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添丝密》 1、自经 作者有话要说:
自经身亡:通俗就是上吊自杀,这里的“经”实际是古代织机的“经线”,就是织布机上竖着的线。《妖猫传》中,那个从宫里出来的老嬷嬷被发现时,就是用织布机上的竖线缠绕脖子去世。这个线就叫经线。 秋夜寂静,秋风萧瑟。 丫鬟小寒缩在廊檐下,扭头看向和自己并排坐在台阶上,正对着眼前火堆发呆的李七娘。 “女公子。” “夜风太寒了,奴伺候您回屋吧。” 李七娘点头。 握着小寒的胳膊,一步步往屋里走。 被她小心伺候着,躺在榻上时,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小寒,你还记不记得,父亲把自己关在书房几日了?” 小寒摇头。 她是个非常老实,只知道卖力做活的丫头,一向只专注李七娘院里的事,在外从不多说一句话,也从不多看旁人一眼。更何况,李七娘的父亲是府中主公,她一个做女公子丫鬟的,怎好处处留意主公的行踪。 李七娘笑笑,挥退她。 小寒答不出来,李七娘却不含糊。 今天,是她穿越到李府,成为李家女公子的第三十一天;是这具身体的父亲,将自己关在书房的第三天。 她虽来的时间短,却早已将这院子里的所有情形都摸了个透彻。 李家是本地人,在城里还有族人耆老无数。 但李府人口简单。 当家主公李昌良年少时曾拜在一位儒学大家的学馆之中,习得一手好书法,被当朝御史大夫凌驿淮凌大人收入府中,做了个誊抄文书的先生;后凌府仲公子到了习字用墨的年纪,又兼任了凌仲公子的笔墨师傅。 李昌良今年四十有三,只娶了一房妻室姓姚。 也只得了原身这一个女儿。 姚氏感念李昌良待她亲厚,从未因她没有生下儿子而责难她;从前些日子起,一直忙前忙后,想为李昌良则一门身世清白的妾室,给李家开枝散叶。李昌良对此举本也持默许态度,可约莫十日前,一家三口用早膳的功夫,他却忽然交代姚氏,让她约束好家中仆从奴婢,照看好李七娘,莫要在外出为他奔走纳妾。 之后,李昌良便每日早出晚归。 连续数日,李七娘都未在府中看到他的身影。 直至三日前,他忽然满身颓唐的回府,赶走了身边所有伺候的人,把自己关在书房之内。 至今,未曾踏出房门半步。 也是从那天开始,李七娘心中总惴惴不安。 一股可怕的直觉始终萦绕在她心头。她总觉得,这府里要有大事发生。 她一直辗转反侧,到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才昏昏沉沉睡去。 却在睡梦中,忽然听到一声女人的惨叫痛呼声。 李七娘一双眼睛倏然睁开,她才刚从床榻上爬起,房门就被小寒急匆匆撞了开来。 “外头发生了什么事?” 小寒双手发抖,脸色苍白,看着李七娘喘了好半天气,才艰难道:“主公,是主公。” “主公在书房自经身亡了。” “女公子,奴听书房外伺候的叶家阿叔说,主母去给主公送茶点,推门看到主公尸首,当即就晕死过去了。” “叶家阿叔让奴来看,说是若女公子没有醒,叫奴喊女公子醒来;若是女公子醒了,就伺候女公子赶紧收拾,他待会儿会着人送孝服过来,叫奴伺候女公子换上。” 李七娘眼皮子一跳。 没想到,府里当真出了天塌下来的大事。 她二话不说,直接跳下床,撒丫子就往书房方向跑。 小寒跟不上她的动作,脑袋也转的没她快,还愣了一下,这才一边叫着女公子,一边追在李七娘身后,随她一起跑到了书房门口。 门里门外都已经乱作一团。 平日在姚氏身边伺候的一名老媪正指挥着两个力壮的婆子,把昏倒的姚氏台上塌板,又张罗着给她请医者;书房里是几个仆从,正合力要将李昌良的尸首从梁上的白绫环里救下来。 李七娘仗着人小,动作灵活。 在一大堆忙忙碌碌的丫鬟仆从中,钻来钻去,很快就到了书房里。 在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她之前,她已经悄悄摸到了李昌良平日处理公务的书案前。 此刻的书案上,正平铺着一片白色棉麻布料,上头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字;麻布角上还压了一块成色不太好的玉珏,李七娘认得这玉珏,是李昌良常挂在腰带上的那一块。她丝毫不显慌乱,动作迅速的将棉麻布料折叠成豆腐块,连带着玉珏一同揣进怀里。 这才拽着小寒,一起出了书房。 她站在院子里,看丫鬟仆从们忙着一团,依旧没有人注意到她,这才举目四顾,要寻叶阿叔。 叶阿叔是李昌良身边得用的人,她曾套小寒的话,得知早在小寒被买进府时,叶阿叔就一直跟在李昌良身边伺候,至今最少也有七八个年头了。 她拉了拉站在自己身边还僵直着身子,回不过神的小寒。 “你去找叶阿叔,不管他正在干什么,都叫他立刻到这里来。” 小寒有些不敢,还在犹豫。 李七娘却已继续道:“你就跟叶阿叔说,我父亲自经之事,必然还有内情。想来此事也瞒不了多久,估计再过会儿,李家的族老们就要上门了。如今不是忙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的时候,还是尽快叫他带着心腹之人在我父亲的书房找一找,看我父亲书房有没有贵重物品。免得被那些族老们抢了去。” “你就跟叶阿叔说,是我叫他来的。” 小寒急匆匆跑走了。 李七娘这才抿起唇。 她也并非是真的怀疑李昌良在书房里藏了贵重财物。 她只是觉得,叶阿叔进出都陪同在李昌良身边,说是他的左膀右臂也不为过。或许,他能知晓李昌良因何自经。若是这其中有什么她和姚氏不知道,而叶阿叔却知晓的复杂内情,他也能从这个书房重地中寻出来一些关键的卷帛简牍。 不论是留存证据,还是消灭踪迹。 都不能让书房一直这样乱着。 否则,等李家族老一到,就是另外一番光景了。 果然,叶阿叔很快就回来了。 他也顾不得和一直守在门口的李七娘招呼,更顾不得问李七娘小小年纪怎么能懂得这些。一头就扎进书房里,先是指了好几个人,让他们把李昌良的尸首抬到院子里,用白布盖上,然后就在屋里的几个书架上不停翻找。 原主这身体,如今虽只有三四岁,可李七娘在穿来之前,早已经当过十数年社畜,不是三四岁的孩童。 家中有大事发生,她顾不上藏着掖着。 李昌良莫名其妙在家里自杀,要么就是在外头犯了重罪,是畏罪自杀;要么就是必须得舍弃了自己的性命,而保住其他人,是要做别人的替罪羔羊。 无论是哪一种,都极有可能牵连到家眷。 若是不能收拾好首尾,那她作为李昌良唯一的骨血,必然首当其冲。 她想了想,也迈着小短腿,跑进书房。 “阿叔。” 叶阿叔已经从书架上抱下来好几卷竹简,堆放在地上。 她急忙上前去扫了一眼。 这些竹简的边缘都已磨得十分光滑,隐隐可见油光之色,一看就知道是主人经常翻用的。每卷竹简下头还坠着一小片简牍,用小篆体特意做了标注。李七娘虽然对这些小篆体不十分熟悉,可连蒙带猜的,也能识得几个字。 她一眼就认出来,好几个竹简上标注的官员名称,这些应该都是朝堂上王宫大臣们的资料。 见叶阿叔还在一趟一趟搬,李七娘下意识往书房门外看了一眼;这天色,方才还暗着,片刻功夫就已经放亮了。 如果她预料的不错,李家族老此刻怕已得到消息,在来的路上了。 “阿叔,我阿爹的书卷又多又杂,你这样找,怕是起不了作用。” “你只管在书架子里头寻,有哪些是需要保住的。把需要我们留下的全部找出来,其余的一把火烧了便是。” 叶阿叔正在忙碌的脚步一顿,他诧异的看着李七娘。 根本不敢相信,这样的话,是从三四岁的小女孩嘴里说出来的。 李七娘没时间给他站在那里发呆。 “阿叔别发愣了,快些吧。” 她一边说话,一边迈着小短腿,去搬李昌良存在书房里的酒坛子,和灯油坛子;叶阿叔也很快就把需要留下的几卷竹简抱在了怀里。 他有些愣神的看着李七娘搬动酒缸油缸,要往地上竹简堆里倒。 二话不说就要来帮忙。 却被李七娘止住。 “这些东西放在阿叔那里不安全,放在我与母亲身边也都不安全。我和小寒说,阿叔,你把东西藏在她厢房里。她不过是个小丫鬟,又是个嘴笨长的呆的,没人会把她放在心上。东西放在她那里准没错。” “其余事情,以后再说。” 叶阿叔抱着竹简,前脚刚刚出门;后脚,李七娘啊的一声叫,也从书房冲出去。 紧接着,她身后就燃起熊熊火焰,传来一阵酒坛子被烈火烘烤,发出的噼里啪啦爆炸声。 李昌良这书房本就是木质结构,又被李七娘浇了油和酒,火才一起,就已有了冲天之势。 偏偏这院子离府上水井又远得很。 等李家族老进了李府大门,得知书房起火,带着人急匆匆赶来的时候,院子里已是浓烟四起。 原本搭建的十分规整的书房,早已被烧成了断壁残垣。 2、震慑 “怎么回事,这究竟是发生了何事?” “好端端的一个人,为何会这样。” 李氏族长捶胸顿足,一副涕泪长流模样。 又抬头看已经烧尽了,只残余澎湃热气的残垣断壁:“书房怎么也烧了,说三郎是在书房自经的,既然他尸身完整,想来这火就是旁人放的。你们这些吃干饭的东西,府里真是养着你们了,看不好一个大活人,难道连一间房都看不住吗?” 三郎。 这说的是李昌良。 他在李家这一辈中排行第三。 族长发威,院里伺候的好几个人都怕了。 他们目光都集中在李七娘身上。 年迈的老族长,略作迟疑,凌厉的目光也朝李七娘射了过来。 “这火是你烧的?” 李七娘没有搭话。 她在想,自己该如何应对眼前这一大群人。 原身不过三四岁的年纪,摆在她眼前最好走的一条路,就是示弱。 她只要装傻充愣,只当自己是个三四岁的小女孩,推说刚才看到李昌良的尸首,被吓得失了魂,打翻了屋里的油灯,才烧了房子。就能全身而退。 可李昌良一死,府中就只剩下她和姚氏两个人了,偏偏她们还都是女娘。 她早就知道了,因为姚氏没有给李昌良诞下男丁,族中的这些老家伙,一向都看她不顺眼。 连带着,对李七娘也多有不喜。 若是她今日在这些老家伙面前认了怂,装傻充愣地糊弄过去。赶明儿,这些人怕就要欺负她与姚氏孤儿寡母,想着如何霸占李府财产,吃绝户了。 “原来是……” 李七娘语气一顿,望向叶阿叔。 叶阿叔方才在书房,就已见识过李七娘的不同寻常,此刻自然也不敢只将她当个普通孩童对待。 “女公子,族长是主公的七叔,您称七叔公就是了。” 李七娘立刻笑了。 目光再望向李氏族长。 “原来是七叔公呀。” “都是七娘眼拙,竟没认出来您。不过,这也不能怪七娘。毕竟,七娘与母亲从来没有被您这位族长大人允许进过祠堂,也没有被允许在逢年过节的时候,到您家中去拜见。” 说完,还规规矩矩的朝族长施了个福礼。 族长摆出一副气势汹汹模样,本就是来问罪的。 结果,被李七娘这么一拜,又用言语一噎。 霎那间,还有些呆。 他和身边另外几位族老对视一眼,心下已有了决定:“我问你,这火是不是你点的?” “你母亲呢,我这把老骨头拄着拐杖进门,她竟敢有胆子不来见我。” 李七娘心中冷笑。 她就知道。 这群老家伙绝不会打什么好主意。 “既然七叔公提到了进门,那七娘就大胆问一问七叔公,您和您身后的这一群老人家,可还知道,你们进的是谁家的门?” 族长一愣。 还没反应过来,李七娘已继续道。 “这里是我父亲李昌良和我母亲李姚氏的家,我作为他们唯一的女儿,烧自己家的东西,难道还要经过七叔公的同意吗?” “瞧七叔公这凶神恶煞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烧了您家的屋子。” “还是您觉得,我父亲如今不在世了,我母亲又没有替他生下男丁。您已经非常自觉自动地认为我们家香火断了,觉得我父亲留下的东西全部都要收没进族中,由你们瓜分了?” 族长被李七娘怼得面红耳赤。 来之前,他们确实是这样打算的。 可这种事情,是做得说不得的,如今被李七娘公然宣之于众,还是当着这满府仆从奴婢的面,族长脸上多少有些挂不住。 尤其,李七娘还是个总角小丫头。 这叫他更加无法接受。 他愤怒瞪着李七娘。 “你这小娃娃胡说什么呢,这些乱七八糟的,都是谁教你的?” “真是少条失教。” 说完,他不再搭理李七娘。 开始直接指挥叶阿叔。 “姚氏呢,小孩子不懂事,她一个大人也不懂事吗。还不叫她来见我。” “这府里难道还找不出一个做主的了?” 叶阿叔低眉敛目,听到了只当没听到。 可院子里别的仆从却不如他稳得住。 甚至还有大胆的径自开口,直说立刻去请主母。 李七娘眼皮子都没有掀一下。 语气淡漠地开口:“既然这府里的人连谁是自家主子都不认得,也不能把他们留下吃干饭。叶阿叔,刚才是谁放肆抢在主子之前搭话,把他押下去,痛打三十大板,发卖出去。像这样眼瞎心盲的玩意儿,咱们府里可养不起。” 叶阿叔领命,手一抬,从围观的人群里挑出了几个平日跟在李昌良身边的心腹仆从。 几个人呼啦啦的过去,就把那多嘴的仆从压在了长条凳上。 板子啪啦抽到那人身上的一刻,李七娘重新抬头,望向族长。 “我母亲既然没有出面,而是由我站在七叔公面前与您说话。那我就是这府里做主的人。” “七叔公不论有什么事,都可以直接与我说。” “若是有什么事,是我独自办不了的,我会上报到母亲面前,再由她定夺,拿主意。” 族长和跟在他身后的几位族老,根本没想到,他们会被李七娘一个小娃娃挡在这院子里,不但连姚氏的面都见不上,还要被她如此打脸。 族长几乎暴跳如雷。 他面若沉水,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的刺向李七娘。 “好呀,好你个胆大妄为的小娃娃,你竟敢如此轻慢我等长辈。看来三郎是只知做官,不懂得如何做人父亲。他如今不在了,我这个做长辈的自然有义务,替他好好管教管教你这个不孝顺的孩儿。” 他一边怒斥,一边扬起拐棍就要往李七娘身上抽。 说时迟那时快,叶阿叔忽然着急小跑着,从旁边插进来。 他对着李七娘微微躬身,做足了恭敬样。 “女公子,那罪奴身子骨不好,我们才抽了他十二板子,他就受不住咽气了。” 李七娘微抬眼皮。 赞许的看了一眼叶阿叔。 不愧是跟在李昌良身边的心腹,随他常年出入御史大夫府邸。 果真是一点就透。 她先是扫了一眼族长将在半空里的手臂,然后又故意抬头,看了看已经悬在自己头顶上的拐棍。 淡悠悠的把目光收回来。 语气间带着一丝所有人都能听出来的惋惜:“这就死了呀,真是个福薄的。那就再辛苦阿叔一趟,通知他家里人来领尸吧。这人好歹也是为了我们李氏族长死的,虽是不将我这个主子放在眼里,却算得上是李氏的忠仆。待他家里人到了,你赏些钱,全当是我替七叔公全了他的忠义之举了。” 叶阿叔在李七娘面前弓着的身子,始终没有直起来。 应了一声是。 交代身边的人立刻去办。 一瞬间,原本静若寒蝉的人群中响起窸窣不止的议论声。 所有人都敬畏的望着李七娘。 李七娘全然无视了李氏族长。 继续对叶阿叔道:“往日都是我父亲母亲太过宽纵,才让这家里的仆从认不清究竟谁才是他们的主子?” “我父亲过身的消息,传进我耳朵里不到一刻钟,就能直接捅到七叔公和各位族老那里,这着实是太不成体统了。那传消息的人肯定没有想着,七叔公和各位族老如此大的年纪,如果骤闻噩耗生出什么变故来,岂不是要让我们这些小辈背上不孝的名声了。” “如此不懂得孝义的东西,咱们府里也是不能留的。” “你去查,把人找出来,杖毙了吧。” 叶阿叔领命,带着人重新从人群中离开。 李七娘这才不咸不淡的又望向族长。 慢吞吞的朝他再次福了一福。 “七叔公。” “不知您此来到底是所谓何事,您不妨直说。” “您也看到了,如今这院子里外,都是由我说了算的,若是有什么能为您效劳的,七娘一定义不容辞。” 族长在李七娘这里一连碰了好几个软钉子。 他诧异的望着李七娘这个头都没留起来的小小孩儿,心里说不出的憋屈。 李七娘方才那一番做派,没有一处是明着针对他的,可却时时处处都在打他的脸。 这样的手段,哪怕是在李昌良那里,他也没见过。 他心知这小丫头不好惹。 却更知道,若是他今日就这样被李七娘连赶带吓唬的,出了府门,恐怕往后就再也没脸踏进来了。 他勉强忍住心中怒意。 皮笑肉不笑道:“好好好,没想到,你这小小孩儿手段竟如此了得,不动声色的,就连着让我这把老骨头,吃了这么些个哑巴亏。” “好,你要行家法,处置不听话的仆从。” “那作为李氏族长,我这把老骨头自然也能请出族规来,好好算一算你的过错。” 族长怕是觉得,没有哪个小孩子不怕挨打的。 他说完这几句话,眼睛直勾勾盯着李七娘。 李七娘却风轻云淡。 “七叔公说的有理。” “即便您老人家从未将母亲与我放在眼里,又因为父亲膝下只得了我这么个小女娘,总是对他冷嘲热讽,笑他生不出儿郎;但他也还是李氏族中的人,要受李氏族规的约束。那身为他唯一的女儿,七娘自然也同样该被李氏族规管教。” 3、纠缠 “只是,七叔公一向看不上母亲与我。” “为我父亲母亲主持婚事的祖父又去的早;也不知,这李家族谱上,还有没有母亲与我的名字。” “不若七叔公把族谱请出来,叫七娘与这家里的所有人一同看上一看,若是母亲与我的名字还在族谱上,那七娘一定跪地请罚,便是被七叔公请出族规来打死,也绝没有半点怨言。” 自从得知姚氏张罗着给李昌良纳妾,李七娘就意识到不对劲。 她相信,这天下没有任何一个女娘,会无缘无故的将自己丈夫分出去,给别人享用。 除非,是李昌良授意。 或是给李昌良纳了妾,能叫姚氏也跟着一起得到好处。 “七叔公有所不知,我父母一向感情甚笃,可约莫半个月前,我母亲却忽然张罗着要给我父亲纳妾。” “七娘左思右想,除非是我父亲自己想纳妾,否则那定是父亲得知了李氏族中有人将我与母亲的名字从族谱中划去了,才会默许我母亲替他纳妾。” 看族长张口。 李七娘不用听,都知道他想说什么。 她抢先一步截断。 “七叔公是不是要问我,怎么知道并非是我父亲主动要纳妾,才吩咐了我母亲去做。” “这很简单。若我父亲是主动要纳妾,那他与我母亲成婚的这十几年,哪一年不能授意我母亲给他纳妾,为什么偏偏却是半个月前?” “就算他是不想伤我母亲的心,那他大可以自己在外头梳笼一个,或是瞒着我母亲养个小妇在外面。他又为何要大张旗鼓呢?” 族长一张脸铁青。 他震惊地盯着李七娘。 根本不敢相信这小小孩童,心思竟如此缜密。 竟连这样隐秘的事情都能推测得出来。 他确实早已经把姚氏那个生不出儿子的妇人,和她诞下的这让人心生不喜的女儿一同,从族谱中划掉了。 对于李昌良,他心里自然有自己的盘算。 可这件事他从未与任何人说过。 便是李昌良面前,他也从没有提起只字片语。 只是在半月多前的某一日,他将李昌良叫到家中,使他妻族中一个明眉皓齿的侄女出来,给二人奉了杯茶。 李昌良能猜得出他的用心,这并不奇怪。 毕竟他也是御史大夫门下的属官。 可李七娘能猜出来,这就让他大为震惊了。 他越发觉得这小丫头不简单。 “你……” 来之前,族长和众位族老,怎么都没想到,李七娘会这么难缠。 如今被她这样东拉西扯的一顿乱怼,不仅是一直直面李七娘的族长,就连站在族长身后的族老们,一时间也都想不出该如何应对。 原本喧腾的院里,早已经静的落针可闻。 李七娘耐着性子听族长你你你我我我了半天,始终没能在憋出一个屁,再次淡悠悠笑出来。 “七叔公若是拿不出写了我母亲与我名字的族谱,又不知该如何应对我说的话,不若回家再想想。” “待到你能编出一套完整的,可以对付我的说辞,再上我家的门不迟。” “总之,我父亲过身,丧事也不是说办完就能办完的。” “七娘随时恭候七叔公大驾光临。” 族长被气的转身就走。 结果才踏出去几步,像是又想到了什么可以辩驳的理由般,转而气势汹汹的再次朝李七娘而来。 他如鹰视狼顾,紧盯着李七娘。 眼底忽然浮现一抹极其轻慢的笑。 “噢,我说你怎么推三阻四的,我问你一句,你能有十句等着我?” “还非得要拦着我,不让我见姚氏那个贱人,又一把火烧了书房。” “方才被你这张利嘴岔了心思,我现在才明白,你这分明就是害怕我问出些什么,才强词夺理要逃脱罪责。你老实交代,是不是你与你娘那个贱人,因不满我家三郎要纳妾,就想杀人灭口,在强夺了我三郎的财产。” 族长凶神恶煞的冲过来,举着拐杖就要去挑李昌良尸身上盖着的白布。 却被李七娘以身拦住。 “七叔公这是污蔑,是诽谤。”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是我与阿母害死了父亲?” “那你紧张什么?” 族长凝眸眄视李七娘。 也不知他是哪只眼睛看出李七娘紧张的。 等了半晌,没听到李七娘答话,他语气中瞬间带起了一丝得意,还有强势压迫。 “我看你分明就是做贼心虚,故意阻拦!” “还不速速给我让开?” 看李七娘站在原地没动。 族长更加坚定自己的想法。 手里的拐杖一扬,就对身后带来的一大堆族老道。 “看来真的是被我说准了,三郎就是被这一对不要脸的母女给害了。所以这小女娘才胡七扯八的,一直拦着咱们,既不让咱们见姚氏那个贱人,又不敢让咱们看三郎的尸身。” 族长对着门外大声附和一句来啊。 从府门口忽然涌进来一大堆李府仆从打扮的中年壮汉。 他用拐杖指着李七娘。 怒气磅礴。 “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贱人给我抓起来。” “还有姚氏。” “这俩人就是合谋害死三郎的元凶。” “立刻给我把他们绑了。” 和府里见风使舵,意图背弃主家的罪奴不同。 这些人都是族长精心挑选了,特地带到李府来办事的,都是他的心腹。 得了命令,自然都如饿狼一样,朝李七娘扑过来。 李七娘却站在那里,岿然不动。 甚至笑起来。 “我看你们谁敢动我一下。” 她声音里透着漫不经心,却又使人完全无法忽略的戏谑轻嘲:“即便我父亲已经过世了,他也曾经是朝廷三公重臣,御史大夫的门人。不止如此,我父亲还是御史大夫家二公子的师傅,你们今日找上门来欺辱母亲与我,要是被御史大夫追究起来,我倒要看看,李氏一族有多少颗脑袋往进折。” 李七娘一句话镇住了已经扑到自己面前的众人。 她这才慢悠悠从围观的人群里指出个仆从来。 “去报官。” “既然七叔公口口声声说是母亲与我害死了父亲,那我们就请衙门里的仵作过府来验一验,看看究竟我与阿母是谋财害命的杀人凶手,还是七叔公信口开河,恶意诽谤污蔑阿母与我。今日,七叔公与我,总要有一个人蹲进大狱里。” 被李七娘指着的那仆从一愣,立刻步履匆匆要往外跑。 这一下,可把族长吓的不轻。 他立刻扬扬手中拐棍,厉声道:“拦住他,不许叫他出去。” 不过一瞬间,族长与众位长老带来的人,和李府中的仆从就闹成了一团,吵吵嚷嚷沸反盈天。 李七娘看着族长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颜色,笑的更加愉悦。 说话的语气也带上了明显的嘲弄。 “怎么,七叔公不敢报官吗?” “七叔公怕什么。若我与我阿母真的是杀害父亲的凶手,那我们俩就是要被杀头的死罪;可七叔公不同,就算你是信口开河,恶意污蔑诽谤我与阿母的名声,最多也就是蹲几年大狱。怎么我这个有可能被杀头的人都不怕,你这个只需要蹲大狱的人却怕了呢?” 族长被李七娘笑话的一口气憋在心里,差点回不过来。 他恶狠狠瞪着李七娘。 破口大骂。 “好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娃娃,我好歹也是你的长辈,你竟然敢这样跟我说话,你这个不懂长幼尊卑的贱人,看我今天怎么收拾你?” 他说话,抡起拐杖又要往李七娘身上砸。 李七娘却哈哈大笑出声。 她故意提高了声音。 “老东西,你也太会说笑了。我跟我母亲连你家族谱都没上,你算我哪门子的长辈?” “我叫你一声七叔公,是看在我父亲的面子上,你倒真有脸拿乔了,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看你有没有那个资格?” “你还想打我,你那拐棍敢落到我身上吗,之后所有的后果你都能承担吗?” “我父亲尸骨未寒,你们这一群为老不尊的东西就找上门来寻事,是真当我家没人了吗?” “今天我就明明白白告诉你,你们最好是怎么来的就怎么走,否则我现在就可以到官府去告你们私闯民宅。什么族长族老的,我给你面子敬着你,你才是我的长辈,我要不给你面子,你带着这么一群人来找我家的麻烦,我倒要看看上了公堂,你这把老骨头能经得起几板子?” “想来,你目不识丁,连大字都未必认识,肯定也不知晓,我朝《九章律》典过章名过刑。强闯民宅行违法事者,即便是被主人打死了,主人也不需要承担半点责任。” “你想试试吗?” 看族长不信。 李七娘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直接提高了声音,对院子里打成一团的仆从们高喊:“所有人听我的令,今日这些人未经我与阿母同意,便强闯民宅,是他们违法在先。若是这些为非作歹之人,还不知道收手,那你们也不必客气,直接下手把人往死里打。” 院子里倏然一静。 所有人都停下来,面面相觑。 如今在场的所有仆从,乃至主人家,都找不出几人读过书。更别提,知晓那些艰涩难懂的典章刑律了。 但与此同时,这院子里的所有人,也都在刚才见识了李七娘处置事情的手段,自然不敢轻举妄动。 4、报官 “你也不必拿这种说辞吓唬我,我就站在这里,我倒要看看,你家这些仆从敢不敢真的将我带来的人打死了。” 没想到,这样依旧吓不走族长。 李七娘一边感慨这世上总是有人不见棺材不掉泪,一边随手指了个瑟瑟缩缩躲在墙角的小丫鬟出来。 “你去我阿母房里,把大夫赠给父亲那把龙泉宝剑拿来。” 看李七娘意欲动刀剑,族长瞬间神色一凛。 他扭头望向身边几位族老。 当着李七娘的面就和他们低声议论起来。 有说李七娘一个小娃娃狗屁不懂,在他们面前东拉西扯就是要找机会使人出去搬救兵;也有说李七娘看起来不太好惹的样子,还是应该就此离开,反正有些事情,并不急于这一两日;自然也有人说,姚氏是娇弱的性子,院子里闹成这样也不见出来,怕是看见李昌良尸首就吓晕过去了,如今院里院外只剩下李七娘这么一个小娃娃撑着,要是他们都搞不定,那出了这门,岂不是要被人笑话死。 以后,他们李氏全族的名声臭了,他们这些李氏族长和族老也不用活了。 李七娘站在旁边,把他们的话听了一耳朵。 这些人,自始至终都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 否则怎会连商量这种事情,都要当着她的面,堂而皇之。 他们忌惮的,不过就是李昌良身后的御史大夫罢了。 她今天要是不立起来,就算以后真的侥幸求得了御史大夫的垂怜,护佑姚氏与她;这些人也要以家族长辈的名义跳出来横插一杠子恶心人。 她今天还非得要把事情彻底闹大不可。 等到小丫鬟抱着剑,蹬蹬蹬跑来的时候,族长一众人终于商量出章程来了。 “好,李七娘。你叫嚣你父亲是御史府的属官,我们不敢绑了你。那你可还记得,你父亲姓李,他是我们李氏的族人,我这个当族长的,要把他的尸身带回族中,好好清理收拾,你们谁也拦不住。” 李七娘冷笑。 人死以后,被族人收尸的事情无论在哪个年代都不少见。 可那都是家中无人了,迫不得已才由家族出面。 她就没见过,妻子女儿活的好好的,尸首反而要让族人收拾安葬的。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你这老东西是当母亲和我都死了吗?” “你不过就是我父亲的七叔,隔着门户的族亲罢了。你还真当自己是我祖父,轮的上你来给我父亲收敛尸身?” 李七娘说话,瞬间抽出被小丫鬟抱在怀里的龙泉宝剑。 她人小力弱。 好在这剑也只是御史大夫赠与的,给文士装装样子的佩剑,并非是真的宝剑。 她举着剑正歪歪扭扭。 方才出门办事去的叶阿叔终于急匆匆赶了回来。 李七娘心中大幸,不动声色松了口气。 这才拖着剑,望向叶阿叔:“叶阿叔,我好话已说尽了,可这群人还是缠着要生事,不肯罢休。” “我力气小,握不稳当剑,就只能劳驾阿叔了。” 叶阿叔看看院子里两两对峙的李氏族中壮汉与家中仆从,再看看被李七娘死死拦住,面色铁青,极度不忿的族长和族老。 二话不说,上前接住李七娘交给他的剑。 李七娘笑盈盈,重新望向族长。 “父亲尸骨未寒,我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大,还请你们立刻从我家离开。否则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但很明显,族长一行人并没有将她的话放在心上。 他们依旧故我。 皱着眉头,想要朝李七娘怒喝。 李七娘却懒得再给他们那个机会,只声音悠悠的叹息了一句:“既然如此,阿叔便动手吧。” 叶阿叔的剑到底没有落在族长身上。 而是直勾勾刺入了族长身后跟着的,他的一位心腹仆从胸膛。 鲜血咕咕从那人胸前冒起,吓的族长惊叫出声,撑不稳手里的拐杖;院子里所有原本正在和李家仆从对峙的那群被他带来的中年壮汉,也都脸色大变,再也不敢摆出方才那一副凶神恶煞模样。 “李七娘,你这个胆大包天的贱人,你竟敢杀人?” 李七娘似笑非笑。 再也懒得看族长一眼:“你要是再不识趣,带着你的人赶紧从我家离开,我保证,下一剑绝对刺在你身上。” 院子里凝滞的气氛,犹如一块巨石,压在族长和众位族老心头。 他们面面相觑。 看看倒在地上,已经气绝身亡的中年仆从;又看看依旧被叶阿叔举在手里的剑。 正不知该如何是好,门口忽然传来一阵齐刷刷脚步声,紧接着就是嘈杂的喧闹声。 一对身着长安令衙役装束的人从门口鱼贯而入。 领头一个留着山羊胡的中年人,目光沉静的在院子里看了一圈,提声相问:“此间主人是谁,有邻人举告这院中闹出命案,可有此事?” 族长与众位族老犹如看到救星一样。 争先恐后的扑到那人面前,不住地叫屈喊冤,说确有命案发生,是李七娘大胆纵仆行凶,杀了他身边的仆从。 李七娘却不慌不忙。 扭头看了一眼叶阿叔。 叶阿叔更加平静。 他将染了血的龙泉宝剑,交到身后另外一人手里。越过院子里的众人,走到山羊胡面前,对他抱拳一揖。 “回大人的话,此间乃是御史大夫门下属官,李昌良的家。” “我家大人今早被发现在书房自经身亡,夫人当即晕倒,如今府里做主的,乃是我家女公子,名唤李七娘。” “这些人……” 他指了指山羊胡面前跪倒了一大堆的族长和族老。 “他们是李氏族中的族长与一众族老。” 李七娘刻意等着,等叶阿叔的话说完了,她才站出来。 “李家七娘,拜见大人。” 此刻的李七娘早已收起了方才满身的强势,变成了一个小小软软的幼年孩童。 惹的山羊胡都一下子呆住。 李七娘却不管他能不能反应过来,只做出一副可怜样子。 “回禀大人,姎家中确实有人亡故,却并非是命案。我父亲自经而亡;几个被杖毙的,都是不守规矩惹是生非,给家中引来偌大麻烦的;李氏族长说我家杀了他的心腹仆从,也确有其事。” 李七娘一边说话,一边示意山羊胡往那个已经气绝了的仆从尸首上看。 接着又继续道。 “不过,这也并非是命案。我父亲死后,母亲一时惊惧晕倒,家中就只剩下姎这样一个小娃娃撑着了。李家族长以及众位族老欺我年幼,未经我的允许就强闯入我家门。先是责问姎为何会烧了家中屋子;又非得逼迫姎那已经被晕倒在榻的母亲起身来见他们,给他们说法;被姎阻拦,族长心中不忿,更是几欲责打姎。” “不止如此,他还污蔑姎与母亲意图杀人夺财,是先杀了父亲,又火烧了房屋。姎不愿被他们诬陷,便让家中仆从报官,结果却被他拦住。” “姎好言相劝,言及人死为大,加之家中琐事甚多,可等我父亲的丧事办完,再说这些不迟。他们却半步不让,甚至叫来更多人,在姎家中又打又闹。便是姎再三警示他们,高祖在立朝之初就典章名刑的《九章律》,他们也丝毫不为所动,甚至要抢夺我父亲遗体。姎是被逼无奈,才逼不得已令家中管事刺死了那仆从。” 随后,李七娘又从人群里叫出几个人出来。 其中就有那个被她指了去报官,却被族长的人拦住痛打了的仆从。 那人被打的满头满脸都是血。 胳膊耷拉着,显然是断了。 他一上前来,就跪地哭告,叫屈不止。 眼看着山羊胡眉头快要皱成川字了,李七娘这才适时打断那仆从的哭声,继续道:“好在是这院子里闹出的动静大,惹的邻人生疑,替姎报了官。要不然,姎怕是到现在还要被他们百般为难逼迫呢。” 李七娘越说越伤心,忽然哇的一声,哭出来。 跪着往前行了几步。 “大人,这人虽说是李家的族长,我父亲称他一声七叔,可自从我祖父去世,他坐上族长之位,就从未把我父亲看在眼里过。甚至,他欺负我母亲诞不出男丁,不问我父亲意见就私自将我与我母亲的名字从族谱上划了去。如今,我父亲亡故,他更是不把母亲与我放在眼里。我不过是被父亲的尸身吓到,一时心惊打翻了油灯,致使屋子被烧,他就气的抡着拐杖要打死我。” “他自强闯进我家门来,半句不问我与母亲是否有被吓到,不问我父亲亡故的身后事要如何安排。只一心想要给我与母亲安上个杀人谋财的罪名。” “他这是欺负我与母亲皆是女娘,一个性情柔弱,一个年幼力小,都不敢反抗与他。他这根本就是觉得我父亲身后没有留下男丁,想抢夺我家的财产,存了吃绝户的心。” 山羊胡看看李七娘被眼泪糊了的脸。 再看看,到现在还只是被放在地上的李昌良的遗体,还有那被掀起了一只角的尸布。 他先指了身后一名差役去看李昌良的尸首,又亲自带着人去看了看晕倒在榻上的姚氏。露出满面难色。 5、自保 原则来讲,衙门传唤,自然需同时传唤控告双方。 可李七娘家中现下这情形,倒真是让他不知该怎样处置。 若是传唤了李七娘去,那这院里的情形怕是会更糟;可若是不把人传去,长安令责问下来,他又交不了差。 他左思右想,才开口:“你说你父亲是御史大夫的属官,可能拿得出印信证物;你父亲的死讯可否已经传报到御史大夫府中了,怎不见大人府中来人?” 李七娘是从被窝里被强叫出来,告知父亲死讯的。 之后,又与族长一众人纠缠这样久,她根本没有任何时间,把此事上报给御史大夫府。 这时候日头初升,御史大夫正在早朝上。 怕是连长安令衙门的差役们,都是刚刚应职,山羊胡何故要这样问。 她迟疑的与山羊胡对视。 见他眼尾微挑,似是在提醒什么。 她立刻明白过来。 书房被烧了,李昌良的印信此刻被埋在那一堆废墟之下,需得花大力气,才能清理出来。 但李七娘记得,昨日,姚氏特地吩咐家中浆洗的老媪,给李昌良收拾整治官衣。 她急忙让人将那官衣寻来,又把叶阿叔用来刺人的龙泉宝剑,一同拿给山羊胡看。 朝他拜了一拜:“禀大人,因李氏族长一行人来的早,又使人看住了我家院子。是以,我家中要去报信的仆从还都未出得了门。” 山羊胡眼底果然闪过一丝赞许。 “既是如此,吾就先不传唤你到堂,吾给你两个时辰,你先把你父亲亡故的消息通报给大人知晓,万万不能耽误了大人朝堂上的大事。” “两个时辰内,你需自行来长安令衙门应卯领审。” “若是你敢逃跑,那吾便是天涯海角,也定会捉拿你归案。知晓了吗?” 李七娘点头。 山羊胡话虽说的隐晦,可她还是听明白了。 他是要让她趁着这两个时辰,速速到御史大夫府求救,只要能求得御史大夫相帮,不但往后诸事好说,就连李氏族人想要吃绝户的心思,也能一同灭了。 李七娘自然感念山羊胡的好意。 朝他一拜:“谢大人垂怜。” 但实际上,她比谁都清楚,如果不是她先让叶阿叔提前道明了她家与当朝御史大夫的关系,这样的照顾,自然也轮不到她。 冷眼看着山羊胡带着一大堆人把李家族长,和其余一众族老押走。 李七娘这才扭头看叶阿叔。 说起来,她对这个时代的属官制度,算是半点不了解。但按照常理来说,李昌良发生这样的事,不论于公于私,都需要尽快上报到御史大夫府上。可自她来这里的一个月,顶着这具小小糯糯的身体,别说是李昌良跟姚氏,就算是家里的仆从丫鬟,也不会把李昌良在外头的事情说与她听。 更有甚者,就连这李府和李家的状况,她到现在都还一知半解呢。 自然要找叶阿叔好好问上一问。 叶阿叔把手头准备棺木丧仪的事情,都交给可靠的人办。 于两刻钟后,恭敬站到了李七娘面前。 “女公子。” 只有两个时辰,李七娘也不愿耽误。 “我不曾到御史大夫府去过,不知阿叔可有见过这位大人,能否辨认得出他是何等样性情,我该如何与他打交道?” 叶阿叔略一沉吟。 给了个十分中肯的评价。 说御史大夫凌驿淮,乃是从廷尉史升上御史大夫职的。此人在任廷尉史时是朝野上下出了名的酷吏,为人刚直,铁面无私,喜爱凭借上意办事,是皇帝身边出了名的信臣。 李七娘想了想:“那这件事就交给阿叔去办吧。” “阿叔去拜府,只需告知御史大夫府的人,我父亲已于昨夜亡故,日后再也不能去他们府中当差了。” “其余诸事,阿叔半个字也不要提。” 叶阿叔惊讶。 照通常情况而言,门下属官无论是病亡、还是意外亡故,上官多多少少都会给些抚恤。更别提,李昌良的上官可是当朝颇被陛下信众的御史大夫,是朝中三公重臣。 李七娘竟能忍得住,什么也不求不要。 不过再想想。 他又觉得这样做正合适。 御史大夫凌大人铁一般的面孔,每次他跟在李昌良身后去见他,都能被吓得生出一身冷汗去。况且,他也早就听李昌良提起过,说御史大夫是个心思极为缜密之人,他当廷尉使时,想要定一个人的罪,那便是这个人藏的最隐秘的过错,都能被他挖出来;可如果他想替一个人脱罪,那他就会引经据典,哪怕颠倒黑白,也要将这个人犯的罪合理化,即便不能让那人被直接判无罪,也能使他免去杀头的责难。 面对这样的人,说再多也无用。 倒不如抛出一个因头,之后便绝迹不提,引他自己来查。 想到这里,叶阿叔心中更加震惊。 他再也忍不住,躬身抱拳:“女公子,还请恕奴直言。奴时常跟主公在外奔波,并不知晓主母在家中是如何教导您的,但再怎么样,主母常聚于内宅,性情柔弱是府中人尽皆知的,他应是不会教您这些对外应举之道。” “您怎么会懂得这些?” 李七娘挑眉。 不怪叶阿叔有此疑问,实在是这半天以来,她显现出了太多异常之处。 叶阿叔要是不问,她才觉得奇怪。 “父亲房中有很多书卷竹简,甚至我还翻到了一箱子龟甲。那些书和龟甲我都已经读过了。” “我是父亲的女儿,是他迄今为止唯一的女儿。族人对待我母亲是那样的态度,若我还像阿母那样,任凭自己长成一个性情娇弱、无忧无虑的小女娘,那无论是面对今日情形,还是看着我父亲将妾室抬进门,我与母亲的处境都好不了。” “我不过是为了自保罢了。” 李昌良是文士。 本就是个十分喜爱储存竹简书卷的,加之他当上凌家二公子的笔墨师傅以后,曾明里暗里得到御史大夫许多赏赐。 笔墨砚台从不缺少。 就连竹简书卷,也都是一车一车的往府里拉。 李七娘说的那一箱龟甲,实则是一部完整的前朝历史记载文本,只是被前朝史官刻在了龟甲之上而已。 叶阿叔再也没有丝毫怀疑。 毕竟,他并非是市井那些什么都不懂的愚蠢儿郎。他跟随李昌良在外行走这么久,又多番出入御史大夫府,自然知晓读书明理,读史明智的道理。曾经就有很多次,李昌良也敦促他该好好多读些书,只是那时他总想着,跟了个好主公,他只需听吩咐卖力做活便可,不用再操心那些别的。 未曾想一朝生出意外,竟是连他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对待李七娘越发恭敬:“女公子当真了不起。此番主公之事,若非女公子一力撑着,怕是咱们府上真得遭殃了。” 李七娘点头。 目送叶阿叔出门。 她先是领着小寒在府上看了一圈,见叶阿叔外出前已作了妥当安排,府中的仆从丫鬟早已没有了最初的惊慌,一个个都有条不紊的做自己的活计,并不需要她多操心。这才到了姚氏房中。 姚氏寝房,两面夹窗都紧紧闭着,光线昏暗。 榻凳边的地上,放着一盏晃晃摇曳的油灯。 照着榻边层层垂落的幔帐。 李七娘指隐约能看得出,那里头影影绰绰有姚氏的身影,似乎还躺着昏迷。 姚氏身边伺候的老媪姓胡。 也是个老实巴交的。 半句好听话都说不出来,只知道悲伤的抹眼泪,拉着李七娘的手不住口的道女公子以后可有苦日子过了;又连连说李昌良连半句交代都没有,撇下姚氏和李七娘说走就走,往后李氏族人一定会往死里为难姚氏和李七娘,怕是她二人会没有活路。 李七娘安抚了她几句,问姚氏状况。 听她说姚氏只是一时急火攻心,并无大碍,医士已经来过了,也开过方子了。 她才放下心。 正准备回自己院子,想翻阅一下李昌良留在书房案几上的那片棉麻布,看他可曾留下什么话,又做了何等样交代,耳边却忽然响起一阵激烈的吵闹声。 妇人的咒骂和孩童的啼哭混做一团。 她本还想出去看看情况,却被身边小寒劝住。 “女公子就放心吧,叶阿叔交代了身边可用的人看守大门,那些人也就是在外头吵一吵,定然不会叫他们闯进来的。” 小寒侧耳听了两声,嗤之以鼻。 “看来是族长和几位族老被衙差带走,这些人不敢找到衙门口去,只敢在咱们府门口哭闹,想要坏了咱们府里的名声。” 李七娘瞬间明白了叶阿叔的意思。 就让那些人在外头,无论他们如何吵闹痛哭,只需守紧了大门,不把他们放进来。 要不了一顿饭的功夫,李府不好惹的传言,就能传遍长安城的大街小巷。 待到日后,李家族人即便想要吃绝户,欺负她与姚氏,那也要掂量掂量,看自己个敢不敢下这个嘴。 “你去给门廊上的传句话,就说,若是李家那些人在这般不顾体面的哭骂嚎叫,就直接报官。让他们也尝一尝蹲大狱的滋味。” 6、内情 遣退了小寒,李七娘才终于有机会取出藏在袖兜里的东西。 那是一块极其寻常的棉麻布,上头还带着淡淡的皂荚香味,应是李昌良从哪件衣服上撕下来的。 麻布片上写了很多内容,洋洋洒洒,李七娘却越看越心惊。 这是一份认罪书。 上头详细记载了李昌良是如何被丞相司直鲁弘方威胁收买,迫使他加害御史大夫凌驿淮;尽管他再三向凌驿淮预警,可他依旧对自己信任不减。也正因如此,李昌良被推入了更加艰难的境地。他不愿辜负凌驿淮对他的信任,始终拖着,未曾替鲁弘方办事。 直到一个月前,鲁弘方再次找上门来,拿姚氏和她的性命威胁李昌良。 未曾想,李昌良替鲁弘方办了事,可他却依旧没打算放过他。反而以此为把柄,继续威胁李昌良想办法进言凌驿淮以及其家人,在这个月十五号,前往城郊文祖庙拜谒神灵,助其完成刺杀行动。 李昌良既不舍朝堂上的斗争最终祸及凌驿淮满门;又不堪被鲁弘方如此逼迫威胁。最终,选择自尽。 并且留下这一份认罪书,希望能以这份认罪书助凌驿淮将丞相拉下马。 以此来换取他护佑姚氏与李七娘平安终老。 李七娘额头冒起一层冷汗。 好在她方才见机快,将这份认罪书收了起来。 否则真要是交到凌驿淮面前,不论这个月十五丞相司直鲁弘方是否能在城郊成功截杀凌家满门,李昌良都脱不了罪。 而她,即便真的能有幸被凌驿淮护佑终老,也逃不过罪臣之女的恶名。 她是绝不可能将这份认罪书交出去的。 就算李昌良曾经为自保,被迫害过凌驿淮;就算十五之期近在眼前。她也可以想别的办法助凌驿淮脱困,甚至她可以设法处置了三番五次要害怕凌驿淮,最终逼得李昌良不得不自杀的鲁弘方,她也绝不可能将这份认罪书交出去。 她甚至不会放过丞相。 她也绝对不愿背上罪臣之女的恶名。 李昌良的遗言,总归只是遗言,不能代表她的意思。 而她,要为自己的人生负责。 李七娘将这认罪书送到油灯下,烧成一滩灰烬。 没有丝毫犹豫。 叶阿叔是在一个半时辰后,匆匆赶回府的。 李七娘并不着急,只令他先去照看前院诸事。 李昌良本是壮年,忽然自经身亡,打了府里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不但没有棺木,就连小殓的寿衣都不曾准备。 李七娘作为小辈,不好行走在府中,直接主持这等事情;姚氏又一病不起,无力主持这等样事情。 如今只能靠叶阿叔一个人前后院来回奔波了。 “女公子。” 叶阿叔在前院转了一圈,本是要向李七娘汇报李昌良丧事的一应准备情况。 却被她打断:“我们还要赶去长安令衙门,有事路上说。” 李七娘特意换了身素色衣衫,戴上孝布,穿上孝鞋。这才坐上叶阿叔早早套好的车里。 听叶阿叔说,他赶到凌府,并未见到凌驿淮。 “凌府管家说,凌大人被皇帝留在宫里商议要事。” “得知主公离世,凌府管家颇为震惊,还说只等大人一回府,就将此事通报上去。” 李七娘点头。 对于这种结果,她并不意外。 毕竟凌驿淮是朝廷三公重臣,颇受皇帝信众,早朝之后被留下来说些体己话,这种事情应该时常发生才是。 “你可有遇到凌家其他人?” 叶阿叔闷了一下。 他一直记挂着李府的事情又多又杂乱,担心李七娘一个女娃娃,即便主意颇多,也不好直接出面。所以,一开始就拒绝了管家要领他进府的邀请,只在门口通报了一声,便急匆匆赶回来了。 可他也确实在门口遇到了另外一个人。 “因奴是在门口回的话,并未入得去府中。故而,只在门口遇到了前往太子府当值的凌家大公子。” “但大公子步履匆匆,也只是与奴擦身而过。” 之后又说起了李昌良丧礼的一应准备情况。 说是小殓的寿衣,已经让府里的人加紧缝制了,若是缝制不及,在外头买也是可以的。 “无妨,不着急。” 李七娘想着十五截杀的事,索性打断了叶阿叔在车外不断回报的声音。 “我父亲本就是咱们府上地位最尊,年龄最长的主家。本来父亲亡故,应该从族中请人为他主持沐浴小殓。但今日清晨那样一闹,我怕是将族里的长辈都一起得罪了个干净,若是在想请他们为我父亲主持葬仪,那我必然得好好受他们一番搓磨。” “要我向他们低头认错不打紧,可他们若是借此机会趁火打劫,我们岂非前功尽弃?” 叶阿叔先前根本没想到这些。 被李七娘提醒,也是一个头两个大,连连问怎么办。 “我在想,可以先给父亲停灵,呆会儿从衙门回来,我们往文祖庙去一趟,请庙里的道人来主持父亲的小殓之礼,带小殓过后,留他们在府中为父亲诵经祈福三日。也该是能堵住外头人的嘴巴了吧?” “待到大殓之后,再请他们过府,继续为父亲诵经祈福七日,点三年长明灯。” “将这件事彻底揭过去。” 李七娘等了半晌,都未曾听到叶阿叔回话。 她不由好奇。 捏着手中玉珏敲了敲车壁。 好半天,外头才传来叶阿叔略有为难的声音:“女公子这法子好自然是好,可请文祖庙的道人师傅们过府,乃是一笔不小的花费,怕是咱们府里承担不起。” 李七娘惊讶。 也是她穿越来的时间太短,倒还真没有想到府里的存银和花用问题。 李七娘一路闷闷。 并非是她不愿意再继续谈及这个话题。而是,要说银钱,自然需端着账本一笔一笔对。 “不着急,此事我们可以从长计议。” 李七娘与叶阿叔赶到长安令衙门时,刚刚掐在了两个时辰的点上。 李家的族长和众位族老都已悉数到堂,山羊胡正带着一群衙役,气势汹汹的往外走,见李七娘与叶阿叔进门,又匆匆顿住脚步。看样子,是以为李七娘逃了,要去抓人。 李七娘看看日头。 确定自己并没晚,这才上前去,先向山羊胡拜安,又十分乖巧的说家里事忙,是她到晚了,还请山羊胡别见怪。 山羊胡目光在李七娘脸上一转,立刻收起一身气势,端出笑来。 “李娘子。” “不知你见过凌大人了吗?” 李七娘想也不想,直接摇头。 虽然李昌良留下的认罪书已经被她烧了,她也已经决定想法子替凌驿淮一家摆脱十五日被截杀的危机。但他们两家的交情,也就到这里为止了。毕竟,鲁弘方不死,那他手中就会一直捏着李昌良害凌驿淮的把柄。 继续威胁她与姚氏。 得知李昌良的自杀真相,她心中就已决定,即便不要凌家的庇护,她也不想沦为和李昌良一样的下场。 “凌大人被陛下留在宫中,尚未回府。但仆从已将我父亲去世的消息送去了。” 被李七娘这回话噎的一愣。 山羊胡忍不住皱眉。 他狐疑望着李七娘。 两个时辰前,在李府,他是亲眼见过这小女娘的聪慧睿智的,可如今看她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他竟忽然不确定这小女娘是真的没有听出他问题中的深意,还是御史大夫对李七娘一家有别的看法。 “那李娘子可知,今日御史大夫府会来人吗?” 李七娘想了想,索性直接了当。 “大人,是不是御史大夫府中不来人,长安令大人就不能秉公办理此事了呢?” 山羊胡被李七娘一噎,愣了半刻,急忙摇头。 不等他开口,李七娘已继续道:“既然长安令大人会公正判案,哪又何必执意要御史大夫府来人呢?” 山羊胡讪笑着,急忙道是是是,正是这个理。 李七娘进内堂正式拜长安令大人的时候,各位族老已经哭过一轮。 族长正跪倒在地,眼泪鼻涕横流:“大人,他自小在我身边长大,他的祖母乃我傅母,感情深厚。我与他虽名为主仆,但实则他真是与我亲子无异。” “就是李七娘,她目无尊长,蔑视王法,竟然当着我的面,就纵容恶仆直接刺死了我的身边人。她这样的恶毒行径,小人当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还请大人一定要为小人做主,把这个坏女娘绳之以法,让她受到律法的制裁。” 李七娘不慌不忙,拜倒在堂下。 只等到族长唱念作打完了,长安令拍响了惊堂木,又问她情形可否属实时,她才慢腾腾开了口。 “大人,姎的阿父今晨在书房自经身亡,被阿母发现。阿母当即晕倒。事发不过一刻钟,族长就带着众位族老以及打手,强闯入了姎的家门。姎念及族长乃是一族长辈,一直好言相劝。和他说家中事忙,且姎阿父的尸身都未曾收拾整理,甚至都未曾来得及抬到后堂去停着。无论他所为如何,都可等到我父亲丧仪结束后,再坐下来慢慢谈。” 7、愚蠢 “可他却责怪姎一时不慎烧了自家书房,甚至拎着拐杖要打姎。” “大人,姎阿父虽然已经亡故了,可李府到底是姎的家,难不成姎因一时惊惧打翻了油灯,烧掉自家房子,也要被人问罪责难吗?” 李七娘话音未落,族长就气的跳起来。 却在长安令的又一道惊堂木中,着急忙慌跪下。 “你这小女娘,你还敢狡辩。” “我与你不过是口舌之争,可你却狠心纵容身边恶仆杀人灭口……” 他话未说完,就已被李七娘不客气打断。 “我早已说过了,是你带着人强闯我家在先,蓄意殴打我在后。我才逼不得已,吩咐手下的人,杀了你身边的仆从。” 李七娘说完,不理会被气的吹胡子瞪眼的族长。 抬头直接望向长安令。 “大人,我曾在阿父的书房见过许多书卷,也曾跟着他认过字。《九章律》中确实有明确记载,不论何人未经主人允许而强闯家宅,行违法事者,即便是直接被房屋的主人打死,房屋主人也不需承担任何责任。难道这一条律法已经废除了吗?” 长安令捋了捋胡须。 他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牙尖嘴利的小女娘。 且这小女娘还只是一个三四岁的小幼童。 这样小的孩童不但口齿清晰,还懂得利用律法替自己辩护,着实令他心中惊奇。 “本朝确实有这一条律法,可你小小年纪,怎会懂得这些?” “难道都是你阿父教的吗?” 未曾想长安令会问这些。 李七娘心中迟疑,本是不想答话的。 可念及待会儿她心中所图,还需长安令帮忙才能达成,她又不得不耐着性子。 她又将自己家中情况说了一遍。 长安令恍然大悟。 眼看着李七娘和长安令一问一答,气氛相当和|谐,族长顿时慌了。 也不知他是跟谁学的。 竟也生出了一丝急智,他四肢着地,着急忙慌的往上首方向爬了两寸。 “大人,还请大人明鉴。我与他本就是族亲,怎能算得上是外人,这小女娘的父亲,乃我兄长的孩儿,是我嫡亲的侄儿。我的侄儿莫名其妙死在家中,难道让我这个做叔父的不闻不问吗?” “这小女娘分明就是强词夺理,大人可别被她舌灿莲花给骗了。” 李七娘心中一声冷笑,已懒得再看族长一眼。 她本还想着,要怎么挑明族长意图对她与姚氏行吃绝户之事,结果,这蠢货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我与他究竟是不是族亲,大人只需命人将李家的族谱取来翻上一翻,便可明了。” 提及此事,族长立刻心虚。 他甚至不顾此刻正在公堂上,就厉声斥责李七娘。 “就算你与你母亲不在李家族谱上,可你的父亲,他依旧是我李家的人。我作为宗族族长,怎么就不能上他的门,去看上他一看了?” 李七娘似笑非笑。 “这件事我也早与你说清楚了。” “你虽是李家的族长,却私自将我与我母亲的名字从族谱之中划去。你仗着自己是李家一族的族长,从来不把别人看在眼里,你早已忘了,我父母的婚事乃是我祖父在世时,亲自安排的。我母亲未能替我父亲诞下男丁之事,只要我父亲不责问,你就没有资格责问。” “我虽年纪小,却也不是大街上那些什么都不懂的小娘子。普天之下,你可问一问,有谁人的叔父会插手侄儿的房内事?” “我父亲是孝顺,才没有把这件事闹大,他是顾及你作为长辈的脸面。但你却给脸不要脸。” 族长早已领教过李七娘这一张能言善辩的嘴。 怕的就是她将此事越说越深。 他立刻强势打断。 “那又怎样?” “我把你与你母亲的名字从族谱中划掉,既然你父亲都没有说什么,你又有什么资格来质问我?” 他以为自己抓住了李七娘话里的把柄。 却不知道,他的话根本就是给李七娘递了一副继续向前的梯子。 “可我父亲死了。” “朝廷法度明确规定了,若是我父亲死了,就只有我的祖父母,以及我的母亲和兄弟姊妹,有权分得我父亲留下的房屋宅地。我祖父母早已经死了,我父母也没有替我诞下其他的兄弟姊妹,这就足以表明你今早闯入的房子,乃是我与我母亲的房子。” “而你将我与我母亲的名字从李家族谱中划去,我们又怎么算得上是你李家之人?” “你我之间,算哪门子的族亲,我们住在同一本族谱上吗?” 李七娘把族长怼的哑口无言。 却不恋战,而是面向长安令拜下去。 “大人,李家族长与族老一行人,早在我家院中就这一般胡搅蛮缠。被我诘问的说不出话之后,又恶意污蔑我与阿母,说是我与阿母合力害死了我阿父。” “我年纪小,记不住朝廷的那么多典刑章法。敢问大人,恶意污蔑构陷他人者,又该当何罪?” “这人既非是我的族亲,也并不是我的嫡系长辈,那我告他就算不上是以幼告长;我父亲死前乃是御史大夫府中的属官,我乃是官眷,而他只是一介庶民,则我告他也算不上是以卑告尊。那我今日向大人提告,他恶意污蔑构陷他人之罪,可否能成立?” 长安令大概是从来没有见过像李七娘这样大胆的小娘子。 也是从来没有见过小小孩童,出言状告他人。 一时间竟给愣住了。 同样愣住的还有族长。 而李七娘根本不给他们反应的机会。 又继续道。 “大人,我只是个四岁的小小孩童,是以对人情交往并非十分练达。我也不太清楚,明明我家和这人的家隔了两条街,可他却能在我家发现父亲身死的半刻之内,就带着所有族老以及一众打手闯进我家里。这样的行径是合理的吗?” “我被父亲的死状吓得呆住,一时不慎失手,打翻了油灯,烧了我家的房子。他就愤恨不止,想要打死我。这样的行径又合理吗?” “他口口声声说我父亲是他的侄儿,是他嫡亲的侄儿。可我父亲身死,母亲受惊晕倒,家里上下乱作一团。他作为李氏家族的领头人,不想着要先替我父亲收敛尸身,让亡故者保持最后的体面,却一心想要给我和我母亲栽上杀人谋财的罪名。他这样的行径又合理吗?” “大人,我从前就经常听家里的老媪叹息。说我母亲未能给我父亲诞下男丁,若我父亲一直身体康健,能无病无灾的活到老,那我与我母亲自然有好日子过;可若是我父亲一招生出意外,家中那些族亲难免要惦记着吃绝户。” “我年幼不懂事,不懂得吃绝户是什么意思,大人乃是一城父母官,可否屈尊为我这样的小小孩儿解一解惑。吃绝户三字,究竟是何意?” 虽然看李七娘问的诚心,可长安令却并不认为,李七娘是真的不懂吃绝户是什么意思。 他还从未见过如此能言善辩,且心思缜密的小女娘。 他甚至忍不住在心中赞叹。 不愧是御史大夫凌驿淮门下属官家的女公子,想来是常年跟在长辈身边耳濡目染。这小女娘身上,竟也能隐隐得见御史大夫年少时的风采。 长安令早就听人说起过。 当朝御史大夫,在入朝为官之前,不过是长安一小吏之子,因家境贫寒,经常饥一顿饱一顿。 甚至还因父亲外出未曾看顾好家中粮食,致使一家人的口粮被硕鼠糟蹋遗失,而被父亲责打。当时,他就掘洞抓鼠,甚至还给老鼠写了长长的审讯记录,内容详实,逻辑缜密。由此才被父亲推举到衙门当差。 之后更是一路高升,坐上了廷尉史的位子。 他从步入仕途,就非常仰慕这位传说中的廷尉史,如今的御史大夫。 只是他官阶不够,没有上早朝的资格。 想要瞻仰一下御史大夫的风采,也只能站在官亭街的牌匾之下,远远看上两眼。 长安令惊叹不已,抓起惊堂木,就要宣布堂审结束。 族长却怕了。 他着急忙慌地从地上一跃而起。 说事实并非是李七娘所说那样,他也并不是刻意诬陷栽赃。他当真怀疑,李七娘和姚氏合谋杀死了李昌良。 “大人,小人在李府院中之时,曾几次想要看一看我侄儿的尸身,却屡屡被这小女娘阻拦。” “若是她心中无鬼,为何不敢让我看我侄儿的尸身,她这分明就是刻意隐瞒她杀人灭口的事实,想要洇灭自己的罪责。待到来日,我那可怜的侄儿失身一下葬,就再也没有人知晓她与她母亲犯下的泼天罪过了。” 族长言辞间涉及到杀人谋财的恶行,长安令顿时收起了眼底笑意,迟疑望向李七娘。 李七娘却半点儿也不慌。 她不疾不徐的看了族长一眼。 这个蠢货,简直愚不可及。 他若真的想要逃脱诬陷栽赃的罪责,只需一口咬死了自己从来没有说过诬陷栽赃的话。反正他带进李府院子里的,全都是自己的心腹;而李府的仆从丫鬟,因为本就仰李七娘的鼻息养家糊口,所以他们的证言是不予采信的。 8、柔弱 想必几番拉扯,便能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可他却一心想要将李七娘和姚氏钉死在谋财害命这个罪名上,竟然敢在公堂上胡扯。 长安令目光诧异盯着李七娘。 公堂上一时鸦鹊无声。 李七娘只是在想,究竟要如何处理眼下情形,该做出何等样决定才是对她、对姚氏最有利的。故而,一直未曾开口。 可族长却以为她是心虚,才不敢开口。 竟当着长安令的面,就抖起来了。 他得意洋洋的盯了李七娘一眼,又望向长安令。 “大人,您快看,被小人说准了吧。这个李七娘,她就是和姚氏那个贱人串通好了,要灭杀我可怜的侄儿,谋夺他的财产。她们肯定是提前商量好了,事发之后,让姚氏假装受惊重病起不了身,再让这个不要脸面的小女娘装出一副可怜巴巴样子,迷惑我们所有人。” “还请大人一定要为我侄儿做主,他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呀。” 长安令微皱眉头。 见李七娘还在发呆,又举起惊堂木拍了一下。 见长安令一副再不给出个合理解释,就要大动干戈的模样,李七娘当即不再犹豫。 直接对堂上一叩首。 “姎的阿父究竟是自经身亡,还是为他人所害,姎说了不算,这个人说的更不算。” 李七娘扭头,目光慢悠悠从族长还残留得意的脸上一扫而过。 语不惊人死不休:“大人若不信姎方才所说,只需派一仵作到姎家中,仔细验看姎阿父的尸身便是。” “哪怕是当堂解剖,姎也绝不说二话。” 被她的话吓了一跳,族长立刻大怒。 “李七娘,你这个离经叛道的小畜生,你竟敢说出任由刑堂解剖的话。” “开膛破肚,你这是要让你父亲死了,也不能安宁呀。” 看着歇斯底里的族长。 李七娘心中一阵冷笑。 她目光灼灼,望向上首长安令,而长安令早已明白了李七娘的意思。 惊堂木再次重重拍在案几上。 长安令语气凛若冰霜:“庶民无知,只是简单查验死因,何需开膛破肚。死者究竟是自经而死,还是为人所害,只需仵作上门,查验脖颈吊痕,便能一目了然。” 族长面色大惊。 引得李七娘笑起来。 “族长,你可要想好了。若是你现在承认,你就是意图吃绝户,欺负我与母亲势孤力弱,想谋夺我家财产,才故意带着一大群人到我家闹事,可能长安令大人就治你一个聚众闹事的罪,你只需往衙门交些赎金,此事就能了了;可你要是再死性不改,非要攀污我与母亲,那我现在就可以请长安令大人做主,派仵作上门去验看我父亲遗体,到时,你必脱不了一个诬陷毁谤的罪名。诬陷毁谤可是重罪大罪,不能以金赎之。” 族长虽已满头冷汗,却依旧不打算这么容易认罪。 李七娘慢悠悠转回视线。 悄眼望向上首,显然已看出事情真相,神情略显无语的长安令。 知道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她索性继续开口。 对跪在族长身后的众位族老笑:“当然,若族长罪名成立,各位族老跟着他一同闹事,也将被视作从犯一并处置。到时候,你们不但要背上诬陷毁谤的罪名,还要受以卑告尊的罚。” “打板子下大狱。多少金也救不了你们。” “你们的孩儿,也都要终身背上罪人之后的恶名。” 听李七娘这样说,堂下跪着的一大堆人,立刻慌起来。 关系到自家子弟的前程,就连一向说一不二的族长,也都镇压不住这些族老。 立刻就有人膝行着上前,一连朝长安令磕了好几个响头。 芝麻倒豆子的,将他们的筹谋与算计说了个干净。 和李七娘料想的不错,族长一开始打的就是吃绝户的主意,要抢占她家的宅地房屋,要霸占李昌良留下的财产,还想把她和姚氏赶出长安。只是他们谁也没有想到,李七娘会这样厉害,竟然将此事闹到了公堂上,致使现下不能轻易收场。 看着这群人被打板子的打板子,下大狱的下大狱。 只等着家眷交上大笔大笔的赎金来领人。 长安令心情很不错。 拉着李七娘说了一堆话,一路将她送出衙门口,却在转身要进衙门的时候,无意间看到街前正滚滚而来的轺车。 长安令面色一怔,极速从长长的台阶上下来,对着那轺车行了个大揖礼。 李七娘看着轺车上的年轻男子。 正疑惑着,能叫长安令行大揖礼的人,她是不是该直接跪下的时候,却听身后叶阿叔小声提醒:“女公子,是凌家大公子。” 紧接着,就听长安令十分恭敬的称了一声:“冼马大人。” 冼马? 李七娘脑袋嗡嗡。 她曾在用膳时听李昌良说起过,凌家大公子凌蓦尧在太子府当差,长安令称他为冼马,那他岂不就是太子冼马。 这可是权贵身边的贴身近臣。 未曾想,凌家一门竟如此受皇帝信众,难怪山羊胡一而再再而三的与她确认,他们一家与凌府的关系。 凌蓦尧下车,先是与长安令见礼;看李七娘个子小小,还有些惊讶,愣了一下神,才又与她见礼。 “李娘子。” 李七娘急忙向他一福:“凌大人。” “李娘子莫要见怪,某之前在府门口碰到叶翁时,正得太子殿下紧急召见,片刻不能耽误。方才太子府诸事一了,听闻李娘子与叶翁在此处,就急忙赶将过来了。我父亲还被陛下留在宫中说话,暂未回府……” 他一边说话,一边指了身旁管事模样的一位老者。 “李娘子,这是某府上管事,李娘子若是遇上不便出面之事,尽可差遣于他。” 李七娘垂头敛目。 并不多看凌蓦尧一眼。 这些文士名流,说一句话都要透着十八个心眼儿;面上事情做的好看,可实际上,意思还不就是那个意思。 如果凌家真的想帮忙,护佑她与姚氏。早在叶阿叔去凌府通报李昌良死讯时,凌家大管家就该派管事来了;怎需要劳动凌家大公子亲至长安令衙门口来说这番话。 但是,凌家作为上位者,能做到这一步,已经算是给李昌良面子了。 这大概是看在凌家二公子的份上,毕竟那位贵公子和李昌良还担了个师生的名义。 如今李昌良不在了,凌家与李家的联系,也就只剩下往日那一点点交情。 李七娘可不愿意把这种交情,浪费在差遣凌府下人之事上。 “有劳凌大人挂心。” “姎的父亲骤然离世,已是给大人府上添了不少麻烦了,大人未曾怪罪,便是顾念姎与母亲了。如今只是遇到一些家中的琐事,姎与母亲自行处置便是了,不敢劳烦大人和您府上人。” “家中事多,还请凌大人恕姎先告退了;待来日,了了家中诸事,姎再陪同母亲一起,到大人府上赔罪。” 李家门口簇簇拥拥围满了人,都是族长和那些族老的家人,个个都是拖家带口的来闹。 李七娘想了想。 先是吩咐叶阿叔和她一起走了偏门进府,然后才遣了一位身壮力强的老媪,把那些人都请进了府中。 她不疾不徐地到姚氏房里。 两碗汤药灌下去,姚氏已经醒了,正呆坐在床榻上暗自垂泪。 又在看到李七娘时,着急忙慌的偏过头去想擦干净。 “母亲莫要伤心了。” 李七娘实在不是个会安慰人的性子。 更何况,面对的还是这样一个性情娇弱的女人。 她不说话还好,一听到她声音,姚氏眼泪又忍不住扑簌簌的落下来。 “你阿父好狠的心,竟是说走就走,连只言片语都未曾留下。” “七娘,往后我们娘俩可怎么办?” “刚才我一醒来,就听胡媪说,族长已经带着众位族老到家里来闹过了,你还为此往衙门走了一趟?” “都是母亲无用,累的你一个小小孩儿,出面周旋这样的大事。” 姚氏握着李七娘的手心都是湿的,沾着眼泪。 她捏着帕子擦了又擦,只是眼角泪水始终止不住。 李七娘想说话,又说不出来。 还在犹豫之际。 姚氏已道:“七娘,都是我这个做阿母的无用,护不住你。你阿父与凌府公子好歹有师生之名,我…我想,若是我们母女能求得凌家庇佑,族中那些人必然不敢再欺辱咱们。” 李七娘心中一顿。 看来,姚氏当真对李昌良在外头的事情,全然不了解。 她想了想,假装犹豫的询问起来:“母亲,您可知晓,我阿父为什么会突然自经,他……他这些日子可曾与您说过什么?” 姚氏一副眉头紧皱模样,半晌没能说出话。 很显然,她只是柔弱而非愚蠢,她也早已在想这个问题了,只是始终没有想到答案。 她眼泪掉的更凶了。 “没有,你阿父什么也没有和我说过。家中之事,他未曾交代过半分;更别提外头的那些事情,更是只言片语都未曾与我提起过。我是当真不知道,他怎么好端端的,就走了绝路了。” “都怪我,都是我不好。” “他以往从未只身在书房呆过这么长时间,我若是当时能警醒一些,伴在他身边,他或许就不会走上这条路了。” 9、蛮缠 这怎么说的呢。 真正想死的人是拦不住的,拦在这里,也会死在那里。 这种事情,怪不到任何人身上。 李七娘搜肠刮肚,总算劝慰出声:“父亲如此爱重母亲,若不是真的遇到难事,怕连累的母亲和我,又怎么舍得扔下我们呢。” “父亲不愿意把外头的事告诉母亲和我,也一定是为了保护我们。” 见姚氏终于忍住眼泪。 李七娘继续道:“父亲之前不是还说,那个什么县令,就是因为什么事都告诉妻子女儿,结果被外头的仇家灭了门。” 姚氏果然被转移了视线,向李七娘补充她说的那个县令姓甚名谁,是在哪个县任职,是得罪了谁,又是被怎么灭了口。 然后又更加慌了。 “七娘,你是说你父亲也在外面结了仇吗?” “那我们……那些人会不会找上我们?” 李七娘一愣。 急忙握住姚氏的手安慰了她好半天,一直陪着她又重新躺下,休息了,才去见李氏那些家眷。 那么大一堆人,看见李七娘就扑上来。 好在叶阿叔一直跟在她身后,知道她要见的是李氏族人,又调来一大堆仆从老媪,三下五除二将那些人全数架开。 “要说话就说话;不能好好说话,各位就请快快从我家离开。” “我家里事还一大堆呢,可没有那么多时间和你们浪费。” 一群人面面相觑。 很快就推推搡搡的选了个人站到了李七娘面前。 李七娘自然是不愿意和这些人多费口舌的,如果不是看她们围在家门口实在不成样子,她根本懒得把这些人弄进府里来。 扭头看了叶阿叔一眼。 李七娘就专注拨弄起自己的茶盏,摆出一副高高挂起的样子。 “各位李氏族人,若是有什么问题,可直接说出来。” 叶阿叔站在李七娘侧旁:“奴自当知无不言。” 被推出来的,像是族长夫人,也是一副趾高气扬,说一不二的样子。 “你一个卑贱仆从,有什么资格和我这样的主人家对答?” 然后又威风八面地瞪李七娘:“你母亲呢,怎么是你在这里主事,她人呢,还不让她出来见我?” 李七娘头也没抬一下。 叶阿叔已出了声:“夫人说笑了,我虽是个奴仆,代表的却是我家女君和女公子的脸面。自然有与你对答的资格。” “夫人可知,今天早上,族长也是这般与我家女公子说话,才至今不能归家。” “族长都没能见上我家女君,难不成夫人以为您比族长架子更大,更能在我们院子里吃的开,才能劳动我家女君拖着病体,起榻来见您吗?” “夫人与诸位都是女眷,我家女公子也不想多做为难,你们这一家家心里想的是什么,我家女君与女公子都早已知晓了,奉劝各位还是不要再在我家院子里摆长辈的架子了。趁着我家女公子没有发脾气,你们要说什么就赶紧说,若是真惹的我家女公子不快,往长安令衙门再走一趟,那诸位家里的主君,可就都等着把牢底坐穿吧。” 族长夫人被气得够呛。 恶狠狠瞪着李七娘你你你了好半天,张牙舞爪的竟然要扑上来挠人。 李七娘被叶阿叔和家中其余仆从护在身后。 倒是毫发无伤。 只是苦了那些拦人的,一时不察,竟被族长夫人这个泼|妇抓的满脸是伤。 眼看着满屋子吵吵得不成样子。 李七娘终于冷了脸,将手里的茶盏重重砸在地上。猛烈的碎瓷声,让原本还沸反盈天的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 “诸位,你们早上已经来闹过一场了,我看在你们是女眷,又是我父亲亲长的面子上,没有与你们多做计较。方才,把你们请进我府里,也不过是想着家丑最好不外扬,给你们这些做长辈的一点面子,可若是你们给脸不要脸,那我也不介意让底下人拿大棒子赶你们出去。” “你们堵在我家门口难道不是为了求我,让我不要与你们的郎婿孩儿计较,让长安令大人早早放他们出来的吗?” 李七娘一张冷脸,吓住了人堆里一大部分人。 可还有一小部分妇人,就是死性不改,依旧恶狠狠瞪着李七娘,似乎要将她生吞活剥了一样。 “你还有脸说。” “李七娘,你不过一个小小孩儿,你怎么这么厉害呢?” “我问你,你七叔公今日一大早就带着人急匆匆赶到你家,说是看看你这里有没有需要帮忙的,怎么这会儿,我却没看到他人。你七叔公,还有你两位堂叔伯,不但午膳时间未回家中,方才我在你家宅子里转了半天,也没看到他们人影,你把他们弄哪里去了?” 李七娘诧异。 她算了算时间。若是按照程序来看,这个时候,长安令衙门的衙役们应是早已将拿钱赎人的消息送到这些人府上了。 怎么她们却像是根本不知道一样。 还是,她们在装相? 她不过浅浅扭头,叶阿叔便已知晓她的意思,匆匆出门去。片刻后再回来,在她耳边一阵低语,李七娘立刻就笑了。 她幽幽的一声叹息。 “我还以为你们是真不知道,你们的主公去了何处呢?” “原来是准备在这里给我搞花头。” “我懒的和你们演戏,你们的主公,因强闯民宅行违法事,如今正在长安令衙门的牢房里关着。想必长安令衙门的衙役已经送信到各位府上,让你们带着银钱去赎人了吧,你们又为何要在我家里耽搁。难不成,给他们赎罪的钱还要让我掏?” 被李七娘单刀直入戳破了心思。 族长夫人脸上有些挂不住。 就在这时,从她身后窜出了另外一人。 也是盯着李七娘气势汹汹的质问:“什么强闯民宅行为法事,你这分明就是胡说。你也姓李,我们大家伙都姓李,明明都是同族宗亲,怎么就是强闯民宅了。我看你就是仗着你父亲是御史大夫府的门人,你这分明就是以权压人,和那长安令沆瀣一气,想要害我们这些好人。” 李七娘无语,在心里暗暗翻了个白眼。 不需要她开口,叶阿叔已经代劳了。 “这位夫人还请慎言,你家主公污蔑我家女公子的事还没说清楚呢,直到现在,我家女公子也随时有上告的权力,让你们这些家的主公连以金赎罪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在那大狱里把牢底坐穿。” “你现在难道还想背上一个污蔑朝廷命官的罪名吗?” “看来这位夫人是想将自己的脑袋,和你家主公与儿郎的脑袋一起丢在菜市场了?” 被叶阿叔怒声厉喝,那人瞬间被吓住。 脖子一缩,悄悄看了族长夫人一眼。 被族长夫人胳膊一扬,就挡在了身后。 族长夫人如同一个坚定的保护者一样,继续死死盯着李七娘,一副要将她千刀万剐了的模样。 “李七娘,我夫君可是你的七叔公,你这个不孝不义,目无尊长的东西,你竟然敢如此污蔑你的长辈?” “夫人的夫君究竟是不是我家女公子的长辈,你和你夫君,哪怕是我家女公子,说了都不算,而是要看过李家的族谱,才可确认。夫人要与我家女公子论亲缘,不若先将李家族谱拿出来看一看,这族谱之上究竟有没有我家女公子的名字?” 提起族谱,族长夫人脸色立刻一阵煞白。 叶阿叔则继续道:“若族谱之上,确然没有我家女公子的名字,那夫人与您的夫君,甚至是这堂上所有站着的人,以及你们的郎婿主公,又如何能算得上是我家女公子的族亲?” “诸位若是还想再辩,大可以去长安令衙门击鼓上告。” “毕竟,诸位夫人的郎婿主公,是被关在长安令衙门的大狱里,而不是被关在我们府上。” 看着族长夫人还要胡搅蛮缠。 叶阿叔索性一锤定音:“诸位若是在这样是非不分,缠杂不清。便是我家女公子念在诸位是女眷,又是我家主公亲族的份上,饶过诸位;奴也是要叫人拿大棒子,把诸位都赶出门去,或是一纸状书,以聚众闹事之罪,将诸位送进长安令衙门。到时公堂之上,诸位自可与奴再好好辩上一辩。” 叶阿叔不只是说说而已。 而是直接从门口叫进来两个人,对他们一番吩咐,让一个去写状纸,一个去长安令衙门前击鼓准备上告。 这群人见状立刻急了。 有口中怒骂李七娘和叶阿叔,要扑上来挠人的;也有怕真的被告上公堂丢尽颜面的,将那些想扑上来的人死死拽住,往外拉的。 一群人吵吵闹闹不成样子。 就在这时,叶阿叔刻意提高声音,下了逐客令。 好不容易将一大堆妇人赶出家门去,李七娘和叶阿叔这才有时间坐下来,一一盘点府中账目钱款,以备李昌良葬礼之用。 只是不翻账本不知道,这一翻,可把李七娘给吓了一跳。 “府中开支,竟是完全靠我父亲的俸金支撑?” 叶阿叔也满脸愁容。 很快从一大堆竹简中翻出两卷来,摊到李七娘面前。 “只是这两年。往前两年数,主公还没有当上凌家二公子的笔墨师父,靠他一个人的俸金,还不足以应对府中开支。” 10、利弊 李七娘疑惑。 若是这样,那府中一应开支,又该如何补足? “那时家中仆从少,开支也少。再加上,女君也会带着院中老媪们做些纺织物和绣活送出去换钱。” “故而,府中日子虽过的不宽裕,倒也不至于捉襟见肘。” 李七娘大为吃惊。 没想到,姚氏看起来娇娇弱弱的,竟也能帮李昌良一同撑起家业。 难怪,李昌良这些年始终对她爱重有加。 甚至不惜为她搬离家族。 “对了,叶阿叔。你可知道,我们现在住的这宅子,是我祖父留下的,还是我父母后来置办的;还有外头的一应买卖田契。” 李家的买卖不多。 田地倒是有不少。 只是不知为何,李七娘从叶阿叔带来的这些简牍绢帛中,并未发现房契契书。 叶阿叔凝神半晌。 似乎是在组织语言。 然后才若有所思开口:“女公子所问之事都太过久远,须得容奴想一想。” 他皱着眉头,在堂中来来回回转了好半天,才终于停住步伐。 “奴也是听以前族中的老人说。当年,老主公为主公主持与女君婚事时,族中就有好些人反对,大都是因为当时的主公已是长安城中的饱学之士,前途不可限量,而女君却只是商户之女。为此,老主公就曾和族中那些老顽固们大吵过好几次。” “直至最后彻底闹僵,从族中搬出来。” “主公与女君成婚之后,很快就被当时还任长安令的凌大人选做小吏,整理誊抄一些文书工作,能领到不菲的俸金;加之女君经常织布绣花,能补贴家用;老主公也有力气做活。不久就置办下了这幢宅子。” “据说,这宅子刚刚到老主公手中时,就曾惹下过不少麻烦。” “之后老主公去世,族中那些人更是打着长辈的旗号,三天两头的来院子里闹腾,直到凌大人升任廷尉史,主公的身份跟着水涨船高,那些人才偃旗息鼓。” “后来主公女君又合力置下了田地店铺无数,当时主公曾说过,这些田契地契交由奴和府中另外两位管事共同打点管制,房契则是由女君收着。” 李七娘皱眉。 那岂不是说,当年她的祖父名义上是被从李氏族中分出来;可实际上却是净身出户,被赶出门的? “难道我们家就没有一点点当年从李氏族中分出来的财物吗?” 叶阿叔又闷着脑袋想了好半天。 期间甚至还出去两趟。 似乎是和家中的另外两位管事确认细节,以求能给到李七娘最准确的答案。 直至两刻钟后,才答了李七娘的问题。 “主公名下有两百亩的京郊水田,好像是老主公从族中带出来的。其中五十亩是咱们这一支老祖宗留下的寿田,还有一百五十亩则是祭田。” 也就是说,祖父当年,确实是净身从李家族中出来的。 李七娘眉头不展。 叶阿叔想起这些旧事,也重重叹息一声。 语气十分唏嘘。 “想当年,主公选官时,姚家也曾鼎力相助。姚家的两位长辈都算是厚道务实之人,只可惜年寿不永,没能等到女公子出生,两位老人就都不在了。” “留下女君那些兄弟,一个个也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主,不上门来找主公女君的麻烦,就谢天谢地了。” “依奴看,族中那些老家伙,这么多年都不愿意接纳女君,恐怕也和此事脱不了干系。” 李七娘闻言,额头立刻降下三条黑线。 这岂不就是说,接下来,她不但要继续应对李氏族中的一大堆麻烦,还要担心外祖家的舅父舅母们,上门来找晦气? 这还真是,出人意料。 可就算手里没钱,有些事情李七娘也一定是要办的。 她想了想,问叶阿叔。 “阿叔跟在我父亲身边已久,可知晓我父亲生前可有积藏。不论是笔墨砚台,或是书画字帖,只要是能拿来换钱的都可以。” 叶阿叔吃惊望着李七娘。 他自然不知晓,李七娘为何着急要凑这么些银钱,以为她就是为了办李昌良的丧事,还预备劝上一劝。 却被李七娘先一步打断。 “阿叔,我需要钱财,并非是只为了给我父亲办葬礼。” “而是还有另外一件极其重要之事,需要一并去办。” “此事,事关我们李家全家人的安危,马虎不得。你若是知晓我父亲生前有积藏,可以拿来换钱的,还请不要隐瞒。” 大概是看李七娘满脸郑重颜色。 加上早已见识过她处理事情的果决手段。 叶阿叔最终还是点头。 他又出去了一趟,很快,就抱来了好几卷书画字帖。 还有一方砚台。 一一向李七娘介绍来历。 几卷书画字帖,都是李昌良平日在外结交,友人相赠,不值什么钱;只有那方砚台,据说是李昌良与姚氏成婚当日,一位和李七娘祖父相交甚好的官身门户送来的贺礼。 “当年买这宅子时,主公曾起意,想将这砚台当了,当时铺子里开价五百金。只是被老主公拦下了。” 也就是说这方砚台,值五百金。 少是少,但也够李七娘办事了。 李七娘先是交代叶阿叔把砚台送到当铺,拿到了从当铺支取的五百金;之后才找了个借口,将李昌良写在认罪书中的一些事情告知给叶阿叔;当得知本月十五日凌家一行有可能会在前往文祖庙的途中遭遇截杀,叶阿叔大惊失色。 “女公子。” 叶阿叔脸色煞白。 很明显,他有话憋在心里,不知道该不该和李七娘讲。 李七娘倒是不急,只慢吞吞继续盘算自己的事。 她欲从这五百二十金中拿出五百,收买两批江湖游侠。第一批游侠应是要助凌家人脱险,人数自然较多;而第二批,她则需寻找一位江湖义盗,当一回丞相司直府上的梁上君子;至于剩下的二十金,则是要置办些纺车麻线丝线。她准备和姚氏重操旧业,纺织赚钱,以图生计。 毕竟,李昌良死了,她和姚氏的日子还得继续过下去。 “女公子,我曾听主公无意间提起过,有人让他向凌大人进言,要凌大人于这个月十五日携带所有家眷,前往文祖庙上香祈福。” “听闻这个月十五号,乃是凌家□□忌辰,往年的这一天,凌大人都会带家眷到城南的白云观祭拜。只因林家先祖的长明灯是供奉在白云观中的;而文祖庙在城西。” 李七娘咋舌。 若是照此说来,丞相司直必然还另有安排。 “女公子。” 大概是猜想到,李昌良是因此事而自经,叶阿叔已吓得魂不附体。 “女公子,难道我们不把这件事直接告知给凌大人吗?” 早就猜到叶阿叔会有此一问。 李七娘想都没想。 “阿叔觉得,即便我将此事告知给凌大人,凌大人会相信吗?” “凌府与我们家的交情,不过就是我父亲曾任凌大人属官,但如今我父亲已身死,并未留下任何印信证据。我若直接将此事说出来,恐怕凌大人非但不会相信,反而会觉得我是被父亲之死刺激的精神失常,胡言乱语了。” “如今我们尚不能确认此事真伪,自然不能贸然行动。” “若此事是假,我们府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承担的起耍弄当朝三公重臣的罪责;而若此事是真,我父亲已为此而死,难道,还要把我们全家人的命都赔进去吗?” “惟今之计,我们最好的办法就是假作不知,暗中相助凌家脱险,便也当是全了我父亲与凌大人的主仆之情了。” 叶阿叔总算冷静下来。 他吃惊的望向李七娘。 他方才只顾着害怕,根本未想到这样多,只以为这是凌家一门之事,只要他们将此事告知给凌家,就可以将这麻烦推出去了。 如今被李七娘提醒,他才终于想明白。 怕是,要真的按照他的想法做了,那留给李家所有人的下场,都只剩下一个死字了。 “是是是,女公子说的是。” 叶阿叔面色惨白,啪嗒一下跪倒在李七娘面前。 愧疚不已:“是奴愚钝,没想明白其中关节。想来,主公正是不愿将家中所有人都牵连进去,才宁肯自经,也不肯替背后之人办这样伤天害理的事。若我们真的就这样把事情提前透露出去,那不论凌家能不能逃脱,胁迫主公办事的人都必然会知晓我们在其中起到的作用,都会将最后的账算在我们头上。” 李七娘点头。 正是这样。 若此事现在就泄露,待到十五日时。 此事不成,那凌驿淮不会放过他们;可要是成了,那就是丞相司直不会放过他们了。 更别说,她根本没办法向凌驿淮解释清楚,自己是如何知晓此事的。 更无法解释,李昌良究竟是如何被人盯上,在神不知鬼不觉间发展到不堪受迫,甚至不惜自杀身亡。 “无论何时,都莫要在上位者心中种下怀疑的种子。否则,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也就将离死不远了。” 叶阿叔自然深以为然。 不过,这都并非是李七娘最担心的。 她如今最担心的,是丞相司直能盯上李昌良,那自然也有可能盯上凌驿淮府上的其他门人。 若是凌家当真还有第二个被丞相司直收买之人,将李昌良的死讯传到丞相司直耳朵里,那十五日截杀事必然会生变故。 11、拜像 “阿叔,父亲可藏有长安城的地形图?” 叶阿叔想也不想,立刻摇头。 李昌良不过一介文职,又是个不爱交际的性子,将大部分外出的行程都留在了李家到凌府一路上,他一个一年到头连城都不出一次的人,怎可能藏有地形图。 李七娘皱眉。 这就难办了。 “女公子若是要用地形图,奴可现在遣人到外头去买。” 李七娘拒绝。 她要盘算的事情,事关精密部署的劫杀。 不是区区一卷市面上可随意流通的地形图可以解决的。 她需要的,是极度精准,而且随时保持地势地形以及道路状况更新的,类似于军事地图的那种。 “阿叔叫人准备一下,明日一早,我要亲自去文祖庙延请道人师傅们入府来,给我父亲诵经祈福。” 叶阿叔满头雾水。 虽不能理解李七娘此为究竟是要作何。 但还是下意识听从了。 第二日一早,赶着天蒙蒙亮,李府门口就已是连片的灯笼照明,轺车马车一应齐备了。叶阿叔站在车下,一副要随着李七娘一同前往的架势,却被她拦住。 若是不出意外,今天,族中那些人就能放出来了。 在李七娘手里栽了这么大的跟头。 他们怕是不能轻易善罢甘休。 她并不放心把姚氏一个人留在家里。 “我母亲身子不好,外头的事你要多劳累些。” “若是有人敢来捣乱,不必惊动我母亲,你直接拿我的令,去报官。反正他们已经受过一次审了,也和长安令大人熟悉了。” 叶阿叔嘴上是应了,却依旧站在马车边,拉着李七娘连番叮嘱,要她一定注意安全,早去早回芸芸。 “女公子如今是咱们家的顶梁柱,可莫要再生出些意外。” 要是到这个时候,叶阿叔还不知道李七娘非得去文祖庙是为了什么,那他就是个棒槌。 也就没有那个资质,被李昌良带着在御史大夫府邸行走这么久。 李七娘都一一应了。 直到天完全亮起,才带着一行人慢悠悠从李府出发。 她们一路都走的官道,十分顺畅。 期间路过一家茶铺,小寒担心李七娘未用早膳就走远路,会肚饥头晕,特地叫停了马车,买了两包茶点回来。 她一上车就靠在李七娘耳边,低声说笑。 “这茶铺老板倒是个热情大方的,想来是走这条路,往文祖庙去的人多,经常找他闲聊几句。” “我一开口,茶铺老板就竹筒倒豆子,把自己知道的全都说了。” “他说,从城里往文祖庙去,总共有三条路,可以通马车。一条就是我们现在正在走的官道,这是衙门前两年为了宫中贵人外出游猎,新铺设的;还有一条是之前的旧官道,那条路其实也不坏,而且距离文祖庙更近一些,只是不如现在咱们走的这一条平整。还有一条,是城里行商队伍,四通八达踩出来的土路,因为经常走马车,也压的瓷实平整,不过那条路背人,两边都是山,时常会有盗匪藏匿在草木之中,行不法事,所以大户人家出行都不会选择那条路。” “另外,还有一条山间的野路,是可以过轺车的。” “茶铺老板说那条野路,因为到了春夏秋三季,路边开满野花,两边的地里还能挖到野菜,所以当地人常往那里去;半年多前,城中一家达官显贵的女公子,无意间走到那条路上,觉得景色宜人,就特地邀请了自己在城中的密友玩过几次。所以近来也有些大户人家出行往文祖庙,会特地备上轺车,绕到那条路上去。” 李七娘笑眯眯。 看着餐盒里碧绿盈翠,特地做成茶树叶子形状的米糕,难得多吃了两口。 和小寒闲话起来。 “这滋味不错,一会儿从山上下来,你再带两盒回府,给母亲也尝尝。” 李七娘一边说话,一边撩起车帘往外看了一眼。 这就是一间极其普通的茶铺,淳朴的老两口烧水煮茶,家里娇俏的姑娘则招待客人。 三人都是手脚麻利的。 行云流水间与一众茶客说笑戏闹,也算是欢声笑语不断。 李七娘在文祖像前虔诚的拜了三拜。 对小道人表明来意之后,就被带到了后头禅房中。 商定好了明日到府诵经祈福的时间,以及所需的人数之后,听李七娘说他们家是御史大夫门下的属官,观主还颇为惊讶。 无意间说了一句:“原来是御史大夫的属官。” “那贫道便少收小娘子五十铢吧。凌家先祖供奉在我们庙里,凌夫人也经常派人往庙里送香油钱,我们庙里的后山有一泓清泉,凌夫人总说那泉水清冽甘甜,隐带酒香;是以每回来都要带两罐回去,说是给凌大人煮茶喝。” “有一两回,更是吩咐车驾,绕到后山去直接取的泉水。” 李七娘眼珠子微微一动。 急忙摆出一副千恩万谢模样,略带讨好的对观主表达自己对凌夫人的仰慕之情,又说也想看看那清泉。 “我母亲受惊过度,这两天身子总不好,我也想带回去两壶泉水,到时煮了给母亲喝。也让我母亲沾一沾这庙里的灵气。” 观主本是要亲自带着李七娘去的。 结果却被告知前头又来了贵客。 只得又寻了个小道人,领了李七娘去后山看那泉水。 小寒扶着李七娘七拐八绕,走了足有两刻钟,他们一行三人才到这山泉旁。 这是一处山涧,周围树木茂盛,到处都是鸟鸣雀啼。 李七娘在凉凉的山风中闭上眼睛,感受着迎面而来的水汽,果然能从这淡淡的水气中闻到一丝丝酒香。 小道人看她还要在这里多待一会儿,便交代了注意事项,转身回了庙里。 小寒这才开口:“女公子。” 她一边说话,一边抬头看着周围油绿葱葱的树林:“依奴的眼光看,这个地方倒是比我们来的,一路上所有的地方都更适合伏杀。” “奴曾听前院里跟在叶阿叔身边的那些仆从们聊起过,说他们曾在御史大夫府里见到过皇帝陛下身边的暗卫,那些人就是藏在树梢里,用一支暗箭,杀死了想要谋害御史大夫的人。” 李七娘不动声色。 也随着小寒的话语,抬头在四周看了好半天。 才叫人来取了两壶水,预备回程。 马车再次经过茶铺,小寒又去买了两盒米糕,他们一行人才慢悠悠的继续往李府走。 一进门,叶阿叔就急匆匆迎上来。 先是说,果然不出李七娘所料,她的车马才刚刚离开府中不久,族中就有人前来闹事,他虽拦的及时,却正好遇上了想在外头走一走的姚氏。那些人指着姚氏的鼻子怒骂,一气之下,把原本就娇弱的姚氏又给气晕了。 “奴已经报了长安令,他们都被带走了。” “母亲如何了?” 叶阿叔愁眉不展:“还是和之前一样,急火攻心。” “但这次医士说,女君郁结在心,若是还不能宽解心怀,长此以往,怕是会落下病根。” 那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姚氏本来就性情柔弱,家里又突遭变故,她早就已经把李昌良的死怪在了自己身上,这并不是旁人劝两句,就能解决的问题。 是非得要她自己想明白了,才能过得了这个坎儿的。 “没关系。等父亲的丧仪一过,我想法子给母亲找些事来做,她应该就没时间多思多想了。” 李七娘扶着小寒的胳膊,看了一眼身后大门。 “有劳阿叔找几个身姿壮硕的,守在大门口,若是往后,族中还有人来,直接赶走便是,不许他们进门。” “否则母亲的病怕是还要拖上许久。” 叶阿叔应着,看李七娘身影越走越远。 他心中忍不住叹息。 在李昌良没有出事之前,他虽不常与后院的女眷打交道,却也听院子里的小丫鬟说起过,他们家这位幼小纤细的女公子话不多,有时甚至好几天都听不到她出一声。他本还以为女公子是个胆小的。 可这些天下来,真正见识了他家这位年龄小小的女公子做决定时的果敢决绝与杀伐冷酷,他却有些惋惜。 这样性情的孩儿,若是个儿郎,将来必然能成大器,大放异彩。 可惜却是个女儿身。 又遇上了性情这样娇弱的一位母亲,怕是以后只能居于内宅之中,操持府中生计了。 被小寒伺候着,李七娘简单的洗漱,又换了身干净舒适的衣裳出来。 才叫了叶阿叔。 她先是和叶阿叔说了两个地点,然后才交代:“哪怕阿叔找遍关系,也要寻懂得藏匿身形的箭术高手来。就埋伏在这两个地点的高处,吩咐他们,看到御史大夫家的车驾,只需射出一箭,惊住马即可。其余事情,自有御史大夫府的护卫负责。” 是的,李七娘改变主意了。 今天出去这一趟,她的收获还是不小的。 此时虽是秋天,但道路两旁高高树上的叶子还没有落,很容易就能藏住人,若他们寻来的人又是个懂得藏匿身形的行家,便能让他们李家的身影就能彻底从这件事中消失。 12、勾结 “女公子之前不是说要在城外吗?” 李七娘想了想,吩咐小寒把特地从城外带回来的米糕送进来。 叶阿叔呆住,更加不明就里。 好半天,李七娘才想起来。 叶阿叔怕是从来没有见过这东西,看不出此中异常,也没什么可稀奇的。 “阿叔看着米糕的形状,还有颜色,你可识得?” 见叶阿叔摇头,李七娘早已不意外了:“这是茶叶的形状,颜色也是新鲜茶叶的颜色。” “往常市面上流通的茶叶,都是从蜀地运过来的团茶饼茶,除非是豪门大户,或者是当地人才见过这样新鲜的茶叶,识得这新鲜茶叶的颜色。可这盒米糕,是我与小寒在城外一个看起来极其普通的茶铺买回来的。” “按理来说,铺子开到城外的人,大多是背后没有背景靠山的,怕也拿不出多少银钱租城里的铺子。那又何来的本钱,从蜀地直接运回来新鲜茶叶呢?” “且我看,这种铺子里的掌柜,一般也都是老实巴交的普通人;只要能安稳做买卖,维持生计,也就知足了。他们又有何等门路与见识,能做出这样精致美味,且十分漂亮的糕点?” 叶阿叔脸色瞬间剧变。 他不可置信盯着李七娘:“女公子的意思是,想害凌大人的人早已做好了万全准备了?” 依李七娘目前掌握的情况看,确实是这样。 她路过茶铺两趟,也见了那烧水煮茶的老翁老媪,和他们那个招呼客人的女儿两次。 他们三人虽表现的热情好客,与真正的店家掌柜无异。可实际上,每次抬头他们都会不着痕迹打量茶铺里说笑的客人,以及路上来来回回的行人与马车。 还有他们给李七娘指的那三条路。 看似真诚无匹,知无不言。 可实际,却半点用处都没有。 十五日,御史大夫是携全府家眷去祭拜先祖,怎可能走上开遍烂漫野花的山路;新铺设的官道是朝廷常用的,自然会设立户里亭所昼夜巡查;以前的老官道并没有完全弃用,沿路的官府衙门、行军兵营以及置啬都未来得及迁徙。 除非丞相司直是疯了,才会在这三条路上设伏截杀凌府之人。 “城中只有这三条路可以供车驾通行,往郊外去。” “而今日,我站在文祖庙门前长长的台阶上,一眼就能看到山下的京郊大营。” “他们要动手,只能选城里,或是从城门五里外到茶铺之间的距离。” 叶阿叔呆愣半晌,才喃喃低语。 “如此一来,并不是劫杀,而是暗杀了。” 长安城门口有守城的官兵日夜巡逻,站在城楼之上,巡守官兵可以将五里之内的动静全然揽于眼下;而那间茶铺,正好开设在城外十里处。长安城众人无论外出祭拜、烧香祈福、或是送友话别,都绕不开那一处。 也正因如此,官府在那里也特设了一任里长,有乡勇日夜维护安宁。 不用李七娘再交代,叶阿叔已匆匆离去。 他放下了府里正在主持的,李昌良的一应丧仪之事,在外头连日奔波。 李七娘无法,只得亲自来过问李昌良的棺木打的如何了,又去关照那些替李昌良诵经祈福的道人师父。 正忙的不可开交之际,小寒急匆匆跑来。 李氏族中的人又来了。 “不是说了吗,无论是谁,都不许他们进家门。” “难道族长和那些族老还没受够教训吗?” 小寒却面露难色。 趴到李七娘耳边低语:“里长也来了。” 这是事情惊动了长安令,闹的太难看;里长看不下去,终于忍不住出面了。 “只有里长和族长,还是李氏族中之人都到了。” “都到了,乌泱泱站了一堆,都在门口堵着呢。” 李七娘想了想,吩咐身边的仆从丫鬟,照顾好那些给李昌良伺候棺木的匠人师傅们,带着小寒出来。 李家大门口早已炸开了锅,离得老远就能听到一阵阵低语议论声音。等李七娘出了大门一看,外头早已里三层,外三层被围的水泄不通。有站在里长身后,仿佛有了靠山,正满脸神气的李氏族人,也有大街小巷匆匆赶过来看热闹的邻里友人。 “李小娘子。” 里长倒是个会做人的,一看见李七娘,就一脸和善的上前来与她说话。 李七娘自然不含糊。 行礼问答之间极尽客气。 又吩咐人备好茶,把里长往家里请。 李七娘这话一出,跟在里长身后的李氏族人也呼啦啦的踩着步子,都要进院子。 却被李七娘指挥守在大门口的一众壮硕仆从,抬手拦住。 只一瞬间,外头围观的乡邻们再次议论起来,里长也觉察到身后动静,转过身来看李七娘。 知道里长是要和稀泥了。 李七娘姿态摆的很恭敬,说出的话却掷地有声。 “大人莫怪,我这也是无奈之举。李氏族人总共到我家三次,一次害得我跟他们一起吃了官司;一次害得我阿娘气急攻心,卧倒在榻;还有一次上门来话没说几句,就要扑上来挠我。如果不是我身边仆从丫鬟得力,我的命不知道还能不能保得住;就算能保得住命,脸也要花掉。” 李七娘目光在里长脸上一扫。 见他正满面疑惑看族长和族长夫人。 这才又笑盈盈开口。 “不过既然是里长大人亲自前来说话,那我自然应该懂事些。只需族长以及族长夫人向我保证,无论如何不会对我恶言相向,更不会出手打我,我可以放他二人进门。” “不论有何等样话,都可以坐下来慢慢说。” 果然,里长原本微皱的眉头松开。 再次望向族长以及族长夫人,那两位自然连连保证,进了门肯定要好好说话;又连连向里长解释,之前一切都是误会,是李七娘对他们有成见,曲解了他们的意思。 李七娘自然懒得与他们争这些口舌之辩。 孰是孰非,很快就能清楚。 只要待会儿这两人一开口,他们那些恶毒用心就会暴露无遗,何须自己在大门口多费心力,惹的整个长安城人笑话。 李七娘将他三人一同请到前院小亭中,一边吩咐人上茶点糕饼,一边叫人到姚氏那里守着。 如今,她别的都不担心,就担心姚氏的身子。 若是一会儿再闹起来,被姚氏看到,恐怕她又要病倒了。 里长的目光在李七娘身上绕了又绕,又看了看虽然人来人往,却井然有序的院子,这才过问起姚氏的病情。 “你母亲可还好?” 李七娘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笑,若有似无地瞧了一眼僵住身形的族长夫妇。 这才重新将目光落在里长身上。 “有劳里长动问了。母亲得知我父亲死讯,就病倒了,昨日才刚刚能起身。结果却遇到族中的女眷进门来闹;偏偏我昨日外出,不在府中。累的母亲拖着病体,不但要操劳家中杂事,还要听族中女眷的冷言讥讽,没等我回家,就又晕倒在榻上了。” 李七娘说着话,泪水就从眼角溢了出来。 “里长大人,我不过就是个小小孩童,没了父亲,母亲又被这些人气的三天两头病倒。方才在门外那样做,我都是被逼无奈的。” “若是我家还有一点点办法,也不会将我一个小小孩儿推出来,操持自己父亲的丧事。” 她含着泪水的目光直勾勾盯上族长夫妇。 又把之前在长安令衙门的那番话说了一遍。 眼泪掉的更凶了。 “本来我也不想闹这么难看的。其实族长带着那些族老到我家来时,我还非常庆幸,想着父亲去世,母亲病倒,族里的这些长辈再怎么样,也能怜惜我年幼体弱,能替我家好好操持父亲的丧仪。不只是在书卷上读过,以前我也总听人说,人死为大。” “不论到了什么时候,都要先安顿好死者,才能说后头的话。” “可我是万万没想到,族长带着那群人凶神恶煞的,冲进我家里,不关心我父亲的尸身可否妥善安置了,也不关怀我母亲是否能经得住这样的噩耗,身子是否安好。他们只知道劈头盖脸的责问我,为什么会烧了房子,还要扑上来打我?” “若不是我拉出官府,镇住了族长,他手里的拐棍都能直接砸到我头上。我就是一个小小年纪,什么也不懂的小姑娘,站在族长面前,还够不到他的腰,若是他使出全力用拐棍在我头上砸一下,那我岂不是要头破血流,死在当场了?” 里长可能也没有听说过还有这一遭。 目瞪口呆之际,看着族长夫妇的脸色瞬间变了。 “这都是真的吗?” 族长夫妇交换眼色。 又是摆手又是摇头,连连否认。 更是脸上赔笑。 不迭声的让里长不要听李七娘胡说八道,说那天的事情都是误会。 又不停解释说,那天是遇上大事,自己一时情急没有控制好脾气,被人拦住之后他也后悔了,只是抹不开长辈的面子,不好向李七娘道歉。 “没想到,事情竟闹到了官府衙门,还惊动了里长大人您。” 李七娘虽然一直故作模样低着头,可耳朵却没闲着。 听到族长这一番说辞。 她立刻不动声色挑了挑眉。 13、取柔 看来她猜的果然没错,她家和李氏族中的事情闹得太大也太难看了。里长今天上门来调停,并非是为李氏族人所请,而是为了他这地界的名声。 “当着里长的面,族长定然只会说,一切都是误会,都是我这样的小女娘不懂事,太大惊小怪了。” “明明是小事,却非要不顾体面的闹到官府去。” 李七娘想了想。 索性看里长:“俗话说得好,清官难断家务事。里长大人劳驾来一趟,这是给我亡父和我母亲的体面,哪怕我母亲如今卧病在榻,也不能叫您白跑。不若您先尝尝我们府上的茶,让我跟族长和族长夫人说两句。” “等我们说完了话,若您还有什么疑问,再行询问其中细节。” “您看这样可好?” 里长目光在李七娘和族长以及族长夫人身上一扫而过。 又扭头看了一眼院子里被调教的井然有序,正在做活的丫鬟和仆从们。 点了点头。 专心致志地摆弄起手里茶盏来。 族长夫妇见状,脸色立刻就变了。 族长夫人也就罢了,此前虽然与李七娘遇上,却没有被她狠狠打过脸,只是设法将她赶出府而已;但族长却明白李七娘厉害。 他立刻叫屈起来。 “里长大人,这可万万使不得。” “李七娘不过几岁大的小娃娃,还是总角年纪,她能懂得什么?” “可能她跟在我那侄儿身边学了一些典章法规,可她又哪里知道典章法规之外还有民俗民风。” “别的就先不说了,我侄儿的尸身如今停在板上,接下来的小殓和大殓,可都是要家族长辈出面的。李七娘一个小娃娃哪里知道,她就晓得争一时意气,根本就不明白,若是家中亡故之人的丧仪办不好,是要折损家族后辈的福气的。” 他东拉西扯一大堆,不敢让李七娘拿到主动权。 见里长面色有些松动。 更是拧着眉呵斥李七娘。 “七娘,里长大人在此,我们这些长辈都在此,哪里有你说话的份?” 眼看着族长又要在自己面前拿长辈的乔。 李七娘立刻笑颜盈盈开口。 “这就不劳族长费心了。” “我已于昨日往文祖庙去,请了四十九个道人师父入府,来主持我父亲的小殓礼。我父亲与你虽然在血缘上有些联系,可我们并非是一家人,这两天我也听家里下人说起过,当年我祖父在时,就因为我父亲要娶谁人为妻和族中闹得不太好。当时,就在李家上一任族长的主持下,把我们分出来了。” “昨天我还特地与母亲聊起这件事。母亲也说,在我父亲为当上御史大夫的门人之前,族中之人已十数年未曾踏入过我家大门了。” “这也足可见,我们两家的关系并不像族长说的那么亲近。” 李七娘懒得和族长七扯八扯。 直接单刀直入。 “族长不但自己来闹事,还要纵容家眷亲属一起,在我们这院子里,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闹。你究竟为的是什么,不妨直说。” “你是为了我家的宅子,还是为了我家的地,亦或是为了我父母多年辛劳,在外头置下的那三五间铺子?” 被李七娘直接戳破了心思。 不只是族长,就连里长也倍感意外的看过来。 只是还不等里长开口。 族长已经唉声叹气,又摆出一副长辈驾驶来训李七娘。 “你这孩儿究竟是跟谁学的,怎么张口闭口就是这些东西?” “我早就与你说过,我此番这样着急,那全然是看在我们是亲眷的份上,才想关照着,把你父亲的丧仪办的隆重些。也能给你,给咱们李家所有的晚辈后生们,积攒些福气。你这孩儿总是不将人往好处想,我也是你的血亲,难道我还能害你不成?” 族长越说越起劲。 眼看着就快要唱起戏来了。 李七娘却没有时间跟他多啰嗦。 她嘴角讥诮的笑容越发浓烈,又故意提高嗓音叹息了一声,做出一副乖巧认错的样子。 “原来是这样,那您倒是早说呀,若是您之前一进我家门,就先关照我父亲的后事,关怀我母亲的身体,那我们两家也不至于闹得这样难看。” “不过,您还是太小瞧我和我家了。虽然我父亲已经去世了,可他给我留下的得力的人却不少,我们这院子里令行禁止,不说和官服衙门比一比,但跟那些士族乡绅家的规矩比比,也是绰绰有余的。我只需要动动嘴皮子,手底下多的是人替我办事,所以,即便您不关照于我,我也一定会将我父亲的丧仪办的隆重。” 李七娘已经看出来了。 经过长安令衙门那一遭,族长这是要给她耍软刀子了。 而且还一定要当着里长的面。 给她难堪。 可她又怎么会让他如愿呢? 她并不直接理会族长,而是直接望向里长。 “大人,我曾经听院子里的老人说起过,说是像我们这样没有留下儿郎的人户倒了顶梁柱,一般都是要拿出所有家财给死者办丧仪的,不但要把棺材准备的华丽,葬礼上的一应用品和花费也都不能减省。若是把这些流程全都走完了,家财还散不尽,就要在大街上摆流水席,什么时候没米下锅,什么时候才算结束。” “我不知道族长说的,将我父亲葬礼办的隆重些,是否是这个意思?” “但这些在我家怕是不成了。” 李七娘说话间一挥手,示意里长望向院子里正在忙碌的一大堆仆从。 “大人你也看到了,我父亲虽生前是御史大夫的门人不假,可我家也没有落下多少家财。主要还是因为我母亲身子娇弱,我又年幼力小,这个院子里里外外的操持,全都靠家里养着的仆从丫鬟们。我父亲赚回来的银钱,十之八九都应付了这些开支。” “至于这么多年积攒下来,剩余的那些钱财,我都已经与家里仆从商量好了。” “我祖父母已经去世,且我祖父母去世之前,我们家就已经和李氏族中脱了干系。虽然从血缘上来说,李氏族长还是我父亲的血亲,可从礼制上来说,我家与李氏整个家族已经没有半分关系了。故而,严格说起来,我家在这城里也寻不出长辈。” “我也是因为想到这一点,才特地在昨日去文祖庙起来了道人师父。” “那文祖庙,供奉的可是文祖金像,往常遇到重大节庆,便是宫里的贵人们也都是进去拜过的。那庙里的道人师傅们自然身份也不同寻常,如今我请了他们代替我家的长辈,已经替我父亲主持了小殓礼,道人师傅们特地替我家掐算过,都说我父亲年纪轻轻就过世,不宜停灵太久,最好七日后就行大殓礼,到时候他们还会再来,人数也要加到九九八十一个,为我父亲求一个圆满。” 李七娘这番话一说出口,不只是族长,连里长都啧舌不已。 世人皆知,不论是诵经祈福,还是点长明灯添香油,但凡是请香火灵验的寺庙道人做法行事,都得花大价钱。 故而,像这种人死之后请道人入府来诵经祈福的事情,一般只有达官显贵人家才办得起。 可李七娘不但把这些人请进府里来诵经祈福,还叫他们主持经手李昌良的小殓礼和大殓礼,这就是变相的让他们把李昌良当成是道家弟子对待,更是要花上多多的银钱。 他们谁也没有想到,李七娘出手竟如此阔绰。 族长与里长是男儿,好歹还能稳得住。 可族长夫人却只是一介女流,听说李七娘为李昌良的丧仪,竟然请来了那么多道人师父,她立刻就开始心疼钱财,忍不住对李七娘一番骂骂咧咧。 李七娘面上无辜,摆出一副莫名其妙被骂很委屈的表情。 实际上,心里却更加鄙夷族长夫妇。 就他们这道行,也好意思在她面前耍花枪。 嘴皮子一动,李七娘就知道他们打的是什么主意。 她等的就是族长夫妇露馅的这一刻。 自然不会放过这等样好机会。 “族长夫人这说的是哪里话,我给我父亲请道人师傅来诵经祈福,那也是为我父亲好,我们全家人都希望他下辈子能投个好胎,找一户好人家,能过得平平顺顺,和乐无忧。” “再说了,我为我父亲花的那些钱,都是我父母辛苦劳作赚回来的。那是我家的钱,我们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只不过是我们更愿意把钱花在我父亲的丧仪葬礼上,可能没办法请乡亲邻里吃那么多天流水席。可我想我们孤儿寡母的,往日与乡亲邻里又处得好,他们应该也不会为难我与我母亲。毕竟,人死为大,视死如生,这本就是自古以来的道理。” 李七娘早就防着这一天了。 又怎么会不把吃绝户的所有手段打听清楚呢? 若是亡故者家中没有男丁继承家产,一般都会碰上两种吃绝户的法子。 一种就是之前族长盘算的,给她与姚氏扣上一顶罪人的帽子,或是告到官府把她们杀了,或是以足规把她们赶出府去,强占了她们的房屋宅地;而另外一种,则是明知强占无望,就打着为后辈子孙好的旗子,逼迫的她们拿出所有家财,请全长安的老少爷们,公子女娘吃流水席,直到吃到她们家财尽散,无米下锅才能结束。 14、吊唁 正是他此刻的言下之意。 “里长大人,不知我父亲的丧仪这样办算不算的上隆重?” “我想,里长大人愿意为我家与李氏族人的事特地走着一趟,定是个十分宅心仁厚之人。” “您定不忍心我家为了给父亲办丧事,卖房子卖地,让我与我阿娘流落街头,任人欺辱。” 里长摆弄茶盏的动作一顿。 虽未说话,却扭头看了族长一眼。 李七娘虽看不见里长是什么表情,却敏锐的发现,族长眼底飞快闪过了一丝难堪的尴尬。 他面上一阵惊慌。 口不择言:“里长,里长大人。前几日在长安令衙门,我亲眼看到的。我侄儿死了,这家门户对御史大夫府已没有用处了,如今人家根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那日,凌家大公子在长安令衙门拦住李七娘,只指了家中一位不知名的管事就要打发她。” “这小女娘早就没资格拿御史大夫属臣的身份说事了……” 不等族长说完话。 李七娘就冷笑出声。 “是以,我家不是御史大夫的属臣了,你就下定决心想不顾我与我阿母的生死,也要谋夺我家财产?” 族长被李七娘怼的脸红脖子粗。 恨不得将她撕碎了。 他恼羞成怒:“什么你家的财产,你和你阿母的名字,根本不在我们李家的族谱上。” “你父亲是我们李家的儿郎,他死了,留下的财产那都是我们李家的财产,和你们母女有什么关系?” 李七娘心底一阵冷笑。 揶揄望向族长。 很好。 东拉西扯,作天作地的闹腾了这么多天,这老家伙终于撕下伪装的假面,露出青面獠牙了。 “族长这话说的可不对,这些日子,我一个小小女娘操持家计,加上要主持父亲丧仪,大把大把的银钱从我手里花出去。我自然心慌的不行,早就已经仔细对过家里的账,也查点过我家中的一应房契地契了。” “我祖父当年从李氏族中出来,可是连包袱都没有带一个的。” “我家能有今日光景,全都靠的是我祖父以及我父母多年积攒辛苦劳累。我家的一应房契地契,所盖印章,所签姓名,与你们李氏族中半分关系都不沾。怎的如今我父亲走了,我家的财产,却变成你们李家的财产了?” “族长可千万不要忘了,当年我祖父带着父母离开家族时,可是写过文契的。” 李七娘这些天经常到姚氏榻前去坐坐。 早就把这件事中的所有关节都弄清楚了。 她们如今所住宅子的房契,就存在姚氏那里。 不止如此,当年她的祖父与家族因为纷争,闹到要彻底脱离家族,这件事非常大,而且影响很恶劣,更是长安城里的首例。所以,当初她的祖父与家族中的族长和众位族老说话时,不止请了当时的里正,就连当时任长安令,如今已升任九卿重职的大人,也都在场做过见证。 当年写下的文契一式三份,其中有两份分别保存在李昌良和李氏祠堂,还有一份,则被留底直接送到了长安令衙门。 李七娘笑望向里长。 里长的年纪比李昌良要大些,想来对这事也多少了解些。 果然。 里长腾的一下直起身,他满眼失望盯着族长。 用极其失望的语气指责族长。 “好呀,你这个老家伙。” “来之前我还在奇怪,怎么好好的一家人却闹的这样难看,居然进了官府,搞得满城哗然。叫外头那些人不止看你们两家的笑话,连我这老家伙也一起笑话上了。原来一切都是你在惹是生非。” “亏我刚才还信了你的话,以为真的是李小娘子年纪太小,分不清是非黑白,被别人挑唆了去。” “原来是你不要脸面,还非得把这些恶名栽到李小娘子身上。” 李七娘脸上露出一副庆幸之色,像是十分感激里长能仗义执言。 可心里,却淡淡的。 她这身体的年纪虽然小,可内里的芯子却并非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童。 她又怎会看不出,不论是里长之前的沉默纵容,还是此刻面上表现出来的失望,都不过是策略罢了。他此来最主要的目的,就是为了自己里长的体面,调停李七娘和族长代表的李氏家族之间的矛盾,至于他们双方究竟谁赢谁输,他并不关心。 他虽然从未出言偏帮过族长。 可只要有眼睛有脑子,是个人就能看得出来,他心里还是希望族长能够压得过李七娘的。 毕竟,依里长的表现看,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文契之事。 那一式三份的文契,在这一整件事中起到的作用,绝对是关键性的。知道却不说,里长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 李七娘明白的很。 若是她没有提及文契,或是她当真拿族长没有办法,让族长给拿捏了,里长自然又会摆出另外一番说辞。 只不过,族长还没能拎得清,依旧不服气,恶狠狠瞪着李七娘。 他似乎还要说话。 却被里长先一步拦住。 “你还要说什么,你还有脸说什么?” “不是我说你,你都多大年纪了,再过些日子,你家孙儿都要娶新妇了,你还好意思整日起这些歪心思。你有跟李小娘子在这里夹缠胡闹的功夫,倒不如回家去好好操持你孙儿的婚事。” 里长撑着案几,气急败坏地站起来。 又高声咒骂了几句:“还不速速跟我走,还留在这里做什么,难不成你还想继续欺负李小娘子。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 里长甩着袖子大刀阔步。 族长心里虽不服气,脸色也极差,却依旧低垂着脑袋,追在里长身后,一同出了门。 李七娘不慌不忙,随手指了个丫鬟,吩咐着送里长三人出门。 这才由小寒扶着站起来。 眼看着族长像斗败了的公鸡一样垂头丧气跟在里长身后,小寒咯咯笑了两声。 崇拜的对李七娘道:“女公子真是厉害。” “奴之前心里还犯怵,总担心咱们受族长欺负。” “没想到,女公子出马当真是不一样。这些日子,任凭族长和李氏族里那些人在怎么闹腾,竟然愣是没有在女公子手里讨好半点好处。” 小寒一边说,还一边得意的又扭头看了一眼族长急匆匆的背影。 “女公子,族长之前就没有在官府衙门讨到好,今日又被里长收拾了一顿,这一下,他总该消停了吧?” 李七娘慢悠悠收回停驻在大门口的目光。 笑眯眯看了小寒一眼。 她身边这小丫鬟,年龄虽是比她大了些许,却不如她,更知道人心险恶。 就李氏族长那样性情的人,要是真的愿意就此作罢。 那她愿意将自己的李字倒过来写。 “这事,还有的闹腾呢。” 李七娘声音小小的,小寒没听清楚,疑惑相问。 却被她三言两语转移了话题。 不愧是常年跟在李昌良身后出入御史大夫府邸的人,叶阿叔背着钱,一连奔波了数日,终于赶在十三日下晌,到李七娘面前来回话。 说已经找了两位十分厉害的游侠,都是箭术高手。 定能把李七娘交代的事情办好。 果不其然,两日之后,长安城中便流言四起。 说是御史大夫一家在去文祖庙祭拜的途中,险些遇刺。御史大夫那位七十有三的老母受了惊吓,当场昏迷,数日未醒,就连宫里的皇帝陛下都惊动了,特地赐下宫中医官,前往凌府,为凌老夫人诊治,又连发数道谕旨,勒令廷尉府严查,定要将那胆大包天的匪徒击拿归案。 彼时,李七娘正披麻戴孝,跪在李昌良灵前。 听前来祭拜吊唁的邻人拉着姚氏的手,宽慰她要放开心怀,莫要多思自伤。 就见叶阿叔和小寒一前一后,匆匆进门。 小寒三步并作两步,跪到李七娘身后,将唇覆在她耳边低语。 “女公子,御史大夫凌家两位公子到了。” 李七娘哑然。 她不动声色往门口方向瞥了一眼,果然见被日光笼罩着的两道长长人影,正缓步从门口进来。 凌家一门三儿郎,有两位都是贵人身边极为宠信之人。就算在长安这样,遍地官员的京畿重地,也是赫赫有名的。此刻灵堂之上,认出凌大公子这位太子冼马的人不在少数。虽是在灵堂上,这些人不好对凌大公子行跪拜大礼,却也都乖觉的躬身站起,以示尊敬。 李七娘并不看他们,只一直低垂着脑袋,将手里的奠钱往火盆里撒。 却在听到小寒接下来一句话时,猛地停住了动作。 “御史大夫大人也来了,阿叔令奴向您传话,说大人正在后院垂花门外等着见您。” 李七娘皱眉。 微微抬眼望向叶阿叔,见他也正在看她。 立刻在心里暗骂了一句三字经。 这才无声无息从灵堂退出来。 她半点也不急,一边想着心事,一边慢悠悠往后院去。 期间还拽着小寒问了几句话。 她方才一直在灵堂伺候李昌良的灵位,并不知晓凌家人是如何来的他们府上,是轻车简从还是大张旗鼓。 “阿叔特地交代了,让奴与女公子说。凌大人是与小凌大人挤了一辆马车来的我们家。” 15、章法 这是说,凌驿淮并不愿意惊动其他人。 她按住小寒的胳膊。 “今天来吊唁的人多,灵堂前难免忙碌,你且去帮帮我母亲。别叫她累着。” 小寒应声离去。 李七娘放慢脚步,一边走一边想着,凌驿淮能亲自到她们家来,看来是她私下里做的那些事,已经被他查出来了。 她终究还是自视甚高。 也过度低估了这位三公重臣的敏锐了。 只是,这人有些不太识趣。 难道他看不出来,她大费周章,裹了这么多层,将自己紧紧藏住,就是不愿意和他们凌家再继续打交道? 还是说,他觉察到什么,是来兴师问罪的。 直到走过长长一排的对窗,李七娘才佯装出一副脚步匆匆的样子。 恭敬的对凌驿淮行跪拜大礼。 她并没有表现的多害怕,既然凌驿淮已经站在这里,那至少也已经搞清楚她是什么样人了;她要是再当着他的面,假装出一副很害怕的样子,难免就显得不真诚了。 “李家七娘,拜见凌大人。” “起来吧。” 李七娘早就听叶阿叔说起,御史大夫凌驿淮是个脾气十分强硬的人。 只是,她也没想到,他连说话的语气都硬。 虽然在她面前,他已经在尽力表现自己的柔软亲切了。 “你就是七娘?” “以前听你父亲说过,家里有位十分可爱的女儿,却没有机会得见。” “你今年几岁?” 李七娘一愣,看凌驿淮的架势,难道是要和她话家常? 但还是顺从答了:“回大人,再过两月,姎就四岁了。” “四岁。” 凌驿淮浅浅重复着,心里不知在琢磨什么。 在李七娘面前来回踱步,半晌才又重新开口:“听闻你前些天去文祖庙,替你父亲请了诵经祈福的道人回来。” 李七娘没有回答。 而是悄眼看凌驿淮。 凌驿淮不愧是当朝三公重臣,面上纹丝不动,问的话却是东一棒槌西一榔头,叫李七娘即便已经知晓了他的意图,也不得不如实答他的话。 看来,她做过的那些事情肯定是瞒不住了。 不过好在,这位御史大夫也没有单刀直入,而是绕着圈,只问了这些看起来毫不相关的问题。 像是真的在谈论家常一般。 她也就揣着明白装糊涂。 “是。” 她简单的答了,想一想又补充了两句,提起文祖庙观主因得知她家是御史大夫属臣,特地少收了她银钱的事。 这次,凌驿淮没有说话,却依旧来来回回转了很多圈。 李七娘奇怪。 她隐隐觉得,哪怕是凌驿淮本人,似乎也不能明确这次前来见她的目的。 她乖顺地站在原地,垂首敛目,假装看不见凌驿淮心里的焦灼。 就在这时,对窗外忽然传来小寒的呼唤声。 “女公子。” “李氏族中的人来了。” 李七娘只是略微迟疑了一下,对于李氏族中人会在今天来闹事,她半点也不觉得意外。 毕竟今天是葬仪中,开始吊唁亡故者的第一天。 是来人最多,最容易占领舆论高地的时候。 她匆匆向凌驿淮一拜,加紧脚步往外走,却在绕过垂花门,经过对窗时,脚步忽然顿住。 不对呀。 李氏族人就算再想谋夺她家的财产,心里也该有所顾忌。哪怕他们和里长勾结,可说到底,也只是个曾经被长安令镇住的普通门户;又怎么会选在今天,明明御史大夫及其两位公子都在她家的时候,来闹事? 除非那些人不知道。 不知道凌家人此刻就在她院里。 李七娘的猜测很快得到叶阿叔证实,凌家人此来非常低调,父子三人挤在同一架马车上,且并未带仆从,便是连凌家特有的家徽都未曾挂上。 她冷眼看着,正在院子里唱念作打的一群李氏族人,当真是老少男女一个都未曾落下。 随着这些人一边装可怜一边撒泼打滚兼旧事重提,骂姚氏是个生不出男丁的破烂货,又骂李七娘是个不懂长幼尊卑少条失教的坏女娘。满院子来吊唁的宾客,都陷入了纷纷议论中,姚氏被气的心碎流泪,李七娘嘴角却勾起讥讽的笑。 “来人,给我拿大棒子把他们赶出去。” 李家这一群老少爷们,大概是根本没想到李七娘会当着所有宾客的面,使出这等样强硬手段。 一个个哭天抢地,嗓门掉的越发高了。 那超常发挥,简直就是闻者落泪,听者伤心。 宾客们围在一起看热闹。 可院子里的仆从,却动作麻利,很快就抓来了木棍木棒,甚至还有人捏着扫把,就冲到了那一群作天作地的人眼前。 “你们看看,大家都来看看。就是这么一个不讲理的小女娘,仗着自己年龄小,我们这些做长辈的不好把她怎么样,她就在这里肆意妄为,霸占着我们李家的祖产不放,非得说那是她们自家置办的。” “大家伙都来给咱们评评理,这长安城里的房屋宅地多贵呀,那是谁说买就能买得起的吗?” “她们住的这宅子,种的地,分明就是从我们李氏族中分出来的。如今,她这院子里一个男丁都找不到,于情于理,我们李氏族人也该把这些产业收回去。可这小女娘却一贯的卖弄柔弱,抹着眼泪以弱欺强。非得要霸道嚣张的强占我们族中资产。” 吵吵了这么多天。 李七娘早已懒得和这群人多费口舌。 她亲自上前,在一堆仆从手里,挑了个看起来最结实最粗壮的木棍,高高扬起,几乎使尽浑身所有力气,重重的砸在了哭闹的最凶的李家族长肩膀上。 大概是想站在道德最高点,以期得到舆论帮助。 李氏族长这一把老骨头,竟也是咬着牙闭着眼,半点儿都没曾躲。 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在李七娘这一棍子落下之后,李氏族长立刻疼的惊叫出声,身子一歪就要往旁边倒。 李七娘却以先声夺人。 “七叔公,我已说过无数次了。往前我都看在你是我父亲亲缘长辈的份上,把该给你留的脸面都留足了。” “可你却以为我好欺负,一次又一次寻到我家门上来找麻烦。” “既然如此,那就别怪我对你不客气了。” 李七娘声音幼小。 语气却十分坚决。 所以,她的话一出口立刻就镇住了满院子的议论声,还有李氏族长的哭嚎声。 “你带着这些人,上次强闯进我家宅子,长安令大人那里,我已经饶过你们一次了,可你们却全然没有记住教训。” “说起来也是我的错,我怎么能期望人在没有受过罚的情况下,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呢。阿叔,麻烦你再往长安令衙门走一趟,就说往日的罪人不知悔改,此番又强闯了我家宅子,当着我家满院子宾客的面闹事,不但是下了我家这满院子宾客的面子,也惊扰了我父亲的亡灵。这是我万万不能忍受的。还请长安令大人速速派衙役前来,将这些人都捉拿归案了。” “这一次我必须得跟你们好好计较计较,不论是强闯民宅,还是你们此前意欲栽赃构陷我与我阿母的罪名。我都要好好和你们算一算。” 很显然。 因为之前顺利摆布了里长,李氏族长早已忘记了,他和李七娘之间还有这一桩栽赃构陷的账没有算清。 如今,听李七娘再次提起,他瞬间惊住。 “七叔公,衙门你已与我都进去过了,公堂上我们双方都说了些什么话,又发生了些什么事,我记得,但显然你忘了。” “你别以为,你带着一屋子老小到我家院子里来演一场戏,就能让我被人裹挟着受你欺负。” “我李七娘不是那样软弱的人。” “虽然那日我没有跟在你与里长身后,可你们到底盘算了些什么,我就算是用脚趾头猜,也都能猜得出来。像你们这一窝蚂蚁臭虫,本来就应该压低身形,死死的藏在满是烂泥的枯井里,可你们却从来不觉得自己龌龊;反而认为照进枯井里,照到你们身上的光,都是有罪的。” “我可以看在大家有同样的血脉亲缘的份上,饶过你一次,可我却不会饶过你第二次。” “既然我说的话,不能让你认识到自己的龌龊,那就让朝廷的律法制裁你,让你真正见识见识那暗无天日的牢狱,到里头去好好反省反省自己的过错。” 李七娘手里提着木棍。 在叶阿叔的相护下,一步步走到李氏族长面前。 她缓缓躬身,以目光平视跌倒在地的李氏族长,却未曾压低声音。 “我还曾提起过一件事,看来七叔公也忘了。” “《九章律》有载,未经主人允许强闯宅邸者,便是被即刻打杀了,主人也不需要负半点责任。七叔公,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也好叫这院子里所有人都看一看,我李七娘并不会如你所说卖弄柔弱,反而是个照律法办事,有张有弛的女娘。” 族长半个字说不出来。 可跟在他身后的一群人,却苦哈哈的叫嚷开来。 一个个吵吵着,说再怎么着,也都是一家子骨血,就像李七娘说的,是同源的血脉宗亲。一边指责她不该六亲不认,一边指挥人想拦住要出门去报官的仆从。 16、剧变 “我劝你们最好让开。” 李七娘声音冷,面色更冷:“否则,立刻打杀了去。” 身形灵巧的仆从飞速跑出门。 族长以及他带来的所有人,都愣在原地。李七娘也不准备等他们反应过来,四散逃离;而是直接指挥着院子里力壮的仆从们把这些人团团围在中间。只要敢逃跑的,一律不客气的用大棍子抽腿,伤残不论。 满院子的人,哪见过这种阵仗。 一个个面面相觑。 原本议论纷纷的人群,也彻底安静下来。 李七娘扭头,看了一眼正抹着眼泪的姚氏,淡淡凝眉,示意小寒扶她去休息。 这才笑望向围观众人。 “十分抱歉,让各位看笑话了。” 李七娘一边说话,一边招呼仆从们请吊唁的宾客重新入灵堂。 大概是因为此前就出过事情,长安令衙门的人来得很快,依旧是山羊胡,见又是李氏族长带着人在这里闹事,他二话不说押着人就走。 只等到院子里重新安静下来。 李七娘在廊檐下站了许久。 方才,凌家人就在她府上,却全然没有露面。 她想了想,随手招了个伶俐的丫鬟,让她去垂花门外,把凌驿淮请进后堂厢房中休息,小心伺候着茶水糕饼。 她没再准备去见凌驿淮,而是返回灵堂,继续侍奉李昌良的牌位。 奇怪李七娘没有再去见凌驿淮的打算,不但小寒奇怪的问了她好几句;就连一直站在门口替主人家迎来送往招呼宾客的叶阿叔,也频频好奇的看过来。这些李七娘都发现了,却只当什么也没有看见听见。 从刚刚就一直站在灵堂侧旁的凌蓦尧见状,也露出诧异表情。 在凌蓦迦耳边低语交代了什么,而后转身出门。 李七娘佯装不经意抬头。 望向凌蓦迦。 这位凌家二公子,看起来比她大两三岁的样子,长的雪玉可爱,腮边还有嫩嫩的婴儿肥。可以看的出来,凌家将他的规矩教的极好,即便是在人来人往的灵堂里,即便顶着所有人有意无意的探究目光,他也一直目不斜视。 他垂首,站在李昌良灵位侧旁。 也堪堪算是,以晚辈礼在亡故者灵前守着了。 不过,李七娘并没功夫多看凌蓦迦两眼。因为姚氏不在场,她不得不再次担负起主人家的职责,不但要继续跪地,给李昌良烧奠钱,还要接受吊唁宾客的言语宽慰,然后感激万分的朝他们磕头致谢。 也不知晓凌蓦迦是何时离开的。 她足足跪了两个时辰,直到叶阿叔招呼着所有吊唁的宾客,去前院用膳。 灵堂才安静下来。 小寒眉头紧皱,满脸心疼的表情,把李七娘扶起来。 “女公子快歇歇。” “等今天晚上,奴替女公子做一对护膝,明天好戴上。否则,这吊唁礼还有好几天,女公子的膝盖肯定受不住。” 其实李七娘现在就带着护膝。 只是,灵堂前众目睽睽,她又以为姚氏能撑得住,就选了个薄护膝。 哪知道,计划赶不上变化。 “你有做护膝的功夫,还不如给我做两个软垫子。” “这是给我阿父跪灵,要是让来吊唁的宾客都看出我戴着护膝,那我岂不是要背上一个娇弱不孝之名?” 小寒连连点头。 正要说话,大门口已传来几道脚步声。 却是凌家父子三人一起过来了。 此时的凌驿淮脸上早已没有了方才的犹豫之色,似乎一直在焦灼的思绪也得到了梳理。他目不斜视,径自到灵堂前上了几柱香;又令凌蓦尧也点了几炷香敬上;连带着,凌蓦迦也一样,不过大概是看在凌蓦迦与李昌良实有师徒之实的份上,凌驿淮又特地示意凌蓦迦朝着李昌良的牌位跪下,拜了一拜。 李七娘面上淡淡的。 被小寒扶着重新跪地,朝凌驿淮磕了头,又被扶着站起。 凌驿淮没有说话,淡淡往门外看了一眼,外头很快进来一个凌府仆从打扮的中年男人,将怀里捧着的一只锦盒送到了李七娘面前,交给她。 之后,他才对李七娘说话。 说了很多。 大概可以概括为父亲不在世了,要李七娘好好孝顺母亲。 若是日后遇到无法解决的难事,也可以到凌家寻求他的帮助。 李七娘自然一副感激的模样,又规规矩矩的朝凌驿淮施了个万福礼。 这才让叶阿叔将他们父子三人送出府去。 李七娘暗暗啧了一声,闭着眼睛在心里把凌家父子三人翻来覆去地骂了好几句,这才将抱在怀里的锦盒交给小寒。 见锦盒里装着的,正是李七娘之前吩咐叶阿叔送出去换钱的那方砚台。 小寒惊喜的叫出声。 “女公子,这是主公的砚台。” “凌家人可真是有心。” 是呀,凌家人是有心。 凌驿淮此次前来,虽然什么话都没说明白,可李七娘却已经懂了他的意思。 他此举就是在告诉李七娘,他已经查出来是李七娘帮助他摆脱了刺客暗杀,他非常感谢李七娘,所以特地将李七娘拿出去换银钱的砚台赎回来,还给她。便是感谢她的救命之恩了。 “带回房去收起来吧。” 李七娘不动声色地交代小寒。 又叫来了叶阿叔。 丧仪事多,她眼下不便与叶阿叔多说,只是吩咐他这几日多派家里的仆从,到大街上走一走,去食肆酒馆里坐一坐,听听外头人都在议论什么。 “阿叔此前一直跟在我父亲身边,定也是见过我父亲整理在书房的那些竹简的。” “还要请阿叔帮我留意一下,长安城里这些大官们,近些日子的动向。” 叶阿叔不明就里。 可李七娘却并不打算解释。 这事情说起来有些复杂。 她猜想,凌驿淮今天来,本来是想要与她说别的事情。可能是想提一提让她和姚氏去凌府,接受他的庇护;亦或是别的什么事情,只是后来发生了他始料未及的意外,让他临时改变了心意,这才亲自出面,将砚台还给李七娘。 方才离开之时,他话说的非常客气。 交代李七娘,日后要是有办不了的事情,尽可以到凌府来求助。 可刚才李氏族人在院子里闹事,搞得满院子宾客人尽皆知。当时凌家两位公子在灵堂,凌驿淮也就在后院,可他们三人谁都没有出面;即便是后来长安令的衙役来了,他们也都没有想过要出面帮忙。凌家父子确实位高权重,但连这样的小事,他们都要袖手旁观,李七娘又敢指望他们帮上什么大忙呢? 李七娘眉头紧皱。 凌驿淮今天行踪低调,完全没有在前来吊唁的宾客面前露面,这确实不假。 可那两位公子,代表的难道就不是凌家了吗? 凌家大公子之前不愿意与她家有过多纠葛,为此不惜将她拦在长安令衙门口,故意说那些见外的话,对所有人释放出凌李两家的关系,随着李昌良的离世也彻底宣告结束的信息;今天却忽然带着凌家二公子一同来吊唁,而且还公然在吊唁的所有宾客面前露了脸,让前来吊唁李昌良亡灵的所有宾客,都觉得他们两家还会继续往来下去。 而坏就坏在这里。 李七娘原本绕了那么一大圈,就是想离凌驿淮和丞相司直之间的纷争远远的。 可如今,被凌家父子这样一闹,她以前做的所有,全都白费了。 极有可能,丞相司直的目光,会重新聚拢在她与姚氏身上。 只要丞相司直心思深些,仔细查一查李昌良去世前后,她们家院子里发生的事情,就会发现李七娘在他策划暗杀凌驿淮这件事中起到的作用。 毕竟。 李七娘做过的所有事情,都已经被凌驿淮查过一遍。 只要丞相司直顺着凌驿淮调查的方向重新走一遍,就会十分轻松,将整件事联系到一起。 把李七娘揪出来。 又忙了一整个下午,待到夜幕降临,被小寒扶着往院子里送的时候,李七娘的腿已经止不住在打颤了。 叶阿叔也跟在她身后。 “女公子,我总觉得这事情不太对。” 叶阿叔好歹也是个成年人,又随着李昌良在外奔波多年,一些基本看事情的嗅觉还是有的。 他能隐隐感觉事情的发展方向不太对。 却又说不出来,具体是哪里不对。 李七娘默了片刻。 她穿越来的时间太短,李昌良又死的太突然,两件事情加在一起,把李七娘打了个措手不及。 如今她身边可用的人不多。 能明白她心思的,更是一个都没有。 她也是时候,培养培养自己身边人了。 “你说说看哪里不对?” 叶阿叔皱着眉,回忆起今天发生的所有事。说他之前想着李七娘不愿意再与凌府有瓜葛的交代,就没有将今天给李昌良停灵主持吊唁的消息往凌府送。 “凌府的马车先走的正门,大公子和二公子在正门口下车,进门来吊唁。” “大公子又特地交代,说他们是从别处赶来的,人困马乏,要奴领着马车到后门,给驹马备多些草粮。结果到后门口,看见从车上下来的凌大人时,还吓了奴一跳。但当时凌大人说他是不愿意太引人注目惹事端,而且待奴说话的语气也十分温和。似是有刻意亲近之意。” 17、两难 “这和方才离开时,他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 李七娘笑。 她扭头看了叶阿叔一眼。 “那阿叔想想,这中间都发生了何等样事。” 今天来吊唁的人多,细细碎碎的,发生了许多事。却只有两件大事,御史大夫凌驿淮携二子前来吊唁,以及李氏族人携家带口进院来闹事。 他们此刻谈论的正是凌驿淮前后态度莫名其妙的转变。 自然不可能与这件事相关。 “女公子的意思是,御史大夫对您处置李氏族人的做法有异议,所以刻意疏远了我家。” 这也是李七娘刚刚想通的。 她曾听李昌良提起过两次,御史大夫凌驿淮是个刚正不阿,却小心谨慎之人。哪怕是给证据确凿的犯人定罪,他也会引经据典,通阐古义,写进给皇帝的疏奏中,呈上去。 如他这等样人,应是无论与谁说话都和气。 哪怕心里极讨厌一个人,也绝不会表露出来。 或许,在凌驿淮看来,李七娘处置李氏族人的行事方法太过极端了。 小寒也想明白了。 她有些不忿。 “这凌大人怎么不听人辩解呢?” “咱们女公子这明明是该想的办法都想尽了,是那些人欺人太甚,一直不把女公子说的话当一回事,否则谁还愿意在自己父亲葬礼上闹这么一出丢脸?” 李七娘无言以对。 叶阿叔也是。 小寒或许不懂,可叶阿叔明白,李七娘更加明白。 像凌驿淮那样,能从长安令衙门的一名小吏,一步步爬到御史大夫高位的朝廷重臣,必然是极其爱惜羽毛,且不愿意承担一丝一毫风险的。在凌驿淮看来,李七娘今天的极端形式就是风险,而且系数极高。 所以,他才要远离。 “那……” 叶阿叔震惊:“那凌大人今天来,不就是添乱吗?” “长安城里那些一直紧盯着他的人,不会因为他躲在孩儿们的车驾里,就真的查不出他的踪迹。” 是呀。 李七娘怕的也是这个。 她脚步忽然顿住。 片刻,转身往姚氏院子里去。 姚氏又病了,一进院就能闻到里面冲天的药气,李七娘到的时候,胡媪正在门口的台阶上给姚氏煎药。 “女公子。” 她连说话都刻意压低了声音:“李家人来闹了这么一场,惹得女君伤怀垂泪,眼睛都哭肿了,这才刚刚服了安神药睡下。若是没有要紧事,还是等明日早膳再说吧。” 李七娘步子一顿。 只能无功而返。 说到底,她太年幼了,许多事情都需要经过姚氏同意。 可现在挡在她面前的头一阀,就是要想尽办法,不让姚氏把自己困住在愁苦之中,继续这样三天两头的病下去了。 “阿媪在阿母身边伺候,也要多宽慰着她些。” “院子里还有许多事,等着阿母拿主意。” 胡媪自然应了。 保证一定尽心竭力劝慰姚氏,使她早日恢复精神,主持府中大事。 李七娘愁眉不展的从院里出来。 小寒小心翼翼打量她的神色:“女公子,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李七娘也不知道。 姚氏这般娇弱,想来对李昌良在外头的那些事情一点都不懂。如今,这院子时刻都可能陷入危险,若是找不出个主持大局的人,到时候她与姚氏有没有命继续活,都要两说。 还未等她提及。 叶阿叔就已叹息着开口。 “真是难为女公子了。” “女君身体一直不好,李家那群人实在不要脸面,就连女公子的外祖家也都指望不上。您小小年纪,就得被推出来操持这样大事。当真是难办。” 确实难办。 李七娘可以想尽一切办法和外头的人周旋,可她接下来要做的事,是要动摇这个家的根基的,必须得到姚氏支持。 “还是等阿母明日醒了再说吧。” 这一晚,李七娘翻来覆去,始终未能安睡。 待到天快亮时,她特地对帐子外守夜的小寒交代了一番,让她到姚氏那里守着,一旦姚氏起身,就来通报。 又快速收拾起身。 家里依旧在忙乱,叶阿叔几乎脚不沾地,跑完前院跑后院。 李七娘想着,她的事也不是特别要紧,非得要叶阿叔去办的,就随手招了个仆从来,在他耳边低语吩咐一阵。赶在跪灵之前,她终于拿到了从外头买回来的地图。 这张地图不止绘制了长安城,还连带绘制了附近几个郡县的地形地势。 李七娘望着这张地图,看了足有半个时辰,才全部默记下来。 一整个早上,她都没等到小寒回转。 直到吊唁宾客络绎不绝,接近正午时分,小寒才匆匆而来。 跪到她身边,低声回话:“女君又请了医士入府,女公子,这可怎办呢?” “女君的性情这样娇弱,主公不在了,对她而言就是依靠没了,她如今只怕觉得天都塌下来了,都不知道能不能撑得过去,怎还能帮得上女公子?” “阿母只是一时接受不了阿父去世的事实,太过伤心了。” 李七娘无声叹息。 她本来不想将姚氏拉进风雨中的。 可如今看来,如她这样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的,若是真不将外头的事情告诉她,那怕是真的要死到临头了。 她在小寒耳边一番交代。 只说她去去就来,若是吊唁的客人问起,就说她有旁的事要忙,立刻回来。 她一路急步。 到姚氏院中时,胡媪正客客气气地送一名须发皆白的医士出门。 见她来了,急忙把送人的活计交给手边一个小丫鬟,匆匆随在她身后,似是想要阻拦她进屋去见姚氏。 “阿媪这是何意?” 李七娘紧盯着拦在门帘前的胡媪,紧皱眉头。 “女公子,还请您莫要怪奴。奴知道您找女君定是有要紧事商量,可女君刚刚经历主公离世,备受打击,她身子本来就不好,又被李家那些人气的心碎。您就算是体恤她,还请暂时不要把外头那些事情说与女君听,好歹让她先缓过劲儿。您看可好?” 李七娘也想。 若是有可能,谁还不愿意做个被和风细雨润养的花朵了。 可她能等,外头那些随时有可能要她们命的人能等吗? “阿媪,您可否是从小就跟在我母亲身边伺候的?” 若是到这时候,李七娘还看不出来,那她就真当是个棒槌了。 在胡媪眼里,姚氏的心情大过于府里所有事。 这等样感情,没有几十年陪伴是培养不出来的。 果然,胡媪虽不解李七娘为何要这样问,但还是点了点头。说她与姚氏的傅母乃是亲生姐妹,姚氏自小就在她们身边长大。只是姚氏嫁给李昌良之前,她的傅母去世,身边便只有了她一个人可依靠。 “女公子,说一句僭越的话,女君就如同我的孩儿一样,我是一心一意为她的。” “我自然知道阿媪是为了我阿母好,我也十分感念阿母身边有您这样的忠仆,若是外头那些闲杂事,我自己便可拿主意。但如今,我是有关乎生死存亡的事情要与我阿母商量。” 胡媪吓了一跳。 连问究竟发生了何事。 又满面愁容的往帘子里瞧了一眼。 她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妥协,只叫李七娘在外头稍等,她须得进去和姚氏说一声。 李七娘眉头皱得更紧。 也是她来的时间短,不懂这院里的规矩,她倒是不知晓,什么时候女儿见母亲,还得要经过一个仆人的同意,甚至还需要走通传这样生分的程序。 她略有些焦急的在外头等了半晌。 胡媪才亲自撩了帘子请她进屋。 姚氏依然半躺在幔帐之内,半撩起的帐子遮掩不住她满身的病容,她不仅面色寡白,就连唇色也一片惨淡。 看来,当真是病的极重。 她不得不再次将已经到嘴边的话咽回去。 “阿母。” 李七娘想了又想,换了个折中的说法。 “阿母,您身子若是实在不好,不若我们挪到乡下庄子去,我记得你与阿父在咸阳乡下还置办了一处庄子。也许换个地方,不像如今这样,日日对着阿父生活过得痕迹,你也能将伤心淡忘些。” 才提了李昌良一句,姚氏又开始捏着帕子掉眼泪。 一边说是自己身子不争气,连累了李七娘;一边说她们可以向凌府求助,说李昌良是凌家二公子的笔墨师父,只要她们去求,凌家一定不会坐视不理。 “阿母还是不要指望了。” “我父亲已经走了,我们家与凌家的交情已经尽了。昨日李家人来闹事时,您虽身子不济,但也应该能看得明白,凌家人全然没有要站出来为我们母女说话的意思。我们又何必再去求人呢?” “阿母,我听叶阿叔说,往日父亲在时,您与他也能男主外女主内,能为我家挣下这一片家业。” “如今父亲不在了,您更得要撑住才是。” 害怕说不通姚氏,李七娘还是斟酌着,委婉提了一句:“阿母难道就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好端端的,父亲却撇下了我们母女独自离世呢?” “若他是为了保护我们,才不得不走上绝路。那阿母与我更加不能只顾着为他的离世伤怀,否则阿父一番苦心岂不白费了?” 18、老媪 始终抹着眼泪的姚氏动作一顿,万分诧异:“难道你父亲真的在外头有仇家?” “是他们找来了吗?” 李七娘真想把所有事情都告诉姚氏。 可看着她弱不禁风的样子。 她又不敢。 她是真担心,如果姚氏知道一切,会承受不住打击。 她想了想,开口还是略微修饰了一下。 “父亲去世前什么话都没有留下,我这些天在外面招呼行走,只略微看出了一点苗头。依我判断,父亲怕是真的有仇家,只是这些人还没来得及找上门。” “阿母,我其实担心,父亲的仇家若是和御史大夫府有关,那对方定然也位高权重。” “我们要是不提前防备,叫这些人真的找上门来,那我们岂不躲无可躲。” 尽管李七娘已经说的十分委婉,还是把姚氏吓得魂飞魄散。 她恍恍惚惚半天,急忙拉住李七娘的手,眼泪掉的越来越凶的同时,还不住口呢喃着怎么会这样,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他们更应该尽快向御史大夫府求助。 “如果你阿父真是为凌大人而死,那他又怎能对我们母女的安危视而不见呢?” 李七娘心中一声哀叹。 她终于忍不住,皱了眉。 “阿母,您怎么绕来绕去,又绕回来了。” “昨天的事情就发生在我家院子里,凌大人和小凌大人是怎样态度,已经表现的那么明显,您就别再指望凌家了。” “更何况,凌大人贵为三公重臣,事多如牛毛,他哪里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浪费在我们这样对他无用之人身上?” 姚氏果然又是一阵更加悲怆哭声。 她捏着帕子绞来绞去。 心神早已大乱。 又不住口埋怨御史大夫府无情,眼睁睁看着李昌良被人逼死了,现在还要看着她与李七娘也被逼死。又说李昌良就是太傻,将别人的事当成自己的事,惹来杀身之祸,却什么都没落着。 然后又哭着埋怨李昌良什么都不告诉她。 她如今也不知晓该怎么办。 凭白的,李七娘心中就升起了满满的无力感。 她现在算是明白战场上高明的指挥官为什么在特殊战役上,教导手下兵丁只打伤敌人,而不使其被一击毙命。因为伤兵一旦众多,无论是队伍的行军,还是作战,都将受到严重影响。 她如今面临的,正是同样窘境。 她理解姚氏失去丈夫的伤心,和她为此遭受到的打击,可她不理解她为何只将自己沉浸在伤怀中,却不愿意往前看一眼。 “阿母……” 李七娘耐着性子。 正准备再劝说姚氏。 旁边的胡媪却出声打断了她:“女君。” 方才,李七娘心急,没发现胡媪也一同追进了屋。 此刻见她脸色苍白,似是听完了她说的话,心里也十分害怕的样子。李七娘立刻眉头一松,胡媪跟在姚氏身边这么多年,该是比她更了解她性情的,也许她该放手,让胡媪试着劝说姚氏。 “奴倒是觉得,女公子担心的也不无道理。” “您这些日子心情一直不好,倒不如,待主公丧仪结束,奴就陪您往咸阳庄子上去。到时咱们看看地里的庄稼,田垄上的野花,听听鸟叫雀鸣,可不都是舒心的日子?” “咱们在咸阳庄子上住几年,等长安安稳了,不是还能再回来吗?” “奴前些日去外头采买还听说,咸阳是个顶顶好的地方,就连皇帝陛下也要在那里建行宫,以后要常住的。此番,咱们倒是可以抢在皇帝陛下之前,好好去看看咸阳的好风光,您说这岂不是好?” 姚氏明显有些意动了。 神情也不似方才那般悲怆,只犹犹豫豫的低声:“可我还得在这里替夫君守孝。” 李七娘挑眉。 她不动声色又往胡媪方向看了一眼。 胡媪立刻道:“女君又不是不知道,主公是从来不在乎这些繁文缛节的,否则他怎会一辈子只守着女君一人过日子。他如今虽不在了,但心里也一定是希望女君畅快的,若是叫他知道女君将自己困在这宅子里暗自落泪,那主公又怎能安心?” “在哪里守孝有什么要紧,到时,我家就放出消息去,就说女君您想在咸阳宅子里,替主公守孝,不也是一样的吗?” “说不得外头那些人还觉得,您不贪恋长安城富贵,愿意到乡下庄子守着清贫给主公守孝,才是对主公情深呢。” 姚氏更加心动了。 也不再落泪,反而希冀的望胡媪:“当真?” 胡媪自然点头:“当真。” “女君难道还信不过奴,奴什么时候骗过您?” 一直满面病容,已经流了许多天泪的姚氏面上总算有了笑颜。 被胡媪送出门,李七娘在廊檐下站了许久,才浅浅笑望着她开口。 “以前这院里是阿父做主,我没有在意过这些,加之年纪又小,确有些不识阿母,也不识阿媪。以后,阿母这里还要仰仗阿媪多多照看些。” 胡媪自然恭谦应是。 承诺一定会好好看顾姚氏,不叫李七娘操心。 李七娘扶着小寒手臂,才一进院,就嘲弄的勾了唇。 “明日,我需得尽早去父亲灵前跪经,你寻个时机交代叶阿叔,就说是我说的,胡媪在阿母身边劳苦功高,让他寻一寻胡媪的父母家人,好好供养起来。省得她一心操两头,应付我家的差事。” 不出李七娘所料。 第二天一早,来吊唁的客人就上了门。今天是吊唁礼最后一天,来的人只多不少,李七娘连个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叶阿叔更是忙的脚不沾地。 一直到后半天,他们俩才终于抽出个空碰在一起。 “按照女公子的吩咐,我已经将胡媪的家人全数找出来了。胡媪总共有兄弟姊妹五人,一个阿姊曾经是女君的傅母,还有个兄长,如今是姚大老爷身边的得力管事,剩下还有一弟一妹,在长安东街后巷住了两隔壁。胡大郎身边的几位公子女公子,都早早进了姚家做工;两位弟妹家□□七个公子女娘,年岁还小,都还在身边。” “胡媪自己没有孩儿吗?” 叶阿叔靠到李七娘身边更近一点。 “胡媪命苦,前后嫁了三任丈夫,都早早离世。如今身边养着一儿一女,她女儿如今就在我们府上,在女君院里;儿子被悄悄养在西郊棚户区一位老翁家中,据说那老翁曾得过胡媪恩惠,是将她的孩儿当自己亲生孩儿养的。” “她这是防着我家呢。” 李七娘慢悠悠往火盆里撒奠钱。 半晌,才偏头交代叶阿叔:“明日一早,你派我们院中一位眼熟的管事去胡媪家中,给她还留在家里的两位弟妹各送两百钱,再拿三百钱去给胡媪,就说是我体恤她这么多年为我家操劳,赏她的。” “然后,你亲自去棚户区一趟,买通了那老翁的左右邻居,叫他们盯死了那老翁的一举一动。” “从外头再买个小厮回来,你亲自带着,带三个月送到棚户区去,让他和那老翁搞好关系。” 听着李七娘这一番吩咐。 叶阿叔愣了好半天。 “女公子这是担心胡媪。” 不是担心,是怀疑。 李昌良之死在这院里闹出如此大风波,就算姚氏性情再柔弱,她也不可能真的忍心推自己的亲生女儿,一个小到只有四岁的孩童来主持大局,可事实却就这样发生了。昨晚没见过姚氏之前,她还觉得,姚氏真像个带不动的猪队友。可后来听着胡媪三言两语就令的姚氏改变主意,她就觉得事情有蹊跷。 “阿叔之前不是还说,我家的宅子和地都是我父母辛苦劳作,拿血汗钱换回来的吗?” “我阿母或许离不了我阿父,可难道我就不是她的女儿。如今我阿父不在了,她难道就真的能像天塌了一样,连我这个女儿也不顾惜了吗?” “反而按常理来推断,我父母越是彼此深爱,才越是不应该,一个撒手人寰之后,另一个只知道以泪洗面,除此之外什么都不做。” “早在数日之前,我就已经将我阿父可能在外有仇家之事告知给我阿母,阿母当时怕的跟什么似的,结果带到第二日却像忘了一样,又是娇娇弱弱的病着,起不来榻了。” “你难道觉得这些都正常吗?” 叶阿叔眉头紧锁。 他这么大年纪也不算白活,李七娘说的这些,他自然也都看出来了。 只是他以往总跟在李昌良身边,而姚氏每次在李昌良面前,也都是一副春风化雨,柔声和煦的样子。从始至终都让叶阿叔觉得她就是个温和且柔弱的女娘。家中突遭变故,姚氏备受打击,他心里虽奇怪姚氏病得多了些,不顶事了些,却也并没有多想。 如今被李七娘这么一提醒。 他才彻底醒悟。 “是呀,再乖顺柔弱的女娘,心里也一定会疼惜自己的孩儿。” “况且,女君是曾经与主公一同操持过家计的坚韧性子,就算骤然丧夫,备受打击,也不该柔弱至此,动不动就晕倒。” 叶阿叔越说声音越小,脸色也越来越差。 他大惊失色望着李七娘。 “女公子可否是觉的,胡媪表面上一心一意为女君,背地里却起了戕害她的心思。” 19、背主 胡媪对姚氏究竟有没有起戕害的心思,李七娘还无法确定。 “她如今将我阿母拿捏的死死的,不能随意动。” “但她身上总归是不干净的。” 李七娘想了想。 “你交代着阿母院里的小丫鬟些,让她们把我阿母用过的药渣都收好;待改日医士再入府,请他再给我阿母看看方子。” 叶阿叔已知晓了李七娘心中所想,自然一口答应。 直到天黑,所有吊唁的宾客都走了。 叶阿叔才又跟在了李七娘身边。 “胡媪的家人我已经安排好了。” “棚户区那边也找人关照了。” 说着,叶阿叔突然顿住。 看着李七娘,满面一言难尽的表情。 “是银钱不够用了吗?” “这些日子,花钱如流水一样。之前请的两个箭术高手,就花了六百金。再加上这些日子安排丧仪,大笔大笔的银钱付出去,才刚安排到头,银钱就不大够用了。” 李七娘点头。 她也在愁这事。 这丧仪才安排妥当,手里的钱就花光了,更别提接下来一大堆事情铺排,还要花大把的银钱。 “阿母松口了,愿意挪到咸阳庄子上住两年,此事也不好耽搁,否则她怕是要反悔。那边的宅子也需要加紧修整一番。” “银钱之事,我来想办法。” 话虽是这样说,可李七娘却在房里一直待做到半夜,才被小寒再三催促伺候着歇下。 “女公子,不若您就将家里的困境全数告诉女君。” “毕竟涉及到了银钱,这已不是您靠自己一人的能力就能解决的了。咱们总不能把御史大夫送回来的砚台再卖一次吧,再说了,把这些事情告诉女君,也好让女君的心思从那愁苦之中转移些。” 李七娘默不作声。 今晚之前,她也是这样打算的。 她本想着卖了她们如今住的宅子,再将祖父从李氏族中分出来的祭田也一同卖了,全家一同搬到咸阳。如今这家中没有了顶梁柱,她年纪又太小,若是贸然拿出些赚钱的法子,恐会生出祸端。如此情况下,她们一家同住在咸阳自然更好。 那里的花销比长安要低不说;更重要的是,一旦她们搬离长安,也不会再引得丞相司直时时惦记查察。 往日的恩怨情仇,也能暂时放放。 可明显,如今情势已不像她想的那样简单了。 只怕卖宅子卖地,这条路走不通。 更有甚者,她们能不能顺利避居咸阳,都得二说。 “先前听叶阿叔说,我的几位舅父都不是省心的。父亲过世这些天,他们始终未曾上门,我还觉得奇怪呢。” “到如今才明白他们的打算。” 小寒给李七娘拉拢床帐。 又吹熄了灯。 “什么打算?” “要奴说,他们不来才好呢,以往他们每次来,都惹得主公发脾气,还要惹的女君伤怀。他们永远别来才好。” 这怎么可能呢? 这个时代,没有了男丁的家庭,那就如同一块流油的大肥肉一样,被群狼环伺。 李家的人闹了那么多场,直到被她送进长安令大狱,才彻底消停。 姚家人又怎么可能忍得住不动心? 只不过他们比李家人更聪明。 更懂得隐藏他们的目的。 “胡媪在我阿母身边多年,让我阿母养成了事事依赖她的性子;却只叫膝下的女娘进我院,把儿郎藏在别处;但胡媪的兄长却是将满家子老小都托在姚家。这几日,我去见阿母许多次,与她说话,她总是前脚听着,后脚就忘,且不大听我的劝。可胡媪一开口,立刻就说动她改变心意,你说这样状况危不危险?” “自我阿父过世,我阿母就总是病倒。今天下晌我去见她,竟被胡媪拦在了门外。” “若不是我说,必须要见我阿母说攸关生死的大事,她怕是还要想尽办法,不使我与我阿母相见。” “你说她想做什么?” 帐子外的小寒安静了好半天,忽然猛地坐起。 她声音中透着震惊,问李七娘:“女公子的意思是说,那个胡媪,要害女君,还要帮姚家谋夺我家的财产?” “防人之心不可无。” 这问题,她现在还答不上来。 但她相信,要不了几天,事情就能有结论。 说不定,胡媪听了她今天那番话,还得撺掇着姚家更快动作呢。 她今天和姚氏说话,开始并没有发现胡媪在屋里,待到发现时,她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已说完了。她已从日光正盛想到月光如水了,把之前在姚氏屋里说的话,来来回回在脑子里过了好多遍,才安下心来。 现下,胡媪该是只知道李昌良在外有仇家。 或许这仇家和御史大夫身份相当。 但她并不知晓仇家是谁。 就算姚家想在这上头做文章,一时半会儿也得不了手。 可惜,她还不知,这姚家在长安城,是靠什么谋生计的。 明日还得再问问叶阿叔。 “姚家是做织坊买卖的,老主公在世时,买卖做的很大,据说长安城所有的布庄都是从姚家拿货来卖;后来大舅爷接手了织坊的买卖,这些年经营的并不好。再加上姚家织坊当年一位管事的另起炉灶,也做起了织坊的买卖,大舅爷的买卖就更受影响了。” “如今只能抢到长安城一小半的买卖做。” 吊唁礼结束,李七娘不必时时跪在李昌良灵前。 她特地交代叶阿叔,从院子里放几个脸生又机灵的丫鬟仆从出门,在全城布庄店铺上一连转了三日。 之后又问了叶阿叔,那位从姚家离开自立门户了的管事,究竟是什么情况? 叶阿叔对其中内情也不甚清楚。 便下了大功夫,又早出晚归的在外头打听了许多日。 来回李七娘的话。 “具体内情知道的人也不多。奴寻了许多人问,其中有好几人都提到了一卷从蜀地传进来的纺织工艺的简牍。据姚家那些旧人推测,说老主公当年花了大价钱从一位游侠手中,获得了这个纺织工艺的竹简之后,便关起门来着意研究。” “也正是因为此,才让姚家织坊的生意越做越大。” “只是后来,这竹简中记载的许多密技,就连老主公也研究不出来了。” “为此,他还专门从外头收了一大批学徒进姚家,这位管事就是当年那批学徒里面心思最活泛,手上记忆也最灵巧的一个。其后数年,这位管事在老主公的培养下,又研究出好几种新型的纺织工艺,使得姚家织坊的生意渐渐发展到鼎盛。” 李七娘皱眉。 接下来的事已经不必叶阿叔说了。 想来就是弟子成才,而师父年老。爆发了家族传承与专业传承之争。 “据说,姚家的儿郎女娘们,在纺织技艺上,并无多大天赋。所以,老主公年迈之时,曾留下话来,说是可以将姚家织坊的生意交给那位管事打理,姚家的一众公子女公子只需定期查一查织坊的账,从管事那里分取银钱,而不能左右甚至是参与织坊的经营。” “老主公去世后的前几年,大家都是照他的意思办的,故而,姚家织坊的生意一直未曾受到影响。” “直至五年后,也不知是因何故,大舅爷与那位管事忽然爆发了激烈冲突,还闹出了好几场官司,引得全长安城人看笑话。再往后就是大舅爷带着一大批仆从,直接收回了姚家织坊,又将那位管事赶出了姚家。这才有了后来管事另起炉灶的,与姚家争抢生意的事。” 叶阿叔一边说着话,还一边从李七娘身后摞着的一大堆布匹中,指出了一批纺织最为精良,且颜色搭配最为绚丽的布匹。 “那位管事经营的织坊也是以姓取名,被外头人叫做白家织坊。这匹布就是白家织坊制出来的。” “前年布庄一开始卖这种布,立刻引来无数人追捧。莫说是大街上行人,便是城里许多王公贵族,给府中仆从制春衣秋裳的时候,都爱用这样明亮的颜色。” “为此,大舅爷还带着一大堆人寻白家织坊的茬,骂他偷窃姚家的纺织密技,是不知廉耻。” 李七娘抬手制止叶阿叔继续说下去。 对于之后发生的事情,她已没有多大兴趣了解了。 总归就是你来我往扯皮的事。 她回头看了看那匹布。 叶阿叔说这是三年前在各大部装卖火了的,可直到今天,它也依旧是这一大堆布匹中技艺最为精良,配色也最为相宜的布匹。 这就说明,整整三年了,白家织坊也在吃老本。 她把家中所有事都交托给叶阿叔,之后便把自己关在屋里,日月轮转,不知朝夕。 直到七天后,李昌良停灵期满,必须得要举行大殓礼了,李七娘才终于从屋里出来。 “女公子这些日忙,奴也不好打搅您。” 叶阿叔脸色不太好,一迎到李七娘面前,就作揖下拜,恭敬无匹。 然后在她澄清的目光中,艰难的说了句:“姚家的人来了。” “从三日前开始,几位舅爷就日日都来,还带上了家眷。您的几位舅母连代一大群表兄弟姊妹,日日都围在女君身边,与她说话,惹的女君一时哭一时笑的。奴看着情势不大好,想着您之前的猜测,就吩咐了女君身边两位小丫鬟,使她们想法子将我家房契悄悄取出来。” 20、哭求 “但应是胡媪早有了防备,她们二人在房里找了许久,都未曾找到。” 当初未在那一大堆契书中找到房契,李七娘就已经猜到结果了。 “无碍。我早已安排人在长安令衙门查过了,衙门官契上这幢宅子还在父亲名字下头;那时,我就已经着人打点了,把宅子转到了阿母与我名下。就算胡媪将房契藏起来,也无甚用处。” 叶阿叔大松一口气,崇敬的望着李七娘:“多亏女公子反应及时。” “这些日,女君院里好几个小丫鬟都撞见大舅爷和胡媪私下接触,奴还担心胡媪若是将房契交给大舅爷,我们会丢了这宅子。” “他们现在我家吗?” 叶阿叔无语的点头:“您的几位舅母,正带着孩儿们在女君面前哭呢。” 李七娘不置可否。 这些人,图的就是宅子和地。 “这件事情我会处理。” 她现在有更重要的事交代叶阿叔。 她把随手从房中拿出来的一方锦帕交给叶阿叔。 这帕子所用的布料极其普通,是在丫鬟仆从们买回来的那些布匹上裁剪下来的一块纯色锦缎,只是这锦帕的右下角,被李七娘绣上了一朵小小的花,就是李家院子墙角随处开遍的小野花。 “你把这个东西送到白家织坊,告诉白掌柜,就说我要与他做生意;如果他同意,可以另约时间相见。” 叶阿叔捧着这方锦帕莫名其妙。 即便他是李昌良最经常带在身边的心腹,可作为一个没有专业技巧的儿郎,他是完全看不出这方锦帕上的奥妙的。 不过,这么多天下来,他已彻底见识了李七娘的学识与手段。 自然是唯她的命是从。 李七娘带着小寒往姚氏院里走的时候,小寒还一直嘀嘀咕咕。 “阿叔方才命奴告诉女公子,除了女公子刚把自己关在屋中的第二天,女君并过一次之后,近些日可算安泰了。那一日,阿叔将医士领到女君院里,就被胡媪拉着一直说话,始终没有寻到机会,让医士看一看女君用过的药渣。” “但那名医士在出门时曾告诉阿叔,女君脉象虚浮,郁结在心,本应显现的是阴寒的表征。可他观女君气色,却是体带浮热,似是一直在服用大补之物,或者就是用错了方子。” 小寒停了一下,见李七娘没有什么反应,又继续补充。 “阿叔此次请来的是城中最有名的医士,据说只请动他出诊,就花了六百钱。” 李七娘不动声色。 才刚刚进姚氏院子,就听到里头一阵哭天抢地的悲怆之声。 听起来是一位中年妇女正在哭诉,说的是他们在姚家院中生活的如何如何不容易,是怎样被家里的仆人偷了纺织秘技,导致买卖大受影响,如今只能过着入不敷出的日子,害的家中老老少少都吃不饱又穿不暖,连膝下几个孩儿的温饱都不能保证,使得明明已经七八岁大的儿郎,看起来却像四五岁般幼小。 李七娘不想听这些乱七八糟的。 就着小丫鬟撩起的帘子,故意提高声音咳了一下。 立刻,屋里的哭声就停止了。 她一进屋,就看到围在姚氏身边一大堆孩儿,还有正与她一同坐在圆桌上,拉着她手,抹眼泪的两位夫人。 “阿母。” 李七娘上前给姚氏见礼,不露痕迹的在屋里扫了一圈,并未看到胡媪身影。 姚氏的气色看起来好多了。 不止面上有了红晕,就连唇色也透出了淡淡粉红。 看到李七娘,她眼角眉梢展现出笑意。 “你来了,快来见过你大舅母和二舅母。” 李七娘自然不会拂了姚氏的面子,做出一副十分恭敬的姿态,朝两位妇人拜下,听她们将自己夸赞了一番。又在她两人的引荐之下,和屋中围拢了一大堆的小小孩儿们,你拜我,我拜你的一番热闹。 “之前几日来都未曾见到七娘,没想到她已长这么大了。” 大舅母张氏拿帕子沾着眼角的泪,嘴上虽夸赞着李七娘,眼神却不住往姚氏脸上瞟。 二舅母孙氏也连连附和。 “我可听她二舅父说过了,说如今你家院子里外都在夸赞七娘。” “说是自从七娘的父亲去世以后,你一连大病了几场,这个院子里的所有事都是七娘在操持。你可真是好福气,既嫁得了有心的郎婿,又养出了这么乖巧懂事的女公子。真是令人羡慕。” 她说着,语气间就带起了哭腔。 开始抹眼泪。 说姚氏有福气,可她就没福气了。 又提及姚家大房说自己家过得不好,可实际上二房还不如大房。 毕竟家里的买卖是大房掌管着,就算挣的再少,大房也能先可着自己家,不像他们二房,不参与经营管理,都是大房给多少银钱他们就拿多少银钱,偏偏她家孩儿一大堆,有好几个又入了太学念书,莫说是买竹简笔墨,就是连太学的学费都要交不起了。 提起李昌良,姚氏脸上又有些落寞。 但可能是因为有亲人相陪,这次她并没有落泪。 只皱着眉柔声细语:“那白家织坊的事情,夫君也曾与我说起过,只是两位嫂嫂都知晓,父亲当初得到那一卷竹简时,我年纪还十分幼小,对这些又不大上心,他也从未在我面前提起过这些纺织工艺的妙处。后来夫君也打趣我,说我在这一途上并没有天赋,只怕贸然掺和进去,不但帮不了两位兄长的忙,可能还会成为兄长的累赘。再加之,当时两位兄长和嫂嫂都未曾在我与夫君面前提起过,我们也就当不知晓此事。” “如今,我当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帮两位嫂嫂了。” “父亲留下的竹简在两位兄长手中,嫂嫂们想何时翻看就什么时候翻看,我可是连那东西见都没见过的,自然对其中的内容一无所知。二位嫂嫂可莫要为难我。” 张氏和孙氏哭得更加厉害。 一边捏着帕子遮眼睛,一边极其隐秘的对视了一眼。 她们的动作飞快,可惜却没瞒得过一直注视着她们的李七娘。 孙氏哭声呜呜,张氏则继续唱念作打。 “妹妹说的哪里话,我与娣妇怎可能拿这种事情为难你?” “君舅当初就是被骗了,他留下的那卷竹简,根本毫无用处。莫说是他自己,便是夫君与二弟没日没夜的钻研探究,也搞不懂那竹简中记载的各种纺织技法,我看那分明就是假的,肯定是哪个缺德的故意杜撰出来骗人的。” “只是可怜了你大兄,一边要苦苦支撑着织坊的买卖,一边还要被那不要脸的叛奴气的心碎。偏偏织坊的生意越来越差,已足有两年了,织坊不但没有半分进项,就连之前家里的积蓄也都搭了进去。前几日你大兄还与我说,想把家里的宅子卖了换钱,投到织坊里,想法子再支撑一段时间,说不定可以博个起色。” “毕竟那宅子卖了,待以后有机会还能买回来。” “可织坊却是君舅留下来的祖业,是不好随意关张的。” 姚氏大吃一惊。 她略有些失态的捏着帕子遮微张的唇角。 语带焦急:“怎会这样,怎就到了要卖宅子的地步。那织坊虽是父亲留下的祖业,可如今家里的宅子也是父亲留下的祖宅呀。再说了,如今兄长与嫂嫂带着一众孩儿都住在院子里,要是把宅子卖了,你们可住哪儿呀?” 一提起这个,张氏与孙氏哭得更加厉害。 就连原本还在屋子里安静听着的众位小小的儿郎女娘,也都跟唱戏一样,同时爆发出细细碎碎的哭声。 张氏更是佯装埋怨的大拍手掌。 “这还不都得怪你大兄,我也是这样与他说的,可他偏就是不听。” “他说君舅留下的那宅子地段好,又大又气派。就算现在卖出去换钱了,他也会先跟接手的买主说好,把那宅子给咱们留两年,待到咱织坊的买卖缓过来,就是加上些银钱,也要将那宅子买回来。可织坊就不同了,那可是关乎着全家人能不能吃上饭的地儿,若是冒冒然关了张,家里就完全没进项了。到时候宅子还不是保不住,得卖出去换米换粮?” 孙氏呜呜的声音一停。 一边拿帕子抹眼泪,一边亲昵的握住姚氏的手。 “我与姒妇也是不愿的,可我们两个女娘,哪里能劝得住在外头说一不二的男儿。” “就算我与你二兄大吵了一架,也没能叫他改变主意。” “他甚至还说,就算当真把宅子卖了,我们四个大人流落街头,风餐露宿。这些小小孩儿们也都还有你这个姑母可以依靠,你也一定是会将这些孩儿们都接进院里来,先与你们吃住在一处。” 姚氏被说的呆了一下。 但很快就反应过来。 她万分急切又真情实感:“两位嫂嫂说的哪里话,若家里的宅子真的卖了,我又怎会只收留孩儿们,而狠心看你们与兄长一同流落街头呢?” 她话音未落,张氏与孙氏脸上就已露出了遮掩不住的惊喜之色。 21、企图 孙氏更是一个没控制住,提高音调,突兀的问了一句:“当真?” 被张氏暗暗瞪了一眼,才反应过来,捏着帕子调整表情与音调:“如果这样,那可就太好了。” 眼看着姚氏就要被这二人哄骗的上头。 李七娘率先开口:“阿母。” “只怕我家没有余力帮扶两位舅父和各位表兄弟姊妹呢。” “阿母有所不知,阿父离世后,我便与阿叔一同查了家里的账。阿父虽曾经是御史大夫的属臣,可满长安城都知晓御史大夫是个铁面无私,行事公允的清官,我阿父跟着他,日子自然也过的清苦。” “我阿父的俸金,除了养咱们院子这些管事仆从外,剩下的真是不多。” “昨天阿叔还求到我面前来,说我阿父的丧仪才安排到头,家里的钱就全部花光了,让我想办法。” 姚氏啊了一声,吃惊的看着李七娘,半天没应声。 想也知道,她性情娇弱,家里主心骨在的时候,她怕是从来没有为家中生计操心过,只照李昌良的吩咐办事;李昌良去世以后,她又被胡媪养的病病歪歪,根本没精神管家里钱够不够花这样的小事。 再者,不管是姚家,还是胡媪,最终目的都是她家的宅子和地,自然也就疏忽了账房那些小钱。 “今日来,除了给阿母问安之外,我本也是想让您帮忙拿个主意。” “阿母前些日说,要到咸阳宅子去住两年,当时我没来得及说,我是要谢过阿母的。此番给阿父办丧礼,将咱家里的银钱都花光了。现下我们不能确定父亲在外的仇家究竟是何等样人,这人又能不能放过我们母女,咱们避居到咸阳也是正理。只是修缮咸阳宅子,也需要银钱。” “女儿想了这些日,只能想的出卖宅子卖地的法子。而且,咱们只有把宅子和地都卖了,才能迷惑住我阿父在外的仇家,能勉强逃得一线生机。” “阿母觉得女儿这样处置妥不妥当?” 姚氏彻底呆住了。 她再也没有多余精力关注张氏与孙氏。 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李七娘。 “怎么会这样,怎么我家也要卖地卖宅子?” 李七娘眸光一闪,面上带起了一丝愁苦之色:“阿母是这院子里的当家主母,难道还不知道咱们这院子里是靠什么过活的吗?” “自从阿父当上御史大夫属官,咱们一家子老小,连带院子里伺候的丫鬟仆从,吃的都是我阿父的俸金,日子本就过得紧巴。如今我阿父走了,要给他办丧仪,账上的钱不够用,还是我与叶阿叔商量着卖了阿父的几件珍藏,才把这丧仪办全乎。” “如今父亲留下的那些东西,能卖的都已经被卖光了,眼看着我家下月给这些丫鬟仆从发月钱的银钱都拿不出来,更别提修缮咸阳宅子。” “阿母,女儿几天前就想问您一句私房话,我阿父在世时,可曾往您身边放过钱,或是叫您保管过贵重之物。” 姚氏呆呆愣愣的摇头。 嘴巴才一张,眼泪就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不住声地低泣。 一直说,她对家里的状况全然不了解,一时又说都是她的错,是她身子不济事。她都不知道家里经济状况已经困难成这样了,还一趟一趟的往回请医者,那些医士进门无论是开方抓药,还是针灸治疗,都是大把大把的钱往出花。 又说李昌良从来没有交她保管过银钱或是贵重物品,她在这个家里本来就是什么心都不操的。 接着又万分歉疚的看李七娘,说都是她这个做阿母的不称职,才让李七娘一个小小孩儿为这种事情发愁。 看姚氏抹着眼泪哭的可怜。 李七娘到底于心不忍。 正要开口说话,却被张氏打断。 张氏在瞬间提高声量,爆发出一阵哭嚎,瞬间镇住屋里所有响声。 然后又是一连番的哭诉。 哎哟哎哟的叫个不停:“这可真是世风不古呀。都说是亲眷,是流同样血的亲兄妹,大难临头的时候可以互相扶持。没想到呀没想到,我家才刚一遭难,别人家就缺银钱了。这都是什么事呀?” “狠心就狠心,不想管我们就不想管我们。何必说仇家不仇家的吓唬人!” 李七娘不动声色。 可姚氏却被张氏这一通指桑骂槐闹的脸红似滴血。 不住口的叫嫂嫂:“您别这样说。” 她越发不好意思,又开始抹眼泪:“嫂嫂是知道我的,一向都揽的管屋里这些事,以前也都是夫君说什么我就听什么;屋里的事,银钱上的事,我是当真不知晓的。嫂嫂也莫要着急,我现下就叫下头人去账房问一问,您放心,只要是能帮上兄嫂的忙,我定然不会推托。” 李七娘正欲开口,张氏已不依不饶道。 “说什么去账房问一问。七娘这小丫头如今在屋里管事,她都说了府里没钱,难道账房先生还敢违逆她的心意说实话吗?” “你就算去问了,也做不得数,我们怎能分得清真假。” 姚氏被怼的说不出话,稀里糊涂好半天,才讷讷的问:“那大嫂嫂的意思……” 不等她把话说完,李七娘就已经笑了。 “母亲没听懂,大舅母这话的意思是想查我家的账,看看我家的账本上是不是还有余银,府库里还能不能找到钱。” 张氏诧异的望着李七娘。 见她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脸上原本愁苦中作怒的表情立刻一僵。 李七娘这本就是在警告她见好就收。 谁知道,张氏却全然不要脸面了一样,不过眨眼的功夫,她又提声哭起来。 她先是连声斥责李七娘胡说八道,然后又悲怆又责怪的看着姚氏。 “妹妹真是好狠的心,不愿意帮我也就罢了,还当着面就纵容七娘这小丫头欺负我。这要是传出去,我这张老脸可往哪里搁,哎呀呀,看来我是活不成了,我还不如一头就撞死在这里。” 她说话,就要站起来,往墙壁上碰。 看她那架势,应该是想叫姚氏拉她一把,然后继续顺杆子往上爬。 只可惜,姚氏如水般柔弱,被她这一副哭骂不止的样子,吓得傻了,一直呆呆坐着,根本没反应过来。 张氏原本痛哭不止的声音停住,扭头去看姚氏,却一下子撞进李七娘眼睛里。 李七娘的眸光如井水般无波。 似是一下子刺穿了她的神经。 叫她整个身形都忍不住颤了一下。 直到旁边响起孙氏的一声高喊:“姒妇有话好好说,说到底,妹妹也是嫁到别人家的人,说话办事都要看别人的脸色,她也是身不由己。你就算是在这里寻死觅活的也没用。” 她拉着张氏坐下。 细细密密的目光,不着痕迹在李七娘脸上一扫而过。 之后才语带悲伤。 “妹妹也莫要怪姒妇,她不过是一时心急,脑子没转过弯。” 孙氏沉吟了一下,假作关心道:“前些日我们也是太过忙碌了,一直没来得及到你这里坐一坐,也不知七娘的父亲究竟是为谁人所害,可否已经报了官了,衙门又是怎么说的。七娘年纪小,有院子里这些做老了的丫鬟仆从们帮忙,说起来也算是主持了府里的大局,她是个懂事的。可妹妹你也不能一味纵容着叫她胡说,如今外头都在传,只说七娘父亲是自经身亡,怎的她又说自己父亲是为仇家所害?” “这番说辞可能拿得出什么证据证物?” 姚氏这些日本就病病歪歪,稀里糊涂。 听孙氏这样说,她更加反应不过来。 可坐在一旁的李七娘却已看明白了。 这个张氏和孙氏,还真是,一个耍软的一个拿硬的,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配合的相当天衣无缝。 一来一回的,如果不是李七娘这身体早已换了芯子,怕根本就不是这俩人的对手。 她们不过就是一唱一和的,想先借着买卖不好做,把孩儿们送进这院子里养着,然后再引的孩儿们时不时哭一场,给自己寻个合适宜的理由,拖家带口的都住进这院子里来。到时候这院子门一关,还不是谁家的人多谁说话。 只怕到时候,姚氏与她这两个真正的主人,反而在院子里没了立足之地。 这不过就是换了一把软刀子,来谋夺她家的财产罢了。 李七娘还是看的分明的。 她慢悠悠的叹息了一声。 本还想着姚氏在这上头能顶些事,可又是听又是看的这么久,她又怎能看不出姚氏在这上头也不顶事。 不但如此,还被张氏和孙氏当成是个糊涂蛋,连番哄骗欺打。 “两位舅母这是做什么,我阿父当日离世之时,我家里乱作一锅粥,李家的一众族老闹事,也没见舅父舅母过来帮把手。如今我家里的事情收拾停当了,这才刚刚顺遂一些,您二位就找上门来。听阿叔说,你们已围着我阿母哭了好几日了。你们若真的当我阿母是亲人,怎能不明白,她将我阿父看得重,我阿父过世,阿母本就已经很伤心了。你们还拿外头那些闲杂事来搅扰她,让她烦忧伤怀。” “如今竟还连我都一起编排上了。” 22、祸害 孙氏表情一僵,极快和张氏对视一眼,匆忙朝李七娘摇头。 “二舅母暗示我撒谎,难道不是在挑拨我们母女的感情?” “我阿父自经,虽是什么话都没有留下,但如果好端端的一个人没有惹事,没有招仇家,又怎会想不开扔下妻子女儿独自赴死。就算我阿父是在外犯了罪,畏罪自杀,也总有被苦主找上门的一天。难道二舅母觉得这也是我在说谎吗?” “您打的什么样主意,我大概还知道一些的。” “此番,若是我阿母信我的话,仇家却没有找上门,那我阿母就会存有万一侥幸的心思,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卖宅子卖地;如此,你们两家人便能按照计划登堂入室,谋夺我家的资产。要是我阿母不信我的话,心软放了你们进院子,到时候我阿父的仇家或是苦主寻上门来,杀阿母与我灭口,二舅母又能否替我们母女赔命?” 被李七娘戳破心思。 孙氏整张脸都不自然了。 她要说话。 却被李七娘抢了先。 “两位舅母不必逼迫我母亲,你们若是不相信我说的,非得要搬进这宅子里,也不是不可以。” 一瞬间,张氏和孙氏就喜形于色。 可惜,李七娘又怎能轻易令她们如愿。 她不过想以退为进罢了。 “两位舅母与舅父可回去商量一番,只需你们两家留下契书,且明白写好,若住进宅子,来日被我阿父的仇人,或是苦主找上门来惨遭灭杀,那便是你们命中的劫难,不能将错赖在我家身上。而且,需得要送到长安令衙门,使长安令大人作证保管。” “只要舅父舅母同意,你们随时可以搬进来。” 屋里安静了许久。 张氏与孙氏已经顾不得遮掩,来回眼神交流数次,才带着一大堆孩儿告辞。 不出李七娘所料,张氏二人离开不久,胡媪就急匆匆显了形。 看见李七娘,还把她吓了一跳。 李七娘浅笑讥讽:“胡媪这是怎么了,怎的有些怕我的样子。” 胡媪眼神慌乱,在李七娘脸上一扫,讪笑:“女公子是奴的主家,奴面对女公子,自当要留存些敬畏的。” “好。” 李七娘骤然提高声音,把胡媪吓得又是一哆嗦。 “胡媪可别忘了自己说的话,你要知道,阿母与我才是你的主家。” “你可莫要糊涂做了蠢人,被人三言两语给骗了去。” 胡媪脸色越发不好。 不敢再与李七娘对视,急慌慌的低了头。 姚氏听的稀里糊涂,没搞懂李七娘是在打什么哑谜,迟疑的瞧了胡媪一眼,从中调和着替胡媪说了好几句。又是说胡媪伺候她一向是非常上心的;又是说方才她是外出有事要办,才离开了一小会,是经过她同意的。 李七娘不动声色:“胡媪一直在我阿母身边伺候,我阿母愿意爱重你,你是不会辜负她的,对吧?” 胡媪惊慌失措。 不住点头。 又求助的望向姚氏。 “好了,七娘。胡媪当真只是出去片刻,她在我身边伺候,很是尽心,你可莫要这样吓唬她。” 李七娘从善如流。 不再提胡媪,拉着姚氏的手,提起要给她换了大夫来诊治的事情。 “阿叔前两天与我说,他给阿母换了一位非常厉害的大夫,您这两天用的可否就是那位大夫的方子?” 不等姚氏说话,胡媪已抢先开口。 “女公子,先前请进来的医者曾说过,女君身子娇弱,不适宜经常换方子。” “且这几天,女君的身体状况已逐渐好转了。” 难怪,请了这么多医者进门,姚氏的病情却一直反复不见好。 原来要用哪位医者开出来的哪个方子,不由了她这个做主家的,也不由了给姚氏问诊治病的医者,全都要看这老媪想给姚氏煎什么药,她就必须得喝什么药。 “之前我还奇怪,怎么来了那么多医者,我阿母的病情却始终未得到缓解,反而有加重的迹象。” “这家里稍微吵闹一点,就能累的她晕倒。” “没想到竟是你在中间捣鬼。我怎么不知晓什么时候该用什么药,不由医者说了算,反而由你说了算了呢。” 眼看着姚氏还要上前来劝阻。 李七娘率先指了小寒,让她照看着姚氏进屋休息,这才谛视着望向胡媪。 她语气凛凛:“胡媪,按道理来说,我是不该插手阿母院中事的,可你却别以为我是聋了耳朵瞎了眼。” “我阿母将你看的重,那是你的造化,你却仗势抖起来。” “竟然连治病服药这种事情你都敢乱来,你是真当我拿你没办法吗?” 胡媪啪嗒一下跪倒在地。 额头冒着冷汗。 一连朝李七娘磕了好几个头。 “女公子明鉴,我当真是听了先前那医者的吩咐,才这么做的。女君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我是绝对不会害她的,我所做一切都是为了她好。女公子你可一定要……” 李七娘懒得听胡媪狡辩,直接打断。 “好,你说你是听了医者的吩咐,那你倒是说说,这医者究竟姓甚名谁,是哪天到我家来给我阿母看诊的,我现在就派人出去问一问,看他究竟有没有说过这等样话。” 对于胡媪的这番辩解。 李七娘是一个字都不会信的。 给姚氏看病的大夫虽然多,却也不是天天换。 以往总是前一个大夫进门看诊之后,过个两三天,还不见姚氏的病情有起色,李七娘才会琢磨着换方子换大夫。这本就是中医求医治病的常见流程,别说她家院子里的大夫换的勤,哪怕真的是同一个大夫给姚氏诊治,一个方子用下去,两三天三四天不起效,或者是起效了,随着病人病情的变化,大夫就要琢磨着更换药材,重新开方了。 李七娘还从来没有听哪位大夫说过,要照着一个方子一直服药,不能更改的。 这老媪分明就是看她年纪小,以为她什么都不懂,编这些瞎话来哄骗她罢了。 果然,胡媪满脸慌乱。 好几次想开口,却说不出话。 “胡媪,这是我第二次好好与你说话了,希望你能做个聪明人,知好歹一些。否则,你可就休怪我对你不客气了。” “你要记住,你和你女儿的身契还在我家,而我并不像我阿母那样好骗,由得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胡媪畏畏缩缩。 也不知是真的怕了,还是做做样子。 待李七娘回到自己院,叶阿叔早已等着了。 他兴致勃勃迎上来,满脸惊奇:“女公子究竟是怎样做到的,今日下晌,我照女公子的吩咐,将帕子送到白家织坊,白掌柜捏着那帕子,翻来覆去看了足有半刻钟,之后便十分激动问那帕子是什么地方来的,上头的花是谁人绣的。听奴说是女公子您亲手绣的之后,他非常迫不及待,直说要立刻来见您呢。” 李七娘笑。 对于这样结果,她半点也不觉得惊讶。 早在来这个时代之前,李七娘就已经是肩负苏绣与蜀绣双绝的知名手工艺人了。因为家学渊源,她从四岁起就开始替祖母和母亲分线,六岁捏针,入的是苏绣之门,学习钻研了整十五年,二十三岁时,因工作需要开始接触蜀绣。 与苏绣的清丽秀雅不同,蜀绣因针法丰富,通常能使绣品达到栩栩如生之效果。 她从一接上手,就痴迷不已。 到穿越来时,她早已是公认的蜀绣大师,她的绣品在市场上大行其道,往往一经面世便会立刻被抢购,且价格炒得非常高。 所以,听叶阿叔提及,从蜀地传来的纺织秘技,她立刻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或许她对用各种样原料纺织成布匹的事情不大了解,可她却懂得如何在布匹上刺绣,而且还能把所有花样都绣得和旁人不同,比旁人更加精妙。 她相信,这位白掌柜既然敢与姚家决裂,另起炉灶。那他便也应该知道,此路不开,另图他路的道理。 白家织坊的纺织物已三年没有更新了,若是再拿不出些新东西,总有一天,他们占据的市场份额会被别家抢走。 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识趣些,和主动送上门去的李七娘合作。 毕竟,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况且李七娘也确实需要一个稳定的,不需要她亲自出面主持大局的,赚钱途径。 “也没什么稀奇的,不过是我懂得一些白掌柜不懂的技巧,且让他明白,若是我愿意和他合作,就能帮他赚大钱。” “不过,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总得等阿父的葬礼结束,我才能与白掌柜详谈。” 李七娘想了想,将今日在姚氏院里发生的所有事都和叶阿叔说了。 这才冷下眉眼。 “此前,你我都没想过胡媪会在这上头做手脚;且在此之前我已敲打过她了,她却全然没有把我这个主家放在眼里,也没有把我说的话放在心上。既然如此,我总该让她长长记性。” “你交代下去,明日开始,让胡媪的女儿到我院子里来当差。” 李七娘又叫小寒过来,对她如此这般的交代了一番。 然后才提起姚家之事。 23、急切 “也不知道姚家织坊的状况是否真的如他们说的那样艰难。但无论是真是假,姚家都已将主意打到我家的宅子和地上了。不但把我阿母哄得团团转,竟还有脸在我面前耍心眼。” “女公子意欲如何?” 看李七娘变了脸色,叶阿叔忍不住在心里替姚家众人点了一排蜡烛。 他如今算是明白了,他家这女公子虽年岁小,可办起事来绝对雷厉风行。 此前李家闹事,就没在他手里讨上好。 如今换成姚家,定也是同样结果。 “不着急,他们到底也只是使软刀子,想要哄骗我阿母。” “既然如此,他们就绝对不会在我阿父葬礼之前,揭穿自己真正心思,惹的我阿母怀疑他们用心。” “这两日,就先忙活我阿父出殡之事,也给他们留最后两日快活。” 李昌良虽是自经身亡。 她家与李氏族中闹得又不好。 可他到底曾经是御史大夫属臣,又一向私德甚好,也是这长安城中有名的文士清流。 正式出殡那一日,倒也来了许多他曾经在外交往的好友。 李七娘自然将这些人都交代给叶阿叔关照。 她只寸步不离的守着姚氏。 大概是终于服了李七娘的敲打;亦或是惦念起在李七娘院里的女儿,胡媪终于老实了。之后两日,姚氏身子就好起来,不再像之前那样娇弱的风一吹就要倒。姚家众人也十分老实,虽然还是经常到她家来,也经常寻姚氏说话,却再也没有提过买卖不好做,想举家搬进她家院子来过活的事情。 往坟茔去的一路上,姚氏始终默默垂泪。 李七娘最终也没能忍心。 她思索着,找了个话题:“阿母,我听阿叔说,您曾经也是帮阿父操持过生计的。” “而且那日听您跟两位舅母说话,您可否是也懂得些纺织之术?” 姚氏正在抹眼泪的动作一顿。 疑惑望向李七娘。 李七娘默默叹了一声。 “阿母难道以为女儿前几日说的话是假的吗,此番父亲的葬礼办完,我家真的是连买米下锅的钱都没有了。” “前些日,阿母一直病着,如今您好了,咱们都该为家计操劳了。” “要先把院子里没必要留下的仆从丫鬟全都放出去了,然后再想办法赚钱,修缮咸阳庄子,待到我与阿母搬到咸阳庄子上,也是要吃要喝要穿衣的,随便动一动嘴皮子就都是钱。” 提起这些,姚氏也顾不得落泪了。 她眉头紧锁着,端正静坐。 李七娘等了好半天,都没见她回话。 正想着也好也好,哪怕她不回话,只要不再在她面前掉眼泪,也算是她的话没白说。 就听到姚氏声音:“都是阿母不好,让你一个人操劳这么久。” “如今我这身上有劲儿了,也能替你分担些了。” 姚氏说她当年帮忙操持家计,和李昌良一起买房子置地时,凭的就是从姚家老太爷手中学来的几套纺织工艺。 不过她当年用的那些花样式,现而今早已过时了。 只怕帮不上李七娘多大忙。 李七娘却依旧开怀。 她并不指望姚氏能赚多少钱,为她减轻负担;她主要是想给姚氏找些事情做,不让她每天都闲着,将自己困在与李昌良的过去中,暗自垂泪,最终伤了身体。 “阿母何必为此事忧心。女儿又不是一定要过如今这样前簇后拥的尊贵姑娘日子,大不了,我们就卖了家里的宅子和地,将家里的所有仆从丫鬟都遣散了,只有我和阿母两人,我们一同回咸阳庄子上。到时候,阿母每日能织些布出来,女儿也在院子里种菜,找一块离家近的耕田,种上庄稼。只要够我们母女二人填饱肚子便好。” “反正阿母就算是为了我,也要保重自己的身子。” 李七娘看姚氏点头。 本还想与她说说,让她不要太过信任胡媪。 但想一想,习惯需要一个一个改,事情自然也需要一个一个办。 反正,她已经捏住了胡媪的把柄,暂时也不怕那老媪起什么坏心思害姚氏了。 她正准备再多说些话开解姚氏心怀。 却见她扭过头来看她。 “七娘,家里的宅子和地,是你祖父在世时,费了心思才买回来的;如今你祖父和父亲都不在了,那宅子和地也就成了我家的祖业。便是我们母女再受人欺负,也是万万不可变卖祖业的。否则传出去,定是会坏你的名声,到时候,只怕你找不到个像样的郎婿。” “修缮咸阳庄子的钱,阿母来想办法。” “当年,我与你阿父预备买宅子,意图积攒银钱的时候,你阿父曾经给我置办过一台织机,只是后来咱们家先买了宅子,又买了地之后,你阿父舍不得我太过操劳,便不准我再摸那织机,当初我想着那么大的织机,在家里放着也是占地方,便找人拖到了你舅父家的织坊里。” “待今日过后,我就去找你舅父,将织机讨回来。” “只要有织机,哪怕是我多费些功夫,也能很快攒够修缮咸阳庄子的钱。” 李七娘蹙眉。 她倒是没想过还有这一茬。 也未曾听叶阿叔提起过织机这档子事。 她掐着指头算算时间,大概是这个时候,叶阿叔还没有到李昌良身边,自然也就不知道这些院里事了。 她不由在心中叹息。 这个时代,还是和她来的那个时代不同。 更多讲究的是传家。 就如同她与姚氏之间的思想差异一样。在她看来,若是生活无法为继,连饭都吃不起的时候,那有没有房子也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不论或租或卖的,总得先换钱出来,吃饱了饭,有力气干活了,才能赚钱,再把卖出去的东西重新买回来;可姚氏主张的,是就算吃不起饭,也不能动传家之物。 而且,在姚氏的定义中。 李昌良去世了,那之前由他经手操办的一切,不论是宅子还是田地,就都是祖产。 也许,对姚氏来说,李昌良曾经说过的某一句话,如今也都成了祖训了。 而照姚氏的话说,在这个时代,随意变卖祖产之人,会被认定为是个不适合过日子的好女娘,往后出阁,也找不到好郎婿。 她虽然不在乎这些,可若是照姚氏说的做,能让她开心康健,李七娘自然也愿意听。 只是,姚氏显然没有想到,她那台织机,给姚家给的容易,想要回来,怕是很难。 “只怕事情不如阿母说的那样简单。” “舅父舅母他们已经找上门来,念叨着买卖做赔了,吃不起饭了,都意图将孩儿们托付到我家院子里来住了,又怎能舍得还您的织机?” 姚氏自然不相信李七娘的话。 还笑轻斥她胡说。 李七娘也不辩解,反正事实会告诉姚氏真相,她又何必说这些惹姚氏生气。 因为没有族人坐镇压场子,李七娘又不愿意李昌良的葬礼办得太过敷衍,惹人非议。是以,今天一同参加出殡礼的,还有文祖庙请来的几十位道人师父,将李昌良的遗体土葬之后,李七娘扶着姚氏一同出面,在一众道人师父的主持下,当场替李昌良点亮了长明灯。 又恭恭敬敬的送了一众道人师傅回庙里。 葬礼才算彻底结束。 她忙了这些日子,早已精疲力尽了。 一回到院里,就懒懒散散靠在案几前发起呆来。 可惜,没等她歇息多久,叶阿叔就匆匆而来。 把李七娘吓了一跳:“难道姚家的人这么快就来了?” 叶阿叔匆匆的脚步一顿,片刻呆愣后,笑起来:“瞧女公子紧张的。” “不是姚家的人,女公子忙碌了这些日,那姚家的人也没有闲着,如今您累的歇着,他们也同样在歇着。只是,女公子您是真的疲乏,他们却是养精蓄锐。” 李七娘大松一口气,拍了拍胸口。 只要不是在这样疲倦时候牵三扯四的吵架,她就安心了。 她抬头去看叶阿叔。 叶阿叔立刻闻音知雅:“是白掌柜,已寻来好几次要见女公子,都被我拦着;如今他知晓我家的葬礼办完了,再也等不下去,想要快些约女公子相见呢。” 李七娘大略在心里过了一遍。 这样也好。 估计接下来一段时间,她家和姚家有的是嘴仗要打。 况且,那姚家人猴精猴精的,怕是并不敢写契书,再冒着生命危险,拖家带口住进这院子里;他们必然会把心思用在别处。只是无论他们如何想办法,都掩饰不了最终目的,就是要谋夺她家的房屋田地。 她也是时候准备着了。 她昨儿夜里还愁没有银钱使用。 今天,白掌柜就送上了门。要是不搭一搭这顺风车,她都对不起自己。 顺便她也能从白掌柜那里多多打听些姚家的事。 好好想想,要从哪里入手,对付姚家这一大堆人。 “那你去关照白掌柜一声,就说我不方便在城里与他见面。问问他可愿等到七日之后,我阿父头七,待我陪同阿母一起到文祖庙,去阿父排位前奉香时,再借机与他相见。” 叶阿叔迅速往外头走了一趟。 再回来时,脸上表情极其复杂,说白掌柜很着急,不愿意等到七日以后。 “还是奴提起,女公子已经进了孝期,又与姚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与他合作之事不好太张扬打眼,这才劝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