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你悦人》 1、01屿铂湾 《独你悦人》 咬枝绿/文 2022年,小满,独家首发 暗恋你的日子,是这世上最漫长无望的火山活跃期,无论周遭怎么降温,他始终不肯休眠。 —— 澜城入秋的第一场雨姗姗来迟,大雨冲刷灼夏浮尘,暑气终于消退。 墙角的苔藓在雨后复苏,恢复浓绿。 骆悦人推开房间的降漆窗户,晚风猛灌进来,透着一股潮腥气。 老式洋楼窗漆剥落,勤打理并没有锈迹,反倒有几分复古精致,闩条固定住刻花玻璃窗,她正收拢两侧并不做遮光作用的蕾丝窗帘。 楼下传来外婆的声音,说鸡汤炖好了,问她要在家里吃饭吗? “不了,我马上就走。” 床尾放置一早搭配好的方形墨绿手包,她拿起来,顺手抚一把茶青裙角的褶皱,带上门,鱼尾裙摆荡在门框边沿,又随着踩着木质楼梯哒哒下楼的动作,花瓣一样浮动。 外婆见着她夸漂亮,扫一眼外头洇湿路面,叫她表哥把车子开到门口来,免得弄脏鞋子。 “呦,杂志社办晚宴搞得像明星走红毯一样,真气派,工资没多少,排场是真大。” 这阴阳怪气的声音出自骆悦人舅妈,穿一身玫红绸衣,端一碗冒热气的鸡汤从厨房出来。 外婆瞥了眼去客厅看连续剧的女人,哄着似的朝骆悦人兜一兜眼神,叫她别理会。 骆悦人温和笑笑,本就没计较。 外婆陪着她往门口去,说女孩子家打扮得漂漂亮亮才好呢,她现在这份工作好,时髦,洋气。 国内四大刊之一的pioneer,创刊于千禧年,是本土杂志《先锋女士》和法国出版集团版权合作的时尚类杂志,说洋气和时髦绝对算得上,但和主编助理之一的骆悦人,却也没有什么绝对的关系。 但她仍需要穿的光鲜亮丽去参加pioneer的周年晚宴。 用同事佩达的话来说,她们这样的工作,总需要装饰一些自己并没有的体面。 举办地点在屿铂湾,国内顶级的私人游艇俱乐部。 上半年杂志社跟澜城电视台合作了一档时尚设计类的综艺,收官之夜就是在屿铂湾录制,一来二去跟杂志社也有了接触,俱乐部开放仅供vip使用的宴会厅,供杂志社办二十周年庆,也算互相抬举。 道闸在水汽浓郁的夜色里森严垂落。 不少车子堵在门口,有媒体有受邀艺人,一行黑衣安保有序疏通车流,并解释屿铂湾不对外界车辆开放,一律要坐接驳车进入。 表哥看着前面的车子,从驾驶座扭过头问骆悦人:“这种地方应该有不少有钱人吧?” 佩达在微信上问她什么时候到,连发三排感叹号说她错过了名场面,主编密斯董今天换了混血小鲜肉。 骆悦人回复马上就到,边推门下车边跟表哥说:“那要看你怎么定义有钱。” 骆悦人刚下车,尖锐车鸣就在身后响起,她站在车门边,闻声被吓到似的心悸一抖。 车内的冷气与屿铂湾的咸热夜风对冲,她立于冷暖交界处,怔怔然迎着车灯光线看去。 喧嚷夜色,像陪衬的背景,黑色的宾利压上暗红绒毯,徐徐驶近。 安保在两侧维持秩序,其中队长似的男人快步横穿过道,闪着灯的呼叫机别在唇边,紧急通知门亭处,立马将道闸升上去。 好像,刚刚所有的疏通,都是为了这辆车的到来。 有人问:“不是说屿铂湾不对外界车辆开放吗?” 安保队伍里有人答:“不看车牌吗?那是梁家的车,谁敢拦。” 在这片拥堵里,那辆挂着澜a的连号宾利,如过无人之境,碾着屿铂湾的奢靡夜色驶向阔叶绿植深处。 半途,后座车窗降下几分。 男人夹烟的手搭出来,黑色衬衫的朗硬袖口,配银色腕表,一点猩红闪烁明灭,衬的那白皙修长的指骨愈发冷感消沉。 密斯董手下有三位助理。 骆悦人是去年随着新版块的增辟入职不满一年的新人,如今天这样的重大社交场合,迎来送往、协调人员调度之类的任务由另两位大助肩任,落不到她头上来。 美容部的佩达拉着她吃了会儿瓜。 晚宴就于衣香鬓影中正式拉开帷幕。 老套又挑不出错处的致敬发言,媒体明星在台下纷纷鼓掌,之后才是宾客尽欢的社交时间。 佩达再度出现,带着十万火急的消息。 “林绍元在找你!” 骆悦人刚刚写完今晚要发的稿子,听到林绍元这个名字,立即蹙眉头疼起来。 杂志社和电视台还有二期合作,这位副台长的儿子不能得罪。 佩达看出她的为难,拿起手包喊她出去透透气,实则是躲人。 连续n年入选澜城十大城市建筑的屿铂湾是集休闲度假、游艇托管保养、帆船类竞赛于一体的大型泊湾,俱乐部占地广阔,功能区分明,包含吃喝玩乐。 寻常商场都不会轻易进驻的顶奢,特意在会馆一隅开了专柜,确保这里的vip随手买一样小皮具也足够符合身份。 骆悦人和佩达去逛了一圈,放下八千多的杯垫,从灯火通明走向泊岸浮道。 因为在杂志社工作,骆悦人涨了不少见识,对于免不了打交道的奢侈品也新增了不少体悟——用一些不合常理的爱惜来体现奢侈品的贵重。 譬如,不能清洗的手工织物,不能碰水的娇贵鞋底。 再譬如,不能作隔热使用的鸵鸟皮杯垫。 反常,是奢侈的本质道理。 佩达说她爸最有钱的时候,曾经萌生过要在屿铂湾买游艇的念头,后来一打听每年光保养维护就要花上百万,立马打消了念头,说完哈哈大笑:“我爸还是蛮务实的。” 白色的高照灯矗立在临海夜色里,光线顾及范围有限,只能看到浮板道上一些船员来往,偶有游艇开进驶出。 肉眼看不到边际的墨蓝海面上,浪花翻涌,煎盐叠雪。 “完蛋,香槟喝多了想上厕所!” 走到岔道,佩达忽然捂住小腹。 但这不是什么商超卖场,抬头就能看到便捷指示,园艺阔如迷宫,连找人问路,目测都得走大几百米才能搭上话。 骆悦人朝旁边看,脑海里只有依稀记忆:“那边好像有一个水吧,附近有卫生间,我陪你去吧。” 佩达恩人似的牵着骆悦人往景观区后走,就是有点怀疑:“真的有卫生间吗?不会是只对vip开放的那种吧,咱俩可拿不出。” 骆悦人被逗笑:“上厕所还要vip,哪有那么变态啊?” 佩达连尿意都憋住了,看着在绿植灯影下一闪而过的笑颜,薄雾一样拢着泠泠仙气。 因为在美容部供职,早把各大当红花旦的脸研究透彻,深知靠脸吃饭的长久之计是美在骨而不在皮。 骆悦人的骨相气质很特别。 鹅蛋脸,冷白皮,今晚画着稍浓的宴会妆,乌发红唇,都挡不住她一身清冷纯净的气质。 俩人刚见面时,杂志社翻新,办公地址还在朝海路,跟炬力传媒同一所大厦。 骆悦人来面试那天,前台不在。 佩达去拿快递,看见骆悦人还以为她走错了,好心说炬力传媒在楼上。 那阵子有部仙侠剧大爆,炬力的星探疯狂找女主角那挂的竞品,大厦电梯里进进出出全是仙气飘飘的长裙美女。 骆悦人那天没穿长裙,但一看就是那个风格,甚至气质更好。 骆悦人以为佩达是hr,递上简历。 佩达一看就感慨,气质这种玄学多少还是需要东西支撑的。 大学主修新传,辅修法语,钢琴十级,一排证书奖项看得人眼花缭乱,毕业第一份实习工作还是在平城电视台。 “平城大学!我们俩同校哎!” 骆悦人笑笑:“好巧。” 之后骆悦人入职,自然而然跟这个同校学姐走得很近。 水吧里放着柔和的英文歌。 佩达从卫生间走出来,一面擦手一面耸眉用夸张的口型说:好阔!连洗手液都是一整套的爱马仕,递手背给骆悦人闻,很高级的香调。 佩达正在微信上找代购买同款,忽然侧头问:“你怎么知道这儿有卫生间?” “以前来过。” “额,那个前男友?” 之前佩达想给骆悦人牵红线,骆悦人说暂时没有恋爱的打算,佩达调侃她不会是母胎单身吧,她犹犹豫豫,最后不确定地说高中谈过。 那种犹豫,像是梦醒后回顾的虚浮,好像经历过,又好像没有。 因为她拿不准。 大学刚毕业舅妈就给她介绍过相亲,对方提及恋爱经验出奇统一地说,高中谈过,那会儿幼稚,不成熟,不当真的。 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和梁空的恋爱,是否也该一笑而过,说那是不成熟不当真的。 应该是吧。 他从来都没有说过喜欢她,她也没有。 梁空身边从来不缺漂亮妞,她也从没干过捍卫正宫地位的事。 她的青春,因家庭变故而突生叛逆,他曾慷慨送她离经叛道的机会,在她享受完刺激后,又将她安然无恙送回原轨。 风来雾散,自然而然。 没有说“在一起”,没有说“分手吧”,他出国那天在机场,抱了她。 他说,骆悦人,以后不带你玩了。 是她认知里最体面的游戏结束。 连屿铂湾,也是他用那副漫不经心的态度,拉她过来玩的。 格纹校裙在风里卷边打褶儿的十八岁,水汽海风,膝盖被冻得粉红。 她走在浮板道上还会有点怯。 泊区的游艇很多,只有他的没有名字。 他脱着外套,说懒得起。 风大起来,骆悦人的手不敢离开裙边,渐远的岸边空出一个泊位,仍有一排游艇停在那里,静谧有序,像一支同盟队伍。 她问:“它不会在同类里因为没有名字而感到自卑么?” 梁空将脱下的外套环过她的腰,两头袖子一拽,她倏地踉跄一步到他跟前,差点撞到他,他垂眼系结,脸上露出痞气十足的一个笑:“你操心的可真多。” 夜晚的泊区,水雾渐重,劈浪开来一台白色游艇。 有船工纳罕这么晚还有人出海,俱乐部的工作人员结束检查工作说,这位老板刚回国,打算出海两天倒时差,之后可能要办游艇趴,还有的忙。 船工一看游艇铭牌:“嚯,这名字真雅。” 2、02悦人号 “之前老说忙,现在晚宴也办了,总有时间答应我的约会了吧?” 骆悦人用拿咖啡的动作,不着痕迹避开林绍元想来碰她的手。 纸杯温热,她微笑说:“谢谢你送咖啡给大家喝。” 林绍元将落空的手搭在拍摄现场的藤椅上:“我可是不是送给大家的。” 林绍元的身份,哪怕是背后翻白眼的佩达,当面也要赔笑喊一句林少爷。 一旁的女模特朝这边举了举咖啡杯,很上道地接话:“悦人,沾你的光哦。” 晚宴当天,尚能仗着人多热闹躲一躲,可他堵到杂志社来,骆悦人除了硬着头皮应付别无他法,听到同事们的调侃,只能敷衍笑笑。 换旁人,这份不识抬举,早叫林绍元厌了,但他仍有耐心收起平日做派,嬉皮笑脸地哄她。 他说真是缘分,他前天搁朋友那儿见了一游艇,多巧不巧,跟骆悦人的名字一模一样。 过两天,这游艇办趴。 “你说你是不是得跟我去玩一趟?” 骆悦人讶然:“跟我的名字一模一样?” “嗯,悦人号。” 林绍元作势去拿手机,歪着身子,手一碰到兜,恍然停住:“啧,忘拍照片了,你去了就知道,真叫悦人号,特气派一游艇。” 骆悦人问为什么会起这个名字。 林绍元笑着一拍手,叹跟骆悦人有默契:“哎!我还真打听了!这不是心里一直想着你么,好像是说,悦人就是招人喜欢的意思。” 他手肘支在圆桌上,拇指在唇边来回摩挲,眼里吊着直白笑意,睨着认真工作的骆悦人说:“这名字好啊,是招人喜欢。” 在此之前,林绍元已经约过骆悦人多次,她总拿工作忙作借口也挡不了几回。 金九银十,一贯是时尚圈的重头戏。 杂志社通宵达旦的选题会跟着实时风向一动再动。 原本定了内刊拍摄的男小生被曝光私生活不检点,人设崩塌,现在不得不将其从“时尚新风”的板块里剔除,约摄影师执行planb,换成最中规中矩的国模群像。 今年初,杂志社从朝海路搬至观棠新站附近,拍摄地离得远,骆悦人拿着刚出的片子,从影棚回来,敲了敲主编办公室的门。 片子没大问题。 密斯董一边应付电话,一边抽空看两眼骆悦人手里的平板,敲了两张重点图。 她没摆手示意出去,骆悦人就一直在旁等到这通电话结束。 几分社交笑纹随着通话结束褪去,密斯董妆容精致的面孔看不出实际年纪,恢复时尚女魔头一惯的砭骨表情,手指点桌面,叫骆悦人给她准备一杯咖啡。 骆悦人收起平板说好。 刚要走,身后传来声音。 “给你自己也准备一杯。” 骆悦人回头,正好目睹她推眼镜、揉了揉鼻骨的动作,腕间的细表和手环相撞,金属声音比咖啡更叫人清醒。 “不喜欢很正常,有几个人是喜欢工作的?”密斯董并不看骆悦人,不分心地翻页过文件,签完字,利落撂到桌前。 “叫法务尽快过合同——电视台的综艺二期马上就要开,新签的几个模特都会去,夏琳忙不过来,你和她一起去跟。” 骆悦人拿起文件夹:“好的。” 她知道这是提醒。 林绍元跟工作一样,是不可避免的问题,尤其是在现在的合作关头。 林绍元说的游艇趴在周日。 时隔几天,骆悦人又回到屿铂湾。 白天的屿铂湾少了些奢靡气,路面干净平阔,极具艺术感的空间结构与园艺设计交相辉映,像个度假胜地。 接驳车一路行至见海,浮板道上的人比那晚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林绍元说的那位船主办趴的缘故。 秋风和缓。 日光下,细浪浮动如金箔翻涌,内舱传来开香槟的欢呼。 林绍元望向身边一袭红裙的骆悦人,这姑娘肩线平直,脖颈修长白皙,穿露肩的裙装,即使不卖弄风情也格外引人注目。 “在看什么?” 骆悦人回神,摇头后牵起一点笑:“没什么。” 这游艇看着很眼熟。 但她只坐过一次梁空的游艇,还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也许所有游艇的内饰格局都类似,这点眼熟并不能代表什么。 骆悦人忍不住问林绍元:“这个船主叫什么名字啊?” “着急什么,都是我朋友,你以后有机会认识。” 对于林绍元时不时的暧昧发言,看在他举止还不算逾矩的份上,骆悦人选择暂时先忍,并在心里默念三遍“这是工作”,告慰自己并不算强大的社畜心脏。 林绍元很快被朋友喊走,骆悦人乐得轻松,只听牌桌边那几个男人说什么电话打不通,没人敢去喊。 服务生穿的是游艇俱乐部的工作服,黑马甲,别英文铭卡,骆悦人在对方手里的木质托盘上放下酒杯,问洗手间在哪里。 服务生告诉她要过悬梯去二楼,除了起居室的门需要指纹密码,其他门她都可以打开试试,其中有一间是客用卫生间。 道过谢,骆悦人往二楼走去。 那股刚上游艇的熟悉感又回来了。 尤其是这个暗红色特殊玻璃材质的几何悬梯,迈一阶局促,迈两阶费劲,和记忆里一样难走。 从卫生间出来,骆悦人走到楼梯口。 笑语喧阗,不时从内舱传来。 她遽然驻下脚步,深吸一口气后,又从幽长走道折回去。 停在起居室门口。 门锁的密码屏处于睡眠状态,大概每隔三秒,会有一道极具科技感的蓝光顺着矩形边框巡回一圈,示意指纹感应的位置。 骆悦人莫名的紧张忐忑。 那道蓝光不知走了多少圈,荒谬退意和急迫好奇反复对峙后,将她定在这扇门前,最后她屈从第一念的鬼使神差——如果是过去那艘没有名字的游艇,如果指纹这么多年都没有删改。 如果如果。 她是不是可以打开这扇十八岁第一次外宿的门? 摹着裸粉透明指甲的细白手指,缓缓靠近黑色的金属门把,迫近感仿佛把分秒流速都压得漫长。 暗缄的屏幕,触之生寒,却极灵敏地感应到她指纹表层的薄弱温度,“叮”的一下轻响后,重重精密转动的金属声,仿佛某个老旧秘密剥落层层锈迹。 “哒——” 门,朝里弹开一指光隙。 骆悦人双瞳放大,惊得朝后退了半步,细细鞋跟轻晃。 与此同时,门里和楼道各有一道男声闯进她的怔思。 “谁?” 低哑音质由昏昧的封闭空间传来,慵沉契合。 那声音,并不足以让林绍元也听到,他只是看着骆悦人疑道:“上个厕所怎么这么久?” 骆悦人目光从空着缝隙的门上仓皇逃走,一时没说出来话。 林绍元也看那门,在他的角度,他并不能看到门已经开了,他将目光移回神情不自然的骆悦人身上。 尽头是二楼露台,炽白天光朦朦团在她纤细身影之后,衬她一身山茶花般的纯净艳色,就连呆愣窘迫,也显得漂亮。 “宝贝儿,你知道这里头是什么人吗?做人不能太贪心。” 骆悦人听得懂曲解,顿觉尴尬。 站得近,她能听见里头窸窣懒散的穿衣声,于是快步下了楼。 大概因为刚刚唐突了佳人,林绍元跟着骆悦人到甲板上,语气讨好,同她透露电视台的那档综艺台本安排,已属于机密范畴。 但骆悦人心不在焉。 她在想,她多久没见过梁空了?离她那次去洛杉矶找他,好像有五年,那为什么他的游艇…… 林绍元横进来的声音,突兀打断她的神游—— “刚刚不是问船主是谁么?” 她目光甫一在现实落焦,林绍元就朝二楼露台抬抬下巴,示意她看,然后自己高举香槟杯,先大声打起招呼来。 那句梁二少,几乎跟骆悦人倏然回头的动作同步。 积雨久晴的天,蓝得澄明。 因有人喂食,附近有几只白鸥在飞,啁鸣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空乏得厉害。 她保持仰头姿态,头发被风吹乱,忘了伸手去拨。 她看见了梁空。 他穿一件宽松的白色长袖薄衫,衣摆鼓风,肩膀很宽,一身纸醉金迷里淌过的倦懒,身形微躬,俯在栏杆上,身边围着的莺莺燕燕争先恐后接他的玩笑——他问刚刚谁动他房门了。 她们便笑说动房门有什么意思,要动就动心门。 琥珀色的墨镜屏住眼底的情绪,叫人只能看到他扯了下唇角,露出一个称不上笑的轻慢弧度。 他是从声色里玩过来的,这点没意思的招,连痛痒都算不上。 一旁有酒递过来,他没喝,拿在手里晃着,透明的香槟色调荡出一圈小气泡,滋滋附着于杯壁上。 听见甲板上那句殷勤响亮的梁二少,他手腕松松搭着栏杆,垂眼下去,不经心地一瞥。 不偏不倚,撞进一道软净视线里。 她正看着他。 那张向阳面孔,布着光,白皙得有些明度过曝。 几缕发丝由风巡回,她迟钝地眨了眨眼,像是被日光刺到,又像是没认出来他来。 几秒对视,梁空隔着墨镜,先一步挪开目光,脸上表情没有丝毫变动。 身边有女人笑盈盈递上杯子,得他心不在焉地赏光一碰,四周便有更多人凑来。 低度的酒精没什么劲,甜得突兀,梁空朝后勾勾手指,叫人拿杯加冰威士忌来。 余光里—— 刚刚喊他梁二少的男人,脱了外套给骆悦人披上,很有男友的体贴。 酒到手,方形冰块浮出一角。 他轻转酒线,把玩着,朝下睇了眼,那道红色身影已经背过去,发梢快及腰线。 日光穿过她的发丝,还是过去那种自然的栗棕色,穿寡淡校服,折起的宽松袖口,露出白得近乎透明的细伶手腕,挽耳边的发,会叫人担心她是不是营养不良。 骆悦人察觉肩上的重量,回过身。 林绍元已经自作主张替她披上外套,拢着薄西装的两襟说:“刚刚看你有点发抖,海上气温低,有点冷吧。” 隐隐约约感知到后背有一道灼烫视线,但她没有再回头去确认。 刚刚梁空只淡淡扫过她一眼,就与旁边的女人碰杯喝酒,好像并没有认出她。 多年没见,他不认得她,好像也是情理之中。 3、03犯桃花 游艇宴一直到入夜,屿铂湾远看璀璨无比,夜海薄雾,灯岸浮星,当得起钻石港湾的美誉。 那群漂亮姑娘个个都是职业制造热闹的高手,玩得花样百出,又赏心悦目。 骆悦人试图去共鸣,要是有天自己钱多到烧都烧不完,喊一帮腹肌帅哥穿泳装,挨个跳下去夜泳嬉闹。 想想,也挺有意思的。 梁空人不在这儿,虽然这一天他们可以用毫无交集形容,但脱离彼此的视线范围,仍然让骆悦人感觉轻松。 吹了会儿风,她准备回内舱,在过道被人堵住。 ——刚刚跟林绍元和梁空打过牌的某二代。 骆悦人记不住名字,但有点印象,这人叼烟发牌时不时觑她,眯眼斜唇,流里流气。 这点骆悦人倒没记错。 “林绍元一个月给你多少?” 他眉毛挑起,说话间嘴鼻里的香烟气直往人脸上扑,见到骆悦人撇开头,低呛了两声,他非但没拉开距离,反倒兴致颇浓地逼近,笑起来,“我加价,你今晚……” 话刚说到这儿,旁边窗户“哗啦”一声被拉开,有个男人探头望过来,高声打断。 “你搁这儿猫着,梁空找你,没听见?快点啊!你那点儿破买卖还想不想要了?” 要紧事当头,他一边笑嘻嘻应着声,一边丢了手上烟头,踩两下,疾步走了。 等她进去,里头声音挺闹,立体环绕的音效放着英文歌,几个男人正在吧台区聊天,清吧一样的灯光氛围,调酒师沉默敬业地抛瓶削冰。 梁空听刚刚那人殷勤说着某个缺投资盘活的项目,手指勾着盖子,一下下甩合着金属打火机,速度过快时,橘蓝火焰仿佛脱离喷口,炽芒游弋,像指环绕在他手上,脸上表情十分冷淡,时不时给个眼神,或是不轻不重“嗯”一声,显示他还有耐心听你废话。 但他耐心剩多少,得自个揣摩。 “你不跟她们去玩儿?”林绍元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身后,骆悦人回头,见他半身衣服都湿了,不知道刚刚跟谁玩过。 对话声吸引那几个男人的视线,梁空也往骆悦人那儿搁了一眼,但也就轻飘飘的一下,很快便视若无物地收回。 或许是因为不记得了。 或许懒得叙旧,就当不记得了。 骆悦人都能理解,毕竟,她既没当过什么正经女友,也不是他的重要朋友。 他们过去那种非正常的恋爱关系,连说都说不清楚,散了就散了。 就像你偶遇一只小猫,心血来潮觉得挺有意思的,发善心给猫买火腿肠,撸它的脑袋,逗它玩,这一时喜欢不假,猫也感受得到。 但下次你再路过,那猫不该再扑上来讨你的优待。 这叫知趣。 人更应该如此。 . 表妹璐璐回永明巷的时候,骆悦人刚忙完工作,煮了份宵夜从厨房出来,猪油渣米线端来吊灯下,热雾直往上冒,香气有形。 “老天爷,看你吃宵夜真是拉仇恨。” 璐璐吞了吞口水后不敢再多看,她转去打量骆悦人一尺七的腰,遂又往上挪眼。 “腰细还有胸,狂吃不长肉,你的脂肪是怎么做到这么听话的?比尔盖茨蝉联世界首富,我没羡慕,咱尊重世界参差,看你天天吃宵夜,我绷不住了呀。” 染发纹身的表妹,小骆悦人两岁,美院在读,是家里叛逆第一人。 大概是动静互补,骆悦人一直跟她关系很好。 璐璐跟她打听之前男小生杂志内刊被换的事儿,愔愔说起在宿舍听来的小道消息,貌似是因为得罪了某圈内太子爷,手上几个代言快掉完了。 圈内太子爷这高帽听着唬人,八卦媒体封过的,也不下一只手的数。 骆悦人猜了一个。 璐璐没忍住从她碗里捞了一口米线解馋,含糊嚼着说:“不是,那些抛头露面的都不够格!” 抽纸擦了擦嘴,璐璐眸光郑重,低声报出一个名字来:“高祈,炬力老总的儿子,二十四五岁,长得还很帅,我室友本来塌房哭肿眼,看到高祈照片后直呼做梦文学,哈哈哈不愧是一生花心的美院女人。” “高祈?就是这两天的事吗?闹得很大吗?” “对啊,”璐璐打趣,“姐姐,你不上网吗?” 在杂志社工作虽然少不了要接触娱乐圈,但大多是主流消息,这种连人名都要用某太子爷代替的无锤八卦,并没有什么预知渠道。 一筷子米线已经在嘴边搁置完热气,骆悦人慢吞吞吸溜,心下恍然。 怪不得那天在游艇上没看见高祈。 高祈是梁空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发小,她对这人最大的印象就是爱玩又会玩,往群里随便扔个夜场定位,能来一个连的人捧场。 他们那样的男人,十几岁就开始命犯桃花,但凡会玩肯玩,就要升level,到命里泛滥桃花的程度。 pioneer三月刊的惯例是双姝争艳,今年封面之一是个选秀出道的古偶小花旦,现在走人间富贵花的路子,时尚资源也好,高定不愁借。 骆悦人刚认识她的时候,她不穿高定,穿jk,一边当高祈的女朋友,一边在女团当划水忙内。 当时骆悦人的同桌很喜欢她们那个团的主舞,她还送了骆悦人一沓签名照。 聊八卦的声音引来夜起的舅妈,放往常少不了不满,今晚她耷拉脸色下楼,看见亲女儿,便收了脾气,只批评了璐璐回家从来不提前打招呼,就叫她们早点睡。 往楼上没走两步,舅妈又从楼梯那探出脑袋。 “悦人啊,这次周末相亲的事你要上心呐,别又像之前几回,随随便便见了就说不合适,感情那都是相处出来的,多见见自然就……” “合适”二字舅妈没来得及脱口,被璐璐翻白眼怼回去:“你烦不烦啊,大晚上跟人聊这个,你睡觉去吧。” 等人一走,璐璐斜眉咧嘴地啧啧道:“就这环境,你还住得下去?赶紧搬走吧,你爸给你买了房子你就住啊,你管他怎么跟姑姑离婚的。” 骆悦人一眼看穿:“你是想我搬走了,你也不回来了,去我那儿住是吧?” 璐璐嘿嘿一笑,靠过来跟她贴贴。 吃完面,骆悦人端碗去厨房涮洗。 想到周末相亲,住一个屋檐下的强势长辈打着照拂的名头安排这种事,的确没法拒绝。 她是该搬出去了,但不是最近。 璐璐问:“最近怎么了?工作忙?” “工作一直都忙。”擦了手,骆悦人拿起手机,点开购物软件看网购的泡脚盆和中药包什么时候到。 “这两天一直阴天下雨,外婆睡眠不好,家里要是有变动,她一操心,更睡不好了。” 璐璐扑过来搂她,嘴里哎呦地说着:“这么一个人美心善还孝顺的仙女,以后要便宜谁啊,给我当老婆吧。” 手感太好,璐璐没忍住捏了捏她腰,靠在她肩上撒娇说:“香香软软的,爱死了,今晚我想跟你睡。” 骆悦人怕痒,笑着扭腰说好,随即又严肃几分声明:“不过不许熬夜太晚,我明天还要上班呢。” “行,明天开我大摩托送你去上班!” 关了楼下的灯,姐妹俩挽手上楼。 骆悦人笑着说拒绝大摩托,璐璐说巨拉风,推着骆悦人的肩进房间,说她从来都没坐过大摩托,可以体验一下。 骆悦人将床头的香薰灯关掉。 潮湿雨季的花木香气,似一树白色的桔子花沾着夜露,密密待放。 她簇在熄光的琉璃灯罩前收拾零碎物品,方便璐璐待会儿给手机充电。 天青色的香砖降温后慢慢凝固成油膏状,间浮几粒香料颗粒,很合衬“夏空”这个名字。当时逛手工展,就是看到这套香砖的名字特别,骆悦人才盲买回来的。 “我坐过摩托的。” 璐璐洗澡出来,揉湿发,拿吹风机一阵狂吹:“什么摩托?小绵羊可不算摩托啊。” 想起上回旅游,跟璐璐借民宿主人的小绵羊差点翻沟里,骆悦人噗的一声笑:“才不是,好像是川什么什么黑武士。” 呼呼风声乍一停,璐璐两眼放光:“川崎吗!我的梦中情摩!” “好像是,我不记得了。” “那肯定很刺激吧?谁带你的?” 很久以前的事了,骆悦人想想说:“开的很慢。” 因为她好奇又胆小。 为防止璐璐继续八卦,骆悦人敷衍说:“……就一个高中同学。” 不料璐璐嗅觉敏锐,脑补能力也超强,暧昧笑着凑过来:“男同学吧?高中就玩重型机车啊?哇,好酷。” 不知怎么说到了青春期叛逆。 璐璐好奇道:“你跟他怎么认识的啊?你看着一点都不叛逆,一直都是乖乖女。” 灯光熄灭的房间乍然陷入黑暗,骆悦人看着阒静的天花板上划过一线窗缝里的光亮,应该是夜车驶进巷子里的远光灯,倏然而逝。 鸣笛声远远传来,几分空促。 “偷偷叛逆过……” 璐璐侧过来,手臂撑起上半身,声音带着笑:“玩玩就腻了是吧?乖乖女基因真强大。” 腻了么? 好像不是,一直都很开心来着。 “带我玩的那个人,他后来出国了。” “那你可以交新朋友啊。” 澜城过了白露,草木在夜里会凝上一片水汽。 她的声线,也似细长的草尖覆了潮湿重量,将话音往下坠。 往寂然夜色里轻轻地沉。 “我后来,好像再也没有遇见过,像他那样的人。” 4、04违心事 周末相亲的见面地点在一家酒店一楼的咖啡厅。 在那儿,骆悦人再次遇见梁空。 想起几天前的夜里,璐璐好奇问出的问题——他是什么样的人呢? 即使不说文采斐然,从小爱读书的骆悦人也绝不是词汇匮乏的那类人,可纠结许久,她都形容不上来梁空是什么样的人。 他身上很多东西都太矛盾了。 最后她在璐璐老套地问“帅不帅”“高不高”“是不是很有钱”的一系列快问快答里嗯了几声。 此时此刻,在光线明亮的酒店落地窗边,骆悦人有了答案。 看着梁空,她心里铿锵有力地想着:一个让她尴尬得满地找洞的人。 相亲对象何先生,二十八岁,在研究所工作,月薪三万,放置于咖啡杯旁边的车钥匙是蓝白格,家境相当殷实,是骆悦人舅舅生意伙伴的儿子。 据骆悦人舅妈说,何先生个人条件如此优秀却未婚,只因眼光太挑。 而这次见面之前,何先生已经看过骆悦人的照片。 今天出门前,舅妈笑容满面。 “悦人啊,你跟小何是真有缘分!小何说了,你就是他的理想型!人家家里条件好,对女方倒没什么要求。” 骆悦人从鞋柜里取出来的平跟鞋被舅妈放回去。 舅妈目光一扫,重选出一双崭新的珍珠白方头鞋,放在她脚边,七厘米高跟,舅妈说这样显郑重端庄。 璐璐像懒猫一样蜷在沙发里,听了亲妈发言,怪笑一声:“什么缘分?只能说明这小何啊,他不瞎!悦人这么漂亮,性格还温柔,本地女,名牌大学毕业,会钢琴会法语,妈妈是音乐老师,爸爸大学教授,这叫对女方没要求?我要是男人,这也是我理想型。” 舅妈被璐璐抬杠抬惯了,瞪去一眼,又对骆悦人笑笑,拍她手背,絮絮叮嘱:这趟出门,一定要珍惜缘分。 璐璐趴在沙发背上,挥舞双臂,用口型说:不帅不要! 迁就男方的临时加班,见面时间定在下午茶的尾声,甜品廊的客人已经不多。 见了面,何先生本人与用了美颜的生活照差距稍大,勉强能站住阿姨们随口就敢夸的一表人才。 跟璐璐说的帅,不是一个概念。 但骆悦人又想,自己的审美好像不太准,大学时,系草级别的男生站跟前,她也没觉得多帅。 简单的寒暄后,话题渐渐深入。 何先生夸夸其谈,从自己引以为傲的工作切入,表达了对“男主外女主内”这种婚姻模式的大力支持,并理所当然道: “女人嘛,那么辛苦干什么,在家做做饭带带孩子,享福就好了,家里又不是没那个条件。” 骆悦人虽然抱着敷衍了事的态度来,听到这话,还是被惊得不轻,辫子头已经不时兴了,没想到还有男人在思想上裹小脚。 但不等她提出异议,对面的何先生便隔着小桌,手指推眼镜,倾近几分道:“骆小姐,我呢,是一个比较传统的男人,对另一半的占有欲比较强,这么说虽然有些唐突,但骆小姐应该可以理解吧?” 骆悦人蹙住眉:“额……” 从见面到此刻,西装革履的何先生始终端着一种骆悦人看不懂的风度翩翩,频繁地推那副金丝边眼镜,他企图表达什么? 儒雅且霸道撩人的知识分子? 见骆悦人久久不语,何先生勾唇自信道:“这么说吧,我这个人爱吃醋,受不了另一半在外抛头露面,更受不了另一半工作里频繁接触其他男人,我希望等我们感情稳定之后,你可以辞掉杂志社的工作。我听你舅妈说了,你从来没有谈过恋爱,应该是爱顾家那一类的,这一点我很满意,我呢,虽然谈过四段恋爱,但每一段都是和平分手,这也能侧面反映我是一个值得托付的好男人。” 一番话,听得骆悦人振聋发聩,就在她张口无言,失去语言能力之时。 一道男声从旁插进来。 散漫悦耳,又带着明晃晃的讥嘲。 “骆悦人,你长本事了,脚踩两只船?” 那语气,好像他教出来的高徒,而今叫他开了眼。 梁空从她身后位置走来,不知道将这场滑稽相亲听到去多少。 骆悦人回头看他。 一件解构主义的雾青衬衫,襟前两列纽扣,真的那列看起来像假的,宽松廓形,除了设计本身再无其他缀饰,挑身材更挑气质。 骆悦人上个月刚从今年秋冬男士成衣的版面看到,主题叫雪国柏雾。 梁空比那位琥珀眼瞳的北欧男模驾驭得更好。 他高中衣品就好。 他那会儿的朋友圈子,不乏玩地下音乐的,脏辫,刺青,眉钉……又是追求特立独行的年纪,稍不注意就会用力过猛。 梁空都没有。 他看着干干净净的,又的的确确融入在那些人里。 “脚踏两只船?” 何先生看着走近的梁空,变了脸色,问骆悦人要解释,“你舅妈不是说你从来没谈过恋爱吗?” 何先生指着梁空:“你有男朋友了还出来相亲?” 骆悦人也不知道为什么舅妈要说她从来没谈过恋爱,可光否定好像不准确,因为这是她前男友。 她脱口而出:“他现在不是我男朋友。” 梁空轻笑了下,慢悠悠说:“行。” 那笑,配合骆悦人着急的话,特别值得细究。 何先生立刻细究,并且有了一针见血的顿悟,点着头,一声声冷嗤,拂袖而去之前还不忘把今日普信指数拔至新高。 “现在不是?怎么,你现在看上我了?打算不要这个小白脸了是吧?” 骆悦人深深呼吸,以防晕厥。 她想,一定是上周在地铁上没给那位骂骂咧咧的大妈让座,天罚她不善,她今天才会在梁空面前遭此一难。 更尴尬的是在何先生离开后,一旁的服务生礼貌地上前,微笑提醒她。 “您这边的咖啡帐还没有结。” 骆悦人手指掐紧手包带,忽然有点期盼晕厥。 旁边传来低低一声嗬,不知道是鄙夷何先生,还是在笑她,梁空掠一眼骆悦人,问在哪儿结,随即在服务生伸手指引下,往前台去。 “不用了,我自己来!” 骆悦人拎着包,急忙赶来前台,将自己的付款码同时递出去,收银小姐见惯抢着买单的场面,目光在他们之间切了两趟,一个漫不经心,一个急窘脸红。 扫码枪朝急窘脸红的那位移过来。 滴一声。 骆悦人松了一口气,紧张感退去,脚后跟的痛感立马清晰起来。 新鞋好看却硌脚,来的路上就叫她很不舒服,刚刚急着走过来,脚后跟忽然蹭出痛感,应该是磨破了皮。 结完账,收银小姐将小票和活动卡片叠在一起递出。 骆悦人忍着细微又尖锐的疼,接过草草看了一眼,是国庆节的打折券,她捏着一薄一厚两张卡,不知道要不要跟梁空打声招呼再走。 那天在游艇上,他们连一个正面的眼神交流都没有,她也一直配合当陌生人,可刚刚他突然一声骆悦人,她惊到此刻都没有回过神。 要像老朋友那样寒暄一下吗? 毕竟,他刚刚还要给她买单。 “那个……好久不见啊。” “好久?”他轻念着,折颈靠近,明明不甚明显的举动,由他来做,压迫感十足,“上周不是刚见过?” 骆悦人挤出一点僵硬的笑:“对……我,我以为你没认出来我。” “看你男朋友挺粘人的,不方便跟你打招呼。” 男朋友? 闻声,骆悦人愣了下。 仗着身高差,他好像跟她呼吸的不是同一层空气,目光半点不往她身上放,所以也没看到她那个皱眉的表情。 一副旧友闲谈的腔调,在他身上倒有几分格格不入。 “有男朋友还出来相亲,家里安排的,推不掉?” 第二次听到男朋友,骆悦才反应过来,梁空说的是林绍元,被梁空知道自己被迫相亲已经很尴尬了,骆悦人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工作上还要被迫伴游。 几秒停顿后,她讪讪低声,企图含糊过去:“是推不掉。” 梁空斜目看她一眼,没说什么。 他刚刚就是从酒店楼上下来的,这会儿刚好跟骆悦人一起出酒店门厅。 日光偏西,霞晖昏黄,不再是刺眼的调子。 他抛出钥匙叫门童把他的车开来。 骆悦人只当他还是以前的大少爷懒性子,没觉得他就这么跟自己一起站在路口吹风很奇怪,也完全没想搭梁空车的可能,自己在软件上叫了车。 手机屏幕显示预计等待的时间。 以秒为单位的跳动,显得时间很慢。 她低头看着屏幕,实则已经走神,舅妈总给她牵红线,她现在敷衍都觉得吃力,可依舅妈性格,这也不是说一声拒绝就能解决的事。 正想着什么时候提搬家合适,旁边的人忽然出声问道:“过得好吗?” 那语调并不热切。 但闻声一霎,还是叫人纳罕。 即使时隔多年,骆悦人仍有印象,梁空这人不爱管闲事,不爱说废话,哪怕挚友大吐情感苦水,那么爱为人做媒指路的年纪,他都是一副说完快滚的不耐态度。 工作这两年,骆悦人懂了不少人情世故。 例如故旧寒暄,问什么不重要,答什么也不重要,大家只是默契地发出一些声音,不叫空气尴尬,没有人是真的在意你生活顺遂与否。 回答这样的问题,不必太当真。 骆悦人微笑说:“挺好的。” 刚说完,她手机就响了,一通电话火急火燎地切进来。 骆悦人难得正常休假,电话里,主编的另一位助理夏琳叫她去商场取周一拍摄要用的风衣。 周一一早就要去外景地开工,一大批人调动周转,必须在上班时间前将准备工作落实。 刚入职是夏琳带她,这种事,那会儿骆悦人常做。 可现在她早已转正,大家同为助理,各有分工,服饰这块不是骆悦人管的,但对方依旧时不时拿她当免费跑腿。 电话里夏琳催得十万火急。 拒绝的话到嘴边反复打转,最后骆悦人咽下去,暗吁一口气道:“好的,我一会儿就去门店拿,周一上班带去。” 通话结束,她发现梁空敛下薄白眼皮,正在斜斜打量她。 目光相撞,她抿唇,微微弯了弯,没说话。 待她挪开视线,梁空吐出三个字。 “长高了。” 男俊女美是道风景线,酒店门口有人进进出出,时不时会把目光投向这里。 闻声,骆悦人还没来得及发疑,什么叫她长高了? 台阶旁,有个女孩子穿香家的粗呢裙小跑过来,似鼓足勇气,迫不及待,那姑娘脸蛋漂亮,身段也好,俏皮地晃手机问梁空,方便加个微信吗? 他毫无委婉,淡着一张脸回,不太方便。 这话似乎给人想象空间,那姑娘临走前看了眼骆悦人,莫名其妙地弯弯腰,跟骆悦人说了句:“不好意思啊,刚刚没注意。” 骆悦人先低低“啊”了一声,等她反应过来对方可能误会了,想解释时,那姑娘已经回到小姐妹身边,一通抱怨。 声音不高不低地传过来。 “就说了吧,旁边那个是他女朋友,你还说站得不亲密,人家总不能在马路边就打啵吧?” 骆悦人:“……” 看了眼梁空,他没什么反应,就像没听到一样,可她尴尬窘迫,甚至还有点想笑。 这场景熟悉。 以前就这样,他在哪儿,焦点就在哪儿,哪怕只是散漫站在,压着气,一句话都不肯说。 也依旧招人。 有一次在国高附近的公交站,不记得因为什么他们忽然聊得不愉快,争了两句后,骆悦人忽然跳出话题:“你那么大声干什么?” 梁空愣了下,下一秒,面部表情如同失去存档,像完全忘了之前他们在争什么。 两人突兀掉进僵持状的沉默里。 那会儿也是并肩站着,不说话,也是恰好有女生来问他要联系方式。 愠火头上,这少爷从没有半点好脾气,他撩起眼睫,寻声冷冷看去。 “没空,看不出来我跟我女朋友在吵架?” 女生看向两步外的骆悦人,刚刚还以为他们只是同时在等公交。 大概他真的太好看。 那回也离谱,那女生目光折回来,落在他身上睃了一圈,抿抿嘴说:“要不……你们分了吧?” 梁空气笑了,转过头睨骆悦人,平声问:“分吗?” 语气还是一惯的不上心、不正经,但又透着点“你敢给爷答应试试”的威胁意思。 空气静了几秒。 骆悦人伸出两根手指头,捏住他的袖子,往自己身边带,试图让他离那个提议分手的女生远一些。 那点蚂蚁撼树的力气,能扯动什么?树压根儿就是自己朝她挪步。 他懒懒一晃,由着她小小的力道,被她拽到跟前。 骆悦人低声说:“不分。” 梁空听到后,跟晓谕檄文一样,对那女生说:“不好意思,我女朋友死乞白赖着,分不了。” 话说完,骆悦人两根细细白白的手指还攫着他的寸许衣料,没松开,像在表演毫无信服力的“死乞白赖”。 回忆抽远,酒店门厅前,日暮斜照秋阳,车辆来往。 骆悦人看着自己渐长的影子,想到他刚刚说自己长高了,不由发噱,心想自己都二十几岁了,一下没忍住喃喃自语。 “谁还长高啊,是穿了高跟鞋。” 往日今朝的好笑无语像在共鸣,骆悦人不禁小声吐槽道:“又睁眼说瞎话……” 旁侧一声气音似的轻笑。 骆悦人闻声扭过头去,不偏不倚被他俯下的视线纳进去。 他站在下风口,人被霞光照着,衬衫薄薄,修长手指似秀竹瘦玉,夹一根燃着的烟,浸满一身冷淡橘芒。 四目相对之间,烟往唇边送的动作倏然停住,就那两秒,一截白灰没来得及抖落,坠在梁空青筋凸起的白皙手背上,又散进风里。 轻轻掸了下余烬,梁空八风不动地看着她,似笑非笑道:“不是你先的?” 骆悦人愕住,面上几分惶惶。 耳边回响起不久前的对话。 ——过得好吗? ——挺好的。 情绪上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可生理上,鼻子已经不受控地微微一酸,几秒后,她低下脑袋。 脚后跟那点破皮处,忽然像被什么洇刺一下,痛感火辣清晰。 门童将梁空那辆招摇的黑色超跑从车库开过来的时候,骆悦人的网约车显示距离她的当前位置,还有八百米远。 梁空说送她,她只当是客气。 “不用了,我坐不惯这种车,而且……” 她还在想更恰当体面的理由,可梁空像是预先知道她婉拒的顾虑,点头,说懂了。 他这样干脆利落,骆悦人反而一头雾水,不知是否意会错了什么,但也无所谓。 成年人社交,体面总比其他重要。 于是她以微笑回应他的理解,顺带挥了挥手。 车窗徐徐升合。 墨镜横亘于鼻梁与眉骨之间,孤挺骨相便折中,显得疏离莫测,衬以深隽的下颌线条,有些不近人情的意味。 骆悦人觉得,这才是梁空应该给她的感觉,而不该像她一般,囿困于社会法则,随波逐流,处处将就,总做些违心事。 5、05洛杉矶 澜城背山临海,另有渚江跨城,经济发达,各种低调做派的富豪卧虎藏龙。 提及这座富硕的港口城市,除了商业繁荣,不夜之城的灯火璀璨最令人印象深刻。 望林作为娱乐区,临江路一带最能代表澜城的夜生活水平,灰扑扑的外籍建筑跟甫西路的各大外资银行,不仅外形有异曲同工之妙,作用也类似。 销金之所。 1750号的夜场,初开那年,梁空还在读高中,他哥手底下的人在管事。 那会儿叫曼国会所。 七八年间,一次火灾一次打严,内饰重装两次,中间还换过一个中不中洋不洋的英文名字。 现在又叫曼国会所,越搞越低调,大有糜而不宣、纸醉金迷那意思,一开始还是唱唱歌喝喝酒的ktv,现在已经讲不清主营业务是什么。 梁空早劝过他哥,自己一身晦气,就少沾这些糟烂生意。 他哥天生奸商,西装领带,在外一派端清又爱做慈善,真有点问题,绕十八个弯,火也烧不到姓梁的跟前来。 有时候,梁空信一个说法,人的兴趣和热情都是有限的,提早接触就会提早厌倦。 今天要不是高祈约他,说那天捡他钱包的姑娘非要当面还给他,他不会往这边跑。 回国后,除了在海上倒时差,睡了两个囫囵觉,没一晚上清净的。 玩多了就倦,倦了就找新乐子,新乐子玩多了还是倦。 这帮人都是死循环。 到曼国的时候,梁空在门口停车,给高祈打电话,说自己到了。 那边嘈杂,男女笑闹不断,高祈拔着声音说:“寿星公今天一早就到了,一直在问,就怕你不来。” 钱包是三天前丢的。中途联系,这位白富美说人在国外,诸多不便,拖到自个生日当天,委婉邀请梁空过来,说顺便还他钱包。 心思昭彰。 这其中有多少人为巧合,梁空也懒得猜。 他进场喝了两杯软饮,便托辞要走。 穿露肩裙的寿星公端着艳压群芳的耀目气势,半个小时搁他眼前晃悠好几圈,作嗔作怒,什么招都用尽了。 梁空回得滴水不漏,半点机会不给。 最后从高祈那儿扒拉来个巴掌大的盒子,一句生日快乐就把她打发了。 澜城圈子就这么点大,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大家都是聪明人,她自然知道这份梁空自己估计都不知道装的是什么的丝绒盒子,讲的是“生日快乐”,意思是“到此为止”。 可仍有不甘。 黑色的简约钱夹交到他手上,她没忍住问:“照片里那个肩膀上有黑色小猫纹身的女生,是你女朋友吗?” 羊皮柔软,梁空接过来,眼底却泛冷。 不甚明亮的环境里,这道眸光杀伤力十足地横切过来,对方立马惶然解释:“……我总得打开看看,才能确认主人是谁吧?” 厚重红光恰如其分地从他眼皮上掠过一刹,无情与多情,是自如切换的情绪底片。 “那我谢谢你找到我。” 他稍倾身说话,似笑非笑,悦耳声线直击耳膜与心房,饶是白富美情场经验丰富,也猝不及防被撩到脸红,一股热气从脚底烧到双颊。 她回神后,不见梁空,没顾及地追出宴厅。 “你还没说那个黑色小猫纹身……” 梁空站在灯火通明处,没等她再问一次,就打断了她。 让回答不像回答。 “那不是纹身,她贴着玩的。” 稍晚一些的时候,不甘心经大量花花绿绿的酒液浸泡,酿出复杂滋味,白富美越想越觉得——那好像也是一种回答。 有谁会把无关紧要的照片放在钱夹里贴身带着呢? 她半醺不醉地挪去问高祈:“梁空是不是不喜欢同圈子的女人?”说完,她自己又否定,“那项曦不也是?俞晚梨也算半个。” 高祈表演夸张惊讶:“你这两天不是人在国外,是当侦探去了吧?” “也没查到什么。”失望摆上台面。 高祈隔空应付他人举杯,懒懒示意一下。 “能查到算你厉害。” 白富美转头瞥高祈,眼眸定定,悟了似的问:“你兄弟跟你品味挺相近的是不是,他也喜欢那种小的是不是?” “什么小的?” “他钱夹照片里的姑娘,看着也就十八九岁,妆好像都没化,清纯小鹿挂的,瞧着挺灵。” 念在八竿子打不着、也好歹叫一声表妹的份上,高祈提醒道:“你最好别老提这茬,梁空刚刚什么反应,你瞎?以后脸面上的客气都捞不着,你爸找你算账,你有的哭。” 白富美自然就有白富美的傲,她不服气地哼一声,咕哝说:“怎么了?难不成她是梁空死去的初恋,还不能提?” “阿嚏——” 感冒冲剂兑上热水就化了。 外婆端着玻璃杯子,铁勺搅拌,撞一串细碎叮响,最后放在骆悦人面前,叫她趁热吹吹就喝。 骆悦人欲去接杯子,又偏头连打两个喷嚏才稳住动作,她感觉自己也没感冒,但今晚打了好几个喷嚏。 外婆说她是入秋见着冷风了,要早早预防,还提醒她现在夜里凉,晚上睡觉不能再开纱窗。 絮絮叨叨一番话说完,骆悦人把又甜又苦的感冒药也喝见底,剩浅浅一层褐色的未化残渣,拿去厨房冲洗。 考虑到搬家,睡前,她给许久不联系的骆文谦打了个电话。 那端很快接通,一道沉厚又透着文质气的男声传来。 “悦人,这么晚打电话,有什么事吗?” 骆文谦和梅惠离婚时,骆悦人已经过十八周岁,也不存在抚养权问题,当整个梅家大骂骆文谦人渣,骆悦人已经被分好了阵营,不许再和骆文谦来往。 即使骆文谦承担了她大学四年全部的费用也不行。 去年,舅舅从朋友那儿无意得知骆文谦已经不怎么在大学上课,手上项目越做越大,便又把人喊出来,以父女情叫骆文谦给骆悦人买套房子。 其实骆文谦一早提过买房,私下跟骆悦人说的,她那时候还在平城电视台工作,骆悦人没要。 第二次有了舅舅和舅妈参与,便拒绝不得。 办完过户手续那天,骆文谦还没走远,舅妈故意把声音放得老大:“悦人啊,你就收着,这本来就该是你的。” 这几年,裹挟在他们中间,对骆文谦,又或者对早已再婚再孕的梅惠,她都已经说不出什么了。 沉默许久,骆悦人才发出声音,很生硬地问:“你睡了吗?是不是,打扰你休息了?” 骆文谦声音带点笑:“没有,爸爸还在工作呢,就是……你很久没给爸爸打电话了。” “我——”骆悦人顿了顿,撒谎说,“最近工作有点忙。” 她小时候对博览群书又懂插花园艺的父亲崇拜不已,也很爱和他说话,就像一颗小星辰对广袤宇宙那样敬恋。 只是出轨对一个家庭的冲击之大,所有人都不可能待在原位上,情感会随之扭曲,也无法不去厌恶怨憎。 “别太辛苦。” 骆文谦关心道,又提起,“爸爸最近看了你们的杂志和公众号,看到你的名字了,很好,很棒,爸爸记得你从中学开始就喜欢写作,现在这份工作做的还开心吗?” 骆悦人想深了,喉咙有些不受控地发堵,她开口,先哽了一声,没说出话,眼泪便开始往外涌。 “还挺有意思的。” 她声音已经变了。 骆文谦没问,大致能猜到,只放轻了声音说:“要是在永明巷住不惯,就搬出来,悦人,不要跟爸爸算得那么清楚,是爸爸对不起你,没能给你一个完整的家。” 骆悦人低下头,脸埋在膝间,眼泪洇透睡衣。 对不起不是骆文谦第一次说,但骆悦人一次也没应过,错了就是错了,她没资格代谁应,说没关系也改变不了什么。 “我没事,就是舅妈总让我去相亲,我有点烦。” 骆文谦问:“一个都不喜欢?” “嗯。” 骆悦人想到何先生,不合则散就是了,一个奔三的男人,亏还是在研究所工作的,竟然扭头就造谣,说她在咖啡厅跟梁空眉来眼去。 眉来眼去? 骆悦人破涕为笑,侧首抹了把泪,心想能喜欢这种奇葩才奇了怪。 骆文谦忧心道:“大学也没见你谈过恋爱,悦人,是不是我跟你妈让你……” 骆悦人知道他想说什么:“不是!就是一直没遇到喜欢的。” “爸爸记得你大一寒假不是说要去洛杉矶找一个男同学吗,那个呢,怎么样啊?” 那时候父母已经离婚,梅惠正在全力筹备二婚婚礼,外婆家忙成一团,也无暇顾及她。 机票是骆文谦给她买的。 其实他们父女某些方面挺像,都有些雅致爱好,看着文质温润,骨子里都挺大胆的。 “我去找他了。” 骆文谦问:“然后呢?” “他叫我清醒一点。” 房间里只亮一盏小灯,映她眼底搁浅的余潮,昏黄光晕伸不开手脚,仅将床头柜上的几本旧书照得清晰。 再远些,便字迹不明。 6、06黯淡星 杂志和电视台这一季的合作稍有不同,上一季密斯董派夏琳带团队过来,只是给这档综艺做时尚把关。 毕竟审美说起来很私人,调性却分高低,专业的事,专业的人来做,就是一种无形逼格。 时尚圈一直默认“谁蹭名气谁买单”的潜规则。这一季,密斯董安排了几个新模特进节目刷脸,从单方面的格调把控,变成了双方的互利共赢,连一部分金主爸爸都实现资源共享。 其中关涉多了,各种琐事自然也翻着花样来。 下午要去带模特去二期备采。 十分钟前,节目组的宣传老师在群里发给一大串注意事项,回复并不多。 骆悦人点开杂志社的工作群,提醒她们尽快适应工作节奏,务必端正态度。 杂志社新签的几个新模特,都在读大学,最小的今年才十九岁,都是傲气又张扬的性子,齐齐回复收到后,又立马转内部小群里八卦起来。 说电视台某位小领导最爱拿着鸡毛当令箭。 屏幕之上,消息刷得飞快。 骆悦人潜水窥屏,直到夏琳艾特全体,叫她们尽快到美容部来。 骆悦人提醒对面还在慢吞吞卷意面的佩达:“你们部门开工了,你这一季都不跟妆吗?” 佩达擦擦嘴说:“等之后吧,先把俞晚梨那期封面定了,太难搞了这个女的,不愧是资源咖,耍大牌是真有两把刷子。” 补口红,草草照过镜子,佩达啪一声合上粉饼盖,又说到综艺。 “说实话,我不怎么期待,上一季就是女模,这一季怎么着要换男模了吧,观众是需要新鲜感的,要我说啊,澜城电视台真是把路走窄了。” 骆悦人无情戳穿:“自己想看男模,别怪电视台把路走窄了,澜城台说他们不背锅。” 佩达把大道理摆出来:“食色性也!你知道我奶奶为什么长寿吗?” 骆悦人配合摇摇头,并有预感后面不是什么正经话。 果然,佩达连自个奶奶都不放过。 “我们家以前住体院对面,晚上散步我奶奶精神头十足,走累了就往体院操场晃一圈,指点江山说,这小伙儿不错,那小伙也不错,懂吗?这种对美好事物的极致追求叫什么?生命力!” 骆悦人读书多,简明扼要地总结:“看帅哥长寿?” 佩达一脸孺子可教的欣慰:“唉,对喽!” 骆悦人负责录制期间自家模特宣传对接,自从综艺开拍后,跑电视台比跑杂志社都勤,不是在电视台开会,就是在录制点监场。 难得录制中期换景,这天收工早。 骆悦人明天要去电视台开会,跟夏琳对完手头工作,就开始收拾包,顺便提醒那几个正拍收工vlog的模特明天早上的集合时间。 旁边一个经常记错时间的姑娘,举着手指保证自己这次绝对不迟到,说完笑嘻嘻招手邀请骆悦人一起出镜。 骆悦人对着设备打招呼、微笑,她则靠在骆悦人肩上撒娇说:“我们杂志的仙女小姐姐来啦~” 露天拍摄,郊区马路就在旁边,夏琳眼尖,夜深露重也能看清车子。 “前天是保时捷,今天更厉害了,迈凯伦,这批新人,事业心说不上大,一个两个本事是真不小。” 骆悦人也看一眼。 组里最小的十九岁披着一条极具辨识度的咖啡色字母披肩,朝路边小跑过去。 黑色超跑的车窗随之降落,光线不明,看不清里头的人。 骆悦人走到近前才发现,这车眼熟。 不消多分辨,她就想起来了,之前在酒店门口,梁空说送她,她推拒,说坐不惯的那一辆。 年轻就是好,无惧他人目光。 十九岁俏皮地趴在车窗上,手肘撑着,同车里的人撒娇说:“我们国庆不放假呀,要拍摄,打工人哪有假期啊,明天倒是有半天空,不知道会不会有心软的神,带我出门玩儿。” 城郊夜晚安静至极。 骆悦人别紧身侧挎包,立马加快了步子,抄花圃小路,去另一边路口打车,便没听到车内那位“心软的神”,是如何回应小姑娘一叠声的撒娇。 但还是本能好奇吧。 隔一丛艳到极致、花粉有毒的夹竹桃,她匆匆回了头,墨绿枝叶里,点点深红浮浪一样旖旎遍布。 花枝后—— 那条咖啡色的披肩跌落白皙肩头,年轻的姑娘半探进车窗里,男人有力的手臂伸出来掐她细长后颈,向下压。 可以想象唇舌相触,多如胶似漆。 …… 墨菲定律无处不在,越是逃避的事,越是有可能发生,昨晚折小道躲开的人,今早来电视台开会,一头撞见。 骆悦人思考这巧合是怎么形成的。 可以说是一波三折。 往常拥堵的早高峰,今天出奇顺畅,出租车司机一路风驰电掣,提前半个小时就把她送到电视台大楼前。 如果这会儿上楼,她不会遇见梁空。 偏在楼下遇见熟人——她高中的同桌。 江瑶现在在澜城台当综艺编导,两人从叙旧聊天说到之后约饭,硬是把时间拖到九点。 骆悦人看表,离开会还有十分钟。 她提着包去按电梯。 电视台一共四部电梯,最新到一楼的轿厢打开,两个穿深蓝制服的工人出来,往电梯前放了一块“正在维修”黄色人型立牌。 骆悦人只能继续等。 没等到第二部电梯下行至一楼,梁空就先到了,左边是陪笑搭腔的副台长,右边滔滔不绝的是管广告赞助的部门主任。 一行人浩浩荡荡,簇拥着一袭白衬西裤的梁空往电梯这边走。 骆悦人现在常驻电视台,电视台的领导也算她半个领导,自然没有跟副台长和部门主任抢电梯的道理。 她正想表达自己坐下一班就好了。 梁空:“几楼?” 主任已经按了楼层,笑回他:“17,营销那边的人已经到了,不会耽误您太多时间的。” 没管旁边殷勤的声音,梁空抬眼,看着还站在电梯外的人。 低饱和度的淡紫衬衫,配同明度的灰色衬裙和薄西装,袖子卷起,戴着棕色皮质细带表的手,拎着宽大的包。 寻声略一偏头,隐隐露出小巧的耳饰。 他目光在她白皙耳垂停顿。 一点疼都受不住,高三体检抽血,要人捂着眼睛才能不发抖。 打耳洞了。 不可查的两秒凝视,梁空声音如常,重复:“几楼?” 骆悦人和主任同时反应过来。 主任先一步开口:“骆助理一块上去吧,是不是去24楼开早会?” 骆悦人点头。 主任替她按了24楼,往后又站了站,把梁空身边的位置留给她。 电梯里七八个人,算不上拥挤,但也不宽裕,足够她闻到梁空身上的气息,难得不是所谓成功人士钟情的木质香,很自然,像晴朗冬日里冷空气的味道,薄阳晒过的凛冽皂感。 干净冷淡,又不好惹。 电梯四壁都是反光金属。 想到昨夜那一支秾艳的夹竹桃,她思绪一跳脱,目光就没忍住落在梁空的嘴上。 唇形好看,薄薄的红。 佩达说这种看起来就很好亲的唇有个名字,她一下想不起,视线再往镜里寻去,不偏不倚跟梁空对上。 隔一层冰冷介质,当场被抓包。 他掀起眼皮,微一挑眉,那个眼神攻击性十足,却看不出什么情绪。 下一秒,电梯和骆悦人的心脏同时咯噔一声,轿厢故障将她晃到梁空身上。 她下意识抓住他的袖口。 一片漆黑里,她仓惶松开手,梁空反手朝上,抓住她即将朝后缩回的手腕,借力叫她站稳,却也是另一重桎梏。 她不能再往后退。 “别慌。” 明明看不清了,她还是趋于本能地朝上抬头。 周围有人应和说没事没事,梁总说的对,不用慌,电视台电梯惯例检修,可能师傅误切了按钮什么的,应该马上就能好。 话里话外,恭维人,推责任,各种话术用尽了,骆悦人听得出来,他们很怕某人不悦。 而这个人紧握着自己的手腕。 由他攥着的尺骨,似箍一圈滚烫,骆悦人有种很奇妙的体验——她在通过他的手,感受自己的脉搏。 在这一缚一松的跳动里,她后知后觉,他刚刚那句别慌,好像是对她一个人说的。 周遭依旧话声不断,老道殷勤地维持着气氛。 直到灯光亮起—— 他握她手腕的样子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里,电梯恢复运行,他自然收回手。 骆悦人也朝后退了一小步,彼此无声,其他人也没有借故插话,只是副台长和主任彼此递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很快电梯到了17楼,一行人走出去,骆悦人也松了一口气,她低头握上自己的手腕,似要抹去滚烫印记,静静等着电梯闭合,往24楼去。 惯例的会议,各方的汇报后,ppt换成了新的策划,会议结束已经是午饭时间。 骆悦人本来准备喊老同学江瑶一起吃饭,发信息没人回,骆悦人之前在平城电视台工作过,差不多知道这里的工作节奏,忙起来顾不上吃饭是常事。 她去食堂打了一份饭,电视台的来往人员复杂,正找位子,就看到制作组的几个女工作人员坐在一起,其中一个朝她招手。 “骆助理,这边。” 杂志和各大品牌长期合作,作为密斯董的助理拿货都有内部的优惠和折扣,之前骆悦人帮她拿过五折的大牌包。 这小姐姐看到她,回回都热情。 骆悦人刚坐下,就听到一个叫她身形一顿的名字,她打的莲藕排骨汤溢出一点,油渍在铁盘里晕开。 她们在聊梁空。 “天,我当时还以为是什么男艺人,怎么从没见过啊,心想这么帅也不红?然后发现副台长笑着在他旁边说话,才知道他是君颐那位空降的总裁。” “这么年轻,总裁?凭什么啊?” “凭他姓梁啊,继承家业,没毛病,君颐一堆梁氏老臣,以前都是跟着他爸梁建河打江山的,后来是他哥梁知非在管,他回国后就交到他手上了,你们今天是没看到台里那几个领导殷勤的。” 一个咬筷子的女同事正在手机上扒料。 “他真的绝了,据说他交过两个女朋友,你们猜猜是谁?” “啊!我上午就听人说了,我靠,项曦和俞晚梨!” “一个是最炙手可热的模特,美到雌雄莫辨,男女通吃,一个是流量花的天花板,天天挂热搜,现身即新闻,想都不敢想的两个人,居然都是他前任。” “不过据说,这两位好像都不是梁空初恋。” “初恋?谁啊?” 一帮人兴趣浓厚地看去,连骆悦人也跟着紧张,筷子杵在碗底。 “据说啊,他初恋是芋头!” “就是那个电竞圈白月光,消息不保真,但我感觉已经被扒实锤了,据说那会儿芋头从职业队转直播行业,梁空经常陪她打游戏,给她砸了好多钱。” …… 骆悦人喝了一口凉掉的汤。 这些都是她知道的事儿,她刚知道那会儿读高中,她读文,梁空读理,他从进校开始就是澜中的风云人物,文科班女生多,爱聊他的八卦。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身边的人还在聊他的八卦。 他的那些老八卦,简直比风干牛肉还耐嚼。 骆悦人之前还担心过,这届网友好奇心这么重,空穴来风都能传得言之凿凿,越是隐晦不可言,就越是好奇不已,最后会不会也扒出她来? 好在一次都没有。 她害怕的尴尬,一次都没发生过。 可能是大家都很厉害,各个领域发光发热,而她只是一颗黯淡的星。 就像高三那会儿,澜中其实传过她和梁空的事儿,但是,没有人信。 梁空高三染过一次蓝发,被教导主任喊去喝茶,问他为什么无视校纪校规,他态度端正地说了一句气死人不偿命的话。 “我女朋友喜欢。” 教导主任立马火冒三丈,问他女朋友是谁? 骆悦人就去了一趟办公室。 教导主任看着站在门口,一脸茫然,乖乖打报告的她,再看看敞着长腿、拿办公室当自己家,接了热水边吹边喝的蓝发少年,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 最后语重心长跟梁空说,他之后出国,也不是国内这套应试教育,学校可以适当放宽要求,你混日子就混日子,别欺负好学生啊。 教育完,放人走。 梁空路过她,浑不正经,那头轻盈柔软的蓝发搭在眉眼上,也是真的好看,偏一下额说:“一起走啊。” 她咬着唇,轻瞪他,一言不发,耳朵都红了。 而教导主任面如黑炭,当梁空还在欺负她,又是一番疾言厉色的教育。 临走前,教导主任跟骆悦人说,梁空要是敢做什么出格的事,一定要告诉他。 什么算出格的事呢? 她仗着自己乖,成绩好,又得老师信任,晚自习装病请假,出了校,背着书包不回家,坐在奶茶店发信息给梁空,问他可不可以带自己出去玩儿,算出格吗? 7、07护身玉 下午继续开会,聊之后的制作细节。 散会后,制作组暗示骆悦人,第一期的片子已经粗剪出来了,她们家那位“十九岁”性格直率暴躁,宣传上大有噱头可做。 骆悦人不置一词,说会跟密斯董反映。 心里却叹着,你们电视台这么神通广大,对待金主爸爸又这么殷勤备至,怎么都不去打听一下金主爸爸的身边人? 就随便拿梁空的女朋友做噱头? 他这人平时看着还好,顶多几分冷淡不羁,但多少还听得进去道理,一旦不高兴护起短来,谁的账都不买,往死里下狠手,就图痛快。 枕头风你们担得起么? 但骆悦人不爱聊人八卦,更不喜欢当传播者,什么都没说。 洗手间常年的消毒水气味总显得阴冷,冲净泡沫,她抽纸擦手,正想着回去要怎么跟密斯董说。 身后隔门忽然传来推开的响动,骆悦人回神抬眸,两人在镜子里对上目光,也都在第一时间认出对方来。 皆是怔住。 恰好此时,外头有男人没耐心地喊了一嗓子:“柳芸芸,你好了没有?” 骆悦人视线再回镜中。 第一次知道她,那会儿她还不叫柳芸芸,混迹夜场的女人有花名,叫阿may,在骆悦人她爸的手机备注里。 她给骆文谦发信息——这周末还过来吗。 柳芸芸没理外头男人的声音,自顾走过来洗手,骆悦人看见她无名指上的婚戒。 爪镶的钻戒不够显大,又围了一圈细钻,过分花哨的设计沟沟壑壑很容易藏污,失了钻石本身的明净亮度。 “你也在电视台?哪个节目啊?那个《阔太起居注》?” 闲谈语调引骆悦人侧目,但不过一霎,她就收了惊讶,可能一早丢了廉耻的女人本就没什么分寸。 “过来开会。” 她声音冷淡,立马叫惊讶换了人,对方像是方才错过什么似的,又重新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遍。 “你上班啊?” 骆悦人斜望着她,蹙眉,没说话。 柳芸芸懂了似的:“你跟你那个高中男朋友分手了吧?也是,他看着就不像什么省心的主儿,你的确驾驭不住。” 骆悦人没打算搭理她。 水龙头一关,充斥着消毒香氛的逼仄空间一瞬安静到诡异。 她再度突兀开口—— “他们家很有钱吧?一个高中生能拿出一百万,让我离开你爸,你那个男朋友很聪明,说话也很有一套,我那会儿就在想,他要是愿意,他能骗到任何小姑娘。” 像是欢场抽身的职业病,她一张嘴就有种花枝招展的甜腻,黏得骆悦人不敢回顾她刚刚说的内容。 骆悦人将眉心拧得更紧。 “看来你还不知道啊?” 在对方的观察视线里,骆悦人警惕地克制自己的情绪反应,不想给对方任何做文章的机会,尽可能漠然。 女人翻包,刷刷写下一串数字,走之前搁了一张纸在台子上,水迹将薄纸一角迅速洇成透明,像烂在污水里。 她跟骆悦人说,她有一段有关于她那个高中男友的录音,她最近还有点缺钱。 那张纸,是几天后的夜里,骆悦人在打包搬家纸箱,忽然想起,从包里翻出来的。 随之翻出来的,还有一只不知道什么时候沉在包底的金属袖扣。 简约又不失设计感的莫比乌斯环造型,搜图没有任何产品页跳转,她在灯下看着暗面小小的字母l,猜想很可能是定制款。 这只敞口大包,就最近她去电视台开会那天带电脑背过一次。 谁的袖扣会落在她包里? 好像只有梁空。 断电那一瞬,轿厢不稳,她抓过他的袖子,或许就是那时候被她不小心扯下来的。 找了一个小盒子将袖扣装着,骆悦人蹲在一堆打包盒中间,想着要把东西还给他,才忽然意识到这个人如今多么遥远。 撇开巧遇,她几乎很难有场合再遇见他。 其实高中那会就是。 他们从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如果不是高三她家发生变故,他们很可能是同校三年一句话都没有说过的陌生校友。 至多,是她单方面知晓他。 毕竟梁空那样耀眼。 一场不像恋爱的恋爱,如今想来,翻箱倒柜她什么证明也找不出来,只记得他送过一个不值钱的玉坠给自己,他说是在卖假货古玩的东闲门,玩弹簧珠得的小玩意儿。 随手送给她,她也收着。 父母离婚后,搬来永明巷的外婆家,不知道怎么就弄丢了。 璐璐问是丢了什么,家里角角落落替她找一遍。 骆悦人便说了玉坠的由来,她记得当时高三,自己重感冒,半个冬天都在流鼻涕,她以前体质太差了,很容易得些感冒发烧之类的小病。 一边擤鼻涕,一边摇头拒绝,说不能要这种贵重东西。 梁空说不贵重,在东闲门玩弹簧珠得的小玩意儿。 澜城佩玉的讲究,骆悦人听说过,男戴观音女带佛,孩童出生戴长命锁,贴身久戴的玉一般是属相,自幼佩戴,有护身的说法。 梁空属虎。 那玉是龙,不是他的属相。 她便信了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他似是怕她瞧不上这块假货,又叮嘱,弹簧珠很难玩,这是头彩,你别随便扔了。 骆悦人答应了,说会好好留着,却还是在搬家途中弄丢了。 璐璐听完张大了嘴:“啊?怎么还送假的啊?这也对你太不上心了吧?” 骆悦人倒不介意,送真的她也不可能收啊,梁空是跟人打赌才说追她的,她让他赢了赌,他带着她玩儿。 各取所需。 她也是因为这个,才一直毫无负担地当着梁空的便宜女朋友。 她不需要他对自己好,不图他什么。 因为她也没有什么可以还给他的。 可几天前,她爸过去的出轨对象告诉她,这个对自己好像从来不怎么上心的前男友,曾经拿一百万让她离开骆文谦。 怎么听怎么荒谬。 纸张一角的湿迹已经干了,皱巴巴的,空白处写着电话号码,打印文字里有节目组的名字。 骆悦人有点印象。 之前跟江瑶聊过,澜城台最近在筹备一档婚内观察的综艺,嘉宾初选阶段,就已经见识了婚姻的一地鸡毛。 电话拨过去,听到柳芸芸这个名字,江瑶说:“对,是我们那节目里的初选素人嘉宾,她跟她那个酗酒又自称艺术家的老公都是大奇葩,有料的很。” 骆悦人没有多问,一是怕引起江瑶好奇,二是这个女人如今婚姻过得如何不幸,她丝毫不感兴趣。 这种女人,不仅谎话信手拈来,还能将谎话翻折成花来,讲给不同的人听。 骆悦人觉得自己悟得很有道理,恍然又好记忆地想起,这好像是以前梁空跟她说的话。 他叫她不要随便可怜别人,这世上的人,形形色色,有些人就靠嘴皮子生活,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种人编故事就跟乞丐伸碗一样,就等着你施舍。 梁空从来不吃亏的。 他高中那会儿就聪明死了,看着爱玩又很混,实际脑子清醒,就柳芸芸那样的,十个叠一起都不够他耍的。 梁空给过她一百万? 她就算去骗,把话编出花来,梁空都不会上当。 而她留这个号码给自己,又提录音,目的就很明确了,她要钱。 算盘叮当响,可惜打错了。 大家都有各自的新生活,早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梁空过去是否对她上心,没有什么计较的必要。 她并不想去翻过去的旧事。 关灯前,她看了一眼床头的袖扣。 如果还给他女朋友代为转交,好像无论怎么解释都容易有误会,还是不要添这种麻烦了,想来梁空不会在意一只袖扣,但她担心东西贵重或者有特殊意义,她就这么私自留下,也于心不安。 要想办法还给他。 入睡前,骆悦人脑子里过了太多东西,也睡得不踏实,从烦这只袖扣,想到那台叫悦人号的游艇,再回忆到过去,关于柳芸芸…… 骆悦人发现骆文谦出轨在高三,巨大冲击之后,她不敢把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包括脾气越来越差的梅惠。 原本的三口之家岌岌可危,好像说与不说都会铸成大错。 十几岁的少女,未经风雨,一直在温室里生长,根本承受不住这样的压力。 那段于她而言世界崩塌的日子,梁空是唯一的知情者。 他扮演的,绝不是什么解语花知心人的温柔角色。 好像司空见惯这种人性的低劣和恶性,他没什么反应,说的话也稀松平常。 也正是因为他的麻木冷淡,骆悦人才敢在他面前无所顾忌地倾诉家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她不期待梁空给她安慰,但她想不通的时候,也会忍不住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 他是真冷漠,好听但没用的安慰话从来一句不说。 他说,这世道就是烂得没理由。 “没有为什么,不要总试图跟人讲理,道理是你体面我也体面的时候大家才聊的东西,多的是撕破脸皮、不要脸的时候,道理讲不通的。” 骆悦人愣了愣,小声说:“可你现在好像就在跟我讲道理。” “我不想你难过。” 话一出口,就温柔得叫人心旌一悸。 他从骆悦人的视线里躲开,踩了踩路牙,补话道:“难过也难过得体面一点,为了这样一个女人不值得,你跟她比谁的道理对,她跟你比谁的下限低,怎么比?” 骆悦人说不出来话,还是呆呆望着他。 他说的话全都是对的。 “行了,别想了,带你去玩儿?” 骆悦人一直没哭,他哄小朋友似的说这话,她眼睫一垂,往下掉了两滴眼泪。 梁空偏开头,巨烦地一声叹气,把她丢在路边,去对面便利店买了包纸,折回来,蹲她跟前,长臂松松搭在膝盖上,抽纸巾往她眼下擦。 “还是迟了。”他惋惜地说。 骆悦人兀自掉泪,眼底亮晶晶的:“什么迟了?” “她要是早遇见我,被我迷得七荤八素,估计就没功夫勾搭你爸了,抱歉啊骆悦人,魅力散发得不够及时。” 她破涕为笑。 梁空团了团手里潮湿的纸巾,就那么望着她笑,望了一会儿,敛了玩笑样子,认真得像在低颂什么普世箴言。 他说:“骆悦人,别不高兴。” 8、08像雪山 梁空回国后,没歇够气,他哥就丢了个烂摊子叫他收拾。 君颐是梁氏旗下的一家老牌公司,就是梁知非自己去了,都有那么几个“肱骨老臣”,能叫他碍着辈分情面儿先喊一声叔伯。 毕竟梁知非清风霁月的贵公子形象在外根深蒂固,总不能因为叔伯们年纪大了耳聋眼花,算不清账往自己户头里划钱,把这点礼数丢了。 梁空跟他哥就不一样。 他一惯无法无天,路子很野。 入职第一天,连份正经文件都没带去,梁空坐在会议室中央的黑色皮椅上,支着额,拇指轻按太阳穴,没半点抱歉地说,不好意思,时差没倒过来。 明面上摆着,在坐哪位是瞎子?能看不出来那是声色酒肉里玩累的倦怠? 梁二少空降之前,谈不上警铃大作,各路消息也打听不少。 那几个单说名字就争议性很大的摇滚歌手和潮牌主理人,都是梁空在洛杉矶的私交,携各路明星模特,频频出入他在洛杉矶的别墅。 灯火煌如永昼,莺燕笑拟歌喉。 所有能想象到的穷奢极欲,都只是开胃菜里的头盘。 梁二少也不叫大家失望。 新官上任三把火,他低眉点了根烟,挥散烟雾,就过去了。 金属打火机在修长手指间旋了一圈,机盖顺惯性,噌一声扑灭火回到原位。 浓烟吐出。 他有点倦,声音也哑说:“不如先到这儿,大家晚上再聊?” 高祈替他包场攒局,各路美女,衣着清凉,世面浅的,还以为今年某盛筵办到了澜城。 梁空也换了白天的周正衬衫,一件深色薄衫长袖,圆宽领,袖子随意卷着,露小半截抽象的字母刺青。 只需进场低调地掸掸指尖烟灰,说一句“平时就这么点小爱好,大家随意”,那股玩世不恭的味道,就冲天封顶了。 高祈问他:“今天怎么样?” 那规格,在国内,已经没得说。 梁空重抽最后一口,腮部微瘪,吐出的烟气由厚重灯光贯穿成有形,他匿在其中,有种糜烂俊美。 他慢条斯理捻了烟蒂说:“看出你之前有收敛了。” 说的是梁空刚回国的游艇宴。 高祈自己那天没到场,漂亮又会来事儿的妞,圈里那几个有眼色的玩咖少爷,都给梁空安排全了,他一觉睡醒就能玩现成的。 “那不是游艇有限制,惊喜么?”高祈继续往自己脸上贴金。 “你连我房间密码也跟她们说,是不是有点过?你怎么不直接把人塞我床上?不是更惊喜?” 高祈无辜:“我没啊。” “少装了。”梁空心知肚明似的,说完,从旁自如端来一杯酒。 某位叔叔也腆着啤酒肚走上前来寒暄。 “这种事情按理该是我们招待二少你的,怎么还叫你费心了。” “术业有专攻,公司的事之后还仰赖你们多替我打理,各司其职,谁也别头疼。” 对方爽笑,表示:“明白,明白。” 梁空很会这种场面话。 有些人蹚浑水惹一身腥,而有些人,天生就能在浑水里游刃有余。 不得不信。 他哥来了都要叫叔伯的这些人,一个多月混下来,就差跟他称兄道弟。 梁空挂嘴边的,就是一句敷衍笑着的——大家开心。 见他纨绔行径,众人心想,传闻果真不假,梁二少打小就是老太太宠惯的心头宝,他亲爹来了,都不一定有梁空在老太太那儿的分量重。 别人家争权抢股的事,在梁知非和梁空身上半点没出过,兄弟俩一惯分工明确。 一个挣钱,一个烧钱。 也不是谁家小少爷镀金归国就非要干一番事业的,梁氏家大业大,不缺娇生惯养的小儿子这一点添砖加瓦的力气。 没准儿梁知非就是宠弟弟,就把这神仙公司交给弟弟胡作非为,面子里子都有,大家开心就好。 那他们自然也就清楚上头的意思。 ——梁二少开心就好。 这天傍晚,高祈估摸着时间,给梁空打电话说:“你最近天天跟那帮老头玩儿,有意思么你?今天有个局,孙董的儿子也来,没准儿有你要的消息,来不来?” 梁空还没怎么醒透。 整面落地窗,三十几层的高度,霞光赤橘色,回光返照一样浓烈。 听高祈在那边说话,他赤脚下床,被什么绊得踉跄一下,似一头撞进火烧暮色里。 光线并不刺眼,他愣了两秒,回头看床边那根红色的拳带,想起来昨天有点体力发泄过头,抻一下臂,背肌有些酸。 入秋后,白昼削短。 客房服务送了点吃的来,垫过肚子,梁空才下楼。 天色黑透,路灯下停一辆黑色迈凯伦,车窗降下去,露出一张白皙漂亮的脸,妆容精致,声音也娇。 “梁二少,晚上好。” 高祈安排来接他的。 他上了副驾驶,别上安全带,随口问:“车技怎么样?” “您指哪方面呢?” 梁空浅浅翘起唇角,他骨相正,偏头睨眼的样子有点邪,却不显轻浮。 “路上堵,都讲讲,我爱听笑话。” “那真巧了,我特别会说笑话。” 那姑娘边说边开车,梁空过了一会儿问:“会说笑话,学什么专业的?” “平城大学,研二文学系。” “平城大学。”他放轻声音念过这四个字,似是想到什么,“那是高材生,怎么给高祈开车?” 车子遇红灯缓缓停下,外头是某大使馆的旧址,入夜依旧游人如织。 那姑娘手从方向盘上拿下来,手指从膝盖划到短裙边,象征性勾一下,语气也软缎里溜一圈似的柔:“高材生嘛,裙子裁高,就还挺适合开车的。” 这话妙的,一语不知道多少关。 梁空轻笑哼声:“是挺会说笑话的。” 虽然连个正眼都没给,但不妨碍那姑娘笑靥如花道:“只要您肯笑就成,来之前小高总跟我说过您的规矩,我明白的。” 那晚本来该照着规矩走下去,成为无数个夜晚中平平无奇的一夜,偏偏出了岔子。 梁空到场,包厢里气氛已经热闹起来,刚刚给他开车的姑娘跟着他一起进来,就坐他旁边。 高祈递来一杯酒,给他介绍在场的人。 其中有一个戴帽子的,一见梁空进来,立马掀了帽子迎上前,满脸笑容地说:“梁二少,您还记得我吧?” 梁空是真记不起来了。 高祈凑过来耳语提醒,“以前出门,我那跟班,你老叫我捎着他,说你那前女友,就爱听这人说笑话,这你也忘了?” 梁空想起来了。 倒不是先想起这人,是想起前女友了。 好像是有那么几个糜灯频闪的场合,骆悦人初来乍到不自在,听人绘声绘色说什么,乖乖捧着脸笑。 她开心完了,还很宝贝,要讲给他听,但她自己讲不好,又很有礼貌地去拜托别人:“能不能再讲一遍给梁空听?” 其实他早听烂了。 对方也知道,支吾怔着,不言语。 直到梁空点头,手臂搭在她身后沙发靠背上,腕骨懒散垂着,时不时会被她背后的发梢蹭到手指。他对那人说讲讲。 对方见他拿出耐心,就开始说。 她第二次听还会笑,扭头找认同,小鹿眼蹙起来,弯弯灿灿的,像那种洗出一身芬芳香气、晒透暖阳的毛绒娃娃,叫人下意识想抱进怀里揉一揉。 “梁空,好逗呀。” 他十有八九会一本正经学她说话:“梁空,好逗呀。” 她会笑得更开心。 但又会不好意思,埋怨人的时候,从来凶不起来,有点像撒娇。 “你为什么老学我说话呀!” 他那会儿十八九岁,心气也浮,被她勾一下,能一整晚干什么事都提不起来兴趣,憋到牙痒痒的时候,会失控地想,亲不能亲,碰舍不得碰,干脆打她一顿解气算了,怎么会那么不开窍,连男生为什么学女生说话都不知道。 梁空轻嗤了一声,笨到没得救。 高祈当他还是想不起,提一分声音:“就是高考后……” 梁空打断他,冲对面那人颔首说:“记得,挺幽默的。” “嘿嘿,您记性真好。” 高祈心里门清儿,衔着酒杯嘀咕,高低是沾了他前女友的光。 后来又来一个梁空有印象的人,印象还很深刻——林绍元,身边搂着一个穿皮裙露细腰的女人,进来打过一圈招呼,特识相地自罚三杯。 几个男的起哄,罚双不罚单,又叫那女人喝了三杯。 林绍元搂着女人落座,有人挤眉弄眼调侃起来。 “这美女面生啊?又换了是吧?” “唉,不是,绍元上一个这么快就腻了?我记得那妞长头发,特清纯,你不是挺稀罕的吗?这才多久?” 这种场合,他们基本不会顾及身边人,这些姑娘也足够玲珑,识得抬举。 林绍元手就搭在女人的一截腰上摩挲,二郎腿翘着说:“稀罕归稀罕,玩玩还不就一个样儿?” “什么样啊?介绍介绍,没准我喜欢。” 一旁的女人嗔怪,说那人家你就不喜欢啦?男人敷衍哄着,一样一样,姐姐妹妹一起来嘛? 众人笑绝,赞这话精辟。 高祈的圈子不好进,林绍元难得在话题中心,不免觉得搭上这些人有面子,就接着先前那人的话题聊起来,问他是不是真感兴趣。 “纯归纯,也是没意思,让口也不肯,老子肯定管自己先爽啊,给弄哭了,上完想想算了吧,什么哑巴新娘啊草!” 炫耀谈资一般,众人也笑。 那笑声还没来得及团簇起来,就被一声刺耳闷沉的爆破声打断。 “嘭——” 一瓶酒砸在墙角,四分五裂。 所有人不明所以,惊望向墙角,林绍元也去看,察觉到不对劲已经来不及,他刚一回头,就见一道黑影从上方兜头压下来。 灯影炫目,放大。 下一秒,他狠狠挨了一拳,牙腮巨痛,人直接翻在地上。 晕头昏脑里,他只听见梁空冷冷问。 “爽吗?” 梁空没给他任何反应的机会,不等他自己爬起来,拽他衣领,往上拖,半拎至悬空,又给一拳打瘫在地。 林绍元脑袋撞到沙发角,嗡响绕顶,只能听到一道压至冷沉的男人声线,每砸一拳就问一句,爽吗? 拳拳到肉。 一声比一声寒气侵人。 没人知道场面是怎么失控的,明明这位梁二少刚来还挺客气,怎么忽然就杀神附身一样,眼里半点活气都没有,完全是把人往死里打的架势。 可他们怎么敢拦,连好话都虚虚问着、劝着,唯恐惹火烧身,最后还是高祈上前把人拉开,两声梁空,像把他从魇里拉回来了。 他拽着梁空说:“梁空,犯不着。” 似什么加密黑话,旁人听不懂,但梁空知道,就着高祈的力被拉开。 他坐回原来的位子上,胸口剧烈起伏,旁边姑娘递过来叫他压压惊的酒,见他没接,没敢说话,又轻轻搁在旁。 梁空两手撑着额,屏住包厢里本就不明亮的光线,没人能看清他的表情,只能瞧出他有些呼吸不顺,一身阴沉气。 “让她过来。” 短短四字,不容置疑,带着要替谁做主的戾气。 在场人人屏息,递着眼神问,让谁过来? 虽然搞不清状况,但气氛像弓弦紧绷到极致,人人自危,也不敢多问。 有心思活络的,给地上擦鼻血的林绍元使着眼色,用口型问:你那前女友是不是认识梁二少? 林绍元反应过来,慌忙掏出手机。 他鼻下挂血,可能是怕,语气也不好,电话一通就吼道:“老子不管你现在你在哪儿,立马给我过来!” 说完,他发现梁空抬起眼,就盯着他,眼神更冷了。 林绍元握着手机都在抖,手忙脚乱给那边发去定位,冲梁空讨好地笑笑:“她马上来,马上就来。” 他其实更想问一句,那女的跟您什么关系?但梁空周身低气压,此时此刻能少说一个字,都是一种识趣。 最后包厢门被服务生推开,来的是个年轻姑娘,大概是真怕了林绍元,素面朝天,像是只在睡衣外披了一件外套。 刚刚瓶碎酒裂,在门口淌一地狼藉。 那姑娘不敢动,站在碎片边,颤巍巍地问:“有什么事吗?” 她本来是看着林绍元,里头没她认识的人,但众人纷纷把目光递到梁空身上,她也就随之看过去。 那男人,坐在偏角落的位置,不妨碍他一身上位者的倨傲死死压着场面气氛,长腿曲着,随性敞开,抵着酒台。 他身边坐的姑娘颜值气质都要胜她一筹。 可论第一眼的好看,他可能更甚。 但是他望自己的眼神,茫然怔怔,讲不出来的一种感觉。 像雪山。 厚重纯粹,分明易碎,又劫后余生的雪山。 她喉咙发紧,心脏扑通扑通跳,她期待有谁能发出一点声音,告诉她现在这是什么情况,但是没有,似乎大家都不敢。 大家都在等那个男人先出声。 他说话了。 说话前,凸起的喉结在暗光里滚动,不知道咽下去什么,发出的声音有点哑。 “你叫什么名字?” 她能感觉对方直白的眼神在自己脸上一寸寸打量,微撇开脸,后悔今晚素面朝天,于是看到桌上成沓的现金。 可能之前有什么赌局消遣,她跟过林绍元,对这场面也不陌生。 她小声说出自己名字,字字对应的解释,像是彻底应证了什么,男人的目光就淡了下去,嘴角抽出一丝笑弧,像糜金酒液里的一缕波纹。 反倒不如他刚刚那一瞬怔然的样子叫人无端心悸。 他从台面上翻来烟盒,抽出一支修长的烟,身边的女人倾身取来火柴,擦燃,拢掌避风,替他打火,那一套动作下来,是一种视觉享受。 他不动声色捕捉所有小细节,薄而透的烟雾随声音肆意吐出,庞然逸散。 “缺钱?” 她一时语塞,无所适从地从那堆粉色上挪开视线,浑身写着尴尬,不知道怎么答。 缺钱和想要钱,是两码事。 但都不太好启齿。 他像是也懂了,指间掸掸烟灰。 “拿吧,有空去拜个佛,别什么烂人都跟。” 9、09生僻字 高祈一开始也不知道梁空是怎么忽然动了火的,这些年练出来的喜怒不形于色,哪根神经被戳了,能让他这么大动干戈? 直到林绍元那前女友走到门口,回头看梁空,神情里有些羞耻,更多的是种“知耻而后勇”的决然。 “需要我为你做什么吗?我……什么都可以。” 梁空怎么回的? 那少爷一身戾气已经退得七七八八,又成了那副名利声色里周旋,游刃有余的样子。 他说,我什么都不缺。 这话在场无人不信。 有些人就是生来得天独厚,可高祈没忘梁空少年时期说过一句话:哪怕含着金汤匙出生,命再好,也做不到事事如意,大家都一样,余生瞎几把过过得了。 梁空是有不如意的。 高祈一下被点醒,一边在手机上叫人尽快去查林绍元,一边嬉皮笑脸继续混酒局。 打小跟梁空穿一条裤子,高祈自然是变着法为他平事儿,两人都是人精,兄弟多年有默契,晓得梁空这会情绪不对,大概率一句话都不想说,他单方面控场。 他说梁空这人比较传统,最看不惯爷们欺负女孩子,别说你了,我特浪那会儿也被打过,没办法,梁家女人地位高,老太太从小就这么教的。 这种鬼话,有没有人信不重要,给出台阶,把事情翻篇才要紧,场面不能闹僵。 众人心知肚明。 散场是梁空买的单。 高祈要的消息也是这会儿查出来的,梁空刚上了车,他从另一边也钻进后座,摆摆手支走司机。 梁空没喝多,但面上有肉眼可见的酒意绯色,少了锐气,懒懒一掀眼皮,看起来挺浑:“怎么,良宵苦短,你跟我回家?” “滚,老子钢铁直。”高祈笑骂,将一沓还热乎的彩印纸比量出来,哗哗翻着,“林绍元的前女友都在这儿,你说吧,你瞧上哪个了,我都能给你安排来。” 梁空瞥一眼。 这才多久,资料真全,还是带图片的,这碗黑饭高祈算是吃开了。 梁空收了目光。 高祈也不来虚的,起调子说:“你别是看不惯林绍元泡你前女友吧。” 梁空斜额,目光带着刺。 一沓纸卷成筒状,高祈告饶嘻笑:“没,查清楚了,没泡到,就是仗着他爸是副台长骚扰过一阵。” 梁空没说话。 高祈幽幽叹一声,过了会,又劝他:“你今天这样又是何必,就算最后来的真是她,又怎么样?你要替她撑腰吗?你什么身份?你们之间的距离那么远。” “梁空,你知道吗,人是感受不到神的偏爱的。” 就像你抱怨下雨,一出门,雨就停了,巧合发生的时候,你根本不敢相信这背后居然有人为的力量存在。 高祈以前也看不懂。 因为梁空把心血来潮演得太真,从高三,到毕业那个暑假,高祈都没感觉到他有多喜欢骆悦人,太可有可无了,连腻歪话都没从这人嘴里听过一句。 这世上像爱的东西太多了,遗憾,不甘,一时心软,偏偏真正的爱很少。 直到大学,骆悦人那次评奖评优出了问题,很常规的暗箱操作,小事闹大,愈演愈烈。 某人远在洛杉矶,消息却比谁都灵通,夜机回国,人还没落地,就已经开始在动关系解决事。 最后连面都没露,还摊上车祸,受了不少罪。 在骆悦人的视角里,她那次大概觉得,正义永远不会迟到吧。 迟到的是梁空。 他也去不了。 老太太舍不得宝贝孙子在医院吃苦,挪了医护人员搁家里照顾这少爷。 高祈去看他,见他恢复挺好,拖椅子坐梁空旁边,没忍住开玩笑:“庙里的菩萨至少有香火,你活菩萨当上瘾,你有什么?” 入冬后,湿气弥漫的澜城开始迅速降温,没见雪,梁空就回了洛杉矶,骆悦人之后顺风顺水的大学生活,他再也没有参与。 高祈其实一直搞不懂他。 即使骆悦人喜欢裴思禹又怎么样,像他们这样出生就凌驾于规则,以后大概率也会制造规则的天之骄子,只要肯动脑子,总有的是招儿,甚至能玩得花样百出、神不知鬼不觉。 他不信梁空不懂。 可等他有天借着酒局混乱真问出来,那少爷比谁都拽,一句老子缺她爱? 想想也没错,多的是妞爱梁空爱得要死要活,少一个骆悦人,也不影响花团锦簇,热闹非凡。 但是,人真的可以没有“不甘心”这种情绪吗?高祈没问,除了说“行行行,你牛逼”,再说不出别的。 已经熬到凌晨,最热闹的望林区路上都有几分冷清,无星无月的夜。 梁空在车里听了发小叽叽歪歪一通话,一个问题没回答,听他说这些人啊神啊偏爱的,反而懒筋懒骨一笑,去问高祈:“听人说你最近换了个刚十九的妞?” 高祈不是头一天不做人。 “昂,是十九,怎么了?” 梁空唇角轻掀,嗬出一声欣赏对方胆色的嘲讽。 “可以。” 高祈没听明白,顿了两秒,只听那拖浆带水的冷淡调子续上了话:“像那么回事了,说话都显嫩不少。” 高祈一噎。 行,拐弯抹角说他幼稚呢。 梁空将他手上的一沓废纸抽过来,随意翻翻。 林绍元这人审美真杂。 环肥燕瘦,御姐甜妹都有,十来个,就刚刚进包厢的姑娘还行,素面朝天也经得住细看。 是有点像骆悦人的。 都是漾着水意的小鹿眼,却也不一样,刚刚那姑娘眼睛转得太灵活,骆悦人没有这份机敏。 她始终有种柔软顿感,能让她和周遭的世俗形成一种时差。 像蜗牛的壳,即是牵赘也是堡垒。 她偶尔天真偶尔忧愁地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在这个影像飞速发展的图文时代,随处可见的标签和符号,眼球效应过度泛滥,习惯了所见即所得,要吸睛,要押韵,恨不能活成一句朗朗上口的slogan. 人人都在表达,人人都是一句仓促的话。 她不一样。 她是一句诗,还是有生僻字的那种。 梁空为她翻过字典。 纸页落回原位,梁空修长的手指落在这叠资料上头,若有所思片刻,他对高祈说:“查点有用的来。” · 十一月初,骆悦人搬了家。 搬家这事儿,璐璐比骆悦人积极,大四学校没什么课,招呼着她大学的一帮朋友忙上忙下解决了。 六七个人,有男有女,除了骆悦人,没一个正常发色,连带衣着打扮都在招摇过市这点上铆足了劲,极具个性。 观棠新居的房子是精装修,需要添的东西不多,当天就能住进去。 周末开暖房趴,骆悦人叫了平时关系不错的同事,还有共事的几个新模特,只有十九岁没来。 说巧真巧,她也住观棠新居。 不是同一栋。 难得有假,她要跟男朋友去市郊度假泡温泉,不能过来,在微信里约骆悦人之后串门。 杂志社本来就女性居多,有男的也多是能当好姐妹的大宝贝,佩达帮忙拉了活动群后,不分男女,都无比期待,有帅哥吗? 这事儿也是璐璐承包。 “交给我,我给你运一车秀色可餐的男大学生来!” 本来还担心无聊的暖房趴,后来一帮人挤在一起疯,别提多热闹,连一早准备好的酒都不够喝。 骆悦人从矮桌旁起身,拿起手机,记录除了酒,大家还需要的东西,然后往裙子披了件外套,去楼下便利店。 璐璐的学弟积极起身陪同。 观棠这边不仅离杂志社近,周围的配套设施也方便齐全,小区外就是商圈,骆悦人趿拉着露脚趾的室外拖鞋就出来了,见了风才察觉深秋夜晚温度降了不少。 傍晚下过小雨,空气寒浸浸的。 描着芽绿色指甲油的脚趾在白色的毛绒拖里簇缩起来,似新雪拥嫩绿,衬得她紧绷的脚背皮肤,更有种孱弱的白皙。 好在喝了不少酒。 这会散着热,不是很冷。 出了便利店,走了一段,璐璐的学弟忽然想起来忘了什么东西没买,见骆悦人穿的单薄,叫她不要等,先回去。 骆悦人拎着两袋熟食卤味,走到小区门口才反应过来,进小区要门禁卡,她先回去,他就进不去了。 于是又折身打算去路口等他。 就这样,她看见梁空。 路边停着一辆黑色suv,比他之前那辆迈凯伦低调多了,他像是从什么正式场合脱身不久,穿一件黑衬衫,挺括线条勾勒肩宽腰细的身形,松两粒扣子,露出小片锁骨阴影。 手里是拆下来的、有一搭无一搭在绕的细长黑色领带。 在看到骆悦人转身回来,他手上动作停了一下。 只是看她。 那一眼,就像水面两片浮萍碰上了,又分开,浅淡无痕。 可再浅淡,也有细小的涟漪震开,彼此都感应到了,又若无其事停在原位,等着时间去平息。 风在吹,像有寒气一丝一丝抽开,往衣服里钻,醺醉感从这一刻才开始在脑袋里迅速发酵。 骆悦人宕机似的顿了一下,心想不是去泡温泉,这么快就送人回来了? 他目光深沉如墨,几乎隐于夜晚,不知道该用心无旁骛还是目中无人来形容,是梁空独有的一种利落。 骆悦人站在他的视线里,因紧张而抿唇,尝到一丝咸辣味,她缓缓低下头去看。 戴着一次性塑料手套的右手,此时还倔强擒着一根没啃干净的鸭翅。 她挪不出手了,但开始因为梁空的注视产生怀疑——她是不是脸上沾东西了? “悦人!” 男大学生的声音开心极了,拎着一大袋啤酒饮料,连帽卫衣加五分短裤,染着金发,看起来就很像体育生的打扮,一路小跑到骆悦人跟前,脸上是藏不住的暗喜。 “不是说让你不要等我了吗?怎么还在风口里站着?冷不冷啊?” 骆悦人本来看着梁空,视线挪回,看身旁的学弟说:“还好,不是很冷。” 话没说完,学弟伸手过来,骆悦人朝后没躲开,对方指背在她脸上轻轻蹭了一下,笑着说她。 “怎么吃到脸上去了。” 骆悦人尴尬至极。 再去看梁空,心想果然,他刚刚那么奇怪地看着自己,就是她脸上沾东西了。 见她懵住,学弟又跟哄女朋友似的:“放心就一点点,我们上去吧。” 他往梁空那儿看一眼,浑身都是危机感。 骆悦人让他等一下,朝梁空走过去。 “你方便在这里等一下吗?你是不是丢了一只袖扣?” 梁空不动声色垂眼看她,她穿平底拖,矮他太多,碎花吊带裙外面套一件白色针织开衫,素颜干净,整个人都显得纤细秀致。 抽空眺一个眼神压过她的肩身,跟那金毛无声对上,看他一脸紧张又不敢过来催,他很快就把这小子猜得七七八八。 梁空漫不经心打断,拖延。 “你说什么?” 骆悦人咬字更清晰地重复一遍:“我说,你好像有一个袖扣在我这儿,之前在电视台掉的,我现在上去拿给你,你可以等一下么?” 梁空:“不可以。” 骆悦人瞪大眼:? 归还东西还会被拒收? “我有事要走,等不了,”梁空掏出手机,解了锁,递给她,直截了当,“手机号码,之后我会联系你。” 骆悦人愣了一下,接过他的手机,感觉有什么不对劲,但一想又觉得一切正常。 她是要把东西还给他的。 十一位数字很快输完,她低着头,又听头顶上方的声音问。 “微信是同一个号码?” 录完备注,骆悦人把手机交还给他,嗯了一声。 “我的东西,记得还给我。” 他冷冷淡淡地从小区门口收回目光,看着骆悦人,不放心地说,“别让别人碰。” 骆悦人莫名其妙:“我当然不会!” “不会就好。” 等梁空的车子开出去,骆悦人眨了眨眼睛,都没缓过来这种莫名其妙。 虽然已经跟梁空遇过三四次,但他们一直保持着事过境迁的分寸,往事不提,为数不多的几句话也十分疏离。 他冷淡又陌生。 可刚刚,骆悦人觉得熟悉。 好像,还是好拽啊。 学弟拎着满手东西走到骆悦人身边,用委屈不满的声音拽回她的神游。 “我方便问一下刚刚那个人是谁吗?怎么我要联系方式,你就说工作忙没空聊天,他要你就给啊?” 骆悦人一瞬间旷若发蒙,下意识往路口看,已经没了那辆黑色车影。 她反应过来了。 同样是要联系方式,弟弟们撒娇说,姐姐可以加一个微信吗?我不会天天打扰你的。 而梁空,像个没有感情的杀手,号码都要她自己输,说之后会联系她。 骆悦人挤出话来:“那个……他不是一般人。” 10、10挡箭牌 骆悦人说梁空不是一般人,他是电视台的金主爸爸,不能得罪的。 学弟显然不大信,进了电梯还在怀疑嘀咕:“现在投资商那么年轻吗?他看起来也不比我大几岁。” 是不比他大几岁。 梁空跟骆悦人同岁,她月份小一点。 “家里有矿。” 这么说学弟就懂了:“富二代啊。” 其实不止,但骆悦人没有纠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电梯“叮”一声到了。 这栋楼两户一层,她是朝南的这间。 本来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换了拖鞋正要开门,学弟站在骆悦人身后,没想到他还惦记着梁空。 “那他刚刚要你电话是不是想追你?如果他追你,你应该不好拒绝的对吧?资本家拿钱压人嘛。” “……” 骆悦人:“应该不会的。” 据她所知,梁空从来没追过人,以他的条件,即使不跟资本家沾边,拿脸压人也绰绰有余了。 门一开,里头的笑闹声跟打开一个噪音盲盒一样吵,音乐大的有点炸耳朵,骆悦人怕被邻居投诉,放下手里的东西,去调小音量。 学弟亦步亦趋地跟过来,还是忧心忡忡的样子。 “悦人,你们女孩子在职场应该比较辛苦吧,如果需要,你可以说我是你男朋友,我愿意当你的挡箭牌。” 三岁一代沟,骆悦人觉得真沟住了。 “应该不太……”需要。 话没说完,客厅位置就飞了一个小抱枕砸在男生脑袋上。 他歪头痛叫一声。 丢抱枕的璐璐骂骂咧咧走过来,作势要抡拳捶人:“有没有礼貌啊你,悦人悦人的,这是我表姐,叫姐姐不会吗?” 之后玩酒桌游戏,大家热情高涨,个个酒酣耳热,骆悦人有一搭无一搭配合参与,却一直有点心不在焉,时不时就要看一眼黑屏的手机。 按说他单方面存了自己的号码,他是不是要打一个电话或者发一条短信过来,让她也知晓他的号码呢? 还是他贵人多忘事,车一开走,就忘记这茬事儿了? 别说是今晚,就是隔天,手机里也一点动静都没有。骆悦人觉得他一定是忘了。 第二天,电视台的综艺录制过半,第一期节目已经陆陆续续收到播出反馈,骆悦人在杂志社开会。 夏琳正说到之后新品牌的植入方向。 手机突然亮起来,屏幕赫然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骆悦人犹有一声心叹,他终于打电话来了。 仿佛九九八十一难终于到了最后一关,即将功德圆满。 虽然还在开会,但下意识觉得接梁空的电话要紧,毕竟他这么忙。 尽快把东西归还,了却一桩事。 正放着幻灯片的多媒体会议室,光线昏昏,她在夏琳有些疑惑不满的目光里,起身示意了一下电话,轻轻推开会议室的门。 外头日光晴明,走廊靠边就有一扇窗,骆悦人走过去,滑动绿色按键后,将手机放在耳边。 她声音也不大,直切主题。 “喂,你在哪儿啊?” 东西很小,骆悦人就一直带在身边,方便随时可以还走。 电话那头停了两秒,显然有些纳闷,随后传来一道带着某省特色口音的普通话。 “系骆小姐吗?你滴快递到了喔,我现债就债你们公西楼下。” 骆悦人攥紧了手机:“……” 没有人知道,那一刻,尴尬像一场巨大的海啸席卷了她,快递小哥也不知道。 小哥还在问她能不能尽快下来,前台现在没人能代收,他赶着去送下一家。 经此一遭,骆悦人彻底把还袖扣的事从心头剔除。 爱要不要吧。 果然,梁空还是以前那种万事不上心的大少爷性子。 那她现在也随缘归还。 再到周末,别说袖扣,骆悦人连梁空也忘得干干净净了。 时尚的嬗变永远走在季节更替前头,日历上的节气刚入冬,澜城的体感气温还搁置在南方漫长的深秋,早晚温差大到穿什么衣服出门都不合适,杂志社热火朝天就要开始筹备春夏选题。 最近因为一个长期合作的摄影师续约年单签不下来,即将登刊的外籍模特在ig的发言遭狙,一早定好的礼服在国外又意外搁置。 诸事不顺,密斯董大发雷霆。 骆悦人也跟着焦头烂额。 这一周她都没有休息好,周日那天赶去酒店给密斯董送衣服,还目睹了一场开放式的婚姻如何撕破脸皮。 烂摊子收拾好,密斯董也筋疲力尽,大发慈悲给了她一天假,也不是白放的,她得去哄一下那位混血小鲜肉。 以前这类事大多是夏琳处理,但这位小鲜肉之前指名道姓说过不待见夏琳。 密斯董还有另一位男助,平时负责商务应酬,但不会法语,小鲜肉中英文都是半吊子,为了沟通顺畅,事情这才落到骆悦人头上。 毫无经验,可想而知场面有多生硬。 她安慰对方,你这么帅,密斯董怎么可能不喜欢你呢,立马被一枚白眼扫来,反被吐槽,你没谈过恋爱吧?你就是这么哄你男朋友的? 骆悦人:“……谈过一次。” 小鲜肉抿嘴,上下打量骆悦人,言语间大有为骆悦人男朋友感到不幸的意思。 虽然骆悦人不具备甜言蜜语的能力,但从小她就是一个好的聆听者,陪着小鲜肉吃完一顿伤心火锅,收了一肚子苦水,勉强完成任务,她坐地铁回了观棠新居。 偏巧在楼下看见前男友的车。 澜城离香江近,经济最蓬勃那十年,不少港资入场,早些年开发的楼盘颇有时代印记,钱是真真花在刀刃上,乍一进大厅,很有tvb豪门剧的富丽堂皇。 观棠新居就是其中典型,仿佛人从里头出来,也沾一份珠光宝气。 虽然这小区也算中高档,但这么一辆迈凯伦横门口,也真足够招摇。 她乍然想起被搁置多日的事,一边朝车子快步走去,一边低头翻包,见装袖扣的小盒子安安稳稳躺在包底,紧紧攥住,将塌下的包带撸回肩上。 弯腰,抬手,骆悦人深深吸了一口气,敲窗。 黑色的车窗降下去,驾驶座的男人偏过头,适时摘下行车墨镜,好像正在打电话,看见骆悦人后,瞳孔一缩一亮,跟那边匆匆交代一句:“……你等会啊,我这边有点事。” 挂了电话,男人直接惊讶出声,一字一顿,喊得响亮。 “骆!悦!人!” “高,高祈?” 高祈看她一脸懵然的样子,笑出来,是查到骆悦人住在这儿,但没想到是这种见面方式,他抬下颌,示意她手上:“那什么?给我的?” “不是……” 一股风灌进来,跑车副驾被人拉开,十九岁提着便利店的袋子带一阵哗啦啦的响坐进来,看到骆悦人也很意外。 “你们认识?” 骆悦人没回过神,下意识说是以前高中认识的,十九岁看向高祈纳闷道:“你们不同校啊,怎么会认识啊?” 高祈把问题丢给骆悦人,挺不要脸地煽风点火。 “骆悦人,你可得跟我女朋友好好解释解释,别冤枉了我啊,咱们可是半点瓜葛都没有,清清白白啊。” 他那点招蜂引蝶的浪性儿,十九岁估计也一清二楚,冷冷娇娇一笑,也不是真计较的意思,半撒娇的语调:“还有人能冤枉你啊?我是信悦人,悦人,你们怎么认识的啊?” 她张口无声,思绪突兀跳了一下,慢半拍才意识到原来十九岁是高祈的女朋友,那天夹竹桃的花影后,没有梁空。 她走了神,没注意高祈在下面点了两下手机屏幕。 周围安静,夜风浸着小股寒气,有欲雨的潮湿感,她的声音沉入其中,干净柔和。 “高祈跟我以前的男朋友是发小,他经常来我们学校玩。” 高祈拖调子说:“不止吧,咱俩也出去玩儿过啊。” 骆悦人立马解释:“不是我们——” “是我和梁空……还有你,和其他人。” 虽然骆悦人已经把“你的前女友”换成不引战的说法,但拦不住十九岁对少年时代的高祈一猜就透。 “那个其他人里也有高少爷以前的女朋友吧?” 骆悦人抿唇笑,不说话,同样把问题留给高祈。这难不倒高少爷,不管一字打头还是二字打头,这人身边都不缺这种知进退又有分寸的讨喜姑娘。 骆悦人想把袖扣交给高祈,以他和梁空的关系碰面更容易,但高祈不收,还一脸胡扯相说,他好长时间没看见过梁空了。 “梁空这阵子忙什么呢,是不是家里安排相亲了?别是见色忘友吧。” 他一直别着蓝牙耳机,做作发言的时候,忽然窜电似的捂了一下耳朵。 骆悦人也不好强求,就说好吧。 十九岁灿着一双明眸,问及高祈经常往骆悦人学校跑,有没有追过澜中的女生,他这人这么招摇,没少去澜中搞事吧。 高祈一脸赤诚:“没有,不信你问骆悦人。” 话又抛过来,这是真没有。 光高祈本校的女生就够乱花迷人眼了,何况他那会儿跟梁空不知道玩的多野,混的多开,只想着校园恋爱,那格局就太小了。 他高三的女朋友就已经在女团划水了。 高祈得意道:“看吧,没骗你,骆悦人给我作证呢。” 骆悦人可不敢当他的人证,但也不方便多说什么。 这几个新模特都比她小,共事这么长时间,她多少有点当姐姐的心态,支吾一下说:“他这次是没骗你,但是你也别太信他,他……他有点坏的!” 说完骆悦人就跑了。 高祈歪着脑袋探出车窗,无辜不已地对夜风喊着:“什么意思啊,怎么就我坏?梁空不坏?梁空好人?乱说话告你诽谤哦。” 耳机里的人厌烦地啧一声,冷冷发话:“得了,你再吓她试试。” 外头风挺冷,高祈见人没影了,按上车窗,手腕一送,显示正在通话中的手机“砰”一声丢进杯槽里。 屏幕上赫然印着两个字——梁空。 “人惦记着给你还东西呢,你这几天不是人在澜城么?电话号码不是跟地址一次性都给你了么?怎么不联系?见面啊。” “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行,他又当一回太监。 挂了电话,车子也开出去,化作一道流线直奔澜城最热闹的夜场,十九岁在手机里约好小姐妹,又转头看了看开车的高祈。 “跟你说一件事,也是我听来的。” 高祈:“说。” “之前我们杂志社翻新,在朝海路那儿办过一段时间的公,就是炬力大厦,在你家公司楼下,你们家的星探在餐厅蹲了她一个月。” “谁?骆悦人?” 十九岁点头说:“对啊,各种洗脑画饼说她多么适合进娱乐圈,想签她当艺人,她气质的确挺绝的,一看就仙仙的,还挺文艺,但又不端着,偶尔还有点反差萌。” 高祈乐了:“是吗?我家星探?” “嗯,打扮的花里胡哨,听说是个什么艺人总监。” “那我知道谁了,下回我遇见他,真诚送他一职业建议。” 车子缓缓在拥堵的红灯前停下,倒数十来秒,也不耽搁小姑娘趴他胳膊上撒一下娇:“什么建议啊?” “别当艺人总监了,改明儿开个婚姻介绍所得了,真会找人,他还没当艺人总监那时候就干过这事儿,刚入行三年,签不到好苗子,急啊,成天去外头转,追了梁空三条街,说保证他以后大红大紫!” 梁空从不是什么玉洁松贞的知礼做派,听人搭讪都懒得给眼神,压根儿没上心,都已经烦了。 他晚上熬了个大夜,沾床没睡多久,又爬起来,答应了陪骆悦人去自习室,掐着点赶过去。 这少爷本来就脾气差,缺了觉,更是浑身不舒服,搁便利店就想买瓶热奶,还被人缠着叨叨。 结完账,他拧开瓶盖,喝了一口热的,好笑的声音就从那解了困乏的嗓子里溢出来:“我要大红大紫干什么?” “赚钱啊,发财啊,还有什么比当明星来钱更快啊!拍拍戏露露脸就能日进斗金!” 梁空搓了一下困倦眉眼,轻笑道:“日进斗金?斗多大啊?” 他那种嫌弃的神情叫人想不到理由,热奶喝完半瓶,跟缓过睡性似的,甩上柜门,像只骄矜又毫无瞻顾的大猫,挑起眼皮问:“你哪个娱乐公司的?” 入行三年也没遇见这样的,成年男人却瞬间被动不已,还磕巴了一下才勉强报上炬力的大名。 梁空笑了,拎奶瓶那手往外摆了摆。 “那你签你们家少爷去吧,他可能更需要大红大紫,日进斗金,我够了,我家的钱花不完了。” 高祈看着十九岁说:“我们家那艺人总监当时表情就跟你现在一模一样,目瞪口呆。” 十九岁说:“好拽啊他。” “从小拽到大的,二十几年了,就栽过一回。” 11、11未了事 周三下午,高祈给骆悦人打了一通电话,喊她来参加自己的生日派对,说往年那些过生日的形式都腻了,没什么意思,他这生日派对琢磨了很久。 怀旧主题,缅怀往日美好。 “……所以我喊了不少老朋友,咱们也认识挺多年了,你现在又跟我女朋友共事,太有缘分了,赏脸啊。” 骆悦人一听,觉得这形式也没什么创新,只是生日上少见罢了,葬礼吊唁回回都有,想提醒一下对方,但转瞬想到更重要的。 “你那些朋友我都不认识,我去也不太好吧,我就简单祝你生日快乐,让你女朋友带一份礼物给你吧。” 高祈不乐意:“简单?骆悦人你看我像简单的人吗?” 也是。 梁空那堆朋友里数一数二的会玩。 “放心好了,有你认识的人。” 骆悦人下意识道:“梁空?” “合着你就记着一个梁空呢?”高祈没在玩笑上多停留,怕再被拒绝,想了想又说,“项曦,她估计来,我记得你跟项曦不是也关系挺好,你挺久没见她了吧?” 那是很久了,从高中毕业后就没见过。 项曦在国外当模特一步千金,风生水起,她在国内的曝光一直不多,骆悦人进杂志社工作后,才听了一些时尚圈消息,关于她的取向讨论一直没停过。 “那梁空去吗?” 问完骆悦人又补充,“我想把袖扣还给他,他老留个东西在我这儿,有点那什么……” 越说声音越小,最后也没形容上来,她从小被梅惠严格要求,是在约束里长大的,也是沉浸投入的性格,习惯了做事一码归一码。 总记挂着一桩未了事,会让她睡觉都跟着辗转反侧。 “他人现在国外,那天不知道能不能回来,我打电话催催。” 聊天至此,本该自然结束,临了,高祈突然问了一句:“你确定他就一只袖扣丢你那儿了?” 骆悦人握着电话呆滞了一下,她不知道高祈想指什么,但她自己下意识想到那枚龙纹的玉坠。 那也是梁空的。 “对,就一只袖扣,”几分心虚地应下,楼下的车窗玻璃反着光,她眯起眼睛,盯着刺眼处看了一会儿。 “你高中去过东闲门玩弹簧珠吗?” 高祈笑道:“我这生日还没到呢,旧就叙上了?玩过啊,怎么了?” 不知道怎么问出口,事已久远总觉得没有计较的必要,骆悦人抿抿嘴说:“没什么。” 属虎的人是不会戴龙坠的,那就是一个梁空随手送给她的小玩意,丢了也不要紧的,骆悦人如是想着。 生日派对当天梁空果然没来,不过骆悦人遇见了个稀奇姑娘,据说是高祈的表妹,看见她跟看见鬼一样。 自言自语的话骆悦人也没听明白。 “居然不是死去的初恋……” 骆悦人茫然地看着对方,顺着她的目光低眼看了看自己光洁的肩,她进室内脱了外套,穿的是一件杏色的复古丝绒裙,此刻肩头除了一根细细吊带什么都没有。 明明是第一次见面,但高祈表妹的目光却像一寸寸在比照什么。 骆悦人被她打量得有些不舒服。 那姑娘本来要跟她说话的,还没开口就被高祈一个眼神支走了。 高祈伸手虚虚扶骆悦人的肩,把她往里送,叫她玩得开心。 因为没有什么认识的人,十九岁倒是来招呼过她,但今天男朋友生日,她主要还得跟在高祈身边,防狂蜂浪蝶的同时撑住正牌女友的场子。 骆悦人待得无聊。 项曦来得迟,人气高,她男女通杀绝不是空穴来风的人设,一米七几的个子,出场即是一道美艳聚光,单是女孩子上前求合照,她就贴心曲腿了足足半个小时。 骆悦人没往前去,不太能言善道,老朋友多年没见面,叙旧其实也是一件困难事。 准备离场前,骆悦人去了一趟洗手间,出来正好撞见项曦靠在窗户边抽烟,她才拾起机会打了一声招呼。 项曦弹了弹烟灰:“就在这儿等你呢,是不是要走了?” 她表情生动,就像在说你怎么知道。 项曦说:“还跟以前一样啊,梁空不在,这种场合你就待不自在。” 说着打开随身的手包翻出一个小盒子,递给她:“不知道你现在还喜不喜欢收集香水,看到就想起你了。” 骆悦人有些受宠若惊。 在她看来,她以前跟梁空都算不上什么正经交往,梁空也不怎么对她上心,可他身边的朋友几乎都很照顾她。 以前是,现在也是。 “我都没有给你准备见面礼物。” 项曦大大方方一笑:“没事儿,以后有机会,我年前都在国内。” “那你现在住哪儿?” 骆悦人特别不喜欢欠人,在她看来,无论是朋友还是情侣都是相互的,得到了也要付出,才算有来有往。 “我现在住梁空以前的房子,他家阿姨做饭可以,方便我控制饮食。” 骆悦人点点头,脑子里也有了概念。 她高中的家跟梁空家住得近,都在城南,她住棠杏苑,他住望江的别墅区,一街之隔,高三那会儿他们时不时能在早餐店偶遇。 那少爷不想坐私家车的时候,会跟她一起挤公交,偶尔晚自习也会顺路送她。 “哦,他高中的房子?” 那算算离杂志社也不是很远。 “对。”项曦想了想说,“那边不是开了一个新商场吗?你之后有空的话,一起去逛逛。” 骆悦人露出疑惑的表情:“新商场不是在城北区吗?” 项曦颔首:“对啊,梁空不就一直住城北。” 一瞬缄默。 到嘴边的问句,咽下去,反刍一种发粘的苦涩滋味,她忽然不敢问,连气息都不自禁地屏住,心跳豁然可闻,就像薄薄一层窗户纸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堪破未破。 这时,身后传来声音。 有个打扮得很潮的男人懒散踱着步子过来找项曦,路过骆悦人,回头多看了两眼。 项曦直接问他司机现在在么,朝骆悦人示意,叫人待会儿送她。 骆悦人说不用。 她没喝多,再说现在也不是很晚,她自己打车回去就可以了。 骆悦人走后,那人问项曦借了火点烟,眯眼顺楼梯目送着:“那谁啊?” 项曦说:“梁空前女友。” “你不也前女友?” 项曦短促冷笑一声,连解释都不想给一句,那人立马就收。 “行行行,不开玩笑了。” 他们这帮人圈子就这么点大,就算混不熟也是彼此认识。 那人笑笑说着:“好像之前听谁说过,挺特别是不是?”他回味似的品一品,“没感觉出来,说漂亮也漂亮,但梁空身边不缺漂亮妞吧,哪儿特别?” 项曦默了会儿,吐出最后一口烟,白雾弥长,她没回答,目光幽幽打量一圈周遭,讲了一个故事。 “这酒吧开业三周年庆,在我们那届高考后的暑假,梁空带着她,那晚一说,在场的都有印象,有那么几秒吧台那儿灯光大亮,音乐都停了,但没人知道为什么,还没反应过来就恢复如初了。” “跟那妞有关?” 项曦说:“她点了杯莫吉托。” “新手入门,怎么了?” “她比较慢热,梁空就带着她在那儿跟人闲聊,她说记得这酒好像要放薄荷,是青绿色的,调酒师就说不是青绿色,但酒吧那个灯光吧,看不出酒的颜色来,她就问不是吗?梁空叫人开灯的,抬下巴示意她看,是不是青绿色,然后灯变回来了。” 男人拊掌大笑:“我靠,那妞估计自己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吧?” 项曦捻灭烟头,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她不知道的事儿还多着呢,她高中那会儿喜欢裴思禹,她能知道什么。” 那人感慨说,你们圈挺乱啊,项曦冷冷一笑,斜睨他道:“现在就你们了?挺会给自己择干净?” “她喜欢裴思禹,梁空就不追了?” “说了前女友,”项曦啧一声,“脑子呢?” 那人恍然:“忘了忘了,他们在一起过,那梁空怎么追到的?” 这事儿说来就复杂且长了。 “没追,拽死了梁空,他愚人节那天跟人打赌说要追她的,真是玩笑,根本没人当真,那姑娘也没当真,上学、练琴、在学校广播站读稿,继续走乖乖女的路子,后来过了一个暑假,好像是在保龄球馆,她来问梁空,之前说追她是真的吗?梁空那歹人,八风不动,球喂出去,甩甩手指,就往她那儿看了一眼说,行啊,你来吧。” 12、12似隐喻 深夜的机场人影稀疏,徒有大片明亮灯光在延续白昼,梁空的手机屏幕停在某个联系人页面。 骆悦人这三个字,是她自己输进去的,但在此之前,他已经在高祈那儿看到过,并默记在心。 车子刚开出航站楼,微信进了新消息。 高祈:[安排车送走了。] 梁空吩咐司机:“改道去观棠新居。” 骆悦人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红灯前高祈的司机接了电话后,车速好像就变慢了很多…… 她没忍住问。 师傅看了眼后车镜,笑着回她:“高先生说梁先生也在过来的路上,您不是也要见梁先生吗?咱们慢一点到,刚好能和梁先生碰头。” “好的。” 要见到梁空了。 不知道怎么了,这个想法一落定,骆悦人忽然有点紧张,手指无意识地在皮质车座里攥了一下,指甲受到的阻力,好像能稍稍减缓脑子里的胡思乱想。 她转头去看车窗外的灯影,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太坐立难安,但事实是,她心里的焦灼感一刻也没有减淡。 脑海里有太多画面像跑马灯一样在播放。 热气腾腾的早餐店里,梁空穿澜中校服坐在那儿挑馄饨里的葱花,抬眸看人,眉压眼的样子像是没睡好。 晚自习一起坐公交回来,就在棠杏苑后门口分别,他们挥手告别,她回家,他往别墅区的方向走。 她烦心的时候给他打电话,说请他吃附近的烧烤,他也总是一喊就出来,虽然每次都有点磨蹭,但梁空说了,男人出门得打扮打扮。 他那么好看,有点偶像包袱也不奇怪。 她从来没怀疑过。 如果他不是住在城南老区,跟她比邻而居,如果他家城北,那么过去他们之间发生的无数事,都要不可想象地推翻…… 如果推翻了,后面是什么呢? 思绪到此中断,司机客气地提醒她:“骆小姐,到了,刚好,梁先生的车也过来了。” 骆悦人回过神,朝前看去。 一辆亮着车灯的黑色宾利拐近靠前,缓缓停下,后座车门打开,一双长腿稳稳探地,梁空从车门后走出,甩上车门。 骆悦人也下了车。 这两辆身价不菲的车子接头,要交换的东西仅是一枚小小的袖扣。 他之前搁置多天,浑然不在意,却在这样一个深夜,风尘仆仆特意来取。 盒子从包里翻出,递给他,骆悦人也发疑:“这个东西有这么重要么?忽然这么着急要拿走。” 梁空打开方盒,随意看一眼,长指一勾,带磁吸的扣又“啪”一声压合上。 “不是你着急还?我的东西老留在你那儿,有点那什么……” 高祈果然是梁空好兄弟!自己前任估计都记不清了,她随口说的一句话,高祈连语气都分毫不差传到梁空耳朵里。 她咬住唇内的软肉,踩了高跟鞋站在梁空面前也没有半点身高优势,一霎露出窘态,也被他瞧见了。 梁空微偏了点方向,折下颈项,气息陡然逼近,问她:“那什么,是什么?” 浑身血液都在往脸上涌,明明是临冬的夜晚,却无端叫人发燥。 她结了下舌说:“我……我老想着你。” 梁空目光一滞。 那股子游刃有余的懒散劲儿,一瞬像冻成冰柱一样,僵在他眼底,定定的,他光会望着她。 骆悦人被他看得受不住,尤其是这么近的距离,她往后小退一步,低而快速地讲着:“想着你什么时候才会打电话给我,那又不是我的东西,我总不能一直留着。” 梁空听完,似笑非笑的:“我这不是来拿回属于我的东西了么。” 梁空吃不惯飞机餐,算算快一天没进水米,这会儿一吹冷风,一脸饿乏,四周他不熟。 “附近有没有什么吃的?” 小区外的商铺还挨个亮着灯牌,接近十二点,寥若无几的客流显出几分清冷。 骆悦人朝两头看看,搬来观棠新居后,她跟璐璐吃过的店不少,有一家川味面馆口味特别好,骆悦人犹豫了一下,先问他:“你现在能吃辣吗?” 闻声,梁空垂眼看她,声音像从夜湖里打捞一样沉。 “我没变过。” 她愣了一下。 骆悦人在文学社审过稿子,有一回看到无情又多情的比喻,副社长调侃说这梗形容眼睛,烂俗、不生动。 怎么会不生动呢,她那会儿就想。 她真见过。 他睫毛生得乌密,如荡野自由生长的一行苇叶,见风时锐利,敞目时幽清,衬得那双眼情绪少见,大多时候都透着一股不好招惹的冷淡拽劲。 像最干净的玻璃容器。 在很多光线明昧的场景里,似有无数隐喻。 而这一刻。 他用这双眼看她,说他没有变过,她一下就心慌了。 骆悦人还是带他去了那家川味面馆,进门时叮嘱他可以点微辣,那本一翻开就处处彰显红红火火的餐单,页数不多,很快被他翻到尾页。 “番茄鸡蛋面。” 很好,连微辣也不用了。 骆悦人要了小份的红油抄手,又点了一些熟食和小吃,因为是手工面条,做得慢,小吃上得快些,红糖糍粑上来的时候,骆悦人去倒了两杯热水来。 璐璐今晚住在她这边,这会儿嗷嗷待哺,发微信叫骆悦人回来的时候在楼下带份夜宵。 骆悦人回了一个ok的手势表情,放下手机,发现梁空没在吃,反而在看她。 顾及老板娘就在收银台看肥皂剧,她凑近些,担心得很小声:“不好吃吗?” 她记得梁空挑食,但也记得,他明明挺喜欢吃甜口的东西。 骆悦人记得很深。 那么高大,甚至说得上有身高压迫感的男生,抱着一盒洗得水淋淋的鲜红草莓,一口一个,他皮肤白,眼睛冷却清澈,那会儿就算厌世瞧人,看在草莓的份儿上也不会太凶。 梁空能感受到她靠近的气息,敛下眸,夹起一个小糍粑,半截沾上红糖浆。 “还可以。” 骆悦人松了一口气,之后闲聊几句,气氛逐渐放松,她问及:“那辆黑色的迈凯伦不是你的吗?” “是我的,怎么了?” 他有多聪明呢?甚至能猜到她因为什么而提问,车送给了高祈,高祈的女朋友也是她们杂志社的。 “误会我跟高祈女朋友了?” 她微瞪了一下眼,等同于回答。 服务员来上餐,梁空拿筷子夹面,嘴角翘了点风风凉凉的笑:“骆悦人,你也没怎么变,还是老样子,什么脏水往我身上泼,你第一个信。” “我没有!” 这种情况下的矢口否认,十有八九就是翻旧账的导火索,梁空自然能举出例子来,但他就停在这儿,没说了。 她说没有就没有吧。 她那碗抄手里像是倒了半罐红油辣子,光闻味儿都很冲,她嘛,吵架不会,讲理也总是短人一截气势,待会儿一争口舌给吃呛了,多少要受罪。 于是话生生停住,横进来一段沉默。 骆悦人小口吃着抄手,她能吃辣,热汤红油,莹白鼻尖冒细汗,脸也有点红。 但没什么胃口,吃了几个就停了,她从塑料盒子里抽出纸巾,又习惯性地折好边角,擦了擦嘴角鼻尖,纸巾被丢进垃圾桶都是规规整整的样子。 “唰——” 她又抽出一张干净的来,已经没什么可擦的,就在手心里叠。 直到遇到一个理论极限——任何一张正常尺寸的纸最多只能叠七次,她在第六次就卡住了,紧紧按着纸块,并合不了。 像一个豁口。 这一晚的情绪反复揉捏,至此,也仿佛到了极限。 吞咽喉咙是准备,提问理所当然。 “梁空,你还记得高三那会儿我们一起吃早餐吗?” 她看得分明,他浓睫下的眼里一点困顿都没有,嘴里的话却以一种记忆不甚明晰的语调说出,好似无关紧要的往事,很难想起细枝末节。 “有点印象,怎么了?” 可骆悦人记得清楚。 在棠杏苑前门的老街上,那家馄饨铺子连招牌都没有,只在店门玻璃上贴着红色的胶条字,草草介绍餐品种类。 店前桌上放着敞口电锅,宽口,常年煮茶叶蛋的缘故,内胆都变成了洗不干净的茶褐色。 招牌是鲜肉馄饨,一对中年夫妻忙里忙外,男老板带着助听器,早上店里人特别多,虽然永远会给梁空的馄饨里放葱,但梁空从没跟人发过脾气。 顶多啧一声说,就这么对待顾客反馈? “那会儿,我们约好了早上在馄饨店见面,你有时候忽然就不过来了,真的是因为你赖床起不来吗?” 梁空笑了声,也搁了筷子:“翻旧账啊?我对你不上心是吧?我不就这德行么?” 骆悦人沉默了。 她欠缺一种委婉发问的技巧,而他精通各种话术,讲什么都滴水不漏。 梁空问:“是不是今天晚上谁跟你说什么了?” “没有。” 梁空没再问,起身准备去结账,被骆悦人拦住,这毕竟是在她家附近,她有一种要尽地主之谊的责任感。 “我请你吧。” 店主扫了她的码。 梁空站在她旁边,浓长眉毛蹙起深深的不解,仿佛她是什么世所罕见的新物种:“你捡了我的东西还给我,怎么按道理也轮不上你付钱吧?” 骆悦人懵了一下。 好像,的确,他的道理更对…… 可她也不是那个十几岁的骆悦人了,光会在他面前尴尬不语。 当过社会人,多少也有点圆滑本事傍身,她握着自己的手机狠狠一琢磨,开口便有七八分足的底气。 调子起高了,声音便越说越小。 “那别人捡了你的东西还给你,你也不能只请别人吃一碗抄手吧,你那么有钱……” 不止梁空,听这话,连收银台里的老板娘都跟着笑起来。 老板娘直率性子,咧嘴磕着瓜子就搭腔道:“是啊帅哥,人姑娘拾金不昧,瞧你这打扮这么敞亮帅气,光请一碗抄手啊,你高低不得吃顿贵的。” 梁空笑意还没散,看着骆悦人急着解释又不知道怎么开口,立马点头,从善如流地答应下来:“行,我请你一顿贵的。” “我不是……”要讹你。 那一刻,骆悦人急得浑身长了嘴,浑身的嘴齐齐发力也表达不出原意。 老板娘当她要拒绝,女孩子脸皮薄也能理解,于是好人做到底地劝,就听老板娘越说越跑偏,已经对着骆悦人讲到:“女孩子不要太矜持,要适当地给给机会嘛,有时候啊,这感情就是一来二去相处出来的。” 跟舅妈说起相亲基本是一个意思。 但她跟梁空不是那种萍水相逢的男女关系,也不是“矜持和机会”那套道理的受众。 骆悦人及时止住了老板娘的话头:“不是,我们不是第一次见面,他是我前男友……” 他是我前男友。 很有力度的六个字。 老板娘嘴边粘着的瓜子皮都嗑掉了,重新打量一番梁空,处处看处处满意,又干巴巴地回缓场面,对骆悦人道:“其实嘛……回头草有时候也是香的哦姑娘。” 简直不能再尴尬。 后厨布帘一掀,打包好的夜宵随着一股辛辣气冲出来,骆悦人拎着袋子落荒而逃,她说她表妹饿了,她得快点送回去。 璐璐就四仰八叉躺在客厅沙发上,听见门口动静,就嚷着自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晚饭不吃不是减肥,是要命。 等她吃到半饱,才发现身边的表姐一副心不在焉又若有所思的样子。 这种情况在骆悦人身上挺少见的。 沾一副好皮囊的光,大多数人都只会说骆悦人佛系、不争,相处久了才晓得,不爱计较其实也是一种骨子里的冷淡。 她对情感反应一直比较迟钝。 不会愤世嫉俗地讨厌什么,也很难一鼓作气地选择喜欢,光璐璐身边就有两个惦记她这漂亮表姐的,男大学生可会撩人说情话,骆悦人一直无动于衷。 就没见过她愁男人。 骆悦人无中生友,把事情讲给璐璐听。 璐璐也没戳穿,呼呼啦啦吸着汤水面条:“显而易见,不就是喜欢她,想接近她,你这朋友到底喜不喜欢这个男生啊?喜欢的话,可以直接去问这个男生。” “这要怎么问?” 光想想骆悦人都能感到全身抗拒。 他少年时都从没有说过一句喜欢她的话,她现在要怎么开口问。 “直接问啊,你那时候是不是喜欢我?其实我觉得问不问都不重要了,太明显了。” 骆悦人:“很明显吗?” 璐璐笃定:“很明显啊!” “可是他真的从来都没有说过喜欢她,而且平时所有举动都很漫不经心,随手帮她一下,顺便带她玩,好像……” 她真的没有重要过。 她没感觉高中那会儿梁空喜欢自己,她大学被人追过,她知道那种强势的男生追起人来有多锲而不舍,花样百出,他们爱意深厚地将追求者架在高处,让再礼貌的拒绝都显得像辜负。 梁空从来没有那样过。 骆悦人想不通,但她知道另一个道理。 很多事,过时不候。 或许她已经没有机会去看明白了。 13、13拜占庭 洗漱完,已经过了凌晨一点。 明天早上还要上班,骆悦人没再耽搁,浏览了一遍工作群的重要消息,简单在备忘录里记了两条。 再回微信时,“新的朋友”亮起一个红圈1,看清屏幕上的名字,她瞳孔微震,手指点进去。 lk 这个英文简写已经许久未见,上次听,还是在璐璐学校附近的商业街。 小酒吧林立,个个灯牌闪烁,受场地局限,这种酒吧没有夜场舞池,不会太闹,一般驻唱是特色。 那天的驻唱是璐璐她们系的知名帅哥,骆悦人听他跟另一个男人聊天,对方也打算开个酒吧,正跟他取经。 lk这个名字,猝不及防出现。 “像这一带的酒吧基本玩不出什么新意了,想凹逼格呢,倒是有两条路子,一就是暖场曲固定lk的歌,带感啊,又致敬小众,真有个性。” “第二条路子呢?” “死活不放lk的歌,瞧不上,还骂两句,神神秘秘的,不知道背后什么□□人,多少年没出新曲子,一首《警报》炸场这么多年,谁他妈炒的热度,你看,也显得很特立独行是不是?” 一帮人听了哈哈大笑起来。 说lk招你惹你了,你们这帮混酒吧的有劲没劲儿,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爹。 骆悦人点进梁空的微信主页,毫无意外,干干净净,只有一行字“朋友仅展现最近三天的朋友圈。” 背景图片她倒是一眼就认出地点——渚江岸边,清清冷冷的烟花照,余烬扑落,以前她和梁空一起去那儿坐过观光车。 深夜总叫人多思。 她发出消息的时候就后悔了,想着这么晚了他可能也没有看见,正要点撤回的时候,lk变成了对方正在输入。 很快,屏幕跳出他的回答。 骆悦人:[你现在还玩音乐吗?] lk:[不了。] 两秒后,又多出一条。 lk:[怎么了?] 骆悦人:[没什么,就是觉得有点可惜,你那么有天赋。] 他接触电音,玩出门道来的时候,她和裴思禹在澜中礼堂排练四手联弹。 休息间隙,裴思禹放给她听的,就是那首《alert》,尖锐的警报声混在激荡鼓点里,以一种神圣感拖进狂乱节奏,巨顺,巨躁,巨疯,有种天才般的神经质,仿佛突破了凡俗维度。 她那会儿还不知道lk,就想,能创作出这样旋律的人,一定恣意邪妄,一往无前。 而梁空就该是那样的人。 如警报一样横切扫荡,势如破竹,无人可挡。 之后骆悦人照常上班下班,她跟梁空也没有再聊天,两人的聊天页面一直停留在那晚的结束语。 她说晚安,他回了一个嗯。 但她的心思没有就此沉下去,总想着那些没有答案的问题。 就像潦草翻过一本书,后来回忆起某个细节,想要追溯真伪,年少光阴阅过即焚,如今想来无从考究。 月中,骆悦人在外景地陪几个模特拍圣诞宣传照,接到江瑶的电话,现场乱糟糟的,她避着来往的场工,一路走到外头廊下,才觉得安静了一些。 “你重新说一下,我刚刚没听清。” 江瑶声音为难道:“就是我想问你跟柳芸芸熟吗?” 柳芸芸? 骆悦人脑袋里同时出现两个形象。 一个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轻姑娘,顶着浓妆,抽着烟好笑道:“破坏别人的家庭是不对的?那这话你怎么不跟你爸说啊。” 另一个,在不久前的电视台卫生间。 不过六七年的时间,想来生活是多有不顺,三十几岁却老态难掩,打量人的时候眼神还是那么黏腻市侩,说梁空曾经给过她一百万,说她有一段关于梁空的录音。 电话里久没动静。 江瑶轻轻唤着:“悦人?要是不熟就算了。” 骆悦人道:“熟,认识挺多年的,怎么了吗?” 江瑶叹了一声,隔着电话骆悦人都能感觉到她愁。 “之前不是跟你说了我们组在筹备新的婚恋综艺吗?柳芸芸跟她老公话题性挺好的,但昨天她忽然打电话连个理由都不给就说不参加了。” 骆悦人心思一浮:“发生什么事了吗?” “不知道啊,现在我领导把这事儿交给我了,让我去跟柳芸芸聊聊,我们开的价钱挺好的,她之前也一直满意,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你之前不是跟我打过电话说她吗?我心想你们要是熟的话,也好说话,刚好我不太敢一个人去她家,她老公之前酗酒你知道吧,就想喊你一起,你最近有时间吗?” 骆悦人答应下来。 江瑶那边跟柳芸芸沟通后,很快定了时间,周六晚上。 两人先是在外面吃了一顿饭,骆悦人没有主动问,从江瑶吐的苦水里,了解了一些柳芸芸的情况。 “……她五六年前吧,去蒲城豪赌,遇到她现在这个画家老公,说是画家,实际上多少年没拿笔了,抽烟喝酒赌钱倒是样样会,反正我们这个节目嘛,放地方台的生活频道,阿姨们就爱看这些家长里短,越奇葩越好。” “对了,悦人,你怎么认识柳芸芸的?” 骆悦人顿了一下说:“在一个会所,她好像经常去那边陪人唱歌。” 江瑶好笑道:“绝了,她资料上写大专毕业后当了夜场歌手,原来是这么个歌手法儿,真够行的,跟她老公真是半斤八两。” 骆悦人低头喝了口果汁,听到对面的江瑶忽然疑惑道:“不对啊,她一个陪人唱歌的,哪来的钱去蒲城豪赌?她还特意强调她曾经一晚输了四十多万,我们还特地拟了一个录制角度,由奢入俭难,打算弘扬一波正能量呢。” 吸管被骆悦人下意识咬扁。 明明咽了一口甜的下去,嗓子却泛一种干燥的苦,她们选的这家餐厅在商场高层,临窗位置,朝下望着冬天的傍晚,暮色短暂得仿佛一闪而过。 居高临下更有一种虚浮感。 骆悦人跟江瑶说:“我们早点过去吧,免得聊得太晚。” 打车过去的时候,江瑶在出租车上演练了一遍沟通思路,还叫骆悦人替她把把关,骆悦人觉得没问题,动之以情,诱之以利。 柳芸芸家住在城西一个老小区,治安有多不好,她们连登记都不必就能畅通进入,外头街上到饭点,露天排挡搭着棚,都是些虎食快餐的工地男人。 六层双户,无电梯,声控灯时灵、时不灵,昏暗楼道堆满住户家的塞不下的闲置杂物,有的甚至把鞋架就摆在外头。 柳芸芸家在六楼,她们刚爬上三楼,逼仄空间就发出争吵撕打的声音。 她跟江瑶加紧了步子上去,六楼一户门口已经挤了几个大妈阿姨,人群里透出光,女人喊叫,在啪的一声后变成嘶哭。 大妈们纷纷指责。 男人吼一声滚:“老子自己的家事!再看连你们一起打!” 人群忙着哄散,与骆悦人擦肩的大妈说着造孽,三天两头的。 那场面把江瑶都吓住了,她想拉骆悦人没拉住,就见她冲进去报了警,柳芸芸也不管谁了,见有人帮扶立马鼻青脸肿往骆悦人后面躲,哭喊着要离婚。 来人干净白皙,气质纤纤,与周遭环境不容,一头乱发的男人先是被震住了两秒,随后冷笑,“你谁啊?报警?这是老子的家事!” “任何情况下家暴都犯法,望你知!” 男人又是一愣,指自己说:“家暴犯法是吧?她就没还手?你他妈看看我的脸,柳芸芸老子再问你一句,你把钱都藏哪儿去了!” 柳芸芸叫着:“那是我的钱!” “结婚了那就是婚后共同财产,你别以为老子不懂法!” 说着就要上来揪柳芸芸。 江瑶看男人脸红脖子粗,怕他要对骆悦人动手,连忙跑进来,好声说着:“杨先生,您还记得我吧,电视台小江,之前跟你们联系过的,有什么矛盾咱们好好说,犯不着这么动手啊。” 最后一行人上车被送去了警局。 夫妻俩险些在警局又撕打了一顿,女人终究在体力方面是弱势,也不顾这么多人,捋袖子掀衣服,展示前前后后的伤痕。 柳芸芸没撑多久就哭了起来,这些年的遭遇仿佛苦不堪言。 一个如花似玉的年轻姑娘,去蒲城旅游,何等风光,穿d家的裙子背香家的包,遇见一穷二白、徒有其表的画家,被他花言巧语蒙骗,资助他,跟他结婚,没想到男人婚后性情大变,不仅对她动辄打骂,还把积蓄全部输光。 女警官听着都有些动容,给她倒了一杯热水,放在小山似的眼泪纸旁边。 柳芸芸擦着泪,对上不远处骆悦人的眼睛才闪避心虚了一下,低下头,作势去端热水。 骆悦人真的好感慨。 那一年的梁空也才十八九岁,怎么会看人看得这么准,这个女人是真的能把故事编出花来,天衣无缝地讲给不同的人听。 “你哪来的积蓄?” 刚刚在家,要不是骆悦人阻拦及时,柳芸芸还不知道要被男人奋力挥起那一巴掌打成什么样,这会儿她在骆悦人面前短了一截气势,声音也不再尖锐。 “不是说了,你那个男朋友给的,你爱信不信。” 骆悦人看了一眼玻璃外,江瑶正打电话跟领导汇报情况,但她想,江瑶在的话,跟她说澜中那位在校史上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梁空,给了眼前这个蓬头垢面的女人一百万。 江瑶都不会信。 女警官也给骆悦人倒了一杯水,她没喝,一直拿在手上,一次性的纸质杯壁几乎快要察觉不到温度了。 她声音也是冷淡的:“他凭什么要给你钱?你跟他说什么了?” 柳芸芸立马撇清关系:“你什么意思啊?我可没有敲诈!包括你爸,我只收男人心甘情愿给我的钱。那一百万,也是你那个男朋友主动给我的,反正钱我都花了,我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候骗你。” “你那天说的录音是什么意思?” 柳芸芸道:“我以前偷偷录下来的,他说要给我一百万,万一我前脚拿到钱,他后脚就报警抓我怎么办?我当然要长个心眼儿。” 刚说到这儿,在里面做完笔录的男人也出来了,柳芸芸满眼失望,甚至带着恨意地看着他走近。 她哑哑笑了一声,摊开有条血口子的掌心,结了干涸的痂,她望了望,又看向骆悦人,无不感慨地说:“你那个男朋友啊,可真是聪明,我以为他找我是要替你出气呢,没想到开口就是要给我钱,我以前真觉得我自己赚了一个大便宜,现在想想,就是那一百万害了我,不然我不会遇到这个男人,钱来的太容易了,所以我摔成现在这样。” “那个录音你如果想要,我可以给你。” 处理完警局的事,柳芸芸的老公压根儿没有回家的打算,从警局门口就打车去了某个赌场。 因为这对马上就要走离婚程序的嘉宾铁定要黄,江瑶给领导打完电话,跟骆悦人打了声招呼就赶忙奔回台里开会。 骆悦人跟着柳芸芸回了老小区。 门一打开,客厅还是离开时的狼藉,几个小时的沉寂,更显得脏乱冷寂。 柳芸芸没管,直接用脚踢开挡道的物件,显然对这个家不剩一点感情,径直去卧室里翻出了一个旧手机。 断电关机状态。 还要等着充电器给显示。 彼此身份尴尬,柳芸芸也没假客气,随骆悦人无处下脚地站在客厅里,自己看着充电的旧手机,倒有点想起过去的意思。 “你跟你那个男朋友怎么分的?他不是挺爱你的么?” 居然连柳芸芸都会觉得梁空爱她。 后来骆悦人无数次回忆这个夜晚,微妙感始终鲜活,如冥冥之中的指引,你看见光,于是朝光走去,如果光一直存在,那么以前是忽略了什么呢? “要听听这份录音吗?” 柳芸芸是询问,但并没有要等骆悦人回答的意思,直接就点开一个录音文件。 尘屑簌簌,似老物件被修复。 骆悦人指尖有些麻。 [呲呲呲——] 音频开头是大段噪音,柳芸芸解释:“我是在包里点开手机的。” 话没说完,少年清冷不羁的声线便隔着遥远的时空,逾时多年,传进骆悦人的耳朵里。 [……她爸也就是一个教授,一个月能给你多少?你一身本事使尽了最好的结果不过就是他爸离婚,娶你,你也过不上什么好日子,她爸现在能拿出十万随你花吗?她爸不能。] [我能,我能给你一百万。] 他似是靠近了,这句话不仅清晰,还带着一种压迫人心的蛊惑。 录音里的柳芸芸在虚笑,激动又不敢信,低级的试探把心动摊得明明白白。 [我凭什么信你会给我一百万啊?我听曼国会所老板喊你小少爷,你们有钱人对付我们不应该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吗?你会拿一百万就为了让我离开骆文谦?] [对。] 梁空在笑,还是那股玩世不恭的味道。 [我是有很多办法,甚至不用脏自己的手,但我现在懒得花这些功夫了,不想折腾,我也不想在她的事情上用些不干净的手段。] [一百万而已,你有没有想过,拿出一百万对我来说,也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柳芸芸问:[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愿意花这笔钱,就为了让我离开骆文谦?离开澜城?] [因为你的存在,让她很不开心。] [我不希望她不开心。] [她还要练琴,还要高考,我不希望我的妞烦。] 录音戛然而止。 空间一片安静。 柳芸芸点着屏幕问她要微信号,把文件传给她后,又迅速删除好友,说这录音就当还她今天救自己。 骆悦人从昏暗逼仄的六楼走下来,她脚步太轻,声控灯没有什么反应,她就开了手机的手电筒。 出了楼道,她呼吸到冬夜冰冷的空气,整个肺腑仿佛侵进寒流,一呼一吸之间都一刺刺地叫鼻尖涩疼。 她抿住唇,走出老小区。 夜太深了,整个世界静得就像只有她一个人,她想要将手电筒关掉,手指却冷得发僵,误点了播放键。 梁空的声音再次浮响。 他是那么不可一世。 那一句“她还要练琴,还要高考,我不希望我的妞烦”带着他独有的音色特点,倨傲冰冷,嚣张至极。 还有她未曾知晓的在意。 拜占庭陷落于一扇被遗忘的门。 或许她的少女时期,也有一扇这样的凯尔卡门,由于无法理解的疏忽,终于在这个夜晚,被一段年深月久的录音推开了。 回望四下无人的街,两侧商店的老式卷闸门紧闭,游离灯火一盏盏铺陈囫囵市井。 没有尽头。 骆悦人长久地滞望着,仿佛能看见隔着遥远时空的少年,眼眶里的水汽,渐深模糊,在灯影里斑斓跳跃。 她看不清了,却依然这样执著回望着,似要从光亮衰没处寻回什么。 久久屏住的一口气,终于不堪重负吐出,呵气成冰,化为有形。 “梁空……” 第14章 14徒长枝 八月中旬是末伏,处暑在月尾,这天刚好是澜城高三开学的日子,澜城欠两场雨,不仅延续着高温,天气还很闷燥。 下午四点,厚云遮住日光,屋子里顷刻阴下来。 光线骤然消失,背对着窗户的骆悦人吓了一跳,忙把父亲的手机按了息屏,放回原位,自己回到茶几边收拾那两本今早报名发下的新书。 不过半分钟,书房的门打开。 穿蓝色细纹衬衫的中年男人走出来,手里不分心地翻着厚厚一叠资料:“悦人,爸爸还有事,你晚上自己弄点吃的行吗?” 骆悦人坐在沙发上,目光不定,轻轻应了一声,看父亲把那只手机收进裤袋。 方正边角坠进袋底,仿佛无声撞击,叫她心弦一紧。 骆文谦拿起玄关的车钥匙。 “爸爸,你是去学校吗?” 骆文谦在门口换了鞋,回过头,承下女儿欲言又止的目光:“嗯,怎么了?” 骆悦人嗫了嗫:“你……能不能早点回来?你之前送我的那本书,我有好几个地方没看懂,想和你聊聊。” 话到这里,已经很自然,但人在迫切和心虚的情况下,总会忍不住说更多的话,试图去修饰这份自然。 她又说:“早点回来好吗?之后开学高三的复习课程很紧张的,我怕没有什么时间可以跟你聊天了。” 骆文谦微笑:“悦人,爸爸最近很忙。” 骆悦人两臂撑在身侧,“哦”了一声,手指攥紧了沙发垫,梅惠怕热,喜欢铺这种冰丝席,细密的编织在指尖丝丝缕缕地抠刮,像理不清的乱线。 她刚刚看到的聊天记录里,已经不限于最近了,父亲到底在忙什么呢? 给他发信息的女人是谁呢? 棠杏苑靠近城南的文化区,是六层双户的老式住宅,骆悦人家住在一楼,自带一个方正的小院子,木篱很矮,骆文谦养了很多花。 骆悦人从小区外的汤面馆子对付一餐回来,夏末傍晚的烈阳还如火一般高照西天。 这阵子院子欠打理,三角梅和月季的徒长枝横七竖八,看到这场景,骆悦人首先想到的是,妈妈回来看到了,肯定要发火。 梅惠喜欢简约,习惯约束,一切都要在她掌控之中,有条有理。 本来这院子也是不给养花的,梅惠嫌花粉招虫。 但之前已经拒绝过养狗,这是各退一步,折中的结果。 骆悦人进门后,径直奔向小院,拿剪子把那两盆月季修了,她心不在焉,被花刺扎了手,轻嘶一声,白皙的食指肚冒出一颗饱满血珠,痛感一刺一刺的。 暮色已经四合,一辆黄色的出租车减速靠近棠杏苑前街,司机降下车窗,问路边穿棉白裙的少女:“去哪儿啊,姑娘?” 骆悦人按着指间那个已经不出血的小点,坐进后车厢,鼓足勇气一般:“临江路,1750号。” 地址往导航里一输,中年的司机大叔隔着车镜,纳罕地看了一眼。 小姑娘坐姿局促,不自觉蹙起的眉心,压满了愁。 视线对上,骆悦人礼貌低声:“麻烦您了。” 光从门脸看,骆悦人并不能分辨出“曼国会所”这四个字可能涉及的业务范围,外墙体是大面积的黑色颗粒,深沉如墨,暗金色的招牌在夜色里独秀,所有灯带都藏于墙体暗格。 光是在凹处晕散出来的,浑金璞玉,是一种不适宜用金碧辉煌来形容的奢气。 陆续有车辆进出,进多出少,各种各样的人来往,门童殷勤周到地迎送。 骆悦人茫然想着,这里她可能连进去都困难,她从没来过这种一看就很烧钱的娱乐场所,但她知道网吧。 网吧老板上来就会打量一番,问她成年没有? 按身份证算,还有一个月呢。 第一关就过不了。 就在她想算了吧,人海茫茫,她上哪儿去找一个只知道名字的陌生人,一个人,有手有脚的,又不是月季盆栽里的徒长枝,横生出来,说剪就能剪掉。 有人冲她说话。 印花衬衫的下摆掖进西裤里,h型金属的皮带扣闪亮发光,男人像认识她一样。 “进来呀!你还想不想干了?磨蹭什么呢!” 那男人说完就进去了。 骆悦人莫名其妙,她也晓得这种地方她不该去,但骆文谦手机里的那些短信,一行行,鬼神神差地驱使她走近。 没有询问成年与否的第一关,旁边的服务生很礼貌地给她指路。 “电梯往前,八楼,左拐。” 灯光璀璨到叫人无所适从,骆悦人踩着帆布鞋,露出一截薄软的白色袜边,目光在周遭转一圈,脚下发虚,她问:“这里……是干什么的啊?” 服务生发噱一笑:“你们不是来这庆生唱歌的吗?” “我不是……我不会唱歌。” 那会儿她就已经觉得不对劲了,但那服务生问她会什么,她支吾吐出两个字,弹琴,一切又顺理成章地捋下去。 服务生说:“差不多吧,不都是表演才艺么,你赶紧去吧。” 这地方看起来并没有什么靡靡之色,淡金的光,很澄明。 骆悦人到了八楼。 电梯打开,分厅是差不多的格局,因为层高不同,矗立的白石雕像换成一匹等比例的冰裂瓷马,覆珠般莹润的釉粉色,艺术品一样陈列。 遇见梁空完全是一个意外。 送酒的服务生从骆悦人身边擦过,就手推开旁边的一扇门,隔音很好的环境里乍然泄露出一小片喧闹,他的声音清冽,带着少年人的顽劣,混杂其间,格外突出。 “那晚酒是你自己拎过来的,反正我没喝,你喝没喝,你门儿清,自己脱了衣服爬谁床上了,连人也不记得了?” 骆悦人好奇地望进去。 一个年轻女人急红了脸,指着梁空说:“就是你!我那天只找了你!” 烟酒气混着包厢香氛冲出来,光线昏暗,里面好几个年轻男人,听这话,立马起了哄:“梁空,听见没,人说就找你了。” “承蒙姐姐你看得上,我还没那么饥不择食。” 他本来嘴上咬着根没点的烟,线条分明的下巴轻昂,笑了声,随后摘了烟,那双昏昧场景里也可窥清冷幽澈的眸子,朝前逼近,进了转灯的光区,豁然艳亮,却作一副无辜相。 “我未成年啊,一个纯情处男,姐姐,你要是真糟蹋了我这身子,那可就不是仙人跳这么简单了,你赔不起。” 包厢里顿时炸开了笑声,笑得暧昧不明,却又因为他们散发出的类似气场,即使是轻飘飘的笑,都叫人不寒而栗。 像是见惯了大风大浪,一点小刺头,他们只当低级玩笑听。 那女人目光巡过他们,脸色一层层地白。 服务生摆好酒退出来,看见骆悦人,以为她是包厢里的人,要给她让位,梁空就是在这个档口,漫不经心一抬头,看见了她。 对视短短一瞬。 因为骆悦人吓得拔腿就跑。 她错过下一秒包厢里的混乱,梁空连正常叫人让位出去的功夫都没花,手撑在台子上,直接跃身跳出来,门还没合上就又被他猛力拨开,她没有跑出去多远就被一声喊住。 “骆悦人!” 被喊住的人,怔在走廊尽头,慢慢转过身。 她也看清了,好像真的是她学校那个很有名的梁空。 她问了一个很呆的问题。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他站在那儿,黑色短袖和长裤,踩一双设计独特的球鞋,又高又瘦,存在感极强。 听骆悦人这么问,他偏脸,挠了一下眉毛,像在忍笑的样子,然后肃着脸陈述:“澜中不保护隐私,联考成绩那么大一张红纸贴着,你不是名列前茅吗?” 名列前茅,勉强也算吧。 可是文理本来就有壁,就算路过看一眼公告栏,可能会记得文科第一是谁,但你会去看第八名叫骆悦人吗? 聊不下去了,也不知道要聊什么,骆悦人准备走,刚挪步子。 梁空:“别在这种地方乱跑,你怎么进来的?” 骆悦人嗓口一噎,顿住。 梁空察觉关键:“你未成年吧,谁带你进来的?” “我自己……”骆悦人慢慢停了声,学聪明了,反问他:“那你不也是未成年么?” 梁空说:“我不是。” 骆悦人才不信他:“骗人!”指他后面的包厢,“你刚刚还跟一个姐姐说你是未成年。” 还说了……纯情处男。 脸上有点热,她不敢再回忆了。 梁空却心贯白日似的坦荡,他神情里的那点别扭,以骆悦人的道行根本看不出来。 “你怎么偷听人说话,还不听明白了,我真成年了,上个月过的生日,要给你看看身份证吗?” 骆悦人摇头:“不用了,我相信你。” 梁空失笑:“你那么容易相信人啊。” 骆悦人又被他弄得无所适从,小声说我们不是一个学校的么? 服务生端着果盘从旁边过,她神思一浮,视线下意识跟着移动,她跟梁空之间隔半条走道,十几米的距离,服务生路过她,走到梁空身边,那小盘泛着奶油光泽的提子被截下来。 他朝她递:“吃么?” “可以……随便这样拿走吗?” 骆悦人一头雾水,这里怎么看都不像自助餐厅,对于他随手拿走服务生的东西,对方毫无疑义还朝他礼貌欠身,她完全看不懂。 梁空顿了下:“可以啊,这是……我家亲戚开的,我暑假过来帮帮忙。” 天衣无缝的理由。 骆悦人恍然道:“所以,你在打暑假工吗?” 梁空忍笑,咳了声,认真说:“差不多吧。” “那我打扰你工作了吗?” “没有,不是什么正经工作。” 骆悦人心想,的确,这里也不像什么适合学生打工的场合。 他看着她手指紧张地搓捏裙子,没忍住说:“你站那么远干什么,过来啊,咱俩不是一个学校的么。” 说完他抱着那盘青提,朝她走来。 骆悦人不好意思一动不动,正要往他那边迈步,胳膊忽然被人一拽,刚刚穿印花衬衫的男人又再一次出现,抓着她,没好气地说:“怎么就你一个瞎跑?你经纪人怎么教你的,让黄总等生气了,你付得起责任吗!” 另一端,几个同样穿白裙的姑娘正看着她,她们裙子更短,偏水手服的款式,看着比她成熟,像楼下服务生说的才艺表演。 骆悦人一下就懂这是什么误会。 “我不是!” 她正要挣开,预备了大力,但没什么用。 男人还在说她得罪什么黄总。 梁空冲过来,扭着男人的胳膊一把推出去,将骆悦人拉到自己身后,冷着脸,笑了声:“人未成年,你们黄总谁啊?名字报出来听听,是不是不要命了?” 男人踉跄着站起来,随即旁边一个经理模样的男人疾步走过来,对他低语了一句,他再看梁空时,眼神顷刻变了。 无声歇火。 梁空喊住他:“就这么走了?” 男人跟骆悦人说了对不起。 她的教养和礼貌都是刻在骨子里的,到了言和阶段,就算心里还有些不高兴,也要说句没关系,但没说出来。 梁空捻一粒青提堵在她嘴上。 清新的果香一瞬充盈,骆悦人微微仰头,瞠目看着他。 梁空撇开目光,把一整盘提子塞她手上,说:“不用理这种人。” 薄薄果皮被咬开,肉沣汁甜,骆悦人有点不好意思:“刚刚那个人就是你亲戚吗?” “谁?” “穿西装的。” 梁空:“……差不多。” 梁空回头看她,白嫩指尖簇着、捏着,低着头在咬那半截提子,及肩的短发齐齐垂下,柔软轻盈。 察觉目光,骆悦人抬眼。 她头发是棕栗色,眼睛也不是纯黑,哪哪都是淡淡的,像过了筛的水墨,剥去凡骨,有种计白当黑的纯粹。 骆悦人把水晶盘子递出去:“挺甜的,你要吃吗?” 梁空捡了一颗塞进嘴里。 是很甜的。 “你怎么进来的?” 人与人之间的亲近,好像只需要一次无声的站队或同盟就可以立刻拉近,骆悦人跟他说:“就是刚刚穿花衬衫的男人,他在门口喊我进来,他好像认错人了……” 梁空微惊:“别人喊你进来你就进来,你进来干什么?” 今晚所有的莫名其妙,终于在梁空这一问上回归正题。 他们就站在走道。 偶尔有穿制服的服务生端盘送酒路过,远远近近推开某扇包厢的门,各种不同又类似的笑闹声、音乐声一段段地窜出来,很割裂,像快速跳台的错乱音频,衬得她一身白裙,单单站在这里就格格不入。 她犹豫了很久才开口,也不敢直接问,旁敲侧击的声音有种软糯的委婉。 “你,你是不是在这里打工很久了?” 梁空喉咙不自然地滚动:“我对这儿蛮熟的。” 骆悦人犹疑:“那你认不认识一个叫阿ay?” 这名字在夜场有点常见,光他听过的就不止一次,“她是在这儿干什么的?” 骆悦人摇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叫阿y,”脑子里回顾了那些短信内容以及语气,最新的一条,她说她今晚和小姐妹在这里玩,让骆文谦散场来接她,她不知道她的爸爸会怎么回复。 “她应该很年轻。” 梁空问:“你觉得这里什么样的女人最多?” 骆悦人愣了愣,答案显而易见,在那些进进出出的姣好身影里。 梁空又问:“她是你什么人?” 骆悦人也想问她是什么人,可她心里已经隐约有了难以启齿的答案,那可能是她家庭的第三者。 她赖以生存的家,会因为这样的人,变得分崩离析。 可以预见的未来叫她喉头一酸,她说不出来话,也不想在不熟悉的人面前哭,她用力忍着鼻腔里一阵阵的滞涩,抿唇对梁空说:“我要回家了,拜拜。” 梁空没多问,送她下楼。 他说让会所的车子送她回去,骆悦人不好意思麻烦他,拒绝了。 这个点,在临江路这一带,出租真的不好打,梁空陪她在路边等。 几分钟后,一辆黑色的奥迪从会所的停车场开出去。 少女怔怔看着,直到车影消失,她忽的蹲下去,单薄的白色裙布透出蝴蝶骨嶙峋的形状,她在发颤,忍着哭腔。 梁空猝不及防,连喊她都带着小心。 “骆悦人,你怎么了?” 她绷不住了,低低哭出声来:“呜呜呜那是我爸爸的车,怎么办……” 纸巾是会所里女经理忙巴巴送到路边来的,递给梁空,他接了,又烫手山芋似的还回去,朝蹲在路边的骆悦人示意:“你,把她哄一下。” 女经理跟他熟,打趣道:“呦,您给人小姑娘惹哭啦?” 梁空无语一笑,明明一惯是浪里来浪里去的性子,偏这时候生怕沾一点脏水:“你什么眼神,怎么可能是我,快哄啊!你就看着她哭?她嗓子都哑了你没听出来?” 这……怎么能听出来呢。 女经理没反驳,捡要紧事做,在娱乐场所从事迎来送往的工作,身上多少有几分八面玲珑,面面俱到,她好声安慰着骆悦人,又叫人送点水过来。 梁空没有干站着,他走到骆悦人身后,轻轻提了一下她的裙子,那层拖垂的白裙边离开灰扑扑的地面。 她蹲在那儿,小小一团,他个子又太高,给她提裙这动作挺别扭的。 女经理张口就是一套又一套假大空的安慰话,柔柔撩起她后脖颈的细软头发,用纸巾给她擦汗,旁边还有两个会所的服务生,一个拿着小电扇给她吹风,另一个端着杯子问她要不要喝水。 梁空也没闲着,单膝蹲下去,替她把裙角那点灰拍了拍。 第15章 15听闻你 回到家,已是深夜。 哭过的一双眼睛微肿,冰箱里的冷光源照出来,附带一阵冷气,骆悦人拿了瓶酸奶捂在自己眼皮上。 她靠着闭合的冰箱门,回顾不久前的糗事。 梅惠在艺术学校当音乐老师,这两天培训出差,明天上午才能回来,骆悦人洗完澡,把衣服洗了晾了,阳台连着院子,剥落暑气的夜风里混杂着花香。 神思悬浮,吹了会儿风,她趿拉着拖鞋回了自己房间。 按惯例,准高三八月初就要开始上课,今年澜城气温创历史新高,气象台频发高温预警,教育局严令禁止补课,他们这一届准高三才得了一个长假。 但也不轻松,班群作业布了一堆,让学生自行复习,每天都要打卡。 同桌江瑶发消息问她要英语报纸完型和阅读的答案,骆悦人翻出来,拍了图发过去。 明天周日,最后一天假期,也不完整,因为晚上就要去上自习。 壁钟已经拨针至深夜,桌角水养的花枝幽幽吐馥,骆悦人捧着手机,去澜中贴吧搜梁空。 她知道他很有名,但还是被帖子的数量给惊到,随便点开一则。 楼已经盖到四位数。 没点开前,骆悦人还纳闷了一下,标题为什么狂加一排感叹号写着“无人生还”,点开才知道,满屏都是各种死了。 [帅死了!] [拽死了!] [贵死了!] 帖子里是高二文艺汇演,他在礼堂台下被人偷拍,po了图。 评论区各种夸张句,配不要钱的感叹号。 热评第一是:活脱脱一太子爷选妃现场。 下面数条评论化身福尔摩斯,从台下的灯组和光调分析这是文艺汇演的哪一个节目,更有甚者,分析他可能在看谁。 照片里,梁空神情倨傲又带一丝观赏兴味,指背慵懒撑着下颌,舞台上的射灯映过来,背景是由暗红丝绒座椅拼成的观众席,人影绰绰。 拍照的人显然深谙构图,将梁空放置在视觉中心上,虽然图有点糊,但独独他眼睛里映了点光。 很有一种,高朋满座皆寂然的清冷光弧。 加上他个子高,头肩比他侧脸的,另一半在说他的手。 [都是可以拿去赚钱的级别,可偏偏,这个人最不缺的就是钱。] 骆悦人看着这条高赞的评论愣了一下,先是想到离开曼国会所前的最后画面——梁空身边站着的三个安慰她的姐姐,把她送上出租,跟她说路上小心。 又想到,他说他在那里打暑假工。 他是不是在逗她玩啊? 明明那里的服务生都是穿制服的,哪有像他那样穿联名球鞋打暑假工的? 体验人间疾苦吗? 视线回到手机屏幕上,指尖轻轻滑动,她有点不能想象,这些匿名id后可能就有自己身边的同学,可转瞬,想到今晚在曼国会所遇见梁空发生的一切,似乎也是不能想象的事。 看了一会儿,她放下手机,去理书,扉页翻开,新书带着浓厚的印刷墨水气息,她伏案写上班级姓名。 今天早上刚报名,连新学期的课表都没有,一时间也不知道要先看什么,草草翻了几页高频英语单词,她又拿起手机,想再去贴吧看看关于梁空的帖子,手机忽然一震,屏幕顶端切进一条消息。 澜中文学社的企鹅群,有人艾特她。 [骆悦人] [这学期广播台是不是要换届了啊,裴思禹是不是不会再读稿了?] 紧接着,另一个女生发猫猫头流泪的表情包说:[呜呜呜再也听不到裴思禹的声音,我真的会难过的好吗!] [为什么说的跟裴思禹死了一样,人家只是广播台惯例换届好吗?在学校还是能看到啊!] 骆悦人往群里回一条:[广播台换届要在国庆后。] 这就代表,骆悦人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和裴思禹一起在广播台读稿。 翻到裴思禹的企鹅号,最新的聊天记录还停在三个月前,高二会考,文理生之间都会互相借政史地和理化生的笔记,裴思禹问她借了历史笔记。 她都快忘了自己之前上课发呆,在书上画过一些乱七八糟的涂鸦,结果裴思禹拍了图发过来。 [你好像很喜欢给古人设计新发型,我朋友今天发现的,说你虽然学文,但没准有个当托尼的大梦想。] 他们从来没有这么轻松地聊过天。 骆悦人很不好意思,又为这种言语间的距离拉近感到悄悄开心。 她那时回:[上课发呆,随便画画的。] 之后他们就没有再聊过天。 从高二换届算起,虽然她跟裴思禹在广播站读了快一年的稿,但每天大课间那二十几分钟并没有什么交流作用,她只是一直听着那道声音在自己旁边。 看似同轨,却从无交汇。 结束后各回文理班,偶尔学校有重大活动或者考试,才会简单聊两句。 高二文艺汇演,学校安排她跟裴思禹四手联弹。 傍晚汇演结束,从礼堂出来,梁空和一个穿别校校服的男生在侧门等裴思禹,彼此只是点头挥手就算告别了。 那个男生问:“谁啊?” 裴思禹说:“文科班的同学。” 连朋友都算不上。 她望过去,视线被梁空捕捉。 那时晚霞正烈,政教处的办公楼溺在浓郁的橘辉里,大片玻璃无所顾忌地折射光噪,满世界都是亮的,少年身后是红顶塔楼,巨大圆钟迸出一声沉厚的整点报时。 响彻校园,响彻夏季。 “咚——” 骆悦人回神起身,打开房门,客厅没开灯。 骆文谦以为她睡了,怕打扰她,放轻了动作,但是他喝了些酒,换鞋时脚步不稳,撞到玄关柜,上头搁置着梅惠没拆的快递,方盒“咚”一声掉下来。 他看着房门口的骆悦人,一边说着还没睡啊,一边将东西捡起来。 复杂的心情让骆悦人没办法面对他,她去厨房倒了杯温水。 “你晚上去哪里了?”从没这样生硬地跟父亲说过话,她又补一句,“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 骆文谦笑笑,有些疲态:“悦人,抱歉啊,爸爸工作忙。” 看父亲喝那杯水,她眼睛里已经开始泛酸,她有太多话想问,但无从出口。 沉默将她压得像墙角一支无法伸展的羸弱花枝。 骆文谦有些愧疚,伸手搭女儿的肩,温声说:“明天晚上才上课吧?不是说有书看不懂吗?不困的话,要不要现在聊聊?” 骆悦人轻轻摆了一下肩膀,朝后退了一步,几次欲言却缄声,最后她问:“你在扉页上写了一句赠言,说‘不必穿越窄门,不必单独到达上帝面前[1]’,是什么意思呢?放弃窄门,是要放弃德行的约束吗?” 骆文谦诧异道:“怎么会这么理解,爸爸只是希望你活得自由一点,不要那么早就禁锢自己,你妈妈对你要求很高,但爸爸想说,达不到也没关系,文理分科之后你没有以前那么爱笑了,爸爸希望你开心。” 骆悦人抱住骆文谦同时,眼泪也漫了出来。 她很想说,那你能不能别做让我不开心的事,可话到嘴边,一字字往下吞,到极限,仅是哽咽地喊了他一声。 “爸爸……” 骆文谦轻揉了揉她的头发。 第二天一早,骆悦人起来时,骆文谦已经出门,厨房里有温着的早饭,白粥和煮鸡蛋,骆悦人不爱吃蛋黄,可梅惠不许她挑食。 剥好的鸡蛋一掰两半,挤出蛋黄,她用纸巾包好丢去外面的垃圾桶里。 梅惠中午才回来。 骆悦人进门,看到她在拆昨晚的快递盒,护肤品的瓶瓶罐罐摆在桌上,她拿起一面小镜子照着,偏了头,摸了摸自己的眼角。 并无明显皱纹。 她一直保养得好,又是教音乐的,艺术气质养人,叫她比同龄的妈妈都显得年轻些。 听到门口动静,梅惠回头看了眼换鞋的骆悦人。 “今晚要去上课吧?” 骆悦人“嗯”了一声。 “昨天练琴了吗?” 靠墙那架黑色钢琴上,杏黄色的蕾丝搭得严整。 骆悦人一瞬心虚:“没有。” 梅惠把小镜子搁在桌上,脸色瞬间拉下来:“假期你都这么松懈,开学怎么办?十级你还考不考了?” “本来就没天赋,还不努力?你萍姨家的女儿小你两岁,去年十级就考了。” “用点心啊悦人。” “你那个轮指我都说了多少遍了,一定要多练,熟能生巧,这么基本的道理不懂吗?” 正午的日头鼎盛,空气闷热,曝露在炽阳下的月季晒蔫了花瓣。 阳台通风,梅惠的声音一句接一句像是吹遍整个屋子,无孔不入,骆悦人听着,低低说一句知道了。 抽开琴凳,将泛黄的琴谱翻开。 琴音响起时,梅惠走过来指点她,说慢练要注意手部弧度,快弹时才至于错音过多。 她并没有什么超强的领悟力,能让梅惠获得即时教学的成就感,又讲了几句,梅惠留下一句多练几遍就走了。 骆悦人一个人在客厅弹琴。 黑白琴键上的手指仿佛不是她,仅是凭借着肌肉记忆,机械地在跳跃摁落。 她想,或许这就是妈妈说她没灵气的原因吧。 她本来就不是那种不费力就可以很厉害的人。 落日西沉。 骆悦人换上夏季校服,去了学校。 作为“三公一私”的重点高中之一,澜城高中一直在校服审美上领先其他三校,所以即使没有明文规定一定要穿校服的晚自习,也能看到不少格纹校裙的身影。 高一高二还没有报名,夜晚的校园在开学的热闹里,透出一些氛围有限的寂静。 高三换了新的教学楼。 据说有个坐轮椅的转校生,是学理的,学校为了照顾他的日常出行,把原本在一楼的八个文科班调到了楼上。 骆悦人所在的十九班,换到了三楼的天井楼梯旁,旁边还有十七、十八两个理科班。 刚进班级,就见几个女生凑在一起,一边对答案一边聊天。 “刚刚在三楼看到梁空了唉。” “他来十七班找裴思禹的吧。” “那以后是不是能经常在三楼看到梁空了?” “有什么用?人家又不看你。” “唉,十四班就在我们楼下吧?” “干什么啊?你在楼上跺脚,楼下梁空能听到是吧?” 女生被揶揄得不好意思,推说话的人一下,说去你的。 话题风向很快换了。 “你们说,他跟俞晚梨会复合吗?” “感觉他不是那这种会吃回头草的人,如果吃,麻烦选项曦,我投项曦一票,双a比较带感。” “我也觉得,俞晚梨美则美矣,茶里茶气。” 骆悦人背着书包,路过她们,被其中正说得吐沫横飞的江瑶一声喊住:“悦人!数学加练的卷子写了没有?” 骆悦人点点头:“写了。” 江瑶立马捧起双手,一脸乞求垂怜的表情,准备迎接卷子。 “明明之前说了加练卷自愿写,现在课代表又要收,自愿了个寂寞!” “真的无语。” 骆悦人的卷子被她们拿去摊开,几只手笑闹着挪来挪去,卷子最后被摆在中央。 骆悦人放下书包,简单收拾桌面,将文具和书本摆得整齐。 拿上自己的杯子和江瑶的杯子准备去水房,旁边正奋笔疾书的女生眼尖看见,忙从书包侧兜抽出自己的杯子,可怜巴巴递过来说:“亲爱的语文课代表,也帮我打一下吧。” 骆悦人怀里的杯子变成了三只。 临走前,江瑶伸着脖子在喊:“悦人,址果冻小说网 第16章 16红蓝阀 一楼全是理科班,男多女少。 男生躁劲大,前后门之间追着打闹,笑着问候彼此的大爷,班级门单薄得都经不住这么来回撞。 骆悦人抱着三只空杯子,还没有走到水机前,就被人喊住。 “骆悦人。” 她闻声回头,就见拿着一叠打印纸的裴思禹,从楼梯口出来。 他脸上有淡淡的笑:“你怎么在一楼啊?” “我来打水。” 裴思禹朝这边走,距离拉进,声音也越发清晰:“三楼水机又坏了?” 这批设备已经用旧了,修修坏坏。 “嗯,又坏了,暑假前才检修过。” “我刚从主任那儿拿了一份高三开学季的动员稿,让我们分成三天的稿量,多删少补,我晚点再印一份给你。” “我自己去印就可以了。” 裴思禹说:“没事儿,我待会儿刚好要陪朋友去打印店,顺路。” 他总是这样周到,如他声音一样温柔,叫人如沐春风。 骆悦人没有再推拒,道了谢。 “那我去打水了。” 转身那瞬,她忽然有点想问他来一楼来干什么,十七班现在不是在三楼吗,可惜那种自然而然的搭话本事,并不是她所具备的能力。 想想就算了。 三只水杯搂在怀里挺傻的,骆悦人把其中两只放在水机旁边的台子上,拧开江瑶的卡通杯子。 她习惯先用水先冲一下杯身。 这台子机子的红蓝水阀位置跟楼上不太一样,但她没多想,正要拧蓝色那枚,一只修长的手掌将她手指猛一下扣回去。 而那只手的主人在她后方,屏住了走廊昏弱的白光。 她听见一道并不陌生的男声在头话:“冷热水装反了,小心烫。” 已经感觉到烫了。 水阀在几毫米之间完成一次短暂的开合,管道里的热水还没完全出来,但淅淅沥沥几滴砸落在她握杯子的手背之上,也是灼人的。 而她另一只手背上,是梁空的手。 他整只手臂都是湿漉漉的,刚冲过自来水,由风吹过,散发一种躁动的蕴凉。 骆悦人回头看他,过近的距离让她直面他身上那股压迫感,缩了缩脖子,很快扭过头,她说谢谢,拿杯子去拧红色的阀门。 拧不开。 她尴尬得整个人要烧起来,心想是不是一楼的水机也坏了。 梁空轻咳一声:“往左。” 骆悦人:“……” 哦,原来,她拧反了。 她怀疑梁空在笑她。 正回头,裴思禹从十四班的位置走过来,远远喊着:“我还以为你在班里,你们打球打到现在?高祈呢?” “走了。”梁空的声音很近。 “走了?不是说晚上去seven≈n吗?到底去不去?之后没什么时间了。” “九点多吧,不走?他留澜中这儿上晚自习?” 裴思禹玩笑道:“也不是不行啊,就放你们班,你们班主任不是休产假不来么?” 打水机间隔半分钟一缩一松,发出一声难以承载运作的咕嘟声,水阀里的沸水,热气腾腾往下注入。 骆悦人拧着杯盖,听他们说话,觉得裴思禹非常不一样,或许因为梁空是他很好的朋友,又或许是男女有别的原因,完全不像他在广播台的状态。 梁空:“什么鸡毛蒜皮的事都给你知道了。” “这叫细致!” 裴思禹没有走过来,隔着一段距离,边招手喊他,边往楼梯口走去:“走吧,不是要去打印么?快点吧,要打铃了。” 她低着头,在拧最后一个杯子。 梁空走前低声说:“明天周一升旗结束,来体育活动室,告诉你阿y是谁。” 骆悦人侧过头望他,人是愣的。 梁空单手还拎着黑色球网,里头坠一颗篮球,吊儿郎当的:“不想知道?” 骆悦人:“想知道。” “记得来。” . 出了南校门不远就有一条商业街。 街上次第亮着灯,各种吸人眼球的易拉宝往门口摆着,这个店有新品,那个店几几折,学生涌进挤出,整个暑假都在半歇业的店主露出久旱逢甘霖的笑容,终于等来开学季的火爆生意。 打印店在街尾,店铺明显清冷许多。 在隔壁放着韩文小甜歌、学生着排长队的奶茶店衬托下,有几分潦倒,十台打印机电脑,空了大半。 梁空和裴思禹走进去,选了两个邻座的。 裴思禹把手机上主任发的电子档调出来,封面的横线都是空的,他简单添了一下个人信息,点了打印,所连接的打印机很快递纸嗡嗡运作起来。 他往梁空那边看,是学籍信息。 “出国的事,定了?” 电脑桌下的空间有限,梁空那双长腿无处安放,他斜坐敞着,将那张小桌子衬得更局促,低头敲了根烟在嘴上,嗤然说:“定个屁,走一步看一步吧。” 火没点,烟就给人摘去了。 “这个点,教导处那地中海经常过来巡逻,还是别抽了,免得开学第一课就是写检讨,”裴思禹把烟一折,丢在旁边的废纸桶里,“还特么都是我帮你写。” 金属火机在他修长白皙的手指间灵活转折,梁空道:“高祈字丑,你文采好。” 裴思禹去拿了打印稿,梁空那份搁在其他人后面,还在排队,听这话,也笑了:“那你怎么不找个文采好的女朋友,你们一边谈恋爱,她一边帮你写检讨,多好。” 说这话的代价是,人还没坐稳,椅子就被梁空踹了一脚。 打印店是冷光源,梁空睫毛很长,被光照出郁郁恹恹的浓厚阴影,一笑起来,漫不经心,又真假难辨:“是有这打算,不是不好找么。” 裴思禹想起一件事。 “合着你愚人节那次跟高祈打赌说要追骆悦人,也不是随口瞎说的,图人家文采好是吧?” 梁空一直在轻轻地推机盖,一点点用力,像在测受力闭合的极限在哪儿,某一瞬,指尖力度失控,机盖便逆了方向,噌一声,功亏一篑地扣回原位。 他胳膊搭在椅背上,指腹摩着火机机盖上的金属纹路,淡淡勾着唇,一身的玩味:“你怎么知道不是呢。” “开玩笑也挑挑人啊,人家乖乖女,不早恋,我听广播台的人说,上一届的学长,在她高一开学就追过她,她直接拒绝了。” 梁空没应声,接了店主递来的几张打印纸,带着薄薄温热,心里却应了一句知道。 何止知道,他还在旁边看完全程呢。 那位学长跟裴思禹声线类似,都是那种端腔一听,就觉得这种声音适合放在广播里的温柔正经。 不过讲的话不怎么正经。 一番肉麻告白后,见小姑娘不为所动,甚至有点静漠发呆,以为她有顾虑,又连忙展现个人自己成绩挺好,不会让她成绩下降的,一边恋爱他还可以一边给她补课。 骆悦人还是拒绝,并礼貌地说:“不用麻烦了,我妈妈给我找了补课老师。” 梁空没忍住笑出了声。 学长狼狈跑走,徒留他们四目相对。 骆悦人不好意思地红了耳尖,毫无底气道:“你看什么看!” 梁空靠在栏杆上,歪了一下头,故作一副细细打量她的姿态。 “看你还……挺好看的。” 骆悦人跑走前,留下一句嘀咕困惑:“这个学校的学长怎么都这么不正经。” 梁空看着她遁逃的背影,扶额笑了。 那天他从练习室出来,跟乐队其他几个人顺了一遍架子鼓,一身黑衣,带着同色的口罩和鸭舌帽。 她不记得他。 裴思禹将那叠稿子严严翼翼在桌边一靠,边角整齐重叠,快到晚自习的打铃时间,删完文档就得回校。 梁空往他屏幕上一看,目光定住,电子档还停第一页,又从高祈手里把那叠稿子抽走,垂眼扫过姓名栏:“你把她名字打错了。” “什么?” 裴思禹拿过一看,真打错了,写成了三点水旁的洛,他啧了一声说:“要不就这样吧,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能看就行。” “名字不重要?” 梁空没管他,躬身拖来鼠标,将名字改回来,重新按了打印。 打印机一寸寸吐纸,老板帮忙用订书机定好。 寥寥几张稿纸被递进十九班的窗口,晚自习的铃声正响,几个离窗远的女生,窃窃私语裴思禹来找谁。 那份稿子人传人,放到了骆悦人桌上。 骆悦人看向窗口,外头天已经全黑了,裴思禹穿着白色的校服衬衫站在那儿,有一种发亮的润泽。 她不好大声说话,用口型道谢。 他笑了一下,就是不客气的意思了。 连课都没开始上的晚自习,除了补作业,似乎只剩下假模假样地看书,实则发呆讲小话。 班主任站在台上慷慨陈词,提醒他们如今已经高三,再不学就没时间了! “……种一棵树最好的时间是十年前,其次是现在!懂了吗同学们,任何时候努力都来得及,不到最后一刻坚决不放弃!” 抑扬顿挫的语气并没有将讲台下学生的情绪带动起来,因为骆悦人他们班班主任踩着高跟鞋姗姗来迟,刚刚隔壁一十班的班主任已经隔墙说了一遍差不多的话,甚至引用的句子都是《daedaid》里的同一句。 “好了,大家看书吧,课表待会儿就让班长贴到讲台这边,你们可以把明天早上要上的课提前预习一下,还有啊,明天周一,新学期第一次升旗仪式,每个人都给我穿好校服,规规矩矩地穿啊!如果因为谁我们班的操行分被扣了,别怪我没提醒啊!” 说完,班主任就走了,让班长暂管纪律。 江瑶一直若有所思,喝了一口骆悦人给她打的水,终于感慨出来:“种一棵树最好的时间是十年前,其次是现在,悦人,你有没有发现,真正的大道理都是融会贯通的?” 骆悦人小声问:“你指什么啊?” “就不止是种树,早恋,其实也是这个道理,最好的时间是高一开学,其次是现在,再不早恋就来不及了,这辈子都会有一个遗憾,我们孤孤单单走过青春,以后老了回味起来毫无意思。” 骆悦人不能苟同:“早恋又不是什么好事。” 江瑶俏皮一眨眼:“你又没有早恋过,你怎么知道不好呢,没有体验就没有发言权。” 骆悦人确实没有体验过。 她家教很严,从小学到高中,学什么课外班,上哪所学校,每一步都是活在父母规划下,准确来说,是梅惠的规划下。 没有重头再来的勇气,更没有重头再来的机会,一条路走长了、走久了,是缺乏勇气去置评对错的。 只是她会想,如果可以,她宁愿不来澜中读书。 卖了新区的平层换了澜中的老学区房,梅惠隔三差五就要提一嘴,这是为骆悦人做出的牺牲,顺便再敲打骆文谦,等骆悦人一毕业,他们一家就必须得换更好的房子。 所有人都活在焦虑和压力里。 想到梁空,想到明天梁空会跟她说什么,或许不止焦虑和压力。 还有第三者。 “你从来没想过裴思禹吗?你们俩进进出出还挺般配的,今天我们聊天还在说,你们看起来磁场很合,都是那种看起来家教特别好又温柔的人。” “小声点!”骆悦人走神之际忽然听到同桌的声音,被吓坏了,缓过来,很尴尬,“你们怎么会聊我啊?” “聊梁空喜欢什么类型,就说到你了,你记不记得愚人节不知道从哪传的梁空要追你,感觉如果是其他女生,就会像真的,是你,就真的很愚人节,你们俩之间像有次元壁,还是裴思禹跟你更合。” 骆悦人脸上有点烧,托着腮,看那叠稿子封面上自己的名字:“你不要乱说。” 江瑶嘿嘿一笑,又讲起自己最近那朵烂桃花。 光阴虚度,很快第一节晚自习就打了下课铃。 回字形的教学楼格局,每层两侧都有男女卫生间和打水机,一层八个班,很默契地四四左右分流。 骆悦人和江瑶在女厕所前,遇见空前的大阵仗,原因竟然也简单粗暴。 因为这边来了两个理科班,有的女生也不是来上厕所的,打打闹闹,又或是男女搭配着趴在栏杆上吹夜风聊天。 看这场面,江瑶啧啧感叹着:“世风日下,阴盛阳衰啊。” 骆悦人噗嗤一声笑了,忽然敛了笑容,裴思禹迎面直直走来,她喊住他。 “那个打印是多少钱?” 裴思禹说:“不用了,也不是我付的,稿子分段你有没有什么想法?应该还要改,尽快定下来吧。” 骆悦人点点头:“好,我尽量今晚弄好,明天给你。” 第17章 17二选一 周一阳光明媚,是个好天。 澜中校长贡献了史上最长的一则励志发言,鼓励大家珍惜当下,有一份力尽一份力,不要让最应该挥洒汗水的青春留有遗憾。 班级方阵,每班按男女分两列,按身高分前后。 骆悦人和同桌都是一米六五左右的身高,站在女生队伍中间,前后左右都是着装统一的学生,乌泱泱的蓝白色晃眼到没有辨识度。 江瑶双手搭在骆悦人肩上,垫着脚寻人,想让骆悦人看看她那朵可能要开的桃花。 “……暑假在补课机构认识的,叫张泉,他要走美术,十三班的,脸还行,就是个子不是太高,哇哇哇哇哇要命!” 一颗毛茸茸的脑袋低叫着猛扎进脖子里,骆悦人被蹭得痒,跟江瑶一起激动起来:“怎么了?你们,对……对视了?” “不是,我看到梁空了!他往我们这边看,我一下撞到他眼睛里了,鹤立鸡群的大帅逼氛围真的好要命,太难顶了。” “……” 骆悦人懵了:“你到底喜欢张泉还是梁空啊?” 台上换了年级主任发言,几声拍着麦的喂喂喂响彻整个操场,确认麦克风没问题后,又是一段换汤不换药的新演讲。 江瑶掩着嘴说:“不同啊,就好比普通帅哥和金城武的区别。” 十四班后排那几个男生,人均180+,江瑶放弃了越过他们去十三班找张泉的想法。 “他前女友是项曦和俞晚梨唉,就算跟他搭讪都要掂量自己够不够级别吧,而且他还是同时跟项曦和俞晚梨谈的,太绝了。” 骆悦人跟梁空没有什么现实交集,之前因为裴思禹,在艺术楼跟他远远碰过几次面,连招呼都没打过。 每次听人说起他的各种传闻,她都有种怀疑,他不像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 桩桩件件,都非常的虚幻。 教导主任几次提醒都没让操场上千人的大方阵安静下来,三五成群的窃窃私语一直是升旗仪式上屡禁不止的日常。 就在这片少年人独有的蓬勃喧嚣里。 她下意识地踮脚侧首,去人群里找梁空,那一刻,她只觉得,他好像真的很惹眼。 后来有机会跟他去各种场合,数万人的音乐节,人潮蜂拥,她越过重重阻碍去牵他袖口,才恍然,他独有一种不会泯于人海的倨傲。 他问她怎么找过来的,她踮起脚,在他俯身的耳边大声喊话,说他最酷了。 电音疾震,盖世喧嚣。 …… 梁空前面的同班男生不知道回头跟他说了什么,他勾了一下唇角,笑意漫不经心,几分玩世不恭。 骆悦人匆忙收回目光,问江瑶:“他同时跟两个女生交往,这是绝吗?这不应该是太渣了吗?很不尊重女孩子呀。” “额……”江瑶沉吟,“不好讲,我也是听人说的,没人说他渣呀,女孩子自愿的,不过项曦和俞晚梨没少扯头花,好像也没多久就分了。” 骆悦人:“两个都分了吗?” “对啊,梁空还挺会一碗水端平。” “……” 骆悦人噎了噎,这也夸得出来? “项曦明明是看起来很酷的女孩子,为什么会跟别的女生一起……” 她话还没说完,台上宣布升旗仪式到此结束,台下立时轰然一般声音嘈杂,江瑶揉着肚子说饿死了,要去食堂买早饭。 骆悦人托词还有事要去一趟办公室,没跟江瑶同行,落了单。 学生泄洪一样从操场的铁网入口灌出去,一半去教室一半去食堂。 而她,逆着大部队的方向,放慢步速去了看台后方的体育活动室,一连数间办公室一模一样的格局,平时用来存放体育器材。 骆悦人从没在这个时间点来过体育活动室,也不知道梁空在哪一间。 她先推开第一间。 里面堆着跳高用的绿色海绵垫,几只足球滚在地上,其中一只倒霉地被男生一脚泄愤地踢开,撞到墙上。 “分就分!这次分了别来找我复合!” 女生本来正要反唇相诘,嘴张开,声音没出,惊吓地看向门口动静处。 骆悦人眼睛瞪大,立马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 说完,忙把门带上了。 偌大看台将室外篮球场和操场隔开,前后联通的过道有两个,骆悦人绕路走了右边的,梁空插着兜,从左边走过来。 二选一,他们都能完美错开。 梁空朝这边勾勾手,叫她过来,接着从兜里拿出钥匙打开一扇门。 跟刚才那间不一样,这里头有一张办公桌子,还有一排储物柜,学校运动会或者其他体育比赛,成绩统计、衣物寄存一般在这里。 骆悦人刚走进去,听背后“咯噔”一声,立时警铃大作。 “为什么要锁门?” 梁空拧了锁,半侧着脸对她,只将眼神平直无绪地递过来:“你希望有人像你那样随随便便把门打开?” 骆悦人顿了一下,想到刚刚的尴尬,摇了摇头。 梁空低着头走近,在屏幕上点了点,把手机伸出去。 “你自己看吧。” 这么直切主题的吗? 她还以为要寒暄一下,类似于说点今天校长的发言可真啰嗦,都开学了天气还是好热啊,这种无关痛痒的话。 但想想,他们之间好像不熟到,连无关痛痒的话都不必说。 骆悦人接过他的手机。 很少见的,居然没有手机壳,金属质感,沉而单薄,没有保护,所以她握得更紧,拿得更小心。 梁空指桌旁的椅子。 “坐。” “哦。”她点点头,乖得要命,他指哪个她就坐哪个。 坐下后,她在他手机上看阿y的资料,图片和信息都很精简明晰,专业到不应该在她手上,应该交给类似私家侦探这样的人。 密闭的空间闷热,鬓角在皮肤纹理上有知觉地滑下一滴汗。 “滴——” 是遥控的机械声音,短促一下。 她望过去。 梁空站在窗口边,打开了柜式空调,他背对着她,骨节分明如艺术品的一只手,把空调出风口的扇叶拨到底,搁置了一个暑假扇叶落了薄尘,他吹着冷气,偏头嫌弃地蹙眉。 骆悦人感受不到空调的风,好像,全被他挡住了。 但她又想,非亲非故,他都已经帮忙打听消息了,自己如果再跟他争空调,是不是太不识好歹了。 热就热一会吧。 她转回视线不久,侧脸的碎发猝然被一阵强烈的冷气吹起,发丝缕缕飞扬,下颌线条全然暴露。 瞳孔微微一震,骆悦人不可思议地再看过去,梁空手上拿着不知道从哪儿翻来旧毛巾,擦过空调扇叶,沾了几道脏灰,被他甩在一旁。 风是对着她一个吹的。 骆悦人望着他,很诚心地邀请:“你要不要过来坐?” 梁空在对视中先不自然地挪开视线,话却没正形:“干什么?想跟我坐一块啊?” 从小到大跟男生的接触有限,骆悦人从没这么尴尬过。 她表现得太像那些接近他的女生,让他误会了吗? “我不是,我,我……” 半天无下文,梁空抬手看了一眼手腕上的机械表:“还有十二分钟打铃。” 骆悦人没再管尴尬,抓紧看完,跟他说了谢谢。 她脸色很不好,透着几分难堪。 梁空接回自己的手机,对她说:“我不会跟别人讲的。” 虽然不熟,但她无由来地相信他,他看着就不是那种随便宣扬旁人隐私的人。 但那又怎么样呢。 即使无人知晓,也改变不了那些信息里透出的事实。 出了那道门,本该各归各处的散,但是骆悦人心里堵着一种无处宣泄的低落情绪。 “梁空。” 那背影顿住,慢了一拍才回过头。 他唇上咬着根烟,没点火,他摘下来,有些反应不及。 “你喊我?” 骆悦人还站在活动室门口,他在台阶下,数步之外。 她犹豫道:“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 梁空几不可查勾了下唇角,觉得这妞真挺灵,算是问对人了,他还真有这经验。 不过,他们的家庭背景太不同,复杂程度不一样,对这种的事态度也大相径庭。 他只能跟她说:“正常生活,做你想做的事,既定事实,你掺和不进去,也改变不了什么。” 太轻飘飘了,骆悦人想,像他这样没有经历过的人,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她就愣在那儿。 梁空提醒她:“不回班?” “马上。” 刚下台阶,学校后勤部的老师喊住他们。 “唉,那两个同学,过来帮忙搬下东西。” “这都是往届的奖杯啊证书,送到政教处那边的展厅,下午有领导要过来参观。” 当苦力的也不止她和梁空,还有刚刚吵过架、也不知道分没分的那对小情侣。 估计是分了。 他们一路不说一句话,也不看彼此一眼。 让本来就尴尬的场面更尴尬安静了。 骆悦人和梁空走在他们后面,骆悦人想打破这诡异的安静,张口只有一句谢谢你。 梁空:“你说了好几遍了。” 骆悦人有点尴尬,小声道:“是吗,不过真的很感谢你……” 梁空:“你那么紧张干什么?” 他连紧张都能看出吗?这一认知,让骆悦人无形中更加紧张了。 “我,不太会说话。” 梁空笑了一下:“看出来了。” 骆悦人:“……” 这会儿快到第一节课的打铃时间,学生都在食堂和教学楼之间疯狂奔赶,政教处这边的近知路几乎没人,前面那对小情侣像开坛做法一样比着谁先开口谁就输了。 空气默了片晌。 梁空说:“没有什么会不会说话,你就正常聊天,就可以了。” 正常聊天么? 骆悦人想了想,她是怎么跟江瑶成为朋友的,好像是文理分班后,她们凑巧成了同桌,江瑶主动跟她说话,骆悦人,你的名字好特别哦,你为什么会叫悦人啊? 夏末早晨,八点钟的阳光清透,普照学校的小广场,骆悦人怀里抱着那只小的盒子,有样学样。 “你为什么会叫梁空啊?” 估计是被搭讪那么多次都没遇过这种老土又新奇的发言,梁空面上神情浮出一点趣味,回答倒是很正经。 “家里信佛,四大皆空,是佛家的最高境界。” “你呢,为什么叫骆悦人?” “我爸爸给我起的,是悦己愉人的意思。” 梁空侧看一眼,她即使说着话,眉心也敛着愁,瞧着就像那种文文静静又很多愁善感的女孩子。 “名不副实,没悦己,光悦人了。” 他音质冷淡,骆悦人久久愣住,就……说话这么不委婉的吗? 他又来一句。 “悦人也好。” 骆悦人持续愣住。 他是在说人,还是名字啊? 第18章 18兔子洞 开学后不久,高三迎来第一次考试,除个别科目还剩一些单元没上完,考试内容和卷面设置几乎与高考无异。 出成绩是在国庆放假的前一天。 虽然七天长假被削减至四天,但不妨碍周五下午校园里迎接假期的氛围就开始躁动。 直到最后一节课。 班主任踩着高跟,优雅走上讲台,在假期注意安全、劳逸结合一系列老生常谈后,通知考试成绩已经下来,离校前大家可以去公告栏看。 “总分和排名都已出,具体的各科目分数,假期后班长会发给大家。” 其他人热火朝天收着书包。 班主任单独把骆悦人喊了出去。 “成绩有点起伏是常事,心态一定要稳,都高三了,千万不要压力太大。” 没到公告栏前,她就知道这次排名估计下降了不少。 其实前两天考试的时候她就有预感,这次肯定考得不好,心不在焉,写着题目竟然都能走神,临了草草交卷,能好到哪去呢。 最后一场考试是英语。 她的作文页,墨迹晕开,有两滴泪点,干涸后黑乎乎皱巴巴的,她想到前天过生日,在家里跟梅惠发生的不愉快。 骆文谦出差,饭桌上就她们母女两个。 说起等她高中毕业后换房子的事,梅惠数落起骆文谦的种种不好。 说工程造价这个专业多好,他以前那些同事,哪一个不是赚了大钱,现在考建造师的那么多,不说他自己去谋生意,哪怕就是给那些考证机构介绍学员,每年光回扣也能拿不小一笔吧。 “院长的侄子想考他的研究生,他倒好,把人给拒绝了!我有时候是真想不通你爸爸,四十几岁的人,两袖清风给谁看?他怎么就那么不会为我们这个家考虑?” 骆悦人低着头,在碗边扒米。 好几次,她想说这个家里,从始至终,除了你,没有人觉得住不上好房子会在朋友面前抬不起头。 这话芒刺太重,说出来太伤人。 她自己咽下去。 可梅惠没停,又说起骆文谦这次出差。 “搞这些研究有什么用,什么论坛峰会提携后辈,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他做起来啊,那是比谁都积极!” 情绪爸爸不好了!他是人,他又不是赚钱的机器,他也会有压力的!” 梅惠惊愕无声地看着对面从没这样跟自己大声过的女儿。 骆悦人回神,后悔。 妈妈才是不知情的受害者,甚至她还在幻想他们一家住进新房子的未来。 年纪太小,她根本负荷不住这种对错难断的复杂情绪,眼眶里短时间泛起酸涩,留下一句对不起,跑进了自己房间。 …… 未来真迷茫啊。 甚至看不见所谓的未来,她快连家在哪都不知道了。 吁出一口浊气,骆悦人记住三十一这个数字,从公告栏前走开。 整个人浑浑噩噩的,快走到校门口,才发现连水杯都忘在班里,又折回去拿,公告栏那里的人流依然拥挤,三三两两的讨论不断迸出来,有人愁有人欢喜。 梁空跟他那个别校好友实在太打眼了。 骆悦人路过他们,正要上楼,梁空一声喊住她。 “干什么?” 她回过头,神情如一潭死水,连声音都跟着有气无力。 “骆悦人,你成绩下降了。” 闻声,骆悦人像一只委顿的瘪气球,一瞬间被注满惊讶和怒气,双瞳瞪大地看着他。 连她的班主任都没有提成绩下降,只说成绩起伏是常事,他竟然就大庭广众之下说她成绩下降。 简直闻所未闻! 她气得脸色刷一下红了:“反正比你好!” 梁空好笑道:“你学文,我学理,你干嘛跟我比?” 骆悦人哪知道为什么要跟他比,但哪有他这样直接说人家成绩下降的?他们只是不同班的同学,他又不是她爸爸,她的成绩和他有什么关系。 怒火如果有形,这会儿骆悦人背后应该蹿上两簇斗志昂然的小火苗。 她瞪着梁空,缺氧的胸腔一阵轻颤:“就跟你比!就是比你好!” 说完就跑上了楼。 高祈搭着梁空的肩,笑容缺德道:“你注孤生吧你,有事没事呛人家小姑娘干什么?” “她怼我了。” “你找怼吧你。”高祈乐不可支。 她上楼,跑着的,身影在二楼的楼道窗户上一闪而过,又很快在三楼出现。 梁空仰头看着,眸光渐软,一时没忍住转头问高祈:“这妞有没有意思?” 高祈“嗬”一声:“我看你比较有意思,你不是在学校憋疯了吧,逮着个姑娘就逗是吧?晚上出去嗨一下?” “你之前跟我打赌说让我去追的那个,不记得了?” 高祈恍然大悟:“哦,她呀,裴思禹广播台那个妞,不是说乖乖女很聪明吗?她成绩下降啦?” 梁空脸色一变,将肩上那只胳膊一把推开,嫌弃至极地冷嗤:“关你什么事啊,管的倒是挺宽的。” 他说完就走,高祈慢一拍追上来,无语骂着。 “我靠,你翻脸比翻书还快!” 骆悦人回班后拿到杯子,没有立马下去,她怕待会儿下楼还会碰到梁空,好尴尬,她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这么面红耳赤地怼过人。 这世上没有绝对的一潭死水,只要投入一颗小石子,自有涟漪。 而梁空,又何止是一颗小石子。 秋分刚过,北半球的昼短夜长才方启序章,晚霞依旧橘红稠郁。 放学后的校园里,人越来越少,零星几个结伴往校门口走,偶有篮球场那边远远传来的一声欢呼,是沉静中的躁。 骆悦人趴在三楼朝下看了看,确定梁空和他的朋友已经不在公告栏前,才背着书包下楼。 脑子里也不由回顾起不久前怼过梁空的话。 ——反正比你好。 ——就跟你比!就是比你好! 人总是在这种频频回顾的时刻,假想着,如果这世上有个地洞可以把自己埋起来就好了。 骆悦人又走到公告栏前。 倒不是要再看一眼自己排名三十一的历史新低,她径直朝理科公告栏那边走去,一行一列,仔细看,裴思禹这次发挥得依旧稳定,年级前三。 但她目光掠过,没有多停留,直到看见梁空的名字。 定睛一看,骆悦人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 不如三十一名高。 这说明自己也没有说大话,就是比他好一点。 回家的公交上,她习惯性坐在靠窗户的位置,吹着燥热的风,没意识到此刻自己的心情,明显比前几天好多了,起码活泼。 心里像有一场辩论赛,自言自语,就是比梁空好呀,他凭什么说自己成绩下降了。 下降了也比你好。 你谁啊你,你很厉害吗? 思绪一转,骆悦人想到什么,忽然讪讪,好像他是挺厉害的。 高二有一次联考,全校就两个数学满分,梁空是其中之一。 所以,其他科目考得再烂,大家只会觉得是他不想学。 长得帅怎么有这么多特权,明明不学无术,都有人帮忙找好听的理由。 骆悦人心里没消气,就是要悄悄拉踩他。 就是很不学无术啊。 例如,语文古诗词填空这样的送分题,他居然一个都不写。 骆悦人的班主任也给梁空所在的十四班代语文,校内的小考卷子,有时候老师会找学生帮忙批改,骆悦人作为语文课代表,当然改过了。 她给他打过一个零分。 一个红笔勾勒的大鸭蛋! 思至此,骆悦人一下笑出来,不仅心里的尴尬缓解不少,还觉得自己扳回了一程。 连一路走走停停的公交,都不似往日那么烦心。 本来不知道怎么回家跟梅惠说这次成绩下降的事,现在经过梁空这一遭,骆悦人很有一点破罐破摔的直面勇气,到家后,如实跟梅惠讲了。 梅惠问是哪一门没有发挥好,骆悦人觉得大概数学和英语都考得很差,数学一向是她的短板,但她英语一直很好。 考试走神,听力没听好,英语作文也是草草写的,这话她说不出来。 梅惠肯定会问她考试的时候在想什么。 所以她只说了数学。 梅惠叹一声,骆悦人听得懂。 大概是觉得她没悟性,什么好老师的补习课都上过了,数学成绩还是一直短板。 要是卷子简单还好,题目常规,彼此之间分差也不大,只要卷子一难,骆悦人跟其他尖子生的差距就大了。 “我下次会好好考的。” 虽然是教音乐的,但毕竟梅惠也是老师,懂得学习低谷期更应该鼓励。 所以即使很不满意,抿了抿唇,也没有对骆悦人说重话,只是叫她加油,压力别太大。 她怎么可能压力不大呢。 她一直视为精神偶像的父亲背叛了家庭,具体到哪一步了,不得而知,可这个家已经岌岌可危,如果妈妈知道了,她会情绪崩溃吗?失态大骂吗?他们会很快离婚吗? 她所有的思绪都在这件事情上萦回,可还是想不通。 就像只井底蛙,凭寥寥几片枯叶,试图去分辨井外的春秋。 太超出范围了。 辗转难眠的夜,她几次翻身后,索性不睡了。 通宵刷题,恶补自己的数学短板,对着答案也算不出正确结果的时候,单薄脊背一弯,趴在台灯下无声淌泪。 连续两天早上,梅惠来喊她起床吃早餐都发现她趴在桌子上睡着。 午饭后,梅惠没让她练琴,给了她两张甜品店的劵,是学生家长送的。 她叫骆悦人下午跟朋友出门逛逛。 惺惺相惜说起来简单,好学生之间的暗暗较劲,让彼此除了浮于表面的客气寒暄,很难发展成私交甚笃的亲密好友。 江瑶假期出门旅游了,骆悦人翻着高一的表妹璐璐。 永明巷离这边有点远,骆悦人先到,在甜品店等了半个小时,接到璐璐要放她鸽子的电话。 “真的不好意思啊悦人,我男朋友忽然说要来找我,我下次再陪你,你不会生气的啊。” 没有生气,骆悦人只是很震惊。 “你哪来的男朋友啊?” 璐璐小她两岁,不是才刚上高一么。 电话里,璐璐嘿嘿笑,声音爽朗又带着点难为情:“就,就军训那会儿看对眼了嘛,就在一起啦,以后有机会让你见见啊。” 那种震惊在放大。 骆悦人:“你们认识一个月都不到,就谈恋爱吗?会不会太草率了?” 年纪上,骆悦人是姐姐,但情感上却是璐璐更早熟一点。 “一见钟情嘛,不就是这样,而且你不管认识谁都是要从陌生开始的呀,草率是有点草率啊,但是冲动才浪漫,冲动才是青春,等以后年纪大了,要相亲要结婚,想草率都草率不了。” 璐璐说这些话的时候,骆悦人隔窗望着对街。 那是一家门脸很阔的保龄球馆,上下两层,棕与绿的店牌,右下角印着暗金色的小而张扬的名字。 flipped. 是flip的过去分词和过去式,可译作轻掷,快速翻转。 又或者,怦然心动。 一辆黑色的gc停在保龄球馆门口,梁空套一件黑色帽衫从车里下来,街边风大,将他头发吹得蓬蓬的,他伸手抓了抓,脸上的表情还是那种不羁冷淡,好像不管看什么都嫌弃得不行。 很快有一个穿白色涂鸦t,将脏辫扎成一束的男生从馆里出来迎他,两人击了一下拳,在路边抽烟,烟雾飘散,又来一个女生,直直扑进脏辫男生的怀里,踮脚往他脸上亲。 他们碾灭烟,一起进去。 耳边的声音忽然放大,璐璐喊着:“悦人,你在听吗?” 骆悦人回神:“在。” 璐璐叹一声说:“反正姑姑把你管得太严了,刚好你也乖,我说这个你也许不能理解,因为你习惯考虑谨慎,永远只做父母告诉你对的事,家长肯定会说早恋是不对的啊,但实际上,也很正常,犯点错,出点格,不就是年轻人的特权吗?我是相信你才跟你说的啊,你一定帮我保密啊。” 骆悦人开始听得云里雾里,一会儿觉得好像有道理,一会儿又觉得跟自己所受到的教育完全相悖。 最后才懂,原来璐璐是希望她保密。 “我不会跟别人讲的。” 通话结束,她低头看着桌上的甜品,好像这句话,也有谁对她说过。 在澜中的体育活动室,柜式空调送着冷气,她从他手机里确切知道那些难堪的事,面色不好。 他没有说一句毫无意义的空泛安慰,他只是说:他不会跟别人讲的。 不让更多的人知道,好像是仅剩的可维护的体面。 梁空是唯一的知情者。 出了体育活动室,他还回答了她的问题。 “正常生活,做你想做的事,既定事实,你掺和不进去,也改变不了什么。” 那时,她还觉得这人说话太轻飘飘了。 这会才若有顿悟。 避重就轻的道理之所以行之有效,是因为一个人的力量太渺小了,无法翻山越岭,无法渡海填江,甚至于,无法改变另一个人虚无缥缈的意志。 骆悦人忽然有点羡慕梁空。 他的世界里,有她从没有清醒果决和肆意热烈。 或许,还有再也不会在她旁边读稿的裴思禹。 后来想想,那天,真疯狂啊。 一念而起的反叛念头,就像在纸上用黑线圈住蚂蚁,信息素失灵,触角无法再感知外界环境,那只小小的蚂蚁进退维谷,困死当中,其实黑线之外并没什么危险。 只要迈出一步,就会突破…… 譬如,她身魂分离一般走进那家叫flipped的保龄球馆,站到了梁空面前,问出那么傻气的话。 “你之前说追我是真的吗?” 他是四月跟人打赌说要追她的,而现在节气近寒露,过了一整个夏天。 梁空弓着背,提球的手上带着黑色的运动护腕,衬得腕骨冷白又嶙峋。 闻声,扭头看她一眼。 脱力的保龄球碌碌向前滚进,击倒大部分球瓶,发出一片沉闷声响,两秒后,显示屏上应声出现红色记分符号。 发完球,他直起身,身形俊拔修长,光站着不说话都是一种无形压迫,他看着她,甩了甩方才送球的手指,随后唇角不羁一弯。 “行啊,你来吧。” 该如何形容她朝梁空迈近的那一步? 人与空间极不匹配的的旷冷场所,合成木地板散发着球道油特殊而浅淡的气味,中央空调疾送冷风,出风口上的红色丝带顺风往下抖摆,有种急剧下坠的错觉。 仿佛,爱丽丝掉进了兔子洞。 可她不能确定,这是否是一条梦游仙境的秘密通道。 第19章 19赢大了 事发突然,这场面对所有人来说都是意外,有的用眼神示意,或直接小声问什么情况? 谁知道是什么情况呢。 梁空下场换了别人,问走到跟前的骆悦人,玩吗? 骆悦人摇头说她不会。 旁边有人说保龄球很简单:“不就甩个球,乱砸呗。” 梁空没顺这声音应和,拧开旁边桌子上的一瓶水,喝了两口。 他那件黑帽衫脱了,里头是一件白t,骆悦人那时候还不认识什么潮牌,只觉得他胸口那个小图案还挺可爱的。 刚刚运动过,这么近的距离,他身上散发的那种蓬勃热量像是密不透风地把她裹在当中,她想往后退。 梁空漫不经心拧瓶盖,一边拧一边问她:“要不要玩两把试试?” 试什么,甩球乱砸吗? 骆悦人拒绝了,又往后退一步。 后腰碰到旁边的小桌子,上面喝至一半的西柚汁震荡起来,她连忙去扶了一下杯子。 他的朋友们忽然爆发出一阵起哄怪叫。 “项曦!” 侧门方向,裴思禹和项曦正一起走过来,裴思禹气质温润,相较之下,无性别穿搭的项曦虽然矮他几厘米,但气场更强。 项曦拿眼刺过去,嗤那帮人:“叫什么叫?一帮人学狗!” 那杯西柚汁是项曦的。 她坐下来,敞着腿,问梁空:“来找你的?” 梁空:“不然来找你?” 项曦不理他了,转去看骆悦人,见她站着,扯她胳膊让她坐。 梁空瞥见,目光跟扫描仪似的落在项曦手上,冷冷道:“你让她自在一点行吗?” 项曦一脸被呛不爽的表情,收了手,拿眼神示意对面的椅子。 骆悦人坐下,说没事。 这话就有点尴尬,因为不知道是跟项曦说的,还是跟梁空说的。 那两个人也没在意。 项曦也帮她叫了一杯西柚汁,她们就坐在那儿喝,看那帮男生掷球打闹。 聊天环节缺乏话题,因为她跟项曦只是彼此知晓姓名的点头之交——前几次文艺汇演,她都项曦分在一个化妆室。 那天化妆师不够用,项曦自带工具充当助手,给其他女生粘假睫毛。 到骆悦人的时候,她眼皮一直在抖,老粘不上,项曦大大咧咧一声叹说:“算了吧,你原生睫毛也够长够翘了,粘不上就别粘了吧,再粘,我手指要把你眼睛戳瞎。” 说过话,但一点也不熟。 项曦算不上一个待人接物很热情的人,但在场认识骆悦人的女生就她一个,她们还同校,又有梁空那层关系,她自觉有点义务不让骆悦人太过于局促。 想了半天,现成的话题好像只有刚刚发榜的考试。 她记得骆悦人成绩好,挺聪明的。 “唉,听说你们文科数学卷最后一大题跟理科不一样?” “对,不一样,我们课还没上完。” 项曦又问:“那你考得怎么样?” 声音一下堵在喉咙,骆悦人心想三十一名也没有什么好丢脸的,正视自己,认清事实,也好发愤图强。 她正要说,旁边插来一道冷淡声音。 “比我好。” 唰一下,骆悦人耳朵尖有冒热气的趋势,不知道梁空这是在给她解围,还是故意拿那天她怼过他的话,来调侃她。 项曦“切”一声:“比你好不是很正常?你还骄傲了?” 骆悦人:“……” 小圆桌就两个椅子,梁空靠在骆悦人身后的台子上,那是一个即使他们没有任何肢体接触,单因一坐一站都会显得无比亲密的姿势。 尤其,他弯身,虚虚越过她的肩侧,去桌上捞起烟盒和火机。 他没有抽,只是收起来,跟项曦说:“与有荣焉,懂?” 骆悦人还停留在他刚刚忽然靠近的屏息里,悄悄呼出这口气,转头看了一眼梁空。 两人视线对上,拉进。 梁空有些不自然,却作不动声色,淡着脸问:“看什么?” 项曦立马哈哈大笑,抢着当骆悦人的发言人:“她这个眼神的意思不是很明显吗?哇,你居然还知道‘与有荣焉’这个词?” 骆悦人没想到会被项曦猜中。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吧,就下意识惊讶,他张嘴就能把与有荣焉这种词挂嘴边,挺有文化的样子,为什么语文古诗词填空一个不写? “骆悦人?” 梁空喊她,她立马狡辩:“不是不是,不是这个意思!” 梁空闲心颇足的低低“哦”一声:“那你说说,你看我是什么意思?” 项曦已经在骂梁空不要脸了。 困于他冷淡又专注的视线,骆悦人有点发怔,隔一会儿,低低说:“看你……还挺好看的。” 第一次见她,在高一。 就是广播台学长跟她表白的那个晚上。 时间过去那么久了,他从来没有起过要打扰她的念头,因为比谁都清楚,夜行动物迷恋阳光,是一种不合时宜的追求。 她有着循规蹈矩的学习和生活,一门心思往前走,根本容不下其他,哪怕是最寻常的一句喜欢,都是冒昧至极的打扰。 但梁空一直想得开。 他以为,自己风光无限的人生里,那点无人知晓的遗憾,根本无足轻重,可能他天生就没有过多的在意,什么都可有可无,骨子里泛着懒劲。 更不会有那种秘密久藏心底,渴望倾诉的念头。 其实是有的。 譬如,她看向他这一刻。 她跟他说这句话。 他心里忽然就沸起前所未有的酸涩,堵得胸腔好似窒息一样。 他无比想告诉她,骆悦人,我跟你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句,一字不差。 想问问她还记得吗?会不会她对他,也有一点印象? “梁空,再来一局?” 裴思禹站在球道边,看向这边喊,那声音一出,好像凭空降下了情绪沸点。 骆悦人仓惶移开视线,转去看裴思禹,对方手里勾着球,随口邀请她。 “一起玩吗?” 骆悦人摇头:“我不会玩这个。” 梁空问她,怎么会到这里来。 出了保龄球馆,骆悦人指对面的甜品店:“我在那里看见你下车。” 她眸光明净,秋日的薄阳晚暮照着,没有衰色,只有一种高远的柔和,叫人觉得她骨子里就很温软真诚。 梁空没正形道:“就冲着我来的是吧?” 她抿嘴,没吭声,从斜跨的小包里翻出一张淡蓝色的卡片,冲他挥一挥。 “你喜欢小蛋糕吗?” 璐璐放了骆悦人的鸽子,梅惠给的甜品券还剩一张,上面的日期就到国庆。 也算没浪费,买了一个草莓小蛋糕,送给梁空。 她当时只觉得颜值好看,后才反应过来,站在玻璃柜前,侧头看他:“会不会不喜欢这种?” 就是粉粉嫩嫩的,看起来很有少女心。 而且,这个季节的草莓不甜。 当着店家的面挑刺不太好,骆悦人转身,凑近到梁空跟前,压着声音提醒:“这个草莓可能不甜。” “只要我喜欢,我管它甜不甜。” 骆悦人噎了噎,心想也是这个道理。 就是……这个人说话好酷啊。 好像他的人生没有瞻前顾后,选了什么就会别无其他地一往无前。 小而精致的一牙蛋糕,用尺寸略大些的透明盒子装着,丝带系着,纸袋拎着,重重保护,悬垂在梁空手上。 这附近几条街都很繁华,他们顺着人流往小广场走,西斜的阳光贯穿长街,人们笑语闲谈,行于当中。 骆悦人淡紫的裙子被糅成油画的色调,他们身后的影子交叠。 梁空问她谈过恋爱吗?她摇摇头说没有。 问她有喜欢过人吗,她眼睛微微瞪大,犹豫着,沉默了。 他忽的自嘲,暗讽多此一举。 刚刚在保龄球馆,她看向裴思禹,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甚至是她今天无由来的行为,因为裴思禹,也有了合理解释。 “你是不是平时学习也挺无聊的?” 骆悦人会错意,往自己身上揽:“我很无聊吗?” 满脸委屈不敢辩,梁空看着,就笑了一下。 “没,你挺有意思的。” 骆悦人微瘪了瘪腮,心想这也听起来也不是什么好话。 “你平时周末都出来跟朋友玩什么?” 骆悦人想了想:“我有时候周末要练琴,不是经常出来,出来……出来也没什么可玩的。” 她之前倒是有两个周末会约着一起自习的朋友。 说来尴尬。 上个学期,那两个女生闹掰了。 还事起梁空,两个母胎单身在现代男女关系不稳定这一点上大谈特谈,以梁空这种类型的男生举例,文绉绉地互怼一通,最后分道扬镳。 一开始她们还拉着骆悦人站队,要她二选一,她做不来,女生之间脆弱的友谊啊,后来没人约她去自习室了。 她没跟梁空提这事,只问他:“那你们呢?你们周末都出来玩什么?” 她说的是你们,不是你。 梁空说:“什么都玩。” 之前在保龄球馆都没有讲清楚,他好像也不想讲清楚,回答干脆,一句“行啊,你来吧”,骤减了很多本来应该有的问答。 看客云里雾里,她自己也有点懵。 她想着措辞,喊住他。 “梁空。” “你之前跟人打赌,现在,算你赢了吗?” 下午五点一过,广场中央的雕塑喷泉开始表演,空气仿佛蕴着淡金色的雨丝,拢着温柔的、潮湿的光。 梁空站在她身前两步的位置,回过头,整个高俊身形都逆在光里。 晚风肆无忌惮地吹着。 不知道哪里传来自弹自唱的吉他声,沙哑男嗓唱着民谣,歌词总是绕着爱而不得。 他明明轻翘着唇角,声线却很低,静然看着她说:“赢了。” 笑弧再深些。 “赢大了。” 第20章 20献爱心 骆悦人算不上能言善道的人,性格偏内向,跟不熟的人沟通,会有一些难为情的障碍。 而她和梁空,分明也不熟。 却似乎,没有障碍。 她很卡逻辑,换句话说,她很讲规矩和道理,例如,她莫名其妙来找他,莫名其妙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她觉得自己有义务去解释一下。 但冲动当头的决定,不是那么好解释的。 梁空好像可以理解。 他跟她说:“那以后,约你出来一块玩?” 愣两秒,她有点悄然的喜悦,点头说:“好,谢谢你呀,梁空。” 她觉得他人很好,不止是这次,还有之前他帮她查柳芸芸的事。 他说是举手之劳,但骆悦人还是谢他,没有谁帮谁是义务,他这样热心,很像那种为朋友两肋插刀的好人。 她心头思绪百转的时候,眼神也会跟着下意识飘忽,没察觉对面的梁空在看她,不仅看着,还低笑了一声。 “挺客气的,骆悦人。” 她也冲他露出一个笑,软软的。 几次接触下来,骆悦人觉得自己有点习惯梁空说话的方式了,他就是很直率,很坦荡,还有那么一点玩世不恭的没正形,跟个大少爷似的。 逛了一圈,他们往回走,遇见一个脖子上挂牌子的聋哑人,忽然拦在他们面前一通手势比划。 骆悦人看不懂手语,但能看懂他牌子上的字,是什么残疾人机构的爱心筹款,明码标价写着,二十元,献一次爱心,帮助需要帮助的人。 骆悦人翻包包,没有找到二十,就拿了五十的那张,对折一下,放进小箱子里。 她指一下梁空:“算我们两个的。” 那捐款看着简陋,仪式感特别强,还有小本子要登记,她认认真真写了自己和梁空的名字。 梁空就在旁边看着她。 心想,这妞真能处,做好人好事还非拉着他一起。 走回保龄球馆,天色隐隐擦黑,打球的那帮人也出来了,路过电影院的灯箱,最近排片的电影里有一部大制作。 主角海报就挂在最显眼的广告位上,女主角穿素袍站在漫天风雪里头。 假期还剩最后一天,有人提议明天去看这部电影。 梁空说他明天有事,说完回头看了一眼正被项曦拉着聊天的骆悦人,捏她的袖子往自己这边带了带。 “离她远一点。” 骆悦人:? 项曦:! 硬把人拽回来,项曦气焰更盛:“骆悦人,明天一起去看电影吧,刚好梁空不在。” 梁空:? 什么叫他刚好不在? 项曦跟梁空是一起长大的,两人八字不合似的见面就怼,属于十几年相爱相杀,小点儿的时候,梁空不拿她当女孩子,也不让她,现在梁空懒得跟她吵:“会照顾人吗你?” 项曦手臂一勾,搭着骆悦人的肩:“我保证照顾好!” 看电影的事就这么定下了。 梁空提着那只粉嫩的小草莓蛋糕回了家,刚刚电影海报里的女主角,就坐在他家客厅里头。 佣人阿姨给她端来花茶,她说了一句谢谢,但没喝,骨瓷杯子就搁在旁边。 进门后,小蛋糕递给家里的佣人。 一路回来,奶油有点化了,要先放冷藏里。 梁空脱了黑色外套,往沙发上一扔,人也跟着懒,躺在靠垫上,没往那边看,随口问一句:“我爸呢,又把你一个人扔在这儿?” 刷手机的漂亮女人停了动作。 本身也没什么重要消息,无非影片上映惯例的头条和热搜,微博都是团队在管,进圈十几年,起起落落,早麻木了。 她闲得慌,小妈姿态十足地把梁空那件外套整整齐齐叠起来:“他临时有会要开。” 没说什么时候结束,也没给她做其他安排,她得在这儿等,等他什么时候想起来有她这么一号人。 其实也习惯了。 甚至能安慰自己,能坐在这里等梁建河,这是圈里多少人羡慕不来的。 可是那人的小儿子一说话,她就觉得自己还真挺惨的。 “也是能忍,你就对当我妈这么有执念?老男人有什么好的,要不换换吧?” 柏茜看向梁空:“换谁?换你哥?” 梁空躺在沙发上跟人打游戏,游戏刚开,他空出一只手,比划了一个s型。 他哥梁知非戴金丝边眼镜,一副清风霁月贵公子的做派,审美方面俗得很,钟情前凸后翘的辣妹款。 柏茜懂他意思,故意顺着话讲下去:“那要不你吧?你今年也十八读高三了,阿姨再等你一年吧,我看你审美跟你爸挺像的。” 梁空唇角轻勾,嗤笑出声:“姐姐,我可不喜欢阿姨,再说了,我跟他不像,我没那么多讲究。” 柏茜问他:“我是不是老了啊?” “你照镜子去吧,”梁空还真喊佣人去拿一面镜子来,“苍蝇飞你脸上都没褶子下脚。” “我经纪人最近要安排我去做医美。”佣人真把镜子送来,柏茜照着,抚自己的眼角,“空空,你看看我,你说,我要是再老一点,是不是会更像你妈一点?” 梁空眼睛从手机屏幕的边沿挑出去,看了一眼揽镜自照,怨妇一样的女人。 “你问我?我长这么大,见她的次数一只手数得过来。” 一局游戏结束,梁空打了个哈欠,跟厨房说晚上想吃清蒸鱼,他上楼补了一觉,再下楼,外面已经是深夜。 只有顺河而建的别墅区灯火粼粼映在水面上,水池里的一群游鱼原本悠悠哉哉,脚步声一近,哗然乱蹿。 梁空没好气地撒一把鱼食:“胆子真小,我也不记得了?” 柏茜端着杯餐前红酒,好笑提醒:“鱼只有七秒钟的记忆。” “所以我不管怎么对它好,它都不会记着是吗?” 说着,又朝里头撒一把。 “还挺没良心。” 直到晚餐上桌,梁建河也没回来,只有他的助理打电话给别墅这边的司机,吩咐晚餐之后送柏茜回去。 甚至这通电话,都绕过了柏茜本人,客气疏离得她仿佛第一天来这里做客,只需要周到地接送就可以了。 司机通知完就出去了,她继续扒那盘蔬菜沙拉,挑挑拣拣再找不出一块下嘴。 梁空在另一头用餐。 中年的佣人阿姨从楼上换了花卉下来,走到桌旁,在梁空手边搁置了一个檀木盒子。 里头铺着墨色绒布,躺一块晴蓝底的冰种翡翠,通透沉润,妙得像是人工赝品才融出这么好的色泽。 “这玉你小时候一直戴着的,长大了怎么越发不喜欢戴了,明天回老宅,一定戴着啊,不然老太太瞧见了一准要说。” 梁空瞥一眼,依然慢条斯理挑着鲈鱼的刺:“佛祖哪有时间天天管着我。” “呸呸呸,莫要乱讲哦!这玉灵的!你小时候三天两头生病,现在多健康,大个子,浑身有力气,多好,听话啊,一定戴着。” “行了,知道了。” 梁空敷衍应着。 他知道他家里信这个。 他跟他奶奶同一天生日,他一出生老太太头疼病就没再犯过,他现在瞧着呵佛骂祖还挺混账,小时候那是寺里住持抱在怀里,夸过有佛缘的。 秉瑞光降世,他小时候生病都说是在替老太太挡灾。 可想而知老太太多宠他吧。 他幼年病弱,家里便请僧众祈福,声势浩大求来这块护身宝玉。 他明明属虎,却偏要佩龙,龙从四大,四大皆空,里头的讲究事儿一堆,细细讲,能讲上一天一夜。 好像也真有那么点灵验意思,他之后也应了家里颇费财力的诚心,一直没病没灾的长大,活蹦乱跳,甚至敢骂佛祖。 他是从来不信这些的。 为了少听一耳朵唠叨,第二天重阳节,一早起来,梁空还是老老实实把那玉戴上了。 老太太见了他自然高兴,问长问短。 梁家到他们这一辈,算是子嗣单薄,老太太爱看热闹和睦,远房亲戚来了不少。 梁知非和梁建河都不在,托辞是忙工作,谁知道是真的是假的。 重阳节,讲究登高辞青,一行人阵势颇大去庙里进了香,吃了斋。 回程路上,老太太累了,揉着太阳穴数落起儿子和孙子来,那两个现在都是没老婆的,却从不肯把心思往这上面放。 人一旦上了年纪,就越发执意未了心愿,梁建河和梁知非不肯回来,估计也是猜得到老太太要说什么。 今天后头车上就坐着个正适龄的姑娘,不知道哪家介绍来的。 看样子不是小妈,像是嫂子辈的。 没戏。 山路曲折盘山,放慢了速度都绕得几分晕头转向,车里气氛闷着。 老太太不知道怎么把心思转到梁空身上来了,忽然语重心长的:“空空,你以后可别像你爸和你哥,所谓成家立业,这古话都是有讲究的,到了年纪,结婚生子,和和美美,这才是福气。” 梁空态度懒散,嘴上却积极应和着:“我肯定不学他们,成天心眼子多的跟蜂窝煤似的,一心想着挣钱,我不学,我年纪到了就结婚,生一堆孩子,和和美美的。” 老太太被他一本正经的样子逗笑,照他胳膊轻打一巴掌。 “又诓你奶奶我呢!” 梁空刷着手机里的消息,项曦和骆悦人的自拍,照片背景里还有其他人,正等着检票入场看电影。 他问项曦看什么场次的。 收到回复后,他问司机能不能开快点,司机抱歉回复,山路不好开,还是安全要紧,不能再快了。 梁空顿两秒,吐了一口气,人往车座椅里深深一靠。 “行吧。”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多的是,别人可以偏他不行的事。 第21章 21三角梅 每个学期,班里都会用班费置办一些东西,文科班男生少,听女生们的意见买了很多角梅的盆栽,就放班级外的窗台上,两边是紫塔,中间是绿樱,一盆挤一盆地码着。 其他班也会养盆栽。 例如摆两盆半死不活的水仙,或者怎么也不会死的仙人掌。 这一份花团锦簇,整个澜中,高十九班独一份。 因为有骆悦人负责养护。 她随她的教授爸,从小就懂这些种花修枝的雅。 角梅的绿樱是看着就娇气的品种,花瓣从粉红渐变至青白,光照变色,越晒越艳。 时逾寒露,澜城早晚温差大,花开浓簇,艳而仙气。 花期修剪才利于角梅二次开花,昨晚骆悦人特意在家里找了一把圆头剪刀放在书包里,带到学校来,趁着大课间来修。 她想着事儿,用小剪子机械地将花枝打薄。 十四班刚好在她班级楼下,梁空手肘搭栏杆,头后仰着,正眯眼晒太阳,直直被掉下来的花砸脸上了。 他拿起来嗅一嗅,朝上喊:“谁啊?” “咯”的一声,徒长枝修得过短,骆悦人猛然回神,朝下探出头。 她穿着秋季校服,短发及肩,发梢自两颊垂下,微风里轻颤,慌忙说了一声对不起。 “你没事吧?” 梁空见是她,把那朵红色的角梅懒懒别在耳边,艳花仰面,声音也懒懒的。 “等着吧,讹上你了。” 讹人的话是他说的,真正提要求的人却是骆悦人。 晚自习前的天还没有黑透,墨蓝浓橘都是沉郁的调子。 梁空上楼来找裴思禹,口袋里那一小枝绿樱,即使悉心揣着,打火机都不敢放兜里,怕碰坏了,花瓣还是慢慢缺水干瘪了。 人到楼,裴思禹没见到,没想到会被骆悦人一把拽到昏暗楼道里。 四楼靠这边没有教室,站在楼道里,静得要命,像踩着楼的灯火和闹声。 不知道哪个班的女生被男生逗到恼羞成怒,忽然破口大骂,比喻词用得太花里胡哨,骆悦人一下没忍住笑。 他眼睛漆亮,四目相对。 梁空倒不尴尬,悠悠闲闲问:“拉我来这儿干什么啊?” 骆悦人:“我想问你,你最近忙吗?” 梁空问哪方面。 骆悦人沉了沉心思,支吾道:“就是,你那个亲戚开的会所,你可以带我去吗?”她有备而来地拿出自己的身份证,不想给他多添麻烦,“我成年了,应该可以进去了,对吧?” 会连她生日都不知道么,要是不知道,没开学那天在曼国会所,他也不会立马猜她没成年是谁带她进来的。 可他此刻装得跟真的一样,动作毫无破绽地从她手接过那张硬卡,两根修长白皙的手指夹着,带到自个视线里来。 身份证很新。 小小的照片里,她就留着此刻的及肩短发,看镜头的时候表情有点懵,比真人看着还要显小一点。 他多此一举,故作恍然:“生日秋分?” “嗯。” 正常人给别人看自己的身份证多少都是会不好意思的,骆悦人也不例外,她微踮起脚,伸手把自己身份证拿回来,“可以吗?可以带我去吗?” 梁空:“你要去找那个……阿y?” 骆悦人点点头。 这种事,梁空比她懂,也立马能猜得到她要干什么。 “你妈知道吗?” 骆悦人愣愣地看着梁空,摇了摇头。 他看起来吊儿郎当,但说话屡屡叫人惊讶,很成熟,总能想到她想不到的。 “你不打算告诉你妈?” 她不是不打算,是不敢。 谁敢抽走最后一块积木?即使塌势是久积而成,你敢当最后一根稻草吗,更何况,她心有偏私,始终不肯相信她的父亲真的已经坏到这种地步。 “我还没有想清楚。” 梁空说:“没想清楚就慢慢想,我再让人帮你打听打听。” 她轻拧着眉,说了声谢谢。 本来想跟她开个玩笑叫她别这么客气,他兜里还揣着她剪的花呢,礼尚往来么不是,可一看她满脸愁绪,连玩笑也开不出。 那朵可怜巴巴的小花,被他捏着细细的梗,在兜里转啊转。 出生在一个极复杂的家庭,梁空从小就比同龄人早熟。 在他看来情绪是很私人的东西,哪怕是高祈项曦这种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不到必要,他也绝不会插手去管他们的事。 就好比邻居院子里开的小花被风雨打斜了,看一眼就看一眼,哪有那么多闲工夫和善心跑进去扶一把。 可面前这妞一皱眉,他什么闲工夫和善心都有了,整个人都佛光普照似的。 没办法,他太喜欢这小花了。 别说是跑进去扶一把,恨不得就守她旁边,希望她的世界风调雨顺,温暖如春。 “没必要因为知情就觉得自己有错,你爸乱来,又不是你放的风,你不也是无辜的么。” 闻声,骆悦人抬眼望着他,不知道为什么,他言辞里的好和坏都格外轻飘飘,仿佛那都是无足轻重的东西。 她没有这份释然。 “可是我没有告诉我妈……” 梁空打断她:“你告诉她也不一定是好事,你可以想想,如果她知情她会做什么决定,你现在高,他们大概率不想因为这件事影响你高考,到时候你妈没找准还要在你面前装无所谓,劝你别受影响,你们一家都累。” 想了想,很可能是这个样子。 可她不死心。 “那你之后可以带我去吗?” “行是行,但你不一定见得到,她不是天天都去曼国,你也不是天天有假,帮你留意着,之后约你吧。” “谢谢你。” 梁空笑,按了下自己的后脖颈:“怎么那么多谢谢要说。” 骆悦人以为他是觉得自己太礼貌客气了,没想到他下一句说:“还挺废话。” 骆悦人:“……” 大概物以类聚,她身边的人大多和她相似,骆悦人以前从来没有接触过梁空这种人。 她听他说话,时常有种大开眼界的感觉,一开始你会觉得这人是不是欠缺一种委婉,后来又会怀疑,好像是自己太拘泥世故,远不如他肆意无束。 “那我请你喝奶茶吧,你晚自习结束可以在二楼等等我吗?第二节晚自习我们班要讲卷子。” 那个数学老师经常喜欢拖堂。 梁空已经准备走了,闻声停步,没回头,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调子:“你都发话了,我能不等你吗。” 说完,他踩着楼梯回了楼。 骆悦人心虚得厉害,怕跟他同时出去引人误会,在楼道多待了几分钟,才回了自己班。 第二节晚自习,果然不出她所料,发量感人的数学老师听到下自习的铃声,亲切地安抚大家归心似箭的情绪。 “同学们,稍微等一等,我们把最后一小题一起讲完。” 数学卷的最后一小题可不是什么简单小题,等讲完,整个楼都快走空了,就十九班亮着几排灯棒。 老师收拾教案一走,后排几个男生怨声颇重地收着书包,很快也散去。 骆悦人特意从天井楼梯下的二楼。 十四班连门都已经关上了。 教室的门是不锁的,她推开一条小缝往里看,空空如也。 会不会等的太久,梁空已经走了? 她正叹着气,忽然感觉身侧一亮。 灯光次第,头顶一盏盏柔黄的灯泡簇出光,延伸到左边尽头的楼道,而梁空身高腿长,正靠着墙,站在那儿。 灯就是他刚刚打开的。 她站在他班级门口,隔着半条空荡又明亮的走廊,看着另一头的梁空。 原来他在另一边的楼道口等她。 第二次了。 这种二选一,他们又是不打招呼地完美错过。 她着急跑过去:“我以为你走了。” 梁空按灭了一些灯,她靠近过来的身影就忽而变得绰约朦胧。 明明夏天已经彻底过去,除了那些练体育的特长生,几乎见不着人穿短袖,可她小跑过来,像另一种意义上的夏天降临。 他就站在那儿。 “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做到。” 骆悦人到他身边停下步子:“对不起啊,我们班拖堂了。” 他没有还她一句没关系,只说:“反正我今晚没事干。” 其实手机里的消息没断过,因为今天还是某个狐朋狗友的生日,哪怕沾不着周六周日,怎么着也要简单庆祝一下。 连忙着学习的裴思禹都在,但梁空说家里有事不过去了。 一心一意等着她从楼上下来找他。 “走吧。” 真的已经很迟了。 不仅校门口人影寥寥无几,连一向人气火爆的奶茶店都不需要排单。 她点了黑糖珍珠奶茶,梁空提醒她,换个别的,大晚上喝这个,半夜都要睡不着。 骆悦人想了想,不仅执意要点,还点了大杯:“没事,我今天晚自习都没怎么听,我晚上回去要自己看书,睡不着正好。” 话里带着点赌气意思,就像小孩儿闹绝食,饿死我算了。 当然,这小小的幼稚劲,不是冲他来的,但她愿意分享这样的情绪给他,也是一种变相的亲近。 梁空要了跟她一样的,中杯。 好学生没有带手机到学校来的习惯,她正低头在书包夹层里翻着纸钞,只听前方滴的一声,收银已经扫了梁空的码。 骆悦人书包还开着口,一双小鹿眼瞪大:“不是我请你吗?” 他惊讶都不带惊讶一下的,平平一句:“哦,那下次吧。” “可是……” 他思路清晰:“下两次。” 骆悦人慢一拍,点头:“……好。” 刚出奶茶店,骆悦人要往公交站去。 忽然,路上缓缓开来一辆熟悉的黑色奥迪,她视力不是很好,一下着急地去拽身边的人:“梁空,帮我看看那个车尾号……” 梁空没等她说完,目光往那边一眺,直接回道:“你爸的车。” 骆悦人吓得立马躲到梁空身后,梁空被她抓着半个胳膊,肩膀朝下一沉,一瞬间半边身子都僵住了,血液倒流似的发麻。 那车就在他眼前开过去。 “你……这是在干什么?” “我爸爸大概是来找我的。” 以前她也有回去晚的时候,骆文谦也不是第一次来学校接她。 明明很寻常的一件事,可她现在不愿意坐骆文谦的车,不愿意被他找到,甚至会想就要在他眼皮子底下做一点出格的事。 被发现也没关系,刚好她可以破罐破摔地去质问他,你不也做错事了吗?她心里思绪萦回,歹念丛生,人却一动不动乖乖挨在梁空身边,欠缺执行力。 最后一班29路的公交开过来。 她没多想,避开骆文谦的视线,急忙拽着梁空上了公交。 车上灯光明亮,硬币是她投的,找位子的时候车已经开了。 她扶住杆子晃了一下,才想起来回头:“你回家是坐这班车吗?” 他回家从不坐公交,甚至不是这个方向。 被她盯着,梁空说:“公交也行吧。” 在后排找了双排椅坐下,骆悦人把书包放在腿上,手里还有一大杯奶茶,心想他可能是车接车送上学的。 之前在保龄球馆前那辆黑色的轿车她在亲戚家见过,是保姆车。 她跟他之间,其实还没有熟到可以聊家长里短的程度,可梁空偏不凑巧地成了这件事的唯一知情者。 她无法将这样的烦心告诉第个人,却也无法那么坦然的跟一个不太熟的男生主动聊这些,即使她很希望和人聊聊。 沉默是梁空先打破的。 “你跟你爸关系很好?” “以前吧。” 她嘴硬不肯承认,却又忍不住怀念,喝了口温热奶茶,在公交颠簸里,不自禁分享她的童年小事。 骆文谦是一个很注重体验与过程,却不那么在乎结果的父亲,小时候很多梅惠不愿意参与的亲子活动,都是他一直陪着骆悦人做。 他会随着她年纪增长送不同的书给她,每一本都认真写了赠语,每一件细微小事上都关注着她的成长,教她做陶,教她修花,教过她那么多人生道理。 他一直都是一个很好的父亲。 说着,骆悦人手指按紧了奶茶纸杯,下颌忍不住抽了抽。 他现在一点都不好。 “我知道出轨是一件非常不好的事,可我有时候,还是会忍不住没有良心地心疼他,我不明白,他那么好,为什么要变成现在这样?” 梁空没出声,一直听她说完,听她声音里隐隐带上哽咽。 她深陷浓雾的迷茫,他就陪她站在雾里。 直到骆悦人把视线转过来,似乎期待他可以说点什么。 梁空喝了一大口奶茶,丢出四个字:“放低期待。” 放低期待,是最简单粗暴的自我救赎。 骆悦人不太懂,:“比如?” “你可以这么想,你爸爸不止是个学富五车的高知教授,他也可能是一个有七情六欲,甚至道德败坏的低俗男人,这很正常,不要过分放大一个人的优点,就觉得他浑身发光,明暗从来都是相辅相成的。” 寻常人的情感永远比道理过脑快,她从小就崇拜骆文谦,一下没忍住,下意识顺话反驳道:“你爸爸才是道德败坏的低俗男人呢!” 梁空勾了唇角,笑容浅薄。 “还真给你猜对了。” 一瞬间,骆悦人所有的表情都在脸上僵住。 嘴巴微张,是一个无声的“啊”,等她反应过来,更加对自己刚刚的口不择言心生愧疚。 她再看梁空时,他表情依旧冷淡,没有半点介怀和难过,无所谓到叫人有些怀疑刚刚那话的真假。 可她的确零碎地听过,梁空的家庭很不一样。 譬如,看电影那天,不知道谁没眼力见的说到俞晚梨,又说高二有个小姑娘最近在缠梁空,跟俞晚梨是一个类型的,在争谁好看。 项曦当时说,没必要在梁空面前比较谁美,反正都没有他妈妈漂亮。 车厢内的灯影晃了一下,骆悦人忽然想到,独特的人连痛苦都是独特的,深刻的,是不易被人了解的。[1] 梁空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叫他沉默的部分,从来不是世俗能随意共情的平庸烦恼。 公交在无人的站牌停下,开启后,又闭合,继续向前。 “你一直盯着我干什么?” 骆悦人没有收回目光,像在思考:“你好酷啊。” 梁空笑了一下,细分辨,会发现那笑里有点害羞、有点不自然的意思,但他很快不形于色,只波澜不惊地说:“以后教教你。” 骆悦人没说话,拿自己的奶茶杯碰了碰他手里的,小小碰撞,像是某种约定。 梁空手里的奶茶杯保持着倾斜的姿态。 他好像也因这小小的碰撞,在倾斜。 朝她倾斜。 随后路上的话题轻松不少。 说到刚刚在奶茶店门口,她忽然拽着他上公交,她看着瘦,手劲真不小,他猝不及防朝前一大步,差点踉跄,随着她横穿马路。 末日奔逃一样的风风火火。 梁空啧声:“什么怪力少女。” 她这会儿倒没有不好意思了,不仅大大方方承认,还说起自己的英勇事迹来。 扳手腕超强,还经常帮班里的女生拧瓶盖。 梁空记得她高二运动会拿了八百米第名,第一名和第二名都是学体育的,身量大她太多。 她看着柔柔弱弱,起跑也没有什么冲劲,但全程匀速,还挺赏心悦目的。 结束后,他们班的同学来送水,有个男生按她的肩膀,她让了一下,应该是礼貌地说不需要。 梁空当时在看台。 身边朋友问他在看什么,他:“文科班的男生这么没有分寸感吗?” 自己长跑是还不错,因为跟着骆文谦有晨跑的习惯,在公园、在湖边,遇到不认识的植物,骆文谦还会停下来给她科普,换了房子后才停了。 她不想再提骆文谦,便没有将这个话题延续下去,看了看车窗外。 “你家在哪一站下啊?” 梁空反问:“你在哪站?” “棠杏东路。” 梁空:“我差不多也在那附近。” 骆悦人想了一下,她家附近能配得上梁空的房子,好像只有对街的望江别墅。 她问了,梁空嗯一声。 还真给她猜对了。 可骆悦人又纳闷:“我怎么从来都没有遇见过你呀?” “你很想遇见我吗?” 寻常一句话,被他一说,忽然有种让人接不下去的暧昧感。 骆悦人低头,咬住奶茶吸管:“我只是觉得,那么近,我应该遇见过你的。” 他是那种不会泯于人海、擦肩而不识的人,不是吗。 “我们那边的人早上都会在那一条街吃早餐,公交站也在那儿啊……”她理所当然说着。 随即想起来,这人不坐公交上学。 梁空说他早上一般起不来吃早餐,又问她推荐个早餐店。 然后第二天一早,热气腾腾的馄饨铺子,骆悦人背着书包,隔玻璃看着里面往一张纸巾上挑葱花的高大男生。 穿着跟她一样的校服。 骆悦人要了一碗馄饨,走过去跟他拼桌,她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接受了自己的安利。 “这家好吃吗?” 梁空:“……老板比较实诚。” 葱花香菜撒了一大把,挑了好一会,要不是骆悦人过来了,他不打算吃了,胃口跟着耐心一起耗完了。 骆悦人放下书包,很快她的早餐也被送来,一碗馄饨和一个用小碟装着的带壳茶叶蛋。 “他们家的茶叶蛋也好吃,你要吗?” 梁空说行,正要去拿,老板娘惊讶道:“悦人,你同学呀?” 她点点头:“嗯。” 梁空那个茶叶蛋是老板娘免费送的。 他慢条斯理剥着壳,挺受宠若惊:“跟着你混,待遇还挺好。” 骆悦人低头将蛋黄剥出来丢掉,小声说:“因为我爸爸之前帮他家的儿子写过推荐信,他们之前打官司,律师也是我爸爸介绍的。” 她忍不住去说骆文谦有多么好,他真的很好,很多人都觉得他很好。 一抬头,梁空蛋壳剥完了,沉默地看她,那种眼神称不上怜悯,是一种更为柔软的情绪底色。 骆悦人咬一小口蛋白,低声说:“我知道,放低期待嘛。” 梁空夸她:“好学生。” 人来人往的早餐店里,声音嘈杂又热闹,各种香味糅杂着,沸着一股市井独有的烟火气。 骆悦人轻瞪了他一眼,把那剩下半个蛋白一口吃了,半边雪腮鼓得圆圆的,吞急了,有点噎,她着急去喝口馄饨汤。 及肩的细软发梢朝下一垂。 梁空先一步替她挽起来,待她反应,又很快收回手,如常坐在原位。 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 但他说:“你头发长了。” 骆悦人摸了摸自己的发梢,好像是长长了一点。 第22章 22小要求 隔天,骆悦人早上再去早餐店没再遇见梁空,大概他好看到让人过目难忘,老板娘送餐时还不忘提一句:“你那个同学今天没来啊?” 骆悦人嗯一声,说:“他可能早上起不来。” 后来一连数天,骆悦人再没看见过梁空。 不止早餐店,甚至在学校也没看见他。 毕竟不是一个楼层,光凭缘分巧遇还是蛮难的。 她的生活看似一切如常。 某天晚上,骆文谦在洗澡,她尝试再打开他的手机,发现他换密码了。 这让骆悦人很心虚忐忑。 长这么大,她几乎没有什么心事,也藏不住心事。 她和骆文谦之间一直是亦师亦友的关系,甚至初中他们还一起聊过关于早恋的看法,骆文谦是非常开明的家长,并没有视早恋如洪水猛兽,只是教她自爱和清醒。 想到这里,骆悦人忽然看不下去书。 她想找人聊聊,却发现自己居然连梁空的联系方式都没有。 可以去问项曦要,或者是裴思禹。 但她觉得别扭。 好像她和梁空之间是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关系,如果有第三个人问及,她是讲不清的。 除了梁空没有人会懂。 她苦恼地趴在台灯下,黑色笔尖在演算纸上胡乱划着。 心里也乱糟糟的。 因为谁呢,或许是因为父亲,或许,也有一点梁空的缘故,她分辨不清。 桌上的手机忽的震了一声,她拿过来看。 竟然是裴思禹给她发了消息。 一张截图。 广播台换届,澜中文学社的公众号特意发了一篇文章,是骆悦人之前写的。 她的文字细腻,字里行间写出那种少年人之间的珍重与相惜,彼此各自有阳光万里的风光前路。 裴思禹说她写得很好。 这有点突然,尤其是在深夜时分,仓惶之余,她回了一句谢谢。 隔几秒,那端回复一句。 [我们都认识这么久了,你怎么还是这么客气。] 隔着屏幕,骆悦人几乎能脑补出来,如果他站在自己面前说这句话,会是什么样的语气和神情。 一定是淡淡的,又很柔和。 广播台换届后,高二的新男声第一次读稿,江瑶就拉着骆悦人边听边讨论了一番。 新男声跟裴思禹不太一样。 裴思禹的声音,像是雪天燃着柴木余烬的壁炉,有一种不适合亲近的温柔。 论声线,梁空要比他冷淡太多。 但梁空要更接地气一点,好似浑水里蹚出来的漠然,裴思禹端端如清风,一尘不染。 江瑶当时说:“高岭之花嘛。” 发呆这会儿,裴思禹给她发了新消息。 [听说你上次数学没有发挥好,需要帮忙可以直说,我印了重难点的例题笔记,明天给你吧。] 骆悦人仔仔细细把这条信息看了两遍,确认是裴思禹给她发的。 她想问他怎么突然对她这么好,有点超出“文科班的同学”这种关系的范畴了,但又觉得问出来很突兀,没礼貌。 犹豫须臾,她回复:[谢谢你。] 这是第二次说谢谢,在她的礼貌范畴里算正常,但她忽然想起来有个人提过异议,说她挺废话,于是她在感谢后加上了实质性的谢意。 [那明天我请你喝奶茶吧?] 刚进入十一月份的澜中校园,大课间广播台照例读着英语美文,梁空上一堂课后半节睡着了,这会听到广播里过高的分贝才眯着眼清醒过来。 前桌的几个男生正在讨论广播站的这个新女声,发音偏英式,还挺有腔调。 梁空静心一听,才反应过来。 骆悦人已经不在广播台读稿了。 那几个男生见他醒了,朝他搭话,问这个长得像俞晚梨的高二学妹最近是不是在追他。 梁空想了两秒,没什么印象。 外头走廊阳光明亮又温和,他睡性还没散,准备出去晒会儿太阳。 前阵子天阴,想来也是坏种日子,狐朋狗友好几个扎堆这一阵过生日,他没少熬夜,大课间用来补觉了。 骨头泛懒,很少出来。 那是他晒太阳的老位置,腰往栏杆上一靠,乍然抬头看见她惊慌的样子,他“嗬”的一声笑出来。 挺有意思。 “骆悦人,你不会天天在这儿蹲我吧?” 骆悦人只是忽然想到,之前在这里修三角梅,花砸他脸上了,下意识朝下看看,也没想到他会忽然出现。 她吓得不轻,好一会儿才缓过来,随即想到,自己的确是挺想见他的。 从保龄球馆那次,已经过了一个月,期间在四楼的楼梯道,他还说了之后会约她,但时间一久,骆悦人觉得他可能忘了。 这会儿不知道怎么开口。 高三的楼层不似高一高二闹得那么疯,但大课间依然声音嘈杂。 她就低着头,小半张白皙面庞掩在秾艳花影里,半晌才出声。 “你怎么都不约我呀?” 她自己没意识到这话多幼稚可爱,反正梁空乐了,手背松松搭在眼皮上,笑得肆意不停。 日光照着,光影线条明晰,他兀自眉目熠熠,有点叫人挪不开眼。 那是骆悦人第一次把“唇红齿白”这词放到一个男生身上,干净又狡黠,哪哪都透着一股子聪明坏劲儿。 他笑起来真好看,一点也没有平时那种眉眼冷淡的凶。 难怪好多女孩子喜欢他。 薄且白的脸皮一阵阵火烧似的发臊,走廊还有同学来往,万一有人探头,就能发现她正在跟澜中最著名的混世少爷说话。 骆悦人低声急道:“你笑什么呀!” “行,不笑了。”他立马听话,收敛弧度,仰面看上来,“怎么约你呀?” 那个呀字就很灵性,完全在学她。 骆悦人瞬间用力咬紧内腮的软肉,半张脸的面部神经都在痛感里叫嚣,却怎么也拦不住羞耻像雨季灌木一样疯长。 她本来想斥责他装纯! 别以为她不知道他跟他兄弟身边一堆漂亮女生,约女生是他们最拿手的事才对,她都听人说了,就……可会玩。 他还答应了以后要带她一起玩的。 现在竟然来问她。 话没出口,梁空先将她一军:“你看,你联系方式也没给我。” “……” 骆悦人甩锅:“那你也没问我要。” 他就把锅稳稳接着,附和着,挺不要脸地诚恳:“我的错我的错。” 骆悦人招架不住。 她没有太多这种男女生之间的相处经验,也没有作为女生要故作矜持的觉悟,想到便做,从口袋里掏出一沓便利贴。 政史地这种即使不会也要瞎编写满的学科特性,让每个文科生几乎都自备了便利贴,记笔记订正卷子都用的上。 她叫他等一下,跑回班拿了笔。 正要写,给梁空看见了。 他说他要粉色的。 骆悦人呆住,一双小鹿眼睁得溜圆。 梁空被她盯到失笑,后仰靠着,头朝旁小幅度一歪,不着调的声音,合衬一身散漫大少爷的懒劲。 “女朋友,这么点小要求也不满足?” 便利贴都是用一沓换一个颜色,粉色还在绿色和蓝色后面呢。 骆悦人为了满足他,硬是把厚厚一沓便利贴从中间掰开,扯了一张粉的下来,写好一串数字,然后团在掌心里皱巴皱巴,把小纸球往下扔。 三米多的层高,那点粉色,像花瓣一样飘下去。 他手臂高抬,手指收拢,稳准接住。 上课铃也在此时忽的打响,走廊上各回各班的脚步声密密噔噔。 见他也要走,骆悦人咬了咬唇,在他身影完全消失前,探出脑袋,脆生生喊住他:“梁空!” 长铃声戛然而止。 学生如分支水流汹汹汇集,打闹着回班。 他们俩岿然不动,像独辟一个小世界。 后背靠回阳台,梁空单眯着一只眼,满脸缺觉的懒劲,又朝上看,扬着调子嗯一声。 “还有事儿?” “你不要在学校乱喊!” 他刚刚,喊她女朋友了! 还……很不正经。 他笑了下,看着她有点急红脸的样子,乖乖敛睫说:“行,我记着了。” 太可怕了,他随便说三个字,让她后来一整天心神不宁。 地理课上讲到准江淮静止锋冷暖气团势力相当,她一边记重点,一边感慨。 他可真会。 她脑补出的梁空,仿佛一只满世界放话撩人的花蝴蝶,半个澜中的女生都为他沦陷,意识到自己再这么走神下去,也要成为其中之一。 她猛地逼自己清醒。 大可不必! 晚上,自习课结束,骆悦人在校外的奶茶店和裴思禹碰头,他真是个方方面面都细心的人,连例题笔记都归纳的比常人有条理。 点了单,在排号。 他跟骆悦人说,有什么不懂的之后可以问他。 骆悦人点头道谢。 沉默总要用话题打发,便聊到裴思禹在申请国外名校的保送名额。 “其实你也可以试试。” 骆悦人摇摇头。 梅惠倒是提过,骆悦人非常不愿意,谈不上对祖国的眷恋,她骨子里有些墨守成规,对外面的世界也没有什么向往。 甚至有点肤色恐惧,身边如果都是外国人,她会觉得害怕。 裴思禹还要说什么,前台叫到他们的号。 骆悦人跳下窗边的高脚椅子去取单,等她再回来,窗边不止裴思禹一个。 还有梁空。 他校服外叠一件水洗牛仔衣,头发上压着同色系的鸭舌帽,白色收脚裤,踩一双高帮球鞋,手肘搭桌沿,一双长腿一前一后撑着,姿态闲懒。 那画面截下来贴杂志上,因他这份气质,澜中的校服都能当潮牌的新品预览。 他目光却看着她,看她一手端一个纸杯走过来,浅笑藏深意。 “骆悦人,你还挺爱请男生喝奶茶。” 这话要怎么接,正常人光听了都要尴尬到脚趾抓地,可骆悦人关注偏了重点,很温声细语地回答:“不是啊,我只请了他一个。” “你之前不是还请过我。” 骆悦人没察觉他语气不对劲,继续温声细语,纠正他:“不是啊,上次是你付的钱,你忘了吗?” “……” 梁空脖颈的硬筋凸了一下,及时松一口气,不然要被她气死。 “没忘。”他冷声道:“你最好也别忘了你欠我两次。” 他这种质疑,让骆悦人听了不舒服,好像他不相信她是一个讲信用的人。 “我不会忘的!你要喝什么,我可以请你啊。” 梁空:“你那么着急还我干什么?” 本来还温声细语,现在骆悦人也跟着把分贝提上去:“是你先提醒我的!” 这个人怎么回事啊,明明大课间还笑得像朵花一样,天气都没他脸色变得快。 裴思禹一直旁观,见着对峙的空隙,出来打圆场。 “别吵起来啊你们。” 骆悦人把奶茶递给他,不看梁空,只说:“是他突然凶起来的。” “我凶?”梁空仿佛被莫名其妙这四个字当头击中,声音一出来,意识到分贝的确有点高,降了一点,又说:“哪里凶?” 他这个人气势太盛,与生俱来的锋芒感,让他即使在做检讨,别人都很难往这方面去想。 骆悦人正组织着语言。 裴思禹将轻瞥梁空的目光收回,用一种不知道该不该讲的旁观语气说:“梁空对你挺好的,就是他跟我说你数学不好的。” “啊?” 骆悦人神情一愕,来龙去脉想清楚耽搁了几秒。 奶茶店门口的风铃被推门风荡出哗啦啦的碎响,某人已经大步走出去。 他家的那辆私家车就停在岔路边,骆悦人手里抓着奶茶追出去的时候,梁空正要上车。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他回头,没给她开口的机会。 “又要说谢谢我?” 骆悦人怎么敢说,说出去,讨一句还挺废话吗? “你为什么不高兴啊?” 梁空顿了一下,站在寂寂的夜色里,被点醒一般。 他也觉得自己这种情绪不对劲,史无前例的不对劲,是他跟裴思禹说的,结果可预知,没什么好不高兴的。 就好比,他送一束花给他,她收到花后,很喜欢,悉心照料,拿漂亮花瓶养着,他没必要因为她喜欢这花而不高兴。 那不过是他想让她开心一点的工具而已。 他沉默的气场格外有压迫感,尤其是淡着面色,无表情的样子。 骆悦人心里有点未知的慌:“你怎么不说话?” “我困了,懒得说,不行?” 他说完就叹气,怀疑自己说这话是不是又凶了,靠,她眼睛怎么瞪得那么大,梁空真的烦得要命,逃也似的移开目光。 刚好,一辆车从站牌那儿开走。 簇起的眉心缓缓松开,他按了一下眼皮,又看腕骨上那块白色的机械表,快速算下一班29路公交的时间,自行把话题翻篇。 他从车门边让开,下巴朝里抬了抬,示意骆悦人上车。 “送你回家吧。” 话题跳转太快,骆悦人没反应过来。 梁空迎着她略懵的视线,手掌拊在车门上说:“29路刚过去。” 骆悦人懂了,从空荡荡的公交站牌那里收回视线,其实有点不愿意。 梁空今晚一点都不亲和。 她尝试客气地拒绝:“这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废话,不是顺路吗?” 骆悦人:“……” 一点都!不亲和! 骆悦人是因为想不到话了,又没办法一直这么干干站着,进退不得,才慢慢上了车的。 梁空随后坐进来,“砰”一声带上门,跟前面的司机说:“先去棠杏东街,棠杏苑后门。” 骆悦人本来想说,不用特意送我,你停望江别墅门口就可以了,她再走回家也就一点路,也很近的。 但想想还是不要跟梁空争了。 听他的话吧。 车子开出去一大截,骆悦人坐在车里,慢慢收拢思绪,掌心有一层薄温,她低头一看,才意识到自己自己手里还拿着一杯温热奶茶。 她偷偷用眼风看一眼旁边的梁空。 傲得要死,像那种欠顺毛的大狗狗。 书包侧边的保温杯被抽出来,她平时都是用吸管喝水,保温杯的杯盖是干净的,但她还是降下车窗,用里头还温热的水仔细冲洗了一遍,又将外壁用纸巾擦干净。 撕开奶茶上的那层封膜,她往杯子里倒出一点,递给梁空。 愣了两秒,梁空蹙眉,这才伸手接:“……还蛮磕碜的。” 骆悦人:“……” 骆悦人真觉得,自从认识梁空之后,她一直在打开人与人交流的新大门。 脸皮好像也跟着厚了一点点。 她没忍住,小声咕哝着怼他:“你如果不是长得这么好看,说话一定很气人吧。” 梁空偏头看她,手里捏一只跟他磁场完全不合的小碎花杯子,盛着温热奶茶,没喝,只跟她细细算起来: “上次说我酷,现在又说我网 第23章 23哄你呢 周六下午,梁空给骆悦人发信息,问她要不要出来。 柳芸芸要去曼国会所结算工资,想见的话,可以见到。 那算是骆悦人第一次见这个给她爸爸发信息的年轻女人。 刚毕业,也不比骆悦人大几岁,之前已经在梁空手机里看过资料,柳芸芸跟骆文谦之所以能认识,很可能是因为骆文谦今年去她们学校开过一次专升本的报考讲座。 骆悦人在心里想着,柳芸芸是年轻女孩儿,也是受过教育的,对方的女儿开诚布公地希望她不要做破坏别人家庭的事,她应该会感觉羞愧难当,然后知难而退的吧? 事情完全出乎她的预料。 或者说,她对人性的认知还是太浅薄。 主营夜场生意的会所,下午人员流动少,显得冷清,她在负一楼的财务室门口见到柳芸芸,短裙长靴,手里数一大叠红钞。 来的路上,她问过梁空,柳芸芸是不是在那里工作? 似乎很难解释这种工作性质,梁空思忖片刻说:“算兼职吧。” 不来也没人管,甚至连劳动合同都没有。 他不太愿意跟她讲这些娱乐行业都有的灰色地带,类似于酒水营销和气氛营销,说正经算不上正经,但也在安全线范围内,没有违法乱纪就是了。 梁空跟朋友开了一局游戏,靠在大厅的沙发上等她出来。 他对结果不抱积极态度,却也没泼她冷水。 大道理别人讲出来永远空泛,有些事,如果想去做,只有亲自尝试才会明白为什么不可行。 何况,这是他家的地盘,就算结果不如人意,骆悦人也不会有任何事。 二十分钟不到,他手上这局游戏还没结束,骆悦人和柳芸芸一起出来了。 那场面还是挺叫人心疼的。 柳芸芸踩着长靴从电梯里出来,在烟灰石台那儿灭了烟,夹着包包神采飞扬地走了。 骆悦人随后出来,抿着唇。 梁空抬眼一看她表情,就能读懂她内心的困惑: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她走过来,坐下。 梁空继续打手上这局游戏,服务生上了杯柠檬水和一个果盘在她面前。 她捏着细细的叉子,戳在一块蜜瓜上,一动不动,只能从泛白的指关节看出来她在不断用力。 良久后—— “梁空。” 视线关注着屏幕上的团战,只隐隐看见她在对面低着脸,浑身透着一股灰蒙的丧气。 “想说什么就说。” 他翘着二郎腿,一身不走心的慵懒劲。 骆悦人单方面看了他一会儿。 他要是像小区门口那些热心大妈,一听八卦就张家长李家短的帮忙出主意,她可能会觉得有点难以启齿,他浑不在意,她反而更能放心大胆的倾诉。 他这样万事不上心的性格,也不会把别人家的鸡毛蒜皮放在心上吧,估计听完就忘了。 她把刚才跟柳芸芸聊天的事跟梁空简单讲了一遍。 复述中,她仍然震惊一个人怎么可以这么厚颜无耻地说出:破坏别人的家庭是不对的?这话你怎么不跟你爸说啊。 骆悦人完全不能理解。 游戏终到尾声,梁空拒绝了朋友的续局邀请,手机往旁边上一丢,捡起小叉,挑了块水果送嘴里。 “那现在你想怎么办?” “我希望她可以离开我们的生活。” 梁空问她:“那你想过怎么让她离开?她离开你爸,你确定你爸不会纠缠吗?出轨男女之间门的感情有时候很复杂,没有道德约束,就会有更多的情感牵绊。” 她一下被问住。 像愣愣站在一片大雾里,而梁空像是这雾里唯一的光亮指引。 “我不知道,我只是希望我爸爸可以回家,或许——” 她眼里不由升起一抹晶亮的希冀,连语速都快了:“只要她离开澜城就可以了!我爸爸有工作,还要在大学教书,他不可能离开澜城的。” “那你怎么让那个女人离开澜城?”停两秒,他又问她,“又怎么保证,她离开了就不会再回来?” “她上大学不久就开始陆陆续续在声色场所工作,不一定缺钱,但一定需要钱,就算她离开澜城了,万一她以后落魄了,有困难了,不会想起曾经跟自己好过得男人再敲一笔?她回来再找你爸,你拦得住?” 骆悦人眸色暗下去。 他的每一句话都让她脑子里的雾更深。 一个刚十八岁小姑娘的人生经历太匮乏了,道理她都懂,可那些浅薄的是非对错,并不足以去应付人性的善变和诡谲。 她茫然地看着梁空,慢慢意识到自己无能为力,撑不住似的吐出一口气,眸底被那些密不透风的雾气洇湿,眼尾轻轻抽搦,泛出一点红。 “我不知道。” “我不可能让她离开,我也知道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只是说希望。” 她屏住气,怯怯望向梁空,“可以不要再凶我了吗?” 他哪里凶过她? 梁空自省很快。 她说那些是因为她担心、害怕,又或者只是单纯在跟他发泄情绪,不是想听人不断否定,她已经说她不知道了。 小花能知道什么呢? 小花一直都住在温室里。 梁空本来想解释并没有凶她,他出身于一个常人无法理解的复杂家庭,司空见惯这样糟烂的事,麻木叫他太下意识地考虑,才显得有些不近人情。 可骆悦人现在情绪脆弱,大概更想听到肯定的话。 他神情尽可能的柔软,带着抚慰的熨帖,低下额头,隔着一张小台子,与少女齐平视线,郑重地看着她,保证道: “不会凶你了。” 闻声,她心尖一颤。 一抬眼,大滴而饱满的眼泪就坠下来,似从睫毛根部剥落一颗晶莹宝石。 吧嗒——跌在他贴过来的指侧上。 湿热触感在梁空的皮肤纹理上迅速扩散开,温润的,甚至有一种乍然脱离她体温的、很新鲜的烫。 他手臂僵了一下,指尖顿顿往回拢。 那点触碰,几乎微乎其微。 她低头难为情地让了让,梁空也把手收了回去。 少年拇指指腹不为人知地去抚那抹潮湿,反反复复。 空气安静,她吸了一记鼻子。 “骆悦人,别哭了。” 他咽着喉咙,盯着她,克制住想抱抱她的念头,那种不正经的俏皮话他能张口就来,半个小时不带一句重的,可正正经经哄小姑娘,他从没有这样的经验。 所以溢出的声音透出些许烦躁,像不耐烦。 骆悦人一瞬哽住嗓口:“对不起。” 梁空扯唇,对她笑了下:“乱道歉的习惯什么时候改改?” 她小声说:“我以为你生气了。” 她也觉得自己挺烦的,什么都不懂,还总有一堆事麻烦他。 “爷哄你呢。” 下一秒,骆悦人的眸子在梁空的视角睁得很大,空灵干净,像夜溪里掬起一捧水,有蕴骨的清澈。 她声音慢了一拍,有点懵地说:“没听出来……” 跟骆悦人待久了,不是被气死就是被笑死。 梁空嘁的低笑一声,手掌伸过去,修长指骨搭在她脑袋上,揉了下,像安慰失落的淋雨小猫,明明语气还是一贯的漫不经心,沉沉的,却又透着一股春风回溯的滋味。 “哄你呢,听出来了吗?” 因为他靠近的声音,骆悦人脸颊陡然间门烘出一股红热。 这种体验前所未有,她有点受不住,脖颈发酸,伸手轻轻隔开,抿住唇,鼻音潮软。 “嗯。” 出了曼国会所,临江路的路灯已经应时点亮,城市灯火的上空,是一片旷远的墨蓝天幕。 梁空接了一通电话,问她晚上有没有时间门。 可以带她出门玩。 其实是期待的。 之前在保龄球馆,还有电影院,都叫她见识到他身边的朋友有多截然不同,他们聊天的话题,有些甚至是她闻所未闻的。 但如果没有熟人,她又会觉得尴尬,甚至担心自己万一过分格格不入,会不会太影响别人,让别人束手束脚,也玩不开心。 “都有谁啊?” “我约了裴思禹。” 骆悦人愣了一下,又问:“可以约项曦吗?” “黑莓乐队今天有活动,她估计不会来。” 她那会儿还不知道那个乐队的女贝斯手跟项曦是什么关系,是后来听多了,才自己隐隐察觉的。 那天晚上他们去了一家ktv,在旻和广场的地下一层,这附近的商场骆悦人来过,但从没想过地底下别有洞天。 乘全景电梯下去,一瞬间门失重到底,红蓝光的镭射灯从四面八方袭来,在透明电梯里强硬交互。 电梯外是一种材质厚重的消音地毯,踩上去,脚步轻浮。 入场灯光浓厚到失真,骆悦人走出电梯,觉得自己像是某个科技展里的ai展品。 幽长走道,两侧的涂鸦非常抽象,用尽做阅读理解的气力,也不能为这些图案总结合适的主题。 分厅里有两张台球桌,没有人打,球杆搁置在墨绿绒布上。 前台跟梁空打招呼,提醒他有谁都到了。 对面是一排货柜,全是饮料酒水,各种形状颜色各异的瓶子,花哨到会让收集癖在这里开心到宛如来到天堂。 她弯身,面颊感受到保鲜柜里拂出的清新冷气,眼瞳被镜面反光映得泠泠发亮。 她选了一个印着类似于泰语的绿色瓶子,被梁空拿起来,看一眼,又放回去。 柜前冷光,她弯身,他直站。 她用眼神质问,梁空低头瞥她一眼,转瓶子,指某个数字给她看。 旁边写着小小的英文,酒精含量。 她刚刚没注意,旁边印了一个椰子,她以为那个数字是指椰汁。 “那我重新再选一个。” 那天晚上,她认识了之前在保龄球馆门口迎梁空的脏辫男生,叫索卡,这人名字奇怪,性格也挺奇怪的。 直来直往里有种叫人不舒服的傲气。 但骆悦人又想,或许这种不走寻常路的潮人就是这么特立独行吧。 裴思禹来得迟,索卡起哄要罚他酒。 倒的酒度数太高,裴思禹委婉推拒着说没办法喝,他酒量不行,还得竖着回家,索卡嘁了一声说他没意思,又扭头玩笑似的跟梁空说:“你看你非要约,玩不到一块去啊。” 这个人好像很享受强人所难的感觉。 裴思禹面色微微变了一下,让步说行吧,弯身准备去拿那个杯子。 “要不你喝这个吧。” 那是梁空刚刚给她挑的桃子气泡,酒精度低到微乎其微,盖子也是梁空刚刚跟人一边聊天,一边启开放在她面前的。 她还没有喝。 索卡忽然怪声道:“裴思禹,你女人缘是真好啊,以前项曦在项曦护着你,现在又来一个新妹妹。” 梁空淡声道:“你喊谁妹妹?” 那人更夸张了,说怎么了,妹妹不能喊啊。 “第一次来,让她自在一点。” 梁空看着他,声音不高。 除了骆悦人,其他人都能听出来,梁空在圈里是出名的冷淡但和善,很少跟人摆谱发脾气,这种提醒意思里,自带警告。 索卡旁边的女生出来打圆场。 事情就这么过去了,但气氛隔了好一会儿才缓和上来。 后半场,唱歌的人歇了麦,空间门少了背景音似的静了一层,有人说裴思禹唱歌好听,让他唱歌。 包厢很大,十几个人的局,各做各的事,偶尔谁牵起话题,会凑在一块聊两句。 骆悦人只听过裴思禹弹琴,从没有听过他唱歌。 “想听?” 梁空朝点歌台抬了抬下巴:“去点,让他唱给你听。” “……可以吗?” 她侧抬头,与梁空对视着。 裴思禹的声音横亘进来:“可以啊,你想听什么,我唱给你听,别嫌弃我唱得难听就行了。” 她跟裴思禹坐在点歌台旁边的长沙发上,聊着选什么歌,她选好后,询问裴思禹的意思,他点头说都行。 歌曲的前奏是吉他声,单一而漫长,原本热闹的包厢都因为这么一首歌,换了另一种气氛,好像一切都静了下来。 裴思禹的声线依旧温柔。 昏朦的灯光,像灰色潮水一样漫过每个人的肩身,花花绿绿的酒瓶,男生们的烟盒和火机。 骆悦人一直认真听着歌,忽而,回过头。 梁空在看她。 那种目光,像是另一种灰色潮水,只朝着她漫来。 缄默的,如盛澜,似静涛。 她掌心撑在沙发泛凉的皮质表层,下意识地想起身回去。 裴思禹把另一只麦递给她。 “要不你跟我一起唱吧,这歌我好像不太熟。” 副歌即将结束的低音好似一种催促。 她手里被塞了麦,只能拿起来,收回视线,仓促和声。 刚好是那句。 你是我未曾拥有无法捕捉的亲昵。 第24章 24挺芙蓉 回到观棠新居已经很晚。 骆悦人进了小区门口的便利店,十九岁刚好挑了几样熟,食站在前台结账,看了她一眼说她脸色不太好。 思绪回拢那一刻,炽白的灯光,在她眼底豁然跳了一下,仿佛一帧重要的画面被抽去。 一瞬间,她连自己进来是要买什么都忘了,在十九岁关心的视线里滞了两秒,她才恢复如常,随口应着声,去饮料柜那边拿了一瓶饮料。 十九岁等她一起出去,便利店的自动门在她们身后合上,分别前两人聊了几句下周去荔城外景拍摄的行程安排。 一路上,骆悦人攥紧那瓶饮料——脱离保鲜环境,朝外散着寒气。 她跟那瓶饮料一样,像在失温。 仿佛她还站在柳芸芸家的老小区外,听那段年深月久的录音。 直到浴室的热水当头淋下,水雾氤氲里,她将湿漉漉的长发往后抹去,浸着水的眼睛睁开,虚无盯着某个焦点。 这一觉仿佛睡在混沌里。 不见天光的凌晨三点半,她醒来过一次,犹豫纠结着拿过床头的手机。 忽然亮起的屏幕光,叫眼睛不适,有那么一刻,她甚至已经点开跟梁空的对话框,看着上一次的聊天记录。 她说:[晚安。] lk:[嗯。] 简短的话,久久搁置。 她生出另起新篇的勇气,最后还是因为时间不妥,退了出去。 但她没有就此睡着,按开床头的护眼灯,侧躺在被窝里,打开了自己的个人公众号。 高中毕业后,澜中文学社的公众号也转交下一届,一届不如一届,缺乏有所热爱的人打理,渐渐从日更到停更。 还有之前的社员就此发过微博感慨: [人生会有无数这样的时刻,宣告着青春真的结束了,那些曾经借着高考心愿栏投稿表白的人,没有人再阻止你们谈恋爱了,你们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了吗?] 大学时,因为某个传媒课的课程要求,需要建立并运营个人的社交媒体作为结课作业,骆悦人创了一个新号:愉己,把自己之前在澜中发过的文章也都搬运过来填充内容。 她做得很用心,也拿了这门考察课的最高分。 后来,这个公众号也没有搁置,她陆陆续续分享自己日常记录的照片和一些随笔小诗,更新不定。 随性中可窥用心经营的精致,后台常能收到一些深夜留言,说她的文字细腻戳心。 也有那么几句算得上文艺小众的句子,被读者发博或者挂在个性签名里。 最出圈的是那句: [世事如浓雾,贪欲如缚线,因为你的存在,我爱这兵荒马乱的人间。] 有人问过她的那个“存在”是什么。 她那时没有回复。 偶尔回头看会觉得,是不是人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就很容易无病呻吟,可另一些偶尔,又觉得,如果那些难以付诸于白话的渴望,对爱,对美好,对深陷泥沼时有人带着光来拉你一把的渴望,是无病的话。 那这世界,应该呻/吟刺耳。 她永远都会爱那些譬如月亮的隐喻。 缠绵凄切又讲不清,亦是存在。 …… 第二天中午,骆悦人在自己的工位上补了一觉,脚不沾忙了一上午,一趴上桌,仿佛骨头都是沉的,硬邦邦的台面都像软云一样,叫她很快睡过去。 还是服装部的同事过来给她送落下的手机,说她电话响了,她才迷迷糊糊醒过来。 屏幕上的来电显示,一刹间叫她分不清梦里梦外。 她呆呆拿着手机,听同事临走前调侃了一句:“谁呀,名字还要用字母简写,谈恋爱啦悦人?” “没……” 因为经常跟电视台的人打交道,让人知道她跟金主爸爸私下有联系,到时候不好解释,说这是我前男友,之后会更麻烦。 单音刚落,电话因为长久未接自动挂断了,屏幕之上,显示的未接来电已经有两个。 间隔了十分钟打的。 骆悦人连忙回拨过去,只嘟了两声,梁空那边接的倒是很快。 “不好意思呀,手机落在同事那儿了,我刚刚午睡才醒。” 梁空说:“听出来了。” 本来还睡意惺忪,闻声,骆悦人神经一凛,脑子里自动回放,她刚刚的声音好像软绵绵的,再羞耻点说,有点……哼哼唧唧的。 像撒娇。 两颊唰的一下热起来,办公室的热风仿佛照着她一个人吹,整个人都迅速燥起来。 醒了,彻底醒了,被臊醒的。 电话两端的安静,起码持续了半分钟。 他应该能听到她们办公室开选题会前的热闹,两拨人在唇枪舌剑地讨论,间杂着其他同事的八卦笑语。 独她静然,小小的呼吸声顺着电流音送来他耳边。 梁空:“说话。” 骆悦人低低地横声拒绝:“我不说!” 随即就听到那头无语又有趣地低笑了一声,梁空提醒她:“没让你用刚才的声音说,你正常说。” 骆悦人委屈辩解:“我没有不正常!我只是刚睡醒。” 梁空打小就掌握跟女人讲道理的精髓,她们想强调什么,应和就行了。 “刚睡醒,挺好的。” 骆悦人:“……” 这又是什么奇奇怪怪的敷衍话? 她低头,手指抠着桌上文件纸的边角,卷起,又捋平,再卷起,好几次后,出声问他:“你打电话给我干什么呀?” “欠你顿贵的,问你什么时候方便,这周六?” 哦,在她家小区外川味面馆那次。 通常说请人吃饭都是当周,顶多隔周,哪有他这样隔了大半个月才来问什么时候方便的? 骆悦人中间是想过这茬事儿,但没跟他提,又不是真的要讹他,她以为梁空肯定忘了。 现在这是想起来了? “其实,你可以装作一直忘了。” 大度的话里透着一股要跟他计较的反讽,梁空听出来了,还挺欣慰她这些年有这份长进,挺好的,以后不容易被人骗。 他声音放低,眉眼温淡的说话样子,叫进来送文件的助理神情一愣。 这位助理资历颇深,从他爸跟到他哥,现在又来他身边做事,说是助理,在总公司挂的是副总级别的职称,见过风浪,虽然惊讶,但很快不露于色,如常地轻合上门出去。 “没忘,我安排呢。” 行吧,成年人社交都是要彼此给台阶下。 骆悦人暂信鬼话,也不问他,你那样有本事,什么安排要这么久,难不成是你要自己下田去插秧种水稻吗? 那个“哦”字拖了音,硬邦邦的,饶是梁空听了都接不下去话,隔着手机都能听出她有一身的小性子和不乐意。 梁空自认为这些天忙得没空得罪她。 “骆悦人,你怎么回事啊?周六行不行?” 故事要怎么往回翻,又该停在那一页,指什么句子问他当时深意呢。 她看不懂的还是太多了。 “我没事,这个周六我没有时间,我在外地回不来。” 拍摄行程倒不是很赶,但是她有一个上门访问是之前约好的,去采访一个新锐设计师。 这个女设计师在圈子里风格独树一帜,也是出了名的难搞,能答应这次的人物采访,并把她新展的独家物料提供给pioneer,也是意料之外。 密斯董很重视。 夏琳本来以骆悦人经验不足,提出想要陪同前往的意思,女设计师那边拒绝了,理由也像她的设计一样,很有个人风格。 说她刚搬了新家,不欢迎太多陌生人。 所以登门那天,骆悦人连摄像师都没带,自己一个人去的,提着简单的采访设备和一份她自己准备的礼物。 地处南方的荔城,十二月仍缺乏凛冬气息。 别墅外的小花园,青跗红萼,肆意生长,米色的铁艺门透出院里小径幽幽的景象,按了门铃后显示屏接通,她俯身凑近,礼貌地报上姓名和来意。 回答她的是一道男声。 “稍等一下。” 她盯着已经显示连接结束的屏幕,仿佛什么旧墨迹,浸了水,晕出一种崭新的活泛。 太熟悉了,这个声音。 门栏疏疏,骆悦人就看着那个穿淡蓝衬衫的年轻男人,从绿荫深处越发清晰地走过来,站立门后,扭开锁闩,将最后一点遮掩去除。 他冲着她,笑容一如往日温和,声音端端如旧的清柔。 “好久不见,骆悦人。” 看着眼前的裴思禹,骆悦人有点回不过来神,目光望望里头的房子,又木讷收回,重新落到他身上:“你怎么会在简雯……” 裴思禹让出门边的位置,邀请她进来,大大方方道:“男朋友,准确来说是未婚夫,我们国庆刚定的婚,她一早就进工作室了,还没出来,你要不要先喝点东西等一下?” 艺术家总在颗粒无收的瓶颈期和走火入魔的输出期之间反复横跳,骆悦人见过不少有特殊创作癖好的人,对这种不寻常,一直抱以欣赏和理解。 进了客厅,裴思禹招呼她坐在沙发上,端来两例小点心。 美式田园风格的装修看起来非常宜居舒适,拉夫劳伦式格纹与大面积的绿植原木相得益彰,随便一看就能瞧出主人家在装修时独到的审美和用心。 裴思禹走到开放式的西厨岛台后,熟练地布粉做咖啡。 间隙,讲了一下他跟简雯的相识相恋。 简雯在波士顿读艺术管理的硕士,大他四岁,联谊认识,他当时作为交换生一心想留在美国,最后还是跟她一起回了这个所谓的养老城市。 咖啡被轻置到骆悦人面前时,他躬身,面带微笑说:“挺好的,没有了以前的那些执念。” 骆悦人没懂他所谓的“执念”是什么,也不太好问。 抿入的咖啡在舌齿间迸出醇香苦涩,她才慢一拍对照出,跟梁空重逢几乎没什么尴尬可言,那点生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不久,一身茶色棉麻长裙的简雯从工作室出来,本人要比想象中亲和得多,也直来直往,跟骆悦人说,她不怎么爱接受采访。 “国内的时尚媒体……”简雯点到为止的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作为行业内的人,骆悦人懂。 比较夸张,哪怕针砭时弊也常常拘泥于表面功夫。 有时候吹彩虹屁都吹不到点子上,媒体人去采访艺术家本身就是存在一定弊病的,因为前者掌握的是传播技巧,善于提炼关键字眼,而后者希望传递的态度,往往不能一言蔽之。 “裴思禹说你是他高中同学,说你特别认真,高中那会写的文章就特别好,很有个人风格,然后我去看了你的公众号,能感觉到你对生活里细小美好的捕捉,我就开始期待这次采访了。” 原来是这样才答应杂志的采访邀约的。 这趟行程一共三天,原本采访定在第一天,简雯兴致忽起,提前带骆悦人去看还未布置完的展厅。 骆悦人带上相机去记录,晚上回酒店,又把采访提纲修改了一遍。 她觉得简雯身上还有更多柔软灵气的部分可以挖掘,中规中矩的问题,反而体现不出来她的独树一帜。 第二天,又回到那栋花团锦簇的田园别墅。 还是裴思禹来给她开门,头顶带着一个彩色的尖尖流苏帽。 骆悦人惊讶道:“谁过生日?简雯?” 裴思禹一边领她进去一边说:“是我们的猫。” 里头更热闹,来了很多简雯和裴思禹的朋友,大家很认真地给小猫庆生,都带了自己的猫猫来赴宴。 场面相当夸张,仿佛来到什么神仙猫咖,个个打扮精致,上蹿下跳,颜值爆表。 裴思禹拿了一个小帽子问她要不要入乡随俗,骆悦人接过来说好啊,又笑了说:“没带礼物。” 简雯听到了,朝这边招了招手:“没事,刚好缺个人唱生日快乐歌,要不献歌做礼?” 烛火灿灿,众人拍着手,骆悦人唱了一首生日快乐歌送给那只叫“尤尼”的小猫,全程仪式感十足。 裴思禹抱着猫,跟骆悦人闲聊:“你比较喜欢狗对吧?” “嗯。” 这样漂亮的小猫,爱猫人士通常都会忍不住上手抱,骆悦人拿逗猫棒挥了挥,甚至有点不得其法。 她的确更喜欢狗一点,但不知道裴思禹是怎么知道的。 “高中那会儿,梁空养的柴犬,你就很喜欢抱,他以前从来不带狗出来,后来经常带出来,是为了给你玩。” 骆悦人想起那只毛茸茸,又自带治愈笑容的小豆柴了。 “妹妹吗?” 裴思禹低头撸着银渐层的脑袋,笑说:“你不会到现在都不知道,除了梁空,只有你会叫它妹妹吧。” 她知道的。 知道的也很晚。 那时候已经高考结束,有一次跟梁空出来玩,狗在附近做保养,他们去接,然后直接到包厢。 那天朋友带朋友,巨大的u型沙发坐得半满,台球桌那还簇了一帮男生,有很多骆悦人都不认识。 但看打扮,隐隐猜到是索卡的朋友。 对于梁空会养柴犬,骆悦人一开始也很惊讶,她以为他这样头发丝儿都透着拽劲的大少爷,会热衷养大型犬,不说阿拉斯加,好歹是只金毛。 而这只叫“妹妹”的小柴,小个头,脸圆圆,天然的微笑唇看起来好治愈,特别软萌,跟梁空的气质一点都不搭。 她没有发现,只有她喊狗狗名字,其他人过来逗狗,都很默契地称呼小公主。 临近散场,骆悦人去一趟洗手间,听到有个女生问索卡:“你们怎么都叫它小公主啊?梁空不是叫它妹妹吗?” “这狗跟梁空平辈,人家喊妹妹,你也喊妹妹,干脆梁空他爸梁建河,你也跟着叫爹得了?” “那骆悦人怎么喊妹妹?”酸溜溜说完,那女生后知后觉,又自己接着话,“哦,他女朋友是吧,不过,也长久不了,梁空跟她谈了有一阵子了吧?是不是要分手了?算日子也该腻了吧。” 索卡好笑一声说:“你算的什么日子?” 那时候,她很顿感,听到这样的话,既不会生气也不会多想,梁空说它叫妹妹,她就一直叫妹妹,心无旁骛,坦坦荡荡。 裴思禹察觉到骆悦人的神情变化,招呼完旁边的朋友,给骆悦人拿了一杯热饮来。 梁空是他提的,见她有所反应,很自然地切进话题。 “高中毕业之后,你和梁空还有联系吗?” 玻璃杯上透着薄薄温热,熨帖掌心纹路,她手指摩挲一个来回,有些不知道从何说起。 说联系,从那天梁空出国,自然就没有了。 可大一寒假,她去洛杉矶找过他。 那算联系吗? 他尽地主之谊请她吃了一顿昂贵日料,敞篷车跃进西海岸的暮色,也看过灯火,异国风情里走一遭,顶多算打扰了他吧? 隔了这么多年,她又遇见他,甚至那人,昨晚还发消息问她,周三晚上有没有时间一起吃饭。 惦记着还她那顿贵的。 没提游艇那次,也没提相亲那次,骆悦人说因为工作关系在电视台遇到梁空了,见过几次面。 裴思禹说:“他变化应该不大吧?” 骆悦人哪能说上来,她自己都好奇梁空梁空变了没有。 裴思禹笑了笑,很了然:“他这个人是不会变的,宁缺毋滥,看着游戏人间,实则死心眼。” 高中的裴思禹,不会这样评价梁空,听这话,骆悦人更能感觉到一种时过境迁。 所有人都不在原位了。 她喝了一口饮料,握着杯子,想起一件事来跟裴思禹确定。 “你知道梁空高中住哪儿吗?” “城北,檀樟公馆。” 原来他住在檀樟公馆啊,那么远,所有人都知道,只有她一个人傻乎乎以为他一直住在对街的望江别墅,隔三差五就能跟她一起吃早餐。 也不是傻乎乎吧。 那时候,她好像对他,太不上心了。 很多事情,她都习以为常地不做多想。 明明有很多次都能发现奇怪之处,可那时候,他在她的生活里太无关紧要了,无关紧要到连奇怪之处都泛人问津。 荒谬到什么地步,曾经有一天,她在晚上约梁空出来吃夜宵,他也出来了。 “梁空,你作业写完了吗?” 那时候,她每次晚上打电话给他,不知道说什么,就会问他作业写完了没有,一回两回,弄得像查岗。 他听多了,估计也很无语:“不是每个人都跟你一样,回家就写做作业的。” 想想得确实是,他有时候回家连书包都不带。 “我妈妈今晚不在家,我现在还不想睡,可以去你家跟妹妹玩一会儿吗?” 他自然没法答应,开口就是天衣无缝的理由:“狗不在家,送去宠物店了。” 骆悦人许久没回复。 以为她是玩不到狗很失望,梁空正说着别的时间。 骆悦人抢白道:“那不找狗玩,找你可以吗?” 那边静了两秒。 “到底找狗,还是找我?” 骆悦人说:“找你。” “你现在方便出来吗?”她犹豫着说,“我请你吃烧烤,或者你不想吃烧烤……” 没等她话说完,梁空就答应下来,问她现在在哪儿。 “我现在在家,等会儿出门,我们在大排档门口见?” “那你先去点,不用等我,我大概四十分钟后到。” 她便疑惑:“怎么这么迟,你不在家吗?” “我……男人出门不得打扮打扮?” 骆悦人:“……行吧。” 他不是那种有脂粉气的男生,而且就只是在门口撸个串而已,也要打扮那么久吗。 等他来了,骆悦人上下打量:“你……这也没打扮啊?” “不好看?这叫清水出芙蓉。”他说得一本正经,拖开一旁的塑料椅子坐下来,桌上是骆悦人已经给他倒好的饮料,放久了,碳酸散了不少,喝起来没冲劲,只觉得甜。 “你对我形象有意见可以直说。” 骆悦人摇头:“不是。” 只是不知道这四十分钟打扮到哪儿去了。 梁空看着她。 骆悦人有点不自在,露出一个软软的笑说:“那个,其实你这样就挺好了,挺芙蓉的。” 那应付的语气,跟那种直男敷衍女朋友说,你素颜就最好看了有一拼。 宵夜结束,他们就在巷子里散步,绕小区半圈,刚好走到人迹罕至的棠杏苑后门。 门旁边就是一家没有招牌的废品回收站,大爷是个勤快人,纸壳和旧书堆得整整齐齐,之前还帮他们打过掩护。 因为忽然碰见梅惠从小区里出来。 梅惠平时很少走小区后门,这边临一条老街,清早傍晚都是些大爷大妈嗑瓜子下象棋,还有个看起来就寒酸的废品回收站。 之前在这儿闹过小摩擦,梅惠嫌他们素质低,宁愿绕路也不走这里。 那天不知道怎么就从后门出来了,骆悦人远远看见,吓了一跳。 废品店门口摊了一堆纸壳,最大的是装洗衣机的,搁在掉绿漆的地磅称上,梅惠避让着走过去的时候,骆悦人就蹲在大纸壳里。 在她的视角,站在外面跟大爷聊天的梁空,很高,这种死亡视角,非但看不出颜值bug,反而显得他下颌线愈发利落冷峻。 她听到金属下沉的碰撞声。 咚的一下。 ——是梁空在地磅的钩子上坠了一块扁圆柱形的码。 他真跟过来卖破烂似的,问大爷这个码是多少斤的。 大爷跟他说了个数,又教他怎么看斤两,他倏然弯下身,骆悦人感受到他靠近,近到触手可及,但他故意没看她,只是去数指针的格子。 “八十五、八十六?” 大爷说:“大差不差吧。” 那是她的体重。 骆悦人瞪他! 梁空视而不见,还煞有其事问大爷:“多少钱一斤?” 骆悦人气得伸胳膊出去打他一下。 大混球!真拿她当垃圾了。 第25章 25娃娃机 离开荔城那天,裴思禹赶来机场送骆悦人,手里还拎着一只灰绿色的纸袋。 简雯今天有布展工作,托他来给骆悦人送一份礼物,是雨水集的小版画,算不上贵重,但挺有纪念意义的。 之前聊天随口谈到自己喜欢雨水集,简雯能记着,也算很用心了。 骆悦人接过袋子,说帮忙跟简雯道声谢谢。 裴思禹笑了笑:“你还是那么客气,几点登机?” 昨天给小猫庆生,裴思禹忽然提到梁空,骆悦人就觉得他那时候有话要讲,但当时客厅人多,他作为主人家还有其他朋友要招待,也不方便深谈。 采访简雯是单独的行程,骆悦人的同事已经回了澜城,这趟就她自己一个人,时间也不赶。 机场的咖啡店里总有种别样的气氛,仓促,急躁,透着匆忙。 两人找了空位坐下来,简单讲了讲近况,等咖啡端上桌,放置各自面前,才算有了点开诚布公的兆头。 “我大学毕业就回国了,一直想着,有机会要见一见你。” 骆悦人扶着杯柄,没有试试味道的欲望,只笑问:“见我吗?可我们大学都没有联系过啊。” 裴思禹对她来说,算得上少女春心动的感情启蒙。 在不知道喜欢为何物的年纪里,她隐隐约约觉得这个人好像符合自己心动的所有要求,温和谦润,和她父亲一样博览群书,时不时会说一些文绉绉又很有哲理的话,叫看过同一本书人很容易产生引为知己的共鸣。 三好生,皮相也出众,天之骄子。 好像,没有道理不欣赏这样的人。 尤其是后来高三,因为梁空,他们走得更近了,碰面赴同一场约的机会更加频繁,在高祈索卡之流里,他们天然带着好学生的文质气,越发像同类。 但未曾逾矩。 所以当对面的裴思禹自惭形秽说出“心虚”两个字时,骆悦人的愕然全摆在脸上,好像,过去他们之间并不具备什么暧昧,能让另一方在多年之后问心有愧。 “心虚什么?” 裴思禹轻抿着唇,浅色的眼睛里有一层柔柔的光,这些年他长相气质都没什么变化,除了成熟些,一如高中时,温柔又有些忧郁的样子。 “高中有段时间,我特别感谢你。” 骆悦人手指搭在杯沿,似有若无地感觉到指尖浮来一息一息的热气,声音很轻:“感谢我听你说话,替你保守秘密吗?” 他摇头。 “感谢你在一些时刻,让我觉得我赢了梁空,赢了他们那群人里最厉害的梁空。”说完,他有些难以启齿地露出一丝笑,直面着骆悦人的目光,“很幼稚吧,是不是觉得不认识我了?” 顿了几秒,骆悦人问:“你那时候,喜欢我吗?” 裴思禹哧了一声,想笑又笑不出来:“你,你真的很直球。” 随即,他认真回答:“算不上喜欢,可能有好感,可能这种好感里,梁空催动的因素更大,因为他偏偏就喜欢你,有时候我就会很好奇,忍不住去观察,你到底哪里好。” “我真的很小人。” 难听的话,仿佛说出来才释然。 “或许他拿我当过朋友吧,但我从来没有,按道理我应该嫉妒高祈才对,可我偏不,我嫉妒梁空,我嫉妒他活得那么不费力,那么游刃有余,哪怕他喜欢的女孩子不喜欢他,他都不狼狈,我永远都不可能成为他那样的人。” “我太在意了,什么都在意。” “高三元旦节那次,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申请保送被拒,你安慰我,那天晚上,梁空就站在你身后,我故意抱你,故意说那些可怜话,让你没办法拒绝我。” “他是不在乎,你是真单纯,你们俩是真配。” 骆悦人沉入回忆般愣着,喃喃道:“高三元旦节吗?” “对。” …… 高三元旦,她印象很深。 不是因为梁空,也不是因为裴思禹,而是她拿到了人生的第一笔稿费。 因为未成年投稿需要填监护人信息,梅惠觉得不务正业,之前说过不许,骆悦人没有异议,也没有再提。 只是等成年后,自己悄悄往心仪的杂志邮箱投了稿子。 没想到真的会过稿。 那时候,骆文谦好像已经跟柳芸芸没有来往了,他忙着工作,接了几个赚钱的小项目,梅惠很满意。 骆悦人近一次的月考也发挥超长,进了年级前五。 这时候,从天而降一笔四位数的稿费,简直是锦上添花的惊喜。 但她不能跟家里说。 电话打给梁空,声音都藏不住笑意,说要请他出去玩。 因为之前几次都是群体活动,她忙打补丁:“不能喊别人了,就请你一个,我没有那么多钱。” 空调吹着暖风,浮来桌上那几枝早腊梅的馥郁香气。 她穿淡粉的珊瑚绒睡裙,趴在床上前后摆晃着小腿。 梁空像是刚睡醒,能听到起身动静里,寝具窸窣的声响,绵绵地揉着耳膜,他低笑一声,苏苏的,叫人心跳异常。 “那你有多少钱呀?” 哪有人这么问的啊,骆悦人又气又想笑,结舌道:“你!你要把我的钱全部花完吗?” 他真厚脸皮,狂得要命:“你不给我花,还要留给谁?” 骆悦人气鼓了腮,小声咕哝:“今年过年我爷爷奶奶他们要过来一起,我还得留点钱给他们买礼物呢。” 梁空微微拖音:“这样呀。” 骆悦人又发现新槽点:“你干嘛老学我说话?” 他不认:“哪儿学你了。” 骆悦人铁证如山道:“你就是在学!呀来呀去的……嗲死了。” 最后三个字声音说得很小,但梁空还是听到了,跟她理论:“那我是学你的,是你嗲还是我嗲?” 反正讲理争理,骆悦人从来都不能赢,她只好换角度规劝:“不一样,你是男生,男生不好那么嗲的,很奇怪唉。” 梁空:“很奇怪唉。” 骆悦人攥住拳抵在被面上,真想打他了,又打不着,再说下去肯定又是自己吃亏,于是强行翻篇,说起别的。 调子起的又低又软。 “你起床了吗?” “没有,连衣服都没穿。” 骆悦人:“……没有人问你这个!” “那个,你快起来吧,我们出去玩。” 梁少爷在那头伸懒腰,睡意惺忪道:“还是在你家小区后门等你?” “嗯。” 去的还是旻和广场,在商场一楼的奶茶店买了两杯喝的,逛了半圈,坐扶梯去了四楼的游戏区。 商场近期新开了一家规模颇大的娃娃机店,单装修就很漂亮,色彩饱和,光线浓郁,在这种地方拍照,连滤镜都可以省略。 游戏币换了半框,梁空专心抓着娃娃,成功率还算高。 他这个人就是典型的看着很烂泥扶不上墙,实际上头脑聪明,从不走弯路,只要肯用心,什么事都能做好。 就是,骆悦人指着说喜欢的那只粉红小恐龙,他始终抓不上来,他抓抓别的练练手感,如果抓上来了就随手送人。 骆悦人站在旁边,又被他的操作惊到。 梁空看她:“喜欢?” 骆悦人咬着吸管,摇摇头。 “不喜欢留着干什么,送给喜欢它的人啊。”说完,梁空转手递给一个在旁边翘首以盼的小朋友,小朋友拿到后欢天喜地,脆生生说一句谢谢哥哥。 骆悦人想想也是这个道理。 后面抓到一个绿色的长毛小怪物,没有送人,骆悦人拿到手里发现居然可以抽出来带子,变成斜挎包,容量勉勉强强只能塞下一只手机。 她觉得挺好玩的,把奶茶杯放到旁边,撑开带子跟梁空说:“你要不要背一下试试。” 梁空无语歪头,意思也特别明显,这是适合往爷身上挂的东西吗? 骆悦人抓了抓小怪物身上的长毛,毫无底气道:“卡通包怎么了,卡通包也很可爱的。” 四目相对,她坚定夸道:“很可爱的呀……” “行。” 他让步干脆,把头往下一低。 骆悦人踮起脚把包带挂到他肩上,还细心整理了一下毛茸茸的小怪物,让它正正当当挂在梁空腰旁,咧着一张大嘴微笑。 骆悦人看了也笑。 梁空低头看一眼,嫌弃到不能再嫌弃,笑不出来。 问她:“好看啊?” 骆悦人跟他待久了也学坏,不怕雷劈的违心话张口就来,还答得格外甜美。 “嗯!适合你!” 梁空懒得理她,又专心去抓那只难搞的粉色小恐龙,试了多遍,实在太难,正想转头跟她商量要不你再挑个别的,我先练练手。 话还没有说,骆悦人一手拿一杯奶茶,并在一起高举到他面前,梁空猝不及防一扭头,鼻尖在她手指上蹭了一下,发现她站得很近,企图挡住他。 虽然莫名其妙,但梁空声音也配合着,变得鬼鬼祟祟:“干什么啊?” 骆悦人先谨慎地往游戏店外看了一眼,收回目光说:“你那个总跟人抬杠,动不动就嘲笑人的朋友,刚刚过去了,给他看到你挂着这个小怪物包,他肯定要过来笑你。” 抬杠?嘲笑人? 梁空一想,狐朋狗友里,热衷干这两件事的垃圾货可真不少。 高祈一马当先,算一个。 “谁啊?” 梁空的朋友里,骆悦人最熟的就是项曦和裴思禹,好些都是别校的,她接触少,有点记不住名字。 想了半天,她说:“就是那个……索,索尼。” 梁空噗嗤一声笑了,刚好她把杯子举高,他不费劲地低头享受服务喝了一口,特悠哉地哄着她说:“来,你再说一遍,叫什么。” “索……尼,”骆悦人已经有点察觉不对劲了,心虚道:“不是这个名字吗?” 她明明记得他的名字很奇怪。 梁空低头看着捧着两杯奶茶的骆悦人,有所感慨道:“我发现你这人挺现实的。” “什么啊?”听着一点都不像好话。 “你不喜欢的人,你是真的一点都不肯上心,连人名字都能记错,索——卡——索尼是相机。” 骆悦人:“……” 她记起来了,是叫索卡,索尼是相机。 尴尬了一会儿,骆悦人又凑过去看他抓娃娃,企图小声解释说:“我没有不上心,我对他印象还挺深刻的,他每次都要嘲笑裴思禹,说话也喜欢阴阳怪气。” 这一局,梁空下爪的位置绝佳,那只粉色小恐龙被稳准抓住,就在她说话那一刻,金属爪子蓄足了力,收拢上提。 最后,很无力地滑脱坠落。 又掉回原位。 梁空手指搭在摇杆上,因为用力,修长指骨透出一层青白色,浓睫掩映的眸子,隔玻璃,望着里面。 有几秒的停顿,他其实不太想说,但没忍住去转头,带着一点毫不挂怀的笑,问她:“那你到底是对谁印象深刻呢,索卡,还是裴思禹?” 第26章 26烟火气 元旦之后,裴思禹保送失利的消息在学校不径自走,熠熠生辉的天之骄子,门门好,样样佳,澜中学生不免好奇是哪块短板导致他跟国外名校失之交臂。 但没人知道原因。 那天第二节晚自习快要打铃,班长请假,骆悦人作为语文课代表被通知去行知楼拿市三好生的奖状。 政教楼入冬后开始新建,其中几间办公室被临时安排在行知楼的三楼。 行知楼是整个澜中体量最大,也是平日里最空寂的一栋楼,骆悦人从高三的教学楼走过来,感觉这边的路灯都比其他地方冷。 一楼是常年闭锁的理科实验室,除了课程需要基本不开放,二楼是信息课的机房,晚自习时间,只有其中一间教室亮了灯,可能是高二即将会考,在补信息课。 走到二楼拐角,骆悦人闻到烟味。 初始,她还以为是哪个机房课的学生偷溜出来抽烟,走进灯区,看见那张转过头来温文清俊的面庞,骆悦人吓了一跳。 “裴思禹?” 对方比她淡定得多,神情里一片死灰般的麻木,手上甚至连个被人发现匆忙灭烟的动作都没有。 骆悦人一直很好奇,他这样端端如清风的人,是怎么跟梁空高祈成为朋友的,这一刻恍然,可能他们本来就是同类吧。 只是裴思禹藏得太好了。 起码,认识这么久,她从来没见过他抽烟。 可看他娴熟冷静的样子,完全不像第一次。 他掸了掸烟灰,情绪幽冷的眸子里终于泛出一点活气,问她怎么到这边来了。 骆悦人扬了扬手里几张橙色的单面纸:“我们班班长今天请假,我来拿班里的奖状。” 政教处的办公室没有人,但各班的奖状都摊在桌面上。 “我看到你的名字了。” 他轻笑一声:“有什么用。” 送烟至唇边的动作戛然而止,大概还是不习惯在人前抽烟,有种自毁形象的不适,他在窗台上碾了碾,直到灰烬熄灭。 察觉到他的不对劲,有时候,骆悦人第六感很准:“因为保送的事吗?” 骆悦人观察了一下他的表情,应该就是了。 她想了想说:“梁空也要出国,对你们来说,一次保送失利而已,应该还有别的选择,不要太沮丧。” 裴思禹唇角露出一抹凄意笑弧,声音一瞬提上去很多:“我跟梁空可不一样,我可没有一个叫梁建河的好爸爸。” 那话里的嘲讽已经浓到叫人不适,骆悦人接不下去话。 他察觉到对面的目光,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失态,抿了抿唇,声音开始往下走:“你有没有好奇过我跟梁空是怎么成为朋友的?梁空,高祈,包括索卡,你不会觉得我跟他们根本不像一类人吗?” 骆悦人能感觉到对方有种压抑着的、又不吐不快的倾诉欲,隔着三五步的距离,她点了一下头。 他笑出来:“因为我本来跟他们就不是一类人啊,他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包括项曦,甚至俞晚梨,她家里两代人为梁家做事,她哥哥替梁知非管着梁家所有的娱乐产业,两代人,再不好的出身也养金贵了,可我不一样。” “我初中才知道世界上原来有这么一群人,何止是出身在罗马,简直是祖籍罗马,跟这样的人沾亲带故都能飞黄腾达,对,我说我自己呢。” “我也有一个哥哥,没什么大本事,长得可以,很会哄女人,娶了高祈的堂姐,准确来说应该是入赘,他们生了个孩子,跟着高家姓。” 骆悦轻声问:“小孩儿跟谁姓很重要吗?” “当然。”他看着骆悦人说:“因为不止是这个小孩儿,我感觉我们全家都开始姓高了,这种仰人鼻息的日子,好像我得到的所有都是他们的施舍!现在他们要闹离婚,这些施舍又要收回去,我一直在讨好所有人,希望所有人满意,我到底得到了什么!” 认识那么久,印象里,裴思禹是温柔到单一的人,骆悦人第一次见他这样情绪外显,甚至隐隐有些濒临崩溃。 她走近两步试图安慰他,可唇瓣略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感同身受这种东西太玄妙。 她忽然想到梁空,想到之前那么多次跟梁空聊天。 他明明又拽又冷,是一个跟温柔扯不上关系的人,却每每都能在她情绪下沉的时候,精准地拉住她,不许她自暴自弃的沉沦下去。 白皙手掌落在对方的胳膊上,轻轻又不熟练地拍了两下,她温声建议:“你要不要找梁空聊一聊?” 这种世故,梁空可能看得更透彻。 此时,梁空这两个字,对于裴思禹而言可能是最大的刺激。 他问骆悦人:“你真的觉得,我跟他们是朋友吗?其实他们都很瞧不起我,我不过是一只米虫,马上我连这个身份都要失去了。” 她的父母也可能随时闹僵离婚,骆悦人很明白这种家庭动荡带给一个人的不安感,他们太小了,或者说他们过分于依赖和期待家庭赋予的一切。 梁空就不会。 有时候觉得怎么那么多人喜欢他,有时候又会觉得他好像没有得到过爱,可是这些都不重要,因为他本人丝毫不在意这些喜欢和爱,得到不会开心,失去也不会难过。 他不被这些左右。 骆悦人觉得像他那样,就很酷。 她不知道怎么跟裴思禹说放低期待,正措辞的时候,忽然被他往前一拉,抱进怀里。 她身子僵了一下,下意识想挣开,只听到裴思禹在她耳边用一种极尽低落的声音说,很感谢她的出现。 “……也谢谢你每次在索卡说那些不好听话的时候,出来帮我,真的很谢谢你,起码让我知道,在那个圈子里,我是有同类的,骆悦人,你真的很好。” 他絮絮说了很多,骆悦人一动不动,没忍心推开他打断他。 如果不是梁空,她也不会接触这些人,如果不是梁空,她可能也会在这些人里因为格格不入而感到不好受。 没有人喜欢听不好听的话。 她伸手拍了一下裴思禹的后背:“其实,不止我,项曦也对你很好,她也会帮你说话的,索卡他……可能就是那种怪脾气,他跟梁空高祈也有抬杠的时候。” 可能你太敏感,所以你过分在意。 这话,骆悦人没说,感觉他这会儿很脆弱。 “怪脾气么?”裴思禹低低冷笑一声,看着空荡的走道,刚刚站在那儿的人,已经走了。 “或许像他们那样一出生就什么都有的人,瞧不起人,是他们与生俱来的怪脾气吧。” 骆悦人心理和生理上都有点不舒服,这超过了安慰的边界,她以足够礼貌的力道轻轻推开裴思禹,并说:“不是的,起码梁空不会,梁空永远不会瞧不起任何人。” 虽然这人拽得看谁都跟看垃圾似的,但他的倨傲从来不伤人,更不会用踩低别人的方式来抬高自己。 他懒得、也不屑于做这样的事。 可能在他看来,众生皆垃圾,包括他自己吧。 被推开的裴思禹有几秒的尴尬,他以轻笑缓解,恢复温柔的声音又有了那种娓娓道来的谈心之感。 “你很了解梁空吗?” 骆悦人一瞬语塞。 当然算不上,她跟梁空才认识多久,掰手指数月份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可是……有些事,不一定要很了解才会知道吧,有些人,很容易就能看出来他绝不会做什么样的事。” 就像认识之初,她甚至还觉得他是那种会同时交两个女朋友的渣男,但是不妨碍她相信他,他会替自己保密。 “梁空他很……” 骆悦人忽然形容不上来。 她想说他是一个看着吊儿郎当的大少爷,其实挺有俯下的善良,不是那种立于高处,故作施舍姿态的慈悲,而是他打从心里觉得人人平等。 之前他来找她玩,在棠杏苑的后门等她,她在家里找衣服磨蹭了一会儿耽误了时间,跑出小区时,他正跟废品回收站的大爷一边抽烟一边聊天。 一副吞云吐雾的混账姿态。 大爷说没见过他抽的这种外国烟,印着英文,有奶油味。 他一双联名鞋够在这片小区付一套首付,却肯借火给收废品的大爷,弯腰拢掌给人客气点烟。 他一直是不怕蹚浑水,活在烟火气里的人。 大爷说没见过他抽的烟,他说也没见过大爷抽的这种烟,大爷说这就是搁旁边小超市买的四五块一包的红梅,他说他的烟也便宜。 见大爷新奇喜欢,就跟人换,规规矩矩揣兜里,说回头抽了试试。 他从来不高高在上。 就在她支吾着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时,裴思禹轻叹了一声说:“其实我蛮惊讶你怎么会跟梁空走到一块去,你们看着很不搭,是因为梁空一时兴起吗?” 一时兴起的人,准确来说应该是她吧。 裴思禹忽的语气激进:“他挺不负责的,说你是他女朋友吧,算吗?他没说过这样的话吧,可能之前的绯闻闹得全校皆知,他觉得烦吧,干脆跟你连个准话都不给,他跟索卡高祈都差不多,喜新厌旧的人。” 骆悦人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她并不期待梁空跟全世界宣布她是他女朋友,甚至是与不是,都不重要。 他们见面、相处,彼此都觉得开心,这不就足够了吗。 “喜新厌旧……” 骆悦人轻轻念着这个词,觉得放在她和梁空之间太沉重了。 他们之间远远到不了这种程度。 她从没有谈过恋爱,爱情剧看的都少,除了那几段全校皆知的绯闻,只听过同桌江瑶分享过她和十三班张泉那朵烂桃花的拉拉扯扯。 她对感情可以说是一窍不通,也没有太见闻参考。 仅凭感觉,她认真思考,温平说道:“这是相互的,不是吗?如果有一方不想继续,另一方却纠缠不休,也不礼貌吧,梁空本来也没有欠我什么,就算他下一秒就再也不理我了,我也不会怪他,我没有理由怪他。” 裴思禹自认为他比梁空接触骆悦人多,却始终不明白梁空到底喜欢这姑娘什么。 说漂亮也漂亮,但他们那个圈子里从来不缺漂亮女生;说性格好,骆悦人还是个玩不开的乖乖女;说聪明,又不是没有女学霸示好,梁空一样拒绝,给足对方体面,没有对外说。 那个女生还一直跟骆悦人同一个考场,名次比她还靠前。 直到这一刻。 裴思禹才觉得真真切切地被骆悦人惊艳到。 甚至觉得她和梁空看似大相径庭,实际上,有一种非常微妙的共性。 他们同样都是活得非常自我,不会被轻易左右的人,钝感也好,清醒也罢,都很坚定。 第27章 27大混球 元旦之后,紧接着就有两场考试,一场十校联考,一场期末考,同样重要,骆悦人不敢松懈,认真备考。 期间门,梁空约过她一次,因为时间门安排不过来,想着现在赶一点,寒假出去玩的时间门会更宽裕,她就拒绝了。 电话里,梁空顿了一下,说行。 她没有为那两秒不易察觉的停顿细想,通话结束,咬着笔头,继续扑进题海。 甚至连之后她和梁空之间门的联系慢慢变少也不曾察觉,他们的生活节奏原本就不一样。 不同轨,也正常。 她不知道的是,那次梁空约她,裴思禹也没有去。 因为保送失利,他自己多想多虑,觉得抬不起头,有从小圈子里淡出去的意思。 骆悦人无意识的举动,很像一种他们约定好的跟随。 连索卡都会在到场扫视一圈后,调侃道:“好学生就是跟我们不一样啊。” 直到放寒假前,骆悦人跟梁空只单独出去过一次。 那一次也是不欢而散。 他们在城南的一家自习室见面,骆悦人背着一书包的资料课本,梁空连张纸都没带。 他穿一身杏白的丝绒运动装,很奶气的浅色,由宽肩长腿的硬件和一身嚣张拽劲撑着,拉链提到顶,踩一双白底的涂鸦板鞋,额发搭在清冷眉骨上,眼瞳缺觉一样含着倦气。 太鲜活了,俨然一个娇生惯养又有一身厌世感的懒怠大少爷。 尤其手里还拎着半瓶热奶,可能已经不热了。 他表情里也一点热气没有。 骆悦人瘦削的下巴掩在绒厚的蓝色围巾里,一说话,唇边飘淡淡白气。 “你没吃早饭吗?” 他声音冷淡,吝啬地迸出一个字:“嗯。” 吃个屁,昨晚熬了个大夜,天快亮才沾床,要不是手机闹钟响起来的时候,备注里有骆悦人三个字,谁也别想让梁少爷离开被窝。 他起床气一直都挺严重的,身边朋友都知道,梁空缺觉的时候脾气最烂。 骆悦人感受到了。 她穿羊羔绒外套,领口系小小的蝴蝶结,两侧有口袋,手指伸进去,掏出个什么。 掌心摊在他面前,白色的透明小塑料袋里装了一个茶叶蛋,馄饨铺子老板送的。 “这个吃吗?” 骆悦人说话没底气,她总觉得这大少爷太难伺候了。 梁空没说话,动作倒是快,跟没收一样,手一伸就卷到自己兜里。 骆悦人看了眼自己空空的手心,细白手指收拢,重新揣回口袋里。 她抬头打量他。 澜城冬天还没有下雪,可能今年也不会下了,新闻说的。 但是节气已经过了小寒,满街来来往往的人,大多都穿着臃肿,或是像骆悦人这样,围巾手套,保暖御寒的工具戴得整整齐齐。 他呢,穿得真好看。 也是真单薄,好像不怕冷似的,旁边要是站个摄像,这些频频回顾的路人十有八九会猜他是什么潮牌店的打版模特,在反季节拍春装。 “你不冷吗?” 骆悦人观察过他。 他这人傲在骨子里,平时跟人说话一身金贵,尤其是脖子,个子那么高,却少见他低下来迁就人,大多时候,只将薄白的眼皮轻慢地敛下来,浓睫俯低,那道显他多情的开扇眼褶自动消失,带走最后一点折中委婉。 只需要这么一个几乎称不上幅度的动作,一股子冷淡不羁,立时蕴满身。 他这会儿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看她,声音也似这灰蒙蒙的岁末天气。 “你有什么指教?” 梁空困得不行,没有什么话欲,在心里预估了一下,她要是说什么穿多点小心感冒之类的废话,他就应着。 但骆悦人没说。 在他冷淡的视线里,骆悦人心绪不稳地涌了一下,抿唇后,她从自己脖子上取下围巾,递过去:“你要不要这个?待会你可以把这个放在桌子上趴着睡,会舒服一点,你是不是很困啊?” “昂,困死了。” 还是那副大少爷姿态。 但细听能发现,好像态度转晴了一点。 他没接,两只手还插在自个兜里,好像多动一下都能把他累死似的,目光从围巾上、顺骆悦人胳膊,一直移到她脸上。 她最近好像一直在感冒,小巧白净的鼻头和眼周都透着一层病气红晕,轻轻吸一下鼻子,瞧着都娇得要命。 舌尖轻抵了内腮,他移开视线,不自在地咽了咽,暴露在外的分明喉结随之滚动。 那么无声的少年意乱,就在这冬日灰天,行人脚步匆忙的街头。 小广场上的野鸽子巡飞了一圈,没觅到食,又落回文人雕塑的肩上,收拢野性难驯的羽翅,谛听无欲无求的圣贤词。 骆悦人单纯地望着他,看着他呼吸间门溢出的略显急促的白雾:“要不要呀?” 梁空轻咳一声,没人知道他故作潇洒插在兜里的手指紧了又紧,好像什么大事临场促使自己务必自在放松的预备动作。 骆悦人只见他躬下身子,脖颈朝下低,懒又冷淡地说:“帮我戴。” 骆悦人觉得他傲娇死了。 “能不能再低一点?” 梁空照做,与她齐平视线,微挑眉,示意:这样满意了? 围巾很长,她手臂环过他后颈,绕了一圈,忽然起了一点坏心,问他:“要不要系蝴蝶结?” 这是她最近刚学会的花哨系法。 某人眼色一愣,威胁意思明晃晃的:“你系一个试试。” 骆悦人快速绕完,小声吐槽:“现在嫌娘了,之前不是小纸条都要粉红色的吗。” 这家自习室跟一般自习室不太一样,里头还有甜品和饮料,也允许自带气味正常的餐食进来。 今天就是因为梅惠和骆文谦不在家,隔壁噪音颇大,在打墙柜,骆悦人才找了自习室,打算消磨一天。 进了店,他们选了二楼靠窗的位置,梁空坐在骆悦人对面,悠哉剥壳,两口把那颗茶叶蛋吃了。 之后骆悦人看书写题,梁空趴在对面睡觉。 十点多的时候,外面出了太阳,厚重的阴云层边缘,忽然溢出一抹耀眼日光,直直打在大片玻璃上。 淡金的光线折射进室内,强烈又灼目地落在梁空闭合的眼皮上。 他皮肤白,上眼睑隐隐透出淡且细的蓝紫色血管,睫毛乌浓纤长,睡着的样子没有平日里锋芒毕露的攻击性。 枕一只手臂,另一只手臂半环着自己,是很没有安全感,自我防卫的姿态。 骆悦人看了一会儿,见他隐隐有皱眉的预兆,立马回了神,还有些心虚。 好在梁空并没有醒。 她从书包里抽出一本书脊较硬的资料,从中间门打开,竖在靠窗边的桌角,替他挡着玻璃外的刺眼的光线。 他睡在柔和的阴翳里,发梢轮廓染着淡金色,骆悦人没有学过美术,但那画面里的光影对比,灿烂又融合,透着冬日独有的凛冽与纤薄,和他周身的气质,讲不出的一种自洽。 总归是很好看的。 这一觉梁空睡得非常长,因为他身高腿长,趴在这种小桌上,不管换什么姿势都不会睡得太舒服,骨头蜷久了,会发酸。 醒来第一时间门,他抻了一下肩骨,眼睛里的睡意刚散去一些,就见对面的骆悦人欲言又止地盯着他。 “干什么?” 骆悦人停了两秒,拿笔头往旁边指了指。 梁空莫名其妙地看过去。 临桌有三个跟他们差不多同龄的女生,正枯苗望雨般的看着这边,梁空不设防地转头,跟她们草草对了个眼神。 目光收回来,他又看着骆悦人:“什么意思?” 那三个女生没有说话,因为梁空睡着那会儿,已经跟骆悦人沟通过了,这会儿只露出期待的表情,等着她帮忙转达。 骆悦人也不负厚望,对梁空说:“她们想要你的联系方式,但你刚刚在睡觉,不好意思打扰你,就一直在等。” 说完,又略小声地补一句。 “等了挺久的了。” 骆悦人的声音在还未醒透的脑子里过一圈,随着睡意散去,聚拢起来的是梁空的眉头。 他匪夷所思,目光在那三个女生和骆悦人之间门又递了一个来回。 怎么出现这种情况的? 明明只要她说一句“不好意思,这是我男朋友”就能打发了的事,为什么会发展成那三个女生等他睡醒? 骆悦人这大善人还在帮人传话。 她到底拿他当什么? 梁空轻轻冷冷一声笑,喉咙淤了火气,声音反而更加轻飘飘的:“你不是有么?你直接给啊。” 骆悦人放低声音:“那样会不会太不尊重你了,万一你不想给呢?” 梁空眼底滞着寒气,却笑得更欢,点着头夸她:“你真的挺会尊重人的。” 最后联系方式给了,字字清晰报的数。 其中有一个女生说他名字很特别,很少见名字里有空这个字,问有什么讲究。 他耐心无几。 “没讲究,随便起的。” 骆悦人这才发现他好像是不太对劲,等那三个女生走了,她握着笔,掌心有点微微发汗。 “你是不是不喜欢给女生联系方式?” 梁空靠在椅背上,两臂交叠轻环,单姿态上就一股冲天戾气,偏把话说得软和:“怎么会,我联系人里多得是女生,多这三个不多,少这三个不少。” 她指间门用力,磨着笔身上防滑垫的凹处,好像室内暖气开的太足了,心口有点闷。 “哦。” 她说出这个单音,视线依然和梁空对着。 他眸光慢慢有变化,在数秒钟的安静后问她:“她们没问我们是什么关系吗?” “问了。” “你怎么回的。” “我说我们是同学。” 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当时在心里想的时候觉得很顺理成章的事,化作声音说出,却觉得心虚,每个字都落不到实处一样。 之前裴思禹说过,梁空从来没有对外说过她是他的女朋友,学校里都没人知道,梁空怕麻烦,她自揽身份也有些不恰当吧。 反正他们之间门也从来不像谈恋爱,她就不想给梁空添麻烦,好像拦他的桃花,也不太合适。 逻辑上是讲得通的。 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那天之后,很快就迎来十校联考,学校放了半天假布置考场。 骆悦人抱着书跟江瑶一起往校门走,正听她在苦恼十三班张泉那朵烂桃花。 “你说他是不是在拿我当备胎?” 骆悦人接着话问:“什么叫备胎呢?” 江瑶叹了一声说:“就是明明不爱,还一直拖着不放。” 出了高三的教学楼,骆悦人正思考这句话,就听身边的江瑶忽然咋呼起来,指着某个方向激动道:“就是她!快看啊悦人!” 骆悦人看过去,一个束着高马尾的女生被几个小姐妹簇拥着,走去网球场那边, 女生长长的发尾自然微卷,鲜红的丝缎头花格外醒目,昂首挺胸像只小天鹅。 江瑶嗤道:“东施效颦!” 这就是那位长得像俞晚梨,打扮风格也逐渐朝俞晚梨靠拢的高二学妹。 俞晚梨走艺考,提前去集训了,江瑶每次提到这位学妹都很愤愤,原因无他,因为这位学妹热衷哥哥妹妹那套,张泉很上头,也是大鱼塘里的好哥哥之一。 江瑶作为一个高三生,每每谈及该学妹,都会痛心疾首地谴责。 “高中是学习的地方!是让她来认哥哥的吗?这么喜欢哥哥,怎么不让你妈多生一个!二胎不是早开放了吗!真的是,心思都放到哪里去了啊?” 学校那位以地中海发型脱颖而出的教导主任是江瑶的大伯,有时候,骆悦人觉得江瑶骨子里很有这种谆谆教诲的基因。 说的话,不仅振聋发聩,也相当深刻。 待学妹走远,江瑶才收回放刀子般的眼神,又跟骆悦人透露一个新消息:“现在这些小学妹怎么这么会玩,听说她跟梁空还走得近呢,好像是认识了一个别校的学长,是梁空的朋友,啧,梁空不搭理她,她还曲线救国上了,心思就不能往学习上放放?” 骆悦人思绪由梁空这两个字跳了一下。 好像挺长时间门没有看见他了。 江瑶挽住她胳膊的手朝前猛的用力,拉着她往外走:“走!咱们去奶茶店!喝点甜的!” 联考成绩出来不久,期末考又即将来临。 高三的日程紧张,尤其是期末这段时间门,昼与夜之间门的切换快得就像几节课间门的打盹。 天刚亮就出门去早读,天黑回家,忙到生活里插不进一件空闲事。 其间门,骆文谦有送新的书给她。 骆悦人完全没有了以前那种开盲的雀跃心情,放缓动作如同打开一个心仪礼盒一样,去看看扉页上写了什么赠语。 甚至她之前还干了一件叛逆事,把骆文谦送她的那本《窄门》给丢了。 神跌下神坛,其言语也不再可信。 骆悦人拿了书,淡淡说了一句谢谢爸爸,骆文谦似乎还想跟她聊聊,问她寒假有什么计划。 骆悦人说没有计划。 高三的寒假很短,连头带尾也不足二十天,梅惠还给她安排了几节钢琴课。 据说是大师班。 因为跟梅惠是老同学的关系才破例指点骆悦人,这种高期待,总让骆悦人格外有压力,好像她如果没有因此开悟成为一个神童,都是辜负了这番苦心孤诣。 哦,她已经成年了。 这辈子都不可能成为梅惠期待的那种神童。 但她没有说什么。 寒假的第二天,骆悦人在临市的爷爷奶奶来澜城过年。 这是骆文谦安排的,往年他们都不会一起过年,爷爷奶奶早年在镇上种茶,家里还有个小油坊,他们老了也舍不得放弃营生,骆文谦扭不过,只能想折中的法子,请了镇上的小工平日里多帮忙。 骆家在当地算得上是一个小富之家,才能在那个年代供出骆文谦这样的大学生,但老人家仍然习惯节俭,很多生活方式跟梅惠相冲。 梅惠也不喜欢他们过来。 每年正月抽空去拜个年,走走过场,彼此相安。 骆悦人白天陪爷爷奶奶去附近商场逛了一趟,晚上一家人去酒店吃了一顿丰盛晚餐,老人家回来的路上一直在絮叨太浪费钱了。 不知怎么说到骆悦人高考后换房子的事,问他们打算换个什么样的。 梅惠看了一眼开车的骆文谦,见他不接自己的眼神,便收回目光说:“谁知道呢,澜城的房子现在一天一个价,到时候再说吧。” 车子一路开进棠杏苑,爷爷奶奶犹犹豫豫提到家里的那个小油坊,说今年有人想出钱买走。 后面还有话,被骆文谦一脚刹车截停了。 到了家门口,他解开安全带,直接跳过刚刚的话题,叮嘱老人家今天已经挺晚的了,早点睡。 气氛隐隐古怪,但骆悦人又说不上话,进家门后,打过招呼,回了自己房间门。 她还有新稿子要写,打算年后投。 近期不知道是不是压力太大,总没有头绪,想翻闲书找找灵感,也总静不下心。 几百字的段落来来回回,修修改改,怎么表述似乎都无法满意。 头疼到深夜,她接到一通电话。 本就不着调的声音还极尽夸张,骆悦人犹豫着还没说话呢,那头有人在喊,对方草草结束通话前,还不放心地叮嘱。 “骆悦人,你一定来啊。” 说完就挂,那个“啊”字都显得短促,强烈的电音鼓点从听筒里一瞬间门消失,反衬出此时此刻她房间门里的安静。 手机放回桌面,电脑屏幕上的文档光标还停滞在一个病句后面。 骆悦人没有修改的头绪。 目光移到右下角的时间门显示,她回过头,朝着房门方向,静心听了一下,毫无声音。 ctrl+s,一秒钟按完保存的快捷键,她关了电脑,从房门口的挂钩上轻轻取下外套和围巾。 之前偷偷跑出去玩,梁空都会掐着时间门送她回家,她很少自己这么晚出门,更没有这么晚在路边打车。 半小时后,出租车停在目的地。 开车的司机是个年轻叔叔,把付款码朝后座递来,往外面看一眼,跟骆悦人聊道:“年关底下,我听人说这些网红酒吧的卡座低消翻倍都抢不到是不是真的?得好几万吧?” 车资付过去了,骆悦人摇头说:“我不知道这个。” 因为里头太堵,人也多,司机在岔路口就停了,下了车,她还得自己往里面走一段路。 站在灯牌前,确定了一下英文名字,骆悦人正想发信息确认一下。 高祈口中醉到不省人事,没人接估计就死酒吧门口的梁空,正正好好地被一个卷发妹子挽着手臂从璀璨树灯下走过来。 那妹子不知道在求他什么,侧着脸,撒娇晃他胳膊,亮片眼影画着小爱心。 “我特喜欢你们那个乐队,下次有演出一定通知我好不好?我去给你打call,戴发光兔耳朵的那种!” 这么星星眼的迷妹发言,梁空一个眼神也没给,目光看着前方,微微亮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寻常。 那妹子也顺势看去。 骆悦人穿一件浅蓝色牛角扣大衣,过膝款,森系文艺,围着厚厚的白色羊绒围巾,手上是一副连绳的针织手套。 细软柔顺的头发长了不少,圈拢在宽大围巾里,露出的脸,像嫩花生剥出一角红衣,幼白无暇,比巴掌还小。 眸底被冷风呛出一片湿湿濛濛的水汽,纤长睫毛扑眨两下,染上几分乌润。 就站在几米外的路口,也看着他们。 “这谁啊?”那妹子好奇问。 梁空垂首,看向正眨巴大眼的卷发妹子,拿目光示意性地点点她缠着自己胳膊的手,声音缠绵又悦耳,浪荡得没边,说的话却是要多无情就有多无情。 “赶紧松开吧,我女朋友来了,待会儿一来气,扯头发挠脸给你一顿整,我可不拦着,我也怕。” 妹子看着斯斯文文的骆悦人,已然脑补出她两副面孔变身后的凶狠模样,讪讪撤了手,却也不深信。 “她,她打人?” 梁空漫不经心一哼声:“你试试?” 妹子眼珠转了转,估摸在梁空这儿根本问不出真假。 他爱答不理一整个晚上了,好不容易瞧见他往外走,又听见高祈开玩笑似的问他是不是喝多了,往哪去。 梁空没管,头都没回,打火机和烟盒拿上,径直往外走。 他个子高,身形俊正,那种灯光环境十米外都打眼。 不用回头,飘出段烟气,就勾人得不行。 妹子心念一动,便鼓起勇气跟上来,眼睛弯弯地跟他说,我扶你吧。 当时梁空寻声敛睫,瞥了她一眼,虽然有点笑意,但不至眼底,一股子冷淡俯视感,像那些弯弯绕绕的小心思都摊在他眼皮子底下。 他瞧得透,但懒得看。 挺压人的,至少站在这样的男生身边,一点也不轻松。 但是妹子想了,像他们这样的男生毕竟太有优势,肯定见多了主动往上迎的妞,怎么可能个个都能得他热情相迎,厚脸皮有时候也可能是脱颖而出的手段。 于是一路热情跟他搭话,全方位展现乖巧甜美。 能看出他教养很好,虽然不怎么搭腔,但也没让她下不来台。 可这会儿,听梁空开玩笑,她不动声色将目光转去前方,又去打量糜灿灯火里,那一道干净浅蓝。 忽然有所顿悟。 今晚是高祈组的局,一圈姑娘比美,对梁空有意思明示暗示的都不缺,他谁都没多瞧一眼。 原来他是喜欢这种“脱颖而出”。 这圈子不缺漂亮姑娘,可眼前这位有点不一样,这种清新脱俗的文艺感,只得漂亮两个字,未免太狭隘。 她都不说话,单单站在那儿,澜城岁杪就该下一场雪,来衬她的静。 于是妹子松了手,也晓得不能再自讨没趣了。 人一走,骆悦人抿了又抿嘴唇,终于忍无可忍,却还是连脾气都不太会发的小软包样子。 “梁空!” 两人隔着段距离。 梁空吊儿郎当看着她,应声道:“在这儿,没跟人跑了。” 他是没跟人跑! 可他拿她把别的姑娘吓跑了! “我什么时候打人了?还扯头发挠……”那话也太过分,十几年的乖乖女教养刻在骨子里,她都没法儿把意思说全。 他没正形撩了下眼皮,浓睫下,眼瞳映着一点光,“你做过的,我不计较,你没做的,我开个玩笑,一报还一报喽?” 骆悦人气得咬住牙齿。 高祈在电话里说,梁空喝多了,跟朋友放话说她会过来,她只能来了,不然大少爷在朋友面前多没面子。 见她脸色赩然,梁空也适可而止,拍拍自己刚刚被姑娘缠着,现在空荡荡的胳膊,语气都轻了几分。 “来吧,女朋友。” 像是邀请她上什么专座。 骆悦人气还没消,在心里给他用力盖章。 大混球! 过了会儿,他们以面对面站路口的姿势僵持着,引起路人频频回头,他从小到大估计被人瞩目惯了,家常便饭。 可骆悦人撑不下去。 紧抿嘴唇,她不情不愿走过去,挽着刚刚别的女生挽过的胳膊,心里的积着怨。 她真的从来没遇见过像他这样的人。 怎么这么浑。 走出半个路口,上车前,她忍不下沉默,低声数他罪行:“你知不知道,我翻窗户出来的,我全家都睡了。” 梁空没心肝地拖着音,淡淡“嗯”一声说:“怎么了呢?那又不是我睡的你全家。” “……” 骆悦人只觉得心口疼,跟梁空这个天生混球简直无话可说! 但是也不能就这么一路不说话尴尬着,好在梁空也没晾着她。 开了一段,路过一家24小时便利店门口,他叫司机停了车,戳她胳膊,几分头疼蹙眉,赖在车座里,让她下去给自己买饮料。 甜的,热的,奶味的。 骆悦人来回折腾两趟才买对,小声抱怨:“你怎么这么挑……” 梁空还是听到了,笑一声:“我下次改?” 骆悦人拿梁空没办法,不管是他话不饶人,还是他立马学乖,她都挺难招架的,她便软声同他讲:“没事,你就选你喜欢的吧。” 他乖死了。 “行,我听你安排。” “谁要安排你了……”她细若蚊呐道。 车子钻进夹道的树翳灯影,平稳行驶。 出了馥江路,视线开阔,外头的路灯闪进车内,映在梁空下垂的睫毛上,阴影浓密到显稚气,皮肤白皙干净,卡通奶瓶被吸出一声空响儿,两腮也微瘪下去。 他不说话吮吸管的样子,像个傲娇死了的小男孩儿。 骆悦人陡然回神摇头,看着他,逼迫脑海里梁空的形象黑化,自己跟自己强调,什么小男孩儿!这人一米八六,分明是个混世魔头! “不收费你就可劲盯着我看是吧?” 骆悦人立时面红耳赤。 听听,这是小男孩儿能说出来的话? 第28章 28一日游 梁空把喝空的瓶子丢到一边,没丢稳,碌碌滚到车底,他没管,自顾在车椅上仰着头。 小小的车顶灯束,像在他眼睛里撒了一把碎星,他瞳色深,灰烬里浮漾,折散出的光点越发熠熠生辉。 骆悦人原本并拢双腿规规矩矩坐在车座里,弯身去捡瓶子好似只是一种战术,只为将视线自然地从梁空身上挪开。 但也不大管用。 梁空虽然没像高祈说的那样,醉倒不省人事,但肯定是沾了一点的,坐在他旁边,能感觉到那种淡淡的酒气在无声散发。 车里的温度不低,散不了热会很难受。 黑色的外套里头,梁空穿了一件饱和度低的栗红色衬衫,不规则的下摆设计,胸口有一小片做旧的织物流苏,叠穿很有层次。 少见男生可以驾驭的一种颜色,可他骨相里的冷和眉眼间似有若无的多情意味,完全压得住这种跳脱的艳,显得相得益彰。 他应该是挺喜欢这件衣服,因为少见他衣服重复穿,而这件衬衫,骆悦人之前就见过。 那时候十一月,还没有那么冷,他穿在短t外当外套,进室内,热的时候脱下,放在骆悦人身边。 骆悦人闲着无聊就把他胸口口袋下那片流苏,绑了两个小麻花辫子,各自往两边翘,一个以“重塑和不被定义”为设计理念的潮牌忽然有种可爱憨憨的味道。 他回来捡起来看,笑了声,送了她六个字。 “还挺心灵手巧。” 走神这会儿,旁边的梁空忽然有了抬臂的动作,想扯开有点紧的衣领纽扣,但是扯不开。 骆悦人瞥了他好几次,见他蛮力越使越大,怕他把衣领扯坏了,没出声,凑过去温温柔柔替他解开。 他外套是敞开的,一靠近,不仅能闻到那种混着他滚烫体温的酒气和体香,一低头,还能看见,那件衬衫胸口依然保留着那两个傻乎乎的流苏小辫子。 骆悦人怔了两秒,手往副驾驶的椅背上撑了一下,匆忙又坐回原位。 最上头那颗扣子解开了,梁空没有接下来的动作,只是侧目,静静看她把腰脊绷得格外直。 酒意灼热,神驰目眩,某一瞬记忆拉得很远,仿佛有场景能和此时此刻对应。 像高一几个班混在一起听公开课,阶梯礼堂,他们凑巧坐在一起。 她前他后。 台上抑扬顿挫的声音越来越乏味,梁空转笔略快,黑笔轻轻一声“哒”掉落,滚下小桌板。 他那双长腿挤在狭小空间里,左右都不好挪动弯身,正烦的时候,她去捡了,都没朝他看,笔往后递过肩头,感受到有人去抽回去,就自然松了力。 也是这样正襟危坐回去。 梁空看着她抬手,白皙纤细的手指虚拢着,似一支黄桷兰半开的情态,无名指勾几缕碎发,轻轻顺到耳后,露出一点耳朵尖尖,小巧润净。 叫他想到自己那块打小不离身的玉,是一样的质感。 笔沾了一点灰。 她低头用湿巾擦手的时候,半回头往桌角搁一张,给他的。 那学期,大礼堂的换气系统待检修,运作不良,天窗没有开,整个观众席暗如一片混沌,空气有点闷。 巡场的教导主任在抓后排偷吃零食的学生。 他们这片是安静的。 梁空拿起那片湿纸巾,杜松和桃子的淡淡香气,无声的,侵略感官。 …… “那个女生,是你的好朋友吗?” 安静了许久的车厢空间,忽然被骆悦人犹疑的声音打破。 梁空倾身,从她脖子上把连绳手套扯走,离她最近时,漫不经心出声:“你怎么定义好朋友啊?” 他这话里情绪不对劲,透着一股要故意为难她的意思,骆悦人两手搭在膝上,右手捏了一下左边的手指。 “她挽你胳膊说话,就还挺亲密的,我之前都没有见过她。” “你也挽我胳膊了,也说话了。” 亲密吗? 四目相对,骆悦人抿了一下唇。 最后说:“你当我没说吧,我不是要管你的意思,我就是,嗯……找不到话跟你说了,随便问一下。” 梁空手里还拿着她那副手套,柔软的毛线,手背上还有绒绒的小兔子,红红的眼睛,长长的耳朵,瞧着怪可怜,像一欺负就会淌眼泪的小软包。 他觉得有点像骆悦人。 很快又否定,实际上骆悦人不怎么爱哭,她怕给人添麻烦,也……挺没心的。 他拿在手里一边玩,一边轻垂着眼,以一副懒散的姿态说:“高祈约过来的,我连名字都不记得。” 她很配合地在他说完后点了一下头,淡淡说了一个“哦”字,无甚兴趣,好像就如她所说的,她只是没话随便问问。 他们之间的相处方式,旁人看着奇怪,梁空其实一直自己都看得很明白。 她对他吧。 不能说一点儿都不喜欢,但说她喜欢他吧,混球如梁空听了都会觉得,过分抬举自己了。 她就像到了一个著名景点,口口相传的部分,她了解一些,真真假假没研究过,有新鲜就瞧一瞧,要是知道景区小贩诓人、物价奇高,她其实心里惊一下也无所谓,景区嘛,她过来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待不长久,玩一玩的地方。 家门口的馄饨铺子猪肉掺假,是上心大事,景区里的果汁全是香精冲兑,她不会锱铢必较。 你扮演的从来不是和她息息相关的角色,无论你使尽浑身解数,给她多少快乐,一日游就是一日游。 她再新奇再喜欢,也没那么多的在意给你。 梁空一直很清醒,逃不过心甘情愿这四个字罢了。 他一直,心甘情愿地,在扮演一日游的角色。 元旦假期结束后,有天晚上他们一起坐公交回家,照例在棠杏苑后门分别,凛冬夜色深深,天幕酝一股寒雾般,苍茫深黯,小区住户窗口里不剩几盏灯。 回来的路上,她说她爸爸最近很奇怪,看着很正常,某些时刻会突然涌起情绪,前天晚上他跟梅惠在家里争吵什么,梅惠强势,他以前都习惯忍的。 她感觉那天要不是她突然开门回家,骆文谦会在气头上跟梅惠摊牌说离婚,因为他脸上那种忍无可忍、不可理喻的情绪太明显了。 可偏偏她回去,打断了,这件事不了之。 她这几天一直在怀疑,是不是某个她不在场的时刻,骆文谦已经跟梅惠坦白了,甚至他们已经商量好了离婚,只是为了她高考顺利,口径一致地不告诉她。 她忧心忡忡半程,眼底是熬夜产生的倦气阴影。 她精神不好,打了个哈欠,一下想不起来这个话题前他们在聊什么,问梁空,梁空说没什么。 之后的半程,是昏昏欲睡的安静。 从公交车上下来,一吹冷风,骆悦人清醒了些。 正要从后门进去,她想起来在车上断片的话题,站在小铁门前倏然回过头,喊住正往望江别墅方向走的梁空。 “刚刚在公交上,你好像提到行知楼,你是不是想跟我说什么啊?” 梁空单手插袋,站在树影和路灯的交界处,静了两秒。 骆悦人站在路对面,等他说话。 他能说什么呢? 他高举手臂吊儿郎当地挥了挥,说:“没有,你赶紧回家吧,睡个好觉。” 你不开窍的样子,就像风灌进山谷里没有一点回音,很烦你什么都不懂,也讨厌所有的喜欢没有回应,有时候意难平的不得了,想问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可话到嘴边,看到你压力大,为家里的糟心事失眠难过,我就什么都不想说了。 我只想你睡个好觉。 他身形高俊,光区在他面前堪堪擦过的样子,有种非静止的错觉,好像他是陷在阴影了。 闻声,骆悦人也对他说:“那你也赶紧回家吧。” …… 车厢里有一段安静的时间,只有窗外扫进来的红黄灯影在飞速变幻,衬得那安静是虚无假象。 骆悦人无法一直逃避似的保持看窗外的姿势,转过头,望向梁空。 因为最后一个哦字是她说的,她现在有点接不下来话,思索的时候,手指落在车座上挪动、轻抠,等感受到阻力,一低头才发现。 她一直在揪梁空的衣角。 “干什么?撒娇啊?” 骆悦人深吸一口气,她习惯了,甚至觉得他说这种不着调的调戏话,对她这种找话题困难的人来说是一种解脱。 尴尬就像一片淤泥地,他轻飘飘就能拉她出去,她只需要瞪他一眼,说一句“谁跟你撒娇”,就显得她也很俏皮。 她松了一口气,视线挪去他胸前的两个小麻花辫上。 气氛和缓了些。 闲着没事干,梁空敞着腿,靠在车椅里,仿佛男生骨子天生就有破坏和好奇的本能,他把自己的手塞进骆悦人的小手套里,每塞一根,指节都被绷得紧紧的。 他的手掌宽大,手指修长,拇指实在无处安放。 他强硬往里塞,毛线承力超过极限,在虎口处“呲啦”蹦出一条口子。 声音很小。 但在狭小封闭的车厢里尤其明显。 骆悦人看着裂口,瞬间瞪大眼睛:“梁空!我手套又怎么惹你了?” 梁空摸摸鼻子,手上还套着小姑娘的手套,快速拽下来,怪尴尬的,只好自己强行挽颜解释。 “我只是喜欢,好奇,又没用对方法而已,再买一双还你还不行吗?” 骆悦人微鼓着腮,硬声硬气:“这是我自己织的!买不到!” 他故意说:“哦,那你给我也织一个吧,织大一点的,不要粉色啊。” 骆悦人对他随心所欲的混球,表示瞪目结舌。 “你——怎么能这么!” 她生气的样子真的很可爱,乖乖女的教养拖着她,骂,骂不出,凶,凶不了,破天荒打他一下,都跟挠痒痒似的轻。 就自己气红了脸。 梁空伸脚,轻踢了踢她的短靴,一副大爷样儿,还义正言辞:“喂,女朋友给男朋友织个手套天经地义吧?” 天经地义? 他这话真的太刺激人了,骆悦人今晚已经憋了半肚子委屈,跟他算账的想法一冒头,怎么也咽不下,就想反声呛他一回。 “那你呢?你对我做什么是男女朋友之间应该的事!就是让你朋友故意骗我过来,你还欺负我吗?” 淑女式的怒气作用完全为零。 反倒给梁空提供了一个新思路,他露出一个特别坏的笑,假模假样地俯身靠近,身形构成的阴影全朝骆悦人虚虚压去。 “男女朋友之间应该的事?” 他放低声音,一股子天然的蛊惑感,气息仿佛撩在她脸上,“那我做了,你可别扇我耳光啊?” 骆悦人很快反应过来,一手贴在车椅里,另一手推在他肩上:“我不要了!我……我随便你欺负行了吧。” 他靠得太近了,近到他们像在分享呼吸。 “随便我欺负?” “不是……” 骆悦人浑身烧起来一样,咬住下唇,手还在他肩上,人看着他。 那姿势持续了近十秒。 她用那双小鹿眼这么看他,他更有蠢蠢欲动的念头,想做点混账事了,就像刚刚撕坏她的手套,也想弄坏她。 骆悦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另一只手也搭过来,轻推了他一下,喊他的名字,像某种游戏里百试百灵的召唤音。 “梁空。” “你起来……你快压到我了。” 梁空按她头发揉了一把,叹气说:“笨呢!” “我知道你不会。”她坐好后,整理几下衣摆的褶子,忽然这么说。 那眸光纯的,谁映在这双小鹿眼里都会坚信自己是个绝世好人。 梁空折一折那双手套,手指去翻破口处,啧,真被他弄得挺糟。 他朝骆悦人摆一摆:“还你一个新的?” 骆悦人伸手拿回来说:“不用,今年春天很早,等开学就不会太冷了。” 那年春天的确来的很早,但梁空还是送了她新的手套。 更早。 高三在正月里开学,匆忙上了几天课,又到元宵,放了一天假,澜城的春节气氛还正浓厚。 他们去坐环城的观光车,岁尽江寒,对岸的行道树上是大片喜庆的红灯笼,正月里哪哪都人头攒动,观光车车票翻倍涨价都是满员。 她拿出保温杯喝水,把盖杯给他之前,抽出一张纸巾仔细擦了杯沿。 梁空看她动作,说,没那么讲究。 她递杯子过来:“可我觉得你看着像很讲究的人。” “什么?” “宁缺毋滥。” 梁空撇开头,捏着那只他用过好几次的、印着小碎花的保温杯盖,淡白热气飘飘袅袅。 他穿得单薄,耳朵和眼角都被风吹得有些红,但姿态照旧走马观花般潇洒,看着渚江的烟花,拍了一张照,慢慢喝一口水。 那么寡淡无味的温热,氤氲冬夜,一路淌进心里。 她问:“你笑什么?” 梁空收回目光,落在跟前。 女孩儿两臂撑在小桌上托腮,盯着他看,车子在开,一路的光影变幻从她眼底飞逝,唯他岿然不动,映在她乌玉似的瞳孔中央。 他懒懒靠着,看她说:“连笑都要管了,女朋友,占有欲挺强啊。” 说完,梁空把提过来的纸袋递给她。 “不是新年礼物,赔给你的,不许不收。” 还特别认真跟她道歉。 骆悦人搭在带绳上的手慢慢收紧,很惊讶,她以为他那样在女孩儿那里总有得天独厚优势的男生,根本不会在意这些。 他们好像有自动被原谅卡。 她挺反应不及,看到那双新手套,跟她自己织的那双差不多的颜色和款式,好一会儿才回过神说:“其实不用的,那天我有没生气,只是——” 好像因为很熟了,胆子也大了,就想试一下跟他大声说话,呛他一下,谁让他老说些不着调的话欺负她。 第29章 29小夜曲 那年春天来的很早。 月份,澜中按惯例举办这一届高考百天宣誓大会,已经有女生开始穿裙装校服。 因此宣布散会前,教导主任顶着春季大风还在麦克风里额外提醒了一遍,长短就剩一百天,希望高学子能把其他方面的心思收一收,往学习上放一放。 站在台下的骆悦人忽的想笑,转头跟江瑶小声说:“你大伯说这段话,好像是在模仿你。” 之前提到高一那位爱认哥哥的学妹,江瑶就要痛心疾首说,把心思收一收,往学习上放一放。 江瑶和十班张泉那朵烂桃花,拉拉扯扯一个学期,没结果。 虽然两人时不时就有暧昧火花,但不幸的是,张泉跟高一那位学妹也时不时就有暧昧火花。 更不幸的是,学妹跟自个鱼塘里的很多哥哥都有暧昧火花。 据江瑶一大堆愤愤不平的骂骂咧咧总结。 这是个绿茶软妹! 痛定思痛后,江瑶雄赳赳气昂昂放话,走绿茶的路,让绿茶无路可走! 晚自习放学回家,江瑶给骆悦人发信息,拜托骆悦人帮忙选头像,要粉粉嫩嫩,看起来就像单纯可爱小软妹的感觉。 骆悦人精挑细选,给她发过去。 骆悦人:[图片] 骆悦人:[快来看看这个小兔子!] 她做事一贯专注,发完还在继续搜图看同类,屏幕上方忽然跳出新消息,孤单又尴尬的一个问号—— 梁空:[?] 信息发错人了?骆悦人心里咯噔一声,手指点进对话页面,她的图和话,过分活泼可爱地陈列于梁空那个高冷的问号上方。 骆悦人看着屏幕,傻了一会儿,随即硬着头皮打字:[就……刚刚忽然看到的,就想到你了,感觉挺适合你的。] 她努力塑造自然感,又补一句:[不觉得很可爱吗?] 发出去,自己从头看一遍,还挺自然的。 几秒后。 梁空:[还行。] 骆悦人敬佩自己灵光一现的机敏,愉快结束地对话:[那你早点睡吧,我继续看书了。] 看书是假的,跟梁空聊完,骆悦人又把图片重新转发给江瑶。 江瑶回复很快:[!!!果然啊!你跟她就是同一挂的软妹,软妹选图片审美都相似!真是巧克力回家巧克力它妈给巧克力开门,巧到家了!] 江瑶:[她用的就是这个粉色小兔系列的头像,她是接到爱心,你这个是发送爱心,绝了!!!] 骆悦人安慰几句,又去帮朋友重新选图。 人一旦开始攀比,就很难再心理平衡,选来选去,江瑶都觉得不够好,于是作罢。 几天后的大课间,江瑶垂头丧气地打水回来,把骆悦人的杯子放到她那边,她说,怪不得张泉昨天来找她了。 原因无他。 那绿茶学妹现在没功夫搭理张泉,据说梁空看上她了,情侣头像都用上了,可给她牛批坏了,立马把自己的大鱼塘清干净了。 少女的沉沦和醒悟往往都很迅速,大课间结束的铃声醍醐灌顶,江瑶绷直背,将桌上的资料书扶正道: “人有时候不能老想着争口气,咱又不是包子,争那个气干什么,别人不要的臭鱼烂虾,我也不会要!搞学习!男人只会影响我们解题的速度!” 骆悦人捏着笔,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梁空要用那个小兔头像,她只是随口一说感觉挺适合他啊。 他都没有自己的思考能力的吗?为什么真的用了,他哪怕再去问一个人,这个粉色小兔适合我用吗?都会知道并不适合吧。 现在事情好像有点复杂了。 课间走廊乱乱的,骆悦人心情也同样,她停下笔,转头跟江瑶说:“情侣头像,那个……会不会是误会啊?” 江瑶气沉丹田地愤愤:“屁!现在半个学校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啊?” “梁空喜欢她啊,小狐狸精,小瞧她了,还真有几把刷子!不过我真的想不通,她给梁空吃了什么迷魂药,梁空!那可是梁空!我靠,居然为了她用那种粉不拉几的小兔子头像!她泡到梁空,比抢走十个张泉都让我生气!这也太给她抬咖了吧?梁空女朋友以前不都是项曦和俞晚梨那个级别的吗?” 江瑶在草稿纸上疯狂打叉,声音和笔尖一起用力暴躁:“我要给梁空扣分!他再也不是我心里的满分拽王!” 骆悦人心想,以他的不可一世,那大少爷未必在乎澜中女生在贴吧给他封的满分拽王,听着就怪中一。 人校内校外都混得开,玩的都是你们没见过的,带劲称号多的是。 可是这么带劲的一个人,是怎么想不通换上粉色小兔头像的?难道真的这么认同她的审美? 梁空跟高一学妹这事也不算空穴来风,因为学妹认识索卡的朋友,之前跟梁空他们一起玩过。 就过年那次,她在社交平台发过定位和现场照片。 图里光线很暗,很多人,虽然梁空只有角落的半个侧脸,但那种自拍方式,很像她故意留下身后的大片背景,只为了让某个人入镜。 文案也很有深意。 [见到喜欢的人啦。] 说她喜欢梁空,这照片就算是有迹可循,说她喜欢照片里的任一男生,也合情合理。 非常深谙鱼塘法则。 而这次头像事件,她发的文案更值得细究。 [缘分即真爱,我不爱做梦,可你偏偏让我成为美梦里的人。] 骆悦人是晚自习回家才在江瑶的催促下去看这位学妹的社交平台的。 她之前参加过一个规模颇大的美少女网选,排名很好,平时也常常发九宫格生活美照,小几万的粉,活跃度也很高。 如果有人在评论区说她其实比项曦或者俞晚梨更好看,项曦有男相,俞晚梨大众脸,综合下来,还是她最好。 她会很谦虚的回:其实没有啦。 往下翻,骆悦人忽然看到一条眼前一亮的。 [为什么会觉得像俞晚梨,我觉得像低配版骆悦人,之前骆悦人短发看不太出来而已。] 骆悦人截了屏发给江瑶。 骆悦人:[这不会是你小号吧?] 江瑶:[怎么会!这谁啊,这么有眼光,我要去给他点赞!] 估计是去点赞了,过了一分多钟,江瑶发来新消息:[看完感觉怎么样?是不是含茶量过重?其实我本来也不怎么喜欢俞晚梨,但是吧,她阴阳怪气俞晚梨茶是怎么回事?别忘了谁才是祖师爷吧。] 骆悦人又去看了看学妹主页的文案,回道:[我感觉她挺适合写杂志的,那种言情杂志。] 骆悦人并不知道那些看起来文绉绉自带伤痛感的句子,都是没有标明来处的引用,看着挺不明觉厉的。 江瑶:[你说,梁空为什么不出来解释一下?别给她脸啊!] 骆悦人:[他很懒的,而且女孩子的事他不喜欢掺和。] 例如,之前项曦和俞晚梨的事,明明是她们两个死对头互相看不顺眼,项曦恋爱被家里发现,拉出梁空当挡箭牌,俞晚梨一直喜欢梁空,不服项曦占梁空便宜,后来几个来回扯皮,就变成他有两个女朋友。 他真的很无所谓,大大方方带着那两个一起出门,一碗水端平,你们吵你们的,别来烦我。 俞晚梨太怨了,她根本不是项曦的对手,项曦还有对象呢。 个女人一台戏。 那戏唱了小半年才停台。 看着屏幕里的聊天框,骆悦人后知后觉自己这话说的,好像她很了解梁空似的,正担心江瑶会不会察觉出来什么。 江瑶目前被绿茶学妹气昏头脑,根本没心思多想,只是应和她,说可能是这样。 江瑶:[毕竟梁空要出国了,管这些事干什么,估计人家以后交的女朋友都是洋妞。] 江瑶:[算了算了,不聊这个了,早点睡吧,悦人我有道题不会,明天早读你给我讲讲哦。] 话题是结束了,但心绪没有。 反常的升温后,必有大雨,就在这一夜。 窗没有关严,后夜,半梦半醒只隐隐约约察觉有丝丝冷风夹着水汽拂到小腿上,浸着潮寒气。 撑起身体按开床头灯,她盯着暴雨如注的黑青窗外,好在风向不是朝这边的,窗帘只打湿了一点。 闭合窗户后,重新拉上窗帘,骆悦人感觉到卡顿。 那会儿,房间只亮着一盏如烛火般孱弱昏黄的壁灯,光照有限,她还没有完全从睡意里清醒过来,站在隔绝风雨的窗边,抬头看着窗帘顶端。 忽然就想起来,这窗帘之前坏了。 夹窗帘的夹子坏了一个,有一截帘布耷拉下来。 寒假那晚,她接了高祈电话,半夜翻窗去酒吧找梁空,最后他送她回家。 因为太晚了,小区里连个行动的人影都没有,她胆子小,他头一回送她进小区,明明是好心,非要说气人的缺德话。 说想看看她怎么翻窗,万一翻一半卡窗户上了,他在场,还好扶她一把。 骆悦人绝不给他看戏的机会,硬邦邦说:“我不可能卡窗户上,我放了凳子在窗户下面的。” 他更气人了。 一贯冷淡的声线偏扬起调子,夸也不像夸。 “呦,真聪明。” 那感觉就像他平时逗他自己的小狗,他对妹妹也是这样,妹妹不是特别机灵的小狗,就连伸爪子跟人握手都算高难度。 偶尔一两次做对了,梁空就拍拍妹妹的脑袋说:“呦,我们妹妹也不呆嘛。” 骆悦人听了都想替妹妹打他,把狗狗搂在怀里,替它说话:“本来就不呆,我们妹妹只有点迟钝的可爱。” 可能身边有人,还是打算瞧她翻窗卡住的人,那时候骆悦人一紧张,差点出糗,脚下凳子没踩稳,晃了一下。 梁空真的扶住她的手。 她当时心跳很快,不知道是因为踩晃了凳子,还是因为跟他这样手心贴手心的接触。 情急之下,他把她抓得非常紧。 那种来自异性的碾压级的力量差,骆悦人第一次感知,那么紧,又热到烫灼,好像他如果不松开,她永远不可能自己挣脱。 他松了力,但没有松开,手掌很自然地换了一个方向,以托扶的方式,把决定权交给了她。 好像她可以随心所欲在他掌心借力,但只要她想走,没有任何阻力,她只需要轻轻地把自己的手拿开。 骆悦人翻进去,顿顿地把手收回,跟他说谢谢。 她还有另一句谢谢跟他说。 因为她的窗帘坏了,梁空在问过她的意思之后,也翻进去,帮她把窗帘修好了。 …… 雨淅淅沥沥下了一整夜,第一天早上骆悦人起来,发现日历撕到了谷雨这天,出门时骆文谦叮嘱她带伞。 果然,白天阴云酝酿,到晚自习下雨了。 连带着气温都骤降了不少。 晚自习快结束,骆悦人去了一趟办公室,等出来,整个楼人已经走光了。 她从年后就开始养头发,现在已经能扎半高的马尾,她头发细软,皮筋扎一阵就会松,得扯下来重新扎。 她刚学扎发不久,还不熟练,皮筋弹出去时,她低低“欸”了声,视线着急地顺着皮筋一路滚到梁空脚边。 他弯腰捡起来,路过她身边很自然递给她。 骆悦人一只手还别在脑后抓着头发,有几缕从指尖滑出去,她去接自己的皮筋,看见梁空手上拿着两份单子。 好像是跟出国有关的。 “等我一起。” 还在办公室门口,骆悦人放低声音:“哦,好,我在楼下等你。” 深夜的校园,路灯亮久了,昏黄显得麻木黯淡。 梁空走下教学楼的阶梯,一眼看到她站在低矮的花坛边。 澜中的晚樱,半开半落。 她站在树下,松松扎着头发,马尾上落了几片淡淡粉白,手里是小小的单词本,并没有看,心事重重的样子,脚边踢一颗小石子,偶尔踢远了,她要低头看看,再找回来。 “走了。” 闻声,她看过去。 梁空穿校服,斜跨黑色书包,即使在没有灯光顾及的地方面目不清,单那股玩世不恭的气质,冷淡不羁,骆悦人就知道是他。 她没说话,只朝他跑去。 “刚刚想什么呢?月考成绩不是挺好的。” 骆悦人抿抿唇说:“不是学习。” “那是什么?” 骆悦人不好讲。 只是想到他要出国,又想到江瑶说他以后交女朋友都是洋妞,他会不会去了国外就再也不回来了?跟国内的一切都断绝联系? 应该不会吧,起码像高祈,那都是他的好朋友,他们不会不联系的。 那她又算什么呢? 出了校门,走了一截路,空气在雨后有一股蕴湿感,呼吸间,像有块湿海绵堵在心口。 她抬头,鼓起勇气问:“梁空,我们算很好的朋友吗?” 梁空先是看着她,好几秒没说话,似是把那股多此一举纠正她、提醒她的冲动忍下去,神情冷冷淡淡,吐出两个字。 “不算。” 心脏倏然紧了一下,骆悦人又安慰自己,情理之中罢了,的确不能算,她才认识他多久,怎么可能跟高祈他们比呢。 可听到这样的回答,她还是觉得有点失落,小声说:“不算么?” “咱俩算什么朋友啊。” 梁空风凉一笑,提声音说,“咱哥俩,你老大,满意了?” 骆悦人神情愣住。 跟梁空待久了,她肯定要变,他老这么一本正经说着不着调的话,再没脾气的人都想杠一句。 “那——” 她气鼓鼓望着他,最后硬声硬气蹦出一句,“那你以后喊我大哥!” 这句话,换梁空呆住。 行,她是真敢。 他轻敛下眼皮,看她,一副被气到想笑又笑不出来的样子。 骆悦人被他盯得不好意思,她老觉得梁空身上有种持帅行凶的杀气,眼神表情不需要多费劲就很给人压迫感。 正想避一下,鼻尖忽然发痒。 她反应快,用手掩着重重打了一个喷嚏,好事成双,还紧接着连打两声。 “啊欠——阿欠——” 身体比人反应快,叫她自己打完喷嚏也发懵。 梁空看着她,她呆住的样子有种莫名的可爱,刚刚他没笑出来的劲儿,在这出声了,书包挂胳膊上,脱了一半袖子,他换手挂书包,又脱了另一半。 天生反骨的人,好像无论做什么事,都很难跟温良恭俭让挂钩,他能把这种关怀备至的行为,做得跟关怀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衣服领子被他松松拎着,澜中标志性的蓝白校服,蓝色衣领被攥在修长五指间,衬他筋骨凸起的手背分外冷感白皙。 校服递到她眼前。 好听话也没有一句。 “不看天气预报啊你,降温。” 明明大家都是长袖加外套,他也比她厚实不到哪里去,说起她却理直气壮。 男生明显体量大了几个号的校服接到手里,凉滑的质感在手心一握,骆悦人才反应过来,她穿梁空的衣服不太适合吧。 她目光一转,望到周围,街上零星几个同校的身影在扫荡小吃车的最后一波关东煮。 梁空知道她在担心什么。 “刚刚还要我喊大哥,现在就拒收小弟心意,好大哥,不带这样的啊。” 骆悦人噗嗤一声被他逗笑,很快收敛,抬眸柔柔软软地看他。 “谢谢。” 梁空嘁一声,夸她:“大哥真有礼貌。” 梁空主动把她的书包接过去。 她书包放了不少东西,挺沉的,他用两根手指头松松勾着,看她穿衣服。骆悦人套袖子的动作加快一些,拉链没拉,已经感觉到一阵兜身的暖。 仿佛穿上盔甲,将寒意隔绝在外。 她从梁空手里接过自己的书包,穿过两臂,背回肩上,脑子还想着他的调侃。 真的是,谁是他好大哥啊。 想着,她没察觉自己嘴角不由弯起,用一种俏皮声音说:“我不当大哥。” 梁空没多想,眼睛跟着瞥过去,顺话问:“那你当什么?” “我是你女朋友啊,高祈就这么说的。” 好像越假的话,就说出来就越坦荡。 她底气好足的样子,表情毫不扭捏,自知是假的,假得理直气壮。 纯粹到有些伤人。 至于伤到谁了,那是她不可能知道的部分。 梁空过了会儿才配合地笑出来,音域空乏,低低的,像是隐藏了关键情绪。 潮湿的风从行道树间跌撞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冷风携水汽吹到脸上,时间似减慢流速,骆悦人捕捉到他声音里的一丝苦涩,如同幻听。 她回过头,见他寻常地吐出一个字。 “对。” 他身后是一整个阴雨夜的长街,灯火稀疏几点,聚着微弱的光,雨不会再下了,但天气还是那么湿冷。 两人视线交汇,梁空问:“看什么?” 骆悦人心思比较敏感,斟酌片晌,认真跟他说:“梁空,如果我多余了,你就告诉我,我已经挺开心的了,我不想耽误你做别的事。” 你他妈耽误我的事儿还少?话甚至都没顶到嗓口,他分明清晰的喉结一滚,字字咽回去。 这种话没劲。 心甘情愿的事,大大方方地做,学怨妇做派真的一点意思都没有。 他梁空什么都不缺,更不会缺她这点毫无意义的歉疚。 “梁空?” 那声音轻轻软软,拂近了,像是踮起脚凑过来在喊他。 他倏的回过神,就对上她那双氤着夜雾的眼,眸光泠泠,有几分空茫,如储藏一个故去的雪天。 他脖颈稍稍僵住:“怎、怎么了?” 她问:“你干嘛不说话?” 她目光里透出毫无攻击性的钻研,没别的意思,直突突的,好像他是一道她从来没见过的题,好学生勤学好问,试图斟字酌句去理解。 就在她入神,又不觉靠近一分时。 梁空应激反应一样撇开脸,一十公分的身高差,叫她不能再窥见分毫。 只从仰望的角度,目睹他侧过去的睫毛变成淡金色,圈影叠晃,浸着对街的灯火。 幻觉一样的亮,衬得他眼底不可见的情绪愈发生晦,那样年轻漂亮的一双眼,有种厚重的倦旧。 这种须知欲盖反而弥彰的感觉,出现在梁空身上,非常矛盾,她有些忍不住去靠近,去计较猜想。 可轻浮暧昧的话声迎面袭来,猛又把她凿进现实世界。 “靠那么近干什么,衣服不够厚?还要加上我取暖?” 闻声,骆悦人面烧,立马退开距离。 再抬眼看他,刚刚那阵风已经从街心荡过去,黑色电线上摇摇欲坠的水珠不见踪迹,一切回到原位。 梁空还是那副不可一世的大少爷样子。 两分钟后,有熟友路过停下打招呼,喊他一起去哪儿玩,他混不吝地掀起眼皮跟人说:“没兴趣,滚吧。” 她站在梁空身边,没说话。 对街灯火通明的画具店,放着九声六调的粤语歌《月半小夜曲》,低哑男声唱着:但我的心每分每刻仍然被她占有。 她要坐的那班29路公交到澜中站时,梁空家的司机也到了。 校区附近的排水系统有问题,晚自习尾声才停的一场大雨,让路牙边淤了泥水,路灯下并不污浊,浅浅似一片镜子照着什么。 骆悦人踩着小白鞋,跨过去,踏上公交前门。 她已经错过掐点的那班,这趟车上没什么人,只有机械又甜美的女声在播送到站广告,某家整形医院的广告词念到“世界在此一变”的时候。 她听到梁空喊她。 骆悦人回过头,隔着那一段水光浑浊的距离,墨绿树影里,梁空的神情看起来几分模糊。 “嗯?怎么了?” 他单手插兜,没有手机套的金属机身在另一只掌心里,转一下,顿一下,语气也不是那么流畅:“好好学习,别多想,我带谁玩不是玩,是吧,不多你一个。” 公交快要合门了。 她嗯一声,挥挥手:“拜拜梁空,明天见。” 他唇角抽出一丝笑,挥手。 “明天见。” 第30章 30毕业季 关于梁空要出国的事,从高开学不久,就陆陆续续有消息传出。 骆悦人从来没有跟梁空聊过这个问题,好像彼此都有下意识地回避。 最具体的一次,是听项曦说,他年后不久就要走,原本就不打算参加国内高考,他提前去美国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也不单是入学的事。他妈妈在那边,很多年没有见过梁空了。 最后一句,项曦说得很低声。 好奇归好奇,骆悦人没有多问,那好像是永远都不会跟她产生联系的事,过问是一种冒昧逾矩。 她和梁空之间,依旧保持着不远不近、不冷不淡的关系,时不时见面,时不时聊天,好像他们都是彼此世界里不甚重要的角色。 因缘际会的同轨,云淡风轻的交汇,即使有一天猝不及防的分开,可能也没有什么称得上刻骨铭心的记忆留存。 骆悦人一直这么以为。 直到有一天,她从靠边楼道上二楼,路过包括十四班在内的半层理科班,再从天井楼梯上楼,碰到裴思禹。 距离保送事件过去小半年,他状态调整得很好,待人接物一如往昔,端端似温柔清风。 “怪不得好几天没从我们班看到你路过,原来你从二楼这边走了。” 因为心虚,她下意识想解释自己为什么要这样绕着走,可是,想看看梁空还有没有来上课,这种话她有点说不出来。 好像她很黏着梁空似的。 其实不是,她私下甚至不怎么主动找他聊天。 早读铃还没响,楼道间没什么声音,高密集的复习节奏真的很累人,连聊天都透着股缺觉的倦气。 给十四班代语文课的班主任眼尖看过来,喊了一声骆悦人。 裴思禹看老师正走过来,打声招呼,就从骆悦人身边走过去。 骆悦人应了一声,往十四班门口走去。 班主任喊她,是叫她帮忙把收来的卷子送去办公室。 “收齐了没有?” 十四班的班长回复:“还有梁空的。” 刚说完,正主就从楼道一端走过来,他穿夏季的白衬衫校服,外头搭一件黑色的拉链帽衫。 骆悦人一直觉得她们班主任有点双标,或者颜控吧,就拿之前梁空写语文卷子古诗词填空一个也不写来说,换别人肯定要被骂,换梁空就是,拿起零分卷子看看,啧一声说,人长得那么帅,态度一点都不端正啊。 听不出什么责怪的意思,甚至第一句才是重点。 这时看着梁空走过来,她们班主任拢一拢旗袍外的披肩,跟他说:“又不穿校服,不怕你们班主任骂你啊?” 梁空吊儿郎当的,说忘了。 班主任明显不信这种烂借口:“这都能忘,语文卷子别也忘了写吧。” 梁空笑一下:“那倒没有。” 说完进班,从桌屉里找出卷子,直接递给骆悦人:“可以检查。” 骆悦人顿了一下才接过来,她们班主任抬抬下巴,还真示意她检查。 她和梁空面对面站着,旁边是对他心存偏爱的班主任,她负责检查他的卷子,那个磁场说不来的尴尬。 出声时,她甚至有些心慌:“都写了,包括古诗词填空。” 她们班主任夸梁空态度不错。 她欲言又止地望了望他,找不到机会问他怎么前两天没有来,也不好问,因为他现在到校,说明她之前的恓惶很多余。 直到入夏,梁空都依然老老实实在澜中上课,当然,这个老实是基于他原本的基础上,不包括天两头缺课,和违反校纪校规把头发染成蓝色。 他这个人真的太随心所欲了。 说起来,他染蓝发多少和她也有点关系。 学校不让外卖进,午休女生们点外卖,要去靠篮球场那儿一块失修的栏杆处取。 那天是骆悦人去拿奶茶,她提着东西从篮球场路过,心里还在想一道没解出来的题。 梁空跟朋友从球场出来,准备走的,看到她就等了一下。 结果骆悦人从他身边视若无睹地走过去。 没两步,又被他扯回来,声音冷冷的。 “我是空气?” 骆悦人有些轻微近视,但坐班级前排,不怎么影响,平时也不喜欢戴眼镜。 看清梁空后,微怔了下,这么解释。 他点点头,懒笑说,行。 隔周升旗仪式,骆悦人特地从家里把很久不用的细框眼镜带着,揣在兜里,刚下楼就见理科班方阵里那一抹惹眼到不行的蓝发。 是真的行。 自然不止她一个看到,文科班磨磨蹭蹭站好队,男女比例也逐渐趋向平衡,女生们陆陆续续往前挪步,五成群的窃窃私语里都在惊叹他多适合蓝发,拽得要死,帅得要命。 教导主任看了也直呼要命。 请他去喝茶。 那阵子学校隐隐有声音说看见她放学上了梁空家的车,但没人信,没想到教导主任也没信,先入为主觉得梁空这个混球在欺负好学生。 出了政教楼,骆悦人手指微微发潮,喊住他:“梁空。” 他回头。 “你这个头发,是因为我吗?” “你猜呢。” 骆悦人没猜,她把兜里的细框眼镜掏出来,规规矩矩戴在秀挺的鼻梁上,一时手忙脚乱,镜脚偏坠,她慌忙用手指扶住。 “我以后会戴眼镜的,我会看见你的。” 他躬身靠近,初升的晨曦屏藏在身后,脸庞匿于朗曜金芒。 骆悦人瞧不真切。 只听到俯近她的那道声音,低低疏疏问:“骆悦人,你看清过吗?” 后来他把头发染回来,鬓角剃短,更显嚣张戾气。 骆悦人再也没有忽略过他,无论人海如何茫茫,她一定能找到他的身影,她也习惯去找他的身影。 …… 梁空会参加高考,非常令人意外。 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也没有什么好意外的,刚好他闲,感受一下国内的高考,就当体验。 他跟骆悦人分在一个考场,在高祈的学校,只是文理有别,分在校区两端。 六月份的澜城,已经有了暑热的预兆,太阳高悬。 连续两天,梅惠和骆文谦都是亲自接送,门口人太多了,骆悦人也没有机会见到梁空。 前天晚上,她跟梁空约定好,考试结束在国高的读书角见。 害怕影响后面的考试,班群里没有聊考得怎么样,家长也不敢问。 最后一场英语结束,交卷铃响起,骆悦人快速收拾桌面文具,等老师收走卷子,第一时间跑出了教室。 整个校园喧嚷嘈杂,或失落或激动地两结伴聊天,像无数人的青春在同一时间定格,又或者是升华。 匆匆下楼的时候,骆悦人听到旁边有女生忽然大哭,有朋友问她怎么了,她抹着眼泪说觉得又难过又开心。 骆悦人眼睛也跟着酸了一下。 人生很长,未来还有无数考验,还有无数次要交答卷的时候,但只有这一次,是高考,是十八岁,独有的虔诚和敬畏。 下楼的时候,骆悦人甚至忘了骆文谦和梅惠还在校门口等她,她非常着急,想见梁空,想跟他说自己发挥得很好。 读书角的紫藤已经过了花期,藤蔓垂落,绿荫匝地,她一路小跑过去,跟热到一脸不爽、拿着手持小风扇的梁空分享这个消息。 说完,她下意识问:“你呢?” 梁空把风扇掉个头,倏的朝她吹:“热死了。” 她额前的细软碎发顺风扬起来 骆悦人伸手把风扇头拧回去,对着他,生怕这大少爷热出毛病来:“那你吹,我请你吃雪糕吧。” 梁空食指和拇指圈一个圈,朝她额头上一弹。 “考试考傻了是吧,你爸妈还在外面等你。” “哦,对哦!”骆悦人恍然大悟,“晚上还要出门吃饭,我爸爸定了餐馆,那我今天晚上就出不来了。” 梁空没想到晚上会接到骆悦人的电话。 “不是说晚上出门吃饭?” “嗯。”她声音软软潮潮地应,“已经吃过了,你呢。” 梁空一本正经又冷冷淡淡:“没吃,饿着呢,有人说请我吃雪糕。” “雪糕又不……”能当饭吃,她声音渐小,意识到自己就是说要请他吃雪糕的人。 “那现在可以请你吃雪糕吗?” 他声音不正经的懒,带着点笑意:“可快点吧。” 今天晚上是某个酒吧开业周年庆,自家的场子,梁少爷自然是带着一帮狐朋狗友去捧场。 他问骆悦人来不来。 “嗯。” 她声音绵软得过分,听着像哭过。 梁空走不开,今晚黑莓乐队有live,好一阵没碰过架子鼓,打算暖场环节先练练手。 “你准备好了给我发条信息,我叫人去接你。” 话下意识脱口而出。 “你怎么不自己来呀。” 电话两头皆是一愣,梁空先出声:“你再说一遍。” 骆悦人细辨不出他的语意,只觉得心脏像泡软了,悬浮着似的,连同声音也发虚,搭上她此时绵软的音质,稍结巴地说着话,听起来比撒娇还像撒娇。 “我,我不是……就是,你有的朋友我不是很熟,我不……” 梁空接下她的支支吾吾。 “就跟我最熟?” 她软软应:“嗯。” 停两秒,那边的暖场曲前奏已经响起。 梁空的声音,穿过音乐节奏,有种石破天惊的狂妄,直直的:“等着,我来了。” 骆悦人到后门,先去小超市的冰柜里买了一只草莓味的可爱多,附近熟人多,骆悦人走到另一条偏僻些的路口,才看到那辆通体黑色的重型机车,停在路边。 车上的人一身宽松黑t,长腿支地,将同色的头盔掀了,露出一张冷峻不羁的脸来,如墨的额发轻轻搭下来,眼眸凛凛似灿星。 他骨相优越,越是晦暗不明的环境,越是能看出他五官底子里那股亦正亦邪的气质。 骆悦人穿着淡蓝色的小飞袖裙子,未及膝,棉麻质地,小跑起来有种蓬软感,快到梁空面前才停下步子。 她知道他为什么不愿意自己来了。 原来还需要这大少爷自己开车,他那样娇气怕热,真是为难他了。 “呐,草莓味的。” 她像献花一样,把那支粉红色的可爱多举到他面前。 梁空接过去,另一手把挂车头上的女士头盔丢到骆悦人怀里,提前说明:“我可没给女生买过头盔啊,项曦对象的,借给你戴。” “哦。” 他好像真的有很多面,纨绔不羁,也同样……温柔细心。 等梁空解决那只可爱多,丢了包装纸回来,她看到他短短鬓角的汗迹,还没流下来,她想也没想的,伸手用指尖抹去。 有一秒,他整个人都定住一般,她急忙抽回手的一瞬,梁空跨坐在车上,才侧脸看来。 骆悦人心慌不已地用给自己戴头盔的动作来回避他的视线。 可梁空有的是时间等她手忙脚乱地戴完,继续看她。 头盔风镜是打开的,她不得不说点什么:“我就是,忽然觉得,我好像老是在占你便宜,我想对你好一点。” 她讲话的样子说不上直率,但永远有一种不遮掩的坦诚,心无恶念,在是非面前,永远自由,坚定,轻盈。 即使她骨子里是腼腆内向的。 梁空喜欢这样的骆悦人。 喜欢到什么程度呢。 他很喜欢她,也很想跟她谈恋爱,但比这些更重要的是,他希望她当一个快乐小女孩。 他心无旁骛地看着她,每一个眼神的起落里都好像有无数话要说,可没什么好说的了,他好像就是运气比较差,有大把时间的时候,缺感觉,好不容易有感觉了,没时间了。 其实早就没有时间了。 是他一直舍不得走而已。 “骆悦人,你别对我好了,你也给点便宜给我占吧。” 她闻声怔住。 梁空对上她懵懂的视线,抬手轻轻一下,敲落她的风镜,哒一声,四周闭合。 像他将她困住。 也像他被她隔绝。 第31章 31好山川 那天晚上是骆悦人第一次看乐队现场。 之前她只看过梁空打碟,没想到他架子鼓也玩得那么好。 灯光在主台区巡回,时不时会从他肩身带过,兴起时,他骨节分明的手指炫技地转起鼓棒,敲下关键一击,现场节奏瞬间被带进高潮。 尖叫呐喊,人潮震跳。 而他,无论是垂着乌浓眼睫,还是目光冷淡地望着某个方向,身上始终有一种沉浸又不被融合的气质。 某一瞬,骆悦人捧着喝到一半的莫吉托,忽然好奇,问身边正跟着节奏摇头摆手的田愿:“你听过梁空唱歌吗?” 田愿愣了一下,铺开手里的折扇,朝自己扇了扇说:“这个……没有唉,得问问高祈之前的女朋友。” 言下之意,她的任期太短了。 骆悦人就是觉得,她从来没有听过他唱歌。 他唱歌应该很好听吧? 正走神,身边的田愿晃着腿,看到谁,忽然闭了扇子招手喊道:“阿k!快过来讲笑话给我们听。” 骆悦人跟梁空出来玩过多次,但不知道是人为还是巧合,基本上来的人都很固定,都是他们小圈子里的。那种朋友带朋友,生人一堆的场合,骆悦人一开始会很局促,现在好多了。 他们这些朋友都挺有意思的。 尤其是这个阿k,跟高祈一个学校,天生的段子手。 现场太嘈了,还是旁边有人戳阿k,他才朝这边看来,同时起身说:“什么事啊?” “你上次说那个你朋友撩骚软件上聊到他女朋友,还没讲完啊,后来呢?” 阿k笑道:“还听啊,你们怎么这么喜欢把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啊。” “因为好笑啊,对吧悦人?” 阿k就给她们俩讲。 “就俩人一开始都立了人设,一个说前女友死了自个没走出来,觉得跟她聊天的感觉很熟悉,一个说前男友劈腿了,也受了很重的情伤,然后我那个傻批朋友每天偷偷摸摸跟女朋友聊完,又切小号偷偷摸摸跟女朋友的小号聊,大概一个月吧,面基了……” 之前跟梁空出来玩,他比她像好学生,不过夜,掐着十二点送她回家。 今天他好像忘记他们已经毕业了。 骆悦人没提醒他,任由他一边跟旁边的朋友说话,一边从卡座靠垫里翻出自己的鸭舌帽,和她的斜跨小包,前者压自己脑袋上,后者递给她。 动作熟练,像家长接幼崽放学,匆忙收拾书包文具,就要带回家去。 他手臂修长,环过骆悦人的肩,腕骨朝内折,手掌还护在她身前,以防穿过人群,有人会碰撞到她。 他沾了酒,机车不能再骑,拿出手机准备给司机打电话。 酒吧后廊正对一条长长巷子,走过去就是同样热闹的小吃街,这巷子有个很美的名字,之前骆悦人初听即惊艳——瘦樱巷。 但是一棵樱花树也没有。 梁空说合理,因为瘦没了。 骆悦人把视线从黯然的巷道里收回来,在梁空即将拨号的前一秒,手臂搭上他胳膊。 他小臂修匀,青筋微凸,看着就很有力量感,肌理之下的温度更是烫灼。 他有个开刺青店的朋友,馋他很久,想请他当模特,他一直不肯,他朋友里索卡纹身是最多的,逢事遇人都喜欢在身上留个图案记录一下。 梁空没有,他说,对他而言,他还没有遇到值得用身体去记录的事。 可能这就是人与人的不同。 索卡后脖颈有大片几何图案,搭配融合得非常有艺术感,高祈是其中的一个三角形,田愿问是因为他有奸商潜质吗? 旁边的空心圆代表梁空。 索卡点名要骆悦人猜。 她想了一会儿说:“因为他很完美?” 忽然想不起来当时梁空是什么表情,或许她也没朝他看去。 记忆里只有高祈拔高声线在跟田愿斗嘴,叫田愿也学学,什么叫说话的参差,就她那张半句好话都听不到的嘴,唱歌不行,说话也不行,混什么娱乐圈,混不出名堂了。 梁空看了眼搭在自己胳膊上的手,目光微抬,移到骆悦人脸上。 他拇指在屏幕上悬空着。 “干什么?” “可不可以不回家?” 去接她之前,那通电话,梁空就听出来她声音有点不对劲,但她过来后跟其他人玩得还挺开心,梁空就没再问。 “你爸妈是不是要离婚了?” 她已经不惊讶他会猜到了,反正她家里的事,他一直都知道。 “嗯。” 但她要解释一下:“我不是因为这个就不想回家了,我爸爸说希望我不要受这个影响,有一个好假期,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他们已经商量很久了,就等着我高考后离婚。” 梁空其实一点也不意外,像她爸爸那种人,不管怎么行差踏错、鬼迷心窍,到底都是有点良心的,不会就这么一直骗着妻女,他自己也不会心安。 “他跟你妈说了出轨的事?” “嗯。” “你妈呢?” “我妈说,他太坦白了,震惊之后她甚至不觉得生气,只是无比的失望,我爸跟她聊了很多他们之间的不合,说我妈妈其实很好,是他这些年没什么本事,我妈操心着急,变得很暴躁,掌控欲很强,他也有责任,离婚对两个人都好,房子留给我妈,她瞧不上可以卖了,希望她之后可以过上好的生活。” 梁空问她:“你很难过吗?” 骆悦人没回答。 她沉在某种讲不清的情绪里,眼里有薄薄一层雾气,抬头看着他,她今天第一次喝酒,第一次感受到人在醺而不醉的状态会有很多往常不会有的话欲。 “今天吃晚饭,他们就是在酒店包厢说完这些的,他们心平气和,只有我措手不及,我妈去我外婆家了,就我跟我爸一起回家,进门的时候,他跟我说,希望我不要受他和我妈的影响,以后就不相信爱了,我不知道是不是生他的气,故意让他不好受,下意识回他,我相信爱,我只是不相信爱能长久。” 其实不止是爱,有什么是可以长久的呢。 就像刚刚他们聊纹身,索卡说,梁空是他们几个里看着最没架子,也是最冷血的一个。 她也听过他跟他父亲打电话,语气不耐,神情厌烦。 可能对他母亲也无甚好感。 他好像骨子里,就是一个情感淡漠的人,对所有人都是,他的朋友,他的家人。 他的……谁呢? 眼底久蓄的水汽,失重坠落,她看着他,眸光由厚重模糊到一无所有的清明。 梁空眉心蹙了下,抬起手,温热掌心贴到她脸上来,拇指缓而用力地抹去她的眼泪,好几次欲言又止,最后成了一声轻叹。 有一瞬,他隐隐察觉她的难过不单纯是因为父母离婚。 身后来人,他动作比思考快,抓她胳膊轻轻一拽,骆悦人靠到他臂弯里,身后一帮男人侃大山摇摇摆摆踏进去。 她没乱动,只是说:“梁空,我想打保龄球。” 那是乖乖女十八年的人生里,第一次鬼使神差的地方,以至于她在一年后想起,依然有一种人在下坠的错觉。 可明明,她这个幸运爱丽丝,已经梦游仙境过了。 她从他掌心里借的力,已经让她看过很多本不属于她的风景。 …… 梅惠改变了不少,她以前就是这样,出了什么事,习惯性总结错误,并且举一反三,就像之前骆悦人学习和练琴,稍有不如意,她总是思考原因,然后提出很多建议希望骆悦人照做。 跟骆文谦离婚,虽然没闹得难堪,但她依然开始怀疑自己有过分强势、管束过多之嫌。 高考结束后,她听到骆悦人弹琴都会下意识说一句:“琴什么时候练都可以,你多跟朋友出去玩吧,等之后出了分,天南海北的,就没什么机会能聚了。” 如果骆悦人不出门,她会继续建议,说朋友的女儿去年毕业去哪里旅行了,问骆悦人要不要约朋友去旅游,又或者说,要不要学个驾照方便大学买车。 骆悦人看着她,觉得她本质上,其实没有变。 一如过去,强势地在展现善解人意的一面,骆悦人没有任何反感,只是有点心疼。 好像女人在感情里就是格外脆弱。 哪怕开诚布公,好聚好散,还是不得不承认,离婚影响到她了。 会好起来的。 之后,骆悦人的生活完全进入这个最漫长的暑假特有的模式,她带着成年人的身份证,去了很多地方,光明正大外宿。 澜城背山临海,城郊山区的旅游开发非常完善,春夏可以野营观星,秋冬天适合泡温泉,说是去看流星雨的,那天晚上高祈打牌兴头过盛,直接错过了最佳观测时间。 花花绿绿扑克摊了一桌,田愿叹气:“说了来看流星雨的,愿望都准备好了,一颗星星没看到。” 岂止,带了一堆专业设备。 在座都有责任,在座也都很失望。 骆悦人安慰说:“我们也是星呀,看彼此就好了。” 这话很治愈,气氛顿时轻松不少,项曦本来站在骆悦人的椅子后,闻声俯低身子,一手搭在椅背上,另一手伸到前面,虚虚托着骆悦人的脸说:“听听,我们大诗人说的话。” 那天晚上,发朋友圈的,去网上截了流星雨的图,文案配的都是骆悦人这句话。 发完朋友圈继续打牌。 带了投影仪,找男生搭好幕布和椅子,找了一部百看不腻的《泰坦尼克号》当背景音,田愿帮骆悦人贴纹身贴。 “我超级想去纹身,公司不让,你以后要是去纹,就可以纹在肩膀锁骨这儿,穿吊带裙就很好看。” 田愿一边专心撕粘纸,一边絮絮说着。 项曦裹着拖地牛仔裤的长腿,搭在另一个椅子上,人窝在软布靠背里,缩着肩找角度,手里拿着拍立得,喊着:“看一下镜头。” 她们看过去,闪光灯同时亮起。 山谷夜风吹动少女裙摆,所有人都面带笑意,恰是好时光。 度完短假,回市区,梁空陪她打了三天保龄球,还是那家棕与绿的招牌里写着flipped的保龄球馆。 骆悦人从球道边走来问:“你会无聊吗?” 梁空翘着二郎腿,有一搭没一搭刷手机,撩眼皮似笑非笑看她说:“你打了三天,我坐了三天,一百多局,没一局能看的。” “那你昨天还说了两次我打的不错。” “男人的话你也信,骆悦人,你以后要完。” 照惯例,梁空打响指,给她点果汁。 骆悦人说:“我不喝西柚汁,酸死了。” “前两天不是还说好喝?” 骆悦人迎着他的目光,小声怼他:“女人的话你也信,你以后也要完。” 梁空眉梢一凛,没听清,但有种不好的预感:“说什么呢,跟蚊子似的,大点声儿。” 骆悦人:“你以后也要完!” 梁空看着她,唇角微斜出几分自嘲又全然不在乎的笑意,声音低沉:“老子早完了。” “还玩吗?” 骆悦人抱着球,斗志昂扬地说:“玩呀,我要你真心夸我一次。” 她那个较劲的小表情,落在梁空眼里,软刺一样的罕见挑衅,像幼鸟尖尖的喙,往心上轻啄了一下。 他微偏头,手肘懒散支着椅子扶手,用手指轻掩着下半张脸,缓了两秒,最后还是不自禁弯唇笑了。 之后她在那边玩球,梁空看了会儿,见她用手背擦汗,还是招来服务生,要她推荐几款不酸的果汁。 果汁送来的时候,裴思禹也来了。 骆悦人大大方方跟他打招呼,笑眼弯弯,两人自然聊起来,成绩快下来了,学校也组织了估分,不出意外,填哪些学校心里已经有数。 裴思禹喊她来一局,骆悦人一直摆手拒绝。 “我跟你打不了,我太菜了。” 裴思禹神情略惊:“梁空没教你吗?” 梁空看骆悦人在那儿扣杯子,想说什么,又有顾及似的,好几次欲言又止。 梁空接了话,对裴思禹说:“我没耐心,你教她吧。” 裴思禹说行。 梁空根本没兴趣看裴思禹怎么教她,但骆悦人个缺心眼的,每发出一个球,都要侧过头来喊他一声,潜台词特别明显,叫他点评。 那梁少爷能有好话吗?瞥一下,有时候干脆眼都不抬了,一般,还行吧,凑合看,轻飘飘的两三字,比小纸片落地都敷衍。 骆悦人不免失望。 真的很努力在进步了,虽然知道自己打得的确没什么看头,梁空也的确不是什么耐心十足的好老师,就像他说的,她菜得不能看,他能来陪她坐三天,已是难得。 裴思禹安慰她:“其实挺好的了,才学几天,进步很快,算女生里很有悟性的了。” 骆悦人没和人比过,好不好她一直听梁空怎么说。 “真的吗?” 她一下雀跃起来,声音很甜,却叫人烦,梁空手指蹭过浓长的眉,轻轻啧一声,没忍住撒气道:“骆悦人,你打你的,别再喊我了,听到没有?” “哦——” 她故意沉着声音应下。 梁空连游戏都不想打了,偏偏这局逆风疯狂拉扯,队友稍微拖一下后腿,开团不顺,梁空躁郁气一冲上来,就忍不住骂。 能骂谁呢,那肯定逮谁骂谁。 “你最近是不是改吃素了,菜成这个鬼样子,能不能打?投了吧,没劲,你回野区继续采灵芝吧。” 高祈在游戏麦里无辜极了。 不就开团赶过去慢了一点,不至于说他采灵芝吧? “谁采灵芝啊?我吃点野区经济怎么了,我靠,你火气好大,我采点别的给你降降火吧?” 听梁空不应声,高祈猜好兄弟可能是今天心情不佳,立马换了贤妻良母的调子问:“行了行了,我好好配合行吧,你现在搁哪啊空空?” 梁空冷冷道:“你再跟我娇?” 高祈嘿嘿笑,恢复正形:“今晚整点节目?我喊索卡和裴思禹他们一起?” “嗬。” 梁空一声轻笑,叫此刻发挥正啊好的高祈莫名其妙:“笑什么?怎么了,空,你今天阴阳怪气的?” 下一句,梁空给他表演,什么叫真正的阴阳怪气。 “裴思禹我喊吧,我离得近呢。” 刚跟麦里说完,不远处又传来一声“梁空”。 梁空眉心蹙起,拖着声音啧一声,不爽直接摆自个脸上,他抬眼望过去。 不是叫她别喊了? 骆悦人有点紧张地站在他视线里,似乎也是意识到他已经提醒过别再喊他,可她刚刚下意识脱口而出。 因为—— “我打了一个满分唉。” 那小表情也足够明显,像在问,都不夸夸我吗? 梁空望着她,短短几秒内,表情没变,眉眼神色却不自觉柔了好几个度,她真的太有让他开心的本事了。 如她名字,悦没悦人不知道,反正悦到他了。 没管高祈正激情指挥着一波结束,梁空手机往旁边一搁。 “那给你鼓个掌?骆悦人牛批!” 还真有模有样地“啪啪”拍了两下手。 骆悦人本来抿着嘴,不想笑的,但没忍住,唇角朝上轻轻一弯,笑得灿烂。 蓝牙耳机没摘,游戏音效还在梁空耳朵里延续着,举世无双的打野刺客傻站在原地送命,对家ad欢天喜地收割五杀。 高祈操了一声,在麦里亲切问候梁家祖宗。 …… 七月,有一部国产奇幻电影上映,众人聚餐后,去看了晚间场。 女主角漂亮风情,女二是个白月光角色,宣传期就有扯头花的消息传出,字眼不外乎艳压和争番,因为女主和女二撕得过分厉害,导致相当有口碑的男主角都成了背景板。 他们包了厅,在最佳观影位置分成两排坐。 电影放到一半,女二戏份不多,但人设真的太好了,田愿搭上骆悦人的椅背,凑过来,低了点声问:“你最喜欢谁啊?” 骆悦人正要伸手去拿凹槽里的饮料,闻声回过头,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田愿是问她喜欢电影的女主还是女二。 不止她一个没有反应过来,或者是故意为之。 索卡低笑了声说:“她最喜欢的人不就在她身边吗?” 那天的座位也很妙,她身边,左手是裴思禹,右手是梁空。 这句话一出,气氛就微妙地发生了改变。 裴思禹看了一眼骆悦人,梁空平视影幕,波澜不惊,骆悦人还没有反应过来这两句话之间有什么联系,手指先碰翻了饮料。 一直在吃爆米花的手忽然又湿又粘。 她翘着手指试图艰难地翻开自己的包,找纸出来,裴思禹已经先一步把一张洁白纸巾递到骆悦人面前。 后排的人,神色各异,异得诡谲,又透出一股八卦的和谐。 田愿嘴快地蹦出两个字:“修罗——唔——”很快被高祈一把捂住嘴巴,高祈这歹人,说话也非常一语双关:“别说话,看戏。” 仿佛只有梁空在剧情之外。 他漫不经心地移过来目光,裴思禹递着纸,骆悦人翻着包,包还没有打开,他忽的伸手,从裴思禹手上重重一下,抽走纸巾,另一只手握住骆悦人的手腕。 他就冷冷淡淡地看着裴思禹,手上没停,一根一根给骆悦人擦干净手指。 裴思禹忽的神情讪讪。 其实他很早就明白,梁空让他唱歌给骆悦人听,让他教骆悦人打保龄球,他一直都是让,他的作用其实跟一束花,一杯奶茶,是一个意思。 是一种彼此心知肚明的取悦。 而花和奶茶是不会、也不该主动殷勤的。 骆悦人手腕被梁空攥着,她手指碰手指,小声说:“擦不干净,黏黏的。” 梁空陪她去外面找洗手间。 骆悦人洗完手还回了一下家里的信息。 走廊灯光明亮,厚重地毯踩着没有声响,梁空没在原来的位置等她,她下意识往安全通道那边走了一段。 果然听到熟悉的声音。 “你说谁是我妈谁就是我妈喽,我按您的意思办,我无所谓,我扭不过您,听您安排就行了。” “多少年没见过了,现在这么着急我去她跟前尽孝?” 骆悦人没有继续听,避嫌地走远。 可听梁空那种故意措辞尊敬,言语间却泛着冷意嘲谑的声音,大概率是他父亲,之前他们去游艇上玩,回程的车上梁空也接到过他父亲的电话。 他父亲说,都是为梁空考虑,别觉得他管得太多 梁空当时阴阳怪气道:“我怎么会嫌您管得宽,我巴不得您连我明天穿什么颜色的袜子都替我选好。” 他跟他爸的关系好像真的很不好。 她在洗手间门口站着,等梁空电话结束。 他走过来问她:“怎么不先进去?” 骆悦人冲他甜甜地笑一下:“等你一起呀。” 其实她想问,你是不是快要走了? 但问不出,因为知道,再迟也不会很迟了。 散场就有人说饿了,要找个地方吃宵夜,骆悦人对去哪里没有意见,听着他们笑着吵着在讨论去向。 深夜的影院门口,灯箱黯然,每一张海报里主角都站在自己人生的c位上,但依然掩盖不住一种戏幕退场的既视感。 就像他们这些人站在一起,看起来是一种聚合,实际上却像电影片尾的长名单,讲的是散场。 欢声笑语,再无重逢。 那天晚上去吃夜宵,骆悦人喝得有点多,她酒量没练上来,大半瓶啤酒就叫她走路不稳。 好像世界上所有大排档都有相似之处,塑料桌椅,宽火猛油,熏满半条街的呛辣气味。 跟棠杏苑附近的大排档也很像。 她跟梁空去过好几次。 梁空站在路边扶她,她杂技演员附体似的,一定要在陡窄的马路牙子上摇摇晃晃走两个来回。 她说,没醉呀。 下一秒不稳摔下来,靠在梁空身上,软骨头似的一动不动,仰起头冲他笑,傻里傻气地出声:“嘿嘿。” 梁空攥着她手臂,将她扶得很稳,垂眼看着她,面无表情地学她:“嘿嘿。” 潜台词是,傻不傻。 她当然不知道自己傻,她忽然一下就难过起来了。 “梁空,我唱歌给你听吧?” 他目光依旧在她身上,只是放柔了一点,嗯一声,让她唱。 旁边人与车来往不绝,是最鱼龙混杂的露天街市。 她声音干净又柔软,唱了一段《想自由》,唱到一路嗅着追着美梦的时候,红了眼睛。 梁空问她:“骆悦人,你舍不得我啊?” 她别开头,用手指按了一下眼睛。 “才不是呢。” 第二天早上起来,骆悦人第一次体会到后遗症似的头痛,隔了好久才缓过来。 之后出门玩,梁空再也不许她沾酒。 那天是索卡生日,酒吧包场,来的都是熟人。 梁空很给他面子地亲自当打碟dj,就在他跟c互动的时候,现场正躁,他调了新曲子,前奏以尖长的警报声,猛停骤起,直接拖进高潮。 音乐停顿那一秒,全场都听到一个惊亮的女生在大喊。 “梁空——” 空白音区里,是响彻云霄的声音。 骆悦人第二次腾空飞起的时候,头顶那些厚重厚重红光像要砸落下来,她手臂挡在脸上,尖叫着喊:“梁空救命——” 玩疯了跳水是常规操作,梁空朝闹区一看,下一秒变脸色,拽了麦,爆粗一句国骂。 “谁他妈推她跳水的?!” “慢点放!慢点放!草!” “把人送上来啊,一群牲口!” 骆悦人吓坏了,走路脚都是软的。 梁空哄着她:“过来,走直线,往我这走。” 她走到跟前,梁空把她抱起来,放到旁边的台子上,让她坐着,她哭得一抽一抽的,周围光怪陆离,看不清,不然能瞧出来,她脸色都白了。 每被抛起来一次,她都觉得下一秒自己要摔死。 梁空扶着她的腰,护着她,像是她的靠山和底气,问她被谁欺负了。 她哽了一下,声音软软,像小朋友告状:“索卡推我。” 梁空揉了揉她的脑袋。 “我待会儿弄死他。” “你别!”声音带着湿哒哒的哭腔,她还真当真了,手心搭在梁空肩膀上,“你就……随便打他就好了。” 她回神似的,意识到自己此时此刻坐在什么地方,忽的扭头想往下面看,巡场的灯组一瞬变换,红光汇聚成一道强烈的蓝。 她回身带动的发尾扫在他下颌上,刚刚哭过,一双小鹿眼灿而明净,如水洗过的星,懵然看着对面的光柱以一种变速在移动。 直直朝台上打来的前一秒。 梁空摘了自己的黑色鸭舌帽,轻轻扣在她脑袋上,她下意识闭了一下眼睛,仍能细微地感觉到一道强烈的蓝光贯穿过来。 她坐在光里,而梁空,在她身后。 …… 脚踝不知道什么时候蹭破了皮,走路的时候碰到裤脚,洇痛了一下。 梁空带她出去透气,走在前面,回头问她怎么了。 她抿唇,加快步子跟上去说没事。 七月份的澜城深夜,暑气很重,热到浓稠夜幕像起了一层高温雾气。 梁空进了一家24小时便利店,再出来,他两腮微微瘪着,嘬完一瓶儿童奶,去丢包装,蓬松软发在白灯下染着光,另一只手勾个小袋,里头装着几样东西。 没走几步,他被两个女生拦住要微信。 梁空的手机不在身边,骆悦人出来忘带手机了,梁空把自己的手机给她,她坐着路边的长椅上玩消消乐。 中途,项曦打了一个电话来,她跟对象已经提前撤了,挂电话前,还不忘提醒骆悦人:“挺晚了,让梁空赶紧送你回家吧,不管他说哪儿好玩都别再跟着了,他后半场的那些朋友没几个好鸟。” 骆悦人摸了摸脚踝破皮的那块,想说,他前半场的朋友也不是什么好鸟。 隔壁一条街都是娱乐场所,从夜场到清吧。 酒精烧尽霾色,霓虹冲破穹顶,走在当中不自觉点头,都分不清跟的是哪家传来的电音节奏。 这个点,街上基本都是玩咖。 骆悦人轻声念“玩咖”这个词,想不起是跟谁学的词,可能是梁空那些插科打诨的朋友。 游戏已经在倒计时里结束,骆悦人没有重来。 她浅抿着唇,看不远处那个荧光指甲超长的女生嘴巴一直在动,一边眉飞色舞,一边按了自己手机。 这边梁空的手机屏幕随即亮起,弹出一条好友验证。 又聊了几句那女生才走了。 她发着呆,额头倏然被人弹了一记,吃痛地伸手去捂。 梁空笑容吊儿郎当的,揉了一把她头发:“完蛋,真被颠成傻子了?” 儿童奶是一板,还剩三个,他撕一个出来,插上吸管递给她,真拿她当傻瓜。 “来,叫爸爸。” “梁空!” 她气急了还是不会骂人,咬住吸管,喝了一口,果然,小朋友喝的牛奶甜丝丝奶呼呼的,这是梁空很喜欢喝的牌子之一,可可爱爱的外包装,明明很幼稚,可莫名很适合他这样拽王。 小腿忽然被抬起,骆悦人朝后险险一晃,低低“呀”了一声。 梁空单膝朝下,蹲在她身前,正握着她的脚踝,拆了一个创可贴,贴在她的破皮处。 “没流血。” 她咬着吸管,睫毛纤浓,低头小声说。 他团了团掌心废纸。 “蹭到会疼。” 骆悦人握在卡通奶瓶上的手指紧了紧,目光落在他脸上,又不自然躲开,把他的手机递出去。 “项曦刚刚给你打电话了。” “什么事?” “她对象有把琴落在你家录音室,叫你找人送一下。” 梁空一手按着手机,微信点开就是新加好友,他给人连名带姓打了备注,去处理琴的事,另一手勾着袋子。 两人并肩往酒吧后门走。 走到一个坏掉的路灯下,骆悦人忽然停了步子,梁空余光发现身侧没人才回过头:“怎么了?” “梁空,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问啊。” 儿童奶的瓶子已经空了,被她握在手里,轻飘飘,像装着一罐童稚的迷茫,像她的声音一样。 “我感觉,你活得很热闹,你,会有遗憾吗?” 他笑起来:“问这个干什么?” “你那么……”清浅无痕的声音在这里卡住,是想说他好的,但他身上那些好,对于一直活在好人家闺秀轨道上的骆悦人来说,太陌生,太难形容。 最后她这样说:“你那么……热烈,如果你有遗憾,你会去争取吗?” 坏掉路灯在他们之间,几步距离,隔出一个盲区。 “明知不可行非要行,痴情傻批么?这世上好玩的多着呢,我喜欢过她,成全过她,其实就够了。” 骆悦人傻站在那儿。 她没察觉身后摇摇晃晃来了一个醉汉,猛的撞了她一下,对方没站稳,就要往她身上倒。 梁空两步折回去,一把将骆悦人拽到身后护着,手指过去,面色冷沉,一脸少他妈给爷找事的阴厉意思。 “干什么!” 那人的朋友连忙窜出来道歉,笑着和事说,他喝醉了。 骆悦人回过神,发现自己几乎贴在梁空身边,她刚刚被吓得不轻,这会儿心脏扑通扑通的,还心有余悸一般。 她缓了缓气息,扯了扯梁空的衣角,不想惹事,小声说:“梁空,算了吧,他喝醉了,应该不是故意的。” 那两人又腆着脸说了句不好意思,然后走了。 梁空面色冷淡,没说话,只领骆悦人去了附近另一个巷口。 刚刚那个醉到走路随时要倒的男人,嗬的一声,往地上晦气吐痰,大步流星地钻进一辆黑色面包车里。 骆悦人目瞪口呆。 “他,他装醉吗……” 马尾被人轻揪一下,纤细白皙的脖颈朝后仰了仰,她的视线里,各种颜色的电线横七竖八分割浊光夜幕。 梁空的声音从头顶后方传来。 “试你有没有朋友,你刚刚要是一个人敢扶他,现在你也在车上。” 闻言,骆悦人脸色都变了,转过头眼睛瞪圆:“车上?他们要把我带到哪儿去?” 梁空拇指并食指捏一下她的脸,她不太适应和男生亲密,下意识想躲,但躲不掉,那种只往旁边低眉撇脸的样子,讲不出来的害羞和漂亮。 “哪儿都带不去,爷还在呢。” 满是少年意气的一句话,叫骆悦人心神一刹定住。 她愕然的样子瞧着叫人心疼,梁空收起玩世不恭的轻狂劲,低下眉眼,凑近一些,温声问她:“刚刚吓到了?” 她讷讷地摇头。 不是吓到了,有他在,她不怕的。 但是她不知道怎么说,她忽然发现,他的存在如此令人安心。 少年修长有力的手臂从她肩后环过,胳膊就搭她单薄的肩上,垂眼看她扑眨长睫毛,眼睑下的扇形影子也在颤动。 梁空神情凝了凝问她:“玩够了没有?” 骆悦人想起刚刚项曦的叮嘱,怕梁空要带她去什么地方继续玩,连忙点了点头:“嗯!” “真玩够了?” 她又点头,清脆又郑重地“嗯”了一声。 “那就到此为止,我不带你玩喽?” 她当时懵懵的,没反应过来,后来才知道,原来,那就是最后一次梁空带她出门玩了。 一周后,梁空出国。 机场送行,他朋友多,托运的行李箱也多。 他抱了所有的朋友,可是没有抱她,虽然谈了恋爱,他平时也一口一个女朋友喊得溜,每次她盯着他看,被发现,调戏话他也是张口就来。 可他们之间好像连正经牵手都没有一次。 那种缺失的感觉,很奇特。 像埋头苦刷一本练习题,交上去之前,从头检查发现少了两页忘写,一片空白,是什么时候缺失的?记不起来,为什么会缺失?也毫无印象。 她以为,即使不谈及拥有,起码她走近过梁空,而事实是,她所有浅薄的认知,都来自于他主动摊牌。 月亮的背面,她一无所知。 登机前,梁空忽然回身,问起澜中文学社的公众号。 “我看你之前写的稿子里有一句‘江海倏别,各渡好山川’,是什么意思?” 骆悦人没想到梁空居然会关注她们文学社的公众号,顿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 而且,那句话是高三广播台刚换届,她写给裴思禹的,虽然裴思禹也不知道,但是就是那么个小心思吧。 女孩子总爱在伤春悲秋的时候做点纪念,也不那么期待回应,好像只是做给自己看的。 好像所有的告别都应该有仪式感。 后来才明白,纪念本身就是一种释怀,是我接受你成为过去式的意思,再难过又能难过到哪里去? 裴思禹给她唱过歌,跟她看过电影,教过她打保龄球,甚至和她说过未来的计划,这个人在她的记忆里,褪色的过程,有着循序渐进的层层铺垫。 而那些真正叫人忘不掉的,是无法捕捉的风,是罕见的火烧云,是多少年不遇的流星雨,是那些一闪而过却浓墨重彩的天惠和奇迹。 像命数一样出现,像命数一样告别。 无法被纪念。 永远崭新,永远不可思议。 她蓦的被一种酸痛击中,心脏像被一层又一层的保鲜膜密缠紧裹,不得喘息,喉咙肿胀似的凝窒着,叫她说不出来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很低很慢地解释。 “就是世界很大,我忽然就要跟你说再见了,但我祝福你,希望未来的日子里,你可以遇见好山好水,所有美好的一切。” 她刚说完,一股力道自背后将她往前一推,她顺着力,踉跄半步,直直抵进进梁空胸口。 江瑶曾说被梁空这样的拽王抱在怀里一定很幸福,那时候,她还没有被他抱过,也幻想不出来。 此时此刻,在梁空怀里,第一次被他这样抱着,她没有那种甜蜜晕眩的夸张感觉,在可见离别面前,她只觉得心里有点空,好像被塞满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他的怀抱宽阔温暖,让人身处其中,有种被妥当围护的安全感,她在他身边经历的一切,得到的一切,都好像在这个拥抱里具象了。 耳边一热,他低低地说:“你也是。” 骆悦人没反应过来:“嗯?” 下巴仓惶磕上他的肩,她一扭头,唇瓣就蹭到他的侧脸上。 温温的,怔怔的麻。 一个算不上吻的面颊吻。 羞窘还没来得及扩散。 她稍稍往后收下颌,两片唇瓣轻轻分离出一隙,微妙的屏息之感叫她吐不出半个字,只能察觉他好像双臂收紧了一些,搭在她后脑的手掌,慢慢抚至她养长的发尾。 波音747起飞的轰鸣巨响。 这摇摇晃晃的人间,在他贴耳的声音里,一个字一个字落到实处。 克制着,沙哑着,低平又温柔,横亘进机场大厅最寻常的离别里。 “未来的日子里,你也要遇见好山好水。” 他好像还有很多话想说,但就停在这一句。 “骆悦人,以后不带你玩了。” 第32章 32这两者 “……大多时候见他,倨傲冰冷,不可一世,可凑近看,他眼睛又很清澈,每一次我想看清里头浮漾的是什么,他总会躲开,还会说些不着调的调戏话,让我不敢再靠近。” 半个小时前,骆悦人辗转反侧,敲了璐璐的房门,想找她聊聊。 从荔城回来,下机后她去公司交了一趟资料,连轴转了大半个月,之后两天调休,本来计划是把这些天缺的觉补回来。 没想到,翻来覆去睡不着。 一闭上眼睛,荔城机场的咖啡店就浮现脑海,裴思禹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时间点,每一段合情合理牵连起来、而过去的她却不曾留心的事,都叫她心绪塌陷般下沉。 那种冲击力,不亚于她站在柳芸芸家老小区外那一晚。 璐璐趴在骆悦人身边,听她说着,频频惊讶,却张口无言。 璐璐上高中就早恋,大学也谈了两个男朋友,深知男人的劣根性,她一直觉得爱这个字不断地在被夸大和艺术化。 身边也有朋友在社交平台经营情侣号,评论区几千几万地说羡慕,可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离开那些刻意的慢镜头和bg,三分当十分的爱意里,有多少异心和将就。 见她眼睛湿了,璐璐从床头够来纸巾盒放到骆悦人面前:“你现在还喜欢他吗?” 半潮的纸巾攥在掌心,她仰面躺着,唇微张,吐出一口闷闷沉沉的呼吸,像是淤堵了很多年。 心里很乱,她有点不能组织语言。 “我不知道,我现在喜欢还有用吗?我就是觉得,我好粗心啊,我好像一点都不了解他,什么都不知道。” 璐璐说:“那你有没有想过,这些也许就是他不想让你知道的呢?” 骆悦人此刻的情绪有点无厘头,忽然像是要通过璐璐的问题跟梁空本人理论似的:“他为什么不让我知道呢?我对他也很好的!” 那时候,她以为梁空只是跟人打赌才追她,在外都很给他面子的,每次吃宵夜大排档,她都热衷给他剥小龙虾,一点也不抱怨,自觉主动照顾这位大少爷。 “好归好,好也分类型,你那时候又不喜欢他,还让他知道了你好像喜欢他兄弟,他如果表现的对你痴心一片,穷追猛打什么的,你会不会因此苦恼反感,例如成为学校的焦点人物,被人臆测诋毁啊,被其他女生针对啊,咱先不说,但这是可能发生的,就他本人而言,还就挺没面子的,人那么绝一帅哥,又多的是妞喜欢,人不缺爱,犯不着啊。” 骆悦人琢磨一下,眼睛红红的:“你是说,他爱面子?” “我觉得,他更爱你。” 璐璐说完手指扶额一声叹。 她这表姐吧,好像真的有点不通情爱,不过坏在这儿,好也好在这儿,这些年她漂亮优秀,也没有被其他人泡到手。 大学那会儿,璐璐知道骆悦人学校有个学生会副主席的学长追她,穷追猛打到什么程度,不仅让骆悦人的室友都替他助攻,甚至都贿赂到她这儿来了。 希望她这个当表妹的,能在骆悦人那儿替自己说说好话。 璐璐收了人家的小蛋糕,当然得帮忙说几句,她说少见这种有几分姿色还能诚心追人的男生了。 骆悦人不以为然:“可是他的诚心已经影响到我的生活了,这是不尊重人的诚心。” 璐璐当时不能理解,只觉得她这表姐有几分古墓派小龙女不食人间烟火的意思,简单说就是铁石心肠,这么赤.裸裸的爱,她竟然一点也不感动? 现在才明白,她是真的感动不了。 她一开始就得到过最好的。 那些常用套路,在她这儿,完全多此一举,因为很早以前,就有比那学长好百倍千倍的人,言出必行、事必躬亲地保护过她、照顾过她,而且那人都不愿意讲出来讨她的感动,也不求她回应任何。 她就算冷心冷肺,不知感动,也不是她的错。 是那个人惯出来的。 梁空潜移默化教会她的那些,即使是在他不在的时候,都足以让她规避男生那些廉价的花言巧语和小惠小利。 她是被认真爱过的人。 见过星辰的人,不会在寂寂灯火里迷失。 这张底牌杀伤力太强,除了梁空自己,没人能赢十八岁的梁空。 骆悦人的手机已经自动息屏,璐璐捉住骆悦人的拇指,往放屏幕上放,指纹感应解锁,屏幕上还是那个录音文件,璐璐点了一下播放的三角形。 梁空少年时的声音再次响起,拖至尾声,还是那句——她还要高考,还要练琴,我不希望我的妞烦。 璐璐问:“他真的给那个女人一百万了?” 骆悦人点点头。 事过多年,柳芸芸没有再骗她的必要。 璐璐也翻身躺着,看着天花板上的灯,想起那个追骆悦人的学长,轻轻“唉”了一声,小蛋糕是真的不能打。 过了会儿,见骆悦人还是眉心不展地苦恼,璐璐劝道:“其实过去的事没有什么好纠结的了,他都说了,你要练琴你要高考,他都不让别人打扰你,他可能会自己来打扰你吗?你家那会儿姑父出轨,你压力那么大,他可能也没合适的机会提吧,他又能怎么说呢,唉,骆悦人,你别喜欢我兄弟了,喜欢我吧,恋爱是假的,我喜欢你是真的。” “他在错的时间里,几乎为你做了所有对的事,最后都没能成为对的人,好遗憾啊。” “你想想,你的青春不寡淡,学业也没荒废,迷茫的时候有指引,难过的时候有陪伴,他以最小的存在感陪你走过最难的路,你没沾风雨,但不是没有风雨,有人默默为你打伞,你连感谢都不用支付。” 骆悦人没说话,满脑子都是各种各样的梁空,无数场景交错着、对照着,在她思绪里快速变幻。 身边朋友恋爱分手,璐璐听过的故事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没想到最轰轰烈烈的一个,发生在她最平淡如水的表姐身上。 她忽然想到一点,激灵似的翻身撑肘,看着骆悦人。 骆悦人也被她的大动作惊了一下:“怎么了?” “其实你那个叫裴思禹的同学,听着跟你挺配的,你们都是那种爱读书,待人有礼,温柔谦和的人,但——” “他跟梁空最大的不同,是什么你知道吗?” 骆悦人摇摇头。 裴思禹和梁空有很多不同,但最大的不同,她想不出来。 “你说你最开始对裴思禹有点好感是因为高二有天下雨,他撑伞送你回班,你有没有想过,如果那天被困在檐下的女生不是你,他也会温柔礼貌地上前,送别的女生回班。” “有人为你撑伞,是因为他是个温柔好人;可有的人为你撑伞,单纯是因为他舍不得你淋雨受寒。” 璐璐说:“这两者,区别很大的。” “你最喜欢的那个女作者,她的书我总看不下去,文绉绉的,又爱用一堆生僻词汇,纯纯为难我们这种没文化的,但她有一句话,我特别喜欢。” 跟璐璐性格就迥异,看书胃口不一样也很正常,骆悦人之前就听过璐璐吐槽,不过她没想到,她还有欣赏的地方。 “哪一句?” “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男人,也相信这世上真有人会违背天性来爱你,这世俗情情爱爱的滥觞,溃败在温柔两个字上,我总心甘情愿。” 这话很早骆悦人就在书里看过,可那时候她经历少,阅历也浅,既不懂恶意揣测男人,也没见识过违背天性的爱。 此时此刻,乍然间再听到,好像有点不一样的感悟了。 绵绵吐出一口气,顶灯下,她眼睛明净好似有水波扭转,像湖底沉积的沙在一息一息的暗流里,松动,倾塌。 “他为什么什么都不说呢?” 璐璐道:“他毕业就出国了,讲出来的意义是什么?说一句根本没把握的喜欢,然后赌你愿不愿意跟他异国恋吗?” 骆悦人转头看着璐璐,欲言又止。 她不是指这个,而是那次大一寒假,她去洛杉矶找他。 那天晚上,在那栋别墅里,她鼓起勇气亲他,他却在最后一秒偏头让开,她的唇堪堪擦过他避让的唇角。 那么近的距离。 他说,骆悦人,你清醒一点。 她以为他不喜欢她,才会拒绝,而之后她在客厅接的一通电话,更是叫她误会,电话里说乔伊小姐希望他今晚过来,然后他就真的在半夜离开了。 就像江瑶说的那样,他去了国外,跟国内的一切都断了联系,交了洋妞女朋友。 连在机场被偷包,她都没有后悔,得知他离开,她才从那种不得其法又渴望靠近他的一头热里,清醒过来。 她不该来洛杉矶。 那一晚她都没有睡。 他家的房子太奢气了,换条走廊就有新的佣人随时听候吩咐,这样的客气周到,叫她格格不入,不敢多留。 天刚亮,她就提着行李离开。 后来,她每一次想到那个错开的吻,想到那年洛杉矶冬天的早晨,想到他叫她清醒一点,都有种无地自容的难堪。 好像—— 他早就已经朝前走了。 只有她一个人站在原地,还傻乎乎地以为只要她伸手,她还能抓住他。 再更久些,一心投入学习考证,她什么都不愿意去想。 包括不属于她的梁空。 无数阴差阳错,犹待一句你爱不爱我来解释。 时间不早,璐璐推推她,叫她早点睡,提醒她明天跟梁空吃饭穿得漂亮一点。 第33章 33小鹿眼 前天晚上睡之前,骆悦人躺在床上还内心戏十足地劝说自己,心态放平一点,只是吃个饭,又不是小学生春游,没什么好紧张激动的。 可事实上,她不仅紧张,还紧张得要命。 甚至关了灯十来分钟后,她又重新把灯打开,趿上软毛拖鞋去旁边的衣帽间门,把一蓝一白两条裙子拎出来,重新在镜子前比量一番。 再一次对比确认,的确是这件淡蓝色的塔夫绸长裙更好看更适合,她才回房躺下,关了灯,数羊睡觉。 第二天一早起来,站在镜子前细瞧自己有没有熬出黑眼圈。 因为昨晚哭过,眼周有点肿,她早餐点了一杯黑咖啡。 桌对面,璐璐顶着鸡窝头在扒鸡汤面,时不时看她两眼,最后笑了一声,差点被汤水呛着。 “咳咳——你这个状态,我只在那种第二天就要结婚的人身上看过。”说完璐璐又补一句,“你这也差不多,都是等着男方来接。” 骆悦人承不住这样的打趣,有些脸热,撕开小油条,一半扔璐璐碗里:“你别乱说!我已经够紧张的了。” 筷子夹住油条往面汤里压下去,璐璐问:“你紧张什么?吃顿饭而已。” “我们……其实已经很多年没有接触过了,之前几次因为工作的原因碰面,也没说过什么话,他变得很不一样,我觉得很未知,可能是因为我心里有着期待,所以我格外在意这样的未知,我都不知道,如果见面了,吃饭的时候要跟他聊些什么。” “你们那天在楼下面馆不也一起吃过饭吗?当时聊什么了,这次继续聊啊。” 骆悦人:“……” 当时就是不知道说什么,聊岔劈了,才讹了今天这顿贵的来。 她总不能再讹他一次。 璐璐问:“他约你在哪儿吃?” “屿铂湾。” 眉心一皱,璐璐脑子短线似的想了老半天:“屿铂湾不是游艇俱乐部吗?哦——” 拖长音,璐璐恍然大悟。 “他有个叫‘悦人号’的游艇,不会是要跟你在游艇上吃晚餐吧?脱离陆地,孤男寡女,啧啧啧,还挺会安排的唉,那你晚上还回不回来了?” 骆悦人手捂脸,哭笑不得:“你胡说什么啊,他只是说要请我吃顿贵的。” “可屿铂湾那边有什么吃的啊,没有什么餐厅开在那边吧?” 那边是没有什么知名餐厅。 之前因为第一季综艺的收官之夜在屿铂湾录制,以及pioneer的二十周年庆典也是在屿铂湾举行,骆悦人当时负责跟进场地室设,挂着工作证,进进出出,坐了无数次接驳车。 她对屿铂湾内部开放的区域很了解。 夜幕低垂后,接她的那辆挂着澜a的黑色宾利,径直开进,车灯打在门亭处,道闸升起的同时,一排安保训练有素的敬礼示意。 仿佛在欢迎业主回家的仪式感,差一点就叫骆悦人忘了这是外界车辆一律不许内的屿铂湾。 骆悦人坐在后排,问司机:“这不是俱乐部吗?” 他的司机是个看着稳妥和蔼的中年叔叔,淡笑解释说:“也是私人的。” “哦。” 也不用再多问了。 只是想到第一次来这里,读高三,她那时候对梁空的认知很缺乏,只听人说过他家里条件好,她当时理解的条件好,不外乎住别墅穿联名鞋,其他方面她没有留意过。 她根本不会去想十八岁的同龄人会有属于自己的游艇,一开始她还担心过,随便就把他亲戚家的船开走,会不会不太好,万一亲戚生气呢。 梁空唬她说没事,说她看着年纪小,万一被逮起来,就说未成年,大家不会跟小朋友计较的。 他轻捏一下她的脸颊说:“小朋友有未成年保护法。” 骆悦人把他手打开,怎么还会被逮起来的,她瞪他,都不敢再往前走:“我成年了,未成年保护法没用。” “那我有用。” 见她持怀疑态度一动不动,梁空后悔逗她,坦白道:“我的游艇。” 车子最终停在一栋绿植围绕的独立建筑前,非开放区域,之前为杂志社周年庆跑场地,有俱乐部的经理介绍过,这边几栋都是会馆,主要是办一些私人晚宴。 当时身边的设计师问:“这边配厨师?” 经理说:“我们这边配厨师,不过一般客人都会自己带厨师过来,毕竟已经这样隆重地请人吃饭了,其它方面自然是希望尽善尽美地体现隆重。” 骆悦人提着裙角下车,踩在靛蓝色的密织地毯上,足下无声。 一抬头,一整面玻璃映出淡金色的灯火,煌煌如梦,隐隐传出的音乐声很特别,并非钢琴,是一种柔婉的弦音。 迎宾接过她脱下的大衣,恭敬搭在臂弯,领她入内。 并告诉她梁先生已经到了。 心绪微微悬浮,绕过侧廊,双门推开,她看见梁空。 里面没有预料中的长桌烛台,桌布鲜花。 雅致屏风旁,置一张乌木小桌,梁空坐立其后,肩身周正清峻。 他穿一件烟灰衬衫,休闲款,松两粒扣,不适宜折袖的衣料材质,叫他臂中束了一条两指宽的黑色袖箍,非常见的皮革或金属,是粗糙的麻质,纯黑,无端带一股侠气。 叫人想到武侠剧里拔剑的特写,佩剑者的袖口也是这样落拓不羁地束起来。 即使是在时尚圈工作,见惯各种设计搭配,骆悦人都眼前一亮,觉得这个细节很妙。 他从高中那会儿就是有风格有想法的人,鞋和表,半个月少见重样,但从不会觉得过分堆叠花哨,很高级又很融合。 她走神这两秒,梁空端着黑色的漆金圆杯,也同样在看她,只是目光要克制淡然得多,对她说:“来了。” 她嗯一声,脱了鞋子,一双瘦白纤细的脚踩在米色木地板上,有一股落到实处的妥帖温热。 “吃日料吗?” 她跪坐在他对面,两手放在膝盖上,目光被他手上那只金缮工艺的杯子吸引去视线,觉得少见又眼熟。 梁空轻敛的眼皮,上撩寸许,视线在她白净耳垂下的耳饰流苏上停了一下,不动声色移开目光,唤人来给她倒茶。 他说:“你不是喜欢日料吗?” 骆悦人一愣。 她什么时候跟他说过自己喜欢日料? 不待她想明白,她就看到了眼熟的一行人,屏风很矮,不远处就是厨区。 其实她早就不记得这些人了,但是记得这家日料店标志性的松枝纹和鹰爪浪,靛蓝配瓷白,佐以金缮工艺的餐具,太叫人记忆深刻。 她甚至能记得,这家在西海岸的日料店,入门暖帘是一副极具东瀛美学的浮世绘。 是她那次去洛杉矶,梁空从机场接了她,带她去吃饭的地方。 她的确说了喜欢。 她们家的招牌是竹荚鱼配韭黄和小片柠檬,后来她不管在什么地方吃日料都会下意识比较,不如这家正宗。 “你把这家店从洛杉矶请过来了?” 厨师员工,食材内饰,甚至是餐具。 梁空淡淡“嗯”了声。 骆悦人惊到发不出声音,她之前怀疑他忘记说要请自己吃饭的事,梁空说没,他在安排。 她当时以为那只是一句客套敷衍。 没想到,他真的在安排,不可思议的、大费周章的,在安排。 梁空看着她顿住的神情,淡淡问:“应该够贵了?” 骆悦人:“……”有点离谱。 据她所知,这家店是西海岸最有名的日料店,他们不做生意了?就为了来国内做一顿饭? 这远比所谓的包场要更费财力。 骆悦人道:“我以为我们就是去吃个西餐……” 梁空瞥了她一下,要笑不笑地说:“现在喜欢西餐了?几年没见,你有点善变啊,骆悦人。” “我……”她远不如他自在,稍稍被质疑,连反驳的话都说不连贯,“我没有,我没有变,我一直都喜欢吃日料,只是……你不是不喜欢吃辣吗,我们一起吃饭还是兼顾一下彼此的口味比较好吧。” 他主要是不喜欢芥末,其他还好。 因为小时候身体不好,家里一直用药膳精细养着,胃被养得很娇,长大之后倒不是不能吃,只是不习惯,很多辛辣刺激的食物都会叫他不舒服,他的饮食习惯里,一直偏清淡和甜口。 梁空想起什么,故作欣慰道:“挺好的,现在记得我不吃辣了,以前你给我剥麻辣小龙虾真是剥得又快又好。” 骆悦人:“……” 她那时候不知道,她只是想着要对他好一点,让大少爷在朋友面前有面子。 如果桌上有其他人的女朋友也在剥虾,她甚至会油然而生一种好学生的奋发图强、不落人后的竞争心理。 她要当剥得最多的那个! 太投入太要强了,甚至忘记去留意当时的梁空是什么表情。 只记得他每次都吃完了。 鲷鱼清汤上完,很快到刺身,先白后红,北极贝之后是红肉。 骆悦人发现梁空视线好几次看似不经意地落在她的耳朵,一次两次还好,几次之后,她甚至怀疑自己的流苏耳饰是不是掉了。 伸手去摸了一下,指尖碰到的金属,依旧安稳固定在她耳垂之下,她才松了一口气。 她问梁空在看什么。 梁空视线在她脸上顿了一下,说没看什么。 她这种角度,眼睛睁大看着人,叫他想起之前在洛杉矶带她吃日料那次。 这家店要预约,他突然接到骆悦人在机场打来的电话,哪有什么时间门准备好的餐厅,预定份额还是从他那位懂行的表哥那儿要来的。 陈净野是这家日料店的老主顾,一年前经济下行得厉害,西海岸很多餐厅都面临停业或倒闭。 大概是有情怀,他那位表哥把这家餐厅买了下来,不然今天梁空就是肯耗时费力,花大把的银子,也完成不了这样的人员调度。 梁空记得那天吃饭的时候,她也问了他在看什么。 她问的时候,还在嚼鹿肉,半生,微微带血。 她沾芥末和酱油,吃得津津有味。 望着他时,腮部鼓起来像个白皙汤圆,一双小鹿眼微微瞠大,眸光溪水一样干净。 他当时看着她,勾了勾唇,开玩笑说:“你就一点都没有‘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感觉?” 她放慢咀嚼动作,露出一脸茫然不解的样子更单纯了,声音软又糯:“什么‘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呀?” 梁空抬一抬下巴:“没什么,吃吧。” 她还是懵的,但又往嘴里塞一块,因为盯着他看走了神的缘故,一点酱渍碰在嘴角不自知。 梁空将旁边的餐巾折一下,给她擦,没说她“残害同胞”的样子,还挺可爱的。 第34章 34窗户纸 餐碟上得匀速而缓慢,他们几乎已经把所有无关痛痒的事聊了个遍。 如果若有似无的暧昧是一层不可戳破的窗户纸,那就去戳别人的。 譬如,高祈。 “就还挺突然的,怎么就分手了。” 从荔城回来进杂志社,骆悦人听到的第一件八卦就是十九岁跟高祈分了。 那些人倒不是嚼人舌根,正大光明的羡慕,说十九岁拎得清,好聚好散,得了体面,高祈也没亏她。 她说想去演戏,太子爷打声招呼就把她送剧组里了,还贴心请了澜城戏剧学院的老师跟组教她。 梁空说:“因为田愿吧。” “田愿吗?”骆悦人一直没跟人说,她觉得十九岁那种暴躁直率的性格挺像田愿的。 当然了,是以前的田愿,现在的田愿跻身当红小花之列,诸多代言加身,走人间富贵花的冷艳路子,难见往昔的横冲直撞了。 “她跟高祈要复合吗?” 梁空出国后,高三暑假结束,山南水北的离别里,骆悦人跟那个圈子里的很多人都失去了联系,高祈和田愿最后是怎么分手的她也不知道。 今年三月份,田愿来pioneer拍双姝封面,她行程匆匆,也没有多聊。 田愿说性格不合,高攀不起。 那话带笑,听着潇洒,实则怨怼计较。 “我觉得高祈挺喜欢田愿的,可他这个人有点奇怪,他喜欢那种直来直去的女生,有脾气有个性,但又会希望这样的女生懂点世故,圆滑一点,乖顺一点,这很矛盾。” 梁空提起酒盅示意,征询过她的意思,倒了半杯的量,骆悦人礼貌地将杯子收回跟前,说谢谢。 酒盅搁置一旁,梁空说:“你对高祈很了解?” “也不是了解,就是他以前总说田愿不懂事,但说的语气又觉得他挺喜欢田愿不懂事。” 梁空道:“记忆力挺好的。” 骆悦人咬了一下唇,轻声解释:“文科生嘛,要背很多东西,记性好。” 梁空问她:“别的还记得吗?” 平直无澜的声音一出,却无端叫骆悦人紧张起来,似徒劳的遮遮掩掩,终于无法在别人的暧昧事上迂回。 “别的,是什么?” 四目相对,一桌之隔的距离如同在分秒流逝里不断压缩,梁空没有像以前那样先移开目光,她直愣愣望他的眼睛,没了他的主动闪避,她就成了最窘迫的那个。 骆悦人以挽碎发至耳后的动作,装了一下自然。 他没有说话,视线再次停在她银色流苏轻晃的耳链。 今天来的路上,骆悦人就思考了一下用餐期间可以聊些什么,现在正好拿出来打岔:“那个,你现在回国,之后还会走吗?” 他望着她,说:“不走了。” “哦,那之后你们应该跟澜城台还有合作吧?” 梁空:“跟你们杂志也有点关系。” 骆悦人抿唇浅笑,笑容发虚,点头说:“对,年底澜城台有一个惯例年会,邀请函好像已经发到媒体这边来了。” 反正已经到密斯董手上。 “投资商那边应该也邀请了吧。” 梁空略作茫然:“是吗,我回头问一下助理。” 骆悦人立刻脑补那张可怜的邀请函被压在重重邀约之下,能不能被安排进梁空的行程里,还是未知数。 她总不能说她当天跟另一位男助会陪同密斯董一起出席,希望他也来,只能尽量表明,那是值得一去的。 “我听同事说每年澜城台的年会晚宴都很有意思,很多跟台里合作过的明星都会来,宴前有艺人表演。” 说到这,忽然意识到,这种晚会表演他很可能已经看腻了,不感兴趣了,骆悦人停了声音。 “你也表演?” 骆悦人摇头:“我不是艺人,只是陪同主编一起过去。你如果不忙,应该会去吧?” 她都听说了,君颐明年会跟澜城台展开深度合作,按说他作为君颐的空降总裁,应该会急于做出来一点成绩,不会怠慢合作伙伴的。 梁空轻凛了一下眉,顺着她的话说:“不忙就去。” 骆悦人:“……” 等于没回答。 梁空像是在她表情变动的一瞬读懂了她的内心台词,给她机会:“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骆悦人这才后知后觉,她好像已经问了他好几个问题了。 她摇头,礼尚往来道:“那你有没有什么想问的?” 他说,有些事不太好问吧。 骆悦人说:“随便问就好了。” 她感觉她也没什么不能讲的。 甜食上桌,一顿日料也就快至尾声。 骆悦人低头拿小勺子戳开抹茶味的布丁,刚送进嘴里,尝到一股清新香甜,对面梁空出声,问她。 “谈恋爱了吗?” 她嘴巴闭着咀嚼,闻声动作一停,眼睛瞪得巨大。 梁空那股冷淡懒散的声音续上调子,莞尔道:“你说随便问,我就……随便了一下。” 骆悦人将东西咽下去,说没有。 “你大学那个男朋友什么时候分的?” 眼睛再次瞪大。 骆悦人急到磕巴:“我,我大学哪来的男朋友?” 那年夏天,家里祭祖,梁空提前回国,去平城接一位叔父,刚好路过她的大学。 七夕节和中元节都在八月,那天平城大学校门口有很多买玫瑰花的,深红浅粉都有,看起来很艳丽。 她比较别致,抱一束白玫瑰,看规格猜,应该是九十九朵,身边的高瘦戴银框眼睛的男生在传媒楼前,蹲下来,给她系鞋带。 没一会儿,一个瞧着很嘻哈的男生提着满满两手的果茶,踩滑板荡过去,急刹,给他们拿两杯,又问要不要晚上一起去哪儿玩。 给她系鞋带的男生手上还挂着一个粉色的纸袋,瞧着像礼物,对那个嘻哈男晃晃说:“我们晚上有事。” 嘻哈男露出暧昧笑容:“懂。” 梁空站在那儿,看着他们聊着天,从自己的视线里走过去,那一幕很像电影转场的预告,而他正是叠化镜头里,不得不消失的那一帧。 无足轻重地被更替。 有人对她好,有人带她玩。 他算不上一个十足好人,但对她说的每一句都诚心,她也真的,遇见好山好水了。 …… 调休结束,骆悦人就恢复了工作节奏,澜城台那档时尚综艺已经录制结束,密斯董很满意,自家几个模特都刷了一波知名度,后续商务水平紧跟着就提了档次。 密斯董嘱咐骆悦人,年会晚宴的节目名单还没定,问问澜城台那边,看能不能添一个进去。 之前澜城台的统筹问过杂志社这边要不要参加,消息截在夏琳这儿,她以我们是顶级时刊又不是什么小文工团,唱唱跳跳的合适吗?立即回拒。 密斯董知情后,当着所有人面发火。 “资本当道,不肯俯身拾铜臭,等着喝西北风吧!” 密斯董那位混血小鲜肉本来就跟夏琳不合,知道这事,小鲜肉简直是蹿起来拱火,说他可以去唱唱跳跳,最近中文大有进益,想去高歌一曲中文歌。 那是电视台内部的晚宴,艺人表演只能算是贴金助兴,会有特邀的媒体报道,但不会放电视台播放。 倒真不失为一个出丑良机。 事情会交给骆悦人去办,也有混血小鲜肉的功劳,他说骆悦人沟通能力好,之前他跟密斯董闹僵,骆悦人来安慰他,他觉得骆悦人非常真诚。 枕头风一步吹到位,路易斯转头给骆悦人打电话,鼓励她好好干,争取让夏琳早日下岗。 他还蹦出来一个四字成语,取而代之。 骆悦人心叹,果然是中文大有进益,可以去澜城台高歌献丑了。 她感谢对方的欣赏,挂电话前,也提出善意友好的建议:“路易斯,你考虑好了吗?真的要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 路易斯:“t?” 骆悦人:“……” 行吧,尊重祝福。 意外就发生在骆悦人去澜城台开那档综艺的总结会,顺便帮路易斯表达想唱歌的那一天。 她从电视台的大楼出来,六点钟不到,冬日昼短,天已经黑透了,步行去地铁站,打算回家。 刚出地铁,她被一辆飞驰的摩托车蹭到。 对方立马减速,停在十几米外,回头看骆悦人狠狠摔在马路牙子上,正犹豫。 旁边有大妈喊着“你怎么开车的,撞人要坐牢的呀”,那人吓到了,立马启动车子,风一样的开走。 大妈又骂骂咧咧几句。 旁边是个露天小广场,不管建立之初的作用是什么,现在默认就是广场舞的专属地盘,动次打次的音乐还在放,大妈已经里一圈外一圈的围过来了。 骆悦人呼吸发闷,右胳膊酸胀,她用另一只手撑着,发现自己没力气站起来。 大妈们此起彼伏问着:“姑娘,你没事吧?” 她手掌在粗糙的地面上探了两下,慌道:“我,看不见,你们是挡在我面前吗?” “欧呦!这小姑娘额头淌血啦!” 刚刚走路的时候,手机拿在手里,一摔之后,手机也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 大妈们叫骆悦人不要乱动,她们帮忙找,在旁边的小花圃里找到骆悦人的手机,有手机壳护着,屏幕只碎了一角。 她陷入短暂性的失明,极度恐慌。 拿到手机的大妈一边跑来她身边一边喊着:“小姑娘,有人给你打电话,要不要接的啦?” “谁啊?”她下意识问,手指寻声在水泥地面上撑了一下。 大妈立时语塞:“额……这个,是不是外国人啊?” 她手机里只给梁空一个人用了英文简写,像看到希望似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差点要跳出胸腔,她急道:“给我!” 大妈好心,帮忙按了接听键,递到她面前来。 她眼前一片灰垩不明,整个人胸腔缺氧,头脑晕眩,喉咙发干,听觉里,乱成一片,旁边路上的车水马龙,远一点是飞驰来往的鸣笛,近一点是大妈打着120在报详细地址。 而她跟前,她知道梁空在电话的另一端。 她摸到手机碎裂的一角,冰冷的屏幕却叫她安心。 “骆悦人。” 熟悉的声音传来,她茫茫然张开嘴,呵气成雾,生出一种委屈哽咽,声音低低的:“梁空,我摔倒了,我看不见。” 那端声音忽的一紧:“你在哪儿摔倒了?把位置发给我。” “我在……” 骆悦人头太晕了,思绪迟钝。 旁边的热心大妈帮忙回答道:“在明秀公园靠近2号地铁口这边,小伙子,你赶紧过来,你女朋友刚刚被车撞了,一个骑黑摩托的,那车跑了,你女朋友现在不能动弹,快点来吧。” 梁空正说马上来,大妈爆发出一声惊呼。 梁空整个心都揪起来,问怎么了。 那边说,小姑娘好像体力不支晕倒了。 第35章 35翻旧账 骆悦人睁开眼睛,缓慢适应单人病房内白炽的灯光,而灯光之外,身形颀长的男人站在床尾。 黑色高领衫,黑色薄呢大衣,腰部以单结收紧,一身寒气逼人的压迫感,仿佛不该端起一旁的温水朝她递来,更应当拔枪抵额,当一个索她性命的冷血杀手。 玻璃杯子里插了只塑料吸管,他站她床边居高临下,修长的颈项倨傲挺直,冷淡垂眸,手指却扶正吸管方位,递到她嘴边。 骆悦人呆了两秒,她已经太久没有被人这样细致入微地照顾过,木讷含住吸管。 稍一提气,温水带着甜味。 她左手后撑,坐在床上,一边喝水一边试图抬眼去看梁空,下一秒痛到低头捂额,掌心是创可贴的粗糙纹理。 “你那儿破了一小块,别乱动。” 他像是担心身高差会叫她瞧他都费力,抬头扯到伤口,脚尖勾来旁边的转椅,踩低高度,坐在她旁边。 “哦。”骆悦人问他,“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刚。” 骆悦人:“……” ‘刚刚’是指一个多小时吗? 她旁边这瓶葡萄糖都已经输完了,她是瞬时摔倒加上低血糖引发的暂时性休克,送医及时,并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休息半天基本就能缓过来。 而且有一段时间,她虽然不能动也不能睁眼,但是听觉是正常的,能听到周围的所有声音,包括梁空问了医生一个很离谱的问题。 “她不会醒来就失忆不记得人了吧?” 医生停了好几秒才回答。 那几秒,医生可能在想,这样看起来成熟体面的男士是怎么问的出这样令人无语的问题的。 “那不会的,ct检查连轻微脑震荡都不存在,额头只是一个小外伤,不要紧的,会晕倒主要是因为她血糖和血压都偏低,猛被撞了一下,没缓过来,病人可能体质比较差。” 说完,医生还留了一个问题给梁空,“不知道最近工作是不是过劳了?” 梁空也停了好几秒才回答,也略无语:“你问我我怎么知道。” 医生讪笑道:“啊?这都不知道吗?刚刚救护车上我听有个阿姨说你是病人男朋友,理解你们现在工作都忙,但这也对女朋友太不关心了吧。” 骆悦人那会儿听得分明,半昏中呼吸都放轻了似的,想听梁空怎么回答。 之前那位热心大妈也在电话里先入为主地以为她是他女朋友,可当时的情况有点紧急,他没有解释也正常。 但现在…… 他怎么一句话都不说? 有种不上心男朋友被点名批评后的自觉沉默。 医生还要去巡房,临走前跟梁空说:“待会儿病人醒了应该会渴,弄温水给她喝的时候最好放点糖,那个糖,应该到护士站那边能要到。” 他这会儿说话了。 “好。” 然后他去拿糖倒水,等她睁眼醒来,骆悦人问他什么时候来的,他说刚刚。 有点离谱。 “刚刚……”骆悦人低头,看自己身上的白毛衣,外套不知道去哪儿了,“那谁给我脱衣服了?” 梁空:“……护士吧?” 骆悦人看着梁空说:“谢谢护士。” 梁空被她看得险些绷不住。 医生说等她醒了最好观察两个小时再出院,身体虚,不要着急动。 好在冬天穿衣厚实,有一层缓震,骆悦人右手只是扭伤了,没有脱臼那么严重,但也需要静养一阵。 杯子被搁置在床头,她下意识伸手去拿,手臂刚一上抬,一阵刺骨酸痛传来。 她左手按住右胳膊,玻璃杯底摔回桌面,下一秒被梁空拿起来,低声训道:“跟你说了不要乱动,你这胳膊也扭了,最好请假休息一周。” 一周?年底正忙,哪有那么多假啊? 骆悦人低头衔住吸管喝了一口,抿抿唇上的潮湿:“没事,上班不影响的,我用另一只手就行了。” “是吗?你们杂志社也招手臂残疾的?” “什么手臂残疾?”根本没那么严重好不好?骆悦人不喝水了,靠回床头,待会医生还要再来给她检查一下。 漫长的时间里,她不得不跟梁空共处一室,她脑子里在复盘今晚发生的一切,忽然想到什么。 “梁空。” “又要喝水?” 骆悦人摇头:“不是,你今天晚上怎么会打电话给我?” 从屿铂湾那顿饭之后,好几天,他们之间没怎么联系,璐璐说不正常,暧昧期就是要聊天。 聊什么呢? 璐璐理所当然说:“废话呀,暧昧期就是聊废话都会很开心啊,你以为那些男生为什么要说土味情话,当然是为了维持暧昧气氛呐!” 骆悦人当时心想,可能他们根本不是什么暧昧期吧,又或者他太忙了,澜城台的邀请函发了半个月他都没工夫看一眼。 可今天晚上,她出事,他居然可以立马过来。 还一直待在病房里等她醒。 梁空靠近过来,他身上那种冷淡香气立刻将骆悦人围住,目前轻度伤残,她就算想撑着胳膊往后挪让,也避不开。 只能由着他一再缩短彼此之间的距离,然后停住,出声。 “你没发现自己丢了什么吗?” 这……听着有点耳熟啊。 莫不是璐璐说的土味情话?他下一句不会是要说,她把给他给丢了吧? 完蛋。 那天没有仔细听,后面她要接什么啊? 思绪乱飞,一身的别扭,她连跟他对视的勇气都没有了,轻撇开视线,只觉得呼吸慢慢灼闷。 梁空笑了下,凑近她端看:“骆悦人,你脸红什么?” “啊?” 她正想狡辩自己没有脸红,只是室内温度有点过高了,就见梁空从衣兜拿出一个小盒子来。 那个盒子的大小和形制真的很难不叫人想入非非。 就算不喜欢暧昧期,也不能跳得这么快啊。 “梁空。” 她面色认真地喊他,天雷地火之间,根本容不得她多想,“你不觉得闪婚是对彼此的不负责任吗?我——我会拒绝的!” 手指落在盒盖上,梁空动作顿住。 他想了两秒,又是一笑,一边打开盒子一边说道:“这是你的耳环,丢在屿铂湾的drivgrange,今天那边的经理今天送过来的。” 骆悦人一整个呆滞。 墨蓝色的方盒之内,的确是一只她眼熟的耳饰,戒指一样的半环,下方是细且参差的银色流苏。 因为那天梁空视线过分关注她耳朵,她不自然,以为自己耳饰掉了,也多次去碰,本来夹得就不是很牢固,用完餐,散步,刚好旁边有室内drivgrange,他们进去玩了两把,没想到还真掉了。 更可怕的是,她刚刚完全误会了。 “你耳洞呢?” 心绪在他极近的声音里落地。 面对面,他几乎迫近眼前,在观察她的耳垂。 “我没有耳洞,我不敢打,戴的都是耳夹款。” 耳垂那部分的皮肤组织像是能感应目光一样,在他的注视里,短时间内开始发红发烫,直到如命门般被他轻轻捏住。 “真的没有。” 恍然大悟的声音。 男人粗糙的指腹轻夹着她最白皙柔嫩的小小耳垂,她连呼吸都一瞬屏住。 他离得太近了,仿佛灼热的气息都肆意拂在她泛红的脸侧,裸露的脖颈,还有脆弱不堪、覆着细小的透明绒毛的耳廓。 骆悦人手掌搭上他胳膊,她没跟人这样亲近过,下意识想推开,醒悟不舍的一刻,肌骨里幽微的痛感告诉她,她可以不推开,也可以推不开。 总之不想他远离就是了。 于是,她搭他的手臂,成了一种回应式的亲近。 梁空感受到了,下敛的目光从胳膊上那只瘦纤的手上移开,他穿黑衣,她手白,微微绷起筋骨的样子,有种羸弱又禁欲的意味。 神情不动声色间就有了变化。 他松开碰她耳垂的手,一时贪心,指背在她脸上划一下。 “你说闪婚是对彼此的不负责任,什么意思啊?” 一股热气轰然冲至脑颅,并迅速扩散,骆悦人尴尬至极,试图装傻:“我……摔到脑袋了。” 梁空低声一笑,笑声不大,但望着她,嘴角的弧度可谓是悦心至极。 他手掌轻轻搭在她脑袋上,那种不正经的语调,一瞬间像是回到了他们高中时期。 “怎么这么娇气啊,骆悦人,医生说你连轻微脑震荡都没有,就破了点皮,摔到脑袋啦?” 骆悦人左手攥紧了医院浸满消毒水气味的床单,一忍再忍后,她破罐破摔地坦白:“好吧,我以为那个小盒子里面是戒指。” 说完她就敢看他了,好像认了就认了,丢脸就丢脸,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近距离的对视里,梁空忽然想到,再见她那天,在屿铂湾的游艇上,他隔着墨镜打量她站在日光海风里的身影,觉得她变了好多。 可这一刻,他觉得她一点都没有变,还是少女时期有点腼腆又极度坦诚的样子。 那股忽而翻涌的情绪怎么形容?大概是庆幸又珍爱。 梁空问她:“如果就是戒指呢,你真的会拒绝我吗?” 突兀的问题,让她一时说不了话,连他的假设都叫她纠结,最后吐出字。 也字字缱绻。 “那么着急么?” 他没来得及回答,病房门被敲了敲,医生进来给骆悦人检查,又问了她几个问题,四肢有没有力?脑袋晕不晕?胸腔还有犯闷喘不过气的感觉吗? 骆悦人一直摇头,朝上的调子,说嗯。 “没有不舒服的感觉就好。”叮嘱完她这几天要注意些什么,医生收了听诊器,纳闷道,“不过你这个脸怎么这么红啊?” 骆悦人:“……” 办完手续,拿了药,时间已经接近晚上十二点,她右手受伤了打字不便,今天还有工作汇总要发,还需要提前请假。 手机在梁空手里,她指挥,他来操作。 刚结束,手机屏幕又亮了。 梁空侧目看她:“这么晚还有男人给你打电话?” “不是!” 骆悦人想解释,可一时又解释不出一个所以然,因为路易斯的身份的确怪尴尬,说是同事算不上,说是上司家属又不太准。 “他,他不是一般的男人。” 梁空冷冷发笑,一勾唇:“不是一般的男人?你这儿特别的男人是不是挺多?我能不能算上一个?” 这个人在说什么疯话?骆悦人想去拿自己的手机,他举高,她今天穿平底鞋,跳起来都拿不到。 “梁空!” 黑色高领薄衫的边沿的喉结,凌厉一滚。 骆悦人举着那只完好无损的手,慢慢弱下气势, 他目光沉沉望着她:“骆悦人,你能不能长点心,别跟除我之外的男人太亲密行不行?” 手机长久响铃后自动挂断。 深夜医院的地下停车场,一时间安静到落针可闻。 刚刚那句话在脑海里重复,骆悦人觉得他的声音里隐藏的火气有点没来由。 下一秒,他解答她的疑惑。 “高中别人抱你,你不拒绝,大学别人给你系鞋带,你不拒绝,怎么到我,你就拒绝了?” 那只扭了的手臂,垂下去会痛,骆悦人就用另一只手托着小臂,让其轻轻上抬,闻声,她嘀咕一句:“果然!” 梁空没好气,又莫名其妙:“你果然什么?” “那天在屿铂湾吃饭,我说我大学没有男朋友,问你怎么会以为我交过男朋友,你说听人说的,难道大学别人给我系鞋带,你也是听人说的吗?谁啊?这么关心我?不会姓梁,单字一个空吧!” 梁空撇开脸,没法再跟她对视下去。 几秒后。 “挺厉害的,摔一跤还给你摔出气势来了。” 骆悦人不理他的打岔,把那天就想问的问题问出来:“你是不是,来过我的大学看我?” 他拽死了,丢出两个字:“路过。” 骆悦人声音柔柔的:“特意为我路过吗?” 空气沉默。 入口有车驶进,光束远远照来,从他们身侧一闪而过。 梁空转着手心里的、属于她的手机,正一圈,反一圈,好几圈后,视线转回她身上,声音烦躁,又隐隐透着一股羞于承认的难为情,但气势依旧拽,一派居高临下的样子。 “你把话说得这么肉麻,别人怎么接啊?” 骆悦人措手不及,一瞬间也不好意思,支吾几秒后,更理直气壮了。 “那,那,那你别做那种让人觉得很肉麻的事啊!” 他还不认,冷冷淡淡,作一副没心肝的模样:“我做什么了?” 旧账立马就翻。 骆悦人说:“你给了柳芸芸一百万,就为了让她离开澜城。”后面还有一句说不出口的,就为了让她可以好好练琴好好高考,不用烦。 “你不觉得,你很夸张吗?” 梁空没问这事儿她是怎么知道的,反正纸不包住火,知道也正常。 他面色不变,无关痛痒道:“夸张吗?” “夸张啊,你干嘛浪费那么多钱,留着还可以做慈善。” 潜台词就是他为什么要给她花那么多钱。 “慈善我家每年都做,几千万几千万往外扔,少一百万也不算什么,你倒也不用那么在意。” 骆悦人:“……” “好吧,那我就值一百万,的确也不太重要。” 梁空没说,他跟柳芸芸说的话不假,拿出一百万的确对他来说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但是他那时候还不能从家里独立出来,所有大额花销都是会被查的。 他不想事情复杂,没有轻松刷卡,而是卖了自己的车。 那辆川崎h2r,专为赛道设计,不能挂牌上路,就跟男生的手办和鞋墙一样,买回来就是因为喜欢,放着也喜欢,当时是卖给索卡的一个朋友,索卡问他干嘛要卖,他说放着也没用。 索卡看透道:“你家里放着没用的东西还少吗?” 他要怎么告诉她,她很重要呢? 梁空问她:“你饿不饿?” 话题忽然就从情感需求转向了生理需求,骆悦人按了按肚子,她的确饿了,不然也不会低血糖。 “你饿吗?” “你说呢?我给你打电话就是想问你,要不要吃个饭,顺便把你的耳环还你。” 那副‘少爷不爽’的样子摆出来,真的叫人很怀念,他面庞和气质都成熟了很多,深刻,俊朗,也是蹉跎过的时光。 这医院离观棠新居很近。 骆悦人提议:“要不要去我家附近的面馆吃?” 梁空抬手按车钥匙,嘀一声,车子闪灯解锁,还是那辆黑色的suv,梁空替她开车门,等她坐好,关上门。 他进驾驶座后,瞥她一眼,示意安全带。 她用左手去扯,有点费劲,到一半,梁空接过来,按下去,哒一声扣紧。 骆悦人拿到自己的手机,想想还是要给路易斯打一个电话,他肯定是想问节目的事。 她花了点时间,跟梁空说了一下路易斯的身份。 “……不是一般的男人,可以理解了吗?” 梁空手掌搭在黑色方向盘上,他指骨修长,手背上有明显的青筋凸起,腕间是一块银黑配色的表,打方向盘的动作干脆利落。 听她说了一通话又补充,他斜目扫她一眼说:“不一般的男人可真多。” 骆悦人忽然想起很久之前迁居暖房,那晚梁空出现在她家小区门口,璐璐的学弟也曾经问过梁空是谁,她当时好像也是回答,不是一般人。 梁空专心开车,听她在副驾驶给人打电话。 “路易斯,不好意思,我出了个小意外刚从医院出来,明天应该不会去杂志社,我跟你说一下节目的事,电视台那边说节目可以加,但是他们不建议你选《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怎么说呢,他们台的内部年会惯例开在招商会前面,人员名单有大量重合,想体现的是新发展新战略,你这个歌有点过分怀旧了。” 路易斯失望又着急:“可我别的歌不一定能唱好。” “英文歌也可以。” 路易斯道:“可我觉得英文歌很土唉。” 骆悦人:“……”谢谢你这样喜欢中文。 “那明天或后天你可以帮我选歌吗?” 骆悦人看了梁空一眼,抱歉道:“我明天还有别的事,后天也估计不能上班,我跟密斯董请了假。” 电话结束,车子也减速进了观棠新居附近的商铺。 进了面馆,点餐,因为有外伤,她跟梁空一样吃得很清淡。 骆悦人问起了骑摩托蹭到她的那个人。 梁空交给助理去处理了。 当时骆悦人还没醒,警局那边说,叫她明天早上去补个笔录就行,至于撞她的那人,查过监控,已经在附近网吧抓到。 还是个学生,不过已经成年,好处理一些。 梁空让她不要操心这些事,他会处理好。 “你要多休息,医生说你体质差,现在这份工作很辛苦吗?” 毕竟时隔多年,彼此缺乏一些了解,骆悦人听多了舅妈说女孩子工作不要太辛苦劝她换工作的话,一时敏感,下意识轻声又笃然地回道:“是我喜欢的。” 梁空看着她,微颔首:“喜欢就行,喜欢就不会太辛苦。” 骆悦人抿唇浅笑,心底有些不为人知的喜悦,他好像还是跟从前一样,看着冷冰冰,其实很尊重人。 几口面汤下肚,从喉咙暖到胃,她拿着勺子,一刹间,后知后觉,他刚刚说的那句话好像也是在说他自己。 喜欢就不会太辛苦。 梁空问她吃饱没有,骆悦人叠纸巾擦嘴,说饱了,梁空起身去结账,她拿起包,发现皮子蹭破了一块。 新到手的包还没有背两回,坏了难免心疼,但事已至此,轻叹后,她摸摸额头,乐观安慰自己,包包破相,是在跟她同甘共苦。 她用左手提起包,去前台找他。 他真有叫人过目不忘的长相。 隔了这么久,老板娘居然都能在结账的时候一眼认出他来,再看看骆悦人也很有印象,老板娘热心,看骆悦人额头贴着创可贴,叮嘱她饮食忌讳免得留疤,又骂了撞人的几句。 出了门,梁空替骆悦人拿着包,送她回家。 骆悦人不知道他要送到哪儿,在小区门口,下意识要拿回自己的包。 “送你进去吧,你要是不想我知道你具体住址,我就把你送在楼下。” 他这话实在太以退为进。 骆悦人要是在楼下就不让他送了,那明显就是说,我不想你知道我家详细地址。 只好一路被他送到家门口。 梁空把包递给她,还有那只耳环盒子。 他忽然说:“你捡了我的袖扣,我请了你一顿贵的,我现在也捡了你的耳环,你看……” 话在此停住,他看着骆悦人。 骆悦人忽的一提气,小盒分明已经拿到手里,又烫手山芋似的推回他手心。 “那,那我不要了!” 她请不起那么贵的。 梁空嗤的一声笑,把东西扔进骆悦人包里:“没说要讹你,怕什么,明天早上来接你去做笔录,什么时候起来给我发条信息。” 他语气自然,将事情也安排得妥当。 骆悦人点点头:“好。” 快走到电梯那儿,梁空回头,指她那只扭伤的胳膊:“你,自己洗澡什么的,方便吗?” 骆悦人正要进门,闻声停在门口。 她还真考虑了一下,然后才犹豫道:“可是,我家现在……不是很方便男人进来。” 昨天璐璐还回来过,客厅里很多女孩儿的东西,这两天忙,也没怎么收拾。 “我发现你说话真的很有意思,那以后是不是还有方便进来的时候?” 她很尴尬。 梁空没让她尴尬太久:“你要是有不方便的地方,随时给我打电话,我安排人过来帮你,不要自己逞强。” 骆悦人点头,说知道了,谢谢你。 他朝她轻抬下颌:“客气了。” 骆悦人咬住唇,总觉得他那个动作里有点逗她的意思。 第36章 36有偏爱 从骆悦人家里出来,梁空刚出小区,走到自己的车边,接到他人在国外的亲哥打来的视频电话。 隔着十几个小时的时差,那边的私人疗养院阳光正好,漂亮的建筑,公园似的茂盛绿植。 梁没心情细打量背景,也不关心,人坐进车里,冲屏幕里的人抛出四个字。 “有何贵干?” 梁知非大梁空八岁,平日在外,惯是端矜贵公子的做派,爹还没死,但梁知非也像他们的爹,时不时爱干些长兄如父的事儿,平日里没少“指点”梁空。 只不过他很少亲自出面,都是那位得力大助代为委婉转话。 梁空烦他哥跟他爸一脉相承的破架子,非得叫底下的人传话,所以也不怎么听,行事无拘束,哦一声,该怎么做还怎么做。 接到这通视频,梁空心里就已经有预料,可能有什么事激到他哥,千里迢迢,等不及一贯的传话流程,开始亲自指教了。 果不其然。 “林绍元到底怎么得罪你了?你之前打人一顿还不够,背地里开始管人升迁?你以为人家打听不到你头上来吗?做事留一线,从小家里就教的道理,怎么现在反而像学回去了,喜欢做这种断人财路的事了?也不嫌脏水沾到自个身上!你起码给我一个听得过去理由!” 这事儿的确是梁空交代人办的,梁知非不提,他都快忘了。 他跟他哥理念不合。 从始至终,梁空都没有在商场老谋深算几十年的想法,现在坐这个位子,不过是梁知非生了病,要出国做手术,还不能让集团内部那群老狐狸知道。 毕竟一个姓一个爹,梁空才回国接了差事,隔三差五弄出点纰漏来,扮猪吃虎,再自己处理好,显得他背后还有亲哥坐镇,随时随地能给他收拾烂摊子,稳住梁家当前的局面。 等梁知非做完手术回来,梁空肯定要撤的,正经二世祖谁他妈天天上班啊,恋爱都没时间谈,灯红酒绿早都玩厌了,还要硬着头皮作陪,装一副好喜欢的样子。 他没有那种他哥那种资本家心态,什么放长线钓大鱼,莫沾脏水,以和为贵。 梁空一直是蹚惯浑水、鱼不鱼的不重要、我爽要紧的那种人。 既然被问了,也没什么好遮掩的,他干脆就认了。 “没什么理由,我单纯就是恶心这种人,我怕这种烂人站得太高,以后踩着别人,世界不美好,他们家要是有本事,那就翻他的身,没本事,我想怎么样他们就得怎样受着,凭我乐意。” 梁知非一脸惨白病容被气出愠绯,立马拔高声线:“你要气死我是不是!” 梁空当然不是要气死他。 他们兄弟之间还没有争家产那一套,他跟梁知非不是同一个妈生的,从小面不合心合,虽然兄友弟恭称不上,但各自心里都有一本账,知道自己在什么位置。 彼此之间不过火可以迁就,一条心护着家里的荣光,真有反目成仇的一天,谁都不会顾及兄弟情。 梁知非动手术那天,梁空甚至真情实感揪心了半天,等到陪同过去的老管家打来电话说手术成功,如果恢复得好,很快就可以安排二次手术,切除最后的病灶,梁空才松了一口气。 他是真担心他哥挂了。 那他就成了独子,到时候,一堆破事都要挂他身上,推都推不掉,他哥必须好好活着,负责管这些破事,给梁家的子子孙孙赚花不完的钱。 想到梁知非任重道远,梁空不想再聊林绍元的事情刺激他。 他不可能收手,之前查林绍元,高祈轻飘飘一句:泡过,但没泡到,仗着他那个副台长的爹骚扰过一阵。 梁空很清楚,那是因为骆悦人追求小,物欲淡,家里条件不错,她爸爸近几年生意顺遂,家里没病没灾,她没有什么能叫人用钱权拿捏的地方。 不然,那天包厢里那个看到林绍元就瑟瑟发抖,长相几分像骆悦人的“小鹿眼”,未必不是她的遭遇。 男人的劣根性能到什么地步,梁空再清楚不过。 甚至林绍元泡不到骆悦人,转头就找了一个那么像她的“小鹿眼”,林绍元到底在臆想谁,强迫谁,是男人都懂。 梁知非在那头开始用大道理劝他,说生意场上不好戾气太重,和气生财,害不到你头上来,何必非要多管闲事。 梁空懒得和他理论,不合就不合,谁也别说教谁。 深谙人的关注力都是有限的,何况是一个病人,梁空笑一笑,手指刮了刮眉梢,轻飘飘岔开话题。 “前两天高祈给我发了一个视频,你要是感兴趣,身体受得住,我可以发给你看看,你老婆重操旧业,又去酒吧跳钢管舞了,舞技没退步,还是艳压全场的een.” 那头梁知非的声线一瞬撕裂一般:“你说什么?!” 梁空心平气和,配合着,语调放慢:“我说,你老婆,又去酒吧,跳,钢管舞了,还需要再重复一遍吗?” “前两天?你怎么不去拦!” 听得出火冒三丈的意思。 梁空悠哉:“我拦什么?尊重他人爱好,那又不是我老婆。” “梁空!” 梁空有点烦他了,又好言:“我劝你少操心,多治病,你要是挂在外面了,依你老婆这路子,你头七没到她就能另寻新欢,到时候葬礼没举行,绿帽子先给你寄去殡仪馆,本来隐婚没什么大不了,结果因为老婆红杏出墙曝光出来,梁家真丢不起这个人,惜命吧,好好治病。” 那头沉默半晌。 本来弟弟闯祸是要紧之事,但老婆出轨立马变得刻不容缓。 梁知非最终退了一步,妥协道:“行,林绍元的事我不管了,你把那个女人给我捉回来!让她老实在家里待着,你告诉她,我还没有死呢!” “婚是你骗的,人对你没感情,凭什么老实在家里待着?你跟谁横呢?” 梁知非一瞬气郁到心梗,有时候他根本分不清梁空到底是谁弟弟,反正是他的祖宗。 “你搞清楚!她也是图我的钱!” 梁空:“你以为你除了钱还有什么别的可取之处?” 梁知非:“……” 这时,一旁老管家厚重温和的声音传过来:“空空,你哥哥刚刚吃完药,医生说了,让多休息。” 行,苦肉计又来了。 梁空叹气:“知道了,我去给你管。” 说完还是不爽,补了一句:“自己的老婆都管不住,着急结什么婚,啧,给人添堵。” 梁知非压住气,端着架子发号施令:“你让她老实一点,不然就算我死了,她也拿不到一分钱!” - 第二天起来,昨天扭到的胳膊肿了似的酸痛,连小幅度的动作也很难完成,洗漱完,骆悦人尝试活动了一下,结果就是镜子里的自己痛到五官移位。 好在昨晚睡前给梁空发去见面时间,她还给璐璐打了一个电话,问她最近有没有时间过来,她目前好像,的确生活不怎么方便,需要人照顾。 八点半,门铃准时响了。 骆悦人费力地穿上外套,去开门,梁空换了一身驼色的大衣插兜站在门口,看起来有点浊世公子的味道。 手一伸。 “包呢?” 骆悦人递出去,免费的拎包工,不用白不用。 车子快开到警局门口,骆悦人接到璐璐的电话,问骆悦人什么时候回来。 “应该快了,我做完笔录就回来。” 电话结束,梁空打着方向盘,斜瞥她手机一眼:“屏幕碎了。” 昨天睡前胡思乱想了很多,也没想通什么,刚刚走神到她大学时期那个学生会副主席的学长给她系鞋带。 猛然间,听到梁空声音。 她捏住自己的手机说:“哦,我之后去换。” 梁空正要说什么,他自己的手机响了。 听完汇报,他蹙起眉,对电话里说:“让严助先去处理,你现在在哪儿?我马上就到。” 车子停警局前,那位灰色西装打扮的男人,应该就是刚刚电话里的人。 骆悦人第一次见他,跟他打招呼,他却礼貌又准确地称呼她骆小姐,说他是梁空的特助,叫他常彬就行。 做笔录的时候,梁空又接了两通电话,骆悦人能看出来他很忙,出来后,他面上更添几分行色匆匆,说他还有事,叫常彬送她回去。 冬日暖阳照在警局的玻璃门上,反折出灿灿的光晕,澜城冬季湿气重,多雨多风,少见这样的好天。 他们站在台阶下。 很寻常的场景,哪怕一天之内,都会无数次地跟无数人暂别,可偏偏梁空说要走,就有种分离的意味。 那种情绪来得幽微又无声,她不知道他有没有这样的感觉,只是点头说开车注意安全。 梁空走到车边跟她挥手。 相似的画面浮现脑海,一如高中晚自习结束,他们无数次在棠杏苑后街分开。 那时候,她不会舍不得他。 因为知道只要想见他,他就会随时出现。 现在他们之间隔的不是棠杏东街那条路,那些隔阂也不如少年时那样好讲清楚出,她也不是拿着一杯奶茶,就追出去直接问他为什么不高兴的小姑娘了。 回程路上遇到堵车,忽如其来的交通事故,让车子不前不后被卡在高架上。 车内安静,常彬问她要不要听歌,骆悦人点头说可以。 过了会儿,骆悦人猜:“梁空是不是不常坐这个车?” 常彬惊讶笑道:“您怎么知道?” “他很讨厌这种类型的歌,一听到就要皱眉。” 高中毕业,他们去城郊度假,有天晚上听说附近哪个古镇有庙会夜市,高祈开车,梁空在副驾驶,掐了音乐说:“什么玩意儿,还不如你自己唱。” “你是他回国后新招的助理吗?” 骆悦人不得不承认自己有点冒昧的私心,她想了解一下现在的梁空。 常彬说不是。 “我在洛杉矶就给他当助理,他喜欢身边的人说中文。” 骆悦人点点头。 好像是,那次去洛杉矶,他家里金发碧眼的佣人都是说“你好”“欢迎”“祝您有个好梦”。 “讲究可真多。” 心里想着,骆悦人不小心嘀咕出声。 常彬听后一笑,忙替老板解释:“梁先生其实是个挺不错的雇主,可能他看着比较不近人情,但实际上国内的商道太讲究中庸,儒商是皮子,底下还是资本家那套,像他这样干干脆脆花钱办事,钱货两讫,不爱打感情牌的雇主,还是很难得的。” 骆悦人想想也是。 她的顶头上司密斯董,业界称之为冷血女魔头,娱乐版面多次拿她与另一家时刊的主编比较,觉得pioneer封面卡人太紧,觉得她没有温度。 对此密斯董半个眼神都没有,报纸一扔,只高傲地丢下一句:时尚不需要这种矜贫救厄的温度,时刊封面承载的是一个时代对审美品味的执着,不是你没有,我就给你,那是红十字会干的事。 车流缓缓移动,车厢内的话题已经聊到梁空在国外喜欢干什么。 常彬说他看似游手好闲,其实在国外这几年没怎么停下来。 梁空一直是那这种乐意为爱好砸钱,也有脑子能从中寻得商机的人,他在洛杉矶的别墅灯火不休,那都是他积攒下的人脉,签乐团,养车队,投资潮牌,虚拟货币也玩过,干的很多都是外人眼里不务正业的事,但不妨碍他赚钱。 “不过他有些爱好的确不太能理解,有段时间他一直坚持早起看国内的早间新闻,也不是什么时政消息,家长里短的市民新闻,小商铺维权,电瓶车被偷这些。” 这的确和他风格不太搭。 骆悦人大学在平城地方台实习,开始做的是文案岗,后来因为外形气质佳,被调至天气预报的主持人。 那档天气预报就是在早间新闻后,所以她知道有些地方台的市民新闻有多离谱,什么丢了宠物,楼上防雨棚漏水,都要报到一下哀情和愤怒。 非常奇葩。 不过奇葩就对了,庙小妖风大的平城地方台就是靠着奇葩在新闻传媒界获得一席之地。 车子停在观棠新居前,骆悦人下车说谢谢。 她站在小区门口,想了想,费劲地仅凭左手给梁空发了一句:我到家了,谢谢。 他没有及时回复,可能是在忙。 进了家门,璐璐趿拉着拖鞋,一手啃苹果,另一手接骆悦人的包。 她先是问骆悦人怎么被撞到的,又是谁撞的,得知警局处理了,对方也赔了医药费,璐璐才缓了一点气愤。 “就应该让他赔一大笔精神损失费,误工费,我看到桌上那个包破皮了,也是摔的吧,好几千呢,就应该叫他赔!什么叫看在他是生活费不多的大学生份上,还大学生呢,不知道撞了人不能跑吗?幸亏旁边有那些跳广场舞的大妈,不然你要是摔在一个没人的地方怎么办。” 今天在警局,对方解释也诚心道歉了。 他蹭倒骆悦人的第一时间回头准备下来,可旁边忽然来了一群大妈,大妈开口就是撞到人要坐牢,他一时间吓到,才会不受控地逃避把车开走。 “干嘛就这么算了,没钱就让他把摩托买了赔你!” 璐璐性子直,遇到这种事很容易怒火飙升,骆悦人用左手抚抚她的背:“算了啦,只要他记住教训不再犯就好了,男孩子都很宝贝自己的摩托车的吧。” 她高中就听项曦说过,梁空从来不外借他的摩托,索卡高祈都不行。 “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了。”璐璐拉着骆悦人去沙发上坐,又给骆悦人倒来一杯热水,脸上的神情变脸似的秒换,暧昧兮兮地挑了挑眉毛。 “你那个前男友又是送你去医院,又是帮你处理这些事,这一撞啊也不算全坏,你们之间——” 璐璐两个大拇指往一处凑凑,“应该患难见真情,进展神速了吧?” 骆悦人想想,的确…… 甚至进展快到,她昨晚睡前都不知道第二天早上要怎么面对他,她就像在突如其来的变故里,被猛一下推到他眼前,他扶住她,那种亲密叫人兴奋雀跃,却也很难在短时间内消化。 甚至,觉得像梦一样虚浮。 他碰她的耳垂,她没有推开,后来她躺在被窝里假设,如果他当时亲她,她估计都不会推开。 暧昧真的太叫人上头了。 可稍微清醒一点,她又会想到他们之间还有那么多不明不白的事情横亘着。 他问过她在大学有没有谈恋爱,她跟他解释了,说没有,那个给她系鞋带的男生的确喜欢她,但她并没有给对方机会。 她的大学室友和男生的室友是一对,那天是帮忙准备别人的告白仪式,他们负责去校外去拿礼物和花。 因为那一大束白玫瑰实在抱得费劲,对方又以直男抱花很别扭婉拒,她连自己的鞋带松了都不知道,他忽然就蹲下帮她系,还说你抱着花不方便。 她难不成一脚踢开他? 只能说谢谢,以后留个心眼,这人对自己好像有意思,尽量减少接触。 她都清清楚楚地解释了。 可他没有,他没有说他在国外读大学的时候有没有谈恋爱,虽然她有点自信梁空应该没有。 但是,那个半夜一个电话就能让他赶去见面的乔伊小姐又是谁?为什么不说他在国外的事。 好像只是她单方面在说自己的经历。 她想知道,还得偷偷摸摸、旁敲侧击他的助理。 骆悦人越想越气。 璐璐听了她一堆苦水反而笑,骆悦人本来垮着脸生闷气,被璐璐笑得莫名其妙,瞪她一眼,问:“你笑什么啊?我真的很烦,我昨天晚上都没有睡好,有一方面是胳膊痛,还有很大一部分就是因为他!我一会儿想想挺开心的,一会儿想想又不开心了。” 璐璐笑得更欢,甚至啪啪几下鼓掌,欣慰道:“不容易不容易!你终于从古墓派走出来了,终于不是一提起男人就一脸‘关我什么事’的单纯无感了,我以前可担心你。” 璐璐越想越开心,八卦欲也跟着旺盛:“我感觉,你真的挺喜欢他,你以前就喜欢他吧,你每次说到以前的事,记的都是他的好,只是你高中那会儿太钝了。” “他一直很好,只是以前,我从不觉得我跟他是一个世界的人,他那个人,总是那么漫不经心,玩世不恭的样子,我觉得他的好,是我意外得来的天惠,我很喜欢很感恩,也觉得自己很幸运,但是我不敢去想这是一件长久的事,就像——” 她声音忽而低缓,轻轻道:“宝殿神祇,是不会只眷顾一个凡人的。” 他太像那种可遇而不可求的奇迹。 璐璐说:“那又怎么,神还有偏爱呢。” 第37章 37广告单 骆悦人当然能感觉到梁空待她的特别之处,但是两人之间的关系,现阶段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她没什么恋爱经验,唯一一次恋爱还是高中跟他的那次,聚和散也都是不清不楚的,没什么参考意义,她脑子里没概念,下一步要怎么做?还是什么都不要做,要等着他来做什么。 璐璐给她解惑:“不用啊,你可以主动出击,主动又不吃亏,反而主动权还在你手里,可进可退,多好。” “是吗?”骆悦人半信半疑。 倒没什么矜持的意思,她只是有点缺思路。 “对啊。” 骆悦人想了想又问:“那我如果主动了,他没有反应怎么办?” 璐璐大呼:“不可能!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没反应!” “可是——” 骆悦人把自己破屏待修的手机拿出来,点开和梁空的聊天记录,刚刚在楼下,她就是决定主动一点,然后给梁空发了自己到家了的消息。 “他刚刚才回了我一个‘嗯’,我感觉我没话接了。” 璐璐说她不对。 “你这个不叫主动出击好不好。”璐璐举例,“你发的就是很平常的话,人家当然也没什么好回的了,记住!暧昧期的男女之间,聊天的秘诀在于信息点的交换,你说你到家了,然后加一句,你呢,你还在忙吗?他回‘忙’或者‘不忙’,你都知道了呀,忙你可以关心他工作是不是很累,不要太辛苦,不忙你可以继续延伸话题,咱就是说一整个拿捏住了!” 骆悦人带病在家养伤这两天没少跟璐璐聊这些男女之间的恋爱技巧,一开始她还有种没见过世面的恍然大悟,后来听多了,觉得也挺鸡肋的。 跟人谈恋爱,心眼那么多,真的真诚吗? 而且喜欢一个人,面对一个人的时候,真的有余力去挪出心思去实操这些技巧吗? 反正,她好像做不到。 一周后,骆悦人手臂的扭伤好得差不多,璐璐也放了寒假。 璐璐社交圈广,大学生活一直丰富多彩,一放假就跟着朋友天南海北去自驾游了,中途还给骆悦人打过一个电话。 说她院里那个金发学弟,至今对骆悦人念念不忘,问璐璐怎么不邀请表姐一起来。 璐璐以此在电话里调侃她:“你说你要是名花有主了,我还好干脆帮你拒绝,你这,怎么没进展呢?” 骆悦人终于明白高中江瑶为什么说恋爱要趁早,因为真的没有比学生时期更方便谈恋爱的时候了。 成年人都有工作,我加班,你出国,我堵在路上,你刚到机场,两个人就算是想一起吃顿饭,都很难在这样忙碌的年关底下凑出相同的时间来。 舅妈还要赶着凑热闹,给她安排相亲。 骆悦人在电话里一听就立马拒绝。 “能休的假我都休了,我最近没有什么时间跟人相亲。” 舅妈立马好声道:“不用见面,不耽误你时间,小何,之前那个小何啊,悦人你还有印象吧?之前你们之间不是闹了一点小误会,不欢而散了嘛,欧呦,他家里之后又安排了两个姑娘见了面,越看越觉得觉得不如你好,今天嘛,就托他妈妈到家里来说,蛮诚心的嘞,悦人啊,要不你们再把联系方式加回来,再聊聊,年轻人嘛,多给给彼此机会的呀。” 舅妈不提,骆悦人真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今天这么一讲,她立马记起来那位在研究所工作、车钥匙是蓝白格、裹脚布缠到脑子里的奇葩何先生。 什么叫家里之后又安排了两个姑娘见了面,越看越觉得觉得不如她好,想再加个联系方式聊聊? 全世界的女孩子是都等着他选妃吗? 血压一瞬间升高。 骆悦人语气都没有往日那么温和:“不用了,舅妈,你直接拒绝吧。” 当初舅妈就挺满意这位小何,觉得他家境好,事业有成,算得上一个好托付,而且舅舅和对方家里有生意往来,也算知根知底,上一辈人对这种姻亲关系情有独钟,觉得稳妥。 “悦人啊,考虑考虑呀,小何还是蛮不错的,起码人老实,没有什么花花肠子,你看你这个性子从小温温柔柔,配这种老实的男人是最好不过的呀,你说你要是找一个在外头野着来的,你怎么管得住?以后过日子不省心的呀。” 根据过去的经验来看,骆悦人知道了,她要是不言辞坚决一点,舅妈大概率会一直这么磨下去。 “他是挺好的,但是——” 舅妈那辈的女人对大男子主义没有什么概念,有的甚至不认为这是不尊重女性,反而觉得这种强势专断是有男人味有担当。 不好跟舅妈挑思想方面的不合,想了想,骆悦人指出不可转还的一点。 “他太矮了。” 舅妈措手不及的愣了几秒,随即说:“小何不矮的吧,一米七八还矮呀。” 骆悦人立马低低嗤笑一声。 一米七八是他自己报的身高,实际能有一米七五都够呛,可能脱了鞋就一米七三这样。 那天相亲,骆悦人穿了舅妈选的七厘米高跟,她觉得对方也就比她高一点,哪来的一米七八? 骆悦人懒得戳穿,直接说:“矮了,我不喜欢他那样的,我想找一米八五左右的。” “一米八五?这……不好找的呀。” “不好找,那我就慢慢找,反正我跟何先生之间不可能,舅妈,你不用劝我了。” 电话刚挂,旁边传来“噗嗤”一声笑。 “呦呦呦,好硬气,你之前跟你舅妈打电话,我听着都替你难受,不喜欢就不去见啊,委屈自己,又浪费时间。” 骆悦人一抬头,今天复古红绿配打扮的佩达像棵光彩照人的圣诞树,靠在她工位旁边。 她说:“也不是委屈自己。” 人是很容易被环境影响的。 大学毕业,舅舅舅妈劝过她回澜城,是她自己决定留在平城的电视台实习,她干劲十足希望能凭借自己的能力在这个城市站住脚,反正她在澜城也早就没有家了,在哪里都一样。 结果一身天真换了一身狼狈,凄风苦雨的天,回了澜城。 舅妈安慰她,说女孩子不要那么辛苦的,东家西家的,说一堆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子找到好依靠,日子过的怎样好。 那时候她没有跟人恋爱的心思,可是莫名很向往有一个家,有一个所谓的依靠,她已经没有家太久了。 久到,每年过年不是象征团聚,而是回忆分离。 佩达的声音拉回她神游的思绪。 “主要还是爱情的力量,有一个年轻英俊还是前男友的金主爸爸成了你拒绝其他人的理由。” 骆悦人收拾好样刊图册,伸手轻打了佩达一巴掌:“早知道就不告诉你了!老调侃我!” 佩达笑嘻嘻的:“你瞒得住嘛你,都写在脸上了。” 前天下午,骆悦人想问梁空晚上有没有时间吃饭,他不是说,她捡他袖扣,他请她吃了一顿贵的,那他捡到她的耳环,虽然请不了像他那样大费周章的一顿,请一家好餐厅还是可以的。 偏梁空人在外地出差,第一天才能回来。 他问她办公室有多少人,晚饭吃不上,他可以安排人去送一顿下午茶,骆悦人觉得太夸张。 这样岂不是整个杂志社都知道了? 完全拒绝不太好,她就说双人就可以了。 她喊佩达来楼下休息区一起吃。 这家甜品店素有口碑,贵到出名,被赞“有资本家的良心,从不赚穷人一分钱”,佩达认得logo,还以为骆悦人是被撞之后讹了笔大的,开始这么阔绰生活了。 骆悦人说没有,对方是个大学生,只让赔了一点医药费。 瞒不住,就简单讲了一下跟梁空之间的事。 听着,佩达不顾被奶油堵住嗓子,情绪激动道:“我就知道!我不会看错人,当时杂志社翻新还在朝海路的炬力大厦办公,你来面试,当时我看到你,脑子里就剩四个字,仙女下凡!之前pioneer周年晚宴,你说你第一次来屿铂湾,是你高中的男朋友带你来的,我那时候就知道,你那个高中前男友也不是一个凡品!” …… 佩达催骆悦人快点。 今天有同事生日,在酒吧包了卡庆祝,之前请假积了不少事,骆悦人今天收工晚,佩达一直在等她。 她们到的时候,场子已经热起来。 一边人挪人在u型沙发上让出空隙,一边问骆悦人和佩达喝点什么。 佩达要喝带劲的,微醺上头好下场去蹦迪,骆悦人要了一杯低酒精的鸡尾酒。 大伙散场时间不同,明天早上有安排的,十一点前陆陆续续散了,明天周六,骆悦人不用去公司,但需要去澜城台协调一下路易斯年会表演安排的事。 佩达拉着骆悦人一起去蹦。 她倒在骆悦人肩上的时候,骆悦人就知道她是真上头。 “路易斯好帅!他真的好帅!你知道的,澜城本地女嘛,要么叱咤风云当职场女魔头,不婚啊,丁克啊,一抓一大把,要么想着嫁个有钱老公相夫教子也挺好,我本来呢,想当后者的,但路易斯好帅啊,我也想当女魔头了,四十岁还能养这样的混血小鲜肉。” 周围音乐声太吵,说话都要喊着的。 骆悦人扶着她说:“你这三观不正。” 佩达开始傻笑:“谁要三观啊,我要帅哥!给我帅哥!” 骆悦人费了大劲才把人拉回沙发上休息,等佩达缓过神,去了趟洗手间回来,人明显精神多了。 骆悦人问她要不要走? 她点头,拿上自己的包,挽着骆悦人胳膊一边聊天一边往外去。 年关底下的夜风冷到一吹就叫人打激灵,骆悦人站在街上,因乍见冷风,缩着脖子抖了一下。 也是在这个档口,她看见了一辆熟悉的车。 车牌好记,几乎没有认错的可能。 已经醒酒的佩达问:“真是他的车?” 骆悦人点头。 佩达肘部一用力,拐着骆悦人就要上前:“那走啊,去打个招呼!” 骆悦人拽着佩达不想往前,犹豫道:“算了吧。” 这不是他自己私下开的那辆suv,挺商务的,万一是跟什么生意伙伴一起,她去打扰,这太冒昧了。 佩达想想也有道理。 不过她脑子灵活,主意多,立马从包里翻出一张广告单,朝骆悦人得意地挥了挥:“只要心中有梦,宾利咱也能碰!等着,我去帮你打探一下,看看他车上有没有其他人。” 佩达调整呼吸,微笑,走到驾驶组的车窗边弯腰,抬手敲窗。 “咚——咚——” 几乎无任何运作噪音,黑色的车窗玻璃缓缓降落。 佩达预料中是有个中年司机在驾驶座,没想到,车窗之后,男人袖口微折的手臂随性搭在方向盘上,一张冷淡又深隽的面孔,单是小幅度的转目看人都苏撩感十足。 不过佩达很快注意到副驾驶上的女人。 也是那个正补妆的女人,把粉扑压进粉饼盒里,先一步说了话:“你干什么啊?” 佩达按计划,把广告单递进去,赔笑道:“抱歉抱歉,打扰了,我是附近奶茶店的,这是我们的新品单,扫码有优惠哦。” 梁空眸光微动,在佩达那张过分灿烂的笑脸停留几秒,两根修长指骨,轻轻夹住那张马卡龙色系的广告单,带进来,垂眼看。 佩达立马溜之大吉。 一路狂奔至骆悦人面前,像天塌了似的大喊:“快跑!渣男,我的妈,副驾驶有辣妹,身材巨好的辣妹!” 骆悦人心一下悬起来:“什么渣男?” 佩达口述三百字小作文,形容副驾驶的那位辣妹有多辣,属于女人见了都要流鼻血的那种。 “大冬天的,正经人谁穿那么少啊!” 高中那会儿,梁空身边就不缺漂亮女生,听到这样的消息,骆悦人倒没有佩达那么激动。 骆悦人想到那个乔伊小姐,沉沉地吁了一口气。 真的很讨厌这种未知又胡思乱想的感觉。 “我给他打一个电话直接问吧?” “啊?”佩达大惊,“这会不会太尴尬了?” 骆悦人没往那方面想,从包里翻出手机,一鼓作气道:“尴尬就尴尬吧,我不想再猜这个人是谁了。” 电话很快接通,她也是直切主题。 “你现在在哪里呀?” 梁空在那边缓了声气,窸窸窣窣的声响是三折页的广告单翻来翻去的声音。 “在……观棠路。” 骆悦人一瞬捏紧了手机边角,秀致的指关节绷出一片青白,手背筋络都随之凸起。 骗人!他竟然骗人! 他们连恋爱都还没有开始谈,他居然就开始骗人了! 骆悦人几乎是压着肺腑里直顶上来的一股气,硬声硬气地提醒:“观棠路是在我们杂志社附近!” 梁空瞥一眼外车镜,一贯冷淡清越的声线,慢悠悠作恍然大悟的上升语调:“是啊,好奇怪,刚刚有个人发了单子给我,说附近开了奶茶店,我一看,地址在观棠路,清河路和观棠路都跨区了,这也能叫附近?” 骆悦人呆了一秒,然后看看身边的佩达,脑袋一空。 佩达陪着干着急,看到骆悦人的表情,立马担心猜想,这是说了什么渣言渣语,这么晴天霹雳? 电话里,梁空保持那种漫不经心的疑惑调子,在继续说:“跟我说新品单,扫码有优惠,我刚刚扫了,这不是情人节预热买一送一吗?哪来的新品?” 骆悦人头皮持续发麻…… 她连呼吸都在窘迫的驱使下不自知地屏住。 在她的面红耳赤里。 梁空轻笑了声,哄着似的跟她说:“方不方便让你旁边的朋友过来跟我解释一下,这到底是什么活动?” 第38章 38保护者 梁空说这句话,就等于说我已经看到你了,骆悦人手机还举在耳边,下意识朝他车子的方向看去。 隔着一百来米的距离。 就算他在外车镜里能看到,夜色昏昧,那也只是一个小点吧,他怎么确定站在这里的就是她? 骆悦人不仅心里揣着疑惑,嘴唇轻嗫几下,也接不来话。 本来一鼓作气去质问的,结果三两句反而被对方难住了,对方还一本正经地问,方不方便,要她旁边的朋友过去解释一下。 想着就好气又好笑,这个人真的是…… “我朋友不方便过去跟你解释,毕竟你副驾驶有人,不方便过去打扰。” 梁空笑了,短促的气音也极其撩人:“副驾驶有人?那是我大嫂。” 大嫂?听起来多么成熟稳重的一个词,骆悦人还没忘佩达刚刚形容的三百字小作文,说是女人见了都会流鼻血的那种辣妹。 她咬住下唇瓣磨了两下,他刚刚还说他在观棠路呢,这么一想,有点拿不准。 “你是不是又骗我啊,我朋友说了你副驾驶是个辣妹,大冬天穿得很少。” 梁空还真的一下被她怨声咕哝的声音给问住了。 “辣妹?” 他轻声疑惑,淡淡扫了一眼副驾驶正举着手机在自拍的女人,似乎他之前压根没细打量过对方,现在听了辣妹这词,对号入座,也觉得合适。 同处一车,两人各不相干做着各自的事,等人去里面找丢了的包。 梁空收回目光,修长白皙的手指半曲着,在方向盘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跟电话里说:“辣妹怎么了?我大哥一贯是这种审美,他想喜欢什么类型,我总不能拦着吧?” 他说话总是技巧性十足,又天衣无缝,骆悦人被噎到了。 抿抿唇,她声音不自觉走低:“你大哥喜欢辣妹啊?那你们兄弟之间,审美差异还……还挺大的。” 听出她那种理亏不敢声高的意思,梁空没抓着不放,声线幽幽一转,稀松平常道:“你这话说的,是觉得自己不够辣吗?” 骆悦人内心简直想尖叫! 啊——他在说什么啊! 好半晌,骆悦人缓了缓喉咙里的热气,只能装淡定地接话回答:“我,我一般般。” “啧,”他拖着那股子玩世不恭的大少爷腔调,轻轻叹,“这么不自信么?” 骆悦人彻底沉默了,那沉默并不单调,她浑身都在用力,上齿咬着唇,手指抠着手机,试图将这股冲天尴尬缓过去。 小小的外车镜里,反照着她跟朋友站在变光灯牌下的样子,梁空静静看着,忽生一种不满足,想凑近看看她,接着刚刚的话题,音质悦耳地哄她说:“你过来,我让我大嫂教你两招。” 什么教她两招? 他的大嫂等同于他的家人,这么仓促就见他的家人,那多不好意思! 而且刚刚佩达才去发过广告单,大嫂再看见了,会觉得莫名其妙的吧? 骆悦人浑身上下都写着拒绝,立马出声:“我不!” 能屈能伸,梁空温声道:“那我下去找你行吗?” “别!”骆悦人看一眼身边还在替她紧张的佩达,“你过来,我朋友会很尴尬的,我们马上就要回去了。” 梁空问:“怎么回?” “叫了车,马上就过来了。” 答完,骆悦人问:“你怎么会和你大嫂在这边夜店啊?” 他大哥的事情比较复杂,三言两句不好讲清楚,梁空只挑重点:“她跟朋友来这边玩,出了点事,我过来处理。” “那事情处理好了吗。” “差不多了。” 骆悦人说:“那你开车注意安全,我们的车过来了。” 外车镜里,一辆白色轿车缓缓在路边停下,她朋友走近去拉车门,而她稍稍慢在后面。 梁空看着,手机伸出车窗外,拍了一张车牌。 想起一件事,梁空忽然问:“额头那个伤留疤没有?” 骆悦人没想到他还会记着这个,那个伤口真的很小,结了痂,也很快掉了。 但她不说。 明明吹着冬夜冷风,却有种春暖酒热的意思,声音也轻柔。 “等你下次见到我,你就知道了。” 梁空笑起来,顺着她的话,说:“行,那到家给我发条消息?” 其实话很正常,哪怕这种同事聚会,大家也会嘱咐一句注意安全,到家报平安。 但是这样的事发生在梁空身上,就显得很不同,他那样懒得管人死活的淡漠性子,好像也从不喜欢做温情脉脉的事,即使简单关心人,也觉得很用心。 骆悦人“嗯”一声,答应下来。 结束通话,她先是跟佩达解释了一下,佩达虽然深感社死而狂笑,但她性格一贯大大咧咧,很快也不放在心上,还有余力跟骆悦人敲算盘。 “我这把牺牲太大了,以后你们结婚,我要坐主桌。” 骆悦人推她一把,羞红脸。 之后,车厢内安静下来。 佩达靠在骆悦人肩上睡,车内暖气开得过高,骆悦人将车窗按下一隙,一股清新冷风逸进来对冲,气闷感减轻不少,人也在后半夜显得清醒了一些。 她吹着风,想着刚刚,又想到一些很远的回忆,忽而弯唇一笑。 她高中某天回家的路上,还吐槽过梁空学习态度不认真,都有人偏袒他替他说好话。 好像,她现在也成了其中之一。 一想到他,千般万般好。 - 另一边,在夜店里丢失的包也很快找到,穿黑马甲的服务生将其递入车窗内,女人检查过,发现没有丢失东西,摆摆手说:“谢谢啦!” 说完,转头看向更应该感谢的人。 “也谢谢你喽。” 梁空没应声,直接发动车子,问她住在哪里。 女人报出地址,斜眼打量梁空。 “你跟你大哥说的,还蛮不一样的。” 这个感慨,倒不是来源于梁空愿意大半夜亲自来帮她解决麻烦,而是他刚刚打的那通电话,又会撩又温柔,哪有梁知非说得那么寡情可怕。 车内安静。 她徒有大嫂这称呼,跟梁空却是第一次见面,她是急性子的人,车子里没声音能憋死她。 忽然想到梁知非,戴金丝边眼镜,表情幅度小到让人以为他面瘫,她多说几句话,他就要把尊贵的眉头皱起,一副看低等生物的无奈,又装腔作势用众生平等的礼貌句式,赏赐她一句低音炮语录。 “或许,可以不这么聒噪吗。” 连再次想到都要浑身打颤。 梁空的余光里,他初次见面的大嫂就在副驾驶就像被电打了似的环抱住自己,猛搓了两下胳膊。 梁空一直知道他哥品味挺俗,钟情前凸后翘的辣妹款,但这种咋咋呼呼的辣妹,他也真是头一次见。 想笑,又觉得不合适。 他单手开车,另一手搁在唇鼻间,轻哼一声,多少名门闺秀挑来拣去,梁知非从不满意,忽然自己悄悄结婚,找的对象真叫人意想不到。 他是临上飞机前,忽然意识到自己这趟万一手术不顺死在国外,还是个没配偶的异国鬼,一琢磨挺惨,随便拉一个人就去民政局结婚的吗? 想想场景合理。 以梁知非的调性估计还会跟谈判桌上谈判似的,迅速列出有利条件,吸引对方上钩,这女人看着这样不聪明,估计也挺好骗的。 由于在心里给她盖了一个不聪明的章,属于说坏话,对方探头到他跟前说话的时候,梁空心脏轻抽,却依旧面色不改,冷淡问她:“干什么?” “你就不好奇你哥是怎么跟我说你的?” 梁空:“并不感兴趣。” 大嫂:“……” 片刻后,她把话题转到梁知非身上。 “他现在在国外手术做得怎么样了?他也不跟我说他得了什么病,严重吗?会不会治不好?会不会治好了也活不久?” 刚刚报地址,梁空就疑了一瞬,一听就不像是梁知非肯纡尊降贵去住的地方,现在跟着导航开到附近来了,果不其然,梁知非可能一辈子都没来过这种地方。 梁空扫她一眼:“你管那么多干什么,他手指缝里漏一点,够你活三辈子,他死不死,你都有钱拿。” 闻声,副驾驶的大嫂眼睛一亮:“那我现在,等他死?” 梁空人一顿,差点没把方向盘打偏。 虽然他跟梁知非关系也不怎么样,但真的毒不到这种程度。 梁空这个人最讲究尊重。 震惊之余,也只委婉提示一下。 “其实……他活着也不是不可以的。” 旁边传来恍然大悟的一声“哦”,长长一声,似是明悟过来:“对,他活着跟我离婚我也有钱拿,那我就希望他平安归来吧。” 雀跃又甜美的声音,好像真有什么真情,紧接着,又来一句—— “丧夫好像不吉利,以后不好一婚。” 梁空:“……” 就……梁知非,你也有今天。 天道好轮回。 车子停下,梁空打量夜色里墙皮脱落的老民居,近门的一栋圈起了施工栏杆,施工架堆得老高,像是在装外体电梯。 “你跟他结婚,他就让你住这里?” 大嫂拎着包包下车,虽然跟梁知非没感情,但也不能乱泼他脏水。 “也不是啦,他出国前,让他助理给我安排进一个临湖的大别墅里,我一个,算上厨子保姆司机,一共四个人,厨子和司机晚上还会回家,一千多平的房子就我跟住家阿姨两个人,客厅大到说话有回音,我晚上下楼倒水喝,被一飘一瓢的窗帘吓得半死,就连夜收拾铺盖滚回我的老巢啦,还是这里住得开心!” 梁空现在觉得这大嫂挺有意思了。 不掩饰对钱的追求,直白也坦率。 “房子过户给你了吗?” 大嫂一愣,摇摇头:“我不知道,我没买过房子不知道怎么弄这些。” 梁空手指在方向盘上敲了敲:“行,我明天找人帮你弄。” “啊?你帮我啊?” 她看着不比梁空大多少,还有点婴儿肥,因为出来工作早性格外向话又多,眼睛一瞪大,一股子虽涉世但仍天真的虎气。 “那你这不就是在帮我占你大哥的便宜吗?” 梁空:“你就当我做好事。” 最基本的警惕心还是有的,她看着梁空问:“那你干嘛要帮我?” 这一片已经到了城南,城南是澜城老区,很多街巷布局都类似,香樟道,梧桐荫,都是老树龄。 小区外面围一圈满满当当的商铺,一大清早就开始人头窜动,热气腾腾。 想到洒满葱花香菜叫人难有胃口的小馄饨;想到她抽纸巾对折再对折的习惯;想到他故意犯懒,骆悦人低着眉眼帮他剥茶叶蛋的壳。 想到出了早餐店,他被骆悦人拽着直奔泡菜罐头一样人挤人的公交,挤到——他们像两只临时被捞起,放置在小寸罐子里的鱼,他以前住海里,现在鳍和尾都伸不开。 罐子里的另一只小鱼问他:“梁空,你还好吗?” 整个世界都像在颠簸压缩,压缩到他不做任何逾矩的举动,却可以闻到她淡淡的发香,和她白净面孔上软润的、某种植物调的水乳气息。 他轻飘飘一句:“昂,还行。” 谁来翻译啊,这三个字是好极了。 …… 他为什么要帮她呢?因为在他这个大嫂身上,梁空看到了一点骆悦人的影子,都有点缺心眼又好骗。 这也不是头一例,他这几年帮过很多类似她的女孩子。 他希望,所有看起来好骗的女孩子,都不会被人骗,希望有人能珍惜这种难能可贵的纯粹,保护她们。 他愿意做保护者。 希望他的骆悦人可以是被保护的,无论他在不在她身边,他都希望有“梁空”可以保护骆悦人。 第39章 39好心事 翌日下午,骆悦人陪着路易斯去澜城台的年会场馆彩排,最后选的是一首英文小甜歌,虽然路易斯练得不怎么样,但胜在他有自信。 负责安排踩点走位的小姐姐跟骆悦人说,唱也不是重点,一般般就行了,主要是太养眼了。 骆悦人朝旁边跟人聊天的路易斯看了看。 也就还好,她觉得。 可能她不怎么吃这种混血挂的颜值。 她跟对方最后确认了一遍候场顺序,喊路易斯:“路易斯,我们要走了,明天晚上你得自己去后台候场。” “那你呢?” “我跟安森得跟着密斯董一起到场。” 路易斯有点急了:“那你进场,来找我啊。” 骆悦人朝他耸耸肩:“我没时间找你,我还有自己的安排,你一个人不可以吗?又不是幼儿园小朋友文艺汇演一定要家长跟着。” 后面那句稍长的比喻句,以路易斯的中文水平有点难听懂,他一头雾水问什么意思,骆悦人简单用法语解释。 他之所以希望有骆悦人在场,是因为明天晚上的年会表演,澜城台邀请了一位重量级的港城天王。 那是路易斯的童年偶像,他连对方的后台休息室都打听好了,但是担心语言不通,交流会出岔子,特意带一个翻译去又会显得很奇怪。 骆悦人在他会安心一点。 这场年会结束,骆悦人年前的工作也就告一段落,连头带尾年假一共十天。 璐璐大四,也没打算实习,之后读研,打算在象牙塔里再多呆两年,听到骆悦人的年假直呼放了个寂寞,说传媒工作者也太没有个人生活了吧。 骆悦人觉得还好。 之前在平城电视台实习那年,她只放了春节和初一这两天假,相比起来,杂志社已经非常人道了。 而且,她并不喜欢过年。 骆文谦和梅惠都会给她打电话,问她要不要过去一起过年。 她非常清楚骆文谦目前的工作节奏是什么样的,今年中秋,有客户送了很好的月饼,他叫骆悦人去拿。 拖了几天,骆悦人晚上过去,他新换的工作室在科技园区,楼栋新,环境也好,自由工作区放几张长桌,连前台的实习生给她开完门都走了。 电脑屏幕泛冷光,骆文谦眼镜上有雾气,他看到骆悦人,立马笑着放下吃到一半的泡面,要去拿月饼给她。 她不是滋味地问:“怎么就吃泡面啊?” 他不顾墙角边就放着一整箱,跟骆悦人说只是偶尔吃。 科技园区太偏,有时候忙起来忘了时间,深夜也点不到什么像样的外卖,不如泡面来得方便。 骆悦人搬到观棠新居,外婆都会惦记着她,怕她一个人在外吃不好,隔三差五叫璐璐送饺子馄饨,送煲好的鸡汤过来。 可自从离婚之后,骆文谦就一直一个人生活,梅惠骂了他十几年两袖清风给谁看,他好像在离婚后脱胎换骨,知变通,开始没完没了地工作。 他很多年没有送书给骆悦人了。 他最后送的那本《窄门》,被骆悦人赌气扔了,他亦如那本书的赠语失效,成了反面,开始穿越所谓的窄门,严格的自我约束。 逢节遇假,骆文谦自己都是草草过,要是骆悦人说过去,他一定会抽出时间好好安排,但骆悦人不愿意去,物是人非,他们早就不是一边做陶修花一边畅谈人生哲理的父女了。 梅惠那边就更不方便。 虽然她每年都会打电话来问骆悦人。 但电话里,是另一个完整的三口之家的生活日常,她再婚之后,很快有孕,是个很可爱的小女孩,梅惠在电话里喊她月月。 前两天打电话来问骆悦人要不要来一起过年,梅惠说她现在能弹两句《小星星》了,话声里满满都是喜悦和骄傲,她现在变得很温和,再也不像以前那样抓着孩子的不足之处,像抽打陀螺一样严格催促孩子前进。 不一会儿,听筒里,笨拙卡顿的音符就传过来。 中年男人在旁边夸:“月月真棒,咱们学生日快乐歌,等哥哥过生日唱给哥哥听。” 继父还有一个儿子,比骆悦人还大两岁。 他们都不坏,但骆悦人很难为梅惠开心起来,大概是她太自私,知道母亲的幸福生活早就与她无关了。 骆悦人还在神游。 舞台上的灯光缓缓寂灭下去,路易斯唱的那首英文小甜歌已经结束,视线所及的场景像一张光怪陆离的色卡,模糊变换,她的大脑存档一片白茫茫。 是平城那一年暴雪。 学校提前安排考试,怕大雪封路,学生会回不了家。 她没有家可回,在医院窗边目睹这场几十年不遇的暴雪如何铺天盖地的到来…… “骆悦人,快点!帮我!十分钟!” 路易斯着急忙慌的声音,彻底将骆悦人拉回现实世界。 入场通道有两条,非艺人并不需要经过媒体采访的通道,骆悦人五点左右跟着密斯董进来的,惯例的社交后,进内场,她跟另一名男助安森坐在靠后的宴会区域。 她一直老实坐在位置上,尽量减少走动,甚至梁空在澜城台几位高层的陪同下入场,坐在c区的最前排,她也只是寻常地看了一眼。 安森一直负责商务和行政方面,对澜城台内部很了解,凑过来低声给骆悦人介绍了澜城台那几位高层的来头,最后说到梁空。 “那位是君颐新上任的总裁,是不是很年轻,是不是长相身段都不输明星?” 骆悦人看他在台前的蓝色射灯里一闪而过的高俊身影,低低应和着,“嗯”了一声,思绪微浮。 安森继续说:“之前跟君颐战略部的负责人接触过,c家大中华区的代理权要到期了,君颐旗下控股的公司准备收,去年他们注资的科技公司刚上新三板,现在又要往时尚这边开拓副线,全行业布局,挺厉害的,要是消息是真的,之后我们跟君颐那边的合作应该还挺多的。” 骆悦人听了,第一个想法是恍然。 怪不得,他好忙啊。 之后她一边神游一边琢磨着今晚还有没有机会跟他碰面,直到路易斯像个炮.弹一样冲过来,把她拉去后台追星。 梁空坐在前排灯光最亮处,一身深灰西装严整妥帖地勾勒出宽肩窄腰的身形,长腿随性.交叠,裤脚棱角方正似一截刀锋,合衬他冷淡的面容,身子微斜,腰不弯半分,听旁边的人附耳恭维说话,随即轻勾了勾唇角,笑不至眼底。 却在一道白色身影闪过去时,眸光一沉。 他微蹙眉,看着通往后台的廊道位置。 梁空在助理那儿看过座位安排的名单,进场时,朝她所在看了一眼。 她穿一身塔夫绸的无袖白裙,泛淡淡荧光,裙角平切到膝盖下,微风吹拂一样的褶,跟她那位男同事和旁边的人社交聊天。 可刚刚,她被人拽着手臂,急匆匆拉过去。 梁空看见她那件平平无奇的白裙背面—— 大片镂空,精致凸起的蝴蝶骨之下,仅有一条缎带系成的蝴蝶结,也柔软垂落,覆在她白皙脊背上。 像礼物上的精致装饰,除了直观上美的冲击,剩下的,是一种想拆的欲念。 旁边的澜城台高层还在等他的回话:“梁总,您觉得呢?” 不动声色间走神,不动声色间收回思绪,他眼角轻蹙,显示出心情不错,打机锋似的回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 表演结束后,是正式的社交晚宴。 路易斯和安森一左一右像密斯董的两位护法,密斯董帮路易斯引荐同圈子的人脉,安森负责活跃气氛和挡酒。 骆悦人再跟着就稍显人多,她也乐得在场内自由活动。 之前去澜城台跟综艺,认识不少台里的人。 高层有高层的生意场,员工也有员工的社交圈。 她们喊着“骆助理”把骆悦人拉过去一起聊天,先是聊了聊开年后的秋冬时装周,之后话题从瞬息万变的行业政策,聊到澜城台目前主推的综艺立项受阻。 “现在风向不好讲了,泛娱乐化肯定不行,之后可能要跟一个聋哑学校弄互助,关爱残疾儿童嘛,把节目主题拉上去,不过能不能行,还要看君颐那边的意思。” “君颐作为投资商,这也管?” “不知道,可能那个聋哑学校也跟君颐有关吧。” …… 觥筹交错的晚宴,在杯盏笑谈中渐至尾声。 骆悦人没有任何机会走到梁空面前,因为跟她的跃跃欲试比,其他人更有前赴后继,勇往直前的精神,争先恐后地想去君颐总裁面前露个脸,敬酒搭话没有一刻停歇。 老话诚不欺她,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 彼此目光好几次隔着灯光人群短暂交汇,又各自因为身旁正进行的话题,匆匆移开,前一秒视线还在一处,下一秒就跟不同的人聊着不同的事情。 仿佛黏灼,又仿佛割裂。 有种难以形容的暧昧在发酵,脱离这场晚宴的衣香鬓影,无需任何介质的、被彼此共知。 她不承认这里头有自己的功劳,转转香槟杯,破几个微小气泡,心说,勾人是梁空才有的本事,她,多纯良啊。 场景换到梁空常住的酒店房间。 他勾人依旧,蕴藏酒热的呼吸带动衬衫领口之上的喉结滚动,多看几秒都会叫人眼热心慌。 可骆悦人不敢再自诩纯良。 绮念丛生的脑子里,少儿不宜的假想画面如脱缰野马,她再说纯良二字,实在道貌岸然。 梁空阖着眼,不舒服地扯开领带,衬衫是黑的,领带也是黑的,很中规中矩的同色搭配。 偏他领带首端,用精致的线条绣了半侧虎头,凭空多出一丝雅痞,衬今天这种非正式性的娱乐社交场合。 骆悦人帮他把在颈上耷拉着的领带轻轻抽下来,人蹲在床边,柔软指腹摩挲着密密匝匝的刺绣纹路,虎首凶悍。 她沉下一口气,想着事态何以至此。 大概半个小时前,他们还都在年会场馆。 梁空喝多了,常彬来接他。 他倒也没有醉到失态,毕竟酒劲上头都是稍滞后的,只需要人扶着。 骆悦人虽然有点担心他,但也不好上前。 常彬忽然喊她,喊得也很自然:“谁去给梁总倒杯热水?骆助理,你方便去倒一下吗?” 好像只是一件急事,刚好看到熟人,就拜托熟人去做了,人在从众心理下只会像复读机一样重复,骆助理你去倒一杯热水吧。 没人思考,梁空的助理又是怎么跟骆悦人熟的。 骆悦人也没多想,点着头,小跑去后台,她之前陪路易斯去过,知道哪里能弄到热水,等她慌慌忙忙端着热水过来,梁空已经不在场了。 也不见常彬。 旁边人着急催:“去停车场了,负一楼。” 骆悦人匆忙穿上外套,坐电梯去负一楼送。 他这样的贵宾退场,哪怕是喝多了,也不可能只由着助理扶走,骆悦人都不必费力气去看车牌寻车,哪儿人多往哪儿去。 澜城台那几个高层你一句我一句地在关心梁空的状况。 常彬也客气,说梁总没事,可能今天开心就多喝了几杯。 场面寒暄来往,哪一方都不出错。 直到骆悦人端一杯热气腾腾的水过去,气息还没有喘平,脱口而出,又立马改正:“梁空……梁总,还要喝点热水吗?我放了一点茶叶在里面,对醒酒有好处。” 常彬接过来,感谢道:“还是女孩子心细,你看,我就想不到这点,大男人嘛笨手笨脚的,真的麻烦骆助理了。” 倒一杯水而已,承不住这样的谢。 骆悦人忙微笑,回:“没关系。” 车门敞着,她担心地看着后座的梁空,看他不舒服的呼吸,看他凸起的喉结像一粒燃火的方冰,在昏暗车厢灯光里滚动。 她太关注梁空了,以至于没心思去细分辨常彬话里的深意,但是旁边这些人听得出来,也乐做推波助澜之事。 “梁总的酒店就在附近吧?骆助理要不要跟着过去照顾一下,你们女孩子心细,总有我们大男人想不到的地方。” 同样的话,换人,多少有点话术压迫的意思。 可偏偏在这个场景,一切就刚刚好。 常彬依旧八面玲珑:“骆助理,放心好了,我们梁总不是那种人。” “不是……”她自然要解释一下自己的犹疑并非是怀疑梁空。 她只是后知后觉一切有点过于合情合理了,连所谓的职场潜规则都恰到好处的成为了其中一环。 可也来不及多想,她一手端杯子,另一手提裙子上了车。 等到酒店,等到了梁空的房间。 常彬解释了一下刚刚怕直接喊她,会给她以后的工作造成不太好的影响。 等常彬走了之后。 散发着淡淡木质香的房间里,安静至极。 梁空闷沉的呼吸在极近的距离里清晰可闻,某一瞬,想到刚刚在场馆的停车场,常彬说的话。 ——我们梁总不是那种人。 有没有一种可能……骆悦人才是常彬说的那种人呢。 她这样想着,又短促摇头,不许自己这样乱想。 手上还攥着那条黑色的虎纹领带,她越攥越紧,像某种亟待突破的枷锁。 他染上些酒意绯红的面孔在昏黄壁灯里有种欲气横生的靡烂俊美,眉目深邃,眼周却红,冷且艳的调子,明明衣衫整齐,却叫人联想到某种裸.体油画的绮丽。 喉结滚动着,像冬日壁炉里的炭火,引着人去靠近,去感受,去被烫灼。 骆悦人终于在百转千回的思绪里,说服自己,做一次“好心事”,他这样不舒服,脱了衬衫应该会好一点吧? 他高中那会儿跟朋友出门玩喝多了酒,她从家里翻窗出去,去酒吧接他,不也帮忙解过衬衫纽扣,很自然,现在彼此都是二十几岁的大人了,再帮他一下怎么了?多解两颗怎么了? 很正常的。 又不是高中生,不需要这么别别扭扭。 第40章 40混沌感 昏旖的灯光,安静的室内,时间在骆悦人进进退退的心路历程里,拉扯到丧失存在感。 她解开第三颗纽扣,再往下,腕骨悬浮,脉搏似在向指尖输送簌簌发麻的血液。 指尖刚一在纽扣上落定,还没来得及鼓起勇气重复动作。 倏的—— 纤细的腕部被一只滚烫的手掌一把圈握,或者该用“攫”字,更能体现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有多强势,有多叫人不知所措。 偏偏,他眼皮是缓慢撩起的,露出眸子,连声音都透着一股闷感和懒散。 “解个扣子,男人不行得射两回了,有这么难?” 梁空没有松手,另一只手臂撑床面,像醒了酒似的坐起身,黑眸幽幽沉沉,看着床边的骆悦人。 骆悦人惊得往后一挣,没挣开。 因为他抓着她。 像淤了很久的气终于舒出来,他稍用力偏了下脖子,有种饱餐一顿前的放松仪式,自带一股侵略性。 看着骆悦人怔怔的样子,他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说:“不会就上来躺着,我来。” 闻声,她眨眼睛,像在消化信息,瞳底的光斑也无声跳跃了一下。 她将手抽回来,没说话,低着眉,只依次而轻地勾下两只一字带的银色高跟鞋。 任它们单薄伶仃地搁置在床边厚重的地毯上。 她咬住内唇,不敢看旁边的人,没有任何中断犹疑地往床上爬,轻盈又灵活,像一只小白猫一下窜到床上来。 然后在他身边坐好,如同完成上一步指令。 安静地看他,等他说话。 梁空面色上三分酒后剩余的混沌感,叫他嗤的一声低笑,有种混不吝的坏劲,手指往她额上轻轻一敲:“年纪白长了,别人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他搓了下脖子,手指带过喉结,脖颈原本白皙的皮肤微微泛着红,再往下,是她刚刚解开的劳动成果——清晰的锁骨和清薄有力的胸肌。 在黑色衬衫的映衬下,冷白,透着欲感。 骆悦人低下头,看到他的手,用自己食指勾进去,一根一根,往他掌心里钻,她轻垂着脸,但仍能瞧出一丝委屈。 梁空瞥着她,指关节仿佛失去自主能力,一再放松,她在手指挤进来的时候,做被动配合,任她抓着。 还是那股冷淡声线,浸了酒意也热不起来,却话意轻柔地跟她解释道:“没凶你,提醒你呢,别傻乎乎的那么好骗。” 两人目光对视。 骆悦人问:“你现在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还行,挺好的。” 不舒服肯定还有点,毕竟酒精是真上头了,碰到熟人,还是叔伯辈的,场面话要说,车轮战般的酒也要喝,梁知非现在还在国外,他现在坐这个位子,太多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得不将就。 好在他高中就开始混酒场,酒品不烂,恢复能力好,基本眯一觉人就能精神起来。 他醉意不深,听得到常彬说话,也知道骆悦人跟着上了车。 包括到酒店之后,她犹豫了二十分钟要不要走,然后给酒店服务台打电话,得知梁先生一直有规矩,非主动致电不得打扰,酒店方不方便深夜安排人去照顾。 她说了谢谢,将电话放到床头,去浴室拧毛巾给他擦了一下脸和脖子。 然后又犹豫了十来分钟给他解了三粒扣子。 太能犹豫了。 梁空隐隐能猜到她想干什么,但不确定依照她这么犹豫,能否顺利进行。 休息得差不多,就有了一开始他攥她手腕的那一幕,梁空几分惺忪,凭着性子说出那样叫她面红耳赤的话。 他们的手还贴在一起。 梁空呼吸里渐渐有了种与酒意无关的热,她就在他床上,单由此发散思维,后脑皮层都会发麻。 下流话说两句就算了,真想下去不合适。 仓促,也唐突。 骆悦人靠近过来,他脖颈硬筋一绷,声音突兀响起,像沉在泥沼里:“我先去洗把脸。” 真要清醒清醒了。 梁空两臂撑在水台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不由轻轻一斜唇,额发微乱,脖颈泛红,黑色衬衫半敞着。 真要当个下流人,倒也不白费这一身浪荡不羁。 水龙头哗哗淌水,他嗓子和皮肤都不舒服,很想洗个澡,但现在有个姑娘在房里,不方便,也不好叫她久等,只简单洗漱。 刷完牙,他潦草冲了一把脸,手上的毛巾还没把一脸水珠擦净,便在泛着冷白光泽的墙镜中与她对视。 她倒是不久等了。 梁空:“我到哪儿你到哪儿?” 骆悦人索性默认,直接贴着墙走进来。 浴室里的气氛立马变了,狭小密闭的空间叫人躲无可躲地面对彼此,如同泡了一个钟头热水浴的闷窒。 凝视镜象,梁空盯着她。 氛围是无声剧本,他心领神会自己此刻的角色,明明前一秒眸光还是冷淡,下一瞬,潮湿乌浓的眼睫抬起,却透出一抹深黯的欲感。 毛巾被随手扔在旁边的架子上,没管它挂得歪七扭八,他径直朝骆悦人走去。 进一步,退一步,如哑剧里的探戈。 直到骆悦人后腰碰到淋浴龙头,猛然喷出的水流,将这场进与退的对手戏,距离缩短到极致。 梁空眼疾手快关了龙头,但骆悦人头发已经打湿,肩膀衣服也洇湿了一些。 他拽来柔软的白色大毛巾盖在她头上,露出一张巴掌大的白皙脸蛋,她今天的腮红,蜜桃色调,是扑面而来的羞。 骆悦人自己揉了两下毛巾,偷偷抬眼关注他,事已至此,她觉得自己不会更狼狈了,于是添了勇气。 问他。 “你能不能……不要这么高?” 梁空闻声一愣,像以前故意欺负她那样,弓背垂颈,将脸与她齐平,微挑一侧的眉,调侃意味甚至都没有改变一丝一毫。 示意是,这样满意了? 骆悦人满意了。 但不是用嘴说,而直接踮脚用嘴亲上去表示。 刚刚在床上,她就有点想亲他,但是犹犹豫豫还没做决定,他就起身走了,她这个人,有时候脑回路跟正常人不太一样,一个人在床侧落单,忽然叫她想到在洛杉矶亲他那次,他偏头躲开。 于是,脑子就剩一个念头…… 浴室传来水声,她也赤足下床,走过去。 唇瓣相触的短短两秒,她能感觉到对方好像一下停住了呼吸,甚至,身体都有些僵硬。 这一次,真亲到了,就像多年前由他而起的遗憾,也由他弥补。 他的唇,很软。 骆悦人没敢看他,瞥开目光,退一小步,像罚站的乖学生,后背抵着降燥的冷硬金属,心才落回实处。 浴室太封闭了,再小的声音都经由放大,清晰可闻。 她声音如温薄的水汽一样,顺听觉渗透进来。 “不是别人。” 她不太好意思说。 几秒停顿后,梁空才听到姗姗来迟的下半句。 “是你,是你我才听话的,一直都是听你的话。” 梁空眼底的情绪像凝固的薄冰,一瞬间被春光照透,碎裂开来,化成温热的水。 他知道,她回答的是之前那句。 ——年纪白长了,别人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不是别人,是你,是你我才听话的,一直都是听你的话。 那件黑色衬衣剩下的三颗纽扣,最后还是由她来解开。 在仰头亲吻的姿态里,骆悦人失去向下的视角,手指在只能盲区摸索,偶尔会停顿,因舌尖被翻来覆去地吮麻,站着都有些脚软。 解纽扣的动作,相比之前,更加笨拙。 她后背是裸的,肌肤细嫩柔软,叫人流连,摸到之前在场馆就曾生出拆礼物欲念的丝带,他修长指尖一圈圈轻绕着,拇指轻按在她的脊骨上,越喜欢越沉溺,越是要暂停下来。 梁空捧着她的脸:“你跟我说说情况,你今晚是临时起意,试探我一下,还志在必得?” 她那样性子温和的人,安安静静望他的眼睛,几分迷离地说:“志在必得。” 梁空喜欢她这种满心满眼都是他的样子,笑一下,配合着说行,然后更深地吻下来。 又吻着,将她勾腿抱起,放到水台上。 热水当头淋下,浴室里立马冲开一阵浓郁热雾。 空气升温,水汽弥漫,巨大的墙面镜子被雾气剥夺旁观者的身份,无法照见他牵引她雪白纤细的手,去解西裤上更重要的扣子,也无法照见他如何解开似礼物一样的衣裙缎带。 良久,梁空将她从浴室抱出来,那件塔夫绸的裙子记不得被他丢在浴缸边还是架子上。 她披一条浴巾,一缩肩,滑露一大片白皙背部,来不及伸手去拉,她已经被放置在他的床铺上。 窗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下小雨,细密雨丝湿哒哒挂在玻璃上,一下两下,凝成圆润水珠,被深夜的霓虹灯色照着,别样的旖旎新鲜,摇摇晃晃,水珠坠跌。 她腿心也很潮。 热气顺着身体散到四肢百骸,不受控地想去夹,她声线变细变软,仿佛化成他掌心的一滩水。 “梁空,你的手……” 他有一身开了戒不回头的恣意,亲她耳垂,湿灼的话息叫她神志罔思:“不喜欢手?那用嘴,用舌头喜欢吗?” 某种水渍声仿佛和雨声重合,湿漉漉地淌。 他一只长腿撑到地面,半丝多余的力气都不肯在除她之外的事情上耗费,翻抽屉,盒子外的玻璃纸被利落撕开,他嘴里咬着一片,其余丢回床头。 他一边弄,一边俯身亲她。 一路吻到她红红的耳尖,他啄吻,嗓音浑着沉着:“不舒服可以说。” “嗯。”骆悦人搂着他的脖子,点点头,视线往下一挪,比他戴东西的动作更扎眼的是他手臂上的纹身,略抽象的英文字母排列,叫人识别不清。 刚刚在浴室他脱掉衣服,她看到他手臂,呆了一下,纹身在臂中内侧,墨色,很好看,随性不羁的味道。 可她还记得梁空高中说过,对他而言,他还没有遇到值得用身体去记录的事。 她手指抚上去:“这是什么?” 梁空也跟着眼一低,再看她的眼睛,轻声道:“我的诗人。” “我唯一的隐德莱希。” entelecheia,指最完满的实现,是一切事物追求的终极目的,是将潜能变为现实的第一推动者。[1] 手没有抽回来,就搭在那处纹身上,她摩挲着,感受着,像在和抽象的自己重逢, 而他,在推动。 縠纱一样的纹路,被拨开,被撑平,轻轻蹭又反复碾。 他鬓角流着滚烫的汗,身体力行,将彼此距离压到最近。 骆悦人抱他肩背,眼前仿佛生出一片朦朦的热雾,四周升温,她逃无可逃,却又心甘情愿被他这样困着,被他这样彻底地拥有着。 就像无数细浪一层层堆积的沙,在一个巨潮里被打散,陌生的反应,突如其来,她用尽全力地将腰部抬高绷紧,腿分两侧,脚后跟狠狠蹬着床面,试图缓释这股人生第一次的冲击。 下半身发麻,轻颤着。 叫人联想到某种生物实验里,缺乏生命力,却在电击之下,神经持续带动肌肉抽搐的小鱼。 鱼嘴不停翕合,缺水的同时又在吐水。 她眼眸迷离地盯着墙角那盏天旋地转的小灯,唇微张,吐出的呼吸,有种力尽气竭的干涸,身体却潮湿又黏重。 她从云端缓缓滑坠,如同倒立的沙漏,将重量一点点沉进瓶底,陷在松软床铺里,神经有些回不过来神,却依旧可以在身体里感知某种灼热挤撑着的存在。 她单方面的结束并不是这个夜晚的尾章,她负责高潮部分,画句号的另有其人。 文辞紧凑,他嫌留白太少,不够发挥。 天仙狂醉的笔墨下,一边来势汹汹的侵占,一边柔声细语哄着她放松。 她缺乏技巧性的配合,吐出的每一个字都语不成调,显现另一种缱绻意味,却更叫故事合情合理。 也合他心意,也酣畅淋漓。 …… 骆悦人很希望自己可以像言情文里写的那样,第二天一早醒来,明媚阳光铺满床尾,迷迷糊糊睁开眼,然后和身边的男人对上视线。 不管是情愫缱绻,还是各自尴尬,四目相对,谁也别吃亏。 可她醒早了。 真的太早了。 她看斜方向那道窗帘缝隙,高层酒店外无建筑遮拦,灰蓝夜空一览无余,除了光噪,天际还没有一点泛白的迹象。 可能是冬天凌晨的四五点,甚至更早。 手机在床头,还是在梁空的那边的床头,她没法去拿,甚至醒来后,以侧卧姿势躺在柔软床铺里,她连一个简单的躺平动作,都是缓慢的,仿佛分了十几帧来完成。 身边的男人还在睡。 他睡相很好,没有任何恶习,不打呼,不抢被,两人相安无事地躺在这张据说造价几十万的意大利床垫上,一点肢体接触都没有,甚至中间还能再睡下一个人。 房间里昏朦,安静,相比于一开始淡淡的木质香,又掺杂了些旖旎腥甜。 她有点认床,所以幽幽醒来后,短时间内没什么睡意,侧目看了看睡着的人。 大概是几小时前刚做过无比亲密又激烈的事,她一丝不缕躺在他身边,而他竟然不像小说电影里那样满怀爱恋地抱着她。 骆悦人会觉得心里有点空。 周遭太安静了,她像是平白多出了一段时间,使她不由自主地开始胡思乱想。 他们之间现在算什么呢? 梁空担心她会不舒服,没有在浴室进行到底,草草擦干水,裹着浴巾抱她回到床上,他随她一起陷入床铺,手臂撑在她脑袋旁,居高临下,一开始还打断性地问她。 “你是不是得跟我说点什么?” 那个场景太尴尬了,她像被拆到一半的礼物,收礼物的混蛋忽然问,有没有贺卡? 她真的…… 骆悦人当时咬紧牙,双手虚虚搭在胸前,临时发挥,像才艺表演一样,盲猜了一大串,反正都是好听的话。 没有感情,全是技巧。 现在想想,完全不知道他满意的是哪一句。 甚至连他有没有对她的回答满意都不清楚。 骆悦人忍不住朝着房间冰冷的空气叹息一声,懊恼不已,好像重来一次,她还是糊里糊涂的,不太会谈恋爱的样子。 倒是……挺会睡人的。 之后她昏昏沉沉又睡了一觉,再醒来时,如愿以偿,天光大亮。 也和靠坐在床头的梁空对上目光。 开场白老套无错,他声音好听,可以加分。 “醒了?” 骆悦人惺忪反应几秒,手臂拢着被子稍稍将胸口的缝隙压住,声音夹着睡意,糯声一应。 “嗯。” “还记得昨晚发生的事吗?” 骆悦人一顿,面庞暗烧,心里先是自顾冒出问题,昨晚发生了不少事,他是指哪一件? 但问出来好尴尬,她又“嗯”一声。 本来以为梁空会自然而然将话题深入,她也做好准备,提前思考怎么应该回答,譬如解释昨晚为什么要送他回房,又或者为什么会在浴室做出那种大胆的举动。 甚至更深入一些。 他们可能会聊起高中的事,在洛杉矶的事。 骆悦人有挺多话想说。 一波三折的奥义就在于事情永远不如所料,梁空在她期待值拉满的应声后,只平淡地吐出三个字。 “那就行。” 骆悦人深深发疑,什么意思?那就行,是怎么行? 但好尴尬,她又问不出,她还没有穿衣服,真的快尴尬死了。 他额前头发垂落在眉眼上方,带几分乌浓的湿潮气,身上松垮套着酒店浴袍,应该是早晨已经洗漱过了。 骆悦人盯着他看了会儿,不知道他是真没察觉,还是故意忽视自己,反正停顿够长,她做足了心理准备再度开口。 “梁空?” 他望过来,眼神询问。 骆悦人:“我昨晚的衣服都湿了。” 他立即意会,掀被下床,从衣柜里翻出一件深灰t恤,扔来床上,说:“我已经让人去给你买了,附近商场还没到营业时间,你先穿这个。” 她躲在被子里慢吞吞套好,才坐起来稍作整理。 他的t恤,由她穿就是裙子,松垮得支撑不起任何棱角,宽大领口也挡不住一片绯红印记…… 梁空撇开眼。 刚好手机震了震,他去拿手机,闪避的动作毫无破绽。 高祈发来了一则消息,还是一则关于他的无中生有的绯闻。 当红小花俞晚梨恋情曝光,今早消息见报就上了热搜头条,能这样具备讨论度,她的绯闻对象也功不可没。 是某位港城的豪门阔少。 由于几任女友不是艺人就是模特,该阔少虽人不在娱乐圈,娱乐圈却一直有他的传说,甚至之前在某档热门综艺当过一期嘉宾,也收割一波路人粉丝。 恋情消息曝光出来,双方还没来得及出面澄清,网上的粉丝路人已经真真假假直接开撕。 先是俞晚梨粉丝拒不承认,说自家女明星不可能看上这种花心富少,姿态抬得过高,引来一大波所谓的路人嗤笑。 [女明星和花心富少不是绝配么,嫁豪门嘛,都是争先恐后挤破头的。] 言下之意皆指俞晚梨抱阔少大腿。 被嘲的粉丝怎么可能轻易罢休,多少年的老贴子翻出来,直接拉梁空出来降维打击。 [不好意思,跟梁家小少爷青梅竹马的人,可能真没见过这种低档次的阔少吧] [先感受一下俞晚梨前任的颜值好吧,不会真有人以为只是输在不够阔吧?这种吊打级别,可能你们家阔少看了,半个月都不想照镜子了吧。] 一通撕扯拉踩不要紧,关键是,关注点不知不觉被拉到梁空身上,网友开始各种求详细资料。 随后评论区还真有人自称和梁空在澜中是同届校友,编了半真半假的小作文,因为点赞过高被顶上来了。 [可能这条评论存在不了多久,顺便提醒那些想扒梁空的一句,人家这么多年都能活在镜头之外,是你们随随便便就能扒出来的?很多都是不实消息吧,简单说一下吧,我跟梁空同届,他在我们那一届的确是风云人物,颜正性子野,身边从来不缺漂亮妞,换了好几个女朋友我就不点名,就说一件事吧,他高中跟人打赌追我们学校某个才女,把人家乖乖女耍惨了,懂了么?有钱长得帅是真的,不过也不是什么好人。] 洋洋洒洒一大串,梁空看着想笑,把手机抛到床上给骆悦人看。 他将身上的浴袍脱了,丢在椅背上,在一夜狼藉的房间里捡裤子穿。 穿好,抬抬下巴,问床上的乖乖女。 “骆悦人,到底谁耍谁啊?” 骆悦人快速看完了,拥被坐在床上,轻轻攥着他的手机:“我没有耍你。” “那昨晚呢?” 忽然问到昨晚,骆悦人有点发蒙,不知道他指什么。 想了想,她试探着问:“你,你是要我对你负责吗?” 梁空跟听了个大乐子似的翘唇笑了,舌头:“怎么,不负责?你不会打算睡完我就跑吧?” “我不是。” 梁空紧跟着问:“那你是什么呢?” 对话节奏忽然变快,好像容她思考的余地也并不多,她只能诚心回道:“我是想……想跟你商量商量。” “先睡,睡完商量,”他点着头,假模假样地嘉许,“是你能干出来的事。行,商量,你想商量什么?” 梁空坐在对面的沙发上。 赤脚,裸上身,纹了纹身那只右臂搁置在沙发背上,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嘴里应着商量,姿态却肆意,一副随时随地要跟人签强盗条约的样子。 骆悦人穿着他宽宽大大的t恤,肩骨纤细,坐在床上,抱着膝盖,弱声弱气地斟词酌句。 “梁空,你是不是不想跟我谈恋爱?” 梁空当她好半天在琢磨什么,认真至极的话一出来,叫他无语又懵。 “我不想跟你谈恋爱?那我想什么呢?” 他们一个在床上,一个在沙发上,还真有点两方会谈的样子。 骆悦人手指在被面上抠啊抠的,又支吾半晌才出声:“那……你怎么不追我呀,你也没有要和我谈恋爱的意思。” 声音越说越小,也有点委屈和不好意思。 她想到自己二十几岁的人了,居然还能在他面前说出这么幼稚的话,十几岁问他你怎么不约我呀,二十几岁问他你怎么不追我呀? 她只能厚着脸皮夸自己一句,多少年了,还是这样孤勇,想要什么都敢跟梁空开口。 梁空被她气笑了。 “骆悦人,这是人说出来的话?” “哐一口黑锅砸我头上,你过分吧,你自己想想,我是不是在慢慢来?我倒是想跟你慢慢谈恋爱,说志在必得的可不是我,你上来就要睡我,我怎么拒绝啊?” 拒绝了,估计这会儿不止怀疑你是不是不想跟我谈恋爱了,还会怀疑他,你是不是对我的身体都不感兴趣了。 梁空手肘支在膝盖上,揉着太阳穴。 “你挺难伺候啊,骆悦人。” 不知道他在一语双关什么,骆悦人拿起旁边的方枕砸过去。 她气力不够,砸不到梁空身上,掉在他脚前,被他捡起来,拍拍并不存在的灰。 梁空起身走到床边,递给她,站着不动,给她重新砸。 又问她:“还发脾气?气什么?” 骆悦人低头□□着方枕,咕哝道:“明知故问!” 梁空往床旁边一坐,折颈,矮下身形去寻她的眼睛。 “就算你不是志在必得,那也是我的心之所向。” 闻声,骆悦人抬起头,神情慢慢软下来,她忍不住小声抱怨:“那你慢慢来……都太慢了。” 她都开始胡思乱想,胡乱怀疑了。 梁空道:“那我不是连你喜不喜欢我都没搞清楚,我总得……” 剩下的声音,被骆悦人的动作打断。 她将方枕一丢,扑到梁空怀里,抱他,搂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软声说:“现在,清楚了吗?” 梁空忽然说不出话,这一刻,他也不想说话。 他只想抱她。 第41章 41她知道 高中那会儿,梁空就知道,骆悦人只是瞧着有点钝感,不妨碍她撒娇哄起人来,厉害的不行。 甚至,她都意识不到自己在撒娇。 毕业后,各班都会陆陆续续组织谢师宴。 因为考完试,师生关系不似之前在学校那样一板一眼,学生们喝点低度酒,少男少女躁性一上来,什么话都敢说。 那天是骆悦人班级举办谢师宴,在徽菜馆楼下,她班上有个男生跟她告白。 梁空来接她,刚好撞上了。 她真是活菩萨,那男生估计喝了不少,脸和脖子都红,情绪激动,情深意浓讲到后面,骆悦人依旧反应平静,意识到自己大概没机会了,那男生忽然哭了。 骆悦人头一次看男生掉眼泪,惊大了眼,手足无措地又是递纸巾,又是轻拍他胳膊安慰。 梁空就站隔壁便利店门口,看着他们。 反正除了他,她待什么男生都周到。 他当时真的超级没气度,直接冷着脸,点名喊人:“骆悦人,过来。” 她那斯斯文文的男同学还梨花带雨呢,而他黑色半袖压同色系帽子,只露个冷峻下颌,像个横空出世的夜行暴徒。 见她犹豫,又支吾着不知道说什么话。 梁空催道:“是不是我也要掉两滴眼泪你才过来?” 骆悦人跟他说马上,又不缺礼数地跟那位男同学讲明,祝他有个好前程。 男同学自然认得梁空这位风云人物,眼珠飞速转着,一副好奇他们什么关系,又惧于梁空在场、不敢多问的样子。 只对骆悦人问道:“那你不上去了吗?” 骆悦人回:“不了,我已经跟老师打完招呼了。” 男同学一惊,望向不远处的梁空,再看骆悦人,眼神一来一回后,疑声道:“你刚刚不是说你家里人来接你吗?” 梁空很不爽了,沉声冷气道:“朋友,我是她家里人,你不服么?” 那人怕梁空,面上立马浮起讪色,没再敢多话。 临走前,梁空“叮嘱”他:“她说什么就是什么,说是家里人就是家里人,不要乱传话,懂么?” 男同学点点头,战战兢兢走了。 剩他们两个,中间隔着点距离。 便利店和这家徽菜馆中间有条巷子,少见日光,盛夏燥热,巷子里吹出来的夜风格外蕴凉舒适。 梁空眼睛不往下落,偏要注视一米八的风景,故意的,不看她,满脸写着老子不会理你了,可以哄,但很难。 骆悦人抓着他胳膊,往巷口拽拽他:“你站在这里。” 梁空随着她拉扯,往那儿懒懒挪了一步,风一涌,吹他的衣角、额发。 他微眯眼,不耐烦丢出一句:“干什么?” “这里有风。” “我不热,吹什么风。”大少爷还气着,淡嗤了一声。 却听她下一秒认真说道:“熏风解愠,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他真不想笑,但有点控制不住嘴角上扬,轻咳一下后,恶狠狠,冷冰冰,一本正经地道:“以后谁他妈再说读书没用,我骂死他!” 后来,他特意查了这个词,是个典故成语,出自王肃的《孔子家语·辩乐》,南风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 再后来,多少年,吹到这样温和的风,他都会想起“熏风解愠”这词,想到如这风一样的骆悦人。 - 阳光侵到床边,几粒浮尘如金粉飞舞。 梁空单手环着她的腰,另一手从她颈后慢慢顺她的头发,手指机械动着,人凝神,想着以前的被她顺毛的事。 骆悦人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他说话,略松开手臂,将脸移到他视线里,盯梁空的眼睛,重复一遍说:“现在清楚了吗?” 梁空温温瞧着她,说:“我要是说不清楚,你还打算做点什么让我清楚?” 骆悦人将他的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后知后觉,其中不动声色的得寸进尺,可也没什么好计较的了。 她摇摇头。 梁空:“不行?” 骆悦人说:“是没有了,”声音小一些,“都给你了。” 说完她有点不好意思,两手撑床,一点点往后缩,梁空抓她脚踝,轻轻扯一把。 “骆悦人,你这思想有点粗暴啊,就那么点事能让你记着是吗?” 被点名的人,脸色唰一下红了,细白脚踝还在他手里攥着,她一边小幅度地挣,一边还得担心身上这件t恤会不会翻边走光。 梁空不放手,还猛一使劲把人拽到跟前来,骆悦人慌得“哎”了一声,手心撑在他赤.裸肩臂上,下一刹,腰被勾了一下,人朝前贴。 一瞬间,仿佛又缩回他胸前的狭小空间。 他在她耳边热息灼灼地说:“我还没抱够,你跑什么。” 准确来说不是没抱够,而是不长久,这种不长久让人觉得不踏实。 骆悦人偏着腰躲,忽的低叫一声,抬眼怨他:“干嘛捏我?” 他垂眼,眼眸虽淡,眉目却藏一股欣悦,下颌微微扬着,一副混账样子:“喜欢捏你。” 骆悦人撇开脸,鼓着腮,小脸通红。 那个姿势,刚好把耳朵对着他,他俯低身子,温热唇瓣若即若离贴在她白皙的耳廓上,低哑吐字:“我伸进去了。” 下一秒,她朝前乍一缩肩,细细蹙眉,闷哼了一声。 无需他的通知,能感觉被轻轻攫握的力道。 她忍不住喊他。 “梁空。” 他鼻音浓浓地应一声,手臂圈揽,她几乎要坐到他腿上。 他还在摸索,像个好医生在事后巡房。 轻缓的动作忽然停下来,他声音缚在她耳边,明明房间就他们两个人,还是照顾女孩子的难为情,将声音压低,好像只说给她一个人听。 “昨晚是不是把你这儿弄痛了?” 骆悦人搡着他的肩,也说不上搡,更像是把手按在他肩上,推着玩,就是耳朵真在他这句话里红透了。 “……一点点。” 梁空:“真的?” “……嗯。” “不舒服要讲,行吗?” 他在这种事上反复担心,骆悦人是真的会觉得不好意思:“我……我没有不舒服。” 梁空轻笑一声,溢出些不正经,问她:“那,舒服?” 骆悦人立马听出来其中深意,照他肩膀上捶了一拳,骂道:“流氓!” 说完,从他怀里挣出来,一边朝洗手间逃似的走,一边说:“我先去洗漱了。” 意识到梁空好像早洗漱完了,她也不再多解释,走远几步,扭头瞪他,仿佛全怪他,又是捏又是揉,她一大早上脑子全乱了。 混球死了! 满嘴泡沫刷到一半,脚步声走近,骆悦人往墙镜里一看。 梁空靠在门口,视线低下去,骆悦人寻他视线去看,望到自己一双赤.裸的脚丫上。 室内恒温,冷倒不冷,只是脚心贴着瓷砖,也有点凉。 “冬天容易感冒还不注意这些。” 他自己明明自己也光着脚,而且昨晚送他回来的时候,骆悦人留心了,他这套房入口并没有摆在明处的拖鞋,而且这一个早上他都是光着脚来去的。 说明他可能也喜欢光脚。 说起她来,却像什么古板先生。 骆悦人刷着牙不方便说话,梁空径直进来,扯了一条大毛巾丢在地上,下颌抬一抬,示意她踩。 骆悦人把脚放上去,脚心顷刻舒服了些。 梁空问她早上想吃点什么,叫人送来。 她这场夜宿太突然,昨晚用酒店提供的洁面产品洗了脸,现在脸上半点妆都没有,只能简单擦一点水乳。 本来已经在拆水乳的小包装,忽然看见什么,她指着,转头问梁空:“我用你的擦脸可以吗?” 梁空当什么还要这么客气问一遍,眼一扫,点头:“用。” 视线又回到屏幕上继续点早餐。 一般男人的护肤流程都精简到几乎没有花样,他也只有简单的冬季保湿面霜。 白罐蓝字,淡淡的紫苏味道,清透冷淡。 骆悦人擦完脸,又觉得不久前她在他下颌附近闻到的味道,不是这个,那个味道很好闻,像这个面霜,又有些出入。 她目光扫过台面,发现一小瓶须后水。 瓶身背面的英文里柑橘很靠前,她弄出一点在手心揉,闻一闻,再一点点加。 梁空点好餐,看到的就是她这个样子,低着头,认真专注。 他看着她,也同样认真专注。 大概一个小时前。 梁空醒了,那会儿骆悦人还睡着,他睡眼惺忪往旁边一看,她朝着他的方向侧卧,两只纤细白皙的手,轻轻搭在枕边。 一部分的肩,脖子,露在被子外面,包括脖子上那些他弄出来的东西。 也不止脖子上。 他要是没记错,胸口,后腰,蝴蝶骨,可能都有点,昨晚到后面有点失控,他自己也想不到,好像克制太久,忽然有一天被允许,甚至被她喜欢,就特别……上瘾。 他半撑着看了一会儿她的睡颜,然后小心翼翼伸手,手指碰了碰她的脸。 软的,有温度的。 他很快把手收回来,蹭了蹭指腹,忽然烦起来,又觉得好笑,这辈子都没做过这么鬼鬼祟祟的事。 下床去洗漱,他放轻了动作,可又因为这种悄无声息,有种做梦般的静。 他盯着浴室里她那件迤逦拖垂在浴缸边沿的丝质白裙,单薄,空瘪,像一张美丽画皮。 好像原本穿着它的人,仙女似的,腾地一下变没了。 梁空一边刷牙,一边赤脚出来看一眼,被子还是鼓起来的。 她安安静静睡在他的床上。 这是他干的第二件鬼鬼祟祟的事。 好在没人知道,他光是想想都觉得挺丢脸的,患得患失的小家气,跟他一点都不适配。 这会儿,看她拿着自己的须后水,在手心像是在调什么味道,这画面,要比他拿手指试探碰她,更叫人能感觉她存在的真实性。 “梁空,你低一下头。” 梁空回神,配合着低头。 她踮脚,在他下颌附近闻了闻,一丝微弱气息拂过他脖颈动脉。 梁空喉结猛然一滚,开口:“干什么?” “好像,只有你身上才有这个味道。” 不管怎么调,都缺了一种温度挥发出来的体息感,完美中和紫苏的清寒气和柑橘的水果香,变成一种很男人的味道。 骆悦人微弯一双小鹿眼,冲他笑笑地说:“好好闻。” “那让你闻个够?” 梁空准备把她抱起来,但岔开腿的姿势,她暂时做不来,不知道碰到哪儿,皱眉低低喊了一声“疼”。 闻言,梁空轻轻把她放在旁边铺着绒巾的台面上。 “哪儿疼?” 骆悦人咬着唇,摇了摇头。 在她的生理认知以及身边朋友的零零碎碎的分享科普里,这种事后的不适,应该属于正常情况,没必要过多关注。 她更不想和梁空聊这个,显得她娇里娇气似的。 宽大的t恤下面暂时没有其他衣物,他手掌落在她大腿上,掌温很热,他手指轻轻蹭着,观察她神情,起初犹豫着,后来直接说:“把腿分开,我帮你看看。” 就这种话,他是怎么用一贯冷淡的声线说出这种举手之劳的意思的? 骆悦人瞬间瞪大眼,手指立马扯着t恤的衣摆,死死按住。 动作严防死守,话里直接拒绝。 “我不要!” 生怕他像刚刚在床边,说着提醒似的伸进来了,实际上,一秒缓冲的准备都没有给她留。 骆悦人真是怕了他。 她咽了咽喉咙,对着他的眼睛说:“我没事,我没有哪里不舒服。” 恰好,门铃在这时候响了。 骆悦人推推他:“好像是客房服务,你快去吧。” 梁空看了她一会儿,走到浴室门口,复折回来,眼一垂,担心她待会儿自己跳下台子又会弄疼到哪儿,单手把她从她台子上抱下来说:“去餐厅等。” 早餐和衣服是前后脚到的。 酒店的服务生推着小车进来,正介绍每一例餐点冷热的时候,一个经理模样的女人穿着ol风的套裙,提着两个纸袋进来。 她跟骆悦人说,按照梁先生给的身材数据,帮她搭配了两套衣服,希望会适合,如果还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叫她过来。 骆悦人用微笑掩饰尴尬,礼貌说:“谢谢,麻烦你了。” “哪里,为您效劳是我的荣幸。” 临走前,女经理欠欠身,还周到送上一句:“那祝您和梁先生用餐愉快。” 人一走,骆悦人从门上收回视线,转去看餐桌对面的梁空,数个精致碗碟横置在他们之间。 他一边喝咖啡一边在看手上的平板,刚刚骆悦人跟女经理聊天的时候,他还接了一个电话,只简单讲了几句,好像是他后天的行程有变化。 骆悦人从旁边的桌子上捞来袋子,一边低头看,一边好奇地问他:“你怎么知道我的身材数据?” 梁空声音平淡,吐两个字。 “量的。” 骆悦人拧眉:“什么时候?” “昨晚。” 骆悦人眼神一下滞住:“……” 脑子里有个声音重复了一下时间,昨晚?怎么量的? 尴尬和离谱一瞬间涌上来,可他气定神闲,骆悦人瞧着有点气,紧抿唇后,又说:“那都不准吧。” “b.” 骆悦人:“……!!” 她屏住一口气,从袋子里拾起内衣看标牌,还真是。 她也的确是…… “吃饭的时候不要说话。” 说完,她抓着袋子落荒而逃,跑去浴室换了衣服。 慢吞吞吃完一顿近中午的早餐,梁空问到她现在是不是放假了。 骆悦人点头。 “嗯,初六上班。” 梁空说:“之后叫人过来打扫一下,你今天要是没别的事,就不要出去,留在这儿休息也行。” 骆悦人正抓着餐巾擦嘴,动作慢下来,想了想:“那我留在这里,是不是晚上还要跟你睡?” 梁空发现他对她,一直是小心翼翼,循序渐进,唯恐唐突,而她路子是真的野,天真无邪的野,什么话都敢面不改色往他跟前砸。 放下杯子,瓷底和大理石台面碰出一声响。 梁空撩起眼睫,摆出一副欺男霸女的冷漠架势,小幅度点了一下头,故意轻声:“对,跟我睡。” 她忽的想到什么,睫毛短促颤了两下,搁在桌上的手攥紧雪白餐巾,攥出一片密密的褶,似一下掉进默片里,一会儿有点害怕,一会儿又有点害羞的样子。 梁空手肘支在桌上,被她这副样子逗笑了。 他现在真想去她心里瞧瞧,她在想什么。 骆悦人急道:“你笑什么!” 梁空收敛嘴角的弧度,倾身过去,正经问:“你不喜欢?” “也不是不喜欢……” 她觉得这件事要好好讲,不然显得她很矫情。 她从来没跟人计较过这些,她所受到的教育,一直是人与人之间彼此尊重,任何关系,不得强求。 可因为那个人是他,她就会变得有点不像自己。 “你没有跟别人睡过对不对?” 梁空停了两秒,反问回来:“你在现在问这个,不觉得很迟吗?” 骆悦人咬着内唇,她忽然觉得自己看了那么多书,学了那么多知识,这一刻,都作纸上谈兵的词穷。 她很难把心里完整的原意表达给他。 一着急,她低声说:“我只是随便问问。” 就像高三那年春节,她接了高祈的电话去酒吧找他,回程路上,想问他和另一个女生是什么关系,明明心里是很在意的,最后犹犹豫豫,也只是变成一句随便问问。 就在她以为一切重蹈覆辙,话题大概就要搁置在这里的时候。 倏然,对面传来一道声音。 “那我认真回答,没有,从来没有,”停了一会儿,梁空望着她的眼睛说,“以后也没有,永远不会有别人。” 窗帘尽数收拢,澜城冬季的阳光渗透昨晚薄薄落下的雨水气息,大幅照进室内。 也不止室内,还有她心里。 骆悦人定在着一刻,定在那一句“永远不会有别人”,心间仿佛灌进一股暖流,熨慰地将她那些胡思乱想泡软了,泡化了。 她一说话,才发现喉间有点哽。 就好像,没有权限的人做事总会小心翼翼,哪哪都是禁区。 可他坦然回答了,还释放出一种“你可以随便问我”的信号。 她会有点受宠若惊。 也会大起胆子来,拾起过去一直不想面对的事情。 “其实,我是想问你,你在洛杉矶的时候,是不是有一个叫乔伊的朋友?” 可能有点傻吧,可她此刻就是这样的相信他,甚至在问出问题的时候,就开始偏袒他、维护他,不去质问是谁,而是猜一个叫他清清白白的身份。 可惜猜错了。 “那不能叫朋友,有点大逆不道,那是我妈。” 梁空很快反应过来,问她:“谁跟你说乔伊的?” 他妈是个美籍华裔,很多年前在百老汇演过音乐剧,早年在国内小众圈子里还曾昙花一现过,现在已经查无此人。 甚至搜索连词条都被人处理得干干净净。 他家里挺忌讳提他妈的,他朋友圈子里也是,项曦高祈也只是模模糊糊知道个大概,连他妈中文名都不清楚。 骆悦人就跟他说了,之前在洛杉矶接到过那个电话。 听完,梁空轻轻笑了下。 那次她突然就离开洛杉矶,还是他那位远房表哥陈净野的女朋友送去机场的,她说她再也不会来洛杉矶了。 后来梁空想通可能是因为什么,有机会回国去她学校找她,却发现,也没有什么解释的必要了。 那些像浪底沙一样,被时间裹挟着,一年又一年,屡次搁置的解释,终于在今天水落石出。 可不知道怎么,梁空有点开心不起来。 开心好像过期了。 骆悦人同样是。 好像,写错了一道大题,终于在临交卷前发现了错误,也改正了,这一场测验没有遗憾,但是那么徒劳的、折腾过的、又被涂改掉的大片空白处,依然像错误一样横亘在这张卷子上。 卷子不好看。 之后他们没再往下聊,梁空接完一个电话,从窗边走回来,问骆悦人的意思。 她说想回家,他就换好衣服送她回观棠新居。 车子停在小区门口。 骆悦人解开安全带,一路上想了很多,她不想彼此忽然就这么低落下去,以前总是梁空做这些缓解气氛的事,她觉得,不该一直都是他在迁就,在努力。 她也想对他好,哄他开心。 她膝盖半撑在中间,倾身过去抱他。 有点猝不及防,梁空慢了两秒才伸手扶着她的腰,怕她这个姿势跪不稳,又担心别的:“别乱动,精力这么好?” 骆悦人说:“等你闲下来,就发消息给我好吗?” 她第一次说这种粘人的话,声音甜甜的,人有点别扭,于是,立马搬来佐证。 “我表妹跟我说,谈恋爱就是要说废话维持暧昧气氛,还挺有道理的,反正,你随便跟我说什么都可以,我们应该算谈恋爱了吧?” 梁空终于发自内心的笑了。 真的是多少年不变,她太有叫他高兴的本事。 “你跟人睡完,问算不算谈恋爱,我说不算,你算算,谁吃亏?” ‘算’来‘算’去,话说的跟绕口令似的。 骆悦人一时间没怎么明白,很横气地说:“反正不是我。” 梁空正笑着,听她又补了一句。 “你不会让我吃亏的,我知道。” “你喜欢我,我知道的。” 那一颗风雨里来去都少有波澜的心脏,闻声,遽然一沉,沉到过往那些不为人知的爱恋里。 沉到无数个心动的瞬间。 沉到那一千多个异国的日夜里。 暗恋的日子,是这世上最漫长无望的火山活跃期,无论周遭怎么降温,他始终不肯休眠。 寒来暑往,漫山遍野,那些爱一直在开花。 她终于知道了。 第42章 42除夕夜 二十九那天,梁空人还在外地出差,应酬到很晚,没连夜回澜城,常彬就近找了酒店下榻。 在车上,接他大哥隔着时差打来的电话,梁空几乎是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用沉坠的声音,惜字如金地应话。 梁知非能听出来他不耐烦。 他这个弟弟打小被家里宠惯出来我行我素的性子,世故他懂,也有脑子,只是有时候过分强势讲原则。 在梁知非这样的天生商人看来,不够圆滑,商场也是变相的人情圈子,大可以不把态度放上台面,有的是迂回手段。 “那个残疾学校建立之处初,不就是为了慈善?现在澜城台愿意牵头,跟方盛那边建慈善基金会,澜城台的热门综艺提供热度,方盛负责募资,你这个创始人什么都不用做,点个头的事,名利双收,你拒绝?人家抛橄榄枝你都不接,你以后怎么跟方盛那边合作?你知道今天有多少个电话打到我这里来?” 梁空当然知道。 送上门的饼,本该分而食之,而他这个暂代老大之职的决策人,一脚给饼踢飞了。 后面那群原本拿好碗筷巴望已久的人,现在自然不会轻易罢休。 “我知道,钱嘛,谁都不会嫌多,但你第一句话就说错了,这个学校建立之初,不是为了慈善,不是为了说出去好听,梁家不是什么冷血资本,一直在关怀弱势群体,我当初做这件事,只是为了让那些小孩儿有书念,让他们可以像正常人那样跟社会、跟不断变化的媒体接轨,你以为每年招生很容易吗?那些偏远地区的家长是怎么放心把孩子送到学校里来的?方盛是真的想号召社会关注他们吗?不过是借机作秀,拿个好名头占更多的政策红利,方便他们以后拿标罢了。” 一通话说完,梁空又轻轻补一句。 略带讥嘲。 “怎么,我又在断人财路了?” 梁知非在那头默了半晌,开始跟梁空讲那套商海道理。 年关底下,连路旁的树灯都换成了红红火火的喜庆灯笼,梁空看着一簇簇红光从窗外划过,忽而想到夤夜不灭的油灯。 他没说话。 梁知非提一点声音:“我说的这些,你懂了吗?” 有几秒空白似无形对峙。 让他再度出声时,刃尖一样单薄,却也冷厉。 “寺庙修葺,铸金身,你捐钱眼都不眨一下,这些小孩,有的只是需要一个几百块的助听器,你算名利双收的账,你在佛前磕头的时候,佛是怎么看你的,你知道吗?” 话落,梁空就把电话挂了。 车厢里陷入一阵压抑的安静。 开车的常彬在车镜里朝后座小心翼翼看了两回,低声提醒道:“梁总,刚刚你私人手机响了。” 梁空回过神,车外灯色频闪,照他眼底的疲意深厚,捞过手机,看了一下。 是骆悦人打过来的微信电话。 手机左上角显示十一点零几分。 的确到了今天两人约定好要打电话的时间。 安静的空间里—— “你要睡觉了吧?” 常彬惊了一下,往后视镜里看,他老板的英俊面孔反着手机的屏幕光,演练似的又换了一句。 “是不是要睡了?” 神情一如上了谈判桌,毫厘不差地比较,然后得出结果,把电话回拨过去。 说了第二句,语调更温缓。 “是不是要睡了?” 骆悦人“嗯”了一声,她今天的确有点困,因为明天要跟骆文谦一起吃年夜饭,她今天先去了一趟外婆家。 提到骆文谦这些年都没有再婚,舅妈吐了瓜子皮,嗤声说:“他现在有本事赚钱,当然单身好了,想找多少女人找不到,没准背地里潇洒着呢,我们操这份心!” 家长里短讲了半天,没人注意到骆悦人一直没说话。 她也不想说话。 年纪小那会儿,舅妈说话不好听,张口闭口骆文谦这种人渣,骆悦人替他说过话,当即被骂没有良心。 后来她那点恋父情节没有了,对着骆文谦本人也无话可说了,舅妈又来催她去跟骆文谦走近。 “他现在赚大钱了,万一扭头娶个年轻老婆生了孩子,你半点好都捞不到!” 以前她裹挟其中,不能置评对错,她以为是自己年纪小看不透,现在长大了,才知道,是非善恶,一千个人有一千种说法。 是永远都讲不清楚的。 只有同频共振的人才能理解你所处的立场,而不是单说一个对字或错字。 客厅里最闹腾的时候,骆悦人在沙发上一边吃砂糖橘,一边想梁空。 晚饭后,一个人回到观棠新居。 她坐在电脑前整理最近的照片,简单处理排版,写了一点文案发到“愉己”的公众号上,之后浏览旧文章,忽然发现高中那会儿,她写过很多人,唯独没有写过梁空。 好像那会儿,她看似离他很近,可却始终说不清他是什么样的人。 唯一一次,还是跟裴思禹在行知楼谈及梁空,也只是模模糊糊形容出一个大概。 其实应该还有一次。 不过那时候,她没有形容,只是静静的站着,像领略一阵盛夏的风一样,远远的感受他。 那次是在梁空他们班办谢师宴。 也是晚上,因为前两天骆悦人班上办的时候,他来接过她,他以“礼尚往来”要求骆悦人也得来接他。 骆悦人还以为他喝多了。 梁空在电话里说:“怎么,我非得喝多了你才来么?” 骆悦人就换了睡衣出门找他。 他们班定的饭点在澜中附近的商业街,隔一条路就是夜市,小吃摊的食物香气充斥整条街道,晚上人多,各个瓦数的灯泡一盏接一盏亮起。 梁空提前从饭店里出来,仿古的门脸,他靠在门口柱子上一边接电话一边抽烟,远远看着,都能感觉到他周身的气压很低。 甚至能想象到他说话的语气不耐烦。 修长手指掸落火星仍存的灰烬,新鲜的烟草遇风则燃,明明灭灭闪着光,青白烟气从他垂落的手腕,往上飘,漫过手臂肩身,绰影里透着一股子冷淡。 店里抢着结账的几个醉汉走出来,踉跄着踢倒饭店门口养的一盆茉莉,几个酒酣耳热的男人完全没注意,其中一个还踩了一脚,然后称兄道弟,扬长而去。 那些白色的小朵茉莉被踩进湿泥里,没人扶,就会连花带叶烂掉。 梁空眯眼盯着地上,很不爽地啧了一声,随后走过去,抬脚踢起来,脚尖推推,让花盆归了原位。 他指间那根烟没有燃尽,电话里的人可能还在说让他不高兴的话。 但不知怎么,那个画面,叫骆悦人很震撼。 灯火闹市,人流如织,他那样厌世地身处其中,却会因为路边的小花被醉汉踩了一脚而皱眉。 明明皮囊不善,是在浑水里蹚着的人,菩萨焚城,恶鬼救世,好像什么荒谬无常他都可以理解。 但他从来不把自己归为其中一类。 梁空就是梁空。 …… 骆悦人在电话里跟他说着这些,那是梁空不知道的视角,他记得的只是她站在街对面喊他的时候,他掐了烟,朝她走过去。 “所以呢,你那时候在心里怎么想我?” 骆悦人趴在床头,手指翻着书页一角,想了想说:“因为以前只是在学校听别人说你,那时候,就忽然觉得,你比我听说的还要好,好得很具象,好的很有温度,好的脱离那些肤浅单薄的形容词,是那种会默默做好事的人,在武侠片里应该是那种不留名的大侠吧。” 听到最后一句,梁空笑了。 “你还挺崇拜我。” “我——”骆悦人脸上一臊,不承认,“我就是正常说,没有崇拜你的意思。” 不知不觉,时间就接近十二点,骆悦人想到今天白天他忙工作,这会儿问:“明天就除夕了,你还要忙吗?” “不忙了,明早回家陪我奶奶过年,吃完年夜饭要不要见面?” “就只有你奶奶和你吗?你大哥大嫂呢?” 本来还想到了他爸爸,但是骆悦人现在对他家里缺乏了解,只记得少年时,他跟他父亲的关系很差,便没有问。 梁空对她没隐瞒:“他们结婚家里还不知道,我大哥现在人在国外,术后修养,估计年后回来。” 提及隐婚,骆悦人不由多想,放轻声音猜道:“是因为你家里不喜欢你大嫂吗?” 这属于梁知非的骚操作,梁空也不好讲。 他不知她的试探背后的所思,只淡声说:“谁知道呢。” 没准梁知非一回国就会离婚,就算他不提,他那迫不及待的辣妹老婆估计也要提。 可能从头到尾都没有跟家里提的必要。 梁空想起什么,看旁边座位上的盒子。 “有个东西我忘记给你了,明晚见。” 骆悦人说:“要不,明天晚上先不见了?你多陪陪你奶奶吧,你们平时忙工作,都没有人陪她。” 长孙在国外治病,好不容易除夕梁空才回来,草草吃一顿饭,就要出门,一点团圆的意思都没有了。 “我们之后见吧,我还有好几天假呢。” 梁空半开玩笑地说:“来我家过年么?我让我奶奶给你包个大红包。” 之前他说让他大嫂教她两招,现在又说让他奶奶给她包个大红包。 骆悦人噗嗤一声笑,吐槽说:“你怎么诓人都是一个句式的啊。” 梁空跟着笑了会儿,恢复正经,又问她:“春节在哪儿过?外婆家么?” “不是,今年我爸爸说希望跟我过。” 提到骆文谦,梁空停了两秒。 “你爸妈离婚后,你跟他们关系还好吗?” 骆悦人咬住唇,有很多话涌到嘴边,倾诉欲像一瞬间开了豁口,可稍稍一想又觉得不合时宜。 这样晚了,还有一分钟就到除夕了。 这样好的日子。 她说:“挺好的,我现在住的房子就是我爸买给我的。” 刚说完,她看着屏幕一角显示的时间,尾数由九归零,她微弯着眼,声音欢快了一些,对着电话里说:“除夕快乐,梁空。” 第43章 43梦境里 中秋给骆文谦送精致月饼的客户,后来又往他工作室送了几回点心,样样都做得精致可口,骆文谦给骆悦人打电话,叫她过来拿。 骆悦人第二次没时间过去,骆文谦给她同城快递送到观棠新居,第三次接到骆文谦电话,她忽然有些疑心,问了一句:“客户是女士吗?” 骆文谦顿一顿,应了声。 “嗯。” 父女感情不如往昔,可骆悦人终究是像他的,听出这两秒犹豫里,还有点其他的意思。 骆悦人没戳破。 “挺好的。” 那边骆文谦似有误会,着急解释道:“悦人,你不要担心这个,爸爸不会……” 骆悦人知道他想说什么,抢了话:“我没有这样的担心,你能轻松一点,我会为你开心的。” 这话,一开始骆文谦不信。 直到年前惯例,他打电话来问骆悦人要不要一块过年,骆悦人问:“就我们两个人吗?还是有别人?” 她声线温和,叫多思的人一时难辨,她是偏向前者还是后者。 骆文谦接不住话的时候,骆悦人干脆点明。 “我见见她吧,之前月饼挺好吃的。” 今年春节骆悦人原本打算一个人过,她不想去任何地方,大学四年春节,有一年在外婆家,有一年去爷爷奶奶家,梅惠的新家她也去过一次。 还有一年,大雪封城,她在平城的一家小饭店跟一帮民工大哥一起过的。 每逢节假,其他室友都是回一个地方,甚至放假前就开始在宿舍期待回家,她不是,这些年,她像掷骰子一样,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梅惠的新老公她见过了,所以按道理,她也该去见见骆文谦的那位。 澜城没有守岁的习惯,一般天黑就开始吃年夜饭,骆悦人下午提着礼物过去,给她开门的女人比她想象中还要笑容可亲。 她跟骆文谦差不多的年纪,脸上保养得很好,看不出来岁月痕迹,身材也纤细,低挽着卷发,驼色针织裙外系着咖啡色的格子围裙,浑身透着一股知性温和。 她喊着骆文谦快来帮忙提东西,骆悦人带的那两盒水果看着都不轻,她刚刚在处理鱼,闻声着急来开门,不好接,怕腥气沾了骆悦人。 骆悦人喊她蒋阿姨。 她看起来比实际年纪年轻太多,气质又柔,没什么饱受疾苦的感觉,挺难想象因为不能生育而离婚这样的事,发生在她身上两次。 她把今天准备做的菜报了一遍,又问骆悦人要不要再添两个。 骆悦人笑着摇摇头,说够了。 骆文谦写得一手好字,在骆悦人的记忆里,家里的春联都是他自己写。 骆悦人字也还行,但用毛笔写到红纸上就有点不够看。 父女俩一边写字,一边简单聊了两句,主要聊工作,她答得不太走心,骆文谦问得小心翼翼。 突然厨房传来“哐当”的落刀声,他们同时往厨房走问:“怎么了?” 蒋阿姨片鱼切到了手,裹了创可贴后,她执意要把那盘鱼片出来。 “你爸爸说你喜欢鱼生,日料我做得不太好,别嫌弃啊。” 骆悦人在旁边帮忙洗菜,不想彼此一直这么拘束尴尬,她低着头,几缕碎发垂在脸边,微微带笑说:“听说阿姨你厨艺很好,我才过来的,不会嫌弃。” 闻声,女人也松了口气地笑,看骆悦人洗完菜又去剔虾线,动作熟练。 骆悦人不会做饭,只会煮些简单的面条饺子,但这种打下手的活,她做得很好,之前也这么帮过外婆,挑虾线的技巧还是外婆教她的。 鱼虾化冻,冷水把她手指关节冻得通红。 蒋阿姨担心起骆悦人:“你别弄这个了,凉得很,小心感冒。” 骆悦人:“不会,很快就弄好了。” 吃完晚饭,骆悦人陪他们看了一会春晚才出来。 蒋阿姨想留骆悦人在这里住,很热情拉她到客房门口看,说一早给她把房间打扫出来了。 寝具都是新的,骆悦人能看出来用心,但还是拒绝了。 之后骆文谦送她下楼。 出了楼栋,外头漆黑,一扇扇窗户里透着光,隐隐能听见别人家的团圆声,听着叫人很放松。 送她回观棠新居的路上,骆文谦试图跟她聊天,沾点行业上下游的关系,骆文谦跟骆悦人的舅舅私下还有点往来,见了面,那层不好讲的亲戚关系,只能靠骆悦人维持着。 自然话题都在骆悦人身上。 “你舅舅说你舅妈给你安排相亲,你见都不愿意见,听说男方还不错,家境殷实,研究所工作,其实可以试试。” 她这个年纪正是谈恋爱的时候。 “我不喜欢。” 她望着手机屏幕,犹犹豫豫,想着这会儿他应该还在陪他奶奶吃饭吧,还是没有给梁空发消息。 只将对话页面朝上滑。 早上他发给她一张照片,是一只毛茸茸的小豆柴望着镜头,不知道谁那么有少女心,还给狗狗耳朵旁别了小花夹子,配上小狗天然的治愈微笑,娇娇的,可爱死了。 骆悦人当时刚睡醒,立马跟他确认。 “这是妹妹吗?” 他回的话,总让人觉得哪里不对劲。 “这么多年,我没有别的狗。” 现在回看,还是觉得这话不对劲。 骆文谦好几次瞥向副驾驶,眼里带着点自责,欲言又止,终没有说话。 直到车子停在小区门口。 “年后有没有空?驾照大学就拿了,爸爸给你买台车吧,你上班出门也方便。” 骆悦人解开安全带,动作顿了一下,带子才归了原位,她后知后觉,骆文谦可能误会。 有些话,她早想说了。 “我真的没有因为你和妈妈的婚姻破裂,就从此对感情不抱希望,舅妈介绍的那个对象我是真的不喜欢。” 昨天回家还聊到这位何先生了,似乎骆悦人的拒绝打击伤害到他的自我魅力认知,他越发有穷追不舍的姿态,央着舅妈当说客。 在舅妈眼里他们郎才女貌,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骆悦人很烦,也不管素质了:“可他真的很矮。” 璐璐瞬间爆发出鹅叫般的笑声,舅妈瞪她,她不知收敛,反而学舌:“可他真的很矮唉,瞪我也长不高啊。” 最终以舅妈黑着脸结束话题。 “我期待恋爱的,也完全不排斥婚姻,你不用过多担心我,也不用过多自责,总想弥补我什么,我现在工作挺好的,自己买车还月供完全可以,不用操心我,你和蒋阿姨好好的吧。” 她跟梁空的事,她没有告诉除璐璐之外的家里人,总觉得太早了。 可她不介意跟骆文谦说,潜意识里,她一直觉得骆文谦是尊重她理解她的人。 就像那年寒假,梅惠忙着再婚的事,她说她想去找一个男同学,骆文谦就给她买了机票。 他们骨子里有共通的浪漫和诗性,有些不切实际的冒险,即使缺乏理由也可以一意孤行。 骆悦人站在车窗外。 “其实,我谈恋爱了。” 骆文谦本来愣着,闻声惊喜地扬高嘴角:“是吗,谈恋爱了?谁啊?爸爸方便问吗?” 这一秒,忽然变得很神圣。 她认真说:“他叫梁空,你知道的,就是大一寒假我去洛杉矶找的那个男同学……我把他找回来了。” “很喜欢吗?” 之所以没有跟外婆舅妈她们说,有一部分原因是不想回答一堆查户口一样的盘问。 但是骆文谦不会,骆悦人也知道他不会。 她“嗯”了声。 骆文谦冲她笑笑点头:“喜欢就好。” 电梯迟迟不下来,与骆文谦分别后,那股心热依旧留存,甚至有扩散的趋势,她没忍住给梁空发消息。 [我刚刚跟我爸爸说我很喜欢你。] 发完,她就在羞耻中懊悔,连忙点了撤回,只有幼儿园的小朋友才会跟家长说今天跟谁玩了,很喜欢谁吧, 太幼稚了。 电梯到层,屏幕里跳进新消息。 lk:“?” 她以为撤回及时,梁空没有看到。 骆悦人:[不小心发错了。] 几秒后,进一条—— lk:[发错人了?] 骆悦人没经心地应下,打算敷衍过去。 [嗯。] 结果微信电话直接打过来,大少爷声音不爽。 “原本发给谁的?你跟你爸爸说你喜欢谁了?” 骆悦人瞬间头大。 完蛋,他看到了,还越描越黑。 “嗯……是你,”她小声又诚心地解释道,“我只是有点不想告诉你,才刚刚谈恋爱,我老是把喜欢你挂在嘴边,显得有点轻浮吧。” 梁空笑了声,他音质低,又有清越感,每次这种懒散发笑的声音,都有种痞坏的意思,叫人听着面红耳赤。 果然,话也不正经。 “我求你轻浮吧。” 骆悦人简直哭笑不得:“哪有求人家轻浮的,你这个人,真的很奇怪!” “那怎么说,求你说喜欢我?” 电话那边有狗狗的叫声,轻软的,让她站在上升的电梯里,腾空一瞬,想到过去很多画面。 梅惠一直不让养狗,她真的很喜欢妹妹,梁空也经常带出来给她玩,很多个场景里,她把妹妹抱在腿上,给它换衣服,教它握手,跟它做游戏。 梁空呢? 那些片段里的梁空,是在旁边看她吗? 她怎么也想不起来。 她对他太缺乏关注,也不止这一件事,高中那会儿,很多开心的事回想起来,画面里都是缺少梁空的,他一定在场,但他在她的记忆镜头之外。 好像,他只要看到她开心就可以了。 他以怎样的形式,直接或间接的参与并不重要。 电梯到层停稳有小幅缓冲,厢门移开,静了几秒的听筒里,梁空接着之前的话,又说了一句,低低的。 “我也求过。” 骆悦人握手机的手紧了下,像摇晃多时的碳酸饮料,在一个小小的动作里猛然抠开,噗呲一声,酸涩炸裂,压着心脏,不出话。 千言万语汇于舌齿,尽数滞留,过时不候,也可能于事无补。 她选择回到当下,用郑重轻柔的声音跟他说:“那我轻浮吧。” 以后你求什么我就答应什么。 我不想你再有任何徒劳和遗憾,即使是星光落在你身上,我都希望它是即时的。 …… 第二天。 按计划去外婆家拜年,住到初三,正月里通宵打麻将算是澜城街巷的特色,骆悦人跟璐璐带几个孩子放烟花回来,牌桌上正缺人,她被拉去当牌搭子,陪他们鏖战到早上六点,还输了七百块钱。 外婆早睡早起,给她热了一碗甜汤,催她赶紧上楼睡觉。 到中午饭点璐璐来敲门,她这才迷迷糊糊起来洗漱,昼夜颠倒叫人身体很不舒服,她嗓子有点疼,可能是昨晚被香烟气熏的。 吃完中饭,回观棠新居补了一觉。 没想到这一觉睡了更糟,喝水都能感觉到喉咙肿胀了一圈,摸摸额头也有点烫。 冬天生病已经成了惯例,甚至久病成医,她都诊断出自己可能是扁桃体发炎引起高烧。 去医院一看,果然,三十八度。 做完皮试,医生给她扎了输液针,扎针的时候她别着头没敢看,女医生还调侃了一句,这么大人还怕扎针啊? 她很怕的。 所以连耳洞都不敢打。 高考前,学校安排体检,市医院的几个医生护士在行知楼给他们采血,八个人一组。 偏偏她分到一个实习护士,偏偏她血管很细,取血位置在肘中,硬是把那片扎青,她本来就很怕打针,不想在同学面前搞特殊,显得矫情,已经忍到眼睛都红了。 旁边是理科班,项曦在排队,对那个实习护士很无语又不好说什么,就提议:“能不能换个人给她弄啊?” 护士也很抱歉,说自己实习,这个小姑娘血管细颜色又浅,真的很不好抽,之后换她们护士长来吧。 项曦轻翻了个白眼,从队里出来,扶着骆悦人去旁边,问她还好吧。 背身的时候,她快速抹了一下眼睛,抿着唇摇头说没事。 那天除了抽血还安排了别的检查,梁空一早做完被人喊去打球,还没走到篮球场,收到项曦的信息,球往旁边人身上一扔掉头就走。 骆悦人不知道他那会儿的风风火火,见他过来的时候,悠悠闲闲,手上还提着两瓶食堂买来的饮料。 拿其中一瓶戳项曦肩膀。 “她是三岁小孩?打针还要你抱着哄?起开!” 项曦低骂了一声,松开手。 骆悦人当时怎么想他的?好像是瞪了他一眼,觉得他冷血,没有同情心,所以他站到自己跟前,拧了瓶盖,递上来给她,问她是不是怕打针的时候。 她都不理他,眼睛红红的。 梁空嘁一声笑了,他这个人哪怕被冤枉了说话都是一副贼匪腔调的狂妄,用他联名款轻踢一下她的小白鞋:“什么态度?我拿针扎的你?” 骆悦人还偏着头,看地上那些被学生压完针孔,沾着一点血,随处乱扔的棉花球,声音硬邦邦的:“与你无关。” 梁空:“那我滚?” 骆悦人立马求助似的去跟项曦对目光,意思你听听他在说什么啊! 思绪被响起的手机振动打断,记忆里的画面停在这一帧。 骆悦人回过神,用没扎针的手按下接听,忽然心虚地意识到,自己来医院应该跟梁空讲一声的。 她忘了。 这些年,她生病都是一个人解决。 梁空给她打电话是因为昨晚听说她在跟家里人打麻将,输了钱,问她喜不喜欢打牌,她回答得特别实在。 “如果能赢钱,还挺喜欢的。” 梁空就笑着说,你也真不傻。 今天有个朋友会馆试营业,梁空跟高祈去捧场,还有一个他在洛杉矶的外国朋友,他想带她到自己的朋友圈子里来,特地抓了三个菜鸡,准备接她过来玩。 骆悦人嗓子堵住了,说话前重重咳了一声,看头顶才缓慢输了一小截的药水。 “我现在过不去。” 梁空听出她声音不对劲。 “怎么了,还没睡好?” 因为血管细,她输液得把速度调得很慢,汇聚,成滴,坠落,她感受着手臂上蔓延开的寒气。 正月里医院值班医生少,输液厅就她一个人,想喝热水都找不到人帮忙。 “梁空,我扁桃体发炎,发烧了,你可以来医院吗?” 请求的声音很轻很缓。 她已经听到他那边的热闹,而且他刚刚也说了,他在洛杉矶的朋友来澜城玩,这人很逗,在某个脱口秀节目拿过亚军,他本来应该跟朋友度过一个很有意思的消遣晚上,也尽地主之谊。 可她忽然很想让梁空过来。 她很久很久没有在生病的时候被人陪着了。 “你来一下,然后再去陪你朋友可以吗?” 他拒绝干脆:“不可以。” 骆悦人一愣,以为是他走不开的意思。 “那没关系……” 声音被打断—— “哪个医院?地址发给我,快点!” 心情像坐了一个过山车,欣愉似潭荫水面忽然冒出的小泡,密密沸在她心间。 “你要过来呀?” 他又重操旧业,学她说话,还拖着音。 “是呀。” 软萌语气助词都被说得生硬又强势。 “我发地址给你了,那你朋友他们……” 声音再次被打断—— “不用管他们。” 问过骆悦人想吃什么,半个小时后,梁空提着一个保温盒,出现在输液厅,穿藏蓝色连帽大衣,厚实的羊毛质地,里头是一件圆领粗花的白色毛衣,走路带风,瞧着温暖又青春。 她看着,一动不动,震惊又无声,眼睛却很快雾湿了。 出声软软的,又很哑。 “你怎么会这么穿啊?” 梁空走到她跟前,先看了看药水,又注意了一下流速,放下两个盒子,坐在她旁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印着蓝色小碎花的纸巾,撕了封口粘带,挺得意说:“还好在前台顺了包纸出来,想着你会不会流鼻涕,先淌眼泪了。” 他轻轻给她擦着,见她定定望着自己,回答她刚刚的问题:“就随便穿的,哭什么?有那么好看吗?” 他想开玩笑逗她,但骆悦人笑不出来。 她处于一种现实,记忆和梦境三者错乱的懵态,直到用自己冰冷的指尖摸到梁空温热的脸。 “我大三那年春节在平城回不来,发烧在医院吊水,是学校附近的小医院,靠窗的一张窄床,因为前一个病人吐了酒,没法躺,我就靠着窗,迷迷糊糊睡着了,然后周围变得安静又干净,你就是穿着今天穿着的衣服,一模一样——” 她说到哽咽,很艰难地呼吸了一下,吐出来的白气都叫她的嗓子淤堵到发疼。 “你说,你是来接我的,真的特别真实,你还帮我拔针了,棉花球按在针孔上有点疼,然后那个疼忽然变得很强烈,我就被人推醒了,输液结束了,医生太忙,忘了我,没有人帮我拔针,血在输液管里回抽了好长一截,那个医生慌忙过来拔掉,跟我说对不起。” 骆悦人对那个场景印象太深。 她当时久久回不过来神,按着又肿又疼的手背,弯腰,朝着地面,长久的呼吸叫她唇鼻附近的围巾浸了潮湿水汽,她没说话,只用力地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医生简单嘱咐两句,随即白大褂一角在视线里消失,她的眼泪也失重坠落,砸在地面上,洇晕开一个深色的点。 输液的针头悬垂着,针尖带着属于她的红色。 周围散不掉的酸酒气依旧难闻。 她眼眶湿红着,长久看着门口,好像会有什么人在那里凭空出现,但没有,梦已经醒了,是真实世界,门口只有无数陌生人在她的视线里毫无意义的进进出出。 而外面的平城,在下那场铺天盖地的大雪,几十年不遇。 真的太冷了。 第44章 44乖宝贝 她说的那场平城大雪,梁空记得。 也只是记得。 他并没有什么超能力,能在她记忆的场景里凭空出现。 骆悦人读大学那几年,梁空一直很关注平城的消息,直到她不再出现在某档市民新闻后插播的天气预报里,这个城市,对他来说,也彻底失去了意义。 如果愿意,即使隔洋跨海,他也有的是办法能打听来她方方面面的消息。 可是后来,梁空不愿意。 不想再放任窥知欲,他太懂那种贪心。 骆悦人刚上大学那会儿,因为他太想她了,太舍不得这个人就这样从此与他无关,所以明明在机场走得那么潇洒,到了异国他乡,却忍不住去关注、去留心与她有关的一切。 然后,忍不住去干涉。 那次,她的奖学金名额被一个校领导暗箱操作,她反被流言所扰,身陷校园风波。 见不得她受一丝一毫委屈似的,他等不及地夜机回国。 而那场突如其来的车祸,也好像只是为了撞醒他,少再仗着这一点背景本事,自作多情地参与她的人生。 八月份不是亲眼看到她身边已经有别的人了,夏天才过去多久? 想证明自己的深情款款,还是较着劲想把她身边那个男生比下去?显得对方很无能? 洛杉矶到平城没有直达航班,飞机晚上停在澜城的浮桥机场,他等不及转机去平城,一早安排了人把他的车停过来。 一边接电话关注事情的进展,一边往停车场去,只想着最快最好地把事情处理了,然后出现在骆悦人面前。 他连台词都想好了。 “事儿爷给你办好了,你那个没用的男朋友趁早换了吧,屁本事都没有,配不上你,我现在虽然长期在国外,但只要你有事,我绝对第一时间到你身边来,骆悦人,我好他一百倍。” 吊桥效应有种特有的刺激和浪漫,叫他整个人浮想联翩,热血过头。 甚至忽略电话里的人提到“现在国庆假期还没有结束,就算出了结果,校方那边估计也得之后通知”。 他都忘了想想,现在国内放假,骆悦人可能也不在平城。 对着电话,他只有迫不及待的两个字:“尽快!” 接着,数分钟后,就在永明路出了车祸。 澜城入秋,夜里露水重。 尖锐的鸣笛声,让他在猛烈撞击后恢复一些意识,稍一动,血液粘稠的划过眉心,小半张脸都是腥红血迹,耳边是伴随剧痛的一阵阵嗡响。 两车相撞,货车司机醉酒驾驶,还有行人被伤及,路边花圃上都溅了血。 破碎的挡风玻璃外,是警戒线外拥堵起来的围观路人,大批医护人匆忙来往。 他出现幻觉了。 居然看到骆悦人抱着一只纸箱,站在树下,目露悲悯地看着自己,很快她被另一个女生拉走,她走前还匆匆回头看了一眼。 朝着他的方向。 被推上救护车时,有什么东西从他口袋里掉出来,护士在测心率和血压,数据并不乐观。 他陷入半昏状态,眼皮像倒计时那样迟缓地一闭一合,视线频频陷入死寂一样的黑暗。 合车门前,有人发现地上的钱包,里头的东西散落一地,护士草草抓起来问:“是你的吗?” 无力的眼帘,映入一张小寸照片。 照片里女生面庞白净清柔,亲昵抱着一只毛茸茸的小豆柴,冲镜头笑,一双小鹿眼清凌凌的,肩臂单薄白皙,吊带旁边是黑色的小猫纹身,是纹身贴,没有贴好,猫耳朵缺了一角,却更显灵气。 他手指带血,艰难蜷缩关节,抓住照片,沉浊吐出一口气。 “是……我的。” 意识消散前的最后一秒,他忽然好怕死。 他总得再见见她吧。 大难不死后,老太太带着他去拜佛。 他做手术那夜,老太太眼皮直跳,怎么也不能合眼,披着衣服在观音像前抄经,老宅一夜灯火通明,一大家子都陪着。 连正在开会的梁知非都被喊回来,西装没脱就赶来佛堂,老太太抹泪说:“是空空打小那块玉丢了,那玉是丢不得的。” 梁知非哄着说,会叫人找回来,一直哄到医院那边传来消息,说梁空没事了。 严竺寺受梁家的香火,老太太诚心礼佛数十年。 大雄宝殿传来这样声势浩大的诵经,上一次,还是十几年前,也是为他求平安。 撞钟声持续了一百零八下,荡彻山谷,他病容犹存,从莲花经幡下走出来,宝鼎焚经,香灰弥散。 有一瞬,迷了眼,他弯下身好几声重咳,肺腑巨痛时,忽然才悟了,他用了二十年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佛言,当念身中四大,各自有名,都无我者。 是为四大皆空。 莫强求。 他在澜城一直养病到入冬,未见雪,回了洛杉矶,之后她在国内的事,他都不再去打听干涉。 会知道她毕业在平城电视台实习,也是巧合。 因为之前动过家里的关系,去帮骆悦人处理奖学金那件事,没想到还有人记着。 一次宴会上,梁空碰见一个平城电视台的人,过来跟他攀谈,说他们台里来了一个叫骆悦人的实习生,听人说是梁空的故旧。 “……目前做一档插播的天气预报主持人,小姑娘挺认真负责的,不知道会不会有点屈才。” 这些搞文化的人,心里臆测着再下流的关系,出口都能文绉绉,算盘也敲得比谁都响。 梁空不想她因为自己卷进这些烂世故里。 笑不至眼底,话也说得事不关己。 “不认识,不过要是真兢兢业业,那是要提拔提拔。” 事不关己说得好听,可一回洛杉矶,他就忍不住去找那档新闻,因为担心自己一旦开始关注她,就会行为不受控,他连点开电视看转播都犹豫了很久,最后找出冠冕堂皇的理由。 谁需要他的理由啊,说给自己听罢了。 也不是刻意去关注她,随便看看新闻罢了,顺便看一下国内的天气预报。 他知道自己是自欺欺人。 地处北方的平城,跟西海岸的洛杉矶气候迥异,冬季干燥,有暴雪,而洛杉矶的冬天是全年的降雨季。 经常他从外通宵回来,醉或不醉,醒或不醒,落地窗外下着霏霏小雨,雾气朦淡,玻璃映着电视机里的画面。 主持人声线温柔,说,今晨有雪,注意防寒。 转播画面里平城的街巷覆白。 而他的院子里正在落雨,阔叶绿植腾起淡青水雾。 两者在玻璃上交相辉映,青雨与白雪,有种讲不清的缠绵。 有时候,电视开着,他会在客厅沙发上睡着,梦里还是隔着屏幕的天气预报。 哪怕看不见摸不着,她光是存在着,说着另一个半球的阴晴,于他而言,都如神明降世一般,是一种莫大的普世福泽。 一想到她,就像风尘仆仆的旅人终于走进故乡的雪天,天地澄净,壁炉生火。 连睡觉都会觉得安稳。 …… 医院,输液厅。 梁空将湿了的纸巾折一下,给骆悦人把剩下的眼泪擦干净,温热指腹轻抚了抚她烧红的眼周皮肤,然后手臂一圈,把人抱在怀里。 他想跟她说,要是知道那几年你过得那么辛苦,我不会不管你的,就算再不要脸一点,你真有男朋友都没关系,我都不会让你一个人受这些罪。 但梁空不喜欢说这种早就逾期失效的废话。 手掌抚她的长发,他只是低头,亲亲她的耳朵,轻声跟她说话:“想我是吗?” 骆悦人用力点头。 刚止住的眼泪朝外温热一涌,洇在他胸前的衣料纹路里。 她那只没扎针的手,攥着他的衣服,抽噎似的又说:“可是,我不许自己再想你了。” 其实从洛杉矶回来之后,她一次次回忆,深感无地自容,早就不许过了。 可是隔了两年,在那个雪天的小医院角落,她还是忍不住想他了。 “我觉得我真是一个很差劲的人,每次都是在受委屈、难过、生活不顺的时候想你,你以前已经对我很好很好了,可我还是好贪心,想霸着你不放,其实我去洛杉矶找你那次,你跟说我让我清醒一点,我觉得你说的很对,我真的不清醒,我自己都分不清,我到底是喜欢你,还是太贪心了,不想失去一个对我好的人,我只是很自私地想拉住你,不让你往前走了。” “你大学,没有男生对你好吗?” 她脸上挂着点点泪珠,边说边哭,隐隐有哭昏过去的兆头,梁空一问,她下意识地摇了几下头:“不一样,跟你不一样!” 食指一侧轻轻贴她眼睛,沾走她睫毛上的细密泪迹,梁空垂眸望着她,轻声问,点醒一般:“现在分清了么?” 她吸了一记鼻子,恍然怔住。 如果对方不是梁空,她连别人的好都不愿意要,怎么会是贪心那些好,明明是喜欢这个人。 “还有——” 梁空跟她说:“你没有很自私地拉住我,不让我往前走了,我不往前走,是因为我自己不愿意,我哪都不想去,只想等你什么时候回头再看看我。” 骆悦人鼻头发酸:“那我要是一直没有回头呢?” 他笑一下,很无所谓的样子。 “也没关系,我们过去的一切,我都喜欢,我都忘不掉,就算一直站在回忆里,我也心甘情愿。” 骆悦人喉头一哽,脊背颤起来,额头抵进他肩窝里。 梁空抚一抚她后脑勺,叹了声气。 “我不想说肉麻的话了,你也别哭了行不行?”梁空抬眼扫她那只快见底的吊瓶,“待会儿,护士过来换吊瓶还以为是我给你欺负哭了,不哭了,缓一缓,吃点东西行吗?” 骆悦人点头。 梁空揉揉她的背。 他这个人顶护短不讲理的,高中毕业,那次索卡手贱在酒吧推骆悦人下台跳水,她那会也这样,在他怀里哭得一抽一抽的,他抱着她坐在dj台,当时心都疼死了。 梁空才不管当天是索卡生日,道歉都不管用,硬是把人灌到扶墙吐,落一个“睚眦必报”的名声也无所谓。 听她说这些事,他恨不得把那个小医院的医生都找出来,站一排训,问他们怎么照顾病人,一个小姑娘病成那样去输液,半点都不留心她吗? “那年寒假平城暴雪,不是到年前两天就停了吗?买不到票回家?” 骆悦人愣着,没想到梁空居然会知道那场暴雪停在年前。 眼泪擦净,眼底还泛着一点潮湿的光,她看着梁空说:“我没有家了。” 想到当时发生的事,她喉间发涩,低低重复道:“梁空,我没有家了。” 她发烧那天,是学校期末考试的最后一天,早上起来吃了退烧药,但是不管用,她从考场出来依旧顶着高烧。 人晕晕沉沉回到寝室,撑不住似的倒在床上睡觉,人烧得迷迷糊糊。 有室友担心她的身体,也好心问要不要陪她去医院看看,骆悦人躺在上铺紧裹着被子,说不用了。 大家一早就定好了票,人家好心,她哪能真让人家真为自己延误,更何况明天有暴雪,考试一结束,室友们的家长就打电话来催她们赶快回家。 按计划,骆悦人今年是要去梅惠那儿过年的,但是前几天,梅惠新老公的妈妈来看小孙女,要在这边住一阵,家里挪不出空房间了。 梅惠就打电话跟骆悦人说,让她考完试先回澜城外婆家待一周,刚好可以陪陪外婆,等之后婆婆走了,空出房间,骆悦人再过来一起过年。 骆悦人听着,心里泛酸,但她什么都没说,只在电话里低低说:“知道了。” 她没打算考完试回澜城再折腾,平大的宿舍假期不会封,她打算留在宿舍看书,新学期就有法语考试,就当提前准备。 那次发烧在熬了一夜之后更加严重,她醒来已经是天地灰白的下午,宿舍空无一人,甚至整栋女宿的楼都像搬空了一样,寂静无声。 她艰难地挪动下床,穿衣穿鞋,戴好围巾手套,打开导航搜索,去了学校附近的一家小医院。 她坐在医院靠窗的窄床边,刚扎上针,梅惠就打了一个电话过来,问她考完试了吧,回澜城外婆家没有。 骆悦人嗓子痛得说不出话,因为生病,人变得很脆弱,形单影只的,她觉得很孤单,即使知道千里迢迢没有用,她还是想跟梅惠说,她发高烧了,现在特别难受。 只是想被妈妈安慰一下,关心一下。 “我还没……” 梅惠也没等她说完,好像刚刚也只是随口一问,因为电话里忽然传来小孩子银铃般的笑声。 梅惠立马兴冲冲道:“悦人,你知道吗?月月会说话了!前两天我在客厅冲奶粉,她在小床上玩,忽然蹬着小腿,说妈妈,奶声奶气的,可爱死了,就是说的不太顺。” 她为人母的幸福,隔着电话,都溢于言表,说着,立马逗起孩子。 “月月,快,喊妈妈,电话里是谁啊,是姐姐呀,快喊妈妈给姐姐听。” 骆悦人抿着唇,下颌忍不住发颤,眼底是酸的。 那个牙牙学语的童声,在梅惠无数次的期待和鼓励里,喊出并不清晰的“妈妈”时,骆悦人泪珠在脸上长长滑落。 也喊哽咽地喊了一声。 她说:“妈妈,我生病了。” 尾声低低的。 梅惠笑着夸道:“我们月月真棒啊。” 等梅惠想起骆悦人刚刚好像说话了,再问过去时,已经过了很久,骆悦人抹了一把脸,说没事。 年前,雪停了。 是有机会去梅惠那边过年的。 但那场发烧痊愈后,骆悦人哪里都不想去了。 她说想留校复习,之后有考试要准备,梅惠在电话里不高兴地批评她,说月月出生到现在,骆悦人都没有来看看妹妹一次,说她不是好姐姐。 当然也不是真怪她,她还在逗孩子呢。 第二年推不掉了,骆悦人才去那边过了年。 他们一家待客都很周到。 …… 这些事,对骆悦人来说,是很难以启齿的委屈,她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好像人长大了成年了,就该有这样行于世间、食苦不言的基本能力。 讲出来,就是卖惨了。 一句“众生皆苦”就能显得你一个人娇气又矫情。 说完,她停了一会儿,跟梁空解释:“我不是不能接受他们离婚再婚,本来她跟我爸离婚的时候,说棠杏苑的房子会留给我,但她结婚不久就要卖掉,说叔叔的项目缺一笔钱,我没有任何意见,我也希望我妈妈过得幸福,我只是没想到,她的幸福里,我一点位置也没有了。” “忍了这么长时间,才说出来吗?”梁空放下筷子,心疼地摸摸她的眼睛,轻声哄着,“别又哭,我听着呢。” “我后来一直想着你跟我说过的话,放低期待,慢慢的,也不觉得那么难受了。” 他故意轻轻颔首:“很好,会举一反三了。” 骆悦人被夸得破涕为笑,她右手扎针,不方便拿筷子,只负责指:“想吃那个虾饺。” 梁空夹起来,另一只手虚托在筷尖下,喂到她嘴边。 骆悦人一边嚼一边问:“你晚饭吃了吗?” “没有。” 骆悦人侧头看旁边摊开的食盒,种类多,分量也不少。 “那你一起吃啊。” 他当时着急过来,东西都是在会馆里叫人打包起来的,刚好是偏闽粤菜系,很清淡,也适合病人吃。 他记得骆悦人的饮食习惯,她不吃蛋黄,任何蛋黄都不吃,三鲜里有鹌鹑蛋,他垂眼,用筷子夹开,剃干净才送到她嘴里。 “这不是要先伺候你。” 说得她像什么公主似的,骆悦人快速咽下食物说:“一起吃啊,你一口我一口。” 梁空笑了下,随后就蹲在她面前,端着小碗,用一种童稚语调问她:“小朋友,过完年几岁啦?掰手指数给哥哥看看,你一口我一口是不是幼儿园老师教的要学会分享?” 骆悦人扑哧一声笑,眼睛都弯起来。 那么冷面的一个人,说这么幼稚的话,她伸手打他,都一下忘了自己手上还扎着针。 梁空及时攥住,又轻轻放平,蹙眉提醒她:“别乱动,待会儿翘了针要重新扎,不怕吗?” 真像个小朋友一样被教育了,骆悦人很不好意思,别了别眼神说:“谁怕扎针啊。” 梁空道:“是吗,不知道谁高考体检抽个血,都要人捂着眼睛。” 骆悦人抿抿嘴,不说话了。 那天体检抽血,的确是梁空捂住了她的眼睛。 她跟项曦都从队伍里出来了,再去需要重新排队,索性就等到最后,中午的放学铃已经打响,学生着急去食堂吃饭。 行知楼里学生几乎走得干干净净。 护士长给骆悦人抽血,项曦在旁边分到另一个护士手上。 手臂那儿的青色还没退,护士长安抚说不疼放轻松,对骆悦人这种从小怕打针的人来说,这种话基本零作用。 因为人少,其他两个实习护士都围过来想看护士长操作。 骆悦人更加紧张了,还不好躲开视线。 护士长越说不怕,她看着针孔越来越近,就越是心慌。 然后,眼前一黑。 浅淡又好闻的烟草味传来鼻息之间。 梁空捂住她的眼睛,说了一句:“没事,很快就好。” 一瞬,她的注意力被分走,扎针的过程很顺,也没有之前那么疼。 “我那天看你很早就抽完,跟你们班的男生一起走了,后来为什么会回来?” 梁空等她说完,再喂食物给她:“项曦跟我说的。” “哦。” 她没多问。 问了梁空也不会告诉她,项曦给他发的消息是: [你人呢?你那个乖宝贝被一个实习护士把胳膊扎青了,你不来看看?] 高中那会儿,梁空的朋友圈子里就没几个正经人,骆悦人被他带在身边,那帮歹人一开始也很惊讶。 梁空身边围一圈“妖艳贱货”式的辣妹,那画面会很和谐,你看一眼也不会多留意,就是觉得他身处其中,完全没毛病。 可他身边要是跟着骆悦人,他走两步,再回头等等小姑娘,那画面就是哪哪都有问题。 她太单纯太干净了。 她都不晓得,她不在场的时候,梁空的朋友都喊她乖宝贝,有一次骆悦人在,不知道谁说漏了嘴。 她还跟着一脸好奇:“谁是梁空的乖宝贝啊?” 自然没人告诉她,一帮人打着哈哈应付过去,骆悦人性子好,也不追问。 梁空就坐在昏昧灯光里,像猎人紧盯小鹿,观察着她脸上的神情变化,然后大致猜到她在想什么。 “原来他还带别的女生一起玩啊,唉,没关系,大家都喊她乖宝贝,一定都很喜欢她吧,唉,没关系。” 然后,她端起桌上的杯子,咕嘟咕嘟喝大半杯饮料。 _ 骆悦人吊完水已经晚上八点多了,梁空去给她拿了药,然后牵着她去外面找车。 这边车位紧张,他过来的时候停车费了大力气,还得走上一截路。 药水里有点安眠成分,梁空本来想给她找个病床躺着,她说不喜欢医院的消毒水气味,就作罢。 在那儿坐着吊完水,他们聊着天,她也没合眼睡一下。 梁空牵着她往前走,问着:“困吗?烧差不多退了,回去睡一觉。” 医用胶带按着一小块棉花球,贴在针孔上方,刚刚医生拔完针,梁空帮她按了好一会儿,现在这手被他牵着。 骆悦人盯着他们牵在一起的手,十指相扣,好像是第一次。 她觉得挺神奇的。 她跟梁空之间,好像一直不按正常流程,第一次谈恋爱,乱谈的,没想到第二次也在乱谈,先上床,把最亲密的事先做了,才温情脉脉十指相扣。 “我下午已经睡过了,感觉不是特别困。” 找到车,梁空解了锁。 骆悦人挺新奇地打量这辆黑色的大g:“你换车啦?” “早买了,这两天刚改装完,还行么?” 骆悦人点头:“感觉特别适合你,很酷。” 像g65这种越野,要比连号宾利衬他气质得多,也不是宾利不好,就是他酷一点,会更像高中时候的梁空。 重逢后,很多场景里,他都西装革履,有点商务,矜贵冷淡,大概是还没适应,骆悦人会觉得这样的梁空太有距离感,虽然他高中也不是什么好亲近的人。 “上车,还有个东西给你。” 梁空拉开副驾门,座椅上头搁了一个纸袋,英文logo是骆悦人今年光顾过的一家鞋包品牌。 骆悦人拿起来,回头看他:“这个给我的?” 梁空抬抬下巴:“上车看。” 替她关好车门,梁空很快也坐进驾驶座,示意她把里面的盒子打开。 就刚刚那会儿功夫,骆悦人猜里头可能是个包。 但打开,看到那只包,她还是惊了一下。 “怎么会……” 一模一样。 梁空看着她说:“一早叫人买好了,之前耽搁了一直没机会给你。” “干嘛要送一个一模一样的包给我,这个包,我买过呀。” 梁空说:“我知道你买过。” 他还替她拎过呢。 “不是蹭坏了吗?别人没办法赔给你,总不能就这么算了,我补一个给你。” 骆悦人咬住下唇,手指摸着小羊皮上细腻的荔枝纹。 那天被摩托撞的事,她现在回忆起来都觉得像走马灯一样,匆忙得不得了。 没想到他会留心她的包被蹭坏。 “又不是你的错,你干嘛赔给我呀。” 梁空手伸过去,捏捏她的脸:“我换了一辆车,你就不记得你之前在我车上说的话了?” 骆悦人哪能想起来,侧身对着他问:“我说了什么话?” “你说,‘你不会让我吃亏的,我知道’,记起来了么?” 骆悦人点点头。 梁空倾身靠近过来,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的眼睛,忽然喊她名字。 “骆悦人。” 她轻轻一应,也同样认真看着他:“嗯?” 梁空望着她,语气郑重。 “你跟着我,我不会让你吃亏的,别人敢让你吃亏,我也不会轻易算了,我不会让你受委屈。” 从来没有人为她做过这样的事,也从来没有人跟她说过这样的话,一时间,她只觉得胸腔里各种酸涩又庆幸的情绪翻涌着。 话说不出来,她俯过去,微微抬起下巴,在他侧脸上亲了一下。 退回原位,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在昏黄车灯里,柔柔软软地看着他。 “谢谢你,梁空。” 梁空追过来,手指捏住她下巴,亲在她嘴唇上,他的肢体动作要比她强势的多,充斥一股霸道意思。 亲完后,视线被她耳垂吸引,他伸手揉揉:“不用谢,亲我的时候,用心一点。” 她觉得很不好意思。 但大概烧退了,热度还余存,咬了下唇,再松开就有了勇气,手臂搭上他肩膀,侧过脸去吻他,主动伸了舌头。 第45章 45草莓尖 骆悦人将手搭到梁空肩上来时,梁空几乎没动,只视线微微偏了一下,看那只手掌在他肩臂上落实、勾紧。 车内的光线,狭窄昏静。 她倾身靠近,光影便随之变动。 梁空余光察觉,也没多大反应,刚刚是在脸颊蜻蜓点水一下,现在她要亲别的地方,估计也是点到为止。 预想中,很短暂的过程,并没有在双唇相触后立即结束,因他没有任何防备,随性的坐姿,落在方向盘上轻敲的手,还有微微开启的唇齿。 她溜进去完全不费力。 不得章法和一鼓作气太适配了,她过于投入认真,轻咬和吮吻,试他会先回应哪一个。 梁空怔住,没有回应。 不属于他自身的口腔温度叫后脑皮层短促过电一样,麻了一瞬,指骨在黑色方向盘上攥紧,手背绷起的青筋仿佛昭示她带来的反应,已经贯通到何处。 缺乏技巧性,让她这个潮湿的吻,多少有点欲气而不自知。 梁空还没来得及在她不打招呼的吻里缓过来,她已经停了动作。 眼睫一抬,看对方被自己亲成水光潋滟的唇,她像交了份糟糕试卷一样,急忙去遮掩最终结果——手指擦他唇瓣,暗舔自己的。 “我好像,不太会亲人,我唔——” 后面还有一句非常能体现她勤学好问精神的“我之后再练练”,没说出来,梁空攥住她刚要收走的手,俯身吞没她的声音,吻噬入侵。 骆悦人无力招架,一点点后退,直至后腰压上椅背,再无躲让空间。 由他形成的昏朦阴影完完全全将她笼罩住,她的手腕没有被松开,依旧被他手指攥着按进车椅上部,与皮质摩擦间,有细微的疼和痒。 彼此的呼吸仿佛也被压至一隙,急促灼热地在唇鼻间吸吐,水渍声辗转搅动。 配合到舌头隐隐发酸。 骆悦人没忍住哼了一声,忽然想到什么,她挣着手去推梁空压下来的肩,同时把自己的脑袋偏到一边。 正到兴浓,梁空不可能停,牺牲在她腰后流连那只手,去掰正她下巴,继续亲上去,咬一下。 她闭着唇,还在推他。 梁空声线低,凑近说话音质里有种半餍足的哑,自带多情感的眼睛狭促地盯着她,唇从她唇上缱绻移至她耳边:“躲什么?教你呢。” 骆悦人能看出来他在故意撩人,但同样扛不住,在他出声那一瞬,缩肩闭眼,身体颤了颤,像海啸里颠簸渡劫的一叶小舟。 她睁开眼,缓缓出一口气,感觉药水白吊了,整个人好像热得更厉害了。 “下次教吧,”手掌撑在他肩上,骆悦人眼眸带病气水光,望着他,软声道,“我生病呢,这样容易传染给你。” 梁空笑一声,褒奖道:“你是真会。” 主动亲的是她,不给亲的也是她。 骆悦人唰一下脸红了,跟他想的不是一件事,她以为梁空在笑她刚刚咬他嘴的事,恼羞成怒,也不敢言,怕再被他调侃。 于是一声不吭在副驾驶低着头,变成一只红脸小鸵鸟。 医院离观棠新居就十几分钟的路程,黑色大g在红灯前停下,梁空伸手去捏她下巴。 “还好你家这片没交警,不然警察叔叔看你这个样子,以为我在哪儿拐了个老婆。” 骆悦人斜目瞪他:“谁是你老婆!” 梁空歪着头乐了:“你这抓重点的能力,一如既往的好。” 骆悦人脸上一臊,小声嘀咕要你夸,她高中作文比赛一直都是拿一等奖的。 红灯时间很长,骆悦人玩他刚刚捏她下巴的手,前后左右扳一扳手指,然后又放平看。 手指修长,骨节分明。 他皮肤白,青筋凸起的时候很有欲气和力量感。 指尖顺着筋络划动,骆悦人倏然想到,高中第一次去澜中贴吧搜他,出来的图是高二文艺汇演,他坐寂暗的观众席,被人偷拍,照片里,他神情冷淡不羁,手指撑着下颌。 好像就是这一只手。 现在,这只手,被她抓在掌心里。 她唇角轻弯了弯,生出点感慨,那时候的骆悦人怎么也不会想到,她之后会和照片里的少年产生那么多交集,直到他们不再年少,故事都还在继续。 忽而,她又想到,那张照片在澜中贴吧一度被讨论不休,也没有最终结果。 那时候,他到底在看台上的谁呢? 心里紧接着冒出一个声音,梁空是什么时候喜欢她的呢? 思绪未落定,被他本人的声音打断。 “回去先把药吃了,知道吗?” 骆悦人回过神,点点头:“嗯。” 骆悦人的家,梁空第一次进来,跟他想象中出入不大,浅色系配原木,没有全屋定制的家具,各种混搭的桌椅柜盒,雅趣又融合。 “你朋友他们还没有散吧,你待会儿要去找他们吗?” “你这话听着,有点不想让我走。” 骆悦人背对着他吞药片,还好吞得快,不然猛听他这话能卡住,她轻呛了一下水,草草咽下去。 回身时,已经藏好心虚。 “才不是,我随便问问。” 的确有点不想他走。 但她没有留人的理由,刚刚在车上推他,已经说了不想传染他,总不能现在因为想跟他亲近又忽然变卦。 屋子不大,梁空在客厅和阳台转了一圈,发现阳台灯泡坏了,骆悦人说璐璐在网上买了新灯泡,但她们不会换,而且阳台能映到客厅的灯光,晚上收晒衣服影响也不是很大,就一直搁置了。 梁空问她要灯泡,她跑去储物柜里翻出来。 旧灯泡摘下来,梁空都准备换了,纸盒一打开,看到灯泡傻眼。 根本不是一个型号的。 “你表妹也是挺会买的。” 骆悦人讪讪,亦步亦趋跟着他去厨房,看他洗沾了灯泡灰的手,给他递纸巾。 他不怕冷似的冲的凉水,手指关节被冻成粉红色,沾着冷潮气,嶙峋腕骨上戴黑色的机械镂空表,折着手臂,慢条斯理擦手指,有种靡艳厮磨的意味。 他把她弄到潮湿,也这样擦过手指。 她盯他手的时候,梁空背着光,不动声色垂睫,也在盯她。 出声吓她一跳。 “你再这样,我不拿你当病人了。” 暗自瞳孔一震,骆悦人扭头直奔客厅,留下一句:“我,我倒热水给你喝。” 装听不懂,跑得比谁都快。 梁空一个人留在厨房里,笑了笑,将半湿纸巾丢进一旁垃圾桶里,再出来,她真用玻璃杯倒了热水递过来,让他捂一下手。 水还没凉,高祈打来电话。 说有梁空这样的人吗?组了麻将局自己又跑了,三缺一,喊人家老外上,他那个叫劳森的洛杉矶朋友连幺鸡和发财都分不清,怎么上?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 关键他那个老外朋友还有点好学精神,现在麻将打不起来,变科普现场了,背景音里都是别扭的中文,老外大叹,啊,这就是清一色一条龙。 高祈笑着爆了句粗。 梁空将手机稍稍举开些,等那头火气过去,无奈又悠哉说着:“抱歉,女朋友生病了,有点黏人,缠着我不放,实在走不开。” 高祈拆台讽刺:“得了吧,骆悦人会黏人?还缠着你不放?你像是酒没喝多人先上头了。” 高祈跟骆悦人不算熟交,但对这妞影印象其深刻,多少年,一听到知书达理这四个字,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骆悦人。 家教好,性子柔,待人有礼,永远像一杯温水。 梁空没生气,语气平平,按了外放:“你再说一遍,刚刚没听清。” 高祈重复。 骆悦人听到了。 梁空半秒都不带多给发小的,直接挂了电话,然后晃晃手机,示意骆悦人:“就,我还挺没面子的。” 骆悦人懂了,下回要在他朋友那儿给他面子,黏他一点。 可她现在不想下回,直接走过去抱他的腰,仰头说:“要是缠着你,你能多陪我一会儿再走吗?” 梁空由她抱着,两人一起跌到沙发里。 骆悦人面对面坐在他腿上,脑袋搁在他肩窝里,他脖颈皮肤干净温热,有淡淡的体香,一说话,那玩味声音,像她直接从他喉结处听到,又苏又沉。 “怎么不能呢,你说多久就多久。” 甚至,他不想走了。 进门脱了外套,她就穿着一件薄软的白色线衫,手抚在她背上能感觉到里头那件的存在,叫人心猿意马。 偏偏禽兽难当。 以前也跟他谈过,但完全不会像现在这样,一边想多占着他,一边担心影响他社交:“那高祈那边没关系吗?” 梁空听觉虚浮,忍着,吐出一口气。 “没你重要。” 刚刚从医院出来找车,她还说不困,现在聊着无关紧要的事,梁空明显能听出来她声音越来越轻,沙发扶手上搭着小毯子,他放轻动作勾过来,披在她背上,也轻声跟她说话。 又过了半个小时,梁空落在她背上的手感觉到她呼吸平缓,洒在他脖颈间的呼吸湿热绵长,趴在他身上,睡着了,哪哪都是热的软的。 他低头能亲到她红热的耳朵尖尖。 也不管用。 喉结轻滚,哪哪都是硬的。 弟弟跟他二十多年,第一次这么难受。 他在洛杉矶有一阵子通宵开趴,醉生梦死,家里来来往往什么人都有,陈净野跟他住得近,他自己忙,不常来,他那个女朋友经常来玩。 估计是女朋友回去跟陈净野说的,说梁空很奇怪,热衷开这种纸醉金迷的趴,却从来没有女人能进他的房间。 陈净野转述,我女朋友之前怀疑你不行,说她外公家是老中医。 梁空那会儿刚睡醒,穿着长袖长裤的绸质睡衣从楼上懒散下来,未醒透,神情厌世,说话也直,也讽刺:“我是不如你行,跟谁都行。” 他的生理反应一直很正常。 晨起活跃,自己也能解决,频率正常,只有在极少数的夜晚,做了一些不该做的梦,醒来后,天光未至,冷水当头淋下,冲散镜花水月般的意乱情迷,之后会很难睡着。 那种时刻,他毫无自制力可言。 人是分裂的,一面歉疚于潜意识里的放纵亵渎,一面长久的失神,渴望回到梦里延续那种不管不顾的放纵。 后者要强烈得多。 而此时此刻,在骆悦人家落针可闻的客厅,他又体会到那种分裂。 一面想很恶劣地弄醒她,一开始她可能会不太舒服,他可以哄哄她,慢慢来,他还挺喜欢听她似哼似吟央着他轻一点慢一点的。 另一面简单粗暴得多,只冷冷一句,人刚退烧,你还能再禽兽不如一点? 最终什么也没做。 梁空等她彻底睡熟,轻手轻脚把人抱到卧室里,他去厨房冰箱里抽出一瓶冷水,喝光,又回客厅坐了一会,才下楼把车开走。 这一觉睡得早,又睡得沉,骆悦人醒得也早,睁开眼,感觉病气散得七七八八。 洗澡洗头,她坐在客厅吹头发,只隐隐记得有人把她抱到房间,给她盖被子,好像还亲她额头。 她给梁空发信息:[昨晚是你抱我回房间的吗?] 信息发得有点早,隔了一个多小时,她都吃过早饭了,梁空才回复。 [你自己梦游回的房。] 盯着屏幕,骆悦人不知道为什么品出了一丝怨气。 为什么会有怨气? 既然回了消息说明人醒了,骆悦人打电话过去,想听听看他是不是有起床气。 “你昨晚什么时候走的?你没有睡好吗?” 第一个问题直接跳过。 梁空硬声道:“没睡好。” 做梦了。 梦到在她家厨房,他还是用冷水在洗手,修长指骨冻红,她这次没跑走,坐在旁边的台子上,腿悬空,微微分开,是物理降温,她瑟缩发抖,抓他的手腕说他的手指太冷了。 他说还没有完全进去,然后把她弄得很热很湿。 随后,她仰着头蹙起眉,说自己发烧了。 他掐着她的腿,更加卖力,说感觉得到,很烫,像要化了。 走神回想的空档,骆悦人因病发软的声音,又通过电话传来:“那你再睡一觉,好好休息吧。” 梁空心虚地轻咳一声:“身体好一点吗?” “嗯。” “早上起来量体温了吗?药袋里有,温度计会不会用?” 骆悦人说:“用了,温度正常。” “那退烧片不用吃,把消炎药吃了,嗓子痛吗?” “不痛,只有鼻子还有点堵。” 梁空“嗯”一声:“听出来了。” 说话又糯又潮,像撒娇。 像撒娇就算了,还变本加厉哼着声,犹犹豫豫:“嗯……那个,那个……” 大早上,梁空躁劲都快被哼起来了。 “哪个啊?” 骆悦人:“你今天会不会有空?” 梁空也不回答,直接问:“你有什么安排给我?” 骆悦人看了看客厅茶几上的小盒子,挠了挠眉毛说:“我刚刚下楼吃早饭,就,顺便买了一个灯泡,型号应该对了,你今天可以来帮我换吗?” 搁置了两个月都没急过,忽然开始只争朝夕。 梁空了然,应声道:“那我晚上过去?” 骆悦人本来还担心他说中午或者下午过来,两人要干点什么打发时间,毕竟正月里,约会也没什么好去处。 他直接说晚上倒方便很多。 “那你要不要过来一起吃晚饭?” “吃什么?” “饺子,冰箱里冻了我外婆包的饺子,”她忽然意识到他家正月里应该餐餐都是水陆毕陈的筵席,喊他过来,她又不会做饭,只会煮饺子,好像有点不太好。 “要不,你在家里吃过了再来吧。” 梁空笑了声问:“怎么,饺子只够你一个人吃?” “不是,我怕你……” 多解释也不好,她干脆不说了,“那我等你过来。” 正月梁家很忙,即使对外说了老太太今年身体不好,也有推不掉的人情往来,老太太是不用出面了,今年高调回国空降的梁二少总得知礼数,给人端杯热茶。 梁知非太久没有出面,已经有人生疑,也得有正当理由打发那些旁敲侧击。 等忙完里里外外一通事,天已经黑透。 厨房问他想吃什么,梁空拿上车钥匙说不用。 “我出去吃。” 又问他晚上还回来吗,要不要备着点夜宵。 梁空步伐稍顿,不知道想到什么,笑了一下。 “夜宵不用了,晚上回不回来不好说。” 快到观棠新居,他给骆悦人发了消息,那边嘱咐他开车注意安全,就去烧水煮饺子,等他进门,厨房里头已经热气直冒。 她叫他坐客厅等一下,折回去看锅。 梁空在玄关处放下车钥匙,跟着她一起进厨房。 这套两居室,厨房并不算小,平时一个人做饭绰绰有余,可一个一米八六的男人站进来,比冰箱还高一大截,整个空间就显得逼仄。 好像转身拿东西都会碰到他。 偏他从身后围过来,接她手里的汤锅。 “我来就可以了。”她小声说着,还是在他强势的动作里松开了手,往旁边站。 碗已经摆好,他问怎么分。 “你十五,我八个。” 梁空不吃葱,除了调料,骆悦人只在碗底放了一点紫菜和小虾皮。 他端碗出去,她拿着筷勺跟在他身后。 她胃口小,吃得也快,本来要端碗的,梁空低头吃着,却像头顶有眼睛,叫她别动,他吃完来收拾。 骆悦人放下碗,说好,先去了厨房。 等梁空拾着两只汤碗再进厨房,她已经在水池边把一小盆草莓的蒂去完。 她挑一个目力所及最大最红的,举到他嘴边。 “我刚刚尝了一个,不是特别甜,但这已经是楼下超市最贵的草莓了,你咬前面的。” 高中在篮球场,她用自己的校服外套藏着他的校服外套,抱怀里,混在一大片给他加油的女生里,看他打球,好几次,中场休息或是赛后,看他捧一盒水淋淋红艳艳的草莓,他只吃前面的部分,吃半盒剩半盒扔掉。 草莓好像是他最喜欢的水果。 早上买灯泡的时候,看到草莓就想到他了。 梁空低颈,咬走大半草莓,骆悦人动作自然,把剩下的部分丢进垃圾桶里。 水龙头刚打开,垃圾桶里咚一声响,梁空看她,啧一声:“骆悦人,你有点浪费啊。” 她会错意,抿抿唇,有点委屈地说:“可是我也不喜欢吃草莓屁屁。” 梁空笑了,站在水池前,肩膀都跟着抖了两下。 “谁让你吃什么草莓屁屁了?”他乐不可支,颔首一下,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行吧,是我分两口不对,你直接塞。” 骆悦人才反应过来,喂了他一个小一点的整颗。 有节约精神是好事,骆悦人偷偷翘了翘唇角,不戳穿这大少爷高中那会儿的奢侈行径了。 水龙头哗哗流水,冲着碗筷。 她自己吃一颗,又喂给梁空一个,弯着腰,手肘支在台子上轻轻托腮,看着他认真专注的样子,想到什么,又抿唇笑了一下。 吃草莓尖尖长大的男孩子,在她家厨房主动洗碗。 第46章 46蝉与树 两只碗带一只汤锅很快就洗好,梁空拿到那只新灯泡去阳台换。 他踩着凳子,稍微举着手就能操作,骆悦人在下面仰头看他,被他撇一眼:“站远点,有灰。” 她这么仰头,很容易迷着眼睛。 “哦。”她往后退两步。 想到高中他翻进她房间帮她修窗帘那次,好像也是类似的场景。 她本来想问,他看起来像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大少爷,怎么窗帘会修,灯泡也会换,还蛮居家的。 想想算了。 有预感,梁空大概会说什么叫人面红耳热的话。 换完灯泡,他卫衣袖子捋在小臂上,照例去厨房洗手。 还不太适应恋爱里两个人独处一个空间,明明这里是她的家,她却是不自在的那个,像得了某种模仿病,他站着她就不好意思坐着,他去倒水喝,她也要站在冰箱边。 换灯泡前,他去卫生间,她也傻乎乎跟到门口。 梁空也发现了她的不自然,手掌拊门,肩膀松松躬着,迁就她的身高,说:“不是这也要跟进来看吧?” 一股热气直从脖根往脸上烧,骆悦人愣站在门外,居家没化妆,双颊肉眼可见地泛出一片红。 她着急道:“不是,我不是……我,我怕你需要什么东西什么帮忙之类的。” 说完,她更想咬舌头,不知道自己在表达什么。 梁空听懂了,还认真思考,一本正经:“不幸的话,五十年以后可能在这件事上会需要你帮忙。” 什么不幸的话?! 什么五十年后?! 骆悦人紧抿着唇,掉头往客厅走,自己给自己分配任务:“我先去把灯泡的盒子拆了,待会儿你来换吧。” 不过换个灯泡的功夫,她又不长记性。 见他去厨房,又像一个小尾巴一样跟过去,他存在感太强,她就算是强迫自己坐一个地方不动,估计视线也是跟着他在屋子里打转。 水龙头照旧冲着刺骨冷水,察觉她走近,梁空关了龙头,甩了甩手上的水,拇指在食指的中部关节上用力一按,看向她的目光依旧平淡。 只是没接她递过来的纸。 湿着手,掐腰把她抱到旁边的台子上。 她惊了一下,绒绒的小毛衣太短,稍一动,就与半裙的腰线分离,露出一片玉脂一样的白皙皮肤。 他手指碰到,凉得她打哆嗦,小幅度躲着,声音细软地抱怨。 “你手指太冷了。” 刚坐稳,腿悬空,她继续递纸巾给他,他目光幽微又带一股凶狠劲,好像她刚刚说了很了不得的话。 骆悦人看不明白,干脆抓起他的手,帮他擦:“大冬天为什么喜欢用冷水洗手呀?” 还有喝水也是,喜欢灌冰水。 有那么热吗? 冷水刺激手指后,血液循环会加速,快速升温和外界的寒冷对冲,水可以随时关掉,但人体反应有惯性,依旧会疯狂运作。 这会儿,她擦着他的手,看似冰凉,实际上,指骨在短暂的僵滞后已经钻出一阵阵火烧一样的灼热。 他装乖拿手:“那我下次不了。” 骆悦人喜欢他这样听劝,面前的人垂着浓长睫毛,看着都纯良不少,丢了半湿纸巾,她捏捏他的宽大掌心:“知道冷了吧。” 由着她在自己掌心捏着了一会,梁空反手抓她的手腕,收敛的眼睫一瞬抬起:“换我捏?” “啊?” 还没反应过来,她的手已经被动放到他肩上,毛衣下摆的平坦小腹察觉一丝寒气,没有多停留,只有指背若有似无撩过腰线,像方冰一角在她皮肤表层划过,留下吊人神经的刺激触感。 因为是在家,她只穿了一件单薄小吊带在里头,没有任何阻碍。 她猛的吸气收腹,下意识弯身,叫胸肩都朝前,几乎是把自己送到他手上。 梁空轻轻拢着,俯身,在她耳边吐息似的低声:“骆悦人,你好暖啊。” 她搭在他肩上的手,越过背,闻声一刻,攥紧他的衣服,用靠他的动作把自己藏起来的同时,也将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 他手指凉得过分。 但很快,他整只手掌烧起来一样,湿热发烫,并在轻柔的动作里熨帖地传递给她。 劣根性有一刹冒出来,梁空想还原梦境,但怕她不适应,裙底的手没有其他动作,他低着头跟她接吻。 “凉不凉?” 指隔着一层裙布坐在大理石台子上。 骆悦人“嗯”一声,趁他手拿出来,快速去拽一下自己被扯到手臂上的小吊带,不高不低地卡着挺难受。 梁空看见,笑了声:“我白折腾半天。” 折腾着脱她的衣服吗? 骆悦人咬着下唇,不客气地打他胳膊,简直羞愤欲死,他刚刚弄她的时候,她就想说了:“你会不会啊,那个是在后背解开的,你把它拽成死结拉到胳膊上去了!” 现在她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解开。 大少爷摸摸鼻子,咳一声,看她毛衣斜成半肩,露出几个米白色的系带头,貌似是被他弄成这个造型的。 “你们女人的衣服怎么这么复杂?” 竟然怪起女人的衣服了,骆悦人瞪他:“好看!” 刚说完,她惊呼一声,身子腾空被抱起,只听到一句。 “那我要看看有多好看。” 客厅的沙发很软,人陷进去只有轻轻的回弹,她没来得及撑起来,就被人压回去老实躺着,胸口剧烈起伏。 几粒贝壳纽扣被解开,他看见里头那件被他欺负过的吊带小衫,以及单薄衣料下起伏的绵软弧度。 他一边亲她脖颈,一边解那些复杂又好看的结。 其实可以兜头脱掉,但好看的礼物,拆包装也会忍不住温柔对待。 她身上太香了,光闻光亲都不够,想咬她皮肉,像有什么特殊的腺体在分泌这种气味,惑人至极。 “梁空,轻一点。” 胸口有些疼,她手指紧紧抓着他肩臂上的皮肤,反馈感受。 口干舌燥的气氛,缺一支明火就可以点燃,半熄在最后一步。 四目相对,梁空有点不敢信。 “没有?” 骆悦人很尴尬,点头弱声:“……嗯。” “你不是买草莓了吗?” 她让他晚上过来,又特意给他买草莓,再买点别的,的确也挺顺理成章的。 骆悦人开始抠沙发:“……我是想到了。” 何止想到呢,她还去货架那边装作若无其事地溜了两圈,快速看了看,实在是种类繁多,而且上面写的类型和型号她看不懂,也不好意思拿起来仔细研究。 “我不知道你喜欢哪个。” 梁空:“……我这方面倒没有那么挑。” 骆悦人:“……” 那我也不知道你在这方面不挑啊,你其他方面都挑剔死了。 完全不敢说话。 安静生生持续一分钟,直到梁空手掌盖脸,绝望又无语地笑了一声:“骆悦人,我真的是——栽在你手上了!” 他上衣脱了,裸着上身,手臂纹身嚣张袒着,比纹身更嚣张的是,这个坐姿下卷起来的分明腹肌。 骆悦人伸手只是想拍一拍,安抚他,没想到会被他一把抓住手,按在腹肌上,一呼一吸都叫肌理火热绷紧。 这还不是脸红心跳的下限。 他继续抓着她的手,往下带。 主动求安抚。 “摸摸我好不好?” 骆悦人大脑一瞬间发麻似过一阵强烈电流,呆怔着看他。 太可怜,又太欲气了。 像淋了雨的大狗狗,毛发柔软,凶狠又忠诚,还是带着潮湿的草木香气的那种,完全没有抵抗力。 可她又实在不会。 现教现学。 这种奇异又紧张的体验怎么说,也不完全陌生,很像小时候,被人手把手带着做陶。 胚体是湿的、滑的,她要不停地用手心和手指去照顾胚体的每一面,小心翼翼,不敢过重。 但又不一样。 从来没有胚体这样热、这样硬,甚至有筋有骨似的会不时跳动。 明明算有点经验,可她依然难为情地笨拙着。 他喉咙溢出一丝闷哼的时候,骆悦人整个手臂都即刻僵住,一动不敢动。 她观察他,小声问:“你不舒服吗?” 梁空没说话,她本来趴在他腿边,此时正仰着头。 呼吸像沉下去就很难浮起来一样的窒息,命门被控,他眸色一瞬深黯,掐她后颈往自己眼前送,低下颈用力吻她。 然后吻变成咬,一路咬到她耳垂,声线浑浊闷沉,说想弄她。 但也只是说,并没什么行动。 骆悦人深吸一口气,感觉嗓口像是快烧干的水壶底,视线忽的游弋,又折返回去,停在璐璐的房门上。 灵光一现似的。 “那个,我表妹,我表妹房间里好像有这个……” 之前去璐璐房间聊天,看她换包,随意倒出一盒,丢在了床头。 骆悦人那会儿很惊讶。 可能她太保守落后,在她大学对男女关系的有限印象里,这个东西一般是男生常备。 璐璐当时跟她说,男人一旦在那种时候跟动物没区别,出于繁衍本能,他们各种谎话张口就来,什么就蹭蹭不进去,哄着你无套,最后吃药伤身体的是谁?可别信吧。 骆悦人披着衣服,做贼一样去璐璐房间里,把床头的那只小盒子拆开了,跟偷东西一样拿了一片出来,攥在手心里,回客厅。 梁空把她拽过来,无需重复前戏,直切主题。 从沙发到卧室,事毕,她趴在床上,连动一动手指头的力气都不剩,她声音哑哑的,跟梁空说想喝水,感受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又软绵绵地拖音说:“饿了……” 跟她半死不活相比,梁空简直生龙活虎,骆悦人瞥了一眼床头的钟,快一点了,而钟旁边是一只拆开小盒子,和两个撕开的锡箔袋。 中途她被梁空哄着,又去偷了一趟。 三支装,一个都没有剩。 梁空穿好裤子,俯身亲亲她:“那我去煮饺子。” 闻声,骆悦人怀疑:“你煮过饺子吗?” 梁空说没有,但随即又说没关系,又不是什么高难度的料理,搜教程看看就懂了,让她休息一会儿,他等会来喊她。 他可能真的各方面都有点天赋异禀,最后煮出来的饺子竟然一个都没有破,汤底咸淡也调得刚刚好。 骆悦人连汤带水全吃完了,她觉得不够,梁空给她热了一瓶牛奶,她咬着吸管坐在餐厅椅子上喝。 能看见他裸着上身,在厨房冲碗,背肌轻微起伏,手臂上的嚣张刺青,跟家务环境莫名融合温馨。 骆悦人两只脚踩在椅子边沿,歪头看他,下意识地出声喊他:“梁空。” “怎么了?” 他洗净手,擦干,走过来抱她,贴在后腰的大手是暖的,想到不久前,他在厨房说下次不用冷水洗手了,就真的没有用了。 骆悦人配合地抱他脖子:“明天你得提醒我,重新买一盒还给璐璐。” 他说知道,记着了,然后抱着她去浴室清洗。 梁空迟一点从浴室出来,就见她换了干爽的睡衣,靠在床头翻一沓打印的画纸,暖黄壁灯将她微微低垂的面庞照得格外柔静,连阴影部分都显得温和。 梁空头发吹得七八分干,这是他个人习惯,但一想要跟她睡,还是睡她的床,又拿毛巾把后颈的潮湿处用力擦了两下。 “怎么不睡?刚刚不是一直喊累。” 喊累是因为真的累,他太会折腾人,她现在膝盖都酸。 骆悦人不提这个,往里头挪一挪:“等你一起。” 梁空靠到她身边问她在看什么。 那纸上打印的画,无论是水彩还是丙烯笔触和色调都非常质朴,大多是一些景物和人像。 梁空扫了一眼旁边的文字,发现有聋哑的字眼,大致意思是,缺乏听觉与表达会如何看待世界。 一张蝉与树的画面旁边,写着:这是一个独立的夏天,没有蝉鸣,在她的世界里,蝉是她的同类,蝉也不会说话。 “你应该不记得了,我以前跟你提过,我有一个聋哑的堂姐,这是她的画,文字部分是我写的,我在杂志社工作之后,认识了一些纸媒界的人,有一家出版社愿意帮她出版画册。” 梁空接过那沓印纸,慢慢翻看,淡声说:“记得,你被人骗了两百块钱。” 骆悦人哭笑不得地捶他肩膀:“你干嘛只记我丢脸的事!” 那应该是高三下学期,春夏交接,记忆里的骆悦人穿校服裙子和薄薄的开衫,他们约着去吃火锅。 拿号的时候,她在隔壁店看见一对年轻男女有说有笑走出来,她当时的表情比目睹男朋友出轨还要震惊,走上去质问:“你不是聋哑人吗?你不是上个礼拜还在旻和广场挂着募捐箱说你要做手术吗?” 对方脸上的震惊、恐慌,以及后来的抵死不认和溜之大吉,让一切明明了了。 梁空问她被骗了多少。 “我当时身上只有二百,我都给他了,他那个小牌子写得特别惨,我就希望他可以做手术听到声音。” 梁空揉揉她的脑袋,乐不可支地褒奖:“好人好事,他现在听到了。” “……” 他根本就不是聋哑人好嘛! 她委屈着怀疑世界的样子真的太可爱了,梁空笑容灿烂缺德,继续说:“他不仅听到了,他还开口说话了,他说,谢谢你这么好骗。” 骆悦人气鼓鼓瞪他一眼,不等他了,先跑进店里。 进来火锅店入座点餐,梁空说这顿他请,她不高兴,梁空又说把二百块钱补给她,她还是不高兴。 后来他问她,为什么这么喜欢给聋哑人捐钱,光梁空在她身边,都碰见两回。 她说她有一个聋哑人的堂姐,她非常希望社会大众可以关注这个群体。 因为大伯家重男轻女,堂姐小时候生病也没人重视,错过最佳的治疗期。 之后大伯家生了弟弟,就把她送到小镇上跟爷爷奶奶住,正常小学不收她,镇上也没有特殊学校可以让她念书,爷爷奶奶很重视表姐读书问题的,想办法,托关系,把她送到市里的聋哑学校读书。 但这种半慈善的残疾学校,监管不力,太容易出问题,这些学生遭遇了什么没办法跟家里说。 几年后,这个学校爆出很不好的体罚以及猥.亵学生的问题,闭校整改,不幸中的万幸,堂姐不在受害之列,但之后也没有合适的学校可以读书了。 “因为跟外界缺乏沟通,她很容易暴躁,有一次我给她巧克力豆吃,她打我拽我头发,后来才知道,她被镇上的小孩拿石头丢,如果有人做投掷的动作,她就会害怕,有应激反应。” “大概十几岁,我爸爸发现她对色彩很敏感,就给她寄一些绘本,她看书的时候非常安静。” 她说的事,梁空一直记着,他没有忘,也没有只记她被骗钱的丢脸事。 这些画看起来有体系有艺术性。 梁空问:“她自学画画的?” 骆悦人点头:“嗯,算吧,我大二去镇上过年,发现她房间里到处都是涂鸦,爷爷奶奶看不懂什么艺术,只要她平安健康,他们就由着她在家里拿小刀刻,之后我给她买了很多绘画书和颜料,她其实特别聪明,我教她用平板,她很快就懂了,然后自己看视频。” 骆悦人凑到他身边跟他一起看:“她现在是不是画得很好?” 夜灯昏弱,梁空被她轻轻靠着,能嗅到她身上的香气,内心有一阵庞然而生的触动,剧烈又尖锐,但他出声,只是低沉的“嗯”了一声。 再无其他。 前几年,他偶尔会觉得浑浑噩噩,倒不是因为一事无成,正相反,他其实做了不少事,在她身上,他只凭情愿二字,从来不计较得失,但有些彷徨时刻,会怀疑自己。 好像不管做什么都是徒劳。 这一瞬,那些遗憾好像倏然变淡。 山水不相逢的时光,他们一直都在做同样一件事,没有一个场景是交汇的,但所有意义都在隔空辉映。 第47章 47得宠他 梁空一早就有电话打进来,事情倒不必他亲自做,但梁知非现在没回来,大大小小的事得从他这过一趟,主意得要他拿。 昨晚弄得很晚,手机响了,他第一时间想的是别影响骆悦人睡觉,挂了电话,起身下床,赤着脚去客厅,才把电话回拨过去。 他声音不高,一边听着,应一两句话,一边走到阳台,把窗帘全部拉开。 今年冬天澜城没下雪,春节下了两天雨,天气一直湿湿阴阴的,积了水汽。 阳光一照进室内,明亮又温暖。 站在骆悦人家窗边,沐在暖阳里头,梁空也从惺忪睡意里彻底醒了,听电话那边汇报着项目进度,他分心折身,去沙发把自个的外套找出来。 烟盒和火机都在兜里。 憋了一晚。 昨天晚上,他去个卫生间她都要跟着,他不好意思讲,更不好意思抽,她嗓子还在吃消炎药,再给呛出来个好歹。 本来也能跟她打个招呼出去抽。 但她真有点黏人,他又特喜欢她黏人,就不想让她觉着好像抽烟很重要似的,就一直没事人一样忍着。 这会儿,刚好她睡觉,他接着电话,烟咬在嘴上,窗户开一掌宽的缝,靠窗边,眼睫垂着盯火,懒懒地点了一根。 烟灰没处落,他就弹回烟盒里。 这辈子弹烟灰就没这么费劲过。 扁烟盒,窄口,那动作,他做起来还怪别扭秀气,手指抖了几下,忽的,梁空自顾笑了声。 电话那头听到了,惊了一跳,连声音都立即中断。 严助跟过梁家父子三个,梁知非跟梁建河属于一脉相承,永远和颜悦色施高压,底下一众人陪着笑,嘴上提着“梁董过奖”“梁总抬举”之类的谦辞,心里战战兢兢。 梁空不是。 同样的心思不好猜,这位小梁总从不喜欢在这些事端腔迂回,真有问题,他直接在会议室摔文件,也不多讲废话,冷笑一声,其他人大气不敢喘一个,心里有数自己是什么葱什么蒜。 所以在电话里忽然听到梁空这么一声笑,严助立马将刚刚汇报的内容往回倒了三行,自查问题:“梁总,是估值有问题吗?” “没有,你继续说。” 烟抽完,电话也接完了。 梁空将烟盒一扣,回客厅,手指一甩,直接扔垃圾桶里,刚刚窗边有点风,他正分辨有没有烟气飘进室内来的时候。 沙发上,骆悦人的手机响了。 屏幕之上,明晃晃“裴思禹”三个字,让他那支烟跟白抽了似的,刚顺下去的烟瘾在眉间蹙成一股不爽的意思。 他很没品地接了。 心里想着不是已经筹备着要结婚,两家人七大姑八大姨还不够你忙的,正月里上赶着给老同学拜年? 手指在屏上一划绿键,手机放耳边,梁空直接问:“什么事?” 对面自然听不出这是梁空,他刚醒不久,抽了支烟,又没什么好态度,一开口,嗓子哑得跟带重低音混响似的。 裴思禹愣了好几秒,礼貌说:“你好,我找骆悦人,请问你是?” “她男朋友!” 停两秒,梁空补一句,“她还在睡觉,有什么事你跟我说就行了。” 那边又停了两秒,然后有些尴尬地低声:“那……没事了,打扰了。” 梁空听着这播音式的温柔声线越想越来气,嗬一声,冷冷道:“你没事给打人打电话,这不叫打扰,这叫骚扰吧!” 到底是在一块玩过多年,裴思禹心思细,这拽劲,多少年,也就那人独一份吧。 “梁空?” 梁空也没惊,轻飘飘地应:“昂。” 前后思绪一理,那头的裴思禹惊了。 “你……跟骆悦人在一块?” “不然?” 听出对方的不爽态度,裴思禹立马说他要解释一下。 他婚期定在开春后,为了方便给亲友挪空到场,他和简雯提前通知,婚礼的电子邀请函跟着新春祝福短信一起发出去,不能到场的朋友陆陆续续打电话来,也提前祝他们新婚快乐。 这其中就有骆悦人。 她是打电话跟简雯说的,说不来了。 本来也没什么,很多少年时代的事,当时身处其中分辨不清,可忆不可追。 但这几年被简雯带着过这种返璞归真的生活,无欲无求,越发后悔当初,觉得自己幼稚又可笑,如果可以,他很想弥补一下。 梁空会答应过来,完全在裴思禹的意料之外。 高中毕业后,裴思禹的哥哥离了婚,他们家跟高家断了那层亲戚关系,他和高祈他们那个圈子里所有人也就都淡了联系。 跟梁空最后交集只能追溯到,他去美国当交换生参与社会实践项目,在一场宴会上跟梁空遇见。 彼此打过招呼,也没有什么叙旧时间。 梁空那时候太忙,只是承主办方的情,匆匆露了个面,连打扮都很休闲随意。 他穿着自己最好的西装,跟同学拿着一大叠策划,跟一个老外把方案到口干舌燥的时候,梁空已经一脚油门,开车走了。 最后他到底还是沾梁空的光,拿到那个实践项目。 甚至,梁空都没有开口帮他。 只是那个老外揣摩梁空的行事习惯,说他们的甲方一般会优先考虑有中国人的创意团队。 也是那一次,他忽然醒悟。 自己以前那些暗自较劲有多好笑。 梁空这样的人,天生淡漠,连别人送上门的人情都懒得收,他却一直臆测梁空瞧不起自己,故意施舍自己,仗着出身好在自己面前摆高高在上的架子。 明明很久前,在澜中的行知楼,骆悦人就跟他说过,梁空永远不会瞧不起任何人。 可他不信,独角戏演了那么久。 现在裴思禹心态很平,知道梁空答应过来参加婚礼,他也没有多想,只是遗憾骆悦人那边拒绝了。 思来想去,今天早上,还是想亲自打个电话给骆悦人。 毕竟之前荔城一别,在机场咖啡厅跟骆悦人说了那么多,虽然当时赶着上飞机,骆悦人没讲什么,但他能察觉到骆悦人对梁空还有感情。 有时候沉默,是因为有太多话想说。 他跟简雯沟通后,想着要不要给骆悦人创造一个机会,让她可以跟梁空当面说清楚,谁都不要有遗憾。 梁空听完,微微拧起眉。 “她不去?” 当时梁空会答应去参加婚礼,就是因为他觉得,骆悦人也会到场。 她竟然拒绝了? 裴思禹:“可能也有什么别的原因,既然你们现在在一起,那你们沟通,不来也没关系。” 电话挂了没一会儿,梁空还在想这事,忽然被门口的动静吸引去视线。 ——有人直接在用钥匙开门。 他定了一下,听“咯嗒”一声,门被拉开缝隙,扩大。 然后。 提着保温盒,带着一身室外寒意,一边风风火火蹬鞋,一边呼哧呼哧喘气骂着“大过年为什么电梯会出停运,缺大德吧,爬十二楼,累死我算了”的璐璐,呆站在鞋柜旁,跟客厅垂灯下的梁空,死亡对视一般,开始长达三十余秒的敌不动我不动。 璐璐气还没喘顺,这会儿脑袋爆炸一样发热,不知道是爬楼爬的,还是面前这帅哥身材有点过分刺激人。 反正大脑短路了。 梁空先反应过来,捞沙发上的卫衣快速穿上,能拿钥匙开门,他隐隐猜到对方身份。 “你是骆悦人的表妹?” 璐璐点点头,没敢往前挪步,微缩着脖子:“嗯,我是,请问你是?” “我是她男朋友,梁空。” “梁空,梁空,”璐璐念了两遍,忽然激动,眼睛瞬间瞪如铜铃,“我靠!你就是梁空!妈耶——” “你认识我?还是她跟你说过?” 跟骆悦人的表妹说话,比梁空搁自己亲哥面前都不自在,多少有点心虚。 昨晚用了人表妹一盒套…… 不过表妹的关注点着实奇葩。 “我看过你照片,啧,我当时以为滤镜增加氛围了,”还在心里自动扣了分,心想就一般大帅哥吧。 璐璐深深疑惑:“你不上镜吗?你本人比那张照片好看太多了!” 换别人跟梁空说这种废话,他眼神都不带给一个的,但这是表妹,这是昨晚在关键时刻发挥作用的表妹,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梁空态度好着呢。 “你在哪儿看的我照片?” 璐璐说:“高祈,就是那个炬力的太子爷,你们是朋友对吧,我在他ig上看到你照片的,你没他好看。” 说完,有点不对劲,璐璐立马补充:“是照片问题!不是你的问题!” 回国后,梁空不怎么关注ig,更不怎么关注高祈,他跟田愿分分合合梁空都懒得理会。 他决定之后去关注一下。 话题到这儿还挺尴尬的。 梁空不可能让表妹尴尬,主动找话,视线挪至璐璐手上的保温盒:“你带饭回来吃?” 璐璐这才想到正事,拎高保温盒说:“不是,这是我奶奶炖了枇杷糖水,前两天悦人老咳,让我送来给她喝。” 目光在屋子里转一圈,看不到骆悦人。 “我悦人表姐呢?” 梁空清清喉咙,淡定道:“她昨天晚上有点累,还在睡,要不你放桌上吧,她之后醒了,我热给她喝。” 听到“还在睡”这三个字,璐璐的嘴角走向就开始朝不可控发展,双眼泛着姨母笑的光辉,立马听话地把保温盒放桌子上,从善如流道:“那我就放这儿,让她睡吧。” 一转身,璐璐看到沙发上的东西,没控制住,低低惊了一句:“我靠!” 梁空顺她视线看去。 一条单薄的白色蕾丝搭在那儿。 他身形一歪,修长手指勾起来,卷到掌心,又自认为自然地揣进兜里。 重重咳一声。 “咳——那个,我待会收拾一下。” 昨天晚上是弄得有点乱了,之后骆悦人累坏了要睡觉,也腾不出时间打扫。 璐璐呆滞住。 要不是他这动作这么自然流畅,又带着几分腼腆帅气,璐璐真的不会注意,她跟骆悦人住一块挺久,女孩子之间谁会多看对方的小内? 她惊的明明是小内旁边那块黑色的表。 昨晚跟同学去酒吧玩,看见这表了,现在好多半瓶子水的所谓富二代也喜欢戴假货,当时身边懂行的朋友科普:“开着最低配的二手保时捷,戴绿水鬼顶天了,是怎么想不通戴这么招摇的richard,我这替人尴尬的毛病又犯了。” 去年birk因剧而火,一直低调的理查德也跟着出梗,说birk配货难没关系,买一块理查德没准直接就送birk,毕竟最贵的喜马拉雅拍卖也就两三百万,r056最低配也要八位数,只要有人敢戴这表在酒吧搭讪,你可以闭着眼睛说这是假的,越大声越好。 昨天还在听朋友说段子呢。 一扭头,她搁表姐家,瞧见一块真的。 要命的是,这人好像不太在意他那表,就这么随手乱扔在沙发上,她不过看一眼,他把她表姐小内收兜里算怎么回事? 也不敢问。 更是也不敢让这人收拾屋子。 “梁先生,要不,我来收拾吧,我干活可麻利!” 梁空立马拒绝,抢活道:“不用!我待会儿收拾。” 手一指,他问别的:“你平时住那个房间对吧?” 璐璐乖学生一样点头。 “嗯。” 梁空又问:“你一般什么时候回家?” 璐璐本来愣着,闻声立马恍然大悟,忙不迭把鞋子蹬回脚上,紧张到磕巴:“我、我那个,不回家,我四海为家!” 梁空觉得她是不是误会什么了,他只是想知道她过来的大致时间段,好避免一些尴尬的事,但是没来得及问,表妹跟一阵旋风似的跑走,还贴心地带上了门。 “砰”一声,动静有点大。 几秒后,房间里隐隐传来骆悦人刚睡醒的声音,在喊他。 房门一打开,声音就清楚了。 她懵懵坐在床上,睡衣掉到一边,露着肩,抬手轻轻揉眼睛,问他:“刚刚什么声音啊,你在跟谁说话?” 窗帘没拉开,一室昏影。 女孩子的房间特有的甜香气,闷了一夜,生出几分温热旖旎。 她这床,他昨晚就想说,怎么选的。 中式仿古的深木纹,悬一条油润的粗木枝,搭薄纱一样的淡青床帘,落首尾两端,半透不透,半拖不拖,垂精致流苏,地上是浅灰的长毛地毯,床上四个方枕,两个玫红羽毛,两个米杏粗麻。 藏珠蕴玉的艳奢,又媚气纯然,显文质拙心。 无比衬她。 梁空站在门口欣赏她:“你表妹刚刚回来了。” “啊?璐璐回来了?” “放下保温盒就走了,你外婆给你炖了糖水,要起来喝吗?” 她掀起被子,慢慢爬起来:“那我去刷牙。” 梁空想起来,早上忙了一通,他也没洗漱,骆悦人先去洗手间,他问她想吃点什么,安排人送过来。 她没多想,只是不想让他家厨房麻烦:“要不我们吃饺子吧?” “……” 梁空默了几秒,想想这种事很难长期迁就,还是少装。 “吃了两顿,还吃?再吃要吐了吧。” 骆悦人正在挤牙膏,手指力气一松,膏体缩回去,本来想说怎么会,有时候工作忙回来很晚,她会连续一周晚上吃饺子,好吃又省事。 想了想,算了吧。 她这个男朋友挑剔又娇气。 她得宠他一点,不能叫他跟着自己吃苦。 “那别送了,我们待会儿下去吃吧,你想吃什么都可以,我请你。” 梁空听她的,把对话框里写到一半的餐点全都删了,不叫家里的厨房折腾。 并跟自己说,男人不要活得这么挑三拣四,吃什么不是吃,少点讲究,不能让女朋友吃个饭都要操心。 骆悦人顺手把他那只牙刷也挤好牙膏,等他进来,递给他。 梁空接过来:“连牙膏都帮忙挤,怎么这么好。” 骆悦人没有完全醒,人还有点懵问:“你在家里有人帮忙吗?” 梁空:“……” 是不是彼此之间误解过于深了?梁空握着一次性的塑料牙刷,沉默良久,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一下。 “我在家,日常生活方面,只是有点懒。” 也说不上懒,习以为常了,环境所致,很多事的确轮不上他亲力亲为。 梁空看着她,慢悠悠补上一句:“没有残废。” 骆悦人咬住唇:“……” 见她不作声,梁空又说:“我学习能力挺好的,可以做家务。” 骆悦人就像一个信奉鼓励式教育的好老师,立马点头,不吝夸奖:“嗯,你特别厉害,碗洗的干净,煮饺子好吃,还会修灯泡。” 梁空贴在她身后,闻言,俯身亲昵地蹭了蹭她耳朵:“就这些厉害吗?” 骆悦人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秒懂,脸上一烧,拿手肘怼他:“你干嘛!” 洗漱完,场景好似互换,她踮脚给他擦自己的护肤品。 梁空由着她在自己脸上涂,香得要命。 弄好,骆悦人准备回房换衣服,余光倏然瞥见什么。 他昨天来就是穿这条灰色运动裤,配黑色卫衣,他个子高身段好,基础款穿在身上都气质出众。 不过,现在显眼的是他口袋里伸出一小截眼熟的白色。 骆悦人伸手捏一角,慢慢拖出来,看清是什么后,纳闷又尴尬。 她抬眼看梁空,几番措辞后,小声道:“你……要偷偷带走吗,要不,我给你一条新的吧?” 梁空差点忘了这茬事,立马跟她解释。 他没有这些奇怪的收藏癖好。 刚刚只是被她表妹看到,也不知道怎么了,明明以前酒池肉林的日子都混过,在洛杉矶通宵开趴,路过客房听到什么糜烂声音,他跟没听到似的,端着杯水去吹风,照旧跟人笑谈,尽管隔门背景音越演越烈。 偏偏,一遇到她,很不受控地纯情。 跟活回去似的。 骆悦人把东西丢进迷你洗衣机里,跟梁空说不会的,她这个表妹玩得开、见识广,应该不会大惊小怪。 梁空对最后这句话持怀疑态度。 她估计是没看到她那个表妹最后闪现离开的样子,是有点一惊一乍在身上的。 骆悦人问:“对了,璐璐有跟你说什么?” 梁空想了想。 “她说,她四海为家。” 骆悦人纳闷嘀咕:“不是年前刚跟朋友出门玩过,又要出去玩啦?” 没多想,骆悦人换好衣服,跟梁空下楼。 快十一点,早餐并午餐,点了一堆,她问梁空要不要再添点什么,梁空拿过菜单,去掉几个勾。 “你点这么多干什么?” 骆悦人捧着手里暖暖的温水玻璃杯:“吃呀,让你都尝尝,万一有的菜做的不好吃,还有其他可以吃。” 梁空瞥她认真的样子,说不用,就要了正常的菜量。 “我没有那么挑剔。” 骆悦人不太信地应:“好吧。” 昨天晚上梁空就觉得她冰箱有点空,吃完饭,跟骆悦人去逛一趟超市。 主要任务是买套,把表妹那盒还了。 那话,骆悦人说的,让梁空挺感动,她说她从来没有偷过东西,哪怕是跟表妹之间,她也都是要先打招呼的,这是第一次。 梁空说也不算第一次。 她疑惑。 梁空当没看见,拉着她的手,带着她找货架,懒得说肉麻的话,偷心盗贼,不问自取算怎么回事。 她过分认真,要还一模一样的,昨晚用过的包装她都用手机拍了照片。 比对后挑选好,骆悦人忽然不好意思起来,想了想,又拿一盒,放低声音说:“给你也买一个吧?” 万一之后他还要来她家呢,是吧,总不能再去偷璐璐的。 梁空一顿,从她手上抽出来,放回去。 手心一空,骆悦人手指虚虚攥着一个空圆,人懵住,正一头雾水怀疑自己这个提议是不是有点自作多情了。 某人声音从头顶上方直突突传过来。 “不要这个,小了,挤得难受。” 骆悦人:“……” 第48章 48旧照片 回到家,骆悦人去阳台晒衣服,梁空把从超市买回来的两大袋东西,提去厨房,吃的喝的都挑出来,塞进冰箱里。 本来塞得潦草,挤进去就行,打开下层的冷冻门,准备放生肉,看她连饺子都用透明小盒等间距摆放,再看上头的分层。 就跟他糟蹋了她的冰箱一样。 梁空又拿出耐心,重新摆放,打量一遍,满意了,才把冰箱门关上。 团几下纸袋子,往垃圾桶里丢,他想起一件事跟她讲。 “你早上没起来那会儿,我接了你一个电话,裴思禹打来的。” 骆悦人走过来,微微愣住,面上情绪辨不出好坏:“他给我打电话干什么?” 梁空觉得自己多多少少是有点在往回活了,幼稚得要命,她这种质问态度,他竟然觉得很好。 有点报复式的暗自愉悦。 大概高中那会儿,她对裴思禹过分和颜悦色,他们又都爱读书,聊到什么,总是一副志趣相投的样子。 早他妈看着不爽了。 偏装模作样,梁空面上无澜,说话甚至通情达理:“老同学结婚你怎么都不去?” 原来是这件事。 骆悦人问:“你去吗?” “去啊,人请帖都发了,怎么好意思不去。” 骆悦人:“……” 是吗,可按你现在的行程安排,多得是人给你发各种请帖,你看都没工夫看的帖子,估计垒起来有门高吧? 她工作期间,每周一都要单独挪出时间帮密斯董处理这些不能到场的邀约。 君颐总裁比之时刊主编,有过之而无不及吧? 骆悦人没戳穿他。 “我不太想去。” 她不去自然不是因为时间问题。 简雯给她发婚讯那会儿,她胳膊还受着伤,歇在家听璐璐说男女之间恋爱的各种技巧和套路。 她想到梁空,觉得他应该不会去,也应该不会喜欢她去。 他高中就一直以为她喜欢裴思禹,如果她去参加婚礼了,会不会又被梁空误会? 那还是算了。 她那会儿不止胳膊摔扭了,脑子可能也出了一点问题,乍一下想着:那我可不能去,万一影响我跟梁空谈恋爱呢。 这话她不好意思往外说。 可梁空偏问她为什么不去:“你高中跟裴思禹关系不是挺好的吗?” 冷淡声腔里,莫名听出一股醋意,骆悦人咬唇忍住笑,摇摇头。 梁空倒没有不高兴,正相反,看她笑,他也想笑,偏了偏头。 “哑巴了?” 骆悦人走近,拉他的手,仰头解释道:“也不是很好,跟你最好。” 再补一句。 “跟你一直好。” 梁空由她抓着自己的手,另一只手拊在她后颈,低颈亲她。 “你说的,最好补一份书面文件给我。” 骆悦人正想说,你是不是回国工作到走火入魔了,谈恋爱还要书面文件,梁空工作上的电话就来了。 梁知非下个月回国,他现在手头上要处理的事情太多。 为什么年前两人见面吃饭,梁空都没有主动表示些什么,有时候能感觉气氛到了,有些话能说,但他没说。 如果不是骆悦人这样主动,他们在一起的事,起码要往后拖两个月。 他不想太仓促。 不想在现在这种事情一堆的时候,抽着空跟她谈恋爱。 这方面,他还挺讲究的。 不过他的“不想”,没有她的“想”重要。 明天骆悦人结束假期,开年杂志社的工作量也不小,梁空本来还想安排两人晚上一起吃饭,骆悦人不希望他这么分.身乏术,就说晚上自己还有工作计划要写,还有一部分的稿子要修。 只叮嘱他按时吃饭,就把他送到楼下。 再坐电梯上来,移门一开,她恍然想到自己也有一件事跟他讲。 忘了。 昨天晚上一起看完画稿,梁空还是抱着她的,半夜她幽幽醒了,他又一个人睡到一边。 她这床是她凭自己的喜好挑的,当时并没有考虑到跟人一起睡这个可能,远没有他酒店那张床大。 中间虽然没有再空出一人的距离。 但还是在梦回时分,叫人心底情热变成一丝幽怨。 那会儿她攥着被角,躺在跟他毫不相干的另一只枕头上,看着上方的薄帷夜影,心里想了很多。 可能他就不缠人。 可能他就是不喜欢跟人腻在一块吧。 可这话又站不住脚。 明明做的时候,她躲一下,都会立马被抓着脚踝,勾着腰,掐着脖子,各种各样被他拽回来,她觉得热撑难耐,哼尽好听话,他都不许她离开半分。 跪趴在床头,她不吃力地抓住床幔,指节紧绷,他连人带纱一块按回来,淡青薄纱搭下来,覆一身红潮。 结束时,他犹不餍足地压在她身上亲,骆悦人四肢酸软到没力气推开,说自己淌了很多汗,他便吻得更凶。 咬到她湿漉脖根,衔起皮肉,像在品尝咸潮,声音浑沉,说你好香啊骆悦人,占有欲强到让人事后想到都会心有余悸。 很好,两幅面孔的狗男人。 现在再想想,她倒没了昨天半夜那丝低落。 也正常吧,毕竟他们不是循序渐进地谈恋爱,正式约会没有一次,套倒用了不少,感觉发展得太快了,彼此都没有完全适应。 可能他一睡着,就会忘记自己有个女朋友吧。 骆悦人没有在这件事上多想,叹叹气就算了,慢慢来,现在的状态她还挺喜欢的。 开年动工拍的是三月刊。 惯例的双姝封面。 去年有田愿,今年项曦在受邀之列。 她在国内缺乏知名度,但国外的时装周实绩能打,又有奢牌代言在身。 刚定下她来pioneer拍三月刊,金主爸爸立即将当季礼服寄过来供君选择,这几年,国内数据营销严重,看似同咖的小花远配不上项曦。 最后的搭档,由密斯董亲自出面,邀请同样低调的初代国模,年龄差了近二十岁。 两人同框的磁场非常妙,项曦冷艳又散发着年轻生机,前辈一身历久弥新的这是三月刊双姝封面创立以来的封神之作,密斯董也非常满意。 之前初定的封面标题,她嫌有些中规中矩,后来开会拟定了无数标题,想体现这种女性魅力的包容。 基调定得很高,越扩散越浮华。 密斯董的稿纸上写着“和而不同”,旁边是夏琳整理出来一串的新标题,她在一一阐述优缺点,总体思路都是想从“珠光宝气”入手,体现奢靡气和高智感的对冲与兼容。 密斯董只轻轻敲笔,眉头没有松开。 临下班都没有定。 骆悦人跟项曦有约,正收拾包,内线电话响起,密斯董叫她进去一趟。 “我觉得都不好,你觉得哪个好?” 骆悦人刚开始入职,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适应密斯董的说话风格,稀松平常的语调,往往话里另有玄机。 在这方面,密斯董跟梁空有点像,心思缜密又擅长隐藏城府,跟这样的人说话,最佳策略就是收起心眼。 看过那几个字眼吸睛的标题,骆悦人也没有特别喜欢的。 “为了突出女性魅力的磁场碰撞,而刻意去强调这种魅力的特征,我觉得有些削足适履,这个画面里,远不止新元素的艳丽和优雅复古,如果没办法定义,那就不要去定义好了。” 密斯董重复她的话:“不定义?” 骆悦人点头,看着稿纸上的四个字,拿起笔增加了一个逗号。 和,而不同。 “停顿和留白都是想象力扩散的地方,时刊是为美执旗,不为美定义。” 密斯董轻合了一下眼:“说得很好。” 鲜少能听到女魔头夸人,骆悦人有些受宠若惊,也不敢居功。 “最后那句,是您书里写的。” 大学主修新传,刚进杂志社,骆悦人恶补了不少书,包括顶头上司早年的美学浅谈。 年份过久,密斯董想不起来了,摆摆手笑道:“那会儿年轻不懂事,瞎写的。” 手掌合上本子,摘眼镜,揉眉心,这个动作代表事情告一段落,骆悦人也跟着松了一口气,打完招呼,往外走。 在门边,她被喊住。 “之前,是不是你有个亲戚要出画册,找人帮忙写序言的事怎么样了?” 骆悦人回道:“还没有定。” 毕竟堂姐自学画画,也没拿过什么奖,想找业界有分量的人写序言还是挺难的。 密斯董写了一个邮箱给骆悦人,说有个朋友,在艺术界也算小有建树,可以把作品集发到那边让她帮忙看看。 小有建树和帮忙看看都是谦辞,能让密斯董开这个口,事情差不多就是定了。 骆悦人打心里高兴:“谢谢您。” 出了杂志社,去檀樟公馆。 在车上,骆悦人给项曦发消息说自己马上到,忽有一瞬,疑惑起了密斯董怎么会知道堂姐出画册的事,她并没有在工作的时候说过。 找人写序言这点子,是佩达想的,当时路易斯也在场。 可能是他跟密斯董提过? 檀樟公馆位于城北最有名的富人区,跟澜城最大的商场只隔一条昌茂大街,那地方是单行道,只能看见各种豪车开出,开进需要绕湖,走檀樟公馆的另一条专用道,沿湖能看见几只脖颈傲挺的天鹅。 为了方便骆悦人过来,项曦叫了司机去接她。 骆悦人本来说不用麻烦,杂志社门口也很好打车,项曦说不麻烦,她现在住梁空的房子,司机也是用他的。 “怕给你男朋友添麻烦干什么?好见外啊。” 项曦在那头打趣道。 下车的时候,骆悦人用手机搜了一下望江别墅,离这边真的非常远,无数次他们在棠杏东街分别,她回到家里,以为他也回家去了。 实际上,他还要坐那么久的车回来。 她说请他吃宵夜,他要马不停蹄往城南赶,才能掐着最快的速度出现在大排档,然后用男人出门都要打扮打扮当借口吧? “以前,他是一个人住在这里吗?” 菜是自己做的,有住家保姆,项曦平时不怎么麻烦她,因为跟家里闹僵了,她在国外这几年也学会了自食其力,下厨房不成问题。 她盛好汤,把小碗放在骆悦人手边。 “不是吧,那时候他爸爸平时也回来,这房子还挺有意义的,他妈妈是华裔,但是从来没来国内,怀梁空的时候,来国内了,因为忽然知道梁叔叔其实有妻有子,他们是开放式婚姻,梁空他妈妈好像是演音乐剧的,可能艺术家,追求极致的浪漫和忠诚吧,接受不了,反正梁家花了非常大的力气求她答应把梁空生下来,她在这里养胎,然后梁空出生,她就回美国了,再也没回来过,她也不跟梁叔叔见面。” 项曦打量四周:“这个房子,他们一家三口都住过,但没有同时住过。” 高中那会儿,骆悦人只听过梁空出身不一般,他妈妈非常漂亮,并不知道他的家庭复杂到这种程度。 “再也没回来过?” 骆悦人喝了一口汤,微蹙起眉,“她不跟他爸爸见面,也不见梁空吗?” 闻声,项曦面色顿了一下。 “他妈妈,好像,很讨厌他。” 在这儿照顾起居的是梁家的老保姆,有些事项曦也是最近才知道。 “梁空小时候身体不好是因为早产,他妈妈好像是故意从楼梯上摔下来的,可能真的不想生他,但……身不由己了吧。” 眼周神经酸涩地跳了一下,骆悦人有些不是滋味:“可是,梁空也没做错什么呀,为什么要讨厌他?” 有一次,晚自习回家在公交车上,梁空安慰她对骆文谦放低期待,说她爸爸是学富五车的教授,也可能是一个道德败坏的低俗男人。 她口不择言地反驳,你爸爸才是道德败坏的低俗男人。 他不挂心地笑,说,还真给你猜对了。 时隔多年,再想到他当时那个笑容,只觉得心脏梗窒一样难受。 很多时候,他说话总透着一股不在意,什么事都轻飘飘的,不过心,显得人很冷漠。 或许,是很早就习惯了吧。 项曦叹气道:“唉,这种事,讲不清的,他妈妈也没有做错什么呀,对吧?” 骆悦人点点头。 感情被骗,有孕在身,第一次来国内,千里迢迢,却失去人身自由。 挺可怜的。 项曦给她夹烫好的肉片,又说:“不过,也有一点好,她虽然没有陪梁空长大,但起码教会了他一件事,梁空非常尊重女性。” “其实蛮难的这点,你看看索卡和高祈就知道了,高祈跟田愿闹成那样,不否认他真的喜欢田愿,但他不够尊重田愿,其实像他们那样的成长环境,所有人都围着他们转,很难发自内心去尊重女性的,他们的爱好像很了不得,所以强加给别人的时候也不自知,但梁空不会,可能受他爸妈的影响很大。” 一边吃一边聊,等桌上的涮菜吃得七七八八,梁空打电话来了,问她在哪儿。 她放下筷子,觉得嗓子齁咸,先喝口水压了压。 “在檀樟公馆跟项曦吃火锅,你要来吗?” 说完,骆悦人看了看桌面。 “不过没什么菜了。” 项曦是无辣不欢,有菜梁空也不去,他在那头嗤之以鼻,拉倒吧。 骆悦人笑了:“那你吃晚饭了吗?” “还没有,你大概什么时候吃完,我过去接你,一个小时之内行吗?” 这话被项曦听到了。 她个子高,胳膊也长,越过桌子去拽骆悦人的手机,对梁空表示不满:“我们好不容易约一次饭,你催什么催啊,一点素质没有!” 梁空跟她没有好话:“你最好看看四周,你在谁地盘上野呢?” 项曦跟他斗嘴:“我们马上就吃完,吃完就走,喊十八个帅哥,我带你女朋友去蹦迪。” 梁空笑一声:“她去蹦迪是吧?哪个场子?” 项曦以为刺激到某人了,正得意装腔道:“不是吧,某些人不是一吃醋就要来砸场子吧。” 梁空淡淡道:“我盘下来。” 正疑惑,就听电话里头又补一句:“亲自去打碟,让我女朋友蹦。” 项曦把手机还给骆悦人,失望地耸耸肩,还要再说一句梁空坏话:“你男朋友没劲,不按套路出牌。” 吃完饭,项曦接经纪人的电话,骆悦人在客厅翻她的相册。 高中那会儿项曦就酷爱摄影,骆悦人碰相机,就是玩项曦的机子。 她保留着把照片打印出来的习惯,身份证大小的相纸,一页六张,每一个被定格的瞬间都值得停下来细看。 这相册经常供朋友看,有的页面空缺,是因为被人挑走了。 倏然,翻到某一页,也有一处空缺。 而空缺旁边的那张照片,骆悦人有印象。 画面里,是酒吧的dj台,背景是杂乱的排灯被气氛烟雾笼罩,一道强烈的蓝光贯穿而过。 少年穿一件黑色无袖t,戴着银色戒指的手臂高举,打某种手势,神情冷淡不羁,而他身前的女孩子坐在台上,迎光看去,被一只黑色的鸭舌帽轻盖在脑袋上,强硬的光调里,只露一截瘦削雪白的下巴。 他的手虚扶在她腰际,是一种无声的保护姿态。 而她的手紧紧抓着他肩上衣服,因面前遮掩,不自知地坐在最盛大的光里。 少年是梁空。 那个女孩子是她自己。 她甚至能穿透静止的画面,回忆起当时发生了什么,索卡推她下去跳水,把她吓坏,梁空在哄她。 记忆里,只有变缓等着随灯光切进高潮的音乐鼓点,和梁空俯在她耳边的声音,她不晓得下面有那么多人在看。 烟雾缭绕,异色灯光。 他们只是自顾自地贴耳说话。 骆悦人想要这张照片,项曦点头说行,大方抽出来递给她,然后又指旁边的空缺。 “这张,梁空拿走了。” 她问项曦那张是什么,项曦卖关子不说:“你问梁空就知道了,他好像一直都放在钱包里。” 半个小时后。 梁空将车子开到檀樟公馆门口,给骆悦人发消息,让她出来。 骆悦人上了车,就把那张照片递给他看。 “项曦说你也有一张,给我看看可以吗?” 手心朝上,两手并在一起成一个小碗状,跟乞讨似的。 梁空笑了笑,把黑色的皮夹抽出来,配合着,先轻敲她额头一下,再跟打发叫花子似的,丢进她掌心里。 骆悦人将钱包打开来,照片在中央很显眼的透明夹层里。 她放轻动作抽出来看。 是她抱着妹妹的照片,应该高三暑假在城郊度假,背景里有露天影布放着《泰坦尼克号》,她穿吊带裙子,肩上是黑色的小猫纹身,冲着镜头笑。 照片左下角有一点深色。 她翻至背面的白底,看的更清楚了,像是被用力握出了皱,什么液体沁进去,成了干燥的绛红色。 她问梁空:“这个照片怎么弄脏了?” 第49章 49平安符 翻看片刻,骆悦人捏着照片,手指顺褶痕抚了一下,猜道:“是沾到血了吗?” 梁空被她目光纯然地盯着,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指暗自摩挲,声音平直无绪,轻轻应下:“嗯,不小心沾到了。” 手掌搭到他胳膊上,骆悦人担心道:“是你受伤了吗?什么时候的事?” 他没回答,将掌心搭到她手背上,轻捏一捏,只说:“没事,早好了。” 他的钱包还摊在骆悦人腿上,她低头正准备将照片放回去,看着透明夹层,眸光一怔。 里头还有一样东西。 褪色的黄纸,折成三角形,藏在她的照片后面,如果不是抽出这张照片根本不会发现后面还有东西。 骆悦人拿出来,疑惑道:“怎么还有一张平安符啊?” 舅舅和表哥做的是运输生意,常年各地奔波,舅妈有点迷信,家里虽然没有供神烧香的习惯,但每年春天都要去寺里拜一拜,求财运和平安。 璐璐爱开摩托,之前被大车撞过,舅妈也在她车钥匙上系了这样的符,说是可以挡血光,无灾无难。 平安符只见人放在车上,还是头一次见夹在钱包里,跟照片放一起。 梁空瞥一眼照片和平安符,启动车子,淡淡说:“跟我奶奶去庙里,人家给的。” “那你把这个平安符和我的照片放在一起,是保佑我吗?” 梁空看着前方,嗯了一声。 那次车祸之后,他在家里休养了挺长时间,平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哥和亲爸也都回来瞧过,说他做事欠稳妥。 不在洛杉矶好好待着,招呼也不打一声地就回来,亏得是梁家消息灵通,不然发生这么大的事,他万一死路边了,估计也得等新闻出来他们才知道。 事情都能去查,来龙去脉也不是那么难猜。 没有人问梁空为什么夜机回国、千里迢迢动关系去帮一个小姑娘解决区区几千块奖学金的事情,在梁建河和梁知非看来,不过是太年轻,太冲动,太幼稚。 家里一向惯着梁空,要不是他这次出了车祸,没人会干涉他,现在人平安,也没有什么好讲的。 病中梁空情绪一直低沉,话也少。 梁知非了解自己这个弟弟的性子,看似万事不挂怀,实则一旦决定了什么事,执拗,还死心眼,他昏迷不醒躺在医院的时候,梁知非想了想,到底叫了人去善后。 梁空出院那天,平大也出公示,严惩了涉事老师,还了那个女生一个清白。 他跟梁空说了一声,叫他好好养着。 当时高祈来家里看他,就站在旁边一起听,等梁知非走了,拖把椅子坐到梁空床边来调侃:“庙里的菩萨至少有香火,你活菩萨当上瘾,你有什么?” 他有什么呢? 澜城轰轰烈烈入秋,狂风急雨,树木凋零,阴湿天让骨缝和患处像冰锥扎着一样的刺痛,等再见晴天,台阶旁的草叶覆上一层白色晨霜,天气清远寒凉。 严竺寺叶落满院,台前到阶下,竹帚声密密簌簌,宝刹陈朽,三千偈语应时应景,讲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老太太带着他来拜佛,说到他被推进急救室那晚,手里都攥着一张照片。 那照片老太太看过。 “你哥哥说你就是为这个小姑娘回来的,遭了这样的罪,也不跟人讲讲吗?哪家的女儿,请到家里来做客。” 那天闭寺,严竺寺除了僧众,就是梁家的人,随行的人在外头等着,整座山大隐一般的空寂。 他合手跪在佛前,轻声说,不用了。 “人家又不喜欢我。” 老太太进过香,闻声心一紧,回头看。 梁空穿一身黑色素衣的跪立蒲团上,因为做手术,头发剃得极短,清癯如僧,殿内烛火幽微,梵经低颂,他双手合十,轻闭着眼,打小老太太带在身边礼佛,二十年耳濡目染,诸天神佛都降不住的混世反骨,这一刻,自削棱角,虔诚伏低匍拜。 焚檀不尽,如见真佛。 下山前,拿到那枚平安符,梁空将钱夹里的照片抽出来看。 皱损处浸了血,擦不干净,又试着徒劳无功地蹭了几下,他才作罢,照片和平安符叠在一起,塞回原处。 见风忽咳,他佝偻着腰,苍白修长手指紧攥着钱包。 山谷汇聚雾岚,浊浊不散。 等那阵气息缓过来,他紧紧拧眉按住心口,失神地自言自语,一声比一声轻。 “真疼啊,骆悦人……” “骆悦人,我求了佛祖保佑你。” …… 车子从檀樟公馆开出,骆悦人在导航上按永明巷的地址,跟梁空说去外婆那边一趟。 之前他在电话里说他还没吃饭,又不肯来项曦这边一起吃,通话结束,骆悦人发信息给璐璐,问她在哪儿,璐璐说在家,又问外婆睡了没有。 璐璐说没,一块在看电视,刚刚还说到骆悦人了,讲她好一阵子没回来吃饭,外婆老担心她在外面吃不好。 骆悦人就撒了谎。 叫外婆帮忙做几个清淡小菜,待会儿她过来拿。 巷子前那条路立了施工牌,车子开不进去,梁空在商铺门口停下车,抬头就看见香樟树上头明晃晃的漆蓝路标。 ——永明路。 “你外婆家住这儿?” 骆悦人拿着包下车,正抬袖子闻自己身上的火锅味,闻声说:“对啊。” 旁边翻修的路面一片泥泞杂乱,这一片的居民进出都很麻烦。 不过这路修得好。 “听说要改道,以后这路限重,不许大货车开了,这些年发生了好几次车祸,就在前面那个路口,都是货车撞人,我跟璐璐还看到过一次车祸现场呢,太可怕了,路边的花圃上都是血,以后限行也好,不然外婆过个马路去老年活动中心家里都不放心。” 梁空往前面的路口看,道路正翻新已经看不出原貌,那些老香樟还是记忆里的样子。 那晚。 警戒线外围着很多路人,救护车的鸣笛声刺耳。 他幻觉一样,看到骆悦人抱着一只小盒子,站在树下看着他。 可能并不是看他,以那样的距离,和路灯有限的亮度,她就算站在路边也不会看得见车里的人。 手心一暖,被人晃了晃,骆悦人的声音拉回他的思绪。 “你在看什么啊?” 梁空收回视线,那张遥远的、悲悯的脸庞,与眼前张生动温暖的笑脸重叠,前者慢慢淡化。 他伸手贴着她的侧脸,用拇指蹭蹭她的面颊说:“没什么,外婆家是在巷子里面吗?我空手来不太好吧?” 骆悦人牵着他的手,往里走。 “没事,不用进去,外婆应该洗漱睡了,我给璐璐发消息,让她送出来就好。” 电话打过去,璐璐说她现在不在家,马上回去,让骆悦人先在门口等一下,骆悦人听那头璐璐不知道在跟谁说话,火急火燎就要往回赶,忙叫她别急,她自己进去拿一趟也不费事。 走到家门口,不偏不倚跟璐璐撞上。 璐璐身边还有一个人,高大帅气的体育生模样,依然留着金发,骆悦人认识。 梁空也有印象。 四个人,八只眼睛,尴尬了十来秒,璐璐和金发学弟都看着对面握在一起的手,后者露出晴天霹雳,生无可恋的表情。 璐璐挠挠头跟身边的学弟说:“你看,我真没骗你吧,不是我不愿意帮你,是我表姐真有男朋友了,你除了小几岁,样样比不过人家,再说了,我表姐也不喜欢比她小的……” 最后一句,顾及学弟脸面,璐璐已经说得细如蚊讷。 这也不是学弟第一次找璐璐当红娘,年前骆悦人跟璐璐在学校附近约饭,他也厚着脸皮去装了两次偶遇,然后加入她们,找尽话题边吃边聊,骆悦人始终温柔又疏离。 她看起来好像就不会跟人谈恋爱,也是这股子仙气,偏偏叫人蠢蠢欲动,克制不住地想跟她谈恋爱,教她谈恋爱。 怕唐突佳人,在微信也不敢乱说话,今晚喝了点酒,一冲动跑过来找璐璐帮忙。 “你说如果我跟悦人告白是不是要表现得成熟点?她喜欢成熟的男生吧?我要再等等吗?等到下半年实习会不会好一点?” 璐璐摊手,跟他说不用等了,实不实习也没所谓。 她表姐有男朋友了。 学弟不信,骆悦人都不给别人追她的机会,谁能追到? 璐璐说:“也没追,她跟她前男友重新好了。” 学弟愤愤:“悦人这么好的女孩子为什么要吃回头草!” 璐璐噗嗤一声笑,给学弟稍稍科普了一下“回头草”的情况,听完学弟更不信了。 “你就是想编出这样一个人让我放弃是吧?” 那璐璐也没办法了,只能怪她这未来表姐夫过分优秀。 现在这么直接撞上,算正面打击。 梁空叫人过目不忘,金发学弟打量他,从指间勾着的车钥匙,到手腕上的表,叫还在跟室友攀比aj沾沾自喜的他,顿觉彼此不在一个层面。 然后,学弟痛心又痴情地把目光移到骆悦人身上。 “悦人,你不是说他是电视台的投资人吗?” 骆悦人没想到对方记性这么好,去年十一月在观棠新居门口见了梁空一面,能记到现在。 正要开口,身边的梁空先出了声,姿态端得很高:“叫谁悦人?没大没小的,你是璐璐学弟,对璐璐的表姐直呼其名?” 璐璐立马帮腔:“对啊,说了多少遍!叫姐姐不会啊!” 说完,璐璐冲梁空笑笑,“悦人表姐没有说你也会一起来,外婆把菜做好了,你们等一下哈,我进去拿。” 旋风似的跑进院子里,留下学弟一人独自面对。 他痛心疾首地问骆悦人:“你跟他在一起,是因为他有钱吗?” 这话要怎么回答? 正常情况肯定是要立马否定,才不是,我是因为他怎样怎样,梁空已经做好准备,听骆悦人怎么一通从心灵至品格地夸赞自己。 骆悦人先愣了一下,随后看了看一脸淡然的梁空,慢一拍的“嗯”了一声。 嗯。 因为他有钱。 这轻轻一声嗯,不止学弟五雷轰顶,连梁空也惊得变了神情。 学弟再问不出别的,如丧考妣地丢下一句“那祝福你们”就跑走了。 外人一走,算账的反而成了梁空,声线压得轻又危险丛生,敛下眼皮,淡淡看着骆悦人。 “你‘嗯’?” 骆悦人被他盯着,也没察觉不妥:“对啊。” 梁空继续,声音压得更低:“你还‘对啊’?” 我在你眼里的优点竟然只是有钱? 骆悦人也继续:“对啊。” 她不觉得自己的回答有问题。 “他问这句话,也不是在意你有没有钱吧,他只是觉得你不好,嫌贫爱富是贬义嘛,那再挑剔一下,你有钱,你也不好,他只是想从你身上挑出缺点,可我不觉得你有缺点。” 听完,梁空笑了,赞许道:“现在怎么变得这么聪明啊?” 骆悦人鼓了鼓腮,瞪他,咕哝着怨道:“我以前很笨吗?” 曲着两指,梁空捏捏她的脸,咳一声,委婉说:“以前嘛,多多少少有点……不开窍。” “所以,你就骗我,说你家住在望江别墅,跟我一起下晚自习,跟我一起吃早饭,我喊你吃夜宵,你也肯从檀樟公馆坐车过来!” 梁空知道她识破他以前的谎话,但两人也一直没聊过,长大了,幼稚的事不谈也罢。 可她真计较,他也陪着。 “我可没说过我住望江别墅,是你猜的,我就……随便应了一下。” 那时候,他还真生过念头,要不真搬去望江别墅,跟她隔街住着。 最后念头打消,离得那么远都会想方设法来见她,要真住这么近,他恐怕会忍不住走哪跟哪地黏着她。 起码住在檀樟公馆,因为熬夜起床困难,因为出门路上堵车,各种不可控的因素会将频率拉低,她也没有受到打扰。 挺好的。 不过是他自己两头折腾一点,也没什么。 璐璐出来,把装好的饭盒递给骆悦人,问了一句她那金发学弟呢? 梁空淡淡说:“可能去赚钱了。” 骆悦人噗一声笑,伸手轻打他胳膊,因为她说喜欢梁空有钱,所以刺激到学弟了吗? “你不要瞎说!” 璐璐看着他们打情骂俏,偷着笑,自动当隐形人。 临走前,骆悦人问她:“你最近怎么都不去我那儿住了,你在永明巷这边去学校坐车会麻烦吧?” 璐璐立马疯狂摆手。 “不麻烦不麻烦,地铁不好坐,我就打车,而且我现在不怎么去学校了。” 保温盒被梁空拎在手上,另一只手牵骆悦人,巷子里路灯昏暗,骆悦人接着刚刚的话题,问他。 “你那时候明明住檀樟公馆,为什么不直接说?两头跑不会觉得很麻烦吗?” “不麻烦。” 骆悦人强调:“城南城北不麻烦?” 梁空说:“因为你觉得麻烦的事,我并不觉得麻烦,送你回家,跟你一起吃早饭,都是我乐意的,我是为了满足自己,不是为了感动你,我不想你有负担,过多地替我着想,你可能会觉得因为你的存在,我很累,很辛苦,浪费了很多时间,不值得,我不希望你这样想,这贬低了你存在的意义,你永远都不会是这些负面的东西。” 你也根本不知道,那些时刻的我,在想什么。 如果是去见你,在见你的路上我就会提前开心起来;如果跟你一起回家,晚自习没打铃我就开始期待在公交车上和你并排而坐;如果是和你吃早饭,我会忍着困劲提前起床,并且一定会穿校服。 喜欢在人声鼎沸,热气腾腾的早餐店,跟你吃一样的早饭,穿一样的衣服。 无限地接近你。 第50章 50不学好 车子开出永明巷,没往观棠新居去。 骆悦人看了一眼窗外不熟悉的夜景,扭头看正开车的梁空:“这是去哪儿?” “酒店。” “为什么不去我家?” 梁空说酒店方便。 他去她那儿住一晚,第二天早上他倒是提上裤子走得潇洒,她得收拾屋子,换洗床单,还想着提前起床给他做早餐。 之前那次,梁空还半梦半醒,听到她穿衣的动静,抓她胳膊,往床上带,求她别这么贤妻良母。 骆悦人受不住他的力气,被拖回被窝,像只毛绒玩偶一样被他束手束脚地抱着。 她说挺简单的,煮个饺子,也不是很折腾。 梁空不放她走。 骆悦人小幅度手脚并用地挣着,哄他乖。 那是乖不起来。 梁空还带着睡性,说话气音浑沉,一低头,嘴贴她耳朵上:“你要么别折腾,要么折腾我,二选一。” 闻声,骆悦人秒懂,立马安静如鸡。 他折腾一下,那根本不是一个做早餐的时间能抵消的好吧,她早上上班必然要迟到。 见人一动不动,真跟个任人揉搓的玩偶一样,梁空捏捏她,就开始笑,越笑越放肆,说骆悦人你怎么这么可爱啊。 那会儿天光初亮,整个城市的车水马龙还没有进入早高峰的正轨,好似真配合着空出这么一段时间,供他们在床上相拥温存。 她没有什么恋爱经验,很多事也是摸索着在尝试和适应,靠他一会儿,跟他说:“你不能老这样,我外婆说了,过日子就是要学会迁就,一日三餐,规规矩矩地来。” “话不是说烂了,就一定是道理,你别不学好。” 像老师批评学生似的,还说她不学好,骆悦人定神想了想,最后还是没忍住笑出来,手掌在他胸口推一下:“谁不学好啊!” 他一本正经道:“你不学好!” “你自己上班都不做早餐,家里来个男人,提前半个小时去厨房开火?你别误会我成不成?” 骆悦人越发听不懂他说话,手按他肩身上使力,在两人之间推出两掌宽的距离。 “我怎么误会你?” 他手臂在她后背一勾,她那点力气就统统作废,贴进他怀里。 梁空缚耳,压低声线说:“我就是想跟你睡,不图你那碗饺子。” 骆悦人立时浑身发麻。 很多时候,她真的很好奇,梁空是怎么面不改色、平而淡之说出这种看似寻常,但完全不能细究的话。 好一会儿,她才缓过来,想起一件积怨已久的事跟他说。 复述他叫人面红耳赤的话。 “你只想跟我睡?所以睡完就不抱我了,我毫无价值了是不是?” 她少见咄咄逼人的样子,装出来的咄咄逼人也凶得站不住脚,纸老虎一样在他面前鼓足了气,实际上,只要稍微戳一戳,里头就是空的。 “我不抱你吗?” 骆悦人撒气道:“没有!一次都没有!” 这点梁空还真没想到过,主要睡着了没什么意识,也不知道她这样在意。 事后解释,不管怎么说都缺乏诚心,他咳一声道:“我从小到大没跟人睡过,可能有点排斥,得慢慢习惯,多睡——唔——” 骆悦人一把捂住他的嘴,气愤猜道:“你别说是睡少了吧!已经很多了,再多,我干脆别出门上班,天天陪你睡觉算了!” 梁空把盖住声音的手摘下来,攥手心里,煞有其事又忍不住笑道:“什么天天陪我睡觉,骆悦人,你说话怎么这么粗俗啊。” 就是他把她带成这个样子的,现在反过来说她粗俗!骆悦人简直要被他气死,用手打他都不够,二十几年的淑女教养也拖不住,要伸手掐他脖子,整个脸都羞得通红。 梁空根本就是她的克星! 那天早上既没有折腾早饭,也没有折腾人,但骆悦人还是迟到了,因为顾着跟他在床上打闹,一下忘了时间。 梁总本人床上床下,倒是都有一手好车技,但澜城的早高峰名不虚传,秉持着给餐饮业增收,也不叫助理的高薪资白拿的原则,梁空叫人赶在骆悦人蹬上鞋子出门前,把早餐送到观棠新居。 骆悦人在副驾驶吃了非常丰盛的一顿早餐,到公司折了一个月的全勤奖。 她自我安慰,不过就六百块。 佩达来她工位上翻零食吃,闻言,啧啧有声地夸她:“越来越有那种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昏君感了,豪掷六百,博君一欢。” 骆悦人匆忙翻着拍摄方案,拿本子打在佩达胳膊上:“什么啊!又乱说!” “真的!” 佩达嚼着话梅,弯身趴在桌子边跟骆悦人分享八卦,“跟你说一件特逗的事儿,我早上在茶水间听来的。” 骆悦人当又是什么同事间的暧昧传闻,没想到是她的八卦。 “今天早上我们部门那小实习生不也迟到了么,看到你从一辆黑色大g上下来,说上个礼拜出外景来接的还是迈巴赫,”佩达清清嗓子,惟妙惟肖地学起来,“悦人姐看着挺那什么的,真没想到换男朋友这么快。” “本来我想说一句,就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她男朋友车多呢,想想算了,估计实习期过不了就得走,那么爱嚼舌根。” …… 车河灯海,上了高架往梁空常住的酒店开,骆悦人扭两下头,看着宾利的内饰,心想,车是挺多的。 梁空问她在想什么。 手按在保温盒上,她说:“你早说是去酒店,我就不让外婆给你做菜了。” 酒店有的是大厨伺候他。 梁空唇角微勾:“那怎么一样。” 这话别人来说可能有信服力,但由一个有家不住、常住酒店的人讲出来,似乎很难信他对家常口味求之不得。 她故意挖坑似的问他:“哪里不一样?” 有预感他说不出你外婆做菜好吃之类的客套话,他也不是喜欢说客套话的性格。 果然,没跳坑。 “你最怕麻烦别人,肯让你外婆为我折腾。” 关键是,吃个饭心里都想着他。 骆悦人没说话,手指在保温盒上轻轻敲着,一直没跟外婆舅妈说梁空,因为隐隐有预感她们应该不会喜欢他。 舅妈虽然之前给骆悦人安排过多次相亲,希望她找个条件好的对象,但也不是一味的攀高枝,她觉得门当户对,性格老实,家底清白的才会介绍给骆悦人。 而梁空的“好”已经远远超出了舅妈对“好对象”的认知范畴,并且他横竖看着,也和老实这两个字不沾边。 她沉浸在理想主义里,不拿世俗的条条框框比较,梁空也一直提供这样的环境给她,让她在感情里当所谓不忧柴米的诗人。 她过分喜欢,生出逃避心理,不想听任何人说她跟梁空不般配。 尤其是亲近的人。 她正处于一种神游的状态,又担心久不出声会引起梁空关注,便随口说着:“那我没带换洗的衣服,明天早上又要麻烦那个女经理吗?” “不用。” 骆悦人转头看他。 他不分心地看着路况,单手开车,另一手点开聊天记录,把手机递给她看。 那是一份好长的清单。 从洗护用品到衣服鞋包,对方按他发的照片做了一目了然的表格,大多都是她习惯用的牌子,还很贴心添了一栏扩散补充,如果骆小姐喜欢a那她也可能会喜欢b。 而那些照片,是她家的衣帽间和洗手间。 太周到,她都不需要适应,也不会不自在。 忽然这会儿就想打电话跟外婆舅妈说,她交了一个怎样的男朋友,瞧着那样玩世不恭,人情味匮乏,可对她,永远都是细致入微。 进酒店,她先是去主卧的衣帽间逛了一趟,色系风格都有种到了自己家里的感觉,然后去洗澡。 出来的时候,梁空已经吃完饭。 她手机进了信息,是项曦发过来问她裴思禹结婚的事,顾着吹头发,便把手机递给梁空,让他回复。 等把头发吹得七八分干,骆悦人发现梁空手里还拿着她的手机,她心里起疑,按他这种不喜欢说废话的风格,不应该三两句就讲完了吗? 而且对面还是项曦,问的还是裴思禹的事,他哪来的闲情雅致聊到现在? 骆悦人穿着薄绒浴袍,走过去问:“是又问了什么吗?” 梁空把她往自己腿上一拽。 骆悦人脚一翘,刚坐到他腿上,两只手臂就一左一右将她圈住,像是给受审问的犯人带上枷锁。 手机屏幕亮着,伸到她面前来。 一个备注为“璐璐学弟”的人三分钟前给她发了消息。 [姐姐,听璐璐学姐说你喜欢雨水集,今年我们毕业展,孟老师是评委之一,下个月也会来我学校开个人讲座,那个讲座的票挺难拿的,我刚好有两张,你有时间吗?] 看完,骆悦人无声抿唇,手指轻轻落在屏幕上,往下滑动,好几页的“姐姐早安”“姐姐晚安”“姐姐你吃饭了吗?”“姐姐下雨了,你有伞吗?”,诸如此类,估计梁空也看到了。 她不怎么回复,就算回复,也是一些无关痛痒透着敷衍的“嗯”和“好的”。 但不知怎么,此刻,莫名有种被捉奸的感觉。 尤其这会儿坐在他腿上,看着这些消息,她以前不多心也没察觉,现在一条条越看越品,越觉得这弟弟言语间可真会撒娇。 某人作为同性,也应该察觉到了。 手机还在梁空手上,骆悦人渐渐感到有些头皮发麻,将对话划回最新那条,指尖点点对话框,开始打字。 [抱歉,我没有时间。] 发送。 然后,她像写出了1+1=2的乖学生,扭头看旁边老师的脸色。 这样对了吧? 梁老师没说话,气定神闲看她,偏偏那头的学弟秒回,“咻”的一声,又来了新问题。 璐璐学弟:[讲座是在周日也没有时间吗?好心疼姐姐工作这么辛苦,姐姐是要去跟棚拍出外景,还是?] 被拒绝还不死心,企图继续打听骆悦人的行程,还问得自然而然。 梁空垂睫,视线越过骆悦人被浴袍半搭着的肩,扫了眼屏幕上的内容,冷不防出声,似笑非笑道:“现在这些小男生,年纪不大,倒是很会心疼人。” 骆悦人死死咬住唇内那块软肉,尴尬又想笑,好不容易忍住了,肩膀却不受控抖了一下。 想了想,她再打字回复。 [是要陪男朋友。] 发送,又去看梁老师的脸色。 梁空没理她,只冷面盯着屏幕,眉目间那一丝不爽意味,明晃晃的,老子倒要看看你还能怎么回。 估计骆悦人有男朋友的消息来得晴天霹雳,就似不久前在永明巷,金毛学弟当场呆住,手机那头的,也好半天没有再回复。 梁空按息屏幕,抬手指,将她的手机往桌子轻轻一丢,人往椅背上靠,打量坐在自己腿上的骆悦人,深邃眉骨下,薄白眼皮轻慢撩起,冷淡又摄人心魄。 正式审问那架势,立马出来了。 “晚上那金毛算一个,刚刚叫姐姐的算一个,还有呢?骆悦人,你认识的弟弟不少啊。” 骆悦人在他腿上有点坐不住了,想跑也跑不掉,窘了半晌,委屈道:“我又不喜欢弟弟。” 因为他们跟璐璐同系,又是一个工作室的,经常在一块玩,她那时候没有男朋友,微信加上了就不那么好删掉,不然找璐璐的时候万一碰见了多尴尬。 梁空捏她别过去的下巴,往自己视线里转,故意啧她一声。 “啧,真讨弟弟喜欢。” 骆悦人脸一红,难为情地斜瞪他,怀疑这人又在一语双关。 这一晚,睡到半夜,她醒过来。 果然,这张造价不菲的大床之上,两人中间又绰绰有余,能再躺下一个人。 放之前就算了,今天晚上睡前他故意欺负她,非要她说喜欢弟弟,压着她说荤话,好汉不吃眼前亏。 现在她要报复回来。 第一次跟他睡在这张床上,骆悦人还翻个身分十几帧,生怕会弄醒他,此时此刻,夜深人静,她就是直奔着扰他好梦去的。 推推他胳膊。 “梁空。” 他被晃了两下就醒了,翻身过来看她,估计眼都没睁,含混问着怎么了。 她故意可怜巴巴地说:“你怎么又不抱我呀?” 半醒状态,他嗓子里发出沉闷声音,长臂一伸,把她拉到怀里,另一只胳膊借她当枕头,半分空隙不留地将她紧紧圈住。 可能真的没意识,他一点没有收力,骆悦人胸口一闷,差点被他抱得喘不过来气,便用手去挣去推。 他大概以为她不高兴,所以不给他抱了,在拒绝他。 梁空没松手,只是将力道放轻,像舍不得她走,又舍不得用力困住她,纠结又眷恋,往自己胸口处低头,亲她的脸,一下下寻到她唇上,浅浅印了印。 动作珍惜得不得了。 他就这样抱着,睡意惺忪的声音在她耳边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我特别特别喜欢你,你也喜欢我好不好?” 那瞬间,骆悦人像被定住一样。 只余心跳剧烈。 他从来没有说过喜欢她,更没有求过她来喜欢他。 他太酷了。 他好像就是一个不屑于说喜欢的人。 骆悦人一直理解这样的梁空,也没有期待过他说喜欢,可在这样的夜半时分。 月影灯辉,高楼寂静。 听到他这样不设防地在耳边说,特别特别喜欢你,她心潮暗涌,有一种被定格在浪尖上感觉。 周遭那么静,可她觉得声响不绝。 喜欢有声波,他的赫兹太与众不同,很长很长的时间里,她听不到。 暗恋无声,终于震耳欲聋。 骆悦人紧紧回抱,呼吸里是他身上好闻的味道,低声而郑重地跟他说:“梁空,我也特别特别喜欢你。” 第51章 51手心汗 那句话,梁空那晚没听到。 第二天早上,骆悦人对着镜子洗漱,还在走神,想着要不要再跟他说一遍呢,他迷迷糊糊睡着都会说“你也喜欢我好不好”这种话,应该心里很在意吧。 可好生生的,跟他说一句特别喜欢你,舌头跟打结一样,总觉得有点奇怪。 尤其,他现在人醒了,又是拽王了。 还会跟她算账。 “这个弟弟怎么还在给你发微信?” 骆悦人拿过自己的手机,看那条新消息,挺长的,洋洋洒洒占了半个屏幕。 大概意思是祝福姐姐,希望姐姐幸福。 然后,字里行间再透露一些如果姐姐哪天不幸福了,不要忘了我还在你身后默默守候的意思。 自动忽略后者。 骆悦人说:“人家祝我们幸福呢,而且我昨晚说删了,是你又不让。” 某人姿态可潇洒,说不用删,你那么紧张干什么,我是那种小肚鸡肠的吃醋男人吗? 骆悦人懒得理他。 你猜你是不是小肚鸡肠的吃醋男人。 梁空从身后抱着她,看她擦护肤品,闻着香气,眼眸一垂,问她:“昨晚半夜你是不是把我推醒了?” “你醒了?”骆悦人手上的动作一瞬停住。 “也没,没什么印象了,是不是要我抱着你睡?”身后的人蹭蹭她耳朵,低声说,“我没习惯,一时半会改不过来,你别生我气。” “我没生你气。” 梁空声音疑惑,又渐渐低下去:“是吗?那我可能做梦了,梦到你生气了。” 想到昨晚,骆悦人心间一浮,在他两臂间,转过身,后腰抵着台子,抬头看他,神情认真地说:“我不会生你的气,我特别——” 特别喜欢你。 客房服务偏这时候来,梁空松开手,跟她说弄好就来餐厅。 走到门口,他又折回来,骆悦人才平息下去的思绪又一度微震,一口气提到嗓口,几乎就要把刚刚的话接下去。 梁空站她面前,低头把手腕上的黑色皮筋捋下来,还给她,昨天晚上在床上,他给她解下来的,东西太小,他怕乱丢容易找不到,就一直戴在手上。 他去开门了。 骆悦人对着镜子叹了一声,把头发松松扎起来。 告白这个事儿,真的很玄乎。 讲究天时地利人和。 出去吃早饭,梁空穿着白色薄毛衣和浅灰亚麻长裤,身高腿长地站在餐桌边,捡一块裹着薄薄生火腿片的咸点,听到她走过来的声响,转过头,边嚼边晃过神似的问:“刚刚你说什么特别?” 骆悦人坐椅子上,正酝酿犹豫,只见那大少爷皱眉,把剩下那半块点心丢盘子里,低声自语地嫌弃道:“面包烤得不干,配火腿不香。” 骆悦人抿唇,唉,半点气氛不剩了。 她咳一声,端起热牛奶说:“没什么,我也一下忘了。” 梁空坐她旁边的椅子上,一边剥蛋黄,一边笑她:“二十来岁就这记性?也行吧,你以后有事多跟我讲讲,我替你记着。” 骆悦人正要说用不着他,话没出口,梁空手臂伸过来,剥得干干净净的两瓣蛋白,被放进她面前的粥碗里,自然而然的动作。 他收回手,开始顾自己吃,接上话说着:“你别把我忘了就行。” 她有多讨厌吃蛋黄,就有多喜欢吃蛋白。 这些小事,梁空一直都记着。 舀一勺粥送嘴里,骆悦人慢慢往下咽,一股热气从食管暖到心里,忽然就觉得,说不说也不那么重要了。 就像他也不说喜欢她,但她能感受得到。 她也要让他感受到。 裴思禹的婚礼在四月底举行。 四月是每年荔城气候最宜人的时间,说实话,无论是梁空还骆悦人,跟裴思禹现在都称不上交好,老同学是一个听着复杂又念旧的词,到场不过诚心祝一句百年好合。 同行的还有项曦和高祈,几个人坐一桌。 新郎新娘敬完酒去了旁边,项曦收回目光,挺感慨:“他跟高中那会儿变化还挺大的。” “谁变化不大?” 这话是高祈问的,又淡声问项曦一句:“你现在到底喜欢男的喜欢女的?” 也不是头一个人问,项曦都提不起兴趣认真回,夹起的菜,她嫌油重,想着月中还有拍摄计划,筷子敲碗沿又搁回去:“要你管,你给我介绍对象?” 说到对象,高祈有兴趣问她了。 “你跟俞晚梨怎么回事?” 项曦一愣:“什么怎么回事?” “我大半夜爬起来替你平事儿,你最好跟我讲真的,不然那几张照片放出来,热搜里什么版本的小作文都能看到。” 项曦长相冷艳,攻击系很强,一脸无辜不显楚楚可怜,反倒冲天一股“你他妈找事吧”的戾气意思。 她耸肩说:“谁知道她发什么疯,酒喝多了,非往我那儿跑,上个月我去梁家看老太太,她也去了,我搁门口抽烟呢,她跟个兔子似的蹦过来敲我肩膀,说梁空你也回来啦。” 她那天带戴黑色毛线帽,个子特高,站台阶靠柱子那儿露个肩膀,是非常像男人。 项曦没放过这个嘲讽死对头的机会,当场冷笑:“你有劲没劲,十来年惦记梁空,惦记疯球了吧你,逮谁都梁空?有病就去治。” 项曦看不惯她。 脑残粉一堆,吹俞晚梨是什么甜妹天花板,脑子缺根弦的傻白甜吧她。 那兔子本来笑眯眯凑过来喊梁空,一下被骂傻了。 “你是不是女人啊,说话这么难听!你还抽烟!” 项曦灭了烟,冷冷觑她:“我是不是女人关你屁事!脑残传染,离我八丈远!” 说完就走。 兔子蹦起来嚷嚷:“你跟梁空都喜欢骂人!好没素质!” 项曦带着一身烟气走在廊上,黑衣黑裤像个刺客,回头嗤她:“骂不死你!” 也不知道那天晚上俞晚梨喝多了是怎么找过来的。 那是项曦参加活动下榻的酒店,那天不巧,她那弹贝斯的前任来了。 高祈问她现在喜欢男的女的,她一直确定,一直没变过。 反复无常的是她那个前任。 也不知道是不是打算吃回头草,大晚上带着一个吉他拨片,来叙往日深情,问项曦有没有等过她。 项曦在国内的知名度还到不了有记者跟踪的程度,但某个甜妹天花板有,她不能放任俞晚梨在她房门口雪姨敲门似的发疯,不久前就叫助理把人弄进来了。 正跟前任说话的档口,俞晚梨醉醉叨叨晃过来,倒在她身上,说着叽里咕噜的醉话。 项曦那会就用手掐着俞晚梨的脸,借来用一下。 “新欢。” 前任惊到不信:“你以前不是最讨厌她吗?” 项曦冷冷一勾唇:“那我以前还最喜欢你呢,现在也不是了。” 当时发现被人偷拍,项曦就立刻给高祈打了电话,消息没漏出去,不过她自个也挺好奇,那场面能怎么编小作文。 提到老太太,项曦顺势就把话题从自己身上转走,问对面的小情侣。 “你们俩见家长了吗?” 骆悦人正在吃鱼丸,闻声筷子一抖,丸子掉进餐盘里弹两下,余震初歇,梁空的声音不偏不倚接上来。 “她不让。” 梁知非回国,老太太吩咐人张罗一顿家宴,对外自然不能说大病初愈这种话,梁知非把老婆带回来了,现成的理由。 连之前梁知非久久不现身都好解释了,之前隐婚了,带着老婆在国外补蜜月呢。 被授权的小报言辞夸张,说梁知非给新婚妻子买了一个岛。 辣妹大嫂把单薄可怜的报纸,哗哗翻了好几个来回,愤愤道:“才没有给我买岛!还什么甜蜜宠爱,电话都是只许他打,我只能等着接。” 梁空就想着,也带骆悦人回去。 她不肯去。 说太早了,他们去年底才开始恋爱,满打满算才多久。 梁空也尊重她的意思。 骆悦人跟项曦说:“用不着这么快吧,以后也能见。” 她是想着,她跟梁空在一起没多久,就去他家里,见他家里人,她自己坦然归坦然,但会不会在别人看来,显得她很心急呢? 毕竟用世俗的目光来看,在她和梁空的关系里,会心急的那个人应该是她。 就像不想让他见外婆舅妈一样。 她觉得他们大可以先谈着无忧无虑的恋爱,不告诉任何人,也不听其他人如何评价,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项曦点头,单论时间的确不长。 “怪不得呢,老太太还不知道梁空恋爱了。” 但很神奇,大概是他们高中就在一起过了,其间数年,虽然分隔两地,但双方都再没有其他感情,乍然间,只觉得他们好像谈了很久的恋爱。 久到,早就可以见家长了。 这种感觉,项曦和高祈都有,同时看向没事人一样的梁少爷,硬是用目光在他身上镀了一层同情意味,就差直说:人是到手了,你还是跟十八.九岁一样被动,这六七年你也是白混了。 骆悦人察觉气氛不大对劲,扭过头去看梁空,小声问他:“慢慢来,可以的吧?” 梁空颔首,宠得不行。 “你说了算。” 一时间,旁边那两个人目光更同情了。 拽王栽进爱里,还是好没出息。 参加完婚礼,他们就回澜城了。 骆悦人也没多想,按部就班,继续忙日常工作和堂姐画册出版的事,佩达问过她,说通常恋爱中的女人参加完婚礼,会很容易被感染,带入自己,渴望结婚。 “你就没点想法?” 骆悦人摇摇头,可能还是恋爱没谈够。 两头瞒的恋爱,虽然最大程度上提供了自由,但是防不住有意外。 梁知非结婚之后,老太太一事毕一事起,就把心思花到梁空身上,刚好,有个老姐妹带着孙女来澜城看望她。 那位千金,落落大方,倒是很符合梁空之前说的一堆要求。 白一点,瘦一点,性子温柔一点,最好会弹琴,有才艺,最好会几门外语,人聪明,最好爱读书,腹有诗书气自华,最好长得漂亮,眉目如画,才秀色可餐。 多难得,都符合。 老太太一定要介绍给梁空认识。 接完家里的电话,梁空跟骆悦人讲了这么一个情况,也给了她两个选择。 “要么你跟我回家,要么我周末去见一面。” 毕竟是世交家的女儿,他赏个光吃顿饭都不肯,也太不像话。 骆悦人觉得他说得也在理。 可不知道那时候怎么回事,很多思多虑,会想着他家里安排他跟其他女生见面,一定是见过那个女生,很满意,才会介绍给梁空吧? 他家里未必会这样满意她。 明明她从小就性子淡,从不和人比较,起落好坏始终都是专注自己,没有什么胜负欲。 偏一谈恋爱,时不时就会担心自己是不是不够好。 其实舅妈最近也提了相亲的事,当时璐璐在一旁眼睛都快挤烂了,巴不得她大喊梁空的名字,但她没有说。 舅妈絮絮讲那个相亲对象性格腼腆老实的时候,她只用工作忙拒绝了。 她也不想为什么梁空就没有第个理由去拒绝呢,他们家庭不同,她应该多尊重多理解他的。 于是,她就跟他说:“那你去见吧,我相信你可以处理好的。” 梁空在她面前站了好一会儿,闻声没什么表情,手里杯子放桌上,说行。 古怪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周一到周五,她只要人一闲下来就开始想这件事,但跟梁空见了面,又像哑巴了似的,绝口不提。 梁空也不提。 周五那天棚拍,在一栋商业楼里,几个女模特的群像,本来下午就能结束,因为服装问题才拖到天黑,跟同事告别后,骆悦人坐电梯去地下停车场。 照惯例,她发地址给梁空,他就开着那辆黑色的大g在停车场等她,大概等得久了,点了一支烟。 远远看见他骨节分明的手,慵懒搭在车窗上,弹了弹烟灰,指间星火闪动。 未等那几粒灰白落地,一个高瘦身影窜到他车窗前。 骆悦人认出是今天拍摄的模特之一。 六月刚至,那模特穿着酒红色缎面的bra,外罩半透明的丝质白衬衫,大敞胸前,今天下午就是她的服装出了问题,因为胸大,崩坏了一条修身裙。 她这样大大方方在男人车窗前弯身,展示了什么,不言而喻。 骆悦人不走了,就站在十几米外看着。 等那模特悻悻离去,她才去拉车门,车边隐隐还能闻到一丝香水味。 “我刚刚看到你车边有人。” 梁空提醒她系安全带,淡声直回:“搭讪的。” 她好奇问:“怎么搭讪的?” 梁空瞥她一眼,轻轻笑了声,似是惊讶她会在意。 因为他这女朋友平时表现得可大方了,她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男人在女人那儿有多吃香,又或者是以为,他都是我男朋友了,我盖过章了,别的女人看到他应该就会自动绕道了吧。 实际上,像梁空这样的,就算是以后结八百次婚,都不缺女人主动倒贴。 梁空把杯架里的一张小纸条拿给她,让她自己看。 是一串联系方式,备注是vivi,纸上带着一缕甜腻的香。 跟刚刚门边那股味道一模一样。 那会儿梁空正在看餐厅那边发来的信息,戴着表的腕骨搭出去弹烟灰。 忽然窗口那儿一暗。 他目光冷淡地移过去,深谷长壑,晃眼得厉害,视线往上挪几寸,一张眉目含情的红唇妆面。 他没说话,笑了一下。 可能就是这个笑让对方误会了,刚刚不遮,现在开始拿手虚挡着胸前,以为他上钩似的:“今天晚上不太好打车,方便送我回家吗?” “等女朋友呢。” 对方也是老道,表情都不带变的,依旧拿那种媚气眼神撩人,各种抚发摸颈的小动作力图将风情氛围发挥到极致,目光一边在梁空身上转,一边说:“你女朋友真幸福,那下次方便送我吗?我送起来,很方便的。” 他天生一双多情眼,眉目再冷淡都不妨碍人去细究那股深情又浪荡的缠绵意味,抽着烟,更是一身情场老手的气质。 他斜唇,分明讥谑,偏透着一股叫人上头的坏劲:“怎么个方便法?” 对方打量他的车,随即拖音说:“你这个车……挺大的,就很方便。” 梁空听懂了。 看着那张对折的纸条落在副驾驶上。 他伸手,用两根手指夹起来,挥一挥纸条,笑道:“那我之后找机会——” 对方眼神里都透出雀跃。 他续上声音:“跟我女朋友试试。” 对方笑不出来了。 后面还说两句,但梁空没跟骆悦人再讲,无非是不带脏字地说了嫌脏。 骆悦人低头,折着手里的纸条,忽然意识到:“你是不是经常被人搭讪啊?你好像特别讨女人喜欢。” 梁空哼笑了一声。 意思特别明显,你终于知道了,半点危机感都没有,不愧是你。 但他嘴上偏不这么说,将骆悦人手上的纸条抽过去,包了烟头,开车路过垃圾桶,不偏头地丢出去,动作干脆利落。 窗户灌风散着烟气。 梁空勾着笑说:“哪儿啊,我这种男的,丢路上都没人捡,去相亲人家也不一定看得上我的。” 最后一句,骆悦人才听懂了阴阳怪气。 餐厅是梁空提前定的,一家很有名的私房菜,地点有点偏,在澜城的植物园附近。 从市区开出,车流越渐减少,路灯在两侧延伸。 车里沉默无声,只有梁空十分钟前接了餐厅电话,叫他们可以开始备餐。 开到某处。 骆悦人忽的出声,叫他停车,大g缓缓停在路边。 黑暗树荫,泄露些许高悬路灯昏弱的光,窸窸窣窣的声响里,她解开副驾安全带,欺身坐到他腿上。 梁空后背靠进车椅,让出最大的空间,由着她逼近,只在她坐下来的时候,轻啧了一声:“你会不会?往后,压到我了。” 压到他什么呢? 她脊柱过电一样,不敢猜,两腿分两侧虚撑着力,臀部立即上抬微悬,也不敢再往下去试探感受。 攒了一路的勇气就像钱兜破洞,他随便一说话,霎时间哗哗淌干净了,那股热气无限蔓延又在狭窄空间里扩散不开地顶上来。 尤其听他这漫不经心的懒散调子,叫人羞耻到耳膜鼓胀。 大招放反,就是这种尴尬的感觉吧。 他洞明她神情里的窘迫,手掌搭在她纤细后颈,捏动几下,声音里潮热气息尽数拂在她脸上。 “想干什么?嗯?” 她咬唇不语。 那只搭她颈子的手掌,拇指在她后脑勺抚了抚,轻轻抚慰的力道,柔得不行,连同声音也一样。 大发慈悲里透着一股子蔫坏。 “腿不酸?”他说,“坐下来。” 她脸上烧得要喷火,舌头反复打结才艰难吐出不甚清晰的字:“不是说,压着你……” 那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她纤细的腰肢上,隔一层薄薄的针织衣料,往下按。 她往下一沉的同时,他磁沉出声,话息贴着她的耳朵。 “乐意被你压着。” 腿部肌肉终于解放,骆悦人却没有松懈下来,如坐针毡一般,那么短的距离,四目相对,一时间脸上更烧更灼。 她单方面尴尬几秒,移开目光,最后像鸵鸟一样把脸埋进他肩窝里。 “我不喜欢。” 声音闷闷的,匿着几分委屈。 梁空注意力都在她身上,因为她话里缺少宾语而不明就里。 “嗯?” 自扰多时的憋闷叫她不吐不快,可又有点难以启齿,毕竟之前他就问过她了,是她答应的。 “不喜欢你去见别的女人。” 撒着娇,还不自知在他身上晃了晃。 梁空喉咙轻滚,仰头朝上,凛了一下呼吸,克制着,声音如常地喊她。 “骆悦人。” 她软软应着:“嗯?” “帮我把安全带解开。” 骆悦人愣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要解安全带,以为是自己坐得他不舒服,没再多想,低下头,乖乖去找按钮。 簌的一声,黑色束缚收回,他不再安全,连同声音也多了一股沉哑。 “再说一遍。” 骆悦人没懂:“什么?” 他循循善诱道:“你不喜欢什么?” 像破罐破摔,她重述的底气足了些,甚至改词,更有主观性,更有颐指气使的娇纵:“我不想你去见别的女人!” “那你说点好听的,我就不去了。” 情急之下,她有点分辨不清什么才算好听的,倏然想到什么,像有一口闷热气在身体里炸开,她实在说不出口。 他一直催,哄着催。 最后骆悦人小声吐出个字,“你好大。” “……” 空气一瞬紧起来,似弓。 而情.欲似露珠覆于弓弦之上,稍碰即落。 一声明显的喉结吞咽声后,梁空腮部硬了硬,挺出轮廓,危险至极地沉着声:“骆悦人,你找操……找打是不是?” 她怎么可能是找打,她是听璐璐说的。 “男人最喜欢听什么?他们最喜欢被吹弟弟了,总爱问些大不大,爽不爽之类的荤词,你自己几斤几两心里没点13数么?也行,你真那么爱听,那我也能演,管他真的假的,凭演技哄了再说,反正男人在这方面究极无脑,他们真信的。” 可骆悦人想,她说的是真的。 也不算撒谎啊。 骆悦人搂着他的脖子,咕哝着:“是你让我说的。” 梁空没接话。 他好像变了。 骆悦人觉得坐着更不舒服了,有点硌人。 那股热气烧上来,她察觉不能再这样坐下去了,正要挪身,被梁空一把按住。 “别动。” 骆悦人不知道要不要再坐回去,车灯没开,空间暗极了,但她能看见梁空的眼睛。 分明寡情冷淡又撩人至极。 喉咙干灼着,好像他目光里有火撩拨,她不自觉做吞咽的动作,那一口气沉下去,没完整地吐出来。 被一个吻死死堵回去。 一股倾身而来的强势,叫她坐不稳,手指下意识撑到玻璃上。 她有手汗,用力的指尖旁氤氲出一小片薄雾。 第52章 52心上人 恋爱半年,一开始,梁空觉得骆悦人单纯,那股脱离世俗的钝感,让她在很多事上的反应,与常人不同。 她没有除他之外的恋爱经验,十八岁父母离婚,她的家教里也没有涉及到男女之情,很多女生身上都有的矜持——那种像情趣一样吊着对方胃口的矜持。 好像没有人教她。 她完全缺失这种矜持,三五不时,就会单单纯纯地说出一些虎狼之词,并且不自知。 两人在车里亲到骆悦人脸红,她后腰抵着坚硬的方向盘,两只手都搭在梁空肩上,转过肩,从挡风玻璃里扫视周遭的寂静,然后扭回头看着他说:“真的是车大就可以吗?在车里,要怎么弄啊?” 一贯的温软声音,好像不是要跟人在车里玩野的,只是接触到未知领域,很礼貌地问人要一份解惑说明。 梁空低笑了声。 她是听到他笑才觉得有点不好意思的,手指蜷缩起来,揪攥着他肩上的衣料,低声说:“不是你之前跟人说的,你说你要跟你女朋友试试……” 她也没多想。 反正她心理上不排斥,如果他喜欢,她是可以配合的。 梁空有一只手还在她衣服里,绕前,略粗糙的拇指指腹在她小小的肚脐凹处抚了抚,朝下去,出声示意:“可是——” “什么?” “你会把我裤子弄湿。” 梁空冲她微一挑眉,温声温气装正经的好人,“待会儿就没办法下车了,万一你腿软,也不好走路。” 骆悦人死死咬唇,贴在他腿旁边的小腿都一瞬绷紧,而他另一只手搭在她腿上,掌心完全可以察觉她身体上敏感的反应。 她将纤细白皙的脖子折下来,前额抵在他肩上。 梁空知道她这是害羞到没话讲了,没再继续说那些放浪形骸的话,唇边挂着点无比愉悦的笑,抚抚她后背通过薄薄衣衫凸出来的瘦伶脊骨。 过了会儿,梁空低头,在她耳边问:“饿不饿?” 骆悦人抬起头来,望着梁空,愣了几秒后,静止般的明净眼底活泛地跳动一下,人开始微微发窘,目光也逃开,无所适从起来。 有些问题,如果听懂了,却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那就是一种回答。 梁空低声跟她说:“你把手机拿出来。” “干什么?” 骆悦人一身警惕,好像他现在无论说多么正常的话,她都会觉得害怕。 梁空笑,掌心贴她脸上,哄着似的说:“你搜一搜,这里是离你家近,还是离酒店近。” 手机在包里,包在副驾驶,她手在中间撑了一下,底盘未动地把手机拿出来。 那个俯趴前倾的动作,稍有点费力,在梁空居高的视角里,能看见她衣摆朝前滑去,露出一截雪白细腰,漂亮的腰脊沟是一条灰色阴影,曼妙延伸到尽头。 骆悦人搜完,告诉他答案。 是她家近。 随即才反应过来,他故意的。 “你车上没有导航吗?干嘛要我搜!” 梁空亲她脸颊,说,喜欢她一起参与。 鬼话! 不过等车子开回观棠新居,该参与的,她必须一起参与。 那家私房菜是索卡二叔开的,进店都需要预约,从不外送,梁空正月叫人去送过两罐古树茶,沾着点人情面子,晚饭才送到家里。 骆悦人看着像口味特别淡的,淡到像应该喝露水,或者钟情开水烫白菜。 实际上,她能吃辣,还猎奇,半熟的带血鹿肉吃得津津有味,也吃梁空看到都会皱眉的冷吃麻辣兔头。 她撕下一小片肉,喂给他,说超级好吃。 梁空尝了,味道可以,毕竟是私房菜馆的时令招牌,但他不喜欢这种太重口味的食物。 看她带着透明手套,吃得秀气又香。 忽然觉得这场面妙的缺乏形容词,可爱的人爱吃可爱的小动物是吗? 而骆悦人觉得,跟梁空在一起后,她被带坏了。 明明以前晚上回来吃饺子,觉得方便又好吃,可现在梁空操心这些事,饺子就忽然既不方便,也不那么好吃。 吃完饭,骆悦人去卫生间洗漱,梁空收拾桌面餐余。 出来的时候,梁空在阳台打电话,隐隐听出来是澜城台那档跟残疾学校有关的,前阵子骆悦人跟江瑶吃饭,还听她说这档综艺一直定不下来,方案改了半年,君颐那边始终不满意。 骆悦人没去打扰,趿拉着拖鞋去冰箱翻水果,每一样都洗了一点,切块剥皮,细致摆在盘子里。 她发着呆,没听见梁空走过来的脚步声,直到一只手伸过来顺走一颗鲜红草莓,她才有所察觉,视线顺着他收回的手,落在他好看的脸上。 他姿态闲适地靠在厨房门边,垂眸看她说:“挺甜。” 骆悦人想到什么,去冰箱拿出一罐奶油。 “我听佩达说,奶油配草莓特别搭,我特意买了一罐,要试试吗?” 梁空抬抬下巴,示意她可以。 她之前没有用过这种挤喷式的奶油瓶,只有一些看视频留下的印象,照葫芦画瓢地晃一晃,拿起一个草莓,往尖尖上喷。 一下没控制住量,沾到自己手上,她先抬手喂给梁空,然后嘬一下自己的手指上的奶油,唇边沾到一点。 她不知道,问梁空:“奶油好吃吗?” 梁空咽下去,又高高抬她下巴,供自己方便,吻她唇边,不放过一丝一毫,吻到甜味在彼此的唇齿间散开才停,说好吃。 吻停了,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因热吻不得喘息,稍被松开,就会下意识推他,担心他索求无度的再侵占过来。 这一次,她靠进梁空怀里,抱着他的腰。 梁空起初没察觉异样,胳膊还在伸去盘子里捡了四分之一块的苹果,品出微酸时,听到她说对不起。 突如其来的道歉,叫人微怔。 梁空低头往下看她:“对不起什么?” 刚刚削水果的时候,她就在想这个事,心思百转千回,最后还是觉得要跟他讲清楚。 “就是之前,我不肯去你家,还让你去见什么世交家的女儿,对不起,我这样是不是会让你觉得,我不在意你啊?” 梁空继续啃那半块微酸的苹果,没正形的样子,垂睫看她:“有点吧。” 骆悦人更难受自责了。 “不是,我在意的。” “对不起,梁空,我只是胆小,我爸妈很早就离婚了,他们很多年没有见面了,我不知道怎么开口让他们同时来跟你吃一顿饭,其实他们能不能来见你,对你评价又怎样,我不会在意的,只是别人见女朋友的家人,都是见她们的父母,如果我不可以,我觉得我又亏欠你一样东西了。” 说着,她声音隐隐透出哽滞,吸一记鼻子。 那块苹果从这一刻才开始酸涩难咽。 梁空丢在一旁,用手轻抚她背心:“怎么会想这么多,这些,我不在乎。” 从裴思禹婚礼项曦提及见家长开始,她就开始在想这些事,只是情绪始终沉着,因为那个世交家的女儿这么一个契机,忽然爆发了。 “我其实还想了别的。” 她想说一件事。 “就是我从平城辞职回来,我舅妈给我安排了相亲,也不算是相亲吧,是我舅妈一起打牌的一个阿姨,带着她儿子跟我们一起吃饭,大家也都挺开心的,他妈妈也一直在夸我,说我长得漂亮,大学很好,但是散场的时候,我们先走,我舅妈落东西了,我回去帮她拿,那个男生说很喜欢我,他妈妈就说——” 她情绪上来,哽了一下。 梁空不催她,用手帮她顺气,轻声说:“慢慢讲。” 她忽然更加难受,别开脸,自己快速抹了一下眼泪,努力让声音不颤。 “他妈妈就说,什么门当户对,爸妈根本就不管她,她妈妈嫁到北方去就再没回来过,你以后要借钱托关系,他们连自己的女儿都不管,会顾得上你吗?讲出去好听罢了,这样的小姑娘,话少心思多,她原生家庭缺爱啊,你娶进门,保不齐要来我们家作妖。她跟她儿子说,你不要娶离异家庭的小姑娘。” “梁空。” 她揪着他的衣服,哽咽了一下,眼泪满溢,像断线的珠子一样往下坠。 “我怕你家里不喜欢我,他们当面不会说什么难听的话,但他们就是不喜欢我,觉得我不好,梁空,我没有完整的家。” 梁空抚着她的脸,一时间说不出来话,心里太疼了,只慢慢呼出一口气,都觉得胸腔被巨力挤压一样酸痛。 “我也没有完整的家,我甚至从来都没有过,我爸妈没有结过婚,我是私生子,懂了么?” 骆悦人眼角鼻尖都是红的湿的,人有点懵:“什么?” 梁空捧着她的脸,俯下身,用鼻尖抵她的鼻尖:“就算不是门当户对,那也是我高攀你。” 她心头酸涩又温热,眼底似一面破碎的水镜,闻声,摇着头,眼角溢出细细一行,很快就被人用指腹熨慰拭去。 他指尖就停在她眼角,声音更低,透着一股匍匐不悔的执念。 “你没有不好,也不会不好。” “你一直都是我的求之不得,是我天上月一样的心上人。” 一合眼,眼泪就从睫毛下尽数淌落,她靠进梁空胸口,紧紧抱着他,好似缺失的部分,回归原位。 梁空哄着她,等她情绪慢慢缓过来。 他也要跟她说对不起。 “我骗你了。” 什么给她两个选择,要么跟他回家,要么他去见别的女人,因为是世交家的女儿不好不赏光。 梁空从来都不是什么知情识趣讲规矩的人。 “那你怎么拒绝的呀?家里没意见吗?” 梁空说:“我跟我奶奶说,我已经有女朋友了,不过这小姑娘,这么多年,就跟我谈过恋爱,没经验,脸皮薄,不好意思来家里,还不想家里知道,所以麻烦你们配合一下,知道了就装作不知道,不要打听,也不要催,让这小姑娘高高兴兴跟我谈恋爱,我见不得她委屈难受。” 本来眼泪止住,情绪才平息,听他说这话,骆悦人鼻子又开始酸。 梁空听她吸鼻子的湿哒哒的声音,搂着她,掌心抚她的背,顺着气,好叫她舒服一点:“我答应你的事,我一定会做到,你跟着我,我不会让你受委屈,也不会让别人给你委屈受,有事要跟我讲,不要自己一个人在心里胡思乱想,成吗?” 骆悦人点头,鼻音潮软,“嗯”了一声。 她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梁空,你怎么这么好啊。” 梁空笑一声。 “知道我好了?”他朝台子使使眼色,“那你喂个草莓奖励奖励我。” 骆悦人终于破涕为笑。 第53章 53我爱你 那晚他们聊了很多,譬如,讲到骆悦人的舅妈。 骆悦人跟梁空说:“就是璐璐的妈妈。” 是个瞧着就市侩精明不讨喜的女人,爆竹嘴巴,豆腐心肠,特别容易得罪人,是连自己的儿子女儿时不时都要嫌她烦的程度。 但梅惠再嫁后,舅妈对骆悦人的关心并不少,一直劝她早点相亲嫁个好人家,也是觉得骆悦人性子柔,不适合在外打拼,舅妈思想比较传统。 那次跟牌友儿子的相亲,舅妈见骆悦人进去替自己拿包,久没出来,也跟进去。 听见那位牌友阿姨说的话。 识趣的哪能这个时候就真推门进去。 可舅妈就进去了,拿起自己的包,不顾对方母子讪讪沉默,直接挑明:“要不是你来家里打麻将,一回两回都逮着我外甥女夸什么漂亮聪明,说实话,我们悦人也排不上跟你们见面。” “她爸妈是不怎么管她,毕竟她都二十几岁的人了,懂事又聪明,是不需要人操心的,贵公子呢,家里倒是管得紧,这也不好撒手是不是?现在开车油钱还需要家里补贴吧?年轻人现在工资是不高,我们悦人也才刚过万,她爸爸给她买了一套一百来平的两居,她自己也不能还月供,那点工资哪够啊,毕竟观棠那边的房子多贵啊,年轻人嘛,该靠家里就靠家里。” 说完,舅妈笑眯眯拿包拍拍那个男生的胳膊。 “小伙子看着斯斯文文,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挺好的,加油吧。” 没管那母子两个的难堪脸色,撂下话,舅妈就扭着腰,大摇大摆把骆悦人挽出去了。 在饭店走廊,骆悦人小声道:“我哪来的房子?” 还说的有鼻子有眼,一百来平,在观棠附近。 舅妈恨铁不成钢地瞪她:“我说有就有!你爸爸跟你舅舅那次不是提了,你不许再说不要,什么不要!必须要!你爸现在有钱,你替他省着?人家夸你孝啊?你看看,出去相亲人家都明明白白跟你算的嘞,晚上回去就让你舅舅去跟你爸讲,就在观棠那边找两居的,我这个礼拜就让你表哥替你去看房子,你也跟着去!知道不知道!” 买房子的事,才这样定下来。 之后那个阿姨也再没去过外婆家打麻将。 骆悦人提前给梁空打预防针:“我舅妈有时候说话不怎么好听,但她这个人没什么坏心的。” 梁空要她举个例子,大概怎么不好听法儿。 临时发挥,真有点为难人。 骆悦人想了半天,尝试着找一下感觉:“啧,可真有钱。” 梁空胸腔一震,碰到她,也把她搂得更紧,笑说:“这不是事实吗?” 骆悦人想想,也笑了。 “反正,我也不会让你受委屈的。”像梁空那样,说也不让别人给他委屈受,以她目前的能力,有点难说,她只跟他讲,“要是别人让你受委屈了,回家了,我就哄哄你。” 他们说好了,先由骆悦人跟家里说,能不能凑一桌吃饭都无所谓,即使梅惠不能回来也没关系,除彼此之外的所有事,都是小事。 等七月底,老太太过生日,梁空带骆悦人回家。 观音成道日,在七月中旬。 那天刚好是周末,舅妈带着骆悦人和璐璐去寺里,同行还有家里其他的亲戚邻里,其中一个拖家带口,儿媳有孕,要去寺里求个好名字。 严竺寺在山上,太远,而且没缆车,几百年大隐松樱苍翠之间,山路极难行车,澜城市民要去那儿拜一趟佛,得拿出十成十的诚心。 相比之下,位于城西广嘉寺的菩萨就平易近人得多,香火虽谈不上鼎盛,游人倒是如织,附近每年两季的庙会,热闹到让人能忘了庙里还供着神佛。 不过想起来也没什么人去。 四十五一盒的线香,年轻人嫌贵,很难畅销,不如庙会上买把同心锁,还送免费的刻字服务。 这是早几年被一部电视剧带火的,当时拍摄地点就在广嘉寺,之后来打卡同款的小情侣给旅游局增负,小桥栏杆不堪其重,定期就要清理一批锁,供新的小情侣来求永结同心。 进庙前,路过这座著名的姻缘桥,璐璐踩到一块掉下来的锁,特意拍了视频发到社交平台上,一边录一边喊着。 “王俊明,周莉莉,你俩锁开啦,你们现在还在一块嘛?我给你俩重新锁上啦?” 舅妈嫌璐璐在菩萨眼皮子底下也一刻不能歇,皱眉蹙眼地把璐璐拽走。 骆悦人是来求平安符的。 她也想送给梁空一个。 倒也简单,跟买东西差不多,在主殿敬香过后,往功德箱里投任意纸币,就可以拿一个走,就是箱子上用红字醒目写着:不低于十元。 稍稍有点影响观感。 而且这个平安符,跟梁空钱包里的那个平安符,有点不太一样,那张黄纸褪了色,手写的墨迹也随之晕成一种年深月久的深灰,而朱红鲜艳如昔。 她手上这个好像是印刷的。 应该也不会褪墨。 骆悦人没多想,毕竟拜佛,讲究的是心诚则灵,平安符放进包包夹层里,她跨过高高的门槛,出去找舅妈和璐璐,没看到人。 倒是在旁边的殿里,看见那位给孙辈求名的阿姨,她就走了过去。 她家儿媳的预产期要到明年一月。 明年是龙年,阿姨问大师名字里带个“龙”字好不好,大师娓娓道来,说龙这个字太有讲究。 “直接用‘龙’不好,不如用‘辰’字,或者‘空’字,十二生肖,龙是辰龙,地支的第五位,用‘辰’字,是好预兆。” “那‘空’呢?跟龙又是什么说法?”刚问出口,那阿姨咂摸了一下,摆摆手说算了,“这个字不好,空,念着空落落的,感觉不大吉利,就辰吧。” 大师也没有多说,淡淡微笑,行了一个合十礼。 阿姨走后,那张木凳没有空多久,大师就见一个年轻姑娘坐在自己面前,他便又行一礼,按规矩道: “女施主求名问姓,还是算姻缘?” “我想问,地支第五位是辰,对应的生肖是十二属相第五的龙,那空,为什么是龙?” 大师道:“佛家的空,是四大皆空,而龙从四大,四大,既是地火风水,也是前四位属相,而龙为第五,四大皆空的生肖就是龙。” 对面的话音刚落,骆悦人脑子里,忽然像放电影一样画面频换。 是哪一年的冬天呢?是淘假货古玩的东闲门,是他随手丢给她一块玉的平淡眼神,是她低着头用力擤鼻涕,他揉她脑袋说,怎么老生病的样子。 骆悦人微怔着,语速很慢,像是往日浮絮一层层理清。 “所以,如果有个人,单名一个‘空’字,他家里信佛,给他取名的寓意就是四大皆空,他属虎,他如果佩玉的话,是不是要佩龙呢?” “是有这个讲究的。” 耳边轰然一声,仿佛什么巨石落下,震开记忆里厚厚一层的积灰。 所有画面,都串起来了。 高中的时候,他说他的名字是家里信佛,四大皆空,是佛家的最高境界。 项曦说,梁空小时候身体不好,家里大费周章求神拜佛做布施,为他积福,听照顾过梁空的老佣人讲,他反骨性子,弄丢了护身玉,老太太没少为他操心…… 骆悦人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去的。 七月的日光,亮得刺眼,偌大陶缸里的睡莲打着纤细的枝,无风午后,隔着四方院墙,能听到月洞门外纷至沓来的游客声音,嘈嘈杂杂,也是浮起来的。 她站在阴凉处,给梁空打电话。 那头很快就接通了。 像是纳闷她会在这个时候打电话来,听筒里有风声,一息一息的浪花拍打着,梁空在屿铂湾,参加一个小型的沙龙聚会,下午要陪梁建河还有几个叔伯海钓。 “梁空,我把你送我的玉弄丢了。” 那头一顿,风浪声更加清晰。 他行事无拘的语气,一如既往穿插其中,淡淡说着:“玉啊,丢了就丢了呗,小玩意,不要紧。” 她一下就生气了:“还骗我!” 紧跟着一句。 “高中就骗我,现在还骗我!” 听这语气,梁空就知道不能再继续糊弄了,轻咳一声道:“谁跟你说这些的?” 骆悦人便说了跟舅妈来广嘉寺的事。 梁空说:“这些和尚,吃饱了不撞钟,说这些有的没的。” 骆悦人又气又想笑,终于懂了,他家里的老佣人说他反骨性子不敬佛祖是什么意思,是真的好浑,难为他家里这么给他操心。 可那样重要的东西…… 幼年病弱,家里请过僧众祈福,十几年的护身宝玉,他说是在东闲门玩弹簧珠得的小玩意,随手送给她。 而她也真信。 真以为自己只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便宜女朋友,心安理得地享受他的庇佑,她还把东西弄丢了。 “真的丢了,我妈卖棠杏苑的房子前,我跟璐璐去找过,哪里都找了,找不到……我真的把你的玉弄丢了。” 梁空哄她说没事。 骆悦人思维扩散得很快,执意道:“有事!本来还说月底要去你家见你奶奶,要是让你奶奶知道……” 梁空及时打断她的话,硬声道:“你别反悔啊!不是什么大事,不让她知道不就行了。” “可是,那个玉很重要。” 停了几秒,梁空轻轻叹气:“再重要能有你重要么?没有比你更重要的了。” 闻声,骆悦人一时无言。 一只蜻蜓落在睡莲上,叫本就难承自重的细长绿茎朝下弯了弯,栖在水下的景观红鱼倏忽受惊,抖摆出一小点水声,涟漪晕开。 蜻蜓的复眼如万花筒,静窥着一池镜花水月,破碎,终再圆满。 - 七月底,骆悦人去了梁家。 澜城正暑热,进偏厅就闻到一股绿豆汤的甜香气,一桌琳琅满目的糕点,精致到开私厨甜品绰绰有余,标再高的价都不愁没食客登门。 来宾不少,佣人有条不紊地穿梭其间,场面一点也不显乱。 之前问梁空有家不住,为什么常住酒店,梁空想了想说,太周到。 当时以为他说的是酒店服务好,现在才恍然,太周到是指他家里,在酒店住,顶多顾客是上帝,在他家实打实是祖宗待遇。 骆悦人跟梁空一块喝着绿豆汤。 他爸爸今天不会到场了,刚刚在路上梁空就说了,骆悦人还担心他奶奶会不会因为儿子缺席不开心。 梁空说老太太习惯了。 打小带着梁空,梁建河和梁知非缺席就缺席,老太太心大得很,还会说笑话。 “家里总有人要当牛做马地挣钱,空空,你长大可不学他们啊,咱就享福。” 梁空也的确是享福过来的。 骆悦人觉得他奶奶还挺有意思的,手跟梁空搭在一块,笑着说:“你奶奶好可爱啊,所以,你们俩就负责享福是吗?” 梁空捏捏她手,没正形的:“我带着你一块呢。” 梁空的大哥大嫂跟骆悦人想象中很不一样,根据梁空所说,他的奸商大哥应该是个圆滑笑面虎。 可他大哥戴着金丝边眼镜,一身严整妥帖的白衬西裤,斯文又矜贵,话极少,连表情都不多。 只在大嫂过分叽叽喳喳的时候,皱起眉,示意去一个眼神。 也说不上是收到眼神后立马学乖,大嫂是“懒得理你”的战术性沉默,过一会儿又憋不住似的叽叽喳喳起来。 刚见面,骆悦人跟她打招呼。 “大嫂好,叫我悦人就行了。” 大嫂笑盈盈的:“你也好,你就叫我莫妮卡吧。” 梁空他大哥在旁推了推眼镜,低音炮冷不防蹿出来,话音透着一股无语:“莫妮妮就莫妮妮,叫身份证上的名字很丢脸吗?” 大嫂当场气到,叽叽喳喳一大串。 “怎么啦,我叫莫妮妮也叫莫妮卡不行吗?我不可以有英文名字吗?你懂什么叫洋气吗?亏还是哈佛毕业的呢,目光好短浅,我就叫莫妮卡!我就叫!” 那一天都过得很热闹。 吃完饭,老太太舍不得骆悦人走,拉着她的手说让她在家里住几天。 骆悦人说:“奶奶,我还有工作,明天要上班的。” 老太太遗憾又不解地说:“什么工作啊,还要天天上班,能不能请假?休息几天不行吗?要不这工作咱不干了,这天这么热,你个小姑娘在外头跑,吃得消吗?” 骆悦人含含糊糊应着,向梁空投去求助的眼神。 梁空视而不见,还拱火说:“你看,我奶奶要带着你享福了。” 最终,由骆悦人答应周末会再过来一趟,老太太才把他们送到门口。 这个夏末她频繁被请去梁家,他奶奶实在过分热情。 后来才知道,是梁空跟老太太说的。 他说,这姑娘他惦记了好多年,人家才同意跟他在一块的,他从小浑到大,脾气也差,这都是家里知道的,人姑娘跟着他,吃大亏又受委屈,老太太得帮着他一点,对这姑娘好,不然人姑娘哪天嫌他,就不跟他处对象了。 老太太还真以为,她不那么喜欢梁空,只是梁空单方面死乞白赖,她才跟他谈恋爱的。 九月份,暑气刚退。 骆悦人晚上下了班,来梁家吃饭。 老太太平时出行的那辆车太显贵了,加长的大劳停在杂志社门口,半条街的人都看着,骆悦人哪敢在众目睽睽之下上车,打电话问梁空怎么回事。 他说老太太想请她去家里吃饭,怕她不去,显诚意呢。 她叫梁空让司机赶紧把车开走,自己打车过去的。 之后她都是主动过来,不叫老太太操心。 今天梁空不在,隔天又是周末,老太太硬是说动骆悦人在这里留宿,连客房都给她一早准备好了。 老人家吃饭早,用过晚饭,暮色才堪堪落下来,橘辉犹在西天烧。 聊着天,不小心讲到梁空的妈妈,老太太忽的沉默下去。 骆悦人察觉到连旁边佣人的神情都变得讳莫如深,她微微怔着,刚想着要不要说个什么别的话题,缓解一下。 老太太出声了。 不是讲梁空的妈妈,是跟骆悦人说,语重心长地叫骆悦人体量梁空。 “他小时候特别想见他妈妈,那时候他爸爸也准备着离婚,他跟他前妻没感情,离婚倒也不麻烦,只是几个铜子儿的事你算我算,扯了很长时间,也想着跟空空他妈再续前缘,可他妈妈恨我们家,连带着也不喜欢空空,他被他爸带着满心欢喜去美国,他认得她的,他从会说话就宝贝似的拿着他妈妈的照片,睡觉都放在枕头下面。” “他小时候聪明,又嘴甜,皮是皮了一点,但没人不喜欢他,他哥哥的妈妈都是好脸色对他的,他也喊妈妈,私下里却跟我说,他知道他妈妈是谁。” “他见他妈妈第一面,那么小,他妈妈就说,你不要喊我妈妈,让他爸带他走,当初就说好的,孩子生下来就与她无关。” “回来后,性格就变了。” “他不跟人说喜欢的,说不出来,他也不要别人喜欢他,即使他想要,犟性子,到底还是随他妈妈了。” 老太太说梁空很喜欢她,叫骆悦人别介意,他不是甜言蜜语挂在嘴边的男人,会对她好的。 骆悦人点点头。 没多说什么,她从来没觉得梁空不好,也不介意他不说什么甜言蜜语。 够甜够真诚了。 只是想到那句“他也不要别人喜欢他,即使他想要”,骆悦人洗漱后,躺在梁家客房的床上,有点睡不着。 脑海浮现之前某天,酒店深夜,她故意闹醒他,要他抱自己睡,半梦半醒间,他那样珍重地搂着她说,我特别特别喜欢你,你也喜欢我好不好。 只有那次。 她单方面知晓的那次。 除此之外,就没有了。 梁空今天不能一起过来吃饭,是有个挺重要的聚餐,不仅是索卡从国外回来了,还有他高中那个乐队的人,也聚到一块。 项曦没去,因为贝斯手是前任,前任因为项曦没去也缺席了。 变成汉子局。 梁空倒是问过骆悦人要不要一起来,骆悦人怕跟那些人没话题,还影响气氛,就说不去了。 回他家,陪他奶奶吃饭。 睡到半夜,手机豁然亮屏,来电显示是高祈。 骆悦人按开床头柔和的夜灯,缓冲刺眼光线,撑起身子把手机拿过来接。 高祈在那头说梁空喝多了,别人送他不肯挪动金贵的身子,叫骆悦人来接一趟,不然梁少爷今晚估计不省人事,就晾酒吧门口了。 骆悦人隐隐察觉这话有点耳熟,但刚迷迷糊糊睡醒,大脑还没有完全恢复正常思考。 只掀了被,趿上拖鞋,出去问有没有车送她。 电话刚挂,高祈把手机塞回兜里,打开水龙头洗手。 旁边靠着索卡,不再是少年时戾气冲天的脏辫造型,也能看出一身招摇的潮人气质,他现在手下好几个潮牌,梁空也有股,平时玩玩各种创意联名,特立独行,不缺号召力。 连骆悦人在进杂志社后,都未再见其人,就听说过多次。 索卡还是以前那种又冲又疯的性子。 就是他提议的,他想让骆悦人过来,见见这妞这么多年是不是还没变样,怎么把梁空吃得这么死。 高祈发电话号码给他,让他自己喊。 索卡摆摆手说不行。 “高中那会儿,我逗她逗得有点猛,她估计记我仇,我喊肯定没戏。” 高祈冷笑。 心说你那叫逗?人家乖乖女一个,酒吧没来熟,平时梁空各种护着,半点烂事没沾过,你他妈心狠手辣推人下去跳水,那晚把人吓的,眼睛都哭肿了吧。 不过高祈也是拱火乐子人,也想喊骆悦人过来。 梁空不是不让吗,他非喊来。 这事儿,高祈高中也不是没干过。 高三那年寒假,他半夜诓骆悦人来酒吧接梁空,本来以为她胆子小应该不敢过来的。 没想到还真来了。 那天晚上高祈没看到人,第二天听梁空说的,梁空跟他说,不要折腾她,她寒假要复习还要练琴,缺德事少干。 那现在骆悦人既不用复习也不用练琴了,再诓她过来,应该也不算缺德事了。 高祈这么想着,回包厢,快散场的气氛,还有几个人在叙旧。 看到梁空,他跟索卡对了一个眼神。 索卡立马倒上酒,拿杯子去迎梁空,他俩不动声色灌梁空酒,放平时,这种梁空自己都用烂了的招,很难坑到人,不出两个来回,梁空就能察觉。 可今晚他情绪有点不对劲。 很细微的,也说不上低落。 就是这么一群高中时候的人又聚在一起,所有人变又没变,很容易牵起回忆。 有恍如隔世之感。 尤其散场,站在酒吧门口,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街对面走过来,梁空只觉得刚刚喝下去的酒精,这一刻,全都在血液里无声沸腾。 “骆悦人……” 一瞬间,他好像变成十八岁那年的梁空,得知高祈给她打电话,让她来接他,高祈说不知道她会不会来。 他当时装潇洒,说爷管她来不来,甚至他在心里都给自己提前打预防针,人家好学生寒假要学习呢,大晚上的怎么出来。 可他好期待啊。 在巨大的落空里,不死心地期待着。 她会不会来啊。 此时此刻,看着那道纤细的身影走近,车辆在她身侧来往,她穿过一切在朝他靠近。 梁空无端眼热,怔怔着看。 心里又响起十八岁的声音:你看,她来了。 高中那会儿,索卡就觉得骆悦人身上有妖气,他应该是所有人里,最早知道梁空为了骆悦人有多疯魔的人。 梁空是装的很好,甚至瞒过高祈,但他卖过那辆川崎,卖给索卡一个玩车的朋友。 索卡是中间人。 他当时也惊讶来着,什么妞啊,你带着玩玩就算了,真要钱,你也不缺,犯得着瞒着家里卖车吗?她不是偷偷摸摸给你生孩子了吧,你这么当祖宗供着,她爸出轨也要你善后? 梁空当时怎么说的。 “我乐意,你嘴巴紧一点别跟人说,高祈也不行。” 他们几个从小在一块玩,也醋也闹,索卡当时一听挺乐,搭上梁空的肩说:“行,咱俩的秘密嘛。” 后来有无数场合,高祈的局上有女生看上梁空,又问及梁空最近身边是不是有个特乖的女生,好像跟梁空一个学校。 高祈说:“梁少爷换口味呢,带着玩玩。” 索卡都要心里冷哼一声,你他妈知道个屁,还带着玩玩,梁空当心肝宝贝呢,最喜欢的车子都卖了。 时隔多年,索卡再见骆悦人。 她穿一件白色吊带裙子,纤薄衣料,重瓣樱花一样的裙摆,夜里降温,外头搭了一件很短的淡紫针织衫,印象里的及肩短发已经到腰,可能是出来匆忙,脚上只一双细带的凉拖,从素面朝天的脸到脚背皮肤都白得通透又晃眼。 穿过车流的样子,好似一只翩翩夜蝶,带着温润荧光。 索卡没忍住低声:“靠,还真他妈有妖气。” 她手里还抓着一件黑色外套,看大小,像男人的。 就要走近了,还被人拦住搭了个讪。 她匆匆拒绝,说话的声音他们站的地方完全能听到。 她说不好意思,我是来接我男朋友的。 等她真走到跟前,喊梁空。 那声音更柔,跟索卡记忆里一点没差,像温水似的,又淡又干净。 摸了摸梁空黑t外露出的胳膊,正散酒热,男人皮肤滚烫,她跟梁空说:“我还怕你冷,给你带了外套。” 梁空说:“不冷。” 骆悦人只跟他们简单打过招呼,就把梁空扶走了。 车子是家里的,梁空认得。 骆悦人说今天晚上在他家睡的,奶奶硬要她留下,说明天早上还要跟她一块吃早饭。 她在车上坐好,将梁空那件外套搭在腿上,问梁空:“那你现在要去哪儿?送你去酒店?” 话音刚落,骆悦人手被他攥住。 他掌心也是灼烫的,在这样入秋的微凉夜里,这样的温度,蹭起来特别舒服。 他手指缓缓扣进她五指间,闭着眼,声音很沉:“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无需骆悦人再说,司机自动开起车,往梁家去。 老太太一早睡了,骆悦人夜起,来接梁空也没有惊动太多人,她本来都想着自己开车的,也不用麻烦司机。 但是特别尴尬,家里现在停着的那辆车是加长车,得要a1驾照。 她不得不麻烦一趟司机。 听骆悦人的意思,管家只在梁空的房间里放了醒酒汤和一小份水果,就去休息了。 梁空不会醉到不省人事的程度,让自己过分失态,骆悦人扶着他进房间,只能感觉到他脚步比较沉。 骆悦人让他靠在沙发上,自己去洗手间拧了一把毛巾。 之前吃饭,梁家她来过多次。 但梁空的房间她还是第一次进来,跟他家中式的宅子风格统一,不过他不喜布设那些花瓶铜器,房间显得略空,反而有别样的味道。 她展开毛巾重新折,正要给他擦一下脸,梁空猛一施力,她被拽到他身边。 而他,在她面前蹲下去,半膝着地,贴在毯子上。 骆悦人问他干嘛。 他声音很轻说:“让我看看你。” 骆悦人就由着他看,用毛巾擦他的脸,他的脸没有怎么红,但看脖子能知道他绝对喝了不少。 她问他难不难受。 梁空思绪是乱的,恍神间听到她那么近的声音,记忆像精确提取信息一样,脑海瞬时浮现无数关于“难受”的画面。 她跟别人在澜中的礼堂四手联弹,她把他的联系方式给别的女生,她在行知楼抱着别人、安慰别人,她从他身边走过,他那样满心满眼都是她,可她视而不见…… 他一直没说话。 骆悦人看着他的脸,忍不住去抚他冷峻的眉骨,手刚伸到一半,被他攥住。 他那样高,可单膝跪在地上,也只能仰望她。 忽然,他问她:“骆悦人,你爱不爱我?” 她点头。 梁空:“说话。” “爱。” “说全了。” 骆悦人说:“我爱你。” 他眼睛里有星星似的一灿一灿的东西,未待她看明,那些星星就像坠落一样,朝她靠近过来。 她感觉到唇上的灼热,启开她的舌齿,烙印一样,热烈又温柔的占有着。 梁空按她白皙后颈,自己仰头吻她,吻了很久很久,才慢慢与她分开。 他无比专注,喝醉应该是一种混沌的状态,应该失去分辨能力,可直到唇与唇分开,他眸子里都是澄亮的,有一种浑浊酒意被烧透的清澈。 望着她,叫她映在那片最干净赤诚的眼波里,她幻象一样的不定,美好又引人虔诚。 她是什么呢? 他想到她高三赌气扔掉的那本《窄门》,上面还有她爸写的赠语。 他捡回去,还认真读了。 那会儿看书目的性很强,想知道她在看什么她在想什么,想模仿她喜欢的样子,想跟她聊那些书里的内容。 可他从来没做过这样的事,又拉不下脸主动开口,她当然也不会察觉无数个欲言又止的时刻,他身上的别扭,也永远不会分他这样的角色,做了好多都是无用功,总有其他人更擅长跟她侃侃而谈。 听她跟别人说话的时候,多数情况,他都是一副烟酒在手,漠不关心的浪荡样子,跟人聊球赛,聊改装,可听觉神经敏感,她的诗词歌赋神圣不可侵犯地置身于三分球和赛道车之间,之死靡它。 他为她查过的词,又何止“熏风解愠”一个。 那本《窄门》里,她划过不少句子,用黑色的直线和波浪线。 翻阅时,每一句,他都会停下来认真看。 在洛杉矶那几年里,重翻过多次,在阴雨天,在失眠夜,有时候会试图去猜直线和波浪之间的区别,试图去感受什么是潮水一样的黄昏,一百年前的烛火如何熄灭。 他不太喜欢里头那些带着翻译腔的大道理,印象深刻的片段之一,大概是前半部讲到福音书里倾尽一切也渴望拥有的珍珠。 骆悦人被他盯得脸热,问他在看什么。 眼底有丝丝雾气浮上来,梁空看着她,没说话。 他在看他的珍珠。 第54章 54不眠夜 醒酒汤不对他胃口,梁空喝了两口就搁置在一旁小桌,骆悦人用小叉喂了几块水果给他,问他今晚喝酒前有没有吃饭,跟他讲空腹喝酒的坏处。 梁空靠在沙发上。 屋里院外都是安静的,她絮絮说话的声音,像那种雨天催眠的白噪音。 能感觉到顶灯的光明晃晃照在眼皮上,但他没有睁眼,像是享受这一刻静谧美好,仰头靠着,时不时听话地应声。 她讲什么,他都说“嗯”或者是“知道了”,泛红的脖颈上,凸起的喉结随着这些浑沉的声音起伏滚动。 渐渐,骆悦人没话了。 因为他态度太好。 她看他一眼,收回目光,拿着他的手机,在微信里给他今晚那些朋友发信息,说梁空回家了,让他们回家也注意安全。 其实这很正常,平时骆悦人跟同事或朋友聚会,大家散场回家也都会互相报平安。 但在梁空这个圈子里,这个操作实在不正常。 那帮歹人也发现不正常,立马有人拉一个除梁空之外的小群,把聊天截图发进来。 lk:[到家了,路上开车注意安全。] 图片下面紧跟的消息是:[???我今晚还感觉梁空没怎么变,我靠,大变暖男啊我们梁少爷!] 索卡:[他老婆发的吧。] 高祈:[应该是,梁空能管你死活。] 索卡:[梁空就算发也应该是,老子到家了,你们随意死路上。] 乐队鼓手感慨说:[说实话,他会喜欢骆悦人那种也是蛮让人意外的,他太会玩了,高中就会玩,感觉应该会喜欢那种主动的,骆悦人感觉放不开。] 这话没让梁空看见,不然得炫耀一番,说你们这些俗人懂个屁。 发完信息,骆悦人放下梁空的手机。 梁空阖眼靠在沙发另一侧,她以为他是酒劲上来睡着了,白皙膝头抵在微凉的深色皮质上,手脚并用地爬了两步,到他身边,轻声喊他。 “梁空,你是困了吗?要不要洗个澡再睡?” 梁空掀开眼皮,视线内,她像一只小白猫一样凑近,依在他身边,吊带裙的领口随重力下坠,露出更白皙饱满的部分,叫人单看着就一阵眼烧喉灼。 他不动声色将视线重点挪回她脸上,看着她关心自己的样子。 “我有点头昏,等会洗。” 可这会儿时间快到凌晨三点,已经很晚了,再往后拖,睡不了多久,天就要亮。 骆悦人抓着他t恤下摆往上提,替他兜头脱掉衣服的时候,梁空下意识配合着抬胳膊,还没反应过来。 只以为她是催自己去洗漱。 等她手心搭到他皮带,寻常般的出声—— “那我帮你洗,你不用动可以吗?” 梁空脊背一僵,瞳孔都瞪大几分,随即大手搭上她的手背,抠皮带扣的动作,在最关键的一秒,按下去了。 喉结风雨欲来地上下滚着,声音也像打散一样,局促零碎。 “用……这,这倒也不必,用不着。” 骆悦人眨了眨眼,大大方方的:“没关系的呀,又不是没有看过,而且我有经验。” 梁空笑了:“你有什么经验?” 睡是睡过无数次,但共浴没有,负距离接触,是彼此配合,跟他单方面一丝.不挂是两码事,那水雾弥散的场面,想想都会头皮发麻。 骆悦人的回答也不叫人失望。 “我给妹妹洗过呀,你总比它乖。” 梁空脸色一瞬沉下来。 很好,他想入非非,觉得这件事过分艳情,她倒好,坦坦荡荡,觉得洗他跟洗狗没有区别。 也不是,有区别,他比狗乖。 梁空自个把皮带解开,也没看她:“行了,你放过我吧。” 看着身边的男人豁然起身,变得高大无比,挡住灯光,灰色的阴影和裸着上身的压迫感一起侵扎下来,而她跪坐其中,仰着头不解。 什么叫她放过他? 骆悦人不懂:“只是洗澡而已,我又不会对你做什么,你是害怕吗?” 手边是那件她抓着帮忙脱下来的黑t,梁空捡起来,丢她身上,对她的大胆和迟钝服得五体投地。 “我是兴奋!” 低沉的,咬牙切齿的四个字。 说完就留个宽阔背影给她,人进浴室了。 骆悦人抱着他泄愤一般丢来的衣服,烟酒气稍重,也残存着他身上的体息,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 哦,他……不止想洗澡。 但老宅这边的房间,梁空不常回来住,住也是一个人。 不可能有套这种东西。 入秋深夜已经不适宜用冷水冲澡,梁空用了,并把水量开到最足,脑子里就一句话——骆悦人害人不浅。 会不受控地去想。 有那么几个瞬间,他想叫她进来,在他从小就住的房间里,毫无顾忌地弄她。 心思沉不下去,冷水也是白淋。 等他换了条干净的白色居家裤,腰上的带子没系,随意耷拉着,浅灰毛巾擦着滴水的湿发,从浴室出去。 他眼睛漆黑锐亮,像淋过一场夏季的暴雨,看着人的时候,潮湿又闷热。 骆悦人还坐在刚刚的沙发上,唯一不同的是,她脱了吊带外那件淡紫的薄薄针织衫,跟他的黑t叠在一块,一深一浅的色相冲击,搭在沙发扶手上。 她细白的手臂露出来,听见动静,抬起头。 他洗澡这十分钟,她没研究明白安全期是什么。 算来算去,好像都不是安全期。 “梁空。” 梁空走过来,直接把她扑到沙发里,咬她脖颈细嫩的皮肉,他太迷她身上的温软香气,不肯起来,沉着声音说:“你脱什么衣服,你故意的是不是?” 骆悦人只觉得锁骨被人湿漉漉地吻着,他隔着衣服揉捏的动作,侵略感十足,有种说不出来的酥痛。 她往他肩上推,想让他起来,好声好气跟他说:“你大哥大嫂之前不是在这里住过很久吗?可不可以去他们的房间——咳——找一下……” 算是偷出经验来了。 偷完自己表妹,再去翻梁空亲哥。 廊上有夜风,被梁空牵着手,往他大哥房间去的时候,骆悦人忍不住用手捂了一下脸,真的觉得他们两个好笑又丢人。 然后。 他们就发现了另一件更丢人的事。 他大哥大嫂好像没有同房,该翻的东西没有翻到,但是在柜子里发现了一个折好的地铺。 单人的。 骆悦人扶着柜门,尴尬地转头看向身旁因为着急出来上衣都没穿的梁空,脑袋里是他大哥戴着金丝边眼镜,分分钟几千万的贵公子模样。 “你大哥,睡地铺啊?” 梁空想到梁知非那个奸商,目光落在可怜巴巴的折叠软垫上,停了两秒说:“也……不一定是他睡吧。” 谁睡不要紧,反正有件事板上钉钉。 骆悦人疑惑道:“他们为什么结了婚都不同床啊?” 梁空:“可能他不行吧。” 骆悦人发滞,声音低低:“你哥,不行……” 是那个不行的意思吗? 四目相对,梁空俯身,印在她唇瓣上。 再回梁空房间,骆悦人被他亲到晕头转向,脚底发软。 他亲她耳廓,像吞噬柔软的花瓣,说话的声音混在里头,热的湿的,叫人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他说他也不行。 硬得不行。 骆悦人别开脑袋,缩着脖子,有些受不住。 男人的身体像一面被火炙过的铜墙铁壁,骆悦人能感受到这样的温度,还有他身上沐浴后的气味。 他发梢没有干,那些水汽冰凉随着他的吻,星星点点落下。 水汽的凉,和体温的热。 仿佛冰火两重天。 她感觉自己不是在呼吸,是被什么挤压着,然后被迫吐气,并且频率越来越快。 在这件事上,梁空一直有情调又有讲究,循序渐进,通常是后半场才会比较凶,这么漫长折磨人的前戏,她也是第一次体会。 他吻在不该吻的地方,又换手去温柔迂回。 她脖颈死死后仰,最后一刻,眼眸失神,弄湿了他的掌心。 大多时候,他在床上都是人狠话少的行动派,极少用语言刺激她,也不需要这种浅薄的加成,他本身就和欲气融合,单动作就足够叫人口干舌燥。 譬如—— 欣赏那些透明的液体划过修长手指,至指尖,欲坠不坠,他才用纸巾裹着,用力地擦去。 骆悦人合上眼,轻声。 “梁空,你进来吧。” 他说:“外射也有可能,不安全。” “那就不。” 只有床头的一盏壁灯,很昏很柔,将她搭着深灰薄被的身体,半露不露地描成一幅古典油画。 梁空闻声将那团纸丢在床头,垂眸去看她。 她眼皮颤颤地睁开,望向他,弱声说:“……就一次,应该没那么容易吧。” 梁空笑起来,他裤子还穿着,但反应清清楚楚。 “这话听着像是我该说的。” 渣男在床上哄女人的那一套。 梁空连被带人把她捞起来,抱到怀里来,跟她讲,不要在这种事上心存侥幸,万一呢,你心理上没有准备,到时候要或不要都要受罪。 说完,梁空让她休息,自己去冲澡。 刚起身,裤子忽然被人拉住。 他朝下看,目光顺纤细胳膊移到她白净脸庞上,她仰头看着他:“如果真有了,你愿意跟我奉子成婚吗?” 梁空啧了一声,偏偏头:“你怎么老抢男人的话?” 她好像忽然较真起来,晃晃那一角衣料。 “那你愿意吗?” 梁空看着她,认真回答:“愿意,只要是跟你在一块,没有我不愿意的事。” 话音刚落,骆悦人跪坐在床边直起身来,搂他脖颈,吻住他。 这大半年跟梁空在一块,她吻技大有进步,缓缓分开时说:“我也是,跟你在一起,这样的意外我都当成浪漫期待,试一下好吗,我们用一个月的时间赌一把。” 梁空手掌轻掐在她脖子上,拇指抚在她下颌,勾起唇笑了一下:“你怎么这么疯?” “我挺喜欢。” 前一句还叫她忐忑,下一句她就笑出来。 可到底是谁疯呢? 她说的是试一次,某人却像拿到赦令一样根本没有节制,哄她分开.腿,哄她往前趴,她精疲力尽,他还覆在她背上,说太期待和她奉子成婚。 话不知道真假。 反正为这份期待,他出了大力。 等到终能合眼,骆悦人甚至做了噩梦,梦里跟现实接上似的,继续没完没了,她从来不是一个言而无信的人,却确确实实在梦里反悔了,她就不该用什么奉子成婚乱撩他。 这人也太全力以赴。 不过这个梦没有做长久,她清洗完从浴室出来,腿软脑昏,外面就隐隐见白光了,睡了一个多小时,就听到外面吵人的声音,好像在找什么。 因为缺觉极困,她眼睛都不想睁开,只往被子里缩,企图躲避闹声。 光裸的后背被人抚了抚。 梁空刚睡醒的声音浑闷又性感,唇抵在她额上,哄她继续睡,低声说:“没事,你睡,我出去一趟。” 她根本没有余力分辨,只隐约感觉到他掀被下床的动静,房门一开,院子里的声音又放大了一个度。 有人说:“洗手间都找过了。” 另一个人问:“会不会去小花园那边了?” 梁空站在房门口,看着几个佣人寻来觅去,揉着眉梢,出声道。 “不用找了,人在我房里,刚睡的,都从院子里出去,吵死了。” 四面回廊,所有人都呆住,看自家少爷穿一条居家裤,脖上有吻痕,肩上有指印,一身低气压发了话。 她们都不知道梁空昨晚回来了,也不知道睡在客房的骆小姐是什么时候挪了窝。 然后人作鸟兽散,一院安静。 梁空回房就见骆悦人懵懵地拥被坐在床上,眼睁不开,可爱死了,软软眯出一条缝看他说:“完了,答应你奶奶跟她一块吃早饭的。” 现在想想,她昨晚真够疯的,都忘了想想这是梁空家里,再不济,也应该睡完叫他再受点累,把她抱回客房里。 这下好了,所有人都知道了。 “可是我现在真的好困,我只想睡觉。” 梁空走到床边,掀开被子躺回去:“继续睡。” 骆悦人苦恼不已:“可是,我要怎么跟你奶奶解释呀?” “不用你解释,不出一个早饭的时间,就有人跟她讲了。” “啊?” 骆悦人感到头皮发麻,“那你奶奶会怎么想我啊,会不会觉得我……太不像话了?” 昨晚哪是梁空喝了酒,她分明也无酒自醉,疯了疯了,她一边困得睁不开眼,一边内心戏超多地数落自己。 还尽把结果往坏处想。 梁空说:“不会,她只会觉得是我不像话。” “真的吗?”骆悦人半信半疑。 梁空舒出一口气,在他起床气躁成这个样子的时候,也只有她,能叫他耐着性子一遍遍心平气和地跟她说话。 “真的。” 说完,不等她再冒出新问题,梁空手臂一伸:“到我怀里来。” 骆悦人趴回去,被他抱着,一觉睡到中午,老太太已经吃过午饭,厨房等他们洗漱好又单独做了一桌。 不出梁空所料,老太太无需解释地认为是梁空不像话,还怪梁空不会照顾人,自己在外头疯到半夜,要女朋友去接就算了,回来还要折腾人。 “你看看悦人早饭都没吃上,现在饿的,你什么臭德行!” 老太太打了梁空胳膊一巴掌。 “啪——” 闻声,骆悦人脸都快要埋在碗里,只放慢了进食速度,对面梁空看她一眼,意思是你看看,咱俩谁好谁坏一目了然,怪不到你头上。 老太太误会了,扬起声音来:“你还瞪悦人!你不想好了你!” 梁空给骆悦人夹菜,挑她喜欢的,往她餐盘里放:“哪敢啊,怕她吃少了,多吃一点,宝宝,多吃有力气。” 哄小朋友一样的话,骆悦人呆在那个昵称里,瞬间面红耳赤,拿筷子的 第55章 55像镜子 吃完午饭,梁空接到他大哥打来的电话,去了一趟公司。 他今天忽然喊她宝宝就算了,投喂还格外积极,骆悦人吃得很饱,但午饭没过去多久,老太太又吩咐厨房做糖水给她补身。 补身这词,听着叫人不由产生些旖旎绮思,她委婉说不用了,老太太说她太瘦,哄她听话。 便说到梁空大嫂。 老太太一碗水端平,说大嫂过来这边的时候,家里也是这么伺候的,大嫂要比她能吃得多,叫骆悦人向大嫂看齐,女孩子不要过分追求瘦。 然后又讲到梁空和梁知非,老太太说这兄弟两个不是一个妈生的,臭德行却是一模一样,一点也不知道疼人。 从这儿,骆悦人已经隐隐感觉这话题有点不对劲,硬着头皮往下听。 老太太说:“妮妮住家里那阵子,每天起来也是腰酸背痛的,问她怎么回事,她哪好意思说,我就叫邱阿姨给她捏背,家里那个邱阿姨懂穴位,”说着,老太太想起来似的,问旁边的人,“邱阿姨在不在,喊她过来给悦人捏捏。” 骆悦人连忙摆手拒绝:“不用了!不用了!奶奶,我不需要,我不是……我不是很腰酸背痛……” 她说不出来。 大嫂那可能是真吃苦了,不是一个性质吧。 老太太也随她的意思,只叫她把剩下的雪燕桃胶喝了,然后就聊聊家常,问到骆悦人平时工作忙什么,累不累。 骆悦人说,就是在杂志社跟一些拍摄进度,平时跟服装编辑和摄影师那边对接,写写稿子,做做采访,因为她刚入这行不久,资历也浅,各方面都要多接触多学习。 说完骆悦人,又说到大嫂。 梁知非跟梁空差八岁,大哥早慧稳重不用操心,倒不如梁空这打小就浑的捅娄子小坏蛋跟老太太亲近,大哥结了婚,老太太便想把那份疼爱补给大嫂,对大嫂也上心。 只是—— “也不知道是不是小非的意思,还是妮妮自己不肯,让他们平时有空多回来住,喊一遍两遍都不肯过来,小非这孩子,打小跟谁都不亲,也不知道妮妮平时都在做什么,小非之前说她跳舞,是舞蹈老师吗?” 骆悦人顿了顿,略僵硬地笑:“……可能是吧。” 她跟梁空之前倒是去欣赏过大嫂跳舞,气氛到位,嗨爆整个夜场,大嫂身材丰腴骨架却秀气,扭头甩发,灯光迷幻,是真的很辣。 他们那天走得早。 据说后来大哥也去了,八个黑衣保镖开道清场,场面相当震撼。 高祈跟梁空说的,说你大哥比你会摆谱多了。 老太太说到梁空小时候多浑。 “一点都不让女孩子,曦曦都算还好,女生男相,从小也皮,打打闹闹就算了,空空他爸爸那个副手家的小姑娘,现在当明星呢,从小黏着空空,空空不理,哭着也要来家里玩,空空可烦她,小没心肝的,人小姑娘在他门口哭,他开门,小姑娘哭得一抽一抽地问,是不是能进去了,他不让,还说让她去远一点地方哭,嫌人吵着他,有时候,曦曦还在旁边拱火,笑那个小姑娘,哎呦,家里闹翻了。” 骆悦人在旁听着,心想他奶奶是不知道,她说的这两个小姑娘,都是梁空的绯闻女友,在澜中校史上传得轰轰烈烈。 也是梁空浪子实锤的证据——同时交两个女朋友,他也不避嫌,一个冷艳一个甜美,同场合带着一起,好像生怕她们打不起来,要给她们两个制造机会掐架。 项曦如今每每提及,都要骂梁空。 梁空太渣! 当时因为恋爱被发现,项曦家里管得严,她不得已总要报一个名字,为了方便以后再去乐队找那个贝斯手,她就说是梁空,怕家里当真,还立马打补丁说,我俩就随便谈的,搞不好过阵子就要分。 梁空也答应配合,按说他就算是她男朋友了。 俞晚梨知情后,也跟着凑热闹,项曦在朋友圈发跟梁空的照片,那是为了糊弄家里的。 俞晚梨也发跟梁空小时候的合照,还是同一张照片的截图。 那是他们五六岁一块野营,照片里还有其他人,从左往右的顺序是,高祈,项曦,梁空,索卡,俞晚梨,还有其他两个小朋友。 项曦截图很方便,因为照片里,她本来就是跟梁空挨着的。 而俞晚梨截的那张,不仅把中间的索卡涂成马赛克,还在马赛克索卡身上贴了一堆甜甜蜜蜜的eji小爱心。 索卡在朋友圈刷到又气又笑,在下面留言:合着老子不配呗?你俩牛郎织女,我就是爱心鹊桥? 随即,另一个织女也在下方留言:你抢我男朋友就算了,官宣文案也抄袭我的,俞晚梨,你有病吧? 俞晚梨回复索卡:这是你的福气。 俞晚梨回复项曦:怎么就只许你一个人说“跟小时候一起长大的人在一起了”,我也是跟他一起长大的,不能用吗? 项曦回复她一个竖中指的小表情。 隔天澜中就炸开锅了。 澜中一直没有什么官方的校草校花,不过大众有默认的人选,例如梁空,例如项曦和俞晚梨,当即便有热贴,说这把谁赢了谁就是名副其实的校花。 项曦自然不会管这些流言蜚语,但她觉得梁空人不行。 “我是你女朋友唉,你都不帮我?” 梁空当时忙着打游戏,眼神都不分项曦一个,事了拂衣去般的淡淡说:“她也说她是我女朋友,喜欢爷的妞那么多,个个都说是我女朋友,个个都要我帮,我忙得过来?” 项曦差点当场被气到晕厥。 “谁以后跟你这种没心的人谈恋爱,谁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而这两个都排不上初恋,梁空的初恋,有鼻子有眼是被称为“电竞圈白月光”的主播芋头,一个长相幼态软糯,打游戏风风火火的暴力猛妹。 她直播间的榜一id是“你爹梁空”,id皮下是打赌输了,叫了梁空一年爸爸的索卡,之后这id索卡也一直没换。 这件事骆悦人知道得很晚。 晚到当时梁空已经不在国内,那是他走后,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好像有点放不下他。 大一开学不久,军训完就到了国庆节,室友都回了家,骆悦人一个留在宿舍。 那个游戏很火,高中就在学生间风靡,可她一直对游戏不怎么感兴趣,上大学才被室友安利着去尝试,打得也不怎么样。 那天晚上项曦在线,拉她排位,然后说再喊两个人。 因为很晚了,大家没有开麦,她看到那个带着梁空名字的id进入房间,坐在椅子上,整个人都僵了一下。 高那一年,她也算不上正经跟梁空谈过恋爱,甚至她觉得,就是不算,她都不会去阻碍别的女生靠近他,哪里算得上谈恋爱呢。 但她没觉得彼此之间的关系尴尬。 可能梁空处理得太好了,她很少多想,在他身边,一直都挺开心的。 那一刻,寂静宿舍,她静静望着屏幕上的id名称,却觉得有种微妙的尴尬,就像遇见了旧情难忘的前男友。 一时五味杂陈。 没有什么寒暄,即使那个id在和项曦打字聊天的时候,她已经极快速地想了一些没营养的问题,类似于,洛杉矶漂亮吗?那边是不是冬天也不冷啊?你现在读藤校对吧?你们学校中国人多吗? 但没有机会开口。 那个id说:辅助跟我。 骆悦人回神似的看自己选的游戏角色,辅助。 游戏立马开始,她勤勤恳恳围在那个id身边打小兵,补刀,等回组队页面的时候,她终于鼓起勇气打字,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 [你们学校中国人多吗?] 你爹梁空:[这谁啊?傻了吧,我们学校全是中国人啊。] 项曦很快解释:[这不是梁空,是索卡,辅助是骆悦人。]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的落空好大,刚刚那局游戏好像一场白日梦,此时被当头一棒敲醒,她以为是梁空在闪现救她,以为是梁空在给她加血包,无数个瞬间,忍不住内心的充实和雀跃。 又在发挥失误时,暗暗自责,之后要好好练,不拖他后腿。 她自作多情地以为,即使隔着一整个太平洋,她以后还是可以跟梁空一起打游戏。 久久地看着那句“这不是梁空”,她才后知后觉。 不可能了。 在机场,他就已经说过,以后不带她玩了。 项曦说续局,骆悦人匆匆打字说自己还有事,就下线了。 这个游戏,她再也没有登录过。 后来陆陆续续在企鹅号里收到几次分享,邀请她上线。 那时候她的大学生活已经忙碌起来,往往看到消息已经是隔天甚至是隔周,一边学新传一边学法语,还要挤着时间写稿投稿,也没有什么时间娱乐了。 偶尔听到室友聊起高多么辛苦,然后问及悦人,你的高呢? 她抱着电脑打字,会忽然顿住诗书,在句章辞藻里长大的人,竟然会没有形容词,下意识里只有单薄的两个字。 梁空。 高,是梁空。 她也不觉得辛苦,那可能是她最自在开心的时候吧。 …… 思绪浮了又浮,老太太慈爱的声音还在旁说着,梁空打小脾气就坏。 梁空就在这个时候回来了。 远远听到她们聊天的声音,抱怨老太太:“不是吧,我不在就讲我坏话啊?” 老太太嗔他一眼,说是帮他打预防针呢,怕悦人受不了他这德行。 聊了这么长时间的天,老太太上了年纪精力不足,也累了,由人搀着回房休息,临走前还叮嘱要他们吃完晚饭再走,要不是这边离观棠太远了,不方便骆悦人明天早上上班,老太太巴不得他们再留一晚。 他们刚起床,被子床单就被扯下来送去洗,支高高的竹架,晒在小花园里。 路过的时候,骆悦人还有点不好意思,她撇开头,抿住唇,小小的动作被梁空察觉。 他从右站到左,笑着说:“那我给你挡着?” “我……” 脸上一臊,骆悦人语塞。 看着他家这个所谓的“小花园”里还辟了半亩荷塘,据说是梁空他爸喜欢八角亭,单立个亭子没意思,也坏风水,问过风水师后,人工挖出来的。 荷花是精挑细选的品种,养了很多年,每年秋冬到藕季,会抽水挖泥,捞好几盆的藕上来,家里会热闹几天,做藕粉,精细包装后送给亲友。 九月份已经没有荷花,骆悦人偏着头说:“什么挡着,我看那个莲蓬呢,能吃吗?” 梁空说估计不能,老了,苦的。 骆悦人不信,要他去摘,果然是苦的。 也是这么一点舌尖的苦,叫她找起话头,问他:“梁空,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啊?” 梁空手里也拿着半个莲蓬,一绺绺撕着玩,闻声露出个坏笑:“我什么时候说喜欢你了?” 骆悦人怔了一下,好像还真没有。 可是,又有。 “你睡着的时候说的,反正你说过,不能抵赖。” “真的?” “当然是真的啊!” 梁空点点头说:“行吧,不抵赖。” “那你说呀,你为什么会喜欢我?你第一次见我是什么时候啊?” 梁空笑了,拿莲蓬搔搔她的脸:“怎么突然变成两个问题了?” 骆悦人穿平底鞋,矮他一大截,浅浅弯唇躲了一下。 彼此重逢时的生疏感是怎样消退的?有很多时刻,她看到的梁空和以前截然不同,生意场上周旋,西装革履的样子,看似收敛锋芒,又让人觉得他比少年时更加锐利干脆。 可又有极少一些瞬间,他好像还是在酒吧后门的瘦樱巷,轻轻揪她发尾、保护着她的少年。 骆悦人跟他说:“因为我都想知道。” “那我先回答哪个?” “第二个。” 梁空放慢声音说:“第一次见你是吧?”那副表情,好像很难回忆似的,不动声色就把问题转到她身上,“那你呢?” 骆悦人太专注,一下被带进去。 “我不记得了。” 这怎么可能记得呢,想想没有什么很特别的场景,梁空进校就是风云人物,她听人说过无数次,也无数次站在女生堆里,因为有人忽然激动指向某处说是梁空,她便也寻常地投去眼神。 他本人,让那些传言不像夸张句。 但也没什么特别的了。 就像有人指天上奇妙的飞机云,你跟着抬头看一眼,也觉得挺神奇,也在心里惊讶过,但不会多留心的。 于当时的骆悦人而言,梁空是很遥远的人。 他们不属于一个世界。 梁空看她绞尽脑汁还是一脸茫然的样子,非常失望,连声音调子都跟着往下走,硬邦邦的。 “那我也不记得了。” 骆悦人苦笑不得。 这种东西还可以“也”的吗?好赌气啊。 她拽他衣角晃一晃,好商好量地温声说:“别嘛,你先讲,我以后再想想行不行?” 还以后再想想? 这话拿来诓狗,狗都不信,现在不记得的事,以后只会更加不记得。 “你进校的时候,广播台有个学长声音跟裴思禹差不多,戴眼镜,你还记得吗?” 骆悦人点点头。 她太记得了,因为那个学长,她收到人生第一封破千字的情书,也是第一次觉得,书读多了也不好,哪来这么多花里胡哨的句子,看得人眼睛疼,脚趾也酸。 太尬太肉麻了。 但人家写得这样用心,她就算拒绝也不能随意处理这封情书。 “我好像是在晚自习的时候,还给他了。” 梁空问:“然后呢?” 骆悦人摇摇头。 梁空:“你在哪儿还给他的?” 骆悦人想想:“好像是在艺术楼。” 梁空再问:“还有呢?” 骆悦人又摇摇头:“没有了。” 梁空脸色一沉,很好,什么都记得,就是不记得他了。 “到你讲了。” 梁空一脸生无可恋,开始注视一米八的风景,任由她拽他衣服也不理:“我没有什么可讲的。” 骆悦人哄他哄到词穷,最后也赌气。 “我虽然对第一次见你毫无印象,但我对你的印象可深!有一次大礼堂文艺汇演,我推错休息室的门,俞晚梨把你压在化妆灯桌上,要亲你来着。” 梁空坦荡荡:“你看到亲了?” 骆悦人抿唇,那倒没有。 她哪好意思看,那个氛围也太暧昧。 梁空当时靠桌子上,问就这一个休息室吗,俞晚梨膝盖搭上椅子的空隙处,朝他逼近,不高兴地说乐器组的休息室在楼,问他是不是要去找项曦。 骆悦人没管门被自己推开的一点缝隙,立马非礼勿视地躲开,后背紧紧贴着墙壁。 然后跑去楼休息室的路上遇见项曦,她紧紧攥了一下手。 替他们个尴尬。 听完,梁空乐不可支:“没人尴尬,除了你。” “……” 骆悦人鼓起腮,真尴尬了,她更不会再跟梁空讲,之前有一次高祈开着那辆迈凯伦来拍摄地接人,当时隔着车窗,她又脑补了接吻画面,并且觉得车里的人是梁空。 她老觉得他亲别人。 想着,骆悦人更不好意思,连梁空俯下身来都没察觉,声音直直响在耳边:“也没亲过别人,除了你。” 问题又回到原位。 “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呢?”骆悦人望着他,眸光很软,思考着拟出几个答案,“因为我成绩好?话少?还是比较乖?” 梁空觉得有意思:“你在跟谁比较?” 骆悦人一时说不出来,好像他身边从来不缺各种各样漂亮的女孩子,在她的认知里,她很难脱颖而出。 她用那种茫茫然的眼神看着他,直到梁空出声,才眨了一下眼。 “我没有拿任何人跟你比较过。” 第一次见她,是在艺术楼的走廊拐角,她拒绝那个广播台的学长,他是个看客。 后来他无数次回想那天的场景,以及了了两句的对话,谈不上一见钟情,她也永远不会是那种强烈的、有冲击的存在。 就像第二次见面,在礼堂,几个班串着听讲座,这次,甚至连句对话都没有,台上的讲师唾沫横飞,她只是在昏暗里半回头,捡一支笔,递一张湿纸巾,挽了一下耳边的头发。 湿纸巾的潮润香气有幽微的潜入感。 而他只是想起她来,想起自己竟然这样清楚地记着她,记着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女孩子。 然后那天讲座散场,他转身往二楼出口走,迎面有个女生拾级而下,出声喊着。 “骆悦人,你等一下,老师让你去送一下名单。” 身后传来声音。 在散场时刻稀稀拉拉的喧闹里,清脆的,温柔的,应了一声。 “好。” 他下意识转过头去确认。 她把书包放在小桌板上,翻着小本子,微低着头,齐肩碎发搭在秀气的下颌线条旁,侧脸很柔,皮肤很白,而刚刚传话的女生站在她旁边,察觉他的视线,看他一眼,又害羞地闪避开目光。 她还是没有看他。 梁空若无其事转身离开。 那个女生迫不及待跟她说话:“哇!梁空坐在你后面唉!早知道我也来前面坐了,是谁说坐前排会被指着回答问题啊!” 属于她的声音说:“梁空是谁啊?” 后来还有无数次的见面,有时候是隔着茫茫人海的操场,转瞬即逝,再追难寻地窥她一面,有时候是在学校附近的商业街,他站路边抽烟,或者接电话,无意一撇,她跟朋友站在精品店的镜子前试戴发卡。 她不自知地歪歪头,冲他的方向露出一点笑。 指尖的烟灰倏然掉落,又或者,忘了电话里的人在说什么。 那一刻,他比店里的镜子更像一面镜子,一动不动地在映照她的一颦一笑。 他从来没有喜欢过人,甚至他喜欢的东西都很少。 她问他为什么会喜欢她。 这无需思考又很难回答。 他不知道怎么形容,就是在“喜欢”这个层面上,从始至终,只有她一个人出现过,没有任何人可以跟她比。 第56章 56偷酒贼 骆悦人生日在9月23日,是出生年的秋分当天,秋分日一般在9月22-24日,所以她每年过生日,有时候是秋分当天,有时候是秋分前后。 老太太说她生日好。 秋分,昼夜均而寒暑平,像她的性子,高远柔和。 饭已经吃过,偏厅备了解腻的茶。 梁空没喝两口,放下湖绿小盏说:“别夸了,夸了也不到这来过生日,年轻人谈恋爱呢,家里大操大办那套她不喜欢。” 的确是骆悦人生日快到了,老太太想她来这边过,被孙子一下戳破,面上无光,再想想,也作罢。 骆悦人明天还要上班,不方便留得太晚,又说了一会儿话,老太太才送他们出去,司机已经在等着。 走到门口,骆悦人忽然想起来,有条手链落在梁空房间里。 她回去找,茶几和木台上都没看到,人蹲在沙发前,身形一定,细细回忆起昨晚的情况来。 那手链是梁空解的。 她那会儿太累,已经是迷迷糊糊闭着眼在跟他说话,隐隐约约记得听到动静,好像东西细小,容易丢,梁空挥进床头柜下面的抽屉里,跟她说了一声,叫她记着。 当时她口鼻半闷在被里,只是含糊应了一声。 床头柜分两侧,她印象不清,随便选一边去找。 正打开抽屉,房间门口传来动静,梁空的声音与脚步一起走进来,问她找到没有。 “没有。” 梁空看到她,又说:“不在那边。” 他去另一侧,很快从抽屉里找出那条紫玉髓的银色手链,骆悦人还蹲在另一边的抽屉前。 “脚麻了?” 骆悦人转过头,手里是一个信封和一张折起的信纸,倒不是她刚刚打开的,好像是看信的人比较潦草,抽开一看,就这么放进抽屉里了。 而这个人,是信上首行顶头被感谢的梁空先生。 这样的信有好几封,“展信佳”这三个字之后,都是同样的句式——这是您创办忻悦聋哑学院的第几年,接着详细汇报在这个年度,有多少孩子接受了怎样的治疗,在学习领域获得哪些的进步和比赛名次,学校增添了怎样的师资力量和基础建设,以及一些荣誉奖项。 最后携全体师生深谢梁空先生。 他站在床的另一边,骆悦人蹲着,需要仰头看他:“这个学校是你建立的吗?” 之前骆悦人听江瑶说过,这是一个私人创办的聋哑学校,校长拒绝了澜城台的综艺邀请,理由是这是一个纯公益的慈善学校,他们的创建人也是所有学生的资助人,并不想参与任何商业运作。 “说白了,就是人家资助人懒得要社会名气,也不图澜城台给的仨瓜俩枣,人学校不缺钱,不愿意配合上综艺做戏。” 这话是江瑶说的,也是那天吃饭,她跟江瑶说她跟梁空在一起了,当时只是闲聊澜城台的内部八卦,骆悦人没有深想。 也更不会往梁空身上想。 梁空绕床朝她走过来,只是淡淡一应:“嗯。” “你怎么会想到要去建一个聋哑学校呢?” 这完全不像梁空会做的事。 他这个人,看起来和“热心肠”一点也不挂钩。 梁空在骆悦人面前,蹲下来,单膝微微着地,手臂搭在另一侧的膝头上,很随便地说:“有钱,想做就做喽。” 他的确不需要在经济方面有所顾虑,但是建立一个学校,这跟砸一笔捐款就立马能换一个慈善家的好名声,完全不一样。 其中要费心负责的部分太多了,即使不缺财力去找专业的人监管和执行,可这些运作桩桩件件都需要在他手上过一遍,算下来也根本不是小事。 起码对于梁空这样缺乏耐心又最嫌麻烦的人来说,根本不是小事。 骆悦人:“那你为什么会想呢?” 为什么呢? 这个学校的校长是梁空亲自找的,起初人家没见面,听到中间人传话就直接拒绝了他,觉得来者不善,是资本在敲什么黑心算盘。 后来看了梁空叫人寄来的一系列计划书,校长才慢慢动摇,他与梁空正式见面,第一个问题就是问他,为什么会想建立一个这样的残疾学校。 那天,在街头一家极朴素的茶室,冷气还坏了,热茶不解暑,周遭闷得叫人发汗。 可梁空心很静。 高三那年国庆,傍晚暮色,在flipped附近的小广场,他跟他喜欢的女孩子往保龄球馆走,被人拦住,她在捐助箱里投了一张五十块的纸币,说写他们两个的名字。 捐的款不多,流程却非常严谨。 他们要走还被喊回来补一下联系方式,说之后等这笔募集来的捐款用出去了,会给他们发感谢短信。 梁空后来还真收到了。 在一个深夜,他清除短信箱里堆积的通知短信,忽的点开这条感谢短信,下方附带一个公众号,可以关注详情。 他点进去看,是给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做听障手术,小姑娘门牙漏风,照片里笑得很灿烂。 虽然家里每年不吝钱财的捐款捐物,但大把大把的钱砸出去,半点存在感都没有。 这样的短信他第一次收。 这种内心的浮震也是第一次。 他忽然想到,骆悦人可能不是第一次,这样的短信她可能经常收到,也习以为常,再后来听说了她堂姐的事,听她说希望社会可能关注这个群体。 如果她希望,那他就来关注吧。 当时梁空就这么回答了,没有一句高大上的话,甚至不说自己是个有爱心的人。 外面是夜,半缺的月高悬,也皎洁,梁空的房间里很安静。 他蹲在她身前,握她手腕,低着眉眼,替她戴那条链子。 玉髓金属,绕腕骨,都有丝丝的凉。 他声音却熨帖,几句话,简单讲完这件事,然后抬起眼看着她说:“你喜欢怎样的世界,我就愿意成为怎样的世界的一部分。” 这样,也算是被你喜欢着了吧。 骆悦人目光定住,喉间却无声地哽塞了一下,那时候的梁空,觉得她根本不喜欢他吧。 可他还是愿意去做这样的事。 成为其中的一部分。 手腕还被他握着,骆悦人心里的情绪翻涌着,唇瓣嗫了两下,哭不出也笑不出来,最后叹气看他:“你这个人,怎么老是做什么都轻描淡写的。” 梁空轻笑道:“本来就不是很难啊。” 他甚至掰开了跟她讲,生怕她过分感动,在意他付出了很多,轻飘飘就吐出几个字:“想做,能做,就去做。” “真挺简单的。” 不会难的。 真正的爱从来都不费力,爱永远是本能。 骆悦人把信折好,放回原位,然后被梁空牵着,到门口,老太太问她东西找到了没有,没找到再买一个。 骆悦人笑笑说:“找到了,奶奶,那我先回去了,之后有空再来看您。” 回观棠新居的路上,他们聊着生日当天怎么过。 那天周五,骆悦人不仅有拍摄要跟,时尚圈金九银十,现在杂志社忙得要命,她工位上还摞着一堆待处理的事情,恐怕是挪不出什么时间好好过这个生日。 梁空定了两个餐厅,她拍摄要是能早点结束,就去西郊山庄,过得隆重点,要是拖得晚,就在她拍摄点附近那家西餐厅凑合着过。 方案周到,骆悦人除了点头,说不出什么。 为了能把周五的时间腾出来,梁空明天一早就要赶飞机去国外签合同,合作方那边的招待花样百出又推不掉,周四才能回来,估计周五早上飞机才会在澜城落地。 梁空把骆悦人送到家,还得赶回酒店收拾行李和文件。 他走到电梯那儿,等着数字缓缓上行,朝在门口的骆悦人挥挥手,叫她进去吧。 她换了室内拖鞋还跑出来的时候,电梯刚好到层,厢门移开,里头没人。 骆悦人紧紧抱着他的腰,声音闷在他胸口,说:“你再等一下,给我三分钟。” 梁空手臂环上她后背,揉揉她的头发:“你打算用这三分钟干嘛?” 电梯门合上,越过楼层继续上行。 骆悦人挪出手又按一次下行键,然后手没松开,贴着梁空推,就这么环着他腰,把他往旁边移了移。 她怕待会儿电梯下来得太快,一开门,里头有人,被人看见会不好意思。 梁空低笑,胸腔也跟着震了震。 “你干什么?愚公移山呢?” 骆悦人抬起头,觉得这人有点破坏气氛,但还是沉了一口气,揽他脖颈,踮脚往他脸颊上亲了一下。 被亲的人恍然又随意地说:“哦,要亲我是吧?” 骆悦人咬唇攥拳,往他胳膊上打,说:“你能不能不要说话了!” 气氛都被毁完了,她就有点急。 见她急,梁空就乐,坏透了的调侃,又立马学乖:“好霸道啊,行,我配合。” 她跟酝酿什么似的,让时间超过了三分钟,也没管再次到层的电梯。 梁空这回没催他,也没说话,由她抱着。 直到她慢慢松开手,身子也离开他。 “就是,刚刚在你家,你说,我喜欢怎样的世界,你就愿意成为怎样的世界的一部分。” “然后——” 她微微拖着声音,神情有些不好意思,又透出极明澈的真诚来。 一双小鹿眼,秋水微澜般望着人。 梁空看出她的别扭,俯下身,主动抱她,极迁就的姿态,让她可以把下巴搭在他肩上:“不看着说,会不会好一点?” 他以为她是要就聋哑学校这件事给出什么建议。 不料,骆悦人搂着他的肩,伏在他耳边说:“我想说,梁空,在我喜欢的世界里,你是我最喜欢的那一部分。” 说出来反而轻松了。 她道:“刚刚在车上我就想跟你说,但是有司机在,我有点不好意思。” 说这样的话,也会有点不好意思。 但她想告诉他。 她抿抿唇,给自己解释:“就是,想跟你肉麻一下。” 许久,梁空没接话。 骆悦人手搭在他肩上轻推了推,人窘住,声音越说越小:“你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 闻声,梁空手臂收了收,将她抱得更紧,过了会儿才出声,音质缓缓而沉:“这不是,被你肉麻住了么。” 骆悦人脸上绽出一点笑,靠着他,跟他又抱了几分钟,才目送梁空坐电梯下去。 到周五那天,骆悦人在拍摄地忙到没空回信息,等这一天工作结束,离她生日结束还剩十六分钟。 梁空定的那两家餐厅,到这个点,估计早已经关门打烊,就是她现在立马赶过去,都来不及。 她从杂志租借的民国风小楼出来,着急给梁空打电话,想问他人在哪儿。 电话嘟了一声,那头没接就直接挂了。 她心里一慌,胸口闷住,抬眼之间,看到路对面。 梧桐树下,停一辆黑色大g,他穿一件白衬衫,简单又不失仪式感,领口松两粒扣子,露出白皙的脖颈皮肤,斜靠在车边,姿态舒展又潇洒,而手上提着一个方形的透明盒子,是一个小寸的精致蛋糕。 就在她因他凭空出现似的立在视线里,怔住的那两秒。 他催她。 “还不过来?生日都快过去了。” 她是跑过去的,一把抱着他说对不起。 “今天真的太忙了。” 梁空拉着她去副驾驶,看人坐上去,把蛋糕盒子搁她腿上,还顺手理了一下她翻折的裙边,才关上门,自己去了驾驶座。 在她二十五岁的最后十分钟里,她吹了蜡烛,许了愿。 定好的餐厅去不成,梁空过来前,叫酒店准备了晚餐。 现在往酒店开车。 骆悦人坐在副驾驶,已经切开蛋糕垫肚子,路口等绿灯,她切出小小一牙,伸手喂给梁空:“你怎么不问我刚刚许了什么愿?” 梁空便问。 骆悦人收回胳膊在副驾驶坐好,认真说:“我许愿,国庆去永明巷吃饭,外婆和舅妈他们都会喜欢你。” 梁空挺惊讶:“一年就过一次生日,你就许这么小的愿望?” 骆悦人被他看着,两手轻轻搭在蛋糕盒子上,说:“不小,这对我来说很重要,而且我也没有很大的愿望。” 梁空问:“你去年许了什么愿?” 骆悦人想想:“好像是,涨工资。” “然后真的实现了。” “所以,我今年的愿望也会实现的!” 国庆来永明巷吃饭是月初就谦见过,餐桌上,也只是简单问了一点梁空家里的情况,骆文谦虽然当时神情里有几分惊讶,但没有多讲。 只说一句,少年情谊能这样长久不散,很不容易,让他们好好的。 舅妈那边就不淡定得多。 主要是璐璐在家里太会夸梁空,各种不着痕迹的彩虹屁,梁空被她说得天上有地下无,到什么程度呢,意思是,等梁空国庆来了永明巷,任何人任何意见都不必发表,拿个网把梁空圈起来,和骆悦人一起送民政局才好。 舅妈一直跟璐璐眼光截然相反,听璐璐这么猛夸,反而越发觉得不靠谱。 她觉得对方家条件太好。 璐璐立马嚷嚷起来:“你以前不就想让悦人嫁个条件好的吗?” “是条件好,不是非要高攀,你表姐这个性子,你不知道?找个性格老实的还差不多,这个梁空啊,一听就不是什么省心的主儿,你表姐怎么管得住?人家家里条件那么好,你表姐真有天受了委屈,我们都没法上门替她说话,是吧?那么显贵的门户,怕是见一面都要预约吧?” 璐璐听不惯亲妈阴阳怪气,翻起小白眼说:“没钱你嫌弃,人真有钱了,你又嫌弃,啧,没见过你这样的!” 舅妈拿着锅铲把璐璐往厨房外赶,叫她打电话问问骆悦人和梁空大概什么时候到家,菜都快做好了。 本来平时家里来客,为显招待重视,都是去附近的酒店。 可知道梁空的身价后,舅妈说,得,就算舍得花钱请去五星级,估计都寒酸了,人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什么没吃过呢。 于是,也不试图刻意去拉近彼此的差距,自己在家里掌勺做这么一顿饭。 天擦黑,骆悦人跟梁空一起过来。 骆悦人没见他这么紧张过,他高中就衣品好,会穿又穿得好看,头一回这么纠结不知道穿什么出门。 定制的西装上身,袖口都搭好了,他松了袖子脱掉。 隆重是有了。 好像又过分正式,不显亲和。 当时在衣帽间,他问骆悦人:“你舅舅和你表哥平时一般穿什么?” 骆悦人问:“你要参考我舅舅和表哥?” 他没正形地说:“穿得跟他们像一家人,先从形式上融入集体。” “你别这么认真啊。” 梁空说:“这不是怕你今年的愿望不能成真吗?那我得负全责。” 空气安静几秒,骆悦人缓慢说:“可是,他们做的是材料运输,经常往工地跑,穿工服,还要戴安全帽,你,也要戴吗?” 梁空:“……” 最后梁空穿了一件白色圆领毛衣搭灰色长裤,浅色冲淡他身上那股拽劲和压迫感,人瞧着乖了不少。 一顿晚饭吃得还算和谐,就是骆悦人今天喝了不少酒,餐后脸有点红,头也有点晕。 好的一点是,胆子也跟着大起来。 舅舅表哥跟梁空在沙发上聊天,她去厨房想给自己泡茶,舅妈随之进来,问她:“真想好了?” 这话让她笑。 有种只要她点头说她想好了,就会很快跟梁空结婚的感觉。 她跟舅妈说,想好了。 “我们高中就在一个学校读书,我跟他认识了很多年,我了解什么才是真正的他,舅妈,你不要觉得他不好,他很好的。” 舅妈说:“没觉得他不好,是觉得他太好,可是这好吧,跟你有点不搭,舅妈怕你管不住。” 小簇的茶叶已经掉到杯底,骆悦人手指扶上热水瓶,没倒水,反而拿起杯子倒过来,把茶叶抖进旁边的垃圾筒里。 不想喝清醒的茶。 她语气温和又认真,因着面上一点绯红酒意,又觉得瞧着很绵软。 “舅妈,其实你以前给我介绍的那些相亲对象,我也管不住的,我不根本不会管人,我也不知道要怎么管,反正都是管不住,那我要选最野的,他会自己管自己,他一直都是这样的。” 舅妈被她说得笑出来,乐着说:“你这是真选了一个最野的,哎呦,舅妈以前小看你了,我们悦人,有大志向呢。” 骆悦人唇角弯着,大概是酒劲微熏开了,她心里有种一雪前耻的得意,是吧,我才不是一个你们以为的简简单单、温温和和的女孩子。 我有一个大志向呢。 我跟我高中那个全校最野的男孩子在一起了。 他十几岁就拽死了,又帅得要命,好多女生喜欢他,可他十几岁就喜欢我。 一直喜欢我。 梁空久不见骆悦人从厨房出来,又注意到骆悦人舅妈中途进去了一趟,忽然疑心她是不是听到什么不高兴的话,人闷在厨房,搞不好还会偷偷哭。 担心从心头一起,梁空便坐不住,跟舅舅打了声招呼,说去厨房一趟。 结果,推门一拉,他扶额笑出来。 “你一个人躲在厨房偷偷喝酒?” 今天餐桌上那瓶红酒还剩四分之一,本来舅舅说要喝完,舅妈嫌他莽夫相丢人,越桌子抢过来说:“小梁来家里呢,你能不能收敛一点,就留着,谁还能给你偷喝了?” 舅舅惧内,当时讪讪笑着说:“这不是小梁来了,我高兴么,我高兴喝点酒怎么了。” 收拾餐桌时,剩下那点红酒,堵上橡木塞送去厨房。 现在,还真被人偷偷喝了。 偷酒贼蹲在柜子边,人小小一团,连杯子都不拿,怼着大瓶子喝,嘴边还挂一点薄红的酒液,用手背抹去,仰头看厨房门口的梁空。 她脸红扑扑的,眼睛瞠得很大,亮得像星星一样。 梁空要笑死,问她这是在干什么。 她不说话,一手攥着瓶颈细细的地方,将两臂豁然一张,意思是要他来抱。 梁空上前两步,掐着腋下把她从柜子边提起来,她蹲得脚麻,重量都扑在他身上,开始说逻辑不通的话:“我终于知道,我舅舅为什么每次开心就要喝很多酒。” 梁空搂着她软绵绵又热乎乎的身子,又怕她拿不稳,把瓶子从她手上拿下来,放旁边,问她:“为什么?” 她两手按着太阳穴,脸上的肉稍稍往中间挤,人呆呆的又可爱,特别认真地思考,然后继续说逻辑不通的话:“因为高兴就要喝酒。” 她指自己:“我外婆说,我漂亮!” 梁空哄小孩似的,立马跟着点头:“嗯嗯嗯,你漂亮。” 她又指梁空,可能看人重影了,手指直突突戳梁空脸上,在梁空脸上戳出一个窝窝来,然后咽嗓子,缓出一口气说:“你也漂亮!” “昂?” 梁空一直在乐。 只见她开心极了地歪歪头说:“我们配!外婆说的。” 梁空点头,重复她的话:“外婆说的对。” 又问她:“所以,你就偷偷跑厨房喝酒了?” 骆悦人跟被提醒似的,立马要找她那个宝贝酒瓶子,不过她自己打了一个酒嗝,喝不下去了,要梁空喝。 梁空扭不过她献宝一样的坚持,仰头对着瓶口,两口解决了剩下的那点,搂着骆悦人笑得肩膀都在抖:“你真是好东西一口不给你舅留。” 估计没怎么听懂,她懵懵地说:“我想着你呢。” 梁空点头:“谢谢,真是我的好宝宝。” 骆悦人真喝多了,在这边睡了一觉,她自己一梦了之,留梁空跟她家里人解释她今天的反常。 想起那支空酒瓶子,那是梁空今天从家里带来的,好产地好年份,能看出来舅舅挺喜欢。 梁空说过两天叫人再送点来。 舅舅推辞着说不用。 睡了一个多小时,酒烧口干,骆悦人醒了。 她从楼上下来,人稍微清醒了一点,执意不跟梁空留在这里住。 两人走到巷子里,不在舅妈他们的目送范围了。 她要梁空抱她,说走不动了,好累好累,还非要选考拉抱。 巷子很长,路灯昏柔,梁空抱着她走得很慢。 她侧脸沉沉搭在肩上,梁空隔一层薄毛衣都能感觉到她脸上的热气,连呼吸拂在脖子里,都是温湿又烫人的。 忽然,她带着醉意说话—— “梁空,我给你当老婆吧。” 自推自荐。 梁空瞥瞥眼,看着不清醒的骆悦人,故意说:“我会缺人给我当老婆?” 这话没法反驳,的确好多人喜欢他来着。 她偏理直气壮:“可是——你只喜欢我。” 梁空单臂抱她,空出一只手在她臀上轻打了一巴掌。 “给你厉害的!” 她神情几分自得骄傲,环抱他脖子,凑在他耳边用几十种语言说我爱你,最后一句是中文,话音浓浓,情意绵绵。 “特意学的。” “想着哪天说给你听,不厉害么?” 路灯一盏盏往前延伸,夜风也温柔。 梁空抱着她,笑起来:“厉害死了。” 第57章 57下雨天 骆悦人看着文质又温柔,梁空那帮狐朋狗友,不止一个纳闷过,梁少爷为什么会钟情这种温水一样的姑娘。 梁空懒得跟人多解释,他乐意,他就是喜欢。 也明白别人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在任何场合下,骆悦人身上都没有企图融入的讨好感,自顾自的专注,看似温和,实际上是一种不可逾越的距离感。 好吝啬的一个人。 如果她对你没好感,她绝不会把除礼貌之外的其他一面展现给你。 可这样的人,一旦真有机会走近了,有无数的真诚和纯粹,会给你一种反差萌的惊喜,她有时候反应有点钝,有时候直球又打得特别猛。 可不管哪种,梁空都很喜欢。 从永明巷开车回酒店,骆悦人在副驾驶又浅睡了一路,面朝着他,闭着眼,不大舒服,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 梁空降了速。 车子到酒店门口,他下车,到副驾驶那边拉开门,伸两根手指捏她的脸。 “抱你上去?” 闻声,骆悦人惊醒似的睁开眼,摇摇头。 梁空奇了:“刚刚在巷子里缠着要抱,现在又不要?挺善变啊。” 梁空帮她把安全带解开,又望着她:“不是困么?” 车子高,她下车的时候,在梁空胳膊撑了一把力,才蹦跶下来。 她说:“刚刚是巷子里没人,在酒店大厅抱,也太明晃晃了吧。” 她只要梁空牵着,和他进了酒店大厅。 电梯上行时,她望着变化的数字,忽的叹了一声:“要是妹妹在就好了。” 今晚好开心啊,就好希望所有喜欢的事物都可以在身边。 话音刚落,身后冷不防传来一声:“骆悦人,我还在你身边呢,你就开始想别的狗?” 骆悦人回头看他,匪夷所思。 “别的狗?你也是狗么?” 梁空脸色正一变,只听她已经有定论了,一字一顿:“大狼狗么?” 仗着一点未散透的酒意,骆悦人又小声补一句:“你没有妹妹可爱。” 梁空抱臂,姿态端得很高,一股不屑与之相较的拽劲,冷面颔首,只说一个字。 “行。” 偏偏这人记仇,回房间,骆悦人洗漱完,就被他压在床上。 她说困了,又演技极差地装头昏。 梁空轻勾着嘴角,不理会。 她两只手分两次想要去推他,半点不能撼动,最后两只手,一前一后被按到柔软枕面上,由他一只手轻松圈握着。 这种两臂朝上并拢的束缚姿态,叫人不由往心口吊着一口气,久悬不落。 而梁空的目光过分直白,从她脸上一寸寸往下移,她动弹不得地躺着,就像餐盘上喷火.枪扫过的一条鱼,在他的居高临下的视线里,很快绯红灼身。 羞耻是绝佳佐料,让此时,无论说什么都有点变味。 梁空也不是真要在她醉酒半醒时欺负她。 他含她的耳廓,像咬食重瓣的樱。 热气盘踞中,她歪着脖子,像在躲他,又如同在靠近他,听见这人好幼稚的较真:“我跟妹妹谁可爱?” 骆悦人笑着说:“妹妹戴小花夹子,你也戴吗?” 梁空勾她的睡袍带子。 “再给你一次回答的机会。” 骆悦人伸胳膊挡住自己眼睛,一幅投降状,违心地蹦出一个字:“你!” 失去视线,触感便更加敏感,刚吐出声音,未来得及合嘴,她察觉一点温热,柔柔印在唇瓣上。 两只手腕上的力,也松了。 “睡吧。” 上方传来的声音。 等她挪开胳膊,梁空已经起身,微弓腰,在调壁灯的亮度,他站在一格格削弱的光调里,是比灯更能叫人感受到暖与亮的存在。 调好灯,他低眼。 看见侧躺在雪白枕头上的骆悦人,面孔白净,眉目温软,正盯着他看。 梁空微微一笑:“睡觉眼睁这么大?” “梁空。” “嗯?” “跟你说一个好消息。” “嗯?”相比前一个漫不经心的嗯,这一声,他明显带了点紧张和期待。 “你可以去抽烟了。” 梁空表情没反应过来。 骆悦人抿抿唇,拽被子往上提,半掩面说:“刚刚洗完澡,我那个……来亲戚了。” 气音似的轻轻笑了一声,他偏头的动作,和随之微微收紧的唇线,似乎有些失望意味。 那次在他家荒唐一回之后,骆悦人根本没被把这事放心上,可能她在这方面心大吧,因为概率的确很小。 不过某人已经有了戒烟趋势,起码这大半月没在她面前抽过一根。 有回在车上,还被她无意瞄见一次,他跟项曦聊天,提及某个著名婚纱设计师。 她这才后知后觉梁空近来的一些反常。 也猜到了原因。 他愿意陪着她胡闹,又不仅仅是胡闹,他认真地为每一个结果负责。 当时骆悦人装不知道,随他在旁边跟项曦继续聊天。 自己天马行空地想了一些事。 她发现自己想象不出来,有一天梁空当爸爸的样子,他看瞧着是亲情缘很淡薄的那种人,即使是小女生,疼爱归疼爱,他也不会是女儿奴类型,要是小男生就糟了,父爱如山估计是很难看到的场面。 他是自带大哥气质的严父,小男生小时候怕他又崇拜他,也很乐意跟着他屁股后面转,等长大一点,随了梁空的傲娇性子,父子两个可能就会互相阴阳怪气,手软不是亲父子。 她不由笑了,被梁空发现,问她笑什么。 骆悦人摇摇头说没什么。 现在好了,没中奖。 梁空还有几份工作上的邮件没有处理,等回卧室,骆悦人已经睡着。 天还没亮的时候,外头开始下雨,厚重水汽覆上玻璃窗,降温天气,一片霾青似大雾。 梁空从梦中陡然醒来,也算不上噩梦,杂乱无章的画面堆积在一起,又忽的一齐消失,醒来后,心里有点空落落的。 他从枕上偏过头,骆悦人在他身边,安静睡着,他俯身过去,在她脸上吻了一下。 好似就有什么东西安稳地沉了下去。 他没有再睡,掀开被,轻手轻脚离开房间。 等骆悦人醒来,雨还在下,八点多的天光还是阴沉沉的。 洗漱完,她在客厅落地窗前看到这样一幕。 梁空靠着单人沙发,长腿支地,手边的烟灰缸上搁置着一支烟,燃着,星火明灭,可能上一分钟还被他夹在指尖。 倏的掉落几粒烟灰,没人管。 吐着舌头的小狗站在梁空腿上,他忙着给狗狗看耳朵旁边的小花夹子有没有对称。 本来晨间下雨是扫兴的,可看到这画面,她一大早就有好心情,惊喜不已道:“妹妹怎么来了?” 闻声,梁空转头看她,说叫人一早送来的。 “有人昨晚不是说想狗了吗?” 被点到名的狗狗似乎知道自己此行的任务,也转过毛茸茸戴着小花的脑袋,冲骆悦人露出标志性的微笑弧度,治愈又温暖。 骆悦人走过去伸手:“给我抱。” 梁空递给她,无不失望,好像她心里只有狗。 没想到下一秒,她抱着狗躺到他身上来,跟他挤着同一张沙发,朝他偎了偎:“我抱狗,你抱我吧。” 明明环着她肩,护着她的动作比谁都快,非要用低沉的嗓子轻轻嗤一声:“一大早起来就撒娇?抱你一晚上,胳膊都酸了还不够?” 骆悦人穿睡裙,一只腿灵活跨过去,坐在他腿上。 狗狗在他们之间,随着她动,不省心地瞪了两脚梁空的腹肌,她还嫌不够,握着狗爪子打他一下。 这个角度的骆悦人,微微逆着一整幅落地窗外的雨气水光,身形被朦胧勾勒。 画面很熟悉。 以前高中,他说妹妹呆,她也这样护,握着妹妹的小爪子打他。 那个场景,对于过去的梁空来说已经过分熟稔美好,他根本不敢想,很多年后,会有这样一个雨天。 她和他这样亲密。 早上妹妹还没被送来,他就坐在这个位置上,外头雨淅淅沥沥地下,他看助理送过来的工作文件,翻页时,左臂忽有一阵尖锐的胀痛,连带着指尖也有些发麻。 去年这个时候,他从国外回来,在酒店楼下的甜品廊遇见过骆悦人跟人相亲,之后国庆节也下了雨,他也有这样的痛感。 因为洛杉矶和澜城的气候不同,洛杉矶的十月依旧如夏,气候干燥,雨水稀薄。 在国外待久了,他差点忘了自己的左手,曾在永明路的车祸中受过很严重的伤,又在澜城十月的阴雨里慢慢康复。 人的身体似乎比人更擅长记忆。 去年这时候,他讨厌澜城的雨,潮湿砭骨,九月份她和旁人相亲的画面历历在目,他想着澜城一点不适合他待,等梁知非回来,他就回洛杉矶去。 担心澜城太小,又担心澜城太大。 这种患得患失,胡思乱想,他很多年没有体会过了,不过见她两次,匆匆忙忙的两次,她甚至连一点多余的关注都没有给他。 可他就开始受她波动。 在酒店门口,他攥紧方向盘,又担心露马脚地立即松开,故作寻常说送她。 她想都没想就拒绝。 下一秒,他踩足油门就将车泄愤似的飙出去。 刚到洛杉矶的第一年,他无比想念澜城的夏天,后来八月,家里祭祖他有机会回来,他自己开车,把那些他惦记着的地方都去了个遍。 可感觉不对,他认为是交通工具的原因,换公交再来一遍。 29路公交停在澜城中学那一站,几个学生穿着蓝白校服有说有笑地跑上来,一对男女生坐他前面,分耳机听同一首歌。 他才恍然。 澜城的夏天一直闷热又糟糕,只是她在的时候,四季都好。 他喜欢那些叫人后颈出汗的灼风,也爱连绵数天的阴雨。 “我订了一台钢琴。” 她正逗着妹妹,闻声抬眼一怔,张嘴正要说什么。 梁空先道:“知道你家里不好放,用起来也受限。” 容易被投诉。 “到时候运过来,放檀樟公馆,你自己说的要陪我一起住的。” 这的确是骆悦人说的。 他奶奶传统又爱操心,很快就已经想到婚房问题。 项曦说过,檀樟公馆对梁空来说是很有意义的房子,他爸妈都在那里住过,但从来没有一起住过。 那是他的家,可又算不上完整的家。 骆悦人就想弥补他这个遗憾,他会在这里有一个属于他的家,完整的家。 “又没说要反悔,”骆悦人把妹妹往旁边放,人趴到梁空身上,枕他的肩。 那房子现在正换软装。 “大概什么时候能住进去?” 梁空说:“冬天,快得话可能十一月。” 因为说到了钢琴,骆悦人想起一件事,自己手机在卧室,她不想去拿,便拿梁空的手机搜澜中的贴吧,从老贴子里翻出一张照片。 就是那张被当年的澜中学子吹成太子爷选妃现场的台下抓拍。 她举到他面前,问他:“这张照片,是高一文艺汇演,你是不是在看我啊。” 梁空愣了下,从照片上移开目光,硬是作努力思考状:“那么久以前的事,谁记得啊。” “那你有没有看我?那天我穿裙子弹了《致爱丽丝》。” “不是《d大调卡农》?” 见他中招,骆悦人立马笑出来,一副恍然样子,还故意学他的话:“是吗?好像是《d大调卡农》吧,那么久以前的事,谁记得啊。” 他知道她哪里最怕痒,伸手捏她腰:“骆悦人,挺厉害啊,别人谈恋爱成傻白甜,你越来越精。” 骆悦人躲着,得意一扬下巴:“跟你学的!” 梁空想起那根搁置的烟,怕她闻着难受,几下碾灭在烟灰缸里,一丝残余白气还在往上飘。 旁边的声音说:“我知道你喜欢我。” 手指搓两下,抹去些灰尘,梁空笑着转头,纳闷看她:“你动不动就是‘你知道我喜欢你’,这话听多了,特别像那种在感情里自欺欺人的女人,自己洗脑自己,你知道吗?” 骆悦人表情微微顿住。 她还真没想到这方面。 正常机灵点的姑娘,这时候肯定要逮住机会软声抱怨,那你怎么从来都不说喜欢啊爱的,就我单方面说,再撒点娇就要上升质疑,你是不是都不爱我。 但骆悦人不会。 老太太说,因为小时候他那样想念妈妈喜欢妈妈,却在第一次见面被他妈妈推远,他之后说不出来喜欢,也回避这样的表达。 骆悦人知情后,并没有萌生什么要去主动治愈他,帮助他打开心门,让他勇敢说爱之类的这种想法。 甚至她都没跟梁空聊过这件事。 他习惯了,也已经成为了这样的梁空。 有时候治愈也可能是一种一次伤害吧,一定要强迫他去面对潜意识里的痛苦吗?一定要用他为自己改变来证明爱吗?也不需要吧,不喜欢表达爱又不是什么病。 她不在意。 她能感受得到。 他不想说,那她就说双份,每次不仅说‘我喜欢你’,也说‘我知道你也喜欢我’。 她可以替他表达。 骆悦人将手放在梁空心口,跟他说:“我没有自欺欺人,我是感觉到了。” 梁空轻轻攥着她的手,还贴在那里,声音也轻:“那你要是感觉错了呢?” 跟她抬杠是吧。 骆悦人横声说:“感觉错了,就是我无中生有,无中生有,就是我赚了,我也没吃亏。” 梁空捏捏她鼻子,她真的是理直气壮。 他不能叫她这份理直气壮缺了底气,更不能叫她吃亏,梁空抱着她,唇浅浅贴她耳朵边:“话就说一次,说了就不变了,没说之前也是这样。” “我喜欢你,一直喜欢你。” 她没想过在这么猝不及防的情况下,会听到梁空说这样的话。 人呆了两秒,反应过来似的,在他怀里翻身去摸手机,惊乍起来:“等一下——我录一下音!” 梁空去捉她手。 点开的手机,掉在沙发空隙里。 亮着屏,跳着分秒,时间像在飞速流逝,直冲地老天荒般不管不顾。 录到些什么呢? 一些衣料窸窣的摩挲,一些缠绵的吻,一些同频的心跳,一些不再克制的爱。 第58章 58初雪夜 澜城入冬,骆悦人和梁空搬进檀樟公馆。 两人那阵子都挺忙的,骆悦人升了职,工作和行程都多了。 暖房趴一直没办,本来约好了圣诞节邀请一些朋友过来玩,朋友们倒是都带着礼物应邀登门,可梁空却在圣诞节前一天,忽然接到一个电话后,就说要去外地一趟。 骆悦人以为他是临时出差,帮他准备了换洗的衣服。 临走前,梁空跟她说,尽量赶在圣诞节回来。 可惜当天,朋友们散场回家,他也没有回家。 临睡前,骆悦人想给他打电话问问,他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想一想,他这会儿要是有什么推不开的工作应酬,她这样说,倒跟催他赶快回来似的。 于是电话没打。 她给梁空发了一条信息。 [我们在网上订的那个圣诞树好大啊,我都没有拼完,本来想把他们带来的礼物都挂在上面的,但它好像站不稳,我睡觉啦,你也要注意好好吃饭好好休息。] 消息发出去,她就把手机搁在床头,关灯闭眼。 今天檀樟公馆来朋友,热热闹闹庆祝一通,骆悦人作为唯一在家的主人,招待得有点累,所以很快睡着,并睡得很沉。 手机后轻震了一下,亮光,又平息下去。 让她半夜起床的是口渴,楼上的会客厅就有水,她喝了半杯温水,感觉嗓子舒服了一点。 正要回房间门,余光察觉楼下映上来的一点光。 她趴在栏杆上,往下看,视线有碍,但能听到一些声响,在夜里格外明显。 睡意昏昏的凌晨,她眼睛眨了眨,不自觉雀跃起来。 梁空回来了? 手里还拿着半杯水,她穿白色的薄绒长袖睡裙,复古的袖子和裙摆,脚上趿拉一双拖鞋,哒哒往楼下去。 她看见梁空的时候,他也听到下楼声响,把目光朝这边投来。 黑色大衣和同色行李袋并一处,随手丢在沙发上,他穿着极正式的白衬衫,挽起袖口束着黑色的袖箍。 那样清冷矜贵的模样,却曲着长腿,席地而坐,身边围着一堆拼圣诞树剩下的松杉料,以及一些花花绿绿的包装纸和丝带。 这些都是买圣诞树送的。 但是树拼到一半就因站不稳而搁置,这些骆悦人也就还都没用上。 他正在包装那些礼物,手边就剩下两个寡淡盒子,因为她的出现,停了系蝴蝶结的动作。 “睡醒了?” “嗯,口渴,刚刚去喝了一点水。” “困吗?” “还好。” 梁空朝她招手:“不困就过来。” 梁空没想到她对“过来”的理解这么简单粗暴,直接面对面坐到他腿上来,将他抱住。 她在他身上嗅到一点风尘仆仆的味道。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是不是回来就开始拼这个树了,干嘛这么急。” 梁空任由她考拉一样的抱着自己,两手绕在她单薄的背后,继续给礼物盒子系蝴蝶结。 “想着,你早上起来就可以拆礼物。” 骆悦人笑了一声,她还没有完全睡醒,声音温温绵绵的:“你好不容易包好这些唉,我又三两下拆了,你不是白忙活了吗?” “你拆礼物的时候,不是开心了吗?” 所以,他只要她开心就可以了。 凌晨听这话,心间门似淌过暖流一般,她在他颈窝里蹭蹭,闻到他衣领间门溢出的带着男人温热体息又充满荷尔蒙的清冽香气,听他包礼物的窸窣声音。 发了一会儿呆,开始故意挑刺。 “可这都是别人送的礼物。” 梁空也蹭蹭她,说他也有礼物:“我混在里头了,待会儿挂树上给你三次机会,看你能不能挑出来。” 骆悦人扭头看地上那些礼物盒子,草草一扫十来个,只有三次机会,也不是很容易选中。 礼物包好后,高高低低地挂在树上,这树配了一闪一闪的气氛灯泡,梁空拖着电线找到旁边的插头。 开关一按,一圈圈柔黄似星的小灯亮起来。 骆悦人穿白裙,站在两米高的圣诞树边,长发及腰,昏昏灯影,她认真的脸上有种难以形容的美。 梁空刚刚坐地上忙了一通,也折腾累了,将沙发上的大衣一推,寻块空地坐下来,朝她抬抬下颌。 “选吧。” 礼物梁空都重新包装了,现在每个盒子都差不多,又不许骆悦人用手去掂重量,难度蛮大的。 骆悦人转头看他:“可不可以提示一下你的礼物是什么呀?” “不要企图作弊,骆悦人。” 骆悦人鼓了鼓腮,怨眸看他靠坐沙发上,好严一个梁老师。 “那我选啦。” 她拆的第一个盒子轻轻的,打开里头空荡,底下是一本薄薄的复印手稿,关于植物学,骆文谦叫人送来的。 第二个沉得要命,撕开包装纸,骆悦人就开始猜,好像是酒。 果不其然,是一瓶贵腐,索卡送的。 第三盒子又是轻轻的,她开始想还有谁送了轻轻的礼物。 项曦的香水吗? 骆悦人打开来,里面放了一个不足巴掌大的木盒,她将盒子打开,粗糙古朴的素色布料上头,搁着一块玉。 通透温润,刻着龙纹。 她目光几乎定住,不可思议后,又用力眨了眨眼,继续盯着看。 跟她记忆里梁空送她的那块几乎一模一样。 但她不能确定。 视线投向梁空,她手里拿着盒子和玉走过去,问他:“这个……是重新做的吗?一模一样。” 梁空说:“玉没有一模一样的。” 那就是原来的那块了。 圣诞树的灯依旧灿着温馨的光,他们的家里,安安静静。 她问玉是怎么找回来的。 明明被她弄丢了,怎么找也找不到。 “好东西不怕丢,总有人识货,往高处亮处送,是我的,跑不掉。” 说话时,梁空看着她,在这视线里,骆悦人一时分不清,他说的是玉,还是人。 好像她如手心这枚护身玉一样,本就是属于他的,一路颠沛兜转,最后宿命一样回到他手上。 掌心握着玉,有点回不过来神。 真的,就失而复得了。 所以他这次着急出门根本不是工作,他是去找回这块玉,给她当礼物。 骆悦人坐他腿上,搂着他脖子。 这个姿势,梁空不是腻了,他只是有点意见,偏声音说得缱绻又轻佻:“怎么老喜欢往这儿坐,真脱了衣服哄你上来,又死活不肯,骆悦人,你怎么回事啊?” 骆悦人简直想打他。 “你能不能不要在我这么感动的时候,说这些话,好烦。” 梁空手心搭上她的背,抚一抚:“本来就是给你的,你弄丢了,我就找回来,再给你就是了,有什么好感动的。” 他总用一些循循善诱的话,试图把骆悦人变成跟他一样没心没肺的人。 骆悦人抵死不从。 “我就要感动!” 梁空听她声音扬起来,也不和她争:“那你感动,你哭一个给我看?” 骆悦人手撑在他肩上,眼睛瞪他,梁空以为她要反驳,没想到下一秒,她猛一俯身,侧着脸吻下来。 吻得很柔很深。 梁空被动了几秒,之后完全陷进去,紧紧抱着她,配合着回应着,直到察觉脸上一点温湿,他按着她的后颈,往她脸上看。 心脏不设防地缩痛一下。 “怎么真哭了,开玩笑的,宝宝,我以后不开这样的玩笑,别哭了。” 骆悦人自己快速擦了一下眼泪。 她也不是因为梁空那句玩笑话才哭的,只是刚刚跟他接吻,想到他从少年时代就这样举重若轻地对她好,心里有点难受,眼泪就冒出来了。 “梁空,我没有喜欢过别人,你是我第一个喜欢的人,跟你比,我的喜欢可能比较晚,也比较少,我以后会对你更好的,我们会过上顺遂的生活,成为幸福的人,我们一起。” 梁空手指还在绕她裙角,吊儿郎当一低头点头说:“行啊。” 他!为什么!永远都!这么随便! 骆悦人攥紧了手指,纠结着还是忍不住说,声音低软:“你就不能正式一点么?” 闻声,梁空敛了随性模样,倾身过去,吻在她眉心。 声音也随之落下,轻轻的,虔诚又郑重。 “遵命。” 灯影昏朦,映照一双人。 - 今年冬天,澜城比往年要冷许多,天气预报说会下雪,两次降温都只降了一些雨夹雪的小粒子,落地就化,连点白都没见着。 春节前,梅惠回了澜城,为骆悦人即将订婚的事。 很久没有说过贴心话的母女之间门,气氛不似往日,梅惠不再强势,也没给什么意见,像骆悦人通知她,她便抽空过来走个过场,尽自己最后一点为人母的责任。 虽然缺些温情,但也没有挑剔。 没有过度的期待,骆悦人对此也算满意了。 餐桌上话题聊完,大家便开始聊天气,梅惠说北方年年有雪,叫骆悦人和梁空有时间门可以去玩。 散场时,酒店门口起了大风,旁边的行人着急奔跑,赶着回家。 送走长辈们,梁空问骆悦人想去哪儿。 骆悦人仰头望望黑蒙蒙的天,沉着一股冷气,她呼吸间门冒着片片白色,看够了,扭头看梁空,清澈的小鹿眼眨一眨。 “梁空,我也想回家看看。” 故地重游,她忽然想到,如果不是梁空高中陪她走过最灰暗的那一年,这个地方,她可能什么好回忆都不剩。 长大之后,更不会回来。 他们去棠杏苑的后街巷子逛,太晚了,两侧店都打烊,只有路灯的光。 忽然,就下了雪。 骆悦人先是愣了愣,然后伸出手去接,惊喜道:“梁空,下雪了!” 她捧着一点小小的白色雪花,一脸开心,又拿出手机拍照纪念。 她喜欢澜城下雪,因为不是年年有,每次下雪,总有特别惊喜的感觉,好像什么天赐的礼物。 拍好照片,她故意为难,叫梁空帮她想朋友圈文案。 梁空陪她站在深夜里,初雪中,路灯下,周遭静谧,身边是她,的确叫人有感。 “所有你喜欢的,都会如约而至。” 骆悦人抬头问:“那你呢?” 他,也是她喜欢的。 “我一马当先。” 所有你喜欢的,都会如约而至,而我,一马当先。 小片雪花落在她柔软掌心,迅速漾开一抹新鲜的凉,她拢指握住,掌温将其慢慢融化,升温。 像他们之间门的这些年。 他的一马当先,她逾时太久才回应,现在很好很好,可想想,又总觉得错过了一些好时光。 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幸运的赌徒,与缘分博弈,从没有输。 “梁空,如果我运气不好,你就不会来了,我也找不到你。” 就像住在檀樟公馆的人,怎么会一次次陪她回棠杏东路呢。 停了几秒。 梁空说:“你不会运气不好。” 骆悦人看着他。 发间门落雪,薄淡的白,还是少年时,那副不可一世的模样。 他垂下眼,望着面前的骆悦人,伸手替她整理一下歪掉的围巾,想着,说着,声音微微一顿。 “就哪怕——” “世事在翻山越岭中迷航,我也愿为你一万次折返。” “骆悦人,一定好运。” 初雪天,他们站在昏黄路灯下接吻,像两片交叠的薄雪。 满天雪花从城南老区上方密密匝匝地飞舞、坠落,无所谓了,什么都无所谓了,只拥着彼此,化在哪里都好。 十六岁,骆悦人在澜中的礼堂,听闻一个遥不可及的人。 二十六岁,这个人陪在她身边,是她以后要嫁的人。 她闭着眼,眼前是过往年岁,一一细数,阴差阳错,百转千回。 这是他们认识的第十年。 在高中这条他无数次送她回家的巷路上,他低头吻她。 她回应着。 一切都那么虔诚,又珍贵。 之前看自己高中的文章,发现从来没有写过他,因为不敢写,即使后来鼓起勇气走到他身边,顶着个女朋友的身份,也总觉得游离在他的世界之外。 那样截然不同的两个人,本该山水不相逢,偏偏彼此吸引着。 多少年,积攒汇聚。 才至这个雪夜。 卖诗人酿半生聱牙诘曲的平仄,行文终到你这儿,满斟十年韵脚,敬我狂热。 第59章 59空心圆 高三,十一月末。 澜中的秋季运动会和校园篮球赛同一时期举行,这一届运动会,不再强制高三必须参与,篮球赛的主场在八中。 本来是可以自由选择是去看运动会还是篮球赛,但由于是客场,天气预报说可能有雨,八中换成了室内赛。 八中那边只给了一部分座位票,让澜中的学生过来观赛。 因为此事,澜中和八中的宿仇再添一笔。 有人骂八中穷,室内篮球场还没澜中一半大,又破又小,什么时候能扩建?谁家客场去八中打,真是倒八辈子血霉。 有人骂八中心机。 “凭什么只给一部分的座位票?能不能彼此尊重一下,一校一半?怕我们人太多到场加油,你们提不起来士气吗?反正也打不过澜中的校队,诡计多端的八中,小心思可真多!” 后者之一,江瑶,在大课间激愤陈词,旁边几个女生听了也跟着一起吐槽。 骆悦人埋头订正小考的历史试卷,文科生的隐痛之一就是抄写答案抄到手酸,本来打算一鼓作气抄完。 笔尖一走,缺墨留白。 又用完一支笔芯。 她这才停下来,一边换笔芯,一边加入江瑶的话题:“会不会给一部分的原因是,八中本校也只有一部分,十校联赛嘛,那其他学校会不会也有人想去八中看这场呢?” 大家恍然,可能就是这样。 毕竟半决赛了。 前桌双马尾的女生,趴自己椅背上,用笔帽戳下巴,嘁了声:“她们哪是想去八中看篮球赛,她们是馋我们校队的男人吧。” 旁边的女生应和起来:“没办法,谁让我们校篮球队颜值高呢,梁空和裴思禹往那儿一站,太完一群女生烦起来,只有一部分票,那怎么分到各个班呢,能去看的几率太小。 江瑶思考着说:“如果名额分到每个班,估计只有三个人可以去吧?” 双马尾问:“那怎么选这三个人?抽签吗?啊,我最近水逆,肯定没运气了。” 怎么分票,这个问题,裴思禹也想过。 教练从八中那边拿到座位票,就把这件事交给他处理,名义上,他是澜中校篮球队的队长,也不是因为裴思禹实力最好。 而是比之梁空,他更像事事周到的老妈子,那些鸡毛蒜皮的约场地、约队员、约时间,迁就大家安抚大家的活儿,死都指望不上梁空能做得来。 裴思禹擅长,他习惯性留意身边的人,温和的性子像面具一样刻入骨髓,也很会做一些斡旋的事。 可大家却更服梁空。 梁空除了在赛场上,很少拿决定,但一般他只要说什么,所有人都肯听,并且觉得他讲得很有道理,说一呼百应也不为过。 譬如,分座位票这件事。 裴思禹本来想,因为高一高二这时间段有运动会,就只把票分到高三的26个班里,8个文科班和18个理科班,文科班3张,理科班2张,按男女比考虑分配的,毕竟大家还是更希望本校女生来加油。 至于票怎么分配,到了各班班长手里,由他们决定好了。 几个人正聊的时候,梁空从淋浴间走出来,刚刚听到,他脖子上搭着一条白色大毛巾,裸上身,乌黑发梢半湿,腹肌和胸膛都有些潦草水珠残存,他抓毛巾随意擦一把,打开自己的柜子,拿出卫衣套头穿上。 “不要让各个班长选,让学号尾数是1的来。” 裴思禹一愣,望向说话的梁空:“这是有什么讲究吗?” 梁空还没来得及张口,校队里的其他男生已经自行理解了其中的道理,并激动解答。 “对啊!好兆头啊!就让尾数是1的来!比赛嘛!咱们就是冲第一去的啊!南波万!南波万!” “是啊!我怎么没想到,绝了!” “空哥,牛批啊,不仅速度要快,咱姿势也得帅!” “而且我觉得这样好,公平啊!如果自由分配,说实话对男生挺不公平的,有的男生其实也想来,但要是不主动把票让给班里女生,好像不爷们儿似的,现在这是盲选出来的,咱们也不知道哪些人尾数是1,对谁都好,空,对吧?” 几个男生一通聊,梁空只面色淡淡点头。 非常对。 的确不知道哪些人的学号尾数是1,但梁空知道,骆悦人的学号尾数是1。 晚自习还没开始,班里闹哄哄的,十九班班长进来,拍拍讲台让大家安静。 刚说一句。 “校队那边把票分过来了,我刚刚去体育活动室领了,每个班只有两张。” 话音刚落,下头就有积极分子喊起来。 “班长!内幕我!我想去看!” “内幕我!选我班长!” 此起彼伏的声音,你一声我一声喊着内幕。 班长拍拍叫讲台,又说一遍安静,等闹声停歇才无语地说:“我就知道怎么分票是个头疼事儿,不好意思啊,这回内幕不了,校篮球队那边定了,学号尾数是1,或者双一,就是11的去,人家图一个直奔第一的好兆头,麻烦大家配合!” 班里后排有个男生,平时就闹腾又话多,这时故意嚷嚷着怨起来:“我也是1啊,我作为澜中猛1为什么不能去!” 女生捂嘴笑,其他人笑着调侃,太母了。 更有甚者,上去锁喉捂嘴。 “吹自己猛1可以,别带上澜中,我们大澜中丢不起这个人。” 班长在闹声中报出名字:“所以我们班去的是,蒋辉和骆悦人,公平公正啊,没有任何暗箱操作,比赛是周五下午四点,最好是穿校服吧,到时候你们可以看校服找到其他班的人坐一块,到时候加油也有气势一点。” 骆悦人去台上领了票。 粉色的硬纸,用铅字简单印着一些信息。 真神奇,上午几个女生一起聊天的时候,就她对能不能去抱着无所谓的态度,没想到,偏偏选中她了。 她跟梁空不久前才加上彼此的联系方式,加上后也没有聊过天。 骆悦人倒是有一次点开过跟他空空如也的聊天页,那次是因为他带自己去曼国会所找柳芸芸,要不要跟他说一下谢谢呢? 想想算了。 免得他又说自己废话挺多。 他那么会玩,找他的女生一定很多吧。 不给他的未读消息里增加负担了。 拿到票,晚自习回家,她再次点开和梁空的聊天页,想着跟他说一下这件事,毕竟要去看他比赛。 她以废话开场。 [梁空,你作业写完了吗?] 消息刚发过去,他的id频频出现“正在输入中”,又屡次消失,看得骆悦人呆住,险些以为自己手机坏了。 好像试图回复,又迟迟没有回复。 就在骆悦人想自己是不是打扰到他了,让他不好回复的时候,终于,回复消息出现了。 lk:[有事找我?] 她问,他也问,两个人像绕圈子一样互相在猜。 骆悦人愣了好一会儿。 梁空那边又出现“正在输入中”,这一次新消息很快弹出来。 lk:[问作业是要借作业吗?] 骆悦人更愣了,愣里还带一股匪夷所思,她还不至于沦落至此吧? 梁空也就数学比她好,而且他会不会考得好,还要看他考试当天的心情,他凭什么会觉得她会问他借作业啊。 又一条。 lk:[你能不能说话?] 骆悦人看着屏幕上的第三条消息,其实都是在很短的时间内发来的,可莫名透着一股……紧张和着急? 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感觉出问题了。 那是梁空唉,怎么会紧张和着急啊?或许他是有事要忙,想快速结束聊天吧。 骆悦人也不兜圈子了,直切主题。 [我是想跟你说,你们那个篮球赛,我们班就两张票,选到我了。] lk:[那你来吗?] 骆悦人:[肯定要去啊,不是说尾数1是好兆头吗。] 骆悦人:[你们会赢吗?] 梁空久久看着“你们”两个字,按常理,女朋友只会对男朋友说你会赢吗?而她说你们,是因为在想谁呢。 停了半分钟。 lk:[你来就赢。] 看着这四个字,心头蓦的一跳,骆悦人趴台灯下,再一次感叹。 他真的好会啊。 周五下午,没到四点。 观众和球队提前进场,女生爱美,几乎都没有穿校服,男生倒是规规矩矩穿了校服,自动坐在一起。 隐隐能分辨出那一小片是澜中的学生。 阶梯座位,篮球队的休息区在其正下方,对方换了一个脸生的前锋,澜中校篮的队员都穿着蓝黑配色的球衣,一边活动关节,一边聊着待会儿的传球策略。 梁空球衣外还套着校服,手撑着膝盖,心不在焉地听着声儿,有一搭无一搭地跟队友说着话。 他扭身,朝后看了看。 然后目光又在全场巡了一圈,心想她是不是坐到别的地方去了。 被扫视到的女生表面淡定,却在暗地里扯起旁边人的衣服。 “我的妈!澜中的前锋名不虚传,本人比照片更好看!” “他们队其他人都只穿背心球衣了,他为什么还穿着校服啊?脱啊,别拿我们当外人啊。” “可是这样显得他好纯情,他会不会是不好意思啊?” “纯情?可别了吧!你去澜中的贴吧翻翻就知道了,他叫梁空,澜中公认的野生校草,不仅担得起校草这两个字,也是真的野,巨有钱的一个大少爷,校外不知道混得多开。” 女生的聊天没进全场的嘈杂闹声里。 梁空慢慢收回目光,换了球衣,没戴手表,按一下旁边的手机,还剩九分钟。 骆悦人还没来。 忽然,手机亮起来,来电显示是一个句号。 也是一个小小的空心圆。 他屏住一口气,接听:“你到哪儿了?” 还没说话就被问住,那边女孩子的声音怔了一下,随即回道:“在场馆门口,可是我的票怎么找都找不到了,门口的检票大叔不让进。” 不止不让进,还说她不是今天第一个说票丢了,企图混进去的。 梁空起身,没管旁边人提醒时间,问他去哪儿,他专注接着电话:“站那儿别动。” “啊?” 她是准备跟他讲一声就回去了唉。 于是不提,乖乖应着:“哦,好的。” 很快,空旷无人的大厅,地砖瓷白,一道熟悉的高大身影,穿着澜中校服,小跑着出来。 梁空跟检票的大叔说,这是我女朋友,她有票,只是弄丢了,让她进来。 大叔有点顽固,说不好通融,万一别人也要进怎么办? “不是不让进,是室内馆座位有限,进去也没地方坐怎么办呢?同学,你说是吧?” 梁空抬下颌,把提到顶的校服拉链拉下来,里头一件蓝黑球服,印着澜城中学,和大大的数字18,他声音冷淡:“客场校队的,她要是没地方坐就坐我休息位,再不行,就坐我腿上,我就想我女朋友来看我打球,可以了吗?” 大叔这才同意。 骆悦人被他拽着手腕,他腿太长,她跟着步子有些吃力:“等等!梁空等等!” 梁空放慢步速,又随着她停下来,看她翻身侧的包包。 是一张胶贴。 她低着头,认真把护膜撕掉,抬头望他说:“这个给你。” 梁空嘴角翘了翘,又很快掩饰住:“你给我准备的?” 骆悦人往他胸口球衣的空处一粘,她不好意思碰他,叫他自己按紧一点。 梁空伸手抚着边角,圆形白边,红色的可爱字体,写着“必胜”两个字,怎么看怎么顺眼,怎么看怎么开心。 又听她温软的声音回答。 “我昨晚想到我有这个,就给你带了。” “喏。” 内心的暗喜,甚至连一分钟都没持续到,梁空低眼,看她白皙的掌心,嘴角慢慢沉下来。 一叠,全是“必胜”。 骆悦人没察觉他的神色变化:“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替补球员,我一共带了七个,你给他们吧,加油哦!” 梁空盯着她,狠狠攥了一下拳头,果然,他就不该有什么痴心妄想。 捧起来,又摔下来。 她可真有本事。 梁空从她手里接过来,兀自咬牙道:“你有心了。” 骆悦人还真当他客气呢,摇摇头说:“小事而已。” 东西梁空揣进校服衣兜里,快走到篮球场入口,他脱了校服外套团成一团,很自然地塞给骆悦人。 “比赛要开始了,你帮我拿着,结束后等我一起走,我先进去了。” 他们一起进去的确引人关注,骆悦人点点头,等梁空入场,过了一会儿,她才进去找位置坐。 她身上穿着校服,手里又拿着校服,很奇怪,她脱了自己的校服,里头是一件白色的兔绒毛衣,将梁空的校服包在其中。 这些澜中的女生,有的同楼层见过,很眼熟,但是都不大认识,唯一一个同班的蒋辉跟其他男生坐在一起,正跟人聊天,他看到骆悦人很意外。 “你怎么来了?我刚刚看到你前桌了,我还以为你把票给她了呢。” 前桌就是双马尾。 骆悦人一时心情复杂,所以她的票是被人拿走了吗? 她去寻人,双马尾坐在另一头,也正惊慌地盯着她,可彼此对上视线,她又冲骆悦人露出笑。 刚坐下,骆悦人手机里收到解释的消息。 [悦人,我是看到那张票掉在你座位旁边,我以为你是不想要丢了,所以我捡起来了,我应该先跟你说一声的,对不起啊。] 这话错漏百出,票一直夹在她随身的单词本里,就算不要,谁会随地乱扔?不问自取,现在才说? 看透了,骆悦人也懒得挑明。 对方还在问:[对啦,你怎么进来的?好像没有票就不让进。] 骆悦人本来不想回复她了,怕她因为心虚会喋喋不休地解释,直接结束对话:[看比赛吧。] 她抱着手里的两件校服,团得鼓鼓囊囊的,将下巴搁置在上面,轻轻叹了一声气,本来还算能聊天的同班同学。 现在,唉…… 梁空回来的时候,队员不仅注意到他校服脱了,蓝黑球衣里头一件黑t,胸口贴着个什么东西,走近一看,是红色的“必胜”的胶贴。 还怪可爱。 本来大家想问,但比赛很快开始,双方球员都开始进场。 梁空投进第一个三分球时,全场欢呼,尤其澜中这边的观众席,女孩子几乎要跳起来尖叫。 开局节奏很紧,对方那个新前锋是专业篮球生,拉高他们整队的防守水平,双方打得很凶,澜中这边才堪堪拿到优势分。 梁空前额和后颈都出了一点汗,一身没从进攻状态缓出来压迫感。 吹哨暂停,他从场中一边往休息区走,一边揪着衣领擦汗,因为里头还有一件黑t,女生们暗暗期待的露腹肌环节不复存在。 不过也够饱眼福了,他篮球短裤下的小腿修长有力,手臂线条紧实,连垂落的指骨都白皙好看,宽肩长腿,一身少年气,又散发着要命的荷尔蒙,躁得人喉咙干烧。 梁空往观众席看。 她下巴垫在衣服上,像一只霜打的小茄子。 看他打球就这么无聊不高兴吗? 梁空灌了两口水,打开旁边的保鲜盒,里头码着洗干净的草莓,不知道是反季节的草莓不好吃,还是受心情影响,他只咬了前端的部分,都觉得没什么甜味。 休息时间,旁边的队员在聊天,刚刚聊到骆悦人。 问的是裴思禹,因为之前在广播台一起读稿,大家默认裴思禹跟骆悦人很熟。 “那是十九班的骆悦人吧,这种软妹子是不是看不懂篮球?一点反应没有,笑死。” “人家单纯不想给你加油好吧?你谁啊你,你跟人又不熟。” “那她可以给裴思禹加油啊,她跟裴思禹不是熟吗?对吧,裴思禹你俩熟吧,之前高二会考,我看到你桌上的历史书都是骆悦人的。” “切,人家在心里给裴思禹加油让你知道了,烦不烦,是不是嫉妒裴思禹啊。” 见梁空一直没说话,裴思禹看了一眼梁空,淡淡说:“她性格比较内向,不是那种大喊大叫的女孩子。” 闻声,又有人起哄:“哇!好了解哦!” 梁空忍到极限。 “你们几个能不能歇歇,球打得菜,话倒是挺多。” 一场篮球赛,打了两个小时结束。 后半场骆悦人开始看球,但是她看不懂,双方走位太快,要不是球服一蓝一黄,颜色醒目,她估计连人都分不清楚。 视线一直在梁空身上,他走哪儿她看哪儿。 还是看不懂。 就觉得,他每次倒退转身,抬起手臂,勾手指快速打指令回防的样子,干脆利落,叫人信服。 特别吸引人。 她不好意思喊加油,也不方便。 因为心虚,同班的双马尾一直留意着骆悦人,时不时就朝她看。 而骆悦人也因为心虚,哪怕全场欢呼的时候,她都不敢跟风喊一句“梁空加油”,怕被看出破绽,怕被疑心,怕被联想到,她能无票进来是因为梁空跟检票大叔说,他想他女朋友进来看他打球。 她们是全场最心虚的两个人,不分伯仲。 比赛结束,外头天已经黑了。 她在八中西校门口的树下找到梁空,十一月份,他穿短袖搭一件球衣,骆悦人看着都替他冷,忙跑过去,把校服递给他。 “你快穿上吧,小心感冒。” 梁空一边胳膊套袖子,一边跟她算起账:“你就那么不想来?” 骆悦人只好如实跟他说,末了道:“我怕她会注意到我在给你加油。” 提拉索的动作一顿,梁空说:“所有人都在喊,你没有什么特别的。” 只有我觉得你特别,只有我会留心。 好像是这个道理。 可那会儿心虚,顾虑不周全,想不到这个,骆悦人也不懂,他为什么那么在意:“可是,已经那么多人给你加油了,少我一个也没关系的吧。” 怎么没关系,关系大了! 他又不管别人。 梁空吸一口气又慢慢吐出来,妈的,气人真的是她的看家本事。 也不是,专门气他。 他本来就比她高那么多,冷沉着脸,一副大少爷不爽的样子,真的难搞死了。 骆悦人仰着头,小声说:“你怎么又不说话?我脖子都酸了。” 他望着她那双小鹿眼跟自己对峙的样子,忽的,唇边浮一丝笑,不叫她抬头了,躬身弯颈与她平视,故意冲她,恶狠狠说一句。 “娇死你算了!” 骆悦人唰一下脸红。 因他靠得太近。 骆悦人往后退一步,岔开话题说:“我,我请你吃晚饭好吗?八中附近有一家寿司店很好吃的,我请你。” 店里人不少,又是饭点,等餐的时间里,梁空接到电话,是球队打来。 她坐在桌对面,忽的恍然,他们今天赢了比赛,应该要集体庆祝的。 梁空察觉她看着自己,也发现她抿唇的小动作,便对电话里说:“你们庆祝吧,懒得去,我今天累了,随便对付一口,回家睡觉。” 骆悦人移开视线,听他跟电话里聊着别的事,自顾抽一张桌上的方形纸巾,旁边有笔,她也拿过来。 等梁空接完电话,她把那张纸递给他。 他后背靠着椅子,姿态懒散,接过纸巾,问了一句:“干什么?” “补给你。” 他将洁白的纸巾摊开,上头写着黑色的娟秀小字:梁空加油! 旁边还画了简笔画,卡通的小人,脑袋很大,球衣上是数字18,胳膊夹着篮球。 梁空抬眼看向对面。 她双手托着腮,眼睛微微带笑,坦坦荡荡看他,不害羞,也对他没意思。 只有他,会眼神闪避,也心怀不轨。 即使是这样,手指轻轻攥着这张印着店牌logo的纸巾,这样一张无足轻重的纸巾。 他也已经觉得很开心了。 梁空不动声色,点了一下头,还是没正形的声音:“挺好,画画有进步了。” 他将纸巾对折好,小心翼翼地揣进校服外套的兜里,里头还有六个她要他给别人的红色“必胜”胶贴。 他小心眼又有独占欲,一个也没给,自己偷偷留下来了。 此时手就停在兜里,碰到哪儿,都是属于她的东西。 寿司被服务生送来,骆悦人接过盘子,在桌上摆着合适的位置,神情微微纳闷,问梁空之前看过她画画吗? 他怎么知道她有进步的? 梁空说高二会考前,他在裴思禹那儿看过她的历史书,上面很多小涂鸦,她还很热衷给古人设计新发型。 骆悦人这才反应过来—— 原来裴思禹那时候说的那个看到她历史书的朋友,说她虽然学文,但没准有一个当托尼的大梦想的朋友。 是梁空。 那一刻的感觉很神奇,好像她更早之前就跟梁空有了交集。 第60章 60香饽饽 梁空因为篮球赛她没给他加油这事儿不高兴,骆悦人一开始不明白,他生气的点是什么?后来她看了周星驰年初上映的那部电影。 电影里头有个名句——追我的人从这里排到法国。 她忽然就悟了。 是不是喜欢他的女生也多得排队?或许梁空是个很自恋的帅哥?不习惯“便宜女朋友”居然对他不热情? 这也不是难事,毕竟他也那么热心地帮过自己,人和人之间相处,势必要互相迁就,彼此开心。 骆悦人身上有一个很大的优点,就是知行合一。 自那以后,她不仅在外给足梁空面子,跟他朋友聚餐出门玩,她也一定尽职尽责像个小陀螺一样围着梁空转,努力营造出一种“你看,只有梁空这种大帅哥,女朋友才会这么死心塌地对他好,你们全都羡慕死梁空吧”的暖心女朋友形象。 那天,他说他不吃麻辣小龙虾,旁边索卡的女朋友接着话就问,嫌麻烦啊? 不待梁空说话,骆悦人立马拿了干净空碗,笑盈盈对他说:“我帮你剥!” 或许,他早就习惯女生的示好,她这点殷勤根本算不了什么,梁空虽然点了一下头,但骆悦人在他脸上一点高兴的意思也看不出来。 她也不贪心。 她就像还债一样对他好,不需要他感谢。 可骆悦人不明白,她帮梁空剥虾,索卡为什么会高兴?整个人笑得肩膀都在抖,还有点阴阳怪气地跟梁空说:“空,你这妞对你真上心啊,我羡慕。” 梁空冷冰冰的,吐一个字:“滚。” 索卡说了羡慕后,他身边的女朋友也有样学样,跟黏在索卡身上撒娇说:“别羡慕啦,别人有的,我男朋友也必须要有啊!” 骆悦人就跟她较上劲了。 剥虾真的挺费手,尤其是一次性塑料手套很容易扎破,她手指细嫩,去洗完手都还能感觉到辣油洇得指尖皮肤有点痛。 但也开心。 她这个剥虾小能手可没有让梁空输! 她不怕苦不怕累的。 散场有人说,梁空带来的妞看着文文静静,妈的,胜负欲可真强。 她从洗手间出来,刚好听到,手里纸巾一团,冷不防听到身后传来的冷淡声线。 “女朋友,胜负欲可真强。” 她不仅剥虾厉害,还很会吃,剥好的虾肉用辣汤泡着,有滋有味,递到他面前。 梁空长这么大,头一次吃这么多重油重辣的东西。 后半程一直忍着反胃,刚刚趁没人,去厕所吐了,整个胃都差点翻过来。 骆悦人听到他的调侃,转头看他,梁空脸色有点发白,不知道是不是走廊冷光的缘故。 她看着他说:“索卡老爱跟你比,我不想让你输。” “赢了赢了。”他轻微又连续地点了点头,很敷衍地说,可又感觉是有点高兴的样子。 骆悦人还盯着他琢磨。 梁空两步走近,用手掌腕口的位置,轻轻搭了一下她的肩,偏额示意她:“走,送你回家。” 之后开春,梁空下午跟他朋友在一家规模很大的室内篮球馆约球。 骆悦人那天跟他吃完火锅,还在郁闷被那个装聋哑的男人骗了两百块钱的事。 朋友还没到,梁空就带着骆悦人在场内玩。 她负责投球,然后一次两次,多次,都投不进。 梁空捡球轻掷给她,时不时提醒她姿势和发力位置。 任何不能获得成就感和满足感的娱乐,都不是好娱乐。 骆悦人有点泄气,把球回弹给他:“我站这么远,根本投不进,要不我学你之前那个三步上篮吧?” 梁空一下笑了,捡起球,问她:“你确定三步上篮更简单?” “我看你做,挺简单的,好像就走三步,手一勾就可以了。” 那是他个子高,弹跳力又好。 换一个一米六六的妹子来试试,三步之后,只能对着篮筐望洋兴叹。 骆悦人试了,也望洋兴叹了。 骆悦人:“……我还是就看看吧。” 他们说到那次在八中的篮球赛,骆悦人说感觉他很厉害,她不懂篮球,就看个热闹,也不怎么会形容。 就感觉,他每次带球过人,像风,谁也拦不住。 梁空忍着那股心头灌了蜜糖一样得意与欣喜,心里想着,爷可不就是最厉害的,面上只云淡风轻阖眼颔首,一派淡定模样:“还行吧。” 他弯手指,挠挠眼角,更加谦虚补一句。 “也就……一般。” 天王老子来了,爷也是全场最佳! 有些男生的暗爽时刻,只有同性才懂,而男生之间的胜负欲才是更强的,很喜欢在别人春风得意的时候泼冷水,朝下按一把。 梁空朋友刚来,旁边场打球的男生里走出来一个人。 刚刚在旁边听骆悦人夸梁空,挺不爽的,篮球场上有不成文的鄙视链,梁空个子虽然高,但通常一些个矮的男生,觉得高个子代表不灵活不协调,没他们猛。 那男生便走过来说:“刚刚听你女朋友夸你挺牛批的,切磋一下球技?” 梁空看了一眼旁边休息区坐着的骆悦人。 她正低着头,回复手机上的信息,梅惠说骆文谦的恩师病重住院,恩师无妻无子,他们刚刚知道这个消息,得去看望。 地方远,可能明天才能回来,这两天假,叫骆悦人自己待在家里,或者去外婆家也行。 骆悦人回复知道。 再抬头,场上忽然人变多了。 她下意识看向旁边的女生:“他们这是,在跟别人比赛?” 女生抬下巴说:“比着呢。” 骆悦人看不懂,在手机备忘录里开始写稿子的框架。 忽然,对面有女生喊起加油,骆悦人连形势都没细辨,凭着不输于人的信念,立马紧随其后,放下手机,将手比成一个小喇叭。 “梁空——加油!” 她激动亢奋地喊了老半天,后知后觉,旁边同一阵营的女生居然毫无动静。 骆悦人有点不好意思,但又实在好奇,问:“你怎么不加油啊?” 女生也有点不好意思,笑着说:“要不……你也别加油了吧。” “啊?” 女生说:“梁空就差把人按在地上当球打了,你再加油,真的,有点刺激人。” 骆悦人一脸懵。 她不懂,只是看场上,球一会儿传到这边,一会儿传到那边,就以为这是场面势均力敌的意思。 女生比骆悦人懂一些,跟她说:“耍他们呢,球是传到我们这边了,全给盖了,一个没进的,梁空故意的吧,虐他们呢。” 比赛结束,他朋友们都去篮球馆的浴室冲澡了,梁空没往那个方向去,一身热汗,揪着衣领擦,从旁边取出来一瓶饮料,拧开盖子,走过来,递给骆悦人。 “骆悦人,嗓门挺大啊。” 骆悦人伸手接过来,多少有点难为情,她刚刚在梁空眼里,是不是很傻? “反正……给你加油了。” 她抿一口饮料,忽的面前高大的身影一缩,少年一身蓬勃肆意的朝气和热量,陡然弯身逼近,没正形地说:“听到了,女朋友。” 舌尖是果味的甜,她朝后僵了僵脖子,想盖上盖子的动作顿了一下,目光不自然向旁边瞥:“你赶紧去洗澡吧。” 本来梁空之后就要送她回家。 从篮球馆出来,他几个朋友说着难得有假,这么着也要出去通宵一把。 骆悦人忽然想到,她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在外面住过。 “你待会儿也去吗?” 梁空回复手机上的消息,没听清,也没听懂,低头看她:“什么?” “你待会儿也要跟他们一起去通宵吗?” 梁空看她表情,问道:“你想跟着我?” 她咬了一下唇:“可以跟着你吗?” 说完她觉得这话不好,略生起一丝懊恼又说不出来,又问,“你是不是要带别人?如果不方便——” 话被梁空截断。 “可太不方便了,后面七八个姑娘等着排队,三个月前就开始预约的,轮不上你啊骆悦人。” 这话夸张到半点可信不剩。 骆悦人鼓起腮,只是气,一会儿喊女朋友,一会儿喊骆悦人,混球死了,什么都跟玩似的。 跟他熟了,说话就忍不住怼他。 “你以为,你是什么香饽饽吗?” 梁空嘴角微勾,笑了笑,声音也是风风凉凉的:“我在你这儿,可不是什么香饽饽。” 没等骆悦人在这话里发疑,梁空问:“刚刚他们是说去哪儿,你想跟着?” 这是同意的意思了吗? 骆悦人说:“我不知道,我就是想试一下晚上不回家是什么感觉。” 七八个人,分三两排走,梁空和骆悦人走在最前面,因她这句温温淡淡的话,梁空猛停住步子,皱住眉头。 骆悦人越过他几步,见他不走了,也跟着停下,像某种传播效应一样,其他人也在越过骆悦人之后,连发生了什么事都不知道,却也停下步子,跟骆悦人一个方向,朝梁空看去。 梁空对他朋友摆摆手,叫他们先走,一副要单独教育骆悦人的架势。 索卡的女朋友边走边回头担心:“梁空怎么了?干嘛忽然那么严肃,他不是要发火吧?” 索卡把她视线扭回来,叫她不要管。 “发个屁火,乖宝贝白叫的?” 这群少爷个个都是没正形的样子,女生说:“你们就欺负人家好学生,其实她除了文静话少,挺讨人喜欢的。” 索卡立马笑了,夸张至极地应和:“我他妈可太知道她有多讨人喜欢了!” 文文静静,一身妖气。 梁空把骆悦人拉到旁边,看她也跟看什么妖魔附体一样,叫她再说一遍。 “我想试一试晚上不回家是什么感觉,我爸妈今晚都不在家。” 机会还是挺难得的。 “晚上不回家?” 梁空视线居高临下,却充满惊讶和疑惑,“骆悦人,你真是胆子越来越大了,没试过就想试一试?你以后是不是还要试试造反啊?” 骆悦人狠狠语塞住。 也很纳闷地看梁空,他这种在校外混的风生水起的人,是怎么好意思这么说她? 五十步还不笑百步呢! “你干嘛那么凶……” 骆悦人都后悔跟他说了:“那我不跟你了,我晚上自己找一家网吧通宵。” 梁空攥起拳头朝她虚虚一比量,沉声道:“你再说一遍?你知道通宵的网吧里都是些什么人吗,你一个小姑娘家,一个人去?社会新闻你看少了是吧,你现在这个思想很危险。” “我又不是第一次做危险的事。” 她小声嘀咕,看着梁空。 明明那样白净温软的一个女孩子,忽然眼里流露出一种灵动慧黠的光,“难道我现在站在你面前,不是一种危险吗?危险又有什么关系。” 梁空心间猛的一跳。 几秒平息后,他问她:“你跟男生在外面过过夜吗?” 她摇头。 梁空问:“想试试?” “可以试吗?”她望着他,补充,“跟你。” 她那时候连跟男生过夜,后续可能会传出去什么负面消息她都不知道,梁空也不跟她说,懒得说出来吓她。 只是默默的杜绝这种可能。 如果带着她跟朋友一起玩通宵,之后不管他们去哪儿,都会有人觉得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即使梁空自己什么也不做,流言蜚语也会“帮”他来玷污她。 他不喜欢这样。 现在就挺好了。 除了索卡,所有人都觉得,他只是一时兴起,当调剂似的带着她玩,对她也没什么兴趣,她单纯,干净,是他们嘴里永远也不会融进这个圈子里的好学生。 屿铂湾的夜风夹着海水气息,像咸雾扑面。 她回家拿了一趟东西,没换衣服,还穿着澜中的格纹校裙,白色的毛线开衫被风吹着,衣摆朝后扬。 属于梁空的那艘游艇没有名字。 她问及。 缺少建筑阻拦,海上的风更大,吹得她不得不用手紧紧按着裙摆才不会走光。 梁空脱了黑色的拉链帽衫,拽着袖子两头,环过她的腰,一下系紧。 她腰部受拉力,朝前一踉跄,险些撞到他怀里。 梁空说:“你操心的可真多。” 越过风区,游艇停下来,城市灯火,并成遥远岸边的一条光带。 他们在甲板上,梁空想了会儿:“起名字还挺费劲的,要不你起一个?” “这不好吧,这是你的游艇,应该起一个对你来说有意义的名字。” 梁空看着她,好半晌,点点头。 他知道要起什么名字了。 还挺合适,还挺好听。 游艇有人负责开,停下后,定好明早返航的时间,船员就去了专门的休息室,餐点也准备好了,只是这会儿两人都不是很饿,骆悦人怕裙子扬风,跪坐在垫子上。 旁边只放了切好的水果,哈密瓜的外皮被弄出一个花哨的造型。 “想放烟花吗?” 她惊讶:“游艇上可以放烟花吗?” 梁空起身朝内走,并说着:“小的仙女棒,好像有。” 还真给他找出来了。 好几盒,全倒出来,铅灰的铁丝棒铺了一大片。 梁空烟盒火机都在兜里,现在衣服在她腰上,他到她身边蹲下,其实有点故意的,她也果然瞬间竖起毛似的望着他。 梁空撩起眼皮,手伸进口袋里,慢悠悠说:“拿打火机。” 骆悦人嘴巴微张一个小口,哦了一声。 她用力按打火机,蹭的冒出一朵在细风里轻颤的火苗,将烟花的一端怼上去,很快呲的一下灿出暖黄色的星芒。 她放了半盒,梁空朝她伸手:“给我一个。” 骆悦人以为他要放,快速点了一支,她坐甲板上,没动弹,倾上半身递给他。 梁空接过去,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来。 他低着头,一灿一灿的烟花像是在烟头上吻了一下,拿烟花的手垂落下去,夹烟的手指送到唇边,淡淡烟雾在他面前飘起来,朦朦胧胧似一层纱。 烟燃过半,梁空靠在栏杆上,终于忍不住那种不自在,视线朝下看去。 “又盯着我看?” 像只发呆的猫,全无爱意,还他妈目不转睛。 骆悦人幅度稍大地眨了一下眼睛,视线从他脸上转到他手上,犹豫着说:“我……能不能也抽一根试试?” 有了之前“过夜”的铺垫,梁空现在已经不惊讶了。 他只是笑。 “骆悦人,你哪是什么乖乖女,你坏透了。” “我……”她声音顿住,不想说才不是,“那你别告诉别人。” 梁空逗她:“我凭什么帮你保密?” 骆悦人立马急了,语速也变快:“我们不是有很多事都不让其他人知道吗?” 她说“我们”,那么简单两个字,好像就从芸芸众生里将他独独挑出来,放在她身边。 那一刻的心情舒展,像这夜风一样,轻而不为人知。 你看,也不是徒劳无功,我做的每一件事,都在靠近她,都在让她信任我。 梁空没说话,从裤兜里掏出烟盒,走到她面前蹲下,他手指修长白皙,握着方正的烟盒,还是之前她家小区那收废品的大爷说的,有奶油味的英文牌子。 抽出一支,他抬眼,在咫尺间望她,声音都似因这距离拉进放轻放柔:“知道怎么抽烟吗?” 骆悦人摇摇头,猜道:“抽一下,再吐出来?” 梁空低笑了声,哑哑的气音,陡然迸发,仿佛在人心脏上震了一下。 “那是抽着玩儿,要过嗓子,吞到肺里,再吐出来。” 生物书上的肺部解构立马浮现脑海,骆悦人想想着尼古丁的路径,仿佛已经感觉到那种浓烟闷在嗓子里的不适。 她蹙了蹙眉心,问他:“会……很难受吗?” 梁空看着她,许久才出声。 “有些事,一开始的确会有点难受,从来没经历过,自然会……” 他想说痛苦,未出口又觉得矫情,临时改了。 “会不舒服,但时间久了,会上瘾,然后就有些时候,会觉得,是开心的。” 骆悦人静静听完,又问他:“你不可以戒掉吗?” 梁空对上她的目光,在她清澈的眼底窥见自己渺小的倒影,他默了几秒,说:“我不想戒掉。” 不知道怎么,听他这样带着笑又低沉的声音,她忽然想到《窄门》的结局,有人问男主角希望很快忘记关于阿莉莎的往事吗?男主角的回答是——我希望永远不忘。 有什么在共振,隔着一百年的时光。 她愣在情绪里,忽的感觉到唇上粘了什么,下意识地去抿。 是干燥的烟嘴。 梁空拨开机盖,拇指抚在打火石上,用力一蹭,火焰在凹口窜出,光亮印在他眉眼间。 他拢掌,替她点火,然后利落收回。 骆悦人紧张起来,手里还拿着烟花,她慌忙递给他,用拿烟花棒的方式去捏住烟。 梁空退回栏杆处,手里拿着她的烟花。 她试着抽了一口,然后弯身猛呛,眼底都呛湿一片,气息还没缓过来,便着急又不解地冲梁空问道:“这么难受,你还不想戒?” 梁空微耸肩。 风吹他额发,他眼眸微微浮漾灿动的光,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第61章 61储存卡 在甲板上放完那一大把仙女棒,回了内舱。 梁空在按密码解锁,骆悦人站在旁边,略局促了一下:“我们……是睡一间房吗?” 数字按到一半,梁空停了动作,转头看她,语气淡淡。 “你不是什么都要试试吗?你跟男生一起睡过吗?一次试全,我以后可没那么多闲工夫陪你。” 说的他像有三宫六院,无暇分身一样。 骆悦人咽了咽喉,心想自己目前只是想试试夜不归宿,也没有和男生同一屋檐的想法。 不过好像也没什么关系。 “那好吧。” 她那时候对“睡”的理解,还单纯停在睡眠上,她信任他,半点没有往歪处想。 起居室的内装是浅灰配淡蓝,有种日式的清寡贵气,榻榻米靠窗,没开灯前有一块方形的月色映在上头,清晖疏淡。 骆悦人刚刚问他,这门是指纹锁,为什么还要费力去按密码。 他的个人风格简直贯穿到底。 回答是,懒得录指纹。 说完,又临时起了兴趣似的,说想录一个指纹试试。 用她的手指。 他说这样待会儿她进出方便,骆悦人想想,也有道理。 可她没深想,他自己都懒得要这点方便,干嘛非得顾及着她。 她脱鞋,走上榻榻米,书包里的资料都翻出来,骆悦人想着先写哪个好,正思考,忽然发现旁边的梁空在憋笑。 他没出声,但手掌虚掩着嘴鼻,气音一声接一声,眼角也微扬起来。 明显就是在笑! “你笑什么啊?” 这就好比在古代,某个书生大憾,从来没逛过窑子,今天去体验一把吧,等人真到了莺燕成堆的青楼,他把笔墨纸砚摊开,开始写人之初,性本善。 你猜旁边那些姑娘都怎么看这种人? 梁空摇头,按住面上的笑意,一本正经道:“没什么,你做你的。” 骆悦人是个事事考虑对方的人,她摊开一张数学卷子,下面用厚书垫着,问他:“那你呢,你会不会无聊?” 梁空聪明的地方在于,他总能把别人的问题不露痕迹地转成自己的问题,让事情朝着他预期的方向走。 “那你有什么安排给我?” 也没答无不无聊,她就自然而然开始要为他着想了。 可是骆悦人哪有什么安排呢,她想了好半天,然后翻翻书包,从里头翻出一本古诗词必考合集,朝他递。 “要不,你背背诗?古诗词填空都是送分题,你每次都不写,你背了就会了,很简单的。” 梁空没管简不简单,他的重点在于:“你怎么知道我每次都不写?哦,我那些零分,都是你打的是吧?” “……” 骆悦人一瞬间窘起来。 她从小不撒谎,这会儿也装不来淡然否定,什么都在脸上写得清清楚楚的。 她移开视线,笔帽一端在试卷上来回划着,默了好几秒才勉强让道理站住脚。 “那是因为你不写啊,我总不能,为了你,徇私枉法吧。” 梁空靠近过来,故意用很低的撩人声音问她:“你怎么就不能为了我徇私枉法呢?我们之间的关系还不够么?” 他这话说得太暧昧了。 她脸上木木烧烧的,下意识想往后退,又想问他,我们之间是关系到底是什么呢?正经的男女朋友算不上,可他又说过,他们也不是好朋友。 话还没来得及问出口,她又听到梁空的声音。 他说:“好大哥,你就这么不照顾我么?” 骆悦人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脸上一热,拿着古诗词的小本子往他肩上打。 他怎么还记着这茬事儿!那天晚上都跟他说了,她不当他的好大哥。 “谁,谁是你好大哥!” 他肩上挨了一下,往旁边偏一偏,反而笑,曲解她:“那你这是铁了心要当我女朋友。” 骆悦人不理他了。 她永远争不赢他,他可会说这些不着调的浑话,他怎么那么喜欢逗女孩子?还那么会,叫人又着急生气,又有点讲不清的感觉,好像心里闹腾开了似的。 她都能想象,他跟别的女生在一块玩是什么样子,肯定把人迷得七荤八素吧。 大混球! 自制力是从小养的,说学习,骆悦人很快就很进入状态,脑子在一道道数学题上快速运转,也很投入,等写完填空题,很快要翻页。 她手指下“哗”一声,旁边也“哗”了一声。 手肘撑在垫子上,她朝旁边看。 梁空仰躺着,手臂半举,两手间摊开的是她刚刚用来打他的那本古诗词书。 他看得很认真。 他眉骨和鼻梁都很高,睫毛浓长,眼睛生得清澈好看,像旷野的芦叶荡,清秀又锐利,永远是有风的状态,永远自由生长。 那一幕,骆悦人一直记着。 高考前最后一次帮班主任改十四班的语文小考试卷,她还是负责古诗词部分。 改到梁空的卷子,她惊了一下。 每一句都写了,他真的回去背了。 可惜《劝学》里还是写错了一个字,“金就砺则利”的“砺”字,他把“万”写成了“力”,按道理,她要扣他一分。 可是之前给他打过那么多次零分,他这次这么认真,骆悦人真的很想给他打满分。 她本来装作没看见这个细节错误,画一个红勾就翻到下一张,她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梁空嘴里这样“徇私枉法”的事。 改完整份卷子,她都于心不安。 不可以这样! 人不能因为个人感情而不辨对错! 最终—— 她拿出自己的黑笔,在“砺”上,悄悄帮他补了一小横,试图糊弄过去。 骆悦人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也只是她以为。 - 数学解答题的最后一题通常很难,有时候最后一小问超纲一样难解。 骆悦人被难住了,脑袋一片浆糊状,咬了半天笔头没思路,练习卷子是澜中数学组的老师自出的,一般网上都搜不到。 骆悦人再转头去看梁空。 想了想,拿笔帽戳戳他。 “你数学是不是很好啊?” 梁空瞥来视线,云淡风轻的样子:“哪题?” 她指给他看。 梁空扫了两眼,丢开书,起身说:“你先写别的,我抽根烟回来再看看。” “哦。” 出了房间,带上门,梁空立马拿出兜里手机,给裴思禹打电话。 电话一通,那边就吵死了。 密集的键鼠声嘈嘈切切,各种男声时不时爆出一句粗口,赢了骂,输了也骂。 裴思禹挺惊讶梁空会在这时候给他打电话:“索卡约你,你不是不来吗?你现在在哪儿啊?” 梁空说:“忙着呢,你现在去吧台找老板要纸和笔,帮我算一道题。” “啊?算题?” 梁空懒得解释,催他行动,把题目报给他:“你算一下,告诉我答案。” 与此同时,梁空也从操控台附近的红木抽屉里翻出了纸笔,连旁的椅子都没有拖过来坐,躬身俯首,握着笔快速写步骤。 裴思禹也在电话那头算。 答案报过来,两人一样。 说明他没写错。 电话那头的裴思禹一头雾水,问他大半夜干嘛忽然算数学题。 梁空抬手看表,悬窗将甲板上的昏黄灯辉透进来,时针已经走过数字十。 “跟索卡他们在一块?” 裴思禹嗯了声,那头隐隐有些熟悉的声音。 “通宵?” 裴思禹说:“对啊,在sevenn,你来吗,芋头今晚不在,把她一个小姐妹介绍来了,菜得抠脚,要不你来带带?” “没空。” 也没兴趣带别人的妞。 闻声,裴思禹在那头笑,旁边有人抽烟按了打火机,递烟给他,他摆手没要,跟梁空说:“不是吧,你真在家写数学题?” 索卡叫裴思禹把手机给他,嚷嚷着,哄梁空过来,还说这个妞也玩音乐,之前看过黑莓乐队的现场,特喜欢他,今晚特意为见梁空过来的。 “咱不能这么打击姑娘热情对吧,再说了,那乖宝贝你白天不都伺候一整天了,出来啊,晚上调剂调剂。” 来啊来啊。 索卡在那头叫得欢,给条绣花帕子能去站街揽客。 梁空懒得猜他说的是真是假,不可能去。 “得了吧,我是想见就能见的?” 电话里杂音一片,而游艇外细浪轻拍。 梁空手里拿着那张演算纸。 本子是游艇俱乐部的餐单,烫金纹样,下面是他慌忙潦草给一个小姑娘写的解题步骤,目光顺下来,唇角也不自觉扬起一分。 他要去讲题了,懒得跟这些狗东西再废话。 那张烫金餐单被他撕下来,团一团,随手塞在路过的抽屉里,玻璃悬梯在他脚下三两阶并成一步。 明明一目十行,记忆力跟扫描机器一样,瞥一眼就能复述题干。 但这会儿,回了房间,他不秀记忆力,秀起演技。 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手掌朝上,冲着骆悦人,懒懒一勾修长指节:“刚刚那题呢,拿来我看看。” 装模作样的。 毫不知情的骆悦人把卷子折好,递给他。 周遭依旧浮着那股做皮具保养留下的清冷茶香,混着窗里透进来的海潮气,构成一点初夏夜里瘦伶的凉,并没有因为梁空的靠近,横生其他气味。 她忽然好奇:“你刚刚不是说去抽烟?” 梁空目光停在某个数字后,再移至少女仰起来、微微发疑的白皙面孔上。 他表情不变:“忽然不想抽了。” “哦。” 骆悦人轻低应声,停两秒,也没问他没抽烟,出去那么久是干了什么,她已经在看完形填空的新小题。 四个选项,同一个字母开头,相似度很高,意思却天差地别。 她握笔写一个c,又说:“少抽烟挺好的,吸烟有害健康,而且呛死了。” 他说着,目光都不斜一下,笔下快速地写着一行行推导步骤。 “对对对,你说的都对。” 骆悦人愣住,她忽然从刚刚的梁空身上,看到一种已婚男人敷衍老婆的感觉。 就她家隔壁一户的叔叔阿姨,那个叔叔总容易买到不新鲜的鱼,回来被阿姨骂,阿姨边骂边说,叫他以后能不能看看腮,判断一下鱼死多久了,那个叔叔就是这样,好敷衍,但点头如捣蒜,答应得很干脆。 原本她对梁空聪明的印象还停留在,之前某次数学考试,他是全校两个满分之一,这次听他讲题,更直观了。 骆悦人发现他思路好清晰。 她一直以为他不爱学习。 梁空说:“有些人的聪明是用工,有些人的聪明是会偷懒,全校第一也好,成绩一般也罢,在意才会去追求,又不在意,管它是高是低,凭开心来好了。” 这话,很有梁空的个人风格。 他好像就是这样一个头脑清醒,又玩世不恭的人。 骆悦人忽然好奇:“那你有什么,是你在意的,会去追求的?” 梁空被问住,手上转着的笔也停下。 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他脸上的神情慢慢化出一种沉静的柔软。 连声音都轻了。 “我在意的,我并不那么渴求能紧紧抓住,我很清楚,即使得不到,我也不会要死要活,但如果能得到,我可能会很快乐吧。” 骆悦人他问:“你现在不快乐吗?” 梁空望着她,目光在她脸上停了几秒,忽的,嘴角轻勾,那股又拽又坏的劲又回来了。 点头,同她说:“快乐,挺快乐的。” 骆悦人真的很看不懂他。 数学卷子也写完了,她也有点累,想到书包里有零食,她翻出来,撕开小袋的芒果干递给梁空,她又把剩下的小包装全撕了。 他挑挑拣拣吃了一点。 骆悦人忽然笑:“你很像狮子唉。” “什么意思?” 她想了想,这样形容:“就是,捕食很轻松,所以对什么猎物都没有很大的兴趣了,就随便吃吃吧的感觉。” 这话在脑子里过了两遍,梁空也没分出好赖。 过了好一会儿,梁空忽然问她:“你最喜欢什么动物?” 问题突如其来,骆悦人不假思索:“狗。” 梁空轻啧了一点,有点烦,又问:“第一喜欢呢?” “熊猫。” “第三?” “鳄鱼。” …… “第十呢?” “猴子吧,其实除了狗和熊猫,其他的我都不是特别喜欢了,都差不多吧,没有前后。” 狮子连她的“不是特别喜欢”都排不进去。 她一点都不喜欢狮子,说他像狮子,她好会说啊。 被他单方面问了那么多次,骆悦人也礼尚往来问他:“那你呢,你喜欢什么?” 梁空面色不佳地看着她略好奇的样子,硬邦邦吐出一个字。 “人。” 他喜欢人。 他喜欢的女孩子名字里也有“人”。 骆悦人却觉得他敷衍,鼓起腮:“你问我,我都是认真回答的,你为什么不能认真回答呀?” 梁空不想让她不高兴,立马表演认真:“行吧,我认真回答,小鹿,小鹿可以了吗?” “真的最喜欢小鹿吗?” 梁空看着她,淡声说:“最喜欢了。” 骆悦人问:“为什么会喜欢小鹿啊?” 感觉跟他风格不搭。 梁空躺下来,侧眼瞄去:“你问题怎么这么多?” 骆悦人立马跟他算:“我多吗?你刚刚问了我十个唉。” 那他妈不是想知道狮子排第几吗?她倒好,查无此狮。 梁空越想越气:“骆悦人,你怎么这么斤斤计较?” 他那会儿特别像那种不服老婆管的男人,抱怨了,又没敢真抱怨。 骆悦人也气,都不想跟他再说话。 沉默横在两人间,只有吃零食的窸窣声响,又过了一会,他伸手过来,没有碰到她,指尖虚虚停在她发尾。 “你头发好像又长长了。” 她怔了一秒,下意识摸自己的发尾,转目去看他。 他忽然就回答了之前的问题。 他说,他喜欢小鹿的眼睛。 那么灵动,但又不够聪明机敏,干干净净的,像映着溪水。 - 高考前夕,骆悦人跟梅惠闹了一次矛盾,可能顾及她马上就要考试,梅惠没像以往那么强势。 但骆悦人没好受。 妈妈那一副“你就听我的,但我们现在别吵”的样子,像软钉子一样扎进骆悦人心里。 她没有要争对错,但梅惠连表达的机会都不给她,只说叫她一心高考,其他都别管。 她后来才知道,那时候父母已经商量过离婚,她的高考是彼此忍耐的最后一个节点。 其实事情并不大。 只是废品回收站那个大爷手机出了问题,经常半夜响,他自己弄了半天弄不掉,手机上自带的天气预报还给弄没了,现在看不了天气预报,对他出门收废品很不方便,就拜托骆悦人帮忙看一下,手机出了什么问题。 就这么简单。 但好巧不巧,被梅惠看到了,当场把她拽回家,嘴里说着:“你马上要高考,你跟这种人掺和在一块干什么,别人不能帮他吗,要你一个小姑娘好心,我跟你说了多少遍,那个老头不正经,平时让你后门都少走,你都听到哪里去了?” “他没有不正经。” 梅惠冷笑:“你跟他熟?这小区里的大爷大妈都怎么说他的,人家有的在这儿住了十几年,不比你清楚?” 到老都不结婚的人一定是品行有问题吗? 因为在手机上看过女孩子跳舞,就可以一传十传百的说人家好色? 更夸张的,觉得这老头以后一定会犯罪。 可骆悦人也听过那些大爷大妈说过,梅惠是个刻薄的教授太太。 骆悦人也没信啊。 看人就只要用耳朵吗? 有件事,骆悦人只跟梁空说过,这个大爷有名有姓,叫钱辉生,十几年前上过市民报的感动澜城十大人物,他救过三个溺水的小孩,骆悦人是做英语阅读理解看到的。 后来去证实,的确是同一个人。 只是他的好人好事并没有给他带来好运气,大病,下岗,创业失败,一路沦落至此。 人人都有欲望,但却不能直面欲望。 贪财,好色,都是缺点,乍一听就要唾弃鄙夷,慢一秒就要被划进贪财好色者的同列,可好好想想,这好像不过是人之本能。 “我们只为救溺水孩子的英雄鼓掌,英雄要是看美女直播跳舞,我们就没收掌声,并且唾弃他是一个不正经收破烂的。” 气愤说完,她眼神迷茫,又叹息道:“有时候我想不通,我们到底在追求什么美好世界?” 公交一路颠簸前行,今天有一个梵高主题的科技展,他们要去看。 梁空坐在旁边,瞥一眼她:“你总这么悲观,以后不好交朋友,去吃甜品喝奶茶追追星,多看看帅哥,别十几岁就天天想这些叫人头疼的事。” 在车窗上看到他的脸,看了会儿,骆悦人转头问:“看帅哥有用吗?” 她那个眼神很有指向意思,梁空没躲开,从容不迫地用脸逼近:“有用吗?” 她一下紧张,腰挺得直直的,手往他肩上推一下:“你坐好,车要到站了。” 好像是有用的,连窗外的阳光都觉得亮起来了,手指搭在腿上,指尖曲了曲,被光照得有些透明。 高考后一群人出门玩。 天气很热,大家的热情也高涨。 那天,索卡带了无人机来,说是方便录像,也好拍群体照。 城西傍晚的暮色是温柔至极的橘调。 本来兴冲冲带无人机过来记录,结果说明书一时半会没研究明白,机子就搁置在一边。 梁空拿过来研究了一会,起飞顺利,四个小螺旋桨成功将机子带上空中,起初有些不稳,他调试了一会儿。 显示屏里是俯下的风景。 索卡过来拿水说了一句,那里面好像有个追踪模式,可以选定人,机子会识别,然后就跟着这个人走。 梁空调到模式,屏幕里开始出现选定框,确定追踪人物。 骆悦人跟妹妹在草地上玩,毛茸茸的黄色小狗,撵着她裙角跑,扑上扑下,她穿淡紫色的吊带裙,手臂白皙纤细,沐在柔和的霞晖里,风一来,扬起的头发丝都染着金光。 他坐在不远处,一路跟着,看着屏幕里的一人一狗。 等她察觉天上的嗡响,便仰头看,她大概以为操控机子的是索卡,抱起妹妹,冲着无人机的方向,凶凶地汪了一声,妹妹也跟着她叫。 屏幕里的少女素面朝天,丸子头跑得松松垮垮,额角的绒发被汗黏住,怀里抱着小狗。 可爱死了。 很快,画面就不可爱了,裴思禹拿着两瓶水走过去递给她。 她冲他笑,看口型应该是说谢谢。 就在这一秒,梁空按下了结束。 之后机子到了别人手上,不过不太好操控,基本上瞎按几下,就停了。 回酒店的车上,大家玩得很累,分两辆车坐,都昏昏欲睡。 索卡忽的大叫一声:“靠!老子储存卡丢了!” 随即又说,还好今天没拍什么重要的东西,不然全他妈白忙活。 梁空在后座装睡,又觉得此刻大家都不淡定,就他一个淡定,显得奇怪,便慢慢睁开眼,不动声色,跟上话题:“什么时候丢的?我玩的时候还在,之后谁碰机子了?” 没人能想起来储存卡丢哪了。 不过也是小事一件。 除了索卡“丢三落四”的毛病又在众人心中巩固一层,再无其他。 不久后,梁空带着轻便的行李,来到陌生的国度,某个深夜,他将储存卡里唯一一段完整的视频拷出来。 看着视频,也想到那天晚上,大家因为错失一场流星雨,原计划取消,留在酒店的休闲区打牌。 梁空没有参与。 他跟着骆悦人一起烤扇贝,周遭烟熏火燎,香味和烟气混在一起,他自己先呛了一声,不顾着咳,下意识去拽骆悦人,让她去旁边坐着。 骆悦人没坐一会儿,跑去服务台,问人要了一个小风扇,对着他吹。 她记得这大少爷怕热。 那一刻,繁星当空,夏夜虫鸣。 后院里是打打闹闹的欢声笑语,露天影布上放着可歌可泣的爱情电影,妹妹跟着另一只狗抢球玩。 他脸颊旁边有燥热却熨慰的风,她离他很近很近。 从炭火上的这些海鲜和烤肉,聊到打牌看电影,骆悦人忽然说,觉得他这个人好像没有什么执着的喜好,对事物的喜欢好像都不强烈。 梁空淡淡笑了一下,没多说话。 我对你的喜欢热切又荒唐,就像鱼想住进森林里,明知道不可能,但鱼就是想。 怎么不强烈呢。 第62章 62胆子大 梁空在最炎热的盛夏,离开了澜城。 一行人出机场,日光炽白,亮得人睁不开眼,他们因送别而在此相聚,等梁空真过了安检,送无可送,便也如水一般四散开。 今天机场人多,骆悦人在门口等了很久的出租车。 忽然一辆悍马开回来。 车窗降下,索卡胳膊搭窗沿上,对着骆悦人偏偏额:“上车!” 车开出去,他才想起来,他那好兄弟临走前还惦记着这姑娘好不好回家,托了他送一程。 骆悦人像是纳闷他为什么会去而复返,一时人有点愣。 索卡也盯着她瞧,觉得她脸色不对劲。 “你不是要中暑吧?” 骆悦人没中过暑,不知道中暑是什么感受,她只觉得,此时心里不上不下塞着块石头,整个胸腔缺氧一样闷得难受。 索卡叫后座的人拿瓶水来,递出窗外给骆悦人。 她接过来,说谢谢。 掌心攥着,用力拧开严密封紧的瓶盖,咯吱一声封圈裂开,似拧开什么豁口。 也恰好在那一刻,身后偌大的机场上空传来起飞的轰鸣声,她猛的回头看,白色的飞机直冲云层,不知归途地飞向远方。 直到毫无踪迹,碧蓝天空挂着一条长长的飞机云。 那个过程其实很长,但没人出声打扰她,等她失神地收回目光时,半只手都湿了——刚刚无意识地捏紧瓶身,溢出了水。 像眼泪一样湿漉漉淌着。 她说不出那一刻的感觉,她和难受之间有一层隔膜,却又贴得很近。 “我可能是有点中暑了吧。” 索卡招呼她上车,说车里有冷气,叫她上来缓缓。 九月份开学前,她跟梁空的这些朋友最后吃了一顿饭,其实她不太愿意来,因为梁空已经不在了,理所应当的,她也没有再和这些人联系的契机。 那天是项曦喊她的,就不好拒绝。 是去吃火锅,一家以前他们就去过的老店。 九宫格辣得出名,但之前那次过来,吃的是鸳鸯,红油配番茄。 这一次,索卡身边的女生拿着点菜单,询问道:“那还跟上次一样,鸳鸯喽?” 骆悦人在手机上回着消息,江瑶问她平大哪天报名。 忽的,她听到索卡说:“梁空都不在了,给谁鸳鸯啊,也就他吃番茄锅,九宫格吧,大家都能吃辣对吧?” 八仙桌上,众人应着。 骆悦人愕了几秒,问身边的项曦:“梁空不能吃辣吗?” 项曦说:“嗯,他吃不惯重口味的东西,小时候身体不好,胃养得娇气死了。” 热热闹闹的火锅店里,她一个人突如其来的沉默并不明显。 身边是说笑打闹的声音,她走神过度,只觉得听着空洞,这些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平行时空。 而她留在过去。 留在那些一帧一帧的画面里,他陪她深夜去大排档吃烧烤,她跟他朋友的女友较劲,给他剥麻辣小龙虾,她用紫苏叶包蘸厚芥末的鱼生递给他,问他好不好吃,他呛一声,眼眶发红,无所谓地说还行。 直到项曦给她夹肉,推推她胳膊,才迁回她的神思:“吃啊,怎么在发呆?” 她夹起肉,往嘴里塞。 九宫格真的很辣,连滚滚白雾里都带着又辛又麻的热气。 骆悦人猛呛了一下,喉管和鼻腔里火烧一样的疼。 那一瞬,也红了眼眶。 - 九月初,骆悦人收拾好行李箱,准备去平大报名,她一走,就代表他们全家都会搬离了棠杏苑,按照离婚协议,房子归梅惠。 澜城到平城坐高铁要四个小时,骆文谦和梅惠送她,那是他们一家最后一次站在一起,父母絮絮叮嘱她,好像这样无人缺席的关心也是最后一次了。 平城的气候干燥,每年春秋换季都容易起大风。 骆悦人初来乍到,很不适应,室友天南海北聚于一室,人都很好,刚来大学,大一新生看什么都热闹,看什么都新鲜。 军训那几天,宿舍一熄灯,几个姑娘就爱凑在一起的聊本系和别系的美女和帅哥。 骆悦人进校就被誉为平大这一届的新传门面。 那时候俞晚梨已经凭一部古装剧的女二在娱乐圈初露头角,连带着澜城中学也小火一把,得知骆悦人之前跟俞晚梨高中同校,室友都很好奇,围在她身边问问题。 “她经常去学校上课吗?” “她是不是有很多人追啊?” “你们学校的校草谁啊?他追过俞晚梨吗?” “哇,跟明星同校,在你们学校读高中一定很有意思吧!” “能不能要到签名照啊?真的好羡慕你啊悦人。” 一堆问题蜂拥而至,骆悦人先回答了其中的一个,声音低到淹没在室友的其他问题里。 “他,不追女生的。” 拽死了。 签名照没法儿要,因为她跟俞晚梨的确不算熟,见过面,甚至索卡生日同场合待过,但一句话没说过。 骆悦人和项曦关系好,有时候搞不清,俞晚梨讨厌项曦,还是讨厌她,或者并她们两个一起讨厌。 俞晚梨会跟项曦吵,有时候故意让项曦下不来台,但她不会跟骆悦人这样,连阴阳怪气也一次没有。 她好像有点怕梁空。 室友还在说签名的事,问她们学校会不会组织什么校友聚会。 即使有,俞晚梨也不一定参加。 可骆悦人想到,梁空要是在,想要签名照也不是没有办法。 她跟田愿还不熟的时候,同桌江瑶迷田愿那个养成系的小女团,那一沓签名照,就是梁空开口帮她提的。 北方换季快,秋天短得经不起感受,草草下两场雨,很快就冷得像冬天了。 放寒假之前,她在学校图书馆认错了一次人。 那个男生染着蓝头发,个子很高,穿着浅杏色的丝绒外套,手上带着黑色的机车手套,勾着车钥匙。 吊儿郎当的,有一刹那,背影特别像梁空。 她几乎没有过脑就跑了过去。 因为不用考虑,随心所欲的凭空出现,本来就是梁空有的本事。 对方转过头,看到这么好看的女生搭讪自己,眼里带着惊喜,问她有事吗。 骆悦人看着陌生的脸孔,愣了几秒,笑意如花萎,有些低落地摇了摇头。 他是有那样的本事。 但他不会再为了自己凭空出现了。 江海倏别,各渡好山川。 这是她曾经写给裴思禹的话,也是梁空在机场送给她的话。 一切都结束在夏天。 那是复习周,两天后的夜里,有人加她微信,备注是:你在图书馆前认错人,有印象么。 她当对方有事,便点了同意。 对方问:[我是不是长得像你前男友啊?] 骆悦人盯着“前男友”这三个字,看了许久,她从来没想过有一天需要这样称呼梁空,可想想,似乎也恰当。 前男友不就是现在无往来的人了么。 骆悦人回:[你不像他,只是他也染过蓝色的头发。] 那么短暂,又那么深刻。 平大每年寒假都放得很早,考试结束骆悦人就回了澜城,随着父母离婚,棠杏苑已经不再是家,她跟梅惠一起住在永明巷的外婆家。 也是此时知道,梅惠已经通过相亲认识了一个在北方做生意的叔叔,正在筹备结婚。 被丈夫背叛过的女人,似乎一定要很快另寻良人,才会显得潇洒,家里对这桩事都赞成都积极。 梅惠无暇顾及她,唯一一次跟骆悦人聊天还是问她觉得那个叔叔怎么样,骆悦人自然说好。 和骆文谦截然不同的好。 做了二十年水产生意,下头有养殖场,上头有供应商,人情来往里摸爬滚打,一身江湖义气,世故也变通。 梅惠叫她跟骆文谦吃饭的时候,把这些都告诉骆文谦。 骆悦人如实转告,骆文谦没多言。 只问起骆悦人最近过的怎么样,寒假这么长,有没有什么计划。 去洛杉矶的想法是临时冒出来的。 那晚跟骆文谦吃完饭,她坐环城的观光车,年关底下,票价较之去年又涨了,而去年陪她坐观光车的人,已经远在大洋彼岸。 忽而,她想起去年冬天还欠他一副手套。 她忘了去想想洛杉矶的气候,没有哪个季节用得上保暖的手套这样的东西,只是一股冲动上来,就跑进了店,挑了最好的羊绒毛线,买了竹针。 飞机票是骆文谦给她买的,织手套熬了两个晚上,她织得很慢,怕错了针,有半点瑕疵都不够好。 就一身换洗衣服用行李袋装着,放在身边,手套放在另一只小包里,已经被她包装得很好。 飞机起飞那一刻,她攥紧了包带,那会儿她想着,她这一趟去洛杉矶,或有一些迷信成分在。 就像室友穿红卫衣买福利彩票中过奖,某月底,日子过得捉襟见肘,便想着再穿一次红卫衣去碰碰运气。 她过去也像是中奖一样,得到过本该不属于她的,而梁空的存在,或许就是那件红卫衣。 手机号码是开学打游戏那次项曦给的。 号码背得很熟,但骆悦人从来没拨过。 她也想不到自己再次给梁空打电话,会是这么狼狈的场面。 – 国外不过春节,寒假时段也跟国内不同,美国大学的寒假一般是从12月中旬到1月中旬。 那时候刚好是寒假尾声,还不到春节,华人圈子里的各种联谊趴多到不行,梁空挑场子,也挑人。 昨天见了他那远房表哥陈净野新交的女朋友,也是个国内姑娘,生日就在今天,陈净野叫梁空一定来,说小女朋友的室友好像瞧上梁空了,那妞身材正,前凸后翘的辣妹,华人圈子里出名的会玩,又讲规矩懂进退。 是梁空会喜欢的类型。 梁空通宵才回来,洗漱完,倒头就睡,睡到下午,乏没解透,人还倦着,这时候接到陈净野的电话,他半点好气都没有。 “谁喜欢前凸后翘的辣妹?那他妈是梁知非吧,陈净野你可以,拉皮条的事儿你现在都干上了。” 电话那头一恍然,好像是真记错了。 没等他解释,梁空已经把电话挂断。 磅一声,手机扔在床头,梁空趴在枕头上睡,没几分钟,外头有人敲门。 “小梁先生,您要不要起来吃点东西?” 梁空暴躁:“说了几遍,只要我没醒别来打扰我!聋了?” 他有起床气,脾气大,来洛杉矶半年,这边的佣人都知道。 梁家在美国也有很多生意往来,不然梁建河也不会有机会在这边认识梁空母亲,还有了梁空。 梁建河之前过来就是住这栋房子,在国内可能还有一层儒商的皮子碍着,不好在明面上搞铺张。 而洛杉矶这栋别墅,完全能体现穷极奢欲四个字。 这些人之前伺候过梁建河,现在伺候梁建河的儿子。 儿子要比老子还要难伺候。 倒不是梁空爱为难人,而是家里都知道乔伊小姐的存在,也知道乔伊小姐在梁建河心里是什么地位,乔伊小姐叮嘱的话,她们不敢不执行。 于是只能赔着小心跟梁空解释:“乔伊小姐说了,让您三餐正常一点,您小时候胃就不好,不好好养着,以后容易出问题。” 梁空长到十八岁,见亲妈的次数一只手能数过来。 她怎么知道他小时候身体不好? 梁建河不仅是个唯利是图的商人,还是个唯利是图的爹,打梁空小开始,就会拿儿子的可怜事博同情。 那会儿乔伊心硬,也知道梁家不会亏待他们求着她生下来的宝贝,那些可怜话也没奏过效。 梁空出国读大学,是早就定了的,但之所以在高三忽然急起来,是因为乔伊的子宫查出问题,要做切除手术。 而她以后都不会再有孩子了。 所以梁空才收到了这份时隔多年的母爱。 十八年,她第一次主动给梁建河打电话,说她决定要做手术了,希望梁空可以过来陪她,她允许梁建河一起过来,由他来安排她和梁空见面。 梁空冲着门喊:“叫她少管我这些事!” 没清净到半刻,手机又响了。 以为是陈净野,梁空眼都没睁,接通就骂:“说了不去!没兴趣,能不能滚!” 骆悦人被吼得脸颊上的泪珠都一瞬静止了似的,刚张口,半点声音没出,话就缩回了嗓子里。 异样的沉默叫梁空察觉,他睁开眼,看手机屏幕。 是一通无备注的来电。 睡意骤然散了大半,他盯着号码,问道:“谁啊?” 骆悦人抿抿唇,忍着喉间的抽哽,声音轻弱。 “你是梁空吗?” 他一下就听出她的声音了。 他在澜中听她大课间读了一整年的稿,高三无数次接到电话,听她说那些高兴又或者不高兴的事,他敢说自己是世界上最熟悉骆悦人声音的人。 那一刻用手足无措来形容都太轻,他几乎一下从床上坐起来,握着手机,不是回答,而是尝试在找到自己声音。 “是,是啊,我是梁空。” 眼泪像是从泪腺里一瞬涌出,委屈再难忍,她的声音一瞬间抽噎得几乎变调:“梁空,我在机场被,被偷了包……” 因为旁边的杂音是英语环境,梁空简直不敢信:“你来洛杉矶了?” “嗯,手机号码是项曦给我的。” 梁空不在意这个:“你在哪个机场?怎么被偷了包?人没事吧?” 洛杉矶有好几个机场,为了确认,她还扭头看了一下四周,告诉他自己在那儿。 包怎么被偷的,这就说来话长。 本来骆悦人打算出了机场就给梁空打电话,告诉他自己已经到了洛杉矶。 为什么不在来之前就打电话告诉梁空呢?因为这样的一腔孤勇,在她的人生里,实在难得,她生怕有任何意外,会让这份可能此生仅此一次的冲动扼灭在最初的摇篮里。 她做足了心理准备。 哪怕这趟来见不到梁空都没关系,她只是想不管不顾凭着心中所想冲动一回。 不求结果。 只为那个人。 飞机落地的那一刻,她脚踩到实处,心却浮起来一样,开始六神无主。 曾经裴思禹问她为什么不申请国外的学校,当时骆悦人回答是,她有一点肤色恐惧症,如果身边都是外国人,她会觉得害怕。 那时候,她就是害怕了。 人生地不熟的表情明晃晃挂在脸上,她很快就被盯上,一个亚洲长相的年轻男人走到她面前,对方“好心”询问她遇到了什么麻烦。 问及她来洛杉矶做什么,她说她来找人。 男人的中文说的很好,闻言,他立马说他认识梁空啊。 “梁空可太有名了,半个华人留学圈子都跟他是朋友,我知道他住哪。” 骆悦人还是有点怀疑的,天底下哪有那么巧的事。 万一同名呢,虽然梁空这名字同名的几率很小。 男人问她有没有梁空照片,如果是同一个人的,他可以直接送她过去,反正刚好他也有事找梁空。 上大学后骆悦人换了手机,手机没有高中时期的照片,就去朋友圈里翻找。 等图片找到,男人已经消失在人来人往的机场。 她刚刚当宝贝攥在手里的小包也不见了。 梁空听完,又好笑又心疼:“人家说认识我,你就当真了?” 异国他乡,神经紧张的情况下,她并不具备往常一样的思考能力,吸一记湿哒哒的鼻音,小声回着:“我以为,你在哪里都会有很多朋友……” 他在她心里,一直都是很厉害的人。 梁空听得出她一忍再忍的哭腔,心就跟揪起来一样难受,一边风风火火下床找衣服穿,一边对着手机说俏皮话哄她:“那是我对不住你了,还真没在这儿混开,跟你保证,下回你来,我一定让半个华人留学圈子都认得我,你随便一打听,谁都认识梁空,行吗?” “嗯。” “你就在那儿别动,谁来跟你说话都别理。” 说完,他又不放心,去卧室找来蓝牙耳机。 “电话不挂了,我马上就来。” 她轻声应:“嗯。” 跟梁空讲话这段时间里,骆悦人其实一直担心着,她怕他随时会叹出一句“你怎么这么笨”或“你怎么这么冲动”之类的话,她觉得自己听到后,可能会当场崩溃。 但他没有。 他只跟她聊闲话,不时告诉她,他现在车已经开到什么位置,离她所在的机场大概还有多远。 让她知道,他很快就要到了。 让她不会在这个全然陌生的国度里茫然害怕。 听筒里灌着呼呼风声,那一点联系始终没断,他看了看天色,忽然问她,洛杉矶的晚霞是不是特别好看,像梦幻一样浓郁的粉紫。 骆悦人坐在机场门口,听到他的问题后,抬头望天,手机举在耳边。 “嗯”了一声。 洛杉矶的晚霞很好看,热烈又温柔,有种脱离现实的美,像色调饱满的油画。 十来分钟后,一辆黑色敞篷超跑直直停在骆悦人面前。 梁空穿一件白色圆领卫衣,藏蓝色的绸质长裤,侧面一条暗金的细边,像是睡裤,他一手甩车门,一手摘了墨镜,踩着一双室内脱鞋,出现在机场门口。 他那样讲究衣着品味的人,读高中,大半个月鞋表不见重样,这样“混搭”地站在她的视线里,还是头一次。 电话在两人视线第一次对上时才挂了。 他的视觉感知到她了,才允许听觉中断。 骆悦人见他就想哭。 随着他越过马路越走越近,她的视线便也越来越模糊。 梁空刚走近,蹲到她跟前,她便直扑到他肩上,紧抱住他。 颈窝里两滴突如其来的湿热,咸咸闷在皮肤表层,梁空听见她哽咽说:“对不起。” 他没有说她笨,说她冲动。 可她晓得自己给他添麻烦了。 离上一次抱她,过去多久了?这半年他在洛杉矶过得不怎么好,日子长得难捱,可此时抱她,又觉得半年如弹指一瞬。 微微发僵的手,落在她单薄后背,他轻轻往下顺。 她头发又长长了好多了。 梁空哄着她:“没事,只要人没事就行,包很重要吗?丢了什么?证件?” 情绪随眼泪发泄出来,她便气短,不敢再挨着他。 退回原来的位置,摇了摇头:“证件没丢,是手套,给你织的。” 她眼底有一丝期待,他还记得,高三的寒假,他说要她织一副手套的事吗?他当时说,女朋友给男朋友织手套是天经地义的事。 他还记得吗? 梁空说:“没事,丢了就丢了,不要紧。” 已经……不要紧了吗? 她一低头,眼泪不受控地滚落。 梁空撑着膝盖站起来,左右看看,叫她等一下,他问人借点纸巾来。 那半包纸巾得来很不容易,他脸上被一个金发碧眼的小姐姐亲了一下,亲完,那个小姐姐对着朋友的镜头兴奋地说,这是第七十二个! 好像是什么挑战还是什么比赛,要亲九十九个人。 骆悦人英语好,勉强能听懂。 梁空走过来,随手用指背蹭了一下脸颊,皱了皱眉,但不是很在意。 膝盖一高一低蹲下去,两只手臂分别搭在上头,他抽出一张纸,给骆悦人擦眼泪,边擦边又想笑:“怎么跟自来水似的,不要钱地流,不哭了成吗?” 骆悦人抿住嘴,像在忍,从他手里接过纸巾,抬起头,忽的用那团纸在他脸上擦了一下,也停在那儿。 “你们这里的人,都,这么开放,随便亲人吗?” 梁空怔了一下,那纸巾擦过她的泪,印在脸上能感受到一丝潮迹。 梁空从对视里移开目光,故作轻松道:“文化背景不一样嘛。” 手指克制地攥了攥,骆悦人试图按下那种追问的企图。 但没有成功。 “都要入乡随俗是吗?” 梁空看她,试图从她表情里分辨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可骆悦人像受刺激一样,他一盯,她就躲。 躲的方式是靠近,近到越过他的视野极限,在盲区里,温软地亲在他另一边脸上。 他心脏猛然一缩,连后颈的骨节都似绷紧起来。 却听她淡淡地说:“这样吗?” 她像在演示入乡随俗,然后要他确定,再以此来判断他。 梁空面上不显,却紧张地岔开话题:“手套什么颜色的?” 骆悦人停了好一会儿才吐出两个字。 “灰色。” 最捉摸不透的灰色,最适合他的灰色。 梁空提起她的行李袋,问她饿了吗?她点点头,问她想吃什么,她说随便。 洛杉矶没有正宗又好吃的火锅店,他想起来骆悦人还喜欢吃日料,说到日料,他那个表哥陈净野是行家,上了车,梁空把电话给陈净野拨去。 那头的男声了然又略有一丝惊喜。 “肯来了?快点吧,周馨都快要走了,刚好你送她回家。” 坐的很近,骆悦人听到了,但她装作没听到,低着头牵安全带。 梁空瞥了她一眼,看到她没注意,稍稍松了一口气,他有点怕她误会,觉得他来洛杉矶之后成了很轻浮的人。 她刚刚亲他脸颊那下,他还没有缓过来。 担心说多错多,他没回复陈净野的问题,直接问:“你之前不是说洛杉矶有家正宗的日料店,位置发给我,你跟老板熟,帮我预约一下,我现在就开车过去。” 陈净野跟他说:“你懂预约是什么意思吗?你现在就开车过去,这不叫预约,这叫杀到人家店里。” 梁空懒得多话:“你看着办,弄好就行。” 车子驶过楼与楼之间倾泻的暮色霞光,一路开,一路暗,直到开进热闹街道,灯牌杂艳,零星几面上写着汉字,店名都很有上个世纪末的味道,国内已经难见。 那家日料店门口,暖帘挂一幅浮世绘,是富岳三十六景里最有名的那一幅。 梁空走在前头,从中间分拨开帘子,仿佛挽起画中的滔天巨浪,叫她可以无恙地踏足其中。 这家店的老板祖籍在港城,三代人做日料,招牌特色很多,不过有些鱼生刺身只有老饕才敢尝试,例如鲭鱼。 询问完口味后,热情的老板娘给他们做了合理的推荐。 老板娘跟梁空不熟,但跟陈净野熟。 梁空到店前,陈净野就打过电话,特意将陈净野明天那一顿预约提前,日料讲究时令新鲜,最好的食材不是天天有,所以这家的预约通常是三天内。 确保有足够好的食材能上桌。 老板娘亲自来帮忙烤肉,小巧的红泥炉,生鹿肉快速炙过两面,便分到食客的靛蓝餐盘里。 看骆悦人秀气进食,老板娘忽的感慨,说陈净野的女朋友就不敢吃这种还带血的肉,那姑娘胆子小。 梁空望向对面,见她专心咀嚼,很轻地勾了勾唇角。 他这个姑娘,胆子大的。 一个人就敢来洛杉矶,招呼也不打一声地来找人。 第63章 63清醒点 一顿饭快至尾声,彼此之间话题几乎不咸不淡,主要在聊她,从她父母离婚后的情况,说到她去平城读大学后,不太能适应当地气候。 除了气候,梁空问她其他方面的事好不好,她都微笑着说挺好的。 她唯一一个主动问他的问题,已经事先在顶着带有梁空名字id的索卡那儿问过一次。 “你们学校中国人多吗?” 梁空想了想说:“洛杉矶的中国人挺多的。” 他来洛杉矶入学不久,乔伊就要做手术。 手术前,梁建河也在这边,乔伊跟梁空住一块,给梁空介绍了不少人认识。 那段时间,家里天天安排隆重的下午茶,总有端庄夫人带着自己的妙龄女儿上门,不知情的,以为梁空不是出国进修读书,是来洛杉矶选妃。 梁空很少能让人瞧出喜恶,开始敷衍应着,后期才渐渐不耐烦。 乔伊说怕他刚来这边没有朋友,听梁建河说,他在国内有一票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日子过得热热闹闹,担心他来洛杉矶不适应。 梁空讽刺低笑,从她的话里找话,问她懂什么叫一起长大,所以热热闹闹吗? 听懂言外之意,乔伊一瞬间脸色败下去,之后这项安排随着她搬出去,也终于停止。 除了必要的课程,梁空平时没有多少闲暇功夫泡在校园里,认识的中国人,一大半都是托乔伊的安排来登门拜访的。 回答完问题,梁空问对面的骆悦人,怎么会突然想来洛杉矶。 一瞬哑言,手指碰到杯子,她忘了里头装的是清酒,一口气喝干,呛得喉咙疼。 梁空递干净的餐巾给她,要笑不笑地问她慌什么。 骆悦人接过来,摇了摇头,来之前,她事先想好的话,都是围绕那双手套的,叙旧嘛,大抵都是要忆往昔。 可现在手套丢了,他又说了丢了不要紧。 一时半会,她就找不到新的切入点。 话就断在这儿,梁空问了第二个问题。 他问她来这边订酒店了吗? 骆悦人摇摇头。 这趟过来太冲动了。 “那你想住哪儿啊?”他一边擦手一边抬眼看她,只是建议,“住我家成吗?” “会不会太打扰你了?” 梁空淡笑:“你是真能跟我客气。”见她已经放下筷子,他率先起身道,“走吧,这边的街也挺有意思,带你逛逛。” 出了日料店,外头夜色更沉。 街上来往的异国面孔,让骆悦人越发清醒自己此刻所在何处,此行为何,再想想刚刚用餐途中的种种,不免觉得自己过于局促放不开。 好不容易看到两个熟悉的亚洲面孔,其中一个年轻女生神情惊喜,丢下身边同伴,迎面走过来。 她雀跃地停在梁空面前,又看他们刚刚出来的日料店。 “听阿姨说你不怎么喜欢日餐唉,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我跟朋友来这边的裁缝店量衣,你呢?”说着,她把目光自然移至骆悦人身上,“这位是?” 女孩说话的时候,骆悦人一直在看她,羡慕她活泼又自然的表达方式。 洛杉矶的日光的确好,连这边的女孩子都显得明媚大方。 梁空侧看骆悦人,似乎一时不能道明她的身份,说前女友不好,说好朋友也不恰当。 “国内的同学。” 那女生俏皮地说:“你们什么学校啊?学生颜值都这么高吗?国内的学校不是以貌取人吧?” 记忆里有类似的场景。 高二文艺汇演结束,高祈和梁空在礼堂侧门等裴思禹,她当时和裴思禹一起从礼堂后台出来,高祈也问过裴思禹,她是谁。 裴思禹说,文科班的同学。 她只记得那时候晚霞正烈,他们身后的红顶塔楼迸出一声整点报时,那时候的心情好像也谈不上低落。 起码和此刻相比,远远谈不上低落。 风从车窗里灌进来,吹灭了一些心热,可那些灰烬不败,仿佛更焦灼,只是火头矮了下来。 她忽然有一点意识到,自己或许有些自作多情,他以尽地主之谊的款待,或许跟她自己脑子里胡思乱想的那些一点也不沾边。 电话已经打给他了,她在电话里哭,他不可能不管她。 即使不喜欢,也不会不管她。 骆悦人闭了一下眼,强做忍耐,“不喜欢”这三个字,难受得叫人心绪发苦。 他家比她想象中还要大还要奢,梁空将她的行李袋交给佣人,问她打算在这边待几天。 这样简单的问题都会叫她脑袋空空,呆呆看着他,一个字都蹦不出来。 梁空被她盯久了,好笑道:“你不是晕飞机,到现在没缓过来吧?” 她没理会玩笑,只说:“我想先洗澡。” 梁空安排人带她去,自己往另一边走,叫她有事吩咐人,他待会儿来找她。 没走出几步,他被骆悦人喊住。 慢慢转过头。 她像是鼓起了好大的勇气才问出口:“刚刚那个女生是谁啊?” “我妈朋友的女儿。” 在骆悦人的记忆里,梁空跟他妈妈的关系并不好,她不知道怎么问,从这一刻她才恍然察觉,半年已经足够长。 足够彼此的生活翻天翻地,足够彼此世界里的陌生人来来往往。 她点点头,低声说那我去洗澡了。 梁空目送她的背影没入客房门中,隐隐察觉她情绪不佳,或许是舟车劳顿,又或是别的原因,他收回目光,对旁边的人说:“把狗抱过来。” “送到骆小姐房间吗?” 梁空想了想说:“先送到我房间。” 骆悦人这趟出国的事,除了骆文谦没人知道。 洗完澡,手机几乎同时收到这两条消息,一个是骆文谦问她住在哪个酒店,一个是梅惠问她什么时候从骆文谦那儿回来。 骆悦人回完消息,用吹风机把头发吹得半干,忽然听到熟悉的小狗叫声,她关了吹风机,声音更加清晰。 一走出去,便看到惊喜。 “妹妹!” 毛茸茸的小狗蹬着小腿哒哒跑到她身边来,骆悦人刚一蹲下去,它便伸着小爪子要跟她握手。 骆悦人抓住,握了握,面上露出惊喜的笑容,这是她来洛杉矶这几个小时最由心的一个笑。 妹妹还记得她,还会跟她握手。 男生洗澡比女生快,梁空洗完澡,换了干净衣服,就忙着检查妹妹还会不会握手,这小狗有够笨的,也就以前骆悦人有耐心陪它玩这些小游戏。 梁空把狗抱在腿上,手伸了老半天,妹妹就歪着绒球一样的小脑袋,天然的微笑唇看起来软萌萌的,梁空伸手指,戳它爪子一下,当做提醒,急的问狗:“除了呆笑,还会不会别的了?” 小狗还是歪歪头,跟他卖萌。 梁空给气得半死,戳两下:“爪子,抬起来。” 妹妹一直被他养在身边,识得他的气场变化,他不凶,妹妹敢咬他裤腿撒娇,他一凶,妹妹就又怂又怕,耷拉下小脑袋。 梁空只好哄着,摸一摸狗狗的脑袋,回忆着以前骆悦人怎么夸它:“我们妹妹真可爱,又乖又聪明,是最讨人喜欢的小狗,来,伸手,我摸摸。” 练了好半天,总算没让他失望。 妹妹跟骆悦人玩了一会儿,忽然掉头就跑,她追出来,就看到妹妹停在梁空脚边打转。 他也洗了澡,换了件淡青色的宽松衬衫,白色的亚麻长裤,整个人看起来高俊又清冷,很居家,却比他去机场接她那套要正式些。 “你把妹妹也带过来了吗?” 梁空嗯了一声:“能带过来的,都带过来了。” 这话听起来,很念旧。 妹妹又跑到她身边,她蹲下去陪狗玩,声音低低的,很自然地说:“你在这边应该适应得很好。” 准确来说,是他这样的人,去哪里应该都会如鱼得水。 她蹲在毯子上,抬起头,仰望着他,眼神比旁边的妹妹还纯:“能和你聊聊吗?” 梁空点头。 在沙发上聊天,再由佣人送茶点,太像待客,梁空问她想在什么地方聊,她环视他的家,最后选了会客厅旁边的露台。 可以吹风。 这是半山位置,三楼的俯下视角,无边泳池漾着碧蓝的光,盈盈如玉,绿树阔林,确保了绝佳的私密性,再往下是一片如金沙般的富人区灯火。 人站在这样的地方,心气都会不由高上一截。 但骆悦人没有。 只是觉得,自己对他的了解还是那么少,他还是像月亮一样,有着无法窥知的阴影和背面。 她也忽的明悟,梁空可能永远都不会是那种能跟人掏心掏肺的人,试图去约束,或者改变他,或许永远都行不通。 后来她回忆这一晚,都是从这一刻起。 亦又无数次假设,如果当时自己没有说那样的话…… “梁空,如果我不干涉你和任何人交往,我们还可以像以前那样吗?我放假可以再来找你玩吗?你在这边交别的女朋友……也可以,我不会让你难堪的。” 他一时错愕的表情,复杂到没有词语能形容,像那种被敲花的玻璃,全碎了,但没有破开,分裂又完整着。 极慢的,他唇边挤出一丝虚浮的笑,望着她说:“我已经很难堪了。” 她心脏一缩,急道:“我做什么都可以的。” 她的意思是,不会像以前那样单纯由他带着她玩,她可以履行更多女朋友的职责,她甚至算了,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她一年可以来四次洛杉矶。 或许还是很少,但她不是也让步了么,他可以找别的女朋友,她只是想抓住他,哪怕是一部分的他。 梁空想笑,实在笑不出,轻声地问她:“你做什么啊?” 感觉不到喜欢,但能感觉到急切,就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是因为喜欢才紧紧抓住的吗? 不是。 只是放不开,一松开她就会沦落到另一种境地里。 梁空开始回忆她在日料店跟自己说的话?哪些是假的呢? 她现在过得很不好吗? 是谁对她不好呢? 不容他多想,就有香软的气息迎面,她踩旁边的一阶石台,微微踮起脚,闭着眼朝他吻过来,鼓足十万分勇气的样子。 好像是误会了,以为他刚刚那句“你做什么啊”是在问她能为自己的话,做到什么程度。 她在展示给他看。 那一瞬间,梁空有下意识闭眼的冲动。 就该是他的了。 难道他承不下这一个吻吗? 第一次跟她在游艇上外宿那晚,关了灯,那张灰蓝的榻榻米,他们一左一右,她面朝他,侧枕着手,睡颜安静。 斜窗外的月光落进来,映得她眼睫下鼻梁旁都有小而柔和的阴影。 分割他们的,只有那本毫无存在感的古诗词必背册子。 那一夜,无数次想,如果现在不亲她,也许一辈子都没机会了。 他长久看着她的时候,苍穹的孤月亦长久地在看他,只有月知道,那一刻在约束他的是什么。 那个吻。 在最后一秒梁空偏头的动作里,失落地印在他唇角,骆悦人慢慢睁开眼,一颗心像瞬间被水浸湿。 他一说话,又似结冰。 “骆悦人,你清醒一点。” 无地自容像一场风暴在她身体里席卷肆虐,她感觉自己几乎快站不住的时候,梁空低着头,手掌攥住她的胳膊,紧紧的,隔一层衣料,她都能感觉到他掌心的热。 “没必要这样的。” 这是他跟她说的第二句话。 她脑子里一片浑噩不清,尴尬,懊悔,恼恨,难堪,各种负面情绪,一层层在她眼底蓄着水汽。 她怔怔的,看着眼前模糊不清的梁空。 他快速地替她揩了一把泪,就按着她的后颈,将她拉到怀里,抱着她,安抚她。 “你先睡一觉好不好?你今天精神状态不对,明天我们再聊,我会帮你的,我什么都能帮你,你不要难过。” 妹妹似察觉气氛,没有靠近过来,呜呜低叫了一声,趴在地上看着他们。 他说她状态不对,好似背上一直约束她做一个无可指摘的成年人的规尺被人抽掉,四肢软下来,她完完全全靠着他,闻着他身上干净的,像雪一样冷冽又心安的味道。 她没法清醒。 一闭眼,眼泪就往下淌,湿热的,洇在他单薄的衬衫上。 她太舍不得他了,如果可以,她甚至觉得自己还能再低声下气一点。 “梁空,你不要对我好了。” 她声音哽塞,梁空抚她的背,替她顺气,低头在她耳边说:“对你好的人,会一直对你好,你不用拿任何东西来换。” 她哭到耳朵有嗡响,什么都听不清了。 好半天情绪才平息下去。 梁空去给她倒水,她坐在客厅沙发上接到一通电话,电话里的人说英文,说乔伊小姐希望梁空今晚过去。 这是座机,她握着复古的金属听筒,看向管家模样的人。 “有电话。” 管家在回复时,似乎顾忌她在场,草草说:“今天家里有客人,小梁先生应该过不去。” 骆悦人认床,睡不好,半夜醒了出来透风,也在想明天能跟梁空聊什么,她今晚已经在他面前把能丢的脸都丢完了。 她好介怀那个被他躲开的吻。 那是她第一次主动亲男生。 不是说男生不会拒绝女生主动吗?他是有多不喜欢,才会躲开? 是因为半年不见彼此之间有隔阂吗? 还是…… 忽然身后的客厅就亮了灯,梁空匆匆出现,又在门口消失。 她问路过的人,梁空这么晚去哪儿。 对方回答,去乔小姐那边。 像梁空这样怕麻烦的人,这么晚,也有人可以让他赶着去见面吗? “开始是梁先生安排,小梁先生不是很喜欢乔伊小姐。” “现在看小梁先生就是嘴硬心软,一直都是把乔伊小姐放在心上的。” “赶紧住到一起吧,不然一点小事,小梁先生两头跑。” …… 之后,骆悦人再没睡着,等隐隐见天亮,她下床收拾了行李,本来就没有多少东西,收拾起来很快,唯一带来的、可以称之为重要的东西,已经丢了。 她庆幸丢了。 不然这么难堪的一趟异国行,还要留下那么难堪的纪念品。 因为这位电话里的乔伊小姐,她想通了很多事,他的躲避,他的欲言又止,她说他可以在这边找女朋友,她不会让他难堪,他说他已经很难堪了。 是啊,多难堪。 早就物是人非了,因为他对她好,对她总心软,她就觉得自己可以拖住他,哪怕隔洋跨海也可以拖住他。 其实不是,缘分这种东西说散就散,过时不候,没有谁会一直等着谁,再低声下气也有强求不来的东西。 如果万事只讲诚心,那么人人都要比着在佛前磕破额头。 眼泪都在昨晚哭尽了,她离开的时候本来一点都不想哭,一夜无眠,她觉得自己清醒了,很冷静的清醒着。 是不知道从哪儿蹿出来的妹妹咬她的行李袋,像舍不得她走,她才一下绷不住掉了泪。 它叫声很大,骆悦人蹲下来,着急地捂着妹妹的嘴,哀求道:“不要叫,妹妹!不要叫!” 梁空从医院回来的时候,洛杉矶的阳光暖得不像冬日,灿亮的光束在挡风玻璃上照射着,他眼底有倦意,精神却很好。 佣人按平时梁空的习惯待客,并没有人去敲门催客人起床。 梁空进门,问了一句之后,得知她还没有起来,只说:“让她睡。” 想到她昨晚哭成那个样子,应该很累,是要多休息。 简单洗漱,临吃早餐前,梁空发现客厅少了点闹腾的东西:“妹妹呢?” 佣人没看到,以为还留在骆小姐的客房。 桌上琳琅满目的早餐,梁空一口没吃,扔下餐叉,皱住眉,觉得他们办事不仔细,妹妹每天都醒得很早,一醒就要找人玩,放在骆悦人的房间,她怎么睡得好? 他叫人去把妹妹抱出来。 “算了,我自己去。” 他刚走近,就听到有小爪子扑腾的撞门声,伴随着狗叫声,门一拧开,梁空低头,压着声音说:“疯了?” 妹妹忽然往他脚上扑,哀哀叫着。 梁空走进去。 床褥整齐,没有一丝褶皱,所有用过的东西都归置到原位。 像从来没有人来过一样。 除了那张字条。 梁空: 见字如晤,展信舒颜。 从认识你开始,我就不停在说谢谢,从没有一刻如此深悟,这真是一句废话,可除了这两个字,我实在没有什么别的能拿得出手的,真的很谢谢你,一直帮我,开导我,昨晚的事,我很抱歉,一时冲动给你添了麻烦,希望不会让你困扰,谢谢你的招待,我清醒了,也想明白了,就不和你当面道别了,祝你人生顺遂,以后在洛杉矶一切都好。 落款,骆悦人。 窗外的阳光肆虐,那么暖,小狗在身边低低的叫,似悲鸣。 他又将信上的内容看了一遍,不懂她想明白了什么,脑子最印象深刻的词是一时冲动。 原来人在难过到极点时,是可以笑出来的,他拿手机,给昨天那个号码打电话。 打不通。 他又笑了一下。 出了她住过的房间,他叫人去查监控。 梁空平时不是什么和颜悦色的雇主,但一身冷如寒冰的低气压,这栋屋子里的人还是头一次见。 调出来的视频里显示,她天刚亮就提着那只小行李袋出来,走了不久,就遇见陈净野晨跑的女朋友,两人说话,祁嘉穗给她擦了擦泪,她在路口等了一会儿,随即祁嘉穗开了陈净野的车出来,她上了车。 那天梁空把陈净野的女朋友吓坏了,一身杀气问她把人送到哪儿去了。 陈净野在中间拦着,解释了半天。 说女朋友只是看那个小姑娘要去机场,这边又打不到车,才好心开车送一程的。 他失神,坐在那儿仿佛一具空心的冰雕,喃喃重复:“走了?” 所以电话打不通了。 陈净野说:“你放心好了,嘉穗看着她上飞机的,不会有事的。” 他又重复,声音几乎低到极限:“不会有事。” 过了一会儿,陈净野打量他,坐那儿一动不动,他喊一声:“梁空,你没事吧?” 梁空垂着头:“没事,让你女朋友来,我有话想问她。” “嘉穗真是好心。” 陈净野似乎不放心,梁空带着监控来的时候,仿佛要当场撕了人。 这会平静了,声音半点情绪没有。 “我谢她好心,让她过来,我就问她一句话。” 嘉穗从楼上下来,人还躲在陈净野身后:“你要问什么?” 梁空看过去,眼底带着最后一点希冀:“她有没有跟你说什么话?” 音质忽的变哑,又轻轻的,补一句。 “关于我。” 嘉穗摇了摇头:“她只说,她以后再也不来洛杉矶。” 当时在机场候机,骆悦人行李实在单薄,嘉穗陪她等,问她要不要去免税店买点东西带回去当纪念。 她那双干净的小鹿眼里晕开一圈水意,眼圈很红,抿紧唇,摇了摇头,眼泪掉下来那一刻,她看着玻璃外洛杉矶早上的天空,想到昨天落地,有人问她洛杉矶的晚霞是不是很好看。 很好看的。 晨曦也很好看。 “以后,再也不来洛杉矶了。” 也不想再惦记着这里,这样晨曦晚霞都好看的地方。 嘉穗说完,眼前的梁空站了起来,眼底发红得吓人,室友周馨馋陈净野这表弟不是一天两天,在嘉穗耳边不止说过一次,说他男模身材,睡到就是赚到。 那样高大的男人,站在那儿不说话,有种摇摇欲坠的倾塌感。 陈净野和嘉穗都看着他,看着他沉沉呼出一口气,人像空了似的说:“也好,不来就不来吧。” 梁空和陈净野住得近,他失魂落魄地往回走,等进家门,妹妹叫着蹦着迎出来,他蹲下去,好像早就撑不住了,终于可以缩成一团。 疲惫,心累,自嘲,酸涩,什么感觉都开始在身体沸腾。 他朝妹妹伸手,妹妹将小爪子乖乖放在他手心。 梁空将掌心留出空隙,死死攥着,筋骨凸起,关节青白,同样用力地朝妹妹挤出一个笑。 “听到了吗?她说她以后再也不来洛杉矶了。” “我真为你不值,你管她清不清醒,世上多的是没品的男人骗女人,怎么就你架子那么大,送上门的都不要,你就亲她好了。” “反正最后也不是你的,人家会清醒的。” 小狗仰着头,玻璃一样纯净的眸子看着眼前的主人,看着他同样晶莹的眼睛,看着有什么在他眼底渐渐蓄积,失重坠落,又极快地被指腹拭去。 红着眼圈,依旧是那副不可一世的混球样子。 “妹妹,你清醒吗?” “什么时候轮到我清醒啊?” 第64章 64特别娇 近晚间十二点,一架来自洛杉矶的国际航班抵达浮桥机场。 一下飞机,两地温差在一阵扑面冷风里,被清晰感知,骆悦人穿好大衣,依然抵挡不住冷刀似的寒气往衣料纤维里钻。 天幕漆黑,飘着落地即化的小片雨雪,一仰头,飘飞的灰白密密茫茫,像往她瞳孔里落。 不是雨,不是雪,就是种讲不清的、又叫人冷、叫人难受的东西。 她抹了一把脸,水迹斑斑,有冷的,也有温热的。 没有打电话让谁来接,甚至出了机场,她连手机都没有打开,出租车司机问她去哪儿的时候,她在车子后排抱着单薄的行李袋,愣了许久。 最后只说:“您往市中心开吧。” 她在旅馆住了一夜,睡到第二天下午才醒,办完退房,出门就见一家移动营业厅,门口海报印着新出的省月租的流量新卡。 给她服务的是店主的儿子,也是大学生,态度热情,嘴皮子很溜,一直在说,这个卡适合大学生办,打游戏不卡,而且不需要流量,他们全宿舍都在用。 骆悦人坐在柜台前的升降凳上,注意力不是很集中,就听对方一直在说什么手游,她回神轻轻一句终止了话题。 “我不玩这个游戏。” 对方就讪了两秒,啊了一声,也不知道恍然什么,很快又热情服务起来:“没事,你们女生追剧什么的也方便,而且省内通话便宜啊,对了,你读澜城哪个大学?” 骆悦人回:“我不在澜城读书,平城大学。” 对方先是崇拜了一下她的大学,说她真厉害,随即良心建议她去平城办新卡。 不合时宜,对吗? 可她想想,她做过的不合时宜的事情又何止这一件,无所谓了。 “你帮我办吧,我想换一个号码。” 她对号码无所谓,只是想换个号码,之后手机也会换掉。 号码是热情的小哥帮她选的,尾号是0725,小哥念一遍给她听,很顺,小哥说这号码好记。 骆悦人便点点头,说就要这个。 多巧,偏偏就在他生日这天。 七月二十五,在大暑和中伏之间,是澜城全年最热的时节。 是盛夏。 胃口不佳,沿街找了一家面馆草草对付一餐,骆悦人打车去了骆文谦那儿,骆文谦来开门,很惊讶她怎么会这么快就从洛杉矶回来了,她去洛杉矶前的状态和此刻截然不同。 “他可能有别的事要忙,不好一直打扰人家的。” 她声音很低,沙沙的,像没睡好。 骆文谦看她表情,没有任何倾诉欲,于是按住了心中疑惑,没有再问。 晚上吃过饭,把骆悦人送回永明巷。 剩余的寒假,骆悦人都用来看书,拉片子,写脚本,还做了一个决定,选一门辅修,让大学生活充实起来。 正月里,永明巷闹腾,家里客厅打牌的声音也闹腾。 她住二楼转角的房间,带上耳机隔绝一些闹腾的声音,拉上窗帘,抱着腿,窝进椅子,在昏旖光影里,看那版无删的《情人》,有些在她那个年纪不能完全消化的爱欲过于直观地冲击眼球。 她愣顿,思考,又迷惑。 站在上帝视角,人们会过分苛刻地去评价爱,将对错划得分明,厌恶一切不作为和不勇敢,厌恶身不由己和言不由衷。 反感主角光环的同时,又深深爱着这些主角光环,却容易忘了,情爱之中,不缺勇者,少见智者。 空调温度过高,烤得人嗓子干,骆悦人呼出一下浊气,觉得心口闷,电脑屏幕还没滚动完片尾,她伸手关了电脑,从门口衣架上取走外套和围巾,哒哒下楼,穿过客厅搓麻的闹声。 舅妈混着牌,看她在门口换鞋,问她去哪儿。 “买书。” 春节期间,澜城哪哪都是人,唯独书店青烟冷火,赶不上这趟红红火火的热闹。 骆悦人戴着白色的呢绒贝雷帽,围着同色系的围巾,两者之间露出的脸庞,同样的雪白干净。 她站在书架间,低着头,一页页翻阅着试读本。 电影里,少女在船上哭,琴音哀哀,旁白说着,她知自己深爱着他。 可在书里,她从未承认。 后来,她哭了,因为她一时之间无法断定她是不是曾经爱过他,是不是用她所未曾见过的爱情去爱他。[1] “所未曾见过的爱情……去爱他。” 她捧着书,喃喃念着。 书店玻璃外的街道,正在经历冬天短暂的黄昏,一点橘光转瞬即逝,照得树影黯淡,行人匆匆,骆悦人抱着书往家走。 书上说爱之于人,不是肌肤之亲,不是一蔬一饭,它是一种不死的欲望,是疲惫生活中的英雄梦想。 那人之于爱呢? 是最浅薄又最忠诚的信徒吗? - 劳森给梁空头两次打电话,都没有好消息,要是家里进贼,被撬了保险箱,那么贵重的东西丢了,这倒好找。 一个亚洲面孔的小姑娘,在机场被偷了包,问包长什么样,不知道,问包里有什么,一双手套。 劳森无计可施地在电话里跟梁空讲:“这怎么找?” 他必须说句实话,哪个扒手偷到这样的包,一打开只有一双手套,都要说声晦气,白开张了,没准半路上就连包带手套一块丢了。 劳森说:“空,你知道洛杉矶多大吗?真找不到。” 厚重的窗帘没有闭严,一道细窄强光落在梁空脚边,他赤着脚,皮肤苍白,旁边是掉落没人管的毯子,台面上是积满的烟灰玻璃容器。 他穿一身黑色的连帽卫衣,宽大兜帽压低额发,半遮着他的眉眼,听到电话里一通聒噪的声音,他许久不出声的嗓子,有一些干哑,只吐出一句话。 “继续找。” 说完,扔远了手机,正被狗狗咬着边角的毯子,被他一把揪上来,搭在腿上,他枕靠着扶手,眸光冷寂,指间有烟,青雾消沉着被吸吐,一点点升腾,又在稀薄的光里一点点弥散。 那姿态不像在看书,像个沉疴不愈的瘾君子, 可他又的确看得认真。 一张浅色书签在翻阅中掉落下来,上面摘抄的笔迹纤细娟秀,并非出自他之手,他熟练地将其夹回最开始的页数,让一切保持原样。 为了这双梁空自己都没见过的手套,半个洛杉矶都快被翻过来了。 劳森费了很大的力气,当然也是花梁空的钱,动了不少关系,才确认那天在机场的惯犯是谁。 几辆黑色的轿车停在旧街前,一行人下车。 傍晚下起小雨,地面潮湿,劳森撑着伞,给梁空打预防针:“人现在是找到了,但手套不一定找得到,毕竟卖了也不值钱,没准早就随手丢了。” 梁空没说话,迎着灰白的雨气,径直往里头走。 檐下淅淅沥沥坠着雨滴,落在破碗烂盆里,敲着错杂的声音。 这一片住着很多偷渡客,除了一些亚洲面孔,还有很多南美人,这里的住户都没有什么正当营生,个个经不起警局来查,打架斗殴,诈骗行窃都是家常便饭。 这种人本事不大,眼光却很毒,看着一行生面孔声势浩大地走进来,人人都好奇,也都不敢出声。 只是目光迎送着,见最前面的那个穿黑帽衫插着兜的亚洲少年停了步子,神情恹恹地敛了一下睫,他旁边的白人便一脚踹开木门,报出一个名字,问这人在不在。 里头牌桌正热闹,劣质香烟熏得呛人,所有人一怔,下意识护住钱财,目光望向一处。 劳森就锁定了人。 立于这些人惊慌疑惑的目光中,梁空慢慢弯出一个不至眼底的浅笑,用英文客气地说:“找他有点事,要不你们改天再来玩?” 他身后森严冷面的阵仗,不是这一个笑就能叫人不怕的。 不到一分钟,屋子里的人都散了个干净,只余一副扑克散在桌面上,输赢难辨。 天光渐暗,雨落在薄瓦上,声响渐大,跟其他声音混在一起。 嘈杂得不行。 原本就不宽敞的屋子此刻更显逼仄,梁空没管劳森怎么发挥,自行在屋子里逛了一圈,把能看的、能翻地地方都扫了遍。 开关老式到他从来没见过,摸索着,才按开一盏昏黄的灯。 钨丝光晕里缠着蛛网,灯色昏浊,一下将他的影子映的浓郁深长。 梁空取下墙上一把作装饰用的拉美弓,两端系着彩色的翎羽,地上影子随着他拉弓的动作,缓缓在动。 他听到对方在绝对暴力之下的求饶声,目光轻轻地落过去,略有同情,又带着礼貌商量:“你不记得了?要不你再想想?” 劳森的手下又让对方极限思考了一阵。 他嚎叫着“想起来了想起来了”的一刻,飞出的箭,堪堪擦着他的耳朵,迅疾地钉击在后面的木板上。 箭尾在震。 梁空将单闭着的那只眼睁开,声音浅淡。 “你这把弓,准头不好。” 最后在一间破屋的杂物里,找到那双手套,双股线,深浅两种灰,蠢毙了的连绳式。 梁空第一次见这双手套,但第一眼就知道这是她织的。 他蹙着眉,拍了拍上面的灰,被人踩得很脏,掌心部分的毛线都糙了。 鼻血刚止住的男人被劳森擒按在地上,就在低矮的视角里看着梁空,看着刚刚在自己的屋子里,连板凳都嫌弃不肯坐下的人,此时此刻捧着一双平平无奇的灰色手套,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拍着灰。 梁空先走。 劳森带着人去了一趟警局,出来的时候,夜雨已经停了,想了想,劳森还是给陈净野打了个电话。 说梁空今天很反常。 “能感觉到他很生气,但他一点火也没发。” 陈净野笑:“一双手套而已,他发什么火?” 劳森叹气,觉得没法沟通:“唉,你不懂。” 骆悦人短暂的一来一去,仿佛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很快就没人记得曾经有一个小姑娘来洛杉矶,能让梁空穿着睡衣拖鞋就去机场接人,也没有人记着他曾经那样大费周章找过一双遗失的毛线手套。 在洛杉矶这样的气候里,没有任何一个节气能用得上保暖的毛线手套。 他被人记着的,是在洛杉矶私交甚广,奢华的别墅灯火不休,一夜夜的纸醉金迷流水一样淌过,他身处热闹之中,又好像从未融入进去。 后来连陈净野都感叹他精力足。 “现在整个洛杉矶的留学圈,就没人不知道你,隔差五办这种趴,你不腻啊?” 他说还行。 那会儿心里想的是,可惜她说她再也不来洛杉矶了,不然她再找人打听,真的有人认识梁空,也真的如她所信,半个洛杉矶的留学圈都是梁空的朋友。 他在洛杉矶的生活,热闹又一成不变,除了和乔伊慢慢缓和的母子关系。 刚到洛杉矶,在梁建河的安排下,他跟乔伊见面,一直待他冷若冰霜的亲生母亲一时变得温和局促,梁空没有任何反应。 仿佛他已经不再执着的东西,对方是冷淡还是热情,根本影响不到他。 他算时间,十几年,是不是当他不再受骆悦人的影响,也需要这么久? 还是更久? 乔伊冲他微笑:“你要是不习惯,可以不用喊我妈妈。” 梁空撩起眼皮看她,也冷淡地笑一笑:“正好,本来就没有这个打算。” 一旁的梁建河出声提醒他态度。 梁空说:“我就这个态度,看不上,梁董可以再生一个,好好养。” 乔伊说:“没关系。” 之后他跟乔伊之间,称不上关系亲厚的母子,勉强算能聊几句的朋友。 真正交心,是他在永明路出车祸,梁建河跟乔伊只说梁空在国内有些事耽搁了,要过阵子才能过去,最后瞒不住了,才说了真话。 她比较惊讶的是,梁空居然那么喜欢一个女孩子。 梁建河是看着长情,实际生意人头脑,很会权衡利弊的人,七分爱能讲十分,自我感动,自我沉浸,极其自我,这么多年,她把这个男人看得明明白白。 而梁空,连他爸那点“看着长情”都没有遗传到,瞧着就淡漠寡情,冷心冷肺,倒是很像她。 梁空在洛杉矶的一年多,没少招蜂引蝶,她几个朋友家的女儿,提到他没有不脸红的。 有品位会讲究,会玩会折腾,到哪儿都能把日子过得风生水起,要不是这场车祸,谁也想不到,他惦记着他高中的女同学,或者说,他从来没有放下过。 可乔伊也知道他性子又冷又傲,直接去问,他未必会跟自己讲真话。 那天是乔伊生日,除了陈净野带着女朋友过来这边吃饭,还邀请了不少亲友,餐桌上很多人,宴散了,家里才稍稍安静一些。 因为看到嘉穗,她想到她的儿子好像喜欢的也是这样清秀如水的南方姑娘。 但她没说嘉穗,反而说起朋友家的女儿:“那两个姑娘都很喜欢你。” 梁空不屑一顾:“喜欢我的姑娘多的是。” 从小到大,他最不缺的,可能就是别人的喜欢。 乔伊问他:“那么多姑娘喜欢你,怎么也没见你找女朋友?” 梁空说:“我不喜欢那些姑娘。” 乔伊问他为什么不喜欢,他忽然笑了,觉得这话没逻辑又不讲理,回答的声音也懒散没好气。 “不喜欢不就是不喜欢,哪有那么多理由。” 不喜欢的,看都懒得多看一眼,哪有功夫去想为什么不想看。 乔伊笑着切进话题,她面相温和,声线也淡,问问题的样子随意又自然,叫人没有防备。 “那喜欢呢?喜欢有理由吗?” 他下意识就开始思考,连神情都慢慢变得温柔,许久后,视线缺乏焦点,略带茫然地说:“好像也没有……” “就是很乐意想她,一想到她,就觉得哪哪都正正好,有时候觉得,她好像就是照着我喜欢的样子长的,有时候又觉得不是,好像是因为她是这样,我才喜欢这样。” “比如呢?” “我不是很喜欢女生短头发,她高中年,有两年半都是短头发,到肩膀这儿,她那种发色在日光下是栗棕色,瞧着像有点营养不良似的,又细又软,风朝后一吹,露出脸,就特别娇。” “还有呢?” “我不喜欢笨的女生,我爸副手家有个女儿,又笨又娇气,话又多,我看着她就烦。” 乔伊忍着不去提醒他,他刚刚才说过一个女孩子特别娇,现在又烦女孩子娇气:“你喜欢的女生也笨吗?” 不知想到什么,梁空笑了一下,嘴角短暂绽出一个愉悦的弧度。 他说:“挺笨的。” “她爸爸出轨,给她愁得书都读不下去,怎么劝都不听,天天想着为什么为什么;别人骗她,只要说我是聋哑人我需要帮助,她就巴巴地连人带钱给人送过去,跟人发生矛盾,人家不诚心说句对不起,她不高兴也要说没关系,从小乖到大,不敢惹事,胆子小,有喜欢的人也不敢跟人说,后来说算了,好像也就算了,糊里糊涂,胡思乱想,日子过得愁云惨淡。” 乔伊轻笑:“这个小姑娘听起来还蛮有趣的。” 梁空翘了翘唇角:“还有更有趣的,想听么?” “什么?” “就这么个没劲的妞,我惦记死了,嘘寒问暖,怕她受一点委屈,要什么我给什么,她爸出轨那会儿,她一哭,我就难受,一天天的,就跟着她一块愁,有一回,在我哥会所遇到那个女的了,浓妆短裙,招摇过市,我硬是瞧出一身火气,心想你勾搭她爸干什么啊,你勾搭我啊,我方方面面不比她爸好,瞧给她难受的,你不就为了点男人的钱么,钱我有的是,你抢她爸爸干什么,人爸爸从小就是她的精神信仰,为了点钱,你能干这种缺德事?” 乔伊听完,敛了敛表情:“这么喜欢,你都没有追她吗?” 因为这句话,梁空陷入沉默,好半天才挤出一点称不上笑的自嘲弧度。 “怎么追啊?都这样了,她也……从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乔伊问那她喜欢什么样的呢? 梁空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裴思禹那张脸,第二,是一张很像裴思禹的面孔。 大概是有点共性的。 都是斯斯文文,瞧着爱读书,待人接物都温柔如春风似的。 在平大校园,他远远看过,她捧着花,那个男生蹲在她面前给她系鞋带。 梁空就想到她留的那张字条上写的“一时冲动”,好像有点释怀了,又好像永远不能释怀。 她可能就是喜欢那样的吧,即使不是裴思禹,也是像裴思禹的。 反正不会是他。 不会是梁空。 梁空是什么呢,是她最初的一时兴起,是她后来的一时冲动。 第65章 65热恋期 梁空跟骆悦人冬天订的婚,澜城春天刚到,两人就“吵”了一架,骆悦人从檀樟公馆搬了出去。 梁知非病愈之后,梁空也没如愿当成甩手掌柜,毕竟家大业大,总不能担子就让大哥一个人挑。 梁二少说:“怎么不能?他以前不是一个人挑得好好的。” 听这话梁知非本人没有发作,莫妮妮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补一句:“呦,还挺厉害呢。” 家里又劝梁空,说俗语云,成家立业,他现在订了婚,也要稳重一些。 本来还想说不正正经经工作,整天游手好闲,到时候女方家里怎么放心把悦人交到你手上。 没说出口。 因为梁空在人情往来这方面头脑简直不要太好,现在骆悦人一家老老少少,没有一个不对他赞不绝口的。 梁二少很会给自己立人设就是了。 这也是骆悦人想要的。 她想要什么,梁空就给什么,订婚前她不是老担心家里说他们不配么,现在个个说他们天造地设的一对,连舅妈都换了说辞,之前讲骆悦人性子柔,适合找个老实腼腆的对象,现在不了。 她觉得梁空正正好。 “我们悦人慢热,脾气又软和,就要找这么一个头脑灵光有本事、能拿替她主意又肯惯着她的。” 梁空跟骆悦人“吵”的那一架,也事起梁空不事生产的计划未能实行。 他现在还是在君颐管事,主要负责战略部的投资和新版块的时尚业务,工作算不上忙,对外出差比较多。 纨绔是表象,梁空一直是要么不管事,彻底摆烂,要么事情经手就得办得漂漂亮亮的人,真忙起来,也很难挪出空闲。 跟骆悦人在一起有一年多,两人婚也定了,但梁空完全是热恋期状态,频繁出差,超过三五天见不到人,他就躁得不行。 开春的时候,每年两届的时装周如期举行,骆悦人和梁空都有行程,偏错开了地点,骆悦人跟着密斯董在米兰参观手工坊,他作为特邀的品牌高层在巴黎看秀。 回国之后,两人又各忙各的。 骆悦人说过阵子就闲了,夏琳跳槽,安森熬成了总监,密斯董还没有招到满意的新助理。 那晚梁空夜机回国,凌晨四点,他精力足到天际泛白,好听话是提前说了,他弄他的,不影响她睡觉。 也的确斯文,连她睡衣都没脱,该做的一样没落。 骆悦人照旧出了一身汗。 他温柔得不似以往,她不适应这种节奏,被吊得浑身不舒服,迷迷糊糊想着反正也不能睡,就自己脱了睡裙外袍,打算速战速决。 没想到他见她不睡了,来了好大的劲。 早上起来,她恹恹在厨房端走一杯咖啡,坐在梁空对面,看他神采奕奕翘着腿,看平板上的财报。 骆悦人决定跟他沟通一下。 听完,梁空表情定住,匪夷所思道:“我为你守身如玉二十多年,我一个晚上做两次,你就说我纵欲过度?” 这也不完全是频率的锅好吗,骆悦人咽着苦咖啡说:“我是担心你太有兴趣了,咳——这样对身体不好的……” 梁空摆出一副渣男态度。 “你不用担心,你满足我就行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骆悦人也不能再顾及羞耻,只好摊牌:“是我有点吃不消,这两个月频繁加班,你每次那样……我第二天上班就很累。” 开会走神就算了,体力也完全跟不上。 “这样显得我很不专业,我之后还要带新人呢。” 梁空盯着她,默了几秒。 随即疑惑道:“你不是读过很多书吗?知识都学到哪里去了?” 这跟知识有什么关系?明明是她自己身体素质差了一些,工作又消耗太多精力,大不了之后多去健身房锻炼,干嘛这样说她。 骆悦人捏着杯子,眼神幽怨,委屈死了:“这个跟读书有什么关系啊?” 梁空问:“《长恨歌》你没学过?” 又关《长恨歌》什么事? 骆悦人更是一头雾水,他们两个,她才是学文科的那个吧。 “我学过。” “从此君王不早朝,学以致用。” 骆悦人喃喃一念,人愣住,所以,春宵苦短日高起,她是……可现在哪有君王啊,都是社畜好吗。 她脸有点红,又有点想笑,抱怨的声音像撒娇:“我班还是要上的。” 梁空应和她:“是,这个家还要靠你撑着。” 骆悦人撕一块吐司边,砸过去,落在他衣襟上。 他捡起来,一本正经又究极不要脸地叹气:“能不能喂准一点?” 谁喂他啊! 他还横上了,非要她喂,骆悦人只好再撕一块,胳膊越过桌子递给他,他叼走,嚼着,一副委曲求全的样子说:“骆悦人,你能不能对我好点?” 骆悦人没办法配合,鼓了鼓腮,颠倒黑白,他最会了。 之后骆悦人想了个法子,她从檀樟公馆搬出去,回观棠新居住,那离杂志社近,住这边她每天光通勤都要花两个小时,最近太忙了,没准回檀樟公馆,某人在家,还要做运动。 她跟梁空说,忙完这阵子就回来陪他,扫他一眼,又嘱咐道,让他不要游完泳,浴袍一裹,就这么光着脚湿漉漉地满地走,瓷砖很凉。 梁空不应她的关心,抱着臂,靠在衣帽间门口,看她比量了几身衣服收进行李包里。 拉上拉链,她走过来,踮脚在他唇上吻了一下,梁空没有任何表情,任她亲,又看她亲完,笑盈盈地说:“距离产生美,天天盯着你看,容易看腻,看着看着就没感觉了。” 梁空冷笑一声:“认识你这么多年,没看出来,骆悦人,你有当渣女的潜质。” 还看着看着就没感觉了? 她可真会说。 话音刚落,妹妹从门边挤进来,汪汪叫了两声。 仿佛在力证她抛夫弃狗的事实。 梁空拿脚把妹妹往旁边别了别,口吻沉重地通知:“别叫了,这个女人不要你了。” 跟这儿含沙射影呢。 骆悦人笑,两臂从他腰际环过去,贴着他抱着他说:“没不要,你觉不觉得老是一成不变的谈恋爱会没意思吗?你有没有想象过,以后我们结婚了,可能几十年,你每天一醒来,就只能看见我这张脸。” 会觉得枯燥厌烦吗? 梁空没弯颈,只低着眼瞧她,伸一根手指抚她额际的一缕碎发,动作轻缓,目光跟着一点点移动,似将这张脸用眼神摩挲一遍。 “一醒来,就看到这张脸?” 骆悦人仰头望着他,点点头:“嗯。” 梁空说:“没想象过。” 骆悦人正要说那你现在想象一下,又听到他的声音传来。 “以前做梦梦过——” “后来真醒了,还挺失落的。” 那一瞬,她仰面的瞳色软得像静止一样,梁空吻下来,她眨了眨睫毛,小扇子一样的毛尖密密刷在他脸颊上,然后她闭合眸子,情不自禁地回应这个缠绵的深吻。 她的配合,远不及他的唇齿照料周到。 他太会亲了,濡湿又酥麻,等停下来时,她还发怔,手指不自觉攥着他的衣服,面颊淡淡的红。 而那副好看皮囊上,露出一个坏笑,凑近问:“是不是不舍得走了?” 骆悦人怎么可能承认,当即推了他一下,去拿自己的行李袋,给他定罪名:“你是狐狸精吗!” 梁空悠哉:“那我要真是狐狸精呢?” 骆悦人提着袋子,轻轻瞪他,装凶说:“那我就降妖除魔!” 梁空配合着点头,从她手里接过袋子,心想这么多年管他怎么七十二变,还不是被她吃得死死的。 下楼梯,梁空牵着她,故意危言耸听:“订婚没到半年,你就不肯跟我住一块,给奶奶知道了,啧,老太太身体不好,血压还挺高。” 骆悦人说:“那你就跟奶奶说,这是我们的情趣。” 十几岁就浪着过来的人,装起古板传统的样子,比珍珠还真:“一老太太,哪懂情趣。” 骆悦人扬声说:“奶奶可懂了!她上次还跟我说,让我不要太顺着你,太顺着了,男人容易变心。” 梁空连她手都不牵了,一副审视模样:“合着你跟我在这儿玩叛逆呢?” 她要真怂了气势下去,梁空还有十句八句能压她,毕竟十几岁就开始扯鬼话,功力深厚。 但恋爱后,骆悦人也是真不一样了,一大家子人帮着她出招怎么制他,好点子坏点子搜罗出一筐。 她故意抬下颌:“嗯,就玩你了。” 梁空一下没话,又被她装匪气的样子逗乐,伸手掐她下巴,气得牙痒痒又不得不忍着:“你离不离谱?好好的非要搬出去,我们是吵架了吗?” “我们可以假装吵架。” “……” 骆悦人补充:“然后你假装生我的气,我来哄你。” “我生的气还少?” 高中那会儿好几次被她气得就差得抑郁症了,梁空至今都记着,他缺觉都从床上爬起来的大冬天,陪她去自习室,她倒好,帮别的女生要他的联系方式。 现在订了婚,还要陪她玩假装生气的戏码。 不过,梁空很快不在乎这个了,重点在后面那句。 “你真的会来哄我吗?” 骆悦人用力点头:“真的,我都想好怎么哄你了。” 梁空无语冷笑,阴阳怪气道:“你计划可真周全。” 梁空开车把她送到观棠新居楼下,骆悦人解了安全带,倾身过去想给他一个临别吻。 某人傲娇地偏开头,不让她亲。 并一脸不爽道:“少拿这些点到为止的东西糊弄我。” 骆悦人本来还挺尴尬,闻声一笑,点点头,自己给自己台阶下。 “好,我知道了,你现在就开始假装生气了,等着吧,我会哄你的!” 说完下车,梁空一边敲根烟出来点,一边目送她背影,吸一口,吐出来,烟雾缭绕中,深感莫名其妙,又被迷得不行。 两周后,密斯董招到了新助理,骆悦人也搬回了檀樟公馆。 刚入夏,她穿吊带睡裙,拿着一款相机跑到书房来找梁空,兴奋地说:“我想到了!我终于想到了!” 梁空把她拽到自己腿上,垂睫打量:“想到怎么哄我了?” 她摇头:“那个早就想好了,只是其中一个环节不确定。” 她说:“我想给你写一本书,这个是早想好的,但一直不知道要起什么名字好,我刚刚翻项曦借我的相册,看到一张我们在大排档的照片,我忽然有灵感了!” 梁空唇角上扬,暗喜难藏:“你要给我写一本书?书叫什么名字?” 骆悦人认真地一字一句道:“《今夜涉江》。” 不知想到什么,难为梁空眼眸一转,有点不好意思地顿了顿:“今夜射……怎么射?” 骆悦人没听懂:“什么怎么涉?” 梁空咳一声,微蹙眉,疑惑道:“现在出版业对内容的把控这么松吗?” 骆悦人略茫然,不懂他是怎么思考到这上面去的,只说自己了解到的:“还好吧,正常内容都可以的。” 梁空继续疑惑:“哪个jiang?” 骆悦人说:“就是有水的那个江。” 有水的浆?单想想都不能直视,一时间,梁空眉头蹙得更深。 他有时候是觉得骆悦人挺直球,脑回路也和常人不太一样,一般能配合他都配合,只是这个…… “要不别写这种晚上的事,你可以写写我们高中。” 骆悦人回答:“高中也会写,但这个重点不在晚上,在涉江,你懂吗?” 梁空无语:“我怎么不懂呢。” 梁空自我洗脑,心想她都敢写,自己有什么好别别扭扭的,随她去吧。 骆悦人捣鼓着相机说:“我要多拍一点你的照片,这个相机是高祈送的,好是好,可我觉得没有我自己原来的那台好用,我之后对比一下画质。” 梁空后脑皮层麻了一瞬。 她还要用相机记录? 疯成这样? 她好敢啊。 梁空有些不自在了,仿佛已经被脱光怼在镜头前:“……拍照就不用了吧。” 骆悦人说:“当然需要!图片才是最直观的,图文并茂才好,不然只有文字,内容太单一。” 梁空呼出一口气:“……这个内容不合适出版吧?” 骆悦人又说:“怎么会!现在很流行这种的,而且我觉得意义很好。” 梁空沉默了。 不敢反驳,这他妈小黄书能有什么意义? 骆悦人将相机放在他书桌上,两臂搂住梁空的脖子,凑在他面前,情意绵绵地喊他:“梁空。” 他应了一声,鼻音,透着性感,看她的目光带着点防备,有点怕了。 刚刚已经脑补了她带着相机参与过程的样子,老司机也要脸红心跳。 她歪歪头,眼眸温软道:“你还记得高中那会儿我晚上喊你出来吃宵夜,你从檀樟公馆来棠杏东路需要四十分钟,我那时候以为你住在对面的望江别墅,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慢,你说男人出门得打扮打扮,可你看着又不像花了四十分钟打扮的样子,就穿简单的黑t和灰色运动裤,你说你这叫清水出芙蓉,还记得吗?” 梁空听她说了一通话,脑子有点转不过来弯。 主要是那些绮思有点扰人神志,注意力很难集中。 他“嗯”一声:“记得,所以这怎么了?” 骆悦人眼眸灿灿,如谜底揭晓一般,弯着唇说:“所以这就是书名的由来啊!你是清水出芙蓉嘛,今夜涉江,涉江采芙蓉啊。” 骆悦人不知道梁空为什么会露出这种大惊失色又愕然无声的表情,她看了他一会儿,有些莫名,伸手晃晃他,问:“你怎么不说话啊?今夜涉江,涉江采芙蓉,这不浪漫吗?” 梁空又默了几秒,随即露出一个不失礼貌的微笑,点头说:“浪漫。” 骆悦人贴在他身上,玩他居家服上的纽扣,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构思当中,越想越开心,越想越满意。 “我觉得特别适合你,芙蓉,艳又贵气,今夜涉江,很有氛围感,你喜不喜欢?” 梁空继续麻木点头:“喜欢。” 第66章 66知情者 骆悦人在杂志社工作,身边不缺俊男美女,她本身就在美女之列,加之气质出众,很容易招桃花。 某次聚餐,路易斯的一个朋友就相中了骆悦人,看多了模特圈的高冷美女,她性子温和,又很会照顾人,时常给人一种很好亲近的错觉。 借着两次探班路易斯拍摄,这位朋友的小心思愈发昭彰。 拍摄结束后,惯例聚餐,这位朋友特意一滴酒没沾,等骆悦人看了看时间,起身决定先走时,立马拿出车钥匙起身相送。 臂弯搭着白色西装外套的骆悦人微微一笑:“不用了,有人来接我。” 她穿一件水蓝色的吊带长裙,半斜的裙边,瘦白秀致的锁骨线条附近,坠一条中古的oto,润泽的珍珠在艳色灯光下,依旧温敛,极衬她的气质,挥手同朋友告别,一颦一笑,都吸引视线。 那位朋友有点丧气,一边目送她背影一边自嘲说:“我这是被婉拒了?” 路易斯好心宽慰他:“也不是。” 朋友还当有什么转折,眼睛微微露光,却听路易斯说:“你那点玩暧昧的小手段,用错地方了,她这人特别钝感,估计压根没把你放在眼里过,人一早名花有主了。” “真的假的?” 朋友似是不信,从没听骆悦人跟朋友聊天的时候提过。 路易斯说:“真的,她就是工作和私人生活分得很开,很专业,也不爱跟人聊这些,再说了,她老公也不适合放八卦里聊。” 朋友瞪大眼:“老公?她都结婚了?” 佩达刚上完洗手间回来,刚好听到他们聊天,今天在拍摄地,她也看出来这位朋友有点过分殷勤了。 不过,玩过暧昧的人才容易对这种苗头敏感,像骆悦人那种钝感仙女,压根不会多给一个眼神。 佩达接过话说:“没结婚,不过订婚了,结婚是板上钉钉的事,就算没订婚,现在只是谈恋爱,你也没机会,她家那位长得比你帅还比你有钱,他要是肯入行当模特那都是香饽饽,关键是他们高中就认识,他喜欢骆悦人得有十年了,这十年里,他要么在跟骆悦人谈恋爱,要么在等骆悦人,反正从没有别人,英俊多金还专一,以他们家的家底,买下杂志社也就一句话的事,但他从来不干涉她工作交友,不管多晚,他要么自己来接,要么司机助理来接,从来不让骆悦人晚上一个人回家。” 或许是有点尴尬,朋友挠挠头用一种尴尬口吻笑着问:“真的假的啊?说得跟电视剧似的。” 佩达挑挑眉:“艺术源于生活啊。” 路易斯说:“反正是真的很帅。” 以前好几次路易斯跟密斯董关系闹僵,都是骆悦人领命来顺毛,给他台阶下。 路易斯当时就觉得她不会哄人,骆悦人说“你这么帅,密斯董怎么可能不喜欢你呢”的时候,路易斯总觉得她说得不诚心。 后来有幸见过梁空,才晓得,多少是有点假话成分在的。 美人千面,这圈子里最不缺各色各样的好皮囊。 骆悦人的那位,也没多长一只眼睛,无非是骨相皮相都好,身形比例又正,无论是西装革履坐在件,还是穿潮牌t,戴着鸭舌帽在楼下等对象下班,或动或静,气场都绝了。 那天,梁空替骆悦人拎包拿着外套,另一手牵着她,过马路,女方鞋跟纤细,裙角翩飞,而他宽大的黑t鼓风,似一面凌厉的帆。 男人手臂中部的黑色纹身,半露半遮,鸭舌帽挡着,看不清眉眼,越发显得下颌线清晰话,他唇角会露出温和无害的笑,又觉得这个人是亲和的。 杂志社的摄影师在对面咖啡店狂按快门,说这就是故事感。 也是因此,杂志社才有一部分人知道骆悦人恋爱订婚的事。 不过骆悦人一直低调,订婚戒指她工作期间从来不戴,也不方便戴,几百万的冰糖块,圈手指上,多少有点碍事。 加上君颐这两年开拓副线,涉足时尚行业,跟杂志社陆陆续续有合作,算半个金主爸爸,也不好乱八卦。 倒是骆悦人兢兢业业,工作认真负责,一次次刷新众人对现实版太子妃的认知。 出了酒吧,骆悦人穿上了西装外套,折着袖子,沿街望了望,看到熟悉的车,径直走到后座。 她拉开车门,她的座位上放着一大捧花。 桃红雪山,配淡青色的绿植装饰,好似晚霞贯穿林间,连包装纸都是相得益彰的粉青色。 骆悦人放下手提包,站在车门外,捧起花,嗅一嗅,往向车里专心致志在替她的手游账号上分的男人。 她怎么知道那是她账号的呢? 他自己不玩辅助位,而游戏音效里明显是她的本命英雄,伤春悲秋的三国美女。 前阵子去外地出差,因为天气原因外景录不了,跟佩达困在酒店开黑连跪,导致她不能跟他一块排位。 没跟他说这事,但骆悦人这几天看后台的游戏记录,他每天抽时间玩两把,有时候是午休时间,有时候是行车路上,替她攒星星。 花又是怎么回事? 庆祝晋级赛成功? 骆悦人抱着花,脸上带着笑:“干嘛突然送我花?” 游戏音效里传来胜利的声音,那人溺着昏朦的光,转过头说:“今天下班早,常彬给他女朋友买花,我也跟着去买了一把,好看吗?” 也没什么理由,就是看到助理给女朋友买花,就想到她了。 骆悦人点点头。 “好看。” 梁空放下手机朝她伸手:“上来啊,回家,酒喝多了?” 骆悦人腮一鼓,下意识看向驾驶座,司机还在那儿,她有点不好意思:“我才没有喝多!” 司机叔叔正一脸看年轻人谈恋爱的笑意,见骆悦人难为情,立马将中间的挡板升了上去。 骆悦人上了车,刚坐稳就被他拽过去,人斜坐在他腿上,一抬头,视线就被一团黑影压下来,带着熟悉的气息,没等她适应,下巴就被人轻轻捏住,朝上抬,唇瓣一热。 一大捧花还在她怀里,被迫蹙挤在两人之间,她挪出一只手去搂他脖子,回应他。 谁都没有急,任由好闻的花香在封闭的空间里迸发,在唇鼻的呼吸间吞吐逸散。 吻到她微微有点头晕才停下。 他鼻尖抵着她的,近窥她迷离又柔软的眼神。 那个姿势,她身体的重心不由她控制,都靠后背上他那只手臂撑着。 雪山玫瑰花瓣紧凑,是渐变的粉调,花芯艳红,有种扩张的旖旎,包装纸被蹭动的声音窸窣磨耳,在那样近的距离里对视,她很快就有些撑不住。 他那双桃花眼,太多情。 骆悦人下意识抬下颌,想去回吻。 梁空偏头躲开。 故意的。 勾她是故意的,躲开也是故意的,所以一躲开,梁空唇边就浮出一点笑。 骆悦人又恼又羞,没忍住抱着花,在他肩头砸了一下。 “你怎么又躲!” 梁空乖乖挨了一下打,扬着唇,将偏开的视线转过来,见她也抿着唇,一副笑不像笑,生气也不是真生气的样子。 他说:“得多躲几次,让你习惯,习惯就不记得了,免得某些人过了这么多年,做梦梦到我在洛杉矶不让她亲,半夜哇哇哭。” 的确是之前做梦梦到,醒来哭得很凶。 因为太真实了,那次来洛杉矶经历的事,是她每每一想到心脏都会抽痛的程度,猝不及防再入梦。 乍然惊醒,她醒来情绪收不住。 那会儿,她醒了就哭,梁空也不睡了,开了房间的灯,连被子带着人抱在怀里,哄她,给她擦鼻涕擦眼泪。 她哭到昏头,好赖不分。 一开始还抽噎着呜呜呜质问他,为什么不让我亲!为什么不让我亲!后面就逐渐离谱,一双眼,湿漉洇红,看他的样子带着幼稚恨意,一边吸鼻涕一边还要放狠话,说:“咬死你算了!” 起初梁空心疼不已,后面乐不可支,一声接一声,笑得整个胸腔都在震。 又笑又叹气,最后半点办法没有,干脆朝她伸了脖子,一副引颈受戮的模样。 “行,弄死我,就现在。” 她真咬他脖子了。 却没舍得下力气,轻轻一下,连印子都没留下半点,可梁空能感觉到,有牙齿磨了一下自己动脉附近的皮肤,余一点湿软的潮。 她缩回他胸口处,两手把他抱得紧紧的,好像彻底从梦境里走出,情绪也发出来了,人变得非常安静,眼睛像春天融冰的湖,柔柔地淌着细微的水纹,一句话也不想说,只是非常依赖他。 梁空低头亲她。 她脸上唇上都潮潮的,热热的,有眼泪的咸,无关风月的吻,又密又浅。 似只是为了告诉她,他在。 她没有回应,像睡美人一样,乖乖被吻着,某一瞬,忽的用手指抓他衣服,微微哽着说:“梁空,你不要走。” 梁空亲她的额,温声应着:“我不走,哪都不去。我永远在你身边,一直陪着你,吻你,爱你。” 灯光下,她眼眶还有积存不散的水雾气,可听到这一句,整个人都怔住。 他只说过一次,去年,在一个雨天早晨,因为她想听,他就说了。 很郑重的。 可刚刚,他完全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他说爱她。 她神情定住一样,呆呆看着他,而梁空在给她擦泪,好像并没有意识到,他刚刚说了他原本说不出的话,临关灯前还去拧一把温热的湿毛巾给她拭干净脸,然后轻轻地揉了揉她的脸,哄她说:“睡吧,明天还要上班。” 骆悦人这性格,任谁都要说一句好脾气,唯独那晚,是真的难伺候,因为情绪起伏太大,一时睡不着,忽然就在只有一盏床头灯的房间里,跟梁空翻起了往事。 她从来都没有听过他唱歌。 梁空躺在她身边,借她枕着自己的一只胳膊,微侧身朝她,屏住灯光,让她不落于黑暗的同时,可以置身在柔和的昏翳里。 他清唱了一首《flyoon》,他声音本来就偏低沉,唱这样老旧缠绵的英文歌,虔心又柔和。 带我飞奔到月球,让我嬉戏于群星 让我用我的双眼看看木星与火星的春天 我想说的是,紧握我的手 我想说的是,亲爱的,吻我 …… 你是我所有的渴望 我所敬仰与热爱的一切 我想说的是,请真心对我 我想说的是,我爱你 那晚后半夜,骆悦人睡得很好,睡着了,也抓着他的手没有松开。 第二天早上醒来,她回顾一下,还深感自己昨晚简直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任性胡闹,为所欲为。 梁空也不像以前的梁空,温柔得不像话。 唯一叫她气的是,那晚之后,他会故意躲她的吻。 躲一下,然后又主动还回来,深深地还回来,比他躲开,叫她更印象深刻的,是后来的吻。 好像因为某个事件,她心里有了不能为外人道的阴影,他也不强迫她跟自己说,只是这样不厌其烦地用行动告诉她,那是过去,是误会,潜移默化地让她释怀。 七月份,快到梁空生日的时候,骆悦人跟他一起去洛杉矶见了他的妈妈。 她高中那会儿就听项曦说,梁空的妈妈特别漂亮。 没见面之前,梁空也给她看过照片。 骆悦人当时的第一反应是惊讶:“你妈妈长得很像那个……影后柏茜。” “是她像我妈。” 骆悦人忽然敏感起来。 之前柏茜来杂志社拍封面,那天刚好遇上梁空来接她下班,梁空跟柏茜碰见,简单打过招呼。 当时骆悦人没有多想,只微微有些惊讶,梁空居然认识柏茜。 回家路上,她问了,梁空点头说,以前吃过饭,她也就没再多问。 毕竟他现在在君颐管媒体投资和时尚业务,会接触到一些圈内人也很正常。 可现在这么一提,柏茜像他妈妈,骆悦人就想到梁空的爸爸离婚后至今未婚,对外他大哥的母亲还是他父亲的合作伙伴,其中关系复杂,却又都在情理之中。 “柏茜跟你爸爸……” 见她猜到什么,梁空点头。 “对,她跟过我爸爸好几年。” 骆悦人立马发散思维:“所以你妈妈是这样才不原谅你爸爸的吗?” 梁空却笑:“你想多了,我妈都换好几个男朋友了,谁等梁建河啊。” 从她在梁家听来的消息里,梁建河很是痴情,那么重利的商人为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音乐剧演员离婚,多浪漫多感人。 如今再加上一条,连后来交往的女伴都跟她容貌相似,多念念不忘。 “你讨厌你爸爸吗?” 梁空说:“我无感,别人爱怎么折腾都与我无关,我只是反感所有不真诚的大张旗鼓。” “可能再过二十年,他老了病了,回顾一生,他敢说他问心无愧爱着一个女人,他也的确爱,可有什么意义呢,你爱一个人,起码不会让她因为你难受,痛苦,不自在吧,感情是骗来的,孩子是求着她生的,都挺拿不出手,活在自己的深情戏码里,不管别人的死活。” 见到乔伊那一刻,骆悦人忽然懂了梁建河这么多年的念念不忘。 柏茜像她,又不足她的七分神韵。 她穿寻常的衣裙,淡妆,头发只是低低挽着,往那儿一坐就是一幅画报,越无雕饰,越能体现那种岁月不败的从容,和醇酒一样的女性魅力,骆悦人脑子里忽然迸出一个陌生的词组。 胭脂砭骨。 一股浑然天成的妩媚和冷感。 骆悦人甚至不敢喊她阿姨,可能是因为她虽然有梁空这么大的儿子,但是她在他十八岁前从没有给人当过妈,而这几年她和梁空也一直像朋友一样相处。 她身上没有一点长辈的感觉,反而有种像鸟一样,自由轻快的气质,这很难在一个五十岁的女人身上看到。 只是起身帮他们倒个茶的动作,然后冲骆悦人一笑,叫她试试口味合不合。 骆悦人就呆了好几秒。 恍然悟了梁空面相气质里的那股子冲击感是从何而来,也不愧项曦曾经说,女孩子不用在梁空面前比美,反正都没有他妈妈漂亮。 就是很直观的,松弛自在,又颠倒众生的美人相。 聊了一会儿天,乔伊也不拘着两个年轻人陪自己说话。 聊天内容也并非长辈式的寒暄问话,只是说起那年冬天的事,乔伊有些遗憾,骆悦人来洛杉矶,只待了一晚就走了,那时候她身体还没恢复过来,人在医院,当时也没有机会见见她。 乔伊说,如果骆悦人这次的假期允许,希望她跟梁空在洛杉矶多待几天,这边还是有挺多有意思的地方。 叫梁空带她逛逛。 骆悦人是乖巧晚辈,点头说好。 乔伊离开后,骆悦人还久久惊讶于他妈妈的美貌,跟梁空牵在一处的手,轻轻晃着,不知怎么想到一点。 “如果我们以后生宝宝,是小女生,会不会隔代遗传像你妈妈啊?” 梁空轻笑一声:“你现在就开始盘算上了是吧?我对你而言,就这么点基因遗传的利用价值?” 骆悦人哪敢认,立马摇头:“不是,只是会更加期待,她应该从小就超级漂亮。” “歧视男生?就非要小女生?” “你怎么又抬杠?”骆悦人瞪他,“那你呢?是不喜欢小女生吗?” “也没,我不怎么喜欢孩子,只是小女生万一像你一样,娇死了,”梁空蹙眉。真认真想了那个带孩子的场景,得出结论。 “有点难养。” 骆悦人更气了:“怎么就像我,就难养了?我从小就乖,万一小男生像你才可怕吧,打小就拽了吧唧的,混世小魔头,成天惹祸,没准还会在学校欺负女生。” 当即,梁空声音干脆利落:“那我收拾他,男生我下得了手。” 小女生的话,又像骆悦人那样,白白糯糯,文文静静,娇娇的,说重话他估计都舍不得。 骆悦人一静,回过神似的一叹:“太远了,我还没有想过怎么给小朋友当妈妈。” 梁空摸摸她的脑袋,说也是,她还是小朋友。 那位叫劳森的外国友人,骆悦人第一次听说,是前年春节前,那时候她刚跟梁空恋爱,生病在医院吊水,希望梁空过来陪自己。 吊水那两个多小时里,梁空就讲过劳森。 骆悦人对他未见面的初印象全靠梁空表述,参加一档脱口秀比赛拿了亚军,那肯定是个很有梗的人,活泼欢乐。 真见到人,骆悦人才知道,脱口秀只能算业余爱好,人家拳王比赛也拿过金腰带的。 劳森口中的梁空,骆悦人听着都很新鲜。 劳森说他留学期间热衷办趴,基本上每个月都有一次规模颇大的留学生聚会在他的别墅举行。 他表哥陈净野还调侃过,说洛杉矶没有寺庙,梁空凭一己之力把佛家广布施做功德那套善行在海外发扬光大。 “但他很有头脑,他的趴在洛杉矶越来越有名,之后来参加的人也不限于留学生,人来人去,他当中间人,做成不少事,我就乐意跟着他混,你们中国男人都很有经商头脑,陈也是。” 以上是英文,然后劳森捏腔,试图说字正腔圆的中文,还是一句俗语,也不知道从哪儿学的。 “他们吃肉,我喝汤。” 骆悦人给他竖大拇指,夸他这一次发音非常标准。 “还有吗?还有没有什么关于他的,比较特别的事?” 劳森想了想说:“以前,他有段时间,有个怪癖。” 怪癖? 骆悦人立马问是什么。 因为久远,也因为不那么好表述,劳森停顿了很长时间。 “……他天天早上起来看你们国内的新闻转播,不是那么好看,都是些无聊的事,后面有天气预报,好像是一个下大雪的城市,有时候,我早上过来找他,他看得很认真,我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骆悦人想到之前梁空的助理常彬也说过他在洛杉矶有看国内市民新闻的习惯。 那时她没有多想。 此时听劳森说,她隐隐有种预感,好像有些信息就快要连上了。 她静默思考时,旁边的劳森还在回忆着跟她说细节。 劳森说:“后来那个天气预报好像有一天忽然换了个女主持人,我说,挺好,这个身材更辣,他就啪一下关了电视,之后好像就没有见过他再看过了。” 身材更辣? 骆悦人离职后,顶替她的主持人,的确是出了名的身材好。 她离职的原因自然不是因为身材不够好,而是在平城地方台那种庙小妖风大的环境里,你总要拿出点什么才能站住脚,才不至于那么辛苦,可是她没有肯拿出来的东西,也咽不下去辛苦。 自然就只有离职这条路走。 “劳森,他看的那档新闻你还记得台标吗?” “这怎么可能记得。” 想到什么,劳森扬声道:“你可以翻翻记录,没准还在,我记得你们那个电视台洛杉矶这边看不到,是每天有人在国内替他转播,会自动存档的。” 骆悦人立马去找遥控器把电视机打开。 果然,视频记录里有着不可胜数的视频文件,都不用点开,因为视频文档的名字就已经标得清清楚楚。 是她那档插播的天气预报所在的平城市民新闻。 她按着遥控器翻动列表,连最近的播放时间都已经是好几年前。 那时候她才刚刚大学毕业。 她一直觉得那段时间的自己,一个人在平城,无亲无友,孤孤单单的,实习期从电视台的文案岗,因为专业对口,形象气质佳,又被调至临时的天气预报主持人。 每天做两份工作,经常晚上加班回到出租屋,一个人对着四面墙,偶尔接到父母打来的电话,潦草关心几句就挂了。 她从来没有想过,她在异乡播报着阴晴雨雪时,也有一个人,隔着山水迢迢,在大洋彼岸关注着她。 她随手点开一条。 并不陌生的声音与画面立马充斥在这个挑高的客厅里。 [今晨有雪,注意防寒……] 洛杉矶是没有雪的,他在看什么不言而喻。 骆悦人站在光影前,身后的劳森看着屏幕惊讶道:“哦!我的天!这个主持人好像你!” “就是我。” 骆悦人目光看向屏幕的右下角,那里窄窄一行写着主持人的名字,说完她才意识到,劳森不认识“骆悦人”这三个字。 有件事,劳森本来不打算跟骆悦人说,因为怕给梁空惹不必要的麻烦,可此时震惊,他冥冥之中有种预感—— 她们一定是同一个人! “你给空织过手套吗?他有一双特别宝贝的灰色手套。” 骆悦人回过头,想到过去,轻轻抿了一下唇,声音很低:“我织过,但是刚到洛杉矶就弄丢了。” “那就没错了!”劳森笃定道。 骆悦人愣了下。 劳森说:“他找回来了,真的,他翻遍半个洛杉矶,找回来了。” “真的吗?” 骆悦人不敢相信,因为连她自己都想不起来那个偷她包的人长什么样子,只隐约记得是张亚洲面孔。 梁空要怎么找回来? 劳森说:“真的,但是我不知道他放在哪儿。” 刚来洛杉矶那天,梁空带着她参观别墅,也进了他的房间,骆悦人问可以随便看吗,他说可以。 那时候,他们的话题还集中在乔伊身上,骆悦人也没怎么细看他的房间,只是对会客厅那张梁空和乔伊的合照比较感兴趣。 那是梁空大学毕业。 他在一众外国面孔中,表情淡然,身段优越,依旧有着十几岁在澜中礼堂观众席上,那种光耀尘寰的出众气质。 她没有留意其他。 听劳森说完,她没心思继续聊天,立马要上楼再重新看看。 他的卧室连着一个衣帽间,一个会客厅和一个小书房,骆悦人几乎把所有手套可能出现的地方都找完了,才把目光落在了他书房的保险柜上。 保险柜不大,也并没有放在很隐蔽的位置,看着就像一个更大更私密的储物空间,供他一个人坐在这里,坐在这张台面干净的书桌旁,面朝一扇树木扶疏的窗,从里头拿出点什么来。 里头有什么呢? 那双她以为早就丢了的手套吗? 数字密码几乎没有难度,她甚至没有试梁空的生日,就直接扭了自己的生日数字。 毫无悬念。 她以为自己会在里头看见一双手套。 实际上,更多。 里头有一个木头盒子,盒子上有一双灰色的毛线手套,和一本书。 手套和书,她都眼熟。 手套是她自己织的,双股线,深浅两种灰,《窄门》的扉页上是她爸爸写的赠语:不必穿越窄门,不必单独到达上帝面前。 那是即将高三,还未成年的骆悦人收到的书。 骆文谦赠她这本书的初衷,是希望她能过得自由自在,能得到所愿所求。 后来因为父亲出轨,她一气之下扔了这本书,她质疑感情,质疑书中所谓信仰一般的爱,也不相信自己以后能如赠语所说,能过得自由自在,能得到所愿所求。 而这本她高中时就扔掉的书,出现在八年后,梁空在洛杉矶的保险柜里。 她将书轻轻搁置在自己膝头,把里头的木头盒子取出来。 一打开,里头最显眼的,是一只幼稚的绿毛怪包包,娃娃机里特供的款式,包里是一张小小的储存卡。 还有一张因年深月久而微微泛黄的方形面巾纸,一角印着一家寿司店的店牌logo,纸巾一摊开,上面属于她少女时期的字迹,工整地用黑笔写着:梁空,加油! 旁边是随手涂鸦的卡通画,画着意气风发的少年,穿着18号球衣。 还有一些红色的“必胜”胶贴,因为过了使用期限,胶水已经失效,胶面的护膜已经全部脱落,鸡零狗碎地躺在盒底,被人像宝贝一样的藏在保险柜里。 她忽然想起来,高考结束后跟梁空在澜城机场那一别。 他当时的行李少到不需要办托运,手里只一个轻便的黑色行李袋,旁人问及,他表情很淡,说没有什么好带走的。 那种万事不挂心的语气和表情,太适配当年的梁空。 她以为,他就是那样一个潇洒又淡漠的人。 那时候的骆悦人永远不会知道,是她太吝啬,是她太不把他放在心上,他没有什么可以带走的了。 十八岁的梁空,只有这些。 过去许多年,他无数次用她的生日扭开这扇保险柜门,看着这些碎片一样的东西。 没有观众,没有知情者。 没有人知道他在做什么,没有人知道他那么爱骆悦人。 想到这里,骆悦人低下头,眼睛酸到喉咙梗窒,她蹲不稳,晃了一下,膝盖上的书便也跌下去,里头一张做记录用的书签掉出来。 是她过去的笔迹摘抄。 她捡起来,随手翻过来,准备夹进书里。 心头猛然一跳。 在背面,属于他的、更坚定更锋利的黑色笔迹,同样抄录了这句话。 她开始逐字逐句去看。 [我常常觉得,爱情是我拥有过最美妙的东西,我的所有美德都依附于它。它让我腾空超越自己,但若没有你,我会再次跌至平庸之地,回到极寻常的秉性中去。因为抱着与你重逢的期待,在我眼里最险峻的小道也总是最好的。] 她停住内心默读的声音,视线变得模糊不堪,异国夏日的蝉鸣似乎越渐刺耳,她蹲在小小的柜子前,只觉得再没有什么力气能支撑她站起来。 他读她读过的书,抄录她抄录的句子。 看这张书签的时候,他在想什么呢? 这是他所信奉的吗? 这是能支撑着这些寒来暑往,渺茫无期的东西吗? 因为抱着与你重逢的期待,在我眼里最险峻的小道也总是最好的。 骆悦人捂住脸,一瞬间哭得不能自已。 第67章 67你别躲 梁空近傍晚才回来。 暮色柔和,奶油般的粉橘霞晖透过整面墙的玻璃映进室内,将车钥匙随手扔在桌面上,他看着从楼梯那儿下来的骆悦人,打量几眼:“午睡没有?” 骆悦人小幅点了一下头,没说话。 梁空越过她身边,去厨房。 岛台上有做好的百香果柠檬茶,捡了个长型玻璃杯,没直接倒,他侧目看小尾巴似的亦步亦趋跟着他来厨房的人:“是你做的还是乔伊做的?” 她出声了,绵软微哑:“我。” 闻声,梁空倒了一杯,七月份的洛杉矶太热,车队一直有专门的经理人管着,他好不容易过来,之前积了不少事,他得亲自去一趟处理。 为了赶着回来陪骆悦人,原本悠悠闲闲的事硬是火急火燎在几个小时内解决完,从去到回来,一口水没顾得上喝。 这会儿仰头,一口气喝见底,又去倒。 骆悦人站在他身边,觉得他刚刚的问题奇怪:“你妈妈做的,你就不喝了吗?” “她戒糖,心血来潮捣鼓吃的喝的,除了她自己,没人能进嘴。” 骆悦人恍然,怪不得来洛杉矶这两天,除了初见那天,乔伊并不过来跟他们一起吃饭。 她起初想着,可能乔伊长居国外,跟梁空也不是常规的母子关系,所以没有什么阖家团聚的概念。 现在想想,梁空跟他妈妈真挺像的。 不以遵循拘束的规则来表达诚意,如风一般,自由坦率。 正走神,眼下被温热微潮的手指触到,她眼睑倏然一跳,乌密长睫掀起来。 梁空一手拿着杯子,另一手抚在她脸上,拇指指腹落在她眼下,轻轻摩挲,细细凝看着她。 “怎么眼睛红了?没睡好?” 梁空知道她认床,换了环境,睡眠就会变浅,半夜还总醒,来洛杉矶之前他已经叫人换了跟檀樟公馆里一模一样的寝具和熏香。 之前在老宅就试过,还挺有效果。 骆悦人立在他极近的视线里,眨了几下眼,脑海里是已经被她物归原位,重新合上的保险柜。 她摇头,下一瞬,在他配合着抬起双臂的动作里,伸手环腰抱住眼前的人,下巴一低,声音闷在他的白色t恤里。 薄薄一层衣料,又似穿越重重阻碍才得以脱口。 “梁空,我做噩梦了。” “什么梦。” “我梦见,你不爱我,你轰轰烈烈地活在我的第三视角里,跟我没有一点关系,甚至我没有机会认识你,然后很多年后校友聚会,你跟我问路,问完就开车走了,我就很难受。” 她听见梁空胸膛里闷闷一声笑,随即清脆一声,玻璃杯被搁置在旁边的大理石台面上,她瘦削单薄的后颈多了一层护卫。 是他的掌心。 蹭一蹭,揉一揉,将她低落的情绪捧起来。 “这不肯定假的吗,梦都是相反的。” 她“嗯”了一声。 的确是假的。 梦境里是那么多年,她清楚知道,彼此毫无交集,他从来不爱她。 现实是相反的。 她全然不知道,他那样喜欢着自己。 陪她静了一会儿,梁空低头问她,这么腻歪着热吗?男人火气大,他又刚从外头回来,一身灼燥,但见她摇摇头,梁空就不动了,任由她抱着。 “劳森来过吗?” 她回答:“中午来了,跟我讲了很多洛杉矶好玩的地方。” 还有很多我不知道的事。 梁空问:“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 骆悦人想了想,仰头看他:“想去第一次来洛杉矶,你带我去的那家日料店。” 门口的暖帘换了,内饰挂画也有翻天覆地的变化,印象里极具冲击性的普鲁士蓝荡然无存,木架瓷瓶,皆都透着一股空寂的物哀美。 之前梁空颇费周折地挪了这家日料店的主厨去屿铂湾给她做过一餐,骆悦人记得,这家店被梁空表哥买下来了。 无论是第一次来洛杉矶,还是后来在屿铂湾那次,都是梁空询问她的口味,负责点餐。 这还是她第一次细看菜单。 配了朴素简图的折页菜单,每道菜品都印着日文和英文。 日文看不懂,骆悦人只能通过英文猜大概,看到尾页的特别菜品时,她眼波一亮,忽觉新奇。 “为什么鳗鱼拌饭的名字要叫‘美好的麦子’?是珍惜粮食的意思么?” 一旁的服务生是兼职的国内留学生,会说中文,态度也好,不过到岗时间不长。 “菜单是我们老板拟的,好像有些特别含义吧。” 点餐结束,服务生欠身离开。 骆悦人还在研究餐单的设计,因为现在她自己也从事内容产出,她对日常生活中的一些文字和图片都格外敏感留心。 细细看完一圈后,她发现所有餐品的名字都是平铺直叙的表述,食材加上烹饪手法,一眼就能看明白。 只有这道并不特别却独独被归为特殊菜品的鳗鱼拌饭,起名比较抽象。 美好的麦子。 骆悦人也点了,并没有尝出什么特别,就是很寻常的鳗鱼拌饭。 用餐结束,出了日料店,她还在好奇这个。 异国街头行人很多,梁空牵着她的手走在其中,听她好奇不已地分析,转头跟她说:“他前女友的名字叫嘉穗,嘉就是指美好的嘉,穗是麦穗的穗。” 美好的麦子,就是嘉穗。 骆悦人恍然,想到那次冬天早晨离开洛杉矶,开着车送自己去机场的女生。 好像跟她一般大的年纪,说话声音又甜又柔,笑起来眼睛弯弯的,特别热情好心。 “那为什么跟鳗鱼拌饭有关?” 梁空对别人的事并不八卦,也不留心别人的女朋友,只是这位前任对陈净野意义非凡,他多少知道一些。 “她不喜欢日料,也不吃生食,以前陪着陈净野来过很多次,每次来都会点鳗鱼拌饭。” 骆悦人听懂了,应该是很喜欢陈净野,所以一次次迁就他的口味。 可嘉穗已经是前女友了。 “你表哥是忘不掉嘉穗,想告诉她,他还爱她吗?” 梁空淡淡勾唇:“或许吧。” “还挺感人的。”未知全情,骆悦人只在看客视角这样感叹一句,很快目光就落在梁空身上。 梁空察觉,垂眼看她,还是年少时那副略带挑衅又暗含调戏意味的样子:“又盯着我?” 骆悦人去抓他的手,捏着他掌心,异国老街上的夜色霓虹映照在她仰视的眼底,眸光轻柔。 “如果是你,你就不会这样,对吧?” “哪样?” 骆悦人说:“就是和一个人分开之后,明晃晃的,表达自己的想念和不舍,又或者,希望对方知道,在她离开后,自己过得并不好。” 世间的爱大多相似,但人与人完全不同。 如果有人问她,为什么会跟梁空走到一起,骆悦人绝不会说是他们性格投契。 即使是恋爱这么长时间,他们都没有任何被彼此同化的迹象,例如,她骨子里的多愁善感,经常会因为一个小小的问题,无限扩散,进而开始伤春悲秋。 有时候,她试图拉着梁空一起共情。 他每每都能一句话破坏气氛,叫人啼笑皆非。 譬如此时,她暗指他总是喜欢把感情藏得很深。 总是一副混不吝不挂心的浪荡态度,十分爱只肯讲三分,剩七分全藏在不为人知、也无需回应的细节里。 他明明可以顺着话接,说是啊,我爱你,即使你离开我舍不得,我也不太会表达。 然后她可能感动得死去活来。 可他偏不。 他吊儿郎当说:“那你现在就离开我一个试试,我马上死给你看,你看我这样表达想念和不舍合不合适?” 骆悦人鼓着腮,憋笑着,对他深感无语。 这个人啊,他会偷偷把心给你,但你不能指望他当着你的面表演掏心掏肺。 他永远做不来。 梁空没牵她的手上拿着冰饮,用杯底部在她脸颊鼓起来那块贴一下。 骆悦人歪歪头,知道他在逗自己,幽幽睨他一眼,硬邦邦说:“你才不会呢!索卡说他问过你,你说你不愿意为我死。” 梁空喉结一滚,咽下饮料,接话,嚣张痞气的样子:“我命金贵,我可太怕死了。” 骆悦人晃晃两人牵在一块的手,低头咬吸管。 不说话,懒得戳穿。 那话是高中毕业索卡问他的,因为索卡理解不了当时的梁空,就问他到底有多喜欢,是不是被魇住了,现在是爱得能为她去死了吗? 梁空答,他不会,他这辈子都做不到用死去证明喜欢一个人。 他这开局即是赢家的人生要风得风要雨有雨,太金贵了,他还没潇洒够呢。 可他也说了另一句。 人不是时时刻刻都能理智思考的。 “如果真有一刻,她有危险,她需要我,我会想也不想地站在她面前。” 是很怕死,也不惜命。 因为刚刚提到陈净野的女朋友,骆悦人想到那次离开洛杉矶,她在机场跟嘉穗说过一句话。 她说,她以后再也不来洛杉矶了。 时隔多年,她还是来了。 阴霾尽散地踏上这片土地,和梁空看这里好看的晚霞与晨曦。 “梁空,你记得我跟你说过我爸爸吗?他跟我妈离婚后,跟我说,让我不要受他们的影响,从此不再相信爱了,我当时跟他说,我相信爱,我只是不相信爱能长久。” 说完,她自己补了一句:“是真的。我不相信爱能长久,我一直觉得喜欢是一种消耗,热情总是很短暂的,很快就会厌倦,会烦,会累,我看我大学室友谈恋爱,周而复始,都是这样的。” 所以整个大学期间,即使不缺人追,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要跟谁尝试这样的感情。 梁空轻笑道:“这是期待太多了吧。” “喜欢一个人,不就是有无限期待吗?” 梁空点头:“可以啊,可以期待。情场如赌局,谁不是冲着赢来的?这无可厚非,但是下注前要想好,万事无绝对,可能会血本无归。” 他说这话的样子很帅,像他年少时的成名曲子,警报一样,势如破竹,锐利又孑然。 骆悦人望着他:“那你呢?” 他眼一瞥,望住她的注视,轻声又不羁说:“心甘情愿的事,我一向输得起。” 那一刻的梁空,熠熠生辉。 她想起高中在九州路的保龄球馆,对面有家甜品店,她给他买草莓蛋糕,又担心反季节的草莓不甜,他当时说,管他甜不甜。 他一直都是很酷的人。 几天后,七月二十五,梁空生日。 中午请了亲友来家里庆祝,生日蛋糕已经切过一回,晚上就他们两个,骆悦人自己在厨房烤了一个小蛋糕,只有简单的水果装饰。 骆悦人插上蜡烛,拿出打火机准备点燃,跟他说:“这样你可以再许一个愿望。” 梁空说,他中午那会儿,已经许了三个愿望,没什么可许的了。 火苗窜出来又熄灭,被烫灼过的金属片还有余热,骆悦人拇指搭在上面,微微蹙住眉心。 中午一群人唱着生日快乐歌,叫梁空许愿的时候,寿星公本人草草应付似的,眼没闭几秒,就把蜡烛吹灭了。 就那几秒,他居然许了三个愿? 真许了三个,一点也不潦草。 梁空说:“健康,快乐,爱我。” “三个。” 他说完。 骆悦人停在这省去主语的六个字里,良久后,她低声问:“你怎么不给你自己许一个?” 他又玩破坏气氛那一套。 “爷都应有尽有了,再给自己许愿,不合适吧。” “那你怎么不给自己许健康快乐?” 他靠着藤椅背,柔黄灯影里瞧她,无所谓地说:“健康看命,快乐靠你。” 骆悦人懂了。 这人选择性的迷信,无怪老太太说他从小有佛缘,又少见诚心。 会客厅的露台有一丝夜风,骆悦人低头,手掌护着风,象征性地点了几根蜡烛,叫他来吹。 拔去蜡烛,她切下一小块蛋糕,递过去,要他尝尝自己的手艺。 然后,双手托腮,目光灼灼看着他。 “梁空,能跟你商量个事吗?” 忽然正经起来,梁空有点不适宜,目光移过去,手指揩了一下自己唇边草莓味的奶油,点了一下头说:“商量,讲吧。” “我待会儿亲你,你别躲。” 梁空目光在四周扫了一下,终于明白,不久前这块小蛋糕做好,她一手端蛋糕,一手拉着他,连上三楼,寻寻觅觅,找到这个露台来是为了什么。 她第一次来洛杉矶,就是在这个露台。 他躲开了那个让她做梦梦到都会哭的吻。 收回目光,梁空把架起的二郎腿放下,两腿随性敞开,拍自己的膝盖,示意她:“来吧。” 骆悦人裙角一扬,扑进梁空怀里,唇瓣印在他唇上,还有残余的草莓奶油的味道。 弥补遗憾的一个吻,不再深入,也心满意足。 两人呼吸灼热交汇,都睁着眼睛,却都默契垂睫,若有所思地维持着这个亲密到不能再亲密的动作。 骆悦人两手搭在他肩上,慢慢与他拉开寸许距离,眼里浮光灿灿,终于将视线焦点落回这张好看的脸上。 “梁空,你知道你像什么吗?” 视线短促地定了一秒,想到什么,梁空有点不爽地吐出两个字:“狮子?” 为了说情话而铺垫的气氛,瞬间被生硬的“狮子”二字毁得七七八八,骆悦人一头雾水:“什么狮子啊?好奇怪,你为什么会觉得自己像狮子?你哪里像啊?” 梁空也对她的一脸茫然失忆相,感到无语,也不提醒,只反问:“我也想问我哪里像。” 为什么会像连她喜欢的前十都排不进的狮子。 骆悦人从他的语气里分析出一点苗头,轻声问道:“是我说过你像狮子的吗?” “昂。” 骆悦人抿唇,她真想不起来了。 过了会儿,梁空忽然问:“骆悦人,你最喜欢什么动物?” 话题跳转太快,骆悦人下意识回答:“狗。” 某人发出一声冷笑,赞美她:“你还真是个长情的人。” “啊?” 不待她反应,他又问了:“那第二喜欢的?” “熊猫。” 某人面色更沉了。 得了,不问了,估计没什么变化,还是查无此狮。 骆悦人也不惯着他,在他肩上抱怨一推:“你干嘛问这些无聊的问题啊?你把我刚刚的话题都打断了。” 不止,还有气氛也毁了。 她本来有一句好浪漫的话要说的! 梁空扫了坐在自己腿上的人一眼,吸了吸腮,有苦难言,反正她挺行的,说他像狮子又把他排到前十开外,关键是说完就忘了,旧事重提,往人痛处踩,踩完还自己先生气了。 骆悦人真行。 骆悦人没错过他那个冷气幽幽的眼神,一时间更莫名了,鼓了气道:“你干嘛啊!” 她原本要说情话给他听的。 “你还这么看我!我要告诉你奶奶,告诉你妈妈,告诉你大嫂。” 梁空笑了:“她们现在都站在你那边是吧?” 骆悦人转过头,不看他,故意摆出不好惹的架子:“你最好小心。” 他知道她哪里怕痒,故意伸手捏她的腰,她便绷不直腰背,倒在他肩上,听他戏谑:“你去说,说我挠你痒痒了,让她们骂死我。” 梁空忽然联想到什么:“你这是不是跟我大嫂学的?一点小事,天天告状?” 骆悦人哼声:“我才没!” 也是,都是两个人的时候闹着玩,在外,不管是在朋友还是长辈面前,骆悦人都特别护着他。 甚至听不得别人说他半点不好。 到底是高中出门玩就会用奶茶给他挡脸的小姑娘,怕他背着绿毛怪的卡通包包会被索卡嘲笑,护他面子。 梁空用两手捧她的脸,打量一番后感叹:“骆悦人,你真挺适合娶回家当老婆的。” 十几岁就有给他当老婆的潜质。 骆悦人说:“我才不给你当老婆。” 梁空笑,跟她翻旧账,不止一次:“不知道是谁酒一喝多了,就黏人,就撒娇,就满嘴甜言蜜语,说什么‘梁空,我给你当老婆吧’,我下回给你录下来。” 当事人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无从反驳,极度难为情,脸埋在男人的肩窝里,瓮声瓮气地承认说:“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醉醺醺的时候,看你就特别顺眼,特别心动。” “合着你清醒的时候,我就面目全非?” “……也不是。” 恰到好处的晕眩感,像一层滤镜,就觉得他微晃着,一点点边际残影,晕着灯光,特别好看。 心脏怦怦跳,就想跟他撒娇。 他抱她回家,她就想对着他的耳朵说那些甜甜的话,说完还要追问反馈,黏着他问喜不喜欢,因为醉了,身体发烫,四肢绵软,大脑除了摄取近在咫尺的男色,也不积极工作。 她分辨不清,他那种时候的面无表情,颌角紧绷,是不是忍耐。 因为要专心开车,又或者顾及着有司机在? 反正他全程高冷。 可他越不配合,逆反心理越容易冒头,她越发不肯罢休,两人之间就是死循环。 直到回家,他把她直接往浴室推,在镜子前,压低她纤细的腰,手在裙下作祟,问她能不能站稳。 伪绅士,也就是象征性问一下。 她掌心撑在水台上,说站不稳,他也不会就这么算了,顶多在她腿间酸软到几度打颤朝下跪去的时候,大发慈悲捞她一把,换一个轻松一点的姿势。 两重的热,叫她里外都烧。 到极限,他才肯说她刚刚在车上想听的话。 他说喜欢,喜欢死了。 然后礼尚往来地问她,喜不喜欢,换姿势,比较着,问她喜不喜欢。 不肯回答的那个,又成了她…… “骆悦人,你耳朵怎么红了?” 骆悦人回过神,面上一烧,眼神闪避着说:“热,露台有点热。” “那抱你回去?” 她抿着嘴,低低应了一声,因为相处久了,他一横抱她,她环他脖子都成了下意识的动作。 伏在他肩上,回了房,冷气将丝被吹得很凉,她落进松软床铺里,自己往前爬了几步,拿到床头的相机,打算看看今天拍的照片。 有风景,有静物,有很多朋友,也有不同角度的梁空。 最后一张合照,对比之前,明显构图欠佳,是劳森拍的。 可照片里的两个人很生动,她脸上沾着一点奶油,冲镜头笑,梁空站在她身后,没有看镜头,看的是她。 梁空穿着浴袍出来时,面前灯光一闪,等他抬手臂,已经是下一帧的动作。 骆悦人低头看出片。 很满意。 正想着人物比例再改一下氛围感会更好,手心瞬空,相机被抢走。 梁空单手拿着,朝她掂一掂:“出镜费用结算一下。” 骆悦人往他脸上吧唧一口亲,伸手去拿自己的相机:“可以了吧。” 梁空回亲她一下,才还她。 之后一边擦着自己的湿发,一边又往浴室走,看一眼,再出来,跟她说:“水放好了。” 那晚到半夜,她都快睡着了,才恍然想起来,在露台吹蜡烛那会儿,还有一句话没跟他说。 她怕自己明天起来就会忘了。 忍着身体的疲倦,昏暗里,撑胳膊,轻轻晃了晃身边的人。 “梁空。” 他也是快睡着的样子,眼皮惺忪,下意识要翻身去床头拿杯子:“喝水?” 骆悦人说:“不是。” “晚上在露台,我还有一句话没跟你说。” 一盏小灯亮在他身后,他轮廓柔和,看着她:“你说。” “我以为我不会相信爱能长久,也不会再来洛杉矶,因为你,我相信了,也来了,我以前写过一句话‘世事如浓雾,贪欲如缚线,因为你的存在,我爱这兵荒马乱的人间’,有人问过我,那个存在是什么,我终于明白了,那个存在,是你。” “你像太阳,像月亮,像星星,像这个世界上所有会发光的事物,一直是我的指引。” 万籁俱寂的夜,卧室那么静,本该波澜起伏的情话,只是躲在被窝里小声说。 说给他一个人听。 第68章 68触发点 从洛杉矶回来后,两人投身各自的工作,不时和三五好友小聚。 按澜城的习俗,通常情况,订婚一年内就会筹备结婚事宜,所以自订婚之后,什么时候打算结婚这种问题,也有亲友不断问及。 骆悦人和梁空目前还没有这方面的打算。 两人对外一致,展现的都是一种不急不躁的态度。 骆悦人倒还好。 梁空那种不肯把好听话挂嘴边的性子,偶尔会讨老太太两句瞪眼骂。 因为索卡打算留在国内发展,今年跟他们来往很多,骆悦人也认识了芋头。 年少时,乍听这姑娘还是电竞圈的白月光,芋头出道早,退圈也快,再相逢,她在一家私立小学当美术老师。 小学放学很早,校园里铃声一打,高高矮矮的小萝卜头一窝蜂从伸缩门里涌出来。 索卡刚刚抽完烟,梁空按下前后窗通风,顺便接收这阵放学人潮的闹声。 在得知骆悦人不减肥之后,芋头兴高采烈拉她去小学门口的炸物摊排队,强烈安利开花淀粉肠。 梁空胳膊搭车窗上,看着不远处排队的两个女生,骆悦人平时工作穿各种浅色西装居多,时髦干练,也不容易抢风头。 私下里,她穿衣风格不固定,会穿牛仔抹胸配拖地长裤,也会像此时,穿简单长款的毛衣开衫,素面朝天像个女高中生。 人来人往,不妨碍他下意识看她。 她跟芋头在长队里正聊着天,芋头连说带比划,她听人说话的样子总是特别认真专注。 那场景叫人想到澜中的操场,每周一升旗,骆悦人身边也总有一个特别爱说话的女生,不知道跟她讲什么,她偶尔听得愣住,偶尔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都很生动。 灿烂晚霞贯穿整条人头攒动的街。 她和高中时期几乎无差别。 副驾驶的索卡转头就看见梁空这副温和的表情,手指拨弄着打火机,他嘿嘿笑着跟梁空说:“是不是看着这些小孩儿蹦蹦跳跳,挺有给人当爹的冲动?” 梁空敛了眸中软意,转头看索卡,轻扯面皮也是一笑:“那倒也没有,毕竟——” “我高中就开始当爹。” 后车门打开,涌进一股炸物香气。 两个女生正笑笑地聊着娱乐圈八卦,索卡刚刚被梁空的话噎住,抬起眉毛,往后视镜里瞥,转移话题地随口一说:“订了人均四位数的私房菜,你俩现在拿串儿开胃,服了。” 五花肉片还有细小的油花在蹦,孜然辣粉都给得很足,到嘴边了,芋头把大张的嘴闭回去,趴到副驾椅背上,冷声硬气说:“嘿,朋友,咱俩现在就是搭个伴儿寻开心的关系,不是什么正经男女朋友,别管这么宽成吗?” 梁空望后车镜,轻弯着嘴角,骆悦人也在笑。 晚餐结束回家,梁空叫司机先开车回去,两人在檀樟公馆园区入口下的车,骆悦人说今晚吃得有点多,积了食,想散会儿步。 说到芋头,骆悦人讲了大一国庆的事——项曦邀请她打游戏,她当时以为id是“你爹梁空”的打野是梁空本人。 “我之前听裴思禹说过你打游戏也很厉害,而且在游戏里,那个打野好几次过来帮我,我就以为是你,可能我下意识里觉得,只有你才会那样保护我,结果是我想多了。” 为此,当时她还难受了很久,甚至很久不再碰这个游戏。 梁空听了,将她手指包在掌心里攥一攥,轻声应说:“你的确想多了。” 骆悦人一瞬觉得灰心又好笑,恨不得把自己的手抽回来,但他攥得很紧,她挣不开。 “我高中打游戏从来不热衷带妹,影响游戏体验,也不喜欢保护女生。” 只会很直男的嫌女生菜。 这也是他能跟芋头熟的原因,一个嫌男生废话多,一个嫌女生技术差,刚好凑一块打过区域比赛,但后来因为梁空,显然索卡跟芋头更熟。 梁空问,她大一跟索卡打游戏的事怎么之前没跟他说过。 她不好意思跟他说,因为在那之前,她一直以为芋头是他的初恋。 男女之间一起玩过又散了,在澜中的老牌八卦里,很适合编成无疾而终的爱情。 她当时也信了。 梁空说,后来只是对这个游戏兴趣没那么大了,他跟芋头一直都只是游戏好友的关系,能在现实见面,全靠索卡死乞白赖去人家直播间刷钱。 “我发现人一旦掉进误区里,看什么都是不真实的。” 骆悦人忽然这样感叹。 梁空问她何出此言。 她想了想说:“就是高中那会儿,因为对你有一些误会和偏见,所以对你身边的朋友也或多或少都带上有色眼镜。” “譬如?” 骆悦人好半天琢磨出三个不太恰当的字:“……不正经?” 梁空思维迅速且精准,眉梢一动:“所以是我不正经连累我的朋友是吗?” 他一笑,继续说。 “那让我想想你当时是怎么看裴思禹的——” “出淤泥而不染?” 骆悦人脸色憋得有点红,最后咳一声说:“也不是啦,就是一开始会觉得他跟你们有点不一样,也的确不一样,他比较像我爸爸。” 乍看之下,会猜想这个人的精神世界应该很丰富,或许他们也真的不贫瘠。 但读再多的书也不可能杜绝一个人的伪善和懦弱,反而是看似宽广的眼界,会提供他们诸多看似合理实则经不住推敲的行恶的理由和立场。 他们因此平静,进而心安理得。 这是计较起来很可怕的事,这样的人看起来温柔细腻,实际上,自私又缺乏某方面的共情力,并有一副好皮囊软性子能成功免于公众的指摘。 骆悦人看向梁空:“像你这样的,就比较吃亏。” “哪样?” 她说:“缺乏表面热忱,又没有包装,凡事只肯露三分,就这三分里头,还坏得明晃晃,别人一瞧,就不敢靠近你了。” “或许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跟索卡,还有高祈,你们身上都有类似的特质,好像都不怕别人误会,也不在意在别人的谣传里当一个恶人。” 骆悦人说:“就像高祈,他跟我之前想象的很不一样。” 骆悦人对高祈最深刻的一面,也是第一面,在高中,他来澜中看运动会,跟梁空一块站在十四班的看台栏杆附近。 广播台负责收集运动会各班的通讯条,理科班女生少,这事没人负责,骆悦人拎着一袋公费买的小橘子去催。 当时有热门的男女跳高在后方举行,偌大看台寥无人烟,只能听到喇叭声里喊着几米几,第几次试跳。 有人欢呼有人尖叫。 骆悦人走到十四班那边的看台下,给他们递橘子,因为找不到十四班班长,只好望着梁空说:“你们班的通讯条没人写吗?这个也算分的,写不够,会被扣分的,能不能写一下,就去网上搜抄一下就行了。” 她手小,一把只能拿三个橘子。 高祈全收去了,然后良心未泯地分了一个给梁空。 梁空慢条斯理剥皮,穿白色带深蓝色边杠的帽衫,脑袋上压低一顶黑色鸭舌帽,闻声动作一停,他抬头,一张脸慢慢映进骆悦人的眼里。 她记不起他当时的语气,只记得他说了一句“你让我写?”,应该是问句,很快就被旁边的高祈接去话题,他说他来写。 骆悦人看向高祈,那时候她的认知里还没有浓颜系这种时髦词汇,只觉得有个不适宜放在男生长相上的形容,艳丽。 比之梁空寡冷的拽王气场,高祈要更好说话一些,但气质并不纯良,像那种看似跟你有商有量,扭头就给你挖坑的两面派。 他吃了骆悦人的橘子,笑容招人。 “行,待会就写。” 骆悦人才不信他,小声吐槽:“你又不是我们学校的。” 高祈就乐了,说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你们学校的,怎么,你们学校找不到我这么帅的? 骆悦人还要去催别的理科班,走远几步,回过头,弱弱指他脑袋:“我们教导主任不让留你这种发型。” 高祈扎了一个蓬松的小辫子,既青春又显露几分纨绔气质。 旁边的梁空闻声笑了。 看到他那个露齿又好看的笑,骆悦人当时心里一悸,赶忙跑走。 也就此奠定了梁空跟他朋友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的初印象。 跟梁空回忆完这桩旧事,骆悦人重新评价高祈。 “他这个人还挺有文艺腔调的,你知道有些文艺感的精髓是什么吗?就是知错不改,坚决维护个人癖好。” 梁空还停在她所讲述的运动会场景里。 她说的,他只要在场,基本都有印象,但他记得的,她肯定都不知道,例如那天她代表十九班跑八百米拿了第三名,他全程都在看她。 “你以前对高祈可没那么多好话。” 骆悦人踢踢路面上的一粒小石子:“那不是不了解么。” “高祈之前过生日,我送他一本书,前阵子他看完了,忽然给我发了一段读后感,他说他挺喜欢的。” 高中时期的梁空穷尽毕生所能也不敢想象,骆悦人会在提到高祈的时候,露出这一丝如逢知己的欣赏。 他以前以为那是裴思禹限定。 合着,她就是那会儿内向,认识的男生少,博爱的本性没有暴露,哪他妈有真心,来条狗跟她聊聊诗词歌赋,她都欣赏。 她今天穿的平底鞋,视线顾及不到梁空的脸色,还一视同仁地提到索卡,说索卡也挺有意思,有江湖气,特别像那种土匪头子,能为朋友两肋插刀。 久没有人应话,她才抬头向上看去,神情不解。 “你什么表情?” 梁空收了嘲意,醋味十足地冲她说:“见不得你夸别的男人,不行?” 骆悦人解释:“他们是你的好朋友。” “合着,沾我的光?” 骆悦人微微瞪大眼肯定道:“当然啊,因为是你的朋友,我觉得他们肯定也有可取之处。” 梁空冷笑一声:“还可取之处?索卡在酒吧推你,不知道谁眼睛哭肿了告状,让我打他。” 说完,梁空怜爱地捏捏她的脸。 “宝宝,你是真不记仇。” 她感到耳尖有一阵烧热,倒不是因为被提及跟索卡之间还有一桩旧仇,而是他又这么喊她。 脚下力道一重,石子就被踢远了。 舅妈和璐璐一直担心她会因为好脾气成为一个任人欺负的烂好人,实际上并没有,她对他人逾矩的行为非常敏感,大学时,很多男生仅仅在对她有好感的阶段,就会被她察觉不适,她会悄无声息地规避远离。 她拥有一个独立的内心世界,并且非常小,对于这个小世界之外的人与事,她都不那么在乎。 以此来保留最大程度的热情,给那些重要的小部分。 她曾经担心恋爱后的自己因为身份切换跟之前截然不同,梁空会不适应,甚至不喜欢,而去旁敲侧击他。 她绕弯子问。 他却直接回答:“你好像是失忆了?你高中的叛逆期,是谁陪你过的。” 高中那会儿虽然没跟她正经谈过恋爱,但他对她的认知绝不片面狭隘。 梁空很早就知道,骆悦人才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乖乖女。 - 因为下半年在写《今夜涉江》,骆悦人经常会拉着梁空一起回忆高中的事,又或者采访他一些情感类的问题,以便在书里更清晰立体地用文字表达。 “你觉得你长情吗?” 骆悦人膝盖上摊着笔记本,手里拿一只黑笔,准备随时记录。 起初梁空不愿意配合,后来她躺到他腿上,让他逃无可逃,他才肯勉强思考一下答案。 吐出三个字。 “谈不上。” 同样的东西,吃两顿以上他就会觉得腻,从小到大,出了名的挑剔,难伺候,不肯将就。 这是骆悦人意料之外的答案,她先是疑惑地看了他一会儿。 他可能也看不下去电视里的球赛了,但装得一本正经,悠闲够来茶几上的一罐啤酒,单手拎着,修长食指扣进拉钩,噗呲一声,溢出些许雪泡,递来唇边喝一口。 电视里的讲解员情绪高涨,现场进球的欢呼里,骆悦人不解地问:“那你为什么会一直喜欢我?” 这已经不是刚刚拿腔拿调,如记者一般的采访语境了。 梁空垂下眼:“这也要写到书里?” 骆悦人摇头:“这是我的私人问题,不可以不回答!” 梁空说:“但这是重复性的问题,我以前已经回答过了。” ——因为在喜欢这个层面上,从始至终,只有她一个人出现过。 骆悦人恍然。 可这个回答太笼统了。 她定神的功夫,梁空忽的向她提出一个问题。 “长情,等于一直喜欢一个人吗?” 骆悦人反而被他问住。 “……差不多是一个意思吧。” 长情听起来像是已经拥有了,然后保持着脉脉情愫,而一直喜欢一个人,是一种完全不能确定的冒险主义。 骆悦人没有在这点上深究,很快问出新问题:“你觉得,感情需要经营吗?” 她捧着小本子提问的样子过于认真,叫梁空有些忍俊不禁,但他刚有唇角上扬的趋势,她便瞪眼,像那种降不住坏学生的老师,拿捏足了气势,但其实没什么用。 梁空抿唇,配合做认真相。 “正常来说,可能需要,任何情感关系的长久建立,都需要双方付出。” “那不正常来说呢?” 梁空回答:“感觉比什么都重要,感觉不对,任何长久的关系,我都不愿意配合建立。” 她在“感觉”这个词上停了几秒,太缥缈,她并没有想明白,于是问他:“可感觉是瞬间的。” 瞬时之物,似乎总不和长久挂钩。 球赛已经彻底被冷落,梁空注意力移至她身上:“对我来说,一夕至万古,我此刻不喜欢的事物,以后也很难接受,反之同理。” 之后,骆悦人将小本子上的其他几个问题也一并问完,有时候,他回答完,她会冒出新问题,她一边补充着问题,一边记录着梁空的回答。 写到最后一句,骆悦人察觉一道视线长久落在自己脸上,由于是躺在他腿上的姿势,本子悬空,她写字很慢,也需要十足专心。 她停了笔,轻垂的睫毛朝上一撩,也同样安静地观察他,不错过任何一个细微表情。 “我怎么感觉你挺开心的,喜欢采访?” 梁空移开视线看屏幕,手上松松提着半罐啤酒罐,抵到唇边喝一口,苦后回甘的碳酸在嗓子里震开。 他淡淡说:“还行。” 骆悦人便没再计较,继续写完剩下那句话,然后补充一下自己的想法。 而他,悄悄敛下目光,任由屏幕之上的那些浮光在自己瞳底一层层变幻。 他只看她。 高中时,曾经很期待和她这样聊天,聊感情,聊观点,聊人间是非,甚至为此去看她看过的书。 高中学理,他有着异于常人的数学天赋,属于那种无需点拨的聪慧,从小到大,他对密密麻麻的文字无甚好感,而且很多时候,好不容易问来的她的书单,有部分,他的确会看不懂。 他一直在试图理解。 读到深感烦躁无趣的时候,他会把书盖在脸上,闻着纸页间的印刷油墨味,去假设,和她聊天的场景,他这样表达,她会不会觉得他激进? 许许多多。 到今日,在他装出来的若无其事里,终于成真,他跟她聊着这些,和他少年时期想象的一样好。 只是迟了一点。 可是,很好很好。 并且一开始梁空的不愿配合,并不是因为故意拿乔,而是,紧张。 就好比数年前认真复习过的一场考试,一直延期,甚至可能无限延期,他自己都无望过,如今猝不及防又拿到考卷,会很害怕,担心自己发挥不好。 甚至,担心简单几句后,她会觉得跟他聊这些一点也不愉快。 他还是很珍惜、很期待她的喜欢,并没有因为跟她在一起了,得到了,拥有了,就习以为常地淡化感知。 她的一颦一笑依旧牵动他的情绪。 他无时无刻不在渴望成为她喜欢的那种人。 新一年的春节。 他们去环城的坐观光车,骆悦人捧着热饮,看过江岸的烟花,跟梁空聊起年后的工作安排,今年的时装周,他们终于可以在同一个城市奔波,不过杂志社这边的前期日程很赶。 正说到密斯董,骆悦人忽然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观光车上只剩他们两个了,而且行车路径,也和往年不一样。 印象中,观光车是不会到临江路的。 可是,她已经遥遥看见了黑金墙体的曼国会所。 骆悦人停了声音,手心依旧被热饮纸杯暖着,她看向梁空:“怎么会到曼国会所来了?” 临江路,1750号,曼国会所。 她高中虽然和梁空同校,但彼此正式的交集,好像就是从这里开始。 梁空也拿着一杯热饮,黑色大衣里是一件黑色的高领衫,他脖颈修长,肩形正,环着手臂,靠着车椅背,微微一笑:“带你看一下你的产业。” 骆悦人更懵了。 “我的产业?”她试图理解,“你是要把曼国会所送给我吗?” 梁空小幅摇头,否定。 “不止。” “待会儿会去九州路的保龄球馆,你应该还有印象,然后去小广场的自习室,澜中公交站对面的书店,最后去棠杏东路,那家已经搬走的馄饨铺子,还有棠杏苑你妈妈卖掉的那套房。” “我都买下来了。” 骆悦人瞳孔定住,生硬地挤出几个字:“你好夸张啊。” 梁空颔首,颊边微有一丝弧度:“是吧,求婚,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头顶明亮的路灯一盏盏飞驰,骆悦人下意识往周围看了看。 没有人。 车外的行人奔赴不同的方向,车水马龙,好像和他们不在一个世界。 印象里的求婚,一定是亲朋簇拥,不缺大批观众,男主角说出求婚两个字时,人人化身月老烘托着气氛,一声接一声喊着答应他。 可此时,周遭是安静的。 只有梁空一个人眼眸明亮地看着她。 他说:“我知道这些你不一定那么喜欢,我对你什么心思,这么多年,你知道就行。但有些东西不能免俗,得让你以后跟不管谁说,人一听也知道,梁空是花了心思来娶你的。” “有的是家里的产业,我能做主,有的铺面房子不那么好买,是这一年我一趟趟自己去谈的,都是你写的那本书里提到的地点,对你来说,可能算的上有点意义,都是些房产,拿出这些,对我来说很无足轻重,就算我送一整栋楼给你,可能也是无足轻重。” “我只是不能免俗地想通过这些告诉你——” “真心诚意我有,表面工作也不缺。” “这不是一个限时问答,你不用着急告诉我你愿意与否,这只是一个通知,单方面且唯一性地通知你,梁空,已经做好了娶你的准备,至于你什么时候准备好,可以是任何时间,我随时恭候。” “鉴于过年期间,家里那些七大姑八大姨跟你说了一些有的没的,我在此纠正一下,我希望,人生任何一个阶段的你,都不会恐慌,你就当你自己就好了,结婚又或者生子,都是你的意愿,不用担心自己不能成为一个贤妻良母,那本来就不是你的角色,你不用强迫自己适应,也不用担心自己会落俗,你永远不会落俗,在我的世界里,你永远是最高级别的浪漫。” 停了两秒,梁空看向对面。 “没打草稿,有点紧张,说完了,你开心吗?” 骆悦人鼻子好酸,听他问最后一句“你开心吗”,头一低,眼眶里涌出两滴泪,她没管眼泪,视线模糊着,只一味朝他点头。 似不够,她闭着眼,又出声说:“开心。” 梁空朝她摊开手心,她立马将掌心放进去。 他捏捏她的手,让她从对面过来和自己一起坐,替她擦了擦泪,叫她不要哭,他不是希望她哭的。 过了一会儿,骆悦人反应过来似的问他:“那我要给你点什么呢?” 梁空拥着她,淡淡地笑:“我十几岁喜欢的妞,写了一本书告诉我,她有多喜欢我,够我吹一辈子了。” 骆悦人吸一吸被冷风冻红的鼻头,靠在他肩上:“那我也要好好想想,给你一个惊喜。” - 开春后,拍过三月刊,骆悦人工作渐渐闲下来。 五一休长假,他们跟朋友一起出海玩了几天。 晚上,打完扑克,骆悦人回房,发现梁空不在。 高祈捧着个椰子从走道路过。 “在外头钓鱼。” 骆悦人从悬梯下来,在室内闷久了,忽然吸到新鲜空气,人顿时觉得清醒,她吹着风,挽头发进内舱找椰子。 索卡在开放式的厨房煮意大利面,老远就闻到浓郁的番茄味。 熬夜打牌,这几天作息完全乱了,大家各自的饭点也不同,厨房一天少说要开七八次火。 索卡问她饿吗? 骆悦人摇摇头,叫他帮忙找吸管,椰子是找到了,没吸管。 两人一通翻柜子翻抽屉,没找到,最后索卡在沙发上翻到一袋吸管,抽给骆悦人一根,说肯定是高祈干的,他这人随手拿随手丢随手忘。 骆悦人听他数落高祈,忽然有新认知,索卡居然有隐藏的老妈子属性。 看着手里的粉色吸管,她跟索卡说:“再给我一个蓝的。” 索卡拿给她,忙着去顾电磁炉上的锅,拿筷子搅动了两下说:“去找梁空?在后头,你问他吃不吃面。” “算了,爷不伺候,懒得听那少爷一边吃一边挑三拣四。” 时间已经接近晚上12点。 骆悦人捧着椰子,走到甲板上,游艇外的一排小夜灯开着,似墨蓝海面上的一处桅灯。 梁空坐在灯光边沿,背对着门,肩线宽阔。 骆悦人问钓到鱼了吗? 他闻声,转过头来。 平日里西装革履,即使是出席时尚类的活动,他也是偏正式的衣着,而此时,他白t外头套一件灰色连帽衫,一回头,平时打理起来的刘海自然垂落在眉骨上,额发干净蓬松,面孔白皙,眉目间带着点刚睡醒的倦。 格外有少年气。 梁空看着她,身后衬着室内浓郁的焜黄灯光,让淡紫失了色调,轻薄的抓褶裙角在大腿上方一息一息扬动。 他蹙起眉说:“有夜风,穿件外套再出来。” 因他那个回首长久失神,骆悦人没有听清他的话。 “啊?” 梁空没有重复,直接勾手指叫她过来。 骆悦人抱着椰子走过去,他将鱼竿放在一旁,快速脱了自己身上那件灰色的连帽衫递给她,叫她穿。 骆悦人放下椰子,站在他身边慢吞吞套袖子,视线落在梁空身上。 她站,他席地而坐。 这是非常好的观察视角。 她看他气质冷淡又立体的侧脸线条,看他蓬松柔软的额发,看他身上那件无袖的白t,最后视线落在自己手指捏着的帽衫拉链上。 一系列缓慢的视线挪动。 终于叫她对应起这份熟悉感。 九州路那家叫flipped的保龄球馆,她人生中鬼使神差靠近梁空的第一步。 那天璐璐放她鸽子,她在对面的甜品店二楼窗边,也是这样的俯下视角,看梁空从车上下来,街角的风吹蓬他的头发。 他也是这样的打扮,只是那天的外套是黑色。 梁空仰头瞥抱着椰子发呆的她,视线又下移,她脚上一双薄白的中筒袜,穿着布艺的室内拖,叫人担心。 “站稳了。” 他的帽衫很大,盖住她原本的衣服,只露一截淡紫的裙边,风一吹,摆得格外活泼。 骆悦人回过神,蹲下来:“我陪你一起钓鱼可以吗?” 梁空瞥了眼旁边空置的水箱,还无所获,轻笑道:“监督我?” 骆悦人已经轻而灵活地钻进他两臂之间,坐在他身前,捏蓝色那只软吸管往后递。 她说:“陪着你。” 梁空配合着调整坐姿,由她窝靠在自己胸前,折下脖颈,含住吸管,喝了一口清甜的椰汁,余光看见椰子空洞里还插着另一只粉色吸管。 椰子看着大又沉,不够小情侣分享两个来回。 风吹过她的长头发,满是香味地落在梁空的呼吸里,他的视角有限,只听到一声空响。 他故意找事地说:“你现在跟我还要分两个吸管。” 骆悦人理所当然地说:“当然要分。” 梁空意味不明地“啧”一声。 骆悦人扭过身说:“这样才可以偷偷用你的吸管。” 梁空视线朝下一瞥,蓝吸管被咬扁,粉色那支依旧是饱满圆孔,而他,从没有咬吸管的习惯。 骆悦人言之凿凿:“生活不可以没有惊喜。” 梁空低下头,在她肩窝里埋了一会儿,她脖颈间的香气温热又好闻,嗡嗡地说:“你挺会给人惊喜。” 骆悦人不太懂钓鱼,这貌似也是梁空最近才有的新爱好,她暗猜他可能技术不佳,陪他坐了好一会,鱼线半点动静没有,便想着给他找台阶下。 “会不会是太晚了,鱼都睡觉了?” 梁空两臂环过她的身子,稳稳拿着一柄鱼竿,眼神望向宽广的海面,灯影落在水面波纹里,浮金碎银一样晃着。 下一秒,鱼线猛的一坠。 水箱里终于有了活物。 梁空在她侧脸上亲一下,回答她刚刚的问题:“也不是,有的鱼晚上不睡觉,喜欢看人谈恋爱。” 那条鱼可能察觉到自己被嘲讽了,鱼尾“啪”的一声打在透明的水箱壁上。 骆悦人歪在他肩上笑。 这个人,阴阳怪气起来,连鱼也不放过。 海上很静,风也柔和,城市灯火比天上的星星都遥远,二楼时不时还有笑闹声传来,骆悦人朝上望去。 恍然忆起,和梁空重逢的第一面,就在这艘悦人号上。 而他当时就站在二楼栏杆那里。 日光照着他,他躬身,趴在栏杆上松松搭着手臂,比日光更耀目。 手缩在他过长过宽的袖子里,骆悦人懒得动,跟梁空提起这件事,只用肩膀碰碰他:“你那时候在看什么?” 梁空也回忆,记得她穿着红裙子。 “看你身边那个男的,挺一般,对你倒是殷勤。” 骆悦人忍着笑,梁空当时误会她有男朋友来着,她一本正经延续话题:“那你在想什么呢?会不会有一瞬间很后悔,觉得这么多年白等了。” “那倒没有。” 梁空望着海面上涌起的浪花,小小的鱼漂随着水纹荡动,看似如浮萍般无依,但它清楚地知道,有一根透明的线始终连接着它。 就像一个触发点。 总会被收回,它不会永远这么漂泊着。 他的声音忽的沉下去,话里并无多少情绪:“我很少想值不值得,后不后悔之类的问题。” 骆悦人默了一阵,想到这是高中就开导自己放低期待的人,这是一个活在红尘最盛处,浑身热烈肆意的人。 她曾经一度忍不住羡慕他,靠近他,甚至很傻地以为只要像他那样身边人来人往、热热闹闹,就会成为和他一样,既潇洒又酷的人。 实际上,他的愉悦感绝大多数来自清醒和自知。 几乎不做庸人自扰的事。 骆悦人说:“你的期待感一直很低。” “所以我过得很开心。” 骆悦人靠着他问:“比如呢?” “你给我发一条信息我开心,打电话问我下班要不要一起吃饭,也开心,你抱我,亲我,趴在我肩上,拉我的手,我都开心,甚至你告诉我你同事养了只小猫,我都开心。” “那如果没有我,你也会开心吗?” 他好像在认真思考,停了好一会儿才出声。 “会吧,这世上乐子太多,只要有手有脚,能四处跑,精神正常,没得抑郁症,生命里缺一个人,大多时候,都很无关紧要。” 他低下头,话音贴近她耳边,问她记得高考结束那个暑假吗,索卡在酒吧推她下去跳水。 梁空之后把索卡灌到扶墙走,索卡那次吐得半死,他说你他妈的喜欢个妞至于吗?就那么重要? 怎么说呢,重不重要,每个人的标准都不一样。 有些东西缺了也不会死,还能继续过日子,可是,人又很奇怪,几乎不为寻常的日子活着,总是活在无数个悲喜瞬间里,哪怕日复一日的寻欢作乐,玩得花样百出,可漂浮,浅薄,麻木,这些永远都不会是记忆点。 他声音轻轻的,轻的几乎融进夜风里,说要怎么形容你的重要呢。 “人生就好比一个寻宝游戏,我运气好,开局就在金字塔顶端,一路都是好东西,任由我捡,我知道这是别人梦寐以求的,我也喜欢,但不那么在意,我只想找个地方把这些东西装着。” “如果没有你,我就没有这个地方,我不知道跟谁说——你看,我有这么多好宝贝,我都愿意给你。” (全文完) 第69章 69校园if线(上) 檐下雨落进台阶前的浅洼,浑水里砸出密密簇簇的小水泡。 澜城入春的天气,总是变化多端,中午班里几个女生还一边晒着太阳,一边讨论什么时候能穿单薄漂亮的裙装,临近下午放学,天色顷刻转阴,下起了大雨。 一场留学宣传的讲座刚在小礼堂结束。 骆悦人手里拿着某机构的宣传册,只比她一只手掌稍大,顶在脑袋上也不挡雨。 叹一声气,她抬头青灰的天。 这雨好凶,这册子好鸡肋,甚至连这场讲座都鸡肋。 第三节课临时在各个班抽了几个尖子生来凑数,江瑶的大伯当教导主任抓纪律有一手,管统筹不是强项,各班抓来的“壮丁”一聚头,可容一百五十人的小礼堂半数都未坐满。 由于大家都是从各班被临时抽调过来的,并无什么团结精神,坐得稀稀拉拉。 场面极不好看。 投影的ppt上分了两个板块,留学介绍和该机构的师资成就,骆悦人带了一张数学卷子,坐下就开始写。 强行煽动起来的掌声,轰然作响,遽然打断她的专注。 骆悦人放下笔,盲从地拍了两下掌,环顾四周发现是第一节部分已经宣讲结束,主讲老师在台前找到留着地中海发型的教导主任,虽然带着客气的笑,但脸色不是很好,不知道说了什么。 十来分钟后,小礼堂入口乌泱泱涌进来几十号人,男多女少。 教导主任忙着管理秩序,站在前头伸展双臂,跟指挥交响乐团似的,左挥一下,右抬一下,叫人进来的学生尽快落座。 骆悦人听到前座坐下的男生低骂。 “靠!我们班要去上体育课,刚走到半道,整个班被掳过来凑人头了,上上周体育老师老师发烧,上周体育老师感冒,好不容易他妈的体育老师不生病了,老子球都没碰到,被喊来听讲座,傻批学校怎么敢的啊。” 旁边的女生扭头朝后看,抿嘴露笑,小声道:“你们十七班上体育课,梁空怎么也来了啊?” “说是人不够,篮球队今天训练,也被一起喊过来了。” 女生感叹:“哇,梁空现在这么听地中海的话,真难得。” 骆悦人是听到十七班才往后看的,果然看到两个男生,个子格外高挑,气质迥异却同样出众,顺后排往前,两人正在找座位。 看样子像是找了一会儿。 裴思禹问坐哪儿,梁空那大少爷的脸上都不满意。 裴思禹正说着:“没必要吧,跟女生坐一块,人姑娘又不会吃了你。” 话音刚落,他看到回头的骆悦人。 这姑娘有点轻微近视,不知道有没有看见自己,于是裴思禹露出了个春风般温柔的笑容,朝骆悦人挥了一下手。 因为刚刚对着数学卷子刷题怼猛了,这会儿远视有点模糊,她眯着眼朝梁空盯去,大概几秒,对方抿着唇线,偏过头,骆悦人的视线才得以聚焦,也看清了裴思禹。 还有梁空。 裴思禹她熟,因为两人在广播站共事了大半年,梁空也不陌生。 澜中公认的野生校草,风云人物,她总听同班女生提起。 江瑶说他交了两个女朋友,项曦和俞晚梨,同样是校花的有力人选。 她礼貌性地跟裴思禹挥了挥手,算作回应,然后扭回头,继续做数学卷子。 于是错过梁空跟裴思禹讲话的场面。 梁空问裴思禹:“你熟?” 裴思禹以为他又老样子,哪怕是在一块玩过的女生,第一天走路上遇见了,梁空都能对人毫无印象。 “我们广播站的骆悦人啊,你应该见过吧?” 当然见过。 梁空跟裴思禹并肩,并没有看到他主动打招呼,只看到骆悦人对裴思禹露出一个甜甜的笑,还跟他挥手。 他们什么时候熟到这种程度了? 梁空一副纡尊降贵的模样,轻颔首:“既然你跟她熟,那跟她坐吧。” 由于画错了一条辅助线,骆悦人的思路像一团乱线,她正拿橡皮要擦,后方的室内灯将一大片影子映下来。 她转过头,不偏不倚跟梁空敛下的眸子对上,他这双眼生得好看又压迫性十足。 指甲在橡皮上掐出印子,她正想问有事吗? 一道温和声音横进来。 “你旁边应该没人吧,我们能在这儿坐吗?” 骆悦人视线往旁边偏移,看见好商好量的裴思禹。 她也回以浅笑,点了点头。 骆悦人靠边坐,空位在里,她先出来,让两个男生进去。 裴思禹心想这大少爷不是烦跟女生坐一块吗,那他坐中间,当个隔断,他本想好心让梁空先进,没来得及说,后背就猛推一把,他踉跄着先进,梁空随后,坐在他跟骆悦人之间。 裴思禹观察他两秒,心想这大少爷自己不介意就行。 随后目光落在骆悦人身上,感叹到底不一样,这姑娘眼里只有数学题,视梁空为无物,半点跟梁空搭讪的意思都没有。 想必此刻梁空也感觉很好。 裴思禹性格好,跟谁都能聊得来。 几何题解不出来,她停了笔,裴思禹刚好聊到文理班数学课的进度,骆悦人就想跟他请教一下这题怎么解。 裴思禹说:“拿来我看看。” 骆悦人正说着,我想不到要在哪里画辅助线,卷子递到一半,中间那位正大光明刷手机的野生校草,突兀出声。 “连接d点。” 骆悦人手僵在半空,看向梁空,纳闷不已,他不是刚刚一直在玩手机吗?他什么时候看自己卷子的? 场面安静而尴尬。 台上的讲师却已经讲到情绪激动处,说先前某位学长如何通过留学改变命运。 “同学们,留学绝不仅仅是镀金!眼界的开阔将是终生的受益!去看那些没看过的,给自己机会,去探索未知!去发现可能性!你的世界,将翻天覆地!” 这话应时应景。 她从没有这么近地看过梁空。 他睫毛好长啊。 而d点和点连接之后,果然算出了正确答案。 讲座一结束,她就抓着试卷册子飞奔出去,憋了两节课,太想上厕所。 梁空目送她背影,修长手指将发下来的册子抓皱。 就这么不能忍受跟他坐一块? 梁空的冷面和低气压,裴思禹都能理解,毕竟正打着篮球被喊来听什么留学讲座,谁都不太情愿。 他们球队都有人当面反抗,跟教导主任说:“这种讲座不是都各班的尖子生去听吗?主任,我们是打篮球的,下个月还要比赛呢。” 主任说实在缺人,上体育课的高一十七班全班都被喊去了。 话没说完,梁空已经远远把球砸进球框里。 “主任让去就去,哪那么多话?” 一群怨种连球衣都没来得及换,裹上外套就去了小礼堂。 主任满意颔首,果然梁空之前那份文采斐然的检讨书是用了心写的。 讲座结束碰见教导主任,梁空还被喊住,被主任好好表扬了一番,还重点夸了他上次的检讨书就很能看出态度端正,梁空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梁空,很好很好。 裴思禹在旁抹汗,那是他写的,当然跟这拽王之前的态度不一样。 等放他们走了,小礼堂已经不剩几个人影。 “我去,下雨了!” 出小礼堂,裴思禹看着雨幕,自觉幸运,最后一节课是体育课,他们班每个人都早早收了书包,他书包里刚好有伞。 刚把伞拿出来,他便看到另一头站着的女生,皮肤白皙,身形单薄,校服外穿一件樱草色的针织开衫,跟这雨一样,纯然里透着一抹淡青。 “好像是骆悦人?三个人没法一起打,我们……” 后一句要表达没法表现绅士风度,送女生一程了。 话音未落,他手心已经空了。 裴思禹看着一把夺去折叠伞,撑开伞骨的梁空,后者看都没看他,只丢下一句话:“三个人是不方便,赵茂好像在后面。” 意思是你找别人一起。 裴思禹见他走远,只好进礼堂再找人。 骆悦人想等雨小一点再一鼓作气冲回教学楼,低着头,打发时间地翻着留学手册,翻到第三页的图片展示区,排版做得挺好看,她一时看得专注,听到旁边倏然浸进雨气的清冷声音。 不久前还教她怎么画辅助线。 “你有出国的打算?” 骆悦人合起册子,摇头说:“没有。” “怎么没走?” 骆悦人瞥了眼一步外雨水冲刷的深色地面,承认自己之前是有点盲目听信传闻了,不是说梁空很会吗?会到能同时交两个女朋友不翻车,为什么会问这种傻问题? 她指着天,弱声道:“下雨啊,我走不了。” 他接下来的话更叫她呆滞。 “送你。” 嘴巴形成一个不能闭合的小口,她瞬间大彻大悟,他具体会在什么地方。 正常来说,有伞的男生要来问,需要送你吗?他不仅连问句都没有,还让语境反映出是她需要帮助,他只是顺便答应的意思。 她走神那两秒,梁空又说:“不是说走不了?打算自己飞回班?” 骆悦人收起思绪,朝前一步踏进他的伞下。 一靠近,她又闻到刚刚在礼堂里那股男孩子的清冽体息,混着一点好闻的皂香。 从小礼堂到教学楼并不远,学校周五的放学铃也已经打了,一路上也没有什么人,骆悦人拿着那本留学的小册子,轻轻戳了他伞柄一下。 伞朝他那边小幅一歪,梁空则朝反方向望过来,目光里是疑问。 骆悦人抿抿唇解释:“你,肩膀好像,都湿了。” 他轻飘飘的:“伞小,照顾女生,应该的。” 可是……他这个好心程度,已经不太正常了,如果她是他的女朋友,看到他这么照顾别的女生,应该会不舒服。 话不知道怎么就脱口而出,带着一股不可察觉的道德谴责。 “你有女朋友了,其实不应该太照顾别的女生,你这样礼貌,是一种不礼貌。” 梁空瞥她,声音又冷又沉:“谁跟你说我有女朋友了?” 全校?可以这样说吗?而且说他同时交了两个。 骆悦人声音很小:“……我听别人说的。” 说完,两人也已经走到教学楼下了,她不敢再看他好像不高兴了的眼睛,匆匆跟他说了一句谢谢,就转身跑回班里收书包。 文科班在一楼,她进了班也能看见梁空站在教学楼入口那儿的身影。 是在等她吗? 心里忽然泛出一股不知来处的暗涌,细微,又像这春雨,潮潮的,有些不能承载的沉。 从小家教严的她,平时少和男生来往,接触最多的男同学就是广播台的裴思禹,下雨天,有男生等她一起,还是一个同时交两个女朋友全校闻名的男生。 这简直前所未有。 她没有那种扭捏和矜持,背着沉沉的书包,手指攥着书包带子,走过去问:“你在等我吗?” 高大的男生在晦暗雨帘前转过脸来看她,少年眉骨冷峻,表情匮乏时,呼之欲出一种淡然不羁。 “昂。” 她愣住的表情,似乎在问为什么啊? 梁空直接说:“你从这儿到公交站还是淋湿,我刚刚不是白送了。” 有道理唉。 骆悦人说谢谢。 两人撑一把伞往校门口走。 梁空淡淡说:“上次文科联考,你拿了全校第一,挺厉害的。” 骆悦人立马瞪大眼:“拿第一?怎么可能,我目前最好的一次,也只考了第五,谁跟你说我拿了第一的?” 她还在想谁会开这么无聊的玩笑,随即听到梁空的回答,思绪一顿。 “我听别人说的。” 他听别人说的,是假的,那她刚刚也说听别人说他有女朋友,也是假的? 他是在回答这个问题吗? 她有话就问,语气直白,眼神单纯:“你真的没有女朋友吗?” 梁空反问:“你关心这个?” “啊……啊?” 怎么就上升到关心了?这不就是八卦一下吗? 骆悦人仰头侧盯着他,陷入一种无法辩解的怔然,被看着的梁空,却比她更紧张,但可以装作淡定,生硬转开视线。 更生硬地出声。 “澜中不让早恋,你不知道?” 校纪校规,骆悦人总比他熟。 可是…… “你看着不太像遵守校规的人。” 闻声,梁空深深蹙眼瞧她,匪夷所思的,像要在她身上盯出点什么:“骆悦人,你对我误解挺多啊?” 这是他第一次喊她的名字,连名带姓,挺正式,但又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好似她和梁空这样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之间,单单他喊自己的名字,就够暧昧了。 虽然骆悦人也不知道这是哪来的暧昧。 她连他刚刚说的是一个问句都忘了,直到梁空将这把蓝格子伞塞给她。 骆悦人猛然回神,又定住。 这是生气……不跟她一起打伞了? 骆悦人目光送他孤高的背影进了书店旁边的超市,再出来,他手上多了一把新伞,米杏底色,印着淡紫小花。 一看就是女生打的。 他从她手上把格子伞接走,另一只手朝她一递,视线朝不远处抬了抬。 “29路公交来了。” 骆悦人慌忙撑开伞,朝公交站牌跑去。 等在车上坐下来,收了潮湿的伞,猛的,她趴在雨气模糊的车窗上回头看。 梁空已经不再她的视线范围。 她低头看着手里的伞,新极了,甚至连伞绳上挂着的吊牌都在,上头印着价签,59,心里有两个问题。 梁空怎么知道她要做29路公交回家? 梁空为什么要给她买伞? 怕她到家那边的公交站,雨没停,会淋雨回家吗? 天彻底黑下来,雨也停了。 骆悦人脑子里的胡思乱想没有停,晚饭桌上梅惠问她,今年澜中文艺汇演她有节目安排吗? 她心不在焉说有,学校安排了她跟裴思禹四手联弹。 谈什么曲子,他们还在商量。 晚上刚好裴思禹在企鹅上给她发消息说到这件事,说现在离演出还有一个多月,练习时间顶多一周两次,太手生的曲子不适合他们两个磨合。 如果不是有一个教音乐的妈妈,骆悦人可能不会对钢琴感兴趣,她属于熟能生巧型,在这方面没什么想法,便说让裴思禹决定,自己可以配合。 裴思禹说好,他尽快选曲。 对话本该在这里自然结束,也符合他们在广播台共事,实际上又没那么熟的关系。 可骆悦人看向斗柜上的那把碎花伞。 鬼使神差朝那边打出一行字。 [你跟梁空是朋友对吧,方便把他的联系方式给我吗?] 待回神,消息已经发了出去。 裴思禹似乎震惊:[你要梁空的联系方式?] 也不是没别的女生在梁空朋友这里试图打听他的联系方式,但是梁空一早放过话,不让随便给,他很嫌烦。 可是以裴思禹对骆悦人的了解,她不是那种满脑子恋爱粉泡泡的女生,再加上讲座散场,梁空肯和骆悦人撑一把伞。 挺离奇的。 骆悦人又问:[方便吗?] 裴思禹回:[我能问问你找梁空什么事吗,就是他这人还挺傲娇的,老有女生想搭他,他不让朋友随便给联系方式。] 骆悦人趴在床上,看到这条回复,下意识咬住大拇指的关节,想到几个小时前,灰天晦雨,他皱着眉,反讽似的说,骆悦人,你对我误解挺多啊? 听他朋友这样说,这人还挺洁身自好的呢。 没澜中传闻里那么花。 不知道同桌江瑶知道会不会失望,骆悦人每次听她们聊及梁空,都不能苟同他那些劣迹,但江瑶说,因为他坏,所以才苏。 骆悦人不能理解这种强盗逻辑。 反而是现在,她好像才对这个人改观,也生出一些好感。 裴思禹体贴地问:[或者有什么事,你跟我说,我看看能不能帮帮你。] 骆悦人打字。 [我要还他伞。] 裴思禹说:[原来是这个啊,不用,那是我的伞,你还给我就好了,周日晚自习我去你们班拿。] 啊? 骆悦人又朝斗柜上看去,淡紫小伞躺在那里,怎么可能是裴思禹的伞,那是梁空新买的,价签牌子还在呢。 骆悦人:[不是你的伞。] 裴思禹:[真是我的,梁空从我这儿拿走的。] 停了几秒,骆悦人忍不住发:[不可能,这伞是梁空买给我的。] 那头久没回复,骆悦人才细瞧屏幕,察觉自己上一句话说的有多暧昧,还透着一股娇气。 骆悦人:[你听我解释。] 裴思禹说,差不多能理解,然后推了梁空的联系方式给她,说你找梁空说吧。 已经如此顺利了,她甚至盯着头顶铃兰造型的灯,开始酝酿开场白。 但是! 梁空没同意她的好友申请。 一直没同意。 骆悦人堪堪有几分了解,为什么澜中女生说他难泡,她一直以为他是花蝴蝶来着,看见朵花在风里招摇地摆一摆,他就停下来玩一会儿。 跟此想法一起冒出来的是梁空那张冷淡不羁的脸,还自带音效台词。 骆悦人,你对我误解挺多啊? 大课间,骆悦人在一通胡思乱想后拿历史书埋住脸。 班长走上讲台通知:“信息老师明天有事不能到校,下午信息课上数学,信息课挪到晚上那节数学自习。” 有消息灵通的同学,已经打听起来。 “信息老师也带十四班吧,十四班是早上的课,他们班明天也跟我们一起补课吗?” 班长说:“有可能唉,通知说,不在北2机房上了,挪到了多媒体机房,很可能是两个班一起。” 骆悦人瞬间来精神了,明天晚上会跟梁空他们班一起上课? 她的兴奋在班级闹声中一点也不突出,因为前排几个女生比她反应更快,也比她更激动。 两个班一起上信息课,进教室和出教室都热闹,骆悦人书包里放着那把碎花伞,跟梁空同排,中间隔了三个人和一条过道,她试图用眼神传递信息。 放学能等一下吗? 结果她看他,他也看她,她皱眉着急,他也学她一样皱眉,但没懂她的着急。 因为是机房操作课,主灯没开,只有边角的辅灯和无数台电脑屏幕汇集成的昏光,而在这个场景里,他们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滑稽得像某种故意搞怪的模仿游戏。 他一直在学她。 骆悦人指指门,两根手指在另一只手的手背上模仿腿,走了两步,然后停住,最后摆摆手。 这样他应该明白了吧? 不要着急出这个门。 梁空看完她一通比划,但是没看清她中间的动作,他复演,指了指门。 骆悦人以为他懂了,双眸差点兴奋地冒光,一阵点头肯定。 梁空直接跳到最后一个动作,手掌平行着晃了晃,这是什么?擦东西?擦门? 她今天负责值日?打扫多媒体教室? 那又关他什么事? 她为什么那么急的样子? 梁空细一想,恍然大悟,瞬间理通逻辑,他拍拍前桌男生的肩:“我刚刚丢了一个纸团,帮我捡起来。” 今晚讲的是动画制作,刚上课老师弄了一个手工小互动来讲动画分帧的原理,发了小纸片,拿数张纸画渐变的图案,然后快速翻阅。 这些男生没素质,乱丢纸,梁空已经意识到了,以身作则,“鼓励”大家当文明学生,男生们一个接一个像病毒传染一样,猫下腰去捡自己旁边的废纸。 如果有人问这是在干什么,那人答着也不知道是从哪位仁兄那儿编来的鬼话,通通信以为真。 “今天梁空值日,别乱丢垃圾啊,捡一下,捡一下。” 十四班和十九班本来以过道为界限,一左一右,这边女生居多的班级还在头疼制作小球滚动的课堂作业,而男生占多数的十四班忽然出现人传人现象,把信息课上成了大扫除。 江瑶按步骤制作了小球,也建了帧,但无论怎么回车都滚不起来,她急得拉旁边的骆悦人帮她重做。 于是,梁空再朝那边看去。 看到一个积极投身课堂作业的骆悦人,心里松了一口气。 很好,她满意了。 第70章 70校园if线(下) 晚自习铃声一响,信息课也结束,老师关了投影仪,嘱咐大家有序离开机房。 学生赶着投胎似的,一窝蜂往门口挤,没有任何秩序可言,边聊边闹,只差把机房屋顶掀了。 梁空忽然感到后腰鼓起一阵细风。 ——衣服被人扯起来了。 谁他妈胆子这么大,对他动手动脚?他不悦地扭头朝后看,顷刻眉眼又变温和,骆悦人混在人群里,大庭广众之下,居然悄悄拽他衣服。 干嘛? 让他一起值日? 行啊,乐意帮老婆干活。 他一望她,她又松了手,磨蹭在原地,但看他那眼神,梁空这次没猜错:你也别走。 等机房里人走完,隔壁机房好像还有别的班在拖堂讲重点,走廊寂暗,两侧楼梯间亮着灯,她吃力抓着梁空的手腕,往寥无人烟的一侧跑去。 梁空跟得上她的步子,只是猝不及防,朝后头大敞的门看了看。 不值日了? 之后的场景,梁空不陌生。 他刚进澜中,就有学姐放学后害羞带怯地拦住他,然后低头从书包里翻出一封精心包装的情书,递到他面前。 从小不缺人喜欢,梁空倒也很会处理,收是绝对不会收,但也不会让人家姑娘太下不来台。 但骆悦人没从书包里掏情书,递那把淡紫色的碎花伞给他,跟他说:“谢谢。” 梁空没接,看了一眼她手上的伞,目光又移到她被走廊顶灯照着的白皙面孔上。 骆悦人提醒道:“你忘了吗?这是你买的伞。” 梁空问:“你晚上一直看我,是想还我伞?” “当然,我怕一下课你就走了,但你……好像没明白我的意思。” 梁空微微拧住眉,女人心海底针,诚不欺他。 “那你直接给就是了。” 骆悦人扬声道:“那怎么行!那……那他们都知道我跟你有关系了。” 甚至后来她考虑过给他写个纸条,也因此作废,以梁空在澜中的知名度,应该不缺人快马加鞭把信息课上骆悦人给梁空传纸条的事扩散出去。 不是明智之举。 梁空低笑,弯下脖子靠近她几分。 她后颈僵僵一挺,朝后,一点点挪,就快靠到走道墙壁上,但还是没挡住男生那股身高气质带来的压迫力。 “我们什么关系啊?” 他声音很轻,甚至没她此刻的心跳沉,骆悦人偏开头,接不下话,把伞往他手心胡乱一塞:“给你,谢谢。” 梁空看了看手里的伞,拖着声音说:“这伞……我也没法撑啊,别人会以为这是我女朋友给的。” 骆悦人:“……” 他在说什么啊! 她伸手想把伞拿回来,声音轻飘:“那,那我跟你买这把伞吧。”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居然把伞换了手,她胡乱朝下一探一抓,刚好捏在他虎口位置。 男生干燥的皮肤和滚烫的掌温,叫她毫无遗漏感知。 骆悦人瞳孔瞬间放大一震,还没来得急出声,就有人替她叫了一句。 “我靠!” 路过的男生站在三楼楼道口,爆出吃瓜看戏的兴奋声音。 骆悦人吓得像鸵鸟,一切都是下意识的逃避动作,抓着梁空的毛衣,颈一弯,将自己脸埋住。 胸口被一股小小的力道轻轻抵了一下,腰侧的衣料被抓紧,何止呢,他心脏都因此缩了缩。 像一张揉皱的纸,再难摊开。 少年喉结在半明半暗的灯影急剧浮动,眼皮一垂,在他的视线内。 少女及肩的短发朝两侧掉,露出白皙细腻的后颈,她棘突的骨节位置有一颗淡褐色的小痣,像一小点溅出来的巧克力酱,落在皮肤上,通常都会有下意识的动作,去舔。 脑子里不知怎么,有那种画面,梁空抻了抻发麻的五指,面上却保持着一派若无其事的样子,不急不忙,先将她的帽衫兜帽拉起,盖在她脑袋上。 目光再朝楼梯上方移去,面冷声沉,警告意思明显:“看什么看?” 那人怕梁空,立马识趣掉头,走了两步又折回来,探半个脑袋,跟贴心小弟似的询问梁空:“需要把楼道门关了吗?” “你说呢?” 对方立刻从善如流,点头道:“懂懂懂!” 砰的一声,门合了。 突兀的闭合声后,楼梯间被衬得更静,骆悦人像一只受惊的鸟,动作缓慢迟钝地抬起目光。 梁空刚刚给她搭的帽子,随这姿势朝后掉去。 “走了?” 梁空冷淡应着:“嗯。” 骆悦人这才意识到自己和梁空之间是什么亲密姿势,猛的一松手,着急往后退,后脑勺撞墙之前,一只宽大手掌更迅速伸过来,给她垫了一下。 她更加无措,整个人手足无措地往旁边站,刚刚后脑碰到他掌心,像触电,她此时浑身发烫。 “对不起。” 思绪乱了,忽然就无厘头解释起来:“那个,我本来找了裴思禹,想还你伞,然后他推联系方式给我了,我加了你,你没同意,我,我不是非要在今天上课把你留下来的。” 梁空偏头笑了下,替她此刻的行为总结。 “骆悦人,你紧张什么啊?” 脸上的表情一顿,骆悦人觉得自己像一团待发的面,看似寻常,实际上,内部正在经历巨大发酵。 她堪堪对上梁空的眼睛,极力镇定着自己,声音悬着一口气,又很温软:“像,像你这样的男生,应该见过很多女生在你面前紧张吧。” 她想说自己的反应也只是寻常。 可梁空不顺她的话接。 他冷淡说:“没关注过其他女生。” 骆悦人暗抽一口气,太没经验了,也招架不来,心里只隐隐有个声音在发问,他是不是在撩人啊? 是吧,不然这是在干什么? 忽的,他凑近几寸打量,表情还如一贯淡然,声音透着一丝调侃的混球意味:“骆悦人——” 她心慌一应,手不是手,脚不是脚。 “嗯?” 他用低低的气音通知:“你好像——脸红了。” 她掩耳盗铃一样捂住双颊,眼睛瞪圆,借口很烂:“天,天气热了。” 梁空配合她,眼底带一丝抽开的笑意说:“是,春天到了。” 什么啊!这个人为什么用一把清冷低沉又一本正经的声音,说的每句话都叫人头皮发麻的胡思乱想啊? 就像一颗快要离地飞起的氢气球,骆悦人脚步轻而乱地朝楼下跑去,留背影给他,一边逃一边说:“很晚了,我要回家了,拜拜。” 梁空翘起唇角,仗着腿长的优势,不紧不慢跟在她身后,像个老父亲一样叮嘱:“你慢点,小心摔了。” 骆悦人一听,像被男妖精撵一样,脚步更快了。 一楼的楼道门被朝外一推,夜风倏然灌入,凉而惬意,有春天的复苏意味。 吹过她,再撞到梁空。 梁空喊住她。 “你不是说加了我联系方式吗?你叫什么,我给你同意一下。” 听听,这是什么话! 吹过冷风的少女,好像被迅速降温一样恢复了学霸思维,从他语意里猜道:“很多女生加你吗?” “还……挺多。” 巨他妈的多。 索卡上个礼拜把他联系方式挂他们学校表白墙上了,还是带图的那种。 狗东西已经教训过,但是梁空的手机没消停。 骆悦人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瞬间变了脸色,丢下硬邦邦的三个字“那算了”,转头就走。 快走到校门的时候,她想通了。 她这种反应太明显。 还能是什么别的意思呢,显然就是瞧不起梁空这种花蝴蝶。 是的。 他在她心里又变成了花蝴蝶。 到家发现梁空主动来添加她,骆悦人想一想,也没同意。 之后两天,她开始往礼堂跑,要和裴思禹排练,曲子是他定的,骆悦人没意见。 练习间隙,裴思禹放了一首《alert》,骆悦人对电子乐没接触,只觉得由前奏尖长的警报声切入主旋律,躁动又神圣,有种势不可挡的狂乱。 能立马抓住人的情绪。 “这个混响做的好好听啊。” 裴思禹说:“梁空的曲子。” 骆悦人怔了怔,手指无意识搭上琴键,按出一段低低的音符,悄无声息地融进他的旋律里。 那时心里有种很奇妙的感觉。 好像她每次带着一点不自知的赌气,想给他盖棺定论时,他身上总能冒出更鲜活的特质,叫她持续性的好奇。 还有一点难以察觉的、想靠近的希冀。 第一次是什么时候? 好像是上个学期,他跟他那个扎着漂亮小辫的别校朋友看运动会,她去十四班找人写通讯条,她被高祈调侃。 梁空忽的笑了一下,唇红齿白,又透着玩世不恭。 好俗气的心悸。 那时她不去深想,只将一切搁置在太阳高照的缘故上。 晚上写完作业,已经凌晨一点多,思绪一懈怠下来,便不由自主地天马行空。 临睡前,她躺在被窝里,给某个人的好友请求点了通过。 翌日早上,天刚亮她带着熬夜过度昏昏沉沉的脑子,坐着摇摇晃晃的公交到了澜中,刚下公交,就看见了梁空。 他身高腿长,靠在站牌边,旁边有空位,但是不知道谁用一只咖啡袋占了位。 骆悦人呆呆看着他。 她忽然有悟,理解了颜控,长得帅还是有大好处的,起码一大早看到他那张脸,像看到冰川水的广告,清冷,干净,轮廓分明,叫人神清气爽。 正犹豫要不要打招呼,毕竟他们现在在同届校友的关系上,又多了一层网友的关系,虽然还没聊过天。 但骆悦人有点担心他不理自己,那就太尴尬了,想来想去,她沉下一口气,挺起胸脯。 决定装瞎。 刚迈出一步,她感受到阻力,刚刚还抱臂闲闲靠着的某人,挪一根金贵手指勾住她的书包。 “拿走。” 骆悦人低头看那只咖啡纸袋。 哦,原来是他的。 进班后,骆悦人还跟踩着软云一样飘着,她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从纸袋里取出香浓温热的咖啡,喝了一口。 喉间淌过醇厚暖意。 想到不久在公交站牌那儿,她反应不过来,说,给我么?你为什么会给我买咖啡呀。 梁空说:“你昨晚不是想我想到两点多么?对你的困意负责。” 谁想他想到两点多! 骆悦人提着袋子,浑身不自然:“我只是刚好想起来了,好像……好像,之前有人加我来着,就顺便同意一下吧。” 说完,她意识到自己这话有点冷血无情,慢吞吞把袋子递给他:“这个,要还给你吗?” 梁空说不用,当他为自己的自作多情买单。 她追上他,又跟他保持着距离,目不斜视地问:“你真的没有女朋友吗?” 他绕有兴味一勾唇:“怎么,你感兴趣?” 她磕巴起来:“我,我就是八卦一下。” 骆悦人怀疑这个混球少爷被江瑶大伯附体,居然教育起她来了。 “天天在脑子里想这些东西,怪不得连别人加你了,你都要隔三天才能想起来,骆悦人,你记性这么差,不好学文科啊。” 骆悦人无话反驳,脸上有点烧。 他说:“都说了澜中不让早恋,你不相信我,难道不信校规?” 我是不信你会遵守校规好吧。 - 那阵子,梁空同时交两个女朋友的消息刚传出来不久,两个女主角还在你死我活的扯头花中。 项曦战斗力十足。 这天,被喊到檀樟公馆。 梁空在客厅毯子上席地而坐,茶几上,地毯上铺满了书,高一到高二的理化生全册,还有一堆教材资料。 项曦从来没见过梁空这么认真投入的学习状态,从这本翻到那本,还正正经经记着笔记。 这少爷可是连考试都要看心情选择答题还是补觉的主。 “你这是干嘛啊,是要会考了,你是理科生,这个时候要看也应该看政史地啊。” “你懂什么。” 梁少爷乐在其中的轻嗤。 骆悦人说要跟他交换学习笔记,他平时上课能把书带齐了,那都是教导主任烧了高香,他哪有学习笔记这种东西。 但是已经答应骆悦人,高低他得整点像样的东西出来。 不就是笔记,不就是会考考点,有手就会的东西,能难倒谁? 熬几个夜罢了。 梁空一边奋笔疾书,一边通知项曦:“你尽快把我们一早分手的消息传出去。” 项曦刚在他旁边坐下来,深感无语。 “我刚跟你官宣两个月,我妈妈昨天还说要我们好好的呢!” 梁空懒得考虑这些:“不管啊,赶紧分,你找高祈吧。” “我怎么找高祈啊?” 梁空为了恢复清白之身,勉强替项曦动一动脑子:“你就说你一直跟高祈谈,你们闹别扭,你拿我气高祈,现在你们和好了,跟我无关。” 项曦被气笑:“你还挺会编。” “高祈不行,那人精最会讨长辈喜欢,我爸打他小那会儿,就喜欢他喜欢得不行,巴不得高祈当他女婿,我跟他谈了,以后不好分手。” 梁空说:“索卡也行,反正别扯上我。” “索卡?”项曦惊道:“就他那脏辫,那大花膀子,我跟那狗东西谈,我还不如跟我妈说实话,反正都是被气死。” 梁空耐心接近负数。 项曦纳闷:“你不是说你高中不打算谈恋爱吗,你当一下我男朋友怎么了?为了朋友,这么一点牺牲都不愿意吗?” 梁空靠在身后的沙发上,甩了甩写酸的手,然后手背曲起,支着下颌,悠哉悠哉转头,总算给了项曦一个正脸。 能看出来这大少爷心情不错。 “我说高中不谈,是我喜欢的妞之前说高中不谈,但是吧,她最近好像有点想跟我谈的意思,懂?你少坏我好事。” 项曦更加震惊:“你有喜欢的妞?” “昂。” “你什么时候喜欢的!” “老早。” 项曦眯起眼,面色冷下来,咬牙道:“你别告诉她是个甜妹吧。” 梁空想了想,是挺甜的。 皮肤白,头发软,小鹿眼,笑起来,灿灿的,像星星在发光。 项曦立马发作:“梁空!你要是敢喜欢俞晚梨,我今晚就回家上吊,跟我妈说我这辈子非你不嫁!就算同归于尽,我也不让你跟俞晚梨好!老娘要是输了,谁也别想赢!” 梁空皱着眉,满眼嫌弃地看着项曦,因为太熟,她在他这儿一直没有半点美貌滤镜。 梁空轻飘飘吐字。 “你神经吧。” 项曦话没停,不许梁空跟俞晚梨在一块,从生辰八字编到血型星座,反正就是三个字。 不般配。 梁空不理她。 说完,项曦口渴了,去小桌上拿水,发现那里放着一沓政史地的书,有些旧,但能看出来主人好好保存。 她翻开扉页。 历史两个印刷黑字下,写着两行娟秀小字。 高二(19)班 骆悦人 - 文艺汇演那天,前台密密麻麻坐满观众,后台也乱成一片,由于统筹出错,休息室安排得不合理,临时把乐器组调到三楼。 表演结束骆悦人回后台,提着将将拖地的纱裙,往三楼走,刚好碰见项曦从楼上下来。 说实话,多少有点紧张。 虽然梁空说了两遍澜中不让早恋,但是他的绯闻一直传得有鼻子有眼,而她呢,多少是有点心思不纯吧。 表面上一个是知名混球,一个是文科学霸,八竿子打不着,但私下里,他们的联络实在太多。 几乎每天晚上他们都要聊天,有时候他给她讲数学题,有时候她教他怎么快速记忆文综的知识点,还有一些时候,就聊几句闲话,她说她看到他今天打篮球了。 那些跟他聊天的深夜时分,她都觉得很开心。 聊晚了,第二天他一定在公交站那儿等她,大多数时候她拎走咖啡,他不跟她同行,他好像知道她不喜欢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八卦谈资,一直很巧妙地避嫌。 她先走,他继续站那儿。 他朋友太多,不缺人跟他打招呼,他和别人一起进校。 谁也看不出来他们之间的联系。 可毕竟项曦是他的绯闻女友,骆悦人听到她那句轻快的“嗨”,整个人一哆嗦。 随即挥挥手,也跟项曦“嗨”了一声。 项曦很豪迈地搭她肩膀。 “对了,跟你说一下,我跟梁空从小就认识,我们之间是哥们儿的关系,而那个俞晚梨,跟梁空连朋友都算不上的。” 骆悦人反应慢一拍,点头说:“哦。” 项曦盯着她看,像在研究蛛丝马迹,打趣似的调侃:“你不觉得开心吗?” 骆悦人生硬地拍了两下手。 “额……开心,为你们的友谊鼓掌。” 项曦忽然懂了,梁空这人身边从来不缺漂亮妞,为什么偏偏喜欢眼前这一个,好看又有气质这不新鲜,她身上有种钝感反差萌,真挺戳人的。 项曦也拍两下手。 “那我祝你们早日为爱鼓掌。” 骆悦人愣住,她那会儿还听不懂有色笑话,那点羞耻感,仅仅是因为项曦话里提到了“爱”,她和梁空,还没到那种程度吧。 而且…… 他说澜中不让早恋,说得真真的。 项曦就踏着楼梯往下走,有点怂恿意味,笑着说:“你问问他呗,没准他现在改主意了,男人很善变的。” 骆悦人捏了捏裙角:“那,他现在在哪里呀?” 项曦说:“你跟裴思禹那个休息室吧,他带了理综笔记给你。” 钢琴表演结束,裴思禹只是跟旁边人说两句话的功夫,就不见骆悦人了。 他本来想跟她说会考的事,问她借历史书。 想着今天跟高祈他们还有约,傍晚要去打篮球,他先把借书这事滞后,打算回休息室拿自己的包,把这身表演西装换了。 三楼休息室的门,没有合严,他刚走近,就听到骆悦人的声音。 没头没尾的一句。 “不是你说澜中不让早恋的吗?” 裴思禹在门口脚步一顿,疑惑猜道,又有人来跟骆悦人告白? 这姑娘不食男色,无心恋爱,应该全校皆知了吧?进校就拒绝了广播台的学长,怎么还有人不死心? 他心想进去打断一下,省的这腼腆内向的小姑娘尴尬。 门推开,他声音还没出,映入眼帘的画面,让尴尬的那个,成了呆呆站在门口的自己。 化妆桌上亮着一圈暖色的灯泡,穿着纱裙的骆悦人坐在桌子上面,两臂朝后撑,而站在她面前,与她近到几乎贴身的男生。 是梁空。 他侧脸被玻璃外的如火暮色映着,骨相孤高优越,又因光线而柔和,俯身靠近桌上的女生,唇边带笑,声线低又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耐心温柔。 他说:“那你不也说了。” 少女面色如这晚霞,艳若桃花,带着闪避的羞意问:“我说什么了?” 梁空说:“你说,我看着不像遵守校规的人。” 随即补一句。 “你说对了。” 闻声,骆悦人咬住下唇。 他问她:“你胳膊撑在后面酸不酸?” “啊?” 她反应不及,下一秒,朝后弓着的细腰被一只有力手臂勾起,她轻轻抵在少年胸前,被他身上好闻的清冽气息包围住。 他在她耳边轻轻说话:“可以抱我。” 她如随指令般将胳膊搭上他宽阔的肩膀,不远处,红顶塔楼的巨钟传来一声整点报时。 咚的一声,回荡在他们之间的咫尺之距,让心动无限蔓延。 响彻校园,响彻夏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