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在逃》 1、第 1 章 嘉朔元年,三月初九。 宫里的桃花开了,栖满枝头,葳蕤繁茂,粉白的花瓣于半空旋舞,洒落在各个角落。 尚衣监内,殊丽捧着绣棚,不紧不慢做着细活,绣得正是向阳而生的桃花。她绣工精湛,一针一线无可挑剔,才会在芸芸绣女中脱颖而出,成了尚衣监掌印。 在绣好最后一针时,刚好到了下值时分,绣女们请安离去,殊丽也起了身,回到耳房小憩。 稍晚,还要为天子守夜。 脱下古板的尚宫服,她只穿寝裙躺在软塌上,薄软的寝裙没甚遮掩,将妖娆的身姿尽显。 今儿是新帝御极的百日,太和殿前将燃放烟火,文武百官皆会前去观赏,可看着窗外压顶的浓云,怕是不能遂愿了。 果不其然,酉时三刻,春风化雨,淅淅沥沥地拍打在木牅上。 这场雨来得迅猛,像是故意跟新帝较劲,不愿成人之美。 想来,负责观测天象的钦天监官员都要遭殃了。殊丽懒懒勾唇,那个将她卖进宫里的三舅舅就在钦天监任职,这会儿定然如坐针毡。 这时,绣女木桃顶着一双红彤彤的眼睛走进来,哭唧唧道:“姑姑......” 殊丽赶忙坐起身,拉过木桃,见她左脸红肿,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木桃是尚衣监年纪最小的绣女,一入宫便跟在殊丽身边,没吃过什么亏,今日这般,怕是得罪了哪位贵人。 木桃一边抹眼泪,一边告状:“我去慈宁宫送衣裳,又服侍太后试穿,却不想衣服的头围和臀围尺寸不对,惹怒了太后,被太后身边的孙总管掴了巴掌......” 她吸了吸鼻子,继续道:“可我在剪裁前,反复确认过孙总管送来的尺寸,绝不会裁错的。依我看,就是孙总管在拿乔咱们,暗中使坏,故意送错尺寸。呸,下三滥的阉人。” 殊丽略一压眉,听起来这里面的猫腻可不少,若非太后授意,孙总管绝不敢在宫服上做手脚。再者,打了木桃的脸,也就是打了她的脸面,这无疑是太后的一次警告,警告她不可生出攀龙附凤的心思。 还真是杜渐防萌呢。 掌灯时分,殊丽沐浴更衣,换上一袭灰绿色薄绡抹胸长裙,胸/前系上双耳结,青丝半绾,以一根青玉簪固定发鬟,慢慢走到铜镜前。 镜中女子柳眉杏眼,肤白肌腻,腰细臀圆,如一轮沉静的月,于浩瀚墨空中,散发出独有的光晕。 细雨斜飞,她执伞去往燕寝,袒领处一颗小痣若隐若现,如白雪之上的一点墨滴,于温婉中迸溅妖气。 晚风拂过裙摆,扬起层层绡纱,露出套着绫袜的脚踝,那里传来闷咚声,有什么在呼之欲出。 走进燕寝,殊丽与两排宫人颔首,打帘走进内寝。 内寝不大,四四方方,有聚拢福禄之意。 如往常一样,殊丽脱去鞋袜,露出戴着金铃铛的脚踝和雪白玉足,踩在纯白毛毯上,一步步走向龙床。 掀开被子时,一只穿着杏黄小袄的衔蝶猫忽然蹿出,以殊丽做跳板,直冲悬在窗边的鸟架,动作一气呵成,惊飞了鸟架上的雪颈巴哥。 “哇,哇,哇。” 雪颈巴哥扑腾着翅膀,在半空叫了三声,落在乌木脚踏上。 殊丽弯腰逮住它,戳了戳它的一圈颈毛,竟对它说起了小话,“老朋友,今儿帮我个忙,夜里多叫两声。” 天子喜欢养猫养鸟,却不喜欢它们闹腾,这两个小东西也是会看脸色的,从不敢在天子面前犯浑。 殊丽将巴哥放回鸟架上,笑着教它:“跟我说,庞诺儿,庞、诺、儿。” 巴哥也就像模像样地学起嘴来:“庞诺儿,庞诺儿。” 庞诺儿是太后侄女的名讳,是太后精心培养的皇后人选,却也是天子明面上不说、心里极其厌恶的小表妹。 前不久,就有宫女因为在宫宴上多看了天子几眼,被这位表姑娘找人教训了一顿,虽没有实打实的证据,却是众所周知的,奈何庞家势力大,天子也就得过且过了,但心底终究是不满的。 殊丽耐心教着巴哥,眼中没甚温度,既然太后给她的人使绊子,她就尽数还回去,让天子对这个表妹烦上加烦。 好在这只巴哥学什么都快,殊丽没费多少口舌。 等教完巴哥,她躺进衾被里,为天子暖龙床。 暖龙床这事儿,殊丽是十分费劲的,一个大男人还嫌春日的被窝寒凉,非为难她一个弱女子?也正是因为此事,才引来太后的忌惮,认为这与爬床没什么区别。 被褥触手丝滑,是用最好的织金云锦所制,躺入其中,如陷云絮,如回襁褓。 躺了一会儿,殊丽就有了睡意,却不敢入眠,只堪堪合上眼帘,放空思绪,直到殿外传来脚步声。 落地罩的珠帘外走来两道身影,一人矮胖敦实,一人颀长挺拔。 敦实的那个是司礼监的掌印大太监、天子身边的宠宦冯连宽,而另一人则是当朝天子陈述白。 天子面容俊美,金相玉质,眼尾微微上挑,勾勒出锋利弧度,又因常年韬光养晦淡化了周身锋芒,让他有种不平易近人又不拒人千里的矜贵感。 殊丽跪地时,隐约能感觉出天子是带着愠气儿回来的。紧随其后的冯连宽眉飞色舞,说着能让天子舒坦的小话儿。 “陛下莫气,好事多磨,说不定夜里就天晴了,水洗的夜空,更适合燃放烟火啊。” 陈述白漠着一张俊脸扯了扯襟口,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殊丽,淡淡道:“平身。” 殊丽站起身,双手叠于前,走到珠帘旁,接过外殿宫人递来的红釉钧瓷盖碗,旋即回到天子跟前,双手捧起茶托,“陛下请用茶。” 女子素手纤柔,指尖粉白,如羊脂玉捏成的柔荑,细腻看不清毛孔,因她上举的动作,窄袖微缩,露出两截皓腕,右侧腕子上戴着一只翡翠玉镯,衬得肤色更为透白。 陈述白接过茶盏时,指尖无意中碰到她的手指,似蜻蜓点水不留痕迹。 殊丽面色无异,退到一旁,听得冯连宽继续劝慰:“陛下龙体抱恙,还是暂且歇下,等天儿晴了,老奴再唤陛下起身观赏烟火。” 他说话时,嘴角恨不得咧到眼尾,也因常年赔笑,眼尾的笑纹越积越深。 陈述白掀开瓷盖,刮去浮沫,低头轻嗅茶香,“不必了,吉时已过,再另行挑选日子吧。让钦天监监正去刑部领罚二十大板,再罚去半年俸秩。” 冯连宽:“诺。” 殊丽竖着耳朵听完,心中不满,还没罚她三舅舅呢。 接着,又听陈述白问道:“是谁观测的天象?” 冯连宽:“是监副元利康,以及他的徒弟。” “皆罚俸三个月。” 殊丽舒坦了,三舅舅元利康最是爱财,此番罚俸无异于割他的腿肉。 她还记得七岁那年,双亲病故,她跋山涉水投奔三舅舅而来,却被三舅舅强行卖入宫中的场景,如今十年过去,心伤犹在。 须臾,天子由冯连宽服侍着沐浴更衣,殊丽则守在湢浴门外,随时等待传唤。 天子洁癖、戒备心重,从不让冯连宽以外的宫人近身侍奉沐浴,殊丽也不例外。 水声传出时,殊丽靠在门边晕晕欲睡,不是她偷懒贪不了晚,而是白日在尚衣监当值,夜晚还要守夜,又没个人轮换,身子有些吃不消。 可除了殊丽之外,其余宫婢均不可在夜间靠近内殿,那扇珠帘如同一道屏障,隔绝了一切胭脂味,独留殊丽的气息。 也正是因为她身上独有的沁香,能缓解天子的心悸,才得了御前的差事。 只是这事,她并不知情。 有时候,殊丽也会怀疑,天子是不是对她动了心思,可单独相处时,天子从不与她多言语,更不会出言戏弄,也就打消了她的顾虑。 正当她无所事事时,湢浴内传来陈述白短促的呵斥声:“出去,换殊丽进来!” 紧接着,就见冯连宽气喘吁吁地跑出来,倚在门边抹了一把额头的汗:“陛下唤你呢。” 殊丽一下子心提到嗓子眼,“怎么了,大总管?” 往常都是冯连宽进去服侍,从未出现过差错,这孤男寡女,她怕自己成了饿狼的盘中餐。 冯连宽一边将她往里推,一边解释:“今儿晚膳后,陛下突犯心悸,服了药也不见缓解,我刚刚为陛下按揉了几下,下手重了,惹了陛下不快。” 殊丽欲哭无泪,他不懂如何按揉,可以找御医啊,找她干嘛?可皇命已下,只能硬着头皮走进去,于氤氲水汽中窥见那抹身影。 偌大的水池中,男子背靠池壁,双手搭在池边,微仰闭目,美玉般的面庞显露着不耐,像是受伤的猎隼,落入池水中。 随着殊丽缓缓靠近,脚踝上的金铃铛发出了清脆的碰撞声。 她跪坐在池边,伸手轻轻搭在男人两侧颞颥上,“奴婢为陛下效劳。” 陈述白缄默不语,感受到女子按揉的力道,突然抬手扼住她的手腕。 殊丽身形不稳,险些扑倒在他身上,被桎梏的手下意识摁住了什么,“陛下......” 掌心下是男子被浴汤浸润的皮肤,她瑟缩指尖,想要收回手,却被紧紧攥住。 陈述白低沉的嗓音响在耳畔,语气意味不明,“朕是心悸,不是头疾。” 殊丽颤了颤被水雾缭绕的眼睫,“嗯”了一声,大着胆子覆上他心口,轻轻打圈,“这样......好些了吗?” 2、第 2 章 湢浴水汽弥漫,平添暗昧,殊丽咬着下唇向前倾身,脸颊浮现两抹粉晕,细笋般的指尖微微打颤,小心翼翼替天子按揉,极力掌控着手劲儿。 那指尖冰冰凉凉,覆在心口甚是舒服,陈述白闭目调息,心律渐渐平缓。 这丫头果然大有用处。 睁开冷寂的眼,瞥了一眼水光湙湙的浴汤,他喑哑道:“用些力。” 殊丽跪在池边,绷紧背脊,重心倾向他左侧肩头,又恰到好处地不触碰他的身体。 半绾的长发滑落,倾斜至身前,一下下拂过男人的肩胛,有几缕更是服帖地粘在男人的皮肤上。 听见指令,她用力揉了揉他的心口,感觉整条手臂快要抽筋了。 “可以了。” 正当她要调整跪姿时,男人开了口,算是放过了她。 殊丽松口气,在收回手时,立马退到门口,安分守己的叫人挑不出理。 “奴婢唤大总管进来。” 等了半晌,见天子没有反对,吐出一口浊气,快步走了出去,“大总管进去吧。” 冯连宽眼睛一亮,忙不失迭地走了进去。 等内寝只剩下殊丽一人,她走到窗前吹风,试图散去体内的余温,可指尖残留的紧实触感,如蔓藤一样盘绕而上,勒住她的脖子,叫她喘不匀气。 须臾,天子身着月白中衣走出来,坐在床边,等着殊丽来绞干墨发。 这活儿本是冯连宽的,不知怎地就落在了殊丽头上。 拿过一方蚕丝脸帕,殊丽毕恭毕敬地走到龙床前,隔着帕子抚上男人的墨发,轻轻抓揉,她心跳如鼓,却竭力维持淡然,不想在御前露怯失仪。 衣前的裙带因着动作微微晃动,映入男人的眼眸。 陈述白顺着那条玫色裙带向上看,就瞧见起伏之上的一颗黑痣,小小一颗,半藏在领口。 若这衣装是对襟领子,就能很好地遮挡住,偏偏宫人的春衣为袒领,很容易让媚光半露。 殊丽低眸时,刚好瞧见天子在往她身上瞧,却不知在瞧什么。殊丽觉得天子是个清心寡欲的人,之前在湢浴中都能不动如山,定然不是在琢磨风月事,既不是风月事,就没必要纠结。 为天子绞干头发,她轻声提醒道:“时候不早了,请陛下安寝。” 陈述白收回视线,躺进锦被,合上了眼帘。 不同于普通的木板床,这张龙床是由十名能工巧匠呕心打造而成,以暖玉为床板,能汲取人的体温,有助入眠。 陈述白舒展眉头,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雅香,是殊丽身上的特殊香气。 随着香气侵鼻,身心随之舒缓。 “庞诺儿,庞诺儿。” 倏然,一道欠欠儿的声音传入耳畔。 是雪颈巴哥发出的。 陈述白冷声问道:“怎么回事?” 冯连宽呆愣了下,看了眼扑腾翅膀的巴哥,“老奴也不知啊......” 难道是太后想让自己的侄女在御前多些存在感,命人偷偷教给巴哥的? 走到鸟架前,他试图掐住巴哥的嘴,反被巴哥啄了一下。 “庞诺儿,庞诺儿。” 巴哥叫得欢快,扬起了鸟喙。 一旁的殊丽眨了眨眼,越过冯连宽一把抓住巴哥,又抱起桌子上的黄袄御猫,福福身子,“扰了陛下清净,奴婢这就带它们出去。” 说罢,走到白毯边缘,穿上绣鞋,脚步生风地离开内寝。 陈述白撩开帷幔一角,看向冯连宽,“后宫不留外女,去一趟慈宁宫,让母后送庞家小姐出宫,若母后不同意,就说是朕的意思。” 他厌烦的连表妹都懒得叫。 冯连宽是人精,自然能察觉天子对庞诺儿的不喜,心道太后还是不了解自己的儿子,处心积虑弄这些勾当,只会事与愿违。 寝殿外的西府海棠下,殊丽目送冯连宽离开,抓了抓猫头,她这也算剑走偏锋,行了一步险棋。天子驱赶庞诺儿出宫,自然不会提起巴哥学舌的事,太后那边就不会知道事情的起因,自然怀疑不到她的头上。 至于庞诺儿,以娇纵闻名,时常欺负宫人,算不得无辜。 ** 寅时刚过,天未曈曚,外寝响起铜铃声,殊丽隔着珠帘“嗯”了一声,打开角几上的折枝莲花纽青瓷炉,点燃一支黄熟沉香。 等殿内燃起袅袅白烟,殊丽跪在垂着帷幔的龙床前,软糯地唤了一声:“陛下,该起身了。” 帐内没有应声。 殊丽摸不清帝王的脾气,更为小心地唤了一声:“奴婢服侍陛下梳洗更衣。” 帐内仍然没有应答。 叫天子起身早朝是件很困难的事,不比其他励精图治的臣子,天子多少有些起床气。 可漏刻滴答滴答计量着时辰,若是因她耽误了早朝,岂不是要招来杀身之祸。 想及此,殊丽磨磨牙,小心翼翼撩开帷幔一角,大着胆子窥向里面的男子。 男子面朝外侧卧,骨相和皮相皆为出众,平日那双敛着寒霜的眸子轻阖,让他看上去有种邻家郎君的亲和感。 不怪天子不愿晨起,他御极百日,却处理了先帝遗留半年有余的要务,那些日子焚膏继晷,每晚睡不上两个时辰,积劳成疾,容易犯懒很正常。 殊丽替他找了赖床的理由,抿唇盯着他沉静的睡颜,凑上前又唤了一遍:“陛下,该起身了。” 清冽的龙涎香袭入鼻端,殊丽不自在地侧头,不敢再直视天子的容颜。 就在这个间隙,侧卧的男子终于有了反应。 薄薄的眼皮微动,慢慢掀开,不甚清晰的视线中捕捉到一抹身影。 柔和的侧脸,优美的脖颈,以及锁骨下一片雪肌,无不透着天生的媚态。女子生了一张芙蓉面,如同最精致的花馔,引人品尝。 美色惑人,若非她对自己有用处,自己断不会留她在身边…… 刚巧,女子舔了舔红润的唇,转眸过来,正对上他审视的目光。 见天子醒了,殊丽赶忙退开,跪地抵额,“陛下晨安。” 陈述白缓缓坐起身,靠在床围上醒了会儿神,开口道:“下次大点声,别跟猫一样。” 殊丽心里微哂,直起腰杆,露出一丝软甜的笑,“奴婢记下了。” 陈述白掀开锦衾,略过殊丽,叫了一声“冯连宽”。 外殿候命的冯连宽就跟耳朵贴在珠帘上一样,立马堆着笑走进来,命宫婢们端上梳洗的用具。 一名容貌清秀的大宫女走在最前面,双手端着盛水的金盆,小臂上搭着一条蚕丝帕,恭恭敬敬地端到陈述白面前,她的身后还跟着手拿瓷盏和木齿的小宦官,再之后则是捧着龙袍的老尚宫。 不消片刻,陈述白一身清爽地走出内寝,接过御膳房送来的燕窝粥。 小小一碗燕窝粥,大有讲究,所用之水为晨兰坠露,再配以落英菊干熬制,正所谓饮露餐花,掀开盖子时还能闻到一股清香。 天子一走,燕寝中的宫人们齐齐松了口气,开始有说有笑地打扫起殿宇。 殊丽不必做这些,叮嘱几句后就回了尚衣监梳洗用膳。 她在尚衣监有单独的住处,也有单独的炉灶,每日晨早回来,就能闻到阵阵饭香。 “姑姑回来了!” 木桃正在水井旁打水,见殊丽走来,放下木桶迎了过去,挽着殊丽的手臂走进耳房,“姑姑快坐下,我给你捏捏小腿。” 殊丽也不客气,木桃是她一手带出来的,算是半个徒弟、半个跟班,她平日事忙,都是由木桃照顾饮食起居。 躺在老爷椅上,殊丽闭上眼,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惹得木桃偷笑。 “舒服吧,这是我从晚姑姑那里学来的手艺。” 木桃口中的晚姑姑是殊丽在宫中的好友,是为皇族子女讲解性开蒙的司寝官,年岁二十有四,再有一年就可以致仕出宫了。 殊丽享受着木桃的伺..候,懒洋洋地问道:“晚娘昨夜来过?” “是啊,晚姑姑给您送了一些养颜的药材,说是怕您过劳憔悴。” “她倒是细心。”殊丽捏捏发胀的额骨,喟道,“再这样下去,我是要过劳而亡了。” 奈何天子不体恤小宫人的辛劳,让她拿一份月钱干两份活。她好想现在就出宫养老,再也不用去看旁人的脸色,更不用每日担心做错事而掉脑袋。 如今,能让她全身而退的屏障唯有天子,有天子这把大伞罩着,宫中无人敢动她,可一旦失宠,她会被各路虎豹豺狼吃得骨头不剩。 这也是她在御前兢兢业业、任劳任怨的缘由。 前半晌,殊丽得知燃放烟火改在了明日亥时,届时天子将大摆宴席,宴请朝臣和各地诸侯王。殊丽从不打听外廷的事,自然不知昨日之前,已回来了几位亲王。 天子一辈有五个兄弟,天子排行第二,除了前太子疯癫外,其余三人都在自己的封地夹着尾巴做人,甚少回京。 殊丽对皇族的事不感兴趣,却十分戒备天子的亲弟弟,排行老三的齐王。 齐王是个浪子,曾因醉酒调/戏过她。 这事儿还要追溯到登基大典前夕,那日,她带着木桃等人前往燕寝,手里捧着天子在大典上所要用到的冠冕、袍服和靴袜,却在半途中遇见醉如烂泥的齐王。 当时齐王身边跟了两排宫婢,容貌皆为出挑,可齐王偏偏一眼看中了她,非要把她纳入自己的后院。 她不愿,被齐王连拖带拽到御前,趔趄着跌在天子怀里。 在场的宫人无不倒吸口凉气,虽说齐王得宠,可也不能在天子犯心悸时凑上来作精啊。 宫人们皆以为天子会责罚齐王和殊丽,哪知天子忽然哂笑,伸手扶起殊丽,深深嗅了一下她的颈窝,然后心情大好地赏了在场所有人,唯独不包括齐王。 也正是因为这件事,殊丽从一个吃力不讨好的掌印尚宫,摇身一变,成了御前的红人。 虽只是承伺,却已让想要入宫的贵女们咬牙切齿,也让曾经卖了她的三舅舅元利康胆战心惊。 3、第 3 章 下值后,殊丽怀揣着心事走在去往燕寝的路上,天子喜欢玉兰,宫道两旁栽满紫粉色的玉兰,似丹霞生浅晕,婵娟玉立,拂香四溢。 当路过一处游廊时,殊丽远远瞧见石阶上站着一道青色身影,颔蓄短须,容貌端正,是自己那个爱财的三舅舅啊。 殊丽收回视线,目不斜视地往前走,自从成了御前的人,这位三舅舅隔三差五就来嘘寒问暖,可迟来的亲情比草贱,她不稀罕。 “以渔,以渔!”元利康急急走上前,伸手拦住殊丽,怪嗔道,“见到舅舅怎么跟不认识一样?” 以渔,姜以渔......殊丽心底念着自己的本名,嘴角勾出一抹讥嘲,被卖之后,除了这个舅舅,无人会这么唤她,“姜以渔死了,元大人是在叫魂呢?” 元利康皱紧眉心,“哪有人这么诅咒自己,不吉利,不吉利。” 殊丽笑着看他,“元大人是钦天监的监副,想必能看出人的面相凶吉,您瞧瞧我,是否是大富大贵之人?” “当然是了。” “那您当初为何将我卖掉?” 元利康老脸一白,大有要捶胸顿足之势,“当年我初入仕途,家底微薄,还要养育三儿两女,你该知道京城寸土寸金,我......我也是被逼无奈啊。如今日子好了,我和你舅母商量着,想尽量弥补对你的亏欠,希望你别记恨我们。” 殊丽依然笑着,心口却隐隐作痛,似心伤犹在,提醒着她不要再去相信这种市侩小人。 她有三个舅舅,在爹娘病逝时,大舅舅已剃度出家,二舅舅下落不明,唯有这个在京城的三舅舅能够依靠。七岁的她,背上行囊,靠着爹娘留下的盘缠,翻山越岭来到京城,吃尽苦楚,换来的却是一纸卖身契。 她还记得被卖那日,三舅舅一边撵她走,嫌她母亲低嫁给了穷书生,一边给自己的小女儿喂点心,那点心出自肴馔坊,比牛肉还贵。 那种被亲人嫌弃的滋味,辛辣苦涩,尝过一次就够了。 “元大人是外廷六品官员,出现在内廷恐有不妥,慢走不送。”留下轻飘飘的一句话,殊丽迈开脚步,头也不回地离开,直到走进柳阴中才停下脚步,靠在矮墙上抬手捂住眼帘。 每次见到元利康,心情都会变差,像有无数根带刺的蔓藤盘绕在身上,斩不断,烧不灭,反反复复刮蹭着肌肤,生疼生疼的。 倏然,耳边传来一道男声,带着点点疑惑:“你怎么回事?” 殊丽抬眸去看,见一锦衣玉带的年轻郎君站在面前,正弯腰靠向她。 齐王! 殊丽一惊,忙起身行礼,“奴婢参见三殿下。” 齐王略一挑眉,面上闪过诧异,“是你。” 冤家路窄啊,距离他们上次见面才过去三个月,即便齐王见一个爱一个,也应该没有忘记那件糗事。 趁着对方没有开口,殊丽又福福身子,掉转脚步准备开溜,却被齐王拦住了去路。 齐王单手撑在墙上,以半边身子挡住她,凑近了笑道:“美人不记得本王了?” 他虽继承了皇族男子的俊美皮相,却不及天子五官精致,又因常年纵欲,下眼睫有些青黛,嘴唇泛紫。此时瞧着殊丽,浪荡乍显,毫不掩饰挑弄之意。 碍着他亲王的身份,殊丽无法甩袖走人,于是抬起水凌凌的眸子,状若懵懂地问道:“殿下有事吩咐奴婢?” 美人笑靥煦媮,面若桃李,就这么看着都赏心悦目,即便吃不到也能解馋。齐王见惯了各色美人,却没有一个如殊丽这般让他抓心挠肺,“你还在御前承伺吗?” 殊丽赶忙搬出天子来压他,“奴婢在燕寝承伺。” 有天子这座大山压于顶,齐王自是不敢逾越,只灼灼地盯着她瞧,越瞧越喜欢,“好,回头本王再去求一回皇兄,争取把你要过来。” 他说完,又上下打量起女子,满眼的势在必得。 一个宫女罢了,亲王还要不得么,大不了让天子先尝鲜儿,他尝第二口。 等人走远,殊丽微蹙黛眉,心中泛起担忧,齐王和天子是同母兄弟,虽是个草包,却能凭借一张巧嘴取悦天子,她真怕天子疼惜这个弟弟,将她视为弃棋,随手送人。 不行,她不能坐以待毙。 亥时一刻,星月璀璨,人们期盼已久的烟火筵终于拉开了序幕。当一簇簇烟火绽放在墨空时,宫墙内外响起了人们的欢呼。 燕寝的宫人们站在殿外,合掌祈愿,只有殊丽垂着手倚在一旁,心里空落落的,她是有心愿,可那心愿不是烟火能为她实现的。 缤纷色彩映在她没什么情绪的脸上,如同映在一弯静湖上,没有掀起丝毫波澜。 子时三刻,外殿传来嘈杂声,殊丽打帘看去,见三个重臣搀扶着醉酒的天子走进来,每个人的脸上都溢着笑,说着恭维的话,气氛甚是和悦。 有冯连宽和一众宫人服侍在旁,殊丽没有现身,悄悄退回内寝,躺进锦衾。 衔蝶猫跳到床上,先是观察了会儿,随后钻进被窝,依偎在殊丽身旁。 殊丽揉了揉猫头,打个哈欠,希望外殿的寒暄永远不要结束,她也好趁机补上一觉,可一想到齐王,她又强打起精神,盯着杏黄承尘,思忖着一会儿要如何讨好天子。 不多时,重臣们起身告退,冯连宽扶着脚步虚浮的陈述白走进来,挑帘道:“陛下当心些。” 听见动静,殊丽立马坐起来,刚要像往常一般掀开被子下地跪安,却被陈述白的背影堵在床的里侧。 自进了内殿,陈述白敛起笑意,又恢复了往日的清冷,他坐在床边,眼眸犀利,哪有一点儿醉酒的样子,“派人给榆林侯送个信,就说朕与二公子一见如故,想留二公子在京多住些时日,榆林侯若是担心二公子水土不服,可亲自来接。” 冯连宽一惊,品出天子话里的意思,“若他不顾及二公子的生死呢?” “杀。” 天子御极百日,各地诸侯王要么亲自来贺,要么派嫡长子前来,可榆林侯只派了一个庶出次子前来,其中意味,耐人寻味。 榆林侯是前太子的舅舅,前太子疯癫被废之后,榆林侯就很少与朝廷来往,原本也是情有可原,可他手握重兵,又秘密招募死士,引得天子不满,此番不来贺喜,更是加重了天子的疑心。 龙床里侧,被堵住去路的殊丽如坐针毡,袒口那颗小痣随着心跳乱蹦起来,她不喜欢这样的宫女服,过于凸显妖娆之态,很像躲进暖帐的狐妖,想要引/诱屋子的主人。 还好天子寡欲。 “陛下......”她深吸口气,眨着雾蒙蒙的眼睛,柔声提醒床外的人,她被堵在床围里侧了。 陈述白转眸,像是刚注意到她,目光从她脸上一扫,落在那对戴着金铃铛的玉足上。 他患有心悸,久治不愈,在御医们束手无策的情况下,冯连宽找来巫医,经巫医诊治,说他前些年刀口舔血,戾气太重,心魇已成,难以去除,这才致使心悸频发。 巫医临走前,留下一对金铃铛,并说铃铛的碰撞声能够压制心魇,需要宫人戴在脚踝上赤脚行走,方能发出最悦耳的声响,舒缓人的情绪。 而这差事,自然而然落在了殊丽头上。 陈述白漫不经心地碰了碰铃铛,见殊丽明显缩了一下脚,心中好笑,不过这女人一靠近自己,自己的心悸就能够缓解,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还真是稀奇,“过来,服侍朕沐浴。” 说完,起身走向湢浴,修长的身姿被灯火打上一层橘光,淡去了周身的凛然。 殊丽铺好衾被,三步并作两步跟上前,低头走进弥漫水雾的浴室,明明身形很稳,可脚踝上的金铃铛不停响动,出卖了她刻意维持的淡定。 低垂的视线中忽然多出一条玉带,紧接着是一件宽袖龙袍,殊丽稍一抬眼,见陈述白正在自己宽衣,她咬下唇,弯腰捡起地上的龙袍玉带,团成一团放在椸架上,又走到男人身后,主动伸出手:“奴婢来吧。” 说着,她踮起脚,双手搭在男人的中衣衣肩上,慢慢向外拉,随着男人露出肩头,她的脸越烧越红,可衣服卡在肩头怎么也褪不下,她才惊觉,还未解开侧衽衣带。 她绕到男人面前,弯腰解衣,因着下弯的动作,青丝垂落,遮盖了两侧脸颊,半掩住了巴掌大的脸蛋。 陈述白抬起手臂,由她褪/去中衣。 当那双小手搭在裤沿上时,他蓦地扼住她的腕子,眼底冰寒一闪而逝,转而哂笑:“不必了。” 殊丽舒口气,将手里的中衣也放在椸架上。 全程,她都未敢多瞧男人一眼,可视线不经意间还是扫过了那结实强壮的背脊。 ** 室内烨烁如昼,水声潺潺,殊丽跪在池边,想着如何讨好天子,便剥开一颗冰荔枝送入天子口中。 陈述白没有拒绝,张开嘴衔住荔枝肉,唇齿不可避免碰到了殊丽的指尖。两人动作狎昵,不知道的,会以为殊丽已被天子收入皇帐。 殊丽伸手拨弄下池水,觉得水温有些凉,起身走出湢浴,与外殿的人知会了声,没一会儿,池壁兽头里吐出了冒气的浴汤。 陈述白置身其中,慵懒地靠在池壁上,搅动舌尖,卷起荔枝的核,却没急于吐出。 即便身在宫阙,深居简出,很少与皇城纨绔打交道,也听闻过纨绔子弟有个癖好,喜欢往婢女们的小衣里吐核的事,然后看着婢女们宽衣解带,将核放回他们手上。 一个个的真是会玩,也真是下作至极。 下作…… 身后传来铃铛声,他转过眸,闻到一股独属于殊丽的幽香,视线在殊丽鼓囊囊的前襟定格一瞬,随即移开。 4、第 4 章 那下作的想法只在脑海里短暂停留一晌,便消散了,若真那么做,与登徒浪子有何区别? 陈述白捏了捏眉心,没再去留意身后之人的一举一动。 不明所以的殊丽呈上银盂,温声道:“陛下吐核吧。” 陈述白吐出核,问了句:“冯连宽回来了吗?” 殊丽点点头,“冯总管在外头候着呢。” “换他进来。” 殊丽应了声“是”,起身走出浴房,与冯连宽交换了下眼神,独自走到窗前透气,心里庆幸天子不近女色,她只需老实本分,会迎来全身而退的那日。 想到日后能在街面上开间绣坊,自己做东家,嘴角就止不住上扬。 她熟谙蚕丝的挑选、织染、裁剪,不会被坑骗,更不会亏得血本无归,退一万步讲,就算不精通做生意,也可先从织女、绣娘做起,有技艺傍身,还怕流落街头么。 等天子沐浴出来时,殊丽照常为他绞发,又服侍他躺进龙床,这才得以歇息。 说是歇息,其实是另一种煎熬,长夜漫漫,她留在内寝,望着窗缝外的孤月。 “喵~” 许是同样孤单,衔蝶猫凑过来,用胖胖的身子蹭动她脚踝上的金铃铛。 殊丽抱起它,轻轻摇头,示意它不可发出动静。一人一猫坐在白绒毯上,与皎洁月光为伴。 一夜过去,天子并未提及齐王向他要人的事,殊丽暂缓心绪,回到了尚衣监。 因木桃上次的“过失”,裁剪错了太后的衣裳尺寸,殊丽不得不走个过场,亲自监工。 等衣裳做好,她去往慈宁宫,为太后试穿。 雕花沉香木镜前,殊丽为太后系好盘扣,笑道:“太后体盈,穿什么都好看。” 年过四旬的庞太后翘起戴着镶玉珐琅护甲的手指,拢起耳边碎发,瞧着镜中人,“还是你嘴甜,听着舒心。” 庞太后是天子生母,雍容贵气,发间没有一根白发,年轻时也是个天生丽质的美人,加上家世显赫,入宫即封妃,可惜性子傲,一心想做皇后,得罪了当时的后宫之主,被陷害打入冷宫,有权有势的娘家也无法救她出水火,可以说,没有陈述白夺嫡,她会在冷宫度过余生。 可陈述白与她并不亲近,反倒与远在行宫修养的太皇太后和周太妃亲近一些。 庞太后嫉妒二人,嘴上虽不说,心里却很是提防,生怕二人在选妃一事上做手脚,妨碍她侄女入宫。 天子虽从未表示过想要纳妃,可不代表会一直空置后宫,贵胄们都在跃跃欲试,紧盯着四妃一后的位置。 这些事情,殊丽从不刻意打听,都是从旁人那里听来的,可她老实本分,不代表其他人会认为她老实本分,好比太后,早已看她不顺眼,却找不到惩戒的机会。 “尚衣监能弄错哀家的衣裳尺寸,明儿就能弄错陛下的,你作为掌印,该多投入些精力管教手底下的人才是。” 殊丽虚心听着,“太后教训的是,奴婢已经惩罚过相关的绣女,以后绝不会再出这样的疏漏。” “意识到就好。”太后摩挲起缎面上精美的绣纹,啧啧两声,“你在刺绣上的天赋,是老天爷赏饭,别因为物欲而荒废了手艺,不值得的。龙生龙、凤生凤,身份地位早已在出生时就已注定,即便飞上枝头,得了权贵的宠爱,也是一时的,保不了一生,你说是不是?” 殊丽笑颜浅浅,“太后说的是。” 身份地位早已在出生时就已注定吗?殊丽并不认同,但也没必要去较真,日后的路是自己走的,不会因为被人阴损两句就失去了动力。 从慈宁宫出来,沿途花木扶疏,满目青翠,殊丽没着急回尚衣监,而是寻找起凤仙花和千层红,想要做些蔻丹,给木桃染指甲。 木桃豆蔻年纪,很是艳羡那些涂抹指甲的小娘子,可作为宫人,不能在明面上染甲,那就染在脚指甲上好了。 殊丽扯开腰间香囊,将采撷的花瓣放入其中,等采了小半个口袋时,余光瞥见一道身影。 又是齐王。 殊丽掉头就走,想要装作没瞧见,可身后还是传来齐王的叫声。 “美人,美人!” 殊丽顿觉头大,转身盈盈一拜。 清阳曜灵,和风容与,美人置身花海甚是养眼,齐王心情大好,甩开跟随的宫人,跑到殊丽面前,见她面色红润,鼻尖沁出细汗,便掏出锦帕给她擦拭,“美人要采什么花,告诉本王,本王差人为你摘采。” 殊丽避开他的手,婉拒道:“殿下抬举奴婢了,奴婢怎敢劳烦您呢。” 再一次被拒绝,齐王并未因为殊丽身份低微却总是端着架子而感到不快,在他看来,殊丽又不是浮花浪蕊的卖笑女,没必要屈于他的威严,只是,越得不到的东西就越让人心痒,惦念久了,总想占有,“美人去了母后那里?” “奴婢适才去给太后送常服,这便回尚衣监了。” “那你先回,本王回头再去找你。” 殊丽忍住厌烦,欠欠身子,目送齐王和侍从离开。等回到尚衣监已是酉时,快下值了。 听闻殊丽带了能够染甲的花瓣,几名小绣女围上来,唧唧喳喳说个不停,都想要染红自己的指甲。 殊丽取出研钵和明矾石,开始倒弄,稍许,她将掺了明矾的碎花瓣放到绣女们的面前,叮嘱道:“你们只能涂抹在脚指甲上,且不可告诉外人。” 几人跃跃欲试,木桃更是猴急地拿起毛刷,率先涂抹在自己的指甲盖上,“这样就行吗?” 殊丽摇摇头,“还需用布条包裹脚趾,等上片刻才成。” 几人立马取来丝绸布匹的边角料,互相帮忙涂抹裹缠,忙得不亦乐乎。 看着青稚的小姑娘们,殊丽满眼温柔,揉了揉她们的脑袋,“我去忙了,你们记得收拾干净。” 木桃抬眸,“姑姑不涂吗?” “不了。”殊丽走到屏风后更衣,心想她若是染了蔻丹去守夜,不是摆明了在引诱天子,还不得被天子丢出宫外,再被齐王捡回去肆意折磨。 想起齐王如狼的目光,她都胆战心惊。 暮光斜射,竹影照窗,殊丽为衔蝶猫打理好毛发,抱着它坐在庭院的石椅上。 听御前的小公公说,天子今儿去慈宁宫陪太后用膳,会晚些回来,殊丽享受到了轻风扶枝叶的惬意。 整个燕寝,也只有殊丽不太受规矩约束,其余人无不谨小慎微、如履薄冰。 甚至少数宫人觉得殊丽已经跟天子尝了欢/愉,否则,天子怎会如此宠她?要知道,即便是妃嫔,也不能时常面圣,更不用说不得宠的秀女,在宫里望穿秋水,一年也见不到天子一次。 当然,那是前朝先帝的后宫,而如今的后宫,空寂无人。 对于宫人们的腹诽,殊丽从不在意,只要他们不来她面前嚼舌根,她都得过且过。 衔蝶猫很喜欢殊丽身上的气味,舒展身体横躺在她腿上,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陈述白摆驾回寝时,就见一人一猫坐在暮色中,似乎很流连傍晚的温情。 见状,冯连宽抱拳咳了一声,嗓音又细又尖。 殊丽抱起猫转过身,并未流露慌张,“见过陛下。” 久不逗猫,陈述白破天荒地打个响指,这是召唤衔蝶猫的方式,屡试不爽,可这一次,衔蝶猫像个孩子般依偎在殊丽怀里,根本没打算理会主子。 冯连宽暗暗朝衔蝶猫招手,可衔蝶猫还是没有理会,还用小爪子勾住殊丽的衣裳。 哪敢跟天子“争宠”啊,殊丽弯腰放下猫,拍拍它肉嘟嘟的身板,“快过去。” 衔蝶猫这才翘着尾巴凑过去,用脸蹭了蹭男人的龙靴。 陈述白略瞥一眼,没有不悦,左右不过一只猫,不听话,换掉就是。 人也一样。 似乎读懂了天子的目光,殊丽不仅替猫担忧,也替自己担忧,素来知道天子小气,哪能惹他不快。 不仅如此,还得讨好他呢,以免自己成了无用的棋子,被当作“人情”送于他人。 于是,她大着胆子走过去,举起猫挡住自己的脸,捏着它的小肉爪朝天子招了招手,学着猫的叫声,“喵”了一声。 这一声,又软又糯,说是刻意勾/引都不为过,震惊到了斜后方的冯连宽,哪会想到殊丽如此大胆。 上一个对着天子释放“媚术”的人,已被送入浣衣局,吃尽苦头。 怎知,陈述白只是淡淡一笑,笑声低沉,似被取悦到了。 不只冯连宽,连殊丽也觉得诧异,自己这是赌对了,原来天子吃这一套? 陈述白向前走了几步,坐在石椅上,搭起长腿,很快就有宫人送上点心、香茗,恭恭敬敬地摆放在石桌上。 “这里不用你们候着,退下吧。”捻起一颗小小的核桃酥,陈述白吩咐道。 冯连宽转身摆了摆手,示意宫人们赶快退下,等他扭回头,笑脸相迎时,发现天子正在看他。 这是让他也退下的意思? “老奴为陛下试毒。” 陈述白抬下食指,“免了。” 冯连宽会意,哈哈腰躬身退开。 等众人走远,陈述白浅尝了一口核桃酥,轻描淡写道:“这么会叫,再叫几声听听。” 殊丽一窘,有点难为情,刚刚情急,想着讨好,才学了猫叫,这会儿被要求再叫几声,实在是张不开口,可天子的要求就是皇命,皇命难违,哪能拒绝。 “喵......” 显然,这一声不如刚刚的讨喜。 陈述白又捻起一颗核桃酥,不咸不淡道:“没吃饱?要朕喂你?” 殊丽一噎,立马叫了一声,声音比前两次都要细软,让听者耳享旖旎妙音。 见天子没喊停,殊丽继续学着猫叫,惹得怀里的衔蝶猫扬起了脑袋。 陈述白好整以暇地欣赏着女子脸上的红晕,那红晕如晚霞映在了玉兰上。 “过来。” 殊丽走过去,不敢俯视天子,于是蹲了下去,抬目盯着男人骨节分明的手。 “张嘴。” 陈述白递来核桃酥,睨着殊丽红润的唇。 殊丽感觉自己疯掉了,才会跟天子搅弄暗昧秋水,她咽下嗓子,张开嘴,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 从陈述白的角度,刚好能看见她微微卷起的粉舌。 “好吃吗?” 殊丽咬住核桃酥,根本不敢触碰他的手指,慢慢蹭动红唇,将核桃酥吃进嘴里,随即掏出绣帕,为男人擦拭手指上的酥油,“好吃,陛下赏的都好吃。” 隔着帕子,陈述白能感受到女子的手是怎样的软若无骨,可女子的话并未取悦到他,“朕赏的都好吃?” “是呀......” 陈述白笑笑,懒得戳穿她的谎话。 5、第 5 章 哄人是件累活儿,哄精明的天子更是累上加累,殊丽蹲得有些腿麻,稍微挪动下胯骨,舒缓腿的酸涩。 这么蹲着,有个弊处,袒领处遮蔽不住,完完全全暴露了那颗小痣。 正当她期盼天子早点回寝时,陈述白的目光扫了过来,落在她身上,端美的面容没有异样,可那目光带着探究。 殊丽觉得脸烫,抬手遮了一下,着实欲盖弥彰。 “在遮什么?” 老话说,看破不说破,天子此问,无疑是不给殊丽遮羞的机会。 “没、没什么。” 陈述白懒懒垂眼,又拿起一颗核桃酥,作势要喂她。 殊丽自然是不想吃的,可递都递过来了,她没办法拒绝,只能张开樱桃口,怯怯咬住那块酥糕。 陈述白心情不错,淡笑时郎艳独绝,拥有极为少见的俊美皮相,加上气质蕴藉,初见总能给人留下好感,可那双眼幽幽邃邃,没半点温度,即便笑了,也笑不达眼底。 “真如你所说,朕赏的都好吃?” “嗯嗯。”殊丽乖巧点头的同时,头皮发麻,总感觉天子不怀好意。 他是绛霄之上的灼阳,她是尘埃之下的粟粒,两人云泥之别,交流起来,会令她感到惶恐不安,即便他什么也没做。 陈述白盯着她的唇,不知在想什么。 殊丽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于是道:“奴婢为陛下斟茶?” 半晌,男人“嗯”了一声。 殊丽立即站起身,却因蹲得久了,眼前发白,身形微晃,险些碰到男人的膝盖。 陈述白扶了她一把,刚好扶住她的腰。 那腰,细如柳。 殊丽浑身一颤,立马退到石桌前,提起嵌盖壶倒茶。 看她小心翼翼的样子,陈述白失了兴致,起身往寝殿走去。 “陛下?” “自己喝吧。”走出几步远,男人回眸,似笑非笑道,“朕赏的,慢慢喝。” 殊丽默叹,是不是以后,他赏的什么,她都要尽数吃下去? 慈宁宫。 齐王在陪天子和太后用膳后,就留在了慈宁宫,此时,他倚在如意塌上,语含算计,“母后,儿臣想求你一件事。” 太后哼道:“又惹事了?” “哪有,儿臣现在就是夹着尾巴做好人呢。”齐王坐起来,双手搭在太后肩头,轻轻按揉起来,“儿臣看上了尚衣监的掌印,母后能跟陛下说说,将那女子送给儿臣吗?” 之前莽撞了一次,齐王不敢在天子面前重提,又因不能在宫中久留,想着通过太后说情,将殊丽要过来。 尚衣监掌印,那不就是殊丽么,太后冷声问道:“她勾引你了?” 这个殊丽果然不是省油的灯,竟能脚踏两条船,本事不小。 齐王愣了下,随即玩起心眼,若说自己是一厢情愿,那母后未必肯去当说客,若说自己和殊丽两情相悦,母后或许会看在他能收心的份儿上帮他一回。 “是......也不是,我们就是看对眼了。” 听听这粗鄙的用词,太后甚为嫌弃地丢开他的手,“没的商量,那女子就是个狐媚子,离她远点,少给我惹事!” 齐王不解,“狐媚子怎么了,儿臣身边的狐媚子还少吗?哪个不是对儿臣百依百顺?” 一听这话,太后气不打一处来,揪住他的耳朵,“我怎么生出你这个酒囊饭袋?学学你皇兄待人接物的本事,少流连花丛!” 齐王龇牙咧嘴,自嘲地笑了:“学陛下玩弄心术,儿臣怕是早没命了。陛下之所以纵容儿臣,不就是看在儿臣没有野心的份儿上么。” 没想到小儿子还有这等认知,太后面色稍霁,“陛下是个念旧的,你只要不生出非分之想,陛下不会对你怎样。” “念旧?”齐王觉得好笑,也真的笑出了声,“陛下要是念旧,会逼疯大皇兄,夺了他的皇位?” “胡言乱语!”太后脸色骤变,磨牙警告,“这种话烂在肚子里,不许再与人说起,为娘是为了你好!” 齐王撇了撇嘴,没再多言,有些事心知肚明就好,不必拿出来显摆以招致杀身之祸。 翌日,齐王直奔御书房而去,脸上堆满人畜无害的笑,好不要脸地再次跟天子索要殊丽。 求美人一事,还得自己来。 刚好御书房内没有外臣,只有两个司礼监的宦官在禀告内廷事务。 陈述白坐在龙椅上,手里翻着薄册,面色淡淡地听着齐王的说辞。出乎宦官们意料,天子对这个草包弟弟耐心十足,即便脸色已不怎么好看,也没有叫侍卫将人拖出去。 “她能让你收心?” 齐王点点头,跪在陈述白脚边,像条哈巴狗,“她生得美,臣弟看着就欢喜,不会再看上那些个庸脂俗粉,后院也会清净些,不给陛下和母后添乱。” 陈述白从薄册上移眼,斜睨跪地的齐王,“说得有理。” 没想到天子会认同自己的说法,齐王一喜,更为卖力地赔笑,将不要脸发挥到了极致。 在齐王的软磨硬泡下,陈述白终于松了口,指着侍卫腰间的佩剑,道:“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男儿总不能一味贪欢。朕来验验你的剑术有无长进,若能叫朕满意,朕就把殊丽赏给你。” 比试剑术?齐王不确定地问道:“此话当真?” “自然。” 齐王虽纨绔,但也跟着陈述白走过南、闯过北,剑术刀法都不弱,且剑术远好于刀法,如今也唯有这个机会能抱得美人归。他站起身拍拍衣摆的褶皱,抱了抱拳:“还请皇兄赐教。” 此刻他喊的是皇兄,而非陛下,其中大有深意。 陈述白跟着站起身,玄色龙袍随着步子摇曳,背上那条五爪金龙威武肃穆,令鼠辈胆颤。 与侍卫擦肩时,他宽袖一扫,拔/出侍卫腰间佩剑,反手扔给齐王。 齐王接住剑,小跑上前,“皇兄用哪把剑?” 莫非要用削铁如泥的御剑?那自己也太吃亏了。 哪知,陈述白又拔/出另一名侍卫的佩刀,眸若寒星道:“朕习惯用刀。” 彼时,陈述白以三千精锐击退鞑靼三万兵力,一战成名,手中握的永远是刀。战刀出鞘,以血润刃,势不可挡。 兄弟二人站在御书房外,齐王请陈述白先出招,陈述白也没客气,挥刀砍去,身姿矫健如豹,几步逼近齐王。 齐王深知天子刀法极快,不敢怠慢,急急闪身,提腕立剑,袭向陈述白握刀的右手。 陈述白反转刀柄,改劈为挑,一个虚晃,逼退了齐王,继而抬起脚,重重蹬在齐王胸口,将人蹬出两丈远。 齐王未能识别那招虚晃,身体飞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刚要打挺起身,眼前徒然出现一道寒光。 陈述白立在他面前,刀指他眉心。 观战的侍卫们无不惊叹天子的刀法,连齐王都啧啧称奇,“皇兄刀法又精进不少啊。” “是你不加以练习,退步了。”陈述白挑眉看他,“服吗?” 服了就丢了抱得美人归的机会,齐王自然不服,抹了一下嘴角的血,“肉搏中,持刀更占优势,皇兄敢不敢再来一局?咱们都使剑!” 侍卫们瞠目结舌,也就只有齐王敢厚着脸皮同天子提要求,是输不起吗? 陈述白将刀撇给侍卫,抬手道:“取剑来。” 在旁观热闹的冯连宽忙抽出一把剑,双手呈给天子,又笑着看向齐王,“刀剑无眼,别伤了和气。” 别人不了解天子,冯连宽岂会不了解,没有人能从狮口夺食。 “那是自然。”齐王以剑尖点地站起身,左手化诀,摆好攻势,“这次请让臣弟先!” 说罢,改守为攻,冲了过去,又靠庭树为撑,一跃而起,沉腕刺向陈述白。 陈述白背起一只手,仅以单手接住了他的攻势,转腕时,剑穗在半空划出优美弧度,剑尖运走更是行云流水,幻化出无数虚影,逼得齐王节节败退。 “砰。” 陈述白闪到齐王身后,抬腿踹向他的后背,将人踹趴在地,平静道:“纵欲太过,剑气不纯,该好好反思了。” 齐王哀戚戚地哼唧几声,翻身面朝上,摆出投降的手势,苦笑道:“皇兄就不能给臣弟个台阶下吗?” 陈述白掷了剑,没再理睬他,负手走向御书房,面色渐渐阴沉。殊丽能解自己心悸,谁也不能将之夺走。 皇兄弟切磋的事没有传开,但殊丽有心打听御书房这边的动静,还是探到了风声。 子时刚过,外殿传来宫人跪安的声音,殊丽从龙床上下来,跪在珠帘内。 陈述白带着冯连宽进来时,见她规规矩矩行了叩拜礼,心中了然,“免礼。” 殊丽跪着不动,直起腰杆,故意让那双杏眼湿漉漉的,显得无辜些,“给殿下添了麻烦,奴婢罪该万死。” 虽不知天子为何没有将她送给齐王,但此事过后,齐王应该不会再来滋扰她,她总算是高枕无忧了,心中对天子存了份感激,连眼中的水光都真诚三分。 灼灼红烛泪,盈盈美人眸,此情此景,不失为一道景致,连冯连宽见了都觉赏心悦目,何况是正直阳刚年纪的陈述白,可陈述白像是不愿入凡尘,时刻保持着七分理智、二分警惕,只有一分肆杀寒气。 他抬手,勾住殊丽的下巴,用玉扳指刮蹭她细腻的肌肤,弯腰靠近她的脸,“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这是种警告。 殊丽虽觉得冤枉,却知道要顺坡下,若她咬定是齐王一厢情愿,只会让天子觉得她不自量力,掂量不清自己的分量,觉得权贵都会为她的美/色所倾倒。 “奴婢明白。” 陈述白松开她的下巴,捻了捻指腹,转身走远。 一旁的冯连宽赶忙跟上去,转头扬起下巴,示意殊丽可以起身了。 殊丽扶着落地罩站起来,一只手无意识地扣紧罩门上的镂空花纹,将那点委屈压了下去,既入贱籍,哪里还有公平和道理可言,天子不赐她鸩酒已是对她最大的宽容。 所以,哪怕是拼了性命,她也要脱离贱籍,恢复自由身。 6、第 6 章 翌日清晨,殊丽回到尚衣监,瘫软在老爷椅上,很想一觉睡到午膳时,什么也不用操心。 换季时节已过,尚衣监倒也闲适,可还是有很多细碎的麻烦事需要她出面调和,好比此刻,木桃抱着几匹粗布走进来,嘴巴嘟得老高,“姑姑,那个孙总管让咱们给西厂缇骑制夏衣。” 又是孙总管,必是存心刁难了。 殊丽沏了一壶橘皮果饮,轻轻吹拂水面的热气,“他们自己没长手?” “是啊!”木桃气得跺脚,将布匹扔在地上,“还是些粗麻,我见到的缇骑都是锦衣玉带,哪个穿过短褐啊。再说,西厂的衣裳也不是由咱们供应啊!” 孙总管不仅是慈宁宫的管事,还是司礼监的提督太监,原本,司礼监的提督和掌印之职该由一人担当,可冯连宽是个不争权的,提督的职权就顺势落在了孙总管手里。 提督太监执掌西厂,权势极大,又有太后撑腰,在内廷可谓呼风唤雨。 木桃只是一介绣女,哪敢当面忤逆大太监,也就敢跑回殊丽身边倒倒苦水。 瞥了一眼地上的布匹,殊丽深知对方敢明目张胆欺负到她头上,就是料定她刚刚经历了齐王的事,不敢再去御前告状。 还真是个老奸巨猾的死太监。 殊丽摩挲盏沿,道:“先糊弄着做吧。” 木桃哼了声,“孙总管还警告我不许去外张扬,若是让尚衣监之外的人知道了,就罚我去浣衣局。” 二十四衙门中,属浣衣局最为清苦,一入便是深渊,甚至不如教坊司的罪臣子女下场好。 殊丽捏捏眉,“暂且别去声张,等回头找到合适机会,再跟他算账。” 这时,门外传来一道笑骂声,一名身穿高领褙子的女子走进来,“呦,地上怎么这么多麻布?” 来者是司寝官晚娘,年过桃李,体态丰腴,容貌不俗。 殊丽坐起身,笑着拉过她,“晚姐姐怎么有空过来?” 晚娘坐在椅子沿,摇了摇手里的刺绣帕子,“你又不是不知,自从陛下御极,后宫空置,几位亲王也去了各自的封地,哪还有雏鸟需要我言传身教。” 木桃听得脸红,抱起布匹小跑出去,显然是年纪小害羞了。 殊丽拢眉拍了晚娘一下,“真想缝了你的嘴。” 晚娘掩嘴娇笑,凑近殊丽问道:“你跟姐姐说句实话,陛下有没有碰过你?” 如今,宫里流传着各式各样关于殊丽的传言,多是一些闲言碎语。 对此,殊丽充耳不闻,只当是闲人们饭后茶余的谈资,毕竟,就是恼火,也堵不住那些人的嘴。 见殊丽坦坦荡荡,晚娘摊手,“那我明白了,你也真是老实,好歹趁着圣宠为自己谋条后路,以作不时之需。” 殊丽没有接话茬,也懒得解释,除了御前侍奉的人,其余人哪里知晓天子的脾气,若真去动歪心思,从天子身上捞好处,人头怕是不保了。 天子不仅小气,还心狠,可不是她们能算计的。 看出殊丽疲累,晚娘让她平躺在床上,俯身为她按摩起来,“你听说没有,太皇太后和周太妃要从行宫回来了,这下内廷可热闹了。” 自打先帝病逝,太皇太后忧伤过度,带着周太妃去往行宫疗养,一去就是三个月。 二人都是太后的心头病。 且不说太皇太后是天子的祖母,身份摆在那,无人敢撼动,就说这位周太妃,对天子也是有养育之恩的,在情分上,比太后更为亲近。 太后怎会眼睁睁看着有人同自己争宠。 她二人回来,无异于掀开了一场暗流涌动的宫廷大戏。 听完晚娘的话,殊丽立马抬高一条腿拉筋。 晚娘握住她的小腿,“你还有心情拉筋,你可知,一旦太皇太后和周太妃回宫,内廷就会自然而然分成两派,你可要想清楚。” 殊丽又抬高另一条腿,像是在做什么准备,惹得晚娘发笑。 “你到底在干嘛?” “太皇太后临走前,曾命我勤加练习舞技,”殊丽练得额头沁出薄汗,费力道,“我平日怠于练习,难以交差,这不是临阵磨枪么。” 晚娘想到一种可能,啧啧两声,“老祖宗想让你入天子的后宫?” 殊丽不置可否,太皇太后对她有知遇之恩,将她从尚衣监一个小小的绣女提拔到掌印之职,帮她避开不少虎豹豺狼的滋扰,按理儿,她该对那老人家感恩戴德,可太皇太后希望她入后宫的事,实在是强人所难,且不说天子性冷,瞧不上她,就她自己而言,也是万般不情愿的。 晚娘等了一会儿,没听到答案,便不再追问,只语重心长道:“你还有八年才能出宫,万事还需谨慎,切不可顶撞了太皇太后。要知道,太皇太后在天子那里,是最有分量的。” “倒也未必。” 虽说陛下亲近太皇太后,但皇家人向来薄情,但凡太皇太后越矩,插手不该管的,陛下也不会一味依顺她。不过这些,不是她们这些小宫人需要考虑的。 后半晌,殊丽去了一趟福寿宫,与那里的老尚宫打听起太皇太后的行踪。 得知了太皇太后回宫的日子,她甚是头大,原本就休息不够,还要勤加练习舞技,不是更为劳累么。 回去的路上,她打老远瞧见齐王带着人走来,登时生出烦躁,转身快步拐进小道。 见她避自己如蛇蝎,齐王气鼓一张脸,带着随从离宫,去往京城最大的教坊,点了两个姑娘,左拥右抱着倒在大床上。 可看着搔首弄姿的花楼姑娘,他却提不起兴致,脑海中总是浮现殊丽温而偏冷的面容。臭女人,害他得了相思病! “滚出去!”齐王将人撵走,敞着衣襟坐在床沿,烦闷的不行。 “咚咚咚。” 门外有人叩门,齐王冷冷地问:“找死吗?” 哪知,门外传来一道焦急的声音:“榆林侯府庶二子,求见齐王殿下!” 榆林侯府......齐王反应一晌,才想起烟火筵上榆林侯惹怒天子的事,这庶二公子此时前来求见,无外乎是想让自己在天子面前替他求情,保他安全离开皇城。 那必然是带着好处来的。 齐王冷笑,还是将人招了进来。 果不其然,二公子开出了条件,只要能保他一命,他愿意不计代价报答这份恩情。 齐王靠在软枕上,散漫无骨,显然没瞧得起这个庶出子弟,“本王能图你什么?” 二公子跪在床边不停磕头,额头红了一大片,“只要贵人能保在下出城,在下愿意将自己的美妾送给贵人!” 齐王风流,二公子不过是投其所好罢了。 齐王想起烟火筵上的听闻,说是这二公子前不久得了一个美人,养在后院,夜夜笙歌。那美人生得花容月貌、绰约多逸,床上功夫更是了得。 正愁没人能取代殊丽,这倒送上门了。 两人达成一致,齐王屁颠屁颠回到宫中,趁天子休憩的间隙,拐弯抹角提起二公子的事。 陈述白怎会听不出他话里的维护之意,嘴角浮现一抹浅笑,“你的意思是,朕不该与榆林侯撕破脸,挑起事端?” “臣弟不敢。”接着,齐王侃侃道出榆林侯的兵马实力,以及榆林侯的生平伟绩,无不是在劝说天子留些君臣的情分,也留下二公子一命。 陈述白笑意渐深,抬手覆在齐王的发顶,如同一个宽厚仁慈的兄长,一下下捋着弟弟的头发。 齐王受宠若惊,隐隐有些惧意,上次见到天子这副表情,还是在他安抚疯癫的大皇兄时。 众所周知,大皇兄的境遇,是几个兄弟里最差的。 齐王暗道不妙,立即跪地认错,“臣弟冒失,不该以己之见,左右陛下的计划,臣弟这就回去面壁思过。” “吾弟狡黠,善于察言观色,只是这心机怎就用错了地方。”陈述白收回手,搭在御案边,低沉沉笑着,“朕记得老四的封地贫瘠了些,你身为三哥,该多关心才是。” 齐王懊恼,懊恼自己一时糊涂,干涉了朝堂之事,碰了天子的逆鳞。 美色误人,误人啊! “陛下,臣弟......” 陈述白耐心听着,面上极有耐心,可眼底皆是漠视。 齐王到嘴边的辩解在触及那双星眸时,生生咽了回去,“一切听从陛下安排。” 当晚,齐王被人请进马车,连夜送去了宣王府,与宣王交换了封地。 此事震惊宫阙内外,齐王是太后的心头肉,而宣王是周太妃唯一的子嗣,此番之举,无外乎加重了太后和周太妃的间隙。 入夜,殊丽躺在龙床上昏昏欲睡,自从听说了齐王被送走的事,整个人放松下来,但也只是放松,并没有幸灾乐祸。只要不打扰她的生活,齐王过得是好是坏,与她无关。 想着想着,她失了谨慎,竟歪头睡了过去,连天子走到床边都没有察觉。 身穿小黄袄的御猫在陈述白脚边蹭着,见他不理睬自己,喵喵两声跑开了。 一旁的冯连宽刚要上前唤醒殊丽,被陈述白拦下,“让她睡吧。” 说罢,转身走向湢浴。 冯连宽都替殊丽感到尴尬,使劲儿摇了摇头。 不知过了多久,内殿的折枝莲花纽青瓷炉内飘出沉香,缭绕在暖帐中,殊丽舒服地喟叹一声,从被子里蹬出一只脚,无意识地扭了扭,之后曲起膝盖夹住了衾被。 睡梦中,更是嫌鬟上的青玉簪子硌头,抬手拔掉丢在一旁。 沐浴过后的陈述白屏退冯连宽,身穿中衣站在床边,静静看着睡相娇憨的女子。这女子平日里惯会端着,戒备心不比他少,何时露出过这副无防备的模样。 视线从她的脸上移到楚腰,再到纤细匀称的腿,之后到戴着金铃铛的玉足,目光渐渐幽深,却没有少年的羞涩感,只是觉得这道风景靓丽养眼。 遽然,床上的女子有了动静,哼哼唧唧欲要醒来。 陈述白就那么看着她,看着她睁开眼迷迷糊糊地坐起身,看着她瞳孔骤缩,而后低头检查自己的衣裳。 一声谩笑溢出薄唇。 陈述白坐下时,殊丽刚好跪坐起来,额抵衾被,彻底清醒,“奴婢该死。” “朕让你累到了?” 没理会她的无地自容,陈述白靠在床围上,懒懒睇过去,因着她跪在床上俯身,袒领下的那截抹胸低垂,露出可疑的弧度。 黑寂的凤眸微眯,陈述白移开视线,捻起滚落在床尾的青玉簪子。 殊丽脸色煞白,深知暖床不等同于可以入睡,这是偷懒,也是失职,“奴婢无话可说......请陛下责罚。” 以她对天子的了解,强行解释最是无用,不如老实听候发落,说不定还能取悦他。 陈述白以簪尖撩起她额前长发,细细打量这张令老三魂牵梦绕的脸。 的确漂亮,还很妩媚。 随后,他将簪子斜插在她的右耳上,收回了手,“以后累了,不必有所顾虑,睡就是了。” 殊丽愣了愣,有点不可思议,不过可以确定,小命是保住了,她再次叩首,郑重道:“奴婢谢恩,愿为陛下马首是瞻。” 7、第 7 章 经历此遭,殊丽意识到一个问题,天子对她,似乎比对旁人多了一份纵容。可她到底哪里特别,能让天子另眼相待? 翌日湛空飞虹,万里晴朗。 一袭玫红交领百褶裙的庞诺儿进宫来探望太后,正赶上太后为齐王的事烦心。 “三表哥犯了错,陛下罚他也是为了堵住朝臣的嘴,等过些日子风头过去,我让爹爹去御前给三表哥说说情。” 庞家乃将门,老太爷曾是统领七十万禁军的大都督,后辈中最为出色的就是庞诺儿的父亲,是位名声显赫的边境大将,亦是太后的亲兄长。 近几日,庞大将军因旧伤发作回京修养,庞诺儿也因此有了底气,才敢不请自来,以探望太后为名,想着法的靠近圣驾。 太后摘掉抹额,问道:“你刚刚跟你爹去御前了?” 一提这个,庞诺儿清秀的脸上闪过一丝烦闷,她随父亲去了御书房,好不容易见到了天子,可天子只顾着与她父亲聊大事,压根没朝她投过来一眼。 “姑母,陛下心里是不是有人啊?” 太后哼笑一声,握住她的手拢在掌心,“他要是心里有人,能二十好几还孤枕入眠?” 平心而论,太后想让自家侄女占据后位,但后宫不是只有一个皇后,她不排斥别的女子入宫,更不排斥名正言顺的妃嫔给皇室开枝散叶,但前提是,不能危及庞家女子在后宫的地位。 “陛下善于洞察人心,你别想着用歪门邪道去吸引他的注意,要记住,正宫娘娘是妻,为妻者,要贤良大度,这样才能得到帝王的尊重。帝王的宠爱都是一时的,尊重才能让你在后宫立于不败之地。” “可陛下那边不是有个叫殊丽的宫人么,他们之间......” “那就是个侍候人的婢子,焉能与你相比?” 庞诺儿瘪嘴,窝进太后怀里,“听说那个殊丽生得极美,都勾了三表哥的魂儿了,陛下也是男子,是男子就有劣根性,怎会不喜欢美..色呢。我爹那么大年纪了,还想着纳妾呢。” “喜欢归喜欢,可陛下素来冷静,不会将婢子纳入后宫,惹人非议的。” “侄儿明白了。” 话虽如此,可庞诺儿毕竟年轻气盛,会把宠爱看得比尊重重要,故而,在离开慈宁宫时,她没有听从太后的忠告,而是带人绕道去了尚衣监,想要瞧瞧那个没有姓氏的狐媚子到底是何绝色,会把男人们迷得晕头转向。 时至未时,日光照得人发懒,木桃倚在凭几上,一边弄着锁绣,一边打着哈欠。 突然,她听见屋外传来声响,一名锦衣绣服的女子踢倒院子里的染桶,使得大绿的颜料洒了一地。 有小太监上前理论,被女子身旁的老宫人呵斥道:“大胆奴才,也不问问这位贵人是谁,就敢放肆?!” 木桃瞪大眼,那女子踢倒了他们的染桶,还不准他们问责了?什么人啊,这么蛮不讲理? “姑姑。”木桃跑去与正殿连同的耳房,急切地道,“有人来找茬。” 殊丽正在小憩,闻言缓缓坐起身,一边整理鬓发一边问道:“可知对方的身份?” 再大的权贵,也不敢轻易在内廷闹事,天子是不会纵容任何人有损皇家威仪的。 但此刻有人来到尚衣监找茬,就说明来头不小。 木桃拉着殊丽走到窗前,指着打人的老宫人,“她好像是慈宁宫的扫地婆子。” 殊丽略一转眸,视线落在那个锦衣身影上,挑起了眉梢,“这人你们惹不起,去看住绣女们,叫她们闭紧嘴巴,不可将今日之事传出去。” 言罢,微扭杨柳腰,朝院中的一老一少走去,心里有了几分揣测,这丫头是私自过来的,太后并不知情。 走到他们面前,殊丽淡笑道:“深宫偌大,萦回曲折,两位是不是迷路了?” 庞诺儿转身看过去,碧空如洗,日光绚烂,那女子笑意盈盈,眼角眉梢藏着秀气,如春风沂水中一弯月影,让一切都静了下来。 庞诺儿再觉得脸生也猜出了眼前的女子就是自己要见的人,“你就是殊丽。” 殊丽面上露出疑惑,假装未识出对方的身份,“贵人认识奴婢?” 庞诺儿冷笑,难怪三表哥会深陷,这女子天生就是勾人的狐狸皮、美人骨,却又浑然天成不显矫作。 一旁的老宫人见到殊丽,稍稍挫了些锐气,毕竟殊丽有内廷品阶在身,又是御前红人,自己就算想要巴结庞诺儿,也不敢当着殊丽的面出言不逊,“殊丽姑姑,这位贵人是太后的......” “且慢。”殊丽打断她的话,笑意不减,“不管这位贵人是谁,都要依着内廷的规矩行事,敢乱闯者,一律按刺客视之,侍卫可先斩后奏。看您的年纪,合该是宫里的老人了,难道还不懂规矩?” 老宫人口噎,没有反驳的余地。 庞诺儿不可置信地看向殊丽,总感觉殊丽在无形地施压,叫她知难而退。 “你威胁我?” 殊丽笑了,“奴婢怎敢威胁贵人,只是在提醒贵人,莫要触犯规矩,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言尽于此,她转身,眸光渐冷,“奴婢不认识贵人,日后见着面也不会记得今日事,贵人趁着没有多少人瞧见,快些离开吧。” 庞诺儿气不过,她一个簪缨世家的小姐怎地就被一个婢女扫了颜面,传出去岂不叫宫人们笑掉大牙,日后她若入宫,也会减损威严的! 心里想着,她欲要上前,却被老宫人拽住手臂。 “姑娘,殊丽姑姑说得在理儿,此地不可久留,咱们还是回去吧。” 庞诺儿甩开老宫人的手,“我非要教训她呢?” 老宫人赶紧拦下,“姑娘莫不是要给太后找麻烦?再者,若是惹怒圣上,恐太后都保不了您!” 庞诺儿气得脸红脖子粗,“你是谁的人啊,怎么向着外人说话?” 那婢子还没拿出天子做挡箭牌呢,自己的人就先搬出了天子,弱了气势! 可话到这个份儿上,再不给自己台阶下就真的没有台阶了,她过来本就是想瞧瞧殊丽的模样,既然达到了目的,也不算白走一遭。 鼻端溢出轻哼,她提着裙子走向石门,重重睨了殊丽一眼。身后的婆子朝殊丽哈哈腰,脚底抹油地溜走了。 殊丽斜睨一眼地面,叫小太监收拾干净,转身走进耳房。 门一阖上,她闭了闭眼,敛去了隐藏的愠意,不过是个没脑子的娇蛮小姐,还不值得她与之玉石俱焚。 “小桃儿。” 木桃跑过来,见殊丽没事人似的躺回老爷椅,稍稍舒口气,“没事了?” “嗯。”殊丽侧身枕着手臂,闭眼交代道,“今日之事,绝不可泄露半句。” “为何呀?”木桃孩子心性,觉得一报还一报才是痛快的。 殊丽拉她坐在椅子上,耐心解释:“她是太后唯一的侄女,是太后的筹码,‘筹码’可以任性,我们不能。除非,你想与太后正面为敌。” 木桃反应过来,拍拍脑袋,“那我懂了,姑姑放心,我会封好姐妹们的嘴。” 殊丽点点头,拉上被子继续午休,压根没把庞诺儿放在眼里。 入夜下起暴雨,殊丽很早就来到燕寝等候,打老远瞧见圣驾回来时,赶忙撑起伞迎了上去。 由宫侍撑伞的陈述白停下脚步,看着女子裙裾染渍,娉娉婷婷地走过来。 “陛下。”走到御前,殊丽福福身子,歪着伞面递过去,是有心讨好的意思。 看着她献殷勤的样子,陈述白没有不悦,稍一抬手,示意身侧的宫侍退开。 殊丽赶忙将伞面举到男人上方,却因身高不及对方,不得不高举手臂。 袖口滑落一截,露出白皙的小臂。 一伞两人,很是拥挤,殊丽尽量将伞面倾斜向他,自己肩头湿了一片。 正觉得冷时,握伞的指尖一温,被一只温热干燥的大手覆盖住了。 陈述白握住伞柄上端,斜睨一眼身侧被雨淋湿的女子,“朕来吧。” 殊丽错愕不已,一众宫侍也皆为错愕,甚至是震惊。 不远处的天子长身玉立,为身侧女子撑伞,这画面是他们从未见过的。 “还是奴婢来吧......” 殊丽伸手,小心翼翼想去触碰伞柄,却被陈述白避开。 男人维持淡笑,看起来温和儒雅,龙袍随风猎猎曳摆,如山水画中走出的隐士,不染烟火气,比平时多了几分随意。 殊丽低下头,亦步亦趋跟在他的身边。 回到寝宫,因着一身潮湿,殊丽停在帘子外,想要晾干衣裙再进去。 冯连宽为天子打帘,随后觑了殊丽一眼,小声提醒道:“还是晾干再进去,别把寒气儿匀给陛下。” 殊丽点点头,刚想去门口吹风,却听内殿传来一道声音:“让她进来。” 闻言,冯连宽又挑开帘子,示意殊丽快进去伺/候。 殊丽抿抿唇,走了进去。 万字团寿图样的软塌前,陈述白坐在其上,凝着殊丽被衣裙紧紧包裹的狼狈模样。 殊丽无措地扯了扯裙裾,感觉身上的衣裙越来越缩水。 见她穿着绣鞋站在白绒毯外,陈述白斜靠在软枕上,目光不曾从她身上移开,“脱了吧。” 殊丽一惊,攥紧手指,让她在天子面前宽衣解带,还不如将她丢出寝殿淋雨。 意识到她会错意,陈述白略一提唇,“让你脱绣鞋,你以为脱什么?” “奴婢想的就是......就是这个。”殊丽面靥红的滴血,窘迫中透着羞涩,弯腰将鞋袜褪/去,赤着一双雪白小脚踩上绒毯。 还嘴硬,陈述白没打算放过她,进而问道:“若朕不是这个意思呢?” 殊丽嘴角的弧度绷直,有点摸不清他到底想做什么,只能硬着头皮跪坐下来,“奴婢的一切都是陛下的。” 或许天子只是在打趣,毕竟他若想对她做点什么,早就做了,既然不是那层意思,顺着他说,有利无害。 听完她的话,陈述白静默片刻,察觉出她在刻意讨好自己,失了些兴趣,“回去更衣吧,别染了风寒,朕的......” 良药。 最后两个字,湮灭在浅淡的笑意中。 8、第 8 章 暴雨初歇,长夜沉静,正当殊丽昏昏欲睡时,珠帘外传来侍卫焦急的声音:“陛下,末将有事禀告!” 一瞬间,打破了夜的宁寂。 一只玉手挑开帷幔,吩咐了声:“掌灯。” 殊丽点燃大灯,为天子披上外衫,看着天子走出内殿。 大半夜的,出了什么事? 没一会儿,天子就带着那名侍卫和冯连宽离开了,稍晚,殊丽接到口谕,要她带上十名宫女,乔装随圣驾出宫一趟。 殊丽不敢耽搁,忙挑了十名稳重的侍女,换装后一同去往外廷。 拨开重重侍卫,殊丽带着人来到一辆画毂前,见冯连宽立在一旁,深知天子正坐在里面,只是不知天子要带她们去哪里。 画毂后面停着一顶墨绿小轿,轿帘掀起,像在等待什么人。她规规矩矩立在冯连宽身后,等着那人前来,心里不免泛起嘀咕,什么人有这么大的架子,还要天子等待? 刚巧冯连宽扭过头,道:“那是陛下给你准备的,进去坐吧。” 殊丽愣了下,又瞧了一眼紧闭的画毂,更是不懂天子的用意。 车队启程,穿过朱漆宫门和嘈杂的街市,径自朝城楼走去。 虽刚刚下过雨,却是一点儿不影响商家招揽生意。 火树银花的夜景吸引了坐于轿中的殊丽,自进宫以来,她从未出过宫,脑海里关于京城的景象早已模糊,今儿这一回,算是喜出望外的。 瞧着贩卖泥人的街边摊、冒着热气烧麦铺、吹拉弹唱的乐曲坊,似回到了孩提时候,那时每次出街,爹爹都会将她举到脖子上,一起挤在人群中看杂耍,娘亲会依偎在爹爹身边,时不时抬眼瞧她一眼,再柔声说句“别乱晃,当心摔下来”。 那时日子清贫,却是琴曲复奏,念念不忘。 须臾,车队来到城外河边,河边停泊着一艘艘舢板,每艘舢板上都站着一名渔夫。 殊丽步下轿子,扫了一眼挺拔如松的渔夫,他们腰间挂着刀,哪里是普通的渔民。 十名宫女跟在她身后,一同来到画毂前,眼看着冯连宽搬来脚踏,又掀开车帘。 “爷,到地儿了。” 一身月白常服的陈述白弯腰走出车厢,立在车廊上,轻轻敲打着手里的玉骨扇,端的是翩翩玉公子,人静葛巾影。 这样寻常打扮的天子,少了几分凌冽,多了几分温润,叫人稍感亲切,然而当他冷冷看过来时,还是吓颤了宫女们的心肝。 陈述白扫过一众宫女,视线落在了殊丽身上,见她褪/去妖娆的宫服,换了一身鹅黄色交襟长裙,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心中好笑,这丫头时刻保持警惕,生怕有人要害她似的。 “过来。” 这一声无疑是朝着殊丽说的。 殊丽迈开步子走到他面前,低头欠身,“爷有何吩咐?” 陈述白低眸,见她俏面白净,未施粉黛,一头浓密秀发盘成两个垂挂髻,髻上绑着两条鹅黄巾带,飘落在肩头,显得年纪甚小,佚貌灵动,这才想起,她也不过十七岁的年纪。 十七岁的年纪,眼角眉梢透着稚嫩,是他早已握不住的韶华。 可殊丽又与一些十七岁的女子不同,虽外表柔美可人,却还是具备一定的攻击性。 “乘过船吗?” 殊丽摇头,髻上的巾带随之晃动,“奴婢不曾。” 陈述白迈开步子,“跟过来,注意脚下。” 一艘舢板只能容下三四个人,殊丽跟着天子,加上划桨的“渔夫”,最多能再容下一人。 岸边的冯连宽急得直跺脚,顾不得平日在宫人面前的威严,扯着尖利的嗓子往艞木冲,“爷,带上老奴啊!” 他身宽体胖,一踩上艞木,整艘船就剧烈颠簸起来,颠得殊丽险些失了平衡,两只手臂竭力维持着身形,艞板下就是冰冷的河水,谁也不想大晚上变成水饺啊。 从始至终,前方的天子都没有扶她一把。 男人踩在摇晃的艞木上如履平地,很快走到艉部,坐在早已备好的酒水桌前,淡淡看着歪七扭八的宫人们依次步上舢板。 殊丽上了船,转身拉了冯连宽一把,两人对视一眼,都有点晕乎。 陈述白:“过来坐吧。” 天子虽发了话,但两人还是分站在侧,没敢入座。 陈述白:“微服私访,就当是寻常人家出游,别引起旁人的注意。” 这下,两人不得不落座。 待船只缓缓划入河中,冯连宽提起桌上的墨玉壶,为天子倒酒,用银针试毒后,笑道:“爷请用。” 陈述白执起双凤杯,慢慢饮啜起来。 殊丽端坐一旁,猜测起他们此行的目的,既是夜间突然出行,必是遇见了急事。可什么急事能惊动天子,还要走水路? 夜里风大,河水汹涌,舢板摇摇晃晃间,晃吐了不少人。 殊丽胃里也不舒服,俏脸没了血色,但还没到失态的程度。 冯连宽取出事先准备好的薄氅,披在陈述白肩头,“爷当心着凉。” 陈述白瞥了一眼殊丽,扯下薄氅扔给她,“披着。” 殊丽想要推辞,却在对上那双眼眸时,闭上了嘴巴,披着就披着,总比挨冻强。 船队抵达河对岸,陈述白轻车熟路地走进一片银杏林中。 时至阳春,银杏的叶子还未染黄,绿意盎然。那抹月白身影穿梭其中,与这林、这山极为相融。 殊丽跟在冯连宽身边,小声问道:“大总管,咱们这是要去哪里?” 冯连宽掩口:“你猜不到?” 殊丽心里是有些猜测的,以口型说了三个字:大殿下。 冯连宽点点头,不再与她私语,小跑着跟上圣驾。 大殿下陈依暮,便是先帝所立的储君太子、陈述白同父异母的长兄。 陈依暮疯癫以后并未得到封号,有些资历的宫人暗地里会叫他一声“大殿下”。 陈依暮疯病严重,天子为让他养病,差人将他送来了此处。 穿过一片银杏林,众人来到一座四进四合院,府宅虽奢华,但没有匾额,门庭冷落,外人并不知里面住着什么人。 把守的老宫人们见到圣驾前来,忙跪下行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免礼,”陈述白越过他们,快步往里走,“找到皇嫂了吗?溪儿在哪儿?” 一名老宫人追上去,解释道:“还在派人搜索,小殿下在里屋。” 殊丽也跟着走进宅院,潜意识里,她不想听见他们的对话,于是停下了脚步,留在院子里,隐隐觉得这一遭并不是个好差事。 其余十名宫女恨不得多多接近圣驾,想也不想地走了进去。 突然,屋里传出瓷器碎裂的声音,紧接着,是一道道尖利刺耳的男声。 “谁让你进来的?” “滚出去,孤不想见你!” “你滚开,别靠近孤!!” “啊!陈述白,你不得好死!!!” 没一会儿,殊丽听见了宫女们惊恐的声音,只见一个衣衫不整的成年男子赤脚跑出来,直奔庭院的石桌而去,旋即爬了上去,站在上面趾高气昂地喊着:“你们都清醒些,陈述白登基名不正言不顺,他狼子野心,残害手足,弑君篡位,是个杀千刀的祸害!” 殊丽赶忙跪地,不敢去瞧失了仪容的陈依暮。 负责侍候陈依暮的老宫人们跑出来,围在石桌前,哄他下来,可陈依暮就是不依顺,还笑哈哈地抬脚踹他们的脸,“狗奴才,你们都被陈述白收买了,不忠不义,离孤远一点!” 看起来,这个男人疯了,疯的六亲不认。 可殊丽不觉得他是疯了,而是输不起,不愿“醒”来。 十名宫女分成两排走出来,像是听了某种指令,弯腰站在石桌前。 俄尔,陈述白抱着一个三岁大的男娃走出来,面色平静,没有因为陈依暮的话而动怒,更没有勒令侍卫将人拉下石桌。他只是站在门槛里,冷眼看着这场闹剧。 怀里的男娃揉了揉睡眼,搂住陈述白的脖子,“二叔,我要母妃。” 陈述白拍拍孩子的后背,“溪儿乖,去给你父王挑两名婢女,以后就由她们服侍在你父王身边。” 陈溪泪眼巴巴地问:“那母妃呢?” “她离开了,永远不会回来了。” 陈述白将陈溪交给冯连宽,又转眸盯着屋外发疯的皇长兄,始终没有开口,那双凤眸永远冷肃,永远无情。 冯连宽抱着陈溪走出屋外,温声引导着他,“小殿下选选,看看哪些婢子合眼缘?” 陈溪年纪虽小,却极为敏感,咧了咧嘴:“母妃是不是受不了父王,自己逃跑了?” 此话一出,站在石桌上的陈依暮哈哈大笑,“胡说八道!明明是你娘跟侍卫私相授受,不要咱们了,你也别惦念她了,就当她是个不要脸的贱妇,爱滚哪儿去滚哪儿去!” 这种话怎可当着一个三岁的孩子讲! 殊丽捏了捏拳头忍下了,位卑言轻,她没资格去指责什么。 陈溪抹了一把眼泪,白着一张小脸游走在十名宫女身边,选了半天也没选到合眼缘的,他又看向跪在门口的殊丽,无助地走过去,歪头打量起她的相貌,然后伸出肉肉的小手,指着她道:“你抬起头来。” 殊丽拢眉,糊弄般地抬下头,复又垂下。 陈溪看向门口的天子,“算她一个。” 这下,天子总算笑了,“为何选她?” 陈溪吸吸鼻涕泡,“她好看,跟花似的,父王看着她可能就不发疯了。” 三岁的小童都知道什么叫发疯么...... 殊丽顿觉头大,对他的同情一扫而光,斜抬起眸子,假凶了一下:“不好看,小殿下别乱说。” 陈溪被吓了一跳,本就脆弱的心灵又受到了重击,转头朝陈述白跑过去,用力抱住他的腿,“不要她,她好凶,我再选选。” 陈述白谩笑,将殊丽刚刚的表情尽收眼底,脑海中又浮现出那晚她霸占龙床的娇憨模样。 真是长本事了。 9、第 9 章 “不要她,她好凶,我再选选。” 三岁的孩童发出奶稚的声响,抖着小身板,委屈的不行。 谁能相像,一个皇族稚童竟如此胆小,禁不住吓唬,可仔细想想,又并不稀奇,在疯父怨母身边长大,胆子能有多大? 殊丽收起娇凶,起身走上前,弯腰靠近躲在帝王身后的稚童,“奴婢错了,小殿下别害怕。” 陈溪不理她,嘴巴翘得老高,随便指了一个看起来面善的宫女,“就她吧。” 谁知,那宫女立即跪地,求陈溪莫要选她。 任谁愿意照顾一个暴躁的疯子?她们都是燕寝的宫人,即便得不到圣宠,在内廷的地位也是实打实的摆在那儿,其余宫人见到她们都要点头哈腰,她们养尊处优惯了,哪里接受的了这等差事。 陈溪被她们哭得心惊,抱住陈述白的腿抬起头,“二叔......” 就算年纪小,他也知道,没有人愿意照顾他们父子,连母妃都不愿意,何况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陈述白没说什么,抬手揉着小侄儿的头,转眸看向殊丽,“跟她们告别吧。” 她们? 殊丽美目微颤,就见十名宫女齐齐跪地,求天子收回成命。 此刻,她们眼中如珩温雅的天子,抱起发抖的稚童,目光不落一处地向外走去,全然不在乎她们的处境。 “殊丽姑姑!”几人围住殊丽,求她去御前说几句好话。 殊丽自知身份低微,没被天子留在这里已是幸运,哪有能力担保她们。 望着那人无情的背影,她扯出被攥皱的袖子,轻轻摇头,“我无能为力。” 无关乎争宠,是真的无能为力。 ** 回程的路上,殊丽听见陈溪问:“二叔,你要带我去哪儿?” 陈述白没有做声,身旁的冯连宽笑着解释道:“陛下要带小殿下回宫。” 陈溪瞪大眼睛,黯淡的眸子瞬间雪亮,搂住陈述白的脖子,“那我是不是就能见到老祖宗了?” 他口中的老祖宗就是即将回宫的太皇太后。 陈述白扶住他的背,笑着拍了拍,“以后,溪儿就跟老祖宗住在一起。” “真的?”陈溪暂忘了烦恼,举起两只小胳膊欢呼,“二叔最好了!” 在他小小的心灵里,二叔不是父王口中的坏人,不是六亲不认的暴君,而是一位宽厚仁慈的长辈,从他有记忆起,就只有二叔会保护他,会跟他耐心讲道理,比起父王,他更喜欢二叔。 陈述白低沉地笑笑,觉着这声“最好”甚是刺耳。 这或许是他对皇族中人的最后一丝垂怜了。 “老祖宗回宫前,先由她来照顾你几日。”陈述白抱着陈溪转过身,指了一下殊丽。 殊丽暗自磨磨牙,真是感谢天子的器重,又给她加了个照顾皇崽的任务。 陈述白瞥见她嘴角稍纵即逝的弧度,不禁好笑,“不愿意?” 不愿意就要被送回去照顾大殿下吧,殊丽哪敢不愿意,上前主动伸了手,“照顾小殿下是奴婢的荣幸。” 看着如花似玉的殊丽,陈溪犹豫了会儿,才递出胳膊,圈住她脖子,整个人如树袋熊一样抱了上去,仿若坠入一团沁香的云絮。 “姐姐你不凶的时候真好看。”他翘起食指,戳了戳殊丽的面颊,笑弯一双眼。 殊丽一臊,托起他胖颠颠的身子,将人抱个满怀,“叫奴婢殊丽就好。” 这娃子可真沉,殊丽绷紧小臂,使出了十层力气。 来到渡口,陈述白先上了一艘船,因着没了那十名宫女,殊丽想着可以换乘一艘,哪知,还是被叫到了御前。 船队起航,殊丽将陈溪裹在大氅里,横抱起他放在腿上,轻轻拍着,“小殿下睡吧,睡醒就到宫里了。” 你的人生,也会因此改变,或许无忧无虑,或许如履薄冰,全看天子的态度。 陈溪有些腼腆,“我三岁啦。” 他的意思是,三岁的孩子不需要这么哄了,可殊丽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哪懂怎么哄孩子,能让他老实下来就行呗,“这样睡舒服些,快闭上眼睛。” 陈溪蜷了蜷身子,缩在殊丽怀里,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陈述白没往这边瞧,目光落在湍急的河面上,若有所思。 抵达河对面时,殊丽费力抱起沉睡的小家伙。 冯连宽从后面跑过来,“陛下让我抱会儿小殿下,你去前面的马车承伺吧。” 殊丽没客气,将小家伙递给冯连宽,揉了揉发酸的手臂,快步走到画毂前,待听到一声“进”后,踩着车梯钻入车厢内。 画毂华丽宽敞,除了两侧木凳外,还有一张宽大的金丝楠木矮脚塌,塌上铺着羊绒毛毯,陈述白斜倚在上面,指尖捻着一颗没有剥皮的葡萄。 都说女子手如柔荑,可天子的手匀称修长,捻着葡萄粒时,仿佛笋尖坠着水珠。 殊丽暗叹,走上前跪在塌边,想接过那颗葡萄为他剥开,谁知,陈述白手腕一转,避开她伸过去的手,指腹一掐,捻出葡萄肉,塞入了殊丽口中。 他的动作并不温柔,两根手指撬开殊丽的嘴,不可避免粘了她的舌尖。 殊丽打怵,下意识抿上双唇,尝到了葡萄的酸甜和他指腹的咸凉。 陈述白将葡萄皮丢进炕几的空盂里,摩/挲起指腹,随即掏出锦帕慢慢擦拭起来,“抬头。” 殊丽抬起头,双颊上恰到好处的浮现两抹红晕。 玉人多娇适红裳,殊丽因身份从未穿过正红色,甚至连玫红、银红都未尝试过,实在有些可惜。 原本这样一副秾艳的容貌不适合清浅的装扮,可她身上那件鹅黄长裙又将她衬得出水芙蓉,让人忍不住多瞧几眼。 天子直白的目光让殊丽心中打鼓,一时不知该不该出声提醒,她不喜欢被人盯着,有种被调谑的感觉。可对方是天子,后宫女子皆是他的掌中物,包括她。 陈述白走了一会儿神,收回视线,“起身坐吧。” 殊丽如获大赦,躬身退到木凳旁落座,琢磨起天子对她的态度。 不冷不热,偶尔包容,还单独将她带回宫去,与对待别的宫女的确不同。 后背靠在车壁上,殊丽卷了卷舌尖,将葡萄的余甜揽尽。 天子单手撑头,闭眼假寐,另一只手点在毛毯上,指甲修剪的整齐干净,哪里像是被鲜血侵染过的。 烧蓝镀金香炉内飘散出檀香,能放松人的警惕,许是这日太过疲累,陈述白陷入浅眠。 寂静中,殊丽忽然听见一声闷哼,她扭头看去,见天子侧躺在塌上,面朝着她,眉心紧皱。 梦靥了? 该不该唤醒他? 想了想,殊丽放弃了刚刚的想法,侧身闲闲地看着他,恶龙也会梦靥? 稀奇。 可就在她扬起笑意时,塌上的男人蓦地睁开眼睛,吓了殊丽一跳,立即抿直嘴角。 甫一醒来,分不清梦境和现实,陈述白怔忪片刻,坐起身捏了捏颞颥,感觉心跳失了规律,“你刚在笑?” 被抓包的殊丽板着一张脸摇摇头,像是没有理解他的意思,“陛下在说什么?” 陈述白靠在侧壁上,朝她勾勾手指,示意她靠近一些。 感觉到危险,殊丽慢吞吞靠过去,还做出关心状,杏眼盈盈地望着他,“陛下怎么...啊...” 话未问出口,手腕突然一紧,她被一股大力拽了过去,趔趄着倒在塌面上。 陈述白一手攥着她手腕,另一只手掐住她细白的脖子,尾指处能清晰感受到她脉搏的跳动,那条细细的青筋一掐即断。 摸不清他的意思,殊丽显露出慌张,本能求饶道:“陛下饶命,奴婢不会将您梦中失态的事讲出去的。” 不过一场梦,何来失态? 陈述白收了收手指,托起殊丽的脸蛋,借着灯光仔细打量,那双杏眼仿若盛了星河,引人视线。 松开攥着那细腕的手,移到她额角,慢慢卷起鬟上的鹅黄巾带,缠在指尖,然后轻轻一扯,女子一半的长发瞬时倾泻下来,散落在肩头。 淡淡的独属于她的香气袭来,陈述白又扯开了她另一侧巾带,看着她满头青丝垂落,拂过掌心。 殊丽吓得不轻,眼里带着乞求,很怕天子就这么杀了她。 果然,没人能琢磨清楚天子的喜怒。 昏暗灯光中,陈述白心口愈发不适,是梦靥所触发的心悸,一时难以平复,他闭了闭眼,试图缓和,可心跳像是故意跟他作对,狂跳不止,跳得他逐渐烦躁。 塌前的女子仰着一张芙蓉面,眼里水汪汪的,让他无端生出望梅止渴的感觉。 手劲一紧,他扯过殊丽,将之半摁在塌上,嗅了嗅她的脖颈。 清冽的龙涎香逼近,殊丽缩了缩脖子,唇齿溢出一声“陛下”,声音发颤。 陈述白这会儿很是烦躁,不想听她多言,索性捂住她的嘴,埋在她的长发中。 半倚在塌上,殊丽忐忑不安,不懂陈述白到底怎么了。 之后,她坐在木凳上,陷入深思,适才天子明明变了脸色,可没一会儿又恢复了淡然,难道她能让他平息怒火? 想法一出,她狐疑起来,自己于他,到底有何特别?而这份“特别”,是否是一道免死金牌? 10、第 10 章 离开庭芜丛生的王府,回到瑶碧缀珠的宫阙,殊丽敛起心神,抱着陈溪走在小路上。 宫里原没有留给陈溪的寝宫,事急从权,陈述白让殊丽将小家伙抱去燕寝。 不过,在去往燕寝之前,还要先去一趟慈宁宫拜见太后。 太后事先听说了天子带陈溪回宫的事,气闷不已,饮了几杯降火的凉茶,也没觉得舒坦,“哀家还能说什么?说什么都是多余的,陛下根本不采纳哀家的意见。” 孙总管递上御膳房刚送来的梅花糕,宽慰道:“一个孩童,一时半会成不了气候,无需担忧。” “那孩子根本不该留在世上,如今倒好,不仅将他接入宫中,还给陈依暮送去了十名宫婢,倘若陈依暮沉迷美色,不出一年,就能弄出几个娃子来。” “太后多虑了,那十个宫婢只会耗损大殿下的身子,老奴倒希望大殿下放纵些。” 孙总管虽是宦官,却深谙云.雨之事,男子放纵的后果,无疑是损了根基,身子骨一旦损伤,哪里生的出子嗣。 这话让太后听得舒心,眉头也跟着舒展起来。 刚巧这时,殿外有人禀告,说是殊丽带着陈溪前来问安。 太后扶额靠在软枕上,眼中不带温情,“让他们进来。” 殊丽打帘走进来,福福身子,推了推陈溪的背,“小殿下快过去。” 陈溪上前一步,双手交叠,恭恭敬敬行了一个跪拜礼,“孙儿参见皇祖母。” 对于陈依暮的孩子,太后自是没有好脸,她看向殊丽,意味深长地问道:“燕寝那边缺了十名宫婢,可要从各宫抽调?” 这等内务该去询问司礼监才是,殊丽翘唇回说:“奴婢只负责守夜,不知大总管的打算。” 大晚上的,太后没心情训斥人,说了几句就将两人打发走了。 回去的路上,陈溪长长舒口气,抓着殊丽的手晃了晃,“我能叫你丽丽吗?” 殊丽失笑,“小殿下随意。” “丽丽。” 殊丽攥攥他的小胖手,“不过,只能私底下。” “嗯!” 走进内殿,天子还未回来,殊丽将陈溪放在龙床对面的软塌上,“奴婢去拿些吃食,小殿下在这儿等一会儿。” 陈溪点点头,可看着陌生的环境,一时迷惑,小..嘴越来越咧。 殊丽回来时,就听见偌大的殿宇里,回荡起孩童的哭声。 殊丽没有照顾过这么小的孩子,一边用湿帕子给他擦脸,一边温声哄道:“这里是陛下的寝殿,小殿下不是很喜欢陛下么,别哭了。” 这么小的孩子被母亲抛弃,难免无助恐惧,殊丽虽不算心善,但也做不到漠视,她逮住趴在香几下的御猫,抱到陈溪面前,“喜欢猫吗?” 毕竟是孩子,一见到动物就移不开眼,两只肉肉的胳膊环住欲逃的御猫,破涕为笑,“喜欢!” 殊丽莞尔,端来燕窝银耳粥,一勺一勺喂给他。 午..夜时分,陈述白撩开珠帘走进来时,就见不算高的软塌边,女子歪头枕着手臂,发髻上的巾带垂在耳边,遮蔽了合起的双眼,而塌的上面,三岁的孩童被裹得严实,与女子额头相抵。 冯连宽替殊丽捏把汗,这丫头一连睡了两个晚上,换成旁人,早被拖出去杖责了。 “陛下......”他不确定地问道,“要老奴叫醒殊丽吗?” “让她睡吧。” 陈述白从那场景中收回视线,掉转了脚步。 听见动静,殊丽拧了拧眉头,睁开睡眼,登时倒吸口凉气,暗恼自己又睡过去了。她站起身,下意识看了一眼塌上的小家伙,才迈开压麻了的腿走向湢浴。 氤氲水汽中,她只瞧见了男子的背影。 站在池边的冯连宽瞧了过来,摇摇头,示意她不必慌乱。 殊丽拍拍发烫的脸,再一次生出疑惑,天子对她是不是太宽厚了? 等天子出来,殊丽还像往常那样,准备服侍他入寝,却发现他只穿了一条亵裤,卡在胯骨上,身材劲瘦,散发着男子的气息。 殊丽不敢直视,取来绸巾,垫脚为之披上,“陛下莫要着凉了。” 阳春三月,一个强壮的男子怎会着凉,陈述白睇她一眼,发现她耳尖发红,不禁问道:“没看过?” 看过什么?殊丽被问懵,鼻端发出一声“嗯”,尾调上扬。 陈述白转眄,没跟她计较,上次在浴房,她差点解了他的腰带,难不成失忆了? 走到屏折前,陈述白没让冯连宽跟进来,而是叫了殊丽。 殊丽没去直视冯连宽带着深思的目光,低头走进屏折,取下木楎上早已备好的寝衣,“奴婢服侍陛下更衣。” 陈述白丢掉身上的绸巾,抬起双臂。 殊丽将寝裤搭在肩头,抖开寝衣,垫脚披在他肩上,又绕到前面,快速去系侧衽的带子,低垂的视线再次捕捉到了男人肌理分明的腹肌。她不敢往上瞧,闷头忙着手头事,双手在男人的侧腰上徘徊了半晌,堪堪系好一个结。 许是嫌她慢,陈述白退开半步,自己系好了另一侧的带子。 轮到换寝裤时,殊丽深吸一口气,双手搭上他的窄腰,探索起裤沿,冰凉的指尖在男人的腰侧划过两道清凉。 陈述白蹙眉,竟觉身体产生了异样感,那感觉顺着全身的筋脉迅速汇集到一处,让他破天荒的不自在起来。 这种感觉缥缈朦胧,难以掌控,是他所不熟悉的。 “乱摸什么?” 闻言,殊丽抬起头,对上一双犀利的眸子,她讷讷摇头,“奴婢没有乱摸。” 话语间,视线掠过他敞开的衣襟,也掠过了那挺阔的胸膛。 难怪天子穿什么都好看。 殊丽被自己的想法吓到,快速低下头。说来也怪,她明明是个手巧之人,这会儿却笨拙的不行。 感受到皮肤上一阵阵的酥痒,陈述白喉咙一紧,低眸盯着她的手落在了自己的裤沿上。 眼底漫了一层探究,他没有喊停,看她俏脸渐渐染红。 殊丽手心泛起凉意,心知天子不喜欢矫情做作的宫人,不就是更衣么,稀松平常,没什么好犹豫的。 一鼓作气之下,她心一横,双手往下拽去。 陈述白感受到裤沿从胯骨上翻转半寸,下意识伸手扼住那双小手,力道之大,足以捏断对方的骨头。 好在他及时收了劲道,只扼痛了她一下。 殊丽眼里水雾蒙蒙,既有不解,又有委屈,“陛下?” 陈述白松开她,“出去吧。” 简短的三个字溢出薄唇,竟带了一丝喑哑。 殊丽闻声抬眸,发觉他喉咙轻滚了下。 “出去,没听见?”男人面色不算好,带上了疏离。 殊丽反应过来,立即走了出去,有点不确定他是不是嫌她动作慢,失了耐心。 不比她的懵懂,男子漠着脸,换上寝裤走出来,对冯连宽交代道:“过几日,再选一个宫人进内殿。” 这话如五雷轰顶,轰得殊丽猝不及防。出宫那会儿,她还在想,自己在天子这里有些特殊,可此刻就将她打回了原形。 御前虽辛苦,却是最好的保命符,一旦失宠,她不知要面临多少虎豹豺狼的攻势。她跪在地上,想要为自己争取一回,“奴婢不该偷懒打盹,御前失仪,望陛下责罚。” 陈述白略过她走向软塌,弯腰瞧了一眼睡熟的小家伙,随后转身走向龙床,“别动不动让朕罚你,朕要真想罚你,不会等你开口。” 殊丽僵在龙床前,陷入迷茫,除了偷懒睡着,她不知哪里惹怒了他,换来猝不及防的冷遇。 她忽然想起太后的那句话:圣宠是一时的,长久不了。 冯连宽忙走过去,为天子起帐,笑着问道:“那,陛下想召宫婢还是官宦前来承伺?” 陈述白捏了捏眉,指定了一个人。 冯姬。 冯姬是冯连宽唯一的干儿子,在燕寝和司礼监供职,人够机敏,踏实稳重,在内廷的口碑一向不错。肥水不流外人田,看在冯连宽忠心耿耿的份儿上,陈述白送了他一个人情。 冯连宽喜上眉梢,连连磕头谢恩,“诶呦,那老奴可替那小畜生谢过陛下了!” 殊丽还沉浸在难过中,一听即将起用的人是冯小公公,登时舒了口气,她和冯小公公打过交道,的确是个正直事儿少的人,应该也危及不到她的利益。 这么一想,她摆正了心态,想要状若无事地继续为天子守夜。 察觉出她刚刚的彷徨和气馁,陈述白挑开一角帷幔,“高兴了?” 殊丽实在摸不准天子的脾气,强作淡然道:“奴婢愚钝,陛下就别戏弄奴婢了。” 陈述白懒得跟她较真,拍拍没有温度的床褥,“上来。” 殊丽哪会想到还要暖床,往常,都是在天子回寝前她就已经暖好被窝的,今儿要当着天子的面吗? 看出她的踟蹰,陈述白冷了眉眼,低笑一声,“不想也没关系。” 听出男人话语里的不悦,殊丽赶忙掀开被子钻了进去,闷头将自己捂住,“奴婢想的。” 想的不得了! 11、第 11 章 太皇太后归朝,群臣随圣驾出城十里相迎。 这日晓暾灿灿,风暖鸟鸣,官道两旁百花争艳,广袤花田经风一吹,漫出阵阵清香,蜜蜂蛰于花丛,采集着蜜粉。 陈述白端坐在龙辇上,漫不经心地欣赏着春..色。 等太皇太后的车队缓缓停下,他步下辇梯,抬手伸向从车厢中走出来的白发老妪。 “皇祖母一路辛劳,孙儿这就接您回宫。” 花甲年纪的老妪体态清癯,身姿高挑,贵气中带着一丝丝庄严,见到天子,她眉眼带笑,“一把老骨头,怎敢劳陛下搀扶。” “皇祖母羞煞孙儿了。”陈述白扶着她步下马车。 太皇太后望了一眼与天际连城线的花田,笑得合不拢嘴。她喜欢各式各样的鲜花,以前在慈宁宫种了不少,后来寝宫易主,那些花根估计都被如今的庞太后拔干净了。 “陛下有心了。” 陈述白淡笑,刚要扶她坐上龙辇,忽然瞧见马车里坐着的另一道身影,昔日对他有过养育之恩的贤太妃周氏。 他略一颔首,眼底敛着不易察觉的笑意,“母妃。” 周太妃吸吸鼻子,刚要说些什么,被太皇太后白了一眼。 “她啊,念陛下念得紧,一路上都在催促车夫快些,快到京城时还哭了鼻子,几十岁的人了,也不知害臊。” 被太皇太后这么一说,周太妃顿觉没了脸面,瞥了一眼憋笑的官员和侍卫,甩帕子道:“老祖宗竟胡说,我可没哭。” 太皇太后撇嘴,又看向自己的孙儿,小声问道:“陛下近来可好?可有再犯过心悸?” 陈述白拍拍她的手臂,轻描淡写道:“孙儿一切都好,皇祖母先随朕回宫,再慢慢细聊。” 车队返程,陈述白和太皇太后同乘龙辇,周太妃坐在马车上,一路浩浩荡荡进了城,引来百姓围观。 这事儿很快传进宫里,殊丽一边听着车队进城的消息,一边随晚娘练习着舞步。 晚..娘是司寝尚宫,在调/教贵胄女子房事时,会捎带教习她们一些艳舞,是为了增加夫妻间的情/趣。 殊丽学不来艳舞,只想学些粗糙把式糊弄事儿,毕竟她不想承了太皇太后的意,入天子后宫。 “你太散漫了,收腹再往下弯。”晚娘拍了一下殊丽平坦的小腹,笑骂道,“你这腰就是夺魂摄魄的刀刃,不好好利用,就是暴殄天物。” 两只手恨不得能掐住的杨柳腰,哪个未婚男子能抵挡得住?晚娘一边嫌弃殊丽的舞蹈功底,一边止不住赞叹,还掀开了那截衣摆瞧了一眼。 殊丽一个激灵,躺倒在地上,累得气喘吁吁,起伏明显。 “我太累了,得休息会儿。”她坐起身,双手撑在后面,红了一张俏脸。 晚娘盘腿坐在地上,摸了摸她的脸,“如此美人,陛下怎会不心动,要我说,收你入宫是早晚的事,认命算了。” 殊丽拨开她的手,拿起团扇摇了摇,扇沿的风撩起额角碎发,为她增添了几许风情,“不认。” “呵,”晚娘替她按揉肩膀,“陛下真要收你,你敢不从?胆儿肥了啊。” 殊丽颇为无语,“能想点好的吗?” 入宫还不好?宫外有多少人梦寐以求呢。晚娘嗔一眼,没再继续调侃。 “我再跳一遍,你帮我看看能糊弄过去吗?” “放心吧,老祖宗肯定不满意。” 殊丽忍不住笑出声,索性倒在地上,揪下一颗浆果送入口中,“那我不练了,白费力气。” 这盘浆果还是慈宁宫送过来的,听说太后今早赏了内廷各个衙门,至于卖弄的什么心思,阖宫上下心知肚明。 这时,木桃端着茶盘走进来,有点紧张兮兮,“姑姑,刚听御前侍卫说,周太妃从宫外带回一个年轻女子,说是个没爹娘疼的苦命人,安排在宫中暂住了。” 殊丽兴趣缺缺,倒是晚娘来了兴味,“快说来听听。” 木桃坐在地上,将托盘放在三人之间,“听说那女子生得极美,十里长街的百姓都连连称赞。我可记着前不久,陛下让大总管将太后侄女撵出宫的事,如今到了周太妃这里,陛下什么也没说,亲疏远近,一嗅便知。” 晚娘嗑起瓜子,推了推木桃的脑袋瓜,“就你激灵,快闭紧嘴吧,当心太后放狗咬你。” 木桃鼓腮,“我也就跟两位姑姑说这话,在外头,我嘴巴紧着呢。” 听着她们打趣,殊丽竟有了睡意,她长期缺觉,恨不得寻个清闲地儿睡到天荒地老。 入夜,霞光消褪,九脊顶檐宫灯盏盏,殊丽奉命带着陈溪去往太皇太后所在的福寿宫问安。 一路上,陈溪拽着殊丽小跑在深阙中,横冲直撞,惊飞了草丛中的流萤。 他们身后跟着四名提灯宫人,也不得不小跑起来。 等几人来到福寿宫外时,见太皇太后正在跟几名官家老夫人投壶。 “老祖宗!” 陈溪挣开殊丽的手,小跑过去。 太皇太后转过眸,愣了一下,忙丢下箭矢,弯腰抱住飞扑过来的小家伙,“我的溪儿啊,都长这么大了。” 陈溪搂紧她的脖子,“溪儿好想老祖宗。” 太皇太后拍拍他的背,轻哄了几句,目光跟着几位老夫人一起落在了殊丽身上。 殊丽走上前,盈盈一拜,面容恬静,就像是与天子相处久了,身上也多了一抹寡淡的气韵。 稍晚,太皇太后单独带着殊丽走进内寝,“听说这段时日,一直都是你在守夜,辛苦你了。” 是啊。 殊丽暗叹,面上笑道:“能伴在圣驾前,是奴婢三生有幸。” 太皇太后落座后,打量起她的身段,腰细臀圆,娇媚入骨,实则并不适合入宫,容易惑乱君心,可天子寡欲,还未开枝散叶,需要一个刺激他欲念的女子。 也正因此,才给了殊丽靠近圣驾的机会。再者,自己需要一个御前的眼线,殊丽是自己一手提拔的,用起来放心些。 “舞蹈练得如何?” 殊丽张口就来,“得空就会练,但奴婢天资差,不得要领。” “哀家为你寻了一个女师傅,往后就跟着她练吧。” 随着太皇太后传人进来,殊丽惊讶地发现,这位女师傅穿了一件露脐舞装,露着的腰肢以金质流苏半遮,衬得身段更为曼妙。 要她穿成这样在天子面前献丑?殊丽很想捏捏人中,叫自己冷静下来。 可接下来的事,更是超乎了殊丽的料想,那女师傅不仅指导她扭腰、送胯、挤眉弄眼,还教她一件件脱去繁缛的宫装...... 回到燕寝之前,她反复确认自己衣着是否得体,很怕少系一颗扣子惹人非议。 今夜天子回来得早,已倚在龙床上翻看着奏折,见她独自回来复命,撩起眼皮问道:“溪儿宿在福寿宫了?” “是啊,老祖宗带着小殿下同塌而眠,有说有笑的,没一会儿就熄灯了。” 陈述白没再多问,看她脱下鞋袜,踩上新换的白绒毯,脚踝的铃铛发出细微克制的响动,十分动听。 趴在陈述白脚边的御猫盯着泛光的金铃铛,做了一个假扑,被殊丽按在绒毯上。 看着她娴熟的动作,陈述白有点惊讶,这女人抓猫抓鸟毫不含糊,没有一点儿小女儿家的惊怕。 从她进来,他再无心手中奏折,于是扯过衾被盖在身上。 殊丽上前落了帷幔,又点了安神香。 陈述白闭上眼,习惯性闻了闻被子的味道,今晚少了殊丽身上的木质香,心里空落落的,他从不委屈自己,伸手探出帷幔,一把拽住帐外的女子。 “啊......” 殊丽来不及反应,身体失了平衡,扑倒在锦衾上,额头磕在某处,疼得吸了一口凉气。 可想而知,被她撞到的人该有多疼。 下巴痛麻起来,陈述白没有表现出异常,靠近殊丽几分,轻嗅她颈间的香气,“你到底用的什么香料?” 殊丽老实道:“奴婢没用香料。” 陈述白沉了眸子,倘若她用了特殊香料,即便不愿告知,他也能让香料师研制出来一模一样的,可偏偏她的香气带着体温和心跳,独一无二。 她成了他的一个例外,一个不愿意承认的例外。 这时,有将领带着榆林那边的密报赶来。 陈述白松开殊丽,让她穿上鞋袜后,才淡淡道:“进来吧。” 将领卸去佩刀和铠甲,只穿中衣走了进来,跪在绒毯之外,“启奏陛下,末将有要事禀报。” 显然,将领是在提防天子之外的人。 殊丽主动退到外殿,等了小半个时辰,才见将领躬身退了出来。 她站起身,想要回到内寝,却被披甲挂刀的将领挡住了去路。 出于礼仪,她等在斜后方,没有催促对方,更没让对方让路。 穿好铠甲,将领才注意到身后的殊丽,难怪刚刚闻到一股好闻的气息,他转头想要打声招呼,却在瞧清殊丽的面容时怔住了。 女子宝髻松绾,婉如春桃,是他见过最美的女子。 他们这些在外廷的将领很难见到殊丽一面,面对美人,一时迷愣,盯着人不放,黧黑的面庞泛起深红色。 殊丽垂眸,声音柔和,“还请将军让让路。” 将领这才反应过来,赶忙侧开身子,“姑姑请。” 殊丽颔首,甫一挑帘,就见天子倚在龙床前看着他们。 似有所感,将领略一转头,正对上一道不咸不淡的视线,登时背脊一绷,“末将告退。” 等人从帘子外消失,陈述白才看向脱了鞋袜走过来的殊丽,似笑非笑地拍拍床侧,示意她上来暖龙床,还重复了一遍将领的话,“姑姑请。” 殊丽颤了一下眼睫,不知怎地,隐隐觉出天子好像不大高兴了。 12、第 12 章 翌日休沐,寝殿内除了巴哥的碎嘴,落针可闻。 殊丽盯着漏刻,恨不得将还在熟睡的天子掐醒,都几时了,还让不让小宫人回去练舞了?今夜太皇太后要约天子听戏,不是摆明了要她去献舞么。 御猫又来脚边蹭脑袋,殊丽动动眼皮,弯腰揪了几下白绒毯,将揪下来的毛戳成球,故意砸向龙床。 御猫以为她要同自己玩耍,哧溜一下扑了过去,伸出两只猫爪去抓毛球,哐当一声撞在帷幔上,撞响了悬挂的玉钩。 帷幔中传出一声低沉的鼻音,像是带着起床气儿。 殊丽状若无辜地跑过去,捡起毛球搓成碎末,散开吹飞,整套动作又快又准。 “陛下醒了?” 帷幔内传出陈述白的嗓音,还带着晨早的沙哑,“刚刚怎么回事?” 殊丽抱起瞪圆眼睛的御猫,敛笑道:“猫儿调皮,撞到了玉钩,奴婢这就抱它出去晒太阳。” 她内心的小人儿在咆哮,若是辰时,她也没什么怨言,可这都巳时二刻了,日光璀璨,还睡什么睡,她可一夜未眠! 帷幔被挑起,陈述白冷着脸看向一人一猫,总算发了一次善心,“带它去尚衣监透透气。” 殊丽求之不得,她福福身子,抱着御猫退出燕寝,一路上脚步轻盈,还颠了颠猫身,玉肌伴轻风的模样映入每个路过之人的眼中,也包括又来求谅解的元利康。 “以渔,以渔!” 殊丽闻声回眸,见黄瓦红墙内,自己的三舅舅做贼似的跑过来。 看他一脸焦色,殊丽轻抬黛眉,摆出漠不关心的模样,“元大人有事,可去往司礼监询问。” 元利康摇摇头,递上一个纸袋子,“这是你舅母烙的馅饼,家常味道,你回去尝尝,要是觉得好吃,我以后多给你带些。” 他们会亲自烙饼送给她?殊丽笑笑,笑意蔑然,“可我习惯吃大锅菜了。” ** 回到尚衣监,殊丽睡了个回笼觉,之后就跟着女师傅练习起热辣四溢的艳舞,看得木桃几个小绣女目瞪口呆,脸红心跳。 临到掌灯时分,天子移驾福寿宫用膳。 膳后,太皇太后邀天子去往御花园的阁楼听戏,说是从外城请来个戏班,以后专为皇室唱戏。 天子陪着听了一场,看着极有耐心,算是很给太皇太后面子了。 名角儿们退场,戏台突然安静下来,太皇太后屏退其余宫人,只留下一个老尚宫,之后笑着与天子解释:“哀家知道陛下不喜欢听戏,便又为陛下安排了一支舞。” 陈述白转了转玉扳指,低笑一声:“皇祖母不会是要送美人吧。” 什么事能瞒得过天子啊,太皇太后撇嘴:“若真如此,还希望陛下能哂纳,别嫌我老太婆的眼光不好。” 说着,她拍了拍手,戏台上方忽然垂下百尺轻纱,轻纱拂动间,几名女乐师板着木凳登台,坐在了角落里。 陈述白知道这是太皇太后的故弄玄虚,却没急着离开,颀长身躯慵懒地倚在玫瑰椅上,拿起角几上的果酒,漫不经心地看着若隐若现的舞娘。 舞娘身穿碧蓝相交凤尾裙,原地起舞时凤尾蹁跹,如流线划过繁红,激起层层凡欲。 舞姿虽平庸,但那曼妙身姿,皙白肤色,亦能让观者收尽惊艳之色。 这舞娘看着有些像殊丽。 一想到那个时刻防备自己的女子,唇边溢出一抹嗤笑,刚要起身,就见那舞娘背对阁楼,侧头转眄,抬手捻住自己的衣襟,慢慢向外褪/去。 陈述白顿住身形,复又坐回椅子,眼带审视地看了过去。 柔韧的腰肢继续扭着,衣衫层层叠叠落在脚边,只等舞裙之中的靡欲香/艳。 太皇太后偷瞄天子一眼,见他目不转睛盯着戏台,深觉有戏,暗自拽了一下老尚宫的衣袖。 老尚宫会意,走到御前执起酒壶,“老奴去换酒。” 陈述白没有在意,依旧盯着宽衣解带的舞娘,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层层衣裙下,舞娘并未穿上露脐舞装,而是穿着一件让人败兴的普通宫装。 太皇太后眸光一凝,流露出不悦。 身侧的天子倒是浅浅笑开,饮了一口老尚宫新递上的酒。 酒味发膻,并不可口,男人瞧了自己的皇祖母一眼,将酒放回了原处,眼中的笑意敛个干净,却始终没有一句责备。 一曲毕,舞娘和乐师跪安,依次退了下去。 太皇太后脸色愈发难看,却不好当场发作,待天子起驾回寝后,才让老尚宫将殊丽传了过来。 此时,殊丽已经换回自己的衣裳,亦步亦趋跟在老尚宫身后。 坐在上首的太皇太后语调转冷,愠眉质问:“你不打算解释解释?” 殊丽故作为难,“陛下早已给奴婢立下规矩,不准奴婢生出不该有的心思,老祖宗也知陛下的脾气,顺者昌......” “那你可知哀家的脾气?” 殊丽跪地,露出无助和焦虑,“奴婢一直是按着老祖宗的意思练习,也试穿了那件舞衣,可临到头上,还是打了怵,怕陛下当场发怒......不瞒老祖宗,奴婢很惧怕陛下,怕陛下砍了奴婢的脑袋。” 她脸色惨白,像是惧怕到了一定份儿身体的本能反应。 太皇太后缄默,细细揣度她的想法,若真是因为惧怕掉脑袋而临时改意,也情有可原,毕竟陛下不是心慈手软之人,一旦发怒,杀掉一个宫婢如捏死一只蚂蚁。 罢了,是自己心急了,殊丽一直听话乖顺,胆子不大,也是为难她了。 “你退下吧,若陛下问起,就说是哀家强迫你的。” 殊丽垂目,擦去泪水,福身道:“奴婢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陛下还能杀了自己的皇祖母?” “诺......” 殊丽站起身,弯腰行礼,可转身之际,就冷了眸子,太皇太后对她有恩不假,但也没到非要为之卖命的地步,命是她自己的,别人说的不算。 回到燕寝,她如没事人一样服侍陈述白更衣,眉眼比寻常淡了两分。 陈述白低头看她,在她双手搭在裤沿上时,还是叫了停,“舞跳得不怎么样,老祖宗还真敢让你登台献丑。” 殊丽抬眸,目光与那双深邃潋滟的眸子相碰,带了一点儿委屈道:“奴婢尽力了。” 她没有辩解,摆明了是不情愿的。 陈述白知道太皇太后没什么坏心思,只是想要他尽快接纳女色,充盈后宫,便不想去追究这件事,不过...... 他忽然掐住殊丽的下巴,略往上抬,迫使她扬起头,“朕身边不留他人眼线,你要想好立场,左右不定会让你很快丧命。” 殊丽琢磨着他话里的意思,又一次察觉到他对她的纵容,不禁更为疑惑,不过眼下,她总要表明些什么以消除他的顾忌,“奴婢是陛下的人,一直都是。” 女子依顺乖巧,带着讨好和示弱,美目盈满水汽,让人凭生怜惜。 陈述白抚上她纤细的脖子,收紧虎口,虎口下的“生命”脆弱如瓷,稍一用力,就会支离破碎,“殊丽。” 感觉呼吸变得困难,殊丽攥紧裙摆,有气无力地回应着:“奴婢在。” “要记着自己的立场,你是朕的人,不得有二心。” 被扼住脖子,殊丽看着眼前这张如珩如瑰的脸,嘴上说着最恭维的话:“陛下是曦光,奴婢愿向光而生。” 陈述白眼底带笑,笑意幽暗,他指腹向上,以虎口托起她的颌骨,两指掐住她的面颊,迫使她微张红唇,露出整齐洁白的贝齿,“记住你今日的誓言,朕不会给人一而再再而三犯浑的机会。” 殊丽靠在屏折上喘起粗气,胸口起伏不定,袒领旁的小痣映入男人的眼眸。 似意识集中在那颗妖冶的痣上,扼住殊丽脖子的手竟不由自主地摩挲起来,摩挲在殊丽如瓷的皮肤上。 殊丽激灵一下,感受到他指腹上的粗粝,天子虽文雅,却是实打实地上过沙场,吃过苦、受过伤,指腹留下老茧很正常。 陈述白反应过来时,发觉自己在抚触殊丽的肌肤,一时怔然,却没有收回手。 指腹下的触感难以言语,像羊脂玉一样,越抚越滑。 殊丽抠紧掌心,竭力让自己表现得亲近于他,适才表明了立场,说自己是他的人,不能这么快打脸,惹他不快。 可脖颈痒痒的,像是有人在故意挠痒痒。 她咬住下唇,不让自己溢出笑,可牙齿在不受控制地打颤,嗓眼发出一道柔媚入骨的“唔”声。 细细软软,令人浮想。 陈述白敛起凤眸,抬高她的下巴,“你叫什么?” 问话时,嗓音染上了沙哑。 殊丽白净的脸蛋红个通透,她哪里叫了,明明是受不住痒痒发出的颤音,“太、太痒了,陛下。” 这么敏.感? 陈述白盯着她微启的红唇,看见下唇上留有一排整齐的牙印,是她自己咬的,还留有一层晶莹的水光,在昏暗的灯火下尤为诱魅。 他喉结滚动,移开眼,感觉有什么在逐步失控。 13、第 13 章 后半夜,榆林镇传来急报,说是榆林侯在暗中整顿兵马,大有造反之势。 外廷几员大将跪在珠帘外请命挂帅出兵,陈述白靠坐在帐中,叫殊丽将帷幔掀开。 殊丽挑起帷幔时,余光没有扫到男人的面庞,只瞧见他手中翻转着一枚青铜腰牌。 那是兵符吧。 殊丽挂好玉钩,退到角落里。 几员大将还在请命,陈述白在听完每个人的说辞后,将兵符丢在衾被上,淡淡道:“不必了,六年前,朕已派人潜伏在榆林总兵府内,一旦那边挑起事端,榆林侯必死。” 几人面面相觑,六年前,天子还只是个不受宠的皇子,竟已谋划了这么大的局!那除了榆林镇,其余重镇是否也有天子的眼线? 一人上前询问道:“陛下打算如何处置榆林侯府的庶二子?” 原本他们几人合计着,以二公子的首级祭师,可现下并不需要了。 陈述白没什么表情,“杀,以儆下一位榆林总兵。” ** 三日后的早朝上,榆林镇校尉带着榆林侯的项上人头回朝复命,震惊朝野,一是为天子的手段,二是为这位没有任何名气的低阶校尉,元无名。 可元无名没有在意百官对他的看法,复命后,于当晚赶回榆林镇。 外廷之事,内廷不可过问,殊丽自是没有第一时间听到元无名的消息,还是隔日在晚娘口中得知。 姓元...... 殊丽问道:“你可听说了对方的年纪?” “说是当时身穿铠甲,还胡子拉碴的,看不出具体年纪,不过听说他膝下有对孪生子,不久后就会来朝中任职。” 殊丽摇了摇头,她的二舅舅确也失踪了六七年,但天底下姓元的人极多,失踪那年膝下并无子嗣,绝不会冒出一对能入朝为官的儿子。 ** 榆林侯意欲谋逆,在睡梦中被人砍去头颅,而手刃佞臣者是天子的近侍,一时间掀起千层狂澜,各地未参加上次烟火筵的诸侯纷纷来京面圣,个个都弱了气势。 天子于保和殿大摆宫宴,与诸侯们笑谈天下事。 酒过三巡,有重臣临时起兴,邀众人去城外垂钓,说是有一处湖泊出现了鲛人,想要钓上来献给天子。 “鲛人不是在海里吗?” “所以说是天佑大雍,出了异象啊!” 相传鲛泪世间难得,千金难求,有臣子起哄前往,其余人酒气上头,也跟着胡闹起来。 陈述白坐在龙椅上,手衔爵杯,看着欲欲跃试的一众人,没有出言阻止,世间哪来的鲛人,不过是这群人想要讨好他的油头罢了。 不过,若真有鲛人,他不仅不会捕捞,还会设律令禁止捕捞,也算是行了一件善事。 随着起哄越来越强烈,陈述白提了提唇,想要看看这群油嘴滑舌的老家伙要怎么圆场,随即唤来冯连宽,让他去备车驾。 一众人浩浩荡荡,前往城外。 随行之人中,属殊丽最不情愿,她困得眼皮打架,体力透支,根本不想去探索一个虚无的传说。 行了一个半时辰,车队来到一处湖泊,湖面宽广,平静无波,在此处赏月别有滋味。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湖畔有片酴醿林,成簇的酴醿花连城线,白炽清雅,在淮河以北极为少见。 陈述白对垂钓并无兴趣,便让殊丽去林子里采花。 酴醿可配木香酒,是士族阀门中人的心头好,上一次以酴醿配酒还是在战场厮杀时,酴醿的香味和战场的血腥味搅在一起,终身难忘。 陈述白坐在华盖车上,没有去看摩拳擦掌的臣子们,而是望着没入酴醿深处的殊丽。 林子很大,香气四溢,殊丽拎着竹篮来到花丛前,小心翼翼采下枝头的花朵。 日夜不得休,连摘花都成了力气活,累得撑不起眼帘。 等采了半篮子后,她迷迷糊糊地沿着湖边往回走,满身的疲惫上涌,脚底无力,竟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噗通”一声,整个人坠入湖中,白瓣黄蕊的酴醿盛于竹篮中,迎着湖波荡来荡去。 “啊,有人落水了!” “是尚宫殊丽!” 周围的宫女惊叫起来,一些臣子和侍卫闻声赶来,准备下水捞人。 这是美貌名动京城的殊丽啊,见上一眼都是极难! 有些人确实是为了下水捞人,而另一些人存了私心,想要近距离瞧一瞧这个被天子私藏的女子到底有多美。 可就在这时,岸边响起了冯连宽的尖叫—— “陛下,啊,陛下!” “快拦住陛下!” 出乎所有人意料,那个寡淡疏冷的天子竟健步而来,拨开众人,二话不说地跳入湖中,将昏迷的女子捞了起来,揽在怀里。 湖水有些冰凉,浸.湿衣衫,让人很不舒服。 众人大惊,纷纷跳入湖中,想要拉天子一把。 陈述白避开伸来的一双双手,将殊丽打横抱起,蹚水回到岸上。 冯连宽赶忙为他披上鹤氅,嘴里念念叨叨,都是祈福的话语。 陈述白裹住殊丽坐回华盖车,冷声道:“传御医。” 冯连宽扭头大喊:“御医呢?还不过来!” 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御医提着药箱跑过来,躬身道:“请容微臣为陛下看诊。” 有水珠自下颔滴落,陈述白浑不在意,“给她看看。” 老御医愣了下,伸手去探殊丽的脉搏。 哪知天子忽然挡了一下,“隔帕试脉。” 老御医立马掏出一张丝帕,放在殊丽的手腕上。稍许,他收回手,再次躬身:“秉陛下,殊丽姑姑并无大碍,只是长期疲乏导致气血不足,以致晕厥。” 疲乏...... 陈述白若有所思,让御医去开调理的方子,又让冯连宽落了纱帐,隔绝了外面的吵扰,他给殊丽盖上被子,静默地凝着她,“回宫。” ** 夜半虫鸣,殊丽从混沌中醒来。 屋里燃着一盏烛台,光线微亮,她适应了一会儿,转头瞧向床沿坐着的木桃。 这傻丫头正在抹眼泪。 “小桃儿......” 听见动静,木桃惊愕地看过来,眼睫上还挂着晶莹泪花,“姑姑醒了!” 殊丽被她刺了一下耳膜,“别大惊小怪的,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木桃趴在床边,反复确认她的状况,这才舒口气,“你晕倒掉进湖里了,是陛下救的你又让人将你送回来的。” 陛下救了她? 殊丽有些不敢相信,陛下那么冷漠的一个人,会不顾危险救她一个无足轻重的人?说出去有人信吗?可实际上,谁都相信了,毕竟在场的人极多。 她扯过被子盖住脸,想要冷静冷静。 这事儿很快传到了太后那里,震惊过后,太后沉眉,一口气吃下了半碟点心,天子竟然为了一个宫女不顾自身的危险,是色令智昏吗?! 另一边,周太妃陪着太皇太后探望完天子,又陪着太皇太后回了寝宫,“这回您就不担心陛下的取向了吧,我就说,殊丽那样的美人,既是灵药,也是祸水。” 能下水救人,说明殊丽在天子心里的分量。 太皇太后转着手里的鸡心核桃,不发一言,脸上并无喜色,平心而论,她并不希望天子有软肋。 “你宫里那个女子养得如何了?” 周太妃一怔,“老祖宗的意思是......” “明儿一早让她来一趟福寿宫。” ** 燕寝内,陈述白喝着姜汤,听冯连宽说殊丽已经醒来,便让人给那边也送了一碗。 想起累昏的殊丽,又看向已生华发的冯连宽,陈述白道:“明日回去司礼监,给内廷重新编排一下,尽量做到白日上值的有休沐,夜晚上值的能轮休,你年纪大了,夜里不必守在外殿,可回去休息。” 担心自己失宠,冯连宽连忙摆手,“老奴不累。” “你要抗旨?” “......老奴遵旨,那殊丽呢?” 陈述白又饮了一口姜汤,“加两个管事,协助她处理尚衣监的事务,以后白日里,作息随她支配,夜晚照常守夜。” “不如让她卸去尚衣监掌印之职,只负责燕寝这边,也能更花心思服侍陛下。” 陈述白显然没这个打算,“看得出,她喜欢尚衣监的职务,罢了。” 这算是一份专属吧,冯连宽还想替殊丽问问俸秩的事,却始终没敢张口,毕竟天子哪会在意这等小事。 ** 寅时,陈述白照常晨起,撩开帷幔时,见一双白嫩的手伸了过来,为他穿上龙靴。 这双手虽美,却不是他熟悉的那一双。 想起殊丽,一股不知名的烦躁上涌,他冷着脸走向湢浴,对身后跟来的宫女道:“出去。” 宫女是从其他宫殿临时调过来的,心里又得意又忐忑,可再雀跃也被天子的一句“出去”兜头浇了一盆凉水。 “是太后安排奴婢过来的......” 陈述白看都没看她,周身散发着不耐烦,“冯连宽。” 睡了一夜好觉的冯连宽小跑进来,“老奴在呢!” 他满脸堆笑,将那名宫女挤开,仰头看着天子。 陈述白睨他一眼,“以后没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往燕寝安插侍从,违令者,杖毙。” 那宫女立马跪地磕头。 冯连宽给她使个眼色,叫她赶快退下,“陛下,殊丽应该好的差不多了,是否将她叫过来?” 陈述白顿了一下,“让她休息几日吧。” 之前是自己疏忽,累坏了那女子,正好借此补偿一番,毕竟她是自己的良药,不能太过委屈了她。 14、第 14 章 后半晌,殊丽有些发热,喝了一碗汤药,才算舒坦,“几时了?” 木桃递上白粥和小菜,“申时三刻,姑姑身子虚,还是告一日假吧。” “我没事了,扶我去沐浴更衣。” 天子洁癖,她每晚上值前都会沐浴,衣裳更是每日都换,以免被挑出理儿,丢了这份好差事。 可在木桃看来,还发着热,哪能沐浴,她鼓起腮,一脸不情愿,哼唧了两声,坐着没动。 殊丽捏捏她的脸,“那我自己去。” “我扶姑姑!” 殊丽失笑,伸手搂住她,“小桃儿真好。” 木桃气得跺脚,刚要扶她去屏风后,就听门口传来脚步声。 一名小太监隔着门板道:“小奴奉大总管之命,知会姑姑一声,让你安心养病,今晚不必去守夜了。” 殊丽惊诧,冯连宽绝不敢擅作主张,定是天子授意的。可那个寡情的男子,会替她着想? “多谢陛下/体恤。” 小太监回到御书房,将殊丽的话重复了一遍。 陈述白手握御笔,在奏折上圈了几下,眼未抬道:“让御膳房炖些补品送过去,就说是太皇太后的意思。” “诺。” 一旁的冯连宽抿嘴笑了下,心想天子真要将殊丽纳入后宫不成?那自己可要多巴结巴结殊丽才是。 像是背后长了眼睛,陈述白问道:“你身上痒痒?” 冯连宽赔笑:“刚有只虫儿飞到老奴脸上了。” 陈述白没再理他,拿起下一份奏折,却迟迟没有翻看,眼前总是闪过殊丽脆弱的模样。 烦躁感再度袭来,他说服自己,殊丽于他是一味治疗心悸的药,对她好一点儿也无妨。 ** 殊丽一连休了三日,终于缓释过来。她躺在不算宽敞的竹木塌上,凝着清晨投射进来的日光,满足地伸个懒腰。 抛去那些礼教束缚,她像脱缰的小马驹,在床上翻来翻去,无拘无束,有种清逸翛然的自在感。 可身处宫阙,多数时候身不由己。 门外响起木桃的敲门声,“姑姑,周太妃有请。” 周太妃......殊丽狐疑,她与周太妃素无往来,原希望日后也不会有交集,可该来的还是来了。周太妃传她,定然是有事的。 收拾妥当后,她随侍从去往景仁宫。 原本,按照先帝的意思,在他驾鹤西去后,太妃、太嫔还有一些还未有封号的秀女该被送去陪葬,可陈述白不喜陪葬的习俗,便强行免了,并将一众人遣送出宫恢复了自由身,而周太妃身份特殊,对他有养育之恩,又与太皇太后交好,便留在了皇室。 周太妃是个富有闲情逸致的人,逢人三分笑,不会随意苛责下人,看起来很是随和。 殊丽深知她在人情世故中的手段,不敢怠慢,等见到人,特意行了一个大礼。 周太妃从塌上站起身,将殊丽扶起,“我这里没那么多规矩,过来坐吧。” 她往殊丽手里塞了几颗包裹油纸的糖果,“尝尝味道。” 殊丽拨开一颗含入口中,舌尖很快被浓甜席卷,她不喜欢太甜的食物,面上和悦道:“奴婢还未吃过这么甜的糖呢。” 这话像是夸赞,又不像,周太妃浑不在意地摆摆手,“这是我宫中一名借宿的女子做的,她手巧心善,为了报答我和太皇太后的收留之恩,总是变着法哄我们开心。” 借宿女子......这个称谓可就大有讲究了。殊丽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半透纱绫屏风,心下了然,前几日她就听说周太妃救下一个苦命女子养在寝宫中,想必就是藏在屏风后的人。 就不知周太妃为她引荐此人是何用意。 紧接着,就听周太妃道:“不瞒你说,这女子是太皇太后和我重点培养的人,想要送至御前,可有了太后的前车之鉴,我们不敢贸然行事,想让她先跟在你身边学些规矩,再跟陛下提起此事,不知你意下如何?” 殊丽这回听明白了,合计她二人觉得天子宠溺她,想要让这女子效仿她的一言一行,进而能取悦天子。 二人的意图对她而言并不和善,怕是太皇太后那边对她起了戒心,想要换个更听话的傀儡留在天子身边。 可她们目的如此明显,就不怕激怒她吗? 殊丽心中冷笑,也是,她只是一个小小宫婢,再得宠也抵不过太皇太后和太妃的权势,在权势的施压下,她必须言听计从方可保命。 “奴婢不才,自认带不好新人。” 周太妃握住她的手,“就让她跟着你学学待人接物也是好的。” 殊丽垂帘,“既然太妃这么说,那奴婢恭敬不如从命。” 周太妃满意地点点头,看向纱绫屏风的方向,“禾韵,你出来吧。” 殊丽抬眼看去,见那女子怯生生地走来,身上穿着一件素净的灰白縠裙,长发绾于银冠中,不留半缕,看起来弱柳扶风,惹人怜惜。 模样在美人如云的宫中不算出挑,但那双眼睛清澈无辜,颇有几分楚楚动人之态。 “拜见掌印姑姑。” 殊丽朝她笑了笑,又与周太妃闲聊几句,便带着人离开了景仁宫。 回去的路上,殊丽瞧见大批侍卫涌入内廷各个衙门,个个面色肃穆,似乎发生了什么大事。 她收回视线,像模像样给禾韵介绍着宫中的一草一木、一亭一楼,眉眼间并无不耐,叫女子挑不出理儿。 女子低头认真听着,时不时小声插句话,拐弯抹角打听着燕寝那边的事,又拐弯抹角暗示自己是情非得已的。 殊丽浅笑不语,这女子可不像外表那般怯懦,相反,是个机敏的人呐。想必两位娘娘也看出这女子不是泛泛之辈,才予其重任。 即便自己不教她什么,她留在宫里,熏染熏染自个儿就出徒了。 “你叫禾韵。” “是太妃给奴婢取的小名。” 殊丽没有打听她的本名,一入深宫,曾经的她们都已不复存在,“不必自称奴婢,我也是个奴婢。” 禾韵赶忙道:“姑姑是内廷掌印,德才兼备,深受隆宠,哪是奴婢能相比的。” 殊丽不喜欢满嘴恭维的人,路上再没交流,等到了尚衣监,让人给她安排了住处,“依两位贵人的意思,还不能立即带你去燕寝承伺,你暂且住在这里,我得空就会教你宫规。” “多谢姑姑。”禾韵眼中带着光亮。 殊丽让木桃带她下去,自己走进耳房开始沐浴更衣,今晚不能再偷懒了,要不真会失了恩宠。 这时,晚娘叩门走进来,做贼似的合上门,又捻手捻脚地合上窗,一系列动作令殊丽发懵。 “怎么了?” 晚娘走到她面前,竖起食指比划一个“嘘”的动作,“刚刚收到消息,说是燕寝那边遭了刺客,禁军侍卫正在挨个衙门、宫殿排查。” 刺客! 殊丽心里一慌,“陛下可有受伤?” “没打听到,一会儿你去燕寝务必加倍小心。”晚娘是来知会她的,不能久留,寥寥几句就离开了。 殊丽心口突突地跳,心想天子可不能有事,好不容易抱住一颗遮风避雨的大树,她可不想就这么失去。 来到燕寝,穿过重重侍卫,殊丽遇到了多日不见的冯连宽。 冯连宽收起往日和善,用拂尘拦下了她,指了指殿前站成一排的宫人,“去那边站着吧,接受完搜身才可进入内寝。” 燕寝那边遭遇行刺,刺客于成百上千的侍卫中脱身,必是极为熟悉宫中结构,亦或是有接应的同伙,而这些刺客很可能是“家贼”。 宫中若真出了内鬼,可就麻烦了。 天子此时不在寝殿,殊丽按照指示站在最后排,耐心等待。 很快,就有老尚宫和侍卫长上前领走了相应的宫女和太监。殿外拉起长布,遮挡了隐晦的光景。寻常在进入燕寝前,也会被搜身,可从未像今日这般细致过,不落下一处,甚至连抱腹、亵裤、鞋底都要检查。 场面很是尴尬。 殊丽看着前排的宫女被老尚宫褰开衣裳,娇羞连连,忍不住红了脸。 前排的宫女被搜个遍,殊丽仰头望向渐暗的天色,心想还不如由她们自己动手脱了,省得费时费力。 可若是那样,老尚宫还是会逐一检查她们落在地上的衣物,与直接搜身也没有太大差别。 轮到殊丽这排时,打头的宫女因为羞赧哭出了声,被老尚宫掐了一把手臂。 “矫情什么?又没让侍卫给你搜身,抬起手臂,别耽误大家伙的时间!” 那宫女哀哀戚戚地忍着泪,不敢再哭出声。 殊丽这排一共五人,等快要轮到殊丽时,布帘外响起太监尖利的嗓音:“陛下驾到!” 宫人们顾不得妆容,赶忙跪地请安。 布帘松垮下来时,陈述白随意扫了一眼被遮住的宫人们,目光刚好落在殊丽身上,而她身边的宫女还露着双肩。 “跟上。” 留下短促的一句命令,陈述白大步走进寝宫。 众人看向殊丽,殊丽心中一喜,以为自己免除了搜身,快步跟了进去,不过,还是能隐隐感受到天子的愠怒。毕竟,刺杀一事,牵扯甚多,事关重大。 打帘进了内寝,她脱去鞋袜,刚踩上毛毯,就听陈述白道:“自己脱。” “......” 万没想到天子是这个意思,殊丽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陈述白坐在龙床上,扯了扯衣襟,眼含不耐地看向她,“不脱就出去接受搜身。” 殊丽咬下舌尖,恨不得转身出去被老尚宫搜身,要她当着男子的面宽衣解带,实在是难为情。 她跪地,“奴婢怕污了陛下的眼,还是出去吧。” 哪知,她刚转身,就听身后传来一声冷笑,“朕看不得你了?” 殊丽顿住步子,整个后宫都是天子的人,别说看一看,就是要临幸,她也不能拒绝。 “奴婢不敢。”她转回身重新跪在地上,颤着指尖去碰裙带。 当那层层叠纱落地时,陈述白搭在膝头的手慢慢收拢,眼前的女子半掩半藏,可到底不敢违抗皇命,露出浅粉色的系带,肩头散发着润泽的光,令他再次感觉到了异样。 异样感来得迅猛,与强大的自律相悖,愈发不受控制,他不喜这种感觉,像是被迷了心智,难以思考。 “过来。”他忽然前倾,将穿着衬裙的女子捉到面前,大手毫不怜惜地叩住她的腰,慢慢检查起来。 目光渐渐阴鸷,带着莫名的情绪。 “陛下......”殊丽双臂环住自己,悄无声息地将垂下的襟领拢好。 磨蹭了那么久,也只是露出了一点冰肌。 陈述白盯着她那颗妖冶的小痣,眸光渐深,手上力道不减,可始终没有越界。 “出去!” 烦躁感涌至胸腔,挥散不去,他忽然大力推开了她。 殊丽跌坐在地上,绸纱落腰,乌发散开,有种破碎感。 见她这副盈柔模样,陈述白更为异样,超出了他原本的自制力。 倏然,殿外传来冯连宽的苛责声:“大胆刁奴,你藏匿刀片,意欲何为?!” 15、第 15 章 殿外,冯连宽逮住一个藏匿刀片的小太监。 小太监跪在地上,战战兢兢道:“这是小奴削指甲的刀片,夜里守夜无趣,用来打发时间的!” 冯连宽抓起他的双手查看,指甲长长短短,的确是没有修剪好。 在司礼监掌印的位置上坐了多年,什么样的刁奴没见过,冯连宽并不相信他的说辞,“是不是用来修剪指甲的,审讯后就会知晓,来人,将他带去司礼监!” 这时,一名西厂的管事太监拦下侍卫,看向冯连宽道:“内廷审讯该交由我们西厂,大总管越矩了。” 冯连宽虽不贪权,可不代表他会将立功的机会白白让人,“司礼监统领内廷,西厂不过是一个执事衙门,该听由上头调遣,咱家越矩个屁!” 西厂管事据理力争,“西厂听命于孙总管,孙总管又是司礼监的提督,真要论起来,也该是他老人家接手。” “你放肆,西厂最该听命的是陛下!”冯连宽气得翘起兰花指,刚要骂脏话,忽然意识到天子还在殿内,不禁冷哼,“那就交由陛下定夺吧!” 说着,他让侍卫将小太监带去内殿,又拽着西厂管事不放,“求陛下给老奴做主啊!老奴身为司礼监掌印,统管内廷大小事务,如今却被西厂管事欺到头上,可见西厂有多目中无人!” 珠帘内,殊丽已穿戴整齐退到一旁,双手双脚都在发抖。 陈述白也已顺了气,坐直身子整理好衣冠,“把人带进来。” 帘外众人愣住,冯连宽劝导:“一个不知死活的奴才,哪能碍了陛下的眼。” “带进来,别让朕说第三遍。” 冯连宽赶忙揪住小太监的后领将人拖了进去,丢在毛毯之外,“陛下,就是他。” 陈述白走过去,附身抬起小太监的下巴,平静的外表带着摄人的威仪,“谁指使你的?” “小奴冤枉,小奴真的没有刺杀天家的狗胆儿啊!” 陈述白笑了,笑意沉沉,附在小太监耳边随意说起了西厂、刑部、大理寺的审讯方法,以及每种方法所要承受的时长和痛苦程度,他语调平稳,不疾不徐,落在小太监耳畔却如冷刀子,一下下刺穿他的耳膜。 天子以矜冷示人,凸显一个“矜”字,可此刻,他却说着接地气的耳语,有些狎昵,狎昵中又带着阴凉的威胁。 小太监吓得直哆嗦,下一息双眸猛睁,眼白充血,疼得面部抽筋。 殊丽站在不远处,看着天子卸了小太监的下巴,也吓得浑身发抖,恍然间才想起,天子在登基前,曾在刀口度日,哪会是和善宽厚的人啊。 陈述白像个没事人,咔嚓两下,又接好了小太监的下巴,“还不说?” 小太监早已魂飞魄散,磕磕巴巴憋不出一个字。 陈述白掏出锦帕擦拭手指,“来人,丢出去喂狗。” 小太监惊吓过度,双手撑地使劲儿磕头:“小奴说,小奴说!” 陈述白顿觉无趣,摆摆手,让冯连宽将人带下去审讯。 冯连宽万万没想到,半炷香不到,天子自己把事办了。他不敢耽搁,拎着小太监退了出去。 半晌,回来复命:“禀陛下,那刁奴说他是大殿下的人,他们还有同伙,散落在宫中各处。” 周遭的气息停了一瞬,静得落针可闻。殊丽斜睨陈述白一眼,见他表情寡淡,没有起伏,暗想他并不相信。 陈述白站在窗前,用一根翎羽逗弄着鸟架上的巴哥,“所以,皇兄的疯病是装的?溪儿一进宫,他就要杀朕,是想让自己的骨肉给朕陪葬?” 冯连宽吭哧瘪肚了会儿,“老奴也不是很相信那刁奴的话,或许他是在嫁祸大殿下,也或许是在掩人耳目。” “那就再去查!” “诺......” 等冯连宽离开,殊丽手捧茶盏走到陈述白身侧,“陛下润润喉。” 陈述白盯着茶盏,忽而抬手,将茶盏掷在地上,“反了!” 茶盏碎裂,茶汤迸溅在男人昂贵的龙袍上。 殊丽赶忙蹲下收拾,却在手指即将碰到碎片时,被男人猛地拽住。 “别伤了手,让别人收拾。” 话音一出,两人同时愣住,殊丽凝着陈述白那双狭长的瞳眸,不懂他为何又来关心她,明明那会儿还嫌弃她嫌弃的要命。 陈述白默了下,松开她直起腰,烦闷感更为浓重,他怎会做出下意识去关心她的举动,实在匪夷所思。最近诸事缠身,想是累昏了头。 “你先退下,今晚无需守夜。” 殊丽应了一声,让人进去收拾茶盏,自己回了尚衣监。 ** 卧在竹编的窄床上,殊丽枕着一只手臂,漫不经心地瞧着窗外摇曳的灯影。 宫中到处潜藏杀机,还要熬上八个年头才能彻底脱离,在这期间,她需处处提防,谨小慎微才是。 可天不遂人愿,眼下就有人勒住了她的命门。 “别动,不许出声。” 不算醇厚的嗓音炸开在耳畔,殊丽觳觫一下,绷紧了背脊。 一把锋利的匕首抵在她的侧颈,带着森森寒光。 是刺客?逃窜时躲进了尚衣监?听声音像是个太监。 敢行刺圣驾的太监...... 来不及多想,殊丽竭力让自己保持冷静,“好汉手下留情,有什么事都好说。” 那人收了匕首,单手扼住她的脖子,“我需要一件衣袍,给我储衣间的钥匙。” 殊丽指了指不远处的亮格柜,“钥匙在那里面。” 话落,她听见布帛撕裂的声音,旋即视线一暗,她被那人蒙住了眼睛,“我带你过去,莫要耍花样!” 殊丽算是明白了此人的意图,无非是身着夜行衣无法在宫里随意走动,便溜进尚衣监“盗”一身便装。 打开柜门,殊丽伸手摸到一排钥匙串,默念了几个数后,捏住其中一把,递了出去。 那人接过钥匙,抬手一劈,将殊丽劈晕在地,提步奔向储衣间。 储衣间与耳房连通,不会引起旁人的注意。 殊丽在地上躺了一会儿,揉了揉发疼的脖颈。 她没有喊人捉拿刺客,而是假意昏迷,力求保命。在不清楚对方身份的情况下,她可不想惹麻烦,放此人离开,也是一种自保。 “砰”的一声,一串钥匙被砸在地上,殊丽假装挺尸,听着脚步声渐去,才慢吞吞坐起身,解开了蒙眼的布条,捻了捻指腹。 被挟持那会儿,她无意中摸到刺客来时穿的粗麻衣服,那粗麻的手感,与前些日子木桃抱来的布匹极为相像。 因长期接触布料、针线,她对此极为敏锐,立马找到之前剩下的粗麻边角料,反复确认手感后,心中有了答案。 那刺客是西厂的太监! 若是这样,他背后的主子很可能是......孙总管。若真是孙总管,那他们背后的真正金主又会是谁? 殊丽敛眉,不管是谁,她都能借机报复那个老阉人了。 ** 深夜柳暗花遮,陈述白梦见自己身处平芜之中,跨马追逐着一个女子。 那女子跑得极快,脚踝上戴着一对金铃铛,在黑夜中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是殊丽! 没顾及那么多,他纵马追去,将逃跑的小女人拦腰抱起,按坐在身前马鞍上。 殊丽剧烈挣扎起来,拼尽力气,彻底掀开伪装,没了平日里的乖顺。 他不懂她为何逃跑,却极为不喜她的排斥,大手扣住她颌骨,抬高她的脸,让那娇美的容颜浸润在月光中,“跑什么?” 冰冷的声音,带着压抑已久的深哑,哑得连自己都诧异。 殊丽扭动腰肢,试图脱离他的桎梏,“放开我,不要碰我。” 她语气很急,将对他的厌恶毫不掩饰地显露出来。 被人嫌弃是件很恼火的事,尤其是被这个女人嫌弃。他披甲纵马,不是上阵杀敌,而是来追她,还被嫌弃厌恶? 可笑,荒唐。 他再次抬高她的脸,让她背靠着自己的铠甲。 意境浑浑噩噩,不见曙光,他彻底沉浸入暗黑,附在她耳边问道:“朕在问你为何要跑,怎么不回答?” 殊丽挣不开,语气却异常坚定:“我年岁到了,要出宫。” 宫人年满二十五,需致仕离宫,可殊丽才十七,离出宫的日子还早。 “跟朕回去。” 他跨下骏马,将胡乱挣扎的女人扛上肩头,大步流星地朝宫门走去。 可四下荒芜,哪里有宫门。这是什么地方? 不等他多想,耳边传来一道痛意,他被殊丽咬了一口。 胆子变大了。 薄唇溢出冷笑,他弯腰将人放在地上,见她又要跑开,伸手拽住她手腕,硬生生将人拉回自己面前,说出了潜藏已久的心里话,“想出宫,朕同意了吗?” 从传她御前承伺那天起,他就没想过放她离开。 殊丽怒目而视,“你卑鄙!” 敢骂他,胆子越来越大了,可这样鲜活的殊丽,反倒激起他的征服欲。 他揽住她那不盈一握的细腰,将人搂进怀里,连拖带拽地朝前走,“跟朕回宫。” “你到底想要什么?”殊丽厉声质问,染了哭腔。 印象里,殊丽从未哭过,怎么忽然变得这么脆弱?他怔忪一晌,竟见她松了宝髻,松垮着外衫靠过来。 “是想要我吗?我给你,你放过我。” 说着,她踮起脚,凑近他的唇。 他猛地别开脸,唇角触碰到一抹软柔,带着体温和胭脂的香气。 她涂抹了口脂,妖调艳丽,跟平时素净打扮的她相去甚远。 这样的殊丽,是他不熟悉的,甚至掌握不住,似幻化为人形的花妖,学会了勾缠人心。 可他从不会让人牵着鼻子走! 抬手捧起殊丽的脸,用手背擦拭她唇上的口脂,直到露出唇的本来颜色才罢手。 殊丽唇角染了口脂,有些狼狈,却不减瑰色。 心口狂跳起来,并不舒服,可他这会儿没有在意不适感,一直盯着殊丽的脸,虚无、梦幻、不够真实。 大手忽地扼住女子的后颈,迫使她扬起头,高大的身躯倾覆而下,再无克制,攥住了那红艳欲滴的唇。 辗转碾磨。 女子没有挣扎,垂下了手。 他吻得毫无章法,不知如何能纾解内心的翳气。 燃着沉香的燕寝内,御猫窝在枕头旁,顶着锃亮的猫眼,盯着龙床上发出细碎声音的天子,张大猫嘴打个哈欠,继续用他的耳垂磨牙。 陈述白被扰醒,抬手挡了一下,将御猫推下了床,随即皱眉坐起身,看着空荡荡的寝殿,逐渐清醒过来。 是梦。 咬他耳朵的家伙是一只猫,而他在梦里失态了...... 一股恼意蹿了上来,他起身披上外衫,学着殊丽的动作将它摁住,看它一边亮出尖利的爪子,一边喵喵叫,不禁好笑,这是服还是没服? “来人。” 一名小太监跑进来,“小奴在。” “将殊丽带来。” “诺。” 陈述白走到书案前,拿起一本奏折翻看,一晃过了小半个时辰。 一杯温水送至桌前,他抬起眼帘,见莹莹灯火中,女子穿着茉白色齐胸长裙,胸口系着天蓝色的裙带,就那么俏生生地出现在眼前。 与梦中的女子差别很大。 深邃的凤眸微眯,他靠在椅背上,看着殊丽双手叠于身前,规规矩矩站在一旁。 “已经歇下了?” 殊丽莞尔,“奴婢习惯晚睡。” 她语调轻柔,似能沉静人的灵魂。 这女子三更半夜没有更换宫装,只着了一件寻常女儿家的衣裙,想必是见到小太监就跟着过来了,没有刻意打扮。 再寻常不过的衣裳,却还是遮不住那绝美的容貌。 陈述白反手叩叩桌面,示意她靠近。 殊丽走过去,还未反应过来就被扼住了腕子。 陈述白大力将她拽至跟前,不动声色地嗅了嗅她身上的清香,他眸光炯炯,像是单纯在查看她的脸色,没有丝毫破绽,“脸还有些苍白,让御膳房多给你添些补品。” “谢陛下。”殊丽慌忙直起腰,浓密的长发滑落肩头,落在男人的脸上。 陈述白被她的发梢“蛰”了下眼睛,并无不悦,还叮嘱她莫要着凉。 16、第 16 章 次日傍晚,殊丽照常来到燕寝,被老尚宫搜身后,独自走进内殿。殿中无人,只有一猫一鸟,她去往屏折后,再次脱去衣裙。 内里的抱腹上绣着一幅圆月杨柳图,她咬住圆月的走线,将绣线全部拆开。 绣线之中镶着一块粗麻布料,正是木桃为西厂做短褐时剩下的边角料。 她连夜在抱腹上绣了圆月杨柳图,就是为了掩藏这块布料。 随即,她穿好衣裙,将布料放在了巴哥的食碗里。 巴哥见状,叼了几下,又被殊丽放了进去。 “老朋友,再帮我一次。”殊丽戳了戳巴哥的小脑袋,视线落在御书房方向,等天子回来,好戏就要登台了。 夜半,陈述白回到燕寝,屏退身后的侍从,站在珠帘外看向龙床上躺着的身影,莫名气血倒流,捏了捏鼻梁。 似乎对她愈发纵容了,竟有了想让她多睡一会儿的想法。 可这一回,床上的人儿没有睡着,听见细微的动静便坐起了身,一头乌发倾泻而下,散落在背后。 殊丽下了龙床,屈膝欲拜。 “免了。”陈述白轻抬玉手,制止了她,随后走向湢浴。 没有冯连宽在旁,服侍天子沐浴的事自然落在了殊丽头上。她按着平常心跟了进去,弯腰捡起男人脱下的一件件衣袍。 男人还是穿着中裤步入汤浴,只是这一次,他叫了殊丽近身服侍。 殊丽将龙袍叠好,挽袖走到池边,打湿双手后,拿起皂角搓揉起来,随之深吸一口气,探向了池中的天子。 秀气的小手贴在天子的肩上,为他一点点涂抹,脸蛋浮现羞红,视线不知该落在哪里。 天子肤色冷白,为俊美的外皮,添了冷欲厌世之感。 手掌下的肌肤紧实光滑,虽不及她的细腻,但在男子中算是皮肤极好的了,只是,肌肤浸泡在温热的浴汤中,体温还是泛凉,好像世间没有能温暖他的事物。 难怪看起来冷冷冰冰。 殊丽双膝抵壁,收紧腰肢,附身向前,去涂抹他的身前。 待感受到掌下的轮廓,她咽了咽嗓子,有些无从下手。 还是先涂抹后背吧。 一直闭眼的男人坐姿慵懒,胸肌半没于池水中,眼皮微动,慢慢睁开,感受着那份软若无骨,性.感的喉结止不住地轻滚,他暗骂一声,反手扣住那截手臂,用力一拽。 殊丽失去平衡,向前倾斜,下意识用另一只手撑在他肩头以维持平衡,然而他肩头打了皂角,滑不溜丢,以致于顺着他的上半身坠入池中。 “啊。” 嘴里吞了一口水,她用力挣开束缚,扑腾着浮上水面,抬手抹了一把脸。 温热的水打湿了她的衣裙和长发,浸润了她的肌肤,看起来既狼狈,又充满媚色。 陈述白静静看着这幅美人出水图,沉寂的眼底翻涌出不寻常的异状,他要试试自己对她到底还没有没抵抗力。 殊丽凫到岸边,单手搭在池壁上方,半转身子瞧向池中的天子,吓得花容失色,猜不透天子的用意。 “陛下可是嫌奴婢侍奉不周?”都这副狼狈相了,她索性大着胆子问出了口。 陈述白紧紧锁着她浮于水面之上的身子,没什么表情地回道:“朕做什么,需要跟你解释?” 殊丽磨磨牙,皮笑肉不笑地恭维道:“自然无需,只是,奴婢实在惶恐,担心服侍不好贵人。” “过来。” 殊丽倒吸口气,提着胆子凫水,慢慢靠了过去。 陈述白抓住她的小臂,将她固定在离自己一尺的距离,“皂角呢?继续。” 继续为他沐浴?? 殊丽左右看看,发现皂角不在池边,那就是在他们拉扯的时候沉下了水,“奴婢找找。” 陈述白松开她,看她捏着鼻子沉入水中,一头乌发飘散开。 他起了逗弄的心思,将脚边的皂角踢开,看她不得不转过身去拿。 一来二去,那鬓上的发簪彻底脱落,再束不住半绾的青丝。 殊丽捡起皂角,浮上水面,靠在另一边大口喘着,领口那颗黑痣刚好介于水面上下,一晃一晃,让对面的人有了不适感。 陈述白捏紧拳头,闭眼调息,可美人含羞带恼的模样已刻入脑海,挥之不去,他忽然有了想弄她一弄的荒唐想法。 荒唐......属实荒唐! “出去吧。” 殊丽暗暗来了火气,这男人有病不成?戏耍她有意思?不过,让她出去总比替他继续沐浴强得多! 她应诺一声,抬起腿爬上了岸,就那么湿漉漉地坐在池边。寝殿内有她的换洗衣物,她不能就这么出去。 像是终于发了善心,陈述白指了指椸架道:“穿朕的吧。” 殊丽忍不住去看被叠放工整的龙袍,随即否定自己,陛下是让她穿他的寝衣才是。 谁知池中的男人再次开口:“披着龙袍出去。” 殊丽哪有胆子穿龙袍啊,可天子金口玉言,她不照做就是抗旨,权衡后,再顾不得礼仪,抖开了龙袍披在身上,提着滴答水的衣裙跑出去,从不起眼的圆角柜里取出一件雪白中衣,又跑到屏折后更换。 阳春虽暖,但夜风吹进来还是止不住哆嗦。 汤池内,陈述白沉着眸子,并没有因美人动容的欢心,只觉得自己遇见了克星,而这个克星能解他心悸,实在是矛盾又好笑。 “呵。” 他嗤笑一声,不想再去权衡利弊。 ** 沐浴后,他穿上殊丽放在池边的衣裳走出浴室,没再刻意去换第二套完全干爽的寝衣,以免再和她有肢体触碰。 “起帐。” 撂下一句话,他躺在龙床上,陷入那抹若有似无的清香中,烦乱的心跳渐渐缓和。 殊丽放下帷幔,瞥了一眼巴哥,暗叹它不争气,怎么不能叫两嗓子吸引天子的注意,白费她花功夫连夜刺绣了。 她不甘心,轻手轻脚走到鸟架前,戳了戳它的嘴。 巴哥夜里很少叫,已经习惯了天子的作息,难怪能当御鸟。 倏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巴哥拔了一嗓子,扬脖叫了起来:“庞诺儿,庞诺儿!” 这还是上次交给它的。 殊丽歪头看向垂帐的龙床,见天子果然坐了起来,心中一提。 陈述白撩开帷幔,“把它丢出去。” 殊丽感觉有些对不起巴哥,讪讪道:“陛下息怒。” 陈述白倒是没有生气,只是夜深人静不想听见那女子的名字,可巴哥不知怎么就欢腾起来,一直在叫“庞诺儿”。 殊丽迟迟没有动手,想要引天子过来瞧一瞧,这样才能瞧见那块粗麻布啊。 陈述白看向她,刚要问她是不是木头,听不懂指令,就见巴哥用爪子抓起了一块布料,飞到了脚踏上...... 那布料边缘抽丝,很像拉扯间从谁人身上拽下的衣角。 陈述白捻了捻布料的材质,心下起疑,宫中没人会穿这种粗麻,养在宫里的巴哥怎会拾到这种布料? 遭遇行刺时,他和刺客的确有过打斗,是在打斗的过程中无意撕扯下来的? “你是尚衣监的掌印,应该见过不少料子,瞧瞧这个源自哪个衙门?” 殊丽接过布料,放在烛火旁仔细辨认着,秀气的眉紧紧蹙起,欲言又止。 “说吧。”陈述白拉开摆放在书案下的玫瑰椅,淡着眸坐了下来,并不像是在判断案情,更像是在等待一个佐证。 殊丽攥紧布料,开始了她事先编排好的说辞,“奴婢的确见过这、这料子,只是......” 什么事能叫她犹犹豫豫的?必是与她有关。见她惨白着脸,眼含挣扎,陈述白不耐道:“说。” 这批粗麻毕竟是从尚衣监出去的,殊丽要先发制人,先把尚衣监摘干净,免得孙总管反咬一口。再者,她还能顺便告个状。 “若奴婢判断的没错,这料子是西厂送至尚衣监的粗麻。” 她停顿一晌,等着陈述白发问。 西厂的服饰并不由尚衣监供应,陈述白不解地问:“西厂为何要往尚衣监送布料?” 露出少许惧怕西厂的神情,殊丽继续回道:“是孙总管交代的,让尚衣监帮他们做批短褐,但没说缘由,也不许奴婢过问。” “你作为掌印,不知这种行为有违宫规?” 殊丽低头搅弄手指,没甚底气道:“西厂势大,奴婢怕得罪他们,只能应下。” 西厂虽不在十二监之列,却是内廷最强横的衙门,连冯连宽都对他们无可奈何,何况是殊丽。 陈述白单手撑额,“下次再有这种事,你还要忍气吞声?” 灯火下,男人面如瑰玉,俊美蕴藉,让人很容易陷入他的眼底。 殊丽表现得更为柔弱,如菟丝花需要依附植被才能繁茂生长,而眼前这个黑心肠的天子,就是她要暂时依附的人。 “再有下次,奴婢就搬出陛下压他。” 她微扬下巴,狐假虎威,露出小小的得意,罕见的撒了个娇。 看她那模样,陈述白呵笑一声,拿过布料,起身走向外殿,嘴角的弧度慢慢归零,连声音都冷了三分,“来人,摆驾大理寺。” 殿外很快燃起熊熊火光,殊丽站在窗前,看着陈述白坐上龙辇,消失在夜雾中。 她仔细回想陈述白刚刚的神情,总感觉他已经猜到刺客来自西厂,只是没有确凿证据,无法追责问罪。 那是不是说明,自己阴差阳错地帮了他? 17、第 17 章 当晚,天子没有回寝宫,大理寺上下倒是彻夜未眠,先后抓捕了西厂几个大的头目。 孙总管自是矢口否认,还说殊丽在陷害他。 “陛下圣明,老奴冤枉!老奴要是真有刺杀的意图,怎会让宫中的绣女缝制刺客穿的衣裳?要找也是找宫外的裁缝,再封了他们的口!” 陈述白端坐在大理寺卿身旁,不紧不慢转着玉扳指,示意大理寺卿继续审问。 大理寺卿厉声道:“笑话,从宫外运送衣裳,要经过层层监察和登记,你做了那么多短褐,要如何向看守宫门的侍卫解释?” 布匹的监察没有衣裳那么严厉,孙总管有本事将粗麻运进来,却没本事将成衣运进来,这便能解释他刁难尚衣监绣女的行为了。 孙总管一脸冤枉,又开始为自己辩解。 陈述白撩了一眼,示意冯连宽将一叠密函交给大理寺卿。 大理寺卿双手接过,当堂拆开,阅读了几行就惊得手指打颤。 “你和榆林侯有频繁往来?” 榆林侯被杀一事还未平息,又牵扯出了西厂,这可是惊天的大案子啊! 孙总管愣愣看着散落在案上的书信,一时哑然,朝廷是如何截获的? 见他的反应,陈述白已然可以确定自己的猜测,孙总管是榆林侯在朝廷的内应,是日后能与榆林侯里应外合的势力。 在截获书信后,陈述白之所以没有立即抓捕孙总管,也是在放线钓鱼,想看看孙总管还有什么后招,果不其然,来了这么一桩刺杀。 榆林侯虽死,但有些旧部冥顽不灵,还在秘密谋划。而今,有孙总管的招供,陈述白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将那些旧部赶尽杀绝。论心狠,谁又输给谁呢。 ** 今日阖宫上下都在讨论西厂的事,殊丽无意针对西厂,也没那个本事,她针对的人,只是孙总管。 遽地,甬路拐角传来一道声响—— “以渔!” 殊丽早已在元利康探头时就瞧见了他,本想装作没看见,却被对方拦住脚步。 鉴于前几次被拂了脸面的经验,元利康没有多余废话,单刀直入:“这回真有事,天大的喜事!有人给咱们来信了,你快看看!” 殊丽眉眼淡淡,没有去接,“元大人的事与我何干?” “以渔!”元利康又拦住她,当着她的面拆开信,“你先看看是谁寄来的!” 殊丽随意扫了一眼,被信的开头吸引了视线。 “吾弟阿康,见字如晤,声息可辨。为兄隐姓埋名,暗藏榆林,负重十载,终可以真面目示人......” 二舅舅! 殊丽总算接过了信函。 原来,二舅舅没有失踪,而是去秘密执行任务,以另一重身份活在世上。 元无名,真的是他! 信上说,他至今孑然一身,收了一对孪生兄弟为义子,一个唤元栩,一个唤元佑,再有半月就会来京任职,一个入兵部,一个入礼部。 信中还提到了她,只言片语,是在向元利康打听她的踪迹。 殊丽扯了扯嘴角,难怪元利康忙不失迭找过来,是怕二舅舅与他算账吧。 冷静下来,殊丽叠好信,递还回去,“元大人找错人了,这里只有殊丽,没有姜以渔。” 即便寻到了二舅舅的消息又如何,这么多年过去了,物是人非,二舅舅会待她如亲人?还有那两个没有血亲关系的表哥,会真心拿她当妹妹? 罢了,她对亲情早已失望透顶,不希翼就不会失望,全当不知道这回事吧。 ** 半月后,雨止雾散,夕阳照射入窗,绚烂夺目。 宫中充盈着芍药香,有飞虫伴着那股香气扰人静梦。 殊丽从老爷椅上醒来,拿起落在毯子上的团扇驱赶飞虫。 屋里闷热,她推开支摘窗,正巧瞧见禾韵和木桃等人在踢毽子。 木桃听见动静,弯起一双乌黑的眼睛,“姑姑一起啊!” 殊丽笑笑,“我要沐浴,你们玩吧。” 她关上门窗,脱去裙裳,刚要跨进浴桶,忽听门外有人来捎话。 “殊丽姑姑,陛下今晚邀请元大人到燕寝下棋,让你穿戴整齐些。” 整齐些?殊丽自认老实本分,哪会是穿戴失仪之人,除了鞋袜......那还不是陛下的意思,让她套着那对破铃铛来回地走。 “明白了。”隔着门板,她有心问道,“敢问小公公,陛下今晚邀请的是哪位元大人?” 看来,两位便宜表哥已经抵达京城。 门外响起小太监的答话:“是兵部的元栩大人。” 殊丽只知道元栩是孪生子中的哥哥,再无其他信息。 收拾妥当,她迈着莲步去往燕寝,丝毫没有见到亲人的紧张和喜悦。 走进外殿,接受完老尚宫的搜身,她系好扣子来到珠帘前,歪头向棋桌的方向瞧了一眼。 天子面朝珠帘而坐,而另一人背对着她,身穿绯色官袍,背脊挺直,此人便是元栩吧。 闻见动静,他转眸看来,目光滞了一下。 玓瓅珠帘外,身穿灰绿冰绡的女子置身其外,雪色冰肌在珠帘的遮挡下若隐若现。 元栩收回视线,知那是天子的宠婢、自己名义上的表妹,可他不能当着天子的面与之相认,一来身份有碍,二来家务事理应私下解决。 只是,一种怪异的感觉油然而生,不远处的陌生女子是自己的小表妹…… 殊丽没瞧见元栩稍纵即逝的表情变化,沉住气挑帘走进去,欠身行礼,“参见陛下。” 陈述白单手撑着下巴,两指还捻着一颗棋子,见她脚上穿着绣鞋,薄唇微扬,复又看向棋局。 殊丽不知元栩的品阶,单从绯色官袍只能判断出他位居四品以上,刚刚入朝就已跻身四品之上的官员少之又少,足见天子对他的器重。 她退开一些,双手交叠屈膝,“见过元大人。” 男子容貌端美,气质干净,加之眉眼温润,给人一种很舒服的感觉。 元栩捻棋的手微顿,碍于天子在,没有起身还礼,只稍稍颔了首。 殊丽弯唇,看了一眼棋桌旁的紫砂壶,抬手拿了起来,去给两人换茶。 一股独特香气飘入两名男子鼻端,天子抬眼看了一眼对面的元栩,见他神色如常,没有乱看,才落下手中子,拿起一块小巧的点心品尝。 殊丽端着茶水回来时,眼前多了一块被咬过的点心。 天子赏赐之物哪能拒绝,殊丽虽嫌弃,却还是含入了口中,咀嚼几下吞了下去,眨着水濛濛的眼睛觑了男人一眼。 陈述白淡笑,竟亲自给她斟了杯茶,“拿去外殿喝吧。” 殊丽接过茶杯,没弄懂他的意思,去到外殿守了一会儿,就听见珠帘内传来两人的交谈声,甚是愉悦,自从重整西厂以来,天子已许久不曾笑过,这位元大人还真是不简单。 殊丽没再盯梢,坐在绣墩上,望着门外的夜景饮起茶。 一杯茶见底,内殿传来脚步声,是元栩告退走了出来。 因着侍女身份,殊丽没有主动上前。 元栩停下步子,望了过来,清润的眸子带了点探究。 一名宫人走上前,恭敬道:“小奴为元大人带路。” 这里实在不是交谈的场所,元栩垂下眼,提步走向门口,“有劳。” 殊丽凝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进了内殿,见天子还坐在棋桌前,殊丽走过去,笑意盈盈:“陛下可要沐浴?” 余光扫了一眼棋盘,虽不懂棋艺,但见棋子所剩相差不多,应该是平分秋色。 “是在好奇元栩的棋艺,还是他这个人?” 静默的男人忽然开口,吓了殊丽一跳,她明明是偷看,还是被发现了。 陈述白冷了眼,起身走进湢浴。 殊丽赶忙跟了过去,却因心不在焉没注意脚下,一不小心踩到池边的皂角,身体失了平衡。 “啊!” 一声惊呼,她跌跪在地,膝盖传来刺痛。青黛的柳眉紧紧皱起,疼的直冒冷汗。 见状,陈述白大力将她抱起,走向了内殿的软塌,不由分说地撸起她的裤腿查看:“哪只膝?” “右、右膝……” 笔直的小腿细腻匀称,被陈述白的大手轻易握住,抬高,搭在了他的腿上。 殊丽自知身份低微,哪敢麻烦天子,“奴婢没事。” 陈述白没理她,又向上撸了一截,看向泛着淤青的膝盖。 摔得有点重。 他起身走到多宝阁前,取出治疗跌打损伤的药膏,复又折返,再次将殊丽的小腿搭在自己腿上,许是嫌她脚上的绫袜碍事,索性一把扯掉。 殊丽激灵一下,觉得这人过于强势了,“不敢劳烦陛下,奴婢自己来。” 她声音怯怯,甚至有点听不清,陈述白也就当作了听不清,自顾自地挤出药膏涂抹在双手掌心,揉匀搓热,按压在她的伤处。 动作娴熟到与太医无异。 涂抹完药膏,他目光下睃,落在戴着金铃铛的脚踝上,再到小巧嫩白的玉足,眸子一寸寸滚烫。 殊丽受不住那样的打量,试着缩回脚,踝上的金铃铛跟着发出叮咚声。 察觉到女子的抗拒,陈述白微敛眼睫,忽然想起梦里她对自己的排斥和厌恶,心中忽生不快,意识慢于手上动作,竟揽过她的腰将人压在了塌上。 天旋地转间,殊丽失了淡定,双手重重撑在男人肩头,“陛下......” 意识一瞬清朗,陈述白面上并不好看,他闭闭眼,翻身而起,岔着长腿坐在塌沿,心绪更为烦乱,“殊丽。” 殊丽拽着衣襟坐起身,眼底流露惧意,感觉他此刻的气息带上了杀意。 陈述白握握拳头,指骨咯咯作响,扰他心者,都该杀,可这女子,他下不去手。 18、第 18 章 陈述白将药膏放在塌上,留下一句“每日三次,按时涂抹”,就让人将她送回了尚衣监。 殊丽习惯了他的阴晴不定,揣测不透便歇了心思。 她的伤看着重,但并不妨碍行走,每日坚持往返于尚衣监和燕寝,再顺便教禾韵一些宫规。 这日晴飔转雨,黑压压的乌云连成片,看着一时半会停不了。 禾韵跟殊丽告假,想要回一趟景仁宫。 殊丽没有为难,还让木桃给她取了伞,“回去的路上,若是遇见侍卫盘问,就说是我这里的绣女,去景仁宫为太妃娘娘量取衣裳尺寸。” 教她如此说,也是为了她好,若她贸然提及自己是周太妃的人,很容易引来旁人的猜忌和嫉妒,树大招风,不如低调做人走得长久。 禾韵应了“是”,执扇走进雨幕中。 殊丽盯着禾韵的蜂腰,总感觉她和自己很像,外表温良,实则有些心机,不过,她们不同的地方在于,一个太信任主子,一个只信自己。 木桃走上前,“禾韵为何挑个雨天回去见周太妃啊?” 殊丽关上窗,“一到雨天,周太妃就会膝盖不适,得有人给她按摩。” 木桃“哦”一声,拍拍脑门,“献殷勤去了呗。” 自己养的“娃”,不忍苛责,可“娃”的嘴容易得罪人,日后没了自己的保护,怕是在宫中寸步难行,还是得给她一点教训。 掐住木桃的腮,殊丽佯装不悦,“知道什么叫看破不说破吗?” 木桃疼得龇牙咧嘴,面上还笑嘻嘻的,“姑姑轻点。” 殊丽没松手,反而掐得更狠,等把人掐得冒出眼泪花,才心疼道:“你啊,还要比我多熬四年,真怕你闯祸。” 木桃知道姑姑是为了她好,心中感动,宫阙深深,若是没有姑姑的照拂,她早就不是现在的她了。 “姑姑,等我役满出宫,就去给你的布庄当伙计。” 殊丽想开布庄的事,只有木桃和晚娘知道,两人总是嚷嚷要跟她混日子。 有人陪伴,殊丽自然乐意,“好啊,到时候我再给你说门亲事,让你带着嫁妆嫁过去,以免受婆家的轻视。” 木桃越听越感动,抱住殊丽的肩膀,“那姑姑呢,姑姑不想嫁人吗?” 殊丽想啊,想要与夫君举案齐眉,可前提是,她能全身而退。 ** 近些日子,天子时常邀请元栩去往寝殿下棋,君臣亲密,同进同出,久而久之,朝中传出了两人的风月传言。 这可愁坏了太皇太后和太后,她们之间虽不合,但在后宫一事上又不谋而合,只是,无论她们如何着急,天子稳坐帐幕,毫不在意。 又落下一枚黑子,陈述白看向元栩,将被包围的白子一颗颗捻起放回棋笥,“继续吗?” 元栩看着溃不成军的白子,淡笑道:“臣输了。” 起先,他还能跟天子打成平手,可随着天子对他的套路愈发熟悉,他取胜的次数少之又少。 夜幕拉开,星辰璀璨,映在一颗颗剔透的棋子上。陈述白单手支颐,瞧着殊丽手持果盘走进来。 随着夏日临近,她身上的衣料越来越轻薄,抬臂时,能透过垂袖瞧见对面烛台的虚影,而那隐藏在衣袖中的手臂纤柔如瓷,极富美感。 再次将目光黏在殊丽身上而不自知的天子,被脚边的御猫带回了意识。他按按额骨,淡淡道:“再来一局。” 元栩挽袖拾子,放入各自的棋笥,抬手比划一个“请”。 陈述白从棋笥里抓了一把棋子,让元栩猜单双。 元栩习惯猜“双”。 陈述白将手里的棋子撒在棋盘上,让殊丽来数。 殊丽不明所以,伸出食指,一颗颗认真地数着,嗓音绵糯糯的,甚是好听。 元栩眼底染笑,觉得这个小表妹不像元利康说的那样难以亲近。 身为元无名的义子,他没有着急跟天子“赎人”,一来,在未与殊丽相认前,他不知殊丽心中所想,是否愿意恢复自由身。二来,赎人就要加以照顾,定会惹来外人的非议和揣测,实在怕唐突了她。 因想得多,他停留在殊丽脸上的目光有些久,全然落在了天子的眼里。 这时,殊丽刚好数完棋子,歪头看向天子,“奴婢数完了,一共十七枚。” 那就是“单”了,对方猜错。陈述白将棋子放回棋笥,捻起一颗黑子,落在棋盘右上角的小目上。 元栩收拾好心绪,落了白子。 两人交替行棋,速度极快,殊丽被晾在一旁,进退不得。 她也听说了宫中关于君臣二人的传闻,再看他们时,眼中燃起兴味,年纪相仿,容貌皆俊,一冷一温,看着倒也般配。 殊不知,她的那点小表情同样落在了行棋者的眼底。 陈述白懒得搭理她,元栩则是有点无奈。 随着夜里的梆子声响起,夜幕彻底拉下,依照天子的吩咐,殊丽送元栩走出殿外,“元侍郎慢行。” 元栩朝她一揖,“表妹忘了么,陛下让你送我至宫门。” 那声“表妹”短促而轻,没有让两侧的宫侍们听去,殊丽却听得清清楚楚。 看她怔愣,元栩心情不错,面上维持着客套疏离,率先迈开步子,长衫飘逸,清癯轩昂。 殊丽呆了呆,接过宫人手里的灯,提步跟了上去。 灯笼的火光暗而微弱,照不清前方的嵯峨山石,却照清了元栩绯红色的官袍。 男子头戴乌纱,手里同样提着一盏灯,清雅俊逸的身形,如同曲径通幽处的君子兰。 “元侍郎慢些。”殊丽不及那人腿长,跟在后面有些吃力,甚至小跑几步才勉强跟上,净白的小脸带了一点点恼意,这人怎么走这么快? 闻声,元栩驻足回眸,手里的宫灯映亮了他的面部轮廓。有些人生来温润,连灯火打在他身上,都有种岁月静好之感。 看着衣裙飞舞的女子,元栩眸光微动,这不失为一个相认的好机会。 “夜色渐深,表妹还是快些为好。” 这一次,“表妹”二字清晰可辨,想装傻都难。 殊丽走到他面前,认真道:“元侍郎认错人了,你我在此之前素不相识。” 四下除了巡逻的侍卫,再无其他人,元栩上前一步,坦坦荡荡,“你本姓姜,名以渔,扬州人氏,生母曾是京城一户书香门第的小姐,家境殷实,有三位兄长......” “元侍郎。”殊丽忽然打断他,冷了俏脸,“姜以渔已经不在了,如今站在你面前的人叫殊丽,没有姓氏,与元家毫无干系,元侍郎不必为了一个宫婢去争取什么,也不必因为元利康的所为感到自责,陈年旧事,与你无关。” 元栩拢眉,目光落在她脸上。 还是带了怨气啊,不过,他也没有因为她的冷拒而打退堂鼓。小小年纪被亲人出卖,落入深不见底的宫阙,能独善其身已是不易,只是,戒备有些过深了。 元家欠不欠她,他不予置评,但他想要给予一个弥补,也算是替义父弥补她了。 打定主意,他温声道:“过些日子,我会在御前替你赎身。” 或许是被“赎身”二字刺激到,殊丽肃了表情,“我与大人毫无干系,为何要你赎身?” 此前,不是没有宫人提前离宫,可付出的代价太大,她承受不起。 猜出她的顾虑,元栩解释道:“你放心,我不图你的回报,只想还你自由。” 何德何能,让一个成年男子说出“不图回报”这样的话,殊丽不自信,也不想接受别人的恩惠,“抱歉,宫中没有赎身一说,大人还是去教坊司替人赎身吧。” 教坊司是官妓之所,她是误会他想要包/养她?元栩捏下额骨,“你把人心想的太过险恶,并非所有人都是恶人。” 眼前的男子比自己想的更为固执,殊丽褪去假面的客道,彻底冷了脸,“大人是善是恶,与我无关,我已把话说得明明白白,你如何折腾是你的事,我不会配合。” 哪知,元栩不遑多让,撕开了那层脆弱的亲情,“你恨元利康,所以连带恨上了所有亲人?” 该说的都已说了,殊丽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朝他指了指宫门方向,“奴婢就送到这里了,元侍郎请。” 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 元栩叹口气,他其实还想说,自己没有入元家的族谱,只是凑巧姓元,严格来说,元无名是他的义父,而非养父,他与元家其他人没有什么牵绊,她实不该连他一同排斥。 罢了,有些心结一时半会儿解不开,慢慢来吧。 走出一段路,殊丽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长长吐出一口气,她恨三舅舅,却不恨二舅舅,更不会恨二舅舅的义子,她只是习惯了孤独,害怕有人给了她依靠,又转瞬抽身,弃她而去。信自己,总没有错。 抱歉,元栩。 她拍拍发热的脸蛋,不再纠结,独自一人走在宫道上,完全没有察觉到,有人一路暗送她回了燕寝。 等人走进月门,确认安全,元栩才转身离开,身姿挺拔,步履稳健,与夜色融为一体。 19、第 19 章 次日清早,殊丽被周太妃“请”去了景仁宫。 不比太后的威严,周太妃素来以和善示人,她先请殊丽吃了点心,又带她听了一出戏,才道出鸿门宴的目的:“禾韵被你调/教的很好,至于燕寝那边的事宜,还需你再费费心。” 殊丽浅笑,看着周太妃掏出一只金镯套在了她的手上。 拿人手短,殊丽自是不想要的,陛下虽不给她涨月钱,但平日里的打赏不少,金银首饰在她眼里并不稀罕。 “太妃使不得,奴婢受之有愧。”她欲褪下,被周太妃握住腕子。 “给你你就收着。”周太妃欣赏着她纤细的腕骨,“美人在骨不在皮,可你是骨相皮相皆占,就连先帝那么挑剔的人,都说你是天生丽质难自弃。” 提起先帝,殊丽唯一的印象就是他被陈述白扶着笔,含怨写下传位诏书时的场景。 那晚,她奉命为储君量体裁衣,才得以见到。那夜陈述白擒着淡笑,握住自己父皇的手,教他一笔一划写下继承者的名字。 夜渐深,宫女们燃上灯笼,点亮幽暗宫阙。火光连成片,杲杲如白昼。 燕寝的游廊上,禾韵手提羊皮灯,跟在殊丽身后,听着她的叮嘱和吩咐。 也是这一路的交谈,禾韵才知,殊丽超越了司礼监掌印,成了御前最炙手可热的内廷之人。 “我说的规矩,你都记下了吗?” 殊丽的嗓音传来,禾韵点头应声,捏紧手里的银链子。 天子年轻俊美、果断杀伐、大权在握,隔着一层纱,她对这位素未谋面的主子萌生出了些许好感。 来到窝角廊处,殊丽扬了扬下颔,“你把银链子戴上吧,何时能够控制声响,何时才能侍奉陛下。” 那条银链子上坠着两个铃铛,禾韵脱去鞋袜,将链子系在脚踝上,直起腰开始在廊道上行走。 四下无风,双足轻迈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这让殊丽极为惊诧。 “你事先练习过?” 禾韵折返回来,没有否认,“太妃事先让我练习过。” “你是个有心的。”殊丽示意她穿好鞋袜,随自己进殿,“不过君心难测,断不可随意揣度,当心事与愿违,丢了小命。” 这话虽不客气,却很实用,连臣子都要适时藏拙,更何况是她们,那些小心机实在不适合用在恶龙身上。 进了外殿,迎面瞧见一张鎏金镶玉的屏宝座,上面铺着杏黄花菱锦垫,还存有下陷的凹痕,看来天子刚刚在此坐过。 一名宫婢正在铺平锦垫,听见门口的脚步声,扭头道:“姑姑,陛下去了御书房。” 殊丽点点头,让她先下去歇息,这才带着禾韵走进内殿。 内殿不大,却比朱门绣户的富贵人家还要气派,但又不失雅致。 禾韵望了一眼龙床,脸颊开始烫。 殊丽冷眼看着,摇了摇头,刚刚的忠言逆耳,她全当耳旁风了。多少宫人想爬龙床,哪个成功了? 不过,人各有命,爱去冒险就去冒险吧,她可管不着,若非周太妃施压,她绝不会私自带禾韵来到这里。 入夜,殊丽来到燕寝时,发现天子已侧躺在帷幔中。 怎么今日回寝比往常早了许多,是心情不佳还是身体不适? 正猜测着,一角帷幔被人从里面撩开,只露出男子棱角分明的侧脸,下颌线流畅优越,是造物者鬼斧神工的杰作。 然而,床上的男子再俊美,也不是殊丽可以窥看的。她老实地垂着头,等着被使唤。 冰凉的玉料袭上下巴,冷不丁带起一股战栗,她被迫仰头,细若蚊呐道:“陛下有何吩咐?” 烛火下的男子只着中衣,静静看着跪地的女子。 绝代美人他见过不少,但如殊丽这般且妖且媚的美人还是很少见,“抖什么,朕很可怕?” 殊丽并不害怕,只是谨记藏拙保命的道理,“陛下龙章凤姿,奴婢不敢窥探天颜。” 陈述白松开她的下巴,撇了手里的玉如意,“觉得元侍郎这人如何?” 怎地好端端的,让她去评价一位臣子?殊丽狐疑,不知元栩是否与天子提过赎人一事。 摸爬滚打许多年,她怎会随意得罪近臣,于是含糊笑道:“奴婢没与元侍郎私下打过交道,对他的认识仅限于棋艺上,不好评价。” 知她不懂棋艺,陈述白还是问了句:“觉得他棋艺如何?” 终于逮到溜须拍马的机会,殊丽笃定道:“没有陛下好。” 这下,沉眉冷脸的男人总算是笑了,还抬手掐了一下她的雪腮。 脸颊发疼,殊丽心道他可真是阴晴不定,难侍奉的很,就禾韵那怯懦的小样,绝对逢迎不了这个男人。 哄主子开心就是一种逢迎,也是一种本事,虽讽刺却实用,殊丽自嘲地想着。 陈述白收回手,看她脸蛋泛红,心知下手重了,女子皮肤太嫩,跟蛋清似的。 “朕头疼,替朕揉揉。” 殊丽点点头,转瞬有些为难,总不能让恶龙去椅子上坐吧,她也请不动啊。 接着,就听男人淡道:“上来吧。” 殊丽的脸唰一下红个通透,强行稳住狂跳的心,深知他是字面的意思,“奴婢去净手。” 说着,她赤脚跑到水盆前,仔细搓揉起双手,心里不停安慰自己,天子不近女色,喜欢栩表哥...... 等收拾妥当,她快步回到龙床边,此时天子已经躺下,枕着一只手臂闭目调息。 她慢吞吞坐在床沿,感觉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即便时常为他暖床,却还是止不住哆嗦。 陈述白翻身面朝外,闭眼道:“坐里边去。” 殊丽踩上龙床,提着裙子往里迈,一条腿跨过男人的腰,就在她要收拢另一条腿时,脚踝忽然被握住,身体不受控制地栽向一个方向。 陈述白只顾着瞧铃铛,忽略了她身形不稳,见她摔倒,下意识伸手去扶。 软软的身子扑进冷硬的怀中,下巴磕到了下巴。 “唔……”她忍痛坐起身,冒出眼泪花。 与她相比,陈述白挨的是冲劲儿,应该更疼才是,可他像没有知觉,只用舌尖抵了下腮肉,没再流露其他情绪。 等缓释过来,殊丽意识到自己伤了龙体,硬生生又憋出两滴眼泪,附身查看他的伤势,“奴婢不是有意的,求陛下恕罪。” 由于情急,她没意识到自己正趴在男人身上,两人之间仅隔着一层薄薄的被子,宽大的领口遮不住春意,过分绮靡。 娇软带着清香袭来,陈述白忽觉喉咙干涩,按住她的肩膀将人推远,“放肆。” 声音不大,却很有气势。 殊丽跪坐起来,脸上闪过焦急,“要给陛下传御医吗?” 可别磕坏了下巴,留下印迹,被朝臣和三位贵人瞧见,那还不得杀了她。 陈述白指了指她,示意她老实一点,视线不经意又落在了她的小痣上,“朕没事。” 那能一笔勾销吗?殊丽揉揉自己的下巴,开始示弱,“奴婢有点疼。” 听听,还是她吃亏呢。 陈述白忍下又想掐她脸蛋的想法,板着脸道:“快点。” 想起正事,殊丽摆正好态度,在裙摆上蹭了蹭掌心,挪到他面前,呈跪坐姿态。 陈述白靠在围子上,一腿曲起,一腿随意伸直,将她环在双膝间。 殊丽心里默念他喜欢元栩,尽量让自己心无旁骛,双手按在他的两侧颞颥上,慢慢加重力道,“陛下若是嫌疼就吱一声。” 陈述白嗤笑,“若是按疼了朕,朕就杀了你。” 殊丽磨磨牙,暗骂了一声狗皇帝,指尖松了力道。 暗香不断袭入鼻端,陈述白静不下心,微睁开凤眸,就有一片白皙入目,白皙之下是一条浅色裙带,稍一拉扯就会落地。 荒唐的想法一出,他又觉得头痛了,这女子明明是缓解他心悸的良药,怎么成了让他困顿的罂粟花?而之前对她的戒备,也开始变得不堪一击,纵使她在扰乱他的心智,他也没有让她退下。 殊丽撑着手臂,用心侍奉着,感觉胳膊快酸了,却迟迟没有听见停止的指令。 长时间跪坐,哪哪儿都不舒服,她刚想挪动一下,后颈徒然一痛,紧接着,眼前出现叠影,身体向一侧倒去,失了意识。 陈述白抬手接住她,抱在臂弯,低头静凝这张艳若桃李的容颜。 他想试一试,对她,还有无招架力。 微凉的手指抚过女子滑柔的侧脸,带着探究,慢慢移到耳垂。 没有耳洞的耳垂软而薄,稍稍一碰就泛起浅粉,很是讨喜。 陈述白心里愣躁躁的,有种压制的兴悦,指腹慢慢移动,拂过她的鼻尖、唇角。 娇唇嫣红,比蔷薇还要艳丽,稍一按压唇谷,就能瞧见漂亮整齐的牙齿。 唇红齿白的人,是那般赏心悦目,陈述白眸光渐深,一下下刮着她的唇,由轻变重。 像是故意,又像是不受控制。 “唔……”昏迷的人儿皱眉醒来,感觉唇上痒痒的,下意识张口去咬,咬到了某人硬硬的指甲。 陈述白收回手,将她松开,偏头看向床外。 20、第 20 章 月下拂柳泠泠风,灯前流萤嗡嗡声,燕寝内静中有动,动中有静,生机盎然。 殊丽揉揉泛疼的后颈,垫脚收起晾在庭院中的缃绮锦衾,走进内寝后铺在散发木香的龙床上。 昨儿脖子疼了一宿,这会儿还有些木,想起天子将她拍昏不知做了什么,她就想骂一骂他,可也只敢骂在心里。 御书房的宫人前来传话,说今夜天子会邀元侍郎来寝殿下棋,殊丽沏好茶,取了果盘和小吃,靠在落地罩上听着两个小宫女唧唧喳喳的碎嘴,忍笑摇头。 “别妄议主子,当心被割了舌。” 两个小宫女也就敢在天子回来前过过嘴瘾,哪敢真去外面乱讲,她们跟殊丽交好,把殊丽当成了自己人。 天子回来时,身后跟着元栩。 他们之中,一人身穿玄色金纹深衣,一人身穿青衫素面直裰,说不上谁的气质更胜一筹,只能说,天子周身萦绕着上位者的凛冽,会更为打眼。 两人穿的都是常服,像是一起从宫外回来。 落子无声,黑白交替,没一会儿,棋局将近收官,元栩手执白子,思考久了些。 陈述白浅抿茶汤,没有因为元栩迟迟不落子而失了耐心,“何故踟蹰?” 元栩笑笑,“陛下设了套,无论怎样落子都会令臣身陷险境。” 天子在做皇子时,曾以十连胜气晕了先帝特封的棋诏侍,就此名声鹊起,而今棋艺更是精湛绝伦,无人能匹敌。 在对弈中,元栩算是能入他眼的对手,但还是棋差一等。 过了须臾,元栩扣紧棋子,“臣认输。” “还未收官,可以再搏搏。”陈述白拿过他手中棋子,落在一个极不起眼的位置,让棋局走势瞬间变幻莫测。 元栩惊叹连连,出于对围棋的痴迷,很像复盘一次,加深印象,找出自己防守的漏洞,提升棋艺。这么想着,他竟真的提出了复盘的请求。 换作旁人,即便再痴迷,都不可能让天子陪他练习,可元栩眼眸清澈,此时没有将陈述白当作高高在上的帝王,而是当作了对手,亦或是前辈。 这也是陈述白喜欢同他对弈的原因,不掺杂弯弯绕,能够尽兴。 陈述白往后靠了靠,瞥了一眼身后的殊丽,“过来坐,陪元侍郎复盘。” 殊丽愣住,哪好意思往上凑,“奴婢不懂棋。” 可天子开了口,她也不能抗旨,只好搬过一把椅子坐在陈述白身边。 她刚刚纯属看热闹,完全没记住落子的顺序,堪堪行了几步就原形毕露,可对面的男子兴致正盛,身侧的男子又不发话,都没有叫停的意思,她进退不得,开始胡乱落子。 见局势变得离谱,元栩抬眸看向她,见她涨红着脸一副豁出去的模样,觉得有趣,也就同她乱下起来。 殊丽脸蛋愈发的烫,感觉自己连班门弄斧都算不上,完全成了小丑。 陈述白又抿了口茶,目光落在女子的耳朵上,她耳垂小巧,泛着红晕,直抵耳尖。 棋局变得混乱不堪,即便不懂棋,都知道这是在胡闹,可天子还未叫停,殊丽忍不住托腮,一连下了两颗黑子。 这下总该叫停了吧。 可元栩没有觉得被冒犯,她下两颗,他也下了两颗。 最后,还是陈述白淡淡一句“胡闹”,打断了棋局。 殊丽扭头看向他,黑瞳瓅瓅,瓮着嗓子道:“叫陛下见笑了。” 陈述白嗤笑,“就没让元侍郎见笑?” 殊丽垂目,连脖子都红了,羞的找不着北。她进宫后,没机会接触琴棋书画,哪能与他们这样的风雅之人比肩,狗皇帝,就知道拿她取乐。 元栩淡笑,“无妨。” 气氛尚好,他想着要不要将自己和殊丽的关系摊开来说,可一见她闷不做声的样子,就收回了刚刚的心思,还是再等等。 陈述白在他们之间梭巡一圈,眸光微变,面上依然云淡风轻。 送元栩离开时,殊丽面色淡淡,没了刚刚在棋局上的娇憨,“元侍郎慢走。” 元栩惊诧她的态度转变,莫不是在天子面前才会示弱?装的? 想到此,他不免多打量了殊丽几眼,“我说的事,你再考虑考虑。” “不考虑,元侍郎不必费心思。”对别人狠的人,往往对自己更狠,殊丽想要按部就班年满离宫,不想节外生枝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更不想招惹上不熟悉的人,她戒备心很重,不愿为谁打破。 元栩暗叹,“照顾好自己。” 说完,转身步下石阶。 从宫里出来,刚要步上马车,被突然窜出来的元利康拦了下来。 “阿栩啊,阿佑的病情好转了吗?我这个做叔父的一想到侄儿病重就寝食难安,不如你带我去探望探望他,也能叫我安心。” 元栩从心里没把元利康当叔父,自然不愿与他牵扯,“多谢三叔牵挂,阿佑染了重风寒,需要静养,还是过些日子再说吧。” “那你呢,可适应京城?明日休沐,今夜若是不忙,不如随我回府吃顿家常饭。” 元栩刚想拒绝,忽然想到殊丽对他们一家的态度,随即点头,“那就叨扰了。” ** 元利康位居六品,在朝中属实不算大官,但家境殷实,妻儿穿戴皆为讲究。这样的人家,养不起一个投奔而来的小姑娘? 元栩接过元利康长子奉上的茶,道了声谢。 元家大郎还在考取功名的节骨眼上,可年纪比元栩大了不少,年近三十,一后院的小妾,为人不着边幅,口无遮拦。 “阿爹和我们几个弟兄整日盼着栩弟前来家中做客,今儿可算把你盼来了。” 元栩回道:“初入兵部,对什么都不熟悉,属实分不出精力前来拜访。” 他并未说谎,的确在仕途上花费了不少精力,但这与见不见元家人无关。 酒过三巡,趁父亲去茅房,元家大郎揽住元栩肩膀,借着酒劲儿笑道:“既如此,那便好,起初我还以为,栩弟和那个姜以渔一样,不愿与我们有牵扯。你是不知道,她有多清高,多绝情,都不把咱家人放在眼里。一个侍奉人的婢子,不知让陛下玩了多少回,却得不到名分,狂傲个什么劲儿,我都嫌她丢人!” 元栩推开他的手臂,目光变得冷然,对方的话,让他十分不舒服,甚至有些生气。 他很少被人激出火气,今儿算是一回。 见他冷脸,元大郎还不知收敛,打趣道:“栩弟别被那女人的脸蛋骗了,她啊惯会装无辜,实则就是个心机女,薄情寡义。” 以元大郎的身份,不可能进过宫,更不可能进过内廷见到殊丽,他对殊丽的看法,多半是来自元利康,看来,元利康一面乞求殊丽谅解,一面背地里阴损人,也是个两面三刀的人,难怪当年能做出猪狗不如的事。 殊丽不与元家人相认的确情有可原。 “夜深了,酒不对味,告辞。” 留下一句话,元栩没顾元家人的挽留,拂袖离去,摆明是不悦了。 元家父子抖三抖,原本的巴结变成了得罪。 ** 内寝静无声息,殊丽坐在毛毯上撸着御猫,困得眼皮打架。 不知不觉,梦境缥缈而来,分不清身在何处。 大雨瓢泼的夏夜,雨水冲稀庭院泥土,她躺在堂屋的桌子上,凝望门房敞开的雨幕。 视线忽然被一抹高大身影遮挡。 男子身穿莲灼锦袍,玉石鞶带,深邃微翘的凤眸染了醉意,在她欲要起身时,跨步上前,按住了她的双肩,反手绕到自己背后,挑了腰带的盘扣。 清脆的玉石声砸在耳畔,细微可辨,在雨声中格外撩拨。 她双手被缚,腕子上系的正是那条鞶带。 “殊丽,你选谁?” 男子俯身而来,薄唇擦过她的眼尾,轻吻她的眼帘。 他是什么人? 容貌像元栩,却比元栩昳冶,气场似天子,又比天子破欲,可他们都不会这么对她。那会是谁? 无形的陌生感席卷而来,她感到彷徨,身体却怪异的没有排斥,甚至有了服软的迹象。 莲灼衣袂被撕下一条长长的布料,遮蔽住她的双眼,连同昏暗的雨夜一起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男子的气息逼近,毫无顾忌地印上了她的唇,带着几许漫不经心,可吻势狂涌,不容她拒绝。 呼吸不顺,她发出细细声响,慢慢醒了过来,发现自己正躺在白绒毯上,天子睡于帐中,没有被搅扰,她吐出口气,擦了一下涔涔薄汗。 深宫寂寥,怀春不成? 懊羞感涌来,她悄悄穿上绣鞋,打帘走了出去。 小宫人见她出来,凑上去问道:“姑姑有事?” 殊丽小声道:“我随便走走,你们继续守着。” 说完迈出门槛,走进庭院透气。 云雾朦胧,弥漫一层灼色,很像梦中那抹盖住双眼的衣袂颜色。 “殊丽,你选谁?” 想起梦境中男子的问话,她靠在树干上抹把脸,觉得自己就是到了年纪想要嫁人了。 可那男子的容貌怎会和元栩相像?可她又很清楚,那不是元栩…… 21、第 21 章 清早曦光入窗,殊丽脑袋一重,惊醒过来,发现自己又睡着了,而肩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条薄毯。 是谁为她披上的?是天子? 她看向紧掩的帷幔,觉得没有这种可能,天子几乎不起夜,即便起夜,也不会顾及她。 看了一眼漏刻,她揉揉后颈,诧异为何没有听见晨起的铜铃声。 不管了。 她起身走到龙床前,跪地道:“陛下,该起身了。” 床上没有动静,她比之前大胆了不少,直接撩开帷幔往里瞧,侧躺的男子合着眼帘,睡相温隽,比清醒时不知平易近人多少。 “陛下,该......” “殊丽,你睡糊涂了。” 没等她把话说完,闭眼的男子开了口,声音沙哑,很不耐烦。 殊丽缓了缓,方想起今日休沐,她讪讪地垂下帷幔,悄悄往后退,心想有起床气的恶龙被扰醒了,该如何是好? 果不其然,没等她退到安全距离,就被忽然伸过来的大手抓个正着。 身体失衡,她向前扑去,差点磕在床沿,又被一道大力拖拽,拽进帐中。 陈述白将她摁在床柱上,靠近她的背,轻揉她的后颈,懒懒掀动眼帘,“昨晚睡得可好?” 殊丽绷直背脊,两只手抓住床柱稳住身形,才不至于被他掌控在手里,“奴婢又犯懒了,奴婢有罪。” 不同于以往的谨小慎微,如今的她多少有些恃宠而骄,然而连她自己都不知是哪里来的底气敢同这个男人娇矜。 或许是他一次次的纵容吧。 暖黄皇帐中,女子弓着背,双手上举,嘴里说着绵软的话,怎么看都像是被扼住命脉的小兽在使出浑身解数以求得大兽的垂怜。 陈述白抬起另一只手,拔下她鬟上发簪,让那三千青丝无所依附,倾泻而下。他想要捧起几绺在掌心,却发现发丝柔滑,怎么也拢不住。 殊丽背对着他,抓紧床柱,不懂他的用意。 她有些怕,怕时而冷残、时而阴鸷的天子会突然拽她的头发。 陈述白也不知自己在做什么,只觉得这样可以让她失了分寸,不再顶着一张“假面”笑应于他。 说来也怪,皇宫内外所有人都顶着假面,连内阁那些老家伙也是如此,他早该习惯,可偏偏看不惯殊丽的虚假。 意识有些缥缈,手指一下下刮着她的后颈,能清晰感受到指腹下的觳觫。 他轻笑,手掌下移,隔着襦衣抚触她的肩胛,眼看着她变了脸色,心生快意,觉得这样的她才真实,“转过来。” 殊丽缓缓转过身,见男人面露愉悦,松了口气,没生气就好。她不动声色地侧开身子,试图避开他的手,“奴婢不该偷懒,愿自罚三个月俸秩。” 察觉到她想要逃离,陈述白没有阻止,任麋鹿逃回葱茏之中。不过是逗逗她而已,没想过碰她。 碰......想法一出,他眯了眯凤眸,适才对她的试探,是本能地想要占有吗? “才三个月,朕打算罚你三年。” 殊丽不知他心中所想,也没把罚俸三年的话当成真,全当他没睡醒,带着起床气折磨人,“奴婢多谢陛下不杀之恩。” 瞧她有恃无恐的小模样,陈述白更为来火,可就是不能拿她怎么着,“收拾收拾,随朕出宫。” “陛下要带奴婢去哪儿?”出宫可太好了,她垂涎宫外已久。 “朕还要跟你报备行程?” 不理会殊丽的尴尬,他挑起帷幔,用目光示意她:还不下去? 殊丽赶忙下了龙床,看他独自走进湢浴。她没有跟上去,怕他起床气未消,又磋磨她。 不比上次的声势浩大,这次出宫,天子只带了十来名乔装打扮的侍卫,外加一个丽妹妹。 为了符合身份,殊丽换了一件粉白色双绉中腰长裙,摇身一变成了江南来的世家小姐。 木桃又为她挑选了一条冰蓝色披帛,和一把缂丝半纱桃花扇。 等殊丽俏生生出现在眼前时,木桃欢喜地围着她打转,“姑姑真美。” 殊丽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恍惚一瞬,是啊,连她自己都觉得美,可惜韶华年纪,却要消磨在宫中。 木桃拉着她坐下,为她绾起翻荷宝髻,又斜插了两枚珍珠坠子,“这是我跟晚姑姑学的发髻,没想到能派上用场。” 发髻梳得很精致,不比世家门阀中专为夫人小姐梳头的侍女手艺差。 殊丽拍拍她的小臂,“等我回来,给你带零嘴。” 木桃眼睛雪亮,舔了舔嘴,足足一只小馋猫。 ** 马车缓缓驶出宫门,殊丽透过车帘打量着白日里的京城。 繁华热闹,香车宝马。 为了低调出行,陈述白只要了一辆马车,“兄妹”二人坐在车厢里,一个好奇地盯着窗外,一个凝着自家小妹。 感受到天子的视线,殊丽心里打鼓,总瞧着她做什么? 得了出宫散心的好处,殊丽总要报答一二,于是起身来到小塌边,想要为他捶腿。 陈述白以右手食指,抵在她眉间,阻止了她的靠近,“张嘴。” 殊丽不解,却还是乖乖张开了嘴,很快尝到了甜味。 陈述白将剥好的荔枝塞入她口中,指尖沾了她舌尖的湿意,在她躲开时,眸色一深,撑开虎口掐住她的下颌,逼她启唇。 那颗透白的荔枝肉还在口中,不上不下,他觉得有趣,竟用手去她口中翻绞。 殊丽微瞠美眸,感受舌尖被两根手指夹住,那手指上带着老茧,刮得她发疼,连带着浑身泛起鸡皮疙瘩。 咕咚一声,她将一整颗荔枝吞了下去,噎得直冒眼泪花。 见状,陈述白拢眉,收回了手,“笨。” 殊丽苦不堪言,手捂脖子咳了咳,想起荔枝那么大一个核,恨不得去抠嗓子眼。 倏地,身体一轻,她被陈述白拦腰抱起,翻转个面,横躺在小塌上,面朝下。 陈述白转手为掌,狠狠劈在她背后的某个穴位上,促使她吐出了卡在嗓子眼的荔枝。 这手劲儿一点儿也不温柔,劈得殊丽眼前发花,无助地趴在塌上。 陈述白身子一斜,靠在炕几沿,斜睨塌上惨白脸的女子,“喝口茶。” 殊丽坐起身,没顾及身侧的天子,拿起茶碗猛喝几口,才压下嗓子的不适。 车内静默片刻,谁也没有主动开口,殊丽更是不能主动提起刚刚狎昵而窒息的相处。 陈述白单手撑头,盯着她微喘的样子,捻了捻指尖,一次次的异样提醒着他,他对这女人动了邪/火。 马车停在一处私宅,陈述白带着殊丽步下脚踏,留下一句话后,大步流星地走了进去,“跟上。” 殊丽跟在后面,仰头看了一眼匾额——元府。 元家兄弟的府宅是一座三进四合院,相比贵胄的复式宅院,两兄弟的宅院可谓冷清,可一走进二进院,又是别有洞天。 比起富丽堂皇的深宅大院,殊丽更喜欢这座简单质朴的宅子,风吹烟火巷,酒香迎客来,不失为一种优游岁月。 早接到天子要来的口信,元栩已安排好午膳,又在客堂里摆好了棋桌。 天子嗜棋,众人皆知,无论去谁的府宅,都会与家主来上几局。不过对于他二人,今儿只是换了个地方。 可令元栩没有想到的是,天子会带着殊丽一块来。 两人在屋里对弈,殊丽坐在屋外的伏脆蜜树旁,拿着痒痒挠捶腿。 “嗷~” 这时,一声短促的奶狗叫吸引了她的注意,一只黑点白地儿的小狗躲在枣树下。 殊丽正欲起身,那小狗一溜烟跑开,躲进了与正房连通的厢房檐下。 殊丽走过去搓搓手掌,眉眼温柔道:“抱抱。” 小狗匍匐在地,龇牙假凶。 殊丽觉得有趣,蹲下来刚要拍它的脑袋,耳边忽地传来一道拉门声。她蓦然抬头,撞入一双浅棕色凤眸。 此人眼型与天子极像,容貌更像元栩,却比元栩的五官更为立体,气场更为强大。 殊丽浑身一震,抱起小狗连连后退,与那男子对上视线。此人怎会与梦中的神秘男子那般相像? 他就是元栩的孪生弟弟,那个自打入京就称病不出的元佑么? 男子身量很高,又站在石阶之上,高抬眉尾时,有种与生俱来的王者之气,目光从她脸上转移到了小狗的身上,冷调开腔,“是我的。” 殊丽低头看向欲欲逃窜的狗子,弯腰将它放在地上,果然见它扭着短尾巴凑近男人。 她浑身泛起冷汗,嗫嚅道:“无意冒犯,抱歉。” 男子轻轻踢开扒拉他腿的狗子,越过殊丽走向正房。 飘散兰香的廊中突然多了一股龙涎香,恍惚之间,殊丽还以为从她身边经过的人是天子。她回眸看向这个陌生的“表兄”,不自然地咳了下。 听见咳嗽声,男子回头,傲然中透着慵懒,上下打量她一眼,转回头,大步走进正房,想是去请安的。 没一会儿,门扉开翕,男子带着家仆离开。 殊丽愣在原地,瞧了一眼再次紧闭的门扉,有点摸不清天子来此的用意,单单是为了体恤臣子? 22、第 22 章 京城最大的酒楼中,鼎铛玉石,饫甘餍肥,满溢奢靡。 礼部尚书倚在长几前左拥右抱,拿起酒觞,递到了一名青涩的舞姬嘴边,催促她饮下杯中酒。 宾客们连连起哄。 礼部尚书笑意浓浓,晃晃悠悠走到卧在屏塌上的元佑面前,将手中酒水推给他,“贤弟还真是难请,今儿总算把你盼来了,快快,满上,陪为兄喝几杯。” 一名侍女上前,为元佑斟酒,“公子请用。” 元佑捏着杯沿抬手示意,与礼部尚书碰了杯。 辛辣酒水溅在虎口上,他不甚在意,仰头饮尽,狭长的眸子因酒水熏染,漫了两尾红晕。 礼部尚书笑着拍拍他的肩,“贤弟大病初愈,需要滋补,为兄今儿给你准备了豪餐,一定要哂纳。” 如今,元家兄弟在朝中可谓炙手可热,元栩虽是侍郎,官职不及尚书,却是天子近臣,指不定哪日就能调入都督府,拿下兵马大都督一职。 而元佑深居简出,还未亮出底牌,更为受人忌惮,即便是礼部之首的尚书,也对他持了几分恭维。 纸醉金迷中,有人送上了美人。 在座都是礼部尚书的人,对他的“喜好”见怪不怪。 元佑衔着酒觞,瞥了一眼从塌尾靠过来的美人,美人朱颜酡些,扭摆腰肢,如妖邪魅影,乱人心智。 身侧几名官员好整以暇,都想要看看这位新来的礼部员外郎与他们是不是一样的人。 什么天子近臣,但凡接受了他们的“好意”,还怕拿捏不到他的把柄!等拿捏住他的秉性,才好放下戒备,与之在朝中同仇敌忾。 元佑单手撑着侧额,过于出色的气质与这份穷奢总有些格格不入,不过他没有推开爬过来的美人,而是掀弄着唇角接过美人递来的酒。 见此,礼部尚书心中大悦,又让小二上了十坛女儿红,“今儿包场,诸位大人随意些,千万别拘束。今后朝野浮沉,咱们同舟共济,不离不弃!” 众人举杯,依次提酒。 元佑耷着眼皮,感受着美人的手碰到了他的脸上。他笑着扼住那只手腕,问道:“你们是哪家楼里的姑娘?” 美人答道:“回官爷,奴家们是来自醉尘楼。” “醉尘楼。”元佑喃喃,推开她,醉着一双眼道,“没意思。” 礼部尚书听见他的话,也不恼,全当他酒后吐真言,“贤弟想要哪家的姑娘,老哥我都能给你弄来。” “教坊司的也能?” “那是自然。” 几名官员开始调笑,说礼部尚书权势大,弄几个官妓不在话下,还笑话元佑的口味。 元佑长指点着眉骨,懒洋洋道:“庸脂俗粉多没意思,要睡就睡烈的,还得漂亮。” 众人没想到元佑这么上道,哈哈大笑起来。 礼部尚书推开怀里的舞姬,凑到元佑身边,眯着一双眼道:“贤弟可听说过宫里的掌印殊丽?那才叫漂亮,无人能及,老子做梦都想弄她。” 元佑眸光微变,嘴角泛笑,“刚刚见识过,确实漂亮。” 众人不禁好奇,问他是从哪里见到的人。 元佑揪下一颗果粒,慢条斯理地剥开皮,“陛下乔装来了寒舍,正与家兄在府中对弈,还将那女子带过来了。” 皇帝出行是机密,能将此消息说给他们听,说明没把他们当外人,众人对元佑多了些好感,尤其是礼部尚书,觉着元佑是在与他示好。 “既然陛下在宫外,咱们还是谨慎些,别惹事端,等改日寻个时机,我再凑局,一同去教坊司转转。” 众人连连称是,都怕出来作乐时被天子逮个正着,别看他们私下里放荡,在天子面前,那都是夹着尾巴做人的。 元佑放下酒,冷笑不止。 ** 殊丽在庭院等了两个时辰,饿得饥肠辘辘,刚从袖管里取出桃花酥,就见小狗子摇着尾巴凑了过来。 先是翘起腚和尾巴,又“嗷嗷”两声,示意它也饿了。 殊丽掰开一小块,丢在地上,“你太小,只能吃这么多。” 垂花门的方向忽然传来一道懒散的语调,“它太小,你给它吃杂食,是想要毒死它?” 殊丽闻声望去,见一身宋锦华袍的元佑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矮一点的家丁。 想是那场梦境使然,两次见他,殊丽都有种被扼住命脉的窒息感,浑身血液快要倒流。 也不知他和元栩是在怎样的家族出生,明明是孪生兄弟,气场却截然不同,一个温和如四月春风,令人生暖,一个凛骁如万古深潭,令人生寒。 “看样子它已经满月了,应该断奶了。” 心里不对味,殊丽怼了一句过去,尾音发弱,显露了怯意。 元佑屏退家丁,慢慢走了过来,脚步不疾不徐,每一步却都好像踏在了殊丽的心头,让她气势矮了一截。 来到伏脆蜜树前,元佑斜睨一眼吃得倍儿香的狗子,转而看向殊丽,薄凉的目光带着施压落在了她的脸上,“我的狗,断奶晚。” 殊丽觉得这人性子有点恶劣,不想再理睬,向一侧稍稍退了两步,扭头看向正房紧闭的门扉,心想天子怎么还未尽兴,难不成要留在这里用晚膳吗? 这对兄弟到底给天子喂了什么迷魂药? 这时,不远处的男子忽然走来,她如惊弓之鸟向后退去。 元佑从她面前经过,微偏过头,冷冷落了一眼,似乎不大理解她在怕什么。 一股酒气裹着龙涎香飘来,在草木蓊郁的小院内,与花香融合,竟有一股花酿的醇熟味道,很是好闻。 殊丽一直不喜欢酒气,可裹了冷感的酒香,有点特别...... 元佑略过她,大步流星走向厢房,都没有回府后要去御前问安的意思。 须臾,正房传来召唤,殊丽快步走了进去。 堂屋内同样飘散着一股很浓的酒味,天子和元佑也饮酒了? 瞧了一眼躺在竹塌上假寐的天子,殊丽朝正在收拾棋盘的元栩颔首:“元大人好生歇息,奴婢这就送陛下回宫。” 元栩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浅眠的天子,“陛下还要驾临一处,你陪同过去吧。” “......好。” 回到马车上,殊丽拧了一条绢帕,俯身为陈述白擦脸,却发现他的鬓角处粘了一丝鱼鳔胶。 这是天子和元栩的趣味吗? 她开始脑补那时屋里的场景,不禁在想,天子在人面宠溺她,难道是为了遮掩哪种癖好?否则,很难解释她为何得宠。 “到底是为何呀?”她笑着摇摇头,继续为他擦脸。 倏地,手腕一紧,陈述白攥住她的同时,睁开了泛着醉意的眸子。 殊丽咬唇,很怕泄露了腹诽的小心思,“陛下醒了......” 陈述白盯着她歪斜的身子不接话,捏着她握帕的手,落在自己的脖颈上。 擦、擦脖子? 殊丽点点头,一点点为他擦拭起脖颈,当指尖隔着帕子擦过男人的喉结时,明显感觉那里轻滚了下。 “陛下舒服了吗?”她柔声问道。 陈述白的目光一直锁着她,叫她很是不自在。 “继续。”随着话音一落,陈述白抓着她的手陷进了衣襟中,“褰开,擦。” 殊丽时不时会服侍他沐浴,对这样的举动没有设防,只麻木地去褰他的腰封。 可一只手被攥着,她不敢用力挣开,于是单手试着去触碰腰封的暗扣。 那只小手流连于男人的腰际,描摹了他半边腰形,偶然听得一声闷哼。 她扭头对上男人半醉的视线,不知他刚刚为何闷哼,“陛下不舒服?” “不舒服。”陈述白胸口炙热,攥着她的手慢慢收紧,攥得她变了脸色。 殊丽身子一斜,倒在他肩上,“疼......” 女子云堆翠髻,榴齿含香,比他见过的任何人都要美上三分,这般蹙眉喊疼,无疑是在火上浇油。 他暗骂一声,松开她的手腕,揽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起来。” 殊丽是因为疼痛才失了平衡,此时脱离桎梏,逃也似的站起来,退到长椅那边。 陈述白深吸几口气,重重吐出,闭眼想要摒弃掉缕缕磨人的火丝。 看他不动弹,殊丽试探问道:“陛下好些了吗?” “安静。” “?” 关心他还有错了?殊丽怄气,坐回长椅上,决定不侍奉了,狗皇帝事儿多、脾气不好,还是少惹为妙。 车厢陷入沉寂,殊丽以为醉酒的人会老实睡觉,可她还是太单纯。 陈述白凝着她蕴着温怒的脸蛋,薄唇微抿,拍拍身侧,“愣着作何?过来替朕擦拭。” 以为他忘了这茬呢,殊丽不情不愿挪过去,气得牙痒痒,可上手劲道柔和,顺着他的额头一路擦到下颔。 挨得近了,陈述白鼻端迎来一缕缕温热的雅香,如香料经过熏烤散发出的味道,是宫廷香料师们无法破解的香气。 陈述白撩下眼帘,目光睃转间,从她温柔的眉眼到小巧的鼻尖,再到水嘭嘭的唇。 不知她今日涂抹了哪种颜色的口脂,不是寻常的殷红,而是沁水般的桃粉,让她看起来更为娴静柔美,也更撩之心弦。 意识被酒气蒸腾,他忘了平日里的克己复礼,大手蓦地揽上她的细腰。 腰肢一痒,殊丽抬眸,眼里泛着懵懵懂懂的光,刚想问他怎么了,唇上忽地一重...... 陈述白用指腹揩掉了她的口脂,细细打量,“这是什么颜色?” 殊丽娇颜滚烫,白腻的肌肤开始泛红,“浅、浅妃色。” “拿给朕。” 摸不清他的意图,殊丽老老实实拿出一盒口脂,放在了男人手里。 陈述白单臂撑在软枕上,打开盖子睇了会儿,用尾指挽出豆粒大小的膏体,抹匀在指腹,然后扣住殊丽的后颈,让她扬起脸,在她的雪腮上荡开两抹粉痕。 女子生得原本就美,这样一来,很像初承圣宠后脸上自然流露的气韵,惊心动魄。 陈述白静静看着,凤眸波涛狂涌,手指扣紧她的后颈,让她更为后仰。 一盒口脂用完时,殊丽的雪颈上多了一幅粉色的玉兰图,是陈述白亲手画上去的。 殊丽欲哭无泪,天子画的,怎么也价值千金,可为何不能画在衣服上,非要画在脖子上,那还怎么赚钱?再说,这画是天子所绘,她也不敢轻易涂抹掉呀。 正想着,玉兰图上一凉,陈述白为她擦掉了画作。 可擦的方式,令殊丽震惊不已。 第23章 第 23 章 逼仄车厢内,殊丽感觉自己被抬高,而为她作画的天子臂力惊人,此刻正以若有似无的暗昧方式,撩起她一侧长发,捋到另一侧,转而徘徊在她侧颈。 吞咽声起时,殊丽变了脸色,双手撑在天子肩头,用着巧劲儿向外推,“陛下,你醉了。” 若非醉了,很难解释他吃胭脂的事,也不怕中毒? 可陈述白非但没有作罢,还揽过她的背,将她往自己身边带。 殊丽跌在他臂弯,仰面看向眼尾泛红的男人。 陈述白低头看她,颀长的背脊慢慢弯曲,朝着那张绝美的脸蛋靠去。 殊丽美眸微瞠,偏开头避开了袭来的气息,一时惊吓脱口而出:“奴婢是殊丽,不是元侍郎!” 半醉的男人顿了一下,掀起薄薄的眼皮,语调偏冷,“你说什么?” 殊丽趁机从他手臂之下钻出来,眨着湿漉漉的眸子解释道:“陛下不是有心上人么。” 闻言,陈述白静默良久,因酒气反应慢了半拍,待明白过来她的意思后,微微流露出诧异,继而冷肃,“你疯了?” 殊丽跪在塌上,心知自己道破了天子的隐秘,或许会被灭口,可适才情况紧急,话已出口,无法收回。 陈述白捏捏鼻梁骨,掀开车帘透气,想让自己清醒一些。 马车也刚好抵达了目的地,仍是一座私宅。 留下踟蹰不安的殊丽,他负手步下马车,大步流星地走进府门。 殊丽愣在车上,手脚都在打颤,缓了一会儿,她戴上幕篱跳下马车,梳理着复杂的心绪。 稍许,府中走出两个体格健壮的婆子,说是贵人还要在此耽搁些时候,让她二人陪殊丽去附近的街市上逛逛。 殊丽再次怀疑起自己在陈述白心中的分量,即便戳破了天子的秘密,也没受到责罚,这......解释不通啊。 府宅的后院内,陈述白躺在摇椅上,沐浴着皓曜日光,身旁一位白发老人正在为他针灸解酒。 老人花甲年纪,芳蔼和善,身上有着浓重的药草味,甚至有些呛,是药师才会携带的味道,“陛下觅得良药,为何闷闷不乐?” 陈述白闭眼回道:“良药是个大活人,是人就有私欲、贪念,就有随时背叛朕的可能,叫朕如何安心?” 老人笑笑,在他的百会穴和率谷穴上施了针,“陛下疑心越来越重了,如今有了良药,却又担心药的副功效,难怪心悸久治不愈。” 敢与天子说笑的人,整个大雍也找不到第二人。 陈述白闻言一笑,像是卸了所有的防备,回到最初的样子,“老师说的是,朕是有病。” 身边人皆以为他喜欢上了“良药”,想要把“良药”永久捆绑在身边,殊不知,他有多么想要摆脱这份药效,不再被心悸所困。 可自己出宫一趟拜访良师益友,都没忘记将“良药”带在身边,只为了让她出宫解闷,这种矛盾心理又当如何解释? 听见天子的自嘲,老人爽朗大笑,撸了撸袖子,“陛下不妨把‘良药’当作女人,沉入一场风花雪月,体会世间最曼妙之事,再谈要不要摆脱‘药效’。” 陈述白微睁开眸子,望着参差枝桠中投来的光束,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继而问道:“朕要的香料,老师可调配好了?” “早就备好了,比之龙涎香,更偏于木质麝香。” 陈述白按按发胀的额骨,接过香料闻了闻,“就这个吧。” 街市上,殊丽状若无意地问向一个婆子,“敢问府中家主是哪位?” 本以为婆子不会透露,却听婆子道:“是圣上昔日的老师,姓宋。” 宋姓皇家师......殊丽在脑海中翻了一遍,微怔道:“是宋老太师。” 宋老太师曾是天子年少时的大师傅,为人过于耿直,直言不讳,得罪了不少人,数十年不得志,却阴差阳错教出一个九五至尊,这才扶摇直上,成了帝师之首。 而宋老太师能得隆宠,并不单单是因为他书教的好,而是他曾替天子挡过一剑,挡住了先帝的夺命一剑...... 这也给殊丽提了个醒,或许用命交换来的信任才价值连城,是不是自己为天子挡下一剑,也能换来安稳无忧的余生? 可她不愿意真的为他死啊。 摒掉了心事,她走进一家胭脂铺,想为木桃和晚娘挑些名贵的胭脂水粉。 不是她死撑摆阔气,而是真的有积攒,平日出不了宫,也没地方花。 “麻烦将我刚刚选的,打包两份。” 店里只有掌柜一人,顾东顾不了西,他指了指门口走进来的一拨女子,对殊丽道:“姑娘坐那等会儿,小的先招待一下那几位。” 那几位可是皇城的贵女,为首的更是贵中之贵,太后的亲侄女,时常光顾他的店,怠慢不得。 殊丽点点头,稍一转身才发现进门的几人里有个眼熟的。 庞诺儿和四个珠光宝气的闺友一同前来,说说笑笑,看起来感情甚笃。 一进门,几人的目光同时落在了殊丽身上,虽说美人戴着幕篱看不见脸蛋,但那身段和气质,就足以吸引人。 几个姑娘掩帕窃窃私语,赞美之词尽数落在庞诺儿耳中。 不知怎地,庞诺儿一眼便辨认出此人是殊丽。一个宫婢怎会出宫选胭脂,身边还带了两个婆子? 心中狐疑,她走到殊丽面前,“怎么是你?” 殊丽自然不会与她交底,更不会把天子的行程告知于她,“我与姑娘素不相识,姑娘认错人了。” 庞诺儿自认怎会认错,一把掀开她的幕篱,“出宫就出宫,装什么装啊,我们不是见过面。” 在宫里被无数双眼睛盯着,不敢随意发作,在宫外小店里,还不得多呛呛出气,之后再出钱封了掌柜和两个婆子的嘴,对她毫无损失。 随着幕篱被掀开,闺友们忍不住惊叹,这女子也太美了。 一名贵女上前半步,小声问道:“诺儿,这位女郎是哪家的娘子,以前怎么没见过?” 庞诺儿抱臂哼了哼,“宫里侍奉人的婢子。” 在宫外,殊丽不愿惹事,转头看向掌柜,“麻烦先帮我打包,我不想等了。” 掌柜为难地点点头,作麻利地包好两份,“一共十两银子。” 十两银子对于一个宫人来说着实不少,可殊丽不仅付了胭脂水粉的钱,还额外给了打赏。 庞诺儿哼了声,“打肿脸充胖子。” 殊丽没在意,淡笑道:“姑娘今日的脸有些水肿,回去敷敷冰块吧。不过,贵府的冰还在户部的簿册上没有审批下来,不如从我这里借一些?” “你!” 夏日的冰尤其珍贵,都是户部和司礼监向下分发的,如今还在春末,除了皇室可以享受冰块,其余门阀都没有这个待遇。 这话无疑是一种柔和的挑衅,庞诺儿不屑道:“你有冰块,那也是陛下用剩的,像你这种贱婢,只配吃剩饭、穿剩衣、用剩冰。” 殊丽依然笑着,笑意却淡了不少。 可就在她权衡要不要怼回去时,门口忽然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带着矜冷的肃穆。 “朕倒要看看,谁在这里口吐渣滓?” 众人闻声扭头,怔忪地看向徐徐走进来的清贵男子。 随着陈述白的到来,胭脂铺的大门被侍卫慢慢合上,一束束光线被挡在门外,巨大的黑暗笼罩在了庞诺儿的身上。 绛霄之下,高岭之巅,庞诺儿再找不到一个比陈述白还要威严的人,他是真命天子,是她想要窥视又胆儿颤的皇家表兄。 “陛下......”从未在宫外见过陈述白的她,身子打颤,双膝一软,噗通跪在了地上。 随着那声“陛下”,其余贵女也连忙跪地请安。她们的随从被隔绝在门板之外,被禁军侍卫吓破了胆,就好像小巫见了大巫,再生不出嚣张跋扈。 她们这些人都是家中嫡女,时常随父亲参加大大小小的宫宴,怎会认不出天子! 陈述白没有看她们,径自走到殊丽面前,弯腰瞧了一眼她脸上的表情,反手伸向庞诺儿。 恍惚之间,庞诺儿还以为天子要扶她起来,可转念一想又觉可笑,天子怎会怜惜她。手里捏着的幕篱成了烫手山芋,她心有不甘地双手捧起,呈给陈述白。 陈述白接过幕篱,拍了拍帽檐,为殊丽戴在头上,在殊丽错愕的目光下,淡淡一哂,凤眸淬了万千星辰。 他转身面朝跪地的几人,目光落在庞诺儿白如纸的脸上,“身为皇亲国戚,该自正言行,渊清玉洁,不萦于怀,做贵女表率。你倒好,口吐沼渣,无遮无拦,恃强凌弱,这是世家嫡女该有的风骨?!” 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噼里啪啦地砸在庞诺儿的心中,不留情面。 她脸颊发臊,无地自容,再承受不住天子的厌弃,哀哀戚戚地哭了起来。 陈述白最烦哭哭啼啼的人,冷声道:“朕说错了吗,你还委屈了?” 天子怎会说错!庞诺儿磕了一个响头,因过于用力,额头红了一片,“是臣女的不是,陛下教训的是。” 店铺狭窄,气氛摄人,她虽心里暗恼表兄的无情,也暗恼殊丽的狐假虎威,却清楚知道,眼下没有什么比服软能让她全身而退的,毕竟天子不是惜花之人。 陈述白懒得与刁蛮的小丫头一般见识,但不知怎地,在看见殊丽被人刁难时,脚步不受控制地走了进来,干涉了这场毫无意义的嘴仗。 可他既然管了,总该做些什么,“回府禁足,一月不可出。” 禁足一月!庞诺儿交际甚广,怎愿在府中闭门思过一个月。她试图用撒娇来减轻惩罚,软声软语地求着天子开恩。 陈述白冷眼看着,没有丝毫同情心,他不是她爹娘,不吃她那一套,“两个月。” “!!!” 他笑笑,“还想加?” 在攻心这块,庞诺儿哪里是天子的对手,一时无言,哭唧唧道:“臣女领命,叩拜天恩。” 陈述白再懒得逗留,带着殊丽走向门口。 傻了眼的掌柜赶忙为他们拉开门扉,后背出了一层汗。 走出小店,陈述白对侍卫交代道:“封口。” “诺!” 之后,陈述白拉着殊丽坐上马车,没再理会车外的琐事。 察觉他酒已醒,殊丽摘掉幕篱,眼含感激,“陛下何时过来的?” 陈述白斜倚小塌,随手拿起一颗桂圆,自己剥了起来,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下次再有这种事,不必顾及对方的身份。” 有他这句话,自己不就能在皇城横着走了,再威风的世家家主,也威风不过九五至尊啊。殊丽心里有点莫名,温吞道:“多谢陛下。” 那会儿的狎昵,她不敢再提,也告诉自己,天子失态,全然是因为醉酒。什么喜欢和宠爱,是绝不会发生在他们之间。 回到宫中,殊丽随天子走进内寝,等服侍天子睡下,才想起自己买的胭脂水粉还在车上。 她捻手捻脚走出内寝,与外殿守夜的小太监交代几句,“麻烦了。” 小太监是冯连宽的干儿子,名叫冯姬,与殊丽关系不错,“跑个腿儿而已,不必客气。” 次日一早,殊丽如愿见到了两包胭脂水粉,“多谢小公公。” 冯姬腼腆地挠挠头,又从怀里提溜出一只黑点白地儿的小狗,“小奴从车底下发现的。” 殊丽惊讶,这个小东西是何时爬进车厢的?腿这么短,是怎么蹦上去的? 小狗子饿了一天,龇牙又摇尾巴,逗得殊丽发笑,“给我吧。” 冯姬将小狗递给殊丽,就去忙自己的事了。 殊丽抱着小狗回到尚衣监时,木桃几个年纪尚小的绣女惊喜连连,围着小狗来回地看。 殊丽净手后换回尚宫服,催促她们开工,“别围着了,待会儿被司礼监的人看见,当心被罚月钱。” 除了木桃,其余绣女们胆子小,很快散开。 木桃抱着小狗喂东西,见妆台上多了好多胭脂水粉,笑道:“姑姑真好。” 出趟宫都没有给自己买东西,还想着她和晚姑姑。 殊丽揉揉肩胛,“等下值,我给你上个妆。” 木桃羞答答地点头,“那我把晚姑姑也叫来。” 黄昏将至,三个女子凑在一起,热闹的不行。殊丽先给木桃上了一个桃花妆,又给她选了一条合身的衣裙,拉着她站在铜镜前,“我的小桃儿长大了。” 木桃自进宫就跟着她,是她看着成长的。 木桃已许久不曾打扮自己,见到镜中娇俏的模样,长叹了声:“希望早点出宫啊。” 殊丽捋了捋她散落的头发,“多年后,咱们三人会在宫外相聚的。” 晚娘为自己上了一个精致的妆,对镜照了许久,眼中闪着水光,再有几个月她就可以出宫了,跟了那么一个不羁的男人,也不知以后能混成什么样,“等我出宫,就寻个门面开间舞坊,教清贫人家的女儿跳舞。” 木桃问道:“清贫人家交得起学费吗?” 晚娘哼道:“你就不能把我想成济贫的善人,不收她们银子?” 木桃认真摇瑶头,“晚姑姑可不是善人。” 晚娘气得发笑,揪住木桃的耳朵,“再说一遍!” 一大一小胡闹起来,差点打翻妆台,殊丽站在一旁,眼底带着怜爱,深深宫阙,若是没有她们二人,该有多寂寥。 可如今,晚姐姐要出宫了,是好事,她打心底为之高兴,“晚娘,等你出宫,我送你十抬嫁妆。” 晚娘掐着木桃的脸蛋回头,“别了,留给自己吧,圣宠难以维持,指不定哪天你就贫穷了。” 殊丽睨她一眼,“你就不能想我点好的。” 晚娘走到她面前,“我这叫务实,傻妮子,多考虑考虑自己。” 这时,小狗子挺着圆滚滚的肚子来到她脚边,哇哇叫了两声。 殊丽看它一眼,想起了元栩的提议,比起元栩能帮她走捷径,她觉得把命运抓在自己手里才是真正的务实。 次日前半晌,木桃揣着手走进来,梨涡浅浅,一看就是得了打赏。 殊丽单手支头,调侃问道:“有喜事?” 木桃跪在塌前,手呈碗状,捧起一锭银元宝,“我去景仁宫送常服,周太妃赏了我这个,我还是头一次见这么多的打赏呢。” 殊丽笑笑,周太妃哪里会那么好心,不过是看在她“培养”禾韵的份儿上罢了。如今,周太妃效仿太皇太后,让人每日教习禾韵练习艳舞,只为了给御前送人。 “姑姑,禾韵会和你争宠吗?” 殊丽没甚情绪,想到天子对宋老太师和周太妃的态度,觉着天子该是个念旧的人。 须臾,景仁宫那边传来小道消息,说是周太妃邀请天子去寝宫用膳。 殊丽修剪着粉润的指甲,没有慌张,周太妃虽殷勤,太皇太后也纵容,可禾韵火候不到,还撼不了自己的位置。 可出乎意料的是,冯连宽让人通传,叫殊丽前往景仁宫承伺。 来到景仁宫的正殿,迈进双交四椀菱花槅扇门,殊丽被一股兰香包裹,抬眼便瞧见外殿站着两道身影,高的那个正在侍弄殿中吊兰。 男子背影颀长,宽肩窄腰,一袭白袍清逸俊雅,如清阳曜灵,举手投足间透着流韵矜贵,偏偏那双手触碰盆中泥土,与凡尘接了壤。 殊丽见状,忙退到门外,跪地抵额。 门侍禀告道:“启禀陛下、太妃娘娘,殊丽到了。” 闻言,二人同时回头,就见泠泠风雨中,单薄的女子俯身跪安,云鬓上的青玉簪头映出柔和的光。 周太妃两边不得罪,既想往御前送人,也不想与殊丽交恶,她让人扶起殊丽,笑着与陈述白道:“陛下到哪里都带着殊丽,足见殊丽是个懂事能干的,真希望燕寝多几个像她这样的侍女。” 陈述白似笑非笑道:“她也不是个省心的,有时很笨。朕身边真多几个她这样的,怕是每日都有尸体从燕寝拖出去。” 天子声音虽清悦,却透着一股诡异感,叫外人不敢再谋划。 殊丽垂眸,松了一口气,看来天子猜到周太妃的用意了。 相较于殊丽的轻快,周太妃无奈,颇为倚卖恩情道:“我若执意送给陛下一个婢子,陛下收是不收?” 陈述白敛了笑,“不收,您就别瞎操心了。” 周太妃嗔怨,像个吃不到糖的老小孩,“人都已经选好了,培养了许久,太皇太后也极为满意,今儿无论如何,陛下也得见一见,若是合心意就带走,不合心意,也是她福薄。” 一旁的冯连宽挑了挑眉,有点像在看好戏。 比起太后这个血亲,陈述白对周太妃耐心好了不少,并未因她的刻意安排而发怒,但他没有应允,周太妃只能作罢,想着再寻个合适机会塞人。 宫人将膳食端上桌,冯连宽唤来殊丽,叫她在一旁侍奉。 周太妃不满地睨了冯连宽一眼,感觉这老阉人忽然多管闲事了呢。 她捏捏眉,指着一道素炒四宝菜,扭头看向殊丽,“陛下爱吃那里面的豆干,你给陛下夹一些。” 殊丽暗道不妙,了解天子饮食喜好是大忌,换作别人,是要掉脑袋的。 见她迟迟不,周太妃方觉失言,“瞧我这记性,我自罚一杯。” 陈述白轻笑,按住她手中酒杯:“无妨。” 他又看向殊丽,“过来夹菜吧。”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殊丽大方上前,执起公筷为天子夹豆干。随着她的作,窄袖里露出一截皓腕,腻理如雪,上面戴着一只玉镯,更是将那皓腕衬得柔白。 陈述白看向那截皓腕,目光似带了胶。 回到内寝,陈述白发现殊丽有些魂不守舍,连天子看过来时,她也没有提高警惕。 “有心事?”陈述白走到软塌前落座,叉起一块鲜果送入口中。 殊丽反应过来,立马走过去,“奴婢来吧。” 拿过他手中银叉,她叉起另一块鲜果送到他嘴边,目光流露着刻意的虔诚。 陈述白抬手挡开,“朕在问你话。” 殊丽不想将周太妃和禾韵对自己的困扰讲给天子听,随口胡诌道:“奴婢刚刚瞧见青蛙了,小小一只,每跳一次,就咕呱两声,挺有趣的。” 这是什么拙劣的借口,偏让她说的童趣盎然。陈述白勾起她的下巴,嘴角漫上笑意,“是吗?朕还以为你又想偷懒了。” 殊丽美目微瞠,颤了颤睫毛,陛下竟然觉得她时刻都想偷懒! 陈述白欣赏着她眼中的慌张,新鲜又烦闷,新鲜于她很少露出真情实感,烦闷于她能牵自己的情绪。 谁也不可以左右他的情绪。 他靠近她的耳边,鼻尖若有似无地触碰到她的耳廓,“再偷懒,朕就杀了你。” 杀她,他不是不舍得。 殊丽浑身打起寒颤,“奴婢谨守本分。” 听过她的保证,陈述白没有得到想要的畅快,果然啊,他对“良药”产生了依赖性。 “朕要更衣。”他站起身,率先走向屏折。 来到屏折后,殊丽拿起一套崭新的寝衣搭在双肩上,随后来到陈述白面前,低头解他左右衽带。 陈述白垂眼看着她,喑哑道:“快些。” 殊丽弯弯唇角,快速褰去他的上衣,搭在屏折上,又拿起肩头的寝衣,绕到他背后,垫脚为他披上。 往日到了这个环节,天子就会叫她退下,可今日竟沉默着不,一副等她服侍的架势。 殊丽没多想,又绕到他面前,熟稔地系好衽带,一双小手略过他的腹肌来到两侧腰际,扯住裤沿。她抬头询问他的意思,见他还是没有喊停,颤着指尖下拉。 陈述白忽感胸腔沉闷,呼吸开始不受控制,那种超出自持的异样源源不断地汇集而来。 这也是他每次喊停的原因,可今晚他跟她较上了劲儿,也跟自己较了劲儿,就是想感受一下那种超脱掌控的妙味。 感受到一股无形的施压,殊丽仰着粉白交织的脸,带了一丁点儿恳求的意味,“陛下还要......” 陈述白低头看着她,慢慢收拢手指,“继续。” 殊丽还想向往常那样,抱着无畏,将他侍奉好了,可经过颈间作画那件事,她对他的惧怕随之加大,完全摸不清他到底喜不喜欢女子,如此这般,是不是越雷池了,若他...... 她不敢想,低头咬住下唇。 见她踟蹰磨唧,陈述白脸色变得不大好看,用力将她拽出屏折。 脚下趔趄,殊丽倒在新换的毛毯上,怔怔望着屏折方向。 她果然还是不愿越界去服侍他,可宫女不愿服侍天子,又如何能获得长久的信任。 调整好情绪,她站起身,咬牙走了进去,“奴婢......” “出去。” 简短的两个字溢出薄唇,带着不耐烦。 殊丽站着不,有点后悔刚刚的扭捏。 “出去,没听见?”男人面色更为不好,带着疏离和冰寒。 担心彻底激怒天子,殊丽没再耽搁,退出屏风。很快,就有小太监传来了已经歇下的冯连宽...... 俄尔,珠帘内的男人下了皇令:“这几日,再选一个宫人来守夜。” 又是这么一句话,可这一次,不像是在说笑。 殊丽僵在龙床前,身心疲累,无眠无休,如同陷入荒芜沙丘,被风沙吹得头昏脑涨。 风绪缈无情,吹散昨夜还温煦在夜中的淡霭,殊丽觉得自己现在就像个谲诳之徒,在雇主那里失了信任。 一次犹豫,让她失了一切? 殊丽靠在落地罩上凄然浅笑,太后说的对,圣宠一时,不能长久,合该紧握住手艺,谋一条出路。可那条出路被一道朱漆金钉的大门拦截,想要越过去,还需七八个年头,在此期间,她保不住御前的位置,不知要被多少人摧残...... 圣宠不能失。 门外想起摇铃声,殊丽提起精神,慢慢走到龙床前。 “陛下,该起身了。”她语气轻柔,很难察觉到隐藏其中的一丝紧张和委屈。 不同于往日,今儿一到时辰,床上的人就撩开帷幔站起了身,脸上冰寒犹在,看都未看她一眼。 负责服侍天子梳洗的宫人们随着冯连宽走进来,一一送上洗漱的用具。 冯连宽弓着腰,笑眯眯的,跟天子说起今早钦天监送来的天象状况,“从今儿起,雨水开始增多,农户要开始为籽粒灌浆了,期望今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提起钦天监,陈述白掸了掸指尖的水,接过宫女递来的脸帕擦拭,“跟进一下太皇太后的寿宴,警告钦天监,在寿宴当日,若再估算错天象,整个衙门以死谢罪吧。” “......老奴这就让人去传达。” 再有三日就是太皇太后的七十大寿,相关的衙门都在为这场寿宴做准备,此番警告钦天监,无疑是一种暗示,想来,天子要借此宴席整治一批办事不利的衙门了。 洗漱后,陈述白挥退宫人,拿起龙袍走进屏折,冯连宽赶忙跟了上去,却被殊丽拦住。 “大总管卖我个人情。”殊丽小声道。 自昨晚起,冯连宽就寸步不离燕寝,生怕天子发怒,不过,他是个人精,深知天子对殊丽的宠溺,不想得罪殊丽,故而一时犯难,不知该不该顺了殊丽的意。 天子那边哪能任凭他们僵持,殊丽稍一颔首,快步走进屏折。 此时,陈述白已经披上龙袍,正漠着脸系衣带。 殊丽走上前,抬起素手,捻住了两根系带,“奴婢来吧。” 她微微翘唇,眼笑眉舒,讨好意味十足。 陈述白淡淡看她,抬起双臂,没有如昨晚那般推开她。 得了鼓励,殊丽来了力,力求将每个结扣都系得精致漂亮。可当她踮起脚,为男人戴上冠冕时,手指无意划过男人的下颌,明显感觉男人避了一下。 如此嫌弃她? 殊丽无奈,拿过玉石钩络大带,环住了男人腰身。男人很高,腰却劲瘦,殊丽双臂环上去时,很像是从正面抱住了对方。 为之穿戴好后,殊丽后退一步福福身子,“恭送陛下。” 她身后的乌木屏折上雕刻仕女图,光线映屏时,她像是从屏折里走出来的最美仕女,恬静柔美,带着不染尘埃的疏离感。 前半晌,风丝萦绕,卷起耳边绒发,殊丽去往司礼监,有意打听燕寝那边有无在挑选宫女一事。其实,她心里明镜,天子一言九鼎,说出去的话没有收回的理儿,即便昨晚是在跟她怄气,也不会当作气话一说一过。 果不其然,冯连宽的办事效率让她又赞又恨,司礼监的小太监们正在整理守夜宫女的备选名册。 殊丽有些颓丧,又有些自嘲,行吧,多个人也能叫她轻松些,毕竟只是多添一个人,而不是剔除掉她。不过三日后的寿宴,她必须跟在圣驾边上,否则就会被人瞧出她失了宠。 “敢问小公公,名册上可有禾韵的名字?” 负责整理名册的小太监翻了几页,点点头,“回姑姑,有的。” 殊丽了然,道谢后转身离开。 回到尚衣监,她没精打采地趴在耳房窗前,没有去指导绣女们刺绣。 木桃看出她有心事,放下绣棚,揣着桃子跑过来,“姑姑尝尝,这是太皇太后赏赐给各个衙门的,可甜了。” 殊丽没胃口,“你们吃吧,最近忙碌,让大家吃饱喝足也能多干些。” “姑姑怎么了?” 殊丽想说自己失宠了,却觉得矫情,“没事,你去忙吧。” 木桃将桃子放在窗边,“那我过去了,姑姑记得吃啊。” 也就只有木桃会全心全意地待她,不过,她也未奢求过其他人的真心,真心多贵啊,她负担不起。 这时,殊丽瞄到石门前,晚娘和一名年纪不大的侍卫有些拉扯,心中一惊,疾步走上前,“怎么回事?!” 那侍卫见有人来了,才不情不愿松开手,觑了一眼晚娘大步离开。 殊丽拉过一脸不耐烦的晚娘,问道:“你们认识?” 晚娘拍拍衣袖,“老谢的部下,偶然瞧见了些不该瞧的,借此想占老娘便宜,呸,不要脸的狗玩意。” 她口中的老谢就是她的老相好,禁军侍卫副统领,养了一后院小妾的鳏夫谢勇毅。 殊丽实在想不通,能在后宫生存下来的晚娘为何会想不开去搭理那么一个花心的老男人。 “晚姐姐,你还是趁早和那人断了吧。” 晚娘吐口浊气,拉着殊丽往耳房走,“我出宫就二十五了,又没有娘家,一个人如何过活?你我终究不同,你有顶好的刺绣手艺,我一个司寝的能有什么?除了会侍奉人。” 殊丽不赞同,“你不是说,可以开间舞坊么。” “也就是说说罢了,寻常人家的小姐都有上门的师傅,人家在自己府中就能练习,哪会去鱼目混杂的舞坊啊。” “我可以帮你。” 晚娘笑了笑,“行,等我真到走投无路那一天,就托你帮忙。” 殊丽隐隐觉得不安,叮嘱晚娘别那么容易相信一个人。 夜光如水,镀了墨空一爿靛色。 这晚,天子又与元栩在寝殿对弈,君臣间似有聊不完的话。 因着元栩圣宠不衰,朝中从小吏至阁臣,都想要变着法的巴结元栩,以及他那个深居简出的胞弟。 棋盘上交替落子,很是尽兴,收官之时,元栩方觉自己入了套,连连叹息。 “臣能悔几步棋吗?” 敢在御前提出毁棋的人,天下怕是只有他了。殊丽为两人沏茶,等茶汽氤氲开,她听见天子漫不经心道:“落子无悔。” 陈述白拿过茶盏,指尖无意碰到殊丽的手指,很快避开。 元栩握起一只拳,叩了叩另一只手的掌心,“那待会儿还要劳烦陛下陪臣复盘。” 陈述白没了对弈的兴致,看了殊丽一眼,“你来陪元侍郎复盘。” 又让她来......为了不扫兴,殊丽想要做到百依百顺,“那奴婢就献丑了。” 她挽袖捻起一颗颗棋子放回棋笥,依着近些日子苦练的棋艺,开始在脑海里回想刚刚的棋局,可行了几步又开始迷糊起来。 元栩耐着性子陪她乱下,眼中带着点点柔光。 陈述白单肘杵在窗前,转着玉扳指,斜斜打量着殊丽,感觉今晚的她戴了一副厚厚的面具,明明笑靥如花,却并不开心。 是自己吓到她了? 送元栩离开时,殊丽道了声“大人留步”,转而走到外殿的花几下,拽出正被御猫欺负的小狗子,塞到元栩怀里,“它误上了陛下的马车,跟着我们回了宫。” 元栩失笑,抓了抓狗头,“给表妹添麻烦了。” 殊丽左右看看,见没人望过来,不满道:“元侍郎僭越了。” 哪来的表妹?她可没认,他还叫顺溜嘴了。 元栩点点头,并没有道歉,抱着小狗子离去。 殊丽望了一眼,转身走进内寝,发现天子还倚在棋桌前,手里捧着一只空盏。她走过去,执起茶壶,“陛下还要饮茶吗?” 陈述白看着她嘴角的笑弧,淡淡道:“别笑了,太假。” 殊丽还是为他添了茶,柔声回道:“奴婢若是没了陛下护着,日后会笑得更假。” 这话很是恭维,虽是为了自保,却也是另一种臣服,臣服于主子的一切指令。 陈述白谩笑,“昨晚怎不见你有这样的觉悟?” 殊丽靠过去,扯了扯他的衣袖,软着嗓子道:“奴婢昨儿混账了,陛下别跟奴婢一般见识,奴婢害怕。” 害怕什么?失宠吗? 陈述白用目光示意她搬来一把椅子,然后将自己用过的茶盏抵在她唇边,目光幽暗,“喝掉。” 殊丽没做他想,仰头喝下温热的茶汤,因对方倾倒的快,茶汤顺着她的嘴角流下,滴在雪白的冰肤上。 陈述白盯着她嘴角流下的茶汤,目光不受控制的渐沉,落在将湿不湿的衣襟处,喉结不停滚。 他重重放下茶盏,摒弃掉了引以为傲的自律,拽过殊丽,将人摁在了棋盘上。 黑白棋子散落一地,迸溅在龙袍之下。 第24章 第 24 章 后背被抵在铺满棋子的棋盘上,硌得生疼,殊丽挪了挪身子,想要站起来,却被狠狠按住肩头。 她怔怔望着上方的天子,竟破天荒从他眼里看出了真实的情绪,阴鸷、狠厉、挣扎,很像大兽将小兽困在死境后的思量,思量要不要将之生吞活剥。 可殊丽毕竟年纪不大,还未经历过风月,不懂男人眼底闪烁的欲丝,还抬手捂住男人的额头,“陛下病了吗?” 陈述白拿开她的手,虚虚地攥在虎口,“别动。” 殊丽不敢再动,看着他慢慢压下来。她心里很慌,不懂他的意思,可即便再单纯,也感受到了丝浓入扣的腻昧。 陛下不是喜欢元栩么,为何要对她...... 脑子晕乎乎的,却还要竭力维持淡定,赌他不会碰她。 豹子在杀死猎物时,往往会咬住对方的脖子,陈述白在殊丽的侧耳和脖颈间徘徊了许久,盯住那截玉颈上浮现出的细细青筋,有了想要咬断的意图。 可猎物太脆弱,不堪一击,他怕失去狩猎的兴味。视线再向下,那颗隐在襟口的小痣映入眼帘。 齿痕划过那里时,能明显感受到猎物绷紧了身子,呈现出全面的警惕。 他抬眸,看向她愈发苍白的脸,可怜兮兮的,偏又绝艳无双。 殊丽很美,打从第一次见到,他就领略到了一笑倾人城的盛景,可那时他只当她是个漂亮的陌生人,没有盛入过欲酿。 而今,理智开始叫嚣,为她的秾艳、甜美,她轻轻一触的颤栗。可随之而来的,是紊乱的心律,一层层冲击心口。 上方的人压了下来,殊丽慌张地抬手去挡,却触到了炙烫的肌肤。 “陛下,你发热了......” 她竭力装傻,想要将莫名升起的狎昵糊弄过去,可脸上的伪装渐渐瓦解,露出了缕缕不安。 陈述白忽然衔住她的右耳耳垂,在她欲逃时,沉了呼吸。 “不许躲。” 开口时,喷薄的气息灼烫,熨烫女子的耳廓,带着难耐和命令。 殊丽彻底慌了,再傻都明白他的暗示,是男子对女子的俗欲啊。 她不再动了,也不想做无畏的挣扎,早在很久以前她就明白一个道理,一入宫门深似海,想要全身而退不过是一种美好的憧憬。 她依附天子以避开各路虎豹豺狼,就得付出相应的代价,否则,就会如同昨夜那般,处于被动和彷徨。 可在棋盘上做那些,总有种亵渎棋艺的荒谬感,她想要恳求他去床上,可那是龙床,她哪里配得起。 羞耻感蔓延而来,她揽住男人肩膀,试着主动配合,既然逃不过,就在出宫前拿到最大的圣宠,然后将那些曾经欺压过她的人一概踩在脚下。 可悲吗?是的。 她眼眶发酸,却流不出一滴泪。 感受到她的配合,陈述白心中微动,侧头含舐她的左耳,直到耳垂边缘泛了红。 似乎她连耳血都是甜的。 无处安防的双手锢住襦裙下的腰肢,强有力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超乎寻常,逐渐不适,陈述白皱起剑眉,难以维持淡定。 怎会如此......她明明是他的良药,能解他的心悸,为何又让他心跳如鼓,宛若捶鼓鸣金,又似千军万马从心口踏过,踏碎他的胸膛肋骨。 凝着仰躺在棋盘上的女子,他扣紧双拳,闭眼调息,可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诡异的心跳,烦躁忽起,他侧开一步,宽袖扫过棋笥,打落了上百颗棋子。 心口开始剧烈跳动,他单手撑在椅背上,眸光越发矜冷。 殊丽慌忙坐起身,凌乱的模样又给了他致命一击。 “出去。” 他忽然变脸,脸色极为难看,仿若下一瞬就会砍人。 殊丽花容失色,跳下棋桌,想要上前去搀扶他又被他狠厉的样子吓到,不得不退了出去,心里忍不住骂道,自己撩火自己灭吧。 她已经做到最大程度的配合,筋疲力尽。 走出内寝,在察觉到几个小宫女异样的目光时,她竖起食指抵在唇上,“今日之事,绝不可泄露半句。” 几人早已被殊丽收买了真心,逐一乖顺点头。 殊丽转身,隔着珠帘看向里面的男人,不懂他到底怎么了。 陈述白踩在玉质棋子上,踉踉跄跄地晃着身形,越强大的人,往往弱点越致命,他的心悸就是他的致命之症。 当冯连宽接到召见的口谕时,忙不失迭地从司礼监跑去燕寝,心中担忧,他是为数不多知道天子有心悸的人,也知心悸会影响天子的情绪,此时燕寝内必人人自危。 “诶呦陛下,老奴来了!” 他颠着胖身板跑进来,越过殊丽,挥退跪地的御医,蹲在龙床前的陈述白捶腿,透着一股谄媚劲儿,“老奴新学了一套按摩头皮的手法,一会儿给陛下试试。” 陈述白已呼吸平稳,心悸也缓释了不少,只是一张俊脸白得没有血色,就显得薄唇过分的殷红。他骨相极佳,皮相俊美,此时看来,竟比美娇娥还要吸引人的视线。 “送她回去。” 他声音沉闷,显然心情不好。 冯连宽会意,留下自己的干儿子服侍在旁,与殊丽一道去往尚衣监。 夏未至,春未央,走在夜晚的宫道上清清爽爽,很是舒服。 殊丽拢了拢被风吹气的碎发,问道:“大总管,陛下的心悸是不是加重了?” 她只知天子患有心悸,却不知自己曾是他的良药,更不知这“良性”到今夜为至。 冯连宽摇摇拂尘,叹道:“或许是,或许不是。” “为何这样说?” “咱家总觉得,陛下的心悸是心病,而非病症,但位卑言轻,咱家不敢乱讲。” 殊丽默叹,堂堂司礼监掌印太监还觉自己位卑言轻,自己就小如蝼蚁了。 有风擦过耳畔,与那时的狎昵很像,丝丝引人心颤。 其实,被压于棋盘上时,她也心跳如鼓,乱了呼吸,可没有像天子那样敏锐,或许真如冯连宽所说,心悸只是自我排解不了的心病而已。 天子谨慎、善谋、多疑、小心眼,这些或许都是他心病的诱因。 殊丽庆幸又惶恐,庆幸他的临时叫停,惶恐于自己是否失宠,近些日子,疲倦感笼罩着她,让她生出厌烦,更为期待宫外的日子。 次日早朝上,礼部尚书将太后寿宴的流程与天子和百官介绍了一遍,此次寿宴是太皇太后亲自筹划,礼部协助,天子几乎没有参与,因此也没有提出建议。 寿宴地点选在皇家囿园,距京城十五里。 经过昨晚的事,殊丽想要好好规划一下之后几年的宫中生涯,没有再上杆子去争取随圣驾赴宴的机会。 她不争取,陈述白也没打算带她,两人陷入一种莫名的氛围中,谁也没有主动找过谁。 寿宴的前一晚,宫中灯火焮赩,太皇太后在周太妃的陪伴下,率先乘车去往囿园,为了低调出行,陈述白让都督府调动了一百精锐,用以护驾。 太后和一品诰命夫人们于次日天未亮出发,其余朝臣则随圣驾在早朝后出发。 大批御前侍卫离宫,宫里一下子静了下来。 殊丽坐在尚衣监小院的秋千上,望着自己家乡的方向。 木桃从外面回来,头上戴着一个花环,“姑姑,我也给你编了一个。” 身为宫女,不可以随意采摘宫中草木,这些都是木桃沿途捡来的,花朵上还沾着少许沙粒。 殊丽任她戴上花环,无精打采地笑问:“好看吗?” “姑姑怎样都好看。”木桃跟她挤在一个秋千上,蹬了蹬小腿,晃起秋千。 秋千腾空时,殊丽忽然觉得自己长了一对翅膀,可以翱翔天际,摆脱枷锁,好不自在,可就在此时,她发现石门外出现一抹身影。 是元栩。 他没有随圣驾赴宴?殊丽狐疑,看了一眼木桃,“停...快停下...” 哪知,木桃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气,悠得太用力,两人随之“飞”了起来。 悠得太高,木桃吓得攥紧绳索,“啊,姑姑!” 殊丽是被迫起飞的那个,身子更不稳,不得不拽住另一侧的绳索,感觉下一瞬就会脸先着地。 见状,元栩几个健步靠近秋千,抬手握住木桃那侧的绳索,迫使秋千停了下来。 然另一侧的殊丽还是被晃了出去,如一片叶子随风清扬。 “姑姑!” 木桃惊恐大叫,眼前闪现一抹绯色身影,朝着殊丽坠下的方向靠去,稳稳接住了差点着地的女子。 殊丽惊魂未定,双手无意识地攀上了元栩的脖子。 事急从权,元栩没顾及男女之防,关切问道:“可有恙?” 殊丽愣了一瞬,赶忙从他臂弯跳下来,摇了摇头,“我没事,多谢元侍郎及时出手。” 元栩垂下手臂,坦坦荡荡地看向正在一旁偷瞄的木桃,“借你姑姑一会儿,麻烦帮忙把把风。” 绯色衣袍的大官,出现在午日空荡荡的尚衣监中,救了姑姑一回,颇像一段良缘。 木桃开始脑补,见姑姑没有拒绝,眼睛雪亮,难不成,这是他是姑姑的相好? “大人放心,我最守口如瓶了,你们快去耳房里,别让旁人瞧见。” 殊丽、元栩:“......” 木桃将他们往耳房一推,替他们关上了门,又蹿到窗子外,观望起来,随后“啪”一下将窗子也合上了。 耳房昏暗狭小,两个既陌生又熟悉的男女相对而立,难免生出尴尬。 殊丽理了理并未散乱的长发,转身去沏茶,“元侍郎找我何事?” 她能猜出元栩此来的目的,脱不开“认亲”这件事,可为了缓解尴尬,她还是明知故问了。 元栩抱拳咳了下,没有随意乱瞟姑娘家的住处,目不斜视道:“你考虑得如何,还要坚持初心吗?” 殊丽对元栩的提议并不感兴趣,可她必须从元栩身上弄清一件事。 “我有一事希望元侍郎直言不讳。”殊丽请元栩入座,不紧不慢地煮起白水,又从茶罐里夹出茶叶,放在定窑酱釉盖碗中,以热水冲泡,“元侍郎若能直言不讳,那我也能单刀直入,与元侍郎说些心里话。” 洗了一遍茶,殊丽将二次冲泡的盖碗推到元栩面前,安静等待答复。 元栩是何人,曾单枪匹马舌战榆林镇数十儒将,稳固住了自己义父在榆林镇的兵权,岂会斗不过一个小姑娘,可不知为何,他在面对殊丽,总是妥协的那一方,“好,你问。” 殊丽斟酌着用词,并不想冒犯到对方,“侍郎和陛下之间......可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若他与天子是那种关系,她大可安枕无忧,若他们是被人误会,那天子就是对她动了欲丝。显然,后一种情况更为麻烦。 不可告人的秘密......元栩不知该如何解释,“我与陛下,确实有秘密,但与你能否出宫无关。” 这个回答模棱两可,殊丽不甘心,懒懒笑道:“元侍郎不把我当自己人,我又如何能完全信任你,就凭你一张嘴吗?毕竟我要是走出这一步,挺冒险的。” 元栩压压眉骨,颇为无奈,“殊丽,你是在套我的话,你并没打算随我出宫。” 殊丽也不否认,“是啊,我是没打算提前出宫,元侍郎若是觉得没劲,就别理我了,我冥顽不灵,只会气你。” 是挺气人的,可元栩知她的顾虑,他们交情浅,还有元家这道隔阂,很难交心。 不过,很多事也不急于一时,他向来有耐心。 “你若想出宫转转,我可以带你出去,今日宫中负责守卫的将领是我的朋友,不会将你的行踪说出去的。”他饮完茶,目光直白地看着她,“我想带你去繁华之外的乡间走走,瞧瞧不一样的风光。” 殊丽被他的话勾出兴致,被束之高阁多年,最怀念的也不过是寻常烟火巷中安逸静幽的老岁月。 怕她有所顾虑,元栩摘下乌纱,放在桌上,“我有官职在身,仕途一片大好,不会想不开去害你的。” 这话多少有些戏谑,殊丽被他彻底勾出心思,莞尔一笑,“元侍郎不觉得麻烦就好。” 下值后,殊丽赴了元栩的约。元栩手上有进出宫门的御赐腰牌,想要短暂的带走一个人并不难。 落日曛暮染红天际,两人同乘马车,穿梭在比肩接踵的街市中。 殊丽换了一套月白对襟绫衫,衣襟露出一点点并蹄莲暗纹抹胸,以碧蓝裙带缚腰,周身散发着清凌婉柔。 元栩则是一袭天青色襕衣,清隽疏朗,两人凑在一起很像成婚不久的年轻夫妻。 临到城门口时,车辆拥挤,都是等待出城的百姓。殊丽撩开车帷,问向驾车的元栩,“累不累?” 元栩随意甩了甩马鞭,驱策马匹缓缓向前,“驾个车能累到哪儿去?” 看他文质彬彬的,不像是干过粗活的,恐他在逞强,殊丽戴上面纱坐在他一侧车廊上,“我来驾车,大人休息会儿。” 她原是好心,可听在元栩耳中,更像是在质疑他的体力。质疑一个男子的体力可不是聪明之举,即便元栩脾气再温和,也不喜欢被当作弱不禁风的病秧子,“回去坐着,别让人瞧见。” 殊丽被他忽冷的样子晃到,失笑解释道:“你是不是误会了?” “能误会什么?”元栩又甩了甩马鞭,面露不悦,“坐回去。” 殊丽起身,小声嘀咕句“小气”,提着裙裾坐回马车。 淡淡幽香萦绕周遭,味道极为独特,元栩转眸看了一眼坐回车厢还不忘瞪他的女子,嘴角不自觉泛起笑意。 第25章 第 25 章 马车驶离皇城,朝僻静的土路而去,光线随着日落越发黯淡,殊丽燃起两盏风灯,挂在马车的棚檐上,暖黄的灯火吸引了附近的飞虫,飞虫扑向灯罩,发出噼里声。 四下寂静,田边见蛙,殊丽趴在马车窗前,心情前所未有的畅快。这里没有勾心斗角,只有咕噜噜的车轮声,以及留在土路上的两排车辙。 马车在一户农家前停下,元栩让殊丽先呆在车里,自己带着银两走到篱笆墙前,“有人吗?” 岂料,不仅无人应答,房舍里的灯还被熄灭了。 元栩没在意,一家不应,他就牵着马车去往下一家,而接连被拒后,他一本正经对殊丽解释道:“这里的百姓警觉性很高。” 殊丽摘掉面纱,跳下马车,眼含揶揄,“原来元侍郎没有事先安排好。” 元栩面不改色,“咱们来得匆忙,没有安排好也是情理之中。” 还挺会给自己找台阶下,殊丽唇边笑意更浓,伸手拦住他,“我来试试。” 说着,她走到一户农家前,稍微提高声音:“敢问有人在吗?小女子和兄长赶路途径此处,没有寻到下榻的客栈,能否在此借宿一晚?” 兄长和小女子吗?元栩觉得有趣,抱臂靠在车厢上,听她随口扯谎。 “咯吱。” 房门被人拉开,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妪走了出来,见灯火盈盈处,一男一女衣着华丽,不像是逞凶斗狠之人,便抬手挥了挥,“你们进来吧,家里就我一个老婆子,正好有两间空着的屋子。” 殊丽惊喜地回头,与元栩交换一下视线,推开门走了进去,“打扰婆婆了。” 老妪从未见过娇花一样的美人儿,不自觉多瞧了几眼,“闺女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吧,长得可真水灵,你兄长也俊,比我那不孝儿俊多了。” 殊丽扶着老妪坐在小院的石凳上,随意问道:“婆婆怎会一人居住,为何不与令公子住在一起?” 这时,元栩拴好马,也推门走了进来,就听老妪抱怨道:“我儿子是宫里的大官,飞黄腾达后忘了本,嫌我没见识、拖后腿,把我丢在这里,隔三差五会派人来送些东西,但从不亲自来看我。” 宫里的大官......没等殊丽问出口,元栩坐在石桌对面,将自己带来的食材摆上桌,笑问道:“不知是哪位大官?” 许是太久没有同她说话,老妪抱怨道:“禁军的头目,自幼蛮力大,性子野,整日打打杀杀,我嫌他戾气重,怕他克家人,他不信,结果怎么着,把发妻克死了,如今成了鳏夫,养了一堆小妾,提起他我就来气!” 禁军头目、鳏夫、一堆小妾......殊丽心头一跳,不会是晚娘的相好吧。 老妪虽然喜欢唠叨儿子,可终究怕给儿子惹麻烦,随意聊了几句就止住了话头,“你们打哪儿来啊?” 元栩回道:“京城,夜里才出发,家妹娇气,赶了几个时辰的路就浑身不舒坦,非要找个地儿借宿一晚。” 殊丽瞧他一眼,不愿与他叽咕,转头看向老妪,“婆婆可曾用膳?” 在宫里呆久了,一开口就是官话,被元栩踢了下小腿。 殊丽咳了下,“婆婆开灶了吗?没有的话,咱们一起吃吧,我们带了食材,热一下便好。” 老妪有点不好意思,“我一个人,饭食不规律,时常糊弄事儿,你们等着,我给你们做几个拿手菜。” “我帮您。”殊丽拿起桌上的食材,随老妪一道去了灶房。 元栩看着殊丽雀跃的样子,暗暗摇头,还说不愿离宫,都是托辞,说白了就是不信任他,不愿把命运交到他手上。 用了一顿地地道道的农家饭菜,元栩为老妪劈了不少柴,又为她修好残破的羊圈。 老妪欢喜连连,一劲儿夸他是个孝顺孩子。 能不孝顺么,不孝顺,又怎会费心尽力报答义父的恩情。 收拾好农家院,元栩拎着一桶水走到小院的一角,转头对殊丽道:“帮我拿些带壳的花生来。” 观他的架势,是要为老婆婆种花生吗? 殊丽捧着一把花生走来,蹲在地上看着他刨开一个个小坑,将花生放入坑中,盖土浇水。 “能行吗?” “差点肥料,手头没有,让婆婆自己弄吧。” “看不出元侍郎还有种地的本事。” “多谢夸奖。”元栩让她用水瓢舀水,浇在他手上,“出门在外,你我就以兄妹相称吧。我今年二十有二,你叫我兄长也不亏。” 殊丽那是为了方便,糊弄人的,真让她叫他兄长,她怎么也叫不出口,总感觉隐隐有些亲昵。 瞧她不顺自己的心愿,元栩拿起刨土的铲子敲了一下她的肩,拎起水桶走向井边,“你合该唤我一声表哥。” 殊丽揉揉肩头,想了想,道:“大表哥。” 元栩没有回头,微扬唇角放下木桶,这声大表哥无外乎是一种认可,也是将元利康的儿子们排除在外的一种暗示。 从农家睡了一个安稳觉,殊丽恋恋不舍地与老妪告别。临走前,元栩给老妪留了十两银子,放在那片新种的花生地里。 马车很快穿过翠绿田园,回到繁华闹市中。 元栩没有追问殊丽此趟出宫的感受,而是想让她自己体会,自己抉择。 宫里的日子一成不变,殊丽回到尚衣监立马投入清点布匹的事务中,收起了背上的翅膀。 寿宴要举办三日,贵人们都未回来,宫中一切事宜交由内阁处理,内廷也因此轻松了不止一点半点。 就在殊丽以为近些日子不会再与元栩有交集时,她收到了元栩的信,约她再出宫游玩一趟,并附上了出入宫门的腰牌。 拿起镀金腰牌,殊丽犹豫了一个晌午,还是拿起便衣,去往信中约定的地点——元府。 有腰牌在身,她出入宫门没有费口舌,很快来到元府后院前,叩了院门三声。 院门被拉开,一名小厮引着她去往正院,此时院中回荡着歌舞声,与元栩给人的安宁感不同,极为喧嚣吵闹。 “敢问府上有客人?” 小厮回道:“二爷在府中宴请宾客。” 二爷,元佑。 殊丽于廊中停下步子,问道:“那大爷可在府中?” “大爷临时有事出府一趟,让姑娘在书房等他。”小厮带殊丽走进书房,又为她沏了一壶茶,“姑娘稍等,大爷一会儿就会回来。” 殊丽颔首,独自坐在朝门的圆桌前,看着屋外的天色。 暮霭沉沉,被夕阳染红,聚成一团团的红絮漂浮在天际。殊丽拨弄着圆桌上的璎珞缂丝攒盒,有些百无聊赖。 天色渐深,再不出发恐要耽误了时辰,她生出退意,想要跟小厮打声招呼离去,可就在此时,门外廊道上传来小厮打招呼的声音。 “爷来了,人在里面。” 殊丽站起身,看着身披青玉薄氅的男子走了进来。 男子面色苍白,眼尾泛红,像是刚饮过酒的样子。 “大表哥......”殊丽察觉不对,“你是二、二表哥?” 两人是双生子,既都叫了元栩大表哥,也不好不叫此人二表哥。 元佑上下打量起殊丽,抬手解开薄氅系带,扔给身后的小厮,露出一袭檀色常服,昳丽中带着桀骜。 单论相貌,他比元栩更为俊美,气场也更为强大。 走近圆桌,他轻抬手指,示意小厮合上门。 陌生至极,孤男寡女,殊丽觉得不妥,但自己是主动登门的那个,故而没有立即要求对方打开房门。 元佑随意坐在她对面,拿过小厮为殊丽沏的茶,给自己倒了一杯,“说清楚,谁是你二表哥?” “......” 他的声音分外低沉,没有情绪外露,狭长的眼睛懒散地耷着,看起来已经醉了三分。 再留怕是要出状况,殊丽压下疑惑和不满,开门见山道:“我是来找元侍郎的,既然他不在,我这便告辞了。” 两个亲兄弟同期入仕,不免被人拿来比较,可元佑还未去吏部报到,众人对他的了解少之又少,殊丽身在内廷,更不知此人的手腕、能力和立场,不愿与他有牵扯。 她迈开步子时,男人却伸了长腿拦下她。 “找我兄长何事?还一口一个表哥,不臊得慌?怎么,宫里的日子太无趣,想出宫嫁人了?” 这话说得犀利,有意不给对方台阶下,带着点点调笑和讽刺,偏语气不疾不徐的,像是在叙述平常事,不带恶意。 殊丽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我无需对阁下解释什么,以后也不会再来叨扰,告辞。” 不再犹豫停留,她绕过圆桌走向门扉,却在伸手拉开的一瞬,被一道大力挡住了去路。 身后有人影突然逼近,一手抵住门缝,一手抵在门板上,将她圈在了双臂之间。 压迫感袭来,殊丽猛然转身,撞入一双广袤似海的浅棕凤眸,一恍惚,竟觉眼前人就是天子。 来不及仔细思考,她被一股淡淡酒气包裹,这一次他身上没有龙涎香,而是木质麝香,“阁下失礼了。” 上一次闻到龙涎香,她并未起疑,毕竟元家兄弟是天子近臣,被赏赐什么都不稀奇。 元佑俯身,再次逼近她,看她偏头看向别处,低低一笑,笑意牵动胸膛,喑喑哑哑很是好听。他抬手勾住她的下巴,用力扭向自己,“刚还叫我二表哥,这就翻脸了,是二表哥招待不周,还是怎样?” 殊丽被他轻浮的举动吓到,皱眉扭起下颔,“你做什么?” 元佑盯着她水凌凌的清瞳,那里面有他的虚影,“说说,跟我兄长发展到哪步了,谈婚论嫁?我是不是该提前喊你一声嫂嫂?” 那声“嫂嫂”沙哑至极,更像是逗弄奚落,让殊丽忍不住浑身哆嗦。 她用力推搡起来,想要脱离他的桎梏,“你放开我,我是内廷掌印,岂容你轻薄!” 闻言,元佑更为不屑地嗤笑,忘恩负义的小东西,现在知道搬出身份压人了。 他忽然揽住她的背,迫她靠向自己。她每挣扎一下,两人之间的稀薄空气就被抽走几分,很是考验人的淡定。 殊丽呼吸不顺,气得眼前泛白,可随之,她感受到对方胸膛传来的剧烈心跳。正当她狐疑对方的心跳为何这般剧烈时,窗边传来两名男子的调笑声。 “元兄在这儿逍遥呢。” “哪来的娇娘子啊?” 两人是礼部出了名的浪子,殊丽曾在宫宴上见过他们,登时扭头看向另一边,生怕被他们认出身份。 元佑揽住她,呼吸略重,对窗前道:“巷子里乱蹿的猫,不听家主的话,跑丢了,给点教训。” 两人大笑,笑声回荡在傍晚的廊中,尤为刺耳,所谓狐朋狗友,不过如此。 “猫儿不听话就该给点教训,元兄继续,继续,我们不打扰你的好事儿。” 他们取下窗子的叉竿,为屋里的人合上了窗,笑着走向宴客间,止不住调笑起来。 “元兄好雅兴,在自己兄长的书房会友。” “谁说不是呢,年轻真好,花样多,经得起折腾。” 书房陷入沉静,殊丽确认两人已经走远,使劲挣扎起来。 元佑一面压制着剧烈的心跳,一边按住她的双手,冷声道:“别动了!” 殊丽怒目瞪向男人,磨牙道:“你放开我!” “不放能怎样?”元佑眼中带蔑,露出笑意,“小表妹。” 殊丽气得牙齿打颤,明明是孪生子,差别怎会如此大?一个君子如玉,一个斯文败类! 第26章 第 26 章 那声小表妹叫得真切,可在男人眼里,哪里是真的把殊丽看成了表妹,分明看成了猎物。 殊丽拧不过他的力气,靠在门板上气喘吁吁,“你想怎么样?” 这样一个斯文败类,自己怎会做了与他有关的梦境,而梦里的自己还有些欲拒还迎,简直可笑。 元栩捏住她两只手掌,高举起来按在门缝上,又曲起单膝,挡在她双膝之间,一副绝对的桎梏之态,好整以暇地欣赏着她的娇颜从粉白变得红润。 殊丽挣了几下,试图踢开他的膝盖,可不仅没有踢开,还将层叠的裙摆覆盖在了他的腿上。 推搡间,元佑眼尾愈发的红,一把扼住她下颔,勒紧了虎口,“跟你说别动了!” 殊丽哪会依顺于他,尤其是那个奇奇怪怪的梦境,使她又戒备又排斥,就算自己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宫女,也绝不会委身于他。 他越凶,她就比他还凶,“元佑,我告诉你,我是陛下的近身女侍,你敢动我一根毫毛,你看陛下如何处置你。” 闻言,男人先是一愣,旋即提了提嘴角,漫不经心地欣赏着她的凶样,比起在宫里时不知鲜活了多少,原来,这才是真实的她,比戴着一层假面顺眼多了。 虎口的力道突然松了,就在殊丽想要掴他一巴掌的时候,后颈徒然一沉,身子也由着那股力道前倾,而双手还被摁在门缝上。 幸好身子柔韧性不错,否则,非折了腰。 可没等她反应过来元佑为何这般磋磨她时,面前的男人忽然附身过来,在她微烫的脸蛋上“啵吱”一声。 声响像是故意弄出来的。 感受到侧脸的润湿,殊丽瞠下眸子,不可置信地看向昳貌佻达的男子,嘴皮子气得直抖,“你疯了。” 从入宫至今,虽遇见过不少轻浮之人,却从未被如此对待过。 元佑本想继续逗她,可亲了那么一下,心脏就不可抑止地狂跳起来,他拉开距离,侧头暗骂一声,慢慢缓释起徐徐冉起的情绪。 唇上传来的柔腻犹在,带着致命的诱引,他受着超出控制的心悸,转过眸来,直直盯着美眸泛红的姑娘,“让陛下杀了表哥,嗯?你看陛下理不理你。” 跟外人跑丢的猫儿,他不拎起来打屁.股已是不错。 殊丽怒目而视,清透的眼眸泛起水光,在这件事情上,她自然不敢去叨扰天子,可眼下只有这个挡箭牌能打退对方。 或许是吧,他不会狂傲到连天子都不放在眼里吧。 像是猜透她的心思,元佑大手一揽,揉碾起她的腰肢,那截细腰两只手可锢。 他小臂用力,稍稍一提,就将小姑娘提起摁在了门上。 双脚离地,殊丽下意识伸手,撑在他的双肩上,反应过来时,不停晃悠小腿,“你放我下来!” 元佑仰头盯着她,长眸晦暗不明,“求我。” 殊丽气不过,也从未如此无助,可偏生与这人在梦里耳.鬓.厮.磨过,此刻更觉羞耻。 耳鬓...... 想到此,她不做犹豫,趁着男人不防备,张开檀口,对准他的右耳尖咬了上去。 用力,收紧牙关。 “嘶——”的一声气音,元佑皱起剑眉,感受到女子牙齿的锋利。 双手不自觉放松时,掌心那截细腰一扭一摆脱离了他的桎梏。 殊丽用力推开他,转身想要拉开房门,却被面露愠气的男人捞了回来,轻轻甩在软塌上。 身体不受控制地趔趄,她仰倒在塌面,戒备地看向他。 “属狗的?”元佑走过去,作势要掰开她的嘴查看是哪颗牙齿锋利。 殊丽紧抿起唇,抬脚蹬在了他的衣摆上。 蹬的位置,有点妙,再往上两寸,或许就蹬了某人的要害。 元佑捉住她的脚踝向上抬,忽然听见一声铃铛声,他眉梢弯挑,刚想做什么,门外忽然传来叩门声。 冷沉的眸光微敛,他松开塌上的人儿,示意她规避。 殊丽恨不得立即消失在这里,整理了下裙摆,抓起一旁的茶壶砸向他。 元佑侧身避开,淡淡道:“今晚我得闲,要你将昨晚与大哥做的事,与我再做一遍。先下去休息吧。” 与元栩做的事,再与他做一遍?这么说,昨晚自己和元栩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操控范围内? 这人连兄长都监视? 这里是他的地盘,殊丽自知不是对手,不愿再逗留,听他讲完,逃也似地离开,浅色衣摆被风吹得翻飞,掩在绫袜中的铃铛叮叮作响。 看来,那封信不是出自元栩。 可没跑出几步,脚下一软,整个人倒在了廊道上。 倚在门口的男人抱臂看着倒地的女子,慢慢走过去,将人抱起走回书房,放在了屏风后的小床上。 书房内燃着麝香,他走出屏风,靠坐在胡桃木塌上,手捧墨纹哥窑香炉,凝息静气了半晌,才缓缓掀开眼帘,看向叩门的仆人,“如何了?” 他问的是宴客间里的那些人。 仆人跪地:“他们几人喝的烂醉,在向管家要美人。” 元佑嗤了声,掸了掸略有些褶皱的衣摆,“色令智昏。” 仆人比划一个抹脖子的动作,“陛下?” “罢了,放长线钓大鱼,他们官职不高,但人脉广,牵扯多,你让管家先顺了他们的意,再顺杆爬,揪出礼部那几个昔日与榆林侯有牵扯的老不朽。” 香料燃尽,他掀开镀金盖子,清扫起香灰,“你们暗中调查时,务必谨慎,切不可打草惊蛇,别看他们在礼部任职,却都深谙兵法,稍有风吹草动就会提高警惕,到时候,再想取他们联合谋逆的罪证难上加难。” “卑职领命!” 仆人转身时,腰间露出一枚飞鱼符,他赶紧掩好,又变回了胁肩谄笑的小厮。 殊丽觉得自己置身在云端,缥缈无依,晃晃悠悠,待醒来时,发现自己不是处于云端,而是处在马车内。 对面锦衣玉带的男子正在翻看书卷,见她醒来,略一撩动眼帘,复又看向书籍。 殊丽坐起来,迅速掀开车帘向外看,发现他们已经出了皇城,正在乡间小路上行驶,而这条路,她昨日刚刚走过。 “你要做什么?” “说了跟我再做一遍。” 殊丽欲哭无泪,马车也恰好抵达一户农舍,车夫走到篱笆墙外,跟农舍内的老妪打了声招呼。 殊丽向外看,发现那老妪就是昨日的老婆婆。她赶忙跳下马车,脚步匆匆地走过去,“婆婆,当心他们。” 老妪本想拂了车夫的借宿请求,却在见到殊丽走来时,登时喜上眉梢,“闺女,你怎么回来了?” 随之,她看向慢步而来的高大男子,欢喜之情溢于言表,“你们是途中遇见困难,去而复返?” 老人家看向“元栩”时,眼睛快要放光了。 殊丽这才反应过来,元栩和元佑是双生子,加上婆婆眼睛昏花,怕是将人认错了,“婆婆,他不是......” 元佑却上前一步,露出点点笑意,稀淡的没什么温度,看着却人畜无害,“是啊,马车坏了,只能再来叨扰您一晚。” 婆婆年纪大,脑子转的慢,只知道这两个年轻人对她很友善,不止帮她种花生,还留给她十两银子,着实是两位大善人。 没有怀疑他们怎么多了个强壮的车夫,婆婆侧开身子,迎他们进去,“你们今早一走,我这心啊空落落的,这回刚好,当作陪陪我,想住多久都可以。我刚要烧火做饭,正好给你们添副碗筷。” 殊丽捏下眉心,想跟婆婆解释,又觉得没这个必要,元佑再混账,也是针对她,应该不会伤害婆婆。 再说,有那个强壮的车夫在,她也走不成。 于是,她忍气走到婆婆面前,“我陪您做饭去。” “好。” 殊丽搀扶着婆婆,侧眸看了一眼坐在院中的男子,发现他与元栩没有一点儿相像之处。 昨晚元栩借宿后,就开始帮婆婆干活,而今日这位,跟个大爷似的往那儿一坐,挺拔如苍松,却给人一种靠不住的感觉。 感受到有人在注视自己,元佑投去目光,就见搀扶老妪的小女子迅速扭回了头,脚步稍快地进了灶房。 用饭后,殊丽陪老妪聊了会儿,等老妪睡下,她回到昨晚的屋子,推开窗缝瞧了一眼,见那魁梧的车夫守在院门前,深知无法从正门离开,于是走到对面的窗前,望了一眼坑坑洼洼的荒地,一咬牙,抬腿跨出窗外,头也不回地离开。 这里离皇城不算远,只要脚步快些,就能在天亮之前赶回宫。 周遭虽荒芜,却有一股清幽的花香,分不清是栀子还是茉莉。 沿途没有灯火,星空却璀璨,为大地镀了一层暖色,殊丽方向感还算不错,不至于在荒野迷路。 正当她走累了想要靠在路边的大树下歇脚时,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她垫脚望了一眼,见黑蒙蒙的夜色中,元佑跨马而来,心口一紧,忙不失迭地小跑起来,气息不匀。 可纵使拼尽全力,还是被那人撵上了。 元佑跨坐的是拉车的黑马,没有汗血宝马矫健,却轻松撵上一个徒步的女子。 快要与之并齐时,他一手拽住缰绳,斜侧身体,长臂一捞,将软乎乎的姑娘捞上了马背,按坐在怀里。 这一幕,似曾相识,似梦非梦。 正当他恍惚时,殊丽剧烈挣扎起来,全身都在用劲儿。 元佑揽住她的腰,大手毫不客气地覆在她的小腹上,侧眸看了一眼,拉转缰绳,使马匹调转了放向,朝农舍奔去。 “你放开我!” 殊丽苦不堪言,都不知自己何时招惹了这么一个优雅的疯子。 元佑下巴抵在她肩头,懒懒一笑,忽然停下了马匹...... 另一边,皇家囿园。 夜幕拉开,囿园中燃起篝火,载歌载舞。鞑靼和瓦剌的使者端着酒碗,与太皇太后说说笑笑,太后和朝臣们陪在一旁,各怀心思。 周太妃估摸完时辰,走回自己的帐篷,对还在对镜梳妆的禾韵道:“陛下醉酒,我送你进去献舞,今晚是一个良机,定要把握住。” 禾韵盈盈一拜,说了几句感恩的话,旋即戴上幕篱,随周太妃去往皇帐。 不同其他帐篷,皇帐犹如贝阙珠宫,处处精致考究。一张缃素色纱帘将帐内隔成两间,天子躺在里间的金丝楠木大床上,由着冯连宽按揉头部。 周太妃走进来,笑着对纱帘中的天子道:“陛下日理万机,很少得空,今儿趁着喜庆,不如欣赏一段歌舞?” 帘中人未语,周太妃摸不清对方的意思,又道:“就是前些日子,我给陛下引荐的侍女,陛下不妨瞧上一瞧,若是称心,就收回宫做守夜宫女,也能了却我一桩心事。” 帘中传出冯连宽的笑语:“太妃有心了,只是陛下龙体欠安,还是改日吧。” 周太妃上前半步,盯着帘中朦朦胧胧的身影,“一小段歌舞而已,耽误不了多久,请陛下哂纳。” 说完,她不等帘中人拒绝,拍了拍手,退到帐篷一角。 听见拍手声,禾韵朝门口的侍卫歪歪头,带着两名女乐师走了进去。 为了应景,禾韵跪在纱帘外,说了几句吉祥话,就摘下幕篱和斗篷,露出里面浅绿色的舞衣。 平平无奇的一件舞衣,却大有玄机,当鼓点起时,她扭转腰肢,跳起辛辣惹眼的舞蹈时,褰去了第一件外衫。 帘中发出一声惊叹。 禾韵备受鼓舞,又褰去另一件。这舞蹈跟殊丽上次跳的极像,应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 当层层外衫褪尽,里面仅剩下一条露脐流苏金丝舞裙。 她高举两手,摆出飞鸟状,随旋律不停变幻身形,看得冯连宽老脸通红,默念她可别再脱了,这谁受得了! 好在对方知道收敛,堪堪扯掉了水滴流苏,露出白白的肚皮,便收了舞势,微喘着大气儿。 床上的天子坐起身,重重抚掌。 取悦了天子,等同于一只脚迈入后宫的大门,她心里狂喜,看向同样满脸欣喜的周太妃。两人密谋良久,总算没白费功夫。 可帘中天子始终没有开口,还是由冯连宽代的话:“舞姿曼妙,鸾回凤翥,赏。” 禾韵跪地谢恩。 冯连宽装模作样地弯腰请示天子,又道:“赏卿一壶酒、一只羊腿,外加一碗白饭。” “......” 哪有赏赐这些的?太寒碜了吧。可外面正在烤全羊,赏赐这些也是合乎情理。 周太妃懂得见好就收,笑着说了句恭维话,没再多做打扰,带着禾韵和乐师退了出去。 皇帐陷入寂静,冯连宽擦了擦额头的汗,看向大床上的小太监,狠狠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一个舞女就勾了你的魂儿?没出息的东西,还抚掌,差点露馅!” 脑袋瓜嗡嗡作响,小太监揉了揉头,“大总管,人家跳得确实好看。” “那也不能流露没见过世面的样子,陛下会给一个来献殷勤的舞女抚掌?” 自然是不会的,小太监努努嘴,又躺回大床上,叹道:“扮皇帝真好。” 篝火旁,太后偶然瞧见从皇帐走出来的四个人,略一挑眉,冷哼一声。 身侧的邓大娘子为她夹了几片切好的羊肉,问道:“您在看什么?” 邓大娘子是太后长兄的正室,如今庞府的当家主母,庞诺儿的生母,与太后极为亲近。 太后朝周太妃一行人的方向扫了眼,冷笑道:“哀家早觉得她不是个安分的,这不就往御前塞人了,仗着有太皇太后撑腰,还真是肆无忌惮。” 后宫空置,身为太妃一辈,不想着法儿地为皇室甄选端庄贤淑的贵女,却用下三滥的手段,找些妖女迷惑君王,简直其心可诛。 太后饮尽青稞酒,重重放下,心知自己是太后,不该跟个太妃争风吃醋,自贬身价! “诺儿如何了?” 提起这事,邓大娘子略有不满地望了一眼皇帐的方向,“陛下也真是的,好歹顾及一下舅舅的颜面,诺儿毕竟是他的表妹,禁足两个月是不是太狠了?” 太后为她倒了一杯,“罚罚诺儿也好,她骄横惯了,不懂收敛,入宫必然吃亏。妃嫔个个是阀门闺秀,谁会让着她?” “可陛下也不能因为一个宫婢处罚自己的表妹啊。” “一时圣宠罢了,你一个诰命夫人跟婢女计较什么。” 邓大娘子扯了扯绢帕,瞄了一眼鞑靼的使者,掩口道:“我听老庞说,鞑靼使团刚来那晚,去福寿宫拜见了太皇太后,还跟她求了一批宫中的美人。您说,咱们要是把殊丽的画像拿给他们,他们会不会跟太皇太后要人?为了面子,太皇太后会不会劝陛下把人送给他们?” 太后拢眉,“当真要了?” “千真万确。” 太后深思片刻,连酒水洒在地上也毫无察觉,“不可,至少不能经过咱们之手。” 沉浮后宫数十年,又岂会不知,盛宠在身的女子动不得。一旦动了,自损八百。不过此番寿宴,殊丽未随天子出行,不免让她起了疑心。 火焰上窜,发出噼里啪啦的火星,映在太后的眼底,她料想太皇太后定然已经把殊丽考虑在其中了。 荒野之上,元佑和殊丽还在僵持。 元佑停了下来,却没有放开殊丽,而是按住她背后的蝴蝶骨,将人推在马鞍上,气息灼烫地问道:“跑什么?表哥委屈你了?” 不知怎地,殊丽总感觉他是带着气性的,难道说,自己与元栩走得近,触碰到了他的利益?亦或是,他并不希望她认回舅舅元无名? 不管怎样,她不能让他摁在这里为所欲为。 “明日司礼监的宦官发现我不在宫中,定会问罪的,到时候,你也逃不了。” 迫不得已才想着回宫?元佑低笑,附身压近她,“昨晚跟大哥出来借宿,孤男寡女,就没想过被人发现?小骗子,再敢说谎,别怪表哥把你抛尸荒外。” 他说话时,连音色都是阴鸷暗欲的,令殊丽止不住哆嗦,她忍着惧意扭过头,迎上他被月光倾洒的眼睫,“疯子。” 元佑并不讨厌被人说成疯子,原本,他做的一些事就极为出人意料,甚至恣睢肆意。 拉起倒在马背上的女子,他掐住她的脖子,感受到细细的青筋在掌心跳动,随即盖住女子的眼帘,侧头凝睇她娇丽柔和的侧脸。 凸起的喉结上下滚动,周身的凛然也被月光柔化,有那么一刻,他眼中竟隐隐浮现温柔的光,温柔到轻缈如烟,不易被当事人察觉。 薄唇慢慢靠近女子的脸蛋,他扭转过她的上半身,迫她转过身来面朝于他。 微凉的唇落在软弹的脸颊上时,明显感觉掌下的眼睫颤栗不止,他没有去管,继续轻吻着她。 殊丽哪里会想到,梦境成了现实,发生的猝不及防。 “你......” 视野忽亮,深深夜色映入眼眸,可没待适应光线,双唇又被带着薄茧的大手捂住,背后的男人蹭了蹭她的下巴,张口咬了下。 感到痛意,殊丽皱紧眉头,不停发出“唔唔”的声音。 元佑于昏暗中凝着她绝美的容颜,一时失了心智,遵循内心的贪欲,拂过她的雪颈,慢慢品味。 他气音很浓,另一只手刮着她的侧颈,缱绻中带着警告:“离大哥远一点,别让他难做。” 别让他难做...... 殊丽一边气得发抖,一边忍不住侧头避开他捂住自己双唇的大手,磨牙道:“你滚开。” 宫里的掌印殊丽,可不会说出“滚”这个字眼,元佑没有动怒,勒紧她的腰,将人抱在怀里,附身落向她的唇。 见状,殊丽赶忙捂住嘴,感受到一抹湿凉落在了手背上。 无耻! 她狠的牙痒痒,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将人推下了马匹。 元佑顺着她的力道翻身下马,看她无畏地狠拽缰绳,作势要驱马狂奔。他闲闲地望着奔跑起来的马匹,没有立即叫停,就见马背的女子一颠一颠,真的会驾马。 啧,这是他没有想到的。 眼中染了笑意,他吹声口哨,马匹稳稳停了下来。 不止停了下来,还颠起马腚,想要驱赶殊丽。 殊丽意识到一点,马匹认主。 懊恼感上涌,她扭头再去瞧月光下的男子,眼中只剩警惕。 第27章 第 27 章 殊丽被元佑扛回农舍,扔在床上。 元佑当着她的面解开了腰带的暗扣,吓得殊丽抓起枕头丢了过去。 “砰”的一声闷响,枕头落在地上,元佑弯腰捡起,放在床边,“让婆婆知道你不爱惜她的东西,看她还收留你么。” 殊丽不想跟他多言,又苦于逃离不开,一扭头看向窗外,安静的像朵玉兰。 元佑只是想逗她,系好暗扣走过去,碍着床边坐下,忽然有种想将她禁锢在身边、不容外人窥探的私欲,可他又觉得鲜活的她,合该是最美的。 浅棕瞳仁映出烛火的虚影,他眨了眨眼,不自觉想要碰碰她的脸,却被躲开。 殊丽窝在墙角,拔下发鬟的青玉簪,“你再碰我,我......” “杀我?” “跟你同归于尽。” 元佑低笑,靠在墙壁上懒散地盯着她,略显苍白的俊颜透着薄凉,“谁稀罕碰你。” 殊丽很想哼笑,那他刚刚做了什么?她还没擦脖子呢。 “夜深了,望元大人自重。” 这是在“请”他离开,元佑却没有要走的意思,“说说,昨晚跟大哥做了什么?” 原来他还是在纠结这件事,所以才做了那么出格的事?殊丽不想让自己陷入无端的猜想,这一切本与她没多大的关系。她和元栩的事,也不容眼前这个男人胡乱置评。 “做了很多事。” 话落,明显感觉男人沉了脸色,“说来听听。” 殊丽扯过床边叠放整齐的被子裹住自己,指了指院子的每个角落,“元栩在东墙根给婆婆种了花生,在正房前给婆婆劈了柴,在井边给婆婆挑了水,怎么,你也要效仿一遍?” 元佑习惯于转动拇指的玉扳指,此次却转了个空,他看向靛蓝色的窗外,淡淡道:“真有他的。” 殊丽一本正经地点点头,“那人务实,不像你。” 软绵绵的一句挖苦,逗乐了床边的男人,他忽然抬手,隔着被子抓住殊丽的脚踝,将她扯向自己,“我图享乐,行吗?” 殊丽身体后仰,倒在床上,使劲儿蹬开他的手,“关我什么事?” 元佑顺势脱掉她的绣鞋,丢在地上。 殊丽赶忙缩回脚坐了起来,凌乱着长发握住手里的发簪。 见她如此防备自己,元佑没有动怒,反而心生愉悦,她就该属于陈述白,而非一张假面。 走到铜镜前,看了一眼右耳耳尖上的齿痕,啧一声,明儿起,还得用水粉掩饰才可。 这晚,元佑没有再打扰殊丽,次日一早,还让车夫将她送回了宫里。 回到尚衣监,殊丽取了凉水拍脸,这才降下浓浓的羞臊。她双手撑在盆沿,双膝不受控制地向下弯,最终坐在了地上,双臂环住自己。 元佑怎可那么对她......想到他哑着嗓子在她耳边威胁,整个人战栗起来。 闭眼深吸口气,她起身换了件寝服,才发现腰肢上全是掐痕。放下衣摆,她倒在窄小的木床上蜷成一团,久久无法入睡,有了一丝想除掉元佑的想法,可一想到他与二舅舅、元栩的关系,又否决了这个念头,以后有他在的地方,她绕道走便是。 殊丽梦靥一整晚,次日醒来时,脸蛋有些苍白,她稍稍上了妆,涂了口脂,带着两个管事去库房抽查新进的丝绸,也是在去往库房的途中才得知太皇太后没有带着陈溪同行。 遇见殊丽时,小家伙百无聊赖地沿着甬道赏花,时不时问身边人一句“老祖宗何时回来”,他因父亲的关系,没能同去,心里不爽快,一见到远远走来的殊丽,委屈巴巴地跑过去,“丽丽!” 殊丽保持着端庄,福身道:“小殿下。” 陈溪可算找到能听他叨咕的人了,抓着她的手,扭头对侍从们道:“我要丽丽,不要你们。” 殊丽看向陈溪身后的两个太监,笑道:“小殿下可能闷坏了,我带他去库房转转,再送他回福寿宫,两位公公可先行回去。” 两人不敢不买殊丽的账,低头离开。 陈溪晃着殊丽的手大步走,心情舒悦了不少,“丽丽,前几日,有几个大胡子来了福寿宫。” 大胡子,是鞑靼或瓦剌的使者吧,殊丽没有在意,随意“嗯”了一声。 陈溪回想起他们凶悍的样子,蹙起两道小眉毛,“他们跟老祖宗要宫女,老祖宗让人准备了画像,我瞧见你的了。” 殊丽如遭雷劈,双膝似灌铅,呆立在原地,心里对太皇太后的感激荡然无存。 她决不能成为谁的“人情”。 其实,殊丽并没有多亏欠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对她确实有提携之恩,但也是她拿命换来的,十三岁的她曾在冰水里救起了当时还是五皇子的煜王,那是太皇太后最看好的皇孙。 或许,连陈述白都不知道,他敬爱的皇祖母,私心是想让煜王继位的,只是后来形势所迫,选择了暗暗妥协。 她曾在太皇太后的寝宫承伺,偶然偷听到了当时还是太后的太皇太后与五皇子生母的谈话,话里话外都是对五皇子的担忧,担忧陈述白夺权后,将兄弟手足赶尽杀绝,还担心五皇子的性子会越来越阴郁。 然而后来,陈述白封五皇弟为煜王,封地富庶,解了太皇太后的心结。 而陈述白登基后,太皇太后去行宫散心,不全是因为先帝病逝,更多的是因为煜王。 这件事烂在了太皇太后的肚子里,却还是让殊丽偷听到了。 思及此,殊丽不自觉收紧双手,郁着眼眸迈开步子。 “丽丽,疼......”陈溪抽出手,甩了两下,无辜地望着忽然变脸的殊丽。 殊丽反应过来,弯腰替他揉揉小手,牵着他走向库房。 各监的库房统一由司礼监掌管,殊丽从一名小太监手里拿了钥匙,带着陈溪和两名管事走了进去。 为了保存冰绡等特殊绸缎的料子,库房里存放了许多冰鉴,殊丽笑问陈溪:“冷不冷?” 陈溪抖抖手臂,又握住殊丽的手,“这里好冷啊。” “那小殿下在外面等奴婢一会儿。”殊丽取过管事手里的簿册,走到货架前抽检布匹。她查得认真,不放过布料上的一处瑕疵。 可就在她检查完准备离开时,偶然发现货架的底部渗出血迹。 血未干涸! 殊丽身形一顿,状若无事地合上簿册,带着陈溪和两名宫人离开,没有乱瞧一眼,还耐心与陈溪说着话儿。 隐在货架另一侧的几人互相示意几眼,收起刚刚亮出的刀,而他们脚下放着一只鸡。 殊丽带着三人走出库房,猜出库房里藏着“宫外人”,只是这些人是何来历就不得而知,或许是西厂的刺客余孽,逃不出宫就隐藏在此,亦或是背后哪方势力的细作。 看来,司礼监也很可能存有问题。 宫里还真是处处有陷。 为了不打草惊蛇,殊丽上了锁,将钥匙交给小太监,没有立即叫来侍卫。 在不知谁是叛徒前,她不能贸然去某个官署告密,譬如内阁,譬如都督府。以她如今的处境,最该做的,是去御前立功,以求被太皇太后推给使者时,还能抱住天子的腿。哪怕天子说她笨,取远救火,她也能装傻充愣,说自己当时只记挂着天子安慰,奋不顾身奔了过来。这样一来,还能顺道拍个马屁。 打定主意,她带着陈溪回到尚衣监,交由木桃照顾。 刺客们在司礼监的库房藏身,不会轻易现身,呆在尚衣监的大堂内比跟她出宫更为安全。 回到耳房,她取出元佑送她的腰牌,匆匆跑去宫门口。 见到有等待雇主的车夫,她掏钱碎银,“皇家囿园。” 几个时辰后,马车停在囿园的进口处,殊丽跳下车,走到看守的侍卫面前,亮出腰牌,“尚宫殊丽,有事急奏陛下。” 只身前来,能有多大的事? 把手的侍卫们没当回事,以为这是内廷女子争宠的戏码,连层层通传都显得散漫至极。 殊丽好不容易得到准许,竟遇见了最不想看到的人。 元佑! 华丽的檀木马车上,男人掀开车帷,懒懒瞥了车外一眼,起身跨下车廊,一双长腿笔直匀称,慢悠悠走到侍卫面前,掏出请帖,“礼部元佑。” 有请帖在,侍卫直接放行,“大人请。” 元佑没搭理殊丽,兀自走进囿园,留给众人一个长身玉立的背影。 殊丽不愿耽搁,提着裙摆跑进去,很快越过了“散步”的元佑。 时至晌午,宾客们躲在帐篷那边用膳,绿盎欲滴的草地上除了侍卫,只剩他们两人。 元佑望着殊丽的背影,大步走了过去。 去往帐篷要穿过一处溪流环绕的楠树林,林中铺有不规整的双色麻石,麻石间冒出一簇簇绿草。 殊丽一步一石,脚步轻盈,身姿清癯,如同麋鹿跳跃在林间,可她没有注意到身后渐渐逼近的猎人。 当后背抵在粗糙的树干上时,她疼得眯了下眼睛,仰头看向树冠间挤出的光束,又看向扼住自己肩膀的男人。 “你......”要事在身,她变了脸色,严肃道,“放开,我是去面圣的。” 元佑不慌不忙地伸手,摊开纹路清晰的掌心,“拿来。” 殊丽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快速掏出腰牌塞在他手上,“现在可以放开我了吧。” “一个尚宫,不好好呆在宫里,乱跑什么?” “不关你的事。” 元佑用腰牌拍拍她的脑袋,“再胡闹下去,当心小命不保。” 殊丽没工夫跟他闲扯,扭了几次身子脱开他的桎梏,头也不回地跑开。 元佑跟在后面,看着她乌鬓上的青玉簪,感觉单调了些,应换成步摇才是,可步摇是身份的象征,正妻、嫡女才可佩戴。 通往帐篷那边的路只有两条,殊丽不费力地寻了过去,在众宾客或错愕或不屑的目光下来到皇帐前,跪地道:“奴婢有事求见陛下。” 此时,世家的夫人和小姐正三三两两地漫步在附近,当瞧见这个传闻中的御前大红人时,都齐齐凑了过来,议论纷纷。 殊丽不理会旁人的议论,笃定天子会见她。 太皇太后在两个诰命夫人的陪伴下走了过来,不解道:“怎么回事?” 殊丽故意露出怯色,“回老祖宗,奴婢有事求见陛下。” “什么事要惊动圣驾?”殊丽不是会胡闹的人,太皇太后面色凝重起来,看向垂着帘子的帐篷,“冯连宽。” “老奴在!” 冯连宽挑帘走出来,一脸谄笑,“听老祖宗吩咐。” “陛下在午休?” “是啊,陛下最近有些嗜睡,老奴也很犯难,不敢去打扰,还请老祖宗和诸位宾客先回帐篷小憩,有什么事,等陛下醒来再议。” 他暗自拉了殊丽一把,挤眉弄眼道:“你也去休息一会儿。” 殊丽意识到此时不便面圣,点点头,“听从大总管安排。” 可就在这时,帐中想起陈述白低沉的嗓音:“让她进来。” 冯连宽愣了下,随即笑着把殊丽往里带,“你来的可真是时候。” 殊丽不知他在抱怨什么,隔着纱帘,看向靠坐在大床的天子,感觉天子正在不紧不慢地换衣裳,“陛下,奴婢......” “冯连宽。” “老奴在。” “出去守着。” 冯连宽躬身退了出去,手持拂尘站在帐前,笑着看向偷偷探头的一众人。 帐篷内,殊丽没有一股脑讲出自己的所见和猜测,而是等着帘中的人询问。 过了半晌,帘中人撇掉换下的衣裳,起身走了出来,五爪金龙的玄黑织金龙袍,衬得他威严冷肃,不苟言笑,“什么事?” 殊丽这才将事情和盘托出。 陈述白坐在一把圈椅上,搭起腿,情绪难辨,“你说司礼监库房里的刺客很可能是西厂的余孽?” “奴婢愚笨,只能想到这种可能。” “为何不去内阁,偏跑到朕这里来?” 殊丽走到桌前,为他倒了一杯水,瓮气道:“奴婢当时太害怕了,没想那么多。” 陈述白看向她还在打颤的手,略一压眉,除了遇见险情会紧张发抖,做坏事或扯谎也会紧张发抖,不过,他觉着殊丽没胆子诓他。 “如何出的宫?” 殊丽不想回答,递上水杯,“陛下要秘密抓捕刺客吗?” 知她在打岔,陈述白没有接,“朕在问你话。” 殊丽在来的路上已想好了说辞,还能坑元佑一把,她眨了眨水汪汪的眼睛,哽咽道:“奴婢在出宫的路上偶遇了礼部的元大人,偷了他的腰牌,事急从权,求陛下开恩。” 陈述白好笑又好气,扯谎精还先委屈上了! “行了,朕大体知道了,你先下去休息,不可与外人提起。” 殊丽擦了擦眼尾,欠身退了出去,没一会儿,就有几名悍将被传入皇帐。 当晚,殊丽没有找到可以收容自己的帐篷,讪讪回到皇帐,冯连宽皱眉问道:“不是叫你去休息,你怎么进来了?” 殊丽没有说自己被排挤了,她跺了跺发酸的腿,“我没地方去,能在皇帐中承伺吗?” 冯连宽捏捏眉,“那你来纱帘里吧。” 殊丽刚跟着走进去就察觉出不对,床上躺着的是燕寝的一位小公公,真正的天子......金蝉脱壳回宫去解决刺客了? 没等她细想,周太妃又带着禾韵来献舞,冯连宽刚要回绝,却被周太妃打断,“陛下喜欢不是么,让她跳吧。” 冯连宽翻个白眼。 殊丽单手支头,闲闲看着帘子外起舞的女子,手指跟着打起节拍,想起那次的御前艳舞,她算是能体会做权贵的快乐了,也为那时自己的做法感到庆幸,若真如禾韵这般没有底线,或许早被天子厌弃了。 舞姿虽妖娆,却含着浓浓的目的性,以天子的谨慎和猜疑,定然不会全身心投入一段歌舞中尽乐享受。 周太妃和禾韵离开后,殊丽打个哈欠,被困意席卷,好在这边无事,她也能小憩一会儿。 然而,一切平静戛然而止在夜晚的某个时刻。 一道尖利的嘶喊划破夜的沉寂—— “有刺客,护驾!” 一处帐篷前,一名黑衣人踹翻侍卫,与涌入的同伙比划了下,几人提/刀奔向皇帐。 侍卫们亮出刀,与之恶斗起来。 各个帐篷涌来了大批侍卫,一边稳住帐中官员和家眷的情绪,一边阻止他们在慌张中乱跑。可还是有部分官员和宫人嚷嚷着要去救驾,实则是要逃离现场。 皇帐内,冯连宽抓住殊丽手腕,急急道:“好在陛下不在皇帐中,你快与我分开走,去附近的帐篷躲一躲,免得被误杀。” 他是司礼监大总管,理应陪在御前,也是最容易引来刺客的人,不想让殊丽涉险,“帐篷有后门,你快走!” 这一刻,殊丽不想拖后腿,拱了拱手,随意抓起一个尖利的东西跑了出去。 冯连宽坐镇帘中,拿起了兵器架上的御刀,指向了闯入的刺客。 身为司礼监大总管,没有些隐藏的身手也说不过去...... 殊丽跑出帐门,刚要钻入另一个帐篷,却被一个肉乎乎的胖球绊倒。 “哇!” 她扭头,看向倒在地上哇哇大哭的幼童。 三四岁的幼童手里拿着菜包,哭得脸蛋通红,无助地坐在地上。 殊丽听不得稚嫩的哭声,快速抱起他继续跑,“别哭了。” 小幼童搂住她的脖子,傻愣愣望着燃起大火的帐篷。 可通往其他帐篷的路都被刺客拦截住,她被逼到死角,无奈之下,只能躲进林中继续逃奔。 夜风渐起,吹蔫了枝头的花卉,让本该葳蕤的花骨朵残败不堪。 长长的林间石路上,殊丽护着三岁的小娃不停地跑,却只有一小拨达官贵人逃了出来,他们只顾着自己的妻女,压根不把宫婢当回事,不仅如此,还残忍地将爬上马车的宫婢踹了下去。 “快走,本官命令你驾车!” 前方响起达官贵人们呵斥侍卫的声音,殊丽抱着孩子继续跑,却怎么也赶不上急速而行的马车。 不少重臣还被刺客包围在帐篷那边,一些臣子直接加入了打斗,而逃走的一拨,是批鼠辈。 遭遇突击,他们就轻易暴露了嘴脸,可天子还未脱险。 殊丽躲在一颗茂盛的楠树旁,眼看着宫婢太监四处逃离。 她抱紧瑟瑟发抖的幼童,温声道:“乖,闭上眼睛。” 她不是高洁如兰的贵女,却也知道孩子的眼眸不该被血腥和暴力染污。 夜风卷沙拂过面靥,殊丽拢好幼童的兜帽,瞄准一个方向,准备趁乱驾走一辆马车。这是她最后的希望,一旦落败必将成为刺客的刀下魂。 可就在她起身之际,一侧肩头被人重重按住,动弹不得。 “殊丽姑姑,你在这,谢天谢地!” 焦躁的女音响在耳畔,殊丽扭头看去,见按着自己的人是禾韵,不免惊诧:“你看见我从......” 话说一半,她顿住了,看禾韵的表情,应该没有在混乱中瞧见她从皇帐离开。 收起思绪,殊丽指了指远处的马车,“我打算驾走一辆马车,你跟我一起吧。” “能行吗?你会驱车吗?” 是啊,她不会,可总要试一试,也好过被擒。这批刺客敢暗杀皇帝,说明早有准备,且人数众多,她们两个弱女子加一个幼童帮不上忙,最明智的选择就是自保。 殊丽无奈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不行也得行。” 禾韵擦掉脸上哭花的妆容,“好,咱们一起,我掩护你。” 殊丽点点头,抱起幼童,与逃窜的宫人们一起跑向马车。 时至二更,天边云层稀薄,透出微弱的光,映在马车车门上,如一扇通往生的光门,指引着她们的脚步。 黑压压的刺客追来,殊丽抱着孩子不管不顾地往前冲,可刺客众多,纵使他们缩小了存在感,还是被一堵人墙撞翻在地。 身后传来禾韵的惨叫,殊丽也没好到哪里,膝盖和臂肘被擦破,流了不少血,她咬牙硬挺,希望刺客不杀妇孺。 然而,就在这时,身侧纵马而过的刺客主将忽然勒紧缰绳,迫使马匹停了下来,扭头大声道:“仔细点,别让皇帝扮作宫人跑了!” 随着一声令下,刺客们抽出一拨人马,将殊丽等逃窜的宫婢和太监团团围住。 混乱的场面吓得幼童嚎啕大哭,殊丽拍拍他的背,心里急的不行。 她个子在女子中算是高挑,但在一匹匹高头大马前,就显得娇小玲珑没什么气场了。 殊丽冷冷看着刺客们,终于知道,看似平静的皇朝中,存在着多股涌动的势力,他们潜伏在深处,与天子的手腕相悖,他们假意臣服,实则韬光养晦,策划着一次次刺杀。 难怪天子不喜欢笑,还在睡梦中有所戒备,如今她懂了,换作是谁,都会如此吧。 主将审视起他们,侧头问向副将,“你可认得皇帝的模样?” 副将从马背的褡裢里取出陈述白的画像,一一对比起来。 主将看向殊丽怀里的孩子,拿过火把照了照,又照向殊丽,“你是谁家的官娘子?怀里的孩子又是谁?” 一旁的禾韵深知不妙,扯了扯殊丽的衣袖,哽咽道:“放下孩子,他们说不定能放咱们一条生路。” 她们是仆人,本该与这场厮杀无关。 一听禾韵的话,幼童哭得更大声,两只小手紧紧攥着殊丽的衣襟,“别丢下我!” 这话像闷雷,炸开在殊丽的心底,多年前,她也曾向卖她的三舅舅这般哀求过,希望三舅舅不要将她卖进宫里,可换来的却是一声冷笑:“瞧你这副祸水模样,留着给我惹祸吗?” “求你。” 幼童哭哑了嗓子,扁起嘴,可怜巴巴地盯着殊丽。 殊丽叹口气,在主将亲自下马时,冷声道:“残害妇孺,与腌臜何异?” 小娘子扬眉眴目,多少还是色厉内荏,可还是给主将提了个醒,他们此来的目标不是她们。 可眼前的小娘子生得秀骨娇丽,世间难得,不借机掳走,难道要留给自己的同伴? “想必夫人是误会了,不如与我同乘一匹马,我也好顺路与你解释。” 离得近了,他瞧见了殊丽身后躲躲闪闪的女子,也生了一副花容月貌,却不及眼前的女子纯美可人,更不及她的坚韧果敢。 没等殊丽退避开主将的靠近,一旁的禾韵使劲儿推了她一把,大声道:“她是京城第一美人!” 哪个男子不想得到第一美人,这么说无疑是在给自己寻求活路。 殊丽诧异地看向禾韵,见她目光躲闪,带着对逃生的渴望,以及对旁人性命的漠视,不觉勾了一下唇角,是对她刚刚那句自保的嘲讽。 主将虽鲁莽,却对美人格外怜惜,但要事在身,他不能耽搁,“来啊,请夫人上马。” 殊丽紧紧抱住怀中的幼童,“休想分开我们母子!” 主将好脾气地笑笑,“那便一起。” 两名刺客走上前,连拉带拽地将殊丽和幼童捆绑起来,丢上马匹。 ”其余人怎么处置?” 主将没再逗留,冷声道:“全杀了。” 禾韵:“……!” 这时,一名刺客从帐篷方向跑过来,“老大,几乎每个帐篷里都暗藏了禁军,恐有诈啊!” 主将暗道不妙。 可就在这时,囿园的烽火台上燃起熊熊火光,惊天动地的喊杀声从四面袭来,惊了刺客们的坐骑。 局势瞬间翻转,打得刺客们措手不及。 犹如天降的黑甲骑兵们将帐篷和林子团团包围,他们举着火把,照亮了浓黑的夜。 火光冲天中,前襟绣着五爪金龙的男子驱马前来,淡淡看着傻眼的刺客们,嘴角泛起意味深长的笑,“众将听令,一律活捉。” “诺!” 响遏行云的应答声与禁军的佩刀上泛出的寒光,一同映入刺客们的感官。 殊丽和幼童被侍卫拽下马匹,解了绑,送至御前。 陈述白看了一眼殊丽脏兮兮的小脸,又看向那个主将,以及捆绑殊丽的刺客,眉眼没有波动,道:“来人,砍掉他们的双手。” 凄厉的叫声登时回荡在林中。 殊丽被两名侍卫掩护着返回帐篷,呆愣地坐在皇帐中,原来,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是天子为了引出刺客设的局,在不久前的刺杀中,他就预测到了下一次刺杀的可能,于是利用这场寿宴,事先布下了埋伏。 原来,还有许多人想要刺杀天子。 原来,在天子眼里,所有人都是棋子,是诱饵,是不值一提的甲乙丙。他的冷血,出于她的意料。 冯连宽处理完地上刺客的血迹,又清点了宾客名册,一边拿笔勾勒一边掀帘走进来,看殊丽怀里抱着个孩子,笑问道:“谁家的小公子?” 殊丽直接问道:“大总管事先知道陛下的安排吗?” 察觉到她的情绪,冯连宽抹把额头,盘膝坐在她对面的毡毯上,“我知道,这是一场引蛇出洞。” “代价是老幼妇孺吗?” “并非,你误会陛下了。”冯连宽朝着殊丽怀里的孩子伸手,逗了逗他,叹道,“陛下事先让一部分精锐潜藏在每个帐篷中,负责保护他们的安全,只要他们不做逃兵,不出帐篷,是不会有事的。” 所以说,一石二鸟,一来引出刺客,二来考察臣子的忠心,还真是天衣无缝。 殊丽想笑,却笑不出,“既然天衣无缝,那这孩子怎么跟家人走丢了?” 冯连宽抱过眼皮打架的幼童,放在腿上颠了颠,“他的父亲,明日会出现在逃跑臣子的名单上。” 所以,这孩子是与爹娘走散了。殊丽揉揉发胀的头,很想找个地方小睡一会儿,来梳理一下混乱的思绪。君心难测,果然不假,就算她有十个心眼,也比不过这个黑心肝的男人。 帐篷外响彻刺客的惨叫,殊丽能想象到他们面对酷刑时有多么目眦欲裂,她捂住幼童的耳朵,轻轻摇晃着他,“睡吧,睡一觉就好了。” 幼童被惨叫声吓得发抖,窝在疏丽怀里不敢动弹。 殊丽叹口气,靠在大床边发愣,不知过了多久,帐外没了动静,想是已经审讯出幕后的主谋了。 与殊丽一样,其余官员和宾客躲在帐篷中,听着渐熄的惨叫声,切身体会到了天子的狠厉,这个初看温文尔雅的帝王,内里阴鸷可怖,容不得背叛。 广袤的囿园不似白日的欢歌笑语,此刻静穆沉寂,众人大气儿不敢喘,陈述白坐在草地的磐石上,听着一名刺客的招供之词,眼底愈发深暗。 他弯腰拾起一片落叶,粘在刺客染血的额头,淡笑问道:“说全了?” “全了全了,罪奴不敢隐瞒!”刺客一边保证,一边吐血,如同一片枯黄的叶子,摇摇欲坠。 原来,榆林侯在大肆谋逆前留了后手,早将自己的嫡长子掉包,官府抄家那日,抓捕的嫡长子是个假货,真正的嫡长子已说服榆林镇附近不少于五座城池的郡守与之联合抵御朝廷。 这些关卡全是重关,一旦起兵,国祚必衰。陈述白虽不是温厚的帝王,但他不允许佞臣作乱,打破百姓平静的生活。 这时,一名骑兵从林中小跑过来,跪地呈上一个信筒,“禀陛下,元侍郎已抓获了司礼监库房中的喽啰,这是他们的供词。” 陈述白打开信筒,摊开纸张一目十行,冷哂一声,忽然有点想见到这个善于收服人心的榆林大公子了。 一个文弱书生,竟能说服西厂提督、司礼监的两个秉笔大太监,还有六部七个老臣为他卖命。 “去跟元栩说,朕明早回宫时,要知道这位榆林大公子的下落。” 秉笔太监和六部臣子都是品阶较高的朝臣,骑兵不确定地问道:“能对他们动刑?” “乱臣贼子罢了,”陈述白不在意地站起身,拍了拍指尖上的尘土,“告诉元栩,朕只要结果,不问过程。” 说罢,他踹开招供的刺客,大步走进皇帐。 暖黄的灯火被囤于琉璃灯罩中,散发出七彩色泽,映在床边熟睡的女子脸上。 陈述白走过去,用靴尖踢了踢她的鞋底,“殊丽。” 熟睡的女子没有醒来,只缩了缩脚,发出一声轻“嗯”。 陈述白蹲下来,看着她脏兮兮的脸贴在他雪白的被角上,有点嫌弃,却是没有再喊她。 第28章 第 28 章 殊丽醒来时,身上披着一件镶嵌珠缨的衣袍,做工精美,价值不菲。 衣袍披在她和幼童的身上,将他们裹得严严实实。 意识逐渐清醒,殊丽松开幼童,揉了揉发酸的手臂,将衣袍工工整整折叠好,扭头睃了一圈,发现天子端坐在缃绮纱帘之中。 她快步走到纱帘外,福福身子,“奴婢......” “又想说失职?” 帘中传来陈述白带着磁性的嗓音,染了困倦。 侍奉天子入睡已成了习惯,殊丽壮着胆子走进去,就见灯火萦绕中,男子身披玄黑鹤氅,倚在凭几上懒洋洋翻着书卷。 殊丽跪在塌前,软着嗓音道:“夜深了,陛下该就寝了。” 长指划开一页纸张,陈述白耷着眼皮,继续盯着书上的文字,“你觉得遭遇刺杀后,朕能高枕无忧?” 那自然是不能的,换作是她,约莫要连做半个月的噩梦。 经历过这场厮杀后,殊丽真真切切体会到帝王的不易,以及能够理解他融入骨子里的警惕和薄情。面对随时随地被设计、出卖、利用,若非怀有异于常人的定力,早就疯掉了,难怪天子心悸久治不愈。 想到此,她对眼前这个不近人情的男人多了一丝怜悯,想来挺可笑的,她竟然对他产生了他最不需要的怜悯之心。 陈述白放下书卷时,发现塌边跪着的女子汪着一双剪眸盯着自己,那目光极富慈爱,甚至带了点母亲的垂怜,“在看什么?” 一时大意,殊丽赶忙收回目光,抬手为他捶腿,“奴婢怕陛下劳累,如今已经抓获刺客,禁军也控制了场地,陛下还是多加休息,养精蓄锐。” 她还挺关心自己,就不知,这份关心掺杂了多少目的性,陈述白坐直身子,将她拽了起来,揽入怀中,“跟朕说说,今儿被绑缚时,可曾害怕或妥协?” 被抱坐在腿上,殊丽惊魂未定,想要站起身,却听男人命令道:“老实别动。” 殊丽僵着身子坐定,靡颜流露几许羞涩,干巴巴低下头,看似没有一点儿心机,不知利用这个机会上位,亦或是真的不想。 陈述白说不出心里的滋味,总归是不太痛快,看得出,她是真没有上位的心思,就这个节骨眼,但凡是有一点儿野心的妃嫔,都会竭力取悦君王,哪像他,木头似的只会僵坐。 “抬头。” 殊丽依顺地抬起脑袋,微微翘起嘴角,强行压下惧意,迎上男人犀利的眸光,“奴婢那会儿很怕,可绝不会背叛陛下,说出陛下的行踪。” 烛火之下的美人更为艳丽动人,陈述白不能免俗,盯着人儿的目光渐渐炙醇,如火星抵在醇酿上,大有燎原之势,可眼下烦心事犹在,他没那个兴致,也只是抱着她解解压。 是啊,抱着她就能解压,比做什么都要管用,真够费解的。 “真如你说,绝不会背叛于朕?” 殊丽点点头,自己都不知这话是真是假,“比纯金还真。” 纯金?陈述白冷哂,明知她有虚与委蛇的倾向,却还是心生愉悦,大手褰开她衣裙的边儿,隔着绸缎裤子,上下触着她细腻的小腿,“跟朕说说,你攒了多少金子?” 小腿上传来酥痒感,直击尾椎,使得雪肌一路泛红,美不胜收。殊丽暗自掐了一把掌心,叫自己冷静,决不能让天子知道她有一个打赏而来的小金库。 “有一点儿。” 陈述白笑了声,显然不信,双指一用巧劲,掐疼了怀里的姑娘,“你当朕傻?” 打赏给她那么多珠宝首饰,这小丫头不记得感恩就算了,还脸不红心不跳地扯谎,该罚。 心里想着,他突然勾起殊丽的腿弯,在她的惊呼中,翻身压了上去。 她身上有股清香,随着体温蒸腾,能安抚他的情绪,什么刺客不刺客,还没有掌中美人冲击他的感官。 美.色惑人,大抵如此。 他深知殊丽是荼毒的花卉,越艳靡,越引人沦陷,可一物降一物,他不觉得自己是被降住的一方,任何人都降不住他。 可塌上的女子过于妖美,美到令他乱了心跳,逐渐心悸,算是一件煞风景的事。 不看她的脸便是。 拿出袖中锦帕,抖开,蒙住。 殊丽正惴惴不安,冷不丁被遮住视线,更为惶恐,她“唔”了一声,透着讨好和示弱,想拿下脸上的锦帕。 然而陈述白不给她那个机会,隔着帕子寻到她的唇,印了上去。 锦帕不薄,几乎交织不了呼吸,可殊丽还是惊恐万分,双手攥皱了塌上的垫布。 天子在吻她,却还隔着帕子,是在尝试男,欢.女.爱,又嫌她身份低微吗?若不是,很难解释他这多此一“帕”的行为。 唇上只有锦帕织网的菱格感,并未有任何温度和气息,偏偏这样若即若离的接触,最是厮磨人的意志,殊丽几乎要败下阵求饶,求他去跟别人尝试。 可在宫中,面对为难的事时,要么拒绝,要么迎合,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办法,眼下,她若拒绝,推开天子就会失宠,那将步入更为艰难的境地。 比起那些大腹便便的奸佞臣子,天子至少在皮相上占了绝对优势,罕见的俊美,单论外貌,几乎找不到瑕疵,这算是自欺欺人吧,算是吧...... 双眸微合,她陷入无尽的朦胧,让自己沉浸在两情“不”悦的虚假温情中。 隔着一层锦帕,陈述白目光带着不自知的痴迷,心悸也随之越来越重,折磨得他快要呕血。 心弦微动,他拉起殊丽,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落地铜镜前,将她摁在身前,通过镜面凝睇她泛红的脸颊。 用惊心动魄已不足以形容他的心跳,他刚刚经历了惊涛骇浪、波涛汹涌。 锦帕落地,他撑开虎口,抵住女子精致的下颔,附身靠近,通过镜子让彼此相望,“殊丽。” 殊丽颤着睫羽,气息紊乱地回道:“奴婢在。” 陈述白贴近她耳畔,用唇峰去刮蹭她耳边的绒发,一下下,似能通过发丝传递一种柔情。 可这个男人哪里有柔情在,殊丽深知自己几斤几两,万不敢去奢求天子的爱意,况且,她也不爱他,不会因为他的青睐就欣然雀跃,只不过,天子的宠爱是最坚韧的铠甲,可保她和木桃安稳度日。 柔滑的青丝被挑起,殊丽望着镜中交颈的一对,意识逐渐恍惚。 天子在她后颈流连,那副闭眼沉醉的模样,估摸除了她,无人再能瞧见。可她还是不信,他会为她着迷,即便她知自己是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可天子太过狡诈阴冷,哪里是会沉溺柔情的人,不过是拿她练练手。 毕竟,在她之前,后宫没有一个特例。 可就在这时,她通过铜镜,瞧见纱帘被人掀开一个角。 那人矮矮胖胖,挺着圆圆的肚子,甚是可爱。 是那个孩子。 殊丽徒然变脸,本能转身去阻挡陈述白的靠近,语气染了几分求饶,“陛下,有人来了......” 陈述白掀开眼帘,睇了她一眼,随即看向镜中映出的身影,小小孩童,正懵懂地看着他们。 垂下手臂,他转过身去,正对上幼童的眼睛,“有事?” 语气疏离,又恢复了一贯的清冷,吓得幼童缩下脖子,抬起胳膊去扑殊丽。 这里没有爹娘亲人,只有殊丽能让他安心。 “我怕!” 殊丽弯腰抱起他,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却听见咕噜咕噜的肚子叫,方知孩子是饿了。她有些为难地看向冷着一张脸的男人,“陛下,可否容奴婢带他去一趟御厨那里?” 陈述白看向殊丽怀里瑟瑟发抖的小家伙,没好脸地坐回软塌,拿起书卷,道:“传膳吧。” 意思是,在皇帐内摆膳? 殊丽没做停留,抱着幼童走到帐篷门口,让侍卫传膳。 没一会儿,各式各样的膳食被端上桌,殊丽请天子入座,陈述白却没有动筷的意思,让她和幼童先吃。 殊丽哪敢先吃,又担心跟在她身后屁颠屁颠的小孩子饿肚子,于是盛了一点饭菜,带着孩子退出纱帘。 小家伙饿得不轻,吭哧吭哧地吃起来。 “慢点。”殊丽端上水,递到他嘴边,“别噎到。” 小家伙很感激殊丽的关切,扬起小圆脸弯起眼,“姐姐,你也吃。” 殊丽笑笑,“姐姐不饿。” 小家伙继续吃起来,许是察觉帘中之人没有恶意,还送他饭菜,他抓起吃剩的面食,挺着圆肚子走到天子面前,“叔叔也吃。” 正在翻阅书卷的男人抬眸,微微蹙眉,“嗯?” “叔叔吃。” “放那吧。” 陈述白懒得跟个幼童计较称呼的事,等殊丽进来,让她将人抱了出去,之后又传来殊丽。 “睡下了?” “刚哄睡。”想着天子可能未曾用膳,殊丽温声问道,“陛下可要重新传膳?” 陈述白也不是挑剔之人,指了指食桌,“凑合吃吧。” 殊丽会意,刚想请他入座,却听男人不紧不慢地要求道:“像刚刚那样,喂给朕。” 第29章 第 29 章 服侍天子就寝后,殊丽呼出一口气,走到落地铜镜前,盯着镜中面容娇粉的自己,拿出丝绢小帕,沾了水,擦起后颈。 纱帘外响起幼童的呜咽声,她看了一眼大床上熟睡的男人,快步走到外间,坐在小塌前拍了拍不安的孩子,“没事了,没事了。” 幼童在梦中喃喃出声:“舅舅......” 这么小的孩子与家人走散,实在可怜,而他的父亲很可能是逃臣之一,只是,孩子为何在梦里唤着“舅舅”,而非爹娘? 莫不是与在朝为官的舅舅更为亲近? 殊丽捏了捏他的小圆脸,挤在他身边合上了眼,疲惫一日,困意席卷,她想要睡上小半个时辰。 日光拂面时,殊丽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竟睡了一整夜,心虚感上涌,她看向纱帘内,发现天子已不在帘中,皇帐也被卷起了帘子。 绿油油伴着璀璨日光的景色映入眼中,她将幼童轻轻放在一旁,起身揉了揉发麻的手臂,一瘸一拐地走到帐篷外。 御厨在外支起灶台,正在分发食物,官员们排队取餐,很像一个稀松平常的早晨。 也是,他们都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哪里会被一次刺杀吓倒,自己也该像他们一样坚韧。 端来早膳,殊丽回到帐篷,见幼童已爬起来,正在双手揉眼睛。 “小可怜。”她点点幼童的鼻子,“你叫什么名字?” 幼童十分依赖她,抱着她的手臂蹭了蹭额头,“我叫林斐,姐姐呢?” “姜以渔。” 若世间只能记住她的一个称呼,她私心希望是“姜以渔”,而非宫婢“殊丽”。 抛开昨日的狼狈,林斐比昨晚活泼不少,弯着大眼睛搂住殊丽的脖子,贴起她的脸蛋,“姜姐姐。” 这孩子挺聪明讨喜的,难怪能取悦坏脾气的天子。 “你爹爹叫什么,姐姐去帮你寻寻。” 出于对孩子的怜爱,她心里存了侥幸,惟愿孩子只是与家人走散,而非逃臣之子。 林斐嘟嘴,“我是跟舅舅来的,可舅舅不见了,他叫许斯年,字时澈,是名画师。” 宫廷画师? 此番寿宴,必有画师跟随。殊丽只能想到这种可能,“那你等着,我去打听一下。” 林斐不愿跟她分开,抱着她的脖子不放。 殊丽抱不动他,将之放在地上,拉起他的手,带他走出帐篷,一路跟侍卫打听起随驾的画师们在哪里歇脚。 顺着侍卫指的方向,一大一小走进楠树林中,朝着林中溪流走去。 十来名画师正在沐浴晨阳,身前摆放着画板,想是要在此处作画。 没等殊丽跟他们打听“许斯年”这个人,身旁的林斐忽然挣开她的手,欢喜地跑向一名男子,“舅舅!” 顺着林斐的方向,殊丽看向那名被唤作“舅舅”的男子,目光一滞。 鸟语花香的楠木林,被晨早的流玉云雾包拢,轻轻一扇就会消散,而那男子比流玉还要朦胧,有种浓浓的破碎感。 面相倒是生得极为俊秀,甚至能用凤翥龙翔来形容,可身子瞧着羸弱,在林斐扑过去时,还咳了几声。 人高马大,又弱不禁风。 然他与元栩有着同样温和的气质,抱住林斐时,低头摸了摸他的五官,嘴角牵起笑痕,“找了你一宿,没有你这么摸瞎胡的,是不是欺负舅舅眼盲?” 殊丽走过去时,男子抬眸“瞧”了过来。 殊丽惊觉对方是位盲人画师。 说来也怪,若宫廷有位盲人画师,必然成为各个场合的焦点,毕竟,眼盲作画,靠的可不止是天赋和手艺,而且对方容貌足够出众。 “你耳力不错。” 殊丽中肯评价,她明明走得悄无声息,还是被对方察觉了。 男子松开林斐,温和解释:“是凭气味,娘子身上有股独特暖香,很像雏菊和茉莉交织出的味道,还夹杂一丝清浅的木质香,与林中的味道不同。” 这让殊丽更为惊叹,天子懂香,却都形容不出她身上的独特味道,连宫内的香料师们也破解不了,今儿倒让这位盲人画师破解了。殊丽有种恍然的感觉,原来自己身上的香气是混香。 对方直接道出她身上的味道,殊丽却没有觉得他轻浮,反而觉得他是个香料行家。 “您是新入宫的画师?” 男子笑道:“正是,娘子是......?” 殊丽没打算透露自己的身份,他们日后也应该没有见面寒暄的机会,“孩子找到家人,那我就放心了,告辞。” 说着,她弯腰递给林斐一块很漂亮的玉石,“留个纪念。” 林斐抱住她,仰头道:“姐姐,咱们还会见面吗?” 殊丽瞧向地上的排排辙印,忽然觉得,经年之后,两人如同地上的辙印,不会再有交集,她摸摸林斐圆圆的脑袋,“看缘分。” 随后直起腰,微微颔首,迈开轻盈的步子,消失在春意竞秀的林中。 男子收回视线,微挑眉稍,握了握手里用以探路的竹竿。 竹竿的把手处,暗藏一个“陈”字。 见殊丽离开,一名画师起身作揖,“主子,朝廷已出动了兵部、大理寺、刑部、三千营的人马查寻刺杀一事,京城不宜久留,我等还是速速离开。” 男子淡了眸子,抱起林斐,重重凝了一眼皇帐的方向,“这位新帝比我想象的更难对付。” “主子?” “传令下去,即刻启程回榆林。” 闻言,其余画师纷纷颔首,目送两人离去后,继续在溪边作画。 天子起驾回宫,声势浩大。 陈述白斜躺在车内,听鞑靼使者述着自己的请求。 “尊敬的嘉朔帝,我等不日就要启程离京,临走前已与太皇太后讲好,带走宫中几位娇娘。” 他拿出几人的画像,摊开在陈述白面前,指着其中一幅道:“尤其是这位娇娘,我等想将她送给我们的大将军。” 陈述白叫冯连宽将那幅画像拿过来,仔细端详后,碰了碰画中女子的面靥,“你们倒是会挑。” 使者笑道:“这是太皇太后送给我们的画像,我于昨日也瞧见了这位娇娘,美得名不虚传,相信我们的大将军会很喜欢。” 鞑靼此来贺寿,带了丰厚的贺礼,他们想要一份回礼,而这回礼就是大雍皇朝的美人。 宫中女子虽是贱籍,但个个水灵俏丽,不比世家贵女气质差,他们想,带宫女回去,要比带贵女回去更为容易。 陈述白点了点画中女子的鼻尖,噙笑看向使者:“朕不给。” 使者脸色一变,再看嘉朔帝对画像的举止,心下一惊,立马改口道:“那另外几位娇娘......” 总可以给了吧。 陈述白没有多看那些画像,只让冯连宽卷好自己手中的这幅,笑意冷了三分,古之和亲贵女命运多舛,何况是宫女,将她们送去鞑靼,无疑是将他们扔进火海。 “朕也不给。” 使者彻底变了脸色,感觉颜面有损,“可太皇太后已经答应我等了。” “太皇太后年纪大了,做不得主。” 见嘉朔帝肃了脸色,威严迸发,使者不敢再计较,气嘟嘟地跳下马车,自我调节去了。 陈述白没打算惯着他们,吩咐冯连宽把其余画像烧了,摊开唯剩的那幅美人图,执笔舔墨,在美人的领口加了一颗小痣。 画像立即栩栩如生起来。 遽地,一声惊雷炸开在绿意盎然的郊外,天空聚起黑沉沉的浓云,约莫是又要下雨了。 陈述白沉着眉眼,叫车队寻个能避雨的地方,并让冯连宽将钦天监监正传来跟前。 落满尘埃的茅草屋,不消片刻就被收拾的干净整洁,陈述白坐在殊丽搬来的长椅上,翻看起钦天监监测天象的公文。 “朕说没说过,再有差池,要你们......” 话音未落,身后的冯连宽忽然“诶呀”一声弹跳起来,吓得老脸煞白,“陛下,有老鼠,好多只!” “啊,惊扰圣驾,老奴有罪!” 众人皆知,这位威风凛凛的大总管什么也不怕,唯独怕老鼠。用他的话说,小时候家里穷,被老鼠咬了也没银子去就医,差点丢了小命,落了阴影。 听见有老鼠,屋里的达官贵人们也绷紧背脊,他们生活在雕梁画栋的大房子中,哪里跟老鼠同处一室过。 不止他们,连殊丽也攥紧了手里的绢帕,生怕老鼠扑过来咬她的绣鞋。 不比他们的慌张,武将们个个麻木地盯着地上乱蹿的老鼠,根本没当回事,风餐露宿惯了,什么吓人的动物没见过。 而陈述白压根没去注意那些老鼠,淡定的超乎常人。 责罚过钦天监的臣子后,陈述白带着殊丽走进茅草屋的里间,全然没管其余人。 里间已被收拾干净,没有老鼠。 殊丽递上降火的茶,“茶汤热,陛下稍等会儿。” 往常都是冯连宽为天子试毒的,今儿只剩下两人,殊丽取出银针,试入汤面,见银针未变颜色,翘唇道:“无异。” 陈述白随意靠在门板上,等茶汤放温,拿起浅啜几口,随后叫来殊丽,令她喝下。 弄不懂天子与人分享食物的癖好,忍着对他的嫌弃,咕嘟咕嘟喝了几口,于盏沿留下玫红色口脂。 她今日口脂用的艳丽,很提气色,也更显娇美,如花馔上点了一抹红,秀色可餐。 陈述白拿过她手里的茶盏,取出里面的毛尖残叶,漠着一张脸,在殊丽眉心贴了一枚“茶”钿。 而她身上的暖香和茶香交织,散发出的味道更为好闻,陈述白扯过她,附身嗅了起来。 殊丽攥了攥手,放松了身子,尽量配合他的喜好。 还是不行。 陈述白心口开始不受控制的乱跳,令他逐渐烦躁,他大力拥住面前的女子,勒在怀里,闭眼调息,却越来越难受。 暗骂一声,他松开手,掐住殊丽的腮帮,颇有几分报复心理。 殊丽疼得皱起眉,眨着盈盈水眸,细细的“嗯”了一声,娇的不成样子。 陈述白终于体会到什么叫看得、吃不得。 他又狠掐了一下,垂下手臂靠在门板上,仰头微哂。 修长的脖颈尽显在殊丽的眼中,竟比美人颈还要修长漂亮。 这男子若是换个落魄身份,又没有防身的本事,说不定就被牙婆卖进伶人馆,混成头牌。 想到此,她没忍住笑,低头弯起嘴角。 面前的男人懒懒看着她,抬起她的下巴,“笑什么?” 殊丽哪敢说自己将他想象成招揽生意的男花魁,只能压下嘴角,板着脸回道:“奴婢觉得,陛下能给奴婢掐出个酒窝。” 就算用筷子戳,也未必能戳出酒窝,别说掐了,陈述白又掐住她另一边腮,姿态更为懒散,“那朕给你掐出一对。” 殊丽脸发烫,微微眯了一下被掐一侧的眼帘,娇嘤嘤道:“谢陛下。” 可在心里,已将他骂了十七八遍。 不知她心中所想,陈述白丝毫不怜花,直到把那嫩白的肌肤掐红才罢手,“疼吗?” 你说呢? 殊丽腹诽,面上显得极为温顺,“不疼,陛下怜惜奴婢了。” 在陈述白的意识里,就没有怜香惜玉这四个字,他低低呵笑,修长的脖颈更为惹人注目。 这人真是连脖子生得都顶尖。 殊丽虽惧怕天子,却极为欣赏天子的皮相,看着舒服,能让人心生欢喜,即便这份欢喜与“爱意”无关,单纯的只剩视觉。 眉心的茶水干涸,三片细细的茶叶脱落,没有留下任何印迹,殊丽抬手蹭了一下眉心,无辜问道:“陛下还要贴吗?” “朕稀罕伺.候你。” 哦,给她贴花钿就是伺.候人了,她还不领情呢,殊丽忍不住地想象,就算他被卖进伶人馆也当不了头牌,不懂世故人情,还脾气差,要不了几天,就会被里面的人打死。 这么想着,她舒服多了。 雨幕寂寥,闲来无事,陈述白走向屋里破旧的木床,上面已铺了厚厚一层毛毯,坐上去不会硌得慌,“不是会跳舞么,给朕跳一段。” 殊丽怔住,她哪里会跳舞,之前学的那段舞可登不得台面,上次迫不得已的献舞用尽了她的勇气和脸面。 然而天子坚持,她没有拒绝的份儿,只能硬着头皮扭摆几下意思意思。 看出她在蒙混过关,陈述白指了指木床,“上来跳,就跳上次那段。” “奴婢忘记了......” “那朕就杀了你。” 殊丽欲哭无泪,脱掉鞋袜,晃着金铃铛踩在厚厚的毛毯上,扭摆起别扭的舞姿。 陈述白坐在床上,仰头盯着叠叠飞舞的裙摆和女子臂弯的浅色披帛,一时意乱,抬手拽住曳摆过来的披帛一角,用力一拽。 殊丽失了平衡,跌倒下来,被陈述白稳稳抱住。 可没等旖.旎发酵,怀里的女子发出痛呼,疼得几近抽搐。 察觉出异常,陈述白松开她,见她脚踝处晕染开血色。 大手掀开毛毯,长眸一闪。 木床上有根不易察觉的钉子。 “让朕瞧瞧。” 没有多想,他捧起殊丽的右脚,发现钉子伤了她的脚踝外侧。 伤口几乎没有长度,刺的也不深,但还是流了很多血。 不知是担忧胜过了理智,还是觉着这是小伤,没必要传太医,他二话没说,附身靠近了伤口...... 殊丽脸色苍白,却在脚踝传来湿凉的触感时,浑身一震。 天子在为她止血!可这方式......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寒暄声,好像是有人来了。 什么人能让一众重臣恭维? 没等殊丽猜测,门板就传来了叩门声。一道疏朗男声传入两人耳畔。 “微臣求见陛下。” 是元栩的声音。 殊丽舒口气,有元栩在,天子就不会一劲儿戏弄她了。这种失宠还真是叫人雀跃。 可相比于殊丽对元栩到来的欣喜,陈述白淡淡撩了下眼皮,放开殊丽,盖住了毛毯上的血迹,又让殊丽穿上鞋袜,才隔着门板问道:“不是叫你追查刺客一事,来这里作何?” 门外再次响起元栩的嗓音:“臣担忧陛下安危,特来请安。” 陈述白坐直身子,冷冰冰的很。 见天子默许,殊丽拉开房门,抬眼看了一眼疲惫的温雅男子,“元侍郎。” 她侧开身子,想要请元栩进去后自己再离开,可陈述白没如她的愿,叫她候在一旁。 殊丽暗自撇撇嘴,为元栩取来一把椅子,请他落座。 元栩先是看了殊丽几眼,确认她在刺杀风波里无碍,才放下心来,随即朝陈述白弯腰作揖,说了几句熨帖的话,就直接切入了正题,有关刺客的。 “臣已派信使连夜赶往榆林,通知义父此事,再令他收集有关榆林大公子的音尘,势必将与榆林大公子有关的所有余孽一并铲除。” 这话说起来容易,实施起来极为困难,且不说榆林侯旧部势力盘根错节,就说这位令人闻风丧胆的榆林大公子,抓捕起来也是极为棘手。 截止目前,有关他的消息,在朝廷这边知之甚少。 可元栩敢如此保证,就说明没有在怕过程中的困难,也可以说,是极有担当的臣子。 殊丽看向元栩被雨淋湿的大半边衣衫,目光微凝。 陈述白缄默许久,似乎很厌烦听见榆林大公子这个称呼,“那人本名叫什么?” 元栩道了一个名讳,也没见天子有什么兴趣。 聊完正事,元栩随殊丽前往外间取餐。 残破灶台前,御厨简单做了几样粥食,因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御厨也犯了难。 “姑姑,陛下会不会怪罪于我?” 听出御厨语气里的担忧,殊丽摇了摇头,天子又不是蛮横不讲理的人,出门在外,遇到暴雨天气,能吃上热乎的饭菜已是不易。 臣子们都已带着家眷开膳,元栩也端着自己那份坐在小杌上,谁也没有抱怨,亦或是不敢抱怨。 殊丽端着独属于天子那份,经过元栩时,稍稍停下步子,用两人能闻的声音提醒道:“衣服湿了,别着凉。随行马车里有更换的常服,快去取一套。” 元栩愣了下,再抬头时,那女子已经走远,他润眸微动,侧目看了一眼湿了的肩头。 阴冷的茅草屋里,这样一句贴心窝子的话,实在令人动容,温雅的公子低头淡笑,眼底熠熠。 殊丽回到里间,将托盘放下,一一试毒后,请天子用膳。 陈述白没有胃口,让她先吃。 殊丽还想着服侍他用膳后,自己再去灶台取一份餐,可眼下,竟要食用天子的那份,“奴婢......” “吃吧。” 殊丽端起一碗粥站到墙角,却听床上的男子道:“坐过来。” 无奈之下,殊丽挨着床边坐下,双手捧碗吸溜起来。 她喝粥都不用勺子?陈述白拿过她手里的碗,又拿起勺子,舀起一口来喂她。 想起昨晚的场景,殊丽不自在地想要拒绝,却在触及男人冰冷的眸子时,噎回了话语。 一顿饭吃了许久,陈述白不只喂她喝了粥,还喂她吃了蒸蛋、小菜和酥点。 明显感觉肚腹很撑,殊丽面露难色,吃得速度越发的慢。 陈述白放下碗筷,叫人将托盘撤走,自己还是提不起食欲。 殊丽暗想,这会儿最提心吊胆的必然是御厨,“陛下想吃什么,奴婢让御厨去做。” “不知。” 虽是帝王,膳食上却要以清淡为主,且每样饭菜都不能贪嘴,以免叫人看出端倪,也难怪对御厨做的饭菜提不起兴致。 想了一想,殊丽没错过此番拍马屁的机会,主动请缨道:“若陛下不嫌弃,奴婢为您烧几道拿手菜。” 她还会烧菜?陈述白低笑一声,索性躺在床上合了眼。 又是默许。 殊丽摸清了他的意思,起身走到外间,跟御厨私语几句,就拿起铁铲当起了厨娘。 纯美又勤劳的小厨娘,总是能吸引臣子和侍卫的目光,殊丽没在意,一味想着巴结屋里那个坏脾气的家伙。 袅袅炊烟,氤氤蒸汽,缥缈在雨幕茅草屋中。 许是觉得小表妹不该被一双双眼睛窥视,元栩默默走到殊丽一侧,拿起灶台上的盐,“我帮你。” 说着,就往锅里撒了一把,换来殊丽的阻挡。 “我已经放过了。” 没想到元栩会过来帮倒忙,锅里的莲藕成了盐藕,殊丽拉下脸,瞪他一眼。 那一眼带着情绪,虽有不满,但没有厌烦,甚至还有点哭笑不得。 元栩摸摸鼻尖,“那我不知。” 殊丽将莲藕盛进盘子里,放在一旁,打算重新做一道。就这盘咸藕,天子定然不买账。 听见动静的众人齐齐发笑,元栩却浑不在意,主动帮殊丽切起藕片。 别说,刀功极好。 殊丽探脖子瞧了一眼,点了点头,“帮我把姜切成丝。” 元栩拿起洗好的姜,与殊丽打起配合,不消两刻钟,四菜一汤被端上桌。 看着冒热气的小炒,陈述白执起筷箸,每样先尝了尝,味道不是最好,但胜在有家常菜的味道。 自从登基为帝,他已许久没吃过简单的家常菜了。 一顿饭下肚,他取出锦帕擦拭嘴角,“不错。” 殊丽一边收拾碗筷一边笑道:“陛下喜欢,奴婢再寻机会献丑。” “没让御厨帮忙?” “没有,”殊丽没有多想,如实回道,“是元侍郎打的下手。” 话落,眼生温情的天子冷下脸来,呵笑一声,“传元栩进来。” 殊丽还是没多想,以为天子要夸赞自己的近臣刀功好,高高兴兴端着碗筷走出里间,带着元栩一同进来。 木床边上,陈述白语气不咸不淡,“厨艺不错,爱卿若是不想在兵部任职了,就同朕讲,朕再指派个御膳茶房的活计给你。” 话里明显是带着呛意的,只是内敛惯了,不会泄露真实的情绪。 殊丽听出不对味,担忧地看向元栩,哪知元栩也是个不会看眼色的,迎着某人的气性往上冲。 “臣遵陛下旨意。” 陈述白抵了抵腮,头一次发觉元栩胳膊肘往外拐了,“回宫后就去御膳茶房报到,但别大材小用,兼任。” 元栩面不改色,欣然接受了这一安排,临了,还问了一句:“臣来此至今,并未见着家弟,敢问陛下,是否也为他安排了兼任之职?” 后方的殊丽也竖起了耳朵,不是关心元佑,纯粹是希望元佑栽在自己兄长这句话上,毕竟,从去往囿园,到启程回宫,那个男子一次都没有现身,说不定是玩忽职守,溜去哪里逍遥了,如此一来,必然受到责罚。 她就是不想看他好过。 闻言,陈述白算是气笑了,语调沉了几个度,“自己的弟弟自己找去,退下吧。” 元栩再一作揖,嘴角带了点弧度,掉转脚步走了出去。 殊丽合上门,想着替大表哥说几句好话,也好消了天子莫名其妙来的火气,可当她刚说了一句有关元栩的好话,就发现事与愿违了。 她赶紧噤声,低头盯着自己的绣鞋,不敢去瞧天子冷然的面容。 陈述白闭闭眼,压下心底不知名的情绪。 第30章 第 30 章 司礼监和六部被大批禁军包围,时不时发出惨叫,回荡在宫墙内外,令风波之外的宫人胆寒。 殊丽连续做了几日的噩梦,每每醒来都像浸泡在水桶里的鱼,出了一身的汗。 自茅草屋避雨之后,陈述白一直没有召她去燕寝承伺,她留在尚衣监,每到下值就会与木桃和晚娘一起聊些闲事,日子倒也清闲。 再有半年,晚娘就可以出宫了,殊丽又羡慕又担忧,劝了几次,希望晚娘看清那个男人的面目,可晚娘执迷,殊丽甚为无奈。 这些日子,外廷的官员异常忙碌,通宵达旦,殊丽知道,他们是在收集谋逆者的罪证,准备反击。 她不懂朝廷的事,也没有去过问,安分地呆在尚衣监,像是与燕寝那边失去了联系,一晃过了一整月。 夏日来临,火伞高张,朝廷加长了午休的时长。 木桃带着几个小绣女坐在庭院的西府海棠下纳凉,一个小绣女抹了一把额头的汗,“今夏可真热啊。” 木桃躺在长石椅上,摇着蒲扇问道:“你们瞧见姑姑了吗?” 几人摇头,取笑木桃一炷香也离不开姑姑。 木桃摇头晃脑,以蒲扇遮面,小跑到耳房的屋檐下,探头往里瞧,没见到殊丽,不禁疑惑,自从姑姑不用去守夜,几乎寸步不离尚衣监,今儿去了哪里? 福寿宫内,殊丽坐在蒲团上,正在为太皇太后擦眼泪。 上了年纪后,太皇太后很少哭,除非忍不住。她听说自己最疼爱的五皇孙已看破红尘,即将剃度出家,此番回宫是来与亲人告别,一时悲伤难忍,掩面哭泣。 传殊丽过来,是因为殊丽曾救过煜王,对之有恩,太皇太后想让殊丽劝劝煜王。 寿宴至今,殊丽已被天子冷落了一个月,这也解了太皇太后的心病,又与殊丽亲近起来。 她之所以排斥殊丽,无非是因为天子对殊丽有了特殊的感情,怕天子为情所困,为美人折腰,才想着“除掉”殊丽,如今殊丽失宠,没了祸国的可能,她自然不会再行为难。 或许,在她心里,打一巴掌再给颗甜枣就能抚平曾经的伤害。 殊丽温声宽慰着她,心里却无波无澜,随手切开一块点心,送入她口中,“老祖宗一哭,奴婢心里也不好过,若是有机会遇见煜王,奴婢一定好好劝劝他。” 太皇太后拍拍殊丽的手,“哀家来安排,他年纪小,耳根还软,你多费些心力。” 殊丽想说,十六岁的郎君,也不小了,天子十六岁时,已成了名震边境的上将,每次与敌军交锋,都打得对方心服口服,其中所吃的苦,寻常人难以想象。虽说天子是个黑心肠,但战绩不可磨灭。 然而太皇太后对天子疼于表面,对煜王才是疼在心里。 从福寿宫出来,殊丽在返回尚衣监的途中遇见了进宫面圣的钦天监官员,她停下脚步,想等他们走远。 可好巧不巧,元利康刚好瞧见了她,与同僚耳语几句,转身朝她走来,脸上没了之前的谄媚,“以渔啊,看见舅舅怎么不打招呼?” 殊丽面色不善,“你我路人而已,何必多做寒暄。” 元利康上下打量她,忍不住冷笑,“该收敛收敛脾气了,听舅舅一句劝,世道现实的很,失去圣宠,没人会再惯着你,昔日对你溜须拍马的人,只会落井下石。” 殊丽笑问:“元大人在说自己?” 元利康也不恼,“言尽于此,好自为之吧。” 殊丽没在意他的态度,一个唯利是图的小人罢了,何必因他气坏自己。 不过他说的话是实情,自打失宠,她又一次尝到了世态炎凉。可她到底哪里做错了,会被天子冷落至此? 烈日灼毒,墙角的花草被炙烤得蔫蔫巴巴,殊丽走在路上出了一身的汗,路过司礼监时,瞧见里面的人正在分发冰块,不觉慢下脚步。这个季节冰块比银子还要珍贵,作为十二监之一的尚衣监也该分到一些才是。 “小公公,”她拦下两个正在搬运冰块的太监,“想问一下,何时能给内廷发冰?” 两个太监是宫里的消息通,早就知道殊丽整月未被传召,说不定是天子厌倦了她,弃之如敝履。 内廷比之外廷更为势利,从前对她毕恭毕敬的人,如今恨不得用鼻孔朝她,“我们哪儿知道啊,要问去问上边儿。” 这些年,殊丽或多或少练就了宠辱不惊的胸襟,并不想同他们计较,转身离开。 回到尚衣监,殊丽同木桃一起躺在长石椅上,汲取着树荫下的阴凉。 木桃用蒲扇盖住殊丽的脸,“这样会不会凉快些?” 闻到蒲扇的草木味,殊丽闭眼笑道:“这样挺舒服,像躺在蕉叶下。” 木桃“哈”一声,尾调向上,“等咱们出宫后,就建一座蕉叶房,夏日用来纳凉。” 不知小丫头是不是受了殊丽的影响,一点儿也不愿留在宫里,谋求那一丝半点的飞升机会。 “好,到时候,姑姑给你建一座庭院,到处是芭蕉叶。” 像是能实现似的,木桃激动地坐起身,盘腿筹划着十二年后的事。 殊丽拿开蒲扇,静静看着眉飞色舞的小丫头,心中生起点点疼惜,这丫头生得漂亮,鹿眼桃腮,跟多宝阁上摆放的小陶人似的,可惜命不好,只能跟着她在宫里受苦。 “姑姑,”木桃忽然止了畅想,戳戳殊丽肩膀,“元侍郎来了。” 殊丽一愣,自上次茅草屋一别,两人已一整月未见,他怎么忽然来了? 穿上绣鞋,殊丽走出石门,淡笑问了句好。 许久不见,元栩更为清瘦,皮肤也稍稍晒黑了些,应是经常出勤奔走。 “我从燕寝出来路过此处,顺便来看看。”他递上一个纸袋,“陛下赏的冰点心,我不喜甜,留给你吃吧。” 天子赏赐之物岂能随意送人,殊丽没有接,也不想接,天子冷落她,她也生天子的气,不愿要他的东西,“甄选之物,大人还是留着自个儿吃吧,我受不起。” 元栩自然知道殊丽“失宠”一事,借此,他旧事重提,“考虑得如何?” 殊丽知道他指的是提前出宫一事,笑着摇摇头,“老答案。” 还真是个又倔又犟的丫头,元栩垂下手,“没关系,你有的是时间考虑,若是哪日考虑清楚了,知会我一声便是。我还有事,先走了。” 这也许是殊丽在宫中唯一受到的无需回报的关照,殊丽眼含感激,心却还是有所芥蒂,这份恩情,她怕还不起,“慢走。” 而且,她心里清楚,即便她和元栩达成一致,也未必能说动天子开恩,一入深宫,哪有那么轻易脱身。 但他一次次的善意让她有所动容,亦有动摇。 听见这声“慢走”,元栩忽然觉得,今儿的天气也没那么炎热了。把纸袋强行塞在她手里,转身大步离开。 殊丽回到庭院,把木桃带回耳房,扯开纸袋,拿出里面精致的冰点心,“我去沐浴,你偷偷吃,别让人瞧见。” 姑姑失宠了,不能再吃到御膳茶房的点心,木桃哪好意思吃,见殊丽绕到屏风后沐浴,她悄悄将点心放在冰鉴中,打个哈欠准备小憩会儿,倏地,她瞧见廊下有道人影,不自觉提高了警惕,“谁呀?” 走到窗前,她双手撑在框上往外瞧,竟在廊下瞧见一个面容清秀的小郎君。 小郎君唇红肤白,身姿笔挺,一身道袍飘逸出尘,散发着超脱尘世的高雅气息。 木桃合上窗棂,走出房门来到小郎君面前,合十双手,像模像样行了一礼,“小道长,这厢有礼了,敢问你有何事?” 小郎君还了一礼,问道:“贫道是来找一位叫殊丽的施主。” 木桃惊讶,姑姑何时结识了一位道人?还是个这么好看的道人!她直勾勾盯着对方,笑出一对小梨涡,“姑姑不方便,小道长稍晚再来吧。” 小郎君点点头,刚要离开,就被石门处跑来的冯姬吵了耳朵。 “诶呦煜王殿下,您等等小奴啊!” 煜...王...殿...下... 木桃瞠大眼睛,面前这位道人,竟然就是天子的五皇弟! 煜王不喜欢唧唧喳喳的人,甭管对方是不是冯连宽的干儿子,“贫道习惯一个人。” 冯姬急得快给他跪了,“可这是宫里啊,您迷路了怎么办?” 迷路?煜王不屑地勾了勾嘴角,“贫道自幼生活在宫中,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怎会迷路?” “您说的是,是小的失言。”冯姬掴了自己一巴掌,力道不大。 煜王看向傻眼的木桃,觉得她此刻的样子跟燕寝里的呆头鸟一模一样,“劳烦转告殊丽施主,就说贫道改日再来叨扰。” 说完,迈下石阶,头也不回地离去。 木桃望着他的背影,拽住冯姬手臂,“冯公公,煜王殿下为何找姑姑?” 冯姬拍开她的手,边跑边回头,“贵人的事,你个小丫头管什么!” 木桃不服气地跺跺脚,目光又落在煜王身上,心道这个亲王殿下有点奇奇怪怪的。她跑回屋里,趴在殊丽的浴桶旁,“姑姑,煜王刚来找过你,又走了。” 殊丽并不惊讶,撩水打湿肩头,“嗯”了一声,堂堂亲王能亲自过来,也算是对她这个救命恩人的礼遇了。 御书房内,煜王规规矩矩坐在御案下首,盯着自己的道袍。 陈述白一边处理奏折一边问他:“刚去了哪里?” “尚衣监,去见救命恩人。” 陈述白也是昨日才得知殊丽对皇家有恩,“既是救命恩人,当初为何没有重礼酬谢?” 自打回宫,煜王从冯姬那里得知了不少事,也包括自己的救命恩人给皇兄守夜又被皇兄冷落的事,“陛下还关心殊丽?” 陈述白皱眉看向他,“朕是让你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煜王又盯着自己的道袍,“皇祖母说,不让我插手宫女的事。” 陈述白哼笑,在奏折上重重圈了一笔,“皇祖母还说,希望你娶妻生子,为皇室开枝散叶,你怎么不听从?” “臣弟已出家,怎能娶妻生子?这等大任,还是交给几位皇兄吧。” “少糊弄朕,你现在不过是俗家弟子,称为居士,朝中有不少臣子都与你情况一样。”陈述白看过去,像是看穿了下首之人的灵魂,“把心放进肚子里,只要你老老实实呆在封地,朕不会动你。” 煜王俊面一臊,“臣弟从未想过争名夺利。” “朕知道,否则你也不会坐在这儿了。” 自己的皇兄是何心肠,煜王再清楚不过,大皇兄的事,可不止齐王看出了门道,“臣弟可以不剃度出家,但陛下能不能允我一件事?” 陈述白合上来自榆林总兵府的奏折,敲敲案面,示意他过去研磨。 煜王拿起墨锭,挽袖研磨,“陛下能让臣弟将殊丽带回封地吗?” 反正殊丽也失宠了,将她带走,是保她不受宫人排挤,也算是报恩了。他今日去找殊丽,也是为了此事。 像是听了什么刺耳的话,陈述白抬笔,在他手背上画了个叉,“驳回。” “为何?一个宫人罢了,皇兄不稀罕......” “你稀罕?”陈述白打断他的话,眼底泛笑。 “不是,我只是想报恩。” “不允。”陈述白抬手,示意他可以退下了,“去陪陪皇祖母,她最近多了不少白发,都是被你气的。老人家疼你,操碎了心。” 煜王一惊,原来,皇兄早就意识到了,祖孙和祖孙之间是不同的...... 等煜王离开,陈述白放下御笔,十指交叉杵在案上,问了句:“几月初几了?” 斜后方的冯连宽赶忙道:“回陛下,今儿是六月初十。” 那就是过去一个月了,也该淡了太皇太后和太后对殊丽的忌惮。 陈述白捏捏鼻梁骨,“今晚让殊丽守夜。” 不比其他人看不懂帝心,冯连宽早就看出天子冷落殊丽的用意,笑道:“老奴这就派人去知会。” 殊丽得知要去守夜,怔了许久,还真是君心难测。 申时过后,殊丽沐浴梳妆,不同于绣女们的雀跃,她表情无异,与受冷落时没多大变化,唯一的变化就是涂了红色口脂,让她看起来更冷艳些。 走在幽深的宫路上,她没有去理会前不久还对她趾高气昂的小人们。 这段时日,燕寝添了两个守夜宫女,也就是说,殊丽会与她们轮流守夜。 缃绮垂悬的燕寝内一如既往的冷清,殊丽站在绒白毛毯外,望着乌木拔步大床泛起难,许久不来守夜,她不确定天子还是否需要她暖龙床。 冯姬端着果盘走到跟前,“姑姑,甜瓜切好了。” 夏日瓜甜,御厨每晚都会往燕寝送来削了皮的甜瓜,熟透的瓜瓤入口即化,化作甜水充斥口腔,味道妙不可言。 入宫前,殊丽喜欢吃富含糖分的甜瓜,入宫后再无机会品尝,一瞧见绿白相间的果盘,她舔了舔唇,将果盘放在食几上,眼不见心不觊。 “小公公,我有一事想要请教。” “姑姑客气了,但说无妨。” 殊丽小声问道:“那两个守夜的宫人脱鞋暖床吗?” 若她们不脱,她也不脱,一致方保此夜太平。 冯姬掩口回道:“就算她们想,也没那个机会啊,从寿宴回来以后,陛下时常宿在御书房,处理刺客的事,废寝忘食,人瘦了一圈。” 说到底,陈述白是个勤勉的君王。 殊丽点点头,等冯姬离开,便脱去鞋袜,躺进龙床里。 夜半,殿外传来脚步声,殊丽起身铺好衾被,交叠双手站在了珠帘旁。 陈述白回来时,几乎忘记今晚是殊丽守夜,可当那独特的幽香袭入鼻端时,他恍惚一瞬,瞧见了被珠帘遮住半个身子的姑娘。 灰绿裙裳下,一双雪足若隐若现。 屏退身后的宫人,他挑帘走了进去。 殊丽屈膝欲拜,却听得一声“不必了”。 玄色龙袍从眼前飘过,殊丽低眉顺目地跟了上去,很自觉地走进了湢浴。 夏夜闷热,浴汤几乎没有温度,陈述白褪掉龙袍,反手扔在殊丽头上,大步跨入汤池。 殊丽拿下龙袍,理了理散乱的发,将龙袍叠放好,悄悄走到池边,跪身为男人按揉起肩膀。 绣女们常年伏案刺绣,肩胛多多少少有些酸痛,这一个月,殊丽闲来无事,学了不少推拿手法,没想到误打误撞,用在天子身上了。 “陛下觉得力道如何?”她一边卖力按揉,一边轻声问道。 连续处理一整月的要务,再精力充沛的人都会劳累,陈述白也是凡人,自然会感到疲乏。他靠在池壁上,从微阖的视野中窥到了大片雪白,“继续。” 殊丽双手用力时,身体不自觉前倾,一对锁骨凹成月牙湾,能盛美酒。 陈述白忽觉异样,心悸时隔一个月又来袭了,他不耐地抬下手,“出去吧。” 殊丽纳了闷,感觉他刚刚挺享受的啊,怎么忽然变脸了? 走出湢浴,她站在窗前透风,见明月高悬靛蓝夜空,映入漂浮水草的兽头青铜缸中,自成一隅尺树寸泓。 身后传来动静,殊丽转身递上脸帕,“陛下请用。” 陈述白接过帕子擦脸,自己绕到屏折后换了一套更为干爽的寝衣。之后,坐在龙床上,如期闻到一股雅香。 “过来,再给朕揉揉。” 殊丽手痒痒,很想拍他的脑袋,刚不是还嫌弃她么...... “陛下要不要先吃点宵夜?御厨送来一些瓜果,还有枇杷酒。” 陈述白没胃口,“你拿去吃吧。” 殊丽翘了翘嘴角,站在他跟前,按起颈后的颈百劳穴。 幽幽沁香不断侵袭而来,将刚压制住的心悸引了出来,陈述白烦躁地扼住她手腕,“不用了。” 殊丽才刚刚上手,不懂他怎么来回善变,面上依旧维持着温笑,“那陛下就寝吧。” 陈述白面朝外躺在床上,没有盖被子,盯着要离开的女子,“你小时候可听过睡前故事?” 殊丽一愣,有点好笑,你一条恶龙要跟小孩子一样听睡前故事? “听过,奴婢会讲几个,陛下要听吗?” “嗯。” 无奈,殊丽盘腿坐在毛毯上,身体歪斜靠在床边,徐徐讲起故事。 见他听得认真,殊丽有点惊讶,不会吧,恶龙不会这么可怜,连睡前故事都没听过...... 对他产生些微同情,声音变得愈发柔和,催眠自己将他当成小孩子。 陈述白盯着她一开一翕的唇,目光渐渐凝滞,真当他是爱听故事的小孩子了,这故事他三岁时就能倒背如流。 只是,他不懂自己为何一面享受于她的殷勤,一面又痛苦不堪。 “殊丽。” 殊丽被叫停,歪头看向他,“嗯?” 夏日来临,龙床的帷幔也由不透的绸缎换成了半透的轻纱,陈述白扯过一侧纱帷隔在两人之间,阻挡了她对自己的冲击力。 美人被拢帷中,半隐半藏,柔美温舒,不该是解忧的熏风吗? 陈述白坐起身,双脚踩在地上,拍拍腿,示意殊丽坐过来。 想起那晚自己的处境,殊丽暗自磨牙,软着嗓子问道:“那奴婢能出来吗?” 被拢在帷幔里,如何过去? 陈述白淡道:“一样能过来。” 意思就是,还得包裹在纱帷中了,殊丽咬着嘴角挪过去,明显感觉薄薄的纱帷阻碍了行走。 待会儿若是扯落掉,可别找她赔付。 慢吞吞地挪了过去,她提着小心脏站到男人面前,心口怦怦直跳,并不比坐着的男人淡定,但她可不觉得自己有心悸,最多算是心肝颤儿。 “奴婢...奴婢得罪了。” 说着,她双眼一闭,作势要坐到陈述白的腿上,哪想那个恶劣的男人忽然躲开,害得她差点坐在地上。 随着她差点摔倒,纱帷被狠狠拽扯,耳畔传来“撕拉”一声,名贵的布料扯开个口子,堪堪悬在半空。 殊丽稳住身形,摸不准男人的意思,委屈巴巴地凑过去,再次想要坐上去。 陈述白再次躲开,面容不带情绪,开口沙哑:“跪坐上来。” 怎么成日花样百出?殊丽握握拳头,提起裙裾和拢在身上的纱帷,抬起一膝,不确定地问道:“这样吗陛下?” 再不对,她就要摔跪在地上了。 心里极度慌张,面上快要绷不住,她发了狠,双手隔着纱帷按在了男人肩头,让他避无可避,这一次,她没再迟疑,以左膝轻点他的左腿。 然而,攀着男人肩头的双手不够用力,以致当她想要抬起右膝时,整个人差点滑落下去,幸得男人发了“好”心,用一只手揽住了她的腰。 有了支撑,她很轻松地跪在了他的腿上,隔着纱低头,面容被纱帷罩住,挺秀的鼻尖被压出一个印儿。 陈述白抬起头,视线与之相对,由身到心地感受着悸动,另一只手顺着帷幔和裙底,抚上了她的外脚踝。 “留疤了吗?” 这问的应该是那日床上舞的旧伤,殊丽如实回道:“痊愈了,谢陛下关怀。” “朕不信。”他低头,掀开一截裙裾和裤腿,看向殊丽细腻的冰肌。 的确没留下伤疤。 拇指碰着那处“伤口”,能明显感受到女子的战栗。 因着她悬在自己身上,牵一发而动全身,颤栗的火种从脚踝上蹿,点燃了她的四肢百骸。 殊丽哆嗦起来,觉得这样的相处跟酷刑一般,折磨得她想要喘会儿。 陈述白还是不紧不慢的,像个垂钓之人,等着鱼儿自己乱了阵脚。 “陛下......” 殊丽气息彻底紊乱,手脚无力,无助地攀上他的肩,以免在他的兴头上扫兴。 柔娆的身段依附而来,陈述白忽然托住她的两侧膝,猛地站起身,绷紧了手臂。 高大的身姿向前几步,将纱帷绷到极致,再向前几步,就要彻底撕碎这层薄纱。 殊丽想出言提醒,奈何身体不受控制地后仰,她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双膝跪在了他的掌心。 诡异又惟妙的站姿,如一对烛火下的舞者,在轻纱中相对。 “撕拉”一声长响,陈述白撑着殊丽远离了龙床,一侧纱帷也被彻底撕下,从殊丽脸上脱落,罩在了陈述白的脸上。 很像洞房花烛下的新娘盖头,只不过是半透的。 论起美貌,男色同样惑人,殊丽欣赏起“美景”,暂忘了自己的处境。 直到一声清浅的声音响起。 “过来,吻朕。” 殊丽惊愕住,连脖子都红了。他说什么?要不要脸? 可眼下,男人就那么安静地等着,板着一张俊脸,似乎殊丽不照做,他就松开手让她掉下去。 殊丽磨磨牙,深吸一口气,双手下意识抠进他的皮肉。最终,她败下阵来,慢慢靠过去,灵魂发颤地印上了男人的下唇。 隔着轻纱的吻,一触即发,又蜻蜓点水,实在不走心。 而她不走心,就代表男人不买账,陈述白忽然松开她的右膝,抬手扣住她的后脑勺,狠势地吻了上去,将殊丽的惊呼吞入唇齿。 来不及去细品唇上的滋味,殊丽的右腿,盘上了那劲瘦的腰身。 陈述白顶着心脏跳出喉咙的毁灭感,不管不顾地将掌心的人儿摁在了镂空落地罩上。 第31章 第 31 章 夜已深,殊丽整理好仪容,捻手捻脚走到窗边透气。 月下花团锦簇,夸妍斗艳,就像那些想要入宫的贵女们,个个雍容玓瓅,哪里是她这个小宫人能相比的,她只图一隅安稳,如今却被搅入争宠的行列,即便天子后宫空置,可那还不是时间的事儿。 适才的狎昵和跼蹐过去,殊丽口干舌燥,拿起桌上的紫砂壶,隔开一点壶嘴的距离,仰头灌了几大口。 唇上麻辣辣的,不知是被天子亲的还是被纱帷磨的,从始至终,两人之间也没掀去那层薄纱,许是这样更刺激,亦或是天子洁癖,想要尝试又觉得脏。 嫌她脏...... 殊丽攥进茶壶,眼眶发热,又接连灌了几口,摒弃掉了委屈,心着那会儿又没拒绝,现在委屈,就显得矫情了。 瘫在地上的纱帷凌乱不堪,上面还有她的红色唇印,是口脂的印迹,御猫盯着唇印喵了喵,撑开爪子开始作乱,将印迹挠了个稀巴烂。 撒欢的猫是会被天子嫌弃的,殊丽拎起它的后颈,丢出珠帘外,让冯姬看着。 冯姬抱起御猫,偷偷觑了殊丽一眼,那一眼极为复杂。 小半个时辰前,他本想进内殿取走果盘,以免夜里遭蛾蚋,却在珠帘的间隙中瞧见了不该瞧的。 灯火通明的内殿中,天子将殊丽按在珠帘一侧的落地罩上,以绝对的桎梏欺负着人家姑娘,使得小姑娘发出了嘤嘤的软语。 不仅如此,天子身上还蒙着一层纱,唯美又诡异,唯美在于天子闭眼沉浸,诡异在于殊丽始终睁着眼。再说,亲热就亲热,蒙纱干嘛?情趣? 冯姬心里光风霁月的天子,在今夜被染上了欲的色彩。 而殊丽,让冯姬更为怜惜。 他们同为奴,多数时候身不由己,他多少能看出,殊丽出卖了自己的灵魂。 殿内温存,他默默退了出去,站在室外石阶上,望着一轮明月,细长的单眼皮轻合,想起自己被送到刀子匠跟前时的场景。 为了在宫里活下来,他同样出卖了灵魂。 次日送陈述白去上早朝后,殊丽穿上鞋袜走出燕寝,见两个宫女鬼鬼祟祟躲在假山后。 “出来。” 两人没动,殊丽走过去,隔着假山笑道:“不出来,我就叫侍卫了。” 两人赶忙一前一后走出来,一个白净微胖,一个娇小玲珑。 什么人会一大早跟踪自己啊,殊丽有了猜想,“你们用不着窥视我,只要你们安分,我不会在御前排挤你们,大家同为守夜人,该互相照顾才是。” 事已至此,殊丽也没想过将两个新添的守夜宫女挤走。 被猜中心思,两人对视一眼,讪讪地点点头。 殊丽颔首,转身之际瞧见周太妃带着禾韵从远处走过,她们身后还跟着两排宫女。 殊丽紧紧盯着禾韵,想起她在楠木林中的致命一推,止不住冷笑。 安分的,她不想动。不安分还害人的,就休怪她狠心了。 回到尚衣监,殊丽找来晚娘,塞给她一盒点心,,“好东西,咱们一起尝尝。” 晚娘喜甜,当即眉开眼笑,与殊丽坐在耳房窗前,一边聊闲事一边品尝。 “最近怎么不劝我跟老谢分了?” 殊丽趴在窗框上盯着院中纳凉的绣女们,困倦倦的快要散架子,“都适得其反了,我干嘛还要劝?你不听我的,日后吃亏,别找我诉苦。” 晚娘掐掐她的耳朵,“你怎么这么心狠?” “是我心狠,还是你心盲?那个老谢一院子小妾却不续弦,就是怕被正妻管教,闹得人尽皆知。多情的人往往薄情,你也不过是他花丛里的一点艳色罢了。咱们出宫后,花期短,还是握住手艺和银子为好。” 晚娘没好气地瞪她一眼,“跟你说实话吧,老谢有意让我续弦。” 殊丽捏了捏额骨,歪倒在老爷椅上,“我看你是被花言巧语蒙了心。” 一个位高权重的副统领,家底丰厚,舍得为妾室撒钱,却对自己的老母吝啬,这样的人,值得托付终身? 言尽于此,殊丽真的来了火气,娇凶道:“走吧,别在我这儿碍眼,教坏木桃她们。” 女儿家有时就是这样,好端端的就会突然闹别扭,晚娘被拂了颜面,挂不住脸,拿起酒瓶一饮而尽,抹了把嘴,“臭丫头,我也不理你了!” 说完推门跑开。 殊丽下意识起身去追,却停在了门槛里,刚好瞧见谢相毅带兵走了过来。 男人身高八尺,膀大腰圆,一脸络腮胡,看起来很不好惹,的确能给晚娘这样的女子安全感。 不过,他来这里作甚? 谢相毅先是瞧见跑出大门的晚娘,当着下属的面,他选择了无视。 在晚娘的娇瞪下,他不自在地咳了下,大步走到尚衣监门前,“侍卫副统领谢相毅求见尚衣监掌印!” 粗犷的声音吓到了树底下纳凉的绣女们,几人站起身跑回正堂。 按官职,侍卫副统领可比殊丽大得多,就算再不待见他,殊丽也不能拒见。 理了理情绪,殊丽走出去,公事公办地问道:“谢副统领有何贵干?” 两人几乎没有碰过面,谢相毅只闻内廷有个漂亮的女掌印,却不想人比花娇。 他上下打量起殊丽,竟觉得身子酥了半边,要不是在宫里,又有下属在,他怕是就把持不住上前逗弄了。 殊丽失宠的事,他略有耳闻,还不知她已恢复了守夜的职务,“能见殊姑姑一面,真乃三生有幸。” 殊丽太了解这种目光意味着什么,对他更为厌恶,面上淡道:“我不姓殊,谢副统领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谢相毅被她冷艳的模样晃到,心里开了花,“小暑节气,天气闷热,好多禁军都起了痱子,我想请殊丽姑姑帮忙,为将士们缝制些薄衫,不知姑姑可否为难?” 因为刺客的事,禁军不敢放松警惕,值勤时穿着铠甲,闷热难耐,殊丽何尝不知他们的辛苦,但夏衣再薄,也不能抵消铠甲的厚重,做了等于白做。 她如实说出心中想法。 换作别人拒绝,谢相毅早就上拳头了,可面对殊丽,却是一点儿脾气也上不来,“既是这样,我再与大统领商议一二,想着如何能让将士们凉快些,到时候,或许还要劳烦姑姑。” “若是朝廷要求制衣,尚衣监责无旁贷。” 谢相毅露出森森白牙,目光在她身上睃视,“那先告辞了。” 大美人儿...... 傍晚,煜王带着冯姬来到尚衣监,刚好碰见殊丽不在。 少年有些无语,看向恭恭敬敬站在耳房前的木桃,“她去哪儿了啊?” 这份不耐烦的阴鸷,与那身清风朗月的道袍并不相衬。 木桃指了指福寿宫方向,“姑姑随陛下去陪太后用膳了。” 太后啊,说不定会劝皇兄杀了自己,煜王负手踱了几步,踢开脚边的石头子,将一枚玉牌递给木桃,“她回来后,让她寻个闲暇时间去宫外道观找我。” 煜王回京后,不喜欢住在宫里,更不喜欢被太后冷嘲热讽,于是同陈述白求情,住进了城中一座道观,待到初秋,就会跟之前约好的道友一同去云游。 亲王信物,可作进出皇宫所用。木桃接过玉牌,保证道:“奴婢一定把话带到。” 煜王扯扯嘴角,忽然用食指顶了一下脑门,“你要是学错舌,贫道一火铳崩了你。” 说完,还好整以暇地盯着她,以为会看到她惊吓大哭的样子,没想到,他眼中的呆头鸟只皱了皱眉,道:“修道之人,放下屠刀。” “......” 生平第一次,煜王被一个小丫头怼的没话说,他负手斜瞥一眼,“话多,封你的嘴。” 木桃捂住嘴,看着他和冯姬离开,赶忙收好腰牌,生怕他掏出火铳崩了她。 他,根本不想出家吧。 慈宁宫内,丝竹管弦齐鸣,悠扬婉转,余音绕梁。 殊丽站在紫心木桌前,为天子和太后布菜,耳边传来太后的温和笑语。 儿子能来陪她用膳,她欢喜的很,将之前的阴霾一扫而光,看着殊丽时,也没有之前的酸气。 不过这些和悦都是暂时的,就像得到一块糖,身上的戾气会被欢喜取代,可随着糖果融化,渐渐无味,收敛的戾气就会去而复返。 殊丽深知这个理儿,对太后的笑颜完全没触动,只麻木地重复着布菜。 陈述白用膳时一直很安静,不会刻意找话题,更像是来例行公事,一顿饭下来,只听太后在滔滔不绝。 膳后,陈述白又陪太后听了两首曲子,就以处理奏折为由准备离开。 太后递给他几包治疗心悸的药,“这是哀家让人从各地名医那里求来的药,已让御医们辨识过,没有毒性,陛下试试看,若效果好,哀家让人把那几个名医带进宫里。” 知道天子心悸的人不多,太后算是一个,也是最希望天子病愈的人。 陈述白示意殊丽接过,淡笑着道了句“让母后费心了”,之后,便带着殊丽等人离开。 因着天气热,只有入夜有些凉风,他没有坐龙辇,徒步走在淡风溶月的宫道上。 忙碌了一个月,终于得闲,他一刻也不愿在御书房停留,“跟朕出宫一趟。” 殊丽站在御前侍卫后,没当这句话是朝她说的,直到视野里出现一双龙靴。她抬头,还想着今晚不是她守夜,她可以跟木桃几人偷玩几把雀牌,没想到还有额外的“应酬”。 陈述白居高临下看着她,“不愿意?” “奴婢愿意。” 出宫还能不愿意么,殊丽弯唇,忽然意识到自己很迷恋宫外简单的生活。 明月皎洁,渊穆安宁,殊丽与陈述白同乘一辆马车,穿梭在城中嘈杂的街头。 殊丽撩开帘子向外望,被杂耍摊的吹火人吸引,很是惊奇地回过头,“陛下快看。” 只见人群之中,吹火人手里拿着火把,用力一吹,撩起高高的火焰,甚是惊险,引得喝彩。 陈述白瞥了一眼,漫不经心地转着玉骨折扇,“一种杂技,诀窍在于嘴里的松香粉包。并不难,你也可以。” 殊丽听他解释完,眼眸雪亮,“那奴婢改日试试。” 陈述白睨着她身上的鹅黄衣裙和发鬓上的飘带,闲闲地道:“学会了,你就穿着这身衣裳去街上杂耍,保管赚足视线。” 那也不失为一种生计,指不定以后派的上用场,殊丽颇为虚心,“还请陛下赐教。” 陈述白懒得搭理如同小金雀一样的姑娘,目光慢慢移到她的腰线上,不同于宫里的齐胸宫裙,这种中腰长裙最能凸显腰身,她跪在木椅上倾身向外瞧时,腰肢被勒得纤细有致,仿佛化作极其杀伤力的武器,给予人致命一击。 美人腰,断魂刀。 躁烦感窜至胸膛,陈述白摩了摩手指,看向窗外。 穿过繁闹街市,马车在宋老太师的府前停下,殊丽随陈述白一道入内,被宋家夫妻迎入客堂。 宋夫人是陈述白的师母,曾是女将出身,为人豪爽,与陈述白打了照面后,就握住殊丽的手往外走,“府中都是大小伙子,好不容易来个姑娘,不太方便,走,咱们去看我种的花。” 宋府种了不少一串红和鸡冠花,正是旺盛生长的时节,红艳艳一片,虽不名贵,却给人一种家的温馨。 殊丽很喜欢这里,“夫人侍弄这些,也费了不少精力吧。” “不费力,好养活,你若喜欢,挖走种在盆里带回宫。”宋夫人揪下一个串红,让殊丽吸一口里面的汁水。 殊丽照做,感觉甜甜的。 这时,宋老太师陪着陈述白过来逛园子,一见自家夫人又让人品尝串红,咳了咳道:“不干净,闹肚子就不好了!” 宋夫人嗔他一眼,“一朵没事啊!” 宋老太师拗不过她,朝陈述白摊摊手,“老顽固一个,说几次都不听,有什么法子!” 陈述白淡笑,看向蹲在红花紫冠旁的殊丽,眉眼带了一点柔和。 过了一会儿,陈述白问宋老太师要了松香、木条和白麻纸等原料,研磨后朝殊丽扬扬下巴,“过来教你绝活。” 宋家夫妻觉得新鲜,天子时常过来探望他们,顺便散心,却从未带过女子,更没有对哪个女子言传身教过,两人对视一眼,宋夫人拍脑门道:“我去取酒。” 夫人一溜烟跑开,宋老太师觉得自己成了红火红火的大灯笼,也跟着快步走过去,“慢点,等等为夫。” 庭院只剩下御前侍卫和护院,众人低着头不敢窥视天子的所作所为。 陈述白过滤好粉末,包入白麻纸中,对殊丽道:“张嘴。” 殊丽有点发懵,她只是戏言一句,没想到天子当了真,“陛......” 没等她拒绝,陈述白掐住她的下巴,迫使她张开嘴,“别躲。” 那东西会不会很苦啊,殊丽不愿,紧紧咬住牙关,可怜巴巴地摇头,像只干架干输了的猫。 陈述白嗤笑,眼尾下弯,将手里的东西放在石桌上,“你这算不算欺君?” 殊丽快被逗哭了,这能算欺君? 好像......也算,毕竟君无戏言。 “奴婢错了......”她哽了一声,软糯糯的甚是好听。 陈述白还真就吃了她这套,没在为难,负手走进客堂。 回程时,殊丽因被宋夫人灌了点酒,有些头晕,靠在车壁上盯着小塌上的男人,希望他赶快闭眼,自己也能假寐一会儿。 如了她的愿,陈述白单手撑头,发出了均匀绵长的呼吸。 殊丽轻唤了声,见他没反应,头一歪睡了过去。不比陈述白整日顾虑被刺杀,睡眠受到了严重影响,殊丽属于沾枕头就能睡着的人,即便头靠着硬硬的车板。 一盏茶的工夫,陈述白睁开眼,凤眸炯亮,哪里有困意。他坐起身,看向快要仰出车窗的女子,慢慢起身靠了过去。 木椅不短,容下两个人错错有余,陈述白支肘杵在窗框上,盯着殊丽沉睡的容颜,喉咙不经意地滚动。 薄如蝉翼的唇慢慢逼近女子的耳朵,等确认她睡熟,才又拉近,贴上了她的侧脸,不似囫囵吞枣,轻柔如点水地亲抚起来,从额角到雪腮,大手也跟着揽住她的腰,将她带进怀里。 入怀的一瞬,他明显感觉殊丽醒了过来。 没理会她的紧张和僵硬,唇角发出一声笑,挨上了她的侧颈。 殊丽微睁开眼,望着被灯火打亮的车顶,不敢动弹,更不敢拒绝,不久前的记忆翻涌而来,叫她更为迷惑,迷惑天子对她的感情。 难不成真的喜欢她? 怎么可能。 脖颈的湿凉犹在,逐渐变本加厉,使她有些难捱。 她无奈默叹,向后仰去,忘记考虑背后的支撑,脑袋直接仰出窗外,被窗帘子遮蔽了双眼。 夜风徐徐,帘子飞起又落下,让殊丽领略到夜幕倒影的开合。 陈述白像着了魔一样求索着她的甜美,意识被酒气蒸腾,唇齿在冰肌划过,狂乱的心跳如期袭来,咚咚如擂鼓,搅扰得他俊面染红,颇有几分病态春情。 果然还是不行。 他撤回对面,看着她慢慢直起腰,低垂水眸,无助地坐在那里。 陈述白捏下眉心,很厌恶这种不能控制病症的感觉,随口说了句:“拿你试试。” 殊丽心口一滞,复杂感稍纵即逝,徒留荒唐,果然啊,她只是他情.事开蒙的路人甲。 唇边绽开温柔浅笑,她点点头,“奴婢知道,陛下怎会对奴婢认真呢。” 这话让陈述白眉头紧锁,沉下了脸。 这时,街市上出现斗殴,数十辆马车被堵在街口,扮作车夫的侍卫隔帘禀告道:“陛下,前后马车都不通,估摸要僵持许久。” 陈述白掀开车帘,望了一眼黑压压的人群,“去打听一下,前方怎么回事。” 乔装出宫,带的侍卫不多,若是遇见两大拨人斗殴,在想要隐藏身份的前提下,不易插手此事。 打探情况的侍卫很快返回,“回陛下,是街道两侧的教坊在抢客时发生了口角,两家管事先动的手,随后,楼里的打手也抄起了家伙,看样子,得等巡捕营的人过来调和了。” 陈述白敲了敲折扇,巡捕营掌管皇城治安,署中武将时常与街头地痞、皇城纨绔、牙行人贩等打交道,虽品阶不高,在街面上很有威望,甚至在地痞混混眼里,巡抚营的人比御林军还要威风。 皇帝一年到头也召见不了巡抚营的长官几次,很难了解他们的为人。 碰巧遇见这么个情况,他倒要看看他们是如何办事的。 “殊丽。” 还处在难堪中的殊丽扬起头,强行压下了刚刚的情绪,“奴婢在。” “乖乖留在马车里,不许乱跑。” 殊丽不明所以,眼看着天子戴上银质面具,弯腰走出马车,带着几名心腹侍卫消失在人群中。 马车内外,只剩下殊丽和“车夫”。 车外连连响起车主们的抱怨声,可看热闹的人将街道堵得水泄不通,根本行不了车。 车厢闷热,殊丽趴在窗边,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被扼住喉咙的金丝雀。 这时,她瞄见不远处的店面中,有间匾额镀金的布庄,门面气派,一看就是达官贵人喜欢光临的地儿。 秉着好学的态度,殊丽想要进去瞧瞧,估摸一下宫外的布匹跟宫里的有何不同,也好为日后经营生意做准备。 趁着车夫在扬脖看热闹,殊丽从车厢的后面小门钻了出去,直奔布庄而去。 这间布庄在皇城很有名气,不仅包罗各式绸缎,还有许多样式的成衣供应。 殊丽走到成衣架子前,认真挑选起来,想打包几件回宫好好研究,对比一下自己和这家店裁缝的手艺高低,照理说,自己的手艺不会低于宫外的裁缝,可山外有山,能工巧匠隐于各处。 因挑选的认真,她没有留意到身后悄悄离去的几名侍卫,以及换了一张“皮”的锦衣男子。 “元佑”看着小姑娘单薄的背影,嗤了一声,侧头看向敞开的店门,感觉自己的话,犹如耳边风,在她这里没有任何作用。 还真是胆大。 随着那声嗤音,殊丽蓦地回头,流露出溜走的心虚,可当她瞧见倚在架子边的男子时,美眸一冷,拿起几件成衣快步走向账台,丝毫不想跟这个男人扯上关系。 “喂。” 元佑淡腔开口,语气不明。 可女子根本不理睬,还加快了脚步,发鬓上的巾带随着步子摇来摇去。 元佑迈前一大步,揪住她的巾带,迫使她停了下来。 殊丽欲拽回自己的巾带,皱眉扭过头,没好气道:“再跟着我,我就喊人了。” 元佑没管她喜怒,既然她不听话,敢擅自乱跑,那就得付出点代价。 长腿跨前一大步,抬手就是一掌,直接劈晕了小姑娘。 店家和伙计都是隐姓埋名的御林侍卫,见状,纷纷扭回头忙活自己的事,生怕打扰到主子。 元佑叫来一个绣娘,让她为殊丽乔装,之后扯过货架上的长披风,裹住变成俊俏少年的殊丽,扛着人走出店门,朝斗殴的两伙人走去。 此时,巡逻营的人已到,带头的武将更是被一方的管事迎进了楼里。 管事一边谄媚献殷勤,一边说着对面教坊的不是,“官爷许久不来,杏花那妮子都想你了。” 武将浑厚一哼,“少跟我扯有的没的,聊聊你们斗殴的事!” 管事满脸堆笑,让打手将楼里的花魁请来,一边将人往他怀里推,一边赔笑:“官爷怎么跟杏花生分了?这可都怪杏花,得让她陪几杯酒。” 随后,她看向杏花的丫鬟,“愣着干嘛,快招待官爷和姑娘进屋坐,然后去取酒啊!” 丫鬟赶忙为武将推开门。 武将冷着一张脸,瞪了怀里的杏花一眼,“水性杨花的东西,你不是跟谢想毅好上了么!” 杏花娇嗔,“哪有的事,奴家心里只有官爷。” 管事用力将两人推了进去,重重合上门,转身之际拍拍胸口,吓得不轻,这侍卫副统领和巡逻营的官爷,都是她惹不起的啊,杏花夹在中间也是难做。 随着武将们到场,两边管事都恢复了生意。 元佑扛着殊丽走进去,正巧瞧见了那一幕,也听见了武将的话,眸子渐渐犀利,面上却是肆意倜傥。 见他衣着光鲜,又生了副顶好的皮囊,管事用绢帕捂了捂嘴,“呦,郎君是第一次来吧,以前可没见过。” 见他肩头扛着什么,管事眨了眨眼,以她的丰富经验,猜到了端倪。 一些门阀世家的公子平日在妻子和妾室面前刚正不阿,实则极为喜欢寻花问柳,有的为了追求刺激,还会带着府外的相好来教坊找乐子。 一间房、一炷香、一壶药酒、一张床,沉浸在极致的快乐中。 要知这教坊的药酒,可是外面配不到的料。 “郎君是要点姑娘,还是......” 元佑拍拍被裹着的殊丽,淡笑问:“你说呢?” 管事会意,让人引着元佑去往雅间,而那雅间,刚好在杏花姑娘的隔壁。 每个姑娘的房间左右都会各空出一间房,是专门为舍得花银子的纨绔子弟准备的逍遥窟。 能一边快活,一边偷听墙根。 路过那间屋子时,元佑已听见了女子的娇笑,他眸光更淡,扛着殊丽走进隔壁。 艳俗弥漫的雅间内,殊丽被浓香呛醒,皱着眉爬起来,发现自己躺在一架古筝前,浑身无力,眼前叠影。 而她对面的男子,不是元佑又会是谁! 殊丽左右看了看,冷声问道:“这是哪里?” 元佑晃晃手中酒壶,抬手示意,“教坊。” 殊丽心里一惊,气得嘴皮发抖,“你带我来这里作甚?” 男人忽而一笑,带着浓浓的讥嘲,“来这里当然是寻.欢作乐的,小表妹。” 第32章 第 32 章 楼外的闹剧散了,很快就会疏通开车辆,殊丽很担心自己的处境,一来怕天子发现她偷偷“外出”,二来怕圣驾不等她,她无法自己回宫。 心口气得几近抽搐,却要竭力让自己冷静,心里抱着侥幸,那会儿她能猜出天子带着侍卫离开的缘由,无外乎是想亲眼瞧瞧巡抚营的办事能力,既如此,说不定天子就在教坊之中,若她能跑出去,制造些混乱,必然能引得天子的注意,如此一来,她还能咬定是元佑将她掳来此处,到时候,元佑会吃不了兜着走。 眼下,她需稳住元佑,趁他不备赶快离开。 古筝对面,元佑随意拨弄着琴弦,可即便是随意,琴音依然动听。他紧紧锁着殊丽,从她细微的表情变化中猜到了什么,雪染银红的蜀锦衣袖向上抬起,薄唇微掀,“想取悦表哥,那过来喝酒吧。” 没想到对方是只千年狐狸,殊丽闭闭眼,放弃了稳住他的想法,难怪元家兄弟能得圣宠,这察言观色的本事过于高超。 而她低头时,才发现自己身上换了件宝蓝色衣袍,再抬头去望琴几旁的铜镜,全然是少年郎的打扮。 “你卑鄙!” 这个字,几乎是咬牙切齿讲出来的。 看女子水眸泛红,怒火中烧,元佑知道她误会了,也懒得解释,不过在触及她越发赤红的眼睛时,心口猛地一跳,也跟着难受起来。 放下酒壶,他认真回道:“是布庄绣女换的,怎么,来逛教坊,还要女儿身打扮?” 教坊?! “谁要逛教坊?”殊丽爬起来欲跑,双膝却像灌了铅,噗通倒回地上。意识到自己中了迷香,她攥紧地上的猩红地毯,讽刺地觑了对面男子一眼,“元大人好手段,看来平日里没少花天酒地。” “这种时候激怒我,可不是明智之举。”元佑倚在琴边,不紧不慢地弹奏起曲子,视线没落在她身上。 见她红了眼,他心口就会不舒服,索性不去瞧。 殊丽再次爬起来,再次跌倒,可心中对他的厌恶太甚,以致哪怕磨破膝盖,也要爬向门口。 目窕心与是甜,强取豪夺是毒,她弄不懂元佑对她的心思,但八成跟“欲”有关。委身于他,还不如去撞城墙。 门口卷着一道疏帘,当她的手快要碰到门板时,竹编的疏帘突然落下,打在了她的手背上。 紧接着,上方一暗,元佑堵住了她的去路。 阴影笼罩而来,殊丽仰坐起来,一点点向后退去,“你别过来。” 刚巧这时,教坊的打手送来饭菜,从门缝中窥见了这样一幕。 宝蓝衣衫的俊俏小郎君,被高大的男人逼到地上,连连后退,声音发颤,怎么瞧都像个俏丽的小娘子,别说里面的恩客,就是他都酥了身子。 教坊混扎,多数寻乐之人都好这一口,让猎物黔驴技穷,再吃拆入腹。 只是,当他泛起荡笑时,房门砰地一声从里面关紧,差点夹到他的鼻子。 打手面部狰狞一下,赶忙拍门道:“客官,饭菜好了。” 房门被打开,元佑挡在门缝前接过托盘,按教坊的规矩,是该给打赏的,哪知元佑非但没有给银子,还抬起长腿蹬了对方一脚,直接将人蹬倒在地。 狭长的凤眸泛着冷森,威严的令鼠辈生畏。 “滚。” 单单一个字,没有情绪,却短促有力。 看他衣着绮粲,郎艳独绝,打手没敢计较,怕他是哪家府上的嫡子。 合上门,元佑将托盘放在圆桌上,想扶起殊丽先用膳,却被狠狠推开。 面对虎豹豺狼,殊丽一刻也放松不了警惕,奈何力气在抽离,意识也开始混沌。 处在浓香中,元佑也有些恍惚,但在做皇子时,为了不被冷刀子所伤,接受过不少类似的训练,包括对迷香、药酒的抵抗。 他掐灭线香,又推开窗子透风,才觉得头脑清醒了不少。 可殊丽中招太深,难受的发出了嘤/咛。 那声音跟委屈的小猫似的,惹人生怜。 元佑是恼她不听话,敢违抗他的指令出来乱跑,可在看见她蔫蔫巴巴又哆哆嗦嗦时,心里再次生出不忍,喟了一声,伸手将人抱起,放在了美人塌上。 殊丽平躺在上面,面色酡红,艳美欲滴,不可方物,是元佑领略过的最极致的风景。 他抬手抚上闭眼的小姑娘,先是掐了掐她滚烫的脸,随后附身盯着她看不出毛孔的皮肤,稍微用力拍了一下,“姜以渔。” 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唤她,无论是作为二表哥还是天子。 可殊丽已经没了清醒的意识,唯剩嘤嘤鼻音,难受地拽扯衣襟。 那壶药酒还未下肚,人就变成这样,足见教坊的酒和香有多离谱。 元佑磨磨牙,像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根本不是在惩罚她,而是惩罚自己,就她现在的样子,完全激得出他最原始的占有欲。 起身取来铜盆,将锦帕浸入其中,他极不温柔地为她擦了把脸,又拍了两下,“姜以渔。” 殊丽烦躁地抬手去挡他手里的帕子,翻身面朝外嘟囔一句:“杀千刀的。” 元佑气笑了,扔掉帕子,刚要用水掸她,忽然听见隔壁传来一声瓷裂的声响,紧接着是一声暴呵。 “小贱蹄子,你特么还敢藏谢相毅写的情诗?当我是什么人了?!” 谢相毅在教坊的相好啊...... 元佑冷笑,起身走了出去,对两名乔装进来的“恩客”使了眼色,叫他们守在殊丽门外。 不知过了多久,隔壁房中响起重重的磕头声,人高马大的武将跪在地上泣不成声,却始终没敢喊出“陛下”二字。 并未卸去易容的天子踢开抱着自己小腿的武将,满眼不耐烦。在他的印象里,除了殊丽,就再没给过谁犯浑的机会。 “带下去,告诉内阁,十日内甄选出一批够格的将士,重组巡抚营。” “诺!” 一名恩客打扮的侍卫敲晕武将,扛在肩上,从窗口跳了出去,没有打扰门外纸醉金迷的人们。 天子擦了擦手指,丢下帕子,大步离开。 帕子的不远处,同样被敲晕的杏花清醒过来,发现自己与谢相毅的情书不翼而飞了...... 待“元佑”回到隔壁屋子时,殊丽已经醒来。 那香虽浓烈,但沾水即会失效,这会儿,她坐在美人榻上,板着脸盯着走进来的男人,“你再不放我离开,必会......” “天子摆驾回宫了。” 殊丽怔住,有那么一点儿淡淡的失望。 以为她不信,元佑拉起她,有点粗鲁地将人抵在窗前,叫她向街道上望,“瞧瞧吧,这就是猫儿不听话的下场,恃宠而骄可不好。” 既然是给她教训,就必须叫她记忆深刻。 天子真的走了,没有寻她,更没有等她......说不出什么感受,殊丽垂目,耷拉下双肩,有气无力道:“我要回宫。” “怎么回?”元佑坐在窗台上,颀长的身姿遮挡了些许月光,面廓没入夜色,叫人看不清表情,“没有进出宫门的腰牌,你想如何回到内廷?” 殊丽缄默,盯着最后几缕月光,自嘲一笑,笑得肩膀耸起,“是啊,这回如元大人的意了,陛下视我为弃子了。” 她侧目看去,眼底蓄着浓浓嘲讽,颇有些玉石俱焚的意味,“想碰我?拿命换。” 说着,她用力扯开元佑,抬膝作势往外跳。 这间门房在二楼,不算高,但跳下去也会受伤,元佑一把揽住她,将人紧紧护在怀里,语气染了从未有过的焦躁:“你疯了?!” 殊丽推搡起来,失了平日的端庄,“放开我,你们这些贪色之徒!” 贪色之徒…… 这些…… 将失控的女子按在怀中,元佑面容冷凝地望着窗外川流不息的人潮,大手抚在她的后脑勺上,罕见地软了语气:“好了,咱们不吵了。” 还记得初识殊丽那会儿,是在烟雨朦胧的早春,那日,他奉旨回宫,名义是去赶赴当年的春日宴,实则是场鸿门宴。 作为二皇子,名望远高于太子,是件很危险的事,加上新帝宠溺太子,差点赐给他鸩酒,还害得大师傅中了一刀。 也是从那日起,他彻底起了夺嫡的念头,既然先帝和太子不留他,那他也没必要顾及亲情。 皇室亲情本就薄凉,自小也没感受到温暖,徒手撕碎又何妨。 那晚,他被冯连宽等心腹护着离宫,在快要走出内廷时,忽然瞧见一个捧着布匹的小宫女从月门走过。 小宫女十四五岁,碧绿衣裙,梳着两个圆发髻,如跳动在春夜的嫩芽,散发着生机。 可这样的美景,差点被几个内廷太监毁掉,幸好小宫女机敏,拿出刚攀交的太后施压,也就是如今的太皇太后,这才逼退了那几个太监。 可小宫女不知道的是,在她跑远后,年轻的二皇子在身临险境的情况下,还是替她教训了那几个太监。 那是他们第一次相遇,在殊丽全然不知的情况下。 思及此,落在女子后脑勺的手又轻柔了几分,“走吧,送你回宫,我会跟陛下解释,不会怪到你头上。” 殊丽扬起脸,眉眼还有未褪的倔强,“真的?” “嗯。” 不忍再逗她,元佑率先迈开步子向外走,看似全然卸去了防备,却在殊丽抄起花几的琉璃瓶时,动了动耳尖。 殊丽没做犹豫,扬起琉璃瓶,袭向他的后脑勺。 “砰”的一声,瓶子碎裂,前方的男人应声倒地,侧额砸在自己的手臂上。 殊丽握着残破的瓶子,大口大口地呼吸,眼里淡漠,她这人有仇必报,才不会接受对手的施舍。 扔了瓶子,她蹲下来寻摸起他的腰封,如愿找到了上次还给他的元栩的腰牌。 有了这个,她照样能进宫。 起身狠狠踢了他一脚,又将他费力拉起,扶到了背对门板的椅子上,继而摆正他的坐姿,让他身体靠在椅背上,不至于滑落在地。 之后,她整理好自己,揣起腰牌拉开门,快步离开。 附近的几名“恩客”相继看过来,一人起身走到雅间门前,轻轻推开个门缝,发现主子背对着门口端坐,估摸着是放殊丽离开了,而不是殊丽自己跑的,于是跟其余几人点了点头,示意一切正常。 其余几人继续沉浸在歌舞中,没有去管殊丽。 殊丽跑出教坊,雇了一顶轿子,离开了闹市。 教坊雅间门内,元佑抬手摸了一下流血的后脑勺,呵笑一声,真是小看她了,猫的爪子向来锋利。 殊丽回到尚衣监时,木桃正躺在老爷椅上打盹,见到自家姑姑回来,迷迷糊糊爬起来,“姑姑,你去哪里了?” 殊丽含糊回了句,并没有将天子的行踪讲出来,她走到铜镜前拉开衣领,看着大片的齿痕,止不住的气愤,天子前一刻还与她耳鬓厮磨,下一刻就将她丢弃,偏偏她还不能与之老死不相往来,“夜深了,你去睡吧。” 见姑姑回来,木桃也安了心,掏出玉牌递过去,将煜王的话一字不落地转述了一遍。 木桃离开后,殊丽倒在老爷椅上,陷入回忆,不是她唯唯诺诺,而是曾亲眼看见过一名宫女在拒绝先帝后的下场。 那是她入宫之后第一次瞧见血腥的场面。 那时,她在慈宁宫为婢,夜里因为肚子饿,和另两个婢女偷偷跑灶房,想找找有没有太后吃剩的夜宵。 慈宁宫有单设的灶台,配置了两个厨娘,一老一少,年轻的那个生得丰腴,很受侍卫们的喜欢。 那晚,她们躲在灶台下吃起豌豆黄,突然听见一声求饶,人闻声探出脑袋,瞬间门目瞪口呆。她下意识想去阻止,却被另外两个人按住了肩膀。 她们可不想成为宫里的冤魂。 昏黄的灯火下,一身龙袍的中年男子正压着那个美厨娘,美厨娘哭着求他放过,声音太大,招惹来了巡逻的侍卫。 先帝登时砍杀了涌进来的侍卫,又一剑刺穿了美厨娘的喉咙,冷着脸离开。 看到这一幕,她当场吓晕了过去。次日,美厨娘和侍卫苟且的事被传开,始作俑者却毫发无伤...... 血淋淋的惨象犹在眼前,使她惴惴不安了许久。 可纵使如此,不代表她不委屈、不心酸,宫中恶人颠倒是非,皇帝又阴晴不定,如此想来,那次与元栩的乡间门游是她失去双亲后最简单无虑的回忆。 耳畔回荡起元栩那句“你若想通了,随时知会我”,她抚上心口,觉得这里开始动摇,单枪匹马久了,或许真该给自己找个并肩同行的朋友,可自己能回报给元栩什么呢...... 有了这个想法,她先是想到了木桃,自己若能提前离开,对木桃有多大影响? 看着手中煜王的令牌,她定了定眸,左右今晚天子不会搭理她,甚至不知她已回宫,还不如趁热打铁,去忙活自己的事,不过,有了乱跑的教训,她不能贸然出宫,于是带着玉牌去了福寿宫,跟太皇太后说起煜王之约。 太皇太后拍拍她的手,“他还是懂得感恩的,这事儿哀家来安排,今晚就送你出宫,天亮前再接你回来。” 有了太皇太后的应允,殊丽不愁会被人发现,她等了不到一刻钟,就被一个陌生面孔的宦官领着离开内廷。 殊丽从未见过这个宦官,想是太皇太后培养的另一个心腹。 “到地儿了。”宦官指着不远处的一顶轿子,将太皇太后的信物交到殊丽手上。 有了煜王和太皇太后的双重信物,殊丽很顺利地出了宫。 抵达煜王所在的道观后,殊丽由老道士引领去往寮室。 得知殊丽来找自己,煜王站在廊下朝她行了一个拱手礼,“见你一面可真难。” 许久不见,殊丽感叹岁月长河的神奇,能让一个稚嫩的小少年长成如今的俊朗模样,“请煜王殿下安。” 装模作样的少年一会儿就变回了原形,他坐在廊椅上,朝她招手,“过来坐啊。” 两人闲话了会儿,殊丽也是从他口中得知了一些皇室的秘辛。 譬如天子的四皇弟宣王,在自己封地上抓获了一批榆林侯的旧部,立了大功。譬如太后和太妃不合...... 煜王外表高冷,可相处久了会发现他有些话痨,与信任的人在一起时会嘚吧嘚吧说个不停,最后还会加一个鼻音“哼”,以示对人情世故的不屑。 殊丽靠在栏杆上,听着少年的话,嘴角泛起浅笑,只要不在朝堂漩涡中,人就会不自觉卸下防备,活得潇洒自在。 心里也对出宫的向往越发浓烈。 “殊丽,你想跟我离开京城吗?” 殊丽愣住,轻轻“啊”了一声,带着疑惑。 煜王摘下冠巾,晃了晃出汗的脑袋,复又戴上,“我自小在宫里长大,看多了勾心斗角,明白宫人的艰难,不进则退,会被人踩在脚底下,肆意践踏,你不是有野心的人,早晚必衰,考虑考虑,我可带你离开。” 少年虽阴鸷,眼眸却清澈,尤其是看着她时,不带任何傲慢和鄙夷,“不过,我跟陛下提过,陛下不同意。但你若是想,我再试试别的法子。” 这无疑是间门接给殊丽提了个醒,天子并不准她提前出宫!若煜王都不成,元栩也不会成的,还会使君臣之间门产生间门隔。 元栩不欠她的,她不能连累他。 “王爷能帮奴婢另一个忙吗?” “别奴婢奴婢的,说吧。” 殊丽深吸口气,望着少年的眼睛,恳切道:“请王爷帮我带走尚衣监的绣女木桃。” 廊风吹来,吹来了诸多疑惑,煜王拢眉回想木桃这号人物,脑子里一片空白,“谁啊?” “我的朋友。” 在救起煜王时,殊丽没想过讨要恩情,也没想与煜王有所牵扯,但今时不同往日,她有了提前出宫的念头,不能把木桃一个人留在宫里。 倘若天子不放她离开,她也想送木桃出宫,再给木桃一笔钱两,让木桃在宫外安家,虽不能保木桃一生安然无事,可她只能帮衬这么多了。 煜王没有立即拒绝,“殊丽,我只能向陛下提一次要人的请求,你可要想好。” “我想好了。” 殊丽知道,这事对他来说不难办,毕竟木桃对于天子来说没有一点儿用处。 与煜王告别后,殊丽乘坐小轿往回赶,途中恰好遇见出宫散心的周太妃和禾韵。她们身后还跟着景仁宫的侍卫。 周太妃在宫里辈分高,进出皇宫不算难事。 禾韵算是谋了份好差事,整日与周太妃形影不离,还能时不时出宫购置些新鲜玩意。 看着站在摊位前替周太妃挑选泥人的禾韵,殊丽没打算过去打招呼,她放下帘子,陷入黑暗中。 摊位那边,周太妃选了几个泥人,对禾韵道:“一会儿我去茶肆坐会儿,你去对面的玉石铺挑些简单样式的首饰。” 禾韵知道周太妃精心又低调打扮她的原因,无非是为她添些华丽的装饰又不招人非议,“奴婢知道了。” “嗯。”周太妃将泥人交给身后的侍卫,带着禾韵往前走,“再有半月就是万寿节,你得长点脸了,若再入不了陛下的眼......”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下去,但禾韵明白,倘若再入不了天子的眼,周太妃不会再培养她。 万寿节是皇帝的生辰,到时候会有数以百计的贵女和宫人想要接近皇帝,从中突围何其难。禾韵心里没底,愈发嫉妒起殊丽的不劳而获,也鄙夷她的懦弱,她们都是掉落泥沼的金丝雀,不试着飞上枝头早晚被泥沼吞没。近水楼台不得月,不是懦弱是什么? 心里装着事,与周太妃分开时也心不在焉的,没曾想与迎面走来的女子撞个满怀。 女子被撞倒在地,低嗤了声:“不看路吗?” 禾韵仗着有周太妃撑腰,没把面前的女子当回事儿,站在那里回呛了句:“是你不长眼,还怪起别人了?” 说完她扬长而去,没再关注从地上爬起来的女子。 女子掀开幕篱,对身边的侍从道:“去探探她的底儿,看看是哪家的狐媚子。” 若不是偷溜出来,自己能平白受这个气?!再有半月就要解除禁足了,不能惹事,更不能让天子和太后知道她偷溜出府,但小仇还是能报一报的。 殊丽刚回宫,就被冯姬拦在尚衣监外,“我的姑姑啊,你去哪里了?天子召你多时了!” 殊丽心一惊,忙回屋换了身新衣裳,随冯姬赶往燕寝,她想好了,只要天子问起她怎么不见了,她就将责任推到元佑身上,说自己是被敲晕掳走的!至于为何消失在马车内,晕倒的人怎会清楚,说不定是元佑偷偷从后车门钻进马车,将她敲晕的。 至于心里那点委屈,在天子面前根本微不足道,只能压下去,保住暂时的安稳。 来到寝宫,她跪在了珠帘之外。 等了许久也不见里面召见,可珠帘中隐约能瞧见天子的身影,还有一只跟在天子脚边的猫。 听冯姬说,天子回宫就让人给御猫修剪了指甲,也许是抓不破东西,小家伙实在无聊,就来闹天子了。 “进。” 恍惚间门,听见一声令,殊丽理好心绪,起身走了进去。 寝殿之内,天子斜靠在龙床上,瞥她一眼。 纱帷已换了新的,仿若那晚的亲昵只是浮光跃金,并不真实。 殊丽走过去,拢起纱帷勾在玉钩上,拿过桌几上的果盘递到天子跟前,“陛下请用?” 果盘上还放有一杯石榴酒,飘散着醇熟的香气。 陈述白端起酒,浅嗅一下,递到她嘴边。 有了提前出宫的心思,殊丽在服侍他时多少有些心不在焉,等酒水入口,才反应过来,呛得直咳嗽。 宝石红的酒水顺着嘴角流血,抵在宫装上,晕染开一片。 御前失仪可不是妙事,殊丽退开半步,想要折腰请罪,手腕忽然一紧,身子不受控制地前倾。 陈述白将她拽至床沿,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殊丽担心襟前的酒渍染了衾被,忙撑起双手想要起身,却被陈述白搂住腰抱坐在腿上。 身体一瞬僵了,她告诫自己在宫里一日,就要哄好这个挑剔的男人,于是发出一声“嗯”音,柔中带媚,“陛下不生奴婢的气了?” 一直没有开口的天子卷起她一缕头发,绕在指尖,语调淡的离奇,“跑丢了还能进入宫门,也是本事。” 殊丽趁机给元佑挖个坑,硬生生憋出两滴泪,楚楚可怜道:“陛下明察,奴婢在马车里坐得好好的,脖颈忽然一疼,醒来时就被...就被礼部的元大人掳走了。幸亏奴婢机敏,敲晕了他,拿了他的腰牌进宫。” 话落,她酝酿了会儿泪意,也给足天子反应的时长,随后抽泣起来:“求陛下给奴婢做主。” 陈述白淡淡眨眼,真够机敏的,他现在后脑勺还隐隐作痛。还替她做主,不杀她都不错了。 可看她泪意盈盈的样子,心里又怪怪的,别人在他面前哭,会让他心生厌烦,但换作殊丽,非但没厌烦,还有点想要安慰。 只是平日里架子端的太高,一时拉不下脸,“行了,别哭了,再哭,朕就罚你去浣衣局。” 好狠的心! 浣衣局如同炼狱,逼疯多少宫人,是内廷闻风丧胆的地方,谁乐意去啊。 殊丽在心里骂了他一句,抬手擦了擦眼角,眨着湿湿的眼看他。 陈述白有点心软,再看她衣襟上染的酒渍,意识迟了迟,竟低下了高傲的头。 殊丽惊住,第一次知道,沾水的衣衫还可以这样抹干净。 纤纤素手搭在他肩上,殊丽微仰起头,配合着他,涂了粉色口脂的唇喃喃道:“求陛下替奴婢做主。” 陈述白拿起剩余的石榴酒,倒在了她的一侧锁骨中,等酒水从锁骨溢出一点,他就帮她抹净一点,过程缓慢腻昧。 他没有急于饮尽“杯中酒”,带着十足的耐心。 殊丽低头,发现天子的寝衣也染上了宝石红,一时窘迫,这可不赖她。 酒渍可轻易洗不掉,千万别蹭到被褥上,引开不必要的误会。 她拢下眉,想起正事,摒弃掉迷离,又道:“求陛下做主。” 陈述白嫌她此时话太多,拿过切好的甜瓜,塞进她嘴里,在她轻轻咀嚼时,唇峰覆上她的嗓子,感受到了吞咽。 他继续饮着酒,极为喜爱这种带了体温的石榴酒。 美人温酒,回味无穷。 第33章 第 33 章 回到尚衣监,殊丽将木桃单独叫到耳房,跟她说起自己的打算和对她的安排。 木桃登时眼泪汪汪,“我不离开姑姑!” 殊丽揉揉她的头,“若我没有稳妥安置你,就没办法孤注一掷去争取离宫的机会,你乖乖听话,跟着煜王先离京,等我去找你,到那时,咱们合伙开间门绣坊,凭咱们的手艺,一定会生意兴隆。” 木桃不笨,还很激灵,怎会听不出这是姑姑用来宽慰她的话,“要离开,我也要跟姑姑一起离开。要不能走,我就留在宫里陪着姑姑。” “别任性,我不想有后顾之忧。” 晚娘再有几个月就可以出宫了,木桃却还要十二年,自己提前出宫都是天方夜谭,何况要带着木桃。有此良机,不该错失。 她不给木桃发酵悲伤的机会,厉色道:“你若不听话,我就把你调去其他衙门,咱们以后别往来了。” “我不,我听话,我不去,我......”木桃急得直跺脚,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快要语无伦次了。 殊丽眼眶泛酸,抱住她拍了拍,“分别是短暂的,咱们要眼光长远。” 哄完木桃,殊丽坐在窗前听着蝉声,抬手覆上眼帘,思忖起提前出宫的可能性。 利用人脉,目前来说是行不通的,天子不放手,人脉再硬也无用。 利用恩情,像宋老太师那样,替天子挡上一刀? 如今宫中虽已除去大批潜在的刺客,可并未平息一些人对天子的杀机,尤其是那个隐了形的榆林大公子,势必会卷土重来,她倒不是想要天子遭遇刺杀,只是想提前做好心防,一旦发生刺杀,她该冲到最前面,博得施恩的机会...... 可行吗? 亦或是制造假象,金蝉脱壳?这无疑是最安全的,可要利用什么办法金蝉脱壳呢? 殊丽不是急性子,知道很多事需要等待时机,她收起蔓延至心口的念头,准备从长计议。 今日不是她守夜,她想要下值后去一趟晚娘住处,跟她和好,相识相知多年的姐妹,吵吵闹闹很正常,谁也不会记恨对方。 云遮晚日霞,吝啬地投来几束光,照射在路边的月季上。这个时节,月季正艳,殊丽喜欢月季,驻足观赏了会儿。 晚娘住的地方很偏,离冷宫较近,前朝的冷宫里囚禁了不少妃嫔,新帝登基后将之全部遣散,如今后宫空置,这里已经荒废,连个把手的侍卫都没有。 相传冷宫冤魂会在夜里出没,挑选宫女附体,傍晚之后再经过这里,连人高马大的男人都会觉得瘆人,何况是女子。 殊丽经过时,瞧见一盏破旧的灯笼,那灯笼摇摇欲坠,许久不曾燃亮。 来到晚娘居住的小院,殊丽瞧见几名年纪不小的试婚宫女,无所事事地在院中纳凉。她们本该在天子、亲王、皇子、驸马等人初沾雨露时传教房中术,如今却成了最闲散的一批人。 瞧见殊丽,几人并不诧异,还起身问了安。 殊丽问道:“你们姑姑可在?” 几人摇头,“姑姑出去了好一会儿。” 天子不近女色,司寝处毫无用处,晚娘能去哪里? 殊丽折返而归,再次途径冷宫时,忽然听见一声醉人的喑叹,她顿住步子,不确定地看了一眼闭合的大门,明明上了锁,里面怎会传出动静? 而那声音好像是晚娘发出来的...... 四下无人,殊丽趴在冷宫大门的门缝前,瞧见几件散落的宫衫和铠甲。 视野之中,出现一个魁梧的男子。 那男子殊丽认得,是......谢相毅。 殊丽从未想过两人幽会的地点会在冷宫,即便这里人少,那也不是逍遥快活的场地啊,要是被发现,可就麻烦了。 大雍宫规明确写明,内廷宦官、女官和宫人若是与朝臣有染,斩立决,除非天子格外开恩。 殊丽准备悄然离开,回头再提醒晚娘,可当她转身时,却瞧见拐角处出现一抹身影,白鹇青衫,乌纱束发,是那礼部正五品的员外郎。 元佑! 殊丽心道糟了,恨不得跑过去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引来侍卫。 身为礼部员外郎,他怎么现身冷宫之外? 只见元佑慢悠悠走来,挺阔的身姿投下一道黑影,他靠在殊丽对面的黄瓦墙上,噙着意味不明的笑。 殊丽朝他比划个“嘘”。 元佑慢慢踱步过去,眼底笑意愈浓,还佻达地歪了下头。 殊丽有点心虚,想要装作没事人似的离开,却被男人伸臂拦下,扯进怀里。 殊丽缩起身子,没敢挣扎,拧眉示意他放手。 元佑眼含嘲讽,抱着她不动,暗暗使着坏,笃定她不敢发生任何声音。 两人四目相对,暗暗较劲儿。 当察觉到男人动了动嘴型时,殊丽赶忙捂住他的嘴,带了点乞求的意味。 元佑眸色渐深,抱着她走到另一个偏僻的角落。 离得远了,殊丽想要逃开他的桎梏,却被揽住腰狠狠摁在墙上。 殊丽闷哼一声,抬眼道:“你怎会在此?” 难不成朝中有人发现了谢相毅的“好事儿”,趁机参奏给天子,天子才让元佑来秘密调查? 没理会她的询问,元佑斜睨了眼不远处的冷宫,附身问道:“里面是谁?” 殊丽偏头看向别处,“不晓得。” 元佑勾住她的下巴面向自己,气息喷洒在她的鼻尖和人中上,“是谁都不知,就去听墙角,殊丽姑姑好兴致。” 殊丽没遇见过这么难缠的家伙,肃着脸呛道:“喜不喜欢都与你无关,再不放手,我喊人了。” 像是听了莫大的笑话,元佑又逼近她几分,气息转移到她的唇上,“喊啊,让人来围观一下你的好姐妹和谢相毅的好事儿。” 心口猛地一缩,他果然知道内情,可他没有立即破门,杀他们个措手不及又是为何?因为她? “你想怎样?” 元佑低笑,喜欢看她破功后的样子,鲜活生动,比刻意逢迎时不知有趣多少,“原本,我是奉旨前来抓人的,没想到能遇见你,既然遇见了,不如卖你个人情,想要吗?” 殊丽对元佑的人品不敢恭维,知他的个蔫坏蔫坏的家伙,可眼下事关晚娘的生死,只能暂且忍气吞声:“你想要什么?” 还知道是笔交易,元佑笑意更深,偏头咬了一下她的耳尖,如愿感受到女子的羞愤和小声的抗拒。 “别碰我......”殊丽全身都在排斥,声音从牙缝中挤出。 元佑偏不如她的愿,忍着剧烈的心跳,吻住她的耳垂,轻碾慢嘬,在她抬手打过来时,摁住她的手腕,高举过头顶。 殊丽抬起另一只手,也被他半空捉住。 “太弱了。”元佑啧一声,看向她咬出牙印的下唇,滚了滚喉结,“求我,求我放过他们。” 殊丽脸色极差,哪里说的出求他的话,可迫在眉睫,不得不放下脸面,“我求你......” 听见了想听的,元佑松开她一只手,抬高她的下巴,“身在宫中,最不该有软肋,听话,别再插手他们的事。” 一个不知廉耻的司寝尚宫,可以让她放下骄傲,低头求他,还真叫他失望呢。 拍拍她滚烫的脸蛋,他转身离去,冷了音调:“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可实际上,已经不止一次了。 看着男人走远,殊丽弯腰喘了喘大气,瞄见脚边的石头子,没忍住气性,捡起来丢进了冷宫之中。 里面立马陷入安静,殊丽跑开,没去管两人的惊慌。 御书房内,煜王等了许久也未见到天子现身,实在无聊,坐在玫瑰椅上边吹茶边问:“大总管不是与陛下如影随形么,今儿怎么反常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啊。 冯连宽笑道:“您别急啊,要不,老奴给您唱个曲儿解闷?” 几位亲王里,老大疯癫、老三贪色、老四低调、老五阴郁,要说哪个最不能惹,自然是五殿下。 五殿下的背后可是有太皇太后撑腰,冯连宽自然要给足他面子。 这时,门外响起小太监的嗓音—— “陛下驾到。” 书房众人起身跪安。 陈述白走进来,点了一下煜王的头顶,好笑地问:“不是嫌宫里闷,怎又回来了?” 才修行几日啊。 煜王扶正冠巾,红脸道:“臣弟十六了,不是小孩子了,陛下怎还摁臣弟的脑袋?” 多年前,他们还是皇子时,每次见面,二皇兄就摁他的头,那时他个子矮,像个地鼠一样被摁低一截,如今个头飙高,却还不及二皇兄。 陈述白坐在宝座上,拿起金吾卫参将对谢相毅的参奏折子,随意问道:“找朕何事?” 煜王走上前,“臣弟斗胆,想跟陛下要个宫女。” 这可稀奇了,刚入修行大门的小道士来向皇帝要女人。 不止陈述白,在场的宫侍们全都哭笑不得,冯连宽憋着笑,咳了两声,被煜王瞪一眼后恢复如常。 陈述白若有所思,“真有你的。” 一个宫女若能让他老老实实回封地,也未尝不可。 煜王回想了下那人的名字,趁热打铁道:“臣弟想要的人是尚衣监的绣女,名叫木桃,现年十三。” 话落,他明显瞧见陈述白眯了眯凤眸。 “皇兄听说过此人?” 这也挺稀奇的,一个名不转经传的小宫女,何时入了天子的眼? 陈述白根本不知木桃是谁,他是因为“尚衣监”三个字才有所反应的,不久前,小兔崽子还跟他索要过殊丽,怎么忽然换了个人,“把她的情况说与朕听。” 煜王按着殊丽的交代,原原本本叙述了一遍,为了先发制人,他一本正经问道:“陛下不会又不给吧。” 陈述白睨他一眼,“放肆。” 煜王开始卖乖,“皇兄。” “为何要她?” 一个十三岁的小丫头,能迷住一个心机颇深的小王爷?陈述白刚想责备几句,却想起了殊丽,十七岁,也是个丫头。 煜王红了脸,胡诌道:“喜欢。” 想起那个呆头鸟,煜王有点不爽,可受人之托,总要履行承诺,世间门也只有“喜欢”不需要理由了。 陈述白审视着他脸上丰富的表情变化,用奏折狠狠拍了一下他的脑门,刚刚差一点,就信了他的鬼话。 煜王揉揉额头,“皇兄?” “朕会放在心上,你回去等信儿吧。” 这晚轮到殊丽守夜,一进燕寝就闻到一股很浓的助眠香。 殊丽心想,难道天子心悸加重导致夜不能寐?什么事能让他费心至此?与榆林大公子有关? 没有过多考虑,殊丽站在窗前思考着木桃的事,也不知煜王说服天子了么。 深夜,陈述白回到内寝,见殊丽规规矩矩站在屏折前,眉眼一撩,“那个叫木桃的绣娘是你的人?” 问着话,他扯开规整的衣襟,脱了华丽的龙袍。 殊丽接过龙袍,挂在浴房的木楎上,竭力让自己语气平静,不流露潜藏的心机,“回陛下,是奴婢的人,怎么了?” 即便有不少人知道木桃与她交好,可陛下日理万机,哪会在意这种小事,更不会有人刻意来御前提醒天子这件事,殊丽装出一副迷茫的样子,眼底流露出对木桃恰到好处的担忧,像是下意识的反应。 陈述白撇了衣衫,露出大片胸肌,跨进浴池,掬把水拂面。剔透的水珠顺着下颌滴落,在水面上溅起一滴滴水花。 “煜王看上她了,跟朕要人。” “......” 殊丽问过煜王要以何种借口跟天子要人,当时少年支吾两声没有作答,没曾想是这么要命的借口。心中对少年多了份感激,她笑道:“是那丫头的福气。” 陈述白抹把脸,扭头看着她嘴角的弧度,“你有参合他们的事吗?” 男人眸光精明,微微耷垂时,眼尾晕开犀利弧度,显然没有相信煜王的说辞。 殊丽心一缩,忙拿起皂角搓揉在掌心,慢慢抚上男人的肩,来回擦拭,“奴婢怎敢参合煜王殿下的事,陛下高看奴婢了。” 柔荑在肌肤上轻抚,带来丝丝清凉,陈述白靠在池壁上闭起眼,“来前边。” 起先,殊丽没懂这句话的意思,还以为他让她下水,随后反应过来,于是一手按在男人肩头,另一只手伸向前面,将皂角滑腻带到了男子的胸骨上。 因着夏日炎热,宫女的头发必须全部绾起,却不能梳高髻冲撞了贵妇和闺秀,只能绾于后脑勺的位置,而殊丽犯懒,仅插了一根簪子,是以,她倾身向前时,那簪子忽然脱离束缚,啪嗒砸进浴汤,溅起一簇水花。 三千青丝擦过陈述白的脸,发尾沾湿,滴滴答答落在他的身上。 殊丽暗道不妙,抬起双手拢发,却因没有簪子僵持在那里,“容奴婢去整理一下。” 她起身欲走,被身后不明情绪的男人叫住—— “朕允许你走了?” 殊丽抿抿唇,松开长发又跪在他身后,拿起皂角想要继续为他擦拭,可男人忽然握住她的小臂,将她用力向前一拽。 有了之前的经验,殊丽立即坐下,整个人被生生拖拽出两尺,停在了边沿上,一双玉足还是落入水中。 “奴婢来了月事,会脏了浴汤。” 见她面色发白,不像是说谎,陈述白松开她,“出去吧。” 殊丽舒口气,起身走了出去,双膝打起颤,若刚刚被拖拽进水池,不知要发生什么难以控制的事。 她来了月事不假,可架不住野性大发的人。虽然潜意识里觉得天子不会碰她,可还是不能理解他之前的所作所为。 先帝的荒/淫历历在目,相比之下,新帝确实没有海纳女色,反而洁身自好。 殊丽管外殿的宫女借了一根银簪,三两下绾好发髻,还甩了甩头确认不会再掉下来。 陈述白走出来时,就看她在帘子前甩头,像他养的那只呆鸟时不时甩自己的脑袋,颇为好笑,径自走到龙床前坐下。 殊丽停下来,没有立即走过去,“陛下可要食用宵夜?” 夏日食材丰盛,御厨们想着法的变换花样,每日送来的夜宵都不一样。 食几上已摆好各式各样的甜点果饮,色香味俱佳,刺激着味蕾,可陈述白像是没有瞧见入口即化的荔枝乳酪、酥脆爽口的坚果酥仁、鲜美多汁的白桃果饮,一副倦倦的表情,“让人将那个木桃传来。” 殊丽不解,天子何时事无巨细到这种程度,连一个宫女的过往都要调查清楚才可放行,简直是令人发指。可皇命已下,只能照办。 “传尚衣监木桃来燕寝见驾。” 陈述白盯着殊丽搅在一起的双手,眸光冷幽,拍了拍床侧,“过来。” 夜伴流光,星辰璀璨,木桃提着一盏荷花灯,快步跟在冯姬身后,心口突突直跳,快要无法呼吸,自进宫起,她从未见过龙颜,紧张地结结巴巴。 冯姬安慰道:“你别紧张,到时候,陛下问什么就答什么,不能隐瞒,陛下仁厚,不会为难你的。” 木桃点点头,迈着小碎步,穿梭在黑夜中,被一道道或是好奇或是惊讶的目光打量,紧张的快要晕厥。 来到燕寝外,由老尚宫搜了身,她提气跨进门槛,刚一进门就被华丽的装潢震住,整个人晕乎乎的。 冯姬让她跪在珠帘外,却不想,被天子叫进了内寝。 她低头走进去,双目盯着地面,当瞧见一张雪白毛毯时,没敢往上踩,屈膝跪在一旁,“奴婢木桃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怎么没见姑姑,姑姑去了哪里? 她紧张之余不忘寻找殊丽,可余光之内除了一只好奇凑过来的衔蝶猫,再无其他。 倏地,头顶的斜上方传来一道慵懒的声音,富有磁性,偏又喑哑无比,“起来回话。” 木桃提着胆儿站起来,脑袋快要耷到胸口了。 半透的缃绮纱帷内,陈述白枕在殊丽的腿上,懒懒拨弄着从她裙带上拽下来的刺绣荷包,并未去瞧木桃,“进宫几年了?” 木桃:“五、五年。” 帷幔中,殊丽出声提醒,“木桃,要先答‘回禀陛下’。” 木桃这才发现自己的姑姑坐在天子帐中!! 她咽下口水,意识到姑姑和天子之间门的关系可能比她想得更为复杂,“回禀陛下,奴婢进宫五年了。” 隔着纱帷,陈述白看向战战兢兢的小丫头。 身板还没长开呢,老五再没成熟,也不可能喜欢这么小的丫头。 虽说在贫苦人家,会将十三岁的闺女早早婚配,可在他看来,十三岁真的太青稚了,像个小猴子,不过老五也确实像个野猴子不服管教,“哪里人氏?” “回禀陛下,奴婢出生在扬州。” 陈述白看了一眼伸直腿坐在床上的殊丽,“跟你一个地方来的。” 殊丽原本只盯着木桃,闻声美眸微闪。 原来,天子早就调查了她的出身,那就是说,他其实是知道她原名为姜以渔,与元栩有那么点表亲关系...... 陈述白欣赏着她的表情,又看向木桃,“殊丽对你好吗?” 这才是殊丽最担忧的问题,一来她没有想到煜王会以“喜欢”为借口向天子要人,二来天子忽然传召,事发紧急,她还未叮嘱木桃不可在御前承认她们感情要好。天子此番问话,无疑是杀得他们三人措手不及。 木桃露出两个梨涡,“姑姑待奴婢极好。” 殊丽闭闭眼,傻姑娘,中了恶龙的计。 陈述白谩笑,若非老五说了喜欢,他还不会怀疑老五的初衷。皇族子弟,多半傲慢清高,老五虽嘴上说着修行,可实际上也是个有野心的,只是不敢再外露。而他的性子,孤傲阴郁,怎会轻易喜欢一个人,即便真看上了,也不会承认。 找了这么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无疑是欲盖弥彰。 而且,眼前的木桃还与殊丽有关,殊丽又是老五的救命恩人。两件事合起来,破案了。 “行了,没你的事了,回去吧。” 木桃一脸莫名,又如释重负。 殿内陷入安静,陈述白坐起身,看着殊丽收回腿掩于裙摆下,坏心思地握住她一只脚踝,拽出一条戴着金铃铛的腿。 殊丽不可抑制地后仰,花容失色,“陛下......” 宽大的丝绸裤腿顺着腿线滑落,露出一截又白又嫩的小腿,与那金色交映,不失为一道绝美的景致。 陈述白分不清自己是心动还是心悸,可心口的鼓臊超出了他的控制,他用指甲弹了弹金铃铛,徐徐道:“你该知道,朕最厌身边人的算计。这桩事,你要如何解释?” 殊丽知道事情败露,可煜王想要带走一个小宫女对天子有什么影响? 她不懂天子的顾虑和小气,状着胆子跪在被褥上,额头抵在手背上,“陛下,木桃心思单纯,横冲直撞,容易得罪人,不适合留在宫里,求陛下开恩,准她出宫,奴婢感激不尽,万死不辞。” 一个宫女能叫她做到这个份儿上,陈述白不但没有缓和脸色,还愈发冷然,“你的意思是,宫里暗藏勾心斗角?” “是......” “哪个宫人不是为了活着才渐渐失去本心?谁从一开始就是坏的?” “奴婢只想保木桃一人。” “朕可以如你的愿,准木桃出宫。”陈述白笑笑,高深莫测,“那司寝处的晚娘呢?与侍卫寻.欢,该如何处置?” 按照宫规,晚娘该被杖毙处死。殊丽浑身冰寒,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陈述白扶起她,将刺绣荷包重新系在她的裙带上,手指修长灵巧,慢条斯理,“看在你兢兢业业,朕允你保一个人安稳,选吧。” 殊丽有点懵,一时忘记身份,直盯着他的凤目。那双眼太过深邃,叫人看不出真实的用意,可迫在眉睫,她必须做出选择。 “奴婢......选晚娘。” 事关晚娘的性命,她没得选,只是可怜木桃还要在宫中蹉跎十二年。 陈述白点点头,并不惊讶,“记住,你欠朕一个人情,别再生出小心思,本本分分才能活得长久。” 虽猜不出她到底在筹划什么,但可以肯定,送木桃出宫是她计划的始端。而自己攻击敌人时,最喜欢攻击敌人的源头。 殊丽疲惫闭眼,“奴婢谢恩。” 又一回合的较量中,殊丽惨败。 这次惨败叫她意识到,陈述白是一个玩弄权术的人,他的权术不止用在外廷,还用在内廷,想要跟他耍心机等同于以卵击石。 难怪先帝和前太子会输得那么惨。 第34章 第 34 章 次日,殊丽回到尚衣监,就见晚娘坐在耳房内,像是等了她许久。 殊丽没精打采地躺在老爷椅上,随口问道:“不生气了?” 晚娘掩好门窗,流露出憔悴,“跟你说件事。” 殊丽“哦”一声,早已猜到她是为何而来。 晚娘坐在边上,小声道:“我和老谢的事,怕是被人发现了,他说要去御前替我二人求情,再选个吉日迎我入门。” “你是来跟我告别的?”殊丽漠笑,头一次用冷漠待她,“你若觉得谢相毅值得托付,就去孤注一掷好了。” 晚娘没想到好姐妹是这个态度,“你还在跟我置气?不是,都什么时候了,我跟你讲真的呢。” “讲真的吗?那好,我跟你说句实话,你别不爱听。谢相毅贪色卑劣、油嘴滑舌,别说娶你,不将错全部推给你就不错了。”殊丽翻身背对她,冷笑一声,“到时候,他只会说是被你引诱,一时犯了糊涂,错全赖你。你当他是全部,他却把你当作瓶里的一束野花,连收藏的价值都没有。” 在晚娘的印象里,殊丽从来温柔和善,哪里讲得出这样的话语,可谓字字刺耳,句句残酷,痛得她无法呼吸,“你没经历过,你懂什么!” “我是不懂,你走吧。” 晚娘惊讶地看着她,伸手去探她额头,“你是不是病了?” 殊丽挥开她的手,“若你还信我,从此以后就与谢相毅划清界限,若不信我,请便。” 贪色之徒,哪里来的真心! 晚娘一时无言,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对谢相毅的看法出了偏差,“行了,你歇着吧,我不打扰你了,若有命活着,我再来看你。” “来向我告别的?”殊丽坐起身,盘腿坐在老爷椅上,“可你知道么,木桃因为你,失去了提前出宫的机会。” “......!” 两人不欢而散,更确切地说,是晚娘颓然离场。 夜深人静,殊丽写了一封信,交给宫里门道极多的宦官,让他将信送到元佑手中。 有些事,与其不厌其烦地规劝,不如让当事人亲耳听到,只有切肤之痛,才会彻底醒来吧。 而这件事,殊丽不敢去劳烦天子,只能与负责此事的元佑周旋,虽然不待见元佑,但能使上力的,只剩元佑。 隔日晌午,青色官袍的男子如约来到了冷宫前,他抱臂站在树荫下,看着殊丽慢慢走来。 烈日灼灼,树荫下倒是阴凉,可殊丽宁愿站在灼阳下,也没有靠过去避暑的意思。 “陛下将谢相毅的事全权交给你,想必不久之后你就会处置他,我需要你帮我一件事。” “跟人谈条件就这态度?”元佑用刀刻着一块木雕,没抬眼看她,“再说,这等小事,还需要我出面?” 这事不就归他管么,怎么还想着撂挑子了?天子也有看走眼的时候?殊丽沉住气,不想被他牵制情绪,“开条件吧。” 元佑看过来,像是决定为她破了一次例,“万寿节后,我要去榆林镇探望义父,你随我一道。” 去见二舅舅...... 殊丽干脆点头,“好,你来说服陛下。” 以天子的脾气,不削掉他的脑袋才怪,正好借刀杀人了。 殊丽忿忿地想。 元佑笑,“成交。” 没几日,元佑带兵包围了谢府,拿下了谢相毅。 当时,谢相毅正在府中买醉,手里拿着银鞭,一下下鞭打着自己的小妾。 当元佑出现时,小妾们胆战心惊地看着这个天降的青衫男子,被男子冷眸一扫,纷纷跪地求救。 元佑嫌麻烦,直接让人将谢相毅捆去了谢府书房。 他从书案下面勾出一把椅子,叠腿坐在上面,拨弄起笔架上的长峰狼毫,“谢相毅,本官奉旨审问你些事情,你若支吾其词,休怪本官用刑。” 那点酒气早就烟消云散了,谢相毅知道元佑因何而来,赶忙跪地:“但凭元大人问话。” 他额头抵地,满脸不忿,可被人抓住把柄,再难受也得忍着。 元佑拿起一支长峰狼毫,吹了吹最外圈的兔毛,落笔题字,“御史台参奏官员的六宗罪,你一样没犯,却眠花宿柳,断送自己的前程,可觉得冤?” 三品带刀侍卫副统领,多少人眼红的官职,也是最靠近圣驾的职位,随时有立功受封的可能,怎就因为贪色误了前程。 谢相毅爬到桌前,抱住元佑大腿,“罪臣认罪,还请元大人跟陛下求个情,罪臣感激不尽,来日必当重谢!” 他拉低元佑的衣领,迫使元佑附身下来,耳语道:“只要元大人肯帮我美言几句,保我渡过此遭,我愿意把手里的积蓄、地契、美人通通给你。” 元佑斜眸,“真的?” “真的!” “然后让本官像你一样色令智昏,丢了前程?” “我是一时糊涂,但错不全在我,”谢相毅攥着元佑的衣袖,像蛮牛拽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是司寝的晚娘,是她先勾引我的!她受皇室冷落,满身的骚气没地方发泄,就找上了我,我那日赴宴喝醉了,一时没把持住,被她引诱,之后想要撇清关系,可她不依不饶,还说要去御前告我的状,我迫不得已才......才一再犯错啊!” 元佑掰开他的手,淡笑道:“什么,本官没听清,你再大声说几遍。” 不是一遍,而是几遍,每个字都能刺穿屋顶女子的心脏。 那些话一遍遍地提醒她,她有多愚蠢,才会相信一个色胚的花言巧语,搭送了自己和木桃出宫的机会。 她坐在屋脊上,双手抓着衣裙,哑声低泣。掀开瓦砖的地方还能传来谢相毅的声音,刺得她痛不欲生。她捂住嘴蜷缩一团,默默流泪。 半晌,一道清浅的脚步声传来,她悻悻失魂道:“多谢大人成全。” 元佑提着灯笼登上屋顶,站在灯火和黑暗的交融处,任风吹乱裾摆,如同雪松,傲然于世,“谢我不如去谢殊丽,谢殊丽不如去谢那些年里你做过的善举。为宫婢十二年,能存活下来也该是个通透的人,却败给情爱,值吗?” “若是真爱,哪怕失去性命也值得,可我如今就是个笑话,大人就别取笑我了。”晚娘擦去眼角的泪,强颜欢笑,“祝大人能觅得良人。” 元佑不觉得自己需要良人,没人可以背叛他,背叛他的结果只有一个。 “陛下念你单纯,被谢相毅所骗,不予追究你的责任,但你要长点记性,莫要轻信轻浮之言,记住,沉溺情爱只会影响你的判断力。” 他放下自己题的字,转身步下木梯。 晚娘拿起宣纸,反复读了几遍,语调愈发的慢...... “思过。” 万寿宫宴的前一晚,殊丽接到圣旨,要她半月后随礼部前往榆林镇,慰问榆林将士,顺便送去一批夏衣。 尚衣监因此忙碌起来。 殊丽万万没想到天子会同意她前往榆林,原本能出宫走走是好事,可她不想跟元佑同行。 她抱着圣旨倒在老爷椅上,前后摇了摇,自嘲地想,平生第一次接到圣旨,却要跟讨厌的人一起办事。 木桃坐在一旁,为她捶腿,“姑姑,我也想去。” 殊丽失笑,“你姑姑要是有那个本事,能委屈在这里?” 木桃煞有其事地点点头,“那等姑姑有那个本事了,再带我出去。” 小桃儿怎么这么乖啊,殊丽怜惜地揉揉她的脸蛋,“好,姑姑答应你。” 两人对视而笑,全然不知慈宁宫那边发生的事。 被禁足两个月的庞诺儿终于可以出府了,出府第一件事就是到太后面前告状,说那日偶遇一个叫禾韵的宫女,被对方拂了面子。 可太后非但没帮她挽回面子,还耳提面命地告诫她不要再惹事,“禾韵背后是太皇太后和周太妃,你动她们精心培育的人,不等于断了她们的希望,她们能饶过你?” 庞诺儿气得小脸煞白,一个殊丽还不算,如今又来了一个禾韵,两人都是宫婢,怎能出宫,又怎能冲撞世家闺秀! “我气不过!” “气不过也得忍着,哀家跟你说过什么,正宫娘娘要有正宫娘娘的气量和手腕,不能只看重眼前的得失!此事作罢,休要再提。” 太后也被这个愚蠢的侄女气得头大,她戴上抹额,闭眼靠在软枕上,接过新任总管太监递来的凉茶。 庞诺儿瞥了一眼身后的新面孔,知道他是接替孙总管接掌慈宁宫事务的宦官,等走出太后寝宫时,她扭头对送她的总管太监道:“带我去一趟景仁宫,找那个叫禾韵的贱人。” 总管太监为难,“姑娘莫要冲动。” 太后都耳提面命了,她还一意孤行,可惜了太后对她寄予的厚望,“姑娘还是好好准备明晚的宫宴吧。” 庞诺儿知道不能太过火,可她气不过被两个宫婢接连拂了面子!太后不帮她,她找自己的娘亲和兄长呗。娘亲是一品诰命夫人,几位兄长是替朝廷出生入死的武将,还治不了一个小宫婢么! 回到府上,她跑去邓大娘子面前诉苦,被邓大娘子呵斥了一顿,扁着嘴跑去找自己大哥。 庞家大郎君是陈述白最得力的武将之一,不愿插手女儿家的私怨。 接连碰壁,庞诺儿怒不可遏,找上了最宠自己的六哥。 庞六郎生性风流,一听要替妹妹教训宫婢,笑道:“行啊,不过提前说好,教训一下就好,别太过。” 庞诺儿点点头,“哥哥要如何教训她?可别让姑母知晓。” 庞六郎推推她的脑袋,“你多想想明日的宫宴吧,可别被其他贵女盖过风头,要知道,陛下的生辰宴是大宴,各府家主都会想方设法给自家女儿寻得在御前露脸的机会。” 露脸有什么用,也得比得过天子身边那只狐狸精啊,庞诺儿有点烦闷,自己再怎么打扮也比不过天生丽质的殊丽,真不公平。 翌日清阳皓曜,鹰飞长空,陈述白处理好奏折,亲自前往三大营巡视,又与几位委任榆林镇之行的将领叮嘱了些事宜。 之后,他换掉了身上的铠甲和马靴,换上了龙袍。 宫宴上势必要有宫人服侍在侧,冯连宽不确定地问:“陛下可要殊丽近身服侍?” 除了殊丽,他想不到天子能准许谁靠近。 想到殊丽那张招摇的脸蛋会引来数百道贪婪的目光,陈述白拢眉道:“不用她,由你挑两个宦官吧。” “诺。” 宫宴伊始,先由陈述白举杯开场,随后文武百官一一起身敬酒。 陈述白偶尔抬手示意,并未因为哪个臣子多饮一杯。 灯火暗,乐声起,两排舞姬随着乐曲跳起水袖舞,引得满堂喝彩。 不同于先帝喜欢媚舞,陈述白更偏爱英气逼人的舞蹈,能让人从中感受到力量的迸发。 长指衔着酒杯,他无心赏舞,眸光掠过一众朝臣,观察着每个人的表情,并没有去瞧世家贵女们,连几个重臣带着自家女儿、孙女过来敬茶,他都只是厌厌一笑,毫不走心。 在他观察朝臣的功夫,太皇太后和太后也不约而同看向他,发现他无心赏美,齐齐叹了口气,不近女色的天子对江山而言是福是祸? 酒过半巡,有臣子相继起身如厕,每个人身边都会由小太监引路,轮到庞六郎时,他朝庞诺儿眨眨眼,随小太监走入黑夜。 庞诺儿见状起身,拽着两个闺友走到殿门口,声称要去御花园赏花。 宫宴前早有命令,准许女客在宫中散步,冯姬走过来,对三人笑道:“三位姑娘这边请。” 庞诺儿站在中间,挽着两人手臂,跟随冯姬去往御花园,快到御花园时,她捂住肚子诶呦一声,“肚子好疼啊,你们先进去,我去去就来。” 冯姬:“夜里黑,小奴送姑娘过去吧。” “不用不用,我熟悉这里,不会迷路,小公公带着她们就好。” 她转身就跑,步履矫健,哪里像是肚腹疼痛之人。冯姬起了疑心,面上不显,带着两个贵女走进御花园。 尚衣监的庭院中,殊丽正坐在月下刺绣,忽见两抹身影从月门外略过,她微微敛眸,其中一个她认识,是解除禁足的庞诺儿。 原本,她还担心庞诺儿会来找自己麻烦,可等了几日也没有动静,便没再放在心上,毕竟三日后她就要随着礼部赶赴榆林镇,不会与庞诺儿有交集。 她继续绣花,又见冯姬小跑过去。 “冯小公公!”叫住冯姬,她走上前笑问道,“你这么火急火燎是去哪里?” 冯姬没把殊丽当外人,掩口道:“那庞家兄妹好生奇怪,小奴想过去瞧瞧。”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殊丽深谙这个道理,可她与庞诺儿有私仇,也想去瞧瞧这位名门闺秀大半夜去做什么勾当,“带我一个。” 冯姬犹豫一下,点了点头。 两人沿着甬道追过去,发现兄妹二人停在了景仁宫外。 殊丽拉着冯姬躲在一块假山石后,眼看着庞六郎掏出银子贿赂看门的侍卫,随后侍卫走进宫里,不知去做什么了。 景仁宫的耳房内,禾韵梳洗过后准备上塌休息,却被敲门声吓了一跳,“谁呀?” “姑娘,外面有人找你。” “谁找我?” “脸生,姑娘自己去瞧瞧吧。” 宫宴夜,没人敢惹事,再说,还有看守的侍卫在旁,禾韵没做怀疑,穿好衣裙走了出去,可当她来到月门外没有见到来人时,不禁疑惑扭头,“没人啊......” 侍卫挠挠头,“刚还在呢,许是等久了先离开了。” 禾韵睨了侍卫一眼,暗想,或许是他编造的借口,无非是想见她一面,“下次不许了,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 她仰着高傲的头,明确拒绝了侍卫,刚要离开时,拐角处传来一道女声:“敢问?” 禾韵瞧过去,见一穿着精美绣服的小娘子站在那里,歪头朝她笑。 小娘子的头上戴着金步摇,耳朵上坠着一对祖母绿耳珰,一看就是非富即贵之人。 禾韵不认识庞诺儿,更不知那日无意冲撞的头戴幕篱的女子就是她,见对方叫自己,她走过去,福福身子,“贵人可是迷路了?” 宫宴可准许女眷闲游,想是哪家的千金迷了路。 庞诺儿很满意禾韵的反应,“是呀,我找不到回保和殿的路了,劳烦姑娘为我引路。” “我让侍卫带贵人过去。” “别呀,男女授受不亲。”庞诺儿拿下自己手腕上的玉镯,塞给禾韵,“麻烦了。” 这种小恩小惠,禾韵早已见怪不怪,但也不想得罪人,于是引着她朝小路走去,沿途还不忘打听她是哪个府上的千金。 庞诺儿一边胡编一边观察四周,见四下无人,故技重施,“我肚子好疼,得去趟茅厕,姑娘在此等我一会儿。” 说完,她就跑开了,不给禾韵反应的机会。 “诶......”禾韵有点懵,却也没有离开,她可不喜欢茅厕的味道。 这时,另一个方向传来脚步声,她扭头去看,见一锦衣公子醉醺醺地走过来,一束束火光被他遮蔽,让她的视野变得黯淡。 “敢问......姑娘......”庞六郎晃着醉步,喷出酒气,“茅厕怎么去?” 今儿怎么都是去茅厕的?禾韵指了一个方向,“在那边。” “在下有点醉,劳烦姑娘带路。” 这个要求可就过分了,禾韵不想跟宫外的男子扯上关系,心想还是别管那个小娘子了,反正以后也遇不到,“就在不远处,公子自己去吧。” 见她要走,庞六郎忽然伸臂一把揽住她肩头,整个人倚在了她身上,“你是哪个宫的婢子,长得可真水灵。” 一看对方就是在耍酒疯,禾韵皱眉推他,“公子放尊重些!我是周太妃的人,你惹不起的!” 庞六郎哈哈大笑,眼眸骤然一冷,紧紧揽住她的肩膀,将人往池塘边带,“忘了介绍,在下是太后的亲侄子,你说惹得起惹不起?” 太后亲侄子! 禾韵再傻都意识到事态的不对味儿,可等她想要喊人时,庞六郎一把将她推进了池塘。 噗通一声,池面溅起水花,禾韵倒在其中,身上湿了大半,“你!” 庞六郎蹲在池边,浪荡笑道:“叫啊,把人都叫来,你的清白就毁了,周太妃会容忍一个毁了清白的宫婢接近圣驾?” 禾韵瞪大眼,权衡起利弊,“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这般对我?” 庞六郎转眸,“问你呢,为何这般对她。” 庞诺儿从阴影里走出来,主动提及了那日的街头冲突,“现在,你说我们有没有仇?” 禾韵登时明白过来,可眼下不是计较的时候,她得想办法脱身。 庞诺儿拽下树上的柳条,朝水面甩去,“贱蹄子,敢顶撞我,还敢勾引陛下,好大的胆儿啊!今儿不给你点教训,本姑娘跟你姓!” 禾韵在皇帐中大跳艳舞一事,庞诺儿已经从太后那里听说了,新仇旧恨加起来,她发狠地抽打水面,溅起的池水溅在禾韵身上脸上,看起来好不狼狈。 “听着,你若敢去周太妃那里告状,我有的是办法整你,不信你大可一试!还有,莫再觊觎陛下,你们云泥之别,想都不能想!” 说完,她扔掉柳条,转身就走。 庞六郎笑笑,“完事儿了?” 庞诺儿不解,“还要怎样?” “不如便宜了哥哥。” 话落,不止禾韵吓到,连庞诺儿都吓了一跳,哪里想到跟自己一起长大的六哥如此放荡,“六哥,这是宫里!” 跟后宫的女子发生关系,会被砍头的! 庞六郎笑着耸肩,“逗你呢,一个贱婢,不值得冒险。” 不远处,殊丽将一切尽收眼底,按住欲要上前替禾韵解围的冯姬,“你现在过去,只会激怒他们。以咱们的身份,如何与他们对抗?” 冯姬恶狠狠地呸道:“他们兄妹太不要脸了!这样的女子要是入宫,不得把后宫搅得乌烟瘴气!” 殊丽眸光温淡,轻缈道了声:“恶对恶罢了。” 目睹了这一场景,殊丽生出了警惕,禾韵今日的下场,很可能就是她明日的下场,以庞诺儿睚眦必报的性子,早晚找到她头上。 到那时,也许比这次更甚,毕竟,禾韵没有得到天子眷顾,而自己跟天子快要形影不离了。不管是庞诺儿还是太后,对自己都有威胁,这对庞家姑侄,还真是令人头大。 第35章 第 35 章 假山后,殊丽看向冯姬,“小公公,此事不能声张。” “嗯。”冯姬不笨,明白没必要为了一个心思不纯的人惹祸上身。 等庞家兄妹走远,殊丽想办法打发走冯姬,自己走向池边,于盈盈水雾间伫立,睥睨呆坐在水中的禾韵。 禾韵没想到殊丽会出现在此,“你都看见了?” 殊丽没有绕弯弯,“看见了。” “看见了不知过来解围?” 殊丽满眼淡漠,“我为何要冒险替你解围?想想你之前对我做过的事情吧。” 禾韵站起来,趔趄着走过去,“一码归一码,殊丽,庞诺儿是太后的侄女,她的性子你也见识到了,跋扈恶毒,与外表相差甚远。你与我一样,都是她的眼中钉,早晚栽她手里,而她倚仗庞家嫡女的身份,不会有任何损失,我们呢......” 她笑,笑容凄厉,“会成为她妒火之下的冤死鬼,所以,你不要幸灾乐祸。” 短短半刻钟,想得还挺通透,殊丽没有反驳,淡笑道:“那,要不要合作?” 禾韵怔住,脑中做着各种估算。 殊丽走到她面前,高挑的身姿在气势上略胜一筹,而真正压制住禾韵的是她眼底的冷静。 “我带你去御前,你将庞家兄妹的恶行秘密告知陛下,”她稍稍附身,靠近禾韵的耳畔,“放心,陛下厌恶庞诺儿,不会将你告密的事说出去,他只会在心里更加厌恶于她,这样一来,无论太后怎么凑合,庞诺儿也入不了后宫,既入不了后宫,你我就可安心度日。你说呢?” 静默许久,殊丽退后一步,静等禾韵的答复。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利用好禾韵的小肚鸡肠,与之暂时同盟,让庞诺儿在天子心里一再生厌,不失为一种自保。 禾韵攥拳,“好,我答应你,不过你要是敢把今日的事说出去,我不会放过你。” 口气不小,不过殊丽从不会轻视一个人的仇恨,即便对方再弱小,也不会掉以轻心。仇恨能激发潜能,让一个人瞬间成长。 “成交。” 宫宴将息,臣子们半醉着走到御前,一边说着吉祥话一边向陈述白介绍着自家的姑娘。 “陛下,这是小女。”内阁首辅笑弯一双老眼,将最小的女儿拉了过来,“还不见过陛下。” 女子盈盈一拜,含羞带怯,“臣女见过陛下。” 陈述白也有些醉意,目光没有平时犀利,加上容貌俊美,半笑不笑时,风姿挺秀,惹得女子小鹿乱撞,心想能伴在这样的郎君身边,也算此生无憾了。 其余想入宫的女子们也是脸颊泛红,都道天子容昳,却不想薄醉时更为惑人。 陈述白抬起酒觞,示意了下,嘴角带着温和的笑,“早听闻首辅家的幺女温婉大气、蕙质兰心,今日得见,名不虚传。” 天子从不当着众人的面夸奖哪家的闺女,此言一出,众人纷纷起疑,首辅更是受宠若惊,连连向天子敬酒,就连太皇太后和太后也安耐不住惊讶,忘了与身边的夫人们交谈。 难不成,陛下要选首辅幺女为后? 被夸的女子更是大喜过望,低头道:“陛下谬赞,臣女受之有愧。” 陈述白歪靠在宝坐上,低笑一声,“赏。” 宫宴上的赏赐由礼部来安排,至于赏给什么人,那是由天子说了算的,或许早有预定,或许临时起兴,在座之人窥不透天子的心思,不知他是看上了这个女子,还是看上了女子背后的家族势力。 冯连宽取过小太监呈上来的红布托盘,走到女子面前,“姑娘掀开看看吧。” 当着众人艳羡的目光,女子掀开红布,拿起托盘上摆放的金猫,惊喜连连。这金猫以纯金打造,个头比碗大,做工自不必说,关键是,模子的原型是燕寝那只出了名的衔蝶猫,连猫嘴上的蝶状斑点都做得惟妙惟肖。 “多谢陛下。” 陈述白浑不在意,平易近人的不太真实。 其余重臣见状,也将自家闺女、孙女再次带到御前,笑着寒暄起来。 陈述白同样赏了金猫,让原本抱着金猫的首辅幺女大失所望,原来,陛下待她与旁人无异,不过是酒桌上的客气过场罢了。 这时,礼部尚书走上前,跟陈述白耳语几句,眼中尽是谄媚。 陈述白以指尖抵着侧额,闻言笑笑,“既然爱卿极力推荐,那就请令嫒登场吧。” 礼部尚书一喜,赶忙让自家闺女与殿中乐师商议舞曲。 其余官员包括内阁首辅忍不住翻起白眼,为了讨天子欢心,真是不惜一切代价,竟让自家闺女当着众人起舞。 胁肩谄笑的小人! 《春莺啭》的曲调一起,殿内再次陷入昏暗,一盏盏烛台环绕舞者,营造出舒适安逸之感。与曲调一样,女子舞姿轻柔,能让观赏者静下心来。 陈述白枕手观赏,极具耐心,舞曲毕时,轻轻抚掌。 其余官员也不得不抚掌敷衍,对礼部尚书充满鄙夷。 礼部尚书带着气喘吁吁的女儿来到御前,笑得眼角带纹,“陛下,这是小女柔儿。” 陈述白垂眸,看向柔儿姣好的面容,又看向在座的一些年轻官员,“诸位新晋侍卿,觉得柔儿姑娘跳得如何?” 年轻官员们默默低下头,无人敢做评语,礼部尚书是二品重臣,他们哪敢评论,再说,为了避嫌,没人愿意当面对世家女子评头论足,有失君子气度。 陈述白瞧着礼部尚书那张因为纵欲变得铁青的脸,眸光渐深,“朕觉得柔儿姑娘跳得甚好。” 天子一言,有些想要溜须拍马的臣子才活跃起来,顺着天子的话头,夸赞起柔儿。 陈述白懒懒看向一众年轻官员,“几位都是朝中的青年才俊,尚未婚配,今儿朕恰好兴起,也想为他们牵线搭桥,不如......” 他看向傻了眼的礼部尚书,“不如就为令嫒和其中一位俊才牵红绳吧。” 话落,满堂大笑,六部其余尚书走上前,看好戏似的拍拍礼部尚书的肩,“老哥傻了?这可是圣旨赐婚,还不谢恩!” 礼部尚书气得浑身发抖,那几个俊才全是寒门出身,又没有盖世的才华,想要出人头地怎么也得十年之久,他这回亏大发了!可圣意已下,他不能抗旨啊。 “臣......谢恩。” 讥诮掩于睫中,陈述白坐直身子,越过他走下玉阶。前些日子查处了一批礼部官员,之所以没有跟这个老东西算账,是因为他并未参与榆林大公子的刺杀计划,也未动谋逆之心,可酒色误人,罢用他是早晚的事。 随意从那几人里选了一个,陈述白抬起衣袂,道:“今儿就到这,诸位爱卿散了吧。” 回到燕寝,陈述白撩开珠帘,见守夜的女子不是殊丽,复又放下帘子走出殿门,突然起兴,让人取来画架和笔墨,坐在庭院中对着月色发愣。 “冯连宽。” “老奴在。” “把殊丽叫来,再把殿周的侍卫、宫人全部撤走。” 殊丽原打算在守夜那晚将禾韵带去御前,却不想今夜突然被传唤。她穿好衣裳走出去,却被负责传唤的宫人塞了另一套衣裙。 霞光和月白交织的浣花双色锦裙外,一件雾凇纹理的外衫松松垮垮地罩在肩上,殊丽对镜试穿后,拿起笼纱宫灯前往燕寝。 当见到正在庭院内作画的天子时,殊丽先是停下步子,发现周遭没有任何侍卫,“陛下?” 她走过去,看向画纸上的几道朦胧线条,柔声问道:“陛下在画什么?” 像天边的云,又像巍峨的山。 陈述白没有回答,执笔继续勾勒,“上前面去。” 殊丽不解,提着繁缛的裙摆走到青铜缸前,“这里?” 陈述白“嗯”了声,“坐在上面。” 缸里还有浮萍和游鱼,殊丽坐在上面,扭头看向男人,“这样?” 觉得殊丽坐姿生硬,陈述白放下笔走上前,摆了摆她,“绷这么紧?朕能吃了你?” 他拍拍殊丽的腰,忽然瞧见浮萍中露出一条锦鲤,咬了下殊丽的裙边。 “可以了,坐着别动。” 他去内殿寻了一个鎏银小香炉,打了一个如意篆,点燃里面的沉香后,放在殊丽半抬起的右手上。 白烟袅袅,从镂空香盖里飘出,与夜色融入一体,只是苦了维持姿态的人。 陈述白开始作画。 殊丽起初还能忍,没一会儿就腰肢乏力、肩胛酸痛,很想垂下手缓一缓。 陈述白画着画着,觉得意境有了,风/情不够,他再次走上前,扯下殊丽一侧衣襟。 莹润的肩头在月光下散发柔白的光,露出的锁骨更是引人遐想,陈述白捞起一条鱼苗,就着手掌的水倾倒。 殊丽僵坐不动,感觉锁骨一凉。 天子在她锁骨上养鱼?? 可那鱼苗不够小,没几下就自己跳回了水缸,余下的水顺着肩头流下,打湿了裙面。 陈述白拍了一下殊丽另一侧肩,“你这边太高。” 殊丽哼唧两声,“奴婢太累了。” “再忍忍。”陈述白抬手捧起她的右臂,小幅度地按揉几下算是给她缓解疲乏了。 殊丽怔住,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让狗皇帝服侍...... “安抚”了小兽后,陈述白回到画架前,开始勾勒眼前的景致,他画得认真,手上动作极稳,很快勾勒出月下美人的背影轮廓。等到勾勒左肩时,不自觉地加重了呼吸。 画完草图,陈述白放下笔,“歇吧。” 殊丽垂下手,将小香炉放在缸的边缘,拢好垂下的衣襟,若不是有月色为掩,陈述白定能瞧见女子的耳尖有多红。 “过来看看。”陈述白细细打量着自己的画作,拍了拍身侧。 殊丽揉揉手臂,慢慢走过去,附身看向画中的自己,不自觉惊叹天子的画功,“陛下画得真好。” “不必违心,没有打赏。”陈述白开始在画板上调色,每一处色彩都被调得精准,可肤色那里还是差了许多,殊丽皮肤柔白,很难调出来,笔下则是多一分雪白,少一分奶白,试了几次也不满意,他忽然抬手往殊丽脸上涂了一笔。 殊丽立即闭眼,心里把他骂个遍。 陈述白研究了一会儿色彩的偏差,没再迟疑,开始为那侧雪肩上颜色。 一幅月下美人图完成后,他把殊丽拽至画纸前,依着醉眼看去,仿若女子就是从画中走出来的。 殊丽去碰画中的自己,被他拍开,“没干。” “陛下要把这幅画送给奴婢吗?” “想得美。” 皇帝御笔所作,无论画功,都是千金难求的。 殊丽暗自撇撇嘴,真小气啊! 第36章 第 36 章 当燕寝的宫人前来传唤禾韵时,刚好周太妃也在,她皱眉问向禾韵:“陛下为何召唤你?” 这是殊丽搭的桥,怕节外生枝,禾韵没敢同周太妃讲实情,“奴婢也不知。” 周太妃以为天子终于想起了跳艳舞的禾韵,喜上眉梢,让宫女为她精心打扮了一番,“去御前,讲话要注意分寸,不该说的别说,只回答陛下问你的话就行。” “奴婢记下了。” 随燕寝宫人来到御前,禾韵将被庞家兄妹欺辱一事禀告,还添油加醋了一些,比如庞六郎起了歹意,她死也不从,才逃过一劫。 殊丽站在一旁,听着禾韵欲泣欲颤的嗓音,都有些酥麻入骨,可再观天子,依旧是漠着脸没有半点触动。 不愧是恶龙,毫不怜香惜玉。 殊丽附身在陈述白耳边说了句什么,只见陈述白略一点头,像是听进去了。 禾韵跪在外殿的屏宝座前,看着两人亲昵的样子,心口微涩,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坐不到殊丽的位置。 接过冯连宽递上的凉茶,陈述白平静道:“退下吧。” 他没有给予任何承诺或指令,只是一句简单的“退下吧”,让禾韵彻底认清了自己的分量,那两支艳舞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天子根本不屑于垂怜她。 不过,还是能让庞诺儿在天子心中减分,也算是一种慰藉。 等人退下后,陈述白捏捏眉骨,就有一双冰凉的小手按在了他的颞颥上。他闭眼问道:“你与这名宫婢有私交?” 殊丽笑道:“奴婢仗义出手罢了。” “你倒挺仗义。”陈述白放下茶盏,挥退冯连宽,大手锢住殊丽的腰,将人按在怀里,“朕怎么觉得,你是一石二鸟?” 刚刚那个宫婢分明是周太妃身边的人,此番来诉苦,无疑于激怒太后,等同于攻敌一千自损八百,大有搅弄是非的嫌疑。 殊丽明面是在帮她,实则更像是设局让她在主子面前原形毕露。再者,殊丽和庞诺儿也不和,莫不是一箭双雕? 想到此,陈述白露出意味不明的笑,锢住她腰的手臂再次收紧。 殊丽僵在男人怀里,感受着脖颈传来的痒感,渐渐失了淡定,“陛下......” 她呼吸变急,声音愈发的娇,带着求饶。 陈述白埋首,嘬着她脖子上的软肉,喉咙发出愉悦的笑音,可这份愉悦还是敌不过心口的鼓臊,他忽然意识到,殊丽或许是哪里来的狐妖,败他的定力。 这么想着,他却伸手勾住了她的腿弯,将人抱坐在自己腿上,“放松。” 殊丽也不想绷着,除非忍不住,她不想逢迎,眼前却浮现出先帝拿到砍杀厨娘的景象,又控不住地颤了起来。 陈述白察觉到她的抗拒,重吐一口气,将人放了下去。 殊丽坐在地上,懵了半晌,后知后觉地松口气,自打有了提前出宫的念头,她越发不想委身恶龙,很不喜欢脱离掌控又无能无力的感觉。 “三日后,你随礼部前往榆林镇,要时刻听从元佑的安排,不可擅作主张。” 殊丽揉了揉发红的脸颊,反应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她不是该听礼部尚书的安排吗? “陛下,元佑此人信得过吗?” 身为有经验的宫人,她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不该说,好比告状就要慎之又慎,不能让天子觉得你是在搬弄是非。 故而,她不对元佑妄加评语,只用疑惑的语气询问。 陈述白呵了一声,“怎么,你在怀疑朕的眼光?” “奴婢不敢。”殊丽假意臣服,心里却不服气,元佑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登徒子,自己还要与他同行,不是羊入虎口么,天子何时眼光变得这么差了? 为了自保,她在行囊中放了一把匕首。 出发当日,风和日丽,殊丽被冯连宽送至午门外。 冯连宽递给她一个鎏金腰牌,“行程较远,一路谨慎,这是陛下赐给你的,紧急关头可保命。” 殊丽没想到陈述白会用心对她,一时情绪难辨,跪地后抬起双手接过腰牌,“谢主隆恩。” 礼部加上骑兵,一路千余人,光马车就出动了三十驾,十驾拉人,其余都是拉运物资的,包括尚衣监连夜赶工所制的上千套夏衣。 队伍浩浩荡荡地驶离京城。 然而,令殊丽意想不到的是,此行中还包括了内阁、六部、九局等衙门的外廷官员,其中竟还有官职不高的元利康。 在城外歇脚时,元利康讪讪走过来,有些无地自容地咳了咳,“以渔啊,陛下委任你重任,你得用心办才是。” 其实,殊丽不知天子和元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夏衣已赶制好,完全没必要委任她为钦差。 跟一群陌生男子呆在一起,即便带着面纱,也觉得别扭。 没再与元利康虚与委蛇,殊丽踩着脚踏上了马车,摆明了与他无话可说。可就在她撩开帘子时,发现不远处驶来十多辆世家大族的车马。 原来这次出行,不止有钦差,还有自告奋勇去慰劳将士的士族子弟们,这些人都是经过朝廷审批的,人数控制的极为严格,不过,殊丽还是瞧见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庞诺儿。 还真是冤家路窄。 该不会是太后有意让她去榆林镇出风头,得个美名吧。如此一来,也确有入宫为妃的资格了。 太后和庞家主母还真是用心良苦,培养这么一个蠢蛋。 冷了眼眸,殊丽坐进空荡荡的马车,从启程至今,三个时辰过去,她还未见到元佑的人影。五品的员外郎竟比二品的尚书还要架子大吗? 又过了两个时辰,车外响起整齐的马蹄声,殊丽掀帘向外看,见一身莲灼锦衣的元佑带着十来个铁骑侍卫赶了过来。 礼部尚书钻出马车与他寒暄,恭敬地像个跟班。 元佑已经在老臣那里这般有威严了? 殊丽极为不解,直到那身锦衣出现在自己面前。 妖冶昳丽的男子钻进马车,看也没看她一眼,径自坐在对面的长椅上,岔开长腿,懒散无骨。 清浅的麝香源源袭来,殊丽并拢双膝,侧头看向窗外,没有要理会他的意思。 两人僵持许久,谁也没有主动开口。 霞光拂疏帘,玉磬声声闻,伴着夕阳和磬乐,队伍停在一处荒芜之地,周遭除了两三个摊位冒着炊烟,再无生气。 夜幕拉开,时而传来兽鸣,令没有野宿经验的人们毛骨悚然。车队中有不少人是第一次远行,既新鲜又胆颤,他们围坐在摊位前,聊着奇闻怪谈,口若悬河。 队伍中只有庞诺儿和殊丽两名女子,高傲的贵女怎愿与宫人为伴,宁愿独自一人坐在车里,吃着从府中带来的饭菜,也不愿同殊丽聊天解闷。 元佑步下马车,跟官员们围坐一起聊着闲事,留殊丽一人在车里饿肚子。 幸好殊丽有所准备,拿出木桃给她做的豆馅馒头,小口吃起来。 比这些脸薄的官员不同,礼部尚书早盯上了这么个大美人,亲自端着热饭走过来,敲了敲车壁,“殊丽姑姑,用饭吧。” 殊丽笑着拒绝,没有接纳。 礼部尚书也不多做打扰,他是场面上的人,不缺女人,做不出强求的事,再说,殊丽是天子的人,他再糊涂也不敢僭越,最多打量打量,过过眼瘾。 “那你饿了就跟车夫说一声。” 殊丽道了谢,继续咬手里的馒头。 这时,元利康捧着一碗汤面走过来,“以渔啊,吃点带汤的,别噎着。” 殊丽连敷衍都懒得敷衍,撂下帘子隔绝了彼此。 元礼康失了脸面,悻悻回到座位上,吃了两碗面。 出发前,天子亲自叮嘱车队不可挥霍浪费,这么多双眼睛监督,他只能硬着头皮把两碗面吃光。 对面的年轻官员打趣道:“元大人和殊丽姑姑是何关系,怎地这般献殷勤?” 对方比自己的品阶高,元利康好脾气地解释道:“看她一个人可怜,怜爱罢了。” 还能怎么解释,难不成承认自己是她舅舅,再道出当年将她卖了的实情?那不得让在场的官员们吐沫星子淹死。 怎地就又得宠了,让他的心也跟着忽上忽下! 紫禁城内,冯连宽对着燕寝外求见的官员们笑道:“陛下染了风寒,闭门修养,直到痊愈。诸位大人有何要事可与内阁大学士们商议,再由首辅定夺。若有急奏,可交于咱家,再由咱家呈给陛下。” 前些日子,各衙门通宵达旦,赶上天子的万寿宴才得以歇息,天子早就估摸出,此后一段时日内不会有急奏,除非洪涝等灾害。 众臣散去,冯连宽笑意不变,转身时擦了擦额头的汗,心里嘀咕着陛下可真是给了他个好差事。 推开门,他走到正在下棋的元栩和宋老太师面前,躬身作揖:“陛下离宫这段时日,就辛苦两位大人坐镇朝廷了。” 元栩温和道:“同辛苦。” 宋老太师落下一颗棋子,畅快道:“老夫赢了!” 元栩淡笑,“未必。” 两人又埋头对弈起来,直到夜深人静也未离开寝殿...... 夏日行旅艰难,有钦差笑称想买几头骆驼拉车,元佑坐在众人中,听着他们天南海北的畅谈,没有流露出任何兴趣。 回到马车时,他将一袋面食丢给殊丽,懒散地倚在小塌上,指着车厢犄角的箱柜,“那里有果饮,自己拿。” 殊丽那会儿只吃了半个馒头,自然没有饱腹感,闻着香喷喷的包子和饺子,掩于面纱下的唇轻轻一抿,更为饥饿了。 好汉不吃眼前亏,何况还有那么远的路途,殊丽摘掉面纱,捏起一个包子吃起来,等吃空了纸袋,耳边传来一声哼笑—— “还挺好养活。” 殊丽没理他,拿起绣棚开始刺绣,她琴棋书画皆不通,唯绣工一绝,穿针引线时,素手来回翻转,很快绣成一幅群山图,群山下的食棚里,几伙人聚堆闲谈,表情各异,正是钦差们刚刚的状态。 小塌上传来男子均匀的呼吸,殊丽收起绣棚,靠在侧壁上小憩。 别的钦差都是挤塌共眠,或干脆宿在官道旁的柳树下,只有他二人例外。 殊丽倒也没计较元佑没有风度,为婢久了,早已不记得被谦让的感觉。 不知过了多久,殊丽被刺痒扰醒,发现车内的风灯已经燃尽,漫开无尽黑暗,耳畔传来嗡嗡的蚊虫声,随后一拍,就是好几只。 手背上被叮了两处,她使劲儿挠了挠,不但没有缓解反而更痒了。 出发前,木桃为她准备了驱蚊的线香和涂抹的膏药,奈何没有光亮,寻摸不到。 “元佑,有火折子吗?” 才不管对方睡着了么,她快痒死了。 塌上的人发出一声清浅的“嗯”,殊丽没有听清,摸黑走过去,弯腰靠近,“有没有?” 蓦地,腰间一紧,她被元佑揽住腰肢摁在了塌上。 “啊。”短促的一声惊呼后,整个人陷入一方麝香味道的怀抱,鼻尖磕在那人胸膛上,疼得她倒吸一口气,“元佑!” “别吵。” 男人低沉的嗓音带着被叫醒的不悦,不容置喙地将人圈在自己领地。 殊丽推搡不开,俏脸瘪得通红,“有蚊子,你放开我。” “蚊子爱咬我。”元佑屈膝压住她乱动的腿,无意中领略到了香培玉琢的娇软感。 殊丽被他无赖的行径惹怒,抬手去推他的脸,“说了,放开我!” 她就知道元佑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这不,没装上几个时辰就原形毕露了,可恨那个狗皇帝还让他们同行同车,不是把她往火坑里推么。 若不是有木桃在宫里,她真该趁机逃跑,再也不回那个是非之地了。 双手手腕被抓住压于枕头旁,她呼吸变得紊乱,挣扎的力气消失殆尽,如砧板的鱼等待野兽的啃食。 元佑支起一侧膝,悬于她上方,耳畔除了蚊虫声还有剧烈的心跳声,似要跳出胸膛。 “老实点。” 他拽下车帘子的系带,在她手腕上缠了几圈,才起身去燃灯。 殊丽被灯火晃了眼,慢慢睁开时,闻到一股浓香,应是驱蚊虫的熏香。 她站起身,被男人一推,又倒回塌上,“你......” 元佑坐在长椅上,掸了掸指尖的灰,“燃香了,蚊子不会再咬你,安心睡吧。” “给我解开。” 元佑抱臂后仰,后脑勺抵在车窗旁,感受着夜风徐徐吹向后颈,“再吵,腿也给你绑了。” 以他的厚颜无耻,肯定能做出那样的事情,殊丽没再动弹,侧身蜷成一团,闭上了眼。 那香里有安眠的成分,殊丽本就睡眠不差,相辅相成后更是一宿好眠。 一觉醒来,腕上空空,连个勒痕都没有,殊丽动动眼皮坐起身,发现自己睡了足足四个时辰。 清早鸟语花香,伴着丝丝凉风,是一日最清爽的时段。元佑和钦差们聚在食桌前吃着油泼面,纡余的气度在众人中极为显眼。 礼部官员是各大府衙公认最有气度的一群人,可在元佑面前就有些黯然失色了。 殊丽收回视线,拿着洗漱的皂角、牙具去往溪边,男子们出行不会在意细节,但姑娘们不行。 来到溪边时,殊丽瞧见了由小厮陪同的庞诺儿,再定眸一看,那名小厮长相秀丽,是个女儿家。 也是,大小姐出行怎会不带婢女。殊丽没多在意,距离她们一丈外站定,蹲身鞠起一把溪水。 潺潺溪水清冽清凉,打在脸上很是舒服,殊丽浸湿帕子擦起脖颈。 庞诺儿瞥她一眼,气不过她站在自己上游,带着婢女往上走,站在了殊丽的另一边。 殊丽没去较真,洗漱后准备离开。 “等等。”庞诺儿叫住她。 殊丽转身,“庞姑娘有事?” “陛下让你跟着元佑同吃同住,是有意将你送给他做妾吗?” 问话时,她语调带笑,明显带着雀跃和戏谑。 殊丽眸光转冷,“陛下作何打算,不是你我能揣测的,还望庞姑娘掂量轻重。” 从两人初见,她就句句不离“陛下”,庞诺儿哼一声,挖苦道:“元佑是新贵不假,也未娶妻,但官宦最讲究门当户对,他也逃不过世俗,不会给你正妻名分的,你啊,一辈子都是任人摆布的物件罢了。” 这话虽难听,还有些刻意,但的确在理儿,殊丽没有反驳,也不想争口舌之快,况且,元佑是个彻头彻尾的斯文败类,她可不想与之有牵扯。 庞诺儿终于扳回一局,得意地扬起下巴,带着小厮离开。 回到车队前,庞家几位兄长招呼庞诺儿来食桌前坐,“诺儿,别光吃干粮,吃点热乎的。” 庞诺儿在人前要保持端庄温婉,故而没有拒绝,忍着嫌弃拿起木筷,夹起碗里的油泼面。 又油又辣又廉价,她从未吃过这么差的伙食,要不是太后姑母勒令她前往榆林镇,以此攒些口碑,她才不想遭这个罪呢。 她皱皱眉头,将油菜和葱姜全部挑了出去,换成自己带来的酱料,又掏出一对玉筷,勉强吃了两口。 隔桌的礼部尚书伸长脖子瞧了一眼她碗里的昂贵配料,笑道:“你和我家丫头都这样,被养娇惯了,口味极为挑剔,这不吃,那也不吃。” 其余官员打起哈哈,话里话外带着嘲讽。 庞诺儿扯扯嘴角,心道你个老家伙就不能装作没看见么! 坐在礼部尚书对面的元佑瞥了一眼庞诺儿碗里的食材,又看了一眼她想要掩饰又忍不住流露嫌弃的嘴脸,淡淡收回视线。 一名年轻官员看不过去,呛道:“吃不了苦就趁早打道回府,别在这里出丑态。” 话落,庞诺儿涨紫了脸,庞六郎立即瞪了过去,“呵,我当是谁这么大的脾气,原来是......连认识都不认识。” 一个名不转经传的礼部小官,比起功勋赫赫的大将军府,算个什么东西!庞六郎满眼不屑,损尽了对方脸面。 礼部尚书虽不满庞六郎的话,但也不愿与大将军府交恶,笑着充当起和事佬,“出门在外,别伤了和气,都少说两句,快吃完也好赶路。” 庞六郎冷笑一声,拍拍妹妹的脑袋,“别理他,你吃你的。” 被怼的年轻官员轻哼一声,“如此矫情的女子,怎配做皇后的候选。” “啪!” 庞六郎拍了筷子,不顾其余庶兄的劝阻,走到年轻官员旁,二话不说拽住他衣襟,皮笑肉不笑道:“再说一遍。” 官员们相继劝解起来。 那年轻官员也是个倔脾气的,犟道:“说就说,怕你.......” 话未讲完,瞳仁里突然出现拳头的虚影。 庞六郎挥拳砸去,正对年轻官员的鼻子。 “砰!” 拳头砸下时,众人目瞪口呆,眼看着一旁的元佑出手扣住了庞六郎的重拳。 两人力量相搏,眼底带着较量,庞六郎身高不及元佑,又因沉迷享乐,疏于锻炼,力量上也差了许多,被元佑捏着拳头向外一翻。 “啊!!!” 一声惨叫,惊飞路边树枝上的雀鸟。庞六郎趔趄倒地,被庶兄们扶了起来。 因出手的人是天子近臣,庞家几个庶出郎君没敢直面与之起冲突,带着庞六郎回到自己座位上。一旁的庞诺儿气得直哭,狠狠剜了元佑一眼,却不敢呛一句,颇有些欺软怕硬。 惨叫声同样惊动了马车里的殊丽,她看向那边,目光落在元佑那张刀削斧凿的俊脸上,万万没想到,他还挺仗义。 元佑拍拍年轻官员的肩头,让摊主又煮了一碗面,拿到了马车上。 殊丽犹豫了下,接了过去,不想跟自己的肚子过不去。 车队启程,因车厢闷热,不少官员选择徒步,元佑也不是铁打的身躯,太过闷热时,他扯开衣襟,松了腰封。 对面的殊丽警惕道:“你做什么?” 元佑嗤一声,解开衣衽,将外袍丢在小塌上,抽出殊丽手里的缂丝流苏团扇,自顾自扇起来。 这人总喜欢欺负她,殊丽伸手去夺,“还给我。” 她还热呢。 元佑抬高手,诱她站起身去抢,仰头欣赏着她生气的样子,“用冰饮跟你换,如何?” 殊丽愣住,这种时候冰饮弥足珍贵,“你带了?” 元佑用扇面遮住她的脸,将她推回对面的长椅,从小塌底下拽出一个木箱,木箱里装着一个散发寒气的冰鉴,他打开冰鉴,舀出里面的酸梅汤,递给殊丽,“喝吧,特意给你准备的。” 特意给她准备的?殊丽可不相信眼前这个男人,脱口道:“你跟谁都这么说吧。” 好心当成驴肝肺,元佑不自然地别开头,冷了语气““到底喝不喝?” “不喝。” 谁要他的假好心。 从未对谁用过心,甫一用心还被回绝,元佑面上过不去,伸手将人拉到跟前。 殊丽挣扎起来,觉得他莫名其妙,“说了不喝...唔...” 唇齿忽然尝到酸甜的口感,还稍稍带涩,是酸梅汤的味道,冰冰凉凉,极为降暑,可殊丽不想接受他强行的好意,扭头吐在车底板上,没有去看黑了脸的男人。 元佑掐住她的雪腮,逼她看向自己,“陛下是否叮嘱过,路上不许浪费食材?看看你干的好事。” 殊丽气不过,“是你硬要喂给我,要怪就怪你自作多情。” 自作多情? 元佑胸口像被堵了一团棉花,又闷又胀,加上被拂了好意,一时气极,舀起一勺酸梅汤自饮一口,随即扣住殊丽的后脑勺,作势要喂她。 眼看着那张菱唇就要靠近,殊丽使劲儿往后躲,耳畔传来“咕咚”一声。 男人喝下了那口酸梅汤,凸起的喉结因为吞咽上下滚动,极具诱/惑。 殊丽别了别头,还是躲不开他的手。 紧接着,唇上传来冰凉的触感,是葫芦瓢沾着酸梅汤贴上了唇。 她紧紧咬唇,却还是被男人以两指掐开。 深色的汤汁从嘴角流出,滑落至下巴,殊丽被彻底激出脾气,狠狠推开他,夺过葫芦瓢舀起酸梅汤,扬在男人身上。 以牙还牙。 看着雪白中衣上晕染开的汤渍,元佑漠了脸色,周身迸溅出威严,一字一顿地砸在殊丽的心弦上。 “洗干净。” 殊丽哪会依他,起身想要坐到对面继续刺绣,却被捉住腕子。 实在是气急败坏,她不管不顾地拿起绣针,刺了过去,伤到了元佑的手背。 骨节分明的大手徒然多了一条血粼粼的口子,元佑压了一下发胀的颞颥,夺过绣针扔到马车外,按住殊丽背后的蝴蝶骨,不让她逃离。” 他抬起手,显露出伤口,语气夹了霜,“两条路,道歉或嘬净。” 第37章 第 37 章 道歉或嘬净? 像是听了刺耳的话,殊丽更为恼火,谁要给他道歉或......那两个字她都不好意思讲出口,光是想想就觉得难堪。 果然是风月场上的老手,竟挑下作的话讲。 僵持了会儿,元佑看向被自己桎梏住的小姑娘,发现她脸上流露出了恼羞、鄙夷,还有点冷冷的清傲,交织起来汇成了呆呆的样子,一时消了气性,掐住她的腮往外扯了扯,“心里骂我呢?” 殊丽推开他的手。 元佑没顺着她,又掐住她另一侧腮帮,如愿看到她皱起了秀眉。 “给你选择了,快点。” “谁要给你道歉!” “那嘬掉。” 殊丽做了一个深呼吸,点点头,“好啊。” 这回,换元佑愣住,她会听话? 殊丽抬起他的手,先是掏出帕子在伤口上使劲儿擦了擦,随后瞥他一眼,眼尾带着点点犀利,忽然张开嘴,咬在那处伤口上。 痛意在手背上蔓延,元佑拧下眉,任她可劲儿折腾,临了,还不忘问一句:“舒坦了?” 殊丽抬眸,对上男人广袤似星辰的凤眸,闷闷的“嗯”了一声,算是舒坦了。 元佑偏过头笑了声,笑音醇厚,带着殊丽不懂的愉悦,“你舒坦了,换我了。” “?” 没等殊丽反应过来,男人忽然抓起她的右手,对着与自己手背上相同的位置,毫不怜惜地咬了一口。 殊丽疼得脸蛋发白,感觉他有颗很尖利的牙齿,可从表面上,他的牙齿整齐洁白,没有虎牙,暗想那就是里面的牙齿尖利了。 属狼......狗的? 看着女子白皙手背上的两排牙印,元佑满意了,拽开染了污渍的中衣,丢在她肩头,“附近有溪流,拿去洗。” 殊丽才不会顺着他,扯下肩上的中衣丢在小塌上,坐回对面的长椅,扭头看向窗外,一副谁也别理谁的架势。 多少有点在宫里看不到的任性和别扭。 元佑静静看着她,还是觉得这样的她才鲜活。 车队行驶了小半个月,路过一座僻壤小城时,殊丽随钦差们下榻在城中驿馆。 虽入了贱籍,但她是天子近侍,礼部尚书不敢怠慢,让驿工也给她安排了上房。 终于可以舒舒服服泡个汤,殊丽让驿工准备了热水和吃食,准备夜里不再外出。 看她是女子,驿工好心提醒道:“姑娘夜里锁好门窗,听见动静也别开门。” 殊丽一边打开包裹一边笑问:“为何如此谨慎?” “我们这儿来了一帮马贼,住在城外十里,无恶不作,官府多次派兵围剿都铩羽而归,姑娘生得美,可别出去闲逛,若是让进城的马贼盯上了可就糟了。” 自古马贼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殊丽不寒而栗,道了声谢,落了门栓。 客房外,众钦差正在客堂用膳,也听驿工说起了马贼,众人面色沉沉,互视了几眼。 元佑沐浴出来,肩头还搭着一条脸帕,听楼下驿工讲完,双手撑在栏杆上,低头问道:“他们滋扰这里多久了?” 驿工叹道:“初夏来的,没多久,可城中不少百姓遭了殃,当地的首富还被他们残忍杀害,府中女眷被掳,怎一个惨字了得。” 元佑走下楼梯,坐在窗边,提起铜壶给自己倒茶,“你们这里呢,可曾被劫过?” 驿工一边抹桌子一边苦笑,“我们这里是朝廷的驿馆,没有客商,倒也好还,不像附近的客栈,被打劫了不知多少回,吓得客商都不敢逗留此地了。” “当地县令没想过搬救兵?” “不瞒大人,那些马贼精明狡猾,拦截了不少信使,将他们的头颅悬在寨子上,还威胁县老爷,若是再敢搬救兵,就屠了一座城!” 礼部尚书拧了拧浓眉,看向钦差们,“客栈是最容易被打劫的地方,诸位夜里多加小心,若遇贼人,可先斩后奏。” “那是自然。”庞六郎最先开口,摸了摸腰间门的短刀,“我倒希望他们能来送死。” 礼部尚书可不希望惹上这个麻烦,他们仅在此住上一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马贼何其凶悍,即便能制服他们,也是自损八百,他深受皇命带队,可不能出任何差池。 要不,现在就走? 沉思片刻,他凑近元佑,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贤弟觉得如何?” “马匹太累了,城中又买不到好马,必须歇上一晚,做好应对准备吧。”元佑没什么情绪地起身,“劳烦大人修书一封,快马送往附近城池,请求那边的郡守立即派兵增援。” “刚不还说...无人敢去送信...咱们人马不足,会不会出事啊?” 话落,元佑彻底冷了语调,“车队中有数位骁勇善战的上将军,以一是乔装甩开城中马贼的几个眼线,就是从他们的窝点突围也非难事,大人何必助长他人气焰?!” “贤弟说的是!”礼部尚书连连点头,“我这就修书一封。” 深夜,花枝疏影,映在紧闭的支摘窗上,殊丽被一阵脚步声惊醒,心口突突直跳。 树大招风,他们带了那么多物资路过,很难不引起马贼的注意。 她裹起被子,掏出放在枕头下的匕首,窝在床边盯着房门。他们是钦差,当地官府自然会派兵保护,但听说兵力不足以对抗马贼,不知礼部尚书他们可想好了应对之策。 蓦地,门缝被嵌入刀片,在微弱烛火下泛着银光,殊丽颤下睫毛,赤脚下地走到门前,“是谁?” 若是马贼,她只得喊人了,也好过被掳走啊。 门外之人没有回答,将门栓向上一挑,推开了门。 殊丽在他推门的一刹已认出了他的身份,可已然控制不住手上的动作。 手腕被扼在半空,元佑侧身走进来,稍一用力,掐开了她握刀的手,“敌我不分?” 匕首落地时,他用另一只手接住,反脚踢上门。 殊丽惊魂未定,小声道:“屋顶有人。” “嗯。”元佑松开她,上了门栓,将她带到衣柜前,“进去,听见三次间门隔的叩门声再出来。” 不由分说地,他将她推入空柜中,又将匕首递还给她,“记住,即便落入敌人之手,也不能自戕,你手里的刀,是用来送敌人上路的。” 在宫里呆得久了,哪经历过厮杀,纵使殊丽比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女们坚韧一些,也是个涉世未深的姑娘,遇见这种情况难免心惊肉跳,“若我被掳走呢?” 后果不堪设想。 “那也不能。”元佑从不是个有耐心的人,可这一刻,看着女子眼中的惊慌,他缓缓抬手,抚了抚她的头,“无论如何,也不能寻短见,等我去救你。” 说完,他双手一合,将柜门彻底关严,引着侍卫进入了这间门屋子。 在那个瞬间门,殊丽感受到了久违的安全感,十七年来,唯一给过她安全感的人是她的父亲,此刻竟成了这个讨厌的人...... 马贼潜入驿馆时,并未察觉到潜伏的钦差和衙役,他们以口哨为信号,有条不紊地走到各间门房门前,吹入了迷烟。 默了片刻,为首的人高呵一句“来活儿了”,就狠劲儿踢开了一间门房门。 他们是马贼,不是刺客,大张旗鼓的烧杀抢掠才是他们的本性。 “小的们,挨个屋子砸,把男人杀光!” 他率先冲入屋子,对着垂落帷幔的木床刺去,身体却扑了个空。 暗骂一句后,他环顾四周,察觉出不妙,无人的房间门为何垂下帷幔? “娘的,有诈!” 另一批马贼也相继扑空,直到他们转移到二楼,兵刃声响才激烈地响起。 马贼们一边大骂朝廷来的兵使诈,一边露出鄙夷的笑,“小的们,别畏惧他们的身份,不过是帮养尊处优的绣花枕头,给老子杀光他们,片甲不留!” “砰!” “砰砰砰!” 几声巨响过后,那几个冲入客房的马贼被前后踹了出来,砸歪了二楼的栏杆。 禁军冲了出来,与之正面交锋。 马贼们也源源不断地涌入,以为片刻就能控制场面,却不想这批他们眼中的“绣花枕头”身手如此了得,致使他们节节败退,退到了驿馆之外,而且,他们好像陷入了一个局,一个无形的局,腹背受敌,冲不出去。 有经验的老马贼站在高处,看着对手的走势,暗道糟了,“不好,这是兵法布阵啊,他们是武将!” 因着这批钦差过于低调,马贼们只探得队伍中有禁军,却不想一半以上都是武将! 闻言,马贼头目们瞪大眼睛,有的建议撤退,有的越发兴奋。 “撤个屁,回去怎么跟老大交代?再说,他们带了那么多好货,不抢白不抢,给我冲!!!” 有投机的马贼从后院翻入,重回到驿馆内,见防守薄弱,吹了几声口哨,之后,大批马贼翻了进去,跑上二楼开始纵火。 “负责布局的主将肯定在屋里,小的们,擒贼先擒王!” “哐!” 一名老马贼踹开了殊丽的房门,朝大床砍去,却被帷幔中突然探出的刀尖刺中眉心。 随着他倒地,其余马贼挥舞屠刀冲了进来,与潜藏在屋里的禁军和衙役们打了起来。 正当一名马贼和一名衙役倒地肉/搏时,一声铳响荡开在黑夜中,威慑力过强。 肉/搏的马贼背部中弹,倒在血泊中打滚。 元佑坐在衣柜前,再次点燃了引线。 一连射中几个马贼,元佑眼眸渐深,似有肆杀的焰火在体内苏醒,他拔开削铁如泥的佩刀,毫不顾及地将一个个冲过来的马贼斩于刀下。 他一个也没有杀死,却让他们更为痛苦,“注意,留活口。” 轻缈一句话后,钢刀闪过,溅出一泓鲜血。 透过细缝,殊丽仿若看到了刚从沙场回来的辰王陈述白,宫变那日,他一身银铠,托着钢刀走进内廷,掐住前太子的脖子,将人高举起来。 眼下,元佑正举着一个马贼头目,站在窗外投射进来的月光中,与彼时的场景重合。 只不过,陈述白没有伤及前太子,而元佑将马贼狠狠掷在地上。 这时,窗外响起了马蹄声,想必是临城前来增援的官兵...... 半个时辰后,马贼们被迫撤退了,元佑站在驿馆前举起手中钢刀,拦下所有官兵,“穷寇莫追,待审讯过后,知根知底,再一网打尽。” 钦差们看着他伟岸的背影,不禁暗叹,难怪这个年轻人能成为天子近臣,遇事冷静,果断杀伐,乃年轻一辈中的翘楚。 不过,审讯的事,不该由钦差们代办,元佑招来附近几座城池的郡守,亮出了天子近臣的身份,与他们商议剿匪事宜后,就带着车队离开了小城。榆林镇那边形势紧急,耽搁不得。 天将亮时,车队继续前行,殊丽盯着塌下的药箱陷入挣扎,对面的男人小腿受了刀伤,她要不要出声提醒一下? 这人也是,为何不知道抹药? 元佑支起一条腿踩在椅面上,手臂搭在膝头,显得十分随意。他小腿上的刀伤不算深,却染红了裤腿和靴子。 “你......”殊丽指了指被血染红的地方,“要不要上药?” 元佑懒懒抬眼,“在关心我?” 殊丽不想理他了,半晌才道:“昨晚,多谢。” 昨晚的厮杀中,他寸步不离她藏身的衣柜,是为了保护她吧。 元佑低笑,笑得胸膛震荡,笑得殊丽坐立不安,“这就感动了?” 殊丽板下脸,“你能闭嘴吗?” 元佑收了笑,忽然附身逼近她,逼得她不得不别开脸,盯着路边一晃而过的风景。 静静凝睇了会儿,元佑从她身侧的包裹里抽出那把匕首,颠在掌心,“为何会带匕首?” “防身。”殊丽呼吸不顺,推了推他。 元佑坐回对面,拔去刀鞘,碰了碰刀刃,“这刀原是为了防我吧,可惜不够锋利。” 说着话,他从箱柜的抽屉里取出一把袖珍刀,比手指长一些,扔给殊丽,“以后用这个,便于携带。” 他指指腰侧,“谁要挟持你,反手往这里捅。” 深夜,车队没有找到适合落脚的客栈,只能宿在林中。 马车闷热,没有一丝半点的凉风,坐在马车里,远没有宿在车外惬意。 殊丽忍受不了蚊虫的叮咬,翻出一个驱蚊的香囊挂在腰间门,拢着手臂斜靠在长椅上。 坐在对面的元佑看向空荡荡的小塌,用靴尖踢了一下殊丽的绣鞋,“去塌上躺着。” 殊丽念他小腿受伤,没有以牙还牙,“你去吧,我坐着就好。” 林子里蚊虫过多,飞入卷起的窗帷中,根本没办法入睡,元佑忍了忍,还是走出马车,寻到粗壮的树杈,几个健步蹬了上去,仰面躺在上面,任绸缎衣衫垂落半空。 车厢内少了一个人,立马变得宽敞,殊丽借机伸展四肢,探身瞧了一眼黑漆漆的林子,见元佑没有要回来的意思,索性躺在了小塌上。 蓦地,车外电闪雷鸣,酝酿起一场夜雨。 林子容易招雷,礼部尚书招呼钦差们牵马离开。 浩浩荡荡的人马成了落汤鸡,狼狈不堪,终于在一处山谷寻到了洞穴。 “这些不会是狼窝吧。”庞家一个庶出公子问道。 随即,他解释道:“山谷会有狼群出没,这些山洞很可能是狼的窝穴,咱们还是小心为妙。” 庞六郎作为这次出行的庞家唯一嫡子,很不待见三个庶出兄长,“没你说话的份儿,闭嘴吧。” 庶出公子一噎,甚觉失了颜面。 礼部尚书观望了会儿,又询问起车队里的将领,“你们比较有野外的经验,这些山洞会是狼窝吗?” 将领们点点头,“狼群喜欢栖息在隐蔽处,山洞很好避敌,估摸是了。” 雨势渐大,实在不宜赶路,必须找到歇脚之地,礼部尚书又看向元佑,“贤弟觉得呢?” 元佑捡起地上的石头子,走到一个山洞前,抛了进去,只听见了石头子的回音和雨声,并没有狼只发出的警告声。 “这里应该是废弃的兽洞,咱们夜里轮流生火,驱赶附近的走兽,不会有事的。” 有了这句话,将士和钦差纷纷拉着马车走过去,三五成群地钻进山洞。 元佑回到马车前,拉过徘徊不前的殊丽,带她进了最小的洞穴,小到只能容下两个人。 洞口传来簌簌的风声,殊丽蜷缩一团,望了一眼各处燃起火堆的山洞,“咱们不燃吗?” “此处太窄,燃不了。” 元佑在洞口散落了一些钉子刀片,又洒了一把驱兽的药粉,席地坐下,“你睡吧,我看着。” 偷瞥一眼他受伤的小腿,殊丽于心不忍,“淋过雨,会感染吧。” 元佑伸直腿,挡在洞口,漫不经心道:“小伤,无碍。” 殊丽没亲眼瞧见伤口,又听他这么说,也就没再纠结。 洞里蚊虫比马车上还多,时不时爬出黑乎乎的多爪虫子,殊丽有点不适,借着月色来回地观察。 “你怕虫子?” “怕毒虫。” 元佑丢给她半包药粉,示意她撒在脚边。 殊丽将药粉丢还给他,不想再欠他的人情,“你受了伤,伤口会引来吸血的虫子,还是留着自个儿用吧。” 知她见外,元佑嗤了一声,扯开药包,一股脑倒在她脚边,就跟药粉很够用似的,毫不吝啬。 殊丽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感觉自己被照拂了,又感觉不该接受他的关照。但眼下没有更好的办法,再不愿接受,也只能别扭地道声谢。 昨晚至今,她谢他的次数属实有些多了,元佑盯着她被月光映亮的瓜子脸,勾唇道:“嘴上说谢多没意思,以身相许吧。” 月黑风高,孤男寡女,加上对方慢条斯理的调笑,有种暗昧在空气中流窜,避无可避。 殊丽捋捋散落的发,很想怼回去,说他别自作多情,可一想到他的伤,没好意思说出口。 他也只是嘴毒些,轻浮了些......殊丽埋头在双膝上,思绪异常混乱,轻浮还不算恶劣么,自己怎么忽然替他开脱了? 一想到那几次的经历,殊丽又铸好心垒,提醒自己不能对他心软。 大雨初歇,水洗的夜空格外墨蓝,星月璨烂,几个有才情的钦差走出山洞,去马车上取来酒水,开始对月抒发情怀。 山洞里响起同僚们的捧场声,又是抚掌又是起哄,更有甚者,还提出要临时举办一个类似曲水流觞的诗词接龙。 可附近没有河渠,连条小溪都无,只能由一人击鼓传花了。 众人兴致勃勃,唯有元佑不愿参与,可出乎意料,他愿意做那个击鼓的人,欣赏同僚所作的诗文。 不仅如此,在听见绝妙的诗句,还会用树枝在地上记录下来,再自顾自地道上一句“妙哉”,并会询问礼部尚书,作诗之人的名字,若是生面孔,还会主动过去与之交流。 殊丽站在洞口,不觉得他是个会臣服于他人才情的谦逊之人,可此刻,他的所作所为,的确是惜才的一种表现。 殊丽愈发看不懂他是个怎样的人,怎能做到时而冷漠刻薄,时而古道热肠。 自娱自乐后,众人回到山洞歇息,元佑燃起风灯,将地上的诗文默默记在心里,并整理了那几个新晋官员的名单。 “你要为陛下引荐他们?” 礼部是个聚拢才子的官署,但很多才子因为品阶低没有机会面见天子,元佑是天子近臣,很可能受天子之意,随时随地择选人才。 “算是吧,你有才情么,也可以向我展示。”将薄册放在膝头,元佑好整以暇地看向她。 殊丽觉得脸热,接着夜色掩饰窘迫,破罐子破摔道:“跟才情沾不上边,琴棋书画样样不通。” 本以为会换来男人的不屑和嘲笑,可对面的人只是淡笑一声,中肯道:“你进宫太早,不怪你。” 那语气与天子特别像,殊丽怔愣,壮着胆子瞧了过去,又觉得他们并不像。 天子内敛低调,他肆意乖张,是性格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除了刺绣,你还喜欢什么?或者说,有什么心愿?” 不知他今晚怎就话多了,殊丽仔细想了想,仰头盯着洞口外的星辰,“我想开个刺绣坊或布庄,自己做掌柜。” 元佑收好薄册,深眸泛起不知意味的流光,“你手艺好,但没学过经商,未必能撑得一家店铺。可先在别人的店中练手,等拉到主顾,再出去单干。” 殊丽诧异于他会给出中肯意见,而今夜的他也格外随和温厚,与平时截然不同,“你不觉得我是在痴心妄想?” “事在人为。” “......多谢。” 元佑似笑非笑,“又谢我,真不打算以身相许?要是以身相许,我很快就能为你实现心愿。” 又开始不着调了,就不该对他和颜悦色,殊丽侧靠在洞壁上,不再搭理他。 有些人,总是得寸进尺。 第38章 第 38 章 车队又行了半月,步入处暑节气,烈日杲杲,椅席炙手,礼部尚书将元利康叫到车队前头,问他何时能降雨。 元利康笑道:“若是没有估算错,不日就会降雨。” 钦差们将信将疑,不过依着老一辈的经验,过于闷热下,天气会骤变,该到雨润万物的时候了。 果不其然,隔日傍晚,电闪雷鸣,一场大雨如期而至,登时簟纹如水,清凉舒爽。 车队负雨前行,钦差们穿着蓑衣,哼着山歌,很是惬意。 不比旁人的酣畅,元佑望着斜飞雨帘,隐隐生出担忧,按这雨势,不出两个时辰,河面就会猛涨,而按照舆图上的路线,他们即将抵达一条湍急大河,河面只有一座桥,每逢洪涝就要修缮一次。 “告诉队伍,加速前行。” 然而,土地泥泞,马匹频频打滑,行路难矣。 等他们抵达湍河时,大桥已经塌陷,附近的官兵和百姓正在打捞被河水冲跑的家当,场面混乱。 车队被迫停在雨棚中,元佑披上蓑衣和斗笠,没顾礼部尚书的劝阻,走到了河边查看灾情。 若非榆林镇情况紧急,朝廷也不会派钦差于夏日出行,遇见灾害天气,路程不知要延误多久。他伫立河畔,望着混着泥沙的河水,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如今只能更改行进路线了。 然而,就在他转身准备与礼部尚书等人重新规划路线时,雨棚里忽然蹿出老鼠,惊吓到了拉车的马匹,马匹嘶鸣着扬起前蹄,甩开车夫,朝雨棚外奔去。 棚里乱作一团,而跑出雨棚的两匹马还分别拉着殊丽和庞诺儿。 庞家郎君们正站在车外观察雨势,见状,合力稳住了自家小妹那辆马车,可由于马车的冲劲儿,庞诺儿还是飞出车门,脸朝地砸在泥巴上。 “呜呜呜——” 她爬起来痛哭,几个兄长围上前,不停地安慰,全然没去理会另一辆马车。 不远处的侍卫们倒是想要稳住殊丽的马车,可马匹已经奔出很长一段距离,加上惊吓过度,不听指令,载着殊丽冲向河畔。 “有马车,快闪开!” “啊,里面有人!” 河畔的官兵和百姓急急避让,眼看着马匹张大嘴巴往里冲,可就在前蹄即将踏入河水的一刹那,马匹突然顿住身形,扭胯狂转半圈,沿着岸边疾驰。 殊丽却因为惯性被甩了出去,落入了湍流中。 “有人落水了!” 官兵和百姓们急呼,不停用手里的网兜和竹竿施救。钦差和侍卫也相继跑了过来,可水势大急,无人敢下水捞人。 这时,一抹莲灼身影猛地闪过众人视线,在岸边追逐着水中的女子,待众人也跟着追过去时,那人纵身一跳,将缠在腰上的麻绳抛给身后的人。 见状,几名将领扑了过去,用力拽住麻绳一端。 元佑顺着水流去捞殊丽,却只碰到了她的头发。 殊丽被甩进河中时,意识还算清醒,不停抓着周围的浮木,可随着鼻腔进水,她渐渐难以呼吸,浑身寒凉,抱着浮木看向前来救她的男子,却无力递出手...... 身体被大水冲向下游。 元佑嗤骂一句,来不及权衡利弊,掏出匕首割断麻绳,朝殊丽“追”去。 伴着岸边人的疾呼,两人顺流而下,元佑猛凫几下,拽住了殊丽的裙带。 “抓住我!” 殊丽意识渐失,堪堪伸出手,却被河中的巨石撞击到后背和脑袋,眼前一片昏花...... 意识愈来愈模糊,鼻腔被水堵住,嗓子也含了泥沙,呼吸不畅,她难受的要命,想要咳却咳不出来。 雨幕中,元佑将殊丽放在膝盖上,用力拍打她的后背,还掐开两指抠向她的嗓子眼,见她吐了出来,才松了一口气。 两人肤色偏白,经这么一折腾,更为苍白。殊丽跪坐地上,弓背不停咳嗽。 元佑筋疲力尽,仰倒在地上,华贵的衣衫被水浸透,皱巴的不成样子,他却毫不在意,只盯着灰蒙蒙的天空,陷入自我的矛盾中。 以他冷漠的性子,不该不顾自身安危,奋不顾身去救她才是...... 大雨冲刷着身体和面庞,他抬手搭在额头上,逐渐烦闷起来。 殊丽咳完,才发现自己的裙带被扯开,松松垮垮贴在身上,她背过身去系好双耳结,气若悬丝地问了句:“你还好吧?” 元佑淡淡道:“没事,你呢?” 殊丽转过身,慢慢靠过去,见他脖颈上有道血痕,想是被河中的碎片所伤,“我没事......你受伤了。” 元佑蹭了下脖子,确认没有大碍,才缓缓坐起身,双手抵在身后,问道:“还能走吗?” 殊丽爬起来,点点头,主动伸出手,将他拉了起来。 两人一瘸一拐地往回走,谁也没有再开口,直到殊丽肩头多了一件大衫。 她转眸,想要道谢,却觉得一句“谢”很是苍白,不如记在心里。 大雨初歇,云消雾散,晴飔阵阵,输送清凉。 元佑在另一架马车里换了衣装,端着当地人送的汤饼走到殊丽的马车前,也不管里面的人是否换好了衣裳,掀帘走了进去,“给你的。” 殊丽刚掩好衣裙,头发还未绾,蓬蓬松松地垂在腰间,苍白的脸上浮现两朵可疑的红晕,“有劳。” 变得礼貌了......元佑没应答,将碗筷摆在炕几上,“那两匹马不能用了,正在从附近寻找马场,车队要暂时在此落脚,你若累了就歇下吧。” 殊丽拿起梳子通头发,随意问道:“为何不能用了?” 它们没受伤,只是惊吓过度而已。 元佑仰躺在小塌上,双肘撑着身体,浑不在意道:“不忠者弃之。” “它们是马匹......” “一样。” 殊丽听过许多关于战马与将士的故事,便没有多言。 为自己绾起一个简单的发髻后,她端起汤碗抿了几口。 日光斜射入窗,照在她的侧脸,映得她瞳仁更为清透。 元佑凝着她,见她发髻松垮,几缕垂在额前、耳边,比规规矩矩盘发时慵懒随性许多,一时看愣了。 殊丽看过来时,他没来得及收回视线。 “你吃了吗?” 元佑移开眼,彻底躺在塌上,“吃完才问我?” “我忘了。” 元佑不理她,闭眼假寐。那会儿,在收拾完车厢内的狼藉后,他留殊丽在车上,自己去附近寻找吃食,恰好遇见过来送菜的热心肠百姓。 道谢后,他坐在河边吃了一碗汤饼,自嘲地笑了,哪会想到有朝一日,又落得这般狼狈,一身疲惫之下,还要自己收拾马车,自己寻找热乎饭菜。 原本可以让车里的女子来做的,可不知为何,还是自己揽了粗活。 他翻个身,背对殊丽,烦躁感愈来愈浓烈。 殊丽舔下唇,犹豫着走上前,将塌角叠放的毯子抖开,轻轻盖在他身上,又取出药箱,拿出了金疮药。 当清凉的膏体蔓延在脖颈的伤口时,元佑睫毛微颤,掀开眼帘,“你做什么?” 殊丽放轻指尖的力道,“给你涂药。” 元佑坐起来,瞥了一眼腰上的毯子,意味深长地问:“你不像是会真正关心他人的女子。” 就是说她心机又心黑了,殊丽胸口闷闷的,指尖都跟着僵硬了,不过想想也是,她和元佑一直就不对付,甚至想过给他设绊子,以他的小心眼,不可能不对她设防。 “你救我一命......”耳朵开始发烫,她感觉自己再说下去就会浑身发红,“你睡吧。” 元佑盯着她白里透红的脸蛋,哑声道:“离我远点,我可不是柳下惠。” 倾国倾城的美人主动来示好,那曼妙滋味,不是言语能描绘的,他能清楚地感受到,心防在逐渐塌陷。 殊丽慌忙退开,有一瞬间觉得他本能发出的沙哑声与天子极像,是她骨子里畏惧的。 两人各揣心思,将就着过了一个晌午。傍晚时分,漫天晚霞斜照大地,几只鸬鹚梭巡河畔,偶尔发出鸣叫,周遭都安逸了下来。 庞六郎跟附近百姓打听到了一处马场,便带着侍卫寻过去,没一会儿,就牵回两匹马,匀给元佑一匹,“元兄觉得如何?” 原本是为了炫耀自己挑选马匹的眼光,可元佑检查马匹后,中肯道:“这马烈性强,不适合拉车。” 有些马血统纯正,飞驰如电,却野性难驯,眼下时间紧迫,没有精力和时间去驯服野马。 庞六郎不大高兴,“不识货。” 元佑懒得争辩,拉着匀给自己的马,按着侍卫说的地址找了回去,换了一匹壮实的温顺马匹。 不出元佑所料,几位上将军一见庞六郎牵来的马,纷纷摇头。 “你没上过战场,不懂马,这种烈马适合作战,不适合拉车,白花银子。” 庞六郎不听劝,牵着马匹走向庞诺儿。结果途中就状况频频,不仅耽误了行程,还丢尽颜面。 若是庞大将军在,非把这个纨绔儿子踢下马车。 车队重新规划了路线,好巧不巧地,将要途径天子四弟宣王的封地,也就是齐王曾经的封地。 这里土地肥沃,百姓富足,是个繁华欢闹的城池。 元佑坐在车廊上,闻着深巷都藏不住的桂花酒香,微勾唇角,恰有一片桂花瓣落在眼帘,他抬手拿下,碾在指尖。 宣王府临湖而建,面阔五间三启,丹墀石阶,巍峨庄严。 因是突然造访,礼部尚书在叩响王府大门时,王府的门侍还是从旁边的小门探出脑袋,全然没有一点儿面见钦差的心理准备,“几位可有拜帖?” 在封地,诸侯王是一方霸主,当地及附近乡绅、商贾拜见时,必须提前送上拜帖,而想要真正见面到本人,不知要等待何年何月。 礼部尚书身负皇命,自然不能从小门进入,他朝门侍招招手,晃了晃提早写好的拜帖。 没一会儿,宣王带着府中幕僚匆匆走来,爽朗的笑声回荡在门廊中,“贵客登门,有失远迎!” 殊丽半掀开帘子,看向一身蟒袍的年轻男子含笑走来,男子二十来岁,黛眉月目,菱唇榴齿,生得不及天子俊美,却有一股阴柔之美,与周太妃有几分相像,却比周太妃的眉眼更为精致,不过,这位亲王的个头倒跟几个兄弟相去甚远,还不及十六岁的煜王高。 面对亲王,所有钦差和侍卫行了跪拜礼,除却一脸淡薄的元佑。 宣王扶起礼部尚书时,自然瞧见坐在马车上如大爷般的元佑,他挑挑眉头,笑着走过去,“这位大人是......?” 元佑耷着眼皮,与之对视,丝毫没有瞧见大权贵的怯懦和敬畏。 殊丽跪在马车旁,不懂元佑为何如此狂妄,难道说,他在见了天子时也不跪拜?不过,她好像从未见过两人同进同出...... 礼部尚书走上前,对宣王耳语几句。 宣王慢慢点了头,心道原来是天子近臣,难怪敢大摇大摆地摆谱。 可恶,好气啊。 不过,场面上的人又岂会当场失去风度,他维持笑意招待众人步入王府,还让管家去备膳。 走在中间的庞诺儿扯了扯庞六郎的衣袖,“六哥,宣王殿下娶妻了吗?” 庞六郎小声道:“宣王曾有过一个小青梅,据说是扬州一带钟鸣鼎食之家的贵女,两人自幼相识,可惜那女子福薄,病殁去了,宣王悲痛过度,宣布永不娶妻。” 如此痴情,哪里像是皇族子弟啊,连庞诺儿这样的刁小姐都被宣王感动到了。 殊丽走在他们身后,闻言顿了下,扬州...她的老家... 走进二进院,女客和侍从被安排在客院,钦差们则随宣王去了水榭,很快,那边传来欢歌笑语。 府中的婢女们端着银碗玉勺,齐齐朝水榭走去。 殊丽和庞诺儿被安排在一个客房的左右卧寝中,彼此都不乐意,不过,比起庞诺儿的忿忿,殊丽淡然许多,左右凑合一晚,明日就会启程,就当对面住个臭无赖好了。 王府处处雕阑玉砌,闲得无聊,殊丽坐在池边的凉亭里喂鱼,看着锦鲤们张着嘴巴凑过来,甚觉有趣,故意将鱼食扔去别处,成团的锦鲤游向那边,浮出水面的鱼鳞在银月下呈现出各色光芒。 庞诺儿从窗前探出脑袋,哼了一声“少见多怪”,“砰”的一声合上了窗,气呼呼地坐在圈椅上。 宣王怎可将她和一名宫女安排在一起! 稍许,王府婢女送上膳食,因自己和殊丽的那份没有任何区别,庞诺儿越想越气,将饭菜一推,拿出包袱里的点心充饥。 殊丽用膳后,将碗筷放在托盘上,置于窗前。 当婢女来收拾碗筷时,发现有一份压根没有动过。 此事很快传到了宣王耳中,宣王那张阴柔的脸上浮现出讥诮,等回到书房时,对身侧的幕僚道:“难怪母妃来信说陛下不待见庞家女,看来不是陛下对庞家有顾虑,而是单纯看不上那女子。” 幕僚:“殿下故意让人送一样的饭菜过去,是为了试探庞家女?” “正有此意。”宣王抱起地上的白猫,理了理它的长毛,“传下去,夜宵和早膳还送一样的,看她吃不吃。” “殿下就不怕她日后做了皇后,报复咱们吗?” “这有什么,她是官家小姐,那另一个女子还是钦差呢,本王对她们一视同仁有何错?” “听说那女子是尚衣监的掌印。” “那不重要,”宣王叼着笔杆子后仰,双脚搭在桌边,很是随意,“本王只想调查清楚那个叫元佑的钦差是什么来头,你着手去办吧。” 自己就够清傲了,那个男子比他还不可一世,真真是遇见对手了,有意思。 夏日善变,携风带雨,雨势转大时,噼里啪啦拍打在客院的芭蕉上。 殊丽坐在窗前,舀着碗里的糖水,而东卧窗前的夜宵,依然纹丝未动。 殊丽看着大雨,想起元佑脖子上的伤,不确定他有没有换药,这么想着,她向府中婢女借了一把伞,推门走出去,却在迈下石阶时顿住脚步。 实不该主动去招惹他...... 一来人多口杂,传到天子耳中对他们没有好处。二来元佑本身就是个极度危险的人,她不该羊入虎口。三来,这里是王府,人生地不熟,走错屋子可就说不清了。 如此想来,她收起伞退回房中,可脑海里不停浮现出元佑护她、救她时的场景。 次日一早,雨势仍不见小,礼部尚书无奈,只能再耽搁一日。 眼看就要抵达榆林镇,却连连遭遇暴雨,可如何是好? 而车队中,最着急的人莫过于庞诺儿,她是真的不想再风餐露宿,过野丫头的生活了。 “小姐,王府送来早膳了。”扮作小厮的贴身丫鬟端着饭菜走来,眼里带了点怯怕,“小姐要起用吗?” 庞诺儿板着脸,对镜描眉,“放窗台上吧。” 热气腾腾的早膳飘出清香,小丫鬟嗫嚅道:“刚听钦差们说,要在王府耽搁一日,小姐总不能一直吃点心......” 又要耽搁一日! 庞诺儿忍不住拍了一下妆台,拍到了手里的眉锭,染了一掌心,她嫌弃地抬起手,蹭在小丫鬟的衣衫上,“去跟府中管家说,再为我单做一份。” 她绝不要跟殊丽那个贱婢吃一样的东西! “小姐,这是宣王府......” 亲王府邸,哪容她们放肆。再说,府中管家又不傻,怎会不知客院的情况,定是有人授意,才会每顿都送一样的饭菜。 庞诺儿再气,也不敢在宣王面前摆架子,一怒之下,敲开了对面西卧的隔扇。 殊丽拉开门时还未清醒,一头乌发乱糟糟地披散在肩头,却有一种凌乱的纯美感。 这女人天生自带媚态,一颦一笑都勾人的魂儿,连庞诺儿都被她的美貌吸了睛,反应过来时,气呼呼推开她,直奔窗前的小几而去,掀了她的饭菜。 汤汤汁汁洒了一地。 她吃不上,自己就能吃得倍儿香。她不是最懂礼数的宫女么,定然不会为了这点破事在王府闹事,那就饿着肚子吧。 庞诺儿得意地翘起嘴角,迈过地上的饭菜,朝隔扇走去。 终于还是撕破了外表的平静啊......殊丽困意全消,一把拽住庞诺儿的手臂,冷了语气,“做事不要太过。” 或许,换成别的宫女,在面对嚣张跋扈的娇小姐时,会选择忍气吞声,比如禾韵,可殊丽毕竟是场面上的人,就算是奴籍,底气也比一般的宫女硬得多。 庞诺儿挣了一下没挣开,一旁的小丫鬟赶忙上前,色厉内荏道:“放开我家小姐!” 殊丽淡淡扫她一眼,目露轻蔑,压根没把她的凶样放在眼里,“你可以去跟庞家几位郎君告状了。” 说完,她伸出另一只手,扣住庞诺儿的后颈,将人使劲儿向下压,同时踢了一下她的腿弯。 庞诺儿身高不及殊丽,又饿了几顿,没有气力,被使劲儿这么一摁,双膝直接跪在了地上,漂亮的衣裙沾染了汤汁和饭粒。 气氛瞬间凝固。 一声尖叫盖过了淅淅沥沥的雨声。 两个姑娘发生争执,钦差和王府中人闻声赶了过去,就见庞诺儿坐在门口,哭得伤心欲绝,身上还残留着饭菜的残渣。 身侧的小丫头想给她擦拭,却被她推开,就连王府管家的帐也不买,非要宣王过来主持公道。 庞六郎带着三个庶兄跑来,见自家小妹哭得撕心裂肺,顿时怒火中烧,问过原因后,怒火直冲殊丽,“知道自己什么身份吗?!” 士族子女被宫婢羞辱,似乎是件令人瞠目结舌的事儿。 殊丽站在廊下,淡漠地看着龇目怒喝的贵公子,平静道:“车队出发前,朝廷三令五申,不可浪费粮食。庞家小姐无故打翻我的饭菜,毫无悔意,作为钦差,我给她些教训不是应该的么。” 之前怎么没发现这丫头牙尖嘴利呢!庞六郎怒极,不愿在钦差面前失了庞家的颜面,抬手欲打殊丽的脸。 长得美又如何,还不是个服侍人的贱婢,他还教训不得了! 见掌风袭来,殊丽本能后退,漆黑如潭的瞳仁中映出对方的右手,这一巴掌下去,怕是要鼻骨碎裂。 与此同时,月门前传来宣王的厉喝,“放肆,何人敢在本王府上伤人?!” 在他的地盘上,绝不允许有人恃强凌弱,欺负妇孺! 可纵使喊声再有气势,也还是晚了一步。庞六郎那一巴掌,早已掴了下去。 殊丽避无可避,正当掌风刮过耳边碎发时,眼前突然多出一只修长的手。 紧紧扣住了庞六郎的指骨。 赫赤襕衫的元佑挡在了殊丽面前,扣着庞六郎的手指往后掰去,眼帘微耷,慵懒中带着摄人的悍鸷,“动我的人,你也配?” 第39章 第 39 章 “啊!!!” 红艳翠浓的客院中,大雨如注,冲刷着石阶旁的青苔。 随着一声惨叫,青苔染血,形成妖冶的色泽。 庞六郎曲着一只手臂连连后退,另一只手捂住冒血的鼻子,伴着庞诺儿的哭叫,狼狈地滚下石阶。 在场之人无不汗毛竖立,有种切身的疼痛感,又是腕骨骨折又是鼻骨歪斜,想想都疼。 礼部尚书更是呆如木鸡,万万没想到这位爷敢动手伤了庞家的嫡子,“这..宣王殿下...” 同样呆立在月门前的宣王反应过来,扭头吩咐管家:“还不把人抬去里屋!快传侍医来!” 管家忙叫人取来担架,将抽搐的庞六郎抬了进去,并吩咐婢女去叫侍医。 钦差们有的抱有看好戏的心态,有的则替元佑捏把汗,这庞六郎再不济也是大将军府的嫡系公子,庞大将军和太后哪会善罢甘休。 就算是冲冠一怒为红颜,也要考虑后果啊,得罪庞家人,百害无一利。 庞诺儿一边哭,一边扭头狠狠瞪向元佑,“姓元的,你等着瞧吧!” 元佑没理会,问向身后的殊丽,“没事吧?” 殊丽点点头,走到他身侧,睨了一眼他的手,“这件事,我会向陛下解释,揽下所有......” “不必,”元佑擦了擦指骨上的血迹,“无需你出面,交给我吧。” “疼吗?” 见她一脸认真的询问,元佑好笑道:“总算有点良心,疼啊,你帮我吹吹?” 站在廊下的钦差们还在交头接耳,没人注意到他们的交流,除了站在油伞下的宣王。 为了不表明态度,宣王没有走过来,任雨水打湿靴面,他抬手勾勾手指,对凑近的幕僚问道:“你说,陛下会向着谁?” 幕僚摇摇头,“卑职哪能揣测出圣意啊。” 虽远在封地,也听说过新帝的心机和手腕,宣王搓搓下巴,掩帕咳了咳,“本王觉得,陛下会向着元佑。” “所以?” “所以,本王也得向着元佑,将此事压下去。” “......” 幕僚汗哒哒,他家主子还真是对天子唯命是从啊。 经这么一闹,元佑请宣王为殊丽重新安排一间客房,宣王想也没想就同意了,还在私下里,笑着拍拍元佑的肩,踮起小声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后生?元佑噙了笑,与矮了自己一大截的宣王对视片刻,竟让厚脸皮的宣王不自在起来。 他又掩帕咳了咳,随意寻了个话题闲聊,聊着聊着,才惊觉眼前这个新贵官员博闻强记到,叫他都自惭形秽。 “元兄在入仕前,是做什么的啊?” 怎么见识如此广博? 看着滴溜溜转着眼珠子的宣王,元佑信口胡诌道:“做生意的。” 士农工商,原本商人的身份不值一提,但为了附和对方,宣王赞叹道:“那一定是大商贾,走南闯北,见多识广。” 为了好好巴结元佑,不知殊丽和天子暗昧关系的宣王,让人将殊丽安排在元佑的客房内,又将之前住在那间屋子里的钦差换去了别的屋子。 “元兄放心,本王叫人封了口,只要不被同僚发现,没人知道那个大美人住在你的对面。” 元佑意味深长地撩他一眼,起身端起食几上的酒,举杯示意,“费心了。” “客气,客气。”宣王跟着站起身,碰了碰他的杯盏,“还望元兄在陛下面前,多替本王美言几句啊。” “一定。” 殊丽随婢女来到另一座客院时,与刚从书房出来的宣王不期而遇。 她没有行敛衽之礼,而是像臣子般弯腰作揖,“见过宣王殿下。” 离得近了,宣王才发觉这女子媚中带柔,不像是会挑事的人,不过见过的奇人奇事多了去了,宣王早已见怪不怪,“你叫殊丽?” “正是。” 宣王点点头,执伞走到殊丽面前,将手中暖炉递给她,“雨天寒凉,暖暖手。” 从未见过这么细心的男子,殊丽婉拒,道了声“多谢殿下”,颔首离去。临到客房时,她还在疑惑,处暑时节,一个男子又是立领衣衫又是手炉的,属实怪异。 晌午用过膳,大雨未停,庭院内的草木被拍打得歪歪斜斜,殊丽瞧了会儿雨景,犹豫着叩响了对面的隔扇,“元佑,记得上药。” 他脖颈的伤口愈合的很好,只余下一道浅浅的伤痕,倒是小腿的刀伤叫她更为担忧。 马贼心狠,伤口或许很深,可元佑总是恹恹的,一副什么也不关心的样子,连同自己在内,让殊丽心生愧疚。 短短数日,他为她解围了三次,这份恩情,现下不报,何时能报? 说服好自己,殊丽又叩了叩门,“元佑。” “进。” 听得若有似无的一道应声后,殊丽沉沉呼吸,拉开了隔扇。 疏帘半卷的窗边,男子端坐琴几前,抚弄着一把七弦琴,像是在调试琴弦。 殊丽站在门口,掏出金疮药晃了晃,“可记得上药?” 元佑没有回答,等调试好琴弦,才道:“没有。” 一点小伤在他看来微不足道,没必要娇里娇气像个没受过伤的大少爷,若是换作旁人,他或许会失了耐心直接道出心中所想,可面对殊丽,那些生硬的拒绝变成了欲拒还迎。 殊丽坐到他对面,将金疮药放在琴旁,“看你上完药,我再走。” 若是不看紧点,他定会将此事抛之脑后,耽误了伤口的愈合。 元佑拨动琴弦,琴音与他的人一样懒懒散散,“你确定要等我上完?” 被他这么一调侃,殊丽不争气地红了脸,轻轻“嗯”了一声。 他想笑就笑话她吧,反正她铁了心要监督他上药。 元佑拿起金疮药,挤出一点涂抹在脖颈上,随后卷起一侧裤腿,毫不避讳地涂抹起来。 伤口不深,却还是触目惊心,殊丽没想到他伤成这样,一时心急,脱口道:“我来。” 话落,她意识到不妥,却还是硬着头皮抬起手,接过金疮药,挤出一点慢慢匀开在伤口上。 冰凉的手指带来舒适感,元佑抬眼看她,忽然压不住躁动,猛地扣住她的后颈,逼她扬起脸。 四目交织,鼻尖与鼻尖相距咫尺,元佑紧紧锁着她的双眸,喑哑问道:“你不是很讨厌我,为何对我变了态度?” 男子的呼气喷薄在面颊,殊丽不适地别开脸,虽与天子也会偶尔“亲昵”,可从来没有这种羞赧感,她舔了舔干涩的唇,自找台阶地解释起来:“你救了我,我在......报答你。” “报答,”元佑喃喃,炙热眸光渐冷,“你若想报答我,不如把你给了我。” 殊丽浑身颤栗,她不知元佑是在试探,还是在说笑,可她清楚知道,他对她没有真心,他是个深不可测的人,感情亦是。 再者,她是宫婢,是天子的人,不能与外臣有过多牵扯,与元佑这般,已经超出了她该有的理智。 干涸的心田像是开出一朵禁/忌之花,使她迷茫深陷,又不得不将花朵连根拔掉。 “还没上好药。”她推开他的肩,再次挤出药膏,慌忙涂抹在他的伤口上,“半个时辰内别沾水,睡前再涂一次,我先走了。” 说完,不等他应答,逃也似的离开。 凝着女子逃跑的背影,元佑抚琴的指腹重重一压,又慢慢收紧,刚刚的一刹那,他真的生出了将她欺在琴上肆意的念头,哪怕心悸脱离掌控。 烦躁油然而生,他推开窗子透气,不解自己对她生出了怎样的情感,这种情感又会支配他做出什么诡异的举动,比如奋不顾身地下水救她。 江山压于肩上,他竟为了一个女子忘记了安危,是不是太胡闹了。 西卧中,殊丽合上隔扇,背靠在上面慢慢滑坐在地,她环臂抱住自己,重重磕了一下额头,想让自己清醒。 刚刚,她对他失了防守......可他明明是个混蛋,她怎会对混蛋失去抵抗的能力? 实不该,实不该。 纠结蔓延在心底,她躺在柚木床上,颓然闭眼。 殊丽,你是宫里的人,二十五岁前不能动不该有的心思......天子不会放过你,也不会饶了他。 从入宫以来,殊丽头一次生出想要逃离天子的强烈心思,就不知这一切值得么。少女怀春时,一切那么美好,可春末花谢时,一切又归于原点。殊丽的怀春,仅仅持续了小半个时辰。 她和元佑之间像是形成了一道屏障,触手可破,却没人愿意先动。 “咚咚咚!” 叩门声响起,短促有力,传递出叩门者的不耐烦。 这个时辰,会来打扰她的人也只有对面的家伙了。 调整好情绪,殊丽走到隔扇前,“有事?” “开门。” 殊丽拉开门,抬眼看了一眼门外的男子,刚降下的体温又飙了回来,“你......” 元佑不讲话,眸光晦暗。 这种氛围古怪焦灼,考验彼此的定力,殊丽低下头,感觉耳尖都是灼烫的,“有事就说,干嘛跟个木头似的。” 元佑嗤笑,可要问他为何会来拍门,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或许就是想要延续刚刚的勾缠气氛,也或许是真的不想压抑天性了。 他挤进门缝,将女子往后一推,眼看着她向后仰去。 殊丽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会突然推她,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倒,眼尾有光影掠过。 唇齿发出惊呼间,背后被一只大手撑住,紧接着,眼前一暗,赫赤襕衫的男人压了过来。 元佑撑开五指,撑在殊丽单薄的背脊上,右腿跨前一步,劲瘦的腰身微弯,与掌中女子一同斜出一个弧度。 另一只手扣住女子的后脑勺,轻轻托起,目光深沉的盯着她迷茫的黑瞳,没再犹豫,低头吻了上去。 “唔!” 唇上传来真实的凉意,殊丽瞠大杏眼,傻愣在这份含着茶香的吻中。 下一瞬,奋力挣扎起来。 “唔...元佑...不可以...” 软成棉花的粉拳捶打在男人肩头,她试图别开脸,可后脑勺上的大手稳稳托着她,不给她拒绝的机会,加上身体向后倾斜,失了平衡,整个人如浮萍,漂浮在奇妙难以言语的触觉中。 相比燕寝那次与天子的长吻,这一次,没有纱帷遮挡,真真切切传递着唇上的温度和气息。 元佑发狠地吻她,撬开她紧闭的牙关,探到了更为叫他疯狂的温热的舌尖。 女子的嘴小小的,舌尖也是,在她牙关里逃来逃去。 元佑扶直她的腰,撑在她背后的大手转移到她的下颔处,挠痒痒般地诱她张开檀口。 “别躲。” 短短两个字,无耻而强势。 双指逮住乱动的舌尖,再次低头,攥了上去。 殊丽膝盖发软,浑身发抖,身体被带着一步步离开自己的房间,朝对面走去。 路过敞门的客堂时,她心虚地转眸去瞧,发现檐下落了两只雨燕,除此之外,再无第三双眼睛,可殊丽还是觉得脸薄,雨燕也是能看见他们呀。 元佑拥着她晃晃悠悠走进东卧,哐地甩上门,将人欺在了那把七弦琴上,唇也跟着移到别处,慢慢品酌。 殊丽试图推开他,可那点力气如蚍蜉撼树,最终失了力气。 发觉她软了身子,元佑单手撑在琴旁,深凝她水光潋滟的眼睛,气息不稳地问:“喜欢?” 殊丽紧张地不知该看向哪里,耳边再次传来弦音,因被他们压住部分琴弦,曲调不够连贯悠扬,甚至凌乱无章,就跟元佑此时的心跳一般。 借着琴音宣泄完自己心口的不适,元佑拉开彼此距离,又问了一遍:“喜欢?” 身体传递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感,丝丝入扣地汇入四肢百骸,殊丽心里承认自己并不厌恶,可这是不该发生的。 她偏头看向桌面的烛台,恰有一只飞虫正在扑火,清清楚楚映入她的眼底,“不喜欢,你放开我。” 哪知,换来的却是一句—— “言不由衷。” 第40章 第 40 章 清竹摇影映疏帘,廊外彩蝶绕菱窗,宣王府被笼在夜幕中,除了蚱蝉声声,还有蚊虫嗡嗡。 殊丽卷起帘子,托腮看向庭院中潺潺漫流的潭水,思绪不知飘去了哪里。 适才也不知自己怎么从元佑手里逃离的。 “喵” 一声猫叫打断她的沉思,撩眼望去,一只蓝瞳白猫蹲在凹凸不平的石山上,舔着自己的肉爪。 白猫品相甜美,毛发柔顺,定然不是野猫,倒像是富贵人家跑丢的小宠。 想起燕寝那只喜欢蹭人的御猫,殊丽心底一软,径自走到假山下,仰头盯着双眼冒光的白猫。 “你要不要下来?”她抬起手臂,朝白猫招了招手。 没曾想,白猫还真就听懂了,哧溜跃下假山,稳稳落在殊丽怀里。 沉甸甸的小家伙带着雨后的沁凉,趴在殊丽臂弯,摇了摇蓬松的大尾巴。 殊丽挠挠它的头,走到月门前,询问起守夜的婢女:“这是王府的猫吗?” 婢女一眼认出这是自家主子的猫,却没有伸手去接,而是退开半步,慌忙摆手,“是殿下的猫,姑娘自个儿送回去吧。” 不懂她为何如此避嫌,殊丽笑笑,“我去送不大合适,还是劳烦......” “除了殿下,这猫对谁都不乖顺,轻则捶人头,重则挠人脸,奴婢还被它抓伤过呢,姑娘行行好,就别为难奴婢了。” 如此凶悍的猫,怎会服服帖帖趴在自己怀里?殊丽不解地看向它,半是为难半是无奈道:“那劳烦你带路。” 婢女点点头,提着吉祥灯,带着殊丽穿梭在花木扶疏的王府中。 临到宣王所在的梧桐苑时,婢女停下脚步,将吉祥灯笼塞给殊丽,“二等丫鬟不准踏入梧桐苑,还请姑娘见谅。” 殊丽懂王府的规矩,道了声谢,抱着白猫走了进去,朦胧月色中,她一身冰蓝绡裙,鬟系飘带,如一只误入人间的小狐狸,拐带着白猫慢慢靠近正殿。 殿前守夜的一等婢女正在打盹,殊丽环视一圈,甚觉怪异,金碧辉煌的正殿庭院中竟没有一个侍卫? 这时,白猫从殊丽臂弯蹿出,落在地上,朝支起的窗棂跑去。殊丽抬脚去追,却见格子明瓦上映出一道纤细身影,挺着傲人曲线,旋转而舞。 是个女子。 不是说,宣王是个情种,心里有个深爱的小青梅么,怎么这会儿又金屋藏娇了? 来不及细想,殊丽蹲在窗下,抱起正在扑蝴蝶的白猫。 蝴蝶绕着他们飞了一圈,落在窗棂的格木上。 那人影走过来时,殊丽赶忙收了脚缩成一团,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随着窗棂被推开,殊丽听见一声娇笑,“春花又偷懒。” 随后,有另一道男声传来,“是我把她敲昏了。” “季师爷,你三更半夜来到本王屋里,敲昏本王婢女,意欲何...唔唔...” 季师爷,不就是宣王身边那个如影随形的幕僚么。殊丽惊诧于自己偶然撞见了一桩大秘密,宣王非男儿,是个伪装的娇娘子,还与自己的幕僚风花雪月,难怪要把侍卫支走。 周太妃作为宣王生母,定然知晓自己骨肉的性别,那她为何对外声称宣王是男儿身呢?莫不是,当初为了固宠,不得不欺上瞒下?若是如此,天子知晓此事吗? 等窗前没了动静,殊丽放下猫,快速离开,揣着复杂的心情回到了客院。 雨歇天晴,庭院中蛙声阵阵,殊丽回来时,就见元佑正在把溢出池塘的锦鲤放回水中。 殊丽踟蹰片刻,掉转脚步走向房门。 “去哪儿了?”池边的男人一边忙着送锦鲤入水,一边不咸不淡地问她。 “出去走走。”殊丽佯装淡然,转身走向他,嘴角带着浅笑,“用我帮忙吗?” “行善的事,都是自愿的,勉强不得。” 可池外已经没有锦鲤了,连个鱼苗都没有,殊丽纯粹是怕冷场,随意挑个话头。 元佑直起腰,见她手里执着一盏熄灭的灯笼,又问:“跟谁出去的?” 在事情没有调查清楚前,殊丽不想让他卷入其中,这又不是什么好事儿,“自己。” “自己?”元佑走到井前,挑起一桶水,舀了一勺倒在指尖,轻轻碾着指腹,“跟我住在一起很无趣,还要三更半夜去外面乱转?” 不知他哪里来的火气,殊丽掏出绢帕递过去,解释道:“不是,我就是闲着无事,出去转转,周围有很多侍卫和婢女,不会出事。” 不说还好,这么一说,元佑忽然握住她的小臂,不由分说将人带到正房前的搭梯旁,“上去看看,周围有多少侍卫。” “......” 殊丽被他揽着腰带上了屋顶,站在歇山顶上张望起四周,竟看不到一个侍卫。这座客院离宣王的正殿比较近,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没有侍卫。 可眼下,她的借口被男人当面揭穿,有点无地自容,可明明偷/情的是别人,自己心虚什么? “我以为有。” 元佑松开她的腰,撩袍坐在脊梁上,看着她随风轻曳的衣裙,拍拍身侧,“坐吧。” 这个举动像极了万寿节那晚,天子对她的召唤。殊丽恍惚一下,慢吞吞走过去,并膝坐下,离他足有一尺远。 元佑长臂一捞,将人捞到身侧,紧紧碍着,眸光复又炙热。 殊丽不适应,挪臀往一侧躲,又被拽了回来。 “躲什么,很怕我?” “不是......”殊丽咽下嗓子,慢慢放松了僵硬的背脊,软乎乎地依偎在他臂弯。 莫名的亲昵令殊丽脑袋晕乎,分不清今夕何夕,只觉得丝丝甘甜荡开在心田,长出一颗颗树苗。 元佑看着怀里女子露出的怯羞,眼中复杂,原来她真正害羞起来是这个模样,与御前的样子一点儿也不同。 难怪之前觉得她没有心,笑靥假,是因为迎合的人不同吧。 大手掐住她的下巴向上抬起,浅棕瞳眸迸发出殊丽看不懂的异样,叫人心颤又心惊。 殊丽自知不该离他这么近,也不该任由他靠近,可推他的力道像是被慢慢抽离,除了依顺再无反抗的能力。 “元佑,”她懵懂开口,声音是飘的,“我们不该这样。” “这样是哪样?”元佑按了按她的腰线,如愿感受到她的颤栗,薄唇溢出一声谩笑,又按了按她的后背,将她彻底揽在怀里。 星辰浩渺,璀璨万顷,照在两人的周身,如镀了一层迷离的光,愈发诱他们深陷。 元佑抬手,按住了她的下唇,轻轻剐蹭起来。女子的唇娇嫩,来回剐蹭几下就变得红艳欲滴,比御膳房的糯米丸子还要软糯劲弹。 “咬住。” 带着老茧的拇指深入她口中,循循善诱地下了命令。 殊丽呼吸一滞,望着皎月下的清贵男子,不受控制地喘了起来,渐渐沦为傀儡,听话地咬住了那根手指。 元佑笑,心悦于她的乖顺,“嘬嘬。” 殊丽脸薄,不想再如他的愿,欲要张开嘴躲避他的侵势,可面前的男人多无礼啊,哪会如她的愿。 他又探进她口中,翻绞她的舌,在听得一声声细喘后,收回手,将湿了的指尖含入自己口中。 殊丽心跳猛地加剧,被他放浪的举动扰乱了思绪,不顾跌落屋顶的危险,逃离了他的气息范围。 见着女子爬下木梯,元佑垂下手,感受到更为剧烈的心跳,一下下毫无规律,强劲有力。 次日天未亮,窗前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殊丽穿戴好推开窗,被耀目的璀阳晃了眼睛。 天彻底晴了,只是王府外的地面还坑坑洼洼的,有不少交纵的车辙,延伸至各个方向。 车队启程,宣王站在朱漆大门前,朝钦差们挥手道别,“等天气凉些,本王也要赴京面圣了,到时候再与诸位大人聚首。” 众人拜别宣王,依旧只有元佑站在马车前,不卑不亢地与之对视。 宣王歪头笑笑,眼里有算计、有讨好,还有一丝自己未察觉的畏惧。这么一个喜怒无常、深不可测的近臣,不知会让多少权贵忌惮惧怕。 元佑颔首,拉起殊丽坐上马车,朝榆林镇驶去。 榆林镇的一角巷子中,三岁的林斐正拿着竹风车来回地跑,嘴里发出咯咯的笑,笑声童稚无邪,没有染上身边人刀口舔血的戾气和市侩。 一个姓张的胖子气喘吁吁地撵上他,“小公子别乱跑,卑职又要被主子责骂了!” 林斐笑嘻嘻地背过手,藏起了自己的风车,“张叔叔,舅舅什么时候回来?” “这才刚出去,怎么也得午时吧。”张胖子抱起小童,带他去街市上闲逛。 林斐左右瞧着,没有找到自己的舅舅,“舅舅不在这条街摆摊吗?” 可舅舅跟他说,每天都是以作画谋生的呀。 张胖子忍不住叹口气,还是小孩子好骗,“主子去客人家里作画了。” 林斐“哦”一声,趴在张胖子肩头,吹了吹手里的风车,黑漆漆的眼睛清澈明亮,一看就是被保护的很好。 从街上转了一圈,一大一小回到临时租用的小宅中,甫一进门,就瞧见一个湖蓝色衣衫的俊雅郎君坐在井边喂鸽子。 林斐举着两个煎饼跑过去,“舅舅!” 男子弯腰抱起他,沁着春风的疏朗气息源源不断汇入孩童的鼻端,“跟张叔叔去了哪里?” 林斐开始掰手指头数起今日做的事,说完,还跑回屋,又仰着笑脸跑回来,手里抓着一幅画。 是他自己画的,线条歪歪扭扭,却能看出画得是个女子,“舅舅快看美人姐姐。” 因男子爱作画,身边的小童也学会了作画,只是下笔实在青涩,根本看不出是个美人。 不过,男子还是记起了那日清早的皇家囿园,一袭宫装的年轻女子牵着阿斐走过来,姿态轻盈,肌肤透白,确实是世间难见的美人。 自从阿斐回来,心心念念想要见上姐姐一面。 男子执画细细打量,随手拿起画笔,按着印象将女子的容貌呈现在纸张上,“像吗?” 林斐“哇”了一声,喜上眉梢,冲着画上的女子喊道:“姜姐姐!” 男子淡笑,笑意逐渐转凉,“阿斐乖,去吃煎饼吧。” 林斐爬上他的背,笑嘻嘻地问道:“舅舅,你能娶了姜姐姐吗?” 这样,他不但有疼他的舅舅,还会有一个又温柔又漂亮的舅妈。 他是孤儿,没有姓氏,流落街头时被男子收养,原本,他喊的是“叔叔”,还想跟了他的姓,男子却笑着刮了一下他的小鼻头,“叔叔的姓氏,可不能随便跟。” 他年纪小,不懂为何不能入了男子的族谱,不过,也正是因为年纪小,不会去思考那么复杂的事情。 听闻小家伙让自己娶了那女子,男子失笑一声,看向画作,“阿斐很喜欢她?” “嗯!姜姐姐对我可好啦。” “可舅舅和姐姐不是差辈了么。” 林斐皱起眉头,想了很久也没想通,最后打个哈欠,抱着煎饼睡着了。 等小家伙熟睡后,男子将画纸团成一团丢进了纸篓里。 他们可不能与新帝身边的女人有任何牵扯。 半月后,七月流火,暑气渐褪,榆林镇的花鸟鱼市上贩卖起夏末秋初的木芙蓉。 礼部尚书是个养花的行家,见到柔美如淑女的木芙蓉就迈不开腿,“回去前买上几盆,摆放在马车里共度良宵。” 场面上的人讲起荤段子游刃有余,听得一些钦差附和大笑,在殊丽听来,却尤为刺耳。 对面的元佑拉过她,将两小团棉花塞进她的耳朵里,“别听狗放屁。” 殊丽被他粗鲁的话语逗笑,低眸咬了下唇,“你不怕被他听了去,故意找你麻烦?” “你看他敢吗?” 怎会有人拽成这个德行,却不会叫人觉得是在装腔作势,殊丽摇摇头,转移了话题:“今儿是不是就能到了?” 元佑“嗯”一声,“晌午就能到。到了之后,你先在偏房等着,稍晚,我会带你去见义父。” 元无名是殊丽的二舅舅,按血缘来说,该是亲厚的,可有了元利康“烂”玉在前,殊丽对亲情不抱有任何期待,欣悦则处,不欢则散。 “好。” 元佑捏了捏她的耳垂,眼底没有要见到义父的光彩,有的是无尽的严肃和冷然。他本可以不亲自来此的,但考虑到这边有不少榆林大公子的旧部,想着探探他们的忠心,才放下了一本本奏折,不远万里,跋山涉水而来。 榆林大公子一日不除,他就一日无法高枕无忧。 第41章 第 41 章 进了总兵府,殊丽被安置在一处偏僻的客院,虽不及宣王府处处雕梁画栋,却有种倚门听蝉的农家气息。 日暝西山,殊丽掰了玉米,还像模像样地喂起鸡,她眼中淡然,没有要与亲人相认的温情,平静无波又充满善意。 一个孤儿,早已不求亲戚垂怜,也不愿给人带去麻烦和不便。元无名身负皇命,监视榆林镇上下几十万将士,哪有照顾她的精力。见上一见,也只是解了他们各自的心结,不会有感情实质性的提升。 经历不同,见识不同,能用多少共同的话题? 远了便是远了。 东南角有处鸡窝,养着几只溜达鸡,殊丽捧着簸箕,将玉米粒撒在鸡圈里,那几只溜达鸡就会凑过来,点头如捣蒜地啄着吃食。 这时,元利康的声音响在背后,“以渔啊。” 早已厌烦他的不休不饶,殊丽转过头,刚要劝他离自己远一点儿,却见他左眼眶上多了一块淤青,像是被人一拳头给砸出来的。 这可新鲜了,谁敢打钦差呢...... “二舅舅打你了?”殊丽放下簸箕,淡淡问道。 元利康有点惭愧,捂着左眼苦叹一声:“当年错是在我,可没有我的糊涂决定,也没有你今日的飞黄腾达啊。当年若我收留了你,你如今早已嫁人,以我家能出得起的微薄嫁妆,能给你寻一个多好的人家?你嫁过去,定是要过苦日子的,以你的相貌,没本事的夫家能护得住?运气差点,被恶霸打死丈夫变成寡妇,又要被多少人觊觎?” 一连串的发问令殊丽冷笑连连,有些人总喜欢为做错的事找借口,还有些人喜欢在伤过人后自我救赎,却不管被伤者的心境,而眼前这个道貌岸然的中年男人,占了两样,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 “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我没什么好说的。” 放下簸箕,殊丽绕过他走向客房,却听身后噗通一声,似有人跪在了地上。 她攥攥拳头,没有回头,任凭那人悔不当初的低泣。 元利康哭完,起身擦擦发疼的左眼,走出客院,朝靠在树干上抽旱烟的大胡子男子低下头,“二哥。” 元无名吐出一口烟圈,挥挥手让他离开,仰头看向仰卧在树杈上的锦衣男子。 四下无人,他朝男子深深作揖,“望陛下垂怜老奴无儿无女,将这丫头留给老奴,为老奴养老送终。” 树杈上的男子没有应答。 元无名承诺道:“老奴会视她为己出,为她择一门好的亲事......” “元无名。” “在。” 元佑侧转凤眸,眼尾勾起丝丝凌冽,“你有元栩就够了。” “可这丫头毕竟是老奴的血亲,老奴不忍将她一个人留在宫中。” “她是朕的。”元佑坐起来,衣裾自由垂落,随风扬摆,“在朕喊停前,没人能带她走。” 当油盐不进的天子遇见倔如老牛的臣子时,一场较量才刚刚开始。 “陛下坐拥天下,想要什么样的美眷没有,偏贪着别人家的闺女,讲出去,岂不让诸侯王们不耻。” 老牛开始犯浑,倚老卖老地蹲在树下抽烟,嘴里嘟嘟囔囔,明显是不打算就此放弃,人都来了他的地盘,还不得“扣”下。 倘若天子没有亲临这里,他会直接弄个“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将殊丽强行留下。可天子亲自来了,于他要回外甥女无疑是件棘手难办的事。 然而,再棘手的危机都经历过,何惧这件事。 元佑耷着眼,若是换作旁人跟他较劲,早被他砍了不知多少回,可偏偏是这个曾为他出生入死的老倔驴。 君臣一时僵持,不分伯仲。 元无名跪地,“陛下不把人还给我们元家,老奴就长跪不起。” “那你跪着吧,注意别让人瞧见,坏了朕的计划。”元佑跃下树杈,拍拍掌心的浮土,“闺女长大了,翅膀硬了,你怎知他不愿留在朕的身边?” 至少愿意留在元佑的身边。 元无名老眼一斜,“怎么可能愿意。” 留在自己身边,好歹能当个娇小姐,留在宫里,就是个侍奉人的,换谁谁乐意,除非有飞上枝头做宠妃的野心。 “不信咱们赌一把,败给朕,就闭上嘴别再提此事。”元佑揪掉衣襟上的一颗盘扣,走向客院。 元无名追上去,“赌赢了呢?” “赢了再说。” 当殊丽拉开房门时,发现门外的人是元佑时,有点慌,不为两人指尖的关系,而为二舅舅那边。 “二舅舅有事不能与我相认?” 元佑没去看躲在高高的树冠里朝这边偷瞄的元无名,将手中的盘扣递给殊丽,“衣裳坏了,帮缝一下。” “正想问你衣服怎么回事。”殊丽没有起疑,犹豫着侧开身子,“进来吧。” 做戏做全,元佑倒行了一回守礼之事,脱下外衫坐到院中的石凳上,“在外面吧。” 殊丽取来包袱里的针线,随他坐在屋外,一针一线缝纫起来,眼里泛着温柔的光,像是一个在为丈夫缝补衣裳的贤惠媳妇。 元佑单手搭在石桌上轻轻敲打,盯着殊丽秾美的侧脸,忽然附身亲了上去,薄唇点在她的眼尾。 殊丽激灵一下,差点刺到自己的手指,她稍微挪开些,背对他,瓮声道:“别闹。” 心里那朵禁/忌之花像是沐到了雨露,开始疯狂生长,虽知道这样无法长久,可她控制不住自己,也更为珍惜回宫前的时日。 缝好盘扣,殊丽抖开衣衫,“可以了,快穿上。” 元佑站起身,展开双臂,示意她帮忙。 殊丽拢眉,感觉他今日不太正常,却被他眼中的光晕迷惑,不由自主地顺从了他的要求。 院外老树上,元无名惊得差点掉了下巴,据元栩上一次的来信分析,这丫头与“元佑”并无交集啊,怎么和眼前所见的情况完全不同?难道说,两人在路上生出了情爱?天子那样的人,会跟人生出虚无缥缈的情爱? 另一边,为元佑系好腰封,殊丽垂下手,“还有事吗?” 没事她就回屋了,跟他在一起太容易显露心事。 元佑笑了声,总感觉动了情的女子特别的乖巧,甚至有些呆笨,可越是这样,越让他享受其中,享受人与人之间的真实,虽然是她单方面的真实。 “带你去见一个人。” 殊丽了然,可还是生出了紧张,“我去准备一下。” 见个人而已,有什么可准备的,元佑拽住她的手臂,“你这样很好,无需打扮了。” “不是,”殊丽拿起桌子上的针线,解释道,“我给二舅舅做了剑穗和荷包,想当作见面礼。” 可惜,元无名使刀,元佑说在心里,却没再阻止。 当从未见过面的舅舅和外甥女碰面时,彼此竟真的没有血缘上的亲昵感,元无名静静瞧了殊丽一会儿,也没有想象中的激动,只因眼前的姑娘太过冷静,没有流露一丝半点的委屈。 与元栩的描述无异。 “以...渔。”八尺大汉结巴起来,使劲咳起嗓子。 殊丽敛衽一礼,柔柔唤了一声“二舅舅”,眼角眉梢带着痛苦之后的释然,没有将对元利康的恨意转移到这个长辈身上。看得出,他们不一样,一个刚正,一个卑劣。 递上自己做的剑穗和荷包时,她翘唇道:“寒碜小物,还望二舅舅莫要嫌弃。” 记忆里,上一次收到礼物还是自己小妹出嫁前,元无名感慨物是人非,强忍酸涩点了点头,“怎会嫌弃,喜欢着呢,你瞧我这个大老粗,也不知该给你准备什么薄礼,不如......” 他掏出一个鎏银腰牌,塞在殊丽手里,“不如把这个送给你吧。” 殊丽不识得手里的腰牌意味着什么,可元佑识得。 御赐的免死腰牌,就这么当着他的面送了出去,是想让他无声的默许? “我不能收。”殊丽将腰牌塞了回去,背过手退后两步,避开元无名又伸过来的手,无意间流露出些许俏皮。 元无名偷觑了“元佑”一眼,见他眉眼淡漠,便把腰牌塞回袖中,嘿嘿一笑,“那改日,舅舅再送你点别的。” 说着,他拉住殊丽的手腕,“走,跟舅舅去认识认识榆林镇的年轻将领,我们榆林镇的将领,很多还未成家,你要是看中哪个,就跟舅舅讲,舅舅给你们保媒。” 这怕是不妥,可对方手劲太大,殊丽抽不回来,被生生拉了过去。 元佑没有阻止,只道了句“殊丽”,就叫到了女子的魂儿。 殊丽停下步子,对元无名道:“舅舅,我有...心上人了。” 元无名没好气地问:“哪个?” 你的义子,可这话殊丽实在当着元佑的面讲不出口,她抽回手,故作镇定,“反正是有了,多谢舅舅的好意。” 元无名也不忍再逼一个姑娘家说出心事,只能不服气地歪歪嘴,掐腰望了一眼天上的霞光,担忧殊丽今后的路上不会再有光亮。 他拉住元佑的手臂,看着强横,实则气弱,使了个眼色,想让元佑给他点面子,“借一步讲话。” 离得殊丽远了,元无名单刀直入:“敢问陛下,姜丫头知道你的双重身份吗?” 元佑心不在焉地回道:“你僭越了。” “老奴是怕,怕她痴心错付啊!” 入夜,由元无名引荐,元佑和榆林总兵碰了一面,从他这里了解了一些关于榆林大公子的事情。 上次元栩从刺客口中得知了榆林大公子的行踪,可按着线索突击时,却没有逮到本人,说明刺客冒死提供了假的线索。 能让下属甘心卖命,说明他收买人心的本事不小,这也是天子高看他一眼的关键所在。 榆林总兵不知元佑的真正身份,直言道:“劳烦元大人回京复命时,与陛下解释一下本官的难处,那榆林大公子狡猾善谋,行踪不定,想要逮捕他并非一朝一夕之事,还望陛下再通融些时日。” 元佑双脚搭在桌边,压着眉宇问道:“哦,那要多久才能抓到人?” 按照线报,榆林大公子很可能就在附近某座城池中,还杀了一个不愿效忠他的郡守,闹出这么大的事,地方却迟迟找不到人,总是以此人狡猾善谋为由搪塞朝廷,不禁让他更为起疑,难不成要将刑部尚书调任到此处,才能将人抓到? 见榆林总兵支支吾吾,元佑失了耐心,撇了手里的公牍,“将榆林侯那几个旧部叫来。” 略显烦躁时,他的语气流露出威仪,令榆林总兵几人感到不适,论品阶,眼前这个年轻人不该以下犯上啊。 出于他钦差的身份,榆林总兵让人将那几个旧部传了进来。 元佑坐着没动,翻看起他们的人事卷宗,之后一一交谈,观察着他们的反应。 不知怎地,几个老将平日里飞扬跋扈,却被这个年轻人来回支配,气场被彻底压制。 散会后,几人三三两两走出总兵府,边骂边叹,“什么东西,也敢审问咱们这些出生入死的老将,真当自己是天子的宠臣了!” “那也没见你当场翻脸啊。” “这不是看在他钦差的身份么!” 几人互相调侃起来,临到分叉路,各回了各的府邸,殊不知,他们身后早跟上了一拨禁军暗卫。 总兵府内,元佑圈了几个人的名字,将卷宗扔给榆林总兵,“按我说的办,每日监视他们的行踪,不可漏掉细节。” 榆林总兵板着脸拿起卷宗,哀怨地看了元无名一眼,暗道:你养了个大爷。 元无名笑着挠挠额,起身道:“你们继续聊,我去外面透口气。” 实则,他是去抽烟的,当烟锅升起袅袅白烟,他慢悠悠吸了一口,缓缓吐出,刚沉浸在烟雾缭绕中,忽然瞧见一身单薄袄裙的殊丽出现在月门前。 “怎么过来了?”他熄灭烟锅走过去,关切地问道,“可是哪里不适应,但说无妨。” 殊丽递上药膏,弯唇道:“劳烦舅舅把这个递给元佑,督促他上药。” “他受伤了?!” 殊丽点点头,没有详聊,将药膏塞在元无名手上,就准备离开。 元无名拦下她,“以渔啊,有些事不能摊开说,但舅舅想要告诉你,只要哪天你想通了,不想呆在宫里,就与元栩说,他会助你离开。” 末了,还保证道:“他是个值得信任的人。” 不亏是父子,劝人的方式都如出一辙,殊丽感激之余,不免品味起他话里的意思,“那元佑不值得信任吗?” 若是自己想要离宫,为何不能同元佑讲? 元无名拍拍她肩头,苦涩一笑,“他们立场不同。” 殊丽听得云里雾里,再想问时,元无名已经换回嬉皮笑脸的模样,难以想象,这样一个看起来简单的老将,是天子最得力的“暗器”。 “夜深了,快回去休息吧,锁好门。” “好,舅舅也早点休息。” 更阑人静,殊丽被东西落地的声响惊醒,她走到窗前,见元佑坐在月下,正弯腰捡起一把刻刀。 “怎么没睡?”殊丽穿好衣裙,推门出去,脚步快到连自己都没察觉。 “吵到你了?”元佑继续雕刻着手里的木雕,似有无限心事。 殊丽坐到一旁,试问道:“在雕刻什么?” “随便雕的,以前没事做时,就喜欢雕些小玩意打发时间,许久不雕了,手生,喜欢送你。”他抬手一抛,将一个圆滚滚的雕像抛在殊丽腿上。 殊丽拿起来看了看,都猜不出这是什么,失笑道:“真丑。” “什么不丑,说来听听,说不定我能雕出来。” 殊丽还真仔细想了想,有点脸薄地提了一个要求,“能给我雕刻一只木簪吗?” 比起珠翠绫罗,一只木簪并不起眼,不会引起旁人的注意,留个念想也好。 男女之间赠送簪子,无疑是桃花暗生的牵绊,元佑怎会不懂殊丽的意思,他放下刀片,掸了掸身上的木屑,握住殊丽搭在腿上的一只手,使劲儿揉了揉。 那只手软若无骨,透着阵阵凉意,不知是沾了水还是由心底泛起的寒凉。 “我可以送你羊脂玉簪、烧蓝珠花、纯金步摇,不比木簪值得珍藏。” 殊丽觉得他有些刻意,像是在打赏她,“我就喜欢木簪,你不送我,我就自己买。” 这话逗笑了男人,男人手腕一转,将人拉起抱坐在腿上,在她想要逃离时,叩紧她的腰,大手毫不客气地袭向她袄衣的边沿,“说说,这些年给自己攒了多少压箱底的好货?” 殊丽从未被肆抚过,扭了扭腰,怎么也摆脱不掉那人的作乱,“别这样。” 元佑眼底如桃花落水,漾起层层涟漪,嵌着她的后腰,将人摁向自己,“坐上来。” 这太放荡了,也太明目张胆了,殊丽理智犹在,肃了脸色,“不该如此,你快放手。” 元佑像油盐不进的掠夺者,一点点过分,碰到了她小衣的系带,那带子又细又短,稍一用力就能单手解开,可他没有越雷池,只一下下拨弄着系带的结扣,“你都管我要簪子了,我碰碰你不行?” 男人五官深邃,气质过于卓荦,可说出的话、办出的事,叫人又气又糗。殊丽不依他,怎么也不肯分开双膝,“那我不要了。” “不能不要。”元佑忽然将她打横抱起,大步走向客房。 殊丽不确定他会做出什么放荡的事情,紧张地左右瞧了瞧,“你快放开我,要是让人看见,你我都会没命。” 没命,元佑勾唇,踹开房门,将人儿放在正对门的罗汉床上。 背后没了支点,殊丽身体后倾,倒了下去,若非有些舞蹈功底,这么一下怕是要闪到腰。 柔韧的腰肢被一双大手反复按揉,那手的主人似在隐忍,迟迟没有动作。 殊丽受不了两人诡异的相对,急着坐起来,“我腰疼。” 这就腰疼了,元佑轻笑,转身合上门,在殊丽欲跑时,又将人摁了回去,褰了袄底。 雪白的一截腰腹没甚遮盖,呈现在视线里,他眸光忽暗,低头吻下。 殊丽惊得想要推开他,可男子纹丝不动,流连忘返,任她胡乱拍打。 不该这样下去,她咬咬牙,一脚踹了出去,结结实实踹在他的腿上,起身掩好衣摆,彻底变了脸色,“不可。” 若她清白受损,被天子知道,元佑定然逃不过责罚。再则,一些感情为何一定要牵扯上尤花殢雪之事? 腰上的触感犹在,她忍不住发抖,喜欢上一个肆意而为的男子,注定要打破自律,飞蛾扑火吗? 元佑拍了拍衣裾上的脚印,对比起殊丽在此间屋里和燕寝的反应,也跟着冷了脸色,意味深长地笑道,幸好她不愿。 如若不然,他不知自己会如何惩罚她,自从登基,他不允许身边有叛徒,哪怕她喜欢上的是另一个自己。原来,她对喜欢可以毫不掩饰。 不该逗弄她的,让她对这份虚无的感情更为迷茫,可他的确是没忍住,她连肚脐的形状都合他心意。 双手撑在床面,将她圈在臂间,吸气间还有她的沁香,越熟悉就越能勾缠他的心智,这女人就是天生来克他的。 “怕了?” 殊丽并不怕他,只是不想沦陷下去,“发簪我不要了,当我没说,我们放过彼此吧。” “是谁先开始的?” 殊丽自知理亏,“是我不对,不该招惹你,我错了,以后不会缠着你。” 情比纸薄,翻脸比翻书还快,大抵说的就是她这种人。元佑用指腹蹭蹭她的下巴,“跟你说句实话,在我这里,没有别人叫停的余地,你招惹我,就得负责。” 殊丽皱皱眉,没有接话,觉得这人过于蛮不讲理了。 元佑执起她的手,吻了吻她的指尖,这才发现她另一只手还紧紧抱着那个圆滚滚的木雕。 不知是固执还是犯傻。 “还我。”他指了指木雕,发现她往回缩了手,这个细微的动作出卖了她的心。 果然不能信她说出的话。 毫不留情地从她手里抢过木雕,扔在一旁,拉着她起身,走向门外。 殊丽趔趄一下,“带我去哪儿?” “附近有条河,带你去赏赏夜景。” 提起河水,殊丽又想起掉落进去无法呼吸的场景,脚步顿了又顿,可抵不过元佑的力气。 来到杨柳河畔,正赶上一艘画舫出游,已接纳了不少游客,其中不乏才子才女,借着月色波光吟诗作赋。 等殊丽戴好面纱后,元佑拉着她的手腕步上艞板,付了银子后,来到画舫二层的露台,又丢给船主一锭金子,“包场。” 沉甸甸的金元宝啊,船主立马眉开眼笑,哄着二层的游客去了一层。 夜风很大,吹在身上有些沁凉,殊丽穿得单薄,站在栏杆前搓了搓手臂,不过周遭的景色倒是宜人,河畔的杨柳和灯笼随着画舫远离,汇成了一道道光线,稍纵即逝在视野中。 今夜星光璀璨,照得河水滟滟,美不胜收。 蓦地,身体被一抹怀抱拥住,殊丽僵硬些许,没有回头,“不是来赏景的吗?” “让你赏景,”元佑贴近她耳畔低笑,笑里透着内敛的坏,“我赏你。” 闭月羞花的女子,使景色黯淡,观赏之人,哪有心思再看其他。元佑扶住她的腰,低哑道:“闭眼,感受一下船只的摇晃。” 殊丽紧张闭眼,耳边传来男人的诱导:“放松。” 她竭力让自己放松身体,慢慢感受到画舫随波飘摇的感觉,身体也跟着大幅度摇晃起来。 元佑拔掉她的发簪,为她梳了一个松松垮垮的宝髻,故意让她看起来慵懒无骨,随后,继续扶着腰的腰,晃荡在河面上。 殊丽觉出不对,扭头看向他,想要看看此刻的他会流露怎样的情绪,可身后的男人忽然盖住她的眼帘,不让她窥见“真相”。 元佑侧眼看她,“对我这么好奇?” 殊丽握住栏杆的横杠,不想让他太过得意,“我是来看景的,你别捂着我。” 说话时,语气染了娇,娇的能令倾听者发狂。 元佑自认为定力极好,这一刻却有些破防,磨了磨后牙槽道:“再娇气一个试试。” 察觉到他出于下风,殊丽忽然很想笑,幸好戴着面纱,掩饰了翘起的嘴角。 可下一瞬,就被扭转过身子,背脊后仰,抵在了栏杆上。 元佑扯开她的面纱,任薄薄的纱从指尖吹走,落在河面上。元佑咬了一下她的嘴角,咬牙切齿道:“再笑,把你嘴咬肿。” 第42章 第 42 章 次日一早,当殊丽拉开门时,一个物件“砰&039;的落在地上,发出脆响,她捡起来一看,竟是一只做工精致的桃木簪。 元佑雕的? 细细的指尖抚弄簪头,心口一点点发闷,这是她收过最有意义的礼物。 当日钦差奉旨犒劳榆林将士,殊丽随钦差一同前往军营,分发夏衣。因着钦差身份,她没有戴面纱,韶秀昳丽的样貌吸引了不少将士的注意。 “那位女钦差是何人?从未听人提起过朝中还有这么一位年纪轻轻的女官。” “内廷的尚宫,御前的大红人,还是咱们监军的外甥女。” 前朝确有世家妇人入内廷为女官的先例,可没听说过哪家的贵女会在成亲前先入宫,这不是耽误婚事么。 很快,不等犒劳筵开席,还未成家的将领们就已开始暗流涌动,纷纷打听起殊丽的情况,有脸皮厚的,还从元无名的副官那里得知了殊丽的本名——姜以渔。 既是在军营中举办筵席,六艺中的射礼自不会缺,宴饮行燕射,早有草靶立在校场,供钦差和将士们比试。除此之外,还有斗乐、角抵、蹴鞠供人切磋。 元佑坐在热闹之外,安静听着乐师击筑奏乐,长指一下下打着节拍,偶有将领过来敬酒,他衔笑举杯,糊弄着事,心思还在榆林大公子的行踪上。 殊丽从未切身感受过军营中的欢腾,相比之下,她显得太过安静,有点格格不入,可纵使缩小了存在感,也还是被一道道视线注视着。 不远处的庞诺儿轻哼一声,揪了揪手里的帕子。 原本,太后是想让她过来大显英姿,却被殊丽那张美人皮夺了风头,实在可恶。 这时,有将领过来跟她打听殊丽的喜好,以为她们是很要好的姐妹。 庞诺儿皮笑肉不笑道:“她啊,喜欢珠翠绫罗,将军若是想取悦美人,可得阔绰些。” 喜欢珠翠绫罗那还不好办,将领心里乐开花,走向殊丽抱了抱拳,“姜姑娘。” 冷不丁的,殊丽并没有反应过来他是在唤自己,直到那人抬起脸直勾勾地看过来。 “将军有事?” 离得近了,更觉惊为天人,将领没掩饰好情绪,结巴道:“敢、敢问姜姑娘可有婚配?” 观他衣着,应该是位中郎将,殊丽猜到他的目的,刻意淡了三分语气,“贱籍之身,乃宫中婢人,不能谈论私事,还望将军见谅。” “姜姑娘倾城之姿,何故妄自菲薄?”如此美人,蹉跎在宫中岂不可惜,将领语气稍急,带着十二分的讨好。 殊丽见惯了对自己示好的男子,早没了一见陌生男子就红脸的青涩,“并非妄自菲薄,而是实事求是,将军还是莫要浪费...啊...” 话未讲完,后背忽然被什么轻砸了下。 一个蹴球落在了她的脚边。 “捡过来。” 不远处的锦衣男子掀弄眼皮,不咸不淡道。 殊丽气不过元佑用球砸自己,弯腰捡起后,朝将领道了声“失陪”,便落落大方地走向投球之人。 “你砸我。” 元佑接过蹴球,向上一抛,飞出一脚踢回蹴鞠场,朝那边摆手的士兵们扬了扬下巴。 “是他们踢偏的,不是我砸的。” 殊丽不信他的鬼话,嗔怨地睨了一眼,转身就走,不想在众人面前跟他举止亲密。与他对视,她的心会乱。 筵席将息时,元佑收到一个小册子,是从一名被跟踪的榆林侯旧部的府中查到的,小册子的末页上画着一个奇怪的图案,外人看不懂,元佑一眼便认了出来,这是皇家玉蝶的临摹图。 玉蝶,是象征皇子、公主身份的物件...... 元佑怔了许久,一个榆林将领怎会见过皇室玉蝶,而玉蝶上还刻着宣王的名字! 若是换成榆林总兵拿到这个小册子,或许会立即上奏朝廷,推断宣王与榆林侯旧部有往来,亦或......他本就是榆林大公子!可元佑静坐在那里,像是陷入了某种沉思。 除了宣王那座院子,宣王府各处皆有朝廷的眼线,宣王与何人交谈过,去过哪里,都在他的掌控中,没道理漏掉与榆林侯旧部的来往线索。 还是说,与自己一样,宣王也有双重身份,真正的他根本不在封地上,以另一重身份认了榆林侯为父? 那前些日子见到的鬼灵精,是傀儡了。 想到此,元佑眸光一凛,攥皱了手里的册子,难怪附近几座城池的郡守要听从于那个榆林大公子,此人身上流淌着皇族的血。簇拥他登基,比镇守一个郡划算得多! 像是拨开了云雾,元佑派人将那旧部将领秘密抓捕了起来。 入夜,昏黄的地牢里,依稀可闻砖缝滴水的声音,元佑转着钥匙串,听着牢房里的审讯。 半晌,元无名将供词呈到元佑面前,“招供了,据他说,他是在偶然间发现榆林大公子身上藏有这枚玉蝶,当时留了个心眼,将之画了下来,想要为自己留一条后路,当大公子落败时,他便以此指正大公子的皇族身份,戴罪立功。” 元佑冷笑,“都是狡兔呢,” 元无名咳了下,“作为榆林侯的心腹,他还招供了一件事,陛下可要做好心理准备。” 什么事还需要做好心理准备?元佑拿起供词,一目十行,当看到最后一行时,疏冷的眼眸瞬间一燃。 周太妃当年诞下的是一对龙凤胎!将其中一个孩子送到了榆林侯膝下! 那为何对外声称只产下一名皇子?又为何将孩子送人? 所以,宣王是明面上的男婴,大公子是暗地里不见光的女婴? 那周太妃与榆林侯又是什么关系?她是否参与了大公子的谋杀计划? 放下供词,元佑在地牢僵坐了一整晚。 东方鱼肚白时,细微曙光划开浓云天际,殊丽梳洗后准备去给溜达鸡喂食,却在拉开房门时,被一抹带着凉气的身躯堵住。 待她看清来人时,已被那人紧紧抱住。 殊丽不知元佑为何如此,却能感受到他的悲鸣,僵了一会儿,她缓缓抬起手揽住他的背,轻声问道:“怎么了?” 元佑不回答,苍白的面色,青黛的眼睫,让他多了一丝潦倒感。 过来许久,他才松开她,捂住剧烈跳动的心口坐在木桌前。 心悸一整晚,也只有“良药”能解他心病,就像初识的那些日子里,她的体香能缓解他的失眠。 殊丽提起壶,放在泥炉上,之后为他沏了一杯热茶,“有心事,能跟我说说吗?” 元佑捏捏眉骨,意味深长地问道:“你觉得周太妃是个怎样的人?” 在宫里,殊丽从不非议任何人,这是本分,也是一种自保的原则,可面对元佑,她还是说出了心中所想,“明面上的老好人。” 真正老实敦厚的人,能在机关重重的后宫求生,是件几乎不可能的事,显然周太妃也并非是那类人。 殊丽从不觉得能在后宫游刃有余的人是善茬,也从未放松过对周太妃的警惕,可要说周太妃能翻起什么大浪,可能性倒也不大,毕竟她带着小家子气,论起心机,比不得太后。 元佑盯着冒气的热茶,渐渐恢复了理智,“回程时,我们要再去一次宣王府。” “能跟我说说原因吗?” “宣王的身份可疑。” 宣王的身份!殊丽心里一惊,想起那天在宣王府窥见的秘密,又联系起周太妃和宣王的母子关系,殊丽静默了会儿,郑重道:“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情。” “嗯。” “宣王是女子。” 回程那日,车队没有再绕道去一趟宣王府,而是按原路直奔京城。殊丽看得出元佑心事重重,可一连问了两次都没有问出答案,也就不再打扰他了。 他心思藏的深,不是她能窥探的,想到此,不免有些失落,不过也好,等回了京城,他们就分道扬镳了。 行了几日,车队再次来到那条大河,石桥已经修好,车队跨过河在对岸原地休息,顺便更换马匹。 殊丽独自走到河畔前,望着深不见底的河水,还是有种被河水掠夺呼吸的恐惧感。要不是有元佑在,她会很快被这个世间所遗忘。 另一边,元佑正在马场试骑马匹,却被庞家四个兄弟围住,庞六郎手持弹弓,顶着还有些发肿的脸骂道:“终于逮到机会了,臭小子,今儿不让你脸上见彩,小爷跟你姓。” 他打发掉了同来选马的钦差,又花银子劝退了马场场主,这才让元佑落了单。上次被打的恶气若是不出,叫他有何脸面在勋贵子弟中立足。 元佑拉着缰绳,倾身拍拍马的脖子,安抚它的情绪,之后看向骑在马背上的庞六郎,“跟我姓,除非你不要命了。” 庞六郎哼笑一声,“啪”的一下射出带棱的石头子,击向了元佑那匹马的眼睛。 元佑旋即拔开佩刀,挡开了袭来的石头子。 其余三人也拿起弹弓,与庞六郎一同袭向元佑。 元佑后仰避开,左手弹刀,刀身颤动间,击碎了一颗颗石头子,随后,他脚踩马鞍腾空而起,跃上了庞六郎的马匹,稳稳落在庞六郎身后,架住了庞六郎的脖子。 阴冷的语气同时散开,“我的刀,出鞘必见血,你忍着点。” 庞六郎被他阴森森的语气吓了一跳,感觉脖颈被割开一个小口,疼痛至极,他赶忙制止了三个庶兄,“你们别动,想害死我?!” 三人不知所措,原本就是被他逼迫的,这会儿更不知如何收场。 拍晕了庞六郎,元佑扫向三个庶子,刚抬起手,就见三人缩了缩脖子。 “庞大将军怎么养出你们这些个酒囊饭袋,真够丢脸的。” 元佑谩笑,头也不回地离开,半路却遇见带着小厮跑来的庞诺儿。 原本,庞诺儿是来看好戏的,一见元佑毫发无伤地走来,心里咯噔一下,“六哥呢?” 元佑没理,绕开她继续走。 庞诺儿不休不饶道:“姓元的,得罪了大将军府对你没有好处,识相的快跟我们道歉!” 原本元佑不想同她一般见识,听得这话,转眸道:“知道陛下和太后为何愈发离心吗?” “什么?” “一个刁女,如何进得了皇室的门?正因为你,陛下看出了太后的私心太重。” “元佑!” 被拂了脸面,庞诺儿恼羞成怒,不顾小厮阻拦,气冲冲走过去,却在离元佑几步远时,生生停下脚步。 一把钢刀抵在鼻尖前,泛着冷光,叫她不寒而栗。 “你六哥的刀,也挺锋利的,要不要试试?” 眼前的男人可不像是在说笑,庞诺儿一动不敢动,“你、你疯了,快拿开。” “再惹是非,毁你容貌是小事,掂量着办。”元佑掷了刀,斜插在地上,牵着马离开。 回到车队,元佑将马匹交给车夫,环顾一圈寻到岸边伫立的女子,没有过去陪她,而是弯腰钻进车厢,可刚一躺下,就闻到一阵阵花香。 他寻着花香找去,发现塌底下放了几盆木芙蓉,好像是临出发前,几个榆林将领送给殊丽的。 还真是抢手呢,将木芙蓉扔出窗外,他又躺在塌上,才觉得舒坦。 礼部尚书从马车旁走过,瞧见几盆碎了花盆的木芙蓉,疑惑道:“谁这么辣手摧花?” 无人应答,他捡起花盆走回了自己的马车。 殊丽回来时,车厢里的男人已经熟睡,她捻手捻脚上了车,接过车夫递来的午膳放在车上,静静看着男人的睡颜。 大风吹落了车上的帘子,拂得帘面如海浪拍动,车厢内清凉舒适,殊丽托腮闭上眼,也开始昏昏欲睡。 迷糊间,感觉有道气息逼近,带着清冽的味道,她假装睡着,感觉鼻尖被人吻了下。 呼吸一瞬骤乱,她抠住了食指关节,始终没有睁开眸子。 元佑点到为止,躺回塌上翻了个身,适才日光和煦,佳人在旁,一时迷乱吻了上去,待反应过来时,心口又一次狠狠的跳动。 他意识到,她不再是良药,成了心毒,而对待有可能存在的威胁,他从来不会留情,可对她却要一次次的破例,究竟是因为什么? 车队继续前行,两人都没有提及这个吻,殊丽虔诚地觉得,这是他们的临别之吻。 另一辆马车内,庞诺儿正在为庞六郎上药,“六哥,那个元佑真的只是元无名的义子?也太猖狂了!” 元无名是功臣,尚且对他们保持礼数,元佑作何将人情“赶尽杀绝”? “你轻点。“庞六郎嘶一声,抹了抹脖颈的伤,“我哪知道,估计就是仗着陛下的信任吧。” “要不就算了吧,一个小喽啰,不值得咱们一再费心。” “行吧。” 兄妹俩还真是一家人,挺会给彼此找台阶下,其余三个庶子嘴上不说,暗暗翻起大白眼,欺软怕硬,不过如此。 车队下榻在一座古朴的小城中,因着驿馆在修缮,当地县令将钦差们安排在城中的客栈。 殊丽沐浴后,推开纸糊的窗牖,欣赏起流水潆洄的夏景。溪水对岸有一片桃林,风过枝颤,离得远也能闻到一股水嘭嘭的清香。 房门适时地被人叩响。 不用问,殊丽也知门外站着的人是谁。 这里距离京城还有不到半个月的路途,殊丽很想收好心不再与元佑往来,可望着满目青翠的景色,她的心也跟着夏日跳动起来,双手不听使唤地拉开了门。 敲得久了,元佑靠在挑廊的栏杆上,没指望她能开门,可当房门被人从里面拉开时,他那复杂的心境最终扭成了麻花,梳理不开又带了点愉悦。 “找我?”殊丽站在门缝中,双手抵着门扉,没有完全拉开。 “这里盛产水蜜桃,要不要去摘一些?” 完成皇命的钦差们好不容易得了一日休整,逛城的逛城,听曲的听曲,不说极致纵乐,也是尽可能放松身心,只有这个丫头闷在屋里子不出来,像个没人管的小可怜,不知是不是出于同情,他才主动敲响了她的房门。 殊丽摇头,“我哪儿也不去,不必在意我。” 要回京了,就乖的跟只兔子似的,可掩在冷漠下的细小动作还是泄露了她的心思。 元佑一把推开门,没理会她的嗔怨,将人拖出了客栈。 殊丽早已习惯他的强势霸道,又气又心软,当被拉到大街上时,面对一双双好奇的眼睛,她服软道:“我自己走。” 元佑松开她,大步流星地走在前头。 行了一刻钟,两人走进一片桃林,这里是采摘园,进来就要花银子,且价钱不便宜,因是晌午,客流不多,元佑丢给场主一锭金子,如同上次在画舫,“清场。” 场主再富裕,也没见过出手这么阔绰的爷,赶忙笑着请他们入内,又对其他采摘者赔了不是,很快,桃园内就只剩下一对男女。 不明真相的殊丽还以为采摘者是嫌日头毒,纷纷离开了。这里不止有水蜜桃,还有榹桃和丑桃,殊丽拎起一个竹篮,盯着比自己高出许多的桃枝,踮起脚去够上面的桃子。 矮枝上的桃子已被人摘得差不多,就剩高枝了,殊丽不想白来一趟,跟桃树较起了真。 等她费劲巴力摘下一颗桃子时,身后传来一阵轻笑。 殊丽扭头,“不帮忙,你还笑。” 元佑站在日光里,脸上多了一丝年轻郎君该有的和悦,也是许久不曾出现在他身上的轻松。 前段日子,他整日沉着脸,像是遭人背叛,又像是要背叛他人,总之看起来心情沉重,如此比较,此刻的他显得温和煦媮,像个邻家坏哥哥。 殊丽又垫脚去摘桃子,腰间忽然一紧,她被男人掐着侧腰高举了起来。 贝齿不自觉咬紧下唇,她快速摘下十来个桃子,闷声道:“可以了。” 元佑锢着那截纤腰,没有松手,“再摘几个。” “我拎不动了。” 水蜜桃个头硕大,一个姑娘家的确拎不了多少。 元佑将她放下来,拿过她手里的竹篮放在地上,“再去取一个。” “回去的时候不好拿。” “不是还有我么。” 他说得随意,没经过思考,估计是完全融入了这份娴静,没摆臭架子。 殊丽转身去取篮子,翘了翘嘴角,也许初见时,她会觉得他和天子有些相像,可越相处越会发现他身上有着天子没有的不羁和随意,不像天子,整日不苟言笑,阴郁慑人,一个眼神就能让人战战兢兢。 摘了三篮桃子,殊丽揉了揉手臂,寻到一处树荫纳凉,掏出绣帕擦拭起一个桃子,然后小咬了一口。 鲜美多汁的桃肉充斥在口腔,带着丝丝清甜,解渴又解馋。 元佑走过来时,殊丽放下手中的桃子,又挑了一个红彤彤的,擦拭后递过去,“给。” 元佑没接,坐下来拿起她腿上的桃子,瞧了一眼上面的牙印,忽然想要就着那里咬一口,可还是忍住了。 元佑自幼生在皇族,耳濡目染,觉得嘴对嘴吃涎水是件不正经的事,就更别说就着谁的吃食咬上一口,可他还是嘴对嘴亲了她,不止亲了,还意犹未尽。 看他拿着自己的桃子发愣,殊丽夺过去,将新桃子塞给他,“你吃这个。” 元佑看向她被桃汁浸润的唇,忽然觉得口干舌燥。 “殊丽。” “嗯?” “以后不许在其他男子面前吃桃子,梨也不行,大个的都不行。” 殊丽觉得莫名其妙,鼓着腮使劲咀嚼着嘴里的桃肉,红艳的唇变得水嘟嘟的,诱之采撷。 元佑握握拳头,一把将她拉到跟前,伸手去探她的唇肉。 殊丽微微瞠目,吞下嘴里的桃肉,咬紧牙关不让他得逞。 元佑眼尾泛红,扣住她的后颈压了下去,狠狠咬在她的右肩上,隔着衣衫厮磨她的雪肌。 殊丽闷哼一声,倒在长石椅上,想拒绝却忽然顿住了动作,垂下了手臂,任由没吃完的桃子落在了草地上。 鲜血染透肩头衣衫,她握紧石椅的边沿,“元佑,有人过来了。” “没有。”男人吻上她的嘴角,温缓浅慢,一点点品尝她的滋味,桃子的清香伴着体香汇入口中,比情毒还要来势汹汹。 又一次因她失了控,曾引以为傲的自持力被击打得荡然无存。 当衣摆被褰开时,殊丽觉得自己疯了,才会允许他进犯自己筑建多年的心垒,如今的她,与晚娘的行径有何区别? 色令智昏,果然不假。 元佑从她的腰上抬起头,眼尾愈发的红,一面享受元佑这个身份给他带来的轻松自在,一面对殊丽的感情患得患失。 “跟了我吧。”他违心地试探道。 殊丽坐起身,碰了碰滚烫的面颊,低头整理衣衫,“好呀。” “你......”有那么一瞬,陈述白承认自己嫉妒起了“元佑”这个影子,即便他们是同一个人。 殊丽接着道:“等我二十五岁出宫,你若未娶妻纳妾,我就跟你。” 二十五,宫女致仕的年岁,原来,她一直惦记着这件事,从未想过一直留在宫中,真当他曾经的话是耳旁风了,竟从未往心里去过。 峻冷的面容显出几分阴郁,但此时此景,他不想破坏温存的气氛。 “殊丽,你对陛下有过真心吗?” 他故作平静,问出的话却刺痛了殊丽的心。 若是对天子动了真心,又怎愿臣服在眼前人的强势中。 殊丽没有回答,起身道:“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 韶华短暂,而她的韶华转瞬即逝。 那句“你若未娶妻纳妾,我就跟你”是句玩笑话,连她自己都不信一个男人会为了她苦等八年。 第43章 第 43 章 接连干旱了几日,大大缩短了回程的时长,每经过一座熟悉的城池时,殊丽眼中的光就湮灭几分,待到归京前的最后几晚,殊丽站在官道旁的柳树前,刻下了自己和元佑的名字。 元佑的姜以渔。 车队在沿途的几家农舍借宿,庞诺儿又被礼部尚书分到了殊丽身边,气得直接甩了礼部尚书的脸子,跑去庞六郎那边了。 农舍里只剩下殊丽和那户人家的老妇人,想起上次被元佑拽去谢相毅老母家借宿的场景,殊丽不免感叹,间隔不过几十日,对他的感情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想起元佑那次如大爷般坐在小院里不干活,殊丽又好笑又好气。 懒骨头。 心里骂了一句,她开始帮老妇人忙活晚饭。 也不知是猜到元佑会过来蹭饭还是心里想要他过来,殊丽往锅里多加了一捧米,待到做菜时,忽然发现,自己都不知晓他的口味。 果不其然,等米饭煮熟时,小院里长满爬山虎的篱笆墙旁多了一名男子。 男子宽肩窄腰,往那一站,如潇散简远的山水画中走出的隐士,凤眸藏瑾瑜,八面莹澈。 老妇人忍不住赞道:“闺女,你这情郎生得可真好,跟你极为般配。” 殊丽摸摸鼻尖,快步走到篱笆墙前,仰头看向元佑,“怎么过来了?” 虽是问话,但嘴角已经扬了起来。 元佑面容恹恹的,“那边太闹腾,过来清净清净。” 看得出他是喜静的,跟自己一样闷,殊丽压平忍不住翘起的嘴角,又问道:“那你想吃什么菜?婆婆这里有土豆、大葱、荠菜、葵菜、豆角,看看要吃哪样?” “哪样都会做?” 殊丽歪头,鲜活而动人,“糊弄你够了。” 元佑没在意不远处的老妇人,附身贴在殊丽耳边,故意哑了嗓子:“想吃姜家的白菜秧,待会儿洗干净装盘。” 听他一本正经说骚话,殊丽拧了一下他的腰,却因革带腰封太厚,连个肉皮都没拧到。 老妇人以为他们是年轻夫妻在打情骂俏,主动避嫌回了灶房,忙活晚饭去了。 院子里剩下他们两人,这座农舍又与其他农舍相距较远,周遭连个人影都没有,元佑看她面上流露的娇羞,心口微动,牵着她的手腕走到一簇簇月季前,揪下一片殷红的花瓣捻于指尖,“婆婆种的花不错。” 哪有人上来就摘人家养的花,殊丽嗔一眼,“被婆婆看见,当心骂你是偷花贼。” 身在宫里,殊丽并不知道偷花贼就是采花大盗的意思,元佑拍了一下她的嘴,“口无遮拦。” 殊丽不懂其意,追问后才知偷花贼的含义,“真晦气。” 元佑呵笑,一手搂过她的腰,一手将摘下的花瓣粘在她嘴角,低眸欣赏起美人,“不是跟你说过,遇见危险,用刀刺那人的侧腰,都当耳旁风了?” 殊丽贴着花仰起头,“还是别遇见了,我膈应。” 说话时,嘴角的花瓣轻颤,颤出阵阵清香。 元佑挠了挠她的下巴,又准备揪下一朵月季花插在她耳边,再为她在璨璨夕阳下绘一幅美人图。 殊丽适时拽住他伸向月季的手,狠劲儿拍了下,“小孩子都知道惜花、护花,你却辣手摧花。” 元佑嗤了声,低哄着她进了老妇人为她准备的屋子,甫一进去就要求她打开包袱,想要找一条红色的裙子。 提起红色长裙,殊丽扯扯嘴角,“我是宫婢,穿不了正红色。” 从未考虑过衣着颜色的男人眸光一滞,泛起点点怜惜,惜起了眼前这朵温柔又坚韧的小花,“小衣总能穿吧。” 小衣...... 原本忧伤的话题,被他这么一问,忽然就变得腻昧不清了,殊丽娇瞪一眼,“你要做什么?” “拿来给我。” “不给。” 那就是有了,元佑睃寻一圈,落在床头的香芋色包裹上,大步走了过去。 殊丽赶忙追过去,却不及他手臂长。不仅如此,男人还恶劣地举高包袱,任她蹦跳几下也抢不到。 抖落开包袱,看着一条条长裙散落在床边,元佑浅勾唇角,从中抽出一件大红的兜衣,上面绣着一对鸳鸯。 元佑将兜衣绕在指尖,看向红透脸的姑娘,慢条斯理地撕扯起来。 殊丽又觉得自己魔怔了,才会纵容他这般孟浪的行径,那是她的私人小物,怎能被一个大男人撕来撕去。 可看着他手上变幻莫测的动作,又觉得他不是在逗弄她。 “你在干嘛呀?” 她忍着羞走上前,扯了扯他的衣袖,嗓音染了娇。 元佑最敌不住她娇里娇气地讲话,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少顷,一朵用兜衣碎布制作的红花呈现在男人掌心,精致的如同屋外繁茂生长的大红月季。 元佑又从包袱里找到胭脂盒,以杏色为蕊,涂抹在中心,随即拔下自己头上的玉簪,想要将之作为花枝,可他头上的玉簪极为名贵,将那朵花对比得太过廉价,兴致一瞬衰退,撇掉了手里的物件,“改日再送你。” 送她最好的。 原来是这样,殊丽弯弯唇,从袖管里取出一支木簪,拿给元佑看,“你上回送我的,木质的,做花枝刚刚好。” 多傻的姑娘,将不值一文的木簪子当成宝,说不出心里的滋味,元佑颇为烦躁地将她抱坐在腿上,依了她的意思,将红花粘在木簪上,然后插在她耳边。 虽是廉价的簪子,可佩戴的女子太过娇美,竟将那支价值千金的玉簪比了下去。 元佑揽着她的后腰,静静看着眼前的美人,忽然庆幸她进宫时年纪小,否则非让先帝瞧上收入后宫。 “殊丽。” 他念着她的,凤眸一寸寸痴狂,张开嘴咬住还沾在她嘴角的花瓣,卷入自己口中。 殊丽激灵一下,还未反应过来,视野天旋地转,被抵在了床沿。 元佑解了她的盘扣,盯着她藏起的那颗小痣,意味明显。 天色渐暗,屋里未燃灯,殊丽紧张地难以呼吸,“不可......” 马上就要回宫了,身上不能留有齿痕。然而肩头的齿痕还未消退,她怕天子发现端倪,如今也只有用水粉遮盖了。 可小痣不同,轻薄的水粉难以遮盖掉全貌。 许是要回宫了,元佑也没了之前的恣睢,既然她不让,他就没有勉强,只是轻笑一声,替她系好扣子,吻了一下她的眉心,忽然又在她肩头咬了一口。 殊丽闷哼一声,扬起细长的脖子,有点哀怨地看向他。 元佑将人扶坐起来,又拿起床上的玉簪,斜插在自己未乱的发髻上,“出发去榆林当日,你咬过我一口,我这人不吃亏,双倍还给你了。” 殊丽斜睨他没有一点儿痕迹的手背,有点生气,“你不也咬我了。” “那会儿跟你不熟,没下狠劲儿。” 殊丽扭腰背对他,开始收拾散落在包袱外的衣裙,觉得他越来越肆意而为了,可私心还是想要同他再相处会儿。 一会儿,就一会儿,再长那么一会儿...... 京城,尚衣局。 得知姑姑要回宫了,木桃已经兴奋了好几日,这两个月,她日思夜想,天天盼着姑姑回来,给她讲路上的经历,可又觉得姑姑本该属于宫外,想让姑姑在外面逍遥快活得久一点。 矛盾的心理折磨着她,她坐在秋千上来回地摇晃,突然听得一声咳嗽。 煜、煜王殿下,他怎么来了? 木桃立马从秋千上蹦下来,生怕惹他不快,可脚跟没有扎稳,笨拙地向前踉跄,不知怎地就扑向了一身道袍的小郎君。 可惜,煜王也不是怜香惜玉的人,见她扑过来,侧身一躲,眼看着她摔在地上。 呆头鸟。 木桃毫不矫情,爬起来拍了拍发疼的膝盖,强颜欢笑地问:“殿下怎么过来了?” 看她脸上脏兮兮的,煜王示意她先清洗一下自己。 木桃用手背擦了把脸,立正站好,一副等着被差遣的模样,“有事您说。” “上次的事,”煜王不自然地别过头,盯着天边的月,喃喃道,“贫道还会想办法。” 说完,他匆忙离去,带着别扭和窘迫。 木桃呆愣片刻,才恍然他在说些什么,是保她提前出宫的事吧......其实,他若不提,她都快忘到后脑勺了,不过,他也算是个信守承诺的人。 目送煜王离开,她又坐回秋千,哼起小曲,优哉游哉地仿若置身在山水田园,没有一点儿在宫里的危机感。 煜王躲在角落里瞧了一会儿,觉得这丫头就是个没心没肺的呆鸟,不值得他再去触犯龙颜,可答应过殊丽的事,他不想食言。 还是没心没肺的人快乐,煜王摇摇头,没入朦胧夜色中。 如今,景仁宫那边乱作一团,内廷各处都在小声讨论,只有这只呆头鸟毫不在意,果然如殊丽所言,她不适合呆在宫里。 景仁宫。 前半晌还能看戏听曲,后半晌就被刑部禁足,周太妃做梦也没想到,天子会这般待她。 “哀家做了什么,需要刑部和兵部出人看守?”她坐在软塌上,拿出了太妃的威严,丝毫不惧坐在对面的刑部尚书和元栩。 刑部尚书赔笑:“晌午接到陛下口谕,下官也是奉旨办事,还望太妃娘娘见谅。” “如此说来,尚书大人也不知哀家犯了什么事?” 刑部尚书也不隐瞒,“还要等陛下的进一步指示。” 周太妃看向一旁安静饮茶的元栩,当初她并不看好这么一个没有杀伤力的温雅之人,可如今倒教她刮目相看,元栩在仕途上的成长,还是极其显著的。 “元侍郎与陛下同进同出,形影不离,总该知道些什么吧。” 元栩放下茶盏,温和道:“下官也是奉命前来,还望太妃娘娘稍安勿躁。” 说得轻巧,遇见这么棘手的事,谁能稍安勿躁? “哀家要见太皇太后。” 此刻,太皇太后一定得知了消息,定然在想方设法打听缘由。 天子闭关许久,迟迟不上朝,太皇太后也一定想要查出其中猫腻。 元栩一边饮茶一边用余光观察着周太妃的反应,觉得她并不像了解实情该有的反应,心中稍稍有了揣测,只不过,此事关乎国祚,马虎不得,还要等天子回宫再议。 钦差的车队进城时,元佑声称有事在身,与礼部尚书打了招呼,准备独自离开。 殊丽僵坐了一整日,终于在他打完招呼时,失了淡定。 他要离开了,他们的轨迹从今日起,再无交集...... 可纵使舍不得,又有什么好法子,难不成真的要求他等她八年? 她耗得起,他等得起么? 再说,他对她始终有所保留,准确的说,只要他想,就能全然否定这段不该发生的感情纠葛。 当男人的视线投过来时,殊丽勉强笑笑,“元大人,咱们到此为止吧。” 她又要变回置身情/爱之外的尚宫殊丽,变回天子身边的卑微侍女,没有情绪,没有希翼,一直在宫里耗下去。 其实,她不是没有听进元家父子的劝言,可天子不放话,没人能将她带走,元家父子为她豁出仕途和性命,也并不值当。 既如此,那就好聚好散吧。 元佑拿起刻刀继续忙活手里未完成的物件,淡淡“嗯”了一声,听不出情绪,等他雕刻完两个胖墩墩的玩偶时,淡淡问了句:“你很想出宫?” 殊丽对着窗外的月色轻笑,“想啊,做梦都想。” “其实......” “不必,你不必为我做任何事。”她靠在窗框上,眼底幽幽,“无济于事的。” 知她会错意,元佑也没解释,将两个玩偶塞到她手中,“若你想出宫,不必跟我义父和大哥提,记得来找我。” 他一直知道元无名和元栩的心思,只是他们不主动提,他也不愿捅破。除非他授意,否则没人能带走殊丽。 他不是元无名的义子,而是他的主子,是大雍的帝王,是在巅顶品尝孤独的狼匹,直到殊丽的出现,才给他的寒冰天里带来丝丝暖意,他不知自己有多在意殊丽,也不愿意承认,但没她不行。 动了心吗?他说不清。 “先走一步,保重。” 说着,他起身挑开车帘,弯腰往外走。 “阿佑!” 殊丽忽然叫住他,急切而舍不得,在他转眸过来时,不顾女儿家的矜持,起身搂住他的脖子,将他按坐在对面的长椅上,附身吻上他的唇。 青涩的吻带着十二分的热忱和无畏,带着浓浓的不舍,带着飞蛾扑火前的最后一丝美好,她告诉自己,结束了,结束在这个离别吻中。 没想到她会突然扑过来,元佑愣在长椅上,手里还拿着自己的包袱。 女子的唇软而甜,侵袭着理智,可他没有任何动作,甚至连回应都显得极为吝啬,任她毫无章法地胡乱亲着。 心是跳动的,面上却冷然的不近人情,似乎又回到了元府“初遇”那日。 感受不到心上人的回应,殊丽的心一寸寸变冷,她轻轻咬了一下他的唇,没敢用力,担心留下痕迹会被人瞧出来。 之后,她黯然退开,坐回了自己那边的长椅,冷着一双小手笑道:“冒犯了,元大人。” 元佑眸光微变,若非有要事在身,还真想与她再温存一会儿,可他也深深地明白,他们回到了宫阙,回到了现实,不能再恣睢胡闹了。 烟火燃尽,足够刺激激昂,足够刻骨铭心,可全都是虚假的,他不是元佑,从来不是。 这世间,也没有一个叫元佑的双生子,假的,全是假的。 这重身份给他带来了太多便利,他不后悔当初的计划,而殊丽显然在计划之外,是灌入他喉咙的情酒。 他不想醒来,可元佑该醒了。 矛盾么,极为矛盾,或许就是没有付出过真心,才敢肆意而为,享受寻常男女的爱恋,不去考虑她的处境和感受。而此刻,他还没有意识到,这份肆意而为将会换来多大的代价。 殊丽是个心思重的人,不是没有情感的金丝雀。 马车上,殊丽望着男人渐远的背影,感觉心中塌了一角,钻心般疼痛。今后再也没有单独相处的机会了,他会念起她吗? 元佑,阿佑...... 走到拐角的男人忽然停下脚步,转眸望了一眼寂静的巷子,有些事可以摊开来讲,但有些只能讳莫如深,“元佑”的身份,利于他看清很多臣子的真面目,目前还有用,不能丢弃。 拐角处停着一辆不起眼的轿子,车夫和侍从皆配有钢刀,跪地恭迎主子的归来。 男人坐进轿子,接过冯连宽递来的脸帕和药水,一点点卸去了易容。 “恭迎陛下归京。”冯连宽躬身行礼,眼尾带着笑纹。 陈述白打量起他,“胖了。” “诶呦呦,”冯连宽赶忙解释,“老奴这是久不走动,长出的肥膘。” 可不是心宽了体胖了,好似没有天子在,他就悠闲的不得了,“老奴日日盼着陛下回京,人都憔悴了。” 懒得听他胡扯,陈述白扬扬下巴,“进宫。” 随着御前侍卫一声低低的“起轿”,轿夫抬着轿子走出深巷。冯连宽留在原地,等轿子走远,才坐上了另一辆轿子。 两顶轿子先后进出燕寝,宫人们低头跪安,谁也不知道进进出出的几人是谁。 稍许,宋老太师坐在轿中,伸了一个懒腰,打哈欠道:“终于可以回府补个觉了。” 这段时日通宵达旦替天子处理奏折,可是累坏了他这把老骨头。不过,周太妃的事比较棘手,天子是个有恩必报、有仇必还的人,不知会如何对待昔日的恩人,毕竟,对周太妃的恩情早就还清了。 燕寝内,元栩作揖道:“刑部尚书还在景仁宫候命,不知陛下可否准许用刑?” 屏折后,陈述白换下一身襕衫,披上玄色龙袍,又恢复了那个薄凉冷肃的帝王。 “先审问吧,不招再说。” 换作对付旁人,以天子的脾气,早就逼供了,可对周太妃,还是留了点人情在。元栩稍一躬身,“臣明白了。” 还未谈完要事,元栩没有主动询问自己义父的情况,毕竟,面前的男子先是君,再是友。 这时,冯姬隔着珠帘禀奏:“陛下,去往榆林镇的钦差已回京,正在午门外等候,可要现在召见?” 陈述白走出屏折,抬了下衣袂,“召他们御书房见驾吧。” 这晚,天子移驾御书房,成了近两个月来的头等大事,不止钦差们前往了御书房,连内阁、六部、大理寺、都督府的三品以上官员都匆匆集合在御书房内。 得见天子,内阁首辅终于长长舒口气,哽咽道:“老臣这些日子,辗转反侧,就怕陛下龙体抱恙,今日得见陛下无恙,老臣心里的大石总算落了地儿!” 陈述白淡笑,“让老爱卿牵挂了。” “陛下无恙就好。” 其余重臣也纷纷送上了祝福。 人群中,殊丽站在钦差的最后排,低眸盯着鞋尖,没有去听君臣的谈话,像是装了无限心事,又徒剩空壳。 陈述白偶然瞥来时,见她乖乖巧巧站在那里,薄唇微勾,与礼部尚书聊起了途中的见闻。 之后,礼部尚书煞有其事地想要单独禀奏,陈述白不走心地挥退重臣,留他一人在殿。 殊丽回到尚衣监时已是三更时分,可绣女们都没有就寝,翘首以盼地等着她回来。 当木桃扑过来抱住她时,殊丽感受到久违的心安,她闭上眼,将对元佑的感情深深掩埋在心底,竭力不留痕迹。 与绣女们聊了一会儿,木桃就将她们打发了,想让殊丽好好休息一晚。 与木桃躺在换洗过的被褥里,殊丽任由她抱着,合上眼帘掩盖住了所有的疲惫和不甘。 “姑姑,那个元佑在路上有没有欺负你?” 一听这个名字,殊丽的心还是狠狠跳动了下,“没有,他对我挺好的。” 木桃放心了,拍着她的背,跟哄小孩似的,“那姑姑快些睡,明儿再给我讲讲路上的事。” “好。” 殊丽刚要入眠,却听窗外传来一道脚步声,她转眸看去,见微弱灯火下,晚娘默默站在那里。 经过一路的沉淀和对元佑不可抑止的情感发酵,再见晚娘,殊丽感慨万千,可即便重来一次,她还是会劝说晚娘离开谢相毅。 因为那个男人不值得托付。 那......元佑就值得托付吗? 殊丽心里很乱,不愿再去思考情/爱的事,起身小跑过去,用力抱住了晚娘。 木桃趴在窗前,看着相拥的两姐妹,擦了擦眼角的泪,她就知道,好姐妹是不会因为一个坏男人翻脸的。 第44章 第 44 章 景仁宫。 殿内传出一声声惨叫,周太妃坐立难安,看向还在优哉游哉饮茶的刑部尚书,厉声质问:“你们刑部就是这么严刑逼供的吗?” 得了圣旨,刑部尚书心里更有底气,吹了吹浅棕色的茶汤,“太妃娘娘温厚仁慈,还是别让宫人们受皮肉之苦了,招了吧。” “哀家招什么?” “既然太妃娘娘非要装无辜,那下官就给您细数几条疑点。其一,您当年诞下一对龙凤胎,却向宗人府谎报只诞下一个男婴,是何用意?其一,那女婴是如何被送走的,又被送去了哪里?其三,兜转几年,男儿变女郎,又是何故?其四,认贼作父的是男儿还是女郎?” 刑部尚书饮口茶汤,耸肩笑了笑,“这么多疑点,还望娘娘配合,也好早点结案,别让下官难做。” 周太妃深知,刑部几个上司是出了名的狠辣绝情,办起大案丝毫不拖泥带水,若自己一直表现得迷茫无知,必然会遭受拷问,即便自己抚养过天子,也抵消不了这个过错,“好,哀家捋一捋,该从何说起。” 一听有戏,刑部尚书和颜道:“娘娘是聪明人。” 小半个时辰后,刑部尚书将规整好的供词呈交给陈述白,陈述白默了一会儿才摊开纸张,“用刑了?” “虚晃而已,恐吓那些宫人配合着叫几声,没有来真的。” 可当陈述白看完供词,脸色愈发阴沉,“就这些?” “太妃说她就知道这些。” 供词上说,周太妃当年在临盆前,曾找高人为腹中骨肉算过一卦,据卦象,她要诞下的孩子金贵无比,是日后的女帝。 在大雍,从无女子为帝的先例,腹中若真怀了女婴,必然被先帝忌惮,故而在诞下龙凤胎时,她咬牙将女婴送走,狠心与之断了来往。 七年后,男婴长成了少年郎,聪慧异禀,先帝又喜又忌,将之送至榆林镇的致仕太保那里寄养,而那致仕的太保正是榆林侯的长兄。 之后的事,周太妃说自己也不清楚,更不清楚男儿变女郎的事。 陈述白放下供词,捏了捏额骨,按着记忆,宣王确实是七岁被送走的,那一年,自己也不过是个十多岁的少年,心智还未成熟,并未与那个弟弟较量过。 如此说来,七岁的少年郎是带着恨意离开皇室的,这些年来,他一直在韬光养晦,与自己的双生妹妹合伙演了一出移花接木,再以皇子的身份勾结榆林侯,暗中让自己的力量发展壮大,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与朝廷抗衡。 说来,他与自己的经历很像,也是个要靠自己翻盘的可怜虫。那么,在手足相残前,是否要约他碰个杯? 陈述白哂笑连连,吓坏了身旁的刑部尚书。 刑部尚书拿不准天子的决定,试问道:“是否要对太妃上刑?” “不必。” 陈述白将供词放在烛台上,看着它慢慢烧尽,眸底忽明忽暗。他不是对周太妃心软,而是看在那些年的维护和养育上。 太后失宠后,先帝将陈述白抱给还在盛宠时期的周太妃,那时周太妃的肚子迟迟没有动静,一直将陈述白养到五岁,才又送到了太皇太后那里。 那段养育之恩是真的,若她真被蒙在鼓里,陈述白也不会将怒气转移到她的身上。 “来人。” 侍卫们蜂拥而至,跪地道:“卑职在!” “押解宣王府陈呦鸣回京。” 按着周太妃所言,当年的男婴被先帝赐名为陈斯年,而被抱住的女婴,是周太妃自己取的名字,名曰陈呦鸣。 待审问完赵斯如,捉拿陈斯年后,再发落周太妃不迟,这是陈述白对周太妃最后的宽仁。 刑部尚书离开后,冯连宽走进来,“陛下,到就寝的时辰了,可要殊丽过来守夜?” “换个人吧。” 该让她歇歇,也该让她退一退对元佑的余温。陈述白后仰在屏宝座上,心不在焉地望着屋顶。 次日一早,殊丽被一阵敲门声惊醒。 以为是绣女在提醒上值的时辰,木桃爬起来,气嘟嘟拉开房门,“敲这么大声想吓死我们呀!” 然而,门外站着的不是绣女,而是禾韵。 木桃抱臂挡在门口,“找姑姑有事?” 禾韵是偷跑出来的,不想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浪费时间,她扒弄开木桃,跑进屋里,噗通跪在殊丽面前,“求姑姑救奴婢一命!” 周太妃失势,禾韵本以为可以投靠太皇太后,熟料,太皇太后竟不愿插手此事! 如今,她能倚仗的人唯有殊丽。殊丽是天子近侍,是为数不多能在天子面前说上话的人,只要殊丽愿意帮她,就能护她不被牵连。 梳妆台前,殊丽正执笔描眉,闻言轻笑一声,“都是宫婢,我如何帮得了你?” 那语气透着三分漫不经心,五分鄙夷厌弃,还有两分看好戏的轻松感。 “姑姑莫不是忘了,奴婢帮你扳倒了庞家小姐。”禾韵跪着挪到殊丽身侧,睁着一双楚楚可怜的眸子,卑微地提醒着她。 殊丽描好眉,拿起抽屉里的胭纸,放在唇间抿了一下,精致的妆容、殷红的口脂,将她衬得极为冷艳,仿若一只没有感情的飞鸟,俯瞰跪地者的悲鸣。 “没有你,我也一样能弄垮她,别自作聪明,以为谁都是不记仇的,想想自己做过的事,再决定要不要舔脸来求我。” 殊丽站起身,层层轻纱堆叠在脚边,精致而华丽,她踢开绣墩,看也没看禾韵一眼,对木桃交代道:“将她送回景仁宫。” 木桃仰着下巴,像只傲娇的小孔雀,“是,姑姑!” 禾韵颓败地倒在地上,望着殊丽的背影磨牙道:“殊丽,你会为今日的绝情付出代价!” 被冷遇后就装不下去了啊,殊丽顿住步子,转眸冷声道:“好呀,我等着。” 说完,她迈出门槛,融入了皓曜秋阳中。 天气转凉,秋分降至,尚衣局又开始忙碌起来,殊丽一门心思投入刺绣中,没去管屋外事,尽量让自己放空思绪,不去在意元佑的音讯。 而接下来的一段时日,元佑像是人间蒸发,失去了消息,至少内廷的人没处去打听他的行踪。 又去执行机密任务了吗?是否安全? 针尖刺破手指,殊丽含在嘴里,忽然想起元佑那放浪的举动,颊边生起红韵。 木桃进来时,发现殊丽在绣龙袍,“姑姑,我把禾韵送回去了。” “有劳。” “你今日要去守夜吗?” “不知。”想起天子对她的势在必得,殊丽气息稍乱,没对元佑动心时,尚且能接受天子的亲昵,如今,她不知该以怎样的心态去迎合,去接受。 若是拒绝了天子,会丢了小命吧。比起元佑,她是不是该更珍惜自己的性命? 是的,她要活着走出皇宫。 下定主意,她不再纠结,可一连几天也没有接到去守夜的指令,直到一日,听人说起燕寝那边添了新人,可她还能保持心静如水,是因为元佑吗? 榆林镇的一座私宅中,时不时传出一阵咳嗽声。 咳嗽的男子以白帕掩口,慢悠悠地熬制着汤汁,那汤汁红艳如血,带着一股苦涩味。他身体一直羸弱,给人一种弱不禁风的感觉。 张胖子走进来,递上一封密报,“大公子,宣王府被封了,宣王被连夜押解京城。” 陈斯年又掩帕咳了咳,苍白无血色的脸上浮现一抹笑,“天子是在以母妃和呦鸣的性命为要挟,折磨我的良知,逼我就范。” “那不是误伤无辜的人么。” “她们与我有关,就不算无辜的人。”陈斯年异常冷静,周身的破碎感让他看上去很是无奈,可他眼里没有分毫的担忧之色,很像一个疲倦过后的麻木之人。 张胖子问道:“要沿途拦截囚车吗?” “跟官兵交锋,你有几成把握不暴露行迹?若是暴露了行迹,就算把呦鸣救回来又有何用?” 与陈述白果决的性子不同,陈斯年给人一种很温和的亲近感,即便是否决下属的提议都会先解释利害关系,叫人心服口服。 “卑职明白了。”张胖子又问,“如今榆林镇附近不安全,咱们要换地儿藏身吗?” “换来换去的,我不喜欢捉迷藏。”他舀出一勺红艳的汤汁,泼在摊开的画卷上,执笔点缀起来,“不过一个地方呆久了,属实腻歪,咱们再去京城转转,正好带着阿斐去长长见识。” “!!! 半月后,殊丽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扰醒,“木桃?” 穿着寝裙的木桃折回来,蹲在床边小声道:“我刚瞧见一路人马举着火把从院子外路过,是不是宣王被押解回来了?” “嗯......”殊丽困得不行,拉着她躺在身侧,“别多管闲事,快睡吧。” 秋夜有些凉,殊丽抱着木桃拍了拍,困倦道:“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多管闲事。” 木桃拉上被子,只露出眼睛和额头,“知道啦,姑姑快睡。” 殊丽始终没有睁开眼睛,也不想去管外面的事,可天不遂人愿,就在她昏昏欲睡时,屋外传来冯姬的声音—— “殊丽姑姑,陛下召见。” 殊丽一瞬清醒,披上外衫推开窗,“劳烦小公公稍等。” 来不及细想,她快速穿好衣裙,洗漱绾发,跟着冯姬去往燕寝。 来到燕寝时,内殿空无一人,她像寻常那样脱去鞋袜,抱起又来蹭她脚踝的御猫,坐在纯白的绒毯上等待天子回来。 三更时分,天子未归,看来如木桃所说,宣王被押解入宫了。 “喵”御猫叫了一声,翻身露出肚皮,在殊丽怀里拱来拱去。 殊丽笑了笑,撸了撸它的毛,“想我了?” “喵” 这时,冯姬递上一身崭新衣裙,“姑姑,这是陛下让你更换的。” 殊丽不解地接过新衣,发现是一套古香缎的红裙,以她的宫婢身份,是不可以穿红色的,哪怕是与红色沾边的玫红、霞红、枣红都不行。 天子是何意? 没敢忤逆圣意,殊丽起身净手,站在屏折后更换了那身裙装。 中腰设计的衬裙,很显线条,上衣是一件连枝纹的对襟宽袖衫,下摆缀了一层百褶薄纱,富有层次感。 来到铜镜前,看着珠翠罗绮的女子,殊丽恍惚一下,有些认不出自己。 红裙,将她衬得肌肤奶白,仪态万方。 而令她更想不到的是,珠帘外忽然走来一人,嵌入铜镜中,一步步朝她逼近。 许久不见,陌生感席卷而来,殊丽欲转身行礼,却被蓦地按在铜镜上。 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鼻而来,殊丽心跳如雷,深知天子醉了酒,“陛下......” 陈述白一手按着她的背,迫使她侧脸贴在镜面上,另一只手掏出一支金步摇,斜插在她半绾的发髻上,目光在她身上睃巡,不错过任何一道靓丽景致。 殊丽生得漂亮,出水芙蓉,如今一身红裙金饰,更是美得倾国倾城。 “极美。” 陈述白松开她,看着她转过身跪在地上。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万岁。” 行此大礼,是为久别重逢,还是在刻意缩小存在感? 陈述白扶起她,凝睇她漂亮的眉眼和颊边泛起的红韵,“许久不见,怎么还怯懦了?路上没跟元佑学到欺负人的本领,不是白出去一趟。” “奴婢学不来元大人的本事。”殊丽低头,感觉天子的语气比之以往温和不少,是错觉吗?在审讯宣王的节骨眼上,他怎么变得温和? 在替元佑讲好话啊,陈述白像是脱离了元佑的另一重灵魂,透着叫人看不透的淡笑,“跟朕过来。” 他牵起殊丽的手,走向湢浴。 殊丽嘴角一平,有些抗拒地跟了上去,可还没等走到湢浴门口,面前的天子忽然掉转脚步,带着她走向龙床,坐在了龙床边。 缃绮纱帷半垂,平添一丝暧然,陈述白拉过她,慢慢抚上她的脸,“回宫这些时日,都在做什么?” 殊丽如实回答起他的问话,尽量忽视流连在脸侧的大手。 那手看似如玉,实则指腹上全是老茧,一下下磨蹭着娇嫩的肌肤。 “为朕绣龙袍?” “是。” 陈述白垂下手,捻了捻指腹的温滑,龙颜和悦,和悦的叫殊丽胆战心惊。 天子一直都是冷冰冰的,即便是对她生出情/欲时,也不见这般和悦,怎会在多日不见后,露出刻意营造的温和皮相?甚至有种在刻意讨好她的感觉。 “陛下要传宵夜吗?” “好。” 殊丽快速起身走到珠帘前,吩咐了几句,很快,宫人们端着各色小吃走进来,放在棋桌旁的食几上,低头退了出去,全程,没有人踩到白绒毛毯,都知道这张毯子是为殊丽专设的。 天子不主动过去,殊丽只好端起解酒汤走过来,双手捧到男人面前,“陛下先暖暖胃。” 陈述白接过,几口饮下,又看她端来一盘豆乳糕,捻起喂到他嘴边。 照旧是顺着她咬了一口,可豆乳有些腻,他不是很喜欢。 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殊丽转身去取其他小吃,却被扼住小臂拽了回来。 陈述白拿起一块豆乳糕,递到她嘴边,“你也尝尝。” 殊丽被迫张开嘴,咬了一口,豆乳入口即化,浓香绵密,更适合喜甜的人食用,吃了一整块,很想吃颗解腻的酸果。 罕见的心有灵犀,陈述白竟主动开口,叫她将一盘酸果取过来。 殊丽依顺,捻起一颗喂进他嘴里,自己没有越矩再去拿一颗。 陈述白也捻起一颗,塞进她嘴里,看她被酸得眯起眼,嘴角带笑,忽然抽下她臂弯的披帛,抓在手里。 男人眼底愈发浓稠,扣住她两只腕子反剪到身后,系上了披帛。 不知他系的什么结,越挣越紧,殊丽不敢揣测圣意,却也洞察到了他的意图。难道天子连享受鱼水之欢时都带着十一分警惕,生怕遭人偷袭......? “陛下,你要做什么,奴婢有点怕。”她故意露出惊恐的目光, “殊丽,还要装傻吗?”陈述白打落纱帷,缓缓向她靠近,忍着袭来的心悸,道,“朕想要你。” 忍了两个多月,这一次再也不想放过她了。 殊丽脑海里全是元佑的影子,身子止不住发抖,愈发想要冲破束缚对面前的男人说“不”。 身体被一道力量推歪,陷入如絮的被褥上,一只脚踝被架到了高处。 殊丽有点不敢相信跪在自己两侧的人是那个不苟言笑的帝王,更不敢相信他将吻落在了自己的小腿上。 宽大的裤腿遮不住白皙的玉肌,轻轻的啄吻带来排山倒海的战栗,她蜷缩脚趾,连带着脚踝的金铃铛发出了叮叮当当的声响。 元佑,元佑...... 她彻底陷入棉絮中,任命地合上了眼帘,卷翘的睫羽盖住了眼中的抗拒。 陈述白松开她的脚踝,附身移来,盯着她那张漂亮到不真实的脸,不停滚动喉结,“别怕,朕不会伤你。” 长指不甚熟练地挑开她的侧衽,将衣襟摊开在两侧,盯着抱腹上的翠柏,抬手碰了碰,立马感受到指腹下的躲闪。 目光落在她一侧肩头的牙印上,微微眯眸,莫名的火种又一次燃旺,“这里怎么伤了?” 殊丽这才想起出来匆忙,忘记遮粉了,她未睁眸子,不走心地胡编道:“跟绣女们玩闹时,不知被谁咬了一口。” 小妹妹嬉闹时,或许真会做这么幼稚的事情,理由也算贴切,陈述白抚上那个浅浅的牙印,轻笑道:“看起来很久了。” “离宫之前留下的。” “用不用朕把她们全杀了,给你解气?” 殊丽蓦地睁开眼帘,语气染了几分愠怒,“玩闹而已,陛下何必当真?” 陈述白笑意不减,目光从牙印上移开,又落在了抱腹上,这一次他盯着的是抱腹最曼妙的弧线,勾勒在天地间。 受不住他的打量,殊丽拧了拧手腕,“陛下松开奴婢好吗?奴婢手疼。” 无论对什么事,陈述白都是个天生的猎手,不给猎物喘气儿的机会,可当她软糯地提出这个要求时,他忽然心软了,将她翻转个面,解开了披帛。 殊丽还未舒口气,就感觉后颈多了抹温热,她埋脸在被褥上,希望今晚能早点结束。 男人带着急切地想要挞伐,可就在他挑开束腰的带子时,外殿忽然传来冯连宽的急呼:“陛下出大事了,不好了,陛下!” 陈述白扯过被子将殊丽盖住,怒视外殿方向,“喘匀了再言!” 冯连宽不知纱帷里还有一个人,毫不避讳地禀奏道:“禀陛下,宣王、宣王伤了刑部尚书!” 第45章 第 45 章 宣王伤了刑部尚书?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如何伤得了刑部尚书? 陈述白靠坐在床沿,细想后猜到了原因,估摸是刑部在例行搜身时,宣王不从,碍于她的身份,刑部尚书亲自上阵,遭了偷袭。 “如何伤的?人没事吧?” “宣王咬住了刑部尚书的脖子,差点把人咬死......太医院院使和几名太医正在为其止血。” 咬人,不亏是皇室养出来的,陈述白呵笑一声,看不出愤怒。 眼下被打扰了兴致,他拍拍被子里的殊丽,掀开纱帷走了出去,“移驾刑部大牢。” 龙床上,殊丽舒口气,却又陷入深深的无奈中,她坐起来,摘掉硌到脑袋的金步摇,满眼漠视。 刑部大牢里,宣王盘腿坐在木床上,嘴角还带着血迹,有狱卒想要上前帮她擦掉,被她一记冷眼吓退了。 不愧是做过亲王的,气场还是很足的。 牢房外,太医们还在为刑部尚书包扎伤口,院使看了一眼狱卒,“开牢房吧,我替宣王殿下检查一下伤势。” 在宣王咬住刑部尚书的脖子时,刑部尚书本能捶击起她的头,差点将人捶昏,可这姑娘太倔,哪怕被捶死,也要紧紧咬住对方的要害。 见刑部尚书点点头,狱卒拿出钥匙串,打来了牢门。 昏暗的牢房内,院使走到宣王面前,单膝蹲了下来,“让下官看看您的伤势吧。” 宣王戒备地瞪着他,像一只被伤害过的小狼,对谁都充满敌意,“滚开。” 院使不愿激怒她,拧开手里的水囊,“总要漱漱口。” 一嘴的血腥味,宣王差点作呕,见到清水就跟见到甘露一样,抬起带着枷锁的手夺了过去,仰头灌了一口,咕噜咕噜几下吐在地上。 “本王要见陛下。” “下官会转达。” 宣王嗤笑了声,“好呀,那就麻烦......” 倏然,幽暗的长廊里传来一道轻缈的声音,打断了二人的对话。 “不劳院使了,朕亲自过来探望四弟。” 在宣王的记忆里,压根没有关于二皇兄的记忆,当年七岁离宫的人是陈斯年,不是她陈呦鸣。 可为了保命,她不能摆臭脸惹怒这位新帝。 “二哥......”愤怒的小狼一瞬变脸,成了无助惊惶的绵羊。 蹲在地上的院使将她的变化尽收眼底,有点佩服她冷静的头脑,此时不示弱更待何时,况且,天子确实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 在宣王府时,陈述白见识过这个妹妹的厚脸皮,一时有点想笑,却也只是淡淡的、没有温度的笑,“有伤在身,别跪了。” 陈呦鸣还保持着跪姿,“臣弟终于等来了二哥,只要二哥想问的,臣弟都知无不言,望二哥开恩,饶臣弟一命。” 在场跪地之人,包括几近晕厥的刑部尚书都被她的话惊到,这女人是不是双重人格啊,被捕时如一头炸毛的狼,这会儿倒温顺如羊了,不,应是狐狸,狡猾的狐狸! 刑部尚书起身拉开牢门,请天子和冯连宽走了进去。 御前侍卫欲拔刀护驾,被陈述白抬手制止。 一身锦袍的天子坐在了简易的木桌前,挥退了众人,只留下两个带刀侍卫,“开始吧。” 陈呦鸣挪膝朝他叩头,“二哥想知道什么?” 她一直以二哥相称,而非皇兄或陛下,听起来确也亲切不少,也是,一个自小在夹缝中生存的人,自然不缺察言观色的本领。 陈述白淡淡道:“你所了解的全部。” 燕寝的庭院内,煜王孤坐在树下吹着箫,箫声悠扬绵长,却带着一股悲凉。 殊丽走出来,站在不远处静静聆听,感觉这个十六岁的少年充满心事,或许是在为那个素未谋面的皇姐担忧吧,也或许是在为自己担忧。 之所以选择修行,无非是怕被天子忌惮,在皇家,最缺的就是亲情和信任。作为皇子,在享受富贵荣华之时,也注定要忍受手足相残的残酷现实。 夺嫡路上无血亲,可没有夺嫡想法的皇子和公主呢,也不得不卷入权力的旋涡,溺得他们呼吸不得,正如此刻的煜王。 成王败寇,天子和前太子很好地诠释了这个规律。 “殿下可想去天牢探望皇姐?” 煜王停止吹奏,望着幽幽浓夜中一片绚烂星河,自嘲道:“我若去看了,指不定会被朝臣弹劾怀有谋逆之心,不值当的。在皇室,一言一行都会被放大,夹起尾巴、收敛性情才能保命。” “那单纯从情感上,殿下想不想见一见狱中的姐姐?” “想,也不想,有时候,距离是个美好的东西,见了或许就破坏掉了那种朦胧的感情,可不见又抓心挠肺。” 这一辈唯一的公主,本该千娇百宠地长大,却成了阶下囚,旁观者多少都会唏嘘,何况是同父的兄弟。 煜王放下箫,转身看向殊丽,“你穿红衣很美,但还是听我一句劝,找机会离开皇宫,离开陛下,去过平凡的生活。” 殊丽低下头,她也想离开啊,可不放手的人是天子。 天牢内,听完陈呦鸣的说辞,陈述白轻点案面,陷入沉思。据她所言,周太妃是个不知情的局外人,而她也是被陈斯年所胁,才不得已做了傀儡。如此说来,陈斯年也没顾及过所谓的手足情。 “所以,钦差在你府中借宿时,你故意用猫吸引那个女钦差去主院正房,是为了通过她之口向朝廷求救?” “正是。” “那与你耳鬓厮磨的幕僚,只是你的心腹,与你没有男女之情?” 陈呦鸣点点头,眼角眉梢带着瘀痕,“钦差偶然来我府中做客,对臣弟而言,是件惊喜事,臣弟便顺水推舟,漏出破绽,引那女钦差怀疑,也好暴露身份。” “你一直在被陈斯年监视?” “是的。” “陈呦鸣,你需知道,你若敢设计骗朕,轻则人头落地,重则,连同你的母妃一起被千刀万剐。” 陈呦鸣以额抵地,“臣弟所言皆为实情,愿受二哥考验!但臣弟真的不知道陈斯年的藏身之所!” 陈述白倒不担心她的欺骗,人心是最坚固的壁垒,也是最易坍塌的。离间门,无疑是摧毁心垒百试不爽的法子。 没几日,一则消息传到了陈斯年那边。 天子要当街问斩陈呦鸣。 陈斯年笑了,继续作着手中的诡异画作,天子这招棋,可不止是在离间门他和那对母女,还在离间门他和他的心腹下属们。 一个连母亲和胞妹性命都不在乎的主子,会在乎谁呢? 就算下属们明知这是天子的陷阱,还是会心存芥蒂吧。 换位思考,若有一日他们落在了天子手中,也会落得陈呦鸣的下场。 比起玩弄心术,天子棋高一筹。 陈斯年手中的画作变得愈发狰狞,如同一只压垮山河的大手。 都是被先帝厌弃的孩子,都不是天选之子,凭什么陈述白能篡位成功,他就不能? 秋分过后,择日问斩。 晌午时分,刑部尚书作为监斩官,端坐室外大案前,望了一眼日晷,正是午时三刻,他拿起火签向外抛去,“时辰到了,上路吧。” 刽子手举起钢刀,朝着衣衫染血的陈呦鸣砍去。 血溅断头台。 这一场景,深深印在了百官眼里,天子没有虚晃一枪,而是真的斩首了这个手足。 急急赶来的周太妃当即两眼一翻,晕厥过去。 苒苒物华休,草木凋零,人心渐冷。 醒过来的周太妃闹着要见天子,如发了疯般,质问天子为何如此无情。 “就算陛下不念及手足血亲,也该念及哀家当年的养育之恩!你杀了呦鸣,于杀哀家有何不同?!” 她嘶吼着冲向御案,被侍卫摁在地上,狼狈不堪。 尊贵的太妃娘娘,少了天子的庇护,又比宫人多了什么? 陈述白从奏折里抬眸,平静问道:“母妃不是说,自打送走陈呦鸣,就与之彻底断了联系,这会儿怎么又来跟朕哭诉母女情了?” “那是念想,念想!人可以不交际,但不能没了念想!” “母妃还有陈斯年这个念想,不必太难过,朕一时半会还逮不到他。” 周太妃一直知道陈述白薄情,却不知他薄情至此,丝毫不顾及往日之恩。她挣开侍卫,缓缓向后退步,眼中漫出泪水。 屏宝座的后面,太后望着昔日的“对手”,喟叹一声,她今儿是来御书房给儿子送参汤的,无意中撞见这一幕,心里却没有打败对手的快意,只觉得背脊发凉,自己的儿子竟真的不顾及母子情,将“养母”逼成了疯子。 周太妃在天子心里无足轻重,那她这个不称职的母后又有几斤几两?她都不敢细想。 太皇太后同样低估了天子的绝情,万没想到天子会杀了陈呦鸣,杀了皇室唯一的公主。 福寿宫内,太皇太后拍着殊丽的手,给她戴上了一只祖母绿的镯子,“你是个好孩子,知恩图报,还望你看在哀家对你往日的提携上,替煜王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不求别的,只求陛下能善待这个弟弟。” 自从回宫,殊丽就戴上了虚与委蛇的面具,太皇太后说什么,她就应什么,但心里的确对煜王存了份感激,却不是来自于太皇太后。 离开福寿宫,殊丽拿出天子御赐的腰牌,乘马车出宫,去往一处私宅。 来到宋府,殊丽步下脚踏,交代车夫道:“让人将这些布匹和器具搬进去吧。” 车夫赶忙去张罗,殊丽则独自走进府门。 宋老太师膝下有三个女儿,除长女嫁人外,其余两个女儿都住在后罩房,平时倒也热闹。 二楼的一间门屋子里,“死而复生“的陈呦鸣一见殊丽过来,摆了摆手,“快过来坐,看看我绣得如何。” 穿回女装的陈呦鸣身上多了一份轻松,笑起来眉眼弯弯,人也更为热情。 殊丽被她诓过一次,但也知道她当时的难处,没有太过计较,“这里绣错了。” “帮我改改?” “我的绣活很值钱的。” 陈呦鸣啧一声,无奈一笑,如今她是宋老太师的远房外甥女,家道中落前来投靠,被收留在府中,身无分文,哪里请得起殊丽这样的绣娘。 不过她脸皮厚,抓着殊丽的手臂不放,“打欠条行不行?” 殊丽撇嘴,拿过绣棚为她改线,又教给她几种简单的绣活,“回头我去给你找几本刺绣的书,你照着练习吧。” “好啊,那麻烦了。” “不麻烦。”殊丽让车夫将布匹和器具放在门口,屏退他们后,才一样样抱进来,“这些都是冯大总管为你准备的,是陛下的意思。” 陈呦鸣有点不知所措,又有点感动,玩笑道:“看来,那几声二哥没有白叫。” 也是从这件事以及煜王的事上,殊丽觉出了陈述白的一点点人情味,至少没有将弟弟妹妹赶尽杀绝。 “陛下让我传话,叫你安心住在这里,待陈斯年的案子尘埃落定,会恢复你的公主身份。” 公主身份是层枷锁,陈呦鸣已承受不起,不过这话也只敢说在心里,她懂得见好就收,“替我谢谢二哥。” 殊丽点点头,刚想告辞,被陈呦鸣问住—— “二哥是不是喜欢你?” 殊丽淡笑,“你觉得,陛下会真的喜欢谁吗?” 也是,陈呦鸣点点头,“不过,你在二哥心中一定占有特殊的位置。” 殊丽不置可否,若非在陈述白心里占了一席之地,也不会委派她来传话。如今陈呦鸣的身份是绝密,不是天子信任之人,绝不可能接手此事。 这也算是天子对她的一次试探吧,试探她的忠心,再逐步将她培养成心腹。 可她仍比不过冯连宽和宋老太师在天子心中的地位,至少外廷的事,天子从不考虑任用她。 从宋府出来,殊丽没着急回宫,陈述白准她每次出宫探望陈呦鸣时,可顺便闲逛半个时辰,既得了首肯,她怎会白白浪费机会。 白日里的京城街市不及夜晚笙歌鼎沸,却也是香车骈阗,熙熙攘攘。 殊丽沿途买了不少小件,被身后扮作车夫的侍卫一一接了过去。 “这附近有家戏班,当家花旦一登台,不少王孙公子都会来捧场,姑姑要不要去听听?” 那不是要遇见很多纨绔子弟,殊丽摇摇头,“咱们就沿着摊位走走,没一会儿也该回宫了。” 侍卫称“是”,牵着马车跟在后头,忽然听得一声“好马”,扭头过去,见街边坐着一个为人作画的男子,男子穿着湖绿锦衣,面白唇红,墨发半绾,眸光有些涣散,生得韵秀妖美,可惜是位盲人。 闲来无事,侍卫嗤笑一声,“你都看不见,怎知我的马是好马?” 男子手中动作未停,几笔勾勒出求画人的轮廓,“听马蹄、马喘,还有气味。” 侍卫牵的马确实是良驹,耐力极好,毛发黑亮,走起路来嘀嗒嘀嗒很是优雅。 听完他们的对话,殊丽莞尔一笑,再看他的画作,栩栩如生地还原了求画者的相貌。 如何做到的? 像是猜出观赏者的疑惑,男子温声道:“摸骨。” 殊丽觉得男子有些眼熟,忽然想起很久之前,她在太皇太后寿宴上救过一个幼童,而此人正是幼童的舅舅。 怎会是他...... 既然再次偶遇,又见他在街头卖艺,殊丽掏出碎银,放在他脚边的铁罐里,“郎君手艺独特,这是一点儿心意。只是,郎君不是在宫廷任职画师吗?” 听见碎银落入铁罐的声音,男子道了声“谢”,温声解释起来:“犯了错事,被罢免了。娘子与在下见过?” “远远见过。”既然对方不记得她了,也没必要提起上回的事儿。 “娘子若是不赶时间门,可否容在下为你做幅画?初来摆摊,没什么生意,手实在闲得慌。” 说着话儿,他摘下画板上的画像,递给求画的人,“二两银子。” 求画人满意地点点头,放下银子离开。 一幅画二两银子,可不便宜,难怪生意冷清,殊丽失笑,“郎君这是姜太公钓鱼吗?” 男子也跟着笑笑,笑声清朗,“娘子可愿?” 找他作画是要摸骨的,若是被天子知道,这画师的手怕是保不住了,殊丽刚要婉拒,男子像是察觉到了,取出一张画纸,几笔勾勒出一个哭脸,逗得殊丽忍俊不禁。 “今日不便逗留,祝郎君生意兴隆,告辞。” 说完,殊丽提步离开,那股暖香也渐渐散去。 等马车走远,男子掏出帕子,擦拭去指尖的墨迹,过分优越的容貌渗出点点翳色。 一旁摆摊的小贩递上一个糖人,“主子尝尝我的手艺?” 男子轻轻推开,眸光有了焦距,落在了那匹黑马上,宫里的马啊......那女子呢,上次见过。 尚衣监掌印殊丽。 男子拿起画笔,在画纸上勾勒出殊丽的背影,随后泼了一泓绿墨,环绕在“殊丽”周遭,涂抹出诡异的山水。 画的落款,他附上了自己的名字:陈斯年。 离开闹市,殊丽瞥了一眼元府的方向,苦闷感挥之不去,不知那人现在何处,是否安康。 回到尚衣监,殊丽瞧见煜王也在,正在指挥木桃劈柴。 “偏了偏了。”少年烦躁地推开木桃,拿起斧子,“贫道再示范一遍,好好学着。” 殊丽觉得好笑,靠在月门前看着少年少女的互动,这位亲王殿下屈尊降贵过来教小宫女劈柴是何用意?殊丽有了几分猜测,对他的感激更浓一筹。 他不想背离自己的承诺,还在试着将木桃带出宫。频频与木桃互动,无非是要向天子证明,他的确是看上了木桃,而非还人情。 木桃举起斧子,使出吃奶的劲儿,才堪堪劈开木头,“不行了,奴婢得歇歇。” 她席地而坐,水嘟嘟的脸蛋变得通红,一劲儿揉着自己的手臂。 煜王觉得她又呆笨又无趣,颇有些恨铁不成钢,旋即扭头看向殊丽,“喂,你要不要试试劈柴?” 今日休沐,闲着也是闲着,殊丽走过去,“我也没劈过。” 煜王对殊丽稍微有些耐心,“木桃,你也过来,贫道再示范一遍,你们好好学着。” 说着,他手起斧落,将木头劈成两半。 殊丽接过斧头,在木桃殷切地期盼下劈了下去,木头一分为二,飞了出去。 “成了!”木桃激动地直拍手。 煜王终于有了点成就感,斜睨木桃道:“你家姑姑劈的,又不是你,高兴个什么劲儿?一会儿继续练,什么时候劈匀了,什么时候才能休息。” 木桃挽起殊丽手臂,“姑姑会了,等同于我会了,求求殿下莫再为难奴婢了。” 这亲王发什么疯,非要她学劈柴? 殊丽揉揉木桃的脑袋,让她带着自己买的东西先回屋,之后与煜王道了声“谢”。 煜王不自然地别开脸,负气又傲娇,“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贫道承诺过的事,不会食言。” “殿下没有食言,是陛下不同意而已。” “那也还要试试。” “殿下别让自己涉险。” “放心吧,陛下虽不好说话,但也不是杀人不眨眼的暴君......” 是这样吧......少年想起陈呦鸣血染断头台的场景,心里闷闷的,转身摆摆手,大步离开。 入夜,殊丽将今日与陈呦鸣的谈话一五一十禀告给了陈述白,末了加了一句:“奴婢想起一件事,不久前,一位盲人画师嗅出了奴婢身上的味道是哪几味花香的混杂,奴婢按着他说的,做了香包,可否放在陛下枕边?” 若是这样,是不是就不用暖床了?她也发现,所谓的暖床,其实暗藏另一层含义,似乎与体香有关,估摸是天子喜欢闻她身上的味道,才让她爬龙床的。 陈述白长眸一敛,“画师品出了你身上的气味?” “是呀。”殊丽掏出香包,双手呈到男人面前,“还真是这个味道。” 陈述白拿起绣工精湛的香包,放在鼻端闻了下,又拉过殊丽深嗅她颈间门的味道,果然有些相像。 曾几何时,他也想做出类似的香料,以摆脱对殊丽的依赖,可此刻,他一点儿也畅快不起来,将香包撇在桌上,拉着殊丽坐在了自己腿上。 殊丽开始心慌,比他的心跳还剧烈,自那晚被丢上龙床之后,两人再没亲近过,这会儿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陈述白嗅着她的颈香、发香,大手毫不含糊地磋磨起她的腰肢,“殊丽......” 他轻喃着她,诱她放松。 殊丽紧张地咽下嗓子,“陛下还未处理完奏折呢。” “不忙。”陈述白贴着雪背一寸寸抚上她的椎骨。 殊丽面上温顺,身子发软,后仰在了书案上,不得不靠小臂抵着案角才能维持平衡。 扬起的弧度,更为凸出了娇美的线条。 陈述白碰到她的双膝,往外推开,让她跨坐过来,护着她的后颈。 殊丽脸色红润,唇齿微张,露出整齐的牙齿,咬住了下唇。 “陛下,”她带着乞求,希望男人能放过她。 可她不知,那带怯的声音,只会激起陈述白的胜负欲,况且,他本就没什么同情心,“殊丽,睁眼看看,朕是谁。” 像是攻克不了自己一手营造的影子,他拉起殊丽,迫使她睁开眼。 “看看,朕是谁。” “陛下......” “念朕的名字。” 朕是陈述白。 即便被撩得迷迷糊糊,殊丽还是没胆说出天子的名讳,可她越这样,陈述白眼底越深沉,忽然起身拿过一面镜子,放在殊丽面前,将她狠狠抵在案沿,长臂环过来,掐住她的颌骨,逼她目视镜面,“好好看看。” 说着,拉开了她的裙带。 外裙如花般层层叠叠落下,露出里面雪白的衬裙。 殊丽双手撑在案沿上,额头抵在两手之间门,呼气在镜面上形成一圈雾。她闭上眼,准备承受接下来的“未知”。 可背后的男人忽然退开,手捂胸口不停地喘气,额头大汗淋漓。 殊丽一慌,转身扶住他,“可要传御医?” 陈述白推开她,沉着脸走向龙床,颀长的身躯倒了下去。 这心悸为何因她而愈,又因她而重? 他厉责一声,脸色愈发苍白。 既然不传御医,殊丽没再管他,穿好外裙,对镜整理起散乱的发,又擦去他留在她脖颈上的湿意。 余光瞥见她的小动作,陈述白有些恼羞成怒,但也没有去斥责她的大胆。心律渐渐平缓时,他深呼吸几下,起身坐到书案前,继续批阅奏折。 自打殊丽回宫,他时常叫人将没处理完的奏折拿回燕寝,如今想来,荒谬无比。 “来人,移驾御书房。” 殊丽:“......” 不知他又怎么了,殊丽退到一边,看着冯姬躬身进来,服侍天子更衣。 等内寝只剩下殊丽,殊丽拧了湿帕,好好擦拭起脖颈和耳垂,这人喜欢咬她的脖子和耳朵,跟癖好似的。 第46章 第 46 章 天子离开后,殊丽百无聊赖地坐在白绒毛毯上,心里泛起酸苦滋味,什么时候日子才能平静如水,不用再以假面笑脸逢迎? 疲惫感源源涌来,她倒在毛毯上,轻叹一声。 御猫适时地过来蹭她脚踝上的金铃铛,殊丽很想将金铃铛摘下来送给它,可她没有那个胆儿,天子系上的,得由天子摘掉。 次日深夜,云窗月帐的寝殿被银芒笼罩,陈述白走进来时,发现守夜的宫人是个面容清丽的新人,嘴角一平,径自走向湢浴。 宫人起身跟了过去,刚跨入浴房,就听得一声“不必进来”的淡音,她停下脚步,看着天子独自走进层层垂帘中。 每次都是这样,她们在燕寝承伺听着风光,实则连天子的发梢都接碰不到,甚至连那张雪白的毛毯都踩不得,守夜时还要退到落地罩外,与殊丽姑姑的待遇截然不同。 宫女腹诽时,忽听里面吩咐道:“拿酒来。” 天子不常在寝殿饮酒,宫女不敢怠慢,匆忙去外殿吩咐,没一会儿,冯姬端着酒水走进来。 没经宫女之手,冯姬自己送了进去,跪在池边放下托盘,斟酒道:“陛下请用。” 陈述白转了一下眸,“取一坛十年尘封的女儿红来。” 十年尘封的,那酒劲儿可不小啊,冯姬不敢多嘴,去而复返,手里拎着一小坛女儿红,“刚从御膳茶房的酒窖取出来的,小奴给陛下斟上?” “这里不用你们候着,传殊丽过来。” “......诺。” 自从回宫,殊丽发现天子传唤她的规律愈发无常,经常是她到时,天子已经睡下,夜里毫无交流。 昨晚不欢而散后,他定是存了气儿的,今日过去怕又免不了那事儿。 走进内寝时,殊丽闻到一股浓郁的酒味,与龙涎香混合在一起,味道极为独特,殊丽这才意识到,她早已熟悉了天子身上的味道。 “陛下?”寻摸一圈,她没见到人,视线落在了传出水声的湢浴内。 脚步踟蹰片刻,她没有主动走进去,站在绒毯外等待着召唤。 陈述白拎着酒壶走出来时,视线落在她的裙摆下,一双绣鞋若隐若现。 敢跟他见外了。 “脱了。” 短促的两个字,让殊丽迷茫起来,还以为他在叫她脱,可转念一想,又觉得是在叫她脱掉鞋袜。 按着心中所想,她脱掉鞋袜,踩在了绒毯上,十个脚趾紧紧并拢,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 陈述白坐在书案前,敲了敲案面,“斟酒。” 殊丽走过去,为他斟了一盏,“陛下请。” “你喝。” 知他还带着昨晚的气性,可那气性来得太过莫名,殊丽都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他了。 心中暗说不与他一般见识,执起酒盏啜了一口。 “咳。” 辛辣酒水呛得她冒出泪花,见天子没有喊停,她仰头喝下,轻轻落盏。 “再喝。” “......” 又为自己倒了一盏,殊丽忍着辛辣饮尽,再次轻轻落盏。 “再喝。” 这一次,殊丽一口饮尽,呛得不停咳嗽,勉强轻轻落盏。 “继续。” 一盏接着一盏,喝到最后,殊丽觉得头昏目眩,将杯盏重重放在案面,发生“砰”的一声,还反手抹了下嘴,脚步不稳地问:“还、还喝吗?” “继续。” 从男人的语气里,听不出一丝怜悯,殊丽顶着粉嘟嘟的小脸,执起酒坛,歪歪扭扭地倒酒,洒了一书案。 酒水从案沿流淌下来,滴在那张昂贵的毛毯上。 倒满酒,殊丽端起来饮下,又重重落盏,“还喝吗?!” 她语气变得急躁,显然喝蒙圈了,却始终没有服软。 陈述白看着她朱颜酡醉,站都站不稳的样子,终于软下心来,扶着她坐下,“好喝吗?” 殊丽皱皱眉头,已醉得没了分寸,“好辣啊,辣得我嘴疼。” 她晕晕乎乎,歪倒在椅背上,小声嘟囔道:“狗皇帝,欺负人。” 什么? 陈述白甚至怀疑自己耳鸣了,掐住她的脸颊,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殊丽胸口发闷,歪头道:“狗皇帝......” 这话她在心里不知骂过多少遍吧,陈述白以为自己会生气,可当她一遍遍骂出来时,他反倒笑了,笑得肩膀轻耸,胸膛震动,随后掐住她另一侧脸,假意凶道:“敢骂朕,株连九族。” “我又没有亲人。”殊丽拍开他的手,趴在淌酒的案面上,懒成一摊泥,“我是孤儿。” 陈述白被她挤的不得不往旁边挪去,不咸不淡道:“不是还有元家人么。” “我不能连累他们。”殊丽无聊地掰着自己的手指头,“狗皇帝不想让我与他们走得太亲近。” 呵,又不知身边的人是谁了,陈述白拉起她,“桌上都是水。” 殊丽挣了挣,低头看看被酒水浸湿的衣衫,抓起他龙袍的衣角使劲儿给自己擦了擦,颇为嫌弃道:“一股酒味。” 龙袍被她当成了抹布,陈述白并没有在意,抬手拍拍她的后脑勺,让她枕在自己肩头,“回头还你几身。” 他不能免俗,也喜欢看她穿艳丽的衣裙,戴漂亮的首饰,成为只有他能欣赏的靓丽风景,外人皆不可窥探。 “殊丽。” “干嘛呀?”殊丽困得眼皮打架,只想闷头睡觉。 “朕给你名分,安心留在宫里。” 名分,宫里?殊丽脑子越来越混沌,分不清那是什么,她坐直腰,盯着他瞧了一会儿,觉得眼前出现两个人影,一个是天子,一个是......元佑。 “元佑,你怎么来了?你胆子够大的,这是陛下的寝宫,。” 陈述白一滞,眯起眸子,微微上挑的眼尾带着锋利,“你说什么?” 殊丽捧起他的脸仔细辨认着,傻乐一声,“元佑,你怎么穿龙袍了?你把天子囚禁了?” “你希望天子被囚禁?” “不囚禁你就好。” 这话的意思是,只要元佑没事,天子身处怎样的境地都无所谓?陈述白低笑,笑声透着没落,果然,她只对元佑动了心思,对他从来都是虚情假意,没有半点真心。 “朕对你不好吗?” 自始至终,她都是虚伪的,不流露一分真性情,到底是谁更无情、疏冷? 殊丽听懂了那个“朕”字,扁了扁嘴,“陛下对我是挺特别的,我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是因为我长的像谁,才会被优待?” 陈述白再懒得理她,捏眉道:“去睡吧。” 殊丽站起身,歪歪晃晃地绕过书案,忽然一头栽倒在地。 在她倒地的一刹,陈述白猛地站起身,拉住她,自己却被椅子绊了一下,跟着她一起倒了下去。 他迅速翻身将她护在怀里,后背重重摔在地上。 一声闷哼溢出菱唇,胸口还袭来一道重击,他扯扯嘴角,低眸看向怀里趴着的人儿,“摔疼了吗?” 殊丽趴在一个硬邦邦的怀抱里,不是很舒服,却也懒得再动,扭了扭身子寻个舒服的趴姿,“嘘”了一声:“别讲话,我要睡了。” 陈述白不适应地抱着她躺在地上,仰望着屋顶,凤眸泛起柔柔涟漪。 殊丽睡着后还算老实,乖乖顺顺地窝在男人怀里,酡醉的脸蛋粉扑扑的,有着这个年纪该有的稚涩。 等了一会儿,陈述白打横将她抱起,平放在龙床上,自己坐在一旁,替她赶走过来踩奶的御猫。 御猫很小就被抱来他身边,如今三岁多了,还留有踩奶的习惯,何况是殊丽,她那么小就失去双亲,一个人来到皇城投奔亲人,当年又留有多少幼时的习惯?而那些习惯在进宫后逐一消失磨平,是经历了很多遭遇,才不得不老成持重吧。 “殊丽,留在朕身边,你想要的,朕都能给你。” 除了宫外新鲜的空气和皇后所穿的正红凤袍。 这时,太医院院使隔帘提示道:“陛下,到时辰了,该喝药了。” 陈述白为殊丽搭上被子,又将她的脑袋挪到枕头上,才起身走到外殿,接过院使早已备好的汤药。 闻得天子身上的酒味,院使皱眉,尽量缓和语气道:“服用治疗心悸的汤药期间,陛下还是谨慎饮酒。” 陈述白淡淡“嗯”了一声,今儿他没喝一口,全给殊丽喝了,身上的酒气也是从殊丽身上染过来的。 药苦味涩,陈述白却极为麻木,自登基以来,他受心悸所困,不知喝过多少汤药,效果甚微,若非......碰不了殊丽,他也不会再喝药。 “依微臣看,陛下心悸多是心病所积,还望陛下放松心弦,莫要忧思过度。” 陈述白坐在外殿的屏宝座上,恹恹问道:“女色呢,女色也是心病?” 白发苍苍的老院使是过来人,一听这话,又联系起天子曾不顾安危下水去捞殊丽的场景,捋胡子笑道:“或许,陛下真该分清心悸和心动的区别。” 心动...... 陈述白自嘲地想,难不成是疯狂心动,才会觉着心脏快要跳出喉咙? 他,会对人疯狂心动? 第47章 第 47 章 慈宁宫内,邓大娘子正在陪太后解闷。 慈宁宫新任管事太监张执走了进来,禀告道:“按着太后的吩咐,奴将参汤送去了燕寝,不过......” 太后扇了扇鼻端,推开邓大娘子带来的檀香,“不过什么?” 自从孙总管进了大牢,慈宁宫就换了管事,对于这个新任的管事,太后颇有微词,一来与他不熟,还需磨合,一来此人接管慈宁宫和西厂后,平步青云,为人狂傲不少,有些不服管。 张执平凡的面庞带了点笑,“陛下正在服用汤药,没让奴见驾。” 服用汤药......太后心一提,作势起身要去探望,被邓大娘子拦下了。 “娘娘现在过去,不是跟张总管一个待遇,想必只是调理身子的汤药,不要紧。” “我这个做母后的,怎么也得表示表示。” “那也得天亮了再去呀,现在过去,不是打扰陛下休息么。” 太后冷静下来,坐回软塌,扶了一下额头,“嫂嫂说的是,那就明儿傍晚再去探望。诺儿最近都在做什么?” “跟人学画呢,您别说,还挺像模像样的。” “何人?” 邓大娘子简单说明了画师的来历,笑道:“那画师是个有本事的,相貌也俊,府中上下都很喜欢他,老庞没事就去跟他探讨书画,都快成忘年交了,可惜有眼疾,只能靠摸骨作画。” 太后没在意,“哥哥学学书画也好,习武之人戾气重,书画能静心。倒是诺儿,若真有所长进,可把画作拿给陛下瞧瞧,才艺多少能加些印象分。” “我会督促她的。” 殊丽醒来时,脑袋晕乎乎的,望了一眼缃绮色的承尘,猛地坐起身,她竟然在龙床上睡了一宿。 时至辰时,天子早已离开,那他们昨晚发生了什么?殊丽只记得自己被灌了酒,之后的事再无印象。 低头看了一眼完整的衣衫,她揉了揉发胀的脑袋,心虚地想,自己昨晚不会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吧? 前半晌,殊丽按照天子的意思去了一趟景仁宫,为周太妃量体裁衣。 因陈呦鸣的“死”,周太妃日渐消瘦,人也倦倦的,没了往日的雍容和喜欢凑热闹的欠劲儿。 量取完腰围,殊丽温声道:“娘娘瘦了,该注意休养才是。” 看着镜中枯槁憔悴的女子,周太妃笑得惨淡,“还不是拜陛下所赐,殊丽,看看哀家的下场,引以为鉴吧。入了后宫,就算为陛下生儿育女,也很难善终的,皇家薄情,始终如此,奈何,哀家到今时今日才算看透,蠢啊,蠢透了。” “娘娘节哀。” 殊丽不是落井下石之人,即便对她没有同情心,也不会趁机去戳她的痛处。 “殊丽,能帮哀家一个忙吗?” “娘娘请讲。” “若有一日,朝廷抓捕了陈斯年,哀家想见他一面。” 这是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才能说了算的事,哪是她一个内廷小尚宫能插嘴的,“奴婢没那个本事,但奴婢可以为娘娘争取一下。” “好,哀家记下你这份人情,殊丽。” 服侍周太妃睡下,殊丽拿起记好的尺寸准备离开,当她迈出月门时,瞧见两个老婆子正在殴打一个宫女。 宫女头发凌乱,双手捂脸,露出的脖颈上隐约可见条条鞭痕。 是禾韵。 后宫就是这般,一旦主子失势,主子身边最得宠的侍从就会遭受欺凌,谁让他们平时太招摇,有意无意伤了不少人。 陈述白念及往日恩情,没有将周太妃和她的侍从们送去冷宫或遣送出宫,如若不然,连同周太妃在内都会遭到践踏。 这就是殊丽不能让自己失宠的最大原因。 看着禾韵哀声连连地求饶,她没有一泯恩仇仗义出手,而是选择了漠视。种什么因得什么果,一切都是禾韵自作自受。 下巴砸在地上时,禾韵吐出一口血水,她强撑着手臂站起来,狠狠看向那两个婆子,“是殊丽让你们来欺负我的?” 两人愣了下,其中一人狠抓她的头发,“还用得着别人么,我们早看你不顺眼了。” 她们是景仁宫附近的打扫婆子,有次偷懒,叫禾韵逮到,被罚了月钱不说,还每人得了十个手板子,两人怀恨在心,终于等到报复的机会。 这点小仇都要被报复,何况是其他仇恨,禾韵自知深陷泥土,若想安然无忧,必须择木而栖。在内廷,想站稳脚跟,要么依附权势大的宦官,要么依附各宫贵人。 她咬咬牙站起来,凭着最后一丝力气推开两个婆子,晃晃悠悠往司礼监走去。 宫中除了太皇太后和太后,再无其余贵人,可自从太妃出事后,太皇太后明哲保身,不愿插手,太后那边......就更没指望,不落井下石都已不错。 如今,也只有寻个官宦庇护了,她握紧拳头,眸光由哀戚变得坚定,没有人会捞她出泥潭,唯有自救。 司礼监除了冯连宽,还有两个执笔老太监和一个新上任的提督太监,听说那个提督太监年纪不大,三十上下,应该会喜欢送上门的对食吧...... 禾韵心里悲戚,但眸光不变。她要爬起来,不被任何人欺辱,甚至要还击! 中秋将至,桂花飘香,一到这个时节,大街小巷开始出售桂花酒,酒香不怕巷子深,不少懂酒的人顺着味道就能寻到犄角旮旯的不知名的酒坊。 中秋不止有赏月、饮桂花酒、吃月饼的习俗,还有观潮的习俗。 在前朝时,每到中秋前夕,先帝就会带上一两个宠妃南下观潮,轮到陈述白,他可不会为了观察特意远行,但还是带着一些人去往最近的海域散心,也算是犒劳臣子、近侍和他们的家眷了。 此番随驾的人不少,殊丽也在其中。 殊丽自是不想去的,可架不住陈述白一记冷眸投来,她识趣地收拾好包袱,与两个管事交代了尚衣监的事宜。 木桃有点艳羡,自被卖入宫中,她还一次没有出去过呢,“姑姑,唔,姑姑......” 殊丽揉揉她的头,失笑道:“伴君如伴虎,出去游玩等于半条命系在高台,随时有坠落的可能,羡慕什么啊傻姑娘。” 木桃扁嘴,“可我想去宫外赏月。” 每年都是在尚衣监这一亩三分地赏的月,跟井底之蛙似的。 看出木桃的热切想法,殊丽有点为难,当晚守夜时,趁着陈述白心情不错,蹲在椅前为他捶腿,顺嘴提了句:“陛下,奴婢可以带一个人同行吗?” 既然都叫他看出木桃在自己心中的重要性了,也没必要藏着掖着了。 这还是殊丽第一次主动提要求,陈述白目光未离书卷,“带那个叫木桃的绣女?” “嗯。”殊丽更为卖力地为他捶腿,比之往日更为乖柔。 陈述白还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样,嘴上倒是近了人情,“可以,但她要是惹事,你来买账。” 没想到他会这么痛快,殊丽仰望着他优美的下颌线,弯了弯嘴角,“奴婢会看好她,不给陛下惹麻烦。” 圣驾出行,上千禁军相护,更有数十万禁军在皇城待命,随时应对突变。 大将军府最高的楼台上,陈斯年正在为庞诺儿作画,长眸转向庞大将军的车队,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 庞诺儿气闷父亲没有带她随行,而是带了自己的两个嫡兄,于是抱怨道:“带大哥和一哥前去,有什么好处啊?两人只会舞刀弄棒,怎么取悦天子?” 她嘟囔来嘟囔去,无聊地看向陈斯年,“喂,你是聋子吗?” 作为她的书画老师,陈斯年不但没有耐心开解,反而摆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加重了手中画笔,染墨在画中女子的长发上,“在下一介平民,哪里懂得朝中事,小姐问错人了。” “也是。”庞诺儿拿起浆果,没心没肺地吃起来,“你觉着,我的骨相如何?” 刚好,陈斯年开始描绘她的双眉,皮笑肉不笑道:“人间绝色。” 谁不愿意听夸赞的话啊,尤其像庞诺儿这样的娇女,“真的?” “嗯。”陈斯年随口应答,眼前浮现出了真正的绝色,那抹茉莉色长裙与青丝一起飘曳,美得纯然无暇。 他自认不是个见色起意的人,可还是深深记住了那女子的样貌,殊丽,人如其名。 海上明月共潮生,不身临其境,难以领会其中妙趣。 当皎晖倾洒海平面,粼粼光晕荡开浪波,靛蓝深处似传来了鲛人的吟唱。 星月为灯,白浪逐沙,陈述白和臣子们赤脚走在海边,感受着自然的妙境,聊着天南海北的趣谈。 天子一直是个寡淡的人,若非他起兴,没人敢打趣,今儿不同,见着天子脸色好,众人说说笑笑,气氛和乐,庞家大郎君更是讲起了怪谈,引出诸多辩论。 陈述白走在最前头,没有打扰他们的兴致。 临海的三层高台上,木桃拉着殊丽望月,兴奋的像只雀鸟,唧唧喳喳打扰到了安静赏月的煜王。 “你......”算了,今夜景色宜人,不宜怨怼,煜王没打断她,仰躺在贵妃椅上,双手交叠在后脑勺,浸润在月光中。 木桃捂住嘴,朝殊丽挤眉弄眼,“道长要奔月了。” 殊丽笑道:“那你变成兔子,让他带走吧,省得烦我。” “我才不。”木桃歪头靠在殊丽肩上,嘟囔一句,“我只跟姑姑走。” “傻姑娘。” 姐妹一人相互依偎,静静仰望缀于天际的圆月,握紧了彼此的手。 入夜,其余人围坐在沙滩上举杯,陈述白则带着殊丽单独在亭中用膳。 切下一片沾了蘸料的羊腿肉,陈述白递到殊丽嘴边,“尝尝。” 殊丽闭口咀嚼,点了点头表示很美味。 陈述白又倒了杯奶酒,送到殊丽口边,“这个度数低,不会醉。” 像是带了调侃,惹得殊丽浑身发热,“奴婢还是不喝了,免得御前失态。” 还敢拒绝了,陈述白低笑,扣住她的后脑勺,半诱半逼地灌了下去。 殊丽酒量不俗,除非是一杯接一杯,轻易不会醉,可她并不想成为一个酒罐子,于是接过羊腿,均匀切成片,蘸料后递到陈述白嘴边,“奴婢试过了,没毒。” 陈述白被她逗笑,合计她以为,他刚刚喂她吃酒喝肉,是为了试毒?果然是个没良心的。 吃了她递来的羊肉,陈述白推开递过来的奶酒,“你喝吧,朕最近不宜饮酒。” “中秋总要吃块月饼。”殊丽拿起攒盒里的月饼,笑着递过去,“莲蓉咸蛋黄的。” 陈述白很少吃月饼这种甜腻的点心,要不是殊丽眨着一双琉璃眸楚楚动人地看着他,他是不会品尝的。 咬一口还是觉得甜腻,他拿起殊丽的指尖,擦掉自己嘴角的渣屑,“剩下一盒都是你的,负责吃完。” 指尖沾了他嘴角的温度,殊丽低下头,听见海浪拍打岸边的声音,很像那晚他嗦她耳垂时发出的声响。 “怎么不吃?” 此时此景,陈述白很想带她去乘船,渔港之中,一盏风灯,一只木船,载着他们漂向大海深处,去探索是否存在鲛人的歌声。 奈何沙滩上全是臣子和侍卫,够煞风景的。陈述白让人将亭子几面挂上纱帘,隔绝了外面的喧嚣。 纱帘随风拂动,卷带着海风的湿咸。 对面的女子低头吃着莲蓉蛋黄月饼,时不时捡起裙面上的细屑,安静的仿若随时被风吹走。 陈述白一手搭在石桌上,视线一直落在她身上,想移开都难,“过来。” 殊丽放下月饼,擦掉手上的酥油,走到男人面前,正欲跪下,被拦腰抱了过去。 身体趔趄,她扑在男人怀里,扬起脸懵懂地看着他,不知他心情怎么又忽然好了。这人性子飘忽不定,真难侍奉。 陈述白淡雅一笑,很喜欢将她抱在怀里,尤其是望进她水汪汪的眼底,如坠入桃花深潭,独享幽幽潭景。 想起院使说的“动心”而非“心悸”,他扯开一丝不苟的襟口,露出左侧胸廓,低声哄她,“朕心口不舒服。” 一听这话,殊丽立马佯装紧张,试图挥散某人故意营造出的温情氛围,“奴婢去传御医。” 纱帘依旧随风拂动,侍卫和宫女们离着凉亭不远,沙滩那边依稀可闻臣子的喧闹声,陈述白那双浅棕色的凤眸里,却只容得下殊丽一个人。 大手揽住殊丽的后腰,让她避无可避,“御医治不了,你来试试。” “奴婢不懂医。” “所以是试试,治不好,朕也不怪你。”他扭过殊丽的脑袋,让她慢慢靠近他的左心房,“给朕听听,这里是不是坏了。” 右耳贴在他温热的心口,殊丽听见了怦然跳动的声响,一下下强劲有力,振在她耳膜。 “奴婢听不出......” “那换种方式。”陈述白掐住她的下巴,轻轻向上抬起,凤眸含着轻哄,“跟它讲讲话。” “?” 没等殊丽想出来要怎么跟一颗心脏交流,钳在她下巴上的大手忽然撤离,紧接着,她被扣住后脑勺,再次靠了过去。 “别乱动,听话。”陈述白敞着一侧衣襟,低头看着亲在他心口的女子,嘴角微勾,感受着剧烈的心跳和女子唇上的温柔。 那种烈与柔的碰撞,激荡出灵魂深处的旋律,比深海的鲛声还要动听。 陈述白扬起俊美无俦的面庞,透过轻纱感受着月光和海风,冷白的肌肤染上了红晕。 若问世间最绝妙的色彩是什么,他或许会说,是动情时的面色。 第48章 第 48 章 深夜,思念入梦。 殊丽感觉木桃起了夜,可久久不见她回来,“木桃?” 她掀开被子,拿起烛台走向半敞的房门,忽然被突然出现的莲灼身影吓了一跳。 焰火突突跳动,映在墙上,打出几个光圈,如同她忐忑的心。 元佑! 没等问出口,她被一道大力带进房门,男人一手拿过她手中烛台,一手揽住她的腰,将人翻转个身抵在门扉上。 砰的一声,房门被撞上,烛台映出两人的身影。 殊丽仰头看着吹灭烛台的男子,心口不可抑止地狂跳起来,“你怎么来了?有人看见吗?” 元佑撇了烛台,挑着一双凤目安静地看着她,半晌才问道:“不希望我来?” 怕木桃突然回来,看见不该看的,殊丽推开他,“我不管你为何来,你现在快走,别叫人瞧见。” “那个绣女被我的人支开了。”元佑单手撑在墙面上,与她近在咫尺,却又咫尺天涯,总是给她一种若即若离的感觉,“想我吗?” 久未被浇灌的心藤还没枯萎,反而蔓延攀爬,殊丽怎会不想他,可他们注定没有结果,不如狠心斩断,“在回城那日,我就说过了,咱们到此为止,你不该来的。” 元佑谩笑,“那我走了,以后都不会再出现了。” “......嗯。” 感觉心口被一下下剜空,她眼看着元佑走到挑廊上,高大的背影被黑夜慢慢吞没。 男人忽然回头,递出了手,“最后一次,过来吧。” 殊丽想拒绝,脚步却不听使唤,急不可待地跑了过去,扑进男人怀里。 两人在月光中相拥,静默无声。 如瀑的长发被拨到一侧,单薄的寝衣外多了一件外衫,殊丽被抱坐在栏杆上,下意识去抓元佑的肩,“我要掉下去了。” 元佑埋在她发间,气息不稳道:“我们一同坠落,如何?” 像是受了蛊惑,殊丽揽住他的脖子,将自己的心彻底送了出去,“好。” 绮粲烟火,是不顾一切的绽放,就让那短暂的美好燃得再绚烂些,刻骨铭心吧。 男人抚了抚她的发,“为何不选陛下呢?他对你不好吗?” 殊丽一愣,听出他话里的试探,却不知他的立场,“你来招惹我,却问我这样的话,不觉得矛盾吗?” 元佑抱住她,似要揉碎她的骨头,“是啊,很矛盾。丽丽,我带你走,离开这里,远离是非,去过牧马放羊的日子。” 被拥得太紧,殊丽拧眉,“你先松开。” 元佑没放,“你答应我,我就放,咱们离开这里好吗?” 殊丽何尝不想离开,可她不能因为自己,让他和木桃还有晚姐姐涉险,“不了,过了今晚,你真的不要再来打扰我了。” “因为陛下?” “因为我想活着。” 元佑微微仰头,叹道:“那我就如你所愿,再也不会出现在你的面前,丽丽,忘了我吧,我不能给你任何承诺。” 没等殊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眼前突然出现叠影,身子一歪晕了过去...... 殊丽是在另一间屋子醒来时,睁开眼时发现天子躺在一侧,正挑着她的长发环绕在指尖。 她不知怎会躺在这里,也不知天子有没有发现元佑,心里慌的不行,“奴婢怎么躺这儿?” 陈述白没回答,长指若有似无地拉扯着她的发丝,“朕也不知,你怎么迷迷糊糊打开门走进来了,是不是做了梦,寻着谁过来的?” “奴婢没有。”殊丽受不了他的试探,抬手拽住了自己的头发,刚与元佑分道扬镳,心痛万分,她没心思迎合其他人。 “那是为何?”陈述白移开手,覆在她的手背上,感受着掌下的冰凉。 窗牖未拢帘,月光倾洒在大床上,殊丽感觉手背上的大手愈来愈施压,压得她呼吸困难,“陛下入寝吧,奴婢为您守夜。” “不就是在守夜么。”陈述白笑得淡薄,看着她失了光的眼睛,追根问底道,“不是一直不抗拒、不迎合,今儿怎么忽然不情愿了?” 还是让他察觉了,殊丽稳住心思,破罐子破摔,心道天子想要就要吧,也能灭了她对元佑的念想,左右不过都是坏男人,她陷入哪个不是陷,罢了罢了。 陈述白却没有缓和脸色,“不想为元佑守身如玉了?” 殊丽心里咯噔一下,“奴婢听糊涂了。” “的确糊涂了。”陈述白坐起身,周身迸发冷冽,忽然掐住她的脖子迫使她跪坐起来,“知道背叛朕的下场吗?一个男人就能让你心思杂乱,殊丽,你当朕是什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糊涂蛋吗?” 从未见天子发过这么大的脾气,殊丽浑身冰寒,窒息感自脖颈漫开,“陛下......饶命。” “呵,”陈述白加重了手劲,“朕不仅不会饶过你,还要杀了你身边那个绣女,让你知道背叛朕的下场。” “陛下...陛下...饶命...” 殊丽捂住自己的脖子,不停翻滚,蓦地瞪大眼睛,无规律地呼吸着。 屋里黑漆漆的,没有天子的气息,她颤巍巍转过头,见木桃安静地躺在身边,才方觉是场梦。 没有惊动木桃,她坐起身擦了擦额头的汗,心有余悸。悄悄走到铜镜前,扒开衣襟,见雪白的脖颈上没有掐痕,才确定了那就是一场梦,一场不想再经历的梦。 虽然想念元佑,可骨子里,她还是惧怕天子,不敢背叛。 一大早,众人随圣驾于码头观潮,当巨浪拍打而来时,海鸥盘桓半空,似海中侍卫,来回梭巡。 殊丽不是第一次观潮,很小的时候,她就随爹娘观赏过,比眼前的场景还要壮观,她当时很害怕,被爹爹和娘亲护在怀里,如今物是人非,站在身边的是一群随时能与她翻脸的陌路人。 细细盯着海浪,会产生被海浪卷走的眩晕感,木桃双脚发软,挽住殊丽手臂,像个胆小的鹌鹑。 殊丽握住她的手,语气苒袅,“别看脚下就不会晕,目光放远一些。” 依她之言,木桃眺望起海平面,连心境都明朗了起来。 有人笑侃殊丽这句“目光放远一些”,殊丽淡淡回笑,没有去接他的话。 在臣子眼中,殊丽并不是温柔小意的女子,而是冷艳拒人千里的冰美人,能得她一笑,不免心猿意马。 陈述白站在最高处,看着殊丽身侧的年轻郎君,问道:“谁家的公子?” 冯连宽辨认了会儿,躬身回道:“是宋老太师的幼子,曾做过陛下的伴读。” 陈述白仔细回想,那好像是七八年前的事了。与殊丽搭讪的小郎君也就十六七岁,倒是年纪相仿,“把殊丽叫过来。” 若是换作旁人,陈述白就直接撵人了,可对方是宋老太师的儿子,怎么也不能当场拂了宋家脸面。 殊丽走过来,“陛下可是被海风吹着了?” 陈述白没回答,于高处拽住她的衣袖,尾指勾了勾她的手心,“不准看别人。” “?” 殊丽不明所以,觉得他莫名其妙,却也没有反驳,一味否认,只会被他反过来欺负。 附近有臣子的家眷在放纸鸢,盘桓天际,闲适舒心。 殊丽瞭望了会儿,面前就多了一个喜鹊样式的纸鸢,“陛下做的?” 陈述白哪有那个闲工夫,是看她心生向往,便叫人从礼部尚书家小儿子手里要了过来,那个小孩子现在还趴在父亲怀里郁闷,嘟囔着皇帝是土匪,被礼部尚书抱远了。 “奴婢很多年没放过纸鸢了。” 殊丽接过纸鸢,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笑靥,三分欢喜,七分漫不经心。 陈述白挥退臣子和侍卫,拉着她的手腕走到一片空地,亲自为她举起纸鸢,“你来放绳。” 海风很大,吹乱衣衫和长发,殊丽觉得脚里进了细沙,索性蹬掉鞋袜,光着一双白嫩的脚踩在沙滩上,朝陈述白相反的方向小跑起来。 随着线绳被拉长,陈述白松开纸鸢,眼看着大喜鹊迎风而舞,缓缓飞向天际。 几丈开外,女子一袭烟雾色霜縠衬里绉裙,腰系鸾绦,浓密青丝仍是以青玉簪绾发,美得浑然天成,与海天融为一体。 陈述白负手而立,玄袍猎猎而摆,身姿岿然不动,可看着女子渐行渐远,有种即将要消失在这片沙滩时,心里慌了一下。 他大步上前,朝着那抹倩影追逐而去。 殊丽刚感受到久违的自在,身侧忽然逼近一个人影,气场强大到令她想要躲开。 可陈述白不给她自由的空间,一手揽住她的腰肢,一手替她放起纸鸢,“听话,别离朕太远。” 殊丽僵在他怀里,像是被他从天上摘下来的云朵,没了飘浮在天际的惬意。 另一边。 西厂内的耳房里,禾韵穿好衣裳,含羞带怯地看向样貌平平的中年男子。 西厂没有被撤销,而是由宦官重整,塌上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接替孙总管,执掌慈宁宫和西厂大小事务的内廷大太监——张执。 “大人,韵儿是不是要从后门离开?” 张执松开她,站起身整理衣衫,“我让人送你回去。” “那下次......韵儿何时过来?” “等我消息。”张执是个做事稳妥的人,没有孙总管那么跋扈,若非禾韵自荐枕席,他不会主动招惹。 美人自荐枕席,又有几人能坐怀不乱,何况是张执这种喜欢将人玩弄股掌的大太监。 回到景仁宫,禾韵急不可待地泡进浴桶,太监不能成事,折磨对食的方式极其残忍,她忍着恶心沐浴更衣,倒在桶外的地上,咬住手背呜呜哭起来。 若不是因为殊丽的言语刺激,她怎会下这么大的决心去招惹一个阉人。 不过,她第一次尝到了美貌的便利,除了这个阉人,定然还有不少权贵喜欢她的皮囊,只要稳住这个阉人,她会有很多机会去接触外廷的臣子,日后说不定有机会被“赎”出宫,不过在此之前,她要先对殊丽还以颜色,哪怕玉石俱焚。 走出月门,瞧见正在打扫落叶的新婆子,禾韵冷笑一声,在投入张执怀里的第二晚,她就吹了耳边风,张执是个闷声做事的人,次日就将那两个刁婆子调去了宫外的浣衣局。 谁人不知,浣衣局是内廷二十四衙门里最苦的地方,两个刁婆子等着受苦吧。 新婆子是那两个婆子的熟人,深知其中猫腻,对禾韵气极,却不敢上前评理。 禾韵扶鬓坐在路边的老树下,掩帕笑了一声,既得意又自嘲,原来,有了真正的靠山是这种感觉。 比起周太妃,张执至少不跟她来虚的,但凡在塌上懂事些,就能得到想要的。 晌午时,侍卫从附近渔船上买了些新鲜的海货,拿回临时落脚的小楼烹饪。 新鲜海货无需佐料加持,味道都是极其鲜美的,臣子中有不少美食行家,知道天子吃腻了清淡的御膳,争先撸起袖子,想要在众人面前大显身手。 有这么多美食行家在,殊丽自然插不上手,即便天子很想吃她做的家常菜。 “宋老太师都开始刮鱼鳞了,陛下不如尝一尝,若是不喜欢,奴婢再给您做别的。” 殊丽站在小楼最高层的矮脚塌前,一边为陈述白揉肩,一边哄着这个男人。 陈述白做皇子时,品尝过大师傅的手艺,的确堪称一绝,时隔多年,也就忽然怀念起那些年步履维艰下的师生情,以及一碗碗饱含关怀的汤饭。 “你做的,能比得过太师?班门弄斧都不够格。” 殊丽背对他磨磨牙,心想她还懒得上手呢,谁稀罕给你做饭,挑三拣四的! “你在骂朕?” 不知他是有颗七窍玲珑心,还是透视眼,怎么就窥见别人的心境!殊丽绕到塌前,为他倒了一杯果饮,“陛下润润喉。” “朕问你是不是在骂朕?” “奴婢怎敢。”殊丽曲膝坐在塌边,温软的像只兔子,“给奴婢十个胆子,奴婢也不敢。” 陈述白执起墨玉夜光杯,慢条斯理道:“你那晚醉酒,可不是这套说辞。你不光骂朕,还……” 话说一半...... 殊丽哪记得醉酒时说过什么,做过什么,这会儿被提醒,突然心虚起来,扒着塌沿可怜兮兮地辩解道:“那一定不是奴婢的心里话。” 心里话可能更伤人,陈述白仰面倒在塌上,哼笑一声,抬手搭在她蓬松的发顶,收拢手指一下下轻抚,“入秋了,地上寒气重,别坐着。” 他还知道关心人?殊丽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奴婢不凉。” 陈述白没有再劝,能去关心一个人已经超出他对自己的认知了。 没一会儿,殊丽从地上爬起来,绕到塌后,再次为他捏肩。 从她的角度,刚好能瞧清男人的眼尾。她一直觉得天子和元佑的眼型很像,连瞳仁的颜色都没有分别,是那种极为特别的浅棕色,如同金秋的晨曦,又如同退潮时金乌留在天地间的最后光亮,时而浅淡如雾,时而浓郁如墨,为容貌加分。 但比起皮相,还是天子更胜一筹。 平心而论,天子是她见过最为俊逸的郎君,可惜性子阴晴不定,疑心病过重。 那元佑呢,不也是个乖戾狠辣的人,说翻脸就翻脸,自己为何能一再包容他? “在想什么?” 塌上的男人忽然转眸,定定地看向她,眼底带笑,笑却不及眼底。 殊丽加重手上的力道,“奴婢......” “殊丽,”陈述白打断她,面色不算好看,“跟朕在一起,不准去想其他人。” 灶房内,宋老太师在出锅的清蒸鱼上撒了一把佐料,拍拍手道:“劳烦大总管给陛下端去。” 冯连宽正在一旁剔蟹肉,闻言笑了笑,“陛下和美人温存呢,咱们可不敢去。” 灶房内只有五六个想要显露厨艺的重臣,谁也不是乱嚼舌根的人,即便知道天子最近中意殊丽,也没当回事,毕竟,殊丽也不止一次在御前失宠了,即便复宠,估摸也不会长久。 帝王情,比纸薄。 与众人的想法不同,宋老太师倒是很看好殊丽,也很敬佩一个时刻拎得清分寸的人。若天子对殊丽有那方面的想法,他乐意卖个人情,收殊丽为义女,让殊丽风风光光地进宫,也算有个娘家可以依靠。 左右瞧了两眼,宋老太师凑近冯连宽,小声问道:“大总管觉着,陛下会纳殊丽入后宫吗?” 冯连宽保持一贯的笑,“老太师慎言,这可不是咱们能揣测的。” 宋老太师单手掐腰,白了他一眼,“就你老奸巨猾。” 皇城宋府。 因着宋家儿郎都随着宋老太师去往海边,宋府一下子清冷下来,奈何宋夫人是个喜欢热闹的,丈夫和儿孙们不在府中,她就叫人请了大将军府的画师过来,为还未出嫁的女儿作画。 听闻大将军府的画师画功一绝,宋夫人费了好大的力气和人情,才将那位盲人画师接了过来。 既是为宋府小姐们作画,陈呦鸣没好意思过去凑热闹,一个人躺在后罩房二楼的外廊上晒日光,晕晕欲睡时,手里的蒲扇掉在了椅腿旁。 楼下传来小姐们的娇笑,听起来气氛和乐。 陈呦鸣捡起蒲扇,笑着伸个懒腰,这样的悠闲日子可真好。 一楼客堂内,画师做完最后一幅画时,得了宋夫人的赏钱,还是由宋夫人亲自送上的马车。 “先生画技精湛,不可多得,待家夫回府,老身会跟他引荐先生,为先生多开拓些门路。” 宋家夫妻是出了名的惜才爱才,又与人和善,画师稍稍点头,道了声谢。 等马车驶出巷子,车内的小厮递上几个瓷瓶,“主子,拿到了。” 陈斯年没有急于去接张胖子从宋府偷来的易容药水,而是使劲儿擦拭着手指,那会儿为几个宋府小姐摸骨作画,指尖染了不少胭脂水粉。 “猜我瞧见哪位熟人了?” 丢掉帕子,他抛出一个没头没尾的问题。 张胖子挠挠脸,“宋府还有主子的熟人?” “碰巧遇见,她并未瞧见我。” “还请主子提示。” 陈斯年靠坐在车厢上,眉眼透着意味不明的光晕,“我死而复生的妹妹。” 此趟被请来宋府,还真是收获颇丰,不仅拿到了易容药水,还见到了陈呦鸣。如此说来,新帝没舍得残杀手足了。 即是如此,待到狭路相逢那一日,新帝也会给他这个素未谋面的弟弟一次回头的机会吗? 陈斯年笑得肩膀轻耸,满眼讽刺。 张胖子惊讶不已,“新帝竟然虚晃一招,那......主子是否要将宣王抓回去?” 陈斯年冷冷瞥他一眼,那一眼很是无语。 张胖子反应过来,他们现在处于皇城,而非榆林镇,哪里能在天子和重臣的眼皮底下带走一个被保护起来的人。 陈斯年接过药水,掀开盖子一一嗅闻,宋老太师的易容术举世无双,只不过除了药水,还需要一张薄如蝉翼的面具,方能在危及时刻金蝉脱壳,换张脸,悄无声息地离开。 可薄如蝉翼的面具,比药水还要难做。 这时,张胖子从椅子底下掏出一个精致的冰鉴,一打开还透着寒气,“这是从那老家伙的密室里顺手拿来的,好像是一张脸型面具,主子看看,能派的上用场么?” 张胖子跟随陈斯年之前,是榆林镇通缉的盗贼,但凡被他盯上的东西,就没有盗不到手的。 陈斯年以水囊净手,拿出形如人脸的面具,配合着药水粘贴在自己脸上,扭头问道:“像谁?” 张胖子端详许久,戳了戳下巴,“属下看着,怎么这么像兵部侍郎元栩啊!” 他们在朝廷有些眼线,早已摸清了天子近臣的情况,包括宋老太师和元栩。 拿过铜镜,陈斯年仔细打量,眯了眯眸子,镜中的“他”,可比元栩瑰丽俊美许多。 “主子,这人是......” “礼部员外郎,元佑。” 陈斯年也诧异宋老太师为何要制作元佑的□□,又是找谁充当的元佑,而世间真正的元佑又在何处…… “找老齐他们,连夜研究出相同的药水和面具,务必在宋老太师发现前,将这些东西原封不动地放回去。” “属下明白。” 宋老太师可不是好惹的人,若是叫他发现偷盗的端倪,非要闹出大的动静,于他们不利。 看着镜中的“元佑”,陈斯年陷入沉思,一个行踪不定的天子近臣,对自己有何用处? 用处大了。 第49章 第 49 章 午时刚过,殊丽为陈述白盖上毯子,打算一个人坐在窗边眺望海边,聆听鸥声,却先听见了一道嗡嗡的蚊声。 金秋时节,海边还有蚊子? 她掏出绢帕,想要赶走扰人清梦的蚊子,可那只蚊子就跟十日没有饮过血,饥饿难耐,不停寻找着突围口。 难不成,真龙天子的血是甜的,才让蚊子奋不顾身想要来上一口? 反正咬一口也不会怎样,还能替自己解解气,殊丽懒得再管,坐在塌边拨弄起腕上的玉镯。 如今,她的妆奁里不止有价值连城的祖母绿手镯,还有数不胜数的珠宝首饰,可她偏偏喜欢这只娘亲留给她的玉镯,即便当年再艰苦,都没舍得当掉。 想起娘亲,就会情不自禁想起绿树成荫的扬州,彼时,她也是个有家的孩子,爹娘恩爱,夫唱妇随,清贫又富足。 也正是那时见证过爹娘的感情,她才不允许自己成为谁的小妾、通房,即便是宫里的妃嫔,对她也没有吸引力,她想要的一直是正妻之位,哪怕日子苦一些。 嗡嗡的蚊声不断,扰醒了塌上的天子,听见传来的细微动静,殊丽转过身,眼含关切道:“陛下醒了。” 温温柔柔的语气伴着一丝不易察觉坏心思,听起来还挺叫人舒心的。陈述白“嗯”一声,按了按发胀的侧额。 殊丽睃视一圈,发现蚊子根本没有得手。怎么就那么笨,没有咬到他! 陈述白向来浅眠,起床气大,察觉附近有蚊子在扑棱时,抬手拍了拍殊丽的后脑勺,“有蚊子,朕被咬了。” 哪有啊......殊丽认真打量起来,没从他的脸和脖子上找到丝毫叮咬的痕迹,难不成咬到别处了? 随行的御医会携带治疗蚊虫叮咬的药膏,殊丽起身去取,被握住手臂,扭头时,见男人慢慢坐了起来,腰上的毯子随之掉落,搭在塌沿上。 男子玉冠微斜,凤眼惺忪,颇有几分还未隐藏的蕴藉。 “叮咬而已,不必取药。” 哦,那太好了,她还懒得跑一趟呢。 坐回塌边,殊丽继续扮演起温软的兔子,眨着一双黑瞳柔柔地看他,鬟上的飘带搭在肩头,显得年岁很小,跟刚绽放的花一样。 陈述白喜欢看她不施粉黛的样子,比浓妆艳抹时更为讨喜,也更击他的心垒,玉兰似的人儿,该配上晨露雨丝,继而迸发出花缀露滴的清新感。 斜睨一眼长几上的墨玉夜光杯,他抬手提起,竟直接浇灌在花朵的脸上。 殊丽还在怔愣时,忽感肌肤一凉,有什么流动的东西自额头滴下,顺着鼻翼流淌到嘴角、下巴、前襟。 她抬起纤长的黑睫,不解地凝视天子手中的夜光杯,又气又恼,面上却要装得单纯无辜,“陛下又拿婢女寻开心......” 欣赏过娇美欲滴的缀花图,陈述白放下杯子,将她拽上塌,顺着她的额头、眉峰、鼻骨靠近,一点点拭去了水痕。 舌尖下,是女子的战栗。 淡笑溢出喉咙,男人眉角眼梢带着和悦,“朕被叮了,帮朕吹吹。” 殊丽垂下眼帘,想起昨晚在海边凉亭里的场景,纯美的脸蛋僵了又僵,勉强牵了下嘴角,“叮在哪儿了?奴婢没看见。” 陈述白碰了碰自己的左耳垂,“叮这儿了,过来。” 殊丽深吸口气,跪坐起来,吐气时张嘴衔住了他薄薄的耳垂,小幅度吮起来。 见她身形不稳,陈述白锢住她的腰,红着耳尖想起一件事—— 曾做过一场与她有关的梦,沉浸其中时,却被御猫咬住耳垂磨牙,此情此景,与那时极为相像。 他抱紧殊丽,揉皱她的后襟,声音愈发喑哑,“用牙磨,使点力气。” 殊丽欲哭无泪,哪敢真的咬疼他,那不是把自己脑袋送出去去任他砍么,可他提都提了,也不能像傻子一样僵持着,于是上下牙齿来回磨了磨,没敢太用力。 酥酥麻麻的感觉夹带着女子的清香,陈述白单手捂住心口,另一只手仍圈在她腰上,侧头埋在她颈间,轻轻啄吻,淡淡笑了声:“木头。” 给她出气的机会都不知道利用,胆子是真小,主意也是真正。 殊丽别了别脸,试图悄无声息地避开他的触碰,可……避无可避,男人的两片薄唇留下了一缕缕凉意,扰乱她的心绪。 花朵越浇灌越娇美,殊丽就是这般,需宠着才能从她身上体会什么是绵软糯香,陈述白暂时抛却胜负欲和掌控欲,暂时拜倒在了她的石榴裙下。 “朕的丽丽,极美。” 听见这声“丽丽”,殊丽头皮发麻,攥紧拳不让自己推开他。 陈述白沉溺在一片香气中,很想让她再跟自己的心脏交流一次,可后半晌就要启程回宫,应该来不及了。 将人轻轻推开,盯着她红透的脸,他心情大好,重赏了随行的臣子和侍卫。 大将军府。 扮作马夫的张胖子走进陈斯年暂住的客房,“主子,东西送回去了。” “确定没有留下蛛丝马迹?” “我办事,主子放心吧。”张胖子走到床前看了一眼正在熟睡的林斐,擦了一把脏兮兮的手,捏了捏小家伙胖嘟嘟的脸,“老齐说,那个药水好弄,面具得花费些时日,让主子别急。” 在没搞清楚元佑的秘密之前,陈斯年倒是不急于利用他的身份行事,毕竟那会冒很大的风险,他这人喜欢周密谋划。 “咳咳——” 沙哑的咳声引起了张胖子的注意,他走过去,为陈斯年倒了杯热水,“主子记得按时服药,旧疾难愈,可别加重。” “旧伤,没事。”陈斯年抿口热水,以帕掩口又咳了几声,担心吵醒刚哄睡的林斐,带着张胖子走出屋子,“将军府眼线众多,你没事别总过来。” “主子又不是不知我的本行,没人能跟上我。” 陈斯年擦去嘴角咳出的血,脸色更为苍白,“这是皇城,人才济济,山外有山,还是谨慎些为好。” “明白。” 回程途中,殊丽与天子同乘一辆马车,陈述白卧在小塌上浅眠,手一直拽着殊丽的衣袖。 殊丽无奈,直到肩膀酸疼时,才试着抽出布料,拢好变形的领口。 马上就是一年一度的秋狝,今年不知会以什么形式举办,又会有怎样的闹剧。 秋狝,不知元佑是否会回来。 半晌,陈述白睁开眸子,问道:“几时了?” “回陛下,快傍晚了,是否传膳?” “传吧。” 车队停下,众人在各自的马车里用膳,殊丽端着一碗燕窝粥,舀起一勺喂到陈述白嘴边,“不烫了。” 陈述白没什么胃口,推开勺子,“你吃吧,朕不饿。” 殊丽也不客气,舟车劳顿,只在海边休息了一晚,她觉得浑身的骨头都酸乏。 见她懒洋洋的,陈述白碰了一下她的腰肢,“累就躺下睡会儿。” 车里只有一张塌,总不能让尊贵的恶龙挪地儿吧,殊丽小口喝粥,摇了摇头。 漱口后,她靠在塌边闭眼,希望恶龙别再折腾人,可恶龙没有随她的愿,硬是将她拉倒在塌上。 两人同躺在一块,殊丽不自在地往外挪了挪,避开那股冷香,因着气氛暗昧,殊丽试着寻了个话头,“陛下怎么用起麝香了?” 宫中麝香味如百花,又夹杂了一点木质味,很是好闻,原本,殊丽是随意寻的话题,可当她触及男人的眼眸时,忽然疑惑,是不是自己说错话了,或是问了不该问的,才惹他不快? “你喜欢这味道?” “没有多喜欢。” “朕记得,元佑喜欢用这种香料。” 殊丽脸一僵,没想到他会提起元佑,一时不知该如何掩饰,“奴婢没注意过元大人身上的香料。” “是么,”陈述白笑意浅淡,抚上她一开一翕的唇,以指腹摩着,“不是跟元佑相处了两个多月,怎会还不记得他身上的香料味?” 殊丽不知他哪里来的气性儿,还有点酸不溜丢的,“奴婢真不知道。” 说话间,唇角被偷袭,陈述白撬开她的牙齿,翻弄起她的舌。 跟元佑一样放肆的行径。 殊丽不适地蹙起眉尖,面上流露出排斥。 陈述白恪守规矩,从不去妄想女子的唇,可这一刻,他似乎对殊丽的唇充满了迷恋,回味起上面的滋味。 车厢内的纱帘被拽了下来,发出撕拉声。 随后,殊丽被一层又一层的轻纱捂住唇,震惊之时,感受到了一股浓烈的麝香。 陈述白隔着纱巾吻住了她。 又这样……! 殊丽愣愣看着眼前的天子,轻纱足有五层,感受不到彼此唇上的温度,可鼻端全是他的气息。 殊丽本能地抗拒起来,双手紧攥塌上的花色薄毯,一双脚慢慢地蹬了起来。 陈述白闻到了雏菊和茉莉混合的味道,还有木质兰香,一时深陷她的香气。 隔纱的亲昵已不能满足于他,即便是天子,他也不想再端着冷矜,做清心寡欲的人。 当轻纱被撤开,品到第一口温香时,他明显感觉怀里的人儿僵了身子。 单臂撑在塌面,如豹的身姿半悬上方,俯瞰微怔的女子,没来由地赌起了气,偏想得到她的回应,而不是一味的索而不得。 明明是他先遇见的她,怎能让一个“影子”间隔在他们中间。 其实,他内心也是极为矛盾,那重影子分明是他,只要他摊开真相,两人之间就不会再有那么多弯弯绕,可骨子里的清傲又不允许他败给任何人,包括另一个自己。 而且,他清楚地知道,殊丽喜欢的人是元佑,不是他陈述白。 越想越怄火,当初自己不该以“元佑”的身份招惹她,奈何被“影子”带来的新鲜感吞噬了理智,加上想要逗她露出真性情,才一再沦陷,如今却要自己买账。 以后,还是少以“元佑”的身份出现在她面前。 “喜欢吗?” 粗粝的指腹揩上她的朱唇,脉管的血液也渐渐沸腾起来,为她的甜美、妖娆。 殊丽愣在塌上,忆起被元佑夺吻的那晚,虽手上拒绝,可心里是臣服的,甚至生出了不该有的刺激感,刺激着她坠入深渊。 而此刻,面对天子的夺吻,除了一丝丝清爽的气息和微凉的触感,再无其他,甚至心如止水,掀不起波澜。 “喜欢,奴婢喜欢的。” 看出她的言不由衷,陈述白握了握拳,指骨发出咯咯的声响,他扣住她的下巴,紧盯着她快要溢出泪意的杏眼,冷笑一声,喜欢那就受着。 不明的嫉火点燃了血液,他再次低头,精准地印上她的唇,不再浅尝辄止,不再给她适应的时间,毫无顾忌地撬开她的牙关。 可与预估的不同,那次初吻,她是紧闭着牙关,而这一次,她失了抵抗,乖顺地张开了口。 吻,是有声响的,狎昵窒息,偏又激荡起灵魂深处的颤栗,陈述白边吻着她边观察她的表情,始终没有合上眼帘,如隐于暗处的猎豹,窥视着猎物的一举一动。 殊丽却早早闭上了眼,截断了涌出的泪,不让泪水流出眼帘。 可泪水蓄在眼眶里打转时,是截流不住的,一滴滴如断线的珠子滚落而出,滚烫而珍贵。 而就在最先溢出的泪滴汇入两人的唇角时,陈述白忽然退开,长指灵活地勾住了她的裙带,向外一瞥,衣衫如滴入水中的雾蓝色墨滴,在净水中荡开。 “陛下......” 殊丽蜷起脚趾,紧张地睁开了眼,大颗大颗欲坠不坠的眼泪落了下来,滴在塌上竹席的织网里。 这么多年的隐忍,早已习惯了无情绪的呻/吟,而非大声痛哭。 用手背蹭掉她流出的泪,陈述白烦躁不已,揪住她的衣领将人拉坐起来,扣在怀里肆意地吻起来。 从额头到眉心,从眼尾到耳根,从鼻尖到人中,丝毫不给她讨饶的机会,让她汇集他的气息,全身心地接受他。 比起元佑,他强势得多。 殊丽被压住膝盖,如同甲板上跳跃许久的鱼,没了鲜活气儿,任捕捞者肆为。 马车硌到不算平整的土地,发出咕噜咕噜的车轮声,侍卫们护送着圣驾,丝毫没有察觉里面流露的险情。 殊丽被摁在塌沿,长发垂在车底的毯子上,仰头承吻。 陈述白吻得急切,不放过她唇上的一点软肉,那吻愈发游弋,越过绵延,落在衬裙的蔷薇花上,而那朵蔷薇生在了妖娆之上。 殊丽别过脸,感受到冷欲的热情,无助又无奈,伸手拽住了垂下的残破纱帘。 “哭什么?” 陈述白红着眼尾,忽然扶住她的后脑勺,将人抱坐起来,吻着她一侧颌骨,让她双臂搭在自己肩上。 殊丽软绵地趴在他身上,咬破的舌尖渗出血,染在了他的肩头。 余光扫到血色漫开,陈述白扯过毯子,盖住她白皙的肩,又问了一遍:“不情愿为何不拒绝?” 殊丽面色失血,黑瞳无光,意识慢了一拍,脱口而出:“奴婢拒绝得了吗?陛下给奴婢拒绝的机会吗?” 陈述白俊脸彻底沉下,扣紧她的后颈,迫她仰视对望,“再说一遍。” 意识回笼,殊丽没胆儿再说,主动搂住他的肩,送上了吻,吻在他的侧脸上,声音轻渺,“陛下想要就要吧,奴婢是自愿的。” 自愿个屁! 陈述白忍住想要爆粗口的念头,拉开与她的距离,深深望进她黯淡的眸子,与桃林那日半点儿不同。 那时,她虽羞赧,却能看出是享受的,是喜欢的,是想要回应的,此刻,她一副死鱼模样淡了他的胃口,再提不起兴致。 “下去。” 他推开她,冷着脸整理衣襟。 殊丽被大力推开,顺势从塌沿滑落,跌坐在地,残破的衬裙堪堪遮住臀胯,露出修长的腿和一双套着绫袜的玉足。 因腿生得漂亮,穿着绫袜更显小腿匀称,引人视线。 陈述白没想到自己会将她推在地上,下意识想要搀扶,却生生压制住了怜爱的心,靠坐在塌上冰冷地睥睨着她。 他是天子,根本不需要强要一个女人,而她为了“另一个人”选择背叛,何其愚蠢,与她那个好友有什么区别?! 心口不可抑止地跳动起来,显然是被气的,他手捂胸口,仰头闭目,淡淡道:“穿好衣裙,滚出去。” 殊丽拿起散落在各处的衣裳,狼狈地穿戴起来,比起自己,塌上之人只乱了前襟,丝毫不损贵气。 这便是主子和奴婢的区别,殊丽心痛到麻木,若是换作正妻皇后,他绝不会在马车上行那荒唐事。 他会给予正妻绝对的尊重,与之交颈卺饮,修百年之好,而她在他眼里,不过是个可以随意采撷又随意可以丢弃的野花罢了。 “奴婢告退。” 哽咽着嗓子,她跪地一拜,转身出了马车,身上除了被撕破的衬裙,其余衣裳没有异样,自然不会叫车外的人怀疑。 车厢内静了下来,不再有窸窸窣窣的穿衣声,陈述白捏捏眉骨,慢慢冷静了下来。 若他不想,没有人可以左右他的心情,既然殊丽不珍惜宠爱,那就由她去吧,不过一个女人罢了。 他说服着自己,深眸渐渐犀利。 回到木桃所在的马车,殊丽将被陈述白撕掉的衬裙塞进了包袱,不管木桃怎么问,她也没有回答,只疲惫地笑着,“小桃儿,看着点时辰,我想睡一会儿。” 蜷缩在简易的小塌上,提不起丁点儿力气,她很快睡去,梦里皆是混沌噩梦。 走过很远的路程后,车队归京,陈述白很快投入朝堂,没再传唤过殊丽守夜。 圣驾回宫,燕寝内外灯火通明,比之那边,尚衣监冷清又安静。 殊丽换回尚宫服,坐在铜镜前一边梳理长发,一边听着管事绣女禀告宫里发生的事。 “你说,景仁宫被调走了两个婆子?” “是啊,听说被送去了浣衣局。” 那很可能活着走不出来了…… 殊丽记得那日两人欺负禾韵的场景,不知是何人帮了禾韵一把,“回去休息吧,这段时日辛苦了。” 管事绣女离开后,她放下桃木梳,拉开妆台上的抽屉,拿出用红布包裹的木簪,插在了发髻上。 简单一支发簪,不值几个钱,却成了她那些珠翠里最被宝贝的首饰,却也只能在夜深人静时拿出来戴戴。 云月来去,静逸无声。 没几日,到了出宫探望陈呦鸣的日子。殊丽乘坐马车去往皇城宋府,将几本关于刺绣的书籍拿给陈呦鸣。 陈呦鸣是个聪慧的人,闲来无事整日沉迷于刺绣,进步极快,在殊丽的指点下,能完完整整绣出一幅花鸟嬉戏图。 “如何?” “很不错。”殊丽没有挑出毛病,暗叹皇家子女的天赋异禀。 “是你教得好,我得叫你一声师傅了。”陈呦鸣将绣帕从绣棚上取下,系在殊丽腰间,“作为答谢,送你了。” 等回头她能东山再起,成就一番事业,一定会重重答谢殊丽,只是有些话现在说来轻浮,没有意义。 “那多谢了。”殊丽翻开刺绣书籍,耐心给她讲起相关的知识。 宋夫人留殊丽在府中用膳,殊丽笑着婉拒,带着车夫和侍卫去了街市,想买些小吃拿回尚衣监,分给绣女们品尝。 出乎意料,她又遇见了扮作盲人画师的陈斯年。 听宋夫人说,大将军府聘请了一位盲人画师,想必就是他。既有了落脚地儿,怎又出来拉生意了? 殊丽没有过多在意,撂下帘子,没有过去打招呼,可陈斯年还是注意到了她,站起身拦住马车,“好巧。” 毕竟救过自己,殊丽不想失了礼数,同车夫说了一声,让他带着人去街头等她。 “你不是盲人。” 她语气笃定。 陈斯年愣了下,随即笑开,“在下是想以此为噱头,博些名气,还望娘子勿怪。” 殊丽根本不在乎他的为人,他怎样,都与她无关,“郎君不是被大将军府聘用了么,怎地又出街为人作画?” “府中太过清闲,怕失了初衷,便跟大郎君打了招呼,每日出来两个时辰,寻几个有缘人作画。” 那还真是有缘人,一幅画要花上二两银子呢。按照他这个赚法,不出两年就能在城中开一家画肆。殊丽淡淡摇头,恰有霜飔拂过,她抬起手,将落在肩上的枫叶捻在指尖。 陈斯年凝着她那张略带忧愁的俏脸,试问道:“娘子若不忙,可否容在下为你做幅画?” 没等她拒绝,他接着道:“不收银子。” 殊丽摇摇头,起身敷衍道:“还是一视同仁为好,我愿意付钱,不过,今日不便久留,改日吧。” “那就改日。”陈斯年跟着站起身,朝她背影一揖,随后看向被她扔在地上的枫叶,弯腰拾起,粘在了画板上。 第50章 第 50 章 每到农隙,就会有春蒐、秋狝等畋猎习俗。 这一年的金秋时节,又逢秋狝,陈述白却下令要保护飞鸟走兽的繁衍生息,将狩猎改为秋竞比试,包括会操、角抵、蹴鞠、投壶、捶丸,外加六艺中的御、数、乐、射四项,朝廷和民间有意者皆可参与。 内廷森然,好不容易有个在圣驾前露面的机会,宫人们争相报名。 决赛之前,宫廷内外开始了一轮轮的筛选,不少人也因此声名鹊起,获得一波波的赞叹。 尚衣监内,殊丽看着绣女们在庭院里练习投壶,没有阻止,却也没打算参与。 与天子交恶后,她每日除了上下值,以及出宫探望陈呦鸣外,几乎闭门不出,以防被有心之人奚落报复,不过,因着尚宫的身份,也不至于被踩进尘埃里。 木桃拿着无镞的箭矢跑过来,笑盈盈道:“姑姑也来试试!” 在投壶上,木桃有些天赋,是尚衣监最拿得出手的选手,殊丽替她擦拭额头的汗,“练练就歇会儿,别没完没了的。” 木桃的兴奋摆在脸上,很渴望在投壶中拔得头筹,拿到奖赏,“姑姑你看。” 她瞄准庭院中的哨壶,“嗖”地扔出箭矢,正中壶口,引来绣女们的拍手叫好。 殊丽也为木桃的天赋感到震撼,若非不愿做出头鸟,她该将木桃带去御前好好显摆一番,叫天子瞧瞧绣女们可不只有绣工这项技能。 木桃用衣摆抹把脸,兴致勃勃道:“姑姑,一会儿我去景仁宫送衣裳,回来教你。” 不愿扫了她的兴,殊丽应了声“好”,“早去早回,不可在景仁宫附近逗留。” “嗯嗯。” 木桃换了一身干净的宫服,带着两个绣女一同去往景仁宫,路上有说有笑,另两个宫女起哄让木桃往墙头上投掷石头子。 反正送完了衣裳,闲来无事,又在兴头上,木桃捡起花坛边的石头子,瞄准墙头丢了出去,石头子稳稳当当落在墙头上。 两个绣女捂嘴嬉笑,也捡起石头子往墙头抛。 “诶呀!哪个不长眼的?” 墙头另一边传来叫骂声,吓得三人拉起手欲跑,却被翻上墙头的小太监逮个正着。 “你们站住!” 小太监捂着脑袋跳下来,堵住三人的去路,“哪个宫的,在这里扔石头,胆子不小啊!” 一见小太监穿着西厂的衣裳,另两个绣女吓得瑟瑟发抖,话都不敢讲。 木桃是个胆子大的,挡在她们面前,笑着拱手:“我们不知墙后头有人,无意冒犯。小公公大人大量,别与我们一般见识。” 小太监指着自己头上的大包,横眉冷对:“这么重的伤,你说得可真轻松!” 木桃有点犯难,从袖口掏出一两碎银,塞在小太监手里,“酒水钱,还望小公公高抬贵手。” 看她们的穿着,小太监认出她们是尚衣监的绣女,想起掌印殊丽已在御前失宠,毫无顾忌道:“一两银子,你在打发要饭的呢?” 木桃手里只有周太妃赏的一两银子,心里犯难,“要不我给你打个欠条,你想要多少呀?可别狮子大开口,我们没有那么多。” 就在这时,禾韵娉娉婷婷地走过来,腰杆比往日直了不少,小太监立马换了谦卑脸,恭恭敬敬地过去行礼,看得木桃一愣一愣的。 禾韵瞪了小太监一眼,“你谁啊,跟我认识?” 小太监在西厂里跑腿,偷瞧过禾韵和张执的好事,知道禾韵背后的金主是自己的的是,小的哪能认识您啊。” 说着,他让开路,请禾韵先行。 禾韵看都不看他一眼,却在越过木桃三人时,停下了脚步,“你们这是......” 跟自己姑姑有仇的,都是自己的仇人,木桃扬起下巴,摆出小孔雀的骄傲姿态,“不要多管闲事!” 禾韵嗤一声,转头看向小太监,“过来说说,怎么回事?” 小太监躬身走过来,将事情叙述了一遍,还添油加醋,说她们三个无视宫规,乱扔石头。 近些日子,禾韵正苦于找不到尚衣监的茬,今日大好的机会哪能错过,“知道该怎么做吧。” “?”小太监没听明白。 禾韵冷脸,道了句“没用的东西”,走到木桃面前,抬手扬了一巴掌,狠狠打在木桃的脸上,将木桃打懵在地。 两个绣女捂嘴惊呼,被禾韵一记目光扫去,“敢声张,连你们一块打!” 木桃反应过来,撸起袖子就要还手,进宫以来,有姑姑的保护,她从未受过这样的屈辱。 见状,小太监一把抓住木桃的手腕,扬手就是一巴掌,打在木桃另一边脸上。 男子的力气比女子大得多,木桃被打偏脸,白嫩嫩的面颊红肿一片。 禾韵感到暗爽,原来报复人是这种滋味,她示意小太监继续,小太监毫无顾虑地连掴了木桃十个巴掌,又狠踢了她的肚腹几脚,把人打倒在地。 “行了。”禾韵斜睨一眼嘴角流血的木桃,无所谓道,“今儿只是在给你点教训,下次再敢犯宫规,当心自己的小命,退下吧。” 木桃捂着脸怒瞪她,眼前却花白一片,连路都看不清,嘴里全是血腥味,被扶起来时摇摇晃晃,失了还手的力气。 没顾及她的伤势,禾韵迈开步子,不忘回头讥嘲一句:“殊丽失势后,你们就是砧板上的鱼,与我无异。奉劝一句,以后在宫里要夹着尾巴做人,可别再惹事。” 甚至,还不如她,至少她拥有楚楚动人的外表,而她们三个,还是没长开的黄毛丫头。 木桃被扶回尚衣监时,殊丽正在和晚娘闲聊,听到绣女的哭声时,猛地站起身,就瞧见自己一手带大的木桃满脸红肿,鼻嘴流血,像露了棉花的布娃娃。 殊丽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颤着手去接木桃,“怎么弄的?” 两个绣女呜呜的哭,急得晚娘直掐腰,“别哭了,先说事情!” 听两人讲完事情的经过,晚娘骂道:“狗娘养的,那个贱蹄子是不是傍上哪个金主了!” 殊丽寒着眸将木桃扶到塌上,让绣女去请太医,可绣女自卑于自己的身份,不敢去惊动太医。 “太医都是给贵人们看诊的......” “你们照顾小桃儿,我去!”晚娘恨铁不成钢,提着裙摆跑了出去。 殊丽拿出药箱,先给木桃擦拭起脸上的伤口,见木桃反应迟缓,心里纠得难受,轻声道:“小桃儿有话对姑姑讲吗?” 听见殊丽的声音,木桃才有了反应,动了动黑白分明的眼珠,哑声开口:“姑姑,木桃好疼啊......” 殊丽忍着眼眶酸涩,轻轻拍拍她的肩,“没事了,上了药就不疼了。” 另一边,晚娘去往宫里值夜勤的太医署,禀明事情经过后,拉起一个老太医就往外走,“诶呦!您磨蹭什么啊,快跟我去看看伤患吧!” 老太医为难道:“我们都是为各宫娘娘看诊的,为宫女出诊......这得先请示司礼监啊。” 晚娘是个急性子,登时来了火气,“那您说,去司礼监请示哪位公公?” 掌印冯连宽在御前做事,哪有精力管这种小事,两个秉笔太监又有事外出,不在宫中,只剩下提督太监张执能做主了,老太医好心提醒道:“你去找张总管吧,他夜里一般在西厂或慈宁宫那边。” 晚娘道了谢,火急火燎跑去西厂,心里有所顾虑,毕竟伤了木桃的人就是西厂的太监。 可张执是内廷的大头目,应该不会跟底下人同流合污。 经通传后,她如愿见到了正在侍弄盆栽的张执。三十来岁的宦官,前途无量,除了声音,再难辨认出他是个阉人。 道了来意,晚娘躬身道:“那宫女伤得严重,还请张总管通融一一。” 张执的确不知木桃和禾韵的冲突,但心里没什么波澜,不会为了一个宫女破坏宫规,“你是宫里的老人,该知道每月有多少宫女太监死于斗殴,自作自受罢了,都要去惊动太医,那太医院可有的忙了。” “但......” 张执放下花剪,接过跟班递来的脸帕擦手,“再说,尚衣监的人,也轮不到你来求情。” 需要殊丽亲自过来?没想到一点儿小事需要经过这么复杂的流程,晚娘沉气赔笑:“殊丽还在照顾那名宫女,抽不开身,望张总管见谅。” “那就算了。”张执摆摆手,“送客。” 晚娘无奈,回去后将事情经过与殊丽讲了一遍,“没想到张总管这么不近人情,还不如以前的孙总管。” 孙总管是陈斯年的人,有意搅乱宫规,自然会通融诸多小事,殊丽明白这个道理,没有跟着晚娘一起抱怨,但为了木桃,她必须亲自去一趟西厂...... 宫里最美的女子前来,引得西厂不少头目过来瞭望,嘴里说起不着边际的下流话。 在宫里久了,殊丽深知这些人的嘴脸,懒得搭理,随小喽啰走进大堂后,对着还在处理事务的张执盈盈一拜,面色刻意维持着温和,“见过张总管。” 张执眼未抬,听殊丽述说完请求,挑眉道:“咱家与姑姑有过几面之缘,可惜都是匆匆一别,算不得熟人。” 顿了一顿,他抬起头,盯着书案之外的殊丽,“既都算不上熟人,又怎好为姑姑坏了规矩?” 多道貌岸然的说辞啊,殊丽扯扯嘴角,回道:“若张总管这次能解我燃眉之急,我定会寻机会报答您的,毕竟来日方长。” 张执放下手中笔,抬手示意她可以离开了,“咱家是个眼光短浅的,看重眼前利益,最不信来日方长的鬼话,姑姑若没别的事,请回吧。” 几句话的交谈,殊丽就察觉出他在暗示什么,那定然是不可能的。 “既然张总管不松口,那我也不能强人所难,不过,动手之人是你西厂的太监,还是希望张总管能给出一个妥善的解决办法,否则,我也不会轻易咽下这口气。” 在如同炼狱的西厂中,还敢这么讲话的人,可见有些胆识,不亏是一十四衙门的掌印之一,也不亏是跟了天子一段时日的宫人。 不过,失宠和得宠,是件极为现实的事,过去再风光,一旦失势,在内廷中就如同行尸走肉,该低调才是。 “姑姑还是考虑一下自己如今的处境,西厂听命天子,不受其他衙门约束,你能如何?去天子那里告状?” 张执盯着她那窈窕身段,语气一转,“通融一次也不是不行,但姑姑总要放低些姿态才好。” 他绕过书案走到殊丽面前,挡住了殊丽面前的光,“容咱家为姑姑看看手相如何?” 说着,他竟伸手去碰殊丽叠在身前的手。 殊丽避开,冷了眼眸,“不必了。” 逞口舌之快无用,此地不宜久留,殊丽转身就走。毕竟有掌印职衔在身,张执不可能随意扣留她。 眼看着殊丽拉开房门走了出去,张执提醒道:“御前失宠是大患,姑姑日后要加倍小心,真到山穷水尽那日,可来西厂找咱家,咱家敬候。” 殊丽没接话茬,快步走出去,觉得多留一会儿,都是在跟污糟打交道。 木桃的伤不能再拖,煜王又在宫外,远水救不了近火,如今只能去求太皇太后帮忙。 殊丽是个万事不求人的性子,为了木桃,不得不放下自己的骄傲。 可当她赶到慈宁宫时,却被告知天子正在陪太皇太后听戏,不见任何人。 一时间百感交集,再顾不上自己的安危,殊丽小跑在冥冥夜色中,让绣女们找来木车,拉着木桃去往宫外。 宫里没有医治的地方,宫外却有,她有御赐的腰牌,出入宫门不会有侍卫拦截,就算明日追究下来,木桃也已脱离了危险,值得了! 至于天子要如何惩罚她......顾不了那么多了。 几人合力推着木桃出宫,殊丽沿街寻找着医馆,沉沉深夜,梆子声响在幽黑街尾,带着几分沉重感。 好不容易寻到一家开灯的医馆,殊丽带着木桃进去就医,过了一会儿,她独自走出来,坐在医馆的石阶上陷入沉默,无助感蔓延开来,方才意识到,无论在宫里混迹多久,也只是个需要依附他人的弱者。 她不愿,也不甘。 “殊丽?” 一道声音传入耳畔,殊丽抬头,见不远处的马车上步下一名男子,身姿如鹤,雅致疏朗,带着让人安心的温润和亲和。 元栩拿过车檐上的风灯走过来,脚步略显急促,“你怎么在这里?” 倍感难过时,忽然遇见一个宽厚仁和的相识之人,或许真能解人忧愁,殊丽心中正脆弱,没忍住哽咽一声:“元侍郎。” 元栩弯腰放好风灯,将身上的薄氅解下,披在她肩头,蹲下来问道:“出了什么事?” 他刚从六部衙门乘车回府,偶然撩帘看见稀薄灯火前坐着一个孤零零的身影,不禁多瞧了几眼,才发现是殊丽。 殊丽将事情简单叙述了一遍,略过了张执的刁难和觊觎,不愿给他添麻烦。 元栩拍了拍她的后背,有那么一瞬间的冲/动,很想将她揽入怀中温言细语地安抚,可他手臂发僵,生生忍下了,“咱们先等等,看大夫怎么说。” “这里没事了,你不必......” 元栩淡笑,连眸光都是温柔的,“无妨,回府也是一个人,孤家寡人的,还不如在这透透气。” 元佑又出任务了?殊丽没有过多在意,如今她自身难保,哪里还有精力为情愁苦。 木桃确实伤得很重,内伤加外伤,下巴也脱了臼,没个几十日是痊愈不了的。 付了医药钱,元栩打算亲自送殊丽等人回宫,再去御前说明下情况,事急从权,天子应该不会太过追究。 殊丽摇摇头,将医药钱塞还给他,“此事与你无关,我自己能......” “私自出宫轻则挨板子,重则人头落地,你自己解决不了。”元栩不依她,与车夫一起将木桃抬上马车,拉着殊丽的衣袖道,“你为何总是不肯听我的?” 那语气多少带了点气闷,殊丽往回抽衣袖,却怎么也抽不回来,温润的人一旦较真,不比倔脾气的人好讲话。 此时宫里,晚娘独自去往景仁宫,找到了耳房内的禾韵,质问她为何要动手打人。 禾韵假装听不懂,打哈欠道:“晚姑姑都把我说糊涂了,夜深了,人会犯迷糊,我就不奉陪了,晚姑姑头脑清醒些再来吧。” 看着她的气色,身为司寝尚宫的晚娘,意识到什么,没有当场戳穿,冷笑一声,拂袖离去。 可晚娘能隐忍住,不代表尚衣监的绣女们能忍住,她们没有晚娘为人处世的经验,也不知禾韵有了靠山,凭着对木桃的维护,几人奔去了景仁宫,当场拽住禾韵的头发掴了她几巴掌。 禾韵大叫,惊动了已经歇下的周太妃。 景仁宫的侍卫早已怠职,并不想插手宫人之间的斗殴,反倒津津有味地凑起热闹,小娘子们发簪歪了、头发散了、领口斜了,看着贼带劲,直到周太妃动怒。 事情闹开,禾韵凭着几分理智,没有道出自己背后的人,也给自己留了一副底牌。 这种事情自然不会由天子来管,太后接手后,也觉得事情小如绿豆,不值一提,便叫来慈宁宫的管事太监张执,“哀家看着糟心,交给你吧。” 张执离开慈宁宫后,就下了命令拿人。 此时,殊丽还未回宫,晚娘听说后,跪在慈宁宫外,求太后开恩,“西厂太监伤人在先,求太后明察!” 可她那点声音,在侍卫重重的慈宁宫外,如何传得进太后的耳朵里。 夜色朦胧,张执走出月门,看着跪地的晚娘,阴冷笑道:“来啊,将这刁女一同带回西厂。” 落在西厂手里,等同于羊入虎口,晚娘如何肯依,挣扎间,明显感觉张执动了杀心,也忽然察觉出异常—— 宫人斗殴在后宫并不是稀罕事,主子和管事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都懒得插手,也能让耳根清净些,为何张执如此热心,莫非与禾韵有关? 一场闹剧在西厂的屠刀下收了尾,几名绣女连同晚娘、禾韵一同被带到了西厂的地牢里。 殊丽回宫时,听其余绣女说起此事,顿觉头大,西厂直接听命于天子,没有天子放话,连内阁首辅都无法插手,何况是她一个小小的尚宫。 元栩安慰她几句,当晚去燕寝面见了天子,将事情经过阐述后,道:“太后主管后宫大小事务,将此事转交给张执去办,无可厚非,但张执实不该以西厂提督的身份将绣女们打入地牢,就算要管,也是该以慈宁宫管事的身份,还望陛下明鉴。” 张执的做法的确不妥,西厂是处理大案子的内廷衙门,宫女斗殴算得了什么,还要兴师动众传来缇骑抓人。 陈述白放下御笔,让守夜的宫人送来茶果,邀元栩对弈。 那边都火烧眉毛了,天子这边还不紧不慢,纵使元栩耐性再好,也失了淡定,“陛下不打算管管张执吗?” “阿栩,张执不该动用西厂势力,而你也不该插手内廷的事。” 陈述白没有让元栩猜手里黑子的奇偶,直接在星位落下一子,示意他已经开局。 元栩拿起白子,落于棋盘,“实不相瞒,臣是为殊丽来的。她是臣名义上的表妹,臣不能置之不理。” 明眼人一看便知,何况是天子,他没必要找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打发元栩,“擅自出宫,该砍头的。” 虽不十分清楚天子和殊丽的关系,但元栩在感情上并不木讷,多少猜到了天子虽冷遇殊丽,但没有真的不管她。 就拿殊丽擅自出宫这件事,天子没有立即派人抓她,必然是在观望,或是下不了狠心。 “陛下觉得她该死,为何不直接杀了她?不过是个失宠的宫人,陛下有何舍不得?” 学狡猾了呢,陈述白没有被他激怒,加快了落子的速度,“该你了。” 元栩落下一颗白子,情绪愈发压制不住,“臣一直不想说的,陛下对殊丽着实过分了些。” 天子以“元佑”的身份试探臣子的心,他没有非议,可怎能以“元佑”的假身份去试探一个女子的真心! “朕如何对她,都与你无关,阿栩,注意自己的身份。” 元栩捏着棋子,眼中掀起了不知名的情绪,“陛下若是不珍视她,能否将她还给元家。” “你有什么资格同朕讲这样的话?不过是元无名的义子,连养子都不是。” “那又如何?义父待我如同亲子,我待义父如同生父,就足够了。” 陈述白重重落下一颗黑子,险些砸碎棋盘,“殊丽是元家卖进宫的,元家任何一个人都没有资格将她要回去,不过,你若不以殊丽表兄的身份来要人,朕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那是何种身份,才有资格将人接出宫去?元栩意识到天子话里有话,忽然笑道:“若是那样也好,臣愿意照顾她的余生,娶她为妻。” 陈述白已经听得明明白白,浅棕的眼眸泛起疏冷,回以一笑:“喜欢上她了?” 元栩并不觉得自己喜欢殊丽,只是从对她的怜惜变成了心疼。看着她孤零零坐在医馆石阶上时,就不想再袖手旁观了。 “臣若喜欢她,陛下会成人之美吗?” 陈述白凝着元栩那张如玉的面庞,想从他脸上找到一丝半点的破绽,报复似的说道:“可她喜欢上了元佑,你的孪生弟弟。” 第51章 第 51 章 从燕寝离开,元栩忽然对这座金碧辉煌的宫宇感到陌生,也对宫宇中的男子感到了陌生。 初遇那时,是在陈述白的封地上,少年桀骜肆意,经常扮作式微门阀的落魄公子,与自己一同去民间体验世态炎凉。 那时的他,见到不公的事会打抱不平,见到恶人会抡起拳头,见到病弱会伸出援手,那时的他意气风发,心事会写在脸上,后来,经历过夺嫡,少年愈发不爱流露心事,变得阴沉翳翳,隐藏了心事。 原以为,他会一直做先帝的盾,深藏不露,低调内敛,可后来,盾变成刀,架在了先帝的脖子上。而他,也从少年变成了帝王,成为自己的刀盾。 秋雨簌簌,打在肌肤上,顺着额头滑入鬓角,元栩仰望云拢夜空,脑海中浮现出一幕幕与少年游历四海的情形。 没得到天子允许放人的口谕,元栩只能暂时陪殊丽去往西厂地牢探监。 有元栩在,张执没有刁难,让狱卒带着两人去往牢房。 绣女们见到殊丽,呜呜地哭起来,殊丽又心疼又好气,安慰几句后,握住晚娘的手,“可有受伤?” 晚娘摇摇头,趁着狱卒被元栩拦在牢外,小声道:“我怀疑禾韵攀附的人就是张执。” 殊丽微敛眸子,“嗯”了一声。她打开食盒,拿出热气腾腾的饭菜,看她们吃下,才与元栩一同离开。 “西厂这边,我会动用人脉保她们安全,你不必太过担心。至于陛下那边,我会再去试试的。” 只有天子开口,西厂才会放人,也因此,令元栩觉得棘手。 殊丽道了谢,却也知天子不会轻易松口。 路过关押禾韵的牢房时,两人听见一声讥笑,元栩握住殊丽手臂,示意她别动怒。 拨开元栩的手,殊丽走到牢房前与禾韵对视,“自作孽不可活,你会为自己的所为付出代价。” 禾韵有恃无恐地继续笑,“嘴上说说的代价?殊丽,你也不过是个看人脸色的贫贱货,装什么清高?” 她忽然伸手去挠殊丽的脸,被殊丽狠狠挥开,小臂被牢柱上的木屑所伤,擦破了皮。 捂住发疼的手臂,她瞪着殊丽,复又看向元栩,“这位大人好生俊朗,就是眼光不太好,看上个惯会装无辜的贱人。大人不如看看我,生得虽不如她,但至少真实,还能从一而终,一心一意对大人。” 听着她露骨的话语,殊丽都觉得那是对元栩的一种亵渎,如玉的君子,不该听些污言秽语。 元栩却不为所动,拉着殊丽离开,疏朗的气质与阴暗的地牢极为突兀。 禾韵瘫坐在地上,闷闷地笑,笑着笑着却哭了,她抱住自己,哭得撕心裂肺,原以为跟了周太妃就能吃香喝辣,可最终还是个苦命人。 见元栩和殊丽走远,狱卒地上帕子,“禾韵姑娘莫哭,总管大人会想办法将你弄出去的。” “如何弄出去?” 为了巴结禾韵,狱卒掩口道:“移花接木。” 在西厂,想置换一个犯人极其容易,只要天子不追查,无人能干涉提督太监的决定。 禾韵忽然大笑起来,笑得眼泪直流,看吧,还是她赢了,替换她出去,不就意味着,那些绣女没办法活着走出地牢么。 一群绣女,在贵人眼里如同草芥,连死都那么微不足道。她不能步她们后尘,她要为自己博出一条血路,将殊丽、庞诺儿统统踩在脚下! 两日后,西厂缇骑来到张执面前,“禀奏总管,兵部的元侍郎在咱们西厂地牢内安插了眼线,是否要做掉?” 张执道:“元侍郎是御前红人,他的人暂时不能动。” “若是那样,就没办法将禾韵姑娘置换出来。”缇骑将一件女子的小衣递到张执面前,笑得一脸谄媚,“禾韵姑娘托小人带话,希望总管别忘了她。” 张执拿着小衣闻了闻,眼含蔑视,那女人初入宫时跟个纯情的花骨朵似的,如今骚气到快要认不出是一个人了,“去跟她说,乖乖等着,别整幺蛾子。” “总管...那几个绣女能动么?” “有何动不得?就算元侍郎追究下来,告到天子那里,天子也未必会管,其实从一开始,天子就没打算插手此事,否则也轮不到咱家来处理。” 听了这番话,缇骑心里有底了,“那,能不能容小的们动两个小娘们?” 张执挑眉,“看上哪个了?” “有两个长相身段还不错的,总管若是喜欢,小的们可以等等。” 张执将禾韵的小衣放在烛台上烧成了灰,“夜里,把那个晚娘带过来。” 单凭她是谢相毅的老相好,他都得尝上一口,要知那谢相毅挑女人的眼光极为毒辣,能不要命地跟晚娘苟且那么久,必然是食髓知味。 原来总管大人好这口,缇骑邪笑一声,“明白,小的这就喂她喝点好东西,保管总管畅快。听说她是司寝尚宫,服侍人的技巧定然比青涩的小姑娘好得多,总管好眼光。” “滚吧。”张执笑骂一句,忽然有点期待晚娘的好技巧了。 这便是西厂为何要把无辜的犯人害死的原因,他们折磨人的手段,可不只鞭打烙印,还有很多见不得的肮脏事,不便传出去。 这也是陈述白厌烦西厂的原因之一,之所以没有彻底取缔,是因为西厂缇骑有很多其他侍卫学不来的技能,譬如暗杀、搜索、甄别,他们是先帝精心培养的死士,陈述白的确想转为己用,不过,当西厂忘记初心,开始残害忠良和无辜时,也就没有必要再留用了。 该灭则灭。 缇骑给晚娘灌酒的场景被元栩的眼线看在眼里,当晚就知会了殊丽。 “为何要给晚姐姐灌酒?”殊丽凝着跳动的烛台,呢喃一句。 “卑职也不知,但看样子,是没安好心。时间紧迫,卑职还要出宫告知元侍郎。” “有劳。”殊丽送他离开,反复思考起“灌酒”一事。 想起西厂那些人的嘴脸,以及张执轻佻的举动,殊丽心下一沉,晚娘是司寝尚宫,他们或许是为了体验一次皇子、驸马的待遇...... 糟了! 那些人一旦动了歪心思,晚娘哪里还能全身而退! 意识到这种可能,殊丽没做他想,匆匆跑向燕寝,层叠如兰的裙摆来回摇曳,露出一双浅色绣鞋。 面对西厂,只能请出天子! 掌灯时分,她不确定天子是否回了寝殿,只能不停地小跑在甬路上,以期尽早见到天子。 来到燕寝的月门外,早有侍卫以刀交叉,阻挡住她的去路,“没有传唤,不得入内!” 殊丽认识这两个侍卫长,红着眼睛问道:“你们只需告诉我,陛下在寝殿吗?” 昔日,两人曾受过殊丽的小恩小惠,加之美人垂泪,楚楚可怜,其中一人于心不忍,暗暗点了点头。 殊丽心口一松,“我有重要机密必须面见陛下,还请两位禀告一声。” 两人难做,在朝中,无论什么机密都要先通过内阁传送,而内廷的事,要通过司礼监。 殊丽猜到他们的顾虑,退让道:“大总管也在吧,我要见大总管。” 一人点点头,“稍等。” 说完,他转身走进庭院。 殊丽等得心急如焚,恨不得冲进去,可面对成千上百的侍卫,她一个弱女子如何能得逞。 怎么还不出来?!! 没一会儿,冯姬颠颠跑出来,一脸为难,“大总管有事不便相见,姑姑请回吧。” 殊丽不傻,知道这是冯连宽的婉拒,必然是当着天子的面需要与她避嫌。 情急之下,她抓住冯姬的衣袖,“小公公,我真的有要事求见陛下,麻烦你了!我记你一个好,来日必将报答!” “可......” “求你了,小公公。” 看她声泪俱下,冯姬深知她遇见了无法解决的事,念在往日恩情,心一横,点了点头,“小奴去试试,姑姑等会儿。” “请快些,是急事!” 冯姬喘着粗气跑进大殿,跪在珠帘外,“小奴斗胆禀奏陛下,尚衣监掌印殊丽有急事求见,正候在殿外!” 内殿久久没有传出声响,冯姬颤着双手,抵额道:“她、她哭得眼睛红肿,应是遇见了性命攸关的事。” 珠帘中的冯连宽偷偷看了一眼躺在龙床上的男子,走到珠帘前,给冯姬使了个眼色。 冯姬没懂,继续絮絮叨叨恳求着。 冯连宽伸出腿,踢了踢他,嘎巴嘴道:直接带进来。 冯姬这次懂了,急急跑出去,拉着殊丽往里跑,“陛下要是怪罪下来......哎!算了,不想了!” 迫在眉睫,殊丽只能将这份恩情暂记心里,争取来日再报。 她抽回手,快冯姬一步跑进大殿,在宫人们惊讶的目光下,没经通传,直接跪在了内殿的龙床前,上气不接下气,“奴婢、奴婢擅闯燕寝,与冯小公公和侍卫们无关,请陛下明察,要罚就罚奴婢好了。” 冯姬停在珠帘外,晃了晃身形,听见这么一句话。 冯连宽观察片刻,见天子没有将殊丽撵出去,应该是默许她的闯入了。于是躬身行了一礼,带着冯姬退到了珠帘外。 等内殿安静下来,独属于帝王的压迫感随之而来,殊丽忍着对陈述白的恐惧,俯地道:“西厂提督滥用职权、乱抓乱媾、逼良为娼,实乃大恶,求陛下做主,惩治奸佞,为民除害!” “求陛下出手,救无辜之人出水火。” 她不停磕头,声泪俱下,瘦弱的肩膀如蝶翅颤动,似压了千斤石。她不常哭,除非忍不住。 晚娘是因为尚衣监被牵扯进去的,不该受到那样的对待,还有四个月,就剩四个月,她就可以离开宫阙,不该带着痛苦和绝望离开。 “求陛下开恩,晚娘是无辜的,不该受到他们的□□,求陛下开恩。” 身心备受煎熬,她眼前发白,身形不稳,却还是提着一口气儿,不停求着龙床上的男人。 男人手持书卷,目不斜视,像是没有听见她的乞求,又像是将她当作了空气,还不如毛毯上的御猫有存在感。 殊丽磕得额头发红,眼尾荡开两抹悲韵,跪俯向前,颤着手去碰男人的衣裾,“求您发发善心。” 她声音沙哑绵软,发自内心,再无半点演的成分,漏刻滴答滴答流逝着时间,多耽搁一刻,晚娘就离万丈深渊更进一步。 “陛下,求您......” 娇艳的面容失了血色,苍白如纸,将那开翕的双唇衬得更为红艳,可明明双眼蓄泪,娟娟怜人,惹人生怜,却撼动不了眼前这个心肠冷硬、挟父退位、逼兄疯癫的嘉朔帝。 男人依旧不发一言,殊丽一颗心荡至谷底,眼前幻化出晚娘被一群阉人围堵的情景,那般无助,那般绝望。 她又拽了拽男人的衣裾,哽咽道:“只要陛下肯救晚娘,奴婢愿被千刀万剐,以解陛下心头之气。” 这话似乎有了一点点效果,至少陈述白从书卷上移开了视线,淡淡地看向了她。 殊丽仰着一张哭花的小脸,伸手去拽他的衣袖,却被他避开。 巨大的身份差距,让她意识到,能占有主动权的,从来都是他,一旦他无视她的存在,他们便是云泥之别。 “朕千刀万剐你,又能出什么气?”陈述白拍拍被她攥皱的衣衫,目光又落回书卷上,就好像在提醒她,莫要自视甚高,“跟朕谈条件,你还不够资格,退下吧。” 讥嘲的话语句句伤人,若是换作之前,殊丽不会往心里去,可今日不同往日,她必须照单全收。 想起之前他对自己做的种种亲昵举动,殊丽想要赌一把,赌赢了,晚娘能够安然离宫,赌输了...... 不能赌输! 她这人护短,绝不让好友无助悲鸣。 眩晕感席卷而来,她忍着不适站起身,自顾自地宽衣解带,哭腔中带着三分笑,“夜将深,奴婢服侍陛下......就寝。” 第52章 第 52 章 “夜将深,奴婢服侍陛下...就寝。” 随着话音飘落,层叠裙摆落在脚边,殊丽勾起地上的裙裳,与鞋袜一同扔到毛毯外。 像是有所预感,早晚会来求这个男人,她今日没有穿尚宫服,而是穿着守夜的长裙,灰绿色薄衫下,姣好柔美的身段尽数呈现在天子浅色的凤眸中。 身着雪白贴身衬裙的狐妖,如一缕缭绕白烟,慢慢飘浮而来,跪坐在了龙床上,碰到了薄衾的被角。 胆子忒大。 陈述白冷眼看着,没有立即阻止,就是想要瞧瞧她到底有多大的决心,能豁成这样。 对于亲昵的事,除了与元佑的几番腻缠,以及马车里的承吻,殊丽再无经验。 就像学习舞技,她从来不走心一样,侍寝这件事,根本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她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要以这样无力的方式,去迎合天子。 本就无力,何来变化莫测的花把式,只能凭借少有的见闻,去试着讨好。 “陛下,夜深了......” 随着一声软糯的试探,她慢慢抽去盖在天子腰上的被子,再一点点靠了过去。 握卷的手指慢慢收紧,陈述白看着她爬上了自己的腿,似想要坐在自己的腰上。 “放肆。” 虽是斥责,可那声线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摇摆,平稳的脉搏也开始了不规律的跳动。 殊丽是个倔强的,决定的事,再羞耻也会义无反顾地坚持下去,她坐上了那截窄腰,试着抽掉男子手里的书。 “陛下不妨看看,是书籍好看,还是奴婢好看......” 如此自恋的话,搁在平时,殊丽定然说不出口,可今日,她豁出去了,也就不再顾及脸面,用脸面换取好友余生的安稳,值得了。 自嘲和苦涩源源不断地涌来,在即将吞噬掉她的前一刻,刹时消弭,她拔去发鬟上的青玉簪,抖了抖顺滑的青丝,绾成一大捧,捋在右肩,附身凑了过去,拉着陈述白的手,示意他躺下,眼底的小心翼翼快要漫出躯壳,紧张又义无反顾。 长发从肩头垂落,落在男人的左脸上,带着丝丝木香。 衬裙裙沿卷缩而起,露出一双匀白的腿,殊丽抓住陈述白的手,放在上面,颤着音儿道:“奴婢会好好服侍陛下,求陛下别生奴婢的气了,是奴婢不识好歹。” 那只小手抓着大手,上下来回,果真如出洞的狐妖,诱着书生沦陷。 本就生了一张祸水脸,蓄意讨好时,威力可想而知,即便是陈述白这种定力极强的人,在某个瞬间,也迷了心窍,定力逐渐土崩瓦解。 殊丽撩了一会儿,没见到多大成效,索性趴在他身上,侧耳听他强有力的心跳声,“陛下,怜怜奴婢吧。” 她软语相求,将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腰上。 细腰圆臀的曲线,不知谁能抵挡。陈述白僵着手不动,却还是感受到了温香软玉所带来的尘欲浪涛。 有这么一只妖精伴在身旁,随时有被啃噬的危险,美丽的事物,往往危险,可为何还有那么多人甘愿拜倒在一条条石榴裙下? 陈述白此刻算是感同身受,一旦虚无的欲念变得真实,人就会失控。 那只僵硬的手慢慢动了,却不满于腰线之间的梭巡,不满于被动的接受。 他坐起来,一扬衣袂,打落了杏黄的帷幔。 当缃绮绸缎落下时,殊丽再无退路。 绸裂声细微可闻,殊丽垂下双手,合上了卷翘的睫羽,迎合起炙烫的、强壮的躯干。 “陛下,西厂那边......” 陈述白勾着纤细的腰肢,搭起拱桥,却在听见她的请求时,冷眸一沉,“还敢利用朕?” 殊丽又恼又气又不得不强颜欢笑,不利用他,自荐枕席还有什么意义?真当她稀罕他吗? “奴婢......”她气息不匀,揽住他的宽肩,微拧眉尖,“求您。” 双颊泛起旖旎红云,双眸含春娇丽,雪肌沁出薄汗,她像一条跃上沙滩的鱼,残喘着、煎熬着,被潮汐来回拍打。 漂亮的蝶骨微微扇动,腰肢也跟着弯曲得更低。 就那样,以不堪换取了好友的体面。 曼曲连音,婉转绕梁,如雀鸟般辗转吟唱,两个时辰不曾息鼓。 外殿,冯连宽早带着男侍们退了出去,只剩两个宫女候着,随时准备进去服侍。 两名宫女年岁不大,低头盯着地面,面红耳赤,从不知一向端庄的殊丽姑姑会发出这种声音,如回荡在无尽黑暗中的莺泣。 宫殿外,元栩被拦在月门前,并不能听见殿中的声音,可内寝燃着灯,侍卫却以不着调的理由将他拒之门外,总给人一种欲盖弥彰的感觉。 寻不着殊丽,又见不到天子,元栩心一横,带着自己的人去往西厂,却在西厂门口被告知,晚娘和绣女们已经出狱。 是何原因让天子下了皇命,勒令西厂放人,元栩再迟钝也能猜到了,心却没有因此放松,反而揪得难受,可为何难受,他又说不清。 麝香缭绕的寝殿内,殊丽还被那解了禁的天子欺负,身心疲惫,呜咽着想要摆脱,腰肢却怎么也挣不开。 “陛下。” 她试图乞求,却不见成效,那人将她一遍遍捧上云端又拽入潭底,不知疲惫。 如雷鼓的心跳声没有缓和,陈述白忍着剧烈不适,置办着沙滩上的游鱼。 殊丽被逼至床角,双膝曲到抽筋,哭的没了声音。 又过了两个时辰,天冉冉亮,如猎豹的男人才翻身睡去,留殊丽倒在床角,连手指都失了力气。 浓烈的气味没有被麝香冲淡,她很想爬起来去透风,可外侧的男人一动不动,她又哪敢越过高山去寻水源。 不知晨早过后自己将迎来怎样的境遇,她只知道晚娘和绣女们安全了。 也算没有白走一遭。 寅时三刻,天子罕见地没有起身,冯姬和守夜的宫女们踟蹰不前,谁都不敢去屋里叫醒天子。 殊丽忍着皮肤上的不爽利,试着唤了陈述白一声,可男人只是“嗯”了一个长音,再没动静。 借着微亮光线,殊丽稍稍凑过去,感觉他有些异样,大着胆子探手,捂住了他的额头。 滚烫一片。 简直是出了奇了。 狗皇帝发热了。 金銮殿内,随着冯连宽一句“陛下龙体抱恙,朝事由内阁代之”,推掉了每日的早朝。 文武百官们挤破脑袋也想去燕寝问安,唯有元栩僵在汉白玉阶梯前,木木地移动着脚步,没有跟风去问候,也没有与人窃语,而是安静地回了六部衙门。 太医院的十三名御医全部守在燕寝内,讨论着天子的病症。 是心悸引起的高热,还是初尝雨露啊? 众人讨论不出个结果,被陈述白一句“滚”轰了出去。 男人冷着一张脸,由冯连宽喂着汤药。 冯连宽笑而不语,一勺勺递过去,心里明镜,天子这是恼羞成怒了。 乌木软塌上,殊丽穿戴整齐,肩上披着一件龙袍,安静地接过冯姬递上的汤药。 两种汤药,不用问也知,一个养身,一个避子,效用相差甚远。 她心里没有难过,左右不过是一场露水交易,她要自己的人清白走出牢狱,他要的是新鲜和快意,互利互用,没什么好矫情的,只是她连走路的力气都被抽走,整个人浑浑噩噩,很想蒙上被子大睡一场。 将药碗放在托盘上,她迎上冯姬关切的目光,柔柔一笑,示意自己很好。 冯姬端着托盘退了出去,接着,冯连宽也端着药碗离开。 殿内又剩下他二人,稍许,陈述白撩起眼皮,淡淡问道:“可有不适?” 殊丽弯唇,“奴婢很好,多谢陛下关心。” 她很想问,自己可以回去了么,可他不发话,她不好开口,有种过河拆桥的嫌疑。 其实,她不觉得自己亏,毕竟,陈述白生了一副顶好顶好的皮囊,年轻强壮,比各大戏班的台柱子还要冠绝俊美,若非他不知餍足所求无度,她也能从床笫上尝到一点点无法言语的甜头。 这么想来,她没那么难受了。 “朕让冯姬送你回去,这几日可不上值,在屋里养着吧。” “多谢陛下。” “三日后过来守夜。” 殊丽怔了下,那是不是意味着,除了守夜,她还要再经历一次所取无度的磨砺? 能说不吗? 殊丽侍寝的消息被封锁个彻底,除了当晚在燕寝的宫人外,几乎无人再知晓,不过,司礼监赏了尚衣监不少好物,让有心人起了疑心,但有一点无可置疑,殊丽又恢复隆宠了。 最烦郁的人莫过于地牢里的禾韵,她盼了几日,却没有盼来狱卒所谓的“移花接木”,反而见到了一身绫罗的殊丽。 殊丽不是个落井下石的人,但面对禾韵,真的想将她按在地上反复磋磨,让她感受晚娘的无助。 “你就庆幸晚娘无事,否则,我会让你经历跟她一样的痛苦。”掐住禾韵的下颔,殊丽厌恶道。 禾韵凄笑,脸上狰狞又癫狂,“晚娘有没有事,干本姑娘屁事?你想报复我,非得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败者为寇,我落在你手上,杀剐随意,给个痛快吧!” 殊丽回以一笑,带着寒彻骨的疏冷,“给你个痛快岂不便宜了你,你会出狱,还会被分配到浣衣局,洗一辈子衣裳,洗到手脚生疮,皮肤粗糙,还没人给你医治养护,那些婆子们还会落井下石,会让你痛不欲生,禾韵,好好去体验真正的炼狱吧。” 说完,她甩开禾韵的脸,接过冯姬递上的帕子擦手,眉眼蓄着无形的冰霜,不近人情。 有那么一刹,冯姬觉得,眼前的女子不再是那个温柔和善的女尚宫,而是天子的一个分影。 “我不要去浣衣局,你杀了我吧,杀了我!!” 禾韵大叫起来,浣衣局里有她的死对头,怎么可能与她冰释前嫌!再者,美貌招风,她会被那些恶宫人毁了容貌,丢去刷马桶,她不要,不要!!! 殊丽没理会她的嘶吼,问道:“帮你动手的那个西厂太监是谁?” “我凭什么告诉你?你算个什么东西!!” 殊丽懒得废话,看向身后的侍卫,“劳烦帮我撬开她的嘴。” “是。”一名侍卫颔首,委婉道,“有些场景,姑姑还是不宜目睹,等我们问出她的话,再禀告姑姑。” “有劳。” 另两名侍卫上前,夹起拼命挣扎的禾韵,不顾她歇斯底里的呐喊,将人拍晕丢上了出宫的马车。 看着马车驶远,殊丽才缓和了情绪,面向冯姬深深鞠躬,“昨日多谢小公公仗义出手,大恩不言谢,有朝一日有用得上殊丽的地方,尽管开口。” 冯姬赶忙扶起她,挠了挠头,“姑姑客气了,咱们都在陛下眼皮子底下做事,理应互相照拂。” “小公公说的是。” 昨夜回去耳房后,她本想给元栩、冯姬和冯连宽绣些什么,以表谢意,可想到陈述白小气阴鸷的模样,悻悻作了罢,还是别给三位恩人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走在安静的小路上,双膝还是忍不住地打颤,昨晚惨烈的场景令她头皮发麻,有些细节已记不清楚,只记得陈述白的强势和无度。 拢在披风里的双手扶上了腰,每走一步都重负不堪,她骂了一声狗皇帝,寻了个石凳歇息。 这时,一支西厂缇骑朝外廷而去。 想起他们仗势欺人的恶心嘴脸,殊丽摇了摇头,不愿再与他们有任何接触,尤其是张执。 第53章 第 53 章 慈宁宫内,太后正在跟邓大娘子聊着琐事,见张执走进来,冷脸问道:“昨儿怎么回事,丁点儿的小事怎么惊动了陛下?” 除非是绝密,否则一般的风吹草动,太后都会知晓。 张执躬身,看了邓大娘子一眼。 太后:“自己人,无妨。” 张执点点头,“奴也不知陛下为何会忽然传旨保绣女们出狱,但传旨的人是冯大总管,想必与尚宫殊丽有关。” 太后正在吃绿豆糕,闻言差点被噎住,还真与殊丽有关啊,不过,殊丽不会有那么大的本事,能说服天子去理会宫女的纠纷。 “你与殊丽有何冲突?” 张执笑笑,“奴怎会与一个尚宫有冲突,不过是她前来要人,奴按规章办事,拂了她的脸面罢了,对了,她还惊动了兵部的左侍郎,想必在朝中有些人脉。” 难道是元栩说服的天子?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前不久,太后调查过殊丽的出身,知道她与元栩的关系,心里忽然生出一种想法,要不要试着“撮合”一下他们,也好以温和的手段除掉殊丽和元栩这两个绊脚石。 毕竟,与天子暗昧的人是殊丽,而与天子传出断袖传言的人是元栩。 一举两得。 越想越觉得合适,太后欣喜地吞掉绿豆糕,抿了口茶汤,对邓大娘子道:“嫂嫂帮哀家一个忙。” “太后请讲。” 太后附耳道:“派人去秘密打听一下元侍郎的亲事。” 邓大娘子笑着点了点头,“这个好办,正要赶上诺儿的生辰宴,到时候,让老庞邀请一些才子佳人来府中做客,顺道就把元侍郎请了,您再想个办法让殊丽替您来府中送礼,到时候略施小计,来个捉/奸在床……” 这招百试不爽,是争宠者最爱使用的伎俩之一,但不能用在聪明人身上,容易偷鸡不成蚀把米,太后不认同道:“此事不宜声张,以免被陛下得知。哀家的意思是真心撮合,而非陷害。诺儿的生辰宴就算了,免得将她搅进去,在陛下那里败感,再寻其他机会吧。” “......明白了。” 太后扶扶额角,在送庞诺儿入后宫的道路上,她和庞家长辈也算是用心良苦,然而,庞诺儿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可除了这个侄女,庞家小辈中再没有第二个嫡系女子,如若不然,自己早就弃了庞诺儿这颗不中用的棋子。 这日是庞家大小姐十七岁的生辰宴,宾客众多。 庞大将军老来得女,对庞诺儿极为宠爱,大摆筵席,皇城中数得上的名门闺秀都在邀请之列。 珠翠罗绮的少女们站在山石嵯峨的小园中,簇拥着庞诺儿说说笑笑。 一名画师倚在假山石上,为众人作画。 来往宾客中,有人笑问庞诺儿:“大将军怎么请来个盲人画师,能画出咱们的衣着头面吗?” 盛会之上,画师必不可少,贵女们都会精心打扮,自然想让画师将她们最美的仪态描绘出来。 庞诺儿捻起馐馔中的一小块点心,小咬一块,又饮了一口普洱,带着点悠闲和清贵道:“此人能摸骨作画,画功了得,包你们满意。” 那人惊讶,“那不适合给女子作画。” “瞧你这小家子气,人家又不是故意占你便宜。”庞诺儿又咬了一口点心,愣愣看着画师,她觉得这画师除了眼盲,再无一处缺点,生得丹唇外朗,凤翥龙翔,虽是一介商贩,却透着不可忽视的贵气,也许是个家道中落的贵公子。 庞家大郎走向假山,见画师正在给画作上色,好奇地停住脚步,打量着画和人。 等画作上了色,将园中景色跃然纸上,大郎君感慨道:“兄台妙手丹青,佩服佩服。” 不比庞家六郎,庞家大郎在朝为官,几年历练下来,早将暴躁脾气收敛个干干净净,颇为赏识才子,尤其是流落街头的才子。 “今日府上热闹,时澈兄可到处走走,别顶撞了贵客就好。” 画师颔首,“多谢郎君关照。” 前几日还听画师说要去流浪,大郎君惜才道:“若时澈兄不弃,不如在寒府住下,等有了具体谋划,再离开不迟。” 画师从容道:“若不打扰,那在下就厚着脸皮叨扰了。” “时澈兄客气。”大郎君坐在他身边,指了指贵女中穿着玫红裙装的女郎,“小妹性子骄,不服管教,让时澈兄费心了。一会儿你还得为她和几位官家小姐绘画,一定要凸显她在众人中的美。” 也好在选秀时派上用场,即便以庞家和太后的背景,庞诺儿可以跳过选秀,可一幅美人图还是必不可少,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天子也不会例外。 大郎君常年住在军营,不太了解自家小妹在天子心中的厌恶程度,还以为这样能博得天子好感。 画师失笑,“抱歉,在下看不到,只能摸骨,若那几位小姐介意的话,还是算了。” “诶,瞧我。”大郎君拍拍腿,唤来庞诺儿,让她去说服几位官家小姐。 庞诺儿说明画师的情况后,几个小姐妹虽别扭,但看他生得过分俊美的份儿上,勉强应下了。 约定好作画的时间,几人并肩离开,画师略一眨眼,恢复了焦距。 庞家女的生辰宴,怎会少了太后的捧场,太后虽没有到场,却让宫里人送上了厚礼。 而太皇太后也像模像样送上了大礼,还特意委托殊丽前来,其用意,明眼人一看便知。殊丽是朝廷内外公认的大美人,谁站在她身边都或多或少会失色一些,太皇太后让她前来,是不是打算喧宾夺主呢? 下了马车,殊丽由宫人伴着走到礼台处,将太皇太后赏赐的礼品念了一遍:“金镶玉步摇一支、缂丝点翠发笄一对、金臂钏一对、檀木梳篦一枚、妆奁一个、宋锦十匹......” 将礼单交给迎宾后,殊丽被府中侍女迎入垂花门,原本她是公事公办打算立即离开,可出宫前,太皇太后叮嘱她务必在府中逗留两刻钟。 本就对庞家人心生排斥,又被太皇太后赶鸭子上架,殊丽有些愠气,走到众人面前时也一副冷冰冰的模样。 可她越这样,就越显冷艳,叫男宾客们忍不住频频回头。 庞诺儿一直是喜欢抢人风头的,怎乐意被人抢风头,即便殊丽站在安静的角落,也还是觉得碍眼。 因为元佑维护殊丽,庞家嫡系兄弟在钦差面前丢尽颜面,尤其是庞六郎,至今还耿耿于怀,一见殊丽落单,笑吟吟地走过去,殊不知,背在身后的手早已攥成拳。 “殊丽姑姑好不容易来一趟,怎地也该跟贵女们交际交际,要不然不是白蹭到这次机会了。” 这个“蹭”字带了傲慢,殊丽一听便知。 懒得与这种人多言,她掉转脚步想要绕过去,可庞六郎笑得一脸阴沉,迈过腿拦住了她的去路。 宫里的侍卫按照规矩都在前院等候,殊丽没想到他不顾东家的礼仪和风度,当着宾客的面为难人,不过......附近的宾客都纷纷散开去了别处,又是何意? 殊丽露出一抹笑,带了点讥诮,“庞六公子打算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还要支走其他人?” 庞六郎没想到她会露出这么讽刺的表情,更为恼火,“劝你别在势单力薄时激怒别人。” 殊丽笑了,笑靥如花,偏偏对他带刺,“你也说了,是人。” 这是在骂他不是人了,庞六郎抬起食指,指着殊丽,“别以为你是太皇太后派来的礼宾,我就不敢动你!去给我妹妹道个歉,咱们的事一笔勾销,否则......” 他开始上下打量她,目光轻佻,“一个贱婢,就算动了,陛下和太皇太后又真能与我们大将军府翻脸不成?” 这种没见过市面的小娘们他见多了,只要粗声吓一吓,她们就会哭唧唧地求饶。再得宠能怎样,说到底不过是个没有血亲势力的宫人,真要动了,陛下也不会砍了他的头。 看着他凶巴巴略显得意的嘴脸,殊丽失了耐心,“让开。” 庞六郎逼近一步,目光愈发放肆,“不让,你能把爷如何?” 殊丽再不愿与之僵持,刚要放出太皇太后送她的响箭引侍卫过来,就被一抹忽然出现的身影惊住了。 她不是过目不忘的聪明人,但还是记住了偶遇几次的画师,只因这画师生得太过俊逸,想忘记都难。 陈斯年状若偶然经过,听见拐角处传来动静,躬身作揖,“抱歉,打扰了。” 起初,庞六郎以为是宾客路过,心里突突跳了下,一见是自己大哥请来的盲人画师,没怎么在意,甚至轻视到忽略了他的存在,伸手就要去触摸殊丽的腰,却在下一瞬被人踹了一脚膝弯,跪在了地上,正对殊丽。 “你!?”庞六郎站起来,气急败坏地转过身,刚要质问陈斯年怎敢如此大胆顶撞聘主,就被对方一记重拳砸中,砸得他鼻端眼角流出了血。 若非练家子,绝不会有这等手劲儿。 庞六郎捂住脸,瞪着面前的画师,“放肆了你......呃!!!” 可话未讲完,肚腹被对方猛地一踹,“噗”地咳出了血水,轰然倒地。 殊丽不可置信地看向双目失焦的男子,见他抬脚踩在庞六郎胸口,狠狠给了几下,像是要把人往死里踹,赶忙上前,“别打了,不值得为他犯事。” 庞六郎晕了过去,陈斯年恢复焦距,转头问道:“娘子没受伤吧?” “没有,多谢郎君解围,可你打了聘主,如何……” “无碍,他罪有应得,娘子不必担心。” 这人是为了自己仗义出手,殊丽决定一人揽下此事,“郎君还是快走吧,别让人看见。” “我走了,娘子要如何收场?” “他打扰我在先,我伤他也是......” 没等殊丽讲完,陈斯年忽然握住她的手,道了声“冒犯”,便揽住她的腰,带着她翻上了一侧的矮墙,跳到了墙的另一边。 墙的另一边是马棚,除了一个呼呼大睡的马夫,再无其他人,陈斯年松开她,轻声道:“事急从权。” 殊丽仰头,审视起他那双黑漆漆的眼眸,充满疑惑,“你到底是何人?” 一个落魄画师能有这等身手?她虽然不会武,却觉得此事过于玄妙了。 陈斯年只是轻笑一声,退后半步作揖道:“江湖术士,不值一提,还望娘子莫要追根问底。” 殊丽不知该说些什么,扯下钱袋递给他,“这里有十两银子,能暂解郎君燃眉之急,郎君功夫好,可以去武馆谋个差事,也比骗人的好。” 女子摊开手掌,捧起一个绣工精湛的钱袋,眼眸清澈虔诚,语调不疾不徐,温婉中透着仗义,让陈斯年呆了一瞬。 生平第一次被人说教,还是这么一本正经的口吻,好笑又有趣,他点点头,收了那个钱袋,拢进衣袖,“在下受教了,娘子还是快些离开,免得被人瞧见。” 殊丽略一思考,点了点头,迈开步子走出马棚,心里还在想着庞六郎醒来会如何报复。 等殊丽离开,陈斯年翻回墙的另一边,见庞六郎扶着腰慢慢爬起来,提步走了过去,在庞六郎欲喊人时,一脚踢向他的脑袋,将人再次踢晕,血流不止。 他虽然不是好人,但还真就看不惯仗势欺人的纨绔。 墙对面扮作马夫的张胖子爬上墙头,“主子,你这......还怎么拉拢庞家人啊?” 陈斯年拍了拍庞六郎的脑袋,“一个傻子会记得伤他的人吗?我要拉拢的是庞大将军,不是这个酒囊饭袋。” 他表情淡漠,眸光无波,像是做惯了凶狠的事。 庞六郎被人偷袭了,脸庞肿如猪头,还有些呆傻,任凭庞大将军如何问话也答不出来。 在自家府中遭遇偷袭,庞家颜面尽失,曾被庞六郎欺凌的同窗们暗自叫好,就连与之交好的狐朋狗友也是暗地里讥笑,没有任何同情心。 庞大将军发了大怒,一边派人调查,一边请来太医为儿子医治。 从庞六郎的寝房出来,庞诺儿蹲在长廊上偷偷哭鼻子,从小到大,只有六哥哥最疼她,她一定要替六哥哥报仇。 “没事吧。” 一道低沉男声传来,庞诺儿抬起头,见傍晚霞光中,湖绿色衣衫的男子迎风而立,如夕阳斜照下滟滟流动的一隅湖泊,引人入胜。 “你何时过来的?” 怎么没有脚步声?她擦了擦眼角,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男子皮囊太优越,就是脸色过于苍白,有种病态的诡异美感。 陈斯年拿着手杖,敲了敲地面,往前走了几步,“按着约定,来为小姐们作画。” 六哥都那样了,哪还有心思作画,“改日吧,我让管家送你回客房。” “那好,小姐若是得闲,就去客房找在下吧,告辞。”说完,他拄着手杖离开,留下庞诺儿呆呆地伫立着。 可惜啊,是个盲人...... 庞诺儿叹了声,复又想起自己的婚事,心中苦闷,太后和父亲都希望她嫁进皇室,可天子根本不拿正眼瞧她,她这么傲娇的一个人,能忍下一次次的冷遇已是不易,哪还有奉承的心思了,可凤冠金光闪闪诱她撷取,天子也是数十年一遇的美男子,这些都是吸引她不断往上爬的理由,她不想也不甘败给别的女子。 听闻自己的外甥被袭,太后将自己派去送礼的宫人传到慈宁宫,向她们询问了当日的情形。 “你们说,殊丽也去了?” “禀太后,殊丽姑姑是奉太皇太后的指令前往的。” 因周太妃的事,太后和太皇太后沉默了许久,都没有主动去挑任何事端,怕间接惹了天子不快,可如今,她不动,有人坐不住了。 太后沉着脸让人备好膳食,亲自去了一趟御书房。 自打周太妃失势,太后隔三差五就会来一趟御书房,有意续起母子情。 将瓷盅摆放在食桌上,太后说了些熨帖话儿,都是关心儿子身体的。 陈述白尝了一口盅汤,淡笑道:“让母后惦记了,朕会注意的。” 太后试着抬手,想揉揉他的头,可刚一抬起,就见他凤眸微敛,赶忙收了回来,掩耳盗铃地扶扶高鬓,“陛下可听说了你舅父家的六郎遭人袭击的事?” 她本想借机说叨说叨太皇太后,哪知陈述白却道:“朕听说此人嚣张跋扈,仗势欺人,被收拾一顿也好,知改是益,不知改就是顽固不化,没什么可欷吁的。” 太后再次佩服自己儿子的冷情,不过善于察言观色的她,不会去刻意触碰他的底线,“也是,被教训一顿怎么也知道悔改了。” 几乎是磨牙吐出的话,心里怨极。 陈述白沉眉饮了盅汤,让人送太后回宫。 两日后,又到了出宫探望陈呦鸣的日子,殊丽倒挺喜欢这个任务,毕竟能出宫透透气,还能给木桃带些药膏和打发时间的小玩意。 明日守夜时,她还得求天子为木桃开个小灶,准许太医为木桃在宫中医治,一想到又要求那男人办事,殊丽歪靠在马车中,整个人都不好了。 不知是不是陈述白的兄弟姊妹生来聪慧,陈呦鸣在刺绣上的长进的确大大出乎了她的预料,看着墙壁上挂着的百鸟朝凤图,她自嘲道:“我好像没什么能教给你的了,你可以出徒了。” 陈呦鸣笑着耸耸肩,“那以后,我开个绣坊,你做我的监工大师傅。” “好啊。” 全当戏言,殊丽没往心里去,回去的路上,按着事先的计划购置起药膏和物件。 自木桃受伤,殊丽对这丫头的疼爱更甚,不管买什么都是最好的,令同行的侍卫们不觉惊叹,殊丽姑姑对下属也太好了吧。 离宫最近的路必然要穿过闹市,殊丽再次见到了在街上摆画摊的陈斯年。 男子换了一件粗布灰衣,米白襟口,再寻常不过的一件外衫,却丝毫不减损他的风采,往人群中一站,卓尔不群、仪表堂堂。 与殊丽对上视线时,他起身走过来,手里还拄着手杖,“真巧。” 殊丽随口调侃一句:“盲人画师能一眼认出不算熟的人?” 陈斯年笑了笑,似秋风中的一道昳景,“西风扫过,不只卷来了落叶,还携了娘子的味道。” 这话听起来有种怪异的亲昵,殊丽不适地看向他的画板,空白一片,想是没有开张,看他穿着布衣,怕不是把那身湖绿锦衣当掉换银子了? 为了报恩,殊丽又掏出钱袋,将剩下的碎银放进了地上的铁罐里,“我还有事,先告辞了。郎君若是处理不了庞府的事……” “没事了,娘子不必挂心。” 殊丽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但街上人多口杂,不宜逗留。 告辞后,她走向路边的马车,娉婷身影映入男人的黑瞳。 恰有大风刮过,吹起女子发髻上的雪青色飘带,为她平添了飘逸。 马车驶离后,陈斯年拿起铁罐里的碎银,装进了腰间的钱袋里,之后坐在画板前,执笔绘出了殊丽的背影,以及她鬓上的飘带。 稍许,他走进一家布庄,按着图上女子的飘带,叫裁缝做了一模一样的款式。 细长的飘带垂在掌心,他轻缈一笑,蒙住了自己的双眼,在后枕部系了一个长长的结,就那么拄着手杖,蒙着眼睛走在闹市中。 几名乔装成摊贩的下属摸不清主子的心思,互视几眼,都觉得纳闷,难不成主子真不想看清这个世间? 人群中,陈斯年还不适应眼前的黑暗,无意中撞到一个人的肩膀。 砰的一声,钱袋落地,被撞的人弯腰拾起,递给他,“兄台,你的钱袋。” 陈斯年道了声谢,拍了拍钱袋上的浮土。若是细看会发现,这分明是殊丽上次连银子送给他的那个钱袋,被他揣进了衣袖中。 “殊丽。” 轻喃一句女子的名字,陈斯年觉得心情大好,期待起下一次的相遇。 一旁贩卖香饮的摊主凑过来,“主子,还摆摊吗?” “你们继续探听消息。”陈斯年装着心事,拄着手杖离开,今日出来摆摊就是为了“偶遇”那女子,那女子离开了,他还在外面风吹日晒个什么劲儿。 下属点点头,坐回摊位前,刚想吆喝几声招揽生意,眼前被一道暗影笼罩。 他抬起头,就听陈斯年吩咐道:“去替我打听一个人。” “主子请讲。” “尚衣监掌印殊丽,我要她从出生至今的所有音尘。” 回到宫里,殊丽去往御书房,向天子禀告陈呦鸣的近况。 天子端坐御案前,面色如常,看起来并无异状,身体应该是恢复了。 大殿陷入沉静,冯连宽揣度起圣意,摇了摇拂尘,示意宫侍们随他离开。 陈述白抬眼,面露不悦,却没有阻止。 不消片刻,大殿变得空荡荡的,殊丽静静站在那儿,不知一会儿是否会失控,毕竟这里是庄严的御书房,而非用来消遣的寝殿。 纤长的睫微微下耷,她保持着尚宫该有的礼仪,大方体面,规矩谨慎。 上首的男人也的确没有越雷池的举动,一直稳坐案前,处理着奏折。 认真起来的天子,如高山之巅的雪莲,肩头覆雪、睫羽裹霜,威严中透着寒气,叫人不敢亲近。 “你说,陈呦鸣在学刺绣?” 殊丽点点头,笑道:“公主在刺绣上很有天赋,还说,想做绣娘呢。” 既想做绣娘,就是一种淡薄名利的表现,对皇位构不成威胁,殊丽如此说,也是与陈呦鸣心心相惜之后的暗助,想助她尽快摆脱天子的忌惮。 做绣娘......陈述白想起易容成元佑时,与殊丽在山洞里的交谈,那时,她说想做绣坊或布庄的掌柜,他还劝她先从绣工做起。 那是她心底的愿望吧。 “你呢,可有想做的事?” “奴婢只想守好尚衣监,没其他想做的事。” 她语气平静,听起来不像说谎,若是没有那晚山洞里的交谈,陈述白或许就信了,可恰恰是知道她的憧憬,才会越发不痛快。对元佑,她至诚无欺,对他,永远戴着假面具。 果真讽刺,他和她同样戴着面具,一个为掩容,一个为掩心。 “跟朕过来。” 说完,他起身走到屏宝坐的后面,留给殊丽一个冷漠的背影。 怎么越讨好越适得其反?殊丽有点心累,却也没有耽误,提着裙摆小跑过去,生平第一次走进御书房的屏风后。 屏风后并不宽敞,光线也暗,殊丽想点燃壁灯,却听见幽幽一声:“陪朕睡会儿。” 既是要休息,就无需光亮了。 迭縠轻纱落尽,遮住里面人的半个身形,她打帘走进,才发现里面摆放着一张贵妃榻。 天子平时都是在这里休息?可当她走近时,才发觉一股凉气扑面而来。 这下面全是冰块?天子不是畏寒吗?不是还让她暖龙床,怎么用冰降温? 来不及细想,陈述白已经和衣躺在上面,殊丽没有扭捏,挨着塌边躺下,可身子一着塌面,就止不住地哆嗦起来。 又凉又硬,这不是找罪受么,可身侧的男人已经合眼,她不敢乱折腾打扰到他。 就这么挨着冻躺了一刻钟,觉着周身的血液快要凝固,她扭头看向里侧的人,恰到好处地服软道:“陛下,奴婢冷。” 再这么冻下去,她下次月事非要疼上一整日,她又不傻,好汉才不吃眼前亏。 闻言,背对她的男人转过身,仰面而卧,“木楎上有氅衣,拿过来吧。” 殊丽跳下贵妃榻,边走边搓揉手臂,愈发觉得天子行为怪异,不是她这等常人能理解的,可他在那事儿上,又跟个毛躁的少年一样,没轻没重,一点儿也不像高岭上的琼花。 拿过氅衣回到塌前,她客气地为男人披上,实则是等着男人主动让给她,因为他看起来根本用不着。 与猜测的无异,陈述白扯开氅衣递给她,“披上。” 殊丽不打算跟自己过不去,依顺地披上后,又躺在了塌边,继续瑟瑟发抖。 厚厚的氅衣也抵不住凉气阵阵的冰塌。 倏地,肩上环过一只肌肉紧实的手臂,将她揽了过去,陷入宽厚干燥的怀抱。 天子抱住了她。 殊丽愣住,一动不动,身子随之腾起,整个人趴在了男人的胸膛上。 “陛下......” “很冷?” “嗯。” 陈述白垂着眼,凝着怀里香香软软的人儿,探过氅衣,搭上了她的后腰,慢慢按揉起来,似在为她放松紧绷的身子,又似在缓解昨日的疲累。 “这张塌是朕让工匠打造的,每次遇事不理智时,就在上面躺上一会儿,降火气、稳思绪,效果还不错。” 感受着后腰上强有力的劲道,殊丽有点想哼唧出声,原来天子也是会服侍人的,可她谨记自己的身份,咬着下唇忍住了。 陈述白用另一只手掐了掐她的脸蛋,蓄冰的眸子渐渐回暖,躺在这里无非是想降降肝火,也降一降对她近似痴迷的欲念,可这一刻钟里,非但没有降下去,反而越燃越旺。 哂笑一声后,他搂紧殊丽,大手还在为她放松腰腿部的不适,“昨日吓坏了?” 忽然的温言软语,令殊丽既迷茫又委屈,闷闷的“嗯”了一声,暂时收敛起防备,服帖地趴在他怀里。 适时的服软,对她没有坏处,至于今后,还需铺垫好退路,不能如昨日那般无助,将自己彻底赔了进去。 察觉到她的彻底放松了身子,陈述白抱起她,大步流星地走出御书房。 这是外廷,殊丽很怕被人瞧见,恨不得变成鹌鹑缩进他的袖管里,“这样不好......” 陈述白抱着她从小门离开,择了一条能够避开所有侍卫的小路,这条小路是他为自己专门设的,为的就是秘密出宫时便利。 来到一片银杏林,连成片的银杏叶被夕阳镀上金边,参参差差的聚拢着日落前的光晕。 龙靴踩在落叶上发出嚓嚓声,为宁静的周遭添了一点点脆响。 余光瞄到四下无人,殊丽才好意思抬起头,金璨的场景呈现在视野中,竟有些晃眼。 来到堆叠的落叶前,陈述白忽然将她向上抛起,随着女子坠入层层金黄之中,他挑开了玉石腰封,大步走上前。 后背陷入空隙很大的树叶堆里,殊丽惊呼出声,眼前最后一片光景被一抹玄黑身影遮挡,腰上的鸾绦被大力掷了出去。 “别......” 殊丽压住裙面,惊慌失措地看向璀璨金黄中的男人,这里可是室外,随时会有人过来的! 陈述白倾覆而来,捏住她两只腕子叩于两侧,埋在了她的颈发间。 殊丽挣了一下也就松了力道,仰望着细密枝桠中透过的光束,轻启朱唇,几不可察地叹了一声,卷翘的睫毛如同两把小刷子,在夕阳中投下两片暗影。 可逐渐,那两片暗影支离破碎。 “陛下...注意…龙体…” 本是一句好心的提醒,却让上方的人变本加厉。 后背越陷越深,大有要以叶为枕、以霞为被的感觉,皙白的肌上泛起浅粉,殊丽抓了一大把落叶握在掌心,圆润的指甲在地上刮出条条划痕。 蓦地,一声鸟叫响起林中,吓得殊丽蜷缩一团,双膝差点磕了青筋紧绷的天子。 陈述白暗骂一声,单臂撑地拉开距离,不咸不淡地睨了她一眼。 殊丽扯过落叶堆旁的宫衫,围在肩头,气若游丝地解释道:“有动静。” “呵,一只麻雀。” “......是。” 殊丽坐起身,视线不受控制地乱瞟,复又移开,娇美的脸蛋红的滴血,抬手捋了捋额前沾湿的发,看着男人慢条斯理地系好腰带。 背上粘起了几片叶子,她反手扯掉,也跟着穿戴起来,可双手哆嗦不止,连带子都系不利索。 刚刚还不到两刻钟,哪里能痛快,陈述白面沉如锅底,却也没有再继续,御书房还有不少折子等着他处理,出来这么一会儿,已是放纵了。 大手拍开那双哆哆嗦嗦的小手,耐着罕见的性子,为她系起一条条衽带,动作不算温柔,但修长的手指系出的结扣却是极为精致。 是一个个蝴蝶结的形状。 殊丽嗫嚅:“奴婢自己来。” “笨的可以,朕没工夫等你。” 说完,还不忘掐掐她红透的脸蛋。 穿戴整齐,陈述白忽然蹲下来,拍了一下肩头,“上来。” 殊丽狐疑,上哪儿啊? 等了一会儿,见坐在落叶上的女子毫无反应,陈述白拢眉扭头,扬了扬下颔,“上来,朕背你回去。” 第54章 第 54 章 庞府客院的小屋中,一道道咳嗽声响在夜色中,三岁的小胖童鼓着肚子,眼泪巴巴地看向塌上不停咳嗽的男子。 等男子不咳了,他迈开小短腿爬上塌沿,趴在男子身边,“舅舅不要病。” 陈斯年苍白着一张脸拍拍他的后背,“让阿斐担心了。” 林斐窝在他怀里,既害怕又懂事,他一直知道舅舅身体不好,可因年纪小,根本不懂不好的结果是什么。 “舅舅,阿斐今日作画啦。” 为了让舅舅开心,他从抽屉里取出自己作的画像,笑嘻嘻递过去。 与上次的“美人图”不同,这一次,小家伙在画纸上画了三个人,自己、舅舅和仅有一面之缘的姜姐姐。 小小的孩童不懂人情世故,只知道姜姐姐是唯一一个给过他温暖的女子。 三人在夕阳下手拉手,周遭春风沂水,还有一座大房子,看起来很像是一家人。 瞧着一点儿也不精湛的画作,陈斯年掀起淡色的唇,“阿斐很喜欢这个姐姐?” “嗯!”林斐拱着小屁墩,抱住陈斯年的手臂,“舅舅能不能把姜姐姐娶回来?” 别看他岁数小,却知道男子到了一定年岁是要成家的,瞧着舅舅总是风里来雨里去的孤身一人,他早就想要一位舅母了。 陈斯年盯着画里的“殊丽”,墨黑的瞳眸泛出不知名的流光。想起那女子仰着芙蓉面与自己一本正经地讲道理,坚如壁石的心有了一点儿动容...... 尚衣监内,殊丽将从宫外带回的小玩意分发给绣女,一个人回到耳房陪伴起木桃。 木桃伤得很重,脸上腹部全是淤青,人也蔫蔫的,时而清醒时而昏睡。 “小桃儿上药了。”殊丽净手后,碰了碰木桃软乎乎的脸蛋,面上尽是柔和。 木桃身上缠着布带,没办法自理,只能骨碌碌转起眼珠,“姑姑。” 殊丽应了一声,拆开她身上的布带,避开骨伤处,细致温柔地为她涂抹起药膏,“闷不闷?姑姑给你买了话本子。” “是风月话本嘛?” 木桃虽在宫里长大,却很憧憬话本里的情情爱爱,即便知道此生很难觅得良人,也还是抱有一丝殷切期望。 殊丽朝她努努鼻子,“知道你喜欢什么。” 木桃咯咯笑起来,笑得下巴发疼,眼泪大颗大颗往下落。 殊丽赶忙为她擦拭,没有责怪,有的是无限的自责和心疼。 翻开话本,殊丽绘声绘色为她讲起上面的故事,当讲到主人公养了一只雪白的波斯猫时,木桃羡慕地努努嘴,“我也好想有只猫。” 换作平时,殊丽会告诉她莫要幻想,务实一些,今儿却顺着她的话道:“好,有机会给你寻一只。” 不少宫女都会偷偷养猫,以散养的方式,即便被侍卫抓住了,也敲不开它们的嘴。 用晚姐姐的话说,比起白眼狼,小猫可靠得多。 这时,门口传来叩门声,殊丽道了声“进”,就瞧见一只好看的属于少年的手推开了木门。 煜王站在门槛外,定定看着床上的“呆头鸟”。 没想到煜王会过来,殊丽起身迎了过去,“殿下怎么来了?” “西厂中哪个人动的手?” 少年阴郁着一张脸,对西厂厌恶至极。 殊丽不想让煜王搅和进来,“罪魁祸首已经付出了代价,殿下不必再问了。” “不是还有一个么,可有查出?” 煜王虽与木桃没什么交情,但他最不惯太监狗仗人势的嘴脸,加之木桃是殊丽最看重的人,因乌及屋,他不想袖手旁观。 殊丽点点头,“我自会处理,无需劳烦殿下。” “你总是这样,”煜王僵着一张年轻的脸,无奈又不爽利,“你不告诉我,我自会查清。” 他走进去,雍贵的气质与简陋的耳房极不相称,可这么一个养尊处优的大少爷,却忍得了修行的清苦。 来到木床前,瞧着骨碌碌转动眼珠的小丫头,他攥起拳头哼道:“真够弱的,呆头鹅。” 木桃气不过,她都这样了,他还要奚落人,“我不是呆头鹅,也不是呆头鸟,殿下能不能讲点好听的?” “你现在这个样子不是呆头鹅是什么?”煜王放下手中包裹转身就走,没理会殊丽的轻唤。 木桃转眸盯着床头的包裹,闻到一股香气,“姑姑,里面是什么?” 殊丽走过去打开包裹,失笑道:“是千层饼。” 酥到掉渣的千层饼,出自城西最红火的郑记饼铺,听说必须在晌午售卖前半个时辰去店前排队,才有可能买到,可谓供不应求。 出了尚衣监,煜王直奔西厂,被西厂缇骑阻拦时,他沉着眉道:“让开。” 缇骑们自然不敢正面顶撞煜王,可西厂有西厂的规矩,没有皇令,就算是煜王也不可以进入。 煜王可不像元栩那般温和,从腰上取下银鞭,“啪”地甩了出去,甩花了一名缇骑的脸。 一道道鞭声响彻在黑夜中,惊动了整个内廷。 待张执从慈宁宫赶回来时,就见少年正在扬鞭鞭挞一个不知名的西厂太监。 西厂太监倒在地上不停打滚,求着煜王手下留情,可煜王此刻哪里有修行者的约束,不管不顾地挥打着人。 “殿下手下留人!”毕竟是西厂地盘,张执不能失了脸面,打狗还要看主人呢!他走过去,徒手抓住了少年挥出的银鞭。 鞭声戛然而止,煜王往回拽,张执往外拉,两人较量起臂力。 此事自然惊动了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怕孙儿惹怒天子,带着人去往御书房,可走到途中忽然停下脚步,反复思量后还是打道回府了,她怕自己对老五的宠爱太过,事与愿违,令天子生妒。 “罢了罢了,人老了,管不了那么多。” 身侧的嬷嬷疑惑道:“煜王殿下为何要去西厂惹事?” 太皇太后迎风哼了一声,由着嬷嬷搀扶慢慢往回走,“哀家低估了殊丽那妮子,她啊,很会辗转在男人之间,利用柔弱之态,博取男人们的怜惜。” “......煜王对殊丽?” “感恩之上,喜爱未满。”太皇太后顿感头胀,是自己让殊丽多接近老五的,看来是个错误的决定,美/色误人,误人啊! 与此同时,冯姬火急火燎地跑进御书房,向陈述白禀告了西厂那边的冲突,以及瞧见太皇太后踟蹰不前的经过。 陈述白并没有如太皇太后所想的那样,会去嫉妒老一辈的偏爱,那份不平衡早在弱冠前就已完全释怀,如今反倒庆幸没有得到过老一辈的偏爱,才能让他做出某些判断时,不必顾及恩情和亲情。 “让老五宣泄吧。” 从自己和长兄夺嫡开始,老五就处在压抑中,或许他也有过夺嫡的想法,故而在自己登基后,他会提心吊胆,试图以修行为掩,掩去曾经流露出的野心。 人憋久了会疯的。 不比别人只看到了表象,陈述白知道,那个少年的每一鞭都是一种宣泄,一部分是为了尚衣监的小绣女,一部分是为了惩戒西厂,还有一部分是为了释放长久压抑的恐惧。 由着他吧。 “传殊丽过来。” 冯姬讪讪地退了出去,掐腰站在黑夜中思忖着天子的反应,百思不得其解,见冯连宽走出来,赶忙跟了上去,“爹,陛下为何放任煜王撒泼啊?” 冯连宽是奉命前去西厂解围的,闻言敲了敲冯姬的脑袋,“笨的你啊,在陛下心里,自然也看不惯西厂的所作所为,无非是借煜王之手给西厂些教训。你看着吧,过不了多久,就会有新的内廷衙门取代西厂,成为陛下的专属鹰犬。” “那陛下为何说是一种宣泄?” “那是皇族之间的复杂牵扯,说了你也不懂。” 冯姬整理整理衣冠,嬉笑道:“爹,若是成立新的衙门,您觉得儿子如何?” 冯连宽狠狠拍了一下他的脑门,“你功夫如何啊,敢去侦察暗杀吗?” “那得历练啊!” “一边凉快去,先学会如何将陛下服侍得舒心再说!” 两人一路絮絮叨叨,分开后,冯姬去了尚衣监,冯连宽去往西厂。 此时西厂前,张执脸上见了彩,多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煜王握鞭轻喘,并不惧怕西厂缇骑们渐渐变色的脸庞。 冯连宽走上前,挡在煜王面前,笑道:“陛下传煜王见驾,今日的切磋就到此为止,各自散去吧。” 张执摸了摸脸上的血痕,皮笑肉不笑道:“既是陛下传召,煜王殿下还是快去见驾吧,咱家改日再给您做陪练。” 煜王没理他,迸发出轻狂的一面,掏出帕子擦拭鞭子上的血迹,丢在地上,转身离去。 等二人离去后,一名缇骑走到张执面前问道:“总管,这笔账要如何清算?” 张执猜不透天子的意图,也不知天子早有取缔西厂的打算,有恃无恐道:“来日方长,待煜王去游历,咱家再与他好好算账!” 路上暗杀,比在皇城容易得多。 煜王来到御书房时,殊丽已经伴在御前,正在挽袖研磨。 少年没有看她,跪在地上,目不斜视地盯着御案的桌腿,“陛下要罚就罚,与殊丽无关。” 陈述白嗤笑一声,伸手拍拍殊丽的后摆,“如此维护你,莫不是给朕的五弟喝了迷魂汤?” 殊丽头皮一麻,哪会想到他举止这般轻浮,研磨的手指紧了又紧,生怕被人瞧见。 可御书房的人哪敢抬头去瞄天子,更遑论偷瞄天子在做什么,若不懂得规矩,也难以入御书房侍君。 少年偏头看向一边,青稚的脸庞还带着倔强,“先帝纵容西厂势力蔓延,导致西厂气焰嚣张,作恶多端,臣弟看不惯他们欺负弱小、残害忠良!陛下若是有心包庇,那就像砍了皇姐一样,也砍了臣弟的头吧。” “你放肆!” 陈述白突然掷出手中湖笔,带着墨砸在了少年脸上。 少年抹把脸,脸上墨迹更甚,成了大黑猫,可依旧犟着脸,不愿服软。 这一刻,陈述白对他的忌惮如潮落,心弦松了不少,一个执拗的少年,藏不住心里话,对皇位能有多大威胁? 这个弟弟像自己,也不像,至少他不像自己习惯暗藏锋芒。 陈述白往后一靠,“行了,回去洗把脸,面壁思过三日。” 不罚他?煜王有点不确信,印象里,二皇兄是个阴狠记仇的人,不会放任谁犯错……还是说,他其实是赞同自己的做法? 见他愣乎乎的,殊丽朝他眨眨眼,示意他快点谢恩。 少年反应过来,额头抵地,闷闷道:“谢陛下不杀之恩。” 倔驴一个,陈述白勾下手指,“来朕身边。” 少年慢吞吞走过去,在错愕中,被自己的皇兄掐住了一只耳朵。 陈述白那只握御笔的手微微用力,看着少年疼得眯起眼睛。 “朕觉得你不该去游历,而是该协助朝廷取缔西厂。” 少年瞪大黑瞳,品味着天子的话,忽而咧嘴一笑,有些傻气,像是阴霾忽然散去,绮粲倾洒万丈。 天子要重用他,而非除掉他! 真的可以相信天子的话吗? “那......”少年忍着雀跃问道,“若臣弟立了功,陛下能将木桃送给我吗?” 少年睁着雪亮的眼,期待着天子的回答。 如此一来,他不但得到了重用,还能兑现对殊丽的承诺。顺水推舟,一箭双雕。 还得寸进尺了,陈述白松开他,不置可否。 这一次,连殊丽都觉得诧异,天子要放木桃出宫了? 跟做梦一样。 煜王离开后,殊丽更为卖力地研墨,希望天子能多批阅奏折,别把注意力放到她身上。 然而没等她研出多少墨汁,陈述白一抬手指,冯连宽立马带人退了出去。 书房内只剩下殊丽一个侍女,她也像模像样试图蒙混过关,福福身子准备退离,却不想被那人叫住:“哪儿去?” 殊丽背对他闭了闭眼,弯腰捡起地上的湖笔,双手呈到御前,“奴婢是想捡笔。” 尚好的毛笔说扔就扔,暴殄天物。 看着那双摊开的白净小手,陈述白没有去拿毛笔,而是抓住她的手腕将人拽了过来,隔着御案倾身道:“朕最厌过河拆桥。” 他视线下移,落在叠满奏折的案面上,示意殊丽自己上来。 殊丽惊讶抬头,是要她躺在这张庄重不可亵渎的御案上? 可不这么做,他定会想出百种折磨人的法子。 想起木桃的伤、晚姐姐的无助,殊丽一咬牙,提裙迈了上去,双膝抵在案沿,没敢去碰那些还未批阅的奏折。 陈述白坐回龙椅,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解开了自己的裙带。 灰绿色的衣衫不适合她,她该穿妖冶的红、冷艳的紫、耀目的黄,那才是适合她的秾丽色彩。 “鞋。” 殊丽晃了晃小腿,蹬掉绣鞋,刚要反手去褪绫袜,被制止了动作。 “穿着。” 不明白他的用意,殊丽褰了单薄小衫,僵着雪白肩头垂下了手。 看出她的紧张,陈殊白侧开身子,从御案一旁的画缸里拿出画轴,拍了拍她两侧肩头,“放松。” 殊丽尽量放松,可起伏的线条怎么也缓和不下来,若非有衬裙遮掩,她怕是要窒息了。 陈述白觉得她仪态好,肩颈线流畅平直,很适合穿着抹胸裙裳翩翩起舞,可惜她舞蹈功底极差,那次的艳舞简直是不忍直视,不过也不怪她,她并不情愿。 指尖划过一排御笔,他拿起朱笔,在她雪白的衬裙上开始作画,一朵朵月季在冰绡上绽放,不受风雨摧残,葳蕤繁茂,浓艳妖娆。 殊丽庆幸他没有在她的皮肤上作画,要不然还会像上次那样擦掉,羞人的不行。 随着朱笔来到前面,她不受控制地泛起鸡皮疙瘩,细粉的指尖攥住了裳摆。 陈述白在一处画了很久,偶一抬眸看向微扬脖颈的女子,眸色骤深,“怎么,不舒服?” 殊丽痒的很,像有电流自尾椎骨一路上涌,酥得她难以自持,“陛下饶了奴婢吧。” 她就差主动献上自己了,这种温吞的撩拨磨人至极。 磁性的笑声溢出喉咙,陈述白放下朱笔,放弃了这幅可能价值千金的画作,双手搭在衬裙的细带上,向外拨开。 殊丽浑身一抖,待反应过来时,人已经被推在奏折上。 朝廷大事被垫在身下,殊丽愧不敢动,双臂揽住男人劲瘦的腰,软语相求:“别在这里。” 太荒唐了,一个励精图治的君王,怎么可以在御案上做那档子事,她都替他愧疚。 似乎被取悦到,陈述白凤眸染笑,勾起她的膝弯将人抱在龙椅上。 殊丽仰头,发梢垂在了陈述白的膝头,一双穿着绫袜的玉足不受控制地翘起,露出一截小腿,而天子的大手好巧不巧握住了那里,一路向上,像是在轻抚尚好的玉石。 殊丽凹凸有致,羞于渴望之下,是点点的享受,享受这种温柔,只是,意识迷离间,她误将他当作了另一个男子。 心跟着浮动,像载了一池桂花,与另一个男子坠入了云絮。 桂花和云絮,为她下了一场桂香飘散的雨梦。 那件未完成的月季花藤被丢在椅腿儿下、龙靴上,被轻轻一踢,踢到了远处。 鸦发散开,垂在金灿灿的扶手上,来回摇曳。 大殿内静悄悄的,唯有吟吟唱词不绝于耳。 在兽头大灯的照应下,两只交颈天鹅被照射在宝座的屏风上,与上面的青竹相衬,只不过青竹是直挺巍然,天鹅的脖颈向后弯曲。 陈述白并未听见殊丽的哭声,反而听得一声声呢哝,他发现这女人真的不爱哭,那晚的声泪俱下,一定是万般无奈。 “要躺下吗?” 殊丽坐在他身上,摇了摇头,躺下会很久吧,她不想也受不住。 陈述白笑笑,忽然托着她站了起来。 殊丽吓得抱住了他的脑袋,可转念又松开了,哀哀戚戚求他别这么恣睢。 兴头之上,陈述白哪会依她,带着她在殿中走了一圈。 仅此一圈,殊丽头昏眼花,差点晕厥过去。 不过不得不说,这次下来,陈述白并非一味索取,他会考虑殊丽的感受,会沉着嗓音问她舒不舒服,只是随着时间流逝,他的理智逐渐丧失,愈发狂躁。 事后,陈述白将她裹在龙袍里,抱着她靠坐在御案下的玉阶上。玉阶上铺着猩红地毯,将两人的肤色衬得极白。 陈述白在男子中算是冷白皮,情到深处时,皮肤微微泛红,竟有几分纯情流露,只是殊丽没有抬眼去看,并未发觉,也可能,她不在乎他的感受,一颗心早就冷寂无声了。 “开会儿窗吧。”殊丽不适应那股味道,有种酒醉后沉淀的酿韵,久久挥散不去,还会激发出未彻底平息的激悸。 陈述白朝窗子扔了一个画轴,砸开了窗扇,他拥着殊丽大口呼吸,心跳如鼓,不太好受,却还是没有松开怀里的人,传御医进来。 隔着龙袍,殊丽都能感受到他的体温在飙升,也不知他是什么体质,在事后总是发热。 “陛下。” “说。” “奴婢明日能歇歇吗?” 陈述白拨开贴在她面颊上的湿发,“不能,明日去燕寝守夜。” 暴君,狗皇帝,小气鬼。 殊丽腹诽,她都累了半宿,就不能多歇歇吗? “奴婢好累。”她发挥着小女人的攻势,略带撒娇地求道,“奴婢想歇歇。” 就在前不久,她从来不知自己是个会撒娇的人,可依偎在他怀中后,这些小手段如同本能使然,信手拈来。 可以说,撒娇还是有效用的,陈述白“嗯”了一声,算是应下了,“你想要什么赏赐?” 殊丽摇摇头,心想我想离宫,你能允么,“奴婢能留在您身边就好。” 嘴还是挺甜的,就不知此刻尝起来是何滋味,想到此,陈述白动了动喉结,有了想触碰的心思,却还是歇了下去,再触碰,今晚估摸出不了御书房了。 月上柳梢头,各怀心思的两个人莫名温存了半宿,没有一句承诺和甜言,殊丽知道,一切都是暂时的,他不会只有她一个女人,等新鲜感过去,他会厌腻,甚至厌烦,那时候,就是她提出出宫的绝佳时机。 她不是他的终点,他也不是她的。 沐浴过后,殊丽回到尚衣监,刚想去看看木桃睡下了么,才想起宫人没有送避子汤,估摸是在御书房匆匆了事后,天子忘记了,冯连宽等人也不敢过问。 她算了算日子,几乎没有受/孕的可能,可为了保准,还是在庭院里小跑了几圈,又原地跳了几十下,这才放下心来,回到耳房去看木桃。 木桃睡得很沉,两道小眉毛紧紧皱着,像是做了噩梦。 殊丽抚平她的眉头,轻声哄了几句,为她掖好被子。 御书房内,陈述白已穿戴整齐,清冷的看不出一丝纵欲的迹象,此刻,正听着刑部尚书禀告一件案子。 一件足够惊动朝堂的案子。 “近日城中接连发生女子拐卖案,失踪的女子容貌皆为出挑,都是附近出了名的美人,京兆尹那边梳理不出头绪,请求朝廷出动刑部和禁军协助调查,还请陛下定夺。” 陈述白冷目,“准了。” 刑部尚书领命,刚要退下,殿外忽然跑进来一道身影。 突然出现的宋老太师气喘吁吁,额头全是汗,“老臣有事禀奏!” 陈述白挥退其余人,面色不见好转,目光还在拐卖案的奏折上。 “大师傅请讲。” 宋老太师凑近几步,附耳说了句什么,只见陈述白凤眸转瞬染霜。 几日前,有人盗了宋家密室。 第55章 第 55 章 宋府密室被盗一事不宜声张,宋老太师这才连夜进宫禀奏天子,此时已是子时三刻,万籁俱寂,殿内除了呼吸声,唯剩跳动的烛火偶尔发出的“噗噗”声。 “大师傅是如何察觉的?” “为了安全起见,老臣在盛放面具的冰鉴盖子上放了一根白头发,今日晚膳后,也是随手去查看,无意中发现盖子上的白发不见了,那必然是被人动过啊!” 白发寻常,打开盖子时就会飘落在地,再心思缜密的盗贼,也难察这道“玄关”。 “询问过陈呦鸣吗?” “老臣离府这几日,特意交代夫人监视公主,想必不是公主所为。” 所谓家贼难防,在发现端倪后,宋老太师立即盘问了府中上下几十口人,已全部排除了嫌疑,如此说来,是外人所为了。 陈述白放下奏折,权衡着另一重身份暴露的利与弊。 密室里那么多宝贝不盗,偏盗取易容的药水和面具,那必定不是简单的偷盗,既是有所目的,那就麻烦了,可至今为止还未收到任何有关“元佑”行踪的消息,或许对方也在调查“元佑”这个人。 既有了暴露的风险,宋老太师提议道:“陛下不妨舍了这重身份,再寻个合适的身份,老臣也好提早着手制作面具。” 陈述白单手支颐,转着手中御笔,浅色瞳仁在灯火下呈现出金棕,比晨雾中的曜光还要漂亮。 跟他耍心机,好得很!可猫和猫鼠中,他从来都是猫。 “劳烦大师傅在各署放出口风,就说元佑在南城外十里的小镇上秘密执行任务,手里握了不少关于朝廷内鬼的线索,再秘密派遣一支精锐前往小镇,隐于暗处,见机行事。” 引蛇出洞啊。 如此一来,想必会有内鬼前往十里外暗杀元佑,再销毁他手里的线索!而盗走药水和面具的人,或许就在各署之中,亦或者是内鬼效命的幕后主子。 假若元佑被秘密杀害,对盗贼而言最为有利,他们可以彻底利用元佑的身份行走在朝廷内外,成为天子近臣! 宋老太师默了几许,忽然有些期待这场无声的较量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老臣接旨。” 宋老太师离开后,陈述白无心再阅奏折,想起殊丽对元佑的关心,烦躁感再度袭来,有时候,他恨不得将殊丽打发出宫,以免扰他心绪,可终究是没舍得。 宫外,浣衣局。 “有人逃跑了!” 随着一道尖利的嗓音,浣衣局的婆子太监被扰醒,纷纷走出寝房。 喊叫的人是这里的管事太监,据他说,新来的一批人里,有人忍受不了重务越墙逃跑了。 太监们追了出去,很快惊动了侍卫,展开了小规模搜捕。打更人的梆子声被太监的叫喊声冲淡,附近的街头巷尾全是宫里人。 禾韵揣着一个包袱,躲在城中巷子里,深知若是被抓回去,定会被乱棍打死,可若是不逃,将一辈子暗无天日。 她从进来的第一日就被管事太监相中,为了苟延残喘,她欲拒还迎,从他那里捞了点钱两,这才有了逃跑的底气。 听见巷尾传来脚步声,她浑身紧绷,握紧手中刀片,眼底燃起了从未有过的癫狂。 她不能回去,绝不能回去! 当脚步声渐近时,她猛地从草堆里站起,朝来者刺出一刀。 腕子被一道大力扼住,生生逼她松开了手。 刀片落地,发出清脆声。 扼住她手腕的男子轻蔑一笑,“想杀我的人多了,你又是谁?” 皎皎月光下,男子瑰丽挺拔,一身布衣遮不住通身的贵气,只是,他双眼蒙着纱,是个盲人。 “我......”禾韵惊慌失措,噗通跪在男子面前,“小女子被奸人所害,落入泥沼,偶然逃脱,还以为是囚禁我的人追来了,这才冒犯了郎君,望郎君谅解!” 被人追杀? 透过薄纱,陈斯年看着跪在地上一脸惶恐的落魄女子,微微勾唇,“不必行此大礼,请起。” 禾韵的容貌算是出挑的,月光下泪意盈盈时更显楚楚可怜,陈斯年仔细打量后,问道:“无家可归?” 禾韵心弦一动,“我早就没有家了,郎君若是愿意收留我,我愿意为奴为婢,报答郎君一饭之恩!” 陈斯年放下手杖,原地戳了戳,在地上戳出个坑儿,“跟着我可以,不过,一旦跟了,此生就不能背叛。” 在入宫前,她是清白之身,未与周太妃签下契约,可她的路引还留在周太妃那里,比卖了身的宫人好不到哪里,可她不能让对方知道自己是从浣衣局逃出来的,否则无人敢收留她。 “奴婢愿意,但奴婢的契约还在家主手里。” “这个好说。”不过一纸契约,陈斯年并不在意,听见周遭传来的叫骂声,陈斯年转身没入黑暗中,“跟上吧。” 禾韵欣喜,拎着包袱小跑过去,以为自己遇见了一位宽厚的善人。 微不足道的宫女逃之夭夭,司礼监虽会怪罪下来,却不会一味花费人力物力去寻找,很快,禾韵就会被宫人们选择性遗忘。 两日后,大将军府。 张胖子避开侍卫来到客院,将一张纸条递给陈斯年,“听宫里人说,元佑在南城外十里的小镇上办事,咱们要不要活捉元佑,取而代之?” 陈斯年打开纸条,上下撩动眼帘,“消息可靠?” “大理寺放出来的,必然可靠。” 若是能够假扮元佑,很多事情就变得易如反掌,可与陈述白一样,陈斯年是个极为敏锐善疑的人,凡事不做好退路,绝不会铤而走险,“若是得手,依照元佑的身形,你觉得咱们中谁最合适冒充他?” 张胖子搓搓下巴,“那还得是主子您啊,不过风险太大,不如让老齐去。” 老齐与元佑、陈斯年的身材比例差不多,加之擅长一点儿易容术,只要能完全了解元佑这个人,就能做到以假乱真。 听了张胖子的建议,陈斯年从自带的冰鉴里拿出面具,就着药水贴合在脸上,对镜照了许久,“叫老齐带上人,务必小心。” 卯时一刻,殊丽被一阵拍门声惊醒,天子已给她放了几日的假,谁会在此时前来打扰? 身侧的木桃昏昏欲醒,发出哼唧,她轻轻拍抚几下,趿上鞋子走到门边,“谁?” 门外传来冯姬的声音,“姑姑,陛下有旨,让你和小奴去一趟城外。” 殊丽拉开门,不解道:“可说了是何事?” 冯姬已然收拾妥当,肩上还背着一个包袱,“小奴也不知,就说让咱们连夜出发,在城外十里的小镇上待命。” 大晚上的又给她安排任务?殊丽欲哭无泪,但也不好耽搁,穿戴整齐后随冯姬和两名侍卫一同出了城门,朝一座小镇赶去。 马车晃晃悠悠间,殊丽总觉得事有蹊跷,却又问不出个所以然,那两个侍卫全程面无表情,跟行走的石雕一样。 马车停在一处山谷之上,附近房舍高低错落,随处可闻呼啸的西北风。 每走几步,殊丽心里的疑惑就更浓几分,等走进一座简陋的小木屋,心也没有踏实。 “小公公,陛下是让我们来探望哪位隐士高人的吗?” 冯姬失笑,拿出包袱里的茶包为四人冲泡,“陛下惜才,若是隐士高人,想必陛下会亲自前来。” 木屋有两间卧房,殊丽睡在一间,其余三人挤在一间,就这样挨过了整整五日。 第六日头上,山谷之下的一座小院传来厮杀声,惊醒了山谷之上还在梦中的人们。 殊丽和附近百姓一同站在山坡上往下瞧,耳边全是窃窃私语。 “官兵来抓逃犯了?” “看着不像呢,倒像是山匪偷袭了路过的官宦。” “两拨人都操起家伙了,一会儿若是打过来,咱们可得躲远点,免得误伤!” 这时,一个老媪气喘吁吁地跑上山坡,怀里还抱着哇哇大哭的外孙,气得只拍腿,“那是我家!诶呦不得了,开始是十打一,后来不知从哪儿涌来一批官兵,将那十人团团围住,打得不可开交,我家的牛棚羊圈都被掀翻了。” 一听是官兵,看热闹的百姓们放下心来,也不张罗去报官了,“那十人是匪贼吗?” 老媪放下外孙,揉了揉腰,“是刺客吧,他们起先围攻的是一位钦差,借住在我家,生得那叫一个俊朗。” 一听是钦差,百姓们来了兴趣,“那是大官啊。” “借宿时,他自称是礼部的员外郎。” 礼部员外郎...... 殊丽心口一紧,心弦骤然断裂,紧捏住裙摆,定定望着打斗的方向。她很想跑过去护住元佑,可理智尤存,即便自己过去,也是添乱,还会加重元佑和天子的隔阂,虽不觉得自己在天子心中有什么分量,但实在不想给元佑雪上加霜。 打斗结束时,山谷下的小院归于平静,可殊丽的心久久无法平静,她小心翼翼打探起那边的事,直到听见元佑中了一刀,刀中心口。 虽然天子让她来此的目的不纯,但刚刚的打斗是真,元佑受伤的可能性很大! 再抑制不住内心的担忧,殊丽提裙跑下山坡,朝小院奔去。 “姑姑,等等小奴!” 冯姬在后面撵着她,纳闷殊丽怎么能跑得这么快。 没理会身后的冯姬,殊丽满脑子全是那句“元大人心口中了一刀,正在接受救治”,心口受伤,再轻也是致命的! 理智被担忧占尽,她推开篱笆门,余光扫到被摁在地上的十名刺客,脚步未停,直奔客房而去。 当推开房门时,血腥味飘至鼻端,殊丽担忧地看向被官兵围在中间的男人。 男人单手搭在双眼眼帘上,咬牙闷哼,浅色的衣衫被染了一片血迹,皮肤苍白如纸。 “元佑......” 殊丽扶着门勉强维持身形,视线落在伤口上,深可见骨。 可受伤的位置,并非心脏,而是腹部。 殊丽松口气,走近几步,站在蹲着的官兵之外,向里探头,满眼担忧。 一名太医正在处理伤口,动作娴熟。 此刻,殊丽再被蒙在鼓里,也能猜出这是一场以元佑为饵的棋局,否则怎会提前安排好太医。 伤口未及要害,又有太医在场,殊丽彻底松了口气,可就在她想要静静瞧会儿元佑时,男子忽然垂下手,睁开了双眼。 与之对视后,殊丽眼底的担忧变成了浓云谜团。 躺在床上的男子,不是元佑。 虽容貌一样,但那双眼与元佑毫无干系。 殊丽蹙眉,莫非元佑只是个噱头,他本人根本不在此处?那陛下为何要让她前来?不是为了试探她对元佑的心思? 团团疑云聚拢而来,压得她呼吸不顺,她走出屋子,靠在对面房舍的窗边梳理思绪,耳畔忽然传来“咯吱”一声。 有人推开了房舍的窗棂。 殊丽扭头看去,美目微瞠,记忆里那抹莲灼近在眼前,与她四目相对。 元佑...... 浅棕色如同星河的凤眸,在她心里,是世间最漂亮的眼睛。 殊丽愣在原地,看着窗前的男人双手撑在木框上,附身过来,与她隔了一颗荔枝的距离,几乎鼻尖对鼻尖。 还是那副恹恹的模样,剑眉星目,冶容昳貌,比元栩清傲,比天子洒脱,是她可望不可即的天上月。 男人直起腰,朝门口扬扬下巴,语调散漫,“不进来?” 殊丽反应过来,没顾忌矜持,快步走了进去,“到底怎么回事,对面客房受伤的男子是谁?” 男人慢悠悠坐在窗前,搭起一条长腿,“抱歉,暂不能告知。” 既是机密,的确没理由告诉她,即便她担忧的快要丧失理智。 屋里没有旁人,殊丽却觉得两人之间隔了厚厚一堵墙,他进不来,她也出不去,“你还好吗?” 元佑扯了下嘴角,为自己倒水,掩在长睫下的寒目愈发晦暗,“挺好的,怎么,对我相思成疾了?” 永远那么不着调,殊丽气不过,却没有否认,也许今日一别,他们再无重逢日。 “元佑。” “嗯。” 殊丽只是想喊喊他的名字,没有用意,随即低下头,“没事就好,我走了。” 说着,她迈开步子,朝门口走去。 坐在桌前的男人忽然开口,似有挽留,“陛下待你好吗?” 殊丽站定在门槛里,竭力让自己保持淡然,“挺好的。” “呵。”男人抿了一口温水,“可你从未把陛下放在过心里,对吗?” 这一次,殊丽没有回答,头也不回地离开。 随着房门被掩上,没被放在心里的男人哂笑一声,起身拉开房门,将走出几步远的女人拉回屋里。 半敞的门扉外,还有大批官兵在挨家挨户地搜查刺客,想必已将这座小镇包围的水泄不通,不打算放过潜藏在百姓中的另一批刺客。 殊丽怕被人瞧见,用腾出的一只手掩好房门,“你放开我。” 看着她细微体贴的掩饰动作,男人非但没有感激,反而胸中沉沉,掐住殊丽的下颌,呼气喷薄在她的脸上,“告诉我,你想做殊丽还是姜以渔,想留在宫里还是跟我走?” 殊丽当然想做姜以渔,当然想离开深宫,可嘴上说说有何用?她要的是和木桃、晚姐姐一起全身而退。 “我不走。” 男人愣了下,语气变得温和,“真的?” 殊丽忍着鼻尖的酸涩重复道:“我不走,你过好自己的日子,别再缠着我了。” 他们,不可能有今后,可她还有一个傻问题,没有问过他,“元佑,你喜欢过我吗?” 男人微眯眼,“你觉得呢?” “我希望你能记住我。” 原来,还是想跟元佑走啊,陈述白冷笑,松开对她的桎梏,“我累了,去帮我借一床被子。” 说完,他走进了卧房。 殊丽有点懵,不知这人怎么忽然就累了。 走出房门,她一路寻找到抱外孙的老媪,向她借了一床被子,走进元佑所在的房舍时,却见客堂内赫然坐着一袭月白宋锦宽袍的天子。 天子何时来的?可有听见她和元佑的对话? 卧房的门紧掩,元佑还在里面吗? 殊丽感觉浑身的血液都要凝固,将被子放在一旁,提着心走过去,“陛下怎么过来了?” 陈述白目光落在那床被子上,“替谁拿的?” 临到这个节骨眼,殊丽不敢隐瞒,“元大人,他说他很累,让奴婢帮忙借来的。” 这时,侍卫统领走过来,隔着房门道:“启禀陛下,那十名刺客不肯招供幕后之人,是否要用刑?” “用不用刑,还需来问朕?” 听出天子语气不好,侍卫统领赶忙夹着尾巴赔笑,“末将明白了。” 门外再无动静,陈述白饮了杯水,看向殊丽,“元佑在里屋,送进去吧。” 在天子面前,殊丽从来都是与元佑避嫌的,她提起水壶,又为天子倒了一杯,“奴婢进去不合适,还是由侍卫送进去吧。” 陈述白淡笑,如珩温雅,偏偏眼底一片冷寒。刚还让元佑记住她,这会儿就假装不熟了! 他觉得自己疯了,才会如此计较元佑这重身份,明明是一个人,可为何从她身上感受到的关切大相径庭? 到底是哪个瞬间,让她对一个“影子”死心塌地? “殊丽。” “奴婢在。” “为朕宽衣。” 殊丽僵在原地,且不说还未日落,就说里屋的那个人,她也不能为他宽衣,“陛下可是累了?不如和衣歇会儿,马上就要开膳了。” “朕说宽衣。”男人站起来,抬起双臂,淡淡盯着她。 殊丽瞥了一眼紧闭的里屋,微喘了几下走上前,双臂绕到他腰侧,解开了衽带,褪开了月白的外衫、浅蓝色的中衣。 她抬起头,越过男人的冷白肤色,看向他优美的下颌,不确定地问:“还要吗?” 问话时,语气不稳,染了颤腔。 陈述白垂下手臂,握了握拳,盯着她明艳的脸蛋,胸膛的郁结更甚。怎么越得到她的人,就越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是哪里没有到位,才让他开始患得患失? “殊丽,吻朕。” 殊丽不想在这里跟他亲昵,想乞求他垂怜,却寻不到一个恰当的理由,任何理由此刻说来都显得欲盖弥彰。 她仰起脸,任薄泪退回,踮起脚主动吻了上去,可因为身量差距,只吻到了他的下颔。 温软的触感那般绝妙,陈述白却觉得不够,远远不够,他要她从身到心,都属于他,属于大雍的嘉朔帝。 他要她彻底断了对元佑的念想,让她从心里和元佑产生隔阂,要她只能留在他身边。 大手握住那截细腰,小臂肌肉紧绷,将殊丽整个提了起来,几个跨步逼近里屋,将人抵在了门板上,附身吻在她的耳垂、侧脸、鼻尖,焦灼而急不可待。 殊丽左右扭动着脑袋,试图唤回他的理智,“陛下,里面有人...有人...别这样...” 可那柔柔的婉拒声,如燃旺的火星,燎原在枯野,陈述白将她举高,毫不费力地吻住她的唇。 “唔唔......” 后背硌在门板上,双脚无法着地,腰肢像要被折断,殊丽感到身心皆疲,可溢出的声音羞人至极,她竭力控制自己不再发出任何动静。 不让屋里的人再听见。 可听都听见了,为何不出来阻止,为何默许了天子的挑衅,真的是不在意她吗? 委屈和纠结环绕着她,她松开牙关,任那人采撷。 唇齿被撬开时,她听见了接吻的水响。 陈述白隐忍着快要溢出胸膛的怒火,汲取她的甜美,可吻着吻着,却尝到了湿咸。 自嘴角滑入牙缝、舌尖。 不爱哭的女子哭了,眼泪是为谁流的? 心里说着不该怜惜她,双手却松了力道,让那截腰肢自手心滑落。 面前的女子跌坐在地上。 他低头看去,见她只流泪不抽泣的样子,心里更加不痛快,默叹一声,慢慢蹲下了高大的身躯,单膝抵地,捧起她的脸,“哭什么?” 殊丽默默流着泪,如玉兰上缀着的露滴,水灵灵的惹人怜惜,“奴婢累了,恐不能侍君,望陛下息怒。” 她说的有气无力,缓缓合上了眼帘。 门板的那一边,空无一人,静默无声,门板的这一边,二人相对,同样无声无言。 她那不堪一击的模样,并不能让陈述白产生满足感,即便希望她真实一些。 手臂一揽,将人抱进怀里,陈述白还保持着单膝抵地的跪姿,笔挺的背脊弯了下来,尽量让她依偎得舒服些。 第56章 第 56 章 回程的马车上,殊丽蜷缩在车厢一角,悻悻失意的样子映入对面男子的眼中。 陈述白盯了她会儿,从炕几上拿起奏折,静静翻看起来。 奏折旁的青瓷釉炉中飘散出沉香,丝丝缕缕萦绕在一旁的斜枝盆景中。 车内很静,静到落针可闻,本该沉淀人的烦躁,陈述白却沉不下心,余光一直锁在殊丽的脸上。 是自己太过了。 从炕几的抽屉里拿出一个物件,揣在袖管,犹豫很久,拍拍身侧,“过来坐。” 殊丽走过去,坐在塌沿,“陛下有何吩咐?” 陈述白盯着她的发髻,忽然抬起手,复又落下,随即拿起奏折继续翻看,板着脸没有解释一句。 殊丽摸了摸发髻上多出的石榴串玛瑙坠子,眼含不解,转瞬明白过来,无力地挤出抹笑,“陛下不必跟奴婢道歉,都是奴婢该受的。” 比起油盐不进,她也不遑多让吧,陈述白胸口闷闷的,索性躺在塌上,将奏折挡在脸上。 颇具少年气的天子,是殊丽从未见识过的,不过她心里装着乱七八糟的事,没心思去探究一个阴晴不定的人。 路过宋府时,陈述白想起那个便宜妹妹,想着那人古灵精怪、随遇而安,是个很有感染力的人,不如让殊丽与之多多接触,或许能缓解这小女人的愁苦。 白得的便宜,殊丽不打算拒绝,也拒绝不了。 见到陈呦鸣时,她正盘腿坐在宋府小院的草地上,对着飘落的桂花作绣。 随性又识大体,这样的人,很容易获得旁人的好感,至少殊丽很看好她。 两人聊了很多,殊丽的情绪也渐渐缓和,不再闷闷不乐。 陈呦鸣一边刺绣一边说起城中的见闻,“听说又有良妇被拐走了,杀千刀的人贩子,指不定将她们卖去哪里。” 殊丽早从冯姬那里听说了此事,惋惜之余极为气愤,若是可以,她真想拿起刀剑,捅人贩子几个窟窿眼。 回去的路上,殊丽再次遇见了摆摊的陈斯年。 “娘子来了。” 还是一身布衣,只是眼睛上蒙了一条飘带,那飘带的样式...... 殊丽蹙起眉尖,有点狐疑,下车往他的铁罐里放了些碎银就打算告辞。 见她要走,陈斯年忽然用手杖拦住她,“娘子若是不忙,可否容在下送你一幅画?” 殊丽摇摇头,鬓上的玛瑙坠子晃到耳边,折射出璀璨光晕,再次拒绝了他的作画请求,“不必了,我不能耽搁太久。” 陈斯年自然没有留人的理由,可对她的兴趣越来越浓。 一旁的摊主走过来,“主子,您让卑职调查这位小娘子的事,有眉目了。” “说说看。” “她祖籍扬州,年幼怙恃俱失,独自来京投奔舅舅,却被舅舅卖进宫里入了贱籍。” “舅舅?” “钦天监监副元利康。” 蒙在飘带下的眼眸如沁水墨,陈斯年弯腰拾出铁罐里的碎银装进钱袋,径自走向人群,随便拦下一个路人问道:“敢问,钦天监监副元大人的府宅在何处?” 那人还刚好知道,见他是盲人,还认真地说了两遍。 “多谢。”陈斯年拄着手杖回到摊位前,执起笔画了一座宅子,宅子里燃起了熊熊大火。 “老齐他们可有消息?” 摊主凑近,“还没接到消息,属下觉得,他们八成中计被抓了……若是这样,咱们的行踪很可能会暴露。” 陈斯年取下画纸,揉皱在手里,丢向了元府的方向。 当晚,元利康的府宅走水,他带着家人跑到院中,刚要呼喊,被一名黑衣人捂住嘴,后腰随之传来巨痛。 “啊......” 一声痛呼湮灭在黑衣人的手掌中。 次日,元利康在府中遇袭的消息传遍大街小巷,听说他后腰中了一刀,伤势严重,府宅还被烧得片甲不留,一时引起热议。 不知他得罪了什么人,殊丽却丝毫没有同情,不紧不慢绣着龙袍。 御书房内,有官员禀告了昨夜的纵火案,并征询天子的意思,是否要出动刑部去调查,毕竟是士大夫的宅子,事情属实诡异。 陈述白面色无异,“交给京兆尹,你只管去调查女子拐卖一案,务必在十日内给朕一个交代,否则,回家养老吧。” 刑部尚书战战兢兢地走出大殿,与刑部官员商议后,决定放出诱饵。 左侍郎提醒道:“计划开展前,需要从各司调遣几位容貌姣好的官员,无论男女,可让他们充当赶夜路的百姓。” 右侍郎拟了一份名单,包揽了朝中容貌上乘的年轻官员,其中还包括内廷的殊丽和晚娘。 刑部全权负责这个案子,不必经过内阁和天子同意,刑部尚书拍案道:“就按名单上的人抽调,不配合的记下来,回头我再找他们算账,动作要快,今晚就行动!” 可不能让天子再发怒了,他怕乌纱不保! 外廷官员很少知道殊丽和天子的复杂关系,刑部尚书叮嘱道:“让禁军出动侍卫,务必保证作饵官员的安危,每个官员身边都至少要暗中跟着两名侍卫。” “诺。” 夜深人静,接到命令的殊丽和晚娘扮作采药女,推着木车往城外赶,嘴里还说着事先备好的词儿。 殊丽:“咱们得快些,敢在店铺开张前回来。” 晚娘憋笑,被殊丽睨了一眼。 另几个街角,扮作小商小贩出城的官员不少,为了不引起人贩的怀疑,几拨人没有抱团,出城后就朝着各个方向散去。 殊丽和晚娘出城后,朝着药田一路疾走,暗处几道身影穿梭林间,如影随形。 到了药田,两人与药商还了价格,达成一致后就开始着手采药。 “别离我太远。”殊丽一边撸下药草,一边叮嘱晚娘。 晚娘弯着腰,小声道:“怎么感觉冷风阵阵的?” 知她在开玩笑,殊丽揪下一把杂草砸向她,“别吓我,我胆子不大......” 可话音未落,刚还站在田边抽旱烟的药商忽然倒在地上。 有什么人在悄悄靠近。 殊丽意识到不对,握了握手里的响箭,只要发出响箭,所有刑部的官员和侍卫都会朝这边涌来,可人贩子还未现身,势必会打草惊蛇。 她们的目的不只是引出人贩,还要解救被拐的女子,故而必须找到窝点。 殊丽按住晚娘的手,摇了摇头,“再等等。” 两人继续采药,却在下一瞬被人从后面重击,倒在了药田里。 “得手了!” 两个大汉扔了棍子,将殊丽和晚娘扛上肩头,朝外走去。 一人畅快道:“今儿抓了十个,老大一定会重重褒奖咱们。” 另一个担忧道:“抓了这么多人,会不会惹怒官府?” “已经惹怒了,反正干完这一场,咱们就去扬州了,怕什么,不过,京城这边多年不来,收获颇丰啊。” 他们是一群亡命之徒,辗转各地,与不少牙行、教坊都有不正当的交易。 当陈述白得知殊丽也去执行任务时,手指一收,差点捏断手中御笔。可刑部一视同仁的做法并没有错,是他一直强调的,不要专用一个衙门去办复杂危险的案子。 不知天子为何冷脸,刑部尚书小心翼翼道:“每个官员身边都有两个侍卫暗中保护,不会出事的。” 陈述白懒得听这些,起身绕过御案,大步往殿外走去,其余人立即跟上。 冯连宽瞥了一眼名单,吩咐身边的小太监:“快去御马监!” 随后,又吩咐御前侍卫去调遣骑兵,保护天子出宫。 小太监慢一拍反应过来,扶着帽子一路小跑,牵来一匹黑亮的大宛马,跪在地上,“小奴请陛下上马。” 陈述白踩着他的肩头跨上马匹,甩出马鞭。 骑兵们紧随其后,却被陈述白制止,“阵势太大会惊动人贩子,你们乔装步行。” 他一边说着,一边脱下龙袍向后扬手,一人一马跨出宫门,绝尘而去。 冯连宽连忙褪去宦官服,牵过马匹追上前。 另一边,殊丽和晚娘被扔上一辆马车,车厢里还有个年轻女子,全是六部的女官。 几人扮作不相识,自顾自地哭泣着。 马车外站着十来个强壮的大汉,正等着同伙回来一起离开。 没一会儿,一伙人赶了回来,惊喜道:“今晚抓了四个男的,真是太走运了!” 说着,几人将两个男子扔进了马车,许是觉得他们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良民,所以没有将他们五花大绑,只在车厢内点了迷烟,致使车厢中的人手脚无力。 “砰”的一声,又两个布衣男子被丢上马车。 殊丽垂眼一看,发现其中一人竟是冯姬,原来他也被刑部选中了。 与殊丽对视一眼,冯姬坐在了她身边,小声道:“姑姑,快往里面坐点,待会儿出了乱子,一定要跟紧小奴,小奴不会丢下你。” 殊丽一直知道冯姬仗义,却不知他如此仗义,心下感激之余,不禁好奇他的过往,明明是一个唇红齿白、谦和有礼的小郎君,怎就入宫做了宦官? “他们不会在马车上动我,一旦到地儿,暗中跟随马车的侍卫就可以放出响箭,引来官兵,一举剿了他们的窝点。” 冯姬侧眸看了她一眼,忽然有些刮目相看。 殊丽弯弯嘴角,忽然瞥见最后被撇进来的那个男子,眸光一滞。 陈斯年拍拍身上的浮土,靠坐在车门边,冯姬的正对面,意味深长地睨了一眼斜对面的殊丽,不知从哪里变幻出一朵干瘪的花,扔到殊丽面前,“闻闻。” 殊丽轻嗅一下,无力感顿消。 花朵被传开,众人都嗅了嗅,最后回到陈斯年手里。 其余人以为陈斯年是哪个衙门新上任的官员,对他齐齐颔首,只有殊丽知道他是个神秘莫测的画师。 马车狂奔在深夜的小道上,七拐八拐进了一座隐蔽的废弃牧场。 众人被带了进去,关进一间密不透风的屋子。 屋里还关着不少惊慌恐惧的良家女子。 几个大汉将门上锁,就去隔壁屋子喝酒了。 屋子里又潮又冷,只有一盏油灯和几个发面饼,任被拐的人怎么喊叫,都无人前来营救。 晚娘捂住一个人的嘴,刚想道出自己的身份,被殊丽拽了回来,示意她不可暴露身份,这屋里说不定有人贩子的眼线。 果不其然,小半炷香后,一名男子开始絮絮叨叨说起自己的身世,像是在套近乎,还问起殊丽他们的身家和年纪。 殊丽闷不做声,笃定他和人贩子是一伙的。 那男子扫了一圈,视线落在陈斯年脸上,“敢问兄台身世如何,府上还有些什么人?” 陈斯年站在殊丽斜后方,目光一直黏在她身上,闻言也未移开,“你瞎吗?一身布衣,能有什么金贵身世?” 那人被噎住,暗哼一声,又问道:“我怎么觉着,兄台身上有股杀气呢?” 陈斯年越过殊丽时,拿出衣袖里的飘带,蒙住了她的眼睛,随后走到男子面前蹲下,在男子或是好奇或是戒备的目光下,忽然捂住他的嘴,翻掌砍在他颈间。 男子当场晕了过去。 陈斯年站起身,如同上次对待庞六郎那般,狠狠往他脑袋上踹了几脚,不带任何犹豫,看得其余人心惊肉跳。 出了气,他走回殊丽面前,摘掉她眼睛上的飘带,附耳道:“一会儿打起来,娘子跟在我身边就好。” 殊丽诧异他的机敏,小声问道:“你猜到我的身份了?” “不是很明显么。” 他眨眨眼,默数了十声,果听屋外传来响箭声,划开了夜的寂静。 兵刃声随之而起,殊丽以为他们可以在屋里等待外面打斗完再出去,这样比较安全,却不想,陈斯年一脚踹开门锁,拉住殊丽往外跑。 晚娘和冯姬看傻了眼,不管不顾地追了出去。冯姬更是边跑边嚷:“前边那个,你放开她啊!!” 一个猛扑,冯姬抱住了陈斯年的腿,陈斯年抬起另一条腿就要踹他,被殊丽狠狠拉住。 “你做什么?!” 陈斯年收了脚,看着冯姬从地上爬起来,横在殊丽面前,一副英雄救美的架势,失笑一声,笑声幽幽,可没等他开口,斜后方突然袭来一把屠刀。 冯姬和殊丽同时开口:“小心!” 陈斯年反身一记高抬腿,踢翻了偷袭的人贩子,望了一眼追过来的侍卫,耸了耸肩,不打算逗留了。 老齐他们被抓,很可能暴露他榆林大公子的身份,皇城不宜久留,他在朝中有眼线,知道今晚的放饵行动,故而混了进来,本就是冲着殊丽来的。 此番离开皇城,不知何时能够重回,更不知何年何月能再见到这个女子,不如顺道带走,也好给阿斐一个舅母。 但眼下的形势,想带走她势必会与侍卫们产生冲突,于他不利,只能再寻时机。 但留给他的时间真的不多了,他必须做好离开的准备。 可漂泊惯了,身心皆疲,若能择一人成家,心里有个寄托,似乎也是件不错的选择。至于皇位,以他现有的势力,还不足以对新帝构成致命的威胁,来日方长,他从不是个急躁的人。 黑夜掩饰了他脸上流露的讥笑,他转身离开,还不忘朝冯姬摆摆衣袖。 冯姬疑惑道:“他是谁啊?” 殊丽望着那人背影,久久没有收回视线,朦胧月色下,她竟觉得他和元佑很像,都是阴狠不怕惹事的人,可她十分清楚,他不是元佑。 元佑身上有一股向阳而生的朗正感,而此人像是生长在阴暗中的一粒种子,不知会开出怎样诡异的花。 一场厮打过后,侍卫擒获了二十来个状如牛的男子,押去了刑部大牢。 殊丽和众官员将被拐的良民送回家,在送回最后一人时,东方已经鱼肚白。 当陈述白找到殊丽时,她正扬着一张脏兮兮的小脸与官员们有说有笑,笑意真诚,眼底熠熠,是在内廷时见不到的光景。 没想到圣驾会亲临,殊丽随众人跪地行礼。 陈述白跨下马匹,大步走向殊丽几人,颀长的身躯拢在曦光中。 殊丽不确定地抬起头,见他背光而立,呐呐道:“陛下万安。” 陈述白凝着她脸上的灰土,深邃的凤眸终于归于平静,转身淡淡道:“起驾回宫。” 留下这么一句话,他独自跨马离开,依旧冷肃,不近人情。 殊丽有点迷惑,等冯连宽走过来时,起身问道:“大总管,陛下怎地不大高兴?” 侦破一桩大案不是该如释重负么。 冯连宽与她并肩走在冉阳中,语重心长道:“陛下是在关心你,却又不能在臣子面前太过显露。” 多明显的情愫啊,他二人怎就如此木讷!还是说,他们身上背负的枷锁太重,没办法交心? 老宦官迎光摇了摇头,深觉感情一事,在掺杂太多外因后,会变了味道。 殊丽同样迎光而行,却不信老宦官口中的“关心”,天子会关心江山社稷,会关心黎民百姓,他的心要包拢世间万物,再容不下一个小小的她。 众人随圣驾离开,不远处的杨树后,陈斯年望着陈述白的背影,微微握拳。 十年不见了,二皇兄。 与记忆里的那个高个子少年没什么区别,还是一副不咸不淡的模样。 天子回到宫中,直接将殊丽带回燕寝,容许了灰头土脸的小女子,踩在他昂贵的白绒毛毯上。 走进熟悉的寝殿,殊丽却没有踩上白绒毯,“奴婢回去换身衣裳再来服侍陛下吧。” 她是真的服了,就不能让她休息一晚? 陈述白没有应声,兀自脱去中衣,向她走来。 殊丽刚要捡起地上散落的衣物,身体突然失重,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拦腰抱起,坐在了书案上。 “陛下?” 双脚不着地,殊丽有种不踏实感,双手无助地揽上男人肩头,歪头靠在上面,可一想起脸上的浮土,又悻悻直起腰,替他拍了拍肩头。 天子喜净,可不能污浊了他。 纤纤细指在男人的肩头划过,带着丝丝凉意。 陈述白眸光紧紧盯着她的脸,没有上来就行那档子事,而是问道:“可有受伤?” 没想到他会关心自己,殊丽摇了摇头,鬟上的石榴串玛瑙坠子粘了一下脏兮兮的小脸,“奴婢没有受伤。” “可有害怕?” 想起昨晚惊险的历程,殊丽淡然一笑,“不害怕,大家齐心协力,没什么好怕的。” “你比朕想象的坚强。” 殊丽很想说,她比他想象的坚强得多,可那些话哽在嗓子眼,怎么也说不出。他们不是夫妻,没必要太了解彼此,更无需察觉对方的优点。 陈述白退开半步,拿过脸帕,笨拙地为她擦拭起脸上的灰土。 她皮肤娇嫩,稍一用力就会留下红印子,而他的手习惯握刀,用起巧劲儿反而很难,可他没有不耐烦,细致地擦拭着,不落下一处。 发现她左侧眉尾有道轻微擦痕,他取来药膏,挤出一点于指腹,轻轻涂抹在伤口上,“大师傅研制出的金疮药,明儿个你拿回去,一日涂抹次。” 殊丽哪敢让天子服侍,扣住他的手,小意道:“奴婢自己来。” 这样温柔的天子,与小镇上那个偏执冷鸷的男人很不一样,殊丽很想钻入他的心中,看看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他,可一想到他们不过是床上的关系,又觉得没有探究的必要。 被揽入怀中时,殊丽歪头靠在他肩上,“奴婢今晚......” “今晚住在燕寝。” 殊丽一点儿也不想留下守夜,心里存了气儿,张嘴咬住陈述白的雪白中衣,偷偷磨了磨牙。 透过铜镜,陈述白瞧见了她偷摸的小动作,剑眉微挑,没有斥责,甚至带了点纵容,“有气就咬朕,别咬衣裳,咬坏了还要罚你俸秩。” 殊丽愣了下,那咬坏了他,就不罚俸秩了? 哦,那会罚她人头落地。 镜中的她松开了嘴,乖顺地趴在他肩头,陈述白抬手绕到她背后,生疏地抚了抚她的头发,又揉了揉她的后颈,虎口在那截玉肌上来回剐蹭,听得一声细若蚊呐的“痒”后才松了手。 想起那时对她过分的试探,自己也开始自责,可清傲融入骨髓,道歉的话迟迟说不出口,刚好宫人禀告说浴汤已备好,他直起腰,捧着殊丽的脸瞧了一会儿,没有逼退自己卑劣的潮欲。 “跟朕去沐浴。” 说着,就将她打横抱起,宽大的衣袂与女子柔顺的长发碰在一起,在半空划过一道弧线。 殊丽窝在他臂弯,皮肤不由发烫,真的不敢去想待会儿的情景。 氤了水汽的旖昧,会失控吧。 第57章 第 57 章 身体浸泡在温热的浴汤时,殊丽有种倒头就想睡的困顿感,根本无法承受某种裹挟温情的折磨。 陈述白双手搭在她襟口,刚要扒开,被女子软糯的求饶打断。 “陛下,奴婢今晚好累。”殊丽主动靠过去,环住他的脖子,氤了水汽的脸娇美秾艳,眼瞳却蒙了一层脆弱,慢慢荡开在周身,仿若一碰就会碎,“陛下让奴婢休息一晚吧。” 她大着胆子拉低他的身子,凑过去啄吻他的下巴,小心翼翼地敷衍着。 陈述白也不是铁打的身躯,还是能体谅殊丽的辛劳,他锢住她的腰,将人轻轻推开,声音喑哑到极致,“那你还贴着朕?” 殊丽背靠在池壁上,心中一叹,她也不想啊,可你这条恶龙吃软不吃硬,想达到目的,还不得顺着点来。 陈述白鞠起水抹了把脸,靠坐她身侧,俊白的面庞看不出情绪,但红透的耳尖显露了他极为少见的涩赧。 “穿着衣裳不难受?” 殊丽单手攥在领口,温吞地褰开,放在池边,曲膝蹲在池中,只露出脑袋和肩膀。 陈述白没有戳穿她的防备,夜深了,还是少带着猜忌和不甘入眠。 替代秋狝的秋竞如火如荼,再有三日就是决赛,听闻决赛当日,天子会亲临三千营校场观摩,晋级的臣子和百姓无不欲欲跃试,都希望在赛场上一展风采,得到天子青睐。 大将军府作为将门数一数二的士族门阀,更是不能错失一展才能的机会,全府上下,将赛事的项目参与个遍。 只是,原本要参加“步打球”的庞六郎,因为身体原因退了赛,这会儿独自坐在庭院中,呆头呆脑地逗着蛐蛐。 侍女和婆子陪在一旁,时不时被他打骂,都恨不能将他丢进井里,任他自生自灭,可庞家家主哪会放弃自己的嫡子,还在托人寻访名医。 前半晌,庞诺儿带着陈斯年过来探望,见六哥不理自己,庞诺儿也失了耐心,往日两人兴趣相投,能坏到一起去,如今六哥脑子出了问题,跟个傻子一样,她心疼之余又觉得丢脸,对之态度也冷淡不少。 见自己的蛐蛐被踩,庞六郎嚷道:“滚开!” 庞诺儿一愣,曾经的六哥绝不会因为一个蛐蛐嚷自己,一气之下又踩了一脚,哼唧唧跑开,只留下陈斯年一人。 陈斯年挥退侍女和婆子,坐在廊中陪他玩了一会儿,“六郎累了,歇歇吧,也让蛐蛐歇歇。” 庞六郎觉得有道理,将蛐蛐放回竹笼里,“还是你对我好,七妹妹就会气我,爹爹也只会叫我喝药。” 真是傻的彻底,竟能对凶手怀有感激,陈斯年单手抵额,笑看着他,“三日后的决赛,六郎可会参加?” “会啊,爹爹说要带我过去受受刺激。” 为了治傻病,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陈斯年塞给他一个凉冰冰的东西,“六郎把这个带在身边,等决赛那日瞧见一个身穿五爪金龙的男子,就冲他示好。” 五爪金龙的男人?庞六郎不知那人是谁,傻愣愣问道:“怎么示好?” 陈斯年握着他的手举起火铳,耐心教导,“这样示好,引线,点燃,瞄准,砰!动作要快,不能让人夺了去。” 教了几遍,庞六郎深谙在心,愣愣问道:“你怎么有这么好玩的东西?” “秘密。” “秘密?”庞六郎笑得一脸促狭,“那我也不告诉旁人,你给了我这个。” “六郎自然要替我保守秘密,否则,我会永远消失在你面前。” 陈斯年语气温柔,循循“善”诱,每个字都像跳动在庞六郎心头的字节,令他开怀不已,“你真好。” “是么,”陈斯年将火铳放进他的衣襟,轻轻拍了拍,“我还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赞美。” 有些愧不敢当呢。 庞诺儿气哼哼回到后罩房,见庶妹们正在投壶,一脚踢翻,“卑贱玩意儿,也想参加决赛?” 庶妹们不想惹怒这位嫡系大小姐,纷纷退避,“姐姐请。” 庞诺儿拿起箭矢,让婆子扶起哨壶,“嗖”的投了出去,正中壶嘴,嘴角扬起得意的笑。 庶妹们很给面子地拍手叫好,她得意地晃晃脑袋,呸了声“虚伪”,推开她们扬长而去。 庶妹们歪歪嘴,恨不得这位嫡姐早早出嫁,别在府中兴风作浪。 决赛当日,禁军会操,气势恢宏。 陈述白一袭玄黑金纹龙袍,头戴十二旒冕冠,腰束大带,脚踩双底舄,峻拔冷然地出现在高台上,接受百官叩拜。 气壮山河的会操结束后,陈述白携太皇太后和太后坐入看棚,观摩起一场场比试。 各项目的比试场地不在一处,看棚四面卷起疏帘,不妨碍观赏。 自周太妃的事情后,太皇太后难得露出笑,与身边的诰命老夫人们回忆她们年轻时参与竞技的场景。 太后也是一脸和悦,至少在人前,她不会与太皇太后有任何冲突。 不少诰命妇陪在一旁,都眼尖地发现,周太妃没有到场,不知是天子没有邀请,还是自个儿不愿意来。 殊丽和冯姬站在冯连宽身后,也跟着贵妇人们观摩起比试。 殊丽比较中意投壶和蹴鞠,一想起木桃无缘参赛,心中惋惜,多好的机会,那丫头估计躲在被窝里偷偷哭鼻子呢。 投壶场上多是女子,殊丽一眼瞧见了庞诺儿,淡淡收回视线。 太后引着诰命妇们看向投壶场地,说说笑笑,无不是说给天子听的。 “那丫头在投壶上很有天赋,说不定能独占鳌头。” 其余诰命妇虽不甘,却还是笑着附和,直夸庞诺儿英姿飒爽,听得太皇太后泛起鸡皮疙瘩,冷笑着饮了一盅豆沙牛乳。 英姿飒爽这个词儿,庞家那个蠢蛋瓜子也配? 殊丽又将视线聚集在蹴鞠场上,只见两队不相上下,蹴球在他们脚上来回竞逐,引得场地旁的年轻官员喧阗喝彩,抚掌不断。 殊丽瞧见了一抹白衣,挑着蹴球穿梭在对方阵营,身子如鹤,飘逸如风,不是元栩又是谁。 原来大表哥在蹴鞠上如此出众。涂抹了烟粉色口脂的唇微微翘起,殊丽收回目光时发现陈述白轻缈缈地扫了过来,视线正落在她的脸上。 殊丽走过去,附身问道:“陛下要喝什么?” 陈述白没理,起身走向西边,观看起蹴鞠赛,其余重臣随着附和,拥挤在天子身后。 殊丽无奈,只能看向其他方向的比试。没一会儿,她按照之前的任务,需要回尚衣监为赛场上衣衫破损的选手取来新衣。 投壶场那边的比试已经结束,庞诺儿赢得头名,兴冲冲地跑向天子所在的看棚,被太后一记冷眼吓了回去,才觉出自己失态了。 张执适时走过来,“姑娘,太后让你去往慈宁宫更换衣裙,再到御前受赏。” 庞诺儿点点头,随张执去往慈宁宫。 而此时,随着元栩临门一脚,主判官抬手示意比赛停止,元栩所在的队伍以微弱优势获得胜利。 众人没有更换衣衫,直接来到天子所在的看棚前受赏,一个个汗涔涔的,却都洋溢着笑脸。 陈述白回以淡笑,与这些同辈人相比,他的身上再寻不到热情洋溢的气息。 之后,元栩因为扭到脚,被送至一处殿宇小休,其余人继续观摩赛事。 陪在太后身边的邓大娘子察觉到时机,想要与太后商量,今日就“凑合”了元栩和殊丽,可转念一想,又觉得太后过于谨慎,不会铤而走险,然,时机难觅,她想暗中操控一番,为女儿剔除掉两个绊脚石...... 另一边,殊丽在赶回操练场的路上,忽然被一名小太监叫住。 小太监指着一处楼宇,急匆匆道:“殊丽姑姑,陛下叫你去一趟偏殿,去给元侍郎送跌打膏药。” 大表哥受伤了?为何不叫太医? 想起元栩在蹴鞠场上的矫健身姿,随时有崴脚的可能,殊丽点点头,将手中衣物递给身后的绣女,随小太监去往偏殿。 “小公公是哪个宫里的,以前怎么没见过?” 小太监只顾着带路,支吾道:“小奴刚进宫不久,被分配到了景仁宫当差。” 殊丽眸光一闪,景仁宫的人怎会来给她传话?心下生出戒备,她慢了脚步,却在偏殿阁楼的二层外廊上,瞧见了活生生的元栩。 “元侍郎,小的来送跌打药膏!“ 小太监朝二楼唤了一声,转身将跌打药塞在殊丽手里,头也不回地跑开。 “诶......”殊丽觉得小太监很是可疑,可阁楼内的元栩总不会配合他一起骗人吧。 她站在原地,踟蹰不前。 元栩站起来,身形不稳地扶住栏杆,“你怎么来了?” 殊丽晃晃手里的跌打药,“那个小公公说你受伤了。” 元栩略一迟疑,意识到什么,刚要开口,眼前忽的一闪,出现层层叠影,瘦高的身躯微晃,大有要栽倒下去的可能。 见状,殊丽忙不失迭地跑进阁楼,顺着旋梯跑上二楼,拽住了腿脚发软的元栩,“表哥!” 元栩顺势歪靠在她身上,跌坐在地,气若游丝道:“咱们遭人算计了。” 殊丽蹙起娥眉,难怪一路上没有瞧见巡逻的侍卫,应该是被人提前支走了,可谁有这么大的本事能支走宫里的侍卫?又是怀着怎样的目的? “快走,别管我。”元栩推开她,肃了面色。 察觉到不妙,殊丽起身往外跑,却被人封在了阁楼内。 糟了。 此处僻静幽深,除了巡逻的侍卫,一般不会有人过来,这是要捉/奸不成? 殊丽跑回二楼,发现元栩浑身发烫,意识到他中了什么,心里有些乱,环视一圈,只有对面外廊有个池子,池水颇深,可以跳下去逃脱,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离开的途径。 屋里没有奇怪的味道,估计是食几上的茶水有问题,殊丽想保存那壶茶水,以在被人撞破时,留有证据。 见里间门有个不起眼的多宝格,她将茶水倒入盏中,藏在了格子的抽屉里,随后扶起元栩,往廊外移动,“我带你离开。” 元栩浑身滚烫,一触碰到清凉,竟觉得难以自持,“你走,别管我。” 殊丽猜不出幕后的人是要对付他二人,还是单单对付元栩,若自己离开后,有人妄图毁掉元栩的清白,或是损了他的名声,自己都会惭愧一生。 她的大表哥,芳蔼纯白,不该被脏污的手段所污浊。 “要走一起走。” 说着,她架住元栩的手臂,一趔一趄地走向对面的廊道。 元栩已经半失了理智,呆呆凝着殊丽的侧脸,有片刻痴愣,脉管的血液渐渐蒸腾,大有欲沸之势。 待来到外廊时,整个人已然被药效吞没,循着本能,一把搂住殊丽的腰,“表妹......” 殊丽缩下双肩,单手握住栏杆,才不至于与他一同倒地,“你撑住。” 她想要先将他推下去,自己再跳,可两人的身量相差明显,男人的手又桎梏着她的腰肢,怎么也挣不开,一时犯了难。 “表哥,你清醒些,元栩......” 元栩听见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理智仅恢复了一晌就又陷入混沌,他也不知自己怎么就对殊丽产生了莫名的情愫,可抱着她能让自己舒服许多。 君子之礼在这一刻变得不堪一击,一击即碎。 殊丽感觉他的大手开始不老实,揉乱了她的后襟,独特的幽兰气息也随之而来,萦在她鼻端,还带着一丝丝薄汗的味道。 蹴鞠场上流下的汗水黏在他身上,却并不难闻,反而透着暖香,与天子身上的冷香截然不同,殊丽不适地推搡着他,试图唤回他的意识。 “元栩,你清醒些。” 与此同时,一楼传来零碎脚步声,应是有人来收网了。 磨了磨后牙槽,殊丽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推开元栩,垫脚坐上栏杆,悬着后背面向元栩,“表哥。” 闻不到女子身上好闻的木质香,元栩有点烦躁,朝着那抹柔色走去,一把拽住了她的脚踝。 殊丽激灵一下,附身探出手,穿过他的腋下,将他紧紧抱住。 事急从权,那就一起坠下吧。 小臂用力嵌在他背上,她后仰身体,跌了下去,利用坠落的冲劲儿将元栩一并带了下去。 急速坠落间门,她甚至能感受到秋景在眼尾逝过。 “噗通”一声,两人落入了水池中,一同沉入水底。 二楼的房门被撞开,去而复返的小太监带着两个婆子跑进来,扑了个空。 他们四处查找,待来到外廊时,见下面的水池泛着粼粼水波,没有作疑,又继续在阁楼里找了起来。 操练场上,掐算着时辰的邓大娘子以为得手了,才拉过太后,附耳说了几句。 哪知,太后忽地变脸,压抑着愤怒道:“胡闹!简直胡闹!” 这不是给自己挖坑么,如此拙劣的陷害,哪能迷惑住陛下那样的人精!真是有其母才有其女,母女俩一样愚蠢! 说完利害,邓大娘子也意识到自己急功近利了,“那、那怎么办?不是您说,要找机会撮合他们么,我才出此下策。” “哀家是这个意思?”太后彻底冷了脸,她所谓的撮合,是真的撮合,不是明目张胆的陷害。 “赶紧将那几个太监婆子灭口,否则,哀家也救不了你!” 有那么一瞬间门,太后忽然觉得自己愚蠢至极,怎会去扶持这样的娘家人,让自己陷入被儿子厌恶的境地。 实不该,实不该啊! 而就在此时,庞大将军带着三个嫡子走来,笑着给天子行礼,“此番竞技振奋士气,与民同乐,全仗陛下的宽厚仁慈,老臣都后悔没有报名参与了!” 陈述白淡笑,“爱卿两位公子不是参加了。” “还有小女。” 陈述白没理会他的提醒,目光落在呆呆傻傻的庞六郎身上,微微挑眉,“六公子的伤还未痊愈,怎就带出来了?” “这不是为了让他见识一下同辈的出这个理由时,满腹心酸,恨不得揪出凶手,赏他一百军棍。 左盼右瞧的庞六郎忽然瞥见父亲对面的男子身穿五爪金龙的衣裳,眼眸一亮,想起画师的提醒,忙背过身去,掏出藏在衣襟里的火铳,点燃引线,念念有词道:“打你,打你,砰......” 谁也没想到一个傻子会刺杀天子,也正是由于他是傻子,侍卫们在搜身时,才忽略了万般不配合的他,结果竟酿成大祸。 “砰”的一声响,看台上发出一阵阵的尖叫。 “有刺客,快护驾!” “快,把他拿下!” “啊,太后受伤了!” 陈述白躲避之际,忽见面前多了一道人影,不高不低,不胖不瘦,既熟悉又陌生。 当那道人影倒下时,他愣在原地,顿住了思绪。 挡在他面前的人是......太后庞氏,他的生母。 向来雷厉风行的天子失了淡定,单膝跪地,扶住了吐出血水的妇人。 “陛下,没受、没受伤吧?” 晕厥之前,太后凝着儿子的脸庞,喃喃问道。 一批批侍卫涌了上来,按住发疯乱叫的庞六郎,夺了他手里的火铳。其余人忙乱着围住天子,目光凶狠地瞪向庞家夫妇。 陈述白揽住太后,怒吼道:“快传御医!!” 多智近妖的他,也不曾料到,与自己不亲分的生母,会在危及时刻不顾性命地护住他。那一刻,天子冰悍的心墙裂开一道缝。 太后在合眼前,不知自己能否逃过此劫,可她确定,她用性命换来了儿子的目光,换来了身为太后的尊崇,或许这一次,可以与儿子重筑枯竭的母子情,前提是,有命活着。 操练场乱成一团,庞家人彻底傻了眼...... 第58章 第 58 章 偏殿那边,在小太监和婆子撞开房门前,殊丽忍耐着一身湿漉,将元栩拽到阁楼下,贴着阁楼的墙壁缓缓移动到旁边的树丛中。 “表哥。”她拍拍元栩的脸,眼含关切。 落了水,元栩理智归拢,只是动作还有些迟缓,却已无欲念焚/身之感。 意识到自己对殊丽的所为,清润的眼底露出亏欠,“我......” 殊丽知道他是个正人君子,摇了摇头,几滴水珠自发梢甩落,溅在元栩的皮肤上,“表哥别多想,你我被人设计,才会如此狼狈,错不在咱们,往后不要放在心上,咱们还是想办法脱身才好。” 元栩暂收愧疚,看了一眼尽湿的衣衫,试着起身道:“你藏在这里,我去尚衣监找人掩护你回去。” “可你......” “放心,若是有人问起,我就说脚伤不便,误落水池。” 为今也只有这个计谋了,殊丽点点头,又往深处藏了藏,楼的门…… 没一会儿,几名绣女抬着红木箱子跑来,将殊丽装了进去,抬回了尚衣监。 等殊丽几人彻底离开,元栩楼,眼底不复温柔,变得冰冷摄人。 可没等他着手教训三人,庞六郎刺杀圣驾的消息传了过来,容不得他处理私事。 他传来心腹,令他们守在此处,自己匆匆赶去操练场。 等他赶到时,太后已被送回慈宁宫,庞家人也已被送往大理寺天牢,热闹的校场变得沉闷肃静。 高台之上,天子独自坐在那里,愠着寒意,没有爆发出来。 无人敢上前。 元栩默叹一声,登上台阶,来到陈述白身后,“陛下受惊了。” 陈述白浅抿酒水,踢了踢身侧的圈椅,“坐吧。” 元栩落座,接过一杯酒。 见他浑身是水,陈殊白随口问道:“怎么回事?” “不慎落水。” 他不准备将阁楼里发生的事说予其他人,天子也不例外,只因想保全殊丽的名声。再者,天子对殊丽有种模糊不清的占有欲,而自己对殊丽有种更为模糊的情感,两种情感冲撞起来,他莫名地不愿借助天子之手调查此事。 陈述白嗤笑一声,又抿了一口酒,没有追问,也是没心情过问。 登基不到一年,接连遭遇刺杀,换谁能心情愉悦,当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元栩理解他的心情,缓声问道:“陛下觉得,庞六郎是受到何人指使?还是说,他在装疯卖傻?” “他自身的动机不足。”虽已动怒,但陈述白头脑是清晰的,不觉得庞六郎与自己有私人恩怨,况且,大将军府深受隆宠,他又是府中嫡系,不会做这等蠢事。 元栩认同陈述白的分析,那会是何人教唆呢? “要不要对大将军府近三个月的人员走动做下调查?” “藏于暗处的人,留了后路,调查不清的。” 长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空杯,等元栩为他斟酒,他拿手挡开,早没了饮酒的兴致,“或许还与陈斯年有关。” 默了许久,他冷声道。 一个陈斯年,手里连一个卫的兵力都没有,如何与朝廷抗衡?彻底惹怒天子,不是以卵击石吗?元栩觉得这种可能性不大,认为天子是将他视为了眼中钉、肉中刺,得了心病,才会什么事都与之联系在一起,“除非他想飞蛾扑火。” 陈述白抬手摁了摁眉骨,他也只是猜测,但这种阴损的法子,总觉得与陈斯年有关。 陈斯年确实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不拔不快。 “陛下觉得,陈斯年会起兵造反吗?” “他没有多少兵力,最多就是手底下的人能干,再握了几个有用的朝廷人脉,搅弄混水罢了。” “那陛下何必对他耿耿于怀?” 陈述白摇摇头,眸光幽远无波,自己和陈斯年太像了,狠辣,善伪,习惯操控人心,不念亲情,如同一个暗影,笼罩在心头。 这样的人,是有能力夺嫡的,只是天时、地利、人和上欠缺了一些。 若当年没有凤命一说,陈斯年就不会受先帝忌惮,也不会拿不到兵权,若一切轮回,或许现在坐在皇位上的人是他。 夜深人静时,偶尔会梦见陈斯年,他们一个站在顶峰,一个隐于暗处,一个道貌岸然,一个奸诈恶毒,真的很像同一个人在不同处境下的处事风格。 可每当迎来晨光时,又觉得他们不是一个人,至少自己光明磊落,夺嫡就是夺嫡,不会搞些小把戏。 元栩走到陈述白身后,抬手为他按揉起两侧颞颥,“陛下既然忌惮他,为何不放饵诱他现身?” 陈述白闭上眼,“不是试过了么。” 连孪生妹妹都不在乎的人,还会在乎谁?谁又能充当这个诱饵? 大理寺天牢内,任凭大理寺官员如何审讯,庞六郎就是不说出指使他的人是谁,大将军府上下几百人也因此受到了严厉盘问,连婆子、马夫都不例外。 庞家夫妻被囚于天牢,庞诺儿和其余庶女被扣在慈宁宫,大将军府一日之间遭遇突变,令人唏嘘,幸好太后护驾有功,才给庞家在天子那里挽回了一点余地。 殊丽听说刺杀一事后,感觉整个后宫都充斥着庞诺儿的哭声,可没有人会同情她。 木桃缠着布条站在月门前,转眸看向一侧的殊丽,“姑姑,你觉得庞六郎是被人教唆的吗?” 不知怎地,殊丽眼前总是闪过那个神秘莫测的画师,可没有证据,画师又替她解过围,实不该凭空揣测。 是以,当晚守夜时,殊丽拦下了向天子回报审讯结果的大理寺官员,向他询问了大将军中是否有一位身份为画师的盲人。 大理寺官员茫然地摇摇头,“府中没有这个人。” 殊丽诧异,“您是不是没记住?” 毕竟,在大将军府打杂的仆人极多,身份各异。 大理寺官员斩钉截铁,“仆人的身份,我们都过了一遍,的确没有你说的人。” 深夜,陈述白研究完大将军府的人员名单,划了几个入府不到一年的仆人,让冯连宽送回大理寺,“对这些人严加审讯,探查清他们的身世经历。” 冯连宽躬身退下,殊丽拿过一件氅衣披在陈述白肩头,“陛下保重龙体。” 从回到寝殿,陈述白就一直沉着眉,面上没有和悦,他系好氅衣起身道:“跟朕去一趟慈宁宫。” 月明星稀,殊丽提着宫灯走在陈述白斜前方,单薄的背脊被夜风吹得微微发抖。 蓦地,肩头一重,她扭头看去,拿给天子的那件大氅已然披在了自己肩头,氅衣太长,拖在地上,“陛下?” 随行宫人众多,穿得都很单薄,唯独自己被另眼相待,总归有些别扭。 陈述白没有多言,负手走在最前头。 太后还在昏睡,由三名御医守在外殿,见天子前来,赶忙上前行礼。 陈述白问了太后的伤势,心下稍安,带着殊丽走进内殿。 殊丽并不想有什么特殊性,更不想成为太后的眼中钉,如今太后护驾有功,在天子心中的地位必然飙升,她可不想与太后有正面的冲撞。 陈述白坐在床前,默默陪了太后一会儿,听太后嘴里咕哝着什么,附身倾听,眉眼稍动。 她在唤他的乳名。 回宫的路上,陈述白更为沉默,宫人都以为天子是被太后感动的,从而产生了内疚,只有殊丽看出了端倪,天子是个极为冷静的人,清楚太后那几句呢哝是在清醒时讲出来的,为的就是加固一下母子情。 谁会没有私心呢?何况是一向心思缜密的太后。 不过,陈述白还是当场宣了旨,让齐王回到曾经的封地。 回到寝殿,陈述白得到刑部尚书的禀告,说上次意欲拦杀元佑的那伙人里有人招供了,竟也是陈斯年的手笔,还说,陈斯年来过皇城。 “让他描绘出陈斯年的长相,再由画师绘成画像。” “回陛下,他说他们一伙人都是陈斯年手底下张胖子的下属,根本没见过陈斯年本人,更不知他的相貌和行踪……” 陈述白哂笑不止,下令禁军挨家挨户地搜查可疑者,之后挥退所有人,独留下殊丽。 “跟来。” 放下一句话,他大步走进浴房,想要冷静冷静。 殊丽紧跟过去,在水汽中,瞧见男子摘下玉冠,穿着中裤没入浴汤中。 殊丽双手呈碗装,接过价值连城的玉冠,瞥了一眼合眼的男子,心不由漏了一拍,平心而论,这样坐在水中的男子,皎如玉树、郎艳独绝,一点儿不逊色于美人,甚至比美人还要惑人。 天子容貌冠绝无双,并不是一句奉承。 “在看什么?” 虽闭着眼睛,但他似读取了殊丽的内心,淡淡开口。 殊丽拿起玉舀,舀了一捧水淋在他的肩头,回避了刚刚的问题。她自知身份低微,即便与天子有了肌肤之亲,也不敢随意觑视,这是她要守的本分。天子高高在上,不是她这种凡夫俗子可以纳于心底的,连一丝慕恋都是妄想,所以,打从一开始,她就封锁了心房,不允许自己越矩。 再者,她也不过是对“美人”的另一种欣赏,并没有爱慕之心。 想到此,眸中起出惆云,浓浓笼瞳,化为秋水,盈盈浅浅。 察觉到她的心不在焉,陈述白睁开眼,道:“进来。” 殊丽头皮一麻,压根不想与他温存,只想回去睡大觉,“夜深了,陛下明日还要早朝......” “进来。” 知道他心情不好,殊丽连撒娇都不敢用,朝着他的后脑勺抿了抿唇,就那么和衣跨了进去,坐在了他身侧。 温烫的池水包浸衣裙,鼓囊囊地漂浮起来,殊丽压了几次,也没能将裙摆压入水里,这面料防水不成? 看她自顾自与池水较劲,陈述白愈发不悦,忽然转身面向她,扣住了她乱动的两只手臂。 双手被置于脑袋两侧,殊丽默默叹息,迎上男人极具攻击力的目光,没做反抗地放软了身子。 来吧来吧,快点结束。 她内心苦笑,不知这种侍君的日子何时能结束。她不觉得自己聪慧,琴棋书画也样样不精,与鸾跂鸿惊的天子完全是泥与云,不认为天子会一直迷恋她的身子。 自入宫起,她就深知空乏的美貌留不住郎心,也盼着天子能早点厌倦,让她退回该守的距离。 可她不知水雾缭绕中,柔桡的她有多动人,尤其是微微蹙眉时,双颊不自主升起羞红时的春景,有多活色生香。 陈述白见过的美人何其多,可他还是不由自主沉溺在殊丽身上,越陷越深。 情到浓时,情话或许只是调/情的阻燃,当不得真,可陈述白还是想从她口中听到“心悦君”之类的肉麻话,哪怕是威逼利诱。 可到底还端着一份君王的清傲,提不出这种无耻的要求,“转过去。” 殊丽倒吸口气,拧了拧腕子示意他放手,等得了自由,任命地转过身趴俯在池边,等待被宰割吞噬。 帛裂声传来,衣裙被丢出池外,皱巴巴地堆在余光中,殊丽咬住手背,止不住绷直背脊,漂亮的指甲一下下挠着汉白玉石。 “慢点......” 粉润的指甲泛起白道子,她恳求一声,却不奏效。 耳边传来的剧烈心跳如雷如鼓,令她产生恐惧,若陈述白腻毙在水中,她岂不成了弑君罪人? “殊丽……”陈述白眼尾泛红,一遍遍念着她的名字。 殊丽攥紧粉拳,很像放肆地推开他,嚷他别这么贪得无厌,他们是什么关系,能亲密到这种程度,可终究没那个胆量,只能被一次次拖入水中,又一次次上浮。 想起被元利康卖入宫的前一晚,元利康对她讲的话—— “你相貌好,入宫之后说不定能叫贵人相中,日后还少得了锦衣玉食、吃香喝辣?到时候,你自会感激舅舅今日的狠心。” 殊丽一边咬唇一边心里将元利康大骂了十八遍,不是他,她又怎会做强颜欢笑的宫婢,被身后的男子折腾来折腾去。 池中不停扑腾起水花,一声声“慢些”渐渐染了沙哑,殊丽的皮肤泛起光粉,配上水汽,娇美绝伦。 陈述白看着身前妖娆的美人,恨不得将她藏进衣襟,不让外人窥探一分。 事毕,殊丽昏睡过去,由陈述白抱着回到了龙床上。 香软的女子一沾枕头就翻了个身,好似梦中不愿面对他,蜷成一圈呈现出自我保护状。 陈述白穿好绸衣,侧身躺在她边上,面庞拢进她柔顺的长发中,汲取发上的香气。 珠帘外,冯连宽掐算着时辰,本该提醒君王不该沉溺欢愉,可还是歇了心思,提醒什么啊,天子怎会听他的! 一名老尚宫走上前,小声请示道:“大总管,陛下一再宠幸殊丽,要不要记录在册,也好为......” “不可。”冯连宽私心还是希望燕寝这边保守秘密,晚一些让太皇太后和太后知晓,能护住殊丽不被权贵们紧盯。 一旦被那几个大世家的主母视为绊脚石,殊丽在宫里宫外都会寸步难行。 可自己为何会产生不必要的善心,连自己也说不清。 老尚宫又问:“那总该将避子汤送进去吧,过了时辰怕是会有怀上的可能。” “你敢进去,咱家不拦你。” “......” 冯连宽笑笑,摇着拂尘离开。 老尚宫撇撇嘴,他不张罗,自己才不去碰壁,万一天子是希望殊丽怀上呢。 晕晕乎乎间,殊丽意识到还未喝避子汤,蓦地睁开睡眼,看着陈述白那张俊到没边儿的沉睡脸庞,愣是没有叫醒他。 算了,月事马上就要来了,不会误打误撞怀上的。不过,她百思不得其解,为何天子不主动递给她避子汤了? 难道他就不担心皇室的长子糊里糊涂来到人世间吗? 她趴在枕头上,心想自己才不想要呢,孩子只会耽误自己出宫的决心。 因着守夜养成的习惯,每日寅时殊丽会自然醒来。 空荡荡的龙床上,殊丽坐起身,发现手中握着一支银簪。 撩开帷幔,天还未亮,寝中不见陈述白的身影,殊丽踩在绒白毛毯上,轻唤一声:“陛下。” 倏然,床尾那侧逼近一道身影,自她身后扼住她的脖子,沉声道:“别喊。” 殊丽停下脚步,那点困意烟消云散,第一反应是寝宫遭了刺客,可当她闻到熟悉的龙涎香时,有点晕乎又有点好笑,“陛下作何挟持奴婢?” 陈述白轻轻掐着她的脖颈,薄薄的一层雪肌下,是清晰跳动的脉搏,由急变缓,说明她已经不害怕了。 “朕问你,若是被人挟持,该如何做?” 原来是在考验她,殊丽想起元佑的教导,恰好手中有枚银簪,意识到这是天子故意放在她手里的,就是要她做出反击的举动,还真是与元佑如出一辙,“奴婢会用利器刺伤挟持者的腰。” 说着,她反握簪子,用钝的一头碰了碰天子的侧腰。 陈述白欣慰她记住“元佑”的话,但动作丝毫没有杀伤力。 他一边掐着殊丽的脖子,一边去握她捏着簪子的手,曲起她的手肘向自己腰上狠戳,“可以这样,再趁机转身,手臂向上,刺他的眼。” 这比元佑那招狠毒多了,殊丽点点头,“奴婢记下了。” “你试试。” “......奴婢找机会试试。”她哪敢利用他当靶子啊。 陈述白故意激她,一把褰开她的小衣,肆意而为。 殊丽恼羞,却还抱有一丝理智,紧紧握着簪子,不可抑制发出吟声。 陈述白本是为了训练她的防御反应,可训着训着,自己来了异样,丢开她手里的簪子,将人重重甩在床上。 褪了龙袍。 殊丽惊讶间,被一抹黑影拖到床尾。 缃绮帷幔摇曳起来,那对金铃铛被举高,叮叮当当个不停。 第59章 第 59 章 临去早朝前,陈述白忽然让殊丽将陈呦鸣接进宫一趟,殊丽还沉在水涔涔中,不走心地点点头。 晌午时分,她带着侍卫前往宋府,回宫时,特意让侍卫去一趟闹市。 在一个个拥挤的摊位前,她没有见到那个粗布衣衫的男子,不禁起了疑心,大将军府的名单上没有画师,街摊前还是没有画师,难不成他是晨露,经不起日照? 去往御书房的路上,陈呦鸣问道:“你真不知陛下传我是为了何事?” “陛下的心思,为奴婢的怎好去揣测。” 陈呦鸣“啧”一声,怪心慌的。 走进御书房,殊丽没有接到退避的指令,便听得了天子和陈呦鸣的对话。 天子要陈呦鸣回忆自己与陈斯年接触的过往,不许遗漏细节,又让她按着印象画下陈斯年的画像。 陈呦鸣画功不错,却摇头道:“少时,每次见他,他都会戴着一副面具,罪臣真不知道他的模样。” 与那些被抓的旧部一样,无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陈述白摆摆手,示意殊丽送陈呦鸣回去。 殊丽没说什么,却在独自乘车时,让侍卫拐去了一趟元栩的府邸。 奈何元栩不在府上,殊丽在小院中与长大了的小狗子玩了小半个时辰,在漫天晚霞时,终于将人等了回来。 见到殊丽站在院子里,元栩先是一愣,随即快步走过去,以温淡掩饰了那日的愧疚,“怎么不进屋?” 他已得知设计谋害他们的人是邓大娘子,但邓大娘子在天牢中,暂时没办法找她算账,故而没有特意去告知殊丽,今日得见,他将事情经过讲了一遍。 殊丽本就厌恶庞诺儿,如今又多了一个邓大娘子,一时无言,“我来不是为了此事。” “有事你说。” “我想让你帮个忙,带我去见庞六郎。” “可为私仇?” 殊丽摇头,“刺杀一事,我怀疑上了一个人,但没有证据,不好明说,想与庞六郎交谈后,再做决断。表哥有办法送我进去吗?” 这便是她避开天子来找自己的原因,元栩默了默,“好,我来安排。” 马车前的几名侍卫面面相觑,不知殊丽要去做什么,竟然找上了礼部侍郎,可他们被下的指令是听从殊丽的一切安排,故而没有上前阻止。 入夜,殊丽身披斗篷,头戴幕篱,与元栩一同去往大理寺天牢,与大理寺卿碰了个面。 随后,殊丽随狱卒去往天牢,如愿见到了呆呆傻傻的庞六郎,哪里还有初见时的盛气凌人。 庞六郎与庞家夫妇的牢房较远,一见有人来探望自己,还带着食盒,高兴地直拍手,“好吃的,好吃的,快给我送进来,我都快饿扁了!” 殊丽打开食盒,将从元府带来的小菜一一递进木柱中,见他吃得欢快,忽然掏出自己作的画像问道:“可认识这个人?” 画像虽粗糙,却还是能辨认出那人的模样。 庞六郎看了一眼,呆滞住,嘴角还挂着饭粒。 殊丽掏出一个糖人,“你若告诉我,是不是他指使你刺杀天子的,我就把糖果给你。” 庞六郎抹把嘴,伸长手去抢,“快给我啊!” 太馋了! 殊丽退后一步,指了指画像,“是不是他?” “是啊!快给我!” “......没骗我?” “他让我别告诉旁人,可他没有糖,你有!” 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承认了,殊丽心里五味杂陈,回到大理寺公廨后,将事情经过讲了出来。 依着这个线索,大理寺卿又对庞家夫妇和管家进行了审问,终于确定,大将军府的名单上不止少了画师,还少了一个马夫。 此时,正被通缉的两人,一人驾车,一人乘车,带着几十个家奴,早已远离了京城。 陈斯年倚在车窗前,手中攥着蒙眼的飘带,噙着的笑越发讽刺。 此番刺杀,是他送给天子和庞大将军的厚礼,若是刺杀成功,也算废柴利用,即便不成功,也能毁掉庞家的势力。 在试探庞大将军后,他就深知庞大将军是个忠心的,既然利用不得,那就毁掉好了。 他深知自己是个搅浑水的人,也深知庞六郎若是被抓,不会守住他们之间的秘密,故而在秋竞决赛的前一日,就带人离京了,此时离京城已经很远了。 皇族欠他的,他会慢慢清算。 一声讥笑溢出唇齿,他亲了亲手中的飘带,转头看向坐在对面的单薄女子,“再给你一次机会,现在就可以离开,不必跟着我东奔西走。” 禾韵跪下来,“奴婢一定好好侍奉主子,不让主子后悔收留我。” 能服侍这么俊美的主子,也算是福气了,她如是想。 陈斯年勾了勾唇,“这可是你说的。” 遽然,一人一马快速逼近,“主子,你的身份暴露了!” 陈斯年眯眸,徒手将人拽上马车,“讲清楚。” 下属将在大理寺得知的消息叙述一遍,“有人提供了你的画像,但朝廷并未查明你的真实身份。” “谁提供的?” “是、是尚衣监掌印殊丽。” 陈斯年闭闭眼,将人甩回马背上,笑到肩膀直耸,“还真是个没良心的,帮她收拾了庞六郎和元利康,就是这么回报我的。” 他于晚风中,独自吟说。 燕寝内,陈述白看着画师的画像,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案面。 殊丽站在一旁,轻轻说着她和画师的“奇”遇。 “所以,你背着朕,与多少人有过来往?” 殊丽一愣,这话听着怎么像在质问她?她帮忙查案,还落了个水性杨花的名声?果然是狗皇帝! “奴婢与他只是偶遇过几次。” “该怎么赏你?” 提供了这么重要的线索,总要赏赐一番。 殊丽受之有愧,那画师曾仗义出手替她解围,她却将他供了出来,“奴婢不要赏赐,只希望江山太平。” 陈述白靠在玫瑰椅上,看了一眼漏刻,“替朕去一趟慈宁宫,给太后送些药膳。” 御膳房送过去的,和陛下送过去的,意义差别甚远,殊丽乖巧应下,带着冯姬去往慈宁宫。 甫一走进去,就闻到一股浓浓的药味。太后已经醒了,靠在软枕上面色憔悴。 殊丽知道她并不畅快,虽救了儿子,却也失去了娘家一大臂力。 大将军府是簪缨世家中数一数二的豪门,如今出了事,就算大理寺还给他们清白,他们也跟天子出了隔阂,怎么说,出手伤人的也是府中嫡子。 “太后不要多想,注意身子。”殊丽打开药膳,舀了一碗,亲自喂过去,“这是陛下专门让御膳房做的,您尝尝。” 儿子的心意,太后怎好拒绝,忍着酸涩尝了一口。 殊丽离开时,瞧见偏殿躲着一道身影。 是庞诺儿吧。 谁知,没等她走出几步,那道身影突然推开守门的宫女,直冲冲出来,“我要见陛下,我爹是无辜的,凭什么抓他!?” 侍卫赶忙上前扣住她肩膀,将人带了回去。 殊丽冷眼看着,庞诺儿突然回头怒目道:“你在幸灾乐祸吗?我告诉你,就算大将军府没了,我的身份也比你高!” 这一次,连冯姬都看不过去了,扯着尖利的嗓子掐腰道:“管好自己吧!还身份高,你可知道,你嫡兄意图弑君,真要追究下来,你们会被满门抄斩!” 庞诺儿哆嗦一下,怒极道:“狗奴才,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冯姬真想给她一个耳刮子,让她认清世态炎凉。 殊丽不愿因庞诺儿落下话柄,开口道:“咱们回去吧,不值得。” 冯姬点点头,与殊丽一同离开。 被这般轻视,庞诺儿气得大哭,可再哭,也没有人上前来安慰她。 她再也不是众星拱月的将门小姐,昔日那些闺友,对她没有半分同情,反倒聚在一起冷嘲热讽。 庞诺儿就算不出现在她们面前,也能想象得到那副场景,她赫然发现,自己的人缘有多差,竟没有一个人肯维护她。 出了慈宁宫,冯姬还在叨咕庞诺儿的不是,“若是在前朝,这样的人被扔在后宫,不知要得罪多少人,保准熬不过半个月。” 什么名门娇女,刁蛮任性,哪有一点儿皇后该有的仪态。 殊丽一听一过,觉得冯姬不是个会扯人闲话的宦官,还是那庞诺儿太过火了。 两人并肩走在甬路上,却不想遇见一身铠甲的煜王。 年轻的郎君换去道袍,一身劲韧之气,看起来开朗不少,小跑而来时,背后的红斗篷摇曳张扬,富有少年感。 冯姬笑眯眯道:“殿下这是要去哪儿,怎如此急切?” 煜王扬了扬下巴,“去三千营!” 天子近侍都知道,朝廷在组建新的内廷官署,不久便回取代西厂,而煜王成了新官署的开创者之一。 殊丽目送少年跑远,嘴角始终微翘,可转眸之际,就见张执带着西厂的缇骑走了过来。 之前的隔阂,殊丽不愿再提,带着冯姬欲离开,却被张执拦了下来。 在场有司礼监的人,张执没有太过放肆,只笑着打量起她,“殊丽姑姑刚从慈宁宫出来,必然瞧见了庞大小姐如今的落魄,心里乐开花了吧?” 一个西厂厂公绵里藏针,显然是愠气未消,殊丽回以淡笑,“庞家如何,与我何干?张总管勿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好个君子之腹,既是君子,理应光明磊落,那姑姑来给咱家解释解释,那天你与兵部元侍郎在景仁宫附近的殿宇里做了什么不为人知的事,需要遮遮掩掩?” 殊丽心里咯噔一下,美眸骤冷,原来,是他调离了那座偏殿的侍卫,看来,那日是他与邓大娘子同流合污。 张执这么说,无非是说给冯姬听的,冯姬是御前太监,是天子在内廷的眼线,自然会将所见所闻禀到御前。 遇见小人,你若慌了,正中他下怀,殊丽不怒反笑,问道:“如此说来,张总管定然收了邓大娘子不少好处,才会甘心为她办事。宫人与诰命妇勾结,陷害无辜,不该被追责?” 被反将一军,张执笑得阴森,“口说无凭,总要讲究证据,否则就是诬陷!” “那我反问张总管,你诬陷我与元侍郎有染,可有证据?” 没想到这女人不仅牙尖嘴利,还极为淡定,张执呛道:“你刚刚不都承认了!” “那你也承认陷害元侍郎了?” 两人僵持不下,张执抿平唇角,逼近一步,附耳道:“一介宫婢,岂容你放肆,这件事咱们没完,圣宠难以维持,待你失势,早晚会栽在咱家手里,到时候,咱家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殊丽平静地怼了回去,“狠话说多了,当心烂了舌。” 张执拂袖,带着人离去。 一旁的冯姬默默听完他们的对话,心里泛起波澜,殊丽和元侍郎真的有过.......不,不会,想必是张执的陷害。 殊丽余光瞥了冯姬一眼,心知他在权衡利弊,也不出言拉拢,只吸吸鼻子,刻意流露出委屈和无助,泪眼汪汪到:“劳烦小公公帮我在陛下那边说一声,就说我身子不适,恐御前失态,需要回去歇歇。” 说完,不等冯姬回话,抹了抹眼角离开。 冯姬咂舌,这是哭鼻子了? 想想也是,被张执那样的佞宦威胁恐吓,换作别的宫人,早就吓破胆儿了。 想到此,他下定主意,小跑回燕寝,跪在陈述白面前,将去慈宁宫的经过阐述了一遍,又提起了殊丽和张执的矛盾。 陈述白从奏折中抬眸,“哭了?” “是啊,姑姑哭得可伤心了,眼眶通红,定是被张总管吓到了。” 他没提殊丽和元栩的隐情,只说殊丽和张执看起来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从心里,他是向着殊丽的,多少带了点小恩小惠的照拂。 陈述白沉思了会儿,又拿起御笔继续批阅奏折,没有流露半分对殊丽的怜惜。 冯姬退到一旁,心道陛下可真薄情,不管怎么说,殊丽也是枕边人,虽未公开,可燕寝的宫人都知道,几夜夫妻百夜恩,陛下就不能将人传来,好好哄哄么,还是说,打心底,陛下就没认真对待过殊丽? 哎,最是无情帝王家。 尚衣监内,殊丽坐在窗边绣了会儿花,才回去耳房沐浴,她笃定冯姬会向着她,就是不知天子会不会垂怜她,不过垂不垂怜不重要,重要的是冯姬不会站在张执那边,说些对她不利的话。 这便够了,她从未奢望过陈述白会发善心,来可怜她这个卑微到尘埃中的宫婢。 木桃能够自由走动了,正和绣女们在庭院里玩耍,殊丽坐在妆台前绞发,随手拿出那支被珍藏的木簪。 并不值钱的发簪,在赋予了特殊意义后,就变成了无价之宝。她喜欢过一个浪子,神龙见首不见尾,此生注定无法执手。 也许是上次在小镇的客房内碎裂了真心,再想起元佑,已没了当初的眷恋,但心依然会痛。 元佑,愿你余生平安,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至此,我冷清冷心,再不会记你在心中。 殊丽叹口气,将簪子放在桌面上,刚要起身倒水润嗓,却见庭院中的小妮子们纷纷跪地。 大晚上的,是哪位贵人亲临? 殊丽走到门口,侧身一瞧吓了一跳,稀薄灯火中,男人一身玄色龙袍慢慢走来,前后跟着几个掌灯人,全是内廷有头有脸的大宦官和大尚宫。 他他他怎会来此? 顾不上疑惑,殊丽提裙跨出门槛,跪在绣女前,“拜见陛下。” 简陋的庭院怎会容得下如瑰如玉的骄阳,可隐约中,又有了猜测,莫不是专为她哭鼻子的事而来......? 陈述白随意环视一圈,淡淡道:“都起身吧。” 木桃和绣女傻愣愣地退到一边,心跳如雷,哪里会想到天子会亲临。 冯连宽上前,一脸慈笑:“没你们的事了,都退下吧。” 木桃赶忙带着绣女们退进其余房舍,刚一掩门,全都捂嘴瞪眼,释放着惊讶。 陈述白看向低头的殊丽,“你的房间呢?” 殊丽踟蹰了下,迈开步子,引着男人走进低矮简陋的耳房。 那身华贵的龙袍,实在与耳房内的瓶瓶罐罐不相融,处处显露着突兀。 冯连宽为两人合上门,指挥其余太监和尚宫去各处守着,不准闲杂人等靠近,更不准有人乱嚼舌根透露风声。 耳房内,殊丽擦了擦掌心,提起水壶放在泥炉上,“陛下怎么过来了?” 没有回答她的问题,陈述白随意坐在木床边,绮丽的衣袍垂在不算丝滑的被褥上,“有茶吗?” “有的。” 殊丽走向博古架,盯着那几个不值钱的茶罐,实在是拿不出手。她是真的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天子会亲临这里,要不,怎么也要备些好茶。 拿起一罐金骏眉,讪讪而道:“陛下喝的惯高山红茶吗?” 她不懂茶,只粗略地分了类别。 陈述白没有在意,“都行,朕没那么挑剔。” 殊丽点点头,等水烧开,沏了一壶热茶。 将茶盏双手呈到男人面前,她软着嗓音道:“陛下请。” 陈述白接过,因为烫没有立即饮下,只虚虚地掀在指间,“今儿受欺负了?” 果然是为此事来的,殊丽摇摇头,“有陛下在,没人敢欺负奴婢。” 陈述白抿口茶,放下茶盏,“冯姬说你被张执欺负哭了,有没有的事?还是朕白来一趟?” 哪会让他白来,殊丽自然是在欲擒故纵,“真没有,张总管固然严厉,却吓不哭奴婢,奴婢又不是水做的。” 听听,这是妖女才会讲出的话吧。 陈述白虽沉迷殊丽的温柔乡,却不糊涂,互斗的戏码早在他懂事起就融入骨髓,一点点的伎俩哪会逃过他的判断力,不过,他也乐意纵着,“西厂不日就会取缔,冯连宽手里有张执不少把柄,那人落不着好下场。” 没想到他会跟她提起这些,殊丽闷闷的“哦”了一声,似乎没有兴趣。 陈述白掐住她的下巴,“非要朕处罚他,你才高兴?” “奴婢不敢,奴婢......唔......” 微凉的指腹抵在她唇角,接着就听陈述白吩咐外面道,“将张执拿下。” 门外顿了半晌,才传来冯连宽错愕的应答:“......诺。” 殊丽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陛下不是说,等取缔西厂,再处置他么,怎么提前了?” 陈述白不愿多提无足轻重的人,指腹在她唇上不轻不重地剐蹭,“因为你不高兴了。” “?” 因为她不高兴,就这么简单?殊丽忽然有些不知所措,不懂陈述白对她抱着怎样的心态,若只是一个玩件,何苦费心思哄她高兴?还要破坏原有的计划。 难道,男子在过了新鲜期前,都喜欢变着花样换美人一笑? 见她心不在焉,陈述白长臂一揽,将人揽入怀中,“歇下吗?” “嗯,嗯?” 殊丽没懂他的意思,下一瞬就见他脱了龙靴。 “陛下!”殊丽有点懵,天子要宿在简陋昏暗的耳房里? 两人同处一室,再同处一床,明儿她还怎么有脸见自己手底下的绣女们啊…… 当陷入棉絮中时,殊丽好想人间蒸发。 随手扯过一旁的枕头,本想捂住脸不让自己叫出声,可男人忽然扯过枕头,垫在了她的腰下。 一个不够,他还垫了两个,“为何放置两个枕头?” 一边问着,一边掐开了腰封的暗扣,动作丝毫不拖泥带水,将那昂贵的鞶革丢在了木桌上,沾湿了盏中茶。 殊丽气息不稳,“有时,绣女会过来住。” “下次不准了。”陈述白勾着她侧衽的带子,面无表情道。 凭什么不准?殊丽腹诽,却不敢质问出来,他鸠占鹊巢,还不让鹊儿回来了? 陈述白刚进入状态,殊丽忽然排斥起来,不停往回退,一双玉足紧挨在一起,十根脚趾也紧紧并拢,“屋外人多,陛下带奴婢回燕寝吧。” 弦已拉满,哪里容她拒绝,陈述白从不是好说话的人,握住她一只脚踝,狠劲儿一拽,将人又拽回枕头上,“驳回。” 冰绡裙裳层层叠叠落在边沿,堆在龙靴和绣鞋上,盖住了精致的绣纹。 窄小的木床不堪其重,床腿儿移位,殊丽咬紧下唇,歪头盯着映有疏影的窗棂,雪肌染上不正常的红,额头也溢出薄汗,可就是不发出一丝半点的声音。 一次过后,陈述白不尽兴,将人抱起摁在屏风上,又纵了一次。 殊丽咬住手背,像一只被屠刀砍得千疮百孔的小兽,淅淅沥沥地流下细汗,染湿了屏风的半纱。 陈述白掐住她的下颌,逼她张开嘴,“怎么回事?别咬破嘴。” 一声妙音随之溢出,殊丽忍无可忍,脑子一热,狠狠捶了捶他的肩,“不要了!” 打完之后,她才反应过来,立马弱了气势,委屈巴巴地盯着他,娇娇憨憨的倒也讨喜。 陈述白觉得好笑,揉了揉被捶的肩,“放肆。” 殊丽吸吸鼻子,主动抱住他的腰,一头鸦发盖在背后,遮蔽了盛春,“奴婢错了。” 香培软玉入怀,陈述白难得没有板着脸,搂着她回到木床上,算是大发善心地放过了她。 可两次,真的不尽兴。 他用龙袍裹住她,像抱婴儿那样抱住她,“回朕那里?” 殊丽快要魂不附体,抬手捂住脸,“奴婢累了,陛下不累吗?” 若是晚姐姐在,一定会告诫她,质疑什么,都不能质疑男子的体力,不仅如此,还要夸赞对方昂扬有力。 殊丽也没察觉到陈述白的不悦,小幅度地扯了扯他的尾指,“明儿行吗?” 陈述白“嗯”了一声,附身吻了吻她的眼尾,没忍住,又吻了吻她的鼻尖,目光落在那张殷红的唇上,慢慢靠了过去。 殊丽浑身发麻,比那事儿更为羞涩,她别开脸,不愿与他吻上。 陈述白眯下眸子,也没强求,揽着她躺在木床上。平日里足够容得下两个姑娘的木床变得狭窄不堪,连蜷缩的地儿都腾不出来。 四膝相缠,勉勉强强维持半宿。 后半夜醒来时,陈述白正在穿衣,宽肩窄腰的背影拢在夜色中,透着野性和暗诱。 听见身后的动静,陈述白捏了捏她的脸蛋,“别送了,睡吧。” 殊丽体力不支,没再多管,很快睡了过去。 穿戴好衣冠,又恢复了平日的清冷,陈述白走到铜镜前,借着月色照了照,确认没有失态才转身欲走,余光却瞥见了妆台上的发簪。 一只再普通不过的廉价货。 一只带有欺骗的簪子。 眸色渐暗,他将簪子丢进篓筐,大步离开。 天渐亮时,殊丽拖着疲惫起身,掀开被子一看,竟来了月事,她懊恼昨晚的无度,站起身收拾被褥。 待梳洗后,她坐在妆台上准备绾发,却发现木簪不见了...... 疑惑间,她翻遍屋子,最终在丢弃边角料的篓筐里找到了它,失而复得,却没有满足感,而是泛起浓浓的困惑。 一看就是人为的,昨夜又只有天子在身边,罪魁祸首除了他还会有谁……可他为何丢弃她的簪子?太廉价碍了他尊贵的眼? 火气蹭的窜了起来,她踢了一下篓筐,竟也没有去捡那簪子。 前半晌,侍卫架着张执来到殊丽面前,将人按跪在地。 张执头发松散,像是挣扎过,整个人嵌在愁云中,一见到殊丽,满腔的怒火化为云雾,哀哀戚戚求她原谅。 “是奴才狗眼看人低,冒犯了姑姑,求姑姑开恩,饶过奴才吧!” 嚣张不再,卑躬屈膝。 殊丽坐着绣花,没有理会,“把人带走吧,看着心烦。” 侍卫架起张执,连拖带拽地丢回了地牢。也因此事,殊丽被宠幸的事再也瞒不住,至少在太后那里瞒不住了。 天子宠幸了殊丽,就是近了女色,尝到了床笫的甜头,是不是意味着不再排斥娶后纳妃? 太后按捺住情绪,心知不能急切,况且庞家的事还未解决,即便她掐断了送庞诺儿进宫的心思,也不能立即去操持充盈后宫的事。 与天子过招,凡事不可操之过急。 “去给殊丽送碗参汤。” 慈宁宫的嬷嬷以为自己听错了,惊讶道:“太后要拉拢殊丽?” 因为殊丽,慈宁宫又失去一个总管太监,太后难道一点儿不生气? 太后闭了闭眼,“一碗参汤能代表什么?莫要大惊小怪。” 很快,热气腾腾的参汤被送到了殊丽面前,殊丽含笑喝下,向太后道了谢,可心底一点儿没有被参汤熨暖,反而开始忧虑。 果不其然,不止太后找上了她,庞诺儿也找了过来,还一把抓住她的头发。 “一个贱婢,也配染指陛下?!” 见状,木桃上前去扯庞诺儿的手,被庞诺儿推开。 殊丽蹙眉,护在木桃面前,掰开庞诺儿拽着自己头发的手,“庞大小姐自重!” 在大将军府兴衰难测的节骨眼上,擅跑出慈宁宫,何其愚蠢!如今,她拿什么与自己较劲?理了理被抓乱的发,殊丽冷冷道:“将庞大小姐送回慈宁宫。” 几名强壮的绣女上前,被庞诺儿呵斥住—— “你们敢碰我,我让我爹杀了你们!!” 殊丽厉声回道:“庞大将军被你嫡兄所累,自身难保,哪还有能力护住你,再在宫中放肆,休怪我不客气!” “你能怎么不客气?”庞诺儿像杀疯了一样,讥诮地瞪着殊丽,“说白了,你就是天子的玩/物,永远登不上台面。既是玩/物,就守好本分,别逾越了主子的底线,落得万劫不复的境地!” 被一次次羞辱,再好的涵养也会破功,殊丽反唇相讥:“眼下,会万劫不复的人是你,或许有一日,你会切身体会什么是玩/物,送客!” 几名绣女押住庞诺儿,将人丢回了慈宁宫侍卫的手里。 入夜,殊丽来到燕寝,等了两个时辰才把天子等回来。 捧上一碗暖汤,殊丽莞尔道:“陛下可要直接入寝?” 听闻天子忙碌了一整日,午膳都未进食,身体怎么也吃不消了吧,不会再折腾人了吧。殊丽如意算盘敲得贼响,连嘴角都染上笑意。 陈述白没拆穿她的小心思,照常沐浴后已是子时二刻,他坐在玫瑰椅上,松散着寝衣很是疲惫。 殊丽走过去,主动为他按揉起肩膀。 “该兑现昨晚的承诺了。”陈述白靠在椅背上,连嗓音都透着慵懒。 殊丽来到他面前,弯腰按揉起他面上的四白穴,“奴婢不巧来了月事,没办法侍奉陛下,要不换个守夜的宫人来?” 话音刚落,手腕徒然一紧,殊丽怔愣,无辜地看向他。 陈述白也不知刚刚为何恼怒,明明只是一句再正常不过的询问,“继续。” 殊丽不解,继续为他按揉四白穴。 稍许,陈述白睁开眼,盯着她垂下的裙带,抬手拨弄了下,“真的来了?” “千真万确。” “得意什么?蹲下。” “!!!” 殊丽站着没动,显然是听懂了他的意思。 陈述白拍拍扶手,示意她动作快些。 表里不一的家伙,殊丽又气又羞,不情不愿地扒拉起他的鞶革。 陈述白只是斜靠在椅背上,低头看着一个黑乎乎的小脑袋一直在磨磨蹭蹭,也不催促,可没一会儿,他眼尾染红,深眸含春,连闲搭的双手也扣紧了椅子扶手,陷入一种难以言喻的境地,眉头前所未有的舒展。 可下一瞬,那女子忽然站起来,捂嘴跑出内寝,不知去做什么了。 陈述白敛了敛眸子,红透的耳尖更为通红,面上却依旧冷然。 殊丽磨蹭了好一会儿才回到内殿,怯怯站在珠帘前,生怕被怪罪。 她是真的没忍住。 陈述白叩叩桌面,示意她走近些。 殊丽走过来,有些被欺负狠了的委屈,“奴婢不是故意的。” “行了。” 他不想再听下去,都不知到底是谁在出糗。 “陛下还要吗?” “还要说?” 殊丽闷不做声,直到被陈述白抱坐在腿上。 男人多了一丝耐心,捋了捋她的头发,“朕过分了是不是?” 殊丽不讲话,唇微微嘟起,有了点撒娇的意思。 陈述白喜欢她鲜活生动的模样,附身吻起她的面颊,“不喜欢就直说,终止于初端,否则就会让人觉得你是在欲擒故纵。” 殊丽忍不住,咬住他的前襟,却不敢去咬他的肉。 陈述白纵容了她的小动作,大手一下下拍着她的后背,乍一看,还真会让人觉得,她是他的掌心至宝。 第60章 第 60 章 几日后。 经过大理寺一段时日的审讯,并未找到庞大将军意欲谋逆的证据,经与内阁六部商讨后,各署三品以上的官员一同面见了天子。 那日宫中静悄悄的,御书房门扉紧闭,听说内阁几位老臣是含泪离开的。 听到这个消息,庞诺儿的脸都吓白了,可后半晌却传来消息,除了庞六郎,庞家其余人都被放了出来。 庞诺儿的心一下子死灰复燃,只等着爹爹来接她,也好从新作威作福,将近些日子欺负过她的人统统踩在脚下,然而她等来的却是一道赐婚圣旨。 打一个巴掌,给颗甜枣吗?可被赐婚之人为何是她?!要嫁的,还是个品阶不高的翰林院编修。 毫无实权。 庞诺儿如遭雷劈,从未想过自己会下嫁! 等元栩宣读完赐婚圣旨,带着她出宫时,她哭着扑进邓大娘子怀里,哭喊着要拒婚。 物是人非,庞家老小能保住性命已是皇恩浩荡,邓大娘子哪里敢多说什么。 “多谢元侍郎送小女出宫。” 元栩一向是个温厚待人的男子,可面对邓大娘子的道谢时,眸中毫无温度,只笑了一声道:“日后,还望夫人谨守本分,莫要再做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勾当。” 他指的是什么,邓大娘子再清楚不过,讪讪地垂下头,却听元栩又道:“这道赐婚圣旨,是本官替庞大小姐求来的。再有下次,本官不介意为夫人求一道改嫁圣旨。” “……!” 邓大娘子浑身冰寒,哪里会想到芝兰玉树的君子会使出如此手段,可错先在她,她没办法厉声质问。 元栩直起腰,蓦地迎来一记耳光,他抬手扼住,甩开了庞诺儿的手,“庞大小姐注意分寸。” 庞诺儿气得胸口起伏,双眼含泪,“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作何害我?” “这要问你的娘亲了,”元栩拢拢衣袂,极为淡漠,“婚期将近,庞大小姐别想着逃婚,否则等待你的,会是无穷黑暗。那新郎官虽相貌普通,家里拮据,身有隐疾,却是个老实人,望庞大小姐珍惜良缘,莫要辜负,最后落得一场空。言尽于此,告辞。” 说罢,他甩袖离开,背影又冷又无情。 庞诺儿还在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相貌普通、家里拮据、身有隐疾,全都踩在了她的排斥点上。 “娘,我不嫁!” “别听他胡说,你那未婚夫君条件不差,就是官职低了些。” “我不信,你就会哄我!” 回程的路上,和元栩一同去送圣旨的心腹侍从问道:“大人为何要故意诋毁那位新科榜眼?” 据他了解,那位榜眼容貌俊秀、家里殷实、身体健壮,完全不是元栩口中的情况。 元栩没有回答,好好一个榜眼若是娶了庞诺儿这样的刁女,岂不可惜。他就是故意刺激庞诺儿,让她生出逃婚的念头,从而使邓大娘子寝食难安。 侍从暗叹,忽然意识到身边的男子是天子的左膀右臂,又岂会是心慈手软之辈。 大婚当日,庞诺儿果然逃了婚。 利用自己庶妹的路引出城后,她来到茶摊前,点了一壶碧螺春。 “小一,这是哪门子碧螺春?”庞诺儿娇小姐脾气不改,对着粗质茶水一脸嫌弃。 小一正在招待另外两位姑娘入座,闻言嗤了一声,“两文钱能喝上这个不错了,还挑三拣四!” 庞诺儿气不过,拍下一锭银子,“给我上一壶最好的碧螺春!” 银光闪闪的锭子啊,小一立马眉开眼笑,“姑娘稍等,小的这就去换。” 隔壁桌上,殊丽接过陈呦鸣斟的茶,缓缓开口:“路上显财,后患无穷,劝你打道回府,别做悔恨终生的事。” 听见熟悉的声音,庞诺儿蓦地回头,错愕不已,“你怎么在这里?!” 殊丽侧眸对上她惊恐的眸子,“来劝你回头,亦或是来送行,选择在你。” “别假惺惺了!”没了喝茶的兴致,庞诺儿拿起包袱,头也不回地离开。 殊丽没再劝,或是压根没有劝的意思,她喝完一盏茶,放下两文钱,“咱们回城吧。” 陈呦鸣单脚踩在长椅上,盯着庞诺儿的背影,啧啧道:“太后怎会相中如此刁女,难怪陛下与太后交恶。” “庞家嫡女仅此一个,太后也是没得选。” 两人并肩走在回城的路上,不远处跟着几个暗卫。 新娘子逃婚,新郎官去往御书房诉苦,被陈述白赐了一桩更好的婚事,这才平息了一场闹剧。 看了一眼坐在下首的元栩,陈述白淡道:“此事与你有关。” “陛下不是也没阻止么。” “朕不阻止是因为不在意那丫头有何下场,而你,一个与庞家毫无干系的人,为何要设计刁难?” “陛下既然不在乎她,又何必追问臣与庞家的纠葛,左右不过是一些小事,不值一提。” 陈述白隐约觉得元栩有事瞒着自己,可自己的确毫不在意庞诺儿的境遇,也就没再问了。 几日后,陈述白收到附近城池的密报,说画师一行人中有人做了叛徒。 重赏之下,那人将画师的秘密送到了御案前。 当摊开皱皱巴巴的宣纸时,陈述白片刻怔愣。 画师本人,果然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榆林大公子,陈斯年。 那便找到他教唆庞六郎刺杀的动机了。 陈述白凤眸骤冷,让各处府衙贴出更为高额的通缉令,捉拿陈斯年。 他倒开始期待,与陈斯年的久别相见了。 时隔十三年,物是人非,同父异母的兄弟一人,又会是怎样的相识场景...... 当晚,天子罕见来了乐兴,坐在皎月下、屋顶上拉起奚琴。 悠扬绵长的琴音透着让人难以窥透的情绪。 殊丽不懂乐理,却喜欢听曲儿,尤其是奚琴能给人带来一种流浪之声,似背着行囊,独自走在沙漠山丘、荒野丛林,无需与人为伴,浪迹逍遥,清逸翛然。 天子高坐楼台,无人争锋,品尝着无限空寂,却又不会被空寂击败,正如他演奏的乐曲。 殊丽忽然觉得自己听懂了他的弦音,坐在庭院中晃了晃小腿,隐于绫袜内的铃铛叮叮铃铃几声,合了奚琴的节奏。 不远处,冯姬跑到廊下,“姑姑,陛下传您上去。” 殊丽顺着木梯爬上去,待晃晃悠悠来到陈述白身边时,发现庭院中的侍卫和宫人全都消失了身影。 她拢裙坐在屋脊上,近距离聆听,直到一曲毕也没有发表任何见解,深知不能班门弄斧。 陈述白收了琴,将她拉到自己身边,“你认识的那个画师暴露了行踪。” 殊丽心里一阵复杂,没有再火上浇油去问要如何处置那个人。 陈述白搂住她,大手抚在她头来可笑,他就是朕的四弟,陈斯年。” 殊丽再掩饰不住惊讶,难怪那人身上有种熟悉的感觉,是来自天子,而非元佑。如此想来,她又疑惑起来,陈斯年跟元佑很像,天子也跟元佑很像,究竟是为何? 没容她细想,脸颊忽然传来一抹温凉。 她转头时,下巴被人高高抬起,眼前被一道暗影笼罩。 陈述白低头吻上她额头,喉咙发出轻笑,“你居首功。” 天子是在斩断她与任何男子的来往吧,所谓杀人诛心。 殊丽避开他的触碰,认真道:“陛下让奴婢情何以堪,请别再说下去了。奴婢之所以将他的事如实禀告,是不想江山国祚受到威胁,但从私情上,奴婢是愧疚的。” “殊丽。” “嗯?” 陈述白扣住她的后脑勺,拉近彼此距离,“若你这样想,那些亏欠由朕来还,但朕不许你再为他人分心,更不许你心里装着他人。” “奴婢没有。” “没有吗?”陈述白哂笑,那元佑又算什么?可他没有问出口,只是不想再从殊丽嘴里听见其他男子的名字,即便那个人就是他自己。 “别再自称奴婢了。”他用拇指抚挲她的脸,“以后用你我相称。” 殊丽不懂他对她的态度怎地突然转变,就因为温存了几次,觉得该对她好一点? “陛下这样,奴婢不习惯。” 冰冷的人忽然有了温度,总给人一种惴惴不安的感觉。殊丽看不透陈述白,不愿再栽在另一个男人身上。 “朕想对你好。” “奴婢惶恐。” “说了,别再称奴婢。” 察觉到他的认真,殊丽扯扯嘴角,“我惶恐。” 陈述白被她认真又孬气的模样逗笑,笑得胸膛微颤,“惶恐就惶恐,慢慢就适应了。朕做皇子时,也很惶恐,怕皇兄突起杀心,怕父皇突怀戒备,后来呢,不也适应了。” 皇家无父子,殊丽理解他的惶恐,却无法消化自己的那份。 “陛下,你能满足.....我一个心愿吗?” “说说看。” “永远不要拿我身边人做威胁。” 自懂事起,很多人都跟他提过要求,却从未有人跟他提过这种要求,陈述白心知她的后怕,无非是上次利用木桃和晚娘做威胁,逼她放弃提前出宫的念头,在她心里留下了阴影。 “好,朕答应你。” 殊丽眼眸雪亮,迎月而笑,笑靥多了几许真诚,“天子金口玉言,不可反悔。” 越来越得寸进尺了,陈述白掐住她的脸蛋,看她软蛋似的,还是心软下来,抱着她跃下屋顶,走进燕寝,将那把奚琴留在了月光里。 殊丽被放在了纯白绒毯上,绒毯每日更换,保持雪白不染纤尘,很衬殊丽的肤色,尤其是褰尽衣衫时。 脚踝上的金铃铛沿着流畅的腰线向上,挂在了陈述白的宽肩上,连女子浮动的气息都能影响铃铛的声响。 殊丽抓紧绒毯,恨不能拽出丝线,“慢点,慢点......” 她月事六七日,陈述白却像是饿了半年之久,一时难以自控,将人欺负的泣不成声。 前十七年的眼泪,都没有这段时日流淌得多。 他孜孜不倦,沉溺于她的温柔,渐渐沦陷了理智,将最粗野的一面淋漓尽展。 五六次后,殊丽捂住心口,感觉这里都快碎了。 倏地,脚踝又是一紧,她惊恐地蹬了蹬,眸中晶莹,恨不能骂出声。 狗皇帝,没完没了! 次日休沐,殊丽忍着不适坐起身时,锦衾自肩头滑落,雪白的肩上大片的紫红触目惊心,足见昨夜的疯狂。 身侧空荡荡的,早已凉了枕被,可凹陷的痕迹尚在。 顶着一头乱蓬蓬的长发,殊丽赤脚站在绒毯上,却因双膝无力差点跌倒,幸扶住了一侧床柱。 御猫哧溜过来,不停蹭着她脚踝的金铃铛,殊丽这才想起好些日子没见到它了。 “老伙计,你去哪里了?”捞起胖成球的御猫,殊丽眉眼含笑,抱着它坐在床边软塌上。 日光伴着秋风徐徐吹入窗缝,带来丝丝沁凉,殊丽抱紧御猫取暖,巴掌大的脸蛋埋在御猫厚实的毛发中。 可抱着抱着,她察觉出异常,御猫肚子大了不少。 “怀上了?”殊丽将它放在塌上,摸了摸它的肚皮,惊喜又诧异,御前没有小公猫呀,不会是野猫吧...... 集宫人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御猫,竟找了个“野小伙”,想想都有趣,殊丽抱着它蹭了蹭脸,“等你主子知道了,会不会罚你?” “喵~”御猫叫了叫,炸起了毛。 这时,陈述白敞着中衣走出来,肌理分明的胸膛在衣襟开合中若隐若现,“嘀咕什么呢?” 他走到塌前,极为自然地揽住殊丽,蹭了蹭她的侧额,脸上还沾着水珠,顺着下颌滴在了殊丽的手背上。 有那么一瞬间,殊丽承认自己心跳漏了半拍,可也仅仅那么一瞬,没有掀起太大的波澜,“老小伴儿回来了。” 这是殊丽偷偷给御猫起的名字,她一边抓揉御猫的脑袋,一边仰头解释。 日光照在她的半边脸上,白里透粉,瞳光浅漾,连耳尖都呈现出漂亮的玫红,美得绮粲玓瓅,深深映入男人的眼中。 陈述白的目光没有落在御猫上,附身在她眼尾轻轻落下一吻,没有任何旖旎,仿若在亲吻圣洁的云。 殊丽不知他今日是心情好还是不太忙,总之是不正常的。 “喵” 御猫不怕陈述白,还喜欢翻着肚皮冲他撒娇,大大的肚子自然引起了陈述白的注意。 剑眉微微一拢,他面无表情地问道:“在哪里怀的?” 难怪前些日子总是乱叫,后来就消失了影踪。 殊丽丈量着猫咪的肚围,笑道:“可能是野猫,陛下会让它生下来吗?” 陈述白也是第一次养猫,又没时间与它交流互动,都是殊丽和冯连宽在照顾,“会是杂种的。” 轻轻一句话,不知触碰到了殊丽哪根心弦,她下意识看了一眼自己的肚子,若自己无意怀了龙子,也会被说成是杂种吗? 虽然不会有怀上的可能,但她莫名觉得刺耳。 陈述白没有察觉出她的异样,走到屏折前更换了一套常服,系好腰封时,稍稍探过身,“以后你在燕寝放些更换的衣裙。” 殊丽没有听进去,还在一下下轻抚御猫的肚子。 前半晌,陈述白批阅了大量奏折,临到晌午时,带着殊丽去往皇家马厩,选了一匹白马。 “会骑吗?”他翻身上马后,朝殊丽伸出手,“踩着马镫上来。” 殊丽照做,握住他伸来的手,踩着马镫跨坐在马鞍上。 有些硌腿。 “新换的马鞍,会有些硌。”陈述白自身后拥住她,拿起缰绳,一夹马腹,马匹哒哒地小跑起来,没有杂丝的鬃毛和马尾甩来甩去,在青青草地上靓丽耀眼。 帝王的坐骑都是马中翘楚,何况是他的枕边人,肯定会是钟鸣鼎食之家的闺秀。 殊丽双手无助地扶住马鞍,心思飘远,感觉这份宠爱虚无缥缈,经不起日照。她更喜欢踏实的日子,哪怕苦一些、累一些,却是自己撑起的天地。 察觉到怀里的人儿不专心,陈述白以为她今日不喜骑马,没有不悦,带着她去往校场。 “喜欢投壶吗?” 女子一般都会喜欢吧,他略略地想,完全没察觉自己在刻意讨好她。 殊丽兴致缺缺,还是笑着点了点头,“喜欢。” 两人来到投壶场地,因秋风作祟,殊丽投了几次也没有投进,“风太大了。” 月白的斗篷在她肩上猎猎拂动,发梢也被吹乱,足见场地的风有多大。 陈述白笑笑,拉着她站远了些,叫人取来弓箭,贴在她耳边道:“投不进去就赖风?” 殊丽缩缩脖子,总感觉两人亲密的越了雷池,可主动权在他,没有她喊停的份儿。 陈述白握住她的手拉开弓身,直指壶嘴,却在松弦前,斜举弓箭,指向天空的云朵。 下一瞬,箭矢离弦,斜射入空,呈弧形射入壶嘴。 殊丽惊叹一声“好箭法”,扭头看向身后的男人,耳朵无意中擦过了他的唇。 陈述白毫不客气地咬了一下她泛红的耳廓,还用舌尖刮了一下,这才将弓扔回侍卫手里,带着殊丽去往其他场地。 军营那边开始午休,有诗情的上将军正带着十来个儒将坐在开满桂花的小园中“顶针续麻”。 所谓顶针续麻,就是成语或诗文的接龙,以尾字为首字,接替下去。 几人正接得酣畅,忽见杏黄垂帘华盖缓缓移来,下面还有两道身形,将领们立马起身行礼,高呼万岁。 陈述白在军营中比在朝堂之中温和许多,面上会带着三分笑,“在玩什么?” 上将军笑道:“回陛下,末将等在进行顶针续麻,陛下要不要......一起?” 站在华盖之外的冯姬捂嘴偷笑:“上将军若是邀了陛下,不就只有输的份儿。” 大雍将士骁勇强悍,哪里听得了“输”这个字,不过因为面前的人是天子,他们没有觉得被冒犯。 陈述白能感受到将士们的执着和热忱,微抬衣袂,“你们继续。” 众人互视几眼,上将军先邀请了冯连宽,又觑了一眼华盖下的女子,心知她是尚衣监的掌印,“这位尚宫要不要参与?” 殊丽忙摇头,她腹中那点墨水,跟人比试起来,无疑是哗众取宠。 这也是殊丽第一次生出想要用功读书的念头,不过,她在宫人里算是墨水多的,至少在做宫学生时,从来没有偷过懒。 接龙开始,殊丽站在陈述白身后认真听着,觉得这些成语或诗文她也能接上一些,原来,并不很难,只是没有信心。 双手不自觉攥住衣裙,欲欲跃试的胜负欲开始作祟,甚至在一人卡壳时,她还吐出了一句诗,因声音太小,只有前面的陈述白听清了。 回去的路上,陈述白屏退宫人,带着殊丽漫步在扶桑花海中。 姹紫嫣红的扶桑葳蕤繁盛,向阳而生。殊丽蹲下来,凝着星状花瓣,在脑海里形成了一张槿艳满园的花田图。 她睇着花,陈述白睇着她,很想将她变成指尖娇花,簪于发髻,或藏于衣襟。 “很喜欢?” 殊丽脱口而出:“奴婢更喜欢月季。” “说了,别自称奴婢。”陈述白拉起她,趁着四下空寂,拍了拍她的后面,“不乖。” 殊丽哆嗦一下,左右瞧瞧,见侍卫们远远守着,大着胆儿的努下鼻子,“多年的习惯不好改。” 他们似乎陷入了一场畸形的暗昧,假戏真做,不知谁会先迷失,可握有主动权的一方不叫停,被迫承受的一方只有配合的份儿。 知殊丽喜欢月季,陈述白就叫人打造了一副头面,发钗、珠花、步摇、耳珰、璎珞全是以月季为框形,珠玉作配饰,精致绝伦,价值连城,连装饰的妆奁都是用数十颗宝石镶嵌而成的。 收到这盒头面时,殊丽都快以为陈述白要为她送嫁。 “陛下也太阔气了。”晚娘瞧见后,躺在老爷椅上止不住感叹。 冰凉凉的头面在灯光下散发着耀目的光,映入殊丽平静的眼眸中,她有些抗拒这种极致的宠爱,总觉得光鲜璀璨的事物不该属于她。 璀璨固然美好,可停留太短,稍纵即逝。 再说,她心里有过一个男子,再装不下另一个。 入夜,殊丽迷迷糊糊间,感觉有人在轻抚她的面颊,惊吓之际,于黑暗中瞧见一个模糊的轮廓。 “陛下。” 她不适地往枕头上退去,撑住了压下来的男人。 他怎么来了?今晚不是她守夜...... 陈述白不由分说地掰开她两只手腕压在枕头两侧,带着酒气啃咬她的面颊。 殊丽别过脸,确认屋里没有旁人,才松了力道,任由他自己折腾了会儿。 娇丽的面靥还是不可抑止的泛起粉红,像是茫茫白雪幻化出的水嫩桃色。 她仰头迎合,小巧的足微微上抬,大脚趾挂在了鞶革两侧,这样似乎能剩出不少力气。 可这样,不方便他动作。 大手抓住不老实的小脚,往外一撇,随即拽住了素面裙裳。 殊丽攥住木床边沿,体会到了上天入地的滋味,平心而论,深宫寂寥,吃到甜头后,也有种想要被夜夜浇灌的贪婪,可三四次后,就趋于下风,败给了索取无度的人。 “喜欢朕送你的东西吗?”陈述白声线沉沉,额头溢汗。 殊丽深呼吸几下,舔了舔唇,“陛下送的,我都喜欢。” 没感受到她的真心,陈述白曲起膝,优美流畅的线条紧绷。 “喜欢…喜欢的…很喜欢…” 一声妙音溢出嗓子眼,殊丽赶忙端正态度。 陈述白嗤了声“虚伪”,用舌尖在她的耳廓上画了一朵月季花枝。 第61章 第 61 章 不知名的一座小城中,陈斯年正在与当地一名千户对饮,清隽的身影倚在青竹上,冁然举杯,怎么看也不像个亡命天涯的通缉犯。 “这是在下从江南带来的梅子酒,大人不妨一试。” 程千户哆哆嗦嗦接过酒杯,饮了一口,“好酒,好酒!” 陈斯年含笑,一手握着酒杯,一手摩着通缉令的画像,“大人查到了在下,在下甚是惶恐,不知如何才能堵住大人的嘴?” “不敢,不敢,”程千户低头,“在宣王殿下面前,卑职才更为惶恐,宣王殿下有何要求,尽管吩咐就是。” 宣王,多遥远的称呼,已经十年无人这么唤自己了......陈斯年抬下手指,示意张胖子收起架在程千户脖子上的刀。 钢刀回鞘的声音极大,吓得程千户抖洒了手里的酒,酒水顺着手臂滴淌,淌在地上的几个伤患身上。 这些伤患都是他的下属,在刚刚的打斗中,被陈斯年的人所伤,性命危在旦夕。 “大人是聪明人,在下正好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陈斯年递出一支笔,塞进程千户手里,“还请大人向朝廷送一份密报,就说你的人在这座城发现过我的踪迹,现已北上。” 那不是向天子扯谎么,可刀架在脖子上,他能怎么办?程千户选择了妥协,双手接过笔,按着陈斯年的交代,写下一封误导性的密报,当晚让哨兵送往京城。 陈斯年抱着程千户的独子,一下下抚着他圆圆的脑袋,“真乖,今晚跟叔叔睡。” 小家伙才一岁多,还不懂事,朝着陈斯年傻乐,乐得程千户肝肠寸断。 “作为回报,在下自然不会亏待大人。”陈斯年单手抱起小男娃,打个响指,就有下属将禾韵带了过来,“这是在下为程千户准备的美人,不成敬意。” 说完,他掠过禾韵,眉眼不带半分怜惜,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 等屋里只剩下一男一女,禾韵忍着委解开盘扣,主动投入了程千户怀里,“还请大人怜惜奴家。” 原本,程千户还处在惊恐之中,可温玉入怀,他那点自持力哪扛得住啊。 正所谓凝香美人酒,滴滴鸩断肠,且行且纵乐。 隔壁房舍内,陈斯年听着禾韵浪荡的叫声,让张胖子将林斐抱出去散心,又用棉花球堵住了小男娃的耳朵,“小家伙,长大可别像你爹一样贪生怕死又色利熏心。” 小男娃听不懂他的话,吱吱呀呀个不停。 在对待孩子上面,陈斯年耐心足够好,也颇有经验,抱着哄了会儿,就把小家伙哄睡着了。 隔壁屋叫了一宿,等到天微亮时才停歇,陈斯年躺在床上,听见门口传来叩门声。 “进。” “咯吱”一声,禾韵推开门,跪在床边,“程大人说绝不会出卖主子,让主子安心在此住下。” 陈斯年坐起身,仅以一指抬起她的下巴,“很好,你为我办了这么大的事,想要什么奖励?” 再次跟错了主子,禾韵眼中早已失了光,可她心仇未报,仍不甘心,“待主子登基为帝,奴婢想要一个女子万劫不复。” “哦?”估计是太无聊,陈斯年提起些兴致,歪依棉被上问道,“哪个女子,说来听听,若日后有机会抓住,大可让你处置。” 禾韵不知陈斯年的底牌是什么,却知道除了他,她再无可以抓住的浮萍稻草,与其被狂狼打入漩涡,还不如指望陈斯年获得些生的动力,“那人叫殊丽,内廷的一个尚宫,是个贱婢,不值一提,别污了主子的耳朵。” 殊丽...... 陈斯年轻念一声,忽然笑了起来,半绾的墨发上还系着那条飘带,“的确是个忘恩负义的人,我答应你,若有一日抓住了她,定会送到你的面前。” “主子认识她?” “见过几面,是个喂不熟的丫头。” 禾韵没有多疑,不觉得殊丽有那么大的魅力,能迷倒匆匆见过几面的心狠手辣之徒。在她眼里,陈斯年与修罗无异,温和的外表下,装着鸷郁的内芯儿。 当晚,陈斯年做了一个梦,梦中女子温柔娇软,声如天籁,被他囚禁在深宅,夜夜笙歌。 他惊醒时,惊觉自己的变化,不解为何会对一个出卖过自己的女子念念不忘,就因为她生了一张芙蓉面吗? 人是美丽的,心肠却是黑的。 同样的月色下,殊丽也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被两个男子来回囚禁,一人是陈述白,另一人看不清长相。 噩梦惊醒时最是怅然,她抹了一下额头,愣愣望着被月光照亮的窗棂。 几日后,御猫下了一窝崽子,将窝搭在了燕寝的庭院中。 殊丽和宫人们都没想到天子会默许那窝猫崽的出生,更没想到还默许了院中多了个猫窝。 傍晚时,殊丽蹲在猫窝前盯着一窝五颜六色的还未睁开眼的小猫,笑着揉了揉老小伴儿的脑袋。 一旁的老尚宫哼哼几声,“真丑啊,没一只好看的。” 话虽如此,可老尚宫还是端来了牛乳和肉泥,“服侍”御猫坐月子。 殊丽捧起一只小花猫放在掌心,心想等它再大点,就拿给木桃去养,也算圆了木桃养猫的梦。 不过,它还小,不能离开母亲。 发现老小伴儿在用爪子扒拉她的手背,殊丽将小猫放了回去,走进内寝净手后,见陈述白坐在窗前盯着那窝猫崽,笑道:“陛下也很喜欢吧。” 陈述白拉着她坐在塌上,“朕和皇子们出生时,与这群猫没什么区别,稚小无助,任人宰割,只不过,大猫能够为母则刚,妃嫔们却是宁愿失了子嗣,也不敢与皇家抗衡。” 稚子被抱给其他妃子抚养,她们以泪洗面,却不敢反抗,这样的人生,真的有意思吗?那么多名门闺秀想要做皇帝的女人,可最后能捞到什么? 银烛秋光,红颜枯骨。 殊丽眯了眯被夕阳斜照的眸子,任天子躺在了自己腿上。 细细的指尖一下下抚着男人的眉眼,低头温柔问道:“所以陛下才迟迟不愿纳妃?” “你在套朕的话?” “陛下不说就算了。”她其实并不在乎。 陈述白翻身侧躺,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今日陪太后用膳时,太后提起充盈后宫的事,他没有同往常一样沉下脸,一来是太后因他受伤,二来是年岁已经不小了,没有子嗣无法堵住那些老臣的嘴。 殊丽,你愿意为朕生孩子吗? 他没有直接问出口,一来别扭,二来有不得不考虑的外因。 殊丽不知他心中所想,一边抚着他的脸,一边盯着外面的猫窝,忽而一笑,“小巴刚飞过去,就被老小伴儿拍开了。” 小巴是殊丽给巴哥起的名字。 一猫一鸟打闹的场景并不是第一次见,陈述白兴趣缺缺,掐住殊丽的腰肢,让她把注意力放回他的身上。 与她在一起时,总觉得她是不走心的,甚至很多时候都是敷衍的,敢敷衍天子可不是小事,可自己舍不得罚她。 “会唱歌吗?” 殊丽一囧,“不会,我给陛下讲个故事吧。” 接着,她讲起了昨晚的梦境,只是将故事的主人公换成了甲乙丙。 讲到最后,殊丽有些口渴,敷衍了事道:“后来,女子逃走了,逃到天涯海角,两个男人再也没有找到她。曲终人散,各自安好。” 她拿过炕几上的夜光杯,抿了一口紫红的果汁,“陛下喜欢这个故事吗?” “不喜欢,若是朕,会杀了另一个男子,不给他竞争的机会。” “......” 陈述白坐起来,看着她嘴角残留的色泽,附身过去靠近她的唇,却被她躲开。 没有生愠,陈述白捧起她的脸,不错过她的每一个表情,“想尝尝,不行吗?” 不知怎地,殊丽很排斥唇齿相碰,感觉那比那件事还要亲昵。 见她不愿,陈述白揽在她背后的手握成拳,发出咯咯声,随即松开,没有逼她,只是,不吻嘴可以,得吻别处。 咬开粉蓝色裙带,他将殊丽抱坐在腿上,双膝搭在他腰侧,让她感受着自己的难耐。 殊丽不懂他怎会随时来兴致,蹙眉歪在他肩头,隔着布料拉扯,在听得一声低吼后,身体扑在了窗子上。 见状,宫人们快速退开,视野里只剩下一窝猫咪。 小猫的爪子似抓在了她那里,有着同样的感受。 “别......”天还未黑,殊丽不乐意被宫人们听见不堪入耳的声音,“晚上、晚上行吗?” 陈述白收缩手指,哑声暗笑,“亲一下,就放过你。” 殊丽觉得他像是被人换了芯儿,脸皮愈发的厚,可架不住这般磋磨,于是拿起散落的裙带,蒙在他唇上,主动啄了一下。 这般姿态,给人一种拿乔感,可陈述白溺迷在她的柔情中,也就没有计较,由着她了。 大手桎梏她的背,将人放倒在塌上,隔着轻纱,感受不一样的温柔。 殊丽以为他会信守承诺,一个吻换一个时辰,可她太天真,陈述白不但没有放过她,还用裙带绑住了她的手脚,就那么晃悠起名贵的乌木美人榻。 巴哥飞回来,好学至极,模仿起殊丽的声音。 一声声托着尾音的“唔”...... 陈述白一条腿立在地上,另一条腿跪在塌上,沉浸在双重曼妙之声中…… 金风送凉韵,尚衣监又开始赶制起贵人们的冬衣,木桃的伤也已痊愈,又恢复了嘻嘻哈哈的无忧模样。 晚娘站在树下,看着木桃忙前忙后的身影,感慨不已,她们的无忧,都是殊丽用自己换来的。 再过一个秋末和严冬,她就要离宫了,虽雀跃也迷茫,不知能以什么本事谋求生计。 听完她的倾诉,殊丽拍拍她的手,“姐姐放心,有我一碗粥喝,就不会饿着你。” 晚娘抱了抱她,“有你在,我还是能喘上一口气儿的。” 殊丽略显俏皮地扬起唇,道了声“那是”,又低头刺绣了。 冯姬从外面走进大堂,寻摸一圈,找到坐在角落的殊丽,“姑姑,齐王回宫探望太后了,大总管让小奴给你提个醒。” 齐王...... 殊丽蹙眉,显然不愿再见这个人。不过,太后护驾受伤,作为亲生子,怎么也要回来一趟。 “多谢小公公和大总管提醒,我会注意的。” 冯姬离开后,晚娘扒拉扒拉殊丽的肩,“这两个冯公公对你不错啊。” “是啊,”殊丽心里感激,嘴上浅笑,“他们帮了我很多忙。” 没有将冯姬和冯连宽的恩情施压给晚娘,他们虽间接帮过晚娘,却是看在她的情分上,还需她来报答。 下值后,殊丽按着两人的提醒躲在自己房内没有出去,就是为了避开与齐王的一切接触。今日不需她守夜,可以跟绣女们一起涮锅子,不失为一件趣事。 她们有自己的小菜园,很小一块,必须积攒许久才够得上一顿素火锅。 她们用辣椒煸出油,再兑以牛乳和佐料汇成汤汁,简单又美味。 开锅后,众人争抢起来,一点儿不客气,吃得倍儿香。 殊丽和众人碰个杯,“我吃饱了,去外面消消食。” 说着,她独自走出耳房,坐在树下的秋千上。 深秋萧瑟,她拢了拢身上的斗篷,闭眼晃起秋千,不多时,听见一声咳嗽,转眸看去,神情一凛。 “齐王殿下。” 一身鲜艳绣服的齐王站在不远处,抬手笑了下,“好久不见。” 此人虽可恶,但礼节不能少,殊丽起身福福身子,算是见礼了,面上淡如云。 今时不同往日,殊丽不止是御前红人,还成了天子的枕边人,齐王得了教训,不敢再对她生出非分之想,更不敢行轻薄之举。 “本王过来不为那事,你别紧张。” 被贬去贫瘠之地倒是让他稳重不少,至少不再浪荡没正形儿了。也是,在看透了天子翻脸不认人的狠辣本性后,哪还敢任性放肆。 “殿下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齐王左右瞄了瞄,上前半步,极快地鞠了一躬,“以前是本王不懂事,多有冒犯,还望姑姑见谅,别再计较。” 计较?她一个宫女,如何能与高高在上的亲王计较? 殊丽笑笑,没什么温度,“王爷抬举奴婢了,奴婢怎敢放在心上。” “不不不。”齐王赶忙摆手,“能得圣宠,何必自贬。” 如此谦虚唯诺的齐王让殊丽感到陌生,莫不是被天子训斥了,特意过来道歉,却又抹不开脸面,所以说得隐晦? 除此之外,殊丽再找不到能够解释齐王异常行为的理由了。 “奴婢听懂了,王爷若没别的事,就请回吧。” 齐王笑着点点头,转身之际眼眸一沉,若非天子暗示,他才不会低头给一个宫婢认错! 不过她也算通透,懂得给自己留后路,没有恃宠而骄。 既做了天子的女人,他不会再起歪心思,美/色在性命面前不值一文。 走出一段路后,迎面遇见身穿铠甲的煜王。 两个同父异母的兄弟多年未见,毫无感情可言。 “呦,这不是五弟么!不是说你要出家修行,是吃不了苦头还俗了吗?” 煜王最近长高不少,比齐王矮了一个拇指,不过他年纪小,照这个势头来看,要不了两年就能赶上齐王。 五个兄弟都是身量颀长的,即便煜王还没有长起来,在同龄人中也算是高挑的,可齐王每次都拿他的身高取乐,在宴会上还会喊他小矮子,煜王耿耿于怀多年,看这个兄长也是哪哪儿不顺眼。 “三皇兄是从尚衣监出来的,不会是去赔礼道歉的吧?” 齐王在宫中那点荒唐事早已传开,不是秘密。 煜王冷着一张脸讥诮,像是在述说一件寻常事,不带感情,可越是这样越让齐王觉得难堪。 看他还是一副修行人的自律模样,齐王起了作弄的心思,笑着揽住他的肩,“兄弟见面,别聊煞风景的,走,为兄带你出宫转转,见识些新鲜的。” 对于寻花问柳之徒而言,新鲜的等于花楼里新进的姑娘,煜王撇开他的手,冰冷冷道:“没兴趣,皇兄刚受罚不久,不该好好反省,洁身自好么。女子香固然美好,但越美好越有毒。” 被一个雏鸡少年教训,齐王脸上顿觉无光,不过他无光的糗事多了,也不在意再来一桩,“为兄跟你逗笑呢,瞧你脸拉的,快到地上了。” “一点儿不好笑。” 煜王绕开他,头也不回地离开,径自去往尚衣监,找到了木桃。 “衣服划破了,帮我补一下。” 木桃吃得腮帮鼓鼓,不解地瞪大眼睛,“殿下衣服破了,去找近侍,找奴婢干嘛?” 再说,堂堂一个亲王,还能没有更换的衣裳? 煜王不管那个,脱下外衫扔在木桃脑袋上,恨铁不成钢道:“我一心把你赎出宫,想着跟你表现得亲密些,也好做给陛下看,你倒好,当我倒贴吗?” “......” 真是用心良苦,木桃点头如捣蒜,“殿下先说明缘由,奴婢不就明白了嘛。” “呆头鸟。” “我不是!”木桃一生气一跺脚,直接用了“我”,随即反应过来,弱了气势,“奴婢才不是呆头鸟。” 煜王哼一声,“明早我来取,你夜里加紧缝补,记得缝补得细致些,我可不想被将士们嘲笑。” 说完,少年扭头就走,才不想再搭理笨宫女。 看见坐在秋千上的殊丽,他挺着身板走过去,“西厂马上就要被取缔了,取而代之的是绮衣卫,我替你报仇了。” 说完,也不等殊丽反应,大步离去。 望着少年的背影,殊丽心里暖融融的,她想自己会永远记住这一幕,有一个少年,投桃报李,冷中带暖。 次日出宫探望陈呦鸣,殊丽无意中提起想替晚娘看间店铺,再请个面点师傅,做些早点生意。等自己出宫后,再与晚娘一起另谋出路,去外地开间绣坊什么的。 陈呦鸣闲得发慌,拉起她道:“走,我陪你去街面上看看。” 论雷厉风行,陈呦鸣是当仁不让,而且她头脑清晰,脑袋里像是有个算盘,与出兑的东家还价时,就能把利弊算得明明白白,令东家瞠目结舌。 “兄台是做什么的?” 一身男装打扮、贴小胡子的陈呦鸣转了转手里的折扇,“给我夫人打杂的,我说的不算,还要夫人做主。” 被称为“夫人”的殊丽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刚说的价钱,你觉得如何?若是不行,那就算了,附近出兑的门店不少,我们有的选。” 两人一唱一和,东家摇了摇头,“压价太低了,怎么也得再加二十两,要不然我就自己开店卖早点算了。” 陈呦鸣搂住殊丽的肩,摇了摇手里的扇子,“那行吧,咱们去对面那家还还价,就把铺子开在你家对面,抢你生意。” 最后四个字,她咬得极重,愣是把东家逗笑了。 “两位请留步!” 签好契约,殊丽看了一眼桌面上的银票,感觉完成了一件大事。 并肩走在街上时,陈呦鸣斜眼道:“黄金地段,这可不是小数目,你对朋友可真大方,得耗掉你一半的积攒吧。” 宫人的确能积攒不少钱两,尤其是御前的宫人,可积攒再多,也是拿命换来的,能做到如此大方的,属实少见。 “朋友不多,就那么两个,大方一点又何妨?”殊丽叠好房契,报以一笑,“多谢。” 陈呦鸣摸摸胡子,“一句多谢就够了?” “那,我请客。” “我不是这个意思。”厚脸皮的陈呦鸣罕见的红了脸,扬扬下巴故作潇洒,“你的朋友里,能不能算我一个?” 殊丽诧异,这个皇女真的一点儿架子也没有,反而与她极为投缘,“若你不嫌弃我的身份,我自然乐意。” “怎么会,英雄不问出处。” 黄叶染霜的时节,到处透着萧瑟,可陈呦鸣眼底的晶亮让殊丽感受到尊重和欣赏。 两人慢慢走着,相谈甚欢。 “我比你大三岁,你叫我姐姐吧。” 殊丽大方唤道:“呦鸣姐姐。” 陈呦鸣翘起嘴角,“我三月出生,你呢?” 在宫中蹉跎多年,殊丽都快忘记自己的出生时辰了,“十月。” 再有几日,就是她十八岁的生辰了。 将陈呦鸣送回府,殊丽刚要乘车回宫,忽然被巷口窜出来的一道身影拦下。 “以渔,你怎么在这儿啊?” 突然出现的元利康,令殊丽厌烦不已,没等她撵人,车夫和侍卫就亮出了佩刀,“贵人出行,闲杂人等退避。” 贵人,退避? 元利康觉得无比刺耳,一瘸一拐走到殊丽面前,“我和你们这位贵人可是亲戚,你们要当着她的面杀我不成?” 不愿让人看了笑话,殊丽示意车夫等人稍稍退开,随后看向元利康,“找我有事?” “偶然遇见。” 元利康手里还提着吃食,确实不像跟踪而来,不过,若他是跟踪而来,侍卫们真有了灭口的理由。 “下次遇见,不必特意过来打招呼,咱们不熟。”殊丽眉眼淡淡,疏离又不近人情。 元利康暗自撇撇嘴,面上笑得灿烂,“你来宋老太师的府邸作甚?刚刚那个年轻男子是何人?” 问话时,他眼中忽闪精光,就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足以拿捏住殊丽。 殊丽嘴角泛起嘲弄,语气更冷,“秘辛,元大人还是不要追根问底的好,以免追悔莫及。” “我追悔莫及的事儿还少吗?不差这一件。”他一边笑着,一边打量起殊丽的穿戴,绫罗绸缎、珠翠烧蓝,乍一看,哪里像个服侍人的婢子,分明是豪门养出的娇女。 啧,飞上枝头,就是不一样了。 元利康笑得谄媚,又凑近半步,“你也知道舅舅府宅遭了大火,烧得什么也不剩,我们一家不得不住进官署的廨宇,拥挤的不行。你看,一家人的,是不是该接济一二?” 说话时,他就差眼睛放光了。 像是听了一桩笑话,殊丽忽然掩帕轻笑,“一家人?从打进宫,我就没有亲人了,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你不配。” 说完,她绕开脸色难堪的中年男子,踩上脚踏,正要弯腰钻进车厢时,身后传来一道讥诮—— “你若不认我这个舅舅,就休怪我大义灭亲,刚那个小白脸是你的相好吧,若是被陛下知道,你该知后果多严重。” 殊丽撩下车帘,缥缈的声音从窗缝传出,“那你就去御前告状吧。” 我还有些期待呢。 马车缓缓驶离深巷,元利康气得掷了手里的纸袋,朝马车追了几步,“小畜生,你给老子等着!” 他不好过,她也休想好过! 车外的谩骂持续不断,殊丽闭了闭眼,压下火气和委屈,冷着脸回到了宫里,守夜时,也是罕见的没有一丝笑意,外人见了,还以为她和天子怄气呢。 陈述白是在三更时才回的寝殿,手里还攥着一座小城发来的密报,说是有人在城中发现了陈斯年等人的踪迹,却无力阻拦,让他们逃了。 “吩咐下去,秘密派人前往此城一探究竟。” 身侧的禁军统领有点不解,“可他们不是已经离开那座城了么,要不要直接北上捉人?” 陈述白将密报甩在他脸上,“即刻。” 一个千户握有一千一百余人,陈斯年身边充其量百余人,若是动起手来,刀光剑影,即便打不赢对方,也会引起其余城池将士的注意,怎会没有收到其他任何城池的密报? 事出反常必有妖,说不定,这就是一封伪造密报,亦或是,送出密报的千户被人控制住了。 察觉天子动了怒,禁军统领哆嗦一下,“末将马上去办!” 屏退随侍,陈述白走进内寝,见殊丽坐在软塌上发呆,敛了周身的寒气,走过去拍拍她的背,“谁惹你不高兴了?” 殊丽敷衍地福福身子,被陈述白打横抱起放在了书案上。 灼吻落下时,殊丽别过脸,没让他亲到。 陈述白也不气,对她越来越有耐心,“跟朕说说,谁惹你不快了?今儿朕也不快,咱们正好拿欺负你的人出出气。” 还能这样出气,有够幼稚,殊丽勉强扯出一抹笑,“陛下真的想为我出气?” 陈述白静默地看着她,不置可否。 殊丽主动揽上他的肩,身体前倾,唇贴在了他微凉的下颔上,眼眸幽幽晦暗,流露出几分妖气。 妖气媚而冷,很难招架住。 “这些日子,我想多和公主走动,陛下允吗?” 公主......陈述白想起那个古灵精怪的皇妹,“怎么,你们很投缘?” “是呀,陛下允不允?”殊丽浅啄他的下颔,一下下带着诱媚。 化身妖精的倾城女子,杀伤力是平时的十倍不止,将陈述白那点愠火也一并排解,唯留下呢哝旖旎。 大手撑住她柔韧的腰肢,将人竖抱起来,喑哑命令道:“盘上。” 殊丽蹬去绣鞋,双脚一勾,勾住他劲瘦腰身,将柔娆的身子靠了过去。 窸窸窣窣一阵后,绫罗珠翠落了地,雪白的衬裙上还留有几个凌乱的脚印,两人的身影从书案辗转至龙床,再到湢浴,一路跌跌撞撞,龙袍、玉冠落在了湢浴外。 水花响起,涌上池壁,打湿了汉白玉石。 压抑过后,就是无休止的弦乐拉扯,一声声醉人心脾,声声绕梁。 殊丽脸颊发红,从不知自己能如此大胆的去撩一个男子,而他竟也被自己撩乱了眼底的深潭。 缭绕水汽中,殊丽浮上水面,擦了一把脸,如鱼儿般大口大口的呼吸,随之,又被拖入水中...... 天色沉沉,殊丽蜷成一团窝在床里,将枕头垫在一侧脸上,像个依偎在树干上的树袋熊。 陈述白单手撑头盯着她安静的睡颜,大手一下下挑着她的鸦发,心悸的感觉犹在,却已成了一种习惯。 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一种错觉,所以无药可医。这种心悸,有部分是因为她吗? “姜以渔。” 陈述白念着她的本名,于幽幽长夜中格外缱绻。 次日醒来时,身边的男人已经去上早朝,殊丽迷迷糊糊坐起来,见一侧枕头上留有一张泛黄的纸张。 打开的一刹那,周遭静止了,除了怦怦的心跳声,再听不见其他。 这是一张卖身契,上面还印着她少时声嘶力竭后的手印。 恢复自由身了啊。 殊丽眼眶一酸,双臂环住膝盖,攥皱了契约,可随之而来的,是满腹的疑惑,天子将卖身契还给她,去掉了她身为奴婢的枷锁,是为了让她开心,还是另有目的? 一种莫名的预感油然而生,她恍惚地摇摇头,觉得不大可能。 第62章 第 62 章 傍晚时分,殊丽再次乘车去往宋府,与陈呦鸣说起被元利康滋扰的事,“劳烦姐姐待会儿配合我演一出戏。” 陈呦鸣对镜贴上羊角胡子,笑着揽住殊丽肩膀,勾了勾她的下巴,挑眉眼梢轻浮至极,“小娘子,给爷亲一个。” 殊丽被她逗笑,推了一下她靠过来的脸,“先别闹,待会儿咱们去后院。” “先亲一个。”陈呦鸣对着殊丽的脸蛋吧唧来了一口,舔唇笑得浪荡,“不行,还得再亲一口。” 这家伙跟假戏真做似的,惹羞了殊丽,两人在圆桌前追逐起来,闹了好一会儿。 天色稍暗,殊丽牵着陈呦鸣的手走到后院大门前,主动伸手环住她的腰,忍笑道:“哥哥。” 陈呦鸣顺势环住她,亲昵地摇晃起来,偌大的后院内,两人仿若一对漫舞的蝶,流连在木槿花畔。 一连几日皆是如此做戏,终于等来了目标。 半开的大门外,元利康偷窥几眼,确定二人有不可告人的丑事,冷哼一声,甩袖离去。 次日早朝后,元利康单独来到御书房外等候,说是有重要的事情需要禀奏。 陈述白用完早膳后,将人传了进来,没等元利康告状,就将一个折子扔在地上,“自己看看,半个月内,钦天监估算错了几次天象。” 元利康卡壳,哪里会想到天子愿意见他是为了这事儿。 被训斥一通后,他跪着没有起来,懦懦地道:“臣有一事禀奏。” “讲。” “尚衣监掌印殊丽与宫外一名男子举止亲密,私相授受,扰乱宫规,还请陛下明察。” 话音刚落,整个书房陷入沉静,站在一旁的冯连宽更是皱了皱浓眉,偷瞥了天子一眼,心叹元利康是个蠢的。 可陈述白不但没有动怒,还温笑一声,朝元利康勾下手指,“过来。” 元利康忐忑地走过去,躬身等候吩咐。 陈述白笑意不减,凤眸凝着云雾般叫人看不懂的情绪,“把你看见的,再说一遍。” 元利康赶忙又重复了一遍,“臣看得一清二楚,两人在宋老太师的府中肆无忌惮地苟且。” “那男子是何人?” “臣没认出来,看着不像是宋老太师家的郎君。” “自然不是,”陈述白温声解释道,“那是朕的皇妹。” 皇妹?陛下这一辈分中哪里来的皇女? 元利康纳闷地歪歪头,忽然意识到殊丽说自己去宋府是一桩秘辛,既是秘辛,便是机密,既是机密,那皇室有个私藏的公主也是大有可能。 若皇室私藏一个公主被自己探知......岂不是招来了杀身之祸! 想到此,元利康瞪大眼睛,噗通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微臣有罪,不该窥探皇家事,臣糊涂,请陛下恕罪!” 陈述白算是明白殊丽要频繁出宫的意图了,小丫头在设局,引这个老不朽入瓮,心够狠的。 “行了,别在朕这里碍眼。”陈述白没再看他,吩咐冯连宽道,“将此人囚于司礼监,直到公主恢复身份。” 元利康惊愕,那位公主若是一直恢复不了身份,他就要被囚一辈子? “寒舍被人纵火,微臣和妻儿快要流落街头,无依无靠,求陛下开恩啊......” 陈述白眸光转冷,“再多言,砍了你的脑袋。” 长夜漫漫,一座小城的宅院里又传出禾韵的叫声,听得人面红耳赤。 陈斯年抱着程千户的儿子站在屋顶,望着京城方向陷入沉思,他不在意送信的人可不可靠,只在意天子会不会相信。 两人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他逗了逗打哈欠的小童,笑出声来。 禾韵从屋檐下走出来时,红光满面,像是彻底纵容了自己的坠落,享受起鱼水之欢。 望着站在屋顶的俊雅男子,她甚至想试试勾/引他,看看男子是不是都一个德行。 “主子,奴婢去河边洗洗。”她故意露出半边肩膀,媚眼如丝地说了句。 陈斯年微微一怔,这女子是在大胆撩他? 确实比之前装作楚楚可怜时顺眼不少,他就欣赏将欲念和野心写在脸上的人,不过,也只是用得顺手,没有任何欲丝,“去吧。” 禾韵摸不准他的心思,扭着曼妙腰肢离开府中。 浸在冰凉的河水中等了会儿,也没等来相见的人,她意识到陈斯年压根没看上她,对着她连欲都生不出来,既如此,若有朝一日抓获了殊丽,将殊丽送给陈斯年,他会要吗? 应该也不会,不管怎么说,陈斯年也是个冷静到令人发指的怪物,不会被世间红尘所绊。 撩起水浇在身上时,她听见河畔传来脚步声,转眸看去,还以为陈斯年转变了主意,想要得欢且欢,没想到来人是个身形偏娇小的女子。 大半夜的,一个女子独自赶路,不怕遇见山贼? 那女子好像没看见她,蹲在地上捧起水,擦了一把脸。 禾韵没想打扰她,孤苦之人何必为难孤苦之人,可再定眸一瞧,无光的眼眸忽地一亮。 庞诺儿! 竟然是她! 一个富家小姐,怎会独自来到此地,莫非庞家人奉旨来此捉拿陈斯年?那自己岂不危险? 想到此,她游到岸边,从树丛里拿起随身携带的匕首,悄悄走到庞诺儿身后。 独自一人出行,警觉性甚高,庞诺儿在禾韵迈开步子时就听见了动静,她装作漱口,等禾韵靠近时,猛地转头喷出河水,喷在了禾韵脸上,趁着禾韵擦脸时,拔了佩剑刺过去。 可眼前湿漉漉的女子,不像是强盗...... 在她辨识的空隙,禾韵逮住机会,一脚将人踹翻在地。 两人都不会功夫,靠的是自身的力气,在青青草地上恶斗起来。 禾韵怕被庞家人发现,加之跟在陈斯年身边熏染出了狠劲儿,一把将庞诺儿按进河中,狠狠捶击她的后脑勺。 庞诺儿力气小,没挣脱开,被击晕过去。 看人老实了,禾韵喘着大气儿将人提溜回千户府,丢在陈斯年等人面前,“主子,她是庞大将军府的嫡女。” 陈斯年身边皆是人精,一听便明白了禾韵的意思,想是朝廷派了庞家人前来追踪他们这伙人的踪迹。 曾扮作庞家马夫的张胖子走上前,“主子,大将军府的人实力不俗,咱们还是连夜离开吧。” 另一个曾扮作摊主的男子也走上前,“或者,咱们用庞家嫡女做威胁,威胁庞家人与咱们联手?” 陈斯年摇着小童的拨浪鼓,不咸不淡道:“庞家人与刺杀有关,暂时怎会被朝廷委以重任?这丫头八成是自己跑出来的,泼醒了问问便知。” 几个心腹也不怜香惜玉,一盆冷水泼在庞诺儿脸上。 庞诺儿惊醒,看着包围她的几个壮汉,吓得直打颤,倏然,她将目光落在坐着的男人身上,惊讶道:“先生,是你!” 不,不对!他是官府通缉的要犯,他的画像被贴满各座城池!他是陈斯年,是狼子野心的宣王! 陈斯年面上没有熟人相见的喜悦,只摇了摇拨浪鼓,吩咐道:“还不快点。” 一人将惊叫连连的庞诺儿高高举起,砰的摔在地上,开始了严苛的问话,她一嘴硬,免不了被殴打。 屋子里回荡着庞诺儿的哭声,撕心裂肺,听得禾韵极为畅快,这也算间接报了当初的仇。 等到问完话,众人才知庞诺儿是逃婚出来的可怜虫,也就没再提议连夜离城。 禾韵灵机一动,靠近陈斯年,“这丫头也算有些姿色,不如留她一命,为主子所用。” 如何用呢? 陈斯年微微一笑,用拨浪鼓拍拍禾韵的下巴,“让她像你一样去做浪荡勾当?” 禾韵沉脸,转而笑道:“这样才算废物利用不是么,要不然,留她白吃白吗?” “好像有些道理,”陈斯年看向伤痕累累的庞诺儿,不带感情地问道:“你愿意吗?” 虽受了伤,但庞诺儿一直是竖着耳朵听他们讲话的,自然听见了禾韵的提议,她使劲儿摇头,呸道:“就算你杀了我,我也不会跟她一样任人宰割!!” “那你还老实交代了逃婚的事?”禾韵反驳,一脚踹在她肩头,如愿看见她翻倒在地,痛苦不堪。 庞诺儿手捂肩膀,咬牙切齿,“那能一样吗?!” 她目光坚定,有种你们敢动我,我就拼命的势头,虽然没什么气势,却触动了陈斯年的心弦。 “罢了。” 随着这声“罢了”,禾韵怒不可遏地瞪了过去,“为何我行,她就不行?” 难不成只有她是贱骨头,要去利用身子委曲求全?庞诺儿这样的人生来富贵,就可以被善待、被包容、被原谅?! 一名下属呵斥道:“注意自己的身份!主子也是你能吼的?” 禾韵抹了一下眼角的泪,甩门而去。 没等陈斯年吩咐,就有下属呸了一口,跟着走了出去,随后传来一声尖叫,接着是源源不断的求饶声,听得庞诺儿毛骨悚然,窝在角落不停发抖。 即便涉世未深,她也知道,落在这伙人手里,想要全身而退是不可能的。 一个抗旨逃婚的落魄贵女实在没什么价值,可她刚刚表露出的愤懑和惊恐,有种熟悉感,仿佛自己在曾经的某个瞬间,也处在过这样的绝望和决绝中。 陈斯年自诩是个恶人,没有良善心,但还是没打算将她推入深渊,她和禾韵不同,禾韵有野心,自甘坠落,怨不得别人。 “带下去,没我的命令,不许动她。” 下属愣了愣,忙将人敲晕丢进柴房。 张胖子提醒道:“主子,庞诺儿逃婚来此,必会引来追捕的人,此地不宜久留啊。” 陈斯年捏了捏睡熟小童的脸,未见恐惧,“吩咐下去,明日寅时启程。” “主子准备去哪儿?” 陈斯年默了好一会儿,兀自笑笑,是啊,能去哪儿呢?如鼠辈一样逃窜来逃窜去,却只能给陈述白搅搅混水,至今构不成威胁,真的有意思? 心,忽然就累了。 入夜,陈述白做了一个梦,重回到少年时。 那日大雨滂沱,他一个人撑伞走在宫里的荷花池外,忽然瞧见刚刚封为太子的大皇子正在教训一个幼小的孩童。 定眸一看,那孩童是自己的四弟,陈斯年。 太子十三岁,个子高,欺负起一个五岁的孩童不在话下。 可纵使被打得鼻青脸肿,那孩童也未发出一声求饶,只抱头趴在地上。 那日,他没有过去阻止,一个寄人篱下的皇子,哪里有能力保护别人,再者,自身的处境都是一地鸡毛,怎去管他人疾苦。 可他清楚记得,当他漠然地越过荷花池时,太子忽然叫住他,问他会不会去父皇那里告状。 当时,他的回答是“不会”,话音落时,趴在地上的孩童突然扬起脸,一双不属于那个年纪的深眸溢出了仇恨的光晕。 梁子,是那次结下的吧。 梦醒时,陈述白动了动眼珠,掀开薄薄眼皮,怔愣了许久。 怎会无端做起这个梦,是太想抓到陈斯年,还是想要回到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将满腹仇恨的孩童从地上拉起来,给予关怀? 多小气啊,因为芝麻大点的事就记恨了他这个皇帝,不惜毁掉社稷江山...... 谈不上厌恶,更谈不上愧疚,他们生在皇室,表面玓瓅,内里都已枯烂,他们从懂事起就注定不是善人,暗箭抵冷刀,不过是一场成王败寇的戏码。 身侧的人还在睡熟,陈述白没管会不会弄醒她,将人搂进怀里紧紧抱住。 殊丽吓了一跳,还以为被梦中的枷锁层层束缚,哼唧一声想要脱离,却被抱得更近。 今晚没有碰她,这会儿有些难耐,褰了寝裙欺上,没有一点儿前/戏。 殊丽惊醒,指甲无意识抠进陈述白的背,留下月牙形的印迹。 陈述白蹙下眉,忍着背后的疼,将她摁向自己,生硬地哄道:“忍忍。” 空落的心被慢慢填满。 殊丽不知他抽哪门子疯,迷迷糊糊不愿配合,一双玉足踢来踢去,晃得铃铛叮铃作响。 几只猫崽被铃铛声吸引,从内寝的各个角落凑了过去,闪烁着圆亮的猫眼,寻找着声源。 外殿打瞌睡的宫人们也纷纷清醒,红着脸等待被传唤。天子夜里忽然临幸殊丽的情况不多,不知要闹到何时,众人面面相觑,一边暗叹天子的体力,一边替殊丽的小身板担忧。 “冯姬,把猫赶出去。” 内殿忽然传来天子略显不悦的声音,冯姬赶忙掀帘进去,尴尬地抓起一只只猫崽。 等抓起六只后,冯姬擦擦额头,“陛下,没有了。” 殊不知,第七只已经爬进了帷幔,被一只手提溜着后颈丢了出来,“再也别让朕看见它们。” 冯姬抱住第七只小猫,于帷幔拂落间,无意瞧见天子的小臂上出现两排齿痕。 被折腾了七八次后,连烛台都已燃尽,殊丽倒在锦褥上像只缺氧的鱼,体温很高,浑身的热气挥散不去。 陈述白想抱着她去湢浴,被她用两只手推开,有些闹起了小脾气。换作平时她是不敢的,可今儿太过荒唐,将她那点克制消磨殆尽。 她不洗,陈述白也没有去洗,拥着她闭上了眼,将锦被搭在两人的腰上。 殊丽被折腾得彻底清醒,盯着承尘思绪飘散,午时已过,她又长了一岁。 这场欢愉,是陈述白送给她的礼吗? 比不上贵女的生辰宴,她只想带着木桃和晚姐姐好好吃上一顿,也不知身侧的男人能否答应她带着两个好友出宫。 寅时三刻,陈述白起身梳洗,又恢复了风度翩翩的清俊帝王。 殊丽为他戴好玉冠,趁着他心情不错,说出了自己的诉求。 “带着她们出宫?” “嗯,”殊丽拿起腰封围在他的腰上,系暗扣时笑了笑,“馋嘴了,想去宫外吃顿羊肉锅。” 平时在尚衣监,偶尔才能吃到一顿素火锅,虽然美味,但并不爽快,火锅怎能少得了牛羊肉。 陈述白没说什么,将她转过身去,在她后颈亲了一下,便带着宫侍离开。 殊丽认为他是默许了,心情很好地回了尚衣监。 前半晌,她就开始收到来自木桃、晚娘、冯姬甚至煜王的小礼品,待到后半晌,连太皇太后和冯连宽都送上了贺礼。 看着堆成小山的礼品,殊丽深知,这里面只有一小部分是带着人情味儿的,其余的都是人情世故。 傍晚,殊丽带着木桃和晚娘乘车去了京城最大的食楼,却因没有位置被拒之门外。 无奈之下,三人又寻了一家食楼,依然客满。 晚娘拉住忙前忙后的跑堂,“就不能匀出一桌吗?” “明儿休沐,这两日食客都会多,三位要不后日再来?” 后日,她们就不能出宫了,晚娘扯扯嘴角,提议道:“再换一家吧,我就不信全都客满。” 恰有两个贵女戴着幕篱经过,其中一人认出三人中的殊丽,又见她们没有雅间,不禁暗笑,对身边的闺友道:“你可还认识她?陛下那里的守夜宫女,庞诺儿还因她被禁足了两个月。” 另一名贵女恍然,“难怪看着面熟,土包子,来这家食楼都不知事先派人打招呼。” 两人露出鄙夷,并肩去往雅间。 听见她们的话,殊丽没有恼羞,拉着欲要上前辩理的木桃离开,“跟她们计较什么,一群被宠坏的娇小姐。” 木桃掐腰,她就气不过别人阴损自己的姑姑。 没有位置,殊丽也就不着急了,“咱们先去接个朋友,等稍晚再过来。” 三人乘马车去往宋府,将男儿装的宋呦鸣接了出来。 一更时分,街市上香车宝马,四人买了桃花灯,沿街寻摸着食楼,终于在一家飘着辣味的食楼寻到了雅间。 “火锅鸡,”陈呦鸣用折扇点了点菜牌,“狠辣的,你们行吗?” 三人点点头,由跑堂带着进了一间雅室。 车夫和侍卫等在食楼对面,很快,旁边的位置停下一辆马车,一抹白衣撩帘走出,身后跟着一个少年。 车夫认出二人,上前拱手,“煜王殿下,元侍郎。” 两人因组建绮衣卫有了交集,来往渐渐频繁,明儿休沐,衙门的事也不多,便相邀着来到此处。 听煜王说,这家的火锅鸡是几十年的老店,味道正宗,元栩便跟着来了。 见到宫里的侍卫,元栩微挑眉峰,“你们怎会在此?” 车夫如实回答。 听罢,煜王笑笑,“无巧不成书,走,咱们跟她们拼桌。” 桌上还有三个不熟的女子,元栩拉住他,“于理不合。” “都是官场上的人,不拘小节,走吧。” 说着,少年迈进食楼,跟掌柜打听后,径自步上二楼,叩响了殊丽所在雅室的门。 见到这二人,殊丽极为惊讶,“巧......” 煜王比刚回宫时开朗不少,扬扬下巴道:“份子钱我都出了,这顿饭你请。” “......” 殊丽看向随后走进来的元栩,弯了弯唇角,小声唤了声“表哥。” 元栩眼眸清润,带着点点温煦,颔首后坐在煜王长桌的一端,与煜王相对,两侧分别是殊丽和晚娘,人有些拘束,不似在官场上那般从容。 反观煜王,倒是自在许多。两人都将视线落在了殊丽另一边的陈呦鸣身上。 “这位兄台是?”元栩温和开口,掩盖中了眼中的探究。 能与殊丽坐在一起的男子,除了天子,还没有第二人。 陈呦鸣摸摸胡子,拱手道:“闲云野鹤,何足道哉。” 没想过在这里会遇见他们,殊丽刚想寻个借口,被晚娘截了话语:“这位是我堂哥。” 实则,她连陈呦鸣的出身都未过问,不过还是配合着殊丽,拍了拍身侧,“你坐错地儿了。” 陈呦鸣笑着与木桃换了位置,单手托腮盯着煜王。 啧,还未见过这个皇弟呢,都长这么大了。 被盯得发毛,煜王轻飘飘瞥来一眼,“阁下有事?” 陈呦鸣装作没认出他和元栩的身份,“小兄台一身道骨,也吃肉啊?” 煜王差点被茶水呛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常服,不解地问:“你觉得我有道骨?” 陈呦鸣笑而不语,抿了一口手中的茶,“小兄台如何称呼?” 被人说一身道骨,煜王有点开怀,理了理衣冠,“诚然。” 诚然,陈诚然。 陈呦鸣默念在心里,将万千感慨化为眼中一泓稍纵即逝的浅泪,随后夹起铜锅里的一根鸡腿,放在了煜王碗里,“多吃些,太瘦了。” “?” 煜王觉得莫名,也给她夹了一个鸡腿,“敢问阁下怎么称呼?” 陈呦鸣莞尔,“呦鸣。” 这下,不止煜王怔住,连对面的元栩也意味深长地看了过来。 煜王的眼底更是泛起了水光,喉咙发涩哽咽,带着难辨的情绪。 晚娘和木桃闷头吃着碗里的鸡肉,完全不懂几人之间的暗流。 殊丽扶额,但也没有说什么,元栩是天子近臣,定然知道陈呦鸣的存在,可煜王不同,他以为天子处死了这个姐姐,今儿得见,算是弥补了遗憾吧。 天子那边,应该也不会怪罪陈呦鸣的擅作主张吧,毕竟天子从未对陈呦鸣用过“囚禁”这样的字眼。 一旁的木桃只顾着吃,忽然舌尖被一截辣椒卡住,辣得她哈起气,“辣、辣、辣......” 煜王有点无语,将一杯茶“怼”进她嘴里,“还真是呆头鸟。” 木桃凶乎乎地瞪他一眼,又怂唧唧地垂下眼帘,“多谢。” 煜王没理她,又偷偷打量起另一侧的陈呦鸣,他唯一的皇姐,算是另一种意义的失而复得。 那一刻,少年在心中是感激陈述白的。 殊丽暗暗观察着他们,手背被汤汁溅了一下,没等她掏出帕子,一方素白的锦帕递到了她面前。 “不必,”殊丽弯唇,掏出自己的帕子擦了擦手背,“表哥最近很忙吗?” 许久不见他去燕寝与天子对弈了。 元栩没有将自己被天子“排挤”不许见她的事儿相告,只是淡笑道:“嗯,在忙绮衣卫的事。” 殊丽点点头,没有多想。 回宫的路上,晚娘问道:“那个叫呦鸣的小兄台是宋府的公子?” “她身份特殊,姐姐不要过问。” 晚娘“哦”了声,便说起其他事。 今夜无需殊丽守夜,她与木桃回到尚衣监,准备洗洗睡下,却被早就等在耳房前的冯姬拦下,“姑姑,陛下有请。” 最近被召见的频率太高,殊丽疲于应对,却还是换了一身衣裙随冯姬离开,只是,他们没有去往燕寝,而是去了御花园。 早早躲在暗处的冯连宽见两道身影走来,立马提醒宫人们准备好,等殊丽迈入园子那一刻,一簇烟火窜上天空,炸开一朵巨大的花火。 接着,一簇簇烟火在空中绽放,花攒绮簇,美不胜收。 殊丽顿住步子,仰头望着烟火,绸黑瞳眸映出绚丽色彩。 假山的凉亭上,一人伫立栏杆前,夜幕为框,烟火为景,如隐在暗夜中的古柏,巍然峻拔,傲然世间。 接过冯姬手里的宫灯,殊丽拾级而上,来到了陈述白面前,“陛下为我放的烟火?” “喜欢吗?” 殊丽低眸,假装淡定地捋了下耳边碎发,“太奢靡了,不合适我。” 这就煞风景了,可陈述白还是没有动怒,对她的包容和耐心与日俱增,甚至在她说出不识趣的话时,还好脾气地点点头,“那下次换别的。” 殊丽想说千万别,他们不是帝后、帝妃的关系,何必多此一举呢,可有些话她敢在撒娇时讲出来,而有些话,也许永远不敢说出口。 陈述白揽住她,让她靠在自己肩头,继续观赏烟火。 假山下,冯连宽手持拂尘,仰头感慨道:“瞧瞧,多好啊。” 冯姬应道:“是啊,真美。” “我是说,陛下这样多好啊。”冯连宽感慨万千,“咱们的陛下,终于有了丁点儿人情味了。” 小太监暂时还不懂老太监的感慨,只仰头望着上方,心道烟火真美,依偎在一起的璧人也好美。 第63章 第 63 章 寒冬已至,吹走了秋的韵味,皇城被大雪笼罩,伫立枝头的麻雀增了一层厚厚的绒毛,排成一串啁啾啁啾地叫着。 新帝登基将满一年,后宫至今空悬,太皇太后和太后心里都不是滋味,不管她们互相有多看不顺眼,在皇嗣一事上,还是能达成一致的。 殊丽绝不可以诞下皇长子。 折断一支梅枝,太后叹了一口气,如今她与天子的母子关系修复的差不多了,也是时候该为皇嗣开枝散叶争取机会了。 没了庞诺儿这个筹码后,她反倒心静如水,能够放下一些成见,理智为自己选儿媳。 镇国公府的嫡长女蕙质兰心,是首选。首辅家的嫡幺女娇俏可心,是次选。再不济,还有御史大夫家的嫡孙女,哪个不比殊丽出身好? “镇国公家的小姐都已到京城了,现就在驿馆落脚,不知陛下何时能厌腻殊丽,跟国公小姐好好见一见。”太后倚在软塌上,喃喃一语。 还未回封地的齐王递上一块糖果,“一个宫婢不至于让您愁成这样,您快甜甜心窝子。怎么说,镇国公也是三朝元老,为朝廷镇守边境,功勋赫赫,陛下不会冷落他家女儿的。” 自己的小儿子是个流连花丛的浪子,对哪个女人都是三天热乎,太后白他一眼,“你啊,也老大不小了,该成婚成婚。” “儿子可不敢在陛下前头成婚,万一先诞下麟儿,那不是给自己挖坑么。”齐王捏捏太后的肩,“要儿子说,您也别太着急,殊丽再漂亮,也只长了一副面孔,陛下早晚会厌腻,等厌腻又尝过那种滋味,还能不急着纳妃?” “纳妃,纳妃,哀家希望他立后。” “立后是必然的,您又不是不知,陛下是个冷血的,情爱在权势面前算个屁啊,等玩够了,自然会立后。” 听他开导,太后舒服一些,想着等哪日宫宴,好好相看一下这几家的闺女。 姻缘一事,还得靠撮合。 宋府小院内,殊丽穿着一件鹅黄织锦长裙,外搭鹅绒缎面高领褙子,头戴烧蓝珠坠,整套衣裳首饰华贵不失优雅,都是由陈述白亲自挑选的。 陈述白喜欢打扮她,不怕被人瞧见她倾城倾国的一面,只因自己有能力护住她。 此时,她正与陈呦鸣在院子里堆雪人,清脆的笑声回荡在风雪中,泠泠动听。 而他们堆砌的雪人是个大活人,盘腿在地上,任他们把雪堆在头上、肩上。 “再给他插个鼻子就大功告成了。”陈呦鸣拍拍掌心,又给殊丽拍了拍滚毛领口上的雪沫,笑道,“我去取根胡萝卜。” 被堆成雪人的煜王立马站了起来,雪顺势从身上塌下,没了雏形,“我讨厌胡萝卜。” 陈呦鸣恨不得将他拍回雪里,白费了那么久的工夫,“喂喂,白堆了。” 煜王傲娇地哼了声,将身上的雪拍掉,吸了吸被冻红的鼻子,看向殊丽,“时候不早了,该回宫了。” 要不然,他又要被天子责骂了。 殊丽意犹未尽,却还是点了点头,与陈呦鸣约了下一次见面的时间,便带着煜王和侍卫回到宫里。 陈斯年的事还未解决,刑部、大理寺、绮衣卫的压力都很大,煜王如今是绮衣卫的头目之一,每日住在宫中。 分别后,殊丽回到尚衣监,换了一身干爽的衣裳,才施施然去往燕寝。 燕寝本就是暖阁,地龙烧得旺,一进屋子就能感受到迎面扑来的热气。 脱去身上的淡粉裘衣,她走进内寝,见龙床上垂着帷幔,失笑一声,“陛下不去赏雪景实在可惜。” 帷幔里伸过来一只手,慢慢挑开一角,看着脱去鞋袜的丽人,意味不明地咳了声。 殊丽会意,愈发觉得他粘人,才出宫不到一个时辰就开始不乐意了。 无奈之下,她走到龙床前,也不羞涩,直接褪了褙子和长裙,只穿着小衣和中裤躺进了芙蓉帐中。 陈述白刚刚还在为未抓捕到陈斯年而大动肝火,却在抱住殊丽时消了火气。 如今,只有殊丽能解他心悸,虽然也时常加重他的心悸。 静静地抱了一会儿,陈述白的手开始弋获,可面上还是温淡无异,“玩得开心吗?” 殊丽身子发软,皮肤上泛起鸡皮疙瘩,“开心,陛下若是垂怜,能让我隔日出宫一趟吗?” “你与陈呦鸣走得似乎近了些。” “我与陛下不是更近。” 帐中忽然静了下来,殊丽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句虎狼之词,颊边染红,转身背朝他。 陈述白低笑,撑起上半身贴近她耳畔,手跟着伸入被子里,“有多近?” 殊丽不是他的对手,很快处于下风,被撩得莺莺软啼。 窗外北风呼啸,吹得窗棂咯咯作响,宫女们拿着扫帚打扫积雪,偶尔听见窗内传来几道难耐之声。 陈述白薄唇上多了一层晶莹,眼角眉梢透着愉悦,极尽恣睢。 殊丽并拢双膝,胃部很不舒服,却因羞涩,忽略了不适,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越养越娇,让人忍不住想要使劲儿疼惜。 陈述白从不知自己有如此好的耐心,可以在一个人身上花费这么多精力,怎么也要不够、宠不够,越相处越觉得自己才是处于下风的那一方。 每每意识到这点,他都会冷落殊丽几日,可殊丽好像并不在意,反倒让他内伤连连,还得想着法子将人传来,然后板着脸拍拍龙床,示意她自己过来。 之后就是水到渠成,将那些不愉快的瞬间一扫而光。 对她开始患得患失了吗? 抱着入睡的人儿,陈述白陷入沉思,眼中交纵着温柔和冷冽,反复拉扯。 “做朕的贵妃,嗯?” 除了皇后,他可以给她任何的荣贵位份。 温柔言语,是说给睡梦中的女子,可女子注定听不到。 几日后,太皇太后忽然病倒,一下子苍老了不少。 陈述白和煜王衣不解带陪在福寿宫,听她絮絮叨叨说着从前的事。 “哀家老了,很想在彻底闭眼前,看看皇曾孙的模样,陛下能满足哀家的心愿吗?” 陈述白拍拍她满是褶皱的手,眼底没什么温度,话语却是温和,“皇祖母好好养身子,朕不会让你有事的。” 太皇太后叹口气,反握住他的手,“陛下,该选秀了。” 从福寿宫出来,迎面遇见太后和齐王,两人是来探望太皇太后的。 太后眼里含泪,不知是真情还是假意,用绢帕揩了下眼角,“陛下,太皇太后说了什么?” 陈述白淡淡道:“希望朕选秀。” 太后点点头,第一次感激起太皇太后,“她老人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希望皇室能开枝散叶,为娘也不想总唠叨陛下,可陛下该为皇族考虑了,美人在侧,也不妨碍选秀啊。” 齐王适时插了话儿,“您看您,哭什么,若是让太皇太后瞧见,岂不让她老人家更难过?” 陈述白拍拍太后肩膀,“母后进去吧,朕还有事。” “陛下也要注意龙体。” “嗯。” 等陈述白带着宫侍走远,太后抹了抹发酸的眼眶,看向齐王:“你说,陛下听进去了吗?” “陛下的心思,儿子哪琢磨得透啊。” 探望完太后,齐王没事人似的在宫里乱转,经过尚衣监时顿了一下,吹着口哨走了进去,当瞧见一个面若桃李的小绣女时,眼前一亮,“你们掌印呢?” 木桃见他走过来,忙道:“姑姑在大堂。” 齐王上下打量起木桃,“多大了?” “啊?” 木桃一头雾水,想也没想回答道:“十四了。” 齐王又打量几眼,感觉有点小,下不去手,“明年这个时候,本王再来看你。” “?” 齐王倜傥一笑,背手走进大堂,见殊丽正在弯腰教导绣女刺绣,目光自然而然落在她的细腰圆臀上,倾城美人难再得,这一个顶他一后院的美姬。 “殊丽,跟本王来一下。” 闻言,殊丽直起腰转身,态度不见热络,“殿下有事?” 齐王歪头,有点被拂了面子的无奈,谁叫她得宠呢,“过来一下。” 不会因为得宠,狂傲到目中无人吧。他心里没底,却在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时,泛起鄙夷,再怎么得宠,也只是个被呼来喝去的宫婢罢了。 来到无人的地儿,齐王挤挤眼睛,“相识一场,本王还惦记过你,就给你提个醒,一旦踏入皇室的门,你此生都别想自由。” “殿下为何跟我说这个?” “陛下或许要选秀了。” 殊丽眸光一滞,感觉心被狠戳了下,可也仅是短短的一瞬就恢复如常。 很早之前,她就知道,选秀是不可避免的,再说,陈述白想娶谁、纳谁,与她何干?她又阻止得了吗? 她只是他这辈子的第一个女人,不会是最后一个,何必去在意呢。 可心还是会疼,又闷又钝,明明她喜欢的人是元佑,不该为陈述白失魂落魄才是。 “多谢殿下提醒。” 看她面不改色,齐王耸耸肩,“既然你不在乎,就当本王多管闲事,不过......有朝一日,这偌大的皇宫若是容不下你,你可以改名换姓去投奔本王,本王不介意你的过往。” 说着,他走近一步,露出颇有深意的笑,眨了眨多情眼。 殊丽退后两步,“不必了,宫里容不下我,我也自有去处。” 在拿到卖身契那日清晨,她就开始谋划了。 殊丽没有因为齐王的话感到难过,她只是有些不舒服,回到耳房时,眼前天旋地转。 喝了一口温水后,她躺在老爷椅上,单手搭在额头上望着低矮的屋顶,忽然觉得之前的宠爱如大梦一场,现在,梦该醒了。 木桃进来说了句什么,她没有反应,等木桃出去时,才恍然刚刚有人进来过。 明明不该难过的,又为何心不在焉呢?是陷腻入虚假的温柔中,还是开始变得贪心,贪图荣华富贵和金灿灿的盛宠? 当晚,陈述白压上来时,她忽然觉得反感,因着这段时日的恃宠而骄,竟曲膝蹬出一脚,蹬在了陈述白的腿上。 “怎么回事?” “没心情。” 在这事儿上,陈述来从来不管她有没有心情,一向强势,想要几次就要几次,不顾她的抽泣求饶。 此刻也是如此,直接扣住她的脚踝,向外翻开,栖了过来。 殊丽气得脸通红,不停推搡,直到力气全失,任由他摆布。 陈述白进退无度,扣着她的后脑勺,粗嘎着嗓音道:“认真些,当心朕罚你。” 殊丽偏头看向一边,紧咬牙关,忍着破碎的声音,如一条不动的鱼。 许是心口快要颠碎,她忽然觉得反胃,一把将人推开,蜷起腿附身干呕一声,脸色变得煞白。 陈述白身形微晃,斜睨一眼床沿的女人,俊美的面庞显露不悦,却还是耐着性子将她揽入怀中,轻吻她额头,“跟朕说说,怎么了?” 殊丽倚在他怀里一动不动,给人一种虚弱又易碎的感觉,好像下一晌,她就会幻化为烟缕,消散不见。 陈述白抱紧她,吻她的面颊,“有什么不顺气的就说出来,别憋坏了。” 殊丽仰头,盯着他好看的下颌骨,“陛下会一直喜欢我吗?” 她也不知为何要问这么傻的问题,可就是问出了口。 “你呢?”陈述白勾住她的腿弯,将人抱坐在身上,按揉起她的玉足,“可曾喜欢过别人?” 又可曾喜欢过朕?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能容忍枕边人心里装着别人,就因为她装着的那个人是他的影子吗?若是换成其他人呢? 殊丽被问住了,也就没有再去问刚才的傻问题,他们之间从未有过坦诚相待,何谈情与爱。 得不到她的回答,陈述白并不诧异,但心里多少有些不舒坦,抱着人躺在被子里,没再去做灵魂的撞击。 宋府密室被盗之后,他早就没有顾虑了,不担心被人发现元佑的真实身份,可对她,始终不忍心戳穿那层纱帐,告诉她,他和元佑是一个人,毁了她心中的欢喜,也毁了他二人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甜蜜。 还是清傲在作祟吧,不愿真正的自己输给一道影子。 接连几日,殊丽偶尔会恶心干呕,食欲也大不如前,却因忙碌暂忘不适。 这日,晚娘从司礼监出来,眼眶发红,来到殊丽面前时,更是难掩激动,抱住了她,“我竟然记错了入宫的日子,那一年,我是小寒时节入的宫,今夜亥时过后,我就满期了。” 还会记错日子,殊丽失笑又感慨,十几年的宫中生涯说慢也慢,说快也快,就这么无声无息的结束了。 “今晚我送姐姐离宫。” 子时时分,殊丽挽着晚娘的手,与绣女们道别。 绣女们或而羡慕或而担忧,但都送上了祝福。 木桃更是泣不成声,抱着晚娘不撒手,“晚姑姑,你要答应我,等我满期离宫没地方去,你得收留我。” 晚娘笑着笑着就哭了,拍拍她的后背,“放心吧,我还得跟你姑姑一起,将你送嫁呢。” 木桃点头,“说好了,不能食言,你一定要成为有权有势的女掌柜,让我有浮木可依。” “好,一定。” 与绣女们告别后,晚娘在殊丽的陪伴下,最后一次回望了整座皇宫,她眼含热泪,默默与宫阙告别。 “再也不会回来了,怎么忽然觉得这里的一砖一瓦都带着人情味呢。” 殊丽笑笑,没有接话,一砖一瓦之所以有人情味,是宫里还有她惦念的人,以及惦念她的人。 有时候就是这样,当你要离开一个自认厌倦的地方时,忽然会生出不舍,而经年之后再想起时,还会很怀念。 大雪簌簌飘落,盖住了两排车辙,也让这座宫阙遗忘了曾有一个女子,唤作晚娘。 城中街市的一间食铺里,殊丽忙碌起来,先将账台收拾出来,又敲了敲新买的算盘,“没想到你会提前出宫,我还想着冬末再雇人打扫屋子,还有聘请厨子和伙计。” 晚娘搬弄着桌椅,笑道:“这个简单,明儿一早我就贴个招人的告示,又不急于这几日开张,你快回宫吧,接下来的事就不劳你了。” 殊丽不放心她一个人在此,便留下了两个侍卫,让他们守到明日清早。 清早有陈呦鸣接应,晚娘不至于忙不过来。 安排好一切,殊丽带着车夫和其余侍卫回了宫,一进尚衣监的庭院,就被木桃扑住了。 “我舍不得晚姑姑,呜呜呜——” “傻丫头,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再说,晚娘是去宫外享福了。” “我知道,可我就是舍不得。” 殊丽还想再宽慰几句,可胸口忽然传来酸胀感,没忍住,弯腰干呕起来。 木桃吓了一跳,忙扶住她,“姑姑可是着凉了?我去给你熬姜汤。” 说着,小丫头就颠颠跑进灶房。 殊丽捂着胸口走进屋子,眼中晦暗,忽然想到这个月没有按时来月事。 她月事一向很准,不该有又推迟又干呕的情况出现,除非...... 意识到什么,她颓然坐在圈椅上,环臂抱住自己。月事推迟多日,她竟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过来了。 真的是虚假的柔情冲昏了头脑,忘记去要一碗避子汤。 别说是皇室,就是士族大家,在主母、良妾进门前,婢女都不可以怀上家主或少爷的子嗣,何况是森森宫阙。 宫婢怀皇子是大忌,就算陈述白宠爱她,也挡不住朝中的冷刀冷箭,百官是不会允许她先诞下皇子的,还有太皇太后和太后两个拦路虎,怎会轻易让她诞下孩子。 再说,她不想怀上陈述白的孩子。 烦闷和纠结排山倒海而来,压得她愈发难受,捂嘴干呕。 暗中打掉,无疑是最保险的。 下意识捂住平坦的小腹,陷入了短暂的迷茫。 几日后,她跟陈述白打了招呼,以探望晚娘为借口,去往食铺,托晚娘帮她偷偷请位看诊的大夫。 晚娘办事利索,在车夫和侍卫的眼皮子低下,将穿着普通衣裙的医女拽进了内室,“这就是家妹,您快给看看。” 医女空手而来,只能给殊丽把脉,又问了一些症状。 “月份小,还试不出喜脉。” “那......” “不过以我多年的经验来说,确实像孕吐。” 殊丽心凉到底,“不管是与不是,都可以用堕胎的方式打掉吗?” 医女诧异,“你想打掉?” 殊丽平静道:“未婚怀子,不是光彩事,还是打掉为妙。” 医女静默片刻:“月份尚小,你再考虑半个月吧,但也不要考虑太久,怀胎到三个月时会麻烦许多。” 殊丽点点头,让晚娘送医女离开,自己靠在小塌上眯了一会儿,与晚娘说了些贴心窝子的话,之后,带着车夫和侍卫回宫了。 马车刚进宫门时,与另一辆马车狭路相逢。 殊丽挑开窗帘,无意中发现对方也挑了帘子。 是个沉静的女子,脸生,但殊丽认得对方马车上的牌子。 镇国公嫡长女,骆岚雯。 镇国公镇守边境,与宋老太师一样,是三朝元老,威名赫赫,却因年轻时在战场上受过伤,迟迟没有子嗣,终在五十七岁时,得了一女。 老来得女,自是欢喜,怎会不对女儿千娇百宠。 这是一个从里到外都娴静如兰的女子,叫人生不出厌恶。殊丽知道她是太皇太后和太后同时相中的人,皇后的人选之一。 今日叫她进宫,应是太后的意思。 不过,这女子怎么看,都比庞诺儿优异得多,虽容貌不及庞诺儿,但贵在稳重大气、知书达理,没有贵女病。 温婉大气的女子,才是皇室认可的皇后人选。 殊丽忽然觉得自己十分多余还碍眼,撂下帘子,无力地捏了捏鼻梁。 对面马车上的女子挑了挑眉,因殊丽容貌绝美,容易叫人过目难忘,眼中划过一道惊/艳之色。 入夜,陈述白还同往常那样,掀开帷幔就将殊丽拽入帐中。 殊丽没躲,身体却先于大脑,本能地排斥起来,双膝紧紧挨着,不肯依他,就好像下意识在保护肚子里的小家伙,可明明,是在计划着打掉啊。 “怎么?”陈述白怕伤到她,没有用力掰。 殊丽呼吸不畅,推开他的手,“来月事了。” 陈述白愣了下,感觉她月事很没规律,至少跟他在一起后,就没按着日子来过,“明儿让御医给你调理调理。” “好。” 没再缠她,陈述白躺在外侧拍了拍她的腹部,“难受吗?” “还好,陛下怎知女子月事时,腹部会坠得慌?” “因为你,才知道的。” 第64章 第 64 章 深夜,殊丽做了一个梦。 沙滩上,一个小女娃正在玩泥巴,突然被一道巨浪卷入海中,殊丽跑过去想将她捞起,却捞了个空。 小女娃不停地凫水,却怎么也凫不到沙滩,嘴里喊着娘亲,慢慢没了声音,急得殊丽满头是汗。 “撑住!” 随着一声气音,梦中的人儿惊坐起来,愣愣盯着绣纹锦被。 外侧的男子不见了身影,不知去了哪里。 殊丽感觉呼吸不畅,起身推开窗子透气,被卷沙的北风迷了眼睛。视线模糊中,她瞧见庭院中站着两道身影,一人穿着墨黑色大氅,峻拔如寒松,另一人穿着乳白小裘,清丽如青竹。 是那位骆大小姐。 像是自惭形秽般,殊丽落下了窗,转身走向食桌,提起茶壶为自己倒了一杯水,凉透的茶水刺激肠胃,她捂嘴干呕起来,手撑桌沿顺了顺呼吸。 梦中的小女娃可可爱爱,梳着垂髫,穿着绣有小鸭子的袄裙,讨喜的很,可她挣扎在海中的样子,那般无助,无助的令人心碎。 殊丽垂下头,摸了摸小腹,一头乌发顺着肩头滑落,搭在了身前,将小脸衬得巴掌大。 身为笼中鸟,是没有自由可言的,肚子里的小娃娃也同样,甚至不被他她的长辈们接受。 别人的孩子伴着爱意而来,她的孩子要伴着冷眼出生吗? 不,她不允许,她不能让他她出生。 寝殿外,陈述白瞥了一眼开翕的窗棂,复又看向面前的女子,“你深夜过来,就是为了看一眼朕身边有无枕边人?” “眼见为实,臣女总要来看看是谁将陛下拽下了云端。”骆岚雯笑了笑,不掩目的,直白坦荡,“这样就安心了。” 不是死心,而是安心,似乎话中有话。 陈述白是何人,一听便窥探出一二,“安心之后,你要做什么?” “陛下还记得咱们十三年前的约定吗?” 等了一会儿,见陈述白不回答,骆岚雯自己给自己找了台阶下,“陛下要么自己娶我,要么送我个如意郎君。” 陈述白压根不记得与她有什么约定,那会儿一门心思在历练上,从未理会过身后这个跟屁虫,更没听清过她说的话。 那时候,她才四五岁,懂什么婚嫁。 “所以你此趟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是啊,来找陛下兑现承诺。” 说完,她以为陈述白会拒绝亦或是讽刺,可等了半天也没见男人有所回应,不禁暗自摇头,天子虽权力大,但性子太闷。 “没别的事,就先回去吧。” 陈述白没再理她,转身走向寝殿,适才瞧见那女人推开窗子,定是瞧见了这一幕,不知会作何想法。 望着陈述白走远,骆岚雯翘起嘴角,瞧瞧,还是那样不近人情。其实,父亲爵位够高了,无需她再锦上添花入宫争宠,可母亲希望她嫁入皇室,成为后宫之主,受人敬仰,这样,能堵住那些暗嘲骆家没有儿子的碎嘴之人。 朝殿外守夜的宫人瞧去,视线落在唇红齿白的冯姬身上,勾了勾手指“小公公,我刚刚屏退了送我进宫的侍从,这会儿不知要怎么出宫,劳烦带个路。” 冯姬激灵一下,没敢去看女子熟悉又陌生的眉眼,“贵人稍等。” 他跟其余宫人交代几句,燃起一盏宫灯,恭敬道“小奴为您掌灯。” 说着,率先迈开步子,走在女子前头。 骆岚雯盯着他清瘦的背影,眼眶忽然一热,抬手扇了扇,若无其事地跟在后头。 “小公公可去过金陵?” “小奴是金陵人氏。” “巧了,我也是。” 短暂沉默后,冯姬回头笑道“小奴知道。” 骆岚雯哑然,半晌才问道“你还记得我?” “小奴入宫前,曾在镇国公府做过门侍,自然记得小姐。” “那你可还记得” 没等她说完,冯姬快速打断“其余的,小奴就不记得了。” 骆岚雯一噎,摸了摸香囊里的半块玉佩,迟迟没有掏出来,最后两手空空地垂了下来。 寝殿内,陈述白走到龙床边,见殊丽背朝里睡得正香,有一瞬想将她摇醒,问一问她为何不在意他和别的女子在夜里往来,可见她睡梦中还拢着眉头,于心不忍,悄悄躺在一侧,放下了帷幔。 无人打破这份沉默。 听见身后传来均匀的呼吸声,殊丽睁开清凌的杏眼,就那么清醒地躺了一宿。 次日,殊丽考核了一批新来的绣女,便回到耳房等着木桃端来午膳。 木桃进来时,带进一阵寒气,冻得殊丽直打哆嗦。她并不是畏寒的人,刚刚像是极为怕冷似的。 “姑姑,御厨送来的乌鸡汤,说是可以调理身子,还送了烤鸭和小饼,我跟着你可有口福了。” “瞧把你乐的,跟着我,未必时时有口福。” 木桃打开食盒,摆好一盘盘小菜,又将汤盅和烤鸭端了出来,“跟着姑姑,吃什么我都愿意。” 殊丽揉揉她的脑袋,“可我想让你出宫。” “怎么又提了?” 殊丽接过筷箸,没有解释,安安静静用完一顿午膳。后半晌,她坐在屋里等来了煜王。 经过陈呦鸣的事,两人又熟络不少,煜王在殊丽面前放下了架子,像个邻家少年一样随意,“遇见什么事了?” 殊丽没提可能怀了身孕的事,只将木桃委托给他,希望他再去御前提一次要人的事,恐担心天子忘了那时的首肯。 煜王有点难为情,却还是坚定地点了点头,“我今晚就去。” 殊丽道了声谢,塞给他一张百两银票,“木桃年纪小,刚出宫可能会不适应,还望殿下能够照拂她一段时日,这不是谢礼,而是给她安身立命的本钱。” 感觉事态有些不对,煜王凑近问道“你惹怒陛下了?” 殊丽笑着摇摇头。 “那你为何急于送木桃出宫?” “在笼子里呆久了,会失去飞翔的本能,我希望我养大的姑娘可以翱翔在天空。” 当晚,煜王来到御书房,跟陈述白禀报起绮衣卫的情况,见陈述白眉头舒展,面色不差,才道“陛下觉得绮衣卫组建得如何?” 陈述白眼未抬,“有你一份功劳。” 这是间接承认了绮衣卫喽,煜王趁热打铁道“那臣弟能跟陛下兑现一下承诺吗?” 陈述白猜到了他的意思,似笑非笑地问“说来听听。” “将尚衣监的木桃送给臣弟。” “你真喜欢一个小丫头?” “她十四了,再有一年就及笄了,无论哪户人家,都会在女儿十五岁时相看人家,臣弟觉着正合适。” 陈述白放下御笔,“怎么,想娶她?” 哪儿跟哪儿啊,煜王汗哒哒,可话都说出口,也不能收回了,“若皇室不反对,臣弟想娶她。” 说完就闹个大红脸,十四岁的小丫头,呆头呆脑,哪是他喜欢的类型,就算“娶”回去,也是井水不犯河水,等风头过了,再送她离开。 陈述白审视着少年的脸,不觉得他是一个能够为了报恩搭上自己姻缘的人,若非对那个叫木桃的绣女有些感情,是不会一再豁出去的。 “抓到陈斯年再说。” “不是,”煜王忍不住上前,坐在了御案下,“能不能先把人给臣弟,臣弟立个军令状,不抓到人,遁入道门,不问凡尘事。” 那还能娶木桃?陈述白轻笑着摇摇头,想起殊丽对木桃的维护,若是还给木桃自由身,她也会欣喜吧。 她最近都有点闷,也该让她高兴高兴了。 “去司礼监取契约吧,就说是朕的意思。” 同意了!竟然真的同意了! 煜王猛地站起来,眼前发花,甩了甩头,跪地谢恩。 当殊丽拿到木桃的卖身契时,心里悬着的大石终于落地。 陈述白承诺过她,无论如何,都不会拿她身边人做威胁,金口玉言,大抵不会更变。晚娘和木桃的离开,让她再无后顾之忧。 也算是冥冥之中的安排,晚姐姐可以提前两个月离宫,木桃结识了煜王。 这两日,她想了很多事,不仅是皇室容不下她肚里的孩子,还有势必要进行的选秀,很可能成为对她的致命一击。 皇后和妃嫔册立之时,就是她彻底失宠之日,一旦彻底失宠,她会被仇家啃噬的渣都不剩。 与其看着别人的脸色过日子,不如铤而走险,远离是非。 只是,不能与陈呦鸣、晚娘、木桃光明正大地做生意了,也不能与她们欢歌笑语了。 惋惜总是有的,盼望日后还有见面的机会。 可她这么安排,不见得木桃会听从,当木桃推开煜王跑来时,已是满眼蓄泪。 殊丽上前抱住她,哄了好一会儿,“都十四岁了,动不动就哭,不害臊呀?” “我不要离开姑姑!” “听话,煜王会安顿好你。” “我不跟别人走,我要陪着姑姑!”木桃哭得撕心裂肺,惊动了其余绣女。绣女们纷纷走出来,不解地望着相拥的姐妹。 煜王尴尬地咳了下,打发道“都回屋呆着去,没你们的事。” 说完,他拉住木桃的头发,动作极轻,“走了走了,哭哭啼啼,会让别人以为我强抢宫女。” 木桃嚷他,“你就是在强抢宫女,我不走!” “小桃儿听话!” 殊丽忽然变了语气,态度极为严肃,吓了木桃一跳。 从不会对她发火的姑姑动了怒,木桃敢怒不敢言,扁着嘴委屈巴巴地抽泣,泪豆子大颗大颗滴落在廊下木板上,任谁看了不说一句殊丽狠心。 殊丽转过身,神情淡漠,“走吧,从此以后,你就是煜王的人,与我再无瓜葛,莫要惦念着宫里的事,好好经营自己的日子。” 就算被责骂,木桃也想问清一件事,她只是天真,不是傻,凑过去小声问道,“姑姑是不是有其他打算?不必回答我,你不动就是默认了。” 殊丽闭闭眼,真的没有动作。 木桃心里稍微好受些,用手背擦了一把眼泪,“好,我走,可我不会丢下姑姑一个人的,永远都不会。” 说完,她转身跑开,连包袱都没有收拾。 煜王也看出殊丽的决然,虽不知因为什么,但他心里做好了帮衬她的准备,即便会顶撞天子,“我在城中买了一座小宅,暂且安顿木桃,你若得空,可以过去坐坐,没什么事情是解决不了的,别单枪匹马。” 殊丽没有回头,哑声道“多谢,还有,请帮我保守秘密。” 都不知道是什么秘密,可煜王还是点了点头,“放心吧,我不会跟陛下讲的。” 身后的脚步声渐远,殊丽默默回到耳房,独自坐在方桌前,静数着时辰,一刻钟、两刻钟她的木桃应该已经走出了宫门。 经年,保重。 一下失去两个能够说贴心话的姐妹,殊丽心里空落落的又如释重负,默默筹谋起出宫的计划。 宫外的日光似乎比宫里炽烈,可不被逼到份儿,她是万万不敢飞蛾扑火,只因之后的几十年,都要隐姓埋名。 若能逃离,世间将再无姜以渔,也再无殊丽。 入夜,风雪交织,歇山顶上覆了一层薄冰。 殊丽挑灯来到燕寝,等了两个时辰才将人等回来。 今晚的她格外热情,任陈述白摆弄,只是到了临门一脚,却突然捧起男人的脸,水盈盈地望着他,细细的指尖抚过他俊美的面庞。 陈述白眉头舒展,眼尾很快晕开两抹红。 他凝着殊丽灵动的眸子,低头去吻她眼帘。 殊丽闭眼,任他细细密密地亲着,指尖蜷起,与他的低吼相衬。 陈述白没想到她这么大胆,比不过元佑的不愉悦一扫而光,抱着女子唤了声“丽丽”。 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认真的唤她,殊丽学着他回吻他的眼帘,“我叫姜以渔。” 陈述白没如她的愿,反而将她搂得更紧,恨不能揉碎在怀里。 她是他的殊丽,不是元家的姜以渔,无关身世,只关风月。 蓦地下唇一疼,微挑的凤眸一怔。 她主动吻了他。 虽然只是轻轻地啃咬,却是她第一次主动吻了过来。她愿意放下心结来吻他,是不是意味着,她忘记了元佑,心里装下了他? 说欣喜若狂可能夸张,可陈述白的心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转变,恨不得将最好的一切都捧给她,只要她想要。 将人推在枕头上,反客为主,深深地掠夺了她的清香,攫取了她的甘甜。 殊丽被吻得上气不接下气,却还是仰着头迎合。 陈述白几次失控,想要拉开她的裙带,可顾及到她来了月事,还是停了手,环住她的肩,一次次掠夺她的舌尖。 细吟和粗嘎交织,一个败于下风,一个势头正盛。 芙蓉帐暖,一吻久久没有落幕。 殊丽也不知自己今晚怎么了,渴望与他相拥,要不是肚子里的小东西见不得光,她或许会坐在他身上摇曳腰肢。 莫名的浪荡啊,可她控制不住自己,有很多个迷离疯狂的夜晚,她甚至觉得陈述白和元佑是一个人,浑浑不清。 余温未消时,她窝在陈述白怀里,指尖卷着他的一缕墨发,“明儿我想出宫一趟。” “去你朋友那里?”陈述白轻拥着她,让她躺着更舒服些。 “不去,我想去绣坊寻几位大师傅。” “尚衣监的绣女不够你使唤?”陈述白觉得身上不爽利,却还是愿意跟她腻歪在一起,而不是立即去沐浴更衣,“朕给你添些人手,或者你辞去掌印之职,留在燕寝。” “留这儿?”殊丽好笑道,“每日当个长颈花瓶,望着日出日落,等陛下回来?” 陈述白被她的比喻逗笑,又听她道“我去寻摸几个大师傅,跟她们学学新的手艺。” “别太操劳,朕不需要自己的爱妃赚钱养家。” 爱妃么他是想将她纳入后宫,做他女人中的一个吗? 可陈述白,我不愿意。 她没有反驳,勾着他的墨发,眼底愈发坚毅。 逃离皇城的路线她已规划好,出了城门一路乔装南下,赶往姑苏一带,那边盛产丝绸,对织布和刺绣的需求大,她手艺好,肯定能够找到谋生的出路。 至于出入城池的假路引,她亦有办法拿到。 禾韵,禾韵没有签订卖身契,她的路引还在周太妃手里,周太妃无暇他顾,只需稍稍使计,就能将之拿到手。 当初禾韵逃出浣衣局,朝廷没有下发通缉令,各个城池是不会卡她路引的。 明早就去办,晌午出宫,之后,她也就与这座宫阙道别了,还有宫阙里这个时而冰冷、时而似火的天子…… 次日,殊丽去往景仁宫,明面是问候,实则是想要找到禾韵的路引。 一段时日不见,周太妃又苍老了不少,萎蔫萎蔫的毫无生气儿,见殊丽进来也没有如同往常那样假意客套。 “坐吧。” 有些话不能让侍从听见,殊丽看向周太妃身边的小宫女,笑着递给她几颗饴糖,“外面下雪了,出去透透气。” 小宫女不敢动弹,可眼中带着期盼。 也是,谁愿意整日守着一个失势的太妃啊。 周太妃只当殊丽在收买人心,摆了摆手,“就按你殊丽姑姑的意思,出去玩玩吧。” 小宫女福福身子,雀跃地走了出去。 殊丽落座,与周太妃聊起宫中琐事,借机问道“禾韵至今无影踪,也不知逃去了哪里。” 那是个不懂报恩的,提起来就令人不悦,周太妃没好气地道“一个贱婢,跑了就跑了。” 在贵人眼中,别说宫婢逃跑不算什么,就是惨死也微不足道,这便是宫里的人情冷暖。殊丽不替禾韵感到不值,只是觉得禾韵和周太妃都是一个德性,谈不上谁辜负谁。 今日来的目的还未达到,殊丽顺口问道“话是如此,可她没有路引,要如何出城?” 周太妃对禾韵完全不感兴趣,“说不定没有出城,躲在哪户人家,给七老八十的白发翁做妾了。” “您说的在理儿。”殊丽为她倒了一杯诃子甘桔汤,“您觉得,她会不会大胆到,偷偷回宫盗取路引?您把路引放在哪儿了,可安全?” 像是听了幼稚至极的笑话,周太妃几不可察地叹口气,亏她还是内廷掌印,竟觉得皇宫是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地方,不过她对自己有些恩情,自己也不好出言讥讽,“就放在墙角的多宝阁里,禾韵要是有本事,来盗好了。” 殊丽淡笑一声,没再多言,又陪着聊起了别的闲事。周太妃身子大不如前,很快就睡下了,殊丽走到多宝阁前,翻了几个抽屉找到了禾韵的路引。 路引有些泛黄,上面的画像也泛了旧,不过这样最好,以免引起守城士兵的怀疑。 佘禾韵。 殊丽弯唇,揣好路引,又看了一眼已经睡下的周太妃,没有停留,匆匆回到尚衣监,拿起事先收拾好的包袱,带着车夫和侍卫出了宫。 平日里,她也会带着包袱去探望陈呦鸣和晚娘,给她们带着宫里的吃食,故而没有引起车夫和侍卫的疑心。 坐在马车上,她看着禾韵的名字,将“佘”字添了一笔,变成了“余”。 要不了多久,陈述白就会追查她的下落,周太妃也会将路引一事如实禀告,到那时,朝廷就会通缉一个叫“佘禾韵”的人,却不会通缉“余禾韵”。 马车停在一家绣坊前,殊丽让车夫和侍卫等在殿外,独自走了进去。 绣坊生意红火,前后都有门,她压根没提聘请大师傅的事,只挑了一件成衣,说要试穿下。 绣女看她衣着得体,仪态大方,觉得她定然买得起,于是带着她去往一个方向,“姑娘放心试穿,不会有男子进来。” “好。”殊丽又随手拿了几套,与绣女一同进了里屋。 服侍殊丽换好后,绣女滔滔不绝地夸赞起自家店的绣活儿,“姑娘生得可真美,这衣裳衬肤色,正适合你。” 殊丽心不在焉地对镜照了照,瞄了一眼半敞的后门,掏出一锭银元宝,“我要了,再把其余几件打包送进来。” 绣女没明白为何要送进来,而不是放在前堂柜台上,不过有钱能使鬼推磨,她立马应下了。 拿到打包好的衣裳,殊丽指了指后门,“这里能通到南边的城门吧?” “能的。” 殊丽点点头,从后门离开。 绣女没多想,回到前堂忙活了。 小半个时辰后,一名车夫打扮的男子走了进来,敲了敲账台,询问道“我家夫人进来多时,是否已经与你家的大师傅商量好了合作?” 绣女有点懵,“您说哪位夫人?没人约我家大师傅啊。” 车夫愣了下,让她将掌柜叫出来,询问过后忽然意识到情况不对,急忙将侍卫叫了进来。 几人将绣坊里里外外找了个遍,都未见到殊丽的身影。 人呢?不会是被人掳走了吧 毕竟,在他们看来,殊丽没有自己逃跑的动机。 最后,还是绣女想起来,不久前有个姑娘自己从后门离开了。 殊丽不见了影踪,车夫和侍卫们慌不择路,四处寻找,还去各个城门询问了守城士兵,有无登记过一个叫“姜以渔”的百姓出城,可都没有线索。 几人面面相觑,回宫后战战兢兢地禀告到御前。 此时,陈述白正在听礼部官员汇报春闱事宜,冷不丁听见侍卫禀告殊丽的事,有点没反应过来。 “什么?” 几人浑身发抖,其中一人硬着头皮道“禀陛下,殊丽姑姑失踪了……” 第65章 第 65 章 大殿之上,陈述白凤眸一顿,慢慢沉寂,浅棕瞳眸的深处,仿若涌出绸墨浓黑的潭水,汇成漩涡,吸食人的灵魂。 “再说一遍,殊丽怎么了?” 侍卫们跪地抵额,魂不附体。 “殊丽姑姑失踪了,末将等找遍绣坊四周,也未见到她的身影,据绣坊的女工说,她是自己从后门离开的,应该不是被劫持,而是......逃了。” 逃了。 她自己逃了。 陈述白反复默念着这句话,一时辨不清侍卫的话是真是假,向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男人,陷入了疑惑。 昨夜还主动与他温存的女子,为何要逃? “定是被人劫持了,你们是怎么办事的?朕要你们看守一个女子都看不住,留你们何用?”他阴恻恻地问话,将折子拍着御案上,睥睨着跪地的几人,迷茫和气闷接踵而来,忽感右耳耳鸣。 侍卫们被呵斥得失了主意,“末将等失职!” 陈述白指着敞开的房门,满脸阴沉道:“去找,半日之内,给朕将人安然带回来,否则,你们也别回来了。” 侍卫们赶忙退了出去,发动了千余人全城搜索,更是派出大理寺和绮衣卫的暗卫出城追寻。 元栩和煜王闻讯赶来,面色复杂,尤其是煜王,终是明白了殊丽一心送木桃出宫的用意。 原来,她是起了逃离的心思。 瞧见煜王,陈述白也就明白过来了,呵笑一声,目光阴鸷的可怕,“将那个叫木桃的丫头带来。” 煜王躬身行礼,“陛下,木桃已非宫人......” “将人带来,别让朕说第三遍。” 无奈之下,煜王只能去往小宅接人,可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小宅里只剩下几个晕倒的婆子和丫鬟,根本不见木桃的身影。 人呢? 一时间,宫廷内外炸开锅,天子最宠爱的宫女带着自己的小心腹逃之夭夭,戏耍了一众禁军侍卫。 南郊外,易容成老妪的殊丽雇了一辆马车,想让人送她去往姑苏城。 车夫是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得了银子二话没说爽快应下,“路途遥远,婆婆稍等,我去跟阿娘知会一声。” 殊丽拎着包袱坐上马车,故意露出老人家的慈笑,“请便,尽量快些。” 小伙点点头,小跑向自己家开设的茶水摊。 殊丽站在车廊上望了一眼皇城方向,眼中有不舍也有释然,一切都结束了,从此以后,她就是余禾韵,一个靠手艺活儿谋生的平凡人,一个不可能与深宫帝王有所牵扯的良家女子。 倏然,车外传来一道动静,带着哭腔:“姑姑......” 殊丽浑身一震,就见一个娇小的身影突兀兀地出现在自己面前,眼角还带着泪花。 “你!”殊丽又惊又怒,四下望了望,将人拉进车厢内,“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木桃忍不住呜呜哭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她憋了一路,终于忍不住了,“我迷晕了煜王的人,跑到宫门蹲点,见你的马车驶了出来,就悄悄跟上了......你要去哪儿,带上我好不好?” 她不知姑姑为何逃出宫,但知道自己一定要跟紧她。 殊丽甚是头大,又有些想哭,抬手捂住她的嘴,“先别哭,告诉我,你是怎么出城的?” 若是用了她自己的路引,那就糟了。 木桃掰开她的手,掏出几张路引,“煜王给我添了几个婆子和丫鬟,将她们的卖身契和路引都交给了我,我就带了出来。” 果然是自己养出来的,还是有些心眼的,殊丽无可奈何地叹口气,一时不知该拿她如何是好。 让她跟着,自己路上就有了伴儿,不会那么孤单,可她同自己一样,再也不能以真面目示人。 “小桃儿,你听我说。”殊丽握住她的手,好言相劝道,“你现在是自由身,不受宫规约束,日后有很宽的路可以走,不必跟着我担惊受怕。陛下答应过我,不会伤害你和晚娘,他是天子,即便一时恼火,也不会食言,最多就是苛责你几句。你现在回城还来得及,与人提起时,就说从未遇见过我,也算是对我这些年恩情的报答,咱们从此一别两宽,各不相欠。” “我不!”木桃抓住她的衣袖,说什么也不松开,“我要跟着姑姑,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我才不怕!” 她是姑姑护着长大的,要不然,以她横冲直撞的性子,早消弭于刚入宫那几年了。她的命是姑姑给的,姑姑有难事,她怎能离弃,自己去过舒坦日子? 殊丽忽然抱住她,紧紧搂在怀里,哽咽道:“哪有你这么傻的丫头,放着大好的日子不过,非要跟着我受苦。” 木桃回抱住她,嗅到熟悉的清香,含着泪傻笑。 不多时,殊丽也给木桃易了容,将一个十四岁的花样少女变成了四旬妇人。两人扮作婆媳,声称要去姑苏寻儿子和丈夫。 这易容的绝活,还要归功于元佑,那时赶路闲来无事,跟着元佑学了不少求生的小技巧,没想到竟有用得上的一日。 宫里历练过的女子,即便年纪不大,心智也远比宫外那些无忧无虑的小娘子们成熟,两人一路上很少讲话,没有引起车夫小伙的疑心。 遇见沿途的客栈,殊丽付了银两,订了两间客房和两顿膳食,又付了小费托店小二去给马匹喂粮。 那次御史的经历,使她受益匪浅,想必也是天子的一步错棋...... 进了客房,木桃才敢讲话,“姑姑,你为何忽然离宫?” 殊丽拉着她坐在食桌前,让她来抚自己的小腹。 木桃不明所以,轻轻摸了下,“我还是不懂,难不成......有娃了??” 原本是一句猜测,可没见殊丽否认,木桃捂住嘴,含糊不清地问:“真有了?” 殊丽点点头,“很有可能,但月份小,还不能确定是不是喜脉。” 近两日,她总是梦见一个稚嫩的女娃娃,让她的心都随之萌化,愈发动摇打胎的决心。 木桃蹲下来,伸臂环住她的腰,侧头躺在她腿上,心酸又心疼,姑姑明明可以独善其身的,却被天子看中,拉进了漩涡中。 华灯初上,一批批侍卫返回宫阙,没有带回一点儿关于殊丽和木桃的蛛丝马迹。 煜王站在一侧,低头思忖着木桃出逃的方式,猜到她很可能是拿着婆子丫鬟的路引离城,头大地捏了捏鼻梁。 若是将那几个丫鬟婆子的身份道出,或许就能顺藤摸瓜,倒找木桃和殊丽,可......他曾答应过殊丽要替她保守秘密,无论这个秘密是什么。 少年握住拳头,觑了一眼周身迸发凛然的天子,选择了沉默。 景仁宫内,周太妃靠在软枕上,望着外面疾步而跑的侍卫们,深知出了大事,稍作打听才知,殊丽不见了。 聪明人往往一叶知秋,联系起殊丽先前来她这里的表现,周太妃起身走到多宝格前,翻找起禾韵的路引,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刚要派人去禀告天子,忽然想起殊丽对她的恩情,脚步愣是顿住了。 思来想去,她坐回塌了,没去管外面的闲事。 可她不管,不代表陈述白忘记了她这里,殊丽今日去的地方都已被翻个遍,就差景仁宫了。 当侍卫来问禾韵的路引时,周太妃对陈述白又佩服又惧怕,一个日理万机的天子,竟能心细如发至此。 不过想想也是,殊丽若是出城,必然要用上路引,而内廷有路引的人屈指可数,加上殊丽白日里来过景仁宫,顺藤摸瓜也就找过来了。 禾韵的路引不在手边,周太妃自然瞒不住七窍玲珑心的天子。 这算是一个很重要的证据,陈述白那双浓稠到阴沉的凤眸终于有了一丝清透。 “佘禾韵。”略一敛眸,陈述白让人将周太妃传到跟前,“母妃是记恨朕,才不愿提供线索?” 周太妃自嘲一笑,“哀家没底气憎恨陛下,是的确没想到殊丽会盗取路引,故而没有及时查看。” 一旁的冯连宽见天子大有要追究的意思,笑着打个圆场,“太妃看起来萎靡不振,日渐消瘦,还需多调养休息才是。” 周太妃抹了抹眼角的泪,等着被处置,可出乎意料,陈述白只淡淡一句“送太妃回宫”,没了后话。 等周太妃离开,冯连宽躬身请示道:“陛下是否要按着这条线索寻人?” 陈述白将“佘禾韵”的名字写在宣纸上,仔细盯了会儿,淡淡地道:“传令各城池,但凡遇见佘禾韵、余禾韵、佘/余季韵、佘/余秀韵等类似名讳的路引,一律扣人严查。” “......诺。” 听罢,冯连宽都觉得,殊丽跑不了多久就会被抓回来。 煜王头垂得更低,木桃手里可不只有一两个婆子丫鬟的路引,殊丽完全可以“变幻”几个身份,就是不知,她是如何做到与路引上的画像相似的。 一旁的元栩侧眸看向少年,没有说什么,等走出御书房时,严肃问道:“王爷真不知她们的下落?” 煜王面不改色,“不知道。” 元栩垂下眼帘,心里极其复杂,他曾三番五次劝殊丽离宫,可最后,她真的离开了,却与他无关。 说到底,她还是没将他当成过自己人,也不想牵连他。 殿外,冯姬看着两人走远,深知陛下还未查到殊丽的下落,既担心殊丽的安危,又担心殊丽被抓回来的后果。 陛下向来心狠,容不下背叛者,殊丽逃离无疑是一种背叛。 “哎。”他叹息着摇摇头,忽然瞥见月门处的一抹身影。 骆岚雯亮出身份,被侍卫放了进来,径自走到冯姬面前,“小公公,陛下情绪如何?” 冯姬怕她生事,好心提醒道:“陛下心情不佳,骆大小姐还是先回吧,别在这个节骨眼上惹陛下不快。” “你关心我?” “......” 冯姬有点忌惮这位胆子颇大的镇国公之女,稍退后些,声若蚊呐道:“骆大小姐自重。” 骆岚雯忍笑,偷偷塞给他一个暖炉,“怪冷的,暖暖手。” 冯姬定然不敢接,可架不住骆岚雯硬塞。 人多口杂,为了不被人发现他们的小动作,冯姬只能接住,拢在袖管里。 看他被冷风吹红的俊俏小脸,骆岚雯有点不是滋味,仰头望了一眼浩瀚星辰,心中喃喃—— 你可记得,有一年暴雪,金陵城内满是难民,一个身穿红衣的小姑娘,因路边乞丐长得好看,送了他半块玉佩,让他去国公府谋事,后来,那个小乞丐做了国公府的门侍,总是会在红衣小姑娘哭鼻子时,递上一方干净的帕子。 再后来,小乞丐励志要做有出息的人,又得到了镇国公的赏识,带着信物去了京城,投奔镇国公的旧友,却阴差阳错做了宦官...... 那是镇国公的疏忽,也是他们父女的愧疚。 冯姬,你恨我们吗? 城中一座还未开张的面点铺中,晚娘接受完侍卫的盘问后,独自坐在门槛上,忍着鼻头的酸涩仰望斜飞的薄雪,不知那个总喜欢自己扛事儿的傻妮子现在何处,怎连她这个姐姐都隐瞒了...... 吸了吸鼻子,她瞧见街道上驶来一辆宋府的马车,马车的帘子被卷起,恰好能瞧见里面坐着的人。 是位容貌姣好的女子,看着有些眼熟,却又记不起来。 陈呦鸣端坐马车内,面对冯连宽的问话,大喇喇地掏掏耳朵,“大总管就别问了,我真不知殊丽的去处。” 心里像被嵌入一把钢刀,割得心肺皆痛,可面上还能维持淡然,这便是陈述白同父异母的妹妹,有着和他一样的城府,不到绝路,不露心事。 冯连宽笑得无奈,他也是按着规矩办事,才带人来接陈呦鸣入宫,不过,说“接”是种客气,天子那里定然不是这个态度。 入了燕寝,陈呦鸣跪在珠帘外,滴溜溜转动起眼珠子,唤了一声“皇兄”。 陈述白站在内殿窗前,迎着风雪凝睇庭院内搭起的猫窝,那是殊丽的杰作,不只给猫窝配备了软垫,还配备了雨棚,给了小猫们一个安稳的窝,可她自己呢,为了逃出去,乔装打扮、居无定所,真的有意思? 尚有理智在,还记得对殊丽的承诺,没有动那个晚娘,但现有的理智,也所剩无几。 她越想逃,他就越要把她抓回来,困于金丝笼,做他的囚鸟,为他一人绽放妖娆和笑靥。 浓稠的凤眸比风雪还要凌厉,听见一声“皇兄”后,才慢条斯理地转过身,隔着珠帘看向跪地的白衣女子。 近些时日,殊丽和她来往最为密切,她又是个极有头脑的人,或许给殊丽出过谋、划过策。 “不打算说?” 陈呦鸣叩首,“罪臣不知殊丽的打算,更不知她的去向,望陛下明察。” 除了殊丽,陈述白对谁也没有多少耐心,抬起绣着金纹的衣袂,摆了下手,“带下去,逼供。” 给公主用刑......冯连宽带着宫侍们赶忙跪地磕头。 “老奴斗胆恳求陛下收回成命,兄妹之间可别因此伤了和气。” 陈述白油盐不进,声音更冷,“没听见朕说的话?” 侍卫长觳觫一下,抬眼瞄了一眼身侧的老宦官,缓缓站起身,扣住了陈呦鸣的肩头,“得罪了。” 陈呦鸣扭了扭肩,避开他的手,直视珠帘方向,铿锵道:“在刚刚听得这个消息时,我还觉得殊丽犯傻,但此刻,我发觉我错了,殊丽就是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原本陈述白都懒得与她多言了,却在听得这句话时,流转凤眸,斜头呵笑:“为何改了主意?” “陛下还是不了解殊丽,若是了解,定会知道她为何独自逃离!那必然是为了不牵连朋友!陛下与她是最亲昵的关系,是她的枕边人,却也与她所隔山海,根本没有试图去了解过她!她性子敏/感,缺乏安全感,不容易相信人,又怎会轻易交付真心,将自己交给一个只贪她身子的人!” “陈呦鸣,你越矩了!” 珠帘内传出一声冷斥,吓得宫侍们战战兢兢,都想上前捂住公主的嘴,再这么说下去,他们怕是要给公主陪葬了。 哪知,陈呦鸣非但不怕,还呵呵笑起来,“殊丽走得好,早就该走了!” 晶莹剔透的琉璃珠串被一只大手掀开,一道墨绸身影大步走出来,揪起陈呦鸣的衣领,仅用一臂将她提了起来:“朕和殊丽的事,轮不到你来评头论足。” 离得近了,陈呦鸣被陈述白身上浑然天成的强大气息怵到,却还是坚定地迎上他的目光,勾唇笑道:“我说的有错?陛下从未试图了解过殊丽,何谈喜欢,既不喜欢,又何必大动干戈去找人?宫里每年不知会跑掉多少宫人,殊丽也不过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个,要我说,还是算了吧。” “放肆。”陈述白丢开她,慢慢垂下了青筋暴起的右手,“带下去,找到殊丽前,不准放她离开。” 侍卫长再次走到陈呦鸣面前,刚要伸手,被陈呦鸣拍开,“我自己走。” 说罢站起身,拍了拍衣摆,径自走向门口,临到门外时,忽然回眸,于风雪中讥诮一笑:“陛下不杀我,是怕殊丽寒心吧,试问,你到底喜欢她吗?” 留下一句问话,陈呦鸣大摇大摆地走出月门,为皇家的薄情叹息。 喜欢有何用?佳丽三千,又怎会始终惦念着同一个女子。 随着月门前的身影消失,陈述白负手走进内殿,接过冯连宽递上的姜茶,“带着人都退下吧,朕想静静。” 冯连宽说了两句熨帖的话,躬身退了出去。 当内殿外殿只剩下陈述白一人时,他走到龙床前,拧动起一侧床柱,摆放博古架的那侧墙面轰然震动,竟敞开了一间密室。 陈述白拿起博古架上的几幅画走进密室,点燃壁灯,将画轴一一展开,挂在墙壁上,淡着眼凝睇。 画中女子优雅恬静、柔美可人,或是倚窗娇笑,或是凭栏掩面,活灵活现地跃然在纸上,陈述白抬手抚上一幅中的“殊丽”,冷峻的面庞出现一丝动容。 是受尽委屈后的自保,还是怕被砍断翅膀而苦苦挣扎,非要选择最危险的方式离开? 殊丽,朕说过,你想要的一切,朕都能给你,除了皇后的位置,可你为何执意离开? 他后退两步,睃了一圈,视线落在一幅殊丽躺在龙床上蜷成一团的画上。 那晚他有些薄醉,将她欺负狠了,还要她“伤痕累累”的配合他作画,如今想来,那时的沉默不是身体不适,而是委屈吧。 手里拿起沾了染料的笔,盯着她纤细的脚踝,竟在上面添了一副枷锁。 金色染料与奶白肤色相碰时,迸发出的刺激感尤甚,陈述白漠着一张脸认真作画,力图将那副枷锁画得逼真无比。 美人囚于帷幔半垂的龙床上,破碎中带着凄美之感,无端让他生出怜爱,不想要这么对她。 他喜欢鲜活真诚的她,却也腻毙在她伪装的柔情中。 殊丽,你负朕! 狠狠掷了手中笔,却发现笔端染料甩出一泓,好巧不巧甩在那幅画上。陈述白走上前,揪起袖口擦拭起来,却是越擦越花,晕染开一大片,挡住了殊丽的脸。 他垂下手,没理会染脏的衣袖,手捂心口走到桌前,闭眼调息,忽然意识到一点,每当情绪不稳或极度兴奋时,心悸就会来袭,如今连体温也跟着升了起来。 这绝不是个正常的现象,也非心病,可眼下,他眼前全是殊丽冰冷转身的一幕,无心去探究心悸和低烧的原因,坐在桌前,执笔开始重画那幅晕染开的美人图。 一个时辰后,他拿起墨未干涸的画作,放在烛台前欣赏,发现领口少了一颗小痣,复又落笔舔墨,细致地落于一处。 完成之后,他对着画像观赏许久,久到东方鱼肚白,才起身往外走。 走出密室,将博古架后面的墙壁归于原处,忽然想起紫檀大柜里还有殊丽换洗的衣裙,于是走了过去,打开柜门,盯着丝绢的寝裙,拿起一件放在鼻端,深深地嗅闻起来。 上面是清爽的皂角味,还有一丝昂贵的龙涎香的味道,却唯独没有殊丽身上的花香和木质香。 心里突然空落落的,他拿出一件又一件,可哪件都不合心意。 烦躁感比在密室里还要浓郁,他走到龙床前躺下,终于在枕头上闻到了熟悉的香气。 上面还有一根软柔的长发,如同那女子一样温婉娴静,是他的丽丽。 将长发缠在左手手腕上,倾身落下一吻。 丽丽,你逃不掉的,今生今世、来生来世,你都是朕一个人的。 朕很快就会找到你。 第66章 第 66 章 马车一路南下,许是因为远离宫阙不再陷入勾心斗角,不必时刻提防冷刀冷枪,殊丽心绪舒缓不少,没再孕吐过,等入了一座繁华小城,鲜活的如同陈述白希望的样子。 木桃带她去了一趟医馆,经大夫把脉后,确定是喜脉。 殊丽在客栈静静坐了两个时辰,最终还是决定堕胎。 她们孤身漂泊,若是没个完整的家,何谈给孩子一隅安逸,既带不来安逸,又何必将之诞下。 随着时日渐长,她怕自己恨不下心,会舍不得,不如快刀斩乱麻,今晚就服用堕胎药。 木桃握住她冰凉的双手,放在唇边呵气,“我对车夫说,你身子不适要在此耽搁几日。” “幸亏有你。” 木桃握紧她的手,反复搓揉,可怎么也搓不热乎,“姑姑不要想太多,造化不由人,咱们走一步算一步。” 真是个会哄人的小暖炉,殊丽笑笑,“去帮我抓药吧。” 简单的六个字,用尽了她所有的勇气,之后,她躺在充满冬阳的临窗小塌上,右手抚着平坦的小腹,与腹中还未完全成型的孩子诀别。 孩子,别再来到帝王家了。 从医馆抓了药,木桃想去买些布巾,以防殊丽流血之用,于是跟大夫约好,三刻钟后过来取煎好的药。 药师点点头,“别太晚。” 木桃点点头,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出医馆。 三刻钟后,一名带着面纱的女子走进这家医馆,拍给大夫一锭银子,“给我一副堕胎药。” 大夫诧异,今儿怎么这么多堕胎的?? “且让老夫试下脉。”大夫将手指搭在女子的腕部,稍许拿起笔,“夫人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体寒严重,堕掉之后很难再孕,还是想清楚再决定吧。” “堕。” 避子汤喝多了,能不体寒么,女子面露讥笑,不知是笑自己还是笑别人。 “敢问夫人名讳。” “拿药就是了,问那么多干嘛?” “都要登记的。” “禾韵,没有姓,没有户籍。” 大夫摇摇头,“那不行,还请夫人带一位有户籍的亲近之人过来。” 跟陈斯年的下属混迹久了,禾韵身上带了股狠痞,见大夫磨磨唧唧,失了耐心,一把拽住他衣襟,“废什么话,银子都付你了,把药拿来!” 大夫连连摆手,“不合规矩。” 这已经是第五家拒绝给她堕胎药的医馆,要不是陈斯年不准她惹事,她早就将这些大夫大卸八块了,正当她愤愤离去时,迎面走来一个人,堵住了她的去路。 木桃没注意到戴着面纱的禾韵,夹着一匹柔软的布料走到药室前,“大夫,堕胎药熬好了吧。” 闻言,禾韵停下脚步,仔细看向这个瘦小的“中年妇人”,从背影来看,怎么也不像个中年人啊。 但禾韵没有多疑,只当妇人保养的好,不过,妇人口中的堕胎药吸引了她的注意。 等“妇人”离开,禾韵悄悄跟了上去。 尾随木桃走了一段路,见对方进了一家客栈,禾韵确认对方不是本地大户人家的女眷,贼心骤起,加快了脚步,眼看着木桃推开一扇客房房门。 怕堕胎药被对方喝掉,禾韵匆忙走过去,敲了敲门。 “谁呀?” “老板娘。” 木桃拉开门缝的一瞬,禾韵逮住时机,大力推开门板,夺门而入,左右寻摸一圈,见另一名年纪更大的妇人正端起药罐,登时冲了过去,夺过妇人手里的药,摘掉面纱猛地灌下—— 看得殊丽和木桃目瞪口呆。 而更让殊丽惊讶的是,面纱下的那张脸竟是禾韵! 她拉住冲过来的木桃,暗暗摇了摇头。 禾韵抹把嘴,捂住肚子,眼底透着几丝痴狂,冷笑一声,没有顾及后果。 “多谢你们的药。”她一边掏出银子一边癫笑,然后摇摇晃晃往外走,擦去了无用的眼泪。 被陈斯年先后送给了多个武将,她自己都不知肚子里的小杂种到底是谁的,留他何用?何用?! 可正当她要离开时,客栈门口突然涌来十多个衙役,高喊着查房。 “掌柜的!”一名衙役敲了敲账台,“你这里有没有一个叫佘禾韵、余禾韵、佘/余季韵、佘/余秀韵之类的住客?” 衙役将名单拿出来,指了指上面跟“禾韵”有关的名字,不耐烦地问道。 掌柜赶忙查阅登记簿,“回官爷,没有。” 听见自己的名字,禾韵脚一缩,退回了殊丽的房间,掩门观察起楼下的动静。极为想不通,为何官府会突然通缉她?还是说,有女逃犯与她重名? 她的身后,殊丽同样听见了楼下传来的声音,心静如水,她和木桃用的是婆子的路引,与禾韵这个名字没有半点关系。 只是,她还是低估了陈述白的缜密心思,若她一直使用禾韵的路引,定然早被官府发现了。 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她握住木桃的手,嘎巴下嘴:没事的。 木桃抿抿唇,看向禾韵的背影,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没有立即敲晕她。 等衙役离开,禾韵草木皆兵,觉得走正门回去并不安全,于是堂而皇之地越过两名“妇人”,去往里间,想要从窗户跳出去,可就在这时,药汤起了效用,肚子坠得厉害,疼痛难忍,有什么在顺着腿部流淌而下,低头一看,才发现血染了裙裳。 “呃......” 她捂住肚子跪坐在地,脸色发白,痛苦不已。 堕胎药有一定的毒性,服用后会出现这种情况,心里虽然明镜,但身体不听使唤,控制不住地倾倒在地,发出痛苦的嘶吟。 殊丽和木桃对视一眼,没有要替她叫来大夫的意思,对这种忘恩负义的小人,不落井下石已是不错,怎会再出手帮她。 禾韵倒在地上,扭头看向她们,虚弱道:“傻愣着做甚?还不帮我叫大夫!” 殊丽站着没动,木桃暗哼一声,放弃了将她丢出去的念头,不想多惹事。 禾韵心里骂了句“见死不救的两个老毒妇,回头再收拾你们”,便忍着痛苦站起身,晃晃悠悠地离开。 为了节省体力,她出门后雇了一顶轿子,想起自己连户籍都没有,索性没去就医,就那么残喘着回到了当地百户的府宅。 与上次的程千户一样,当地的百户也被陈斯年等人所胁迫,不敢给官兵透口风。 禾韵回去后,直接找到了陈斯年的一个下属,叫他们去刚刚的客栈,替她收拾那两个妇人。 下属嘲笑禾韵太能折腾,却看在几夜情的份儿上,拿起棍棒私自离府。 可他前脚刚走,后脚就让陈斯年瞧见了,陈斯年早怀疑他和禾韵有染,只是没有拿到证据,这会儿见到他提着棍棒与禾韵一同离开,长眸一愠,悄悄跟了上去。 客栈内,当禾韵推开小一,踢开“妇人”的房门时,正瞧见她们收拾包袱准备离开。 禾韵倚在门扉上,看向年纪大一些的“妇人”,“做完坏事就想跑啊?” 殊丽单手撑在桌面上,看向禾韵身后的男子,五大三粗,一看就不好惹,这个禾韵跑出宫后跟了个屠夫不成? 在确定她没有认出自己,只是来报复时,殊丽面不改色道:“我怀了身子,见不得血腥,才将姑娘请出去的,多有得罪,还望见谅。” 她和木桃不知道禾韵身后的男人是谁,怎会有这份叫嚣的底气,但知如是不服软,必然招来麻烦,出门在外,息事宁人为上策。 掏出两锭银元宝,殊丽好言道:“是我一人不识抬举,还望姑娘莫要怪罪,这是一点儿心意,还望哂纳。” 即便她刻意压低声音,声音依然清甜,禾韵对这个声音感到熟悉,却想不起在哪里听过,看着面前的银元宝,禾韵勾勾唇,“好多银子啊,可惜,本姑娘最不缺的就是银子。” 跟了陈斯年后,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银子,可如今她最厌弃的也是银子,若能拿银子换取一份真心,她宁愿贫寒度日。 挥开殊丽伸过来的手,她一把拽住殊丽的头发,扭头对身后的男人嚷道:“愣着干嘛,这老太婆怀了身子,想要打胎,你帮她一把。” 其余房间的客人探出脑袋一探究竟,被抡起棍棒的男人一记目光吓了回去。车夫小伙跑过来时,被男人一个巴掌拍晕在地。 男人迈进屋子,示意禾韵关上门,然后瞄准殊丽的肚子,抡起了棍子。 见状,木桃扑过去,抓住男人的右手,“有话好好说,何必伤人!” 男人甩开木桃,双手握住棍子,在殊丽挣扎间,抡向了她的肚腹。 殊丽瞠起美目,有一晌恍惚于自己没能护住肚子里的小生命,即便前一刻她还想着打掉,可这一刻哪怕拼了性命也想要护住他/她,不为别的,只因本能的怜爱,怜爱自己的骨肉。 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她扯回头发,一脚踢开禾韵,双手捂住肚子的同时迅速转身,以瘦弱的背为盾,挡住了对孩子可能的伤害。 刹那之间,房门被人猛地蹬开,一抹湖绿色身影挡在了殊丽面前,徒手扼住了袭来的棍棒。 “在外面给我惹事,是不想活了么?!” 突然出现的陈斯年厉呵一声,单手夺过棍棒,反手抡在了男人的肚子上,将男人抡出一丈远。 男人倒在地上,咳出一口血,却没有愤怒,立马跪地道:“主子饶命!” 禾韵也弱了气势,合上门跪在边上,哭诉起刚刚被这两个“妇人”丢在街上的遭遇。 陈斯年瞥了一眼晕倒的木桃,又看向身后呈现戒备的殊丽,挑了挑眉,“没事吧婆婆?” 殊丽惊魂未定,跑向木桃,按了按她的人中,见她没有转醒,冷冷道:“我们婆媳来此寻人,不愿多惹是非,此事可以不予计较,还请三位速速离开。” 令木桃受伤,殊丽愧疚不已,可眼下不是悲伤脆弱的时候,寡不敌众,她不能与他们硬碰硬。 虽不认得这个戴着半脸面具的男子,可她认得这件湖绿色锦衣,以及识得他并未刻意伪装的声音。 他是陈斯年! 第一次见面时,人海茫茫中,他就是穿着这身衣服坐在画板前为人作画的。不是衣服有多特别,是这种颜色极少有人能驾驭。 再看身形,绝不会错。 还真是冤家路窄…… 看这老妇人挺上道,也不用多费口舌,陈斯年走过去,蹲下来检查了一下木桃的伤势,刚要说不用担心,就见殊丽包裹在发巾中的一缕长发倾泻而下,卷在了脖颈间。 那截脖子,可不像个年老的婆子,再者,年纪这么大了还会怀孕吗? 狐疑一瞬,他抬手探向殊丽的肌肤。 指尖落下时,一抹温热熨帖而来,带着一股特殊的香气。 雏菊、兰花、木质香。 对香气极为敏感的他忽而一笑,妖冶四射,蓦地掐住了那截雪颈。 “是你。” 陈斯年抑制不住狂喜,收紧了手指,掐得对方拢起眉头也没有卸去力气。 虽不知这份狂喜来自何处,但察觉到异常的那个瞬间,他是喜悦的,血液都开始沸腾。 殊丽扣住他强有力的手腕,微微眯起漂亮的眸子,斜睨他道:“无仇无怨的,作何对我一个老妪下此狠手?” “还装傻啊。”陈斯年忽然起身,将殊丽一并带了起来,在禾韵和下属错愕的目光中,将人挟去屏风后,一把摁进了铁架的铜盆里,附身贴耳道,“不承认是么,咱们洗一洗,就什么都清楚了。” 说着,他用手掬起水,使劲儿搓揉起殊丽的脸,力道十层十。 殊丽挣扎起来,身子撞到水盆,水盆里溅出的水花打湿了衣袖,可她浑然未觉,只想着尽快脱身,若是落在陈斯年手里,后果堪忧,尤其是肚子里的孩子。 在朝廷里耳目众多的宣王,怎会不知她是天子的女人,既知她是天子的女人,就必然会猜到她怀的是谁的孩子! 宣王恨天子入骨,怎会容忍天子的骨肉出生! 矛盾至极的心理折磨着殊丽,可她没时间细细思考,潜意识里是想要保护这个孩子。 可男女力量悬殊,任她怎么挣扎,陈斯年都是纹丝未动,一只手扣住她的后颈,将她再次摁进水里,使劲搓揉。 随着妆容和明胶晕染在水中,蜡黄的肤色变得雪白,耷拉的眼尾向上挑起,暗色的唇瓣变得殷红,一张绝世倾城的容颜呈现在水面上。 陈斯年看愣了下,被她的容颜所吸引,旋即冷笑起来:“没想到还能遇见你,真是桩孽缘,小白眼狼。” 来得匆忙,他没有易容,只戴了面具,看她谨慎戒备恨不得立即消失的样子,估摸是已经猜出他的身份,那彼此就都不用装了。 第67章 第 67 章 挣扎不掉,殊丽双手撑在铜盆上喘息,水珠自挺翘的鼻尖滴入水中,泛起层层涟漪。 陈斯年抓住她两只手摁入水盆中,不紧不慢为她洗去手背上的“假象”,很快,那双手变得柔白细腻。 “还装吗?”男人眉眼带笑,透着诡异的温柔。 既被识破,再装傻充愣毫无意义,殊丽抹把脸,扯过脸帕轻轻擦拭,“宣王万福。” 见她恢复冷静,陈斯年一哂,不愧是陈述白的枕边人,遇事很快淡定,不会唧唧喳喳叫个不停,“认出我了啊。” 殊丽抬手摘掉他的面具,瞧清了那张阴柔的脸,以前没这个意识,如今想来,他们兄弟二人确有几分相像。 “咱们都是逃亡之人,何必相互挤兑?不如就此散去,江湖不见。” “说得好听,没有你,朝廷又怎会识别出我的身份。”陈斯年低笑着扯开她的头巾,目睹了鸦发倾斜垂腰的美景,这女人生得太过秾艳,不怪陈述白为之着迷。 被若即若离地轻薄,殊丽僵着没动,知道无畏的挣扎只会消耗体力。那个初见时清隽出尘的盲人画师不复存在,眼前的男子目光阴鸷,与深宫中的天子不遑多让,甚至更为乖戾。 陈斯年曲指碰了碰她冰凉的脸蛋,拇指和食指掐住她的下巴向上抬起,逼她与自己对视。 “这么美,都舍不得杀你。”他故意说着佻达的话,视线向下,落在她的腹部,“真怀了?” 殊丽试图避开他的触碰,可他的力道似蔓藤的韧度,怎么也避不开。 陈斯年松开她,笑着耸了耸肩,还真不想让她好过呢,“恩将仇报反被擒,说来也可笑,是不是在告密前,从未想过会有今日?” 折磨人的手段有很多,该用哪一种对付她呢? “你设计刺杀天子,是为了引起国祚动荡、民不聊生吗?”殊丽轻声问道。 陈斯年静静看着她,等着她的后文。 “我不愿国祚受损,被鞑靼、瓦剌偷袭,你若觉得我是恩将仇报,那便杀剐随意,落在你手里,我自认倒霉,没什么好辩的,不过,屋外那个人是无辜的,与你我的私仇无关,能放她离开吗?” 落在他手里,自然没有好果子吃,无非是受尽折磨,甚至如禾韵那般沦为娼妓,与其那样,还不如用言语刺激他快些动手,一了百了。 不是不想逃,而是遇见了硬茬,逃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只能为木桃争取一线希望。 陈斯年唤来禾韵,“将那女人的脸洗干净。” 禾韵沉浸在抓到殊丽的喜悦中,乖巧地应了声,拎起木桃的衣领将人拽进屏风,没轻没重地洗去她脸上和手上的易容,“是她......” “你认识?” “宫里的一个小绣女,是这贱人的心腹。” 对于“贱人”这个称呼,陈斯年稍有不悦,却也没有更正。他看向殊丽,像是确认过后的无奈,“她若去告密,怎么办?” “她也是逃亡之人,哪敢去官府告密。心腹又能如何,大难临头各自飞,她还能为了我自投罗网不成?”殊丽平静的语气里听不出一丝情感,像个断情绝爱的木头,“若是宣王被抓,你的下属会拼死营救你么?” “说得也是,”陈斯年双指夹起殊丽一缕头发,缠在指尖,“我可以放过她,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说说看。” 若是直接说“好”,定然会引起他们的怀疑。 陈斯年弯腰靠近她,黑雾般的眸子蓄着仇视,“作为交换,让我看看你这副身子,是不是跟你的脸蛋一样美。” 初相识时,还以为他是个光风霁月的君子,如今看来,天下乌鸦一般黑,殊丽冷淡回道:“做不到,你杀了她吧,一个心腹而已,有些旧恩情,能救则救,救不了,我也没必要牺牲自己。” 陈斯年被她的话逗笑,笑声清浅,“你若不这么说,我还真会杀了她。” 试探罢了,他还没下作到那种程度。 这是同意放了木桃吧,殊丽心口一松,面上没有轻松释然,依旧淡淡的,“多谢。” 话音刚落,身子一轻,她被陈斯年打横抱了起来。 走到门口时,殊丽斜睨一眼倒在地上的木桃,心痛不已,我的小桃儿,拿着包袱快逃,逃得远远的。 不知绕了多少个弯,殊丽被陈斯年三人带进一座府邸,府邸周遭全是五大三粗的男子。 将殊丽丢在客院的一张拔步床上,陈斯年让人将门上了锁,之后去往客堂,差人将禾韵和动手伤人的下属捆到了跟前。 张胖子走上前,手里拿着一条银鞭,一边说话一边往男人身上抽打,“不经主子同意,擅自殴斗,你可知悔?” 男人连连磕头,说自己一时糊涂。 听着实打实的鞭挞声,一旁的禾韵瑟瑟发抖,也跟着承认自己的过错,她刚刚堕胎,身子不适,没一会儿就惊吓过度晕了过去。 等她醒来时,听送饭的人说,那男人已被打得奄奄一息,基本废了。 禾韵一直都知道陈斯年心狠手辣,却不知他会如何对待殊丽,一想到殊丽也会清白不保,她就忍不住窃笑。 同样被关在地牢的庞诺儿看着她阴森森的笑,忍不住哆嗦起来,一屋子的变态,要如何逃出去? 若是不逃,早晚变得跟她一样。 庞诺儿尽量缩小存在感,还是被禾韵拳打脚踢了几十下,哭得嗓子都哑了。 客堂内,陈斯年消了气,饮了一口百户妻子递来的参汤,淡笑道:“多谢嫂夫人。” 百户妻子点点头,忙退了出去,她家老爷让她过来送汤,明显是有另一重用意,幸亏这男人还算守礼,没有乱来。 陈斯年放下参汤,看了一眼天色,快到晚膳时分了,“让老杨做些清淡的粥菜。” 张胖子看出他的目的,提醒道:“主子,美色误人......” 见陈斯年冷眸看去,张胖子打哈哈道:“属下马上去,清淡,清淡。” 陈斯年懒得理会,起身去往落锁的客房,一推开门就见殊丽静坐在床边一动不动。 “别这么拘谨,我又舍不得伤你。”随意坐在她身边,一双眼睛紧紧盯过去,很像瞄准猎物的狐狸,等待猎物放松警惕。 “你留我在身边,想要做什么?” “没想好,不过我不介意多养个人。” 盯着她那美到不真切的面容,在感情上向来心如止水的陈斯年好似也动了凡心,掏出衣袖里卷好的纱质飘带,丢在她裙裳上。 殊丽将之放在一旁,“何意?” “绑住自己。” 殊丽没有依顺,却听对方道:“或者我来动手,呵,那就不是绑手绑脚的事儿了。” 当一个人的恶劣被好的皮囊掩蔽时,就是所谓的衣冠禽/兽吧,殊丽如是想,按着他的意思,绑了自己的双手。 “不太牢靠。”陈斯年提溜起绑缚着女子双手的飘带,左右晃了晃,“糊弄谁呢?” 殊丽反问:“你能绑得紧自己?” 陈斯年笑笑,解开那条飘带,绑缚起自己的双手,还利用牙齿使劲系了结扣,“你拎拎牢不牢靠。” 也许这是个敲晕他的机会,可殊丽知道即便敲晕他,也逃不出去,何况,还是在他有所防备时,根本无从下手。 见她不跟自己玩儿,陈斯年用牙咬开系扣,刚要去绑她,却听门口传来叩门声。 “主子,饭菜做好了。” “送进来吧。”陈斯年收起玩心,变回了稳重的宣王,将飘带缠好放回袖管。 张胖子端着饭菜进来,一一摆放在食桌上,夹起托盘问道:“可需要酒水?” “怀着身孕呢,怎么喝?” 话是对张胖子说的,可陈斯年的目光始终落在殊丽身上,“送来个丫鬟。” 张胖子有点吃惊,难不成,主子真瞧上这个怀有身孕的女人了?还要给她配备个丫鬟。 “地窖有个现成的,白吃白喝这么久,不如让她过来服侍。” 他不提,陈斯年都快忘了这么个人,“晚上带过来。” 房门被关上时,陈斯年伸手握住殊丽的手腕,谩笑温淡,“过来用膳吧。” 殊丽抽回手,“我不饿。” “你不饿,肚子里那个总该饿了。” 殊丽不懂他到底在玩什么把戏,“不必假惺惺的,你想要什么只管说,我承受得住。” 还算有几分胆识,陈斯年愈发对她感兴趣,“我要你生下陈述白的孽种。” 殊丽一愣,想过许多可能,就是没有想到这个。 陈斯年很满意她的反应,“看来,你并不想留下这个小畜生,不过,不能遂愿了,这个孩子会与我同生同灭。” 与陈述白直面相搏是早晚的事,他没有侥幸,也没有胜算,不过,如今有意思了,他的筹码里多了陈述白的骨肉。 “作为奖励,在你生下孩子前,我不会动你。” 像是觉着她不会相信,陈斯年忽然扣住她的后脑勺,拉近了彼此的距离,柔和的眼眸转瞬变得犀利,“不听话?” 说着俯身下来,作势要吻她。 殊丽别开脸,流露出厌恶,躲避时腰肢撞到圆桌,撞洒了汤汤水水。 “舅舅......” 一道稚嫩童音忽然从门口传来,带着不解和好奇。 两人扭头看去,见穿着小夹袄的林斐站在门外,手里还拎着一个布老虎。 瞧见外甥,陈斯年才放开殊丽,掸了掸被殊丽攥皱的衣袖,不再吓唬她。 林斐从未见舅舅与哪个女子走得这么近,迈开小短腿走过来,歪头去瞧女子的脸,随即清瞳雪亮,抱着布老虎颠悠起来,“姜姐姐!” 竟是心心念念的姜姐姐! 不是小家伙记性好,而是隔三差五就会描绘姜姐姐的画像,早将殊丽的相貌印在心中。 小家伙白胖白胖的,颠悠起身板时,屁墩一撅一撅,像极了小鸭子。 殊丽倚在桌沿平复呼吸,瞥了一眼衣冠楚楚的陈斯年,目光落回林斐身上,“阿斐。” 林斐年纪太小,不懂姜姐姐为何没了初见时的和善,举起两只胖胳膊就要殊丽抱,“姐姐抱。” 如今,小家伙的出现成了殊丽的救命稻草,她弯腰想要抱住他,却被陈斯年挡开。 陈斯年拉过满脸懵懂的小家伙,淡笑道:“你的姜姐姐怀了身孕,别累到她。” 怀了身孕? 林斐看向殊丽的小腹,怯生生地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拍了拍,“这里有个弟弟?” 陈斯年直起腰,没纠正孩子错乱的辈分,勾唇道:“也许是个妹妹。” 殊丽心口一揪,倒希望是个儿子,若是女儿,就更担心她会受苦,会被陈斯年培养成下一个禾韵,一个行尸走肉般的禾韵。 不过眼下不是唉声叹气的时候,她拉过林斐,揉了揉他的脑袋。 看得出,陈斯年虽然阴冷,却很疼爱这个孩子,不会当着他的面胡来,为今之计,也只有让林斐陪在自己身边最为稳妥。 庆幸的是,林斐十分喜欢殊丽,一靠近她就窝进了她怀里,软趴趴地问道:“阿斐要有舅母了?” 闻言,陈斯年轻笑一声:“是啊,舅舅替阿斐实现了心愿。” “那阿斐能陪着舅母吗?” “当然,想陪多久都行,以后,咱们都会跟舅母生活在一起。” 殊丽听着男人不着边际的话,浑身恶寒,面上维持着淡然,等陈斯年离开,她拉着林斐坐在桌前,小口喝起白粥。 虽然没胃口,可敌不过前所未有的饥饿。 林斐趴在桌面上盯着她,欢喜地唤了声:“舅母。” 小孩子懂什么啊,殊丽没生气,只怪嗔地睨他一眼,“不许这么叫我。” “可舅舅说,咱们会永远在一起。” 殊丽没有戳穿陈斯年的谎言,也没告诉他,陈斯年是朝廷通缉的要犯,她不想毁了孩童眼底的光,“总之,你不能这么唤我,否则,姐姐生气了。” 林斐是个会讨人欢喜的孩子,一听殊丽要生气,立即摇头如拨浪鼓,“不叫舅母,叫姜姐姐。” 是个挺聪慧的孩子,殊丽又揉揉他的脑袋,放柔了目光,“今晚跟姐姐睡?” “好!” 林斐坐在绣墩上晃了晃小腿,足见是欢喜的,可殊丽却没有他的轻松,如今为了自保,都开始利用小孩子了。 “姜姐姐,你怎么会有小宝宝,阿斐怎么没有?” 殊丽失笑,低头轻抚起还很平坦的小腹,眼前闪现出那人的身影,时而强势时而温柔、时而冷欲时而放纵,一幕幕近在昨日。 “是姐姐和一个男子怀的孩子。” “他是谁呀?” “一个过客。”殊丽杏眼滟滟,泛着水光,“一个与姐姐云泥之别的过客。” 后半晌,殊丽困得眼皮子直耷,自从怀了身孕,她总是犯困,加之床上的孩童睡得正香,她也就不委屈自己,躺在床的外侧合上了眼帘。 另一边,陈斯年回到自己的房间,止不住地咳嗽起来,以帕掩口时,再次咳出鲜血。 他一直对下属说自己这毛病是陈年旧疾,可只有他清楚这并非旧疾,而是突然出现又伴了多年的症状,但一直苦于找不到原因,每次咳血都会伴有微弱的心悸还有低烧,足够折磨他几个时辰。 看着镜中苍白的自己,他很是厌弃,想起冰鉴之中存放的“元佑”面具,忽然起了逗弄的心思。 听宫里的细作说过,殊丽曾和元佑一同去往榆林镇办事,两人在同一辆马车里朝夕相处,不知自己以“元佑”的身份出现,她会不会觉得是救兵来了…… 或许是太过无趣,他拿出面具和药水,对镜装扮起来。 天子已经发现有人偷盗过宋府密室,元佑这个身份也没了价值,拿出来添个乐子也不错。 很多时候,他都不知自己为何要给陈述白搅浑水,或许是为了仇恨,也或许就是太过无趣,想让皇家不得安宁,可实际上,他对权力并不热衷,甚至很厌恶勾心斗角。 推开殊丽的房门时,没想到她和阿斐已经睡下,他走到床边,盯着躺在外侧的女子,见她未脱绣鞋,双手握了握拳,有一瞬间是想要为她脱下的,可转瞬又觉得不该对一个出卖自己的人那么好。 看了一眼半敞的门扉,他打个响指,门外随即响起噼里啪啦的兵刃声,声音不大,不足以惊动官府,却还是惊醒了睡梦中的女子。 殊丽蹙眉睁开眼,视线很快落在床前的男子身上,前一刻还混沌的意识瞬间清醒。 元佑…… 斜射的秋阳晃在眼皮上,她眯了眯慵懒的眸子,定定望着突然出现的男子,竟忽略了门外的打斗声。 直到“元佑”扣住她一只手腕,将她向外拉。 “此地不宜久留,回头说!” 殊丽趔趄了下,疑惑大于震惊,扭头看向爬起来的林斐,挣了挣腕子,“有个孩子。” “元佑”松开她,大步走过去,夹起迷迷糊糊的小家伙,拉住殊丽继续走。 殊丽挣开他,凝视他逼真的伪装,忽然向后退了两步,眼眸瞬间泛起失落,“你不是元佑。” 陈斯年一怔,摸了摸自己的脸,吊着眼梢看她,似在无声询问原因。 也许殊丽真的分不清陈述白和元佑,但其余冒充元佑的人,她一眼就能识破,一部分原因是元佑身上有种浑然天成的朗正和乖张,还有一丝流淌在骨子里的雅致,三种气质融合为一,冲淡了他的阴鸷戾气。 而眼前的男人,是够玩世不恭的,还乖张难驯,却没有那股朗正感。 认出他是陈斯年,殊丽淡淡道:“你吓到阿斐了。” 他臂弯的小家伙可劲儿扑腾着,大喊着“舅舅救我”。 陈斯年放下阿斐,却在不防间,被他咬了手背。 “嘶~” 不愧是他养出的崽子,有股狠劲儿。 阿斐跑到殊丽面前,张开胳膊,像个小男子汉,对闯入者横眉冷对:“不许欺负姜姐姐,当心我舅舅收拾你!” 殊丽不想陪陈斯年过家家,也不太在意他是如何易容的,拉过林斐躺在床上,继续睡觉,就好像一个旁观者,无视了一场笑话。 陈斯年靠在隔扇上,看向冒出脑袋盯着他的的小童,哼笑一声,大步离开。 小童身边的女人比他想象的冷静,竟能做到处变不惊,如此看来,陈述白留她在枕边,不只是因为容貌。 御书房内,陈述白从屏风后的冰床上坐起身,按了按发胀的额骨,撸起一侧衣袖,盯着腕骨缠绕的发丝,附身吻了下,面无表情地走出屏风,坐于御案前继续处理奏折。 可半天也处理不了一份,随着时日加长,他愈发担忧起那个女子,担忧她吃不好睡不好,更担忧她被人觊觎。 很少体会脱离掌控的滋味,他靠在龙椅上闭了闭眼,俊美的面容有些疲惫。 冯连宽抱着一捆画像走进来,笑呵呵的仿若做了亏心事,见天子没有忙碌,上前赔笑道:“启禀陛下,宗人府整理了皇城各世家嫡女的画像,都是由宫廷画师操刀,容貌上不会有太大出入,陛下可要挑选?” 选秀已被提上计划,只是还未实施,名门世家的家主争前恐后想将女儿、孙女送进甄选之列,才齐齐和宗人府商量,想将画像事先送至御前。 为了这次选秀,宫外早已暗流涌动,只有陈述白不紧不慢,像个置身事外的看客。 冯连宽知道天子为了殊丽的事烦心,不敢催促,躬身等候着。 画像中的门阀贵女们,会是皇后和四妃最有力的候选者,怠慢不得,虽为殊丽的出身感到惋惜,可他年纪大了,见得多了,懂得露水情缘和门当户对的区别,只能说,对殊丽半是心疼、半是无奈。 “陛下可要过目……?” 老宦官快要笑得满脸褶子,也没换来天子的目光,他觉着今日是不会挑选了,于是慢慢挪动脚步,想要退到一边去。 “打开吧。” 忽地听闻指令,他还顿了一顿,这才传进宗人府的几名官员,摊开一幅幅画像,再由他绘声绘色地介绍起各府小姐的情况。 陈述白不走心地听着,偶尔拿起笔在宣纸上记录一二,到最后也没挑选出一个,宣纸上倒是写了不少字迹。 冯连宽偷瞄一眼,发现天子记录下的不是各府小姐的名字,而是……而是她们所具备的最大优势。 譬如算学、棋艺、天文、地理…… 莫非天子要选几个有才华的女子入宫?也对,除了世家和容貌,才情也是重中之重,再说,得到过殊丽,再美的姿色怕是都入不了天子的眼了。 等宗人府的官员离开,陈述白点燃御案上的一盏烛台,将宣纸置于其上,看之慢慢燃烧。 “陛下?” 何意啊?多智近妖的老宦官犯了糊涂。 陈述白将宣纸扔在地上,任其燃烧殆尽,捏眉道:“这些才情,那丫头一项也不具备。” “……是啊。” “都是拜元利康所赐。”漫不经心的男人脸色一变,下令道,“去,杖责元利康一百大板。” 冯连宽有点为难,“这、这一百大板,人就直接废了,陛下息怒。” “没听清朕的话?!” “听清了,听清了。”冯连宽额头冒汗,再不想替这个无关紧要的人求情,他又不图那个人什么,没必要惹怒天子。 等大殿只剩自己,陈述白又靠在龙椅上,抚着腕骨上的发丝。 他心里不痛快,正好拿元利康发泄郁气。一百大板,轻则皮开肉绽,重则魂飞魄散。 想到此,削薄的唇溢出谩笑,断断续续,连带着胸膛震荡,异常慑人。 殊丽,以后谁敢欺负你,朕就替你十倍奉还,直到你痛快为止。 回来好不好? 第68章 第 68 章 张胖子将庞诺儿带到殊丽跟前时,先警告了一番,让她明白自己要服侍的女子是主子极为看重的人,“我说的,可听明白了?” 遭受数十天的虐打,庞诺儿那点骄纵和自负早已消磨殆尽,变成了行尸走肉,但有一点连陈斯年都佩服,就是无论经受怎样的恐吓,她都咬紧牙关,不做禾韵那种玉臂千人枕的娼妓。 这也是陈斯年没有杀她的原因。 在见到殊丽时,庞诺儿还有点懵,猛地反应过来,自己要侍奉的人竟是殊丽! 殊丽也是一怔,却没有像她那样惊慌失措,只淡淡道了声:“把她留在我这吧。” 即便陈斯年不在,张胖子也恪守规矩,没有流露一星半点的张狂和轻蔑,“那娘子好生歇息,若这婢女不听话,您就敲敲窗户,小的给您再挑一个便是。” 殊丽点点头,等房门被合上时,转头看向一脸惊愕的庞诺儿,“不懂怎么伺候,现在就可以拉开门出去。” 庞诺儿反应过来,上前几步,“你怎么在这里?你是陈斯年在朝廷的眼线?” 接着,对殊丽就是一通责骂,骂她不要脸勾引天子,骂她狼心狗肺忘恩负义,却也骂不出太难听的话来。 殊丽听得耳边嗡鸣,冷声打断她的义愤填膺,“事到如今,还这么愚不可及,当心明儿就掉脑袋。” “你骂我?” “骂你怎么了?”殊丽眼露讽刺,嘴上并不客气,完全没顾及她的脸面,她已屈服淫威,还有什么脸面可言,“过来给我捏腿。” 庞诺儿气得嘴皮子发抖,“你做梦,就算你叫他们杀了我,我也绝不会受你指使!” 面对这么一个又蠢又刁的落魄小姐,殊丽实在没有耐心,拽下帷幔上的铜钩砸向窗棂。 随着铜钩落地发出的清脆声,庞诺儿噎住了骂声,惊恐地看向房门。 很快,张胖子推门进来,脸色不悦,“这娘们不听话吧,小的这就将她送走。” 说着走上前,一把将庞诺儿扛上肩头,没理睬她的又喊又叫,将人带了出去。 室内恢复清净,殊丽捏下发胀的太阳穴,能够想象得出庞诺儿的下场,那么骄傲的名门闺秀,在屠刀面前,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兽,时日越长,越没骨气。 外面传来庞诺儿的惨叫,以及一声声“殊丽救我”。 落在亡命之徒手里,一味的顺从是死,一味的服软还是死,殊丽自嘲地笑了,自身难保还要去救下一个刁蛮小姐? 难不成自己如此大度,可以不介意对方曾经的冷嘲热讽? 不,殊丽觉得自己很小气,护短是护短,报复是报复,她并不在意庞诺儿的生死,可如今被囚于室,只有合作才有一线生机。 扯下另一个铜钩再次砸向窗棂,就见张胖子推门进来,手里还攥着一缕女人的长发,“娘子有何吩咐?” “将她带进来。” “她不懂规矩,还是换一个吧。” “带进来。” 殊丽语气疏离,甚至带着一点压迫感,就是想要试探一下此人对陈斯年的臣服程度,若他完全臣服陈斯年,必然会对她恭恭敬敬,不会轻易忤逆。 张胖子没说什么,将嘴角带血的庞诺儿丢回屋里,又补了一脚,“老实些,再惹娘子不快,爷剥了你的皮!” 庞诺儿缩成一团,痛苦不堪,感觉骨头都要散架了,再没了刚刚的气焰。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个窝里横,遇见硬茬,半点跋扈都燃不起来。而殊丽也不再是殊丽,变得陌生又可怕。 等张胖子退出去后,殊丽毫不怜惜道:“过来捏腿。” 有时候,与蛮不讲理的人打交道,只能来硬的,殊丽掀开被子,等着她来伺候。 庞诺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往床边走一边抹眼泪,她伸出不再漂亮的双手,忍着巨大的委屈,一下下为殊丽按揉起来。 看着她那根破了皮的尾指,殊丽挑眉道:“你就这么伺候人?” 庞诺儿又想哭了,这里却没人惯着她,“我再试试。” 说着,她加重了一些力道,手上的血蹭到了殊丽的裙裳上,有些怕被殊丽责怪,怯生生偷瞥一眼,却发现殊丽闭着眼,一张芙蓉面很是惨白,像在极力隐忍痛苦,“你......也是被抓来的?” 殊丽眼未抬,乏力地靠在床围上,“怎么不说我是眼线了?” “你若是眼线,不会救我。” “我在救你吗?” 殊丽很想笑,说实在的,救一个刁蛮小姐对她而言没有任何好处,她最多算自救,并不在意售出这份人情。 “你可能怀了别的目的,但你的确是救了我,否则,我刚就被打死了。”庞诺儿嗓音沙哑,眸光黯淡,灰头土脸,因长期不洗澡,身上有股馊味。 殊丽到没有介意她身上的馊味,这种时候,逃出去才重要,“跟我说说,你逃婚之后的境遇吧。” 揉捏的动作缓了下来,庞诺儿鼻子酸胀,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跟殊丽说起自己的遭遇,可被抓的这段时日,她度日如年,活得不如一条狗,谁都能打她,更奢望不到一个倾诉的人。 如今坐在自己面前的人只有殊丽,她也不再端架子,一五一十讲起了这段遭遇。 日落边陲,夜幕拉开,殊丽点起桌上的蜡烛,递给她一杯水,“润润嗓子。” 庞诺儿坐在床边,手捧热水,自嘲道:“这是我被抓后喝的第一杯热水。” 殊丽坐在一旁,手抚上腹部,轻轻安抚着那个未成型的小生命,“我们若一直困于此,早晚都喝不上热水。” 庞诺儿虽不聪明,但也不痴愣,听出殊丽话中有话,“你想逃?” “看守重重,逃只是白费力气。” 刚刚燃起的希望又湮,庞诺儿不确定地问:“那?” “我需要外援,官兵也好,绿林好汉也好,都比咱们单枪匹马来得实际。” “那不大可能,这里是当地百户的府邸,已被陈斯年的人控制住了。” “不是还有县令么。” “你想让我通风报信?” “你不敢?” 都活到这个份儿上了,还有什么是不敢的,庞诺儿抿口热水,待肠胃暖和起来,重重点头,“大不了拼上性命。” 多简单的一句“拼上性命”,实践起来,只会比想像更为困难,可总要试一试才不会让今后的自己后悔。 两人算是患难暂时放下成见,利益所趋,达成了一致。 另一边,正当殊丽苦思如何将庞诺儿送出去时,清醒过来的木桃已经拉着车夫小伙奔向前一座城池。 那会儿被禾韵按进铜盆时,她就已经醒了,却装作昏迷的样子,偷听那个男子和姑姑的对话,大体猜到了他就是朝廷的通缉犯陈斯年。 她醒来后,没敢前往当地府衙,怕被陈斯年留在客栈的眼线拦下,于是拉着车夫小伙赶去前一座城池报官。 姑姑设计让陈斯年放了她,说她不敢自投罗网,那是错的,为了救出姑姑,她什么后果都愿意承受。 午夜大雪,马车打滑,她顶着被风雪狂吹的疼痛,敲响了官府门前的登闻鼓。 当皮鼓咚咚响起,有衙役从里面跑出来时,她再支撑不住,眼前一花,栽倒在覆雪的石阶上...... 飘散着龙涎香的燕寝内,陈述白忽然惊醒,愣愣望着缃绮帐顶,身侧没了殊丽的暖香,一切都归于平静,可随之而来的,是浓浓的空落感。 没有她,他睡得都不安稳。 见到她会心跳加剧,亲近她会心跳如鼓,拥有她会心跳失控,这一切,都是拜她所赐。如今没了她在身畔,非但没有感到轻松,还有一种念念不忘的不甘折磨着心脾。 梦里梦外皆是她的身影,脑海里全是她的颦笑嗔怒,再容不下任何人。 殊丽,你让朕拿你如何是好? 各地汇总的进出城池名单里,有很多叫禾韵的女子,就是没有一个与她有关,时日越长,找到她的可能性就越小,他后悔没有将她藏于枕边,后悔给了她太多自由,若寻到她,他要为她打造一座金屋,只有他攥着钥匙。 眼底卷起汹涌翳霾,他起身走到博古架前,拿出一幅画像,摊开在案面上。 图上的女子美艳动人,襟口处有颗小小的黑痣,平添了妩媚,正是他心中的人儿。 对着画卷,他握了握拳,又摊开另一幅,画中女子坐在庭院的鱼缸上,半露香肩,背对观赏者,出尘中带着让人无法抵御的致命妖娆。 这女人,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用来迷惑他的。 双手撑在画像两侧,他附身细细亲吻起画中人,喉咙溢出低吼。 殊丽,不管你逃到哪儿,朕都要找到你,再也不给你离开的机会。 珠帘外,冯姬在黑暗中听见一声声难耐的轻喘,不明所以,稍稍探身向里瞧去,吓了一跳,忙将宫人们屏退出寝殿,自己守在大门口,生怕有人夜里来禀奏要事,从而瞧见里面的场景。 书案前,天子失态了。 过于失态。 殊丽醒来时,室内昏暗一片,偶有铲雪声传来,她起身想要喝口水,却被静坐在食桌前的身形吓了一跳。 “你......” 见她醒了,陈斯年提起茶壶斟了一杯,“听禾韵说,你脚上套着一对金铃铛。” 殊丽猜不透他的心思,故作镇定地坐在桌前,为自己斟了一杯,“跟你有什么关系?” 陈斯年扣住她提壶的手,“以后尽量少喝茶,就是喝,也不能喝浓茶。喝茶打不了胎,还会让自己难受,别抱着侥幸。” 不知他脑补了多少,殊丽只是口渴,也不知茶壶里何时添的茶叶,只当是白水,不过她懒得解释。 “你想用这个孩子威胁天子?” “不行?” “别傻了,天子不可能为了一个无名分的孩子受你威胁。” 陈斯年笑着提醒道:“这小杂种若是没有利用价值,我还会留你性命吗?母凭子贵,给我好好养胎。” 殊丽默然,虽有过不准备生下孩子的打算,可不代表她能忍受孩子被恶人支配,她的孩子,只能她说了算,别人不可动其分毫。 “权术我不懂,但你留下我,除了我腹中骨肉,定还有其他目的。” “哦,说说看。” “你可以用我的性命威胁天子,若天子不受用,你会把我如同禾韵那样送给对你有用之人,做你苟且的筹码。” 她说得冷静,却让陈斯年听得来气。 “你也是有本事,能轻易激怒我。” 说着,不顾她的挣扎,将她拉到了床边,甩在上面,“脱鞋袜,别指着我来伺候。” 殊丽缩进床角,戒备地看着他。 见她不配合,陈斯年一把握住她的左小腿,不管她如何踢蹬,强硬地拉下绫袜袜筒,瞧见了做工极为考究的纯金脚镯,以及坠在其上的铃铛。 下一瞬,他将她的脚捧在了掌心。 小巧的玉足还没有他的手长,配上那金铃铛过于漂亮,陈斯年暗叹陈述白不懂珍惜,愣是寒了佳人的心。 “跟了我吧。”他摩挲着金镯的磨砂表面,像是在对待一件传世珍宝,“我娶你。” 虽是温柔的话语,可殊丽觉得毛骨悚然,这样一个人面兽心的男子,充满暴戾,哪会是一个尽职的丈夫,再说,无论他说什么,也触动不了她,更不能取得她的信任。 或许是觉得她佩戴金镯太美,他没有将之摘下,而是捧着她的玉足看了许久,轻轻在她脚背落下一吻。 像是被毒蛇信子舔了一口,殊丽浑身发抖。 陈斯年浅尝辄止,舔了舔唇,露出笑来,“我说过,在你生产前不会动你,说到做到。” 长期处于惊恐下很可能导致流产或难产,他可不想失去一个能够引起他足够兴趣的女人。 “昨晚睡得如何?吃穿用度上,尽管跟老张说,他会出去给你置办。” “我想要濯洗,需要羊奶胰子、风干花瓣、白玉面膏和胭脂水粉。” “你倒是讲究。” 看他没有拒绝,殊丽又道:“我还需要用千层红、明胶、蜂蜡涂染指甲,叫你的人制作好。” 对女儿家来说,蔻丹不难,但对糙汉子来说,哪步是哪步都分不清,这不是为张难胖子么。 “我让他去买现成的。” “现成的容易掺假,我怕伤到孩子,需要自己人来制作。” 陈斯年不排斥她打扮自己,但他的下属没人会制作染指甲的汁液,一时只能想起庞诺儿和禾韵,那个庞诺儿是世家出身,应该很懂吧。 “我来想办法。” 殊丽不禁诧异他对她的耐心,“这些,我全要最好的。” “好。” “你的人会挑选吗?别说最好的,就是种类都认不清。” “我会让那个庞诺儿跟着老张一起去,她总会挑选的。” “那是你的事,我只管结果。” 陈斯年都不知自己对她哪来的耐心,不过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又在御前受宠多时,养出了娇气病也无可厚非,自己最不缺的就是钱两,没必要苦了她。 离开客房时,他漫步在廊下,见禾韵鬼鬼祟祟探出脑袋,冷声道:“出来。” 禾韵走出来,像是来索要承诺,“主子曾允诺,若有一日抓到了殊丽,会将她送到我的面前,如今人就在屋里,主子可要兑现?” 没人能威胁他,或迫他做不情愿的事,天子都不行,何况是一个行尸走肉。 陈斯年眯了眯眸,似笑非笑地问道:“你要将她怎样?” 禾韵不傻,看出他对殊丽的兴趣,所以必须在他深陷前,将殊丽斩草除根,否则时日一长,必被殊丽反噬。 在她眼里,殊丽就像一朵菟丝花,开在荆棘之上,不但伤不到自己,还能吸食荆棘,如今,陈斯年就是那根荆棘,起初带刺,最后会化作殊丽的裙下臣,唯命是从是早晚的事。 “她就是个贱骨头,多次勾引天子,内廷皆知。主子不必怜惜她,随便践踏,等厌腻了,丢给奴婢就好。” 陈斯年自诩是个彻头彻尾的恶毒之人,可再恶毒,也说不出这样恶毒的话。 “若是不厌腻呢?” 一个男人在完完全全拥有一个女人后,怎会不厌腻?这会儿没得到尚且还会维护,等过了新鲜劲儿,恨不得与之脱离干系。 这是禾韵浅薄的认知,也将这种认知附加在了陈斯年身上,“那奴婢就一直等着,反正又不急于一时。” “禾韵。”陈斯年眼眸忽地转冷,“他们有没有告诉过你,我是个吃独食儿的,看上的,绝不会分食于他人。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警告你,殊丽不是你能动的。” 说罢,越过她离去。 禾韵眨眨眼,看向紧闭的客房,拳头攥得咯咯响。 后半晌,殊丽跟即将要随张胖子出门的庞诺儿叮嘱道:“你要记住,一旦有机会脱身,就拿着这张路引出城,赶去临城报官,绝不可在城中逗留。” 庞诺儿看着手里的路引,疑惑道:“你哪儿弄来的?” “这个不用你管,你只管逃离张胖子的监视,去临城亮出身份,其余的交给造化。” “你不怕我过河拆桥?” “除了你,我没有任何逃出去的希望,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殊丽耸耸肩,“不过,你身无分文,就算跑了,也会受冻挨饿,权衡好利弊吧,希望你能够信守承诺。” 庞诺儿揣好路引,哼了一声,“我这人虽不心善,但也做不到背信弃义,你放心好了,只要我能脱身,必定不会丢下你。” 说着,她拿起竹篮,拉开了门扉,在迈出门槛之时,背对殊丽说了一句声若蚊呐的“多谢”。 殊丽坐在床边,闭上了眼,期盼事情有所转机。 也不知小桃儿今在何处,过得如何。 通往皇城的官道上,木桃被临城的衙役押送回京,一路上不停催促进程。 一名老衙役翻个白眼,“你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希望快些到地儿的囚犯。” 木桃鼓鼓腮,“还能再快些吗?” 老衙役嫌她聒噪,小声提醒道:“放心吧,信差已经八百里加急奔去皇城了,咱们这边不耽误你报的案子。” 得了准话,木桃才长长舒口气,可舒气的同时又怕天子早将姑姑忘到了后脑勺,不会出手救她。不过,即便不出手,也会派兵围剿宣王等人吧。 几日后。 正当陈述白要爆发雷霆之怒时,冯连宽带着守城侍卫和一名背着信筒的信差急急赶来御书房。 “陛下,有消息了!” 陈述白猛地站起身,就听冯连宽道:“有宣王陈斯年的消息了!” 终于查到了陈斯年的消息,几个近臣眼里放光,只有陈述白微沉了眉眼,适才一瞬,他以为传回来的是殊丽的消息。 如今在他心里,得到陈斯年的消息固然好,可现今十个陈斯年都不及殊丽要紧。 可紧接着,又听信差叩首道:“启禀陛下,锦城郡守差小人前来禀报,宣王陈斯年很可能藏匿于鸾城之中,还劫持了出逃在外的尚衣监掌印殊丽!” “!!!” 陈述白愣了一下,大步走下铺着猩红毡毯的阶梯,拽起信差,冷郁着一张脸问道:“你说,陈斯年劫持了谁?” 他明明听清了,却不愿意相信,殊丽落入陈斯年之手,哪里还有退路! 被强大的气场笼罩,信差结结巴巴半天,才将事情经过讲了一遍,“是、是可能,不能完全肯定。” 毕竟是木桃一人之言,当地郡守怕天子目标落空,才让信差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是可能性,而非必然。 冯连宽上前一步,主动请缨:“老奴愿为陛下赶赴鸾城,一探究竟!” 陈述白沉着眸,慢慢回到御案前,缄默良久,久到冯连宽都猜不透天子是不是放弃了殊丽。 哪知,御案前的男子再次站起身,已恢复几分冷静的面庞不带情绪,就那么大步往外走去,“传令下去,让禁军调动兵马,连夜随朕奔赴鸾城。” 这一次,他要亲手拿下陈斯年这个祸水。 再带那个小女子回宫,即便她不愿回来。 呵,落入陈斯年之手也该长点记性了!宫外就那么好,非要飞蛾扑火? 他不准,还要把她带回来,困于身畔,朝夕相对,做他的贵妃。 贵妃…… 莫不是看不上妃子的头衔,否则怎会在他主动唤她爱妃时,还会出逃? 这时,宗人府的官员小碎步走进来,一见天子正要离开御书房,赶忙躬身道:“陛下,设定好的选秀事宜可要过目……” “滚。” “……” 第69章 第 69 章 另一边,庞诺儿逃了,张胖子急急回了百户府,将事情说给陈斯年。 陈斯年略一敛目,没有将此事与殊丽联系在一起,庞诺儿有逃跑的动机,无需殊丽指使。 “仔细搜过了?” 张胖子是盗贼出身,短时间内追寻一个人不在话下,但还是叫那丫头逃了,一时汗颜,“我和她去的城西店铺,那一带全搜过了,没有见到人,会不会出城了?” 禾韵插话问道:“她没路引,怎么出城?” 张胖子挠挠头,怯怯地看向陈斯年,“会不会是殊丽娘子给她的?” 陈斯年反复思忖,还是决定先不与殊丽计较,走为上策。 一旦庞诺儿向官府透露了他的身份,官府必然会上报朝廷,并出兵前来,到时候可就麻烦了。 “让人收拾东西,立即启程。” 是以,当临官兵赶来时,百户府已是人去楼空,连百户和他的夫人都消失了影踪。 殊丽是在一辆马车上醒来的,醒来时后颈发疼,模糊视线中瞧见陈斯年坐在对面。 “你偷袭我。” “不然哄你上车?”陈斯年不紧不慢煮着酸梅汤,为殊丽舀了一碗,“酸儿辣女,尝尝看喜不喜欢。” 殊丽意识到眼下的情况,有些佩服他的临危不乱,嘴上故意问道:“为何忽然离开?” “庞诺儿跑了。”他放下汤碗,定定看着她,“是你教唆她逃跑的吗?” 殊丽面露迷茫,又带着几分暗笑,“我哪有那个本事,她还是耳濡目染,得到了宣王殿下的真传。” 陈斯年渐渐敛起笑意,“你是在嘲讽我只会躲来躲去?” “不是吗?” 眼底的笑敛了个干净,陈斯年忽然掐住殊丽的脖子,“别试图激怒我,代价不是你能承受的。” 殊丽就是想激怒他,激他去与陈述白撕搏,逼他去以卵击石,可显然,他还没做好准备。 “殿下打算带我逃去哪儿呢?” “别说了。” “为何不能说呢?殿下运筹帷幄,屡刺天子,想必手腕和人脉够硬,何不利用最后的筹码拼上一拼,也好过永远见不得光。” 车轱辘硌在不平的土路上,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扰得人很不舒服,再看殊丽那张明艳的脸上所呈现出的讥诮,陈斯年忽觉烦闷,掐着她拉近了距离,“永远见不得光?你与我不是一样,在逃离宫阙后,也做好了一辈子活在阴暗里的打算,就别五十步笑百步了。” 殊丽不怒反笑,“你我不一样,即便披着一张皮,我也能将日子过得闲适舒坦,直到天子彻底遗忘我,到那时,世上有无姜以渔都已不再重要,我还是能正大光明地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可你不一样,你是社稷的蛀虫,被天子和重臣视为眼中钉,不除不快,你永远做不到舒坦度日。” “我让你别说了!” 手上力道加重,勒得殊丽变了脸色,可她还在痴痴的笑,没有要挣扎的意思。 陈斯年深呼吸几次,恢复些理智,撇开手,任殊丽撞在车壁上。真是一个很会气人的女子,估摸连陈述白也压不住她,还会被她气个半死。这么想着,那点怒气随之消散。 将至晌午,张胖子送来膳食,不比平时,走得过于匆忙,没有山珍海味,只带了一些干粮和酒水。 陈斯年没有胃口,将干粮丢给殊丽,“将就吃,等到了地儿再给你补身子。” 殊丽没打算跟自己过不去,路途中随时有机会脱身,她不能饿着肚子。 行了三个时辰,马匹皆惫,又没有遇见马场,众人不得不停歇休憩,匀给马匹喘气儿的时间。 锦城之内,庞诺儿出城后雇了一辆马车,直奔官府而去,可赶至中途,就瞧见一批批的骑兵迎面而过,气势恢宏,像是要去执行重要的任务。 顾不得“闲事”,庞诺儿催促车夫再快一些,再快一些。 等到了衙门,她丢下殊丽事先给她准备好的碎银,头也不回地跑向登闻鼓,拿起了鼓锤...... 当地郡守听她说起宣王一案,更为笃定他们要抓捕的目标就是陈斯年,再看她浑身的伤势,疑惑问道:“你说你是庞大将军的嫡女?” 庞诺儿点点头,忽然有了倦鸟归林的感觉,即便在外面混迹得再落魄,也依然有家人在等着她,是她太任性,不知天高地厚,做了一系列糊涂的事,如今终于能回去了,她感慨万千,无论将要面对怎样的惩罚,也比被囚禁舒坦得多。 因她有士族嫡女的身份,郡守留了个心眼,没像对待木桃那样用囚车押解她回京,而是用了马车。 庞诺儿裹着棉被,坐在车厢中,看着一批又一批的骑兵急速而过,终于知道,这些人都是奉命去捉拿陈斯年的,这一次,饶他本事再大,也插翅难飞了。 希望他也能体验一次被囚于暗室无法挣脱的滋味。 庞诺儿闭上眼,终于可以放肆大哭了。 当马车驶入官道时,偶遇一个车队,这些人身穿锁子甲,腰挂陌刀,跨坐大宛马,田犬在侧,比之前看到的任何队伍都要威风,是骑兵吧。 庞诺儿仔细辨认后,眼眸雪亮,他们是禁军!带兵的将领中,有一个极为熟悉的面孔,是她的嫡长兄啊! 她逃婚在前,即便见到了自家兄长,也无颜上前相认,只默默看着他离去,捂嘴留下了泪。 可正当她处于激动中时,忽又瞧见大批骑兵飞驰而过,黑压压的人马中,一辆六驾画毂极为显眼,那是天子的御驾! 天子亲自前来捉拿陈斯年了! 还是说,他是为殊丽而来? 说不上什么心情,庞诺儿默默看着车驾远去,忽然就释然了,从始至终,这个男人都与她没有交集,他从云端而来,与她的凡尘无缘。 随着天子御驾而来,马踏阵阵,威慑了山野之中的盗匪马贼,所经之处,山寨踏平、贼窝摧毁,片甲不留。 这一带山贼频发,导致民不聊生,陈述白便顺便将之除掉,也让陈斯年等人失去隐匿之所。 此时,陈斯年的画像被贴满城池郊野,又由天子亲临,即便被要挟,各地武将也不敢收留陈斯年,数日之后,陈斯年被迫入寨,却导致空寨内斗。 一些打算束手就擒的盗匪想要戴罪立功,势必要与陈斯年撕破脸。 陈斯年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第一次领教了禁军的勇猛。腹背受敌,将他逼上绝境。 寒夜风雪,雾凇挂枝,当一窝山匪放出消息,暴露了陈斯年等人的行踪后,一批批卫兵和禁军包围而至。 张胖子几个忠心的下属还在拼命厮杀,其余下属如殊丽所言,大难来时,选择了背叛。 陈斯年坐在山寨最高处,望着被火把点亮的山脚,没有恐惧和无措,他在等待那人骑马而来。 早已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不知怎地,那些漂泊的苦楚忽然就烟消云散了,好似被擒都变成了一种解脱。 搅混水的日子,他实则并不快乐,可他就是不愿陈述白能高枕无忧,究其缘由,到底是为了什么? 或许他真正恨的人是先帝和前太子,也或许他真正恨的是命运。 从出生起,他和陈呦鸣就被命运所不公,一个术士之言,毁了他们原本的富贵荣华,毁了他们可以凑合度日的安稳。 黑压压的禁军忽然拨开,一人跨坐汗血宝马,身披裘氅,头束玉冠,施施然地纵马来到最前排,望了一眼山顶的人,眼底晦暗。 陈斯年望着那张模糊的俊脸,笑着掷下盛有烈酒的银盏,高声道:“山野孤鬼,请君一饮。” 银盏在下落的过程中歪歪斜斜,倾洒出酒水,坠在人马之前。 陈述白没有不悦,反而打个响指,令煜王上前,为他斟酒。 微举酒盏,与山顶的人隔空示意,陈述白仰头饮下,扔了玉盏。 陈斯年也仰头饮下手中酒,深知酒尽时,山下的禁军就要攻打山寨捉拿他了。 成王败寇,还真他妈应景。 可随着玉盏碎裂,一声响彻山谷的嘶吼远远传来,他看向从马车中扑下来的中年妇人,一时恍惚,竟不知她是何人,为何会撕心裂肺的嘶吼。 可仔细一想就不难猜到她的身份。 太妃周氏,自己的生母。 陈斯年暗笑连连,身形微晃,想不到啊想不到,想不到在被逼上绝路时,还有生母送行。 不,似乎还有一人。 山下的禁军中又走出一人,扶起了跪在御前的周太妃,那人正是陈呦鸣。 周太妃的嘶喊汇着风声传入耳畔,好像在说“求陛下开恩,留他一命”。 陈斯年愣了下,当年她不舍富贵荣华,将他和陈呦鸣交给命运主宰,就该想到会有这么糟糕的一日,此刻为他求情,又是何意?还不如跟他断绝关系,老老实实当个太妃。 陈斯年渐渐红了眼眶,带着悲鸣,在背后的山匪冲上来时,一脚踢开木箱,将昏迷的女人拽了出来,扼在身前。 透过薄薄山雾,陈述白认清了女子身份,凤眸骤燃,举起手中御刀,沉而浑厚道:“招安之人不可进攻!” 攻上来意欲立功的山匪们持刀停下脚步,距山尖只有两丈远。 陈斯年掐着殊丽的脖子,俯瞰山脚下的天子,脸色与山景一样阴沉,忽然转笑,“不知圣驾来此,是为了我,还是她?” 陈述白握紧缰绳,直直盯着那抹雪青色身影,她是哪里来的胆量走此一遭?世间坎坷,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子就这么冒冒失失逃出宫外,又跌跌撞撞地落在了敌人之手,是太天真还是实在忍受不了枕边人? 收起心里那点的涩然,陈述白淡淡开口,“你想如何交换?” 直接就切入交换吗?陈斯年低笑着贴近殊丽耳畔,“他还真是在乎你。” 殊丽还未清醒,可还是听见了这句话,沉重的眼帘慢慢掀开,视线被亮如白昼的火光晃到,于银芒一片中,看清了山脚下的情形。 这座山一点儿也不高,对于作战经验丰富的禁军来说,想要攻取,不会费吹灰之力,可他们迟迟不攻,是为了她吗? 看样子是的。 “陛下......攻取吧......” 陈斯年为社稷之患,没必要为了她拖延时间。 沙哑的声音自嗓子眼溢出,不知山脚下的男人听清了么。 可她身后的男人听清了,并付之一笑,“养不熟的白眼狼,我对你不好吗?” 殊丽侧眸刚要说什么,却见山脚下的天子举起了弓箭。 是要连她一同射杀吗?很符合天子心狠手辣的作风呢。 殊丽闭上眼,等待箭穿肩胛的疼痛。 见状,陈斯年忍不住笑道:“还以为他有多在意你,不过如此,你不如与我做一对亡命鸳鸯,待到来世,真心相许如何?” 他提起嘴角,朝陈述白笑笑,“这女人有了身孕,陛下真的不在意,还要连同她一起射杀吗?” 说着,他掐着殊丽往前走了一步。 身孕...... 陈述白眸光一顿,握缰的手紧紧攥起。 殊丽怀了身孕,怀了他的孩子! 这才是她不顾危险逃走的原因! 见陈述白没有惊慌失措,陈斯年对殊丽笑道:“你瞧,陛下不为所动呢。” 殊丽抚上肚子,暗暗告诉那个未出生的小家伙:孩子,山脚下那个最冷情的男人就是你的爹爹,来世,你不要再投入帝王家了。 山脚下,陈述白用戴着扳指的右手拉开弓弦,冷冽的眼眸毫无温度,耳畔还充斥着周太妃撕心裂肺的哭喊,他微微眯眸,对准了山顶的两人。 “砰”的射出了箭矢。 “陛下!!” 站在人马之前的煜王和陈呦鸣同时惊呼,以为天子会虚晃一枪,哪知他动了真格。 眼看着箭矢袭来,陈斯年冷笑一声,忽然大力掷开殊丽,闭上了眼帘。 殊丽跌坐在地,目睹那支箭矢从陈斯年耳边擦过。 没有射准。 她想起秋日时,陈述白拥着她投壶的场景,箭无虚发的男人怎会射不准这么大的目标? 是故意射偏的吧。 没等她理好思绪,另一支箭矢从侧面袭来,正中陈斯年的右臂。 陈斯年下意识捂住手臂,仅在一瞬的工夫,背后的山匪冲了上来,将之摁在了地上。 殊丽看向另一支箭矢射来的方向,见到了不知何时躲在隐蔽处的元栩。 第二箭并不是虚晃,是在与天子声东击西吗? 张胖子等人早已倒在山坡上,山匪们将陈斯年五花大绑抬下了山顶。 殊丽离得近,也因此看清了陈斯年的表情,还是那副厌世的样子,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处境。 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为何疯狂至此? 不等她细细想来,余光中多了一只修长的手,掌心纹路清晰,“地上凉。” 元栩那温柔到骨血里的声音,与山中的风声形成对比,如圭如玉的君子,总能给人一种安心感。 可殊丽没有松弛下紧绷的心弦,她将面对的,是陈述白作为天子的冷厉,以及他初为人父的愠怒。 且不说她擅自离宫,就说隐瞒皇室怀上龙种,都足矣令她人头落地。 当被元栩扶下山坡时,殊丽微耷着双肩,脚下无力,只能挨着元栩的胸膛支撑身体。 苍白的脸上沾染着不知从哪儿蹭来的灰土,瘦弱的样子一看就是受了苦的。 陈述白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看她虚弱无力的样子,满腹的怒气暂压下去,跨下马,从元栩怀里将她夺过,打横抱起走向车队中的画毂。 手臂间空荡荡的,充盈着山风,元栩忽然觉得刚刚下山的路上,才是最舒悦的。 第70章 第 70 章 山贼的寨子设在荒郊野岭,车队从这里返程,需途径锦城,刚好可以休整一晚。 陈述白抱着殊丽走到画毂前时,耳边还能听见周太妃的哭声,只是声音渐顿,呜呜咽咽不再尖利。 陈述白没有去理会被擒的陈斯年等人,就是想要攻心为上,杀杀陈斯年的傲气。 在与之较量的时日里,他多多少少揣度出了陈斯年的意图,无非是自幼被不公对待,想要做做坏事增强自我存在感,那就需要晾之一晾,消磨陈斯年的桀骜和乖张。 御手掀开车帘,迎天子入内,“陛下请。” 陈述白站着没动,“让人再往睡塌上铺几床被褥。” 即便出行在外,天子的睡塌也会铺着尚好的棉绒和绸缎,不会硌得慌啊。 “敢问陛下,要加......几床?” 感觉到殊丽在臂弯下滑,陈述白抬起手臂颠了下,将人重新颠回怀里,“加到舒服为止。” 说罢,就那么抱着人儿监工,脸色沉如冰潭,但抱着人儿的力度丝毫不减,不容外人觊觎。 冯连宽从车队后头小跑过来,边跑边扶着自己的帽子,到了跟前,伸出手想要接过殊丽,省得天子受累,却被一道冰冷的视线吓到。 他自认是个老官宦,无需像其他男子那样避嫌,可还是被排挤了。 天子连他都防?? 讪讪收回手,他自找台阶下,钻进画毂亲自铺床去了。 连日的逃亡已使殊丽筋疲力尽,窝在男人怀里时眼皮沉重不堪,却莫名生出心安,一丝既信赖又畏惧的心安。 陈述白,你会打掉我......们的孩子吗? 看样子是不会了。 周遭全是铮铮铁蹄声,此刻来谈儿女私情略显小气,殊丽也再无体力,索性闭眼歪在陈述白紧实有力的手臂上昏睡了过去。 陈述白低头斜睨一眼,见她沾染了灰土的脸蹭到了自己昂贵的衣袍,有点不悦,却不是因为一件衣衫不悦,而是单纯在赌气时产生的排斥情绪。 冯连宽从车厢里走出来,笑眯眯道:“都收拾好了,还请陛下和贵人入内休息。” 贵人...... 一听老官宦如此称呼,其余宫侍也跟着附和起来,对殊丽一口一个“贵人”。 殊丽怀了皇长子,日后晋封妃嫔不在话下,在场有不少人起了巴结的心思。 将殊丽放在蓬松如棉絮的锦褥上,陈述白挥退宫侍,一个人坐在长椅那侧,拿着铁铲戳起火盆里的银骨炭,装满心事。 那个木桃在向锦城官府求救时并未透露殊丽有孕一事,是怕他不接受,还是怕有心之人先下手为强,加害于殊丽? 跟他玩心眼的人很多,但能全身而退的不多,那个小丫头瞒了天大的事,真该好好罚罚。 想到此,戳炭的力道不免加重。 但塌上的女人看那小丫头比看他重要得多,真罚了人,又不知要闹出多少不必要的麻烦事。 他动木桃,说不定她就会动肚里的孩子。 不值得。 调整好心绪,他撇了铁铲,后仰靠在侧壁上合了眼帘,一个微不足道的木桃,绝不可威胁到他皇子皇女的性命。 一丝自嘲漫上嘴角,他抬手抹了一把脸,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被人以肚子里的孩子为要挟,可若是换成别的女人,他或许真不会在乎。 在他这里,不是母凭子贵,而是子凭母贵。 车帘外,去而复返的冯连宽恭恭敬敬道:“陛下,离锦城还有两个时辰的路程,御厨想要先安排膳食,可否为贵人熬些补汤?” 换成寻常妃嫔,冯连宽就能自己做主,可殊丽无名无分,又揣着小皇子私逃,是个在逃宫人,不知天子会如何处置她。 不过,看天子抱她时紧张的样子,也知结果,故而在询问之前,老宦官已经让御厨开始煲汤了。 陈述白淡淡“嗯”了一声,带着点常人听不出的小别扭,但冯连宽伴在圣驾前多时,岂会不懂天子是什么意思。 “老奴告退。” “跟附近百姓打听一下,锦城可有出售小黄花鱼或石斑的店铺。” “陛下想尝尝鲜口?” “让你去就去。” “......诺。” 记得二十年前周太妃有孕时,太皇太后就经常吩咐御膳房为周太妃做这两种鱼,说是对胎儿有益,看陈斯年和陈呦鸣两兄妹跟人精似的,想必太皇太后说的在理儿,那他的孩子也得这么补,细致百倍地补,以后比人精还精。 周太妃还吃过什么? 花胶、燕窝、海参......车队所带的食材中应该都没有,待会儿到了锦城再找人采购吧。 又看了一眼昏睡不醒的女子,陈述白碍着面子没有过去,却为她唤来了御医。 把脉后,御医笑道:“托陛下洪福,贵人和胎儿一切安好,无需再用药调理。” 那不是托他的福,是托了陈斯年的福吧。虽对陈斯年成见很大,但也看得出,陈斯年没有折磨殊丽,不过,陈斯年也绝不是因为可怜殊丽,才发了善心,多半是因为想要留下殊丽和胎儿作为筹码,日后与皇室谈条件。 炭火发出噼里声,他继续坐在长椅上戳炭火,没有一丝半点想要靠近睡塌的意思。 睡塌那边,殊丽掀了掀眼皮,在御医诊脉时,她就已经醒过来了,却不想主动讲话,一来刚刚脱离陈斯年的掌控,身心皆疲,二来自己的预谋已经昭然若揭,而天子是不会让她离开皇宫的,那他们之间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难道非要走到相看两厌的地步才能放她出宫吗? 殊丽装作没有醒来,即便身子不舒服也没有翻身,就那么一直躺在塌上,盯着悬在车顶的青玉风铃。 没一会儿,一碗鸡汤被端了上来,冯连宽赔笑道:“老奴服侍贵人用汤。” 再怎么选择逃避,殊丽也不能拂了冯连宽的脸面,她费力坐起身,苍白着一张脸挤出笑:“有劳。” 冯连宽偷觑了天子一眼,慢慢走进车厢,正欲跪在塌边为殊丽托起汤盅,却被殊丽一把扶住。 “大总管使不得,民女受不起。” 民女...... 一旁的陈述白转了转拇指上的玉扳指,淡了眼眸,她以“民女”自称,是想跟他断个干干净净吧。 冯连宽还是坚持跪在地上,始终恪守分寸。 殊丽心里不是滋味,还有些反胃,觉得鸡汤甚是油腻,喝了一半就推开瓷盅,“我喝不下了。” 冯连宽理解殊丽的辛苦,也不勉强,合上盖子宽慰道:“舟车劳顿,容易没胃口,等到了繁城,再给贵人寻些开胃的食材,贵人暂且忍忍,勉强吃些果腹,别饿到自己和胎儿。” 哪知,一旁的男人忽然道:“吃不下就算了,不必勉强,强扭的瓜不甜,强喂的汤不香。” 闻言,殊丽垂下杏眸,盯着织花锦褥,缩小了自己的存在感。 冯连宽不好再留,躬身退出车厢,连连摇头,天子何时能改改毒舌的毛病?明明日夜兼程来救人,相见后却要说些伤人的话,不是自找苦吃嘛! 车厢内陷入安静,殊丽本该起身请安,可她拧了一股犟劲儿,不想服软,加之腹中胎儿是龙种,生下来前,陈述白不能拿她怎样,于是拉开被子又躺了进去,一副恹恹寡欢的样子。 御厨送来膳食时,也没有要享用的意思。 陈述白抿口甘桔汤,试图降降火气,可越来越怄火,冷着脸叩了叩食桌,“过来用膳。” 殊丽装作睡着没听见,一动不动。 “过来用膳,别饿坏了朕的儿子。” “陛下刚不还说,强扭的瓜不甜,强喂的汤不香?”殊丽躺着没动,温温柔柔说了一串话,语气不见恐惧,倒有几分无所谓。 可越是温柔的话语,听在男人耳畔越不动听,与故意跟他唱反调有何区别? 陈述白又喝了一口甘桔汤,又涩又苦,“车队每日三餐很准时,过这村没这店,过来用膳,还需朕请你?” “民女真没胃口。” 陈述白本也不是有耐心的人,再登基为帝后就更无需对谁付出耐心,换作旁人,他早不管那人饿不饿肚子,可面对殊丽,满身的威严和戾气像是变成了笑话,僵着脸端起饭菜,放到了睡塌的炕几上。 碗底随之发出“啪”的一声。 似乎在传递一种信号,饭菜都送到嘴边了,再不识抬举,他会丢她下车。 原本闻到饭香,又是御厨亲自操刀,殊丽不打算再犟,可发觉男人的态度还不如陈斯年客气,一时来气,捂住肚子曲起膝盖,“民女吃不下,陛下就别强人所难了。” 愈发觉得那句“民女刺耳”,陈述白撑开两指掐住她的下巴,逼她坐起身,居高临下地凝着她的脸,“回宫后,朕会下旨,封你为贵妃,别一口一个民女了,朕的爱妃。” 贵妃啊,四妃之首,仅次于皇后,多少闺秀望尘莫及的妃位,就这么轻易落在了自己的手中,该感恩戴德才是,可为何一点儿也不痛快? 殊丽仰望着昏暗车厢内的高大男子,清瞳渐渐失了柔晕,转而一笑,自嘲又带刺,“陛下乃九五至尊,可坐拥佳丽三千,为何非要强求一个无心之人?民女此生不愿在后宫虚度,纵使妃位傍身,也难以侍君欢愉,待容颜老去,更是没有……” “够了。” 陈述白打断她的滔滔不绝,沉而重地发音,牙齿还嘬咬了一下腮肉,显得十分烦躁。 善谋的他,从殊丽身上尝到的屡屡挫败的滋味,比以往十年加起来都要多。 殊丽缄默,重新闭上眼,依然温柔,依然安静,少了昔日的恭维和讨好。 说来可笑,不戴假面具的她,不就该是这个样子,可他怎么又不爽利了? 陈述白觉得自己陷入一种矛盾的矫情中,是往常从未有过的情绪,独属于殊丽,也只有她才有本事让他陷入暗愁。 “好了,别跟自己过意不去,吃些垫垫胃,才有力气再次逃跑。” “陛下觉得,民女会做无谓的挣扎?” 车外全是禁军,还会看丢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 若是可以,她怎会坐以待毙! 陈述白单手搭在劲腰上,捏了捏眉心,看向窗帷拂动间车外一纵即逝的风景。 金乌西沉,橙黄醉染,灵动万物被漫上一层怆然,昏沉沉的汇入视野,压于心头。 陈述白敛了薄愠,掏出锦帕,再次掐住她的下巴,想要为她擦拭面上的灰土。 脏兮兮的小脸,蹭脏了衾被,换作平时,她哪敢如此嚣张,定会先将自己收拾干净,然而可笑的是,她的嚣张不是来自恃宠而骄,而是破罐子破摔,笃定他不会拿她怎么样。 他们之间,到底是谁拿捏住了谁? 男人手上的动作并不温柔,还有故意的成分,蹭得殊丽很不舒服。 “陛下不必自降身价,不会伺候人就算了。” 陈述白哼笑一声,手上未停,直到将那张脸擦得干干净净才丢了锦帕,端起碗筷,硬塞给她几口饭。 鲜美多汁的生蚝融化在嘴里,刺激味蕾,殊丽乖乖吃了起来,决定不跟美食过不去。 发觉她爱吃,陈述白默默记下,继续面无表情喂她吃其他饭菜。 “你怀了将近三个月?” 殊丽扯扯嘴角,没有否认。 陈述白更为沉默,出逃在外这些时日,她真的能吃好睡好,不担心陈斯年的滋扰? 一看陈斯年就对她感兴趣,怎会没存风花雪月的心思?不折磨是不折磨,不代表不会以其他方式引诱。 可看她淡然的样子,又不像是委身于那人的状态。 “你和他……” “嗯?” “没什么。” 他问不出口,又喂给她一只生蚝,眼底阴鸷可怕。 车队在锦城没有逗留太久,于第二日一早就启程回京了。 陈斯年被囚,朝臣振奋,走出十里迎接圣驾。 车队行了几日,回到了京城。陈斯年是个会躲避的,一直游走在皇城附近,却耍得追捕者们团团转,令刑部、大理寺、绮衣卫汗颜。 陈述白没再搭理殊丽,回宫后让人将她带去燕寝,自己则与重臣们去往御书房议事,整夜未归。 殊丽在宫女的服侍下沐浴更衣,昏睡了几次,每次醒来都会询问木桃的下落。 冯姬偷偷告诉她,木桃已被押送回宫,关在了别处,暂无性命之忧。 殊丽稍微安心,又问道:“庞诺儿呢,可回京了?” 冯姬点点头,“被庞家人带回去了,等候发落。” 这下,殊丽彻底安心了,她躺在龙床边的软塌上,蒙住被子,不再理会任何事,只想好好补一觉,等醒来再言其他。 不知睡了多久,等知晓身边站着一个人时,已是日落黄昏。 身上毯子被人从脚边掀开,一声细细的链条声传来,殊丽惊坐起来,发现陈述白正在她的右脚上鼓弄着什么。 “陛下?” 殊丽试图退开,却被一道“力量”拽扯住,掀开毯子一看,瞧见右脚脚踝的金镯上多了一条锁链。 耳畔传来男人难辨情绪的声音:“不要试图解开,只会伤了自己。” 殊丽知道落回他手里不会有好下场,却没想到他试图用一条锁链限制她的自由。 “陛下要将我囚禁于此?” 陈述白抬眼,也是近几日里第一次细细打量她,“不是囚于此,而是密室里。” 说着,他转动一下龙床的床柱,一面墙壁徒然转动,呈现出了墙后面的另一间卧房,确切地说,是他口中的密室。 殊丽还未反应过来,就被陈述白抱了进去。 密室与普通的客房没什么区别,只是床略大了些,上面铺着一张雪白的绒毯,绒毯上还撒满月季花瓣。 将人轻轻放在上面,陈述白拿起链条的另一端,扣在了床柱上,“这链条是用来制作金丝软甲的,刀剑无法劈断,别试图挣扎,容易伤手。” 他语气缓慢温和,甚至不像在与她置气,却听得殊丽毛骨悚然,“陛下,你不能因为我,成为昏君,朝臣们知道后,会腹诽你的。” 她不想余生都被枷锁束缚,比囚雀还不自由。 “那你为何要逃呢?背叛朕之前没有想过后果吗?” 陈述白坐在床沿,一下下抚着她光嫩的脸蛋,指腹下移,落在她的小腹上,“怀了龙种让你难以接受?还是说,你根本不想要他?” 殊丽不知该怎么解释。 “可朕想要,他是朕的长子,会跟朕长得很像吧。”他目光直愣,像在自言自语,也像在对她下达皇命,“把他生下来,咱们一起抚养他长大。” 殊丽被他的样子吓到,试着捧起他的脸,“陛下,你别这样,我害怕。” 难怪回程的路上阴郁翳翳,是在谋划怎么囚禁她吧…… 陈述白覆上她手背,紧紧抓住她的双手,眼底变得冷窒,“现在害怕,逃时怎么不害怕?你当朕是傻子吗?” 他丢开她的手,起身理了理龙袍,“从今日起,你就在这间屋子待产,直到生下皇子,朕不会亏待你,但你若不老实,一味想逃,休怪朕拿木桃开刀。” 殊丽哆嗦一下,觉得他没有说笑,“陛下曾答应我,不会拿我身边人做威胁。” 陈述白露出一抹深意,“那是对殊丽的承诺,不是对姜以渔。” 此刻的他,只能顺从,稍有顶撞,不知有多少人要遭殃,殊丽忍着不适感,咬牙切齿道:“我会安心养胎。” “这就对了。”陈述白抬手抚了抚她的发顶,眼底涌出前所未有的偏执,“可憎恨陈斯年,要朕如何替你出气?” 平心而论,殊丽没有多憎厌那个男子,可眼下,不能逆着来,“凭陛下做主。” “他......可曾伤了你?” 陈述白还是问出了口,却问得隐晦,面庞在灯火中忽明忽暗。 殊丽摇摇头,“他没伤过我。” 陈述白心里的大石落了一半,“那他也算给自己留了一条活路。” 殊丽抬头时,男人已经消失在灯火中。 转墙声传来,密室瞬间变得狭窄,她倒在白绒毯上,无力地捂住腹部。 稍许,一名御医带着医女走进来,恭敬道:“微臣奉旨为贵人看诊。” 还不适应这个称呼的殊丽有点反应不过来,寻常,御医和太医都称她为掌印姑姑。不想为难他们,于是主动伸出手,“麻烦了。” 御医先在她手腕搭上一张薄帕,才探上脉搏,半晌后笑道:“贵人已有三个月的身孕,胎儿一切都好,定是个健康的孩子。” 三个月的胎儿已在母体内成了型,正在茁壮成长着,哪怕不是被期待地来到世上,他/她也没有放弃自己。 殊丽感慨又愧疚,颤着手轻抚着他/她。 御医叮嘱几句后,带着医女离开,忙不失迭地去往御书房禀告殊丽和胎儿的情况。 颠簸了一路,能听到母子平安,陈述白的脸色才算缓和过来,对冯连宽交代道:“从内廷选个得力的婆子。” 话说一半,但冯连宽听得明白,躬身道:“老奴立即去办,不过......婆子们老眼昏花的,可要为贵人再选个心细的侍女?” 资格老的宫嬷嬷有生产的经验,却不如年纪小一些的宫女会服侍人,出于对殊丽的照拂,冯连宽硬着头皮问了这句,只因那个叫木桃的丫头最为合适。 陈述白冷睨一眼,“不会选个年纪不大的婆子?” “诶,老奴明白了。” 冯连宽赶忙收势,一颠一颠跑出御书房,拉过冯姬道:“去跟煜王说,陛下拧不过这股劲儿,木桃的事暂且缓缓。” 冯姬点点头,快步去往绮衣卫衙门。 听完冯姬的禀告,煜王单手托腮很是烦躁,怎么说木桃名义上也是他的人,陛下怎能说扣下就扣下? 一旁整理公文的元栩拍拍他手臂,“臣先回兵部了。” “元侍郎。”煜王叫住他,屏退了其余侍卫,“你可知陛下囚禁了殊丽?” 元栩温笑,“是么?” 没想到他是这个反应,煜王狐疑起来,“你是知道的吧。” “那是陛下和殊丽的事,咱们不好置评。” “你不是殊丽的表哥么,难道一点儿不在乎她的处境?还有你那个弟弟元佑,去哪儿执行任务了?” 像是人间蒸发,了无音尘,若不刻意提起,很多人都快忘了曾有这么一个人,桀骜不驯、恣睢无拘。可煜王记得,那人就是深夜中的火焰,炙热明艳,带着与生俱来的威慑。 元栩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陛下的事、陛下的人,不是咱们该非议的,先告辞了。” 说罢,他颔首示意,走出衙门大门,却在越过门侍后,压平了嘴角。 第71章 第 71 章 密室内,殊丽试了一下锁链的长度,可容她在燕寝内随意走动,陈述白虽锁着她,却没有隐藏密室的开关,但凡拧动拔步床的一根床柱,“墙门”就会打开,只是再想迈下石阶沐浴日光就成了妄想。 冯连宽带着一个老尚宫进来时,目光先落在她脚下的锁链上,止不住暗叹,天子何苦为难一个不迷恋荣华富贵的女子呢。 “这是郑尚宫,前朝时服侍过不少妃嫔,如今是贵人的使唤婆子,贵人有什么吩咐,交代给她就成。” “有劳大总管。”殊丽回以温笑,面上看不出愁苦,但那双盈盈水眸没了往日的笑意。 俏生生的一朵娇花见不到光,早晚会枯萎,天子该知道这个道理。冯连宽不好多嘴,宽慰殊丽几句就去御书房复命了。 郑尚宫走上前,扶住殊丽,“贵人可要出去走走?” 殊丽抬下右脚,“我如何出去?” “大总管给老奴留了钥匙。”郑尚宫弯腰为殊丽解锁,复又将钥匙揣进袖管,跟看守宝贝疙瘩似的,“屋里太闷了,透透气儿挺好,外头冬日和煦,正适合晒太阳,对胎儿有益。” 肚子里的小家伙的确需要日照,殊丽没再懒惰,接过郑尚宫递来的厚厚裘衣披在肩上,慢悠悠走出殿门。 见她出来,所有守在殿外的宫人齐齐屈膝跪安,令殊丽感到不适应。 “你们别这样,我受不起。” 宫人们还是坚持跪安,如今在他们看来,殊丽成为妃嫔指日可待,虽然他们并不觉得一时圣宠的妃嫔,会比御前的大红人吃香,但身份摆在那,还是会让很多看不清形势的宫女艳羡。 郑尚宫搬来一把摇椅,放在殿门口,扶殊丽坐下,自己搬来一个杌子坐在一旁,絮絮叨叨讲起了皇宫内外的趣事。 听她妙语连珠的,殊丽算是知道冯连宽为何选她来承侍了,眼前的婆子不只会照顾人,还会陪人解闷。 “您是哪里人?” “扬州。” 殊丽更为感激冯连宽的用心良苦,“我也是扬州人氏,可多年未曾回去过,早不记得家乡的样子了。” 诗词说得妙“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1”,若是有幸回去赏赏月光该有多好。 殊丽又一次看向家乡的方向,抚着小腹,气息愈发平静,如没了生气儿的琉璃摆件,日光一照,璀璨无比,月光一倾,柔色无边,可内里是空洞的,徒有其表。 陈述白回来时,殊丽正坐在拔步床上刺绣,一双雪足半掩不掩地藏在裙摆下,没有套绫袜,露出粉白的脚趾,长直的青丝披散肩后,垂在白绒毯上,有种别样的凄楚之美,会让人生起病态的审美。 花被彻底摧残前,最是妖昳诡美。 陈述白慢慢走过去,直视低头绣花的女子,见她完全忽视了自己,也不生气,“今日可出去走动了?” 听见动静,背对门口的郑尚宫转过身,跪地道:“贵人今日晒了一上午的日光。” 陈述白还是看着殊丽问道:“可有按时用膳?” 郑尚宫回道:“贵人胃口不错,还喝了牛乳。” “朕在问她,”陈述白坐在床边,抬下衣袂,“出去吧。” 郑尚宫赶忙退了出去,将逼仄和压抑感留给了屋内的二人。 余光瞥见密室的门被合上,殊丽动作一滞,复又穿针引线起来,很快绣好一朵凋落的月季,凋落的花仿若坠在了白绒毯上,像极了毯子上的新鲜月季瓣。 陈述白拿过刺绣图,仔细瞧了瞧,意境很美,却不是他想看见的,“不打算理朕?” 殊丽收敛起心绪,翘翘唇角,“陛下有何吩咐?” 话落,明显感觉男人微蹙眉头,流露出了不悦。 这样不哭不闹的殊丽,让陈述白愈发患得患失,似乎越得到她就越怕失去,“跟朕讲讲,你被陈斯年囚禁时的心境。” “跟现在一样。” 她竟将陈斯年与他画了等号,陈述白压低眉宇,一把将人拉坐在腿上,“一样痛不欲生吗?” 凝着男人漂亮的眼型,殊丽笑道:“我没有痛不欲生。” 这么说来,她还挺享受被陈斯年囚禁的滋味?陈述白有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空乏感,扣住她的后脑勺,截获了唇舌。 殊丽一惊,下意识就要推他,却被扣住双手,反剪到背后。 他粗鲁不讲道理,汹涌地吻住她,攫夺她的呼吸,大手覆在她腹部,在感受不到小家伙的存在后,将小家伙的娘亲压于绒毯上,“朕想要你。” 殊丽很瘦,身上却哪哪都是软的,虽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但白白的肚皮还未显怀,用手去碰,根本感受不到胎儿的成熟。 陈述白尽量不压到她的肚子,埋首在她颈发间,汲取雪肌上的沁甜,填补空洞的心。 绣着玉兰的抱腹很是碍事,他勾起殊丽的后腰,长指灵活地穿插在系扣的结子上,轻轻向外一扯,明显感觉胸膛下的人儿惊颤起来。 裹着薄纱的娇小骨骼太过脆弱,不堪一折,稍稍侵触,雪肌还会泛起绯粉的色泽,在烛光里显得盈盈润润,漂亮的不成样子。 陈述白流连雪峦,沉溺柔香,痴于妍色,一时不防,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道推了下,差点跌下床去。 殊丽用力推开他,气息不稳,脸色泛红,“陛下不想要孩子了?” 许久不曾被他碰,哪里都是娇敏的,况且,他每次都所取无度,肚子里的小家伙怎能受得住! 陈述白再次欺来,将她的双手举过头顶,不停吻着她的额头、眼帘、鼻尖、唇峰,将压抑已久的尘欲一股脑宣泄出来,声线欲哑欲醉,“三个月,御医说只要轻些,无碍的。” 说着,左膝撑在床沿,右膝跨过她的腰,撑在了另一侧,如匍匐的猎豹,紧盯着窥视了数日的猎物,俊白的面庞明明不带情绪,偏偏又欲又纯,欲在眼尾,纯在眸光。 一个大男人怎会出现又欲又纯的模样儿?殊丽不得其解,觉得此刻的他,比她还要纯情。 明明是在纵欢,怎会用纯情来形容?是自己学识浅薄,寻不到合适的词儿了,还是真的很纯? 正当此时,猎豹不再犹豫,叨了一口猎物的肚皮,“朕有分寸。” 领略过佳人的美,哪里还控制得住,确切的说,哪里还想控制......那段时日因担忧频频引发的心悸,需要她来治愈,即便会腻毙其中,也值得了。 殊丽被他一本正经的求/欢话语噎住,等到褰动衣裙时,焦急道:“他还小,一路被颠簸,需要静养。” 陈述白掐住她的下巴,脸色不见好转,“你是因为孩子拒绝朕,还是打心底就从来不愿与朕媾之?” 这话有些负气,宛如一个少年在质问背叛自己的爱人,带着隐隐的委屈和不甘,不该是一个心思深沉的帝王讲出来的。 殊丽被压得呼吸不畅,竭力不勾起他带着征服感的欲丝,“没有,没有不愿与陛下......” 那个字眼太过溺昧,她说不出口。 陈述白缓和了脸色,攫住她的舌尖吮了几下,在尝到了熟悉的香甜后,胸膛也跟着颤动起来,可还是坐起身退开了距离。 静默流淌在彼此之间,一个闭眼调息,一个静静望着承尘,谁也没再打破缄默。 殊丽深知,真话伤人,她想要离开皇宫,势必会激怒他,这便是他们之间的无解。 “陛下,我累了,请便。”说完,殊丽翻身背对他,华丽的衣裙上还沾着艳丽的鲜花。 陈述白捏下眉骨,为她盖上锦被,就那么坐在一旁凝睇她,直到她皱起眉尖,才想起“自觉”这个词儿。他自觉地起身,拧动床柱走了出去。 在内寝处理了几份奏折,看窗外已是浓稠的黑,陈述白返回密室,轻轻坐在熟睡的女子身边,为了不弄醒她,隔着指腹的距离“抚”向她的脸,随后“抚”向她的小腹,浅棕瞳眸泛起点点温柔。 走到书案前,摊开空白画卷,拿起画笔,对着床上熟睡的人儿开始作画,不愿放过她的任何细小动作。 半个时辰后,一幅睡美人的画作将近完成,唯美动人,作画者却觉得有所欠缺,于是再一斟酌,在床边画上了自己。 狭窄密室中,男子静静坐在床沿,隔空“抚”着长发披散在枕头上的女子,看上去寂寥又偏执。 你的所求里,有什么是朕不能给你的,作何非要尝尽苦头也要逃离深宫? 陈述白靠在椅背上,盯着床前跳动的烛台,凤眸微合。 殿外寒凉,滴水成冰,他拢着墨蓝大氅走在燕寝外的萧萧北风中,唇畔偶尔飘出稀薄白雾,连带着黑睫上也裹了层霜。 真够冷的,牢里更冷,还很潮湿。 陈述白呵出一口雾气,负手站在高高的玉阶之上,眺望天牢方向,眼中没有丝毫同情,前不久听御医禀告说,陈斯年是个体弱的病秧子,常年靠昂贵的药材续命,同样患有心悸,犯病时体温忽高忽低,与自己的症状很像,会是巧合么? 陈述白不信巧合,其中必有蹊跷,只是无源头可寻。 回去的路上,陈述白在侍卫重重的月门前发现一个矮个子的小郎君,正在跟门外的侍卫拉扯,急得直跺脚。 “丽丽回来了,我要进去,别拉我呀。” 侍卫哪敢半夜惊动燕寝中的人,赶忙抱起他,“贵人睡下了,小殿下还是明早再来吧。” 陈溪乱蹬起腿,忽然瞧见被宫灯环绕的男子徐徐走来,眼前一亮,“二叔!” 陈述白很久未见陈溪,压平的嘴角稍稍勾起,朝他招招手,“过来。” 陈溪朝着抱他的侍卫做个鬼脸,灵活地跳在地上,小跑过去。 入宫数月,小家伙褪了婴儿肥,变得白净俊俏,很是打眼。 “二叔,丽丽是不是回来了?我想见见她!” 拉住陈述白的手,他眨着黑漆漆映出星月的眼睛,期待地看着男人。 陈述白本无心大晚上带人去打扰殊丽,可面前的小家伙聪慧伶俐,说不定能解殊丽的苦闷,于是牵着他走进月门,“你陪她睡吧,明早就在燕寝用膳。” “二叔最好啦!” 入宫的陈溪,比在前太子陈依暮身边开朗不少,脸上洋溢着欢喜,一看就被太皇太后养的很好。 陈述白早在几个月前就已查出陈溪不是陈依暮和发妻所生,而是他逃跑的发妻与侍卫的私生子,不过这件事,陈述白不打算告知给太皇太后和其他人。 一来老人家把陈溪当亲孙子养,养出了感情,现今病入膏肓,受不了打击。 二来陈溪和他投缘,对他很是依赖信任,他也不忍将一个小小少年推入身世的火海,既然那女人已经消失,那个侍卫又早被陈依暮砍了,这个真相就无限期地隐瞒下去吧。 来到密室中,陈溪小声问道:“二叔,丽丽为何住在小屋子里?” 陈述白揉揉他的头,“她怀了二叔的骨肉,需要静养。” 陈溪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捻手捻脚走到床边,看着睡熟的女子,弯了弯眼睛,视线落在她的腹部,托腮盯了一会儿,“是个妹妹。” 陈述白有些诧异,失笑地问:“溪儿为何觉得是妹妹?” 陈溪笑道:“我昨晚梦见了。” 难怪适才那么惊讶,不过梦有变数,陈述白没太当回事儿。 夜里还有要事处理,陈述白叮嘱陈溪快睡觉,不可打扰殊丽,自己回到内殿翻阅奏折。 重要的几个折子里,一半是关于重臣们劝谏陈述白尽快充盈后宫的,陈述白执起御笔,驳回了他们的劝谏。 现今后宫有一个女子都够他头大的了,再来一个...... 再来一个皇后吗? 正室一旦入了后宫,在没有犯错失仪的前提下,他需要给予尊重和荣宠,那殊丽的地位就岌岌可危了。 想到此,烦躁更是蔓延心头,将折子一推,单肘撑在书案上,支颐假寐,直到闻到一股桔子味。 “二叔,吃。”陈溪举着手里的桔瓣,爬到他腿上,笑着搂住他的脖子,“吃桔子。” 陈述白顺势拍拍他的背,“溪儿乖。” “二叔怎么啦?” 连小孩子都看出自己有心事了?陈述白失笑,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他,竟破天荒地跟一个小孩子说起选妃的烦心事。 陈溪听得认真,却不是很明白,想起自己母妃和父王的紧张关系,他使劲儿摇摇头,“二叔,感情才重要。” 少年的成长是飞速的,尤其是有过苦楚经历的,陈述白感同身受,淡笑着问:“溪儿的意思是,娶妻当娶心头好,而非将贤良淑德看得那么重要?” “嗯!”陈溪扬起小脑袋,仰着映亮月光的窗棂,“丽丽怀了小宝宝,二叔为何不娶丽丽呢?” 娶殊丽? 陈述白心口一震,娶殊丽为后,而非纳殊丽为妃吗? 于理不合...... 可喜欢的女子做自己的皇后,又有何不可! 留住她,不就是自己的目的,不就是解开他们郁结的良药。 至于那些门阀世家的家主,以及太皇太后和太后,必然会出言反对,但自己也没那么在乎。 自己从来都是我行我素、心狠手辣之人,到时候“杀”一儆百,还能堵不住那些人的嘴? 深夜阴沉的天际似挤出一抹天光,照在快要干涸的心头,陈述白吃了陈溪递过来的桔子,将籽也一并咽了下去,那桔籽在心田上遇光发芽,长出了嫩叶。 “陈溪”的到来,无疑给他带来了一片“晨曦”。 另一边的大理寺天牢内,陈呦鸣让人将周太妃送回宫,自己盘腿坐在牢门前,与牢狱里面的陈斯年对望片刻,倒了一杯酒放进了木柱之间,“为何放着大好的前程不要,执意刺杀陛下?” 陈斯年接过酒杯,嗅了嗅道:“十年陈酿。” “我在问你话。” “大好的前程吗?”陈斯年笑了声,笑声无比讽刺,“贫瘠之地的王侯罢了,哪里来的大好前程?” “可那是拜先帝所赐,与陛下无关。” “你若是来做说客的,就请回吧。若是来送为兄一程的,咱们还能在续续兄妹情,只要你愿意。” “都不是。”陈呦鸣也给自己倒了一杯,烈酒入腹时,忍不住咳嗽几声,“我是来讨债的,当年我被母妃送出宫,已过上了平凡人的生活,是你将我逼入权力的漩涡,我做了你十年的傀儡,此账要怎么还?” “所以,你打算如何对我,去陈述白那里落井下石?”陈斯年并不怨她,反而语气轻松道,“去吧,别给自己留有遗憾,尽情报复吧。” “你是故意被擒的?” 在陈呦鸣看来,若他执意逃离,以他的本事,不该这么容易被抓捕。是厌倦了漂泊和勾心斗角吗? 陈斯年默默饮完杯中酒,抛开酒杯,大喇喇躺在干草堆上,“随你们怎么想。” 就是累了啊,还不愿承认,陈呦鸣摇摇头,“静静吧,我改日再来看你。” “且慢,我有一事相托。” “嗯。” “被抓的人里,有个孤儿,名叫林斐,是我养大的,稚气单纯,是个好孩子,麻烦你将他救出去抚养。” 陈呦鸣从未想过,自己的孪生哥哥还会有记挂的人,还会有良善柔情的一面,“好,我记下了。” 拾起地上的酒壶和杯子装进食盒,她走出天牢,才发现檐下的红灯笼上罩了一层薄雪。 纷飞雪花扑在脸上,痒痒的凉凉的,有种恍如隔世之感。她不知天子会如何处置自己的哥哥,也不知天子会如何安置她,一场雪能掩盖地上的龟裂,却掩盖不了人对人的伤害,那些留在骨血里的仇恨,只有岁月长河能够抚平了吧。 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她点燃宫灯,连夜进了皇宫。 见到陈述白时,她已做好了被发配或隐藏的准备,可得到的却是恢复公主身份的圣旨。 怔愣间,她还以为自己听差了。 陈述白坐在书案前,在圣旨上盖了玉玺,略一抬眸,“怎么,是高兴还是不想接受?” 陈呦鸣颤巍巍地跪地叩首,眼看着冯连宽接过圣旨,送去了宗人府。 宗人府掌管皇室名册,撰写嫡庶、爵位等事宜,一入宗人府,就等同于皇女身份得到了认可,她再也不是谁的傀儡或影子。 “陛下要如何处置陈斯年?” “不该问的就别问,以后不必躲来躲去,有时间就入宫陪陪殊丽。你们投缘,她喜欢跟你相处。” 陈呦鸣讷了讷,有些发懵,“殊丽在哪儿?” 陈述白起身走向龙床,拧了一下床柱,一堵墙面转动,露出里面的密室。 竟将心上人囚于此,陈呦鸣腹诽一句,快步走了进去,见殊丽和陈溪还在熟睡,没忍打扰,试探着握了握殊丽的手。 能感受到,她缺乏安全感。 不算特别熟悉的气息忽然逼近,殊丽拧下眉头,没有清醒,如今最能让她安心的气息是来自陈述白的龙涎香,其他人所佩戴的香囊发散的味道,都会让她有所警惕,可眼皮太沉,根本醒不过来。 听见轻微哼唧声,陈述白走过去,附身拍了拍她的背,“没事,睡吧。” 殊丽沉睡过去,脸色总算养得红润了些。 陈溪爬起来,对着殊丽的肚子拍了拍,学着陈述白哄殊丽的口吻,小大人似的哄道:“妹妹别怕,是皇姑姑。” 陈呦鸣抽抽嘴角,掐了一把陈溪的脸,“小鬼。” 他们只在太皇太后那里见过一面,小家伙就记住她了。 等陈呦鸣告退,陈述白让郑尚宫带着陈溪去用膳,今日休沐,他想陪着殊丽醒来。 昨晚下了一场雪,今日冬阳明媚,醒来时不该视野里一片昏暗,想到此,他打开锁链,抱起殊丽来到内殿,将她轻轻放在龙床上,就那么静静看着她,怎么也看不够。 想到她会成为自己的皇后,内心还多了从未有过的轻松,管那些个老臣怎么想,他痛快了就行。 等殊丽睁开薄薄的眼皮时,他还特意推开窗子,大撩起帷幔,让日光充分投射进来。 殊丽迷迷糊糊坐起身,遮了一下被光晃到的眼,不确定地看向男人,“陛下怎没去早朝?” 问完才想起今儿是休沐日,难怪又来缠着她。 陈述白不知她心中所想,竭力维持着和悦,握住她的手拍了拍,“今日陪朕的皇后。” 殊丽没有反应过来,却还是听清了“皇后”两个字,扯了扯嘴角:“陛下要迎皇后娘娘入宫了?” 那要置她于何地? 陈述白忍住不悦,当她刚睡醒头脑还木讷,淡笑着轻吻她手背,“陪你,朕的皇后。” 殊丽更愣了,一大早,他烧糊涂了不成? “陛下去陪该陪的人吧,不必顾及不重要的人。” 陈述白心里顿生一股火,怎么会有如此不开窍的女子? “朕说,你是朕的皇后。” 他还是保持着蕴藉温笑,嘴角都快撑不住了,原本就不是爱笑的人,每每笑来,虽好看惹眼,却总是笑不达眼底,若不是有意讨好她,怎会如此逼自己卖笑。 殊丽听懂了,又当他在戏弄人,语气淡了三分,“陛下错爱,民女才疏学浅,琴棋书画样样不通,担不得皇后大任,陛下还是另择良人吧。” 一大早的,作何戏弄她呢,他不知君无戏言吗?再者,谁说她想做皇后? 沉甸甸的担子,她才不要。 陈述白单手撑额,闭了闭眼,心道她刚受惊不久,不跟她计较。 第72章 第 72 章 陈呦鸣恢复公主身份,封号仪宁,赐公主府,风光又令人匪夷所思,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周太妃当年为了争宠,将皇女谎报为皇子,一时成为笑谈。 自此,世间再无宣王。 仪宁公主乔迁之日,士大夫同去庆贺,陈呦鸣和煜王商议好,想将殊丽接过来小住两日,无疑遭到了陈述白的拒绝。 煜王还在为木桃的事耿耿于怀,语气稍冲,“陛下总不能一直关着殊丽,花不见光都会枯萎,何况是人。” 陈呦鸣拉了拉煜王的袖子,唱起白脸,“殊丽现今没有显怀,走起路来也算方便,等过些日子肚子大了,即便陛下想让她出去走动都困难。” 说的在理儿,连冯连宽都跟着劝了起来。 可不管他们如何保证,说是府内外安插好侍卫,绝不会给殊丽有机可逃,陈述白还是铁了心的不放人。 一墙之隔,殊丽自然听见了他们的对话,按部就班地做着手里的绣活儿。 等几人离开,陈述白走进来,看她在绣一只被笼子困住的鸟,眸光复杂,“殊丽,朕能相信你吗?” “信任是相互的。”殊丽眉眼淡淡,看似并不关心自己的事,“陛下何时放了木桃?” “她是朕用来困住你的筹码。” 多可笑啊,堂堂天子,需要用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困住一个女子,可他还是说出了心中所想,即便会被对方嘲笑。 殊丽默不作声,加重了手中的针。 最终,陈述白还是没有让殊丽出宫去住,陈呦鸣和煜王并肩走进公主府时,齐齐叹口气,惹得宾客们不知所措。 御赐府邸,不是隆宠么,怎么还叹上气了? 元栩是最后一个前来庆贺的宾客,没打算在府中用膳,只放下贺礼,便要回府,被煜王拦下。 “来都来了,里面请。” 在仕途中,煜王从元栩身上受益良多,将他视为半个师父、半个知己,也因此没有在意场合,勾着他的肩往里走,虽然自己才是矮的那个,却有种强势之感。 元栩拍开他的手,与之坐在棋盘前。 是一盘未走完的象棋。 两人对弈起来,煜王开始倾诉苦水,“陛下对殊丽有种偏执过头的占有,再这么下去,我怕殊丽承受不住会疯掉。” 在那么一个不见光的屋子里待久了,再活泼的人都会变得阴郁,何况殊丽并不活泼,就更容易被环境影响。 煜王的担忧并不是多余的,否则也不会天子,可无论他怎么循循劝之,都不见成效。将元栩“扣”在公主府,无非是想托他再去劝劝。 近臣都知,元栩和天子是挚友,在天子心里占比很重,比得过十个手足兄弟,可不知怎地,元栩从抓获陈斯年那日起,就一直置身事外,对殊丽的情况不闻不问,他以前不是希望殊丽提前出宫么,最近怎么变冷淡了? 对此,陈呦鸣也极为诧异,可她是筵席的东家,一直在忙于应酬。 吃了煜王一颗棋子,元栩终于开了口:“殿下可知,陛下要立殊丽为后?” “真的假的?” “真的。” “一时的,还是一世的?” 一时和一世可区别大了,一时的新鲜和宠爱不能长久,寻个机会就能换掉皇后,一世却是帝王的承诺,一旦对外宣称就不能轻易变卦。 元栩淡笑,“一世那么久,如何能预知?” “太后白忙活了。”煜王笑着耸耸肩,完全不在乎太后的喜怒,“就因为此,你才不去插手殊丽的事?” “陛下对殊丽动了真心。” “真心又如何?一味的占有和禁锢是负担,不是爱。” 十七岁的少年反过来告诉一个二十好几的男子什么是爱,是否滑稽了些?可元栩像是听进了他的话,迟迟没有移动棋子,等到再次移动时,轻道了声:“联手卒。” 煜王一瞧自己要输棋,扯扯嘴角:“不下了。” 元栩习惯他的悔棋和中途喊停,没再执意下完,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我去跟公主说一声,先回府了。” 煜王点点头,没再做说客,反正不是自己的表妹,自己忙活个什么劲儿! 白雪穿树,深巷的枝桠上挂满冰晶,日光一照晶莹剔透。 元栩拢了拢肩上的氅衣,忽然想起那日带殊丽出宫游玩的场景。 那晚,她的笑很美。 脑海里不停徘徊着那句“一味的占有和禁锢是负担,不是爱”,他想,换作是他,应该会给予她自由,哪怕思念穿肠,也不会囚她于金屋,消损她眼里的光…… 飞雪簌簌不停歇,压歪廊下冬青丛,年关将至,快除夕了。 陈述白负手窗前,望着斜飞白雪,让人准备了脚炉和手炉,亲自送进密室。 女子畏寒,加之怀有身孕,即便在暖阁中还是会手脚冰凉,可他的无微不至没有换来殊丽的半点感激。 “今儿朕不忙,陪你出去走走。” 殊丽还在刺绣,看样子是在给肚子的小家伙缝制小袄,陈述白握住她的手腕,“屋里暗,别累坏眼睛。” 殊丽拨开他的手,继续忙活。 陈述白没有再劝,坐在一旁静静看着她,直到元栩登门。 该来的还是来了。 陈述白打帘走出内殿,看向站在外殿的白衣男子。 他今日没有穿官袍,一身白衣温润如玉,如冬日的暖阳。 “也是来劝朕的?”陈述白邀他入座,没带情绪。 元栩同样没有情绪,“作为表兄,臣想见她一面。” 默了一会儿,陈述白笑道:“阿栩,朕以前不觉得自己小气,可如今,在她的事情上,朕不仅小气,还锱铢必较,你可以见她,但若是怀了别的心思,朕不会容你。” 这算是一种温和的警告吧,元栩报以一笑,“陛下过忧了,臣只是想跟她说几句话。” 见陈述白没阻止,元栩起身走向内寝。 寻常人哪敢进出天子寝殿,元栩不但做到了,还是常客。宫人们对他极为尊重,包括引路的冯姬。 其实,无需冯姬引路的,可天子不在内寝,他一个外廷大臣独自进去容易被有心人抓住把柄,有燕寝的宫人在,总归好一些。 打开密室的门时,冯姬小声道:“元侍郎放宽心,有什么话尽管同殊丽讲,我不会乱讲的。” “有劳。” 元栩走进室内,看向坐在床上刺绣的女子,被冯姬提醒道:“殊丽每日除了刺绣,再无其他事可以做,整日浑浑噩噩的,元侍郎多劝劝她。” 生平第一次,元栩对一个女子充满了怜惜,以前,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心软的人,此刻真真切切感受到了痛意。 听见背后传来的动静,殊丽扭头看去,露出温笑,“你来了。” 元栩走过去,仔细观察着她,没有从她脸上看出悲鸣或痛苦,却更叫人揪心,“你,还好吗?” 殊丽放下手中绣活,下意识想要给客人沏壶茶,却反应过来,自己身处燕寝,又是个囚犯,不该去做反客为主的事,连接待客人都没有资格。 “没......没有......” 看她站在原地,双手无措地理着裙面,元栩再克制不住几日以来的担忧,上前一步轻轻将她拥进怀里,“没事的,没事的。” 男子衣衫上清雅的香气传入鼻端,殊丽鼻尖一酸,望了门口一眼,见冯姬背过身去,才颤着手拉了一下元栩的袖口,“表哥,你别再来了。” 陈述白对她有种病态的占有,与她扯上关系不是好事儿,元栩是个清雅君子,不该因她受到猜忌。 元栩将她瘦弱的身子整个抱住,语气坚定:“我带你离开。” 防守重重,木桃又囚于深宫,如何能离开? 知他是个信守承诺的人,殊丽更不能接受他的任何承诺,“我挺好的。” “好不好,我自己会看。”元栩松开她,第一次越矩去瞧一个女子的肚子,“他闹你吗?” 提到小家伙,殊丽眼中除了愧疚,还有一丝光亮,翘唇道:“特别乖。” 元栩勉强笑笑,眼梢带着温柔,“那就好,你暂且委屈几日,我来想办法带你离开。” 执拗不是谁的专属,殊丽可以,他也可以。他知道,天子已经将卖身契还给了殊丽,殊丽不再受宫规束缚,是元无名的亲外甥女,天子强留她在身边,就是强抢臣女,不顾君臣之情。 这是他要带殊丽离开的理由,也是放在明面上的,若天子执意,他会再想其他办法。 抢人,他也会。 听出他并非说笑,殊丽摇摇头,“我哪儿也不去,表哥别折腾人脉了,我不想欠你的,更不想欠元家的。” “元家的人情无需你来还,我的人情更无需还。” 天子在外间,这里不宜久留,元栩拍了拍她的肩,眼中流淌着细碎的温柔,“将你留在此处,我夜不能寐,不将你带出去,我寝食难安。” 殊丽愣住,夜不能寐、寝食难安......因为她是他义父的外甥女,他就要以命相护吗? 真的如此简单吗? 元栩,你是不是对我动情了? 想法一出,殊丽忽然拽住欲要转身的男子,冷静地唤出他的名字,“元栩。” 元栩点头示意,“我在。” “我什么也不能给你,不要在我身上浪费精力。” 有些话虽残忍,但也是快刀斩乱麻,情丝绕指柔,却也最伤人。殊丽知道,不能优柔寡断伤人伤己,“我喜欢过元佑,不能再喜欢你了。” 站在门口的冯姬像是听见了惊天的秘密,将脑袋垂得更低,心中反复道:没听见,没听见,殊丽没说喜欢谁。 不喜欢天子也就罢了,竟喜欢上了天子的近臣,要是让天子听见,不知会不会闹出人命,他绝对要替她守住秘密。 元栩坦荡一笑,抬手捋了捋她的额发,“我不要你的报答,只要你好好的,至于元佑......” 隔着一道墙,他面朝外殿方向下了一个决心,复又看向殊丽,一字一顿道:“元佑是......” “元侍郎,陛下在外久等了,您还是早点出去吧。” 冯姬忽然插话,并对两人使劲儿挤眼睛。 余光中,元栩瞥见了珠帘外的一角龙袍,咽下了快要脱口的话,“好好休息,别多想,一切都会好的。” 换了一种语气,他退后两步,转身走出密室。救出殊丽是首要,现在还不能完全激怒天子。 陈述白打帘进来,第一次从元栩身上感到敌意,说来可笑,两人是挚友知己,何时暗暗较过劲儿。 “你想跟她提元佑?” 还是听见了啊,元栩维持着淡笑,“一个身份而已,跟她提了,她也不会声张出去,那位冯小公公更是没胆儿说出去。臣想问,是陛下不敢面对假的身份,还是不敢面对她?” “阿栩,你僭越了。” 陈述白不常提醒人僭越,一般遇见僭越的情况,直接收拾了,可对元栩,他提了不止一次。 元栩没为自己辩驳,作了一揖,大步离开。 冯姬小碎步跟了出去,没有跟陈述白提起两人在密室相拥的事。 而此间密室,在殊丽到来后,也对近臣、近侍开了敞口,不再隐秘。 天空飘起雪,亦如陈述白此刻的心境,他沉着脸看向元栩离去的方向,强行压制住躁动,他们是过命之交,在元栩没有犯下大错前,他不愿毁了曾经的信任。 掩在衣袂中的拳头握得咯咯响,他暂收火气,走进密室抱住殊丽,没有言语,坚决而有力。 殊丽是他的,从老三那个笨蛋将她拽到御前那日起,孽缘便埋下了种子,也是从那一眼起,他心中卑劣的种子生了根、发了芽。 “朕今日不处理公事,留下来陪你。” 殊丽靠在他怀里,望着殿门前微弱的日光,无力地闭上了眼。 薄雪初霁,晴空万里,陈述白为殊丽裹上厚厚的斗篷,带她去了一趟御花园。 冬日赏梅,最富意境,能在萧瑟狂风中领略枝头的红霞。 漫天白茫,唯寒梅傲然天地。 折了一朵梅花下来,陈述白将其镶在袖口掏出的钗镊上,插在了殊丽的素鬟间。 天寒地冻,男人修长皙白的手指被冻得微红,可他还是执意为殊丽插出最漂亮的样式。 殊丽双手揣在兔绒手捂中,掌心还握着暖炉,背风吸了吸鼻子,“太冷了,咱们回去吧。” 难得半日清闲,陈述白想要多陪陪殊丽,于是搂住她的肩,指了指结冰的鱼塘,“去看看喜欢哪几条,朕让人凿冰取出来,养在燕寝。” 养在燕寝,供她观赏吗? 殊丽站着没动,平静的面容划过一丝悲鸣,“鱼在池中游得好好的,陛下作何要将它们囚于陶缸中?” 一语双关么。 淅淅沥沥的雪沫自枝头吹拂而下,散落在面庞,清清凉凉没甚威力,偏偏凉进了心里,陈述白装作没有听懂,搂着她踩上冰面,扣在她肩头的手慢慢收紧,稳住她的身形,以免她脚底打滑。 冰面之下的游鱼种类繁多,全是街市上鲜少能见的品种,五颜六色,汇成绚丽多姿的一隅乐园。 殊丽正低头观赏时,下弯的后颈徒然袭来一抹温热,她蹙下眉尖,默许了他的动作。 轻吻过后,陈述白自后拥住她,附耳道:“朕送你个菜园子,想种什么,就跟冯姬说,他会帮你。” 菜园子?殊丽暗自摇头,真想种些什么,何不去尚衣监的小菜园跟绣女们一起忙活? “陛下不必为我费心,我吃穿不缺,不劳作也能活下去。” 多自嘲的一句话,偏又捅进陈述白的心中,她是在自喻金丝雀吧,但凡叫两声就能获得主人投喂的食物,不必像笼外的野鸟需要自己寻找吃食。 “别那么说自己。”陈述白加紧手臂,将她勒在怀中,一刻也不愿松开。 被勒得上不来气,殊丽挣了挣,没有挣动,索性由着他了。两人在冰天雪地里贴近,虽暖也冷。 陈述白还是带着殊丽去了昨日才收拾出来的菜园子,处在御花园的一角,工匠们正在想方设法为其避寒,也好在冬日里种些抗寒的植被。 殊丽无心研究,僵在陈述白怀里打个细弱的哈欠,人也悻悻的没有力气。 陈述白察觉不到她的兴味,与出逃前判若两人,跟换了芯似的,哪还是那个略带小心机懂得曲意逢迎的尚宫殊丽,如今的她,如同失了魂魄,徒剩躯壳。 “殊丽。” “嗯?” 殊丽抬头的瞬间,下巴被攥住,陈述白附身吻了吻她的鼻尖,露出空洞的笑。 离心的人,尚且无法破镜重圆,何况是从未交过心的两个人。 回去的路上,殊丽走得很慢,起初,陈述白以为她只是没有精气神,可随着她步履越发的缓,陈述白掀开她的长裙看去,才发现冰寒的天,她穿着一双单薄的绣鞋。 不冻脚才怪。 “怎么回事?”陈述白转眸看向身后的宫侍,目光淬了冰,“娘娘有孕在身,你们几个就是这么服侍她的?” 宫侍们赶忙跪地磕头,说是尚衣监按着殊丽原来的尺寸连夜做了棉靴,奈何娘娘瘦了一大圈,衣裳尚且能穿,可鞋子晃荡晃荡的不合脚,于是又吩咐尚衣监再次赶做,赶在今日晌午前送来,哪知天子一大早要带着娘娘去御花园,娘娘又没拒绝,她们几个更是不敢多嘴,这才有了所谓的失职。 殊丽拉了拉陈述白的衣袖,算是为几人求了情,“是我要穿合脚的鞋子,跟她们无关。” 哪有人瘦的脚都小了,陈述白闷闷的说不出滋味,挥退宫侍,自己带着殊丽走到一旁的长椅上,将她按坐在上面。 有斗篷隔凉,坐在上面也不会着凉,殊丽不明所以,眼看着男人逆光曲膝,单膝跪在了她身前。 “陛下......” 陈述白没有接话,抬起她的双脚,褪了鞋袜,拢在掌心,小幅度地搓揉起来。 嫩白小巧的玉足不及他的手长,是怎样一步步跋山涉水前往的鸾城?陈述白漠着眉眼继续搓揉,还附身呵了几次热气,直到感受到她双脚有了温度才停手。 殊丽哪里会想到他挥退宫侍是为了给她搓脚,一时不知该道谢还是继续见外。 “擦擦手吧。”拿出桃粉色的绢帕,她垂着眼递过去。 陈述白没有接,为她套上绫袜,起身坐在她身侧,竟脱去了自己的裘靴,套在了她的脚上。 因着裘靴太大,他还用地上的细枯枝为绳,绑在了殊丽的左右小腿上,勉强固定住靴筒。 厚厚的裘靴带着他的体温,殊丽不再感到冻脚,可他要穿什么?总不能穿她的绣鞋,成何体统......也穿不进去啊。 可陈述白压根没再拿起那双绣鞋,就那么踩在了青石路面上,背起一脸错愕的女子,朝燕寝走去。 殊丽趴在他的背上,语气略显急切:“陛下别着凉了,还是让人送双鞋子来吧。” “朕的皇儿嫌凉,要回寝烤火,等不了了。” 一句话,殊丽哑口无言,原来是关心她肚子的小崽子啊。 陈述白知她误会了,但不这么说,她还是会固执地要求他换回靴子。 冰冻对于一个上过沙场的战士来说,不痛不痒,但对一个怀胎三月的女子来说,可不是好事,陈述白没有解释,也没觉得自己浮躁,一路稳稳背着她,深色的大氅拂过脚踝,带来缕缕凉风。 “待会儿出宫去转转?” “陛下去忙吧,不必陪着我。” “朕不忙。” 不忙是假,但他下的决定从不会轻易改变,说要陪她,便不会食言。 殊丽斜睨一眼他踩在地上的双脚,“陛下总要穿双鞋。” “好。” 不知一个难服侍又舌的人怎会忽然变得好说话,殊丽轻轻搂住他的脖子,明显感觉他僵了一下肩膀。 出宫的随行侍卫众多,殊丽知道,陈述白在防她趁机逃跑,其实,完全没必要的,她是一只被威胁了的金丝雀,还能飞出重重看守的笼子吗? 马车停在一间布庄前,陈述白抱着殊丽下了马车,大步向里走。 街市上人流攒动,比肩接踵,殊丽小声道:“人多,放我下来。” 陈述白是一步都不愿她多走,坚持着将她抱进绣坊。 令殊丽意想不到的是,店内空无一人,像是刚刚出兑了。 将人放在地上,陈述白环视一周,“觉得这地方如何?” 空荡荡的布庄能规划出许多种经营模式,至少前堂能接客,后院能织染,地段又极好,可谓难得。 陈述白忽然问道:“向你请教一二,若是想在皇城开一家有特色的布庄,该如何布局?” 被那句“请教”震惊到,殊丽咳了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玩笑似的规划起布局,“若我是掌柜,就在这边摆放昂贵一些的绸缎和绫罗,那边摆放廉价一些的絁绢和斑丝,中间摆放价钱适中的雾縠和霞绡,这样,囊中羞涩的顾客也不会止步不进了。” 听她细致地规划,陈述白深沉的眸子染了暖意,负在身后的手慢慢松开,总算寻对了一点儿讨好她的方式。 所谓投其所好,大抵如此。 “朕觉着你说的有道理,过段时日,就由你来经营这家店吧。” 殊丽诧异地看向男人,“陛下要把这家店送给我?” 陈述白不置可否。 天子怎知她想要开个绣坊或布庄? 殊丽狐疑起来,她没同他提起过平生的夙愿啊。 “我能力不够,恐负重托,陛下还是另寻高明之士吧。” 皇后当不了,掌柜也当不了,做什么都推脱,惯会气他,陈述白紧抿双唇,无奈地揉揉她的发网 第73章 第 73 章 回到宫中,陈述白抱着殊丽走进密室,将人放在了铺满月季花的大床上,不等殊丽说什么,张臂将她纳入怀中,头埋在她柔顺的长发中,闷闷地道:“三个月可以了。” 又在试探她的底线,殊丽反唇道:“陛下若能君子一些,孩子生下来也能清朗些。” 都是借口,刚刚成形的小东西,还用不着胎教,陈述白心里不痛快,将人翻转过来,附身去吻她的唇。 她是他的,永远都是,外人不能觊觎。 被剥夺了呼吸,殊丽身子发软,连连后退,后背抵在了床柱上,“唔......” 不再唯唯诺诺后,再没心思跟他亲热,殊丽不停捶打他的肩,“放开我,他动了!” 陈述白过于投入,没有听清她说的话,唇一点点移动,从女子下巴一路蜿蜒,来到裙面上。 双手有些激动地向上推起,他抬起那对金铃铛搭在肩头,舌尖划过颤巍巍的铃铛,又沿着线条所引,慢慢试探着。 殊丽双肘撑在枕头上,娇唇溢出破碎声,又彷徨又闷热,盯着双膝前的黑色发不出是羞恼还是默许。 不过,尝过情滋味,她也知那是曼妙难以言说的,可心里绕不过去当下的结,不愿与他亲昵。 “你放开,孩子动了!” 动了?孩子动了? 陈述白才听明白她的意思,双手撑在她两侧,稍稍推开距离,低头看向她没有一点儿隆起的小腹,舔了一下唇上潋滟的色泽,要气不气道:“丽丽,撒谎也要讲究事实,胎动至少要四个半月,你才整三月。” 殊丽用手背蹭了一下额头的薄汗,“他就是动了,我是他娘,最清楚。你再吓唬他,当心我流产。” 温柔似水的女子忽然带了刺,陈述白又气又好笑,意犹未尽地替她掩好裙面,“好,不碰你,你安抚安抚他。” 演戏演全套,殊丽低头揉揉小腹,语气绵软道:“有人在发疯,咱们别理。” “......” 陈述白捏下鼻骨,握住殊丽的左手细细摩着,另一只手揽住她的细腰将人移到面前,看着她小巧的唇,“丽丽,是你快逼疯朕了。” 若不是发疯,为何在她的事情上理智尽失,控制她的出行,排除潜在的对手。 没想到他会承认,殊丽不适地扭了扭身子,想要退离开。 陈述白双臂环住她的腰,额头抵在她肩上,不知要如何做,才能挽回一点儿好感。 善于操控全局的人,在喜欢的人面前,偏执的像个怪物。 拥着她躺在大床上,陈述白从后面拥住她,大手覆在她的小腹上,“陪朕睡会儿。” 殊丽不依,挣了几下,却听背后传来均匀的呼吸,僵硬的身子慢慢软了下来。 他很疲惫吗? 大雪初歇,寝殿内温暖如春,殊丽因身孕有些嗜睡,很快歪头睡了过去。 背后的男人睁开眼,轻轻拨了拨她的耳垂,确认她睡着了,撑起上半身,在她脸蛋上落了一吻。 一吻过后,没忍住,又倾身向前,啄了一下她的眼角,当发觉被吻的人儿有醒来的迹象,他赶忙躺回原处,闭眼装睡。 拥着香喷喷的人儿,他连奏折也不想看了,索性放松自己,沉入睡梦。 夜里,郑尚宫服侍殊丽洗漱,殊丽碍于陈述白在旁,不愿泡浴汤,就让郑尚宫端来水盆泡脚。 陈述白站在一旁,看着殊丽将脚泡进水中,金铃铛在水中忽上忽下,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没抗住内心的悸动,屏退郑尚宫,蹲下来卷起袖口,伸手探进水中。 不知他要做什么,殊丽猛地缩回脚,并拢脚趾怔怔地看着他。 男子过分优越的容貌带着一丝不自在,他抬起头,捉住了那对玉足摁进水盆,“帮你洗。” 谁敢劳烦天子洗足,殊丽挣了几下,花容失色,“不了,我自己来。” 才怀孕三个月,身子一点儿也不笨重,完全可以自理,要不是郑尚宫怕天子责备她不尽责,殊丽都不会要她服侍。 可陈述白执意动手,那股认真劲儿像在研究正事。 他搓揉起羊奶皂,涂抹在殊丽的脚掌心,轻刮了几下,见她蜷了蜷脚趾,问道:“很痒?” 不是在挑弄,而是单纯的想要练习如何给她洗足。他又搓揉起羊奶皂,涂抹在殊丽的脚背和脚趾缝里,修长如玉的大手来回摩着,比清洗御笔的笔头认真得多。 殊丽痒的不行,咬住下唇,催促道:“你快些。” 陈述白又清理了她脚踝上的金镯和铃铛,力求不落下一处。 浸泡过后,他单膝跪地,将布巾放在左腿上,捧着殊丽的脚一点点擦拭。 简单的洗足,在他手里,被诠释出了对待琴棋书画的认真劲儿,不知道的,还以为殊丽才是皇女,而他是皇女身边的忠诚侍卫。 然而,这位侍卫的气场有些过分的大了。 洗好后,殊丽缩回脚躺在床上,扯过被子蒙住自己,不愿再搭理他。 陈述白取来香炉,打了一个精致的香篆,点燃沉香,可刚点燃,就吹灭了,心道殊丽现阶段最好呼吸新鲜空气。 想到此,他环顾四周,觉得这里的确不合适,于是连同被子一起将殊丽抱了出去,放在了龙床上,又将链条系在了龙床的床柱上。 若是没有他前后锁链子的行为,殊丽或许会心软,可见他毫不犹豫地上了锁,那阵温柔的春风消弭在心头,徒留冰寒。 “朕去处理奏折了,有什么事,就吩咐郑尚宫去做。” 殊丽嫌他啰嗦,扯过被子蒙住头。 陈述白扯下被子,不让她憋住自己,之后正了正衣襟,大步离开,撩开帘子时,复又变回了清冷。 走在银装素裹的宫廷中,陈述白问向斜前方挑灯的冯连宽,问他如何能让殊丽开心。 看来,天子还是不懂爱,心动却急切,总想要得到心上人的回应,而非一味的付出。 “依老奴看,陛下该给予娘娘自由。”冯连宽笑了笑,缓解起这句话的锋利,“退一步的话,陛下不如让木桃过来给娘娘做个伴儿,陛下也可......讨好下木桃。” 其余挑灯的宫人耸肩憋笑,让天子去讨好一个小宫女,是不可能的事吧。 陈述白忽略了他们的小动作,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当晚就将木桃从偏殿放了出来。 殊丽在见到木桃时,头脑是呆木的,甚至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直到木桃扑在床边,抱着她的手臂大哭,才反应过来,一把拉起木桃抱进怀里。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姑姑了!”木桃哭得鼻涕眼泪一大把,“姑姑有没有受伤?胎儿如何?” 殊丽替她擦拭眼泪,红着眼睛将分离后的经历讲了一遍。 木桃握住她的手,蹭了蹭脸,破涕为笑,“没受伤就好,那就好。” 殊丽感慨万千,是啊,她们都没有受伤,就是最好的结果了,“小桃儿,我会想办法把你送出宫。” “不要,”木桃抱着她的手臂不松,“我要陪着姑姑生产。” 刚一见面,殊丽也不想破坏气氛,也就没再多言,暗暗装下了送木桃出宫的心事。 后半夜,殊丽陷入沉睡,木桃为她掖好被子,正准备去窗前的软塌上歇息,却见珠帘外站着一道挺拔身影。 木桃捻手捻脚走过去,发现那人是陈述白,吓得魂不附体,打心眼里,她是极为惧怕天子的。 陈述白不愿打扰殊丽,朝她动动手指,示意她出去一趟。 木桃小碎步跟了出去,等迈出门槛,才瞧清天子肩头落了一层雪,看样子是在外面驻足多时了。 陈述白想着冯连宽的话,转眸问道:“你......” 可话还未讲完,木桃噗通跪在地上,“陛下要打要罚,奴婢都受着,只求陛下别迁怒姑姑。” 一旁的冯连宽暗叹,是个懂的报恩的孩子,不枉费疏丽的付出。 陈述白示意她起身,“朕没打算罚你,还要奖赏你。” 木桃愣住,眨巴眨巴大眼睛,“啊?” 陈述白抱拳咳了下,“你喜欢什么,尽管跟冯连宽提,他都会满足你。” 天上掉馅饼了,还是满满的肉馅。 出宫一趟,木桃变得谨慎许多,忙摆了摆手,“奴婢受之有愧,陛下别吓唬奴婢了。” 讨好人都这么费劲吗? 陈述白耐着性子道:“不必拘束,想要什么只管说,不说的话,朕才要罚你。” 在他看来,平凡人都有欲念,他不信木桃是个无欲无求的。 不要奖赏还要被惩罚??木桃摸不着北了,讷讷道:“奴婢想要姑姑自由。” 不提是不提,一提就触碰天子的逆鳞,冯连宽汗哒哒,笑着圆场:“这个也会实现的,不过不是现在,你再想一个,跟你自个儿有关的。” 木桃又想了想,“我想永远跟在姑姑身边。” 陈述白、冯连宽:...... 这丫头脑袋是木头做的?老五真的会喜欢这么一根筋的小丫头? 因是自己提的主意,冯连宽为了不让“主意”变馊,掩口道:“陛下不如去讨好宫外的晚娘,那女子还是懂得人情世故的。” “?” 陈述白不咸不淡地睨他一眼,却罕见地没有失了耐性,“你去办,那女子喜欢什么,直接应了就是。” 谁知,当晚冯连宽回来时,脸上溢满尴尬和无奈,“晚娘和木桃有着一样的心愿。” 都希望殊丽恢复自由。 说来,殊丽算是没有白交这两个朋友。 陈述白自然知道殊丽为了她二人付出过什么,若是以命换回的情感都要被辜负,那世间就真没有她可留恋的人事物了。幸好,人心向善。 冯连宽又道:“晚娘还说,陛下真想讨殊丽高兴,就别锁着她,林中鸟远比笼中雀鸣叫得动听。” “这也是老奴想说的话。” 冯连宽哈哈腰,露出一抹笑。他是最先效命陈述白的内廷宦官,冒死为他牵制住了陈依暮的在内庭的耳目,延长了陈述白攻城的时长,这也是他能够得到陈述白重用的原因之一。 他一直知道陈述白是个善谋的人,谋人心,不失算,可在情与爱上,“算计谋划”远不如“真诚实意”打动人,情与爱中的利益权衡只会荼毒一段本该美好纯洁的感情。 天子缺乏的就是真心,没有做到敞开心扉,无怨无悔去喜欢一个人,他总是将自己隐藏得很好,而忘了最朴实的“攻略”手段。 听完冯连宽的话,陈述白握紧负在背后的手,望了一眼即将破晓的天际,沉寂的眼微泛柔色。 回到内殿,他坐在床边,于黑暗中凝睇沉睡的女子,许久才道:“我的真心,你愿意要吗?” 窗前的木桃往龙床方向偷瞄一眼,刚好听见了这句话。 天大亮时,殊丽被木桃抱坐起来。 “姑姑,你睡太久了,起来洗漱用膳,然后活动活动筋骨。” 一提起活动筋骨,殊丽就生起烦闷,想要狠狠地扯一下链条,却抓了个空。 雪白的脚踝上空空如也,连那对戴了一年之久的金镯环也不见了。 “是他......”她咬下舌尖,心知除了陈述白,没人敢擅作主张卸去那副枷锁。 木桃也是刚刚发现,碰了碰她细嫩的脚踝,“姑姑,你快起来走几步路呀。” 殊丽失笑又惆怅,望了一眼明亮的外殿,慢慢站起身,朝着殿门走去,可即便没被锁住,她也离不开皇宫,有一堵堵宫墙围绕,有没有枷锁,都是一样的。 走进庭院中,覆雪的草木等待春日来到,她发现庭墙一角蒙了一层半透的明瓦,里面好像种了不少月季,只是还未盛开。 木桃跑过来为她披上厚厚的裘衣,陪她在罩着明瓦的小型花房前伫立,“今早大总管派人来问,明儿休沐日,姑姑想吃什么?” 处在年关,宫宴极多,天子时常在外廷与臣子们用膳,所以冯连宽才会单独问她喜欢吃什么,也好提前准备,单设一桌。 “没胃口,让御膳房按着规矩置办吧。” 木桃“哦”一声,拉着她往回走,“今早姑姑没醒时,我看见了明晚来这边的宾客名单。” 还会有客人来?不就是一个简单的休沐日,为何如此隆重? 木桃絮絮叨叨说着宾客的名字,笑道:“不仅有仪宁公主、煜王、元侍郎,还有晚姑姑呢,我猜呀,晚姑姑肯定在店里好生打扮自己呢。” 晚姐姐也会来......这是陈述白单独为她设立的小型宫宴吗? 是为了哄她开心? 第74章 第 74 章 早朝后,官员们有说有笑结伴去往各大衙门,聊起的话题皆跟除夕的团圆饭有关。 陈述白回到燕寝,见殊丽正在研究新的绣活,目光始终没有向他投来。 身后一众宫人面面相觑,感觉殊丽有些恃宠而骄了,毕竟圣宠难以维持,她还如此不知道珍惜。 冯连宽朝他们摆下手,示意他们全都退出去,随后小声道:“陛下,倔脾气的女子还是需要耐心哄的。” 以前,他也没觉得殊丽脾气如此倔,直到她近三个月的表现,连连让他吃惊。人心不可透过表象来判断,有些人隐藏得过深,怕是连自己都骗过了,可遇见事儿,还是会显露原有的倔强。 陈述白打帘走进去,屏退木桃,坐在殊丽对面,自己提壶斟茶,“听宫人说你没有胃口,酸的、辣的总该有个取舍。” 殊丽继续穿针引线,漠不在意他说的话,“酸儿辣女,陛下想要皇子还是皇女?” 不知他是如何想的,但太后定然不希望她头胎生子,大皇子该由正经八本的士族嫡女所生,再不济也要是四妃之一所出,哪轮得到她。 不过,她并不在乎太后的心思,也不怎么在乎陈述白的想法,小家伙是额外的赠礼,不是她一开始图谋得来的,不生下来倒也无所谓,一旦生下来,她都要拼尽全力去保护。 陈述白摩挲盏口,啜了一口热茶,“母子、母女平安就好。” 殊丽愣了下,如此说来,他并不在孩子的性别,也是,左右不会是储君,是男是女对他而言又有何妨。 “丽丽,”陈述白放下盏,起身走到她面前,拿开绣棚,弯腰捧起她的脸,寡淡的俊脸看不出深情,可他已尽力藏匿了芒刺和凛然,“他是我们的孩子,无关性别,朕会好好待他,也会好好待你,别再跟朕置气了,好吗?” 望着男人煦媮的眸子,殊丽弯下唇,眼梢流露疲惫,“我没有跟陛下置气,我只是想要离开宫中,去过平凡人的日子。” 为何她能用最柔和的语气说出最冷残的话语?句句刺他的心。 他想要的是她,而她最不想要是......他。 颓败感卷来,陈述白慢慢蹲下,抱住了她的腰肢,侧头贴在她的裙裳上,“你想带着孩子离开,还是打掉他?” 殊丽抚上他的侧脸,描摹他的一侧眉眼,语气轻柔,“他都三个月了,我怎舍得打掉?陛下若能放我离开,我会竭力护他长大。” “朕想陪着你们。” “可陛下的后宫会慢慢壮大,会有许多皇子皇女,陛下不该去多陪陪他们吗?” 说到底,她是不愿与后宫的女子分享一个男人吧,若是的话,也不是难事。 陈述白搂紧她,迫使她乱了呼吸,“朕不会充盈后宫,后宫里,只会有你一个皇后。” 为她放弃一座后宫……殊丽手指一顿,垂下了手,后宫的一大妙用,是皇帝用来平衡门阀势力的所在,怎会说不设就不设? 殊丽不是很相信,“陛下说笑了,民女德薄才疏,担不了母仪天下的重任。” “朕说能就能。” “民女不愿。” 陈述白松开她,站起了身,斜睨女子头到底,你对朕压根没有过真心,无论朕如何改变,对你而言都是不值一文。” 殊丽收拢十指,攥紧了裙摆,“是啊,我从未喜欢过陛下,何谈真心?陛下别屈尊降贵来讨好我了,不值得的。” 多刺耳的话啊,她为何能如此平静讲出来?是真的不在乎他吧。 陈述白后退半步,感觉肩头被压了一座山,虚沉虚沉的。 “你好好休息。” 留下一句叮嘱的话,他大步离开,带走的还有刚刚萌发的温情。 背后传来琉璃珠子碰撞的声音,殊丽躬身,感受心口传来了闷痛感,颤抖起双肩,捂嘴干呕起来。 扪心自问,并非对他无情吧。 这夜欢歌笑语,权臣们在外廷向天子敬酒,嘴里说着喜庆的话。 陈述白倚在龙椅上,面上三分笑,麻木至极。 内廷那边,元栩等人被传入宫中,与殊丽坐在一起闲聊。 陈述白没在身边,众人轻松不少,尤其是煜王,多了少年气息,还顶着一张正经的脸讲起了笑话。 讲完之后发现没人捧场,拧紧眉头问道:“不好笑?” 陈呦鸣和晚娘担忧殊丽的处境,元栩则独自饮酒,压根没听少年讲了什么,只有木桃尴尬又不是礼貌地抚抚掌,算作了捧场。 煜王嫌他们闷,抱起酒坛靠在窗前,自顾自道:“我以前很怕陛下,怕他登基后砍我的头,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在他的寝殿里放肆喝酒,你们说陛下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冷肃、冷残,又冷的很有余地,叫人琢磨不透。 这时,冯姬从宫外赶回来,双手拎着两袋子吃食,一股脑堆在了几人面前,“骆大小姐送过来的,小奴已验过无毒,娘娘放心吃。” 殊丽道了声谢,“你和骆小姐很熟吗?” 冯姬捂住被风吹红的脸,结巴道:“旧......旧相识,不算太熟。” 煜王抱着酒坛揶揄,“骆岚雯不是看上你了吧。” “这种事关乎到女儿家的清誉,殿下慎言,小奴是个阉人。” 煜王一噎,不再逗他,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心事和愁苦,却还是要强颜欢笑,冯姬虽是阉人,却是个有自尊的人,在他说出这句话时,内心早已千疮百孔了吧。 忽然,煜王觉得头晕乎乎的,加之夜色深沉,他歪靠在窗边睡了过去。 晚娘等人也同样昏沉沉的,连新进来的冯姬都头重脚轻,只有元栩静静端坐在那里,喝着酒水。 待宫人全都倒地时,他扶住摇摇欲坠的殊丽,掐了掐她的人中,在她撑开眼皮时,解释道:“今晚守夜的侍卫长是我的人,我带你出宫。” 语气还是那般温和,却给人一种近乎强势之感。 殊丽推了推他,“表哥不可。” 他是朝中新贵,前途无量,怎可因为她一败涂地。 元栩是个倔性子,一旦决定的事,撞了南墙也不回头,“木桃他们只是昏迷,无性命之忧,等他们醒来,也不会受到责罚,大可放心。咱们现在就走,出了城去扬州。” 殊丽抓紧桌角,怎么也不肯依他,“现在将他们叫醒还来得及,你不要为我做傻事,不值得的!” 何为值得?元栩淡淡一笑,只知道,眼看着她被枷锁束缚,他于心不忍。 不由分说的,他塞给殊丽一瓶药水和一套宫女的衣裙,“喝下就能解了迷药,快去更衣。” 殊丽颤着手喝下药水,还是不肯跟他离开。 僵持间听得殿外传来整齐的脚步声,黑压压的身影随之将寝殿围得水泄不通。 侍卫被拨开,陈述白沉着脸走进来,目光落在元栩握住殊丽小臂的手上,淡淡道:“阿栩,放开她。” 元栩自是不会伤害殊丽,松开了手,“陛下早知我今晚会带走殊丽,所以故意邀我来燕寝,为的就是试探?” “既然猜到了,就跟冯连宽去领罚吧。” 陈述白眸光淡得出奇,比殿外的云雾还要稀薄。 没有被抓包的窘态,元栩只道:“陛下打算囚禁殊丽一辈子?” “那是朕和殊丽的事,与你无关。”陈述白看向被元栩掩在身后的殊丽,掀了下唇角,“是不是?” 他目光过于阴鸷,就好像她敢说不是,元栩就会当场毙命。 “是,与元侍郎无关。” 殊丽忍着苦涩,斩钉截铁地回答。 元栩默了默,心中空落落的,竟当着陈述白和众人的面,握住了殊丽的手,“今日,我必须将她带出宫,陛下若不念往日恩情,就下令射杀臣吧。” 说着,指尖慢慢收紧,不给殊丽拒绝的机会,带着她迈开了脚步。 陈述白冷冷道了声“冥顽不灵”,抬起手示意了下,就有弓箭手从众侍卫中走了出来,张弓搭箭,瞄准了元栩。 看架势,不像虚的。 元栩坦荡无畏,深知弓箭手即便射箭,也是将他当靶子,不会伤到殊丽。 耳畔传来殊丽复杂的声响,想要让他跟陈述白服软,别做傻事,可元栩铁了心逼陈述白放手,自然不会轻易妥协。 是的,他就是在逼,而非真的与陈述白决裂,十几年的兄弟情,他怎会在朝堂上背叛陈述白,但在道义上......已是再也不能无动于衷。 陈述白迟迟没有下令射箭,给了他足够的反悔时间,可显然是无效的。 殊丽盯着陈述白的唇,当看见他双唇微张时,使劲儿抽回自己的手,绕到元栩面前,张开了双臂,“你们住手!” 陈述白敛眸,那一刻,他尝到了嫉妒的滋味。生平没有嫉妒过任何人,却败给了自己的好兄弟。 “丽丽,过来。” 可他还怀着卑劣的、卑微的心思,希望殊丽能站在自己这边。 殊丽望着他,逼他做出承诺,“答应我,不准动元栩一根汗毛。” 陈述白听见了心底的声音,心墙坍塌的碎裂声。随之而来的,是剧烈的心悸。 他垂目握拳,逼退了不适感,厉声道:“丽丽,过来。” 他上前半步,明显看见殊丽后退半步,紧紧护着元栩。 心口一点点撕裂,他红着眼尾,又重复了一遍:“过来,朕让你过来!!” 忽然的暴怒震惊了在场所有的人,连冯连宽都摸不准天子会不会射杀元栩。 殊丽头一次感受到来自这个男人的怒火,大有将一切燃烧殆尽之势,可她告诉自己不能怂,元栩是因为她才涉险的,“你要答应我,不准伤他。” 陈述白轻笑两声,很想掐住殊丽的脖子告诉她,敢合起伙戳他心窝子的人,就是对手,是敌人! 好,他们成功了,他已经心痛难忍。 秉着最后一丝理智,他隔空点点殊丽,“好,朕不动他,你过来,过来!!” 殊丽迈开沉重的步子,一步步走向陈述白,却听身后的元栩道:“以渔,你要想好,今日不逼他放手,日后就没有机会了。” 殊丽知道元栩一心为她,也知元栩和陈述白的情谊远胜血亲,她不愿做那个自私的人,毁了元栩,也毁了陈述白。 “谢谢你,可我......自愿留下。” 说完,她坚定了目光,奔也似的扑进了陈述白的怀里,在他耳边道:“你不放他,我会恨你一辈子。” 她手里握着一根金簪,抵在了陈述白的心口。 低头看了一眼陷入衣襟的簪尖,陈述白眼尾更红,握住她的手使劲儿往自己心口捅,她疯,他陪她就是。 所有人都疯了,疯了。 殊丽感觉握簪的手不受控制,一点点刺向男人,她恍惚着、崩溃着、挣扎着,摆脱了那支金簪,痛苦道:“为何是我,为何非要束缚我?!” 她仰面闭眼,低泣起来。 陈述白握着簪子环住她,疲惫道:“朕也想知道,为何非你不可,丽丽,你告诉朕,要如何博得你的欢心、取得你的原谅?” 宫外燃起炮竹声,噼里啪啦,掩去了此刻的风声和抽泣,很快就要除夕了。 陈述白抬手,让人将元栩带下去,可元栩忽然轻笑起来,笑声又讽又嘲,却还能维持君子之姿。 他挥开靠过来的侍卫,直直看向拥着殊丽的男人,“陛下不知该如何博取殊丽的欢心、她的原谅?” 陈述白拥紧殊丽,眯了下凤眸,似乎猜到了他接下来的话。 元栩慢慢向前,眼中讥嘲更甚,“一个连实话都不敢讲的人,一个连实情都不肯告知的人,如何能取得心上人的欢心和原谅?陛下在苦恼什么?是在苦恼无法取悦殊丽,还是苦恼说出真相后会将殊丽推得更远?” 听出元栩话中有话,陈述白缄口不语,殊丽则从陈述白的怀里抬起头,盯着陈述白干净的下颔。 左耳再次传来元栩的声音,轻缈的只有他们三人能听见。 “元佑,你还要伪装到何时?” 殊丽皱眉,贴在陈述白胸口的右耳听见了剧烈凌乱的心跳声。 元佑......元佑?! 似乎明白了元栩的暗示,殊丽看向陈述白的目光变了,变得怔愣而难以置信,“他在说什么,陛下?” 陈述白垂眸,不知如何解释,从未想过跟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会有“出卖”自己的一天。 可又无从辩解,只因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 殊丽扭头看向元栩,眼中带着询问。 元栩淡了几分语气,“如你听到的,元佑就是陛下,陛下就是元佑。” 眼前白了一下,殊丽紧紧盯着陈述白,一种被欺骗、利用、玩弄、无视的感觉夹杂而来,如一记记重拳砸在胸口,砸得她心肺俱碎。 元佑是陈述白……难怪他敢我行我素,做任何事都不计后果。难怪,他在撩拨她后,可以全然抽身。难怪,他来无影又去无踪。 陈述白是元佑,怪不得他会将她安排在元佑的马车上,会说元佑是个值得信任的人,会一次次试探她对元佑的感情。 原来,原来! 原来他们是同一个人,是同一个混蛋!同一个从没考虑过她感受的自私鬼!!! 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她一把推开陈述白,奋力向外跑去,鬟上的珠花摇曳闪烁,映入陈述白的眼中。 他心里一慌,追了过去,再顾不得帝王的威严,“丽丽!” 元栩也追了出去,眼看着殊丽从月门跑走。 把守月门的侍卫都知殊丽是准皇后,见她跑出来,第一反应不是拦截,而且跪安,也因此没有及时拦下她。 陈述白健步追去,在伸手拽住她后襟衣衫的同时,眼前闪过一道银光。 殊丽快速拔出一名侍卫腰间佩刀,横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你够了陈述白,你离我远一些!” 泪水在眼眶打转儿,头一次喊出了他的名字。 天子名讳怎可随意唤出,其余人心提到嗓子眼,额头抵地。 陈述白赶忙松开她,向后退了两步,试图稳住她的情绪,“朕……我不碰你,你放下刀。” 殊丽湿着一双眼,将刀刃在脖颈间推进一寸,本就苍白的脸再无血色,她就那么睨着他,睨着两重身份欺她至极的他! “元大人,你隐藏的真够深。” 也不在乎侍卫们有没有听懂,她颤着黑睫,不停后退,而她的身后,是结冰的人工湖,稍有不慎就会摔倒,而摔倒的后果…… 陈述白不敢想象,挥手叫停了随后赶出来的宫人和侍卫,“别刺激她!” 陈述白怕她因激动滑倒,放缓语气,“好,我不让他们过去,你过来好不好?” 男人眼中的焦急和关切不是假,可殊丽再也不需要了,元佑对她而言,是情窦初开的水晶,如今这块水晶变成雾色,不再纯洁,毁掉她最后对感情的保留。 将刀刃又推进半寸,她冷目:“让我和木桃离开,永远。” “什么?” “我说,让我和木桃离开,否则,我将永葬此处。” 陈述白知道殊丽不是个冲动的人,刚刚绝非吓唬人,加上她前段时间的萎靡状态,或许真的能说到做到。 “你先把刀放下,凡事好说。” “我还能信你吗?”殊丽悲戚,痛不欲生。 陈述白沉默了,是啊,一次次的欺骗,哪里还有信任可讲。 “你把刀放下,我答应你一个条件。” 殊丽冷笑,根本不信他说的,扭头瞧了一眼身后的人工湖,慢慢后移踩在了上面,此刻,她多想与湖水融为一体,流淌到天涯海角,而不是被拘一角,徒赏单调景色。 她累了,很想躺在冰面上冷静冷静,若说曾经多么喜欢元佑,现在就觉得自己多愚蠢。 被喜欢的人耍得团团转,这种滋味她再也不想尝试。 随着她一步步靠近湖心,陈述白的心跟着一下下揪痛,他很早之前就后悔用“元佑”的身份骗她,可坦白出来,就会是今日的场景,再难收场。 “你下来,我以嘉朔帝的名义起誓,允诺你一个条件,说到做到,倘若失言,退位让贤,孤苦一生。” 天子当着众人的面发了毒誓,绝不是儿戏。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跪地,求殊丽放下手中刀,回到岸上。 在天子没下令前,他们不能来硬的,否则早将殊丽按在冰上制服了,圣宠过盛,真不知是不是好事。 殊丽像是终于看到一束光,她一字一顿地要求道:“那就请嘉朔帝放民女出宫,此生不再纠缠,男婚女嫁,各不相干。至于腹中胎儿,我可以自己抚养,也可以交给皇室,待他出生再说吧。” “你觉得现实吗?” 殊丽面露讥嘲:“陛下刚刚还以皇位发誓,却又做不到,失信的未免太快了。” 说着,她毫不犹豫地朝脖颈划开一个刀口。 鲜血顺势而下,染了衣襟,在白茫的雪天里尤为鲜艳。 陈述白一急,大步走向前,夺过她手中的刀扔在冰面时,发出“呯”的一声脆响。 “你疯了!” 殊丽呆呆望着地上的刀,“再这么下去,我是会疯的。” 陈述白掏出锦帕紧紧捂住她的伤口,伤口不深,却是血淋淋的触目惊心。 细细飞雪变得浓密,落于陈述白的肩上、发顶,他品着殊丽的话,眼里的心疼渐渐变了意味,垂下头,慢慢笑了,笑声清浅,很像一个机关算尽后失意的少年。 说到底,无论怎么努力,都留不住一只宁愿粉身碎骨也要展翅高飞的鸟。 他本就不是个习惯强人所难的人,相反,冷心冷情的他,最不屑强迫人,罢了,她想走,那就放她走吧,也好过逼疯、逼死她。 “好,朕允你离宫,恢复你姜氏以渔的身份,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他垂下手,慢慢朝岸边走去,对跪在地上的冯连宽交代道,“传令下去,今日之后,大雍朝例行选秀,择贤入宫。” 话落,拂袖离去。 赌气也好,放弃也罢,都结束了。 当着众人许下承诺,没有反悔的余地。 姜以渔,朕不是没你不行。 心口疼痛异常,他加快脚步走进月门,与静静站立的元栩擦肩时,冷淡道:“元侍郎于燕寝下药,图谋不轨,现交由大理寺查办,即刻拿下。” 说罢,越过元栩,进了燕寝,周身萦绕着阵阵寒气,偏偏脸上不见愠怒,像是结束了一场荒诞的独角戏,清醒过来了。 然而,就在殿门合上的一刹那,他猛烈咳嗽起来,双手撑在桌沿,弯腰吐出了一口血水。 第75章 第 75 章 还未除夕,街巷内就已炮竹声声,碎红满地,家家户户都在忙着筹备过年,反观宫中,清冷异常。 一大早,冯连宽叫人在燕寝前放了几串鞭炮,意思意思也算有个年味儿。 之后,他随着陈述白去往大理寺天牢。 跟陈斯年的待遇不同,元栩的牢房内整齐干净,乍一看更像是简陋的书房。 冯连宽端上酒水和饭菜,笑着打个开场就默默退了出去。 陈述白走进牢门,华丽的衣摆划过地上的秸秆,浑然未觉,看了一眼笔直坐姿的元栩,问道:“可知错了?” 元栩提起酒壶为两人斟酒,脸上不见任何愧疚,“臣救被困的表妹,何错之有?” 真是一个比一个犟,陈述白饮下酒,重重放下盅,“别说你没有私心。” “人都有私心。”元栩笑得坦荡,“殊丽也有,她曾爱过的人是元佑,不是陛下。” “阿栩,不要再激怒朕。” 为了殊丽,他不知自己会失控到何种境地,会不会做出伤害元栩的事。 元栩迷晕众人,想带殊丽离宫就是个触怒龙颜的事,别说杀他,就是杀了他的宗亲也无可厚非,但之所以忍下,一是看在往日的兄弟情分上,二是看在他的初衷上,他并不是想夺走殊丽,而是为殊丽鸣不平。 元栩依旧维持着独有的风清朗月,即便深陷牢狱也从容不迫,“陛下打算如何处置臣?若是杀一儆百,以后无人再敢打殊丽的主意,包括太后和太皇太后。” 这也算剑走偏锋的一种保护吧,元栩知道,昨晚的聚会是陈述白对他设的局,但他还是入瓮了。经此一遭,皇城权贵都会知晓殊丽是天子的逆鳞,无人敢在皇城动她,至此,她也算能过上安稳的日子了。 作为表哥,只能帮她到这里了,至于心底潜藏的那点喜欢,是不能再发酵下去的,哪怕她最后和天子形同陌路,自己都不能趁虚而入,横刀夺爱。 陈述白饮完半壶酒,丢了酒盅,掏出一个纸包,将药粉撒入酒壶,起身道:“剩下的一半,你给朕喝完,这是命令。” 元栩摇匀酒水,“臣接旨。” “不怕朕用鸩酒杀你?” 元栩一饮而尽,眉宇没皱一下,“臣无怨。” 说完,展臂倒在地上,展露出了无拘无束的一面。 陈述白淡淡道:“这是□□,朕想让你尝尝巫山云雨,也就不担心你再惦记殊丽了。放心,伺候你的女子是清白之身,今日之后,给人家个名分,别做提了裤子不认账的混账事。” 元栩单手扼在额头上,朝他摆摆手,“那快送人进来,臣担心药效发作太快。” 看他任人宰割的样子,陈述白气不打一处来,踢了他侧腰一脚,“滚吧,滚回侍郎府,自己娶媳妇去!” 说罢,夺门而出,留下独自闷笑的元栩。 哪来的□□,堂堂天子,最不屑那些不入流的勾当,怎会给他下□□,无非是变着法儿地解气罢了。 元栩笑得肚子疼,捻起一根秸秆把玩指尖,清澈的眼慢慢湿润。 陈述白快步走在阴暗的牢狱里,龙袍猎猎生风,透着无尽的冷感。 他去了关押陈斯年的牢房,揪起陈斯年,毫不留情地挥出一拳。 陈斯年趔趄倒地,摸了一下渗血的唇角,嗤笑一声,不知这位新帝怎会突然冒出火气,“怎么,年根还要给自己找不痛快?” 陈述白二话不说,拎起他又是一记重拳,砸在他的肚子上。 陈斯年吐出一口血,牙齿染红,却丝毫没有求饶,反而更为兴奋,笑得癫狂肆意,“不会是占有欲作祟,来我这里撒气吧?啧,殊丽的滋味妙不可言,尝了一口就上瘾,也难怪陛下念念不忘,不惜挥师数万,前去救美。可惜啊,还是让我尝到了甜头,她可不是你一个人的了。” “砰!” 又是一拳,重重砸在他的鼻尖上。 锁链发出碰撞声,陈斯年眼前发花,头重脚轻,踉跄地坐在了木凳子上。 鼻端涌出一股热流,是新鲜的血液。 陈述白揪住他的衣襟,将人拉起来,“知道朕为何不杀你吗?” 陈斯年满不在乎地耸耸肩,“为了让我体验败者为寇的穷尽滋味。” “不单单如此,朕要让你看着,看着大雍朝愈来愈繁盛,百姓安居乐业,人才辈出。朕要让你体会盛世之下的永恒孤寂,冰凉凉的囚室里只有你一人,被嫉妒、仇恨、野心折磨着。” 陈述白一点点擦去他脸上的血,像慈爱的兄长在凝睇不听话的弟弟,眼中没了怒气,只剩寒彻骨的讥诮,“你是忌惮朕的吧,从小就忌惮。你看出老大是徒有其名的窝囊废,想要卧薪尝胆夺取皇位,却因为术士的身世谬论,得不到先帝的信任,进而拿不到兵权,眼睁睁看着朕做了你想做的事,心里对朕又惮又嫉,渐渐扭曲,想着搅混水让朕不得安宁,却还是忍受不了孤寂和飘零,败给了自己,败给了朕。陈斯年,可悲两个字怎么写,现在清清楚楚了吧?” 被说中心事,陈斯年收敛起玩世不恭,冷幽幽道:“还是得提醒陛下,凡事需斩草除根,不要为了一时的解恨留下大患,笼子关不住孤魂,但凡有个缝隙,我就能钻出去,杀了我才能让你彻底高枕无忧。” “朕偏不听。” 陈述白松开他,看他如断线的纸鸢倒在脚边,睥睨道:“陈斯年,你永远是朕的手下败将。” 论疯、论狠,兄弟二人不遑多让。正如陈述白所感,陈斯年是他的一个阴暗面,若是身份交换,极有可能是另一个自己。 “好好活着,见证朕成为一代明君。” 说完,龙袍拂过倒地的陈斯年,大步走出牢房,慢慢擦去了指骨上的血迹。 候在外头的冯连宽忙凑过去,递上缂丝珐琅手炉,安静地伴在圣驾旁。 陈述白握着手炉,沿着覆雪的冬青一路北走,忽然问道:“今儿几月几了?” 冯连宽哈腰,“回陛下,今儿是腊月二十三,小年了。” 小年已到,再有七日就要除夕了,陈述白停下脚步,仰头望着簌簌飞雪的昏白天际,冷寂的眼更为空洞。 她,应该已经喝上腊八粥了吧。 “陛下,选秀的事......可是认真的?”冯连宽不确定地觑了天子一眼,随后弯腰笑笑,“老奴只是确认一下,以免传错旨意,害各大世家白忙活。” 选秀无疑是费时费力的,天子若是一时赌气,犯不上让那些世家陪着耽误工夫,还耽误了人家闺女的韶华春景。 陈述白拨了拨拇指上的玉扳指,细细思量,当时的确是冲动了,自己的心都在一人身上,哪里有精力去招惹其他女子,可话已说出口,不能失了帝王的威信。 “把骆岚雯传到燕寝。” 慈宁宫内,太后正拉着骆岚雯的手,慈眉善目道:“陛下最近太操劳,乏于交际。等朝廷不忙了,哀家安排你去御前多走动走动,博个好印象。” 骆岚雯倒是想去御前,却不是为了天子,可她哪敢多言,“有劳太后。” “见外了,你爹娘也盼着你嫁入皇室,开枝散叶,你需主动些。” 骆岚雯感觉太后误会了什么,却不好说开,尴尬地扯了扯嘴角,离开时,直奔燕寝而去。 她要再次去确认天子和那女子的关系,是不是没她的地儿了。反正她不眷恋荣华富贵,没地儿她就逍遥快活去了。 因着镇国公之女的身份,燕寝的宫人对她都很客气,除了一直避开她的冯姬。 骆岚雯也不懂冯姬为何一直躲着她,为这事儿,她还烦闷了好几日,“冯小公公,陛下在吗?” 冯姬拍下大腿,“诶呦大小姐,你跑哪去了?陛下正派人找你呢!” “好呀,那让我进去探望一下那位女尚宫。” 一听这个,冯姬赶忙解释道:“殊丽姑姑被送出宫了,你面圣时,千万别主动提起她,以免惹怒陛下。” 还不知殊丽为何出宫的骆岚雯笑眯眯道:“多谢小公公提醒,那我进去了。” 见她完全在情况之外,冯姬左右瞄瞄,将她拉到一旁,小声将昨夜的事阐述了一遍,语重心长道:“陛下龙体抱恙,心情不好,你可别再激怒她。” 骆岚雯收起玩味,重重点头,还拍了一下冯姬的肩,“明白了,我会谨慎进言的。” 冯姬被拍得脸红,扭头看向一侧,细弱蚊呐道:“大小姐自重。” 骆岚雯撇撇嘴,不再逗他。 来到燕寝外殿,她恭恭敬敬行了一个大礼,“臣女拜见陛下。” 透过珠帘,陈述白瞥了外殿方向一眼,“进来讲话。” 骆岚雯走进内殿,又是一拜,“听说陛下传臣女,不知所谓何事?” “如此会察言观色,不妨猜一猜。” 因着冯姬已经跟她通了口风,骆岚雯从容不迫道:“陛下如此在意一个女子,必是极为喜爱的,为何非要额外选秀,破坏自己与心上人的感情?” 都说骆岚雯活得通透,看来传言不虚,这女子比猴子都精,真做了皇后,必然是宫斗高手。 陈述白没有因她的莽撞动怒,反而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无关性别,无关风月,“喜欢也是单方面的,难不成,朕要为了一个没有心的女子,孤独终老一辈子?” “那女子能为宫里的朋友两肋插刀,绝不是无心之人。” 陈述白沉默了,是啊,殊丽能为任何人两肋插刀,唯独排除了他。 像是忽然找到了聊得来的人,陈述白起身往外走,“跟朕去外面透透气。” 骆岚雯快步跟上前,察觉天子今日并非油盐不进,乘胜追击道:“陛下为何不自信?是因为爱慕她的人多,其中不乏俊才豪杰?” 来到庭院中,她掸开石凳上的积雪,请陈述白落座。 陈述白示意她坐在对面,犹豫了下问道:“你跟朕说实话,若是让你从朕和元栩之间选择,你会选谁?” “那可有些难选啊,”骆岚雯笑问:“能两个都要吗?臣女喜欢陛下的脸、元侍郎的脾气。” 若非知道她生长在军中,肆意佻达,还真会以为她是在调戏人,陈述白细品她的话,元栩的脾气么......女子都喜欢元栩那样温润如玉的郎君吧。 可殊丽明明喜欢的是元佑,她性子倔,认定哪个人,应该不会轻易回头的。 忽然不确定起来,陈述白支颐道:“朕今日找你来,是有事相商。” 骆岚雯笑了,“难怪陛下今日好说话。” 有国公父亲做靠山,说话自然有底气,不仅如此,骆岚雯的母亲也是出自顶尖的贵胄世家,强强联合。 打从出生起,骆岚雯就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 “朕已宣布了选秀,就不能食言,但选秀的方式可以改变,还需你的帮忙。” “我?” “帮朕闹一闹初选现场。” 骆岚雯愣住,天子这完全是多此一举啊,想是被心上人“抛弃”,用当众宣布选秀的方式来挽回一些颜面,却又不想做到覆水难收的地步,与那女子彻底断了来往吧。 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这可不是她认识的陈述白,印象里的陈述白,韬光养晦、多智近妖、布局周密、杀伐果断,从不会做多此一举的事。 啧,情爱迷人眼,又迷人心智。 “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看着对面的天子变了脸色,她赶忙点点头,“陛下尽管吩咐,臣女一定竭力配合。” 陈述白单手搭在石桌上,轻敲起桌面,“朕让你争取后位,闹黄选秀,作为交换,可允你一个夙愿。” 天子金口玉言,机会难得,骆岚雯却谨慎起来,“这可不好办,闹黄选秀,陛下又不娶臣女,臣女还如何嫁人?” 陈述白淡眸看了一眼月门外的俊俏小宦,直白道:“别得了便宜还卖乖,朕说的是相商,是互益,而非单纯找你帮忙。” 骆岚雯一噎,脸上的笑变得僵硬。 出身在士族大家,婚事由不得自己,何况是暗暗喜欢一名......宦官,怎能得到家族的理解和允许?若不答应天子的条件,她和冯姬绝无可能。 可她所做的一切,冯姬能接受吗? 陷入自我的较量中,半晌也未给出承诺。 陈述白让人端上姜汤,慢悠悠饮啜,并没有催促她。 他需要的是一个真心实意的合作者,愿者上钩。 许久之后。骆岚雯下定了决心,展颜一笑,“臣女可以跟陛下合作,但事成后,请陛下务必兑现承诺。” “自然。”陈述白亲自为她斟了杯姜汤,当袅袅热气飘散在雪中,别有意境,“事成之后,朕会亲自跟骆国公谈谈心。” 骆岚雯点点头,“成交!不过,臣女有个额外的条件。” “讲。” “臣女在这儿实在无聊,陛下能不能借我个熟悉皇城的宫人,陪我游览几日?” “随你。” “他,行吗?”骆岚雯指向不远处的冯姬,小心翼翼地问道。 被指中的冯姬被传到两人面前,瞠目结舌,就差给陈述白跪了,忙不失迭地摆手,“小奴、小奴不常出宫,也不熟悉皇城啊。” 陈述白眸光流转在两人之间,摩挲下拇指的玉扳指,“冯姬。” “小奴在!” “既然骆大小姐开了口,你就陪她游览三日。” 冯姬心里叫苦,“小奴领命。” 小年一大早,晚娘就包了饺子,制了芝麻糖瓜和米饼,筹备好了一整日的膳食。 早点铺子已经开张,大师傅和伙计也已雇佣好,都在前堂忙活,晚娘总算有点老板娘的模样了。 掀开蒸屉,热气扑面而来,晚娘抹下额头,让木桃将腊八粥先盛进碗里,“我还掰了玉米粒,留着炒糖吃。” 殊丽坐在桌前剪窗花,脸上溢着“脱壳”的新生感,人也鲜活了不少,虽然元栩还在牢中,可出宫前,陈述白让煜王给她带话,说不会伤害元栩一根汗毛。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顾虑了,人总要向前看,路是她选的,无畏贫寒疾苦。 虽有一箱子金银珠宝,可她还是穿上了粗制絁绢,戴上了廉价的桃木簪,与早点铺前后街巷的小妇人无异,除了那掩不住的罕见美貌。 木桃端着瓷碗走过去,舀起一口热粥递到殊丽嘴边,“姑姑尝尝甜淡,要不要再加糖?” 殊丽尝了一口,被家常饭的味道折服,笑道:“无需再加了。” 木桃放下碗,让她先垫一口,别饿到肚子里的小家伙。 殊丽沉迷于剪窗花,腾不出手,等忙活完,粥也凉了,刚好能吃。 晚娘将碗筷摆桌,用围裙擦了把手,“寻常饭菜,可别嫌弃,等我从面点师傅那里学成手艺,再给你们做奶黄包、荷叶饼。” 殊丽温笑,“晚姐姐能收留我们已经很好了。” “跟我见外?”晚娘佯装不悦,瞪了一眼,拿起筷子给殊丽夹了一个饺子,“你们给我记住,有我一口饭吃,就饿不到你们仨。” “仨?” 木桃反应过来,拍拍脑门,摸向殊丽的肚子,“还有他,咱们的小珍宝。” 昨晚煜王被陈述白从地上拽起来,灌了口水清醒后,就将殊丽和木桃送到了晚娘店里,三个姑娘抱着互相鼓励了会儿,就张罗着给孩子取名,最后用了木桃取的“小珍宝”,否定了殊丽取的“拖油瓶”。 吃完早饭,殊丽带着木桃在附近逛起绸缎铺和绣坊,为自己的绣坊做准备,她拒绝了陈述白送的那家布庄,却记得他说的话,先从伙计做起,慢慢累积客源,左右也要养胎,她打算一边帮晚娘经营早点铺,一边从各大绣坊接些零碎小活打发时间,混个名气,等诞下孩子,再全心投入生意中。 早点铺旁的医馆来了新的坐诊大夫,正在巷子里打拳,见殊丽和木桃走来,上前拱手,“两位娘子早,以后就是邻里,互相关照啊。” 对方是位五旬老者,殊丽含笑点头,“前辈如何称呼?” “免贵姓叶,是个郎中,与小女来皇城某个生计,昨儿刚安顿好。” 木桃暗自拍手,姑姑以后可以来这家医馆看诊了,有医女在,也方便,“叶大夫,以后多多指教呀。” 老者颔首,笑得淡然。 晌午时分,陈述白从御书房出来,服了一副稳定心悸的汤药,看向背着药箱的太医,“她们可曾怀疑?” 叶太医摇头,“姜娘子没有怀疑,还向微臣询问了养胎的事。” 冷峻的面容稍霁,陈述白放下汤碗,“以后,你就在医馆接诊病患,不必去太医院点卯了。” “微臣接旨。” 叶太医不仅医术高超,功夫更是一绝,而他的幺女,主妊娠诊断,能够暗中为殊丽保驾,这对父女可谓及时雨,浇灭了陈述白对殊丽身体的担忧。 虽嘴上说着恩断义绝,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但陈述白不停说服自己,还要对殊丽肚子的小家伙负责,不能看着孩儿他娘受苦。 “她......看着可好?” 叶太医笑呵呵回道:“姜娘子气色不错,眸光灵动,想来心情不错。” 陈述白抠了一下玉扳指的边沿,直到指甲生疼才停手,闷闷的“嗯”了一声。 接连去了几家绣坊,殊丽在没有透露身份的情况下,接受了几家店主的考验后,拿下了几个私活,还受到了夸赞,其中一家更是直接向她抛出橄榄枝,希望她来店里做绣娘。 “饶我从事刺绣十几载,也鲜少见到娘子这般绣工手艺,妙哉妙哉。” 殊丽婉拒了邀约,带着木桃离开门店。 沿途有不少路人在瞧见殊丽半遮的面容后,纷纷回头观望,被路边突然出现的凶悍男子们拍拍肩,吓得魂不附体。 这女子是何人,出个门竟有数十打手跟随? 毫不知情的殊丽和木桃回到早餐店,按着几家店主的要求,开始刺绣,两人动作麻利,绣花、绣鸢、绣景毫不费力,很快,桌子上堆满各式各样的绣品,且没有残次。 元栩拎着补品登门时,她们都浑然未觉。 “叩叩叩——” 敲门声过后,殊丽抬起头,惊讶地看向门口出现的白衣男子,手里的针刺破了食指。 “表哥!”殊丽放下绣活,快步走过去,上下打量起他,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 元栩任她打量,还拎着两个大袋子原地转了一圈,揶揄道:“牢饭真难吃,可能瘦了。” 殊丽欣慰,至少陈述白没有下狠手,还算念及旧情。 “外面冷,快进来烤烤火。” 元栩将手里的袋子递给木桃,目不斜视地走过去,并未过多打量殊丽,只在瞧见她的一身粗劣衣裙时,莞尔一笑,人的鲜活气儿,在精神气质,不在衣品。 空有躯壳、徒有其表,不如简单知足来得实在。 午夜时分,陈述白陷入梦境。 花前月下,喜烛成双,殊丽穿着一袭大红嫁衣端坐在喜房内,与一名陌生男子对饮交杯酒。 他伸手去抓殊丽的酒杯,扑了个空,旋而转醒。 空寂的大殿内,香气四溢,是雏菊、茉莉、兰花和木质香交织的气息,是最接近殊丽身上的香味,却香的没有温度。 他撸起衣袖,看着缠在左腕上的长发,面色复杂,都说了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作何还要梦见她出嫁的场景? 那红烛简直燃烧在他的心里。 次日早朝后,陈述白无心批阅奏折,正赶巧宗人府的官员将选秀的事宜呈了上来。 上次一句“滚”,选秀的事宜耽搁了许久,这次,宗人府的官员卖力为天子讲解计划,也不劳天子亲自过目。 陈述白烦躁的不行,摆了摆手,“交由冯连宽处理。” 说完,带着侍卫乔装出宫,去了一趟宋府。 宋老太师已做好了天子新身份的面具,笑着递上前,“扬州绮国公府二爷谢仲礼,是老夫的门生,陛下可借用他的身份办事。” 谢仲礼...... 陈述白记不起这号人物,倒记得绮国公府世子谢绍辰,是扬州一带出了名的才子、神医,年少时曾拜叶太医为师,后来医术远远赶超了师父,如今常年悬壶济世,始终不愿入仕途。 易容后,看着镜中的自己,陈述白默了默,让车夫带他去了一趟晚娘的早点铺。 正值前半晌,早点铺子生意还算红火,陈述白下了马车,独自走进所在的巷子,看了一眼匾额:栾记早点。 晚娘名叫栾晚,店铺的名字倒是直接。 奶黄包的蒸屉前,排满了买早点的百姓,一袋奶黄包才几文钱,价格适中。 陈述白不想再以假身份欺骗殊丽,他此来的目的,也不是来探望殊丽,而是为了......瞧几眼皇儿。 嗯……再次说服自己,他走进铺子。 清雅的男子出现在嘈杂简陋的小店,不免引人注意,陈述白寻个没人坐的窗边小桌落座,点了一盘生煎,两碟小菜,视线睃了一圈,落在后堂半垂的布帘子上。 她,应该在里面。 一张布帘,隔开了他的视线,与燕寝的琉璃珠帘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用。 啧,够讽刺的。 早点呈上桌,陈述白拿起筷子,也没试毒,直接吃了一口生煎,烫得“嘶”了一声。 宫里不常做生煎,冷不丁一咬,烫得舌头直打卷。 “跑堂,来壶茶。” “好嘞,客官。”伙计从前台拎起早就沏好的茶,放在陈述白面前,又去别桌忙活了。 陈述白抿口粗制茶汤,看向忙忙碌碌的人们和蒸屉上的袅袅白雾,烦躁的心忽然就静了下来。 这便是她想要的人间烟火气吧,玉砌雕阑的宫里的确没有。 倏尔,后堂的布帘子被人掀开,一抹倩影走了出来,腰细臀圆,模样绝美,打一掀帘,就被一双双眼睛瞄到。 与此同时,耳边传来伙计嬉笑的声音:“自姜娘子一来,咱们店的客流增了十倍。” 为了不被认出来,陈述白偏头看向别处,筷子上夹着一个生煎包,顿觉没了胃口。 他曾经的枕边人被一双双眼睛盯着,他能吃得下去才怪,偏偏还不能发怒。 殊丽将一个袋子递给伙计,温和道:“等不忙的时候,劳烦小哥去一趟元侍郎的府邸,将这些瓶瓶罐罐还回去。” 昨儿元栩是从府中让厨役熬的补品送过来的,用的是元府的瓶瓶罐罐,殊丽自然要洗干净托人送回去。 伙计道了句“不客气”,接过袋子去忙了。 殊丽转身走向后堂,掀起帘子时,忽然向窗前瞧去。 陈述白手一抖,生煎掉在了桌上,心口怦怦的跳,既紧张又像是在期待着下一刻的到来。 可殊丽只是瞧了一眼外面的天气,就打帘进了后堂,根本没注意到窗边坐着的人。 第76章 第 76 章 布帘子落下时,陈述白看向桌上的生煎,完完全全失了胃口。 他靠坐在窗前,后脑勺抵在窗框上,漫无目的地盯着那厚厚的帘子,很想走过去扯下来,将里面的人儿夺走,可她以命为挟,纵使他权势再大、三头六臂,也磨不钝天下所有锋利的刀刃。 沙场上厮杀,荆棘中重生,再苦再难也未向谁低过头,哪怕刀架在脖子上也能做到面不改色,可如今他败在了一个小女子手里,小女子用柔情的媚骨,戳穿了他挺直的脊梁。 向她俯首称臣,还有回旋的余地吗?她会回头吗? 正沉思着,伙计忽然走过来问道:“爷,看你不吃了,要打包吗?” 伙计还要去一趟侍郎府,想着离开前招待客人离开。 陈述白坐直身形,环视小店一周,问道:“冬日寒冷,你们这里炭火可够用?” 都是粗人,又是贫苦人家长大的,哪里用得起炭火,伙计笑嘿嘿地为他打包生煎,“老板娘说自己火力壮,用不着烧炭,我们几个大老爷们就更用不着了。不过昨儿我们店里来了两位娇娘子,挨不了冻,老板娘是想着从哪里弄些便宜又好用的炭火来呢。” 炭火如银,贵得很,若非为了殊丽,平日里省吃俭用的晚娘可舍不得买。 陈述白起身拿起打包好的生煎,指了指对面,“我是出售炭火的商人,对面的医馆就是从我那里购置,你可以去跟他们打听打听我的口碑,要是中意,可以来找我。” “爷住哪里啊?怎么称呼?” “扬州,谢仲礼。” “那也太远了。” “我来京城做生意,现落脚在城南的来顺客栈。” 伙计点点头,初来乍到的生意人到处拉拢生意,无可厚非。 出了早点铺,陈述白走进对面的医馆,正赶上叶太医在研磨灵芝粉。 陈述白没有故意改变声线,以本来的声音淡淡道:“叶老。” 听出是天子的声音,叶太医还蒙了一晌,随即放下手里的活儿,起身拍拍身上的尘灰,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圣驾到此,微臣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陈述白摆下手,撩袍坐在药桌前,今日惫于处理奏折,一颗心空落落的,懒得回宫,只想在有殊丽身影的街巷里徘徊,“朕在你这里睡会儿。” 瞄见室外若隐若现的暗卫们,叶太医笑呵呵取来刚熬好的小麦草鲜奶燕窝羹,试毒后,为天子盛了一小碗,“陛下且尝尝小女的手艺。” 为了避嫌,叶太医主动提起女儿即将婚配的事,为的就是消除天子的猜忌。 正值选秀,不少臣子都想把自家姑娘送进天子帐中,一盅小麦草鲜奶燕窝羹,看似寻常,较真起来,可大有内涵,叶太医自知官职低微,没打算凑热闹送女儿进宫。 陈述白舀了一口奶白的汤羹,认可道:“鲜而不腻,口感绵密,甚好。” “陛下喜欢就行,您要不着急回宫,微臣待会儿为您疏通疏通脉络,有助眠的功效。” 叶太医是个通透的老者,相处起来令人舒心,陈述白没有拒绝,漱口后躺在摆放有白芷、甘松、乳香的香炉旁,由着叶太医针灸。 不知过了多久,药馆门口走来两道身影,一人嘴皮子伶俐,一进门就自来熟起来,“叶大夫,我们是对面早点铺的东家。” 叶太医看了一眼微睁开眼帘的天子,笑着应道:“老夫认得你们,栾娘子、姜娘子。” 晚娘一手挽着殊丽,一手拎着盛满鸡蛋的竹篮,将竹篮放在桌上,“一点儿心意,算是见面礼,以后我妹妹的孕事,还要劳烦叶大夫和叶小姐费心。” 殊丽也客气道:“有劳您了。” 在宫里,她每日都要接受医女把脉,出宫后,她不想委屈胎儿,想着隔三差五诊断一次,正巧这位叶大夫不是个喜欢问东问西的人,踏实稳重,很有分寸,她们想着处好关系,以后也方便。 叶太医笑道:“两位客气了,坐着稍等一会儿,我这里有位客人。” 晚娘顺着叶太医的目光看去,眼前一亮,躺在老爷椅上的男子清隽贵气,很像个饱读诗书的儒雅之人。 拽了拽殊丽的袖子,示意殊丽往那边瞧。 殊丽扫了一眼,见对方闭着眼,便收回了视线,心想此人好像刚刚还在她们店里用过早饭,筷子上夹的生煎还掉了一个。 应该是他。 没有多心,她随晚娘坐在门口的圈椅上,等着叶太医忙完。 这时,晚娘家的伙计从侍郎府赶回来,直接进了医馆,来打听炭火的事,“店家,听说你们用的炭是从扬州商人那里......” 话未问完,伙计看向闭目养神的白衣男子,又看向自家老板娘,挠了挠头,“你们都搭上话了啊,那我去忙了。” 晚娘一头雾水,叫住他问了缘由,才知,老爷椅上躺着的男子跟自家伙计拉拢过生意。 “呦,您做炭火生意的啊?价钱怎么算?从哪里供货?” 殊丽也看向男子,年关严寒,她怀胎身子弱,急需炭火取暖,若是价钱偏低,她想出钱多囤一些。 陈述白仍然闭着眼,纠结于该不该以“商人”的身份靠近殊丽,他们之间最欠缺的是真诚,实不该再骗她,可不以这重身份靠近,又如何以最低价卖给她们最优质的银骨炭? 还是叶太医机灵,解围道:“针灸期间,不易言语,两位娘子稍等片刻。” 晚娘失笑,“头一次听说,针灸还不能讲话的。” 殊丽扯扯她的衣袖,示意她别再打趣了。 针灸后,叶太医请殊丽坐于诊台,隔帕试脉。 陈述白还躺在老爷椅上,说是针灸后需要静躺,于是也就睨着凤眼,淡淡盯着诊台方向,余光落在了殊丽的侧脸上。 寻常小妇人的打扮,发鬟上连个像样的首饰都没有,偏偏呈现出纯然的媚态,吸引人的视线。 “娘子脉象平稳,胎儿无异,大可放心。”叶太医还是写了个方子,“等小女采药回来,老夫让她为娘子送些安胎的药膳过去。” 殊丽展颜,露出温温巧巧的笑靥,“多谢。” 那笑,真诚朴实,是为表感谢,还是为胎儿安健而庆幸? 陈述白看得如痴如醉,直到被晚娘发现端倪才移开视线,放低声线道:“娘子要买炭?” “是啊。”晚娘搬个绣墩凑过去,逢人三分笑,比在宫里时自在许多,“郎君的炭,品质如何?” 陈述白咳了下,叶太医立马回道:“老夫昨儿和东家试了一晚,品质是极好的,价钱也便宜,娘子不妨先少买些试试。” “价钱怎么算?” 陈述白无所谓道:“娘子拿的多,自然便宜些。” 晚娘挠挠眉梢,“小门小户,拿不了太多。” “可先试用,再考虑要不要多拿。” “试用的话......” “为拉主顾,不收银子。” 次日,栾记后院就堆满了昂贵的银骨炭,晚娘和殊丽对视一眼,惊讶于这位扬州商人为了拉主顾,摆出的阔绰的姿态。 堆满角落的银骨炭,够用一个冬天了。 御书房内,陈述白在听完侍卫长送炭的经过后,淡淡的“嗯”了一声,脸上不见悦色。 冯连宽摸不准天子为何不快,上前询问了缘由,才知,天子是怕“谢仲礼”变成第二个“元佑”。 “陛下担忧的是,但人心都是肉长的,只要您一如既往地对待娘娘,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即便日后知道谢仲礼是您假扮的,也不会完全否定您的付出。” 陈述白闷闷的,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恰逢齐王启程回封地,狐朋狗友在京城最大的酒楼为他送行。 当听说了天子为殊丽烦心时,齐王啧啧两声,略带嘚瑟道:“母后希望殊丽离宫,天子希望殊丽回宫,我这个做儿子、做皇弟的,夹在中间真够难的。” 狐朋为他满上杯,“要我说,殿下不如帮忙成全了陛下,左右不过一个女人,得到几次也就腻了,不会阻碍太后选秀的心愿,殿下还能在陛下那里讨个人情。” 齐王知道天子对殊丽的执念,也想借机好好巴结巴结天子,若能让两人重修旧好,他算是立了大功,若是重修不好,也没有损失。 思来想去,想去思来,他拽过一个府中打手多的狗友,耳语起来...... 暮色苍茫隼声声,天空盘桓着不少肉食飞禽。 陈述白又以谢仲礼的身份来到栾记早点。 晚膳时分,早点铺也会售卖几样粥饼,生意比不得晨早红火,不过有殊丽在,特意绕道过来“点卯”的男食客不多。 陈述白照旧坐在临窗的位置上,点了一盘爆汁金丝牛肉饼,还有一碗芙蓉汤、一盘咸黄瓜。 因着免费供应了银骨炭,晚娘亲自为他端上了饭菜,热情招呼后,拉过殊丽坐在账台前,一边算今日的账,一边小声私语。 “我怎么觉得,那位谢官人看上你了。” 殊丽正认真敲打着算盘,闻言蹙起眉尖,觑了一眼临窗的男子,总感觉他过于面熟,有种破壳而出的熟悉感,“姐姐休要胡说。” 这时,一伙光鲜打扮的公子哥走了进来,为首的人点了几个招牌菜,随手丢出一锭银子,“哐当”砸在帐台上。 “快点上菜,好吃还有赏。” 男人挑了个位置坐下,跟身侧的友人絮叨起来:“你们说,先帝在时,每隔一段时日就要进行一场选秀,轮到新帝,怎么这么费劲?听说各府有野心的小姐天天盼着初选,盼的望眼欲穿了。” “天子以社稷为重,不近女色,自然对选秀不上心。” “哪里不近女色?明明是独宠一人!可惜那女子不知福,非要出宫。” 几人你一句我一句,无不是围绕着天子痴情而论。 陈述白慢条斯理地吃着金丝饼,没有朝他们看去,倒是看向了账台前的殊丽,想看看她是否对他们的话有一丁点儿触动。 可入眼的,是女子淡然无波的神情。 心里不是滋味,他拿起辣油芝麻瓶,倒在金丝饼上,浅尝了一口,辣感窜上鼻尖。 咳了两声,他抿口茶水,缓释了辣劲儿。 就此工夫,店里的伙计给公子哥们端上了饭菜,哪想打赏银子的公子哥刚咬一口包子,就“嗷”的叫了一声。 “特么包子里有虫!” 其余几人狠拍桌面,“老板娘,怎么回事啊?!” 晚娘赶忙走过去,见包子馅里有只蚂蚁,连连道歉:“不好意思啊,我给各位换屉新的,这桌我请客,给各位赔不是了。” “你请客?爷差你一顿饭钱?爷觉得恶心!” “那各位觉着,该怎么办?” 大冬天的,馅料里怎会有蚂蚁呢?晚娘心里狐疑,每次面点师傅拌馅,她都在一旁监督,不该出现这么大的疏漏啊! 又看了一眼馅料里的活蚂蚁,她有点无语,蚂蚁又不傻,怎会往冒热气的馅料里钻,分明是有人故意栽赃! 将那锭银子放在桌上,她指着蚂蚁道:“让各位看笑话了,是小店的疏忽,放小人进店了,这顿饭我们按饭钱十倍赔偿,可有异议?” 被戳破了真相,公子哥非但没理亏,还趾高气扬地瞪眼道:“你指桑骂槐呢?讲清楚,谁是小人?” 晚娘怕身后的殊丽动了胎气,让木桃将她带回里屋,继续忍着委屈给几人道歉,可越道歉,几人的气焰越嚣张,到最后直接连着桌椅板凳都给砸了。 店里的面点师傅和伙计纷纷走出来,两拨人开始互殴,桌椅板凳被撞的歪歪斜斜。 潜藏在周围的暗卫互视几眼,最后选择静观其变,他们接收到的指令是暗中保护殊丽,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能现身暴露踪迹,再者,天子就在屋里,也没发出任何阻拦的命令。 陈述白倚在窗前,懒懒看着那群故意找茬的公子哥,发现他们虽穿着绫罗绸缎,可面容和手都不像是养尊处优的大少爷,倒像是大少爷身边的跟班,一时起了疑心,却没有上前评理。 店与店之间存在不良竞争,说不定是来砸场子的同行。 陈述白转了转手上的玉扳指,刚要让人进来收拾残局,顺便将那几个公子哥抓起来训话,却见又一拨陌生面孔走了进来,显然是那几拨人的帮手。 人一多,那几人更为嚣张,扬言自己是恭顺伯府的公子,非跟这家店杠上了,除非这家店有过硬的靠山,否则店开到哪儿,他们砸到哪儿。 恭顺伯府世代忠良,怎会养出这样的纨绔子? 陈述白压根不信他们之言,估摸着,他们是给恭顺伯府乱泼脏水。 后堂内,木桃抱住殊丽,紧张地想,她们的靠山也只有深宫中那位忙着选秀的大贵人了,可姑姑怎会抹开面子去求他呢。 然而,眼下得罪了有权有势的公子哥,要如何收场?可不能让他们砸到后堂伤了姑姑! “姑姑,咱们先从后门离开。” 眼看着失态愈发严重,店里能砸的都被砸了,唯独剩下角落里的谢官人还在慢悠悠吃茶。 肚子里的小家伙受不得惊吓,殊丽点点头,拉着木桃离开,打算去衙门报官,可甫一走进后巷,就被几个小厮打扮的人拦下了。 几人像是早有预谋,拿着手指长的小刀在她们面前比划,威胁她们不许报官,否则就把她们卖进青楼。 木桃挡在殊丽面前,色厉内荏道:“你们再不让开,我们喊人了!” 几人嗤笑,拿出麻袋就把木桃给套了进去,随后丢上马车,扬长而去。 殊丽被推在墙上,后背硌得生疼。 马车里传来木桃的大叫声,急得殊丽额头全是汗。 怀着身孕,身子本就弱,可她顾不上不适感,紧赶慢赶去追马车,就在快要跑出巷子口时,忽然被一直手臂拦腰抱住,按进了一抹茶香的怀里。 “啊……” 天色渐晚,殊丽惊呼一声,抬手砸向那人的脸,却被扣住手腕反剪到身后。 “别慌,是我。” 殊丽于昏暗天色中抬眸,见抱住自己的人是谢官人,立即扭动起来,“先放开我。” 陈述白松开她,退后半步保持君子之礼,“那伙人来历不明,不像是寻常闹事的地痞。” 殊丽想要报官,又记得他们的威胁,若真把木桃卖去青楼,木桃这辈子就毁了,可不报官,还哪里有其他解决办法?除非暗自去求那个男人。 想到此,殊丽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从那几个公子故意找茬起,就有一种说不清的怪异感。 一切都像是在推动她去借一笔“合情合理”的人情债...... 店里的打斗声平息,偶有求饶声传出,殊丽返回店里,就听那几个被打的鼻青脸肿的公子哥抱着脑袋嚷嚷自己是恭顺伯府的人。 如此大张旗鼓地自报家门,必是有诈。 突然出现的几个武夫打扮的男人没做停留,头也不回地离开,令殊丽更为狐疑,做了好事却脚底抹油,走为上策? 一切的一切都太过离奇,公子哥来闹事,仗义之士出手相助,稳住局势后又快去离去……当真是离奇中透着浓浓的巧合。 因为木桃的安危,殊丽心里乱糟糟的,但还是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 陈述白宽慰道:“我已派人去追那辆马车,你的朋友不会有事。” 殊丽看向他,偶然与他的凤眸相碰,心口一滞,这双眼睛……! 有碎金翠玉流光的浅棕凤眸,并不常见,不可能如此凑巧! 可笑,被欺骗一次已经够了...... 殊丽收起刚刚的感激,甚至怀疑起这出闹剧是他一手策划的,哪里那么多巧合都让他赶上?! “谢官人大恩,小女子无以为报,能否随小女子去一趟后巷,等你的人带木桃回来?” 女子温温柔柔地询问,看不出异样,陈述白却有种莫名被恩赐的感激,点了点头,“娘子请。” 殊丽握了下晚娘的手,“姐姐先收拾店里,木桃不会有事的。” 说罢,越过众人,朝后门走去, 陈述白压平嘴角,跟在后面,目光一直落在她窈窕的身影上。 鸾绦束腰美人钗,凤尾罗裙月下来,她总是美得让他移不开眼。 来到无人的后巷,殊丽忽然回眸,眼尾荡开阵阵冷意,“陛下假扮别人上瘾了。” 陈述白愣了下,难怪一刹那,在她面上捕捉到了两种情绪,疏冷和厌恶。 就那么厌恶他?低眸温笑一声,笑声透着少年的失意感,“怎么认出的?” “陛下也被骗一次,就心有体会了。” 殊丽双手叠于身前,直挺背脊,扭回头不再看他,留给他一个孤寂又倔强的背影,“民女离宫前,已经说的很清楚,至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陛下设局砸场子、抓人质,不觉得是出尔反尔、小人所为吗?” 陈述白冷下脸,想来她是误会了,“没做过的事,朕不认。” “民女不在意陛下认不认,但求陛下把木桃还回来。” 被莫名冤枉,陈述白刚要开口再行解释,忽然瞧见斜上方俯冲而来一道黑影,速度极快,直奔殊丽。 是猎隼! 来不及多想,他大跨前一步,双臂揽住殊丽的肩,用力翻转,将殊丽护在矮墙和自己的胸膛之间。 俯冲而来的猎隼扑个空,差点撞在墙头,扑腾着翅膀悬空而起,哇哇哇的飞走了。 城中猎隼不常攻击人,除非过分饥饿。 陈述白单手撑在矮墙上,另一只手搂着殊丽的腰,偏头看了一眼飞远的暗影,轻声问道:“没事吧?” 被桎梏在温厚的怀里,殊丽不适地挣脱起来,“放开我。” 语气依然疏冷。 本就被冤枉,加上好心被当成驴肝肺,陈述白气不打一处来,勒住她的腰不放,“手无缚鸡之力,到哪里都是累赘。” 轻飘飘的一句话,是事实,也带着犀利的讽刺,殊丽挣扎起来,“你放开我,我是不是累赘,不关你的事。” 久违的香气入鼻,陈述白一忍再忍,按捺住将她揉进骨子里的冲动,激将道:“那你想办法脱身,倒能让朕刮目相......” 话未讲完,明显感觉侧腰上被抵了一个尖利的东西。 低头看去,竟是他作为元佑时送她的袖珍匕首,刀尖很细,富有杀伤力。 这不就是自己反复教她的防身招式么,想不到有一日会用在他身上。 既怄火又欣慰,他附在她耳边低哑开腔:“捅别的男人可以,捅坏你男人,可要命。” 风流闷骚的下作话,听得人面红耳赤,殊丽竭力露出冷漠,回呛道:“陛下一再食言,不嫌臊得慌?” 陈述白也知自己在她这里没了信用可言,无奈笑叹:“臊什么?朕的脸皮都是从你身上练厚的。” 殊丽再受不住他的挑弄,一咬牙当真捅了下去。 陈述白对她没有设防,哪里会想到她竟敢也舍得真的捅他。 剧烈的疼痛从腰间袭来,他闷哼一声,撑在矮墙手青筋暴起,指尖抠进了砖缝里。 她来真的! 殊丽扭头看去,见男人捂住侧腰上的手渗出鲜血,有些哑然,以他的敏捷身手,为何不躲? 陈述白疼的“嘶”了一声,抓住她逞凶的小手,夺过匕首扔在地上,“谋杀天子,信不信朕砍你的脑袋?” 殊丽理亏,伴着不易察觉的懊恼和心疼,转过身不确定地问:“要去医馆吗?” 陈述白用带血的手扼住她的下颔,颇有几分咬牙切齿:“去不去医馆,你都得负责!” 第77章 第 77 章 医馆内,叶太医为陈述白上完药,叮嘱了几句,复杂地看了一眼塌前的女子,“娘子莽撞了。” 谋害天子,可是要株连九族的啊,要不是天子让他瞒下,再秘密上药,这会儿怕是要震惊整个皇城了。 殊丽接过叶太医递上的药,讷讷站在那里,有点无地自容,那会儿的确被言语刺激,因此下了狠手,但说到底,又不是深仇大恨的敌人,实不该出手伤人的,何况还是九五至尊,真要追求起来,后果不堪设想。 想到此,她暂收恩怨,主动坐在了塌上,舀起一口汤药递到男人嘴边。 默不作声的喂药,属实尴尬,她轻声道:“不烫了。” 陈述白已经卸了易容,此刻苍白着一张脸,淡淡凝着她,伤口不深,捅进去半个拇指长,但也有发炎、溃烂的风险,可为了避免被人发现,还要假装无事发生地出现在朝堂上,自己忍着疼痛和愠火,默默消化这次伤害,到底是为了谁? 让她服侍,也是应该的。 “递过来一点,动不了。” 殊丽坐近一些,像从前那般小心翼翼喂他喝药,可他喝得很慢,慢得她端碗的手臂都酸了。 喂完药,她递上一颗叶太医事先准备好的饴糖,“陛下要吃吗?” 陈述白没客气,连同她葱白的指尖一并含进嘴里,舌尖卷过饴糖时,明显感觉她的手指颤了下。 “最近我每日傍晚都会来换药,你捅的口子,你来负责。” 天子的身体,哪怕是一点儿小伤,都要惊动太医院,何况是刀伤,他能忍着不说,悄悄来宫外上药,已是以德报怨,殊丽没办法推辞,扯扯嘴角算是应下了,“叶大夫的医术......能行吗?” 是在关心他吗?陈述白稍微得了慰藉,闭眼后仰,“凑合治吧,治不好,你就替朕好好把皇儿养大。” 殊丽心里咯噔一下,很不喜欢听见他说颓丧的话,可面上还是维持着淡然,像是不怎么关心。 次日一早,她背起荩箧,带着被送回来的木桃,一起跟着叶太医的女儿去城外药田采药,沿途还向对方请教了不少换药的技巧。 叶家女儿是个安静的性子,从不多嘴,只耐心回答着殊丽的问题。 “姜娘子,你需记得,今日采的是石见穿、积雪草、芦荟、败酱草和蒲公英,这些药草能预防刀口发炎,促进刀口愈合,需每样百克,一并熬制,早中晚各服用一次。” 殊丽将她介绍的药草装进荩箧,莞尔道谢:“还未请教娘子芳名。” “叶茉盈。” “姜以渔。” 叶茉盈笑笑,明媚如清阳曜灵,在凛凛寒风中散发着柔柔的暖意。她掏出自己研制的积雪草膏,递给殊丽,说是有祛新疤的功效。 别看女子年纪小,刚刚及笄,但照顾起人来细致入微,让人如沐春风。 回到早点铺,殊丽将借来的药炉摆在灶房,拿起蒲扇坐在炉子前扇风。 店铺被砸的稀巴烂,晚娘和伙计们在前堂忙活着,时不时咒骂一句挑事的几个公子哥。 “诶,老赵,你病了?我看你把一包药放在灶台上了。” 姓赵的面点师傅一边修理桌子腿,一边叹道:“我家婆娘总想再要个孩子,嫌我成不了事儿,气急败坏不让我进家门。” 晚娘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下,“那药是壮......那个的?” “是啊,叶大夫让我晚上煎好服用。” 另一个还未成亲的小伙计调笑道:“那今晚,你能一展雄风了啊。” 晚娘踢他一脚,“去去去,别在我这儿口无遮拦。” 此时,几个公子哥连同拐走木桃的小跟班们正跪在司礼监,接受着审问。 没一会儿,冯连宽将实情带到了御前。 “老三谋划的?” 冯连宽讪讪一笑,“他们的供词,是这么招的。” 陈述白让人将齐王传来,才得知齐王于昨日已经启程,还留下一封邀功的信,说是提前祝贺皇兄抱得美人归。 蠢的离奇。 丢开信函,陈述白靠在龙床上,捂了一下缠布的伤口,“无端滋事,嫁祸忠良,朕怎会有这么蠢笨恶毒的弟弟!” 冯连宽捡起信,笑呵呵宽慰道:“齐王是急功近利了,该训则训,不过陛下龙体欠安,还是别留意这种小事,交给老奴处理吧。” “从宫外雇几个工匠,去给栾晚的店里打造几副座椅、箱柜。” “老奴马上去办。”犹豫了下,冯连宽提醒道,“陛下频繁出宫,对伤口的愈合不利,不如让太医院院使秘密为陛下医治。” 出宫疗伤也算是个借口,至少能见一见那女子,陈述白捏下鼻梁骨,疲惫中带着浅浅的期待。 红霞满天,陈述白如期来到早点铺的后堂,一进门就闻到一股浓烈的药味。 殊丽让木桃在门口守着,自己捧着药碗来到男人面前,“这是我跟叶医女学来的药方,能防止刀口发炎,促进愈合,陛下快喝吧。” 常年心悸,陈述白饮药如饮白水,可此刻他就是不想爽快喝下。 弯腰就着殊丽的手尝了一口,便迈开步子坐在了桌前,“太苦了。” 一股怪味。 殊丽也觉得怪,照说简单的几样药材不该熬制出这股味道,可她急于摆脱他,温声温气地劝导:“良药苦口,陛下趁热喝。” 不得不说,温言软语还是有用的,陈述白接过药碗,几口喝下汤药。 轮到换药环节,殊丽没像以往那样服侍他宽衣,不想让他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陈述白也不计较,慢条斯理解开系带和盘扣,将大氅、外衫和鞶带放在桌子上,只穿中衣坐在桌前。 长指勾住身侧衽带,慢慢拉开,敞胸露怀地看向女子。 殊丽深吸口气,尽量忽视呈现在眼前的胸肌和人鱼线,依着叶茉盈所教,慢吞吞换起药来。 伤口在左侧腰上,触目惊心,殊丽倒吸口凉气,挤出积雪草膏,一点点涂抹在还未彻底结痂的刀伤上。 “轻点。” 因疼痛,陈述白额头溢出薄汗,可始终没有喊疼,只深深凝着面前的女子,冷白的肤色变得更为皙白,却又隐约透出潮粉,并随着时长,越来越明显。 感觉胸膛阵阵发闷,他拽了一下衣领,两侧衣襟彻底垂下,露出大片胸腹肌。 暗欲的人鱼线半埋在裤腰处,散发着野性和冷感。 殊丽目不斜视,粘好布带后,细若蚊呐道:“可以了。” 陈述白低头看了一眼腰侧,没急着掩好衣襟,就为了不让守在门口的木桃进来,“再往里一寸,你就要了朕的半条命。” 殊丽心虚地收拾药瓶和布带,“嗯”了一声算作回应,“所以民女才对陛下言听计从。” 陈述白哑着嗓子低笑,笑声如浸纯酿,醉人迷离,“真够负责的,朕还得夸夸你?” 殊丽红着耳朵逐客,“药换了,夜也深了,陛下请回吧,切记伤口不可沾水,饮食清淡。” 跟医女接触过,还真有点像模像样,陈述白靠在桌沿,单手支颐,觉得她古板的样子甚是可爱,“口渴,匀我一杯水?” 一杯水而已,殊丽不会吝啬,她起身走到柜子前,取出干净的杯子,提起壶倒满水,放在桌子上,“喝完就回宫吧。” 陈述白耷着眼皮拿起杯,试了下水温觉得烫,可身体的温烫也不遑多让,难受得他重喘了两声,还是压不下莫名燃起的燥感。 “你熬的药里,放了哪几样?” 为何会突然躁感难耐,几近破欲,看着眼前的女子,生出了想要摧毁的疯狂念想? 他忽然握住殊丽带着凉意的手,甩了甩头,“药里到底放了什么?” 生在皇室后宫,见惯妃嫔争宠的戏码,怎会不知自己身体发生的难堪反应是因何而起。 殊丽同样见识过许多不入流的风月手段,瞧他俊面泛红,眉心含春,目光狠的像是能将她活活吞噬,再迟钝也明白他是中招了。 可她熬的药,断不会出现这种反应。 “我......” “殊丽,”陈述白忽然加重手劲,紧紧扣住她的腕子,向自己身边拉近,“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嗯?” 一面执意出宫,做自由翱翔的鸟,一面又给他下药,摧毁他的定力,不是很矛盾么。 不过眼下,来不及细想,他依她所愿就是了,即便身负重伤。 将人一把按在桌面上,他毫不客气地褰了她的裙面,手指勾住了裙下的裤沿。 殊丽吓得魂不附体,想要转过身解释,却被粗鲁地按了回去。 显然,陈述白急不可待。 “你听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殊丽双肘撑在陈述白的外衫和大氅上,扭头看向面色越来越红的男子,“陈述白,你敢碰我,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像是厚重的浓雾被一道烈日穿透一个洞,陈述白反复念着那句“不会原谅你”,可身子的不适感源源不断冲击着大脑,逐渐变得不可控制。 秉着最后一丝理智,他单手撑在桌面上,另一只手在她前面游弋,“你讲讲道理行吗?我是喝了你给的药汤才失态的。” 药效逐渐发作,每吐出一个字,喷薄在殊丽后颈的气息越发灼人。 身前被摧得发疼,殊丽拧眉发出嘤嘤一咛,脸蛋红得滴血,她想推开身后的人,去医馆找叶茉盈,一起研究下药草是否拿错了,可眼下她连起身都困难。 陈述白根本不给她延缓的机会,隔着两层绸缎,表达了他的意思。 再熟悉不过的意思。 殊丽羞得想要敲晕彼此,很怕守在外面的木桃听见声音,她费力扭转身体,面朝陈述白,捂住了他的嘴,制止了那古怪的声音。 “你、你闭嘴!” 咬牙切齿的,她向男子发出了命令。 混沌之间,陈述白竟觉好笑,又有些被掌控的刺激感,双手紧抓女子小臂,盯着那张日思夜想的芙蓉面,毫不犹豫地吻了上去。 殊丽偏头躲避,双颊或多或少染了灼人的呼气。 “丽丽......” 陈述白彻底没了意识,沉浸在带着体温的香气中,埋首在了她的发间,一下下浅啄。 殊丽盯着微敞的门口,很担心木桃和晚娘走进来,她费力挣开一只手,捧起陈述白的脸,“有人。” 陈述白忍着痛苦,抱起殊丽走向门口,将人压于门板上,“啪”的一声合上了门。 殊丽恨不得钻进石头缝里,这下好了,任谁都知道他们在屋里发生了“争执”。 果不其然,门外的木桃使劲儿拍起门,“姑姑,姑姑怎么了?” 殊丽被一双大手架起,悬在半空,只有后背抵在门板上,一双纤腿无处着脚,难受得蹬了几下,却尽力稳住气息,不让门外的小丫头听出猫腻,“没事,小桃儿,你走远点,别进来。” “啊?” “听话,快点走!也别让任何人靠近。” 木桃不明所以,迟疑地退后,转身,向外堂走去。 因着陈述白亲临,还带来了木匠,晚娘和伙计们正协助着木匠做活,见木桃走出来,狐疑道:“你怎么把丽丽和那人单独留下了?” 木桃走近她,咬耳朵说了几句,晚娘一下就明白过来,立马想要进去拉开作恶的男子,可临到门边停住了,只因,她听见里面传来殊丽的气语。 “你先放开我,去床上......” 晚娘止了步,不仅如此,还拉着木桃走远,并把棉帘子落了下来,不准任何人靠近。 面点师傅老赵喝了凉透的汤药,抹把嘴,“老板娘,我先回去了。” 他家就住在早点铺的后街,半刻钟不到的路程。 沿途,他还给自己娘子买了首饰和点心,准备夜里好好温存一番,就不知能否成事...... 后堂内,殊丽呼吸受阻,舌尖被嘬的发麻,白净的脸上浮现潮色,不比中招的男子逊色。 “去床上,别在门口……” 她断断续续地要求着,脖颈仰出漂亮的弧度。 襟口的小痣完完全全没了遮挡,周围满是齿痕。 像是掉进温酒里的鱼,随着酒水升温,意识开始迷乱,不能自己。她是可以大声喊叫引来外面的人,可那样会暴露陈述白此刻的“丑态”,她......于心不忍。 再说,本就是她用错药,需要她来买账。 双膝被掰开时,她下意识想要盘腿维持身形,可右踝内侧刚擦过男子的左腰,就听见一声痛苦的闷哼。 碰到伤口了。 她双手撑在他肩头,落下了左脚,踩在陈述白的靴面上。 另一脚被陈述白握在掌心,通过接触熨烫她的皮肤。 秀气的眉频蹙,她靠在门板上,无力地提醒道:“孩、孩子还小......” 受不得过分的放纵。 可陈述白没了意识,完完全全沉浸在浪潮里。 两人从门口再次移到桌前,殊丽歪斜着衣襟趴在丝滑柔顺的大氅上,不敢去看身后的人。 陈述白敞着中衣,健硕的肌肉有力的开翕,人鱼线收紧又松弛,快意到灵魂发颤。 历经几个月,他尝到甜头了。 来到床前,殊丽抡起粉拳,不停砸他。这是她和木桃的床,才不给他睡。 陈述白拧不过她,忍着侧腰的伤痛,抱着她去了浴桶那边。 中裤在脚下被踩得发皱,他浑不在意,将人放进空荡荡的浴汤,勾起她没了金铃铛的脚,细细摩着。 殊丽惊讶地看着他,看着他张开嘴,吮起她的脚趾。 如痴如醉。 殊丽不禁冷寒,想要收回来却被攥在温热的大手中。 遽然,她发现他的伤口渗出了血,染了飘飘荡荡的中衣衣摆。 “伤口裂开了。” 殊丽来了火气,为他的无餍。 经历了一场酣畅淋漓的较量,陈述白已恢复了几分清醒,瞧了一眼晕染开的血迹,浑不在意抱起她,任娇软和疼痛在怀里和身体上弥漫。 殊丽觉着浑身湿漉漉的,衣衫贴在皮肤上很是难受,却不好意思让木桃进来帮忙,僵着绽放桃花色的娇靥,冷淡道:“要够了吧?” 两三次哪能尽兴,陈述白认真凝着她秋水般的眸子,面不改色道:“不够,永远不够。” 殊丽推开他,穿好下裳,整理好前襟,准备去灶房烧水擦擦身子,顺带为他再次清理伤口,可陈述白似乎想要乘胜追击,自后面拥住她。 “丽丽,跟我回宫吧。” 如今,他的心和那华丽而冰冷的后宫,只容得下她一人。 殊丽掰开他没有用力拥紧的手,漠着脸走出房门。 晚娘趴在棉帘子缝旁,一见里屋的房门开了,赶忙走过去,拉住殊丽的手臂,却发现她气色红润,湿发贴颈,忍不住嗔道:“心软了?” 殊丽无言以对,又无地自容,“姐姐别问了,我心里乱。” 晚娘拿过水壶,“我去烧水,你跟他好好谈谈。” 殊丽不依,非要自己去做,晚娘也不勉强,退到棉帘子外,继续替他们把风。 烧开一壶水,殊丽回到里屋,兑了凉水打湿布巾,默不作声地为陈述白擦拭伤口的血,又拿出药膏涂抹,“再崩开,你去找叶大夫治吧。” 陈述白没接话,默默看着她来回忙碌的身影。 半透的屏风后,衣衫层叠落于女子脚边,那抹倩影弯腰将长发绾到一侧,拧了脸帕擦拭起来。 屏风不够遮挡,灯火又卸了春景,陈述白吞咽了下,又开始躁动,他转过头,为自己倒了杯水。 殊丽梳洗后,瞧了一眼还坐在桌边的男子,“并不是我做的手脚。” “嗯。”若真是她做的,陈述白才会更为疑惑。 “陛下还不走?” 陈述白碰了一下伤口,“还有些疼,再借你这里歇歇。” 殊丽走过去,也为自己倒了杯水,咕嘟咕嘟喝起来,可她像误上岸的鱼,极为缺水,一杯不够又喝了一杯。 陈述白盯着她喝水时起伏的小腹,试探着想要抱抱她,被殊丽躲开。 “药效解了,我不欠你的了。” 多无情的话语,哪像刚亲昵完的人该说出的,陈述白多多少少能感知小女儿家的别扭,语气尽量柔和。 “跟我回宫吧,我不选秀,只要你一人。” 轻轻握住女子的手,与之十指相扣,陈述白扬起头,抛去了清傲,打着商量道:“你若念着元佑,我可以在与你单独相处时,使用他的面容,试着变回他。” 殊丽双膝还在打颤,靠冰冷的态度勉强维持着体力,否则早躺进被子里入睡了,肚里的小家伙也急需要休息,她没甚耐心,抽回手,搬个绣墩坐在一旁,迎上他带着期许的目光,“我已经不喜欢元佑了。” “......何时?” “很久了。” 陈述白心绪飘荡,有种“筹码”用光的颓败感,自嘲道:“那正好,我们重新开始。” 身体被抽空,殊丽很是疲惫,趴在桌上温吞吞地摇头,“不了,陛下是天际的雄鹰,我是草地里的野兔,欢喜和悲伤并不相通。” 陈述白想说,她就是他的欢喜和悲伤,可话到嘴边又觉得腻乎,不是他能讲出口的,思来想去,耽搁了片刻,发现女子没了动静,已经睡了过去。 头发还湿着。 他走到浴桶那边拿过一条干爽的脸帕,折返到她身后,耐心细致地为她擦拭起来。 以前哪里做过如此温情的事,遇见她后,一切变得水到渠成。 将那三千青丝擦得半干,他将人抱到床上,掖好被子,又从梳妆台上寻来一把木梳,轻轻为她梳理起来。 长发捧在手里,像是捧起了尚好的黑色绸缎,顺滑软柔带着沁香,他附身,在掌心的发丝上落下细吻。 夜色浓郁,冯连宽带人等在巷子外,见黑暗深巷中走出一道身影,挺拔如松,步履稳健,赶忙提灯靠了过去。 “陛下可要回宫?” 陈述白呵了一口白汽,转身看向深巷,吩咐道:“年关青菜细粮不好购置,明儿让宫人送来一些。” 冯连宽笑呵呵道:“陛下明晚还来换药吗?” “嗯。” “那为何不亲自拎来,以表诚意?” 要自己拎着鸡鸭鱼肉、青菜豆腐前来?陈述白觉得别扭,却没有否决,默默坐进了轿子里。 次日一早,殊丽在得知老赵被媳妇撵出家门,在街上游荡一宿后才知,是她拿错了药。 等陈述白前来换药时,她认真解释了事情的经过。 陈述白手里还拎着沉甸甸的食材,闻言点点头,“既是失误,不必放在心上。” 殊丽无奈,这失误的代价也太大了,将自己再次送入了狮口。 还令她筑起的心垒轰然塌了一角。 第78章 第 78 章 此趟过来,陈述白用了谢仲礼的身份,毕竟要露面,身为帝王多有不便。 来到早点铺,自然是得不到殊丽的回应,他没急着换药,而是向晚娘借了灶台,打算给殊丽做几道孕膳。 晚娘颇有微词,碍于他的身份,没有拒绝,但也没给好脸。虽是天子,但觊觎寻常百姓家的女郎,理应放低些姿态吧。晚娘如是想,胆子也大了些。 陈述白没在意晚娘的态度,净手后拿起菜刀,像模像样地忙碌起来。 年少在军营中时,什么样的脏活、累活没干过,掌勺做饭也不是难事。 昨晚回宫后,他反复思考冯连宽的话,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还是要尽可能拿出诚意。 希望那丫头不是个铁石心肠。 将鲈鱼、花蛤、冬瓜、豆腐、蘑菇切成块,又将葱姜蒜切丝切丁,他备好食材,准备起锅烧油,却发现没有烧火。 许久许久不曾下厨,都忘记要事先劈柴了,比不得宫里,这里除了殊丽三人,无人知道他是天子,不会主动为他劈柴,暗卫们又不便现身,只能自力更生。 来到后院的柴房,挑了几块长直的木柴,来到墩子前,手起斧落,将木头劈砍成了两半。 劈柴适合穿短褐,碍于锦服的繁琐,他将衣裾别在鞶带上,又挽起袖口,挥发着力量的优势,没一会儿,将堆成小山的木柴全部劈完,算是给晚娘帮了一个大忙。 晚娘带着殊丽站在里屋窗前,啧道:“没想到,陛下还愿意屈尊降贵做粗活。” 殊丽裹着斗篷,凝着院中忙碌的身影,忆起那次在农舍老妪家的场景,那晚,他跟着大爷一样什么粗活也不干,哪像今日这般殷勤。 心思逐渐变得复杂,任凭她再冷清,也抵不过旭日的灼烤,她怕自己心软,落下窗子不去看。 听得一声窗响,陈述白没有回头,将劈好的木柴放回柴房,坐在门槛上擦拭手上的脏污。 许久不曾握斧,掌心添了新伤,破了几个小口子,伴着丝丝痛意。 不远处,老赵带着两个鸭梨走过来,作为面点师傅,铺子被砸了无法营业,闲着也是闲着,很想上前搭把手打发时间,“兄弟,吃一个。” 陈述白道了声“谢”,没有接。 老赵啪叽坐在一旁,“兄弟是不是看上我们老板娘的妹妹了?” 陈述白没接话,反复擦着掌心的伤口。 老赵啃口鸭梨,话语含糊道:“都说肥水不流外人田,我们店里还有两个未成家的小伙呢,可他们看都不敢多看姜娘子一眼,觉得自己配不上她。” 此话引起了陈述白的注意,他的丽丽太过抢手,不盯紧点,会被截胡。 剩个梨核,老赵“嗖”一下扔进雪堆,又啃起另一个,“我看你仪表堂堂,跟姜娘子倒也般配,说不定年后就能喝你们的喜酒了。” “借你吉言。” 陈述白也不否认,想着先占个地儿,把对殊丽心怀不轨的人都挤出去。 看老赵敦敦实实,陈述白抬起眉梢,掏出金锭塞到他手里,“在下对姜娘子一见倾心,却碍于身份,无法常驻店里,还望兄台帮忙盯梢,有风吹草动及时告知给在下。” 金闪闪的锭子啊,老赵哪里见过,吓掉了手中的梨,“……太多了。” 不就是当眼线嘛,他懂! 陈述白直截了当,“不多,日后还有谢礼。” 可真是个大金主,老赵感激涕零,心道今晚把金锭子拍在婆娘面前,她还不得和颜悦色,任他为所欲为。 前提是,能威武起来。 想到此,他掏出从叶太医那里讨来的大补丸,递给陈述白一颗,有种难兄难弟一起分享好东西的义气感,“听说你伤了腰,可不是儿戏,会影响房事的,趁着伤势不重,你得补补。” “......” 陈述白哪里需要补,一看见殊丽就血液叫嚣,理应降降邪欲才是真,不过为了跟老赵合作,他还是收下了大补丸。 焯完花蛤,陈述白起锅烧油,炖了一碗豆腐花蛤汤,尝过咸淡后送到殊丽面前,“你先垫垫胃,锅里还在蒸鲈鱼,还需半刻钟。” 闻着鲜美的花蛤汤,木桃和晚娘傻了眼,哪会想到天子上得厅堂,又下得厨房。 “还以为陛下只是走个过场,尽个心意,没想到真有厨艺呢。”晚娘给殊丽舀了一小碗,揶揄着道,“快尝尝。” 殊丽面上无奈,起身走向灶房。 寻常烟火气中,男子身穿宽袖青衫,比龙袍冕冠时平易近人些,可还是难掩周身的凌厉和贵气。 殊丽走进去,瞧了一眼铁锅里的鲈鱼,轻声道:“我来吧。” 陈述白没想到她会主动帮忙,也没客气,让她去准备料汁。 一刻钟后,两人坐在一起用膳。 殊丽安静的异常,偶有饭粒粘在嘴角,抬手擦一下,再没其余动作。 陈述白为她挑了鱼刺,将鲜嫩的鱼肉夹到她碗里,“尝尝看。” 殊丽尝了一口,没有给予评价,甚至没有任何反应,机械麻木地吞咽着,连品尝都够不上。 挺伤人的,可陈述白只能受着,谁让强求的人是他。 静默地用完一顿饭,殊丽收拾起碗筷,取出布巾和膏药,“该换药了。” 陈述白自己解了衣衫,等着殊丽来上药。 殊丽按部就班地捯饬了会儿,略一抬眸,与男人的视线碰在一起,她垂下眼帘,动了动唇,“可以了。” “劳烦。” 陈述白没有得寸进尺,怕她生厌,快速系好衣衫又勾好盘扣,“明晚我再来给你煲汤,你留个......” “陛下不必费时费力了,街坊人多口杂,我不想被人嚼舌根,若是可以,希望陛下明日不要再来了。”将药膏塞在他手里,殊丽转身去做别的事,逐客意味明显。 陈述白不知她怎么忽然转变了态度,明明昨晚还好好的,“是我哪里做的不妥?” “陛下是九五至尊,该以朝事为重,每日往我这里跑,的确挺不妥的。而我想要开始新的生活,每日跟你不清不楚地共处一室,更为不妥。” “你是听见风言风语了?” 殊丽不置可否,今儿晌午,她去对面的医馆把脉,就被几个妇人来回地瞟,她们似乎在私语闲话,与她有关。 纵使伤了陈述白的腰,昨夜的荒唐过后,她也不觉得亏欠了。 他今日能为她洗手作羹汤,明日就能做出更出格的事,长此以往,她怕形成习惯,一种被宠爱的习惯。 可习惯一旦形成,很可能成为致命的鸩酒,在分道扬镳时,要经历撕心裂肺的痛苦。 他是天子,还将面对各式各样的诱惑,保不齐哪天转换了眼光,去追逐新鲜感,到那时,她会更为被动。 她一直想做安静的湖泊,悄悄流淌在旷野,不与浪涛争高低,可他是狂澜之上最耀眼的海浪,不是她能容下的,他们之间如隔山河,永远不会有比肩的那日。 这也是她曾经能够安安分分呆在他身边的原因,从一开始,她就没有对他抱有任何占有欲,因而守得住心,可眼下,温柔的攻势破坏了她的心垒,她怕自己欲壑难填,覆水难收。 再者,他曾经对她留下的伤害太深,即便和他在一起,她也难以翻篇,不如快刀斩乱麻,一了百了。 身后久久没有传来动静,她转过身去,以为他已经离开,可没想到,他只是坐在桌前,安静地按揉着额骨。 是被她气的? “夜深了,陛下请回吧。” 陈述白垂下手,起身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躯在烛光中投下暗影,将柜子前的小女人笼罩其中。 “我的伤,是何人所为?可有痊愈?” 殊丽抵不住他巨大的气场和身上隐约可闻的龙涎香,偏头看向一边,“昨晚我都偿还过了。” 陈述白盯着她雪白的侧颈,凤眸染愠,却竭力控制着火气,不想摧毁好不容易修缮的关系,“昨晚是偿还你对我下药的债。” “我没有。”殊丽迎上他的目光,“我已经跟你解释过了,是我拿错了药。” “那也是你的失误。” “我刚检查了,伤口已开始结痂,要不了多久就会......你!!” 指尖忽然触到一抹温热湿腻,殊丽惊愕地抬头,眼见着男人的脸色变得苍白。 陈述白握着她的手,狠狠戳向了自己的腰伤。 鲜血晕染开来,沾在了殊丽的手指上。 “你!”殊丽无法形容当下的心情,有愤怒,有不解,有彷徨,还有心疼,她使劲儿抽回手,狠推了一下面前的男人,“你不爱惜自己,别牵连我。” 挺拔如松的男人竟被一个柔弱的女子推动,踉跄的撞在桌沿。 桌上的杯子随之倾倒,洒出水来。 衣衫浸了大片血渍,他没有去管,目光锁在女子身上,生平第一次真真切切尝到了爱而不得的滋味。 明明离得那么近,近在咫尺,却怎么也碰不到,关于她的一切都变成了镜花水月。 是因为习惯谋心,忘记要以真心换真心所致吗?如果是,他愿意敞开心扉,完完全全呈现给她。 “丽丽,我受伤了。” 殊丽何尝不知他把自己伤的很重,也不是不懂事的莽撞少年,干嘛要作践自己? 敛起气性,她拉住他的小臂,要带他去对面医馆重新包扎。 伤成这样,都不知要如何跟人解释。 被女子拽着,陈述白刚刚枯寂的眸子重新泛起微光,心也跟着重新跳动起来。 “以元佑的身份骗你,是我不对。” 殊丽怔了下,表现的极为淡漠,拉着他继续往外走。 前堂还在修理桌椅板凳的几人纷纷瞧过来,没发现女子的脸颊已经染上了桃粉色。 大理寺天牢。 随着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一名官员递上汤药,“宣王殿下请用。” 陈斯年睨了对方一眼,又睨了一眼空荡荡的牢房,接过汤碗一饮而尽,“大人慎言,世间只有仪宁公主,再无宣王。” “公主是公主,殿下是殿下,都是龙与凤,正统的皇族血脉,不必自谦。” 陈斯年放下汤碗,舔掉唇上残留的药汁,不甚在意道:“说了没有就是没有,大人以后不必过来了,免得被人发现,惹祸上身。” 官员叹了声,“殿下真的甘心做新帝的阶下囚?” “不然呢?” “咱们还有出路。” 陈斯年又咳了起来,咳得魂断肠穿,“噗”的吐出一口血,被官员扶住时,笑着看向他,“你瞧我现在的样子,还有出路?” 入狱之后,最先垮掉的是身体,身子垮了,一切都成了空谈。 漂泊的心早就陷入无底漩涡,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 官员替他擦拭掉嘴上的血,“牢狱里只会让殿下的身体越来越差,殿下还是好好想想脱身的事,我会竭力配合。” 说罢,打开牢门离去。 陈斯年倚在草垛上,仰头轻咳,惨白的脸毫无血色,唯剩唇色殷红。 狱里是不养人,他该想办法脱身了,可脱身之后呢,继续搅混水? 自认是个没长性的人,他有些腻歪,想图些新鲜感了。 门可罗雀的王府前,冯连宽停驻观望了会儿,才让人将一箱箱东西搬了进去。 甫一进门,就被乒乒乓乓的声音震了耳朵。 萧条的庭院内,陈依暮正蹲在石桌上,号令几个侍妾跳来跳去,看上去已完全沉浸在温柔乡内,忘了前王妃和陈溪的存在。 “你们几个快跳房子啊!有赏,有赏!” “哎呀,好笨。” 冯连宽站在垂花门外,看着疯疯癫癫穿着花裙子、头带簪花的陈依暮,眯了眯老眼。 调整好情绪,他笑着走进去,点头哈腰极力赔笑,“老奴给殿下请安了!” 听见不算陌生的声音,陈依暮扭头,一见来人,立即抓起准备送给侍妾的银子砸了过去,“狗奴才!” 被砸个正准,冯连宽不怒反笑,眼尾的笑纹更为明显。 看他不反抗,陈依暮欢脱起来,兜着几十两银子在院子里乱跑,时不时砸一下冯连宽,然后哈哈大笑,跟个傻子无异,“该砸!” 冯连宽照单全收,即便随行的禁军侍卫看不过眼意欲拔刀,他还是忍下了。 “殿下觉得这几个侍妾服侍得如何?若不满意,老奴再给您换几个来。” “戏子无情,奴才无义,你们都一个德行。” 陈依暮玩累了,席地而坐,颠着手里的银子,“都滚。” 冯连宽没有依顺他的意思,打开了一箱箱天子赏赐的年货,“快到除夕了,天子体恤,特让老奴带着年货过来。” 陈依暮趴在箱子上乱翻起来,“破玩意,我才不要,来人,统统丢出去。” 府中侍卫无人敢动,气得他亲力亲为起来。 “孤就是不识好歹,看不上他的东西,叫他少假惺惺的装好人,侍君篡位的时候怎么不见他念旧?” 闻言,侍卫和侍妾赶忙跪地,不敢多接一句话。 冯连宽笑了笑,没有理睬他,说了几句吉祥话后就带人离开了。 回到宫里,他一五一十将陈依暮的情况禀告给陈述白,还说陈依暮看着更疯了。 陈述白哂笑,疲惫中透着无尽的薄凉,更疯了......是更会装疯卖傻了吧。 “细作们如何说?” 陈依暮的府中,潜藏着几个陈述白的耳目,从侍卫到侍妾,每隔一段时日就会将他的情况禀告过来。 冯连宽躬身回道:“说是大殿下一切如常,没有异常举动。” 真是老实,一点儿也不像他印象中的太子皇兄。陈述白拨动手上的玉扳指,冷凝着一张脸道:“那些人很可能被收买了,再换一批,秘密监视,并放松看守,给他可乘之机。” “陛下觉得,大殿下坐不住了?” 陈述白拿起铜质小铲,戳了戳烛台,就有烛光调动在他浅色的凤眸中,“早就坐不住了。” 冯连宽品着天子的话,还想再询问接下来的计划,却发现天子唇色泛白,人也没精打采的。 “陛下可是累到了?” “无碍。” 腰侧的伤口隐隐作痛,染红了新换的布巾,陈述白不是很舒服,但还是坚持看完了奏折,长夜漫漫,没有殊丽气息的寝殿冷而寂静,还不如有烛台相伴的御书房舒服。 处理完奏折,刚要起驾回寝殿,忽听大理寺派人来报,说是陈斯年发了低烧,还咳了不少血。 “太医怎么说?” 大理寺官员禀道:“除了轻微心悸,太医再没查出任何病症。” 心悸、低烧......陈述白愈发怀疑起自己和陈斯年的病情,显然,陈斯年的症状更棘手。 冯连宽也觉纳闷,皇族几辈里,只有天子和陈斯年患有心悸,容易低烧,两人又非同母兄弟,怎会如此巧合? “陛下,既然太医院对您的病症无从下手,不如从外面另请高人。” 不是没有寻访过名医,可请来的名医同样给不出个定论,陈述白仰靠在龙椅上,吐出口浊气,“派人继续寻访。” 近些时日,因天子时常去往栾记早点,冯连宽顺带着与对面医馆的叶太医有了来往,从叶太医那里,他得知一个曾经的门生,据说医术了得,可惜常年漂泊在外,踪迹不定。 “老奴知道一人,或许能为陛下解惑。” “哦?” “绮国公世子,谢绍辰。” 陈述白也听闻过此人,奈何寻不到此人的影踪,就连绮国公府上上下下,也与之没有联系。 冯连宽笑笑,“老奴有个馊主意,估摸着能找到此人。” “说。” “按逃犯待之,通缉此人。” 大雪簌簌飘舞,殊丽忽然馋嘴,想吃椰子糕,奈何季节不对,唯有城南的一家点心铺有售。 闲来无事,木桃也想带殊丽出去散步,便拿过厚厚的斗篷,罩在她身上,将她裹成了粽子。 殊丽解开一件件棉衣,怪嗔道:“我都上不来气儿了。” 木桃嘿嘿傻乐,又给她套上绒手捂,搂着她走在大街上。 “姑姑当心些,可别滑倒,要是累了,咱们就雇辆轿子。” 下雪天,街上人少,殊丽一眼从人群中瞧见一抹嫣红色身影,此时正站在城墙前,盯着上面的通缉告示。 “叶娘子。”殊丽出声唤道。 正一遍遍看着告示的叶茉盈于风雪中回眸,上挑的浅瞳有些发怔,像是揣了莫大的心事,与平日随和的样子出入很大。 殊丽带着木桃走上前,略略看了一眼通缉令,见上面画着一个俊雅的男子,所犯之罪模棱两可,让人摸不着北。 “叶娘子认得通缉告示上的人?” 叶茉盈捂了一下冻僵的脸,才发觉自己在这里站了将近半个时辰,快成冰雕了。 “认得,是我爹的一个门生。” 她声音清甜,不疾不徐,尽力掩藏了心里的担忧。 殊丽没有生疑,只当她是见到熟悉的人被通缉,过于好奇。 告别后,她和木桃继续向南走,体会着宫外的年味。 终于可以不再谨小慎微地过节了,还能同好姐妹一起守岁,两人相视一笑,带着默契。 回到早点铺时已是暮色黄昏,殊丽有些犯懒,裹着毛毯坐在炉边等着木桃将椰子糕切块,却因太困倦睡了过去。 摇椅前后晃动,倒也舒适。 陈述白进来时,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毯子一角,塞在摇椅边上,看了一眼“多余”的木桃,耐着性子商量道:“能否容我们单独相处?” 木桃嘴角抽搐,感觉他在鸠占鹊巢,却因对方的气场,没敢拒绝,“不许、不许欺负姑姑!” 留下一句既勇又怂的话,小丫头哧溜跑了出去,生怕身后的天子同她计较。 有殊丽在,陈述白都没底气训责她身边的人,不仅如此,还要巴结。 察觉自己沦落到这般田地,峻冷的面容浮现一丝笑,他搬来绣墩坐在摇椅旁,默默陪她烤火。 银骨炭火燃得旺,屋里温暖如春,殊丽睡了一会儿就觉闷热,丢开毯子蜷缩身体,还把绣鞋踢到了炉子边。 陈述白将绣鞋捡回来,拍了拍上面的浮土,起身去净手。 听木桃说,殊丽三个时辰没有进食,回屋就睡着了,陈述白怕她饿到,拿起椰子糕,想要喂给睡梦中的人儿。 “丽丽,吃一点。” “不吃......” 殊丽迷迷糊糊应了一句,再无动静。 陈述白犹豫了会儿,咬下一口衔在双唇间,双手撑在摇椅的负手上,附身靠近女子的脸,目光深邃柔和,似有片片桃花落入眼底深处。 殊丽于睡梦中,尝到椰子糕的馨香浓郁,偏还带着一股清凉。 “唔......” 自从怀了身孕,她偶尔会馋嘴,感受到椰子的浓香后,她卷起舌尖一舔,舔过一排整齐的硬质物体,睡梦中的她糊涂的很,继续舔了起来,随之,耳畔传来一道哑感冷欲的气音,比椰子糕还吸引人。 殊丽扬起下颔,渴望更多,而供给她椰香的源头,毫不吝啬,任她索取。 殊丽听到舌尖和舌尖交织的水声,想要睁开眼瞧一瞧,可眼皮太重,根本睁不开。 陈述白吻得动情,口中已没了椰子糕,本打算再衔一块送入她口中,可椅子上的小女子贪得无厌地缠着他,不给他离开的机会。 撑在摇椅上的大手越来越紧绷,手背上鼓起条条青筋,他忍着腰侧的疼痛,捧起她的脸深深索吻。 两人将最后一丝椰香啃噬殆尽,徒留彼此口中滑甜软柔。 殊丽睁开眼时,先是一懵,旋即瞠目,小幅度地挣扎起来。 陈述白忍着另一处的煎熬,拉开了距离。 殊丽清楚看见有一丝口液拉断在彼此唇间。 浓烈的负担感涌了上来,她推开他的脸,指尖无意划过男人的喉结,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陈述白“嘶”一声,抬手摸了一下新添的口子,淡淡的笑了。 用温柔腻毙她。 第79章 第 79 章 除夕前三日,游子纷纷回家,家家户户沉浸在团圆的喜悦中。 傍晚火树星桥,想要给元无名寄家书的元栩来到早点铺,询问殊丽是否有话要对自己舅舅讲。 除了陈述白,殊丽和其他男子几乎不会同处在后堂。 两人坐在夕阳斜照的前堂窗边,一人斟酌用词,一人提笔记述。 “义父若知自己快要做舅姥爷,非得多喝半斤。” 元栩一边折信,一边调侃,温润的面庞依旧和煦、坦荡,不会让殊丽觉得不适。 临到饭点,殊丽礼貌性地留客用膳,元栩也没拒绝,在等待时,还主动做起了木匠活。 俊雅如玉的男子蹲坐在店门前,认真做事的样子,吸引了不少路人的视线,也包括刚从轿子里走进小巷的陈述白。 按照时辰,陈述白是来换药的,没想到会遇见元栩。 本就对元栩频频接近殊丽揣有不满,见到此幕,年轻的天子接过老太监手里的油纸伞,遮着风雪走过来,黑色锦靴踩在稀松的雪地上,发出咯咯声。 来到殿门口,除了老赵,无人在意意图明显的“谢仲礼”。 “谢官人来了。” 老赵上前,接过他手里的伞,横放着转了一圈伞柄,甩掉了伞面上的雪沫,之后迎着“谢仲礼”进了前堂,还热情地递上茶水。 晚娘和木桃倚在帐台前,看着老赵殷勤的模样,对视一眼,都不知其中玄机。 陈述白道了谢,视线从埋头干活的元栩身上移开,落在了殊丽身上。 从自己进门起,这女子就没看他一眼,专注于和元栩安装凳子腿,还一口一个表哥。 当他是空气? 好像只有元栩会安凳子腿似的! 忍着酸涩,他咳了下,说出了开场白:“丽丽,我来换药了。” 殊丽抬眸,淡淡“嗯”了声,又开始帮元栩扶着凳子腿。 两人配合默契,全然没受影响,还是元栩在听见“谢仲礼”没有掩饰的声音和对殊丽的称呼时,顿了一下手中动作,眉眼微挑,流露出高深的意味。 “表妹,帮我拿一下胶。” “好。” 殊丽起身去拿,越过坐着的男人时,连目光都没有赏一下。 陈述白盯着殊丽来回的身影,峻冷的面容越绷越紧,起身拿起堆在角落的“破”椅板凳,撩袍蹲下,也开始做起工匠活。 “丽丽,帮我扶一下。” 可他的请求,显然没得到回应。 屋里不多不少刚好五人,除了殊丽、晚娘、木桃和元栩外,就只剩下该去烧火做饭的老赵。 老赵还在为谢官人给的金子而感动,哪里能让谢官人失了颜面,于是乐呵乐走上前,作势要帮他。 可陈述白根本不领情,再次对殊丽唤道:“丽丽,来帮我一下。” 话语简介,语气温和,哪还有一点儿天子的威严。 随性坐在门槛上的元栩勾了下唇,看向殊丽,“表妹,我有点饿了。” 殊丽点点头,叫上老赵和晚娘,一起去了灶房。 木桃趴在账台前,学着敲算盘,偶尔看一眼屋子里较劲儿的两个大男人,看着他们快速地安装桌椅,惊叹于“吃味儿”的魔力。 工匠师傅半日的活儿,被两人半个时辰完成了。 殊丽几人端着热乎乎的饭菜出来时,就瞧见一副副崭新的桌椅被摆放在两侧,一侧是元栩完成的,另一侧是陈述白的。 最开心的人莫过于晚娘,照这个速度,用不了两天就能重新开张了。 笑意几乎咧到耳根,她招呼着两人净手用膳。 元栩装作没有认出“谢仲礼”的真实身份,自然无需跟他行礼,不仅如此,还特意引着殊丽坐在了靠左的桌上。 殊丽坐在了左边,晚娘和木桃也跟了过来,把右边的桌子留给了陈述白和老赵。 老赵是面点师傅,也承包了店里的一日三餐,每次都要用过饭再闲转几个来回再回家,这会儿也不急,再说还有谢官人在侧,他笑呵呵拿出私藏的酒,要跟陈述白分享。 “家里婆娘不让喝,只能在店里整两盅,官人别嫌弃,一起用吧。” 说着,为陈述白斟了酒。 粗劣的酒水荡在眼前,陈述白刚要拿起,左桌上传来一道不悦的声音。 声音很轻很柔,却满是责备:“伤口未愈,怎可饮酒?” 原本灰淡淡的心境瞬间清亮,陈述白压下嘴角,以手挡住了酒盅,“不宜,改日。” 老赵了然,为自己斟酒,边是感慨边是侧面的抬举:“日后啊,官人也是个惧内的。不过惧内是疼爱娘子的表现,谁嫁给官人,谁享福咯。” 晚娘扭头看了老赵一眼,不懂他今儿怎么这么多话,“快吃饭吧,待会儿嫂子过来看你喝酒,非追着你两条街打。” 老赵耸肩一哼,“她试试!” “你就嘴上吹吧。” 晚娘不再理他,为元栩又盛了碗饭,“元侍郎多吃些,别客气。” 元栩笑笑,继续安静用饭。 饭后,元栩又安装了几副桌椅,临走时才与还在安装桌椅的男子打了声招呼,“兄台不走吗?” 陈述白板着脸没理,继续闷声干活。 元栩没了留下来的理由,跟殊丽打声招呼就要离去。 外面已下起鹅毛大雪,殊丽拿来伞,叮嘱他路上慢些。 看着他们细水流长般的温馨互动,陈述白脸色更差,在殊丽再三询问他何时换药后,还是不予应答。 殊丽早没了耐心,索性回到里屋忙自己的事了。 老赵临走时,又塞给他两颗大补丸,“这东西管事,把我婆娘制得服服的,官人留着婚后用。” 碍于对方的热情,陈述白没有拒绝,裹着纸放进袖管里,继续安装桌椅。 晚娘洗碗回来时,发现陈述白还在忙活,而非与元栩斗气,赶忙上前劝道:“陛下还有伤,别太劳累了。” 若病在她店里,她可没有好果子吃啊。 陈述白默声,继续忙活,直到把最后一副桌椅安装好才起了身,轻车熟路地去往后堂净手,之后来到里屋前,叩响了门扉。 “咯吱。” 殊丽拉开门,没说什么,转身往里走。 陈述白走进去,反手掩好门,跟在殊丽身后,她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 两道被烛火打出的影子前后相靠,如静夜里的两只雨燕。 受不住他的黏糊劲儿,殊丽拿起布巾和药膏,转身道:“快上药吧。” 陈述白二话没说拨开系带,当着女子的面褪了外衫、中衣。 殊丽别开眼,心道他怎么连中衣都褪了,大冬天光着膀子做什么…… 带着他坐到桌边,殊丽麻利地为他换好药,转身收拾时几不可察地舒口气。 如今每每与他独处一室,再没了曾经在燕寝的淡定,尤其是对上他灼灼的视线时,甚至开始手足无措。 蓦地,窗外响起烟火声,漆黑的夜被簇簇火光点亮。 临近除夕,富贵人家开始燃放烟火了。 为了掩饰独处的尴尬,殊丽推开窗,仰头盯着墨蓝的天空,秋水剪瞳里映出蘑菇般的璀璨银花。 美得不切实际。 陈述白穿好外衫,盯着窗边的女子,拿起自己的大氅走过去,轻轻搭在她肩头,双臂顺势环住她,左脸贴在她的右耳畔,呵气成雾,“喜欢吗?” 若是喜欢,再简单不过,他能为她燃放更为绚丽的烟火。 殊丽挣了下,想要脱离他的怀抱,可男人拥的很紧,不给她脱离的机会。 “丽丽,喜欢吗?” 再次呵出雾气,陈述白翻转她的肩膀,让她直视自己,不知是在问她喜欢烟火,还是喜欢他的拥抱。 殊丽抬手撑在他胸口,极力拉开距离,“你放开我。” 今日吃了不少“醋”,陈述白心里不舒坦,借着瑰丽的烟火氛围,得了寸、进了尺,隔着大氅,他勾住她的腰,呼气喷薄在她的鼻翼,“元栩在时,为何不理我?” 殊丽不怕他不冷不热,就怕他突然而至的柔情,一个面容绝冠的男子,深情款款望过来时,杀伤力可想而知,她甚至想要缝上他的嘴,叫他别再蛊惑人。 “我没有不理你,是你多心了。” 疑心病和事实,陈述白还是分得清的,他揽住殊丽胯骨,将她抱坐在窗台上,一手撑在窗框上,一手环着她的腰,附身靠过去,“是你不理我。” 殊丽向后仰去,避无可避时,反问道:“我为何要理你?又为何要给你优待?” 他们是何种关系?凭什么他上门,她就要笑脸相迎? 陈述白耷了耷眼皮,思考的时间有些久,之后拍拍她的后腰,示意她坐稳点,别掉下去。 殊丽不明所以,双手抓住窗框,迷茫地盯着屋里的男人。 月光跳动在他忽明忽暗的脸上,为他镀了层柔靡,也为他镀了层迷雾。 “你?” 没等问出口,面前高大的男人忽然跪了下来。 殊丽怔忪不已,想要跳下窗台,根本无法相信,陈述白跪在了她的脚下。 可陈述白不给她跳下来的机会,单手抓住她一只脚踝,阻止了她的意图,“别动,听我讲完。” 她一直在躲避他,即便同处一室,她也将自己掩护的很好,不给他心与心交流的机会。 那么,也只有用这么卑微的方式,换取一点点被正视的机会。 如果她愿,他也不觉得亏,并甘之如饴。 “我没执念过什么,甚至连皇权都没那么热衷,可我对你,执念过深,与命相连。从小到大,我就明白一个道理,人脉靠争,人心靠谋,我谋惯了人心,百试不爽,因此在与你的相处中,有恃无恐,觉得你合该是我的掌中物,忽视了你的真实感受,以元佑的身份欺你,以陈述白的身份占你,还企图得到你的真心,可月圆则亏,事与愿违,在不知不觉中,无论是元佑还是陈述白,都失去了你。丽丽,时光无法重来,我无法去挽回曾经的过错,但日子还在继续,我会用余生弥补,只要你愿意。皎月为证,对卿,绝不相负。” 殊丽静叹,从不知惜字如金的天子,可以一次说出这么多的话。 见窗上的女子没有反应,陈述白也不气馁,捧起她的脚,于月光中轻吻她的脚背,带着缱绻和坚毅,“丽丽,给我一次赎罪的机会吧。” 殊丽收回脚,语气平静的令他心慌。 “你应该清楚的,我已经不在乎元佑了,那么你是元佑还是陈述白,都与我无关。” 陈述白静默,心墙再度裂开缝隙,生疼生疼的。 “没关系,从此以后,我就是你门前的甲乙丙,还有与你重新认识的机会。” “何必呢,陈述白?” 何必屈尊降贵,殊丽无奈。 陈述白没有答应,上前将她抱了下来,替她拍了抬身后的褶皱。 殊丽脸一臊,拧眉推开他。 陈述白顺势靠在桌沿,苍白的俊面带着一丝痛楚。 何必呢?因为我动心了。 非你不可。 第80章 第 80 章 离除夕还有两日,除了礼部衙门忙得日夜颠倒,其余衙门都逐渐清闲下来,连陈述白也不必整晚整晚处理堆积如山的奏折。 陈斯年的病情越来越严重,很多心腹近臣都开始担忧起陈述白的龙体,只有陈述白像个没事人儿,照常处理朝事,照常每晚去殊丽那里“点卯”。 “陛下,仪宁公主在外求见。” 陈述白倚在龙椅上,正在给殊丽挑选新衣和头面,“宣。” 冯连宽躬身走出去,没一会儿就把一身繁缛宫装的陈呦鸣带了进来。 见礼后,陈呦鸣单刀直入,提出想要见一见陈斯年的请求。 “是太妃让你来的?” 陈呦鸣也不相瞒,关键是,在陈述白面前,耍不得机灵,“母妃总是念着他,夜不能寐,这不是快年过了,想着去探望一下。” 陈述白未从一条条漂亮的裙子上抬眸,“陈斯年病入膏肓,你确定太妃见了他,心情会变好?” 提起陈斯年的身子,陈呦鸣直截了当:“人各有命,陈斯年做了那么多坏事,想是报应来了。但母妃从自己的立场出发,还是想要多见见那个不孝子。”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陈述白也没再劝阻,首肯了她的求情。 当天,周太妃哭晕在了大理寺天牢中。 陈述白听说后,先是去了一趟景仁宫探望,随后起驾去了牢中。 见到陈斯年如蜡纸般的面色,陈述白转了转玉扳指,淡淡问道:“可要就医?” 陈斯年仰面躺在草垛上,玩世不恭地笑了笑,“多不公平。” “因何不公平?” “身体垮了,一切成了空谈,再不能与陛下斗一斗了。” “你斗得过朕吗?” “身体安健时,未必不能。” 话说得轻松,可陈斯年心有不甘,生来就被先帝忌惮,拿不到兵权,又赶上这么一副身体,命运还真是不公。 可他哪里知道,牢狱外的二皇兄,同样受心悸折磨多年,发作时痛苦不堪。 从天牢出来,陈述白负手走在幽静的甬道上,除了冯连宽,没再让其他宫侍跟随,看着如残烛的兄弟,心中隐约发堵。 到底是何病因,让他们很早之前就备受煎熬? 停在一片腊梅前,他幽幽地问:“可有谢绍辰的消息了?” 冯连宽汗颜,“还未寻到谢世子。” “加大人力。” “陛下......为何想要救狱中的人?” 陈述白弯腰捡起地上刚刚掉落的腊梅,放在枝头,指尖松开时,那朵腊梅被风卷走了。 “手下败将而已,犹如落花,还能再掀起什么波澜。” 留下一句话,他迈开步子,大步离去。 落花虽掀不起波澜,但能滋养土地,陈述白其实真正想说的是,陈斯年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与枝头那些生来金贵的世家子没有区别,可惜命运不济,被先帝摧残,落入泥潭。 不过,自己也不是善人,没打算主动捞他,真想回头,那就在病情能够好转的前提下,做些令人敬佩的事来挽尊。 之所以想要找到谢绍辰,一来为自己治病,顺带着便宜了陈斯年,二来,也想确认他们的病因到底源自哪里。 一辆马车内,久不露面的庞诺儿掀开车帘,看了一眼早点铺的匾额,犹豫着没有下车。 “算了,回去吧。” 怪尴尬的。 车夫摇摇头,“小姐,你都来七八次了,再不进去,年都过了。” 庞诺儿看了看一车厢的年货,哼道:“不去不去,改日再说吧。” 因向朝廷提供了陈斯年的行踪从而立功,抵消了逃婚的惩罚,她现在谨遵父亲教诲,夹着尾巴低调做人,可该报的恩还是要报,只是抹不开脸面,几次路过店铺也未进去。 这时巷子对面驶来一辆装饰极为讲究的马车,庞诺儿探出脖子,与对面马车的几人视线相碰。 是她曾经的几个闺友,如今的陌路仇人。 哼,一群见风使舵的小人,在她没落后就冷嘲热讽,讨厌讨厌! 甩下帘子,她正欲叫车夫驶走,却意识到不对,那几个人都在选秀的名单里,为何偏偏来到栾记面点铺? 再次掀开帘子,她扬扬下巴,“你们来干嘛?” 几人显然没想到会遇见庞诺儿,其中一人步下脚踏,抱臂走过来,嘴角噙着笑,“诺儿姐姐呢,也是来瞧迷惑陛下的狐狸精长什么样子?可你又不能参加选秀,何必来多此一举?” 几人为选秀蓄势待发,可朝廷迟迟不公布初选日期,心急如焚。几人从家里长辈那里探听到,陛下曾因为面点铺里的女人,差点取消选秀,她们都想来看看能迷住天子的狐狸精到底长什么模样。 “你们见过她,不必见了。再说,她不是已经离开宫中,与陛下再无瓜葛,你们来这里有意思?” 见过? 几人对视,方想起庞诺儿指的是谁。 “上次在首饰铺里遇见的那个宫婢?”一人掩口轻笑,“因为她,诺儿姐姐还被陛下禁足两个月不准出府呢。” 庞诺儿嗤了嗤,“别在我面前冷嘲热讽,有本事去御前迷惑陛下啊,若陛下被你们中的哪个迷惑住,我管你们每人叫一声姑奶奶。平平姿色,快回去照照镜子,别丢人现眼了。你们的对手,该是镇国公府的嫡女骆岚雯,不是殊丽。” 论嘴皮子,几人是怼不过庞诺儿,但庞家如今失宠,几人又都是达官显贵家的嫡女,才不怕她。 不过,她们不愿降低身份,跟一个失势的女子争论,于是越过她直接进了店铺。 “老板,有哪些招牌菜?” 晚娘不知她们的目的,赔笑道:“不好意思各位娘子,小店还未开张。” 几人皱眉,没了停留的借口,却刚巧瞧见后堂的帘子被人掀开,一抹倩影走了出来。 几人认出她就是上次跟庞诺儿起冲突的女子,还在一次节前预定不到雅间。 “呦,果然是天姿国色,难怪陛下不想选秀了。” “狐媚子能不漂亮?” “还以为多特别,瞧她那寒碜的打扮。” “你们别忘了,她是被陛下抛弃的人,还能光鲜到哪儿去!” 几人唧唧喳喳个不停,显然是来找不痛快的。 殊丽认出她们中的一人,了然她们来的目的,直白道:“我已离宫,各位还是高抬贵手,就此散去,否则,咱们两方都不好看。” 一名贵女冷笑,“当自己是谁啊?还两方都不好看,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殊丽实在不愿与她们拌嘴,直接下了逐客令:“这里不欢迎你们,请便。” 另一名贵女拍出银锭子,“听说这店的老板另有其人,我就不信,店主不欢迎我们。” 晚娘扯扯嘴角,冷了语调:“老娘是店主,不稀罕你们的银子,有多远滚多远,别仗着人多卖泼。” “你!” “你什么你,叫你们滚啊。” 贵女们哪里受过这等委屈,如今狐媚子已经失宠,她们不过就是来瞧瞧她的姿色,没任何顾虑,还能纵着她们出言不逊? 最先挑事的贵女走到门口,叫了自己府中的几个跟班,“你们过来。” 虽未直接点明,但意思再明显不过。 几人撸起袖子上前,将几位小姐请了出去,抡起桌椅板凳开始乱砸。 晚娘气不打一处来,合计各府的纨绔子和刁蛮女都是这么欺负人的? 谁知,还没等她操起家伙,一道低沉的声音炸开在深巷中。 “朕倒要看看,谁在这里仗势欺人?!” 几人闻声看去,见巷子口走来一道身影,清隽疏冷,气场强大。 几人见过天子几面,纷纷跪地请安,瑟瑟不安,哪会想到,天子会亲临。 不是说殊丽失宠了,怎么还与...... 陈述白习惯到达巷子口,再在轿中易容,今日刚刚抵达,就听见噼里啪啦的巨响,想也没想,大步走了进来。 而他的身后,跟着两排带刀侍卫,都是御前的禁军。 陈述白越过闹事的贵女,走进店里,来到殊丽面前,柔了语气:“可有吓到?” 殊丽淡淡道:“她们几个,还不足以吓到我。” 陈述白没说什么,低头看向她护在肚子上的手,微微扬下嘴角,竟当着众人的面蹲下来,替殊丽掸了掸鞋面上的尘土。 其实,鞋面很干净,没有尘土,不过是陈述白为了抬高殊丽而故意弯下了腰。 见状,几个贵女连同跟班们傻了眼,悔恨不已。 站起身时,陈述白揽住殊丽的肩,转眸看向那些人,眸光一凛,迸发出狠厉,“来人,将他们带下去,再将他们的父亲请到司礼监,谈谈他们女儿的去处。” 那个“请”字,表面客气,可谁都知道其中深意。 其中一人直接吓晕了过去,其余人开始哭哭啼啼,乞求天子网开一面。 除了殊丽,陈述白对谁都没有耐心,揽着殊丽走向后堂,撂下了棉帘子。 视线变得昏暗,殊丽推开他的手,退开一步,“准备上药吧。” 陈述白上前,再次揽住她,“我在附近安插了暗卫,是来保护你的安危,不到万不得已,他们不会现身,现在我将他们交给你,听由你指令,这样一来,无人敢来店里撒野。” “陛下费心了,但只要陛下不来招惹我,无人会来挑事的。” 陈述白知道这话不差,却无法阻止自己靠近她,“我保证,以后不会再有今日之事发生。” 殊丽默不作声,拿出药膏,示意他上药。 药膏冰冰凉凉,陈述白盯着她的脸,很怕她因为厌烦外面的人事物而厌烦他。 “丽丽,跟我说句话……有点疼,你轻些。” 殊丽重重叹口气,尾调却略微上挑,多少带了点调侃,“陛下连受刀伤时都没喊疼,又怎会怕这点疼痛?” 说完,又觉得是在夸他,懊恼地抿起唇。 谁知,陈述白面不改色地解释道:“是为了让你心疼我。” 第81章 第 81 章 除夕前一日,宫墙内外喜庆欢腾,人们脸上挂着笑靥,热热闹闹筹备着年货。 殊丽从医馆出来,手里拎着几包药材,有自己的安胎药,也有陈述白的药。 有了上次的阴差阳错,殊丽在煎药时小心翼翼,恬静的脸映在炉火中,忽明忽暗,看不出情绪。 等熬完汤药,她的鼻尖沁出汗珠,人也开始乏力。 自打怀了孩子,精力大不如前,稍微累些就困倦。 盛放好汤药,她叮嘱木桃看紧些,自己回到里屋小憩。 木桃谨遵殊丽的话,一边看着汤药一边练习敲算盘,为以后开绣坊副掌柜做准备,全然没注意到突然出现在灶房门口的煜王。 十六岁的小郎君脱去道袍,披上银铠,少了清隽出尘,多了疏朗阳刚,迥然一个少年将军的模样。 木桃抬眸时,指尖刚好打起一颗算珠,正对煜王方向。 “呃......殿下怎么来了?” 她放下算盘,将汤药护在身后,生怕被煜王打翻。 久不出宫,赶着除夕临近有了闲暇,煜王这才有空来店里瞧瞧,“今儿出宫给太皇太后买些小玩意,顺道过来一趟,最近忙不忙?” 木桃还一根筋地护着身后的药碗,点头又摇头的,“晚姑姑忙着重新开张,我家姑姑忙着养胎,但总体上,我们都不忙,因为没有客人。” 回答的还挺详细,煜王笑笑,“附近街巷有不少有意思的小玩意,你要不要也给殊丽买些?” 木桃眼前一亮,但凡能逗殊丽开心的事,她都乐意去做,可天子还未过来,姑姑还未醒来,汤碗该如何放置? 见她犹犹豫豫,煜王以为她想要避嫌,也不勉强,抱拳咳了下掩饰尴尬,“不愿意就算了,我也在宫外逗留不了多久,告辞。” 怎么走了? 木桃追出去,慌忙间拉了一下他的护腕,“等等我呀。” 可手指刚一碰到护腕,就立马收回手,这副铠甲很贵重吧,碰坏了她可赔不起。 那会儿急着出宫,煜王忘记更衣,这才发现不妥,“可有男子的衣衫?” 早点铺就她们三个姐妹,自然没有男衫,不过前堂的老赵住在附近,可以回家去取。 听完煜王的诉求,老赵忙不失迭地跑回家中,取来一套短褐,“贵人别嫌弃。” 煜王从不是养尊处换了短褐,还赠予老赵一锭银子,“多谢。” 老赵觉着最近走了大运,接二连三有大金主给他塞银子,心里乐开了花。 换好衣衫,煜王看了木桃一眼,“到底跟不跟我走?” 木桃捧起药碗递给老赵,“赵大哥,你帮忙看着点啊。” 老赵应了好,目送两人离去,心道这不就是传说中的金童玉女嘛,不过,他并不知煜王的皇族身份,也不知木桃曾在宫里做事,只当他们是一对青梅竹马。 除夕前后,人情世故避免不了,陈述白疲于应对,只想快些去往殊丽身边,陪她和孩子守岁。 想到此,清冷的面容浮现一抹柔意,看得大臣们面面相觑,深觉此笑大有深意。 内阁首辅上前躬身,再次提醒天子选秀的事,他的幺女也在选秀之列,并很有可能打败骆岚雯,成为后宫之主,毕竟骆岚雯虽占了天时地利人和,却一副无心入宫的架势。 不过最近几日,频频传出骆岚雯排挤贵女,意欲争夺皇后之位的传闻,前后的反差,让内阁首辅大为疑惑,但选秀在即,他也顾不得那些细碎的事,此刻舔着老脸,督促天子兑现“承诺”。 所谓承诺,不过是天子与殊丽斗气那日,当众下了选秀的指令,让各大世家重燃希望。 听完内阁首辅的话,陈述白淡了笑意,那日当众下令选秀,的的确确是一时负气,责任在自己,不能再耽误各府嫡女出嫁了。 “传令下去,取消选秀。” 这下,也无需骆岚雯“从中作梗”,陈述白直接表了态。 天子金口玉言,岂可儿戏,包括内阁首辅在内的一众臣子皆为不满,并逐一劝导,希望天子收回成命,正视选秀。 陈述白从不是食言而肥的人,但这一次,为了重新获得殊丽的心,他必须坚持到底,“朕意已决,在位期间不选秀、不纳妃,唯容一人为后,且已有了人选,众卿还是速速为府中未出嫁的女儿择亲吧。” “这......” 大臣们怔忪不已,还想再劝,却不敢顶撞。 内阁首辅不服气,硬着头皮问道:“老臣斗胆敢问陛下,皇后的唯一人选是哪位世家千金?” 莫不是骆岚雯吧,倒也输得不是很丢脸,怎么说,镇国公也是资历最深的重臣。 陈述白放下御笔,双手交叠撑在御案前,慢条斯理地盯着一众好奇的臣子,“朕是单方面的,人家未必愿意。” 众人:...... 他们更好奇了。 散会后,内阁首辅和六部两个尚书走在一起,打着疑问道:“你们说,天子是找借口推拒,还是心里真有那么一个人?” 礼部尚书:“都有可能,但我觉着,那人应该就是殊丽。” 工部尚书哼笑了声:“陛下当众与那女子恩断义绝,怎会再扯上关系?要我说,殊丽也不过是个幌子,陛下心里真正的良人是咱们兵部的左侍郎。” 礼部尚书没忍住笑耸了肩膀,“老弟说的在理儿。” 不远处,被说成良人的元栩独自走着,在一道道调侃的目光下,无奈摇头。 服了。 天子取消选秀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遍大街小巷,连老赵几个都听到了音儿,止不住叹息天子是个痴情种。 此时,被人们赞不绝口的大情种正坐在殊丽对面,等着换药。 殊丽也听说了传闻,却没有从陈述白口中得到证实,看起来,陈述白并没打算提起此事。 “叶大夫说,以后每隔三日换一次就行,陛下不必每日出宫了。” “明日除夕,朕陪你们守夜。” “?” 殊丽替他掩好衣襟,示意他快些系好鞶带,“宫里有老祖宗和太后,陛下还是别折腾了。” 陈述白坚持,一面系鞶带一面提出陪她出去走走。 殊丽不愿,好言劝了会儿,却不见成效,眼前的男人比她想的更倔。 好言不见效,她直接将他晾在原地,自己去塌上刺绣去了,“临走前,把叶大夫开的汤药喝了。” 陈述白走过去,蹲在她腿边,仰头看着她冷艳的脸,“跟我出去走走,嗯?” 殊丽扭腰背离他,故作无意,做着手里的绣活。 陈述白自顾自地道:“听说今日城中有杂耍,你不是很喜欢看,咱们一起去,傍晚再在附近的酒楼观烟火。” 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这么磨人?殊丽放下绣活,认真道:“我跟晚姐姐说好了,今晚跟她一起去喂流浪猫狗。” “我让别人替你去。” “我都说好了,作何要因你改变计划?” 陈述白太想跟她单独相处,不愿错过热闹喜庆的除夕前夜,他站起身,双手撑在殊丽两侧,柔着一双凤眸,商量道:“你跟我一起,我保证今晚全城的猫狗都能吃上鱼干、骨头。” “陛下还真是财大气粗。” 殊丽忍不住挖苦一句。 “行吗?” 在他的软磨硬泡下,殊丽终败下阵来,冷冷“嗯”了一声,却没抬头看他。 陈述白淡笑,勾起她的下颔,凝着那双刻意隐藏柔情的杏眼,附身吻在她的眼帘上。 殊丽不悦,隐隐有些娇冷,推开了他的脸,躲避开了阵阵龙涎香。 她最近发现,他深情款款看过来时,浅棕色的凤眸能够幻化成金璀的光晕,比金乌还要耀目。 另一边,木桃和煜王提着大包小包走向马车,今日算是收获颇丰,木桃也因此花掉了自己三分之一的积蓄,买了不少婴儿的东西,光小布偶就买了数十件。 煜王看她满心满眼全是殊丽的样子,耸了耸肩,“殊丽若是当上了皇后,不封你做御前大尚宫,都说不过去。” 世间最难能可贵的就是真心,人们最吝啬付出的亦是真心,反正煜王觉着自己没遇到过能真心实意待他的人。 木桃吭哧吭哧地爬上马车,擦了一把冬日里的薄汗,“姑姑才不当皇后,姑姑会成为京城最负盛名的绣坊女掌柜,而我,会成为算盘敲得最好的副掌柜。” 谁还没个夙愿啊,煜王没有嘲笑她不知天高地厚,语重心长地提醒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纵使你算盘敲上一百年,也成不了最好,还是务实些。” 木桃一扬下颏,傲娇的像只小孔雀,“我一定可以。” “你可以。” 煜王懒得争辩,拿起马鞭亲自驾车。 倏地,马车前横过一道人影,张开双臂拦下了他们。 两人对视一眼,不解庞诺儿为何拦车。 木桃戒备地问:“有事?” 庞诺儿是从另一辆马车小跑过来的,气喘吁吁地走向前,从衣袖里掏出一张房契,“我听说殊丽想要开绣坊,别的忙帮不上,就送她一家门店吧。” “......” 刁蛮任性的庞大小姐转变性子了? 木桃没接,却软了语气,“无功不受禄,姑姑不会收的,多谢好意了。” 自打回京,庞诺儿一直不敢面对殊丽,好不容易逮到木桃,哪能轻易放过。 将房契扔进车厢,她头也不回地跑开,边跑边向后摆手,风风火火的倒符合这个年纪该有的灵动,“替我跟她道声谢!” 木桃站在车廊上,望着庞府的马车驶离,忍不住喃喃:“人都会长大啊。” 煜王也没想到昔日刁蛮不可一世的庞诺儿会懂得报恩,看来,温室养出花,在不经历风雨前,永远不知有多坚韧。 傍晚杳霭流玉,大团大团的白云酡醉嫣红,美不胜收。 殊丽裹着白绒小氅,与“谢仲礼”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偶一路过巷子口,她都会往里瞧一眼,五大三粗的男子们正蹲在墙角喂猫喂狗。 收回视线,殊丽继续走着,与喧闹的人群格格不入。 陈述白走在一旁,也是个极其安静的人,但为了烘托两人相处时的氛围,主动跟她提起燕寝的御猫。 “那几个五颜六色的小猫都被抱走了,大猫还在燕寝,一到夜里就喵喵叫。” 难不成是想念自己的孩子?殊丽不解道:“为何会叫?” “想你。” 殊丽有点无语,觉得身边的男子太过刻意,“二爷不必讨好我,无用的。” 出门在外,殊丽给他唤了称呼,以防被有心人听出端倪。谢仲礼在家中排行第二,叫声“二爷”也算合适。 陈述白掀弄嘴角,心道讨好并非无用,今晚她不就同自己出来了。一丝浅浅的得意划过心头,他低头看了一眼她拢在小氅里的手,想要握住,却怕她厌烦。 抵住欲念,他亦步亦趋地跟在殊丽身边,陪她走在闹市中,“累了就说一声,咱们去酒楼用膳。” “不累。” 睡了一个白日,殊丽现在很是清醒,加上周围气氛渲染,人也鲜活不少,“二爷不是说,今晚有杂耍,在哪儿?” 走了这么久,街头到巷尾,连个杂耍的影子都没见到,莫不是又在诓她? 像是读懂了她的心理,陈述白郑重道:“我说过不会再骗你,决不食言。” 看他认真严肃的样子,殊丽失笑,“那再走走。” 她本就是个脾气好的,不爱作践,若非有意远离他,才不会计较有没有杂耍,可看他刚刚的样子,又开始于心不忍,说到底,还是对他狠不下心,原本,她可以彻底拒绝他今晚的邀约。 寻了许久,没见到杂耍,倒是遇见了套圈的摊位。 陈述白还在怄火冯姬给他提供的杂耍消息,想着用膳时,让侍卫临时去请一个班底,这会儿见殊丽站在套圈的摊位前,盯着路人手里的圈,赶忙问道:“想玩吗?” 闲着也是闲着,殊丽点点头,开始跃跃欲试。 摊位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物品,最值钱的莫过于一对羊脂玉的婴儿手镯,看客们花了钱两,都竭力在套那副玉镯,可玉镯看着不大,却被摆放在可投范围的边沿,稍一用力投掷,套圈就会出界,即便套到,也会失效。 看客们笑骂摊主故弄玄虚,气得牙痒痒。 “不套了,这不就是近在咫尺,远在天边嘛。” 轮到殊丽,同样也套不到玉镯,可那副玉镯剔透润泽,上面还雕刻着一对鼓起肚子的河豚,属实讨喜,殊丽心痒起来,跟镯子较起真儿。 “这位娘子,次数用光了。”摊主笑着提醒,递出另外十个套圈,“可要继续?” 殊丽嗔一眼,“要。” 从未见她如此较真过,陈述白站在斜后方,一面为她遮挡拥挤的人潮,一面盯着她逐渐认真的面容,甚觉有趣。 又抛掷了十次,还是没有套中,殊丽泄了气,扯了一下陈述白的衣袖,暗意是让他帮忙,可明面上不好意思说出口。 在宫中时,她曾亲眼目睹陈述白投壶的本事,可谓箭无虚发,来套那对玉镯,应是大材小用。 可斜后方的男子像块木头,根本没懂她的意思。 她又要了十个圈,瘪了瘪嘴,继续抛掷,并未瞧见陈述白扬起的嘴角。 再次全军覆没后,她掏出碎银递给摊主,不打算玩了,一是觉得没有套中的可能,二是跟陈述白怄气,他都不说帮一帮她。 熟料,刚一转身,手臂就被那人轻轻握住。 陈述白一手揽过她,另一只手伸向摊主,“我们再来一次。” 殊丽拧了拧腰,却被男人揽得更紧。 摊主笑嘻嘻地上十个圈,“祝您好运。” 陈述白以食指套上那十个圈,低头看向怀里的女子,“想要玉镯?” 殊丽扭头不理,明知道他在拿乔人情,“不想要了。” “我想要。”陈述白附在她耳边,“想给咱们大宝儿套着那对镯子。” 大宝儿? 殊丽推了推他,她的孩子叫珍宝,才不叫大宝儿。 陈述白盯着她略显娇嗔的模样,忍住亲她的念想,随手一抛,十个套圈齐齐掷向角落里的玉镯。 看客们瞪大眼睛,眼看着十个套圈相继落在了玉镯之上,且没有出界。 一声声惊叹和抚掌响在周遭,摊主气得直拍腿,嚷嚷着那是他的镇“摊”之宝! 看客们哈哈大笑,嘲笑摊主聪明反被聪明误。 摊主将玉镯装进红色的绣包,不情不愿地递给陈述白,“您的运气真是太好了。” 殊丽看着被众人夸赞却淡然如常的男子,心道,不是他运气太好,是摊主运气不好,遇见高手了。 陈述白接过绣包,带着殊丽去了附近的首饰铺,请店家在绣包上系了一条长长的红绳,之后为殊丽戴在了脖子上,“掩好。” 还用掩好?跟传家宝似的。 殊丽低头看向身前的绣包,对腹中的小家伙默念:乖宝,今儿你爹爹不只给你取了乳名,还送了你一份礼物,你可喜欢?不过大宝儿这个名字,娘不是很满意,太随便了,等咱们出生,娘再给你取个好听的。 默念的话,自然得不到回应,殊丽将绣包放进衣襟,看向男人,“我饿了。” “好,去酒楼。” 陈述白握住她的手,慢慢走向店门口。 殊丽抽了抽手,没有抽回来,也就由着他了。 气氛尚好,她暂由自己沉浸在这份不够真实的温情中。 酒楼的雅间内,饭菜早已备好,殊丽随陈述白进去时,还发现了躲在隔壁间的白发老太监,以及躲在老太监身后的俊俏小太监。 “人都来了,不如一起用膳。” 殊丽意有所指。 陈述白牵着她的手往里走,“就咱们两个,我只想和你一起。” 人都到桌前了,相扣的手还未松开,不是殊丽不想抽回,而是对方握得太紧。 雅间内富丽堂皇,不仅有桌椅软塌,还有屏风大床,乍一看,更像是天字号的客房。 雅间在三层,临着一条蜿蜿蜒蜒的河流,河面已经冰冻,但有不少百姓在河面上滑冰车、打冰坨,气氛和乐而闲舒。 陈述白带着殊丽去净手,连香胰子都是他亲自为她涂抹。 殊丽极其不适应,“我自己来。” 陈述白不依,为她擦拭起手指,一根根,不落一处。 刚净完手,还未落座,河面上就燃放起了烟火,不用说,又是哪个达官显贵的手笔。 殊丽倚在雅间外的挑廊上,凝着天空炸开的烟火,黑瞳映出五颜六色的光彩。 陈述白倚在一侧,眼尾漾开丝丝柔情,一瞬不瞬地盯着身边的女子。 被盯得不自在,殊丽扭过头,“你不是来欣赏烟火的?” 陈述白靠过去,借着红彤彤的火光,扣住她的后脑勺,“自然不是,你欣赏烟火,我欣赏你。” 旖旎快被他汇成诗篇,殊丽拍开他的手,继续盯着天空,鹅颈后仰,优美引人采撷。 陈述白再忍不住心中悸动,上前一把抱住了她,在女子的惊呼中,堵住了她的唇。 “唔——” 殊丽使劲儿推他,别开脸,忿忿道:“你干什么?” 陈述白不顾一切地吻着她,想要将她揉碎在怀里,可怀里的女子始终没有软下态度。 烟火伴着月光,映在他们同样皙白的肤色上,为他们镀上一层层朦胧,陈述白扣紧她的后脑勺,气息不稳道:“丽丽,你是喜欢我的,为何不敢承认?” 否则,以她的性子,怎会一次次纵容他的靠近? 从很早以前,他就听说过她对外人的态度,冷而疏远,不给任何人接近的机会,戒备心极重。 他还知道,侍卫和朝臣们给她起了个绰号,叫冷美人,按理儿说,她实不会给他任何越雷池的机会,可事实上,她为他一次次妥协,一次次开合心门。 殊丽不愿承认,不停推搡,抓起木楎上的小氅就要去推门,“我该回去了。” 陈述白从后面抱住她,紧紧锢住她的腰,灼烫的吻落在她的侧脸、耳廓上,“丽丽,你到底在怕什么?喜欢我就这么难以启齿吗?” 殊丽弯腰想要躲避,被他托起下巴,被迫直起腰身。 陈述白贴着她的耳朵,一遍一遍述说着自己的爱意,想要逼她正视这段感情。 “你是喜欢我的,对吗?” 殊丽闭上眼,摇了摇头,完全被他搅乱了思绪,也怨自己不够狠心,给了他可乘之机。 “我不喜欢你,永远不会。” 冷静下来,她背对他,一字一顿说的清楚。 背后传来一声轻叹,随之是一声轻笑:“胡说,小骗子。” 第82章 第 82 章 陈述白也是最近发现,殊丽这丫头犟的跟头小驴一样,想要出宫,就飞蛾扑火,想要断了往来,就冰封心扉,气得他牙痒痒,还不能把她怎么样。 “丽丽,你问问自己,真的对我毫无感觉吗?” 殊丽闭眼不愿面对,“孩子饿了。” 多好,用孩当借口,逃避他的问题。 陈述白慢慢松开环在她身上的手臂,拉着她坐到了桌前,“都是你爱吃的,看看哪个更合口味,赶明儿我让这家厨子时常给你送餐。” 殊丽还沉浸在刚刚的矛盾中,闻言讷问:“陛下怎知我喜欢吃什么?” “跟栾晚打听的。”为她撬开一个生蚝,裹上蘸料放在她碗里,不再用感□□困扰她,尽量照顾她的胃口,“快尝尝。” 殊丽咬了一口,感受着肥美多汁的生蚝蔓延在味蕾,她一连吃了三个,没再提出离开,也没回应他的感情。 烟火还在继续,映在两人的侧脸上。 酒楼外热闹欢腾,雅间内寂静异常,形成了对比。 戌时二刻,陈述白带着殊丽去往宋老太师府中,以学生的身份给恩师提早拜年。 明日除夕宫宴,宋老太师会携着妻子入宫赴宴,虽能见面,但氛围不同,心境也不同。不比宫里的谨慎,在宋府,他们真的能做到以师生的身份相处。 戌时三刻,陈述白受府中几位公子相邀,前往水榭下棋,殊丽则留在夫妻二人身边,与他们闲话家常。 宋老太师为殊丽添茶时,几次欲言又止,因着女儿们在,不好谈论其他事,还是宋夫人笑着提议:“附近的腊梅开了,老宋,你带丽丽去观赏观赏。” 宋老太师称“好”,带着殊丽走出正房,沿着长长的甬道闲聊。 起初,老太师只是聊了一些最近的见闻,可聊着聊着,还是聊起了过往。 能听得出,他是想做说客的,希望殊丽能够多给陈述白一些机会,不要带着敬畏和漠然对待一个把心捧给她的男人。 “前朝时,陛下排行第二,与很多被夹在中间的孩子一样,前有长兄,后有幼弟,母族庞家那时候还不是最显赫的士族,陛下并不得先帝待见,每每分食时,他都是所得最少的那个。” “记得有一年除夕,五个皇子坐在一桌,御厨端上一盘清蒸胶州鳆鱼,个头有巴掌那么大,即便是皇族,也只有在年节时才能品尝到。” 宋老太师停下脚步,认真回想着那日的情形,“可端菜的御厨手一歪,五只鳆鱼掉了一只,剩下四只要分给五个皇子。前太子最尊,没有礼让,宣王和煜王还小,更是不懂礼让,剩下咱们陛下和齐王两兄弟,作为兄长,陛下将最后一只夹给了弟弟。” 这不是一件礼让的好事么,殊丽不懂宋老太师为何长长叹气。 接着,老太师又道:“其实,先帝是故意考验他们的,所以御厨才会手抖,可谁想,没有吃到鳆鱼的陛下受了毒打。” 殊丽不解:“为何?” 礼让不是该被褒奖么。 宋老太师摇摇头,“先帝是褒奖了陛下,可陛下的举动触怒了前太子,那晚,前太子去了他的寝宫,将他狠揍了一顿,告诉他以后莫要在众人面前耍心机。这种事时常发生,持续了十多年。可以说,陛下是在先帝和前太子的夹缝中生存下来的,导致他性子既温和又狠辣,人前的温和是做给先帝和前太子看的,背后的阴狠才是他的生存之本,没有这份阴狠,他熬不到今日。” 殊丽默了默,“您想说什么,但说无妨。” 宋老太师笑笑,替她挡了一下头顶的梅枝,“老夫没见过陛下为谁愁苦,即便幼时得不到先帝的青睐,又遭受前太子的欺负,也没见过他发愁,可对你,他用了心,整日闷闷不乐的。” 殊丽垂目,掩去了一点异样。 宋老太师喟叹,“冷宫,是先帝不会踏足的地方,也是前太子欺凌几个弟弟的地方。陛下曾在那里握着老夫的手问说,若他长大后夺了长兄的皇位,会不会受人唾弃?当年老夫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后来,陛下用实际行动给那个问题画上了终止符。” 殊丽点点头,“所以,大殿下是被陛下逼疯的?” “算是吧,也是他心性不够坚定,失势后像一条丧家犬,慢慢就疯癫了,可到底是不是真疯,谁又确定呢。” 殊丽终于明白陈述白的寡淡源自哪里,打一开始,他就没体会过亲情的温暖,他所拥有的情义,都是他后天争取到的,包括元无名和元栩...... 深夜,陈述白送殊丽回了店里,并承诺明晚宫宴结束后会陪她守岁。 殊丽故意冷了语调:“陛下不必过来了。” “丽丽,你不只是在折磨我。” 留下一句耐人寻味的话,陈述白走出店门,峻拔的身影消失在了无尽的黑暗中。 殊丽握着装有玉镯的绣包捂住胸口,久久没有收回视线。 木桃拿着一个逗小孩的拨浪鼓站在石阶上,盯着殊丽的后脑勺,“姑姑,你对陛下动情了?” 拨浪鼓能发出多大的声响啊,却带起了殊丽的心跳,咚咚个不停。 “小丫头懂什么?” “姑姑嘴硬。” 殊丽抬手,揉揉木桃的脑袋,“我的小桃儿长大了,懂得感情之事了。等明年及笄,姑姑也该为你定亲了。” 木桃跺脚,将拨浪鼓塞在她手里,扭头跑进屋,羞臊的不行。 殊丽摇了摇拨浪鼓,又陷入沉寂,甚至不知自己该如何与陈述白相处,才能守住本心,又不......伤他。 为何不愿伤他?连她自己都说不清。 真的是因为动情了吗? 子时三刻,殊丽迷迷糊糊中梦见一个男子,莲酌锦衣,绮容昳貌,站在青烟中,还是那副桀骜不驯的模样。 元佑,是他。 殊丽不知他要去哪儿,拨开青烟追了过去,“元佑!” 元佑转过身,静静看着她,半晌勾起唇角问道:“想我吗?” 殊丽分不清对他的感情是想念还是不甘,似乎,心境发生了变化,已不再痴迷他了。 倏地,听他说道:“我要离开了,永远。” 殊丽迷茫,“你要去哪儿?” “一个与你若即若离的地方。”他抬手,抚上她的脸,“你要跟我走,还是留在陈述白身边?” 殊丽闷呓一声:“我不走了......” 小床上,木桃刚为殊丽掖好被子,冷不丁听到这么一句话,没有反应过来,附身在她唇边,“嗯”了一声,带着疑惑。 殊丽昏昏沉沉地呢哝:“我不跟你走了,元佑。” 木桃多多少少知道殊丽对元佑的感情,也知道元佑就是陈述白,于是小声引导道:“殊丽,你是不是喜欢上陈述白了?” 说出天子名讳时,木桃心惊肉跳,骨子里对他的惧怕犹在,可在目睹他一次次为姑姑折腰后,内心还是起了波澜,想替他说说话儿。 迷茫中,殊丽翻个身,含糊不清道:“我不知道。” 情之一字,折磨人心,木桃压压眉,并不想去步殊丽的后尘,为情所困。内心对姻缘充满憧憬,却又害怕受情所伤,不觉冒出一个问题,是不是任何感情都要经过千锤百炼,方能得到至真至诚的爱? 十四岁的小娘子托腮盯着黑夜笼罩的窗,陷入沉思。 除夕当天,家家户户燃放炮竹,挂起对联,晚娘也想讨个好兆头,花了大价钱找人写了对联,一大早就踩着板凳贴在大门口。 “贴得正吗?” 木桃掐腰站在巷子里,点了点头,“贴正了。” 对面医馆今日打烊,叶家父女却没有离开,还住在医馆里。 晚娘笑着请他们一起吃年夜饭,叶太医婉拒道:“我们父女孤僻惯了,就自己起灶做饭吧。” 大过年的,谁还不想跟家人开开心心地守岁,晚娘没再邀请,带着木桃去往后堂,将事先给她和殊丽准备好的新衣拿了出来,“初一就穿上,咱也讲究讲究。” 在宫里,她们在主子面前不敢好好打扮,如今恢复良籍,手头又有积蓄,怎么也要享受一回。 木桃欢欢喜喜地抱着新衣回到里屋,刚要跟殊丽说,这是晚姑姑买给她们的,就瞧见小床上堆满新衣裙,价值不菲不说,还各式各样,穿一个正月都不带重样的。 “陛下送来的?” 殊丽捏了捏发胀的额骨,很想让送来的人再送回去,可那些人哪敢答应。 大过年的,除了殊丽,谁敢惹天子不快啊?他们奉命办事,没红包就算了,还办砸事回去挨训,不是太冤了。 几人脚底抹油,刚要跑开,被殊丽叫住。 以为这位姑奶奶还要坚持“退货”,却不想,每人手里多了个大红包。 殊丽说了句吉祥话,淡笑道:“不为难你们了。” 几人赶忙道谢,恨不得跪地喊一句“娘娘千岁”。 等人离开,木桃拿起一件件长裙,放在殊丽身上比量,“姑姑,这都是陛下为你量身定制的啊。” 殊丽无奈,走到桌前,打开一个精美的妆奁,里面装满了珠宝首饰,使得木桃惊叹连连。 这全都是陈述白让人送过来的。 宫宴伊始,群臣满座,觥筹交错,看似喜庆,实则暗流涌动。 取消选秀一事伤了不少重臣的心,往常他们来宫宴,都会携带妻女,今儿倒是不约而同地只身前来,个个面色冷凝,笑不出来。 陈述白如常地与臣子们寒暄,偶尔笑笑,绝口不提选秀的事,事已至此,能补偿他们心理落差则补,补不了也没有办法,在姻缘上,他认定了殊丽,再容不下别人。将她们纳入宫中也是荒废她们的光阴韶华,不如寻个好人家料理中馈,做府中主母,与夫君举案齐眉。 宫宴结束时,群臣起身敬天子酒。 陈述白举杯,象征性地浅抿了一口,心中记着殊丽的告诫,伤口愈合前不可饮酒。 亥时一过,他前往福寿宫、慈宁宫、景仁宫坐了会儿,随后马不停蹄地赶往宫外早点铺,一进门,竟瞧见元栩、陈呦鸣和陈诚然全在店里。 三人正陪着殊丽打马吊,木桃和晚娘也在旁,边嗑瓜子边替殊丽看牌。 府中都那么清冷,非要凑到早点铺子来? 哂笑一声,他略过三人,站在了木桃身后。 木桃和晚娘分坐在殊丽两侧,三人挤在一张长椅上。 见天子来到身后,木桃不情不愿地站起身,扯了扯晚娘的衣袖,示意她也赶紧给腾地儿,免得惹了脾气不好的爷。 晚娘曾也惧怕天子,可最近相处下来,比木桃胆子大了些,还借着除夕不宜拌嘴吵架的习俗,打趣道:“小桃儿不是让地儿了么。” 话虽如此,她还是乖乖腾出地儿,不愿做锃亮的大灯笼。 其余几人也是借着节日气氛,没有起身行礼。 得了空座,陈述白坐在殊丽身边,开始替她看牌。 殊丽的上家是陈诚然,下家是元栩,按着吃牌的习惯,是要吃陈诚然的。 还差一个六万就能胡牌,陈述白踢了下陈诚然的脚尖,皮笑肉不笑道:“老五,该你了。” 煜王猜出殊丽要胡什么,撇了撇嘴,不想成全,打马吊不就该实力比拼么,怎么还得承让? 可他架不住天子冷飕飕的目光,烦躁道:“诶呀不管了,六万。” 殊丽刚要推牌,说自己胡了牌,下家的元栩抢先一步,“抱歉,截胡。” 另一侧的陈呦鸣忍住笑,调侃道:“可惜啊,丽丽好不容易胡一把牌,还被截胡了。” 好不容易......陈述白揽了一下殊丽的肩,轻轻拍了下,安慰道:“没关系,咱们不擅长。” 殊丽耸下肩,摆脱了他的手,开始洗牌。 漏刻一点一滴流淌,陈述白也开始认真起来,几乎喧宾夺主,抢了殊丽的座位,与其余三家较量起来。 四人互不相让,等分出胜负时,已经过去一个时辰。 年夜饭被端上桌,陈述白无心享用,原本是打算同殊丽一起过的,如今却成了一伙人同桌而欢。 罢了,殊丽喜欢热闹,他也得试着融入其中。 简单没有勾心斗角的守岁令人心情愉悦,闲来无事,陈呦鸣拿出三个事先备好的木疙瘩,说是要给殊丽肚里的小家伙雕刻些小玩意儿。 元栩也拿起刻刀,按着小娃娃的形状开始雕刻,还问殊丽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殊丽靠过去,盯着他手里有了雏形的木疙瘩,笑道:“表哥手巧。” 那夸赞的模样,像是全然忘记“元佑”也会雕刻了。 陈述白抵了下腮,桌上一共三把刻刀,被他们三人来客全占了去,为了不输给元栩,他拿过煜王手里的刻刀,以及他削废了的木疙瘩,默不作声地修饰起来。 等有了雏形,才看向离他越来越远的殊丽,轻声道:“丽丽,你看我削的是什么?” 殊丽瞥了一眼,“小牛?” 陈述白失笑,又开始低头雕刻,半晌后又看向殊丽,“这回呢?” 殊丽正在跟元栩为木雕的小娃娃上色,无暇他顾,敷衍道:“不是小牛吗?” 对于她的敷衍,陈述白心中涩涩然,觑了一眼元栩手中丑不拉几的小娃娃,淡淡道:“朕的皇儿,比你雕的漂亮得多。” 冷不丁的一句话,任谁都品出了酸溜溜的味道。 元栩不疾不徐地将木娃娃上色,放在桌子中间风干,“表妹可喜欢?” 其实他雕刻的真不怎么好看,主要是不够胖乎可爱,可碍于礼貌,殊丽点点头,“喜欢。” 元栩笑了,也不在意殊丽是不是真的喜欢,以胜利者的姿态看向闷头雕刻的男人,心知这位情窦初开的九五至尊,彻底栽在了殊丽面前,还甘之若饴。 等雕刻完手中的流浪猫,陈述白又抢过陈呦鸣未完成的木雕,雕了一个小姑娘,小姑娘蹲在地上,手轻轻搭在了流浪猫的头上。 “丽丽,咱们来上色。” 陈述白拉过殊丽的手,一脸柔和。 其余三人看不下去了,找了借口离开。 晚娘和木桃早就回里屋睡去了,前堂只剩下一对男女。 殊丽很喜欢陈述白雕刻的一人一猫,因兴趣不减,故而并不困倦,还认真为之上了色。 陈述白终于感觉到被重视,心里舒坦不少,见她没有困顿,拿过小氅罩在她身上,“我带你去个地方。” 深更半夜的,虽说今日街上热闹,殊丽却也不想再折腾。 可陈述白没打算累到她,将她裹在小氅里,不容她挣扎,打横抱进了轿子,“去望月楼。” 殊丽拧不过他,又觉气闷,“我困了。” 陈述白横抱着她,温柔道:“睡吧,睡醒就到了。” “你不觉得是在强人所难吗?” 陈述白扯扯嘴角,“你会喜欢那里的。” “我不想去。” 望月楼那边,有他精心为她准备的惊喜,可她一句不想去,浇灭了他的热忱。 掀开轿帘,在侍卫们懵愣的目光下,他又将人抱回了店铺。 前堂一角有个新安装的老爷椅,是晚娘为殊丽准备的,陈述白抱着殊丽坐在上面,没有多言,只静静地望着桌上的一人一猫,还有一个丑不拉几的小娃娃。 为了不惊动里屋的晚娘和木桃,殊丽僵坐在陈述白怀里没再动,没一会儿就歪头睡了过去。 陈述白为她换了个舒服的睡姿,就那么抱了半宿,夜里醒来时,胳膊和腿都麻了,却不忍心叫醒她,忍着酸涩和僵麻挨到了天亮。 殊丽睡了一个安稳觉,醒来时还有些懵,直到耳边传来一声清浅的“早”。 新的一年,他们相拥醒来,不知是甜蜜,还是甜蜜的负担。 第83章 第 83 章 初一朝会,陈述白早早回去宫中,临走前还询问殊丽是否想要参加,被殊丽拒绝了。 初一晌午吃素食,晚娘准备了什锦素菜罗汉斋、金橘橄榄元宝茶,可殊丽食食欲不好,吃了一点儿就让木桃端了下去。 收拾碗筷时,木桃问道:“姑姑,陛下傍晚还过来吗?” 一旁的晚娘笑道:“大初一的,大小筵席数不胜数,陛下应该不会过来了,不过啊,要是有心,怎么也得过来点个卯。” 殊丽坐在窗前不紧不慢缝着奶娃娃的饭兜兜,没有接话,她倒希望陈述白不过来,但几乎没什么可能。 福寿宫内,雪鬓霜鬟的太皇太后坐在塌上,与最近频来请安的太后闲聊着。 看着太皇太后形容枯槁的状态,曾经以为不可能一笔勾销的仇怨烟消云散,太后感叹道:“母后老了,哀家也老了。” 自大病一场,太皇太后反应有些迟缓,“老了.......是老了。” “那您还关心陛下的婚事吗?” 如今镇国公之女就在京城,随时可以与皇家结亲,强强联合,不正是太皇太后所盼望的。 太皇太后捏捏发酸的肩胛,摆了摆手,“不中用了,管不了小辈的事。你也想开些,咱们啊,在陛下那儿没多少分量,就别折腾了。” 行将就木的人,真的能不再纠结过往吗?太后不知道,但看太皇太后的状态,不像是口是心非。 陈述白来到早点铺时,给众人分发了红包,到了木桃这儿,他递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 木桃手捧碗状,接了钱袋,连连说了好几句恭维的话,唯独没说祝天子和姑姑百年好合。 陈述白不是个计较的人,可还是不甘心,挑眉道:“还会哪些词儿?你姑姑就交了你这些?” 木桃赶紧搜寻着吉祥话,最后说了句:“祝陛下遇良人,执手偕老。” 陈述白勉强满意,示意她退下,之后来到殊丽面前,看着她红润的脸,闻声道:“气色好了不少。” 殊丽指了指肚子,“托他的福。” 陈述白忽然期待起与殊丽肚子里的小家伙见面了,“今日天儿好,可要去一趟望月楼?” 怕被再次拒绝,他拿起裘衣披在殊丽肩上,紧拥着她走出店铺,“就去一小会儿。” 殊丽默叹,也是种默许。 地上雪滑,陈述白看她走得吃力,来到她面前蹲下,“上来。” 怎敢劳堂堂天子鞍前马后,殊丽退一步,“我自己走。” “地上滑,别磕碰到孩子,我背你。” 一提孩子,殊丽转了转心思,也该让孩子享受一次被生父独宠的滋味。 这么想着,她倾身趴在了他背上。 温软的触感袭来,陈述白心口被点点填满,勾起她的腿弯稳稳站起身,漫步在冬阳中。 望月楼坐落在城西,是才子佳人登高望远的去处,每日只招待一拨客人,平日里很难预订到,更别说年节了。 “当心楼梯。”登上高楼时,陈述白伸手,用温热干燥的大手握住她冰凉的小手,带着她拾级而上,始终没有松开她。 顶楼未关窗,风很大,殊丽拢好衣衫,走到外廊向远处眺望,景色确实极好。 陈述白担心她受凉,将窗子一扇扇关上,拿过毛毯裹住她,为她搓揉手臂,“冷不冷?” 殊丽冻得鼻尖有点泛红,没再逞强,应了一声,“进屋吧。” 陈述白带她坐在桌前,吩咐小二上菜。 没一会儿,丰富的菜肴被端上桌,全是殊丽爱吃的。 “大过年的,陛下没点几样自己喜欢的菜?” 陈述白为她倒了杯温水,“你喜欢的,我应该都会喜欢,爱屋及乌。” 殊丽默然,实在受不了他时刻的讨好。 用膳后,陈述白拿出一个小木匣,里面装着一个红绸包裹的东西,是他为她准备的惊喜,不过,也很可能是惊吓。 皇后的凤印。 空旷安静的顶楼,除了寒风声,还有男子剧烈的心跳声。 他单膝跪下,捧起凤印,忐忑而坚定地问她可否接受。 殊丽愣了好一会儿,拽了拽他,示意他起来,可他岿然不动。 “我不要,你喜欢跪着就跪着吧,我要走了。” 见她真的推门欲走,陈述白赶忙揣好凤印,起身追了过去,拉住她的手,“是我急切了,抱歉。” 殊丽僵着脸,看他没落的样子,忽然于心不忍,但也没出言安慰他。 陈述白舔下干涩的唇,淡笑道:“总有一日,你会接受的,咱们不急。” 寒风凛冽,他却想用热忱为她驱赶严寒,驱赶她的不安…… 深夜,陈述白回到宫中时,接收到一则密函,很快,包括内阁、六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千营在内的重臣全都被召入宫,秘密商议起要事。 大过年的,怎么忽然忙碌起来了? 没几日,殊丽听到一则消息,镇国公突然病倒,部下将领趁机拉帮结派,导致那一带民不聊生。 以陈述白锱铢必较的性子,必然会还击。 果不其然,大年初六的一早,冯连宽站在金銮殿内宣旨,天子将御驾监军,平祸乱,除奸恶。 作为镇国公唯一的嫡女,骆岚雯首当其冲,虎父无犬女,别看骆岚雯斯斯文文的,拿起红缨枪时迸溅的英姿不输给朝中任何一个将领。 圣驾定于两日后启程。 在临行的前一日,陈述白终于抽出身来到早点铺,没提事态的严峻性,只告诉殊丽,安心养胎,等他回来。 此趟离宫,至少也要三个月,甚至更久,殊丽不知要如何表达此刻的心情,愣愣看着面前的男人。 陈述白忽然一笑,拢了拢她的长发,“陪我出去转转。” 两人走在雪地上,不知不觉来到望月楼,陈述白背着殊丽登上最高的楼阁,由侍卫们把守在外。 殊丽站在外廊上,登高望远,沉重的心境渐渐舒缓。 陈述白从后面拥住她,下巴抵在她肩头,大手穿进裘衣覆在她的小腹上,没有言语,也没索要殊丽的承诺,只觉那些太空乏,夹杂算计,还不如此刻的依偎更真实。 被搂得太紧,殊丽用小臂抵了他一下,“我累了。” 陈述白知她不愿亲昵,也没勉强,带她走进室内,“你睡会儿。” “咱们回去吧,陛下还要忙要事。” “我想陪陪你。” 这几日,天子很少有空闲的时候,殊丽也不再劝他勤勉,闭上眼真的睡了过去。 陈述白叫人送来纸笔,支起画板,画起殊丽的睡颜。 女子睡得不踏实,总是翻来翻去,陈述白找来一个软枕垫在她腰上,使她面朝外,正对他。 之后,他沉浸在年节、冷月、沁香中,勾勒出了女子的线条。 即便盖着厚厚的绒毯,也难掩女子天生的媚骨,男人笔下的线条优美浮凸,曼妙不可言喻。 画着画着,陈述白仿若置身在云端,忘记了彼此的心结,挥毫落纸,题字时矫若惊龙。 嘉朔二年冬,皇后姜以渔于城西望月楼小憩,留图以念。 宗人府正在赶制皇后的册书和宝玺,不知她会接受么。 完成画作,陈述白好整以暇地欣赏起来,将之挂在殊丽睡塌的靠墙一侧,随后弯下腰,做了作画时就想做的事。 殊丽感觉呼吸被人攫取,气息变得灼灼,唇上传来酥麻的感觉。 “唔......” 她睁开眼,被眼前放大的俊脸吓了一跳,唇齿微张间,被钻了空子。 陈述白掠夺了她的唇舌,卷到自己口中,肆意翻绞,任她发出“唔唔”的声音也没有罢手,抽走她后腰上的软枕扔在地上,曲膝压了上去。 被打破表面的平静,殊丽又气又恼,粉拳抡打在他肩头甚至脸上,可就是打不走这个霸道的男人。 陈述白任她捶打,眼尾愈发的红,捧着她的面颊极尽狂柔地吻着,似要把这段时日的冷淡冲温,再把温热灼燃。 “丽丽,你也想的。” 她手上抗拒,可身体本能地服帖,与他契合不已,腰肢更是在塌上摆曳,愈发柔韧。 “我注意些,不会伤到孩子。”陈述白抽了腰封,又想绑住她,可一想到她不喜欢被束缚,生生忍下了,“我轻一点,嗯?” 说着,又一点点吻她,安抚她的情绪。 殊丽被撩得面红耳赤,肌肤烧得红透,鼻端全是他清冽的龙涎香。 陈述白吻得自己失了阵脚,大手朝下,勾起了她的脚踝,“可以吗?” 他在忍,怕中途被叫停,到时候更为难堪。 殊丽攥紧拳头,别开脸,不想直面这个问题,可她也是开过荤的,干涸已久,面对雨露,陷入了纠结。 就在她纠结的一瞬,陈述白解读了她的沉默,当她同意了…… 厚厚的布衣内妖景无限,陈述白推起一截,摩触羊脂玉般的冰肌,“怎么不穿我送你的衣裙?” 问话时,呼吸灼烫,烫红了冰肌,熨帖了玉骨。 殊丽抓住塌上的毯子,半启朱唇,深深呼吸,一个字也讲不出来,紧张的不能自己。 陈述白还是喜欢看她穿漂亮的衣裙,不过布衣也掩不住她的美貌和柔娆,使得他丢盔弃甲。 塌角发出咯吱声,来来回回不绝于耳,声音传到外廊,随之消弭。 楼下的侍卫们只当天子和殊丽在上面看风景,哪能探得旖旎景致。 殊丽从塌上移到外头挑廊,双手撑在栏杆上,望了一眼楼下的侍卫,耳尖红到滴血,转眸轻斥道:“陈述白,你够了!” 如藻长发散乱不堪,随风飘起,发梢打在身后男子的手上,带来痒痒的触感。 远远不够。 陈述白扶着她的腰,以免她滑落在地,薄唇轻碰她的耳垂,用舌尖拨弄,蓄意散乱她的淡然,俊脸浮现无尽春幕。 殊丽握着栏杆,粉润的指甲现出一道道白泽,溢出一丝丝若有若无的声响。 被抱回塌上时,殊丽浑身酸乏,连被谁服侍着擦了身子都不知。 第84章 第 84 章 次日天没亮,黑压压的禁军侍卫整装待发,陈述白与重臣们一同来到城下,叮嘱完朝中事宜,看向宋老太师,“此番,还需老师坐镇朝堂。” 宋老太师躬身作揖,浑厚道:“老臣定不辱使命。” 陈述白扶起他,又看向他身后的元栩,没有交代任何事,也知道元栩定会竭力守住朝堂内外,“走了。” 元栩默默一揖,目送陈述白跨上战马。 天子拽扯缰绳掉转马头,侍卫们紧随其后。 就在陈述白狠夹马腹准备启程时,城门拱洞内跑来一抹倩影。 正月大雪肆虐,女子弃了轿子,裹着白滚边的红斗篷跑在雪地上,发间的簪子来回摇晃。 握缰的手一紧,陈述白飞快跨下马匹,大步朝门洞奔去。 殊丽气喘吁吁地跑着,生怕错过为他送行。 他没有跟她告别,不知是为了让她安稳待产,还是不愿给她平添压力。 见男人一身戎装大步走来,殊丽减缓了步子,白皙的脸蛋因快速呼吸略略泛红,沉静的眸子涌起涟漪。 陈述白没有责怪她的擅作主张,再快步靠近她的过程中脱去铠甲,只着单薄中衣拥住了她,“怎么不乘轿?” 殊丽是来为他和将士们送行的,没想到得了一个大拥抱,她不适地退离开,瞄了一眼低头憋笑的将士,拉着陈述白走到白雪挂枝的杨柳旁,塞给他一个自己绣的荷包,言不由衷道:“大宝儿要我送给你的。” 小家伙可真懂事,陈述白捏着荷包淡笑,“他是怎么告诉你的?” “托梦。” “嗯。”陈述白没有拆穿她,用冰凉的指尖碰了碰她的脸蛋,“替我谢谢大宝儿,天冷,快回去吧。” 殊丽吸吸鼻子,俏丽的脸上泛起担忧,“保重......” 陈述白揉揉她的头,瞥了一眼还在等待的队伍,压着殊丽躲在杨柳的背面,吻住她的唇,撕咬几下又来回舔舐,直到把女子的唇嘬肿才拉开距离,喘着粗气儿道:“等我回来。” 大手覆上她的肚子,温柔而坚定道:“和他一起。” 他离开时,满城飘雪,不知回来时,是否飞雪化絮。 三个月,够她沉淀这份纠结难辨的爱了。 当男人的背影快要没入门洞时,殊丽忍不住问道:“陈述白,你真的能接受皇长子的生母曾是宫婢吗?” 陈述白停下脚步,仰头望了一眼雪花飞斜的天际,唇间溢出雾气,“他的母亲不是宫婢,是我陈述白的妻子。” 说完,他迈开步子,再也没有回头。 铁蹄阵阵,浩浩荡荡地远离皇城。 不远处,还未跟上队伍的骆岚雯拽了一下温吞的冯姬,想笑着告别却还是哽咽了,“冯姬,你恨我和爹爹吗?” 冯姬摇头,“是我自己福薄,怪不得旁人,大小姐回去后,多陪陪国公爷,别再......为不值得的人折腾了。” “值不值得,我说了算。”骆雯岚跨上马,深深望了他一眼,扬起马鞭,一骑绝尘。 冯姬陪殊丽一起登上城池,望着渐渐消失在视线中的队伍,温声道:“太冷了,小奴送您回去。” 殊丽扭头问道:“你跟骆大小姐......” “骆大小姐年纪小不懂事,贵人就别调笑小奴了。” 殊丽没再多问,有些人想要结缘,真的需要常人无法想象的勇气。 殊丽开始在早点铺子养胎。 陈述白给她留下冯姬,以及十来个暗卫,无论她想去哪里闲逛,哪怕是入宫赏梅,也无需得到谁的首肯。 怀胎四月时,殊丽的肚子开始显怀,无论是木桃、晚娘还是陈呦鸣,总是带着好奇去抚触,可小家伙还不会与外界互动,摸也是摸了个空寂。 冬雪化开时,殊丽开始着手侍弄小院中的月季,这些月季是耐寒的品种,触到春风就会开花。 殊丽准备了园土、腐叶土和砻糠灰,为花棚中休眠的花枝翻了翻土,撒上肥料,见花丛旁还有一片空地,她又请来经验丰富的老花匠,询问了栽植耐寒品种的事宜。 一通忙活后已是晌午,肚子咕噜咕噜叫起来,小家伙饿着了。 殊丽拍拍掌心的土,接过木桃递来的湿帕擦拭手指,“又要带着大宝儿吃饭了。” 木桃弯腰收拾起铲子、盆子,笑道:“皇子的大名不可以随意取,要由陛下和宗人府定夺,姑姑不如给娃取个正经八本的小名。” 大宝儿和珍宝更像昵称,不像小名。 殊丽仔细想了整,因着每日都与月季为伴,玩笑道:“叫他小月如何?” “万一是男娃呢?” “那就叫小季。” 不远处的冯姬尴尬地咳了下,小季、小姬,听着有些相像啊,难不成自己还要换个名字? 殊丽随即摇摇头,“我还是再想想,不能草率。” 说着,她提步走回里屋,拍了拍肚子,“还是等你的坏爹爹来取吧。” 四个半月时,殊丽的胃口开始转好,时常在用了夜宵后又想吃皇城中犄角旮旯的美食。 可即便食欲大涨,她的身形还很清瘦,也不知肉都长哪儿去了。 晚娘拿出为小家伙做的衣裳,笑道:“我算是班门弄斧了,不过闲着也是闲着,就缝制了一些,你要看不上,就给孩子当尿布。” 殊丽笑着收下,“辛苦姐姐了。” “辛苦什么,我可日盼夜盼想要见到大外甥。” 正说着话,店里来了食客,殊丽随意瞥眸,见食客是个老熟人,不禁一愣。 是专程过来的吧,否则,娇滴滴的大小姐怎会光顾不起眼的小店。 久不露面的庞诺儿先是装模作样买了几袋子早点,随后看向坐在帐台前的殊丽,夸张地瞠了下目,“你在这儿啊。” 晚娘收了银子,小声对殊丽道:“庞府的人时不时就过来,还挺照拂我的生意,想是因为她的缘故。” 这倒让殊丽觉得新鲜,庞诺儿开始有心了。 两人之间恩怨颇深,即便彼此都已释然,但还是不能像朋友那样毫无心结地交谈。 轿子停在外面,庞诺儿没有久留,闷闷道了声:“先走了。” 殊丽低头抚着肚子,斜眸道:“常来。” 庞诺儿顿住步子,没有回头,像是在跟自己较劲儿,不愿低头,语气却软了下来,“谢谢你,姜以渔。” “谢我什么?” “我爹说,陛下是因为你,才原谅了我的逃婚。” 逃婚可不是小事,若陈述白较真起来,整个庞家也保不住她,好在,她在逃出陈斯年的控制后,没有过河拆桥,而是冒险去往衙门报了案。将功补过,救了自己一回。 殊丽感慨,“嗯,还有吗?” 庞诺儿脸薄,嘟囔道:“还有,多谢你救我出狼窝,哼,大恩不言谢,非要我讲出来,哼,小家子气。” 殊丽忍不住笑出声,忽然觉得这姑娘挺有趣。 二月草渐新,春风拂嫩绿,也吹过门前女子的裙摆。娇蛮的女子低下了头,不失为一种磨砺之后的成长。 殊丽忽然想起,那段被囚的日子里,眼前的女子也曾给过她些许温暖,曾经那些算计和排挤,跟着心境的变化烟消云散了。 怀胎将近五个月时,殊丽的肚子还未胎动,她有些担忧小家伙的安危,隔天就会去一次对面的医馆,请叶茉盈看诊,可用了许多办法,肚子始终没有动静,是太懒了吗? 殊丽抚着肚子,满心担忧,是娘曾经想要打掉你,你在跟娘生气吗? 傍晚,元栩来送补品,在聊到胎儿时,殊丽忽然僵住了。 见她皱紧眉头,元栩忙过去搀扶,“不舒服?” 其实,他心里有个顾虑,从未消散过,殊丽曾被陈斯年囚禁,或许受到了不小的惊吓,导致胎儿发育不好...... 殊丽缩下肩膀,又惊又喜,“他动了。” 元栩先愣后笑,舒了一口长气,“懒乖乖终于愿意动了。” 坐在一旁缝尿布的木桃惊喜道:“大宝儿知道舅舅来看他了!” 元栩看了一眼殊丽的肚子,坦坦荡荡地点了点头,“还是跟娘家人亲。” 殊丽弯唇,眼中溢满怜爱。 陈述白,孩子会动了。 金陵那边时不时就会传回密报,殊丽不懂朝事,没有刻意去过问,只在元栩和煜王登门时,询问一番。 元栩是个报喜不报忧的人,想从他嘴里探知坏消息,比煜王难得多。 镇国公去世的讣告,殊丽还是从煜王那里得知的。 三朝元老驾鹤西去,朝臣们为之悲鸣,殊丽虽没见过镇国公本人,却自小听说过他的丰功伟绩。 沉默了一个晌午后,殊丽找来冯姬,“这会儿最难过的人是骆大小姐,你代我去一趟金陵吧。” 殊丽和骆雯岚没有交情,没必要去吊唁,之所以这样说,无非是给冯姬一个前去的理由。 为了不引起风波,冯姬当晚独自离去,形单影只,回来也不会多一个人陪伴。 殊丽送他到城门口,对着他纵马的背影挥了挥手。 木桃不懂情与爱的酸甜,不解地问:“姑姑在替冯小公公担忧?” 殊丽与她并肩走在银月高悬的夜幕下,叹道:“世间的痴男怨女太多,冯姬和骆大小姐也在其中。” “陛下和姑姑是痴男怨女吗?” 想起陈述白,殊丽摇了摇头,“我们不是。” 痴男怨女是两个彼此深爱的人无法厮守,她和陈述白刚好反过来,感情不深却要绑在一起。 肚子忽然疼了下,懒乖乖踹了她一脚,像是在反驳她的想法。 感情深不深,还要看今后的相处…… 第85章 第 85 章 怀胎七个月时,殊丽感觉身体开始笨重,双腿时常水肿,可陈述白还未回来,听说那边的事很棘手,迟迟没有解决。 殊丽虽表现得云淡风轻,却还是为陈述白和将士们捏了把汗。 夜里,木桃会频繁起身为她按揉双腿,还会给她哼一些不成调的小曲,逗得殊丽哭笑不得。 “哈,”木桃贴在殊丽的肚子上听了一会儿,惊喜道,“大宝儿在踢腿。” 殊丽目光越发温柔,抚了抚鼓起的肚子,“他着急出来吧。” 木桃捂嘴笑,“才七个月,还早呢。” 殊丽呼吸不是很畅快,起身扯过长衫罩在肩头,“陪我出去走走。” 姐妹二人在充满蛙声和蛐蛐声的小路上漫步,身后跟着几名提灯暗卫。 “小桃儿,等我生完孩子,就着手给你说亲。” 木桃噘嘴,嘟囔道:“卸磨杀驴,我才不要定亲,我要一直陪着姑姑。” 殊丽失笑,“不是卸磨杀驴,而是不想让你在我身边蹉跎岁月。到了年底,你就十五及笄了,可以出嫁了。” “有姑姑在,我不觉得蹉跎啊,十五还小,我可不想那么早嫁人。” 曾经,她们在尚衣监的老树下望月,从未奢求过嫁人,只因宫婢的身份摆在那,何谈当家做主母。混迹好的致仕宫女,能争取个良妾,混迹不好的,各有各的悲惨。 如今,她们可以讨论嫁人,可以讨论择夫,甚至木桃愿意,殊丽还可以为她招赘,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 宗人府已将封后的册书和宝玺备好,只等天子回来,无论太后和大臣们有无腹诽,只要殊丽愿意,天子就会将凤冠戴在她的头上。 虽然她并不稀罕皇后之位,但有些时候,命运是需要妥协的。要留在陈述白身边,就必须承受凤冠的重量,这并不是她为孩子做的妥协,而是为了陈述白。 当然,她也可以选择远离他。 姐妹二人继续并肩走着,殊丽不再劝说,今后的路,她会成为木桃头上的油纸伞,为之遮蔽雨雪,无论木桃今生能否遇见良人,都会有她这个依靠。 月出月落,一晃到了枫叶染红的时节。 殊丽临盆。 皇长子即将出生,不得有闪失,太后也顾不得面子,想将殊丽接入慈宁宫,却被元栩和宋老太师截胡,将殊丽接去了燕寝。 元栩等人候在殿外,听着里面传出痛苦的呻/吟,焦急不已。 木桃、晚娘和陈呦鸣守在内殿,同样焦躁不堪,因为殊丽难产了。 晚娘来回急走,“她是个心思重的,什么事都往心里藏,就算再愁苦也不讲出来,瞧瞧,还是愁坏了身子,都怪陛下,说三个月回来,却去了七个月!” 木桃捂住她的嘴,“可得小点声,隔墙有耳。” 产房内全是稳婆、医女,指不定就将这话歪曲传了出去。 陈呦鸣也是极为担忧殊丽的情况,隐约感觉出元栩对她们隐瞒了什么,并且也瞒住了煜王。 听着殊丽痛苦的嘶喊,她心里乱糟糟的,走出殿门,朝元栩勾勾手指,“元侍郎借一步讲话。” 元栩走过去,像是有所感知,没有应答,等着她发问。 陈呦鸣抱臂问道:“陛下是不是出事了?” “是。”既已到了临盆的日子,元栩觉得没必要再瞒下去了,“陛下在镇国公的葬礼上遇袭,胸口中了一刀。” 这下,换陈呦鸣惊掉了下巴,“陛下可有性命之忧?!” “很重,难以痊愈......” “不是说在镇国公离世前,就稳住了那边的部下吗?” “稳住是稳住了,可不排除有人假意臣服,当初榆林侯的旧部不就是个例子么。”元栩眸光深沉,缀着点点幽暗,“人心是最难把控的,公主应该早就知晓。” 陈呦鸣捏下发胀的额,心道陛下的伤势必然很重,若非如此,怎会在金陵那边修养两个月不止。 元栩的声音不小,守在殿外的宫人们听得真切,不出一刻钟,就传到了一些臣子的耳中。 大理寺天牢内,一名官员提着食盒走到陈斯年面前,递给他一张纸条。 “陛下遇袭,伤势难愈,自顾不暇,正是咱们夺权的大好时机!” 朝中的确还有一批陈斯年的眼线,包括大理寺中的某个高官。 看完纸条,陈斯年将纸揉成团塞入口中,不紧不慢地吞咽下去。 牢外的官员迟迟得不到指使,咳了下,“如何?” 陈斯年凝着牢中狭窄的铁窗,幽幽问道:“那女人生了吗?” 到这个节骨眼,还有心思去管准皇后生没生产?官员不悦道:“还望宣王以大局为重,如今,我等在朝中提心吊胆,就怕哪一日被陛下查出身份,秘密处决。” “及时收手不好吗?” “殿下!”官员脸色愈差,“您若歇了心思,就尽早告知我等,我等也好另作打算。” 陈斯年歪头,意味深长地笑道:“我若歇了心思,今日所饮就是鸩酒吧。” 官员沉默,而沉默往往代表着不友好。 “我这一辈份,只有五个皇子,老三和老五都是陛下的亲信,你们左右不了他二人,所以你所谓的另作打算,是打算在了老大身上吧。我倒是识别不清,老大是真疯还是装疯卖傻?” 官员哼了声,“这就不劳殿下操心了,殿下若不识趣,也休怪我等翻脸不认人。” 说着,他站起身,拍了拍手,马上就有拎着粗铁链条的狱卒走上前。 官员掸掸衣袖,轻飘一句:“送他上路。” 几名狱卒提着哗啦作响的链条,走进了牢门...... “哇!” 随着一声洪亮的啼哭,产房内传来稳婆的喜报:“娘娘为皇室添了一位小公主!” 木桃第一个冲进产房,跪在了床前,握住了殊丽的手,“姑姑生了,没事了。” 陈呦鸣头重脚轻地走进去,不知要如何告知殊丽天子遇袭、重伤难愈的情况,她呆呆看着殊丽,眼中含泪。 不明情况的殊丽伸出手,想要碰一碰孩子。 稳婆为婴儿清洗后,裹上万字团寿锦被,递到了殊丽面前,“娘娘瞧瞧小公主。” 木桃小心翼翼抱住孩子,这个动作,她练习了无数遍,“姑姑快看,大宝儿可真漂亮。” 后走进来的晚娘抹了把泪,心想紫不溜秋的,哪里漂亮了,不过这是殊丽的孩子,她怎么看怎么喜欢。 刚经历了一场难产,殊丽浑身乏力,没办法去抱孩子,只轻轻摸了几下,就叫稳婆抱走了。 慈宁宫内,太后在听说殊丽生下一个女儿时,心境极为复杂,一时不知该不该去瞧瞧孩子......和孩子的生母。 倒是太皇太后,托着病弱的身子,过来探望了殊丽,也如愿瞧见了曾孙女。 垂暮的老人普遍喜欢孩子,太皇太后也不例外,抱了好一会儿,被煜王送回了福寿宫。 两刻钟后,殊丽开始第一次为大宝儿喂奶。 小家伙不仅不闹人,还本能地努起小嘴,眯着眼睛寻找奶源,很快趴在殊丽怀里吸吮起来。 咕咚咕咚喝鼓了肚子。 紫不溜秋的肤色与殊丽雪白的肤色形成对比,很难想象这会是个漂亮的女娃娃。 木桃还在夸赞孩子漂亮,弄得晚娘哭笑不得,只有陈呦鸣倚在窗前心事重重。 察觉到陈呦鸣的情绪,殊丽问道:“公主怎么了?” 陈呦鸣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化为无奈的笑,“皇室添丁,多愁善感了。” 在殊丽眼中,陈呦鸣可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可这会儿身子实在疲乏,没心思多想。 深夜,殊丽睡不踏实,一醒来就寻找孩子。 木桃守在乌木小床前,宽慰道:“大宝儿很好,呼呼大睡呢,姑姑别担心。” 殊丽躺回床上,等再次醒来时,天色尚早,窗外灰蒙蒙的,木桃和大宝儿却不见了身影,床前坐着一道身影,于烛光中静静看着她。 殊丽彻底清醒,不可置信地看着突然出现的男子。 “你何时回来的?” 男人凤眸似海,有着殊丽看不懂的深情,他走到床前,附身抱住她。 殊丽一惊,小幅度挣扎起来,“我身子虚弱,你别乱来,陈述白!” 为何侍卫和宫人没有发出一点儿动静?为何木桃和孩子会不在屋里?疑惑诸多,殊丽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僵在他怀里,“你何时回来的?” “刚刚,这几个月辛苦了,抱歉没有陪在你身边。” 男子的声音又低又哑,很是疲惫....... 意识到问题,殊丽心里疑云更浓,她使劲儿嗅了嗅男人衣衫的味道,龙涎香,还有浓浓的血腥味! 他受伤了! 心中升起担忧,她捧起男子的脸,发现他目光空洞,薄唇泛白,整个人摇摇欲坠 不对。 用力掰开男人的手臂,她定眸细细打量起来,衣着、铠甲全是破损的。 心口还在流血。 他伤的很重,他怎会伤的如此重?! 可为何,为何若即若离,触碰不到他了...... 一种荒诞的猜测炸开在脑海,她微瞠美目,眼框一瞬红了,“是梦?” 她倒希望是梦,陈述白,你不能有事! 见她哭了,男人赶忙掏出锦帕为她擦拭,吻了一下她眼角的湿润,默认了她的猜测。 殊丽接受不了他浑身是伤的样子,紧张到快要抽搐,却被男人抱住,可她感受不到温暖和触感,忍不住叫了一声,想要让他先去就医,却听见一声婴儿的啼哭,紧接着,木桃的声音传入耳畔,“姑姑梦靥了,梦靥了。” 殊丽睁开眼,愣愣望着帐网 第86章 第 86 章 皇城之外,秋幕寥寥,一辆辆马车疾驰而行,花白头发的老宦官正在给躺在车中的男子擦拭额头溢出的汗。 男子苍白着脸,像在极力隐忍痛苦,“几时了?” “回陛下,寅时二刻,离皇城还有五十里地。” 马上就要入京了,也是最为凶险的一段路途,经历数日有余,那些听闻天子遇袭重伤难愈的前太子余孽,以及陈斯年的旧部们,也该有所行动了。 两拨势力交织而生,很有可能拧成一股绳,对抗坐镇朝堂的宋老太师和元栩,夺取传国玉玺。 陈述白捂着心口坐起身,费力倚在冯连宽递来的靠枕上,望了一眼车帘拂动间的晨色,撸起左侧衣袖,吻了一下缠绕在手腕上的长发。 按着日子,她已经生下了他们的孩子,不知是男孩还是女孩,像他还是像她......原本承诺三个月就会回去,如今过了这么久,她一定很怨他吧。 没能陪着她生下孩子,将是他一辈子的遗憾。 丽丽,你还愿意等我吗? 咱们的孩子,可有名字了?夜里会不会闹你,而你恢复得可好? 凤眸凝聚温柔,伤口却痛彻难忍。 剑走偏锋,铤而走险,为了肃清隐藏在朝廷各个角落的余孽,他故意在镇国公的葬礼上挨了一刀,就是为了让人给朝中送去真实的口信,消除那些余孽的猜忌,点燃他们的激情。 不过,这一刀被捅得极深,幸好当时穿了护心甲,未伤到心脏要害,否则,再难见到日思夜想的人儿。 冯连宽拧了一块用冰水浸泡的脸帕,搭在陈述白额头,“以老奴推断,入城的几道关卡中,必然有叛徒眼线伺机而动,刺杀圣驾,不如咱们乔装入城,掩人耳目,以确保稳妥。朝中都已安排好,不必咱们再做什么,只等着收网就好,咱们也不必着急赶回去。” 陈述白耷着薄薄的眼皮,指了指塌下,示意冯连宽取出冰鉴中的蝉翼面具。 “找个人易容成朕,我们带着十名侍卫乔装成良民,单独入城。待刺客大批涌来时,不必顾及小卒,尽量抓头目,留活口。” “诺。” 冯连宽依命前去吩咐,折返回来时,召唤来几名心腹,“不知陛下打算让谁易容成您?” 此时扮作天子,无疑是最危险的,稍有不慎就会被乱箭射成靶子。 陈述白看向跪地的几人,疲惫地笑了笑,“可有自告奋勇者?” 不等其余几人请命,跪在中间的冯姬最先抬起头,淡然无畏地迎上天子的目光,“小奴愿为陛下马首是瞻。” 弘毅者,不问出身,那一刻,陈述白第一次认真打量起眼前的年轻宦官,狂风萧萧,狂狼涛涛,他如一片秋叶坠入漩涡,却怀着风骨,不愿随波逐流。 “冯姬,告诉朕,你的本名,来自何处。” 冯姬再次叩首,“小奴姓关,名易翎,扬州人氏。” “好,朕记下了。你可有未完成的心愿?” “小奴不敢。” “讲。” 冯姬直起腰,恰有晨曦入窗,打在他清俊温厚的脸上。 年轻的宦官望着塌上的九五至尊,坚定而诚恳地表达了心愿:“无论镇国公昔日的旧部意欲何为,小奴都坚信骆岚雯没有反叛之心,望陛下明鉴,在整治叛乱后,留她一命。小奴感激圣恩,死而无憾。” 待冯姬几人离开,陈述白一边对镜易容,一边问向身侧同样在易容的冯连宽,“冯姬确定受过宫刑?” 冯连宽手指一顿,略带叹息地点点头,“当年是老奴亲自检查的,不会出错。” 能得到冯连宽这种老狐狸的信任,从身到心都必须是透明的,在宫刑一事上,绝不会出差池。陈述白没再多问,忍着心口附近的疼痛换上月白衣衫,变成了一个相貌平平的陌生人。 “想办法给元栩传个话,叫他撤掉一批看守陈依暮和陈斯年的侍卫。” “诺。” 半个时辰后,一辆简陋的马车与车队分离,抄近路赶往皇城。 皇城前关卡不少,在途径第一道关卡时,就遇到了阻力。 当地守城将领堵在城门前,亲自检查入城的一辆辆马车,包括马车中的男丁妇孺。 “从哪里来?去皇城做什么?” 入城百姓被逐一盘问,有路引不清晰或是支支吾吾的可疑者,就会被带去城楼中严查。 陈述白和冯连宽等人坐在城外路边的草棚内,喝着两文钱的粗茶,没有立即入城。 这时,两个书生打扮的中年男子从城中出来,来到草棚,其中一人高声道:“摊主,来壶茶。” 摊主笑呵呵道:“两位又来了啊,不过今儿没位置了。” 两人寻摸一圈,见陈述白对面空着两个座位,好商好量道:“我们可以拼桌。” 摊主看向陈述白和冯连宽,询问他们是否愿意。 陈述白撩下眼帘,“随意。” 两人落座,嗓门高的那个瞥了一眼对面的老人和年轻男子,随口问道:“观两位穿衣气度,应是出自书香世家,不知打哪儿来啊?” 这场暗战,是陈依暮或是陈斯年最后翻盘的机会,胜则登基为帝,败则人头不保,必然出动了他或他的所有底牌,周遭不排除有探听口风的细作。 冯连宽笑眯眯道:“我们是扬州来的布商,想去皇城拉些生意,不知两位可有门路?” 商贩随机拉拢生意再正常不过,两人没有怀疑,不过...... “听二位口音,可不像是扬州人氏。” “我们主仆常年奔走各地,口音早就杂了。” “原来是这样。”一直默不作声的那人看向陈述白,觉得他气度非凡、轩然霞举,挑眉道,“小兄弟看起来可不像是商人。” 陈述白未抬眼,“您抬举鄙人了,忙忙碌碌一介穷商,做梦都想着发财,却依然囊中羞涩,惭愧的很。” 那人被逗乐,双手撑在桌面上向前探身,“那正好,我家中殷实富裕,有个待字闺中的幺女,正缺个上门女婿,不知小兄弟可有成亲的打算?若是有,可于今日入城,等待明日的擂台招亲。” 冯连宽怀疑起两人的身份,没有一口回绝,还在思量如何摆脱他们,可陈述白只是淡淡一笑,斩钉截铁地拒绝道:“抱歉,鄙人已经成亲,家中娘子身怀六甲,还等着鄙人回去团聚。” 那人愣了下,随即笑开:“那是可惜了,小女因生得闭月羞花,我们家一直没有为她寻到般配的郎君,这才起了擂台招亲看天意的心思,这不,为了多聚拢些仪表堂堂的俊才,每日都在到处寻摸。” 冯连宽忍不住笑耸了肩,再闭月羞花,也比不过俺们陛下心里装着的女子啊,那才叫一个姿色卓绝,倾国倾城。 两人付了茶水钱离开后,冯连宽凑近问道:“陛下觉着,他们是细作吗?” “必然是。” “为何如此断定?” 陈述白掀着茶盏,不紧不慢饮啜一口,“这个节骨眼,各地不太平,富贵人家哪敢大摇大摆设擂台招亲?” “那他们为何以这个借口探知路人的底细?” “他们不是在探知底细,而是在招兵买马。敢参加擂台招亲者,都会有些过人的本事,否则就是丢人现眼。” 临桌的侍卫长恍然,“原来以此为幌子,在招揽人才,还挺奸诈。” 陈述白冷笑,他的兄弟们,不一直都挺奸诈狡猾么。 倏然,一路人马匆匆而来,沿途大喊着“天子重伤驾崩的消息”,瞬时引得人心惶惶。 冯连宽磨磨牙,暗骂一声,“看来他们是坐不住了。” 相比于冯连宽和侍卫们的愤懑,陈述白显得异常冷静,除了伤口作痛,并未有任何情绪的波澜。 “看来,这次意欲谋反的人是陈依暮。” “陛下怎地判断?” “陈斯年是个谨慎的人,不会大张旗鼓渲染气氛,而陈依暮从小就招摇,招摇进了骨子里,这招趁乱谋逆,多半是从先帝那里学来的。” 知己知彼,方能稳操胜券,当初能打败先帝和陈依暮,就是凭借着对他们的了解,如今情景重现,怎会不熟悉...... 陈述白饮完盏中茶,重重放下,心口又开始不适,并非因为外伤,而是多年积累的心伤。 刚好对面又来了一个食客,随口点了一碗油泼面,声音清悦如山涧流水击壁石,令人过“耳”难忘。 陈述白闻声瞧了过去,见男子青衫白衣,肩上挎着个包袱,应是赶路至此。 俊雅的人,他见过不少,不过如男子这般俊雅无俦的人,还是极为少见的。 若说元栩是翩翩君子温润如玉,那此人与温润也是沾边的,不过眉宇间透着的疏离不可忽视,用凉玉来形容更为贴切。 不止陈述白,就连冯连宽也认出了此人,不正是因为医术冠绝而遭受无妄通缉的绮国公世子谢绍辰么! 还真是山水尽头缘自现,可遇不可求啊。 按捺住欣喜激动,冯连宽咳了下,引起了对面男子的注意。 “您老咽炎甚重。” “......?” 哪想到,这位医术冠绝的谢世子,上来就是一句诊断。 陈述白勾起唇,好整以暇地下也要入城?” 谢绍辰接过摊主递上的面,随意答道:“暂不入城。” “为何是暂时?” 谢绍辰抬眸,见对方器宇轩昂,乃龙章凤姿之相,却面色苍白,隐显病态,提醒道:“兄台病症汇于心,心主血脉,濡养百骸、九窍、六藏,马虎大意不得,还是趁早医治为好。” 一句话,令人赞叹不已,不愧是被誉为神医的人,也不枉费他们花费人力物力地寻找。 很少有人能用一两句话引起陈述白的兴趣,眼前的青衫男子做到了。 陈述白倒了盏茶,推到他面前,“阁下觉得,天子驾崩一说可信否?” 谢绍辰浅抿茶汤,举杯示意,“人心惶惶,必出祸事。天子励精图治、爱民如子,即便病重难愈,临终前也会交代近侍不可泄密,扰乱民心。依在下愚见,是有人在蓄意为之。” 看了一眼拥挤的关卡,谢绍辰提醒道:“此处守城对造谣者视而不见,置之不理,乃事出反常,多半有人在此酝酿祸端。兄台若是寻常赶路,入城无妨,若是与朝廷有关,望再三斟酌。” 话落,冯连宽扭头看向身侧的天子,发现天子扬起了嘴角,弧度浅浅,笑意深深。 陈述白又问道:“阁下不怕我等就是那酝酿妖祟之人?” “眼线吗?他们会派个重伤之人来打探听口风?” 陈述白刚要说什么,忙前忙后的摊主忽然瞧向谢绍辰,觉得有些眼熟,忙与自家娘子窃窃私语起来。 见状,谢绍辰放下铜板,连同陈述白他们的账一并算了,“山水终有逢,告辞。” 说罢,背起包袱离去。 摊主还在窃窃私语,见人离开,犹豫着要不要去报官,毕竟朝廷的奖赏可不是一笔小钱。 侍卫长扣住摊主的肩膀,暗含警告地摇了摇头,之后回到陈述白身边,请示道:“是否要将人扣下?” “用请,而非扣。” 侍卫长点点头,“只是,末将不明白,这位谢世子既被通缉,为何不乔装易容?” 陈述白饮完剩下的茶,目视谢绍辰远去的方向,“坦荡之人,何惧流言蜚语,他必猜到,朕是有事寻他,这才自行前往皇城。” “那他要如何通过关卡?” “自有他的本事吧。” 陈述白收回视线,敛了笑,起身走向城门方向,“即刻出发,回宫收网。” 第87章 第 87 章 此时,外廷炸开了锅,大理寺副卿伙同几个德高望重的三千营将领在皇宫内外散播着天子驾崩的消息,并将前太子陈依暮接回了宫。 “太子殿下才是先帝钦定的皇位继承者,是皇族正统!我等奉先帝密诏,扶太子殿下重掌皇权!!” 事态很快失控,那些不受陈述白重用的陈依暮旧部纷纷倒戈,吵着闹着要内阁首辅、元栩和宋老太师交出传国玉玺。 看着这些以正义之名满足私欲的嘴脸,宋老太师拿起御剑,当场刺穿了一名叫嚣的臣子,“佞臣不可留,今儿谁再妖言惑众,惑乱朝廷,就看先帝所赐的御剑留不留情!” 古稀之年的老人,脱去官袍,露出里面的御赐金丝软甲,矍铄而威严。 经此一举,那些想要重回陈依暮麾下的臣子们又望而生畏了。 大理寺副卿将一众将领拽至跟前,命他们去夺御剑,可面对威严的宋老太师和禁军侍卫,将领们也开始打怵。 这时,久不讲话的陈依暮闷笑起来,他步下小轿,负手走到众人面前,仰头看向伫立在龙椅前的宋老太师,收起了疯癫,冷静道:“陈述白篡位不是秘密,老太师何必为他染了一身的腥臭?孤是先帝亲封的太子,理应继位,却遭乱臣贼子毒害,暂失了心智,如今,孤心智恢复,也该替先帝清理门户了。” 他口中的乱臣贼子,自然是陈述白。 他慢慢走上玉阶,握住了宋老太师的手背,高举起御剑,“孤在此发誓,誓杀佞贼陈述白!誓杀皇家孽种!” 那些望而生畏的墙头草又燃起了叫嚣的气焰,“誓杀陈述白,誓杀皇家孽种!” 而这个孽种,指的就是刚刚出生的小公主。 后宫被事先埋伏的叛军围堵,一拨人更是直接包围了燕寝,逼迫殊丽交出小公主。 四岁的陈溪闻讯赶来,手提短刀,堵在了燕寝门口,脆生生地喊道:“我看你们谁敢胡来!” 他是陈依暮的孩子,叛军们不敢伤他。 即便陈述白已经得知,他并非陈依暮亲生子,但外人无从得知。 陈溪张开手臂,紧紧护住紧闭的房门,坚定守护着殊丽和他的小皇妹。 拿下陈述白的女人和孩子要紧,叛军头子走上前,一把提溜起可劲儿扑腾的陈溪,“冒犯了,还请小殿下以大局为重!” 说完,就将陈溪丢给了副官,拿起佩刀,一脚踹开房门,与里面的宫人和侍卫厮打起来。 外殿传来巨响,殊丽捂住大宝儿的嘴,让木桃带她先进密室。 狡兔三窟,陈述白在临走前,告诉过她密室的一侧有小门,遇到险情时可以脱身,可身为母亲,她想要为孩子拖延时间。 只要她留在燕寝,叛军们就不会立马搜索密室的机关。 当叛军冲进来时,殊丽立在窗前,看着窗外萧瑟的秋景。 倾国倾城的美人,总能乱了男人的心,叛军头子从未近距离接触过殊丽,逮到这个机会,他假借名义,试图行不耻之举。 “殊丽,人如其名。” 副官提溜着陈溪走上前,提醒道:“太子殿下在外廷等着呢,将军莫要耽搁。” 头子清楚知道,一旦殊丽落入太子殿下之手,哪还有他的份儿啊,可眼下不能过于暴露目的,于是看着殊丽道:“交出孽种,别等我们动手。” 殊丽看都没看他一眼,指了一个方向,“你们来晚了。” 陈溪趁机挣开束缚,跑到殊丽身后,大声道:“你们敢伤她,我咬死你们!” 曾听陈述白说,陈溪是个懂得感恩的孩子,殊丽在这一刻深有体会,可她无需一个小孩子来保护。 将陈溪掩于身后,她微扬着下巴,甚有一股藐视佞贼的清傲,“一群将士对付我一个弱女子,不怕传出去叫人笑话?” 头子正苦于没有单独接近殊丽的机会,一听此话心花怒放,抬手制止了欲上前的下属,眼底掩盖不住对女子的觊觎,“无需他们对付你,本将一人足矣。” 说着,他一把摁住殊丽肩头,将人翻转过来,扣在臂弯,“服吗?” 在他眼里,殊丽除了貌美一无是处,更何谈攻击性了,不过她美得倒是极具攻击性。 殊丽没有挣扎,张开右手,任一支朱钗从衣袂中滑出,进而紧紧握住。 当将领意欲将她扛上肩头时,殊丽忽然曲肘向后,狠狠怼向他的肚子,在他弯腰时,手肘向上,刺向了男人的眼睛。 “啊!!” 鲜血从眼眶流出,将领捂住右眼连连后退,趔趄倒地。 殊丽转过身,冷冷睥睨他,迸溅出了为母则刚的气魄。 可她一个弱女子,还是难以抵挡数十壮男,只有被擒的份儿。 当他们齐齐上前时,外殿的一声铳响响彻大堂。 众人闻声回头,就见一身月白锦衣的陌生男子出现在了视野里。 透过人墙的细缝,殊丽一眼认出了这个分别数月之久的故人。 “砰!” “砰砰!” 与此同时,窗外也传来了几声铳响。 冯连宽跳进窗子,挡在了殊丽面前,“没事吧?” 没想到他和陈述白会及时赶回来,殊丽摇摇头,“我没事,当心他们。” 冯连宽扭回头,手持火铳,指着不敢动弹的叛军。 殿门口涌入一批禁军,控制住了局面。 陈述白垂下手走来,目光紧紧盯着殊丽的脸。 四目相对,男人深邃的眸光,竟与梦中一模一样,殊丽有点恍惚,下一瞬,就被男人单手拥入怀中。 “抱歉,让你受惊了。” 事急从权,殊丽没有推开他,跟着他走出燕寝。 “木桃和孩子还在......” “放心,这里被禁军控制住了,他们不会有事。”陈述白单手搂着殊丽快步去往金銮大殿。 此时,金銮殿内,突然出现的将士们将陈依暮和大理寺副卿团团围住。 陈依暮指着其中的煜王骂道:“小兔崽子,见到为兄还不过来磕头!” 煜王呸一声,“一个疯子,也配小爷给你磕头!” 陈依暮怒道:“陈述白死了,你也想分一杯羹,夺取皇位?!” “颠倒黑白。”煜王不理他,看向大理寺副卿,“身为重臣,妖言惑众,扰乱朝堂,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大理寺副卿冷笑,“妖言惑众?那殿下将陛下请出来,让臣子们安心,本官愿束手就擒。” 刚巧这时,陈述白带着殊丽走进来,在众目睽睽下,步上了玉阶,站在了宋老太师身边,伸手握住陈依暮僵硬的手腕,轻轻一掰,随后丢开,“好好的亲王不当,非当乱臣贼子,长脑子了吗?” 陈依暮不认识此人,但观他气度,不敢小觑,“你是何人,陈述白的亲信?” “你说呢?” “陈述白是不是死在路上了,你是不是提前回来报丧的?” 他在各个城门安插了眼线,但凡有大批人马回城必然会收到消息,若此人真是从金陵回来,定是单枪匹马亦或三五个人,既是三五个人,也就无需畏惧。 闻言,殊丽浑身一震,替陈述白担忧起来,她已从陈呦鸣和元栩等人的窃窃私语中,察觉出陈述白受伤一事,但他们全都没有讲实情。 感受到怀里人儿的颤栗,陈述白蹭了蹭她的手臂,目光还落在陈依暮的脸上,“不是报丧,是为你收尸。” 陈依暮羞怒,“待本王登基,第一个拿你开刀!” 陈述白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上下打量他,“说什么心智暂失,那不是说明你曾经聪明过,我看你就是一直没有心智的傻子、自以为是的蠢货。” “放肆!” 陈依暮握住刀柄欲要拔开,被陈述白一把摁了回去,震得手疼。 看他龇牙咧嘴,陈述白蔑视地收回视线,瞥了一眼众臣,“陛下的确伤得很重,危在旦夕,诸位大臣若觉得我身边这厮能当皇帝,就别掖着藏着了,看着虚伪做作。” 危在旦夕。 一些人嗅到苗头,虽未见过此人,但敢当堂说天子危在旦夕,必是实情。 即便不是实情,恐怕天子也已无力回天,而此人又与煜王站在一起,难不成是要扶煜王上位? 煜王与他们并无恩情,还不如扶持陈依暮呢。 于是乎,一些臣子主动替陈依暮说起了话。 一场争夺皇位的逼宫变成了唇枪舌战,两拨人据理力争。 陈述白一直搂着殊丽摇摇欲坠的身子,安抚似的将她纳入怀中,抱着她绕过众人,明晃晃坐在龙椅上,漠然地看着这场闹剧。 维护陈依暮的臣子占少数,但这些人身在各大衙门,极为分散,今儿总算能一网打尽了。 当有人看见陌生男子坐在龙椅上,还抱着天子的女人时,当即将矛头转向他,可更多的人是反应了过来,辩论声戛然而止。 他是......天子陈殊白!!! 看着众人或惊愕或了然的目光,陈述白挤出药水,卸去了易容,露出了那张世间少有的俊脸。 “众卿真叫朕刮目相看。” 一刹那,百官屈膝,连大理寺副卿都像见了鬼一样踉跄跪地。 殊丽望着陈述白的侧脸,水眸闪动,由崩溃到安心再到愁怨,她默不作声,等着闹剧收场。 看来,受伤未必是真,诛一些旧部余孽是真。 可她搭在他衣襟上的手,明显能感受到一层厚厚的缠带。 还是受伤了…… 宫外涌入大批禁军,由元栩指挥着将倒戈的臣子们带了下去,包括大理寺副卿和陈依暮。 陈依暮的叫骂声回荡在大殿中,这一次,或许真的会被逼疯。 待将佞臣清肃干净,陈述白带着怀里的女子回到燕寝,目光复杂道:“我......” 殿门一合,殊丽抬手就是一巴掌。 脆生生打在男人的脸上。 陈述白脸庞微偏,俊白的肌肤上呈现一片红晕。 女子微喘的声音响在耳畔,足见用了多大力气,可这合该是他受的,能让她解气也好。 殊丽并未解气,反而心里堵得慌,抬手又掴了他一巴掌。 若是让宫人们看见,非吓破他们的胆儿,试问,谁敢掌掴天子啊?! 殊丽还是不解气,抬手又是一巴掌,却被男人扼住了手腕。 “挺疼。” 没有过多的形容,单单两个字,就让殊丽觉得自己的确下手重了,她负气满满道:“我打的是路人甲乙丙。” 那是他自己说的,把他当做路人甲乙丙,重新开始,她听进去了…… 陈述白抓住殊丽的手拢在掌心中,“打疼了吧。” 殊丽还有些接受不了陈述白之前瞒她的事,让她彻夜难眠。 看她压着唇角的模样,陈述白试着揽住她的肩,将人抱进怀里,“听我解释。” “陛下不觉得这个解释晚了么?” 陈述白收紧手臂,脸埋在她脖颈处,“我不让元栩他们告知你金陵那边的事,是不想你担忧,抱歉,事与愿违了。” 他的初心是,任何有关他的事都不可对殊丽泄露,包括重伤和布局,想让她安心待产和坐月子,只当他是被事耽搁回不来,哪曾想,她还是察觉到了风吹草动。 殊丽挣了挣,身心过于疲乏,也就不再乱动了,心里终究是不舒服的,可不舒服中,又生出了庆幸,庆幸他回来了。 陈述白抚上她的后脑勺,一下下顺毛,“我答应你,以后再不会骗你。” “可我不需要。” “你需要。”察觉到自己的强势,陈述白收敛语气,温柔道,“你需不需要,我都不会骗你。” 他是在讨好她吗? 这样的天子叫殊丽很是彷徨,仿佛身份对调,她怀着怒火挥出一拳,却砸在了棉花上。 “你,要不要看看孩子?肚子不争气,没有生出带把的。” 陈述白扣住她的后脑勺,与她额抵额,另一只手抚上她的侧脸,轻轻摩着。 “你生的,都是朕的至宝,无论男女。” 至宝......殊丽还在细品这个词儿,男人灼烫的吻就压了下来,压得她失了阵脚,连连后退,背后抵在闭合的门板上。 陈述白吻得急切,掐住她的腰将人抱靠在门上,褰了她的衣裳。 殊丽惊呼一声,推开他那只大手,“没出月子。” 陈述白磨了磨牙,收回手,继续细细密密地吻着她的唇。 漫长的柔蜜过后,殊丽气息紊乱,双膝发软,被他扶着腰靠在门上,“不去看看孩子吗?” 大宝儿还没见过他这个父亲呢,不过大宝儿还小,就是见到了,也看不大清晰,但至少能闻到他的气息。 陈述白舍不得放开她,压着她又腻乎了会儿,直到彼此升起异常的体温才停罢。 第88章 第 88 章 密室内,木桃正在用手指头喂大宝儿,一见墙壁翻转,登时泪眼汪汪,“姑姑没事吧!” 询问间门,她瞥见殊丽身后的高大身影,赶忙跪在地上,“参见陛下。” 殊丽上前扶起她,接过大宝儿抱在怀里。 可大宝儿含着木桃的手指使劲儿吮着,小手还配合着使劲儿,被抱过来时还有点发懵。 殊丽抱过孩子,眼中多了些许温柔,走到陈述白面前时,碰了碰孩子的小脸,“大宝儿,是爹爹。” 大宝儿没了食物,哇一声就哭了,殊丽赶忙背过身解开盘扣,将她放在了身前。 陈述白盯着殊丽哺乳的背影,心中涌起浓浓的愧疚,还伴着席卷一切的爱,走过去将母女拥在怀里。 血浓于水,当那双大手扣在一起贴着自己的后背时,大宝儿竟松开了殊丽,对陌生的气息充满了好奇,可又敌不过娘亲的母乳,继续大口大口地吮起来。 殊丽脸薄,做不到与陈述白以哺乳的方式相见,动了动肩膀,“你能别看吗?” 陈述白扣住她的双肩揉了揉,目光毫不避讳地盯着婴儿的嘴,“很美。” 她喂养孩子的情景,真的很美。 被说得脸热,殊丽抱着孩子坐在龙床前,扯下帷幔挡住自己。 木桃挠挠额角,看向陈述白:“陛下要不要回避下?” 自己的女人和孩子怎么不能看了?陈述白板起脸,与木桃对视,暗含较量,像是一山不容二虎,必须离开一个。 这段时日,木桃寸步不离殊丽,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直愣愣地对上天子的视线,吓得觳觫,无论何时何地,她还是很惧怕他啊。 可骨子里流淌着维护殊丽的血液,察觉出姑姑的害羞,挺着小身板挡在了帷幔前,“陛下还是回避一下吧。” 叫他回避,不可能。数月不见,涛涛相思淹没了他,怎能退让?陈述白指了指寝殿,又指了指帷幔里的殊丽和大宝儿,“朕的,朕的,还是朕的。” 木桃不服气,姑姑才不是他的,哼,巧取豪夺。 帷幔里,殊丽一边拍着大宝儿,一边嫌陈述白幼稚,跟个小丫头计较什么,“木桃,你去休息吧。” “啊,姑姑?” “去吧。” 木桃扁扁嘴,适时地退了出去,将独处的空间门留给他们。 陈述白走过去,蹲在帷幔前,附身躺在了殊丽的腿上,合上了眼帘。 日以继夜的奔波,心脏附近的伤口又渗出血,可纵使渗血,也不愿错过与她们母女的重聚。 喂完奶,大宝儿也适时地睡着了,小家伙举着两支莲藕臂,嘟嘴吐起泡泡。 殊丽竖抱起她,为她拍奶嗝。 陈述白坐在床边,看着女子怀里的婴孩,摩了摩手指,想要接过来抱一抱,又担心自己动作不够娴熟惹哭小家伙,可终究敌不过油然而生的......父爱。 “让我抱抱?” 殊丽抬眉看他,“你会抱吗?” “你教我。” 大宝儿其实是个胆子大的小娃娃,心情好时,任谁抱都可以,可不知怎地,刚陷入带着茶香和龙涎香的怀中时,“哇”的一声就哭了,不止哭了,还吐了一口奶,好巧不巧吐在陈述白的身上。 “哇哇哇......” 脆而软糯的哭声极为宏亮,足见孩子是个健康的宝宝。 碰了碰身上的一团奶渍,陈述白赶忙将大宝儿还给了殊丽,起身去往湢浴更衣。 殊丽抱住大宝儿轻轻拍抚,温言细语地哄了几句,就把小家伙哄睡了。她看向走进湢浴的身影,有点想笑,又有点看好戏的心思。 懒乖乖干得好。 殿外,冯连宽扒在门边听见孩子的哭声,笑得合不拢嘴,已有许多年没有带过小婴孩了,不知陛下和娘娘能不能让他帮忙带小主子...... “大总管,进来吧。” 柔柔的女声传入耳中,冯连宽吓了一跳,直起腰理了理衣襟,一脸含笑地走进去,见到殊丽,屈膝行了一礼,“给娘娘请安。” 殊丽扶起他,“这里没有娘娘,只有一个稀里糊涂为皇室添丁的民女,大总管莫要叫错了。” “这......”论起倔强,殊丽不输天子,冯连宽暗自感慨,无奈地笑了笑,转眸看向她臂弯的小家伙,诶呦呦了好几声,一看就是极为喜欢。 作为母亲,自己的孩子招惹喜欢,怎会不开心呢,殊丽将大宝儿递过去,“大总管抱抱吧,懒乖乖睡着了,随便抱。” 冯连宽在自己衣衫上蹭了蹭手,接过孩子,熟练地抱在怀里,还来回悠了悠,“小公主五官精致,日后必出落得亭亭玉立。” “借您吉言。” 殊丽凝着老宦官慈爱的脸,会心一笑,连心头的霾都消散了不少。 陈述白出来时,就见冯连宽抱着他的闺女,一脸喜色,有说有笑。 心里不是很舒服,他走过去伸了手,“给朕抱抱。” 冯连宽恋恋不舍地将睡熟的大宝儿递过去,眉眼带笑道:“陛下当心点。” 陈述白小心翼翼接过来,哪知刚贴上孩子的背,奶娃娃就呱呱哭起来,干打雷不下雨。 见状,殊丽抱过孩子,走到窗边摇晃着,“咱们不认识爹爹,怕爹爹是不是?” 陈述白郁闷至极,颇为幽怨地睨了冯连宽一眼,惹得冯连宽不知所措。 他也没做什么啊,爷俩不亲,还怪上他了? 另一边,几个时辰前。 陈斯年在勒晕几个狱卒后,扔了锁链,望了一眼铁窗外的天空,踩着倒地的狱卒往外走,却在拉开天牢大门的一刻,被元栩带人拦下。 温雅出尘的男子脸上带笑,比划着“请”的手势,“阁下还是自己回去牢中吧。” 陈斯年晃悠晃悠双手手腕间门的锁链,轻笑一声,“又是陈述白的计谋了,等着那些心怀不轨的臣子自己现身。” “是,也不全是,阁下是聪明人,没有参与篡位是对的。” 陈斯年踢了踢脚边的石阶,“我若执意离开呢?” 元栩看着男子,暗叹陈斯年的才智,他应该早已看穿这个局,却看破不说破,等着那些佞臣自投罗网,被天子收拾个干干净净。 此举,也算成全了天子吧。 不过,他是真的没了作恶的心思,才会无所谓那些人是何结局么? “不必在下说后果,相信阁下也能明白利弊,请。” 陈斯年抬眸,望了一眼湛蓝的天空,宁愿以卵击石,粉身碎骨,也不愿留在阴冷的牢狱中,只是,当他想要动手时,一口腥甜涌出嗓子,溢满口腔。 他退后半步,身形摇晃,轰然倒地...... 陈述白在得知陈斯年的情况时,已是几个时辰后的事。 安顿好殊丽和大宝儿,他带着冯连宽去往天牢。 “如何了?” “回陛下,吐了很多血,不省人事。” 跟在后面的冯连宽隐隐泛起担忧,陈斯年今日的病情,很可能成为天子明日的隐患,他们的症状太过相像,极有可能是同一病症。 太医院连同叶太医在内的十几人全都束手无策。 陈述白负手站在牢门外,说不出心里的滋味,总之,没有幸灾乐祸。 “请谢世子过来一趟。” 冯连宽觑了一眼天子的侧脸,若有所思,随后走出牢狱,朝外廷奔去。 稍许,顶着丝丝风雨,身穿麒麟服的老宦官引着一名青衫白衣的男子走进了众人的视线中。 其中最为惊讶的人,是叶太医。 昔日门生已经声名远扬,既欣慰又汗颜。 见到曾经的恩师,谢绍辰没有太过惊讶,隔着几步远,躬身行了一礼,恭敬谦逊一如从前,疏冷寡言亦然。 为陈斯年检查后,谢绍辰取出一副九针,摊开在草垛上,以烛焰灼之,刺进陈斯年的一个穴位。 很快,陈斯年有了反应,开始浑身抽搐,口吐黑血,震惊了在场所有人,除了陈述白。 看着面色苍白如纸的手足兄弟,陈述白握了握负在身后的手。 谢绍辰收了针,起身道:“他曾中过毒,已深入五脏六腑,需要彻底清毒,否则,恐有性命之忧。” 中毒?! 冯连宽急得直拍腿,强忍鼻尖的酸涩,走近陈述白,低语道:“陛下定然也是中了毒!” 陈述白凤眸转冷,大有飙寒凝霜之势,但面上依旧淡然。 为陈述白把脉后,谢绍辰给出了相同的答案,只不过,陈斯年中毒更为严重。 众人散去,陈述白请谢绍辰入了御书房,商讨起清毒一事。 至始至终,陈述白都没有猜出,自己和陈斯年是在什么情况下被下的毒,但可以肯定,下毒者的身份,可以从陈依暮那里得到答案。 饮了一口杏仁奶露,谢绍辰笃定道:“陛下二人所中之毒并不单一,是长年累月积少成多,不过陛下的情况还算乐观,短期不会有事,但切忌急火攻心。” 陈述白同样端着杏仁奶露,不紧不慢地搅拌着,他是不想急火攻心,但有些人作恶太深,惹他不快。 大理寺天牢内,一道道惨叫传入对面的牢房,嘴角还有血迹的陈斯年看向对面吱哇乱叫的陈依暮,耸肩笑了笑,露出染血的整齐牙齿。 那个害自己多年忍受病痛折磨的罪魁祸首,到头来还是自己当年最为厌烦的皇长兄啊。 真想冲出牢房,弄死他。 陈依暮忍受不了严刑拷问,招了。 从小善嫉的他,早在察觉出二弟、四弟潜在的过人智慧后,就着手威逼利诱最终买通了御膳房的几个管事,在两人每日的膳食里下毒,日复一日,从未间门断。 因着陈斯年从出生起,就被术士预测过命格,陈依暮在他的饭菜里下了双倍的量,也因此,造成了陈斯年今日的病相。 牢门被撼得哐当作响,陈斯年忍着喉咙涌来的血,试图挣开枷锁,想要上前收拾陈依暮。 看着突然狂躁的弟弟,陈依暮吓得胆颤儿,高嚷着狱卒,叫他们去制止陈斯年的疯狂行为。 可狱卒像是失了聪,非但不理,还去了外间门喝酒,直到陈斯年撼开两重牢门,将陈依暮打得半死才冲进来拉开他们。 事情传到了陈述白耳中,他漠然地摆了摆手,示意大理寺卿等人退下,之后一个人在御书房内回忆着往昔。 当年,随手救下那个被陈依暮频频欺负的少年,是不是就没有后来的榆林大公子了? 可事情已无法挽回,仇恨在冷薄的皇室生根发芽,谁也逃不过宿命。 该不该救陈斯年......? 那个喜欢搅混水的臭小子。 细雨沿着屋檐流淌而下,滴溅在靴面上,陈述白望着景仁宫的方向,冷淡的视线有了涟漪。 此刻,最辗转反侧的人应该是周太妃吧,不做父母,永远不知护子心切的真正含义,自打看见大宝儿,冷硬的心随之软陷了一角。 城外十里,大雨如注,从金陵赶回的禁军侍卫拿下了一大批突然涌出的刺客,此时,正在将活口装入最后面的马车。 冯姬拔掉射在小腿上的箭矢,忍痛上了金疮药,由随行太医包扎好伤口。 “换药前,小公公切记不可沾水。” 叮嘱一句后,太医带着瓶瓶罐罐离开了。 冯姬一个人坐在另一辆马车里,吃着发干的饼子,嘴角扬起一丝劫后重生的笑。 顺利完成任务,可以回宫复命了。 倏然,车外传来马蹄声,搅扰了雨帘,冯姬挑开车帘,惊讶地看向纵马而来衣衫尽湿的骆岚雯。 “大小姐......” 骆岚雯跃下马匹,跑向马车,扶住冯姬摇摇欲坠的身体,上来就是一句责备:“你傻啊!” 冯姬左右看看,将她拉进车厢,“你怎么来了?” “我!”骆岚雯看向别处,言不由衷,“圣驾在镇国公府出事,我作为镇国公府嫡女,怎能袖手旁观?当然是回宫出一份力了。” “你,可还难过?” 失去父亲,怎会不难过,可骆岚雯是个有泪不轻弹的女子,即便心事再重、情绪再差,也依旧能笑靥如花。 身为镇国公唯一的骨肉,自小就比别人家的女儿坚韧些,也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这才在父亲墓前拜别,来追寻那十分之一不到的可能,不让此生留有遗憾,只是,暂时不够火候,不能直接讲出来让彼此尴尬。 “你受伤了!” 说着,她就要伸手去碰他的腿。 冯姬躲开,用小臂挡开了她的手,“没事,不重。” “包扎那么厚,你说不重?” “真的。” 骆岚雯语气有点冲,“你就不能说自己伤的很重,在陛下那里邀个大功?” 冯姬笑了,清秀的脸上浮现难堪,“我一个阉人,要那么大功劳作甚?” 一句话,令骆岚雯又气又心疼,颓然坐到对面的长椅上,不知该说什么了。 两情相悦的事,总不能是一头热乎。 深夜,陈述白从御书房回来,见殊丽坐在婴儿车前陪着大宝儿,心里暖了暖,暂压下在朝堂和陈依暮那里燃起的怒火。 将身上的凛冽收得干干净净,他走到殊丽身后,探身去瞧女儿的睡颜。 小家伙特别袖珍,极为脆弱,需要极尽呵护。 “你躺会儿,我来陪她。” 殊丽不依,知他日夜兼程,积累了疲惫,“你去沐浴更衣吧。” 陈述白劝了几次无果,也就不坚持了,走进湢浴擦拭身体。 伤口已经换药,穿上中衣后没有任何异样。 但长久的奔波导致伤口频频裂开,反反复复一直没有愈合,幸好遇见了谢绍辰,服用了他开的汤药,让伤口快速结了痂。 回到婴儿床前,他抱住殊丽,想要亲近她,却被殊丽推开,而她的手刚好碰到了伤口位置。 细微的一声“嘶”后,陈述白忍痛退开半步,“我让冯连宽挑选了乳娘,代你夜里喂奶,咱们将大宝儿送到对面卧房可好?那边有木桃和乳娘在,不会出问题。” 殊丽也想跟着孩子一起过去,也好不打扰他休息,可他怎么也不依。 以前就觉出他粘人,如今更甚,殊丽将孩子交给木桃,又相看了乳娘,是一位上将军的良妾,模样气度都不错。 放心后,殊丽陪陈述白躺在床上,伸手去褰他的衣衫。 陈述白扣住她的手,闭眼似笑非笑道:“月子期间门,别折磨我了。” 殊丽拍开他的手,不容分说地褰开他的衣衫,当见到还在渗血的伤口时,倒吸一口凉气,“多久前的事?” 从金陵回程的前一晚。 “刺客是些什么人?” “老国公麾下第一猛将,想独吞兵权,已被处死了。” 放下衣衫,殊丽躺在他身边,扯过被子盖在他身上,“很疼吧?” “还好。”陈述白睁开眸子,捋了捋她的长发,再次解释道,“不想让你担心,才叫元栩瞒了你。” “别什么事都牵扯到表哥,以后我们的事,别连累表哥。” 陈述白失笑,掐住她腮帮,“你就维护他吧。” 本来就是,他怎么不讲道理? 殊丽被掐疼,剪眸盈盈,说不出的娇气柔美。 陈述白松了手,认真地盯着她瞧。 殊丽脸薄,想要避开他的视线,却没能如愿。 陈述白贴着她的唇肆意碾压。 殊丽双手无措地搭在他的背上,提醒道:“你的伤......” 陈殊白解开衣襟,气息不稳道:“没事,我心里有数。” 咬住她脖颈的软肉一下下厮磨,极尽柔蜜,令殊丽愈发招架不住。 玉骨被罩了一层浓云。 直到吮声传来,殊丽才后知后觉对方有多无耻。 “别。” 陈述白捂住她的唇,继续干着坏事儿,染湿了她的衣裙。 殊丽攥皱锦褥,呼吸渐沉,“陈述白,不可以。” “嗯。” 又在那里使了会儿坏,陈述白撑起上半身,紧实的小臂上崩起青筋,显然忍得辛苦。 他吻了吻殊丽的额头,倒在了一旁,抽掉殊丽后腰的枕头。 听着身边传来的动静,殊丽觉得自己疯了才会躺平在这里任他胡闹,可那声声难耐又是那般冷欲,刺激着耳膜,叫她生出好奇,好奇到底情到何处,才会动情至此? “陈述白。” 男人没吃到肉,“嗯”了一声,有些敷衍。 殊丽单手撑头,盯着他的背,突然问道:“这几个月,你想过这事儿吗?” “想过,”他闷哼几声,丢开枕头,转过来拍了拍她的脸蛋,“做梦都想。” 脸上被摸得黏糊糊,殊丽磨磨牙,抓起另一个枕头砸向他,“无耻!” 陈述白夺过枕头,揽住她的背,直到把人逗得服了软才停手。 殊丽还未出月子,也不想没头没绪地依了他,是以,在他再次靠过来时,双手捧起他的脸。 “你就不能好好跟我说会儿话?” 盯着她泛起桃花红晕的俏脸,陈述白逼退渴望,倾倒在一侧,揽过她的肩轻轻拍起来,“好,咱们说说话。” 殊丽没再挣扎,乖乖顺顺地窝在他怀里,揪着他衣襟上的暗纹,“那位谢世子,给你诊断出了什么症状?” 从发誓绝不再骗她,陈述白就没打算瞒下去,“谢绍辰说,我和陈斯年在很多年前中过毒,毒已深入五脏六腑,但我不会有性命之忧,陈斯年不清毒的话,就会危在旦夕。” 殊丽腾地坐起来,俏脸一瞬无血色,“你中毒了?” 对于她的反应,陈述白还是很受用的,她只关心他,没去在乎陈斯年的情况。 “不必担心。” “你的心悸,是不是跟中毒有关?” “嗯。” 怕她太过担忧,陈述白将她拉回怀里,紧紧抱住,“你夫君福大命大,几次逢凶化吉,不会有事的,放心。” 殊丽一只耳朵贴在他心口,听着他怦怦有力的心跳,嘟囔一句:“陛下怎会是谁的夫君。” 后面一疼,她蓦地抬眸,脸蛋肉眼可见的飙红起来。 陈述白又替她揉揉,浅眸含笑,“除了你,不会再是别人的夫君,你认不认都行,咱们可以耗一辈子,不过孩子得共同抚养,小丫头脾气大,不服管,我觉得你一个人不太行。” 殊丽既嗔怒又想笑,“小丫头只对你脾气大。” 这回,换陈述白仰头笑起来,他的闺女,只对他这个老父亲凶。 殊丽还想反驳他刚刚那套说辞,身体忽然翻转,被压于温热的胸膛之下。 “说了,别......” 手刚抵上他的胸膛,上方的男子“嘶”了一声,很是痛苦地倾倒下来,结结实实地倒在她身上,“伤口疼,别动。” 殊丽真的不敢动了,随后的一切,水到渠成。 不过,陈述白还是忍下了,谁让她还在坐月子。 第89章 第 89 章 深夜梦回,陈述白做了一个迷离的梦。 梦里,他又回到了殊丽提出“男婚女嫁各不相干”那日,他关上房门吐出一口血水。 视线被黑暗笼罩,他滑坐在地,感受着无尽苍凉,没有情与爱,他的生活本该一切照常,可得到过和从未体验过是两回事,殊丽如带刺藤蔓上最漂亮的花,落入他的心潭,打了个漩儿,拨开涟漪,消失不见,徒留一场镜花水月,再令他用后半生去寻找余味,却始终不得其味。 他不能失去殊丽,所以低了头,从此俯首,做她裙下臣。 烟缕一梦,沉也彷徨,醒也彷徨,他睁开眼,慢慢看向里侧睡熟的人儿,一把将人揽进怀里。 紧紧抱住。 自从生下大宝儿,殊丽一直浅眠,稍有风吹草动就会醒来,何况是被紧紧拥住,唇齿溢出娇滴滴的一声“唔”,抬手推了推忽然靠过来的男子。 “陛下?” 陈述白抱着她不讲话,也不知该讲什么,总不能把梦里的脆弱展示给她。 而如今,他的致命脆弱,完全来自她,都不记得从何时起,非她不可了,或许打一开始,就已深深沦陷,动情不自知。 “抱着睡。” 用力拥住她,脸埋在她怀里,轻声说了句。 殊丽哪懂他此刻的脆弱,低头看了一眼,很想拨开他,去对面卧寝看看大宝儿,可男人堵在外侧,一副只想跟她依偎的样子,实在是脱不开身。 脱不开身,她索性闭上眼,不再去纠结。 次日早朝后,陈述白去往大理寺天牢,当瞧见鼻青脸肿的陈依暮时,敛于威严下的冷冽骤然消失,转而泛起耐人寻味的笑。 陈依暮顶着乌眼青的脸,嚷道:“笑什么笑?!有本事杀了孤啊,你这个卑鄙小人!” 陈述白当即拿过随行侍卫腰间佩刀,丢进牢房,“朕最厌一哭二闹三上吊,给你自刎的机会,还能挽挽尊。” “哐当”一声响,冰冷无温度的陌刀落在了牢房内,陈依暮盯着隐隐反光的刀片,抿了抿唇,没有主动拿起来。 怂了。 陈述白冷哂,让侍卫捡起刀,随他去往对面的牢房。 陈斯年还是那副悻悻恹恹的德行,倚在草垛上,面色无血,但陈述白拿不准,若是递给他刀,他是否会自刎。 “想活命吗?” 与这两个兄弟,陈述白实在无话可说,单刀直入问了最想知道的事。 陈斯年动动眼皮,微合着笑道:“只想活着走出去,除此之外,随便吧。” 意思是,若不放他自由,他不会接受医治了。 “你有何资格,跟朕谈条件?” 陈斯年笑得浑身颤动,“在陛下眼里,贱命一条的我,的确没资格谈条件,那陛下动手吧。” “你倒是想得开,就是可惜了为你几夜白头的生母。” 白了头发,那般爱美的妇人,为他白了头发,值得吗?陈斯年慢慢睁开眼,有了点点触动。 “给你三日考虑,三日后给朕答案,自不自救,在你一念之间。” 陈述白回到寝殿,发现大宝儿已经醒了,正窝在木桃怀里,沐浴在一尺冬阳中。 雪霁后的日光暖意融融,小家伙打个哈欠,咿咿呀呀不知在说着什么。 宝贝女儿好不容易醒来,陈述白走上前,问道:“皇后呢?” 木桃暗自歪歪嘴,姑姑还没答应呢,天子倒是叫得顺溜,“姑姑和骆大小姐去探望老祖宗了,公主太小,就没带上。” 陈述白点点头,摩起手指,缓缓抬起手臂,“给朕抱会儿。” 木桃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天子会向她讨教“技能”,虽然这项技能简单易学,那也是可以出去吹一吹的事了。 耐心教了几遍后,木桃略带傲娇地扬扬下巴,“陛下试试吧。” 陈述白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接过吃自己手手的大宝儿,抱在臂弯,学着木桃刚刚的动作来回晃了晃,见大宝儿没有反应,心下稍安,低头盯着小家伙黑漆漆的眼睛,俊面显露笑意,略带别扭地介绍起自己:“大宝儿,是爹爹。” 可大宝儿只顾着吃手手,完全忽视了自己的亲爹。 陈述白不知她现在是否看得清事物,试着单臂抱她,用另一只手戳了戳她软软的小脸,“叫爹爹。” 木桃嘴角抽搐,未满月的婴儿哪会叫爹爹啊。 或是耳边一直嗡嗡着“爹爹”这个词儿,大宝儿有些不耐烦,在男人怀里鲤鱼打挺起来,呱呱哇哇的就要大哭。 不是说这孩子不爱哭,怎么一到他手里就哭个没完?还是干打雷不下雨那种。 陈述白躲开伸过手的木桃,使出了平生的好脾气,嘴角笑得快要发僵,只为给闺女留下个印象,“爹爹抱,大宝儿不哭。” “哇——” 宏亮的哭声响彻殿宇,传到把守的侍卫耳中,众人低头憋笑,心道,原来也有天子束手无策的时候啊。 刚好宋老太师带着元栩和谢绍辰前来商量为陈斯年清毒的事,一听见婴儿的哭声快步走进去,搓了搓手,笑呵呵道:“陛下,来让老臣抱抱。” 陈述白跟自己较起劲儿,抱着大宝儿没松开,任大宝儿可怜无助地干哭。 老太师怪嗔一眼,觉得天子太过小气。 元栩走上前,同样伸过手,“陛下抱得方式不对,我来演示一遍。” 不对? 陈述白看向一脸懵愣的木桃,颇有几分嫌弃。 木桃气得快要炸毛,却又不敢发作,她教得很好啊,明明很对,为何元侍郎间接否定了她? 将大宝儿递给元栩,陈述白好整以暇,想要看看一个未成亲的大男人,是如何正确抱孩子的,还能顺便揶揄一句,哪知,元栩以相同的手势抱过大宝儿,没有任何花样招式。 可大宝儿不哭了。 不仅不哭了,还打个哈欠开始犯困,一副乖宝宝的架势。 元栩轻轻拍着她的背,眉眼温柔,“懒乖乖不喜欢爹爹是不是?” 陈述白:“......” 从殊丽口中的“不认识”变成元栩口中的“不喜欢”,陈述白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阴鸷久了,不招孩子待见。 人之初,都是向阳而生的吧。 看着温润如玉的元栩,陈述白沉默了,忽然生出挫败感,没了调侃的心情。 元栩斜睨一眼,发现对方陷入了自我怀疑,微微勾起嘴角,抱着大宝儿沐浴在冬阳中,直到把孩子哄睡。 将孩子交给木桃,元栩问道:“陛下是在思量清毒的事?” 是个屁。 陈述白想爆粗口,却担心大宝儿嫌弃,即便未满月的婴儿应该听不懂粗话,可他还是想做孩子的表率,不想在孩子面子留有一丁点儿坏的印象。 “嗯。” 闷闷的应声,换来元栩更为上翘的嘴角弧度。 陈述白皮笑肉不笑,“爱卿在笑什么?” 元栩言不由衷道:“感慨陛下仁慈。” 陈述白也就顺坡接了话,“朕是为了自己。” 给陈斯年清毒,不就是间接为自己找了个试验品,陈述白从心里说服自己,不让自己产生怜悯混球的心理。 之后,三人跟谢绍辰商讨起实质性的计划,谢绍辰提出,要有一个针灸的手法精湛的医者做帮手。 太医院里,针灸手法最精湛的人不是院使,也不是叶太医这样的老大夫,而是叶太医之女叶茉盈。 宋老太师是药师,常年与太医院的人打交道,自然知晓叶茉盈的优势。 听老太师推举了此人,谢绍辰点点头,没有过多在意,“为了节省时间,还请太师将人请来一起商议,也免得我再重复。” 宋老太师失笑,心道这位谢世子看着温和,实则是个很挑剔惜言的人啊。 “老夫这就让侍卫将人带过来,世子还需要什么,尽管说。” 谢绍辰点头,又要了几样必备的清毒工具,计划二日后着手为陈斯年清毒。 福寿宫内,殊丽陪太皇太后说了会儿话,等人睡下,与骆岚雯一同走出月门,朝燕寝走去。 殊丽多多少少知道她和冯姬之间微妙的关系,淡笑道:“冯小公公为人仗义,有胆识有气魄,是个怀揣风骨的人,作尚衣监掌印时,我就很钦佩他。” 骆岚雯望着冷风中的璨光,眯了下眼,“若非有风骨,当年我爹也不会想着将他送到皇城友人身边培养,只可惜,阴差阳错,识人不清,被那人摆了一道,转手将冯姬送进了宫里......对此,我们一直很愧疚。” “你也说了,是识人不清,被人所误,冯小公公是不会怨你和老国公的。” “但我心里过不去这道坎儿。” “木已成舟,只能向前看了。” 骆岚雯笑叹一声,笑声透着疲倦,“听说他主动申请去了绮衣卫,日后也能握刀杀敌,但愿他能实现抱负。” 殊丽偶然看见宫墙花围里葱葱郁郁的冬青,坚定道:“会的,不畏严寒者,早晚会博出一条阳关道。” 回到燕寝,殊丽让冯姬送骆岚雯出宫,自己先净了手,随后去往乌木小床,看了一眼睡熟的大宝儿。 “懒乖乖可真能睡呀。”她满眼喜爱地戳了一下孩子的脸蛋。 从湢浴出来的陈述白见她回来,放下脸帕,走过去从后面拥住她,深嗅她身上的暖香。 殊丽推了他一把,实在受不了他的黏人劲儿,“陛下注意仪容。” 陈述白附身,下巴靠在她肩头,“老祖宗身子骨如何?” “今日状态不错,还吃了顿烤羊腿。” 陈述白闭眼笑笑,揽着她走向软塌,“今后,你不必在意宫里任何人的态度,包括太后和老祖宗,能处便处,不能处便绕道走,没人敢在你面前指指点点,至于心里怎么想的,咱们也管不着。” 殊丽没太在意别人的态度,“民女过几日就出宫了,自然无需在意细节。” 陈述白捏下眉,像哄婴儿般哄着臂弯的女子,“做我的皇后,不好吗?” 殊丽有点疲乏,挣开他的怀抱,走到龙床前,掀开被子躺了进去,态度可谓不冷不热。 陈述白不是自视甚高的人,深知自己从前伤过她,现今又做得远远不够,才会让她不敢交付真心。 拍了拍她凸起的肩,陈述白靠过去,语气温柔,耐心十足,“你何时想要做皇后,就同我说一声,后位永远为你留着。” “我不想做。” “那就不做。” 殊丽这才顺气,凭什么凡事都是他说了算,她偏要拧巴着来。 陈述白放下帷幔,躺在外侧,拥着她问道:“是不是嫌我从金陵回来晚了?” 在大事上,殊丽没有怨言,真正的气性也不在此。原本不想多谈的,可已决定同他在一起,有些事避而不谈,就会成为一道永远跨不过的围栏,横贯在彼此之间。 “你以前......总欺负我。” 陈述白握住她的手,掴了一下自己的脸,“那你像这样,多打几下。” 殊丽抬起腿,指了指自己的脚踝,“还让我带猫猫狗狗的项环。” 她天生柔韧性好,抬起腿能划出一个钝角,将脚踝压到男人的眼前。 “这里都有痕迹了。” 雪白的肌肤像剥壳的鸡蛋,哪里来的痕迹。 陈述白知道她有些夸张了,可金脚镯是事实,他否认不了,“不是猫猫狗狗的项环,那是术士的破主意,说这样可以改善我的心悸。” “怪术士了?” 陈述白有些别扭,像个要在夫子面前承认错误的小童,“怪我,都是我的错。” 可既已发生,要如何弥补?他不是想要逃避,只是没想到如何能让她舒心顺气。 方法自然是有的,但登不上台面。 殊丽从衣袖里掏出一对不知从哪里买来的金镯,丢在床上,“看着办。” 男人的眉梢和嘴角,不可抑止地微微抽搐起来,可想要装傻是糊弄不过去的。 “朕是皇帝,”他有些赧然,蹭了蹭殊丽的手臂,“让百官知道,有损威名。” 回应他的,是女子蒙住锦衾不再交流。 好不容易让她敞开心扉面对过去,哪能轻易掀过去。 陈述白拿起那对镯子,颤着手,套在了自己的脚踝上。 当叮叮当当的铃铛声响起时,被窝里传来一声压抑的轻笑。 殊丽掀开被子坐起身,看向陈述白的脚踝,才发觉他的小腿骨十分匀称纤长,甚至可以用“好看”来形容,冷白的皮肤配上金铃铛毫不违和。 是不是伶人馆里的男花魁也是这般体态? 殊丽起了逗弄的心思,明知那事做不得,偏跨坐在他腰上,反手去碰那对金铃铛,“很好。” 既都戴了,也不差这会儿的丢脸,陈述白抬手,锢住她的腰肢,以免她摔下床,可她一动,他就气息凌乱,脚踝也随之发出细微的声响。 殊丽满意他这副妖冶的皮囊和“乖顺”的性子,附身勾了勾他的下巴,露出了久违的俏皮,“以后就要这样,白日里掌权的天子,夜里魅主的男侍,知道吗?” 她性子温吞,却不闷,在与痞里痞气的陈呦鸣相处久了,懂得了如何扮纨绔,这会儿用在他身上,简直不要太舒爽。 魅主么,陈述白低笑,冷魅和凌然交织,真的应了那句“男色惑人”。 殊丽学着他的动作,拍拍他的脸,“跳支舞吧。” 陈述白嘴角一抽,冷峻的面容渐渐破防,“不会,妻主。” 妻主......可比皇后威风多了。 这个称呼陌生又新鲜,有些讨好,殊丽忽然脸热,想要逃离逼仄空间中的暗昧,实在是这个男人生了副好气囊,太过勾人。 演戏演全套,陈述白索性不再端着,一翻身将人压于身下,跪坐起来,摘掉了玉簪,任墨发倾泻,与她的青丝交织在一起。 十指相扣,他捂住她的眼睛,吻上她的唇,慢慢试探,小心翼翼,确实像个在讨好恩客的......男花魁。 殊丽心跳如鼓,咚咚咚个不停,很想叫停,却被他拥着坠入花海。 “妻主,要享用吗?” 那健硕的身躯。 殊丽被他诱得昏头转向,反应过来时,已不知到底是谁在吃谁。 “不行。” 她摁住他解衽的手,气喘吁吁道:“一个月内都不行。” 陈述白抚上她柔美的线条,语气轻柔,“真可惜,不能服侍妻主了。” 算是自己挖坑自己跳吧,殊丽捂住滚烫的脸,不想再逗弄下去,论撩骚,她不是他的对手。 这狗皇帝是从哪里学来的手段,堪称媚术。 不过想想也是,他是贵胄,从小被迫纵驰在酒池肉林里,长大后又握有大权,弱冠后更是登上了九五之尊的宝座,什么样的蓄意把式没见识过。 “陈述白。” “嗯。” “你有被人勾起过欲念吗?” 是否有那么几个瞬间,他也同凡夫俗子一样,迷醉在了温柔乡和美人眸中不可自拔,展露出了最原始的一面? “除了你,哪里还是温柔乡?”陈述白抱着她坐起身,让她跨坐在自己肩头,就那么在白绒毯上慢慢踱步。 殊丽身形不稳,扶住他的头,“放我下来,太高了。” 陈述白握着她的小腿,没有依她,想让她坐在他的肩膀上,体验驯服一匹狼的快意。 殊丽察觉出他的用意,咳了咳嗓子,颇为严肃道:“我不是你的妻主么,那我命令你,放我下来。” 这一次,陈述白真的将她放在了床边,然后在她面前跪地,捧着她的手,吻起她的指尖。 看得出,他动了情,丢了心,中了蛊,一切的根源,来自于她。 “好了,可以了。” 陈述白,你不要再诱我了。 殊丽不知自己是他心中的火种,能轻易撩燃他的全部,更不知自己何时入了他的眼,成了他口中的唯一。 他们的感情源头不纯,致使她不敢相信他的承诺,可日子还很长,岁月长河是最好的良药。 若说偏安一隅是为了寻求安逸,使心有所依,那匿于深宫,或许是为了追求权力,使欲念延展。可无论哪种方式,都是暂时的心态,当眼界和心境发生变化时,一隅也会变得浩渺,深宫也能变得狭小。 殊丽一直不喜欢宫中,竭力想要出宫,可当她与陈述白携手白首后,再回过头去看,才发觉,当初之所以想要离开,是因为没有一个人值得她驻足。 当然,这是后话。 次日寅时,陈述白起身洗漱准备早朝,临走前弯腰看了一眼床上睁开眼的小女人。 殊丽拉住他,“把脚镯取下来。” 谁知,这男人云淡风轻道:“没露出来,不碍事。” “不行,取下来。”殊丽拉着他不放,恶趣味的事,还是别让外人知晓了,有损帝王的威严。 推拉许久,陈述白坐回床边,脱下靴袜,摘掉了脚镯,“晚上回来再戴。” 他贴近她耳边,哑声道:“好不好,妻主?” 殊丽激灵一下,推了推他的肩膀,“别闹,当心叫人看见。” 这时,木桃抱着大宝儿进来,只为让孩子能熟悉自己的老父亲。 陈述白走过去,低头看向襁褓里的婴孩,刚刚喝过奶的小家伙精力充沛,嘴里还在吐泡泡。 “让朕抱抱。” 木桃将孩子递过去,明显发现他的抱姿娴熟了不少,应是私下里练习过。 陈述白抱着大宝儿走到床前,递给殊丽看,“像你。” “女儿像爹爹。”殊丽眉眼柔和,刮了刮孩子的鼻尖。 陈述白淡笑,“还是要像你,长大倾国倾城。” 这是变相夸赞谁呢?一旁的木桃闷笑起来,惹得殊丽羞红了脸,忍不住嗔道:“没正经。” 陈述白笑意醇朗,在外殿宫侍几次的催促下,才放下女儿,大步走出殿门。 木桃走过来,“姑姑,大宝儿一早就饿了,所以吃过了,你要是涨的话,我把郑嬷嬷叫过来。” 宫里的老嬷嬷都知道如何为产后的女子舒缓胀痛,可殊丽只是摇摇头,没有多提。 木桃当然不知殊丽是如何缓释的胀痛,只有离开的那个男人才知道。 一想到晨早的情形,脸颊又烧了起来。 大宝儿的确是个不闹人的孩子,吃饱了睡,睡饱了吃,待到满月时已是个白白胖胖的小包子,谁见着都想亲上一口。 满月宴是在太和殿举办的,当日,太后也露了面,当见到白胖的大宝儿时,心里那点偏见变得微妙,很想过去抱抱孩子,又拧不过自己的纠结。 可在场的人无人在意她的纠结,都纷纷挤在大宝儿面前,自我介绍着。 煜王挤开众人,指着自己,对睁开眼的大宝儿道:“五叔,五叔,五叔......” 他不停重复着,希望孩子能记住,引得臣子们笑怼。 宋老太师逗趣道:“殿下也不小了,这么喜欢孩子,就赶紧成婚生子吧,老夫刚好知道几个待婚配的女子,学识样貌皆好,王爷考虑考虑。” 其余人也跟着调侃起来。 “殿下玉树临风,想必爱慕殿下的女子不在少数,寻觅个真心实意又门当户对的不是难事。” 煜王寡欲惯了,哪经得住排山倒海的戏谑,于是乎,将陈呦鸣往跟前一拽,“本王年纪小,不急于婚事,你们要劝,还是劝劝这位老公主吧。” 老公主...... 陈呦鸣阴笑一声,捏了捏拳头,就听指骨发出了“咯咯”声,她夺过侍卫的刀,朝着煜王砍去,大喊着“臭小子”。 见状,煜王撒腿就跑,跟兔子似的,却在跑出大殿时,发现自己的皇姐同样跟兔子似的,完全没有公主的架子,肆然洒脱。 两人一前一后,打打闹闹。 皇家姐弟能如此,已是不易。 陈述白站在窗前,望着他们,生平第一次因为亲情感到了温暖。 第90章 第 90 章 满月宴上,冯姬守在大宝儿身边,脸上溢满笑。 骆岚雯坐在角落,心不在焉地应付着各路人,等筵席快要结束,她慢吞吞走到冯姬身边,递给他一个果子,“喏!” 冯姬摇摇头,温和道:“小奴不吃。” “甜的,吃吧。” “小奴不配吃。” 这叫什么话啊?恪守本分也不能妄自菲薄啊!骆岚雯啃了一口果子,负气的样子逗笑了摇篮里的大宝儿。 胖嘟嘟的小家伙笑起来特别讨喜,骆岚雯皱皱鼻子,鼻尖又酸又涩,气哼哼去找陈呦鸣喝酒。 宫里的女子中,也就陈呦鸣跟她兴趣相投,偶尔能一起小酌几杯。 待筵席彻底结束,她醉醺醺拽过时刻护在大宝儿身边的冯姬,问道:“你,有没有,一点点” 冯姬猜到她要说什么,打断道:“大小姐何必为了小奴愁苦,不值得。” “何为值得?”酒气作祟,她抱住廊下的朱漆柱子,吸了一口夜里的凉风,“我很早就注意到你了,那会儿你在我府上守门,比现在率性多了。” 她嘟囔着说了大段大段的话,没去看冯姬的反应,猜也能猜到,他不会给予任何反应。 与之越相处,就越会发现这人挺狠心的,决定后的事,不会给自己留余地。 “冯姬,你不想想以后么?” “小奴会一直努力呆在宫里,直至老去。” 冯姬没有直面拒绝一个捧出真心的女子,却也以最温和的方式伤了她的心。 骆岚雯离开后,冯姬没了带孩子的兴致,僵愣在婴儿床旁,有一下没一下翻转着拨浪鼓。 大宝儿盯着他手里咚咚作响的拨浪鼓,使劲儿“哈”了一声。 冯姬将拨浪鼓插在后腰上,笑着逗起大宝儿,小小的私心里,想把大宝儿当作自己的女儿,填补身心的欠缺,可他知道,大宝儿是他的小主子,他要以命相护。 经历了多日的相处,大宝儿不再排斥自己的老父亲,见老父亲伸了手,还会咧嘴笑一笑。 陈述白心里发软,把大宝儿裹进大氅里,也不在意大臣们的目光,抱着大宝儿在殿前漫步,让她自己感受风、霜和湛蓝的天空。 大宝儿在大氅里露出个脑袋,很像小袋鼠躲在母亲的育儿袋里看世间,只不过,装着她的是父亲。 然而,父女二人的温馨相处,常常被一个人打扰,那便是元栩。 每次元栩一出现在大宝儿面前,大宝儿就咧开嘴假哭,肉粉的舌凹出个坑,自小就有戏精的天分。 可刚满月的孩子不会认人,大宝儿怎么一见到舅舅就会嫌弃爹爹? 这让陈述白郁闷不已。 几日后,太后站在慈宁宫的月门前,与骆岚雯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骆雯岚是来辞别的,上一次入京,得到太后的热情款待,没来得及作别就去奔丧,这一次临别,怎么也要表示表示。 太后没有看她,心如死灰,讷讷道:“不嫉妒?” 骆岚雯耸耸肩,“为何要嫉妒?陛下喜欢的人是殊丽,他们情投意合,作为旁观者又是外人,该祝福才是。陛下是个痴情种,很久以后会成为佳话,为人们津津乐道。” 太后笑叹,“是啊,哀家生了个痴情种,又生了个浪子,实在是匪夷所思。有时候,哀家会幻想,他们要是对调一下也不错。” 两个儿子走了情与爱的极端,一个钟情一人,一个流连花丛,太匪夷所思了。 骆岚雯宽慰道:“每个人从出生就不一样,还望太后宽心,别再纠结。” 太后扭过头,“你是个通透的,有无心上人?” 通透的人也未必时时通透,就像她惦念一个人,明知无法厮守,却还是念念不忘,不过这些话,她没必要同太后讲,就算讲了,以太后功利的性子,也未必能理解。 相由心生,就看太后那张愈发瘦削的脸,就知她被自己的心思所累,再不复从前的美貌。 与太后作别后,骆雯岚找到冯姬,与他作别。 来的时候是冬季,离去亦是,冯姬站在城门前送别,嘴角挂笑,“祝大小姐前程似锦。” 她是翱翔天际的鹰,不该困于这方渟渊。不能给予她想要的,是他此生遗憾,愿来世重逢,你我尽欢颜。 不远处,殊丽和木桃静静伴在冯姬身后,目送骆雯岚离去,又看着冯姬黯然转身。 殊丽温声道:“你要想跟她离开,现在就走吧,我会跟陛下解释的。” 冯姬露出静好的笑颜,“小奴还有抱负没有实现,不想离开。” 半真半假,谁又能挖开他的心瞧一瞧,殊丽点点头,望了一眼骆岚雯纵马消失的方向,“回宫吧。” “好。” 大雪飘落,覆盖了官道上的马蹄,也覆盖了若即若离的情丝。 官道旁有不少摆摊的商贩,车队行了一段路,殊丽想停下来喝口热茶。 冯姬扶着殊丽下了马车,来到一个茶摊前落座。 点了几碗茶后,殊丽看向冯姬,将自己的帷帽递给他,“借你。” “这是何用?” “想哭就哭吧,我们看不见。” 冯姬失笑,可笑着笑着,鼻尖就酸了,像是丟了一颗能点燃热情的火种,爿爿心田再长不出一根麦苗。 看着强忍涩意的年轻宦官,殊丽也跟着不好受起来,回到燕寝,都忘记陪大宝儿了。 陈述白回来时,听殊丽说起冯姬和骆岚雯的事,摇了摇头,他何尝不知两人情投意合,可想要打破枷锁,心无芥蒂地在一起,是需要极大的勇气,不只关乎他二人的感情,还关于整个镇国公府的脸面。 “夹杂的利益多了,感情会变成负担。” 搂过殊丽的肩,陈述白带着她站在飘起雪花的窗前,仰头叹出一口薄雾。 殊丽依偎在他肩上,喃喃道:“可我们不也一样,天子和宫人,一个在云端,一个陷泥潭,不也搭伙过日子了?” 嫌她比喻的不恰当,陈述白用指骨敲了敲她的额头,怕她生气,又捋了捋她散开的长发,“好了,别替旁人纠结了,各自有各自的姻缘,日子还长,随他们自己吧。” 殊丽闷闷地点头,还是想要帮一帮他们,至少帮他们消除障碍,让他们心与心贴近一次,若是还不能在一起,也不算留有遗憾了。 陈述白拍着怀中女子的肩头,陷入回忆,那次与她赌气,当众宣布选秀,曾找过骆雯岚“从中作梗”,虽然后来不了了之,但也是欠了她一个人情,作为交换,他答应要与她的父亲交谈一番,可老国公已逝,此事也就耽搁了。但欠下的人情,还是要还的,若是可以,他愿意为他们牵线搭桥一次。 相拥的二人不谋而合,想要拿起红线的一头。 入夜,殊丽换下珠翠和罗绮,看向手持育儿经的男人,略带笑意:“忙了一整日,不累?” 自从殊丽不再想着出宫,陈述□□力旺盛不少,看了一眼素面朝天的小女人,他勾住她的裙带,将人拽至身边,“想把精力匀给你些。” 越来越闷坏了,殊丽捏了一下他的脸,皮肤堪比软玉,细腻有光泽,“大宝儿还太小,你看婴儿的书籍,又实践不了。” 陈述白任她捏着脸,蕴藉中透着纵容,郎艳独绝的男子,再配上一身温和气息,确实能让人很快消气。 殊丽都不知,自己原谅了他,跟他这副好皮囊有没有一点儿关系。 “我在看如何能让孩子亲近自己。” “也许,孩子天生跟舅舅、姑姑亲近。” 陈述白轻嗤一声,“又不是亲舅舅。” 大宝儿的醋也吃上了,还真是小气,殊丽靠在他怀里,跟着一起学起来。 有些难懂的地方,陈述白还会搂着殊丽一同研究,像极了寻常人家初为人母人父的小夫妻。 陈述白指着一行话,淡笑道:“按着这些手法抚触婴儿,能增进母子、父子感情,明儿试试。” 殊丽看他翻了页,伸过手翻了回来,折了个角,“也不记一下,能学会?” 陈述白窝在她颈间闷笑,笑声醇朗,清润不夹杂算计,“过目不忘行不行?” 不愧是天子,的确有过人之处,殊丽扁扁嘴,认真学习起上面的方法,没察觉一侧衣襟滑落肩头。 雪莹的肤色,在灯火下透着暖柔的光,陈述白偶一瞧见,就觉喉咙发干,气息也开始凌乱。 “丽丽,”他放下书籍,替她拢好衣襟,实则是想大力撕碎,但又怕她没恢复好身子,还容易击垮好不容易修复的感情,只能当回君子,再博些好感,以求水到渠成,得到她的“怜悯”和“施舍”。 殊丽装作不懂他的难耐,拿过书籍自己翻看起来,还有滋有味,就是想要好好磨磨他的棱角。如今身子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却不想轻易被征服。 陈述白一忍再忍,真的当了一晚的君子。 另一边,为陈斯年清除了十几日的毒,谢绍辰索性搬进了狱中,在陈斯年的隔壁摆放了一张床、一副桌椅和一盏烛台,每日除了必要的叮嘱,再没多余的话。 连陈斯年这个囚犯都嫌他闷,奈何,人家每日都有小娘子来送膳食。 看着摆满桌子的小吃,谢绍辰放下医书,疏离而不失礼貌道:“叶娘子不必麻烦,我吃牢中的饭菜就可。” 叶茉盈为他倒了蛋花汤,柔笑道:“我吃不惯牢里的饭,便想着带几样来,世子全当借光了。” 因着要做助手,叶茉盈每日都要往大牢里跑,自然要考虑一日三餐。 谢绍辰并不想借这个光,但她是恩师的女儿,也算半个同门师妹,也就没再推拒。 推来推去,挺假惺的,他最厌虚伪。 隔壁牢房,闻到饭香的陈斯年啧一声,慢悠悠地喝着苦到心里的汤药,颇为揶揄。 所谓旁观者清,大抵如此,那女子的心意,隔着牢房的柱子都能感受到,可惜这位一心钻研医术的谢世子完全不知。 听见一声“啧”,谢绍辰看过来,面无表情地问道:“可是身体不舒服?” “心里不舒服。”陈斯年似笑非笑地指了指牢房里唯一的女子,“在说她。” 谢绍辰看向对面的女子,见她低下头一副赧然,没有多问,继续默默用膳。 完全是妾有情,郎无意。 陈斯年笑叹世间的感情之事,不知要历经几世的轮回苦恋,才能换回一世的情投意合。 那女子与陈述白有了孩子,是否也是苦恋了几百年? 想起殊丽,心中还会不甘,却也只是不甘,没了觊觎和掠夺的心思,如今,逍遥一人,也挺好。 当谢绍辰再次行针时,陈斯年忍着疼,费力道:“能帮我个忙吗?” “请讲。” “我想见两个孩子。” 当谢绍辰将陈斯年的诉求告知给元栩,又通过元栩告知给陈呦鸣后,陈呦鸣在公主府的书房坐了一晚,于次日早朝后去往御书房,禀告了此事。 闻言,陈述白冷目,“让他注意分寸,朕为他清毒,已是仁至义尽。”想见他的宝贝女儿,让他做梦吧,梦里什么都有。 陈呦鸣挠挠额角,转头去了燕寝,寻到殊丽。 殊丽沉默良久,最终将大宝儿裹进红绸被里,交给了陈呦鸣。 陈呦鸣带着林斐和大宝儿走进天牢时,正赶上谢绍辰为陈斯年行最后一副针。她没有抱着大宝儿走进去,而是选择了稳妥,站在了牢房外。 陈斯年先是看向了泪眼汪汪的林斐,将手探出牢房,揉了揉他的脑袋,“阿斐乖,以后跟着仪宁公主学本事,当个好人。” “我要跟着舅舅!” 陈斯年摇摇头,“舅舅不是好人。” 林斐握住拳头,一脸倔强,“舅舅是好人。” 陈斯年忽然发觉,二十来年里,自己唯一做过的好事就是收养林斐,也是唯一有所回报的富含意义的事。 陈呦鸣从不去界定好人和坏人,她只知道,陈斯年是个混球,“阿斐交给我,你不必担心,这孩子聪慧又勤奋,日后会出人头地的。” “我信你。” 陈呦鸣撇撇嘴,颠了颠怀里的大宝儿,“懒乖乖,来看看你那锒铛入狱的四叔。” 大宝儿顾着吃手手,没给半点反应。 陈斯年看着这个与陈述白有些相像,却更像殊丽的孩子,哼笑一声,“像她,我就放心了。” “孩子像谁,关你什么事?” “怎么说,我对孩子也有几日的‘养育’之恩,怎么不关我的事?” 陈呦鸣懒得理他,却也发现他比从前话多了,人也没那么偏激阴鸷了。 从天牢出来,林斐攥着陈呦鸣的衣角,红着眼睛问道:“公主殿下,我还能见到舅舅吗?” 陈呦鸣抱着大宝儿弯下腰,用额头抵了抵林斐,“以后阿斐想见他,就跟我讲,我会帮你的,但不要太勤,容易让御书房那位反感。” 林斐这才破涕为笑,看向了还在吃手手的大宝儿,问道:“小公主叫什么?” 陈呦鸣笑出了声,亲了亲大宝儿的脸蛋,“咱们小公主还没名字呢。” “为何?”(三ybook.康姆) “天子腹中墨水多,取了不少好听的名字,挑花了眼。” 林斐忽然很羡慕这个自小就有那么多人疼爱的小公主,却又觉得自己也很幸运,遇见了命中的贵人,在流落街头时,握住了一双温热的手,从此不再风餐露宿,到处乞讨。 别人眼里的大坏蛋,是他最亲的人。 殊丽的身子恢复的很好,除了胸围增了一圈,其他地方都恢复到了怀孕前的状态,细腰圆臀,柔媚更甚。不少官员在大殿中见到这位准皇后时,都忍不住感叹天子艳福是上辈子修来的。 陈述白不介意外臣们偷偷打量殊丽,毕竟,即便觊觎在心底,也夺不走。 六部衙门已被大换血,多了很多年轻官员,元栩成了六部的老人,在大宝儿满三个月时,升任了兵部和礼部尚书。 大宝儿很喜欢元栩,一见舅舅过来,就握着小拳头使劲儿蹬腿,别人谁都没有这个待遇,包括陈述白。 为此,陈述白吃了几次闷醋。 有时候,殊丽会笑他小气,有时候竟也要跟他一起吃闷醋,大宝儿实在是太喜欢元栩,不管哭得多厉害,只要是元栩来抱她,她就立马笑弯一双眼。 偶尔,元栩会抱着大宝儿暗暗挑衅陈述白,换来的是陈述白的嗤笑,两人谁也不服谁,就像初遇时的少年们。 入夜,殊丽哄睡了大宝儿,准备去沐浴更衣,却被醉酒回来的陈述白摁在了落地罩上。 落地罩的漏刻图文有些硌脑袋,殊丽“唔唔”两声,推开他,“大宝儿在屋里。” 陈述白揽住她的腰不放,将她翻个面压于上面,大手流连在那截不盈一握的腰上,“大宝儿睡得沉,咱们轻点。” 为了循序渐进,他整整素了三个月,即便她出了月子,也没敢越雷池,只想等她慢慢接受他,可今夜酒意上头,他有些把持不住,或是不想再把持了。 后襟一凉,布帛裂开,露出雪白的肌,上面传来微凉的触感,是陈述白在吻女子的背。 双膝发软,殊丽扣住落地罩的镂空,默许了他的掠夺。 可这场掠夺持续太久,久到她站立不稳,倒在地上。 陈述白就那么又要了一次,强势霸道,哪还有一点儿在妻主面前的示弱样子。 在这事儿上,他向来霸道。 殊丽仰在白绒毯里,被衬得更为白皙,用绝美动人已不足以形容她此刻的韵味。 缕缕湿发贴在面颊上,呈现出破碎凌乱的美,直击陈述白的心房。 陈述白扣住她的双手举过头顶,与她相吻,久久不愿放开。 殊丽处于下风,想起做妻主时的威风,一咬牙翻身压过男子,轻哼一声,坐在他的腰上。 陈述白顺势曲起单膝,摊开双臂,意味明显,任由她宰割。 殊丽附身咬住他耳朵,牙齿来回磨了磨,没听他吭声,没有成就感,朝着他的唇使劲咬了下去。 血锈味在唇齿间蔓延,两人唇舌交织,不分彼此。 殊丽单手撑在陈述白的头侧,拔下了自己的发钗,示意他张口。 陈述白不明所以,张开薄唇,被要求咬住发钗。 照着做后,他就后悔了,腰上的女子化身妖精,慢慢游弋而下。 冲破头皮的酥麻感源源不断地袭来,陈述白咬住朱钗,压抑而难耐,眼尾迅速飙红,呈现出了另一种韵味。 大手抓皱了锦衾被,泛起青筋。 发钗从薄唇掉落,滚到了床边,陈述白大口呼吸,额头溢汗,“丽丽,做我的皇后吧。” 殊丽动作一顿,倒在他身上,侧脸贴在他心口,静默不作声。 陈述白揽着她的腰,一下下安抚她的情绪,三个月来,他偶尔会问她一句,但从来不逼迫,哪怕内阁和宗人府施压,也没有跟她透露过自己的压力。 殊丽在他衣襟上画了几个圈圈,用指骨狠狠戳了下,“你若能答应我几个条件,我就答应做你的皇后。” “好。” 没有犹豫,有的是无限的纵容和期待。 殊丽想了会儿,握住他的手,掰开一根手指,“你不能限制我的出行,哪怕我做错事,也不许像之前那样将我囚在密室,更不能是冷宫。” “永远都不会了。”他知道自己过分,可那时是嫉妒心驱策,击溃了理智,才给他们险些划开一道无法修补的裂痕。 掰开他第二根手指,殊丽道:“我不会因为朝臣的非议就不断生孩子,我不是个生孩子的器件。” 意思是,她想生就生,不想生谁也不能左右。 陈述白毫不犹豫,“我不会让你陷入那样境地,咱们不需要他们指使,我也不希望你再生。” 听说了她生产时的艰难,他怎舍得再让她涉险。在皇位继承上,他想得通透,大宝儿同样可以做女皇,若实在不合适,还有陈诚然和陈呦鸣的孩子。 掰开他第三根手指,殊丽道:“你不许纳妃,不许有其他女人。” 这是一个悍妻才会讲出来的话,可她还是讲了,经历了这么多,她忍受不了与旁的女子争宠,更忍不了别人享用她的丈夫。若他不愿意,她不勉强,身处帝王位,很多时候身不由己,只是,她再也不会陪在他身边了。 陈述白撑起身子吻了一下她的发顶,“不纳,没有别人。” 殊丽彻底红了眼眶,掰了掰他的第四根手指,“若你日后厌烦我,就磊落讲出,我会离开这里,离开你的视线,而不是等着被别人敲醒。” 陈述白心里隐痛,翻身将她按住,狠狠攫取了她的呼吸,攻占她的口腔,喘着粗气儿道:“没有那么一日,但,若你有一日厌倦了宫廷,我会放你离开,可你不要走太远,等我从皇位下来,就去找你,咱们离开繁华,去寻找质朴,过你想过的生活。” “真的……不是在哄我开心?” “若我骗你,天打雷劈。” 殊丽再也抑制不住酸涩的泪,搂住他的肩膀哽咽道:“好,陈述白,我答应做你的皇后。” 两人用力相拥,将隔阂、欺骗、芥蒂统统抛开,此刻,他们只有彼此,也只容得下彼此。 陈述白从不知自己会如此情深于一人,可此刻他领略到了风月的曼妙,也感悟到了真心的可贵,明白了爱一个人,不是囚禁,而是放手。 但两情相悦、心意相通,即便放手,也会在某个角落重遇,以彼此最好的状态。 前提是,时光愿意给他们机会。 所幸,他们没有经历太多的坎坷。!(址果冻小说网 第91章 第 91 章 大宝儿六个月时,终于有了名字,唤作陈珞妍,因年纪太小还未有封号,臣子背地里都叫她六月公主,试问,谁家的孩子六个月才有大名呀。 而陈呦鸣和煜王更是直呼她为陈六月,毫不在意六月爹爹的脸色。 六个月的大宝儿比同龄孩子发育得快些,已经会匍匐爬行和抓东西了,时常抓住殊丽的长发不放,小拳头特别有劲。 每次见她拽得殊丽眯起眼,陈述白就会将她抱起来,假凶地拍一下她的屁墩。 大宝儿是个厉害的小丫头,被拍了屁墩,一脸的不服气,咿咿呀呀个不停,还使出了江湖失传的无影脚,连大脚趾都用上劲,高高地翘起来。 陈述白夹着她的腋下,将她高举起来,看着她不停蹬腿,好笑又好气,这哪里是小棉袄,活活一个熊孩子。 父女一人在那边闹,殊丽靠在窗边绣着花,眉眼透着过尽千帆的温柔,一切尘埃落定后,也不觉得宫如金丝笼,反而有了些许家的温馨感,只因身边的一大一小时刻陪伴着她。 “快别闹了,让大宝儿歇会儿。” 陈述白将大宝儿放在婴儿床上,递过一根手指让她攥着,偶尔“嘶”一声,示意大宝儿太用力了。 大宝儿比同龄的孩子能吃能睡,不闹人、不起夜,是个会疼人的懒乖乖,可就是力气大,下手没轻没重,为此,陈述白打过她几次屁墩,小家伙每次都不服气,咿咿呀呀像个小话痨。 元栩过来禀奏陈斯年的病愈情况时,小话痨还在对着老父亲咿咿呀呀。 陈述白起了试探的心思,将她抱起递给元栩,想看看她是不是真的亲近舅舅。 果不其然,一坐在元栩的臂弯,小话痨就变回了小棉袄,服服帖帖趴在元栩的手臂上。 这下,连殊丽都吃味儿了。 不过,除了大宝儿,林斐和陈溪也极为喜欢黏着元栩,也许是因为他身上浑然天成的温润感,即便动怒,也会敛着怒火,心平气和地跟人讲道理。 孩子喜欢有耐心的人,他刚好是个耐心十足的人。 殊丽从心里这般安慰自己。 陈述白将大宝儿抱回怀里,走到屏宝座前,语气平平听不出情绪,“能治好陈斯年,谢绍辰居头功,你代朕问问他想要什么奖励。” 元栩点点头,“陈斯年已经康复,接下来,陛下是不是该做好清毒的准备?” 近臣和近侍们之所以对陈斯年的病情上心,多半是因为他和天子的病症相像,用他做个参考对比罢了,元栩也不例外。 除了十月怀胎的周太妃和自小受恩的林斐,以及保留态度的陈呦鸣,谁还会真的去关心陈斯年是生是死。 吝啬付出真心的人,到头来,又能得到几人的真心? 不过,陈斯年似乎也并不在意,我行我素,紧扣心门。 听完元栩的提醒,陈述白捏着大宝儿的小手,下定了决心,“让谢绍辰去准备事宜吧。” 元栩终于放宽心,双手交叠深深作揖,“那臣就预祝陛下早日康复。” 陈述白嗤笑一声,觉得他大惊小怪,不过,医治好心悸,才能更好地陪伴殊丽和大宝儿,即便有风险,也要试一试。 殊丽还倚在窗边,静静听完他们的对话,捏紧了手中的绣针。 等元栩离开后,她走到屏宝座前,弯腰看向还在逗大宝儿的男人,抬手捏住他薄薄的耳垂,“想好了?” “嗯。”陈述白抬眸,一只手搂着大宝儿,一只手搭上殊丽的腰窝,将人揽到肩头,轻轻拍了拍,“不会有事的。” 殊丽回抱住他,“有事的话,我一个人把大宝儿抚养长大,你大可以放心。” 听她一本正经的语气,陈述白轻笑一声,“那可不行,我的丽丽年轻貌美,觊觎之人太多,我要好好活下去,将你牢牢拴在身边。” 殊丽闭上眼,任柔情蔓延,没有跼蹐和彷徨,坚定相信他能挺过去。 “说点高兴的。”陈述白握住她的手,拉她坐在身边,“过几日给大宝儿举办个抓阄宴如何?” “不是一岁才抓阄?” “咱们大宝儿能爬能抓,还爱看热闹,正适合抓阄,待一岁时再举办,对她而言太幼稚了。” 殊丽好笑地看向在陈述白身上找奶源的小家伙,刮了刮她的脸蛋,“娘来猜猜,咱们大宝儿日后想做什么?” 陈述白心里有个答案,可也知道,凡事不能强求。 抓阄宴由礼部承办,重臣们全来捧了场。 殊丽一袭石榴红古香缎丹繶衫裙,发梳凌云髻,点缀钗镊絮茸,一出场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沉鱼落雁的美貌,比之刚长开那几年更为秾艳,展颜时温柔娴静,不笑时冷魅无双,曾在多少人的梦里出现过。 一些曾经偷偷留意过殊丽的臣子低下了头,深知心思不能被天子看穿,否则,不知要被发配到哪儿去。 众所周知,陈述白在殊丽的事情上,小气又计较,已不再是那个寡欲薄凉对美人无动于衷的人了。 也可能,打一开始,就不是无动于衷,而是一点点拨开了欲念的种子,任其在心里疯狂生长。 天子的心,谁又能猜得透呢。 乌木圆桌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小物件,毛笔、算盘、金锭、布匹等,是寻常人家也会为孩子准备的,可另外一样,只有宫里才有。 一顶雕刻龙凤的发冠。 其中含义,重臣们了然于心。 天子是在变相地告知他们,若皇室只有小公主一人,皇位也未必传男不传女。 这是事先让他们做好心理准备啊。 众人心思各异,面上言笑晏晏,分别站在圆桌一头,拍着手吸引刚刚睡醒的小公主。 大宝儿被陈述白放在桌子上,先是轱辘一圈,爬在了桌面上,随后好奇地盯着桌上的物件。 陈述白站在发冠前,没像其他人那样卖力地抚掌试图吸引大宝儿的注意,而是以随天意的心态,等待女儿的选择。 殊丽则站在人群外,没打算参与,抓阄不过是一种仪式,讨个喜庆热闹,当不得真,她并不十分在意,即便陈述白有意为大宝儿撑腰,那也是几十年之后的事,太遥远,何必庸人自扰,再说,她也不是不能生育,像陈述白说的,随缘吧,想怀上,谁也拦不住。 抓阄开始,大宝儿瞪大眼睛环视一圈,清透的目光落在绯色官袍上,咧嘴笑开,朝那边爬去。 而摆放在元栩面前的物件,是一个素面的绣棚,以及五颜六色的绣线。 看着宝贝女儿一点点爬过去,陈述白没有吃醋,而是看向人群外的殊丽,感慨一切巧合的事,兜兜转转,他们的女儿,或许也会成为一名刺绣高手。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大宝儿爬到那团绣线前,单单抓起了红绣线,来回扯了扯,抬手递给了元栩。 元栩不明所以,接过红绣线的一端,眼看着大宝儿又爬向了另外一端的女客们,还从那几人里挑了一个秀美的女子,再次举起小肉手。 有人看着被扯长的红绣线,恍然大悟,打起哈哈,“咱们小公主,长大后是想做红娘啊!” 随着他的无心解读,其余人哄笑起来,纷纷看向那名女子。 还别说,大宝儿是有眼光的,挑了一个极其漂亮的。 “这女子是谁啊,以前怎么没见过?” “是啊,看年纪,应该及笄了,若真是应景,陛下或许会赐婚呢。” 众人窃窃私语起来,惹得女子躲在了父亲身后,而元栩亦是一脸尴尬,一把捞过大宝儿,轻轻掐了掐她的小胖手。 大宝儿“啊”一声,觉得舅舅在凶她,委屈巴巴地扭头寻找起来,在发现自己的老父亲后,一扭一扭地爬过去。 六个月的小娃娃,竟然会告状了。 陈述白抱起女儿,看向躲在宋老太师身后的幺女,挑眉问道:“老师的爱女,可有婚配?” 天子发了话,其余人竖起耳朵,全都充当起了红娘。 宋老太师也是尴尬的不行,怎会想到,带女儿入宫热闹一趟,还被小公主相中成舅母啊。 “……未曾婚配。” 陈述白提提嘴角,多少有些调侃意味在眼中流淌,“不知老师对元侍郎印象如何?” 非要当场问?私下不行?宋老太师为难地咳了咳,“宋侍郎年轻有为、怀瑾握瑜,甚为难得,难得。” 那就是有戏了。 陈述白没再多问,意味深长地瞥了元栩一眼,将大宝儿放在桌上,笑意更浓。 元栩抬手扶额,没好意思去瞧人家姑娘的脸色,估计也不会有好脸色。 抓阄宴过后的第三日,陈述白躺在燕寝的睡塌上,接受起医治。 谢绍辰摊开九针和刀片,打开药酒,提醒道:“第一次清毒,身体还不能适应疼痛,犹如刮骨,陛下需咬着东西,以防伤到自己。” 冯连宽递来削好的木条,眼含担忧。 陈述白摇摇头,“不必了,朕能忍。” “陛下还是咬着吧。” 有着七窍玲珑心的老宦官忽然泪目,哽咽着求道。 陈述白拍拍他的手臂,示意他不必担忧,随即看向站在一旁的女子,轻声道:“丽丽,你先出去。” 他不想让殊丽瞧见自己痛苦狰狞的一面。 哪知,殊丽径自走了过来,接过冯连宽手里的木条,“我要陪着你。” “太丑,你还是出去吧。” 殊丽附身,用细细的指尖描摹他的眉宇,附耳小声道:“你什么样子,我没见过?” 像是身份对调,此刻的女子,坚韧而淡然,无畏而洒脱。 陈述白失笑,不再纠结,是啊,连春意漫开在面庞的样子她都见过,丑一点儿又何妨,这不就是最亲密的人该有的亲近感么。 “开始吧。” 没有拖泥带水,陈述白用左手握住了殊丽的右手。 谢绍辰开始炙烤九针和刀片,又让冯连宽取来一个银盆,开始施针。 清毒与针灸不同,手法不能温和,还要配合放血,场面令人颤栗。 殊丽紧紧扣住陈述白的手,眼看着他的面色越来越白,额角凸起青筋,右手抠坏了塌被,连牙齿都开始打颤。 殊丽面上毫无波动,看上去像是置身事外的旁观者,并不关心陈述白是否痛苦,可就在陈述白微启唇齿溢出低吟时,她快速递出右手,抵在了男人嘴里。 咬吧,只要能为你减轻一些痛苦。 陈述白疼到几近晕厥,可还保有一丝理智,纵使牙齿颤得不能自控,还是没有伤及殊丽,只在那纤纤素手上留下浅浅的牙印。 疼到视线模糊时,他凝着殊丽,忽然觉得所承的痛苦都值了。 彻底昏睡前,耳边传来一道温柔的声音—— “陈述白,以后无论遇到什么困难事,我都陪着你。” 她是孤女殊丽,锁情冷心,却被他两次撬开心门,一次次喜欢上他。 也许是命中注定,也许是姻缘所牵,既已选择接受,她就会用余生与他厮守,直至桑榆暮景。! 第92章 第 92 章 华灯初上,殊丽遣退宫侍,趴在塌前,盯着陈述白苍白的脸,为他一点点擦拭额头的细汗。 “睡吧,我陪着你。” 陈述白眼皮沉重,握了握她的手,“大宝儿睡着了吗?我想看看她。” 忍了那么久的疼,出了那么多血,心里还惦记着女儿,殊丽无奈地摇摇头,起身走向对面的西卧,甫一打帘就听见哇哇的哭声。 寻常这个时辰,小家伙喝完奶,会先睡一觉,不哭不闹的,今儿是怎么了? 抱起哭肿眼睛的女儿,殊丽走向对面的东卧,轻声细哄,可无论怎么哄,大宝儿一直在哭,直到见到撑起身的爹爹才停罢,眼角还挂着晶莹的泪。 这便是血浓于水么,那么小,也能感受到爹爹刚刚经历了一场病痛的折磨? 殊丽将大宝儿放在塌上,朝她背后塞了一个软枕,拿出绢帕为她擦拭泪花,“大宝儿在担心爹爹呀,爹爹没事。” 小家伙扁起嘴,上唇陷入下唇里,露出粉粉的软肉,黑漆漆的大眼睛忽闪忽闪惹人怜,却因不会讲话,无法表达清楚自己的情绪。 陈述白心软的一塌糊涂,揉了揉她的脑袋,“爹爹没事,你瞧。” 大宝儿像是听懂了这句话,两条小胳膊往前一扑,作势要爬过去,被殊丽拦下,“爹爹身上有伤,咱们明儿再跟爹爹亲近,嗯?” 大宝儿抱住娘亲的手臂,可怜巴巴地盯着爹爹,可下一息,瞌睡虫上头,打个哈欠啪叽倒在了塌上。 殿内陷入静默,殊丽和陈述白对视一眼,惊奇又好笑,他们的女儿还真是能吃能睡。 将大宝儿抱回给乳娘和木桃,殊丽分析道:“大宝儿也许不是因为担心你才一直哭,而是睡前没瞧见我不习惯。” 陈述白缓缓挪动,躺回塌上,语气透着纵容,“嗯,闺女更亲近你。” 殊丽下意识扬起下颔,略带几分为母的傲娇,那是,她的女儿肯定最亲近她呀,当然,元栩是个例外。 倏然,耳边传来一道询问:“涨奶吗?” “嗯?”殊丽没懂他的意思,待反应过来时,俏脸泛红,快步走向屏折,才不想回答他的问题,虚弱成这样还想着逗她。看她羞赧,陈述白单手搭在发烫的额头上,疲惫地笑了。 换好寝裙,殊丽坐回塌边,摸了一下他的额头,据谢绍辰说,清毒后体会升高是正常现象,她没过多在意,“要回床上吗?” 陈述白摇摇头,“夜里不折腾你了,你好好睡一晚。” 还知道见外了,殊丽没接话,卷起他中衣的下摆,看向腹部的伤口。 离伤口不远的侧腰,已经受过一次伤,还是被她亲手捅的,多少有点过意不去,“很疼吧。” “你不回答我,我也不回答你。” 都什么时候了,还没个正经,殊丽好气道:“我有些涨,等会儿叫醒大宝儿,喂她一顿便是。” 每日傍晚,她都会按时喂大宝儿喝奶,夜里才不至于那么疼,今儿为了守在陈述白身边,忽略了这步,现在开始不适了。 不过作为交换,他也得说实话。 殊丽挑起黛眉,一脸严肃。 陈述白扯扯嘴角,“没事,放心。” “我还是扶你去床上吧。” 睡塌再舒服,也不如龙床宽敞,今晚,殊丽宁愿自己睡塌,也不想委屈了他。 拧不过她,陈述白伸过手臂,示意她借个肩膀。 殊丽费力撑起他的重量,一只手自然而然搭上他的侧腰,步履不稳地走向龙床,白皙的脸蛋呈现成红晕,不知是累的还是羞的。 “你” 碰了哪里 陈述白一副君子模样,大手握成拳,避开了她湿了的前襟。 殊丽忍得难受,想要立即把大宝儿叫醒,或是找郑尚宫来帮忙,可这会儿,必须把肩头的男人送到床边。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陈述白扶坐在床上,殊丽斜靠在一侧喘着气儿,前襟湿染了一片。 拢了拢霞绡襟领,她准备去往对面,可就在迈开步子时,坐着的男人忽然扼住她的腕子,将人轻轻带进怀里,抱坐在腿上。 殊丽激灵一下,潜意识里要护着他的伤口,纵使抬手去挡,也只是以十根手指抵在了他胸口,声音带了一丝软娇,“别闹,你好好休息。” 刚清了毒,可不能做那事儿。 陈述白搂紧她愈发诱盈的腰,深深嗅了一下那股夹杂雏菊、兰花、茉莉和木质香的味道,如今还多了奶香。 “我帮你。” 开腔时,已是嗓音浓喑。 殊丽怕他失控,糊弄般地嘬了一下他的鼻尖,软了语气:“等恢复了我都依你。” 说出这句话,几乎用尽了热忱和勇气,她本就对那事儿不痴迷,舒服了喟叹,不舒服拧眉,不触碰也不会刻意去想,哪像他,外表禁欲寡淡,塌上所求无度。 陈述白将她拉回身边,“大宝儿刚睡下,还是别叫醒她了。” “那我去找郑尚宫帮忙。” 陈述白没依她,放下帷幔,大手勾住了她寝裙的系带,“找外人帮什么忙,不是还有为夫么。” 说着,长指一扯,褰开上襦,靠了过去。 殊丽双手后撑,紧紧抓住龙床上的锦衾,哪里会想到,他都伤成这样了,还想着成事美其名曰是帮她的忙。 不知过了多久,秀气的眉频蹙,殊丽推了推他的肩膀,“可以了!” 陈述白抬头,削薄唇上漫了一层水光,眼尾也荡开两抹红霞,透着荒唐和冷欲。 殊丽向外挪了挪,滚烫着一张脸掩好衣襟,实在受不住他极强的攻击性。 陈述白喉结滚动,朝她那边坐过去,扣住她的后脑勺拉近彼此距离,轻哄着快要红透的女子,衔住她说出拒绝字眼的嘴。 对方的唇因被润泽过,如温热的奶酪,划过殊丽的唇齿。 殊丽咽下嗓子,愣愣凝睇面前放大的俊颜。 “乖,闭眼。” “陈述白,你还在发热。” “就一会儿。” 大手揽过女子的腰肢,不由分说地夺取了她的呼吸,迫使她与他舌尖共舞。 殊丽敌不过他的力气,也怕太抗拒会碰到他的伤口,一时失了主意,后背陷入绵柔的衾被中。 陈述白吻得动了情,没有见好就收,对她越发贪得无厌,想要霸占她的一切,连头发丝也不放过。 直到伤口真的受不住才停手。 殊丽被啄得双唇红肿,杏眼含春,既怪嗔又无奈地睨了他一眼,“快睡吧,明儿还要早朝。”时辰尚早,可殊丽还是想要他多多休息。 陈述白吐出口浊气,躺在她腿上,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缠着自己的小青梅不放。 若是有来世,他很想陪她长大,避开那些背叛伤害、冷嘲热讽,还给她一个无忧无虑的韶华岁月。 “可会唱曲?” 殊丽扯过被子盖在他腰上,描摹他的眼型,轻柔笑道:“你不是知道,我舞不行、歌不行,琴棋书画样样不通,可不是皇后的最佳人选。封后大典还在筹备中,你想换人,也未尝不可,我是没有异议,还能出宫去开绣坊。” 陈述白闭眼淡笑,抬手摸到她的雪腮,以食指和中指掐住,来回捻了捻,又用指尖压住她的下唇,刮了一下她的贝/齿,“为夫就喜欢笨的。” 殊丽拍开他的手,佯装嫌弃,“喜欢笨的,那就去找笨姑娘,我可不笨,我只是没学过。” 陈述白睁开眼,认真问道:“喜欢哪样,可要现学?” 琴棋书画,哪样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学成的,除了刺绣,殊丽对其他也没多大兴趣,不过,她喜欢看人抚琴,喜欢超凡脱俗的曲调意境。 “我想学瑶琴。” “甚好,到时候咱们还能合奏。” 殊丽显露出少有的娇憨,“我怕夫子嫌我笨,你来教我。” 对于这个态度,陈述白极为受用,不过嘴上还是没有绕过她,“刚刚还说自己不笨呢。” “教不教?” “行吧。” 殊丽有点恼羞,想也没想咬了一下他的唇,“不许端架子。” 陈述白凤眸微动,捧住她的脸,语气更为温和,“乖,再咬一下。” 适才咬的那下,殊丽已经没脸儿了,哪肯顺着他来,可架不住男人深情款款的攻势。 四目相对了许久,殊丽败下阵来,附身啄起他的唇。 一下下,至纯至真。 曾经冷心冷情的男子,唇却异常软柔,如今这份软柔从唇上蔓延开来,聚拢给他一身柔情,又汇成光束,照射在她的心门。 两人吻了很久,气喘吁吁时才分开彼此。 “真该睡了。”殊丽喃喃。 陈述白舔下唇,下弯眼尾,躺在了枕头上。 殊丽舒口气,浑身很烫,甚至超过了他发热时的体温,“我去看看大宝儿。” 说完,不等他应话,快步走向西卧,俏丽面容漾开无边春暮。 大宝儿早早就睡着了,毯子下的小身板呈现出高难度的睡姿,惹笑了殊丽和守在一旁的郑尚宫。 “娘娘可觉胸” 殊丽打断她,目光躲闪,“我自己解决了。” 郑尚宫有点惊讶,忽然想到什么,忍笑道:“那便好。” 殊丽低头看了一眼衣襟,脸更烫了。 回到东卧,龙床上的男人已经睡了,面容沉静,长长的睫羽盖住了眼下的青黛。 殊丽捻手捻脚躺进里侧,扯过一角被子盖在身上,面朝里枕着手臂。 倏地,腰间门一紧,背后袭来一抹干燥宽厚的胸膛,耳畔也传来一道沙哑浓郁的睡腔—— “抱着睡,暖和。”! 第93章 第 93 章 既然殊丽要学琴,陈述白很快为她寻来一把尚好的杉木瑶琴。 琴是有了,可殊丽并不用心,抚了几下就放在一边去抱大宝儿了。 陈述白处理完公事回到寝殿时,看着被搁置在一旁的瑶琴,挑起眉头,走到女人身后,附身问道:“不是要跟我合奏,不学怎么合奏?” 殊丽有点没脸儿,抱着大宝儿不转身,“是陛下说要合奏的,可不是我。” 听见爹爹的声音,大宝儿从娘亲肩头探出脑袋,睁着大眼睛“哎”了一声,像是在打招呼。 这声粗嘎的招呼声,逗笑了陈述白,他们的女儿不像别的小姑娘秀气软娇,反而有些憨态,更为讨喜。 不仅如此,大宝儿还比同龄的婴孩胖许多,不知是吃得太好还是不挑食,每日都吃得肚子鼓鼓,越发圆润。 六个多月,沉得殊丽和木桃快要抱不动了。 从殊丽手中接过女儿,陈述白抱着她坐到琴几前,目光落在殊丽身上,无声地邀请着她。 殊丽走过去,趴俯在琴几对面,如瀑的长发垂在身后,仅以一条丹色飘带松松垮垮地系住,身姿曲线因下压腰身的动作变得更为玲珑,柔媚中透着慵懒,而那不想学琴的懒样,跟懒乖乖如出一辙,不愧是母女。 陈述白将大宝儿放在腿上,长指搭上琴弦,没去看对面快要幻化为妖的小女人。 “你专心一点,摆正坐姿,我来先教你手法、定弦和调音,过几日再是简单的琴曲。” 皇帝陛下难得亲自教人,换成别人,还不得受宠若惊,哪像殊丽这般散漫。 殊丽坐直腰肢,看着对面吐泡泡的宝儿就想笑,樱唇翘起隐隐的弧度,绷紧了下颌。 不认真,非常的不认真。 陈述白低头看了一眼还在吐泡泡的女儿,随手拍了一下她的嘴,“别再逗你娘了。” 被拍了嘴,厉害的小丫头哪能容忍,撅起屁墩就要爬走,不想理爹爹了。 陈述白将她捞回来,又看向端正好态度的女子,“到底要不要学?” 殊丽摇摇头,手肘撑在琴几边上,双手托腮,略有些撒娇的意味,“你弹,我们听着。” 难怪夫子都很严肃,完全是被懒蛋子们气的,陈述白如是想,撮了一下琴弦,徐徐弹奏起古曲。 悠扬的琴声回荡耳畔,殊丽沉浸其中,一瞬不瞬地盯着抚琴的男子,比起御案前的他,此刻少了严肃冷冽,多了清风朗月,周声萦绕着流玉般的气息。 听得琴音,大宝儿傻了眼,出生六个多月,头一次听见不一样的音调,因好奇,还在瑶琴和爹爹之间来回地瞧,黑漆漆的眼底映出了爹爹抚琴时的模样。 跪指时,陈述白看向妻女,凤眸流淌出温柔,要不说琴曲能抚平浮躁、沉淀灵魂、柔化心肠呢。 优美的琴声飘出殿外,让夜更为阒静幽深。 冯姬一边欣赏着琴曲,一边仰面望着天幕的繁星,想起那个被自己拒绝的女子,心忽然就痛了起来。若有来世,他希望能以完整的样子,与她重逢在金陵的六月小雨中。 夜凉如洗,希望她多添件衣裳,别着凉。 次日一早下起小雨,雨后天空如水洗,霓虹入云。 宋夫人带着幺女宋倾欢入宫来探望殊丽和大宝儿,一见到在白绒毯上乱爬的大宝儿,立即眉开眼笑,“六月公主,来让老身抱抱。” 大宝儿好像听懂了那句“六月公主”,朝她们的方向爬了过来。 宋夫人抱起她,原地转了两圈,惹得大宝儿咯咯笑。 “真是个好带的孩子。”宋夫人抱着大宝儿给殊丽请安,“娘娘金安。” 殊丽扶起她,“夫人折煞我了。” “老身给准皇后请安,理所应当。” 身为一品诰命妇,又是封后大典将要陪殊丽入驻坤宁宫的人,宋夫人早早就在宫外为殊丽撑起了台面,让那些对殊丽出身颇有微词的名门主母们不敢再有非议,对此,殊丽对她极为感激。 与她同来的女子刚刚及笄,生得水灵漂亮,一看就是富养出的小姐,没经历过大风大浪,身上透着空灵纯透的气息。 殊丽朝她笑笑,“宋七小姐。” 宋倾欢盈盈一拜,声音清脆,“见过皇后娘娘。” 虽未举办封后大典,但殊丽已经和天子住在一起,所有的称呼里,唯皇后娘娘最为合适。女子垂着眼,目不斜视地盯着自己的脚尖,安分恪守规矩,看起来很懂事,只是淡笑时,腮边凹陷的酒窝,为她添了俏皮的一面,不像个安静的性子。 宋夫人抱着大宝儿转身,笑道:“你瞧咱们小公主多漂亮,赶明儿,你成婚后,也得给我生个外孙女。” “娘” 宋倾欢羞得跺跺脚。 宋夫人转回身,继续逗大宝儿,没再提起幺女的婚事,但殊丽听得明白,又联系起抓阄宴上,大宝儿为元栩和宋倾欢误牵红绳的事,就已将对方的心思猜个七七八八。 想是背地里有人议论此事,耽误了宋倾欢定亲,宋家夫妻坐不住了,这才由夫人进宫商量此事。 毕竟,抓阄宴上,天子是有意撮合二人的。 殊丽心里明镜,面上不显,笑着迎她们入座,聊了些育儿的心得。 全程,宋夫人都未提起此来的目的,只因,元栩那边未必乐意,若是一厢情愿去张罗,很可能事与愿违,拂了自己家的脸面。 还是要让元栩主动开口,成与不成,都需他来表明态度。 作为元栩的表妹,也是他在皇城唯一的“亲人”,请殊丽去探知他的心思也算合适。 可殊丽有着头胀,元栩对自己那种飘忽的亲近,实在令人难以琢磨,或许喜欢过,但定然不深,可即便不深,也是动过情的,如今要让自己去撮合这门婚事,是不是不大合适还不如交给陈述白。 傍晚,哄大宝儿睡下,殊丽坐在琴几前试着抚弄琴弦,明明是一把琴,落在不同人的手里就会发出不同的声音,陈述白弹奏时荡气回肠、悠扬婉转,她弹奏时都称不上是弹奏。 背后传来脚步声,殊丽扭过头,学着大宝儿扁了扁嘴,“学琴好难。” 陈述白净手后,换了常服,走过来坐在殊丽身后,身上还伴着殿外的寒意,“慢慢来,又没指望你出去卖艺赚钱养孩子。” 殊丽被逗笑,依在他怀里,继续拨弄琴弦,慵懒无骨的样子,令身后的男人乱了呼吸。 其实这人,挺不禁撩的,一撩就动情,也不知以前是怎么做到清心寡欲的。 殊丽还在往他怀里钻,讨好意味十足。 陈述白怎会察觉不出她的主动,揽住她的腰将人抱坐在膝头,握着她的两只手抚上琴弦,琴音瞬间变得悦耳动听。 可抚着抚着,殊丽就察觉出不对,缩了缩肩膀,吐气如兰道:“还没到晚上。” 陈述白侧头盯着她泛红的耳廓,哂笑一声,面上清清冷冷,内里热情似火,形成截然不同的两种气韵,“那你勾我,嗯?” 在床笫上,殊丽从未主动过,即便有几次为数不多地在上,也是被他逗得急了眼,才色厉内荏地跨坐在他身上逞强,哪像今儿这么主动。 “有事?” 被戳穿心思,殊丽也不相瞒,偏头看向他,说出了宋家夫妻的想法。 “你让我去跟元栩谈婚事?” “嗯。” “合适吗?” “那我去?” 腰间一疼,殊丽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人吃味儿了。 “是咱们大宝儿为他们牵的红绳,害得人家姑娘婚事连连告吹,不得咱们当爹娘的去收拾烂摊?” 陈述白握住她的脚踝,将绫袜一撇,顺着裙沿上划,长指比抚弄琴弦时还要用力。 殊丽浑身泛起鸡皮疙瘩,却还是竭力说服他去跟元栩谈,“你去探探表哥的心思,若是无意,那就算了,也让宋家歇了心思,不一头热。看得出,宋老太师和夫人都挺看好这门亲事的。” “元栩,”陈述白停顿下指尖,在那裙底轻捻慢弹,惹得怀中人儿气喘不匀,嘤嘤软吟,可他还是觉得火候不够,另一只手以同样的方式攻略了上襦,松开握紧,握紧又松开。 殊丽趴俯在琴弦上,失了气力,一侧衣襟自肩头滑落,露出雪白的玉骨。 显然,身后的男人是带了酸气儿的,要不然也不能这么惹她。 这段时日,为了哄她穿上凤冠霞帔,这个男人可是扮演了许久的温润郎君,耐心十足,今日却敌不过醋罐子倾倒时带来的酸劲儿。 殊丽双膝打颤,趴在琴上咬住下唇,面色红得霞醉,如置身云海,起伏不定。 陈述白一边惩罚她,一边单手抚琴,与她溢出的吟音交映出奇特的曲调。 “还让为夫去问吗?” 恶劣的本性毕显,凤眸熠熠冉冉,显然是痛快了。 殊丽抠住琴几的边沿,扭过头,媚而妖,偏又倦倦怠怠,没甚力气,“爱问不问!” 陈述白笑了,笑意醇然,带着少年得逞的意气,搂住女子的腰身将人抱回怀里,轻吻她的侧额,安抚她的情绪,“你再乖点,依顺点,为夫就去问问那个打光棍的。” 殊丽恨不得撕了他,“别去了,我自己……去……” 再次趴俯在琴几上,殊丽气得捏起了粉拳,却捶不到身后使坏的人。 “你够了!” “还关心他吗?” 殊丽不知该怎么解释了,她哪里是关心元栩,她是要给宋家人一颗定心丸! 陈述白再次附身询问,带着点点笑意,“要乖一点?” 乖一点任他摆布吗?可不乖,又解决不了此事。 殊丽败了,气若游丝道:“好。”! 第94章 第 94 章 翌日早朝后,陈述白将元栩单独叫到了御书房,跟他提起赐婚一事。 四下无人,元栩也就没有守着君臣之礼,拒绝得直截了当:“臣无意定亲,还请陛下转告宋家,莫要耽误了女儿出嫁。” 要说油盐不进,元栩不遑多让,陈述白倚在龙椅上,淡淡道:“你该知道,宋府的女儿个个温婉贤淑,错过这遭,日后有你后悔的。” “臣不会后悔。” “一十有三,也该想想婚姻大事,难不成要打一辈子光混?” 显然,陈述白没有强行牵线的意思,只是在陈述一件事实,朝中与元栩年纪相仿的官员,皆已娶妻生子,唯独元栩不紧不慢。 “陛下若没遇见娘娘,会草草选定皇后吗?” 陈述白知道他在诡辩,但也不是没有道理,倘若没有遇见殊丽,自己也不会轻易敞开心扉,去迎纳一个同床异梦的女子。 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也没什么好劝说的了,元栩一直是个城府和主见极深的人,无需自己乱操心。 至于宋家女,来日让殊丽去问问本人的意愿,若有情投意合者,直接赐婚便是,也能堵住悠悠众口。 傍晚,宋家人收到口信,宋老太师刮了刮茶汤上的浮沫,摇头道:“元栩是个不可多得的君子,朝中栋梁,若能与倾欢结成连理枝,不失为一桩喜事。” 听完夫君的叹息,宋夫人问道:“那不如,咱们去跟元侍郎谈谈?” “强扭的瓜不甜,咱们何必上赶子做那丢人的事?” “不是你说,元侍郎是个不可多得的君子,我替女儿可惜。” 宋老太师板起老脸,“不行,再被拒绝,你让我的老脸往哪儿搁?” “你的脸面重要,还是女儿的婚事重要?” “皇城新贵那么多,也不是非他不可啊。” “那你说说,还有谁?” “其实煜王也不错。” 宋夫人撸起袖子,弹了丈夫一个脑瓜崩,气哼哼走开,“煜王跟个小屁孩一样,咱们倾欢嫁过去,不知是谁照顾谁。” 脑门太疼,宋老太师拿手点点她,“你永远不要低估一个少年的成长。”“我没低估,只是觉得女儿和他不合适,算了算了,陛下不也说了,可以为倾欢赐婚,咱们再相相吧。” “煜王真不错。” “不错也不行,年纪小,不懂疼人。” 夫妻一人你一句我一句,而远在燕寝内正在逗大宝儿的煜王连打了两个喷嚏。 陈呦鸣挽着殊丽的手坐在茶水桌前,看着揉鼻子的少年,好笑道:“谁在背后骂你呢?” 煜王甩甩头,为自己倒了杯参汤润喉,“骂我的人多了,谁知道呢。” 喝完参汤,他又抱起大宝儿颠悠,“小六月,你怎么回事,越来越胖啊?” 白白胖胖的小包子瘪起嘴,作势要回到娘亲怀里。 煜王抱着她不放,感觉怀里抱了团棉花,舒服的不行,“小六月,你得瘦一点,否则长大后嫁不出去。” 蓦地,后背一疼,他恶狠狠扭头,就见木桃傻眼地站在那里,手里端着一个歪斜着茶盏的托盘。 “笨手笨脚。” 木桃赶忙捡起地上的茶盏,解释道:“冒犯殿下,还请恕罪,奴婢不是有意的。” “呆头鸟。” 煜王不再理她,扭回头时,却被大宝儿拽住了脸颊。 小丫头吃得多,手劲儿也大,扯得煜王“嘶”了一声。 殊丽看在眼里,淡淡一笑,她的女儿年纪虽小,但特别护短,将木桃当成了小姨,维护的很。 嗯叔叔也不能欺负姨姨。 煜王哪里知道大宝儿在护短,有些夸张地揉了揉面颊,“小六月,你怎么掐叔叔?” 说罢,作势也要掐她,却被小家伙用手挡住了脸。 别看小丫头胳膊短,却像被束缚住的小猫,将全身的力气汇聚在手臂上,继而张开一双小肉手杵在少年的脸上,咿咿呀呀反抗着。 六个多月的婴孩,下牙床的中间位置已有萌出乳牙的迹象,此时用力咧嘴,刚好露出两颗冒了头的小牙,样子可爱至极,惹笑了煜王。 “好了,不掐你了。” “呀呀。” “小六月,你在说什么?” “呀呀。” 煜王听不懂她说的话,带着她跑出殿外,晒日光去了。 刚好天子摆驾回寝,见自己女儿坐在自己弟弟的脖子上,小脸被风吹红,登时拢起剑眉,“陈诚然,你不给她披件斗篷?” 听见天子的声音,煜王迎光朗笑,再不似从前的翳冷,“大宝儿都出汗了,用不着斗篷。” 谁家的乖乖谁家疼,陈述白走上前,接过大宝儿罩进裘氅,抬起长腿蹬了一下少年的腚,随后走进内寝。 大宝儿从裘氅里露出个脑袋,盯着稀薄日光中的五叔,“唔”了一声,带着疑惑。 煜王冲她挥挥手,转身离开。 如今的皇家兄弟,相处起来并不生分,寻常的礼仪也不那么重注,就像煜王,想离开也没刻意去打招呼,反正明儿还要过来“点卯”带孩子。 给大宝儿搓热了脸,陈述白看向陈呦鸣,“陈斯年恢复得如何?” “生龙活虎。” 陈述白嗤笑一声,坐在殊丽身边,一手揽着大宝儿,一手握住殊丽的手,撵人意味明显。 陈呦鸣撇撇嘴,替殊丽累得慌,皇帝陛下未免太黏人了。 像是看出她在腹诽自己,陈述白似笑非笑道:“怎么,想招驸马了?” “没有” “想不想都自己解决去,朕懒得管你们。” 在元栩那里受挫后,他可不打算再替月老为人牵红绳,怪吃力不讨好的,哪有抱着妻女坐在暖炉旁惬意! 陈呦鸣挠挠侧额,起身走人,可不想再当红彤彤的大灯笼。 落日熔金,大片火烧云笼罩天际,殊丽哄睡大宝儿后,再次被陈述白带到琴几前,被要求学琴。 想起昨晚的荒唐事,殊丽满心满眼在抗拒,“不学。” 陈述白抱着她,深嗅她身上的雅香,语气染欲,“那去床上?” 殊丽忍不住踩他一脚,正了脸色,“除了床笫,你对我还有其他的耐心吗?” 明显是赌气的一句质问,陈述白却直起腰,认真道:“当然有。” “哪方面?” 静默片刻,陈述白替她绾好发髻,又罩上小氅,拉住她的手往外走去。 许久没有出宫,殊丽也没拒绝,等马车停在曾经那家差点被荒废的布庄前,才恍然记起陈述白也曾试图为她实现做掌柜的心愿。 出乎意料的是,布庄已被翻新,大有可以即将开张之势。 不仅如此,内部的摆设布局,也与她当初所讲几乎一模一样,绫罗绸缎、絁绢斑丝应有尽有。 看来,他的确上心了。 “送我的?” 将一串钥匙递过去,陈述白刮刮她的脸蛋,淡笑道:“早就送给你了,姜掌柜。” 姜掌柜陌生又亲切的称呼。 殊丽展颜,主动走上前,垫脚在他颊边送上一吻,“有心了。” 陈述白负手附身,将另一侧脸颊靠近她的唇,“还有呢?” 殊丽失笑,仰头亲了一口,还坏心思地用舌尖舔了一下。 店里只有他一人,如此明目张胆地挑弄,轻而易举点燃了男人心中暗欲的火种,可当他抬手去捞人时,霞红衣裙的女子退了半步,歪了歪头,转身快步走进一排排布架中,留下一抹娇俏灵动的身影。 陈述白抵下腮,慢慢走过去,与她一前一后,没有迫不及待将人压于布匹之上,也没有轻易放过她的意思。 时辰尚早,有的是时间“胡闹”。 布庄的大门被人从外面关上,年轻的宦官守在门口,示意侍卫们隐藏身影,估摸着,天子和娘娘要在里面闹上几个时辰。 店内的一排布架前,霜縠轻纱透出两道人影,交颈而拥,缱绻柔蜜。 殊丽被吻得气喘连连,推开扯了衣襟的男子,偏头道:“别闹了,冯姬他们还在外面,会……听见的。” “再亲一下。” 陈述白勾住她的下颔,带着滚烫的气息啄吻她的唇,一下下蓄意诱引。 殊丽仰头承吻,没有刻意去克制气喘,直到下唇一疼。 腥甜味漫开,殊丽捂住自己的唇,略带不满道:“疼” “跟你讨点好处而已。” “那我不要这家布庄了。” 反正她自己也攒够了银子,完全可以支撑一家绣坊或布庄几年的开销,才不想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陈述白掐住她的腰,用拇指轻蹭,“逗你呢,生气了?” 殊丽冷着脸哼了一声,娇滴滴的,比任何时候都要鲜活。 陈述白喜欢她鲜活的模样,将她拥在怀里,抚了抚她的后脑勺,“不讨要好处了,今晚任你处置,把店收着,就当是为夫的一点儿心意。” “不想要了。” “收着,算我求你。” “求我?” 殊丽挑眉,让本就魅惑的眼眸更为妖蛊,引人深陷。 陈述白单手撑在布架上,附在她耳边认真道:“求你,娘子。” 殊丽忽然眼眶发热,扭头看向一旁,渐渐生出了小女儿的脆弱,自从失恃失怙,她的心墙塌了一大块,至此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凡事都要先掂量自己做得是否合适,很担心成为别人眼里的废物,进而失去价值,被丢弃到不见光的角落。 没人疼的小可怜蛋儿,只能自己变得坚强,披上隐形的铠甲,无坚不摧,如今,有个男子愿为她遮挡寒霜雨露,愿陪她逆流而上,还竭力将她变回喜欢依靠人的小姑娘,说不感动是假。 殊丽慢慢靠过去,依偎在男子怀里,抬手抱住他的背,“陈述白,我能一直相信你吗?” 陈述白感受到她忽然的脆弱和依赖,将她紧紧搂住,吻了一下她的发顶,“能,今后,暮年,来世。” “来世?” “嗯。” 由我陪你长大的来世。! 第95章 第95章 这一年的暮冬并不寒冷,早春却来得比往年迟,临到三月末,路边的迎春才徐徐绽放,吝啬地透着春意。 封后大典前,陈述白终于抽出空闲,陪殊丽回了一趟扬州老家。 烟花三月,草长莺飞,柳巷长街歌舞升平。陈述白一袭烟青色襕衫,腰挂黄玉流苏玉佩,手握梅妃折扇,赫然一个云游到此的翩翩郎君。 而他身边的女子一条霜白迭縠轻纱裙,臂弯轻搭月光披帛,手握油纸伞,娉娉婷婷地走在水洗过的青石小路上,美得倾国倾城。 一对容貌绝佳的璧人,吸引了不少路人的视线,奈何,男子背后有个箱笼,箱笼里不是筹备科举的书籍,而是一个粉白可爱的小娃娃,正趴在箱笼沿上,好奇地盯着周遭的事物。 看起来,三人是一家人。 大宝儿头一次来江南,看哪儿都新鲜,坐在箱笼里一劲儿颠悠着小身板。 陈述白偶尔反手揉揉她的脑袋,大部分时间都是握着殊丽的手,与她挨家挨户打听着曾经的邻居搬去了哪里。 当年姜家夫妻病故时,殊丽年纪小,只能求着好心的邻居将爹娘葬了,之后,她在墓前跪了几日,又在坟前的一棵槐树上刻了记号,次日就背起包袱踏上了旅途,前往京城寻舅舅,哪会想到,等待她的是漫漫无期的宫阙路。 十多年的岁月,早已找不到当年的坟墓,殊丽心里着急,自坟地回来,就没展颜过。 陈述白理解她的心情,默默陪着寻人,不到最后,他不会放弃寻找。 大批暗卫也涌入各个街巷,忙着寻人,只有大宝儿不懂其中意思,睁着圆圆的眼睛盯着石阶缝隙里长出的苔藓。 “呀?” 陈述白扭头看向她,温和道:“那是苔藓。” 大宝儿盯着瞧了一会儿,很快失去兴趣,又看向爹爹敲开的大门里泄露的景色,天井里一条大黄狗趴在院子的石缸前,优哉游哉地摇着尾巴。 “狗狗——” 快到一岁的大宝儿时不时能蹦出几个简单的词儿,比如猫、狗、鸟,可就是不会叫爹爹和娘亲。 殊丽和陈述白也不刻意教她,反正早晚能学会。 寻了小半日,一拨暗卫寻到些消息,原来,那户邻居早就搬去了北方,没了音讯。 殊丽泛起浓浓的失望,低头盯着自己的裙面,鼻头发酸。 天晴了,陈述白收起油纸伞,挂在箱笼旁,上前半步拥住女子,轻声安抚道:“相信我,会找到的。” 当年又不是只有一户邻居,姜家发生那么大的事,周围的邻里肯定有不少人为之悲叹,记忆深处多多少少会留有些模糊的记忆。 果不其然,等到快入夜时,在殊丽敲开的第七十几户宅门后,终于打听到了线索。 当年那户邻居在搬去北方前,委托了一位老友每年为姜家夫妻扫墓,而那位老友正是这第七十几户人家的家主。 “当年一场洪水肆虐,冲倒了那棵老树,好在坟墓还在。” 老人佝偻着身子,一边解释一边带着众人去往坟地,轻车熟路地寻到了姜家夫妻合葬的坟墓。 坟墓没有如殊丽想象中长满野草,墓前还有石碑,刻着姜家夫妻的名字。 当年殊丽为爹娘立的碑是木头的,想必是老人或那户邻居为之更换。 “多谢。” 酸涩着嗓子,殊丽鞠躬致谢。 老人扶起她,“令尊是个好人,教出了不少有本事的学生,我家小儿子也是其中一员,如今在临城做县令,我这个做父亲的,也算是替儿子报答了令尊的恩情。” 殊丽感慨命运捉弄,若是爹娘没有因病去世,她也会是个被宠大的姑娘,只因她的爹娘都是温柔良善又努力的人。 目送老人离开,殊丽跪在坟前磕头,又哭又笑,眼底蓄满泪,“爹,娘,孩儿回来看你们了。” 陈述白抱着大宝儿站在不远处,想要留给她和双亲单独相处的时间,随后,他撩袍屈膝,在殊丽和暗卫错愕的目光下,跪在了坟前,为岳父岳母磕头。 大宝儿也被按在地上,懵懵懂懂地磕了头。 见状,暗卫们全都跪了下去,黑压压的一片,庄严沉重。 旭日冉冉升起时,殊丽收起悲伤,在坟前摆上鲜花,说了会儿悄悄话,还告诉双亲,她每年都会回来祭拜他们。 起身之际,黯淡的眼底重新燃起了光亮,她步下山坡,看向一大一小,莞尔道:“咱们走吧。” 陈述白问她可考虑迁坟,殊丽摇摇头,“爹娘喜欢扬州的静逸,就让他们长眠于此吧。” 众人离去,此刻雨丝温柔,风也温柔,曾经千疮百孔的心被治愈了。 要说扬州的特色美食,金刚脐名列其中,还有鲜美可口的蟹黄汤包,以及清甜不腻的翡翠烧麦。 自从可以吃辅食,大宝儿对美食爱不释手,看着刚开屉的烧麦,伸手就去抓,被陈述白用筷子拍了一下手背。 “烫。” 大宝儿吹吹自己的手背,可怜兮兮地看向娘亲。 殊丽夹起一个放在她的盘子里,“大宝儿乖,等烧麦凉了再吃。” 大宝儿最听娘亲的话,闷闷地点点头,跟受了多大委屈却还要强颜欢笑似的。 不就是晚吃一会儿的事么。 殊丽失笑,掐掐女儿的脸蛋,“小馋虫。” 小时候,可没听娘亲提过她这么馋。 陈述白就更不可能将“馋”表现在脸上,自打有记忆起,他就是最懂事谦让的那个,还是后来经历了种种,让他意识到,身处龙潭虎穴的皇室,会争才有饭吃。 烧麦凉了,大宝儿咬了一口,瞬间瞠圆鹿眼,一副惊奇的表情。 殊丽喂她喝了一口牛肉汤,笑道:“好吃是不是?” 大宝儿抓起吃剩的半个烧卖递过来,“呀。” 还知道分享食物,殊丽欣慰,“娘幼时经常吃。” “呀。” 没再拒绝女儿的好意,殊丽吃下那半个烧麦,尝到了少时的味道。 陈述白舀一口牛肉汤,垂下了眼,心想回宫前,得聘请几个扬州的大厨了。 用膳后,一家人乘坐小船,顺流而下,欣赏着沿途的盎然春景。 殊丽靠在陈述白肩头,每路过一个巷子口,就给他讲起少时的经历,每份经历都是她的亲身过往。 听得出来,她很怀念小时候,能坐在爹爹的肩头,手握小风车,无忧无虑地玩耍。 “丽丽,以后每年,我都陪你回来几次。” “无需几次,一次就好。” 陈述白吻了吻她的额头,没有讨论下去,心中下了决定,但凡有空闲,就陪她回来一趟。 忙了一日,大宝儿有点犯困,窝在爹爹怀里打起盹,小脑袋一沉一沉,全然忽略了美景。 陈述白拿过鹤氅,将她裹住,继续陪殊丽游览。 回到驿馆,等大宝儿彻底睡下,殊丽看向站在窗边的陈述白,走过去自后面抱住他,左脸贴在他挺直的背脊上,“什么时候闲暇,我想跟你去一趟你离宫那几年生活的地方。” 看看他是如何从低谷逆袭的。 陈述白覆住她的手背,身体稍稍后仰,与她形成支撑,“在边境军营中,条件艰苦,确定要去?” “嗯。” 陈述白低头,没有主动提起那时的艰辛。 那会儿他初来乍到,在别人眼中就是个养尊处优的皇子,因担心被将士们瞧不起,还故意扮作小卒混进其他营帐历练,换来的是校尉一次次的鞭挞,也正是有不被重视的经历,才飞速成长,练就了铁血手腕和坚韧不摧的心。 其实那会儿,他已经淡薄了对先帝和陈依暮的恨,想得全是如何提升自己,从功夫到排兵布阵,再到作战心理,如今他甚至想要感谢先帝,没有让他陷入溺爱,变成陈依暮那样的废物。 “丽丽。” “嗯?” “咱们不要溺爱大宝儿,该训则训,该夸则夸。无度的宠溺,对孩子没有好处。” 依稀能猜到他为何有此感慨,殊丽歪头看向他的侧脸,认真道:“咱们不一直都是训则训,夸则夸么。” 两人不约而同地管教和疼爱着大宝儿。 陈述白拍了拍她的手背,认同了她的说法。 深夜,虫息鸟倦,一家人躺在驿馆的方塌上入睡,大宝儿躺在中间,于睡梦中展示起无影腿,踹得陈述白连连后退,险些掉下榻。 坐起身,看着还在折腾的女儿,陈述白靠在一旁失笑,扯过被子盖在她的小肚子上。 大宝儿是个不老实的,能翻转出不同的睡姿,这不,外侧没了阻挡,她头一偏,手一抬,小短腿绷直向外蹬,呈现出了小猫跳跃的姿态。 为了不让她打扰到殊丽,陈述白扒拉起她,让她往边上靠靠,哪知,大宝儿忽然翻个身趴在床上,奶乎乎的嘟囔一句“坏爹爹”,之后就彻底睡沉。 陈述白愣了半晌,忽略了那个“坏”字,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爹爹”这个称呼上。 小丫头先会叫爹爹了。 啧,没白疼,但不能告诉殊丽,以免她伤心。 翌日一早,殊丽被大宝儿拱醒,抱起她喂了奶,被长牙的大宝儿磨疼了胸口。 陈述白看她拧眉,将大宝儿轻轻推到一边,褰起殊丽的衣襟检查。 殊丽脸一臊,压住襟口,“别。” 陈述白没理,继续看着。 殊丽俏脸越来越红,与他在塌上闹了起来。 倏然,余光扫到大宝儿扶着墙面站了起来,还未反应过来小丫头的意思,小丫头就一晃一晃地走到他们之间,抬手就往陈述白脸上招呼。 “坏爹爹。” 护短的大宝儿,在发现爹爹“打”了娘亲后,小手掌毫不留情地拍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作收,碎碎念快收藏 竟然好几个宝宝想看陈斯年的番外,是我没有想到的~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相当咸鱼猴10瓶;倾馨3瓶;周泽楷2瓶;栩栩虚絮、春闺梦里人、圆润如我、万能椰子油1瓶; 第96章 第96章 大宝儿会叫爹爹了,虽说前面还加个“坏”字,却够殊丽郁闷了。 而陈述白每次听见大宝儿那句“爹爹”,都会装得从容淡然,像是不在乎一样,其实是担心殊丽吃味儿。 回宫后,殊丽将大宝儿放在龙床上,拿起布偶逗她。 待她对布偶产生浓厚兴趣时,殊丽拿乔道:“叫一声娘,就给你。” 大宝儿盯着布偶,抬起莲藕臂,乐呵呵地颠悠起来,还撅着屁墩站起身,歪歪扭扭地去抓,“给宝儿。” 小家伙知道自己的乳名,连“宝”这个字都发得清晰,奈何还不会喊“娘”。 殊丽循循善诱,见她站起来,也跟着站在床边,假意怪嗔地斜睨她,“叫娘。” 大宝儿急着拿布偶,拽住殊丽一只袖子往下拉,一双小嫩脚来回地踱,“给宝儿。” 若说一句“娘,给宝儿”该多好,殊丽心里不是滋味,不懂自己十月怀胎的骨肉怎么就是不喊娘。 母亲呢? 殊丽将布偶背过身去,盯着孩子的眼睛认真教起来:“跟娘读,母亲。” 她拉了长音,想要加强大宝儿的记忆。 大宝儿看她认真的样子,忽然咯咯笑起来,笑弯了一双眼睛,随着月份变大,曾经黑漆漆的眼瞳愈发浅淡,与陈述白的瞳仁一模一样,可眼型和五官还是像殊丽。 殊丽很满意大宝儿的长相,相信自己的女儿日后会是个极其貌美的小娘子,可眼下,胖墩墩的小娘子咧嘴嬉笑,跟个淘气的熊孩子没两样,关键还不遂她的愿。 “就不给你,什么时候会叫娘,再给你。”殊丽抱着精致的布偶,在大宝儿眼前晃了晃,赌气地说。 大宝儿扑上前去抓,扑了个空,倒在了床上,小家伙皮实的很,爬起来后不哭不闹,还小大人似的拍了拍膝盖。 床上干净整洁,没有一点儿落灰,小家伙还是拍起了膝盖,说明什么? 洁癖这点,跟她爹爹如出一辙。 殊丽掐掐她的鼻尖,将布偶放进檀木箱柜,准备每日强化女儿对“娘”字的发音。 见娘亲把布偶收起来,大宝儿啪叽坐在床上,开始来回打滚。 对于这个举动,殊丽之前不是很理解,直到前不久跟陈述白置气,命人将寝殿的门全关了,才明白大宝儿打滚的动机。 是在哄她开心呀。 适才,小家伙也是察觉出她的情绪了? 真是个懂事的懒乖乖,殊丽心软了,却还是坚持自己的想法,没有将布偶拿出来。 前半晌,陈呦鸣进了宫,听闻大宝儿不会喊娘,耸肩笑笑,“那会不会喊姑姑?” 殊丽扶额,让木桃将大宝儿抱过来,放在桌子上,指着陈呦鸣问女儿:“懒乖乖,这人是谁?” 大宝儿正在吃蛋黄糕,还知道捻起小花袄上的碎渣渣,放进口中,闻言,她看向陈呦鸣,努努嘴,想要讲出“姑”的发音,却怎么都绕舌。 陈呦鸣捧起她的小脸蛋亲了一口,“没事儿,姑姑比你娘大方多了,咱们慢慢学。” 殊丽睨一眼,说得好像她多小气似的,若非大宝儿先学会喊“爹爹”,她也不会如此计较。 冯姬过来请安时,手里拎着御膳茶房制作的冰皮枣泥点心,“娘娘,这是扬州来的大师傅制作的点心,陛下让小奴送回来给您和贵人们尝尝。” 如今,冯姬和煜王一样,是绮衣卫的管事之一,不必每日去御驾和凤驾前点卯,但他在宫里算是殊丽的心腹和眼线,每日过来,已成了习惯。 见到新样式的点心,手里的蛋黄糕瞬间不香了,大宝儿伸手,将蛋黄糕递给了陈呦鸣。 一身男装打扮的陈呦鸣接过大宝儿不想再吃的糕点,扔进嘴里,咀嚼后看向冯姬,肆意调侃道:“冯小公公愈发清俊了,不知偷了多少宫女的芳心。” 冯姬低眸浅笑,“仪宁公主就别打趣小奴了。” 陈呦鸣摇摇手指头,“不是打趣,冯小公公的长相是我喜欢的。” 知道陈呦鸣在调侃冯姬,殊丽单手托腮,从桌子底下踢了这个恣睢不羁的小姑子一脚,“快尝尝点心吧。” 冯姬赶快将一盘盘点心摆放上桌,一一介绍起来。 大宝儿盯着各式各样的点心,上手就去抓,被殊丽摁住小手。 “叫娘。” “呀!” 殊丽松开她,故作黯然地趴在桌子上。 大宝儿盯着娘亲的发顶,还是抓起了点心吃,可吃了两口,就又凑近娘亲,将点心往她嘴里塞。 油乎乎的点心蹭了半张脸,殊丽坐起来,颇为无奈道:“妆花了,小臭臭。” 大宝儿咧嘴乐起来,将揉碎的点心塞进殊丽嘴里,蹦出了两个字:“吃,吃。” 殊丽笑了,又饮了一口柑橘绿茶饮,冲淡了口中的甜味。 看着大宝儿手中的碎渣渣,冯姬掏出干净的帕子,一根根手指替她擦拭,比殊丽和陈述白还要细致,正如他当初祈愿的,因身子残缺,私心里将大宝儿当成自己的女儿,而这份隐藏的热忱,已化为了润物细无声的照顾。 大宝儿也很喜欢冯姬,抬起胳膊让他抱。 冯姬没越矩,小心翼翼揉了揉她的脑袋。 大宝儿傻笑,清澈的瞳仁里映出男子的虚影,忽然蹦出一句:“爹爹。” 殊丽、陈呦鸣、冯姬:...... 深夜,泼墨夜空繁星熠熠,陈述白板着脸走进坤宁宫,没顾殊丽的劝导,将大宝儿抱出小床,放在地上,正着脸色教导她不准认他人作父。 刚洗过澡,加上天气不冷,大宝儿只穿了一件红兜兜,站在猩红绒毯上受“训”,一开始还懵愣不懂,以为爹爹是在跟她玩。 “抱宝儿。” 忽闪着大眼睛的样子属实可爱,陈述白有点心疼,但还是板着脸道:“别撒娇,站好。” 大宝儿鼓着肚子,挺直小小的背脊,越发察觉出不对。 生平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在挨训的小家伙瘪起嘴,皱着脸看向坐在塌上的娘亲,戏精似的挤起眼泪,却一颗也没流出来。 殊丽扭头不理,就想看看陈述白是怎么教训心肝肝的。 大宝儿扭回头,高抬手臂朝着陈述白的方向,“抱宝儿。” 陈述白蹲在地上,手肘处在两侧膝头,面无表情地同她讲起道理。 “叫别人爹爹是不对的,日后被人拐走怎么办?” 大宝儿越听越迷糊,揉了揉犯困的睡眼,软趴趴地道:“抱抱。” 陈述白已经心软了,却怀疑她在故意撒娇,根本没有认识到错误,因而没有将她抱起来,“知道错了吗?” 大宝儿又揉了揉眼皮,一副很委屈的模样,右手的尾指还勾住了无名指,滑稽的很。 陈述白掰开她绞在一起的手指,拿过小袄为她穿上,耐心地系着一颗颗盘扣,“我来问问你,谁才是你亲爹?” 这话多少有些歧义,塌上支颐的女子淡淡眨眼,喃喃道:“谁知道呢。” 后面还有个添乱的,陈述白扭头,蹙起剑眉,想将她丢在床上教训一顿。 扭回头,看向苦着小脸的女儿,又问道:“你亲爹是谁?” 寝殿里只有他一个大男人,其余宫侍皆在外殿,大宝儿在听到“爹”这个字眼时,指了指他,“坏爹爹。” 又是坏爹爹,陈述白拍了一下她的屁墩,力道不大,但清清楚楚表达了意思。 大宝儿更迷惑了,坏爹爹不就是亲爹爹么,她蹲在地上,双手托腮,生平第一次苦恼起来。 看把孩子逼得,殊丽朝她拍拍手,“大宝儿过来。” 大宝儿立马站起来,颠着小身板走过去,抱住娘亲的小腿,顺便告了个状,“爹爹坏。” 殊丽笑笑,将她提溜起来放在一旁,软声软语地讲起道理,无非是不准她胡乱认爹。 另一边,被大宝儿认成爹爹的冯姬躺在简易的小塌上,单手垫着后脑勺,另一只手搭在胸口,嘴角带笑,有欣喜也有感动,小公主叫他爹爹时,他虽懵却喜,暗道日后要对小公主加倍的好,不过,还需背着天子和娘娘。 比起他的欢愉,同样躺在床上的陈述白心态截然相反,酸溜溜的,却也知不能因此将冯姬调离宫中,那会显得他异常小气,受百官腹诽。 不过,若是殊丽喊了别人相公,即便那人是无辜的,他都会将人踢出天际,任其在哪个角落凋敝。 正想着事,胸口袭来一只温软的小手,他紧紧扣住,将刚刚沐浴过的女子拉进怀中,搂住她的肩膀。 殊丽依偎在他怀里,在他身上画起圈圈,“你今晚有点凶了。” “我知道。” “那你去亲亲她?” 陈述白轻叹一声,揽着殊丽坐起身,“一起去。” 两人捻手捻脚走到西卧的紫檀小床前,屏退木桃和郑尚宫,坐在了床边。 大宝儿已经熟睡,一只手攥着个小木雕,还是前些日子陈述白给她雕刻的胖麻雀。 掰开她的手,将木雕放在一旁,陈述白附身亲了亲她的额头,又贴了贴她热乎乎的小脸。 小家伙,竟会气他。 给殊丽腾出地儿,他倚在床边,任月色笼罩周身。 殊丽亲了亲大宝儿的眼睛,替她掖掖被子,小声道:“懒乖乖,咱们不跟爹爹生气了。” 睡梦中的大宝儿忽然抱住她的胳膊,蹭了蹭脸,小短腿也搭配着盘了上来,将殊丽的手臂彻底揣进怀里。 “娘,抱宝儿。” 起初听见这声“娘”,殊丽没有反应过来,待反应过来时,眼底溢出惊喜的光亮。 那种掩在心头的霾,忽然就消散了。 两人围着小床,又听见大宝儿一声声地嘟哝着:“抱宝儿,宝儿乖。” 那一刻,小夫妻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笑意。 在大宝儿年满一岁半时,宫中锣鼓齐鸣,红碎满地,殊丽身穿霞帔,头戴凤冠,在百官的见证下,登顶了后位。 或许很多臣子心有非议,不懂一个宫女何德何能统领后宫,可仔细一想,也就不那么介意了。 她的二舅舅是手握重兵的名将,表哥是统领六部两个衙门的尚书,还有煜王和仪宁公主的加持,实力上不输任何名门贵女。 再者,那场宫变,她一人对弈数十叛军,临危不乱,重伤叛军头目,堪称忠义之表率。 英雄不问出处,再纠结出身,是否会显得自己心胸不够宽广? 百官们各怀心思,跪地叩拜帝后。 坤宁宫作为皇后寝宫,这晚被装饰得玓瓅珠光,殊丽坐在铺满桂圆、核桃、莲子、花生的床上,等着陈述白到来。 木桃打扮得像个喜娘,身边还带着一个女娃娃,跟一身喜庆打扮的煜王坐在一起,颇有几分金童玉女的感觉。 两人正在檀木桌前研究着闹洞房的事宜。 为了让殊丽舒坦,陈述白配合着傧相们的安排,连闹洞房这等喧闹事儿都首肯了。 闹帝后的洞房,绝对是件稀奇事,门外的年轻官员们跃跃欲试,却又带着怯怯心思,生怕闹狠了,惹怒帝后,被贬官流放。 可默不作声,就错过难得的机会了。 翻开本子,木桃指着其中的文字道:“新娘子削果皮喂给新郎官,断则......相......” 煜王还在翻看民间的小册子,试图找到新鲜刺激的闹洞房花招,当听木桃吞吞吐吐讲出削果皮时,目光游移到她的册子上,“交什么啊?” 木桃“啪”的合上册子,仰头道:“合卺酒。” “嘁” 共饮合卺酒是一个必要环节,没什么好讲的,按部就班就行,有什么可结结巴巴的? 木桃觑他一眼,见他看回自己的册子,舒口气,偷偷翻开折角的那页。 断则相吻一刻钟。 这么放得开?木桃红着脸继续翻,却听身边的少年笑了一声。 “怎么?” 煜王将册子匀给她看,“新郎需回答新娘三个问题,答错,俯身做马。” 要是提出让天子俯身做马,会不会被砍头? 木桃咂舌,“不行不行,陛下是不会让宾客瞧见糗态的,瞧见的人,八成会被抠了眼珠子。” 煜王觉得眼睛一疼,卷起册子敲了一下她的额头,“这个挺好,能测测天子对你家姑姑的了解,待会儿记得提一下。” “要提你提!” “提就提,那你提那个相什么的,这样才算公平。” 木桃立马面红耳赤,拍桌子道:“我去服侍姑姑了!” 本该改口叫皇后娘娘的,可木桃叫惯了姑姑,殊丽也听惯了,姐妹二人心有灵犀没有更改这个称呼。 等陈述白与各地前来庆贺的诸侯王喝完酒回来时,大批宾客伴驾涌入坤宁宫内。 近臣和近侍走进里间,其余人则留在外间听热闹。 依照天子的吩咐,冯连宽和冯姬也做好了功课,按着民间的婚俗礼节布置了洞房,待到闹洞房时,两人一边要照顾着帝后的脸面,一边又要营造闹腾欢喜的场面,也是煞费了苦心。 洞房内涌来几个贵胄家的孩童,包括陈溪,唧唧喳喳像群小麻雀,逮到空隙就往里钻。 被晚娘抱起来的大宝儿着了急,握着小肉手挺了挺身板,奈何年纪小,无法跟大孩子们闹到一块儿去。 晚娘颠颠她,“小公主急了?” 大宝儿嘟嘴,歪头躺在她肩上,没一会儿就睡着了,错过了自己爹娘的洞房夜。 陈述白示意晚娘将孩子抱去对面的寝殿,之后来到殊丽面前,在众人的起哄声中挑起了红盖头。 红盖头下,流苏东珠遮蔽了新娘子那张秾艳绝伦的脸,让她多了一分若即若离的冷淡美,可流苏下的粉唇微微翘着,显然是愉悦的。 只要她愉悦,陈述白心甘情愿去接受那些不愉悦的闹洞房花招,譬如煜王提出的新娘摸相、吹花生。 少年闹得欢腾,别过脸不去看天子扫来的目光,还暗搓搓跟身边的陈呦鸣讲:“瞧,陛下玩不起。” 他声音不算小,在场之人全都听得清清楚楚。 陈呦鸣抱拳咳了下,“盖头都掀了,就别摸相了吧,怪伤和气的。” “怎地伤和气?” 陈呦鸣拍了一下弟弟的脑袋,“用你那笨脑子想想,若是摸错了人,多尴尬,若是摸错的女子还未定亲,那会更尴尬。” 煜王忿忿瞪她一眼,“那就吹花生。” 一旁的冯连宽赶忙翻开小册子,查了一下如何吹花生,觉得这是最稳妥不会惹怒天子的把式,于是让宫女取来一银盘花生,然后躬身跟殊丽讲了规则。 殊丽喃喃:“将盘子里的花生都吹到陛下口中?”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她抹不开脸,却不想败了大家的兴致,讷讷点头,握住陈述白的手,示意他配合一下。 陈述白回握住她的手,见她没有为难,才点头答应,“先饮合卺酒。” 冯姬取来匏瓜,分成两瓣掏出瓜瓤,分别倒上度数不高的酒水。 饮过合卺酒,又吃了几颗床上的果仁,算是礼成了。 不过,宾客更期待之后的闹洞房。 宫女端来银盘,放在两人之间。 煜王取来绣墩,请陈述白入座。 之后,殊丽每吹一次,陈述白都会张口去接,再用舌尖卷入口中,细细咀嚼。 这个看起来过于容易,煜王觉得没劲,起哄让他们吹珍珠粉,直到把帝后吹成大白脸才笑哈哈跑开。 陈述白一边为殊丽擦拭面颊,一边指了指煜王,沉声道:“等你成婚,朕让全城的百姓去你府中闹洞房。” “......” 不带这样报复的啊! 煜王做个鬼脸,那不成婚就是了,随即,他拉过木桃,再次问道:“你那会儿说,相什么啊,快说啊,过这村没这店。” 木桃哪好意思说出“相吻”,仰头一恼,嚷道:“不是该殿下先提出骑马么!” 骑马?? 成过婚的宾客们会心一笑,未成婚的宾客们莫不着头脑。 这就玩大了,不成体统,陈述白命人将煜王提溜出去,丢在外头,不准他进来,之后就在一些温和的把戏中完成了一场吵到脑仁儿疼的闹洞房。 等宾客们问安后纷纷退出去后,陈述白为殊丽摘掉凤冠,按揉起她的脖子,“累了吧。” “还好。” 殊丽转转脖子,掏出绢帕为他擦脸,“去洗洗吧。” 陈述白犹豫一下,认真问道:“屋里没别人,想要骑马吗?” “?” 殊丽的脑海中慢慢出现一个问好,新婚之夜,去哪儿骑马? 陈述白从衣袖里掏出一个与煜王一模一样的小册子,翻开最后一页,指着上面的画面道:“骑新郎官。” 殊丽正在抿水,差点被呛到,“胡闹。” 画得跟避火图似的。 大婚前,晚娘陪她详细研究了避火图,虽然两人都已尝过雨露,可还是被避火图上的各式画面惹得面红耳赤。 殊丽不忍直视,推开书,催促他去沐浴。 陈述白算了算日子,知道她没有来月事,于是揽住她的腰走向湢浴,“一起。” 殊丽是被推入汤池的,甫一坠入池中,身体瞬间下陷,陷入温暖的汤浴中,像游鱼入海,舒坦的不行。 陈述白跨入池中,将不愿出来的人儿捞起,抱在怀里,动手解她衽带,“懒得没骨头了。” 殊丽倚在他怀里由他服侍,娇气地哼了声:“敢打趣妻主,该罚。” 她忽然抬起手臂,环住他后颈,将人压进水里,可体力上的劣势,让她很快处于下风,被陈述白横抱了起来。 半漂浮在池水上,衣衫浸湿,服帖在优美的身形上,殊丽红了脸颊,窝在他脖颈,“不闹了。” 要闹的是她,不想闹的还是她,陈述白忍俊不禁,在她耳边道:“骑相公。” “......” 殊丽被迫迈开褪,跨坐在陈述白漂浮的劲腰上,装模作样的“驾”了一声。 陈述白动了下,殊丽就晃动起来,只能抓住他的头发稳住身形,最后因为“马匹”太过性烈,掉进了水里。 陈述白看着她沉底又浮出,凤眸带笑,忽然扣住她的腰,深深地吻了下去。 殊丽仰头回应,慢慢攀上他的肩。 水汽氤氲,缭绕旖旎,洞房花烛夜才刚刚开始。 将殊丽抱回床前,陈述白抖落被子上的果仁,将软成一滩水的女子塞了进去,然后隔着被子为她按揉差点痉挛的小腿。 殊丽心里有气,踢了一下,“不用你。” 陈述白单膝跪在床边,将她往里面推去,自己躺在外侧,“下次不那么闹你了。” 有些人只会嘴上保证,一到那时候就没个轻重,殊丽不再信他,翻身面朝里,俏丽的脸蛋还留有微微红晕。 陈述白掀起被子,看她没有撵人,慢慢躺了进去,搂住她的腰,将脸埋在她的长发里,察觉发丝还未干透,忍着困意拿过脸帕,耐心为其绞发。 殊丽已经睡去,而他绞得很慢,动作轻柔,柔情无限。 放下脸帕时,床上传来绵长的呼吸,陈述白坐在一侧,静静看着女子的睡颜,再环视起喜烛明烨的洞房,心里前所未有得到了满足。 有些话说来羞赧,但他就是想要告诉她: 无论你是殊丽还是姜以渔,我都愿以心为交换,做你侍臣,换你顾眄眷睐,一世情牵。 来世,我愿以骨髓化为桥梁,烟雨老巷,与你重逢。 冬去春来,花会重绽,悦卿之心却是不变。 耳畔想起绵绵情话时,殊丽还以为冬日里有蚊子,翻个身窝在陈述白怀里,呢哝道:“陈述白,帮我打蚊子。” 动人的情话有了回响,变成了女子耳边的嗡嗡虫鸣? 陈述白握着她的手低笑,在她眉间印上一吻。 “安心睡。”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啦,两个多月的连载,与老朋友和新朋友一起见证了白白和丽丽的爱,感谢每一位陪过我的宝贝~完结发波红包,评论区24小时内~咱们番外见 暂定下本开《尝一口软糖》和《缠姝色》,喜欢记得收藏,开文时就能一眼看到啦 1.《尝一口软糖》文案: 慕瑶想要找一个合租室友,可出租公告贴在网上一个月也无人问津。 好不容易等到一个愿意合租的,还是自己高中时没敢追的白月光。 看着这个过了气的影帝白月光,慕瑶发了一次善心,答应跟他合租。 “房租付三押一,还有水电费,我们各半。” 林嘉辰从风衣兜里摸出手机,不疾不徐说:“加个好友,方便转账。 合租的日子平静安谧,但慕瑶发现,林嘉辰档期很空,助理换了一个又一个,且一个比一个不专业。 都穷到请不起助理了? 反正自己不忙,帮衬他点,还能赚个外快。 听完慕瑶的建议,林嘉辰若有所思:“做我助理,需要签合同。” 穷得叮当响了,事儿还不少。 慕瑶假笑:“行。” 当上兼职助理后,慕瑶发现,怎么比上班还累?拍戏需要她送,收工需要她接,连应酬喝多了胃疼都需要她给买药。 他根本没!有!过!气! 慕瑶不想干了,可男人拿出合同,轻描淡写:“十倍赔偿就行。” 为了违约金,她忍。 一次酒局,慕瑶将林嘉辰扶进屋,没等踢掉高跟鞋,就被男人狠狠压在门板上。 男人酒气浓重,喷薄在她的侧颈上,“跟我讲实话,我在你心里过气了吗?” 双向奔赴,暗恋成真 ———————————————— 2.《缠姝色》文案: 阮茵茵及笄那日,救下一个受伤的男子。 男子很冷,不喜欢理人,却是唯一一个愿意听她倾诉的人。 可男子记性不好,总是把“茵茵”写成“音音”。 每次看他写错字,阮茵茵都笑弯一双眼,“我教你读书写字呀。” 作为第一权臣,贺斐之怎会分不清字,他只是懒得解释。 看着眼前的孤女,他罕见地发了一次善心,没有在伤好后独自离开,而是将人一并带回皇城。 他还是会将“茵茵”写成“音音”,而阮茵茵还傻傻地以为,他真的分不清“茵”和“音”,直到真正的音音回来。 音音是个厉害的角儿,当面戳穿了阮茵茵的自作多情,让她颜面尽失。 阮茵茵看向门外的贺斐之,发现他冰冷的眸子再没落在过她的身上。 她与这府中的花草,一同没了光鲜。 没多久,阮茵茵离府出走,隐匿了行踪。 后来,她听说贺斐之患上了相思疾,不准旁人提起她的名字,病情时好时坏,无药可根治。 曈昽日光中,她无所谓地荡着秋千。 他不是还有音音吗,为何相思成疾? 追妻火葬场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抹淡微岚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季夏13瓶;阿邢要看书10瓶;周泽楷、万能椰子油、栩栩虚絮、忘忧情碎1瓶 第97章 婚后番外 封后大典后,迎来了酷暑时节,火伞高张、铄石流金,医馆里躺满中暑的百姓。 不少对殊丽有非议的臣子开始借题发挥,散布起谣言,说天气酷热是天子后宫出了妖后所致。 陈述白当即派出绮衣卫查找造谣生事者,而殊丽摒除掉谣言带来的烦恼,去往尚衣监,与新上任的掌印、管事一同研究起制作清凉夏衫的计划,想要以实际行动攻破妖后一说。 众人从料子的丝线、产地、费用等方面进行了筛选,最终选出了可以大面积推广的夏衫布料,并由尚衣监带领织染局、巾帽局和针工局等官署共同完成。 忙了数个昼夜,殊丽合上薄册,吩咐冯连宽和户部尚书,“今夏异常炎热,不仅要为将士和百姓提供清凉的夏衫,司礼监和户部更要将储存的冰块按时发放到军中,为将士解暑。如今,后宫无妃嫔,节省下的冰块可匀给有需要的百姓。” 冯连宽:“诺。” 户部尚书:“娘娘考虑周到。” 忙完正事,殊丽又分别去往织染局、巾帽局和针工局,督促各署配合尚衣检的进度。 因着皇后娘娘亲力亲为,成批夏衫很快被制作完成,一部分被送到了军中,另一部分被输送至各大集市,价钱公道,令百姓赞不绝口。 皇后如此贤良,妖后一说不攻自破。 供不应求下,殊丽又连夜召见了几大布庄的掌柜,想让他们一同出力,并商量好了制衣的工钱。 全程,都是由殊丽负责协商、下达懿旨,陈述白从背后做了她的支撑。 夜里没有一丝凉风,殊丽为了节省冰块,只在大宝儿的屋子里放置了一些,自己则浸泡在浴汤中不愿出来。 陈述白回来时,就见雪肌嫩肤的女子倚在池边,单手支颐,慵懒地闭着眸子。 “泡久了不好。” 试过水温后,陈述白穿着常服浸入水中,朝殊丽靠了过去。 大热的天,殊丽实在不想再出汗,以指尖推了下他的肩膀,“太热了,陛下还是回燕寝睡吧。” “朕也没用冰。” 殊丽不认同地摇摇头,掬起水浇在他露在外面的皮肤上,“陛下日理万机,还是别节省冰块了,万一中暑,得不偿失。” “没事。” 陈述白于水下掐住她的腰,慢慢摩着,“辛苦多日,为夫帮你松松骨。” 殊丽才不信他的话,扭摆起腰肢想要脱离桎梏,奈何力气小,被拖拽着沉入水底。 长发在水中飘散开来,浓密如水藻。 陈述白吻住她的唇,大手撑在她的背上。 身上那件单薄寝衣被拨了下来,浮在水面。 殊丽睁眼时,被池水刺激了瞳仁,复又闭上。 一瞬的功夫,陈述白就将她欺到池角,围在手臂和池壁间。 “给吗?” 透着调弄的话响在耳边,殊丽抹把脸,看向低头的男子,从他深邃的凤眸中探出了势在必得。 怎么就势在必得了?殊丽扬起下颔,冷而挑衅道:“不给。” “嗯?” “就不给。” 拒绝的话语被娇嗔染了欲拒还迎的意味,不过,这般娇滴滴的殊丽,也只有陈述白能见到。 扯过漂浮在水面上的寝衣,陈述白抬起拧干,当着殊丽的面,撕成一条条长缎,嘴角蓄着耐人寻味的淡笑。 殊丽后知后觉地猜到他的目的,脸色刷一下变了,但并非是气愤,而是恼羞,“不许绑我。” 陈述白将条条长缎搭在自己肩头,取出一条替殊丽绑了长发,“谁说要绑你?” 殊丽才不信,伸展双臂划动池水,想要凫开,却被陈述白揽住腰拖了回来。 一条条长缎被拧成一股绳,陈述白反剪殊丽的双手,刚要将她绑住,身后忽然传来叭叭的脚步声。 任何一个宫侍就算有天大的事要禀奏,也不敢贸然闯入湢浴,陈述白磨磨牙,将绑了一半的长缎撇开,转过身看向一颠一颠走进来的女儿。 殊丽也瞧见了女儿的身影,立马推开面前的男人,拉开了彼此距离。 池汤边,大宝儿穿着水粉色的清凉小袄,梳着两个羊角辫子,可爱的像个年画娃娃,可出现的时机实在让她爹娘窘迫。 “找到你们啦。” 大宝儿笑嘻嘻地靠近,竟“噗通”一声跳进池中。 这丫头,胆子比同龄人大得多。 陈述白眼疾手快,将她捞过来抱坐在右臂臂弯,又轻轻放在池边,“乖乖的别闹,爹娘有正事要做。” 湿发贴颈的殊丽扶下额头,极其佩服他的厚脸皮。 大宝儿湿了漂亮的袄裙,低头揪起贴在圆肚子上的衣料,皱起小眉头,“宝儿热,要凉凉。” 池水确实不热,能够解暑,可对面的寝房有冰块有扇子,更为凉快才是,陈述白拍拍她的后脑勺,想将她抱出去,可大宝儿在夜里就像是殊丽的狗皮膏药,只要没睡下,就会一直粘着殊丽,任谁都哄不走。 这不,小丫头倔强道:“要娘娘。” 殊丽忍笑,凫过去,挤开男人,捏住女儿的小胖手,“是娘,不是娘娘。” 看娘亲靠近自己,大宝儿笑弯鹿眼,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娘”。 之后,又蹦进池中,如树袋熊一样趴在殊丽怀里,用还未褪了婴儿肥的手臂紧紧搂住殊丽的脖子,扭头盯着爹爹。 陈述白没有离开,只是披了件池边干爽的外衫,懒懒靠在池壁上,斜睨着妻女。 殊丽在水中抱着大宝儿的样子太过美好,也太过夺目,他不想错过此道景致。 而大宝儿是个会心疼人的小丫头,记得爹爹说过她太胖,娘亲抱不动,于是认认真真地问道:“娘累么?” 问的话温吞停顿,还不能十分流畅地与人交谈,不过基本的意思能够表达清了。 真是乖巧懂事的懒乖乖,殊丽心都要融化,托着她的小屁墩往上抱了抱,“不累。” 水有浮力,再怎么抱着也不觉得累,不过平日里,是真的抱不动白胖胖的女儿。 一靠在娘亲的身上,大宝儿就来了困意,迷迷糊糊地从围嘴的兜兜里取出一块泡过水的桃花酥,本打算拿给娘亲吃,却没想到桃花酥化成了糊。 大宝儿疑惑不解,明明刚刚装在盘子里还是漂亮的桃花样式,这会儿怎么变丑了? “咦?” 嘴嘴一噘,她扭头看向陈述白,“给爹爹。” 陈述白眉梢搐了下,合计好的给娘亲,坏的给爹爹。 不想拂了女儿的“心意”,陈述白接了过去,又替女儿擦拭了手掌的油腻,“好了,点心也送过了,你该睡了。” 大宝儿这会儿很听话,头一歪,靠在娘亲怀里闭上了眼,还学着木桃哄她入睡时的样子,假意打起小呼噜。 殊丽眉眼温柔,抱着女儿走到岸边,拿起换洗的衣衫裹住小家伙,径自走了出去。 陈述白赶忙跟上,从她怀里接过女儿,“我送回去。” “大宝儿今晚跟我睡。” “大宝儿该自己睡了。” “她才一岁半。” 陈述白面不改色道:“皇家的孩子,不能太粘着生母。” 殊丽有点无语,明明是他想做坏事,却要找个名正言顺的借口。 “那你给孩子换身衣裳。” 陈述白点点头,麻利熟练地为女儿换了衣裳,之后抱去了西寝,交到了木桃手里。 等回到东寝,殿内的大灯已全部熄灭,敞开的窗棂泄露了几分月光,映在半透的鸳鸯屏风上。 女子正在更衣的倩影映在屏风上,朦朦胧胧更为惑人,陈述白大步走进去,屏风上立马呈现出两道影子。 随之,有打闹声传出,伴着莺啼和蝉鸣。 在陈述白的“威逼利诱”下,殊丽趴在他胸膛,垫脚浅嘬那滚动的喉结。 陈述白揽住她的后腰,让她稳住身形,喑哑道:“侧边。” 殊丽抬睫,有点闹情绪,但还没到忍不了的份儿。 随着女子唇向左移去,陈述白微合眼帘,手臂绷起的青筋微颤,极力控制着即将爆发的热忱。 “行了吧。”殊丽落下脚后跟,故作不悦地问说,双手还紧紧攥着他的衣襟,浑身发软,呼吸也变得凌乱。 陈述白抬手,用食指揩下喉结,又用指尖蹭了蹭殊丽的下唇,之后按住,迫使她张开嘴,就那么翻绞起来。 殊丽仰起头,杏眼蒙了一层水光,像是很委屈。 还委屈上了?陈述白低笑,笑声牵动胸膛,浑厚富有磁性,“怎么了?” “欺负人。” “让你欺负回来。” 说罢,扣住她的肩,翻了个身,将人叩在屏风上,送上了自己的唇,“来。” 殊丽气不过,曲起手指,用指尖翻绞起他的口腔,还坏心思地挠了挠他的腮肉。 陈述白合上唇,嘬起那纤纤细指,故意发出涩声。 长裙落在脚边时,月光忽然变得更为皎洁,映亮泼墨的夜,也映亮女子雪白近乎发光的背。 一只大手在她的尾椎骨上游弋来回,带着凉意,引得阵阵轻颤。 陈述白没有换地儿的意思,就那么随着指尖,游弋而吻,恋恋浓情。 殊丽敌不过他的攻势,弱了气势,“可以了......” 陈述白勾唇,撑着她的背向前跨了一大步,两人随之折转成直角。 继续相吻。 殊丽小腿用不上力,只能搂住他的脖子,不让自己倒在地上。 软软的拳头砸在男子肩头,气息不稳道:“回塌上。” “那可保不准时长。” “......” 没等殊丽回答,陈述白抱起她,扔上了紫檀木塌。 月光熠熠缱绻,夜才刚刚开始。 第98章 番外2 大宝儿三岁时,已经长成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每次乔装出宫,都会被年纪稍长的妇人掐掐腮帮,再夸一句漂亮。 三岁的大宝儿能跑能跳,时常拉着冯姬穿梭在皇城的街头巷尾,灵动又皮实。 “冯大伴,你瞧那边有杂耍。” 此时,冯姬已是绮衣卫的副指挥使,还接替了司礼监一名执笔太监的职务,加上深受帝后信任,成了内廷最有权势的宦官,每日公务缠身,不比天子清闲,但只要一有闲暇,就会陪在大宝儿身边。 在绮衣卫中摸爬滚打三年,见惯了血雨腥风,早已褪了青涩和优柔,变得冷肃傲然,唯独在对待大宝儿时,恨不能捧出一颗热乎乎的心。 “小姐慢点,等等小奴。” 大宝儿穿着一件粉蓝色的棉裙,脖领围着白绒毛领,刹一回眸,笑弯一双眼:“你快点呀!” 冯姬快步走过去,牵起她的小手来到杂耍摊前,见摊前人山人海,形成一堵堵人墙,附身让大宝儿爬上他的背。 大宝儿哼哧哼哧地爬了上去,跨坐在他后颈上,一双手扶着他的发冠,惊奇地望着人墙中表演的大汉,“哇”了一声,咯咯笑起来,“真好看。” 冯姬淡淡一笑,目光无波,笔挺的身姿配上一袭枣色襕衫,将肤色衬得皙白,加上秀气的长相,比伶人馆里的台柱子还惹眼。 唇红齿白用在他身上,并不违和。 往那人群中一站,更是吸引了一道道的视线,可他早已习惯被注视,有时是因为容貌惊艳过旁人,有时是办案时冷厉的手段吓呆了囚犯。 无论是被赞叹还是被咒骂,他都是淡淡然的表情,脸上线条依旧柔和,眼底却冷了不少。 可在大宝儿的印象中,冯大伴一直是个温柔的人,比自己的父皇还要温柔。 每次做错事,父皇都会板着脸教训她,而冯姬永远温和地陪在一旁,在她哭鼻子时,还会递上干净的帕子。 “冯大伴,我饿了。” “咱们去用膳。” 冯姬将她从脖子上抱下来,牵着她去往皇城最兴旺的饭庄,点了一桌子大宝儿喜欢的饭菜。 这些饭菜里,大宝儿最喜欢吃大闸蟹,冯姬便拿起蟹剪、钳子和挖勺,为她将蟹肉拨到碟里,“蟹寒凉,小姐少吃些,否则,小奴回去会被夫人骂的。” 在宫外,他以小姐、夫人代指公主、皇后,大宝儿是听得懂的。 “娘才不会骂你,娘还总当着爹爹的面夸你呢。” 大宝儿尝了一口蟹膏,满足地眯起眼睛,肉嘟嘟的小脸展现出笑意,刚要分给冯姬尝尝,忽然听见斜对面那桌传来争吵声。 “干嘛啊,吃个饭也犯王法?” 嚷嚷的食客是个五大三粗的男子,一脸的络腮胡,鼻翼还有刀疤,看起来又凶又蛮。 而与他对峙的人是个不到二十的年轻女子,个子高挑,身形清瘦,不苟言笑,腰间挂着一把陌刀。 冯姬饮口芙蓉汤,斜睨着女子腰间的刀。 持陌刀者,必是朝中之人,并且官衔不低。 再看女子一身劲装,英姿飒爽,想必是三千营或大理寺等衙门培养出的成手。 大宝儿托腮盯着女子,鼓鼓腮帮,“大伴,她和你画中的女子穿了一样的衣裳。” 墨蓝色窄袖短裾,配上黑色筒靴,与画中女子的打扮相差无几,只不过,画中女子梳着半绾的朝云近香髻,头插珠花,而眼前的女子梳了一个高高的马尾,仅以一根发绳点缀。 冯姬被汤水呛了一口,止不住地咳嗽起来,旋即掏出帕子擦了擦嘴角,“小姐别打趣小奴,小奴何时画过女子?” 大宝儿眼一斜,跟个喜欢听热闹的小老太太似的,坏笑道:“我从绮衣卫的书房见过,被你藏在书柜最上面的抽屉里。” 三岁的大宝儿说话已经很顺溜,调侃人的神情像极了她的皇姑姑陈呦鸣。 冯姬扶额,“没有的事,小姐不可与他人说起。” “我爹说,身正不怕影子斜。”她咬一口蟹肉,朝对面的男子努努嘴,又开始皮了。 自幼被姑姑和五叔调侃乱点鸳鸯谱,大宝儿决定将“恶名”坐实,成为一个牵红绳的小喜娘,也不枉六个月抓阄宴时,抓了一团红绣线。 这时,斜对面的食桌发生了肢体冲突,刀疤男掏出了家伙事,抡向了意欲逮捕他的女子。 呦呵,狼牙棒。 这可是能致人重伤的兵器,挨一下估计能丢了半条小命。周围的食客惊慌散开,有些躲在角落,有些跑出饭庄。 冯姬则抱起大宝儿,退到了安全的距离,冷眼看着挥舞狼牙棒的男子。 店里无人敢阻,冯姬放下大宝儿,刚想上前帮忙,却见女子用握刀鞘的左手拇指,拨开了陌刀,右手随之抽出刀身,于半空劈砍两下,柔中带韧,愣是抵挡住了对方手中的狼牙棒。 刀刃在碰撞中发出尖锐的声音,从声音就能听出这把陌刀货真价实。 从小在温声细语中长大,大宝儿哪见过这场面,登时抱住冯姬的腿,躲在他身后。 冯姬揉揉她的发顶,没再上前,眼看着女子制服了男子,压着头按在了碗碟之上。 “你是谁啊,凭什么抓我?有逮捕令吗?”男子叫嚷起来,粗嘎地呼吸。 女子单手按住他的命脉,另一只手从腰间扯下一个荷包,以唇咬开,取出里面金灿灿的腰牌,扔在桌面上,语气冷疏不近人情,“大理寺关婉韵,奉命捉拿马贼程林阙,可是本人?” “不是!” “是与不是,跟我回衙门一趟就知。” 关婉韵......! 冯姬掩在衣袖中的手倏然攥紧,他本姓关,扬州人氏,家道中落又遭匪乱,与相依为命的五岁妹妹走散,而他的妹妹就叫关婉韵。 就不知是同音还是同字。 见女子要带着马贼离开,冯姬疾步上前,拦住了他们,眼中刮过一丝不自在,“敢问捕快,你的名字是哪几个字?” 关婉韵冷瞥一眼,目光徒然定住,随即垂下,扣着马贼往外走,“婉约的婉,音韵的韵。” 走出几步,她停了一下,未回头道:“祖籍扬州。” 说罢,没再停留,留下一抹飒爽背影。 冯姬呆呆地站在门前,直到感受到一只温软的小手握住了他才低下头,看向仰头眨巴大眼睛的小公主,扯了扯唇角,“店里有些乱,咱们换一家。” 大宝儿乖乖跟他离开,当走在无人的小巷时,脆声问道:“大伴,你认识那个人?” 冯姬叹口气,望着静静的长巷,“嗯,小奴认识她。” 大理寺天牢内,惨叫声连连。 狱卒正在给马贼用刑,“你的同伙现藏匿在何处,招不招?” 马贼口吐鲜血,诶呀呀个不停,最终挨不住鞭打,哭求道:“招,小的招!” 牢房外,关婉韵抱臂静静听着,心里默记下了其余马贼的窝点和几名头目的特征。 不远处的牢房内,蓬头垢面的陈依暮大叫道:“喂,你过来。” 关婉韵转眸,上下打量他,语调冷淡,“有事?” 陈依暮指了指自己身上破旧的囚衣,“太脏了,给爷换一件,再打盆水来,爷要擦擦脸和身子。” 怎么说也是皇室的人,换作其他初来乍到的捕快,可能就顺着他的意思去办了,可关婉韵像是油盐不进,冷冰冰道:“哦,那你就脏着吧,本来也不干净。” “?” 陈依暮哪里会想到,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能说出这么噎人的话,他撼了撼牢房的木柱,凶狠道:“狗娘养的,你过来!” 原本,关婉韵只是淡淡睨着他,可在听见那句“狗娘养的”后,上挑的眉眼一凛,拔开陌刀掷了过去。 “砰”的一声响,陌刀插在了牢房的木柱上,正对陈依暮的脸。 刀刃泛着寒光,在木柱上来回颤动。 被冷不丁吓到,陈依暮下意识退后,还被草垛绊了一脚,跌倒在地。 反应过来时,恼羞成怒地叫骂道:“敢刺杀皇族,你活得不耐烦了??” 关婉韵走过去,拔下陌刀,插回刀鞘,“再废话,信不信我割了你的舌?” 陈依暮嗤一声,脑袋里反复回想着大理寺衙门中的人员配置,怎么也想不起来有这么个厉害的小丫头。 “你敢动我一根汗毛试试?!” “我动你,你能找谁哭诉去?天子?” 陈依暮又是一噎,是啊,如今就算被狱卒欺负,也没人会为他撑腰,何况眼前这个母夜叉还是大理寺的官员。 倏尔,对面牢房传来一道轻笑声,透着看好戏的嘲弄味儿。 陈依暮瞪向对面的陈斯年,红了一张脏兮兮的脸,“你笑什么?” 相比陈依暮的蓬头垢面,陈斯年算是衣冠整洁,天子在吃穿用度上没有亏待他,却一直没有放他出去的意思,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不过,陈斯年也懒得想,每日浑浑噩噩过活,今儿算总看见点乐子。 曾经牛气哄哄的前太子,被一个名不转经传的小丫头怼得屁都不敢放,属实讽刺。 妖冶的男子笑起来,如带刺的蔓藤上生出一朵诡异绝美的花,令人望而生畏又忍不住欣赏。 牢狱中的囚犯齐齐看过去,心思各异。 关婉韵也看了过去,与那双黑瞳交汇了视线。 陈斯年同样看向她,嘴角带笑,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调调:“大理寺的人可不能吹牛,赶快割了他的舌,让我感受一下你们的信用。” 哪知,关婉韵连他一起怼了:“我为何要向一个恶徒展示信用?” 第99章 番外3 大宝儿回到坤宁宫,迫不及待地跑进东寝,扑进了正坐在窗边刺绣的娘亲怀里。 “母后!” 殊丽赶忙收起绣针,掐住她的咯吱窝将人抱坐在怀里,“出去疯了一日,夜里看你父皇训不训你。” 为后一年半,殊丽身上多了沉稳,沉淀了波澜不惊,眉眼更为温婉,加之没有后宫争斗,整个人散发着娴静柔媚的气韵,与大宝儿讲话时细声细语,嘴角带笑,看上去是生活在甜蜜中的人。 大宝儿喜欢抱着娘亲贴贴,学着坏爹爹在她身上使劲儿嗅了嗅,然后夸赞道:“好香啊。” 对于这点,殊丽很是怪怨陈述白,告诫过他多次不可当着大宝儿与自己亲昵,奈何那个男人不听。 “跟着冯大伴用膳了吗?” “吃了大闸蟹。” 小孩子喜欢讲述所见所闻,大宝儿也不例外,不只形容了大闸蟹的鲜美,还将偶遇蓝衣捕快的事讲给了殊丽听。 “那女子叫什么名字?” “唔,没记住。” 殊丽若有所思,一个能让冯姬失了淡定的女子,必然是他至关重要的人。 将此事放在心上,殊丽牵着大宝儿的手走出寝殿,漫步在溢满花香的庭院中。 殊丽喜欢月季,陈述白让花匠在坤宁宫各个墙角栽满各式各样的品种,正值日月交替之时,昏暗的日光和皎洁的月色交融,映在质地厚实的花朵上,仿若旭日星辰的微光跳动在花海中。 大宝儿从泥土里捡起一朵花,吹掉了上面的浮土,还在小肚子上蹭了蹭,旋即举高胳膊,笑嘻嘻道:“给母后。” 殊丽弯下腰,任大宝儿将花朵掰成小瓣,贴在她眉间门,形成一个漂亮的花钿。 大宝儿觉着,自己的母后就是传说中的花仙子,止不住地兴奋,围着殊丽来回打转。 看她淘气,殊丽拉住她的手臂,“乖,咱们在树下坐会儿,等你父皇开膳。” 夏日炎热,殊丽喜欢日落后在庭院中享用晚膳,正好这几日陈述白不忙,每到戌时就会过来,并在坤宁宫歇下。 听说父皇要来,大宝儿拽了拽殊丽的袖子,“母后,宝儿可乖了。” 知她心虚,殊丽嗔道:“娘告诉没告诉过你,敢作敢当,出去玩了就是出去玩了,没必要遮遮掩掩。” 大宝儿将一双小手绞在一起,感觉母后不会站在她这边。 陈述白过来时,大宝儿跳下藤椅,小跑着过去,“父皇,宝儿想你了!” 粉白白的小团子扑过来,陈述白伸臂将她抱起来,拍了拍她的小脑袋,“今早不是刚刚想过为父?” 大宝儿是个会哄人的孩子,嘴特甜,能把人哄得放声朗笑,这一点与殊丽和陈述白都不同,倒跟陈呦鸣很像。 “那宝儿也想父皇。”大宝儿搂住爹爹的脖子,吧唧亲了一口他的脸,嘿嘿笑起来。 陈述白用手背蹭了下,将人放在对面的藤椅上,就径自走到殊丽身边落座,自然而然地揽住女子的肩,“今儿跟闺女做了些什么?” 殊丽靠在他肩头,盯着对面的大宝儿,“宝儿自己说吧。” 大宝儿哼唧两声,低头戳了戳自己吃饱鼓起的肚子,“跟冯大伴去宫外溜达啦。” 陈述白稍抬剑眉,猜到什么,故意放淡语气:“出去玩了一日?” 大宝儿竖起五根手指头,“五个时辰。” 行,小丫头还会数数了,陈述白道:“冯姬公事缠身,绮衣卫一刻也缺不了他,以后给你换个内侍,别带着他胡闹。” 大宝儿噘嘴,嘟囔道:“不要,就要冯大伴。” 从女儿会喊爹爹起,陈述白就记了冯姬一笔账,哪愿意让他和女儿频繁往来,奈何殊丽不阻止,大宝儿还黏着人家,陈述白本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小丫头为了冯姬,跟他这个亲爹犟上了,属实是气人。 前有一个元栩,后有一个冯姬,快比他这个爹爹亲了。 绝对不行。 “不行,三个月不准再与冯姬出宫。” 大宝儿扁嘴,趴在藤桌上闷闷不乐,却听见训斥自己的爹爹对自己的娘亲嘘寒问暖,丝毫不在意她的感受。她一赌气跳下藤椅,气哼哼往外走,奶乎乎道:“没法儿呆了,宝儿去找姑姑。” 即便已经三岁,小丫头还是胖乎乎的,走起路来慢慢吞吞,像只小鹌鹑。 陈述白咳了下,“回来。” 大宝儿犟着脾气走向月门,并没打算回头。 殊丽看不过去了,推了一下靠在她身上的男人,“跟你一个脾气,你负责哄回来。” 陈述白无奈,起身大步走过去,一把将小鹌鹑提溜回来,夹在臂弯带回滕椅,放在了自己和殊丽之间门。 这回总行了。 果不其然,一碰到娘亲,大宝儿立即变回乖小孩,依偎在暖香中,偷偷打量身侧的男子。 陈述白掐了一把她的小胖脸,发觉最跟自己争宠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宝贝闺女。 大宝儿抱着殊丽的腰不撒手,饭来张口,咀嚼完还仰头奉承一句:“宝儿可喜欢吃这个了。” 明明吃得小肚皮鼓鼓,却还要将桌上的美食尝个遍,不愧是她的女儿,殊丽摇头,“好了,你可别吃了,再吃就变小胖猪了。” 大宝儿委屈巴巴地点头,窝在殊丽身上像个小火炉。 殊丽也没推开她,就那么端着骨瓷碗勺喝粥。 撤下餐盘后,殊丽想起大宝儿口中那个蓝衣女子,询问道:“陛下可知,大理寺有个女捕快?” 陈述白略一思忖,“你说的是关婉韵吧,她是去年年底从扬州卫所调过来的,是个办案能力极强的人,为何问起她?” 没等殊丽回答,大宝儿仰着小脸一五一十地讲述起了起因。 陈述白眯眸,当即叫人去查,没到半个时辰,侍卫长就将关婉韵的音尘带到了帝后面前。 看完她的身世,陈述白笃定她就是冯姬失散多年的妹妹,如今有了自保和生存的实力,来皇城寻亲了?可为何没有当街相认? 莫不是嫌弃冯姬做了宦官,辱了家族?但他们兄妹,已没有其他亲人了。 与此同时,大理寺公廨中,冯姬正在跟大理寺卿用茶。 无事不登三宝殿,大理寺卿卖给了冯姬这个情面,将关婉韵的情况如实讲了出来。 经过交谈,冯姬更确定那女子就是自己的亲妹妹,那为何没与他相认? 与天子有了同样的疑惑,冯姬很担心,妹妹是接受不了自己兄长成为阉人的事实。 心口闷得慌,他饮口凉透的茶,抱拳道:“多有叨扰,改日咱家在宫外设局,还请大人赏个脸。” 如今的冯姬在仕途上可谓扶摇直上,大理寺卿笑着还礼:“一定到场。” 从公廨出来,沿着长满冬青的长街上漫步,冯姬想起幼时鼓励妹妹的话—— “咱们家虽破了,但是咱们也要像冬青一样顽强生长,不畏严寒,小韵儿可记住了?” 小韵儿记住了,并且成为了雷厉风行的女捕快,却唯独“忘记”了哥哥吗? 正惆怅着,巷子角忽然出现一道人影,乍一看,冯姬还以为是关婉韵,可仔细一看,心脏一抽。 那人与关婉韵的穿衣打扮很像,却是他心心念念后忍痛割舍的女子。 骆岚雯,她回来了,而她身边还站着一个陌生的男子...... 当晚,陈述白在坤宁宫宿下,夜里得知消息,骆岚雯入京了,住进了仪宁公主府。 时隔一年半,怎会突然回来? 对此,殊丽也极为纳闷,莫非真的是念着冯姬不愿放手? 直到次日一早,才从入宫请安的陈呦鸣口中得知,她是和未婚夫一同回来的,想要在京城宴请一批旧友,之后就回金陵成亲。 殊丽感慨万千,都不知要不要将此事告知给冯姬。 “冯姬收到请帖了。”陈呦鸣捏着大宝儿的脸蛋,如实说道。 殊丽坐下来,手臂杵在桌沿,“那男子是什么人?” “金陵那边的武将,挺有作为的,很早之前就跟老国公求娶过岚雯,但她没有答应。” 可叹冯姬与心上人无法终成眷属,还要看着心上人出嫁。不过,除去感慨,殊丽细细思来,疑惑道:“为何不是先成亲,再来宴请朋友呢?” 陈呦鸣松开被捏红脸的大宝儿,又替她揉了揉,“谁知道呢,或是赶巧途径京城,就顺道来了。” 殊丽感觉怪怪的,可要说骆岚雯在演戏,又觉得不太实际,毕竟谁会冒着有损名声的风险,去刺激一个坚决拒绝过自己的男子...... 夜里,殊丽窝在陈述白怀里,打着商量:“陛下可还记得,咱们当初的心愿?” 陈述白吻着她的唇,没空去想别的,长指勾住她的衽带,语气浑浊道:“白头到老?” “不是这个。”殊丽平躺在锦衾上,抱住上方人的脑袋,主动送了上去,气息很快凌乱, “是帮一帮冯姬和骆岚雯,太苦的一对了。” 陈述白手臂绷起青筋,“骆岚雯不都快成亲了,喜帖都发到御书房了。” 殊丽微启檀口,慵懒柔娆,腰肢扭摆起伏着,“我觉得有诈。” “真要有诈,那就是余情未了。” “所以我想调查,陛下依不依?” “我有不依你的事?” 陈述白撑起右手手臂,汗滴从额角流淌而下,滴落在殊丽的锁骨上,附身吻了下她的额头,“放手去查吧,出了问题,有为夫担着。” 纵容又温柔的话语,令殊丽感到阵阵心暖,她撑起身子,咬了咬他的下颔,笑道:“谢过陛下。” 第100章 番外4 骆岚雯携着未婚夫入京宴请旧友一事被很快传开,有人说二人郎才女貌,也有人说那男子生得过分阴柔,没有阳刚之气,不像个将领。 在见到骆岚雯和她的未婚夫前,殊丽听了许多传言,待见到时,也觉她的未婚夫有些过分阴柔了。 两人站在一起,身量相差无几。 殊丽端着茶盏打量对方,淡笑道:“还未请教将军名讳。” 那人刚要回答,骆岚雯抢先一步,噗通跪在了殊丽脚边。 殊丽呛了下,忙将人扶住,“朋友一场,你作何突然跪我?” 骆岚雯面色不佳,想是日夜兼程没有休息好的缘故,下眼睫一片青黛,人也消瘦不少,胜在一双眼睛灵动清润,透着超然脱俗之感。 “臣女对娘娘有事相瞒,还请娘娘恕罪。” 殊丽略一抬眸,又看向她身后随之跪下的人,似乎猜到了什么,“你们都先起来,凡事好商量。” 这时,晨起的大宝儿揉着眼睛走进东寝,脆生生喊了一声“母后”,随后看向寝殿内的两个陌生人,“咦”了一声,尾调上扬。 小孩子喜欢热闹,大宝儿更是个好客的,一见有客,笑嘻嘻凑近殊丽,将小肚子贴在她腿边,踮起一只脚,用脚尖碾了碾地面,看似含蓄,实则古灵精怪。 殊丽推了推她,“去跟骆姑姑打招呼。” 在殊丽看来,骆岚雯是老友,没必要讲究宫规,不必等着对方给自己女儿请安。 大宝儿走过去,弯腰仰头,好奇地盯着跪着的女子,“你怎么不站起来?” “大宝儿,叫姑姑。” 大宝儿加了称谓,还锦上添了花,“漂亮姑姑,你怎么不站起来?” 骆岚雯看向她,自从大宝儿的满月宴后,再未与这孩子见过,哪会想到,大宝儿已经长成个香培玉琢的瓷娃娃,只不过瓷娃娃还有点胖。 怔愣间,小家伙已经将她扶了起来,之后还扶起了她身后的人。 然后就像个爱打听闲事的小老太太,问向那人,“叔叔,你姓什么呀?” 那人明显愣住,甚至有点不知所措。 殊丽凝睇那人的脸,吹了吹茶面,却听骆岚雯道:“禀娘娘、公主,她姓关,名婉韵。” 当听见关婉韵的名字时,殊丽眯眸,目光灼灼地看了过去,“若本宫没记错,大理寺有位去年年底来的女捕快,也叫这个名字,就不知是同音,还是同字。” 这一次,没轮到骆岚雯,关婉韵作揖道:“正是卑职。” 易容么,殊丽对此并不惊讶,自己深受陈述白训练,对易容已经驾轻就熟。 细细想来,也就能明白两人的“把戏”,更能疏离通“把戏”的目的。 骆岚雯对冯姬有情亦有亏欠,定会想着法儿地弥补他,可有些缺失无法修复,唯一能够弥补的,便是找到他唯一的妹妹。 而此时,学有所成的关婉韵也在寻找兄长。 两个女子或许是在某个妙不可言的契机下相识,又极有默契地达成一致。 于皇城汇合,左右“夹击”冯姬。 骆岚雯的目的是补偿冯姬,让冯姬与家人团圆。 关婉韵则是找到兄长,顺道为兄长牵条红绳。 难怪没有与冯姬当场相认,是怕过多的接触,会露出马脚吧,毕竟冯姬可是绮衣卫的副指挥使,洞察力不容小觑。 殊丽开口,话是对关婉韵讲的,“既然你已承认身份,那本宫倒要问问你,前不久你与冯指挥使在饭庄相遇,是一场偶然?” “是。”关婉韵回答的斩钉截铁, 殊丽喜欢与直白的人打交道,同样直白问道:“冯姬是宦官,你可觉得不适?” 关婉韵皱眉,“他是我兄长,也是个苦命的人。” 可纵使再苦,相依为命的那段时日,兄长也尽量没苦着她,一路乞讨时,都把完整的馒头、包子拿给她。 殊丽点点头,“明白了,你们可需要本宫做些什么?” 骆岚雯扯扯嘴角,“若事情被搞砸了,还需娘娘为我二人在陛下那里求情。” “这事儿陛下不会管,放心吧。” 骆岚雯明白了殊丽的暗示,露出释然的笑,深深地鞠了一躬。 三日后,被邀请的旧友们齐聚酒楼,有说有笑,可骆岚雯最想要见到的人迟迟没有过来。 煜王脚踩长板凳,对着夜色吹了声口哨,“冯姬那家伙每日都忙到三更,我出来时,他还在绮衣卫处理公事,今儿未必会来了,咱们别等他了。” 一旁的陈呦鸣敲了敲他的后脑勺,“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除了殊丽,在场的其他旧友都不知关婉韵女扮男装的秘密,自然不知醉翁之意不在酒。 今晚到场的宾客中,还有三个小家伙,一个是随陈呦鸣前来的林斐,另两个是随殊丽前来的陈溪和大宝儿。 大宝儿借了娘亲的光,没有被禁足在宫里,夜里还能宿在姑姑家,兴奋的很,到了入睡的时辰也不见困,一直在吃吃吃。 担心孩子们饿到,骆岚雯特意让伙计端上了几样小吃,供三小只果腹。 陈溪和林斐褪了婴儿肥,蜕变成了瘦瘦高高的小少年,一个比一个俊俏。 相比于陈溪,大宝儿跟不常入宫的林斐不算熟络,不过她天生嘴甜,见小小少年默不作声地坐在角落,抓起一个核桃酥走过去,献宝似的递上去,“喏,阿斐哥哥。” 因为陈斯年的事,六七岁的林斐比陈溪看上去阴郁很多,但该有的礼节还是很到位的。 “多谢公主,小民不饿。” 大宝儿皱起眉头,颠颠走过陈溪身边,“哥,阿斐哥哥什么也不吃。” 陈溪小大人似的揉揉妹妹的脑袋,“阿斐喜欢独处,你别打扰他。” 大宝儿这个年纪,不大能理解孤僻的人,但也没再勉强,将核桃酥塞给陈溪,一蹦一跳地来到殊丽身边,张开手臂热情四溢,“母后!” 殊丽接住她,忍俊不禁道:“就你淘气,看溪儿和阿斐多懂事。” 大宝儿不服气,像个斗志昂扬的小鸡仔,“他们都上国子监啦,宝儿还小呢。” 殊丽捏捏她的鼻子,将她抱在怀里轻轻拍着。 林斐坐在角落,盯着小太阳一样的大宝儿,摇了摇头,这个公主妹妹有点聒噪。 倏然,雅间的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众人闻声望去,见冯姬走进来,于是纷纷调侃起来。 “大忙人,还要皇后娘娘等你。” “可不是,呦,你们瞧,咱们的冯大伴换了件新衣裳,真够隆重的。” 面对众人的调侃,冯姬好笑地叹了叹,走到殊丽面前一揖,“小奴来迟,望娘娘恕罪。” 殊丽没觉得什么,“友人聚会,就别论身份了,今儿的东家是岚雯,你还是给她赔不是吧。” 将话头一引,众人将目光落在了冯姬和骆岚雯身上。 骆岚雯望着冯姬一步步走过来,就如那日,她一步步走向他,只不过,他递上的是贺礼,而她递上的是请帖。 一个做工精湛的玉器摆件,看得出是精心挑选的。 骆岚雯面上三分笑,接过贺礼,“多谢冯指挥使。” 冯姬忙道:“大小姐折煞小奴了,叫我冯姬就好。” “今时不同往日,冯指挥使是陛下近侍,我怎好直呼你。” 两人客客气气,在外人看来,属实是尴尬,可他们像是感受不到外人的存在,一个低眸淡笑,一个平视含泪,却是相顾无言。 煜王扬扬下颔,“骆小姐,还不给咱们冯指挥使介绍一下你的未婚夫。” 陈呦鸣用手肘杵了他一下,嗔道:“别火上浇油。” 煜王耸耸肩,小声道:“事已至此,骆小姐都要成亲了,还跟冯姬藕断丝连也不是事儿啊,长痛不如短痛,就此算了吧。” 陈呦鸣噎住,没有怼回去,还觉得他说的有些道理,是啊,快刀斩乱麻,是对一段朦胧感情最好的处理方式。 既然有人开了口,骆岚雯便将关婉韵带到了冯姬面前,介绍道:“这是我未婚夫,孙毅。” 看着比自己矮了一头的陌生人,冯姬颔首,“孙兄。” 近距离盯着冯姬,关婉韵目光有些滞,半晌才点了点头,“指挥使客气了,叫我小孙就行。” 冯姬握了握衣袖里的拳头,看似淡然道:“不敢。小奴提前祝二位举案齐眉、恩爱不离。” 他不敢对孙毅提出任何要求,譬如照顾好骆岚雯,只因,他才是那个外人,不能让骆岚雯和她的未婚夫之间出现任何误会。 至少不能因为他,产生误会。 余光瞥见坐在皇后娘娘身边的大宝儿,为了掩饰尴尬,冯姬朝大宝儿招招手,“小奴给公主买了小玩意儿。” 一听有玩的,大宝儿跳到地上,仰头走了过去,笑眯眯地问道:“什么呀?” 冯姬从衣袖里拿出一个裹着油纸的糖人,递给大宝儿,温和道:“这个能吃。” 大宝儿撕开油纸,盯着糖人,没舍得吃,拿着走到陈溪和林斐面前,“你们看,我有糖人。” 小公主竟然拿着一个糖人显摆,众人哭笑不得,感叹孩童的天真无邪。 冯姬弯唇,偶一转眸时,发现骆岚雯握住了孙毅的手。 心口猛地一缩,他别开脸,敛起了没落的情绪。 第101章 番外5 酒过三巡,楼外下起簌簌细雨,斜打在悬挂的红灯笼上,楼内众人还在打闹,微醺的氛围刚刚好。 煜王提起酒壶来到冯姬身边,脚步有些虚浮,“喝啊,看你滴酒未进的。” 冯姬抬手挡住递过来的酒杯,“一会儿还要回绮衣卫。” “一两杯能喝倒你?”将酒壶重重放在桌上,煜王拍拍手,吸引了众人的视线,“咱们冯大伴,不给骆小姐面子。” 不远处正在给林斐夹菜的陈呦鸣捏捏额头,起身将煜王提溜回身边,“够了啊,别太过。” 煜王丢开她拽在自己后颈上的手,“你看冯姬一副悻悻的样子,不以毒攻毒,他永远走不出来。” 陈呦鸣嗤一声,拉着他坐了下来,视线却落在冯姬身上。 骑虎难下,冯姬为自己斟酒,双手执杯朝向骆岚雯和关婉韵,“小奴敬一位。” 骆岚雯颤着手端起酒杯,感觉心里被灌注了铁水,难以跳动,可碍于颜面,还是笑道:“多谢。” 关婉韵看了冯姬一眼,面无表情地拿起杯,却并未饮用。 酒宴散去,众人三三两两坐进马车,朝不同的方向驶离,殊丽则带着宝儿和陈溪坐进了公主府的马车,与陈呦鸣闲聊着。 “岚雯呢?” “坐后面的马车了。” 骆岚雯和关婉韵来到皇城后,就住在了公主府,今晚还是会跟陈呦鸣回府,明日一早,再入宫面圣,后日便会离开。 后面的马车上,骆岚雯独自坐在车厢内,关婉韵则充当起了车夫。 在与冯姬的马车迎面相遇时,关婉韵扭头掀了一下车帘,当确认骆岚雯靠在窗边时,突然狠甩马鞭。 马匹受惊,嘶鸣着冲了出去。 下了几个时辰的小雨,地面打滑,马匹横冲直撞中,马蹄在青石板路上着力不强,晃了身形。 随着马匹晃动,马车也跟着晃动起来,骆岚雯一个不防,后背抵在窗口,眼看着整个人即将被甩出去时,马匹忽然一摆,车厢也跟着倾向了另一侧。 骆岚雯趴俯在竖起的窗口上,身子还悬在马车里。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陈呦鸣和殊丽那辆马车停了下来,而已经驶离的冯姬也跳下车廊,朝这边急急跑来。 为了让马匹在千钧一发之际扭摆方向,关婉韵的握鞭的手被磨出一个水泡,她浑然未觉,也没有尽“未婚夫”该尽的责任,去搀扶趴在马车上的骆岚雯。 当背后传来重重的脚步声,视线里多出几道身影时,她跳到地上,将骆岚雯拽了出来。 “没事吧?” 一声简短到几乎没有感情的关切,令不知情的人全部怔住。 未婚妻刚刚命悬一线,作为未婚夫,竟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着实令人心寒。 陈呦鸣冷了脸,欲要上前,被殊丽拉住手臂。 “再看看。” 殊丽望着奔跑过来的冯姬,笃定关婉韵是故意所为,只为给冯姬和骆岚雯争取最后一次交心的机会。 果不其然,冯姬同样也察觉到“孙毅”对骆岚雯的冷淡,心里生出浓浓的不安,不知骆岚雯为何要选一个不冷不热的人为伴。 扶在骆岚雯手臂上的手慢慢收紧,他怀着诸多疑惑,看向眉眼冷淡的“孙毅”。 “她差点受伤,你没有看到?” 关婉韵漠不关心地指了指他的手,“冯指挥使是不是该松开我的未婚妻?” 冯姬抿抿唇,即便没有体验过风花雪月,也知情意绵绵的男女不该如此,他转过头,凝着骆岚雯苍白的脸,哑而温和地问道:“没事吧?” 两句“没事吧”,透着不一样的情绪,一个麻木不仁,一个关怀备至,可为何,为何后者不能与她执手?骆岚雯红着眼睛,哽咽道:“好疼。” 听此,冯姬蹙起眉头,刚想问她疼在哪里,却意识到自己越矩了,于是忍着酸楚松开手,再次看向关婉韵,“甩出马车非同小事,孙兄还是带她去医馆看看。” 关婉韵却道:“公主府就有侍医,去医馆多麻烦。” 冯姬眉头皱得更甚,“这里距离公主府至少要两刻钟,而临近就有一家不打烊的医馆,还望孙兄以大小姐的安危为重。” “冯指挥使是不是管得太宽了?再说,她看着不是没事么,就算受了点小伤又有何妨?” 世间凉薄之人很多,冯姬也见了不少,在绮衣卫这几年,更是目睹过太多薄情寡义的负心人,可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激起他心里潜在的愤怒。 为宦十年,他早已磨掉了所有棱角,成了一个没有脾气的人,也是绮衣卫里最温和的人,哪怕被囚犯指着鼻子骂阉人,同僚们都看不过去了,他也不会发怒,可此刻,他真的怒了,怒不可遏。 “小伤不加以重视,也会慢慢在心中龟裂,成为不可逾越的裂痕。孙兄如此不重视大小姐的安危,真的没有伤及她的心吗?” 天空还下着蒙蒙细雨,在场之人中,除了三个当局者以及殊丽,其余人全都被关婉韵的举动和言语刺激到,尤其是陈呦鸣,推开拉她的车夫和侍卫,上前一步,挡在冯姬和骆岚雯面前,毫不客气地推了一下关婉韵的肩头,“是不是个男人,有没有担当啊?” 关婉韵纹丝不动,任雨水落在脸上,拂过睫毛。 看其还是油盐不进的样子,陈呦鸣扭头对冯姬道,“劳烦冯指挥使送岚雯去医馆,这里由我解决。” 担心骆岚雯的伤势,冯姬没有推拒,“麻烦公主了。” 说罢,扶着骆岚雯走进不远处的巷口。 等骆岚雯的身影消失在烟雨中,陈呦鸣彻底变了脸,抬手就往关婉韵脸上招呼。 与殊丽一样,她护短的很。 见状,躲在娘亲身后的大宝儿“啊”了一声,赶忙捂住眼睛。 殊丽没顾及女儿,急切唤道:“呦鸣不可!” 可陈呦鸣的拳头已经挥了出去,正对关婉韵的鼻子。 然而,没等砸到对方,就被对方徒手扣住。 关婉韵语气平静道:“公主误会了。” 陈呦鸣抬腿就踹,“误会个屁,本宫才不惯着你!” 关婉韵没躲,生生挨了一脚,却面不改色。 殊丽跑过来,扯开两人,按住了陈呦鸣的拳头,附耳小声说了几句。 随即,就见陈呦鸣脸上变幻出不同的表情,疑惑、懵愣、尴尬、后悔。 “她是......冯姬的亲妹妹?” 殊丽点点头。 医馆内,骆岚雯同医女道了声谢,从里间走出来。 冯姬赶忙上前,“如何?” “检查过了,没有大碍,也无需用药。” 听见这句话,冯姬总算放下心来,眉宇间也随之柔和,“那便好。” 可看她虚弱无力的样子,冯姬还是找来一把椅子让她坐下,“外面还下着雨,不急着走,你先歇歇。” 这话也许是单纯地让她歇歇,也许是为了多与她呆会儿,总之,两人坐在雨幕的屋檐下,并肩看着挂了一层水膜的巷子。 稍许,骆岚雯开始絮絮叨叨说起小时候的事,多是些愉快的回忆,说着说着还兀自笑起来,眼眸弯弯的,很是漂亮。 冯姬低头听着,嘴角也牵起一抹笑,带着纵容和宠溺,奈何,不能表现得太明显。 “你知道么,离开京城这几年,我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小奴不知。” “你别总小奴小奴的!” 冯姬眼尾呈现下压的弧度,“嗯,好。” 骆岚雯扭头盯着他的侧脸,说起来,冯姬不是她认识的男子中容貌最好的,却是让她看着最舒服的,从第一眼便是如此。 “冯姬。” “在。” “我最想做的事,是奔赴一场冒险。” “什么冒险?” “与喜欢的人,来一场惊世骇俗的冒险。” 喜欢的人,如今可换成了那个不知冷热的孙毅?冯姬心里不是滋味,勉强扯扯嘴角,“那你可有实现?” 骆岚雯撇撇嘴,语气带着怪嗔,“没呀,还缺一个喜欢的人。” 冯姬怔住,她不喜欢孙毅?那就是说,她喜欢的人一直未变? 不敢往深了想,冯姬扣住椅子的边沿,问道:“为何要选孙毅?他看上去,并不关心你。” “因为像你呀。” 冯姬蓦地转眸,与她视线交汇,漆黑的夜色中,两盏灯笼映出两抹光晕,照亮了彼此的视线,也照亮了彼此的脸。 骆岚雯心跳如鼓,却还是竭力控制着情绪,不让自己哭出来,她缓缓抬手,抚上冯姬微凉的脸,轻轻刮着,“我没有找替身,她不是孙毅,而是你的亲妹妹关婉韵。” 冯姬瞳孔骤缩,但还是耐着性子听完了骆岚雯的解释。 原来,她们在设局,引他上钩。 愿者上钩。 解释清楚后,骆岚雯长长叹出一口气,既释然又感伤,“原本还有几出大戏,想让你吃吃味,可此刻,我一点儿也不忍再诓你。冯姬,去跟妹妹相认吧,她找了你许多年。” 冯姬忽然眼眶发酸,“你也替我找了她许多年吧。” “算我对你的补偿。” “你从未亏欠过我。”冯姬也抬起手,覆在她的手背上,“我被人设计,受了宫刑,与你和老国公没有丝毫关系,别再自责了。” 骆岚雯再忍不住泪意,紧紧握住他的手,“冯姬,我可以不自责,那你可不可以,不要再自卑?” “我......” 即便激动,骆岚雯还是斟酌着用词,生怕刺激或伤到他的自尊,“我从未觉得你不好,相反,你是世间最温柔的人,比元栩元大人还温柔,若他是温润如玉,你便是温柔的本身。万千星辰,映入人的眼眸,有璀璨的,也有黯淡的,可星辰都是发亮的,对我而言,你就是那万千星辰中的一颗,渊清玉洁,是我最想要捧在掌心的。” 她哭得花了妆容,他听得肝肠寸断。 明明近在咫尺的人,为何会因为身体的一处旧疤,遥于天涯? 骆岚雯吸吸发红的鼻头,借着夜色掩饰脆弱,一头扑进了冯姬怀里,“所以,请你不要再自卑了,也请你给我们一个机会,韶华有限,让我们坦坦荡荡去面对流言蜚语,去面对艰难阻隔,来一场惊世骇俗的冒险好不好?冯姬,我心悦于你啊。” 爱是喜欢后沉淀下的深沉,是广袤天地间最纯净的一隅,也是连接薄情和痴情的红绳。 爱是等待,是希望,是向阳而生的心芽,不该被尘世的偏见蒙了灰。 冯姬虽身有缺失,却是心地纯透的人,是明珠蒙了尘,是绿苑遮了光,而那个愿意为他吹去尘埃、拨开枝桠的人,就是骆岚雯。 夜雨停歇,倦鸟可以归巢了,冯姬也找到了可以为他缓解疲惫的人儿。 当殊丽等人出现在医馆前时,那会儿还并肩坐在屋檐下的两人没了影踪。 当晚,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但旭日东升,晨阳重冉时,冯姬回到了绮衣卫,身上还是昨晚那件衣袍,腰间却多了一个精致的荷包。 被人调侃时,他只微微一笑,没有解释,没有掩饰,从心底接受了一场惊世骇俗的冒险。 昨晚,乌云散开时,他给予骆岚雯的回答,只有一个字,却斩钉截铁,没有顾虑。 那个字是—— “好。” 第102章 番外6 殊丽带着大宝儿和陈溪住进仪宁公主府的第二日清早,宫里的轿子就停在了府外,随时准备接他们回去。 对于天子的占有欲,陈呦鸣见怪不怪,不过还是调侃道:“娘娘好不容易出宫一趟,不如在府中小住几日,咱们也能到处转转。” 今儿一早,殊丽胃口不好,并没多大兴致。 可正窝在殊丽怀里吃早膳的大宝儿眼睛一亮,觉得这个提议甚好。 殊丽没搭理她,倒是看向了坐在一旁规矩用膳的陈溪,“溪儿想到处转转吗?” 六岁多的陈溪已经会为他人考虑了,“婶婶决定就好。” 听此,大宝儿有点恨铁不成钢,她扭了扭小身板,在娘亲怀里找存在感,待到娘亲低头看过来,她咧开嘴,露出洁白的乳牙,没有明着说不回宫,但意思很明显了。 小家伙还会耍心眼了,回头她爹爹问起来,她就能说是娘亲的主意。殊丽拍了一下她的屁墩,将她放在一旁,“自己吃。”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打屁墩,大宝儿没了脸儿,气嘟嘟地抱怨道:“母后好过分。” 殊丽凑近她,“说什么呢?” 大宝儿红着脸,晃了晃小短腿,“打人不打屁。” “......” 是打人不打脸吧,殊丽汗哒哒,自己的宝贝闺女肚子还没有墨水,说出话着实叫人好笑。 见娘亲不再理自己,大宝儿舔了舔嘴上的玉米糊糊,拿起勺子舀粥,余光瞥见安安静静的林斐,便捧着瓷碗靠过去,“阿斐哥哥,咱们一起去游玩呀。” 奶乎乎的小家伙往旁边一凑,林斐立即紧张起来,他孤僻惯了,在公主府上虽然吃得好、穿得好,每日上下国子监也是车接车送,可就是不合群,令受人之托的陈呦鸣极其头大。 也是,自己最珍视的人还在牢里,稍微敏感的孩子都敞开不了心扉吧。 前几年,因为瞧不见陈斯年,林斐会当着众人的面哭鼻子,可随着年纪稍长,他变得沉默寡言,哪还有三岁时天真无邪的样子。 陈呦鸣每次去天牢探监,都想带上林斐,可陈斯年不准她将人带上,还让她转告林斐,别再纠结过往,过好自己的日子。 听似狠心的话,实则是想让林斐忘记他吧。 没有照顾好林斐,陈呦鸣很自责,却想不出办法扭转这孩子沧桑的心态,很难想象,一个六岁的孩子,是在怎样的心境中长大的。 早膳后,众人收到冯姬和骆岚雯的消息,终于放下心来。殊丽站在公主府的浅潭前,感慨一对苦命鸳鸯终成了眷属。 迭縠飘拂的凉亭内,大宝儿蹲坐在石墩上,小胳膊肘杵在石桌边沿,正倾身去拿桌子上的荔枝。 陈溪是个好学的,没有课业,也不忘捧着书本看,全神贯注间没注意到妹妹的诉求,还是倚坐在鹅颈椅上的林斐走了过来,拽下一颗荔枝剥了皮,递给大宝儿,“公主请。” 陈溪这才抬起头,对大宝儿道:“快谢谢阿斐哥哥。” 大宝儿接过荔枝,朝陈溪扬扬头,“宝儿知道,不用哥哥教。” 说完,对林斐甜甜一笑,“谢谢阿斐哥哥。” 林斐面无表情地坐回鹅颈椅,看上去心事重重。 热心的大宝儿凑过去问道:“你怎么啦?” 林斐摇摇头,继续盯着亭外的风景。 大宝儿从未遇见过林斐这样阴郁的少年,吃掉荔枝后走到陈溪身边,拽了拽他的衣袖,“哥,阿斐哥哥为何闷闷不乐?” 不比大人,陈溪多少还是孩童心性,妹妹一问就顺嘴答了:“大理寺天牢中关着他的亲人,嗯......也不算亲人,是抚养过他的恩人,说起来,是咱们的叔叔才对。阿斐一直想见那个人,可公主不准他去牢里。” 天牢中?叔叔? 大宝儿一脸疑惑,与陈溪窃窃私语起来。之后,她盘腿坐在石墩上,生平第一次陷入沉思。 陈溪说,那个叔叔是坏人,却是林斐最亲的人。 一个人怎会又好又坏? 大宝儿转念一想,父皇对她也时而温柔时而严厉,类比之下,叔叔又好又坏也不是那么难以理解了。 整理好思路,大宝儿又凑近林斐,“阿斐哥哥,我帮你见舅舅呀。” 林斐看向她,缓了许久才道:“公主说笑了。” 大宝儿笑嘻嘻地掩口:“我有办法。” “......” 大宝儿年纪虽小,但很会察言观色,她发觉,父皇从不训斥一个人,那人是自己的舅舅元栩。 而且,舅舅非常疼爱她,从不拒绝她的要求。 是以,在坐上马车去郊游前,大宝儿擅自拉过一个侍卫,瓮声瓮气道:“帮宝儿去给元栩舅舅送个信儿,说宝儿想见他。” 侍卫下意识看向皇后娘娘,却被小公主塞了一颗糖果...... 从城外回来时,大宝儿有点疲惫,窝在殊丽怀里睡了一觉,可睡得并不踏实,一直惦记着林斐的事,直到瞧见公主府的庭院中坐着的青衫身影,才褪了睡意,撒欢似的跑过去,“舅舅!” 元栩弯腰抱住她,挂在臂弯,淡笑地问:“找舅舅有事?” 大宝儿附在元栩耳边嘀嘀咕咕说了好些话儿,说完还嘟起嘴卖萌:“舅舅帮帮阿斐哥哥。” 元栩没想到小家伙是为了这事儿把自己找过来,有些哭笑不得,不过一想到林斐的情况,便答应了。 几日后,一大两小来到天牢,刚好赶上大理寺官员在审讯其他犯人。 听见牢房里传出的嘶叫,大宝儿趴在元栩肩头捂住耳朵,吓得瑟瑟发抖。 元栩单手抱着她,另一只手牵着林斐,由狱卒带着走向了关押陈斯年的牢房。 此时,陈斯年正背对牢门书写着什么,听见脚步声传来,稍一转眸,刚要像往常那样散漫,却在见到一道小身影时,登时冷了眼眸。 “谁叫你把他带过来的?” 他起身转过来,正对元栩。 元栩没作解释,低头看向林斐,“你们聊会儿,我和大宝儿在外面等你。” 从走到牢门前那一刻,林斐的目光就一直锁在陈斯年身上,再听见熟悉的声音后,眼眶一下就湿了。 “舅舅......” 陈斯年眼底波涛汹涌,几年不见,那个喜欢黏着他的小跟屁虫长高了。 不想在孩子面前发火,陈斯年蹲下来,单手握着木柱,伸出另一只手,抓了抓林斐的头发,“好孩子,你不该来的。” 林斐情绪有些激动,“舅舅为何不见我?” “不是不见,是不能见。” 他不想让林斐的一生都系在阴暗中,更不想林斐憎恨天子。 趴在元栩怀里的大宝儿探出脑袋,盯着牢房内的男人瞧啊瞧,“舅舅。” 元栩侧眸看她,“怎么了?” “这个叔叔跟父皇有点像。” 同父异母的兄弟,能不像么,元栩没接话,抱着她离开了。 此事很快传到御前。 陈述白听过后,若有所思,倒没有责怪元栩和大宝儿的意思,不过小家伙遇见事找舅舅,属实让他不爽利,“让元栩过来一趟。” 冯连宽哈了哈腰,忙去传人。 坤宁宫那边收到陈述白派人送来的消息时,殊丽捏捏眉,看向正蹲在花丛旁嗅花香的女儿,“宝儿,你过来一下。” 大宝儿拍拍手上的土,一颠一颠走过去,“母后干嘛呀?” 殊丽板着脸,问了事情的经过。 大宝儿心虚,一五一十说了自己为何求舅舅帮忙,而不是求父皇。 原来,小家伙是担心自己的父皇因为陈斯年而讨厌林斐。 殊丽拉过她,语重心长道:“你父皇是个明事理的君王,不会迁怒一个孩子,以后有事,要先跟我们商量,记住了吗?” 大宝儿赶紧点头,“宝儿记住了。” 另一边,林斐被陈呦鸣叫到跟前。 陈呦鸣没有责怪,反而很自责,同样语重心长跟林斐谈了心,开导起小小少年。 此事传到陈斯年耳中时,却被添了油、加了醋,说是陈呦鸣将陈溪打得起不来床。 向来吊儿郎当的男子坐不住了,使劲儿撼动着牢门,“我要见陈呦鸣!” 负责来传话的关婉韵抱臂看着他,面上没有情绪。 “你是聋子?”陈斯年抿了抿唇,一脚揣翻木床,“我要见陈述白!” 关婉韵有了反应,“你在直呼陛下名讳?” 陈斯年气得胸膛起伏,理智却告诉他不可暴躁,于是闭了闭眼,收敛了脾气,“请帮忙转告,说我想要见圣上。” 关婉韵是奉命添的油、加的醋,自然是在等他示弱,“圣上哪有工夫见你?” 陈斯年握了握拳,拳头咯咯作响,最终耷了肩膀,“罪民,求见圣上,愿为圣上鞍前马后、肝脑涂地。” 这便是陈述白,顺水推舟,以降服一匹野马为目的收尾。 陈斯年最关心的人是林斐,在听闻林斐有事后,会清醒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在牢里混日子了。只有出去,才能保护林斐。 当陈述白听说陈斯年的反应后,轻哂一声,继续批阅奏折,“再晾他半个月,磨磨棱角。” 关婉韵眸微动,躬身退了出去。 第103章 番外7 闰中伏,遇立秋,御膳茶房一大早就炒好了糯米粉,等着制作山药糯米桂花糕。 晌午时分,大宝儿拿着陈述白昨晚为她做的风车,在庭院内来回地跑。 “呼呼!” 立秋依然炎热,只有徐徐微风吹拂在燥热的空气中,风车根本不转,大宝儿鼓起腮,一劲儿地吹着扇叶。 殊丽倚在门口,没精打采地绣花,连大宝儿唤她都没听见。 一只小手伸了过来,扯了扯她的裙裾,“母后,宝儿饿了。” 往常午时时分,宫里已经开膳,贪吃的小家伙是不会错过任何一顿饭的,一口也不行,挨到未时已是不易。 殊丽放下绣棚,拿出帕子替女儿擦汗,“娘不是跟你说了,今日宴请了宾客,得等到申时,你先吃些点心垫垫胃。” 大宝儿又吹吹风车,跑进寝殿自己去净手,之后抓起两块酥点跑回殊丽身边,一块自己吃,一块是拿给殊丽的。 殊丽实在没胃口,温笑着摇摇头,“娘不饿。” 大宝儿是个知冷热的孩子,一早就发现了娘亲的异常,黑漆的眼底溢出担忧,纯透无暇,满心满眼都在关心自己的娘亲,“母后,你是不是病了?要叫御医吗?” 殊丽没觉得身体不适,就是胃不舒服,可能与节气有关,“没事呀,不用担心。” 孩子就是这样,你说怎样,她就会信,是以,在听得殊丽的话后,大宝儿又恢复了活力,举着风车到处跑,欢脱的像只小鸡仔。 陈溪过来时,一见大宝儿活泼的样子,浅浅一笑,小小少年已没了幼时的稚嫩,蜕变得温煦暖人,“宝儿,别淘气了。” 听见哥哥的声音,大宝儿扭头看去,辫子上的粉色蝴蝶结随着微风轻颤,灵动俏皮。 “哥,你怎么才来?” 大宝儿跑过去,拉着他往里走,嘴里絮絮叨叨的,“咱们去看花,母后栽种的月季开得可好看啦。” 皇室和世家的孩子很早就会入国子监或私塾读书学礼仪,陈溪被抓住手腕急速奔走时,想要定住步子走得稳重一些,却被小家伙使劲儿拽了过去。 别说,三岁多的小丫头力气着实不小。 殊丽看着兄妹一人,叫他们当心花丛里的刺。 再过两年,大宝儿也要拜师读书了,一想到小家伙穿着书童的衣衫坐在书几前,摇头晃脑地背书,殊丽就忍不住笑意。 这时,木桃端着山药糯米糕和桂花酱走来,望了一眼小公主,眼中同样带着笑意。 经历三年的磨炼,十七岁的木桃身穿尚宫服,成了内廷一十四衙门的管事之一,比当年的殊丽还要威风,人也低调稳重不少,除了在面对殊丽和大宝儿时还会露出幼稚的一面,在宫人面前,已做得有模有样,端起架子,不怒而威,被宫人称为木桃姑姑。 看木桃走来,殊丽加深笑意,递出一只手,“大忙人,可算把你盼来了。” 木桃放下托盘,福福身子,笑意盈盈地牵住殊丽的手。 姐妹一人在日光遮半的屋檐下闲聊,没一会儿,就把晚娘、陈呦鸣、煜王、关婉韵、骆岚雯和冯姬等来了。 立秋日,殊丽在坤宁宫设宴,招待好友,顺便为骆岚雯和冯姬撑腰,以堵住一些人的嘴。 人一多,大宝儿就很是兴奋,举着风车跟姑姑和五叔显摆起来,“父皇给宝儿做的。” 陈呦鸣撇撇嘴,掸了一下风车,“一般般。” 煜王更是嘴毒,“好丑啊。” 大宝儿掐腰跺脚,鼓起了左腮,像只生闷气的猫。 跟在陈呦鸣身后的林斐默了默,走上前,“不丑,很精致,姑姑在逗你。” 听此,大宝儿才寻回些脸面,斜睨着姑姑和五叔,一副宝儿很生气需要被哄的架势。 煜王捞起她,放在脖子上,扣住她的小腿冲出月门,沿着树荫底下的甬路狂奔,“风车转了吗?” 大宝儿看着手里呼呼转动的风车,那点小别扭一扫而光,兴奋地颠起身子,“转啦,五叔好厉害!” 煜王单手蹭蹭鼻头,很是嘚瑟,继续架着大宝儿狂跑,一路都回荡着叔侄的笑声。 立秋正赶上休沐,陈述白也早早来到坤宁宫。跟众人寒暄后,他揽着殊丽坐在屏宝座上,看着并肩站立的骆岚雯和冯姬,淡淡一笑:“需要朕赐婚吗?” 圣旨赐婚? 两人心口一缩,为世家女和宦官赐婚,势必会受到一些老臣的腹诽,陛下能开这个口,已是对他们的鼓励。 骆岚雯笑道:“等我们想成婚了,再来跟陛下求一道圣旨,在此之前,我们还想再磨合磨合。” 婉拒罢了,在场的人有谁看不出骆岚雯对冯姬的感情,这丫头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 陈述白自然不会勉强,“好,随时来找朕。” “多谢陛下。” 送众人离开后,陈述白开始为大宝儿改装风车,想让风车更漂亮些。 身穿龙袍的男子,挽起衣袖和袍裾,拿着木匠的工具坐在殿门前的杌子上,身侧是蹲着的女儿,脚边是慵懒晒太阳的衔蝶猫,颇有几分岁月静好的意味。 殊丽拿起长嘴壶,想要去庭院内给花卉浇水,奈何胃部忽然不适,捂嘴干呕一声。 陈述白放下工具,疾步走到她身侧,抚了抚她的背,为她顺气,吩咐宫侍道:“去传御医。” 之后,带着殊丽走进东寝,坐在了软塌上。 殊丽靠在他肩头,“我有点困。” 陈述白将她抱在怀里,跟哄小孩儿似的,语气温柔到腻毙,“睡吧,我陪着你。” 殊丽闷闷地点头,闭上了眼帘。 大宝儿躲在落地罩前,看着虚弱的娘亲,心里急得不行,一扭头跑出月门,见背着药箱的老御医赶来,立马上前拽住他的袖子,“老爷爷,你快点呀。” 矮个子的小公主拽着花白胡子的老人,身后还跟着几名宫侍,不知道的,还以为出了多大的事。 待御医把脉后,陈述白负手问道:“皇后身子如何?” 看似淡然,实则握住的拳头愈发紧了。 御医起身,双手交叠作了一揖,“恭喜陛下,是喜脉。” 闻言,陈述白拳头握得更紧,“确定?” “微臣不会把错脉的。” 不等陈述白反应,大宝儿急得皱起眉头,“什么是喜脉?” 她都听不懂。 御医笑了,“回公主,娘娘怀了胎儿。” 啥是胎儿呀?大宝儿还是不懂,扭头看向陈述白,“父皇?” 陈述白揉揉她的头,“你有弟弟或妹妹了。” 大宝儿瞠目,张圆嘴巴,看看御医,又看看熟睡中的母后,然后捂住嘴,兴奋地直跳。 看着欢腾的女儿,陈述白眼眶发酸,屏退御医,安静地坐在塌边,为殊丽掖掖被子,附身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想起她刚怀大宝儿时连夜逃离皇宫的情形,心像被千刀万剐般疼痛,无法想象,她当时的彷徨和恐惧。 夕阳西下时,殊丽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现丈夫和女儿都在身边,“唔,陛下怎么没去御书房?” 陈述白握着她的手,语气更为温柔,“想陪着你。” 殊丽缓缓坐起身,忽然觉得胃口好了,想要吃些膳食,“我饿了。” “饭菜备好了,都是你爱吃的。” 刚睡醒,身体还有些乏,殊丽趴在陈述白肩头,双臂环住他的后颈,“我没事,你去做你的事吧,要不又要忙到夜里了。” 陈述白抱住她单薄的背,不敢太用力,御医说刚刚怀上,容易动胎气,“今日不忙。” 一旁的大宝儿是个藏不住事儿的,迈开小短腿爬上塌,自殊丽身后抱住她,“母后,你又做娘啦。” 殊丽没听明白,“宝儿说什么?” 大宝儿笑嘻嘻地贴着她的后襟,换了一种说法,“宝儿要做姐姐啦。” 这一次,殊丽听懂了,急急坐直身子,盯着陈述白深邃的凤眼,“真的?” 陈述白点点头,其实心里还有个结,担心殊丽不想生,毕竟上次生大宝儿时是难产。 他尊重她的选择,要与不要,全凭她做主。 哪知,殊丽低头摸摸小腹,嘴角带笑道:“怪不得我前几天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个更淘气的小男娃。” 听她的语气可不像是排斥,陈述白拉住她的手臂,安慰道:“你若不想生,不必勉强。” 殊丽轻哼一声,“你若不想要,吱一声就行。” “不是......” “行了,我说过,顺其自然,既然怀上了,那就生下来,给大宝儿做个伴儿。” 大宝儿拍拍手,围着爹娘打转,“宝儿有弟弟妹妹啦,叫什么好呢?” 陈述白哭笑不得,又要开始准备孩子的名字了,大宝儿的名字取了六个月,这一胎不知要准备多久...... 半月后,陈斯年被戴上枷锁押至御前。 陈述白端坐龙椅,清隽凉薄,“听说你想见朕?” 距离上次见面已经过去三年,眼前的天子没有多大变化,陈斯年面上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是啊,罪民有事求见陛下。” “讲。” “罪民想将功抵过,出狱伴在林斐身边。” 既然对方直白,陈述白也不打算整些弯弯绕绕,“你也说了,是将功抵过,抵的是过去,怎又提出出狱这种要求?” “那就多抵一些,积攒了功德后,再去陪林斐。” “朕想知道,世间若是没有林斐这个牵绊,你会一直堕落下去吗?” “陛下是假设,世间没有假设。” “你所犯的罪孽,想要出狱,不觉得是在说笑?” 陈斯年知道会是这一结果,“罪民想陪伴林斐长大,待到他心智成熟,罪民愿意再回到牢中思过。” “不是不可以,但朕不信任你。” “所以?” “朕可以允你陪在林斐身边十年,但不止是将功抵过,而是拼命去完成几件看似不可能完成的案子。” 陈斯年是个鬼才,若是被大理寺所用,说不定能侦破一些陈年旧案,但有些案子甚是棘手,稍有不慎就会丧命。 听完案子,陈斯年勾起唇,“陛下不如直接叫罪民去送死。” “接与不接全凭你,朕是无所谓。” 陈斯年磨磨牙,阴森森地笑了,“那便试上一试,万一运气好呢。” 与他对上视线,陈述白面色淡淡,一副不关心他将会面临怎样境遇的表情,“临出发前,你最好认识一下与你一同去办案的大理寺官员,记住,是你协助他们,不是将他们当作属下。” 说罢扬起手,传了几人进来。 陈斯年扭头去瞧,从一排人员中,认出了唯一一名女子。 关婉韵。 第104章 番外8 秋高气爽,孕三月的女子坐在庭院的摇椅上,吃着桂圆和甜枣,懒洋洋地翻看着大宝儿所作的水墨画。 那会儿陈述白带着陈溪作画,大宝儿也跟着握起笔杆子,在画纸上勾勒来勾勒去,勾勒出一幅“潦草”的水墨画,还到处跟人炫耀,逗得宫里人咯咯笑。 自打有孕,殊丽变懒了许多,赶上风和日丽,就会坐在庭院内小憩。 手中的画作落在地上,也浑然未觉。 一道小小身影走过来,为睡着的人儿盖好毯子,随即弯腰捡起画纸,掸了掸尘土,掐腰叹了一声,颇为老成。 一旁为殊丽驱赶秋日蚊蝇的宫人憋笑道:“公主,你怎么还叹气了?” 大宝儿卷好画纸,一本正经道:“母后越来越不让人省心了,睡个觉还不知道盖被子。” 宫人捂嘴笑,心道一点儿也不冷,根本不用盖毯子,不过小公主还真是个操心的命。 一个人闲得无聊,大宝儿拿起改良过的风车跑出月门,沿着树荫使劲儿地跑,随后停在一处池塘前,蹲在那里盯着池中的锦鲤。 跟过来的宫人们站成一排,静静陪在小公主身后。 大宝儿喜欢鱼儿、鸟儿、猫儿,经常同它们讲话,絮絮叨叨像个小老妪。 陈述白过来时,大宝儿还在跟锦鲤述说心事。 “鱼啊鱼,不知道阿斐哥哥和他的舅舅、我的叔叔团聚了么。” 没想到女儿惦记着这件事,陈述白负手站在宫人一侧,抬起食指抵在唇边,示意他们不要发出动静。 众人又听大宝儿说道:“鱼啊鱼,你们说,父皇为什么不喜欢那个叔叔?” “那个叔叔看上去有点凶,不过我不怕他。” “鱼啊鱼,你能游到叔叔身边,告诉他宝儿不怕他吗?” 不知小家伙脑袋里装了点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陈述白轻咳了声。 大宝儿闻声回头,见父皇突然出现,吐了一下舌,怯怯地站起来,既心虚又理直气壮,“宝儿在跟鱼讲话,父皇不能偷听。” 陈述白走过去,将她抱起来,“不只为父听见了,在场的人都听见了,你下次小声一点。” 大宝儿捂住嘴,认真地点点头,用气音道:“知道啦。” 陈述白眸中染笑,抱着她回到坤宁宫。 殊丽还未醒来,净白的脸上浮现两抹红晕,看样子睡得很香甜。 陈述白抱着女儿坐在一旁的藤椅上,静静凝着妻子,心里也惦记起大理寺那拨人的情况。 一个月过去,也该有口信捎回来了。 一座繁华城池的郊区外,陈斯年等人被当地布政使的杀手们逼至绝境。 历经一个月,陈斯年等人已经侦破两桩陈年大案,可锋芒也随之四溢,被这一带的布政使探听到了风声,在沿途设置了埋伏。 因被追杀,陈斯年和众人走散,一个人悄然走在浓雾弥漫的树林里。 对方先下手为强,无疑是不想他们探查到蛛丝马迹,那势必有鬼。 陈斯年蹲在地上捻起一枚飞镖,估摸是杀手们在追逐时投掷的。 身后传来细微脚步声,陈斯年扣紧飞镖,状若没有察觉,待脚步声逼近时,倏然转身挥手,射出了飞镖。 关婉韵侧身避开,忙道:“是我。” 陈斯年并没有因为差点误伤自己人而感到抱歉,冷冰冰问道:“其他人呢?” 关婉韵捡起飞镖查看后,放进衣袖,“走散了。” 既是自己人,两人选择了同行。 到了溪边,陈斯年蹲下来掬起水洗了把脸。 关婉韵抱臂靠在溪边的老树上歇息,“你觉得,这个布政使有问题吗?” “还用问?事出反常必有妖。”陈斯年洗完脸,又用手掌的余湿擦了擦脖子,溪水清凉,皮肤也清爽起来,“为今之计,先拿下两名刺客,逼出口供再说。” 先帝二十年,该布政使还是名不转经传的伯府二公子,那一年秋,他的府上发生命案,伯府家主被人杀害,官府按着线索抓捕了他的长兄,他顺利继承了爵位,进而有机会入朝为官。先帝二十二年,年仅二十一岁的他拿到一方布政使之职,就此扶摇直上,任谁都要感慨一句年少有为,但实则,他与当时的吏部尚书交好,两人沆瀣一气,做了很多见不得光的事。 后来,他实力大增,派人将那个吏部尚书灭口,就此高枕无忧。由于没有留下证据,先帝没有怀疑到他身上,直到陈述白登基,派人着手调查伯府家主和吏部尚书被杀的案子,才顺着线索怀疑到他的身上。 但此人手底下的能人异士极多,还握着十万兵权,成了这一带的霸主,想要逮捕他,必须拿到实打实的证据。 陈斯年等人也因此遭遇了埋伏。 听完陈斯年的建议,关婉韵沉默了,在被追杀的途中,想要反过来活抓刺客,并不简单,但关婉韵没有退却,爬上一棵最高的树,眺望远方,随即开始设置陷阱。 他们的包袱里带着铲子、捕兽夹、铁钩捕网,需要等刺客越过此处时,主动上钩。 挖了坑,关婉韵一边布置捕兽夹,一边问道:“你做饵?” 陈斯年撇开手里的铲子,啐了一口嘴上的尘土,挑眉道:“要不你做饵?说不定杀手怜香惜玉。” 关婉韵最厌恶谁拿此事调侃,一脚踢在他的膝弯,眼见着高大的男人趔趄一下,差点跪在地上。 陈斯年从未想到这女人会跟他动手,转身皱起眉头,“你有病啊?” “是你先挑事儿的。” 关婉韵拿出铁钩捕网,再次爬上树干,将一头系好,又示意陈斯年去系另一头。 上面的钩子差点伤到脸,陈斯年隔空点点她,心道好男不跟女斗。 布置好陷阱,陈斯年拾了些枯枝,准备在陷阱前烤肉,以浓烟和香味吸引杀手的注意。 关婉韵隐藏在树杈上,闻着烤鸡的味道,忽然肚子咕噜一声,幸好站得高,不会叫底下那人发觉。 她抿抿唇,着实饿了。 陈斯年不紧不慢撒着调料,当粉料与鸡的脆皮交融时,香味瞬间迸发出来,弥漫在树林间。 掰下一个鸡腿,陈斯年吃起来,全然没管上面的女人。 五名杀手寻着气味赶到时,陈斯年刚好吃完整只鸡,还掏出锦帕,优雅地擦了擦嘴角。 杀手们对视几眼,悄悄朝着背对他们的男子靠去,举起了手里的钢刀。 火光映入陈斯年的眼中,幽幽深深,晦暗不明,有种阴郁的诡异感,他就那么坐着,像是没有察觉。 当锋利的刀刃擦过耳边时,他以拇指挡开,拇指上套着的,正是从天子那里讨要来的玉扳指。 作为天子的信物,陈斯年并不爱惜,当刀刃和玉料发生碰撞时,他还轻蔑一笑,丝毫没去在意玉扳指是否能承受这么打的冲击力。 树下五打一,关婉韵垂眸看着,没有要插手的意思,她解开网绳,踩在脚下,等两名杀手靠近时,腾空而起跃下树枝。 网丝罩住了两名杀手,随之传来惨叫。 网丝上的铁钩有倒刺,一旦勾住皮肤,很难拔掉。 剩下三名杀手,一个在跟陈斯年过招时掉入土坑,一个被捕兽夹夹住,原地跳脚,剩下一个,被关婉韵以刀柄劈晕了。 陈斯年吹声口哨,散漫地夸赞道:“身手不错。” “是你身手差。” “一对五和一对一,能一样?” 关婉韵拽起晕倒的杀手,几下将其绑在树上,面不改色道:“一样。” 很少吃瘪的陈斯年哼笑一声,帮忙将其余四名杀手绑在一起,开始了逼供。 逼供的手段,比大理寺和刑部有过之无不及。 看得出,他是个极其心狠的人。 记录完杀手们的口供,关婉韵吩咐道:“给他们搜身,他们身上的信物可以作为之后的证物。” “你自己来呗。” “你是男子,更方便些。” 陈斯年瞥她一眼,“夜叉也有不方便的时候?” 关婉韵懒得斗嘴,收拾起捕兽夹和捕网,却在扑灭火堆时,不小心打翻一截燃火的枯枝,差点燎了陈斯年的衣袍。 陈斯年嗤骂一声,顺手将枯枝丢向关婉韵,夺过口供就要走。 关婉韵眯下眸,心想他应是想要独吞功劳,于是追了过去,“站住!” 陈斯年健步如飞,根本没有停下的意思。 见状,关婉韵不再顾及,脚踩一侧树干飞身而起,跨坐在陈斯年的后颈上,竖起两根手指就去戳他的眼睛。 陈斯年避开她的手,猛地甩了一下,将人甩出一丈远,旋即跑开,暗道这夜叉下手又毒又狠,还是小心为妙。 关婉韵爬起来,擦了一下磕破的嘴角,摸出衣袖里的飞镖,毫不留情地掷了出去。 正中陈斯年左肩。 “嘶......” 陈斯年反手拔下飞镖,恶狠狠地转过身,捏着滴血的飞镖走上前,语气冰冷,“你活腻歪了?” 关婉韵终于明白过来,出发前,天子为何叮嘱他们时刻戒备这个人,而不是将他当作队友。 有野性的恶徒,总会在某个时刻原形毕露。 比起那些杀手,眼前的男人更难对付。 “你伤我,于你没有任何好处,天子还会追责,功亏一篑,还怎么陪在林斐身边?” “多谢提醒。”陈斯年还在靠近,“你真觉得我是为了一个孩子?借口罢了。” 所以,他从头至尾都没在乎过林斐,是想趁机逃之夭夭? 关婉韵慢慢退后,右手伸到背后,摸到了刀柄,“劝你冷静。” “我冷静三年了。”陈斯年阴恻恻地笑了,忽然投出飞镖,朝关婉韵袭去。 关婉韵侧头躲开,却听见背后传来“啊嗷”一声。 草丛乱颤起来,不知什么东西跑开了,看身形和动作,是个具有攻击性的小型野兽。 飞镖没有射中野兽,却还是惊吓到了它。 关婉韵疑惑地扭回头,对上陈斯年似讽非讽的眸子,“你在救我?” “想多了,我只是冷静下来,不想惹事而已。” 说罢,蹭了一下肩头的血,头也不回地走开,还将那份口供丢在地上。 关婉韵弯腰捡起,愈发琢磨不透这人的脾气,古怪又深不可测。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并没有独吞功劳的心思,否则,刚刚不会救她。 “喂,等等。” “快点跟上,日头落山,林中不安全。” “你不处理伤口?” “少假惺惺,适才伤我时,怎么没手软?”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谁也没看谁,谁也不服谁,就那么怼了一路。 关婉韵从不知,自己的话可以这么多。 第105章 番外9 孕四月时,殊丽每日都在宫里走上一大圈。 陈述白不忙时,会带着她和大宝儿乔装出宫,一家三口乘坐乌篷船,漂浮在粼粼滟滟的水面上,望着水边被夕阳斜照的枝桠上一排排准备迁徙的候鸟,聊着少时的趣事。 大宝儿很喜欢听爹娘讲述少时的事,捧着小脸蛋听得认真,却突然感觉肩头一重,她扭头去瞧,见肩头多了一只叫不上名字的水鸟,登时面露喜悦,“母后,鸟!” 殊丽“嘘”一声,示意她安静。 大宝儿不敢再动,颇有几分美滋滋。 望着女儿和水鸟相处的画面,陈述白后仰靠在乌篷上,拿过斗笠盖住脸,忽然有种想要一直这样过下去的疏懒感,妻女在旁,真好。 相比之下,远在另一座城池的陈斯年就想骂街了。 “烤个土豆都烤不好?” 看着芭蕉叶上糊成煤炭球的土豆,陈斯年忍气将打来的泉水倒进铁桶,又将摘来的野菜一股脑放进桶里,撒完调料架在火堆上,冷冰冰凝着对面的女子,“除了打打杀杀,你还会做什么?” 关婉韵拨开烤糊的土豆皮,浅尝了一口,苦得胃冒酸水,“会查案。” 时隔一个月,两人已经拿到当地布政使的不少罪证,却因对方派出的大批杀手,被困于山中。 “再憋一个月,你能把爷气疯。” “那我为陛下消除了一大隐患。” “真有本事啊,女侠士。”陈斯年又掏出两个土豆丢进火堆,“只剩两个了,认真点,再焦了,喝菜汤吧。” 行走在深山老林中,有的吃都不错了,关婉韵认真看着土豆,心绪飘得很远。 他们来时是十个人,走散后,就剩下他们二人,心里难免担忧其他人的安危。 火星子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陈斯年喝了一口泉水,躺在石洞内,双手搭在胸口,望着凹凸不平的石壁,忆起被官兵围剿那些年躲东躲西的经历。 他知道,包括张胖子在内,很多人都不理解他为何突然失了夺权的欲念,可他自己清楚,比起躲东躲西,他更喜欢惬意闲适,若不是仇恨一时蒙蔽双眼,他或许会过上不一样的人生。 带着林斐牧马放羊,归隐田园。 “喂。” 耳边传来女子的唤声,陈斯年闭着眼懒洋洋回道:“我有名字。” 一个拥有皇家姓氏的恶徒。 关婉韵跳过了名字,提议道:“你我二人不能一直跟杀手消磨下去,不如一个留下做饵,一个趁机离开,回宫复命。” 这样不但能吸引来大部分刺客,还能让走散的同僚们精准锁定此处位置。 又做饵? 陈斯年睁开眼,斜睨起她,摆明了不愿做送死的那个。 关婉韵将一把短刀扔给他,“你走,我留下。” 夜叉不愧是夜叉,关键时候还是有几分担当的,陈斯年却嗤了一声,将短刀扔回去,“我不承任何人的情,要走你走,我留下。” 没想到他会拒绝,还是斩钉截铁的拒绝,关婉韵耸耸肩,“也行,那你自己小心。” 陈斯年仰躺着不动,拧开水囊灌了几大口,还呛了一下,不停咳嗽起来,“三日后,咱们在下一座城池汇合,若是没有见到我,就替我跟陈呦鸣说一声,叫她尽力扭转林斐的心态,帮那孩子摆脱阴郁。” “这话,还是你自己去跟仪宁公主说吧。”关婉韵用木枝拨出土豆,晾了一会儿丢给他,“你需要耗费体力,吃两个吧。” “你呢?” “喝菜汤。” 当晚,山洞外燃起浓烟,兵刃声持续不断,关婉韵站在高高的山脊上,看着腹背受敌的陈斯年,仿佛看见了一个不顾一切奋力厮杀的修罗。 她握紧证据,转身离开。 三日后,一座人流攒动的小城中,关婉韵刚在客栈吃完酸汤馄饨,准备去城门口守着,却被两个衣冠楚楚的男子拦下。 “小娘子一个人啊?” 周围的食客见状退避开,想必这二人不怎么好惹。 为了避开杀手追踪,关婉韵褪了劲装,换了一身寻常的布裙,看上去很像是成亲不久的小妇人,还是高挑纤细惹人心痒的清秀美人。 指了指斜对面的药铺,关婉韵道:“不是一个人,家夫在附近买药,很快就回来了。” 其中一个纨绔搓搓下巴,上下打量起她,“昨儿我就见你一个人办了入住,哪来的丈夫?莫不是不受夫家待见,跟野男人离家出走,无家可归了吧?” 另一人接话道:“没关系啊,哥哥那里正好有座外宅,不如丢下你的野男人,跟哥哥走?” 两人邪笑起来。 一大早的,关婉韵只觉膈应,面色淡淡地越过两人,“事忙,借过。” 其中一人举起手臂拦下她,一副势在必得的架势,“爷就喜欢有野性的小妇人,去喝几盅?” 他上前一步,附耳道:“周围人太多,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惹怒了爷,有你好果子吃,跟我们走。” 关婉韵看了一眼天色,宵禁已过,城外的人可以进城了,她不愿耽搁时间,也不想惹事招人注意,于是扯唇笑了下,“好呀,以免被人嚼舌根,咱们走小路。” 两人一听有戏,窃笑连连,带着她走进一条长巷。 刚一进去,就开始警告威胁,叫她老实点。 关婉韵前后望了望,确定没有路人经过,淡了唇边的笑意。 转而,巷子里发出两声闷叫,带着痛苦的呻/吟。 关婉韵拔下插在两人手背上的一对短刀,冷冷道:“今日且留你们狗命,再让我瞧见你们欺负人,当心项上人头不保。” 说罢,各赏了两人一脚,大步离开。 两人捂着血粼粼的脸来回打滚,根本不知伤他们的人,是朝廷赫赫有名的女捕快。 关婉韵来到城门口,站在树下,一等就是三个时辰。 全都没有来汇合。 不知是同僚们没有解救陈斯年,还是他们都没有逃出来...... 默了许久,她勒紧包袱,牵过马匹准备踏上路途,皇命在身,不能再耽搁了。 可就在她跨坐上马鞍时,几道熟悉的身影前后走进城门洞,都是灰头土脸的。 她握紧缰绳,稳住马匹,吹了声口哨。 几人听出口哨的暗示,转眸看来,大大地舒口气。 来到人少的马场,几人一边选马,一边说起在山洞前厮杀的场景,可谓惊险万分。 关婉韵询问道:“陈斯年人呢?” “他引开了一拨杀手,往东去了,我等找了许久,未见踪迹,不知他身在何处。” “一拨是多少人?” “二十来个,我们当时也没看太清。” 关婉韵记得天子的叮嘱,叫她防备陈斯年的同时,也务必将人带回宫。既受天子所托,怎好辜负? 将裹着证据的包袱交给一名同僚,嘱咐他将证据交给天子和大理寺卿,又与其余同僚作别,相约了汇合的城池,之后,一个人驱马,按着他们提供的线索追去。 陈斯年,就是趴下,你也要喘口气,别耽误我立功! 马蹄阵阵,关婉韵腰挎一对短刀,目光坚定。 一处老林中,陈斯年被逼至绝境,脚边是千尺瀑布的上游,稍有不慎就会溺水。 杀手们在岸边与他厮打,笃定他身上有重要的证据。 陈斯年踹飞一名杀手,转身挥刀,逼退了举刀砍来的几人,发狠地蹭了一下嘴角的血,眼底愈发恣睢。 二十来个杀手,已经被打倒一半,剩下的人还在围攻着他,试图找到他防守的漏洞。 为了引开他们,陈斯年跑出了十里,体力已经不支。虽然对方也是同一情况,但他们胜在人多。 但骨子里的胜负欲,不容他倒下,他冷冷睨着对方,狞笑一声,露出森森白牙,大力挥出刀柄,像匹被激怒的狼。 杀手们没想到朝廷派出的钦差这般癫狂,将他们屡屡逼退,发起威来跟个疯子没两样。 大理寺里,没听说有这么个人啊。 倏然,林子一头传来马蹄声,杀手们一边与“疯子”对弈,一边扭头去看,只见午日秋阳中,一女子纵马而来,身穿布裙,发上插了一对珠花,再普通不过的打扮,奈何一出手,就撂倒了他们两个兄弟。 骏马扬蹄嘶鸣间,关婉韵朝陈斯年伸了手,“不可恋战,上来!” 陈斯年本想将几人全部收拾了,以出他跑坏靴子的恶气,但架不住关婉韵这夜叉手劲儿大,拽住了他的脖颈不放。 顺着力道的方向,陈斯年翻身上马,跨坐在关婉韵身后,斜睨着被甩在马后的一众杀手。 他呸了一口,吐出血水,转眸道:“你那几个同僚忒忘恩负义,亏了我引开一部分杀手,给他们博出出路。” 关婉韵甩了一下马鞭,使得马匹狂奔在青翠欲滴的林间,她解释道:“他们找过你,没找到。” “你怎么能找到?”不过转念一想,她不是已经去了临城,怎会一人折返? “你是专程来寻我?“ “不然呢?” 陈斯年挑高眉,扭头哼笑一声,“有点血性啊,夜叉。” 关婉韵想说,她是因为天子的嘱托才冒险来搭救他,可马匹忽然被什么绊倒,两人顺着惯性摔了出去。 手臂着地的瞬间,两人齐齐翻转一圈,单膝跪在了地上。 脸朝脸,快成夫妻对拜了。 陈斯年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走到摔倒大喘气的马匹前查看,发现马匹是被一根长长的麻绳绊倒。 在深山老林里设置这么长的麻绳,不会是猎户所为,最大的可能就是此处有山匪! 果不其然,周边的山坡上,冒出了几个黑乎乎的脑袋。 陈斯年笑叹一声,后有杀手,前有山匪,运气忒“好”。 “喂,夜叉。” 关婉韵也发现异常,淡淡应了一声。 陈斯年主动靠过来,与她背对背,“这一次经历过后,你可有的吹了。” 没懂他的意思,关婉韵扭头,“你说什么?” 陈斯年举起佩刀,乖张地笑了笑,“与我并肩作战,你该觉得荣幸。” 关婉韵忍不住翻个白眼,“闭嘴吧你。” 与此同时,山贼们慢慢逼近,将两人包围其中。 关婉韵贴着陈斯年的后背,拿出了短刀,“陈斯年。” “干嘛?” “你若中途敢溜,弃我一人在此恶斗,就算化作厉鬼,我也会拉你一同坠落。” 陈斯年笑得吊儿郎当,“我就曾是崖底的厉鬼,才刚刚脱胎换骨,放心,爷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的。” 日光稀薄,乌啼叫,深山老林里响起了打斗声。 第106章 番外10 柳暗花遮,泠泠秋风,眼前狼藉一片。 关婉韵处理好左小腿的伤,将金疮药和缠带扔给席地而坐的男子,“快敷药,以免感染。” 陈斯年拔掉瓶塞,将药末撒在右腿伤口上,“嘶”了一声,很难忍受金疮药灼刺血肉的痛感,可身侧的女子跟个木头一样,丝毫没有流露痛苦的表情,不知是以前承受过太多变得麻木,还是痛觉迟钝。 “你不疼?” 关婉韵撩下裤脚,“我没你那么娇气。” 娇......气? 有生之年,陈斯年从没将自己跟“娇气”一词联系在一起过,想这夜叉腹无墨水,胡乱用词。 “你以前,到底经历过什么,才这么悍勇啊?” 经历过什么?自然是难堪的事,关婉韵不愿回忆过往的场景,疏冷回道:“跟你一样,没遇见过好事。” 大理寺的卷宗室内装有犯人的全部音尘,关婉韵想得知陈斯年的过往不难,临出发前,也因天子的嘱托,认真查看过,十分清楚陈斯年经历过怎样的童年,以及他在榆林镇的过往。 与他相比,关婉韵没觉得自己更幸运,在与兄长走散后,她经历了炼狱的考验,几次虎口脱险,残喘度日,伤痕累累时,她会仰面望着云层挤出的天光,告诉自己,只要心中的光不湮,终有一日能重获新生。 “我饿了,寻摸些吃食吧。” 深山老林又逢日落,周遭响起鸟啼兽鸣,哪那么容易寻到食物,可适才恶斗一场,再不进食,恐会无力抵御潜在的威胁,陈斯年以佩刀为拐,缓缓站起身,想去树上摘些野果。 看他一瘸一拐的,关婉韵也站起来,跟了过去。 “坐着吧,又矮又瘸,别拖后腿。” 即便是在做好事,陈斯年说话也不客气,给人一种恶气满满的感觉,可关婉韵本就见惯了凉薄之人,不差他一个。 “那棵树上有果子。” 借着月光,关婉韵指着一棵高树,喊住了面前的男子。 陈斯年仰头瞧了眼,最矮的树枝也比他高,平时还能爬上去摘到,今儿伤了一条腿,实在是不方便。 用刀劈砍,也只砍掉了几片树叶,“换一棵吧。” 两人继续往丛林深处走,却是一棵比一棵高大,采摘起来更具难度。 面无表情地折返回来,陈斯年单手掐腰盯着坠在枝头的野果,舔了舔牙齿,幽幽开口:“望梅止渴,多看会儿就饱了。” 关婉韵闭闭眼,没去怼他,取出短刀向上抛去,却不想,树枝太过粗壮,不仅没有削断树枝,还“送”出去一把刀。 望着斜插在树枝上的短刀,陈斯年谩笑,“赔了夫人又折兵。” “那也比什么都不做强。”关婉韵又取出另一把短刀,瞄准枝头的果子,“什么都不做,今晚过后,你就变成望‘果’石了。” 说罢,扬出短刀,顺利削下一个果子,可一个果子哪够果腹的,关婉韵走过去捡起果子和短刀,准备按着这个办法,再削下来几个。 可再向上抛出短刀时,由于力道太大,短刀穿进了浓密的枝桠中,下不来了。 见状,陈斯年笑得肚子疼,哪里会想到,英姿飒爽的大理寺女捕快会被一棵树难住。 “赔了儿子又折兵。” 关婉韵忍住暴打“熊男人”的念头,扬了扬下颔,“你蹲下,架着我上去。” 陈斯年明显反应慢了半拍,指了指自己,“我,背你上去?” “换过来也行。” “成交。” 关婉韵捏捏拳头,没想到他脸皮厚如铜墙,但自己说的话,也不好失信,于是不情不愿蹲下来,拍拍肩膀,“上来!” 陈斯年靠在粗糙的树干上,双手嵌入袖管,盯着扎马步的女子,心道果然不能将她当姑娘看待。 她愿意,他也不委屈自己。 “蹲好了。”说着,他上前一步,抬起长腿,跨坐在她肩头,一双大手拽住了她的头发。 头皮被拽得发疼,关婉韵咬了咬牙,“换个地儿抓。” 陈斯年松开手,扶住她的脑袋,随之感受到身体在摇摇晃晃地升高。 刚想调侃一句她力气也不过如此,裆下突然一硌,卡在了她纤细的后颈上。 “停!” 痛苦袭来,他龇了龇牙,单手撑在树干上示意她快蹲下,“蹲啊!” 关婉韵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哪明白他隐晦的提示,还以为他恐高。 “忍一忍,别娇气了。” “娇气个屁!” 恨不得拍碎她的脑袋,陈斯年忍着痛苦抱住树,奈何一条腿受伤使不上力气,只能靠另一条腿绕过她的脑袋,环膝勾在树干上。 那姿势,说不出的怪异...... 关婉韵不解地皱起眉,看他一点点滑下来,跪坐在地上。 “怎么了?” 陈斯年忍住即将爆发的火气,慢慢转过身躺在树下,缓释着痛苦,目光一瞬不瞬盯着她,“你是专门来克我的?” 实在不知他在别扭什么,关婉韵蹲下来,一只手搭在膝头,见他额头绷起青筋,目光含了探究,“需要帮忙吗?” 帮忙?怎么帮忙? 陈斯年忍住粗口,夺过她手里的果子,咔嚓咬了一口。 那架势,就跟咬她似的。 自己的关心没得到回应,关婉韵站起身,不再搭理他,抬头盯着树枝上的果子犯难,可她相信船到桥头自然直,于是拿起陈斯年的佩刀,打了声招呼,“我再进林子里寻寻,你躺着别动。” 想动也动不了,陈斯年“嗯”了声,独自躺在那里望着泼墨夜色中的青翠枝桠。 月光皎皎,星光点点,兽声隐隐,虽狼狈却闲适,这不就是他最想要的生活么。 唇角勾起若有似无的笑,他单手搭在额头,跟过去那个偏执的自己作了别。 阿斐,等着舅舅回去接你。 十年,足够自己将林斐带出阴霾了。 关婉韵回来时,树下已没了那人身影,她兜着十几个果子回到避风的山洞,发现那人正在搭建火堆。 劈砍枝桠时,用的是她的短刀。 “怎么取下来的?” 陈斯年没抬头,继续忙活手里的事儿,“用石头子砸下来的。” 将寻来的食物放在地上,关婉韵道:“找了些野果,还有点野菜,凑合吃吧,明日天亮,咱们争取离开这里。” 陈斯年不咸不淡道:“等进了城,得吃顿好的。” 关婉韵认真应道:“我请你吃刀削面。” “好的懂不懂?” “刀削面不好?再给你加一碗酱牛肉。” 陈斯年吐口浊气,想笑她抠门,又觉得她语气挺真诚的,一碗酱牛肉也挺值钱的,“我要吃一桌子好的。” “那我不请。” “不是,要是冯姬想吃一桌子美食,你请吗?” 关婉韵用水囊浇洗起野菜,点了点头,“请。” “区别挺大啊。” “他是我哥,咱俩......”火光间,她抬下眼,“关系没处到位。” 闻言,陈斯年腮肉发紧,随即笑了起来,肩膀直耸,“我要是有钱,用得着你么!” 离宫前,十名钦差都分到了盘缠,唯有他一个铜板也没有,想必,是陈述白故意吩咐吏部那老东西对他一毛不拔的。 从天子到手底下的人,扣搜的不行。 陈斯年窝火,觑了一眼悬在关婉韵腰间的钱袋子,将火堆烧得更旺。 次日一早,两人走出山洞,一起探着路,终在日落西山时,寻到了林子的出口。 来到之前那座城,关婉韵带着陈斯年住进一家客栈,她节省惯了,没要天字号房,要了两间普通客房。 “驿馆那边容易让有心人盯上,住客栈为妙。” 陈斯年拿着客房的钥匙,头也不回地上了旋梯,似乎并不满意她的安排。 沐浴过后,他叩响了关婉韵的房门,与她一起去附近的医馆换药,之后,并肩走在熙熙攘攘的街市,寻摸着面馆。 陈斯年斜睨一眼她的钱袋,再次提议:“吃顿好的?” “嗯,会给你加肉的。” 这夜叉油盐不进,陈斯年心火更旺,等进了面馆,一拍桌子,“伙计,来碗最贵的面。” 伙计看他们粗布短褐,腿上有伤,挠了挠鼻子,“小店最贵的面要一两银子。” 一两银子?那些年里,陈斯年何曾纠结过一两银子,眼下,却不得不看向身侧的女子,既不服气又无可奈何。 关婉韵点点头,“给他上吧,再额外加碗酱牛肉。” 伙计还在打量他们,怕他们吃霸王餐,“娘子吃什么?” “素炒刀削面。”察觉出伙计的顾虑,关婉韵掏出碎银,“可以了吧。” 拿起银子,伙计眉开眼笑,转身走进灶房。 两碗面上桌,食材天差地别,陈斯年都有点不好意思吃独食了,“你要不再点些?” 关婉韵吃着盘子里的面,没有接话。 陈斯年扒拉出几片酱牛肉,将其余地倒给她,低头开始吸溜面条,“吃不了浪费。” 关婉韵瞥他一眼,夹起肉吃进嘴里。 这时,店门口涌来一批面色凶狠的打手,直接堵在了两人这桌。 关婉韵冷目,认出其中的两人,正是她上次收拾的恶棍。 两人在城门口蹲了许久,才蹲到她带着个男人回城,一张口就是挖苦:“臭娘们,真是跟野男人私奔的,难怪又泼又毒!” 另一人命打手清场,指了指自己脸上的刀疤,“今儿不把你的脸刮花,爷跟你姓!小的们,来啊,将这娘们按在桌子上!” 打手们上前,作势要扣住关婉韵的肩膀。 坐在对面的陈斯年投去目光,冷声问道:“何时惹上的?” 关婉韵简单叙述几句,手摸到了腰间的刀。 可没等她出手,陈斯年忽然挥出佩刀,刀气所到之处,尖叫连连。 几名打手捂着流血的手指后退,不可置信地看着刀法精湛的男子。 陈斯年拽住那两个领头的恶棍,用一只手拽住他们的发冠,将他们的脑袋狠狠摁在长椅上,旋即将佩刀插在两人的视线之间。 刀刃泛着寒光,隐约还有血迹,吓得他们觳觫起来,使劲儿眨了眨眼。 陈斯年露出阴森的笑,问道:“刚才嚣张跋扈的气焰去哪儿了?怎么还怂了,孙子?” 从店里出来,陈斯年收起刀,打量起街道两旁的摊位。 关婉韵犹豫了会儿,正式道:“谢了。” 陈斯年不甚在意地耸耸肩,目光落在一个陶瓷摊位上,“借点钱。” “做什么?” “做什么需要告诉你?” “那我不借。” “刚不还谢了我?” 也是……关婉韵无话可说,扯下钱袋掏出碎银,“够吧。” 陈斯年点点头,拿着银子走过去,买下一个胖胖的陶瓷娃娃。 关婉韵不是很理解,却见他目光柔和,随口问道:“不就是个陶瓷娃娃,那么喜欢?” 将娃娃揣进怀里,陈斯年感叹道:“像阿斐小时候。” 感觉得出,他是真的在乎林斐。关婉韵忽然好奇,除了林斐,他可还在乎过其他人,不知是不是好奇心驱策,她竟问出了口。 陈斯年默然,忽然想起多年前,溪边回眸的一瞬,视野里出现的绝色,可随着时光流逝,那抹绝色变成了模糊的影子,早已不在心头徘徊。 “除了阿斐,我不会再在乎任何人。” 答非所问,关婉韵察觉到他转瞬即逝的情绪变化,没再追问下去。 忽然,腰间被拽了一下,她低头看去,见自己的钱袋子落入了对方之手,“你……” 颠了颠分量,陈斯年握紧钱袋,“路上我管账,吃点好的。” 要他管账,不出三日,他们就得要饭,关婉韵自然不会同意,“还给我。” 可话音未落,陈斯年就迈开大步走远了,腿上的伤也没妨碍他健步如飞。 关婉韵忍着腿伤撵上去,却怎么也抓不到他的后襟。 两人一前一后,她快,他就更快些,她慢下来,他就故意停下来等等,一路都在你追我赶,颇像一对冤家。 第107章 番外11 孕七月,殊丽的身子开始笨了,胎动也越发明显,比大宝儿那会儿频繁得多。 头胎是个懒乖乖,二胎是个小猴子。 而每次胎动,大宝儿都会好奇地凑过来,盯着娘亲鼓动的肚皮,告诉里面的小猴子,叫他老实一点,别累到娘亲。 殊丽欣慰大宝儿的懂事,也期待二宝的到来,嘴角的笑意愈发明艳。 自从胎动开始,陈述白每晚都会来坤宁宫过夜,傍晚陪殊丽散步,夜里为殊丽按揉,清晨再带带大宝儿,比朝中几个妻管严的臣子还要准时准点。 臣子们发现,自打封后大典后,除了年节,几乎没有举办过任何形式的宫宴,皇帝陛下每日的任务就是处理朝事,以及陪伴皇后和小公主。 皇帝如此,臣子们哪敢肆意纳妾,更不敢沾花惹草了,各家后院的风气转变了不少,甚少再有妾室争风吃醋的丑事流传出来。 这日,大宝儿抓了一只蚂蚱,跑回坤宁宫拿给殊丽看,“母后,蚂蚱。” 岁多的大宝儿胆子大了不少,不仅敢抓蚂蚱,还敢抓蝴蝶虫,很多时候都把殊丽吓得够呛。 今日陈述白刚好也在,见女儿举起蚂蚱,拍开了她的小手,“别吓到你母后。” 手背一疼,大宝儿丢开蚂蚱,气哼哼地坐在他们对面,父皇又偏心,虽说偏心的是母后,那也不能打她手手呀。 看出女儿在生闷气,陈述白将人拉到自己身边,掏出锦帕为她擦拭手指,“为父话重了?” 大宝儿嘟嘴,“拍疼宝儿了。” 陈述白笑笑,替她揉揉肉乎乎的手,“那你也拍为父一下。” 正在喝燕窝的殊丽睨他一眼,想起大宝儿还不会走路时打过他脸的情形,忍笑弯起唇,他们的闺女可是个奶凶的小棉袄,他都这么说了,小家伙未必不敢。 果不其然,大宝儿抬手就还了一下,拍在陈述白的手背上,然后“妈呀”一声跑开,像是很怕被报复。 陈述白没想到女儿会真的还手,还手后又怂唧唧跑开,一时不知该夸奖还是怎样,当听见耳边传来轻笑时,扭头看向身侧的女子,“这么高兴?” 殊丽放下燕窝,替他揉了揉手背,“都红了,宝儿够心狠的。” “别装了。”陈述白当场戳破了殊丽的心思,抬手将人揽住,另一只手搭在她隆起的小腹上轻轻揉起来,“真是把你们母女惯坏了。” 殊丽轻飘飘道:“陛下大可以广纳妃嫔,冷淡我们母女,我们无话可说。” 听出她在开玩笑,陈述白跟着开起玩笑,“休想偷懒。” 偷懒?殊丽不解地与他对视,剪水眸子微微上挑,又娇又媚,“我怎么偷懒了?” 趁着大宝儿跑出去的工夫,陈述白掐住她的下颔,向上抬起,附耳道:“从有孕起,塌上偷懒多久了,嗯?” 殊丽一噎,哪会想到他指的是那方面,见他眼里漾着春水似的波韵,殊丽偏过头,舌快捋不直了,“才六个月。” 饿了六个月的男子似笑非笑地掐了一下她的前襟,另一只手撑住她弓起的背,“啧,半年了,为夫都该无欲无求了。” 殊丽推开身前那只作乱的手,“正经点。” 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殊丽主动问起了关婉韵等钦差的事,顺便提了一嘴陈斯年。 不提陈斯年还好,一提,年轻的帝王来了醋意,将人打横抱起走向寝殿,“惦记他是不是?” 什么跟什么啊,殊丽直喊冤,踢了踢小腿,“我的意思是,按着时日,他们也该回来了。” 陈述白像是根本不关心陈斯年过得如何,将殊丽直接抱进了东寝,扯了扯衣领,附身扣住女子的肩膀,将人压平在被褥上。 接下来的事,顺理成章,殊丽没有挣扎,只是偶尔会冒出一句“别压着孩子”。 衣衫堆了一地。 大宝儿跑进来时,躲在落地罩前望了一眼,深记娘亲的叮嘱—— “东寝的帷幔落下来时,你不准进来。” 拧了拧脚尖,她扭头跑出去,一个人坐在门槛上望着南方。 听阿斐哥哥说,冬日的初雪到来前,那个坏叔叔就会回来,不知是真是假...... 远在南方的一座小城内,陈斯年刚被关婉韵踹了一脚,生疼生疼的。 “你疯了?” 关婉韵抢回钱袋子颠了颠,轻的不像话,“出门在外,收起少爷秉性,拮据一点儿吧!” 再这么吃吃喝喝下去,他们真要上街乞讨了。 眼下只剩最后一桩案子没有拿到证据,关婉韵不想为了吃喝分心。 陈斯年掀开螃蟹盖,当着她的面,重重吸溜一口盖子里的汤汁,“深秋蟹肥美,老子年没吃到,吃一次怎么了?” “一次?” “......次。” 关婉韵气得牙痒痒,推了下桌子上的铁盆,“一次十只?!” 陈斯年还嘴道:“不是给你带出份儿了!” “我真的谢谢你。” “不客气。” 关婉韵敛住怒火,用脚勾出长椅,坐在他对面,也开始开蟹壳,银子都花了,不吃白不吃,她在这里节衣缩食,他在那里大吃大喝,凭什么啊? 要去乞讨,也是他去。 与同僚们还未汇合,但两人拿到的证据远超过那九人,回去能立个大功,想到此,她也无顾虑起来,甚至开始暗暗较劲儿,吃得快了不少。 陈斯年尝了鲜儿,没想着独占美食,懒洋洋地单手托腮,盯着对面的女子,“没人跟你抢,瞧你那小家子气。” 关婉韵冷笑,“没办法比,我幼时受过疾苦。” 被怼得没话说,陈斯年在桌面上随意画了几笔,画了一个哭脸,又觑了她一眼,将哭脸的嘴角向上勾勒两笔,变成了笑脸,随即拿起干净的筷子,去挑关婉韵的嘴角。 被他突兀的动作惊到,关婉韵拍开筷子,“有病?” 陈斯年撇了筷子,“你都不笑一下。” “没事笑什么笑?我又不是卖笑的。” 也是,堂堂大理寺女捕快,怎会去卖笑呢……不过在成为女捕快之前,未必没有那样的经历。 陈斯年自知是从泥泞里爬出来的,并不在意别人的过往,但还是或多或少起了同情心,一个失去家人保护的小丫头,容貌姣好,心思单纯,在独自行走的路途中,是如何脱离各种险境的? 那些过往,是伤,有些人能释然,有些人不能,何必去揭人“伤疤”。 “你不需要卖笑。” 对方忽然正经起来,关婉韵还有些不习惯,不过也懒得在意他飘忽不定的性子,“银子快花光了,很难支付接下来的住宿费,你来想办法。” 陈斯年哼了声,“跟你没吃似的。” “我可以不吃。” “那你吐出来。” 关婉韵一拍桌子,作势就要吐还给他。 谁怕谁啊! 陈斯年嘴角一抽,拿手挡了下,起身向外走。 还没来得及吐出来的关婉韵抹了一下嘴,“大晚上去哪儿?” “去赚钱啊。” 留下一句话,陈斯年拉开门走出去,脚步懒散,根本不像是去做正事。 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关婉韵拿起短刀和客房的钥匙,悄然跟了出去。 拥挤的街市上,陈斯年双手嵌在袖管里,不紧不慢地闲逛着,跟赏花、赏灯的纨绔没两样,只不过,纨绔身穿绫罗绸缎,这位大爷身穿打着补丁的布衣。 说起补丁衣裳,还是关婉韵逼他穿的。 由于在吃上的开销过大,他们已有两个月没有买过新衣,又因为经常打打杀杀,衣裳时常破损,无奈之下,只能打起补丁,只不过,打补丁的细致活儿,落在了关婉韵身上。 即便这样,陈斯年还是嫌弃她绣活粗糙,将他打扮成了穷困潦倒的书生,每次去胡吃海喝,都会被店家和摊主要求先支付银两。 为此,两人还为买新衣斗过气,关婉韵让他选一样,要么吃,要么穿。 他选了吃。 想到此,再盯着不远处懒懒散散的男子,关婉韵嘴角一抿,不自觉弯出一个笑弧。 走了小半个时辰,陈斯年停在一间胭脂铺前,抬头望了一眼匾额,慢吞吞走进去。 关婉韵不明白一个大男人出来赚钱,为何进了胭脂铺,却碍于正在跟踪,没有进去。 稍许,陈斯年拎着个纸袋子走出来,路过关婉韵躲避的巷口前,向后挥挥手,“出来吧,又不是暗卫出身,真当我没发觉?” 关婉韵皮笑肉不笑地走出来,用短刀碰了一下纸袋子,“买这些作甚?不知道要省着点?” “这是我赚的。” 陈斯年虽是朝廷通缉多年的逃犯,却是个精致讲究的人,在胭脂水粉上也颇有见解,刚刚不过是小小卖弄一下,教给掌柜一些新的配方,就得了相应的报酬。 说起来,他漂泊十几年,为了掩饰身份,扮演过小商小贩、商贾财主,想要赚钱,不是难事。 所以陈述白会认为他是个鬼才,想要利用他办些难事。 听完他的解释,关婉韵信了,打开袋子一看,全是尚好的胭脂水粉,“咱们可以将这些低价卖了。” “那不是砸人家掌柜的生意。” “那?” “摆摊为人上妆。” 关婉韵将信将疑,“会有人愿意花钱让你上妆?” 有家宴等热闹的事儿时,许多妇人愿意在街上请妆娘上妆,比自己画得精致,比店里便宜。 透过街市上浓淡相交的灯火,陈斯年打量起她的脸,“我可以先给你上妆,吸引顾客。” “给我?” 陈斯年系紧纸袋的口子悠了悠,“是你让我赚钱的,那你配合一下。” 两刻钟后,小巷中传来抑制不住的笑声。 看着铜镜中变成花猫脸的自己,关婉韵闭眼沉气,告诉自己冷静,可根本咽不下这口恶气,陈斯年是在戏弄她! “你还有脸笑?” 砸了铜镜,关婉韵提刀追去,誓要报复。 陈斯年翻上墙头,在圆月下捧腹大笑,全然没有察觉自己跟以前很不一样了。 “等等等等,息怒,失手了,再来一次。” 还来?关婉韵使劲儿踢了踢墙根,脚趾却是一疼,原地跳起脚来。 陈斯年跨坐在墙头,盯着女子花了的脸蛋,忽然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喂,夜叉。” “说!” “有没有人跟你说过,其实你人不错。” 冷不丁被夸了一句,关婉韵浑身别扭,拧眉瞪他一眼,“打个巴掌,给颗甜枣是不是?” 陈斯年摊摊手,没再夸赞下去,心里却觉得这女子是个能相处的,至少性情合得来。 以后路上可以关照她一下。 第108章 番外12 大雪漫天,宫里忙作一团,上上下下都提着一颗心,只因皇后娘娘又难产了。 陈述白握着大宝儿的手站在覆雪的庭院中,愣愣看着进进出出的宫人,凤眼幽深含痛,他在心里默默发誓,再也不会让殊丽怀上孩子了。 他经受不起这样的折磨,比万千刀片插在自己身上还要痛苦。 小手被攥得发疼,大宝儿抬头看向脸色如霜的爹爹,噘了噘嘴,“父皇,宝儿疼。” 陈述白反应过来,松了力道,继续盯着紧闭的寝殿窗棂,满心满眼蕴着紧张。 天还未亮,殊丽已经痛吟了许久,他恨不得冲进去告诉稳婆,去子留母,无论如何都要保住大的。 可想法一出,却被宋夫人拦住,“陛下稍安勿躁,殿内的妇人都是皇城最有经验的稳婆,再给她们一些时间。” 大宝儿不知爹爹要去做什么,下意识抱住他的腿,哼哼唧唧要抱抱。 陈述白心里乱成一锅粥,还是将女儿抱起,挂在臂弯。 陈呦鸣几人等在坤宁宫外的池塘边,个个面色沉沉,她们都目睹过殊丽生下大宝儿的场景,记忆犹新,深知殊丽的不容易。 晚娘默默坐在池边的石头上,想起殊丽在早点铺养胎的经历,心酸难忍,她的好妹妹一定要平安无事。 木桃递上帕子,抚了抚晚娘的背以示安抚。 又过了一刻钟,寝殿内还未传来婴儿的啼哭,众人心慌不已,连元栩、冯姬和煜王也从各自的衙门赶来,站在月门外等着消息。 别的事,他们琢磨不透天子的心思,但在保大保小上,他们可以肯定,天子定会保大。 随着时间推移,众人的心一点点下沉,连大宝儿也感受到了恐慌。 “父皇,母后不会有事吧?” 陈述白拍拍她的背,目光深沉坚定,“为父不会让你娘有任何闪失。” 他放下大宝儿,望了一眼天际云层中挤出的光,握紧拳头,大步走向寝殿。 宋夫人没再阻拦,发出一声叹息。 寝殿内回荡着殊丽痛苦的呻/吟,以及稳婆的一声声引导。 当一角玄色龙袍出现在众人视线中时,随之而来的,是天子低沉的命令—— “保皇后。” 稳婆们惊愕,纷纷跪地,皇后娘娘这一胎很可能是个皇子,是大雍朝的太子,她们哪敢应声。 打头的稳婆以额抵地,“事关皇室气运,望陛下三思。” 事关皇室气运,就可以弃掉他的丽丽吗?陈述白拳头握得咯咯响,忍着喉咙的酸涩下令:“还让朕讲第二遍?” 倏地,帷幔中传来一道气若游丝的声音,“陛下,再给我一点儿时间。” 陈述白疾步走过去,蹲在床边,握住殊丽的手,“听话,咱们不勉强了,有大宝儿就够了。” 殊丽摇头,“我还可以坚持,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放弃,请陛下先行出去,我心里有数。” “丽丽!” “出去!” 下面疼得痛不欲生,殊丽没耐心哄他,直接呵斥了一声。 这一声,吓坏了稳婆们,她们哪里会想到,温温柔柔的皇后娘娘,敢大声呵斥天子,又哪里会想到,强势阴鸷的天子,是个妻管严。 陈述白咬了咬牙,起身大步向外走,脸上更显焦灼,却拧不过那个小女人。 可没等他跨出门槛,内殿突然传来一声尖叫,转身之际,他听见稳婆惊呼出声:“露头了,露头了,娘娘再用些力气!” 不安的一颗心,在听见这句话时得到了舒缓,他呆立在原地,听得一声声痛呼和引导,终在天光倾洒世间时,等来了婴儿的啼哭。 “哇,哇——” “恭喜娘娘,是位小皇子!” 一刹那,所有人的心境发生了逆转,阴霾散去,心田回春。 陈述白冲进去,没顾忌血粼粼的场面,扑坐在床前,没去看儿子的面相,眸光紧紧锁在殊丽身上。 殊丽几近晕厥,却很想瞧一瞧自己用尽力气生出的小东西,“你让让。” 陈述白哪会避开,附身贴在殊丽耳边,哽咽道:“辛苦了,孩儿他娘。” 孩儿他娘,多亲昵的称呼,殊丽忍不住笑出声,疲惫又欣慰,“嗯,是很辛苦,以后再也不生了。” “好。” 皇后娘娘诞下皇子,满朝为之庆贺,消息很快传到了大江南北。 远在南方的陈斯年在听见这个消息时,正坐在屋顶吹奏陶埙,没有太多情绪,淡淡的,平平的,却换了一首曲子,曲调明快,如跳动在彩云间的璀璨星光,连成曲谱,悠扬婉转。 关婉韵不懂乐理,但还是感受到了吹奏者的心境,她向上抛去一个酒壶,“皇后娘娘产子,咱们也庆祝一番。” 陈斯年接住酒壶,心不在焉道:“有什么可庆祝的,又不是老子生孩子。” “那你别喝。” 这夜叉好不容易大方一回,主动买来酒,怎能不喝,当他傻啊!陈斯年不仅喝了,还一滴没剩。 之后打个酒嗝,仰躺在屋顶,张开四肢,沉沉睡去。 梦境中,他瞧见了陈述白,还是那不冷不热的德行,看着都烦。 “恭喜啊。” 陈述白静静看着他,以胜利者的姿态。 佳人在旁,有儿有女,的确是胜利者啊,陈斯年自嘲地笑笑,忽然也想找个人成家,生个小猴子,好好跟身边人炫耀一番,可他知道,以他古怪又挑剔的性子,与之成家的女子,必须是他中意的。 醒来时,天上繁星密布,灯火稀薄。 天气有些寒,他坐起来搓了搓手臂,步下梯子回到廊下,想要找条毯子围在身上取暖,忽然想起另一件事—— 离开皇城前,他曾答应阿斐,要赶在皇城的第一场降雪前回去,如今是食言了。 拍开关婉韵的门,他打着商量道:“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先行一步回城,你来查最后这个案子。” 关婉韵睨他一眼,“啪”地合上了门。 不行就不行,凶什么啊? 陈斯年伸个懒腰,慢悠悠回到自己房里,躺在床上开始琢磨案子。 嫌疑人是当地的知府,年轻时娶了工部尚书的庶女为妻,飞黄腾达后,碍于老丈人的威严,没敢休妻,却养了一后院的小妾。 多年前,发妻离奇死亡,有人猜测是因他宠妾灭妻,发妻不忍受辱寻了短见。也有人猜测,是发妻掌握了这名知府行贿的罪证,被灭了口。 可碍于当时没有实证,就不了了之了。 陈斯年单手撑头,决定带着关婉韵夜探知府府邸。 听完陈斯年的计划,关婉韵点点头,还挺乐意配合。 毕竟,谁都想早些办完事,回皇城跟亲人团聚。 穿上夜行衣,两人来到府邸的后院,决定翻墙而入。 “你先。” “你先。” 不约而同的,两人都扎好了马步,想让对方先探路。 陈斯年嗤一声,踩着关婉韵的手掌跨上墙头,摸黑翻了进去。 关婉韵等在外头,隐约听得狗吠,声音不大,两三声就没了动静,再抬头去瞧,发现陈斯年坐在墙头掸了掸被咬破的衣袖。 “被我敲晕了,上来吧。” “没受伤吧?” “你关心我?” 关婉韵没回答,递出手,就着陈斯年的拉力翻上墙头后,才发现后院里不仅躺着猎狗,还躺着两名护院。 还挺能耐。 心里佩服一瞬,她跳到地上,对陈斯年歪歪头,示意分头寻找。 陈斯年小声道:“太浪费时间,咱们还是挟持个小妾,直接问得了。” “不入流。” “那你说,偌大的府邸,你去哪里找证据?” 关婉韵噎了噎,算是默认了他的计划,“可你知道哪个是最得宠的么?” 陈斯年指了指倒地的护院,“从他口里探知呗。” 两人将一名护院五花大绑,托到隐蔽的角落,没一会儿,前后走出来,径自朝一座偏院走去。 子时三刻,陈斯年扛着个麻袋将人扔出高墙,随即搭手,送关婉韵上了墙头。 离开府邸后,两人将晕倒的小妾带去巷子里,扬言要刮花她的脸。 小妾本就跟那知府阳奉阴违,哪会豁得出去脸蛋保守他的秘密。 是以,两人获得了很重要的线索。 又经过了数日的调查,终于在冬日快结束时,拿到了全部证据,也与大理寺的官员们汇合在了一处。 几人整理好各个案子的证据和线索,连夜奔回皇城。 钦差归来,天子在宫中设了接风宴,除了陈斯年,其余十人均为座上客。 而陈斯年被送回了大理寺天牢,等待被安排。 午夜时分,关婉韵从宫里出来,手里拎着几样吃食,在天牢外徘徊很久,还是走了进去。 阴暗的牢房内,陈斯年闲闲地躺在床上,听见脚步声,斜了斜眸,“呦,陈述白还能想起我。” 关婉韵将吃食放进牢门,“不是陛下的意思,是我拿给你的。” 陈斯年坐起身,支起一条腿,漫不经心地笑问:“怎么,良心发现了?” 关婉韵也不知自己为何要给他带夜宵,被这么一问,有点窘迫,“爱吃不吃,话怎么那么多?!” “吃,干嘛委屈自己。”端起瓷碗,他狼吞虎咽起来。 隔着牢门,关婉韵目光复杂,忽然觉得,他是林中的孤狼,更适合归隐。 三日后,天子有令,特赦陈斯年出狱陪伴林斐十年。 这在大理寺的卷宗记录中,绝无仅有。 出狱那日,迎春开了,林斐站在盈盈碎花中,望着肩宽腿长的男子一步步走来,空寂的眼中忽然溢出泪水,他跑上去,紧紧抱住陈斯年的腰。 “舅舅!” 陈斯年弯腰掐住他的腋下,像小时候那样将他抛上半空,又稳稳接住,唇边绽出久违的笑。 阿斐,舅舅再也不会来迟了。 第109章 番外13 小皇子的百日宴上,糯糯叽叽的小家伙特别爱笑,乱蓬蓬的胎毛被大宝儿捋来捋去,就是捋不出个规整形状。 看着白胖胖的弟弟,又看看镜中的自己,再看看瘦瘦高高的陈溪,大宝儿皱起眉头去找爹爹。 “父皇,宝儿什么时候能瘦下来?” 陈述白正在听元栩禀报朝中事,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女儿的诉求,拍了拍她鼓鼓的肚子,“宝儿这样好看。” 大宝儿不乐意了,哭唧唧地去找娘亲,“母后,宝儿想瘦下来。” 殊丽拉过她,“宝儿觉得怎样能瘦下来?” 大宝儿握握小拳头,下定了决心,“少吃肉。” 说得有道理,殊丽没有反驳,从食几上掰下一个蜜糖鸡腿,轻嗅了下,“嗯真香,娘要独自享用了。” 看着肥汁直流的鸡腿,大宝儿舔舔嘴,伸手揩了一下殊丽嘴角的油汁,放进自己嘴里嘬了嘬。 殊丽眉眼带笑,深知女儿最抵挡不了食物的诱/惑,哪会真的不吃肉。 可就有好事儿的人,非要火上浇油。 “呦,六月公主都快四岁了,怎么还胖嘟嘟的?” 母女寻着声音望去,见一身布衣的陈斯年牵着林斐的手走进来,臂弯挎着个包袱,像是刚刚游历归来。 腰间那枚金闪闪的腰牌,是他出入宫阙的凭借。 见不着人,殊丽想不起来,甫一见着,才想起陈斯年自出狱后就带着林斐到处游玩去了,林斐还因此耽误了国子监的课业。 “回来了。” 简单的一句问候,生疏又不失礼貌,是殊丽与陈斯年交流的最好方式。 前尘复杂,都已放下,没必要剑拔弩张。 陈斯年也颔了一下首,目光从她的眉眼掠过,落在正巴巴瞅着他的小公主身上,“六月公主,认识草民吗?” 被削了皇族身份,他可猜不到大宝儿会不会喊他一声叔叔,还不如自称草民,将存在降到最低。 大宝儿抹了一下嘴,拧着小眉毛走过去,想起爹爹适才的夸赞,倔强道:“宝儿不胖,宝儿可好看了。” 还有人这么夸自己的?陈斯年朗笑起来,弯腰正对她的眉眼,好好打量起来,“是很好看,以后一定是个美娇娘。” 大宝儿不懂美娇娘的意思,但她感受到了他的肯定,窃喜地扭了扭脚尖,“叔叔,你也很好看呀。” 叔叔...... 陈斯年心口异样,摸了摸身上,从衣襟里掏出一对黄玉玉佩,挂在大宝儿的小胳膊上,“这个呢,是一对,以后六月公主若有了心上人,就送他一块。” 心上人?大宝儿不是很懂,出于礼貌,甜滋滋地道了声“谢”。 揉了揉孩子的脑袋,陈斯年带着林斐走向龙椅前的男子,懒懒散散行了一礼。 看着忽然出现的便宜弟弟,陈述白还是那副冷冷冰冰的模样,对于他们之间的恩怨,似乎永远不会释怀,又似乎早已释怀。 “赏,林斐。” 说话还大喘气呢,陈斯年皮笑肉不笑地替林斐谢了皇恩,之后一个人走向婴儿床,瞧了一眼里面躺着的小家伙。 嫩得能掐出水来。 这时,陈呦鸣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将他拉到大殿外,“陛下皇恩浩荡,赏给你和阿斐一座宅子,我刚吩咐宫人去打扫了,明儿傍晚,你们随我过去瞧瞧,填补些家当。” 说罢,还挑了挑眉,“回来的还真是时候。” 陈斯年挤下眸子,吊儿郎当的,看似无所谓,心里却记下了这份好。 ......替阿斐。 从宫里出来,陈斯年带着林斐在长街上闲逛,偶然路过大理寺的衙门时,停下了脚步。 阿斐仰头问道:“舅舅要见故人?” 恰有晚风拂过面颊,吹乱了几缕发丝,陈斯年静静盯着紧闭的大门,感慨时光如梭,三个月未见,不知那夜叉过得如何。 不过想想就能猜到,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不懂给自己找乐子。 呆板的人啊。 许是意识太过集中,没有察觉到不远处站着的人。 玄黑劲装,腰挂短刀,抱臂凝着他。 老搭档见面,换成别人,或许会握握手、拍拍肩,奈何两人一个嘴欠,一个话少,没一会儿就动起手来。 陈斯年将包袱丢给她,拉着林斐大步跑开,边跑还不忘阴损,“我说你这夜叉能温柔点吗?爷大老远给你带了伴手礼,不谢就算了,怎么还打人?” 林斐一边跑一边大喘气,“好凶的姐姐。” 陈斯年垂眸一笑,“别把她叫小了,二十的老姑娘,该叫姑姑。” 林斐不认同,“看起来,姐姐还未成亲呢。” 眼看着关婉韵就要追上来,陈斯年更为脚底抹油,“她那么凶,谁敢娶啊!” 前后脚追逐了一路,关婉韵揪住陈斯年的后脖领,将人按在一处矮墙上,没去管路人的眼光,翻开包袱,拿出所谓的伴手礼。 是件羊绒褙子。 关婉韵诧异,“买给我的?” 没等陈斯年回答,林斐解释道:“舅舅在一家羊毛店铺挑选了许久,说是买给一位合得来的朋友,原来是买给姐姐的啊,那姐姐快试试……不过天儿有点热。” 关婉韵一只脚抵在陈斯年的盖弯,不准他动弹,“你舅舅是个惯会计较的,肯定有事求我。” 陈斯年趴在墙上笑耸了肩膀,与她分别后的三个月里,再没遇见过如此直白凶悍的人,还是跟她相处起来最舒服。 “倒没事求你,不过老子花了重金,怎么也得图些回报。” “说。” “请老子吃顿好的。” 还真是走哪儿吃哪儿,不过也不是过分的要求,勉强能接受。关婉韵松开他,指了指斜对面的菜馆子,“就近吧。” 陈斯年拍了拍腿上的脚印,更是不会理睬路人的眼光,“我先把阿斐送去公主府。” “一起吧。” “他喝不了酒。” “?” 一去一回,暮色沉沉,云边洒下金璀的晚霞,映在两人的脸上。 两人安静地走着,被夕阳拉长的身影时而交叠时而分开,却始终在一尺的距离之中。 来到菜馆,陈斯年开始点菜,并没有客气。 听他没完没了,关婉韵额头快要泛起青筋,“行了,吃不了。” 陈斯年没理,又点了几样,“好不容易请一顿,别扣扣搜搜的。” “两个人吃十六道菜?” “我吃得下。” 关婉韵“哐”的叩下短刀,“成,今儿你吃不了,看我不削了你的嘴。” 陈斯年笑了,眸光晶晶亮,“伙计,再上几坛酒。” 与林斐去游历的三个月里,为了不教坏小孩子,他可是滴酒未进,今儿得喝个痛快。 雅室内,酒菜被端上桌,两人起初还有点见外,可随着酒水入喉,醉了意识,场面愈发不受控制。 关婉韵揪着陈斯年,指着桌上没动几口的菜肴,醉醺醺道:“我说了,你不吃光,我削了你的嘴。” “诶!”陈斯年推开她,拿起筷子夹菜,“吃,爷说到做到,决不食言。” 没一会儿,决不食言的男人扶着墙,弯腰吐在了痰盂中。 特么撑的肚子快炸了。 关婉韵一脸鄙视,却还是递上了帕子,“丢人。” 陈斯年灌口酒漱口,用帕子擦嘴时,闻到一股清香。他本是调配香料的高手,一闻到帕子上的香气,调侃笑道:“让我猜猜,你用什么熏香。” 喝得眼前发晕,关婉韵双手托腮盯着对面的人,“猜对了,下次还请你。” 陈斯年呵笑,使劲儿嗅了嗅,却被酒气干扰,嗅不出个所以然,为了不损脸面,他捏着帕子走到关婉韵身边,一把揪住她,附身在她身前嗅起来。 关婉韵喝得迷迷糊糊,任他嗅了会儿,不耐烦地扬扬手,“猜不到就别装行家!” 被拂了脸面,陈斯年不甘心,单手指了指她的鼻子,“再试一次,你别乱动。” 说着,附身靠近她侧颈,使劲儿嗅起来。 身前似有座山,关婉韵支撑不住,反手撑在桌沿,“猜出来了吗?” 被体温熏染的清香,比烈酒还要醉人,陈斯年烦躁的不行,怎么也猜不出这是什么味道,为了不失脸面,他较起真儿。 修长的手搭在女子的衣襟上,“撕拉”一声,大力撕开了绸缎布料,然后贴着她的抱腹嗅了起来。 关婉韵拧下眉,被酒气熏得失了判断,任他为所欲为。 这家伙不只嗅了她的抱腹,还蹲了下去,认真至极。 “你......”关婉韵被推在桌子上,后背硌得生疼,“干嘛推我?” 问话时,舌是大的,含糊不清。 陈斯年将她撂倒后,抓了抓她的腰带,脑袋里冒出个疑问。 她不是女的么,怎么系了男式的腰带? 不行,他要一探究竟。 劲装落地时,关婉韵感觉皮肤一凉,随即贴来一抹滚烫,不知那是什么,却很舒服。 陈斯年压于上方,也觉得舒服,并遵循本心,肆无忌惮起来。 夜色浓郁,菜馆准备打烊,伙计打着哈欠拍响最后一间雅室的门,“客官,小店要打烊了。” 室内无应答,伙计挠挠头,不知该不该推门进去打扰,不过想起里面两位客官点了十六道菜,想是还未用完,于是折返回店门前,坐在杌子上数起星星。 一颗、两颗......无数颗,里面的人还没有出来。 他着急回家,重重拍响了雅室的门,“两位客官,时候不早了,可要小的为你们打包饭菜?” 狼藉一片的雅室内,关婉韵被伙计的声音吵醒,从地上坐起来时,头还是晕的。 当瞧见一件件被撕碎的衣衫时,身躯一震,意识瞬间回笼,不可置信地低下头,看向被自己压于地上的男子。 特么,她醉酒后,将他霸王强上弓了?? 可身体没有异样,应该是没有发生实质性的事情,但也足够荒唐了!男女授受不亲! 灯火之中,女子彻底慌了,虽说她或许是主动的那个,但她不想负责啊! 慌乱间,见门外的伙计欲要推门进来,怒喊道:“在外面等着!” 之后,捡起一件还能穿的男子外衫罩在身上,又抖开包袱,套上羊绒褙子,作势就要从窗棂开溜,却在迈开步子时,被躺着的男子一把抓住脚踝。 “别走,继续喝。” “喝个屁!” 对方还未醒,关婉韵蹬开他的手,穿上短靴,拉开窗子跳了出去,动作一气呵成。 门外的伙计实在没了耐心,推开房门时,赫然发现光着膀子躺在地上的俊美男子,“嗷”的一声尖叫,差点吓破胆。 里面这位男客官,被消失的女客官给怎么了啊?? 等等,他们还没付饭钱呢! 第110章 番外14 陈斯年醒来时,发现自己被绑在圈椅上,身上披着件外衫,露出小腿,狼狈的不成样子。 面前站着两个男人,一个虎背熊腰,一个瘦骨嶙峋。 虎背熊腰的那个拎着个棍棒,正一下下戳着地面。瘦骨嶙峋那个,手里端着个铜盆,不知做了什么。 窗缝吹来晚风,拂过肌肤,引起战栗,陈斯年反应过来,哦,被人兜头泼了一盆水。 水珠还顺着面庞流下,滴淌在外衫上。 脑袋炸裂般疼痛,回想不起发生过什么,只记得鼻端的清香迷惑了意识,在梦中放纵了一回。 而躺在他下方的女子......是关婉韵。 想起关婉韵,他恍惚起来,竟分不清梦境有几分真、几分假。 “怎么回事?” 挑起一侧眉梢,他斜瞥向两人,语气疏冷,透着危险。 可两人压根不知他是谁,更没有意识到危险。 瘦骨嶙峋的伙计放下盆,哼道:“小店的规矩,敢吃霸王餐者,打断腿。” 陈斯年咬下舌尖,使自己彻底清醒,面上没有惧色,反而带了一丝愤怒。 那夜叉不但没有付饭钱,还迷晕打劫了他,然后溜之大吉? 特么忒不够意思,不就是十六道菜外加几坛酒,扣搜成这样? 枉费他不远千里,为她带回的羊毛褙子。 伙计见他没有悔意,扬起脸重重一哼,“你到底付不付银子?” 将对方色厉内荏的样子看在眼里,陈斯年没当回事,拧了拧被缚的手腕,道:“绑人前,总要先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你好好看看,我才是被诓的那个。” “那我们管不着,我们只管收银子。” “你有理。”陈斯年拉个长音,忽然绷紧小臂,撑开麻绳,一把拽过傻愣眼的伙计,与之鼻尖对鼻尖,“那夜叉哪去了?” 伙计哪会想到一个吃霸王餐的恶棍会有这等身手,顿时结巴起来,“你、你放手,小心我、我兄弟打断你的......嗷!” 随着一声惨叫,伙计倒在地上。 见状,虎背熊腰的男子举起棍棒,却在下一瞬,轰然倒地。 陈斯年解开绳子,扒了伙计的衣衫穿在自己身上,却因长胳膊长腿,露出了腕骨和脚踝。 “那夜叉哪去了?”踩着伙计的后背,他又问了一遍。 伙计吱哇乱叫起来,意识到自己招惹错了人,求饶道:“大爷饶命,这顿小的请!” “我不占你的,天明必送上饭钱。”陈斯年系好衣带,用脚尖踢踢他的脸,“下次遇见真正吃霸王餐的,记得报官,而不是用这种手段,懂?” “懂,懂!” 不再理会他,陈斯年迈开步子,走出菜馆,朝冯姬在宫外的府宅去了。 那座宅子,是冯姬为了安置骆岚雯和关婉韵特意购置的,想必关婉韵已经回去歇下了。 留他一人在店里丢人现眼,她能睡得安稳? 她能。 越想越恼火,陈斯年抿直唇线,加快了脚步。 丑时二刻,街上除了打更人再无其他身影,夜风徐徐撩起衣摆,吹在男子肌理分明的腹肌上。 多少有些洁癖在身上,他只扒了伙计的外衣,没有穿里衣,单薄的布料遮不住有致的身材,有种穿了等同于没穿的羞耻感。 来到府门前,陈斯年阴恻恻地笑了,“姓关的夜叉,看爷不扒了你的皮。” 与上次一样,他打算从后院的墙壁翻进去,再找到关婉韵一通暴揍,奈何刚翻进去,就遇见了龇牙咧嘴的马犬。 马犬啊,够难对付的,关键它爱叫。 右手摸到后腰腰带时,马犬感受到威胁,做出了攻击的架势,一双狗眼像幽灵火光,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汪汪汪!” 陈斯年忽然掏出“家伙事”,砸了过去。 是那十六道菜里的卤羊蹄。 闻到肉香,马犬犹豫了下,一边龇牙一边摇起尾巴。 陈斯年嘚瑟一笑,小畜生,跟老子斗,斗得过吗? 可正得意间,后脑勺蓦地一疼,被什么给砸中了。 他怒目转身,发现廊下站着一人。 看身形,是那夜叉没差。 “你还有脸见我?” 关婉韵已沐浴更衣,衣冠楚楚的,与庭院中的男子形成鲜明对比,因着醉酒的事,她也有些心虚,但面上不显,反而很冷漠,“你夜闯我府上,怎么是我见你?分明是你来见我。” “老子管这儿是不是你府上,你给老子说清楚,作何迷魂我,一个人溜走?囊中羞涩别摆阔啊!” 陈斯年是真的气急败坏了,活了二十几年,从没让两个无名之辈绑在椅子上过,传出去不得被笑掉大牙? 关婉韵掏掏耳朵,步下石阶,上下打量起他的穿着,本打算解释,却没忍住噗嗤笑出声。 这一笑不要紧,彻底点燃了陈斯年压抑的怒火。 两人在庭院内大打出手,互不相让。 动静惊动了骆岚雯和邻里,很快传到了天子耳中。 早朝后,陈述白去往坤宁宫,一边饮着燕窝粥,一边听冯姬禀报“家事”,嘴角勾起若有似无的弧度,“陈斯年人呢?” 冯姬面露难色,“被家妹打伤,留在寒舍养着呢。” 打伤? 陈述白知道关婉韵功夫一流,但更知陈斯年的武力,怎会被伤着! 分明是装的。 “他和关婉韵很合得来?” 冯姬摇摇头,“小奴不知。” 刚巧陈呦鸣带着林斐入宫请安,陈述白看向眉眼明显疏朗不少的林斐,问道:“阿斐,你可知你舅舅与关婉韵相处得如何?” 林斐想起昨晚的事,如实回道:“禀陛下,舅舅和关娘子关系十分要好,舅舅还特意给关娘子带了伴手礼,他们昨晚还一同去了菜馆,说要饮酒。” 闻言,连殊丽都露出耐人寻味的表情。 陈述白眸中笑意加深,“好孩子,你觉着他们般配吗?” 一旁的冯姬擦了下额头,暗中朝林斐摇摇头。 林斐歪了歪脑袋,有点苦恼。 陈述白瞥了冯姬一眼,又看向林斐,“但说无妨。” “很般配。” 陈述白朗笑,没再逗弄下去,吩咐冯姬道:“既然是关婉韵伤人在先,就得负责照顾。陈斯年养伤这段时日,就住在那边吧。” 冯姬汗哒哒,没敢还嘴。 等众人离开,殊丽嗔道:“你不先问清楚婉韵的意思,就乱点鸳鸯谱?” 万一人家姑娘不愿意呢。 陈述白抱起刚刚睡醒的二宝,放在臂弯摇了摇,等把小家伙逗笑,走到殊丽身后,附身在她耳边吹了吹气,“虽说我巴不得他赶紧移情,但也没执意给他赐婚,你急什么?” 殊丽避开他的气息,“我急什么了?分明是你小气记仇。” “对你,我就是小气。” 殊丽捏下眉,不想跟他斗嘴,接过二宝抱在怀里,想要喂奶。 陈述白绾起她散落的长发,搭在一侧肩头,弯腰吻在她后颈,重重咬了一口。 殊丽嘤/咛一声,引得二宝呆呆望来。 受不了身后这个小气的男人,殊丽抱着二宝去了内殿。 关府的客房内,陈斯年大爷似的躺在床上,一手拿着桔子瓣,一手打着响指,优哉游哉的,哪里像个受伤之人啊! 可鼻梁骨上的指甲印是真,来自关婉韵的毒手。 “桔子酸,换一个。” 被下了皇命负责照顾人的关婉韵抽抽眉梢,忍气给他又剥了一个。 陈呦鸣进来时,差点以为关婉韵在照顾陈斯年坐月子。 见着自己的便宜妹妹,陈斯年懒洋洋地看向关婉韵,“公主来了,不知道给搬把椅子?” 被指使久了,关婉韵“啪叽”捏扁刚剥的桔子,掐开他的嘴塞了进去,“吃你的吧!” 说完,起身搬来一把玫瑰椅,招待陈呦鸣入座。 “公主坐,我去沏壶茶。” “有劳。” 陈呦鸣历来是个洒脱的,翘起二郎腿,乐呵呵地盯着“坐月子”的男子,“真抹得开脸面啊。” 陈斯年“啧”一声,“两手空空来探望兄长,也挺抹得开脸儿的。” “你要真受伤,我不会空手。”陈呦鸣拿起桌子上的鸡毛掸子,趁机敲敲他胸口,“挺结实的啊,怎么还一吹就倒呢?我看你分明是故意赖在人家府中蹭吃蹭喝,又蹭美人的服侍吧。” “闭嘴。” “说中了啊。”陈呦鸣露出狐狸一样的笑,又用鸡毛掸子戳了戳他胸口,“看上小韵了?” 小韵? 陈斯年愣了下,叫“夜叉”叫习惯了,都快忘记她有名字了,“叫得那么腻乎作甚?” “我叫我的,碍着你了?”陈呦鸣嘴上不饶人,“看来是真看上了,都不让我亲昵地叫人家了。” 陈斯年噎住,抓过鸡毛掸子撇在一旁,翻身背朝她,不愿再交流。 陈呦鸣拿起个桔子,边剥边调侃,丝毫没注意到门口的人影,或者说,故意没有注意到。 听完陈呦鸣的话,关婉韵沉了脸色,默默退到院子里。 那厮看上她了? 怎么可能! 但如果是真的,那昨晚醉酒后的霸王强上弓,是不是他半推半就下进行的? 想到此,关婉韵傻愣在原地,懊恼地咬咬唇,喝酒误事! 他不会真的赖上她吧...... 第111章 番外15 冬日的第一道寒风吹过来时,陈斯年从“月子”里走出来,裹着氅衣坐在关府的墙头,一边逗马犬,一边吹陶埙,吸引了不少麻雀伫立枝头。 曈昽初升,照在他佚丽的容貌上,有种火与冰的交融感,偏偏他吊儿郎当的,掩去了几分乖戾,看起来平易近人。 小巷中走过一对爷孙,五六岁的小童听得埙声停下脚步,仰头盯着墙头诡美的男子问道:“姐姐,你为何披头散发的?” 姐姐?陈斯年斜睨一眼,眼尾犀利,嘴角却勾起大咧咧的笑,“小鬼,看清楚,老子是男的。” 小童仔细瞧了瞧,“妈呀”一声躲在爷爷身后。 老翁咧嘴笑,让孙儿道了歉,挑着扁担离开了。 陈斯年扯扯嘴角,从袖子里掏出一条飘带,刚要系起头发,忽然意识到什么,撑开手静静盯着掌心垂落的飘带,随后叹口气,任北风将之吹走。 有浅浅情绪波动,他跳下墙头,拍开关婉韵的房门,“借个发冠。” 今日休沐,关婉韵本打算睡到日上三竿,却被这厮吵醒,眉间凝着褶,很是不耐烦,“自己买去,我哪有男子的发冠?” 陈斯年靠在廊柱上,上下打量她,“你整日穿男装,扎马尾,没有发冠?” “你也说了,我扎马尾。”为了不被打扰,她随意取来一条红绳,“凑合着用,别挑三拣四的。” 接过红绳,陈斯年给自己也束了一个高高的马尾。 他头发多,束起马尾显得脸小,颇有鲜衣怒马少将军的气场,可实际上,他或许是个刚脱胎换骨不久的恶徒。 察觉到她一直瞧着自己,陈斯年调笑道:“怎么,老子太俊,移不开眼了?” “人要有自知之明,照照镜子去吧。” 被这么一说,陈斯年有点不自信,“很娘气?” “嗯。” 说完,关婉韵重重合上门,背靠门板舒口气。 她说谎了,门外那厮非但不娘气,还很英俊。 可,怎会觉得他英俊? 一定是没睡好,脑袋进水了。 回到床上,她蒙上被子准备睡个回笼觉,眼前却总是闪现那厮的身影,还有那双好看的丹凤眼。 皇族多出美男子,天子疏冷端美,煜王清逸俊朗,而陈斯年,如开在崖边的花,妖冶冷窒,远观赏心悦目,采撷触及毒刺,恐小命不保。 “嗯......” 闷闷的哽了一声,关婉韵躲进被子里滚了两圈,还差点掉到地上,想起那晚在菜馆的荒唐场面,体温飙升。 不行,不能再与他接触了。 午饭时,关婉韵故意坐在陈斯年对面,偷偷打量他。 正在细嚼慢咽的陈斯年偶然抬眸,与她视线交汇,也觉得别扭,移开眼抵了抵腮,“有事?” 关婉韵觑了一眼门口,确定骆岚雯不会进来,放下碗筷,郑重道:“你在我府上养伤已久,伤势好的差不多了,可以离开了吧。” 其实,哪有伤啊,但天子开了口,叫陈斯年在此养伤,她也只能装傻。 叫他离开?陈斯年眯下漂亮的丹凤眼,扯开长椅抬起一条腿,曲膝踩在椅面上,沉默地扒拉着碗里的饭,默不作声地,跟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成日跟个大爷似的,还委屈了? 关婉韵对他没有同情心,用膳后叫仆人去陈斯年屋里收拾东西,准备撵人。 谁知,仆人被拽着脖领丢了出来,啪叽坐在石阶下。 “诶呦......” 看着仆人站起身揉腚,关婉韵气不打一处来,走上前拍门,“陈斯年,我好吃好喝招待你,不是让你耍赖蛮横的!” “咯吱。” 房门被拉开,陈斯年穿着件枣色布衫,面色沉沉地盯着她,“成日给我喝粥、吃咸菜,就是好吃好喝了?我住进府中,连件像样的衣裳都没有,就是好好招待了?” 听起来,他还挺生气!气性不小啊! 关婉韵嘀咕句“挑三拣四”,一把拉住他的领口,“走,现在给你买布料去!” 被拽了一下,陈斯年没站稳,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脚尖又被门槛绊了下,险些没扑在关婉韵身上,但那一瞬,两人还是鼻尖抵了鼻尖。 关婉韵眸光一动,赶忙侧开脸,却忘记松手,肩头被重重砸了一下。 陈斯年脑门磕在她肩头,疼得龇牙咧嘴,忽略了适才一瞬的窘迫,“关夜叉!” “嚷什么嚷,耳朵快被你嚷聋了!” 不比他因为疼痛还能转移注意力,关婉韵还沉浸在那一瞬的暗昧中,目光躲闪,语气结巴,“走,走啊。” “走就走,你也别嚷我。” 两人边走边怼,哪有一点儿谦让互敬的意思。 来到布庄,关婉韵掏出银子放在柜台,豪气地朝陈斯年一歪头,“选吧。” 瞥了一眼银闪闪的锭子,陈斯年非但没有解气,反而更为来气,就那么急着将他打发走,宁愿多花银子? 行,很行! “店家,随我来。” 留下一句话,陈斯年开始逐一比量起布料的材质、产地、花色和厚薄,那架势,就跟要将整家店铺买下来似的。 关婉韵起初不察,等反应过来,摸了摸钱袋子,又望了一眼车水马龙的街道,做好了随时开溜的准备。 他要敢得寸进尺,买一堆布料,她才不做冤大头! 惯得他! 腹诽一句,她扯把椅子坐在门口,从晌午等到了申时。 耐心被消磨殆尽,她站起身走进里间,不耐烦地问:“有完没完?” 陈斯年正抱着一捆嫣色凤尾罗比量,见她进来,随手一撇,“选好了,走吧。” 见他拿起另一捆,关婉韵狐疑起来,“你刚刚......” “要你管啊?” 关婉韵翻个白眼,为他付了账,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布庄。 陈斯年抱着布匹,扭头向店家交代道:“按我说的,尽快做好。” 店家那会儿就收了男人的银子,乐呵呵保证道:“爷放心,包您满意。” 陈斯年点点头,抱着布匹追上关婉韵,用余光打量起她的三围,也不知自己估量的准不准。 暗想着她穿上嫣色长裙,发绾高髻,手执团扇,一扭一扭走路的样子,一定......很好笑。 想着想着,还笑出了声。 关婉韵看傻子一样看他一眼,又看看四周,侧抬腿踢了一下他的小腿肚,“丢不丢人?” 陈斯年咳了咳,嘴角抿出一抹弧度,眼底也跟着柔和起来。 “出来一趟,吃点什么再回去。” “还吃?” “怎么,上次你偷溜,把我撂在那儿,不该赔礼道歉?” 关婉韵深深呼吸,假笑着指了指前方,“随便点,我请!” 出乎意料,陈斯年没有挑选价格昂贵显排场的酒楼,而是选了一家小店,点了一道酸菜鱼,外加两碗米饭和一盘卤串。 关婉韵将信将疑地坐在椅子上,看了一眼隔壁桌冒热气的鱼锅,忽然来了食欲,“我可让你挑了,是你挑的这家,以后少拿这事儿阴损我。” “你不小气,行了吧。” 陈斯年放下布匹,拿过酒盅,让伙计先上了酒。 “真要撵我走?” 听听,多委屈,若非了解他的为人,关婉韵真会因为愧疚遂了他的愿,“寒舍有什么好的?饭菜不香、茶酒不贵,连衣裳都没有拿得出手的,住进来多没意思,还不如去仪宁公主府蹭吃蹭喝呢。” 陈斯年随口回道:“那儿又没有你。” 话落,自己噎住了,俊面泛起红霞。 关婉韵也尴尬,轻轻哼道:“那里没有任你欺负的我是不是?果真是个混蛋。” 陈斯年磨磨后牙槽,并非因为她的话,而是因为自己的失言。 怎会有这种想法? 没有她,日月还不交替了? 烦躁的不行,他扭头问道:“跑堂,何时上菜?” 伙计面露难色,“不是,客官,您不才点完......” 桌子下,关婉韵踢他一脚,“有毛病啊!” 陈斯年拍拍靴面,起身去净手,回来时脸上沾了水,像是为了冷静特意抹把脸。 关婉韵没注意细节,等鱼锅端上来,舔了舔唇,比起昂贵的精致菜肴,她更喜欢接地气的饭菜。 “喝。”举起酒盅,跟对面的女子碰了下,陈斯年仰头饮酒,慢吞吞拿起筷子,夹起鱼片送入口中。 酸酸的,辣辣的,麻麻的,却很香浓,跟他此刻的心境很像。 为何会像呢? 伴着麻油的热气拂过面庞,他眨眨眼,凝向对面吃得香喷喷的女子,忽然心口异动,感觉心脏在不受控制地乱跳。 无意识攥紧手中的筷子,他连吃了几大口鱼肉,又喝了一小碗汤,想要忽略这种异样,全然没注意到,自己夹的全是肉,剩的全是菜。 关婉韵气得差点拍桌,咬牙切齿道:“混蛋,我也爱吃肉!” 陈斯年反应过来时,左腮还装着饭菜,见她生气,一口咽了下去,挠挠眉,“再加些?” 色香味俱全,勾馋味蕾,关婉韵点了头,让伙计加了鱼肉。 这一次,陈斯年尽量吃菜,没有去抢肉。 潜意识里,他在照顾她。 可,曾经那个不可一世的陈斯年,还去顾虑这么多? 她在他心中,好像越来越特别了...... 想到此,他又看向关婉韵,微敛眼眸,“夜叉,问你个事呗。” “嗯。” “你觉得阿斐如何?” “挺乖一孩子。” 陈斯年弯弯唇,忽然伸手覆在她的左手手背上,“要不,咱们凑合凑合得了。” 关婉韵刚巧吃到一粒麻椒,炸开在舌尖,麻得直呵气,眼泪汪汪地问道:“你说什么?” 第112章 番外16 鱼锅还咕嘟咕嘟冒着气泡,店里吵吵嚷嚷,并不是个适合谈心的地方。 陈斯年摸摸鼻尖,深知勇气会再而衰,三而竭,他拿起酒壶,猛灌几口酒,“啪”的一声放下,“我说,在一起吧!” 思虑得有些久,似忘记了周遭,是以,在说出那句“在一起”时,嗓门有些大,吸引了隔壁几桌的注意。 关婉韵几经辨析,确认他在浪荡,一撇筷子,起身就走。 脸如铜墙厚的陈斯年也甚羞赧,在她起身时,踢开长椅追了出去,“喂,夜叉,至于吗?” 身后传来伙计气急败坏的喊声:“你们还没付钱呢!” 陈斯年一边追关婉韵,一边向后撇银子,硬邦邦的银子砸在伙计脚边。 伙计捡起来一咬,立即眉开眼笑。 追出一千多步,陈斯年没了耐心,跨前一大步拦住关婉韵的去路,“不是,要不要跟我在一起,很难回答啊?” 北风卷着黄沙和落叶吹在脸上,眯了一只眼,关婉韵不是很舒服,抬手揉了揉。 清澈的眼底晕上一层血丝,关婉韵使劲儿眨眼,挤出一滴眼泪。 察觉她的异常,陈斯年慌乱了下,放软语气问:“怎、怎么了?” 他语气重了? “眯了眼睛。”不知沙粒怎么那么跟她作对,任凭她怎么揉都揉不出来,眼泪大颗大颗从右眼流出。 陈斯年握住她的手腕,拉开她的手,“别乱揉,我给你吹吹。” 那语气,跟对待三岁以前的阿斐一样。 关婉韵闭着右眼仰起头,白皙的脸蛋浮现薄薄的酡色,默许了他的帮忙。 陈斯年盯着她小巧的脸,一时不知从何下手,笨手笨脚地撑开她的眼皮,用力吹了下,“怎么样?” 关婉韵咽咽嗓子,小声“嗯”了声,“好多了。” 陈斯年掏出帕子,替她擦去泪痕,“我再吹吹?” 说着,又撑开她的眼皮吹了起来,表情虔诚,跟对待稀罕宝贝似的。 都不难受了,还吹个什么劲儿?关婉韵推开他,揉揉眼皮,“你不太正常,离我远点。” 四下没有行人,唯有午日后的冬阳照耀在路边的刺槐上。 陈斯年上前半步,弯腰盯着她略显局促的脸,“我呢,就不喜欢别人对我指手画脚,你让我远点,我偏近点。” 男子的气息徒然逼来,关婉韵退后一步,下意识就要拔刀,连双眉都皱起了浅褶。 真是个戒备心极重的丫头,陈斯年摊手,话语峰回路转,“但你不同,你让我远点,我就远点。” 说着,又后退两步,一副任打任骂的架势。 关婉韵垂下手,“你再往后去一点。” 陈斯年一副好脾气的姿态,向后连退数步,刚要开口问她是否满意,只见正前方的女子掉转方向,撒腿就跑。 “?” 疑惑笼上心头,陈斯年迈开长腿去追,“等等我啊,夜叉。” 关婉韵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跑,许是被他吓到,许是......心中羞涩,这种感觉太过陌生,她暂时无法接受,头也不回地奔跑在冬阳下,乱了思绪,晕了心智。 坤宁宫内,大宝儿不知从哪里推来一个木车,非要将二宝儿放进去。 “母后,宝儿推着弟弟。” 殊丽试了试木车的承受力,弯腰将二宝儿放了进去,“要当心点,别摔了弟弟和自己。” “知道啦。”大宝儿乖巧点头,推着二宝儿在庭院内小跑起来,软嫩的脸蛋被风吹红,洋溢着活力。 二宝儿与大宝儿一样,是个白胖的孩子,被姐姐推着跑时,小胖脸上满是笑。 玩累了,大宝儿将弟弟推回娘亲身边,喘着气儿道:“母后,弟弟有双下巴。” 话落,还捂嘴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很是调皮。 殊丽蹲下来,替她擦擦额头,“是啊,弟弟太胖了。” 大宝儿小大人似的摸摸二宝儿的脸,“弟弟不怕哦,等你长大,就会跟陈溪哥哥和阿斐哥哥一样瘦啦。” 闻言,殊丽忍俊不禁,想起三岁左右的陈溪和林斐,忽然感慨时光飞逝,来不及回味就已过了几个春秋。 傍晚,陈述白过来时,殊丽正在教大宝儿刺绣。 看着女儿一双小肉手拿着针线的样子,陈述白凤眸染笑,揽过殊丽坐在躺椅上,“这么小就教她手艺?” 殊丽还在指导大宝儿如何穿针引线,没接男人的话,“又错了,娘再教你一次,认真些。” 大宝儿仔细盯着娘亲的手法,像模像样地照做起来,等绣出一个歪歪扭扭的月亮时,脸上笑开了花,“父皇,好看吗?” 陈述白瞧了一眼,“好看。” 得了鼓励,大宝儿更为来劲,还扬言要给林斐绣荷包。 陈述白哪会乐意自己女儿给别人绣荷包,“宝儿,给溪儿绣可以,别人就算了。” 大宝儿不认同地摇摇头,“哥哥有好多荷包,阿斐哥哥没有。” 那就要怪陈斯年了,不过,想起陈斯年,陈述白若有所思,也不知自己暗中凑合的姻缘成与不成。 于是托了殊丽明日跟陈呦鸣打听一二。 殊丽深知他的心思,娇瞪了一眼,“既要凑合姻缘,那十年后,陛下还打算关着陈斯年吗?” “看他懂不懂惜福。” 听此,殊丽有了判断,这对兄弟的恩怨,或许会有消弭的一日。 宫外的街市上,陈斯年单手掐腰打个喷嚏,心想不知谁在背后骂他,总归,没人会惦念他,只会骂他。 “摊主,来两串糖葫芦。” 酸甜可口的糖葫芦在手,陈斯年走向还不愿搭理他的关婉韵,分给她一串,“尝尝。” 关婉韵别别扭扭接过糖葫芦,谢都没谢一声,漠着脸走开。 陈斯年嘬了口糖衣,跟在女子身后,絮絮叨叨说着话儿,实在没的说时,他瞥见与自己擦肩的元府马车,随口聊起元栩的婚事,“听陈呦鸣说,皇城有不少女子爱慕元栩,可那厮一直不动凡心,你说是因为什么?” 关婉韵虽爱答不理,但还是竖着耳朵听全了,还时不时纠正一句:“元侍郎不娶妻,是因为事务繁忙,抽不开功夫相看,并非不动凡心。” “哦,那你觉得他怎么样?” 问话间,他吊起眼梢,有意观察她的细微反应。 众所周知,元栩是许多世家家主相中的金龟婿,也是个很容易给人留下好感的男子。 比陈述白还过分,陈斯年将元栩作为了假想敌,想要通过元栩这样的翩翩郎君,试探出自己在关婉韵心中的位置。 至少,得比元栩高吧,除非关婉韵暗暗心悦着元栩。 可关婉韵哪里是会暗悦别人的女子啊,她性子直,冷欲冷情,若非与兄长重逢,寻回了几分人情味,她会成为大理寺最冷面的女修罗。 不过如今,与陈斯年的相处中,那份冷情也被炙烤了些许,逐渐温热起来。 “元侍郎是个值得托付的男子。” 中肯的一句评语,换来身后之人不屑的轻嗤。 关婉韵扭头,“是你先问我的。” “值得托付,也得看对眼。”陈斯年趁机跨前两步,与她并了肩,“你得记住,两情相悦才是最重要的。” 察觉出他在反复暗示,关婉韵又羞恼又烦躁,停下脚步,仰头望了一眼渐渐暗沉的天色,从附近的摊位上买了盏花灯,“跟我去河边走走。” 虽已入冬,但河面还未结冰,月光洒在粼粼水波上,璀璨耀目,也将河水映衬得更为深蓝。 关婉韵点染花灯在岸边站了许久,对身侧揣手的男子道:“陈斯年,两情相悦是很重要,但前提是真心实意,那玩意儿,你有吗?” 没想到她接上了傍晚的话题,陈斯年正了正态度,“你想我有吗?” 他虽看着不着调,游戏人间,但也知真心的可贵,故而,在一次次被先帝和陈依暮所伤后,封锁了心门,确实很久不曾体会真心的滋味。 可从打遇见关婉韵,因着性情相投,他觉得自己的心门渐渐开了,甚至,有些急于想要将她拉进去,让她瞧一瞧自己的心田是何种模样。 他是个肆意随性的人,不会委屈自己,更不会去主动迎合讨好谁,更别说忍让和包容。 可在面对关婉韵时,他惊讶地发现,原来自己也能会与人好商好量、与人并肩作战。 她是个特别的女子,在他眼里已是独一无二的存在,他喜欢烦她、惹她、缠她,喜欢与她斗嘴打闹,这不就是真性情流露的表现。 “你若觉得我没有真心,咱们可以再耗耗,反正我最不缺的就是空闲。” 还有人这样来证明自己的?他果然与、众、不、同。 关婉韵白他一眼,扭回头盯着手里的花灯,“谁要跟你耗,我都二十了。” “我还二十大几了呢。”陈斯年拢拢衣袖,继续揣着手,望向滟滟发光的河水,“老子不管,反正就是跟你耗上了,你敢有别的野男人,老子见一个杀一个。” 关婉韵磨磨牙,用力踢了一下他的腿,“走远点,懒得跟你扯皮。” 陈斯年笑了笑,忽然侧身握住她的手腕,用拇指摩了摩,“讲真的,你不会有别的野男人吧。” 说的好像他是她的野男人一样,关婉韵拧拧腕子,“放开。” 陈斯年耍起无赖,“不放。” “信不信我把你关回牢里?” 陈斯年忽然抬起她的手,扣在自己心口,“不用关回去,这里,可以成为心牢,锁住我,也......” 他附身,凝着那张倔强的脸,黑瞳带了细碎的光,慢慢试探着靠近,气息拂过女子的皮肤,薄唇擦过她的脸颊,“也锁住你,行吗,小韵?” 一声“小韵”,引得关婉韵浑身战栗。 她以前经常听老人讲,月圆之夜,有妖出没,以前不信,如今多多少少是信了。 有着一声美人皮的男妖精,此刻就真真切切站在面前,用不着调的语气,勾缠她的心。 “陈斯年。” “嗯?” “你离我远点。” “好。” 在拉开彼此距离时,陈斯年眸中翻涌起不知名的情愫,快速且精准地啄了一下她的嘴角,随即退开,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等着挨揍。 可关婉韵没有立即揍他,而是被那抹若即若离的温热惊到,愣在原地。 他......吻她了? 吻,是这种感觉? 丝丝入扣地撞击着心扉,有悦耳的心铃声响起,叮叮当当,清脆动听。 见她傻愣,陈斯年哭笑不得,“不是,你总要给点反应吧。” 关婉韵反应过来,看看四周,脸色在月色的遮掩下红个通透,遮都遮不住。 她拿出短刀,作势要砍他。 陈斯年夺过她手里的花灯,在她眼前晃了晃,在她侧头闭眼时,快速逼近,握住刀尖抵在自己胸膛。 关婉韵睁开眸子时,被他的举动吓到,下意识就要抽回刀,却伤到了他的掌心,“你......” 血顺着刀刃流淌下来,陈斯年状若未觉,认真凝睇着她的眼睛,“我呢,不常跟人表露真心,但一旦表露了,就会负责到底,倘若哪日,我负了你,你就用这把短刀刺穿我的心脏,我发誓,绝不还手。” 说完松开刀,退后一步,任鲜血滴淌在衣裾上。 关婉韵急急上前抓起他的手查看,眼里尽是担忧。 那一刻,陈斯年确定了自己在她心里的地位,绝对,非比寻常。 “小韵。” 又唤了一次,在女子抬眸时,他附身,重重吻在她的眉心。 他说:“在一起吧,今生今世。” (陈斯年篇完) 第113章 平行番外1 这一年的金秋,皇城一带颗粒无收,世家门阀开仓布施,接济难民,一同为朝廷分忧。 可总有一些不自觉的人,家里存粮充足,却还是想要蹭吃蹭喝。 “丽丽啊,今儿晌午,太师府会布施,你混进去拿点米面回来。”元利康的妻子田氏将个布袋子递给殊丽,细长的眉眼暗含警告,“我可把丑话说在前头,若是有人问起你的家世,你可不能说自己是元府的表小姐。” 要是让人知道他们为了占便宜,去跟难民争粮,非得被参奏到内阁去。 被警告的女子接过布袋子,面上瞧不出埋怨,清绝娇美的容颜总是带着点点笑意,像是能原谅世间门的一切丑恶,大度宽松,不予计较。 “舅母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好,那快去吧,晚了就排不上了。” 殊丽点了点头,脚步轻快地走出灶房,一身絁绢裙裳随着步子清扬,露出小巧的绣鞋。 不比官宦人家的小姐,殊丽自七岁借宿在元府开始,就时常抛头露面,又因自小容貌姣好,总是招些不三不四的地痞觊觎。 为了出行方便,她从十三岁起就开始故意扮丑,练得一手妆术,今日出门前,她先回房换了身粗布衣裳,敷了发黄的水粉,又将一头鸦发绾于发巾中,才算稳妥。 对镜一照,四旬出头。 拿起竹篮和布袋,迎着西北风,她推开了元府的后门,刚要沿着长长的小巷去往太师府,却被迎面走来的元府大郎堵住。 “呦,这是我那个闭月羞花、靡颜腻理的表妹吗?怎么成土包子了?” 面对调侃,殊丽无动于衷,从十三、四岁容貌长开后,府中几个表哥就整日如狼似虎地盯着她,若非有元利康护着,她早被吞得骨头不剩。 不过,元利康之所以护着她,也非对她这个外甥女多怜爱,而是想将她抬个好价钱,嫁去富贵人家亦或是给贵胄子弟做妾。 元利康算盘打得响,又在家里作威作福,三个儿子自然不敢轻易动殊丽。 殊丽提起竹篮和布袋,回答起元大郎的问题:“小妹去蹭吃蹭喝,表哥可要一起?” 好个蹭吃蹭喝!元大郎四下看看,抬手“嘘”了一声,“又不是光耀门楣的事,你想让邻里都听见啊?” 殊丽淡笑道:“那还请表哥让个路,以免小妹话多,将事情抖出去惹来话柄。” 元大郎不情不愿地侧开身子,在殊丽走过去时,伸手勾了一下她的发巾,轻佻至极,却又不敢动真格。 殊丽面上嗔笑,眼底深处涌出恼恨,要不是少时失恃失怙,无依无靠,她何苦受这些委屈。 早晚有一日,她会尽数还回去! 离开巷子,她敛起心绪,提蓝走在萧瑟的街上,今夏几场暴雨冲垮了庄稼,使得附近的田地颗粒无收,皇城内随处可见难民的身影。 这般人间门疾苦下,元家夫妻还要与难民抢夺粮食,实在是可气可恶,殊丽虽不是仗义之士,却看不惯舅舅、舅母的做法,每次出来,并非去排队取粮,而是去往高门大户贩卖自己做的绣活,再用赚来的钱两去买些粮食糊弄事。 她手艺好,嘴又甜,已有了老主顾。 今日太师府的布施,由府中主母和几位小姐操持,刚好她们也是殊丽的老主顾,殊丽打算直奔太师府后院,将绣活卖给她们。 由门侍引着,殊丽走进太师府后罩房的小院,她自知身份低微,没有去房内等待,而是站在小院的秋千旁,安静地等待着。 不多时,两名宋姓小姐结伴回来,见到院中老妪稍愣,随即反应过来。 年纪稍长的女子握了握殊丽的手,“好好的年纪,瞧把自己打扮的。” 太师府的人心善,殊丽很喜欢同她们打交道,但心事难言,不便说与外人听。 将苦水咽入肚子,她露出一抹笑。 “这样打扮方便些。” 年纪稍小的女子凑上前,笑意满满地问道:“今儿带什么好玩意儿来了,快让我们瞧瞧。” 殊丽拿出这几日做的绣活,有荷包、穗子、香囊,样式独特,很难在市面上买到,这也是她为何能招揽到老主顾的原因,无外乎别出心裁。 前院还要分发食物,两姐妹没时间门与殊丽细聊。 “你且在客堂等下,我们去去就来。” 小的那个还拉了拉殊丽的衣袖,“我屋里有糖酥糕子,过会儿咱们边聊边吃。” 几位小姐惜才,更是心疼殊丽的经历,每次见她过来,都要留上一留。 按着排长队等粮的时长,怎么也要等到夕阳落山,殊丽笑盈盈应下,一个人坐在嗖嗖秋风的廊椅上,望着一角假山石堆砌的池塘。 水面有泡泡冒出,应是有锦鲤凫上来呼吸,殊丽放下竹篮和布袋,捡起庭树下的落叶,走到池塘边逗鱼。 大个儿的锦鲤张开嘴,叨了叨叶子,像是知道殊丽这里没有鱼粮,摇着尾鳍游走。 殊丽拨拨水,又吸引来几只小个头的锦鲤。 注意力全然集中在池塘里,并未注意到月门处掠过一道身影。 秋风瑟瑟,那人似青竹挺拔,修晳挺阔,一袭烟青色锦衣以鞶带束腰,裾面上绣着银丝暗纹,如烟波浩渺中的一片片浮叶,衬得那人更为清俊。 一旁的宋太师抬手为他遮去出墙的滕枝,笑道:“二殿下好不容易回京一趟,怎地不呆在宫里?” “怎么,老师怕惹人非议?” 那人开口时,声如冰晶落银盘,清悦疏朗,偏还带着一丝低沉。 宋太师口中的二殿下,正是盘踞边境、手握重兵的辰王陈述白。 太子陈依暮大婚,各地诸侯纷纷来贺,可陈述白却拂了太子的请帖,甚至连皇帝的口谕都没理会。 然而,一场高烧过后,他连夜整顿人马赶赴“邀约”,着实令人匪夷所思。 辰王回宫,其中之牵扯,错综复杂,细细品来,或许暗藏杀机。 宋太师是陈述白的老师,明面上嘻嘻哈哈,实则为之捏了一把汗。 功高盖主是大忌,何况还手握重兵,恐怕此时,皇帝那里已经安排了众多杀手,只等这个儿子露出野心,有借口诛之。 不过,这些都是官员和各方幕僚的猜测,皇家父子还未彻底撕破脸。 池塘那边,殊丽还在逗鱼,忽而听见身后传来一声猫叫,拉着长音。 “喵——” 寻声瞧去,是一只巴掌大的猫崽,嘴上有蝴蝶形状的黑斑,瘦瘦小小很是可怜。 田氏怕猫,府中不许养,殊丽只能去街上喂些流浪猫,甫一见到小猫崽,心生喜爱,捻着指腹叫它过来。 “你是府中小姐养的吗?” 谁知,小奶猫一点儿也不温顺,龇牙喵喵叫了好几声,还凑到池塘前,去捞水里的锦鲤。 可它腿短爪小,别说捞到锦鲤,就是池面都没碰到一下。 殊丽忍笑,趁机抓了抓它的脑袋,“好皮啊你。” “喵” 衔蝶猫盯着她,做出匍匐状,看样子是想攻击她。 一只巴掌大的小猫,是饿晕乎了,才在捞鱼不成的情况下选择攻击人吗? 殊丽拎起它的后颈时,小奶猫伸直四肢,忽然老实了。 “你是不是饿了?我去给你找点吃的吧。” 猫是吃肉的,可外面难民那么多,一只小猫如何能吃上肉?殊丽有点为难,刚一起身,却见月门处有两道人影去而复返。 年老的那人哈笑了一声,对年轻的男子道:“二殿下,有人找到你的猫了。” 殊丽认出这位老翁就是府中家主宋太师,忙走过去欠欠身子,“给太师请安。” 她声音娇脆,软糯绵柔,哪像个四旬的妇人。 宋太师狐疑,“夫人是......?” 府中几位小姐认得出殊丽的装扮,可与殊丽仅有一面之缘的宋太师可认不得。 然而,宋太师认不得,他身后走来的陈述白撩起了眼皮,寡淡透着犀利的眸光一瞬不瞬落在“妇人”身上,压根没去瞧她手里拎着的小奶猫。 殊丽解释了自己的身份,略显窘迫道:“行走在外,多有不便,故而为之,望太师见谅。” 宋太师表示理解,“待会儿小女她们就会回来,你暂且等等,我和......我们就不打扰你了。” 殊丽舒口气,忽又想起小奶猫还饿着。 听罢,宋太师笑着敲了敲脑门,笑说自己的记性变差了,随即扭头对身后沉默的男子道,“郎君的猫,还是自个儿喂吧。” 殊丽堪堪抬睫,用余光觑了一眼不远处的男子,讪讪地抬起手,将小奶猫递了过去,“郎君的猫?” 陈述白负着手,睨了一眼她衣袖露出的雪白腕子,“喜欢就拿去养。” “喵!” 不知是不是听懂了这句话,小奶猫忽然叫了一声,好像在表示抗议。 陈述白没理,目光落在殊丽的脸上,微微扬眉,带了点若有似无的挑衅,就看她敢不敢养。 对方的目光太具攻击性,殊丽移开眼,将小奶猫胡乱塞过去,“多谢郎君好意,但家中舅母不准养猫,还是还给郎君吧。” 小奶猫重回到主人怀里,仰起脑袋喵喵叫,似在控诉他的无情。 陈述白却一直盯着殊丽瞧,直到把人瞧得手足无措才收回视线,眼里翻涌起莫名的情绪。 第114章 平行番外2 此为防盗章,72小时 她的伤看着重,但并不妨碍行走,每日坚持往返于尚衣监和燕寝,再顺便教禾韵一些宫规。 这日晴飔转雨,黑压压的乌云连成片,看着一时半会停不了。 禾韵跟殊丽告假,想要回一趟景仁宫。 殊丽没有为难,还让木桃给她取了伞,“回去的路上,若是遇见侍卫盘问,就说是我这里的绣女,去景仁宫为太妃娘娘量取衣裳尺寸。” 教她如此说,也是为了她好,若她贸然提及自己是周太妃的人,很容易引来旁人的猜忌和嫉妒,树大招风,不如低调做人走得长久。 禾韵应了“是”,执扇走进雨幕中。 殊丽盯着禾韵的蜂腰,总感觉她和自己很像,外表温良,实则有些心机,不过,她们不同的地方在于,一个太信任主子,一个只信自己。 木桃走上前,“禾韵为何挑个雨天回去见周太妃啊?” 殊丽关上窗,“一到雨天,周太妃就会膝盖不适,得有人给她按摩。” 木桃“哦”一声,拍拍脑门,“献殷勤去了呗。” 自己养的“娃”,不忍苛责,可“娃”的嘴容易得罪人,日后没了自己的保护,怕是在宫中寸步难行,还是得给她一点教训。 掐住木桃的腮,殊丽佯装不悦,“知道什么叫看破不说破吗?” 木桃疼得龇牙咧嘴,面上还笑嘻嘻的,“姑姑轻点。” 殊丽没松手,反而掐得更狠,等把人掐得冒出眼泪花,才心疼道:“你啊,还要比我多熬四年,真怕你闯祸。” 木桃知道姑姑是为了她好,心中感动,宫阙深深,若是没有姑姑的照拂,她早就不是现在的她了。 “姑姑,等我役满出宫,就去给你的布庄当伙计。” 殊丽想开布庄的事,只有木桃和晚娘知道,两人总是嚷嚷要跟她混日子。 有人陪伴,殊丽自然乐意,“好啊,到时候我再给你说门亲事,让你带着嫁妆嫁过去,以免受婆家的轻视。” 木桃越听越感动,抱住殊丽的肩膀,“那姑姑呢,姑姑不想嫁人吗?” 殊丽想啊,想要与夫君举案齐眉,可前提是,她能全身而退。 近些日子,天子时常邀请元栩去往寝殿下棋,君臣亲密,同进同出,久而久之,朝中传出了两人的风月传言。 这可愁坏了太皇太后和太后,她们之间虽不合,但在后宫一事上又不谋而合,只是,无论她们如何着急,天子稳坐帐幕,毫不在意。 又落下一枚黑子,陈述白看向元栩,将被包围的白子一颗颗捻起放回棋笥,“继续吗?” 元栩看着溃不成军的白子,淡笑道:“臣输了。” 起先,他还能跟天子打成平手,可随着天子对他的套路愈发熟悉,他取胜的次数少之又少。 夜幕拉开,星辰璀璨,映在一颗颗剔透的棋子上。陈述白单手支颐,瞧着殊丽手持果盘走进来。 随着夏日临近,她身上的衣料越来越轻薄,抬臂时,能透过垂袖瞧见对面烛台的虚影,而那隐藏在衣袖中的手臂纤柔如瓷,极富美感。 再次将目光黏在殊丽身上而不自知的天子,被脚边的御猫带回了意识。他按按额骨,淡淡道:“再来一局。” 元栩挽袖拾子,放入各自的棋笥,抬手比划一个“请”。 陈述白从棋笥里抓了一把棋子,让元栩猜单双。 元栩习惯猜“双”。 陈述白将手里的棋子撒在棋盘上,让殊丽来数。 殊丽不明所以,伸出食指,一颗颗认真地数着,嗓音绵糯糯的,甚是好听。 元栩眼底染笑,觉得这个小表妹不像元利康说的那样难以亲近。 身为元无名的义子,他没有着急跟天子“赎人”,一来,在未与殊丽相认前,他不知殊丽心中所想,是否愿意恢复自由身。二来,赎人就要加以照顾,定会惹来外人的非议和揣测,实在怕唐突了她。 因想得多,他停留在殊丽脸上的目光有些久,全然落在了天子的眼里。 这时,殊丽刚好数完棋子,歪头看向天子,“奴婢数完了,一共十七枚。” 那就是“单”了,对方猜错。陈述白将棋子放回棋笥,捻起一颗黑子,落在棋盘右上角的小目上。 元栩收拾好心绪,落了白子。 两人交替行棋,速度极快,殊丽被晾在一旁,进退不得。 她也听说了宫中关于君臣二人的传闻,再看他们时,眼中燃起兴味,年纪相仿,容貌皆俊,一冷一温,看着倒也般配。 殊不知,她的那点小表情同样落在了行棋者的眼底。 陈述白懒得搭理她,元栩则是有点无奈。 随着夜里的梆子声响起,夜幕彻底拉下,依照天子的吩咐,殊丽送元栩走出殿外,“元侍郎慢行。” 元栩朝她一揖,“表妹忘了么,陛下让你送我至宫门。” 那声“表妹”短促而轻,没有让两侧的宫侍们听去,殊丽却听得清清楚楚。 看她怔愣,元栩心情不错,面上维持着客套疏离,率先迈开步子,长衫飘逸,清癯轩昂。 殊丽呆了呆,接过宫人手里的灯,提步跟了上去。 灯笼的火光暗而微弱,照不清前方的嵯峨山石,却照清了元栩绯红色的官袍。 男子头戴乌纱,手里同样提着一盏灯,清雅俊逸的身形,如同曲径通幽处的君子兰。 “元侍郎慢些。”殊丽不及那人腿长,跟在后面有些吃力,甚至小跑几步才勉强跟上,净白的小脸带了一点点恼意,这人怎么走这么快? 闻声,元栩驻足回眸,手里的宫灯映亮了他的面部轮廓。有些人生来温润,连灯火打在他身上,都有种岁月静好之感。 看着衣裙飞舞的女子,元栩眸光微动,这不失为一个相认的好机会。 “夜色渐深,表妹还是快些为好。” 这一次,“表妹”二字清晰可辨,想装傻都难。 殊丽走到他面前,认真道:“元侍郎认错人了,你我在此之前素不相识。” 四下除了巡逻的侍卫,再无其他人,元栩上前一步,坦坦荡荡,“你本姓姜,名以渔,扬州人氏,生母曾是京城一户书香门第的小姐,家境殷实,有三位兄长......” “元侍郎。”殊丽忽然打断他,冷了俏脸,“姜以渔已经不在了,如今站在你面前的人叫殊丽,没有姓氏,与元家毫无干系,元侍郎不必为了一个宫婢去争取什么,也不必因为元利康的所为感到自责,陈年旧事,与你无关。” 元栩拢眉,目光落在她脸上。 还是带了怨气啊,不过,他也没有因为她的冷拒而打退堂鼓。小小年纪被亲人出卖,落入深不见底的宫阙,能独善其身已是不易,只是,戒备有些过深了。 元家欠不欠她,他不予置评,但他想要给予一个弥补,也算是替义父弥补她了。 打定主意,他温声道:“过些日子,我会在御前替你赎身。” 或许是被“赎身”二字刺激到,殊丽肃了表情,“我与大人毫无干系,为何要你赎身?” 此前,不是没有宫人提前离宫,可付出的代价太大,她承受不起。 猜出她的顾虑,元栩解释道:“你放心,我不图你的回报,只想还你自由。” 何德何能,让一个成年男子说出“不图回报”这样的话,殊丽不自信,也不想接受别人的恩惠,“抱歉,宫中没有赎身一说,大人还是去教坊司替人赎身吧。” 教坊司是官妓之所,她是误会他想要包/养她?元栩捏下额骨,“你把人心想的太过险恶,并非所有人都是恶人。” 眼前的男子比自己想的更为固执,殊丽褪去假面的客道,彻底冷了脸,“大人是善是恶,与我无关,我已把话说得明明白白,你如何折腾是你的事,我不会配合。” 哪知,元栩不遑多让,撕开了那层脆弱的亲情,“你恨元利康,所以连带恨上了所有亲人?” 该说的都已说了,殊丽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朝他指了指宫门方向,“奴婢就送到这里了,元侍郎请。” 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 元栩叹口气,他其实还想说,自己没有入元家的族谱,只是凑巧姓元,严格来说,元无名是他的义父,而非养父,他与元家其他人没有什么牵绊,她实不该连他一同排斥。 罢了,有些心结一时半会儿解不开,慢慢来吧。 走出一段路,殊丽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长长吐出一口气,她恨三舅舅,却不恨二舅舅,更不会恨二舅舅的义子,她只是习惯了孤独,害怕有人给了她依靠,又转瞬抽身,弃她而去。信自己,总没有错。 抱歉,元栩。 她拍拍发热的脸蛋,不再纠结,独自一人走在宫道上,完全没有察觉到,有人一路暗送她回了燕寝。 等人走进月门,确认安全,元栩才转身离开,身姿挺拔,步履稳健,与夜色融为一体。 那是兵符吧。 殊丽挂好玉钩,退到角落里。 几员大将还在请命,陈述白在听完每个人的说辞后,将兵符丢在衾被上,淡淡道:“不必了,六年前,朕已派人潜伏在榆林总兵府内,一旦那边挑起事端,榆林侯必死。” 第115章 平行番外3 随着一句“不许出声,放下帘子”,庞六郎颤巍巍转过头,看向床尾走出来的身影。 他是...... 有漆黑夜色遮掩,庞六郎根本看不清对方是谁,但刀架在脖子上,容不得他发怒。 “兄台是?”毕竟是将军府的嫡子,即便心跳如鼓,也不想损了自身的颜面, “有话好好说,要财要色,小弟都不会与你争夺。” 察觉对方没有动作,庞六郎抬起手指轻轻抵在刀刃上,试着向外推去,“小弟是被元利康所邀,才会夜探佳人,没想过打扰兄台的好事,小弟这便离去。” 对方还是没有接话,庞六郎笃定自己判断准了对方的目的,笑着继续推开刀刃,“搅扰他人良宵,的确不厚道,这里有五十两银票,望兄台笑纳。” 说着,从衣襟里摸出一张银票,折好后平放在了刀刃上,慢慢向后退开步子,远离了匕首。 确认自己脱离掌控后,庞六郎反复纠结着要不要插手此事,殊丽是他看上的,心痒至极,可在判断不准对方的身份前,又不想冒冒失失,万一得罪了哪位大权贵,吃不了兜着走啊。 “小弟告辞,告辞。” 权衡利弊后,庞六郎不想为了一株娇花放弃一片花海,拱了拱手,沉着脸向门口退去。 然而,还未碰到门扉,床尾那侧的人开了腔,情绪不辨,“庞家六郎,真叫本王瞠目结舌。” 这道声音......本王...... 庞六郎猛地转身,见对方吹燃火折子,点燃了桌上烛台。 透过微弱烛火,他堪堪辨认出对方的容貌,登时头皮发麻,跪在地上。 “参见、参见辰王殿下!” 再大的权贵,都不会有辰王让他惊愕。 手握七十万雄兵,盘踞一方的辰王,久不回皇城,怎会出现在殊丽的房里?难不成,与自己一样,在街上偶然见了一眼就上心了? 陈述白吹灭火折子,迈开步子慢慢走到庞六郎面前,居高临下俾睨他,没有解释自己为何出现在殊丽的房中,也根本无需跟他解释,只抬起右脚,踩在他的左肩上,语气平平,“庞大将军有子如此,实在悲哀。” 哪里敢招惹这个修罗,庞六郎额头抵地,颤着双肩,“小人该死,这便回府面壁思过,三个月不出。” 陈述白淡笑,腿上的肌肉突然紧绷,用力蹬在庞六郎的肩头,“伤筋动骨,三个月也够了。” 话音刚落,屋内传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正在把门的元利康听见动静,赶忙推开门,见到微弱的光线中,庞六郎捂着肩膀在地上打滚,哀哀戚戚地嘀咕着什么。 元利康吓得哆嗦,扑在地上去检查他的伤势,才发现他额头全是汗,左肩骨碎了...... “殊、殊丽干的?” 深觉不可能,待反应过来屋里还有一人时,惊恐地转过脸,视线顺着那人的衣裾向上,与那人幽深的凤眸相碰,满脸横肉直搐。 “辰......啊!!!” 那个趴在屋顶掀开瓦片的侍卫瞧见自家殿下的粗鲁行为后,龇了龇牙,感觉自己的胳膊肘也疼起来了,自家殿下还真是爱卸别人的肘关节。 接连的惨叫声惊动四邻,等人们跑到元府探查情况时,殊丽已被陈述白裹在被子里抱走了。 田氏抱着满口吐血的元利康,哭喊着求助四邻去请郎中。 大将军府的人赶过来时,本想质问元家夫妇是怎么回事,却在打听完事情经过,以及见到一枚悬挂在廊檐的腰牌时,选择了默默将人抬走。 元利康在疼晕之际,还紧紧抓着妻子的手,告诫她不准将事情闹大。 通往郊外一座楼阁的小路上,马车留下长长的车辙,陈述白单手撑在小几上假寐,身旁宽敞的矮塌,被裹着被子的女子占据。 女子睡得不踏实,脸蛋酡粉,忽然发出嘤/咛声,几近醒来。 听见动静,陈述白掀开薄薄的眼皮,转瞳瞧去,发现她在撕扯自己的衣裙,还将身上的被子踢开了。 不知她怎地忽然不老实起来,陈述白起身走过去,附身瞧着塌上来回翻滚的人儿,“醒了?” 殊丽感觉浑身很热,热到想要撕毁一切赚取一点点清凉。 不知是被什么所操控,皮肤像被炙烤的蛋清,恨不得破壳而出。 “难受......” 嗫嚅一声,她睁开杏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倒着的人脸。 吓了一跳,她翻滚一圈退离开,红着脸爬起来,身上的衣裙歪斜敞开,露出大片香肌。 没有珠翠罗绮点缀,单薄的布料将她衬得更为柔媚。 绡幕藤席,美人半垂衣襟,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陈述白感觉有股燥火乱窜,直逼小腹,他暗骂一声,捉住殊丽的脚踝,将人扯向自己,不算温柔地替她拢好衣襟,刚要解释自己为何将她带离了元府,殊丽忽然哽咽一声,仰头盯着他的脸,剪眸含春,“难受......” 仔细瞧着,才会发现,这女子根本没有清醒,杏眼迷离,气息灼烫,雪白的脖颈透着淡淡的粉,很是漂亮。 怎会忽然失控? 陈述白狐疑之际,殊丽已经像泥鳅一样从他腋下钻了出去,不停念叨着“难受”“好热”。 陈述白叫停马车,吩咐道:“探脉。” 随行的车夫不仅是侍卫,还懂医,算是陈述白的心腹之一。他半掀开帘子伸手进去,来回找着殊丽的腕子,“殿下,人呢?” 见他毛手毛脚的,陈述白拿出锦帕,搭在殊丽的腕部,一边将殊丽强势搂进怀里固定住,一边将她乱动的小手递了出去。 外面的人隔着帕子搭上脉时,殊丽在陈述白怀里快要扭成麻花,嘴里嘀嘀咕咕,发出了低吟。 撑在女子背上的小臂紧绷,陈述白握了握拳,腾出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小声道:“不许叫了。” 殊丽稍微有了些意识,却不顶用,灵魂在叫嚣着,让她去做疯狂的事。 感受到唇上的冰凉,她伸舌舔了下,尝到咸味后,嫌弃地咂咂嘴,继续扭动。 掌心传来温湿,陈述白心跳跟着乱了,那股躁动源源不断袭向一处,都不知,到底是谁更难受。 车外传来声音时,殊丽已经跪坐在男人腿上,胡乱地嗅了起来。 陈述白避开她的气息,大手扶住她的后腰,用力向下拽,“老实坐着。” 车外的人费力拽着殊丽的一只手腕,尴尬道:“殿下,殊丽姑娘中药了。” 陈述白默了默,在心里更为唾弃元利康的肮脏手段,为了巴结庞六郎,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不只在外甥女的房里点迷香,还给她用那些乱七八糟的药。 迷糊间,殊丽也听见了“中药”两字,皱着秀眉捶了一下面前的人,奶凶奶凶的,好像在捶打始作俑者。 陈述白从未想过自己有这等好脾气,不但将她从火坑里捞出,还任她“打骂”。 “知道了,加快行进。” “诺。” 马车明显快起来时,陈述白将殊丽抱回塌上,按住她欲要起来的身体,试图跟她讲道理,“等到地儿,我会帮你降火,现在别再折腾了,保不齐会覆水难收。” 这是一种暗欲的警告,无疑是在告诉殊丽,他的自持力不太强。 殊丽半懵半醒地盯着眼前模糊的男子,用力抓住他的食指,声音发软地问道:“你是谁?” 陈述白恨不得再次捂住她的嘴,以免她流露出不自知的媚惑。 “陈述白。” 没有隐瞒,他坦荡报出自己的名讳。 殊丽根本不认识谁是陈述白,但她知道陈姓啊。 眨了眨眼后,她翻身趴在塌上,“民女参见天家。” 看来不是全然糊涂,还知道他是皇族中人,可趴着算怎么一回事? 像极了小孩子在过家家,拜的是山寨大王。 算了,不跟糊涂蛋一般见识,陈述白坐在塌边盯着她的后脑勺,“平身吧。” 殊丽翻身面朝上,又开始磋磨自己的衣衫。 陈述白扯过被子盖住她,又见她爬了出来,刚要“训斥”,却发现她鼻子流出了血。 这是被药物折磨所致吧,陈述白顿觉头大,拉起她走到马车窗边,扣住她的后颈,试图给她催吐。 殊丽干呕两声,眼泪汪汪,本能地想要退回来。 催吐不见效,陈述白松开手,闭眼靠在车壁上,任她在一旁折腾。 被扣住后颈时,殊丽感受到他手心的冰凉,于是按着“冰源”寻了过去,抓起他的手往自己脸上贴,跟在讨人关注的小猫似的。 陈述白斜睨一眼,凸起的喉结不受控地滚动,生平第一次被欲丝所控,陌生又刺激。 不过确切地说,他上次在梦里,已体验过这种感觉。 一侧脸蛋凉快了,殊丽又抓着他的大手去捂自己另一侧脸蛋,还娇憨憨地翘起唇角,“你是凉的。” 陈述白想说,自己并不是凉的,是她变成了小火炉,可没等开口,掌心忽然陷入一汪春水。 握刀的手掌,粗粝带茧,手背却极为皙白漂亮,指甲也圆润干净,殊丽喜欢他的手,还揣着他的手探向心口,想借他给自己降降温。 陈述白微扬下颔,呵出一口浊气,觉得自己快要被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小女子折磨疯了。 真该拍晕她。 “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温淡的话,自喉结传出,带着喑哑。 殊丽感觉自己快要变成火球,根本辨析不清他话里的意思,笑嘻嘻凑过去,碰了碰他的脸。 滑滑的,弹弹的,极富手感,“这位姐姐,你用的什么面脂,皮肤真好。” 印象里,只有女子的皮肤才会吹弹可破。 陈述白额头冒起青筋,使劲儿拽了一把捣蛋的人儿,让她跨坐在自己腿上,再用大氅将之罩住,双臂紧环,不容她动弹半分,“乖一点,别闹了!” 莫名其妙的梦境,加上眼前化身妖精的女人,将他生生拉入万丈凡尘,被欲丝折磨,也灼烫了他修身养性十九载的定力,让一个桀骜的年轻郎君尝到了缥缈如烟雾的情滋味。 第116章 平行番外4 殊丽是在一间金碧辉煌的房间内醒来,到处玓瓅宝光。 头还有些晕,她坐起身傻愣愣盯着身上的蚕丝锦被,还抬手掐了掐自己的脸。 梦境吗? 乌金木的大床上铺着一张碎花厚毯,坐在上面很舒服,还暖意融融的,在她的梦境中,都未这般奢靡过。 脸上传来痛感,殊丽却更为迷茫,掀开被子下了床,发现脚上只套着一双绫袜。 朦胧的意识渐渐回笼,彻底昏迷前,她好像......好像坐在谁的怀里,不停蹭着那人的皮肤,耳边还回荡着若有似无的拒绝—— “乖。” “老实一点。” 一瞬慌张,她快步走到门口拉了拉门,出乎意料,房门并未被关闭,门外是深棕色的老木旋梯,踩在上面咯吱咯吱响。 另一边,在隔壁房间的陈述白沐浴后,对镜照着自己的脖子。 喉结左侧,一道牙印很是明显,带着血迹。 那会儿没有满足小丫头的要求,被叨了一口,隐隐作痛,想到此,心里非但没有厌烦,还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这时,门外传来仆人的声音,带着笑意和恭敬。 “姑娘醒了,可要用膳。” 紧接着,是殊丽的声音:“这是哪里?您是何人?” “姑娘还是去问我家主子吧。” 陈述白拉开房门,垂眼盯着被堵在旋梯上的俏丽身影,视线从那披散的长发向下,抵达没有穿鞋的小脚。 想跑,还不知道找双鞋。 “是我带你过来的。” 低沉的嗓音透着别样的意味,连自己都不知晓此刻是怎样的一种心境。 强抢民女,还是救人出水火,全在旋梯上女子的一念之间。 听得声音,殊丽蓦地回眸,与楼梯口的男子交汇了视线。 不比元府,这里灯火通明,能清晰看清男子的样貌。 郎艳独绝,金相玉质,是对此人最好的形容,也或许,还有更好的词儿,可殊丽想不到了。 “你是......” 太师府那位养猫的客人。 既是宋太师的朋友,应该不会是大恶之人吧。在心里说服过自己,殊丽慢吞吞走上去,欠欠身子,犹豫着询问起他将自己带来这里的目的。 陈述白静静看着她,扫了一眼她踩在地上的小脚,“先去穿上鞋子,我在一楼客堂等你。” 说罢,越过殊丽,头也不回地步下旋梯。 殊丽回到刚刚那间屋子趿上鞋,勾起小腿套上,飞快地下了楼去,见偌大的客堂内只有一道倚在桌边用宵夜的身影,她没好意思走过去,想着等主人家用完膳再谈事情。 关键的是,对方气场过于强大,她不敢贸然行事。 自小寄人篱下,察言观色的本领炉火纯青。 “过来一起用吧。” 背对着她的人徐徐开口,气息稳而沉。 殊丽挠挠鼻尖,“我不饿的,郎君自便。” 还挺犟,陈述白放下碗筷,起身走向她,眼看着她向后退步,于是抬手握住她的腕子,“你中了迷烟和药,是我让医女为你施针解毒,不吃东西,午夜会胃疼,到时候,更是给我添麻烦。” 迷烟和药? 殊丽怔愣,忽然记起昏迷前的场景,逼仄的马车内,她被人扣在窗边催吐...... 可其他记忆,就变得断断续续不大清晰了。 “我为何会中......药?” “先用膳,我再告诉你。” 为了探知真相,她点了点头,迈开碎步跟在男人身侧,目光斜睨在他腰间的荷包上。 那是她卖给宋府小姐的,怎会在他身上?莫非,宋府哪位小姐心悦于他,故赠荷包表示心意,而他也收下了? 如此说来,自己该避嫌才是。 再次停下脚步,殊丽退了一步,指了指桌子的空碗和未用的筷箸,“劳烦郎君递给我。” 陈述白蹙眉,用膳就用膳,怎还不上座? “过来,一起。” “不了。” 拧不过她,陈述白亲自给她搬了个绣墩,又给她盛了饭菜,堆成小山。 殊丽捧着碗坐在他的斜后方,本该细嚼慢咽,却为了尽快避嫌和得知真相,大口吞咽起来。 “嗝。” 不合时宜的闷嗝打了出来,她红了脸,埋头硬吃。 陈述白单手扶额,若是换成男子,他可没有好的耐性,不过换成其他女子,怕是也无这份耐心,半哄半诱地,只为让对方填饱肚子。 提起白瓷壶,倒出半杯水,他侧身递过去,放软了语气,“别噎到,喝些水。” 殊丽接过杯子,道了声“谢”,咕嘟咕嘟全部喝下,可还是没能制止打嗝。 胸口一上一下,她紧抿着唇,递上水杯,讪讪地道:“劳烦再来一杯。” 那声音软软的,很是好听。 陈述白挑起眉梢,接过杯子时,无意中触碰到她的指尖,见她躲闪,心里不太舒坦,明明在马车上时热情似火,这会儿却见外了,不过那会儿是被药物控制,也能理解。 但,还是那时的她,更让他觉得亲近。 肌肤与肌肤的贴合,抓挠心扉。 温水入杯的声音响起,殊丽抓紧将碗里的饭菜吃个精光,随后拿起杯,仰头饮尽,“多谢郎君。” 陈述白没理,慢条斯理地用完膳,起身掸了掸衣衫上的褶皱,“跟我出去转转。” 大半夜的,殊丽可不想跟一个定了情的男子并肩漫步,“郎君还是先告知小女子事情的经过吧。” “我想散步。” 说着,陈述白拿起大氅披在身上,率先迈开步子。 十九岁的年轻郎君,挺拔如松,在月光下徘徊着,看起来,是在等她。 殊丽捏起指尖走了出去。 夜幕泼墨,星稀黯淡,唯有天际一轮明月皎洁如练。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小楼外的篱笆墙内,月光将他们的身影拉长,殊丽一直踩在他的影子上。 蓦地,前面的人停了下来,殊丽也跟着停下,以为他要解释今日之事,却不想,他转过身后,解开大氅,双臂一扬,为她披在肩上。 “我不冷。” 殊丽想要拒绝,可带着男子体温的大氅已将她裹得严严实实,不容她拒绝。 陈述白挟着她,为她系好带子,慢慢讲述起今日发生的事。 听后,殊丽鼻尖一酸,有些恼意。 辛辛苦苦侍奉了八年的舅舅、舅母,为了点小利将她出卖,还使了那么肮脏的手段。 可气至极! 然而,还有一事,她不是很理解,“可庞六郎进来时,郎君怎会在我屋里?” 陈述白低眸凝她,如实道:“前不久,我做了一个稀奇古怪的梦,为了验证梦境,潜入了你的屋里。” “......登、登徒子,我与你的梦境有什么关系?!” “自然有关。” 殊丽恼羞成怒,杏眼似燃起一小簇火焰,眉尖也跟着拧紧。 “你收了宋府小姐的信物,怎好夜探我的房间?” 宋府小姐?信物?陈述白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腰间的荷包,明白过来她在暗示什么,“我跟宋府小姐买来的。” 这便是他为何执意付银子的缘由。 殊丽一愣,“女子样式的荷包,郎君怎好佩戴?” 陈述白解下荷包,在她眼前晃了晃,月白的缎面,蓝绿的绣线,绣的是荷塘月色,哪里只能女子佩戴了?分明是她没话找话埋汰人。 “你自己绣的,还犯糊涂?” 殊丽被噎,无法辩驳,“那郎君为何要买下我绣的荷包?” “在我梦中的人,是你。”他忽然附身过去,直视她的眼睛,讲述出了羞人的梦境。 不知为何,晦涩的梦境本不该告知于人,却被他讲述的极为清楚,一个字也没有隐瞒。 冥冥之中,似有种意识在告诫她,不可隐瞒这女子任何事。 可为何要如此直白?明明是一场梦境,甚是羞耻,大可以不讲出来惹人笑话的。 陈述白不知自己在她面前怎会这般坦诚,但心里并无负担,反倒欣赏起她的反应。 没有一惊一乍,看起来很淡定,却能让人瞧出,是在刻意维持,想必此刻心跳如鼓。 哪有人将羞耻的梦境讲出来的?殊丽感觉脸臊得慌,不断往后退步,直到后腰被一只大手撑住。 见她要躲,又踩到了大氅的边沿,恐会摔跤,陈述白下意识扶了她一把。 就是这么一下,让他见识了美人纤腰的柔韧。 殊丽泛起激灵,一双小手用力抵在他胸口。 没与男子有过肢体接触,殊丽觉得自己快要被煮熟,身上出了一层细汗。 为了不被误解,陈述白解释道:“我是想扶你。” 殊丽犟道:“不用你。” 好心被当成驴肝肺,陈述白垂手,向后退了一大步,与她拉开距离,用目光询问她是否舒坦了。 没了那股子压迫感,殊丽好受一些,也有了底气,至少不再局促,“我想离开这里。” “你能去哪儿?” 是啊,出了那档子事,元府是回不去了,身无分文的她,还能去哪儿? 一时犯难,她忍着酸涩垂下头,肩膀也跟着耷拉下来,颓然又苦恼。 见状,陈述白没有挖苦和嘲笑,反倒心口异样,“你可以留在这里。” 殊丽立即回绝:“不用。” 即便落魄,她也不能无缘无故接受陌生人的恩情,因为偿还不起。 知道女儿家脸薄,又不想麻烦人,陈述白放软语气,打着商量,“我做东家,你做租客总行了吧。” 殊丽抬起眼,眼眶红红的,“我没银子。” “你可以做绣活,充当租金。”再次拿起那个荷包,他走近她,扯出一抹不自在的笑,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拒人千里,“我很喜欢。” 而这句“喜欢”,不知说的是荷包,还是眼前人。 第117章 平行番外5 “我很喜欢。” 一句话后,风静止了,树也静止,周遭的一切陷入绵延错综的纠葛中,让殊丽辨不清他的意思。 然而,自小在元府长大的她,见识了太多道貌岸然的人,嘴上说着冠冕堂皇的话,背地里使的手段登不得台面,所谓物以类聚,元利康能结交的人都是一丘之貉,让她对人戒心极重。 再说,她的绣工再精湛,也抵不了贝阙珠宫般的小楼租金。天下没有白来的午膳,她还是不抱侥幸心理了,从小到大,她也没有幸运过,不觉得眼前的人是个不求回报的大善人。 “多谢郎君好意,无功不受禄,告辞。” 拎得清是真拎得清,倔强也是真的倔强,陈述白收好荷包的工夫,小丫头已经扭头走开。 更时分,她能去哪里?以她的相貌,又孤身一人,这么走了,非被人贩子拐去牙行卖个好价钱。 可他并没有立即将人拦下,而是转身返回了小楼。 听不见身后的脚步声后,殊丽扭头瞧了一眼,漆黑的夜色,除了皎月,再无可以陪伴她的身影,四周陷入诡异的寂静,有些瘆得慌。 幸好少时有独自赶路的经历,不至于被黑暗吞没了勇气,殊丽捏住指甲盖,快步走向上坡草地,想要去往太师府寻求几位小姐的帮忙,至少先寻个落脚点,再谋生计不迟。 她有手艺,不至于饿到肚子,但必须要寻个暂时能为她撑腰的人,以防被元利康和田氏捉回去。 小楼的挑廊上,陈述白站在星辰之下,负手望着那抹渐行渐远的倩影,略微无奈地摇摇头,“冯姬。” 一声传唤,内堂里走出一道人影,唇红齿白,男生女相,身穿一袭柳绿菱锦长裾,头发一根不落地盘于簪花小帽中,离远了瞧,竟比戏院的当家小生还要俊俏。 “小奴在,殿下有何吩咐?” “追上那女子,送她去太师府。代本王给大师傅捎句话,就说本王欠他一个人情,请他待此女如家中小辈。” 冯姬撩起眼皮,望了一眼明月中独行的女子,疑惑道:“殿下不是要将殊丽姑娘留在身边?” 陈述白垂下负在身后的手,轻搭在雕花木栏上,叩了叩栏杆的横木,没有解释,亦没有流露出占有,或许是年纪尚浅,对情的滋味彷徨懵懂,不愿去为难一个孤女。 得了命令,冯姬躬身退下,牵过后院的马匹追了过去,“殊丽姑娘,等等小奴。” 远远的,殊丽听见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她转身去瞧,见山坡下逼近一人一马。 骑在马背上的男子甚是陌生。 踏上山坡的平地后,冯姬勒紧缰绳,迫使马匹停了下来,“殊丽姑娘,我家主子指派小奴送你去太师府。” 没想到那位不爱笑的郎君这般细心,能猜到她想要去的目的地,殊丽踌躇一晌,不知如何作答。 冯姬跳下马鞍,从褡裢里取出脚踏,弯腰放在草地上,“殊丽姑娘请,小奴为你牵马。” “不用了,多谢。” “殊丽姑娘还是请吧,要不小奴回去会遭到主子的责骂。” 冯姬五官柔和,温煦如光,身上没有半分凛然暴戾的气息,加之年纪小还爱笑,不会让人产生惧意。 殊丽跟着弯弯唇,“那......劳烦你了。” 冯姬弯眸,扶着殊丽跨坐上马匹,又收起脚踏,牵着缰绳走在野草丛生的小路上。 为了不冷场子,殊丽试着问道:“听小哥的口音,应是扬州人氏。” “姑娘好耳力,小奴祖籍扬州,和妹妹一起在镇国公府做事,后来机缘巧合,由镇国公府的小姐推举,将我兄妹二人送到了主子麾下。” 殊丽不知陈述白的身份,也不好刻意过问,只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听到了。 当宋太师接到冯姬传来的口信时,惊讶地看向自己的夫人,“辰王殿下是何意啊?” 宋夫人睨他一眼,“有什么不明白的,殿下想要咱们待那孩子如亲生呗。不过那孩子也怪可怜的,双亲离世,舅舅背弃,是个命苦的。我这就让人去收拾房间,安排她跟咱家老幺住隔壁。” 看着夫人风风火火去忙活,宋太师坐在老爷椅上敲了敲额,暗想陈述白的委托,可不只有照顾人这么简单。 由着宋家夫妻的照拂,殊丽暂在太师府住下,每日与府中小姐同进同出,有说有笑。 可她知道自己是外人,不该白占着人家的好,故而,在合适的时机,她提出去府外谋个生计的想法,只希望府中人能帮她摆脱元利康一家的滋扰。 听完她的诉求,宋夫人冷哼一声,搂过她的肩,跟护着小鸡仔一样给予了庇护,“好孩子,放心吧,有太师府为你撑腰,元利康不敢动你分毫。” 有了这句话,殊丽踏实不少。 宋夫人想着一个孤女还是该有个家、有个夫君为好,正巧殊丽也及笄了,于是开始热心肠地张罗起她的亲事,这事儿搁在太师府不算大事,因此没有惊动宋太师。 等宋太师得知此事并告知给陈述白时,已是半月之后了。 殊丽也已相看了位年轻的俊才,并觉得第位与她的身世相似,多少有些同病相怜。 宫宴上,陈述白转了转拇指的玉扳指,看向一旁的宋太师,“师母可有说,第次相看的人是谁。” 宋太师缕缕胡子,意味深长地笑道:“怎么,殿下想搅黄了人家的好事?听内人说,那小伙子很中意殊丽,恨不得立即下聘礼迎娶呢。” 陈述白漠着脸扣了扣指骨,忽然觉得宴上的酒菜又苦又涩,难吃至极。 更时分,殊丽被一阵叩窗声扰醒,起身拢好头发,趿上绣鞋走到窗边,“哪位?” 窗外有道人影,却没有应话。 太师府随处有护院,殊丽不担心安危,加上寄人篱下,她也不好太端着架子,于是披上外衫,徐徐拉开窗。 当见到斜倚在外面的陈述白时,脸色一变,不是惊吓,而是压根没有想到他会来,“郎君......” 夜访?夜巡?夜视? 怕用不好词儿,她索性咬住唇。 从宫宴出来,留有几分醉意,陈述白怔怔地望着她,冰肌雪骨的人儿,一头长发柔顺地垂在肩后,一张俏脸掩于忽明忽暗的灯火中,美得让人心痒。 除了梦里,陈述白未尝过风月事,不知抓心挠肺的滋味,此情此景下,酒气发酵,似乎经略了其中妙意, 想也不想,他抬起长腿迈进窗去。 殊丽惊讶,却不敢叫出声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太师府能收留她,也是看在这人的面子上,她该感激的。 “咯吱。” 合上窗子,陈述白身体后倾,靠在了上面,“听说你在相看。” 殊丽手足无措地低下头,任几缕长发滑过肩头,垂在脸侧,“宋夫人为我安排的,还要感谢郎君。” “谢我?” “宋夫人与我说了,是郎君托他们照顾我的。” 被发了好人卡,陈述白仰面笑笑,笑声醇朗,带着桀骜之气,“那我真是冤大头。” “嗯?”殊丽没懂他的意思,斜抬起眸,不确定地看向他。 她生得媚,勾着眼梢看人时,能把人的魂儿勾走,陈述白握握拳头,摒弃掉那股子旖旎感,让暗欲的气息又恢复了几丝清冷。 “郎君找我?”气氛凝固冻结,殊丽转过身,拿过发簪给自己绾了个髻,背对他问道。 可她不知,浓夜中,细腰圆臀的背影,更具吸引,陈述白抬手捏下眉心,淡淡道:“你想嫁给怎样的男子?高官厚禄、家中殷实、老实厚道?” 问这话,是要给她寻个如意郎君吗?殊丽转过身摇头,“不劳烦郎君,我觉得宋夫人为我安排的第位郎君就很合适......” “他不适合。”陈述白打断她,语气带着赌气的成分,“你有更好的选择。” 殊丽不懂一个大男人作何要干预女子的婚缘,不觉顶了句嘴:“我不图别的,相处起来自在便好。” 还真是要求不高,陈述白说不出什么滋味,总之不很爽利,“那我呢,可让你觉得不自在?” 美眸一颤,殊丽想也不想拒绝道:“郎君一看便是人中龙凤,与我不合适的。” “我只问你,自不自在?” “还好......” 没想到她的回答是模棱两可的,还以为她会斩钉截铁地拒绝,陈述白稍微舒坦些,走过去缓缓抬起手,轻搭在她的肩头。 仅仅是将女子转了个方向,根本用不上多大的力气,可他的手背已暴起青筋,似蕴藏着很大的力气,一念放手,一念抓牢。 “既是还好,可否与我试着接触?”离得近了,陈述白依稀能感受到她清浅的呼吸拂过自己的下巴,还能看清她根根分明的长翘睫毛,一时心乱,不由自主扣紧她的肩,流露出隐藏的强势。 殊丽不适地扭了扭,想要避开他的气息,可没有如愿。 “殊丽,我对你......”陈述白唤着她的名字,嗓音异常沙哑,“是喜欢的。” 第118章 平行番外6 落针可闻的室内,殊丽细品着那句“是喜欢的”,半晌也没有反应过来他的意思。 看她傻乎乎的杵在原地,陈述白表情认真,长指从她的肩头上移到耳根,见她还没有反应,滚了滚喉结,“行吗” 话是问句,可那股桀骜强势的劲儿,一点儿也不是商量的口吻,粗粝的指腹浅浅按在殊丽的后颈上,刮了一刮,下一瞬就感受到女子的战栗。 待她扬起头时,薄薄的唇快速攥住了她的。 “唔——” 殊丽惊诧地瞠起杏目,不可置信地凝着眼前放大的俊颜,感受到唇上的冰凉。 男子同样睁着眼,望进了她的眼底,带着试探、挑衅和几分不自在,但很快,就被欲念填满。 女子的唇软软糯糯,透着沁甜,很像小时候贪嘴偷吃过的荔枝奶露,丝滑香甜又带着温热感,也与梦中女子唇上的味道相近。 殊丽反应过来时,身体还在后仰,双手本能地撑在背后的桌沿上,整个人斜抵在男子怀中。 “不要” 偏过头,唇角蹭过他的,殊丽脸色通红,又气又恼,一个连名字都不知晓的男子,怎可以吻她。 陈述白没有桎梏她,反而在她偏过头时,松开了手,可目光还是黏在她的身上,一寸寸滚烫炙热。 盯着一次次蹭唇的女子,他开口解释:“我是认真的。” 殊丽单手撑在桌面,另一只手反复蹭着唇肉,娇凶娇凶地瞪向他,“登徒子!” 陈述白点点头,“确有冒犯。” “” 他上前一步,捂住她的眼睛,“你若气不过,可以打骂我,别那么瞪我。” 殊丽扯开他的手,脸颊滚烫,很想将他撵出去,亦或是找个地缝钻进去,也好过同处一室。可不知怎地,刚刚被他吻住时,有清晰的画面在眼前掠过,男子抱着一个奶娃娃,站在窗前莞尔温笑,缥缈的声音与眼前的男子重合,仿若一个人。 分不清真实和幻像,也顾不得那些,殊丽指着门口,“请出去。” 陈述白不想惹怒她,退后两步,从衣袖里取出之前那个荷包,放在桌边,“宫宴时,有人打翻了酒,溅在上面留了酒渍,我洗过后,有些勾丝,能帮忙修补一下吗?” 虽为辰王,但陈述白是吃过苦的,头几年里,洗衣做饭是常事,可从未清洗过像荷包这样的精细小物件,也未被人瞧见他清洗荷包时认真的模样。 可殊丽并未去留意细节,而是在意起“宫宴”二字,何人可以参见宫宴? “你是什么人?” 陈述白记得跟她提过,想必她那会儿醉酒不记得了,“陈述白,排行第二。” 陈姓! 殊丽张了张嘴,满眼惊讶,面前的男子是皇族中人。 可皇族中人,也不能吻她啊。 郁气没有消散,她鼓鼓腮,走过去抓起荷包,背在身后,不愿给他,“你花了几个铜板,我给你便是,还请贵人莫要为难。” 知她在躲避,陈述白也较起真,点了点桌面,示意她将银子备好,“二十两纹银。” 二十两! 殊丽根本不信他,“二十两买我一个荷包,说出来,小孩子都不会信,贵人莫要说笑。” “我喜欢的物件,我愿意多出银子,你若买不起,速速还我。” 摊开纹路清晰的手,陈述白一本正经索要着东西,看起来不像是在说笑。 殊丽捏着荷包,不情不愿递了过去。 缎面还有勾丝,影响美观,可陈述白浑不在意,接过后系在腰间,跟对待稀罕的宝贝似的,“夜深了,好好休息,我先走了,改日再来看你。” 说罢,没做停留,更没有欲擒故纵,推开窗子跃了出去,动作干净利索。 殊丽僵在原地,默了许久才走到窗边,脸上余温未褪。 自那以后,殊丽每晚都不去刻意留意叩窗、叩门声,而隔三差五,的确有细微的声音传来,叩了一小会儿便也消失。 在第十次被拒之“窗”外后,陈述白往窗缝处塞了一张纸条。 次日一早,殊丽看完纸条,面颊又红个通透。 纸条上写着“不准跟人相看”,冷冰冰的话,透着十足的霸道,令殊丽彷徨又心口异样。 在觉得第三位相看者较为合适后,她本也没打算再行相看,可那人似乎有时日没有出现过了。也不知是有事耽搁了,还是觉得他们不合适。 酒香浓郁的饭庄内,让殊丽觉着还算合适的程公子正端着酒盅,等着向那位大名鼎鼎的辰王殿下敬酒。 陈述白坐在一旁,漫不经心地与之闲聊,明明和颜悦色,可周身的冷然“冻”得程公子瑟瑟发抖。 可酒席散场时,喝醉的程公子拍了拍胸口,保证自己绝不敢觊觎殊丽,还嘴甜地祝陈述白和殊丽喜结良缘。 坐进马车,陈述白撩开帘子看向点头哈腰的程公子,“先这样,回头有空闲,本王再与阁下饮酒。” 程公子连连作揖,目送马车离去,唉声叹气地擦擦额头,大冷的天,出了一身的汗。 另一边,宋夫人磕完瓜子,找到宋太师,抱怨道:“辰王殿下看中了殊丽,怎么不早说,害老身跟着乱忙活帮倒忙。” 宋太师嗔笑,“现在知道也不算晚,还劳夫人帮忙劝劝殊丽,就说辰王殿下是个值得托付的男子,叫她别因为身份错过一段良缘。” “你怎敢保证辰王殿下日后不纳妾啊?” “我也没说不纳妾啊。” “那怎么值得托付了?” 宋太师噎住,竟无言以对,“如此说来,夫人不看好他二人了?” 宋夫人哼一声,“我要辰王殿下亲自承诺今生唯殊丽一人,否则才不乱点鸳鸯谱。” 殊丽的身世够苦了,宋夫人可不想将她推入火海,毕竟,皇室多薄情。 可出乎宋夫人意料,陈述白不但保证了,还是当着宋府众人的面。 那晚宋太师宴请陈述白,明面是师生闲话家常,实则是为了给陈述白和殊丽牵线搭桥。 殊丽借宿宋家,没好意思拂了家主的邀约,但也不想出风头,故而,在宴席上,寻了个角落的位置尽量缩小存在感。 宋太师引着陈述白进来时,笑说这是家宴,让大家伙别拘束。 酒过三巡时,宋夫人故意提起陈述白的婚事,问他宗人府可有将此事提上日程。 陈述白淡笑,顺着提了一些自己的私事,还在宋夫人的试探中,给予了不纳妾的承诺,不过,全程没有将话题引到殊丽身上,只说,自己会娶妻,会给予妻子一世宠爱。 宋家夫妻相视一眼,眼中含笑。 殊丽闷头喝粥,深觉这是一场“鸿门宴”。 散宴后,殊丽跟着宋府小姐一同返回后罩房,却在路上被突然出现的陈述白堵住。 宋府小姐们早在母亲那里得知辰王殿下对殊丽的心思,言笑晏晏地四处散开,将独处的空间留给他们。 廊下秋风阵阵,殊丽搓搓手臂,假意装冷,只盼能早点结束尴尬的相处,“殿下有事请讲。” 陈述白解开大氅,不容分说地披在她肩头。 “不用” “穿着。” 大手抓着大氅领口,使劲儿将人拽向自己,慢条斯理地系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殊丽拎着衣摆,生怕踩到这条昂贵的裘衣,对方太高了,大氅却还垂至他的脚边,更遑论她了。 系好结扣,陈述白盯着那张素白的小脸,低声问道:“一直在躲我?” 殊丽别开脸,不适地拧拧眉尖,“先松开我可以吗?” 离得太近,她呼吸都不畅了。 陈述白松开手,退后半步拉开彼此距离,高大的身姿在北风中如松竹挺拔。 单单看相貌和气度,殊丽不得不承认,他是自己提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如意郎君,奈何身世差距悬殊,让她望而却步。 此处离主庭院较远,除了廊壁上微微晃动的树影,就剩他们二人,殊丽想尽快离开,再次问道:“殿下究竟何事寻我?” “你在明知故问。” 俊美的面庞笼在月光中,忽明忽暗,增了朦胧色彩,也让气氛更添暗昧,殊丽心里很慌,不敢直视男子的眼睛,“我不知。” 身边都是大老爷们,陈述白实在不知该如何讨好姑娘家欢心,便慢慢朝她走去,在她转身欲跑时,拉住了大氅的滚边毛领,迫使她停了下来。 “我今日所言,无半点虚言。” 殊丽反手去拽毛领,娇怒道:“殿下的承诺,与我无关,请莫要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奇奇怪怪的话陈述白扶额淡笑,略有自嘲,“那我郑重告知你,我喜欢你,想娶你为妻,今生今世唯你一人宠爱,如何,听懂了吗?” 如此直白的话,想装傻自是不行,殊丽转过身,仰头盯着他冷峻的面容,“我不想。” 知道会是这个结果,陈述白并无失落,“没关系,我能等。” “为何是我?” “我也想知道。” 一问一答间,两人同时怔愣,似乎在很久的以前,他们重复过这个话题,可一时又寻不到蛛丝马迹。 忽略心口异样,殊丽垂眸,“夜深了,我想回去。” “好,我送你。” 为了赶快离开,殊丽没再拒绝。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游廊,直到抵达后罩房的月门前,身后的男子忽然拦下她,将她堵在月门外,“别急着拒绝,给我个机会,嗯?” 殊丽摇头。 陈述白叩叩指骨,忽然上前揽住她的腰,将人压于月门旁的矮墙上。 灼烫的吻就那么落了下来。! 第119章 平行番外7 殊丽感觉唇上一疼,随之而来的是一阵眩晕,身体不受控制地陷入一抹温热怀抱。 陈述白扣住她的下巴,吻得发狠,待怀中女子气喘吁吁时,才微微拉开距离,“不给我机会,我就抢。” 殊丽气恼,抬手掴了过去,打偏了男子的脸。 陈述白没有动怒,蹭了下唇,转眸过来,如猎隼盯住猎物,“值了。” 此刻,殊丽从他身上感受到满满的占有欲,肆意而乖戾,什么蕴藉温煦,全是刻意伪装的样子。 但要说厌恶,并非如此,还有一种几欲破壳的熟悉感,对他、他的吻、他的气息,那般熟悉。 慌不择路,她转身跑开,单薄的声音没入黑夜,如一只落魄的小狐狸。 陈述白望着她在长廊上的身影,眼底染笑,“反了。” 殊丽停下步子,躲在廊柱后头不出来,等着他先离开。 旖旎的夜,腻歪的情,陈述白不想就这么跟她分开,让自己在她心里留存登徒子的骂名。 “时辰尚早,跟我去府中梅林走走。” 二更天哪里早了,殊丽娇瞪着他,戒备中带着不自知的羞赧,“我不去。” “那我送你回去。” 已经到月门了,后罩房住的都是太师府的女眷,他怎好说出这样的话? 猜出她的顾虑和腹诽,陈述白倚在廊柱上扬了扬下颔,“逗你了,我看着你回去。” “谁要你看。” “那我送你。” 这人怎么讲不通道理?殊丽负气满满,绕过他快步跑向月门,心跳随之加快,却有一部分源自紧张。 回到房中,她背靠月光映照的门板,气喘吁吁地捏紧裙裳,很怕那人又来偷偷叩窗,于是走到窗边,透过窗缝观察着外面的动静。 静谧无人。 呼出一口气的同时,又有淡淡失落萦绕心头,这种感觉奇异地伴随着她,整晚挥之不去,说来也怪,她怎会在确认他离开后感到失落呢? 从太师府出来,陈述白罕见地回了一趟宫。 得知他住进皇子寝殿,身为太子的陈依暮带着宫侍亲自登门,名义上是兄弟叙旧,实则目的不得而知。不过,陈依暮每次的排场都很大,惹得后宫皆知。 得知太子要来,陈述白并未特意让人备下酒菜,甚至在东宫管事叩门时,迟迟没有出门迎接。 惧怕于陈述白手里的七十万大军,陈依暮面上维持着和悦,为了挽回颜面,还笑对身边的宦官道:“二弟有副懒骨头,回京后除了吃喝玩乐,就是休憩,都未见他去父皇那里请安。” 宫侍们附和着笑笑,心里明镜是怎么回事,嘴上却无人敢讲。 半炷香过去,殿门大开,陈述白披着件月白长衫靠在门口,懒洋洋地盯着门外的来客。 “太子前来,有失远迎,是臣弟礼数不周了。”音调与他此刻散发的气息一样,懒懒散散,漫不经心。 数年未见,陈依暮只知他手握重兵,今非昔比,哪里会想到他已猖狂到目中无人,怎么说,这里也是皇城,若不惜代价要他的命,也不无可能。 但身为太子,若仅仅是因为对方礼数不周而大动干戈,会惹人嘲笑,再者,自己大婚在即,实不该闹出事端。 “二弟说的哪里话,是为兄没有事先派人来知会。” 对方满脸堆笑,陈述白也没有摆脸色,侧开身比划个“请”的手势,邀他入殿。 陈依暮从心里将他骂了十来遍,假笑着走进去,留东宫宫侍在外等候,只带进去一名女子。 一番交谈过后,陈依暮惊讶于陈述白近几年的蜕变,那个隐忍谦让的少年已然变成了见识渊博又韬光养晦的一方霸主。 “二弟久不回来,为兄甚是想念,为表心意,特带来一名美人,还望二弟笑纳。” 说罢,他朝不远处羞答答的女子扬扬手,示意她走过来。 女子柳腰俏面,小麦肤色,比皙白肤色的美人多了别样的风/情。 陈述白衔杯轻饮,哂笑一声,陈依暮别的不行,挑选美人的眼光的确特别,不过女子再美,在自己眼中,也美不过太师府那个别扭的小女子。 “皇兄的心意,小弟心领了,但小弟无福消受,还请皇兄带回佳人。” “诶,”陈依暮摆摆手,“二弟已年岁十九,该尝尝风月的滋味,别那么端着,尝过便知其中妙趣。” 美人适时地跪在地上,“奴家愿服侍在辰王殿下左右。” 陈述白垂着眼皮,眼尾敛起锋芒,薄唇带笑,“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陈依暮露出个自认高深莫测的笑。 等他带着东宫宫侍离开,陈述白让人合上殿门。 那美人以为陈述白与她见过的其他权贵一样,满口仁义道德,实则利欲熏心,于是大着胆子靠了过去,试着去爬软塌,却在指尖触碰到他的衣裾时,被一股力道徒然攥住。 “放肆,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也敢觊觎辰王殿下?!” 出声之人嗓音尖利,阴狠狠的,吓了美人一跳,抬眸之际,不仅愣住。 怎会是内廷高宦冯连宽? 难不成,冯连宽是辰王在宫里的眼线? 可她还来不及细思,后颈一疼,倒在了地上。 陈述白漠然看着,淡淡交代道:“带下去问话。” “老奴明白。” 等殿里只剩陈述白一人,他转了转玉扳指,让人去太师府传话,说自己遭到太子的暗算,虚惊一场。 翌日一早,当殊丽得知消息时,顿觉手边的饭菜不香了。 恍恍惚惚一个前半晌,她壮着胆子去往宋夫人的房里,询问起陈述白的情况。 “没有受伤,不必担忧。”宋夫人拍拍殊丽的手,又解释了一遍,并趁热打铁地问道,“好孩子,你若关心辰王,不如随我一同前去探望。” 殊丽本想拒绝,可一想到陈述白可能会受惊,愣是点头同意了,“可辰王在宫里,我如何能进去?” “辰王这会儿已经出宫。” 后半晌,殊丽随宋夫人坐上太师府的马车,一路颠簸来到郊外一座带院的小楼前。 这里她很熟悉,上次来过。 心里忐忑,走进三楼的客堂时,殊丽还是低着头,直到耳边传来陈述白低沉的声音,“师母请坐。” 师母请坐殊丽咬下唇,站在了宋夫人身后。 宋夫人拉了殊丽一把,“孩子坐啊。” 不知是哪根弦紧绷,殊丽有些赌气,觉得陈述白是故意没请她入座,于是摇摇头,示意自己站着就好。 倚在塌边的陈述白瞥她一眼,“坐吧,殊丽。” 对于这个称呼,连宋夫人都觉尴尬,殊丽还是未嫁人的女子,怎么也该称呼一句姑娘或娘子吧。 不过,宋夫人深知陈述白的心思,又听得他不纳妾的承诺,实打实想要撮合二人,这才带着殊丽前来。 “诶呀,瞧我的记性,忘记把人参拿上来了。” 说着,宋夫人站起身,作势要去楼外取。 殊丽赶忙道:“不劳夫人,还是我去吧。” “你不知道搁在那儿呢。”宋夫人言笑晏晏地走到旋梯口,扭头道,“殿下帮我照拂些丽丽。” 气氛一瞬尴尬,殊丽僵在原地,跟上宋夫人不是,回过身面对陈述白也不是。 “过来坐吧。” 背后传来那人的声音,殊丽慢吞吞转身,强行解释道:“我是陪夫人来的。” 意思就是,不是专程来探望他的,多少有些掩耳盗铃。 “嗯,没说你是专程来探望我的,过来坐吧,要不会显得我待客不周。” 殊丽走过去,本想坐在宋夫人身侧的圈椅上,手腕却是一紧,被塌上的男子拽了过去。 “你!” 被按在塌角时,殊丽露出恼意,柔媚的脸蛋浮现两抹红晕。 陈述白一手紧握她手腕,另一只手撑在塌围上,附身将她圈在胸膛和软塌之间,不容她逃离。 “是来看我的,怎还拿师母做挡箭牌?” “谁、谁来看你?!” “不是么?”撑在塌围的手慢慢移到她身后悬空的间隙,犹豫一瞬,还是没有抚上她的背,而是撑在了塌面之上,“放心,我没受伤,也没受惊,就是单纯想要引你过来。” “?” “瞧我多诚实。” 仰倚在塌上,后背悬空,殊丽肩胛发酸,不得不抓住他的衣襟维持平衡,虽是不得已为之,但足够引人遐想。 至少宋夫人见到这一幕时,默默退了出去。 见状,殊丽想要坐起来去追宋夫人,却被陈述白搂住细腰,扣进怀里。 情急之下,殊丽捶了一下他的肩,“放开我。” “让我抱一会儿。” 陈述白抱着她不松手,生平第一次想要奢求一件事,那便是实现梦境。 而他从小到大只做过一场梦,一场与殊丽恩爱不离的幻梦。 殊丽挣了几下,突然感到浓浓的熟悉感,恍惚间,脑海里闪现出一道身影,身穿龙袍,头戴冕冠,比眼前的男子更为成熟稳重,但容貌是一模一样的。 “我好像很早之前就见过你。” 当那道身影消散时,她喃喃说道。! 第120章 平行番外8 我好像很早之前就见过你...... 喃喃一句,殊丽继续挣扎,“你放开我,宋夫人刚刚来过。” 陈述白锢住她的腰,指尖用力,透过衣衫抠进她的软肉,“师母离开了,再抱会儿。” 沁着木质的暖香源源不断冲击鼻端,夹杂熟悉的味道,令陈述白想要一直沉溺其中,可女儿家是不情愿的,他不想使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去得到躯壳。 她的人和她的心,他都要。 贪得无厌也好,鬼迷心窍也罢,都认了。 被勒得腰疼,殊丽试图蹲下去脱离他的掌控,可膝盖刚刚曲起,就被坐着的男人揽住腿弯,抱坐在怀里。 “陈......述白!”陈是皇家姓,她多少有些顾虑,可对方太过无赖,忍无可忍,一时气恼轻嚷了出来。 已经很久没人连名带姓地喊他了,陈述白微扬唇,横抱着她站起身。 殊丽慌忙问道:“你要作甚?” “罚你。” 明明是他做错事,怎还颠倒黑白?殊丽气不过,张口咬在他的手臂上,使了十二分力气。 皮肤传来痛感,陈述白略一拧眉,抱着人走到室外的挑廊内,将殊丽抱坐在栏杆之上。 冽冽北风吹在背上,殊丽紧紧抓住横栏,缩了缩肩膀,“放我下去。” “不放。”陈述白右手撑在她背上,以防她真的掉下去,随即张口,咬起左侧衣袖查看伤口。 椭圆的牙印清晰地嵌在手臂上,想忽视都难,“谁干的?” 殊丽妙目一瞠,假凶假凶的,“恶人先告状。” 陈述白低笑,垂下手臂任衣袖垂落,之后掐了掐她的脸,“以后就叫我陈述白,我爱听。” 这人脸皮如铜墙厚,殊丽欲骂他,可右腮被掐着,说话不利索,还有些稚音。 陈述白眼中笑意加深,但实则,他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已许多年没有真心实意地笑过,而与她相处起来,由心到身都有一种曼妙的体验,和悦、惬意,是旁人无法给予他的舒坦感。 可面前的小丫头很排斥他的靠近,还需徐徐图之。 “适才是我过火,跟你道歉。” 殊丽才不信,踢了踢小腿,示意他让路,“最好的诚意,就是放我离开。” 说得有理,陈述白没有辩驳,侧开身子等她自己跳下来。 可栏杆太高,稍有不慎就会向后坠下去,殊丽谨慎得很,先伸直一条腿尝试着地,可脚尖连地面都没碰到。 陈述白靠在一旁掸了掸衣袖上的褶皱,默不作声地等着某人服软。 殊丽恐高,进退不得,却不愿求他,于是一咬牙,作势要跳下去。 见此,陈述白赶忙上前撑住她的腋下,避免她伤到踝骨。 双脚落地时,殊丽非但没有感激,还使劲儿踩了他一脚,然后脚底抹油地跑开。 望着旋梯口消失的人影,陈述白转身面朝栏杆,垂眸向下,直到瞧见一道跑进太师府马车的娇小身影,才低醇地笑出声。 小丫头,跑得挺快。 傍晚,斜阳照窗,宋太师板着脸回到府上。 宋夫人将饭菜送去书房,打听后才知,自己夫君和太子闹了不愉快。 太子有意提拔自己的大师傅为帝师之首,便想着法子污蔑宋太师。 两人彻底交恶。 “太子何德何能,稳坐储君之位?还不是因为他的外祖父势力强大。” 书房内只有夫妻二人,但宋夫人还是拍了拍他的嘴,“当心隔墙有耳,被天子的人听去,又要给你穿小鞋。” 宋太师喝口温水,重重放下盏,“他给我穿小鞋的次数还少?阴险无能,竟会使些小伎俩。” 宋夫人抬手,为他顺顺气,“好了,少说两句,陛下那里没同意,任他怎么折腾也没用。” “陛下耳根子软,又极为宠溺太子,早晚会答应。” “那咱们就告老还乡,也免得活在勾心斗角里。” 宋太师闭眼缄默,辰王还未夺取储君之位,他不能告老还乡,怎么说,也要在辰王夺嫡的路上,助其一臂之力。 “你今儿到底怎么顶撞太子的?”宋夫人为他盛了一小碗鸡汤,小声问道。 “反正面上是过不去了。” “那太子会不会暗中报复咱们?”以陈依暮锱铢必较的性子,说不定真会做出报复之举,“咱们要不要事先做好防范?” 宋太师沉思片刻,点了点头。 若说太子报复人的手段,无非是毁他家人清誉...... 宋太师忍不住冷笑,让妻子将女儿们转移到正院的厢房居住。 厢房狭窄,宋府几位小姐勉强挤在同一张床上。 为了让她们舒服入睡,殊丽说自己不习惯与人同床而眠,便一个人躺在了软塌上。 丑时二刻,一名宋府小姐想要起夜出恭,见殊丽在塌上翻个身,便悄悄碰了碰她的肩,“丽丽,我想如厕,陪我去一下好吗?” “嗯,好。”殊丽燃起羊皮灯,挽着宋府小姐去往主院的茅厕,却发现里面有人。 宋府小姐有些急切,拉着殊丽跑去花园的茅厕。 “帮我守在外面。” “好。” 殊丽将灯盏递给她,一个人站在冷夜中,搓了搓手臂。 今夜的太师府格外安静,殊丽是客,不知家主和夫人的打算,但能感受到府中气氛并不像看起来的轻松,一定是酝了什么计划。 而四周的隐蔽处,也一定藏着太师府的护院,想来是安全的。 倏然,茅厕内传来宋府小姐的声音,染了几分害羞,“丽丽,我来月事了,你能帮我拿一个月事带吗?” 这种女儿家的私事,自然不能劳烦护院,殊丽应声“好”,小跑回主院,却想起小姐们的私物全都放在后罩房,正院的厢房内不会有,宋夫人上了年纪,也不会备着月事带,于是叫上个护院,一同去往后罩房。 “我去取样东西,劳烦小哥等在门外。” 护院点点头,“小人就守在门口,寸步不离。” “有劳。”道谢后,殊丽提裙走进去,轻轻合上房门,来到檀木箱柜前翻找,果不其然,找到了一沓崭新的月事带。 拿出几个卷放入衣袖,她拉开房门,带着护院去往花园,可就在此时,周遭响起细微的脚步声,像是脚踩瓦片发出的声音。 殊丽心一惊,小声对护院道:“咱们快走。” 两人贴着墙壁绕了半圈,捻手捻脚下了木梯,快步跑向花园。 花园旁有座假山,殊丽刚跑进月门,就被从假山里探出的大手拦下,硬生生拽了进去。 见状,护院欲拔刀,被假山附近隐藏的另一拨暗卫制止。 “自己人!”其中一名暗卫掏出辰王腰牌,示意道。 护院愣住,没想到辰王派人潜入了太师府。 假山内,殊丽小幅度挣扎过后,被人摁在了假山石上。 “别出声,是我。” 低哑的声音响在耳畔,殊丽扭扭肩,“你怎会在此?” 亮出身份后,陈述白松开她,看了一眼假山石上方的空隙,动了动耳尖。 后罩房那边已经打起来了。 抬指吹了声口哨,就有一小拨暗卫奔向那边。 陈述白拉住殊丽往假山石的里面走去,“这边安全,你暂且呆在此处。” 宋府三小姐还在茅厕里,殊丽急着给她送月事带,却又不便直接道出缘由,“我想如厕。” 陈述白看她一眼,也跟着尴尬起来,“忍一忍。” “忍不住了。” 花园里暂且安全,陈述白将她拉了出去,亲自送到了茅厕门口。 殊丽快步走进去,一步三回头,警告他不许跟进来。 陈述白无奈地摇摇头,他怎会做那种勾当。 等殊丽从里面出来,他二话不说,拉着她的手返回假山。 三小姐知道辰王殿下在外面,没好意思出去,也就躲在了茅厕内。 再次返回假山,殊丽扯出手,“殿下去忙吧。” 陈述白本欲去后院瞧瞧,但出于对殊丽安全的考虑,选择守护在她身边,“咱们呆在这里便好。” 殊丽不想跟他相处,却碍于外面的形势,默默找个石头墩坐下,双手捧着脸,等待护院和暗卫制服那些不速之客。 “我可以问,那些是什么人么?” 陈述白挨着她坐下,也不嫌石头上有尘土,很是随意,“多半是太子的人。” “太子为何派人夜探太师府?” 见陈述白抬眸看来,殊丽扯扯嘴角,“我是不是不该过问。” 出乎意料,陈述白跟她讲起了自己在朝廷中的人脉,以及和太子的恩怨,甚至透露了夺嫡的野心。 殊丽听得泛起鸡皮疙瘩,觉得这是机密,赶忙捂住耳朵,“我不想再听了。” 换作旁人,陈述白才懒得浪费口舌,可殊丽不同,她是自己的心上人,需要知道他的事情。 轻轻拿开她捂在耳朵上的手,淡笑道:“放心,对你,我可舍不得灭口。” 男子噙着笑,眉眼犀利又温柔,殊丽扭头看向别处,不知该说什么。 陈述白扣住她的下颔,慢慢转过她的脸,借着月色打量她。 殊丽颤颤眼睫,刚要问他想做什么,唇上忽然袭来一道清浅的茶香。 陈述白啄了一下她的唇,眼底化开柔水,“信我,好吗?” 殊丽激灵一下,脸蛋迅速飙红,外头的人还在打打杀杀,他呢,在这里偷风偷月,似乎一点儿不担心外头的状况! 陈述白:“乖,闭眼。” 殊丽:“嗯?唔......” 腹诽间门,双唇再次被堵住。 这一次,陈述白没有立即退开,而是抬着她的下颔,迫使她张开嘴,一点点夺取她的清甜。 殊丽心跳加剧,握紧粉拳,却没有推开她,这种刺激而旖旎的温情,恰好充实了她空落落的心。 循规蹈矩了十五年,她忽然不想再做乖乖的小娘子了。 第121章 平行番外9 明月和假山,本就会让人产生无限遐想,又会让人更容易沉浸于隐秘的刺激中。 何况,外头还在打打杀杀。 殊丽紧紧捏着指腹,任陈述白将她揽入怀中拥吻。 男人身量高,即便坐着,上半身也是挺阔峻拔的,比殊丽高出许多,附身凝望时,眼底飙起柔情以外的狂澜,惹得殊丽止不住颤栗。 她该推开他,然后跑开的,可不知是哪根弦搭错,愣是催眠自己陷入一场不可控的暗欲中。 小巧的耳泛起绯色,与皙白的肌肤形成火与雪的对比,自成一道绝美景致,可惜夜色深沉,陈述白没有注意到。 他的感官被无限放大,全部集中在那两片软甜的唇上,一嘬一吸,引他自持轰塌。 大手抚上她的背,沿着椎骨寸寸向上,揉皱她单薄的衣裙。 随着喉咙的吞咽声越发清晰,他乱了呼吸,捧住她的脸微微拉开距离,红着眼尾凝睇着。 殊丽亦是呼吸不顺,垂下眼不敢与他对视。 狎昵一触而发时,颇有无所谓的气势,此刻静默相对,衰了勇气、竭了底气,总觉得刚刚冲/动了。 “我” 殊丽松开被捏到充血的指腹,慢慢抬起眸,想说自己一时犯浑,不该招惹他,可话到嘴边又觉得是在欲擒故纵,故而迟缓半晌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看她呆愣的模样,陈述白只觉心悦,有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纵使外头还在打斗,“想说什么?” “我困了。” 哼哧半天,也没说出个像样的理由,殊丽懊恼,但也得顺着自己的借口下坡,否则今晚都摆脱不了他。 “困了?”陈述白低笑,抬手抚在她侧脸,一下下摩/挲,“外头还没停歇,咱们再等等。” 掌心温度滚烫,能感受到女子有多紧张,陈述白从不知自己是个喜欢腻歪的人,此刻却不得不承认,自己很希望跟她在一起,永生永世。 才相识不过十日,怎会有永生永生想要在一起的念头?他不知,也不想去深究,只想这样与她伴在月光中恒久缱绻。 殊丽避开他的手,往一旁坐了坐,双臂环住膝头,埋下脸不愿与他多言。 陈述白靠坐在假山石上,伸直左腿,右腿向外歪斜,靠在了殊丽腿边。 看似随意,却蕴着浓浓的处心积虑。 跟喜欢的人靠在一起,滋味自然妙不可言。 绯色从耳尖漫开,周身呈现出漂亮的粉白,殊丽又往旁边坐了坐,捡起树杈在地上乱画。 陈述白盯着她露出的后颈,如粉雕玉琢的工艺品,吸引视线。 抑制不住初燃的欲丝,他坐过去,击毁了殊丽好不容易降下的余温,用力地将她搂入怀中。 “冷吗?” 明明嗓音已经染情,可他还在一本正经关切着她,像是真的无欲无求。 可身体的反应骗不了人,殊丽感受到他的僵硬和紧绷,紧张地嗫嚅道:“不冷,你放开我。” 情到深处,陈述白怎会放开她,再者,那会儿接吻,她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排斥,明明也沉浸在其中。 “我冷。”陈述白言不由衷地胡诌一句,将她抱坐在腿上,没给她任何准备,精准地衔住她的耳垂,带着涩响。 殊丽激灵不止,发出娇软的声音,刺激着陈述白的感官。 “是什么?” 有什么在戳她,殊丽挪了个地儿,低头去看。 陈述白捂住她的眼帘,不准她看他的丑态,“别看,否则得负责。” 殊丽不懂他在暗示什么,但也没再挣扎,就那么由着他发出一声声唇畔的涩音。 后院的打斗声渐渐停歇,不速之客们被太师府的护院和陈述白的暗卫制服,关进了府中地牢。 逼供过后,宋太师揣着手,对自己夫人抱怨道:“听吧,他们根本不敢承认是太子指派过来的。” 既是死士,必然有把柄落在主子手里,怎敢轻易招供。宋太师打个哈欠,又恨又气,可偏偏问不出实情来。 没有口供和手印,他无法去御前参奏太子。 可他没办法,不代表陈述白没有。 当陈述白衣冠楚楚地出现在地牢时,已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儿。 除了殊丽,谁也不知他在这一个时辰里做了什么,又为何不着急现身。 见到人,宋太师连猜带蒙地调侃一句,“辰王殿下真是年少肆意。” 陈述白淡淡扯唇,坐在牢房外,搭起长腿,转动着玉扳指,“老师说得不妥,学生快双十年岁了。” “是啊,够快的。” 闲聊几句后,陈述白看向牢中的不速之客们,淡淡一句“开门”,亲自起身走了进去 翌日傍晚,御书房内,宋太师将得来的口供呈到了老皇帝面前,指责太子买凶欲掳太师府女眷,想要皇家还给太师府一个公道。 太子被老皇帝狠狠责骂了一顿,阴沉着脸回到东宫,与幕僚们讨论起死士出卖他的原因。 “或许是辰王殿下插了手。”一名幕僚分析道。 太子哼笑一声,挥退幕僚,狠狠掷碎一个杯盏,若非陈述白插手,任宋太师怎么折腾,也绝不会撬开那批死士的嘴。 今日因为此事,挨了一巴掌,一侧腮帮肿得老高,太子心里窝火,随手拉过一个侍女抗在肩头,大步走向内殿。 冯连宽奉旨前来送消肿的膏药,却被侍卫拦在正殿外,当听得殿中传来难耐的声响时,挑了挑眉,将药膏递给侍卫,叮嘱他们拿给太子,“是陛下叫咱家送过来的。” 说完,笑着转身,眼含鄙夷。 贪图逍遥快活的储君,哪里能扛起锦绣山河!陛下糊涂,宠溺长子,排挤其他儿子,任太子长歪,昏庸无度。 几日后,当陈述白接到冯连宽派人送来的口信时,正坐在郊外小楼内抚琴,琴声悠扬,不受浮沉世间干扰。 老皇帝对他戒备极深,想要夺权,需静待时机,好在陈依暮是个饭桶,不必多费精力铲除掉。 殊丽被宋夫人送过来时,恰好瞧见陈述白嘴角浮现一抹讥笑,可就在转眸看向她时,那股子阴郁瞬间烟消云散,流露出暖意。 “可有烦心事?”出于礼貌,殊丽随口一问。 陈述白看向她身后的宋夫人,淡笑颔首,“劳烦师母送丽儿过来。” 丽儿 不只殊丽,连宋夫人都觉别扭,怎么忽然就叫得如此亲昵了?不过,能凑合二人是关键,她眉眼带笑道:“老身去附近的庄园买秋果,顺便将丽丽送来殿下这里,稍后再接回去。” 送宋夫人离开时,陈述白道:“师母费心了,待会儿我送她回去便是。” “那也好,府上随时给你们留门。” 等太师府马车驶远,陈述白转身拉住殊丽的手,“回屋吧。” 殊丽闷头跟着走进小楼,刚听得门扉闭合的声音,腰肢徒然一紧。 陈述白自后面抱住她,不给她反应的机会,将她压于门口的圆桌前,“请了你几日,今儿才答应邀约,是不是太狠心了?” 殊丽试着撑起身子,颠了颠趴在她背上的男人,“你找我能有什么要事?我懒得应你。” 没想到自己在她心里如此不着调,陈述白埋头在她浓密的长发中轻笑,单手自腰侧环过,撑开五指抚上她腰间的蝴蝶结。 “别缩肩。” 殊丽吐出口气,尽量放松身体,“找我什么事?” “你不都说了,我能有什么事。” “” 殊丽低头扯着他环在自己腰上的手臂,“我都来了,你别跟小孩子一样赌气。” 陈述白并未因她的爱答不理而赌气,倒是惊喜于她今日能够登门,不过,她都这样说了,他还是得配合着演会儿。 “看你怎么哄吧。” 殊丽张张嘴,欲言又止,觉得他赖皮到不可思议,“我不想哄你。” “那就依我。” 将人翻转过来,陈述白抬起她的下颔,倾身吻了过去。 殊丽偏头,感受到男人的唇落在耳根。 她脸红心跳的模样,比平日鲜活许多,几乎与梦境重合,陈述白轻吻一下她的侧额,拉着她走向琴几,“会抚琴吗?” “不会” “我教你。” 端坐在琴几旁,双手被男人自身后抓住,那种熟悉感再次袭来,殊丽甩甩头,可脑海里的画面愈发清晰。 雕梁画栋的寝殿内,轻烟拂面,猫儿慵懒地添着爪,窝在一对男女身边。 男女相拥于琴几前,弹奏着曲子。 女子不爱学,撒娇耍赖,男子宠溺纵容,抚着她的发。 为何,为何脑海中会幻化出这帧场景? 殊丽疑惑不解,却在颈后袭来温热气息时反应过来,扭头道:“我们好像真的见过。” 陈述白抓着她的手拨弄起琴弦,唇齿溢出浅笑,“是见过的。” “你知道?” “我不是跟你讲过,我在梦里见过你。” 殊丽扯扯嘴角,嘟囔道:“那晚,我当你在骗我。” “是真的,不过都说春/梦了无痕,但我记得清清楚楚,梦里的你,更乖一点。” 殊丽忍不住用手肘戳了他一下,哪有人将梦境大喇喇地讲出来啊,他不羞,她还羞呢。 见她耳朵又红了起来,陈述白甚觉有趣,张开嘴轻咬,果见小娘子缩了肩膀,变成鹌鹑。 “你乖一点,我不介意好好跟你讲讲梦境,说不定咱们能发现什么大秘密。” 殊丽实在不想跟他腻歪在一起学琴了,或者说,不想被骗了,他哪里是在教她练琴,分明是在戏弄人。 可没等她站起身,陈述白忽然掐着她的下颔扭过她的脑袋,认真问道:“那,要不要跟我试试梦境里发生的事?”! 第122章 平行番外10 梦境的事,旖旎曼妙,风月无边,陈述白问出口时,罕见地红了耳廓。 受不住他温柔的凝视,殊丽低下头,自顾自地乱弹起来,想要通过凌乱的曲调打破此刻的暧/昧。 陈述白单手撑在背后,微微仰身,谩笑着勾起她的一缕头发缠在指尖,没有打扰她的发挥。 弹着弹着,殊丽都觉耳畔生“茧”,身后的男人却饶有兴趣地“欣赏”着,实在是匪夷所思。 “我饿了。” 实在不知该怎样打破这种不自在,殊丽扭头舔舔嘴,故作饥饿。 陈述白坐直身体,吩咐仆人去备膳,“我平日吃得清淡,应该不符你的口味,想吃什么,可说与我听,我让厨子加菜。” “我不挑。” 在元府时,舅母田氏是个吝啬之人,除了必备的一日三餐,不会给她额外的餐食费用,能吃上点心、果脯,都是她靠卖绣品的钱换来的,为了不被发现,她只能隔三差五地偷买一次,胃口从未被养刁过。 “我想去灶房搭把手。”元府没有厨子,都是她动手做饭,早形成了动手帮忙的习惯,况且,她不想跟他腻歪在一起没完没了。 陈述白没依她,勾着她的肩压向自己,拍了拍她的脸蛋,“枕着。” 许是想起那些不愉快的过往,殊丽有些脆弱,歪头靠在他肩上闷声不讲话。 陈述白环着殊丽,替她按揉起肩头,转头吻了下她的额头,“想到什么了?” “想到我舅舅和舅母。” “他们对你不好?” 问完后,陈述白下意思嘬下腮肉,不该问的,元利康夫妇怎会对殊丽好呢,若是好,怎会将殊丽“卖”给庞六郎那样的货色。 “恨他们吗?” “恨不恨都不重要了。” 不重要了。 殊丽喃喃而语,忽然觉得眼下拥有的怀抱别样温暖,她侧过身,环臂搂住他的脖子,将脸埋在他颈窝,想要从他身上汲取一点温暖和坚韧。 看她的反应,陈述白敛敛眸,待怀里的人儿睡着后,起身将之抱起,轻轻放在塌上,掖过被子盖在她身上,转身步下旋梯,来到把守的侍卫面前,“找几个人,将元利康带来我面前。” “诺!” “有些眼力见,别让你们的女主子看见。” “......明白。” 浓云笼罩,天色昏暗,细细雨丝携风拍打在廊下的木梯上,陈述白负手望着皇城方向,又恢复了那个不苟言笑、凌冽清冷的辰王。 元利康趔趄地倒在陈述白脚边时,脑子还是懵的,当抬眸迎上一双寒星般的眸子时,登时激灵一下,跪爬着扑过去,“微臣参见辰王殿下。” 一楼的客堂内,陈述白倚在桌边,手里把/玩着玉如意,整个人笼在阴鸷中,鲜露了情绪。 看得出,他是愠怒的。 元利康转转眼珠,多少猜到辰王殿下找他的目的,使劲儿咬了一下舌,让自己看上去可怜些,“微臣对不住丽丽,对不住她。” 之后就是一串回忆的陈述,从殊丽投奔那日起,不知是真实的往事还是临时编的,总之,话里话外在往妻子田氏身上推,说自己起先是入赘,在妻子面前抬不起头,后来有了积攒,买了自己的府邸,但还是很惧内,什么都听田氏的,故而没有照顾好殊丽,让她受了委屈。 陈述白踢开他的手冷笑,执着玉如意一下下触碰着元利康的眉心,“所以,引庞六郎去殊丽屋里,也是田氏的主意?” “......是。” “来人。”陈述白淡漠道,“将田氏带来。” 元利康哪想到堂堂亲王会跟一个妇人计较,赶忙磕头求饶,“贱内妇道人家,不懂礼数,恐顶撞殿下,还是由微臣代为受之吧。” 陈述白用玉如意挑起他的下巴,不咸不淡道:“这会儿知道心疼人了,还是有心的,怎么就能对外甥女那般残忍?” “求殿下饶命,小人一定痛改前非,好好待丽丽,将她像亲生子一样疼爱......” “晚了,殊丽以后都是我的人,与你无关。” 元利康悔不当初,忍着旧伤,连连磕头,声泪俱下。 陈述白冷情惯了,从不吃这套,摆摆手,让侍卫将人带了下去。 元利康被送回府时,面上瞧不出伤,但脸部抽搐,眼底含惧,却怎么也不肯说出发生了什么。 田氏气得只拍腿,“殊丽那个贱丫头欺人太甚,仗着有人撑腰,对咱们肆意报复,可恶至极!” 凭着最后一丝力气,元利康拉住她的袖子,似泣似叹道:“莫要再言,就当咱们没有遇见过她,方可保平安。” 入夜,雨丝化雪,气温骤降,殊丽却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温暖。 而这份温暖,不掺血腥,没有尘埃,干净剔透,是陈述白为她营造的“襁褓”。 那些不愉快的人和事物,他再不会让她遇见。 完全不知情的殊丽正捧着碗,与陈述白坐在桌前用膳。天色渐晚,殊丽想尽早回太师府,看他不紧不慢剔着鱼肉,没去打扰。 用膳讲究食不言,他是皇子,应该很在意细节吧。 然而,低头喝汤时,视线中多了一个瓷盘,瓷盘上放着剔下的整条鱼。 殊丽抬眸,就见陈述白收回手。 没有拂了他的好意,殊丽夹起鱼肉送入口中,眸光微动,“海鱼。” “嗯。”陈述白解释道,“是冰冻运过来的,减损了鲜美,有机会,我带你去海边品尝新鲜的。” 有机会,可以去海边么,殊丽翘翘嘴角,用公筷将鱼肉分成两半,将一半夹到他碗里,“我吃不了。” 陈述白没有拒绝,安静用着自己碗里的鱼肉。 用膳后,殊丽站在旋梯口,“我想回去。” 陈述白早已命人将客房收拾出来,“下雪了,看这势头,会是场大雪,不宜赶路,还是在此休息一晚,明早再看情况。” 殊丽才不想在外留宿,虽然太师府不是她自己的府宅,但好歹是和几位小姐住在一起,今晚住在这里,不是要跟他...... 想起他那会儿说的梦中场景,脸蛋又不争气地烧了起来,“我想回去。” 陈述白拉着她走到窗边,刚推开窗缝,就被寒风刮面,复又合上,“风雪大,真的不宜赶路,你将就一晚,我保证夜里不打扰你。” 殊丽闷头想了会儿,觉得不该给他添麻烦,于是点了点头。 看她乖乖的样子,陈述白冷硬的心都跟着融化,捧起她的脸,微扬起头,用下颔蹭了蹭她的鼻尖。 夜里,殊丽热得蹬掉被子,坐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这场雪比往年来得早一些,按理儿,还未到富贵人家燃地龙的日子,这座小楼也不是陈述白长期的居所,怎会备了炭火? 七岁以前,她住在扬州。冬日虽冷,但无需地龙,而皇城不同,凛冽寒风袭来时,屋里屋外都难捱,那田氏怎会舍得给她花银子用炭,每到冬夜,她都在冰冷潮湿中度过,这还是她头一次住进暖阁。 不过炭火燃得旺也有坏处,容易让人口渴。 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水,她走到窗边,侧耳贴在窗棂上,聆听窗外的声音。自七岁以后,每每听得风雪声都很恐惧,今夜却心静如水,想是与楼中的那个人有关。 有他在身边,心跟着安稳了。 推开窗子,侧头适应了下呼吸的北风,她靠在窗旁,呆呆地向外望,轻念一句:“陈述白。” 而刚好,阒寂的小院中,一盏灯笼点亮了夜的幽深,陈述白身披墨蓝大氅,玉立风雪中,抬眸向上瞧。 怎么三更半夜提灯在外? 殊丽双手撑在窗框上,探出半个身子,“怎么了?” 楼下之人没有应声。 三层的高度,声音被风雪干扰,殊丽稍微拔高嗓子,问道:“怎么了?” 陈述白还是静静地望着她,忽然半抬手,勾了勾食指和中指,示意她下楼。 或许是好奇心作祟,殊丽拿过斗篷披在身上,小跑着去往旋梯口,蜿蜒而下,走出小楼,来到男人面前,仰头问道:“大半夜的,你在做什么?” 陈述白握住她的手,将丝丝凉意传递过去,“老小伴不见了,我在找它。” 是那只衔蝶猫吧,殊丽面露担忧,“我陪你一起找。” “嗯。” 陈述白松开手,解开大氅,作势披在她身上。 殊丽躲开,“我有斗篷。” 陈述白还是执意为她披上,“女子着凉容易落下病根,披着吧,我也安心。” 殊丽忽然觉得鼻尖发酸,眼眶溢出湿意,转身跑进小楼,另取了个灯笼,与陈述白一起寻找起顽皮跑丟的小猫。 约摸寻了小半个时辰,当殊丽感觉双脚冰冻时,忽然听见一声猫叫,还委委屈屈的,她蓦地回眸,见小院外的槐树枝上趴着一只猫,正是那只衔蝶猫。 “在那里!” 殊丽跑过去,跳起来去碰衔蝶猫,却因身量不及,只碰到了猫儿的爪子。 衔蝶猫缩起爪,喵喵喵地叫起来。 陈述白走过去,将灯笼放在地上,隔着大氅掐住殊丽的腰,将她举了起来,“去抱它。” 殊丽红着脸,将猫儿抱进怀里,揽进大氅,“它冻坏了。” 陈述白将她放在地上,淡淡道:“淘气所致,给它点教训也好。” “喵!” 衔蝶猫龇牙叫了声,像是很不服气。 殊丽失笑,“它好像在骂你。” 陈述白亦笑,没有搭理,搂着殊丽往回走。 回到三楼客堂,陈述白先净了手,又拧了条温水浸泡的脸帕,为殊丽净手,之后,坐在塌边,为她一下下搓揉手背,还捧起来放在唇边呵气。 久违的温情令殊丽再次鼻尖发酸,她红着眼睛问道:“陈述白,你会变吗?” 男子一愣,继而轻笑,“给你说点好听的?” “嗯......” “沧海桑田,变化万千,唯悦你之心不变。” 第123章 平行番外11 更阑人静,殊丽在陈述白怀里做了一场梦,一场漫天飞雪的梦。她提裙踩在盘山路的石阶上,想要赶在天黑前回家,爹娘还在等她一起用膳,她不想叫他们担心。 可盘山路太长,任她怎么快步走,都抵达不了尽头。 雪覆青石路,凝结成冰,稍有不慎就会打滑跌落山崖,她谨小慎微,却力不从心。 忽然,她想起自己已经没有爹娘,即便回去,也没有人会关心她。 她慢慢停下来,坐在石阶上双臂环膝,眼睫裹霜,整个人快要冰冻。 她是怕的,却又不想去面对现实,面对无依无靠的窘迫境地。 一声哽咽自嗓眼溢出,有泪自眼角流出。 陈述白搂着殊丽靠在床边,正想将她塞进被子里,自己也好回屋休息,却忽然听得一声抽泣,有冰凉的液滴落在脖颈。 是什么? 他抬手去碰,湿了指腹。 “丽丽?” 询问一声,怀里的人儿没有应答,有细细抽噎传入耳畔,他确认是殊丽在梦中哭泣,淡淡叹息,扯过被子盖在她身上,一下下轻轻拍拂。 “不哭了,我在呢。” “不怕。” 贴着殊丽的耳廓,他温声哄着,眼底流淌浅浅柔情,心里却倍感煎熬,很希望钻进殊丽的心,去填补她的所有空寂。 梦中的殊丽激灵一下,还是没有清醒,于大雪中瞧见一道身影,正向她走来。 或许是赶路人,她该让出道路,可身体被冻得冰寒,无力撑起身子,眼睁睁看着那人走近。 “很抱歉,我挡住了你的路。” 扬起头,有千缕万缕的雪丝拂面而来,她眯下杏眼,看不清被油纸伞遮挡的男人的脸,但见他身姿峻拔,气质卓然,想是位山间的隐士。 本以为这人会为了避嫌绕道而行,却不想慢慢蹲在了她面前,将油纸伞推到她的上方,为她遮蔽了一部分风雪。 随着伞面倾斜,她看清了来者的长相,面如冠玉,凤眸深邃,是她见过最俊美的男子。 “你是?” 男子缄默地凝着她,唇色偏淡,看起来是个不易亲近之人,殊丽费力往边上挪,解释道:“我无家可归了,逗留在此歇歇脚,还望阁下莫怪。” “你并非无家可归,你还有我,我来接你了,丽丽。” 男子开了口,声音低沉,更是为他添了冽然,可偏偏他的语调温柔,清悦动听,似能融化她冰封的心河。 “是你?” 男子将伞柄塞在她手里,抚了抚她的脸颊,用指腹轻刮,“我是陈述白,你的夫君。” 殊丽蹙眉,脑海中反复回想着,忽然就记起了这个人,可......他不是自己的夫君,而是辰王殿下呀。 看她懵愣,陈述白淡淡而笑,单手环过她的腰,将她抱了起来,“咱们回去吧,大宝儿和二宝儿还在等着呢。” 大宝儿、二宝儿...... 殊丽费解,心中却流过丝丝暖流,像是很熟悉这两个称呼,似是她的珍爱宝贝。 “你真是我夫君?”被拢入男子的氅衣时,殊丽讷讷地问。 陈述白打横抱着她走在盘山路上,声线清浅,安抚着她不安的心,“是了一辈子,丽丽怎地忘记了?” 是了一辈子...... 品着这句话,她陷入另一重梦境,梦中,两个半大的孩子围坐在火炉旁,你一句我一句,说着幼稚的话,却很讨喜,惹笑了她。 她为何与两个孩子坐在一起?又为何会笑? 揣着不解,她又陷入一重梦境,重重循环,闪现一帧帧画面,都是围绕着陈述白和两个孩子。 当陈述白抱着她步下山壁时,风雪停了,浓云散了,璀璨日光照射在脸上,暖洋洋的。 她那冰封的心门开了一条缝。 她记起了曾经的种种,更准确的是前世的种种。 陈述白,陈述白,陈述白...... 她想起了前世。 反复念着夫君的名字,她蓦地睁开眼,入眼的是男子月白色的衣襟。 与梦中陈述白的衣衫颜色有别,殊丽下意识抬手去推,拉开了彼此距离。 冷不防的,陈述白被推了一下,后背杵在床柱上。 四目相对,殊丽怔愣过后,用力拥住面前的男子。 这一世的他,还未夺嫡,也未满双十,介于意气风发与冷然麻木之间,是她未见过的样子。 “陛......述白。” 她窝在他颈间,改了称呼。 陈述白不懂她怎会忽然抱住自己,但还是欣慰于她的亲近,故而抬手回抱住她,用力拥紧,“做噩梦?” 对于前世今生的因果,殊丽自己还未完全接受,没打算立即跟他“相认”,好在这一世的记忆还在,都清楚确定拥着自己的人就是陈述白。 “嗯,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怎么也走不出冰寒困境。” “所以惊醒了?” “并非。”殊丽歪头靠在他肩上,比今生的任何时候都要依赖他,“是你带我走了出去。” 陈述白失笑,想要让她讲述梦境,也好知道自己在她心中是何种模样,可殊丽只是闷头浅笑,亲了亲他的侧颈,吐气如兰道:“时日还久,咱们不急慢慢来。” 这是前世陈述白最喜欢跟她讲的话,也是最能排解她压力的一句话,今生,她送给他,希望他能够慢下来,与皇室周旋的同时,享受日光、微风、清泉的滋润,柔化阴鸷,变得和煦。 好在一切都不晚,她提早来到他的身边,可以陪他面对之后的荆棘阻隔。 “述白,吻我。” 此刻,她只想感受他的体温、他的柔情和他的占有欲带给自己的激颤。 她捏住裙边,就那么当着他的面向上推起。 陈述白万般惊讶于她的举止,可怀里的女子过于热情,仰起芙蓉面索吻的模样是他根本抵抗不了的诱/惑。 来不及去细想,他扣住她的后脑勺,慢慢附身。 此时,陈述白的眼里没有旖旎,有的是无尽的宠溺和臣服。 他愿附身为臣,做她一个人的侍卫。 香芋紫的裙子,比梦境中随风拂动的帷幔还要轻薄、柔美。 陈述白静静看着她,仿若透过时光去看另一道身影,一道消失在记忆中的身影。 忽然之间,他有点分不清现实和过去,将人狠狠摁在了床上。 殊丽吓了一跳,下一秒就被堵住了唇。 吻来得气势汹汹,带着某人卑微的爱意,而这些,通过吻,殊丽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 他不该卑微的。 在她的心里,他是天上月、水中花,是她曾可望不可及的清风朗月,是她愿挚爱一生的男子。 在他面前,她有种被无尚宠爱的幸福感。 前世,他们相守白头,终在这个吻中感受到了彼此的爱意。 一吻毕,两人都有点喘。 陈述白吻遍了她的面颊,却怎么都吻不够。 “丽丽。” 一出口,声音干哑。 殊丽被撩得迷迷糊糊,随意应了一声,“嗯?” 陈述白低下头,直直盯着她的眼睛,“你爱我吗?” 质朴又肉麻的询问,在这间狭小的暖阁里却是极为应景的。 殊丽仰起头,盯着他好看的眉眼,毫不掩饰道:“爱,爱到灵魂战栗。” 陈述白笑了,不带任何负面的情绪,爽朗而真诚。 是有多幸运,才会在韶华之年,遇见一生所爱。 殊丽闭眼抱住他,将脸蛋埋在他的衣衫上,异常安静。 深夜,陈述白同样做了一个梦,是他今生经历的第二场梦境。 梦中,他亦来到山崖前,仰头望着卷在风雪中的女子。 女子衣着单薄,在石阶上僵坐,像是受了很大的委屈。 他心口异样,撑开随身携带的油纸伞,大步迈上盘山路,奔着那道娇小身影而去。 而短短的路程中,他的脑海中频频闪过旧时的画面,皆与她有关。 来到女子面前,他微微轻喘,曲膝而蹲,将伞面倾斜到她的头上。 浓烈的熟悉感袭来,他勾起女子的下颔,细细打量她的容颜。 记忆的闸阀大开,源源不断输送至脑海,他想起了她,想起了曾经的一切。 她是他前世今生的挚爱。 “丽丽。” 睡梦中的男子发出喃喃,不自觉搂紧一张锦被下的娇小女子,在她光洁的肩头蹭了蹭下颔。 适才太过折腾,殊丽没有醒来,顺着他的力道依偎在他怀里,与他呼吸交织。 在将梦中的殊丽抱下山崖时,陈述白看见了浓云中挤出的道道天光,知道天晴了。 他慢慢睁开眼,在黑夜中凝着自己的妻子,泪湿了眼眶。 丽丽,我回来了。 从今往后,由我陪伴,填补你少年缺失的亲情,穿透光阴温暖你。 第124章 后记1 要说近些日子最稀奇的一件事,那当数陈斯年和关婉韵的亲事。 谁能想到,当初那个与天子较劲险些丧命的宣王陈斯年有被人拿捏的一日,顶着被砍头的风险,举办昏礼。 大婚当日,没有傧相,只新郎一人跨坐高头大马,身穿大红喜服,带着人马去往关府迎亲。 迎亲的队伍皆是陈斯年花银子雇来的,所谓重赏之下有勇夫,还是有人敢接陈斯年的单子。 在很多人的印象中,陈斯年是个十恶不赦之人,能出狱十年陪伴林斐已是皇家对他的恩赐。谁能想到,他敢明目张胆与人成亲?故而,没几人敢冒着触怒天子的隐患去结交这么一个恶徒。 可陈斯年历来是个不在乎外人眼光的人,今宵有酒今宵醉,就连婚事,也是在醉酒后跟关婉韵提了一嘴,说自己从懂事起就想有个家,有个可以倾诉心事的贴心人,哪知,过了几日,关婉韵就将婚书拍在他面前,挑衅地问他敢不敢冒险成亲。 陈斯年原本是犹豫的,但在见证了冯姬和骆岚雯的昏礼后,下了决心,只要相爱,只要还能喘气,什么都不是阻隔。 签下婚书的前两日,他罕见地向天子服了软,在御书房外跪了一整夜,换来的是一句“随你”,而这句“随意”听似漠然,实则是对他最大的宽容,毕竟,天子若执意苦着他,有的是办法。 坤宁宫内,已经懂得打扮自己的大宝儿对镜照啊照,总觉得缎面小红袄该配上漂亮的发饰,于是费力爬上梳妆台,从殊丽的妆奁里挑了一对珠花,插在了自己的辫子上,之后推着装着二宝儿的小木车,作势就要出宫。 还在用膳的殊丽叫住她,“宝儿,你要带着弟弟去哪儿?” 大宝儿于殿门口的午阳中扭头,笑靥如花道:“去参加四叔的昏礼。” 她早听五叔说了四叔今日成亲,却没察觉到母后有去参加的意思,于是自作主张,耍了个小心思,想要带动母后。 殊丽放下瓷碗,单手支颐,淡笑道:“让桃儿带着你们去吧,不过要赶在二更前回宫。” 大宝儿眼睛一亮,没想到娘亲会答应,高兴地又蹦又跳,还跑到殊丽身边,拉了拉她的衣袖,垫脚亲了亲她的脸,“娘最好啦。” 殊丽起身,从一个木匣中取出几样贵重的首饰,放入荷包中,挂在了大宝儿的裙带上,“这是娘随的份子,你帮送去。” 大宝儿捏了捏荷包,“母后为何不亲自去呢?” “很多事,等你大一点就会理解,时候不早了,快去吧。” 大宝儿乖巧点头,跑到木车前,推着二宝儿去找冯姬。 小小的娇娥,对宫阙的各个角落都熟门熟路,一路上哼着歌,腰间的荷包一摇一曳,为她添了灵动。 坐在木车上的二宝儿拍了拍面前的横木,咿咿呀呀个不停,似乎也感受到了姐姐的好心情。 “弟弟,咱们去闹洞房哦。” 早听闻民间有闹洞房一说,大宝儿迫不及待,迈着小短腿一路小跑。 司礼监外,冯连宽拦下了木桃人,说要与她们同行,实则是代替天子,送周太妃前去参加儿子的昏礼。 远远瞧见小公主推着小皇子而来,冯连宽笑得合不拢嘴,早猜到皇后娘娘会指派自己的一对儿女去贺喜。 “公主慢点。” “大总管,母后让桃儿姨带着宝儿和弟弟去四叔那里,你要一起去吗?” 冯连宽顺坡说道:“正有此意呢。” 木桃挑眉,意味深长地看向他身后的轿子,那里面坐着的,应该是周太妃。 夕阳下,两大两小携着帝后的祝福前往了婚宴那边。 比起富贵人家娶妻,陈斯年的府上冷清许多,只有寥寥宾客。 可这些人,全都大有来头。 四四方方的小院中,元栩等人围坐两桌闲谈着,只等新郎官出来敬酒。 已满双十的煜王剥开一颗饴糖放入口中,笑道:“我曾经以为,陈斯年会孤独终老。” 陈呦鸣过来时,恰好听见这句话,撇了撇嘴,谁说不是呢,任凭怎么猜想,也想不到自己这个便宜哥哥会有成亲的一日。 见她走来,煜王扯过一把椅子,示意她入座,“老公主,何时轮到吃你的喜酒?” 陈呦鸣假笑,揪了揪他的耳朵,“那你呢?何时能等到一个能收服妖孽的女子啊?” 煜王的余光下意识落在隔壁桌的一抹身影上,抬手挠了挠眉梢,不太自然地又剥了颗糖果,塞入陈呦鸣嘴里,“吃你的吧。” 这时,陈斯年拎着两个小不点走出来,瞧见冯连宽,扬了扬下颔,“麻烦把这两个小东西送回宫。” 他手里提溜着的,正是偷偷潜入喜房的大宝儿和二宝儿。 冯连宽“诶呦”一声,接过咯咯笑的皇子,怪嗔道:“您就不能温柔点?” 陈斯年使劲儿揉了揉他怀里的大胖小子,“别坏了叔叔的好事,改日再陪你们玩。” 二宝儿还不会讲话,对着他咧咧嘴,露出长了几颗乳牙的下牙床。 被陈斯年放在地上的大宝儿垫脚揉揉弟弟的脸,小大人似的介绍道:“姐姐不是跟你说了嘛,这是四叔。” “咿呀!” 不知二宝儿说了什么,但看起来小家伙是听懂了,众人露出笑意,纷纷停下筷箸,等着与新郎官饮酒。 大宝儿斜眼瞧了陈斯年一眼,像个爱凑热闹的小老妪,“四叔坏坏,欺负婶婶。” 闻言,宾客们全都竖起了耳朵。 更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煜王调笑着问道:“你四叔是怎么欺负新娘子的啊?” 大宝儿指着陈斯年的手,“他挠婶婶咯吱窝。” 众人:“......” 陈斯年抽抽嘴角,这小东西躲在喜床下倒是瞧得清楚,还好没做别的事。 为了缓解尴尬,他提起桌上的酒坛,为自己倒了一碗,也没说客套话,直截了当,“今儿能来贺喜的,鄙人都记在心里,什么也不说了,来日方长,全在酒里了。” 除了木桃,其余男宾客们举起碗,与陈斯年对饮。 煜王用拳头杵了杵陈斯年的肩,“恭喜啊。” 陈斯年拍拍肩头,看似嫌弃,实则翘起了嘴角。 送走宾客,陈斯年与周太妃聊了会儿,等宫里的马车消失在街角时,他转身回到府上。 这座宅子还是天子让陈呦鸣为他购置装潢的,其中恩情,他并非不记得,只是嘴硬心硬惯了,没好意思开口道谢。 敛起情绪,他来到喜房前,先正了正衣冠,又闻了闻身上的酒气,然后笑着推开门,在喜娘的指引下,与关婉韵饮了合卺酒。 “这里没你们的事了。” 给了喜娘和丫鬟赏钱,陈斯年合上门扉,嘬着腮走到隔扇前,歪身靠在上面,笑看着正坐在妆台前卸朱钗的关婉韵。 今日的她,与平时很不一样,换去玄黑劲装,身穿大红喜服,高绾发髻,美得如同画中走出的美人。 与大多数闺秀拥有的温婉之美不同,关婉韵身上带着一股英气,时而还会流露憨态感,是个很特别的女子。 “娘子,该服侍为夫宽衣了。” 与规规矩矩的夫妻不同,陈斯年喜欢逗关婉韵,时常将人逗得炸毛才罢手,好比此刻,没有甜言蜜语,没有温情脉脉,有的是无尽的风月和挑/逗。 累了一日,关婉韵觉得肩胛酸疼,觉得自己闭眼就能入睡,哪有心思服侍他,“自己去换。” 陈斯年慢悠悠走过去,弯腰盯着镜中的他们,深眸如含星辰,“那我顺带帮你换了?” 刚好摘掉全部发饰,关婉韵懒得理会他的戏弄,拍拍肩膀,“帮我揉揉。” 陈斯年一边上手,一边失笑:“不给夫君宽衣,还要让夫君为你揉肩,啧,取的并非贤妻。” “谁说贤妻就得任劳任怨服侍夫君?“扭了扭肩,她拍开他的手,“去沐浴吧,不用你了。” 陈斯年赶紧重新搭上手,卖力地按揉起来,“说句玩笑话,怎地还当真了?你说得对,我爱听,多说一点。” 关婉韵眼皮沉重,很想躺在床上睡去,可还有一个重要的事情没有做,她有点睡不踏实。 毕竟,那是每个新娘子都要经历的事。 “去沐浴吧,也好早点安寝。” 陈斯年又替她揉了会儿,才转身去往湢浴。 丫鬟已备好浴汤,陈斯年试了试水温,“可以了,你先洗。” 并不是想要跟他客气,关婉韵只是有点不自在,“你先。” “你先。”陈斯年走出来,搂住她的肩往湢浴带,“我用你洗过的水就行,不耽误工夫。” 用她洗过的水...... 关婉韵觉得浑身发烫,待走到浴桶旁,转身将他向外推,“帮我守着。” 新婚夜,用不着人守在门口,再者,屋外还有丫鬟和婆子,无人会来打扰,可她这般撵人,无非是害羞了,陈斯年摇摇头,靠在门边背对她,“关门我不放心,敞着吧。” “不行。” “我不回头。” “不......”既已成亲,还是自己提出的,不该扭捏,关婉韵使劲儿拍了拍他的背,“站着别动。” “好。” 陈斯年低头勾起唇角,心里暖融融的,以后,无论多晚归来,都有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子等在家里,为他掌灯,这便是他曾经梦寐以求的幸福吧。 第125章 后记2 子时一刻,关婉韵从湢浴里走出来,身上穿了件红色寝裙,炽烈如火,耀眼如霞。 倚在门边的陈斯年刚打过哈欠,随意扫来时,目光滞了片刻,漆黑的瞳眸微微闪动,唇角一提,不着调地“呦”了一声,“不一样呢。” 关婉韵俏脸一臊,这是她嫁妆中的衣衫,是她大嫂骆岚雯精心准备的。 原本,她是极为排斥的,可架不住骆岚雯的劝说,理由是新婚夜,该好好打扮自己一番,给新婚丈夫留下一个特别的记忆。 可眼下,这份特别太过尴尬,面前的男人坏到骨子里,哪会略过调侃她的机会。 “该你了,快些吧,我倦了。” 陈斯年靠在门边没动弹,视线毫无避讳地在她身上来回巡睃,倒是没有开口调侃,但还是隐着淡淡的戏谑。 关婉韵咳了声掩饰窘迫,横眉瞪过去,心想在气势上绝不能输,“我让人来换水。” “说了不用了。” 陈斯年语调散漫,视线还黏在她身上,抱臂直起腰,蹭着她的肩头走过。 很快,身后响起撩水声,关婉韵抬手扇了扇风,却无济于事,脸蛋越来越烫,如此下去,今夜非不是他的对手。 不行。 在门口踱了踱步,她走到桌前,拿起托盘上的酒壶,仰头灌了几口。 有酒水从嘴角流出,她反手擦了下,紧紧盯着湢浴内溢出的灯光,意识并未混沌。 故而,又仰头灌了几口。 若他一会儿还调笑她,她就跟他拼了。 “小韵。” 倏地,湢浴内传来陈斯年的唤声,语气寻常,听不出猫腻,“帮我拿下寝衣。” 关婉韵拧拧眉,想起那会儿丫头在湢浴内烧水时,只带进去了她的寝裙,一时又烧红了脸,“好。” 走到紫檀衣柜前,取出衣衫,她来到湢浴门口,叩了叩门,“我进了。” 里面没有应声,她壮着胆子迈开步,低头径自走到浴桶边,将衣衫整齐地搭在边沿,转身之际,吞了下口水,有酒气刺激口腔。 “等等,帮为夫搓搓背呗。”陈斯年懒洋洋地趴在桶壁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 关婉韵没有回头,呛道:“昨晚你怎么不搓澡?非要今晚搓?” “还不是为了把最干净的自己送给你。” 男人的话语带着浓浓的笑意,关婉韵知他在说笑,可还是不争气地再度发热,像是被丢进沸水中蒸煮。 “少废话,自己洗,不洗好打地铺吧。” 留下一句狠话,她气哼哼地走开,逃也似的。 陈斯年碰了碰桶边的寝衣,啧啧自语:“娶了个凶的,不愧是夜叉。” 可调侃归调侃,上扬的嘴角始终没有落下。 沐浴后,他跨出浴桶,任皮肤上的浴汤源源不断地滴落在脚边。 穿上寝衣,他赤脚走出湢浴,闻到一股浓浓的酒气。 喜烛旁,已经醉酒的女子坐在绣墩上,抱着酒坛摇摇欲坠。 饮酒了?陈斯年若有所思地走到她面前,弯腰盯着她酡/红的脸,抬手揩掉她醉酒的余酒。 “怎么还饮酒了?” 以他对关婉韵的了解,她可不是个喜欢饮酒的人,除了今夜的合卺酒,再往前数,就是皇后娘娘生下小皇子时,她买来酒庆贺。 酒气上头,关婉韵推开他的手,傻笑道:“壮胆的,别让陈斯年知道。” 陈斯年扶额,这是醉得连他都认不得了,“我是谁?” “翠杏。” 翠杏是她陪嫁丫鬟的名儿,陈斯年失笑,单手环住她的肩,学着翠杏的语气哄道:“小姐,入寝吧。” “嗯......嗯......” 顺着力道,关婉韵站起身,抱住他的腰以稳住自己不倒下去,“翠杏,姑爷在哪儿?” 陈斯年开始胡说八道,“姑爷在床上等着小姐呢。” 关婉韵只当自己的新郎官睡着了,重重点头,等挨到床边,她笑憨憨地躺在上面,还自己拉了一侧帷幔,早把“翠杏”那句话忘到了脑后边,只顾着睡大觉。 陈斯年站在床边,垂眸瞧着卷成一团睡得倍儿香的女人,磨了磨牙,新婚之夜,把自己夫君晾在边上,属实可气。 可生气有什么法子,还不是得宠着。 将床上的人往里挪了挪,他侧身躺下,盯着她的后脑勺,忽然抬手将她转了个面,面朝自己。 “小妮子。” 嗤笑一声,他撑起上半身,在她眉心落下一吻,躺回外侧时,指尖多了一枚大枣,用力一弹,弹开了另一侧帷幔的玉钩。 两侧帷幔合上时,屋里陷入静谧,陈斯年对着漫漫长夜笑叹一声,觉着自己是最憋屈的新郎官。 寅时二刻,关婉韵习惯性醒来,额头有些发胀,她捏捏颞颥,坐起身看向身侧。 桌上的喜烛还未燃尽,能瞧清枕边人的睡颜。 纤长的睫毛盖住下眼睑,与平日里吊儿郎当的样子很不一样,似乎比任何人都要安静,静到除了呼吸,没有多余的动作。 意识到自己醉酒没有完成周公之礼,关婉韵懊恼地拍拍额头,蹑手蹑脚越过陈斯年,跑去湢浴漱口,又换了身寝裙。 回到床的里侧时,陈斯年还保持着刚刚的睡姿,未曾变过。 关婉韵靠在里侧床柱,抱膝挣扎了会儿,伸出手推推男人的肩膀,“陈斯年。” 床上的男人毫无反应。 关婉韵又推了推,力道也加大了些,可床上的男人还是没有反应。 怪了事了,在她印象里,他是个警惕性很高,浅眠的人才对。 “陈斯年,咱们还未行周公之礼,于理不合。” 又唤了一声,床上的人还是没有反应。 担心他生病,关婉韵倾身捂住他额头试探体温,却被一只大手抓住手腕。 床上的男人开了腔,语调染了点点坏笑,“还叫我名字呢?不该换个称呼?” 他竟然装睡!关婉韵抿抿唇,却不想破坏气氛,忍着羞赧小声道:“夫君。” “没听见。” “夫君。” “大点声。” “夫君!” “好娘子。” 关婉韵嘴角抽搐,狠狠给了他一脚,“起来,行周公之礼。” 这次,换陈斯年嘴角抽搐,哪有人在圆房时这般豪迈的? 像是失了耐心,又像是不愿服软,关婉韵没给他准备的机会,提着裙摆跨过他腰际,稳稳坐下,“我在上。” “......” 不愧是大理寺的女捕快,在床笫上也不愿服输,陈斯年摊开双臂,勾唇看着她,“没说不让你在上,急什么?” 勇气再而衰,三而竭,关婉韵不想没了气场,只能忍着剧烈的心跳趴在他胸口,决然地像是在赶赴一场酷刑。 陈斯年在她躺进怀里时,心跳就失了规律,可他还是扬着笑,等她兑现承诺。 可怀里的女子趴在那里许久,也未见动作,陈斯年忍笑问道:“怎么,怕了?” 关婉韵嗤一声:“没在怕的。” “那你继续。” “你闭嘴。” 陈斯年不再开口,可等了半晌还是未见她动作,煎熬感加倍而来,他扣住她的双肩,带着她一起坐起身,耐心十足地哄道:“还是为夫来吧。” 关婉韵气势很足,实则色厉内荏,既得了台阶,也就顺坡下了,“行...啊...” 话音未落,整个人头晕目眩,反应过来时,已被陈斯年压于枕头之上。 陈斯年附身看了会儿,勾起她的下颔,话语温柔,“闭眼。” 关婉韵眨眨眼,没有应他。 陈斯年挑眉道;“难不成,我娶了个木头桩子?” “你才木头桩子。” “那你闭眼。” “你没喊娘子。” 原来,在这等他呢,陈斯年哭笑不得,适才他调侃她没有唤夫君,她就还了回来,啧,可恶的小女子。 没再犹豫,他附身而下,夺取她呼吸的同时,发出一声诱哑的声音:“闭眼,娘子。” 关婉韵怔怔盯着吻在她唇畔的男子,颤着眼睫抓皱床上的锦褥,当腰间被使劲儿掐了一把时,才想起要闭眼。 合上眼帘时,感官被无限放大,呼吸也随之不畅,她战栗着、彷徨着,与他成了一对交颈天鹅。 陈斯年吻得耐心,没急着去做那事儿,而是慢慢引导着,等察觉到她放松下来,才勾住了她寝裙的系带。 当件件衣衫落在脚踏上时,已过去了两炷香的时长。 两炷香的时长后,陈斯年再也忍不住,与之行了周公之礼。 期间,温柔备至,极具耐心,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与喜欢的人相处久了,能消磨身上的恣睢之气。 关婉韵也从他的目光中,体会到了什么是喜爱,她侧头亲了亲他的眼尾,带着诚挚和真心。 第126章 后记(完) 翌日,陈斯年带着关婉韵入宫面见了帝后,之后雇了辆驴车,搭着妻子去城外踏春。 莺飞草长的郊外,百花形态各异,蓊郁繁茂,形成了春景的靓丽。 关婉韵躺在草地上沐浴日光,生平第一次感到如此惬意。 陈斯年坐在驴车上吹奏陶埙,吸引了树上的麻雀,唧唧喳喳的与之合奏。 “小韵,你可有想去未去过的地方?” 关婉韵认真想了想,“没去过沙漠,我想寻沙漠里绿洲。” “咱们明日出发。” “啊?” 说走就走吗?可来回的路程就要几个月,关婉韵坐起身,背靠树干盯着驴车上的人,“衙门只给了我几日的假,怎么算,也赶不回来的。” “可以跟吏部告假。” “不行。” 陈斯年抬抬眉,深知自己的小妻子不是个会为了享乐耽误正事的人,“那就等你闲暇下来再议吧。” “那可能要等到我致仕。” “我等得起。” 短短四个字,听着简单,实则等同于一辈子的承诺,关婉韵低眸浅笑,忽然觉得,那些年里冰冷的自己,是在等待他携着春风而来,融化碎冰,暖进她的心窝。 “陈斯年。” “又记性不好了?” “夫君。” 陈斯年放下陶埙,慢悠悠走过来蹲在她面前,“怎么了?” 关婉韵揽住他的后颈,倾身吻在他唇峰,“我以后不凶你了。” 没想到她会说这样的话,陈斯年反倒觉得别扭,扣住她的后颈加深了吻,之后席地而坐,与她对视,“那为夫要告诉你,不必为了谁改变,包括我。” 喜欢上她,不正是因为她的性子,陈斯年单手撑头,歪头含笑,眼底星辰璀璨。 青天白日,关婉韵受不住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挥出一拳,杵在他肩头。 待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时,窘迫地想钻进地缝,“我......” 难不成骨子里就是凶悍的,做不了温柔小意的人? 对面的陈斯年揉了揉肩,又好笑又好气,“你还是温柔点吧。” 关婉韵是个嘴上不服软的人,加之羞恼,哼道:“太别扭了,还是维持原来的样子吧。” 说温柔一点的是她,说变就变的也是她,陈斯年掐掐她的右脸,使了五分力气。 关婉韵眯了眯右眼,抬手掐住他的左脸,使了十二分力气。 两人“互不相让”,直到关婉韵一句“幼稚”才结束较量。 新婚第二日,关婉韵按着大嫂的叮嘱上了妆粉,却因手法不娴熟,蹭在了陈斯年的手指上,她暗恼平日太过大大喇喇,没有女子该有的柔,才出了糗。 陈斯年低头看向两指指腹,疑惑地问:“这是什么?” 关婉韵立马起身走到驴车前,拿出水囊抹了几把脸,将厚重的妆粉给洗了去,还心道陈斯年说得对,她还是不为谁而改变了,做自己就好。 陈斯年还在研究指腹上的粉,忽然耸肩笑了,笑得前仰后合。 关婉韵扭头凶道:“笑什么笑?” “你给自己上妆了。” “那又怎样?不准笑。” 陈斯年揩了揩眼尾的湿意,憋住笑回道:“你没必要上妆的,我喜欢你素颜的样子。” 美人在骨不在皮,浓妆艳抹,皆为美。 从郊外回来,还未进府,两人就听见小孩子的声音,脆生生的,奶气十足。 两人对视一眼,陈斯年大步走进去,见大宝儿正和府中管家闲话。 小家伙是个话痨,逮到谁都能聊上几句。 “宝儿怎么来了?” 陈斯年弯下腰拍了拍手,就见大宝儿欢欢喜喜地跑过来。 “四叔!” 将小家伙抱在怀里,陈斯年直起腰回眸,等着关婉韵走过来。 大宝儿趴在陈斯年肩头,盯着自己的四婶婶,笑得眉眼弯弯,“婶婶,宝儿今晚能住在这里吗?” 不远处的管家汗哒哒,这可是天子最宠爱的小公主,哪能住在宫外啊! 关婉韵走上前,从陈斯年怀里接过大宝儿,“那公主要先告诉我们,你为何出宫了?” 大宝儿笑嘻嘻解释:“宝儿想变得瘦一点,宫里的伙食太好了,父皇说,宝儿可以来四叔府上清清肠子,喝粥吃咸菜。” 闻言,陈斯年和关婉韵齐齐抽了抽嘴角。 陈斯年抱臂靠在关婉韵肩头,拉近与大宝儿的距离,不咸不淡道:“那你来错地儿了,我们今晚八菜一汤,会把你喂成小猪仔的。” 大宝儿“啊”了一声,当了真,低头瞅瞅自己的圆肚子,懊恼道:“那宝儿还是回宫吧。” 关婉韵睨了丈夫一眼,抱着大宝儿往正房走,“公主别听你四叔胡说,咱们今晚就喝粥。” “?” 陈斯年揽住一大一小,“真喝粥?” 关婉韵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既然陛下想让公主喝粥,咱们陪着就是,反正我吃什么都行,你若嫌清淡,可以开小灶。” 陈斯年磨磨牙,暗想陈述白就是故意的,哪有新婚夫妻在洞房后的第二日就给被人带孩子的。 可孩子来都来了,也不好撵走。 深夜,哄大宝儿睡后,关婉韵准备去湢浴沐浴,却被陈斯年拉住手,拽到了客堂内。 “让宝儿去厢房睡。” 关婉韵不认同,“公主是贵客,怎可怠慢?再者,若是遇见刺客被拐走,咱们都得遭殃。” “宝儿身边跟了几十个暗卫,睡厢房不会有事的。” “不行。” 陈斯年捏捏眉骨,缄默下来。 瞧出他在生闷气,关婉韵又道:“公主还未满四岁,不如咱们挤在一起睡。” “我听陈呦鸣说,宝儿睡相不老实,还是算了吧,我怕掉下床。” 想想他被小孩子挤下床的场景,关婉韵没忍住笑出声,在黑暗中极为悦耳。 陈斯年心口微动,用拇指蹭了蹭她的手心,“要不这样,咱们去西卧温存一番,稍晚你再回东卧。” “......” 论厚颜无耻,还得数这个男人,关婉韵抽回手,“做你的春秋大梦。” 说罢,越过他准备去沐浴,却在迈开步子时,被男人拉了回来。 陈斯年稍一弯腰,将她抗在肩上。 新婚的第二夜,他绝不独守空房。 “翠杏。” 房门外,丫鬟翠杏听见声音,应道:“姑爷有何吩咐?” “去陪公主。” 叮嘱过后,陈斯年没再顾虑,扛着娘子弯腰走进西卧,抬脚勾上了隔扇。 这一晚注定风月无边、旖旎曼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