说:“什么时候了,先保命,再想着吃吧!” 人群中骚动了起来。 青衣坊是火势最严重的,有几户民居已经完全陷入火海之中,剩下的也大都有局部的火势。 各家院子里虽有水缸存水,可是这么大的火,水缸里的水根本不够用。 再出来打水,却发现青衣坊的五口水井都被官兵占用了。 这可如何是好! 想起瞎眼的老娘在床上茫然地乱摸,嘴里叫着“顺子,顺子,你去外面看看,哪里来的焦糊味”,张顺就觉得气血上涌。 他一时也顾不得官兵的长枪,顶着水盆就冲了上去。 “给我水!”他怒不可遏地说,“我要水,我要救人!” 他眼睛圆睁、目眦尽裂,整个人像一只发疯的狮子。 被他的情绪感染,人群里不少人也都挤了上来,纷纷叫嚷着:“我们要水,我们要救人!” 他们一开始还是胆怯的、不确定的。 但后来应和的声音越来越多,这些街坊的声音也越来越大。 最后汇成同一道雄壮的声音: “我们要活!” “我们要活着!” 远处是熊熊烈火,空气里弥漫着炙烤的焦糊气味,巷子上空还有弥散不开的黑烟。 围住水井的人们将守井的官兵围在其中。拿枪的官兵没见过这架势,不敢随便乱动,只能挥舞着手里的长枪,吓唬围上来的众人。 张顺却往嘴里呸了一口吐沫,他抢了两步上前,反手将长枪夹在腋下,用力一折,“咔嚓”一声,木质的枪杆断成了两节。 他将枪头的那部分握在手里,反而逼向守井那人的胸口。 嘴里骂着:“让开,老子要打水!” 官兵被他的模样吓得不敢说话,直往边上让,但他很快发现巷子的一头,有几个帮手带着木桶木盆来打水。 小兵眼睛一酸,流出眼泪来:“队正!你要为小的——” “咚”! 他话没有说完,张顺就觉得胸口像被千斤巨石砸中。匆忙赶来的那个队正,像一道闪电一样来到他的身边。 这人是正儿八经的练家子,只当胸一拳,就把张顺打懵了。 他膝盖推进张顺的腘窝,张顺腿一软,当即跪在地上。 队正同时拧住他的手腕,只听到“呃啊”一声惨叫,他手里的半截枪杆应声而落。 街坊被此情此景骇得鸦雀无声,随着队正的目光扫过来,每个人都不约而同地退了半步。 张顺瞬间被这人制服,也不敢像刚才那样张牙舞爪。 他又一次想起老娘,心头一酸,哭了出来:“兵爷,我家有八十岁老母等着我回去救火,你就行行好,给我一桶水吧!” 那位队正急着招呼手下取水,没跟张顺多说,见这人服了软,立即回头去张罗打水的事情。 张顺的身上没有了束缚,忍着疼痛“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脑袋“咣咣咣”地砸粗粝的地面。 没过多久,额角已经是一片血污。 他哭着说:“我家老母身染重病,活不了多久啦,求求军爷开恩,救救她吧!” 水井里的水一桶一桶地打了上来,“哗啦”“哗啦”地倒进队正手下那几人手里的木桶木盆里。 听见张顺哭得实在心烦,队正将水桶里的一些水底,倒进张顺带来的水盆中。 他的动作很粗鲁,水洒出去不少,最后落入盆中的水,刚刚够润湿盆底。 队正不耐烦地说:“别号丧了,滚吧!——你们几个,动作快点!” 张顺见自己哭求半天求到的水,还不够一口喝的,他立即上前,抱住队正的大腿:“求求军爷,再给点……” “给个屁!”队正不耐烦地一脚将他踢开,“你老娘活也活够了,就算是死了也不亏。病歪歪的老太,哪有国子监生员的命重要!快滚快滚,别阻了爷爷救火!” 张顺紧紧抱住队正的手不松开,让他寸步难行。 几个手下见老大无暇分身,也怔在原地:“头儿,走不走?” 队正被催促得紧,眼见无法摆脱跪在地上的男人,他举起夺过的半截断枪,就朝着张顺的后背扎去。 马上就要皮开肉绽! 人群中发出惊呼,胆子小的已经闭上了眼睛。 可是下一刻,利箭穿空的声音传来。 “叮”的一声脆响,不知道哪里飞来一根利箭,正打在断枪的枪头上。 队正来不及防备,一时脱力,手中枪头落下,朝着张顺的后背坠去。 人群里又是一声惊呼。这枪头锋利无比,若是掉了下去,势必要把张顺扎个对穿。 张顺也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可是过了很长时间,枪头还是没有落到他的后背上。 他试探地睁开一只眼,在人群的第三声惊呼里,他发现有个人停在了自己的面前。 那柄断枪,被这人牢牢握在手中。 是个女人。 女人穿着一条长裙,是像火焰一样明丽的颜色。 沐浴着冲天的火光,像一只凤凰。 第191章 火场惊魂(三) 青衣坊里忽然出现的女人,让躁动的人群陷入一片沉寂。 她握着断枪,冷冷看向那个队正。 队正武器脱了手,一时很没面子。 他瞪着眼睛,一边抖腿一边问:“哪里来得母老虎,你兵爷爷面前也敢放肆?” 沈鸣鸢:??? 她上下打量眼前这人。他穿着国子监特有的制服,肩膀处皮甲之间露出来的地方,有一条白色的横杠。 这是大盛军中特有的品阶标记,这人应该是个队正官。 沈鸣鸢凝眉问:“你是贡院卫兵?那个队的,报上名来。” 队正却丝毫不给面子,轻蔑地抬起下巴,用猥琐的目光注视沈鸣鸢:“哪里来的小妮子,老子是你爹。” 跪在地上的张顺听到这两人的对话,悄悄地扯沈鸣鸢的裙摆:“他是国子监的人,姑娘,你惹不……” 话音未落,只见这姑娘手里的断枪凌空转了半圈,折断的枪杆被她挥出,手臂收紧,已经将那位队正的脖子勒进了臂弯里。 沈鸣鸢一字一顿地在他耳边说:“老子是你祖宗。” 话刚说完,她就用枪杆往那人的后背一挑。队正的手臂被断枪卡住,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拧了半圈。拧到极限,发出一阵痛苦的嘶吼。 沈鸣鸢咬着牙问:“哪个队的,说。” “国子监守卫营,乙字旗戊字队……” 听到戊字队的队正自报家门,沈鸣鸢才送来了手。 她没有再看那个男人,而是冷漠地说:“明日午时之前,去找你们的旗正领二十军棍。若敢违抗,我第一个不饶你。” 他运劲一推,队正被推得连退了五六步。 他手下那几个小兵,连同守井那个,见沈鸣鸢不好惹,也纷纷退开。 严整的队伍也是在这个时候赶到的,整齐的脚步声,震得青衣坊的地面都在颤抖。 这些人虽然没有穿铠甲,但是列队而来的压迫感足以让所有人知道,他们是比贡院卫兵勇猛百倍的王者之师。 贡院的那个队正,已经被忽然出现的这群人吓傻了眼。 在京城多年,这群军容齐整的卫队,他却从来没有见过。 卫队从左右两边分开,像一个桃核一样,将青衣坊的水井、和熙熙攘攘的人群包裹在中央。 沈鸣鸢站在水井边,左右扫视了一圈人群,就已经明白这边发生了什么。 队正被吓到,惶然地后退两步,才惊慌地问:“你……你到底是谁……” 张顺也茫然地抬起脑袋。从他的角度仰视面前的女人,他能感受到一股浓浓的压迫感。 心跳却并不快,好像自己的身体知道,这个女人远没有刚才那个队正可怕。 他大着胆子说:“女侠!那国子监的卫兵强占了青衣坊的五口水井,咱们这么多父老乡亲都等着取水灭火,却被他逼的,只能眼睁睁看着家园被烧、房屋被毁、亲人葬身火海啊。我家还有八十岁的老母,若是……” 他话没有说完,沈鸣鸢裙摆一抖,已经挣开了她。 她来到水井前,高声说道:“杜冲!” “有!” 列队之中传来一道响亮的应和,一个身背弓箭的少年站了出来。 他背上箭篓里的箭,和打飞断枪戳在地上的那根箭一模一样。 聚拢的人们很快意识到,这个女人、这个少年,这控制了一整条街巷的卫兵,都是来救他们的。 人群里一开始响起小声议论的声音,很快说话的人越来越多,声音也变得无比嘈杂。 沈鸣鸢的声音却像一支破空的箭,穿过杂乱的人群,吩咐杜冲道: “此处由你带队,组织乡亲取水用水。务必排队取水,火势不大的,一人一次最多两桶,火势大的,报出门牌号,特事特办。火势特别严重的、或者有人深陷火海的,请飞龙卫出手帮忙救人!” 时间紧迫,她的语速很快,但是每一条命令都清晰而有力。 她说:“青衣巷、赤衣巷、乌衣巷着火最为严重,亲卫营留下甲乙丙丁四队百人,飞龙卫留下十人,一炷香为限,解决三坊取水用水困难无序的问题。杨大龙——” 她又叫出一个人的名字。 人群里传出一个浑厚的声音:“末将在!” “你带戊己庚辛四队,巡查其余六坊,查看火势情况。遇到危机,便宜行事,务必以救人为先!一炷香后,向我汇报各坊情况。” “是!” 杜冲和老杨异口同声,应和声无比响亮。 沈鸣鸢又看一眼人群中的赵振勇,这一次她没有用命令的口吻,而是放缓了语气说:“赵叔,飞龙卫由你指挥,请务必协助亲卫营救人灭火。” 赵振勇重重点头:“殿下放心,赵某必不辱使命。” 沈鸣鸢的眼神如同寒铁,在一片火光中扫过在场的兵丁和百姓。 她毅然开口: “时间紧迫、火情复杂,我们没有时间,救人前提下,尽可便宜行事。不过,”她抬高了声音,“若是有什么人搅扰秩序,不管他是官是民,就是当朝王爷来了,你们也照斩不误。若是有人来问,就说这事是我的决定,出了事我担着。但若是让我听到哪个人欺软怕硬——” 她冷哼一声,一字一顿道, “休怪军法无情!” “谨遵公主号令!”杜冲、杨大龙和赵振勇几乎异口同声。 围住青衣巷的士兵,也同样发出响亮的声音:“谨遵公主号令!” 在场众位百姓这才知道这个不好惹的女人是当朝公主,欲要跪拜叩首谢恩。 沈鸣鸢却朝着杜冲伸手,接过杜冲身上的弓箭。 然后一甩衣袖,纵身跃上院墙,迅速消失不见了。 第192章 火场惊魂(四) 京城的贡院和国子监是建在一起的。 贡院大门朝南,在紧邻青衣坊和赤衣坊的飞羽巷中。 虽然不及西城各个衙门轩敞雄伟,但树立在城北九坊的民居之间,也算是十分气派。 如今却被大火包裹,一片红光中,只能听到烈火毕毕剥剥的声音,和房梁倾塌的巨响。 贡院门口的巷子里,围着密密麻麻的人,一半是贡院的卫兵,一半是北城兵马司的人。 北城兵马司掌管北城火禁之事,如今在他们的地盘上着了这么大的火,他们几乎是脚不沾地地赶到此处。 带队的是个指挥,是兵马司里一把手。带人刚刚抵达,就立即下令,派二百人留在贡院救火,剩下的人分散去各个坊间。 计划没有毛病,原本应该是好好执行的。 可是直到贾捕头带着洛京府抵达半天了,也没见他们动一下。 大多数人茫然在飞羽巷里,听贡院门口的两位大人扯皮。 贾捕头虽是洛京府小吏之首,可是洛京府衙门毕竟不养兵,在这两股部队之间,完全没有插话的余地。 他勉强挤到最前面,认出了两位吵架的大人。 一边是北城兵马司的郑指挥,中年微髯,英气十足,另一边则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头,是执掌整个太学的老大人,国子监祭酒。 如今这白胡子老头,正抱着郑指挥的袖子不让他走。郑指挥见他这把骨头轻轻一推就能散架,也不敢乱动,只说:“我的老大人,让我带人去救火吧!” 贡院的大门被浓烟炙烤,连头顶的匾额都是一片黑灰。门里门外陆陆续续有不少卫兵带人出来。 这些人大都是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一看就知是太学学子。 他们大都是中州各府各县权贵人家的孩子,花了钱托了人在国子监捐个监生的身份来此读书。 平常被家族师长护佑,没有见过这样的架势,一个个被吓得没有人样,即便出了火场,有些还愣怔在巷子里,不知道应该往哪里去。 有些则被大火吓到,开始原地大吼大叫,指着不知哪队卫兵的鼻子骂:“你们是干什么吃的,小爷我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罪!” 贾捕头远远看着,摇了摇头。 又去听门前两位大人的扯皮。 老大人被呛得连声咳嗽,说话都费劲。 他对郑指挥说:“如今贡院之中还有几百名学子被困,他们可都是国家的栋梁之才,每一个人都抵得万金,郑大人不去救他们,反而去救那些命如草芥的蝼蚁,简直成何体统!” 郑指挥无奈道:“老大人,没有这样算的,天灾面前,人命不分贵贱,我已留下二百兵丁协助贡院卫兵救人,剩下那三百,就让我放他们去吧!” 老大人浑浊的眼睛里几乎要流出眼泪:“什么不分贵贱,你知道他们的爹娘叔伯都是什么人吗,就是死伤一个,你我都吃罪不起。” 郑指挥:…… 他在京城当差,自然知道京城里随便扔块砖头,都能砸到高官的家人。 可是他的心也不是石头做的,他任职五城兵马司、掌管北城,北城所有的老百姓,也都被他视作自己的家人。 如今火势凶猛,分兵两路,两边一起救,已经是权宜之计了。 这位老大人却三请五催,一定要他们先把贡院安顿好。 学子陆陆续续地从火场里冲出来,老大人一边跟郑指挥扯皮,一边拉过一个老成持重的学子问:“里面是什么情况,还有多少人?” 学子被滚滚浓烟呛得嗓子难受,哑着声音说:“寝院和经卷楼的杂物最多,火势也最大,里面还有不少人,祁司业也在里面没出来呢。” “啊!”老大人惊呼一声,又苦着脸去扯郑指挥的衣袖,“郑指挥你听听,祁大人当朝四品,都还没出来呢,你们快派人去救啊!” 郑指挥:…… 听这老头的语气,仿佛并不急着让他去救祁司业,反而是以这人性命相逼,要他安排救人。 郑指挥实在没有办法:“老大人,你让我留下一百人,剩下的帮你在国子监相救、安顿学子,你看如何?” 老大人迟疑片刻,一时权衡利弊,顾不上开口。 贾捕头却推开围观的学子们,两步冲上前去。 他只是个不入品秩的小吏,不像郑指挥那般官职在身,也就没什么忌惮。 他指着老大人骂:“你这个老头真是混账,国子监死了人你担待不起,九坊死了老百姓我们就担待得起了?郑大人看你一把年纪,不跟你翻脸,老子却是看不惯。那些坊间的百姓,种地做工卖货,哪个不是本本分分、老老实实地活着,他们的命就如此轻贱,九坊万八千条人命加起来,都比不上这一院四体不勤的衙内公子?” “喂你说什么!”学子中有个长得高的站出来,想要扯住贾捕头的领子,“一个衙差都敢口出狂言,你知道我的是……” “咚!” 贾捕头一拳砸在这个高个子的胸腹之间,高个学子一时吃痛,佝偻着背弯在地上。 人群里又发出另一个学子的声音:“没天理啦!官老爷打生员啦!” 高个子的学子是高官家的儿子,这些国子监生员平日里都众星拱月地捧着他,如今见他挨了打,一个个地大声吵嚷起来。 郑指挥本就头疼这不讲理又得罪不起的国子监,眼下看贾捕头一时冲动捅了篓子,脑袋更是嗡嗡地响。 现场一团乱麻,国子监卫兵跟洛京府的衙役们也都趁乱对峙在一起。 若是火没救成,人先打死打伤一两个,那可没办法交代。 他头还没疼完,又见祭酒老大人抱着他的大腿,熟练地躺倒在地上,捂着胸口,紧皱眉头,一副急病突发的样子。 他一个听官命领皇粮的小卒,哪里惹得起这群人。 他只能无奈下令,让北城兵马司全数入贡院救火。 他吸了一口气,正要下令的时候,忽然听到“咻”的一声。 是一道响镞,发出刺耳的声响,从上空掠过,“笃”地一声插在贡院对面的墙上。 嘈杂慌乱瞬间被这道刺耳的声音驱赶得一干二净。 顺着利箭飞来的方向,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抬头。 红光冲天,贡院的房顶上飞舞的衣裙看上去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梦幻。 沈鸣鸢背着杜冲的箭篓,另一只手里的弓还没有来得及放下。 她站在房顶上,冷声说:“火灾当前,救人为先,无理取闹者,杀无赦。” 国子监的生员不知这忽然出现的女人是什么来头,却见他们那位“犯病”的祭酒老大人,已经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毫不犹豫地跪倒在地。 郑指挥、贾捕头,也纷纷跪下。 巷子里的兵士、衙差、学子,见各自的老大跪拜,也哗啦啦地跪了一片。 飞羽巷上空回荡着老祭酒的声音:“微臣,拜见定国公主!” “拜个屁!”沈鸣鸢没有好气地喝道,“国子监在东,兵马司在西,洛京府在中间,都给我闭嘴列队!” 第193章 火场惊魂(五) 五城兵马司隶属兵部,半年之前,他们兵部的侍郎大人,刚刚被沈鸣鸢亲手送进监狱。 然后死于非命。 郑指挥还记得沈鸣鸢回京的前两天,尚书大人曾经亲自走访了兵部下辖的各个衙门,交代他们平日里做人办事远离沈鸣鸢,少去触那位祖宗的霉头。 没想到此时竟在这里碰上了。 他不敢违逆沈鸣鸢的命令,当即招呼过自己手下的几个旗正官,让他们整队。 北城兵马司毕竟是行伍出身,虽然并没有真正上过战场,但是他们的行动效率还是十分快的。 很快五百多人就集结完毕。 洛京府的衙差没有他们那样雷厉风行的速度,但所幸人不多,又并没有真正陷入刚才的乱局,速度没比北城兵马司慢上多少。 只有国子监这一列,不论是疏于训练的兵丁,还是不服管教的生员,一个个都吊儿郎当,半天还是一团糟。 就算沈鸣鸢有时间等这些祖宗,那些身陷火海的人也没有时间。 沈鸣鸢也没有理他们。 来到郑指挥的面前,未等她开口问,郑指挥已经说道:“北城兵马司共派遣将士三旗十二队五百七十四人,眼下四百八十六人都在这里了。” “嗯?”沈鸣鸢愣了一下,“剩下的人呢?” 郑指挥有些不好意思:“来之前就怕遇到这种情况……” 他没有明说是“哪种情况”,而是接着说,“派邢旗正带了一队人,去九坊查看……” 沈鸣鸢点点头,没有多说。 她又看向一旁的贾捕头。 贾捕头平日里在坊上行走,查案拿人,不似军队法纪森严,反而沾染了一些街面习气,站得歪七扭八。 对待沈鸣鸢却截然不同。 ——他生来仰慕强者,当初这位公主殿下领兵凯旋,他就心生仰慕,如今两言三句就控制住了场面,更是觉得这人值得信赖。 见沈鸣鸢看过来,他立马站直了身板:“洛京府衙差一百一十二人尽数在此,听凭公主差遣!” 一炷香的时间刚好过去。亲卫营跟随沈鸣鸢多年,不需调遣也能独立行动,早已经散落九坊街巷民宅。 只剩老杨叼着根茅草,带着杜冲,两个人一路小跑来到沈鸣鸢的面前。 抱拳行了个军礼:“殿下,九坊情况已经摸清了。” 沈鸣鸢没有废话:“讲。” “其余六坊问题不大,然而火势蔓延太快,青衣、赤衣、乌衣三坊受损人家已经多达六十三户,粗略估计三百来人。赤衣、乌衣两坊大都是财物损失和人员惊吓,尚且可控,青衣坊却不太乐观。” 老杨的声音沉重了下来,沈鸣鸢的脸色也变得很凝重:“直说。” “目前已知火势最严重的几户人家,没有人逃出来。稍微外围一点的,也受了不同程度的伤。最麻烦的是……” 他看了一眼飞羽巷中的千八百人,尤其瞅了一眼歪七扭八的国子监生员。 “最麻烦的是,青衣坊中还有很多书塾,有不少上不了太学的孩子,在那边读书。有些家离得远的,吃住都在私塾,都困在里面,不知道什么情况。” 北城太学所在之地,周边自然也住着不少鸿学大儒。 孟子家贫,孟母尚要三迁,天下父母都是一样的心情,北城九坊里,自然住了不少囊萤映雪的清贫人。 时间久了,周边就开设了不少私塾。 这些私塾的先生大都是落第的秀才,一辈子入仕无望,靠教乡间孩童读书识字谋生。 这些私塾虽然并非官设,但毕竟有教化之功,官府并未多加盘查。如今真遇上事,反而无法统计具体的人数。 “贾捕头。”沈鸣鸢问,“京城坊间之事归洛京府管,贾捕头,这中间的情况,你了解吗?” 贾捕头一听沈鸣鸢问话,巴不得多说两句。他说: “北城私塾,主要集中在青衣坊中,大大小小大约有十二家,收的都是贫寒人家的生员。” “规模最大的书院,大约收有弟子八十多人,书院里先生和杂工也有十来个。规模最小的并未挂牌,就是租了间院子,一个先生教,带着七八个孩子学。各个私塾的具体信息也实在是繁杂。有的只教蒙学,有的童生秀才都收,有的混在一起,大人小孩都有,这中间……” 贾捕头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咱是个粗人,不懂读书人的事,太详细的也听不懂,只知道这些。” 贾捕头虽然只是个小吏,杂务却非常多,近日更是被许元成案折磨得焦头烂额。 管理混乱,信息繁杂,人员流动性极高,这种情况下,贾捕头能说个大概情况,已经是很难得了。 沈鸣鸢点了点头。她没多说,只是轻轻拍两下他的肩膀。 旋即,她往前走了两步,来到贡院大门的台阶上。 来的时候在马车里,她已经看过了北城九坊的地图,对这边的街巷情况已经了如指掌。 如今又摸清楚了手中的人马和受困人员的情况,她不再犹豫,一道道命令从她口中传出。 “老杨,赵振勇不在,给他的命令,你记着代为传达。” “是!” “郑指挥,你带北城兵马司两旗,与杨大龙一道,继续巡查六坊,排查火情,摸底伤亡和财产损失情况。这六坊受灾不严重,以安抚为主,沿途记得留意坊间废宅,为安置流民做好准备。” “贾捕头,街巷民居的情况洛京府最了解,各位捕快大人和乡亲们打交道也最多,你挑几个可靠的弟兄,跟他们一起去。” 贾捕头重重点头:“明白,殿下,这事交给我吧。” 沈鸣鸢点头,继续说: “北城兵马司剩下一旗、洛京府所有衙役,负责救援青衣坊。连同亲卫营四队,共三百余人,各自分散成五到十人的小队,按民居数量划分负责的区块,保证每个区块都有人负责,坚决不能留真空区。” “杜冲,”她的目光投向杜冲。 和老杨截然不同,仅仅一炷香的时间,这个少年的衣衫头发已然凌乱不堪,脸上身上都沾着不少黑灰。 他似是十分疲累,还有些稍稍走神,听到沈鸣鸢叫自己的名字,才略微回神。 “杜冲,青衣坊由你全权负责,让赵振勇召集所有飞龙卫,和你一起集中解决青衣坊的问题。赵大人无论能力还是胆识都是一等一的,贾捕头也是经验丰富的老捕头,遇上事不要冲动,跟他们商量着来。” 杜冲摸了一把脑袋上的汗水,还不知自己的脑门上已经是一片污糟的烟灰。 他点头道:“明白。” 贾捕头一听沈鸣鸢夸自己经验丰富,心中有些飘飘然,也说道:“公主放心,街坊之间的事,咱们洛京府没有不知道的。您就瞧好吧。” 沈鸣鸢带着感激的目光顺次扫过这些人,旋即抬高了声音: “各位兄弟,咱们都是大盛的军人和公差,咱们的银钱粮饷,都是大盛百姓咬着牙捐出来的赋税钱粮,这中间也必定有你们的父母、妻子、儿女。如今他们有难,咱们能坐视不管吗?” 阶下爆发出洪亮的声音:“不能!” “火灾无情,人命关天,仅凭一己之力无法力挽狂澜,只有各个衙门通力合作,才能救百姓于火海。平日里洛京府、兵马司、天枢军各行其是,可如今到了同心一意的时候,我沈鸣鸢,恳求大家携手同心,护佑我北城百姓,共渡难关!” 一边说着,沈鸣鸢一边抬起双臂,横于胸前,郑重抱拳,垂头敛目。 在大盛军中,只有下属对上司,才会行这样的礼节。 他们每个人,都在上官面前行过无数次。 这当中很多人,都是最底层的兵丁,他们这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受礼。 只有这一夜,站在冲天的火光之中,受当朝定国公主的郑重一拜。 他们当中有些甚至红了眼眶,也齐齐向沈鸣鸢还礼。 震耳欲聋的声音,响彻飞羽巷的上空: “携手同心,共渡难关!” 人群很快各自离去,按照沈鸣鸢的安排,散入北城九坊。 夜风吹过,只剩下国子监的官员、学子、一众卫队站在空旷寂寥的街巷中。 老祭酒一脸茫然,委委屈屈地问沈鸣鸢: “殿下,那我们呢……” 第194章 火场惊魂(六) 仅仅一炷香之前,国子监前,这位老学究还拦着郑指挥撒泼打滚、装病碰瓷。 如今北城兵马司和洛京府衙差都被沈鸣鸢一个个地安排好,九坊救火的的任务也都按部就班地去做。 反倒是国子监不论人还是房子,这位公主殿下好像都没有搭理的意思。 刘老大人做国子监祭酒已经是第九个年头了,他所在的这个位置,在京里的文官之中,算是个既清闲又体面的职位。 国子监收受天下生员,名义上虽说唯才是举,贵门寒门皆可来读,但不公开的选拔制度,和令人望而却步的束脩之资,都足以劝退大量清贫的学子。 尤其是掌管教化的礼部,如今面临着尚书划水装病、侍郎大权在握的局面,国子监更是沦为了柳氏一族及其党派的私塾。 大部分学生都是京中高官的子侄,这些官员们见到刘老大人自然也要给足面子。 平日里好吃好喝好古玩孝敬着,手中虽然没有实权,但想要办什么事,也是朝这些人打声招呼的问题。他从未遭遇过这样的对待。 这一个晚上,却受尽了沈鸣鸢的冷遇,他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另一方面,国子监中,也确实还困着一些人。 国子监虽然常有卫兵戍守,但这些卫兵跟他这位老祭酒一样,是钱多事少的岗位。 平日里就是维护一番太学的规矩就是,既不担责任,也不守风险。 自然疏于训练,应变能力极差。 否则他们以这百十来号人,是足够应对贡院之火的。 刘老大人打着北城兵马司的算盘,指望着那些受过训练的精锐城守帮自己伺候这群衙内,却没想到沈鸣鸢的事情做得这么绝,一个人都没有给他留。 他苦着脸,简直快要哭出来了。 他终于又想起那个跟他不对脾气的祁司业,补充道:“公主殿下,你就算是不惦记咱们这些可怜的书生,祁司业四品大员可还在里面困着呢,总不能见死不救吧?若是真有个三长两短,咱们根本吃罪不起啊!” 沈鸣鸢从台阶上跳下来,停在刘老大人的面前。 又去看了看歪七扭八的生员和卫兵,目光最后停在那位“知道我爹是谁吗”的二世祖脸上。 她忽然乐了,冲着她问:“喂,你爹是哪路神仙,说给我听听?” 他平日里嚣张跋扈,却也能分得清场合。若是这时候把亲爹的身份供出来,就等于带着这位不好惹的公主殿下去抄自己的家。 ——一位兵部侍郎、一位南鼓县令,一位兖州知府,是这位公主殿下入朝半年的赫赫战绩。谁惹得起? 衙内低下头不敢说话,沈鸣鸢也不再为难她。 她说:“方才霸占青衣坊水井、阻碍百姓自救的事,已经足够治你们的罪。阻碍北城兵马司、洛京府公务,又是一桩罪行,若是追究起来,你们一个个都得吃不了兜着走。如今本宫倒是给你们个功过相抵的机会。” 她看向刘老大人:“被困贡院的官员、生员、杂工,如今还有多少人?” 刘老大人不似郑指挥、贾捕头那样,对自己治下情况了如指掌,支支吾吾半天,一个字也回答不上来。 沈鸣鸢没跟他墨迹,抬头去看乱糟糟的人群:“知道的站出来。我公主府上缺人才,能报出确数的,以后就是我沈鸣鸢的人了。” 银环清理过公主府之后,她的公主府上确实有很多空缺。这种位置虽一时没有品秩,但毕竟能一跃而成公主心腹,日后仕途坦荡,自不必说。 如此大的诱惑,人群里开始窃窃私语。 刚有人想报个虚假的数字,却又听到沈鸣鸢说:“胡说八道的,待火灾平息,也会拉去挨军棍。” 蠢蠢欲动举起的手,就又放了下来。 只有一个瘦弱的书生,小心翼翼地看一眼沈鸣鸢,问:“没有确数,只有大概的数字,可以吗?” “但说无妨。” 瘦弱的书生分开人群走到沈鸣鸢的面前,小声说:“国子监生员七百八十多人,吃住都在贡院的,一共四百多人;官员约六十人,晚上在院值夜的,差不多十个;卫兵共一百八十五人,每日值夜约六七十;各个院中杂工八十人。这样算的话,今夜在贡院中的差不多一共五百多人。” 沈鸣鸢一愣。 她虽然不知贡院一共多少人,但凭着经验能够判断,这人所言之数不会偏离太多。 这书生年纪不大,看上去只是个读书的生员,怎么能准确地报出国子监的人数? 她问:“你是任职国子监的官员?” 书生挠了挠脑袋:“惭愧,我家里穷,所以在饭堂打杂补贴生活,理理饭堂的账目……” 国子监早午晚三餐,备餐多少、出餐多少,他整日整夜抱着算盘噼啪地算,自然能估出过夜的人数来。 沈鸣鸢笑笑:“你叫什么?” “回禀公主,学生贱名刘晗。” 沈鸣鸢看一圈巷子里的人,数出一个大概的数字,结合刘晗给出的数据,能判断出受困火场的大概人数。 她当即发话道:“诸生有家可归者就地解散,家不在京中的原地待命,晚些时候洛京府会给你们安排安置的地点。不过还请诸位收收你们的少爷脾气,别给干活的人添乱。卫兵都给我出来,让我看看还剩多少?” 沈鸣鸢话音刚落,人群里稀稀拉拉地走出来不少人。 刘晗所言,值夜卫兵约有六七十,但此时站出来的,也就只有四五十个人。 国子监的卫兵虽然养尊处优,但也好歹是经过选拔和训练的,身上多少都有些功夫。 他们被困火场的概率不大,更可能的情况是临阵脱逃。 他们按队站在沈鸣鸢的面前,刚刚被教育过的那个戊字队的队正也在其中。他低着头不敢看沈鸣鸢,沈鸣鸢却偏偏乐呵呵地来到他面前。 手掌在他肩膀上一落,他的身子就是一颤。 沈鸣鸢笑: “这位军爷,脾气大,想必能力也不错吧?” 他低着头,含糊不清地“唔”了一声。 沈鸣鸢的声音瞬间变得寒冷无比: “既然诸位疏于训练,那么我就亲自带你们,进去救人。” 话音未落,她忽然听到身后的巷子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殿下?” 她回过头去,看清来人,又眯着眼睛笑了起来。 巷子另一头,站着黑漆漆的几个人。 程云秀和顾巡之被黑灰熏得没有人形,沈鸣鸢却一眼认出了他们。 可是顾巡之身边有个小姑娘,他们身后还有个身穿制服的男人,她却不知是谁。 不过不重要。 程云秀快走两步,来到沈鸣鸢的面前:“我没来晚吧?” “来得正是时候!”沈鸣鸢一把拉过程云秀,把她推到贡院卫兵们的面前,瞬间换了说法: “程将军亲自带你们进去救人。” 程云秀:??? 第195章 火场惊魂(七) 程云秀不是一开始就遇上邢旗正的。 顾巡之在前面跑,她在后面追。 顾巡之平日里是个柔柔弱弱的书生,想起那位“桓娘”,却不管不顾。 一头钻进青衣坊,找准一间起火的民宅,头也不回地扎了进去。 程云秀拦都拦不住。 他们赶到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 满眼看去,只有红艳艳的火光。 这间着火的民宅,虽然只有一间,但焚毁程度已经极其严重。 木梁木门木窗栏,连同整个屋顶,都被火焰吞噬殆尽。 白焰黑烟,看得程云秀眼睛直发晕。 ——不能这么冲进去。 她在靠近火场中心的位置,巷子里挤满了逃难和救火的人,她拉过好几个,也没问清最近的水井在哪里。 她索性不再问,而是两腿一蹬,跃上院墙,顶着熊熊烈焰的炙烤,查看附近的情况。 人群挤在巷子里,她比他们高出一堵墙的高度,视线不再受阻,放眼寻了片刻,就找到附近的一处水井。 她顺着墙头一路摸过去,纵身一跃,正落在水井旁边。 撞上一个拿长枪的卫兵。 跟沈鸣鸢那边的情况差不多,青衣坊的这一处水井,也被国子监的卫兵霸占。 见不知何处来了个假小子,守井的卫兵抬起枪就朝着程云秀戳。 程云秀顾不上跟他废话,她趁着长枪回防不及时,绕过枪杆,像泥鳅一样贴上守井的守卫,“咔咔咔”几声,拳脚落在这人最软的关节处。 这人吃痛扔了枪,满地打滚叫喊疼。 围在周围的百姓,见霸道的卫兵被程云秀放倒,一时间像迷乱的羊群一样,一拥而上,去抢水井的井绳。 程云秀距离比他们近,动作也比他们快,摇了两圈辘轳,抢过水桶,“哗啦”一声浇在身上。 她把水桶往旁边一扔,还没有落到地上,就被一个男人抢在手里。 人群一片沸腾,比绵延的火海还要热闹。 程云秀没有纠缠,再次跃上墙头,往顾巡之的方向去了。 沾湿的衣裳让她一时不至于被火舌所侵蚀。 她在陆文奚的粮仓里放过火,对火场逃生十分熟悉。青衣坊的火势很大,她不敢莽撞,扯下一截湿淋淋的衣袖,捂住口鼻,正准备从墙根猫腰钻进去,忽然后衣领被什么人抓住了。 她回头一看,只见那是个男人,身型魁梧健壮。衣服和程云秀一样,也是湿淋淋的。 他的口鼻之间系着一块湿布条,是从衣摆上撕下来的。 程云秀打量着他。这人身上没有铠甲,但程云秀看得出来,他的衣服是大盛军队的内衬。 一定是来救火的北城兵马司。 她见这人的衣袖上绣着两条白线,确认这是一位旗正官,正要开口询问他的隶属,就被这人板着脸教训了起来。 “危险,小姑娘不要乱跑。” 程云秀习惯穿男装,但随着年岁渐涨,她的衣裳遮不住自己的性征,她也没再掩饰过。 被这人一眼认出来。 大盛女子大都柔弱,像程云秀沈鸣鸢这样彪悍的少之又少。 这位旗正官先入为主,一位程云秀家里遭了灾,心疼财物,脑子一热就往火场冲,所以赶紧拦她。 没想到这一拦竟没拦住。程云秀肩膀一振,反而震得这位旗正官倒退了两歩。 旗正官没想到还能在坊间遇到高手。他再次打量程云秀,目光落到程云秀的腰间,他忽然倒吸一口气。 周遭都是火焰和呛人的浓烟,一口气吸得他咳嗽了半天。 这才惊骇道:“凤尾刀!你是程炳什么人?” 程云秀愣了一下:“你认得我阿爹?” 旗正官也愣:“你是他的女儿!一眨眼都长这么大了!” 眼下不是寒暄的时候,程云秀只知道这旗正姓邢,是北城兵马司的人。三言两句交代完毕,就指着火场说:“有人困在里面,我得去救他!” 邢旗正当即点头:“我和你一起!” 火焰燃烧,炙烤空气,“噼噼啪啪”地发出空气爆裂声。 头顶的房梁已经被熊熊烈火吞噬,用不了多久,就会被烧到承受不住房顶的重量。 房梁若是倒塌,整个房顶压下来,就算是武功高强的程云秀,也没有逃生的余地。 时间紧迫,她必须找到顾巡之。 她和邢旗正兵分两路,一个往东房,一个往西房。 她在熊熊烈火中行走,忽然觉得脚下好像踢到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才发现是个人。 烈焰滚滚,黑烟浓浓,她看不清这人的样貌,只能一只手把她捞起来,伸手去探她的鼻息。 ——还活着! 她把这个人抱进怀里,才发现她的体重不是一般的轻。 抱得近了,才看清楚这是个女的,还是个小女孩。 小女孩的小脸满是黑灰,双目紧闭,怀里却好像死死抱着什么东西。 程云秀扯下一截衣袖,盖住这小女孩的口鼻,防止她吸入更多浓烟。 然后大声朝着房屋的另一头问:“邢旗正,你那边有人吗?” “是个男的!” 火势汹涌,火场里的氧气稀薄得厉害,他们连喘气都无比艰难,更不必提说话。 程云秀听着邢旗正好像找到了顾巡之,一路穿过火焰,也跟着去了东房。 邢旗正已经将顾巡之背在后背之上。 他被呛得说不出话,只能不停地指外面的方向。 程云秀也立即会意,抱着女孩要往外走。 忽然“咔啦”一声脆响,房顶的五架梁断裂,险些砸中房中的几人。 邢旗正背上的顾巡之,背着动静砸得清醒了一些,闭着眼睛,喃喃念叨着:“桓娘,你别怕……” 程云秀低下头,看到怀里的小姑娘,忽然意识到他心心念念的“小狐狸精”是谁了。 ——只是这孩子,不过十二三岁…… 她一时没忍住笑,却因吸气被呛得直咳嗽。 邢旗正的状态也不怎么好。两个人不敢耽搁,一个背着顾巡之,一个紧紧将“小狐狸精”护在怀里,艰难地逃出火场。 正梁被烧断,房屋恰在此时轰然坍塌。巨响惊动了顾巡之。 邢旗正刚将他放在巷子口,他还没睁开眼睛,就开始慌乱地叫喊:“桓娘,桓——咳咳……” 他捂着撕裂一般的喉咙不停咳嗽,这才顾得上睁开眼睛。 一抬眼,看到一个女人。 女人的脸被烟灰熏得黑漆漆的,只有一双丹凤眼明亮无比。 她笑道:“酸书生,胆子不小啊,这么小的孩子你都不放过!” 第196章 火场惊魂(八) 程云秀和沈鸣鸢的交情,是战场上打出来的。 程云秀伤离死亡最近的那次,是沈鸣鸢从死人堆里把她刨了出来。 血染残阳,程云秀的视线里满是血污,却看到沈鸣鸢喜极而泣。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哭什么,人还没死呢。” 沈鸣鸢抹一把眼泪,在脸颊上抹开一片血花。她说:“嘴还是这么硬,就该让阎罗王收了你。” 火光冲天,贡院的西院着火最严重。 国子监的寝院和经卷楼都在西院,人多书多杂物多,火势蔓延非常快。 所幸着火时间是在晚饭之后,学生们大都集中在寝院中,见势不妙,一传十十传百地跑了出来。 沈鸣鸢大概清点了一下,困在贡院里的,差不多还有二三十。 如果刘老大人所言不错,那位祁司业也在里面,那么至少里面还有个主事的人。 问题不大。 她简单跟程云秀交代了一下情况,程云秀扛着凤尾刀,嫌弃地看一圈歪歪扭扭的国子监卫兵,冷哼一声:“拿张图来,我先看看。” 她自幼在天枢军中长大,统领天枢军多年,刺探过敌情、焚烧过粮草,中军帐中定过计、永宁关前斩过敌,贡院着火之事交给她问题不大。 她们两个多年默契,只对视一眼,就各自忙了起来。 沈鸣鸢则朝着顾巡之和邢旗正走过去。 沈鸣鸢方才从郑指挥的口中知道,在北城兵马司抵达之前,就有一位旗正官被单独派出,前往九坊。 如今看来,应该就是眼前的这位。 邢旗正看到沈鸣鸢,先行了个军礼:“殿下。” 沈鸣鸢亦回礼。她看看邢旗正和顾巡之的样子,就知道他们刚从青衣坊过来。她问:“敢问旗正,青衣坊那边如何?” 邢旗正沉着脸摇头:“不太好。亲卫营接管之前,几乎是一片混乱,耽误了救援的黄金时间,损失很严重。不过方才卑职看到郑指挥带着人过去了,希望能救多少是多少吧。” 沈鸣鸢点头:“带我去看看。” 邢旗正脸上露出一些愕然的神色:“殿下,那边太过混乱,且火势凶猛,不似贡院这边……殿下玉体金身,还是……” “说什么废话。”她冷冷瞥邢旗正一眼,“我的兵都在最危险的地方冲锋陷阵,我能在这里偷闲吗?” 五城兵马司负责洛京城城防,邢旗正曾经在祐王的手下做过事。 他依稀记得那位祖宗几乎从不露面,眼前这位公主殿下,却跟他作风完全不同。 他的心中涌起几分敬佩之情,拱手对沈鸣鸢说:“既然殿下这般说,卑职也就不好阻拦,只是青衣坊凶险,殿下务必要保重。” 沈鸣鸢知他好心,重重点头,两人正要离去,她忽然感觉自己的衣袖被人拉住。 回过头,她看到一大一小两个小黑球,只眨巴着亮晶晶的眼睛,在盯着她看。 “殿下,那我呢?” 沈鸣鸢:“我还没来得及问你呢,你不是在李大人家修琴吗,怎么跑北城来了?” 顾巡之低下头,看一眼紧紧拉着的桓娘。 桓娘有些怕生,只顾着往顾巡之的背后躲。沈鸣鸢也意识到自己的表情可能有些太严肃了。 她柔和下来,朝着桓娘微笑,桓娘才稍稍从顾巡之的背后露出半张小脸来。 沈鸣鸢问:“你妹子?” 顾巡之摇头:“萍水相逢……” 沈鸣鸢:…… 人是不可能为萍水相逢之人冒死闯火场的,何况顾巡之还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只是顾巡之不想说,沈鸣鸢也没有追问。她放眼看了看,巷子里就只剩国子监的官员和生员。 顾巡之先前被柳如玉追杀,沈鸣鸢曾派程云秀寸步不离地看着他。可是现在程云秀带人进了贡院,她若是把顾巡之一个人扔在这里,恐怕有些不妥。 众目睽睽之下,倒是不会有人明着伤害他,但这里毕竟还围着几百人,鱼龙混杂,说不好会有人趁乱下手。 正犯难间,她听到身后有个声音响起。 “公主殿下,缺人手吗?” 飞羽巷的巷子口,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一男一女两个人。 女孩身形瘦弱,年纪不大,身上的衣裳倒是精致。是清心楼的林篁。 男的则身形舒展、面目英俊,眉眼之间还有精算的市侩气。 “文公子!” 沈鸣鸢惊喜道。 文远虽然不擅长武功,但他摸爬滚打多年,是个经验丰富的老江湖。若是有他在,莫说顾巡之和桓娘,就是这一群不知所措的国子监生员,说不准也能让他搞出什么花样来。 沈鸣鸢一乐,连忙朝文远招手:“我正愁着呢,你就亲自过来了,真不知怎么感谢黄姐姐。” 想起半夜不见人的黄茵和她可能的去处,文远翻了个白眼,不想提这茬:“是我天降神兵站在这里,你却要谢我家小姐,当真没良心。” 沈鸣鸢有求于文远,见他故作嗔怒,自然好言道:“文公子和小林篁自然也是要谢的。待此间事了,不管要钱要人还是要我给你说个漂亮姑娘,我都给你办到!” 文远拉着林篁在沈鸣鸢面前停下,像先前那样,从怀中摸出一摞纸笺,然后拿出毛笔和墨盒,脸上挂着得逞的坏笑:“别日后呀,眼下就把条子签了吧!” 沈鸣鸢:…… 条子开价比先前那张涨了一倍还多,分明是趁她急着有求,故意来敲竹杠的。 沈鸣鸢深深呼吸,努力保持住一国公主的涵养,可是签完名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把笔摔给了文远。 文远乐呵呵地将合同,交给林篁,让她好好保管。然后虎视眈眈地盯上了巷子里的那群生员。 沈鸣鸢的表情,一瞬间因惊异而变得有些扭曲。 她顺着文远的目光看向那群生员,忽然意识到文远为什么出门还会带厚厚一摞纸笺了。 他哪是来帮忙的,他是知道国子监生家境好,趁乱来做生意了。 无奸不商! 第197章 火场惊魂(九) 亲卫营从房里抱出张顺的瞎眼老娘,家中已经是一片火海。 水井那边耽搁了太久的时间,可是火势不等人,他抱着满满一盆水回来的时候,茅草顶的火苗已经扩散成一团火焰。 他家就他一个壮劳力,就算跑断腿,一次带回的水有限。 他听到房里老母不住地喊“顺子”,他更是心急如焚。 所幸没过多久,亲卫营就已经赶到。 在沈鸣鸢的安排之下,青衣坊成为这次的重点救援对象。 青衣坊十一巷几百间民宅,被划分成若干小块。北城兵马司、天枢军亲卫营和洛京府捕快打散重组,七八人一组,负责每个区块。 另外北城兵马司还抽调了一些人马,打通五口水井和各个街巷之间的通道,为各处灭火取水提供方便。 火光冲天,却井然有序。 在这个过程里,坊间不少居民,也加入了这个行列。 一开始是一些青壮的汉子,到了后来,女人孩子也都加了进来。 他们组成一条长长的人龙,水桶顺着人龙一个个地传递到起火的宅院中。 一盆盆、一桶桶递来的井水,接连不断地浇在张顺家的茅草顶上,火苗被压制,冒出垂死挣扎的黑烟。 火一点一点地熄灭,张顺背着母亲,远远地站在巷子里。 身为男儿,却是涕泪纵横,嘴唇抖动着说不出话。 他拉住一个救火的成员,想要出言感谢,却无法从他们脏兮兮的脸、破烂烂的衣服认出他们是哪里的人。 他的双手颤抖,握住那人的手。那人却在他手背上拍了拍,轻轻挣脱,去另一户人家了。 - 沈鸣鸢嫌行动不便,一把扯去碍事的裙裾,将剩下的部分塞进腰带。 裙下的衬裤也被火舌舔到,烤焦了很大一片。 她和邢旗正一开始还是一路同行,可是进到青衣坊,没过多久,就彼此分开了。 没办法,缺人的地方太多,即便他们身居高位,该上的时候还得上。 沈鸣鸢背一个抱一个,从火海里捞出两个书生。其中一个书生被吓傻了,一句话都说不出,另一个则抱着她的胳膊哭唧唧,把她哭了个无语。 她把这二人放在临时安置流民的一间废宅,转身要走的时候,还被那位书生扯着大腿,说了些诸如“”的酸话。 沈鸣鸢环顾一圈废宅,这里安置的大都是年迈老人,还有几个大腹便便的孕妇。 这俩书生混在其中,显得很不和谐。 沈鸣鸢被气笑了:“二位,若是腿不软还能站起来,就别在这里傻坐着,去外面帮帮忙。若是连站的力气都没有,就好好待着,别拦我的路啊。” 好说歹说,总算是撒了手。 沈鸣鸢从废宅出来,没走两步,在窄巷里迎面碰上飞龙卫的赵振勇。 飞龙卫不愧是武功高强之人,赵振勇带着一队三四个人,每个人的身上都挂着好几个七八岁的孩子。 赵振勇更是勇猛,他左肩扛一个,右肩扛一个,怀里抱一个,还有一个趴在他的背上。因为他分不出手去扶,背上那个孩子紧紧抱着他的脖子,把他的脸都勒青紫了。 沈鸣鸢见状,立马上前,一把抱过他背上那个孩子。 窄巷相见,好歹有工夫交谈两句。 沈鸣鸢问:“前面情况怎么样?” “有间私塾,里面困着的都是半大孩子,一个个被吓得往里屋钻,不好救。”赵振勇没有说多余的话,他回头用眼神数了一下身后的飞龙卫,皱眉道,“不够,里面还困着不少。” 沈鸣鸢点头:“明白了。” 飞龙卫抱出来的这些孩子,有的被烟呛得晕乎乎的,有的则被火烧傻了,还有几个因为窒息还在昏迷之中。 反倒是一直挂在赵振勇脖子上这个,因为不得不自食其力,意识反而清醒了些。 他在沈鸣鸢的怀里,小声问:“姐姐,我还活着吗?” 沈鸣鸢的心口好像被针扎了一下,她温柔地对这个小男孩微笑:“当然。” 见飞龙卫分不出身,她又问:“小伙子,能走吗?” 小男孩思考了一会,说:“能。” 沈鸣鸢这才将他放在地上,指着飞龙卫前行的方向说:“跟着他们,不要乱跑,前面有个大院子,在里面待着,好吗?” 她的手掌落在小男孩的脑袋上,轻轻拍了拍,将小男孩的惊慌驱散了。 小男孩重重点头,跟了上去。 还不忘回头说一句:“谢谢姐姐!” 沈鸣鸢露出欣慰的笑,但是很快她就转身,往飞龙卫来的方向去。 飞龙卫所言,里面还困着人,她得去把那些孩子救出来。 着火的是一间规模不大的私塾,据洛京府的捕快所言,这间私塾是一个老先生开的。 一个先生,带着二十几个十岁上下的孩子学蒙学。 老先生是前朝的秀才,大半辈子没有考上举,索性不再赶考,而是开个书塾给坊间的孩子开蒙。 私塾的束脩之资不高,只要给先生交些够吃的米面,就能来读书,只是老秀才只教三百千,所以孩子们大都在他这里学两三年,就转投别家了。 学生不多,他却颇有耐心,有口皆碑。 老秀才文人豁达,也不管什么“君子远庖厨”的圣人经典,常常留学生吃饭过夜。 没想到好端端的,却遭了这样的无妄之灾。 浓烟滚滚,热浪扑面而来,熏人的黑烟让沈鸣鸢连眼睛都睁不开。 火场里的人恐怕已经没有呼救的能力,沈鸣鸢几乎没有办法判断他们所在的方向。 正在沈鸣鸢纠结之际,忽然有什么东西扯住了她的裤腿。 她低头一看,发现那是一只白色的小狗。 小狗将沈鸣鸢的裤腿衔在嘴里,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可是因为火焰烤得太热,它又不得不张开嘴吐舌喘气。 这一张嘴,松开沈鸣鸢的裤腿,它又赶紧叼紧。 ——聪明,但不多。 沈鸣鸢弯下身子,对小白狗说:“你要带我找人?” 小白狗摇起尾巴,发出“哈哈哈”的喘气声讨好沈鸣鸢,然后倒腾着小短腿,朝火焰最凶处去了。 第198章 火场惊魂(十) 来回火场数次,沈鸣鸢已经轻车熟路。 私塾的浓烟呛得小白狗不住打喷嚏,沈鸣鸢就撕下一截润湿的衣襟,裹在小花狗的鼻子上。 院子里的一切被烧得无法辨认,沈鸣鸢跟在小白狗的身后,却轻车熟路。 他们钻进烈焰滚滚的堂屋。大火熊熊燃烧的声音中,她分辨出一道微弱的呻吟。 听到这声呻吟,小白狗不顾给沈鸣鸢指路,而是着着急急地往火焰最热烈的地方去。 沈鸣鸢紧随其后。 这是一间堂屋改造成的教室,这里的桌椅板凳几乎找不到重样,一看就是东拼西凑不知道从哪里捡来、讨来的。 一片火海里,这些木质的桌椅熊熊燃烧,上面的纸质书卷更是变成了一堆黑灰。 小白狗停在教室角落的一处。 大火烧断了房梁,坠落下来,正好和两边的墙壁形成一处三角形的空间。 空间不大,只露出一个几寸宽的洞。沈鸣鸢顺着往这处三角形空间中去看,发现里面靠墙歪着个须发花白的老人。 两眼半张半闭,嘴里发着有气无力的声音。 两个孩子,只有五六岁的样子,被他紧紧护在怀中。 高温炙烤和烟碳窒息,已经让他没了力气。他低声呻吟只为引起旁人的主意,见沈鸣鸢来到此处,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了。 两个孩子先是被吓,又被火烤烟熏,男的那个彻底昏迷了过去,女的那个也半醒半睡,随时会失去意识。 沈鸣鸢忙从她的衣袖上扯下几块湿漉漉的布条,顺着空洞递进去。 “快,捂住口鼻!” 一边说着,她一边用袖子裹住手,去推那根倾倒的房梁。 房梁卷着熊熊的火焰,不仅沉重,还烫得厉害,凭她一己之力,根本无法推开。 沈鸣鸢把裙摆扯下大片,一圈一圈地裹在房梁上,然后用一根没有烧完全的桌子腿去撬,试图借巧劲让房梁移开,房梁刚刚挪动一点点,就听到小白狗一声尖锐的叫。 她低下头去看,发现老秀才的脸上露出极其痛苦的神色。她这才意识到,这根房梁已经死死压住了他的腿。 凭沈鸣鸢一人之力,根本无法施救。 沈鸣鸢这才明白,为什么刚刚飞龙卫来过这里,却并没有救下这角落里的三人。 要先一步转移可以自由活动的小孩子,再翻回头来救这被困的三人。 否则若是耽搁久了,可能一个人都救不出来。 人命本没有贵贱,不论是可以自己跑出去的人,还是像老秀才这样被房梁砸中无法活动的人,困在熊熊烈焰之中,都是一样的恐慌与绝望。 作为施救的一方,理论上讲,是应该一视同仁的。 然而,遭灾的并非只有这一家一户,受困的也并非只有这一狗三人。若是放弃这三人,转去营救其他人,可能救三人的时间,足够他们救好几家。 可是,能这么算吗? 沈鸣鸢不知道。 理智告诉她,飞龙卫的选择是对的,可是她的心却一直在刺痛。 受困于此的人,不仅是她大盛的子民,还是教书育人的先生,和读书明理的孩子。 正是每一个这样平凡的人,才构成了精彩纷呈的世间,才构成了国泰民安的大盛。 就像当年在赤渊谷,眼睁睁地看着奔雷骑以死相争她却无能为力一样,她此时感受到从心底涌出的绝望。 恰在此时,沈鸣鸢听到房屋外面传来动静,一道人影带着重重的水汽钻进火场。 “公主!” 他茫然地叫着,试图在一片红光的视线中寻找沈鸣鸢的声音。 “赵叔!”她认出这是赵振勇的声音,大声喊叫道,“我在这……小心!” 木板带着滚滚火焰砸下,眼看要砸到赵振勇的身上,沈鸣鸢抄起手里的凳子腿,狠狠朝那个方向一掷,正戳在木板的一角。 木板受力在空中转了半圈,擦着赵振勇的后背落下,所幸没有砸中。 赵振勇费尽千辛万苦才来到沈鸣鸢身边,沈鸣鸢朝着他喊道:“你来就好了,老人腿被房梁砸中,我们两个一起将房梁抬起来!” 赵振勇却神色复杂。 浓烟缭绕,他的背后又是刺眼的火光。沈鸣鸢看不到他的表情,却从他的沉默里感受到绝望。 “试过了,飞龙卫,八个人一起……”他轻轻地摇头,“我们两个,不够的……” 明知不可救,他却依旧回到了这里,已经是竭尽全力。 沈鸣鸢的拳头握紧,掌心感受到指甲刺痛。 小白狗发出一阵哀鸣,小心地用嘴去扯沈鸣鸢的裤腿。 正在此时,她听到房梁后面传来一个苍老而微弱的声音。 “你……是公主……” 是老秀才的声音。 这道声音让沈鸣鸢冷静了下来,她蹲下身体,侧着耳朵去听:“我是,老人家,您要说什么?” 老秀才笑了笑:“我这一生倥偬求学,未得一官半职,此时却得当朝公主相救,此生无悔矣。” 未等沈鸣鸢开口,老秀才就接着说:“公主殿下,老朽贱命不足惜,可是这两个孩子……能不能想想办法……” 透过窄窄的缝隙,他看到老人的眼角有些泪花。 两个孩子彻底昏迷了过去,若是再不施救,可能就要丧命于此了。 沈鸣鸢和赵振勇彼此看了一眼,重重点头。 这方空间被一块厚实的桌板挡着,只有边缘留出了一道缝隙,就连孩子都不够出入。 还好经过火焰的炙烤,已经碳化了不少,比飞龙卫刚来之时脆了很多。 沈鸣鸢忍着眼泪说:“小心。” 然后一拳挥出。 “咔啦!” 碳化的木板发出一声脆响,沈鸣鸢的拳头从桌板中间直穿过去。 血液混杂着黑灰,从她的指缝中流了出来。 她却没有丝毫犹豫,朝着破碎的木板,又是一拳。 眼泪滑过她的脸颊,把她脸上的灰冲成了黑色的泥。 她用手擦一把,还混进了血和木屑。又脏又狼狈。 她不知道为什么哭。不是疼,也不是刺目的烟。 她不知道。 她的拳头砸得几乎没有知觉,手指被木刺戳破,又被火焰烫伤。 赵振勇见她不知死活地砸那个洞,连两只手都不要了。 赶忙来到她的身后,用双手抱住她的两个肩头。 他说:“够了,够了。阿鸢,够了。” 不知不觉地,他没有叫“殿下”,而是用长辈才用的昵称。 他把沈鸣鸢推向一边,然后将双手伸进沈鸣鸢砸出的那个洞。 左右一分,一声大喝,木板从中间裂了开来。 两片木板藕断丝连地并在一起,虽然依旧无法分开,但也出现了一道宽阔的裂隙。 砸出洞的那个地方被拉扯出一尺多的距离,足够小孩子出入了。 赵振勇忍着悲痛:“老人家,拜托了。” 一双苍老的手从洞中伸了出来,手被洞口周围的木屑划出好几道伤口。 赵振勇将老秀才送出的孩子接在怀中,又送入沈鸣鸢的怀里,去接下一个。 因为窒息,两个孩子的脸都是极其苍白的。 赵振勇说:“阿鸢,我们快走。” 沈鸣鸢却将怀里的孩子送还给赵振勇。 她不再流泪,而是无比坚定地说:“赵叔,你带孩子出去。” “我,还想试一试。” “试什么试,房子随时会塌,你会死在这里!” 沈鸣鸢却没有再回答。 她寻到断梁中间焚毁最严重的位置,伸手化刀,凝神聚气,朝着木梁劈去。 木梁厚实,却被火焰裹着炙烤,外壳已经变得脆弱无比。 沈鸣鸢一掌劈下,只将最外圈的碳皮劈开。 她并未犹豫,又是一掌。 木屑穿过了她的手掌,原本就鲜血横流的手,更是伤得不成样子。 她却丝毫不犹豫。 直到赵振勇恸声叫她:“阿鸢……” 脚边的小白狗“呜呜”地叫着,好像哭了。 “赵叔你不要劝我,我……” “阿鸢!”赵振勇抬高了声音,“你看!” 沈鸣鸢循着赵振勇所指的方向看去,木梁和木板之下,缓慢地流出粘稠的血液。 废墟中,只有一道即将消散的声音。 “殿下……” 老秀才放下手中尖锐的木条,鲜血从他的脖颈间流了下来。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说:“快,走……” 第199章 火场惊魂(十一) 沈鸣鸢可以确信,老秀才是凭着顽强的生命力,才坚持到这个时候的。 但她实在没有想到,他放弃自己的性命,却没有丝毫犹豫。 她见过无数次生死,她知道自己本应该对这样的情景习以为常。 可是天枢军中那些忠烈的将士,从他们向这个国家宣誓效忠的时候,就做好了随时牺牲的准备。 他们直面危险,生得明白死得也明白,他们知道自己用生命在守护的是什么。 就连沈鸣鸢自己都觉得,就算她死在战场上,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可是…… 可是这坊间纯良无辜的百姓,他们很多人从生到死,都没有见过真正的危险。 他们本可以安安稳稳地度过自己的一生。 他们未曾向任何人做出承诺,也没有义务用自己的生命去守护什么。 却为了让她不再纠缠、为了让她不再冒着死在火场里的危险,毅然决然选择赴死。 而她,甚至不知道他叫什么。 她染血的手背在脸上擦了一把,模糊的视线清晰了起来。 最后看一眼废墟中流出的鲜血,她一把拎起地上的小白狗,紧紧护在怀中。 咬着牙对赵振勇说:“赵叔,我们走。” 逃出火场的一刻,这间书塾的断脊残梁,也承受不住房顶的重量。 轰然倒塌,震耳欲聋。 - 废宅中,亲卫营的随行军医来来往往地忙碌。 被沈鸣鸢和赵振勇救出来的那两个孩子的情况很不好,因为烟尘中有毒的气体,他们失氧十分严重,气若游丝。 沈鸣鸢将手上伤口中的木刺挑干净,就得再离开。 她不放心地看两个孩子一眼,对赵振勇说:“赵叔,我们走。” 他们刚刚走出废宅的大门,正撞上杜冲迎面而来。 若是在平时,杜冲一定会对沈鸣鸢手上的伤大呼小叫,招呼军医给她上药缠绷带。 眼下却顾不上这些,只急急对沈鸣鸢道:“公主你在就好了!” 他像是见到了救命的稻草,紧紧拉住沈鸣鸢的衣袖:“水不够,怎么办!” 青衣坊四处都在着火,只凭坊中五口水井,根本不够救火之用。 灭火的速度赶不上轰燃的速度,若是耽搁下去,莫说青衣坊,就算是整个北城九坊都将再次陷入危险。 杜冲向来是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小伙子,眼下却要被急哭了,看来确实是到了无计可施的地步。 沈鸣鸢拍了拍他的后背,安抚他的情绪:“你去找老杨。我曾交给他一份地图,是九坊水井的示意图。如今其余几坊都没有明显明火了,集中九坊三十六口水井,全部用于青衣坊救火。” 杜冲却急得跺脚:“杨叔已经按殿下的图布置过了,可是……还是不够!” 在亲卫营的组织之下,水井取水已经变得高效井然。 一两人守着水井,不断放桶提桶取水,剩下的人排成长队,靠人力递水,直到着火的青衣坊。 人龙传递,需要大量人力。所幸九坊民众热情高涨,纷纷加入救火的行列。 可是,依旧不够。 就算人再多,井却只有那么三十多口。一次一桶,上上下下,极耗时间,根本不敷使用。 沈鸣鸢沉吟的片刻中,赵振勇开口问道:“方才赶到此处时,殿下不是说,还有洛河之水吗?” 沈鸣鸢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看向杜冲,示意自己也有此疑问。 洛河穿洛京城而过,一条之流横贯南北城,距离此处只有两里。 那里的水,量大管够。 可是…… 杜冲声音沉重:“方才车马中规划,并未想到青衣坊受灾这么严重。洛河水是够的,但距离毕竟太远,必须靠人数去堆。” 他抬起头,看看红彤彤的天边,再回过头,看向院子中的老弱病残。 “各处都缺人,我们没有更多人去组织洛河取水了。” “有人。” 沈鸣鸢一巴掌拍在杜冲的肩膀上,力气之大,拍得杜冲肩膀一歪,差点站不稳。 “你去叫几个能管得了事、能禁住事的,跟我来。” 一边说着,一边朝着废院探过脑袋。 刚刚她从火场里救出来的那两个哭唧唧的书生,正双目呆滞坐在院子里。 沈鸣鸢高声道:“两位好像没受什么伤吧?本宫眼下需要一些帮手,不然二位跟着一起来吧?” 第200章 火场惊魂(十二) 沈鸣鸢返回贡院门口的时候,正看见林篁匆匆忙忙在人群中来回穿梭。一张张雪片一样的白宣纸落在她的手中,像收债一样理直气壮。 文远则笑眯眯地在贡院门口的台阶上,跟顾巡之拉家常。 他身边那位叫“桓娘”的小姑娘,一开始见到沈鸣鸢还怯生生的。 沈鸣鸢一直以为她是怕生,没想到被文远聊了两句,就笑眯眯地围在她的身边,连顾巡之都不要了。 顾巡之从南市来北城的时候,还买了不少笔墨,如今和那方沉甸甸的砚台一样,都被桓娘紧紧抱在怀里。 视若珍宝。 沈鸣鸢不知道文远跟贡院门口的学生们达成了什么交易。清心楼的事,她也不好去问,只能凭空猜测,大概对富人是朝着他们的父兄而去,对穷人则是提供资助待考中再还钱一类的变相高利贷。 杜冲找了几个好用的人,还把贾捕头截了来,一行几人,一起跟在她的身后。 那些生员聚在巷子里等着官府安置,有些人累了困了,歪七扭八地靠在墙上、坐在地上。 一见沈鸣鸢过来,监生们立即不躺不坐,一个个爬起来,身板站得笔直。 亲卫营都接受过专业的训练,轻易不笑,除非忍不住。 贾捕头却笑得肩膀乱颤:“殿下干了什么烧杀抢掠的事,让这群祖宗这般畏惧?” “诶!”杜冲听到贾捕头出言不逊,用胳膊肘捅他,“怎么跟我家殿下说话的!” 他知道贾捕头没有恶意,又是个心宽的粗人,说这话的时候也没带多少责备之意。 贾捕头挠挠脑袋,嘿嘿一笑:“想学学嘛。平日里这帮祖宗难伺候得很,殿下教教老贾,以后也能给这群孙子当爹了。” 沈鸣鸢却回过头,不咸不淡地看了贾捕头一眼:“也没什么,他们的爹怕我。你要学吗?” 贾捕头:…… 这他可真学不来。 他愣在原地,一时忘了前进。 杜冲嘿嘿一笑,用肩膀碰一碰贾捕头的肩膀,越过他追随沈鸣鸢而去,还不忘扔下一句嘲讽:“贾捕头,方法告诉你了,学着点吧?” 沈鸣鸢的心情其实并不好。青衣坊中的惨状,尤其是自尽在她面前的老秀才,让她的心弦一刻都松不下来。 杜冲和贾捕头这么一插话,反而让她轻松了不少。 来的时候她洗了把脸,又用湿漉漉的手捋了捋头发,总算是有点人样了。 站在国子监学生面前,她还没说话,先轻咳了两声,学生们就下意识地一退。 在国子监过夜的生员有几百个人,大都是京城中没有亲戚投奔的。 无处落脚。 深更半夜,就算他们一掷千金去住店,也没有哪家客栈开门收他们。 一辈子养尊处优,从没受过这样的罪。 一个个灰头土脸的,还得挨沈鸣鸢的吓唬。 贾捕头心里暗爽。 沈鸣鸢刚刚停下脚步,刘老祭酒就走上前来,颤颤巍巍地问:“殿下可是要安置咱们了?” “先说说人救得怎么样了吧。”沈鸣鸢不带感情地问,“受困的都救出来了吗?” 他看到有些卫兵已经不再进贡院救人,看来情况应该是差不多了。 刘老祭酒连忙说:“差不多了差不多了,程将军在里面带人排查遗漏呢,估计过不了多久就出来了。” “伤亡呢?” “没什么大事,大都是吓着了。” 贡院的建筑,比民间的稳固了不少。院子里又有很多防火的大水缸,又不像青衣坊那样在火场中心。 并没有多少损失。 沈鸣鸢点点头:“那就走吧。” “走!?”刘老祭酒露出欣喜的神色,花白的眉毛都飞了起来,“殿下是要给咱们找地方了吗?” “是啊。”沈鸣鸢说,旋即抬高了声音,“列队两列,跟着贾捕头,往洛河去!” 刘老祭酒:??? 生员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位公主殿下在搞什么名堂,倒是人群里的刘晗眼睛一亮,蠢蠢欲动。 可是见左右的同窗都没什么反应,他也不愿意太出挑。 刚刚直起来的身子又垮了下去。 见这群生员实在不堪大用,杜冲脑门子就疼。还没有张口骂人,贾捕头已经先他一步,扯开嗓子喊: “都他妈的让火烧聋了?听不见公主殿下训话吗?还是腿断了不会列队?一天天的,只会……” 他扯着嗓门叫,刘老祭酒的脸色最是难看。杜冲见情况不妙,拉了拉贾捕头的胳膊,小声说:“别嚷嚷啦,正事要紧。” 被贾捕头骂了两句,人群终于慢吞吞地动了起来。 沈鸣鸢的命令非常简单,只要长着耳朵长着腿,没有做不到的。 她也没打算让这些手不能提的二世祖们做太复杂的事。在杜冲和贾捕头的安排和监督之下,排成长龙,能把二里外的洛河水传递到青衣坊就足够。 只是这群人的效率实在是慢,沈鸣鸢忍不住说道:“诸生都是太学学子,我大盛未来的栋梁之才。有些可以科考入朝,有些可以捐官入仕,都有大好的前途,想必你们心中都十分不忿,为什么还要深更半夜,被本宫带着去干苦力活。本宫正好给你们讲讲。” 队伍慢慢排成两条长龙,杜冲带着,最前面的人已经开始朝着洛河而去。 沈鸣鸢说:“若无为官之志,也不会来读太学,可是诸位应该不知如何做官吧?京中为官,则制定法度、传达圣命;外放各州,则执掌州县、护佑子民,你们当真认为,身为大盛官员,就当真可以尸位素餐、甩手偷闲吗?” 沈鸣鸢说到这里,刘老祭酒和其他国子监官员不禁低下了头。 沈鸣鸢的目光扫过这几个官员,继续说: “若是做一县之令,要种田亩、造水利,若是做一州之牧,要护州县、管税收。身在户部,要知天下钱粮之数,身在工部,要懂各种工事流程,身在刑部,要学刑狱、明律法,要天天复核与老百姓息息相关的各类案件。” “本宫想问问诸位,这些东西,在这高楼广厦之间,能学得到吗?若是你们明日中得举人、进士及第,给你们个官职,你们能做好吗?” 学生们一开始对沈鸣鸢所言还心不在焉,可这一句句都与他们的未来息息相关,他们也忍不住听到了耳朵中。 人群里开始窃窃私语,有些点头称是,有些垂首惭愧,还有一些脖子一扬,不屑得很。 沈鸣鸢接着说:“北城九坊大火,这么大的变故,坊中不知多少百姓殉难。你们都是朝堂的栋梁之才啊,却要和这些为升斗米粮费尽艰辛的百姓,去抢水、抢人。你们抢的是什么?” “你们抢的是老百姓的命!你们是在杀人!” 窃窃私语之声忽然消失了。静谧之中,只有并不整齐的脚步声。 沈鸣鸢没有再说话,这一次,她给足了这些生员思考的时间。 待他们不服气的、不在乎的,也一个个垂下脑袋,她才接着开口。 “诸位养尊处优、不事农桑,自然有很多问题没有考虑过。本宫问问你们,你们如今在太学读书,吃的粮食是从粮仓里生出来的吗,读的书本是从书架上长出来的吗?” 她停了一下:“种地的农民,为你们捐粮,印坊的工匠,为你们印书,深山的樵夫,为你们砍柴,桑田的蚕妇,为你们织衣。百姓供养,一分一寸,都是民之膏血啊。你们不感激他们,你们让他们去死。” “放榜高中、骏马游街之时,你们不会觉得头上那顶官帽压得抬不起脑袋吗?” 沈鸣鸢说到这里,听到人群里已经有了啜泣之声。 大部分生员,哪怕是被家里骄纵厉害的,也并非生来就是坏人。 甚至于,他们比身在朝中的万松许元成之流更加干净。 他们并未一心向恶,只要加以引导,必定能走上正途。 前队被杜冲带着,已经走出了很远,后队也将消失在飞羽巷中。 没有一点说话的声音。 沈鸣鸢知道,她说的话有用。他们听进去了。 哪怕他们一觉醒来忘记今夜发生的一切,也没有关系。 只要他们此时心怀愧疚,去尽心尽力地完成洛河取水的工作,就是有意义的。 这条队列一开始走得歪七扭八,像一盘散沙,现在却渐渐有了秩序。 沈鸣鸢心中有些欣慰。 她不再管他们,而是转过脑袋,想去把一旁几个休息的卫兵组织起来。 她的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小声的呼唤:“公主殿下?” 她回过头,发现国子监的队列里,跑出了一个年轻的生员。 这人她很眼熟,就是刚刚报出人员信息的那个监生。 叫刘晗。 他盯着沈鸣鸢的眼睛,好像有什么话要说。 第201章 火场惊魂(十三) 沈鸣鸢对刘晗,还是有好感的。 太学之中大部分都是高门大户二世祖,甚至国子监的某些考核标准,都是为这些官家子弟量身定制的。 但即便条件再苛刻,也总是能挤进一两个民间的能人出来。 刚才刘晗自言家境贫寒,需要再国子监的饭堂做工抵债,沈鸣鸢就猜到他并非那种有显赫背景的学生。 饭堂算账不是什么体面的工作,平日里与同窗相处,想来也会因此受到冷落和嘲笑。 但是刘晗能根据饭堂的账目推演出国子监中的人数,可见这人对这行工作,也十分上心。 能干一行爱一行的人,人品不会差到哪里去。 她把刘晗拉出来,两个人一起往台阶的方向走。 刘晗垂着首对沈鸣鸢说道:“公主殿下,学生斗胆问问,如今青衣坊火势情况,是不是不太乐观?” 沈鸣鸢轻轻“嗯”了一声。 但凡乐观一点,沈鸣鸢也不会动这群贡院学生的念头。 “学生大概计算了一下,按照刚才北城兵马司和洛京府集结的人数来看,算上贡院的学生,能投入救火的人数,约有一千出头,人是是不缺的,甚至到了饱和的程度。” 沈鸣鸢侧目看了他一眼。 沈鸣鸢刚刚从青衣坊出来,对那边的情况比较了解。 大部分员都已经被转移,只剩小部分受困严重的,目前正在重点解救。 总体而言,人是救出来了,但是火灭不了。 而青衣坊之困,也并非是缺人。青衣坊的民居紧密、街巷狭窄,也容纳不来更多的人。 刘晗并未亲身进入青衣坊,却依旧能对那边的情况做出精准的判断,这人确实不一般。 他们两个走向贡院大门的台阶前,在这里坐着的文远和顾巡之看到他们过来,往一边让了让。 林篁正在整理从生员手里收回来的各个字据,拉着十岁出头的小桓娘,两个人好像在叨咕着算数。 刘晗说完刚才的话就闭了嘴,好像一直在等沈鸣鸢发话。沈鸣鸢皱眉说道:“有话就说,别吞吞吐吐的。今夜不必忌惮什么,有功算你们的,有过本宫扛着。” 刘晗听到沈鸣鸢这样的豪言壮语,一时心中感佩,躬身行了个礼: “那学生就直说了。人数、水量均有客观条件限制的情况下,学生自信,可以帮公主殿下规划出一个效率最高的计划。” “哦?”沈鸣鸢问,“说来听听。” 刘晗面露难色:“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学生需要一张青衣坊的地图。” 沈鸣鸢四下看了看。杜冲和贾捕头都已经带着学生去洛水了,她那张地图也不知道被传到了哪里。 如今四下茫然,一个下属都没有。坊间兵荒马乱的,也不知道能从哪能找地图去。 文远却笑眯眯地走了过来:“殿下可是要地图?小人这里有。” 刘晗面露喜色,却发现沈鸣鸢警惕地看了文远一眼,没有立即应承。 他也没有急着说话,而是退了一步,静观其变。 沈鸣鸢已经被这人骗怕了,她警惕地打量一番文远:“多少钱?” “不多不多,一两银子。” 沈鸣鸢:…… 她就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她来往火场,身上哪里还能有零钱。她狠狠剜一眼文远:“先赊着。” “成,殿下一诺千金,肯定不会欠债不还的。”他笑眯眯地去袖筒里摸,摸出一卷地图。 沈鸣鸢想要伸手去接,文远却展开看一眼,摇了摇头,又将地图塞了回去。 就这么找了两三张,才终于将地图递到了沈鸣鸢的手中。 沈鸣鸢刚才看得清楚,这人手里的地图每一张都不一样。给沈鸣鸢的这张,是描绘青衣坊、赤衣坊附近的小地图。比起沈鸣鸢之前那张九坊地图,要清晰得多。 ——这人带这么多详细的分块地图,简直是司马昭之心! 沈鸣鸢并未参与城防,这一夜是赶鸭子上架,根本来不及做充分的准备。 这文掌柜分明是算清了一切,所以拿着沈鸣鸢最需要的东西赶了过来。 虽然于救灾有益,但什么东西都明码标价,真是让人烦死了! 沈鸣鸢接过地图,递给刘晗。刘晗盯着青衣坊的街巷看了半天,又用拇指在四指各个指节上划过,念念叨叨地算着什么。 而后又不好意思地抬起脑袋来:“殿下,有纸笔吗?” 当然有…… 沈鸣鸢没有好气地瞪一眼文远,文远却只顾着笑:“林篁,纸笔!” 他这一夜有备而来,最不缺的就是纸和笔。 林篁拉着桓娘的手一起走来,林篁把剩下的白纸都交到了刘晗的手里,还给了他笔和随身的墨盒。 沈鸣鸢走到文远的身边,不爽地用手肘捅了捅他:“也是一两?” “殿下说一两,那就一两。” 刘晗在纸上写下各种让人眼花缭乱的算式,很快沈鸣鸢就看不懂了。 文远却乐呵呵地笑:“殿下好福气啊,捡了个当代祖冲之回来。” 沈鸣鸢也没有想到这国子监的书生竟然还有这样的技能。她眼看着一张又一张纸写完,沉默了半天,才深深吸一口气:“文公子,我见识少,这什么架势,你见过吗?” 文远笑:“小人也只是听说过,这世间很多复杂的问题,都能用术数一道解决。以我清心楼为例,根据一月流水推演什么时候开张、什么时候补货、什么时候上新,以期利益最大化。想来这火场救火,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安排多少人,也是有说法的。” 旋即他摸了摸鼻子:“不过也只是听说过,今日头一次见。刘公子还有这能力,来贡院读书,可真是屈才了。” 他的眼角浮上一丝狡黠:“殿下,我清心楼有心聘请此人,待回过我家小姐……” “做梦!”沈鸣鸢白他一眼,“这是我公主府的人,你少来我公主府挖墙脚!” “给我三百两,我清心楼就不纠缠了。” 沈鸣鸢:……………… 两个人正打趣之间,刘晗抬起脑袋。可能是知道自己的要求有些过分他,有一些不好意思。 沈鸣鸢看到他笔下有一条长长的算式,却没写出结果,就知道他需要一把算盘。 她狐疑看向文远:“算盘这东西,你总不会带在身上吧?” 文远探进衣襟,理直气壮地说:“生意人,怎能不带算盘在身上?” 他从衣袋里摸出一方巴掌大小的铜制算盘,“小是小了点,应急够用。” 沈鸣鸢已经习惯了:“多少钱?” “三万五千四百八十二。” 文远还没有说话,一旁却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 众人顺着声音看去,只见林篁的身后,躲着一个女孩,小心地用大眼睛看周围几个人。 刘晗一听她报数,也不顾讨要算盘了,乐滋滋地继续演算下去。 ——想不到顾巡之命都不要救出来的桓娘,也有这般过人之处! 人形算盘,关键是……不要钱啊! 沈鸣鸢和文远对视一眼,两个人的眼珠都在放光。 文远把小算盘递给沈鸣鸢:“殿下,这妮子归我,算盘免费给你用如何?” 沈鸣鸢从文远手里抢过算盘,一巴掌狠狠打在他的掌心:“想得美!” 算盘被她递给刘晗,她的眼神却还恶狠狠地瞪着文远:“这是我大盛的子民,自是由我定国公主安排,你这种黑心商人,不治你强买强卖之罪就算本宫法外开恩了!” 第202章 火场惊魂(十四) 刘晗写写画画半天,一会在地图上画画图,一会在纸上演算一些内容。 林篁带着桓娘,一左一右地在他身边,探着脑袋看。 桓娘一开始还有一些娇怯,后面被林篁鼓励了几回,也就不再胆怯。 每每遇到复杂的计算,她都不待刘晗去拨弄算盘,就直接报出了答案。 效率自是高上了许多。 青衣坊里救出来的小白狗不知道什么时候寻到这里,停在沈鸣鸢的脚边,去扯她的裤脚。 她就把小白狗抱在膝头,坐到顾巡之的身边,朝着桓娘努了努嘴。 “刘公子是太学监生,有点本事是应该的,但这位桓娘……”沈鸣鸢用胳膊肘捅捅顾巡之,“说说吧,上哪捡了这么个宝?” 顾巡之有些不好意思。 他只懂诗词文章,完全不会术数,只知道桓娘脑子好使,却没想到她到了沈鸣鸢都惊叹的程度。 他挠了挠脑袋:“我和她爹认识很多年了,她爹去世的时候,把她交给了我。姑娘家嘛,我也不好带在身边,就还是在青衣坊住着,我时常来看看她。” 顾巡之坐在台阶上,用手臂拖着下巴,歪着脑袋往桓娘的方向看。 他刚刚开始照顾桓娘的时候,这小丫头才七八岁,如今几年过去,倒是长高了不少。 想起这些年的风风雨雨,他浅浅一笑:“她娘留下这么个孩子就去了。不爱说话,五六岁上都不开口,她爹以为她生来聋哑,还带着她看过大夫,结果发现不是喉舌有问题,而是这里,” 顾巡之用食指点了点太阳穴,“这里的问题。” 沈鸣鸢摇头:“这么聪明的姑娘怎么会有问题。这不是‘问题’,只是和我们不大一样。” “殿下和她爹说的话,怎么一模一样……” 沈鸣鸢一笑,盯着顾巡之,示意他继续。 “她喜欢在院子里捡小木棍,在地上摆来摆去的。也是五六岁的时候,她在地上摆了一堆木棍,有模有样的。她爹看不明白就来找我——殿下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什么?” “河图九宫。” “戴九履一,左三右七?” “就是那个。” 沈鸣鸢吸了一口凉气。 沈鸣鸢不精术数,但是沈青枫喜欢研究杂学,她也跟着听过一些。 河图九宫,是将九个数字填入九宫,使横纵相等,在术数一道中,属于入门的知识。 但是一个小女孩,连话都不会说的时候,就自己琢磨出了这玩意。 ——天赋之强,也有点太恐怖了。 “后来我们发现,桓娘并非不会说话,只是不爱说话,也不像其他小孩子一样常常在外面玩,只喜欢在院子里琢磨这些东西。我就开始试着教她识字。她学得倒是很快,七八岁上开始看小画书,十岁的时候,就开始读书了。读的是……” 顾巡之想起以前的事,有些骄傲,又觉得有些好笑:“三百千不看,杂谈话本不看,经史子集也不看,就抱着本几本算经,看得乐呵呵的。” “《九章算术》《五经算经》《周髀算经》,这可都是国子监明算科要学的东西。多少监生为这东西愁破了脑袋,她却能读得乐呵呵的。”沈鸣鸢也顺着顾巡之的目光去看那个怯生生的小丫头,“好厉害。” 顾巡之反而收回目光,面露忧色。他看到沈鸣鸢的膝盖上趴着一条小白狗,皮毛被火烧得乱七八糟的,忍不住伸出手,怜爱地摸了摸它的脑袋。 小白狗刚刚丧主,心情不大好,“呜呜”地往沈鸣鸢的怀里钻。 顾巡之只好收回手去。 他面带忧色地说:“只是她注定是个跟别人不一样的孩子。上天赐予她什么,就一定还要从她身上夺取什么。连话都说不利索,也不与人往来,再长几年,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恐怕就麻烦了。” “顾书生,你圣贤书读多了,脑子里怎么都是这些垃圾!”沈鸣鸢不悦地白了他一眼,“她脑子这么好用,你却只用成婚嫁人的世俗规矩去框她!” “公主的意思是?” “我什么意思?你教她读书习字、给她找算经来读,给她买笔墨纸砚,是为了她谈婚论嫁吗?” 顾巡之楞了一下。他之前曾抱着砚台跑进公主府,那副砚台和桓娘怀里抱的事一对子母砚,是砚古斋老板送给他的。 后来他又拖着程云秀去南市买纸墨,也是为了这孩子。 他以为沈鸣鸢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没想到沈鸣鸢对这事却了如指掌。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自然不是。只是觉得她既喜欢,就去做了。可是也没什么用啊,莫说她是个女孩子,就算是个男孩子,不懂诗词文章、不会人情世故,只知算法术数,又怎能投身朝廷、为国效力呢?” 沈鸣鸢抬起下巴点一点桓娘。她和刘晗一块安排青衣坊最效率的救火方案,已经到了尾声。 沈鸣鸢问:“眼下,难道不是投身朝廷、为国效力吗?” 顾巡之这才反应过来,他的眼睛一亮:“公主!” 第203章 火场惊魂(十五) 顾巡之精于文辞、刘晗通晓术数,如今还有一个天赋在身的少女。 若以大盛取仕之道,他们或许会被各种各样的原因淘汰。 明珠蒙尘,名马骈死,取仕却取出万松许元成之流,有个屁用! 沈鸣鸢的手重重落在顾巡之的肩膀上: “顾公子,我知你是良善之人,惦念这姑娘的前程。我现在可以告诉你,只要我沈鸣鸢活着一日,桓娘就不必汲汲营营于生计。她也好、你也好、刘公子也好,都是我大盛不可多得的人才,我定不会教你们埋没。” 沈鸣鸢说得很轻松,顾巡之却知道这几句话的分量。 他恸声道:“殿下……” 沈鸣鸢掸了掸衣袍上的灰尘,将小白狗抱在怀里,站起身来。 “不必感谢我,我没做什么值得感谢的事,我沈鸣鸢所做,不过求个公平。你只需记得,日后不论得到什么,都非天家恩赐,而是你们应得的,是你们凭本事赚的。” 她没有再搭理顾巡之,朝着刘晗走去。 腾蛟阁在很多年后成为大盛史书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执掌腾蛟阁的顾巡之也被公认为无出其右的中兴功臣。 身在宰辅之位、门生无数,饱受尊崇的时候,他还是会想起这个惊魂未定的夜晚。 想起这夜发生的事、遇到的人,想起在被烧得黑漆漆的贡院门口,沈鸣鸢跟他说的这些话。 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很多人的命运,包括这个王朝的命运,都是从这一夜开始改变的。 刘晗已经将方案整理到地图之上。 文远带来的墨盒有朱砂、黑墨两种,他用这两种颜色在地图上清晰地标出各个重要点位、人员安排。 他还预估了九坊三十六井和洛河取水的水量和效率,还将最终方案整理成文字,写得条分缕析,头头是道。 方才他演算之时,沈鸣鸢派了个贡院卫兵,让他们去把郑指挥找来。他将这一切交给沈鸣鸢的时候,郑指挥正顶着一脑袋黑灰跑来。 他是北城兵马司的指挥,沈鸣鸢的命令,坊间灭火之事的细节,都是他、老杨、杜冲和贾捕头这些经验丰富的统领商量着来。 她对刘晗给出的方案给以毫无保留的信任,安排郑指挥去规划执行。 自己嘱咐了在场众人几句,也打算跟着郑指挥一起回青衣坊。 身后忽然传来杂乱的声音。 回过头去看,她发现贡院门口出来一队卫兵,程云秀正带着他们,安顿贡院中救出的最后几个人。 看到沈鸣鸢也在,程云秀朝着她行了个礼。 沈鸣鸢让郑指挥先行一步,自己则拉住程云秀问:“里面怎么样了?” “没人了。”程云秀擦一把脑门的汗,黑漆漆的脸被擦得更脏了。 坐在台阶上的顾巡之见状,从怀里摸出一方手帕递给她。 程云秀愣了一下,但没有多纠结,接过手帕道谢,然后对沈鸣鸢说:“排查两轮了,火场中没有人了,这是最后几个。” 沈鸣鸢往她身后看了一眼。最后这几个人都是被抬出来的,在火场里待得久,都有不同程度的昏迷。 沈鸣鸢点头:“如此就好了。先在这里修整一会,再往青衣坊去吧。——祁司业呢?有关贡院的一些事,我正想找他问问。” “祁司业?”程云秀的眉毛随着丹凤眼上挑,惊讶问,“哪个祁司业?” 她拧着眉头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自己背过的大盛官员花名册,国子监官员里,确实有个四品司业姓祁。 她茫然回答道:“没见过啊。” “嗯?”沈鸣鸢脸色一沉,回头看向那几个忙碌的贡院卫兵,“你们见到祁司业了吗?” 卫兵们投来疲惫而茫然的目光。 沈鸣鸢的脑袋“嗡”地一下炸开了,推开程云秀,就往贡院里冲。 程云秀赶紧拉住她,带着些责备的语气:“贡院情况你熟吗你就往里冲?” 沈鸣鸢低下头,轻轻捋一把小白狗身上杂乱的毛,轻声问:“你行吗?” 小白狗“呜呜”叫一声,随着沈鸣鸢附身,跃到地上,倒腾着小短腿,往贡院里跑去。 沈鸣鸢拍拍程云秀的后背:“青衣坊交给你了。” 小白狗消失在大门里,她也紧随其后,“我进去找人!” 第204章 火场惊魂(十六) 小白狗停在贡院西院经卷楼前的大水缸边上。 贡院的建筑不似坊间密集,院落很是开阔。 虽然经卷楼还燃烧着熊熊烈火,院子里的水缸却并未受到波及。 虽然周围有些热烘烘的,但是既不需要担心房屋倾塌,又没有火舌舔舐。 贡院中的水缸是防火之用,早在刚刚起火的时候,里面的水就已经被取用干净了。 水缸的高度到了沈鸣鸢的脖子,她看不到里面的情况,只好攀着水缸的边缘,纵身一跃,翻了进去。 落在了一堆硬邦邦的东西上面。 疼…… 沈鸣鸢低头一看,只见水缸之中,横布着各式各样的书卷。被她的身体压塌的书卷中,好像还埋着个人形的东西。 “祁司业?祁司业?” 沈鸣鸢一边叫着他的名字,一边拨开摞在他身上的书籍。 书海中露出一张中年人的脸,靠在水缸的一边,睡得正熟。 水缸虽然不小,但容纳两个成年人,空间就显得十分有限。 沈鸣鸢四下看了看。 水缸的内壁是陶瓷质地,导热不好,被烤得有些热,但是不算烫手。 水缸底部的残余的水底,却几乎被炙烤蒸发了。 但从缸中书卷上的水渍来看,祁司业将这些经卷扔进来的时候,水缸应该还是潮湿的。 沈鸣鸢随意地拿过一本书,借着外面的火光翻开看了一眼,发现这是前朝的珍本典籍。 回头看到熊熊燃烧的经卷楼,她就已经明白了。 这位祁司业,一定是心疼经卷楼珍本孤本被烧,才将楼里最珍贵的那些书籍,移到这水缸里的。 他来的时候,水缸里应该还有一些水底,润湿的水汽正好可以保护书籍不被焚毁。 何况这水缸在经卷楼前广场的正中央,若非运气实在差、楼上掉些燃烧的木头渣子下来,是不会被波及的。 只是这人…… 贡院内毕竟四处都在着火,碳烟无处不在。祁司业在这里躲得久了,又没有掩盖口鼻的意识,难免窒息昏迷。 沈鸣鸢探了探他的鼻息,人总算还活着。 她把祁司业背在背上,再次攀住水缸的边缘,纵身翻了出来。 小白狗见沈鸣鸢把人救出来,摇着尾巴在原地转了三圈,沈鸣鸢朝着逃生的方向指了一下: “先别高兴,逃出去再说。” 她背起祁司业要往外面走,刚走两步,就惊动了背上的人。 祁司业的脑袋歪倒在沈鸣鸢的肩头,含含混混地说:“书……我的书……” 沈鸣鸢忍住笑,回头看一眼孤零零的大水缸,偏过脑袋对背上的祁司业说:“命都快没了,还惦记着书呢?” 祁司业恍惚中听到有人说话,茫然将眼睛睁开一道缝隙。 只是他虽然睁眼。目光却十分游离,意识应该并未清醒。 他紧紧抓着沈鸣鸢的肩头,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 沈鸣鸢听不清楚。她带着小白狗一边往外走,一边安慰道:“祁大人,别惦记你那破书啦,一会我找人来帮你搬出去,你放心就是。” 背上的祁司业依旧不安分地乱动着。 沈鸣鸢感觉到祁司业的手,在她的后背和他的胸口之间叨咕了半天。 应该是他力气恢复了一些,所以急着伸手入怀,去摸到怀里的东西。 沈鸣鸢的后背有点硌,应该是祁司业怀里揣着本书。 他摸到书还在,这才放下心来,不念叨了,沈鸣鸢却来了兴趣。 距离离开贡院还有一段,她怕祁司业再睡过去,就故意跟他说话。 “祁司业,摸什么宝贝呢,说给我听听?” “……书……”半睡半醒的祁司业,发出黏黏糊糊的声音,“在就好……” “哪年的绝版手抄本啊,这般宝贝?” 祁司业咕哝了一句,沈鸣鸢听到他的回答,脸上戏谑的微笑却一扫而空。 祁司业说:“……韩……韩非……” 《韩非子》,《爱臣》。 沈鸣鸢的表情凝固了。 她想起早些时候,文远查到的那本贡院官批的《韩非子》。 沈鸣鸢趁着祁司业还在犯迷糊,小心翼翼地试探: “韩非子的版本可多了去了,祁大人这本,是哪位鸿学大儒批注的啊?” 祁司业闭着眼睛,却嘿嘿一笑: “区区不才在下我。” 沈鸣鸢警惕地偏过头,用余光去看垂落在自己肩头的祁司业。 祁司业却脑袋一偏,彻底睡过去,任凭沈鸣鸢说什么,他都不回答了。 第205章 “玄丘听令。” “娘娘,娘娘,出事了!” 小宫女慌慌张张地撞开宫门地从外面跑进门来。 桌案后,宁贵妃懒洋洋地抬起脖子,左右活动了一番,才不悦地问:“什么事?” 抄了一下午《心经》,从手腕到脖颈,没有一处不在疼。 她从座椅上起来,走到小宫女的面前。 小宫女却怯生生地低下头去:“奴婢听御前的公公说,祥龙殿中,皇后娘娘和陛下大吵了一架,现在正在殿外罚跪呢!” “哈?” 宁贵妃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揉着发酸的手腕,借着烛光往桌案上看。 柳如烟刚刚解了禁拿回凤印,就寻了个由头折腾她,让她为太后的祭典抄写《心经》。 宁贵妃忍气吞声,委委屈屈地抄了大半夜,一边抄一边叹息以后的日子不好过了。 没想到才过了几个时辰就听到这样一番消息。 嘴角不受控制地咧了起来,她拉着小宫女的胳膊问:“真的假的?” 小宫女垂着脑袋:“奴婢一开始也不信,后来亲自去祥龙殿前瞄了一眼,才发现是真的。” 一听这话,宁贵妃顾不上她桌案上抄了一半的经文,提起裙裾就往祥龙殿去了。 夜色已深,皇宫禁苑却并未安歇。 今夜入宫觐见之臣格外多,祥龙殿外排着好几个等着觐见的外臣。 他们在殿外的阶下恭候,柳皇后就跪在广场的正中央。 珍珠流苏一条一条地从她沉重的凤冠上垂下来,凤纹裙摆前后整齐地铺在地面之上,一点不见惊惧之色。 容色沉静,不喜不悲,像一具雕塑一样跪着。 元福跪在她的背后,蔫头耷脑,肥硕的身体像一个水缸。 几位大臣远远看着,心里好奇,却又不敢讨论。 此情此景对宁贵妃如此熟悉。上一次在殿前长跪的,可是她。 还是在漫天大雪之中。 ——柳如玉那个贱人,平日里陛下尊她敬她凡事都偏帮她,怎么好端端的,忽然罚她跪了? 宁贵妃以为自己会笑出声,可是真正看到柳皇后的时候,却并未有想象中那般高兴。 宫女扶着她的手臂,她将宫女的手指攥在手心,思考了半天才说:“快去把祺王找来。” 宫女没有回话。 宁贵妃偏头看她,夜色里,看到宫女的表情很不自在。 她不悦地说:“虽然宫门已经下钥,但今夜入宫的外臣这样多,你去叫祺王来也不碍眼的。” 宫女却敛下面目:“回禀娘娘,晚饭后祺王殿下就派人入宫来传话,说……说褀王妃身体不适,近几日就不来给娘娘请安了。” “呃?” 头好痒,宁贵妃觉得自己要长脑子了。 这位儿子的行事,她向来看不懂。尤其是年岁渐长,更是让她觉得深不可测。 她身居后宫,代掌凤印几个月,在皇帝身边的宫人里也安插了一些自己的眼线。 午后柳皇后被放出来,收回了凤印,去看了青榆皇子,还出了一趟宫。 回宫以后,傍晚皇帝还去她那里用过晚饭,夫妻琴瑟调和,分明已经和好如初。 却不知为何,一夜之间就被罚跪殿外。 而她那儿子,却好像未卜先知一样,猜到她会找他来问,故意寻了个由头不来见她。 ——好乱啊!想不明白。 她本想趁着皇后受罚,去皇帝那里好好表现一番,再告告小状,让皇帝知道她公报私仇之行。 然而看到殿外候着那许多人,她却生了畏葸之心,拉着宫女的手说:“我们回去吧。” 宫城上空的天,还是红彤彤的。北城那场火,依旧烧得轰轰烈烈。 柳皇后抬起头,想起半个时辰之前,祥龙殿中发生的事。 皇帝二话没说,只将贡院官批的《韩非子》扔到她的面前。 她跪在殿中,书砸到她的裙摆之上。装帧精美的书脊砸得她膝盖疼。 她没有去翻。她知道书里面是什么内容。 元福给她报信,告诉她潜龙右卫的暗探将这书送到皇帝的御案上时,她就知道这一关过不去了。 她从未见过皇帝这般失态,他红着眼睛,直指自己的鼻尖。 “你看看你们干的好事,整个北城,都在一片火海之中!徇私舞弊朕权当未见,你们就真当朕聋了瞎了,不知道柳氏这些年来所作所为吗!” 柳皇后没有说话。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北城贡院和附近的九坊陷入火海,潜龙卫才将这本早在京中风靡多时的书送来,分明是冲着柳家来的。 ——是沈青松的局。 但是这场大火发生在她解禁出宫之后,所有人都认为这事与她有关。 所有人都料定是她柳家毁尸灭迹、去贡院销毁证据的时候,不慎失手,点燃了这场大火。 可是,这事真的跟她无关吗? 题是她偷的,弊是柳家做的,全城多少家书铺靠着这本贡批《韩非子》大赚特赚。 这都是公开的秘密。 她能解释什么? 潜龙右卫送来这本书,是一个信号。 都察院接收陈永清久久不敢审问,这一夜也一定会将按下许久的供词上呈御前。 为了给天下士子、北城百姓一个交代,陛下也必定会严惩柳氏家族。 墙倒众人推,那些曾经依附于柳家之人,见势不可为,也一定会临阵反水。 交出柳家更多的罪证,以期自己能与之划清关系。 巨厦倾塌,就在这一夜。 夜色里,她反复琢磨柳家的困境,可不论推演多少破局的招数,这局死棋都没有办法盘活。 她长长叹一口气。 “元福。” 她的声音不高,但却依旧有一国之母的骄傲。 “娘娘有何事?” “你出宫去趟柳家,让柳如玉去帮本宫办最后一件事。” 元福捕捉到这句“最后”,心中一颤,忍着哭腔回话:“娘娘您说。” - 北城一片火光,夜禁拦不住洛京城中的百姓,五城兵马司疲于奔走,维持各处的秩序。 沈青枫踏上锦绣阁的三层,在阁楼的阳台上,扶着栏杆往北边望。 他的身后站着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男人,衣着华丽,是锦绣阁的老板胡以行。 锦绣阁是京里的一间酒楼,在京中落脚第五年,就并购了周边不少小酒楼,生意做得有声有色。 人人都说锦绣阁老板是人中龙凤,年少有为。 只有胡以行知道,若没有沈青枫,他根本不可能坐稳京城餐饮的头一把交椅。 锦绣阁夜里已经歇下,沈青枫此时来访,他却忙不迭地给他开门。 锦绣阁建得轩敞,视野极好,在这里能毫无阻碍地看到北城的情况。 两个时辰过去,街巷之中的卫队和民众,从惊慌失措渐渐恢复秩序,沈青枫知道这场火已经被控制住了。 他紧绷的心弦放松下来,这才回过头,对着胡以行笑。 “胡兄,半夜来访,真是抱歉。” 胡以行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殿下半夜来锦绣阁,不会是来借阳台的吧?有事便说,何必拐弯抹角。” “那好。”沈青枫脸上的微笑一扫而空。 一时间,他周身的浪子气质迅速收敛,表情变得无比严肃。 仿佛换了个人一样。 他说:“玄丘听令。” 胡以行抱拳躬身:“玄丘在。” “近日事务,事无巨细,全数报来。” 胡以行抬起眼睛注视沈青枫,夜色中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是,”他说,“梦渚大人。” 第206章 朝云落梦渚,青枫满潇湘 “南梁北大营五将回京,迎出南梁太子,奉旨监国。” “如今南梁内政虽然仍在楚王的把持之下,但名义上必须经过太子点头,两方对峙,未分胜负。” 胡以行汇报的消息,是前些日子南梁之中的政变。 沈青枫刚刚回京,还没来得及见到胡以行,就被皇帝一封密旨关在公主府。 今夜大火,飞龙卫被沈鸣鸢拉去救火,他才有脱身的机会,来见胡以行一面。 他们既是上下属,也是多年老友,行事十分默契。 见龙卫的情报在胡以行这里汇总和整合,上报沈青枫的这些信息,离司徒信的安排已经八九不离十。 “北大营。”沈青枫轻轻念着这三个字,“北大营可是陆文奚的心腹,如今陆文奚身在京中,隔着千山万水他们却依旧忠心耿耿,令行禁止。这人倒是有些能耐。” 他说“陆文奚”在京中,自是因为他知道司徒信身份。 胡以行却对此不以为意,只觉得沈青枫说的是南梁的“质子”。 他反驳道:“殿下,据属下所知,鸿胪寺内的那位质子,并非陆文奚本人。” “哦?”沈青枫抬了抬眼皮。 他从文远那里听说了一些司徒信的事情,又在鸿胪寺偶遇司徒信,看到他偷出的诏书,这才知道他才是真正的陆文奚。 没想到见龙卫早已掌握了这份情报。 “年初梁盛议和之时,陆文奚以质子身份离开梁国,入我大盛,由玄贞营护卫。舟行翡玉江之时遇袭,玄贞营大部死于江中,其弟陆文柬李代桃疆,方才入洛京为质。” “嚯。”沈青枫惊叹,“这你都知道啊!” 胡以行:??? 他有一些惊诧。沈青枫的消息几乎全部来自见龙卫。质子秘辛,就连南梁人都不知道,怎么他还没来得及上报,沈青枫却好像全都知晓了? 他疑惑问:“殿下竟也知道此事?” 沈青枫微笑:“机缘巧合,略知一二。” 他笑得高深莫测,胡以行对这位殿下的敬佩又深了几分。 他给沈青枫递一个询问的眼神,沈青枫微微点头,示意他继续开口。 “我们原本以为陆文奚已经葬身翡玉江,但近日发现玄贞营被打散成多股部队,仍在活跃之中,所以猜想他应该活着。可是整个南梁,就连九嶷山残余部族我们都探过了,还是没有找到陆文奚的踪迹。” 沈青枫原本是面对胡以行,听到这些话,却背过身去,扶着栏杆朝外,往北城的方向看。 其实是在憋笑。 胡以行见沈青枫陷入沉默,越发觉得梦渚大人高深莫测,不敢多说。 沈青枫沉默了很久,确定自己不会一张嘴就“噗嗤”笑出声来,才正色道:“见龙卫还是不必寻找这人踪迹了,把目光放在楚王身上吧。三年前太子被囚、梁盛开战,就是这人的手笔。他在一天,我大盛南境就一天难宁。” 他侧目看向胡以行。 “我朝若要太平,就不能让这人做皇帝。虽然陆文岳和陆文奚也未必是什么好东西,但比起楚王,总还算可用。南梁的下任皇帝,毕竟是从他们里面出嘛。” “殿下的意思是……” “倒也没什么意思。”沈青枫笑,“梁盛盟约之中,不可干涉对方内政是明文规定的。见龙卫虽在南梁,但也得低调行事。只是……” 他倚靠着栏杆,若有所思地朝着楼下看一眼。 锦绣阁楼下的街巷,是一片沉寂。他却盯着街心,好像那里站着个不存在的人。 他接着说:“只是,给这两位皇子提供一些帮助,应该不算‘干涉’吧?” 胡以行挠了挠脑袋:“属下不懂。” 沈青枫伸出手,落在胡以行的肩膀上:“照常收集情报,隐秘行事即可。若到了需要做什么的时候,我自会知会你们。” 他拍了拍胡以行的肩膀,没再多说什么,朝着楼梯的方向走去。 正是要离开锦绣阁。 胡以行却叫住了他:“殿下。” 沈青枫没有转身,而是偏过脑袋:“有什么事吗?” “这些情报,是否上报陛下、知会兵部?” 沈青枫抬起头。目光隔着阳台的栏杆,看到北城上空霞云一样的火光。 “上报陛下、知会兵部,有什么用吗?如今洛京中人,真正关心南梁帝位所属、关心梁盛未来二十年边关安宁之人,又有多少?” 胡以行意识到沈青枫是要让他压下消息,忍不住失声:“殿下,这可是欺君啊。” 内宫外朝、耳目众多,他们这些冒着生命危险潜伏在敌国,不断送出信息的忠良之士,又有多少人能做到不辜负他们呢? 反而因为内传的情报泄露,被有心之人反卖给敌人,导致见龙卫身陷险境。 “已死之人,还怕欺君吗?” 沈青枫笑,未等胡以行开口,又补充道,“南梁国内政变,照常上报就是,只是陆文奚被调包这事……就当见龙卫耳聋目盲好了。” 他朝背后的胡以行挥了挥手,扶着楼梯朝楼下走去:“以行,你我明面上好歹是至交好友,若是有事,来公主府找我就是,不必忌惮。” “是。”胡以行应和。他扶着阳台的栏杆,看着沈青枫走出锦绣阁的大门,消失在夜色之中,才轻轻叹一口气。 当年见龙卫遭逢覆灭之灾,若非这位皇子殿下出手,力挽狂澜,胡以行自己都可能是个死人了。 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子,本没必要接手这凶险而无名的见龙卫。 但他还是做了。 在他的经营之下,见龙卫不断优化内部的传讯机制。为了保证信息的准确和谍报人员的安全,他几乎费尽心机。 如今制度已然成熟,潜伏在南梁北周的见龙卫已经多年未有重大伤亡。他却从未向陛下请功。 甚至除了少数高层人物,都没有人知道这位玩世不恭的皇子殿下,就是见龙卫中大名鼎鼎的“梦渚”。 值得吗? “值得吗?”他曾经问过沈青枫。 沈青枫却反问回去:“身在敌营、冒生命危险的可是你们。你们觉得值得吗?” 这个问题,不需要答案。 沈青枫走在深巷之中。锦绣阁在东市的北边,往南走一截就是清心楼。 他却停下了脚步。 抬头看向烟尘密布的夜空,他对着身后的空气说:“出来吧。” 顿了一下,他叫出那人的名字,“文奚皇子。” 第207章 “成交。” “嗒”、“嗒”。 深巷里传来脚步声。 一道黑影缓缓从沈青枫的身后走了出来。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劲装,脸上戴着黑色描金边的面具,左脸上还有一道疤。 沈青枫没有回头,完全不担心这人暗算自己。 他知道,司徒信不会。 司徒信的声音不带情感,他问:“你知道我在跟踪你?” “不然呢?” “你故意让我听到你和锦绣阁老板的对话?” “不然呢?” 司徒信沉默。 他只知道沈青枫是北盛四皇子,从未想过像刀子一样插在大梁的见龙卫,也是这人的部下。 沈青枫却很坦诚。 就连沈鸣鸢都不曾知晓这重身份,他对司徒信却没有丝毫隐瞒。 他不知道能说些什么,一时间他甚至无法判断这是信任还是陷阱。 他明明知道身体柔弱的沈青枫对他几乎不构成威胁,但还是迟疑着没有上前。 沈青枫却转过身来,脸上挂着意味不明的微笑。 “我第一次在你身上感觉到害怕。”沈青枫的语气带着戏谑,“你是杀伐果断的文奚皇子,我却连鸡都没杀过,你何必怕我?” “沈青枫,”司徒信叹了一口气,“我得承认,你很可怕。” 沈鸣鸢只是让她觉得头疼,可是深藏不露的沈青枫,却让他感受到恐惧。 他手里的信息,几乎可以颠覆他的所有布置。他所做的那些安排,就连梁国都没有人觉察。 沈青枫和他的见龙卫却了如指掌。 难得在司徒信的身上感觉到畏惧,沈青枫却抬起手指,在陆文奚的面前晃了晃: “我若是你的盟友,就不可怕。” “你真打算助我?难道是……”司徒信的声音有些生涩,“为了阿鸢?” 沈青枫翻了个白眼:“我是那么肤浅的人吗?脑子里只有阿鸢的人应该是你吧!” ——也是。司徒信自嘲微笑。 沈青枫没等司徒信开口,又接着说:“以你的轻功,我跟胡以行交谈的时候,你应该潜在锦绣阁二楼的房檐下吧?难道没听到我说的话吗?” 沈青枫和司徒信之间隔着两丈的距离,司徒信停在原地,他却一步一步走上前来。 “我说,从我大盛的利益考量,楚王不能做皇帝,这是我之所求。你应该听得出来,我没有骗你。” 司徒信点头。他在北盛的这些日子里,已经看出北盛积弊已久。 打仗要消耗人力、财力,要从百姓中征丁、征粮,对社会的稳定是巨大的损耗。 当初若不是楚王急功近利,连下几道军令要他冒进,他而是按他策略,率北大营保守对峙,在永宁关拖住沈鸣鸢。 再拖个一年两年,说不准真会不战而胜。 对北盛而言,这几年应当内除积弊、休养生息,只要外部不起战事,说不准能一转衰颓之势。 而于大梁而言,朝内如今内政尽数被楚王把持,如若任其发展,他和他的皇长兄会沦为刀下鱼肉,他一手带出来的北大营,也会成为楚王穷兵黩武的牺牲品。 不论是他还是沈青枫,促成这场暗中的合作,都是势在必行的。 司徒信估摸着,沈青枫应该也是看到了北盛显露出外强中干之相,所以才按下舟沉翡玉江之事,反而提出要帮他重获身份、争夺皇位。 “只是……” 沈青枫停在司徒信的面前,他比司徒信稍稍矮上一些,抬起眼睛,注视司徒信面具后不可捉摸的双眸。 “只是什么?” “只是你那么确定,我不会成为第二个楚王?不会在你助我登上皇位之后,一举出兵,倾灭北盛?” 沈青枫的眼睑轻轻抬起来,眉眼之间的锋锐化于无形。他笑着说: “如果我是你,在沈鸣鸢身边这么久,一定会用慢性毒让她死于非命。如果我是你,今夜无人之巷,也一定会出手杀死毫无抵抗之力的沈青枫。我会利用我在潜龙卫的身份制造阻碍,任由大盛被柳氏蛀空、任由祺王坐收渔利,待我登上皇位,挥师北伐,才会高歌猛进,如入无人之境。” 司徒信沉默,沈青枫接着说:“但北盛虽然没有表面那样固若金汤,却也是个庞然大物。想要彻底侵吞乃至覆灭,南梁也要承受巨大的代价。境内百姓要承受严苛的赋税、军队要承受惨痛的伤亡,即便将北盛握在手中,也必然要高压苛政、强势镇压,整个梁国也都要陷入长期的战争状态。利弊权衡之后,你最终还是认为,这场战争不如不打,不如两国一起坐下来,通通贸易赚赚钱,平安度日、和气生财。” 他的身体停在司徒信的侧面,靠近他的耳朵,轻声问:“我说得可对?” 司徒信吸了一口气。良久,他又重复了一遍方才说过的话:“沈青枫,你很可怕。不论现在还是将来,我都不想跟你成为对手。” 沈青枫在他的肩膀上轻拍:“现在我们是盟友,至于将来……” 他不再看司徒信,而是去看灰蒙蒙的夜空:“我恐怕没有机会和你成为对手。” 他绕着司徒信的后背转了半圈,停在司徒信的面前:“文奚皇子,你若是答应与我合作,不仅我会以大盛皇子的权力助你铲除奸佞,还可以以见龙卫梦渚的身份,向你提供一些连南梁人都不知晓的情报。你则需以潜龙卫天字营司徒信的身份,帮我将潜龙左卫握在手心。你看这个交易,可还划算?” 司徒信没有急着答应。他的脑海中飞速闪过很多人和事。 收益的考量、未来的推演、利弊的权衡。 沈青枫也没有打扰他。 很久之后,街巷里才传来司徒信的回应。 “成交。” 第208章 “来人啊!” 祺王妃晚饭只随意吃了一点东西,趁着夜凉,正倚在院子里的竹榻上休息。 侍女一边一个,一个给她轻轻打扇,另一个则给她递葡萄。 葡萄是下午的时候祺王剥好的,在冰盘中放了一下午,晚上又取出来,这时候温度刚刚好。 既能解暑,又不至于冷得太厉害。 躺在竹榻之上,去看洛京城的夜空。住在城东相对清净一些,但她依旧能能听到远处街巷里嘈杂的声音。 她左手攥着一方手帕,眉头紧蹙,说道:“这北城的百姓,可真是遭罪了。咱们不如拿出些银钱器物,赈济受火灾的百姓吧。” 她的右手被秦素问轻轻捏着,秦素问一边替她把脉,一边跟她搭话。 “王妃心善,只是临近产期,还是莫要劳心劳神。”她的声音清清凉凉的,在这夏夜中听来,一点活人的气味都没有。 祺王妃已经习惯了秦素问的性子,她微微一笑:“倒也无妨吧,都是王爷和管家去做……” 她见秦素问松开她的右手,又把左手递给她去号脉。 腾出来的右手,从侍女的手里拈过一枚葡萄:“人家都说生孩子是一道生死关,你说我能扛过去吗?” 秦素问号完双手脉,松开祺王妃。她并没有回答王妃的话,因为她听到院子外面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从下午忙到傍晚,祺王“亲自下厨”的鸡汤总算是做好了。 他将鸡汤盛进砂锅,又用小火煲了一个多时辰。端到祺王妃面前,已经到了夜里。 他端着托盘进院子来,侍女们纷纷屈膝行礼。 秦素问也起身,向祺王行了个万福礼。 祺王的心情很是不错,他把鸡汤放在竹榻一旁的小矮桌上,对院子里的几个姑娘说:“你们都下去吧,本王陪王妃说会话。” 侍女们纷纷告退,秦素问也要离开。 祺王却又叫住了她。 “秦姑娘。” 秦素问停下脚步,恭敬朝着祺王再次行礼。 祺王问:“王妃身体如何?” “一切都好,产期就在这一两日,身边最好不要离人。产婆那边民女已经嘱咐过了,各类药石也准备齐全,只待临盆之时。” 祺王点头,祺王妃却有一些不安。 她去拉祺王的手,反被褀王将手指攥在手心。 她悄声说:“青松,我还是怕……” 接下来就是夫妻说悄悄话的时间,秦素问若是在此处,必定会更加碍眼。 她十分乖觉,默默退下,刚出院门,却看到一道黑影匆匆赶来。 那人来到她身边的时候,没有急着进院子,反而停下脚步。 只有院子里的光线映照,院外的道路有些昏暗。 江东本来就阴翳的脸,显得更加鬼气森森。 秦素问倒是没有任何恐慌,她平静地问:“有什么事吗?” 江东轻蔑地“哼”了一声。只要祺王顺利产下皇孙,秦素问就再没有任何利用价值。 她知道王府很多事情,必定会遭到灭口。 如今他的眼中,她已经是个死人了。 江东带着些戏谑的目光打量秦素问,却未想到秦素问并没有任何退缩,反而转过头,直视江东。 这个小姑娘身形瘦小,五官小巧,整个人不带任何攻击感。 可是不知为什么,江东却觉得此时她的目光锋利无比。 秦素问说:“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应当是飞龙卫。” “没错,有什么问题吗?” “飞龙在天,原本是大盛最尊贵的卫队,却为何要做个下水道的老鼠,尽做——” 话没说完,她的衣领就被江东捏在手里。 江东武艺在身,对付秦素问几乎不废吹灰之力。他的身体压过来,挡住院子里泻出来的光线,黑暗中他狰狞的表情更让人害怕。 秦素问却面不改色地说完下半句:“尽做一些蝇营狗苟之事呢?” 她迎上江东的目光,并未有任何畏惧之色。 她眼睛轻轻地眯起来。蔑视一样地看着江东:“你若是不想要你们心心念念的这个皇孙,尽可以现在杀了我。” 江东也盯着秦素问,秦素问丝毫补怵,直瞪了回去。 僵持了半天,江东终于松开手。 衣领勒得秦素问有些难受,她咳嗽了两声,才继续开口问道:“城北大火之事,与你是否有关?” 江东没有说话。 秦素问冷哼一声: “当初为了分化定国公主与柳氏家族,你杀了卢侍郎和刘御史,两条人命在你眼中如同草芥一般。如今你又为了彻底倾灭柳家,置北城百姓生命于不顾。江东,你和祺王为了权力简直丧心病狂,在你们王府待着,我每一天都觉得恶心。” “那又如何?”江东不屑地抱起双臂,“秦素问,你即将是个死人,你有什么立场说这些话?” “我就算是化作厉鬼,也不会忘记你们做的事。” 他们两个人彼此对视,忽然,院内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 秦素问和江东都是一惊,都顾不得眼前的对峙。 很快院子里传来祺王的声音:“来人……来人啊!” 阵痛开始,临盆将近,秦素问想都没想就冲进院子中去。 哪怕皇孙诞生之日就是她的死期,她也会为王妃和皇孙这两条人命负责到底。 江东冷笑一声,夜色中,他发出一声阴森的低语。 “秦素问,你还活得到明天吗?” 第209章 线索 祁司业在火场待得时间太久,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但一时半会无法清醒。 沈鸣鸢纵使有再多话想问,也只能暂时压在心头。 程云秀带着人又去了一趟火场,总算是把祁司业那些珍本全都搬运了出来。 她大汗涔涔,叉着腰来到祁司业的面前,指着昏迷不醒的他破口大骂: “你们读书人的脑子都不带转弯的吗?破水缸里一待就是两个时辰,是怕自己不会憋死在里面吗!” 祁司业好歹是当朝四品,国子监头一号的鸿儒,如今被火烧得晕乎乎的,昏迷之中只轻声“哼哼”了两句。 若是在平常,沈鸣鸢或许会好言相劝,让她不要这般出言不逊。 可是现在沈鸣鸢面色凝重,跟文远一起看他怀里藏着的那册书稿,没空理会程云秀。 国子监祁正阳在京城的读书人里也算是个有名的人物,顾巡之对其仰慕之心已久,眼下听着程云秀骂人,有一些看不过去。 他抬起头,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程将军,祁司业毕竟是为了那些珍本书籍……” “哪里轮得到你说话!是谁不要命差点死在火场里的?我看你们都是一丘之貉!整天只会之乎者也,遇上大事却根本不管不顾,还要连累别人来救你们!” 顾巡之理亏在先,缩着脖子不敢再说话。 虽然程云秀骂得不好听,但她所言确实有理。 他们这边冒着危险救火,顾巡之之流在那边添乱,确实是他错在先。 他闭上了嘴,程云秀朝他翻了个白眼,转身去清点贡院卫兵了。 文远面色沉重地看完齐司业护在怀里的书稿,抬起头,撞上沈鸣鸢关切的目光。 “怎么样?”她问。 “大部分内容是一样的,但有一些细节……” 文远收起市侩的嘴脸,眼下严肃起来,颇有一些令人畏惧的气场。 他翻开书稿,给沈鸣鸢指了两处:“祁司业的这版书稿,内容更精准一些。” “还未成书,却能流入市场……” 沈鸣鸢走上前去。 祁司业被平放在台阶上,从火场出来以后,被喂了一些水,现在睡得正沉。 沈鸣鸢推一推他的肩膀,还没有叫醒他,顾巡之就凑了过来。 顾巡之刚才听见沈鸣鸢和文远讨论书册的事情,不放心地问: “公主殿下,小生以人格担保,舞弊之案,不可能与祁司业有关。” “哦?”沈鸣鸢挑起眉毛,“你的人格很值钱吗?” 顾巡之:…… 他自诩写得一手锦绣文章,没想到面对公主殿下的锦心绣口,完全没有反驳的余地。 他“呃呃啊啊”了半天,才说: “很多年前我曾去府上拜访司业大人,请教一些问题。国子监的大人你是知道的,没有生员身份,普通人根本无法接近。祁司业却召我入府,秉烛夜谈到深夜。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小生对司业大人却是心服口服。公主殿下一定要明察,不要冤枉了好人。” 听到他言辞恳切,沈鸣鸢才笑笑:“你放心,他若真是心里有鬼,就该将这书稿付之一炬,而不是藏在身上。” 说话之间,祁司业终于扶着脑袋醒了过来。 他看到沈鸣鸢,不顾自己眼前昏昏沉沉,就要起身撩袍叩拜。 沈鸣鸢无语:“你们这些读书人,还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她按下祁司业,并未多费口舌,而是直接说:“司业大人,我很抱歉地告诉你,你怀里的书稿被焚毁了大半。我方才观你对此十分珍视,不知可还有副本在?” 祁司业刚刚醒来,脑子还没有开始转动,就惊闻这样的噩耗。 他眼睛一耷,嘴角一撇,竟落下眼泪来。 抱着书册,哭得如丧考妣。 “此书未曾付印,哪里来的副本?可怜我一腔心血,尽数葬身这熊熊大火,真是天亡我也!” 他哭得动容,闻者伤心见者落泪,顾巡之却不自觉地往边上蹭了蹭,要与这人拉开距离。 他不敢插话,只敢用眼神告诉沈鸣鸢:我们读书人也不全是这样。 沈鸣鸢见祁司业伤心得厉害,也不好意思再骗他。 她把书稿塞进祁司业的怀里,哄孩子一样地对他说:“司业大人,你快看看这是什么。” 祁司业一把伤过书稿,翻看半天,发现并无损坏,这才将书稿紧紧抱在怀中,嘴里喃喃念叨“老天有眼”。 沈鸣鸢看一眼文远,文远知道她的意思,朝她轻轻点头。 沈鸣鸢拉着祁司业问:“司业大人,你方才所言,这书稿并未付印。可据我所知,坊间贡批版《韩非子》,已经被炒出天价,一书难求。这事大人可有耳闻?” 祁司业脸色一沉:“怎么可能?我亲自主笔的书,必得由我亲自校对签字,才能由贡院合作的几个印社印刷出版。我这边书还没有写完,那边怎么可能……” 他话没有说完,沈鸣鸢就从文远手里接过书册,递到祁司业的面前。 “司业别急,先看看这个呢?” 祁司业狐疑翻开书册,只看了两页,就“啪”的一声将书合上。 他气得直站了起来,又因为头晕,再“咚”地一下坐回地上。 沈鸣鸢连忙扶住他。 祁司业怒不可遏:“这个版本有很多疏漏之处,是一版废稿,怎么可以流入市场,印刷售卖呢?这不是还有贡院的名声吗?” 沈鸣鸢听他话语另有所指,连忙问道:“司业这么说,看来这一版书稿,也是出自司业之手了?” 祁司业点头,很快他又摇头。 “不瞒公主殿下,为了防止各个版本错乱,按照下官的习惯,作废版本一般是直接销毁的。一定是有人偷了我的废稿,拿去印刷,偷偷售卖。” 沈鸣鸢一听有门,眼睛亮了起来:“司业快想一想,这一版废稿,曾落入什么人的手中?” 祁司业捂着脑袋想了半天,蓦地抬起头来: “是我的学生,张逸成!” 第210章 黑影 东市幽深的巷子里,沈青枫和司徒信,一人一边,各自朝着相反方向离开。 沈青枫朝着南边而去,司徒信则一路往北。 火情得到有效的控制,北城的上空的火焰已经没有先前那样可怖。 夜色已深,看热闹的城中百姓也渐渐回到家中。街巷里的巡逻压力也减轻了很多,城区逐渐沉寂了下来。 作别沈青枫,司徒信就一刻也不耽误,直往北城而去。 虽然他并未亲眼看到沈鸣鸢前往北城,但是既然沈青枫都从公主府跑了出来,沈鸣鸢一定不会乖乖待在府中。 他太了解她了。以她的性格,肯定第一时间就赶赴火场。 司徒信虽然并未详细询问过沈鸣鸢正在办的案子,但也多少猜得到,这场大火跟她有一些关系。 虽然他已经下定决心,若非沈鸣鸢遇上危险,不会再轻易露面。 但他还是忍不住,想去看看她那边是否需要帮助。 他轻功很好,从东市到北城距离不近,他一路却走得很快。 有的时候越过矮墙,有的时候则掠上房顶走一段。 来去像一只燕子。 忽然,他的脚步停在一间阁楼的房檐上。 压低了身形,屏住呼吸,过了片刻,他脚下的巷子里走过一个人影。 虽然夜色浓重,但是借助街巷里灯笼的烛光,他还是看清楚了那个人。 柳如玉。 柳如玉的方向和他一样,看来也是往北城而去。 他本能地皱起眉头。 科举试题泄露和柳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沈鸣鸢又一向和他们过不去,几次与这个柳家的家生打手冲突。 如今她身在北城,柳如玉随着而去,司徒信一时之间警惕了起来。 看到柳如玉的身影消失在街巷深处,他才纵身一跃,从房顶落到地面。 顺着巷子中的阴影一路前行,司徒信跟随柳如玉的脚步,径直往北城而去了。 - “李俊达、史光鸿、张逸成,出来!” 国子监生员的队伍,一路从洛河边排到青衣巷中。 四百多人排了两里地,将巷子里的水盆水桶传递到洛水边,再从洛水边把盛水的水桶传回来。 虽然国子监的生员并未经受过专业的训练,但是沈鸣鸢交给他们的任务十分简单,有手就能做,倒也完成得有模有样。 贾捕头带着几个人来回巡视,遇上力有不逮的,或是偷懒的,就会出手帮一把。 沈鸣鸢指派了两个人传来消息,说是要找几个国子监的监生,他立马从善如流,呼喝这几人的名字。 没过多久,几个人就离开队伍,站成一排,停在贾捕头的面前。 这几个生员,他对不上脸和姓名,并不知道谁是谁。 但却认出来其中一个,是一开始闹事被自己打了的那个。 如今他有定国公主殿下做后台,硬气得很。 他仰着脑袋,乜斜看向这几人:“老子知道你们是刺儿头,但眼下是公主殿下传召,你们也都老实着些,若是让老子知道谁临阵脱逃,定教他吃不了兜着走!” 他把这几个生员训斥了半天,杜冲已经有些等不及了。 他连忙拉贾捕头的胳膊:“贾大哥,差不多得了,公主那里还等着呢。” 贾捕头这才不情不愿地“哦”了一声:“带去吧。” 杜冲带着他们往国子监那边赶,这几个生员却一头雾水,不知道为何公主殿下会忽然相召。 只有张逸成——也就是之前出言不逊,被贾捕头打了的那个生员,一路低垂着脑袋,惴惴不安地盘算着。 ——难不成是做的事败露了? 他抬起头,四下看看。 杜冲在前面带着他们走,一副不知情的样子。 身边的两个同窗也都一头雾水,窃窃私语,悄悄议论着。 他有些心虚,但转念一想,若是那位公主殿下真要兴师问罪,怎会在叫他的同时,还要带上两个莫名其妙的同窗? 他又开始劝说自己,沈鸣鸢不会那么神通广大,她找他几个可能是有别的原因,应该不是跟“那件事”有关。 心里装着事情,他闷头走路,也顾不上分心去看前方的道路。 走进飞羽巷的时候,一眼没看住,“咣”的一声,撞在了前面的杜冲身上。 杜冲回过头,没好气地看张逸成一眼。 谁知张逸成的目光看向飞羽巷的前方,脸上尽是惊恐之色。 杜冲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只看见贡院门口的台阶上,沈鸣鸢和一个国子监的大人在说话。 有什么好害怕的? 他再看向张逸成的时候,却见这人撒腿就跑。 张逸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怎么可能跑得过训练有素的杜冲? 杜冲想都没想,凌空飞身,朝着张逸成逃跑的方向掠起。 膝盖着地,“咚”的一声落在他的后背之上,把他按了个结结实实。 膝盖下的张逸成摔了个狗啃泥,惨叫一声趴在地上。 沈鸣鸢听到这边的动静,也立即走上前来。 杜冲用膝盖紧紧压着张逸成的后背,轻蔑地朝他后脑打了一巴掌:“怎么这般心虚、见人就跑?就你这细胳膊细腿,还想跑到哪里去?” 说话间沈鸣鸢也走上近前。她和杜冲交换了个眼神,没有说话,直绕到张逸成的正面。 一看这小伙是方才那个问“知道我爹是谁吗”的监生,沈鸣鸢立马乐了。 她停在张逸成的面前,蹲下身体,乐呵呵地问:“哟,这不年不节的,怎么还行这样的大礼?” 张逸成看到沈鸣鸢,却像老鼠看到猫,不停地挣扎身体。 然而杜冲牢牢将他压在地上,他挣扎半天,却不能移动分毫。 只能对上沈鸣鸢令人胆寒的眼神。 沈鸣鸢带着些戏谑问:“小子,难道就是那个张……张什么成来着?” “张逸成。”杜冲不失时机地插嘴道,“殿下,就他。” 沈鸣鸢若有所思地点头,嘿嘿一笑,抓着张逸成的头发让他抬起脑袋来: “小子,方才你言行无状,本宫本来是想放过你的。可是眼下你牵连进一件案子,就不得不问个明白了。敢问这位张公子——令尊,究竟是何方神圣啊?” 第211章 水落石出 沈鸣鸢终于知道张逸成的爹是谁了。 礼部郎中张敬——许元成的顶头上司。 兜兜转转,绕回来了。沈鸣鸢忍不住苦笑:“你们礼部,还真是一个好鸟都找不出来啊。” 沈鸣鸢故意多点了两个生员的名字,就是担心单独叫张逸成来,会被这人觉察而半路逃脱。 如今他被杜冲反剪着双手,像个犯人一样被带到沈鸣鸢和祁司业的面前。 他只好老老实实地交代罪行。 请祁司业批注这本《韩非子》,一开始就是张敬的意思。 祁正阳虽然性格颇为怪异,但在国子监的官员里面,他的才学是出了名的。 半个月前,张敬请祁正阳吃了顿饭,找来翰林院的元老华彦谨老大人作陪。 华老大人德高望重,祁正阳对其颇为敬重,席间聊到先秦诸子,华老大人三言两语,就勾起了祁正阳写书的兴趣。 当天夜里,酒醒之后,他连家都没有回,就在国子监的堂屋里,开始琢磨批注《韩非子》的事情来。 他写书向来神速,只用了六七天工夫初稿就已初具雏形。 只是他颇有些文人精益求精的酸腐气,激情写完初稿的第二天,就觉得字字句句都狗屁不通。 然后就进入了无休无止的删改。 他删改的速度也快,两三天就改出一个版本,对上一个版本弃若蔽履。 张逸成也是在这个时间段,开始有意接近祁司业的。 他的父亲身在礼部要职,本就掌管教化之事,就连刘老祭酒都要敬他三分薄面。 张逸成借着父亲的隐蔽,在国子监混得风生水起。 他一开始是看不上祁司业这样的人的。 祁司业的职位在国子监中不算小,但性格怪癖,不爱与人打交道,所以手上实权反而被上司和下属渐渐架空。 他乐得清闲,整日读书作文,倒也怡然自得。 张逸成不学无术,本来和祁司业没有什么交集。可是这半个月来,张逸成像是浪子回头一般,整日钻在书山卷海。 与整日泡在经卷楼的祁司业混了个脸熟。 祁司业编书期间,身边正缺帮手,他瞅着张逸成天天在经卷楼中看书,觉得这是个可堪大用之才,就把他叫来帮自己编书。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书呆子,就连张逸成和张郎中的父子关系都不曾知晓。 直到书稿被张逸成偷走,被拿去印刷出版,卖得有价无市,祁司业还觉得这小伙子很是乖巧听话,总找他校对书稿呢。 沈鸣鸢听完两方的说法,连连摇头。 这中间涉及到的不仅有礼部大小官吏,还有翰林院和国子监。 几乎满大盛朝中,所有跟科举有关系的衙门都牵扯上了。 若是曝光开来,彻查到底,牵连之广,可能是大盛朝立国以来都未曾经历过的。 沈鸣鸢当然不怕,她若是遇事只会退缩,也不会打赢梁盛这场仗。 天底下最不缺的就是读书人,不必说大盛各州县,仅仅在京城中寻摸,就能扫出一堆壮志未酬的书生。 贪官污吏下台,由新人补缺,这个国家不存在离了谁就转不了的程度。 但听闻张逸成交代,意识到这桩案件牵连甚广,沈鸣鸢第一个想起的,还是他的父皇。 陈永清一州知府刚刚伏法,身为封疆大吏,这已经是令朝野震惊的大官了。 他那边的案件还未审结,这边再出一桩科举舞弊,必将把大盛朝搅得满城风雨。 她那遇事只会“以和为贵”的父皇,会派遣官员、放手彻查这些事,会诛除首恶、以儆效尤吗? 他们围坐在国子监门口,祁司业还是一头雾水,扯着沈鸣鸢直问:“这书到底有何不对,下官还可再改的,殿下可莫要将此封禁,坐那焚书坑儒之事啊。” 祁司业一心向学、没心没肺,被人利用了都浑然不知。 剩下的则各怀鬼胎,只顾着收受利益。就是那位牵线的老翰林,说不准都捞到了什么好处。 她无奈地看一圈周围几个人,目光最后落到顾巡之的脸上。 顾巡之一头雾水。 他觉得自己是最无辜的人。许元成参与试题泄露这事是由他亲自揭发,为着这事,他差点死于非命。 他从头到尾没有做一件坏事,怎么这位公主殿下,却不怀好意地盯上自己了呢? 他有些无所适从。 为了逃避沈鸣鸢的眼光,他也顾不得旁的,拉过旁边一个人,就挡自己的视线。 程云秀被他一把扯过来,没好气地凶他:“酸书生,拉拉扯扯的像什么话?” 顾巡之又只好松开她。 沈鸣鸢盯着顾巡之看了很久,才问:“顾公子,可是要参与今年科考?” 这不是废话吗? 顾巡之点头,不自信地“嗯”一句。 沈鸣鸢指指祁司业,又指指张逸成。 “顾公子可看见了,我朝官场波谲云诡,一着不慎,就会落入陷阱。几遍身直心正,也难免遭受利用。顾公子可一定要引以为戒,若是他日在朝为官,也要多看多思、少言少行,别莫名其妙地做了那替老虎吃人的伥鬼。” “啊?” 顾巡之先是楞了一下,才听到沈鸣鸢这话中的言外之意。 她分明是已经将自己当做登科士子,语重心长地教育了。 可是他这科考一事,八字还没一撇,怎么就…… 他目光落在沈鸣鸢的眼睛上,发现沈鸣鸢看向他的目光,并非先前的戏谑。 反而严肃认真,充满希冀。 被这目光所感,他不禁从台阶上起身,来到沈鸣鸢的面前,恭敬地朝她行了个礼。 他回答道: “公主殿下此言,小生记住了。” 事情调查得七七八八,沈鸣鸢安排杜冲和程云秀,找两个可靠的人看住这一众人证,自己则打算往青衣坊而去,看看那边的情况。 正在此时,老杨从青衣坊中跑向这边,在沈鸣鸢面前停下,抱拳行礼。 他们共事多年,颇有默契。沈鸣鸢点头道:“杨叔来得正好,青衣巷火情如何了?” 老杨答道:“有刘公子在确实事半功倍,如今火情已经得到控制,起火的房子在有序灭火了。只是殿下……” “直说就是。” 老杨看了一圈周围的人,见有几个颇为陌生,也不敢直说,而是贴身上前,附在沈鸣鸢的耳边: “我们找到青衣坊起火的位置。” 第212章 火源 “就是这里了。” 清水一盆一盆地浇向一间宅院,沈鸣鸢和老杨站在巷子外面远远地看。 老杨不知道从哪找了根稻草叼在嘴里,一边嚼着一边说:“方才跟北城兵马司的弟兄们通了个气,说这间院子应该就是着火的源头,他们管火禁,比咱们专业,他们说的话,反正我是信的。” 沈鸣鸢远远看向这间宅院。 宅院被烧得黑漆漆的,根本看不出未被焚毁前的样貌。 更无从判断是何情况。 她只能问老杨:“意外起火?” “怎么可能?”老杨一边嚼着稻草一边说,“问过洛京府的弟兄了,这间宅院多年无主,是个废宅。殿下,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像北城这种居民区密集的地区起火,大都是因为生活用火不慎。 或是油灯、或是炉柴,也或是哪家老汉抽水烟。 总之一定要有火星,引燃一些堆放的可燃物,才有可能造成火灾。 可若是一件无主宅院,平日里没有人在里面居住,又怎么可能会有明火呢? 一定是有人故意为之。 他们身在火场中心,是青衣坊火势最严重的地方。 沈鸣鸢四下看看,见火势得到控制,又不甘心地问老杨:“北城兵马司和洛京府怎么说?点火的痕迹有得查吗?” 老杨摇了摇头:“焚毁太严重了,一切只能等现场清理干净才能做出判断。但目前来看并不乐观。” “主人呢?就算是一间废宅,这块地皮应该也有主人吧?” “是个外地商人,已经离开京城多年了。我们向周围的邻居打听过,确实很多年没有回来了。” 线索彻底断掉了。 虽然沈鸣鸢心里清楚,这场火并非自然起火。 纵火之人总归就只属于那么一两个势力,闭着眼睛都能猜出答案。 可是如果真要跟他们算账,怎么可能无凭无据地空口说白话呢? 不是手里真的一点证据都拿不到,即便所有人知道这场火是谁放的,也不可能因此置他们的罪。 沈鸣鸢揉了揉脑袋,她难得地觉着有些头疼。 沉吟了很长时间,才对老杨说:“杨叔,你说这场火,是谁放的呢?” “那自然是柳家。”老杨不假思索地说,“一定是他们知道咱们殿下查到了贡院,所以才急于毁尸灭迹,这才不小心点燃了大火。” 沈鸣鸢却轻轻摇头。 “杨叔,这世间虽然有很多巧合,但是巧合过了头,就是蓄意而为了。若是想要毁尸灭迹,在贡院内安插一些眼线,就足以完成任务,又何必费尽心思找这么一间无主宅院呢?” 老杨吸了一口凉气:“殿下的意思是……” “这场火的目的,并不是毁尸灭迹,这场火从一开始就筹备好的,是有人要让这整个北城九坊为之陪葬。只有将事情闹大、死伤无数,才会让某些人完全没有翻盘的余地。” 老杨挠了挠脑袋,没有听懂:“柳家不应该息事宁人吗,为什么还要把事情闹大?” “不是柳家。”沈鸣鸢摇头,“是——” 话音未落,巷子深处忽然窜出一道人影。 火场内温度太高,金属又导热,沈鸣鸢和老杨此时都没有兵器在手上。 但他们都是身经百战之人,几乎凭借本能,向两边闪去。 谁知那道黑影还没有近前,就又有个人影缠了上去。 两个人一时间都没有近前,老杨将沈鸣鸢护在身后,沈鸣鸢却拨开老杨的胳膊。 她朝着其中一道黑影,高声问道:“司徒信,是你吗?” 司徒信和柳如玉并不是第一次交手。他们在南鼓县曾经有过一次比试。 虽然没有正面冲突,但柳如玉已经确定,司徒信的轻功在自己之上。 他的身上还有程云秀留下的伤,眼见司徒信缠上来,他并没有正面迎击,而是在过招的间隙里说道:“司徒兄,我并无恶意。” 柳如玉是他们的老对手了,好几次生死相争,怎么可能没有恶意? 司徒信冷笑一声:“这话你自己信吗?” 他虽然缠上柳如玉,却并未与他正面争斗。 过招几合,柳如玉也发现他虽然出招如同鬼魅,但是每一招都在刻意避开与自己的正面接触。 好像正面格挡会暴露什么似的。 柳如玉眉头一紧,忽然想到了什么。 他轻笑一声:“司徒兄,你这几招,莫不是唬人的花架子吧?” 说着他手中的剑迅速回转,转守为攻,不顾胸口空门大开,朝着司徒信刺去。 只要司徒信一掌推出,柳如玉这一剑必定会被逼退。 司徒信却直退了好几步,只是避开利剑的锋芒,却并未趁柳如玉露出破绽而出手攻击。 柳如玉挽了个剑花,跟司徒信拉开距离。 他了然地笑一声:“你不敢出招,是在掩饰什么?” 司徒信没有说话。 柳如玉也没有多说,转身朝沈鸣鸢而去。 司徒信就又缠了上去。 柳如玉一边迎击,一边疑惑:“你明明不敢与我正面交手,却一路跟随我至此,又纠缠半天。司徒兄,你很在乎沈鸣鸢啊。” 他听到不远处的巷子里,沈鸣鸢叫司徒信的声音,唇角轻勾:“既然你不出手,那就不要怪我——” 他的眼中闪过一道阴狠之色,朝着司徒信一剑挥出。 毫不留情,直取他的要害。 司徒信只能足尖清点,向后退去。 人是退开了,腰间的荷包却被懒腰斩断,凌空飞起。 巷子里传来沈鸣鸢和老杨的脚步声,沈鸣鸢这次声音很近:“司徒信你别走,我有话问你!” 他皱起眉头,带着脸上的面具轻轻一动。 再顾不得太多,他一咬牙,手腕忽然用力,双指夹住柳如玉的利剑。 “咔”,剑刃应声而断。 这一夹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柳如玉失了武器,司徒信却也再无力与之纠缠。 他见此人不再构成威胁,也顾不得那凌空飞起的荷包,飞身掠起,窜上房顶不见了。 荷包落在沈鸣鸢的手中。 眼看黑影消失在夜色里,她恨恨瞪了司徒信一眼。 转而警惕地看向柳如玉。 柳如玉本就带着伤,跟司徒信纠缠了半天,脸色更是十分难看。 他还没来得及动作,半根短剑已经被老杨握在手中。 老杨毫不犹豫地将短剑抵在柳如玉的脖子上。 柳如玉并未任何畏惧之色,他浅浅笑一声:“杨兄,何必这般大动干戈呢,在下又没有恶意?” 他看向沈鸣鸢,继续说道:“在下来此处,不过是给公主殿下送一样东西。” “咻——” 有什么东西在空中划出一道曲线,朝着沈鸣鸢飞去。 老杨的断剑还抵在柳如玉的脖子上,他只能出言提醒:“公主小心!” 沈鸣鸢却仿佛并未听到这句话。她将那东西接在了手中。 她知道那是什么。 是柳皇后……是她的母后,给她的。 第213章 长命锁 沈青榆出生的第三个月,在他的百天礼上,柳皇后送给他一枚长命锁。 不管宫里还是民间,每个出生的孩子,都会得到一枚长命锁。 沈鸣鸢却没有。 她曾经去问她的母后,她为什么没有长命锁。 柳皇后只是很凉薄地看她一眼,说:“这世间的很多东西,都不是非要拥有的。” 于是她又去问英妃。英妃娘娘摸了摸沈鸣鸢的脑袋,将沈青枫的长命锁交给沈鸣鸢。 她笑着说:“以后这个就是阿鸢的了。” 沈鸣鸢虽然年纪不大,但也知道她在故作轻松。 她没有属于自己的长命锁,就如同她没有属于自己的母爱。 这二十年,她已经经历过所有的委屈和难过,已经可以平静地接受这个现实。 却未想到,在这样一个夜晚,在柳家大厦倾颓的当口,柳皇后给她送来了迟到二十年的东西。 她走上前,瞥了老杨一眼,很平静地说:“杨叔,放了他。” “殿下……” 沈鸣鸢抬高声音,又说了一遍:“放了他。” 短刃被撤去,沈鸣鸢走了两步,停在柳如玉的面前。 近在咫尺。 柳如玉伤得有些重,又跟司徒信交手半天,脸上几乎没有任何血色。 只有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沈鸣鸢晃了晃手里的长命锁: “除了这个,还有什么话吗?” 柳如玉摇头。 沈鸣鸢冷哼一声:“凭借这么个破玩意,她就打算让我不追究柳氏一族的罪责?” 柳如玉很难得地叹了一口气:“她没有打算让你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她只是让我把这个给你。” 沈鸣鸢攥了攥拳头,摸到了手心里的那方荷包。 她的心中好像空了一块。 她说不清眼下是什么情绪,她只是很希望身边能有一个肩膀让她靠一靠,很希望身边有一个人能听听她说话。 像曾经在李虎的寨子中安慰她那样,可以告诉她,她什么都没有做错。 ——他却不在。 只有这方小小的荷包证明他曾经来过。 她再次攥紧荷包,好像攥紧了司徒信的手。 摒除了那些杂念,重新看向柳如玉。 “你走吧。”沈鸣鸢说。 老杨出言阻止:“殿下,不能放他走……” 沈鸣鸢却抬起手掌,没有让他说出后面的话。 沈鸣鸢转过脑袋,看着老杨:“杨叔,母后她并不打算再做些什么。他们的罪孽,自有朝廷审判,让他走吧,没有关系的。” 老杨不甘心地瞪一眼柳如玉。他不明白为什么沈鸣鸢会因为一枚长命锁而放过柳如玉,但他还是听从了她的命令。 他往边上退了两步,给柳如玉让出一道空间。 柳如玉很难得地朝着沈鸣鸢抱拳行了个礼,旋即离开了。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老杨有些不解:“殿下,北城九坊之火很有可能与他有关,为何就让他这样离去?” 沈鸣鸢却轻轻摇头:“与他无关。”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那枚长命锁塞入怀中。 然后看向手心里的荷包。 荷包平平无奇,像是在南市花五文钱买的。 捏在手里轻飘飘的,里面应该也没有多少银钱。 沈鸣鸢将荷包封口处的棉线抖开,再斜过荷包,将它倒在掌心。 意外地发现,里面有一张小纸片。 纸片只有一寸见方,从中间折起来。里面小心地夹着什么东西。 她展开,发现纸片中间,是一朵五瓣的桃花。 春三月,桃花到处都有,并不少见。 沈鸣鸢却知道,这朵桃花是她公主府的。 半年前,在她的眼睛还没有完全恢复的时候,她折下公主府的桃花,分给司徒信半枝。 彼时他们还不了解彼此,她给他那一枝桃枝,也纯粹是无心之举。 他却这样珍藏着。 沈鸣鸢不确定司徒信是什么时候遇上柳如玉的,即便他并不能真的跟柳如玉动手,他还是折断了柳如玉的剑。 他从始至终地在意着她。 纵使她从前迟钝,不懂男女之情,如今也能看出来,他对她的爱护,根本不是假的。 可是他却始终不肯露面。 ——一定有隐情。司徒信的身上,一定还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 她朝着老杨招了招手,老杨立即凑过耳朵来。 沈鸣鸢吩咐道:“杨叔,待京城事了,你派个人去趟云州,帮我打听一下司徒信的家人。” 老杨一愣:“殿下是觉得,司徒大人哪里不对吗?” 沈鸣鸢轻轻摇头:“我也不知道,只是隐隐有种感觉。” 她想起在兖州城时,程云秀买的那碗豆腐花。 一个云州人,却不假思索地要甜口的豆花,真的是巧合,还是另有隐情呢? 她重新用那方纸笺将桃花收好,放进荷包,又小心将荷包收入怀中。 抬头看了看天色,折腾了一个晚上,天快要亮了。 青衣坊的火势基本得到控制,已经不似最开始那样火光冲天。 沈鸣鸢忙前忙后一个晚上,也终于能松一口气。 她朝着城东的方向而去,刚走两步,老杨就赶忙叫住她:“殿下,你去哪里?” 沈鸣鸢回过头:“北城九坊的善后事务,已经安排得差不多了,这边有你们盯着我也放心。” 说着,她的脸色沉了下来,眼中闪过一丝冷厉的锋芒: “接下来,我自是要去找纵火之人问个明白。” 她一边走,一边把老杨留在身后。 “我要问问他,为何这般丧心病狂,要置北城百姓性命于不顾。我也要问问他,这样心思阴狠、手段毒辣之人,究竟还有什么脸面,问鼎皇权。” 第214章 “你若是有种,你就朝这里砍。” “本公主来看望兄长,要拦也是沈青松来拦,轮得到你来废话?” 沈鸣鸢一身破败的衣裙,脸上还带着血痕和污渍,看上去不像个公主,反而像个讨饭的乞丐。 站在祺王府的面前,周身气场却足以逼退王府的卫兵。 值夜的卫兵两枪交抵,拦下沈鸣鸢,说要通传一番。 话还没说完,一道人影已经凌空跃起。 “咔啦”一声,二人手里的枪杆应声而断。 卫兵面面相觑,一时忘了说话。 沈鸣鸢把折断的枪杆随手往地上一扔,冷哼一声:“你们王府的江东闯我公主府,打了我的人。本宫本该打回去,但见你二人半夜值守实在辛苦,就不多生事端了。但是——” 她走上王府门前的台阶,朝着府门中走去。 留下一道冰冷的声音。 “若是再行阻拦,断的可就不是枪了。” - “王爷!王爷!”小厮慌不择路,跑得气喘吁吁。 祺王在祥瑞堂的葡萄架下等了两个时辰。 桌上的鸡汤已经放凉了,祺王妃还没来得及多喝几口。 祺王原本琢磨着陪她喝完鸡汤,说会闲话,就回房拥她入怀,一起歇下。 没想到忽然就要生了。 房里房外的丫鬟婆子医师来来往往,像走马灯一样在他眼前晃。 他第一次当爹,又心系祺王妃,听到里面只有闲杂人等的声音,却听不到祺王妃的半点动静。 心情实在烦躁。 他一会坐下,一会站起来,一会朝着房间而去,又被江东拦下来。 江东看着祺王着急,也顾不得什么君臣尊卑,直说“殿下笨手笨脚的进去只会添乱”。 说这话的时候,端着水盆出来的稳婆还嫌弃地看了祺王一眼,祺王就又只能回葡萄架下乖乖坐好。 他手里那把紫檀木扇骨的折扇被他下意识地展开又合上,焦急地往房门那边瞧。 一边瞧一边念叨:“怎么半点声音都听不到,别是昏过去了吧……不行我得去看看……” “皇兄惦念皇嫂,伉俪情深,还真是令人羡慕呢。” 祺王循着声音回头,发现沈青枫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院子中。 他愣了一下:“青枫?” 沈青枫低调出行,身上的衣服灰扑扑的很不显眼。 只是他眉眼锋利,即将天明的熹微晨光中,一双眼眸炯炯有神。 无事不登三宝殿,沈青枫和沈鸣鸢被飞龙卫关在公主府,祺王是知道的。 眼见沈青枫来到自己的王府,祺王心中生起几分忌惮,警惕地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沈青枫笑眼一弯,眉眼之间的锋利瞬间化为无形。 他说:“来等阿鸢。” 祺王:…… “她不是被父皇……” “就那几个飞龙卫,还能关得住我?” 一道声音打断了祺王的话语。祺王还没来得及回头去看,沈青枫已经微笑说道: “确实被罚闭门思过了,但我们兄妹俩向来生有反骨,二皇兄是知道的吧?” 王府来客,一个比一个不靠谱。 沈青枫虽然衣着质朴,但好歹还是有模有样的。 沈鸣鸢一个大姑娘,却连人形都看不出来了。 她的衣裳被撕得乱七八糟,又经由大火燎燃,脏的脏,焦的焦。 前前后后忙了一夜,疲惫不堪,来到祺王的院子里,毫不客气地坐到葡萄架下的石桌上。 她见石桌上面放着一盅鸡汤,想都没想就捧在手中,“咕咚咕咚”地喝了个干净。 这一个晚上又累又渴,鸡汤虽然已经放凉了,但在沈鸣鸢看来,却像甘露一样。 她喝得急了些,鸡汤顺着嘴角流下来一点。她朝着沈青枫伸手,沈青枫习惯性地掏出帕子放在她手心。 她擦了嘴,把气喘匀,才瞪着祺王开了口。 “未曾想到赶上皇嫂临盆,倒也是够巧。若是皇兄不嫌弃,妹妹能否在你这里讨口水,歇上一会。” 她毫无形象地坐在石桌上,又一把夺过祺王手里的折扇,“呼啦”一声展开,急切地扇着风。 江东实在看不下去了:“公主殿下你不要欺人太甚!” “哟。”沈鸣鸢这时候才做出一副刚发现江东的样子,“你胳膊好了?” 想起先前在公主府被沈鸣鸢打到脱臼,江东也没了脾气。 他求救似的看一眼祺王,却被祺王恶狠狠一瞪,只好悻悻退下。 祺王深吸了一口气,努力保持好自己的涵养,才对沈鸣鸢开口:“阿鸢怎么想起来哥哥家中做客了?” 有这兄妹俩打岔,对王妃的牵挂倒是暂时放到了一边。 沈鸣鸢直视着祺王的眼睛,好像一只盯着猎物的狼。 她轻哼一声:“赶上皇嫂分娩,妹妹不想要皇兄难堪。我来这里,只为问你点事情,你最好如实回答,不要逼我动手。” 祺王脸上挂着点不带感情的笑意,袖子中的手却紧紧攥住。 他问:“阿鸢且问。” “北城的这场火,是不是你干的?” 沉默。 沈青枫左看看沈鸣鸢,又看看祺王。 他这一兄一妹都是有武功在身的,一个是脾气不好,另一个坏心眼又多得很。 若是一言不合,说不好会打起来, 他不自觉地退了半步,还不忘从沈鸣鸢的手中抽走那方手帕。 ——那可是黄茵送的。 沈鸣鸢和祺王对视,彼此都没有急着说话。 时间像是凝滞了,空气里有浓重的火药味。 过了很久,祺王才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是又如何?” “沈青松,你丧心病狂。”沈鸣鸢几乎是从牙缝里咬出这句话。 她想起废墟之中的老秀才,想起张顺受惊的老母亲,想起那些暂时安顿在废宅之中受伤的孩子。 这一夜,世间不知道增添了多少冤魂。 祺王却心安理得,还在这里冲她笑。 她的拳头紧紧攥着,青筋暴起,好像随时都能像祺王挥去。 祺王身后的江东,也默默摸上了腰间的剑柄。 沈青枫见势不妙,连忙拉住沈鸣鸢,轻声在她耳边说:“阿鸢,皇嫂可还在里面呢。” 沈鸣鸢紧握的拳头这才松开。 她眼中的烈火,却始终难以熄灭。 “你知道这一夜的后果是什么吗?”她厉声质问,“你知道这一夜死了多少人吗?” “我只知道这场火之后,柳家就再也不能翻身了。” 祺王从沈鸣鸢的手中抽回折扇,气定神闲地轻摇。 “阿鸢,”他说,“哥哥可是帮了你个大忙啊。” 沈鸣鸢没有回话。 下一刻,她一掌挥出,直打在祺王的右脸上。 “啪”! 江东见状,利剑瞬间出鞘,沈鸣鸢却冷冷看他一眼,指着自己的脖子说道: “江东,你若是有种,你就朝这里砍。” 江东拿着剑,却终究没有下一步动作。 鲜血从祺王的唇角流了下来,他用手背擦去,忍着疼痛说:“江东,你退下。” 沈青枫的眉头绝望地拧在了一起,练武之人动手,还是不要掺和了…… 他轻轻叹一口气。 ——终究是走到这天了啊。 第215章 圣旨到 沈鸣鸢和祺王虽然是亲兄妹,但是他们两个接触的时间并不长。 先太子身体一向不好,祺王作为皇帝次子,自然地承担了一些兄长的责任。 他比沈鸣鸢大出八岁,沈鸣鸢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就已经娶妻建府,不住在宫中了。 宁贵妃和柳皇后向来看彼此不对眼,他们之间的接触就更是少得可怜。 沈鸣鸢对祺王,没有像对沈青枫那样亲厚的兄妹之情,彼此之间反而有一些敬畏。 尤其是沈鸣鸢领兵归来之后,祺王不止一次向她抛过橄榄枝,对她也格外客气。 可是沈鸣鸢知道,并非所有对自己的好的人,都是值得信任的。 给她下毒、让她目不能视的事情,是他做的。 和她同生共死的刘御史,也是死在这个人的刀下。 更不必说今夜北城青衣坊中,那些葬身于火海的无辜百姓。 祺王所做之事,虽然无伤她的利益,却是天理不容。 今夜一见,手足之情已然灰飞烟灭。 自此之后,就是不死不休的敌人了。 “王爷,王爷!” 稳婆惊喜地从房间里跑出来:“生了,生了!是个小皇孙!” 喜悦的声音打断了沈鸣鸢和他的对峙。 祺王浑然未觉,只定定盯着沈鸣鸢看。 沈鸣鸢却冷笑一声:“沈青枫,皇嫂分娩,大好的日子,我暂且不和你闹得太难看。” 一边说,她一边用可以杀人的目光看向江东,警告一般:“江东,我知道你打的是什么主意。秦素问若是有事,你得陪葬。” 她跟在稳婆的身后,朝着房间走去:“我不管你是飞龙卫还是什么,我沈鸣鸢要杀的人,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拦不住。” 产房一片慌乱。秦素问在外间写好了药方,递给丫鬟,嘱咐哪些药先煎哪些药后下。 看到祺王和沈鸣鸢进来,她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些惊讶的神色。 祺王看都没看众人,急急忙忙奔向产房。 沈鸣鸢却和秦素问彼此对视了一眼。 她朝着秦素问轻轻点头,秦素问浅浅地笑笑,谁都没有多说话。 沈鸣鸢这才进到里间去。 纱帐放下,却难以掩盖房间里的血腥味。 下人们忙碌地收拾,孩子身上的胎脂刚刚被洗去,被乳母用襁褓裹好了,送到祺王的身边。 祺王坐在床边,隔着纱帐沈鸣鸢看到祺王妃躺在他的膝头。 两个人小声地说着话。 沈鸣鸢虽然曾经为梁三娘接生过,但是梁三娘毕竟是习武之人,身体强健,还没出月子就已经活蹦乱跳了。 祺王妃是娇柔之人,生完孩子几乎没了半条命。 沈鸣鸢远远看着,见她状态还算好,打算转身打算离开。 一回头,看到沈青枫靠在外间的门边上。 朝她露出一个安慰一般的微笑。 这一个晚上沈鸣鸢经历生死,拿到了柳皇后的长命锁和司徒信存放桃花的荷包。 她来不及消化这些。 她觉得自己是个坚强的、所向披靡的人,看到沈青枫的时候,她心里忽然涌起一阵委屈。 她站在里间的门口,沈青枫站在外间的门口。 她忍不住说:“哥哥……” 沈青枫走上前来,不管沈鸣鸢污遭遭的衣裳,和凌乱的头发。 他轻轻按住沈鸣鸢的肩膀,往怀里拢了拢。 他们虽是亲兄妹,但毕竟已经成年,总不好太过亲近。 他只按着她的肩膀,并没有把她抱住,体温隔着两个人之间的间隙,传递到沈鸣鸢的身上。 已经足够。 “累了就休息一会。阿鸢,哥哥在。” 沈鸣鸢闭上眼睛。 她什么话都不想说。 “是阿鸢吗?” 里间的帷帐后面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是祺王妃的询问。 沈鸣鸢回过头,调整好心情,“嗯”了一声。 “嫂子怀孕分娩辛苦,我和四皇兄挂念,所以过来看看。” 她走到门边,停下脚步。 隔着帐子,她故作轻松地微笑:“真好,阿鸢有小侄儿啦!” 祺王妃被她的笑声感染,话音也恢复了几分气力:“阿鸢何必在外面站着,快进来呀。” 沈鸣鸢有些茫然。她回头看一眼沈青枫,沈青枫笑着冲她点点头。 他毕竟是男人,连里间都不方便进。沈鸣鸢倒没那么多忌惮。 但她还是摇了摇头:“还是不要了。今夜遇上些事情,身上污遭遭的,若是带上不干净的东西,过给嫂子和侄儿,怕是不好。” 产妇和孩子这个时候都很虚弱,沈鸣鸢来不及洗澡换衣裳,多少还是不愿意影响到他们,只远远地站在门边。 帷帐后面,却传来祺王的声音:“没关系的,你过来吧。” 沈鸣鸢犹疑着,挪到帐子的边上,就没有再接近。 祺王妃的体力消耗得厉害,沈鸣鸢能听到她轻微的喘息声。 还有襁褓中孩子的啼哭声。 祺王则抱着祺王妃的身体,像哄孩子一样拍着她的胳膊。 ——王妃和孩子终究是无辜的。 她故意调整出一个天真烂漫的声线:“嫂子月子里辛苦,让阿鸢来照顾你吧。” 祺王妃轻轻摇头,浅笑问:“阿鸢,你今夜是不是去北城救火了?那边情况如何?” 沈鸣鸢愣了一下。她原本以为祺王妃深居内宅,无暇关心外面的事。 没想到问出的却是这么一句。 她点头道:“火情已经控制住了,受伤的百姓还在安置之中,嫂子好生养身体吧,不要为这些事烦忧了。” “你和青松,都是做大事的人,我身在内宅,确实不懂你们的事情。”祺王妃仰起头,对上祺王温柔的目光,“但毕竟是手足情深,有什么事,还是要彼此帮衬。” 沈鸣鸢隔着纱帐看一眼祺王,神色复杂地点头:“好。” 房间里的气氛一时间变得十分尴尬,谁都没有再多说话来化解这分尴尬。 忽然房间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离门口最近的沈青枫探头看一眼,随即告诉房间里的几个人:“是乔公公,应是来宣旨的。” 他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乔良的声音: “圣旨到。祺王祺王妃接旨。” 祺王妃诞下皇孙,是国之功臣,封赏是理所当然的。 谁知他的话并没有说完。 紧接着,外面又传来乔良的声音: “四皇子接旨,定国公主接旨!” 第216章 罚俸 “兹有皇子妃容氏诞育皇孙,此乃朝野同庆,朕察容氏德才兼备,特赐封号昭淑,赏银万两,绸缎千匹。世子喜诞,赐名云轩,享皇子礼制,钦此!” 祺王妃被特赦不必跪迎接旨,仍可卧床休息。 祺王代为接旨,跪在地上,高呼万岁。 本朝皇帝喜得皇孙,世子可享皇子礼制,是无上荣光。 若是有此为依凭,皇帝喜爱小孙儿,过几年祺王封太子,都不是什么稀罕的事。 尤其是这一夜,沈鸣鸢和沈青枫刚刚接了旨意,一个两个的本应该闭门不出。 现在不仅齐聚于祺王府,还被父皇抓了包,显而易见这后面两道旨意肯定是惩罚他们抗旨不遵。 祺王接了旨,乔良又从小太监那里拿过一卷圣旨,面无表情地抖开。 高声宣读道: “诏曰,四皇子沈青枫,明州平水匪有功,然擅自回京,既无通传,亦未面圣,目无君上,实乃欺君大罪。功过相抵,不予奖惩。” 沈青枫和沈鸣鸢一人一边,跪在祺王的两边。 听到圣旨的内容,沈鸣鸢朝着沈青枫挤了挤眼睛。 她抗旨出府,事出有因,沈青枫却是活该。 这一个晚上,他若是在公主府好好睡他的觉,怎会生出这么多事端来? 沈青枫看到沈鸣鸢嘲笑的眼神,却并没有露出太过的神色。 他脸上闪过一道苦笑,双手平举过头顶,高声说道:“儿臣自知有过,不敢辩驳。父皇教训的是,儿臣接旨。” 乔良面无表情地将圣旨合起来,递到沈青枫的手中。 轮到沈鸣鸢了。 她抬头偷瞄一眼乔良,试图在乔良的表情之中寻一个信号出来。 可惜乔良御前多年,城府深得厉害,根本不会将心思写在脸上。 她的心开始砰砰地跳。 沈青枫功过相抵,是因为他毕竟没有做太出格的事。皇帝早知道他提前回京,如今小罚他一回,也不过是做做样子。 沈鸣鸢可不一样。 她若是偷溜出公主府,这事还有转圜的余地。 可是她不仅带着她的二百多亲卫军杀出公主府,还拐带走了看守她的飞龙卫。 在北城慌慌忙忙地张罗了一夜,就连坊间的黄口小儿,都知道公主来过了。 ——简直是目无天威! 趁着乔良展开黄澄澄的圣旨,沈鸣鸢小心翼翼地试探:“乔公公,我这罪责,不至于杀头吧……” 乔良懒懒地瞥了沈鸣鸢一眼:“殿下自己觉着呢?” 听到乔良语气不好,沈鸣鸢认命地叹了一口气:“杀头就杀头,错我犯了,罚我也担。但是守府的飞龙卫是无辜的,可不能因为我而牵连到他们……” 乔良:…… 他细着嗓子,不冷不热地说:“君王一言九鼎,赏罚分明,殿下怎还讨价还价?” 沈鸣鸢悻悻低下脑袋,只等宣判。 乔良展开诏书,高声宣读道: “诏曰:朕有逆子沈鸣鸢,忤逆君上,枉顾王法,无视禁令,抗旨出府,恣意妄为,桀骜难驯。实为家之不幸、国之不幸。” 沈鸣鸢:完了…… 父皇能说出这种话来,心情一定糟透了。 也是,这一夜北城大火,死伤无数,他本想按下的柳氏之罪,也不得不被搬上台面。 一切都失控了,事情往父皇最不希望的方向去,他心火难消,当然要找个人泄愤。 沈鸣鸢正好撞了上去。 杀了她都算轻的。 她认命地耷拉下脑袋,等待命运的宣判。 若父皇真的降旨杀她,她豁出命不要,也得再见他一面。 昨天晚上那么多人、那么多事,她给他们做出了承诺。 就算是死,她也得把身后事处理得妥妥当当。 她可以死,但她得死得明明白白。 她暗暗握紧了拳头,等着乔良宣读完旨意,就去求见天颜。 乔良接着读:“然北城大火,卿体恤民情,身赴火场,扶危济困,亲力亲为。扶国于困境,救民于危难。若罚不抵罪,则朕怒难消。若赏不量功,则民心难平。” ——这,啥玩意? 沈鸣鸢知道他这位父皇不喜欢絮叨,拟旨向来简洁明了。 怎么到了她这里,就废话这么多呢? 怎么等待宣判都这么煎熬啊! 她垂首在地,手撑着地面,只觉得时间难熬极了。 就不能让她死个痛快吗? 乔良还在继续:“朕辗转反侧、难寝难寐,思卿南退梁军、东平吏治之功,不可不顾。故拟此旨,罚奉两年,用度减半,以儆效尤。望卿知罪思过,如若再犯,朕必重罚。另察礼部尚书李南浔举荐,特命沈鸣鸢协助李卿监考秋闱。钦此。” 沈鸣鸢:??? 她僵在原地,愣了半天,才问出一句: “凭什么!” 乔良有些不悦,轻哼一声:“殿下,怎么不谢恩哪?” 如今的沈鸣鸢不仅有一府亲卫营,她从人堆里挑出来的顾巡之、刘晗和桓娘,还有那些未得安置的流离百姓,还有在她府上蹭吃蹭喝的米虫哥哥。 那么多人那么多张嘴,全指望着沈鸣鸢养活。 怎么俸禄说罚就罚,还一口气罚两年? 这日子还怎么过? 她怔怔接过圣旨谢恩,三道诏书宣读完毕,众人也都不必再跪在地上。 他们纷纷起身,只有沈鸣鸢还愣在原地。 圣旨宣读完毕,他也不用再板着脸。他看着皇帝的三位子女,噙着微笑说:“各位殿下,陛下那里还有差事,奴婢就不多逗留了。” 祺王周到地派人相送,沈青枫趁机拉起还跪在地上的沈鸣鸢,小声提醒:“乔公公要走了,咱们一块送送?” 沈鸣鸢还在纠结她被罚的钱,没好气地冲着沈青枫凶道:“凭什么!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我那一大家子人,靠什么养活啊!” 第217章 腾蛟阁 天气晴好,夏末的太阳懒洋洋的。 山林里的温度比外面低上许多,已经有了很浓重的秋意。 有些树叶已经变色,远远看去,绿黄相间,错落有致。 文远引着沈鸣鸢在山庄里走,沈青枫则远远跟在后面,笑而不语。 他们从前堂绕到后院,撩开垂落的藤蔓,走进一洞月亮门,来到山庄的花园。 “这池塘是活水,用山里的泉水改的。”文远遥遥一指,“从那边流出去,最后汇入洛河。” 沈鸣鸢睨了他一眼,没有多说话。 他带着沈鸣鸢在山庄里逛了大半天,山也说好,楼也说好,哪哪都好。 沈鸣鸢却知道他的心思,没好气地问: “出手这套山庄,文兄能从中获利几成啊?” “是一个做生意的朋友低价出的,他急着返乡,没开高价,只需两万两现银就可拿下,这当中利润嘛……”他神秘一笑,“商业机密,不可说。” 沈鸣鸢白他一眼:“那可是两万两,你怎么不去抢?我刚刚被罚两年俸禄,手头紧得厉害,又欠了你几千两银子,哪里能拿出这么多钱?” “小人知公主殿下急着入手宅院,安置流民,这才托人四处打听,在山中找到这处山庄。”文远的眼角轻轻一挑,露出些狡黠的微笑,“殿下若非诚心合作,岂非辜负小人一番赤诚?” 他这几句话,简直戳到了沈鸣鸢的痛处。 北城一场大火,伤亡百姓逾百。无数房屋倾塌,流离失所之人,更是不计其数。 沈鸣鸢这些日子忙着安置,收购了一批京中废宅,稍加整顿,安排他们居住。 此事有洛京府协助,朝廷也拨了些银子,倒是顺利。 只是她自己动了些念头,从这些乡民中挑了很多人出来。 他们有一些是未开蒙的小孩子,有些是无功名在身的童生,还有一些是屡试不第的秀才。 她把他们搜罗起来,想找个地方安置。一方面给他们提供读书求学的便利,另一方面,也可以为己所用。 只是这事不能办得太扎眼,既不好安置在公主府,也不能城中。 这处急着出手的山庄,倒是很合适。 从文远那里收到消息,她就带着一大家子人来实地勘察,这处山庄,她真是越看越满意。 平心而论,依山傍水、三进三出,两万两白银并不算贵。 若她没被扣银饷俸禄,不过是挥挥手的事。 可惜现在…… ——囊中羞涩啊…… 他们一边走着,一边穿过半廊,来到一处阁楼前。 文远朝着阁楼一指:“这间楼宇已经屹立百年了,比这处宅院的历史还要悠久……” 说话间,不远处传来喧闹的声音。沈鸣鸢拨开遮挡的树枝,见是程云秀在和银环林篁在打闹。 桓娘一开始跟在林篁的身边,此时林篁跑远,她跟不上,就只好转而跟在顾巡之的身后。 见沈鸣鸢往她那边看,怯生生地躲闪她的目光。 沈鸣鸢却朝着顾巡之招了招手:“顾书生,你们过来!” 顾巡之听闻沈鸣鸢召唤,不敢怠慢,拉着桓娘的衣袖,匆匆忙忙地来到沈鸣鸢的身边。 两个人齐齐抬头,仰望伫立在面前的阁楼。 听闻沈鸣鸢相召,银环几个人也不再玩闹,也聚到她的身边。 楼高三层,十字歇山顶,飞檐下的铜铃铛随山风飘摇,发出清脆的响动。 经年老楼,红柱绿梁被侵蚀得有些褪色,却更显古朴厚重之意。 顾巡之抬着脑袋,桓娘也跟着仰头。 沈鸣鸢的手在顾巡之的后背上拍了拍:“怎么样?” “峡拆云霾龙虎卧,江清日抱鼋鼍游。” 话音未落,远远跟着的沈青枫就“噗”一声笑了出来。 沈鸣鸢:…… “说人话。” “牛。” 沈鸣鸢这才看文远一眼:“你方才说,这山庄卖多少来着?” “回禀殿下,两万两白银。” 沈鸣鸢的头有些疼。她把又银环叫来,痛苦地问她:“银环,我们公主府可还能拿出两万两?” 公主府的上下事务都由银环来打理。她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殿下,若是两年都没有银饷,咱们可是坐吃山空,得省着点花。按照先前的计划,在城中买些租些民宅,一年也不过两三千两银子,如今非要斥巨资买个庄园下来,奴婢觉得不划算。” 程云秀也不住点头:“不划算不划算。” 沈鸣鸢想起方才经过池塘之时突突涌起的泉水。她很不想承认,那方池塘让她想起了南鼓的静水山庄。 想起不解风情,把自己扔进冷泉的那个人。 ——实在舍不得放弃。 可是她手头实在拮据,还欠着清心楼不少银子。尤其是……文远现在见她为难,已经跃跃欲试,好像能随时写欠条了。 她回过头,再看看身后的沈青枫。沈青枫却一脸无辜:“你不要看我,又不是花我的钱。” 沈鸣鸢不怀好意地笑,一步一步走近沈青枫。 “哥哥,”她故意调整出一个甜腻的声线,叫得沈青枫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走到沈青枫的身边。她比沈青枫稍微矮一点,故意抬着眼睛,无辜地盯着他看:“借妹妹点钱花好不好?” 沈青枫的钱,大半被胡以行拿去经营见龙卫,小半给黄茵经营清心楼。他的手头也不宽裕,让他拿出这么一笔钱,简直要了他的命。 他开始扳着指头算:“算卦五十文一次,赚够两万两大概需要……” “四百万次。” 怯生生的声音从沈鸣鸢的腿边传来,她一低头,对上桓娘的目光。 她一肚子气,不好撒向这个小丫头,只好轻声叹息。 满腔愤懑,尽数撒在装傻的沈青枫身上。 她怒道:“沈青枫,你在我公主府上蹭吃蹭喝,总得交点伙食费吧!这笔银子,你出了!” 她花沈青枫的钱丝毫不心疼,这番豪言壮语,逗得文远直笑。 沈鸣鸢也不管沈青枫在身后如何哀嚎,揽过一旁顾巡之的脖子,让他抬头看阁楼上的匾额。 “腾蛟阁”三个字龙飞凤舞,有越纸而出的风采。 “腾蛟起凤,好意头啊。”她拍着顾巡之的肩膀,“顾书生,本宫今日便一掷千金,把这楼送给你,你给我好好干!” 沈青枫在她身后不情愿地喊:“沈鸣鸢,借花献佛,拿我的钱收买人心,亏你干得出!” 第218章 “看来司徒信,已经不在人世了。” 一本官批《韩非子》开始,柳家在礼部盘根错节的势力,加上与国子监、翰林院沆瀣一气之事,终于暴露在阳光之下。 北城纵火案、许元成缢毙案、以及被收押多日的兖州知府陈永清被尽数摆上台面。 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司并审,潜龙左右卫全力协助,整个京城忙得脚不沾地。 告病一年多的礼部尚书李南浔,好模好样地出现在大朝会之上,一边内查礼部,清除柳氏余党,一边组织主持秋闱。 “就剩一口气”的老大人,连着忙了三个通宵,精力之旺盛,整个礼部衙门都为之侧目。 沈鸣鸢虽然被皇帝罚了两年俸禄,但也解了禁令。她整日往来京城中的各个衙门,有的时候是为柳氏案件提供线索,有时则被李南浔支使去做各式各样的事情。 今秋科举临时换了李南浔主考,监考之职落在沈鸣鸢的身上,也实在不算轻松。 她一时顾不上去找司徒信算账,偶尔想起这事,也被沈青枫有意无意地转移了话题。 司徒信这些日子也很忙碌。 潜龙卫衙门设立在西城门边上,即使白天都阴气森森的。 潜龙卫近日忙前忙后,来来往往,尽数为柳氏家族的案件。 当初卢孝文的案件,就是司徒信亲自搜罗的证据。他又和沈鸣鸢一并东行,经历了陈永清万松案,对柳氏之行几乎了如指掌。 潜龙左统领宋时勋有意无意的安排之下,这桩案件就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与柳氏多年合作的多家印社,被他摸了个底掉,如今尽数整理在案,上呈至宋时勋的案前。与柳氏明里暗里往来的朝中官员,也被他列在其中。 朝野两线查得清清楚楚,实在是漂亮。 隔着面具,宋时勋看着司徒信那双琢磨不透的眼睛。 “司徒近日辛劳,本官瞅着,好像清瘦了不少。” 宋时勋一边翻看司徒信整理好的案册,一边故意挑一些轻松的话题。 司徒信却凉凉地回答道:“劳宋大人记挂,卑职分内之职,算不上辛劳。” 他原本打算只挂着一个潜龙卫的虚衔,可自从与沈青枫达成合作,就不再划水。手段雷厉风行,不出几日,就凸显出出色的能力。 他能感觉到宋时勋对他寄予厚望,越是这样,越不能过分殷勤。 宋时勋执掌潜龙左卫多年,是个人精一样的人。 他能看出司徒信凉薄之后的野心,并未戳穿:“近些日子,本官就不给你安排其他任务了。你且歇着吧。” 司徒信称是告退,离开宋时勋的房间。刚刚出门,就见一个身着华丽的潜龙卫朝着宋时勋的房间走来。 潜龙卫行事隐蔽低调,向来黑衣黑裤,不以真面目示人。这人脸上却并无面具,身上的衣服也光鲜亮丽,十分扎眼。 司徒信眉头轻轻皱起来,带着面具轻轻一动。 见这人近前,他垂首行礼:“宁大人。” 潜龙右统领宁子玉,宁贵妃的外甥,祺王殿下的表哥。身份显赫,行事也向来高调。 以他的行事风格,原本不会将司徒信这样的人放在眼里。 此时看到司徒信脸上标志性的伤疤,却难得地停下脚步。 “司徒大人?” 他停在司徒信的面前:“今日本官听闻,司徒大人办事稳健,颇得宋大人重用啊。” 司徒信谦逊回答:“宁大人说笑。” 宁子玉的手掌落在司徒信的肩膀上。这原本是一个鼓励的动作,他却威胁一样地重重一按。 笑容中仿佛带着几分深意:“司徒大人年轻有为,假以时日,必不会囿于池中。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啊。” 他未等司徒信回答,就推门进入宋时勋房内。 看着宁子玉的背影,司徒信的心底本能地涌起几分忌惮来。 宋时勋的桌案靠窗,正在细看司徒信整理好的案卷。 听闻门扉响动,抬起头来,见来人是宁子玉,又嫌恶地低下头去。 宁子玉见宋时勋将反感写在脸上,不仅不生气,反而乐呵呵地上前来。 他朝着宋时勋拱手:“宋兄,别来无恙啊。” 宋时勋没好气地哼一声,没有搭理他。 他不动声色地合上手中的书案,没想到仅这片刻的工夫,上面的内容就被宁子玉看了去。 宁子玉笑道:“宋兄,若是小弟没有猜错,这应当是司徒大人的手笔吧?” 宋时勋敷衍地假笑。 “司徒大人年轻有为,小弟虽在右卫,却也听说近日他在柳氏一案中大出风头啊。” 宁子玉迎着宋时勋的目光走上前来,熟稔地靠在宋时勋的书桌前。身体遮住窗边泻进来的阳光,他的目光陡然变得阴寒起来: “只是,小弟有属下远赴云州,无意中遇到司徒大人的亲戚,听说了一些事情,宋兄可有兴趣?” - 乌鸦发出凄厉的哀鸣。月光落在北邙山上,将一块无字的墓碑照得发亮。 这块墓碑很是干净,仿佛常有人来打扫。墓碑后的坟包不高,好像只是个衣冠冢。 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扛着铁钎,在月光下一锹一锹地挖土。 不多时,坟包就被挖开,露出埋在土里的精致小木棺。 迎着月光,年轻人看向坟包前的宋时勋。 宋时勋只顾着看那方无字的墓碑,眼中难得流露出一些伤感之色。 年轻人有些不确定:“大人,打开吗?” 宋时勋轻轻点头。 小棺木被撬开,里面只有一件潜龙卫的衣物,和一副黑色镶金边的面具。 昭示着墓主人的身份。 年轻人的声音有些颤抖:“大人,你快来看!” 宋时勋却并未上前,只是轻轻摇头:“看来司徒信,确实已经不在人世了。” 北邙山中突然出现一位潜龙卫的衣冠冢,宋时勋却能精准判断这是司徒信的。年轻人有些不理解:“大人为何这般确定?” 宋时勋自嘲地笑笑。他抬起头,看向皎洁的月光。 明月依旧,物是人非。 “司徒信在我手下多年,见过他真面的人虽然不多,但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假扮的。” 他早知那人并非真正的司徒信,却不知为何,仍然重用于他。 思及至此,年轻人疑惑问道:“既然如此,为何不将那来历不明之人抓捕在牢?” 宋时勋缓缓摇头:“这人能力过人,确实好用,还曾在定国公主殿下身边效力。今天宁子玉来找他的麻烦,更是让我坚定了一个信念。” 他从年轻人的手中接过那方面具。面具上还带着一些泥土的味道。 他说: “敌人的敌人,是朋友。” 第219章 “文奚”皇子 马车前后两辆,后车载着一行几人回公主府, 前车则带着程云秀和沈鸣鸢,往西城方向去。 礼部最近忙着内查和科举的事情,议亲暂时搁置了下来。沈鸣凤也算是因祸得福,有了更多的时间去操作。 沈鸣鸢既然答应过宣妃和沈鸣凤,这事当然不会抛诸脑后。眼下得了空,自然要去一趟鸿胪寺,会一会那位死对头陆文奚。 她在南境的时候跟他打得你死我活,关系本来就不太好。 后来庆功宴上,他又伙同卢孝文作伪证,要置她于死地,她更是恨这人恨得牙根痒。 马车停在西城鸿胪寺门口,沈鸣鸢还没有进门,就已经怒气冲冲。 程云秀赶忙跟在后面,朝着老杨打个手势,意思是这边有我你放心。 南梁的质子住在鸿胪寺的和景堂,鸿胪寺的卫兵和官员见着沈鸣鸢纷纷打招呼,一路引着她往和景堂去。 还没到和景堂门口,沈鸣鸢就听到有个声音叫她。 “公主?” 这声音有点陌生,又有些熟悉,沈鸣鸢回过头,发现是个鬼头鬼脑的小伙。 程云秀也跟着看去,见他身上穿着南梁宫人的衣服,料子比北国的细腻一些,猜测他是南梁质子身边的人。 正要发问,却看到沈鸣鸢已经露出一个微笑,开心地迎了上去。 “得宝?” “公主?真的是你?”得宝乐呵呵地跑上前来。 他刚刚去院里洗了手,满手的水渍,不好意思地在衣摆上擦一擦,才走到沈鸣鸢的身边来。 沈鸣鸢笑眯眯地问:“得福也在吗?怎么没有见他?” 得宝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的神色,他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回答。 程云秀不知这二人什么时候这般亲厚,一头雾水。 恰好在这时发问:“你为什么会认识这个小太监?得福又是谁?” 得宝听到程云秀转移话题,立即殷勤地回答道:“当年在永宁关外,还是公主殿下救了我的命呐!” 他故意把“我们”说成“我”,想要模糊故事里的另一个人。 沈鸣鸢却没有让他得逞。 沈鸣鸢说:“得福和得宝是陆文奚身边的小太监。当年在永宁关外,得福不慎被毒蛇咬伤,我刚巧勘察地形路过,顺手帮了他们一把。” 得宝只好讪讪地笑。 那时候他家皇子中毒昏迷,他一个人扛不动,愣是把皇子摔进了泥沟里,搞得面目全非,这才不至于被沈鸣鸢认出来。 即便这样,脱衣上药的时候,他后背那道穷奇文身,还是被沈鸣鸢见了去,把得宝吓了个半死。 若是当时她知道那就是南梁的文奚皇子,非一剑杀了他不可。 “也是。”程云秀点头,想起她家公主扶危济困的性子,“两国打仗,不关你们小太监的事,顺手也就救了。” 一边说着,一边狐疑地问得宝:“所以那个得福嘞?不来感谢一下救命恩人吗?” 得宝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开始信口胡编:“他……他在梁都,没来……” 程云秀:…… 她其实挺爱看旁人对沈鸣鸢感恩戴德的戏码,如今这被救之人不在,还真有些可惜。 沈鸣鸢却不以为意,乐呵呵地笑:“倒也无妨。” 一边说,她一边去按得福的肩膀:“走,带我去见见你家皇子。” 得宝一愣,差点下意识说错话:“皇子?你说的是哪个皇子?” 程云秀没好气地回答道:“自然是你家皇子陆文奚。” 她们两个对得宝慈眉善目的,可是提到陆文奚,却一个个咬牙切齿,像谈到仇人一般。 得宝脖子一缩,更不敢乱说话,只说:“好说好说,这边请。” - 陆文柬昨夜喝了一夜花酒,眼下到了晌午,还在蒙头大睡。 沈鸣鸢和程云秀被得宝带到卧房外,任得宝去通传。她们两个彼此不信任地对视了一眼。 印象中的陆文奚,向来睡不过卯时。据见龙卫传回来的消息,他在军中之时,常常一大早起来练武,过后再与兵士一起出操,勤快得厉害。 怎么如今才休息半年,就马放南山,人也惫懒起来,过上了晚上不睡、白天不起的堕落生活? 正疑惑间,门扉打开。 匆匆穿戴好的陆文柬揉着惺忪的睡眼,带着起床气抱怨:“什么人搅扰本皇子的清梦?真是没有眼——” 目光定住,他整个人也怔了半刻。 “沈、沈鸣鸢?” 认出沈鸣鸢,他作势就要关门,一边关一边骂:“得宝你个小畜生,你招这人来干什么!” 门关到一半,忽被一只手拦住。 沈鸣鸢身形如电,飞身上前,不怀好意地看着陆文柬。 “怎么着,文奚皇子,老朋友来拜访,不叙叙旧吗?” 他们在院子里的石桌石凳前稍坐,陆文柬脸色惨白,腿抖得就没停下来过。 他听说过沈鸣鸢不好惹,来之前他爹楚王也嘱咐他,尽量不要与沈鸣鸢冲突。 庆功宴上,他和卢孝文联手整沈鸣鸢,已经得罪了这人。 他生怕她来找麻烦,提心吊胆过了小半年,没想到还真撞上了。 沈鸣鸢的手肘搭在石桌上,抵着脑袋。程云秀站在她身后,两个人一起看他。 浑身上下哪里都不自在! 得宝守在陆文柬身后,只顾着乐,心说李鬼就是李鬼,就算穿上皇子的衣服,也还是这么丢人。 他给沈鸣鸢和陆文柬一人倒了杯茶,沈鸣鸢把茶杯握在手心里,轻轻摩挲着茶杯。 茶杯被她稍稍抬离桌面,再轻轻往桌子上一磕。 陆文柬就是一哆嗦。 沈鸣鸢有点无语:“文奚皇子什么时候落下这中风的毛病,要不要本宫请个御医来帮你治治啊?” 第220章 “病入膏肓,命不久矣。” 公主府上的人,近来多得要命。 有些无处安置的流民,被沈鸣鸢照单全收。 公主府的西跨院被全数拿来做受灾百姓的安顿。在这里住着的,大都是从火场里救出来的孩子。 有很多家不在京城的,孩子寄养在北城的学塾里,一场大火之后就无家可归。 沈鸣鸢又不放心在外面给他们找房子住,所以就暂居公主府。 张顺家中受灾不严重,房屋虽有焚毁的情况,但好歹还能住人。 他安顿好老母,惦念沈鸣鸢相救的恩情,自请来公主府帮忙,被亲卫营安排着在西跨院做一些杂活。 祺王妃生产当天,沈鸣鸢离开祺王府的时候就顺手带走了秦素问,一点机会都没有给江东留。 她来公主府的当天下午,就接手了这些孩童的救治工作。有张顺在,正好可以给她打下手。 沈青枫带着一马车闲杂人等回到公主府,就先来西跨院看了一眼。 火场里救出几个烧伤严重的孩子,秦素问正带着张顺和采墨在给他们上药。 沈青枫看了一眼,放下心来,这才往自己暂居的东跨院去。 没想到刚走两步,就被一道声音叫住了。 “皇子殿下。” 他回过头,见是秦素问跟了出来,有些好奇。 当初秦素问在公主府上待过一段时间,和沈鸣鸢、银环她们都很熟悉。 但是沈青枫却不认识她。 好端端的,她却追了出来,仿佛有话要说。 沈青枫按下心中的疑惑。微笑带动着眼角的泪痣浅浅一跳,他的眉眼反而不显得锋利了。 他对秦素问温和说道:“秦姑娘有什么事吗?” 秦素问的声音很淡漠,话里话外有一种见死不救的凉薄。 “皇子殿下,谁都没有告诉吗?” “呃……什么?” 秦素问走上前来,停在沈青枫面前几尺。 她抬着头,盯着沈青枫的眼睛看:“病入膏肓,命不久矣。” 沈青枫:…… 他原本还是一脸云淡风轻,听完秦素问的话,忽地叹了一口气。 “阿鸢跟我说秦姑娘医术高明,我开始还不信,如今我是真信了。” 秦素问的声音很平淡:“皇子殿下倒是豁达。” “不豁达又能怎样呢?”沈青枫笑,“敢问秦姑娘,我还能活多久?” 秦素问没有立即回答。她垂下眼帘,目光投向沈青枫的手腕。 沈青枫很默契地抬起手来:“是我唐突了,医家讲究望闻问切,确实需要号过脉才能决断。” 他的手腕被秦素问拈在指端,她一边替沈青枫号脉,一边问:“皇子殿下近来辛劳,时常日夜奔波,想来睡眠不好吧?” 沈青枫点头:“近日确实有些事要忙,休息不太够。” 秦素问松了手,却没有多话。沈青枫问:“我还能活多久?” 秦素问抬起眼睛,看他脸色不太好看,无奈地摇头:“若是好生休养,大约还能活两三年。若是还像近日这般辛勤,我琢磨着,不等病发身亡,可能先过劳猝死了。” 她年纪很小,却像个老先生一样摇头晃脑:“你们公主府人都是这样,一个个的,都不拿自己的命当命。” 一边说着,她一边往回走,走了一半又回过头: “皇子殿下,祝你好运。” - 礼部衙门乱成了一锅粥。自打北城那场大火之后,侍郎柳煜就被皇帝停了职,礼部的大小事务,都由李南浔接管。 李南浔过了一年多的摸鱼生活,骤然出山,雷厉风行,铁腕整顿。 他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一力承担了秋闱的公务,桌案上的案卷堆积如山。 小书童跟在他的身边帮他磨墨,见他批阅完手上的公文,得空休息,才忍不住问道: “先生一把年纪,这些小事何必亲力亲为?交给下属去做不就好了吗?” 李南浔端过茶杯,抿了口茶水,才说道:“黄口小儿懂什么?今上重视这次科举,亦重视公主殿下。老夫只有将此届科举办妥,往后三年一考,才有个参照。” 他放下茶杯,小僮见茶水不足半杯,放下墨条,给李南浔添满。 他眨巴着眼睛:“先生,我还是不懂。为何当初公主殿下凭着一份皇子手书,就能邀得先生出山?先生就这般信任于她吗?” 李南浔捋了一把胡须:“公主殿下其德其能,若不是经历那场大火,老夫也是不敢信任的。老夫只是信任青枫,青枫看重的人,一定不会有错。” “皇子殿下?”小僮还是不解,“那他为何不亲自见先生,反而派公主殿下来呢?” 他看向李南浔,却在李南浔的眼睛中,捕捉到一丝伤感。 李南浔看向窗外,院子里的银杏叶已经转黄,被风一吹,就落到了地上。 他的手轻轻按在小僮的脑袋上:“青枫是故意让公主殿下接过他的人脉。” 他停了停,幽幽地叹一口气: “青枫他,是在安排后事啊。” - “不对劲。” 马车驶离鸿胪寺门前,朝着白虎道而去。 老杨把车驾得四平八稳,里面的沈鸣鸢和程云秀相对而坐。 自打从鸿胪寺出来,沈鸣鸢就开始念叨。 马车驶入白虎道的工夫,她已经重复三回了。 “不对劲!” 她拉起程云秀的手腕,盯着程云秀的眼睛:“云秀,你看出来了吗?” 程云秀一头雾水:“什么?” “那个‘陆文奚’,根本就是一个草包,怎会是跟我们对战两三年的敌人?” “啊?”程云秀不解,“你怎么看出来的?” “陆文奚虽然损招多、很招人讨厌,但是他的行事作风,不会像刚才那位那般小家子气。” 沈鸣鸢一边说,一边支着下巴,回忆当初在南境的种种。 她虽没有近距离见过陆文奚,但也毕竟有永宁关前对骂的情分。 她虽然恨极了陆文奚这人,但却承认他的能力手段,他的武功智谋。 刚才所见那人,行事拖沓、面相猥琐、还总色眯眯地盯着自己看,怎么可能是当初那个陆文奚? 她接着说:“我印象里的陆文奚,应该是那种话说半句、好打机锋,城府深心思沉、喜怒不形于色之人。” 程云秀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司徒信那样的?” “你瞎说什……”沈鸣鸢的话戛然而止。 她原本以为程云秀是心血来潮,拿她和司徒信的感情开玩笑。 话说一半,一个念头忽然出现在她的脑海中。 连她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她攥紧程云秀的手腕,怔然看向程云秀的脸,喃喃地自语:“不会吧……” 第221章 大厦将倾 案件查得很快。 都察院在卢孝文的案子上背着一个大过,好不容易有机会把卢孝文和刘植的死甩锅给柳家,他们恨不能早点把案件审结。 虽然南鼓县的物证被毁得干干净净,人证也变成得痴傻,但当初伏虎帮想要杀死沈鸣鸢,那是有目共睹的事情,发迹于南鼓的柳世奇,自然成为嫌疑最大的幕后主使。 陈永清对这些年做的事也供认不讳。 他一开始就是都察院的言官,这次审问他的,有不少都是他过去同僚和部下。 当年那个不畏权贵的青涩小伙子,已经被权术的染缸侵蚀得不成样子,再与同僚相见,他自己都恨不能有个地缝钻。 他本心并不坏,至少年轻的时候,还一心想做一个报国的诤臣。虽然踏错了路,但如今幡然悔悟,倒也不算晚。 在秋闱正事举办的前几天,柳氏家族的案件,彻底落下了帷幕。 三法司和潜龙卫的所有材料,都提交到御案之上,皇帝朱笔一勾,就将柳世奇与柳煜的名字划了去。 他们是他的外戚,是他二十年前登基的依仗。 这二十年来,也是朝中的肱骨。 程云秀听说这事的时候,只觉得脑子里的浆糊都要溢出来了。 那天她正跟沈青枫、沈鸣鸢和程云秀围坐在院子里,沐浴着月光烤羊腿吃。 她一边戳着烤架上滋滋冒油的肉,一边不解地问: “你爹不是要保柳家吗,怎么一夜之间,态度就全变了?” 沈青枫和沈鸣鸢相视一笑,秦素问则从矮几上捧起茶杯,喝她的养生茶。 见这三个人都是心知肚明的样子,程云秀反而更疑惑了。 “我不懂,你们给我讲讲!” 沈青枫一边将盐巴胡麻一类的调料在碗中配好,一边对程云秀说:“柳氏虽是父皇依仗的势力,但这些年盘踞朝中,已然成为心腹大患。若是动,则朝野不稳,势必要遭遇强烈的反弹。若是不动,则大盛万里江山,将被他们彻底蛀空下去。” 这个道理程云秀是明白的,她点了点头:“然后呢?” 沈青枫接着说:“要根除柳氏,就不能轻举妄动,要养精蓄锐、徐徐图之。阿鸢兖州一行,断了他的根基;朝堂舞弊案件,又动摇了柳煜在礼部的势力,两相助力之下,柳氏势力松动,这才有了可乘之机。” “但是还不够。”程云秀觉得自己脑子有点开窍了,她抢答道,“因为朝中还有不少势力,虽然并非依附于柳氏家族,但多多少少与他们有一些利益上的往来。这些人在朝中势力也不可小觑,但他们并非固结于柳氏身边,需要有个契机,让他们离心离德?” “聪明!”沈青枫笑。 沈鸣鸢却在一旁,一边磕瓜子一边懒洋洋地说:“云秀这话,怎么听起来那么像前些天我说的?” 程云秀:…… 她有些心虚地转移话题,接着问沈青枫:“这我就不懂了。陛下需要一个柳家必死的信号,那场天怒人怨的火也确实足以让他下定诛杀柳氏的决心。——可是那火,并非柳家人放的啊。” 沈青枫还没有开口,秦素问就已经接话道:“卢孝文和刘御史,也并非柳家所杀。可是,你有证据吗?” 程云秀窒了一下。 她难得地想明白一些其中的逻辑。 这中间虽然是祺王推波助澜,但祺王行事低调隐秘,并未留下任何把柄,更未走到双方对抗的台前。 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把沈鸣鸢往柳家的对立面去推,让沈鸣鸢去做这个斩妖除魔的人,也让沈鸣鸢直面最大的危险。 北城大火,在绝大多数人看来,都是柳家为毁尸灭迹而失手所做,就算柳家有一百张嘴,也不可能解释清楚。 何况皇帝也好、三法司和潜龙卫也好,都不希望他们去解释。 把这个锅名正言顺地甩给柳家,他们才能顺应民心,彻底铲除柳家的势力。 柳氏家族的党羽才能彻底与之划清界限,加入讨伐柳氏的大军中来。 她揉了揉脑袋,想起一个绝妙的比喻:“这就好像我们在南境打仗的时候,虽然手中兵马不足,却要做出千军万马之势来,别人就会害怕 、从而溃不成军。” 沈青枫笑:“将军真是聪明,一点就透。” 程云秀又问:“那柳皇后呢?这事应当与她有关,可是看陛下的意思,却好像打算放过她?” 沈青枫没有立即回答,他抬起眼睛,小心地看一看沈鸣鸢。 柳皇后毕竟是沈鸣鸢的亲生母亲,他身为沈鸣鸢的哥哥,不能说太多不合时宜的话。 沈鸣鸢依旧在嗑瓜子,但从她的动作来看,明显心弦乱了很多。 篝火上的羊腿在滋滋冒油,眼看就要烤熟,空气里弥散着肉香味。 沈鸣鸢却抖了抖衣袍站起身来,说:“我到外面走走。” 她摸着怀里那枚长命锁走开,过了很长时间,沈青枫才轻轻叹息。 他对程云秀说:“柳皇后毕竟是阿鸢的生母,也是父皇的正宫皇后,若说一点感情都没有,那是不可能的。只是如何判罚,就在父皇的一念之间了。” 他想起小时候在宫中听到的一些传闻,又思忖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说: “或许她身上有些不愿外人知晓的事情,所以父皇才会左右为难吧。” 羊腿已经烤得外焦里嫩,沈青枫不像再继续这个沉重的话题,他从桌上拿起锋利的小刀,切下几块羊肉,顺次放在三个姑娘的盘子里: “肉烤好了,趁热吃吧。” 他一回头,却看见沈鸣鸢又从外面回来,朝着卧房的方向去了。 他叫住沈鸣鸢:“肉好了,你不吃吗?” “你们吃吧。”沈鸣鸢意兴阑珊地回答,“我换身衣服,进宫去看看……” 她顿了一下,欲盖弥彰地说,“去看看青榆。” 第222章 母后的过往 这一夜,潜龙飞龙两卫齐聚柳府。 乔良宣读了查抄柳府的旨意。 飞龙卫由皇帝最信任的赵振勇率领,潜龙卫则由宁子玉负责。 挑这两个人来,可见皇帝是一点情面都不留了。 柳世奇一把年纪,跪在硬邦邦的石子地面上,膝盖被硌得疼。 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抱着柳浅音的牌位。 潜龙右卫挟私报复,柳府被翻得不成样子,柳世奇却好像不在乎似的,只把女儿抱在怀中。 赵振勇行事稳健,向来不做多余的事。 宁子玉则截然不同。 宁家和柳家同为朝中分庭抗礼的两大家族,如今柳家大厦倾颓,宁家自然得势。 没过多久,后宅里就跑出一个潜龙卫来。 他停在宁子玉的面前,恭敬行礼:“启禀大人,柳煜不在府中。” “哦,他倒哪里去了?” 宁子玉弯着腰,笑眯眯地问跪在地上的柳世奇:“小柳大人如今在哪里啊?” 柳世奇“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宁子玉也不着急,他幸灾乐祸地冲着柳世奇笑: “柳大人,照着咱们潜龙卫的规矩,若是老实交代,自然能免去皮肉之苦。若是缄默不言,您这一把老骨头,恐怕挨不过几道刑罚吧?” 说着,他朝着几个属下挥手:“带走。” - 宫禁森严,这一夜尤其显得沉闷压抑。 沈鸣鸢从东偏门入宫,被小太监引着往栖凤殿去。 若是在往常,引路的小太监还会跟她闲谈一两句。 可是这一夜,却没什么话好说。好像多说一句,就会因所言有失,而被拉去杀头。 来到栖凤殿外,就恭恭敬敬行了个礼,默默离开了。 栖凤殿的宫门半掩着,宫门内冷冷清清的。 虽然皇帝并未削减栖凤殿的宫人,也并未收回柳皇后手中的凤印。 可是这一夜查抄柳府,所有人都知道,柳家大势已去。 就算柳皇后眼下还是大盛朝的皇后,却也再回不到当年风风光光的光景。 皇帝惦念旧情,对她网开一面,但兄长子侄有罪在身,她也难辞其咎。 待到日子过得长了,皇帝就会渐渐淡忘她。再因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罢黜她的皇后身份。 她将再不复往日的荣光。 栖凤殿的宫人人人自危,一些心思比较活络的,已经开始思考另投明主没了,另一些忠心护主的,如元福这样的,虽然还留在宫中,但也知道自己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只有只有柳皇后像个没事人一样。 她守在沈青榆的病床前,衣不解带已经好几天了。 沈鸣鸢进门来,看到她坐在床边,正用一方润湿的帕子,替沈青榆擦拭额角的汗水。 这些日子他断断续续地发烧。 在宣妃那里的时候,恢复了一些精神。沈鸣鸢去看望那天,他拉着沈鸣鸢的袖子,低低地叫“姐姐”。 他们血脉相连,即便在清醒的时候,沈青榆也十分亲近和依赖沈鸣鸢,更不必说病重。 可是现在,他却睡得昏昏沉沉的。 沈鸣鸢没有对柳皇后行礼,她默默地走进房间,来到沈青榆的床前。 伸手探了探沈青榆的额头,烫得厉害。 她这才问:“太医怎么说?” 柳皇后摇头:“太医查不出问题,说有可能是不知名的怪病。他们给开了一些药,刚吃下去虽然好一些,但是过一阵就又烧起来了。” 沈鸣鸢叹一口气,她看着沈青榆红扑扑的脸颊,忍不住伸手摸了摸。 “可怜的,小小年纪,真是遭罪。我府上有个医术高明的大夫,不如请她来看看?” “那个秦姑娘吗?” 沈鸣鸢点头。 柳皇后拒绝了沈鸣鸢的好意:“宫中的太医的束手无策,请她来,恐怕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说着他看向沈鸣鸢的眼睛:“我不想欠你的人情。” “母后。” 沈鸣鸢轻声叫柳皇后。 她没有想到,这个时候她的心情就会这样平静。 即便叫出“母后”两个字,内心也没有太多波动。 她问出了一直以来想问的问题。 “我是您亲生的孩子吗?” “是。” “青榆也是吗?” “是。” “那为什么……”沈鸣鸢苦笑,“为什么你对我和对他的态度截然不同?为什么我活了二十年,却不曾从你这里得到半分母爱?” 沉默。 灯火摇曳。 晚风吹进来,床前的帷帐轻轻飞舞。 顺着灯光,沈鸣鸢去看柳皇后的侧脸。 柳皇后本是面无表情,而后又好像想起什么事,脸上露出一些苦涩的微笑。 “阿鸢。”她笑,“你很像我,也很像你父皇。你知道吗,我看到你的这双眼睛,就想起我跟你父皇度过的那个夜晚。” 她轻轻捏住沈鸣鸢的下巴,让她面对自己。 再一次注视着沈鸣鸢的眼睛,柳皇后依旧没有掩饰心中的嫌恶。 “那是我的人生中,最屈辱的一件事情。可是那一夜之后,就有了你。” 柳皇后的眼睛轻轻眯起来,仿佛陷入过往的回忆之中。 “你是一个很好的孩子,不管从哪个角度讲。你什么都没有做错,你只做错了一件事,就是活在这个世上。” 她说话的语气十分平静,说出的话却刻薄无比。 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一个母亲告诉女儿,她唯一的错是她活着。 这样的话,像锋利的刀。一寸一寸割磔着沈鸣鸢的心脏。 柳皇后却浑然不觉:“那个时候,我尝试有很用很多种方式打掉你,但最后都被你父皇阻止了。他许诺我只要生下这个孩子,就可以离开皇宫远走高飞。但他最后还是食言了。” “他或许是一个好皇帝,是一个好父亲,甚至是一个好丈夫。对于我而言,他只是一个满口谎言的伪君子。” 她和皇帝相敬如宾这么多年,沈鸣鸢从来都不敢相信,她是这样平静而长久地恨着她的夫君,恨着那个高高在上的君王。 这一瞬间,一个可怕的念头浮现在沈鸣鸢的脑海中。 她忍不住问了第三个问题:“青榆他……他是父皇的孩子吗……” 柳皇后笑了,她说:“阿鸢,你很聪明。” 然后,她用手中的湿帕子,拂过沈青榆红扑扑的面颊。 她回答道:“不是。” 第223章 “阿鸢,母后可以,抱抱你吗?” 世间的阴差阳错多不胜数。 有人说那是天理报应,因果循环。 就连柳皇后有时候都在怀疑,沈青榆的痴傻,是上天惩罚她和那个男人的一夜冲动。 但是她并不后悔。 沈鸣鸢不知道那是一个怎样的男人,也不知道过去的二三十年里,在她的父皇、母后以及那个男人的身上发生过什么。 但她可以确信,柳皇后对那个男人,足以用痴情一片来形容。 她其实已经猜到,当年父皇和母后的婚姻,是争储的一次强强联合。 柳家看上了身为皇子的沈乐康,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他。 柳家也成功了。男为相、女为后,无论前朝后宫,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这个过程里,没有人问过柳皇后、或是说年轻的柳如烟,她是否心甘情愿。 就像没有人在乎,她跟借住柳府、教她读书的先生,已经山盟海誓、互许终身。 柳如烟和沈乐康的婚姻,最后变成了一纸协议。 他承诺,待他登上皇位、站稳脚跟的时候,就可允她假死,放她出宫。 他食言了。 那个晚上,他用了最下作的手段。 身为一国之君,世上所有女人对他而言都是唾手可得的猎物。 他唯独得不到一个柳如烟。 他只能用那样的方法。 他给她下了药,他们在帐中缠绵。情到深处,她模模糊糊的,甚至在叫另一个男人的名字。 他不在乎。他不在乎她的心里是谁,他只知道,他得到了她。 在无数次打胎失败的尝试中,沈鸣鸢艰难地在柳如烟的身体里活了下来。 为了生她,柳如烟疼了两天两夜。 这个世界上哪有母亲不心疼自己的孩子,哪有母亲会罔顾十月怀胎的痛去恨自己的孩子。 可是沈鸣鸢的出生,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即便柳如烟描述的语气很平静,她依旧能感觉到,自己的出生是一个错误。 ——若是没有她,或许就不会有这二十年来,无休无止的怨和恨。 可是沈青榆呢,他的出生就不是一个错误吗? 名正言顺生下的女儿,是皇权之下的一场骗局。 郎情妾意下怀上的儿子,却是真正不为世俗所容的。 那一年,帝后出宫东巡,刚出京城,她就遇上了他。 他原本是意气风发的翰林院学士,却因为跟她的私情,被革职罢免,只能来到乡间,做一个不起眼的教书先生。 皇帝这样对他,却还理直气壮地说:“朕没有杀他,已经是仁慈至极。” 他带着年幼的弟弟,在穷苦的乡村之间安贫乐道。 柳如烟的心都要碎了。 她抛下了丈夫和女儿,她要和爱人远走高飞。 他们在山野的草垛之间,发泄着分别多年的情愫。 像喝了酒一样,昏昏沉沉的,谁都没有意识到,他们做的是大逆不道的事情。 终究是那个男人先一步醒来,他知道他若是活着,将会给这位尊贵的皇后娘娘,带来无穷无尽的祸患。 他把弟弟托付给她,然后毅然决然地选择了死亡。 选择了死在她的怀里。 那个清晨她哭红了眼睛,她把他埋在京畿的麦浪旁边。 她拉着年幼的弟弟的手,对他说:“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亲弟弟了。” 她像个没事人一样,回到了皇帝的身边。 皇帝也没有惩处她逃亡未遂的罪孽。 然而,东巡的路上柳如烟怀孕了。 所有人都没觉得这是什么不正常的事情。 她是一位优秀的皇后。帝后伉俪情深,夫妻欢好,再正常不过。 只有皇帝心知肚明,自从那一晚之后,他再没有碰过自己的嫡妻。 这事若是让旁人知道,柳如烟不仅难保皇后凤冠,整个家族甚至都要被问罪。 而她自己,也只能和那个未出世的孩子一起去死。 但皇帝终究是一个字没有说。 他给那个孩子取名叫“青榆”,和自己的儿女一起,一视同仁地长大。 秘密被他们埋在心里,再也不宣之于口。 这些年,他们在外人面前扮演着一对情深似海的夫妻。 他们骗过了朝臣,骗过了后宫,骗过了儿女。 就连皇帝最亲近的宁贵妃,都觉得他对皇后的偏爱,已经到了毫无原则的程度。 那是所有人都羡慕不来的。 柳皇后是那样聪明的人,却依旧想不明白,皇帝对自己的纵容,究竟是出于求而不得的爱,还是经年积攒的歉疚。 这些话,她本想一直埋藏在心里。 她本不希望让任何人知道,她和皇帝光鲜皮囊之下,伤痕累累的不堪过去。 但是面对她的女儿,她还是选择了坦白。 沈鸣鸢,到底是她辛苦坏了十个月、鬼门关上走了一遭生出来的。 再恨她的父亲,她也是自己身上长出来的一块肉。 沈鸣鸢面无表情地听完这些过往,柳皇后却知道,这个孩子,不过是把汹涌澎湃的情绪,掩藏在平静的外表之下。 她的心有些疼。 晃动的烛光里,她靠近沈鸣鸢,轻柔地问她: “阿鸢,母后可以,抱抱你吗?” 沈鸣鸢想拒绝。 下嫁卢氏、出征南境,她是柳家手里的棋子。 当这颗棋子不听话的时候,他们毅然决然地决定除掉她,根本没有惦念任何血脉牵连。 都察院那一晚,母后对她动了杀心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单方面断绝了她们的母女关系。 这世上没有母亲舅舅、表兄表妹,只有敌人。 她以为她的心已经死了,她以为她把亲情埋得足够深,甚至不需要再悼念。 可是这一刻,她的胸口却闷疼得厉害。 这些日子他忙前忙后,没有时间去整理自己的心情,没有时间去顾及自己一团糟的爱情和已经死去的亲情。 可是这一瞬间,她发现自己的心没有完全死去。 ——竟然还是会疼的。 她说:“母后。” 然后伸出双臂,把她抱在怀中。 这二十年来,她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接触“母爱”。 她以为自己会感动或是委屈到落泪,但她没有。 她只是很平静地抱住自己的母亲,在她的耳边说:“柳如玉送来的那枚长命锁,我拿到了。” 她吸了一口气:“我会好好珍藏的。” 第224章 故人 京城内外,这些日子都没有消停。 从白天到晚上,到处都有卫兵和潜龙卫到处查访拿人。 贾捕头带着洛京府的衙差,跟在他们的身后打杂。 夜色已深。 飞龙卫和潜龙卫去柳府抄家,却只找到了一个柳世奇,柳煜不知所踪。 没过多久,贾捕头从赵振勇那边得了信,带着洛京府的衙差满城搜寻。 已经到了夜禁的时刻,街巷里行走的人,大都是各个衙门的公差。 他们来来往往,几乎巡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都没有找到的柳煜踪迹。 月光轻柔地落在青石板的街面上,直到巡查的公人脚步声逐渐远去,深巷里才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 那是一条很窄的巷子,两边的院墙中间,只留下了不到一寸的缝隙。 柳煜艰难地从这道缝隙中钻了出来。 看到公人远去,他稍稍松了一口气。 可是下一刻,他又听到从另一个方向传来细密的脚步声。 ——又有人来了。 他头皮一麻,一时间钻不进窄窄的小巷。 眼看那队巡逻的人马就要走进,他灵机一动,借着街角的一个旧水缸,爬上旁边一户人家的院墙。 “咚”地一声,落进了这户人家的院子里。 他来不及环顾院子的陈设,跑到门边,将耳朵贴在门扉之上,听到外面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才稍稍松一口气。 轻松却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 很快,他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女人警惕地问:“什么人?” 为了躲避公人的追捕,他情急之下,只能翻进别人家的院墙。 顺着声音回头,他本想编个理由,骗这家民宅的主人收留自己。 可刚刚看清那个女人的样貌,却像被一道闪电击中一样,僵在了原地。 “是你!?” 两道声音几乎是同时响起。 柳煜没有想到,再见到她是在这种情形之下。 他甚至没有想过她还活着,还生活在,洛京城中。 这是一间很普通的宅院。院落不算老旧,甚至有翻修过的痕迹。 砖石和木构混搭的房屋十分坚固,看上去是一户较为殷实的人家。 四合小院里有三世间房屋,其中还有个房间亮着灯。 明亮的光线透进院子里来,和月光混杂在一起,映照出女人的面目。 女人身上的衣服非常齐整,料子虽然不算名贵,但也很凸显她的气质。 她生着一副富家千金的容貌,一双袖子却齐齐地撸到胳膊肘,怀里还抱着一个水盆,正在干活。 柳煜望着那张曾经无比熟悉的脸,忍不住叫出了她的名字: “想楠!” 这是他的妻子,是与他共枕之人。 有救了。 他故作惊喜地上前,将卢想楠的手紧紧握住。 一时仓皇,他没有发现卢想楠的手掌远没有在柳府时那样细腻。 他激动得连话都不知道应该怎么说了:“想楠!你还活着!你不知道这些日子,我有多想你!” 他拉着卢想楠的手,犹觉不够,还打算张开双臂,想把她拥入怀中。 没想到卢想楠只是警惕地看了他一眼,本能地后退了两步。 柳煜楞了一下。卢想楠却冷冰冰地开口了。 “柳大人,请自重。” 她一边说着,一边嫌恶地甩开柳煜的手。 柳煜却再一次将她的双手捉住。 “柳大人!”卢想楠抬起头,冷漠的目光对上柳煜。 她的声音不带半点温度,用一种死寂的语气对他说:“我与柳大人非亲非故,柳大人深更半夜、闯入我家,意欲何为?” “想楠?”柳煜愣怔在原地,过了很久,才不自信地问出一句:“当初的事,你还在恨我?” 卢孝文被关进都察院大牢的那个晚上,卢夫人病发身亡,卢绍尘落入沈鸣鸢的手中。 她在公主府门前跪求沈鸣鸢原谅她的父亲和弟弟,却被沈鸣鸢冰冷地回绝。 她又去求妹夫帮忙,妹夫虽对她冷言冷语,却还是带着她进入都察院,去看她深陷囹圄的父亲。 没想到,她险些丧命在深牢之中。 沈鸣鸢救她逃出生天,卢孝文和刘御史却反手被歹人所害。 她来不及悲伤,又惊闻卢孝文被打残的噩耗。 一夜之间,她从一个无忧无虑的、尊贵的官家夫人,沦为一个父母双亡、无依无靠之人。 而她的丈夫,那个被她视作天一样的男人,身还在千里之外,休书却已经送到了她的面前。 柳家是那样急着与她割席,甚至来不及等他回来。 她再没有见柳煜一面。 她独自撑起一个破碎的卢家,在沈鸣鸢的安排之下,住进了这间条件还算不错的宅院。 她和她瘫痪的弟弟相依为命,他是她唯一活下去的希望。 那个亲手摧毁卢家的女人,如今供养着他们这对孤苦无依的姐弟。 而那个相敬如宾的爱人,在自己被休出府之时不管不问,回到京城,也完全没有打听她下落的意思。 这些年的夫妻情爱,仿佛喂了狗。 眼下他遭逢追捕,误打误撞地跳进卢想楠的院子。 他分明是想让她包庇自己,不去向巡城的公人告发,这才伪装出一副深情款款的样子。 真是恶心! 卢想楠捧着一盆脏水,她像是没有看见柳煜一样,故意朝着他泼去。 柳煜被吓得连退了好几歩,但裤脚还是沾上了不少污水。 “你——”他有一些愠怒,但转念又想起有求于人,又立马转变了语气,“你一定很恨我,我不怪你。” 他深深地注视着卢想楠的眼睛: “我在河阳府时,被陛下下了诏书,不能离开河阳半步。待回到京城,人们都说你死了,我简直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我以为我会就此失去你,没想到上天有眼,又让你回到了我的身边。” 她朝着卢想楠走了两步:“想楠,我们重新开始吧,好不好?” “桄榔”! 卢想楠手里的盆朝着柳煜砸来。 当初那封休书,是柳世奇写的,严格说来,并非柳煜的手笔。 很长一段时间内,她也在劝说自己,这不关他的事。 可是,真的无关吗? 他若是还惦念半点夫妻情分,待回到京城,做的第一件事就应该是满世界找她。 然而他没有。 他甚至早早默认她已经死去的事实。 夫妻情分?哪里还谈得上夫妻情分? 卢想楠熬过最艰难的那个晚上,她已经不是曾经养尊处优的侍郎夫人。 她知道真正对她网开一面、希望她能好好活下去的人是谁。 而柳煜—— 她想都没想,冲到门边,拆下门闩,拉开院门。 朝着巷子高声喊道:“有贼啊!抓贼啊!” 刚刚离开的贾捕头,远远听到巷子里有动静。 来到卢想楠的宅院门口时,正看到柳煜趴在墙头,准备翻墙逃跑。 贾捕头乐呵呵地“哼”了一句,朝着身后的几个衙差开口: “来人啊,把她给我拿下!带到赵大人面前,你们个个都有赏!” 第225章 大葬 柳皇后将沈青榆托付给沈鸣鸢,让她带着他出宫。 一开始,她并没有理解这个操作的深层含义。 直到她离开栖凤殿,走到西偏门前的时候,才听到身后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夜色已经很深了。 更深露重,又到了秋初,天气已经凉爽了下来。 元福公公却跑得汗涔涔的。 他在柳皇后身边多年,知道柳皇后的很多事情。 也知道沈鸣鸢就像柳皇后心中的一根刺。 他对沈鸣鸢向来不尊敬,可是这一次他追上来,却是“扑通”一声跪在了沈鸣鸢的面前。 沈鸣鸢愣了片刻。她怕其中有诈,不敢上前,反而紧紧将沈青榆的身体抱在怀里,往后退了两步。 这才问:“元福,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想到元福抬起脑袋,已经是满眼的泪水。 “公主殿下,”他哽咽着,哭得泣不成声,“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她……” 他哽住了,一边喘着气,一边抹去额边的汗水和泪水。 他说:“皇后娘娘她、撞墙身亡了……” 沈鸣鸢僵在原地。 她一时间难以接受自己听到了什么。 怀里的沈青榆像是感觉到什么似的,在沈鸣鸢的怀里翻了个身,喃喃地叫了一句“母后”。 抱着沈青榆滚烫的身体,沈鸣鸢终于落下两滴眼泪来。 她朝着栖凤殿的方向跪下,也喃喃地叫了一声: “母后。” - 柳皇后最终还是得到了应有的体面。 虽然她是自尽,但皇宫对外的说辞是,柳皇后突发疾病而薨逝。 隆重下葬。一国皇后该有的典仪,皇帝一点都没有少给。 与历代皇帝一样,自他登基,就开始修建陵寝。 如今他还身强体壮,皇陵也才修了一半,他最爱的那个女人已经先他而去。 柳皇后被葬入皇陵,发丧的那天,整个宫殿都飘着漫天的白色纸钱。 连宁贵妃都得假惺惺地哭两声。 柳皇后很平静地躺在棺材里。她额角的伤口已经经过了精细的处理,若非刻意观察,很难辨认出来。 沈鸣鸢看着那方伤口,心情复杂。 她很难想象柳皇后是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情撞墙身亡的。 她没有多说什么,也没有哭。 只是在封棺的时候,她从怀中摸出了一样东西,放入了柳皇后的手中。 ——是她的一截头发。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她剪下一缕头发,放在柳如玉的手中,就是要用这种方式,偿还二十年前的生恩。 这二十年来,虽然柳皇后没有真正将她当做女儿看,可是在离开前的那一夜,她们多少还是做了一次短暂的母女。 沈鸣鸢决定放弃前嫌。 就让那一缕头发代表她,陪着母亲长眠于地下吧。 沈鸣鸢扶棺而行,一路从皇宫,将柳皇后送到北邙皇陵。 直到最后封土的时候,皇帝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 沈鸣鸢未曾经历过当年父皇夺嫡到登基之间的精彩人生,她很难中肯地评价上一代人的恩怨。 虽然柳皇后对女儿做出种种不可饶恕的行为,但从外界看来,她确实是个优秀的皇后。 柳家悉数获罪,柳世奇和柳煜已经脱去了官袍等待发落。 皇帝却依旧给了她最高规格的体面。 她的悼词是李南浔亲自拟写的,洋洋洒洒,即便不熟悉柳皇后人,听完宣读悼词,也忍不住抹眼泪。 沈鸣鸢却是个例外。 身为女儿,她扶着灵棺,从头到尾小心翼翼。 却并未落下一滴泪水。 沈青榆病得迷迷糊糊,被她抱着,去看了柳皇后的最后一面。 然后才封了棺。 沈青榆名义上虽然是九皇子,可是一个智力远低于正常人,又失去了母亲庇护的孩子,还涉及皇后不贞的丑闻。 若是任由他在宫中长大,光是宁贵妃的招术,就可以把他搞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与其这样,反而不如将他交给沈鸣鸢。 柳皇后至少知道沈鸣鸢的为人,知道沈鸣鸢不会为难自己的琴弟弟。 她将沈青榆抱在怀中,看着沈青榆天真的眼睛。 他对于生死之事毫无概念,只开心地傻笑。 沈鸣鸢忽然有些羡慕他。 ——若只是无忧无虑地做一个母后的孩子,自然不再纠结她的过去、不再追问她和那个男人的恋情。 皇后最后风光大葬。但不论身前死后再如何风光,也是徒劳的。 后宫终究会渐渐淡忘她。 只有沈鸣鸢不一样。 她在乔良的摆布之下,该跪则跪,该哭则哭。 带她眼睁睁地看着盛放柳皇后的棺木,被送进帝陵的深处。 这才不情不愿地抬起手指,擦去眼角的湿润。 她的心肠,终究还是没有硬到底。 - 柳皇后下葬并非今秋最迫在眉睫的事情,柳家事了之后,整个朝廷的重心,就全部倾斜到了秋闱的事情上来。 临近科考,却出了那么严重的舞弊案件。 柳家父子被判了杀头之罪,秋后问斩。全城涉案的印社和书商也查抄关闭了一波。 国子监查出的与柳家同流合污的生员和官员,也得到了最严厉的惩罚。 李南浔出关之后,礼部上下被他整饬一新,如今一心都扑在了举办秋闱的这件事情上来。 沈鸣鸢身为钦点的监考官,自然也不能偷闲。 她跟李南浔一起忙前忙后,进行着科举的准备工作。 从笔墨纸砚的准备、贡院考场的巡视,到舞弊案和大火中涉事学生的安抚。 慌乱得几乎什么都顾不上了。 九月二十八当天,秋闱第一天。 待核查完入考场的学生,抓了几个夹带书册的刺头之后,沈鸣鸢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的几天应该是最轻松的。她只需要带着人盯紧贡院,监督考生完成自己的考试就已经足够。 半上午的时间,天阴了下来,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暑气散尽,空气里氤氲着秋季独有的凉意,也让沈鸣鸢昏昏沉沉的脑子得以放松。 这一放松可不得了。 她忽然觉察出一些不对来。 先前她一直盯着贡院门口检查夹带的考生,几乎每一个人都见过了。 可是好像少了个人。 如今她终于意识到,少的那个人是谁了。 顾巡之,他没有来考试! 第226章 君臣情谊 泉隐山庄,是沈鸣鸢亲自取的名字。 她从沈青枫那里连敲带打地骗到两万两白银,用着这笔钱,从文远的手里买了下来。 山庄的上个主人,是京里的一个富商。生活颇为讲究,即便是远离城区的庄子,也修葺得十分精美。 沈鸣鸢接过手来,不需要怎样改建,就可以在里面住下。 这段日子她忙着柳家的案子和秋闱的事情,顾不上打理新入手的山庄。 是银环带着采墨,从亲卫营中挑了一些亲信在此处安顿。 从北城救出来的那些年纪不大的孩子,被安置在这里。 沈鸣鸢花钱给他们请了些先生,教他们读书。 她骑马出城,一路来到泉隐山庄的时候,天色已经昏黄。 入秋之后,山里的气温比外面凉了不少。 傍晚时分,夕阳西下,山风一缕一缕的,钻进衣服里面,凉飕飕的。 山庄虽然安排了一些杂工,但沈鸣鸢还是调亲卫营过来亲自负责这里的大小事务。 她御马进庄,一个亲卫从她手中接了马的缰绳,拉到厩里去喂。 杜冲远远见着沈鸣鸢到来,立即殷勤地迎了上来。 “殿下不是在贡院监考秋闱吗,怎么到这里来了?” 沈鸣鸢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四下里看了看,问杜冲道:“顾巡之可在?” 杜冲挠了挠脑袋:“他……没去考试?” 沈鸣鸢见杜冲的眼睛中满是疑惑,料到他不知情,也没有多问。 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自己往山庄深处走去。 北巷中被救出来的一些私塾先生,被沈鸣鸢整合了一番,挑了些有才学的、人品好的,都留在了山庄之中。 由他们带着那些孩子读书,再好不过。 沈鸣鸢往腾蛟阁的方向走,耳边诵读的声音也越来越近。 “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 诵书声远远传来。 沈鸣鸢路过读书的几间屋子时,不忘往里面看了一眼。见老师教、学生学,学得不亦乐乎,她稍稍放下些心。 再走两步,绕过一个小花丛,就来到了腾蛟阁的楼下。 腾蛟阁楼高三层,高逾五丈,仰头望去,如同刺入云端一般。 飞檐层叠,檐下各挂一枚铜制铃铛,随风飘响。 腾蛟阁建得比这间庄子久,年岁久远,经雨水侵蚀,铃铛显露出些许青蓝锈色。 腾蛟阁一楼建得极为轩敞,藻井高有三丈余,因此二楼离地颇高。坐在二楼的飞檐后北望,视野极好。 蓊蓊郁郁的山林,已经被秋风覆盖上一层又一层的橙黄色,叶子重重叠叠,如同海浪一般。山风拂过,摇曳着漾开。 琴声古拙质朴,淡雅脱俗。绕梁的琴韵,氤氲满整个腾蛟阁的空间。 沈鸣鸢从一楼走上二楼,看到一个身着青袍的男人坐在栏杆边上。 他的怀里抱着一方古琴,琴声正是从他的指尖流溢出来。 还是那曲《潇湘水云》。 沈鸣鸢没有多说,她只是静静地走到顾巡之的身后,扶着栏杆,远望苍山绿水。 夕阳被葱郁的山体掩住,天光暗淡了不少。 一曲弹毕,顾巡之才抱着琴站起身。 他想跟沈鸣鸢行个礼,却被沈鸣鸢拦了下来。 沈鸣鸢说:“私下见面,便是朋友,不必拘礼。” 顾巡之点头。 顾巡之这个人的气质十分奇怪。跟他聊凡尘俗事的时候,这个人就木讷得厉害,还有一种不可理喻的酸腐和死板。 但若是跟他谈起琴棋书画,他周身又会散发出一种高不可攀的孤绝气质。 他弹完一曲,还沉静在清风雅乐之中,就连沈鸣鸢这种跟他开惯了玩笑的,都不敢轻易亵渎。 沈鸣鸢本想说两句玩笑话,却临时改了主意。 她径直问道:“今日秋闱初考,城里城外、京畿各县,所有的考生,都前去贡院考试。怎么偏你特殊,寒窗苦读十年,到了一朝金榜题名的时候,却躲到这深山老林弹起琴来了?” 顾巡之浅笑。 他和沈鸣鸢并肩立在腾蛟阁的二楼,沈鸣鸢抬头看对面的山景,他则小心地挂念自己的琴。 他的琴是母亲留下的遗物,他视若珍宝。 那天晚上被柳如玉所毁,他疼得心都快碎了。所幸有李南浔妙手回春。 修好之后,他就一直小心保存着,眼下还是第一次取出来弹。 他轻轻将琴用一方棉布包好,背在背上,这才开口回答道:“公主殿下既然来腾蛟阁寻到小生,想必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吧?” 沈鸣鸢楞了一下。 她侧过脸去看顾巡之,在顾巡之的脸上,捕捉到云淡风轻的释然。 “顾书生,你不要告诉我,你不去考试是为了我。” “不然呢?” 沈鸣鸢一开始就被李南浔上书推荐,做这一科的考官。 虽然这件事情,被皇帝拿在手中,朝着她发了半天的火。 但是后来看皇帝对柳氏家族采取这般雷厉风行的手段,沈鸣鸢就意识到,当初他的做法,其实是做戏给人看。 她带着亲卫营、飞龙卫、北城兵马司和洛京府,轰轰烈烈地灭火救人,北城百姓没有一个不念她的好。 这个时候他再降旨任命沈鸣鸢做这个考官,也就是顺水推舟的事情了。 李南浔说的很对,眼下一科考试,并不仅仅在这一年。 科考积弊已久,柳家伸出手去,利用这中间的关系,为自家子侄谋取仕途,别的权贵,也大差不差,都是一丘之貉。 之所以派出李南浔这个没什么派系、关系简单的清流之士,和沈鸣鸢这个胆大包天、连皇帝的禁令都敢违反的叛逆少女,正是为了向天下士子展示取仕公平的决心。 在严惩柳家之后,士子也确实情绪高涨,就连一向摆烂的太学监生,读书都读得悬梁刺股。 这是个好兆头。 越是这样,顾巡之的地位就越是尴尬。 他是个书生,还是个不需要考试就被证明有为官才能的书生。 他替许元成代笔多年,对礼部衙门的事务了然于胸。 他的文采也被李南浔亲眼鉴定过,认为他是个不可多得的苗子。 以往几届考试,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他不能中选。 可这次所有心怀不轨的官员都偃旗息鼓,科举从头到尾都主打一个公平,他这样的人,不可能不出头。 然而他能出头吗? 他是揭发试题泄露案件的证人,一场整饬科场的风潮就是从他这里开始。 他又被柳如玉刺杀,若不是沈鸣鸢派人保护,早已经魂归天外。 沈鸣鸢赏识于他,带着他去见李南浔,还将泉隐山庄的的事务交给他。 这一个多月下来,他俨然已经是公主府心腹。 不必说府中上下,就是京城之中,也对他这人颇有耳闻。 若他在沈鸣鸢监考的科举之中一举得中,高居榜首,就算他的一切都是凭借实力得来的,又有多少人能信呢? 沈鸣鸢靠一己之力换来的,那个给天下士子的“公平”,将在有心人的借题发挥之下,不复存在。 只有他不应考,避开这个嫌,沈鸣鸢才能坐稳她的地位。 才能在天下士子的心中树立威信,让士子们对她感恩戴德。 而这一切的代价,就是他枉顾十年寒窗,放弃唾手可得的荣耀。 他只能继续做一个默默无闻的小书生,窘迫起来,甚至有可能继续给人代笔、或是去清心楼弹琴。 沈鸣鸢不知道可以说什么。 她并不想干涉任何人的人生,尤其是那些和她相熟的、信任于她甘心将性命托付给她的人。 ——比如顾巡之。 她所做的一切,都是想给他们争取最好前程。 如今她反被她的追随者们所成就,她心里充满感激,也充满歉疚。 她沉默着,顾巡之却一直冲她微笑。 他们两个并肩站立,一起看着金黄色的霞光彻底隐没在山体的后面。 沈鸣鸢才对顾巡之抱拳,重重行了一礼。 她说: “顾公子之恩,我不知如何相报。如今便给顾公子一个承诺,只要我沈鸣鸢在世间一时,必保得顾公子尊荣一日,直到时机成熟,公子得以应考,取得功名、高中登科。” 顾巡之也向沈鸣鸢还了一礼。沈鸣鸢做的承诺不会食言,他知道的。 顾巡之说:“公主殿下向来一诺千金,巡之惶恐。巡之便也向殿下承诺,” 他放眼望去,仿佛楼外是大盛朝的万里江山:“巡之在公主府,便做公主府的肱骨;巡之在大盛朝,做大盛朝的肱骨,此生此誓,绝不违背。” 德昭二十二年这个平平无奇的秋天里,他们二人在腾蛟阁上的一番对话,并未被史官记入史书。 但他们两个都知道,日后几十年深厚的君臣情谊,便是从这一日开始的。 第227章 “沈青枫,给我滚下车来。” 天色渐黑,华灯初上。 科举考试这几日,整个京城都笼罩在一种静默的气氛之下。 为了保证士子安心考试,五城兵马司亲自派出人马,十二时辰不停歇地在街巷里巡逻。 夜禁也比往日早了一个时辰,天刚刚黑,做生意的商贩就纷纷收摊回家。 森严的城禁之中,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公主府的马车。 老杨和北城郑指挥是一起救过火的情谊,他们一个驾车从东往西,一个巡视自西向东,错身而过的时候,还彼此拱了拱手打招呼。 车里坐着的,却不是沈鸣鸢,而是沈青枫。 沈青枫的仪仗在五天之前回到了京城,除了给沈鸣鸢带来她念念不忘的江州梅子,剩下的好处,就是沈青枫可以堂而皇之地行走在京城之中了。 见龙卫也随之活跃了起来。 即便在沈鸣鸢的面前,沈青枫依旧维持着好吃懒做、蹭吃蹭喝的形象,但见龙卫中的很多事情,他却不得不暗中筹措。 所幸胡以行明面上的身份是酒楼老板,而沈青枫和锦绣阁的关系好,这是全京城都知道的。 沈鸣鸢近日忙得厉害,京里京外、来来往往,几乎停不下来。 她嫌马车的速度太慢,只骑了匹马到处走,反而把老杨拨给了沈青枫用。 沈青枫自然敬谢不敏。 老杨载着沈青枫,时常往东市锦绣阁跑,心中不免生出些疑虑来。 有那么一回,他终于不再顾忌身份之别,决定开口问沈青枫:“皇子殿下这般频繁往来锦绣阁,可是有什么重要之事?” 沈青枫一听这话,却故意作出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来。 他对下属很好,跟老杨相处久了,也学着沈鸣鸢的样子开始叫起“杨叔”。 他说:“杨叔,不瞒你说,阿鸢问我借的那两万两白银,就是从胡老板那里出的。我欠了胡老板这么大个人情,自然要多为他做一些事情。” 老杨:…… 合情合理,有理有据。 沈青枫的钱,一半在清心楼,一半在锦绣阁,这事他没有瞒沈鸣鸢,老杨自然也知道。 老杨看到这位皇子殿下一副落魄的表情,也不好再多说什么,而是长叹一口气:“造孽啊。” 明明是大盛朝最尊贵的皇子皇女,怎么一个两个,都活得这般窘迫,还得靠向别人借钱过日子呢? 沈青枫在锦绣阁从下午待到入夜,这才收拾东西,招呼老杨一起回南市公主府。 沈青枫也有些疲累了,靠着马车的车厢,迷迷糊糊打起盹来。 谁知马车刚刚走了一截路,就停了下来。 沈青枫被车厢一震,也睁开了眼睛。 车外没有动静,好像连经验丰富的老杨都有些手足无措。 沈青枫朝着外面问道:“杨叔,怎么了?” 车厢外传来老杨无奈的声音:“皇子殿下,还是您亲自出来看吧。” “有什么事是你都解决不了的……”沈青枫一边咕哝着,一边掀开车帘,欠出半个身子。 下一刻,他的身体就僵硬在当场。 他们的马车被拦住了去路,拦在路中间的,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女人。 东市两旁的灯笼光线中,依稀能看出这个女人的衣裙之上,绣着一只展翅而飞的大雁。 她眉眼柔婉,身形挺拔,从上到下带着一股优雅的气质。 先前她并没有说话,只是盯着老杨看,就逼停了老杨的车。 眼下见沈青枫掀开轿帘,她默默上前两步,停在了马车车辕的一侧。 沈青枫硬着头皮打招呼:“好久不见啊,黄姑娘。” “嗯?”黄茵有些不悦。 沈青枫立即讪笑着开口:“阿茵,当着外人,好歹照顾一下当朝皇子的面子……” 黄茵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就是给你面子,我才没有大张旗鼓地带着人来拦你的车。” 她脸上挂着谦逊有礼的微笑,却压低了声音,用只有沈青枫能听到的声音说:“沈青枫,给我滚下车来。” 第228章 “一条消息一百两。” 天还没有完全亮。 房间的窗户半掩着,秋风泻进来一些,凉飕飕的,吹动了床边的帷帐。 黄茵身上的被子被刻意包裹过,暖得塞不进半点秋意,但还是被这点秋风扰醒了。 她似是想起什么,伸手往边上一捞。 余温还在,却空空如也。 迷蒙的睡眼瞬间睁开,她从床上爬起来,被子顺着胸口落下来,露出一点肩膀上泛红的痕迹。 隔着纱帐,她看到窗边有个人影,蹑手蹑脚地做着什么。 影影绰绰的黎明天色,像是一场模糊的梦境。 她本应该试探一下,问问对方这是不是梦境。但她又怕自己一出声,梦就醒了,眼前的男人就不见了。 这么盯着他看了一会,窗边的男人才后知后觉地回过头来。 看到帷帐里面爬起个人影,沈青枫浅浅一笑:“醒这么早干什么,再睡会。” 他自己却是将窗边的一盆盆茉莉挪进房间里,忙得不亦乐乎。 “下雨了……” 黄茵的声音有些慵懒。沈青枫轻快地“嗯”了一声。 “怕淋坏了,得搬进来。” 黄茵揉了揉脑袋,茫然地看向床帐里春色的残骸,才又躺了下去。 迷糊的双眼刚刚合上没多久,她就感觉到有人钻了回来。 带着一些秋雨的凉意,和无意中沾染上的茉莉香,把自己裹紧温暖的怀抱里。 她含含糊糊地问:“弄好了?” “嗯。”沈青枫发出一些低低的鼻音。他方才搬花的时候只简单披了一件单衣,吹了凉风,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黄茵却蓦然睁开双眼,再也睡不着了。 她抵在沈青枫的肩膀上,越过他散落在肩头的长发,抬头去看他的脸色。 “怎么开始咳嗽了?” 连一点轻微的咳嗽,都让她杯弓蛇影的。沈青枫忍住喉咙处的痒意,故作轻松地说:“没事。” “青枫……” 黄茵从被子里伸出手,将沈青枫有些发凉的躯体拢在怀里:“别离开我好吗。” 沈青枫含糊地“嗯”了一声,没有做出太明确的答案。 沈青枫不想跟黄茵走得太近,一方面他手里有见龙卫,他的两位兄长也对他虎视眈眈,若是太近,毫无背景的黄茵很有可能成为他们手里的棋。 另一方面,他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他不想耽误黄茵。 他摊牌并决定离开的那个晚上,就在这个充斥着茉莉花香的房间里,他被黄茵吻住了嘴唇。 第二天醒来,也是这样一个晦暗的凌晨,黄茵也是这样依偎在她的怀里。她说:“我不管你还剩多少日子,我只管眼前。” 倒着数的日子一天天地逼近,她不再像两年前那样义无反顾,反而患得患失了起来。 沈青枫知道自己的时间很短,只是他没有想到这样短。看到秦素问施了几针就让高热不退的沈青榆退了烧,他更加相信她那句“两三年”的判词不是开玩笑。 他有太多的后事要交代,他要安排好朝政,安排好阿鸢,安排好见龙卫,安排好梁盛两国。 这些无法拒绝的责任将他为数不多的余生占满,分给黄茵的温情时刻,就只能更加捉襟见肘。 他没有办法做出承诺。 黄茵听出了沈青枫的不情愿,她嗤笑了一声,嘴唇在他的胸膛上印了印:“沈青枫,你可真是个负心汉。” 沈青枫没有回应。他换了个话题:“阿茵,文远最近是不是在查司徒信。” 虽是一句疑问,他用的却是很笃定的语气。 黄茵顿了一下。 她昨天拦住沈青枫,本来是要说这件事。没想到刚回到清心楼就忘到九霄云外了。 ——色字头上一把刀啊…… 她自嘲地叹气,然后说:“对。最近查他的人有不少,宋时勋、宁子玉、沈鸣鸢,每方都有手伸着。我还挺好奇的。天字营的潜龙卫那么多,怎么偏偏他有那么大的能耐,引来这么多目光。” 沈青枫咽了咽口水,终是忍住,没有补上“还有见龙卫和南梁楚王”。 他的手掌在黄茵的肩头轻轻摩挲,问:“查到什么了?” “一条消息一百两。” 沈青枫:…… 这个女人还真是天生的生意人,几个时辰之前还你侬我侬,如今却提上裤子就不认人了…… 他故作愠怒地说:“文远从阿鸢那里敲了那么多银子,走的可都是我的账,还不能附赠点边角消息吗?” “皇子殿下,”黄茵爬了起来,垂落的头发丝在他的胸口缭绕,“这可不是边角料,是重磅消息。” 沈青枫无奈:“老规矩,记账。” “真乖。”黄茵在沈青枫的鼻子尖啄了啄,才一本正经地开口,“前些日子宁子玉派人去了一趟云州,没过多久,沈鸣鸢也派人去了。云州可是司徒信的老家,照着这两方人马的能力,能把他查个底掉。” 沈青枫“唔”了一声:“柳氏案里,他表现得太显眼了,招来别人查问也属情理之中。” 云州查不出什么的。沈青枫心知肚明。 真要查,还不如去荆州呢。 “这消息可不值一百两,黄老板,你莫不是欺负我纯良好骗……”他抚着黄茵肩头的手稍稍用了一些力气,仿佛准备用别的方式讨回那一百两。 黄茵却睁着一双闪亮亮的眼睛看他:“可是前些天,潜龙右卫从云州带回个人!没往衙门带、没往客栈送,直接进了祺王府。” “你说什么!” 绮念被这一句话驱散了,沈青枫略微抬高了声音。 “这事可蹊跷得厉害。北城大火之后阿鸢就跟祺王彻底翻脸,潜龙右卫从司徒信的家乡带个人来,这分明是冲她来的。我们连祺王府的小丫鬟都问过了,却还是没问出那是什么人,只听说是个乡间的粗汉,年纪四十多岁,口音很重……” “阿茵。”沈青枫喝止了黄茵,郑重地注视着黄茵,手掌顺着她的手臂,把她的手腕捉住,很严肃地说,“不要查了。” “啊?”黄茵有些不解,“我们办事有分寸的,司徒信只是个潜龙卫,就算祺王要为难他,也不会——” “不要再查了。”沈青枫又重复了一遍。这一次他有些急切,脸上露出些杀意,连黄茵这样亲近的人,都忍不住躲了一下。 她没敢再说话,片刻的宁静之后,沈青枫忽然掀开被子,去找床边的鞋。 “怎么了?”黄茵觉察到他的反常,“这个人身上,莫不是还有其他牵扯?” 沈青枫穿好了鞋,从一堆凌乱的衣服中拎起外套往身上裹。一边穿一边说: “司徒信身上的事,不是你能碰得了的。祺王这样查他,那就是要对阿鸢动手了。我得赶紧赶回去。” 他虽是个养尊处优的皇子,穿衣服的速度却极麻利,好像经过专业训练似的。 他回身低下头,轻轻贴了贴黄茵的额头,急促的语速陡然缓和下来,反而细细软软的,温柔又绵长。 “祺王既然盯上了阿鸢,也必定盯上了我。若是他发现我们的关系,对你对我都十分危险。有事我会让文远传信,你记着随时做好断尾的准备。” 黄茵抬头吻住他,两个人缠绵了一会,沈青枫又说:“对不起,每次都是这样,不能跟你承诺什么。” 黄茵拢了拢他的脖子,然后松开。 从见到沈青枫第一天,黄茵就知道这个男人不可能只属于自己。 他的身体和灵魂都献给了他爱的大盛,只剩下一颗炽热的心,留在清心楼里。 她说:“去做你该做的事吧,青枫。” 第229章 “司徒信被人抓走啦!” “殿下!” 天还没有全亮,程云秀就冲进沈鸣鸢的卧房,连着被子把她一整个拖了起来。 三场考试考了十天,后面又是弥封卷宗,安排评阅。 如今她的事完成得差不多,终于能偷闲睡完整觉,却被程云秀拎着中衣提了起来。 她迷迷糊糊地将眼皮掀开一条缝:“有什么事,天亮再说。” “天亮还说个屁啊!”程云秀一屁股坐在沈鸣鸢的床边,用巴掌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让她清醒一些,“司徒信被人抓走啦!” “捞人去找沈青枫,别在我这……等等,你说谁?” 沈鸣鸢的眼睛瞬间睁开,仿佛要从床上跳起来。 “司徒信!” 自从上次青衣坊见了一面,又去了一趟鸿胪寺,沈鸣鸢反倒没有那么着急去找司徒信了。 走往云州的属下回来以后,带回一些有的没的的消息,更是让沈鸣鸢不敢轻易触碰司徒信这个人。 以往她只是觉得,身为潜龙卫,行事隐秘一些、行为古怪一些,是很正常的事。 但那个可怕的猜想浮现在脑海之中,她反而不敢更进一步,去接近那个可能残酷的真相。 她派了人盯着司徒信。知道这人最近在潜龙卫风光无限,宋时勋对他颇为倚重,连官职都升了半阶,也知道潜龙右卫对他颇为忌惮,前前后后找了他好几次麻烦。 潜龙右卫姓宁,本来就是祺王的人。 她和祺王闹成了这个样子,全天下大约也只有不谙世事的祺王妃觉得他们能兄友妹恭、相亲相爱。 北城纵火案到秋闱科考,沈鸣鸢收拢了一批读书人的忠心,跟北城兵马司和洛京府也结下过命的交情,在朝中风头一时无两。 朝中甚至有流言传出,说皇帝之所以轻纵并厚葬柳皇后,就是怕柳家的事影响到这位崭露头角的公主。 本朝自开国以来,就没有一个女人能这么理直气壮地活在权术游戏之间,她的势力已经初具雏形,形成了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嗅觉灵敏的朝臣已经开始在无形中站队,效忠祺王的为了表忠心,开始给她下套使绊。与祺王不对路的,则对她频频抛出橄榄枝。 她和沈青枫固结出来的权力阵营,虽然不能跟宁氏位高权重、祺王多年经营的团队正面抗衡,但也让人们从沉闷压抑的暗斗中,闻出一些火药的味道。 攀附他们和对抗他们的都做出了各自的反应,只有司徒信默默地远离他们。 司徒信如今在潜龙卫混得风生水起,好像要极力洗脱曾在沈鸣鸢身边效力的痕迹。但不论他们在都察院同生共死,还是在兖州险象环生,消息都能通过潜龙右卫传入祺王的耳朵中。 沈鸣鸢双目失明的时候,他做她的眼睛。沈鸣鸢被伏虎帮围困的时候,也是他去找陈永清解围。 沈鸣鸢不慎落入黄河的浪涛之中,更是他义无反顾地跳下去救她。 他离开公主府,能走得干干净净吗? 谁敢保证,他不是为了沈鸣鸢故意摘下公主府的记号,去潜龙卫经营呢? 谁又敢保证,宋时勋那么看重他,不是为了借他向公主府投诚呢? 程云秀一头雾水,想不清这中间的逻辑关系,但她现在坚定了一个信念:祺王不是好人。 不是好人的祺王抓了是好人的司徒信,那她们就得把他救出来。 沈鸣鸢三下两下就换好了衣服,从枕头边抓起一样东西就起身往外走。 脚步快到,连程云秀都跟不上。 程云秀只好在后面问:“你都不问问抓到哪里去吗?” “潜龙右卫。”沈鸣鸢头也不回,“潜龙卫在京里的办事权限很高,他近日又是柳氏案的功臣,宋时勋宠他跟个宝似的,三法司动不了他。” 说到这里,她停了一下。想起潜龙卫的名声,和诏狱里层出不穷的逼供花样,她出了一身的冷汗。 “潜龙右卫负责潜龙卫内查之事,只要抓他进诏狱,一定有名正言顺的理由。一定是宁子玉和沈青松知道了什么。” “好家伙……”程云秀快步跟在沈鸣鸢的身后。 沈鸣鸢说的话她没记住多少,听着她冷静的判断,直吸凉气:“别人家男人被人抓走,都是哭天抹泪的。你男人被抓走,你可真是冷静又淡定啊。” 沈鸣鸢其实不淡定。她虽然不知道司徒信有什么把柄握在了右卫的手中,但她知道祺王的性格。 祺王向来是个低调的人,柳家的事他一直躲在幕后使坏,直到最后也没有走到台前。 可是这次右卫缉拿司徒信,既是与她沈鸣鸢撕破脸皮,也是与潜龙左卫撕破脸皮,能让他这样行事,一定是因为祺王的手中有什么足以致死的证据。 ——是什么呢? 她和程云秀往外,沈青枫往里,两个人在回廊里刚好迎面撞上。 “哥哥/阿鸢!” 两个人异口同声。 顿了顿,又几乎是同时说: “我有话对你说。” 沈鸣鸢吸了一口气。她攥紧了手里的东西。 是放在枕头边的那个不值钱的荷包。 沈青枫没跟她客气,直接开口道:“沈青松的人从云州抓了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回来,安排在祺王府。” “云州?是司徒信的家人?”沈鸣鸢几乎是脱口而出,却转念意识到不对。 沈鸣鸢也派人去过云州,司徒信的家人早在饥荒中去世了,他孑然一身,走投无路,被宋时勋偶然看上,才进的潜龙卫。 沈青枫摇头:“不知道,祺王这般针对他,眼下需要找到他问个明白再说。” 程云秀一听这话,急得直跳脚:“还问个什么啊,司徒信已经被抓走了!” “你说什么?”沈青枫拦住程云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也不敢相信,祺王的动作会这么快。 “就刚刚的事。司徒信这人的梢不好盯,弟兄们盯几回都跟丢了,所以就换了思路,去盯宋时勋。今夜是杜冲带人去的,半夜有人给他送信,他匆匆忙忙连夜回左卫。杜冲跟过去打听了一番,才知道他被人铐走了。——这还怎么找他问个明白啊!” 她语气有些慌乱,沈鸣鸢停在耳中,也有些惊慌,只好将那枚荷包攥得更紧了些。 “问,”她的语气坚定决绝。 “去右卫的诏狱,去找他出来,问个明白。” 她说。 “我要问问他,他的身上,究竟还有多少秘密。” 第230章 “他到底是什么人?” “司徒信家人十年前就死绝了,哪里又冒出来一个舅舅?” 宋时勋带着属下一边往右卫衙门赶,一边好奇地念叨。 发现北邙山那块荒冢以后,他就专门派人去了一趟云州。 他十几年前亲自从云州带回来司徒信,对他的家庭情况了如指掌。 饥荒几乎摧毁了整个村庄,只剩那一个倔强的孩子,奄奄一息地攀住他的裤脚。 ——根本不可能有别的亲人。 他知道眼下这个是假的,虽然来历不明,但既然跟沈鸣鸢有关系,身份不会歪到哪里去。 何况宁子玉那样针对他,更让宋时勋觉得,这个人有利用的价值。 他与宁子玉不对付很多年了,眼见沈鸣鸢的势力强势崛起,他确实动了投靠之心。 而司徒信,正好是这个桥梁。 所有的布置都在暗中进行,却偏偏在这么一个细雨秋晨,被陡然发难的右卫打乱了一切。 右卫衙门门前的街道,被细雨淋得湿津津的。他从北边来,还没走到门口,就遇上了从南边来的沈鸣鸢、沈青枫和程云秀。 细雨密集地落在雨伞之上,每个人身上都沾了初秋的雨水。 在这里见到这二位,宋时勋有些意外,细想却觉得合理。 他迎着细雨就要行礼,沈青枫却快步走上两步,扶住了宋时勋。 沈鸣鸢跟宋时勋只在觐见时见过,彼此相识,却不太熟悉。 看沈青枫的样子,好像跟宋时勋关系还不错,她心中稍微有了底。 宋时勋没有行礼,就朝着二人拱手示意。他方才急了两步,身后的属下这才将伞打了上来,盖在他和沈青枫的头顶。 他们同为司徒信来,彼此都心知肚明。宋时勋一开始就觉得司徒信跟公主府的关系不是简单的临时调用那么简单。 眼见皇子皇女都冒雨前来,他更坚定了心中的猜测:司徒信是他们的人。 他接到消息立马去了左卫衙门,安顿好一应事务就匆匆赶来,眼下对右卫忽然发难也是一头雾水。 但他还是说:“两位殿下放心,司徒是卑职下属,行事稳重可靠,不会做什么大逆不道之事。这中间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沈青枫点头:“宋兄掌管左卫多年,青枫是放心的。只是……” 他回过头,看一眼身后的沈鸣鸢。 “司徒大人借调公主府的那段时间,效力颇多,功劳彪炳,公主又是宽厚御下之人,实在放心不下,所以我们二人才匆忙前来。” 他一番话说得隐晦,但是宋时勋这种掌管潜龙卫多年的狐狸精,已经听出此话的弦外之音。 他重重点头,冲着二人再次行礼,然后朝着右卫衙门而去,快步走上台阶。 潜龙右卫和左卫,早在五六十年前就分了家。虽然同为潜龙卫,但却互相钳制、互相制衡。 来到这和左卫差不多的衙门前,宋时勋刚准备进门,却被拦住了。 他皱了皱眉,目光扫过门前的两个年轻守卫。 眼生,好像是新来的愣头青。 他还没有说话,属下已经呵斥道:“不长眼的东西,连宋大人都不认识吗?” 小守卫初生牛犊不怕虎,看都不看宋时勋,只昂着头:“宁大人吩咐,右卫有要案要办,若无右卫腰牌,一律不放人。” 属下看他油盐不进,怒从心起,抬手就要打这有眼不识泰山的小守卫。却被宋时勋按住了。 与此同时,阶下的沈青枫也按住了沈鸣鸢。 他从沈鸣鸢的眼睛中看到一些慌乱,隔着衣袖轻轻捏了捏她的手臂。 “按照规程来说,左右卫互不干涉,所掌案件,只有奉了皇命才能过问。如今宁子玉虽撕破脸不让进门,却是合规之举,若是咱们沉不住气,反而不妙。” 沈鸣鸢本想直接杀进去,看到沈青枫的眼睛,她稍稍恢复了一些理智。 雨水冲刷着路旁的梧桐叶,沙沙作响,她的心里有些烦乱。 但她知道,沈青枫说的是对的。 她心中有顾虑,程云秀却坐不住,她“噌”地抽出凤尾刀:“管他那许多,进去再说。” “云秀!”沈鸣鸢呵住她。 对上程云秀不解的眼神,沈鸣鸢吸了一口气,握紧捏在手里的一方荷包,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从容一些: “前朝酷吏横行,臣民苦不堪言。今上登基之后,执行仁政,颇为约束潜龙卫,只下放侦缉权力,大案小案,却都要禀报御前。”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手落在程云秀的肩膀上。 按住她,也是按住自己砰砰乱跳的心脏。 “右卫不可能无缘无故拘人,司徒信能被大喇喇地关进诏狱,必定是有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 “那就去求陛下!”程云秀灵光一现,“司徒信身正影直,不怕对证御前,有陛下出手,右卫不可能乱来的!” “不行!”沈青枫和沈鸣鸢几乎是异口同声。 那个可怕的猜想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如果他真的跟南梁有关,一个假冒的天字营潜龙卫,就是有十条命也不够杀的。 沈鸣鸢一脸愁容,程云秀能理解,可是沈青枫也满目阴云,程云秀就看不懂了。 她不自觉地问沈青枫:“皇子殿下,为什么不行?” 沈青枫窒了一下。 原本是程云秀和沈鸣鸢交谈,程云秀问话,只需沈鸣鸢回答就是。 没想到程云秀点名道姓地问自己,沈青枫的目光有些躲闪。 支吾了片刻,才语焉不详地说:“司徒信毕竟是潜龙卫,身上牵连太多……” 这套说辞根本无法说服程云秀,沈鸣鸢也一并投来怀疑的目光。 沈青枫和司徒信的接触并不多,严格说来,大概也就只有一夜一天。可是他此时目光犹疑,分明是藏着什么事。 沈青枫的手还在她的手臂上搭着,她反手握住,严肃地跟沈青枫对视: “哥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说完她又重复一遍:“司徒信他,到底是什么人?” 第231章 “我的好哥哥,你还真是没骗我。” 不久之前,北城冲天的火光下,沈青枫和陆文奚,以两国皇子的身份,在深巷夜色中达成协议。 双方合作,见龙卫助陆文奚平定国内政变,陆文奚则帮沈青枫收拢潜龙左卫的权力。 两个国家的皇帝,一个苟延残喘、一个活蹦乱跳,却都还活着。 他们暗通款曲,若是捅出去,很有可能招来谋逆的罪名。 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他死不足惜,若是陆文奚死了,他也只是会惋惜。 沈鸣鸢却不是。 一心一意觉得只是“辅佐”于他的妹妹,他寄予了厚望,她希望她可以带着责任和荣耀,登上他没有机会登上的位置,做他没有机会做的事情。 他要给她铺路,他不能毁了她。 沈青枫现在没有办法判断祺王是冲他来的还是冲沈鸣鸢来的。 若是前者,他就必须一己之力承担所有罪责,把沈鸣鸢摘得干干净净。 见龙卫、玄贞营、陆文奚,她知道的越少,她安然脱身的机会就越大。 沉默了很长时间,沈青枫才艰难地开口:“阿鸢,对不起,我瞒了你很长时间……” “他是不是陆文奚。” 沈青枫:??? 他没有想到沈鸣鸢会这么毫无征兆地宣读了答案。他愣怔了片刻,才一脸愕然地问:“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程云秀也一头雾水:“是啊,陆文奚不是在鸿胪寺……” 看到眼前两个人大眼瞪小眼,沈鸣鸢意识到这个猜想好像有些过于离谱。 她自嘲地笑:“因为司徒信这个人很讨厌,他讨厌起来的时候,会让我想起……” 她轻轻攥紧手里的荷包,摇头自语:“怎么会是他呢。” “陆文奚他的确……”沈青枫小心地调整着措辞,“他的确不是鸿胪寺的那位。” 去鸿胪寺那次,程云秀确实听沈鸣鸢说过这个猜想。 但南梁质子是她亲自在永宁关接到的,这一路上,根本没有任何异状。 何况那个得宝——他们打仗的时候,得宝就随军跟在陆文奚的身边了…… 为了这个事,她亲自去亲卫营走了一圈,几乎把当时跟陆文奚有接触的人全部查问了一遍,并无所得。 所以沈鸣鸢后来也没有再提这件事。 如今在潜龙右卫的门口,跟南梁毫无关系的沈青枫,为什么会和沈鸣鸢说出同样的话? 她左看一看,右看一看,只觉得落到头顶的细碎的雨丝,要顺着头发渗进脑子里了。 沈青枫吸了口气,才很缓慢地说:“我手头有一些南梁线报,从中知悉今年年初,在陆文奚抵达永宁关之前,曾身遭暗算,部下伤亡惨重。如今鸿胪寺中那位质子,是南梁楚王的私生子,顶替陆文奚来到大盛。而真正的陆文奚,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 “你编故事也得靠谱些。” “这是见龙卫的消息,你若是有胆子去找父皇求证,得到的消息,也一定是这个。” 沈鸣鸢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晨风吹斜了雨,落在她的鬓发之间,在发丝上结成细小的水珠。 “见龙卫?沈青枫,我怎么不知道你跟见龙卫走得这么近?”沈鸣鸢几乎不带任何感情地做出了判断,“胡以行还是黄茵?” 沈青枫:…… 沈鸣鸢这段时间忙前忙后,顾不得吃饭、顾不上睡觉,却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 他一直以浪子的身份伪装,和京城中不少富户的子弟关系都不错,胡以行也是其中之一。 这层伪装之下,他经营见龙卫之事,几乎可以做得天衣无缝。 只有沈鸣鸢这样跟他朝夕相处之人,才有机会从生活的细节里觉察出一些不正常。 他没想到身份暴露得这样快,他只好松了口:“阿茵和这些无关。” 程云秀犹在状况之外:“见龙卫?我们在南境的时候见龙卫可是提供了不少情报,皇子殿下,你怎么会跟见龙卫……” “嘘。”沈青枫抬起眼睛,不安地朝台阶上右卫门口看了一眼。宋时勋还在跟看门的小守卫扯皮,守卫从两个变成一个,应该是去叫宁子玉了。 他又不安地前后看看,确定这条巷子都没有人,才压低了声音,对程云秀半开玩笑道:“程将军,你真以为我是个混吃等死的米虫皇子吗?” 程云秀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 沈青枫这人太低调了,他在京中连片自己的产业都不曾置办,平日出行也毫无皇子范,一件布衣、一杆旗幡,往人群里一钻,就是个如假包换的算命先生。 程云秀都快忘了不久之前他刚刚在明州平定那边的水匪。她毫不见外地拍拍沈青枫的肩膀:“皇子殿下,藏得深啊。” “见龙卫埋藏在南梁北周,做的都是最危险的事情,我不能多过问。”沈鸣鸢说,“但你得告诉我,陆文奚遇袭之处,是在哪里。” 沈青枫不知沈鸣鸢为何会问出这样一句,见她脸色凝重,并未掩饰,而是直接答道:“翡玉江。” 沈鸣鸢冷笑一声:“果然。我的好哥哥,你还真是没骗我。” 沈青枫心中一沉:“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我在兖州时落水被司徒信所救,在黄河边上,遇到了他的一个对头。” 那天沈鸣鸢受了很重的伤,醒来已经是几天后,昏迷前的记忆有些错乱,她不敢确定是梦中的臆想还是现实。 她隐约记得那个叫“寒羽”的提到了“翡玉江”,而司徒信也曾亲口对她说过,他是在翡玉江中见手足身亡,才对水留下了心理阴影。 她认识司徒信的时候,司徒信正在调查卢孝文的案件。卢孝文负责天枢军军需,往来梁盛两国是很正常的事情。她听着“翡玉江”这个南梁地名,虽觉察到哪里不对,却并未往深处想。 现在却全明白了。 “玄贞营。”沈鸣鸢想起在南境时的事情,“司徒信应该是玄贞营的一员。陆文奚死后,玄贞营内讧、自相残杀,他才逃到大梁。” 沈青枫:…… 虽然方向大致没错,但她怎么擦着正确答案的边,头都不回地奔上一条错误的道路呢? 雨势稍歇,沈鸣鸢听着伞面上的声音不那么密集,顺手收了雨伞。 天已经完全亮了,却被阴云盖着,见不到阳光。 她抖了抖雨伞上的水珠:“他若是大盛人,行事不会这样鬼鬼祟祟。南梁人——怪不得,怪不得他会不告而别,怪不得他会说从始至终都在骗我。” 她摊开掌心,低下头,去看手里那方不值钱的荷包。 和司徒信共同经历的点点滴滴涌上心头,她忽然很难直视他们共同经历过的生死。 是真的吗?那些感情、那些谈心,以及那个拥吻、是真的吗? 她不敢相信了。 “若他真是南梁人,祺王这一击,还真打在我们七寸上了。” 她的眼睛黯淡了片刻,却很快又恢复了神采。 “不管他是什么人,都不能让他这么不明不白地关在诏狱里。得想个办法,见他一面。” 第232章 “在下姓胡,贱命以行。” 雨水落在街巷里,落在油纸伞上,发出细密的声响。 祈月刚从外面打探消息回来,就见到自家门前站着个人。 她有些警惕,不敢贸然上前,举着雨伞,隔着几丈远,远远站在他的身后。 男人却回过头来。 “祈月姑娘。”他直接叫出祈月的名字,祈月本能地后退了两步。 在穿着一件宽袖的衣裳,那两根月牙形状的钢刃就藏在袖子里,随时可以发难。 男人举着雨伞缓步走上前: “我是四皇子派来的,他让我来老鼠街十二号传个消息。” “嗯?”祈月的眼睛轻轻一眯。 是沈青枫的人…… 她放下三分防备,任凭这个男人走上前来,看到男人的手里捏着一根削尖的卦签,她才松了一口气。 ——这是沈青枫和少主商量好的信物。 虽然确定这是沈青枫派来的人,她却依旧没有完全往下防备。 她的眼睛如同鹰隼一样紧紧盯着这个男人:“有什么事?” “右卫带走了司徒信,这件事情,祁月姑娘应该知道吧?” 祁月轻轻咬着薄唇,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 “一听说这事四皇子就急忙给我递信了。他要我告姑娘一声,眼下莫要惊慌。目前右卫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虽然在洛京城内的玄贞营并不多,但若是姑娘这边沉不住气、露了马脚,司徒信那边就必死无疑了。” 祈月想说些什么,却转念一想,将喉头的话咽了下去。 确实,不论祺王和右卫以怎样的方式对司徒信发难,都是他们北盛内部的事情。 祺王和沈青枫、沈鸣鸢角力,好歹是北盛内部的夺嫡之争,就算给他编排个天大的罪名,这两个狐狸精也能想办法把他捞出来。 可祁月若是露了相,就是大大的不妙,让北盛知道玄贞营和他有关,顺着这条线查到他真正的身份,他就是有十条命也不够杀的。 但她又放心不下,她几乎是看着陆文奚长大,如今他落入敌手、生死不明,她怎么可能坐以待毙? 看出祁月脸上的焦急之色,胡以行又开了口。 “姑娘,在下冒昧问一句,前些日子,司徒信是不是一直在这边住着?” 祈月点头:“我知道这里已经不安全了,正在寻摸合适的地方,越早搬走越好。” 胡以行浅浅笑了一下,他的眼睛像狐狸一样细长细长的,一笑就眯成了一条缝。 “在下在京中有家客店名,祈月姑娘不如直接下榻,也省得急急找落脚之处、露了马脚。姑娘若是住在我处,我这边有什么消息,也好知会姑娘。” 祈月沉思片刻,点了点头:“如此便有劳阁下了。” 停了一下她又问:“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好说,在下姓胡,贱命以行。” 祈月听到这个名字,吸了一口凉气:“锦绣阁阁主胡以行?” - 潜龙卫的监牢,是大盛所有臣民都不想面对的地狱。 从这里出去的人非死即残,格外幸运一些的,也落下了一辈子的心理阴影。 司徒信被绑在刑架之上,还没来得及说话,先挨了十鞭。 有点像县衙里的杀威棒,先来个下马威。 右卫的手狠,尤其他们跟左卫不对付,还知道他是宋时勋的心腹,所以下手格外狠。 虽然只有十鞭,却已经鲜血淋漓。 问讯室里满是陈腐的鲜血味道,腥气浓重,像是腐烂在这间房屋里的冤魂留下的刻薄诅咒。 司徒信的身体本来就比常人要弱一些,挨了这十鞭,他的脸侧沁出的冷汗已然如注,顺着下巴滴落在胸口。 胸前的衣服被鞭子扯开好几道扣子,露出好几道鞭痕。 有些在皮下斑驳青紫,有些则因叠加被撕破。流出鲜血来。 疼痛让他的思绪稍稍迟缓了一些,趁着宁子玉出去,他的脑海中才开始浮现近日发生的事情。 自打跟沈青枫达成协议,他就认真尽责地当起了他的司徒信。 他在左卫宋时勋的身边,将柳氏的案件办得漂漂亮亮,就连皇帝都听说了此人能耐。 这件事情上,根本不可能有漏洞。 再往前追溯,他一直很低调地跟在沈鸣鸢的身边。跟他有过节的人,要么被关进了监牢等死,要么已经死了。 他根本没有树敌,不会有人忽然发难,试图置他于死地。 唯一的可能,就是针对沈鸣鸢而来。 他的对面是一张矮桌,方才挨鞭子的时候,宁子玉就坐在矮桌的后面,冷眼看着他。 他后半夜被带到诏狱,天不亮宁子玉就赶了过来。 潜龙卫右卫的提督,与宋时勋对等的人物,宁贵妃的亲侄儿,亲自来审讯一个小小的潜龙卫。 ——面子还真够大的。 北城大火之后,沈鸣鸢就跟祺王彻底翻脸。虽然这事并未昭告天下,但消息灵敏的潜龙卫早早就得知了此事。 如今看来,应该是祺王要在自己身上做文章,朝沈鸣鸢发难了。 他的身份经不起推敲,若是深入调查下去,很有可能引发一连串的祸患。 但是真正的司徒信临死之前曾经跟他聊过自己的事情,他知道这个身份很干净。 在云州,没有相熟的亲戚朋友,在京城,平日以面具示人,也没有多少人认识他。 宋时勋是个例外。 几天前,宋时勋曾经把他叫过去,单独说了一会话。 宋时勋跟他谈及多年前他们在云州的事情,并不是以疑问的语气,更多的是自说自话。 仿佛故意说给他听一样。 他心中颇为不安,连夜去北邙山看了那方坟冢,发现旧土松动,一夏雨水浇灌起的杂草也在一夜之间消失不见。 他就知道,宋时勋已经看破了他的身份。 宋时勋和宁子玉向来面和心不和,宋时勋不可能让宁子玉来抓他。相反,前些日子宋时勋有意无意地透露多年前的事,好像是在暗暗教给他如何更尽责地扮演司徒信。 是在帮他。 北盛朝中局势,虽然表面上风平浪静,但暗地里却不尽如是。 随着柳氏倒台,原本可以和平相处的祺王一派跟沈青枫沈鸣鸢一派,正式到了针锋相对的时刻。 祺王、宁子玉拿司徒信的身份做文章,已经开诚布公地向敌对的另一方发起了攻击。 司徒信如今可以确信的是,他以潜龙卫身份在北盛这大半年,没有做过出格的事。 会是楚王一脉发觉他尚在人世吗…… 他垂着脑袋,盯着地面上已经清洗不掉的血迹,反复回忆最近有没有接触到有关陆文柬的情报。 确信陆文柬那边安静如鸡,他才稍稍放松一些。 两者都不可能,那就只能在司徒信本身的身份上做文章。 虽然依旧是错漏百出之处,但好歹不那么致命。 只要可以确认宋时勋是在他这边,他们两个口径一致,就总能有说得过去的理由。 不是死局。 他悬着的心暂时落下,心绪散漫,他开始感觉到周身的疼痛。 不仅仅是鞭伤,趁着他身体虚弱,他体内的毒也开始蠢蠢欲动。 ——不知道能不能挨过去。 正在此时,他听到铁门响动的声音。 铜浇铁铸的牢房门陡然打开,前前后后走进来好几个人。 他绑在刑架上不能动弹,只能稍稍抬起一些眼皮。 先是看到宁子玉的衣摆,紧接着在他身后,又走进来一个熟悉的人。 宋时勋。 第233章 潜入右卫 宁子玉跟宋时勋在门口打了半天官腔,沈青枫和程云秀就在阶下淋了半天秋雨。 最后双方各让了一步,宁子玉答应可以进去旁听司徒信的案件,但是仅限宋时勋一个人。 两位殿下与潜龙卫案件无关,若要探望犯人,要先去求到皇帝陛下的旨意。 潜龙卫只为天子负责,若没有皇帝的命令,他宁子玉不敢放人进去。 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好像他右卫宁子玉是天底下头一号刚正不阿的官员。 沈青枫也只能就此安慰程云秀,既然宁子玉肯放宋时勋进去,就说明一时半会不打算要他的命。 趁着宋时勋进左卫衙门,两个人在雨里交谈了一会,程云秀才后知后觉地往周围看看。 方才她全部的注意力都投在宁子玉和宋时勋的扯皮上了,一眼没看住,公主去哪了? 她下意识地去摸腰间的凤尾刀:“殿下,你可知道公主殿下到哪里去了?” 沈青枫一脸了然:“将军莫急,阿鸢她办事有分寸。” - 天色刚刚大亮,因为下雨,比平日里阴沉了不少。 右卫衙门沉寂无比,刚刚下值的夜半潜龙卫,正叫苦不迭地埋怨这一夜差事太多。 他在右卫衙门当差,脸上也戴着黑色的面具,却并非司徒信那样的金边纹饰,而是普普通通,漆黑一片。 是人字营。 他从班房出来,准备往后院暂居的房间去,在雨打梧桐叶的催眠声里好好睡上一觉。 谁知刚刚走过一道树丛,眼前忽然有一道人影闪过。 脖子一酸,就此没了知觉。 他被拖进树丛里,身体掩盖在繁盛的枝叶之下。 不多时,树丛中走出来一个人字营装扮的潜龙卫,步伐匆忙地往他来的方向去了。 全世界的衙门都长得差不多。沈鸣鸢没有来过潜龙卫衙门,但也能很快轻车熟路找到牢房的所在。 牢房建在地下,地上只有一个入口。如今有两个地字营的潜龙卫把守着,她不敢随意接近。 潜龙卫散落大盛各地,暗查臣民,暗探身份成谜,平日里绝不能以真面目示人。 但这样的规矩仅限于高级的天字营。沈鸣鸢换上的是人字营的装扮,腰间的腰牌也昭示着人字营的身份。 随便一个地字营的潜龙卫,都可以质疑并查看她的身份。 想要胡编个理由混进牢房,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 清晨的衙门里人不多,她躲开两个守卫的视线就足够,不用担心有别人找她的麻烦。 她见这里无所得,就顺着连接前后院的走廊,往潜龙卫衙门最后面走去。 刚走没两步,她就听到不远处的月亮门前有动静。 她身形一纵,钻到一处假山后面,小心翼翼地投过目光来。 走过来的两个潜龙卫也是地字营的,在他们的中间,还有一个中年男人。 看年龄约莫四十多岁,皮肤是黑黄色的,脸上还有多年风沙留下的粗粝痕迹。 这三人走来只打着两把伞,两个潜龙卫一人一把。 中年男人挤在中间,两把雨伞的落雨都淋在了他的身上,他却敢怒不敢言,一个字都不说。 沈鸣鸢想起方才沈青枫跟她说的,右卫曾经去云州带了个中年男人回来,养在祺王府上。 ——恐怕就是这个人了。 云州是真正的司徒信的家乡,沈鸣鸢身边那个冒牌的,应该不是云州人。 他们在兖州的时候,他层脱口而出要吃甜口的豆花。这不是北方人的饮食偏好。 虽然当时司徒信打了个哈哈敷衍过去,一个非常私人的饮食习惯也不足以证明他就是南方人,但是乱七八糟的证据拼凑到一起,就变成了有力的证据。 两个潜龙卫带着中年男人走远,却不是走向牢房。 沈鸣鸢远远地跟了一截,发现他们找了间屋子,让中年男人暂时待着。 应该是要随时等候传讯。 她眨了眨眼睛,猫着腰在院子里绕了半圈,来到这间房间的后窗。 牢狱都是铁门铁窗,前门有人把手,她也束手无策。 这间暂时的房间,却是木门木窗。四墙都在地面,朝着不同的方向,两个人根本看管不过来。 潜龙卫在外界是修罗一样的存在,右卫衙门更是如十八层炼狱一般有进无出。 连宁子玉都想不到,这世界上竟然有人敢潜进右卫衙门。 衙门外严内松,倒是让沈鸣鸢钻了空子。 她潜行到一处窗子下方,小心警惕地前后看看,确定周围没人,那两个潜龙卫的也看不到这里,她才慢慢直起腰。 一排窗子紧闭着,她不确定里面是否下了窗闩。 小心翼翼地伸手一推,这排窗子里,有一扇是可以活动的。 她眼珠一转,露出一个狡黠的微笑,将窗子掀起一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钻了进去。 闪进房内,她迅速往地上一藏,躲在一个大花瓶的后面,迅速打量了一遍房内的情况。 那个中年男人正坐在正对门口的椅子上,背对着沈鸣鸢进来的这扇窗户,根本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 ——有戏! 第234章 审问 司徒信的脸上,有一道伪装的疤痕。 如今已经被右卫撕下,正好模好样地放在审问的桌子上。 宁子玉让属下给宋时勋添了一把椅子,自己跟宋时勋客套了一番,才缓缓落座。 他们的身侧还有一张矮一点的小桌,有个人字营的潜龙卫,坐在桌后,正执笔记录这一场问讯。 这是一间暗室,只有顶上的窄小铁窗里渗进一点光亮。 光线落在宁子玉的脸上,阴翳不明,不像个活人,反倒像十殿阎罗身边的厉鬼。 宋时勋不动声色地接过一个潜龙卫送来的热茶,装模作样地抿了一口。 然后问道:“司徒信犯了什么罪,怎么把他抓来了。” 宁子玉从桌子上拎起那一道足以以假乱真的疤痕,递到宋时勋面前。 皮笑肉不笑地说:“这可是你的部下啊宋大人,你连他换了芯子都不知道吗?” 宋时勋没有立即说话,而是推开椅子,来到司徒信的面前。 司徒信挨了十鞭,头发被弄散些,和他的脑袋一样无力地垂落下来。 宋时勋伸出手,分开他垂落的头发,掐着他的下巴,让他抬起头来。 光线落在他的脸上,宋时勋用另一只手的小指挑开遮挡面容的一缕湿发。 司徒信面色本就偏白,又疼痛失血,此时更是像纸一般。 只有一双眼睛,像鹰隼一样,尖锐锋利。 他和宋时勋对视片刻,宋时勋就挪开了目光,反而转回头去看桌子对面的宁子玉。 “宁大人,有什么问题吗?” “哦?”宁子玉的手指轻轻在桌子上点着,“宋大人的意思是,认识这个犯人咯?” “这是潜龙卫天字营的暗探,我左卫之中的司徒信,没有问题。”宋时勋说道,“至于他脸上那道疤,许是行走江湖为了方便,所以才这般掩饰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松了手,让司徒信的脑袋再次垂落下去。 “司徒,你说呢?” 司徒信的脑袋没有了宋时勋的支撑,再一次无力地低下去。 头发从脸侧滑落,没有人看到他的目光。 又片刻的迟疑和愕然。 旋即他咳嗽两声,一道鲜血顺着唇边落下。 他无力地笑:“卑职到底是如何得罪了宁大人,要被大人这般栽赃呢?” 宋时勋听到司徒信这话,也默契地追问道:“是啊宁兄,司徒做了什么事,要让宁兄这般挟私报复?” 宁子玉的身体懒洋洋地瘫在椅子里:“宋兄,也就是说,你承认这是司徒信咯?” “确信无误。” 宁子玉点点头,他的手抬了起来,遥遥指向侧边的那张小桌: “记上,宋大人亲、口、承、认,”他把这四个字重读了一番,“人犯的身份是潜龙左卫天字营司徒信。” 他亲眼看着那个小潜龙卫将这段内容记录在案,才调笑一样地抬起眼皮,瞅一眼宋时勋。 “到时候对证御前,咱们也好有个参照,宋大人别矢口不认就好。” 宋时勋的嘴唇微微上挑,露出一个带有嘲讽意味的微笑。 他说: “宁兄,如今白纸黑字为证,宋某这身家性命,可全都落在你的身上啦。” 听着是对宁子玉说,司徒信却知道,这番话是冲着自己。 他忍着疼痛咳嗽两声,也跟着说道:“宋大人说的是,卑职的性命,同样落在宁大人身上了。” 宁子玉站起身来,走到司徒信的面前。 他再一次抬起司徒信的下巴,却没有宋时勋方才那般温柔。 他冷哼一声,说道:“你既说你是司徒信,不如说说,你是什么时候进入潜龙卫,又办过哪些案子呢?” 早在沈鸣鸢借调司徒信到公主府的时候,他就看过借阅自潜龙卫的档案。 他心思缜密、天资聪颖,只看了几遍,就将那些纸面内容记在了脑海中。 他说:“德昭十二年,云州大旱,又连瘟疫。卑职家乡遭逢大灾,村人皆死于非命,幸而宋大人路过,将卑职带到京城中来。自此效力于潜龙卫,正好十年。” 他这边说,小潜龙卫在那边写。 他似是担心小年轻秉笔的速度跟不上,故意顿了顿才接着说: “卑职效力潜龙卫,也是从人字营一步一步爬上来的。办的第一件案子,应该是德昭十四年的武定侯结党案。然后是太子少傅纵容家人侵占粮亩、冀州安平县县令官商勾结、西北军饷贪墨及开阳军哗变,然后就是兵部卢孝文贪墨军饷案,和近日的柳氏舞弊案——哦对了,德昭十八年还被借调刑部,跟刑部一并破获一起连环杀人案。” 他停下来,朝着那个记录的小潜龙卫说:“跟得上吗?需要我再说一遍?” 宁子玉能参照的,也只有潜龙左卫记录在档的那些卷宗,如今桩桩件件都能对得上,他也找不出破绽来。 他只好换了个话题:“司徒信,如今你在京中,落脚是在哪里?” 司徒信的心里沉了一下。 他窒了片刻,才说:“老鼠街十二号。” “这便是了。”宁子玉冷冷地盯着司徒信,“你如今栖身之处,为何会有数个不明身份之人?他们到底是何人,你从实招来!” 司徒信感觉到浑身的血液都凝滞了,可是事已至此,他只能咬死不承认。 他被宁子玉抵住下巴,正好可以越过下目线去看阴影中的宁子玉。 他不瘟不火地说:“哪有什么不明身份之人,宁大人别是故意构陷于卑职吧?” 宁子玉厉声斥道:“十目共视,你还敢抵赖?来人,把那些人给我带进来!” 铁门“桄榔”一声打开,进来的却只有两个地字营潜龙卫。 他们很无辜地看向宁子玉:“宁、宁大人,搜过了……没、没有!” 第235章 清心楼的信鸽 老鼠街十二号。 冒着细雨,潜龙卫不容分说地直接破开这户人家的门和窗。 院子里静悄悄的,并无人声。 领头的是个地字营暗探,戴着一副银边的黑色面具。 他的手里握着一柄半人长的刀,朝着房间一挥:“搜!” 他带来的下属得令,纷纷进入房间,翻箱倒柜,将屋里屋外搞得乱七八糟,似乎想要从中找出些什么重要的东西。 反反复复搜查了好几遍,却都一无所得,只好垂头丧脸地回到院子中。 “头儿,没有!除了一些日常用品,什么都没有。就连碗筷都只有一副,不像好多人住过的样子。” “放屁!”地字营暗探怒喝一声,“前两日盯梢,分明见到他家中有不少人,怎么一夜之间人不见了不说,连生活过的痕迹都没留下?再去搜!” 雨水密集地砸在房顶上,沙啦啦的,吵得人心烦。 潜龙卫们散入各个角落,又翻查了一遍,继续愁眉苦脸地回到院子里来。 “头儿,真的没有。” 地字营暗探皱起眉头:“奇了个怪的,这些人,都上哪去了?” - 锦绣阁二楼的阳台,连接着锦绣阁主胡以行的卧室。 沈青枫和祈月坐在阳台的一张矮几边,沈青枫理直气壮地喝着胡以行刚刚搞到的雨前龙井。 翠绿的茶叶被水冲得舒展开来,泛着绿色的茶水冒着腾腾的热气。 沈青枫很客气地给祈月倒满一杯,推到祈月的手边,然后问: “玄贞营里暂居京中的朋友,祈月姑娘可安顿好了?” 祈月点头:“放心吧。差不多天前,我们发现有人盯梢之后,就把玄贞营打散了。如今散落在南城的数坊之中,原来落脚的地方,就只有少主一个人住着。我们还给那几个盯梢的人放了烟雾弹,让他们觉得我们的人还是住在那边,如今过去抓人,怕是要扑个空了。” 沈青枫点头。 既然如此,倒是省去不少后顾之忧。 他赞叹道:“不愧是玄贞营,警觉性确实很高。” “皇子殿下说笑。”祈月摆了摆手,“玄贞营几乎全军覆灭,如今活下来的这些人,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 祈月说话客气,沈青枫也不跟她打机锋。 他很直接地问道:“那封梁帝的诏书,可有好好保管着?” 祈月皱起眉头来。 她没有立即回答。她的手紧紧握住茶杯,烫得她掌心有些泛红,她却浑然不觉。 沉吟了片刻,她才说道:“皇子殿下连这个都知道?” 沈青枫玩弄着手里那枚削尖的卦签,语气云淡风轻,好像谈及的并非一国之君的立储诏书,而是一张涂鸦的破纸一般: “当日我去鸿胪寺,本是想见识见识所谓的‘文奚皇子’。没想到假的没见到,反而见到了真的。” 他低下头,看着卦签的尖头,笑:“还差点死在你们少主的手里。” 司徒信先前跟祈月说过一些跟沈青枫的交情。听沈青枫说到此处,她索性也不再隐瞒。 她很坦诚地说:“那封诏书,非同小可,我不会让它落到潜龙卫的手里的。” “既然如此,在下也就放心了。”沈青枫点头,忽又想起一些旁的事,他又问,“文奚皇子从鸿胪寺中偷出一封诏书,那个行尸走肉一样的‘李鬼’,不会察觉吗?” 祈月解释道:“不瞒殿下,盛放诏书的盒子,是能工巧匠精心打造而成的。全天下只有我家少主才能解开。也正是因此,陆文柬伪冒我家少主的身份来到洛京城大半年,却仍旧不知里面的内容。那夜少主潜入盗诏书,我便提前做好了一份假的替换进去。只要陆文柬打不开那个盒子,就露不出破绽。” “只有文奚皇子可以打开……”沈青枫的眉头轻轻蹙到一起。原本卦签在他手中翻来覆去,眼下却被他一把抓住。 他灵光一现:“也就是说,陆文柬其实并不知道那封诏书的内容。而他若是想要得到那份诏书,就必须求你家少主打开?” “话是这么说,但是……” 但是陆文柬又不知道陆文奚如今尚在人间,何况那个废物一样的人,又怎么会有助于他们救出陆文奚呢? 祈月把思路理顺了,确定这事应该跟陆文柬没有关系,才说,“陆文柬并不知道少主尚在人间,他可能根本没有想过要打开那个匣子。” “贵国楚王既然把陆文柬派来洛京,想方设法要更换掉他的身份,所图应该是文奚皇子手里的北大营。”沈青枫说,“不论贵国太子还是你家少主,对楚王而言都是很麻烦的人物。这封诏书是你家少主手里唯一的底牌,若我是楚王,一定会想方设法把诏书搞到手。” 他想起来那夜所见,诏书上的内容,正是封陆文奚为太子。 南梁太子未废,而另立新储,这是那位已经神志不清的老皇帝不想把鸡蛋放进同一个篮子里。 楚王是他的弟弟,一定知道他心中所想,想必能猜到千机匣中是一封立储的诏书。 陆文奚与南梁太子向来交好,若是诏书在陆文奚手里,陆文奚有可能让它一辈子都见不到光亮。 可陆文柬若是顶着陆文奚的名头回到南梁,再得到这封诏书,那么楚王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扶持他当皇帝。 南梁的军政大权,也就彻底地落在他的手中了。 陆文柬此行来洛京城的任务,除了在纸醉金迷里坐实他的皇子身份,应该还有另外一条。 那就是打开千机匣,取出里面的诏书。 思及至此,沈青枫的眼睛变得亮闪闪的:“祈月姑娘,不瞒你说,我那位二皇兄向来不做没把握的事。他既然对文奚皇子发难,相必应该是从陆文柬那里知道了什么事情。这一次,他一定会找陆文柬去只认文奚皇子。” 说话间,空中想过一阵鸽哨的声音。 一只雪白的鸽子落在窗台上,蹦跳着来到室内。 扑棱了一番翅膀,飞到沈青枫的膝头不动了。 沈青枫一副与鸽子相熟的样子。他捋了捋鸽子被雨水沾湿的羽毛,嘴里念叨着:“鸽兄啊鸽兄,辛苦你雨天奔波。” 然后他从鸽子脚边的竹筒里,抽出一张字条来。 他看一眼上面的内容,将字条递到了祈月的面前。 “我的人在盯鸿胪寺,”他故意重读了“我的”两个字。 “方才祺王已经亲自出马,去鸿胪寺见陆文柬了。看来。他真的打算拿这个人做文章。” 第236章 “君心已悉,万事勿念。” 信鸽从窗子里飞进来,落在窗台上。 黄茵已经换好了衣裳,坐在窗边的桌前。 桌子上是沈青枫一大早搬回来的几盆茉莉花,和一个铁皮做成的小水壶。 细密如织的雨水,将信鸽的羽毛淋得透湿。她从怀里摸出一方绢帕,小心为信鸽擦拭。 林篁在她身边,很乖巧地接过了手帕,替信鸽擦拭。 黄茵空出手来,从信鸽脚上的竹筒里拆出里面的字条,轻轻展开。 “祺王还真去了鸿胪寺……”林篁瞟一眼文远从鸿胪寺那边传来的消息,有一些不解地说,“祺王和那个南梁质子,好像很熟悉的样子哦。” 黄茵将字条放在一边,抬起水壶。 水流从壶嘴中流出,浸入茉莉花的土壤里。 不多时,外面又飞回一只信鸽。 文远安排人在鸿胪寺附近,看到祺王来到鸿胪寺找南梁质子,就发出两只信鸽。 一只往锦绣阁,给沈青枫递信,另一只则是给黄茵报备。 如今文远给黄茵的信鸽先飞了回来,紧接着来的,就是沈青枫的那只。 沈青枫传来的是另一道信息:“撤回文远,收手不查。信息已足够,祺王危险,万望保重。” 这张字条和文远刚刚传回来的那张放在一起,林篁拿起来看一眼,有些不悦:“这人也太没良心了,文掌柜给他递了有用的信息,就立马让咱们收手……” 黄茵抬起眼睛,嗔怪地看林篁一眼。林篁吐了吐舌头,闭上了嘴。 黄茵以前一直觉得沈青枫是杞人忧天。 跟她交好,却不名正言顺,反而如同做贼一般。 但这一大早祺王骤然向司徒信发难,反倒让黄茵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她对林篁说:“以往祺王和背后的宁家行事低调,是因为在他们之上,还有一个柳家。如今没了束缚,开始发难,手段倒是狠厉决绝,毫不留情。” 柳皇后在后宫压宁贵妃一头,柳世奇掌管国内政事,祺王的舅舅带兵在外,远离京城,论起亲疏,也差了一截。 虽然皇帝有意扶持宁氏家族来牵制柳家,但宁氏毕竟是后起之秀,先天不足,所以在长达二十年的对抗之中,略显心有余而力不足。 平日里行事十分低调,也不怎么惹事。祺王在朝中行走,也向来与朝中各个势力交好,不与他们起太多的冲突。 想不到柳家一倒台,宁家就像没有了栓绳的马,撒开腿停不下来了。 司徒信身在潜龙左卫,也是沈鸣鸢的亲近之人。祺王拿他开刀,应该是考虑到这一层因素。 而黄茵手里有清心楼,和朝中高官多少有些利益上的合作。她的能量跟司徒信相比,并不会逊色多少。 她又与沈青枫互许终身,是至亲至爱之人。 祺王对付沈鸣鸢能用司徒信,对付沈青枫也自然能用黄茵。 黄茵不似司徒信有官身,若是摆在明面,一旦被针对,就一点周旋的空间都没有了。 她浇完几盆茉莉,放下水壶,将花盆往桌子里推了推。 林篁跟在她身边久了,知道她要做什么,迅速挪过笔墨纸砚。 黄茵从纸笺上撕下一条,给文远写了一封消息,让他收手回清心楼。 另一边,则提笔沉吟了良久,才写下简单的几个字: “君心已悉,万事勿念。” - 沈青枫换了一身衣裳,从锦绣阁下来。 程云秀已经在这里等候多时了。 一见到沈青枫,她先是愣了一下。 在沈青枫借住公主府之前,沈青枫在京城一直是在锦绣阁住着。 这里等于他的半个家,几乎重要的东西他都放在这里。 包括一件御赐的蟒袍。 程云秀第一次见沈青枫,沈青枫只穿着一件很朴实的粗布衣裳。——刚刚算命回来。 后来相处虽久,她却很少见这位殿下穿绫罗绸缎。 不管是王府的下人,还是亲卫营的卫兵,抑或是暂居在公主府的受灾百姓,他都和和气气的,完全没有皇子的架子。 程云秀有时候会觉得他只是个不着调的大哥哥,压根忘记了他尊贵的身份。 连沈鸣鸢都说,他是皇子的身份浪子的命。 如今的沈青枫,却穿着一件带云纹袖襕的金丝蟒袍,头上顶一方紫金冠,腰间环佩玉饰齐全。 ——终于有点皇子的样子了! 人靠衣装,她把沈青枫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也没有在他身上找到半点江湖气。 连他说话,都带着一点上位者的威严。 他问:“将军觉得可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没有!”程云秀连忙摇头否认,“皇子殿下,你人模狗样起来,咱们还真看不出来了。” 沈青枫:…… 他有点不放心眼前这个缺心眼的姑娘,再次确认了一遍:“方才跟你说的那些话,你可都记住了?到了御前,可要管好自己的嘴。” 程云秀一身毛病,却是有一点好,就是慕强。 只要是她真心佩服的人要她做什么,她绝对听话。 她点头如同捣蒜:“殿下的吩咐,卑职全都记住了。到了御前,保证不出问题。” 沈青枫点头,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老杨的马车已经等在了锦绣阁的门口,他们冒着细雨,朝马车走去。 沈青枫说:“这次就全仰赖将军了。” 第237章 “王大叔,这个要求,不难吧?” 王洪才从没走进过潜龙卫的衙门,但他远在云州的时候,就已经听说过潜龙卫的威名。 ——当然,在普通老百姓耳中,其实是恶名。 潜龙卫在朝野行走,为天子办案,自然被赋予了很多凌驾于臣民之上的特权。 即便本朝对潜龙卫的约束远远高于前朝,但在云州那种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潜龙卫依旧可以作威作福。 王洪才深受其苦,所以一开始潜龙卫找上门的时候,他本能的反应就是跑。 最后也没跑过,搬了两次家,最后被潜龙卫堵在巷子里,跪倒在地,一边哭一边求饶。 还是没有被放过。 他一辈子没出过云州地界,却被两个潜龙卫带着,一路跋山涉水来到洛京。 还在王府里住了一段时间。 如今他惴惴不安地坐在潜龙右卫衙门的房间里,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满是担忧和畏惧。 坐在精美的红漆木的圈椅上,他更觉得手脚放哪都不合适。 双腿不自觉地打着颤,后背像一块木板一样僵硬着,不敢靠到座椅的靠背上。 忽然,他觉得脖子一凉,一只手从身后扼住了他的咽喉。 他本能地想要叫出声,口鼻却被另一只手堵住了。 声音闷在那人的手掌里,他只能发出“嗯嗯”的闷哼。 却不敢动一下。 因为他的耳边响起一道冰冷的声音:“动就是死,出声就是死,不信你可以试试。” 王洪才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拼命地点头。 捂住口鼻的这只手才终于松开。 方才这只手捂得太近,他连喘气都费劲,几乎要窒息了。 此时得以放松,他赶忙喘了好几口气。 这才小声地问:“大人……大人饶了小的吧。” 他带着非常浓重的西北口音,每一个字说得都很重。 他平生见过最大的官,也不过是村长。这段时间遇到的人,一个比一个有来头,他不敢瞎叫,所以见人就喊“大人”,总是不会出错的。 老实巴交的种地人贸然卷入权力的漩涡,他每说一句话、做一件事都胆战心惊的。 沈鸣鸢从他的语气中听到浓重的不安,扼着他咽喉的手稍稍放松了一些。 她说:“只要你肯配合,我自不会为难于你,但你若是乱喊乱叫、把外面的人招进来——” 她话没有说完,王洪才立马配合道:“不敢不敢、小人不敢!” 沈鸣鸢这才松开王洪才,从他的背后饶了出来。 王洪才一看到她脸上的黑色面具,立马吓得面如土色。 他分不清天地人三营,只知道戴面具的都是极厉害的大人,一言不合就能要了他小命的那种。 看来潜龙卫没少为难他。 王洪才临时落脚的地方,是潜龙卫右卫衙门一个很普通的房间。 像是平日里堆放杂物似的,其他的地方凌乱地扔着各种书架花瓶、麻绳麻袋、陈腐卷宗、废旧兵器。 最角落里,甚至还有一张破旧的架子床。挂帘子的钩子已经坏了,布帘斜斜地垂落下来,遮挡住了大半。 只有门口这块空间相对从容一些,放着几张桌椅。 沈鸣鸢很不客气地在王洪才的身边坐下,先是端详了王洪才一番,才开口问道:“大叔是云州来的,贵姓啊?” 王洪才颤抖地报上自己的大名,然后说道:“大人、大人有什么话尽管问就是……小人、小人不敢隐瞒……” 沈鸣鸢也就没再跟他绕弯子:“你和司徒信,究竟是什么关系?” “我、我是他舅舅……” 沈鸣鸢轻轻搭在椅子扶手上的手,忽然攥紧了。 手背青筋暴起,王洪才见状,赶忙改口道:“不是亲的……是远房的……” 司徒信的父母,原是耕读人家,虽然在偏远的乡村,却也是远近闻名的。 也正是因为他有一些读书练武的基础,后来被宋时勋带到潜龙卫,才能混得如鱼得水。 沈鸣鸢在潜龙卫的档案中看到过这些,对司徒信基本的信息有过大致的了解。 但在十年前司徒信进入潜龙卫之前,他的父母就一同死于瘟疫和饥荒。 整个村子只活下了他一个。 哪里又来了个舅舅? 沈鸣鸢故意用一个冷厉的声线,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他的家人早就死光了,哪里冒出来你这么个表舅?” 王洪才被沈鸣鸢一吓唬,先前祺王交代的事情就全数忘了个干净。 他只好说了实话:“不是表舅……他娘嫁人前住我隔壁,我们两个一起长大,还有娃娃亲……后来她远嫁外村,嫁人之前还拉着我的手哭诉……” 他对司徒信的娘有心,司徒信的娘却对他无意。 斯人已逝,倒是可以任他胡乱编排了。 沈鸣鸢并不想听王洪才一厢情愿的臆想情史,她打断了王洪才:“所以你也认识司徒信喽?” “……小的时候,见过几面……” 王洪才越说声音越小。潜龙卫要问,祺王也要问,如今眼前这个凶巴巴的大人还在问。 这番话他讲了好几遍,已经烂熟于心了。 沈鸣鸢继续问:“他们让你做什么?” 王洪才回答道:“信哥儿的腿上有个胎记,他小的时候我见过……祺、祺大人让我来……指认……” 他搞不清“祺王”是尊号,还以为是那人姓祺名王。 这一脸老实巴交,又胆小如鼠的样子,还真不像装的。 听了这话,沈鸣鸢没有急着追问,而是沉思了片刻。 被关起来的那个“司徒信”腿上有没有胎记她不确定,但个王洪才既然已经跟祺王接触过,那么就一定是抱着指认司徒信是冒牌货的目的来的。 莫说那人未必是真人,就算他如假包换的司徒信,是凭王洪才三言两语,也可以随意栽赃,一心要置他于死地。 沈鸣鸢不再跟王洪才绕弯子。 “祺王威胁你什么?你若是指证司徒信,他又能给你什么好处?” “他……他说我若是不按他的意思来,就要我死无全尸……” 王洪才想起先前受到的威胁,眼睛一酸,浑浊的老泪顿时铺了满脸。 沈鸣鸢倒是不意外。 威逼利诱,是常规手段,虽然简单粗暴又老套,但永远好用。 她的上半张脸被面具遮着,就故意用唇角勾起一个残忍的冷笑。她说: “如今他不在你的身边,你身边的的人是我。你是怕他杀你,还是怕我杀你呢?” 王洪才颤抖着问:“大人、大人您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做的……” 面具下的眼睛骨碌碌一转,沈鸣鸢道: “眼下倒确实需要你帮我做件事。” 她指了指紧闭的房门:“如今门外有两个潜龙卫,你得想个办法,引一个进来,不能让他们知道我在这间房间里。” 一边说着,她一边轻轻拍了拍王洪才的肩膀。 手掌落上去的时候,王洪才几乎要哭出声来了。 他苦着脸,用余光去看沈鸣鸢的手,好像那是条毒蛇,随时能要了他的命似的。 沈鸣鸢缓缓地问道: “王大叔,这个要求,不难吧?” 第238章 “这一切都是拜父皇所赐。” 秋雨细如牛毛。皇宫内苑的御砖被雨水洗刷得干净。 走在路上,有些打滑,程云秀的下盘功夫不错,走得却还是步履维艰、小心翼翼。 上次跟着沈鸣鸢进宫,是半年前。 她天不怕地不怕,全世界沈鸣鸢排第一,天王老子排第二。 如今经历的事情多了,心中也生出些忌惮。尤其是这回跟着沈青枫进宫,是带着任务来的,这一路更是心事重重。 沈青枫则如鱼得水,毕竟对他而言,回皇宫就像回家。 他们迎着细密的雨水,来到祥龙殿的门前,正撞上宁贵妃提着小篮子出来。 应是刚给皇帝送了些吃食。 柳皇后死后,她成了后宫的无冕之王,虽说皇帝目前没有另立新后的意图,但宁家在铲除柳氏这件事出了力,她宝贝儿子又给皇帝生了个宝贝孙子。 她就越发地扬眉吐气、目高于顶。 她本来就很讨厌沈青枫,眼下更是目中无人。 沈青枫向她问安,她很不屑地轻哼了一声,没有多话。 反倒是打伞的宫女见着皇子实在不好就这么过去,才缀在宁贵妃的身后,在她看不见的时候匆匆屈膝行了个礼。 程云秀按住一腔的牢骚。她下意识地将手伸向腰间,想从凤尾刀上找一些安全感。 摸了个空,才想起来刚刚入宫的时候,刀就已经被扣下了。 她偷摸地去看沈青枫,意外地发现这位暖阳一样的皇子殿下,脸上是一种少见的阴郁。 就像这天气一般,层云笼罩,不见天光。 她也不好再说再问,跟在沈青枫的身后,候在廊檐下,听他和乔良公公交谈。 “陛下昨夜又没睡好。近日北境有些摩擦,幸而有宁将军,损失不算严重。陛下身边又有贵妃娘娘照顾着,方才刚刚歇下了。” 御书房的房檐很宽敞,沈青枫和程云秀都淋不到雨。 听着乔良的意思,好像是要让他们多候一会。 程云秀听话只能听表层意思,乔良说的北境摩擦,她在邸报上见过——已经是十数天前的事情了。 哪里算什么劳心劳力的要紧事? 沈青枫听懂了乔良的意思,是在提点他如今宁家圣眷正浓,不要去触他们的霉头。 沈青枫性情温和,从来也没跟自己的哥哥争过什么,乔良看着他长大,对他的行事风格了如指掌。若是在平常,这一句话就足够劝住了。 可是眼下,沈青枫却抬起脖子,有些倔强地说道:“乔公公,我这是要紧事,容不得耽搁,还请公公通传一声吧。” 以沈青枫的情商,乔良只要面露为难,他就会立即意识到眼下不是好时机,说不准就会就此离去,不再择日再来。 没想到这位殿下,跟定国公主一起住了一段时间,骨头也变硬了。 他只好点头:“殿下且稍等,奴婢这就去传话。” 程云秀很难得地在沈青枫的脸上看到一些锋锐的戾气,直到入殿拜见过皇帝,她还是觉得眼前的沈青枫有一种陌生的气质。 人还是那个人,却说不出来哪里不对了。 皇帝的气色不太好,确实是一夜没有休息好的样子。 就算不是因为北境摩擦,也一定是有其他的什么事情在忙。 他很难得见一回沈青枫,大概也是知道沈青枫的脾性,所以有些愠怒地道:“老四可是有什么重要军情吗?” 沈青枫不涉军事,最多帮皇帝跑跑腿,举朝都是知道的。 这样挖苦沈青枫,沈青枫却丝毫不介意。 他草草像皇帝行了个礼,然后说道:“父皇,儿臣斗胆,想向父皇请教一个问题。” “哦?”皇帝从御案的一角拈过一瓶薄荷油,一边往太阳穴擦一边说道,“你且说。” “母妃之死,父皇打算就这样草草揭过了吗?” 皇帝还未来得及反应,一旁的乔良却是脸色大变。 后宫统共分两派,皇后派和贵妃派。 柳皇后带着皇帝扭曲的爱长眠于地下,他给足了她体面,生前所行所为,都不打算再追究。 宁贵妃则新添了皇孙,皇帝正在兴头上。 英妃之死的那笔烂账,不管算在她们两个谁的头上,都不是这个时候可以提的。 四皇子向来行事低调、不争不抢,怎么眼下一反常态,变得这样锋锐了呢? 他偷瞄皇帝,在皇帝的脸上没有捕捉到过于明确的信号,知道这事不简单。 一言不合,父子甚至能吵起来。 饶是他处事圆滑,也恨不能找个机会开溜。 父子却这么直愣愣地对视了半天。 终究是皇帝心怀有愧,他长长叹一口气:“你母妃之事,终究是朕对不起她。你若是要旧案重提,朕便安排人去查。” 英妃死了将近一年,涉及的人和事都已不可考,早没有了旧事重提的机会。 最多查到哪个老太监老宫女就会罢手,这个让步简直毫无诚意。 所幸沈青枫也不是冲着查英妃之死而来的。 沈青枫平静地说道:“父皇,母妃生于江湖之间,行事放浪豪迈,入宫三十年谨小慎微,收敛锋芒,却依旧死得不明不白。儿臣今日来,并非想要问一个结果,只是来提醒父皇,” 他稍稍上前挪了一步,不卑不亢地说: “这些年枉死之士,母妃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优柔寡断,任用庸人、纵容歹人,这一切都是拜父皇所赐。” “大胆!” 皇帝怒眉倒竖,沈青枫倒是像料到他的反应一般,“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他身后的程云秀也睁大了不可置信的眼睛,随着沈青枫一起跪下。 话却没有停:“儿臣所言虽触怒龙颜、枉顾天威,却字字句句都是事实。父皇若听不得这些话,便把儿臣的蟒袍脱了,砍了儿臣的脑袋吧!” 皇帝手里盛放薄荷油的瓷瓶被掷了过来,“啪”地一声碎在沈青枫的脚边。 瓷瓶里的薄荷油蔓延了一地毯,满室都是清凉略带刺鼻的味道。 他霍然起身,站在御案之后,指着沈青枫,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程云秀低着脑袋跪在沈青枫的身后,心道这位老好人一样的皇子殿下,方才还嘱咐过自己不要乱说话。 怎么轮到他,就好像百无禁忌,什么大逆不道的话都能往外说了呢? 第239章 阿鸢! 沈青枫确实是皇帝的子女中,最乖巧省心的一个。 他和沈鸣鸢一样,小的时候顽皮捣蛋,到了年岁渐涨,懂得生于帝王之家的责任义务以后,反而变得温和孝顺、为君分忧。 沈鸣鸢是没救了。她去南境之前还是个乖巧的女儿,打了两年的仗,整个人像换了魂一般,说话做事都冲得厉害。 善解人意的沈青枫,成了皇帝唯一放心的孩子。 他生了三个儿子,一个阴,一个废,还有一个没机会活到承继大统。 他对沈青枫是给予厚望的,实在是他没有母家势力支持,明面上不能太偏心与他。 但羽翼渐渐丰满的沈鸣鸢跟他走得这么近,皇帝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于沈鸣鸢辅佐沈青枫,是他亲自授意。 自己的儿子,就这一个最乖巧了。 ——想不到这才没多久,他也学会尥蹶子了! 难不成跟沈鸣鸢一起久了,近墨者黑? 皇帝的心火渐消,理智一点一点回复。 他坐回龙椅上,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 “沈青枫,你求见于朕,就是为了说说这些没有营养的屁话吗?” 沈青枫摇头:“既然父皇认为儿臣所言尽是没有营养的屁话,那么儿臣就再问一句,北城大火,父皇真的认为是柳氏所为吗?” 柳氏案件已经审结,很多该他们承担和不该他们承担的罪责,都强行落在了他们的脑袋上。 包括卢孝文和刘植的死,包括北城那场天怒人怨的大火。 个中疑点,三法司不敢深究,更不敢将矛头指向风头正盛的祺王殿下。 当皇帝的,也要学会装糊涂。 就像他从前要依凭柳家的势力,所以要纵容柳家一样。现在他要仪仗宁氏,自然也会纵容祺王。 他真的不怀疑吗?怎么可能呢? 可是他需要宁将军替他平北,需要宁贵妃安定后宫,需要祺王手里的皇孙,很多事情,他不能打破砂锅问到底。 ——几条人命而已,大盛最不缺的就是人。 皇帝阴沉着脸问:“你到底要说什么?” “潜龙右卫昨晚连夜带走了左卫天字营的司徒信,如今正关在牢狱之中,严刑审问,就连掌管左卫的宋大人都插不进手。”沈青枫说道,“司徒大人在柳氏案件中出力不少,案件刚刚审结,就遭逢清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父皇鸟尽弓藏呢。” “沈青枫。”皇帝强忍着心头的怒火,“你不怕朕杀了你吗?” “反正儿臣也没几年好活,早死晚死,有什么区别?” 皇帝原本怒发冲冠,听到这句话,却好像想到什么似的,眼神略微地暗淡了片刻。 程云秀没听懂这句话,当着皇帝的面,也不好问。她只是后知后觉地发现,沈青枫说完这句话之后,剑拔弩张的皇帝,竟然流露出些许温柔。 连语气都缓和了下来:“你是为他的事情而来?你和他什么关系?” “司徒大人与儿臣仅有数面之缘,并不熟识。不过听说司徒大人前些日子借调公主府,阿鸢一起去了一趟兖州。一路东行,凶险万分,个中情由,儿臣身边这位程云秀将军,应该更加了解。” 他膝行往边上让了让,露出身后的程云秀来。 程云秀一听话题转到自己的身上,也不管什么触怒龙颜不触怒龙颜的事。 她朝着皇帝磕了个头,说道:“陛下,若无司徒信大人,恐怕公主殿下和卑职,就要命丧兖州,无命得见天颜了。” 皇帝只知道沈鸣鸢前些日子去兖州收获颇丰,一个陈永清一个万松,都是柳家倒台的关键证人。 却不知程云秀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来。 他的怒火基本上是冲着沈青枫,被沈青枫一句“早死晚死都是死”噎得熄了大半。 再对程云秀讲话的时候,已经缓和了下来。 他见这位程将军颇为眼熟,想起前些日子庆功宴上,正是她出言不逊把自己逗乐了。 他心情彻底舒缓了下来,很温和地说道:“你们在兖州发生了什么事,细细说予朕听。” - 潜龙右卫。 宁子玉本想指证司徒信与来历不明之人交好,想不到自己派去的人马却扑了个空。 不仅没有带回司徒信的“同伙”,眼下连物证都没有找到。 宋时勋不愧是跟他敌对了十几年的人,看到宁子玉吃瘪,他立马回击。 他没有着急跟宁子玉说什么,反而指着那个记录审讯的小潜龙卫说道:“劳烦记一下,宁大人所指,并无人证物证,只是红口白牙、信口污蔑。” 诏狱问案的记录,有可能被承至御前,哪里可以乱写。 小潜龙卫在宁子玉的手下做事,根本不敢听宋时勋的落笔记录这些。他求助似的去看宁子玉,宁子玉朝着宋时勋一声冷哼。 “宋大人对下属的包庇之心,倒是昭然若揭啊。人犯的住所没有找到证据,只能证明这人狡猾无比,我右卫之中还有人证,能证明他并非司徒信。”一边说着,他一边对外面高声道,“来人啊,把王洪才带进来。” 王洪才暂居的那个房间离着牢狱不远,不多时,两个地字营的潜龙卫就把他带了来。 宋时勋警惕地看了他一眼,被绑在刑架上的司徒信,也投来阴森森的目光。 牢房里光线不算明亮,但足以辨别这是个面目粗粝的中年男人,他向宁子玉行礼,一开口就是浓厚的西北口音。 ——是那个所谓的“亲戚”。 他们两个人的心里都是“咯噔”一下。 不说司徒信已经不再是当年宋时勋带走的云州小少年,就算他如假包换,右卫也足可以在云州随便找个人,让他来做伪证。 各执一词、死无对证,对右卫并无不利,却可以让司徒信麻烦缠身。只赚不赔。 宋时勋方才为司徒信作保,口供内容都记录在案,稍有不慎,就连他都要搭进去。 两个人无声地对视了一眼,都决定无论这个中年男人说什么,也要一口咬定他是胡乱攀咬。 司徒信吸了一口气,胸口前的疼痛让他的大脑更加清晰了一些。 就在他盘算对策的时候,他一抬眼,却看到中年男人身边的那个潜龙卫。 他的腰间,不仅挂着昭示身份的腰牌,还挂着一个平平无奇的钱袋。 腰间挂钱袋原本是很平常的事,司徒信却像定住了一般,怔了好一会,才将目光挪到那个人的脸上。 那个荷包他认识,是他在南市买的。 荷包不值钱,值钱的是里面的东西。 那东西,在北城大火的时候,落入了沈鸣鸢的手里。沈鸣鸢嘴上恨他恨得咬牙切齿,却根本不会把他的东西扔得满大街都是。 说不好会随身携带。 而如今,随身携带的荷包,竟成了身份的标志。 带中年人进来的这个潜龙卫,根本不是右卫的人。 司徒信和她对上目光,从她面具的两个空洞里,看到一双翻起的白眼。 他心头一颤。 ——阿鸢! 第240章 “卑职可是受宠若惊呢。” 不久之前。 王洪才缩着脖子去拉房间的门。 门扉还没有完全打开,他是听到噌的一声,眼前白光一闪,一个潜龙卫手中的佩刀已经出鞘两寸。 寒凉的锋芒正横在他的胸前。 轻轻触碰着他的衣服,前襟已经被割开一道豁口。 他赶忙往后撤身子,身体的惯性让他重心不稳,踉跄着后退的两步。 这才哆哆嗦嗦的开口: “这位大人,小的实在内急,相方便一番。大人可、可否带着小人……去趟茅厕?” 虽然是一句方便的请求,这番话却说得磕磕巴巴的。 胸前有一柄刀,他固然害怕。但是更让他害怕的不是这个,耳朵在房间里一堆杂物中的那个不速之客。 就在刚刚,屋里那个面具没有银边的人,当着他的面,将一个废弃的瓷杯捏成一团粉末。 她一抬手,粉末就从指缝间落了下来。 说话的时候,她的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些风轻云淡的微笑。 她说:“王大叔,我的武功可是从小练的。哪怕你在两丈开外,只要你说错一句话,我也能让你命丧当场。” 王洪才吓得大气不敢出。嗡嗡响的脑子里,迅速权衡了一番利弊。 外面的两个男人从云州把自己带到这里,一路上相安无事,还算得上客气。 面前这个就不好说了。 事急从权,只好暂且听话。 他拉开门,只说自己想要方便。 两个潜龙卫对视一番,越过彼此的面具达成共识:不能让他出去。 其中一个说道:“若是要方便,就在屋里解决吧。” “屋里?”他面露难色。 王洪才是穷人家,平日里若想方便,找个野地对着墙根,也就解决了。 此番是第一次进城,若是想要便溺就要去茅房,若是不太方便,只要在屋里找尿壶便盆。 两个人把他关在这个房间里,他不敢贸然找。 虽然这个房间里的东西乱糟糟的,但物品看上去都十分精致,若是弄坏了,不是他能赔得起的。 他有一些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屋里、东西太多……我认不出来哪个是夜壶……” 这一路上王洪才闹出了不少笑话,在祺王府居住的那段时间,还把漱口的水喝了下去。 这两个潜龙卫跟着他,在背后不知道嘲笑了多少回。 此时两个人的脸上都挂起瞧不起的表情,见王洪才脸红,更是发出低低的坏笑。 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说:“快去给他找找,别憋坏了。一会儿见着咱们大人,若是被吓得尿了裤子,可就有好戏看了。” 一个潜龙卫带着他进得屋来,刚刚进入半开门扉露不出住的空间,他就本能地觉得不对。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房间里突然蹿出一道黑影,在他还没有来得及张口的时候,就已经来到了他的身后。 旋即他的后颈一痛,顿时失去了直觉。 潜龙卫的人穿统一的制服,沈鸣鸢身上的衣服和这人的一模一样,只是面具的规格不同。 人字营的稍稍差一些,只是样式普通的黑色面具,没有银色的边。 房间里的杂物很多,她的手里早就备好了绳子和布条,此时三下两下把这人捆好,又用布条将嘴紧紧塞住,扔在角落里那张床上。 垂落下来的窗帘正好挡住了他的身体。 她一把扯下这个人的腰牌和脸上的面具,替换到自己的身上,朝着吓破了胆的王洪才看了一眼,手掌比在下巴的下方做了一个手势。 王洪才立马不敢做声了。 身穿潜龙卫制服,脸戴地字营面具,就连声音都拟得七八分像。 沈鸣鸢混在潜龙右卫中,直到来到司徒信的面前,才在黑漆漆的牢狱走廊,不动声色地摸出怀中的那个荷包,系在了腰间。 一个文钱买来的荷包,十分不起眼。 配在腰间几乎不会有什么人觉得不正常。 但是司徒信只需要看一眼,就已经认出这人是沈鸣鸢假扮。 他不动声色的将目光挪开,去看一旁的宋时勋,并未在这个人的脸上看出什么异色。 看来他是跟沈鸣鸢分开行动。 也对,这两个人平日里没有什么交集,沈鸣鸢。也不会贸然相信一个潜龙左卫的统领。 单枪匹马、乔装打扮、亲自潜入,还真是她的行事风格。 司徒信估摸着,她的计划应该是趁乱把自己留下来,然后一路杀出去。 反正他是公主殿下,宁子玉也不能拿她怎么样。 至于皇帝那边—— 皇帝应该还不知道潜龙右卫抓了一个司徒信。只要能把他救出去,剩下的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比起宋时勋,沈鸣鸢的思维更显得简单粗暴。 虽然以她的身份和权力而言,这确实是行之有效的方法。 司徒信的眼睛转了转,评估他和沈鸣鸢杀出去的可能性。 虽然他受了一些伤,身体内的毒也有复发的征兆。 但从潜龙右卫杀出去,以他的轻功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只是…… 他转念又想到,宁子玉和宋时勋并立左右卫。虽然他年轻一些,经验和阅历稍显不足,但也不是好对付的人。 若仅仅因为一个身份无法证实的云州人,就敢把他绑来下狱,实在是有一些贪功冒进的嫌疑。 反倒是…… 宁子玉的背后是祺王,祺王前些日子跟陆文柬又走得很近。 难道是他们觉察了自己的身份? 若是如此,消息一定会被送到楚王那里。楚王知道陆文奚尚在人间,也一定会采取一些手段。 梁国内部不可能没有动静。 最近这段日子,司徒信了解梁国国内的信息,主要通过两条线。 一条是玄贞营残部串起来的情报网,从他的太子哥哥那里获取信息。 另一条则是沈青枫的见龙卫,一些涉及楚王的信息,沈青枫十分慷慨地与他共享。 两相印证,司徒信可以相信,楚王那边并没有异动。 也就是说,陆文柬还不知道他尚在人世。 或许是祺王没有将他的身份告知陆文柬,也或许是祺王自己也只认为他是个玄贞营的小卒。 如果是这样,那么主动权就掌握在他的手里。 他不仅没有必要杀出去,还应该多拖延一段时间,好让祺王亮出他最后的底牌。 所以他当务之急,并不是在这个莫名其妙的“证人”面前澄清自己的身份,反而应该露出一些破绽,好让他们觉得志在必得,进一步做实自己的身份。 他未等宁子玉开口,自己已然先问道: “宁大人,您还真派人去了一趟云州啊。卑职可是受宠若惊呢” 第241章 狼狈为奸 “南鼓县令万松,与妻弟勾结,试图利用伏虎榜灭口。当时我们在南鼓低调出巡,除了万松,无人知道我们的行踪。他们竟要把我们打成山匪,杀死在当场。若不是司徒大人提前派人知会陈永清,亲卫营和兖州府兵及时赶到,我们恐怕就要身首异处了。” “在兖州之时,殿下追捕被唐小忠挟持的陈永清,为了从唐小忠的手里留下陈永清的活口,不甚跌落水中。其时正在汛期,水流湍急,若非司徒大人相救,公主殿下很有可能葬身鱼腹。” “回到京城,司徒大人返回左卫,协查柳氏案件。卑职对此虽然了解不多,但也知道他出力不少,实乃功臣。” “就算是个布衣草民,这一番所作所为,也要论功行赏。怎么偏偏落到他头上,却不明不白的身陷囹圄,见都不让见一眼了呢?” 沈青枫一来皇宫,就一副老子不活了的样子,当面顶撞皇帝,把他气得要死。 程云秀一开始还有点忌惮,担心自己口不择言说错话,会让事态更加严重。 可是一提到她家公主,一提到这些日子经历的事情,她反而没了那些顾忌。 所有的事都是亲身经历,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她心中清清楚楚。 这些事情桩桩件件地摆到御前,就算是块石头也会心动的。 更何况是和沈鸣鸢血脉相连的父亲,是亲自下旨让定国公主整治东州吏治的皇帝。 “良将功臣,若是遭此待遇,朝野臣民,必定人人自危。陛下您既然任由公主去做这些利国利民的事情,就一定不希望身先士卒之人折损于莫须有的罪名之中。” 说到这里,程云秀的话越来越坚定。 “卑职跟在公主身边,出生入死已有几年。看到司徒大人遭逢此难,卑职心中也有余悸。若是朝中之臣,都像卑职一样瞻前顾后,大盛又岂能安定,岂能绵延万年国祚呢?” 这几句话,将皇帝说得沉默了。 他并非不明事理之人,只是他也不是无所不能之人。 从他成为太子到现在的小三十年里,他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艰难。 在他还是皇子的时候,他担心夺嫡失败,身败名裂。在他成为太子的时候,他又担心一着不慎,落入尘泥。哪怕他成为皇帝,他又要仰赖柳家的势力,生怕柳家扶持新秀,取而代之。 如今成为他心病的那些人,一个个地,都退出了这方权力的舞台。 只剩下一个宁氏。 宁氏家族本是他一手扶持起来,势力不大不小,行事也颇为低调。 祺王虽然为人油滑了些,不像沈青枫沈鸣鸢往最难的地方跑,而是喜欢挑拣一些锦上添花的事情去做,可是他为人乖巧,做的事情也确实让人挑不出错。 他的舅舅在北境边关,他的母亲在深宫内院,也都十分规矩。 他的妻子还刚刚生下皇孙。 可是柳家落罪以后,前朝议储之声越来越高昂,就连远在边关的宁将军,都要时常休书一封,旁敲侧击的问问这件事。 宁贵妃更是给他吹了很久的枕边风。 皇帝有一种失控的感觉。他觉得一直以来低估了这个儿子的野心。 帝王之心,向来是我可以给,你不能要。 越来越活跃的宁氏家族,让皇帝重新陷入了过去几十年的焦虑之中。 他确实开始害怕了。 听完程云秀所言,他对这个司徒信有了大致的了解。 几次相救沈鸣鸢、也在几桩案件中出了不少力,这样的人就算再大逆不道,又能歪到哪里去? 宁子玉朝他动手,根本没有任何意义。这一切,必然是冲着沈鸣鸢来的。 北城之火,沈青松放,沈鸣鸢灭,他们两个已经从不久之前的暧昧难分,转而变成如今的水火不容。 他身为他们的父皇,应该站在哪边呢? 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选择沈鸣鸢——一个女儿,又不可能当皇帝,自然不会盯着他的龙椅,恨不能他早日闭眼。 皇帝和程云秀对视,看着阶下这位女将军桀骜又英气十足的双眼,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说:“小良子,传朕旨意——” - “哦哟!祺王大哥!” 陆文柬顶着一双宿醉未醒的黑眼圈,满身酒气的从床上爬起来。 得宝捏着鼻子,伺候他穿衣洗漱,陪着他出门,来迎接恭候多时的祺王殿下。 得宝虽然一直跟在陆文柬的身边,但他的脑子不太好用,想不明白这两个人怎么搞到了一起。 祺王的身后跟着一个阴森森的飞龙卫,飞龙卫的腰间配着一把刀,他的手一直按在刀柄上,好像随时能抽刀杀人一样。 吓得得宝脖子一缩,立马目不斜视地站到了陆文柬的身后。 祺王毕竟不像陆文柬那么纵欲,虽然他的脸上也有一夜未睡的疲惫,但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 陆文柬迎上来,故作熟稔地拉住他的衣袖。他忍住拨开那双爪子的冲动,嘴角撑起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角度。 “文奚皇子,先前那件事情,你考虑得如何?” “先前”,指的是不久之前鸿胪寺闯入不速之客的事。 那天晚上卫兵绕着鸿胪寺转了好几圈,也没有抓住那个黑衣人。陆文柬一听说这事,也顾不得在女人的温香软玉中沉睡,立马爬起来跑到仓库,翻腾着去找他的宝贝千机匣。 虽然他打不开那个盒子,但他晃了晃,听到里面的东西还在,才终于放下心来。 接下来的好几日他都没有睡好觉。 他梦到陆文奚从翡玉江中爬出来,像个水鬼一样来找他索命。 他被噩梦吓出了一身冷汗,躺在床上一边喘气一边想,说不好那人是玄贞营的残部。 他在洛京举目无亲,只有一个祺王,常常来找他谈天说地。 他添油加醋地把那日的事一说,祺王果然马不停蹄地帮他去查。 确实查到一些东西。在京城中,有几个行踪诡异的人。其中有一个,像鸿胪寺卫兵描述的,是个用异形刃的女人。 只是这些人行事非常狡猾,一时半会也抓不到。 祺王很客气地问他们的身份,陆文柬却语焉不详,说不出个所以然。 但祺王心里已经有了数。 他虽然不像沈青枫那样,对南梁内政了如指掌,但也能猜到陆文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眼前这个酒囊饭袋,实在是不像。 既然他不是陆文奚,那真正的陆文奚,要么被他杀了,要么被他藏了起来。 一个引得北大营效忠的皇子,就算无声无息地人间蒸发,也应该有一些忠心的部下。 当他发现这人所说的不速之客,跟司徒信有来往的时候,他就几乎可以确定,司徒信的身份一定有异。 对祺王而言司徒信这人无足轻重,但他身后的沈鸣鸢,实在太过烦人。 他们两个还算勉强同仇敌忾的时候,他把她当刀子使用得不亦乐乎。 当他们正式走到对立面的时候,他就开始头疼。 原本只是有天枢军,后来父皇竟然把科举的事也交给她去做。文成武将她都占,实在是贪得无厌。 更有甚者,那一夜在北城救火,她沽名钓誉、惺惺作态,倒是落下了一个好名声,也不知道装模作样给谁看。 实在是讨厌。 能有这样一个机会,焉能不把握? 如今草包假质子对他言听计从,只要这人能出面指认司徒信是南梁奸细,他就一定能抓住这件事情大做文章,让沈鸣鸢栽个大跟头! 他不动声色地笑:“文奚皇子,人已经抓到了,劳烦皇子随小王走一遭吧?” 第242章 指证 宁子玉给司徒信准备的第一个炮仗,出人意料地哑火了。 他没想到司徒信身边的人警觉性这么高,在司徒信落入右卫之后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里,就已经彻得干干净净,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王洪才出现的时候,他稍稍松了一口气。 王洪才是指认司徒信的证人。 不管他说的那些话几分真几分假,他被安排到这里来,就是证实“司徒信”这个身份是伪造的。 按照祺王的习惯,他应该有什么东西落在右卫的手里。 除了他自己的性命,很有可能是家人。 沈鸣鸢能威胁到他一时,却不可能一直威胁他。 尤其是现在,他们在右卫的监牢之中,宁子玉就在审讯的桌子后面坐着。 宋时勋有些不安地朝着司徒信看了眼,见那个被绑得没有人样的男人目光沉静,焦灼的心情莫名其妙地平缓了下来。 他故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从容一些: “宁兄,这位是……” 宁子玉皮笑肉不笑:“这是人犯的故人,宋大人与人犯相识多年,难道还不知道此人存在吗?” 他对宋时勋说话的时候,将几分蛇蝎的意味隐藏在慈眉善目之下。 对着王洪才,却陡然话锋一冷:“王洪才,你自己说吧。告诉宋大人你的身份。” 王洪才从云州来洛京的这一路,被大大小小的事情吓了个半死。 宁子玉这种手上不知道沾染过多少人血的修罗,只要稍稍说两句话,就足够击碎他的灵魂。 他结结巴巴地说:“小人王洪才,云州林东县人……司徒、信……是小人的……外、外甥……” 宋时勋一听这话,眉头紧紧地皱起来:“我怎么没听说过,司徒信有这么一位舅舅?他在我手下多年,若是有个舅舅,怎会十年不回云州探望?” 他走到审讯桌边,骤然一拍桌案,吓得王洪才浑身一颤。 “大胆刁民,莫以为这间牢房只有宁大人说了算。若是信口攀诬,本官亦有权力将你羁押在牢!” 王洪才搞不清“左右卫”,只知道除了那个绑在刑架上的,剩下所有人都是“大人”。 面前这个大人一身锦缎衣裳,一看就知道地位尊崇,跟那些带他来的黑衣人不是一个级别。 他听到这话,脚下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大人饶命,小人、小人不敢有半句欺瞒……” 宋时勋愣着脸说:“从实招来。” 王洪才被吓出了满脸的眼泪,所幸方才已经方便过,不至于当场尿了裤子。 他颤抖着说:“小人并非司徒信的亲舅,只是与他娘同村,平素交好,常常跟他们夫妻俩……” 宋时勋刚才那番发怒,并非单纯吓唬王洪才。 同时也是在告诉司徒信,自己从未听说过这位“舅舅”。 司徒信心思如发,立即听出了弦外之音。 未等王洪才说完,他已经开口道:“我怎么没见过你?” 这句话其实是在赌。 司徒信是宋时勋亲手从云州的死人堆里刨出来的,若是父母双亡的他身边有个交好的“舅舅”,不可能完全不知情。 他故意这么一诈,王洪才果然吐露了实情。 “也……也不是交好……他娘回娘家的的时候,见过……几面。那时候信哥儿还小,不记得很正常……” 宁子玉…… 右卫找来的是个什么人,怎么被诈两句,就把他们提前教好的内容忘到九霄云外了。 虽然王洪才确实认识司徒信一家,但他们之间的交情浅薄得可怜,司徒信大一点之后他更是没有见过。 若是如此,他的证言本不至于生效。 所以属下从云州把他带回来之后,祺王特地嘱咐将他带回府上,亲自教了他一套说辞,让他承认跟司徒信家来往密切,直到那场瘟疫之后才断了联系。 事情往不妙的方向发展,偏偏宋时勋还唯恐天下不乱地朝着那个小潜龙卫点了点: “那个谁,记上,这位‘证人’只在司徒大人小的时候与其家人有往来。经年历久、物是人非的,谁知道中间发生什么事呢?” 小潜龙卫不知如何是好,宁子玉干咳了一声,小潜龙卫立马意识到这是宁大人不高兴了。 ——宋时勋这狐狸的话不能听。 他装模作样地写着什么,其实笔尖根本没有碰到纸页。 单枪匹马闯进来的沈鸣鸢却是听明白了。宋时勋不知道哪根筋打错,这是要力保司徒信了。 她方才进来的时候,趁着王洪才答话,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番这间牢房,琢磨如何在这虎穴龙潭之中,将他强行带出去。 没想到王洪才只说了两句话,就被宋时勋扭转了局面。 沈鸣鸢的计划简单粗暴,她就是打算把司徒信劫出去。 她反倒不着急动手,想看看这个掌控左卫多年的人,要如何跟宁子玉斗法。 她也确实好奇,那个绑在刑架上的人,到底是不是司徒信、真正的司徒信在哪里、他们两个人又是什么关系。 她并不是真的多么信任司徒信他。 这个男人在她身边那么久,藏了那么深的秘密,说他没有所图她也不会相信。 她只是很明确地知道,这个人不能落在祺王的手里。 不管他是玄贞营残部还是什么人,就算是奉命来刺杀大盛皇帝的,也得她亲自来抓来关来审来杀。 那是她的人,轮不到祺王和宁子玉动手。 她按捺住打算动手的心,反而站在一旁,冷眼旁观。 嘴角还噙着点似有似无的微笑。 她仿冒的是押送王洪才的地字营潜龙卫,在宋时勋和宁子玉神仙打架的牢房里,显得一点都不起眼。 没有人注意她面具之下半张脸上的表情变化,只有狼狈不堪的司徒信,缓缓地投送来一道目光。 第243章 “别急,等陆文柬。” 王洪才跪在地上抖成一个筛子,宁子玉实在看不下去,出言提醒道: “证人毕竟是人犯的故人。若是有什么不随岁月更改的特征,即便很多年未曾见面,也可作为身份的证据。” 他不动声色地说完这番话,王洪才像是意识到什么,扯着宋时勋的衣角,急切地说:“对对!信哥儿小的时候我抱过他,他的左腿小腿上有一块胎记!” 宋时勋的脸色并不好看,似是没想到王洪才说出的是这样一个难以抹去的记号。 沈鸣鸢听在耳中,却默默点了点头。 人在害怕的时候说出口的,基本上是他脑海中根深蒂固的东西。 这套说辞,跟王洪才之前跟她坦白的一模一样,这意味着王洪才应该不是信口胡说,而是确切的事实。 不管是他跟司徒信母亲一厢情愿的单恋,还是跟司徒信若有若无的相识,抑或是这个可以标志他身份的胎记,应该都不是假的。 宁子玉看着小潜龙卫将证词记录了下来,这才慢条斯理地抬起目光,挑衅似的看一眼宋时勋。 “哦,是吗?来人……” 牢房里有不少候着的潜龙卫,听到宁子玉叫人查看司徒信的胎记,沈鸣鸢抢了两步上前。 像是个急于在上官之前出头邀功的人,她的行为虽然突兀,却又不至于不合理。 面具遮挡着她的面孔。宁子玉跟沈鸣鸢几乎没有来往,不至于在光线阴暗的房间里凭借半张脸认出她来。 他只是多看了她几眼,见这个潜龙卫出挑地站出来抢风头,没有多说什么,而是指着司徒信:“去看看,他腿上有没有胎记。” 沈鸣鸢来到司徒信的身边,还没来得及蹲下身体去看,就听到司徒信在她的耳边低低地说了一句:“别急,等陆文柬。” 这是很突兀的一句话。 如果不是沈青枫跟沈鸣鸢坦白南梁国内政变,可能沈鸣鸢都不会知道陆文柬是什么人。 她刚刚从沈青枫那里听到这回事,司徒信就好像默认了她会知晓似的。 ——分明是他知道沈青枫掌握着陆文柬的信息,就算以前出于某种顾虑不说,这个当口也会全盘告诉她。 他和沈青枫,什么时候搭上线的? 沈鸣鸢满腹狐疑,但还是不动声色地朝他看了一眼。 绑在他身上的绳索,若是若手里的佩刀斩断,大概需要两三刀的时间。 她一边评估着救人的难度和可能性,一边蹲下身体。 她本想扯个谎暂时稳住宁子玉,然后趁乱出手把他带出去。 听到司徒信的话,她忽然改了想法。 她撩开司徒信的裤脚,仔仔细细看了一圈,然后对宁子玉说:“启禀大人,没有。” 宁子玉的脸上露出一些得意的神色,宋时勋却有些着急: “这证人上次见司徒信还不知是猴年马月的事情,一时记错也很正常,怎么能……” 他正在辩驳的时候,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些凌乱的脚步声。 伴随着一道声音:“他当然不是司徒信。”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朝门口看去,之见牢房外有个人好整以暇地走进来。 手里还拿着一副紫檀木扇骨的折扇。 宁子玉立即起身,和宋时勋一同行礼:“祺王殿下。” “嗳免了免了。”祺王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在宁子玉的安排下,笑眯眯地坐在他刚才落座的那张椅子上。 “宁大人宋大人都在哪。”他一边说着,一边越过两个人之间的缝隙,去看他们身后的司徒信:“哟,司徒大人,公主府一别,已是月余不见了啊。莫怪本王好事,给你带了份大礼来。”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目光投向门口。 众人也顺着他看去。 先进来的是江东,江东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沈鸣鸢一眼就认了出来。 陆文……柬? 她心里有些慌乱,没想到祺王竟也查到了这里。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去看司徒信,却发现司徒信并未对陆文柬的出现感到意外,反而安抚似的看了她一眼。 她忽然明白司徒信为什么说刚才那句话了。 应该是早已经猜到祺王跟陆文柬搭上了线,所以才拿自己当诱饵,逼他们出招。 沈鸣鸢现在可以确信,这个“司徒信”是玄贞营残部。 但祺王带着陆文柬出现在这里,怎么都不是一个好征兆。 宁子玉、宋时勋各自心怀鬼胎地应付了两句祺王的寒暄,旋即三个人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到陆文柬的身上。 宋时勋心中咯噔一下,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件事还能跟南梁扯上关系。 若司徒信的真实身份与南梁有关,那么他也要掂量一下,是否还要力保此人了。 祺王盯着桌上那块伪装的疤痕,抬起头,去看乱发后面司徒信的眼睛。 扇子“哗啦”一声展开,他眯着眼睛笑:“司徒兄,你我也算相识一场,小王竟还不知,司徒兄面具之下,是这样一副英俊的面容。” 司徒信并没有抬头,他的面容被垂落的头发掩盖住大半,根本看不出样貌。 他只是场面话说惯了,信口胡诌罢了。 司徒信浅浅笑了两声。他不想让陆文柬过早看到自己的样貌,并没有抬头,而是藏在乱发后面说:“祺王殿下,卑职何德何能,劳您大驾,来这暗不见天日的牢房走一趟呢?” 祺王笑道:“应该的。” 随即他看向江东保护之下的陆文柬。 “文奚皇子,”他叫这人的名,“这本是我大盛国内之事,不应劳烦皇子殿下,奈何实在是没有办法了——还望文奚皇子看上一眼,帮小王确认一下,这人是否是玄贞营的叛徒呢?” 司徒信了然地“哦”了一声。 这就对了,陆文柬明面上的身份是文奚皇子,就算祺王希望他将司徒信指认成南梁玄贞营之人,这中间也有颇多不合逻辑的地方。 ——比如陆文奚不可能掺和进北盛内政的同时,还把自己的部下卖出去。 但祺王给司徒信安排好的身份是“玄贞营叛徒”,那不仅可以解释“陆文奚”枉顾旧情出卖手下的行为,还能跟沈青枫见龙卫故意上报的翡玉江遇袭对上号。 这样的罗网之下,他还真是必死无疑。 ——然而…… 陆文柬有一些不自信地探头看了一眼,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光线又很差,他看不太清。 他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来,见绑在刑架上这人手脚皆被束缚,胆子才稍稍大了些。 他挑开司徒信的头发,去看乱发后面的那张脸。 只一眼,就惊慌失措,直退了两步,差点跌倒地上。 司徒信却云淡风轻地问:“怎样,文奚皇子,你可看清了?” 宁子玉也有些焦急:“他是南梁人吗?” 陆文柬长长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结果不慎吸了一鼻子血腥气。 令人作呕的味道直灌进肺腔里,他忍不住咳嗽,却因剧烈喘气而灌入更多血腥。 几乎快要咳碎肺叶的声音里,他勉强挤出几个字来:“我……不认识他……” 祺王显然没想到是这个回答,脸色顿时变得铁青。 沈鸣鸢也楞了一下:这怎么可能? 但她很快想起司徒信刚才在自己耳边说的话,应该是陆文柬去看他的时候,司徒信也跟他说了什么。 陆文柬心有忌惮,这才改了口。 可是,是什么呢? 第244章 冲突 陆文柬没有想到陆文奚——他那个哥哥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除却父母之外,陆文奚应该是跟他血脉最为相近的人。 他们的父亲是兄弟、母亲是姐妹,虽然他们两个的样貌相差不少,但他们的身上,同样流着南梁皇族与九嶷族联姻的血。 区别在于,陆文奚,他什么都有。 他有权利,有地位,有忠心于他的北大营和玄贞营,有照拂于他的太子和祈月。 而他陆文柬,却什么都没有。 他的生父将他看作一个耻辱,若不是在他身上有所图谋,也不会顺利地认回这个私生子。 陆文柬浑浑噩噩地过了二十多年,他这辈子最扬眉吐气的日子,就是在洛京城中的这段时间。 他换上了陆文奚的身份,理所当然地享受着他应该拥有的一切。 而那个令人讨厌的陆文奚,已经永远地死在了翡玉江中。 他从来没有想象过自己还会有一天见到陆文奚,他更没有想象过,会是在这样的场景之下。 陆文奚作为一个潜龙右卫的犯人,被捆在刑架之上,挨了鞭子,却还是能一句话就将他紧紧拿捏在手中。 陆文奚在他的耳边说了一句:“只有我活着,才能打开千机匣。” 千机匣里装着的,很有可能是陆文奚封太子的诏书。 他拿着陆文奚的身份来到北盛,带父亲解决掉国内的事情再堂而皇之地回国,凭借这封诏书,他可以直接登上皇位。 拥有的,将是他不敢想象的荣华富贵。 而若是他打不开千机匣,没有这封名正言顺的诏书,他的父亲以另一种方式夺取皇权,做皇帝的就会是他本人。 到那时,这个皇位必定会落在王妃所生的儿子头上,不会跟他这个私生子有分毫关系。 只有死去的陆文奚才能打开千机匣,他无数次希望他能从翡玉江里爬出来,却又害怕这个人夺回他好不容易到手的荣华富贵。 他在鸿胪寺中发现玄贞营的踪迹,有那么一个瞬间,甚至希望玄贞营是在陆文奚亲自指挥下蛰伏。 如今,竟成真了。 那个被他父亲算计,葬身在冰冷江水中的陆文奚,竟然真的夺舍了司徒信的躯壳,回到了这个世间。 陆文柬的第一反应不是害怕,而是兴奋。 千机匣——他可以打开千机匣! 他终于咳嗽完,直起身子,借着顶窗透进来的一点阳光,再次看了刑架上的男人一眼。 然后很平静地说道:“是的,我不认识他。” 祺王一直摇着手中的折扇,听到陆文柬的这句话,脸上的表情瞬间僵硬了起来。 他们原本商量好,不论他认不认识司徒信,都要指认他是玄贞营的人。 只要做到这一点,司徒信就必死无疑。 祺王完全没有想到这个当口陆文柬会开口。他“霍”地站起身来,厉声问:“你说什么?” 陆文柬转过头看向祺王,在这片刻的工夫里,他听到陆文奚低低的轻笑。 他说:“我不认识这个人。他不是玄贞营的人。” 他话还没有说完,江东就已经抽出了刀,朝着陆文柬而去。还未冲到近前,刀势猛地一顿,竟然纹丝不动地停在半空中。 宋时勋稳稳地接住了他的刀。 宋时勋腰间的佩刀,是一把没有开刃的装饰刀。挂在腰间轻飘飘的,也没有什么重量。 他久居高位,遇事已经不需要动手。有这么一把“佩刀”,纯粹是昭示他的身份。 江东根本没有把他放在心里。 却没想到,挡住自己攻势的,就是这么一柄不起眼的玩具。 他竟不能再移动分毫。 沈鸣鸢紧紧握住的拳头稍稍松开了一些,不动声色地往边上挪了半步。 原本是她和卢文柬一左一右地站在陆文奚的身前,她进了一步,整个身体就全部护住了陆文奚。 她不知道司徒信用什么方式让陆文柬瞬间改了口,但显然,陆文柬的改口在宁子玉的计划之外。 所有对司徒信不利的证据都已经被拆解掉,只剩下一个并不可靠的王洪才。 在这种情况下,若是还想要司徒信死,自然就是—— “杀了他。”宁子玉忽然冷笑了一声,吩咐手下的潜龙卫道,“杀了司徒信。” “你敢!”跟江东对峙的宋时勋骤然怒喝一声,“江东,难道你要枉顾法纪、杀害忠良吗?” “哪里来的忠良?”宁子玉冷笑一声,“一个疑似敌国内奸的潜龙卫,被我押入右卫衙门审问,没想到在审讯途中不幸身亡罢了——” 他这话是在提示现场的潜龙卫,在场出了宋时勋都是自己人,只要杀掉司徒信,剩下的理由可以任凭他们编造。 几个领会了意思的潜龙卫纷纷拔刀,宁子玉的目光落在离司徒信最近的沈鸣鸢身上。 他皱着眉,有些嫌弃地问:“为何不动手?” 沈鸣鸢冷笑一声:“动,自然是——” “噌”地一声,手中的潜龙卫佩刀骤然出鞘。 与此同时,牢房外面传来一道慌慌张张的声音: “宁大人、有人、有人闯……” 话未说完,白光骤然亮起,刀刃几乎贴着陆文柬的耳朵尖掠过。 一道朝着司徒信,却是“铿锵”一声,直斩在了他左手手腕的枷锁之上。 “有人闯进了右卫衙门!” 门口的话音这才传来,进来的是个年轻的潜龙卫,虽没有戴面具,但从面相上看,应该仅仅是个人字营的守卫。 “铿!” 又是一声,刀刃斩断了司徒信右手手腕的枷锁。 宁子玉和祺王这才反应过来,离司徒信最近的那个潜龙卫,不是在杀他,而是在救他! 其余的潜龙卫被沈鸣鸢的气场镇住,不敢上前,祺王的身形却突然动了。 他几乎从未在属下面前出手,如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朝沈鸣鸢而来,手中没有任何武器,只有一柄简简单单的折扇。 沈鸣鸢听到一阵令人牙酸的机关声响,昏暗的光线里,她看到祺王手里的折扇扇骨末端,不知道什么时候,探出好几根张牙舞爪的钢针,直直朝她而来! 束缚司徒信的还有腰间的一根绳索,这时候她若是回防,就来不及解救司徒信了。 电光石火之间她抬起眼睛,透过遮挡面容的面具,看了一眼司徒信。 她的心情很复杂,一方面她很想再见到司徒信,另一方面,她又害怕面对司徒信的真正身份。 他们在褀王的攻势下短暂地对视片刻,那一瞬间沈鸣鸢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她想:我的命,交给你了。 祺王那柄特制的折扇毫不犹豫地朝向沈鸣鸢的脖颈,沈鸣鸢却空门大开,根本不挡,而是挥刀朝向司徒信的腰间。 绳索应声而落,祺王的折扇也来到近前。 沈鸣鸢甚至感觉到那些钢针冰凉的温度。 她闭上了眼睛。 第245章 “司徒信是本宫的人!” 风从沈鸣鸢的耳边掠过,那一瞬间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松了手。 她手中的刀柄坠落,却并未落在地上,而是落在了另一个人的手中。 沈鸣鸢为了斩断司徒信身上的绳索,对祺王的攻势没有采取任何应对措施,刀势迅猛,她此时想要回防也根本来不及。 但她知道,她不会死。 在她放弃一切防守,也要抢下时间救出司徒信的同时,司徒信也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 刀柄落到司徒信的手中,祺王扇骨上的针尖也几乎来到了沈鸣鸢的面前。 她却忽然感觉到一股很大的力量,从腰间直将自己揽起。 她被司徒信一把揽入了怀中。 身形错位,堪堪避开祺王的折扇。 面具却被从下巴处挑起。 祺王抬手一挥,调整攻击的方向,面具被他一拨,就已经凌空飞起。 没有了面具的遮挡,司徒信终于看到了沈鸣鸢的脸。 这些日子她忙里忙外,瘦了一些。 昨夜没有睡好,天不亮就被叫了起来,她的眼睛下方还有一些乌青。 但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来了。她听到他有危险,就不顾一切地来了。 司徒信一手将沈鸣鸢的腰揽入怀中,另一手握紧刀柄,朝着祺王一刀挥出。 桌子后面的宁子玉惊叫出声:“愣着干什么!司徒信要刺杀祺王,快拿下他!” 沈鸣鸢面对着司徒信和他背后的刑架,背对着审讯室里的其他人。 她听到左右两边都响起了脚步声。 她和司徒信对视一眼,在彼此的眼神中看到了信任。 司徒信挥刀向左,沈鸣鸢则跃起向右。 刀刃落处是一声惨叫,沈鸣鸢来不及看司徒信那边的情况,她纵身一跃,凌空踢出,正踢在右边那个潜龙卫的胸膛。 两声惨叫迭在一起,沈鸣鸢却没有收手。 她的身形借着一脚踢中的反弹力,径直向祺王而来。 祺王方才攻击沈鸣鸢不成,已经及时调整了方向,朝着司徒信而去。 司徒信解决左边那个潜龙卫,一时顾不得回防。 他却看都没有看一眼,好像根本不在乎这致命一击一般。 针尖几乎要戳进司徒信满布鞭痕的胸膛,祺王却忽然发现身边好像有一个阴影压过来。 他没有看清那个救司徒信的潜龙卫是如何近前的,却感觉到腕上一痛,穴道被一指击中。 酸麻难忍,折扇脱手,朝地面坠落下去。 兵荒马乱之间,司徒信还不忘笑一声:“这可是我的招数,你得交学费。” 当初他和寒羽交手,用的就是这一招。 沈鸣鸢冷笑:“欠我的账你还没有还完呢,你还有脸要学费?” 祺王没想到冒充潜龙卫进来的这个是个女人,声音还听着耳熟。 就在他思索这人身份瞬间,他忽然看到眼前这人伸手一捞,自己的折扇已经被她拿在手中。 她反手拿折扇,朝着自己的面门而来。祺王没有办法,只能仰头躲过,却发现这仅仅是个虚招。 在他仰头让过上方的一大片空间,这人竟借着这方空间,直直飞了过去。 祺王仰头向上,那人面孔朝下,错身的片刻里,他意识到这是谁的声音,也看清了那个“潜龙卫”的面孔。 “沈鸣鸢!” 沈鸣鸢从祺王的上方落到他的身后,却没有急着离开,而是手臂一窜,直将折扇逼向祺王的脖颈之间。 一边拿捏祺王,她一边说:“你不能打架,快走,他们不敢杀我!” 司徒信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现在若是逞英雄,只会让两个人的局面更加被动。 他浅浅“嗯”了一声。 他的面前挡着两三个人,将狭小的空间围得密不透风。 他却身形一动,纵身跃起,一脚在身旁的陆文柬身上借力,像一个弹珠一样,灵活地越到这几个潜龙卫的身后,朝着门外而去。 他虽然不能动用内力,但他的轻功很好,在密集的人群中像一只灵活的泥鳅。 几个潜龙卫根本拦不住他,而武功最厉害的祺王和江东,却都被沈鸣鸢和宋时勋拦住了。 祺王只能眼睁睁看着司徒信逃跑,再跟沈鸣鸢纠缠的过程里,还不忘冷哼一声:“沈鸣鸢,私自放走朝廷重犯,你不要命了吗?” 沈鸣鸢“呸”了他一口,“司徒信是本宫的人,抓他的时候,你们问过本宫的意见了吗!” 挡住江东的宋时勋也十分汗颜。他没想到沈鸣鸢竟然会来诏狱劫人,他原本只是拦一把江东,现在却被迫成为劫狱的一份子。 他苦笑说:“公主殿下,卑职身家性命,可落在你的身上了。” 宁子玉虽然执掌右卫,但他的武功实在稀松。方才乱作一团的打斗里他根本插不进手,如今见司徒信逃之夭夭,他几乎是气急败坏地说:“拦住他,弓箭手,直接射杀!” 司徒信逃向监牢外的地面,那里可是一片开阔地带。 司徒信的轻功再好,他也快不过利箭! 沈鸣鸢惊得出了一身的汗,此时脑子却非常清爽。 她跟祺王缠斗并无意义,反正两个人谁也杀不了谁。 但司徒信就不一样了,她要追上他。 只要她在他的身边做肉盾,宁子玉投鼠忌器,就不敢放箭射司徒信。 想到这里,沈鸣鸢纵身一跃,一脚踩在什么东西的身上。 陆文柬挨了司徒信一脚,跌到在地,团成一个肉球。 他还没有来得及起身,就又挨了沈鸣鸢一脚,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 借着这一脚的反弹之力,沈鸣鸢冲向牢房外面,远远地她看到前方司徒信的背影,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 一边追,她一边说:“司徒信,你个没良心的狗东西。这一次,你就是跑到天涯海角,我也不会让你甩掉我了!” 第246章 “公主越来越出格了。” 司徒信的身形像是一个没有骨骼的鬼魅。 在地牢通往地面的狭长甬道之中,拦截他的潜龙卫几乎无法阻拦他的脚步。 沈鸣鸢偷了个巧,跟在他的身后,随着他的身形游走。 两个人很快就来到潜龙右卫衙门的地面上。 司徒信被带进监牢的时候,宁子玉派人用布条蒙上了他的眼睛。 他一时半会难以判断哪里是逃跑的方向。 他还没有来得及说话,沈鸣鸢就已经来到他的身边,拉住了他的手。 “跟我走。” 司徒信的体温本来就比常人低一些,此时忽然被沈鸣鸢拉住,顿时觉得一股暖意顺着胳膊上的血脉一直溜进心脏里。 他轻轻点头。 刚走两步,沈鸣鸢的眉头就紧紧皱了起来。 她听到角弓的声音,很快房顶上和院子周围,潮涌一般出现了很多潜龙卫。 他们在监牢里问讯半天,耽搁了不少时间。 如今半上午的时辰,右卫也不像清晨时那样人烟稀少。 弓箭手到位很快。 沈鸣鸢和司徒信共用一把刀,她从司徒信手里接过刀,挽了个刀花拦在在胸前。 “本宫倒是要看看,哪个胆子这么大,敢朝本宫射箭!” 他们来去的道路都被潜龙卫截住了,一时半会很难脱身。 这些虎视眈眈的弓箭手虽然很忌惮两个人的功夫,但也知道即便武功再高,也很难从箭雨中脱身。 如果是两个普通的人,这时候早已经被射杀当场。 他们不敢动手,仅仅是因为不敢背上弑杀公主的罪名。 然而…… 祺王带着宁子玉很快也从地牢中走出来。 远远看到沈鸣鸢和司徒信被弓箭所指,站在院子的中间,宁子玉忍不住嘲弄一样地笑了一声。 听到这边的动静,沈鸣鸢回过头来。 她看到祺王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刚从南境回来的时候,在那场要命的庆功宴上,祺王和褀王妃对她笑脸相迎。 ——她防住了卢绍尘,却毫无防备地落入了祺王的圈套。 这位皇兄,表面上对她和和气气,其实从来都只把她当做工具。 如今利用她除掉柳氏,他便不再伪装,而是直接朝着沈鸣鸢发难。 她想明白了。 什么姻亲做媒,那一天祺王去公主府,说的那些话都是给司徒信听的。 他就是要试一试,自己和司徒信之间,究竟只是单纯的上下属,还是有男女之情。 他知道司徒信是自己的软肋,就对他悍然出手。 正是要利用司徒信拖她沈鸣鸢下水。 她握着司徒信的手,发现他的掌心越发地寒凉。 她低声问了一句:“你怎么样?” 司徒信说:“不太好。” 沈鸣鸢心里咯噔一下, 司徒信的嘴很硬,经常逞强做一些能力之外的事情。 沈鸣鸢知道他的性格,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绝不会示弱。 此时他说这句“不太好”,那就确实是不太好。 他身体一直带着毒,近来奔走劳累,又被右卫捉走挨了鞭子,还从潜龙卫之中杀出来。 每一件事,都足够摧毁他本就病弱的身体。 沈鸣鸢紧了紧他的手,高声对祺王说道:“二皇兄,莫非你今日还要当场杀了我吗?” “阿鸢。” 祺王朝着宁子玉递了个眼神,宁子玉立马会意。 他从手下的手里接过一副弓箭,递到祺王的手中。 祺王虽然武功差了沈鸣鸢一截,但他此时手里有弓,沈鸣鸢就算有再强的武功,也只能腹背受敌。 祺王将一杆利箭搭在弓弦上,轻轻笑了一声。 “阿鸢。”他再一次叫沈鸣鸢的名字,“你只要交出这个朝廷重犯,哥哥自然会放你一条生路。” “什么朝廷重犯?”沈鸣鸢反唇相讥,“方才在监牢的时候里当我聋了吗?南梁质子分明不认识这人,你们罗织的好的罪名也不够证明司徒信的真正身份,所以才恼羞成怒,想要当场杀人灭口。” 沈鸣鸢刀尖一挥,遥遥指向祺王:“你们分明是忌惮他近日功勋彪炳,忌惮他曾在我府上效力,沈青松,这句话我放在这里,若不是父皇降下圣旨,我就是死,也要把司徒信救出去。” 这件事情他们两方多少都有一些理亏,沈鸣鸢这番话却说得理直气壮。 一时间祺王竟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 他拉满了弓,弓箭正朝向沈鸣鸢的胸口。 他说:“阿鸢,你仗着潜龙卫忌惮你的身份,给司徒信挡箭,他们怕杀你,我可不怕。” “是。”沈鸣鸢冷笑,“祺王殿下都察院外杀过刘御史,还一把火把北城烧成废墟。这天下间,哪还有祺王殿下怕的事情?” 她指着自己的胸口,冷笑说道:“来,有本事往这里射,让我看看你的胆量。” 祺王身边的宁子玉有些忌惮沈鸣鸢的身份,忍不住小声提醒:“殿下,这样的威胁好像不够用,咱们还是……” “威胁?谁说我是威胁?”祺王看都没有看宁子玉一眼,拉满的弓骤然出手,朝着沈鸣鸢而去。 沈鸣鸢也没有想到祺王竟然真的敢朝自己动手。 所幸她脑子还愣着,身体却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挥刀。 箭矢摩擦空气发出尖锐的声响,却被刀身一挡,偏了半寸,贴着沈鸣鸢的胳膊过去。 带下她胳膊上的一块布料,还在她裸露的肌肤上留下一道血痕。 祺王没有给沈鸣鸢思考的时间,下一根箭再次搭上拉满,朝着沈鸣鸢再射过去。 宁子玉见祺王决心已定,自己也横下一颗心,抬起手来朝着周围的潜龙卫下令: “放箭!” 一时间利箭如同密集的秋雨,朝二人射来。 “当当当当……”细密的碰撞声响起,沈鸣鸢手里的刀已经斩下无数根箭矢。 司徒信也不知从哪里找了根断箭当武器,在前胸挥舞格挡飞来的利箭。 但他们只有两个人四只手,一轮箭雨过后,多少都受了一些伤。 一根利箭掼入沈鸣鸢的膝盖下方,即便站着都觉得疼痛万分。 搭弓的间隙里,沈鸣鸢朝着祺王怒骂: “沈青松,你真是个疯子,竟敢弑杀当朝公主!” 沈青松却皮笑肉不笑地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哪里来的当朝公主?我只看到冒充潜龙卫劫狱的匪徒。” 他再次搭箭,正对沈鸣鸢的心口。 就在他利箭刚要射出的时候,门口的方向忽然传来一阵高亢的声音。 “圣旨到!” 分明是的乔良的声音! 褀王愣了一下,宁子玉却已经意识到事情的不妙。 他滥用职权,并未知会皇帝就去抓了司徒信,本想着先审完再先斩后奏。 可这时被皇帝抓了个现行,没理的就是他! 他膝盖一软,就想跪下去。一旁的祺王却丝毫不惧,准备再次射箭。 可他还没来得及瞄准,就听到整齐的脚步声。 抬眼一看,院外竟来了一批军容齐整的飞龙卫。 皇帝竟预判到他要动手,将飞龙卫也调了来! 他心头的一口气泄了,终于放下了弓箭。 沈鸣鸢也有了回头的时机。 在一众飞龙卫中,她见到了当初跟他一起救火的赵振勇,隔着一方院子,两个人彼此点了个头。 紧接着她就听到了程云秀的声音。 程云秀的声音咋咋呼呼的,听起来格外响亮: “皇子殿下,你不是说公主办事有分寸吗?这里怎么这么多人!” 潜龙卫的上空,回荡着沈青枫尴尬的声音: “你家公主、她……真是越来越出格了……” 第247章 “果然。” 雨终于停了。 云彩缝里露出一些暖阳金黄色的光。 正午的温度比清晨高上许多,还有一些残余的暑气。 园子里的鸭子刚从湖中纳凉出来,沿着湖边绕了半圈,成群结队地溜达到一处月亮门。 这是公主府的一间客房,这里冷清不吵闹,空气还很清新。 司徒信上次养伤,曾经在这里住过很久,这次终于回到了老地方。 他的身体有些虚弱,躺在床上闭目养神。 眉间轻轻蹙出一道凹痕。 秦素问坐在他的床边,看他像看一个死人一般,眼睛里没有流露出任何对病人的怜悯。 她沉着脸将司徒信身上的银针一根一根拔了出来,在银环端来的水盆里擦了手,才问: “我能不救吗?” “啊?”沈鸣鸢正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听到这话,“噌”地站了起来,“是不是他不太好?秦姑娘,你可以一定要……” 意识到沈鸣鸢误会了自己的一丝,秦素问才用她那见死不救的凉薄语气说: “这几个月多次运功,体内的毒比以前越发入肺腑。那么多名贵药材灌下去,是让你们爱惜身体、远离病痛的,不是让你们以此为恃,更肆无忌惮地糟践身体的。” 沈鸣鸢:…… 这话说的事司徒信,却好像有些指桑骂槐的意思。 公主府的人生活习惯一个比一个差,大都是只要有口气喘着,就总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秦素问一个视养生如命的大夫,住在这个地方,简直要了老命! 司徒信听出秦素问的牢骚,睁开眼睛,虚弱地陪她笑了一声:“秦姑娘,在下一定爱惜自己的身体……” 秦素问瞪了他一眼,他立即不说话了。 秦素问收起针帘,提起药匣,路过沈鸣鸢的时候,狠狠瞪了她一眼。 沈鸣鸢身上挂着彩,还是她亲手包扎的。沈鸣鸢也不好说什么,只好吐了吐舌头。 公主府的人几乎都在这里了。沈青枫和程云秀一坐一站等在门口,银环来来往往给秦素问打下手。 秦素问的眼睛淡漠地看了他们一圈,说:“随我去开方子。” 话一张口,大家都领会了她的意思,纷纷往房间外面走。 程云秀惦记沈鸣鸢身上的外伤,想要留下来多陪一会,却被沈青枫用胳膊肘捅了捅。 程云秀漫长的脑回路终于接通,眼睛一亮,立马殷勤地去接秦素问的药箱。 “走走走——我帮你拿!” 人声渐渐远去,只有院门口有看热闹的鸭子,发出“嘎嘎”的叫声。 司徒信起身从床上爬起来,沈鸣鸢则停在司徒信的床前。 一个站着,一个坐着。 对视。 沈鸣鸢从腰间摸下司徒信荷包,轻轻一抛。司徒信立即伸手一捞,稳稳接住。 “若是重要的东西,就保管好。”沈鸣鸢神色复杂地看一眼司徒信,决定转身离开。 “阿鸢。” 这两个字,像是沉重的锁链,束缚住了沈鸣鸢的脚踝。 她的腿好像铸在了地板上,一步也走不动。 她有些僵硬地回过头来,再次看向司徒信。 司徒信的脸色不好看,惨白到几乎没有任何血色。 他微微抬着手,手上的皮肤像半透明的纸,透着青色的血管。 ——那双手,永远那么凉。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司徒信的身边的。她抓着司徒信冰冷的手,轻轻放在胸口,试图用体温融化他冷鳄一样的身体。 司徒信伸出另一只手,将她落下来的鬓发拨弄到耳后。 他说: “你就没有问题要问吗?” 她有。她有太多问题要问。 真正的司徒信是不是还活着,眼前的他是谁,为什么顶替了司徒信的身份。 他是不是南梁国人,他来洛京是不是为了潜伏在这里刺探情报。 以及,他是不是一直在利用她。 可是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她只能盯着他的眼睛看,从他略显憔悴的脸上,看到分别以来的劳碌和疲惫。 她把他抱在怀里,带着噩梦惊醒一般的余悸。 她怕自己一松手,这个来去成谜的男人就会消失不见了。 她的体温把司徒信捂热了一些,稍稍松开一点怀抱,她看着近在咫尺的司徒信。 司徒信却没有犹豫,他伸手拦住沈鸣鸢的后脑,然后把他的嘴唇,印在了沈鸣鸢的额头。 “阿鸢,对不起。” 久别重逢的吻激烈而又缠绵,沈鸣鸢的手伸进司徒信衣襟的时候,司徒信有些意外。 他和沈鸣鸢同生共死这么多回,他们之间的情感联系早已变得密不可分。 她想要让关系更进一步,他感受得到。 难以抑制的感情让他的呼吸有些急促,可是就在他的上衣被沈鸣鸢剥开的时候,那个近在咫尺的爱人,声音却变得平淡如同一池绿水。 她说:“果然。” 司徒信恢复了一些理智,他低下头。 他的胸膛半露着,虽然久病缠身,但依旧能辨认出肌肉的纹路。 他顺着沈鸣鸢的目光看,却不知道她在看什么。 沈鸣鸢温暖的手指攀上他的肩膀,让他本能地颤栗了一下。 那一瞬间,他忽然意识到了。 他的背后,有一副精致的纹身,是九嶷族长一脉传承的,凶兽穷奇。 第248章 “为什么。” “明明商量好的,为什么事到临头却改了口!” 右卫衙门的一地狼藉还没有被收拾好,祺王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冲着陆文柬破口大骂。 阴森森的牢狱里,还有刚才一番恶斗留下的狼藉。 桌子上有刀刃留下的斩痕,两个人各自守着桌子一边,倾着身子,相对而立。 陆文柬在褀王的面前向来殷勤,此时却一反常态:“祺王殿下,我虽身在贵国,却是大梁的皇子。不应该遭逢这样的待遇吧?” 祺王阴沉着脸,无视陆文柬的官腔,冷笑一声:“你认识他,是不是?” 陆文柬没有说话。 祺王接着说:“他的手上,有足够拿捏你的东西,所以你改了主意,不敢随便指认他?” 陆文柬的脸色越发阴沉。 在心机方面,他根本不是祺王的对手。甚至不必说话,他就能从陆文柬阴沉的表情里猜出他的想法。 陆文柬越发觉得不能跟这人多待,耽搁久了,怕是什么事情都要被他窥探去。 他一时还接受不了陆文奚活着的这个事实,没有盘算清在这举目无亲的洛京城中应该如何打算。 在作出决定之前,他不敢让祺王得知那人的真正身份。 毕竟祺王真的会以此为据杀了他。 他一声不吭,推开祺王的身子就往外面走。 这间牢房,他一刻都不想多待。 祺王意外地没有拦他,只在他走到门口的时候,才凉嗖嗖地叫了一句:“皇子殿下。” 陆文柬停下脚步。 祺王从地上捡起掉落了折扇,掸去上面的灰尘,“哗啦”一声打开,一步三摇地走到陆文柬的身边。 祺王说:“皇子殿下在我洛京城中为质,本王自要好生相待。若是换个身份不明的人——” 他眉毛一挑,作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本王自然也不会客气。” 话音刚落,陆文柬就觉得自己的头皮“哗”地一下炸开了。 他转过脑袋,瞪着祺王:“你什么意思?” 祺王轻摇折扇:“殿下自然明白。” - 一大清早陆文柬跟祺王交头接耳谋划了一堆“大事”,得宝看在眼里,总觉得哪里都不对劲。 他这一上午一直觉得莫名其妙的心慌,到晌午时分陆文柬回来的时候,才稍稍放松一些。 陆文柬不知上哪惹了一肚子火,阴沉着脸回到鸿胪寺,往屋里一坐就开始喊:“得宝,进来!” 得宝小心翼翼地挪进屋,还没站稳,就被一巴掌打在脸上。 脸颊是火辣辣的痛,得宝还没有来得及问话,就又被陆文柬扯住了衣领。 “你个吃里扒外的小阉狗,是不是有事情瞒着老子?” 他人模狗样地在洛京大半年,第一次骂出这么粗俗的话来。 得宝顿了半天,才茫然回话道:“没、没有……” “有天晚上鸿胪寺进来外人,你是不是在给他带路?来的人是不是陆文奚?” 得宝脑袋嗡地一响,张了张嘴,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哑着根本说不出话来。 陆文柬松开他的衣领,用力将他朝身后推去。得宝踉跄两步,摔倒在地。 陆文柬伏在桌案上,连喘了好几口气,才说: “我留你一条狗命,你去告诉陆文奚,我是盛帝亲眼见过的。他北盛不想卷入大梁内政,对他恢复身份的事情,只可能袖手旁观。我还是质子,而他什么都不是。只要我愿意,月黑风高之夜派人杀了他,他也只会顶着一个潜龙卫身份去死。” 他的呼吸喘匀了,声音也渐渐平静了下来。 “我在祺王面前保他一次,不代表还会保他第二次。他若是不想沈青松满世界派人追杀,就识相些,来找我谈合作。” 这简短的几句话,让得宝本就不够用的脑子雪上加霜。 所幸他惯会跑腿传话,将这些话都记在了心里。 他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眨巴着一双无辜的眼睛:“我、我上哪找他……” 陆文柬翻了个白眼:“公主府,去找沈鸣鸢。” - 得宝实在想不明白,他家皇子跟沈鸣鸢是个什么关系。 从永宁关到赤渊谷,两个人明明打得你死我活。 北盛皇宫里得宝说要找沈鸣鸢求助的时候,也被陆文奚拦下了。 谁知他潜在沈鸣鸢的身边,一起东巡一趟,回来祈月就找上了他,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 后来沈鸣鸢也跑来鸿胪寺,好死不死地,还问到了那个“得福”。 这世界上哪有一个得福! 当初他随陆文奚探查地形,他不慎落入蛇窟,陆文奚救他出来,自己却中了蛇毒。 他狼狈不堪地拖着比他高出不少的陆文奚,在密林里艰难求生,听着远处有人声,想也不想地就求救。 求来的,却是个拿剑的女人。 他虽认不出这人样貌,却知道在边境地界上遇到的女人,拿刀的叫程云秀,拿剑的叫沈鸣鸢。 他声音细伶伶的,一听就是个小太监。沈鸣鸢那传闻中的母老虎,还不得把他俩剁碎了喂狼? 却不知为什么,听说他俩的身份是陆文奚身边的得宝和“得福”,沈鸣鸢却反从得宝的身上把“得福”摘了下来,扛到自己的肩上。 得知“得福”中了蛇毒,还帮他落下衣服、划伤取血。 “得福”是被一只从树枝上飞下来的蛇咬到了肩头,沈鸣鸢帮他脱下半肩的衣服,用随身携带的匕首将他的伤口划出十字,手法娴熟地替他挤掉毒血。 她看到“得福”后背的纹身,还问了两句,被得宝敷衍了过去。 她从林间摘下些草药,用石头捣成汁,认真给“得福”敷好。然后竟放他们离去了。 分别之时,得宝忍不住问他:“你不是北盛人吗?为什么要救我们?” 沈鸣鸢说:“两个陆文奚身边的小太监,不该卷入这场战争。因战乱而死的人,已经太多了。” 得宝说“好”,待“得福”醒来,一定要告诉他相救之恩。 沈鸣鸢却摇头:“两国战事平息之前,此事你知我知,不要再教第三个人知道。” 沈鸣鸢心中一直有个疑问。 为什么她在鸿胪寺谈及“得福”的时候,得宝会那样遮遮掩掩、一反常态。 看到司徒信后背的纹身,她忽然明白了一切。 跟在得宝身边的那个被泥水浸得没有人样的人,根本不是什么小太监。 而是陆文奚。 她的对头,她恨不能杀之而后快的陆文奚。 所以他才会惹上寒羽那样莫名其妙的敌人,才会说出“翡玉江”那样莫名其妙的话。 所以他才会对自己的身份缄口不提,所以他只跟陆文柬说一句话,就能让他和祺王的同盟彻底崩溃。 甚至于——那封书信…… 最开始的那封,证明卢孝文通敌的书信。 那封信是卢孝文的字迹,是卢孝文写了寄走的。那封信根本就是在陆文奚的手里,除了他,谁都拿不出来。 他们在边关互坑互害、在永宁关前对骂,他们本应该是恨不能杀死彼此的人。 可是他借着一个“司徒信”的身份,潜在沈鸣鸢的身边,从头到尾,都没有动过害她的心思。 “为什么。” 她的剑尖指着司徒信的咽喉,司徒信却很平静地将衣裳穿好。 他看了一眼剑锋,好像知道沈鸣鸢不会斩下去似的。 抬起眼睛,不卑不亢地和沈鸣鸢对视。 “你想听的答案,应该不是‘我舍不得杀你’这种肉麻的情话吧。” 沈鸣鸢沉默,代表默认。 司徒信、或者说是陆文奚。他长长地呼出这大半年的生死恩怨。 “公主殿下。”他叫她的敬称。 这是他们相识以来,他第一次以陆文奚的身份跟她说话。 他说:“苍生何辜。” 第249章 风雨同路 沈鸣鸢窒住了。 “苍生何辜”,是他们在永宁关前对骂的时候,她指责陆文奚的话。 她站在几丈高的永宁关城头,战马上的陆文奚,只有一道影子。 他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驾着马灰溜溜地离开。 她一直以为是因为他所行有亏,是因为他是那场战争的发起者。 她没想到他会平静地说出这四个字,说得这样理所当然。 沈鸣鸢愣住了,她倏地想起一件事。 那天的月色或许很明亮,但她看不见。她的视野一片黑暗,只有心口处传来阵阵暖流。 他对她说:梁盛,不能再打仗了。 他们才刚刚“认识”,他却愿意用自己的性命,来换她一个承诺。 沈鸣鸢一直没有想明白,梁盛打不打仗,跟一个潜龙卫有什么关系。 直到她听到陆文奚的这句话,她才惶然惊觉。 从头到尾,他可能都不是安定和平的破坏者。 ——那么谁是呢? 沈鸣鸢的心头一软,剑尖也垂落了下来。 看着陆文奚没有血色的脸,她的心口有些酸疼。 “陆文奚,”沈鸣鸢将雪凝剑收回了剑鞘,“我问你,你来我大盛,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司徒信。”陆文奚说出了那个曾经属于他却永远不会属于他的名字,“他在翡玉江上救了我一命,后来却被卢孝文害死,我要替他完成遗志。” 沈鸣鸢没有说话。 如果沈青枫说的那些都是真的,结合她已经掌握的那些信息,沈鸣鸢大概能推测出陆文奚先前的经历。 入洛京为质的途中,他被寒羽背叛、又被楚王所害。 他的玄贞营在翡玉江上折损大半,他身中剧毒,险些死在江中。 他应该是被潜龙卫的司徒信所救,后来出于什么缘故,接过了司徒信手里的卢孝文案。 ——很可能是因为司徒信不幸身亡,他为了报恩,所以来洛京帮他完成最后的案子。 然后遇上了沈鸣鸢、遇上了卢孝文对峙一夜的她,遇上了被人下毒仍要去寻个真相的她。 从此,他的人生拐上了一条岔路。 在她的身边,或许一开始是出于蛰伏的想法,但后来在他完全可以一走了之的时候,他还是留了下来。 是为了保护。 “事到如今,我也不再瞒你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沈鸣鸢在陆文奚的眼睛中,看到一种万念俱灰的寂静。 “沈青枫与我达成协议,他帮我做些事情,而我则帮他在潜龙左卫立足。如今被宁子玉搞了这么一出,宋时勋被逼着站到了你们这边,我也算是完成了使命。” 他停了一下,语气之间忽然流露出一种怅然若失的情绪。 “黄河边上那只信鸽,是为了截下寒羽给楚王的汇报,我才能在洛京城多潜几日。但现在陆文柬已经知道我尚在人间,消息很快就会传到楚王的手上。我已陷入被动的局面,只能尽快回国应对大梁中的局面。公主殿下,” 这声“公主殿下”叫得冰冰凉凉的。 “如果你担心我继续留在洛京城,是有什么企图,我可以即日启程,直奔南境,再不踏入北盛半步。” “不踏入北盛半步。”沈鸣鸢凉薄地哼了一声,“所以,你也不打算再见我了吗?” 陆文奚自嘲地笑了一声:“你视我如仇敌,我又哪里有脸面来见你……” “我沈鸣鸢的敌人,是挥师北上,屠毒我边境百姓之人。”她的语速很慢,说话的时候,她感觉自己想起了都察院中的那个男人。 想起了他们虽萍水相逢,却能并肩战斗的默契。 “陆文奚,”她停了一下,“现在想想,从你我见面开始,你就开始欺骗我。骗了我这么久,但我还是愿意再信你一次。” 她重新坐到陆文奚的床边,目光落在陆文奚的胸口上。 衣服虽然已经被他穿好,但是破损之处依稀可见伤痕斑驳的皮肉。 她说:“祺王和那个冒牌货还盯着你,你若是就此离开洛京,不出边境,恐怕就要被他们杀死。虽然你一直在骗我这件事情让我十分愤怒,但是我不得不承认……” “我舍不得你。舍不得你陷入危险,也舍不得你离开我。” 她自嘲地笑:“陆文奚,我是不是,很傻?” 陆文奚没有回答她。 陆文奚直接伸出手,将她揽入了怀中。 片刻之前他们相拥,她带着失而复得的惊喜,和不告而别的怨恨。 现下,却没有任何多余的怨怼。 她被他抱在怀中,轻柔地拢着,把下巴搭在她的肩膀上。 他从兰庭出来以后,他就活得了无牵挂。 少主和皇子的身份赋予他责任,却并未赋予他多余的情感。 他一直以为,他孑然一身来,也将孑然一身去。 他自己都没有想到,这世间还有另一个人,他们把彼此的存在视作生命。 他不想离开她。 “阿鸢,我不会再有任何隐瞒了。”他吻着沈鸣鸢的脸颊,“给我一次爱你的机会,好吗?” 第250章 “是的,我们有个女儿。” “香九龄,能温席。孝于亲,所当执……” “东汉时期,有个叫黄香的孩子,他九岁的时候呢……” 祁正阳在房间的前面讲,下面的孩子抱着书本学,听得专心致志。 沈青枫从后窗边上路过,顺着半开的窗子朝里面看了一眼,牙疼一样地吸了一口凉气。 他拉过一旁的沈鸣鸢,沉痛地感慨道:“四品司正,鸿学大儒,随便写两个字就是洛阳纸贵的文学大家,你就让他来给你讲蒙学?” 他一回头,见沈鸣鸢压根没听他的话,反倒跟陆文奚腻腻歪歪地说着什么,他更是怒火中烧。 “沈鸣鸢!” “啊?” 沈鸣鸢抬起无辜的眼睛,这才想起回味刚才沈青枫问的话。 有些满不在乎地“嗯”了一声:“祁司正说救命之恩结草衔环,他都没吭声,你鸣个什么不平?有个先生生病了,一时找不到好顶替的,我便请他来上一堂课——我管中午饭的!” 太学四品的司业,跑到沈鸣鸢难道泉隐山庄教一群孩子读三字经,难道还图她沈鸣鸢的一顿饭吗! 沈青枫无奈叹气:“公主殿下,我求求你,干点靠谱的事情行吗?” 彻底接手泉隐山庄之后,沈鸣鸢渐渐将公主府的一部分核心转移到了这里。 流离失所的妇孺她养着,能扛能打的青壮她以护院的名义收编在内,由亲卫营带着。 至于无家可归的孩子,她则安排他们在此地读书。 她倒是不挑,不论男孩还是女孩,年纪小还是年纪大,开蒙的、进阶的、能参加科考的,分成好几批,由不同的先生带着。 偶尔会动用一下跟祁正阳的私交,让他来这里指点指点生员读书。 虽然让这么一位来教蒙学,确实有些小题大做…… 祁正阳倒是教得乐乐呵呵,沈鸣鸢透过窗缝瞅了一眼,见平日里最顽皮的几个小孩都在认真听,反而恬不知耻地笑笑: “这不是挺好吗……实在是李南浔大人忙于公务,脱不开身,不然我还打算把他请来呢!” 她还不忘捅一捅陆文奚的后背,揶揄着问:“司徒兄,你看如何?” “四皇子勿怪,眼下确实……不错……” 沈青枫:…… 一堂课终于结束,几个人在外面刚站了一会,沈鸣鸢就觉得有什么东西扯自己的裙摆。 低头一看,发现是个雪白的小狗。 沈鸣鸢低头捞了一把,将小狗抱在怀中,乐呵呵地对沈青枫说:“快看,雪团的毛都长好了!” 她从北城救回来的那只小狗,在泉隐山庄吃得好喝得好,身量已经大了一整圈。被火焰燎坏的了白毛也重新长了出来。 沈鸣鸢跟它对视,小狗伸着舌头去舔她的手掌,亲昵得很。 沈青枫幽幽地叹息一声,算是默认了她的装傻充楞。 沈鸣鸢忽地想起什么:“雪团可是祁司正的‘救命恩狗’!来给它主人上堂课有什么不对的?” 沈青枫:………… “你没完了是吗!” 雪团是北城那个去世的老秀才家中的狗。老秀才无儿无女,只收养了一对孤儿做孙子孙女。他的孙女跟雪团亲密无间,没过多久,小女孩就朝着沈鸣鸢跑了过来。 她年纪不大,却也知道当初是这个姐姐把自己救出来的。 她不爱说话,远远跑来,却一把抱住沈鸣鸢的腿,说什么都不撒手。 沈鸣鸢的手掌在她的脑袋上按了按,俯下身子跟她说了半天话,待到下一堂课开始,她才恋恋不舍地离去了。 这个时候,沈鸣鸢的脸色才变得严肃了起来。 “哥哥,你知道收养他的那个老秀才,是什么人吗?” “什么人?” “李大人的同窗。” 沈青枫听到这个答案并没有太过惊讶,反而了然一般地点了点头。 “怪不得李大人称病在家,却整日整夜忙着做木匠活。是给他这位同窗置办桌椅板凳吧?” 沈鸣鸢点头。 几十年前同窗共读,几十年后一个身在高位,一个却仅仅做个教书的先生。 境遇无常,两人却依旧保持深厚的友谊。 士子初心,却始终没有改变。 沈青枫说:“阿鸢,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有我们在,你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吧。” 沈鸣鸢有点受不住沈青枫这样的严肃语气。 她去救陆文奚的时候,沈青枫带着程云秀进了皇宫。 祥龙殿中他顶撞父皇的那些话,程云秀给她转述的时候,把她吓出了一身冷汗。 沈青枫为了她的事,连贤良温顺的四皇子都不做了。 这样的信任和付出,她不知应该如何报答。 她停了片刻,才问道:“哥哥,你想做皇帝吗?” 沈青枫的身体窒了一下。 ——想做皇帝吗? 他在心中重复了一遍沈鸣鸢的话,像是问自己。 或许曾经有那么几个瞬间,他动过这样的念头。 但是更多时候,他好像没有为这个目的做过太多功利的努力。 想起秦素问的判词,他释然地笑,将问题反抛了回去:“阿鸢,你想吗?” “我?”沈鸣鸢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反驳,不忘嗔怪地朝他后背拍了一巴掌,“我怎么可能,我是女儿家……” 话说到一半,她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 她发现沈青枫和陆文奚都在看自己,目光灼灼,让她有些害怕。 她这才意识到什么,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哥哥,你、你胡说什么呢?” 沈青枫笑着摸了一把沈鸣鸢的脑袋,就像他们小时候那样。 他故作轻松地将这个话题盖了过去:“我不问了。至于胡说不胡说,你自己去想吧。” 他的目光溜进窗缝里,落在老秀才那个孙女的背影上。 小姑娘手里拿着毛笔,认认真真地伏案描红。 沈鸣鸢做的这些事情究竟有没有用,沈青枫也不知道。 他甚至没有机会看到。 但他还是希望,她能坚定地走下去。 看着那个话少的小女孩,他仿佛看到了年幼的沈鸣鸢。 他感慨道:“都说姑娘家无才便是德,纯粹是胡扯。母妃在世的时候就曾对我说过,遗憾自己没有读过多少书,不像柳皇后和宁贵妃那般才华横溢……若是不论男孩女孩都能读书,这个天下,应该是另一番气象吧。” 他兀自在那里感慨,却发现沈鸣鸢的眼神飘忽,明目张胆地走了神。 他没好气地用胳膊肘捅沈鸣鸢:“喂,想什么呢?” “我在想,待我女儿年纪大点,就把她接来。书让你教,武功我亲自陪她练……” 沈青枫:??? 他的脑袋“嗡”的一声响:“女儿?你什么时候有的女儿?” 他看向一旁的陆文奚,发现这个男人并不像自己一样震惊和疑惑,反而颇为认同地点头。 一时间他连杀了陆文奚的心都有。 “沈鸣鸢,你把话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鸣鸢对感情的事情实在不开窍,她没理解沈青枫为什么忽然间气成这个样子。 她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问:“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从她这里是得不到答案了。沈青枫气急败坏地转火看向陆文奚。 陆文奚对沈青枫向来尊敬,可自打从潜龙卫逃出生天之后,沈青枫却总觉得他好像哪里不对劲了。 他迎上沈青枫几乎要喷火的目光,坦然地拉住沈鸣鸢的手,一本正经地说: “是的,我们有个女儿。” 沈青枫一张脸气得煞白,只觉得自己连那两三年都活不下去了。 ——不如趁早死了算了! 第251章 还有后招 祺王妃的身体娇弱,坐月子的一个月里,几乎没有出过房门。 祺王有意瞒着她,来往的丫鬟奶娘都被下了封口令,对外面的事也绝口不提。 哪怕外面风起云涌,祺王府中也有岁月静好的一方天地。 她睡了一个多月,实在觉得身体笨拙得厉害,刚出月子,就让祺王陪着在王府中散步。 祺王陪她去看花花草草,沿着花径的石子路从东头走到西头。 江东从宁子玉那里得了一堆消息,急着向祺王汇报,却害怕打扰到褀王夫妇,始终不敢上前。 沈云轩自打出生以后,就黏人得厉害。 醒来若是见不到亲娘,必会大声嚎哭,什么人劝都没有用。 可是只要祺王妃把他抱起来,他的哭声立马就止歇了。 午后这位小世子刚睡了没半个时辰,就哭得快把祺王府的房顶嫌塌了。奶娘匆匆忙忙请祺王妃回去。 两口子已经好些日子没有月下了,如今花前没多久就被这个小混蛋打断,祺王嘴上只说“我们快回去”,心里却把那个小兔崽子骂了不知多少遍。 待他和褀王妃一起哄着孩子睡了,又劝褀王妃多躺一会,自己出来小心地给祺王妃带上房门,等候多时的江东才蹿到褀王的身边。 刚刚面对妻儿,还挂着一脸温柔的微笑。 见到江东,他的脸色却立马冷了下来。 “打听清楚了?” 江东点头:“有这么几件事。那天司徒信被沈鸣鸢救走之后没多久,鸿胪寺就出来个小太监去了公主府。晌午进的门,直到天黑才出来。” 祺王点头:“那位‘南梁皇子’,倒是很着急啊。” “沈鸣鸢第二天就带人去了她新置办的那个‘泉隐’山庄。这几日来来往往,一直往那边跑。那边的人口风比公主府还紧,实在打听不出什么来,右卫就去查了他们置办口粮的那几户菜农,问出一些蹊跷的事情来。” 祺王若有所思地展开手里的折扇。 上次那番打斗以后,这副折扇被撕坏了个口子,他不敢再像以前那样随意,把扇子玩得“哗啦”“哗啦”的。 他用手指一点一点拨开扇面,沉吟道:“北城大火以后,那个什么泉隐山庄就被沈鸣鸢拿去养嫡系了。虽然插不进手,但里面一半是小孩子一半是酸书生,实在没什么好查问的。——能有什么蹊跷?” “自从司徒信被放走之后,泉隐山庄每日采购的菜蔬总量,就比以前多了不少!” “哦?”祺王的动作稍稍停滞,好像是在思考什么。随即他提出一个可能的猜测,“或许是沈鸣鸢把公主府的人挪了过去呢?” “负责对接公主府采买的菜农,我们也问过了。”江东阴沉着脸说,“公主府的吃穿用度并没有少太多,近日开销反而变大了。” 祺王意识到江东想要说什么了。 “你是说,自从司徒信被放走之后,沈鸣鸢的手上多了很多人?” 江东点头:“公主府上下的口风实在是太紧了,什么都打听不出来。我们只能从公主府采买这件事情上反推,得到的结论是,可能突然多了二十多个成年人。” 沈鸣鸢到底是一国公主,就算要顾及天家颜面,也得讲究一些排场,不能过得太过清俭。 她府中除去亲卫营,来来往往的小厮丫鬟也有不少,平日里收受些仆人并不奇怪。 二十多个人,对于深山老林中偌大的泉隐山庄来说,也并不惹眼。 ——但是,有那么巧吗? 祺王沉吟片刻,才若有所思地点头: “这么说来,我们之前猜测的方向确实没有错。司徒信并非孤身一人,他身边还有一小股势力。” 虽然上一次他们提前撤离,右卫带人去搜只搜到一个空宅。 但祺王并未打消先前的怀疑。 他摩挲着手中的扇骨,一点一点展开,再一点一点合上。 “鸿胪寺里那位‘陆文奚’,应该也是认识司徒信的。而且他手上,应该被司徒信拿着什么把柄……” 思绪一点一点地扩散开去,他的脑子里忽然灵光一现,加快了一些语速: “南梁国内,近日可有什么变动?” “呃?”江东好像没有意料到褀王会这么一问。 他思索了片刻,然后摇头: “见龙卫的消息直接上达天听,几乎不跟我们互通。右卫最多能从兵部那里打听到一些边角料。好像就这一两天的事,陆文岳遭遇了一次刺杀。详细始末我们并不知晓,但好像伤得挺重的……” “刺杀……”祺王眉头皱了起来。 陆文岳被楚王视为眼中钉,这几个月来遭遇的明枪暗箭多不胜数,实在不是稀罕事。 但是所有的事情加在一起,难道真的是巧合吗? 祺王的眼睛里闪过一道锋芒,江东被这目光骇到,不由地后背一凛。 “殿下……” 祺王抬起手,止住了江东的话头。 他说:“我们以前只觉得司徒信是小喽啰,所以才走错了路,但假如说,司徒信有个了不得的身份呢?” “比如说?” 祺王忽地笑了一下:“比如那个死掉的,陆文奚。” 未等江东开口,他又自言自语道: “若真是他,本王这出戏,还真能接着唱下去。” 第252章 “我们的局面,并不乐观。” 山里的风比外面冷,山峦叠嶂,已经被黄黄红红的树叶染出秋意。 砂锅翻起白腾腾的热气,泉水改成的水池旁,沈鸣鸢带着大家入席。 灵溪阁——沈鸣鸢改的名字。陆文奚对着堂屋那块新装的牌匾盯了半天,一时之间五味杂陈,下意识地一抓,却没有抓住沈鸣鸢的手。 沈鸣鸢似是料到他此时会心中一动,故意拉开一段距离,没心没肺地冲他微笑,顾左右而言他地问:“这里风景不错吧?两万两白银呢,花得我肉疼。” 正儿八经的金主沈青枫远远听到这话,肉疼地吸了一口凉气。 人从来没有聚得这么齐过。 沈鸣鸢这头坐着程云秀和老杨,陆文奚那头坐着祁月,沈青枫身边坐着胡以行和一直露出鄙夷目光的文远,中间还坐着看不懂他们关系的秦素问和顾巡之。 月色刚刚漫上枝头,凉风袭来一些早枯的黄叶。 沈青枫算命的行头被沈鸣鸢拆了个一干二净,眼下只剩下一筒卦签还能用。 他先于众人落座,刚一坐下,就找了块手帕擦拭。 也不管桌前乱糟糟的一片。 沈鸣鸢由着性子把这么一堆乱七八糟的人请来,自己也没做好迎接客人的准备。 自从知道陆文奚的身份,他在程云秀那里的评价就一落千丈,从“好人”堕落成“坏人”。 她脾气不好,有事没事会呛他两句。得宝当然看不下去,两个人一言不合就会吵起来。吵着吵着要动手,祈月就自然而然加入了战局。 文远则是对沈青枫不客气,夹枪带棒、阴阳怪气,胡以行急着维护沈青枫,两个人的嘴炮也根本停不住。 好好一顿饭,还没开吃,就已经硝烟四起。 只有秦素问,在喧闹的尘烟里坐出了心远地自偏的淡定。 她饭前必要喝半杯淡茶,雷打不动。 她跟沈青枫坐面对面,沈青枫抬起眼睛朝她笑笑,她只是很冷淡地点点头。 这一桌人鱼龙混杂,好不容易在纷纷落座。 有的是沈鸣鸢的嫡系,有的是沈鸣鸢的亲人,还有沈鸣鸢亲人的嫡系。被沈鸣鸢尽数叫到泉隐山庄来,自然是有要事相谈。 平日里互看不顺眼的人,被沈鸣鸢搜罗到一张饭桌上来,当然不是饶舌吵架。 陆文奚拉开沈青枫旁边的两张椅子,和沈鸣鸢一起落了座,饭桌上的吵嚷声终于渐渐平息。 砂锅里炖着乳鸽汤,腾腾地冒着热气。人声渐息,只剩下滚水的声音。 沈鸣鸢往左看一眼沈青枫,往右看一眼陆文奚,见这两个人都用眼神示意她,她才代表他俩开了口。 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们的局面,并不乐观。” 她扫过一圈众人,确认都是可信之人,才说道: “前些日子从梁都传来消息,南梁太子遭逢刺杀,险些得手。楚王一改先前保守做派,而是采取如此激进的方法,显然是已经知道文奚尚在人间的事情。” 晚风微凉,陆文奚觉着有些冷,捧着热茶杯点头: “陆文柬将此事告诉了楚王,并不意外。虽然陆文柬大事上跟着楚王决策,但心里确实打着自己的算盘,想要拿到千机匣里的东西,所报内容暂时有所保留,但以楚王机敏,打探到消息只是时间问题。若是他知晓洛京中事,与褀王搭上线,我们可就麻烦了。” 沈鸣鸢的目光落在胡以行的身上:“胡兄那边情况如何?” 胡以行拧着眉头叹一口气: “不太乐观。刺杀陆文岳之后,楚王那边很明显加快了排除异己的速度。楚王身边的亲信也有不少人被派往各地,我猜有一部分已经进入了大盛——跟祺王搭上线是迟早的事。” 南梁内政本和洛京城的局势没有太大关系,但因为冒牌和正牌的两个陆文奚搅进来,一切就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见龙卫的信息在胡以行这边整合,从中分离出的内容,对沈鸣鸢等人而言,确实不算好消息。 沈鸣鸢的脸色也沉了下来,沉吟片刻,说道:“劳烦胡兄的人盯紧些。” 胡以行:“这个自然。” 陆文奚听他们交谈,补充了一句:“我这边也有一些安排——祈月,你说说吧。” 祈月朝着陆文奚抱了个拳:“我已将玄贞营大部遣返回国,护卫在太子殿下的身边。玄贞营虽然在楚王手中吃过大亏,但剩下的人都是精锐死士。先前那出刺杀的戏码,不会再上演了。但玄贞营调走,如今留在贵国的就只有泉隐山庄中的这二十几人。” 她的目光扫过沈鸣鸢和沈青枫: “我家少主身在贵国却身份未名,随时有可能遭遇毒手。即便这样他还是要我将所有人调回,若非信任两位殿下,断不会如此布置。也请两位殿下不要辜负我家少主的一片苦心,不要让他陷入危险的境地。” 沈青枫重重点头:“这个自然。” 沈鸣鸢却没有说话。她只是看了陆文奚一眼,然后伸出手,将手掌覆在陆文奚捧着茶杯的手上。 还是那样冰凉,像是永远化不开的冰。 她不需要说什么,他就已经知道。 交换了一个眼神,反而是陆文奚温和地微笑起来: “倒也不必把气氛搞得这么凝重,彼时我孤身一人来洛京,跌跌撞撞也能苟延残喘,眼下这么多亲人朋友在,定然不会出差错。倒是你们——” 她看够了沈鸣鸢,又去看沈青枫:“祺王无论如何针对我,都只是为了除掉你们两个。我只是他脚下的阶梯,你们两个才是真正的目的所在。要小心才是。” 说起这个,沈鸣鸢就有些头疼。 她轻轻打了沈青枫一巴掌:“哥哥,你倒是说说,父皇那边是个什么态度?” 司徒信一案,皇帝只下了一封诏书,让潜龙右卫放人。但人放走之后,却将右卫所有的审问记录全部要了去。 司徒信身份存疑,左卫和右卫、沈鸣鸢和沈青松,立场鲜明地敌对了起来,皇帝掌权这么多年,不会真的看不出。 他却一直沉默着,没有人能猜出他的意思。 沈青枫想起那天的情况,若不是他搬出自己和母妃两条人命,断不能换来这一纸放人的诏书。 他思忖了片刻,才说: “从情理上讲,梁国国内的事务,本不应该由大盛参与。陆文柬冒名来洛京的事情,只要没人拆穿,明面上就还认他这一个质子。父皇在意的,始终是朝中权力的平衡。” 柳氏和宁氏对峙多年,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柳氏倒台之后,沈鸣鸢崛起,局面被短暂地打破之后,又一次归于平衡。 “朝中不能一家独大,他这次在司徒信案上放过一马,无非是不希望本就势弱的我们被赶尽杀绝,但他心中对文奚兄的身份,应该也有一些自己的猜测。” 祈月有些紧张:“那岂不是很危险?” 沈青枫下意识地玩弄着手里的卦签,摇头道:“需要有个合适的时机,将一切向父皇剖白。如今还差一个突破口,可是这个突破口落在谁身上比较合适呢?” 他沉默的片刻,桌上异口同声地响起好几道声音:“陆文柬!” 第253章 “除了祺王,还有谁?” 程云秀和得宝吵了半下午的架,也没吵出个所以然。 看到沈鸣鸢和陆文奚坐在桌子上,即便讨论正事也不忘眉来眼去,她心里就没来由地烦。 她对陆文奚的观感,一开始还是好的。 这个人又聪明又能干,对她家公主还是一片赤诚,是个“好人”来着。 可一听说他的真实身份是那个杀千刀的陆文奚,她就想砍人。 有一回她的凤尾刀几乎戳到陆文奚的胸口了,却又被祈月挡了回去。 只能狠狠地收了刀,朝着那个曾经自己五体投地的男人“呸”一口。 沈鸣鸢和陆文奚敌对了两年多,彼此之间各有伤亡,天枢军和陆文奚的人马也互相看不顺眼。 但归根究底,还是楚王穷兵黩武,拿陆文岳父子的安全和兰妃的名誉威胁陆文奚,和沈鸣鸢一样,做了别人手里的刀。 两个不想打仗的人被赶鸭子上架一般地扔到战场上你死我活,各有死伤,所有的恩怨也应该在签下和书的那一刻告一段落。 并非个人恩怨。 他们两个都放下仇怨走到一块去了,程云秀也不好说些什么。 她生闷气也没用。 聪明人谈事,她也插不进嘴,只能低头闷声喝酒。刚喝了没两杯,就被一只手拦住了。 她抬起头去看,是坐在她旁边的秦素问。 程云秀和秦素问也算是一起迎过敌的交情,虽然秦素问只是个普通的医女,对朝中的局势却比她看得明白。 她对沈鸣鸢有救命之恩,沈鸣鸢对她也颇为礼敬,遇事不仅不瞒着她,反倒邀请她参加今日这顿家宴。 一被秦素问拉住,程云秀心里的纠结就像有了宣泄口。 盯着那双见死不救的眼睛,程云秀问道:“秦姑娘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秦素问也不跟程云秀绕弯子,而是直截了当地说道:“我观程将军表情,将军心中可是有些疑问?” 程云秀好容易找到个救星,不断地点头道:“秦姑娘若是能帮我解惑,那可太好了。我就是不明白,祺王先前还管我家公主‘阿鸢’长、‘阿鸢’短地叫,怎么转头就翻脸了呢?” 秦素问轻轻摇头:“祺王可不是转头翻脸。当初殿下回京,祺王就已经做了不少针对殿下的布置。当初那致盲的毒药,并非小打小闹,而是做了两手的准备。” 若是沈鸣鸢这人能用,派秦素问来帮沈鸣鸢解毒,祺王自然能落得一些好处。 若是沈鸣鸢被沦为柳氏弃子之后没有回天之力,他的毒药也可以让沈鸣鸢彻底万劫不复。 沈鸣鸢手里的天枢军驻守南境,若是没有了沈鸣鸢,朝廷总要派人接手。身体柔弱的沈青枫当然不是最佳人选,只要祺王动用一些手段,自然能收入囊中。 只是他没有想到沈鸣鸢的实力、能力和运气超乎所有人的想象。 那一夜她站稳脚跟,祺王就改变了策略,决定让沈鸣鸢去做斩断柳家根基的那柄刀。 而在这个过程里,利用沈鸣鸢的并非只有祺王一派。 听到这里,程云秀不解地问道:“除了祺王,还有谁?” “皇帝陛下。” 程云秀她爹生前跟她父女情深,她根本无法想象错综复杂的皇族亲情。 她愣怔了一下,睁大了眼睛问:“陛下不是从始至终都很支持公主殿下吗,哪里谈得上利用?” 秦素问摇了摇头: “所谓的‘支持’,不过是一种权衡之术。陛下看重公主殿下的能力,一开始让公主殿下去钳制柳氏、后来又让公主殿下去对抗祺王,一步一步扶着她培养自己的势力,说到底,不过是为了防止朝中一家独大。” 若真是爱惜自己的女儿,怎么会一次又一次把她推上风口浪尖。 怎么会一次又一次把她陷入危险的境地? 从头到尾,沈鸣鸢只是一个工具。 从北城大火抗旨之罪轻轻放下,到故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保下司徒信,不过是不希望刚刚诞育皇孙的褀王太过张扬。 没了柳氏的制衡,祺王就是一只逃出牢笼的狮子,只有不怕死的勇士将他重新关进牢笼,皇帝的龙椅才能坐稳。 自古以来,弑父弑君之子多不胜数,任何一个帝王,都不会放心自己的儿子威胁到自己的帝位。 只有沈鸣鸢不会。 仅仅因为她是个女儿,她不可能——至少没有想法,去培植自己的势力、盖过朝中任何一位皇子的风头,然后取而代之。 程云秀连日来的疑惑终于被秦素问讲了个明白。 她偷偷去看和众人讨论得热火朝天的沈鸣鸢,一时间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陆文奚是楚王的工具,沈鸣鸢何尝不是德昭帝的工具。 沈鸣鸢从不计较什么势力纷争,她仅仅想守护好自己想守护的人,做好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就已经这样艰难。 他们做的这一切,究竟是值得的吗? 程云秀想不明白,一时间程云秀不知道如何开口。 看到她脸上复杂的神色,秦素问反而轻巧地笑了。 “我看公主殿下想得最明白,程将军,你不必为她担心太多。要做什么,该做什么,她明白的。” 第254章 “我可能活不了多久了。” 沈鸣鸢很难说清什么是“最需要”的时候。 也许她最需要陪伴的时候,是在那个模糊而遥远的前世。 那个时候的她孤立无援、人为刀俎,独自经历了这一世恐怕都不会再经历的苦难。 那个时候的陆文奚在哪呢? 她想。 那个时候的陆文奚,是葬身鱼腹,还是和如今的陆文奚一样,被司徒信救下来了呢? 陆文奚的手拢在沈鸣鸢的肩头,两个人的身体紧紧相贴。 这一瞬间,沈鸣鸢觉得像是做梦。 她从未被一个人这样拥着。 她的母亲将她视为屈辱,吝惜自己的情感,半点都没有分给沈鸣鸢。 皇宫之中,她是孤独的。 沈青榆有柳皇后,沈青松有宁贵妃,沈鸣凤有宣妃。 最疼爱她的沈青枫有英妃。 不论那个后宫波谲云诡到什么程度,他们总是有血肉相连的人。 沈鸣鸢没有,沈鸣鸢始终是独自一人。 熙熙攘攘的众生之中,她像是一缕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 旁人唾手可得的情感,对她而言,却是一种奢望。 直到…… 她靠在陆文奚的怀里,抬头去看这个男人。 近在咫尺,她却看不透。 他埋葬了司徒信的衣冠和陆文奚的身份,来到她的身边。 他们同舟共济、同生共死。 到如今,在焦头烂额的争斗之中,难得偷出一个夜晚的清净。 他们坐在山间水旁,吹着晚风、沐着灯光。 两颗跳动的心脏贴合在了一起。 “文奚。” 她有些叫不习惯这个名字,好像在叫一个陌生人,称呼刚刚出口,先是浅浅地笑了一下。 她的手伸向陆文奚的腰间,将那个样式普通的荷包捧在掌心。 她说:“我好像还是很迟钝,直到现在,还是不知道什么叫做‘理所应当地被爱’。眼下算吗?” 荷包被她拆开,她将那枚桃花放在掌心。 轻柔地捧着,怕被风吹进湖里,她用拇指拢了起来。 陆文奚的心跳加快了一些。他的脸色比正常人苍白一些,所以泛红的时候格外明显。 他的嗓音有些干涩,尝试用微笑缓解一下紧张的情绪。 他没有回答沈鸣鸢的问题,一只手将她拢得更紧一些,另一只手从她的掌心摘起那朵桃花。 轻轻一吹,桃花落进湖水中。 沈鸣鸢惊了一下,忙伸手去捞,却被陆文奚按得很紧。 她动弹不得,有些着急地说:“你扔了它做什么!” 那本是他最珍贵的东西,一直随身携带。 在她“最需要”他的那些时候,也是那朵桃花无数次给他力量。 他们的羁绊正是起始于半枝桃花。 池塘中心奔腾的泉水,裹挟着花瓣朝湖中心而去。陆文奚很平静地说:“我曾跟祈月说过,若是我不幸身死,就让那朵桃花陪着我下葬。现在却不需要了。” “为什——” 沈鸣鸢张口问了半句,忽然明白了。 为什么呢? 曾经乞而不得、辗转反侧,曾经患得患失、欲拒还迎。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那是一段注定无疾而终的感情。那个女孩注定只能在他的生命中留下一道足迹,然后义无反顾地离去。 她是飞在九天上的鹰啊。他怎么能占有她的心呢? 世间万事,阴差阳错与命中注定,似乎只是一念之间的差别。 皇宫初见后,他一念之差留了下来。 伤治初醒后,他一念之差留了下来。 铲除寒羽后,他虽终于狠心离开,却还是一念之差回到了洛京城中。 沈鸣鸢的身上好像有一根看不见的丝线,一次又一次牵动着他。 而他甘心做那只人偶。 他害怕自己会得不到,怕这大半年来的生死恩怨,只是一场虚无缥缈的梦境。 镜花水月之中,他能留住的只有那一枚桃花。 他也没有想到会有一天,能够真的把她抱在怀里。 能够和她毫无隐瞒地低语、互诉衷肠。 “阿鸢。”他说,“我的身上还有很多牵扯,即便真的恢复陆文奚的身份,想要做成很多事,应该也要付出极大的代价,但是……” 他停了一下,将沈鸣鸢的身体推远了一些。 他换了个姿势,两只手搭在沈鸣鸢的肩膀上。 用他深不见底的双眸注视着她的眼睛。 他说:“几个月前,我皇兄曾经来信洛京,希望能替陆文奚求娶一位大盛公主,不知公主殿下可应允吗?” 沈鸣鸢的心尖忽地一疼。 她的眼睛一酸,先是流出了眼泪,然后又“噗嗤”一笑,朝着他翻了个白眼。 她以为她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他,没想到这个时候说出口的,却依旧是那句: “陆文奚,狗都不嫁!” 凛凛月光在湖心漾开,湖边的两道倒影重新叠到一起。 恰在此时,一道不合时宜的咳嗽声响了起来。 还未触碰到的嘴唇一触即离,他们像两个犯错的孩子一样向两边躲开。 回过头,沈鸣鸢发现灯影中站着一个熟悉的男人,没好气地说道:“见不得别人好你就直说,不要这样大煞风景。” 沈青枫尴尬地笑笑,先跟陆文奚打了声招呼:“实在抱歉,我有些话,找阿鸢聊。” 陆文奚欠身答应,然后从石头上起来。 沈鸣鸢恋恋不舍地拉了拉他的手指,他反手将沈鸣鸢攥在掌心。 然后松开,走到沈青枫的身旁来。 “你们慢聊。” 沈青枫很有眼力见,没有坐在陆文奚刚刚坐过的地方讨人嫌。 他站在沈鸣鸢的边上,还没有开口,沈鸣鸢已经说道:“皇子殿下,深更半夜,你不去休息,怎么到这里做讨嫌鬼了?” 一边说着,还一边补刀:“是不是我这泉隐山庄离洛京城太远,你春心萌动却无法前去清心楼,所以才出来挟私报复啊?” 沈青枫:…… 牙尖嘴利,他是比不过沈鸣鸢的。 他不似平常那样跟沈鸣鸢开玩笑,而是有些严肃地说:“阿鸢,有件事情,我觉得可以告诉你了。” “你是说你执掌见龙卫之事吗?” 沈青枫:………… 确实瞒不过。 外人眼里他是个爱给人算命的浪子,沈鸣鸢对他的事,却知晓得一清二楚。 但他要说的并不是这个。 他说:“阿鸢,我是想告诉你一声,我可能……活不了多久了。” 沈鸣鸢乍一听,并未听出这句话的意思,还以为沈青枫是在开玩笑。 她满不在乎地说:“活不了多久就活不了多久,谁稀罕你似——” 话说到一半,她忽然反应过来。 “噌”地一下从石头上站了起来。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第255章 将死之人 沈青枫身体不好,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他走快两步都会喘,练个武都会发烧。 全身上下除了脑子好用,没有一块肉是健康的。 沈鸣鸢跟他一起长大,她在英妃宫里练武,他就抱着药碗看她。 她几乎已经习惯泡在药罐子里的沈青枫。 这些日子他们住在一起,沈鸣鸢发现沈青枫不怎么喝药了,还以为是沈青枫在外历练两年,身体见好。 没想到等来的却是这样一句话。 她的脑袋“嗡嗡”地响,表情僵硬地敷衍笑笑:“你说什么呢,都这么大人了,怎么还开小孩子的玩笑?” 沈青枫却摇头:“我是说认真的。” 他指着自己的胸口:“肝和肺,”然后又指向自己的太阳穴,“还有脑袋。” 沈鸣鸢眼睛里闪烁过一道晶莹的光亮,她两步冲到沈青枫的面前,扯着他的翎子说:“你胡说什么呢?好端端的,不许这么咒自己,听到没有!” 她的声音和表情充斥着惊惧。悲伤还没来得及占领心口,她的眼中先落下眼泪来。 她拉起沈青枫的衣袖,忙不迭地把他往外面扯。 “我们去找秦姑娘,她什么人都能治好,我们去找她……” 沈青枫失笑:“找她有什么用,这话就是她说的。” “你胡说!秦姑娘待我们那么好,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不告诉我?” “是我不让她说的。” 沈鸣鸢的动作停了下来。 泉水奔腾的声音人,让她有些烦躁。 她胡乱抹了一把眼泪,张口说话却被哽住。 看到沈青枫平静的目光,她只觉得胸口疼得厉害。 一颗心脏像是被放在火上炙烤一样,疼得她连气都喘不上来了。 沈青枫这个时候,反而没心没肺地微笑。 他的眉眼很锋利,这么一笑,却是柔情万千。 “其实本不想告诉你,可是我要……”沈青枫停了一下。 接下来做的事,若是讲给沈鸣鸢听,她一定会极力反对。 以她的性子,说不准会把他敲晕,把自己绑起来。 他改了口,“可是又怕你心疼,所以就一直没有开口。” 他伸手抹去沈鸣鸢脸上的泪水,轻轻拍着她的脑袋说:“我的阿鸢是世界上最好的阿鸢,以前只有我会疼她,现在有更好的人,就不需要哥哥了。” 沈鸣鸢挣开他的手,一把抱住沈青枫的腰,像是小时候那样贴在他的怀里: “不行不行,我都要。”她的声音闷在沈青枫的衣服中,“文奚和哥哥都是我的亲人,我全都要!” 沈青枫的手掌在沈鸣鸢的脑袋上抚过一遍又一遍。 沈鸣鸢和黄茵不一样。 他认识黄茵的时候,就已经告诉黄茵,自己命不久矣。 黄茵知道他是个将死之人,却还是不顾一切地和她在一起。 沈鸣鸢却是和她一起从小玩到大的,他们是手足至亲,身上流着同样的血。 对于那个没有人疼爱的小女孩,他是她唯一的依靠。 他是她最尊重敬爱的亲人,她从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失去他。 但世间的生离死别完全不容人还价,上天要收走他的时光,就一刻都不会施舍。 他一遍一遍地抚摸她的头发,听到她从小孩子置气一样的话,变成低沉的哭声。 他知道她听懂了,也明白了她的意思。 沈青枫这才接着开口: “阿鸢,你从边关回来以后,就跟以前不一样了。哥哥看着你扳倒柳氏,救民于火,也看着你为了北城的百姓和沈青松决裂。你有了你的天枢军,也有了泉隐山庄,有了顾巡之刘晗那些追随你的人。你是个大孩子了,早已扛起了身上的责任,这些话不需要哥哥多说。” 沈鸣鸢擦着眼泪抬起脸,脸上的妆容哭得乱七八糟,像一只小花猫。 沈青枫“噗嗤”一笑,摸出手帕去帮她擦,却被她按住手腕。 沈青枫眼睛一弯: “我早知道自己的身体不好,也知道自己没几年好活。这些年安排布置,大都是交代身后之事,除了我的阿鸢,没什么放不下的。” 他轻轻挣脱了沈鸣鸢的手,用手帕在她的泪痕上轻轻拭过。 “阿鸢,”他说,“闭上眼睛的那天,哥哥希望你留给我一个笑脸。” 山中的夜风渐冷。沈鸣鸢离去很久之后,沈青枫依旧站在夜色中。 他的身影被拉得颀长,迎着风咳嗽了两声。 他低头去看手帕,帕上没有血。 他却皱起眉头来。 他的身体比想象中的要好一些,若是精心调养,再苟活个两三年不成问题。 然而…… 胡以行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的身后,凝视着他的背影,沉默了很久。 寂静的夜色还是被沈青枫打破了。沈青枫说:“有事要说吗?” 胡以行说:“我现在想劝你,还来得及吗?” 沈青枫摇头。他半开玩笑地说:“胡兄,你可还记得我们曾经下棋。对车对马,我向来以子换子,毫不犹豫的。” 胡以行无言以对。 沈青枫这人看上去身体柔弱,其实不论下棋还是做事,都有一种暗藏的锋芒。 他不吝惜自己,会毫不犹豫地去跟人换命。 谁劝都不听。 胡以行纠结了半天措辞,最后还是把劝说的言语放进了肚子。 只幽幽地问出一句:“我若是搬出黄姑娘,也不能劝你停手吗?” “阿茵……” 沈青枫忽然想起那日对峙御前,他一改温顺的常态,对着父皇出言不逊。 父皇不仅没有责怪他,最后还摒退乔良和程云秀,把他留了下来。 父子两人一站一立,对视了很长时间。 皇帝对他说:“朕可以许诺你一件事,不论生前身后,绝不会食言。” 他以为沈青枫会想很久,却没有想到沈青枫几乎是毫不迟疑地回答。 “有个很好的姑娘,儿臣想和她成婚。” 第256章 天命 天还不亮,江东就等在了和景堂的院子里。 以他的身手,孤身潜入而不惊动卫兵,不是一件难事。 没等多久,陆文柬就推门出来。 撞上江东的目光,他楞了一下。 陆文柬很难得地没有赖床。 自从他知道陆文奚活着,就茶饭不思,人都瘦了一圈,更没有心情垂怜美人了。 陆文柬知道江东是祺王身边的人。虽然话不多,但却是个狠人。 天还没有大亮,就跑了过来,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 江东却满不在乎地嘲笑了一声。 “假货就是假货,也就是满大盛朝没人在乎一个南梁的皇子,你才能顶着陆文奚的名头,招摇撞骗至今。” 看到陆文柬皱起眉头,江东接着说:“我若是你,知道那位正主就在洛京城中,必定卷了铺盖,逃之夭夭了。” 陆文柬脸色一变,说话都有些结巴:“你、你胡说什么,陆文奚、陆文奚他明明已经死了。” 江东嘿嘿一笑:“卑职只是说两句胡话,皇子殿下急什么?” 陆文柬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脸色难看得像一个死人。 陆文柬在阶上站着,江东两步走到台阶下。 虽是仰视,寒冷的目光却让陆文柬本能地一颤。 江东说道:“你也看到了,到手的鱼却脱了钩,既是皇子殿下出尔反尔,也是有人从中作梗。” “沈鸣鸢和沈青枫。”陆文柬皱紧眉头,假装没有听到那句“出尔反尔”的指责。 “祺王殿下让我过来给皇子传个话。司徒信这人是生是死,我家王爷并不在乎。若是他手里有什么皇子殿下想要知道的东西,王爷也可帮忙查问。威逼也好、利诱也好,哪怕严刑逼供,也总是有法子,只不过——” 他拖长了尾音。 “沈青枫和沈鸣鸢掺和了进来,我家王爷想做些事情都束手束脚的。这就很麻烦。” 陆文柬阴沉着脸。 他听出了江东的话外音,祺王既已经知道他这个质子是冒牌的,也同样知晓司徒信才是真正的陆文奚。 江东没有明说,但字字句句,都让陆文柬产生强烈的危机感。 陆文柬皱紧眉头:“你想表达什么?” 江东说:“皇子殿下应该能想明白,如今司徒信已经和这二人沆瀣一气,只要他们愿意,司徒信想做的事情随时能够做成。到那时,皇子又该如何自处呢?” 原本计划好的,只要在洛京待够时日,待父亲在大梁处理好其他的事情,他就可以带着陆文奚的诏书风风光光地回国。 他美好的人生,却被死而不僵的陆文奚全盘打乱了。 沈青枫和沈鸣鸢携手保下陆文奚,分明是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 陆文柬在洛京城中,就像一缕飘蓬,根本没有办法与之抗衡。 只能听从祺王的安排。 他沉着声音问:“你要我做什么。” 江东一抬手,一样东西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被陆文柬接在掌心。 那是一个纸包,里面好像还装着粉末一样的东西。 他脸色变得更加难看:“沈鸣鸢可是有武功在身,你让我去毒害她,我还能活着走回鸿胪寺吗?” “没让殿下去毒沈鸣鸢。沈青枫那个病秧子,殿下应该还是应付得来的吧?只要沈青枫出事,他们的脚步必乱,我们趁虚而入,将司徒信绑来给你,应该不是难事。” 陆文柬瞬间明白了江东的意思。 只要给沈青枫下毒,不论他是死是活,都足够打乱这两兄妹的脚步。 到那个时候,他们自然无暇顾及陆文奚。 只要祺王说话算话,将陆文奚绑来,那么打开千机匣将指日可待。 只是…… 陆文柬有些犹豫,随便拈了个理由搪塞:“沈青枫……那可是沈青松的手足,他竟也下得去手?” 江东始终没有点名陆文柬的身份,以及他和司徒信——也就是陆文奚的关系。 这个时候,却冷笑了一声。 “残害手足这种事情,殿下应该比我们熟悉吧?” 陆文柬:…… 他将药包攥在的手心,不情不愿地挣扎:“我如何才能相信你们?” “你只能相信我们。” - “姜太公钓鱼,还真是愿者上钩。” 锦绣阁二层能看到鳞次栉比的房屋。沈青枫把玩着手里的卦签,将陆文柬送来的请柬推给胡以行,乐呵呵地笑。 秋闱放榜,沈鸣鸢又忙了起来,连陆文奚都顾不上了,更不必说沈青枫。 他又有心避开沈鸣鸢,拿到这封请柬,故意挑她不在的时候打开。 陆文柬的字迹不算好看,沈青枫满脸嫌弃地品评。 一旁的胡以行听着有些烦。他把请柬抢了过去,仔细看了一遍,才懵然问道:“他无缘无故找你吃饭已经很突兀了,为什么还偏偏挑在锦绣阁的地界上?” “陆文柬这人的脑袋,实在浅薄得有限。他给我设一局鸿门宴,为了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打消我的疑心,自然要让我处在最安全的环境内。” 胡以行听明白了: “全京城都知道我们两个是狐朋狗友,这顿饭吃在锦绣阁,就算你不放心他的用意,也会稍稍放下戒心,只身赴宴。” 沈青枫没有好气地瞪他一眼:“你玄丘大人是狐,这句‘狗’,是在骂谁?” 胡以行没想到“狐朋狗友”还有这种解读法,新鲜地咂摸了片刻:“你要非说自己是狗,我也没有办法。” 他是唯一知道沈青枫想法的人,这两日本就心情沉重。难得沈青枫有雅兴,两个人斗了两句嘴,却又沉下声音来。 “殿下,一定要去吗?” “陆文柬和我无冤无仇,他非要请我吃顿一听就来者不善的饭,当然是受了我那位兄长的授意。沈青松想来已经知道陆文柬的身份,想要借陆文柬的手除掉我,正好我也能借这个机会除掉他。” 他从签筒里将卦签拢在一起,摊在桌子上。 感慨万千地说:“我拿着算命先生的行头招摇撞骗,专糊弄傻子,却从不信这些鬼神之说。如今倒真想给自己卜上一卦了。” 他搓着手,左右看看这一排倒扣过去的卦签,手指悬停在上方,顿了很久,终究是没有抽出任何一根。 他放弃了,靠在椅背上,自暴自弃地感慨道: “算了,只是天命,便听天由命吧。” 第257章 “不好啦公主殿下! 九月二十八,宜祭祀、宜出行。 秋闱放榜的日子,贡院门前的飞羽巷挤满了摩肩接踵的士子。 红榜从巷子东头贴到了西头,来看榜的穷困书生和富家子弟围在一起,乱糟糟的如同过江的鲫鱼。 陆文奚还是戴着一副黑色金边的面具,远远站在沈鸣鸢身后几步。 名义上是保护她的安全,其实以她的武功,也不需要被人保护。 贡院失火之后,已经被修整一新,就连门前的柱子都是新漆的。 司业祁正阳和礼部尚书李南浔在门前有说有笑,见沈鸣鸢过来,彼此行了个礼。 沈鸣鸢倒也没有跟他们客气,只说:“这几日试卷批阅,实在是辛苦几位大人了。” 祁正阳嘿嘿一笑:“分内之事,殿下客气了。” 沈鸣鸢顶着一个监考的名头,将科考的流程从头到尾走了一遭。有李南浔这种老狐狸精带着,所看所学,自然收获颇丰。 他们一边看着飞羽巷中喧闹的士子,一边商议明年的春闱。说了半天话,沈鸣鸢忽然问道:“国子监的那个刘晗,成绩如何?” “刘晗?”李南浔被沈鸣鸢问住了。他虽管理科考大小事务,但实在记不住每个考生的名字。 反倒是祁正阳“哦”了一声。 他是国子监的司业,虽然不至于认识所有生员,但刘晗这种在救火那天大出风头的人,他还是印象深刻的。 科考所有的试卷,都要弥封考生姓名。批阅试卷的过程里,他们并不知晓考生的名字。 国子监的老祭酒早早就来打听过这位刘晗科考的情况,在放榜之前确定成绩的时候,祁正阳还是留意了一番。 他答道:“成绩不算优秀,但也是个正经的举子了,一官半职是能当上的,但日后前程如何,还是要看明年春闱的成绩。” 对刘晗的成绩,沈鸣鸢并不觉得意外。 刘晗虽然是国子监生员,但家境贫寒、生活简朴,读书也不算太开窍。 他更擅长经营数算,这些并非科考所考的科目,吃亏是必然的。 听说他并未落榜,沈鸣鸢松了一口气。 李南浔却狡猾地转了转眼睛。 救火那日他不在场,不知这位刘晗是何等人物,却已经猜到了沈鸣鸢的心思。 他呵呵一笑,抚着胡须道: “这位举子往后派遣到哪个衙门,并非咱们礼部和国子监说了算。殿下若是想关照,不妨去吏部找人说说。”他先扬后抑地说了一通,然后才是一句转折,“老夫和吏部也算相熟,殿下若是愿意,老夫可以代劳。” 人精一样的李南浔,已经看出刘晗和沈鸣鸢的关系,沈鸣鸢也就没有客气。 她说:“李老若是愿意照拂,自然是好,只是身在朝中,公事公办,也没什么好照拂的。我只是想关照一下这小伙去工部补缺,若是把一个好好的人才放错了位置,才是我大盛的损失呢。” 他们说了些话,沈鸣鸢见这边没有什么异状,也就不再逗留。 她朝着马车走去,远远跟在身后的陆文奚也快走了两步。 在拐进青衣坊方向的街道时,追上了沈鸣鸢的脚步。 从远远跟着,到跟她并肩齐行,两个人从喧闹的飞羽巷出来,往老杨停车的方向去。 沈鸣鸢一反常态,一句话都没有多说,默默上了马车。到两人上车,马车缓缓驶离青衣坊,陆文奚才开口问道:“好像有心事?” 沈鸣鸢原本是怔坐在马车里,听到陆文奚问话,才抬起眼睛来。 很快她的指尖被一双冰凉的手攥住。他说:“若是心里憋得难受,不妨和我说说?” 沈鸣鸢闭上眼睛,缓缓摇了摇头。 “不知道因为什么,刚刚忽然一下心悸得厉害。” 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在沈鸣鸢的脑海中迅速掠过,很快她找到了一个可能的原因。 “我哥哥、我哥哥他……” 一想起这事,沈鸣鸢心里就难受,说话也有些哽咽。 “我哥哥他跟我说,他身患不治之症,可能活不了多久了。”她倏然反手握紧陆文奚,“你身上的毒也一时找不到解毒之法,我真的很怕……” 她在李南浔和祁正阳面前气定神闲,有一股说不出的自信。 回到一个人的空间里,却有些患得患失。 陆文奚一把将她揽入怀中,用下巴抵住她的额头。 “我的事你不必担心,秦姑娘说过,即便一辈子无药可解,这么苟活着,总也还是个办法。至于哥哥……” 他不自觉地叫了沈青枫一声“哥哥”,脱口而出之后才觉察到。 他叹了一口气,咽下了开解沈鸣鸢的话。 他没办法用“命运”将一个人的境遇囫囵概括起来。不久之前,他还把沈青枫看作一个很危险的敌人。 他说他不想与沈青枫为敌,沈青枫却说自己没有机会与他为敌。 那个时候他没听懂,现在想想,却回味出满心满怀的悲伤。 他只好说:“这个世上,曾经有一个很爱我的人。她活着的时候,我觉得他是我的全部。” 兰庭之中那个温柔的身影,仿佛浮现到他的眼前。 “可是有一天她忽然死在我的面前,于是我的世界崩塌了,再也找不到活下去的意义。在我迷茫的时候,祈月告诉我,这个世界充满了生离死别,每个人都会看着深爱的人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离去,这是自然规律,并不能违背。唯一的区别在于,你有没有带着他的牵挂好好活着。” 在他每一次面临险境、濒临死亡的时候,是她最后那句话将他救下。 她说:文奚,活下去。 “我这十多年,无愧于她的牵挂,我想她应该是没有留下遗憾的。哥哥那么爱你,在他剩下的这段时间里,你若是并未有愧于他的嘱托,那么也没有什么好惋惜和遗憾的。” 沈鸣鸢闻着陆文奚衣服上淡淡的皂粉香,心情稍稍平复了一些。 只是她还没有来得及开口说话,先被打断了。 马车压过一个小石子,车身颤抖了一下,然后停了下来。 外面响起老杨的声音:“殿下,祺王府的轿子,要避开吗?” 沈鸣鸢掀开轿帘看了一眼,远远地,她看到一方四抬的轿子走在道路中间。 她四下看了看。这里是北城往南城走的一条小路,没有多少人烟。 在这里遇到祺王,肯定是他有备而来。 沈鸣鸢和陆文奚对视了一眼,都从中感受到一丝阴谋的味道。 两个人盯着彼此的眼神,重重一点头,无声地交换了意见。 沈鸣鸢说:“绕路吧。” 马车被迫改道,被逼进一个窄巷里,往前驶了一截。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沈鸣鸢顺着车窗去看,却只看到白烟四起,空气里充斥着难闻的烟尘味道。 沈鸣鸢忽然变成锐利的鹰隼,一手抄起雪凝剑,一手拉着陆文奚,飞快地从马车中蹿了出来。 白色的烟雾之中,她听到不少人从高墙上落地的声音。 “有埋伏!” 老杨话音刚落,沈鸣鸢就听到有一道利刃从左边刺过来。她和陆文奚彼此松开,各向一旁闪去。 沈鸣鸢挥起雪凝剑,毫不犹豫地刺了下去。 白烟里响起一阵闷哼,雪凝剑拔出时,带出一片血迹。 他们三个都是武功高强之人,虽然不知偷袭的人数和来路,但在这种情况下自保不成问题。 兵器声和惨叫声此起彼伏地响了一阵,白烟终于散去。 那些埋伏在此的不速之客,随着白烟一同消失不见。窄窄的巷子里,只剩下三人一马。 老杨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沈鸣鸢和陆文奚也颇为不解,在彼此的脸上看到茫然的情绪。 谁知没过多久,远处就匆忙跑来一个人,正是无时无刻不跟在宋时勋身边的那个小潜龙卫。 沈鸣鸢本能地举起剑来,小潜龙卫却好像没看见她的敌意,急急忙忙上前来。 “不好啦公主殿下!”他看到陆文奚也在,补了一句,“司徒大人!” 沈鸣鸢皱眉:“有什么事,你慢慢说。” “锦绣阁、锦绣阁那边出事啦!” 第258章 人赃并获 锦绣阁?那是胡以行的地盘,能出什么事? 看到小潜龙卫跑得汗涔涔的,沈鸣鸢的心里“咯噔”一下。 又一阵心悸袭来,她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下混乱的心情:“你别急,你慢慢说!” “南梁质子约了咱们四皇子在锦绣阁吃酒,谁知没过多久,两个人就都倒了下去……他们桌上的一盆汤里验出有鹤顶红,胡老板已经被潜龙卫控制了起来,东市那边,已经乱成一锅粥啦!” 沈鸣鸢:!!! 陆文柬顶着一个南梁质子的身份,送他来洛京城中,是表示梁帝求和的诚意。 他若是死在大盛境内,将带来一场外交上的极大变故,两国好不容易达成的和平将毁于一旦。 可是沈鸣鸢顾不得这些事,她满脑子装的都是那一句“鹤顶红”。 她几乎是失态地抓住潜龙卫的衣领,怒声喝问:“皇子呢?皇子现在什么情况?” 小潜龙卫低下头,没有说话。 越是沉默,沈鸣鸢越是着急:“你快说话!皇子他如何了?” 小潜龙卫这才开口:“四皇子殿下,和那位南梁质子一样、药石无医,已经、已经……” 沈鸣鸢的骨头像是碎了,失去支撑,整个人软了下去。 还好陆文奚将她接在了怀里。 陆文奚紧紧搂住沈鸣鸢,用身体支撑起她,然后问那个潜龙卫:“是你亲眼看到,还是听人所说?” “宋大人已经去了,验看的大夫是咱潜龙卫自己的人。小人跟在宋大人身边,虽没有去探皇子的鼻息,但是……他确实已经……” 两行眼泪从沈鸣鸢的眼中流了下来。 出人意料地,她不仅回了神,还带着一些命令的语气说:“杨叔,调转马车,我们去东市。” 她推开了陆文奚,带着一些异乎于正常人的诡异的冷静。 陆文奚却又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阿鸢,”他小声说,“你不如先回公主府等消息,我和杨叔一起去看看。” “你废什么话!那是我亲哥哥!”她挣脱陆文奚的手,一边上马车,一边对老杨说,“杨叔,我们快走。” 老杨有些为难:“方才为了避开祺王的轿辇,绕了小路,巷子太窄了,没法调转马头。若是顺着走下去,绕得太远了,咱们是……” 沈鸣鸢没有听完老杨后面的半句话,提着还在流血的雪凝剑,就朝反方向而去:“那我就走着去!” 说着她头也不回,朝着来路而去。 陆文奚看了老杨和小潜龙卫一眼,也追了上去:“我陪你去!” 他们去而复返,折返到遇上祺王轿子的那条路。沈鸣鸢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 祺王的轿子不但没有离开,却好像挑衅一样地停在那里。 沈鸣鸢几乎想要冲上前去,将轿子捅一个对穿。陆文奚看到她提剑的手在颤抖,也几乎是同一时间拉住了她的胳膊。 理智回到了沈鸣鸢的脑中。 这件事还没有搞明白,这时候冲动伤了人,她落个没理,不论沈青枫是死是活,都没办法再帮他讨公道了。 她恨恨地瞪了一眼祺王的轿子,转身往东市的方向走去。 谁知还没走两步,又是一阵白烟四起。 无数弹丸落在沈鸣鸢的脚边,连近在咫尺的陆文奚她都看不清。 她只能凭本能拉住陆文奚,同时侧耳细听白烟中的动静。 又是刚才的那群人! 她心中压抑了许久的怒火骤然喷发,朝着那些人毫不犹豫地挥斩。 那群人也不再像刚才一般小打小闹,沈鸣鸢和陆文奚且站且退,应声倒地的声音此起彼伏。 白烟终于褪去,不速之客们逃了一些,但也有几个倒在了她的脚边。 方才眼中一片混乱,几乎无法辨别方向。 这时候她才看清,她和陆文奚已经拉开了几丈的距离。 而她已经来到祺王轿子的面前。 同样倒在脚边惨叫的,还有那几个抬轿的轿夫。 避无可避,索性不避了。 沈鸣鸢怒气冲冲,一把掀开轿帘。 下一刻,却僵在当场。 轿子中坐着的,并不是一切的罪魁祸首祺王沈青松。 而是一个衣着华丽的妇人。 她的怀中,还抱着一个刚刚足月的孩子。 就在刚刚,她的胸口被贯穿了一个大洞,鲜血涌了出来,喷溅了孩子一身。 婴儿却并没有发出啼哭的声音,襁褓反而被鲜血浸透,汇成血滴,滴落到妇人的腿上。 沈鸣鸢蒙了片刻,但她的脑子很快反应了过来。 两次白烟,都是幌子。 那些人不是要袭击她,而是把她引到这里来。 死在轿中的祺王妃和沈云轩,也是提前安排好的!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对几丈外的陆文奚喊道:“快跑,离开这!” 陆文奚见沈鸣鸢一脸惊骇,本想上前来看个究竟。 可是听到沈鸣鸢这一声怒喝,他的身体本能地选择了信任她。 头也不回地窜上房头,三下两下跑不见了。 沈鸣鸢提着雪凝剑,也反身往老杨拐进的那条巷子跑去,谁知刚走没两步,忽地被一柄刀抵住了咽喉。 江东拦住了她的路。几乎是同时,巷子间响起哗啦啦的人声。 无数潜龙卫在此现身,宁子玉从另一个方向走来。 他的目光落在沈鸣鸢手中的剑上,剑尖刚刚滴落了一滴血。 他说:“公主殿下,人赃并获,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第259章 “我视阿鸢如性命。” “到底是怎么回事!” 程云秀急得快要哭了。看到陆文奚回公主府来,她一把攥紧他的衣领。 “司徒信,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时近黄昏,黄叶落了满园。 程云秀扯着陆文奚的衣领问话,她身后的亲卫营也一脸焦急。 摩拳擦掌、剑拔弩张,随时能跟那些搜查的潜龙卫和飞龙卫打起来。 沈鸣鸢被右卫带走没过多久,公主府就被控制住了。这一次被派来的,却不是与沈鸣鸢相熟的飞龙卫赵振勇。 宁子玉带潜龙卫,江东带飞龙卫,他们二话不说闯进公主府来,像一群土匪抄家一样,将府中翻找得乱七八糟。 陆文奚是翻墙回来的。以那些小喽啰的本事,根本拦不住轻功在身的他。 回来的时候,正赶上两卫搜查。 程云秀带着一帮亲卫营差点跟他们打起来,杜冲的箭已经搭在弓上了,却被陆文奚一把拦了下来。 程云秀慌了神,扯着陆文奚的领子质问,陆文奚却只说:“程将军,派你的人跟上两卫。他们有备而来,若是在搜查中掺杂一些提前伪造好的证据,将是最不利于我们的局面。” 程云秀原是六神无主,听到陆文奚冷静理智的命令,焦虑也退去了不少。 他说得对。潜龙右卫名义上是搜查,其实若想在公主府中做些手脚,简直再正常不过。 她吸了一口气,平复下焦躁的心情,命令道:“亲卫营听令,看住这些搜查的人,不要跟他们冲突。但他们若要嫁祸,咱们也不能给他们可乘之机。” 天枢军一身毛病,只有一点好,就是听令。 杜冲带头一句:“是!”亲卫营已经纷纷散去。 训练有素的这二三百人,分成三三两两的小组,如影随形地跟在那些搜查的人身边,目不转睛地去盯他们的动作。 陆文奚这才松了一口气。 ——看来赶来得还算及时。 老杨已经被他安排去泉隐山庄报信了。那边是沈鸣鸢的私宅,必定瞒不过祺王的耳目。 虽有祈月坐镇,但那边还有一群不懂事的孩子,确实需要多加看顾。 事情都安排得差不多了,他才松了一口气。 见周围并无敌人,只有一个程云秀,他才压低了声音说:“阿鸢被构陷杀害王妃和皇孙,已经被潜龙右卫带走了。四皇子他……” 他没来得及去问锦绣阁的情况,只从宋时勋亲信的只言片语里听到一些内容。 但既然宋时勋已经赶到锦绣阁,有他在别人也不会做什么手脚。消息十有八九是真的。 他叹了一口气:“皇子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 “你胡说什么!”程云秀怒道,“怎么可能!他们两个上午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会……” 陆文奚看了一眼程云秀,眼中并没有任何责备之意。 这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即便是他亲身经历,也很难相信。 程云秀性格本就直率,一时接受不了,是很正常的事情。 他停了停,待程云秀缓过精神,他才接着说:“是阴谋,是祺王的阴谋。他让陆文柬去毒害四皇子,又故意用祺王妃和世子嫁祸阿鸢。好毒的招数。” “祺王妃和世子?”程云秀不解,“那不是他最亲最近的人吗!” 是啊。 笑面虎一样的褀王,心比谁都狠,手比谁都黑。 可是他顾家爱妻儿,是出了名的。 他让江东去火烧北城的时候,自己却云淡风轻地躲在厨房里给祺王妃熬鸡汤。 全天下的人都是他手上的棋子,他鲜少的温柔只示于妻子前。 怎么会拿他们两个的命当筹码,来搞死沈鸣鸢呢? 陆文奚咬着牙,冷笑了一声:“真是没有想到,连我都被他骗了。虎毒尚且不食子,他却为了杀死阿鸢不择手段。” 这中间的逻辑并不难理解。若是祺王真心爱护妻儿,他断不会做出这样的行为。 但他若是不爱呢?若是妻子用来联姻,世子用来争宠,那么他为了杀掉沈鸣鸢,牺牲这两条生命根本不算什么。 他反而能因为失去至亲之人,以受害者的身份置身事外。 陆文奚长长地叹息:“程将军,我们这次,是真的陷入绝境了。” 沈青枫身死,沈鸣鸢被关进牢房,公主府和泉隐山庄会被翻个底朝天。 只要找出一点不利于她的“罪证”,她便会一一己之力,承担皇帝痛失爱子和皇孙的怒火。 等待她的,将是万劫不复。 一轮搜查结束,天已经黑了下来。两卫当着亲卫营的面,实在做不了什么手脚。公主府被翻得乱七八糟,却也是干干净净。 他们只把公主府众人叫来训了半天话,才悻悻离去。 采墨被吓得直哭,程云秀把她搂在怀里也安慰不住。陆文奚给她递了方手帕,她反倒止了哭。 南鼓静水山庄,她被这个话少的潜龙卫吓了个半死。半年过去,依旧心有余悸。 被他一看,就没了声。 程云秀见状瞪了陆文奚一眼: “不要把小姑娘吓到了。” 说完,她扫视了一圈众人。 刚刚送走那群土匪一样的人,亲卫营集中在大堂前的院子里,一个个怒目圆睁。 若不是被程云秀和陆文奚按住,他们大有去右卫劫人的冲动。 后面跟着一群公主府的下人,都是银环精心挑选出来的心腹,也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所有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们平日里被沈鸣鸢护在羽翼之下,从没有想过有天沈鸣鸢会离开他们。 程云秀目光逡巡了一圈,最后回到陆文奚的脸上。 像是做出重大决定似的,她长长吸了一口气,说:“陆文奚。” 虽然有不少人知道了陆文奚的身份,但平日里他还是顶着司徒信的名号,程云秀几乎没有叫过他的本名。 陆文奚听出程云秀称呼里的郑重其事。他正色点头:“程将军且说。” 程云秀忽然撩袍,半跪在地,双手抱拳。 陆文奚还没有反应过来,她身后的亲卫营也跟着跪下。 院子里哗啦啦跪倒了一片,陆文奚连忙去扶程云秀,却看到程云秀摇头。 她有些焦急,语速很快。她说:“只要公主没事,我们这些人就是赴汤蹈火也不怕。你一定要带着我们,把她救出来。” 陆文奚硬扯着将程云秀扶了起来,他轻声说:“我视阿鸢如性命,就算将军不说,也会全力以赴。” 说完他抬高声音:“承蒙天枢军的兄弟信任,我必不辱使命!” 第260章 婚礼 “小姐,小姐,不……” 林篁顺着清心楼的楼梯小跑上来,到黄茵的门口,却被文远一把拦住了。 文远朝着林篁比了个“嘘”的手势,林篁这才噤了声。 顺着文远的目光,林篁往房间里看去。 已经到了后半夜。 隔过进门的一道纱质屏风,黄茵正坐在窗前梳妆。 妆台边上放着几盆茉莉,黄茵背着身,林篁看不到她的表情。 眼泪很快盈满了眼眶,林篁忍不住哽咽:“小姐……” 她手足无措地抬起眼睛去看文远,发现一向游戏人间的文远,眼眶却是红润一片。 但是他们谁都没有打扰黄茵,因为黄茵身上穿着的,是鲜红色的嫁衣。 那是她备下多时的,料子是从南林记买来的,上面的花纹却是黄茵一针一线绣上去的。 是一只展翅而飞的大雁。 ——他说他是相失万重云的孤雁,却落在了她的岸汀。 他们的日子本就少得可怜,短暂得像镜花水月。 上天却连最后的几年都不曾留给她。 同是江南寒夜客,羽毛单薄稻粱微。 她拈起黛清描画眉毛,又将胭脂扑在脸颊上,金器银饰戴满了乌鬓,镜子中映照出美丽的嫁娘。 “青枫,”她笑,“好看吗?你喜欢吗?” 林篁靠在文远的怀里呜呜地哭,文远拍着她的后背安慰。 “下午的时候消息就已经送来了,怕刺激到小姐,我一直没跟她说。也不知道她怎么知道的……” 林篁抬起朦胧的泪眼,看向文远:“文大哥,是真的吗?殿下好好的怎么会和南梁那个皇子……” 这中间确实蹊跷,文远一时半会也没有想明白。 沈青枫那么精明的人,为什么会毫不防备地赴一场来者不善的鸿门宴? 为什么会在那场鸿门宴上双双丧命? 到底是谁毒害了谁? 几乎是同时,沈鸣鸢杀害了祺王妃和世子,十目共视、人赃并获。 这中间又有什么联系吗? 饶是清心楼手眼通天,文远还是一头雾水。 他本要放手去查,黄茵却忽然吩咐他,自己要嫁人了。 他很担心黄茵的精神状态,不敢违背她的命令,只好听凭黄茵所言,去筹备这场荒诞的婚事。 忙了整整一天一夜。 林篁在她怀里直哭,他心里也很难过,只有镜前的黄茵,像个没事人一样,自顾自地装扮。 更深露重,一夜难熬得很。 天色将明的时候,黄茵已经收拾停当。 她将鲜红的盖头拿在手里,提着裙裾走出门来。 精致的妆容将她的疲惫掩盖得严严实实,倒真像个美丽的嫁娘。 文远涩声:“小姐……咱们去哪啊……” 沈青枫的尸体有专门的人看顾,不是他们这些平头百姓能够接近的。 哪怕沈鸣鸢在,黄茵想去看他一眼也要大费周章。 何况现在沈鸣鸢被指认为杀人的凶手,被关进了潜龙右卫。 她就算要嫁人,又能嫁给谁、嫁到哪里去? 黄茵莞尔一笑,说:“我们去西城。” - 痛失妻儿的褀王演了整整一天的戏,到临近天明的时候,才回到他的卧房前。 葡萄架还搭着,他曾在葡萄架下无数次给祺王妃剥葡萄。 她心善,待人温柔似水。纵使跟他决裂的沈鸣鸢,提及她的妻子,也会说一句好。 她没有什么野心,也不太懂朝政上的事情,祺王也很少前朝那些龃龉拿到闺房里说。 她是那样的干净纯粹。 祺王坐在葡萄架下,一点一点展开手里那副折扇,回忆着他和褀王妃的点点滴滴。 她像个小姑娘一样崇拜着他,他却亲手把她送进地狱之中。 “沈鸣鸢,是你逼我的。”他想。 如果不是她和沈青枫一步一步蚕食他手中的权力,如果不是这两个人分走了原本属于他的圣眷,他可以和他们和平相处。 他生来凉薄,就连对宁贵妃都半藏半露。能分给这两个人一些手足之情,已经算是仁慈至极。 可是他们偏偏要来挑衅他。在这里,因为北城起火那点小事,她甚至扇了他一个巴掌。 不听话的人,就应该除去。 他让陆文柬那个草包,用低劣的手段,杀死沈青枫。 这中间不知发生了什么,连自己的姓名也送了进去。 不过无所谓,一个小喽啰而已,死不足惜。 几乎是同时,沈鸣鸢也被他暗算进了大牢。 王妃和皇孙两条性命,足以送她去见阎王。 挡在他面前的那两个人,已经完全够不成威胁。 他将名正言顺地成为皇位的继承人。 天快要亮了,晨曦的鸟鸣声中,他对着石桌对面那张空置的石凳,露出一个微笑。 “淑宛,”他叫祺王妃的闺名,“夫君不会让你们白死的。” 王府被白色的旗幡齐齐笼罩,晦暗的天色里,他坐上了入宫的马车。 江东跟在他的身边,低声汇报昨日在公主府一无所获之事。 祺王面无表情地说:“告诉宁子玉,多搜几次,总是能有所获的。” 马车一路往西城皇宫而去,驶了没一会,就停了下来。 祺王有些不耐烦地问:“怎么停了?” 车夫好像被吓着了,结结巴巴地说:“前面有新、新娘子……” 大盛习俗向来是黄昏成婚,这一大早,天还没有亮全乎,哪里来的新娘子? 江东看到祺王表情不悦,立即板着脸说:“你胡说什么呢……” 他一边说,一边掀开车帘。 纵使他见多识广,也被眼前的景象吓出了一身冷汗。 祺王见他脸吓得煞白,眉头皱得更紧。江东却说:“殿下您、您自己看吧……” 他把车帘掀得更高了些,让祺王能够看到外面的情景。 朦朦晨光之中,一顶鲜红的喜轿,诡异地停在他们的马车前。 第261章 “祺王殿下,竟会怕一个弱女子。” 皇帝的睡眠本就不太好。 柳皇后过世以后,他的精神肉眼可见地泄了。 疲惫加上操劳,头痛的频率越发地高,祥龙殿内满殿都是薄荷油的味道。 他连夜伏案,批阅奏章,连口水都顾不上喝。 乔良给他添满又倒掉,如是好几轮,从深夜到黎明。 天色渐明的时候,皇帝才放下手中的事情。 乔良赶忙奉上热茶:“陛下喝口茶水歇歇吧。” 趁着皇帝喝水,乔良挑开薄荷油的盖子,往皇帝的太阳穴上涂。 他没敢说话,皇帝却开口了。 “小良子,你派人去看过公主了?” 乔良点头:“虽在右卫衙门押着,但奴婢已经派人去关照着了,出不了岔子。当朝皇亲,宁大人也没胆量让她不明不白地横死狱中,总是要审一审的。” 皇帝开始咳嗽,乔良又赶快给他递上手帕。 皇帝捂着嘴咳了一会,才从胸腔里叹出长长一口气。 说话的时候,强忍着哽咽,但还是没忍住流出一滴眼泪:“怎么好好的,就变成这个样子了呢?” 事情发生得太快。 沈鸣鸢杀害祺王妃母子,和锦绣阁投毒案几乎是前后脚。 两个时辰的工夫,连大带小一共死了四个人。 还有一个被指认为凶手,押入了大牢。 皇帝刚刚听说这事,就派乔良去将沈青枫、祺王妃和世子的尸体接进宫中。还有一个南梁质子,尸体还停在潜龙左卫宋时勋那里。 千头万绪结成一团乱麻。这中间既有手足相残,又有外交事故。他既要决定如何处置沈鸣鸢,也要为可能再次兴起的南梁战事头疼。 各个衙门的奏章,从白天递到晚上,一刻都没有空闲过。 他强打着精神看完三法司、洛京府、潜龙卫的汇报,就已经到了这个时辰。 难以决断。 他闭上眼睛,像是自语一样地说: “南梁若是知道他们的文奚皇子死在我洛京城中,楚王必定会以此为借口进犯南境。原本是天枢军守在南境,可是沈鸣鸢又被收监在牢……” 他叹一口气,放下茶杯:“如今便也只能派青松去坐镇了。” 乔良从皇帝的手里接了茶,小心翼翼地说:“前朝诸事,奴婢本不该插嘴。只是陛下若是如此安排,宁将军在北、祺王殿下在南,大盛最强的天枢开阳摇光三军,便都……” 皇帝蓦然睁眼眼睛,冷厉地瞪着乔良。乔良连忙下跪请罪。 皇帝却只瞥了他一眼: “起来,恕你无罪。你说的倒也没错……镇守西北的天璇天玑军和镇守西南的玉衡军都实在太远,天权军虽在中州,却并未经受多少历练。若是让天枢军落入祺王的手中,宁氏一家独大,难保不做出逼宫的事情来。” 可是能怎么样呢? 梁盛难得的和平,因为质子的亡故而烟消云散。虽然天枢军战力强悍,但若无主帅坐镇,就是一盘散沙。这场仗若是打起来,除了祺王,还能用什么人? “也只能饮鸩止渴了。”他吩咐乔良道:“磨墨吧,朕这就拟旨,派青松往南境……” 乔良一声应和,拈起砚台边的墨条研磨。 皇帝却并未提笔的一丝。 乔良不敢多话,只暗中观察着他。 他慢慢从御案上起身,揉了揉眉心,说:“还是不拟旨了。青松刚刚丧妻丧子,心情难以平复,还是将青松传来,朕也好当面宽慰他。” 乔良停下磨墨的活计,小心翼翼地接一句话:“陛下慈父之心,真是让人动容。” “慈父之心?”皇帝冷笑了一声,“朕这个父亲,做得可是相当失败。青枫行事低调,并未向朕讨要过多少封赏。这些年替朕奔波,也迟迟未封王。朕还没来得及多见他几面,他就这样……” 他不动声色地抹去眼角的湿润。 “朕记得他曾经向朕求过一件事,想娶个身份低微的商女。这事实在不合礼法,却是他生前唯一的愿望……” 乔良跟了上来,应和了一声:“是东市清心楼的黄茵黄姑娘。那姑娘奴婢听说过,虽是个商人,却也知书懂礼,是个好人家的姑娘。” 皇帝“嗯”了一声:“你把她传来,朕亲眼见上一见。若她真的值得青枫用情至深,朕必定不会薄待于她。” - 晨光熹微。 还没有苏醒的洛京城里,飘荡着萧瑟的秋风。 嫁衣的前摆压着不少金银玉石,寒风掀不起来,只将前摆后的裙裾吹起。 鲜红的盖头下面,是一双死气沉沉的眼睛。 天光晦暗,这时候撞上一个赤衣的新娘,着实有些恐怖。 江东有些茫然地看向祺王,祺王却定下心来。 他一撩衣袍,作势要下车。江东却拦了他一把。 小声附在祺王的耳边说道:“殿下当心其中有诈。” 黄茵的单薄的身子,在风里像一页纸,随时会被吹走。 透过半透明的盖头,她看到祺王被江东拦了下来,嗤笑一声。 “原来祺王殿下,竟会怕一个弱女子。” 祺王和江东都有武功在身,被这话一激,面子上有些挂不住。 祺王这次撩起衣袍,江东再拦,却没有拦住。 他掀起车帘,快步走到车辕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红衣女人。 警惕地问道:“你是何人?” 黄茵款款上前,她的话语竟然还带着一些笑意:“小女是清心楼主黄茵,前些年祺王殿下还来我这里做过两笔生意,殿下可还记得?” 还没有走上两步,江东就已经跳下车来,横在了黄茵的面前。 “姑娘还请留步。” 盖头让视线变得红艳艳的,黄茵浅浅一笑,戏谑地对江东说道:“这位便是飞龙卫的江东大人吧?大人不用着急,小女子只是有些话要对祺王殿下说。” 江东皱着眉头:“你要说便说。” 黄茵却摇头:“祺王殿下,事关青枫生前留在我这里的一些东西,你确定要我当着江东大人和这位车夫的面悉数说出来吗?” 祺王的眉头皱得越发地紧。 他并没有打算要陆文柬的性命,相反,有着质子的一重身份,沈青枫身死,皇帝也无法追究。 他没想到陆文柬会和沈青枫一起死,在这个局中,出现了一个失控的变数。 ——这会不会是沈青枫提前安排好的,会不会沈青枫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想要他的命? 既然如此,那么沈青枫一定会做很多事情安排后路。 眼前这个女人的手里,一定拿着自己的把柄。 他叫了一声:“江东,你让开。” 江东还有些不放心,但看到祺王严肃的表情,还是不情不愿地偏向了一边。 祺王冷着脸对黄茵说:“你过来吧。” 嫁衣和云鬓上的玉石发出清脆的响声。黄茵停在祺王的车前。 下一刻白光亮起,盖头下忽然亮出一道利刃,直朝着祺王的心脏而去。 第262章 “否则,过时不候。” 祺王下意识地躲闪,却因马车车辕上空间太窄,他没有完全躲过。 刀刃刺入祺王的胸膛,鲜血从伤口处涌了出来,瞬间润湿了他的衣襟。 江东也在此时出手,利刃出鞘,一刀贯穿黄茵的下腹。 她吃痛,身体稍稍一窒,尖刀脱手,不能再刺入更深。 江东几乎毫不犹豫地拔刀,血液飞溅,洒了几人一身。 鲜红的嫁衣上晕开一片暗红色的血花,染红了金丝绣成的大雁。 黄茵听到身体倒地的声音,可是眼前的一切却飞快地暗淡。 她听到江东失声叫“殿下”,唇边露出一个满足的微笑。 青枫。 她在心里默默念那个男人的名字。 刚刚她在祺王面前自爆身份,祺王都没有意识到她与沈青枫有关。 他把她保护得很好,以至于祺王根本不会想到,她会不要命地来刺杀他。 她听到鲜血在地面上流淌的声音,身体一点一点地凉了下去。 她想:青枫,我来了。 - 这一次公主府的守卫,要比上次禁足沈鸣鸢时严太多。 亲卫营的兵器都被缴了去。 一大清早,文远带着林篁出现在公主府的门口,被守府的飞龙卫一通斥骂,差点动了刀。 文远到底是江湖上跑过多年的,为人圆滑。他给守府的飞龙卫一人塞了一锭银子,只说想见见司徒信大人,见完就走。 拿人手短的飞龙卫这才派了个人去传信。 一看到陆文奚身后的程云秀,林篁先是“嗷”地一声哭了出来。 她直往程云秀的怀里扑,却在半路上被飞龙卫拦了下来。 只能远远望着程云秀和陆文奚,在她的泪眼之中模糊成不真切的影子。 文远的眼睛也红彤彤的,一看就知道清心楼出了大事。 陆文奚赶忙上前两步,隔着拦在他们中间的飞龙卫问道:“可是黄姑娘那里有什么事?” 林篁哭得更厉害,嘤嘤呜呜的,听得瘆人。 文远擦了把眼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 他说:“司徒大人,我家小姐一大早就去……去刺杀祺王了……” 程云秀几乎是惊叫出来:“你说什么!她怎么能干这种蠢事!你也不拦着?” 文远没有拦,文远甚至提前摸好了祺王进宫的路线。 他是她的帮凶,因为他知道,她认定了的事情,是绝对不可能改变的。 她宁可死,也要为沈青枫报仇。 不仅仅是报仇。祺王布下的陷阱,也只有他身死才能破局。 只是这些话他不能当着飞龙卫的面说。他面露难色地低下头,陆文奚就已经明白了一切。 他按下还在惊诧之中的程云秀,问文远道:“她人呢,现在在哪里?” 文远落下眼泪,摇头道:“已经被江东杀死了……” 话音刚落,林篁就发出一声呜号,程云秀也顾不得那么多,运劲至掌,一把推开拦住她的飞龙卫,将林篁揽入自己的怀中。 陆文奚还算勉强保持着几分理智。他继续问文远:“那祺王呢,他现在如何?” 文远摇了摇头:“是在进宫的路上拦下的,事情发生之后,祺王的马车就转道回了王府。御医来来往往不下五六个,宁贵妃也被惊动了,也在祺王府上。” 文远没有说出他的结论:祺王伤势非常严重,但应该还留了一口气在。 他不必说,陆文奚也能听懂。 “司徒大人、程将军,”他说,“小姐出了这样的事情,我们自然在劫难逃。如今全城都在通缉我,我跟你报个信就去投案。我一条贱命死不足惜,只是林篁年纪还小,小姐把这孩子当做妹妹,你们看能不能……” 程云秀把林篁小小的身体箍在怀中,抹了一把眼泪说:“你放心,林篁交给我们,不会有事的。” 林篁却去扯文远:“文远哥哥,你不要……” 程云秀把她护在怀中,她的手指堪堪碰到文远的袖子。 却抓不住。 她哭得愈发厉害,程云秀只好轻轻抚摸她的头顶,无声地安慰。 文远朝着两个人行了个礼,转身就要离去。 陆文奚却叫住了他。 “文公子。” 看到文远回头,他才涩声说一句:“谢谢你前来报信。保重。” 祺王不论能不能救过来,只要他重伤,就足以打乱他原本的布置。 陆文奚他们已经十分被动,幸好祺王在这个时候出了事,才给了他们一些喘息的时间。 陆文奚紧紧攥住拳头。他没有想到,自己这个身遭大难的异国皇子,会成为这一大家子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沈青枫死了,黄茵也死了。黄茵一手创下的清心楼家业,在接下来的严查里,估计也在劫难逃。 他们几乎是走到了绝境。 这中间仅有的两个变数,一个是陆文柬的死,一个是祺王的重伤。 是沈青枫和黄茵用生命换来的。 是时候了。他想。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司徒信这身份,已经不够庇护沈鸣鸢身边的这些人。 沈青枫换了陆文柬一命,正是告诉陆文奚,是时候重新做回那个文奚皇子了。 他骤然回头,一双眼睛锋利如鹰,吓得一旁的飞龙卫一颤。 他对那个飞龙卫说: ”质子身死,梁盛边关危矣。祺王伤重,天枢军亦无人坐镇。” 说到这里,他反而笑了笑,接着说: “劳烦兄弟向宫里带个话,若是贵国皇帝想要破解此局,就请他派人来接本皇子入宫。你们的动作最好麻利一些,” 他的一双眼眸越发凛然,令人不寒而栗。 “否则,过时不候。” 第263章 陆文柬的尸体 天亮了。 光线从顶窗里流泻进来,被铁栅栏分隔成几块,落在监牢的地板上。 沈鸣鸢站在牢房中,透过顶窗看外面的一方世界。 不久之前,她刚刚在这里救下司徒信。 没想到还没过多久,自己就被关了进来。 她觉着有些好笑,却又笑不出来。 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心里没着没落的。 却知道,如今应该是到绝境了。 绝境,她前世曾经经历过。 如果前世的眼睛也是被祺王毒瞎的,那么应该就是祺王试图设局拉拢他,却见她被卢孝文所害,所以就立即收手,不了了之。 将这个锅扣在了卢孝文和柳家的脑袋上。 前世的沈鸣鸢受尽了身体和精神上的折磨,以至于含恨而亡。 但比起如今,她宁可受苦的是自己。 ——至少沈青枫还好好地活着。 眼睛很热,脸颊很湿。 她试着提起嘴角,让自己笑起来 因为沈青枫对她说过:“闭上眼睛的那天,哥哥希望你留给我一个笑脸。” 牢房外面传来脚步声,有人走到她的这间牢房里,取出钥匙开了锁。 听到来人有不少,她回过头去。 除了意料之外的宁子玉,和几个戴着面具的潜龙卫,一同到来的,还有宋时勋。 看到宁子玉的脸色并不好看,他阴沉着表情,朝结构潜龙卫示意。 潜龙卫上前,给沈鸣鸢的手脚戴上镣铐。 “公主殿下到底是金枝玉叶,陛下特赦不必用重枷,戴上镣铐即可。”宁子玉的话里还有一些阴阳怪气,“殿下,可要谢恩哪。” “父皇之恩,若有机会本宫自会当面言谢。”沈鸣鸢凉薄地瞥一眼宁子玉,“右卫关着半日一夜,宁大人没有恩将仇报将本宫杀死在监牢之中,本官倒是要谢谢你呢。” 宁子玉当然想动手,他巴不得沈鸣鸢被“畏罪自尽”。 但从昨天晌午沈鸣鸢被押进来开始,右卫就一直有个皇宫里出来的公公待着。 他不敢动手。 今日圣旨下来,说右卫只管潜龙卫内查之事。关押沈鸣鸢于情于理说不通,还是押到左卫去的好。 明明人赃并获,皇帝却整这么一出,宁子玉自然不高兴。 他懒洋洋地朝宋时勋拱了拱手:“宋大人,这桩案件就托您查办了。” 沈鸣鸢并未被囚车押运,而是被送上了一辆低调简朴的马车。 一直跟在宋时勋身边的那个小潜龙卫亲自押送。他牵着沈鸣鸢的镣铐,坐在马车里,沉默了半程。 待马车驶离了右卫衙门的范围,他才小声说道:“殿下心中若是有疑问,便问吧。” 沈鸣鸢也压低了声音:“四皇兄他,确定救不回来了吗?” 昨日锦绣阁命案,就是这个潜龙卫报的信。就算昨天他未摸清情况就匆忙赶来,如今也应该知晓得差不多了。 潜龙卫哀戚道:“确实救不回来了。四皇子的遗体已经被移交宫中,那位质子倒是还在右卫衙门之中。” “我能去看一眼吗?” 潜龙卫面露难色。 虽然宋时勋于情厚待沈鸣鸢,但她毕竟是个嫌犯,嫌犯不在监牢待着,反而去看另一桩案件的受害人尸体,于理不太合适。 他挠了挠脑袋,说:“宋大人若是同意,殿下收监之前看上一眼,倒也无妨。” 马车直接驶进了左卫衙门的后门,这里离牢房尚有一段距离,停尸房反倒是在路上。 宋时勋没有为难沈鸣鸢。沈鸣鸢戴着镣铐下车的时候,他还扶了她一把。 索性顺路,看一眼也不妨事。 他们一边往停尸房的方向走,宋时勋一边吩咐手下随行的几个潜龙卫: “停尸房重地,你们就不要进去了。” 停尸房里放着冰块,散发着刺骨的寒意。 左卫手里的案子不止这一两桩,里面停着不少尸体。 虽然有冰块镇着,但还是能闻到一些难闻的气味。 宋时勋贴心地给沈鸣鸢递了一方手帕,让他掩住口鼻,然后两个人往最深处的地方去。 掀开尸体上的白布,沈鸣鸢先是看到一张扭曲的表情。 直到死还带着死不瞑目的不忿。 虽然停放一日有略微肿大,脸色也是铁青发黑的。 但是沈鸣鸢还是可以看出,这人就是如假包换的陆文柬。 陆文柬死了,未必是一件坏事。 只是……只是他为什么会死,这是沈鸣鸢一直想不明白的。 她问宋时勋:“宋大人能将当时的情况说说吗?” 宋时勋借着看尸体的机会,把手下摒退,就是为了和沈鸣鸢单独说上几句话。 他点头道:“当时是一个锦绣阁的伙计来左卫报信的,说是锦绣阁出了人命,事涉皇家,请潜龙卫派人走一趟。” 沈鸣鸢眉头一紧。 若是正常人的酒馆饭庄,楼里出了人命,应该直接往洛京府报案。 来直接找潜龙左卫,不是沈青枫的安排,就是胡以行干的。 “只报了潜龙卫?” 宋时勋楞了一下。他没想到沈鸣鸢的思绪竟会这样冷静和敏锐。 他摇头:“所有衙门都报了。除了潜龙卫,也报了洛京府和刑部。潜龙卫是第一个到现场的,后面别的衙门也陆续来了人,中间没有间隔太多时间。” 接着他意味深长地说道: “在他们赶到之前,潜龙卫已经勘察过现场,和两位皇子的尸身。” 沈鸣鸢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陆文柬这张脸,不论活着死了他都不太想看。 她一把将白布盖上,才接着问道:“大人不信这是巧合吧?” “自然不会是巧合。”宋时勋回道,“锦绣阁的老板胡以行,还有那天经手有毒菜肴的厨子和小厮虽然都被卑职带回了左卫,但是卑职确信,这件事情跟他们无关。” 当然无关。胡以行可是见龙卫的玄丘,于公于私都和沈青枫有十年的交情。 他不仅不可能杀害沈青枫,这件事的始末,他很有可能完全知晓。 沈鸣鸢似有所指地问:“四皇兄曾出借我两万两白银,用的是他记在胡老板账上的钱,也算是个故人。胡老板既然和我一样身陷囹圄,我们两个说不准还能做对邻居呢?” 宋时勋也会意,带着些了然的微笑:“左卫衙门案件多,公主殿下暂时关在咱们左卫配合调查,怕是找不出间清净的牢房。左右怕是都要住上人了,还请公主殿下多担待。” 虽然沈鸣鸢已经走到绝境,但宋时勋这人还算仗义。 他虽然没有立场鲜明地公开站队沈鸣鸢,但也知道若是沈鸣鸢被祺王搞死,凭借他和宁子玉作对这么多年,一定不会落得好下场。 这时候不落井下石都算是对沈鸣鸢有恩了,像宋时勋这样雪中送炭的,若是沈鸣鸢日后翻了身,必然会厚待于他。 沈鸣鸢问完了这些话,心里也就有了数。 剩下的事,她找胡以行问个明白就好。 她正要离开弥散着尸臭的停尸房,却再次被宋时勋拦住了。 宋时勋说:“卑职这里还有几件事情,公主殿下有必要知晓。” 第264章 “那位皇子……” “今日清晨在西城,清心楼的女老板黄茵忽然截住祺王殿下的马车,祺王殿下遭遇刺杀,至今昏迷不醒……” “你说什么!” 即便沈鸣鸢刻意压低了声音,也难以掩盖心中的惊诧和悲痛,“黄姑娘她现在如何了?” 宋时勋窒了一下。 祺王身受重伤,本应该是沈鸣鸢眼下最关心的事情。 若是他死在王府之中,就算沈鸣鸢再十恶不赦,皇帝也不可能要她的命。 他总得留个左右手在身边。 没想到沈鸣鸢关心的,却是个上不得台面的清心楼商人。 宋时勋城府颇深,心中好奇,面上却十分平静。他甚至对那个女刺客用上了敬称: “黄姑娘被飞龙卫的江大人当场所杀,尸体本也应该押回左卫的,却在半路上被乔公公劫走了……” 沈鸣鸢根本没有听到他后面的话。 她的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刚刚接受沈青枫已不在人世的事实,她又要再次接受黄茵离世的打击。 她在原地怔了许久,才渐渐恢复的思考的能力。 这才意识到祺王重伤的后果:“想必祺王自己都没有想到,会突然冒出这么一个人来,打乱他全盘的计划。” 沈鸣鸢直到现在,已经可以确认,昨日的两场局就是针对她和沈青枫来的。 一个已经被他们识破身份的陆文柬,用了某种借口把沈青枫约出来,应该是奉了祺王之命,置他于死地。 洛京城中,只有这个身系梁盛边关安定的人杀掉沈青枫,才会让所有人想查而不敢查。 虽然中间发生了某些意外,他把自己也交代了进去,但这未必是一件坏事。 祺王看来,这正好是一个夺取天枢军兵权的机会。 不论陆文柬是真是假,他死在洛京城中,对南梁而言都是一个借口。 楚王拿到一个用兵的理由,南梁国中与太子陆文岳对峙的僵局必然会被打破。 永宁关他不攻才是见了鬼。 而大盛这边,自然也要有应对之策。 天枢军中目前没有主将,守成还可,但若是应对敌袭,恐怕会出纰漏。 必须有人坐镇,祺王是眼下唯一的人选。 若不是黄茵把祺王捅了个对穿,他应该已经接了诏书、拿了虎符,往南境去了。 ——黄姐姐…… 沈鸣鸢的心口难受得厉害。 黄茵不是个普通的女人,甚至不是个普通的商人。 虽然大多数时候需要文远帮她抛头露面,但背后的决策,都是她来把控的。 清心楼不仅是一个茶楼,还汇集着京城里的风闻轶事。 这些权贵嘴中的谈资,被有心人听了去,就能提取出最关键的情报。 清心楼靠这个维生,黄茵对朝局的认知,并不比沈鸣鸢他们差。 她去刺杀祺王,表面看上去是为沈青枫报仇,其实还有另一重用意。 就是给沈鸣鸢他们争取破局的机会。 麻痹的感觉从沈鸣鸢的指尖贯穿到脊柱。 沈青枫也好,黄茵也好,他们都是带着对她的期待去死的。 她受不起这样的托付,她怕自己让他们的心血付诸东流。 这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自己不配得到这样的信任。 她忍着哽咽,问宋时勋道:“宋大人要说的,就是、这事吗?” “另有一件事,司徒信……” 宋时勋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他掌控潜龙左卫,消息最是灵通,即便御前都有他的耳目。 不久之前司徒信入宫,和皇帝密谈之后,他就接到了祺王妃刺杀案移交左卫的诏令。 对于深谙制衡之术的皇帝而言,这简直是无法理解的行为。 沈鸣鸢是祺王妃之死可能性最大的嫌犯,若他想要沈鸣鸢的命,这桩案子落在右卫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但他偏偏从右卫之中把沈鸣鸢提了出来。 一定是司徒信对皇帝说了什么。 ——能是什么呢? 那一瞬间他的心里忽然升起一个天方夜谭的念头。司徒信本人已经死了,眼下那个进宫的潜龙卫,其实是个来历不明的人。 他之前一直以为那人是沈鸣鸢亲卫营或者是沈青枫见龙卫之人,但他忽然想起先前宁子玉对司徒信的指控…… 见龙卫的信息、南梁质子身上的疑云,一时间萦绕在他的脑中。 那个几乎不可能的身份一瞬间变得合情合理起来。 ——是了,只有这个身份,才有机会解眼前的困局。 宋时勋改了称呼。 “那位皇子……”他小心去看沈鸣鸢,用这种方式试探她。 看到沈鸣鸢并无任何疑惑或是惊讶的神色,他意识到自己猜对了。 他接着说:“去找陛下说了差不多半个时辰的事情,如今人还没有出宫,陛下却已急着派人让卑职将殿下接入左卫。——他可真是好大的本事啊。” 沈鸣鸢的心疼得厉害。 她一直不敢寄希望于陆文奚,就是影卫陆文奚本来没有必要掺和进这件事情。 但他还是进来了。他进宫能说什么话?还不是自曝身份,字字句句都是为了她? ——你就不能心安理得地被爱吗? 陷入无意义的自责与愧疚中时,她忽然想起陆文奚的话。 是啊。他们既然选择了相信她,她就要背负着他们的信任坚定地走下去。 逝者已逝,这个世界上还有那么多活人毫无保留地追随着她。 她同样不能辜负他们。 她擦干了眼泪,对宋时勋说道: “多谢宋大人告知这么多实情。待到沈鸣鸢翻身之日,定会回报宋大人的恩情。” 第265章 破局之人 沈鸣鸢不知道宋时勋抱怨牢房不够住是真话还是假话。 她看到牢房的左邻和右舍,忍不住翻白眼。 左边是胡以行,右边是文远,还真都是老熟人。 加上一个宋时勋,四个人能凑一桌叶子戏了。 沈鸣鸢没有跟他们多话。 他们两个一个是沈青枫的下属,一个是黄茵的掌柜,都是痛失亲友,也实在不适合说太多俏皮话。 隔着牢房之间的铁栅栏,两个人把大致的情况跟沈鸣鸢说了一遍。 文远大概说了一下黄茵刺杀祺王的始末,然后交代自己去跟陆文奚报信的事情。 “我把林篁交给司徒兄和程将军之后,就来投案了。在公主府门前也大概了解了一下府内的情况。”文远说,“公主府中人虽然没有太多异状,但是亲卫营的武器已经被飞龙卫缴了,关在那里的飞龙卫也都很严格,很明显是针对公主殿下的布置。” 沈鸣鸢点头。这样的架势她已经见过一次了。 公主府上的粮食和井水,够这几百号人吃喝七八天。 虽然无法采购肉蛋和新鲜的菜蔬,但大家都是在边关过过苦日子的人,这种时候不会矫情。 她反倒留意了陆文奚的反应和行为。 南梁质子丧命于洛京,边关陷入紧急戒备的状态。 她回京之前虽然也有布置,但未必能抵得住南梁进犯。 她的父皇这个时候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让祺王去坐镇。 祺王被黄茵重伤之后,这场死局就变得无解了。 唯一的破局之法,就是将陆文柬的假身份告诉皇帝。 而这对陆文奚而言,并非难事。 沈鸣鸢心里有些疑惑。虽然祺王对沈鸣鸢好沈青枫下的都是死手,为什么却还能有这么刚好的应对之法。 是巧合,还是说…… 沈鸣鸢跟牢房右边的文远谈完,又跑到左边,隔着铁栅栏把胡以行招呼了过来。 刚才她跟文远谈事,文远心中的悲痛还未完全消散,说到一些事情的时候还忍不住哽咽。 可是看看胡以行,沈鸣鸢忽然意识到他有些平静得反常。 潜龙卫的监牢,比三法司和洛京府稍微狭小一些,布置也不算很好。 ——毕竟来潜龙卫的犯人,基本没有活着出去的可能。 周围都是铁门铁窗,硬邦邦的。 沈鸣鸢的这间牢房,有宋时勋的特殊照顾。牢房里安放了一些茅草和新换的被褥,在这里住着虽然有些难受,但也不至于煎熬。 胡以行就不一样了。他的牢房之中什么都没有。 胡以行是京城里有名的富商,全城只要是做酒馆生意的,账上都会有他一股。 他平日里养尊处优,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想想都不觉得会过什么苦日子。 如今又潮又冷的九月天气,他却躺在冰冷而又坚硬的地板上,优哉游哉地睡觉。 竟然还有微酣声。 简直把潜龙卫衙门当他的锦绣阁住。 沈青枫是他的上司,也跟他是很多年的朋友,这样无缘无故地丧命在自己的锦绣阁里,胡以行竟还能没心没肺地睡大觉? 沈鸣鸢从地上勾起一枚石头,朝着胡以行的后背扔去。 胡以行被石头砸中,懵然地回过头来。 这才发现入住隔壁的沈鸣鸢。 他狭长的眼睛眯了一下,竟是笑着跟沈鸣鸢打招呼:“公主殿下,真是有缘啊。” 沈鸣鸢:…… 她没好气地对胡以行说:“胡老板还真是心宽似海,在牢房里都能睡得这么香。” 胡以行打了个哈哈:“这几日没睡好,左右无事,就补个觉。” 看到他这无所谓的态度,沈鸣鸢翻起白眼:“你就没有什么事情向本宫禀报吗?” 胡以行还在装傻:“啊?什么事?” “你锦绣阁,为什么会被投毒的事。” 胡以行挠了挠脑袋,一脸茫然地说:“不知道啊……毒也不是我下的……” 沈鸣鸢觉得胡以行这人人如其名,简直就是一直危险的狐狸精。 沈青枫已经不在了,她不想再跟这个人猜谜语。 她动了真怒,眉毛压低,冷冷盯着胡以行:“事到如今你再不说真话,信不信我隔着栅栏也能要了你的命?” 胡以行信。 沈鸣鸢不了解胡以行,胡以行却是十分了解沈鸣鸢。 头前几年,见龙卫一直游走在梁盛边境地带,为大盛传递情报。 被沈青枫整编之后的见龙卫,虽然名义上隶属兵部,但大小事都不主动向兵部上报,几乎是一支独立于大盛朝廷的组织。 他们手中的情报,选择性地送入洛京,会故意压下一些重要的内容。 但是对天枢军却丝毫没有隐瞒。 胡以行虽然没有正面跟沈鸣鸢接触过,但却非常了解这人的秉性。 沈鸣鸢在大事上不含糊,该她肩负的责任,她绝不推卸,手中权力虽大,却也不做任何以权谋私的事情。 是个值得信任的人。 胡以行想起沈青枫生前跟他的数次密谈,见龙卫的未来正是要交付在这个人的手上。 看到沈鸣鸢这副样子,分明是猜到了事情的大概。 胡以行也就不再装傻。 他从地板上爬起来,走了两步,挪到靠近沈鸣鸢的这边。 方才还惺忪的睡眼,现在却狡猾得像一只狐狸。 他隔着栏杆凑近沈鸣鸢的耳朵,压低了声音说:“这件事确实另有隐情。昨日殿下来锦绣阁与陆文柬饮宴,是算准了陆文柬要对他动手,所以才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的。” 沈鸣鸢震了一下:“他知道陆文柬要杀他?” 胡以行点头:“不仅知道,还知道是那傻孙子是被褀王骗着来的。” 陆文柬被死而复生的陆文奚吓得半死,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一根稻草就死都不松手。 祺王就是他的稻草,祺王让他干什么他自然也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胡以行说:“当时他们在锦绣阁的一间包厢之中,陆文柬自认为他手脚干净,却不知道那个包间墙壁的挂画后面,有一个可供偷窥的小洞。而我,全程都在隔壁看着,” “他的小动作都没有逃过我的眼睛。” 第266章 身份不明之人 听到胡以行的描述,沈鸣鸢先是迟钝地“嗯”一声,旋即又有些愤怒地低声凶胡以行: “你就在隔壁一直看着,为什么不向我哥哥示警?” “不瞒殿下说,皇子殿下,他从头到尾,都知晓一切。” 他知道陆文奚是受了祺王的指使来害他,也知道他把毒药下在了哪里。 他不仅亲口吃下毒药,也反将一军,让陆文柬也作茧自缚。 胡以行接着说: “作出这个决定之前,殿下曾经跟我说过。他是万金之体,祺王不敢派人杀他。南梁质子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杀他的人。他还说,南梁质子也是个没有人敢杀的人,因为他的身上肩负着梁盛两国的和平。” “可是这世界上有一个人敢杀他。”沈鸣鸢忍着胸口一阵一阵的疼痛,尽可能平静地将胡以行的话接了过去,“那就是,一个死人。” 沈鸣鸢大概明白了。 沈青枫和陆文柬这件事,源于陆文柬给他设下的拙劣的陷阱。 沈青枫却毫不犹豫地跳了进去,仿佛根本没有看穿聊胜于无的伪装。 不是因为他傻,而是因为他要以自己的性命,将陆文柬拖到十八层地狱。 只有陆文柬死了,皇子皇女之间的龃龉,才会瞬间被推上两国战和纷争的高度。 皇帝才会有所忌惮,不敢轻易处理沈鸣鸢。 也只有陆文柬死了,陆文奚才有机会出现在世人的面前。 这个被废了武功、夺了身份的南梁真皇子,才能名正言顺地出现在阳光之下。 “可是,为什么呢?”沈鸣鸢的声音有一些委屈,这句话不像是在问胡以行,而像是在问阴阳相隔的沈青枫,“他一条贱命,怎么配得上用你换他呢?” 沈鸣鸢从没有想过,他那个喜欢寄情江湖的哥哥,竟还有这样沉的心思。 他住在公主府上,几乎是跟她朝夕相处。 她却不知道,他已经提前将利益关系算得明明白白。 祺王不会放过他们两个人。 事实也证明了,祺王很快就对他们动手了。 把陆文奚抓进右卫,打得所有人措手不及。 虽然沈鸣鸢和沈青枫,一个去救人,一个去讨要圣旨,默契地将这一关混了过去。 但那个时候沈青枫应该就已经断定,祺王还会有后招。 他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将身后的事情交代完毕,甚至算准了让陆文奚去做那个破局的人。 只漏算了一节,就是黄茵为了他,可以连性命都不要。 隔着栏杆,胡以行老老实实交代了沈青枫的那些安排,包括他“以子换子”的原话。 但所有的一切,都比不上沈青枫对沈鸣鸢的嘱托。 沈青枫不是心血来潮告诉沈鸣鸢自己有病的事情,他那个时候分明是已经决定了做个弃子。 ——为什么,就那么笨,完全没有听懂他的话呢? 沈鸣鸢不想在胡以行面前哭,但她的泪水却好像忍不住一样。 她拼命地擦,却越擦越多。 模糊的视线里,她仿佛看到眼前出现了一个男人。 沈青枫轻轻按着他的脑袋,对沈鸣鸢说:“哥哥还是喜欢你笑的样子。” 沈鸣鸢擦了把眼泪,轻轻笑起来,对着那个不存在的身影骂了一句: “混蛋。” - 确如沈鸣鸢所知,皇帝的想法,是陆文奚改变的。 半个多时辰之前,皇帝还在琢磨沈鸣鸢杀害祺王妃母子的动机。 以至于乔良来禀报的时候,他还没听出乔良话里隐藏的含义。 “飞龙卫说公主府上有个人想要见陛下,说话的时候,用的自称竟然是‘本皇子’。” 乔良强调了三遍,皇帝才反应过来: “皇子?朕哪里有他这个儿子?……南梁皇子?” 陆文柬的行事做派,实在不像一个枕戈待旦的领兵皇子。 莫说皇帝,洛京城中见过他的人,心中都会存一个疑问。 但对大多数而言,这都不重要。 这人是程云秀带着人从梁盛边境接来的,来之前还反复和南梁负责的人确认过身份。 就算他是个街头要饭的乞丐,只要南梁人说他是陆文奚,那大盛就认他是陆文奚。 他是一个养在洛京城中的吉祥物,没有人敢动杀他的念头。 但他就是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 南梁求和不到一年,派来的质子就死在了敌国,刚刚太平下来的边关,眼看又要陷入战火之中。 能怎么办?只能打。 可是如今偏偏有个人站到所有人面前,说自己才是陆文奚。 这简直是老天送给大盛的恩赐。 皇帝的脑子转过弯来,立即派乔良去请来此人。 来的,却是个叫司徒信的潜龙卫。 ——不久前,程云秀刚跪在阶下,给他声情并茂地讲述了南鼓县所遭遇的一切。 怎么会是他? 陆文奚来到他的面前,并未行礼。乔良连声咳嗽,陆文奚却只是说: “我乃大梁皇子,只跪大梁的皇帝。” 皇帝趁着他说这话的时候,观察眼前这个有两重身份的人。 样貌颇为英俊,身板也很挺正,比起那个死掉的倒霉鬼,确实更有一国皇子的风度。 但他的脸也太白了点,不是白皙,而是没有血色的那种惨白。 他们两个对看,谁都没有让一步,殿中的气氛让乔良坐立不安。 还是宁子玉的突然求见救了他一把。乔良出去应付完宁子玉,又转回殿内凝固的空气中。 他小跑两步,到皇帝跟前,附在他的耳边说:“潜龙右卫宁大人求见,说是在定国公主郊外的私宅之中,发现了异状。” 皇帝终于不用再打量陆文奚,而是冲着乔良“哦”了一声:“什么异状?” “郊外泉隐山庄中,有几个身份不明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