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妖师小鸽哥》 一:鸳鸯眼 地处大庸西陲的玄都有三大奇观。 除去浮玉山顶的大青莲和一过二月就绯如烈火的桃花外,就是经月都不会停歇的春雨了。 一到雨天,玄都的整个穹窿碧如翡翠,雨丝肉眼难辨,往往叫人湿了春衫才能察觉,也难怪,当年人称诗仙的韩玄涤要赞一句“杳然如在丹青里,玄都桃花笑杀人。” 可惜现在的郭洵无心赏雨。 这位名号可止小儿夜啼的神咤司都尉,低头看着湿透的斗牛快靴和青虺绣服,又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大堂外青石阶下的那头从玉京远道而来的青皮走骡,小心翼翼解释道:“实在是事发仓促啊,孙司丞放心,只要再过几天,属下一定把行凶的妖魔抓出来!” “三天!” 神咤司司丞就坐在堂上右首的铁梨木座上,远远的指了都尉三下,冷冷道:“三天过去了,没除掉妖魔,倒搭进去两个缉妖吏!圣人当年亲设神咤司,是让神咤司缉巫蛊,察鬼狐之事!捕风捉影的肥差你一马当先,真出了事,就玩忽职守了?” 都尉把头埋得又低了三分,上峰显然是动了真怒,可这怒气,又像是演给坐在左首的那位贵人看的。 神咤司司丞和都尉一个管文一个管武,官职虽有上下之分,私底下却都是休戚与共,往常出了事儿,只会关上大门密谈,哪有在外人面前直接苛责的道理? 可今天早上,这位贵人骑着一头青骡溜达进了神咤司以后,司丞的脸就翻书似的变了。 这贵人是个老者,鬓染霜色,看起来至少年过知命,身边还带着一个眉清目秀的锦衣少年,大概是身边的童子。 郭洵还不确定老者的身份。 但只要看见老者头戴解鹿冠,穿的既不是官服也不是便服,而是一身霜白的鹤氅,便能把这老者的身份猜出了一半。 大庸国崇玄奉佛,玄教释教地位超然,这身鹤氅,哪是一般人能穿的。 更何况,老者腰带上还挂了一枚青雀玉符。 玉符旁边的小叶紫檀令牌上,阳刻了“直指鹤衣使者”六个字。 好家伙。 单凭这块牌子,莫说老者进的是神咤司,就算他要去大都督府,府里的那位镇西王,恐怕都要出门亲迎啊。 都尉小心看了一眼司丞,解释道:“起初是白鹿里的里正把这案子报给了法曹的赵司法,赵司法不知是妖魔作乱,一时疏忽,没知会神咤司,等咱们接手,那妖魔又害了四人。孙司丞不是不知道,妖魔害人越多,凶性愈炽……司里的弟兄,当然是以为民除害为己任,这些年来可都是瞧在孙司丞眼里的,可玄都已经二十余年没出过妖魔鬼怪了,弟兄们真碰上成了气候的妖魔,还真是头一回,应对失当……也是难免的事啊。” 司丞一拍桌子,呵斥道:“降妖除魔本是神咤司份内之事,你不轻慢对待,何至于等法曹找上门来才知道消息!” 说完深吸一口气,对老者拱了拱手,“沈公放心,这件案子,神咤司一定会尽早给出交待,给出交待。” 那位被称作“沈公”的老者仿佛没有看穿二人的一唱一和,呵呵笑道:“听郭都尉的话,这案子怪不得神咤司嘛,这样吧……我既然领了‘青雀监’的官职,也有责任维护玄都治安,索性明天,到浮玉山上青雀宫走上一趟,请高功下山来除妖,好还玄都一个清净。” 司丞嘴角一抽,心中大骂老奸巨猾的东西。 大庸国神佛显圣,玄释两教地位超然,地位隐在人道皇朝之上。想当初,圣人设立神咤司时,是祭天发过誓愿,誓要扫除妖魔的。 可眼下有妖魔作乱,神咤司束手无策,到头来,还得靠着青雀宫的道士出手,圣人脸面,又该往哪搁啊。 连忙站起来说:“沈公三思,不至于,还不至于到这一步!” 一道冷哼声却在此时响起,是老者身边那个童子。 司丞一皱眉,见那童子双手拢袖,垂着眼帘,一幅事不关己的倨傲模样。 老者仿佛没注意到童子的失礼之举,移目看向院子里含苞待放的一株桃花,说道:“算来桃止节还有一月即至,听说圣人今岁要西行大祭桃都山。这节骨眼上,可出不得乱子。 东风从窗间穿堂而过,堂侧的一溜黑旗轻轻摇晃,司丞一下冷汗涔涔。 这位沈公离京前是翰林待诏,官不算高,却是天子近臣,他既然说圣人要西行,肯定是得到消息了。 司丞坐在椅子上迟疑了一下,眼神一下就冷峻起来,稳稳按住杀气腾腾的虎头扶手,问道:“郭都尉,缉妖吏是你管着,你有多大把握破了这案子?” 都尉暗叹好演技,答道:“往好了想,两成。” 司丞剑眉一挑。 都尉解释道:“那些成了气候的妖魔心智不下于人,又身具妖异之能,极难对付。司里的缉妖吏毕竟未能修行真法,要命的是经验不足……” 没等司丞发作,都尉又说,“不过属下想起一个人,这人应该能帮上忙,只是他……”他看了一眼老者,“他尚在狱中。” 司丞一愣,脸色沉了下来:“左道妖人?” 都尉低头不语,老者身边的那个少年却一下睁开眼睛,剑一般的射向郭洵。 气氛一下变冷了,少顷,司丞才缓缓道:“若用了左道妖人,不论结果,神咤司都失了威严。” 老者却颇有兴味:“郭都尉语出惊人啊,想必你有你的道理,说来听听?” “此人精通志怪之学。” “只是如此吗?” “有他相助,至少有五成把握破案。” “哦?孙司丞的意思呢?” 司丞正色道:“事关重大,还请沈公定夺。” “神咤司办案,我不便干涉。 老者知道司丞的用意,摇头拒绝。但他也没摆出一副置身事外的态度让人心寒,说:“不过调用左道妖人,于情于理都不妥,我却有监察之责,狸儿。” 少年把身子侧向老者,“沈公。” 老者取下腰牌,少年双手接住。 “代我监察此案。” …… 阴雨连绵不绝,把圜土上的厚瓦洗得黑亮森然。 神咤司西侧,号称地上森罗的监牢外,郭洵给少年打着油纸伞,心头憋屈。 堂堂神咤司都尉,混迹玄都十二年,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但今天被司丞的当面呵斥,还要给一个不过十多岁的少年打伞,越活越回去了。 但贵人近侍最是难缠,何况,这少年还备受宠爱,以至于沈公竟然放心地把自己那块正面刻着“剑南道”,反面刻着“直指鹤衣使者”的腰牌交给了少年。 持此腰牌,少年就拥有了包括但不限于“直接调查剑南道诸州案件”等一系列大权,这样一来,玄都城里和巫蛊鬼狐之事有关的犯人,都可以随意处置。 能混到神咤司都尉的位子,郭洵把能屈能伸的功夫练得炉火纯青,姑且用尊老爱幼安慰自己,总算无视了少年眼眸睥睨间的傲气,还能不时陪个浑然天成的笑脸,把监狱里那个左道妖人的情况大致说了一遍。 “他叫什么?” 少年不紧不慢地问。 “李蝉,鸣蝉的那个蝉。” “犯了什么事啊?” “这却说来话长。”郭洵见少年步伐慢了一下,又把伞移了移。 少年自顾自道:“我在倒没亲眼见过左道妖人,只是听说,有人炼青蚨钱扰乱市井,有人采生折割,变人做畜,剥皮换面,养鬼害人,无所不用其极。” “小郎君听说的这些,还不算最阴险的,旁门左道之术有千万种,大庸律就算再增厚十倍,都罚不过来,所以只要是修习旁门左道之术的,都以左道妖人论处。” “我还听说,有的左道妖人只是学了禁术,不曾害人?” 郭洵暗自打量着少年的神色,斟酌着回答道:“是有。但寻常百姓虽然不得真法,也可向神佛奉上香火,求得灵应法,得法术的方便。修习旁门左道,就是存心不良,怎么杀都杀不错。” 少年对郭洵的回答很满意,点头说:“左道妖人不得真法,就外借妖邪之力。你说那李蝉精通志怪之学,倒也说得通。” 都尉本来一直担心着沈公和这位来路不明的少年对他调用左道妖人有意见,闻言松了口气。 “小郎君说对了,这个李蝉的确有几分本事的,若单论志怪之学,恐怕玄都内无能出其右者。” “郭都尉孟浪了。” 少年却不咸不淡地瞥了郭洵一眼。 “我大庸国列宿分野三千邑,玄都可列入前三,不知有多少修持真法的高人隐居在市井里,称得上卧虎藏龙了。所谓玄都之内无能出其右者,这话用在一个左道妖人身上,不太合适。” 都尉一愣,知道惹了少年不快,连忙说:“李蝉和寻常左道妖人不同,两年前,他得到城隍庙里灵祝举荐,去过青雀宫。” 听到青雀宫三个字,一直波澜不惊的少年眉毛一挑,停住脚步。 顿了一下,摇头道:“庙中灵祝就算能与青雀宮接触,也只是协助青雀宮外事院打理世间的产业俗务,涉及到出世间的法门,不是区区灵祝能插手的。” 都尉尴尬地笑了笑:“小郎君说的不错,听说李蝉上青雀宮,只是看了两年山门。过了两年,许是在山上犯了什么禁忌,就被驱逐下来,就里如何,山上仙师没说,我也不好问,只是把李蝉押在牢里,押了半年了。” 少年眼皮一垂,“能上青雀宫打扫山门也算是机缘,可惜此人没能抓住,原来是急于求成,入了……左道。” 吐出“左道”二字,少年仿佛吐了一股霜气。 …… 极西之地,刀劈斧凿般的灰蓝色戈壁上一片荒芜,就连顽强的地衣也无法生长。在戈壁的巨大裂隙中,庞大的根系却虬龙般盘踞了三千里。这株大桃木势可通天,表皮粗砺如岩石,枝干上的桃花却赤如烈火,遮天蔽日。 桃木之下,无数妖魔环伺在四周,李蝉拼命搏杀,无声嘶吼。忽然遮天蔽日的桃花燃烧起来,众妖魔烛蜡似的迅速化掉了,化掉的烛蜡泻成满地流沙。狂风呼啸而来,那些沙丘龙象般奔走呼号,李蝉的汗和血也被飞沙裹挟走,视野越来越模糊。烈日绽出白光,白光之下的飞沙莹白如雪,又让李蝉感到冰寒刺骨,他奋力从冰雪中爬起来,漫天风雪里,铁般巍峨的城池遥遥在望。 李蝉低头,松开死攥着的右手,一支光秃秃的笔杆头上,粘着不知什么兽类的杂毛,沾满黑里透红的墨水。 梆梆! 铁门被敲响的声音,把李蝉从梦境中唤醒。 他还没回过神来,过去的经历,回想起来竟有些不真实了。 牢里一片漆黑,他眨了眨眼,环伺的妖魔,飞沙和风雪犹有残像。 再回到桃都山,还能再走出来吗,他心中喃喃。 牢里发霉的稻杆和尿桶味儿酿成的臭气钻进鼻子,让李蝉松了口气。 梆梆梆! 狱卒呼喝声透过铁门,瓮声瓮气。 “李蝉!有人找你问话!” 牢里的李蝉拍了拍袖子上沾的稻杆子,问道:“什么事?” 门外,少年看着铁门问道:“听说你知道不少妖魔精怪的事?” 李蝉闻言有点奇怪,玄都是大庸西陲,再往西的龙武关外,是妖魔肆虐的地界。他从那种地方走出来,对妖魔是见惯了,可在玄都这太平之地,有人特地来问起妖魔精怪的事,就有点突兀了。 倒不是离乱人瞧不起太平犬,只是在这夜不闭户的大庸重镇,除了那些杜撰狐女艳鬼故事赚润笔费的穷书生和说书人,谁会挂心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邪祟玩意儿? 他反问道:“问这个干什么,是有人要出关了,还是有妖魔进了玄都?” 听到牢中人的反问,少年皱起眉头,看了一眼郭洵。 郭洵摇摇头& 说罢便吩咐牢头开门。 钥匙插进锁孔里哗啦作响,吱嘎一下,铁门被推开了。 松油火把的黄光铺进牢房,黑魆魆的暗影中间,照出个穿灰白囚服的青年。 青年披头散发,脸上满是乌痕,几乎看不清长相。 那双映着火光的眸子却及其清澈有神,让人一见就移不开目光。 那左瞳赤如黑丹,右瞳碧如青雘—— 竟是双鸳鸯眼! 没来由的,少年一阵心悸。 在逼仄空间沤得呛鼻的尿盆味儿在这时猛一下窜出来,打了个少年一个措手不及,他掩鼻闷哼一声,缓过气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冷淡地瞥了牢里的青年一眼,草草吩咐都尉带人出去,便不愿在此多待片刻。 牢头上去给李蝉解开脚铐,李蝉看着锦衣童子匆匆离开的背影,目光一直凝聚在童子腰间的令牌上。 很快,童子的身影在狱卒护送下消失在拐角处。 “好家伙。”李蝉低声道,“竟然有这般年纪的鹤衣御史?” “只是鹤衣直指大人身边的亲随。”郭洵咳了一声,“这位对你不大待见,当心着点儿。” 只是亲随?李蝉回想童子的语气神态,但也没有多问,爬起来,拍着屁股上沾着的稻秆和泥土道:“郭都尉这次的麻烦不小,出了什么事儿,把鹤衣御史都惊动了?” 郭洵叹道:“我不说你也猜出来了!走吧,走吧,先出去。” 穿过甬道来到地上,雨季天色柔和,李蝉却被久违的天光刺得眯起眼睛。他恍如隔世地愣了一会儿,迈步走出门外。 郭洵一时猝不及防。这家伙虽被调出监狱,却还是囚犯的身份,怎能随意行动?连忙走出去准备制止。 却见那个穿着肮脏囚服的青年停在门外仰起头,细雨在黑瓦间汇聚成珠,落在满是污痕的脸上,被用力擦去后,便露出一张苍白的脸,苍白却异常干净,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关了半年,那双眸子映着湛青天光,没沾上一丝阴晦之气。 郭洵愣了一下。 从李蝉被收押以来,他就觉得这家伙不属于那个阴暗腐臭的方寸之地。 天色青如翡翠,玄都城东方的天幕下,浮玉山碧影朦胧,直入云霄。 …… 地牢里,狱卒清理完牢房,刚要出去,却趔趄一下,被什么东西硌到,低头一看,是块磨平的炭头。再借着火光看到牢房角落,黑压压的一片,摞着数十个相同的东西。 狱卒感到奇怪,举起火把凑近一看,却被墙根处的些许黑色痕迹吸引了目光,定睛细瞧,竟是只筋肉虬结的鬼爪!他惊叫一声,连退三步,把上头的黑痕也看全了,原来墙上画着一只青面獠牙的狰狞恶鬼! 原来是画! 狱卒骂着娘缓了口气,这画也太真了。 目光瞥到旁边,一下呆若木鸡。 墙上哪止一只恶鬼,密密麻麻的,还有狐鬼、山鬼、水鬼、小鬼、兽鬼、器鬼…… 魑魅魍魉,难计其数! 火光幽幽,地牢方圆七尺。 有百鬼夜行,妖气冲天! 二:法门 离开监狱,李蝉被人带到神咤司公廨后方,在郭洵的监视下,被两个小吏架着用竹刷刷净身子,换上一身干净的粗葛布衣,就被押到神咤司的偏厅。 那位沈鹤衣已离去,见李蝉的是神咤司司丞和那个少年。 偏厅不是审犯人的地方,没挂上降魔神君的真灵图,墙上挂着两幅字,一幅写着“神而咤之”,一幅写着“诸邪辟易”,笔划转折斩钉截铁,杀气四溢。 窗外竖着一丛笔直的剑竹,在微风里偶尔发出窸窣的轻响。窗下卧着一架莲花漏,司丞和那个少年都没有说话,屋内静得能听见莲花漏转动的声音。 李蝉一眼掠过就低下头,已把面前那二人的模样收入眼底,不用说,那个穿青领山纹细葛衣,戴着银镂革囊的男人,肯定就是神咤司司丞。 神咤司司职特殊,在玄都这边州,不受州府辖治,直接向玉京城的“诸元台”负责。这位司丞官居四品,在玄都是一方大员。 而那个少年,只是穿着一袭素净的布衣,凭腰间那块鹤衣直指的腰牌,就和神咤司司丞平起平坐。 在郭洵下去带人的时候,司丞就看过了李蝉的注色,本来,他不必具体去管哪件案子,也没必要接见一个左道妖人,但这回情况特殊,出不得岔子,他打量了李蝉一会儿,问道:“知道是谁调你出来,为什么调你出来吗?” “大概知道,是沈鹤衣的意思。”李蝉回答说,“但我不知具体。” “郭都尉。”司丞看向郭洵。 郭洵便道:“七日前,更夫许阿能夜巡清河坊白鹿里时,暴毙而死,里正报官后,法曹派人查案,又死了三个官差,神咤司介入,查知是妖魔作乱,不过现在还没抓住元凶。” 司丞看把目光转回李蝉。 都尉没全部透底,李蝉知道自己没得选择,直接了当道:“我会出手。” 伸出四根修长笔直的手指,“不过有四个条件。” 少年细眉微挑,“你以为你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李蝉道:“不都是为我自己,只是妖魔作乱是非常之事,不免要用非常手段,也要行非常的方便。” 司丞道:“既然是为了办案,就说来听听。” 李蝉道:“诸位眼里,我乃左道妖人,既然要我来查案,我就免不了要用到旁门左道之法。第一个条件,是要孙司丞在这方面行个方便,不要差事办完了,又用这由头把我抓进去。” 司丞道:“神咤司岂会过河拆桥?不过仅限办案之时,若你为了一己私利,妄用妖术,我也饶不了你。” 李蝉说了一声谢过司丞,又说:“第二个条件,就要说到‘灵应法’了。” 少年打断道:“凡我大庸臣民,只要向神佛奉上香火,虔心供奉,上表疏文,就可求得灵应法。我刚看了你的注色,几年前,你曾在浮玉山下的城隍庙外,靠给人代写疏文谋生计,若要用灵应法,自可求神去,这又不比旁门左道之术,何必预先说明。” 李蝉不知如何称呼这少年,回答道:“刚才说了,要行些非常的方便。诸位知道,灵应法有九品,普通百姓至多能求到八品灵应法,用来除尘除湿,防火防虫,只管得到日常生计。” “再到七品的灵应法,就要费些手脚,就拿禳灾解厄,祛病救苦的法术来说,就要有医官的身份,才能使用。” “至于六品的灵应法,多是官家专用,州府六曹的缉盗、追踪、引水、营造等法术,都在此类。” “我要求的灵应法,是降妖度鬼一类的法术,这类法术品级太低就是鸡肋,至少五品以上,才能派上用场,不过这正是神咤司的老本行,只要孙司丞发下批文即可。” “这不合规矩。”司丞拒绝得很果断,其实坐在他这位置,这点小事轻而易举,但他不会因为一个左道妖人的几句空口白话就破例。 少年审视着李蝉,手指在青龙木桌案上敲了敲,轻笑一声:“郭都尉全权负责此案,若要用到灵应法,他自会助你。眼下你把旁门左道和灵应法都说了,下一个条件,是不是该求个真传法门了啊?” 天下法门大体可分为三种,旁门左道最次,类别不计其数,习此等法门者,皆以左道妖人论处。 灵应法的地位则远在旁门左道之上,凡大庸臣民,只要向神佛奉上香火,虔心供奉,便可求得灵应,此等法门分为九品,诸般法术依品级划分。 而这两种法门,都不能让自身得到超脱,唯有“真传法门”能够修性命证长生。 但真法不轻传,在场中人,连神咤司司丞都无缘修持,少年这句玩笑话里,还带着三分讥笑的意思。他不想干涉此案,只是看那左道妖人煞有介事地侃侃而谈,讨价还价的模样,就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 “那就谢过小郎君了。”李蝉却当真了似的推手对少年一揖。 少年反被这一下弄得很不自在,厌恶地乜了李蝉一眼——这家伙真没自知之明?紧接着就看到李蝉说起了第三个条件,显然也只是和他玩笑,少年心头一塞,脸上发烫,见李蝉没无礼打量他,才在心里骂了一句胡闹。 李蝉道:“第三个条件,我若办成了这件事,就请孙司丞免我的罪。若孙司丞为难,也麻烦帮我在沈公面前,说几句好话,刚才在狱中,小郎君提过这事,但还是再提一次,也怕贵人多忘事。” 少年眉毛一蹙,“你是信不过我?” 李蝉谦卑道:“贵人多忘事嘛!” “原来在这等着我。”司丞摆手道:“神咤司不会亏待有功之人,你能成事,一切好说。” “只剩最后一个条件了。”李蝉一摸肚子,笑呵呵道,“说出来不太好意思,但神咤司的大狱的伙食实在一言难尽,半年啦,清河坊的烩羊肉,白鹿里的神仙酒,一想就饿的发昏了。” 三:神女桥 神女桥石底木梁,横跨濮水一百五十丈。 安平坊和清河坊在神女桥南北两阙,楼观对耸,是玄都有名的两大桥市。 虽有微风细雨,桥市里每日举着各色油纸伞出入的行人仍盈千累万,富贵人家有的坐马车,有的则露出手腕上朱砂色的灵应符咒,掐诀使了个八品的“莫沾衣法”,把伞放开来,也滴雨不沾身,只是这一道灵应法耗费的香火钱,比坐马车还贵多了。 李蝉穿着一身缉妖吏的黑底便服沿街走,一会看看这边厢贴着的花招儿,一会看看那边厢的影戏,没一会又停下来,侧耳去听青楼楚馆里的娼家嗲着嗓子唱“帘轻幕重金勾阑”。 少年没表现出不耐,他虽然生在玉京,但也觉得玄都景色别有一番风味,说起来,玄都也不比玉京差到哪去,若不是二十年前圣上迁都,满朝朱紫气随龙东去了,说不定玄都如今依旧是皇城。 不过听了一会,又觉得娼家的唱法太黏腻,腻得像街边的糖人,黏得拉丝了。 门口的鸨母连连邀李蝉进门玩儿,这男人的一双眼睛太勾人,要她年轻个十岁,恨不得亲自上阵,不收他钱都愿做成这笔生意。接着就看到了郭洵,大喊郭都尉许久不来想煞我家姑娘啦,抱着他胳膊就往里头拉。 穿着便服的都尉被蹭了一肩的铅粉,脸色尴尬又有点得意,却见李蝉笑了笑,没有半点移步的意思,那位少年举着油纸伞退了半步,面无表情地看着郭洵。 郭洵连忙斥责鸨母一声,匆匆回到二人身边,三人又沿街继续前行。 “郭都尉声名远扬啊。”李蝉瞥了一眼不远处的鸨母,“你在这一杵,谁都要给你几分面子,案子也好办了。” 李蝉说的是反话,玄都城里消息最流通的地方,就在下九流行当,下九流里混饭吃的,把官差当菩萨供着,谁敢在菩萨面前说出自己干的那些邪祟事儿?也不敢说别人的坏事,怕被以牙还牙,所以也就有了江湖义气——江湖事江湖了,谁也不准报官。 郭洵看了少年一眼,觉得自己有必要反击,“你来查案还是来逛窑子的?” 李蝉一本正经道:“这案子不好查,那更夫第一个死在白鹿里,你们拷问报官的里正,找目击者,找线索,找到了有什么用?仵作验尸,验出那更夫五脏六腑都空了,又有什么用?” 离开神咤司前,李蝉仔细看过了卷宗。 一边走一边说:“既然知道了是妖魔作乱,要个屁的证据,找出元凶不就完了。” 郭洵嗤了一声:“说得轻巧。” “所以要先打探消息。”李蝉说着,忽然顿足,对前方几步外的少年唤了一声,“小郎君。”kuAiδugg 少年回头,李蝉已脚步一转,走进西侧的巷道,只说了句:“这边。” 大庸以百户为一里,这巷口竖着的矮石碑上,就刻着白鹿里三个字。玄都是六朝帝所,这碑上刻字已被风蚀得有些模糊,仍筋骨铮然,也不知是古时哪位名家的手笔。 李蝉像是漫无目的闲逛,却又很有目的性地走向白鹿里深处,那位“小鹤衣”是此案的监察,郭洵又是防备李蝉逃跑的看守,二人却被落在身后,跟班似的,对视一眼,郭洵尴尬地笑了笑,少年面色不善。 白鹿里深处,已是濮水之畔,堤岸边,一间黄墙灰瓦的小店门口,挂着一面齿边的青招子,白底布面上写着“神仙酒”三个墨字。这酒家远近闻名,据传是悬空寺某位真人云游至此,与店主人结缘,将随身葫芦投入店主人的水井里,那井便化作一口酒井,井水尽成美酒,神仙酒因此得名。 神仙酒对面的刘记羊肉店里,博士把粗瓷大碗笃的一下放上榉木桌面,声音很是响亮,汤水却半点没洒出来,倒是震得汤面上的红油,挺脆的木耳丝和薄如蝉翼的羊肉片,齐齐一颤。 李蝉喊了声好。 博士把毛巾一搭,腼腆一笑,又上了一碟醋芹,一碟藠头。 李蝉吸溜一口滚汤,没一会就吃得满头冒汗,忽然抬头看着另外两人,“你们不吃?” 郭洵摇摇头,少年却没表示。李蝉呲牙一笑:“小郎君也来一碗,我请。” 少年倒不觉得这烩羊肉多美味,只是看着李蝉那吃相,不禁就感到饿了,也想尝尝,却拉不下面子,只不咸不淡地说:“你记的是神咤司的帐。” “那太可惜了。”李蝉低头继续啜自己的滚汤,又往嘴里扔了一个藠头,咬得嘎嘣响。 少年嘴角一抽。 郭洵注意到少年喉头动了动,连忙唤来博士,本想再要一碗,又改要了两碗。 三人一起喝汤,李蝉吃得早,把粗瓷大碗喝了个底朝天,拿酒壶倒了一杯神仙酒,那酒液稠得像油,倒在杯里,冒了一层漂亮的酒花,李蝉把酒花啜了,满足地叹了口气。 “博士!” “哎!” 李蝉瞅着门外,沿河岸向东望,可以看到神女桥,神女桥宽逾三丈,廊檐下有着不少商贩。 “这神女桥看着挺新呐。” “客人外地来的吧,这桥才修了二十多年,是崔家出钱修的。” “修桥铺路,真是善事。” “可不么,没这座桥,哪来的南北桥市啊。” “就不怕扰了濮水府君?” “您到岸边,往东再好好瞧瞧,濮水府君庙和神女祠,不在桥边立着呢吗,这里的商户,哪个不是每月都去供奉香火?” “神女祠?祠里的神女什么来头?” “这也是一段佳话,话说刚修桥那阵,匠人扰了府君的清净,闹出不少古怪,好在城隍神下了封命,请神女将封命和祭礼送给府君,才得以化解。后来桥也修成了,神女本来一介凡身,也得了神位。” 博士很羡慕,凡女成神,还有对面那家神仙酒,哪个不是撞大运,平白得了机缘。这种事儿,在玄都还不少见,但你羡慕不来,只能安慰自己说,人家是祖上积了阴德的。 四:神女祠 博士一走,李蝉捏着酒杯,思索着什么。 少年放了筷子,心想路上还有一溜的勾栏瓦舍能看,现在只能傻坐着,自己本就厌憎左道妖人,何必趟这浑水? 他其实明白沈鹤衣的用意,神咤司调用左道妖人,不算大事,可消息泄露出去,也是授人以柄。 沈公是被朝廷派到剑南道来,负责联系剑南道佛道两教的诸宫寺庙观,筹备桃都山大祭的直指鹤衣使者,他还身兼诸元台宫寺监的官职,官号青雀监,代朝廷监察玄都城东浮玉山上的道门圣地青雀宮,职责嘛,说是纠弹不当,其实就是探问青雀宮近况,交流感情来的。 夹在人道皇朝和两教之间,沈公只是个传话人,可在下头的官员看来,他的身份就了不得了。 有这位鹤衣使者参与监察,神咤司那位孙司丞就不怕对手弹劾,攻讦他勾结左道妖人。 沈鹤衣却也没必要亲自监察这案子,自降身份不说,还帮神咤司担太多风险,派身边亲随随案监察,就合适得多。 少年知道,沈公还想着历练他。 可此刻,他这监察却显得多余,倒像个陪吃陪喝的。 少年看了一眼李蝉,“不是要打探消息吗,什么时候办正事?” 李蝉被少年打断思绪,放下酒杯。 “有端倪了。” 少年细眉一挑,李蝉没等他思考,就瞅着门外说:“小郎君去水边,看看那两座庙?” 少年心有疑惑,下意识起身去看,又停下来,看了李蝉一眼,“你呢?” 李蝉笑呵呵道:“我和郭都尉结账。” 少年扔给郭洵一句“看好他”,便出了店门。 郭洵见李蝉支开了少年,一边掏着钱袋,一边压低声音说:“就算你能办成这桩差事,也该做做样子,放恭敬点。你以为你是谁,你是个左道妖人!要不是看你能派上用场,谁乐意听你讨价还价?” 李蝉用筷子夹了一根醋芹,嘀咕道:“趁还能派上用场,还不多占点便宜?” 不等郭洵说什么,就朝门外一觑,“你说那位小郎君什么来头?” 郭洵眼神闪了闪,“鹤衣直指的亲随,总归是你惹不起的。” 李蝉嘿嘿一笑,“亲随?亲随哪养得出这颐指气使的架子,是跟沈鹤衣出京历练的吧,这位沈鹤衣……” 李蝉没说完,郭洵连忙一摆手,“你猜你的,跟我没关系。” “好好好。”李蝉捏起酒杯,单眼去瞧那杯底,却半滴不剩了,他喃喃道:“郭都尉,这案子蹊跷啊。” 郭洵心里咯噔一下,扣在手里的一颗碎银子落回了钱袋,“怎么?” “清河安平两坊有濮水府君和神女庇佑,哪来的妖魔,在这作乱?” “我要知道,案子早破了。你哪还有戴罪立功的机会。” 郭洵朝博士招招手,把碎银子按在桌上。 李蝉放了酒杯,扫了郭洵一眼,没再多说什么。 心里却想,这位神咤司都尉武功已练到血髓,而那位孙司丞双目神光内敛,更是入了先天,再上一步,就是号称大宗师的神变境界,这样的高手,加持了神咤司的灵应法,还怕什么妖魔鬼怪。这案子悬而未决,是查不出来,还是不肯查,不敢查? …… 濮水府君是镇守濮水一带的神灵,府君庙建在临水的街边,香火极盛。对比之下,背靠着桥基的那间神女祠就不太起眼,也冷清许多。 祠门口鱼沼飞粱,一口十字桥划出四方小池。男男女女聚在桥上桥边,不是来敬香求术的,只是抛洒鱼食,逗得池中锦鲤聚散不定。 李蝉撑着伞信步走过十字桥,到了神女祠边,忽然驻足往东边一看。 神女桥边有个石阶,建在堤下,半数没入水中,是个捣衣的地方。只是地方有些偏僻,这时无人捣衣,也无草木生长,显得十分空旷。 李蝉眨了眨眼,那只黑丹色的瞳孔里,却倒映出一株红药,长在碧水青石间,红得过分。 李蝉看了一眼,就转头收了伞,走向神女祠,跨进门槛。 大庸国有崇玄奉佛之风,百姓对各方神灵很是尊敬,这神女祠规模不大,建制却也不低,顶上九脊歇山,檐下云墩雀替,神台建在北墙处,两道红绸降下,衬出一尊神女的彩塑。 那彩塑眉间一朵描金花钿,漆白的脸蛋上点了两点鲜红面靥,端庄可爱。 一个穿翻领蓝衫的老妇人在祠里摆了张平案,孤零零坐着,售卖香烛祭品。 老妇人就是祠中灵祝。 大庸境内,只要有供奉神灵的庙祠,就有灵祝打理俗务,神灵有道行之差,灵祝也有大小之分。比如玄都城隍庙的灵祝虽无实权,但也被视与五品官同,这老妇人嘛,按神女祠的规格来看,应该是个九品灵祝。httpδ:/m.kuAisugg.nět 李蝉背着手在神女祠里东西看了看,然后走到老妇人的香烛案前,老妇人指了指头顶,一根红线悬在两根立柱之间,挂满竹牌。 下边的一溜儿竹牌上,有墨字写着“黄檀香十五文”,“白檀香二十三文”,“青龙檀四十四文”,“洒金笺三钱银”,“通神笺一两二钱银”等字样。 上边的竹牌则用朱笔写着“安神法”,“吹翳子法”,“九龙化骨法”,“止痒法”,“止血法”等字样。 那些墨字竹牌上的,都是香火祭品之类,红字竹牌上写的,就是香客能向此祠中神灵祈求的灵应法。 这神女祠规格不大,能求的灵应法一串竹牌就写尽了,不过十一种,尽是九品法术。 一般有香客上门,只要向灵祝询问,便能从灵祝处得知对应灵应法的供奉仪轨。 李蝉扫了一眼,没敬香求术的意思,对老妇人说:“老夫人,不认得我了?” 老妇人疑惑地打量着李蝉,回忆思索了一会,却想不起自己见过这后生,“你是?” “老夫人真把我忘了,我却没忘了你。” 李蝉笑了。 见老妇人更加疑惑了,李蝉才试着引导道:“你再想想,神女桥还没修起来那时候。” 老妇人愣了一下,再仔细打量李蝉,这后生穿着一身黑衣,样式轻便,用料却不俗。模样白净俊朗,看起来,该是大户人家出身,再联系这后生说,神女桥没修成的时候,她心里似乎有了一点印象。 李蝉见老妇人逐渐露出恍然的神色,欣然道:“想起来了?” 老妇人笃定道:“是崔家来的公子吧。” 李蝉道:“本还想卖个关子,老夫人却一下就猜了出来,厉害,厉害。” 老妇人干枯的脸上也浮现出一丝微笑,但眼底还有一丝疑惑:“你这般年纪……” 李蝉道:“当年啊,听说修桥,吵闹着要来监工。其实是跟着长辈,看个热闹,多年过去,身子骨长开了,我认得老夫人,老夫人当然认不出我。” 老妇人这才恍然点点头,清河坊孩童不少,她倒不记得当年崔家督工修桥时来过一个小后生,这后生时隔多年竟还记得自己,真是难得,也怪自己老来多忘事,老来多忘事啊。 五:泥胎 李蝉自顾自说着假话:“只不过当年顽皮,热闹没看几天,就被家里人轰了回去。长大了些,外出游学,竟好久没来过清河坊了。今日来逛桥市,见到这神女祠,进来瞧个新鲜,没想见到老夫人您,在这祠里当了灵祝。” 老妇人年逾花甲,身边无人陪伴,也乐得跟后生说说话,她感慨道:“当年,神女受封不久,朝廷就封了老身九品敕命夫人,在这庙里打理事务,一转眼二十多年,回想起来,像是昨天的事儿。” 神女受封,老妇人也被封了九品敕命夫人,想必与这神女关系匪浅,李蝉想了想说:“老夫人是神女生母,也该沾这些光。” 老妇人听了咧开没牙的嘴笑得很骄傲,李蝉知道自己猜对了。 他看向神台上的神女像,“听外头的人说神女的事,听到了千百般说法。当年没能亲眼看到,真是一大遗憾。老夫人能不能告诉我,神女本是凡身,是怎么成的神灵?难不成,真像佛道两家的高人那样,羽化虹化?还是真有濮水府君显了灵,把神女接去了?” “仙家的事,谁说得清楚,过了这么些年,早记不真切了。” “可惜啊。”李蝉叹了口气,打量那神女像,这神女像的模样,看着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孩。 他嘀咕道:“还记得神女姐姐的模样,如今一见,却成了泥胎彩塑,端的端庄,却总觉得,没那么亲近。” 老妇人收起笑容,正色道:“不要口无遮拦,辱了神女。” 李蝉知道再问不出什么,拱了拱手,“是后生唐突了,老夫人勿怪。还有友人在外等候,今日多有叨扰,下回再来给神女敬香吧。” 告退离去。 李蝉走远几步,老妇人转头去看神女像,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叹了口气。 李蝉跨过门槛的脚顿了一瞬,又踏下去,出了祠门,走入嘈杂市井声中。 少年在祠门外把李蝉和老妇人的谈话听了个囫囵,觉得李蝉满口胡言,没一句真话,但不得不承认,这样打探消息的确让人没有防备。看得出来,李蝉盯上了神女祠,但神女祠出了什么问题?少年没看出端倪。 “郭都尉。”李蝉视线越过街边楼观,远远的看向神女桥头摇曳的青阳旗,“之前死的那几个人都死在夜里吧,可曾禁了清河坊的夜市?” 郭洵望着那些抛洒鱼食的男男女女,似乎在提防着被人偷听,“已有安排。”他顿了顿,“兵曹两日前就禁了夜市,借城隍庙的名头,发了布告,这里的商户听说有游神夜奔,怕冲撞神灵,没有闹事的。” 李蝉点了下头,仰头去瞧琉璃瓦缝里滴下的雨水,撑开了伞,“这就好办多了。” 少年抱胸倚着栏杆,“你有了打算?” 李蝉知道少年责怪他自作主张,笑了笑,“正想向监察和郭都尉汇报,只是这案子因果还不明朗,不如先除了那妖怪再说。” 少年一愣,“你有了把握?” 李蝉点头,“除妖就在今夜。” 郭洵道:“要做什么准备?” 李蝉摇摇头,看了一眼神女桥头,“先离开此处。” 离神女祠和濮水府君庙远了,回到白鹿里巷中无人处,才说:“郭都尉到神咤司,向降魔神君求几道破妄退煞的灵应法,安排些人手,子时以后行动,但没我的号令,不得进入清河坊。” “另外,为我准备一些东西,上好的辰砂,赤极近黑者为佳。上好的青雘,最好是采自山阳的,只需把这些东西交给我,切记不要擅自调和。” 又看向少年:“至于小郎君……此行安危难测,万一伤了小郎君就不好了。” “我自有分寸。” “也好。” 李蝉点了下头,就不再劝,一转伞柄,甩掉伞面上积水,继续说:“神咤司已缉捕三日,却未找到那妖魔行迹,可见那妖魔灵智已开,懂得藏形匿迹,郭都尉武功练到了血髓,气息能震慑鬼魂,怕会打草惊蛇,若那妖魔受了惊不露头,事情就难办了。所以到时候,郭都尉先在清河坊外指挥缉妖吏掠阵。” 郭洵想了想,正要答应,少年却问道:“怎么证明你不是想支开郭都尉?” 李蝉谦卑地笑了笑,“神咤司若信不过我,也可另请高明。” 少年眉毛一挑,“我只是监察,你要还想回牢里蹲着,不如去求孙司丞。” 郭洵无奈地看了李蝉一眼,心道你能不能将功抵过还得看沈鹤衣的意思,犯得着跟这小贵人较劲吗?连忙出来打圆场,“小郎君放心,我带人看守清河坊四处出口,就算他想逃,也逃不过我司的追踪之术。” 少年淡淡道:“这是神咤司的事,若他跑了,你们自去向沈公交待。” “是,是。”郭洵暗暗瞪了李蝉一眼。 李蝉知趣地接着说:“此案的第一个死者许阿能,是个更夫,那许阿能死的时候,清河坊还未禁夜市,夜间活动的人不算少。死了一个打更的,而不是普通人,想必不是巧合。更夫巡夜,必备辟邪灵应,这是隶属玄都谯楼的打更人必须遵守的规矩。谯楼的辟邪咒,是七品灵应法,对付孤魂野鬼效果不错,遇上厉害角色,却容易将妖魔激怒,反受其殃。” 少年看着地砖缝里的积水,问道:“你要扮做打更人?” 李蝉没回答,反问道:“那妖魔既然会藏形匿迹,却杀法曹差人,杀神咤司缉妖吏,但至今,不曾有一个普通百姓被害,小郎君觉得为什么?” 少年心头稍霁,这左道妖人总算还意识到了他是此案的监察。 少年本是心智聪慧的人,但不谙妖魔之事,也极少接触市井,加之李蝉行事动机难以捉摸,才一直对这案子插不上手,冷眼旁观至今,李蝉这么一说,少年心里琢磨出了几分端倪,说道:“挑衅。” 李蝉点头,“不错。小郎君既要行监察之权,待入夜后,就与我一同去谯楼扮做打更人,一探清河坊。” 六:玄都驿内 李狸儿回到护城河边的驿馆时,已日薄西山,驿长知道这位是沈鹤衣的随身童子,热情地上去问他要什么饼食粥饭,李狸儿心里还想着白天的事,随手一指,示意驿长一边儿待着去,驿长热脸贴了个冷屁股,脸上赔着笑,心里暗骂狗仗人势的东西。 这驿馆是多年前大名鼎鼎的玄都驿,先帝在位时,玄都是大庸皇城,那时候,玄都驿可了不得,光马厩就有数百间,饲马两千五百匹,气象惊人。 到了如今,玄都驿虽没落了许多,规模依旧不小。当年的马厩、驿馆和库房大半被拆了,改成假山池和花园,走过马神祠后,就是公馆所在之处,檐墙交掩,廊腰缦回,虽然失了当年的气象,却清幽了不少。 快走到沈公居住的公馆时,李狸儿整了整衣领,又把衬尖巾子的襥头扶正了,才到门外唤了声沈公。 这位沈公的官途一直很坎坷,麟功八年做了起居郎,没两年就被贬到边州,当了四年通判,后来回京了,也只当上个翰林待诏,一当五年都没挪窝。 但李狸儿对沈公的尊敬不会因此减少。 大庸国内,佛道两教超然世外,儒教辅佐人主治理江山社稷,如今的儒教,大抵可分作两大门派。 如今势力最盛的那一派,发源自三百多年前,那时候儒门势颓,举世无一圣人,幸亏有儒门五位大儒以谶纬之法,融合两教理念,秉孔圣文圣正宗,化仁义为天理,才不至于让儒门衰微下去。 随即便是祝圣出世,穷尽天理之极,证得圣位,终于再度稳固了儒教地位。 九十年前,又有一大儒秉祝圣之学,欲穷天理,云游天下后,却觉得天理无穷,人力有时穷。自觉看尽了众生相,独未尝死味,凿石为棺,自封石棺内半月,勘破生死,明悟心即天地,被尊为阳圣。 阳圣棺中悟道后向身边七位学生传道,便是后来的阳门七大儒,七大儒又广收门徒。 沈公讳秩,字青藤,是阳门七大儒中,大儒吴时隐的关门弟子。 如今的儒门两大派,一个“理向外求”,一个“心无外物”,当然聊不到一块儿去。 朝中形势是祝门势大,阳门在野,沈公作为吴时隐的弟子,在官场中便屡屡碰壁,但当李狸儿的老师绰绰有余。 门里的沈公回应后,李狸儿便推门进了屋子。 屋子里头布置典雅简约,墙上裱了桑皮纸,窗前有一方简案,上面放着喝了半碗的白粥和两碟素菜,是春笋两吃,裹面衣油炸和水煮,雅称叫煿金煮玉。 沈青藤正开着窗,冷不丁的,一只黄纸鹤出现在窗外,没半点征兆。纸鹤迅如劲矢,临近了窗户,势头又一下缓了,轻飘飘地飞进来,落在桌案上。 沈青藤展开纸鹤看罢随手一抛,那信纸上燃起青火,霎时间就把信纸烧成了灰。 李狸儿没有好奇那上面写了什么,类似的鹤信,多的时候一日会来十多封。 “案子查的如何了?”沈公拂开鹤氅下襟,“坐下说。” 二人在席上跪坐,李狸儿答道:“逛了一天,看了些风景。” 沈青藤把竹笋夹进白粥里吃了一口,点头说:“是要多走走,多看看。你没出过玉京,一直练着养气功夫,功夫和学问一样,不是关着门能练好的,养气,养精气,心气也不能落下,若气都养不好,就更不必想神通了。” 李狸儿静坐着想了想,回答道:“谢沈公教诲。” 沈青藤吃了两口白粥,停下筷子问道:“知道我为什么让你去监察这案子吗?” “我想过了。”李狸儿道,“神咤司调用左道妖人,那孙司丞不愿授人以柄,有鹤衣使者监察,便不怕被对手攻讦。以沈公的身份,不便亲自监察,让我代持腰牌更加合适。” 沈青藤赞赏地点点头,推开碗道:“说得不错,的确有这么一层考虑,这是官道,你日后虽不会与官道有多少接触,但天下道理莫不相通,为官者多工于心术,知人心方能知人,人即是红尘,不知红尘焉能出红尘,你不要怕道心染垢,在这方面,可以不吝琢磨。” 李狸儿苦笑道:“再琢磨下去,就琢磨不出什么了。” 沈青藤道:“你我入神咤司前,此案为何悬而未决?” 李狸儿道:“听那都尉说话,是法曹延误了时机,神咤司中缉妖吏又业务不精,敌不过那妖魔。” 他想了想,“沈公的意思是,神咤司说了假话?” 沈青藤道:“不必管我,你不妨如此推演下去。” 李狸儿纤细的眉毛一凝,斟酌着说:“玄都曾是六朝帝所,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形势复杂,沈公是玉京来的鹤衣直指,神咤司当然不会一见面就对你托底,那司丞和都尉说的话,有真有假。” 沈青藤道:“孰真孰假?” 李狸儿推测道:“我起先以为那孙司丞请沈公干涉此案,是为了拉沈公下水,做他的护身符。但换个思路想,若孙司丞本就不想把这案子查下去,沈公突然到来,才给了他压力,让他不得不有所行动。” 李狸儿忖度了一会,恍然道:“不然,他也不至于听那都尉一句话,就调用了左道妖人。他调用左道妖人查案,就算不被对手攻讦,也失了神咤司的威严,怎么都讨不着好,这举措荒唐至极,可他存的其实是置身事外的心思,难怪,难怪,我就说神咤司有三十六般降妖伏魔法,干嘛把希望放到一个左道妖人身上,难怪,那李蝉想用神咤司的灵应法,姓孙的想也不想,就一口拒绝了。” 沈青藤欣慰道:“不错,我只点了一句,你就把到了脉络。” 李狸儿眼中闪过兴奋的神采,很快又被疑惑取代,“想必姓孙的知道一些线索,笃定那左道妖人只会旁门,便无法降服那妖魔。但不管怎么说,他调用左道妖人都丢了脸面,究竟是为了什么,让他不顾脸面也想置身事外?” 沈青藤呵呵一笑,“这就得查清因果后才能知道了。” 李狸儿明白,这将是沈公给他上的第一课。 他正色道:“我会查清这案子。” 沈青藤摇摇头,“你对地方形势还很陌生,玄都与玉京不同,二十年前那场祸乱天下的妖患虽被圣人平定,但也留下了很多很多暗伤,为弥补后患,地方册封了诸多野神,清河坊就是濮水府君的地盘,我听说濮水府君庙旁,还有一间神女祠。” “神女祠?”李狸儿轻呼。 沈青藤点头道:“既然是濮水府君的地盘出了事,濮水府君和神女难辞其咎,你去那庙祠之中,说不定呢能找到端倪。” 却见李狸儿神色有异,沈青藤问道:“想到了什么?” 李狸儿道:“那李蝉也盯上了神女祠。” 沈青藤眉梢一抖。 李狸儿又自语道:“但按沈公说的,只要是了解清河坊的人,就能想到濮水府君庙和神女祠。” 沈青藤问道:“他去神女祠查到了什么?” 李狸儿答道:“没查到什么,只是跟祠中灵祝说了几句闲话。” “不要轻慢对待。”沈青藤道,“可记得?庶人非下,王侯非高。” “我明白。”李狸儿谦逊地低下头,眉眼却有锋芒。 形势已变,他不再只是冷眼旁观的监察,而是破局者。 白天的经历在脑中闪过,李狸儿确定,那左道妖人没有查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但回忆掠过,却定格在李蝉最后安排除妖时那幅故作谦卑却胸有成竹的笑容上。 李狸儿不禁蹙了一下眉毛。 沈青藤看着眼前的少年,眼中有怜爱,又有担忧,他知道少年的自信源自何处,也知道少年为何厌憎左道妖人。情绪总会影响一个人的判断,但何必强求少年人稳重冷静? 莫名的,他心底竟隐隐期待那个左道妖人能发挥一些出人意料的作用,那或许将是少年的一场历练。 七:蜃气 亥初,神女桥南北两阙的桥市一片漆黑,玄都城中央的谯楼里却灯火通明。 正是仲春时节,一面青阳旗高高竖在楼顶,楼里司夜的官差们正在紧张忙碌,报时是州中的重要工作,谁也不敢有丝毫懈怠。 秤漏官紧紧盯着鱼珠落入铜漏,便立刻敲了一下手边的木鱼,值更人闻声便举起时刻牌。 负责报时的鸡人脸颊与舌面上有朱砂纹绘成的“小雷音咒”,见时辰已到便引颈高唱:“丙夜辛,清鹤唳,梦良臣!” 声音数里可闻。 铜鼎里的疏文迅速化为灰烬,灵祝在六纛大神前念罢祷词后,指蘸朱泥,在诸位打更人的手上画下驱邪符。 玄都谯楼的驱邪大术位列七品,按子午流注分为三十六种,分别在不同的时节时辰中使用。 亥时三焦经最旺,又是戊辰日,所谓戊辰气纳三焦脉,灵祝这回要画的那一道驱邪咒,便依附在三焦经上。 灵祝在李蝉小指指端处起笔,历关冲、液门、中渚、阳池、外关五穴,灵脉勾连,一气呵成。 若夜行遇上邪祟,只需竖起小指掐诀横于身前,念诵“煌明神威,百鬼莫近”,便可驱邪。 李狸儿手上也画了一道同样的符咒,他知道这符咒对他来说形同鸡肋,只能慑走孤魂野鬼,防止更夫身染阴气而致病,对成了气候的妖魔适得其反。但正如李蝉所说,这驱邪咒或许可以激怒那妖魔。 沈公的提点让李狸儿明白,这个左道妖人只是神咤司为了置身事外而抓出来的一只替罪羊。 一件不大不小的案子里,所有人都心怀鬼胎,表面都想破案,暗地里,却都在为自己争取筹码,孙司丞如此,李蝉如此,甚至李狸儿自己亦如此& “咣咣!” 李狸儿觉得有点别扭,也还是敲响了梆子。 “笃笃!” 坊里一片漆黑,富户门口挂着的灯笼都是熄的,阴雨暂时停了,石砖地上有水泽,映着森然月光。 两个白皮灯笼照出几尺的光亮,在坊间移动,打更词在一片死寂中格外响亮。 “雨水阴潮,防贼,防盗!” “咣咣!” “笃笃!” 清河坊里起了夜雾。 走到琵琶里,隐约有人声从远处飘过来,李狸儿顺着声音一瞧,雾气里有隐约有晕成一团团的灯影在晃动。 “城隍发了布告,还有开夜市的?” “生活不易啊。”李蝉感慨了一句,忽然停住脚步,“小郎君,换条路吧。” “怎么了?”李狸儿双眼微眯。 “走这边。”李蝉一抬手,指向身边那道通向琵琶里的巷子,巷里黑洞洞的,不知通往何处。 总算露出狐狸尾巴了,李狸儿心想,按原路前行正是走向濮水府君庙和神女祠,李蝉指的方向却背道而驰。 但李狸儿并不想多管闲事。 “那就分头行事。” 李狸儿丢下一句话,脚步一转,就走进夜雾中。 李蝉想逃,便让他逃好了。神咤司将这人调出监狱,只是做个幌子,当替罪羊,就算他跑了,也是神咤司自作自受。 李蝉喂了一声,一转眼,李狸儿却已不见了踪影。他愣了一下,这才知道这位监察一直没信过自己。 “我本将心向明月……”李蝉喃喃道,“奈何明月照沟渠啊。” 提起槌子,用力敲了两下锣。 “雨水阴潮,防贼,防盗了!” 喊完一嗓子,就走进琵琶里。 越深入巷中,雾气越浓,巷边人家的门檐起先还隐约露出轮廓,后来竟全看不清了。 再后来,连脚下的路都看不清了。 李蝉如同置身于一片白茫茫的无边天地,那一盏白皮灯笼的微光,被压制到仅剩几寸。 此间已没有道路,似乎已在云端,往任何方向迈步都会跌落下去。 李蝉那只青色的瞳孔里却倒映出夜色里安静的窄巷。 他闲庭信步,倏忽间,一面石墙出现在眼前几寸外,似乎已到巷底。 立刻就要撞墙,李蝉却眼都不眨,径直迎上。 把那墙穿了过去。 眼前一晃,景象一片清明。 微冷的夜风吹来濮水的河腥味,夹着几缕寡淡的桃花香。 神女桥就在前方不远处,河水冲刷桥基,偶尔传来哗啦一声,声音轻得像错觉。 李蝉回头一瞥,白雾俱已不见。 他走过的不是琵琶里,却是通向神女桥的琴台街。 街上一片漆黑,没有半点灯影人声,一轮圆月悬在半空,俯视人间清冷。 拿梆子提灯笼的少年不见踪影,不知被引去了哪个角落。 李蝉拍了拍衣袖,仿佛要拍去并未沾上的潮湿雾气,自语道:“好家伙,这么浓的蜃气?” 他转过头,丹青二目利箭般刺透黑夜,唰一下看向神女桥头的濮水府君庙。 “好一只大蛤蜊精。” 八:桥市 李狸儿走进桥市,惊讶地发现整条街都很亮堂,万千店铺烧着万千只蜡烛,万千烛火混淆成混沌而无处不在的昏光,进而把天地罩上一层琥珀色的翳。 空气里充斥黄蜡燃烧的松香味和檀麝香,浓烈的香气让人发闷还,还要命的杂糅了酒菜香和汗味儿。 李狸儿缓慢而均匀地吸气,短促吐出一口浊气,如此重复呼吸吐纳,让灵台保持清明。 但他还没有达到行止坐卧皆心如止水的境界,嘈切的丝竹和莺歌燕语让他的呼吸开始混乱,无数人在嬉笑、叫喊、争吵,句句粗鄙下流之语,阵阵银铃般的巧笑。 勾栏瓦舍里的行乐者穿着让人眼花缭乱的各色衣裳,有的赤着上身,喧天人气从门窗里窜出来,热浪似的,把街道都扭曲了。 没有风,斑斓的酒旗子却在摇曳,眼前像铺开一张蚕花纸,搭起了一个大影戏台,光怪陆离,唱戏的,叫卖的,喝酒的,杂耍的,走路的,诸般众生,却像影戏里的纸人儿那样,没一丝生人气。 李狸儿心头涌出一股冷意。 街市中的香风酒气却让他浑身暖洋洋的,把那股冷意一下消融掉了。 一个疑虑萦绕在心头:纵使有人不顾禁令,也不至于形成这般盛景。 李狸儿却莫名的没有思考下去。仿佛进入了梦中,一切的混沌都理所当然。 穿过街市,就到神女庙了——唯有这个念头还很清晰,驱使他迈步前行。 手头的梆子已经被李狸儿遗忘很久,白皮灯笼的微光在如昼灯火间熄了似的。 李狸儿走了不知多远,脚跟开始发酸,前方却仍灯火通明,连绵的酒旗和灯笼延伸出去,仿佛没有止境。这决不是去神女桥的路,看来,自己走错了。 李狸儿不识玄都坊市,但依稀知道,濮水旁不止清河坊这一处繁华地界。清河坊朝西走是洒金坊,往东有青吟坊,都是流金淌银之处,看来自己偏离方向,不知到了什么地方。 李狸儿走向街边的食摊,食摊在鞍鞯铺门边,摊案上铺着蓝布,布上着摆几个瓷碗和擂钵。 摊主是个长相憨厚的老头儿,李狸儿走近道:“敢问老丈,这里是什么地方?” 摊主看了李狸儿一眼,“迷路了?” “请老丈指路。” 摊主憨厚笑道:“看你也走得累了,快坐下休息休息。” “多谢老丈,不过我身有要事,要尽快赶往清河坊。” “客人刚来玄都吧,不然怎么不懂这里的规矩,要问路,得坐下来问。” 李狸儿看着摊主那憨厚的笑容,怎么也没想到这摊主原来如此奸诈,颇有几分不买他的擂茶就不指路的意思。 他把手伸向腰囊,准备拿钱让摊主开口,又觉得,还真有点饿了。 拂开衣摆往摊前一坐,李狸儿问道:“我听说清河坊有家七宝擂茶号称一绝,你这里的五宝擂茶又有什么不同?” 李狸儿一坐下,摊主就从各个瓷碗里舀出食材放进擂钵,用擂槌细细研磨罢,提起火炉上的水壶,一注晶莹滚水自壶口泻进擂钵,冒出滚滚白气。 没一会儿,摊主把一碗五宝擂茶往李狸儿面前一放。 李狸儿一嗅,浓郁鲜香,直入脑髓,他心中惊讶,不愧是六朝帝所,玄都这地方,一个街边卖小吃的摊主都有几手绝活。端碗啜一口,发稠的滚烫茶汤咽下喉咙落进肚里,仍发散出暖烘烘的热气,叫人冒出一层毛汗。 摊主用毛巾擦着擂钵边缘,解释道:“那七宝擂茶,是茶中佐糯米、葛粉、芝麻、花生、绿豆、生姜、山苍子,我的五宝擂茶则不同。” “客人还没吃出来?七宝擂茶是素茶,我这五宝擂茶,是荤茶,茶里的佐料嘛,是心、肝、脾、肺、肾。” 摊主笑得很憨厚。 一股寒意在李狸儿背后炸开,他猛地站起来,把茶碗一摔,啪!浓稠茶汤溅在他裤脚上,黄绿中夹着淡红色。肠肚中涌上一股腥气,直欲作呕,他忍了下去,只冷哼一声。 随着这一道冷哼,李狸儿身下矮凳和食摊齐齐破碎! 木片四散暴射,摊位上的跟瓷碗约好了似的,在啪的一声清脆巨响里,尽数震成碎片! 那些碗里的佐料没了遮拦,猩红暗青一团团,啪嗒啪嗒,落在黄土夯实的路面上。 李狸儿左手撇开衣摆,右手提起白皮灯笼,站在原地。 那道气劲至此才平息下来,除了那食摊和矮凳一片狼藉,李狸儿身边的一切仿佛都没有受到丝毫影响,只是那鞍鞯铺子门口的布挂荡了两下。 有尘土被微风吹拂一般,呼一下,荡出一圈儿涟漪,在李狸儿脚下划出三丈方圆。 那憨厚老者倒在食摊中七窍流血。 “妖孽!”李狸儿目光冰冷,一字一顿。 摊主面色惊惧,抹了一把血泪,哭丧着连连磕头,“仙师饶命,仙师饶命!小老儿不长眼,冲撞了仙师!小老儿卖猪下水汤,挂上五宝擂茶的名头,只求生意兴隆,却无意让仙师破了荤戒,可小老儿罪不至死啊!” 李狸儿眼神冰冷,这摊主的话却让他心里咯噔一下,仙师和荤戒这两个词实在不搭边,也正让这老者看起来的确像个市井小民,莫非,自己冤枉了好人? 李狸儿逐渐冷静下来,从一开始,就有一道暖意缠绕在心头,让他昏昏沉沉,无法清晰思考,此刻,诸多疑问又在心中浮现。 情形却不容他仔细思考,食摊的动静惊动了街市中的其他人,无数商贩行人围拢过来。 “欺行霸市了!” “打人啦,杀人啦!” “年纪不大,手段如此狠辣!” “抓他去见官!” 无数人围绕四周,无数只手抓了过来。 李狸儿眼含怒意,朝四周一看! 卖糖葫芦的,糖葫芦竹签儿上串了一串人眼; 卖梳篦的,梳篦上扎着带皮的毛发; 卖肉的,脖子上挂了一串肚肠; 卖糟蹄髈的,盘子里托着几只人手! 叫着抓人,脸上却笑意盈盈,说不出的热情好客。 月色如霜。 “咣咣!” “雨水阴潮!” “防贼,防盗!” 清亮的嗓音划破死寂。 无边黑暗里,李蝉提着一盏白皮灯笼,稳稳当当的,停在了神女桥头。 九:眼底丹青 濮水府君庙和神女祠沉寂在夜色里,到了这个时候,庙里的灵祝和庶务都关门休息了,只有神堂的纸窗依稀透出阴暗烛光。 神灵居住的庙祠里,都布置了防火咒术,每七日一换,夜间无人看管,也无失火之虞。 不过神台里的香火和酥油至少两个时辰一续,那濮水府君庙有值夜的庶务,神女祠里就只有那个老妇人打理了。 李蝉站在桥头,又看向桥基下的捣衣处,白天空荡的捣衣石边,不知何时长出了一株红药。 他收回目光走上神女桥。 神女桥上覆重檐,能够遮风挡雨,平时桥上也会聚集不少商贩,这时却很清静。 桥身平直,一眼可以望到对岸的安平坊,安平坊也禁了夜市,一片漆黑。 但桥中央,隐约有一盏灯火。 走近了,是桥檐下悬挂的一盏黄檀六角宫灯。 灯下有个少女,坐在桥畔,模样有点眼熟。 再走近几步,模样清晰了许多,少女纤弱的眉眼儿淡得像烟,仿佛风一吹,就要吹散了。脸蛋白净,嘴唇涂朱,长得和那祠中的神女像有个五分相似,年纪都只在十三四岁左右。 唯一不同的地方是神女像穿大袖襦裙,这少女一袭淡红春衫,露出羊脂玉般白嫩的半臂。 李蝉走到十余步外,少女低眉欠身施礼。 “小女子红药,不知道长怎么称呼?” 李蝉笑了笑,“不是道长,姓李名蝉,左道之士。” 红药听到李蝉自称左道之士,诧异了一下,恍然道:“难怪,和你同来的那少年对你百般防备,原来你们不是一伙的。李郎是戴枷上阵,被逼无奈呢。也难为李郎一表人才,却委屈扮做了更夫,受他们这般羞辱。我却不能怠慢李郎。” 她把手一拂,身边的一张旧桌面上,凭空出现一套做工别致的青瓷茶具。又不知从何处提出一把铜壶,提壶沏水。 青瓷盏里,毫针般的芽叶在滚水中翻腾。 注满七分水,红药把铜壶放在桌上,邀请李蝉去坐。 “戴枷上阵不错,被逼无奈倒不尽然。” 李蝉大咧咧走过去,放下灯笼和锣就坐下了,低头解胸口的绑带,解开了,取下那长筒放在桌上。 红药笑道:“不是被逼无奈,那李郎是自愿给神咤司做事了?我看李郎不是甘为鹰犬之辈呢,正好那少年被我困住,李郎要走,此时便可扬长而去。李郎若要做绝,你我联手,也可以除掉那个少年,还有那些缉妖吏。” 李蝉打量了红药两眼,心生惋惜。 “我是诚心前来,神女却想借刀杀人。那少年可不简单,你的蜃气困得住他一时,要伤他,还是别妄想了。” 红药的柳叶儿眉稍向下一撇,哀怨道:“这么说,李郎还是要对付我?我虽是妖,也曾具人身,也有个神女的封命,难道人和妖,就非得势不两立,拼个你死我活吗?” 李蝉静静看着红药。 “你竟然能操纵蜃气,是吃掉了濮水府君,得了它的道行吧。想必这几日去府君庙的香客,都没能求到灵应,庙里灵祝该是吓了个不轻,还瞒着消息,不敢上报城隍。这倒也没什么,只是你又害了数条人命,想必已经心存死志了。” 红药身子一颤,露出委屈的模样。 “枉我现出真形相见,却受到李郎这般对待,好端端的,就要我去死。既然你要对付我,又何必跟我说这么多话。你也说自己是左道妖人,怎么非要赶着给神咤司做事?还想着为民除害,还除害,我看,我看,你自个儿都是一害呢。” 李蝉笑了。 “草木化妖最怕暴露跟脚,要不是我看破了你的原形,又破了你的蜃气,你哪有闲心跟我废话这么多。” 红药小脸一冷:“那你来做什么,特地来耍弄我?” “我是来帮你的。” 李蝉摇摇头。 红药眼中露出疑虑地看着李蝉放在桌上的那个长筒,却拍了拍胸口,嘻嘻笑道:“原来是我错怪李郎了。” 李蝉打开长筒的封布,先是从长筒里取出两个瓷盏,接着,又取出一卷画轴。 轴间卷着一支没沾过墨的新羊毫笔。 他把画纸铺上桌面,用装着调和好的丹青的瓷盏压住纸边。 “南北桥市的夜晚灯火辉煌,是玄都一景,但今夜的清朗月色才是罕见景色,不趁机画下来就太遗憾了。” 李蝉站起来放眼眺望河面和两岸桥市,红药只看到他的侧脸,月光下,那眸子里的一抹青色让红药感到心悸。 她不禁后退半步,正落在李蝉侧后方,落在他视野外,但李蝉仍没什么反应。 红药一下眯起眼睛,他如此托大,到底是故作高深还是狂妄? “我既有怜花意,别逼我做催花人。” 一句话却像冰水一下当头把红药的杀意浇灭了,她不明白自己的畏惧来自何处,就算这个男人看破了蜃气,但他身上似乎没半点修为。她攥了攥拳,指甲刺着手心。 “你究竟要做什么?” “作画。” 红药讥笑道:“真是好闲情,好雅致,挑这种紧要时候,做这种闲事儿。只可惜今夜禁了夜市,要不然,把群玉楼和百花舫那几个头牌抓来,教她们见识见识李郎的风流倜傥,喝个彩,叫声好哥哥,那才美呢。” 李蝉捉笔捋起袖口。 “称不得雅致,也不是闲事。我不为流连风月,只为穷天地之不至,日月之不照。” 红药听这语气振振有词,冷笑反驳:“世上有何处不在天地之中,哪里又有日月照不到的地方?” “在你心中。” 李蝉回头看了过来。 红药一时语塞,被李蝉的眼睛看着,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什么,竟感觉无法动弹。 “可愿随我入画?” 红药心里一惊,看到那双眸中的丹青二色,像是被画笔一搅,旋转,糅合起来。 桥栏、宫灯、濮水、玄都坊市,夜幕、星辰、明月,浊地清天,也以极远处的一线天际为界,旋转,糅合起来。 化作一团混沌。 “不愿!” 红药惊惶大喊。 却成了无声呢喃。 十:有女通灵 李蝉睁开眼时,只看见一片开阔的水面,神女桥不见踪影。 不远处有一队货船停靠在码头边,码头里还有驼队出入,有力士卸装货物,漕吏拿着簿,记录完这边的货物清单,又匆匆走向下一个装卸货物的地点。 场景很热闹,除了一切都是黑白二色,看起来与现世几乎没有区别。 这是清河坊水陆码头。 码头的规模不大,每日进出的货量却不少。正是麟功元年,圣人平复了百年妖乱,肃清商路,大庸与龙武关外诸羁縻州和外邦的交易又旺盛起来。 东陵、岭南的日用百货、粮油和盐碱,北襄的瓷器、药材和丝绸从水路抵达这里,又从旱路输送出去。关外的香料、皮毛、牛羊从旱路来到此处,又经水路流向整个大庸。 这是现世的二十年前,神女桥还没建起来。 这一年发生了不少大事,可给货栈脚店里的说书人提供了不少素材。别提说书的,就连脚夫力士休息嚼饼子的时候,都爱掰扯那么几件家国天下、神仙妖魔的大事。 头一件大事,自然是圣人即位不过两年,就西逐妖魔龙武关外,平定了百年的妖魔乱世,天下从此太平。 土生土长的玄都人,说起这普天同庆的大事,都是眉飞色舞。 想那乱世中,不光有妖魔肆虐,又有军阀四起,外邦虎视眈眈,大庸疆土逐渐被蚕食,以至于整个西岐都丢了,帝京玄都坐镇的大庸中枢,竟逐渐变成了西陲,与龙武关一前一后,成了维护大庸尊严的最后两道屏障,还得到了“帝关”这个壮烈又无奈的名头。 作为玄都人,与大庸共过患难,亲身见证大庸夺回尊严,当然是与有荣焉,恨不得个个以守关人自居。 可另一件事说起来,就让玄都人有点憋屈了。 憋屈什么? 还不是圣人西逐妖魔后,就改元麟功,下令迁都,把皇城定到玉京去了。 其实谁都知道,哪有把皇城放在边陲的道理,先皇抵死不迁都,不过为了争一口气罢了。 可大家伙嚼舌根子只图个痛快,要个屁的道理,不必多想,只管说就是了。不敢说圣人的不是,就把锅扣到钦天监的监正的头上,说要不是那老东西乱观天象,蛊惑圣人,圣人怎会弃玄都而去? 好在,那位曾十骑取五城的天下兵马大元帅没走,被封为镇西王,留下镇守玄都,这才让玄都百姓于心稍安。毕竟坊间相传,圣人即位前和这位镇西王可是过命的交情。 况且玄都东边还有一座浮玉山,有青雀宫里的神仙顶着,就不怕关外的妖魔再攻进来。还有,前一阵儿两教大能齐聚西方桃都山,共贺那位一幅山海图收尽天下妖魔的神仙霞举飞升,顺便也关了大桃木间的鬼门,这下西方的流未必洁,源却是清了。 这么多影响国运的大事,都发生在麟功元年。 不过这麟功元年的一方画境,倒与这些大事无关,只为一个市井中的普通人而生。 李蝉眺望远方。 清河坊以外的地界,像是宣纸上打翻了淡墨,晕染出一片混沌。 …… “阿童复阿童,衔刀游渡江。” “不畏岸边犬,但畏水中虫!” 若有若无的软糯歌声,荡起来一片涟漪,涟漪的中央是一双小巧玲珑的赤足,赤足的主人是个十来岁的渔家女。 渔家女坐在船头,双脚一下一下拍打水面。衣裳和头巾很旧,却是黑白画境中独有的一抹红色。 姜和和哼着歌谣在船头玩水,一边用布擦拭船头上嵌着的船眼睛,船眼睛由两颗蚌珠打磨成梭形,成色不好,个头却不小,是祭祀河神的法器,安在船头,大雾天出船都能辨认方向。 其实谁也说不好,船眼睛到底有没有用,这或许只是渔民为祭祀河神找的由头。 濮水是滺水的一道小支流,向来风平浪静,又在玄都里边,没出过什么怪事,也没有正神坐镇。 但在大庸国,干哪行的,似乎都要敬神供佛才行,没有正神,就自个找个什么神供着,不管你求不求灵应法,这是规矩,按规矩办事才叫人心安。 姜和和供的那位河神叫做“罔象”,这河神的来头,要追溯到姜和和六岁时。 姜和和自幼失怙,与阿娘相依为命,六岁那年春天她随阿娘出船,为了捕浅水处没有的石鲞给酒楼卖个好价钱,沿城墙下的水关出了城。 那天有雾,到了临近滺水的地方,船上出现异状,像被什么东西在水底撞击,摇摇欲坠。 阿娘吓得不轻,姜和和却兴奋起来,大叫“网上,网上!”想把那大家伙捞起来。 奇怪的是姜和和叫了两声,船一下就不震了,那撞船的东西也销声匿迹。 回去以后阿娘拿出积蓄到城隍庙求神,庙里庶务说,这是遇上了妖怪,阿娘便花香火钱,求来一道辟邪咒。 回到濮水畔,却有老渔人说,这是遇上了河中野神,河中野神不比妖魔,不会害人的,若在船上贴了辟邪符,反倒会惹怒河神。 阿娘犹豫,有人劝,说你求得起辟邪咒,还请得起高人除妖么? 谁不知道野神就是妖魔,可天下不知有多少妖魔,害了人的还没除尽,谁有空管你这个? 等你被害了,那妖魔倒是非除不可,可那也晚了。 不如今日起把那河神供上,河神非但不会害你,还会护你行船。 阿娘这才醒悟,把那道辟邪咒洗掉。 老渔人问,那日河神是怎么走的,阿娘说了,老渔人一拍大腿,说这就没错了,定是姜和和叫出了河神的名头,河神感受到了你们的尊敬,这才离去。 河神罔象,河神罔象,错不了。 阿娘迟疑,姜和和明明说的是把那东西网上。 老渔人不耐烦一摆手,妇道人家懂个什么,那河神就叫罔象,水之精名罔象——这是货栈里最见多识广的那位老说书人亲口说的。 姜和和和阿娘从那以后便开始供奉河神罔象。 供奉河神的规矩多,比供奉正神还多,幸亏不用花多少香火钱,当然,也求不到半道灵应法。 奇怪的是,从那时开始,阿娘就没再遇上过怪事。 “阿童复阿童,衔刀游渡江。” 姜和和用脚拨水,一边哼歌。 一群鱼儿,黑的红的,像是因为她的歌声聚集起来,在她脚边画圈儿游着。 阿娘的骂声从背后传来,姜和和一个激灵,缩回双脚,蹲在船沿上嘿嘿地笑。 阿娘气不打一处来,供奉河神可不能往水里扔东西,特别是脏污的,男人女人的脚正是脏污的,怎能近水? 举手要打,又打不下去,只好指着她骂,总有一天你要被河神吃了去。 姜和和开始还笑,阿娘骂的难听了,就往船边一坐,小脸一沉,头一撇,“吃了就吃了,就怕嫌河神我不好吃,把我又吐回来。” 阿娘一愣,怒道:“翻了天了你还。” “别骂了别骂了,再骂人都不敢坐船了。”李蝉走下河堤,来到船边,“船家消气,生意要紧嘛。” 阿娘见有来客,对李蝉赔笑道:“小女顽皮,郎君见笑了。” “不算顽皮,只是玩水,哪里顽皮了。”李蝉看了一眼水底下散去的游鱼,轻声道:“这女孩儿,天生通灵啊。” 阿娘没听清李蝉说什么,李蝉已经蹲在岸沿上,问姜和和。 “你叫什么名字?” “红药!” 姜和和不假思索地回答之后自己愣住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喊出这两个字。 她看青年有点面熟,她却不记得自己见过这个人,不过,看着那双眼睛,她莫名就感觉很亲近。 阿娘骂道:“又发什么瘟病!自己叫什么,姓什么都忘了?” 姜和和一个激灵,不好意思地红了脸,看着衣角小声道:“姜和和,我叫姜和和。” 十一:封神 麟功二年初,关外宝狮子国来访,佛门无上瑜伽宗八百比丘随使者乘船而来,一行以佛门圣器七宝琉璃船为首,有楼船十二架,走舸近百乘,沿黄沙河西入滺水,来到玄都。 为迎接船队,玄都重新修葺了两大港口,顺带着也整肃漕运,把玄都内大小四十余个水陆码头合整成了七个。宝狮子国使者抵达玄都后,稍作整顿,便去往玉京。而随使者而来的佛门众比丘则留在玄都,于浮玉山下,召开法会。 天下修行者汇聚在浮玉山下,论道半年,这番盛事中涌现无数高僧高道,再定圣地排名,对修行界影响至深。 对普通人来说,这些事远在云端,但一些普通人的生活轨迹却因此发生了重大改变,譬如清河坊没了水陆码头,就开始修桥了。 姜和和每天看着石木匠人和力士在濮水边来往,偶尔渡人过河。她记性极佳,载过的船客基本都能认出来,但让她记忆深刻的,只有那个蹲在岸边问她名字的人。 可惜那人之后就再没有出现过。 浮玉山下的法会是继圣人迁都后的又一大话题,姜和和听老货栈里的说书人讲,那些神仙飞天遁地,搬山填海,仿佛亲眼见到了似的。 但很快,这个话题就被一件怪事压下去了——清河桥修到一半,桥基却怎么也打不下去。 这问题还没解决,又死了几个人。 据说有人亲眼见到,这几人不是摔进河里的。死人时起了雾,那几个水性顶好的汉子,直愣愣走进河里的,就再也没出来过,尸骨都捞不着。 众人说,是修桥触动了河神的洞府,触怒了河神。 这事一出,阿娘也不敢出船了,姜和和一下闲下来,没了生计来源,整日盼着这事尽快解决。 有人说要请人除妖,有人说怎能对河神不敬。 半月间,有两位江湖游侠儿,一位行脚僧自告奋勇除妖,没人敢出船,便自己要了渔家的小船出去,一去都没了影。 姜和和听说出资修桥是北襄迁来的崔氏,崔氏是大庸望族,想必很快就会让官府来解决此事。 果然,有神咤司的官人出面,说这河妖猖狂,定然有人祭祀,召人问讯。 祭祀正神之外的神灵是淫祀,此罪可大可小。 姜和和与阿娘十分担心,直到神咤司的缉妖吏上门,她还期望着这些差人只是来问讯的,但随着差人来的还有那个老渔人。筷書閣 阿娘一下心若死灰。 但神咤司的差人没有抓走她们,反而,北襄崔氏奏请来了一道封命,要封一位濮水府君。 又说要派一个和濮水府君亲近的人去送这道封命,不知怎么,就选到了姜和和,连带着封了她神女之位。 姜和和一下成了清河坊的红人,普通人谁见过在世的神灵? 那位指证阿娘祭祀河神的老渔人颇为自得,四处说神女出世有他一半的功劳。 直到濮水畔搭起戏台,明天就要庆贺封神大典,姜和和还感觉像在做梦。 旁人说做了神,就高高在上,被人供着。 可一些莫名的场景浮现在心中,冰冷的河水,一道阴影游过来,她只感到害怕。 …… 河岸上搭起了戏台,有花旦唱戏,台下舞狮的摇晃着硕大狮头,引起阵阵喝彩,这是宝狮子国传来的傩舞,据说可驱除妖邪,带来祥瑞,对玄都人来说是个新鲜玩意。 封神大典名头听着唬人,其实不算什么大事,府君有大有小,大至太山府君镇压一方鬼门,是与天子平起平坐的神灵。而这濮水府君的封神大典,前来观礼者就只有清河坊所在附郭县的那位明府,和北襄崔氏的管事和几位客卿。 玄都的冬天很冷,姜和和披着大红毡斗篷,穿着青绫细折裙,坐在了轿子上。 见到阿娘在抹眼泪,表情像高兴又像是难过。 姜和和期待、害怕又茫然,清河坊的人羡慕她,她却不知道当了神女以后会怎么样,想必不用经常为生计发愁了,也不会再住在清河坊,那又该住在哪里? 四个汉子把轿子抬了起来,姜和和的位置一下高高在上,能看见身旁的所有人,她的目光越过人群,慢慢的可以看到濮水的水面,水面上起了淡雾,这雾气让她感到熟悉,又让她感到阵阵心悸。 一幅画面莫名出现在她心中,仿佛经历过一般——骄子沉进水里,漫过她的胸口和头顶,冰冷、黑暗、窒息。 她回头去看阿娘,看了几次,忍不住喊轿夫停下,想回去再和阿娘说几句话,轿子却不因她的意志动摇。 “原来心结在这。” 李蝉视线越过黑压压的一片人头,看着那座缓缓移动的轿子。 “没泯灭人性,还值得一救。” “停下!” 姜和和大喊。 “我不做神了,我要陪阿娘!” “停啊!停啊!” 姜和和奋力摇动轿子,去抓轿夫肩头,轿夫的动作却稳如磐石。她惶然向围观的众人求助,满目尽是笑容,嘈杂的议论声让她心里一片空白。 “真是孝顺孩子。” “有这般孝心,做了神女后也会福泽一方。” “难得啊。” 姜和和回过神来,嘶声向周围人解释,但越解释,旁人的赞赏声越大。 她奋力跳下轿子,摔得十分狼狈。 轿子因此停了下来,她又被一群人请了上去。 众人见神女与生母的哀切模样,纷纷感慨母女情深,有梨园中人说,今日过后便可编排一目《神女辞母》的大戏,必定感人至深。 姜和和喊得嗓子哑了,身子乏了,软倒在轿子里,双目失神,泪痕把脸蛋刺得痛中带痒,她的嘶喊变成了喃喃,口水哭干了,嘴巴张合间双唇发黏。 “不要我不要做神……不要做神我害怕我不孝顺我也不要做神了……放我回去不要……” “能够选择的话,你要怎么选?” 一道声音出现在姜和和耳畔。 “我不做神了,也不做妖了……”姜和和下意识地回答。 “那好。” 姜和和一下回过神来,她的视线还有些模糊,隐约见到前面的人群散开了一部分。一个男人站在前方,挡住通往桥头的路。 “放她下来。” 喧天的锣鼓、戏曲和喝彩声里,只有他的声音清晰可闻。 十二:不见红药立桥头 轿边,城隍庙庶务捧着那卷黑牛角轴白绫封命,看着那个拦路的男人,不禁眉头一皱,见过拦婚驾要钱的泼皮,倒从未见过敢拦神驾的,心道好大的狗胆。 左边一名轿夫喊道:“赶紧让开!” 李蝉看了一眼轿夫,目光扫到北襄崔氏的两个客卿身上。 轿夫被那目光一扫,好像被刀刮了一下,气势不由一滞,又见李蝉移开目光,完全无视了他,一下恼怒起来。 他放开肩上圆木轿杆子,把裤腰带扎紧,大步迈向李蝉。抡起雄壮黝黑的膀子,朝李蝉头上扇去。 啪! 李蝉抓住轿夫的腕子,轿夫惊了一下,用力往回抽,手却纹丝不动。 轿夫情急之下一脚踹出去,李蝉侧身躲开,轿夫只觉手腕被顺势一带,一个趔趄和李蝉错开了身位,还没来得及稳住下盘,膝盖窝像被枪尖一戳,钻心剧痛! 噗通跪倒在地,浑身颤抖,再也站不起来。 围观者哗然。 只是个寻常力士,李蝉低头瞥了轿夫一眼。 练武大致可分成五个层次,练皮肉后练筋骨,再练血髓,以至于到达先天乃至神变境界。 这轿夫在第一个层次。 其余三名轿夫见状,齐齐放下骄子,一人冲向李蝉,一记凶猛的直捣黄龙冲向面门。另外两人却绕到侧后方扑了上去。 三人都膀大腰圆,皮糙肉厚,以多打少的情况下,拼着挨几下打逼近对手,任对手动作敏捷,也能擒抱控制住! 主攻的那位轿夫见李蝉后撤了半步,以为李蝉露怯,不再留力,拳头去势更凶猛了三分。 不料眼前一花,李蝉鬼魅般侧到他身边,仰头躲开这一拳,不知何时已一手扯住他的手腕,一手自他腋下刺入,锁住他的喉咙,如引弓一般! 轿夫喉头一窒,那只铁钳般的手又轻轻捏了一下,轿夫只听到喉间咔一声闷响,霎时间,便呼吸不了一丝气息。 正是奋力搏杀的时候,他眼前一黑,浑身力气仿佛被一下抽走,软倒下去。 直到脊背摔在地上,身体一震,喉间才恢复通畅,浑身毛孔唰一下,泻水似的冒出大量冷汗,只觉在生死间走了一遭,再也提不起搏杀的勇气! 河边观礼台上,一个戴平巾帻,绯衣白裆乌皮履的崔家客卿远远看着这一幕,放下青花荷叶碗,若有所思道:“控鹤擒龙?” 李蝉放倒一人的同时,一个轻巧的转身,正要对付另外二人,那两个轿夫却迟疑地停下了,李蝉眉毛一挑,迈出半步,二名轿夫齐齐后退两步。 “走吧!” 李蝉摆摆手,转身走向轿子。 咻!破空声袭来,李蝉反手一抓,稳稳抓住来袭的暗器,一看,是件柚木清漆的剑鞘。 站定原地,顺着剑鞘来袭的方向一瞧,那个穿绯衣的崔家客卿走了过来。 “阁下身手精妙,不像是市井泼皮。” 崔家客卿反握剑柄,对李蝉拱手。 “为什么要阻拦神驾?” 李蝉看了一眼姜和和,“渔家凡女,还是打鱼渡客轻松一点,担当不起神女这样的重任啊。” 是他!姜和和被李蝉看了一眼,心里砰砰跳了起来。等李蝉转过头去,她看着这个男人的背影,心中不知怎么感到有些畏惧,又感到十分踏实。 “神女是玄都城隍亲封,为濮水府君去送封命的。”崔家客卿耐心解释道,“清河安平两坊位置绝佳,却被濮水隔开,若能修成一座桥梁联通两坊,是造福百姓的大事,希望阁下不要阻拦。若是遇上了困难,我可以引荐阁下向崔家求助,北襄崔氏素有仁义之名,以扶穷就困为己任,想必能够解开阁下的难题。” 崔家客卿彬彬有礼,围观众人却骂开了,封神修桥是民意所向,是利于百姓的好事,在这种时候闹事的,抓去凌迟也不为过。 李蝉不高的声音却盖住了喧哗声:“封神女是城隍的意思,是北襄崔氏的意思,是诸位的意思。” 他指了指姜和和。 “就是不知道,是不是神女的意思?” 崔家客卿眉头一皱,“你什么意思。” “揍你的意思。” 李蝉呲牙笑了笑,猛的冲向崔家客卿! 崔家客卿一惊,以退为进,左脚后撤,剑锋左抹横削! 李蝉却恰好在剑锋之外停顿一霎,剑锋一去,欺近崔家客卿,手中剑鞘一戳,直指崔家客卿肋下! 崔家客卿侧身躲避,剑鞘尖端却突兀向上一翘! 啪! 重重打在崔家客卿下巴上! 崔家客卿眼冒金星,连忙身形右转,避开李蝉追击之势的同时,双手持剑贴于腹部,如弩簧蓄势。 下一瞬,手中之剑由上至下,借身体旋转之势砍杀出来,腿法左弓右箭,只要李蝉被这一剑压制住,接下来就将面对剪绞磨杀,连环进步,没有一丝喘息之机! 只是这一剑刚劈出两寸,就被剑鞘笃的一下抵住剑柄,崔家客卿力道一滞,那剑鞘簌的一下,化出三道残影。 啪啪啪! 三声连响! 崔家客卿手腕,肋下,小腹同时钻心刺痛!身体一颤,当啷一下,长剑失去握持,坠落在地。 李蝉已退后一步,负手低头看着他。 “望参射商……三星在隅!”崔家客卿额上豆大汗珠滚落,咬牙道,“列宿二十八剑?” “眼力不错。”李蝉挑眉,“不至于看不出来封神女是以人饲妖啊。” “我……” 崔家客卿低头的瞬间,右手握住袖里滑出的一柄短剑,暴起朝李蝉小腹刺去! 却见李蝉好整以暇地退了一步。 崔家客卿心里一惊,短剑再进,李蝉再退,又进,再退! 一连三步,崔家客卿眼中露出惧意。咔哒!手腕被李蝉一脚踩在地上。 “刺客之剑,以弱击强,玉石俱焚。” 李蝉低头冷冷看着崔家客卿。 “若非胸有大义,不能神勇。只凭一口恶气,伤不到我。” 崔家客卿本欲反抗,一下心中冰冷。 围观众人却愤怒起来,纷纷涌向李蝉。 姜和和愣愣地看着这一幕。 记忆在她脑海里浮现,那是一段相似的场景,但记忆中,却没有这个男人的身影。 红药——她知道了这个名字的含义,想起了一切。 她恨,甘心化身妖魔! 可她更希望一切从未发生。 就像现在这样,只要有一个人给她选择的机会。 天逐渐变成了白色,大地如同墨染。 那些形色众生都泼墨般的消失了,李蝉在墨色走过来。 红药喃喃道:“这是什么神通?” “这是画境。”李蝉蹲了下来,对跌坐在轿中的红药说,“是你的执念所化。” 画境,就跟蜃境一样吗? 红药默然良久,心中还是刚才的景象。 “竟没有一个人舍不得我,甚至阿娘也是。” 李蝉温声道:“这种境况里,人都身不由己了。若姜老夫人舍得你,怎会独自在神女祠里当灵祝,这一间小庙,能求的灵应法不过十一种微末之术,要独自一人维持,也不是件容易的事。祠里没有庶务,她年逾六十,每天要起夜续香火,又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红药眼睫毛一眨,落下一滴泪珠。 她一点真灵寄居泥塑之内,怎会看不到阿娘做的事。 她哽咽道:“我知道,也看到了,可那有什么用?已经到了这般田地……” “还为时不晚。” “可这,可这只是画中啊!我不愿做神灵,不愿做妖魔!但已经到了这般田地!” 红药哭道,泪珠滚落脸颊。 “只要你心中不愿,就为时不晚。” 李蝉伸出手。 “随我入画吧。” 红药擦去眼泪,抬头看着李蝉,她下意识抬手,又缩了回去。 “还,我还能做人吗?” “能啊。”李蝉笑道。 黑白天地里,唯有那双丹青二色的眸子是有温度的色彩。 红药咬了咬嘴唇,把手放在了李蝉手心。 “好。” 月照春江。 声音和着墨黑的涟漪,不知荡向何处。 李蝉站在桥头,纸皮灯笼的白光在风里一晃一晃。 那个红衣少女已经不见了,桌上的茶,只是一碗沉浮水草的江水。 纸上的画不知何时画完了,青雘勾勒的神女桥和江水,黑得像要流进夜色里,唯独桥头用丹朱点了一抹红药,红得煞人。 李蝉停下笔,转头去看。 夜色里,桥头的那株红药,被一阵夜风卷成漫天花雨,飞向整个玄都城。 十三:河底 对清河坊里绝大部分人来说,今夜是个特殊的夜晚,当然特殊之处也仅限于今晚很安静。 游神夜奔是大庸流传的一个说法,据说神灵也跟庙堂里的官员一样,今天镇压一方山脉,明天就可能被天帝派去管理某方水域。 神灵要赶去上任,就常常选在夜晚,普通人若冲撞了神驾,要倒很长一段时间的霉运,所以,宵禁的禁令发布后,大家也没有抗命的,权当休息一阵。 只不过今晚的更夫异常烦人,只过了半夜的功夫,锣敲响了七八回! 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清河坊的居民不知道,当铜锣最后一次敲响五声以后,清河坊四周的黑暗里,悄然冒出数十道人影,像听到了发兵的角声,迅速赶向神女桥头。 只有一只在墙头舔舐皮毛的狸猫,被这群鬼魅般的缉妖吏惊得弓起脊背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唰一下藏进角落里。 月色寡淡,把枝上几簇早放的桃花照成了白色。夜风一吹,有几瓣桃花落下,消失在神女桥下的潺潺水声里。李蝉提着白皮灯笼走下桥头,看着那个僻静无人的捣衣处,一枝红药的花茎在风中颤颤巍巍,花瓣已被风卷走。 远处的堤岸边,两艘乌篷船驶了过来,摇橹击碎水上的月影,传来哗啦水声。李蝉身后也传来错杂的脚步声,他回头一看,众缉妖吏围拢过来,一排写着“咤”字的黄皮灯笼明晃晃的,郭洵在人群中走过来,右手扶着直刀。 他刚想问情况,后方的一名缉妖吏低呼一声:“监察来了。” 更夫打扮的李狸儿提着白皮灯笼走近,他的衣裳有些凌乱,神态气度却很冷静。他穿过众缉妖吏,盯着河边的李蝉,皱眉道:“你早知道我去的地方有鬼?” 李蝉解释道:“监察吩咐要分头行事,我不敢抗命,就走了另一个方向。” 李狸儿心头有些愠怒,但李蝉说的的确是事实,他只好沉声道:“那妖魔呢?你敲了五声锣,按照入清河坊以前的说法,是事情解决了。” “我扮做更夫,那妖魔果然主动现身害我,已经被我降伏了。”李蝉看向桥下的那株红药花茎,“郭都尉,派个水性好的,下去看看吧。” 李狸儿眉梢一跳。 郭洵看向李狸儿,李狸儿点点头,郭洵便解下直刀,和灯笼一起递给身边的缉妖吏。走到捣衣的石阶旁,又问道:“谁带犀烛咒了?” 顿时有七名缉妖吏应声,郭洵手一指,挑了个身材削瘦的,“跟我下去。” 那缉妖吏走出人群,拿出一张用红线捆扎成食指状的符箓。 所谓“极天下之能烛幽者,犀之角而已”,说的是大妖通天犀的角可洞见世间一切虚妄,犀烛咒只取其照见幽暗昏惑之意,属于六品灵应法,能够在水下照明。 那缉妖吏念咒之后,手中符箓就白光大作,照亮方圆三丈的区域,却完全不刺眼。 郭洵和拿着犀烛咒的缉妖吏一同下水后,李狸儿看着李蝉,陷入沉吟。到现在,事情的发展已超出他的预料。这个左道妖人没跑,相反的,还抢先他一步除了妖。 他不是神咤司提出来做幌子的吗?李狸儿心中疑惑,甚至怀疑李蝉是否真的除妖了,但想到刚才的经历,他本来还被困在那鬼市里,耳边尽是荒腔走板的诡异戏曲声,无数妖魔涌过来,怎么都杀不尽。他还在思索应对之策,这幻境却突然散去了,接着便听到神女桥头传来锣声。 想必是李蝉真的做了什么,才导致那妖法被破,用巧合来解释,就太过牵强了。 “你怎么把那妖怪除掉的?”李狸儿打量着李蝉,发现李蝉身上没有一处伤势,甚至衣服都没沾上脏污,接着目光落在李蝉腰间悬着的画轴上,他记得在这之前,李蝉把这画轴绑在背上。 李蝉看着犀烛咒在水下散发的毫光,说道:“小郎君忘了一开始的四个条件了?我若用了左道旁门之法,神咤司也不得过问。” 李狸儿摇头,“我不是神咤司的人,而且条件是神咤司不能用这个由头问你的罪,却没说不能让你解释。” 李蝉笑了。 “我说了你也学不来。” 说着走向堤岸边,只留给李狸儿一个背影,李狸儿眉梢狠狠跳了两下,却不想自降身份和一个左道妖人做意气之争,既然形式有变,当前要务就是等郭洵从水底出来,再探清案子的真相。 李蝉走到岸边,举手折下一枝桃花,蹲下来抛入濮水之中。桃枝顺向西流去,李蝉也向西遥望。 李狸儿看着李蝉的举动,露出迟疑的神色,他走了过去,望着月光下顺水而去的桃枝,轻声道:“西方桃都山上大桃木盘曲三千里,枝间鬼门是众鬼出入之所,坊间相传,每一瓣桃花就是一道生魂,故每年三月有桃止节,祈愿生人长寿平安……” 李蝉望着西方说:“此案未破时,有六人因此而死。” 李狸儿没注意到,自己的语气缓和了许多,“折桃又是何意?” 李蝉道:“这六人的魂魄能随桃枝西去,有个指引,或许能到桃都山吧。” 李狸儿望着顺水而去的桃枝,心绪忽然有些复杂,这个左道妖人,和他想象中的实在不太一样。 …… 郭洵潜入水底,凭借犀烛咒的光芒,顺着那株红药的花茎,逐渐见到了一片庞大的阴影。 接近那片阴影,便见到一个巨大的蛤蜊壳,浑然一座房屋。蛤蜊壳死死闭着,犀烛咒光芒一照,却隐约能见到一道豁口,接近去看,竟是一道剑痕,足有两丈长,三尺宽,能容人出入。郭洵心里一惊,知道这家伙就是濮水府君,显然已凶多吉少了。 一摸断口,光滑如镜。 那红药的花茎深入水下足有五丈,正好是从这蛤蜊壳的裂口中长出来的,郭洵招手示意属下跟上。 犀烛咒的白光一照,蛤蜊壳内景象清晰可见,壳里十分空荡,濮水府君的肉身已被吃光了。 壳中央盘坐着一具小巧的骷髅,花茎便是从骷髅的天灵盖上长出,根系缠绕脊梁和腿骨,蔓延铺满整个蛤蜊壳内壁,血管一般。 十四:桃枝 墨黑的水面上荡起涟漪,一道朦胧白光从水底浮上来。 哗啦一下,两道人影浮出水面。 郭洵一个矫健的腾跃,鱼鹰似的上了岸,湿透的衣物被逼出腾腾水汽,想必过不了多久就能干透了。 李狸儿望着水面,问道:“下面有什么?” 李蝉在画境里知道了红药化妖的原因,却不知道红药究竟凭什么吃掉了濮水府君,望着郭洵身上腾起的水汽,等待下文。 郭洵脸色凝重。 “濮水府君死了,像是被一剑劈死的。” “一剑劈死?” “不错,那一道剑痕有两丈多长,宽超过三尺。看创痕两端,是剑尖划出来的伤口,而不是刀刃劈砍的。” “是修行者出手。” 李蝉冷不丁的一句话,三人都沉默下来。 这个话题没有继续下去。 李狸儿瞥了李蝉一眼,问郭洵道:“濮水府君原身是个蜃精,我来时就被蜃气所困,你却说濮水府君死了,怎么回事?” 郭洵答道:“我下水时见到濮水府君的躯壳被一剑劈开,那蜃壳内部只有一具骷髅,水上的花茎,就是从骷髅里长出来的。那骷髅体格小巧,颅骨圆润,肩骨窄小,约莫是个十余岁的少女……” 郭洵的话让李狸儿一下想起白天在神女祠里见到的泥塑。 “神女?” “多半是她,看水下的状况,濮水府君已死去一段时间。濮水府君肉身不见去向,神女骨骼中又生出一枝妖胎,按小郎君所说,那妖魔还能操控蜃气,这件事的脉络,大概就能猜出几分了。” 李狸儿略一思索,大概推断出了情况,但还是对郭洵道:“你先说说。” 郭洵没有回答,先是吩咐众缉妖吏。 “你们几个,回司中求几道龙象术,带绳索和车具,把河底的东西捞上来,天亮之前运回神咤司!不得让人瞧见!你们几个,把府君庙和神女祠中的灵祝庶务,都请到神咤司去!” 离天亮还有两个多时辰,众缉妖吏消失在夜色中。 又支开剩下的几人去四周看守,郭洵才对李狸儿解释。 “那妖魔是从神女骨骼内生出的,应该就是神女的一点真灵所化。而濮水府君的肉身消失了,那蜃壳内壁尽是根系,想必,是神女把濮水府君给吃了,如此一来,也得了濮水府君的神通,能吞吐蜃气。” 郭洵说的与李狸儿心中所想基本一致,但这件事还有诸多疑点,濮水府君是被一剑斩死,谁斩的这一剑?那出剑的人,为何杀濮水府君,又独留神女一点真灵?那神女又为什么放着神灵不当,要吞吃濮水府君肉身,化身妖魔? “其他的线索呢?” 郭洵低下头:“暂时没了其他线索,还要待明日细细查验河下的两具妖身,或者从这一庙一祠的灵祝口中,能问出些什么。” 李狸儿审视着郭洵。 “若那神女是自愿成妖,心中必有怨气!都说这神女是凡女成神,凡女成神,为何心怀怨恨?你是神咤司都尉,这点事情都查不清?” “这……” 郭洵露出为难的神色。 “这桥是崔家捐的。” 李蝉望着神女桥。 “修桥的时候,蜃精作乱,崔家请来一道封命,封这蜃精做了濮水府君。又封了一名少女,为濮水府君送封命,就是如今的神女。凡人如何成神,舍弃肉身,留一点真灵受香火供奉而已。至于,神女的肉身去了何处,郭都尉刚才已经看见了。” 郭洵默然不语,李狸儿闻言一怔,眼有怒意,“有妖魔作乱,为何不斩妖除魔,却加封成神?” 郭洵低头道:“除妖如剿匪,大动干戈,不如以利许之,收为己用。神女桥落成后,这濮水府君倒也护佑了二十年平安……” “荒唐!” 李狸儿斥责一声过后,却沉默下来。 二十多年前大庸虽西逐妖魔,却也元气大伤,不得不休养生息。 加封这蜃精成神,看似荒唐,却能保证这一方水域中不会有其他妖魔作乱,又该如何褒贬? 李狸儿深吸一口气,强自不再多想,冷冷道:“加封野神也罢,为何要封这神女?” 郭洵叹了口气,“小郎君生自玉京,没见过类似的事。野神妖性难驯,就算受了封命,也不一定改邪归正,但身边有个亲近的人,就能通晓人性,也便于沟通。” “所以就把这少女送给濮水府君?这是以人饲妖,是以人饲妖!” 李狸儿终究没压住怒火,大骂道:“若她当初愿意成神,何至于甘心化身妖魔!荒唐!荒唐!普天之下,唯有我大庸国誓不与妖魔共存,无数将士不惜性命把妖魔驱逐出境,为的是什么,为我大庸臣民不受妖魔之苦!这饲妖的神女,难道就不是我大庸臣民吗!” 大骂之时似乎用力过猛,榉木灯笼柄被啪一下攥成木絮,灯笼皮里的火光也被无形气劲一激,霎时熄灭。 李狸儿掷掉灯笼,重重哼了一声,大步走到濮水畔,负手望着水面,胸口起伏仍有些急促,却一言不发了。 他明白了神咤司不愿把这案子查下去的缘由。 大庸国九姓十三望,襄北崔氏在其中前列,家主崔世廉乃西台右相,位极人臣,当今贞和皇后亦出身此家,神咤司怎敢搅这趟浑水。 郭洵暗暗心惊,这少年发怒时的威严,竟让他大气不敢出一口。 霜月高悬,少年逐渐将怒意压入心底,他望着墨黑的水面,余光见到身旁映月的桃枝。 鬼使神差的,他伸手折下一枝桃花,抛入水中,望着顺水西流的桃枝,沉思起来。 “你倒是活学活用。” 李蝉提着灯笼走到岸边。 “那神女化身花妖,吃了蜃精,能够吞吐蜃气。你除掉她,却好像没费多大力气。” 李狸儿仍望着水面。 过了片刻,也没有听到李蝉的回答。 这时李狸儿却没了逼问的心思,对待这个左道妖人,他已经改变了看法,他要把这案子查下去,李蝉是比郭洵更好的助力。 但那斩杀濮水府君的一剑,襄北崔氏,沈公似有深意的点拨,让李狸儿思绪纷乱,他暂时放弃了思考,只是感慨道:“若当初就有人杀了这蜃精,何至有后面的事。” 李蝉看了李狸儿一眼,对这个身份尊贵的少年,他一直敬而远之,但刚才李狸儿的大骂,倒听起来有几分痛快。 曾几何时,他也有过类似的感慨。 但他只是看着顺水西去的桃枝,轻声道:“杀得尽的妖魔,杀不尽的妖魔心。” 十五:归去 桃枝没入黑暗中,消失不见。 众缉妖吏散去后,河边静得只剩水声。 李狸儿背着双手,看向李蝉。 “濮水府君被杀,神女却化身妖魔,这一定不是巧合。我要你继续助我调查下去,只要能查出一个结果,我就免你的罪。” 李蝉与李狸儿对视,回应道:“按之前说好的,我既然已经降伏了妖魔,接下来的事,就与我无关了。” 李狸儿细眉一挑,他几乎不曾被人当面拒绝。 “而且我现在就要走了。”李蝉又说。 李狸儿皱眉道:“你这是何意?” 李蝉耐人寻味地看着李狸儿,“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李狸儿静静盯着李蝉。 李蝉道:“你既然看过我的注色,应该知道,我去过青雀宫。” 李狸儿略一沉吟,眼中露出恍然的神色。 李蝉还在解释:“我在青雀宮看了两年门,被赶下山,关进了神咤司里。神咤司奉青雀宮的命把我关进去,孙司丞为人谨慎,不经青雀宮同意,他不可能放我离开。” 李狸儿这才明白李蝉的意思,冷笑道:“你要逃?” “不错。”李蝉点头。 不远处的郭洵右手扶着直刀,似乎完全没有听到二人的对话。 河岸边,李狸儿只觉得荒唐可笑,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一开始就认定李蝉故弄玄虚,要伺机逃走,现在对李蝉有所改观后,李蝉却说出这样一番话,不禁冷笑道:“你要逃,何必特地知会我?我被蜃气困住时,你怎么不趁机逃走?” 李蝉道:“我接下的事,已经给了交代。你调我出狱时的承诺,就在此时兑现吧。” 李狸儿完全没想到李蝉会这样回答,他沉声道:“是否免你的罪,还要看沈公决定。” 李蝉道:“我一旦回神咤司,这条命就不在自己手里了。望小郎君海涵,纵使我离去后也不要追究。” 李狸儿冷冷打量着李蝉,从开始到现在,李蝉的举动一直在李狸儿的预料之外,自己本该是破局者,可从始至终,主导权都掌握在这个故作谦卑却我行我素的家伙手里。 仿佛,他才是要破局而去的那个人。 李狸儿无法接受,他打心底里不愿让李蝉轻易离开,就算李蝉逃脱,只要他还在玄都,李狸儿就能把他查出来。但那也意味着这场交锋中,他败给了这个左道妖人。 李狸儿从未想过,自己会自降身份与一个左道妖人交锋,但他不得不承认,从开始到现在都是李蝉胜了。 “你可以走。” 李狸儿眼里有凛冽寒光闪过。 “只要胜过我!” 李蝉手里的灯笼被劲风吹熄! 啪! 李狸儿的靴子穿透纸皮,直踢李蝉面门! 李蝉往后一躲,左臂铜锤般一摆,震开这一脚,嘭一下,灯笼架子四溅,纷飞的纸屑像漫天杨花。 李蝉左臂酸麻,却没放过李狸儿收脚的机会,一拳打进李狸儿右肋空门! 李狸儿斜后半步避过,李蝉进步,扣住李狸儿琵琶骨,五指一抠! 李狸儿却没骨头似的滑了出去,眨眼就闪到李蝉身后! 李蝉暗道一声好家伙,只来得及侧过半边身子,李狸儿已扭身出脚,脚踵一弹,鹤啄般击向李蝉腰眼! 李蝉旋身顶膝,与这一脚相撞,李狸儿一脚却只是轻点一下,一触即收,竖掌斩向李蝉颈侧,脚尖一勾,啪一下击中李蝉后脚昆仑穴! 李蝉脚跟一麻,只觉一股劲力窜入体内,硬生生定住下盘,摆膝撞开李狸儿右脚,挡住之后的攻势,左手搭住李狸儿掌刀一带,变肘刺向李狸儿前胸,势如铁枪! 李狸儿手臂挡住这一肘,身形也不由一顿,李蝉趁势抽身飞退。 “白鹤伸腰,倒钩昆仑。”李蝉不顾小腿以下的酸麻,笑了笑,“是修身行气的上乘武学,虚实明暗运用自如,厉害厉害,可惜少了杀气,没拼过命吧。” 李狸儿占得优势,也不追击,只是站定原地道:“你若认输,此前的事我既往不咎。” 边上的郭洵看得一愣,这两位怎么就打起来了?连忙靠近,试图制止。 李狸儿却冷冷一句不要插手,郭洵之迟疑了一下,李狸儿横他一眼,让他去神女桥头候着。 愕然半晌,郭洵悻悻离去。 看着郭洵被支开,李蝉转头看向李狸儿道:“我跟你打顾忌太多,打之前就注定胜负了,还有什么好打的。” 李狸儿冷哼一声,“你大可不必顾忌,只要胜过我,就算你跑了,神咤司要追究,我也给你拦下来。” 李蝉眯起眼睛笑了,“这可是你说的。” 李狸儿看见李蝉的眼神变了。 唰一下,李蝉从站定的地方消失,堤上结实的土面上被踩出两个坑,土渣与野草在月光下飞溅起来! 下一刻,李蝉出现在李狸儿身前,竖肘如锤,流星下坠般从上而下砸了下来! 李狸儿垫步抬臂一挡,檑木撞城门般的一声闷响,双脚被硬生生砸进土里! 李狸儿心知不妙,身体一抖,狮子抖毛一般,浑身衣物荡起肉眼可见的波浪。脚下泥土也被震得飞溅,双脚顿时脱困! 左掌格开李蝉大枪般抡过来的左臂,进步,屈膝,胸中发出雷音般的哼声! 一拳打出,拳风破空竟发出咚的一声,若大寺鸣钟,岸边柳絮齐齐震落! 这一拳击出,李狸儿浑身精气皆催入其中,敌人未中拳时便要气血震荡,避无可避。 李蝉却不退反进,屈爪如钩,抢先向李狸儿喉头锁过来! 李狸儿心知这一拳先出,胜负已定,却见李蝉眼中杀气腾腾! 恍若鬼神! 动作不禁迟疑一分,那一爪已距离自己喉间不足两寸,毫无不留情,下一刻就要抓碎喉骨! 李狸儿心中大惊! 一道赤金色符箓突兀浮现在李狸儿眉心! 无形气劲轰然爆发,霎时间,李蝉的身体就被这气劲撕扯成几段,噗通落地! 赤金色符箓悄然隐去,李狸儿胸口急剧起伏。 “小郎君?” 神女桥头的方向传来呼唤声,李狸儿顺着声音一看,一道魁梧的身影从黑暗中凸现出来。 郭洵提着灯笼,脸色有些迟疑,“李蝉呢?” “他死了。” 李狸儿脸色十分难看。 生死一线间,终究是李蝉胜了一筹,只不过自己有龙气护体,结果便完全不同。 但纵使如此,他心底无法接受自己的失败,甚至有些懊悔。 他本未存杀人之心,但李蝉出手太过凌厉,生死搏杀间,已经没有留手的余地了。 “死了?”郭洵喃喃道,“尸体呢?” 李狸儿随手一指身前,眼角余光却发觉不对。 一看,身前只是空荡荡的堤岸。 只有一阵若有如无的雾气,悄然散去。 “蜃气?” 李狸儿怔住了。 他看向四周。 堤岸、濮水、神女桥、清河坊…… 夜色依旧悄然无声,唯独少了李蝉的踪影。 十六:妖宅(上) 李蝉背靠着满是青绿色苔藓痕迹的白墙喘气。 低头一看,两只小臂上都有一大片淤紫痕迹。 他嘴角一抽,牙缝里发出嘶的一声,仿佛现在才感觉到痛楚。 但接着他就用伤手取下腰间画轴,仔细端详,见画轴没有损坏,才松了口气。 “李郎?” 一道细细的声音从画里传出来。 李蝉“嘘”了一声,按住画轴,无声地走出巷子。 琴台街上无人,他走过门户紧闭的勾栏瓦舍,朝清河坊东出口走去。 快要离开清河坊时,远处有火光闪动,看模样是兵曹的巡夜官兵。 按大庸宵禁的规矩,宵禁只在各坊之间设禁,并不禁止坊内邻里走动,眼下见到了巡夜官兵,就是要出清河坊了。 李蝉见火光往这边过来了,低声道:“引开他们。” 雾气从画轴间泻出,前方的街上随之起了雾。 那一队巡夜的官兵穿过雾气时便调转方向去了另一边。李蝉光明正大沿街走了出去。 离开清河坊后,便出了宵禁的区域。 此时冷月西垂,已到了丑末,卖早食的店家已开始为生计忙活,街头巷里的院子中隐隐传出磨豆腐的声音,有的当街开了店门,架起了蒸笼。 李蝉有心想买个馒头,却想起自己身无分文,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停留地穿过了街道。 玄都城有一百三十六坊,清河、安平两坊所在的南北桥市在玄都东南侧,与东城墙只隔了一坊,两里之距。 安平坊以北是景阳池,围池而建的江都宫旧时曾是太后闲居之处,如今被闲置了。 江都宫所在一带的各坊,就是高官大户居住之处,再往西去,隔三条街,就是旧皇城,现在是圣人祭祖的行宫。 李蝉一出清河坊就转向南方,桥市是市井百姓行乐之所,再往南是玄都东市,生活百货、象牙翡翠、马匹、毛皮等物都在此交易,天还黑着,已经有人打着灯笼装货,准备赶着清晨城门一开,就运往城外港口。 李蝉边走边打量四周,感慨道:“自由了!” 画轴里传出细细的声音。 “多谢李郎……” 李蝉笑了笑,穿过晋义坊的木牌坊。 “我为你化去妖气,你助我脱身,扯平了。” “他们不会再追来?” 红药的语气有点担忧。 “不会。” 李蝉摇头。 “他心有傲气。” “那少年究竟是什么人?” 红药轻声问。 李蝉信步前行,望着匍匐在夜色中的民户,越接近城南,民宅规格越低,安平坊以北往往一坊间只有数座府邸,而过了东市,一坊间便有数百民户,黑瓦白墙,鳞次栉比。 除了纵横交贯的笔直坊道外,随处可以见到错综复杂的巷陌。 已经两年半没回来,李蝉对这里的环境仍十分熟悉,他脚步一转,走向僻静的梨溪巷。 “这位小郎君随鹤衣御史来到玄都,却能代鹤衣御史做决定,当然不是普通人。那位沈鹤衣是阳门大儒,贵胄之子跟他出来游历,能学到不少东西。” 红药似懂非懂,“哦”了一声。 “鹤衣御史可是大官儿,不知那少年是哪家贵胄……”。 “这位沈鹤衣以前官职不高,名望却不小,做起居郎时惹怒圣人被贬,可还能回到玉京,再得圣眷。那少年的身份还用说吗。” 李蝉的毡鞋踩在微湿的黄土地上发出很轻的嗒嗒声。 他远远的看向一方宅子,宅子落在梨溪巷的拐角,朝南开出一道五尺宽的木门,木门两边的桃符已经被风雨侵蚀成不均匀的粉白色。 门边的白墙布满雨渍和青苔的痕迹,墙很高,与屋墙一体,黑瓦悬山顶的西屋跟东厨相对,连着北面那间不大的主屋,围出一个不足两丈见方的逼仄天井。 李蝉走向那宅子,轻声说:“自大庸立国以来,每一代必有两名皇子不封王就藩,分别去佛道两教圣地,出世修行。四年前七皇子李神慧已在灵山大佛寺受佛门阿罗汉空乐尊者开示出家,算一算,最小的那位皇子李昭玄也到了束发之年,也到了该拜入道门的时候了。” 红药轻呼。 “那少年就是……昭玄殿下?” “我本来还不能确定。” 李蝉想起那道赤金色符箓的威力,啧啧两声。 “龙气加身啊,等他去青雀宫受了元服之礼,拜师修行,就不是这么轻易能对付的了。” 红药沉默了好一会,忍不住问:“那他,那他记仇,要来对付你,该怎么办?” “躲啊。” 李蝉说着,停在木门前三尺深的出檐下,握起锡环一扣。 啪! 等了一会,门里没有动静,李蝉眉头一皱,冷冷道:“还睡呢?” 簌簌! 猫抓屋梁的声音过后,墙头冒出一只体型圆润的白猫,蓝幽幽的眼睛盯过来,十分妖异。 见到李蝉,眼睛却一下瞪得溜圆,喵的一声,听起来像是“咿呀”。 白猫闪电般跃下墙头,天井里紧接着传出一声猫叫。 “咿呀,阿郎回来啦!” 一个呼吸的死寂过后。 屋内一下嘈杂起来, 窸窣声,细细的叽喳声,家具碰撞声,扫地声。 咵一下,是门闩移动的声音,木门吱呀摇开,那只白猫摆头把嘴里叼的门闩放下,窜过来摩挲李蝉裤脚,声音尖锐:“咿呀,阿郎已有两年半未归,真是想死咱了!” 李蝉没有理会白猫,跨进门槛。 一只头顶蜡烛的五彩独脚雄鸡咕咕叫着从天井角落蹦跳过来,头上顶着一根蜡烛,照得满室光明。 李蝉四下一看,东厨内一把扫帚迅速把鱼刺和鸡骨扫入陶罐,锅碗瓢盆,都长了脚似的各归其位。 “恭迎阿郎。”悬在柴房门口的两幅夜叉鬼头图一齐瓮声瓮气道。 白猫紧跟在李蝉脚边喋喋不休:“阿郎这一去青雀宫,可曾修得大道?咱和兄弟们日夜苦等,可算把阿郎盼回来了。阿郎快快入座,快快入座,咿,这,这,难道家中又要添新人?” 仰头盯着李蝉腰间画轴,惊叹道:“不得了,不得了,可真是个标标致致,模样俊俏的小娘子,比扫晴娘娘都不差呀!” 十七:妖宅(下) “以前可没这么多话。” 李蝉低头看了一眼挡在伙房前的白猫,用脚把它拨开,走进厨房。 厨房里的扫帚、饭臿、火钳、水瓢发出叽叽喳喳的叫嚷声,都是“阿郎归来”“恭迎阿郎”之类。 李蝉打量四周,墙上挂着腊肉和大蒜,临窗土台子上的菜篮里边有鲜蕨菜、冬瓜和山茱萸,旁边摆着腌醋芹的瓦罐。 正对窗户的墙上是灶君龛,大庸百姓每户都供奉灶君,要用火时只要在灶前里诵咒,就能取得火种。 这间伙房里虽然也贴着灶神像,神像旁的竹筒里却没装线香,香炉里也没供奉香火的痕迹。 李蝉目光刚移过来,那尊无耳三足绿陶炉里霎时冒出一团赤焰,赤焰有婴儿头颅大小,焰舌颤了几下,发出微弱的声音。 “恭迎……阿……阿郎。” “宋无忌,做什么亏心事了?” 李蝉看了一眼绿陶炉的那团赤焰,移开目光看向碗柜底部。 “没……没……” 赤焰的声音毫无底气。 “宋,宋无忌敢对阿郎无礼,咱教训,狠狠教训它。” 白猫窜到李蝉脚边讨好地转悠。 李蝉再度用脚拨开它,俯身从碗柜底下扒拉出几个陶罐。 罐里藏着扒鸡、鲈鱼、羊羹。 “日子过的好啊。” 李蝉斜了白猫一眼,扯下一只鸡腿三两口吃掉,把鸡骨头丢进灶眼。 “我半年没让人送钱回来,怎么弄到的这些吃食,说说,偷了人家多少?” “这,这,阿郎的话让咱寒心呀。” 白猫急得团团转。 主屋窗前悬挂的一个红剪纸女娃娃飘了下来,落入天井里,化作一个女人,一身红衣,与那剪纸颜色相仿。 女人小山眉下眸如翦水,看模样正值桃李年华,她走近厨房,带着歉意道:“少郎误会了,大伙也不是每日都如此用度的,只是大伙许久没沾荤腥,徐达昨日恰好得到一些祭品,这才带回来分享。” 李蝉听到祭品二字,眉毛一挑。 白猫连忙长吁短叹道:“咿呀,扫晴娘娘这话,说得咱心头泪下!阿郎走后,弟兄们是受尽了苦头,虽然阿郎那友人不时送些粮食过来,可也只是送给扫晴娘娘,哪够弟兄们分食的,咱就寻思,官家禁止淫祀只是说说,市井里头,祭祀野神的,养小鬼的,哪里少了?索性去人前显显威风,也能收些供养呀。” 李蝉诧异地看了白猫一眼。 “也是个办法啊。” 白猫一听来了劲,跃上灶台得意道:“咱就知道阿郎不会怪罪,阿郎放心,放心,咱谨小慎微,没惹出祸事儿!只是听说临安坊有个老员外郎,酷爱志怪之事,还写了本《猫乘》,咱就去墙头唤了他一声,那老丈先是一惊,便大喜过望呀。” 说着学出摇头晃脑的语气:“直叫哎呀哎呀,果然果然,猫无不能言者,猫无不能言者!把咱奉为神灵,唤作雪狮儿君,给了好些贡品。” “好个雪狮儿君,威风,威风!”李蝉呵呵一笑,“脑袋灵光了,有长进嘛。” 白猫看着那笑容,却一下耷拉了耳朵,圆润的身体缩了缩,讨好笑道:“阿郎放心,放心,咱谨小慎微,没有暴露跟脚。” “以后不可在人前轻易现身,知道了?” 李蝉收起笑容,看着白猫。 “是,是!” 白猫连连点头。 李蝉揉了揉猫头,解下腰间画轴,对那红衣女人道:“晴娘,红药与我初识,你先照顾她,我有话跟笔君说。” 扫晴娘应了声诺,接过画轴,李蝉便走向主屋。 众妖怪齐齐避让,等李蝉一脚迈进门去,众妖怪又唰一下围到墙根下。 头顶蜡烛的独脚五彩雄鸡屏气凝神,细听屋内动静,被画里飞出来的夜叉鬼头猛地撞了一下,扑腾翅膀左蹦又跳才没摔倒,脑袋却始终稳定在一处,鸡冠上长出的蜡烛也稳稳当当,烛光没有丝毫摇曳。 左边的青夜叉鬼头低声骂道:“蠢货,忘了自个该干什么?” 右边的赤夜叉鬼头低声呵斥道:“还不进去?” 雄鸡咕咕叫了两声,漆黑溜圆的眼珠里露出恍然的神色,被两个夜叉鬼头顶了两下屁股,就主动跃进房中。 黑暗里,李蝉正在靠窗的书柜前取出一支旧笔,笔杆质地如骨、如牙、如玉,沁出包浆般的温润光泽。 笔毫颜色斑驳,似是多种兽毛制成。 李蝉看着这支笔,墙上忽然映出烛光,把室内场景隐约照亮,书柜旁有一张榉木方桌,桌上的方砚和烛台都被擦拭得光洁如新。 李蝉回头看了一眼雄鸡,说了声“过来”,雄鸡便扑翅飞至桌角,单脚抓住铜烛台上的固环,昂首挺胸,纹丝不动,只有眼睛转了转,喉咙里咕咕两声,头顶烛光更亮了三分,把室内照得更加亮堂。 “怎么修的行,两年多过去了,还不会说人言吗?” 李蝉摸了摸雄鸡的翅羽,然后拉出抽屉,屉中放着一摞蜀州麻纸。抽出一张麻纸铺开,开始磨墨。 灶边,扫晴娘展开画纸,一抹朱砂色从画中飞出。 红药一显形就望向主屋,透过窗棂能看到李蝉在烛光下写字。 “那是戴烛。”扫晴娘指了指五彩雄鸡,“你可不要怕生,这里众多小妖,大都是没多少灵智的,日后还要你帮把手,管束它们才好。” 红药心里还有些许忐忑,却觉得日后不再是孤零零的了,轻声道:“我不怕生。” “咿呀,红药姑娘,红药姑娘。” 白猫走到红药脚边,仰起头说。 “红药姑娘初到此地,且听咱分说,听咱分说,咱姓徐名达,乃阿郎手下头号大将。上古大妖有十凶,咱们阿郎手下也有四凶,四凶之首正是在下!世人畏咱,便有了个雪狮儿君的名号,不知红药姑娘可有耳闻?不值一提,不值一提的。至于另外三凶,是那青赤夜叉两兄弟,和火精宋无忌,可惜至今没混出个响亮名头来。今日红药姑娘一来,咱们四凶,终于要成五凶啦,这等喜事,咱说不得要送你一个名号,就叫罗刹神女,你看如何?” 徐达话音一落,饭臿、扫帚、锅碗瓢盆众小妖“罗刹娘娘”“神女娘娘”的叫了起来,纷纷自报姓名封号。 这边是雪狮儿君亲封的覆火大将,那边的缸盖又是镇水大将军。 徐达一下跃上灶台。 “去去去,尔等喽啰哪有说话的份!” 众小妖叫嚷起来。 “雪狮儿君又瞧不起妖了!” 一片嘈杂。 传到主屋,便只剩隐隐约约的声音。 李蝉朝厨房侧了下耳,莞尔一笑。 提笔在纸上写道: 笔君,我回来了。 十八:境界 李蝉写下“我回来了”四个字,放开了笔。 笔却仍竖着,笔毫在纸上写出一行字。 “穿着更夫的衣服还受了伤,怎么像是被人追杀回来的。” 李蝉捉笔,把自己的遭遇写了下来。 他与笔君交流已久,只用潦草的笔画就能让对方明白含义,写起来也就十分迅速。 没一会儿,笔君做出了回答。 “二十年前的一件事,现在却被捅出来。那人既然能一剑轻易杀了濮水府君,就能轻易把它砍个稀烂,他却恰到好处留下了那位神女,让这神女吃掉濮水府君,让神女生出妖胎,这不是巧合。这一剑,把襄北崔家以人饲妖的事劈了出来,还劈到了李昭玄面前,有点意思。” 李蝉看完,把纸右移了三分,写道:“是有人要对付崔家。” 李蝉放开笔。 笔君写道:“襄北崔家对头多的是,不过能请到修行者出手的,就只有一手之数了。你倒是抽身及时,李昭玄没人敢动,你可没有龙气护体。” 李蝉写道:“沈青藤为何要李昭玄监察此案?鹤衣御史代天子巡视道州,李昭玄想必是以学生的身份,跟随沈青藤游历。但沈青藤要历练李昭玄,也不至于要他卷进门阀之争,除非,是天子授意。不过,这倒与我无关了。” 李蝉还没放笔,笔君却自行写道:“不一定与你无关。” 李蝉愣了一下。 只见笔君写道:“李昭玄虽是皇子,却是要进青雀宫修道的,不干政事,这件事就算捅到他面前,也不是他能管的。杀濮水府君的那人,不会因为李昭玄来玄都而出这一剑。除非,他确信,此事能落入天子眼里。” 那剑客也不可能料得李昭玄会被沈青藤派来监察此案,李蝉想了想,写道:“难道皇帝要来玄都?” 笔君写道:“君临天下,若致太平,必封太山,禅度朔。” 李蝉紧紧盯着度朔二字。 度朔山是桃都山的古称。 所谓封禅,封是祭天,禅是祭地。 天门在太山,地门在桃都。 自古以来,人皇若治理出太平盛世,必东巡太山祭天,报群神之功,西行桃都山祭地,消众鬼之怨。 因为妖魔乱世中西岐失守,大庸国君已有百余年不曾祭祀桃都山了。 可如今大庸虽得太平,西岐却未收复,皇帝要祭祀桃都山,就得率满朝文武去国西行八百里,这可是古未有之的事,需要何等魄力,就算皇帝有这想法,朝中那些谏官还不得拼死上谏? 李蝉却没去想可不可能,抓过笔迅速写道:“皇帝要禅桃都山,满朝文武随行,按礼法,钦天监监正也在随行之列!” 笔君道:“多半如此。” 李蝉呼吸有些急促。 他闭上眼,天井、西屋和厨房里众妖叽叽喳喳的吵闹着,入窗的晨风有些冰冷。 深吸一口气,平静下来,再睁眼时,笔君已移开话题。 “天子西巡,岂是你能接近的。还是说说你怎么被青雀宫赶下来的吧。” 李蝉捉笔写道:“既然笔君生而知天下事,猜猜看?” 笔君写道:“青雀宫规矩不少,却不至于轻易赶人,但只是让神咤司把你押进牢狱,处罚不重。想必是你多次不服管教,或阑入禁地,或偷学真法,却未成功。” 李蝉笑了笑,写道:“厉害厉害,猜对了一半。” 笔君写道:“去青雀宫待了两年,你总归学到了点什么。” 李蝉顿了顿,写道:“学到了一点皮毛,所以还想再听听笔君对修行的见解。” 笔君写道:“也好,我再跟你说一说,什么是修行。” 写到这里,一张麻纸上文字已密密麻麻。 李蝉拿起麻纸,戴烛默契地把头伸过来。 冠上烛火一触,霎时就把麻纸烧成灰烬,落在桌边。 李蝉随手抽了一张麻纸,又铺在桌上。 笔君一动,笔毫划过,瘦劲的字迹飞速铺满纸面。 “所谓修行,佛门曰修持,道门曰修道,儒门曰修身,三教百家,诸圣之言,一言以蔽之,‘天人’而已。”httpδ:/m.kuAisugg.nět “三教百家派系冗杂,单论道门,道统完善的派系就有多种。不过道用虽杂,其体如一,大庸立国之时,乾元学宫便整理三千道藏,划分出五个境界,天下道门修行者皆以此为纲。” “这五境由低到高,是见境、种境、知境、化境、道境。这五境,又可作见道、种道、知道、入道、成道。” “所谓见道,就是能见到天地间万物生化流转之机,《道纲》谓之盗机,古炼气士谓之元气,或谓之炁,或谓之道力,都异名同源。能感受到天地元气,就是见道了。” “世间众生都在见道初境,可惜几乎所有人毕其一生都无法再进一步。” “而种道,也可作求道,是修行者见到天地元气运转之机后,依据其中规律,窥见天道。如此便能拨动,以至于操控天地元气,修本命剑器、修术、修符、凝炼阴神,诸派各有不同。” “种道之上,是知道,这一境界,是将所种之道完全掌握运用,并且能够一道通,百道通。掌握的术法神通,远胜于种道境。” “至于入道,已身入道中,调用天地元气不拘定式,逍遥无所待,乘风御气,已是神仙中人。” “再进一步,说到成道,道境,就不是能述诸文字语言的。” “佛门修行不以这五境划分,有苦、集、灭、道四境,不过道理大体相同。” “苦境能见世间诸苦,便对应道门的见境。集境能知世间诸苦之因,对应道门的种境及知境两境。灭境能灭世间诸苦,对应道门的化境。至于道境,两教同名,意义也相近。但成道者各不相同,不然也不至于有佛道之分了。” “道门五境,短短十字,一境之差却有云泥之别。你上青雀宫两年,可有了勘破见境的契机?” 窗外没那么黑了,天边渐有了一丝鱼肚白。李蝉看着笔君写的文字,时而沉思,时而恍然。 最后见到那句疑问,他提笔回了两个字。 “有了。” 十九:天人 李蝉写下“有了”二字。 笔君却答道:“还真让你偷学到了东西。” 李蝉答道:“看了两年门,喂了两年鸟,收点报酬不过分吧。” 笔君写道:“道门五境,见道是起始,也是贯彻五境的一个境界。见就是看,多看看天地,不必急于求成。” 李蝉顿了一下,写道:“我不急,就怕那位袁监正不等我。青雀宮这条路没走通,还有乾元学宫,袁监正是学宫祭酒,只要能进入学宫,我就有机会。” 笔君写道:“乾元学宫倒是不拘一格降人才,只是要入学宫,先入崇玄、宣禅二署署学,这二署署学比进士还难考,你也没干谒的门路,争不过士族的。” 李蝉沉默了一下,没再下笔。 “走一步算一步吧。” 他自语了一句,侧眼看向屋外。 手下还有一帮妖怪要养,怎么过日子才是首要问题。先不提每日的用度,他虽然从漩涡中脱了身,尾巴却没砍干净,这地方不能再住了,搬家又是一笔费用。虽然跟笔君讲着云端的事,口袋里却没有半个铜子了。 …… 号称镇水大将军的缸盖让开一条缝隙,让水瓢精一瓢一瓢把铁锅里装满了水,火钳等小妖齐齐把柴火扔进灶里,宋无忌往灶里一钻,火腾的一下就烧了起来。 “阿郎是个可怜人呀。” 灶边,徐达在一帮锅碗瓢盆怪前威武蹲坐着,叹道。 “无父无母,连自己的来历都不知道,咱跟着他的时候,他才十三岁,从桃都山那地方走出来的,红药姑娘,红药姑娘,你可知道桃都山?” 红药生前是渔家女,虽然后来成神了,也是被罔象禁锢在壳内,只能在香客供奉时听到一些外界的事,迟疑了一下道:“只知道那是鬼门。” 徐达一下跃到碗橱上,叫了一声,“那地方可是妖魔环伺呀,天知道,阿郎是怎么走出来的。除了笔君,便是扫晴娘娘最早识得阿郎了,咱听扫晴娘娘说,阿郎八岁时就在桃都山下了,八岁的男孩儿,怎么活下来的,扫晴娘娘,你说是不是。” 扫晴娘微微一笑,没有反驳。 红药睁大眼睛,没忍住看了一眼主屋,“扫晴娘娘,阿郎……怎么会生在那种地方?” 扫晴娘摇摇头,“阿郎自己也不知道,少年时候,他还经常讲些有趣的事儿,说什么铁鸟飞天,人不需修行便可飞天遁地,可要问他是在哪看见的这些事儿,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按笔君的话说,他呀,是天人化生。” “天人化生?” 红药掩嘴。 扫晴娘打量着红药,“红药姑娘,你看着倒不像是妖魔。” 红药神色黯了黯,“怎么不像,我害了六条人命了。不过扫晴娘娘倒说对了,我本是凡人,后来被逼修了神道,再后来,机缘巧合之下,吃了濮水府君,便化身妖魔了。” “做妖魔才快活呀。”徐达从碗橱上跳到红药脚边,“红药姑娘是乍逢变故,一下没缓过来。其实妖魔跟人没什么不同,只是有人管咱们这些天生会神通法术、会修行的异类叫做妖魔,有人则不同,临安坊那老员外就端的识相,一口一个雪狮儿君,叫得咱心花怒放。” 红药掩嘴一笑,忽的想到了什么,问道:“那人也有天生会修行、会神通法术的吗?” 徐达看着门外,“自然有的,红药姑娘难道忘了,阿郎不就是天生神通吗?” 红药心中浮现起那双丹青二色的眼睛,喃喃道:“天生有神通的异类是妖魔,那,那天生有神通的人,岂非人中之妖,妖人,人妖?” 一声干咳。 红药吓了一跳,回头看到李蝉已走出主屋,脚边跟着戴烛。 “说什么呢?”李蝉面色古怪。 红药以为李蝉怪自己背后议论他的是非,连忙说:“阿郎不要误会,我只是……” 李蝉瞄了一眼徐达和众小妖,摆手道:“不必跟着叫阿郎,是它们非要分个主次,你还照之前的,叫李郎就好。” 大庸的阿郎是对男主人的称呼,红药顿了一下,想到扫晴娘唤李蝉作少郎,少郎却是少主人的称呼,不禁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看到红药的目光,扫晴娘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正要解释,徐达抢道:“阿郎可是扫晴娘娘一手带大的,扫晴娘娘是大妖,就算大摇大摆上街也不怕被修行者识破,平日阿郎不便时,都是扫晴娘娘代他出面,和人打交道。” 扫晴娘看起来正值桃李年华,但红药自己也是二十余年没变过模样,便不觉得奇怪,只是听说扫晴娘不惧修行者,便敬畏地说:“日后还托扫晴娘娘多多照拂红药。” “叫我姐姐好了。”扫晴娘微微一笑,见锅中水开了,走到墙边。 一个陶罐精连忙让开,扫晴娘从陶罐后边提起装面粉的麻袋。 谯楼的鼓声隐隐传来。 李蝉看了一眼天色,已到了寅初。前番在画境中耗神极大,又与李昭玄激烈搏杀了一番,精神已十分困顿。不过肚子饿得发昏,他低头看了一眼捋起袖子的手笔上的淤紫伤痕,对红药招了招手。 “地方窄,给厨房腾点空吧。” 宋无忌在灶里控制火势,徐达在一旁对锅碗瓢盆众小妖指手画脚,扫晴娘已揉起面来。 红药本来对扫晴娘心生敬畏,见这景象,却只觉得亲近,只是李蝉叫她出去,不能过去帮忙。 两个夜叉鬼头飞舞着将扫帚精等妖怪迫开,李蝉走到天井中央,调整呼吸,运转血气,手臂先是涨出血色,血色一消,淤紫色便淡了一分。 红药怕打扰李蝉疗伤,在一旁不敢出声,李蝉却很轻松地唤了她一声。 “红药。” “阿郎?” 李蝉顿了一下,没再纠正红药的称呼,望着天井框出的一方青空,黯淡的晓色里还依稀有几颗残星。 “你吃了濮水府君的妖身,得了它的神通,也沾了它的妖念。异类相杀,是天道之常,你当时又心怀怨恨,所以,害了六条人命……但不论原因如何,这六人死在你手上,你要做人,就不能忘了这件事,反而更要记在心里。缓过这一阵,跟我去作些补偿。” 红药点头,嗯了一声。 李蝉转过头看她一眼,松了口气。 “阿郎是怕我有心结,我的确有心结。”红药说,“但正因为阿郎有这心,才会救我。” “我只是借此机会脱身,也省得李昭玄追究。”李蝉摇头,“你不必感激我。” “我怎么想,那是我的事儿。”红药轻轻笑了,“阿郎,我有件事很想问你。” “什么?” “刚听徐达说,阿郎是天人化生,是真的么?” 二十:法门 李蝉没有回答红药,看了一眼东厨里的徐达,到主屋檐头下边拉过来一张五尺的长凳坐下,拍了拍长凳另一端。 “坐吧。” 红药拂起身后的裙裾,并腿坐下了。 李蝉用膝盖支撑双臂,半抬起头望向天井外。 “我有记性时,就已经在桃都山下了。” 天井的瓦檐下是深黄色的烛光,檐上晨曦泛着潮湿的暗青色,东厨的柴火声噼里啪啦,街上隐约传来卖饧糖的吹萧的声音,间杂了几句侵晨行贩的叫卖,迅指转过翠红香,回头便入莺花寨之后,是黄橙绿橘、凝霜柿饼、龙缠枣头之类词句。 玄都的清晨这么热闹鲜活,李蝉的声音却像是一道自极西苦寒之地飘来的冷风。 红药看了看李蝉的侧脸,却发现他的表情很平静。 “也不知道是谁把我丢在那的,我有记性时,能识文断字,也会说话,还记得一些景象,一些故事,唯独不记得半点关于我自己的事。那时我年纪也小,身无武艺,还好遇到了笔君。” 红药想了想,“也许是阿郎家中长辈被流放到那去了,然后丢下了阿郎。不过,看阿郎的眼睛,不像是大庸中人,倒像是异邦人。” 李蝉道:“我本来也这么认为。但走出桃都山这么多年,我一路东行来到大庸,路上在梵生国、宝狮子国、大月国还有龙武关外的几个羁縻州都待过一阵,没有一个地方跟我的记忆相似,最后到了大庸,也是一样。笔君说我是天人化生,不过这谁说的准?在宝狮子国里,有个假和尚见了我的眼睛,说这是报通,报通就是宿世果报带来的神通,他说我是菩萨转世,我没经住忽悠,把自己的事告诉他了,他说这是胎中之迷,我信了,被骗了不少钱。” 红药听得胸脯微微起伏,气道:“这骗子可恶,后来怎么样了?” 李蝉哈哈一笑,“后来被我抓到,扒光了扔城门口,他还骂我冒充菩萨转世。” 红药忍住笑,想到市井里头的确有不少自称谪仙人的卜者,还有号称神鬼化身,能够沟通阴阳的禁婆,语不惊人死不休。 这么一比,阿郎这天人化生也不算稀奇,放到说书先生眼里,多半还要被嫌一句老套,非得再安个紫薇上帝转世之类的噱头,才赚得下看客腰囊里那两枚铜板儿。 二十一:妖怪吃什么 红药默念咒文,在心中观想出一个青色小人的模样。 小人头戴偃月冠,一身青色天仙洞衣上绣着郁罗箫台,蹬一双雷纹云履,手里的青色宝伞上书有星辰圣讳。 这是肝神开君童,法号道青,红药念咒观想时,呼唤开君童的名字,青色小人逐渐浮现出眼耳口鼻来。 红药没接触过道门真法,见一个小人在自己的观想下成型,觉得奇妙又可爱,眼前却蓦地出现了丹青二色。 她想起了自己被李蝉带入画境的那一刻,心中一惊,那青色小人就不见了。 “开君童!” 红药轻呼一声,一睁眼,却见到了李蝉的眼睛。 青眼澄澈如琉璃,那只赤极近黑的丹眼却妖气滔天,她甚至见到无数匍匐的凶影,不由失神了一下,却听到一声温和的:“多谢。” 红药回过神来。 李蝉坐在杉木坐床上撩起麻衣下摆看了一眼,他的右腹上方有一道青纹,乍看像是刺青,再看又像是符箓,再看却让红药十分眼熟& 天井中央的松木方桌上摆着馒头、胡饼、醋芹和辣萝卜。红药掰了一小块胡饼,好奇问道:“那弟兄们吃什么?” 徐达道:“还不是靠咱接济。” 扫帚精后跳了一下,尖声叫道:“雪狮儿君说话恁难听,什么叫接济,什么叫接济!弟兄们洒扫庭除,包下了家务活,雪狮儿君度些妖气给弟兄们,是弟兄们该拿的工钱!” 其他小妖也叫嚷起来。 “也不单靠雪狮儿君,宋无忌和戴烛,青赤夜叉,还有扫晴娘娘都接济咱们呢。” “日后还有神女娘娘,凭什么就雪狮儿君一妖把功劳占去了。” “可不是!” “别吵了。”李蝉坐在门槛边,端着一碗浮着猪油花的葱花面,用筷子敲了敲碗沿,“今后要谋生计,谁有好主意?” 青夜叉头飞到李蝉身边殷勤道:“阿郎何必为钱忧心,只要阿郎一声令下,我去钱庄当铺拿些值钱的东西来。” 李蝉横了青夜叉一眼,没有理会,低头吃面。赤夜叉狠狠撞了青夜叉一下,瞪它一眼。 扫晴娘道:“我还是做些女红,如今红药来了,也能多个帮手。红药妹妹,你会女红么?” 红药不好意思道:“会是会的,只是本来手就不算巧,还生疏了二十来年。” 徐达叫道:“大不了咱再去找那老员外一趟……” 李蝉吃完最后一柱面,端碗喝了一口滚汤,“行了,还是我想办法吧。”把青瓷大碗往身边一递,赤夜叉连忙顶着碗飞向东厨。 天井只有两丈见方,逼仄得很,李蝉从门槛上起身,几步就走到大门边,吩咐徐达把家看好,便离开了屋子。 已经到了卯末,天完全亮了,只是玄都的春天总是泛着阴潮的青色。 这时街道上行人不少,巷陌间的店铺行贩都开始营业了,但坊道上还没热闹起来,只有一辆黑色的双驾马车从西向东穿过坊道,厚重貂绒车帘晃动着,随着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穿过梨溪巷口,驶向东城门的方向。 李蝉从梨溪巷里走出来的时候只能隐约看见马车的背影,但还是认出了车顶上神咤司的随兕兽旗,远远眺去,东城外正是浮玉山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