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自称是我前女友》 1、第一回 永定候沈家内院,初春冰破,暖阳正好,千鲤池上,一片波光粼粼。 池子中央有一十来岁的少年郎,同五六个下人,正乘着一叶小舟,七嘴八舌地收拾着池子里枯败的枝叶。 少年不经意一抬头,远远儿瞧见一个身着粉衣的侍女,形色匆匆地穿过廊桥,向着那处建在池中的八角亭而去。 “春蕊!”少年扬声叫道,随手把手中长篙丢给身边人,“发生什么了这么急?” 他这一嗓子不光叫住了春蕊,也叫醒了亭中小憩的人。 亭子四面有竹帘遮蔽,只听里头一声极为恼火的声音骂道,“沈清玦,你想死啊,吵吵什么?!” 春蕊前行的脚步一顿,朝那叫沈清玦的少年双手一摊,摇了摇头。 沈清玦脸上不见半点被叱骂的恼怒,反而一脸兴致盎然地问道,“又吹了?!” 春蕊无声颔首,得了肯定的沈清玦立马叫人把船划到亭边。 衣袍翻飞,少年翻过围栏上了亭,屈身撩开竹帘。 帘内除了石桌石凳之外,另摆了张美人榻,踏上卧着一个年芳二十的美人,美人怀里卧着只黑白两色的幼猫。 美人不说不动不睁眼,这场景,乍一看,也是有几分空谷幽兰的气韵,可偏偏,沈清玦风风火火的动静闹醒了她的回笼觉。 “姐,快别睡了,你的婚事又吹了!” . 沈月章,年芳二十,父亲是大梁国唯一世袭罔替的永定候,手握城中三万巡防营。 太爷爷是跟太.祖皇帝拜过把子的生死之交。 母亲是霍氏嫡女。 外公是三朝元老,当今陛下亲封的太师! 沈月章幼时曾入宫为公主伴读,后在当世大儒门下受教,与如今的陛下,也曾是少年时的至交玩伴! 然而沈月章生性顽劣、桀骜不驯,年少时纵马过长街,醉笑玉楼台,曾在赌坊一掷千金,曾在钦天监醉酒撒泼,曾在夤夜驾车闯宫,曾在大理寺扬言出家... 沈月章当年的光辉事迹说书人能说上三天三夜不带重复,任何离奇又不可思议的事情,但凡加上“沈月章干的”,这事儿就立马顺理成章起来。 她曾经被人叫是京城第一号纨绔,各家子弟都被严训不许同她相交。 这样的情况下,朝中官宦各家避之不及,沈月章婚事不顺,似乎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起初,永定候也是这般想的。 既然官宦人家不行,那便找普通人家,既然是普通人家,那还不如招个赘婿,既然是赘婿,那最好容貌尚佳,腹有诗书,父母双亡,无兄无弟... 永定候是爱女如命的,这一找,就是三年。 这三年里,永定候明白了一个道理——在别人眼里,沈月章的家世不是她可以为所欲为的底气,而是沈月章现在还能活着的底气! 大好男儿,当了赘婿也就罢了,可一着不慎,不是被永定候带着青云直上,就是跟着沈月章直通地狱! 普通人都能明白的道理,只把永定候愁白了两丛鬓边发。 但那会儿新帝还没登基,新帝登基,永定候自觉女儿作死哦不,成亲的底气又多了些,这才把视线放到朝中大人的儿子身上。 永定候也不找人家看重的嫡长子,只找被娇惯坏了的幼子次子。 反正大家都不是什么好鸟,我们家大纨绔还能管教管教你们家小纨绔,俩人凑合着打包过日子算了! 一开始,还真谈了一家,是那位大理寺卿的侄子,沈月章当初就是在那位大人面前扬言自己要出家的,可能当初是给大理寺卿阴影太重,看见自家只知道吃喝玩乐的侄子的时候,那位大人下了狠心,同意了! 两家大人同意了,亲事也提上了日程,后面就是那位侄子寻死觅活要跳护城河,这亲事才作罢。 但冠以《沈月章的荒唐事》的话本子开始在大街小巷流传开来。 第一卷第一回,江家子勇跳青泗河,沈家女亲断绝命姻。 很快。 第一卷第二回,赵二郎缱绻百花楼,沈家女折枝赠讥讽。 第一卷第三回,钱幺孙割袍明前志,沈家女断袖痛审情。 第一卷第四回,李...... 话本子真真假假,但无疑是凑足了热闹,新帝登基不足一年,满京城的人从看沈月章的笑话,到看各家不肖子孙的笑话,仿佛沈月章一瞬间就从什么大祸患,成了各家的试金石。 这家养小妾,那家养娈.童,大家牟足了劲看接下来的热闹,就连沈月章的弟弟沈清玦也不例外! 沈清玦和沈月章同父异母,沈月章的母亲在生下她不久之后就去世了,沈清玦是永定候续妻的儿子,和沈月章差了十岁。 他一屁股坐在那狭窄的美人榻上,朝刚进来的春蕊招招手,“快来说说,这次这个倒霉蛋是谁?” 沈月章脸上还带着刚睡醒的懵然,闻言下意识地踹他一脚,言简意赅。 “滚!” 沈清玦嘿嘿一笑,欠身去够石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恭恭敬敬送到沈月章手边,又抓着她那条腿放在自己跟前,假模假样地给她捶腿。 “春蕊,你快说,这次到底是谁啊?又有什么热闹了?” 春蕊微微欠身,“这次退婚的是工部侍郎陈川家的幺子,陈锦舟,理由是陈锦舟看似康健,实则身怀恶疾,陈家遍寻天下名医不得治,恐误沈家小姐大好姻缘。” 沈清玦追问,“实际上呢?” “实际上...”春蕊期期艾艾,“是陈公子,不举。” “噗!” 沈月章那口茶没咽下,全喷了出去,“不举?!” 春蕊点点头。 沈月章醒透了。 沈清玦:“第三十四回马上就该出来了!” 他连连摇头咋舌,又看向沈月章,“姐,你这前头都快凑出来一副百家姓了!” 沈月章“......” “你还敢说你没看过那本书?” 沈月章竖起眉毛,抬手就要敲他脑袋,沈清玦则熟练地低头躲开,“姐姐姐姐姐姐,你听我说!” 他起身到一旁的石凳上坐下,一脸的语重心长,“姐,不是我说,你真得上心了!” “眼看着京城上下的公子哥,也不管好的坏的吧,都快让你给折腾了一圈了,再这样下去...”看出沈月章的心不在焉,他忽然凑前,“姐,你再这样下去,十有八.九,就只有陛下愿意收留你在后宫了!” “给我闭上你的乌鸦嘴!”沈月章满脸嫌弃地推开他的脸,“还有,什么叫愿意收留?” 沈清玦一张俊秀的脸被按的扭曲,他含糊不清地说道,“娘亲和父亲说话的时候我听见的,姐你和陛下感情深厚,他肯定也不会看着你这样嫁不出去!” “我娘还说了,我舅舅家两个哥哥今年科考,会让他们在考场上注意那些外地来的举子,挑些相貌好的,让父亲去说服他入赘,但要是不成,科考之后就是选秀...” “等一下!”沈月章灵光乍现的,“科考?” “对啊。”沈清玦把自己的脸从沈月章手里解救出来,“陛下登基,加开恩科啊。” “哦~”沈月章看着沈清玦,笑得和煦。 沈清玦却立马起了一声鸡皮疙瘩。 这种感觉太熟悉了,沈清玦一脸警惕地看着她,“你干嘛?我零花钱已经花光了!” “不要你的钱!”沈月章从榻上坐起来,她慢慢悠悠倒了杯茶,垂眸片刻,像是刚想起来似的,问道,“对了,开榜是什么时候来着?” . 荣兴元年,三月初三,北大街鞭炮阵阵,人头攒动。 一辆毫无任何身份标记的华贵马车冲出人群,除车夫外,马车左右各有四个身强力壮的年轻男人,头戴方巾,身着青色长衫,乍一看,和身后那些等着放榜的学子倒也...毫不相干。 看的出来这八人想要融入人群的努力,但这努力也实在是不说也罢。 众人只见八人个身强体壮、身手矫健的壮汉随车奔跑,之后车子一拐,驶入一处幽静的巷子中。 八人默契地守在巷外,看着凶神恶煞又行为滑稽,旁人都躲得远远的。 那辆车子则在巷子里停下,车中,沈月章和春蕊看着聂二哥绑来的这人。 这人头上套着麻袋,麻袋外又捆了圈麻绳绑住了胳膊,双手露在麻袋外,手腕处同样被密密麻麻绕了好几圈的绳子捆紧了。 他被聂二哥丢进车厢里来之后,不吵也不闹,自己靠着一侧车厢坐在了地上。 从他露出来的衣料来看,料子一般,想是家中不算富庶。 不富庶就好了! 她特意叮嘱过聂二哥,绑一个不富庶、外地的、最要紧是要好看的过来,只要这张脸长得还过得去,她就压着人先把婚书签了! 至于入宫?打死都不可能入宫的! 沈月章和春蕊七手八脚的把那人身上的麻绳解了,麻袋掀起来,露出一张,用聂二哥的话说,“长得极为带劲的脸!” 穷岁穷,但挡不住身上的如松气质,这大约就是文人身上的傲气,但比春蕊见过的其他文人更有压迫也更锋锐,或许是人家肚子里真有学问的缘故,叫春蕊想起话本子里那些睥睨天下的霸主,谁也看不上似的。 相貌嘛,精巧、精致,除了眉毛舒朗,眼睛鼻子和嘴巴,都有些偏女气了,男生女相,不是长久之像,而且那双眼睛...细看还怪慎人的,像是一口看不见底的泉水似的,冷冰冰又阴恻恻,不像是脾气好的。 但这身子骨看着就文弱,日后要是和小姐起了争执,总归打不过她们家小姐。 好事!双倍的好事! 春蕊面色大喜,立马就要去掏婚书,却见她们家小姐脸上的笑容一僵,飞快地把麻袋又放了下去。 那人的脸再次被遮的严严实实,而她们家小姐深深吸了口气,一只手按在了心口。 “苍了天了!” 春蕊眉目含笑,只当她们家小姐终于少女怀春,正要调笑她一翻,就听麻袋里的人冷冰冰道,“旧友重逢,小姐真是每次都能叫哀家出乎意料啊!” 2、有你们可真他妈是我的福气! 这世上,自称“哀家”的,除了太后还能有谁? 春蕊脸色瞬间煞白,颤颤巍巍看向一旁的沈月章,“小...小姐,她她她是...” 春蕊用力咽了口口水,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女的?!” 她怯怯的,语气里似乎还有些惋惜,“太后娘娘有弟弟啊,小姐,你不是决计不肯要有弟弟的夫婿吗?” 沈月章“......” 春蕊忧心忡忡,“那聂二哥不是白抓了吗?” 宝贝儿,你可真是会抓重点呐! 沈月章没什么好气儿,“他可不是白抓,他是白瞎!” 这么个狐狸精一样的女人,不过是把眉毛抹粗了,就愣是让他看成个“长得带劲的男人!” 带他妈的劲!聂老二是给她捉婿还是给他自己找媳妇? 沈月章气得脑门一抽一抽的疼,偏偏她身边的“卧龙”还在谨慎的凑热闹。 春蕊一脸求知的渴望,问道,“小姐,外界传言您和陛下私交甚笃,太后是陛下嫡母,那您这样捆着自己...”她思忖片刻,给太后在沈月章这里的身份下了的定义,“捆着自己的长辈,是不是不大好?” 长辈?! 沈月章气笑了。 她为了让自己老父亲找女婿的宏图大业能够轻松一些,已经在家修身养性了五年。 老道士让她心平如水,让她少造口孽,可听了春蕊这句“长辈”,她那平静了五年的湖面骤然泛起波澜。 “长辈?笑话!”沈月章冷笑一声,“我是先帝最小妹妹,十七公主的伴读,要论辈分我也是皇帝的长辈,你说我和他同辈,你骂谁呢?” 沈月章就像是炸了毛的猫,看得春蕊一脸恨铁不成钢,“哎呀小姐,咱们的重点不是捆了人嘛!” 笑死,她现在知道抓重点了! 春蕊这会儿机灵起来,把捆在太后身上的麻袋麻绳卸了,又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娘娘和小姐慢慢叙旧,奴婢就在车下守着。” 春蕊一走,车里立马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沈月章像是没骨头一样靠在车壁,车帘被风吹起,她那双淡淡琥珀色的眸子顺着那缝隙,看向车外巷子里青的发黑的地砖。 这里离张榜处不算很远,隐约还能听见有人大喊“我中了”“我中榜了!” 远处心喧嚣愈发衬得车内的静默,沈月章不肯看向车内那人,那人微微垂头,清瘦的指尖整理着青衫的袖口。 袖口盖上刚刚被绑留下的擦伤,泛着密密麻麻的刺痛,她像是无所知觉似的,紧了紧袖口,复又抬头,浅笑着看向沈月章。 宫中六载,柳云本以为自己早该将那份虚假客套刻在皮肤,然而瞧着沈月章和数年前截然不同的沉稳黯淡,她那双漂亮桃花眼中的光芒也黯然了一瞬,嘴唇嗫喏,到底没说出口来。 她顺着沈月章的视线也看向车厢之外,然而以她的角度,她只看得见紧闭的、严实的车厢。 车里气氛僵持,不过这条巷子里倒是热闹的很,春蕊一下车,聂二哥就迎了上来。 五大三粗的男人看了眼车厢,粗声粗气的,“春蕊姑娘,怎么样啊,那小子长的小姐还满意吗?” 春蕊愤然一跺脚,“聂二哥,不是我说,你们办的是什么事儿,你知道绑来的人是谁吗?那是当朝太后!” “太后?”聂二哥的脸上的胡子都要飞起来,他一拍大腿,语气痛惜,“哎呀,太后有弟弟呀!可惜了,咱们小姐不要带弟弟的夫婿!” 沈月章“......” 有你们可真是我的福气! 沈月章刚刚的忧郁惆怅气氛都不见了,她气急败坏地在车厢里找了一圈,然后脱下鞋子,半个身子探出车厢。 那只前头坠着拇指大的东珠的绣花鞋,又稳又准地砸在两人身边的墙上,“啪嗒”一声,掉在春蕊怀里。 “我说你们说人闲话能不能背着点人!” 聂二哥和抱着沈月章鞋子的春蕊对视一眼,默契地朝她不好意思的笑笑,然后挪了几步到巷口,背对着沈月章接着窃窃私语。 沈月章“......” 不仅如此,这次康家老刘也加入了讨论。 无他,太后是康老六给套上麻袋绑上麻绳带来的,康老六双手颤抖着,“不是,我说你们的重点,不是应该在绑了太后是要杀头的罪名上吗?” “对啊!”聂老二拊掌应和,看向春蕊,“春蕊姑娘,这...” “嗨呀没事!”春蕊脖子一扬,“太后入宫之前还是我们府上的人呢,四舍五入,还算是和咱们小姐一起长大的,太后不会跟咱们小姐计较的,放心吧!” 康老六颤抖的手稍微定了定,“可是我听外面的人都说,太后当年被家里牵连成了罪奴,是被买回咱们府上当丫鬟的。还说小姐这些年不入宫,就是因为她苛待下人,和太后结了仇呢!” 他们离得稍远了些,可声音还是一字不落的落进沈月章的耳朵,她第二只鞋已经握在手里,胸口剧烈起伏地听着他们那些人还能说出什么狗言狗语! 很快,春蕊不负所望的开口,“那都是放屁,咱们家小姐这样的人,谁能不喜欢她?还苛待下人,我虽然入府晚,可你们看我像是被苛待过的样子吗?” 聂老二和康老六瞥了眼她怀里的绣花鞋,又看向春蕊喋喋不休的嘴,摇了摇头。 “不像。” 都是该的。 “是嘛!”春蕊一脸得意,“那都是外面那些人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你看咱们小姐和太后叙旧叙的多好...呀!” 春蕊像是刚想起来什么,忙不迭地跑到车厢外头。 沈月章手里的鞋子刚放下,春蕊就探头,隔着窗子迎向沈月章龇牙咧嘴的目光,叮嘱道,“侯爷说了,让您在外头少说话,别惹事。” 说罢,她又轻轻嘟囔了句,“您刚刚也不对,哪儿有您这样当着人家嫡母的面,要当皇帝长辈的,难怪咱们家二少爷说侯爷填坑的速度,都赶不上您掘坟的速度!小姐,您这是挖的全家人的坟啊!” 挖坟挖出来的土都填不满你这张碎嘴! “啪”的一声,另一只鞋子也被丢出来,聂老二和康老六瞧得连连咋舌。 小姐的脾气是真好啊! 春蕊抱起一双鞋子就跑,车里,柳云轻笑一声,“说正事吧,今日出宫,我本就是要找你的。” 3、娘娘果然好长的腿 在沈月章的记忆里,柳云从来不是能听着别人对自己评头论足,却无动于衷的人。 她尖酸刻薄,她口齿锋利,她阴阳怪气... 可如今,柳云语气随意平和,平和的好像之前的事情已经过去,平和的仿佛真就是简单的旧人叙旧。 她平和的陌生,更让沈月章觉得眼前这人又添生疏。 沈月章原本还有些捆了人的愧疚,如今也被她这恼人的态度激起了一身的桀骜。 她微微仰头,明艳皮囊之下的骨相锋利迫人,眉宇间垂落下去的放肆又扬起来,像是抖落尘埃出匣的利剑。 沈月章漂亮的极具攻击性,柳云是早就知道了的。 当年她一袭红衣纵马长街,是次日便登了京城美人榜榜首的惊心动魄! 现而今,这份惊心动魄在这小小的车厢里,更是叫柳云的心脏都猛烈跳动起来。 柳云屏息默了一瞬,瞳孔微微扩张,视线像是经过了千万日月光阴的筛选,最为克制,又最为疯狂的那一缕,不着痕迹的、默不作声的、稳稳落在那宛如暗室明珠的脸上。 “我就是一纨绔,登不上什么大雅之堂,娘娘要谈正事还是另寻他人吧,找我,只会耽搁娘娘的前程。” 所谓旧人,就是最知道往哪儿扎刀子最疼的人。 【沈大小姐,你千娇万宠,可我是要给我柳家报仇的人,我跟着你这种纨绔,难道要等我死了再去找仇人索命吗?】 【我不要安稳,我要的事那至高无上的位置,我要有朝一日手刃仇人,你那些小孩子的把戏,还是拿去哄小孩子吧!】 【宫妃有什么不好?锦衣玉食、前呼后拥,沈月章,你没受过在牢里和鼠虫同眠的苦,没受过吃糠咽菜的苦,才会觉得这些荣华富贵都只是笑话。】 【沈月章,你口中的情谊,比起我的前程,实在太可笑了。】 【小姐,你若真是为了我好,那就祝我步步高升吧。】 【你的平安符,还给你...】 过往种种一闪而逝,柳云心中的惊涛骇浪重重拍下来,她几不可察地抿了抿唇,下意识要找茶杯掩饰心中不知所措的狼狈,可最终只是收紧了手指。 沈月章说罢就要起身离开,可撅着屁股走到了车门口,看着巷子口的那群卧龙凤雏,她这才想起来这是自家的马车。 卧龙并凤雏们“......” 沈月章“......” 见卧龙又要开口,沈月章立马又撅着退回去。 然而众所不周知,维持这姿势倒退,就很容易踩着衣服把自己绊倒。 沈月章只着素袜的脚踩上长长的后摆,只听“咣当”一声,随后就是太后娘娘那隐约带着担忧和急切的马后炮。 “小心!” “小姐!” 刚刚那动静不小,春蕊惊得丢了鞋子急跑过来。 车帘掀开,只见她们家小姐穿着石青色的披风,仰倒在车厢的木板上。 至于最要紧的脑袋...脑袋没落在木板上,而是被太后娘娘的脚尖勾着,悬在离地一拃高的地方。 沈月章“......” 真他妈人生处处是惊喜啊! 早起还凉,沈月章穿着披风,刚刚的动静虽然大,可并不算痛。 她只是手里拽着一块被撕扯下来的青色衣衫,有点怀疑人生。 春蕊的视线顺着沈月章的脑袋,看向那条笔直纤长的腿,再看向那条腿的主人。 春蕊没联想到她家小姐那一脸的忍辱负重,只是松了口气,一本正经地竖起拇指。 “娘娘果然好腿!” 沈月章狠狠瞪过去,春蕊一激灵,“哦不,娘娘果然好长的腿!” 长腿的太后娘娘看沈月章攀着一旁的条凳,背对着自己就地盘腿坐下,眉宇一松,悠悠收回自己的长腿。 她好整以暇地瞧着自己被扯下来的那块缺失的衣角,指尖摩挲着撕裂处,眼眸中满是自己都未发觉的隐约笑意。 “方才...” “方才多谢娘娘,娘娘无事就请回吧。” 沈月章拒绝的态度依旧不见任何软化,她歪头看了眼外头的天色,“春蕊,叫车夫来,晌午了,该回府吃饭了。” 她搂着繁复的裙角,坐在一旁的凳上,不看柳云满脸的黯然,只眉心一皱,对着春蕊斥道,“鞋子呢?侯府尽教你怎么拍人马腿了?” 她这句指桑骂槐的意味甚重,这下任凭谁也听得出来,沈月章真恼了。 春蕊也不敢乱开玩笑,急匆匆折回巷子口去捡沈月章的鞋子。 车里,沈月章看柳云还半点没有要起驾的意思,咧嘴笑了笑,“怎么,太后娘娘还得等来仪仗才肯动身?” 今日重逢,沈月章一共同她说了三句话,可句句都让她的心脏涩痛。 柳云眸光复杂地和沈月章四目相对,听着外头急急忙忙赶来的春蕊的脚步声,柳云低低叹了口气。 她的肩膀沉下去,抬手按了按眉心,青衫滑落,露出一截伶仃的手腕。 此次见面之前,柳云本也是想好了,不论沈月章说什么冷言冷语,自己也要避她锋芒,若非如此,自己也不会犹豫踌躇在北大街榜前。 说是看榜,其实,她对要见沈月章这件事,还没做好十足的准备。 只是谁也没想到,沈月章榜下捉婿捉到了自己头上! 柳云啼笑皆非的同时,也松了口气。 这样不同寻常的见面,除了沈月章,也没人能做得出来了,有了这么个契机,她本以为两个人至少能好好坐在一起说说话的...哪怕是说正事也好。 只是...那截手腕又落下去。 昏暗的车厢里,那截手腕白得迫人,浅浅的擦伤没有让那截手腕看起来更加脆弱,反生了一股“浴血”的霸道。 “站住。” 多年位居人上,那份被刻意隐瞒的威赫终于显露了些峥嵘,她喝止住了外头的脚步声,在沈月章再次发怒之前出声道,“我来找你,确有正事,事关你外祖霍太师,我和皇帝商量过后,觉得你有必要入宫一趟。” 4、玉芙宫 正午,一辆马车自西边福安门悄然入宫。 同时,一封明黄懿旨声势浩荡地到了永定侯府。 半个时辰后,懿旨嘉奖沈家小姐和顺端丽,宜入宫待选的消息,会如同沸腾了的糖浆一般,滚滚灼灼,伴随着那些入宫参选的秀女的马车,传遍整个京城! 以沈月章在城中的风头,她要选秀的消息,无疑为这场大梁开国以来规模最为浩大的选秀,造足了势头! 今年这场选秀规模浩大的原因有很多,陛下后宫多空是一,陛下至今无后是一,陛下年轻体健,不似先帝病体缠绵是一,参选的女子之多、之才情、之家世,之优越亦是一。 但最值得后人乐道的,还是荣兴帝与圣德太后所开的女子文考之先河! 后人称之为女子文考,不过这时候,它还是秀女入宫的初筛。 过了初选的女子可选择入宫为妃。 若不愿入宫,也可由皇帝赏赐,领一份差事,做一位女官。 更可回家自行嫁人。 新官上任三把火,皇帝是最大的官,他这第一把火终于在登基一年后烧起来,但那时候的人们,还没意识到这场变革带来的重大意义。 他们只觉得女子做官,荒唐有趣。 不过做官虽然荒唐,入宫为妃,更甚者做了中宫皇后还是切实可行的,哪怕不愿为妃,有了这场初筛的成绩,女子也是身价倍涨,回家嫁人更是不必愁! 是故就算大家对女子为官的说法颇多微词,但在皇后之位空悬的的诱惑下,前来参选的女子还是络绎不绝。 但大家讨论最多的,还是那皇后之位花落谁家,其次才是——女官?什么女官!不过是宫里管些内务的侍女罢了! 只是沈月章入宫的消息,让“女官”的说法再度扬起一波讨论。 沈月章婚事不顺,沈月章品行不端,这样的人做不了母仪天下的皇后,他们也难以想象这样的人甘愿屈居人后,成为后宫里的妃嫔。 那就只有另一个极端了,难不成,沈月章看婚事无望,转而念起了仕途? 沈月章这个人太荒唐了,女官也太荒唐了,这两个荒唐凑起来,看起来居然和谐又离谱地顺理成章! 但离谱本人并不知道这些揣测,她在寿康宫吃过了午膳,然后在偏殿歇中觉,这次没有倒霉弟弟和卧龙丫鬟打扰,沈月章的午歇一口气歇了半个多月的量! 再睁眼时,窗外暮色匍匐,沈月章懵然地躺了老半晌,才恍惚想起来自己身.下这陌生的床榻不是自家的拔步床。 身上不知何时多了张薄毯,门中的位置也多了张八扇屏风,屏风挡住了屋外的凉风,也挡住了沈月章的视线,指尖影影绰绰的花鸟纹案之后,一盏烛光悄然跳跃。 沈月章怔怔地靠坐在床头醒神,外头的小宫女听见动静,立马进来,脆生生说,“太后已经传了晚膳了,说姑娘醒了就去用。” 沈月章没让自家的卧龙入宫,以她那张嘴,自己怕是熬不到选秀结束,就先会被她气死。 安排伺候她的小宫女叫翠珠,看着年纪很小,胆子也小,看来的目光总是躲躲闪闪的。 沈月章刚睡醒,没脑子细想,只汲上鞋子跟着她出了偏殿。 绕过屏风,只见外面暮色沉沉,而暮色之下,是一排又一排,沉默地站成一片的宫女嬷嬷并太监! 这悚然的场景顿时叫沈月章心里一个激灵,她瞳孔猛地一缩,身上的汗毛炸起,刚刚迈出门槛的脚又退了半步,脚后跟撞在门槛上,她也失重跌坐在地。 身旁的小宫女快吓哭了,这可是太后亲自叮嘱过要好生伺候的人,可她... 翠珠声音颤抖着,“沈小姐,您没事吧?” 正殿的帘子掀开,屋里的乍然亮起的灯光瞬间把沈月章从那阴森的场景里拉出来,她长出了口气,朝往这边走来的大宫女瑞雪摆摆手。 “没事,走累了,坐下歇会儿。” 瑞雪往屋里望了一眼,又扫了眼一旁的翠珠,好笑地问道,“...从床榻到门口?” 沈月章颔首,她叹了口气望着天上的上弦月,“可见宫中步步艰难!” 像她,才入宫四个时辰不到,就差点被吓死! 瑞雪似乎冷笑了一声,又好像没有,那张挂着完美面具的脸上很快变得平淡无波,她极轻的说了句,“这世上有人平安顺遂,就总得有人步步艰难。” 言罢,她后退半步,“沈小姐请吧,娘娘已恭候多时了。” 瑞雪对沈月章的敌意很明显,沈月章猜她大约是在为她家主子挨饿抱不平,但这真不能怪沈月章,柳云是真的忙! 如今宫里连个皇后都没有,太后就是后宫之主,选秀入宫这种事,当然也是太后来安排。 若只是选秀,照从前的规矩办也不是什么难事,至少不用太后亲力亲为,偏偏今年的规模大,皇帝又弄了个初筛,这样秀女的住处、考试的地点、监考的人员、考试的科目内容,无一不得亲自过目裁夺。 事情压着事情,别说吃饭了,连口水都顾不上,直到了三更时分,外面回话的才都散了。 沈月章下午睡多了,此刻精神百倍地躺在床上,瞧着正殿的灯熄了,这才提着一盏小灯,出了门。 她的动作惊醒了外头守夜的翠珠,翠珠从塌上弹起,“姑娘有事?吩咐奴婢去做就是了。” 沈月章自顾自披上披风,“我睡多了,出去转转,就在附近,没事。” “姑娘要出寿康宫?”小姑娘吓醒了,“这可使不得呀!” “没事。”沈月章看不清系带,胡乱系了个死结也没发现,“我自小在宫里长大的,不用管我,有人发现了就说是我自己的主意,就是这会儿宫门上钥了,一会儿你替我开门就行。” 连哄带吓,总算是让小姑娘留在了宫里。 夜色深深,沈月章提着小灯,按着记忆里的路,走了近两盏茶的时间,在终于在一处破败的宫门前停下。 宫门上挂着锁,有些年头了,锁芯都锈迹斑斑,院子里的梅花刚刚落败了一茬,隐隐的土腥味缠着若有似无的花香,绿肥红瘦的枝子从墙头探出来,一派萧索。 沈月章熟练地摘下一根发簪,在那锁芯处鼓捣了一阵,“咔哒”一声,之后重重的铁链应声落地。 ...... 寿康宫正殿,太后一身素白里衣坐在案前,面前一盏孤灯,瑞雪前来回话,那手漂亮凌厉的字迹稍顿,柳云问道,“去玉芙宫了?” 瑞雪面上一闪而过讶然,随即点头,“是,暗卫悄悄跟着,确信沈姑娘进了玉芙宫,只是...” 柳云看了她一眼,“有话直说。” “是,奴婢是奇怪,玉芙宫尘封多年,鲜有人至,沈小姐...沈小姐今日见着下人们来给娘娘回话还受了一惊,怎么,大半夜的,有胆子去那种地方?” 笔端的墨痕在那封写好的单子上留下重重一笔,柳云眉心紧敛,浑然未觉。 “她今日吓着了?” 5、朕养你一辈子 玉芙宫已荒废多年了。 宫内多年无人打扫,落叶堆积,杂草丛生。 沈月章记忆里的青石板路早已不见踪迹,她没进院子,只在廊下的台阶处坐下,望着院子里唯一肆意繁茂的梅树兀自出神。 夜风呜咽,寒鸦戚戚,身后的大门“吱呀”一声,身旁灯笼的烛光跟着跳动。 “就知道你一入宫肯定会来这里,朕还特意带上了两坛桂花酿!” 男声清朗,寂寂夜色中,那人一身靛青色常服,跨步朝沈月章走来。 来人正是昔日的三皇子,如今的荣兴帝,李建云! 沈月章意意思思的正要站起来,见他已经撩着袍子坐下了,自己又结结实实坐了回去。 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掌托起一坛,打开酒封递至沈月章面前,“喏。” 离得近了,能看见这位新君脸上隐约的疲态,但精神却很好,比起之前的少年隐忍与不得志,如今的皇帝陛下更加意气风发,宛如直冲云霄的翠竹! 李建云喝了口酒,桂花香气在空气里散开,他也望着院子里的梅树,轻叹了口气。 “当年小姑母是皇爷爷最宠爱的小女儿,单这玉芙宫的梅树就五六个下人照料,如今...” “如今这树长得可比那时候好多了!” 沈月章毫不客气的打断了皇帝陛下的伤春悲秋。 她人在这里,但并不想和人谈论起这玉芙宫主人的一应事宜,李建云知道她的心结,也不再寒暄,直接开口道,“那说说正事吧,匈奴从今年冬就一直小股骚扰北境,近来规模不断扩大,据守边将军来奏,咱们今年大约就是正儿八经地和他们打起来。” 沈月章眉心皱紧了。 柳云说皇帝的正事和她外祖父有关,但她外祖父今年八十有六了,不说他是个文臣,就算是武将,这也轮不上他老人家去吧? 沈月章拧着眉思索了半晌,语气沉痛,“我外祖父年纪大了,我爹又守着京城...” “这样吧,沈清玦还小,年纪轻轻的,让他去前线,就算杀不了敌,好歹说话逗趣儿,还能当个吉祥物!” 李建云:“...朕的前线还不差一个吉祥物,还有,你能不能先把你大义灭亲的兴奋收一收?” “啊~”沈月章的眼中失望乍现,“炮灰也不缺吗?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沈清玦年纪太小,需要好好锻炼锻炼。” “锻炼完了下辈子注意,别当你弟弟吗?”李建云听得太阳穴直跳。 于李建云而言,这皇位不仅把他托到了至高无上,也推到了孤家寡人。 他母亲早亡,兄弟倪墙,尚未娶妻,膝下无子,比起当年宁荣之变的血腥和残忍,他这皇位得的算是容易,但也着实做的也孤寡... 身旁无血亲,便只能期盼着挚友还能稍作慰藉。 他这挚友确实给了他慰藉,至少让他明白这血亲...有时候实在是不要也罢。 沈月章彻底搞蒙了,“那是要干什么?” “朕要打仗。” “打呀,人都打家门口了怎么能不打?” “没钱。” 沈月章“......” “这样吧,我外祖父年老,我爹守着京城,沈清玦他有私房钱,我给报个数,保证让他捐的一分不剩!” 李建云隐隐有些头疼,“皇爷爷在位的时候,朝廷里里外外大了不少的仗,父皇虽然节俭,在位那几年也算安稳,但要养民生息,凡是打过仗的州县,赋税一免就是三年。” “国库里入不敷出,去年才把欠朝臣更俸禄发完,这边又要打仗...”李建云又叹了口气,“人穷思旧帐啊,于是,朕年初的时候叫户部整理了份朝廷官员借国库的单子,朕算着,要是把这笔账要回来,那北境就算这个月开战,军需大致也能凑齐了。” 北境常备守军五万,换了战时,周边的州县又会调拨过去十万。 十五万人,还有几万的军马,养一个月,光粮食少说就得十万石,这不算兵器在铁和绳索上的消耗。 而皇帝居然说借出去的钱居然就够养的起这么些人! 沈月章一脸真情实感的诧异,“朝廷连俸禄都发不出来了,还能借出去钱呢?” 一句话捅到了新帝的心窝上。 李建云饮了口酒,长长叹了口气,“朝廷也是有富裕的时候的。” 沈月章“......” 忽然就明白了这么大一笔钱,户部为什么能安安全全叫到皇帝手里。 李建云口里的富裕时候,具体和现在隔了多少年不好说,但据她所知,先帝时期,是肯定没什么钱的,先帝没钱,是因为李建云他爷爷那会儿多灾多战。 而李建云他爷爷在位五十二年,又是洪水又是干旱,南边苗疆,北边匈奴,东边海寇... 要说有钱的时候,就得接着往上倒了,但光这两朝至今,就已经五十八年,近一个甲子了! 沈月章很怀疑这笔钱还能不能要回来,“陛下,我...” “别跟朕说沈清玦!” 年轻的帝王一脸孙悟空听见紧箍咒的痛苦表情。 沈月章:“......” “不是,我是想说,你确定欠钱的人,还健在?” 李建云看着沈月章郑重点头,随后从怀里掏出一张单子。 单子上的名字大都陌生,沈月章认识的只有一个。 霍儒芳,当今太师,她外祖父。 后面补录,乾元二十六年,借银,五万三千九百六十二两。 原来就是这么个事儿,啧,还整的有零有整! 沈月章把单子还给皇帝,“行吧,等一出宫我就让我外祖父还钱,沈清玦的私库...” “不光是你外祖父。” 李建云没接那单子,而是接着道,“朕看过了,那单子上的人,除了你外祖父和你是血亲,还有不少人跟你有深深浅浅的关系,朕觉得,把催债这件事交给你,再适合不过了!” “我?!” 沈月章语调一变,一副被烧找了屁股的表情,猛地从地上起来,结果不小心踩到了地上的披风,系了死结的系带死死勒住沈月章的脖颈,她忙猛地蹲下,握着被勒红了的脖子,眼中湿润。 她顾不上咳嗽,借着烛光认真去看那张单子的名单,再次确认了不认识后,一脸控诉地看着手忙脚乱还忙着解她披风的李建云。 “这上面,咳咳咳,可没我们家亲戚!” 可别说的好像是国库是让她们家借穷的一样! “不是你们家亲戚!”李建云有些好笑,他温热的指尖一点一点的解开沈月章领口的细绳,又打了个牢牢的活结,笑出一排森森的白牙。 “都是上过你那个话本子的人的老祖宗。” 李建云站起来,略撤开些距离,宽厚的手掌落在沈月章单薄的肩膀,“朕思来想去,还是你去最合适。” “一则霍太师年老,找别人去要,难免下了老人家的面子。” “二则你做事情无法无天惯了,他们赖着不肯给,也就你能治他们。” “三则,你有个事情做,你爹也不用天天愁着给你找夫家。” “只要你选秀的初选一过,朕就给你在户部挂个名儿,你就专心要账,放心,干完这次,以后朝廷给你发俸禄,朕养你一辈子!” 6、醒酒汤 寿康宫的宫门开了又关上,沈月章一手提灯,一手撩着裙摆,弓腰沿着墙角,悄悄回了偏殿。 外殿的榻上,翠珠睡的正熟,鎏金的香炉里烧着安神香,沈月章一进来就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然后吹灭了灯笼,借着外头不甚明亮的月光,摸索着到了里屋。 这地方到底是第一次来,再加上还喝了坛子酒,沈月章几步路走得磕磕绊绊,叮铃咣啷的,翠珠也没醒。 这小姑娘的睡眠还挺好! 要是她爹的睡眠也这么好就好了! 沈月章松了口气,一边绕过屏风,随手把披风往边上的椅子上一扔,然后把自己摔进了柔软的床铺里。 沈月章舒服的喟叹一声,而椅子上,等了一晚上、一回来就被披风兜头罩住的太后娘娘:“......” 她轻叹了口气,慢条斯理地把披风拿下来,折放在臂弯,然后起身走向床边的黄花梨木的衣架。 柳云的脚步很轻,但还不至于听不见,更何况她本来也没打算悄悄的走。 床上的沈月章听见动静,一脸狐疑地看向对面。 只见柳云挂好了披风,又走到桌子边,从食盒里端出一碗醒酒汤,相当熟稔的坐在床边。 沈月章瞥了眼那白瓷小碗里酸苦的醒酒汤,随后蹬了鞋子,靠在身后的墙上。 “太后娘娘什么时候还添了梦游的毛病,大晚上的不睡觉,跑这儿吓唬人?” 柳云没搭理她的阴阳怪气,把那巴掌大的小碗往沈月章手里递了递。 “醒酒汤,先喝了。” 沈月章耸了耸鼻子,被三分酒气熏蒸起来的炽热上头,“我用不着,太后还是把它送到用得着的人那吧”她边说边低头扯着外衫,催促道,“臣女要休息了。” 她三两下扯掉了自己的外衫,在手掌间团成一团,然后跪趴在床铺边上,一手扶着床铺,一手举起那一团衣物,瞄准黄花梨的衣架,用力掷了出去。 沈月章力气不小,瞄得还准,奈何衣服太轻,在半途就轻飘飘的散开掉落在地。 不过她虽然没把衣服丢出去,却差点把自己丢出去! 跪趴在床边的姿势重心不稳,沈月章的身体维持着这姿势直直的往外倾倒,柳云见怪不怪的伸臂拦住肩膀,稍稍用力,沈月章就一骨碌仰躺回床铺间。 “你先喝了,喝完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说。” 沈月章充耳不闻地扯过身.下锦被,把整个脑袋都罩住。 隔着锦被,声音闷闷的。 “要喝你喝,我不听!” 柳云:“......” 柳云深吸口气压下了心口升起的薄怒,语气尽量平和柔缓道,“明日就是秀女正式入宫的日子,你须搬去凤藻宫和她们同住三日,这三日内会有嬷嬷教授规矩,之后参加初考。” “初考结束你便能直接回家,为显此次初考郑重,考试名次会在殿试结束当天,同此次的科考前三甲一同公布,日子是在下个月初,届时陛下也会为你挑个户部的职。” “你要做的,便是先过了三日后的初考,然后在名次公布之前,先劝动你外祖父,只要霍太师肯松口,之后要账的活儿便可轻松许多。” “明日你离宫之前,我会给你一张单子,你照着单子上的顺序去要账,等妥妥贴贴办完这件事,你就...” 柳云的声音低下来,沈月章就怎么样,在她唇齿间戛然而止。 沈月章从被子里探出来,回头看向柳云, 只见岑寂的夜色下,柳云单薄的身子侧坐床边,从沈月章的角度只能看见她一个模糊不清的轮廓,窗外的光太过稀薄,透过树影再投过窗子,便只剩为数不多的淡淡一层,拢在那张线条分明的侧脸上——像是从仕女图上脱下来的画。 苍然的、冷寂的、凄清的。 沈月章眨眨眼,鼻尖淡淡萦绕着着的安神香让她打了个哈欠,眼睛瞬时积了些晶亮,水汪汪的。 她追问,“我就怎么样?” 柳云像是回过了神,她的视线从面前那虚无的一点挪开,低头的一瞬立马多了几分红尘之间的人气似的。 她轻笑一声,“你喝了这碗醒酒汤我就告诉你。” 沈月章“......” 沈月章到底夺过了那只碗,灌了一口,又酸又辣。 她勉强咽下去,“喝完了,你说吧。” 柳云看着碗里剩了多半的点点水光,目光无奈,但到底没再说什么。 昏昏夜色之中,那只素白如玉的手捏着同样瓷白的汤勺,朝沈月章招了招。 沈月章犹疑片刻,把耳朵递过去。 柳云微凉的气息扑在耳畔和颈侧。 “把这件事做的妥妥贴贴之后,你就...自由了!” 她最后几个字几乎是用气声说出来的,语气里带着点沈月章听不懂的感慨。 沈月章后退两分,一脸狐疑地看着柳云。 她一没入宫为妃,二没嫁人,虽然她爹催的着急,可这事儿还远得很,她哪里不自由了? 更别说什么还要做好这件事才能自由,她本来就自由自在的很啊! 黑暗之中,唯有柳云的那双眼睛之中有着点点微茫,沈月章在那闪烁的微茫里看见了得逞,口腔里的酸辣还强烈存在,沈月章渐渐回过味来,随即一脸恼怒的把汤碗往床头的柜子上一摔。 “哐当”一声,沈月章动静极大的钻回被子里。 她背对着床沿,没什么好气儿的,“太后娘娘是白日里还没忙够?眼看四更天了,娘娘还不去歇着?” “自然忙够了。” 她像是听不出沈月章的逐客令,神色一松,心中又默默补充道,忙完了自然是要歇歇的,只是于她而言,睡觉不是歇歇的法子。 她回头瞧着床上裹的严严实实的人,视线如有实质一般,叫沈月章如芒在背的。 “娘娘的正殿出门左手边!” “不急。”柳云把玩着手里的汤勺,“哀家听宫女说,白日里小姐被吓着了,哀家亲自来瞧瞧,也好知道哀家这寿康宫,还有什么东西还能吓着你!” 柳云并不相信瑞雪说得“沈家小姐吓得跌坐在地”那套说法。 沈月章走路号称“平地一声雷”——平地走路都能摔得雷霆万钧,更别说过个门槛了! 她摔倒实在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况且,她也从来没什么怕的。 沈月章不信鬼神,自然也不怕鬼神。 沈月章八岁起就敢徒手抓蛇,敢养着蝎子当宠物,敢骑着比自己还高的烈马... 柳云很多年都在确认——沈月章到底是不怕危险还是不怕死? 然而这个疑问到如今都没有个回答,她当然也不信这寻寻常常一个宫殿,有什么值得惧怕的地方。 柳云觉得这是瑞雪的无端揣测,她只是还不想走,六年了,她只是想多歇一歇。 然而柳云的话音刚落,气氛却立马凝滞起来。 沈月章睁开了眼,盯着面前黑漆漆的墙面。 她想到了下午时,那一排排面无表情的宫女和太监,她也想到了很多年前... 柳云意识到了不对劲,她凝眉看向床内,“怎么?” 沈月章的声音很久才响起来,她听着自己沉闷的心跳,说:“十七当年不在了的时候,玉芙宫里也是这样,我一进去,就看见一群又一群面无表情的宫女和太监。” 柳云嘴角的弧度隐约还在,只眼中闲适的浅笑立马散了,捏着汤勺的指尖逐渐收紧,眸光中多了几分冷色的清然。 十七,十七公主,李韵然。 沈月章曾经是这位十七公主的伴读,她年岁比沈月章还小上几个月,然而性情温和,自小懂事,生时极得宣武帝的宠爱,也因这份宠爱,她死在当年的那场宁荣之乱里,直到先帝登基,才得以安葬。 沈月章曾为了她夜闯皇宫,那时候柳云还没入宫,只知道沈月章失魂落魄地从宫里回来之后就大病了一场。 原来,她那时看见的是这样一幕... --------------- 柳云离开的悄无声息,沈月章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过去,第二日一早,她被翠珠唤醒,脑子昏昏沉沉,温吞的捂着眼睛坐起来。 “翠珠啊。”她说话的速度也不自主的放慢,“你见过四更天的太...” 不等她说完,翠珠着急忙慌找出她今日要带的头面,又把人拉到梳妆镜前坐下。 “沈小姐,今日可是秀女入宫的大日子,得去嬷嬷那里报道的,快别说什么四更天的太阳了,沈小姐今日迟了,小姐不怕什么,只怕奴婢连今日午时的太阳都见不着了!” 翠珠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昨夜睡的格外沉,说好了给沈小姐看门的,结果连人什么时候回来的都不知道。 小丫头怕极了,语速瞬间赶超她们家头一号卧龙。 沈月章闭着眼任由翠珠折腾,慢腾腾的补充,“不是,我是说,你见过四更天的太后吗?” 翠珠“??????” 沈月章心满意足的打了个哈欠,擦去了眼角的湿润,余光瞥见床头的白碗,像是酒醒了似的,突兀的笑了一声。 “她居然没按着我灌药,嘿,真稀奇!” 翠珠“!!!!!!” 7、算她倒霉! 今日天不亮,各式车马小轿就已经在东门外的长宁街排起了长龙。 登记造册、查验户籍、安排住处、分派宫女...秀女入宫,章程繁琐,宫中各处都跟着繁忙起来。 不过忙归忙,如今需要太后亲自决策的事情倒是不多,柳云闲时下来,便陪着沈月章一同前往凤藻宫。 这次选秀,柳云一共拨了东院六处宫殿给秀女们暂住,凤藻宫便是其中之一,凤藻宫的正殿亦是秀女们登记入册、日后参加初试的地方。 寿康宫在西院,两处隔着半个皇宫,这一路上,树影葱茂,繁花盛开,两宫虽隔的有些远,但也并不无趣。 尤其途经惠峰阁时,目之所眺,能将大半皇宫尽收眼底。 沈月章便一眼瞧见了正前往凤藻宫方向的,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女子一袭青衣,发髻如云,由两名宫女领着,正行走在一条石子小径上,从沈月章的角度,只看她在树影之间若隐若现,清丽宛如仙子。 沈月章盯着那身影看了半晌,眼睛越来越亮,“裴姐姐?裴姐姐也来参加选秀了?!” 柳云顺着沈月章的视线看去,待看清那人之后,眉宇之间立染了几分不虞。 裴尚榆,上一任太师的孙女,她祖父和沈月章外祖母是隔了几房的表兄妹,从前住在永定侯府隔壁,和沈月章自小相识,后来随着裴太师告老还乡,一并回了老家永州。 如今亦是有十来年未见,她这会儿倒是眼神好,隔着这么老远,还一眼认出了人家! 沈月章半点没看出柳云脸上的不快,她双手拢在嘴边叫了那人几声,只是离得太远,那人没听见,沈月章见状,转身便要跑去找人。 柳云反应极快地攥住沈月章手腕,“做什么?” “去找裴姐姐啊。”沈月章挣了挣,见挣脱不开,更加焦急地看了眼远处。 柳云说了,秀女的住处是根据来的时间先后排的,所以她要是和裴姐姐一同去登记,这几日就能住在一处! 眼见着她身后又有秀女赶来,沈月章生怕就此错过,急声道,“一屋里就住那么几个人,晚点就不能和裴姐姐住一起了!” “不许...” 听见那声不许,沈月章的急切就都变成了果决。 “不要!” 她一把挥开柳云的手腕,拎起裙角就跑下了阁楼。 看山跑死马,一路上跑过了两处宫殿,沈月章才终于气喘吁吁地跑到裴尚榆刚经过的假山丛。 她隔着老远,双手撑膝,大口喘气。 “裴,裴姐姐!” 裴尚榆听见动静,这才回头。 “小核桃?” 那张宛若仙姝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继而面露担忧,折身疾步又返回沈月章身边。 “怎么跑的这样急?” 沈月章昨晚就睡了一个多时辰,如今又大老远跑了这么一趟,只累的眼前发晕。 余光瞧见那抹蓝色身影到了跟前,便倾身靠过去,抵着裴尚榆肩膀。 裴尚榆轻笑一声,由她靠着,顺便拿帕子擦去了她裙摆上不知从哪里沾上的枯叶,又为她顺了顺头发,拨正了跑乱的发簪。 沈月章心跳还快着,但已经顺过了气,她抬起头,抱着裴尚榆的胳膊边走边道。 “裴姐姐,你进京怎么不同我说一声,要不是见了你,我都不知道你也参加今年的选秀!” “你不知道我要选秀,我却是昨日便听说了你入宫的消息!” 裴尚榆脸上客套得体的笑容更多了几分温和,眼中波光潋滟如三月桃花,她语气嗔怪地拍了拍沈月章手背。 “我们是昨日进京的,本想着拜见过霍老夫人便去寻你,可人还没从太师府出来,便听说了你已然入宫的消息,怎么,侯爷劝动你了,如今想开了,便想入宫了?” “什么想开!”沈月章嘟囔一声,“谁知道榜下捉婿能捉到太后身上!” 念及此,她目光不自觉挪到那高高的惠峰阁...树木遮住了,看不真切,依稀能瞧见一点明黄的光影,想是那人还没走。 而裴尚榆没听清她刚刚说的话,又问,“你说什么?” “哎,说来话长了,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沈月章叹了一声,扭头看着裴尚榆。 旧友重逢,她的心情又飞扬起来,“不说这些了,你独自入京的吗?老大人和裴伯父没来?阿桑呢,她也没跟来?” “父亲在永州脱不开身,祖父年纪大了,受不得奔波,只让我回京时给老夫人带了些山参,阿桑自然是陪我来了,只是她不得入宫,如今在永乐巷的一处宅子里住着。” 说话间,凤藻宫已然近在眼前了,领路的宫女行礼退下,裴尚榆瞧着她们离开,却没进宫中,拉着沈月章往一旁的树木之后隐蔽下来。 裴尚榆低声问道,“我正经问你一句,你可是想好了,当真要入宫为妃?” “我知道你和陛下私交甚笃,你若想入宫,他或许亦可帮你一时。但你要想清楚了,宫中不比别处,就算没有害人之心,也难保不为人所害,陛下是天下人的君主,他不可能护你一世。” “想想当年十七公主,受宠如是,可还不是...” “不是。”沈月章打断她,“我没想当妃子!” 她顶着裴尚榆严肃的目光,脸色莫名一赧,不好意思道,“我是要当...” 话音未落,凤藻宫东边墙角一道女声冷声讥讽道,“不想当妃子,难不成就凭你,还想当皇后不成?” 接着脚步声轻动,那人一袭鹅黄轻衫,面容娇俏,朝她们缓步走来。 她嗤笑一声看向沈月章,一脸嘲讽道,“沈月章,你这裴姐姐冒着被人听到的风险劝你早日回头,你如何至今都看不清自己几斤几两?” “皇后?呵,亏你也敢说,笑掉人大牙也就罢了,可别白辜负了人家的这番好心啊!” 说实话,今年的秀女大都是十几岁的年纪,沈月章这几年在家修身养性,识得的不多,这唯二年岁差不多又认得的,都在这里了。 一个裴尚榆,一个贺澹。 一个发小,一个死对头。 沈月章对上贺澹,别说客套,连敷衍都懒得敷衍,她同样轻嗤一声,“菜市口的猪头肉才论斤两,你知道就知道,悄悄藏着也就算了,还堂而皇之地拿出来炫耀,怎么,要证明你这块肉好卖吗?” 贺澹脸色黑的难看,她咬紧牙关,“你...粗鄙!” “是是是,我哪儿有你高尚啊,一贯的会听人墙角,哎,不过说起来,你阴阳怪气的本事倒是见长,莫不是阴冷的地方呆的多了,连人也会变得阴损?啧啧啧,这本事还真是得天独厚啊!” “沈月章!”贺澹的脾气总是很容易就被沈月章挑弄起来,她的脸色看起来是要吃人,“看我不撕了你这张嘴!” 裴尚榆原本的忌惮很快就变成了头痛,这两个人还真是... 她护着沈月章退到宫殿面前的宽敞处,“贺小姐,如今是在宫中。” 她转头又按着仍旧蠢蠢欲动的沈月章,“别闹了,闹大了有你好果子吃!” 这会儿凤藻宫前又来了一波前来登记的秀女,贺澹总归比沈月章多些忌惮,她冷哼一声,“你走着瞧!”便愤然进了宫。 沈月章是不管不顾的,她不忿地试图冲上去,被裴尚榆好说歹说地拦住。 裴尚榆被她气笑了,掐着沈月章的下颌,“常听祖父说你这些年在家中修生养性,你便是这样养的?” 沈月章面不改色的,“她伤害我,我就要辱骂她。” 裴尚榆“......” “那她这算...自讨苦吃?” 沈月章嗤笑,“算她倒霉!” 8、凤藻宫走水了 沈月章和贺澹的恩怨,要从宣武帝在位时,她们一同做十七公主的伴读时说起。 起初只是宫中宴会,两人为了挣一只青瓷碗又哭又闹,宣武帝的意思是化干戈为玉帛,索性叫两个人都做了公主伴读,指望着这天长日久,能在日日相伴的情谊里长出些姐妹情深。 奈何两人许是天生气场不合,明明贺澹家中姊妹众多,她身为长女,本是宽宏不多计较的人,沈月章又大大咧咧,没心没肺,可但凡两人碰上,总是要为了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执不休。 今日公主赠你的珠钗上多了颗珍珠,明日公主送我的糕点样式更加精美,今日公主与你多说了句话,明日公主否了我的意见.... 天长日久,早已分不清谁欠谁的多,又是谁先招惹的谁,只是见了面就掐,连原因都不必找,过往十多年,随便扒一个出来,都是能叫两个人斗红了眼的程度。 两人不合在京城的闺秀圈子里是公开的事实,谁家办了宴会,也会着意分开这二人,哪成想,今日选秀,两人不仅避无可避的遇上了,还好死不死地安排在了同一间屋子里! 沈月章当然不想和贺澹同住一屋,她是特意等贺澹走了许久才和裴尚榆前去登记,奈何宫里的嬷嬷说,宫殿的安排出了纰漏,还未登记的秀女,住处安排由抽签决定。 最后沈月章不仅没能和裴尚榆同住一屋,还祸不单行地要和贺澹同住一个屋檐下! 这两个人住到一屋,想也知道不会安稳。 柳云得了消息,便叫人吩咐了授课的嬷嬷,明日上课的时候随便找个什么由头把这两个人支开。 可没想到,秀女入宫的当夜,就出了事。 夜半三更,万籁俱寂,寿康宫的脚步声吵醒了榻上的人。 瑞雪行色匆匆,“娘娘,下人来报,凤藻宫偏殿走水了。” 柳云猛地惊醒,“人没事吧?怎么会走水?” “人没事,走火原因...据暗卫来报,是沈小姐在做法捉鬼。” 本以为至少能安生一晚的柳云“......” 还真是信了她的鬼! ---------------------------- 凤藻宫的偏殿,地上好些碎掉的瓷片。 原本放在正中的八仙桌已经烧成了灰,门框倒没什么事,只是屋里的床褥帐子都只剩下了半截尸体,湿漉漉又黑黢黢地堆在地上。 那里原本是放八仙桌的地方,现在成了八仙桌的坟头,围着“坟头”一圈,站着四个人。 四个人都只着中衣,最边上的贺澹面色铁青,脚边落了一支被踩烂了的丹参。 她面色不善地瞪着沈月章。 沈月章的衣领和头发还在湿漉漉的滴水,见状不依不饶的瞪回去,一旁的裴尚榆接过宫女送来的外衫,给沈月章披上。 “夜里冷,小心着凉。” 裴尚榆挪了几步挡在两人中间,隔绝了那电光火石的视线,一抬头,又看向屋里的另一位秀女。 那位秀女是幽州来的,叫顾青栀,是这届秀女里年纪最小的。 如今,她那身雪白的中衣上染了大片的墨痕,手掌和脸颊也沾了不少,整个人狼狈不堪,只一双杏眼氤氲含泪,指尖丝帕轻绕,泫然欲泣。 她年纪小,胆子也小,见事情闹成了这样,整个人都抖得厉害。 裴尚榆正要安慰她两句,就听外头太监念道,太后驾到! 裴尚榆还没来得及动作,身后的贺澹已是三两步上前。 她挤开了裴尚榆,一把攥住沈月章同样湿漉漉的袖口,压低声道,“天干物燥,蜡烛勾倒了床幔,意外失火,明白了吗?” “意外?”沈月章轻嗤一声,她目光在四下的狼藉里扫视一圈,“换你你信?” 贺澹厉声,“信与不信,都得是这个缘故!” 贺澹看重自己的名声,沈月章偏偏还是混不吝的。 她没什么所谓的笑笑,“你是怕你偷偷带酒入宫的事被传出去吧?京城闺秀的榜样,上一届的美人榜榜首?” “我那是助眠的药酒!”贺澹气急,额上隐隐可见青筋,不过她很快就冷静下来。 裴尚榆和顾青栀已经出去接驾了,门开着,她们两个慢了几步往外走。 两人同时迈过门槛,天上上弦月清亮,地上乌泱泱跪了一群来看热闹的人。 先前还热闹非凡的院子,自太后驾到之后,便只听夜虫如泣,寂寂如无人一般。 那袭明黄缂丝凤袍自众人面前下了轿辇,赫赫皇威迫的人不敢抬头。 沈月章随着贺澹的动作一齐跪下。 贺澹稳了稳声音道,“今夜没有你要捉鬼的事,亦没有我带酒入宫的事,这场火就是意外,只要咬死了,谁也不会丢人现眼,听懂了吗?” 沈月章低着头,像是感觉不到太后此行满是怒气似的,同样压低了声音。 “没关系,我是擅长丢脸的。” 贺澹“......” 沈月章拿住了贺澹不想坏了自己的名声,语气里都是落井下石的跃跃欲试。 贺澹被她虱子多了不怕痒、欠钱多了不愁还的不要脸模样气得眉心狠狠一跳,又看她一脸暗示的神色。 贺澹深深吸了口气。 紧咬着牙关,贺澹一字一句的,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算我输你一次。” “唔...行吧!” 沈月章回得勉为其难,语气里的得意却遮不住,甚至连那华丽的衣袍已经到了跟前都没瞧见。 柳云在宫门口就见了她身上披着件明显不是她自己的青色外衫,又见她凑在贺澹身边,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便得意地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 柳云的脚步声更添了几分怒气,只是甫一进房间,便生生顿住。 面前的场景实在一言难尽,浓郁奇怪的墨味、隐约的檀香味、摔得变形的香炉、酷似中药的不明物,被扯烂的床幔。 “咔嚓”还有不知什么器具的碎片。 一地的鸡零狗碎,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找不见! 没见谁家着火,还能烧出这么丰富的残渣的! 门口的四人都听出了那脚步声蕴含的、极为含蓄的无语。 太后很快出来。 “来正殿回话!” 9、敢想敢干! 外面看热闹的人都散了,连同不住在此处的裴尚榆,都一并被宫女带回住处。 凤藻宫正殿,乌金的地砖亮得能照出人影,太后高坐主位,视线下垂,落在默立的那三道人影身上。 柳云的目光径直掠过那一脸跃跃欲试求点名的沈月章,又在那位满脸墨污、似乎下一瞬就要哭出来的顾青栀身上稍作停顿,最后,还是看向屋内唯一正常的贺澹。 “贺小姐,今日偏殿起火,你可知是什么缘由?” 贺澹环臂叠指,礼行的端正。 “回太后,是天干物燥,烛台不小心烧到了床幔。” 柳云目光一转,看向顾青栀,“顾小姐,可属实?” 顾青栀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属实属实!就是...就是意外。” “意外?”柳云的语气陡然一冷,“宫人回说,你们找人寻了香炉和檀香,可有此事?” 顾青栀到底年纪小,没怎么吓唬就支支吾吾,目光游移不定的看向沈月章她们。 有...还是没有啊? 贺澹得了保证,如今老生自在的眼观鼻鼻观心,沈月章上前半步,把这事儿应下了。 “回娘娘,是臣女找宫人要的。” 柳云略略靠进身后的椅背里,食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紫檀木的扶手。 “你要那些东西来做什么?” 沈月章一脸感慨,“臣女觉得自己此生有机会入宫参选,实在是祖上积德,于是夜不能寐,特意烧香祷告,感谢祖宗积福!” “烧香?” 你可真是会上贡啊! 柳云意有所指地瞧向窗外,“还饶上了凤藻宫?” 沈月章干笑两声,“意外意外。” 柳云冷哼一声,“还好只是意外,若是有意为之,这偌大皇宫,岂非都要被沈小姐烧去祭拜先祖了!” 太后拍案而起,一脸怒容。 “沈月章,宫中纵火,肆意妄为,着此刻起,送书房闭门思过,非诚心悔过不得外出!” 紧接着语气一缓,“贺小姐顾小姐无辜受累,瑞雪,重新安排两位住处,送两位回去休息。” ---------------- 沈月章被带回了书房。 书房自然不是皇帝的御书房,是宫里新建的一处,特意为了方便太后处理后宫事宜。 所以这里建的离寿康宫很近,沿着夹道走上半炷香不到的功夫,就到了书房的后窗。 如今,书房里灯火通明。 柳云坐在案后,一旁是一树十八台灯烛的树灯。 树灯最高的那盏比人还高,在柳云晦暗不明的脸上打下一片阴影,她那双眼睛更显得幽深不明了,灰扑扑又深不可测的。 “说罢,究竟怎么回事。” 柳云的语气听不出喜怒,沈月章闻言抿了抿唇。 “刚不是问过了嘛,就不小心起的火。” “不小心起的火能烧成这样?”柳云冷笑一声,抬头时,眼中蜡烛跳跃的倒影更彰显了她此刻的怒火,在这不算沉闷压抑的书房里,莫名添了几分诡谲。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 话音落,沈月章的犹豫和沉默无疑是火上浇油,柳云不由得扬高了音调。 “沈月章!” 这一声就连外头守门的宫女们都听了个清楚,她们纷纷屏住了呼吸不敢抬头。 被连名带姓叫了的沈月章心尖儿下意识一颤,她看向柳云快黑成锅底的脸,死活想不明白她这么执拗地想要搞清楚这件事是为什么。 说到底,又没出什么大事,不过烧了张桌子,几床褥子。 没人受伤,也不需要重修殿宇,这种事,糊弄过去不就完了吗? 要赔也可以直说啊,沈清玦又不是没钱! 她怎么说也是答应过贺澹帮她瞒下这件事的,可柳云眼下又着实气的不轻... “好了好了嘛!” 沈月章凝着眉,还有些不情不愿。 “是青栀,她初来乍到,晚上害怕的不敢睡觉,老是起来摆弄她的鞋子!” “什么鞋子?”柳云脸色稍霁,“说清楚!” 沈月章脸上不情不愿很快就被那脸兴致盎然取代,她凑到书案之前,手肘撑着桌面。 桌面宽敞,沈月章半个身子都压在书案上,自柳云的角度,能轻而易举从她沉在桌面的腰身,瞧见那之后的弧度和挺翘。 像是掸开灰尘的蝴蝶,柳云浓密的睫毛微颤,她稍稍后仰,沈月章却朝她招招手,等她附耳过来,才神秘兮兮的。 “青栀说她们幽州那边有个传说,晚上睡觉的时候鞋尖不能朝床,否则鬼怪就会顺着鞋尖的方向,找到床上!” 夜已深了,书房里并不明亮,这屋子里除了这张书案之外,两边都是高高大大的书架。 那台树灯的昏暗光亮只加剧了远处重重叠叠的阴影,简直是话本子里,绝佳的、藏匿鬼怪的角落。 沈月章说完这话,便直直看向柳云眼里。 这样的地方同样是讲鬼故事绝佳的场所,可她这位听众显然不够配合。 柳云的眼睛里没有恐惧和惊吓,她一贯清冷的眼睛就像是漂亮的宝石,宝石没有任何的杂质,也不会被任何杂质影响。 她只低垂着眼,略作思索后,带着几分笃定的问道,“所以你就打算用这法子捉鬼,好向顾青栀证明事上没有鬼神?” 沈月章有些失望地撇撇嘴,低头扣弄着书案的边缘,她没瞧见柳云吞咽的喉骨,也没听见她放松了的呼吸。 “我跟她说了她不信,那我就只好证明给她看了。” 柳云借着舔唇的动作,掩饰住了唇角的勾起,她仍旧冷哼一声,“宫里捉鬼,你还真是敢想敢干!” 沈月章托着下巴笑得灿烂,柳云也生生气笑了,“夸你呢?接着说,摆弄个鞋子怎么就起了火,还有那个香炉!” “本来只是摆弄鞋子,但是等了半个时辰都没什么反应。” 沈月章激动的一拍桌子,“我就想啊,祭祀不都得烧高香吗?说不定是鬼怪离凤藻宫太远,有高香烧着,它就能顺着味道过来了呢!” 柳云的眼皮垂下来,“你怎么没给它再上个贡品呢?” 来个祭拜一整套! “上了!”沈月章语气可惜,“但是等到后面太饿了,就给吃了。” 柳云“......” 那还真是低估了你的细心! 沈月章叹口气,“我们等到子时都过了,就说去睡觉,结果不知道谁把蜡烛带倒了,烧到了那边的床幔。” 这还真是不小心了,柳云又问,“不小心起的火,能把房子烧成那样?” “...一开始火势是不大。” “后来呢?” “后来青栀想去救火,就打碎了贺澹床边的一个坛子,贺澹下午的时候说是从家里带的腌菜。” “咸菜汁灭火?那位顾小姐比起你的才思敏捷,还真是不遑多让啊!” 说起别人,柳云的语气明显嘲讽更深,沈月章悠悠叹了口气,“结果坛子里都是酒,火势就一下子窜起来了。” 柳云:“...那丹参?” 沈月章点头,“药酒。” 柳云:“那顾青栀身上的墨汁。” 沈月章撇撇嘴,“顾青栀用砚台砸的酒坛。” 说罢她下意识去看书案上,柳云用的砚台。 见那砚台干干净净,沈月章点了点头,“你比贺澹强多了,她练完字都不知道收拾!” 柳云听得眉心隐隐抽痛,她抬手欲扶额,却觉手心有异,一看,是一片尚且湿润的茶叶,随着沈月章的动作,从发间掉下来。 “这又是什么?” 沈月章看了看,愤愤的,“贺澹不光不知道收拾,眼神还不好,拿着茶壶往火上浇,结果全浇我脸上了!” 她说着又去摸自己的发髻,又低着头凑到柳云面前,“还有吗?” 墨绿的茶叶,在如墨的长发间并不明显...至少不及她身上披着的那件青色外衫显眼。 柳云推开那个往自己跟前拱的脑袋,“她眼神不好,你眼神也未见得好多少,谁的衣裳都往自己身上套?” 衣裳从肩膀上往下滑,沈月章反手攥住,闻言不甚在意地,“哦,裴姐姐的。” 说罢,她又叮嘱道,“今晚的事我可都告诉你了,但我答应了贺澹,不把她带酒入宫的事说出去的,你可别说漏了!” 柳云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叠指在那光洁的额头敲了一记。 “明明就是你闯的祸,反而拿来要挟人家?她爹如今可是当朝左相,权势滔天,你这样要挟人家女儿,不怕她嫉恨报复你?” “什么叫我闯的祸!”沈月章更挺了挺身,“分明是她自己说,怕我们招来了鬼要害她,死活非要跟我们一起的!” “既然是你一个人扛了锅,那为何还怕她带酒入宫的事说出去?” “小本经营,诚信为先。” “她给你钱了?” “她说输我一次。” 柳云“......” 那还真是...好小的本! 柳云揉了揉眉心站起来,“不管怎么说,这几日你就先在这里呆着,等着三日后考完试,你就回家。” “我还叫翠珠来,你别再惹事了!” “还有...”柳云已然走到了门口,盯着那碍眼的青,侧头,“去换身衣裳!” “都要睡觉了换什么衣裳啊!”沈月章打了个哈欠,“明日再说吧。” 柳云一出房门,外头的宫女便立刻迎了上来伺候,沈月章抱着半扇门在屋内,柳云则背对着她,高声吩咐道。 “翠珠,沈小姐要抄十遍《道德经》静心反省,你留下盯着。” 说罢,余光淡淡瞥向身后,“抄不完,不许睡觉!” 10、渔阳 沈月章被关进了书房,东院好歹算是安生了三天。 而且在柳云的先见之明下,翠珠不得让沈月章触碰烛火、不得让沈月章烧香、不得让沈月章摆弄她和自己的鞋子... 于是书房这藏书无数的地方,同样侥幸地躲过一劫。 三天的风平浪静之后,大梁选秀的初试,也终于开始了! 秀女们齐聚凤藻宫正殿,一人一张书案,旁有屏风相隔,殿内数十名嬷嬷巡视。 秀女一入殿内,不得交头接耳、不得东张西望,直到殿外钟响三声,嬷嬷们依次发卷。 考试长达两个时辰,直到快晌午时,殿外又是三声钟响,便是提醒收卷了。 据柳云说,她考完试就能回家了! 不过她和裴尚榆多年未见,加上又是吃饭的点,不蹭白不蹭,沈月章便跟着裴尚榆回了她如今住着的长乐宫。 长乐宫住的人多,除了一开始便住在此处裴尚榆之外,还有上次走火之后,重新安排住处的顾青栀和贺澹。 不过顾青栀和裴尚榆同在正殿的左边耳房,贺澹和她的朋友在右边耳房。 吃饭的时候,七个人都坐在正殿,但一左一右两张桌,井水不犯河水。 没有人觉得不对劲,大家都清楚,皇后的最佳人选,只在贺澹和裴尚榆之间。 贺澹的父亲是一人之下的左相,朝中诸多要员经他提拔。 而裴尚榆的祖父虽已致仕,却被江南学子、朝中清流,奉为当今儒师第一人。 裴老太师在读书人心中的份量举重若轻,裴尚榆更是大家闺秀之典范! 因此不论家世还是品貌,这两个人都会成为对方最为棘手,也是唯一的对手。 这样的关系,注定了两人没什么多余的话可讲,每逢见面的时候,也都是这样的冷淡疏离。 不过沈月章这个人天生就不会看人眼色,更不讲什么食不言寝不语,她看着一旁一脸欲言又止的顾青栀,忍不住抓着她步摇上的流苏摆弄道,“怎么样啊青栀,现在晚上敢自己睡觉了吧!” 裴尚榆闻言,立马嗔她一眼,“青栀不过是年纪小,认床罢了,你这么大的人了,少笑话人家!” 那晚的事是以意外结论,这捉鬼的事自然不能再提,免得授人以柄。 顾青栀会意,她凑到沈月章耳边才低声开口,“多亏了沈姐姐!” 沈月章一脸受用,“现在知道这世上没有鬼了吧?” 顾青栀点点头,又凑过去小声地,“沈姐姐有时候看起来,比鬼危险多了!” “好哇你!”沈月章佯怒,掐住顾青栀两颊软肉揉捏,“三日不见,小青栀胆子越来越大了,说,是不是找了裴姐姐当你的靠山!” 她这打趣的话一出,这边桌上的气氛瞬间松了,顾青栀看沈月章没有怪她不讲义气的意思,不由得放心的笑出了两颗虎牙。 她撅撅嘴,像是在家中和父母撒娇似的,“找了沈姐姐当靠山,就什么都不怕了。” 裴尚榆摇头失笑,片刻后点评的一本正经,“你这是以恶制恶!” 有了隔壁桌的冷清做对比,这边尤显得其乐融融,不过也没乐上多久,太后宫里就派了人来,说是车马已经备好,请沈月章出宫。 这话一出,整个长乐宫都静了一瞬。 沈月章没心没肺,连这次选秀的流程和规矩都稀里糊涂,可在场之人,哪怕是年纪最小如顾青栀,也是清楚出宫意味着什么的。 要么是被剥夺了选秀的资格,要么是要当女官。 可女官在大家的眼里,最多也不过是和瑞雪那样,得脸的大宫女。 于是自然而然的,屋内大多数的人,便不约而同地认定,沈月章这是因为纵火的事,被剥夺了选秀的资格。 其中又以当事人之一的顾青栀最为难以接受。 “为什么呀?太后不是已经罚过沈姐姐了吗?凭什么还要赶她出宫?她这些天什么都没做啊!” 回话的宫女目光沉静,“顾小姐,奴婢只是听命办事。” 一向胆小的顾青栀难得冲在最前面,倒是裴尚榆思忖片刻,复又看向了贺澹。 两人的视线隔着很远相交,不约而同地,从对方眼睛里看到了同样的讯息。 渔阳! 渔阳是这次考试的题目,是皇帝钦定的题目。 选秀初试,不考女则女训,考了个地名固然奇怪,但也并不算十分艰难。 在座之人,谁会不知那句【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抛开杨玉环寿王妃的身份,帝与妃,让她们来论一论也在情理之中。 可...裴尚榆却是最后一个动笔的人。 她在犹豫。 渔阳,渔阳之役!汉时,匈奴不断扰边,是卫青经过渔阳一役之后,让大汉摆脱了被动局面,这一役后,更有了那句著名的【出身仕汉羽林郎,初随骠骑战渔阳。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 嫖姚校尉、少年战神——霍去病! 如今边关同受匈奴扰边之苦,如今陛下还特许此次可有女子为官,如今... 裴尚榆从未觉得,自己有朝一日会在两个字上看见自己的心跳。 若她是男子,若她是在科考场,她必然毫无犹豫地笃定她的君主有汉武帝之雄才大略,笃定她的君主求贤若渴,笃定自己可为他慨然赴死! 可是...她父亲是送她来做后宫嫔妃的。 后宫女子不需要慨然赴死,她们需要沉默地、乖顺的,站在君主的身后。 裴尚榆知道自己必然不是唯一一个想到这首诗的人,应该说,大多数的人都觉得前者更应和选秀的盛况,所以自然而然的抛弃了后者存在的可能性。 只是沈月章要出宫的事,让裴尚榆心中的杠杆,顿时生了偏折。 太后是不可能特意把她带进宫,训斥一通又撵出去的,这不合情理,更不合常规。 裴尚榆不自觉攥紧了手心,她目送着沈月章渐行渐远,心中砰砰地。 女官吗... -------------------------- 沈月章的午饭才蹭了一半,就被着急忙慌地叫回了寿康宫,回了寿康宫也没瞧见忙得见不到人影的太后,随便收拾收拾便上了车,出了宫。 而永定侯府外,得知了消息的老侯爷连同她那一脸控诉的倒霉弟弟,还有她们家的头一号卧龙已经在府门外等着了。 隔着老远,沈月章探出头,一脸红润的叫了声“爹!春蕊!” 老侯爷瞧见人还全须全尾,顿时松了口气,可随着马车渐近,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脱了靴子就朝沈月章砸过来。 沈月章猛地把头缩回去,又听老侯爷站在门口中气十足的。 “你这个小兔崽子,惹事都惹到宫里去了,烧了房子还敢说是祭拜先祖,先祖知道你这么孝顺,都能让你气活过来!你...” “爹,你说重点啊,凭什么姐烧房子,用我的零花钱还啊!” “小姐,您...” 车外的喧嚣越来越近,沈月章连忙叫住车夫。 “别停,快,直接去太师府!” 11、小兔崽子 太师府,寿禧堂。 正午的阳光微烫,霍老太师站在廊下,外罩着一件灰绿色直领大袖道袍,拿着一截枝叶逗弄架子上的白毛鹦鹉。 屋里,霍老夫人一边投喂,一边安慰沈月章。 “宫里有什么好的,大中午的把人送出来,连口饭都不舍得给吃。不选正好,咱们家可不差你一口饭吃!” 沈月章喝完霍老夫人递来的汤,碗筷一放,说:“陛下让我入朝做官。” “宫中女官呐?”霍老太师不以为意的,捻着自己的山羊胡笑道,“管膳食还是衣物?” 他回头,拿手里的树枝子指了指沈月章,“总归应该不是去监管宫殿!” 沈月章笑眯眯的,“陛下让我进户部,管要债。” 她从怀里掏出份名单,抖开之后,清了清嗓,煞有其事的念道,“乾元二十六年,新科状元,借银五万三千九百六十二两。” 霍老太师几步过来,要拿她的单子看,沈月章动作迅速地往怀里一藏,仰靠进一旁霍老夫人怀里。 “哎,外祖父,事关朝廷公事,可不方便外人看呢!还是说,您知道这位新科状元是谁?” 废话,这就是他自己! 霍老太师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外头檐下的白毛鹦鹉极为应景的。 “小兔崽子!小兔崽子!” 沈月章立马仰着头跟外祖母告状,“外祖母,我想吃干锅鹦鹉。” “去你的!”霍老太师大袖一挥,在沈月章一旁的位置坐下,“想要钱还要鸟,你怎么不上天见玉帝去呢!” 沈月章抓着外祖母的两只胳膊横在身前,“宫里没玉帝,只有皇帝,现在是皇帝让我来要账。” 沈月章耸耸鼻子,“外祖父,您不是自诩风雅,从来不欠人钱的吗?那这账怎么都欠了...” 她掰着指头算,身后的外祖母想也不想地,“欠了五十九年了” 沈月章纳罕的看了眼她外祖母,霍老太师已经气势汹汹的。 “你应下了?” “啊。”沈月章眨眨眼,回过神,“陛下说了,只要我能把这些欠朝廷的账都要回来,他就养我一辈子。” 霍老太师气得拔地而起,指着沈月章“你”了半晌,最后用力拍着桌案, “要账是什么好干的活儿吗?他们欠的谁啊,欠的是朝廷,是公家!这钱你你要回来,他们记恨你,要不回来,是办砸了差事!” “什么狗屁的女官,你这就是活靶子,你真当是宝贝呢,啊?还什么都不想就敢应下,谁给你的胆子?!” 霍老太师年逾八十,满头白发,闲来赏花逗鸟,一贯的仙风道骨,如今也被气得出了脏话,话说完他忽然反应过来。 “不对,这事儿不对!” 乾元年间,科考改革,大批的寻常百姓有机会进入官场,霍儒芳便是其中之一。 他们没有背景,没有财势,在京中难免困顿,故而向朝廷借钱是常事,到了后头,官员向朝廷借钱甚至算得上是清流的风尚。 后来,宣武年间多战乱,朝中的花销都用在了打仗上,这借钱的事才作罢。 不管怎么说,欠朝廷的人海了去了,法不责众,只要没人冒头,互相拖一拖,推一推,朝廷也没什么法子。 但,“女官的风声是一早就放出去了的...” 或许,这事儿不该从沈月章应下这件事开始算,也不该从皇帝见了她开始算。 “你给我老实交代,当初怎么会入宫的?” 沈月章真的老老实实,“我去榜下捉婿,然后捉到了太后。” 霍儒芳:“......” “太后说皇帝要见我,还说这事儿跟您有关,我就进宫了。” 太后... 霍儒芳神色更加复杂了,他肩膀一沉。 “她只让你进宫?” “不是。”沈月章道,“她还说,皇帝有事要交代我,让我应下就是了。还说这事办好了,我就自由了。” “自由?”霍儒芳冷笑一声,“你可自由了,你爹愁都要愁死了,等你要完这一圈的账,哪家还敢娶你?” 他看着沈月章,叹口气,还试图劝她,“小时候你爹多疼你,天天抱着你说,谁家小子敢骗走你,他就打断人家的腿!” 沈月章神色无辜,“可现在我爹恨不能打断我的腿,然后把我送人家家里。” 霍儒芳:“......” 倒也是事实。 霍儒芳说不听她,只气得胡子都翘起来,“我跟你说了这么多你不听,她说让你做的,你倒是听得干脆又彻底!” “是啊。”沈月章回道,“不是外祖父告诉我,要是有什么事想不通,就找个能想的通的人,然后让她去想,我照做就是了嘛?” “可是,”霍老夫人听了半晌,这才开口,“小核桃,你不是早些年同太后便闹翻了吗?” 闹翻了还这么听话? 让她入宫还能说是担心她外祖父,可怎么让她应下皇帝的事,她也应得这么干脆利索? 老夫人温热干燥的指尖蹭蹭沈月章的侧颊,“你跟外祖母说,你和太后...如今究竟是怎么个回事?” 12、王八吃秤砣 沈月章和柳云怎么回事? 沈月章从来只过眼下,未来和从前都懒怠去想,是故就算是本人也没个定论。 而瑞雪作为柳云入宫便跟着她的心腹,也同样看不明白。 对于太后娘娘入宫之前的事,她所知不多,只知道她曾是锦州指挥使,柳阶的女儿。 后来柳大人因渎职获罪问斩,太后五岁时便成了罪奴,后来押送京师发卖,就被卖到了永定候沈府,成了那位嫡出小姐的贴身丫鬟。 太后在永定候府十年,瑞雪不知这十年发生过什么,只知太后入宫的那一夜,曾有一人假扮太监入宫,同太后娘娘大吵一架之后,愤然离开。 后来随着太后的身份日益贵重,关于太后和那位沈小姐的流言蜚语,也有不少传进了她的耳朵。 人人都说,当初入宫选秀的本该是沈月章,只是柳云使了什么手段,才生生夺去了这青云直上的东风。 人人都说,沈月章为人嚣张跋扈,柳云在她身边为奴为婢时,两人便积了仇怨,如今太后身居高位,更是有意打压,沈月章这些年婚事不顺,便是太后背后授意的结果。 如今,沈月章被宣入宫,转眼却又被送出,更有人说,这是太后折辱她的手段,是要彻底绝了沈月章入宫的可能。 说不信是假的,甚至好些事,还是她亲自吩咐人去做的。 瑞雪也知道太后入宫是有意为之,但她在图谋什么,瑞雪并不清楚,不过这似乎已经坐实了柳云是用了手段,甚至是抢了沈小姐的前程入宫。 可这并不妨碍她对那位沈小姐的厌恶。 就算这入宫的机会是夺过来的又如何?太后娘娘这一路的艰辛她都是看在眼里,亲身经历的! 那位沈小姐愚蠢无知,入宫不过几日便惹出了一箩筐的麻烦,她那样的人,换了当年的境遇,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活得下去的! 没有自知之明,还仗着太后对她的愧疚这般肆意妄为,太后怎么会对这样愚蠢的人这诸多宽待?! 太后从来不是宽仁的人,瑞雪也没见过太后入宫之前的样子,她所见到的太后是小心、谨慎、严苛甚至狠辣的人。 身份卑微时,她是小心翼翼藏在袖子里的剑,是藏在锦衣华服之下的凶险! 如今她贵为后宫之主,是当今天子的嫡母,华服尽可退去,刀尖锐利无双,更加无所避讳! 也正是如此,沈小姐入宫这几日,太后身上的不同便看起来更加明显。 她明显的收敛了锋芒,明显的会有局促,明显的褪下了那层几乎焊在身上的冷厉。 只是在弥补吗?只是因为有所愧疚吗? 瑞雪想当然的、配合的、将沈小姐的一应住行安排妥当。 她远远儿瞧着沈府的马车出了宫,瑞雪这才回去复命。 太后没在寿康宫,而是在一片狼藉的书房,书房的窗户正对着西边,那是沈小姐离开的方向。 瑞雪看的出来太后不喜沈小姐和宫中旁人走的太近,但她不明白,太后明明把人叫了回来,明明就在这几步之外的书房,为何没去看上一眼,就急着把人送走。 她不明白,太后的耳目遍布后宫,为何不处理掉那些难听的流言蜚语,而是纵其发酵传播。 她不明白,太后既然是在弥补,何必又和沈小姐起那些无谓的争执?明明凤藻宫起火的事儿,她招来暗卫一问便知,可却生生要逼着沈小姐跟她说实话,甚至还把自己逼的生了火气。 娘娘她分明在意的根本不是真相,可不是真相还是什么? 瑞雪看面前那苍然冷寂的身影,忍不住开口道,“沈小姐离宫时心情颇佳,依奴婢看,沈小姐如今并不想入宫,娘娘可以放心了。” 瑞雪也认为这二人恩怨的根结在于当初入宫的事,她想当然的觉得,只要沈月章如今不想入宫了,两人之间的恩怨就会消散。 可话落,瑞雪立马察觉到了自己的失言。 她说完便要跪下,是柳云抬手,拦住了她的动作。 日头偏西,金灿灿的光芒,厚重地落在柳云低垂的眉睫。 她像是日晷,静默地流转着数不清的光阴,然后在某然一个瞬间,突兀地停下脚步,任由那些沧海桑田的重量急迫地推挤、挤压在单薄的肩背... 柳云的语气清冷,自嘲笑笑,带着叫人忽视不掉的凄然。 “你说的没错,她并不想入宫。” 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从来都不想! 那凄然很快散去,快的像是幻觉。 柳云几步行至桌案之前,面上的那几分外露的情绪便已收敛干净。 “你去问问皇帝什么时候过来,跟他说,北边有消息了。” -------------------------------- 这边,霍老夫人同样小心翼翼地,“你们这是和好了?” “谁跟她和好了!”沈月章跟个炮仗似的,一听这话,腾的坐起来。 她话说的坚决,“我当初可是发过誓的,我要是再跟她和好,我就是池子里的绿毛王八!” “你这孩子,净胡说!”霍老夫人嗔怪地瞪了她一眼,“没和好,那你怎么还这么听人家的话,让你答应你就答应,让你入宫你就入宫的!” 沈月章一脸困惑,“以前不就这样吗,你们之前让我听她的话的时候,也没跟我说为什么呀!” 霍老夫人气笑了,“以前你们同是沈府的人,自然想的都在一处,如今她是太后,你同她...嗨呀,你这孩子,什么时候这么认死理了?” 霍老太师原本兀自盘算着这事儿,闻言冷哼一声,“别搭理她,什么活理死理,她就根本不讲理,你越让她干什么,她就非跟你对着来,就是上辈子追来讨债的!” 霍老夫人白他一眼,气急败坏地,“你这么懂,也没见你哪次能劝动你这外孙女!” 霍老太师反驳:“你看看她是能听人劝的人吗?” 霍老夫人冷哼:“那怎么人家怎么说的她就听?” “还不是你惯的!”霍老太师叠掌相拍,又指着沈月章,“她为什么听人家的,你心里没数吗?这小东西最会看人下菜碟,又欺软怕硬!” “想当初你和沈老头,一个个给惯的,打舍不得打,骂舍不得骂,现在好了,说什么都不听了吧?呵,要换了别人,指不定叫她个名字就把她吓腿软了,别说顶嘴了!” 沈月章到嘴边的顶嘴,在听见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又默默咽了回去,这边没皮没脸,又自娱自乐的心想着,她外祖父还挺了解她! 霍老夫人也叹了口气,半是叹这丫头越来越难搞,半是叹柳云和这丫头如今居然闹成了这样! 柳云和沈月章都是她看着长大的。 柳云的父亲柳阶和沈月章她爹有同袍之谊,后来柳家出事,沈月章父亲便把柳云买回了沈家,说是丫头,实则在府中,是和沈月章一般无二的小姐待遇。 这两人,沈月章从小咋咋呼呼,做事又不经大脑,柳云那孩子稳重,是为数不多能管的住沈月章的人。 霍老夫人怜惜柳云身世,又念及着她同沈月章这自小一处长大的情谊,这十年来,一直把她当自己的亲外孙女看! 后来建德帝登基,接着大赦天下,那孩子脱了罪奴的身份,她还特意去了城外郊西的白马寺还愿,哪成想一纸选秀的圣旨,两人如今... 霍老太师大手一挥,“老夫不管你们这些小孩家家的把戏!” “当官不是什么好玩的事儿,你同我老实交代,把皇帝跟你说了什么,一字不落的说清楚!” 霍儒芳本来还以为要花些功夫才能叫这丫头老实交代,没成想,沈月章开口的很干脆。 她把自己当时回皇帝的废话一字不落的说了一遍,又把皇帝的话言简意赅的整合了一下,三言两语说完,霍老太师霍然起身。 “老夫早该知道,皇帝此举,果真是冲着老夫来的!” 沈月章“......” 她就喜欢她外祖父这浑身慷慨激昂的自信! 霍老太师满脸自信的,俯首看向沈月章,“皇帝说,匈奴扰边,所以要追欠款?” 沈月章点点头。 霍儒芳又问,“还跟你说,下个月月初,初试的成绩同殿试成绩一起公布,然后封官?” 沈月章接着点头。 “呵!”霍儒芳一脸笃定,追问,“下个月才封官,最早一个月追回这笔账,皇帝却跟你说,就算匈奴这个月打来也不怕了,你就没觉得不对劲?” 这能说明什么,国库还有多余的钱呗! 沈月章一脸似懂非懂的恍然,“您是说...宫里不留我吃饭,不是因为太穷?” 霍老太师被她气得拂袖,恨铁不成钢的,“这是在给你一个月的机会反悔啊!” “如今欠朝廷的人那么多,想要找一个切入口最难,而老夫如今身为太师,若是还了这钱,别人便少了一份托词,追欠款的人就能逐个击破。” 霍儒芳踱行几步,神态间已是一片自得。 “皇帝...呵!若是老夫不想让你去做那劳什子的女官,就要在你们初试成绩公示之前,把朝廷的钱还了。” “还了钱,你不用做女官,皇帝要再派谁去讨债,也好下手,他左右不会吃亏。” “若是这一个月你能说服老夫,那老夫这钱便是你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不管怎么算,这欠款皇帝是讨定了。” 霍老太师捻着胡子,抬头叹了口气,“看来这和匈奴的一战,皇帝是势在必得啊!” 可师出要有名,朝廷安稳惯了,轻易不会同意开战,只是不知,皇帝是否还有什么别的准备。 沈月章也渐渐了然,难怪柳云没让她瞒着她外祖父,合着这事儿她还得争取她外祖父的同意! 沈月章叹了口气,“明白了,那我努力。” 霍老太师:“???” “你努哪门子的力?” 沈月章一脸的一所应当,“努力说服外祖父你啊!” 霍儒芳生生被沈月章气笑了,半晌,他咬着后槽牙,“我看你现在就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我可跟你说清楚,当官不是什么好玩的事儿!” “谁玩了!”沈月章正色道,“干完这一票就有了一辈子的铁碗饭,这么好的事,干嘛不答应?” 霍儒芳不屑,“当官首先得揣度上意,你行吗你?” “怎么不行!”沈月章两只手的手心摊开在霍儒芳面前,“我揣度了,上意就想让您还钱,您什么时候还?” 霍儒芳手抚胸口,“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 沈月章笑出一排银牙,“外祖父,您稳重点!” “我可不是盗贼,我是女官,是大梁第一个女官!” 13、以死相报 当不当女官的问题最后归结到了什么时候还钱上,沈月章半点都不着急了。 这五万两可不是小数,依她外祖父的性子,不管霍家能不能马上拿出来这笔钱,他都只会拖到最后一天再上交。 而大梁的第一位准候补女官在宫里已经被关了三天,如今躲自己亲爹躲到了外祖父家也根本坐不住。 吃饱喝足,沈月章出府找乐子去了。 沈月章之前找乐子,身边除了春蕊和她的八大护卫,沈清玦也时常跟着,总是热热闹闹一大群人。 如今她嫌一个人玩的没趣冷清,又暂时回不了家,于是叫人把车驾到了城东永乐巷——她记得裴姐姐说了,阿桑是在这儿住着。 永乐巷不长不短,住着十来户人家,小百十号人,沈月章不知道她住哪一户,就叫车夫驾着车,她在车上,从巷头一路叫到了巷尾。 这一片还算是富户,家家养着鸡鸭鹅犬。 沈月章叫一声,招的人家家里的狗也趴在门根儿,龇牙咧嘴地跟着叫。 沈月章愣是听不出人家这是恐吓威胁,还乐呵呵地把自己带的糕饼掰下来丢过去。 “阿桑~嘬嘬嘬嘬。” . 巷尾的院子里,一位身着靛青色劲装的女子,手握一杆比人还高的红缨木仓,舞得虎虎生风。 一套木仓法下来,女子气息微喘,她擦了把额头上的汗,胳膊随意搭在树下的木桩子上休憩。 外头吵得厉害,整条巷子的狗都在叫,还有鸡鸭鹅,叽叽喳喳嘎嘎,其中极小声的伴着若有似无的人声... 那人声听着耳生,但阿桑隐约好像听见了自己的名字,她出门去看,只见一辆极为低调的马车,后面极为不低调的跟着整条巷子的鸡鸭鹅和狗。 马车里的人从车厢里探出一颗脑袋和半条胳膊,手里捏着一块所剩不多的糕点。 “阿桑!嘬嘬嘬嘬。” 糕饼丢进身后的热闹,又是一阵鸡飞狗跳的狂吠。 阿桑不是很希望这人是来找自己的,可她已经看见了裴府的标记,那这人的身份,便呼之欲出了。 “沈小姐?” 沈月章这才转过头。 阿桑看清了那张脸,更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沈月章的样貌和十年前相差不大,眼睛总是清澈又明亮,就像是太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湖面。 她眼睛很大,但眯着眼睛笑的时候总是弯成月牙,眼尾微微上挑,给人的感觉像是狐狸——那种很亲近人,徒长利爪,没什么攻击性又毛茸茸的狐狸。 她一眼认出了沈月章,不过沈月章却看着面前女子面带犹疑。 她的视线上下左右的把面前身姿挺拔的人打量了个遍,半信半疑的,“你是阿桑?” 沈月章算是认人很厉害的了,不然也不会隔着那么老远,只一个身影就能认出十年没见的裴尚榆。 但阿桑的变换实在是令人瞠目,当年裴家离开京城的时候,阿桑还只是瘦瘦小小、豆芽儿菜一样的小身板,一转眼... 她看着阿桑握着长.枪走到近前,这才从阿桑有些羞赧的神色里,看出点之前那个小丫头的影子。 阿桑朝她一抱拳,“沈小姐。” 看她如今半点没有当初弱弱小小,沈月章顿时笑开了,她把仅剩的糕点也丢出去,拍拍手上的残渣,“嗨,咱们没那么多礼数,我在宫里见着了裴姐姐,她说你不能入宫,自己在这住?” 沈月章扯着嗓子要盖过犬吠声,用力到脖子上的青筋都爆出来。 阿桑也往前半步,同样扯着嗓子,“是啊,沈府隔壁的宅子卖出去了,况且小姐入宫,也只有我一人住,用不着那么大的宅子!” “啊?用不着什么?” “宅子!” “哦哦哦!”沈月章依旧半点没听清,点头应和两句,“不说这些了,快上来,你也好久没来京城了,我带你出去好好玩玩!” . 马车在茶楼停下,沈月章帘子一挑,问迎上来的小二,“今日下午说书先生是谁?” 小二回说是陈先生,沈月章嘟囔了句“那还有点意思”,然后下车,带着阿桑上了二楼隔间。 阿桑是十多年前来过这里,那会儿跟着她们家小姐还有沈小姐那位柳姑娘,说书先生说了出聊斋,吓人的很! 她是在场四人之中唯一被吓到的那个,吓到甚至很长一段时间不敢自己去上夜,再之后沈小姐张罗着要来听书,她就没来过了。 如今一听沈小姐要带她来听书,阿桑想都没想就应下了! 今非昔比,她多少是要在沈月章面前找回自己的面子,况且... 阿桑看了眼窗外,此时已是未时三刻——大中午的,她可不怕! 两人在二楼正对说书先生的位置坐下了,小二送上了两壶茶和几碟子糕点。 听阿桑说她还没吃饭,沈月章还叫人去隔壁要了碗烩面。 “面还得等会儿,你先吃点糕点垫一垫。” 先生还没上场,堂下吵吵嚷嚷的,小二穿梭在客人之间添茶,沈月章没骨头似的歪在椅子里,看阿桑四处打量,她也想起来,“对了,你们永州的茶馆什么样的?我听说你们那都不怎么听书,都是唱的小曲小调?” 阿桑咬了半口糕点,闻言三两口吞了,这才乖乖地回道,“不知道,小姐从来不去这种地方。” 沈月章喟叹一声,“那还真是可惜了,老听人说永州的小调柔婉曲折,我在京城也就算了,没想到裴姐姐在永州也没法一饱耳福。” 阿桑接着咬那块糕点,一时之间没接话。 她不是沈月章这样自来熟的人,何况当初离京时,她又太小,对沈月章的记忆只停留在她在茶楼的人群之间,笑得明媚肆意的模样。 她知道自家小姐和沈月章这些年通信不断,可那是她们的情谊,她和沈月章,充其量就是个知道对方名姓和存在的陌生人。 而且如今听书,沈月章高坐二楼——倒不是说她在二楼就高不可及了,只是阿桑迟钝地近乎执拗,这些和记忆不符的行径,都让她对沈月章升不起什么熟稔。 阿桑跟不熟的沈月章出来,最主要的还是想知道小姐在宫中如何。 但她又不太好直接开口。 沈小姐这才入宫几天呐,就被赶了出来,选妃必然是无望了,她这会儿问她们家小姐,这不是往人伤口上撒盐吗? 何况沈小姐家在京城,却叫自己这个不熟的人陪她出来,那必然是心情不佳,又不想给熟人瞧见,她只希望,自己能陪着沈小姐,等她心情好些了,再问她们家小姐的事。 阿桑把自家小姐的行径往沈月章身上套,越看越觉得沈月章情绪不高,直到那位鬓发半白的老者坐到了案前。 醒木一拍,四下皆静,沈月章立马坐直了看向楼下,一脸兴致盎然地抓了把瓜子。 “上回书说到,那位江家公子为了退掉和盛府小姐的婚事,不惜寒冬腊月地跳了护城河,结果河水结冰,那位江公子没淹死,却险些把脑袋装晕。” “两家看着姻缘成了孽缘,只好作罢,于是这也就勾出了咱们今日要讲的这位赵家二郎!” “这位赵家二郎,祖上也是显赫过的,和盛家小姐也算...” 阿桑一开始还以为这是什么死而复生、孤鬼游魂、野狐神仙之类的鬼故事,听了会儿才觉出不对。 故事里的盛小姐,这行事作风、这人生际遇...怎么和沈小姐这么像? 她听小姐说过,沈小姐婚事不顺,相看过的几位公子最后都寻死觅活的,这才迟迟没有婚配,但具体的怎么寻死觅活,小姐没说,她也不太清楚。 但话说回来,不会有人这么兴致勃勃的听自己的流言蜚语...吧? 说书先生的技巧高超,一个故事让他讲的跌宕起伏,很快就到了故事的高.潮——盛小姐去青楼和那赵家二郎对峙。 阿桑藏不住心事,“沈小姐,这说的,该不会是...” “我呀!”沈月章注意力都在说书先生身上,甚至半个身子都快要探出去。 “陈先生讲的有意思,就是前三回来来回回的说,你要想知道后续。”她凑到阿桑跟前,“我有话本子,回头借你看呀!” 阿桑“......” 不是,自己的事为什么还要听别人讲啊?更何况还是这种退婚的事! 阿桑不能理解,“沈小姐听他们这样说不生气吗?”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这样岂非坏了小姐名声!” 女子的名声何其重要! 阿桑气愤不已,“砰”的一声踢翻了身后的凳子,抓起桌上的筷子就要出去,“我替沈小姐料理了这些嘴碎的人!” “别冲动别冲动!”沈月章连手里的瓜子都顾不上,连忙拉住阿桑,“我这名声早就坏了,不差这一个两个话本子!” 阿桑脸上闪过一刹的思索,她顿了顿,继而下定了决心,“沈小姐同我们小姐情同姐妹,阿桑必然以死相报!” 她抱了抱拳,眸中闪过冷厉的杀气,“今后阿桑在京,但凡有人胆敢非议小姐,阿桑必然好好教训他们,今日,便由今日这老头始!” 沈月章倒吸一口冷气,眸色缩成很小一点。 “那你...这是要屠城啊!” 14、碰瓷儿啊? 屠城? 阿桑的脸上闪过一瞬错愕的茫然。 “这么多人...” 阿桑喃喃的,不过很快,她眸子闪过坚定,阿桑丢下细小的,被折断了的筷子。 “那我去换我的长.枪来!” 沈月章“......” “不是,你等会儿!” 沈月章急忙拽着人的衣衫把人拽回来,“哎呀你这人,小时候看你那么稳重,怎么长大的这么风风火火的!” 她用力按着阿桑的肩膀让她坐回去,可阿桑挺拔的像松,任凭沈月章用了吃奶的力气,也不见她身形动了分毫。 阿桑站的挺直:“阿桑自幼深受小姐大恩,而小姐与沈小姐情同姐妹,阿桑...唔。” 一块绿豆糕塞进嘴里,好歹是堵住了阿桑的示忠。 沈月章难得也有被别人弄的哭笑不得的时候,她粗暴地堵了阿桑的嘴,敷衍的点头,“是是是,你忠心你们家小姐,但我呢,和她是朋友,和你也是朋友,你和裴姐姐有恩情是你们之间的事,咱们之间没恩情,不需要你以死相报哈!” 阿桑闻言,却是目光清亮,她很快又道,“我同小姐一体,沈小姐又是小姐至交,阿桑相信沈小姐!” 沈月章“???” 沈月章:“相信什么?” 阿桑抿了抿唇,似乎有些不大好意思,“阿桑是罪奴出身,若不是小姐,阿桑连个粗使丫头都做不上。” 这一点,沈月章还是知道的。 说起来,阿桑和柳云入宫前的身世很像。 宣武四十一年,柳阶渎职问斩,柳云没为罪奴。 宣武四十五年,陈斌以谋逆罪论处,阿桑沦为罪奴。 宣武四十三年,柳云入沈府。 宣武四十六年,阿桑成了裴府家奴。 不同的是,阿桑的父亲犯的是谋逆大罪,属十大不赦,所以不管建德帝登基还是荣兴帝登基,就算大赦天下,她也不在赦免之列。 而且阿桑父亲和裴大人也没什么同袍之谊,她从前是陈家那个看主母眼色的小庶女,后来是看主家眼色的小罪奴。 当年阿桑病弱入府,要不是裴尚榆看她年幼,一直带在身边,她或许早就被那些捧高踩低的下人欺负死了。 沈月章能明白她对裴姐姐的感激和情谊,但阿桑的话还是让沈月章一头雾水。 她有些好笑的问道,“那你相信我什么?” 阿桑默了默,忽然抱拳,单膝跪地。 “阿桑没法跟小姐入宫,帮不了小姐,只这一条命,如今对小姐也无甚用处。” 她抬头看向沈月章,目光灼灼,“若是这条命能帮上沈小姐的忙,阿桑愿肝脑涂地,只望沈小姐日后,能为我家小姐行个方便。” 啊~ 沈月章恍然。 “恩情转移?”沈月章沉吟片刻,“那你这是碰瓷儿啊!” 碰瓷太难听,阿桑想否认,可脑子转了一圈,又觉得沈月章这说法没什么错处。 好在她没在沈月章脸上看出恼意,于是语气又带了几分期盼的,“沈小姐若是同意,阿桑今后便以沈小姐马首是瞻!” “别别别!”沈月章忙摆摆手,“你也瞧见了,我在京中就是个纨绔,名声坏到没边儿。你说你入不了宫,可我这边入宫也没什么大指望,咱俩半斤八两,你找我可就亏大发了!” 阿桑轻叹了一声,神色似有懊恼,“可在京中,阿桑只识得沈小姐。” 看的出来。 但凡阿桑还认识别人,也不会选上她碰瓷。 沈月章把阿桑从地上拉起来,给她倒了杯茶。 “说实话,我觉得你比我还强些,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入宫就闯祸,回家就惹人生气,说白了就是一废物,可你好歹还有一身武功啊!” 沈月章极有自知之明的劝解道,“照我说,咱们这种不靠脑子吃饭的人,最重要的就是听话,听话就会少惹祸,少惹祸就是帮忙!” “你说你要以命相酬,好给你家小姐找个靠谱的帮手,可这事儿,你和你家小姐说过吗?” “...不曾。”阿桑果然期期艾艾,“可若是说了,小姐必然不会同意的!” “这就是了嘛!”沈月章拍了拍阿桑的手臂,衣服上的瓜子皮随着动作掉下去,“你家小姐不同意肯定是另有打算,你这样自作主张,说不定还会打乱你家小姐的计划,那不是帮了倒忙吗?” 堂下早换了位说书先生,也不知说了什么,满堂喝了一声。 沈月章像是被那热闹的动静感染了,屈膝踩在椅子的横栏上,撑着手肘,“你若是相信你家小姐不会害你,相信你家小姐心中早有成算,相信你家小姐的...” 沈月章一噎,眨眨眼回想了半晌,才一拍膝盖,“不管怎么说吧,你要是相信你家小姐,就把你的计划跟她说清楚,她要是同意,你再去做,她若是不同意,你就该干嘛干嘛,别老想着以命相酬!” 看阿桑神色已然动摇,沈月章拍拍她肩膀,“总之,当初对你好的可是你家小姐,日后她要是知道,你不声不响地,已经唯别人马首是瞻,你家小姐才是真的要呕死了!” “真那样的话,帮不帮得上忙另说,这情分必然是断送了!” 阿桑垂头不语,沈月章没再开口,磕着瓜子等她自己想清楚。 沈月章的目光又挪到底下说书的人身上,但那人讲的没什么意思,沈月章听了没两句,思绪就飞走了。 她想到了柳云。 这是难免的事,阿桑和柳云的身世像,看见她,就不免要想到柳云。 阿桑今年十七,裴尚榆入宫,她想得是拿自己的命给裴尚榆换一个好的助力。 柳云也是十七岁那年入宫的。 但两人比起来,柳云可比阿桑会算账得多! 彼时锦州总督杨率,雄踞一方,居功自傲,宫里便放出消息,皇帝有意娶一位武将之女制衡打压。 等先帝选秀的圣旨下来之后,霍沈两家都愁的不轻。 以沈月章的性子,入宫受束缚还是轻的,只怕是连小命都难保全! 后来柳云自请入宫,在霍老夫人,或者说在当时的所有人看来,这事儿成了,不管是对沈月章,还是对沈家、对皇帝,这都是两全其美的事情。 柳云一则可以获得两家的襄助,二则,她也是拿自己的前途和未来,来换一个替父亲查明当年真相的机会、一个报仇雪恨的机会! 没有人不满意这个结果...除了沈月章! 沈月章自己不想入宫,更不想柳云入宫! 在她看来,宫里是个吃人的地方。 它吃掉了十七。 但十七本就是皇族中人,血脉亲情、恩宠荣辱、利欲熏心躲避不得。 可柳云本可以躲开这些! 沈月章不能明白,不能理解,不能原谅! 她只知道自己白日里才见过玉芙宫的物是人非,夜里就被告知柳云要替她入宫选秀! 她只知道建德帝常年病弱,且和她父亲年岁相近。 她只知道无所出的妃子后半生要去守着皇陵孤苦一生。 她不同意,于是大闹了一场... “沈小姐?” 阿桑的声音让沈月章回过神。 她眨眨眼,“怎么?” 阿桑面露踌躇,“不知沈小姐可有什么法子,能往宫里送去消息?” “我想...问一问小姐的安排。” “哎!”沈月章笑容绽开,顿如七月骄阳,明媚灿烂,驱散阴霾。 “这就对了嘛!” 沈月章满口应下,可阿桑却像是没了主心骨。 自打入京以来,想法子为她的小姐做最后一点事情是她唯一的指望,可如今,这件事也被沈小姐否了。 她一脸惴惴地,“那我现在?” 沈月章掸掸衣衫,施施然起身,“动脑子的事儿就交给她们那些聪明的,京城繁华,不玩一趟岂不是可惜了?走,我先带你乐乐去!” -------------------- 宫里,寿康宫。 皇帝从御书房同朝臣们议完事,已是天色沉沉。 晚鸦归巢,清寒阵阵,年轻的帝王在寿康宫正殿用过晚膳,屋里的下人也尽数屏退。 两人直入正题,商议起北境将士的部署安排。 大梁建国至今,唯二难缠的敌人,一个是北边的匈奴,一个则是南边的楚国。 不过于如今的大梁而言,比起南楚,锦州的杨率靠着抵御南楚逐渐做大,在当地根深蒂固多年,横行霸道,陷害忠良,早已是比南楚更加大的毒疮! 皇帝是迟早要剜了毒疮的,不过在时机成熟之前,北边的匈奴打完就跑,侵扰大梁边境百姓多年,更是眼前之重! 简而言之,皇帝这新官上任的第二把火,便是冲着军权去的! 他要除掉杨率这个横行霸道多年的“土皇帝”,亦要除掉匈奴这个恼火的外患! 匈奴这一仗是势在必行,他要稳定后方,要借此立威,更要借此选出一拨良将! 良将名单里,柳云的弟弟柳炽便在其中。 如今北边的消息,便是柳炽快马加鞭,送回京中的。 两人就北边的敌情商议许久,心照不宣地定下主将之后,皇帝这才轻出了口气,看着外面已经近圆的明月,叹息一声,道,“眼看又要到月圆之夜了,你这身子...” “无碍。”柳云垂下眼睫,不语多说,李建云却还是说道,“如今宫里秀女众多,难免叫人钻了空子,又或是有人按耐不住,依朕的意思,你不若出宫几日。” “宝华寺的圆慧大师精通医术,对外便说是父皇的冥诞将至,你出宫祈福,也算说得过去。” 柳云的呼吸声很轻,不知是不是李建云的错觉,他总觉得那张脸纵使映着橘色烛光,可还是苍白到透明。 他眉宇间不由得染了几分薄怒,可瞧着那双没什么情绪的眸子望过来,他心中的气愤又闷了回去。 柳云不甚在意地轻笑了一声,“身边人至少还是可信的,只要守住寿康宫,也不怕外面那些人有什么别的心思。” “何况正是选秀女的时候,宫里怎么能没个主事的人?” 李建云沉默半晌。 “若让她知道,又要同你生气了,当初,她本就是...” 他没说是谁,柳云却顿时眉心微动,之前恍若老僧坐定的寂寂死气活了几分,神色之间多了些异样的鲜活。 “她不会知道的。” 柳云立马截断了李建云的话,像是在同他争辩,又像是在说服自己,“等她做了女官,要完了这笔账,不论日后是否成亲,她至少都能顾好自己。” 李建云微微侧目看向她。 他没说做了女官,沈月章日后根本就嫁不出去。 他也没说柳云的自欺欺人和欲盖弥彰。 他们三个一起长大,沈月章就不必多说了,他自认,自己是这世上,最了解柳云性子的人! 他明白柳云的无可奈何,明白柳云的理智和放手,更明白柳云的病态和占有。 她的理智让她明白,沈月章不可能入宫,她的理智告诉她,放手是最好的选择... 可人从来不是理智的。 李建云喉结微动,“你...甘心?” 柳云垂眸不答。 她也没什么好答的,是她自己,一步一步,走到了沈月章最厌恶的地方。 李建云舔了舔唇,眉宇间多了几分火气地撇过头去,语气极为不好的,“从小到大,她最是听你的!哪怕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豁出名声婚事做女官这样的事,你让她做,她便也乖乖听了,若是你愿意...” “并非是我让她做她便做。”柳云薄唇轻起,目光淡淡,“是她知道新帝登基,头两年不容易,你既寻到了她,她便帮你,你我于她,都是一样的。” 李建云指尖蜷缩,半晌,肩膀一松,又是一叹。 两人静坐良久,只听烛火簌簌,半晌,瑞雪敲门,是宫外派去跟着沈月章的暗卫送来了消息。 柳云没避讳着李建云,拆开了密信查看。 永乐巷接人? 接的想必就是裴家那个侍女了。 之后,茶楼听书,安仁街闲逛,千金坊遇钦天监监正之子段良... 柳云一字一句地看过,像是过去的每一天一样,视线缱绻的看着那生硬的字迹。 可忽而,柳云视线一冷,攥着纸张的指尖蓦的收紧。 李建云立刻察觉到了柳云的异样,他接过柳云手里的信件,粗略一扫,只见信件的最后一列赫然写着三个大字——万花楼! 万春楼之后还有一列小字,像是注释——为万花楼九娘一掷千金,抵足夜谈,至今未归。 李建云飞快地瞥了眼柳云的乌云盖日的脸色,唇角抿的很紧,才没露出那几分隐忍笑意。 他用力皱着眉头,“闺阁女子,深夜去这种地方,简直是...不成体统。” 他轻咳两声,义正言辞的,“朕觉得,这样的事还是该宫中做出表率,管上一管,太后以为呢?” 15、六尺半的男儿! 每逢三月、六月、九月、十二月的十五,万花楼中会有一场赏花宴。 赏花宴上,浮光声动,脂艳飘香,楼里花娘各展其才,花魁压轴表演!在万花楼最鼎盛的那些年,前去观宴的亦不乏皇宫贵族。 让赏花宴如此声势浩大的原因,自然不只是因为三月一次的表演,还在于这选花魁的方式,是由客人票选! 票价十两一张,最后票数多者夺魁,为了捧自己中意的花娘夺魁,王公贵族,为此大打出手的也不在少数! 不过这些争执也只让万花楼的花娘出尽了风头,后来是先帝性勤俭,厌恶这股奢靡之风,派人查封了不少次,万花楼才收敛了些。 沈月章本来没打算去万花楼,今日才初八,正是选花魁最激烈的时候,她去了少不得要花钱。 钱对沈月章来说只是数字,她对钱没什么概念,主要吧,是怕沈清玦会破产。 所以她是打算十五那天,白看一场热闹的,只是没想到在千金坊看见了段良。 千金坊是京城最大的赌坊。 而段良,据沈月章自己说,段良是这偌大京城...不,是这偌大梁国,最恨沈月章的人。 阿桑看着对面那位公子恨不能吃了沈月章的模样,再看沈月章不似作伪的神色。 她暗自思忖片刻,诚心诚意问道,“沈小姐,你这些年在京城,是在做什么缺德又很招人恨的营生吗?” 京城很大,人口很多,今天不过是闲逛,结果遇见的人不是在编排沈月章的闲话就是和她有仇。 阿桑总有种沈月章的仇家遍地的错觉。 或许...也不是错觉。 沈月章揉揉眉心,“这说来,可就话长了。” 她叹了口气,难得没有表现的无所谓和强硬,甚至有些怜悯的看向对面的人,“简而言之,几年前我在赌坊赢过段良一次。” “赢一次就嫉恨上了?”阿桑不懂,“那这段公子的气量也太小了吧!” 段良看那两个人旁若无人的,当着自己的面说自己小气,脖子都气得涨红。 他一把拨开身边手下的搀扶,几步上前,指着沈月章的鼻子骂道,“我小气?你好意思说我小气!” 段良猛地咳嗽起来,那些跟着他的段府下人忙扶着他往后撤。 “算了算了公子,都过去了,想开点!” “是啊,破财消灾,破财消灾!” “公子,千金散去还复来呀!” 这边,沈月章同样拦着就要动手的阿桑,“别别别,他身子不好,你伤了他咱们还得赔钱!” 阿桑握着手里的凳子不肯松手,她目光凌厉地看向段良,“沈小姐,黄白之物终归是身外之物,赔便赔了,他堂堂七...六尺半的男儿,心胸狭隘至此,沈小姐何必这般委曲求全?!” 赌坊里人声鼎沸,大家并没有因为这一处的争执就多分两眼过来,但吵嚷的人声只显得段良一瞬的静默更加沉默。 段良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一把推开身边的下人,瞪着沈月章,满脸不可置信的,“你还骂我矮?!” 段良都破了音,沈月章只觉一阵头疼。 她压低了声音,“阿桑,他爹是钦天监监正。” 钦天监? 阿桑同样低声询问,“沈小姐觉得,碰瓷他不可行吗?” 沈月章悲痛摇头,“不行呀!钦天监除了监测天象,还要占卜吉凶、起爻算卦,他当初打着他爹的名号来赌场,连掐带算的,结果被我给赢了,他爹都差点受到牵连!” 阿桑手里的凳子松了松,面带怅然,“那还是算了,别再把小姐牵连进去。” 沈月章赞同的点头,随即又带着几分自得的,“但自打我赢了段良,他爹可是朝中最喜欢我的了,他虽然差点被自己儿子受到牵连,还让段良把自家大半条街的商铺都赔了出去,但段大人说,我也算帮他消了段良好赌的性子!” “不过,”沈月章回头瞥了段良一眼,“只是不知,段良怎么又犯病了?” 沈月章抿了抿唇,看着段良的目光逐渐坚定——看在段大人对她的照顾上,沈月章还是觉得自己对段良有一种身为良师益友的责任! 而她这个良师益友现在就要帮误入歧途的少年回归正道! 再然后,沈月章和段良就出现在了万花楼——两个人又打了个赌,赌约是这次的花魁花落谁家。 两人各挑了百花榜上有潜力的一人,沈月章若是输了,就把之前赢来的大半条街的商铺如数奉还,段良若是赢了,就把剩下小半条街的商铺输给沈月章! 赌约成了,段良便离开了,他不好美色,更不好热闹,于是好美色又好热闹的沈月章,就和阿桑不逛白不逛的在万花楼逛到了深夜。 逛花楼嘛!总是要喝点酒的,喝了酒嘛,总是要醉的,一醉,就总是要冲动的! 一个冲动,沈月章为台上正表演的花娘花了点数字。 数字令人咋舌,令弟弟崩溃,但令沈月章得到了和美人共度良宵的机会。 机会来时,沈月章已经醉得思绪飘飘荡荡。 她脚下跌跌撞撞,只隐约记得,这美人下了台,全然不似方才舞动腰肢的柔软温顺。 “砰!” 屋里画着仕女图的四扇屏风应声倒地,屏风后的小桌上,茶壶器盏碎了一地,发出沉闷又断断续续的声响。 阿桑起身朝门口走去,却斜斜地走向了窗子,然后挂在窗子上,吐了个昏天黑地。 沈月章迟钝的笑起来,然后被那“花娘”凉飕飕的一眼吓得打了个寒颤。 回忆戛然而止,那一眼却叫沈月章在梦里也吓得一激灵。 “咚!” 忽然抽了一下的左脚撞在墙上,沈月章吃痛地睁开眼。 意识还没完全清醒,沈月章先闻到了鼻尖萦绕的那股檀香,她按着重胀的脑袋坐起来,四下打量, 屋子不大,摆设也简洁清雅,那边的桌椅看的出来是有些年头的物件儿,陈旧,但很干净。 佛龛里放着一尊观音像,檀香的味道就是从观音像前的香炉里散出来的。 沈月章的脑子像浆糊,不想动也懒得动,直到听见隔壁乒乒乓乓的声响,沈月章才强撑着身上的不适,出门去看热闹。 门刚打开,沈月章就和隔壁出来的阿桑对了个正着。 “早啊~” 沈月章声音哑的厉害,阿桑面上一闪而过庆幸,继而瞧着那古朴温暖的庭院,面露哀伤。 “沈小姐,我们是不是在西天?” 沈月章“???” “常听人说,有人喝酒喝死,我还不信,如今...” “如今你是越想越美了!”沈月章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人家唐僧可是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才到了西天,你喝个酒就想上去?” 阿桑:“???” 沈月章重重拍了下阿桑的肩膀:“你好歹也翻个筋斗啊!” 16、太后娘娘晕倒了! 沈月章和阿桑的相处,主打的就是一个相见恨晚、倾盖如故、互相信任、过分坦诚。 对沈月章的话不疑有他的阿桑一个筋斗翻上了墙,然后蹲在墙头,瞧向隔壁院子,眼睛顿时亮的像是瞧见了猎物的饿狼。 她回头看着沈月章,用力的点了点头。 阿·悟空·桑:快来!这个人看起来很好碰的样子! 沈月章的哈欠打到一半。 恩?你还真能看见如来佛祖? 沈月章悄声踱过去。 那围墙比段大公子还高了多半尺,沈月章费力踮起脚才堪堪瞧得见对面树底下的石桌和石凳。 没瞧见人啊? 沈月章看向阿桑,挑了挑眉,阿桑冲着北边屋子的位置一扬下巴。 那边窗子里呢! 行吧! 沈月章把裙子搂起来,潦草地绑在腰间,然后胳膊攀上墙头,脚尖蹭着凹凸不平的墙面。 沈月章扣着墙头的手极为用力,手背上绷起浅浅的筋骨,并不夸张,但很纤长,藏在白到近乎透明的皮肉之下,流畅地汇入手腕。 无可否认地,那只手很好看。 尤其是那浅浅的筋骨,有一种徒劳无功、又白费功夫的好看。 沈月章确实白费功夫,忙活了半天,半点没爬上去不说,松松散散的裙子还散了下来——她看起来就像是刚刚满月的小猫儿,和自己的四肢都还不熟,跌跌撞撞地学着用它们走路。 阿桑是第一次切实的体会到,沈月章的那句“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是半点没有自谦的、坦诚的实话。 坦诚的沈月章很快放弃了自己的挣扎,她朝阿桑伸出手。 拉我一把,让我康康对面是何方神圣! 阿桑没接。 那只手不用力的时候,看起来更像是幼猫柔软脆弱的爪子,好像一不小心就会给她折断似的! 阿桑打量了一眼,然后毫不犹豫地拉过沈月章腰背处的衣料,把人捞到了墙头。 沈月章只觉腰间一紧,随后一阵失重,她短促的惊叫一声,又连忙闭紧了嘴,等缓过神来,已经头朝下地半挂在墙上。 宿醉加上倒悬着,沈月章眼前就是一黑,还不等她反应过来,就听阿桑压低声音,道,“沈小姐,你看她适不适合碰一碰?” 打马吊呢?动不动就碰! 沈月章挣扎了几次没能起来,索性自暴自弃的等到眼前的黑暗逐渐散去。 等待期间,她听见远处有悉悉索索的声响,然后一截鸦青色的裙摆自视线的最远处徐徐过来。 裙摆越来越近,渐渐露出上面的展翅九凤。 金线红丝,珠冠彩翼,在晨起的朝阳下灿灿生辉,又随着衣衫的波动,栩栩如生一般。 凤凰越来越近,渐渐露出靛蓝色衣领处的暗金色万字回纹。 在往上,便是柳云迎着金灿灿阳光的面孔。 炽热的光芒给她的脸上镀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叫她原本清冷疏离的五官也添了几分灼热的滚烫。 那双琥珀色的眸子仍旧清淡,她眼眸半睁着瞧了眼阿桑,带着股例行公事一般的冷静和打量。 之后,柳云的视线又很快挪回沈月章身上。 不知是不是这角度正对身后太阳的缘故,那双琥珀一样的眼睛更浅淡了几分,她看起来似乎心情很好,不过视线对上沈月章时,又下意识的皱紧了眉。 她抿紧了唇,半晌才沉沉出了口气,语气不善,带着讥讽,“万花楼为搏美人一笑,一掷千金,沈小姐当真是潇洒!难怪当日急着出宫,这美人歌舞,自是比烧个死气沉沉的宫殿有趣儿多了,是吧?” 沈月章这姿势实在难受,碍于先前还有几分被抓包的心虚,这才没有发作。 如今柳云轻飘飘两句讥讽,沈月章瞬间就被夹枪带棍的话撺出了火气。 是,宫殿她是真烧了,柳云骂也就骂了,罚也就罚了,她认! 毕竟是在宫里,毕竟是她找了事儿,毕竟自己有错在先。 可她去万花楼喝个酒,花钱也不是花的她太后的私库,碍着她太后娘娘什么事儿了? 沈月章梗着脖子,“太后娘娘哪里的话,昨儿个可是,可是寿康宫的宫女,着急忙慌,催着我离宫的!” 压着腹部,沈月章气短,说得话也断断续续的,可一字一句依旧扎心的很。 “何况,就算我去逛花楼有什么不妥,之后自然有我父亲和我外祖父、外祖母教导,太后娘娘统管后宫,金尊玉贵,臣女鄙薄,这种事哪敢劳烦太后纡尊降贵?” 柳云被她气得头额胀痛,但她不欲在外人同她面前争执,强自按耐着脾气。 “你先下来。” “就不!” 沈月章从来都是人强她便弱,人弱她就得寸进尺! 如今柳云姿态放低,语气放缓,沈月章愈发觉得自己得了理。 她腾出一只手伸向后头,“阿桑,拉我上去!” 阿桑依旧犹犹豫豫地抓住了沈月章的后腰处衣衫,这动作叫沈月章瞬间安心下来。 阿桑抓着,她不怕自己会掉下去了,于是挣扎的更加剧烈,柳云上前半步,一把攥住了沈月章晃动不停的肩膀。 柳云沉着脸呵斥,“沈月章,佛门清净,这里可不是你胡闹的地方!” “佛门清净?你还把自己当法海啊!” 沈月章没多余的手拂开柳云的禁锢,只把左半边的肩膀几乎要转出花来,“有本事,你也把我,把我压雷峰塔底下啊!” 柳云闭目,按着额角长出口气,“我说了,让你少看话本子!” “我看了,怎么了!”沈月章气愤到几乎破音,“我看个话本子你也要管,你...” “你是看看就算吗?”柳云忍无可忍地,“哪次看完了你不是照着话本子里演?你自己演也就算了,还抓着身边人陪你演!” 柳云冷笑一声,半点没打算给她留面子,“今日是武松打虎,明日是法海捉妖,十岁那年你扮聊斋装鬼,大半夜从池子里爬出来吓着了府上多少人?你管这叫爱好?有你这么不顾别人死活的爱好?” 沈月章“......” 沈月章拳头都攥紧了,一阵无能狂怒的锤墙,“我那是不小心掉下去的!” 柳云薄唇轻掀,“呵,你明明是看了西游记之后,要亲自下水找龙宫。” 沈月章:“%¥&%&%!” 沈月章的挣扎停了,柳云心知这妖还没作完,必然憋着爆发,仍旧半点不放松地盯着她。 可阿桑不知道她的脾气,见状便稍稍分神,她正想着自己碰瓷太后的可能,忽然被沈月章的一脚踹到。 阿桑到底是习武之人,反应迅速地从墙头跳下去。 她落得轻巧,几乎刚落地,就听身后一阵重物落地的声响,连带着两声闷哼。 这动静立马招来了院子外头守着的宫女们,乌泱泱一群人很快把两人围起来。 阿桑被挤在外面,不知是谁,声音尖利的喊了一声,“不好了,太后娘娘晕倒了!” 17、煮的很好,但别煮了 “阿弥陀佛!” 宝华寺寮房,圆慧大师号脉的手收回合十,一贯悲悯的脸上闪过几分痛惜和无奈。 床上,柳云面色苍白地靠在床头。 如今早已是着轻衫的时令,她身上却捂了两床冬令厚被,尽管如此,柳云棉被之下的身体仍旧冰寒如冰。 她极力克制,但仍旧能看出身体细微的颤抖,屋内的气氛压抑至极,瑞雪屏息垂首,不自觉攥紧了手心。 “大师,不妨直说。” 柳云眼睛半阖着看向面前的方丈,仿佛这屋子里的光亮都猬集在那方寸的瞳仁里。 大抵是对自己的身子早有最差的预料,她的语气虽然带着股不合年纪的朽气,但苍然暮重,看透生死之外,并不显得悲凉,甚至相较起来,她身上的的伤感反而是三人之中最为浅淡的那个。 圆慧大师又是一声叹息,“毒已深入骨髓,老衲医道浅薄,恐无力回天。” 瑞雪闻言,骇然抬头,一双眸子错愕的盯着圆慧,又无措地望向柳云,几息之间眼眶通红。 却见柳云脸上的神色没有半分的波动,她淡然地颔首表示自己明了,旋即又问道,“只是不知,为何方才我会忽然昏厥?” “阿弥陀佛,老衲查娘娘的脉象,气血大亏,阴阳失调,五脏虚损。这是多年劳心耗神,近来又操劳太过所致。娘娘适才五感顿消,手脚无力,乃是一时心神大乱,气血逆行的缘故。” “气血逆行,是故正无所行,也引得邪气在体内肆虐,让这本该在十五发的饮冰,提前现了端倪。” “大师!”瑞雪急声问道,“那这毒是否从今往后便会在初九发作,还是此后没了规律?又或是...” “笃笃笃。” 敲门声打断了瑞雪的询问,外头宫人恭谨道,“娘娘,药已熬好了。” 瑞雪深深吐纳,待调整好了声音,这才应道,“来了。” 门外的宫女托着一碗黑苦的汤药,汤药之旁,还有一盅盖着盖子的汤盅。 “这是什么?” 宫女回道,“是沈小姐叫奴婢送进来的,说是为给娘娘道歉,特意煮的丸子汤煮面片。” 瑞雪眸底立马带了几分厌恶和抵触,不过那宫女没瞧见,见瑞雪将托盘整个接过去,又道,“沈小姐此刻便在院外,不知娘娘可否宣见?” 瑞雪憋着口气,语气难掩不耐,“等我去回过娘娘。” -------------------------------- 沈月章和阿桑守在院子门口,瞧见递话的宫女出来,沈月章紧缩的眉间一松。 “太后怎么样了?” 小宫女怯怯地看了眼阿桑,低头回道,“回沈小姐,娘娘前些日子患了风寒,方才是晒久了一时头晕,如今已然好多了,还请沈小姐不必挂怀。” “风寒?” 得个风寒还能晕倒? 沈月章半信半疑,抬脚就要往里走。 “我进去瞧瞧。” 可那宫女一抬手拦住了她,“娘娘还说了,沈小姐言行无状,心浮气躁,寺庙乃清、净、之、地!” 小宫女着重强调那句“清净之地”之后,又道,“虽不抵雷峰塔方便关人,但也能叫沈小姐修身养性!所以还请沈小姐将《华法经》抄录一遍,以静己心。” 沈月章“......” “又是抄书?” “是。”小宫女颔首,“抄不完,不准离开寺庙大门!” 这次便是妥妥无疑的“柳云语气”了! 沈月章攥紧拳头,掌心出还有浅浅的,砸墙时留下的擦伤。 她不死心的,“我送的汤呢?喝了我的汤,还要罚我?” 明明刚刚只是意外,要不是柳云拽着她肩膀,她都未必会摔下去,如今她都不计前嫌,亲自下厨来道歉了,这人怎么这么得理不饶人的?! 小宫女这次略显犹豫,“汤...娘娘说了,这破馄饨汤煮的很好,但下次不要再煮了,她不想吃破皮儿馄饨。” 沈月章“......” 就很讨厌一些没有分寸感的人,连半点体面都不给别人留。 . 沈月章被没有分寸感的人罚抄书,对方还生怕她跑了似的,特意安排了两个宫女守在她屋外头。 这一守,就是一日一夜。 翌日凌晨,窗外丹青色的天光朦胧。 沈月章门口的宫女不知道什么时候撤了,阿桑练武回来瞧见门口空空荡荡,上前敲了敲门。 沈月章被敲门声惊醒,迷迷瞪瞪的眨眨眼,还当外面是催她抄经的宫女,嘟囔几句又翻身睡了过去。 阿桑听见里面的动静,直接推开门,探进去一颗脑袋。 “沈小姐?” 不算大的寮房里放了张大大的书案和座椅,沈月章没睡在床上,而是把自己折在座椅里正睡的香甜。 外面的青色天光如烟如雾地罩在那睡得正香的人脸上,阿桑绕过书案,戳了戳沈月章头顶。 “沈小姐?” 沈月章饶是再困,也被戳醒了,一睁眼,是阿桑放大了的,近在咫尺的面孔。 沈月章“呀”的一声,惊得翻转过去,脑门重重磕上书案的桌腿,“砰”的一声,彻底醒了。 “你干嘛!” 沈月章带着火气,“大清早的都不让人睡觉!” 阿桑半蹲下来和她平视,眼睛亮亮的,“外面守门的宫女走了。” “走就走了呗!”沈月章捂着额头,又躺回椅子的扶手上,“她不让我出去,走了这波还有下一波。” “所以趁着这时候赶紧溜啊!”阿桑语气里都是兴奋,“我今早在庙里看见个好玩的地方,特意来叫你,咱们一起去!” 沈月章耳尖动了动,她睁眼瞧着阿桑,思量片刻之后。 “...那行吧。” 沈月章坐起身,挂在另一边扶手上的一双腿有些麻,沈月章动了动,露出裙裾之下粉圆的一双赤脚。 她踮着脚尖,赤脚绕过书案,踩上正对着书案摆放的一双绣鞋。 阿桑一脸不解,“这鞋子怎么脱在这儿?” 沈月章再自然不过地回道,“夜里的时候,鬼魂会按着鞋尖的方向认路啊。” 阿桑脸上诧异更重,“为什么要给鬼指路?” 沈月章拍了拍桌上那厚厚一踏的佛经,“废话,当然是想让他帮我抄经了!” “在寺庙里招鬼...”阿桑一脸的一言难尽,“还让鬼自己抄经,这是让他们自己超度自己吗?” 沈月章已经穿好了鞋子,起床气因为接下来阿桑说的“好玩的地方”烟消云散。 她笑了笑,语气积极又向上。 “做了鬼也得自食其力呀!” -------------------- 半刻钟后,沈月章和阿桑站在一处清幽冷僻的院子里,面前一棵郁郁葱葱,枝繁叶茂的菩提树。 书上挂着祈福的飘带和木牌,风一起,红带飘飘,木牌温润,煞是好看! 这次换沈月章一言难尽地看着满含期待的阿桑。 “你属猴子的?” “啊?”阿桑回过头,“不是啊。” “那你为什么会觉得树好玩?” 阿桑上前半步,指着树底下的木牌子,和木牌子旁边,一箱子的红带木牌。 “祈福牌,十五功德一个。” 说罢,她垂首,面带羞赧,“我没钱。” 沈月章“......” 哈,这可真是好玩了呢! “真巧,我也没钱。” 见过沈月章一掷千金的阿桑压根不信,只可怜巴巴地盯着沈月章,沈月章被她看的头皮发麻,只能喟叹一声,拢着袖子,“行吧,来俩。” “沈小姐,我要一个就够了。” 沈月章点点头,“来都来了,我也写一个。” 阿桑很快取了两只牌子过来,沈月章则走到石桌跟前,研了磨,执起笔,四下打量一圈,找到一处青石。 【自取祈愿牌两只,永定侯府二公子记账。】 写完,她这才回来,阿桑把那两只递给她,“沈小姐,我不会写字,你替我写一个吧。” “就写,裴尚榆,平安顺遂。” 沈月章看了阿桑一眼,低头写完,又递给阿桑。 “喏,你把这个丢到树上,只要不掉,愿望就会成真了。” 沈月章递给阿桑,又拿起自己那只。 她自己没什么好求的,但她忽然想起了昨天柳云不省人事的样子。 还怪吓人的。 沈月章在牌子上写下柳云,等着字迹干掉的的功夫,她不经意一抬头,便见阿桑轻松跃上枝头。 沈月章凑过去,只见阿桑找了处最粗壮的枝干,然后把木牌挂在上面,很快就用红飘带系了一串的死结。 沈月章倒吸一口冷气,“阿桑啊,你是擅长碰瓷的,这是连神仙也敢赖啊!” 阿桑隐匿在红绳绿叶之间,半遮半掩的,“小姐说了,人定胜天。” 沈月章顿了顿,随即伸出了大拇指,“好一出我命由我不由天!” 她说着又走回石桌跟前,把自己那块干掉的木牌反过来,又扬声跟阿桑嘱咐道,“你先别下来,等我这个写完一并挂上去!” 阿桑中气十足的应了一声,可院外那道仍有些虚弱的声音却先一步进了沈月章的耳朵。 “就你那狗爬的字儿,就怕神仙看了也认不出来!” 沈月章动作一顿,看着柳云被瑞雪搀扶着,自院外进来。 她披着件靛青色的披风,面色唇色仍显得苍白,被搀扶着坐在石凳上,自然而然地便要接过沈月章手里的笔和木牌。 “我来吧,你要恭喜发财,还是长命百岁?” 她语气自然,带着三分打趣,就好像之前的争执与禁闭都没有发生过。 沈月章早习惯了她的反复无常,忽冷忽热,她没觉得奇怪,但一侧身避开了柳云伸过来的手。 “不用,我自己会写!” 柳云若有似无的笑几乎立刻僵住了,瑞雪立马语气不善地,“沈小姐,圆慧大师说了,娘娘要平心静气,昨日便是急火攻心才...” “瑞雪!” 柳云呵斥住了她,沈月章心中依旧不痛快。 她也不是看不出来瑞雪几次三番对自己的敌意,只是之前心情好,不想计较,今日偏偏这两句话说得她不高兴,当下便冷笑道,“要平心静气你跟你主子说,她的心又没长在我这儿,你跟我着什么急?还是你们宫里的人都高人三等,不论什么人,对谁都能指手画脚?” 这话说的委实不客气,瑞雪立马垂了头,“奴婢不敢。” “别,是我不敢才对,你们宫里人的气派,哪儿是我能置喙的?” 说罢,沈月章心里的烦躁不减反增,她只想赶紧写完,挂上去了事,于是抬手就在木牌上落下长长一横。 柳云自然一眼看出这不是“沈”字的落笔,她虚虚握着指尖,“祈愿牌正面写名姓,反面写心愿,你这是正面,先写名字。” 沈月章不知道这牌子还有什么正反,闻言只能把原本要写的【平安】,强改成了【沈月章】。 可如今正反两面都是名字,这成了什么了? 她只能想着,最好墨干了之前,柳云带着她讨厌的下人赶紧走,然后她【自取祈愿牌三只】。 可偏偏柳云屁股底下像是生了根,还一眨不眨的盯着自己的木牌子看。 沈月章语气生硬的,“娘娘很闲?” 柳云神色不变的,“刚和方丈在佛堂论经,回来的时候还想着叫你过去说些正事,好巧在这儿就遇见了。” 她终于抬眸,和沈月章四目相对的,“不妨等你写完,正好一同回去。” 然后她叠指在石桌上轻轻敲了敲,“墨迹干了,可以翻面了。” 18、正事 沈月章瞧着写好的木牌,犹豫着半晌没动,最先等不及的是挂在树上的阿桑。 她脚尖勾着树枝,来了个倒挂金钩,脑袋从树冠子底下露出来。 “沈小姐,你还没写好吗?” 沈月章瞥了眼一眨不眨盯着她的柳云,飞快的把木牌塞进怀里。 “不挂了不挂了!” 她扭过头,一脸气鼓鼓的叫阿桑下来。 柳云神色中闪过几分不解,视线下垂,落在她怀里停顿半息,没说什么,只站起来。 “既然不挂了,那回去吧?” 见沈月章性子上来了,一脸不情不愿,她又半敛眉眼,“是正事。” 沈月章“......” “正事”两个字,于沈月章而言就像是一道阀门。 她从前行事跳脱,又因为早年丧母,不论沈家祖父,还是霍家外祖父,对她都是溺爱大于管教。 两边大人自然知道这样放任不是好事,只是又都狠不下心肠好好教训,直到柳云到了沈家。 柳云和她年岁差不多,看着稳重,但实则蔫坏儿! 那些个沈月章想得到、想不到的把戏,好些还是她有意无意透露给沈月章的。 沈月章也是那个时候便知道了,一个人的“力量”毕竟是有限的。 她的“力量”来源,一个是柳云,一个李建云。 李建云是沈月章入宫伴读的时候认识的。 那会儿别说他了,他爹都还只是个没什么存在感的王爷,离皇位少说两个筋斗云的距离。 他这个不得宠王爷的不得宠的庶子,要么没人搭理,要么被人欺负。 李建云是后者。 一次下学,沈月章瞧见他被几个皇孙堵在假山里欺负,她看不过眼,替他出了头,从那之后,李建云就顺理成章成了她的跟班。 说皇孙成了她一个臣女的跟班,实在是半点不夸张。 那会儿的三个人里,沈月章的身份是最毋容置疑的,能在京城横着走的那个! 她祖父是宣武帝发小加心腹,父亲手握军权,自己是最受宠的十七公主的伴读,又恰逢夺嫡之争初现眉目——那几年京城上下都在盛传,沈家有从龙血脉! 从祖上襄助太.祖建国始,到后来宣武帝同沈月章祖父的亲厚,好像下一任皇帝是谁不由皇帝本人裁决,只看谁同沈家永定候关系亲厚便能决定似的。 流言四起,但不论是真是假,都不妨碍沈家绝对是夺嫡的一大助力! 在这样的情况下,就连夺嫡热门人选的荣王和宁王都对沈家礼遇有加。 若非如此,沈月章也不可能这样轻易的救下李建云——敢在宫里堵着欺负人的,除了那几位夺嫡热门的王爷家中的皇子,别人也没这个胆量了! 那时候的李建云总是孤僻又沉默,他不说话,但在被救之后,就开始默默跟着沈月章上学下学。 三两次之后,他们两个就混熟了。 后面知道李建云在王府之中不受重视,沈月章便常常带着柳云,叫上李建云出来疯玩。 沈月章这身份,是三人为非作歹、肆意妄为、不守规矩的最好保护伞。 什么出格的事情都能很安全又方便的推在她身上。 不过不同的是,李建云是明目张胆地拿她顶缸,柳云则是似是而非的说几句话,引着沈玉章自己去做。 久而久之,在众人眼里,沈月章行事是越来越出格。 两边大人急了,但狠下心教训几次,沈月章就跑去跟柳云哭诉几次。 这更方便了柳云两边扮着好人! 柳云得了霍老夫人他们的信任,他们又看沈月章能听她的,干脆就把管教沈月章的重任,都放在了柳云身上。 可偏偏沈月章这性子也是不好掌控的,那些带着她玩的事儿,沈月章能听,但凡柳云一开始说教,沈月章就开始闹脾气。 后来沈月章因为没听柳云的,吃了几次大亏,慢慢就开始习惯柳云一说“正事”,自己就要收敛一些。 收敛之后的好处确实相当明显,沈月章的闹腾,也自始至终都在一个叫沈家、叫霍家能替她擦屁股的水平。 比起之前,这份“不越界”的分寸已然叫家中大人们松了口气了,最大的变化就是对沈月章的约束减少。 沈月章尝到了甜头,慢慢的,只要柳云一说“正事”,她就会下意识的照做,譬如上次的入宫,又譬如这次的带她回寮房。 但她没想到,柳云带她回去只是叫她吃早饭! 沈月章像是护食儿的猫儿,嘴里嘟嘟囔囔地吃着面前的素斋,又生生忍着阿桑离开了,才往那儿一坐,拍着桌子。 “我要回家!” 柳云只蹙眉看着茶盏里的苦茶,舌尖涩意酸苦,她抿了抿唇,放下茶盏,复又看向瑞雪。 瑞雪会意,去翻角落的木箱,沈月章则大义凛然的。 “我还要劝我外祖父同意我做女官,你不能把我关在这儿!” “怎么劝?”柳云偏头,嘴角噙着一抹冷意,“靠着去赌场和青.楼,还是靠着花钱和看花娘跳舞?” 沈月章被她一语切中要害,气势顿时矮了一半,面上强撑着道,“我那是憋久了出去放松放松,我本来打算休息两天就好好劝的!” 说罢,她又小声嘟囔,“谁让你在宫里也关着我!” 柳云只冷笑一声,她不知从哪儿摸出来一串念珠,颗颗莹白如雪,面上凹凸不平的,也不知是刻着什么花样。 那串念珠,在那只纤长漂亮的手指尖转的飞快,柳云勉强平息了眉间的火气,只是话中依旧带着冷意和强横。 “你外祖父不是你能劝得动的人,此事须得太师自己想通,且用不着你回去费心了!” 不等沈月章反驳,瑞雪上前两步。 她一手拎着一个包裹,另一只手里则拿着一个空空如也的锦囊,朝沈月章屈膝一礼,道,“沈小姐醉宿青.楼那日,奴婢奉命去太师府回话,霍老太师闻沈小姐言行后怒急攻心,一时晕倒了,醒来之后听闻是太后带小姐到寺中祈福静心,这才稍作宽慰,还叫奴婢转告沈小姐,这几日无事不需回家。” 像是怕沈月章不信似的,她说完手一伸,“这是带给沈小姐的日常换洗衣物,还有一小袋银两。” 沈月章一个箭步,抓过那个空空如也的锦囊,抖了抖,双手一摊。 “钱呢?” 瑞雪面不改色地,“昨日沈小姐煮完馄饨之后,庙里厨房的灶就炸了膛,霍老太师一共给了十五两三钱九文,扣除这两日的吃住,剩下的五两三钱,太后还另补了四两七钱,赔给了庙中修缮。” “不是...”沈月章一脸难以置信的指着自己,“我这两天就睡了两觉,吃的还是素斋,怎么就花了十两?” 瑞雪:“除了沈小姐的吃喝,还有那位阿桑姑娘,她前日醒来时砸坏了房中一尊菩萨像和一张桌案,今早练功时打坏了庙里的一棵树苗,还有...” “行了,别说了!” 沈月章捂着心口,“我心脏疼。” 很好,出来玩了一圈,关了两天,银子是欠了两圈半! 她拿着那个空锦囊气势汹汹走到柳云面前质问,“我去万花楼和千金坊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外祖父他身子骨一贯硬朗得能上房揭瓦,说他摔伤了我还能信上三分,他怎么可能被我气病?” 老的上房揭瓦,小的翻墙爬树,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柳云深深吸了口气,指尖动作再次加快,可最后,仍旧是难耐火气地,一把拍在身旁小案上,“这件事既然是这么传出来的,那它就是真的!” “我不信!”沈月章把那空锦囊也丢在桌上,“除非让我回家看看。” “回家?”柳云忽然笑了,“你烧了凤藻宫的钱是沈清玦出的,昨儿个又在万花楼花了一千两,还是挂的沈清玦的名。至于太师府那边,霍老太师病倒了的消息早在京城传开了,如今霍府闭府谢客,你想回哪儿?” 早传开了? 沈月章脸上这才有了几分惊慌,“真病了?” 柳云瞥了她一眼,没好气儿的,“没有!如今朝中局势难明,匈奴攻势愈发猖獗,打与不打,两派纷争不休,你外祖父不欲出头,便借机称病在家了。” 这种情况,不管沈月章有事无事,都是“不需”,也“不许”回去的。 沈月章长叹了口气,瘫坐进旁边的椅子上。 见她这副样子,柳云的眉目稍显和缓,正要开口,却又听沈月章试探地问道,“你说,我好歹给九娘花了一千两,要是在她那借住两天,她应该不会赶我出来吧?” 柳云“......” ---------------- 会不会被九娘赶出来不好说,但沈月章没被柳云赶走。 不仅没被赶走,还连书案带椅子的都给搬了过来,太后娘娘大方的表示,这是方便沈小姐抄经! 霍老太师既然是被她“气病”的,那这个“病愈”的台阶当然得早早准备好,说不定这个台阶递得好了,她外祖父能准了她做女官! 这是柳云的说辞,沈月章压根不信,但不论信不信,她也拒绝不了,因为外祖父给的钱花光了,她的吃喝现在都记在太后娘娘的账上。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沈月章想硬气,起码得等晚上吃完晚饭! 于是晚饭前,答应得好好的,要再抄经半个时辰的人一放下碗筷,抬脚就往外走。 忽然一只手死死握住了自己的手腕,力道重的几乎要把她手腕捏碎! 沈月章准备好的“顶嘴”和“反骨”又咽了回去,她拧着眉头倒吸一口冷气,一回头却见柳云面色难看地趴在桌上。 手腕上那只手的温度很快冷下去,沈月章被那温度冰得心脏都停了一瞬,她瞳孔猛地一缩,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惊慌。 她颤抖着去探了探柳云的鼻息,被柳云另一只手不轻不重的拍开,她这才松了口气,半跪在她身边,探头去看柳云的神色。 “你身上好凉,到底怎么了?” “反正没死!” 柳云粗喘着,语气听不出是自嘲还是讥讽,缓了几息,又道“叫瑞雪进来,你走!” 不论如何,她不想沈月章看见自己这副样子,像是佐证了她不听沈月章的、执意入宫是个错误。 人不可能一辈子不犯错,但她在沈月章面前正确惯了,是故尤为不能容忍自己的抉择,让事情的结果看起来是个错误。 听沈月章如她所言的叫来了瑞雪,她这才觉得轻松了些,更加急促地催她离开。 沈月章低头瞧着自己已经没了知觉的手腕,“你抓着我,我怎么走?” 柳云“......” 她只是近乎本能的抓着沈月章的手腕,听了沈月章这话,好容易才努力地松开一根手指。 沈月章在柳云卸力的瞬间,就抽出了自己手腕。 沈月章要走,柳云本该庆幸的,但空落落的手心还是让她心情一阵莫名。 或许是身体上的病痛让心理的所有反应都变得无限大,柳云居然觉得手心的冷连到了心脏。 从前只是从骨头缝里溢出来寒意,这次从心脏里冒出来,冷得她浑身血液都凝滞了一般,呼吸都变得艰涩! 她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更加清楚,她强留沈月章在身边的举动只是暂时的、镜花水月的、飘渺的自欺欺人。 这认知叫人心脏扯痛,痛到人想放弃理智,她又下意识地蜷缩手指,去够那只渐行渐远的手腕。 可...自然是够不到的。 柳云感觉自己沉沉坠下去,越坠越冷,越坠越黑,越坠... “唔!” 柳云闷哼一声,下坠的身体像是被横生出来的一棵树木拦住了,她虚虚握着那只失而复得的、落在腰间的手腕,有气无力的,“你...干什么?” 瑞雪拿着药瓶回来,见沈月章三两下扒掉了太后的外衫,也大惊失色。 “沈小姐,你做什么?!” 沈月章抽空抬眼瞧了眼瑞雪,“废话,这衣裳这么重,你抱得动啊?” 华丽繁琐的衣衫尽数落地,沈月章抱着只着雪白中衣的柳云送到床上。 沈月章喘了两声,“赶快把药拿来呀!” 19、我今晚还就不走了! 柳云吃了药,圆慧大师还来给她行了针。 行针时,柳云的意识似乎不太清醒,口中会断断续续溢出一些含糊不清的呓语,额间和手背青筋崩出。 她看起来很痛苦,但痛苦似乎更多来自于她恍惚不清的意识。 沈月章看起来也很痛苦,她跪坐在床边的脚踏上,如芒在背的躁动不宁。 沈月章的痛苦来自于柳云青筋崩起的手背——那只手死死攥住了她后颈处的衣领。 行针两刻钟的时间,她就跪了两刻钟,沈月章一下子跪出了除夕拜年要压岁钱的量,好不容易等到柳云身上的针一除,她就毫不客气地,趴在柳云肩膀,长长出了口气。 可累死个人的腰了! 沈月章缓了口气,偏头,看着柳云近在咫尺的、宛如白玉的侧脸。 屋里已经掌了灯,离床很近,柳云的右半边脸上映出纤长的睫毛和高挺的鼻梁的影子。 柳云生的很好看,五官深邃,但皮相柔和,显得聪明但并不凌厉,温和但并不庸弱。 柳云刚来沈家时,沈月章她爹就说柳云和她父亲有七分像,尤其那五官和脸阔。 他们都是眉目深邃的模样,这样的脸再配上一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看谁都是一副深情款款。 可她爹也说,柳大人性子随和,为人耿直,没什么心眼,至于柳云...她爹欲言又止半晌,才说,柳云这性子,大抵是随了她母亲吧。 沈月章那时候还小,不懂她父亲的欲言又止,只想当然的觉得,她爹说的这“性子”,只是说柳云不随和,心眼多,一肚子弯弯绕绕。 这想法也确实没什么错,这固然也是一部分的柳云,何况她也不知道柳云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只觉得这话不过是一句没什么意思的废话,于是很快就把她父亲的话抛在了脑后。 是今日难得有机会能细细打量柳云这张张开了的脸,沈月章才忽然想起了那句,不过想起也只是一瞬,她再次没心没肺的抛诸脑后之后,伸出食指,戳了戳侧颊处的皮肤。 那里还是沁着凉,但没有刚刚那样夸张到令人发寒的冷气了。 沈月章眨眨眼,之后并拢四指,指背蹭了蹭柳云脖颈。 这里好像比脸颊稍稍温热一些,于是沈月章的手又接着往下... 再然后,扼住沈月章自由以及咽喉的手掌松开了。 那只手因为太久的用力过度,有些控制不住的颤抖,抓住沈月章的手腕时,不像是禁.锢,更像是依托。 “你干什么?” 这声音有气无力的,但她似乎着意想展现威慑,语调刻意放的又缓又沉,平日里威慑十足的眼眸此刻像是罩着一层薄雾,多了几分捉摸不定的柔软和飘渺。 沈月章更不怕了,但她看见薄雾之后,似乎有什么她看不懂的的东西盘踞,她好奇的望进那双眼眸里,却只看见了那个小小的,倒映着的自己。 沈月章顿时涌上一种追踪猎物,却被猎物一闪身跑掉的失望和索然。 她把手缩回来,这才想起来回柳云的话,“摸摸你还凉不凉了啊。” 沈月章的话带着无心的歧义,但不论哪种意义,柳云都不甚介意,她看着沈月章脸上不加掩饰的神情只觉得好笑。 “还热着,让你失望了。” 这话饶是沈月章再如何迟钝,都听出了柳云的意思,她立马抬起头,唇角紧抿着,但下巴克制不住的微微颤动,她恨恨瞪着,眼眶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就红了。 柳云被她这副模样惊到,心头狠狠一跳,见沈月章起身,她神色间更是多了几分慌张。 尤其在见到沈月章是跪在床边之后,柳云心情更是复杂。 沈月章无疑是两家娇养出来的,平日里别说打骂罚跪,就算生了事,最多也就是口头上骂一骂,再罚她在屋子里禁闭。 除了进宫和逢年过节,沈月章下跪的次数一年到头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柳云印象里,沈月章下跪最久的那次,还是宣武四十七年冬,沈月章祖父去世时。 那年她父亲新娶,沈清玦的满月宴之后,沈老侯爷去世。 沈月章这个府上最为千娇万宠养大的孩子,在老侯爷的丧礼期间不吃不喝,跪守了三日灵堂。 她最后是跪晕过去,才被带下去休息的。 天寒地冻,白生生的膝盖肿得老高。 柳云喉咙像是上了锁,她几次开口却都没能说出一个字,只瞧着沈月章背对着她,靠坐在脚踏上,缩成一团的动作,可怜心酸又让她心底暗生窃喜。 她看见沈月章的袖子用力擦了擦眼睛,忍着身上的疼痛,缓慢地侧过身。 柳云一只手试图落在她的肩膀,但被沈月章毫不犹豫的抖开了,于是那只手又落在了纤长的后颈。 沈月章低头躲避的动作,只让自己的脖颈更多的落在那只手掌,柳云一阵好笑加窝心,拇指侧腹摩挲着那条漂亮的筋骨,说出的话挺起来更加虚弱了。 “有点难受,帮我拿一下药,就在抽屉二层的木盒子里。” 沈月章背对着柳云的肩膀剧烈起伏,片刻后,她站起身,拿过那个木盒子放到柳云床边。 沈月章不想听柳云那恶心人的话,她自始至终避着柳云的视线,原打算一放下就走,柳云却又轻轻勾住了她的袖口。 那里还有点滴的湿润和深色,柳云愈发觉得被湿润的指尖发烫,她微微收紧了手指,下巴一抬,“没力气,帮我开一下。” 沈月章瞥她,“我去叫瑞雪。” 柳云眼睛垂下去,轻咳了两声,“我犯病的时候不让她们伺候,不想让别人瞧见我这副样子。” 沈月章一脸狐疑地看了眼窗外,见瑞雪确实没有守在外头,这才半信半疑的坐下。 那木盒子不是寻常盒子,更像是个放大了的鲁班锁,不熟悉的人打开要费些功夫,沈月章小时候玩过,坐下去边开盒子边问道,“你不让人伺候,要吃药的时候怎么办?” 柳云的眼神在沈月章的膝盖上落了几息,不答反问,“你在我床边跪了多久?” “那谁知道?”没解开盒子,沈月章没什么好气儿,“难不成我烧柱香在那计时?” 柳云也不恼,她眼中甚至带着几分零星笑意,却微微蹙着眉头,“为什么不坐着?” 沈月章更气了,她把后脖领被攥得皱巴巴的衣领凑到柳云眼前让她看,“是你攥着我的衣裳,我根本起不来好吧!” 柳云极快的压住了上扬的嘴角,“那我起初叫你走得时候,你怎么不走?” “咔哒”一声,木盒子开了,沈月章眉梢扬起来,语气轻快,轻哼了一声,“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偏不!” 她把打开的盒子望柳云跟前推了推,“喏,打开了,你吃什么药,赶紧挑。” 柳云素白的指尖,在那些瓶瓶罐罐之间一一拂过,语气带着股漫不经心的懒散。 “那我要是让你今晚别走呢?” 柳云的心脏第一次如此喧闹的彰显存在感,她垂着头,听见沈月章带着几分得意的,“怎么,你是想让我说我现在立刻就走?呵,我偏不!” 她把盒子往头顶的方向一推,矮身滚到榻上,“我今晚还就不走了!” 20、拍拍 沈月章仰躺在床上,抬起下巴,一脸“我知道你不愿意,可我就是这么做了,你能把我怎么样”的欠揍表情,看向柳云。 她似乎笃定了这样能惹恼柳云,报复似的,慢慢腾腾蹬掉鞋子。 脱鞋自然也不肯好好脱,两条腿就悬在榻上,蹬的时候还用力太猛,差点就把鞋子掉在床上! 柳云看得眉心紧皱,沈月章却脚尖勾着后跟儿,“诶嘿”一声,晃着脚丫,不老实的一晃一晃。 “没掉!” 她欣赏够了柳云隐忍不发的表情,这才脚腕一扭,啪啪两声,两只鞋子天南一只,地北一只,甩在地上。 柳云两指虚虚搭在额际,微微闭目,面上只一派隐忍的、长长出了口气。 沈月章看得,只心中暗自得意。 她就知道,柳云根本不可能会同意自己留下来! 柳云自小就是个很有距离感的人,就连寻常女子之间亲密的牵手和拥抱,她都避之唯恐不及。 沈月章和她自小一起长大,这么多年下来,别说同榻而眠,同席而坐,她连柳云的房间都没去过两次。 柳云嫌她只会在屋子里乱翻、嫌她见了什么都想拆、嫌她脱鞋脱的乱七八糟、嫌她吃东西能掉的四处都是... 她在沈月章院子里的桂树上挂了小半年的【沈月章和猫不得入柳云屋内】 据柳云自己说,她碰了猫毛会浑身发痒,见了沈月章会浑身刺挠。 沈月章自己也清楚,柳云不喜欢自己没规矩,不喜欢自己骄奢放纵,不喜欢自己好吃懒做,不喜欢自己爱凑热闹... 更准确的说,柳云很少有看顺眼的事情,她尖酸还刻薄,挑剔又清高。 她不喜欢一切意外,只喜欢事情按照她的掌控发展。 但,沈月章总是那个超出预料的失控! 如今这个“失控”穿着外衫,在床边狭长的方寸间翻了个身。 像是沾了一身尘土,又故意在主人床上打滚的猫崽子。 柳云浑身发痒加刺挠,她终于忍无可忍地攥紧了手心。 柳云极轻的、皮笑肉不笑的扯了扯嘴角,“听说宝华寺内后山有一大片田地,你若是精力亢奋无处发泄,不若,我向方丈推荐你去耕地还债?” 笑容不会消失,它只是转移到了柳云脸上。 柳云悠悠的叹了一声,“看你对我的态度,不像是对债主,想必是不愿欠我的,既如此...”柳云瞥了眼窗外渐起的月色,“月明星稀,倒是适合夜耕,你觉得呢?” 沈月章觉得这个主意可真他妈缺了大德! 她不自觉扣着手下的床褥,“....我觉得不太行。” “哦?”柳云带着冰冷的笑音,“何以见得?” 沈月章:“我们是在寺庙,庙里不适合杀生。” 柳云轻嗤一声,“叫你去种地就是要你的命了?” 沈月章:“庄稼的命也是命!” 柳云“......” “呵,你倒是一贯的有自知之明!”柳云一脸不欲多争执的不耐,转过身,背对着沈月章侧卧,语气催促,“我数到三,要么脱了外衫赶紧睡觉,要么让瑞雪带你去找方丈。” 说罢,柳云就开始倒数。 沈月章是极为能屈能伸的人,在柳云话落就开始利索地扒自己的外衫,可偏偏柳云数的很快,她这边袖子都还没脱下来,“三”就已经露出了端倪。 沈月章皱着眉,手臂一伸,捂住了她的嘴。 闭嘴吧你! 被强行打断施法的柳云“......” 柳云气笑了。 很好!但凡当年孙悟空有你这门手艺,他也不至于被紧箍咒拿捏的死死的! ---------------------- 但沈月章到底是在太后屋内歇下了。 两人并肩躺在床上,屋里很静,沈月章很快就意识模糊起来。 柳云却心内反复辗转,久久未能静下心来。 如霜月色自窗外照进房中,大片的清冷,柳云偏过头,看向窗内沈月章的睡颜。 她睡得很乖,面上难得流露出几分恬静的温顺,像是毛茸茸的凶兽幼崽。 如今这只幼崽收敛了白日里的张牙舞爪,软乎乎地贴着柳云的手臂,一派毫无防备的坦荡赤诚。 厚厚的冬被到底是不合时宜,于柳云而言不够暖,但于沈月章而言,却是热的过分的! 不过这也不要紧,柳云身体是凉的,沈月章挨着她,像是挨着一块凉玉。 沈月章的身体是热的,沈月挨着她,像是挨着热烘烘的暖炉。 柳云想要更暖一些,于是侧过身。 柳云觉得虚拢置于身前的手掌空虚的过分,于是盯上了沈月章露在被子之外的肩头。 夜色让肆意疯涨,柳云慢慢地把手伸过去。 她捏住了沈月章那侧的背角,往上拉到盖住沈月章的肩头。 她只是替她盖好被子而已,然后那只手臂顺势垂下去。 棉被之下,手心搭在那截圆润的肩头。 柳云呼吸一窒,睫毛细微颤动。 她忽然觉得脸颊处又痒又烫——那是沈月章方才按过的地方。 她还蹭了蹭自己的脖颈,她也想... 柳云渐渐觉得喘息变得艰涩。 理智的那条弦崩的很紧,微微触碰就会发出嗡然的响动,现在最好的就是及时收手,起码不要得寸进尺,否则它可能随时都会崩断,届时伤己伤人,徒添伤痛。 可...柳云指尖微微蜷缩,手腕像是不受控制一般缓缓上移,四指渐渐落在沈月章的颈侧。 那里有炽热又强劲的脉搏,那里是一个人的命脉,那里是那样的不设防备,引颈就戮一般地落在自己的掌心,那里给人能够掌控她的荒诞错觉。 她的拇指指腹轻轻剐蹭沈月章的下颌,像是在逗弄一只无害的小猫儿,这只小猫舒服地,更高的扬起下巴,像是在索求她的手指,索求她的触碰,索求她的宠爱。 不知什么时候,柳云已然和沈月章不过方寸之隔,她的鼻尖几乎要贴到沈月章的侧脸,她觉得自己此刻必然像极了聊斋里那些吸人精魄的鬼怪... 哦,柳云恍然,原来在索求的人是她! 随即,柳云被烫到一般收回手,按着胸口大口呼吸。 她呼吸的太急,居然发出类似啜泣的声响。 这声响在寂静中无限放大,沈月章忽地惊醒,茫然地睁眼盯着头顶床幔,缓慢地眨眨眼。 柳云的呼吸都停了,她该装睡,装什么都没发生过的,可她再次不受控地,睁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沈月章。 几息之后,看起来已经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的沈月章,打了个泪眼滂沱的哈欠。 她翻了个身,和柳云几乎面贴着面,看她没睡,不甚在意地,“你还没睡啊。” 柳云喉咙发紧,不过不等她开口编个理由,沈月章已经一头扎进了自己怀里。 柳云后背像是过电一般,她感觉到沈月章环住了自己的腰身,一条腿还大咧咧地架在她的腿上。 柳云浑身都绷紧了,眼看着沈月章相当自觉的拿自己的手臂当枕头,还把另一只手臂放在她后背。 沈月章的声音带着没睡醒的黏黏糊糊,她嘟嘟囔囔地哼唧两声,又耸耸肩膀,示意那条放在后背的手臂。 最后,她带着几分撒娇的不满。 “拍拍~” 21、狐狸精 每次饮□□发,柳云不光是身上冰寒彻骨,还总会做起噩梦。 噩梦不外乎是柳家被抄家时的惨状,梦境里大片的红晕染开,昏昏沉沉的。 但不知是不是这次身边有了活人气息的缘故,梦境里,那原本定格的血光被天光刺破,血色也被潮湿取代——柳云梦到了血光之后的情景。 逼仄潮湿的环境里,十多个年纪差不多的女孩子脏兮兮的挤在一处,一个小姑娘坐在发霉的稻草堆上,黑沉沉的眼睛望着头上清冷的月色。 那是已经七岁的柳云。 从锦州到京城的那两年,众人的打压嘲讽与欺辱,并没有磨平她的棱角,反而让她在一片污浊泥泞里,生出一段奇诡扭曲的尖利。 她像把自己变成透骨的剑、穿肠的毒、报仇的鬼! 她要把身边所遇之人当做攀云的梯、扶摇的云、登天的石! 她要报仇,要手刃仇人! 她知道父亲和彼时还是小侯爷的沈逸有过同袍之谊,于是千方百计被他买回了府中。 朝中勋贵,皇帝心腹,昔日旧情。 府中重臣往来,门庭若市。 没有比沈家,更好的攀云梯了! 入府的第一日,她被带着去见老侯爷,也瞧着了那个软软糯糯,趴在老侯爷膝头,像是糯米团子一样的沈月章。 她生的正好啊,漂亮可人的,无忧无虑的,粉粉嫩嫩的。 沈逸正同老侯爷说着自己的身世,沈月章就仰着头,半懂不懂地盯着她父亲听。 柳云已然能够心无波澜地听人说自己如何家破人亡,她只瞧着沈月章,心中暗暗打量着,这小东西能帮自己得到多少。 那时候沈清玦还没出生,沈逸尚未续娶,沈月章无疑是府上最大的宝贝疙瘩,是故柳云入府之前,主意就打到了沈月章身上。 她不错眼地盯着沈月章瞧,沈月章注意到她的视线,也懵懵懂懂的回望回来。那双大大的杏眼透露了主人的全部心思,于是在大人瞧不见的地方,柳云黑沉沉的眼睛弯了弯。 心说,这沈家小姐,看起来很好控制的样子。 后来便是老侯爷已然模糊,但很威严的声音。 “既是故人之女,那便另安置一处院子,她们两个也差不多大,别说什么伺候不伺候的,当个玩伴吧!” 柳云磕头道谢,内心毫无波澜。 这话,自然只是客套了,她要是当了真,那便是愚蠢了! 可没想到,她是真的,只是个玩伴。 起初柳云还惴惴不安了许久,她试图证明自己的存在有必要和作用,但她根本插不进去沈月章的衣食住行。 那些哄睡、梳洗、穿衣之类的活儿,都是沈月章从前的下人照顾。 但凡柳云想要动手,那些老嬷嬷们只会受宠若惊地结果柳云手里的活计,诚惶诚恐地说侯爷吩咐过,府中上下都不可把她当下人。 柳云自然是不安心的,于是只能更加加紧地,增加自己在沈月章心里的份量。 她带着她玩,带着她偷偷出府,带着她翻墙爬树,带着她偷酒买醉,带着她干一切狐朋狗友会撺掇她做的事。 那些事好坏不论,但毫无疑问地让两个人的感情极速升温。 带坏沈家小姐的罪名可能让她随时都有可能被赶出府,但这事儿风险大,收益也大——沈月章开始变得很黏她。 这无疑是一笔暴利,但暴利都是暂时的,柳云需要把它变成稳定的、长期的好处,这就要得到老侯爷和小侯爷的认可! 比如,她能管的住沈月章。 不到两年的时间,柳云就完成了自己的计划,她在永定侯府无可取代,她的作用是震慑沈月章,震慑这个永定侯府并霍家上上下下,都捧在手心里的娇娇女。 梦中光阴流转飞快,眨眼,已然到了沈月章做伴读的时候。 沈月章照例赖在床上不肯起,抱着棉被哼哼唧唧的撒娇。 宝华寺的寮房里,沈月章被瑞雪的声音吵醒,一脸不满地抵着柳云的肩窝,哼哼唧唧趴在人身上。 这是沈月章一贯的赖床伎俩,柳云的意识一半还停留在梦里,自己冷着脸把人提到梳妆镜前,一半已然清醒的抿唇,压了压上扬的嘴角。 昨晚还不甚熟练的哄睡动作,此刻却像是做了千次万次,她一只手环住沈月章的腰背,另一只手熟稔的轻拍着,眉眼疏散着的,满是纵容和窃喜。 门外,瑞雪听里面没回,又叫了一声。 “娘娘,是北边的信。” 柳云这才彻底清醒。 “进!” 这近在咫尺的声音无疑又惹得沈月章一脸不高兴。 木门的“吱呀”声和沈月章明显不满的哼.咛同时响起,门口的瑞雪听见这动静,连将要迈进去的脚步都是一顿。 那哼哼唧唧的声音粘稠的像蜜,甜不甜的不好说,但总归是粘人的很! 瑞雪脚尖都绷紧了,连带着嘴角和眉心同时收敛,她克制地攥紧了手心,视线落在正对着门的、被沈小姐扒下来、还没来得及收的凤袍。 她深吸口气,进了房间,反手合上房门,身子一转,目光又瞬间屏风角落、露出来的一块鹅黄色春衫摄取。 瑞雪像是发现了皇帝被妖妃蛊惑的忠臣良将,眼眸里闪过屈辱的痛惜,几乎是霎时的,她脑海里蹦出三个字——狐狸精! 瑞雪原本还在担心,日上三竿了,她们娘娘还没叫梳洗,这可是这么多年头一次! 是饮冰的毒性更加厉害了? 还是昨夜没有睡好,今早身体不适? 她就知道,沈小姐那个样子,怎么会是能伺候、会伺候人的人? 瑞雪深深吐纳口气,这才上前,越过屏风,尽力对那地上四散的春衫视而不见地,将手中的信件穿过帷幔,递了进去。 眼睛能管的住不乱动,可耳朵管不住,那一下又一下,轻拍后背的声音还是清清楚楚传进瑞雪的耳朵。 紧接着衣衫摩挲,影影绰绰地,约么是她们娘娘要坐起来,可沈月章自己不肯起,还不让她们娘娘起! 瑞雪听见那轻拍后背的动作更紧了些,不用想,这必然是她们娘娘在哄着那位了! 瑞雪垂着的脸铁青。 哪个好人跟病人一起住,结果还反过来让病人哄着自己睡觉的?! 22、看你表现 床上的半边青帐挂起,柳云手执密信,任由它在指尖燃烧殆尽。 她盯着面前虚空的一处,无声拈动灼痛的指尖。 这已经是这个月,自北边传来的第四封信了,瑞雪不知其中详细,但也看得出来,边疆情况不容乐观。 看出太后脸上的踌躇,瑞雪轻声问道,“娘娘...是担心柳将军?” 瑞雪口里的柳将军,是柳云唯一的弟弟,柳录生。 他当年发配边疆,虽屡建奇功,但因罪责在身,一直只是军中的无名小卒,后来建德帝大赦天下之后,他才终于开始在军中崭露头角。 由于当年的夺嫡风波牵连甚广,朝中武将大都拜在宁荣二王之下,先帝手下无甚可用之人,像柳录生这样年轻又无牵无涉之人,便迅速得到了重用和提拔。 然而先帝在位那五年,大梁朝中还算相安无事,南楚休养生息,匈奴虽有异动,但也只是少数。 建德帝的“重用”固然已经不轻,但在无战无灾的情况下,他们到底也并不如那些文臣们得意。 大丈夫执剑守疆,不战何为? 是故这月的四封密信,与其说是柳录生在向她这个姐姐诉说边关情况危机、不容乐观的担忧,不若说,这是年轻又野心勃勃的群狼,在急切地想要冲破藩篱,冲向属于他们的狩猎场和黄金台! 柳云一手轻拍着身上锦被,悠悠喟叹一声,“这一战,终归是免不了的。听闻匈奴的大单于病重,膝下的两个王子正忙着夺位,匈奴的帐篷里盛传,大单于偏心小儿子,就连单于的位子都是想留给他。” “大王子的生母是草原上最骁勇善战的一族,他为保自己的地位,便极力主张攻梁,试图趁着咱们新君登基不久,好搏一搏功劳...” 瑞雪也叹了一声,“那便是迟早要打起来的了。” 这自然是了!柳云心道,战事避无可避,但于大梁而言,这一仗开始的越快越好。 柳云收回思绪,还不等开口,身上的棉被忽然拱起一团,一缕青丝从棉被之下滑出来,滑溜溜扫过柳云手背。 “嗯?” 原本趴在柳云腰腹睡觉的沈月章忽然抬起头,头顶着棉被的一角,迷迷瞪瞪扬起脖子,揉了揉眼睛。 她这副样子实在像极了懵懵懂懂的奶猫儿,甚至于柳云都觉得自己浑身传来一股难言的瘙痒。 这股泛泛无定的痒逐渐收拢,最后汇集在心尖儿的位置,像是被羽毛轻轻挠过似的。 柳云喉头微动,心尖儿处挠碰不得,她便伸手捏着沈月章的下巴,拇指的指腹落在她占了根头发的唇角处揉了揉。 天色不早了,不过既然已经不早了,索性多睡会儿也没什么大碍。 只是她那句“不想起就接着睡”还没开口,便见沈月章眯着眼四下张望了一圈,声音含含糊糊地,但不难听出语气里的兴致盎然。 “哪儿打起来了?我去瞧瞧!” 柳云:“......” 瘙痒顿时变成了刺挠,柳云呼吸一沉,抿着唇,声音又恢复了一贯的清冷。 “现在把你送回霍家,不光能见着挨打,还能亲自体验一把,你要不要?” 沈月章缓慢地眨了眨眼。 她只从那句话里听出没热闹可看的讯号,撇撇嘴念叨了一声“无聊”,随后身体一翻,滚到床内,四仰八叉的伸了个懒腰, 柳云没理她,刚刚当着瑞雪的面揉弄沈月章下巴的情景,后知后觉的让她耳尖微烫,她踩上鞋子下了床。 瑞雪没法再对沈月章的存在视而不见,只能话头一转,从边疆之事,转到了宫里的一应安排。 安排的自然都是那些留在宫内的秀女们,近几日有几个大约是觉得自己考试成绩不佳,意欲请旨离宫。 这本就是意料中事,按照之前安排处置即可,柳云分出一半的主意,落在脚踏边上,四散的鹅黄春衫上。 瑞雪顺着柳云的视线看过去,回话的声音一顿,低身便要去捡,柳云抬手拦住了她。 柳云不知想到了什么,耳廓一阵发烫,眉心确是渐渐收拢地,扬声道,“别动!” 她偏身瞧了沈月章一眼,带着几分欲盖弥彰的恼怒,“她自己乱扔,叫她自己来收拾。” “沈月章,听见没有,换好衣服下来吃饭!” 沈月章只回头瞧了一眼,微微蹙眉,“不是说霍家给我拿了换洗的衣裳嘛?那件衣裳昨天还爬墙来着,都蹭脏了。” 柳云眉心一沉,闭目,深深吸了口气。 她朝瑞雪示意一眼,瑞雪起身去另一头的箱子里找沈月章的包裹,柳云则是看着地上那一摊,忍无可忍地蹲下去,语气不佳地训斥道,“知道会脏你还去爬墙,什么毛病?” 她去捡沈月章的衣裳,指尖却碰到了一处坚硬,指尖快速划过,通过那形状,柳云立马想到了昨日,沈月章只写了一半便收起来的祈愿牌。 那边沈月章还大喇喇地躺着,“都是阿桑,我还以为她瞧见如来佛了呢,那么激动!” 结果佛祖没见着,她倒是被压在了五指山下! 沈月章忙完摆弄着自己的手指头,柳云的祈愿牌已经掏了一半,但瞧着瑞雪走过来,柳云便鬼使神差地快速把那祈愿牌塞进了自己袖口。 那边沈月章正忙着挑衣服,等她换好出来,屏风外的小桌上已经摆满了素斋。 阿桑在自己的房间吃,屋里除了伺候的瑞雪之外,便只有沈月章和柳云两人。 宝华寺的素斋味道不错,但沈月章一贯是无肉不欢,先前两天的新鲜劲过去,她吃了没两口就放下了筷子,顺便也收了先前的乖顺——吃人嘴软,但她吃完了,于是开始嘴硬加作妖。 沈月章盯着柳云,一脸百无聊赖地,“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京啊?” “急着回去找打?”柳云斯文的嚼着饭菜,目光一横,“还是你欠的钱都还清了,能肆无忌惮的回去了?” 沈月章皱眉,一脸的正义凛然,“胡说,我是有正事要忙!” 柳云只嗤笑一声,“我说过了,劝老太师的事用不着你。” 之所以会借着女官的事,让沈月章告诉霍太师,不过是想让他明白,大梁和匈奴这一战是大势所趋! 如今朝中两派相争是预料之中,霍老太师虽然一向明哲保身,但他若是能出面,于皇帝来说,能减轻不少的阻碍。 最差的结果不过是他不愿开战,但在深知上意的情况下,至少不会和皇帝对着干。 但就柳云来看,老太师最后大约还是会同意沈月章做女官的。 届时两国开战,朝中多了一个女官,便不是那么显眼的事。 况且大梁有了外敌,沈月章去要账,便是打着明晃晃的、前线士兵的大旗,只要太师这边的口子一开,谁还能拿着自家艰难做幌子? 再艰难,能艰难的过前线的士兵? 有了这么一层大义,沈月章此举自然而然少了诸多的阻碍。 况且自家不论如何都是要出这笔钱,那到手的女官又何必放跑? 柳云对此事有着九成的把握,压根没把沈月章口里的“正事”当回事。 沈月章却被柳云这话点醒了。 对了,她还得赚钱还账,可最快到账的,可不就是那个和段良的赌约? 沈月章一拍桌子,顿时理直气壮地,“我说的是要还钱的大事!” 她三言两语把自己和段良的赌约说了,立马又想到了回京的理由。 “十五那天万花楼百花宴,我得去看看我赢了没有,我要是赢了,这欠的钱和不能回的家,我就都解决了!” “呵!”柳云放下碗筷,折起手帕按了按嘴角,“百花宴,万花楼?” 柳云脸上一层慎人的冷霜,她却连连笑道,“那这九娘若是没赢,你先前赢得那些铺子岂不是要输光?我倒是好奇了,这九娘究竟是何等人物,本以为是值得‘一掷千金’的美人,如今看来,竟是值得你沈小姐‘一顾倾人城’的了?” 其实沈月章有好些日子没去过万花楼了,那日还喝了酒,连这位九娘的容貌都记得不甚清楚。 不过眼看出寺有望,沈月章笑容和煦地火上浇油。 “她生的好,舞跳的也好...”沈月章认真憋了半晌,“总归,你见了她便知道了,人家就是生来一张的花魁的脸!” “对了!”沈月章像是看不出柳云越来越沉的脸色,自顾自地兴奋道,“你也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肉眼可见的,柳云脸上的阴郁散了,甚至还流露出几分意动。 一旁的瑞雪原本还在暗自得意,她等着沈小姐彻底惹怒她们太后,好让她们太后把她关进寮房不得出入,这样大家才好安生! 可瞧着她们太后最后不仅不恼,神色还隐约可见霁色,瑞雪急了,她甚至上前半步,急声喝止道,“沈小姐慎言,当今太后何等尊贵,如何能去那等不入流的地方?!” 沈月章正在兴头上,被拦了便毫不犹豫的回嘴道,“陛下是天下人的陛下,太后自然也是天下人的太后,大梁境内,皆是太后和陛下的臣民,太后去瞧瞧自己的臣民过得怎么样,有什么不对?” 瑞雪顾不上去看太后的脸色,冷声回道,“太后娘娘凤体抱恙,沈小姐昨日也是亲眼所见的,娘娘身子畏寒,若是...” 沈月章这次都不等瑞雪说完,“既然凤体抱恙,那治病就完了呗,又不是立马出去!” “畏寒就多穿衣裳,叫下人把马车用油纸封了,再铺上厚厚的褥子,总不能怕出门会摔跤,就连门都不敢出了吧?” “你!”瑞雪说不过她,一脸愤愤的看向柳云,“太后!” 沈月章也半点不认输的,笑嘻嘻的盛了碗汤,一脸殷勤地送到柳云嘴边,“太后~” 那一声拐的瑞雪起了一声鸡皮疙瘩,沈月章喂了汤,又抱着她一条胳膊假模假式地揉捏着,“就去一天,看完花魁表演就回来。” 沈月章撇撇嘴,勾着柳云的手指来回晃,“好不容易才出来玩一趟,去嘛!” 柳云喝汤的间隙瞥了眼瑞雪,她被气的眼睛都红了,眼看着是要吃了沈月章的架势。 总归……不好太厚此薄彼。 柳云清了清嗓,一脸正色的,“佛经没有抄完之前,别想出去!” 沈月章立马听出了弦外之音,眨巴眨巴眼,“那抄完之后呢?” “...看你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