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反派在乱葬岗一见如故后》 1、第一章 扔到乱葬岗 六月的深夜,黑云压城,雷声轰鸣震透耳膜,骤雨顷刻间就挥洒而下。 王府外墙上的螭首吐水槽中流出汩汩水流。不久后西侧门被悄悄打开,打里面出来两个身穿蓝色短打的小厮,正是林文和林武两兄弟。 此时已经深夜,可他们却衣衫整齐,双眸晶亮,精神奕奕。 “大哥,这都大半夜了咱们能把这……扔哪儿去?”林武背着一团粗布裹着的物什,他用肩膀揩了脸上的水滴,一边走一边问。 林文跟在林武后头,他身材高大,粗壮的手臂中打着把暗青色油纸伞,声音浑厚:“自然是送到该送的地方,处理干净,让她早点投胎去了。” 有雨打在了脸上,林武低头躲避,嘟嘟囔囔:“往常都是直接埋到后花园就好,今日偏要我们冒雨去跑一趟……” 林文打断弟弟的抱怨:“糊涂,今日这女子可不是什么普通身份,自然得处理妥当。” “咱们是下人,听候主子安排就是了。” “再多说,小心我们的小命。” 林武心里咯噔一下,太师继女身份自是不一般,虽然身份尴尬,但好歹是太师府的人。 要是被人发现主子……想到了暴虐的主子,悻悻闭了嘴。 不多时,两匹枣红骏马疾驰在大道上。 雷电一闪而过,惊鸿一瞥中可见其中一个马背上正伏着一个脊背细瘦的姑娘。 她合眸垂首,昏睡不醒。纤长发丝飘荡在空中,露出了苍白无力的后颈,只是配上那身绿裙说不出的古怪,绿油油的,仿佛正在飘荡的厉鬼一般。 林文林武忙着赶路,不曾想到女子只是短暂地闭气假死,更没听到,马上的人低低咳嗽了一声。 温袄在雨水的冲刷下渐渐从梦中清醒过来。 她昏昏沉沉,身体发冷。不知道自己在马背上吊了多久,只觉得难受,仿佛心看脏脾胃都被颠得移了位子,肺腑内撕裂似的痛。 马蹄噔噔踩进水坑里,泥点子溅进了眼皮上,她终于清醒了些,缓缓睁眼。 周围一片浓黑,偶尔闪电掠过时,她的眼前也跟着亮起来,不断闪过绿油油的草尖。 温袄垂眸看向鼻尖处不断起伏的红色鬃毛,她心中仿佛被打翻了五味瓶,又酸又苦,想着不如就这样放手坠马算了,也落得个干净。 可半晌后,她又狠狠攥住手掌,咬着唇硬撑。 在前几日,她梦寐以求的婚事定了婚期,她欢欢喜喜地绣着嫁衣。 今日,她盛装打扮去见自己的未婚夫—镇国公府世子萧明璋。 可一转眼,回家途中就被劫了马车,还被送到一个陌生地方。 现在,她即将被扔到乱葬岗去了。 温袄毫无头绪,直到昏迷后做了那个模糊却深刻的梦。 原来自己是话本里的恶毒女配,今日有此遭遇也完全是死有余辜。 话本名为《嫡妃》,是以太师府嫡女李承岚为主角来写的,描述了她与当朝三王爷婉转缠绵的爱情故事。 话本中的李承岚花容月貌,性子冷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甚至十分有经商天赋,她总是能有各种奇思妙想来做生意,赚得盆满钵满。 她自幼便与三皇子定下娃娃亲。可惜三王爷萧起无心情爱,不喜高门贵女,在李承岚及笄之年提出了退婚。 故事以此开始,中间萧起被奸人所伤,意外被李承岚相救,两人后来又数次相遇,交集渐深,三王爷渐渐了解李承岚,倾心于她。他们互相喜欢,在经历各种配角阻拦后确定心意,喜结良缘。 而她温袄,就是话本里头的一个篇幅不多的恶毒女配。与贵为郡主的女二不同,女二身份高贵,即使是和女主抢男主,她也是光明正大,坦坦荡荡。 温袄自私,阴暗,是阴沟里的臭虫,出身不够还要觊觎高岭之花男二,用着不入流的腌臜手段求得了和萧明璋的婚约。 她是被太师继室带来的拖油瓶,小家子气,自卑拙劣。不是太师府的正经小姐却端着架子,总是装作一副柔弱模样欺负嫡女,幼时以退为进抢玩具抢宠爱,长大抢服饰抢男人,又坏又毒。 而萧明璋,他是大燕的少年将军,是李承岚的竹马哥哥,痴情男配。 话本中的她为了能和萧明璋在一起不惜陷害李承岚,又让李承岚误会萧明璋。 她在长林宴上穿上同李承岚相似的衣衫,趁着船舫大乱和其他人一起落入水中,使得萧明璋将她错认为李承岚救了上来,从此赖上了萧明璋。 萧明璋身份高贵,盯着他的贵女不知凡几,可他性子冷肃,没人能接近。也就李承岚能得他几分温和,温袄仗着李承岚继妹的身份和萧明璋搭话。 但她话少又小气谨慎,身份尴尬,不说萧明璋世子身份,就是京中小官家中聘正妻也不会来找她,因此少有人将她视为对手。 可谁想到,最后就是她用拙劣的手法赖上了萧明璋。 会咬人的狗不叫,温袄就像是暗中窥伺的野猫,外表瘦弱不起眼,可是找准时机便上前叼走了京中人人垂涎的一块肥肉。 京中无数贵女恨得绞碎了帕子。 可惜,老天有眼,男二注定是女主的,恶毒女配终究会受到反噬。 在订下婚约后,温袄被心心念念的萧明璋送到觊觎李承岚美色的九王爷床上。拿她来为李承岚挡灾。 虽然保住了清白,但这件事人尽皆知,清白是否还在已经不重要。 她大受打击,更加愤世嫉俗嫉妒女主,一面厌弃自己,一面做出更加疯狂的事,最后受到男主男配的惩罚,与所有人反目。 然而,等到了结局时萧明璋却将她娶回了家。 这一情节使得无数看客气得骂娘。 而她,因为丢了名声又被萧明璋收留而感动,心甘情愿嫁给他守活寡,日日感恩戴德地照顾他,卑微至极。 甚至,她会后悔自己曾经对李承岚做的错事。 但是,真相终会水落石出,恶毒女配不配有好结果。若说哀莫大于心死,那么诛心就是对她最残忍的惩罚。 在后期,她会在知道自己失去清白的真相,知道自己只是萧明璋拿来替李承岚守节的挡箭牌。 她会变成失心疯,留下恶毒诅咒,愤慨自戕。 而李承岚知道后,会同身边的嬷嬷叹一句:“唉,若是她好好的又如何会这样呢?为什么偏偏要强求?” “失去清白,还嫁给明璋,老天爷对她还不够好吗?” …… 老天待她好吗?温袄想,若是今日以前,她也许会真的这样觉得,可惜并不是。 对于在几个时辰之前还在期待与萧明章会面的温袄来说,这一切都是无稽之谈。 然而,等她醒来发现自己面前是的暴戾喜虐的九王爷时,才是当头一棒。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温袄只能冒死拼一把。 于是她被打伤,陷入昏迷,即将走向话本中提及的乱葬岗剧情。 不久后,就会有人来此地,目击她被人掳走抛弃荒野,衣衫褴褛。 这事会传遍汴京,她也将一无所有。 黑暗中,温袄眨眨酸涩的眼,不可抑制地想起了今日她离去时瞥见的萧明璋那张冷酷无情的侧脸,冷笑一声,下一瞬,眼角滚烫的泪珠子被狠狠拭去。 2、第二章 恶毒 温袄再度醒来时雨已经彻底停了,乌云散去,满地的水色在星光中愈发璀璨,残叶落了一地,沾满泥渍。 她自己则湿漉漉地仰躺在简陋泥坑里,抬头就能望进暗沉的夜色。那墨蓝的虚空,空洞教人不敢直视。 她六岁时跟着娘亲进了太师府,在太师府她尚且是半个主子,又有娘亲替她撑腰,明面上没有人敢欺辱她。 可惜,这也只是表面上。私底下没几人将她当成正经主子看待。 剧情中她受辱一事注定会传出去。 为了太师府嫡出姑娘的名声,她只能有两条路。 要么离开汴京嫁去外地,要么同剧情中一样去宫禁女道观中清修。 温袄哪个也不想选,她不想认命。 所以,太师府是不能回去的。但她悲哀地发现,除了回到太师府,她无处可去。 温袄搜寻遍了自己的记忆,没有发现父亲的一点点去向。 只记得幼时父亲在乡野间同她下河捞鱼,放牛,用草折兔子……后来孟氏无路可走时哭骂那人混蛋。 当时她才五岁,孟氏孤儿寡母无人可依。 她那时还不懂,也不知道如何怨恨抛妻弃女的父亲。 只知道自己往后应该和一个稳重靠得住的人在一起,而不是父亲那样的小白脸混混。 后来孟氏带温袄入京寻亲,路上遇到祈福回京的太后,因一手好绣艺被太后赏识,随侍左右。 太后欣赏孟氏的能干,为她与丧妻六年的太师李赞保媒,促成了这一桩婚姻。 而她,麻雀飞上枝头。 太师府的继小姐好当吗? 不好当。 初入太师府时温袄尚且还没过六岁生辰,她当时穿了一身红色的新衣裳,被李赞抱着进太师府,孟氏跟在身侧,步伐缓慢又轻快。 六岁的女童看着娘亲脸上许久不曾出现的笑容,心中亦是喜悦。 跨进正堂,李赞将温袄放在地上,对着厅内的一个少年和少女介绍:“魇魇,这是我的儿子李谨之,今年十三岁,以后他就是你的哥哥了。” “这是你的姐姐,承岚。” 小温袄看向面前的金童玉女,被惊艳到,她眼光骤亮,细声细嗓地喊:“哥哥,姐姐。” 李承岚当时也才不过七岁,但风姿已显,温和端庄:“妹妹好。” 小温袄对她笑了,露出粉粉的牙龈,羞涩可爱。 可没成想那一旁叫谨之的少年恶劣出声:“我才不是你哥哥,我只有阿岚一个妹妹!你是哪里冒出来的穷酸货,也配叫我哥哥?” 若是他骂别的话,温袄可能听不懂,可他骂她穷酸货。 温袄记得,爹爹离开后总有人会骂她穷酸货,赔钱货。 久了,小人儿也能砸么出其中的意思了。 低头看看自己崭新的小红袄,她眼眶红红地想要反驳少年。 可视线触及到他和李承岚身上的生色销金的锦衣和珠翠环佩之后,她抿上了嫣红的小嘴,垂下浓密的睫毛,不再言语。 退到母亲身后,抱住她的大腿,仿佛这样就不会被那样充满恨意的眼神注视。 李赞见状,只能将儿子喝退,又安慰孟氏和温袄。 后来,私底下孟氏也安慰她:“魇魇,答应娘亲往后不要轻易往哥哥姐姐身边凑,好吗?” 可小孩童总是记吃不记打,幼年的温袄还是喜欢找哥哥姐姐,即使姐姐不喜欢同她玩耍,哥哥总是说一些难听的话,态度冰冷。 转变出现在十二岁那年,那年冬天出奇的冷,天地一片雪色,李承岚邀了其他小姐们去湖心亭煮雪烹茶,温袄不敢靠近,只能一个人坐在湖边亭子中远远望着她们。 李谨之踱步而来,手中拿着个精致小玩意儿。 温袄想要在已经变得庄重自持却冷淡的哥哥面前表现,向他毛遂自荐,替他跑腿,去将李承岚他们请回来。 可就在诸人靠近堤岸的时候变故突生,李承岚脚下的冰面裂出一个缝隙,随后裂缝不断延伸,不过一眨眼,一袭红衣的李承岚便掉进了深不可测的冰窟中。 眼看着李承岚掉了下去。温袄惊惧中拉住她的手,被她带着一同落了水。 冰冷的湖水涌进口鼻,眼前一片昏暗。 隔着幽蓝刺骨的湖水,温袄看见李谨之毫不犹疑跳进湖中。 他将李承岚捞起,两三步便上了岸,周围仆人一窝蜂地拥上去,给盖上大氅送上手炉。浩浩汤汤地离去。 离开前,他冷冷望了温袄一眼。 高高在上,冷若冰霜。 温袄被那样厌恶的神色镇住,她张张口想要解释,却猝不及防吞入一大口冰冷湖水,那冷意,顺着喉头滑向四肢百骸。 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离开,由始至终,没一人理会已经没入水中的她。 李谨之身后的仆人一路小跑,他们赶在李谨之前面回屋去加旺炭炉,请来数位先生,做好一切准备。 总之,没有一个人记起还在水里的温袄。 或许,他们只是不想记起。 好在,温袄命硬,撑到一个洒扫婆子路过,被她救起来,裹着破旧棉袄被抱回去,捡回来一条小命。 只是,她回去就发起高热。 彼时太师李赞被外派出京处理公务,汴京内金紫医官药铺中的大夫全被请到李承岚院中,因为她回去后便腹痛不止,痛得在床铺上打滚,无一丝转好迹象。 李谨之紧张妹妹,他迁怒温袄,竟是一个也大夫也匀不出来。 他的态度分明,就是要温袄陪着李承岚一起疼。 作为太师府嫡子,李赞不在,他便是最大的主子,他的主谁也做不了。 管家怕李赞回来后怪罪,又开罪不起李谨之,急得眼睛发红,到底是没有办法。只能不住像孟氏告罪。 孟氏心急如焚,哪来的心思理会管家? 她陪着温袄陪着李承岚一起熬。 好在温袄幼时长在农家,身子骨强健,第三日奇迹般地退了热,如此才渐渐好起来。 经此一劫,孟氏被吓怕了。 在温袄身体好后将她狠狠用竹子敲打了一顿,直到温袄发誓再也不找李谨之兄妹俩后才肯罢休。 后来的一日,温袄去同李赞请安,途中进入一处假山内躲雨,却听到不该听的话。 “哥哥,你做得太过分了,我又不是因为温袄落水的,你缘何将事情做得那样绝?” “我管她死活?早就警告过她离远点,她不听,非要巴巴地凑上来。” “讨好我们,她岂不是活该。” “哥哥,你怎么这样说话?” “我说错了吗?是她活该,阿岚,听话,别再同她一起玩了。她是什么低贱的身份,你是什么身份?” 他们兄妹旁若无人地说话,周围婢女小厮低着头听着,神色平静。显然对于这种事情早已经习以为常。 阴影中的温袄却指甲掐进了手掌,洇出血色。 她怒不可遏,气得眼眶都红了,第一次不再小心翼翼讨好,而是挺直脊背冒着雨走了出去,在看到兄妹二人眼中的震惊还有羞恼后讥讽道:“我是低贱,可我也没有用过你丝毫,我问心无愧。” “你们高贵?你们一个两个的占了我娘亲的好还要反过来踩我一脚?你妹妹高贵,却还盯着我娘祖传的绣技垂涎欲滴?潘楼街南侧界身巷子里的那家成衣铺子中,售出衣物上独属于孟家的独特绣法,难不成是大风刮来的?” “你高贵,却在背后如长舌妇人一般背后议论是非?” 说罢,她又留下一句阴阳怪气的“你们当真是高贵”,冷冷离去。 身后李承岚面色通红,又急又气,还隐隐带着后悔。李谨之脸色铁青,目光恼怒似要吃人。 平日中鹌鹑一样小心的人猛地发脾气,倒教人吓一跳。 故作洒脱的确爽快。 但她也第一次切身体会,每次她去找他们的时候,他们是如何看待自己的。 人分三六九等,融不进去他们就不该融。 后来,温袄极少出院子,遇见他们以后也不再黏上去。 碰见李谨之也不如从前一般叫哥哥,只低下头,匆匆离去,再未有过交集。 唯一一次,还是几年后,她长林宴跌入水池那日,宴会上她坦然面对各色目光,回府后被李谨之拦住,遭他鄙夷嘲讽。 “我真是小看你了,竟然心机这样深,为了攀上高枝无所不用其极!” “你与阿岚是云泥之别,竟然妄想野鸡变成凤凰?!” “就你,癞虾蟆想吃天鹅肉,痴人作梦罢了。” “看来,上一回落水也是你略施小计吧?” 温袄没有回答他,她早已经看清他们,嘴角带上了淡淡嘲讽笑意,冷着脸转身就走。 都和三皇子传上书信了还不忘占着萧明璋,他妹妹不要的东西也不许别人碰,多大的脸呢。 长林宴确实是她故意入水。李承岚心有所属,看不上萧明璋,难道还不兴她去争一争吗? 萧明璋是她喜欢的人,也是她的目标。 他聪慧,冷淡,又君子,读书好,会武艺,靠得住。 和父亲截然相反,定是个有责任的人。必定做不来抛妻弃女的事。 更遑论他是镇国公府世子。 只待时间到了,便能袭爵,成为大燕最年轻的国公爷,前途无量。 她想要地位想要身份,想要长久地荣华富贵,想要恶心李谨之,就应该扒住萧明璋才对。做了萧明璋的夫人,身为白身的李谨之也得对她低头。 可惜,萧明璋眼里只有李承岚,冷酷高傲,不容靠近。 好在她温袄别的本事没有,就是心思坚定。 她步步为营靠近萧明璋,遮掩自己的对他的觊觎野心。 她知道李承岚不喜欢萧明璋,便愿意当个信使替萧明璋交给李承岚书信。又拿着李承岚的拒绝书信交给萧明璋,并时时在他耳边提及三王爷与李承岚的近况。不经意间告诉他那俩人有多般配,李承岚又有多欢喜。 看着萧明璋默默伤心又坚持守候李承岚的模样,她气愤又不甘心。 好在李承岚心有所属,并不在意萧明璋那段时间的消极与苦涩。 所以她的虚伪伎俩才没被戳破。 得了婚约不久,萧明璋郁气难消,主动揽下公务,执行过程中身受重伤。 她在神医华峰门前下跪一夜,又甘愿打杂地讨好一月,才为他寻来珍贵的救命药材。 这桩事,京中无人不知。都说萧明璋有个甘愿为他付出的好未婚妻。从前不堪的婚事来历,又有几人还在意? 她讨好国公府的老祖宗,讨好萧明璋的弟弟妹妹们…… 婚期已近,她以为自己想要的很快就会得到。 可惜,竟是功败垂成。 事已至此,多想这些无益。 结合剧情以及之前的记忆,温袄已经明白,自己是恶毒女配这件事,已经没跑了。 幼时她捡李承岚不要的玩具,是她扮弱同她争抢,长大后她要李承岚不喜的艳丽衣裳,要李承岚不要的男人,也是同她争抢。 而萧明璋,亦不愧是只对李承岚温和的冷厉男二。 他心中只有她,哪里容得进去其他人。 竹篮打水一场空。 可要就此认输,变成话本中那个可笑的,丑恶的,被李承岚唏嘘叹息的臭虫吗? 不可能。 温袄不信命不信剧情,能有一分机会她就会争取。 让她嫁给萧明璋,那种被玩弄被当成戏子看的侮辱有一次就够了。 想归想,温袄也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路将会十分艰难,她活命报仇的机会十分渺茫。 可总要试一试,之前她不动声色地等待筹谋能让萧明璋都跌倒一次,没道理不能避开剧情。 想着想着,竟是牵扯到了胸腔的伤,一口血涌上喉头,弯下腰,口中喷出一股温热的血。 待到积血咳出之后,温袄才松了口气,舒畅不少。 * 夜晚,林中阴森寂寥,山怪偶尔一声潦叫,草丛中扑簌簌爬过一串东西,数个微小的细节拼凑在一起便成了说书人口中的山野怪谈,山妖精怪仿佛随时能破土而出,想得温袄毛骨悚然。 半晌,她才强迫自己忽略这些。 微风拂过,耳边响起异动异声。 “…咳……” 声音出乎意料地粗嘎,不像是野物。 温袄刚放下的心神立马紧绷起来。她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手脚并用,小心翼翼地从坑里爬出来。 放眼望去,竹林幽静,树影婆娑,连只鸟都看不见,更别提其他东西了。 “咳……咳咳……” “咳咳咳……” 温袄:“……” 拿起一旁被丢下的锄头,温袄猫着腰一手捂住唇瓣,确保自己不会叫出声来。 声音越发清晰,温袄将信将疑地瞟向四周,还是一片空旷,只余下一声声更加紧促的呼吸声。 那声音越来越清晰,上气不接下气,伴着痛苦的抽气声,激起了温袄一身的冷汗。 眼前一阵发黑,到底是没经历过这些,她腿一软,又跌到了一旁。 仔细听了半晌后,温袄才手脚并用爬出来,往前走几步瞪大眼睛色厉内荏地威胁:“谁在这儿装神弄鬼的?” “咳……” 这次声音更加明显。 温袄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摸过去,终于在黯淡的星光中停在了一个黑黢黢的深坑前。 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才看清全貌。 这个深坑约莫两三丈深,周围布满绿油油的灌木和藤蔓,坑中则累着层层白骨,尸骨成山。 最上面的尸骨上附着着腐肉,臭味熏天。 而在骨堆上面则摊着个人影。 他呈现出跪趴的姿势,四肢扭曲,隐约可见长腿长臂,发丝遮住半边脸庞看,衣衫尽碎,浑身滴着血,细细颤抖。 温袄看着他,灵台一震,觉得那个画面似曾相识起来。 她记起来话本中后期出现了一位手眼通天的大人物。 他本名为崔琢玉,是大燕名门望族崔氏大房嫡出三郎,自幼便是大燕有名的小郎君,渊清玉潔,钟灵蕴秀,又被称作人间琢玉郎(1)。 但官场沉浮,在他十三岁那年崔家被陷害,满门流放,少年公子一朝跌入尘泥中,家破人亡。 崔家男丁大多在流放途中染病离世,女眷零落飘零不知所踪,只余下崔琢玉一人茕茕孑立。 他蛰伏数年回京报仇,不料却被人背叛,对方斩草除根将他杀害扔在了乱葬岗。 但他命不该绝,用尽力气爬出死人堆,站在了权力顶峰,为家人洗脱冤屈,手刃仇家。 温袄的梦做得模糊,只知道他最后为崔家平反,成为大燕首辅,立于储君之侧,无人再敢构陷。 还有就是,不知为何,明明前期他同萧明璋关系尚可,后期他却视萧明璋为生死仇敌,两人常常斗得不可开交。 温袄考虑他是不是因为心悦女主李承岚才和萧明璋作对。 但后期李承岚与萧况的感情线已经清晰,萧明璋也根本算不上崔旧隐的情敌,显然不是因为这个,于是她放下疑惑。 只要他与李承岚无关就好。 想到此处,温袄心中一个冒险念头一闪而过。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她要是能上了崔旧隐这条大船,保命报仇不说十拿九稳,但总该有几分希望吧。 3、第三章 反派男主出场 温袄跪着,膝下是节节嶙峋的白骨,数百具尸体被成锥状小山,“山顶”处唯两人,一人是跪着的自己,一人趴着,细细颤抖。 温袄估计这就是话本中的崔旧隐。 走到近处才能看见他身上穿的是白衣,只是现在浑身已被鲜血浸透,沾上腐叶的黑,脏污一片。 发丝很长,半截陷进白骨堆叠的缝隙,半截被雨水冲刷,半干后一绺一绺地贴在颊边。从露在外侧的耳朵可以窥见苍白的肌肤。 他背部因为呼吸困难而不断起伏,哼哧哼哧喘气的样子让温袄想起来濒死的羔羊。 这样的联想让她没有那么恐惧,试探地伸出手掌掰动他的肩膀。旋即,她轻轻蹙眉。他失力太重,一下子竟然没能扯动。 半晌后,温袄喘着粗气用了大力气将人翻过来,枕在自己大腿上。 又从袖袋中掏出手帕,清理干净他脸上的污渍。 他尚且还在昏迷,但肌肤如白玉般干净,长眉疏落,鼻梁挺直,下颌利落洒脱,阖上的眼型流畅,睫羽浓密,独添风流。这样荒凉的光景下,温袄也忍不住叹,没想到反派竟是这样一个颜丹鬓绿,落拓风流的俊美青年。 比起京城第一美男的萧明璋也毫不逊色。 只可惜,他是受过太多苦痛艰难的反派,注定与主角作对。 “郎君,醒一醒。”时间紧迫,温袄收回思绪,用手推了推他的肩膀。 睡着的孱弱青年眉间蹙起,悠悠转醒。他先是咳了几声,紧接着苍白起皮的唇微动几下,终于缓缓了睁开眼睛。 温袄将他扶着盘腿坐起来。 睁眼后他的模样更令人过目难忘。 青年目若点漆,黑黢黢的一团,眼白明净,墨色眉眼处勾勒出一片冷淡,若寒芒色正,琨玉秋霜的仙鹤。 他的眼锐利泠冽,能穿透人心。 被他审视,温袄镇定的心骤然乱了。 默默低下头,如鹌鹑一般。 崔旧隐呼吸发颤,浑身发疼,睁眼就看见这位一脸关心的姑娘。 虽然头脑有些昏聩,暂时不知道自己情况如何,但他没有错过她眼里的那丝复杂。 眸中厉色一闪而过,崔旧隐忽略受伤的肩膀,抬手便扼住了她纤细的脖颈:“……谁派你来的?” “说话!你是谁的人?” 温袄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道推得一个后仰,半边身子都悬在空中,脚下不少碎骨噼里啪啦地掉下去。 她脖颈被扼住,咽喉挤压之下一股呕吐的欲望铺天盖地席卷而来,胃中忍不住翻起酸水,只能无力张嘴,伸出手攥住他的腕子往外扯,为自己争取一丝生机。 胸腔中的空气愈发稀薄,她张嘴发出嘶哑的声音,还不忘为自己辩驳:“没人派我来,郎君,我和您一样是被人扔到这儿的……” 崔旧隐冷笑:“是吗?” 温袄绝望中对上他凛冽的眼,头皮发麻。 果然如书中所言,他冷酷狠戾,和京中如萧明璋那样的世家子弟不大相同。他们不屑于杀女人,眼中有男女之分,但这个崔旧隐眼中根本就没有! “郎君等等!”话间,温袄心中一横,拼尽力气挣扎一番,粗声粗气解释:“我不是坏人!。” 因为缺少氧气,她的脸颊开始发胀发红,转成紫色,一双如水明眸中红血丝渐渐明晰,光洁额角青筋鼓起,随着呼吸艰难跳动。 崔旧隐瞧着她的样子不像是杀手,继而松了几分力道。 温袄觉察到,因窒息聚在眼里的水汽渐渐消散,她短暂地醒神,转而去撕扯起自己的衣裳来。她呼吸困难,下颌被捏住无法低头,只能凭感觉去扯,衣裳又沾了水,拖拖拉拉一大团,一时也没个分晓。 崔旧隐默默注视。 他猜测这个女子脑袋有些问题,又再次觉得她不是什么细作。 他提起的心放下些许,原本坚定要弄死人的决意稍退,手掌最终因无力而垂下来。 男子扯唇偏头,忍不住一手撑在膝头抵住下巴。一半发丝倾斜滑过肩膀,露出衣衫褴褛的半侧身子和发白的伤口,默默看着这温袄卖弄名堂。 “你是要色.诱我?在此地?” “在乱葬岗?色.诱我这个身受重伤的废人?” “……” 温袄手中一顿,低着的眼微诧,讶异地看他。 她摇摇头。她只是想证明自己是被人打晕后带来的,不是什么奸细。 两人顿时相顾无言。 她被他看得不安,眨眨眼,将自己的私心掩藏在眼底,又恢复成往日那样温和弱小毫无心机的模样。 这次终于将衣服扯了下来,她转身露出后颈处的大片清淤作证:“郎君误会了,我是被人打晕带到此处的,并非什么人派我来的。” 话毕,转身匆匆遮住那一大片白皙肌肤。 “郎君,您还好吗?”温袄不怕死地再度凑近他,眼中清澈神色一览无遗。 崔旧隐没说话。 “我叫温真真。” “此地荒无人烟,又是存放尸体的乱葬岗,兴许不久后就会有猛兽出没,我们还是早些离开为好。” “郎君,我们搭伴儿一起离开吧?”温袄期期艾艾道。 她依赖男人的言语倒是符合流落在外的柔弱女子该有的行为,只是在崔旧隐看来,还是有丝丝生硬。 不知道这心怀鬼胎不怕死的女子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半晌,树林中一片寂静。 他还是没说话。 温袄眼看着青年愈发冷厉的眼,脸上善解人意的笑容几乎要僵,硬着头皮对上他的视线。 她膝上被衣袖遮住的指甲快要掐进肉里,又懊恼自己太过莽撞。 这人简直是个异类,都这种情况了,竟然戒心还那样重。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由于眼前人奇怪却又自以为毫无破绽的打量,崔旧隐已经可以断定她别有目的。 温袄觉得自己掩饰得很好,将他的话当作试探。 “林子里太危险,我想同郎君一起出去。” 崔旧隐面容苍白,身上没有丝毫该出现的的狼狈:“我看起来很蠢么?” 温袄:“……” 不,正好相反,他太谨慎了,多疑到她有些语塞,唯恐说了不该说的被他怀疑。 事实上,她原本就没打算要骗崔旧隐,毕竟她想要上他的那条船,信任会是他们之间唯有的却又最单薄的纽带。 只是,时机不大对。 在她的预想中,她会在帮他将伤养好后再进行坦白,紧接着会有一段真诚恳切的陈词来表露衷心,而不是现在这样在仅有一面之缘的乱葬岗披露真相。 她说辞中未来会发生的那些剧情,实在是太难令人信服。 她一时之间有些拿不定主意。 崔旧隐看穿她犹豫的心思:“行了,滚吧。” “再不走,可别后悔。” 温袄急了,她不想就这么离开。 崔旧隐看向她:“温姑娘不想走?” 温袄眼睛微亮,点头。却不想,下一瞬见他微微一笑,道:“那便是想死了。” 温袄眼睛瞪大,被他可怖的样子吓住。 没心思想其他的,她只能试探:“郎君信不信梦?神仙托的梦……” 崔旧隐垂眸,神色骤冷:“我不信梦,更遑论神?” 温袄没了办法,只能硬着头皮攥紧手心,观望着他的神色,将事情始末道出。 她隐下了萧明璋等人的名字,又将剧情说成是白胡子老神仙托的梦。用了一刻钟才险险将故事讲得完整且合理。 温袄坐立难安,盯着崔旧隐不放,没能从那张出尘的脸上看出蛛丝马迹。 他刚刚又吐了口血,脸色愈发苍白,眉目疏淡,看起来分外雅致虚弱。但温袄知道,他十分危险,只消动动手指,她便会丧命。是以,她表现得极为乖巧。 崔旧隐盘腿而坐,指尖轻点膝头,看着女子低头。她那张秾丽的脸再次归于平淡。沉吟后他道:“你是说……是你的未婚夫将你打晕送给旁人,神仙又向你托梦使你能窥见未来,而你知道自己来会发生什么,所以不想归家,反而想要跟随我?” 温袄越听,眼睛愈发亮。她头如捣蒜:“分毫不差,郎君。” “郎君不愧是神仙指点给我的贵人,我只说了一星半点,您就猜清楚了来龙去脉。” 崔旧隐没有被她的奉承打动,反而含笑辛辣嘲讽:“温姑娘,你觉得我很好糊弄么?” 温袄低了头,被他的眼神看得心虚,掐了把手心。她罕见地沉寂下来,咬着唇不语,心中有些沮丧。她实话实说,却也清楚太难取信。 眼下这样的开局,实在不利于她。莫说是这个大反派,就是糊弄一个普通人也不容易。 若她是个泪多的人,掉两滴泪也比现在可信些。 可惜,眼泪是掉给心疼自己的人看的,她没有人心疼,也就不配掉泪,更没有那个说哭就哭的能力。 温袄抬眸对上他的眼睛:“我没有糊弄你,崔郎君。” 崔旧隐身上逸出一分杀气:“你知道我是谁?” 温袄看他,想到他比自己更悲惨的从前,反倒多了几分真情实感,心中略微真诚:“梦中知晓的。” “你是名门望族崔家三郎崔琢玉,崔家被害以后全家男丁流放,女子充妓。新帝即位后大赦天下,崔家也在其中。可惜,除你之外,崔家再无人生还。” “他们中有的死在路上,有的死在流放之地,连棺椁都没有。你的祖父,崔大儒脱水之症,便血而亡,你的姐姐崔绾……” “够了!你找死?” 温袄瞧见崔旧隐额角青筋涌动,双手紧握,眸中闪过血红,不复之前游刃有余的模样。 她知道自己赌对了,将心放回肚子里,喉中干咽一下,继续道:“你本该找个清净地好好生活,这是你祖父之遗愿。” “可惜你心系家族荣光与往日冤屈,势要报仇。此次回京却被人靖宁侯陈宗背叛,受伤流落在此地。” 温袄说完后松了口气,她庆幸自己还记得这些原文中藏在反派记忆中的细节。 见他眸色幽深,她问:“郎君这下信我的话了吗?” 崔旧隐自是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但看着问温袄,眼中闪过深色:“为何是我?” “因为在我梦中,你将来会位极人臣,和我的仇人成为仇敌。” 听到这句,崔旧隐眼神一冷:“你的仇人?是你的未婚夫?哪家的?” “……是他。但我不能确定他是不是害崔家的人。因为在梦里,他是在你为崔家平反后才和你成为仇敌的。”温袄本可以不否定,但是崔旧隐多疑,又刚被祖父门生背叛。 她恐承认后自己被认定是萧家派来的奸细,得不偿失。是以,她匆匆否定崔旧隐的猜测。 崔旧隐闻言蹙眉,又恢复了之前的模样。 “我为什么要信你怪力乱神之语,难不成我今晚也该去找神仙在梦中说说话?” “我说的那些就是证据,崔大儒遗愿除你之外,应当是无人知晓的。” 听她说起祖父,崔旧隐眼里露出杀气:“你在反驳我?” 温袄觉得四周冷气渐深,连忙否定:“我绝无此意。” 她神情恳切:“我跟你走,只要你愿意,我想法子尽快将你的伤治好,我会帮你,我能帮你。” “我跟着你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保命报仇。” 崔旧隐不为所动,嗓音淡淡:“我想你去找其他人也可以,或是回去想法子给你未婚夫下毒……” “不就是一条命吗?一命抵一命,互不相欠。” 温袄清楚自己,大智慧没有,只有一点浅薄的心机,给萧明璋下毒,她同样活不过三天。 但是若上了崔旧隐的船,她不仅能全须全尾地活着,还能看着萧明璋被惩治。 这么划算的买卖,她稳赚不赔。 可眼下她也只能胡诌:“可是我醒来就在这儿了,恰巧郎君您也出现在这,难道这不是缘分吗?” “说不定,我真的能帮到郎君呢?” 她再接再厉:“郎君,在我梦中您用了十年才为崔家洗脱冤屈,可惜已经太迟了。崔侧妃已经郁郁而终。” “恕我直言,您的伤有些重,若没有名医替你医治,恐会留下病根,想要报仇可就需要更久了。” “您也不想崔侧妃真的忧思成疾吧?” 崔侧妃是崔旧隐的三姐。外嫁女终归是别家的人,加之她到底是皇子侧妃,崔家的事并没有连累到她身上。 只可惜,她本身子骨柔弱,又因为母族凋零,一直忧心仲仲,最后郁郁而终。 “你是说,你会帮我,让我早日报仇?” 温袄点头:“我能立誓。” 崔旧隐扯唇正要拒绝。 一阵嘈杂窸窣声音却敲打在耳边,使得他止了话头。 温袄转向声响发出的地方,她注意到,一伙伙身着甲胄的官兵手持火把而来,将这原本黑黢黢的竹林照得发亮。随着脚步声越发靠近,温袄紧锁双眉:“恐怕是来找我的。” 崔旧隐镇定自若,冷笑:“找你?一个小娘子失踪用得着出动步军司一个指挥的人么?” 步军司是禁军机构,按照编制大小来分为厢,军,都。而一都为百人,五都为一个指挥,那就是五百人…… 温袄隐约记得萧明璋刚升为指挥使不久,今日轮值的该不会就是他吧?话本这段中,此处出现的确实是萧明璋。 她心中不安:“那他们……” 崔旧隐冷冷:“来抓我的。” 温袄:“……那你怎么办?” “我?” “温真真,你这就将你的贵人抛下了?” “……不是。” “你不是说你会帮我吗?今日这事你来摆平,就当是你的诚意,如何?” 温袄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她记起梦中那些官兵打量的眼,还有萧明璋仿佛事不关己的冷淡言语,可耻地退却了。 “怎么,这就心生退意了?” “看来,真真姑娘的誓言也不过如此。”真真姑娘四字从他口中出来像是带着嘲讽。 温袄有些后悔,但在视线触及面如金纸的崔旧隐时,就想起了自己和他一样的反派身份。 都是反派,都是不得好死的结果,帮他就是帮自己。 默默吐了口浊气,她攥紧了拳:“成,今日的事我来摆平,还望郎君能够守信。” 4、第四章 萧明璋 事实证明,头脑发热时做出的抉择确实会令人后悔。 此刻温袄费劲地扯出自己大片的裙摆,将它们盖在躺平的崔旧隐身上。 还好她今日为了见萧明璋穿了较为繁琐的衣裙,虽然不甚便利,却胜在裙摆宽大精致漂亮,遮住一个身姿瘦长的青年来说,也不困难。 这位反派果然心思深沉,处变不惊,被皇城步军司五百官兵追拿时还能心平气和地躺在女人裙角之下,真不知道他是死马当做活马医还是太过信任她。 那人好像听见她的腹诽,冷冽的嗓音响起:“有劳真真姑娘了。” 丝毫听不出感谢之意。 深深呼吸了一口空气,温袄忍不住想要泼冷水,扯唇:“郎君记得我俩的约定就好。” “不过,我只是个弱女子,此番能不能糊弄过去还是未知数,郎君还是尽早做好两手准备。” 片刻,青年嗓音淡淡,在风中显得飘忽不定:“无妨,真真姑娘既然能得神仙点拨,想来也不是无福之人?” “崔某相信真真姑娘能够化险为夷,就……静候姑娘佳音了。” 温袄:“……” 不过,这利用她不受也得受,倒没什么好抱怨的。 温袄还想再说两句,不想那些官兵速度那样快,不过片刻就纷纷围了上来。 他们将对方尸体的深坑围成一圈,手中火把猎猎,使得这一处亮如白昼。 “大人,这儿有人!!!” “大人!” 温袄被昏黄耀眼的火焰刺得眼睛发疼,透过扭曲的虚空,她看见人群中站立的萧明璋,鹤立鸡群的银甲冷冽青年。 她心中一沉,果然今日来的是他,这又验证了书中的剧情。 书中是如何描述这段的呢? 书中的她着实是个痴情种子。 因为失了名节而自觉对不起萧明璋,在乱葬岗见到他时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甚至将自己的脸遮挡起来装成哑巴,不愿被别人知晓身份,唯恐让他跌了名声。 连她自己筹谋已久却功败垂成失去一切的哀痛也放在了之后。 是的,那时的她担忧的是萧明璋的名声,而不是怕自己被退婚。 甚至在事情被传开后,她去主动找了他提退婚,放弃这桩她百般筹谋的婚事。 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她的遭遇全是败他所赐。 思绪万千,温袄重新看向对面的青年。 要说她看上他什么,那可太多了。不凡的家世,光明的前途,沉稳的性子,还有……那张俊美的面孔。 萧明璋眉峰冷冽,眼神坚毅,一张脸若冰雪雕琢,盛放着刺骨的寒冬冷意,他身姿颀长,若一把利剑端直悬于天地之间,身上萦绕着当值以来积存的杀伐之气。 又稳又冷,完美符合温袄的择夫准则。 只是可惜,他眼里只有李承岚,她温袄没有个女主命。 不过不知是因为知道了剧情还是今日遇见了话本中那位惊才绝艳的反派郎君崔琢玉,她对萧明璋倒是再没别的了,只余下感叹,没有酸涩,没有自卑,更生不出从前对他的那份仰望。 这算不算一件好事? 树声飒飒,月色寂寥,独这一处,显得分外热闹。 绿衣女子肌肤惨白身姿单薄,独坐在累累尸骨之上,脆弱中透着诡异,宽大的碧色裙摆上光华浮动,铺陈出一朵层叠娇艳的绿牡丹,透着火光,凄艳迷离。 她这样一幅落魄样子也早已经落入对面那些人的眼里。 突然间,一支带着火光的箭簇飞了过来,落在裙摆外侧。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出现在此处?从实招来!!” 温袄被吓得呼吸一滞,旋即抬眸望向萧明璋身侧的副使,他一幅要吃人的凶悍样子。 而萧明璋,神色平静站立一旁,没有要出口的意思。 似乎,在此处见到她的未婚妻,是如此稀疏平常的一件事。 温袄讽刺地笑了笑:“回这位大人的话,我也不知道为何自己会在此处,不过萧世子有勇有谋算无遗策,不如您替我问问他,为何我一良家女子会出现在此处?” “天子脚下,为何我一个良家女子会被贼人绑到此地?” 她回家回得好好的,怎么就出现在了九王爷府邸,又怎么会被扔在乱葬岗? 萧明璋垂眸不语,看不出丝毫神色。 温袄看见,觉得在他心中,她知道真相与否都不重要。 “你这小娘子说话好没道理!你被人绑到这儿,怎么就怪上我们指挥使了?” 有人为萧明璋叫冤,温袄只当没听到,她的话当然不是说给他们听的。 她也不反驳,垂眸,话音一转:“贼人能在皇城内大摇大摆来去自由,难道不是你们禁军失职吗?” 她一个弱女子出现在荒郊野地,衣衫不整,面色疲惫苍白,是个人也会猜到她经历过什么。 眼下被她这般指控嘲讽,他们也无法反驳。 这是他们的耻辱。 一时之间,没人再呛声。 而副使见她话里话外似是认识萧明璋,眉毛一束没了法子,闭嘴不言。 温袄也不急,就静静等着。 随即,萧明璋身披夜色走出队伍,看着温袄的眼中冷寂,片刻:“你们退下。” 待到没了人,萧明璋走向深坑边缘,与温袄平视:“今日在此地可见过旁人?” 温袄低头理了理衣袖,毫不理会。 半晌,连萧明璋都有些诧异时。 她转而道:“萧世子,婚约取消吧。” 萧明璋没料想到这点,一时之间还有些怔愣。 他没想到,她竟主动提起取消婚约。 温袄定定地看着萧明璋,想从他眼里看出什么来,只可惜,那双眼太冷,也太陌生。 她这才想起来,由于她难以抑制的自卑,她从前极少与他对视,仿佛那是对他的一种亵渎。 真就应了其他人对她的评价:“阴沟里的臭虫”、“暗中窥伺的野猫”、“只配躲在暗处” 定定神,她继续道:“我清白不再,恐坠了世子爷名声,不能与世子结为夫妻,是我福薄。” 她心想,剧情中她是为了萧明璋,剧情外,她是为了自己,这也不算太坏。 萧明璋硬挺的眉宇微蹙,黑沉的眸子紧紧盯着远处纤薄的温袄,看不清神色。 萧家是百年世家,他生来便锦衣玉食,高高在上。 他的姑姑是当今皇后,父亲是拥有实权的镇北侯,而他自己年少有为文武兼备,年纪轻轻就被皇上重用,前途难以限量,觊觎他的女子不知凡几。 这些他都清楚。 不过都是蛾虫追逐萤火而已。 在乱花丛中不动如钟不是因为他心如止水,而是他心有所属。 即使那个人心中没有他,他也甘愿退居一旁静静看着她守着她。 被孱弱低微如草芥的温袄算计那天,大约是他奉守君子言行最艰难的一日了。 幽绿冰冷的湖水中,缠绕不休的乌黑发丝,怀中模糊容颜上潋滟的一抹红,上岸后得知自己救错人的心塞后悔,温袄苍白的脸以及李承岚难以置信的目光,都在炙烤着他。 倘若那日他的怒火再盛一分,他绝对会让温袄在整个京城颜面扫地。只可惜,她名义上是李承岚的妹妹,她出了什么事,难免牵累李承岚的名声。 承岚不喜自己,但自己总不能让她陷于艰难境地。 或许是因为他一直冷若冰霜,高居明月之上,所以从未切身体会过小娘子的百般心机,竟一朝之间狠狠栽了个跟头,丢了自己婚事的控制权。 后来他才清楚,长林宴只是温袄的略施小计。 她不动声色讨好人的技能,才令人胆寒。 一生最在乎名声与门第身份的祖母对她改观,娇气跋扈的妹妹在自己面前说他好话,连他自小带在身边的木头小厮,也对她心存感激。 温袄无孔不入,把握人心。 于是,这桩笑话一样的婚约被提上日程。 她表面柔弱实则坚韧,毅力能力都不缺,能主动放弃这份婚约,萧明璋确实诧异。 青年色泽微淡如寒冰的唇微动,表达出疑惑:“为何?” 温袄垂眸:“我配不上世子爷。” 萧明璋蹙眉:“这就是你想说的?” 温袄不语,用行动表达决心。 萧明璋看见,微风中她的发丝拂动,阴影遮住清澈黑眸,轮廓柔和,却也十分执拗坚定。 然而在他看不见的阴影处,温袄那两道弯而细的纤眉微蹙,眼中透出丝丝诧异。 因为有人隔着丝滑单薄的布料,在她身侧阴影里的手心中划着什么。 温袄仔细辨认,发觉是崔旧隐在她手心中写着字。 “血——味——” 伴着风,温袄打了个冷颤。 她被冻得脸色青白,鼻尖泛红,骤然反应过来崔旧隐的意思。 他说:快些打发走萧明璋,血腥味会引起他的怀疑。 想到这点,温袄慌乱起来。 她勉强镇定下来,咬咬舌间,放慢语速又道:“除去将我掳至此地的两个小厮以外,我并没有在此地再见过旁人,世子爷还有要审问的吗?” “如若没有,还请世子爷离开,给我一个清静。” 说完这话,她就低下了头,微粉的唇在夜色中显得倔强。 出乎意料,萧明璋却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也许是愧疚,他意外地有些温和。 他叫来一匹马,隔着溶溶夜色:“此处尚不安稳,给你选了一匹性格温顺的马驹,我差人送你回李府。” 温袄惊异后心中又升起几分嘲弄。 对于这份施舍,她觉得恶心。 她摇头,面色寂寂:“不必,我只是想静静,请世子爷给我这个机会。” 萧明璋见她态度坚决,这让他觉得不习惯:“你在躲避我?为何?” 温袄:“我清白不再,无颜面对世子爷。” 萧明璋垂在身侧的手微动,想要抓住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情绪,却一无所获。 此时旁边多了个牵着骏马的官兵,温袄望着对面二人,双方都僵持不下。 气氛愈发凝滞。 萧明璋提腿,径直朝温袄所在的地方过来,步伐稳当有力。 看着他愈近的身影,温袄没法再面不改色。她起身提裙,打算先行离开,稳住萧明璋以后再偷偷回来。 然而刚迈出一步,她便定住了脚。 她隐在暗处的裙角……被截一只白玉一样的大掌牵住,折痕交错,浓绿裙摆上爷沾上鲜红的血色。 温袄咂舌,崔旧隐这尊大佛,真是一点也不怵萧明璋。 温袄试探地扯了扯,没能扯动。 这是怕她败露吗? 无奈之下,她只能挺直脊梁,调整表情,对萧明璋嘲讽道:“你似乎丝毫不诧异,我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萧明璋难得哑言。他心中有个明知不可能的猜测:她知道是他谋划的这件事。 温袄却转而说起别的。 “世子爷身居要职,不必将时间浪费在我这里,我只想一个人呆着,不想看到任何人,还请世子爷成全。” 萧明璋的视角上,她神色郁郁,发丝杂乱,平日中一张白玉似的面颊像被吸了精气一样干枯无神。 他心中一滞,竟有一刻迟疑复杂。 他皱了一下眉,不发一语,转身就走。 一旁的官兵望望温袄,又看看走远的萧明璋,最后将马儿松开,对温袄道:“我在外围守着姑娘,若是姑娘想离开,只需知会一声,我护送姑娘回府。” 温袄暗地里松了口气:“有劳。” 官兵抱拳,利落离开。 …… 待到视线尽头再无人影,温袄才重新坐下来,做出一副发呆模样。 下一瞬,一道微哑嗓音响起:“真真姑娘。” 温袄垂眸看向平躺的崔旧隐,眨眨眼后又淡淡垂下睫羽:“崔郎君。” 崔旧隐容色淡淡,黢黑的瞳孔在暗夜中亮若星辰,他抬手蹭了一把唇边咳出的血:“嗯,我们等到天亮,届时你以安全无虞为由支开那官兵,我们趁城内巡逻官兵交接的空隙离开。” 温袄对他前后态度变化起疑,又以为是危机解除后他有所放松。 她便不作他想,简单嗯了一声,抱膝阖眼假寐起来。 月落星沉,旭日东升之时,一声嘹亮鸟啼声惊醒温袄。 她揉揉发僵的四肢,费劲地站起来,目之所及是一片苍翠,日光洒落林间,竹叶尖尖上的露珠闪着金光。 温袄快意地眯了眯眼,心想这是个好兆头。 扶起气若游丝的崔旧隐,她轻快地问:“崔郎君,我们何时离开?去到哪处?” 被她半搂住的青年斜眉入鬓,面色惨白却多出几分病弱仙人的出尘之态,闻言睁开了眼,神色清明,嗓音喑哑中透着冷意:“真真姑娘真的能放下家人和安定的日子,决意同崔某一起做那亡命天涯之人?” 温袄迟疑了。 倒不是惧怕,她是想起了娘亲。 孟氏好不容易将她拉扯大,她要是一走了之。孟氏该怎么办? 她一夜未归,孟氏说不定已经急疯了。 但是,如果她如同剧情中一样回到太师府,孟氏一定会陷入两难之地,如果她像剧情中那样,再与李承岚和萧明璋作对,孟氏是不是又会像书中的结局那样,郁郁寡欢,不得终老? 温袄陷入想象,崔旧隐皱眉:“真真姑娘?” 温袄回神,垂下了眼眸,心中打定主意,点头:“我愿意。” 命运,哪来仁慈之说?若真有这一说,剧情中为何她汲汲营营那么久,却落得那步境地? 要想得到什么,必定先得放弃一些吧。 即使她留在京中也不会有好日子的,恶毒女配那样的活法死法太憋屈了。 崔旧隐唇边泛起笑,眸中是温袄不懂的若有似无的嘲讽:“我怎么有些不信,真真姑娘?” 温袄对他的质疑见怪不怪:“崔郎君,时间会证明一切。” 她大大方方毫不扭捏。 崔旧隐倒真的有些好奇她的目的了,道:“成,那崔某便拭目以待了,还望真真姑娘不要叫我失望。” 温袄:“自当如此。” 两人停留一会,又打发了昨夜的那名官兵,带着一匹马出了竹林。 温袄当初为了讨好萧明璋的嫡妹萧明珠,苦练马术,如今刚好派上用场。 萧明璋坐在她身后,虽然气息仍旧不稳,但却全须全尾被她带了出去。 半道上,两人还看见了路亭上粘贴的通缉令,上面的人正是在温袄身上重伤难愈的崔旧隐。 温袄好奇崔旧隐被安了何种罪名,对通缉令多留意两分,这才发现他的罪名是刺杀朝廷重臣。 她驾着马回想了崔旧隐的瘦长身姿,又将他与身为武将的萧明璋相比较一下,发现虽然两人一般高大挺拔,但是萧明璋明显比崔旧隐健壮许多。 她又回忆一番,发现剧情中也并未提及他会武功的事,由此猜测,崔旧隐不会武功。 心想,他当真凄惨。 两人一路走走停停,专挑荒无人烟的乡间野径来走。 抵达官道,刚好一队跨马执刀的轮值队伍退下来,温袄见状将崔旧隐放在一处草丛中,她用杂草将他掩住,眉宇间露出张惶:“你呆在此处,我去前面望望风,我们再做打算。” 崔旧隐星碎般的眸光温和,神情放松:“有劳真真姑娘。” 他声音极低,出声时带出被强压下的咳意,显得诚恳。 温袄觉得这是他接受自己的标志,点点头便留下一个背影,朝着远处而去。 用了两刻钟,等到那些人离开,她朝周围百姓打听清楚出城近况后,才回到与崔旧隐分别的地方。 但是,等待她的却只有空空如也的草丛,哪还有一丝人影? 5、第五章 找到 温袄起初觉得崔旧隐是被搜寻官兵给抓走,但不过一瞬,她便推翻这个猜测。 此地野草碧绿而又茂盛,长势端直,地面平整,毫无痕迹,仿佛从未有人在此地歇过脚。 看来,是崔旧隐离开前便有意抹去自己的痕迹。 难怪对自己前后态度判若两人。 她之前甚至腹诽这人猜疑不定却又反复无常,对他行事也摸不着头脑。 原来,他早就谋划好将她抛下。 这崔旧隐,便这样抛下她离开。 宁愿拖着那具走两步路就迎风吐血的破烂身子离去,也不信她。 温袄心中有许多疑问没能问出口。 他是不信她能帮他?还是她看起来像是夸夸其谈? 继被未婚夫算计以后,温袄又被一个初识的陌生人算计。 她对他掏心掏肺,冒险保下他,结果他却挥挥衣袖,独自离去。 相同的遭遇被她接连遇到,间隔不超一日,温袄不由得陷入了对自己的深深怀疑中。 她呆滞许久,心中又闷又痛。如今艳阳高照,此地碧水青山,微风拂面,她却无心观赏。 温袄再一次确定,自己依靠的反派不见了。抬头望天,远坠天际的金乌像个巨大火球,烤得她头昏脑胀。 半晌,在她即将支撑不住时,心中似乎出现一个想法。 犹如当头一棒,打醒温袄。 她寂静的眼中渐渐发亮,直至彻底丢了手中的缰绳,绝了自己回太师府的心。 老天爷能让她在乱葬岗碰见他第一次,就能让她在别处碰见他第二次。 他一个浑身是伤的人,在没有帮手的情况下又能去到哪处? 温袄的脑瓜疯狂转动,不多时便理出几处可供崔旧隐藏匿的地方。 第一处便是马行街各家医铺,那里许多金紫医馆,崔旧隐身受重伤,少不得需要医治。 第二处是相国寺,相国寺内百姓来往,磨肩擦踵,人流络绎不绝,这么多的人,最好藏匿。 第三处便是城西荒凉处的座城隍庙了,人多且杂,多是来路不明的三教九流与流窜的恶人,距离此处最远。温袄估计,崔旧隐最不可能去的就是此处。 行动前,温袄在一个成衣铺子内换了装束,将自己头上的簪子金钗等饰品换下,找当铺兑成了碎银。 她穿着灰褐色粗布衣裳,又换了发髻,在脸上抹上一把土,低下精致脸旁混入人群时,并不特别打眼,远远瞧着只是一个明眸善睐,眉如远山的黄脸姑娘,远不如之前绿衣白肤那般美得惊心动魄。 温袄先向马行街奔赴而去。沿着这条街,左右都是医馆,因为其祖先都在皇宫内当过医官,所以称为又称金紫医馆。 进入医馆,格局都大差不差。 正对门口的是中药柜,抽屉摆放位置为“横七竖八”,左侧则是看诊大夫,一溜的病人排队等候,完后再由药铺中的人带去那边抓药,接着离开。 温袄跑了几家,在面黄肌瘦的一众人中并没有发现崔旧隐的身影。 或许,是她想差了。 他连她都不信,心思缜密,必不可能抛头露面。 想到这点,温袄又退出医馆,往相国寺走去。 相国寺每月开放五次,百姓汇聚此地进行交易买卖,饰品家中零用等在这儿一应俱全,因此,来的百姓格外多,也就格外热闹杂乱。因此,又格外难找。 挤在人群中,温袄费力地扫视过去,一张张面孔自她脑中闪过,不过一会儿,眼睛便酸痛不已。 晌午,前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人群一阵晃动,她便被冲到了一边。 温袄皱眉惊慌往后看去,却没想到发现一个衣衫褴褛的半大小子正伸着自己干枯粗糙的手指拽着她海棠缠枝纹路的绯红荷包。 荷包肚子鼓鼓,存货很多,系带却摇摇欲坠。 温袄大惊失色,手疾眼快地抓住荷包。 那小子见温袄发现他,脸色一白,瞳孔睁大一瞬,匆忙抽回手,转身就跑。 温袄见状,柳眉一蹙,身体快过脑子先上前一步,眼疾手快地擒住他的肩膀,找了个无人巷口,将他压进去。 小贼不服气,中途扭动好几次没能逃逸,反倒察觉温袄的力气越来越大。 最后索性心死,不再挣扎。 “你这小孩胆子倒不小,青天白日的便敢当众行窃?” 小子弓着腰背,也是个极有眼色的人。手段却生涩,见温袄态度强硬手底下又有力气,便不敢再耍花招,口中不停认错:“姐姐饶了我吧,饶了我,我不是有意的,我妹妹没吃的已经快饿死了。” “怎么都好说,只要姐姐别将我送到官府就成。姐姐,我妹妹还等着我回去呢!” 温袄不信他的话。 她自昨日下午开始腹中就没进过一滴水,此刻也觉得前胸贴后背,手底下没多少力气,况且又急着寻人,没想和他纠缠,冷冷道:“偷过几个人?” 小贼急得快要落泪,低下头,声音闷闷的:“姐姐是第一个,还没偷过旁人,姐姐,我真是为了妹妹才来做贼的,她快病死了……” 说到此处,他的声音中不禁带上痛色:“如果姐姐讲我送去官府,我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姐姐我求求你了!” 温袄见他的伤心不似作伪,道:“我松开你,你不准跑,否则我立即将你压去官府!” 小贼头如捣蒜:“我听话的,姐姐。” 温袄松开小贼,暗暗甩了甩酸痛的胳膊:“叫什么名字?几岁了?家在何处?妹妹多大了?” 小贼低着头不敢看对面的温袄:“我叫小六,十三岁,没有家。我住在城西的城隍庙,妹妹今年才六岁,叫小玉。” 温袄:“小六,你住城隍庙?为何来此处?” 小六摇摇头:“我听城隍庙的人说,,相国寺人多,得手的机会也更多,不容易捉住。” ”我已经来相国寺观察好几日了,知道哪处容易跑,哪处容易躲。可没想到,第一次做这种事就被捉住了。姐姐,我发誓,再也不偷了。“小六说完后又弱弱看向温袄:“姐姐,我能离开了吗?” 温袄看着他若有所思:“你混迹于城隍庙和相国寺,应当对这的常居人口是熟悉的?” 小六戒备点头:“旧面孔我都认得,若有生人来,我也分辨得出。” 生长于闹市的孤儿早就练就一双好眼力,心思又灵,因此才能生存下来。 温袄将他拉到身边,道:“我不送你去官府,不仅不送你见官,我还给你和你妹妹买食物。” 小六诧异地睁大眼睛,随即猛地后退两步,仿佛温袄是个猛兽。 看出他防备的眼神,温袄道:“放心,不是白送你,作为交换你得替我寻个人,找到他后我再给你付些银子?如何?” 小六有些意动。 温袄再接再厉,领他去买了吃食,特意多买了一份,问:“若你答应替我寻人,这些就当是定金了。” 小六想到饿昏过去的妹妹,红着眼点头。 温袄将吃食递给他,警告他:“既然你已经答应了,就要做到。若你欺骗于我,就别怪我新账旧账一起算。我现在可知道你与你妹妹的落脚地了,若你跑了,我便……” 小六抬头:“姐姐放心!” 温袄让小六离开,两人约定下午在城西茶馆碰头。 下午,温袄到达约定的地界,不一会儿小六便过来朝她摇了摇头。 没找到人,温袄心中焦躁不已。她并未为难小六,又为小六和其妹妹买了吃食。 一连三次,直到第三日下午,小六还是没能找到崔旧隐。温袄心中着急了。 她甚至怀疑是她的搜寻方向错了。 不得已,温袄在城西找了一处僻静地方窝着。想着再多待一两日。 温袄住的客栈有些偏僻,在街尾处的最后一排木屋处,只在二楼窗户上竖起个“茶”字的旗子。 房屋四周杂草丛生,头顶烈日当空,并无遮荫的大树,过路往来行人都是在城口码头做力气活的壮汉老头,头上身上汗水淋淋,走过时身上带着酸臭汗味。 温袄手中拿了个干粮蹲在一楼角落,干粮是粗面洗面混着烙的,又干又涩。温袄一边观察一边小口小口吃着,一口饼一口水相配合才能艰难下咽,嚼得腮帮子都发痛。 正吃着,突然发现道路对面一对话家常的人提起了她的名字。 “天家震怒呢!听说那太师府的继女温袄,如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九王爷当真如此草菅人命?” “可不止太师府的那位,不知道多少好姑娘丧命呢!听说,王府花园中的牡丹都是以那些妙龄女子的尸首为养料的!难怪九王爷府上的牡丹在京中都赫赫有名呢!” 温袄闻声停止了咀嚼的动作。 如剧情中那样一般,整个京城内人人都知晓她被九王爷掳去府内失踪的消息。 曾有官兵在乱葬岗见过她。那时她还活着,她后来的失踪就显得尤为意外。因此,还被官府立了案子调查。 温袄不知道萧明璋在里面扮演什么角色,但他绝对是策划这起事的其中一个人。 九王爷于李承岚而言就是个后患,不扳倒他,李承岚后患无穷。 而她,大约就是萧明璋用来在皇上面前捅出这件事的工具。 如今,九王爷事情败露,被关押起来,从剧情来看,不久后他便会被遣往封地,远离京城,无召不得回京。 就此,李承岚永久地远离了这份灾祸,才开始一门心思做生意,同男主谈情说爱。 太师派这几日出府丁找她,不过经过她的打听,他们也只在乱葬岗周围搜寻。 温袄只是个继女,对他们这样的找法毫无怨言。只是想到娘亲,难免觉得忧心歉疚。 也不知孟氏如何,她要不要给孟氏带个信? 扔下只啃了几口的饼子,温袄找了个书摊,要来纸墨笔砚,提笔写下寥寥几句话语,又折上,打算交给小六,让他送到孟氏经营的布庄去。 夕阳西斜,巷口不少小儿在玩沙包。微风吹过时,带着馥郁花香,温袄想着孟氏,心中忧虑又歉疚。 七拐八拐来到小六与他妹妹的落脚处,温袄迟疑着进去。 这里十分破败,院子里杂草约莫一人高,有几颗干枯的果树,果实成熟后掉在地上发黑腐烂,散发着香甜又变质的味道。地上腐叶堆积,到处是被摔碎的瓦片、板凳,如同一个无人问津的荒宅。 四处院墙早已经倒地,一片断壁残垣。斑驳的红色涂料掉落在墙根处,被雨水冲刷掉大半,几只百结虫穿梭其中,旁边甚至还有分不清是什么东西的排泄物,灰褐色一大片,被日头一照,散发出令人发呕的气味。 温袄在门口看了看,便不想再进去。 而是对着里头喊:“小六,出来,有事寻你。” 温袄听见,里面奇异地安静了一下,随即一道瓷器被打碎的声音传了出来。 一阵可怖的寂静中,小六白着脸焦急地跑了出来。 “姐姐……你来是?” 温袄见他这样害怕,回想自己那日的警告,心中有些悻悻,宽慰道:“放心,不是来寻你和你妹妹麻烦的,有件事需要你替我做。” “这封信,你替我送到朱雀街的孟家布庄的掌柜手中,就说是姑娘送来的,让他切莫声张。” 小六看着温袄柔和的眉眼,直愣愣地接过信,对方才她的突然来访心有余悸:“我知道了,姐姐。” 他收走信后便看着温袄。 温袄被他殷切的目光看得不大舒服,总觉得他在催促自己。 “你是……屋子里有客人,不大方便吗?” 小六愣住,被猫挠了似的紧张惧怕,头摇得如同拨浪鼓:“没、没有、姐姐……” 温袄心下存疑:“你这可不像没有的样子。我有什么能让你紧张的?除非……” 除非他的妹妹是杜撰的。 “没有!姐姐!” 温袄被他的大惊小怪惊到,道:“没有你为何一副做了亏心事对不起我的模样?” 她前不久给孟氏写了信,心情好了许多,对小六的反常没有多想,留下一吊钱后便转身离开。 晌午正是日头最毒辣的时候,温袄见这里荒凉荫蔽,原本想待一会儿避避暑,没成想小六这么惧怕她。 为了不吓坏小少年,温袄便不强人所难,慢慢悠悠地又往客栈赶回去。 等到一只绣鞋迈出院子时,她模糊听到院内一个小姑娘喊哥哥的嗓音。 原来,小六没有哄骗她,他的确有个妹妹。 可随即疑窦生出,那么小六方才的躲避和心虚是为何? 电光石火间,温袄想到什么。她猛地停了脚,迟疑转身又回了院子。 这次她没有在院子里逗留,也将之前的嫌弃抛在了脑后,裙角逶迤,脚步缓缓踏上屋檐下的台阶。 进去屋内的一瞬间,眼前倏地一暗,待到适应昏暗环境后,景象才在眼前徐徐展开。 屋内没有任何家具,地面上被划分为几个区域,靠近门口的是碗筷和简易锅灶,靠里是一团稻草铺成的床铺,薄薄一层,可能压根起不到御寒作用。 而此时在那上面,躺着一个人,白衣黑发,周身疏落的气度与这里的环境格格不入。 这不是她日日寻找的崔旧隐还能是谁?! 他竟然就呆在小六家!!! 温袄即便有再深的心机再好的修养,这般被人欺骗也要气得炸锅。 青年显然已经陷入昏迷,唇上干燥起皮,对这一切毫无所知。 转眼看向小六,对方显然已经被吓得快要哭出来,抱着妹妹便要“弃城而逃”。 这是连家都要弃之不顾了。 温袄眯眯眼,不知道是气愤还是喜悦:“小六,过来!” “小六,可真有你的!” “我让你寻他,你说你没寻到,结果一转眼,他就在你家中?” “这便是你口中的没有这个人?” “小小年纪,倒是演得一手瞒天过海的好戏。” 这小兔崽子是要反了天了。 拿她的钱还吃她的饭,不帮她做事反而欺骗她! 温袄温和姣好的面容气得发红扭曲。 短短几日之内,第三次有人欺骗她,在她面前装成一幅样子,背后又是另一幅模样! 温袄一面觉得气愤,一面又觉得心塞。 这种招数,一向是她擅长的。如今在这点接连被几个人用相同的套路算计,她不窝火才怪。 小六觉得对不起温袄,又不知从何解释,颤悠悠挪到她面前,伸出手:“姐姐,我骗了你,你捉我去官府吧。” 从前没人对他好过,可是这几日,全靠姐姐的吃食和银子他才能救活妹妹,他不得已骗了恩人,已经无颜面对她了。 现在也是时候信守诺言,叫她带他去官府了。 温袄闻言,睁大眼睛。看看小六低着头红眼的模样,又看看门口害怕地抱着门框的小玉,犯了难。 她当然不会将小六送去官府,可是,也不能就这么轻轻松松放过他。 气闷半晌,她伸出右手掌心,对着小六恶狠狠道:“我之前给你的跑腿钱给我退回来!不办事的人,怎能拿我的银钱!” 小六抬眸,眼眶处一串温热的液体滚出来。他不是舍不得银钱,而是觉得愧疚。 姐姐她、竟然不送他去见官…… 他见的人多了,自然看出来她眼中的不忍与气恼。 一时之间,竟更加觉得对不起她,心中难受,又酸又涩。 温袄看他一眼,还是觉得气愤。 她瞄准了崔旧隐身侧的一块稻草,坐了上去,随即对小六道:“过来,讲讲你为何要欺骗我。” 6、第六章 包扎 对于小六来讲,坦白的过程虽煎熬难捱却也痛快。 前日,他在相国寺与温袄分别后便回来城西,在周围巡视许久后回到家,没成想,迎接他的不是昏睡的妹妹,而是一个鲜血淋漓却又恍若仙人的大哥哥。 大哥哥唇角带血,眼眸冷厉,在酷热难当的六月天里也仿佛冒着丝丝冷气,连脸色都是像冰块一样惨白。 当时他满脸冷汗,像是疼极,却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在见到他并非大人时,他浑身竖起的防备卸下不少。 出乎小六意料的是,他没有如同其他人一样霸占他的家,反而咳着血问他:“这位小兄弟,能否让我在你家逗留几日?” 他说这话时躯体颤颤,半侧身子尚且靠在漆黑木门上,已经到达极限,但还是保持着随时离开的姿态,仿佛只要他摇头,他便会转身离去。 一瞬间的犹豫与心软,他留住他。 他那时已经认出这人就是温袄要找的人,打算第二日便去将温袄带来此处。 但发生一件事,使得他生出犹豫。 妹妹发起高热,而他没有银钱去抓药,急得满头抓瞎,犹如热锅上的蚂蚁。 是大哥哥,垂着眼白着脸从身上翻出一枚墨色玉佩,啪嗒一声扔过来。 他声音虚弱:“拿去,当了银钱,去给小姑娘抓药。” 小六整颗心提起,他红了眼眶,心中仿佛被灌满岩浆,连呼吸都停滞:“哥哥?那你呢?你将银钱给我,你的伤呢?” 大哥哥呼吸越发微弱,墨色瞳孔渐渐涣散:“我的病不是这点银钱便能治好的,先紧着能救的救。” 小六闻言看一眼脸烧得通红的妹妹,抹了一把眼泪拾起玉佩便跑出去。 后来,他花光玉佩当的银钱,带回两种药,一种是给妹妹的,一种是给大哥哥的。 妹妹喝药后便很快好转,大哥哥却没有。 他一天中有大半天都是昏睡着的,唯有傍晚会醒来一小会儿。 面对这个救了妹妹性命的恩人,小六并不想伤害他,所以才欺骗温袄。 他不清楚两人之间的恩怨,也不敢冒险。 “姐姐,就是这样,我……我不是有意的。”小六看一眼面无表情的温袄,无措地低头。 而温袄,作为一个已经被崔旧隐摆过一道的人,她其实有些不信崔旧隐会有这样好心。 思虑片刻,她看向小六,提醒:“你倒是好心肠,我可提醒你别被假象给欺骗了。” 小六抬头看一眼喝过药依旧不见好的崔旧隐,信任摇头:“不会的,姐姐,我身上没有能被别人算计的东西。” 温袄本想反驳,但又看一眼小六这里家徒四壁的模样,沉默下来,不忍打击小六,只讽刺道:“最好如此。” 说完,温袄转身看一眼面若金纸的崔旧隐。他气息奄奄,面容、脖颈、裸露在外的手掌,都白得像雪,毫无生机,温袄怀疑他体内的血已经流光,所以肤色才会这样苍白。 至于身上的衣物,早已经脏污一片,枯红色的干涸血渍混合着伤口感染后流出的褐色脓水染成一团,在胸口、大腿、小腿处留下痕迹。暗示着这具躯体上大小伤口的位置。 温袄不知道偏离了剧情后,他还能不能撑过来,更不知道他撑过来以后他会如何对待她。 想到崔旧隐对自己的玩弄,她皱皱眉,但内心深处却又有一个自己在说,她不想看到他就这么死。 那双冷冽的浓如重墨的高高在上的眼,应该是亮着的,应当是睥睨着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紧紧闭上。 思考一瞬,她拿出银钱,回头道:“小六,去药铺买些金创药,快去快回。” 又转头看向一旁红着脸蛋的小玉:“小姑娘,哪处有井?带我去打水。” 小六见她要金创药,心中提起的大石猛地放下。 姐姐不是坏人,她也是想救大哥哥的。 这么一想,小六又懊恼自己没有早些告诉温袄大哥哥在这里。 这样的话他就不必耽误那么多的时间。 温袄吩咐完,见小六还愣着,不由加大声音:“小六,你又想什么鬼主意?还不快去买药。” 小六回神,转身一溜烟儿窜出去。 温袄架起锅,打算准备一锅热水。自己提了木桶去井里提水,倒进屋内的那一口黑铁锅内,又将摞在院内的各色干枯果木抱进屋内,填进锅灶中架起火焰。 等到小六回来时,温袄已经带着小玉烧出一大锅热水。 见小六回来,温袄接过金创药,撸起袖子露出纤细白皙手腕,熟练指挥小六:“去,将他上肢抬起来靠在墙上,衣裳解开。” 小六直愣愣的,温袄皱眉解释:“愣什么呢?给他擦身上药,难不成你不想他活着?” 小六快速辩驳:“当然不是!姐姐,我这就去!” 大哥哥有救,这多好啊! 小六浑身上下充满力气,从未感受过这样希望满满的时刻。 温袄端过来一盆热水,放在一旁。 小六已经将崔旧隐身上破碎的衣裳清除,只剩中衣。 小玉不知道从哪处拿来一大片破旧却干净的布料,小心翼翼地铺在他身下。 因为家徒四壁,屋内十分空荡,所以日光可以毫无阻碍地照进来,视线十分清晰。光团落在崔旧隐昏睡的面容上,使他周身生出几分暖意,多出几分属于活人的生气,衬得那张面孔,更加夺人眼球。 温袄欣赏片刻,从衣袖中抽出一张丝绸帕子,沾水,放慢呼吸。 小心翼翼地扯开崔旧隐的中衣,露出胸膛,用帕子轻轻擦拭他的皮肤。 小六和小玉则趴在一旁认真观看,看清她的动作后惊得目瞪口呆。 “姐姐!哥哥醒来以后……会生气吗?” 温袄不由得停下手,看见小六不知何时已经紧紧捂住小玉的眼睛。 他瞪大眼睛,眼中迟疑,一张枯黄小脸涨得通红。 温袄停下动作,心中叹口气,将手帕递给小六:“你会?喏,不然你来?”小六摇摇头,他笨手笨脚的,弄疼哥哥怎么行?他挠挠头,苦恼地想想,道:“还是姐姐来吧,哥哥醒来生气的话,您就说是我做的。” 温袄收回手,想到崔旧隐九曲十八弯的心思,嘲讽道:“他最好有力气生我的气。” 小六听出温袄的阴阳怪气,却也不大懂为何姐姐不喜哥哥却还要救他。 但他们俩都是帮过他的好人,能和平相处互相帮助便是最好。 思及,小六忍不住道:“姐姐放心,哥哥心肠很好的,应当不会生气。” 温袄头也不回,继续手下的动作:“你倒是做起和事佬了?不必你说,就算他真的生气,我也得陪着笑脸。” 小六盯着温袄柔和的动作,闻言道:“姐姐为何这样讲?” 温袄不想回答。 只说:“你可捂好你妹妹眼睛,我要将他的衣裳再往下褪,到时伤口会漏出来,可别吓到她。若是惊到,晚上少不得要做噩梦,严重的甚至会引起惊魂症,发热都是可能的。” 闻言,小六没心思再问,将小玉的眼捂得更加严实,说是扣上也不为过。 倒是他怀中的小玉更加好奇,用着干瘦小指使劲扒拉哥哥的手掌:“哥哥,我要看哥哥。” 小六听到,心中更急,急急忙忙屈膝将小玉抱到院子里教训:“你还看?你都盯着人家看了三日了!” “大哥哥好看!” …… 两个缠人的小鬼离开后,温袄才舒了一口气。 她视线落到崔旧隐光裸的躯体上,眸光认真。 诚然,眼前这具身体十分精致,躯干瘦长劲瘦,躯体上附着薄薄一层肌理,肌肤温热紧实,宽肩窄腰,十分悦目。 但在温袄心中,她面前陈放的不是一具鲜嫩的活色生香的青年身体,而是一本书或一棵树一样的死物。她动作温柔却迅速,极快的抹药动作,效果却细致完美。 温袄本不该如此熟悉男人的躯体,更不该会熟练的技巧。这些谋生手段,是高门贵女最不屑于知晓的。 然而她还是会了。 说起这事,便不得不提起萧明璋。 一年以前,萧明璋奉皇上之命去岭南办事,明面上他是钦差大臣,实际上却是去调查当地官员与匪寇勾结的案子,拿到行贿的账本后,他立即起程回京,一路凶险,在即将抵达京城时遇到追杀,身受重伤。 他的伤势十分严重,若想治好便得请神医华峰出手,还要用上他手中最为珍贵的药材,才能药到病除。 但不巧,神医与萧家有过旧怨。他放出话,人和药只能选一样。 萧家犹豫许久,选了华神医的人,却也与那味珍贵药材擦身而过。 温袄正是为帮萧明璋拿到拿味药材,才求到华神医面前。 为了讨好神医拿到药材,她日日登门拜访。 她吃过闭门羹,被医馆学徒挤兑,也在寒冬腊月的冷风中炮制药材,给学徒们打下手,最后成功和医馆中的人打成一片,得到华峰认可,拿到药材。 她包扎的一手技艺,便是在那儿打杂”!!!!!!!!!!时学的。 虽然如今看来为了萧明璋付出如此之多委实不值当,但是有一门手艺,总是不错的。 小六买来的金疮药是膏状的,温袄用小竹片将淡绿药膏抹匀,再用从药铺中买来的白色纱布均匀缠裹,确保伤口不会裂开。做完这些,她才起身松松筋骨。 小六和小玉不知何时又悄悄出现在屋内,温袄吩咐小六:“他之前是何时清醒过来的,你算算时间,差不多便开始熬药。” 小六麻利地倒水煎药:“哥哥大约再有半个时辰便能醒过来,不过,他也只能清醒一小阵子,很快就会睡着的。 温袄闻言,将手心搭在崔旧隐额前,沉默一瞬,她道:“他在发热,受伤太重外伤又多,发热也是应该的。” 顿了顿,她淡淡道:“就看他这几日能不能撑过去。” 小六闻言,害怕之余又觉得惋惜:“大哥哥一看就不是平庸之辈,他如今这样,看着真叫人揪心。” 温袄看他一眼:“你个人精,眼力不错。” 小六用树枝往里推了推柴火,火焰吼地一下升起更高。 焰火映在小少年眼中,却显得格外惆怅而哀伤。 温袄冷不丁听他道:“我从前在街上的时候见过皇子和公主的御驾,姐姐,大哥哥看起来比皇子公主都气派。” 温袄不置可否。 作为话本中与男主分庭抗礼的反派男配,崔旧隐自然也是人中龙凤。 他家世不凡,当代大儒是他祖父,沐浴熏陶于礼教规矩,几朝贵族世家浸润的礼仪比根基尚浅的皇族更加周到,那份矜贵仿佛被刻进骨子里。 只是,他的心简直黑到没法说。温袄想得头疼,索性不再去想。 此时已经傍晚,晚霞映红半边天,周遭渐渐安静下来,只余柴火中水汽炸破的声音。晚风中吹来肉饼的香味,里头各种香料,还有葱花,温袄半空的肚子犹如雷鸣一般响起来。 突然记起来,她忙着给崔旧隐包扎伤口,还未进食。 闻着那份油脂香气,温袄口中分泌出涎水,难耐地叹口气。 不多时,一声细微的声音吹拂耳边,温袄一转头,便看见崔旧隐闭着眼,干燥苍白的唇角微动。她示意小六坐过去,自己弯腰将晾有一刻钟的药汁从药罐中滗出。 将药碗放置小六身侧,帮他将崔旧隐扶起。 她看着小六一口一口喂崔旧隐吃药。 等到一碗药喝到一半,迷糊中的青年才缓缓睁开眼。 见他醒来,温袄双手置于膝头,支着下巴坐在一旁,对上他渐渐清明的眼时,微微一笑,淡淡道:“崔郎君,别来无恙。” “我这约莫是,没叫您失望?” 7、第七章 跳梁小丑 女子话中明晃晃地挑衅。 崔旧隐却似是没听到,垂下眼,鸦青长睫覆住幽深墨瞳,苦涩褐色的药汁顺着粗糙泥胎的碗沿流入口中,半分眼神都没有给温袄。 倒是小六,偷摸看一眼崔旧隐,又看一眼温袄,纠结半晌,弱弱出声:“哥哥,是姐姐找来这里,你身上的伤口也是由她包扎料理。” 他吞咽的动作略微放慢一下。 如桃核般的喉结缓缓滑动,继而又恢复成原来的速度。 一碗药汁终于饮尽,崔旧隐的舌根早已麻木。 他抬眸看向温袄,嗓音微涩却依旧游刃有余:“多谢温姑娘。” 他不再嘲讽似的唤她真真姑娘,温袄心中有种莫名其妙的雀跃感。 只见他胸膛微微起伏,道:“温姑娘神通广大,崔某不敌。” 这句是回答温袄之前的话。 温袄见他如此,挺直脊背,抬高下巴,但心中又隐隐察觉,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崔旧隐。 他不似乱葬岗第一眼时的穷凶极恶浑身煞气,不似后来的温和雅致算计人心,而是冷冽端正,仿佛不能被撼动分毫的无心与矜贵。 温袄不由打起全部精神。 “崔郎君,我实在好奇,你是认定我帮不了你,又见我有些利用价值,所以才要这般戏耍于我?” 温袄望着他,希望得到他的某种反应,譬如他不自然地否认,或是放弃般的承认,总归,都是明显的。 然而都没有。 崔旧隐形状及其漂亮的凤眸中,她身影娇小单薄,与虽身受重伤却高大矜傲的他对比。 像是涉世未深的稚童与饱经人世的大人,暗示着两人实力的悬殊。 他嗓音很是清润,虽然有气无力,但入耳也令人极为享受。 那双如月光般寒凉的眼,终于全然外露,入鬓的长眉也显得冷淡。 “崔某也想问姑娘,我该唤你真真姑娘,还是——温袄姑娘?” 温袄眨眨眼,呼吸停滞。 她竟然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从崔旧隐的口中,一个陌生人的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 若不是她头脑清醒,她会以为自己幻听。 然而并不是,崔旧隐狭长的瞳孔中,一片静默。 原来他心知肚明。 心中骤然慌乱起来,什么说服崔旧隐的一二三步话术与计划全部打乱。 她之前费尽心思的寻找与洋洋得意,现在看来如同笑话一般。 她的那些小心思,在崔旧隐眼前,如同七岁幼童一般的幼稚。 半晌,她问:“你何时知晓我哄骗你?” “我们应当未曾谋面过。” 崔旧隐淡淡:“崔某与温姑娘素昧平生。” 思索一刻,温袄眼中闪过了然,自嘲笑道:“是因为……萧明璋?” 思及,温袄情不自禁想起来李承岚派的那伙人。 他们眼中她是攀附权贵,她是眼界浅显,她是贪心不足蛇吞象,她是心机卑鄙。 崔旧隐呢?在一个陌生人眼中,她也如此吗? 屋内崔旧隐墨色长发散落,玄青瞳仁儿又浓又冷,睫羽轻垂,肌肤惨白,下颌血迹未散。浑身的冷淡肃杀气拦也拦不住,就这么横冲直撞扑面而来。 “温姑娘足智多谋,崔某有过耳闻。” “是以,不敢掉以轻心。” 温袄心道,看来是了。 在崔旧隐心中,她亦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心机深沉之人,她不知天高地厚,就连她说的剧情他也未必信。 心中,只怕只将她当成笑话来看。 可是,从太师府到长林宴,到九王爷府再到乱葬岗,她一直都是桩笑料。 从前是权贵眼中的笑料,如今是整个汴京城的笑料。 她习惯被人的眼神磋磨,并不情愿认命。 她一向固执,幼时可以讨好李承岚与李瑾之,为此差点付出性命,长大讨好萧明璋,却被他推入火坑,付出女子最重要的清白,代价太大。 经历过这些事,她依旧能够面对他人看向自己的眼神。 但唯有此刻,心中多少有那么一丝不甘。 她是想离开汴京的,她知晓崔旧隐是反派,知晓他会离开汴京慢慢强大。 遇见崔旧隐,抓住崔旧隐。 这棵救命稻草能够带她离开乱葬岗,离开汴京。 这将会是一个新开始。她不必再拘泥于女主男配,不再困囿于太师府勋贵之家。 但现实告诉她,这一切不过是她一厢情愿。 她讨好崔旧隐,与从前讨好别人的结果一般无二。 戏台上的跳梁小丑也不过如此。 屋内气氛难以言说,小六小玉满脸不知所云。崔旧隐靠墙勉强坐着,却冷冷清清,显得不容亵渎。 惟有温袄自己,从刚才的笃定占尽风头,顷刻间便处到劣势,早已经维持不住那份心神。 她愤怒又无计可施,觉得自己可笑丢脸至极。 一而再再而三的打击让她实在有些绷不住。面皮发烫,烫得心都发痛,那股热意又顺着经脉流窜,上升至眼眶。 似乎轻轻一眨,便能落下一颗温热的,不值钱的泪珠子。 余晖落尽,屋内愈发昏暗,某种变换不定的气氛蔓延,一点一滴剐蹭着温袄的心。 偏偏崔旧隐的眼中无一丝嘲弄意味,他淡然的神态,毋需掩饰的语气无不昭示着他的不在意。 温袄情绪愈发低沉。 她自顾自笑出声,摇摇头,如墨的发丝贴在汗涔涔的脸颊上,身影更加纤弱,嗓音滞涩:“是我愚蠢,简直愚不可及,那日所言,崔郎君就当听了一场笑料。” 她怨什么呢,要怨就怨她天真愚蠢,她竟然以为靠自己便能搭上崔旧隐,改变恶毒女配的结局。 崔旧隐看向她沾着锅底灰的白净脸颊,半晌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 温袄干枯的唇瓣上扯出僵硬地笑,转了身,不想叫人看见她惨白的脸。 她扣着手心的指尖颤抖,挺直脊梁,不去低头。忽视自己鞋面上那颗小洞,小洞呈现黑色,边缘发黄,这是她方才为他熬夜时火星子溅在鞋面上烫出来的。 她昂着头,扯扯裙角,掩耳盗铃般将自己的鞋尖藏进去。 仿佛这样,脑海中自己那守在火炉边认真煎药的蠢笨身影便能彻底消散掉。 但转念,她便又想起来崔旧隐应当如同李承岚萧明璋等人一样,不会看到,更不会在意她的那些付出。 在他们眼中,她是做戏,不是吗? 她愈发想嘲笑出声,自己这真是……做给谁看呢。 心中复杂苦涩,她尚且来不及向小六道一句别,便走了出去。 小六见状,扔下小玉在屋内,匆匆追了出去。 小玉尚且不懂这些,径自去用烧火棍戳弄柴火。 崔旧隐看着温袄远去的背影,口中溢出几声沉闷的咳嗽声,压下喉中汹涌的血腥气息,阖了眸子。 在她说出那句话时他便觉察她情绪突然变化,方才又见她难堪地笑,更没错过她遮掩绣鞋上那颗烫洞的动作。 他之前是昏迷不错,但并非是完全失去知觉。 衣裳被除去,肌肤被擦拭时生出的痒意让他迷糊中产生过奢望,这份奢望源于他求生本能,源于他大仇未报的欲壑难平。 但他从未想过,这份触感源于那个在乱葬岗遇到的温袄。 京中闻名的,算计萧明璋的女子。 饶是不想被那略有心机的女子缠上,但他依旧没法忽略她替他上药的事。 以及方才,那双灰扑扑绣鞋上的洞。 人心隔肚皮,祖父得意门生尚且生出背叛之心,这样一个一面之缘的女子,到底图谋他身上的什么? 她那日所言实在怪诞不经,但又确实是事实,细细推敲来,关于姐姐的那些事也在情理之中。 更有,祖父辞世时的景象她亦仿佛亲临其境,说得一字不差,让他觉得惊异甚至觉得胆寒。 也不知她方才说的话,跑出去的行状,是否又是做戏给他看。 半晌,崔旧隐睁眼,垂眸看向腰腹处裹紧的纱布,一言以蔽之:“诡计多端。” 温袄低着头,漫无目的地游窜,她不知走了多久,中途又撞上几个人的肩膀。直到腮边一片冰凉,她恍惚抬眸。 广阔青穹中聚拢起厚重乌云,黑沉沉压下,黄豆大的雨滴利剑一般砸下,落在身上竟然叫人吃痛。 小贩来不及收摊便被淋成落汤鸡,各色行人撩袍小跑。 书生将书本抱在怀中面带愁容,老汉不慌不忙笑得痛快,母亲揪着自家乱跑的哥儿骂骂咧咧回了家…… “姐姐!你等等我!”小六飞快抡腿追赶而来,扒住温袄的袖口,他弯腰一手撑着膝盖,上气不接下气:“姐姐,你……别哭。” “你……你要回家去吗?” 温袄闻言回神,双眼轻眨:“哭?我不会哭。” 继而似想起什么,她又摇摇头:“我……我没有家。”说着她转身四顾,看了一圈,发觉自己真的无处可去。 寻找崔旧隐的这两日,她一直窝在一家客栈中,白天找人,夜晚补眠。 现在,崔旧隐找到了,而她,像是个蒲公英,没有风,连自己归向何处都不清楚。 “没有家吗?”小六嗓音中透出浓浓惋惜,他看一眼湿润着睫毛的温袄,抓耳挠腮地想着安慰的话。一瞬后,他眼睛欻地一亮,拍拍头笑了出声。 小少年嗓音爽朗,在瓢泼大雨中露出洁白牙齿:“那太好了!姐姐,我同小玉也没有家,现在我们都是没有家的人。” 小六如同找到伙伴一般兴奋:“姐姐,既然你不是回家,那你就能跟我和小玉一直呆在一起了!” “姐姐,跟我回去吧!你无处可去,我和小玉也无处可去,我们三人可以在一起生活!” 这傻小子……不会谁都往家中带吧? 温袄被他的话触动一瞬,对于这个单纯的小少年挽留的话语,她心中酸涩一瞬,竟觉心口有些滚烫,这是她少有的被人正常看待的时刻。 小六大约是赤子之心,所以待谁都赤诚信任。 然而,旋即她却出声拒绝:“不必了,小六。我们……” 小六笑容淡下,了然又不失遗憾:“是因为哥哥吗?” 温袄浅浅呼出一口气,闻言勉强在脸上挤出一抹笑:“并非因为他,而是……而是……”想了半晌,温袄的唇舌却如同被粘住,接不来后话。 “是因为哥哥,姐姐与哥哥有误会!因为哥哥在那里,所以姐姐不想再去!” 温袄张张唇:“你不懂。” 小六却坚持:“我懂,姐姐。” “姐姐,我知道,但是哥哥不是一般人,他不会在这呆太久的,兴许过不了几日,他就会离开了。可是姐姐,你现在能去哪呢?” 温袄被问住,她急切道:“总归有我的落脚之地的,你就不要再忧心了。” 小六摇头,拉着温袄往回走:“姐姐,我能叫你温姐姐吗?我听见哥哥叫你的名字了,最近外边正有人找你呢。既然你不想回家,那就先和我回去避避风头吧。你给我和小玉买过吃的,我怎么能看你无处可去。” “哥哥过不了几日就会走的,况且他受着伤,时常昏睡,是不会知道你在的。” 温袄还在想着拒绝言辞,却被拉着往前行进好几丈之远。 实在没了办法,她扯住小六:“小六,你听我讲,我是真的不能同你回去。我……” 话音未断,一阵马蹄声自远而近响起,小六抬头望去,一伙身穿黑色甲胄的官兵策马而来。 温袄瞥见,话语消失在口中。她第一眼便看见为首的萧明璋。小六瞅准时机便扔了个炸弹,道:“姐姐,我下午出去买金创药时,就是这伙人在寻你。” 温袄匆忙回神。 她忍不住深思:她的案子不是已经移交给官府?萧明璋又为何要找她?难不成……是想要同剧情中一样,让她作证指认九王爷? 一旁的小六瞅准她愣神的间隙,二话不说拽着她往窄小巷子奔去。 8、第八章 我偏不 “指挥使?” 副使勒马,马儿四蹄走动,在雨中不安甩尾。看向萧明璋白皙坚毅侧容。 雨水顺着青年鼻梁而下,在高挺鼻尖处坠下,被甲胄包裹的躯体颀长挺括,他腕间黑色玄铁护腕沉重又肃穆,黑色衣袍边缘带有暗黑赭红玄青等色暗纹,厚重繁复。 萧明璋眸光幽深,黑色软甲闪着冷光,望向远处。 方才隔着重重青色雨幕,他看到一抹灰扑扑背影,与温袄实在太像。只是那人,消失得太快,令他来不及反应便已经离开。 副使踌躇一瞬:“指挥使,兄弟们都已经撑了两日了,马儿也已经疲倦,可温袄姑娘仍旧不见踪迹……” 萧明璋垂眸,拉紧缰绳:“那晚,她还在。她颇为坚韧,不会出事,如今不见踪影,只能是被人捉起来。” 以他对她的了解,若她无事,是不会放弃回到太师府的。 退婚,恐怕也只是以退为进之计。 副使看一眼面容疲惫的属下们,继而劝慰:“指挥使,我们清楚温姑娘事态紧急,但兄弟们这几日滴水未进……” “况且,这桩案子已经不归我们管。与此同时,刺杀靖宁侯的刺客尚且还在潜逃中。靖宁侯已经上书禀报,那人系乱党崔家余孽崔琢玉,圣上已经下旨要我们与军头司合作,共同捉拿刺客!” “指挥使,军头司已经将京城封锁,我们这方,不能再没有动作了!” 萧明璋皱眉,继而侧头道:“你带他们回去休整一番,再抽些人马,挨家挨户搜查崔琢玉踪迹。” 话音落地,他轻喝一声,驾马往之前那抹背影消失的地方而去。 温袄在雨中被小六拉着,也不知他是如何选的路,总之七拐八拐地又回到那个小院子。 小六率先进屋,一瞬后又偷偷摸摸跑出来,与温袄耳语:“姐姐,哥哥又睡了。” 温袄懂得他的意思。但经过方才萧明璋突然出现,她早已将那股情绪重新压回心底。方才猛地看到萧明璋,吓得她一个机灵。连头脑,都重新变得冷静。 与之相较,面对仅仅一面之缘的崔旧隐又算得了什么。 现在任这小院子内住着何种毒蛇猛兽,温袄都不会再退后一步。 夜晚,三个人又简单解决了温饱,用的自然还是温袄的银钱。小六作为跑腿的,离开前还犹豫请示温袄:“姐姐,那吃食……”? 温袄一眼便读出来他的未尽之言,道:“多买一份,还有金创药,也买上。” 小六放下心,兴冲冲地离开。 温袄在太师府时使的银钱都是孟氏给的。孟氏在京中这几年亦了些身家,在银钱上对待温袄一向大方。因此温袄虽过得不顺心,却也未曾拮据过。 她对这点小钱,并不心疼。 但是在小六回来时,她还是补充道:“若他问起,你便如实回答是我让你买的,我倒要看看他骨头有多硬,这药用还是不用。” 温袄已经放弃崔旧隐。在他面前她装不下去,如今索性也懒得再装下去。但心中的确不是那么甘心。还有便是,她好奇,崔旧隐在看清楚她为人以后是否还会选择用她的东西。 小六虽单纯,却也看出两人之间有些龃龉。不过这些在他看来都不重要,在他眼中,只要哥哥伤势无碍,姐姐有容身之处,他们两个好人都能平平安安便好。 至于两人之间的误会,总能解开。 小六在一旁为温袄铺着床,小少年身上沾满稻草,进进出出好几趟,头上流下汗水,温袄见状忍不住提醒这个傻小子:“小六,够了。” 小六头也不回:“姐姐不懂,今儿下午下了暴雨,晚上正是湿气肆虐的时候,咱们家没有床铺,我便用稻草给姐姐铺厚点,姐姐日后便不会落下腿疼的毛病。” 温袄听闻,顿时觉得背后有些湿冷,看了一眼屋内简陋的环境,不再阻挠小六:“那便多谢你了,小六。” 话音刚落,一旁观察崔旧隐的小玉便惊喜地跳起来:“哥哥姐姐,大哥哥醒了!” 小六闻言眼睛一亮,急匆匆铺好床,快步去将崔旧隐扶起来:“哥哥,你感觉怎样?”不等崔旧隐回答,他又端出一碗温水,给他喂入口中。 等做完这些,他又道:“还是姐姐让我买来的药有用,这才第一日,哥哥晚上便能醒过来了!”话毕,他才似有所感,不知所措地看向温袄。 顿时,他笑脸一垮,心中懊恼自己才记起来在街上时对温袄说的话。 哥哥醒了,这可怎么好! 温袄看到,并未放在心上。 她早就觉得装着累人,如今没了再装温柔的心思,反而大大方方率先朝虚弱青年道:“崔郎君,真不凑巧,又要叨扰你几日。” 崔旧隐刚喝了热水,心腑熨贴,听闻这满腹心机的女子所言,并不言语。 温袄却不放过他。他既不需要她的帮助,又做不成盟友,那她也不必怜惜体谅他。 一会儿后,温袄桃花眼微转,她对着崔旧隐道:“崔郎君醒了便也该服药了。不过,这药可是用我的银子买来的,不知道崔郎君还用不用?” 她神色极为认真,吓得小六怔愣。 回神后紧紧盯着崔旧隐,急红了脸:“用!用啊!怎么不用呢?” 怎么就这么一句话的功夫,他们便能又吵起来? 阴影中的崔旧隐抬眸,瞳仁在烛火中洇成玄青色,狭长凤眸清润好似春水,却冷冷一挑:“温袄姑娘不必费心。” 温袄被“温袄”二字刺痛,忍不住皱眉。 对于这个回答她一点不意外,但却有些兴致缺缺:“崔郎君真是锱铢必较,我不过开句玩笑,你也要用我做过的蠢事来捅我一刀。” “温姑娘拿药来试探我,不遑多让。” 温袄轻笑:“是吗?“说着,她面无表情地行至他面前,语气认真:“那么,崔郎君伤口上敷的药是我买来的,崔郎君要我再动手将他们一点一点刮下来吗?” 小六眼看着两人愈发敌对,闻言挡到两人中间连忙出声:“姐姐,这可使不得!这……” “温姑娘若想,自是可以。” 崔旧隐抬头,这个角度朝上看时使他眼睛微微睁大。温袄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的唇依旧泛白,眼尾处一片淡红的阴影,凑近看时玄青色眸中一片雾蒙蒙,观之便是旧病未愈的虚弱模样。 温袄却站起身,细软乌黑的发尾在腰间打着卷儿。她自顾自摇摇头,鬓边碎发在烛光下闪着橘光,意有所指:“崔郎君不嫌弃便好,我这种人心肠歹毒心机又重,郎君还是多些防备的好。” 崔旧隐眸中闪过探究。 旋即,他已懒得同她交锋。整个身体放松,靠在墙上,袖口随着动作移位,喉结微动:“你到底想说些什么?” 温袄却笑了:“我说什么崔郎君也不会信我,我们又何必再费口舌?”她不过是不服气想要刺他几句,可没想达到什么目的。 “温姑娘又有什么值得我信的?凭你几句怪力乱神不知真假的鬼话?” 温袄脸色一冷,反唇相讥:“那你身上又有什么值得我算计的?凭你身无分文?凭你身受重伤?还是凭你被官兵追捕?你现在莫说逃出京城,就连走出这个院子都困难。没有我帮你,你甚至都走不出那个乱葬岗。” 崔旧隐冷着眼,他这个角度刚好瞥见温袄气得起伏的胸膛。视线一凝,他冷冷撇开眼,有些不解:“你怨恨我骗你?” 温袄恼怒回望他。 她之前已经到了绝境,能遇到崔旧隐便已经是绝处逢生,除却名字,她没骗过他分毫。 甚至在心中觉得,只要能离开汴京,能堂堂正正地活下去,只要能帮到崔旧隐,她冒些险又何妨。 可惜,人家在自己决议为他冒险的那一刻便想着如何戏耍她、甩掉她。 甚至,连他也鄙视她。 你既然看不上我,我又何必再作贱自己。 知难而退这个道理,温袄从萧明璋身上累积经验,从崔旧隐身上得到教训。终于磕磕绊绊地学会。 “我的确不该怨恨你,那日你只说我引开那些人,就当是帮你的诚意。” “诚意便只是诚意而已,我的诚意不被接受,我怎么能怨恨你呢?” “是如此吧?崔郎君心中不就是这么想的么?” 崔旧隐垂眸:“温姑娘清楚便好。” 温袄皱眉气急,不由嘲讽道:“清楚?我怎么不清楚?” “你们一个个都是这种人!还说我心机深,你们有谁心思不深呢?” “算计我难道不算心机么?” 说完,温袄又觉没劲,缓和语气:“多说无益,反正我与你们也再没瓜葛,以后山高水长,江湖不见!” 她已经打定主意要离开汴京,往后就算是饿死摔死累死,都与这里的人和事再没关系。 崔旧隐睫羽微动,对于她的气愤之言不想关心,但不可否认,她的话在他耳中多少留下一些痕迹。 只道:“温姑娘莫将我与旁人牵扯在一起。” 温袄也不生气,偏与他唱反调:“我偏要,你们都算计我,我要将你们的名字记一辈子。” 崔旧隐皱眉,依旧云淡风轻:“看来,温姑娘确实不打算再纠缠我了。” 温袄痛快撂下狠话,毫无悔意:“必不可能再。”她说完后通身舒畅,腰板都比平常挺得直,压下崔旧隐一头,这才心满意足地去睡觉。 也不管此地简陋的环境和沉着脸的崔旧隐。 小六抱着小玉坐在一旁,看了一眼浑身矜贵气息,垂着眸的哥哥,聪明地没敢说话。 太师府,孟氏房中,几个丫鬟站成一排,面色为难,孟氏掩面抽泣,泪如雨下。 “夫人……姑娘吉人天相,必定不会出事的,况且萧世子也说曾见到过姑娘,他是未来姑爷,他一定能找回姑娘。” 孟氏闻言摇了摇头,她拿起帕子,渐渐止了声。 府中这几个孩子她看得分明,温袄的婚约是她强求来的,萧明璋心系李承岚,这件事每个人都心如明镜。 如今温袄不见踪影,真心等她回来的又有几人? 即使回来了,她又如何自处,如何面对那些流言蜚语? “我的魇魇,命怎么这么苦。” 孟氏叹了这句,眼中又聚积起水汽:“如果能平安,我倒宁愿她不要回来……下半生也好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过了。” 话音刚落,便有丫鬟掀了帘子进来。 “夫人,大小姐来看望您,正在院内等着。” 孟氏闻言看向一旁贴身丫鬟竹香,竹香会意,立刻指挥几个小丫鬟给孟氏梳洗,待到孟氏脸上的泪痕消失,憔悴之色被遮盖得差不多后才退到一旁。 孟氏抬眼看向镜子,镜中的女人眼中微红,血丝泛滥,眼下两团青黑,眼角处多了几分细纹,满面的愁苦。 叹了叹,她走出内室,道:“请大小姐进来。” 9、第九章 平安信 李承岚踏进门,一眼就看到憔悴的孟氏。虽然早就有所准备,但她还是对孟氏的的状态感到震惊。 原先的孟氏气质柔和娴雅,面容柔美,嘴角总是带着如春风的笑,一团和气。但如今的她,愁绪染眉,虽然还是在笑,可让人觉得心疼。 李承岚见状握住孟氏桌上的手,触之一片冰凉,她忍不住宽慰:“孟姨不要太过忧心,温袄定会平安归来的。” 李承岚一双含媚柳叶细眉,带着玉润珠光的杏眼中闪过忧心之色,唇色殷红丰润,嘴角含着淡笑。今日一袭雪青色软烟罗曳地抹胸罗裙,上身披着桑紫的细纱披帛,肌肤如雪。 孟氏见到她又忍不住触景生情想到温袄。 她的袄袄本来也这般娇美,被她便爱着疼宠大,可如今她在哪呢? 眼泪又止不住:“府丁已经寻了好几日,官府也是,可还是不见袄袄身影,我这心里,就像是被水煎被火烤一样,只要是一想到她孤零零待在荒郊野外,我就心如刀割。” 李承岚也叹气:“孟姨不要担心,我再去也想一想法子,看看三王爷还有萧世子是否还有办法。” “总之,孟姨别再忧心。若是温袄知晓您如此食不下咽,心中也要煎熬。” 孟氏坐在椅子上,身体僵硬,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李承岚陪她坐了一会,便又有丫鬟来报,布庄掌柜来了,说是有事同孟氏商量。 孟氏现下哪有什么心思管生意如何,闻言摆摆手叫丫鬟回绝,没成想丫鬟再度回来,道:“薛掌柜说是这事十分紧急,牵扯良多,非要同夫人商量才能做定夺。” 听至此,李承岚极有眼色地起身:“孟姨还是去看看吧,承岚叨扰多时也该告退了。孟姨放心,我回去便拟信告知三王爷,让他帮忙想想法子。” 李承岚与三王爷已是未婚夫妻,此朝风气开放,未婚夫妻间书信往来并不会被限制。 走出孟氏院子,李承岚看到门口灯笼下候着的薛掌柜。 对这个人,她有些印象。全赖于他颇为先进的管理销售观念。若不是他不愿意接她抛出的橄榄枝,一口一个主子奴才的古板固执,李承岚都以为他与自己一样,是个穿越而来的社畜了。 不错,李承岚是穿越者。 李承岚生于二十一世纪,一个年仅二十五岁就跻身富婆圈的女人,她早早实现财务自由,本可以吃喝玩乐享受人生,无奈是个工作狂,在不知道第几个伏案熬夜后猝死,睁眼就成了晋朝太师府中牙牙学语的幼女。 这个朝代经济发达,市民生活闲适滋润,在经济上与原来世界的大宋有些相似,只是这个朝代国富兵强,并没有大宋的那些内忧外患,因此生意也好做。 她穿越之前就开过服饰网红连锁店,到了这儿便捡起老本行,赚的还是女人的钱。譬如胭脂水粉,衣衫服饰等。还有一些用先进的理念制造出的心思灵巧的小东西。这里民风淳朴,百姓富足,她的生意也十分红火。 至于婚事,穿越前她是母胎单身,从没想过结婚。穿越后是圣上赐婚,也没有她说话的余地。及笄那年三王爷提出退婚,但皇子纳妃兹事体大,圣上没有点头,这桩婚事便一直没被退成。 后来,她阴差阳错之下又和三王爷生出几次交集,渐渐了解后,竟然有些动心。 萧起为人冷肃刚正,但对待她细心温柔,明明是整个大晋最为金尊玉贵的人,但却在她面前服软认错,后悔自己从前提出退婚一事,自打巴掌。 冰冷生硬的男人在温柔时格外令人动心。 这种独一份的对待蛊惑了她。让她犹豫在在萧明璋和萧起之间的心,渐渐生出偏移。 如今她既然选择了三王爷,与萧明璋自然得划清界限。不能再和从前一般了。 青梅竹马一说,总归是过于暧昧的关系。 孟氏待她温和关爱,即使她对温袄那些所为实在看不上,看在孟氏的面上,她也会帮着想法子找一找。 李承岚不清楚萧明璋是否愿意帮忙寻找温袄。萧明璋性子冷厉,又沉默寡言,最厌恶胆小心思多的人。温袄先算计婚事,后来贪心不足蛇吞象,又去讨好萧家众人,萧明璋嘴上不说,心中十分在意。 温袄遭到他厌恶,又出了那等事,现在镇北侯府没提出取消婚约一事,已经算是尽了情谊。 事到如今,李承岚只能试一试,希望能说得动萧明璋来帮忙寻人。 孟氏一连多日忧思,夜不能寐,急得上火,等李承岚离开后便扶额靠在椅子上,一旁丫鬟为她按着头上的穴位,希望能解一解她的头疼之症。 孟氏闭着眼:“将薛掌柜请进来。” 丫鬟应是。 薛掌柜进来时孟氏已经恢复成平日那般,她隔着屏风问:“生意上到底出了什么要紧事?连你都拿不定主意?” 孟氏于薛掌柜有过一饭之恩,他为人勤勉又知礼,一直记得孟氏的恩情,将布庄上上下下打理得井井有条,即使旁人开出天价请他去当任掌柜,他也充耳不闻,兢兢业业地守着孟氏布庄。因此,孟氏很是重用敬重他。 薛掌柜想到那封信,还有今日京城内喧嚣尘上的留言,斟酌一番,道:“不是生意上的事,而是与姑娘有关。今日,我收到一个乞儿送过来的信,说是姑娘写的。我想夫人应当十分心焦,于是马不停蹄地赶过来。” 孟氏无神的眼睁大,甚至来不及反应,直到丫鬟将信件递到她手中,她终于生出一些真实感。 但她拿到信封的第一件事不是拆启,而是犹豫。她看向丫鬟,颤着音:“怎么办?我的魇魇该不会是被天杀的匪寇绑架了……我——” “夫人先别这么想,姑娘一定会没事的。即使是您想的这样,那匪徒所求也不过是钱财,我们能救姑娘。” 孟氏闻言,手上终于有些力气,她抖着指尖,拆开信封。 孟氏读信的间隙,几个丫鬟也跟着提起了心,屏着呼吸等待。孟氏看着熟悉的字迹,一遍又一遍,直到看完最后一遍,她才突然坚持不住似的号啕大哭,将信捂在手心贴于胸口,放声大哭。 几个丫鬟见状,忍不住往最坏处想去,一时间也泪意涟涟:“夫人别哭,可是小姐……小姐她……” 孟氏哭声渐歇,摇摇头。 她方才因为过于激动而站起来,此刻冷静下来,便又坐下。将信压在手下,道:“薛掌柜,你回去吧。若是那个小乞丐再来,不管他要多少银钱,你都给他。” 薛掌柜低头应是,转身归去。 门口珠帘晃动,夜晚夹带着冷意的风透过缝隙吹了进来,烛火晃动。 孟氏发了声:“你们都下去吧,让我一个人静静。” 几个丫鬟都是孟氏身边的,自小陪着温袄一起长大,感情也深厚,见到她这样,不约而同地以为温袄出了事,顿时按捺不住嘤嘤哭了出声。 “哭什么,这不是袄袄来的信,现在,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听了这话,几个人才结伴出去。 待到人都走开,孟氏松口气,随即又忍不住落泪。不同于之前,这次的泪乃是喜极而泣。 方才人多口杂,她便没有表现出来什么,如今等到人都走开,她才敢外露情绪。 想到温袄在信中的言语,她忍不住怨恨,那个天杀的九王爷,害得女儿如此狼狈可怜,有家不能归。 怨恨过后,又是无尽的担忧。袄袄说她要走,她又能去哪儿呢!她孤身一人在外,也不知能不能吃饱穿暖,会不会被人欺负。 即便得知女儿平安,孟氏依旧忧心忡忡,难以入睡。思来想去,还是不得安稳。 可到底是前几日太过劳心费神,撑了两个时辰后孟氏无意识地缓缓阖上眼,渐渐沉入了深深的睡梦中。 翌日,城西。 温袄被一阵又一阵的浓烟呛醒。睁眼去看,发现外边太阳影影绰绰,树影摇晃。而被稀疏金光照耀的小六正趴在地上歪着头去点火熬药。小少年双颊鼓鼓,撅着嘴缓缓吹气,干枯稻草上的赤红火星一点一点燃起。 院内仅余的柴火被小六统统抱了进来,经过雨水侵蚀,干枯树皮变成黑色粉末,但水气太大,燃起时多烟,火焰又小。 见状,温袄有些内疚。若不是小六昨日下午忙着去找自己,这些柴火定能被及时抱回来,不必淋雨。 思及,她急忙起身去帮小六。 温袄拿起一把破扇,将小六推去一旁,守在了火堆旁:“去看看他,熬药我来便可。” 小六极为听话,乖顺道:“谢谢姐姐。” 温袄一门心思地煽火,等到差不多时便将砂锅放上去。这副药已经熬了两次,再有一次药力就尽了。温袄看了一眼,对身后的小六道:“小六,等会子你出去买吃食的时候再去开几副药回来。” 小六正在替崔旧隐擦脸。闻言道:“我记住了,姐姐。我替哥哥谢谢姐姐。” 温袄回头就看见小六任劳任怨、无微不至的动作,额角忍不住抽了抽,道:“差不多便可,他又不是手脚断裂。长这么大还起这么晚,让你一个小孩替他擦脸,还要不要脸?” 小六心中的哥哥自然不是这样的形象。他动作顿住,又不知该如何反驳温袄,拿着帕子的手伸出来不是,缩回去也不是,尴尬得满脸通红。 下一瞬,独属于崔旧隐的喑哑嗓音响起:“温姑娘,我是伤了,但不是聋了。” 10、第十章:拆吃入腹 说人坏话被当场抓包,但温袄毫无愧疚感。她无事求他,还要看他什么脸色? 看一眼方才被自己吵醒的崔旧隐,她眼中毫无歉意,道:“不错,你是伤了,但也不是残了。崔郎君还没到半身不遂的地步吧?” 崔旧隐见她如此一副挑衅嚣张做派,心中纳罕为何这人变脸这样快。长眉微挑,玄青瞳仁微冷,身体微微紧绷。 小六眼见着两人又吵起来,忍不住弱弱出声:“姐姐……哥哥不是故意的。” 说完,小少年又期期艾艾看向崔旧隐,道:“哥哥,姐姐不是针对你,她心肠很好的,方才还让我再去为你抓几副药。” 崔旧隐黑发散落身后,白衣文弱清雅,唇色微白却水润,如枝头绽放的桃花。闻言嘴角绽笑,眼中却清泠泠一片:“看不出来,温姑娘还是位刀子嘴豆腐心的人。” 温袄抱臂转身,不想去看那张清媚妖气的脸。思索一番又气不过,转头冷笑道:“我还真就是!”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崔旧隐吃她的用她的,她何必理亏。她才是老大,老大才不会低头,想说便说。 她道:“收起你那副样子,少对我冷嘲热讽,我才不欠你什么。现在是你欠我银子,我才不受你的那份窝囊气!” “若真有本事,你就说你不用我买来的药啊,崔郎君,你敢吗?” 崔旧隐撩起眼皮。他长眉入鬓,肤色雪白,唇色润泽,除却一头乌发,浑身上下几乎都是雪白,如此看来便是清冷如谪仙般的人物。 可他偏偏生了双狭长凤眸,眼睛斜斜勾出一片落拓意气,观之便在仙气之外多加一分风流,看起来有种飘逸的媚。 而这分媚很不得温袄青眼。 她觉得这人就是这般妖里妖气,心思深沉,背信弃义。靠着一张脸得到好处,转头便翻脸不认人。 思来想去,她背过身嘟囔道:“装模作样!” 崔旧隐许久不作声。 眼前的姑娘身子纤弱,崔旧隐却知道她并不一般。温袄早已洗去脸上的黄泥巴,但衣物朴素,连日以来也再未梳理过发髻,因此看起来发丝微乱,头顶处毛茸茸的,顶着一张翘白\粉嫩的脸刺激他。 有种近乎天真张扬的顶撞之意。 这与她给他的最初印象着实不符。若不是她人就在这,崔旧隐要以为她被人调了包。 “既然温姑娘如此厌恶我骗了你,又为何要替我抓药,为何救我?我着实不懂。” 这人拿了好处便装着呗,为何要这样什么事都弄个一清二楚? “你用不着懂。只记得养好身体好好活着,等往后萧明璋落到你手上,你别放过他就成。” 温袄瞪他一眼,不再理会他。 转回头一门心思地熬药,不间断地用那柄破扇煽火,鼻尖渐渐沁出汗意,脸颊被焰火烤得发红。 一旁的小六见两人安分下来,这才打算出去买些吃的回来。温袄见状叫住他:“小六,再给你一些银钱,你顺便去孟氏布庄一趟,问问掌柜的信送到没有,再打听打听今日京城的消息。” 温袄没说打听什么消息,但小六爷清楚。被他领回家中的这两人身份都不一般,身后还都有些麻烦。 但他不后悔,他心中想这么做,便做了。 小六离开后,小玉便觉得屋内有些安静,待着不舒畅,半刻钟后独自去了院里捕蝶玩儿。 没了其他人,屋内顿时更加安静。等到时候差不多,温袄将浓褐的药汁滗出,端给崔旧隐。 “喝吧,这是最后一副了,我叫小六去给你抓了。” 温袄还是有些小心思,当面说清自己的付出,毫不遮掩。 崔旧隐闻言,睫毛颤动,对温袄司马昭之心了然于胸。他垂眸接过粗海碗,仰头一口闷下药汁。 温袄就站在他身侧,见他面不改色,眉眼柔和地吞咽,便清楚他其实是想快些好起来的。 没被打败就好,他往后定是令萧明璋头疼的敌手。 接过崔旧隐递过来的碗,温袄转身便走,不想在他身边多待一刻。 “温姑娘当真同萧世子有仇?” 温袄停住脚步,转头看着他的眼:“和你有关吗?”说完后,也不看崔旧隐的神色,转身就走。先前跟他提合作之时,他压根没信她。现在又想知晓,她还不奉陪了。 见她要走,崔旧隐睫毛微颤:“温姑娘到底想要什么?我是认真问的。” 听见他这般说,温袄定住脚步,思虑一番后折返回来,盘腿坐到崔旧隐的对面。 “说句实话,我现下也不想要回报。即便是我想要什么,但你也拿不出来,可对?” 崔旧隐垂眸看温袄,不语。 温袄不去理会自己的言语是否刺痛到眼前这位贵公子的大丈夫尊严,支着下巴继续道:“我就要你往后与萧明璋相斗的时候,不要手下留情。” “也许没有我的话,你未来依旧不会放过萧明璋。” “但是给你用药,帮你一把,是我现下自己仅能为自己做的一些事情。” 说完,她对上崔旧隐的眼:“你是不是有些听不懂?” 崔旧隐蹙眉,指尖轻点,眸色寂寂:“我的确不懂你。” 如此不求回报,到底是好心还是有着更深的图谋。 温袄叹口气,见他方才乖乖喝药,难得对他语气平和:“你不必懂,就当作我一厢情愿,就当我冤大头,甘愿给你这些。” 崔旧隐观她眼神,便觉自己被当成一只待宰肥鹅,直待喂养得够肥,到了时候,她便将他放血剥皮,拆吃入腹。 “你从前对萧明璋,亦是如此吗?舍出名声,舍出精力与时间?” 真是多疑。 见他面露疑惑,温袄皱眉道:“我可没图你什么。“ 说完她就要出屋,不想同恶意揣度自己的人待在一起。 崔旧隐在她脚尖迈出门槛的刹那,开口道:“温姑娘。” 温袄回眸:“有事?” 他冷冽的玄青瞳仁泛着光,白衣墨眸,乌发披肩:“不管你有什么目的,别在我身上下功夫,我自身难保。” 温袄神色淡淡:“哦。” 见她不当一回事,崔旧隐面容更加冷肃:“温姑娘,靠近我对你没有好处。我帮不了你。” 温袄被他磨磨蹭蹭烦得不行,索性又叹口气回去坐在他面前,一副要促膝长谈的架势。 “你能不能不要温姑娘温姑娘的叫?叫着不累嘴吗?我叫温袄。” 崔旧隐眉宇微微下压,对她的靠近产生不悦情绪,但还是道:“温袄。” “我不知晓你靠近我到底又什么目的,但我的确帮不了你,也奉劝你,早些收手。” 见他防备的模样,温袄着实觉得苦恼:“我说过很多次,没想要你做什么。” “你若是觉得不安心,不如你将那些药折成银钱,再写张欠条给我。就当是我借与你的,等你将来有能力,再还给我。” 温袄从没见过这般冥顽不灵的人,威胁道:“若你还是不愿,孤注一掷认为我有所图谋,那就别用我的东西!” “总不能你一边用我东西,还一边将我不当人看。” 崔旧隐看向她因气急而亮起的双眸,抿起唇角:“温袄,你不必再替我买药。” 温袄闻言,眼睛倏地睁大,上上下下打量他,最后将视线落在他毫无血色的唇上,皱着眉无话可说。 半晌,她才死心,怒道:“既然你认定我有所图谋,那我也不为难你。不用就不用。” 气呼呼起身,留给崔旧隐一个无情地背影:“谁求着你用了。” 反正在书中,他活到了最后,活得好好的。她又何必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不识好人心! 腹诽够,温袄又忍不住懊恼:呸呸呸,她才不是狗。 一时安静下来。 湿气蒸腾,旭日东升,门外巷道中行人往来脚步声渐渐纷杂,温袄郁闷的心情渐渐如天气般晴朗明媚起来。 小六回来时,温袄托腮坐在门槛上,正对着院门,表情麻木,一副神游太虚的模样。 “姐姐,我买东西回来了。” 温袄回神,连忙起身从小六身上接过东西,叫上看蜜蜂的小玉一起回屋。 “姐姐,我买了些胡饼,还给哥哥买了药。”小六说着,将剩下的银钱交给温袄。 温袄收了钱,闻言看一眼角落神色平静的崔旧隐:“我出钱,你出力,可偏偏有人不想领你的这份好意,小六还是别再白费力气了,吃力不讨好。” 小六闻言看向崔旧隐。他对待小六与温袄截然相反。面对温袄疾言厉色,对小六则是温言软语,十分温和。 “哥哥,你不吃药怎么会好呢?”小六甚至来不及回答温袄,急匆匆冲崔旧隐出声。 崔旧隐咳嗽一声,脸色更白,抿唇不语。 小六信了崔旧隐的话,不由遗憾:“哥哥,那你伤得这么重,可怎么是好? 温袄见状站出来每人手中给塞了张胡饼,,坐下道:“车到山前必有路,肯定还有办法。” “对了小六,先前让你去布庄还有打听的事如何了?” 崔旧隐看着手中多出的一张饼,看向温袄,见她道:“吃呗,总不能我们吃你看着。” “你不信我,还不信小六吗?这饼还有药钱都算在小六头上,你就当欠小六的。” 说完,她又淡淡嫌弃道:“懒得和你这种人计较。” 崔旧隐看她一套接一套的言辞,面色平淡。 “姐姐,布庄掌柜说信已经送到了。今日我要离开时,他对我说:‘要多少银钱,都行’。” 温袄悬在空中的心放下稍许。娘亲知道她平安便好。随即,她又思索该向薛掌柜拿多少银钱。 “那其他消息呢?” 这句话是崔旧隐问的。 温袄看他一眼,他没动手中的胡饼,眼神平静地看向小六。 小六微顿,看了看翘首以盼的温袄与神色平淡的崔旧隐,道:“今日官府还在寻找姐姐,听闻太师府小姐寻了相熟之人萧世子帮忙,他们也在找姐姐。” “至于哥哥……我听人说军头司已经封锁城门,等到步军司准备好后便会一起挨家挨户全城搜查。今早回来时已经看到官兵在街上巡逻。” 一时没人出声,心中都有些沉重。 这意味着,搜查即将开始。 11、第十一章 自曝踪迹 温袄闻言,忍住不看向小六,叹道:“小六,你运气太背了。好心捡回来两人,结果都是麻烦精。” 小六:“姐姐哥哥帮过我和妹妹,怎么会是麻烦精?” “能遇到你们,是小六的福气。” 温袄见他无可救药,摇摇头:“傻小子……” “小六兄弟宅心仁厚,是大智若愚。”崔旧隐嗓音淡淡,打断温袄的话。 “是啊姐姐,能帮你我倒觉得荣幸呢。” 温袄一滞,看一眼一脸憨厚的小六和沉着脸的崔旧隐,如果能过这关,凭崔旧隐往后的成就,小六也确实能过得好。 想象一番小六往后的日子,温袄道:“兴许吧。” 微顿,她又看向崔旧隐:“现在有了小六作证,你该清楚我与萧明璋就是有仇,先前我没骗你。” 崔旧隐低着眸不知在想些什么,温袄猜测他在想如何脱身。 “喂,你想到脱身的法子了?” “能不能带上小六和小玉?万一你走后,小六小玉被你的仇人逮到怎么办?” 她刚啃了一口胡饼,腮帮子微鼓,眼睛瞪圆了来瞧他,早起发丝也凌乱着,没有梳好发髻,极为没规矩。 但崔旧隐只是扫过一眼,没有点出来,转头道:“我无计可施。” 温袄不信他,他剧情中都能离开,怎的现在不行? “你别多想,我没想再靠你,但是小六小玉救了你,你总该负责。” “我倒是想带小玉小六离开,只是你不跟着走小六是不肯跟我离开的。” 小六见状插嘴:“姐姐,哥哥一个人,我不放心。你先离开吧,我陪着哥哥就好。没有我,姐姐目标更小,更轻松。” 崔旧隐却道:“对不住,劳烦你带他们逃。” 这是温袄第一次见他表露歉意。身受重伤时她也没见他低头。 看来是真的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 温袄愣住:“你就没有什么手下?杀手?侍卫侍女,你落难之后给他们飞鸽传书一下,然后他们带着大批人马来营救你?” 崔旧隐闻言动作微滞,长睫下阴影遮挡,玄青墨眸一片深色。 “温袄姑娘慎言,我是本分人。” 温袄愣住,脑中将他的话转换一番,觉得难以接受。话本中将他的崛起一笔带过,压根没有提及他如何脱身。 且他才上京便被人陷害,之前又过得苦,想来也没有这些。 温袄不由悻悻:“那你还真是惨。” “温姑娘呢?你若有法子便带着小六兄弟还有妹妹先行离开。我不能拖累你们。” 温袄没什么办法,但她没有表露出来。 忽而觉得不对劲,她道:“你又突然这么客气,我觉得你是在赶我走,有诈。” 这个又字,此刻显得很是精妙。 崔旧隐看向她发亮的眼,不语。继而垂眸遮住瞳孔深处那丝冷光。 温袄怀疑地打量崔旧隐,半晌后才打消疑窦。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你拿什么来交换?” 崔旧隐眼中闪过怀疑:“你真有办法?” 他抬眸认认真真扫过温袄周身,认真道:“若你真的带他们离开,能保他们兄妹平安,条件随你开。” 温袄瞪大眼,颇为心动。 这句话从他口中讲出,仿佛是一句再正常不过的话,但对温袄来讲,就如同荒漠中的一汪甘泉。 “我想跟着你,也行?” 崔旧隐睫羽几颤,淡淡颔首:“可。” 温袄转了转眼睛。 她有些遗憾:“可我同你一样,也没处可躲。这是个几乎完成不了的事情。” 顿了顿,她继续道:“而且,你不守信。我不和心口不一的人玩了。” “除非,你不玩心思,立下字据。如若我能带他们出去,你就同意我当你属下。” “你能吗?” 温袄无意识地看着黑漆漆的屋顶,语气懒散。 她没有看见,青年在听到字据二字时眼中一闪而过的亮光。 温袄叹息:“立字据,听起来就不可信。” 崔旧隐看她,不语。 温袄回眸,见他老神在定,不由失望,又蹲回去:“我就知道你只是说说而已——” 谁料话音未落,就听崔旧隐淡然道:“可。” “如若你能弄到笔墨的话。” 温袄起先没转过念头,很是平静。 等到反应过来,惊得扔掉胡饼,奔到崔旧隐面前,打量他如湖泊幽静的眼,视线在他雪白的面上停留,似是要确认他没发热,人还清醒。 “真的?你再说一遍。” “我说,可。” “不骗我?” 青年长睫颤颤,唇色苍白:“不骗。” 待到确认,温袄变戏法似的从身上掏出一方绢白丝帕,垫在崔旧隐腿上。 她整个动作一气呵成,仿佛事前排练过无数次。 “时候太赶,此处又没有纸张,我只能先用这个将就一把。”手帕不大,但胜在用料精细,角落的蝶恋花绣得栩栩如生,另一侧还带着“温袄”二字。 她动作迅捷,甚至拉住崔旧隐右臂,唯恐人跑掉。 “你写吧。” 崔旧隐听见她无纸张时眉宇微沉,看见她拿出手帕时又愣住一瞬。 随即眨眨眼,低着的眸光微亮。 难得沉默一瞬,随即他道:“笔墨?” 他抬眸认真看向温袄。 态度温和到不可思议。 温袄愣住,但没往别处想。 她思索一瞬,随即从荷包中掏出一支针,顺着崔旧隐右臂往下滑,捉起如玉般的手掌对准食指指腹刺了一下。 崔旧隐没料到,随着疼痛皱眉,倏地看到已经出血的指腹,他眸色骤然变得浓黑,唇角僵直,神色幽冷。 “本想用黑炭来将就,但我怕到时候手帕糊成一团你又不认账,所以只能委屈你了。” 温袄抬眼,对上了青年那双黑黢黢的眼。 察觉到他的不悦,她小声辩解:“……这可不怪我,谁叫你有前科……” 崔旧隐却没说话,低着头视线拧在殷红的血珠上。 到底没说什么。 他皱眉,收回下颌气息微沉,手腕微动,瞬息间一句话就写好。 温袄难得聚精会神看人写字。他动作极快又稳,很是漂亮。 即使条件这般简陋,也能看出他字的功夫,轮廓隽秀有力,颇有风骨。真不愧是世家大族的贵公子,这样的字,卖钱也能卖很多。 崔旧隐见温袄看得认真,没出声打断。 等到时间差不多,他抖抖手腕抽手。 没成想半路却被瞪着眼的温袄拦住:“没写完呢!你得添上自己的名字。” “……” “对了,还要画押。” “……” “契约!懂不懂啊你!” 温袄这次十分精细,她常见孟氏做生意的契约,对此十分熟悉,一双眼睛神采奕奕,如鹰隼般紧盯着崔旧隐的每个动作,不容差错。 崔旧隐入鬓的眉宇压得更低,停顿一下,一一敛眉照做。 完完整整写好契约,他面色依旧平静。 然而不过一瞬,又听温袄道:“你写的崔旧隐啊!” 口气中不无遗憾。 “怎么?” “要不……也将崔琢玉写上?” 闭了闭眼,崔旧隐道:“温袄,你不要得寸进尺。” 温袄眼见着大功告成,见他这般有些爽约的迹象,不由也急了:“契约!契约!你若不写崔琢玉,我到时不认崔旧隐,不替你办事,你怎么办?” “契约……不就是相互约束的吗?” “难不成,你还想同我耗着啊?再耗下去,官兵上门堵截,我们便都走不了了。” 兴许是这句话起了作用。 崔旧隐睁眼,冷着脸动作几下,“崔琢玉”三个字便成了。 这下,不等他催促,温袄便咻的一下抽走手帕。 她妥帖地将手帕叠成糕点块一样的大小,塞进荷包中。末了,还安心地拍了拍。 这次不等崔旧隐说话催促,她便迫不及待转头叮嘱:“行,契约成了。小六小玉同我出来,我们计划一番。” 走得毫无留恋,迅捷如风。 小六离开前看了一眼崔旧隐,为难地咬唇。 他不想离开,却听大哥哥道:“你们先离开,我不会有事。” “真的还能见到大哥哥吗?” “真。” “哥哥,你……” 看着青年那张寡淡却矜贵的容颜,小六却开不了口。 最终,不情不愿地在温袄的催促中离去。 在他走后,白衣青年低头,抬起手腕凝着指尖血迹,眸色深深。 良久后,他手腕微动,不知在做些什么。 温袄在外和小六商讨一刻钟。 回屋时,看见崔旧隐正隔着那扇小轩窗向外望去。 她顺着往外看了一眼,发现他看的是只远去的鸟儿。 那只鸟儿不常见,羽毛很是夺目,不像是常见的那种灰扑扑的幼鸟。翅膀抖动间,色泽艳丽,使人目眩神迷。毛色油光水滑,像是被人好生喂养着的。 她以为他向往自由,便没多想。 只道:“你别心急,你的腿能好,有我在,必定不可能让你跛脚。” 崔旧隐身上的刀剑伤不致命,处处避开要害,如皮肉约莫一寸,看似血腥却不严重,养养便能好。真正要命的是他的腿及脚腕。 脚腕胫骨骨折,腕骨碎裂,即使好了,也会影响行走。 温袄仔细回忆,发现话本中崔旧隐的腿的确有些问题。只是他从未将此短落于人面上,每每行动缓慢,脊梁挺直,仍旧是那个沿袭五朝的庞大世家贵公子。 思及那份疼,她打了个寒颤,托了底:“我与华神医相熟,他最擅长治骨,只要你带上我,你的腿便有救了。” 然而青年却好似没听到,转而问:“小六呢?” 温袄见他不想提及,便顺着他道:“我让他去办事了。不是要带他和小玉离开京城吗?我们总得想法子出城。” 崔旧隐:“你想怎么做?” 温袄叹口气:“秘密。” 崔旧隐:“你真能做到?” 温袄点头又摇头:“也不完全确定。” 温袄又觉得不对劲:“你不信我却答应我立下字据?为何?这可不像你。” 她问出口,却见青年已经转了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见他避之不谈,温袄不甘心嘟囔:“不说就不说。” *** 正午,烈日当空,翠绿枝叶边缘被晒得打卷,厚重甲胄下的身子像是过了一遍水,个个汗流浃背,而萧明璋却好似无所察觉。 副使匆匆来报:“指挥使,还是不见温姑娘踪迹,除此之外我们发现另有一伙人也在寻找她。” 萧明璋刚做好部署,铁甲上闪过冷光,这次势必要捉住崔琢玉。 闻言道:“是九王爷?” 副使肃容点头。 萧明璋思索一番:“加快动作,必须在他之前找到人。” “是,大人!” 街道空旷,到处都是身穿黑甲的官兵,肃穆紧张。萧明璋面前站了不少人马分成纵队,只待他一声令下便游移进各户人家,进行搜查。 副使顶着烈日训完话,未来得及下令,便见另一头巡逻小队发生骚乱。 “欸!谁在那处鬼鬼祟祟的!” “别跑!站住!” “出来!” “快去追!别让人跑了!” 副使抬头,就见几个手下往远处奔去。 看见萧明璋往那处看去,他道:“兴许只是被吓坏的普通百姓,大人放心。” 谁料萧明璋却变了脸色,冷硬青年抿唇提刀,翻身上马:“不对劲,时间太巧。” “应该是打听风声的人。”顿了顿,他轻声道:“是温袄……” 他驾马便要往那处去捉拿逃走的人。 副使见状也要跟着去,然而却见萧明璋勒马道:“你留在此处安顿人马,立即开始搜捕崔琢玉,我去追人。” 副使作揖应是。 12、第十二章 老天有眼 小六回来时温袄已经在院子中了。她手中拿着水瓢,正百无聊赖地浇花。 “姐姐,你歇一歇这些粗活放着我来做就好。” 小六结果温袄的水瓢,弯腰,头上还滴着热汗。温袄将他拉到阴凉处:“你都办好事情了?” “姐姐放心,我是后去的布庄,都办到了。” 小六亮着眼睛,从衣兜中掏出一把银票,交给温袄:“这是薛掌柜给我的。” 温袄眼睛一亮,拿过来数了数,发现足足有五千两。 心中大石突然落地,这必定是娘亲吩咐薛掌柜的。 想到孟氏,她心中有些酸涩。只是这份酸涩尚未来得及沉淀,便见原本狭小的院门被一道伟岸身影遮挡住。 她暗叹,没想到人来得这么快。 来不及想再多,她隐晦地给了小六一个眼神。 小六身躯略僵,微不可见地点头。 “你果然在这。” 温袄抬眸,看见的是萧明璋皱着眉的脸。 红润的面色突然间就变得苍白,她唇瓣干涩,仿佛许久找不到声音:“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 萧明璋走近。 她发丝凌乱,显然这几日过得并不好,见此他剑眉愈发压低。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温袄仓皇看向小六。 小六动作有些滞涩,但在接到温袄催促的眼神后,眼中变得满是震惊,半晌才惊慌道:“姐姐,我不是……我没有告密!我也不清楚他怎么找过来的!” 小六说完就看向温袄。 不知道温袄怎么做到的,只消片刻,她原本泛红的眼里便有大滴的泪水流下,顺着下颌一串一串滴落。 小六对她突然的梨花带雨感到震惊。 萧明璋迈步进来,没瞧见温袄的动作。 他颀长身姿被日光照出阴影,刚好打在温袄身上:“他去打听消息时被我的人盯上,我一路跟踪他到孟家布庄,见到他求见薛掌柜时便确定一半。” “跟着他来到此处,果然找到你。” 她这几日有些消减,脸愈发小,桃花眼无精打采,像是枝头将谢的桃花,连颜色都惨淡,有种败谢凋零之意。 萧明璋蹙眉,不知为何这样的联想让他有些烦躁。 他声音淡淡:“你为何不回李府?孟夫人他们十分担忧。” “你到底,又在谋划何事?” 温袄只低着头流泪,不出声。 小六见她哭,忘了演戏,顿时手忙脚乱起来:“姐姐……你别哭……” 温袄心中一跳,差点破功。 抬手擦了擦泪,她摇摇头:“小六你回去照顾小玉和你哥哥吧,我想单独和……说话。” 小六性子简单,再不走就该露馅了。 小六看到她眼中的催促,这才意识到他们还在演戏。一阵后怕,他几乎同手同脚回了屋。 待到赶走小六,温袄面上已经没了泪,她转过身背对萧明璋,声音戚戚:“我不回去。” 萧明璋:“孟夫人很担忧你。” 温袄却不听他的:“我不信你会这么好心来找我,想做什么就直说,何必这般拐弯抹角。” 萧明璋坚毅下颌微动,声音冷肃:“我想你能同我回去指认九王爷。” 温袄面上保持着哀伤惊惧,心中忍不住大喝一声,果然他想让她回去指认九王爷。 她真情实感地冷笑一声:“我不去。” 想让她再给李承岚发光发热,除非她死。 “为何?” 温袄转身,看向萧明璋:“因为我清楚你是为了扳倒九王爷,九王爷与三王爷不睦,觊觎未来三王妃已久。而你就是为了李承岚,为了她再无后顾之忧,你才会接手这桩吃力不讨好的案子。” “现在,你还差最后一步人证,才能破了这桩惊天大案。” 萧明璋没想到她会想到这步,但真正从她口中说出时,他亦不吃惊:“承岚是你的姐姐。” “她不是。” “不提她,单说为了京中那些枉死的女子,你也不愿去指认九王爷?” “我想,但那样做我会死。” 萧明璋靠得更近,温袄不得不仰头看他:“我如今只想活着。” “我能护住你。如若你愿意,婚约不必解除。” 温袄心中冷哼一声,面上却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样子:“我不信你。我只想活着离开京城。” 她将话抛出来,便转身要走。 刚迈出两步,便听:“若你答应我指证九王爷,我便送你出京,保你平安。” “现在,不仅我在找你,九王爷亦是。若你被他找到,只会凶多吉少。” 这是温袄没料到的。九王爷也在找自己?为何她记忆中的剧情不曾提及? 温袄回眸睨着冷峻青年的脸。 保她平安?恐怕是将她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才对。 然而她却没有拒绝,钉住脚步犹豫一番,似是带着不甘一般加大要求:“小六兄弟救过我,我不能将他们留在京城遭人报复,他们得跟我一起离开。” “你今晚,就将他们送出城。” “若你能办到,我明日就随你去指证九王爷。” “你能吗?” 萧明璋觉得这样的温袄十分陌生。她不该是习惯伪装沉默、对待所有人都待价而沽的吗?那个小乞丐又有什么值得她这样费心去护着的? 但现在确实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他直言不讳:“我会试着想办法。” 听他这样说,温袄不由想起不久前崔旧隐简短却一锤定音的那个“可”字。 她嘲讽一笑:“能就是能,不能就是不能,何为试一试?” “那我能不能试一试去指证九王爷?” 萧明璋哑言。 闻言他身躯端直,冷厉如刀,道:“今晚我会让人来接他们出城,你们做好准备。” “靖远侯五日前过世,明日凌晨侯府人会扶棺出城,了了老侯爷落叶归根的遗愿。届时,我将他们塞进队伍中送出城。” “但是,今晚你得同我走。” 温袄挑眉:“自然,九王爷也是我的仇人。”巧的是,你也是。 得到答复,萧明璋没有再逗留。回去以后便着手布置。 温袄等他离开,便匆匆回了屋。此时已经暮色四合,青幕遮住月光,树影摇晃,风擦过碎发时带起一丝凉意。 屋内小六和小玉刚熬完药,而崔旧隐不知何时已经又陷入沉睡。 隔着幽暗晃动的烛火,温袄问:“他又昏睡了?” 小六紧张起身:“哥哥喝过药后便睡着了,他没事吧姐姐?” 温袄接过药罐,放在鼻尖闻了闻:“无事,这新药方中加了安神的药,有利于他调养身子。没害处,就是睡得久些罢了。” 小六松口气:“那就好。” 一旁小玉忍不住问温袄:“姐姐,我们真的要离开这儿吗?我舍不得小彩。” 小彩是小玉在院中捕的那只蝶,小姑娘没有玩伴,只能同小虫子玩。 温袄计划成功一半,心中有些兴奋又刻意压住:“你舍不得小彩啊,可是外面会有更多小彩的。” 小玉睁大眼,眨巴眨巴:“真的吗?姐姐?” “自然。” 温袄点点头。 视线落到崔旧隐身上,便多了几分不自在。 将反派一个人留在这里什么的,也不是不行。 只是万一他撑不住,丢了命,那她往后怎么办? 温袄忍不住咬唇:要不试一试……顺手将他也弄出去? *** 晚间,夜黑风高时,温袄刚将小六小玉安顿妥当,院门便被敲响。 与小六对视一眼,他出门将人带了进来。 来的那人是个小厮打扮,只是身型健壮,如小山一般,一看就知是个练家子。 他十分沉默,带着小玉小六就要走。 温袄伸手拦住了他。 “还有个人,是他们的姐姐,也是要走的。” 男人浓眉一挑,指挥使让他接人,他当时想着搜查逃犯崔琢玉一事,并不情愿做这种小事,因此并没有上心接谁接几人。 听到温袄这般说,也是只觉得奇怪。 温袄被吓一大跳,正在犹豫之时却见他道:“人呢?” 温袄觉得有戏,攥紧手中的帕子,昂着头看他,手却指向屋子:“姐姐腿部有疾,已经卧床许久了。恐要劳烦大人将她抱出去。” 男人径直走向屋内。 室内昏暗,烛光已熄。他只能依稀从窗棂缝隙中漏进的月光中看出这位娘子白衣素裹,但肌肤胜雪,眉毛纤细,唇色润泽。 是个雅致纤弱的美人。 见他盯着崔旧隐不放,温袄怕极。 不由接着咳嗽出声提醒男人。 虽说处在黑暗中,但如此放肆地看姑娘家也极为失礼。 男人很快回神,为了掩饰自己,他极为自然地道:“冒犯姑娘了。” 他弯下身子,双手施力,然而抱起姑娘时动作却微滞,僵着腰看向温袄:“……这位姑娘……” 温袄看出他的言外之意,干笑着打马虎眼儿:“姐姐因为疾病心中郁闷,每每伤心难过时总暴饮暴食,平日中用得较多,因此也格外重些……” 吃的多还能这么瘦? 男人纳闷地看一眼怀中女子精致的发髻,到底没说些什么。 温袄小心翼翼观察他的神色,道:“劳烦官爷。” 男人没说什么,气沉丹田,双膝微弯,用力抱起怀中昏睡过去的人,步伐稳健地走了出去。 见他将人放进马车里,温袄立即给小六小玉使了眼色。 两个小孩爬上马车坐在崔旧隐左右,将姐姐与男人隔开,保护得严严实实。 男人心觉奇怪,但一想他女子身份,便也理解。 他宽脸黑肤,抱臂端坐车内,长刀横于胸前,闭着眼知会一声,马车便缓缓而去。 萧明璋是在一刻钟后来的。 见到他,温袄没有推脱,二话不说便随他离去。 干脆异常。 * 五更时,天微微亮,湛蓝天空显得十分静谧。鸟儿轻啼一声打破寂静。它扑棱着炫彩的翅膀,停在空无一人的宅子里的果树上。 不多时,院门被轻轻扣开。 三个长相穿着十分普通的人进了院子,行动间轻手轻脚,身姿如风。 一看便知有功夫在身。 “确定公子是在此处发出书信的吗?” “不会错,赤羽鸟都落在院中了。” “可是,他怎么没有下一步指令呢?” “小声些,别扰动不远处的官兵!进屋看看不就知道了!” 几人进了屋子,不多时却又出来。 眸中透出难以置信和几分犹疑。 “公子呢?他不在此处?” “可是赤羽鸟的的确确就是停在此处。难到我们被耍了?有人用赤羽鸟引我们上钩?” “应当不会,屋内未燃尽的火堆中存有药渣,我闻了,是治外伤的,应当就是公子曾在此处歇过脚。” “那公子又为何离开?” 有人提出设想:“也许遇到什么事情,使得他不得不离开。” “——那公子他,会去哪?” 13、第十三章 大姐姐 小六与小玉靠在车壁上,一左一右,两双大眼一动不动盯着那位官兵。 幸好男人一路都在闭眸假寐,没有注意这些。 到了侯府门前,男人睁眼:“我家大人吩咐我将你们送到此处,待会我下去替你们安排,你们听我吩咐行事。” 见两个小人目光如炬,一副听进去的样子,男人满意离开。 车帘被揭开又放下,小玉凑到大哥哥旁边,目不转睛。 “哥哥,大哥哥……不,是大姐姐,大姐姐真好看。” 小六闻言,转头看向被姐姐打扮成仙女的大哥哥,目光中不禁透出赞同。 不过下一瞬,他便又板起脸教育妹妹:“小玉!都和你讲过不能盯着哥哥,不是……姐姐看了!” “女郎怎能盯着男子看个不停?” 小玉并不理会小六,一门心思盯着大哥哥的脸看。 小六见状又想出声。却不想听到马车外响起的熟悉的脚步声。 是方才那位官兵。 思及,他伸手将妹妹推到一边,又将大哥哥的脸掰像自己,用手臂挡住他的脸。 男人揭开布帘,半边身子凑了进来:“你们姐姐腿脚不便,我给他安排一口棺材,你们兄妹二人看好他,出城后便可离队,自寻归处。” “搭把手,将你姐姐挪出去。” 小六闻言,立即将大哥哥扶起。 男人有了小六搭手,抱得十分容易,将女子带到马车之外,又和安排好的人一番交代,最后将女子放入寻来的棺椁中。 等到棺材板被合上,男人吩咐:“我的任务已经完成,接下来的就靠你们自己。” 小六见男人没有觉察大哥哥的真实样貌,心中大石落地。此刻就等他快些离去,闻言点点头:“多谢大人,给您添麻烦了。” 男人点头离开。随后不久,方才与男人交涉的小厮又拿来两身麻衣,小六接过,套在他和小玉身上。 小玉头一回见,眼睛微亮:“哥哥,这是什么?” 小六压低声音:“这是麻衣,穿上这个,我们一会就和这些人一起出城,不会有人注意到我们的。” “真的吗?哥哥?那大……姐姐怎么没有?” 小六摇摇头:“姐姐在棺材里,用不到。” 小玉以为大哥哥也有,闻言有些遗憾地哦了声。 靖远侯府人丁众多,队伍停在街道上长长一条,丫鬟小厮奔来跑去忙成一团,但乱中有序。 小六起先还怕有人生疑,但到底是多忧,站在此地一刻钟有余,也没人对他们多看一眼。 夜晚有些发凉,冷风拂面,吹起小玉额前毛茸茸的碎发,小六给她顺了顺,将妹妹抱在怀中:“小玉冷不冷。” 小玉摇摇头,又想到大哥哥:“哥哥,大……姐姐会不会冷呀?” 小六一愣,连忙放下妹妹,轻轻敲了敲棺材板,悄悄道:“哥哥?你冷不冷?我给你将衣物塞进来?” 细声细气地询问半晌,里头还是没有意思声响传出,小六有些遗憾之余有些担忧。 小玉戳戳哥哥手:“哥哥,我猜姐姐还没醒呢。” 嗯,姐姐说过哥哥的药换了,得睡久些。思及,小六不再担心。 *** 温袄被萧明璋带至一处无人居住的闲宅。 因为顾及男女之防,他还带来一位女子陪同。 这位女子圆脸大眼,肌肤光洁,身着黑色软甲,腰间蹀躞带上挂着佩刀,英姿飒爽,应当是萧明璋的下属。 本朝风气开放,女子入朝为官者有好几例,颇得世人赞誉。由此可见人们也是鼓励女子凭借自己的努力往上攀爬的。 温袄如是想,也难怪耍尽心机的自己为人不齿。 方法有那么多,偏偏她自己选最蠢的那种。 “找到你的事,我不会声张。”萧明璋坐定,眸光冷冷,“此地是我私宅,偏僻幽静,不会有人找来这里。” 温袄看看那名面容严肃的女子又看向萧明璋:“你要软禁我?怕我跑?” “不是软禁,是保护。”圆脸女官严肃道,“九王爷挖地三尺也要找到你,不将你藏起来,你性命难保。” 萧明璋继续道:“你安心呆在此地,到时候我就将你接走。在此之前,我尽力护住你。” 温袄咂舌,若说萧明璋尽力护住一个人,那他应当能护住。 只不过,那人只能是女主李承岚。 看来,她更得跑。 心中这么想,但她表现出的却不是这么回事:“那我该如何配合你们呢?需要录口供吗?” 说完,她顿了顿:“若是要,我现在便能讲。” 说完,她甚至清了清嗓子,打算继续回忆那日的事。 “不必,今晚你先休息,明日再说。”萧明璋出声制止温袄。 “你好好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说完,他便起身要离去。 青年冷面俊容,如松挺拔,漫不经心却浑身蓄满力量,四肢修长,身躯健硕,不消片刻就消失在视线之内。 温袄扫过一眼,转头将目光落在眼前的圆脸姑娘身上。 却发现对方也在看着萧明璋离开的地方。 “还看啊?人都走了。” 圆脸姑娘回眸,怒目而视,脸颊涨红:“哼!我那是怕指挥使还有吩咐。” 温袄撑着下颚,挑眉转而问:“姑娘,你每日当值累不累啊?俸禄几何?升迁快吗?还有同你争抢功劳的人多吗?” 圆脸姑娘不耐烦:“你问这些作甚?” 温袄放下手,身子越过桌沿,目光灼灼:“好奇咱们女子当官,与男子有何不同?” 见她用赤诚的眼看自己,圆脸姑娘心中莫名有些自豪。她对温袄倒没有轻视之心,见她长相灵秀,一双桃花眼勾着,红唇弯起的模样甚美,就笑吟吟的样子怪讨人喜欢的,便又莫名多些耐心。 她曾在大理寺任职,由于女子身份,也跟着处理过不少女子案件。就温袄从前所做的那些,只能算是小打小闹。 她经手的案子中,有寡妇连同姘夫杀死自己一家老小的,更有投毒杀夫的,也有因生不出儿子便嫉恨妯娌杀之而后快的。 哪个都比温袄过分。 轻咳了一声,她收回思绪,装作冷淡道:“我喜欢差事,自然不累。况且我们女子要是在家中,不也得相夫教子劳心劳神吗?我整日办案,拿的俸禄同男子一样多,还受百姓爱戴,有何不好?” “至于升迁还有竞争,在我们指挥使手底下,全凭自己能力。” 温袄点点头:“那我知道了。你话中如此尊敬萧明璋,那他在你心中必定算一位公平的上峰了?” 圆脸姑娘肃穆地点点头:“大人很公平。” 温袄问这些也不全是好奇。一方面是想同她套近乎,降低她的警惕。 另一方面就是打听打听,看自己日后能不能在崔旧隐身边混个地位。 崔旧隐,应当也会公平吧。 “那我们现在录口供吗?”温袄问圆脸姑娘。 圆脸姑娘却摇摇头:“不必,今日你多劳累,不如先休息,养好精神。你睡在屋内,我在外间守着你。”说完她转身就要离去。 “等等!”温袄叫住她,“我有些饿,你不饿吗?” 圆脸姑娘看她一眼,想到她近几日都东躲西藏,兴许没能好好饱餐一顿,道:“那我吩咐人去给你做些夜宵来。” 温袄眼眸微亮:“多谢大人。” “不必,这是我的本职工作。” 圆脸姑娘有些武功在身,脚步很是轻盈,很快就离开。 见她离去,温袄又起身去关上房门。 回到屋内,她从袖中掏出一包东西,打开来看,是棕色的一包粉末。 这是她从崔旧隐的药中摘出来的几味药,里头含有闹羊花与曼陀罗,将其磨成粉末,燃之便可在半刻钟内令人昏迷。 她轻着脚步走到镂刻着祥云的鎏金香炉旁,将粉末倒入,再掏出火折子点燃,盖住香炉,待看见丝丝缕缕的白烟出来时才放心走开。 从袖口中又拿出两团棉花,浸了水,仰头塞进鼻孔里,然后跑到窗口狠狠朝外呼了几口气。 “太晚了,厨房只有清粥小菜。”圆脸姑娘提来一个三层竹镂雕漆金食盒回到屋内。 进来的一瞬,她皱了皱眉:“你点了香?这是什么香?怪……好闻的。” 温袄心中一跳,默默关上窗缝,坐到靠近门外的凳子上,因为鼻腔被塞住,声音有些怪异:“是,香是香炉里的,我就顺手点了。这香……不能点吗?” 这是萧明璋的私宅,圆脸姑娘也不知晓。但想到温袄的身份,她道:“应当可以,一个香而已。” 顿了顿,圆脸姑娘诧异问道:“你嗓子为何变成这样?” 温袄垂眸:“我……漂泊在外没水喝,这几日有些上火,嗓子发哑。” “原是如此。” 圆脸姑娘端出三碟小菜和一碗粥,道:“夜已深,你少用些,免得积食,若实在饥饿,我明早吩咐厨房做早些。” 温袄一愣,摇摇头:“不用。” 她捏住膝盖处的衣料,眉毛皱起。这圆脸姑娘心真好。 圆脸姑娘间温袄神游,忍不住问:“怎么?” 温袄摇摇头,忽视心中的犹豫:“没有,你先去休息吧。我用完后,就休息,不必再劳烦你。” “好,你吃着,我去外间。” 温袄闻言指尖微动,目光盈盈看向圆脸姑娘:“别……,你就在这休息,你若出去,我……会害怕。” 圆脸姑娘原本想拒绝,结果却突然觉得困乏,眼睛发涩,上下眼皮好像随时都能粘在一起。 再看温袄,她犹如幼兽一般清亮的眼中闪着祈求神色,让人不忍拒绝。 扫视一眼屋内陈设,点头,走向一旁的美人榻:“那行,我在这儿陪你。” 温袄对她露出一抹笑:“谢谢大人,您真好。” 圆脸姑娘觉得脸热,心中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与喜悦,但这股困意来势汹汹,她没来得及说句“不谢”便昏睡过去。 而一旁的温袄见人睡着,没有先轻举妄动。而是去外间躲了起来。 寻到笔墨纸砚,温袄提笔给萧明璋写下一封信件,叫他不要为难圆脸姑娘,要怪就怪他自己轻敌,再将他大骂一顿,出了口恶气。 过了一刻钟,等到估摸着圆脸姑娘已经睡熟,她才再次闪身进去内室。 看着呼吸绵长的圆脸姑娘,温袄道:“对不住你,但我死都不会再去为萧明璋做些什么的。” 一刻钟后,房门被从内打开,出来的姑娘身着黑色软甲,肌肤似雪,一双桃花眼熠熠发光,轻手轻脚地关门,转身跃入黑暗。 14、第十四章 醒来 温袄对这宅子布局很陌生,如无头苍蝇一般绕许久,没成想最后却绕进后院里。 她气得抹了把脸,又恐惊动下人,埋头找了许久。最后勉强在一处有洞墙角停下来,顺着洞爬出去。 发现自己竟然在熟悉的马行街各家药铺对面。 觉察自己在这里,温袄想要寻找崔旧隐和小六的心就暂时搁置下来。 倒不是别的原因,而是她想起来还有笔账没收。 当初她为萧明璋求的那味疗伤圣药,还剩半棵在华神医手中。 温袄想着,应当把那半棵药拿回来,给崔旧隐用上。那么珍贵的药,定然对他疗伤有益。 也算是废物利用。 思及,她抬手拍去身上的泥土,抬脚往华家医铺迈进去。 医铺内门被打开,当值的林添头也未抬:“治病还是抓药,治病此时不受病患,抓药去后堂找人。” “找华神医。” 林添抬头,望见是温袄,登时瞪大了眼。 温袄:“别声张,我赶时间,拿过那半棵药我便得离开。” 见她说那半棵药,林添立马走出柜台,往后院而去,不一会儿华神医便被请出来。 “你居然会来。” 温袄眼微抬,两边唇角牵起:“我来找您拿那半棵药。” 华峰约六十岁,极瘦,脸上满是褶子,独特的是眉毛极长,两撇胡须顺着两边嘴唇撇下来。 他胡须微动,眯着眼:“怎么?不给你那位狗屁未婚夫再用?他的伤没好利索,迟早用得上那半棵药。” “他要同你解除婚约?不如,你拿着这药当作让他履行婚约的筹码?” 华峰好奇,当初温袄为给萧明璋求这药材费尽心思,如今,能说放弃他便放弃? 温袄想都没想就拒绝:“不必,拿去喂狗也不给他用。” “喂狗?” 他饶有趣味地挑眨眼,凑近温袄:“小姑娘,给师公说说,又有哪只狗了?” 温袄却不听,伸出手掌:“给还是不给,你不给我便离开,赶时间。” 华峰毫不在意她的态度,反而对他的话感兴趣:“走?你要去往哪处?” 温袄垂眸:“离开京城,归处……尚且不知。” “逃命而已,哪能想那么细致?” 华峰闻言,捋一把胡须,招手叫来林添:“去将药材给她拿来,再将我珍藏的那颗五百年人参拿过来。” 温袄见他如此,不由想到崔旧隐的身体,道:“人参你还是留着,他也用不上。” 华峰见状,不由怪笑,他笑时四肢乱动五官乱飞,此时眉毛胡须一起抖动起来。 “当还真有别的狗?是谁,说给师公听听?” 温袄额角抽搐,劝阻:“你还是多担心你自己,我走后,你可不要再偷偷试药。” 华峰喜欢用自己来试草药,颇有当初神农尝百草的意思。只是,这事实在凶险。况且他年事已高,不大合适做这些。 华峰捋了捋胡子,摆手:“知道知道。” 他没将她的劝告放在心上,温袄有些无力。还想再劝,却听他道: “你的狗是什么病?何时牵来我看看,保管药到病除。” 温袄心中一言难尽,就他还想看崔旧隐,到时被耍的还不知道是谁呢? 毕竟崔旧隐,浑身上下都是心眼。 “有缘自会相见。” 华峰点点头,继而又道:“算你还有脑子,知道换条狗。” “前头那只是旁人的狗,换成现在这只,总该是你自己的吧。” 温袄心中却摇头,不是她换狗。 而是她当了人家的狗,走狗。 林添手中拿着一方锦盒从内院出来,他将药材与人参交到温袄手中,双眼看着温袄,道:“师侄,一路走好。” 温袄看着林添,他是华峰首徒的首徒,而她最开始是医馆的编外人员,后来成为他师兄的助手,就成了他的师侄。 见他如此认真,温袄心中多出几分感伤:“多谢师叔。”说着,她接过锦盒。 一拉,没拉动。 温袄:“?” 林添:“师侄……这药给狗,还不如你拿来孝敬师叔我。” 温袄:“……这恐怕行不通。”说罢,温袄手上用力,拽过锦盒。 越过门槛那一瞬,她蓦地停住脚步,转身认真道:“我们有缘再见。” “劳烦你们照看好我母亲身体,告知她我一切都好。” “是我不孝,不能陪在她身侧……” 温袄眼眶突然发红,眼泪将落未落时却被华峰的一个动作打断:“去去去!这些话,留着你自己给你娘说,记得以后要全须全尾来找我们。” 温袄眼泪没能落下,闻言忍不住抿唇:“嗯,我会回来的。” 华峰胡子一瞪:“记得把你的狗也牵回来,我看看。” 林添往前走几步:“我也要看,是什么狗用那么好的药。” 温袄脸颊僵硬一瞬,心头的那些伤感顿时消散大半,她点点头:“好。” 到时候她就将崔旧隐牵……不是……让崔旧隐将她牵回来。 *** 小六抱着小玉,腿脚已经麻木,心中焦灼。 眼看眼前的队伍已经开始移动,纷乱渐渐平息,秩序井然,而姐姐还是不见踪迹。姐姐曾和他约定好,一定会在他们离开之间赶来汇合。 难不成,姐姐遇上麻烦事了吗? 思及,小六将小玉放在地上,踮起脚尖往远处雾气弥漫的街道尽头望去。 然而落入眼的,只有一片白茫茫。 小六忙着往着头看,却不想小玉拽住他的衣袖,小声道:“哥哥,我看见姐姐在那!” 小六乍然一惊,顺着小玉指的方向望去,就见温袄正朝他们奔跑过来。 她脸颊莹白,黑衣衬得肤色洁白,眼睛如同黑曜石,发丝随着微风浮动,身姿灵巧。 整个人如同夏日蜻蜓一般灵动轻巧。 小玉看着她到自己身边,眼睛都发亮:“姐姐,你像小彩!”说完后,她就盯着温袄瞧,拿出比当初看崔旧隐更加认真的眼神。 小六不敢再拖延下去,见状赶紧将妹妹抱在怀中,让她背过身去,:“姐姐,我们终于就要出城了吗?” 温袄点点头:“崔……大姐姐呢?他被安置到哪处了?可稳妥?” 小六闻言四处巡视一番,指向那口棺材:“姐姐,大姐姐在这。” 温袄定睛一看,眼睛发亮。 不错,这么安排既不怕搜寻,又不怕磕碰到崔旧隐的伤处。 正想着,又见前头队伍移动骚乱起来。小六猫着腰前去查看,回来后脸色有些难看,声音紧张:“姐姐,我见他们在清点人数。这可怎么办?” 温袄听后哑然,随即在心中计划起来。 小六小玉都被安排妥当了,不会出错。崔旧隐此刻躺在棺材中,也不需多担心。 唯有自己,属于多出来的。 她看向前头的马车车底,觉得自己可能没法躲藏。 思来想去,就只有一个地方可去。 思及,她对小六道:“小六过来,我俩趁现在将棺材板揭起来,我藏进去。” 小六闻言撸起袖子,咬牙和温袄将棺材板推开一角。 时间紧急,萧明璋并没有时间去准备得多详尽,这口棺材大约是连夜从棺材铺中搬出的,用料廉价单薄。 因此便宜了温袄与小六,没费多大力气就掀开木板。 棺材推开,里头情况落入眼中。崔旧隐清瘦,肌肤苍白,眉眼寡淡秀丽,梳着简单精致的女子发髻,唇色浅淡却为他添两分出尘柔弱,秀美绝伦。 温袄咋舌,崔旧隐躺在里头也不拥挤,甚至还空出一侧出来。 时间紧急,顾不得吉不吉利。温袄往四周看一眼,趁机溜进去。 随即,调整姿势,脖颈压实躺平,四肢紧贴躯干。确保自己不会压到崔旧隐后,她敲两下木板。 小六听到后立即将棺材板合上。 随着摩擦声,温袄眼前的光芒渐渐消失,周遭落入黑暗。 她方才刚好落到崔旧隐身侧,转头就能望见他白皙的脖颈耳垂。此刻耳边,多了道绵长呼吸。 不自在地咳了声,她默默道:对不住对不住,醒来别怪我冒犯。 这么想着,竟然也伴随着那道有规律的呼吸声,阖上了眼皮。 崔旧隐身上剧痛,有好几日不曾睡得安稳过,每每入睡,不久后便会被一阵一阵的剧痛折磨地神经衰痛,身上更是冷汗遍布。 但今日不同,兴许是温袄让小六抓的药有些作用,他身上的张牙舞爪的痛意好像被统统镇压下去,这一觉,他睡得很是安稳。 安稳到醒来时,头脑异常清醒,整个人有种久违的精力充沛之感。 这也导致,他尚未睁眼时,就觉察到自己所处环境不对。 他夜窥能力尚可,在一片黑暗中勉强认出周围边界。咬牙伸出手触摸一番,只摸到了层层光滑的锦帛。脑中一懵,便又细细思索起来,知道自己被装在棺材内, 继而又觉察自己身边一片温热,鼻息中一股不属于自己的馨香。 伸手触摸,果然摸到一片滑嫩脸颊,紧接着是凉而滑的乌发,往下细弱脖颈,瘦削肩胛。 这一刻,他的脸便黑下来。 半晌,他放下手,垂眸淡淡道:“废物。” 话音刚落,他的手臂便被圈住。 一旁的睡梦中的温袄嘟囔着往他身上一贴再贴:“香兰姐姐……” 温热的呼吸打在颈侧,崔旧隐无处可躲,垂着的眸子更冷,玄青色瞳孔越发沉寂。 15、第十五章 出城 平坦官道上,一匹老马悠哉悠哉拉着棺材行进,连马夫都用不上。 小六与小玉一路跟着队伍前进,在出城受到盘查时战战兢兢,一道关卡下来才觉察衣服湿了大半,后来又跟着侯府人行至老远,直到离城渐远后开始减缓速度,慢慢坠了队伍最后。 脚步声踢踢踏踏,小六拉着小玉的手靠近墨黑棺材,小声道:“姐姐?哥哥?我们出城了!” 里头,崔旧隐原本微阖着的眼睁开。 而温袄,熟睡的头脑在捕捉到出城二字时突然清醒,也睁开眼。 甚至,因为头脑过于兴奋,她肢体也做出了反应。 具体就是——抱着崔旧隐手臂的胳膊更紧一分。 黑暗中,崔旧隐蹙眉,青眸半敛。 而温袄半分没察觉身侧之人早已清醒,她清了清嗓子:“我已知晓,小六你在外面照顾好小玉,再走过半日,我们就离开队伍。” 外头,小六轻轻嗯了声。 听到这,温袄悬起的心才真正放下。她心中负担去掉自然就轻快,一轻快手上变多些习惯性的小动作。 忍不住用手指捏捏揉揉布料。 这一捏,才感觉到触感不对。 手底下不是丝滑柔软的布料,而是柔韧弹性的肌理,像刚从井水中捞出剥去外皮的荔枝,紧实冰凉。 她才记起,自己身侧躺着崔旧隐。 温袄想起昨晚的夜空,月明星稀,昭示着今日将是艳阳天。现在从一侧的透气孔中也隐隐可见外头金灿灿的日光。 心中突然冒出猜测:外头应当很炎热吧。 然而,在棺内,她却觉得凉爽。 那份冷意,丝丝缕缕顺着那半边身躯发散、缠绕。 崔旧隐,居然是个祛暑神器。 黑暗中翘长的黑睫眨了眨,温袄摇摇抓住的手臂:“崔旧隐?醒醒。” 睁着眼感知一切的崔旧隐周身气息更加淡漠,气息犹如实质一般四散。温袄冷不丁打了个冷颤,悄摸摸将怀中手臂当成取暖之物,抱得倒是更紧。 黑暗中,崔旧隐目光瞥向她微垂着的眼皮,极为冷淡:“放开。” 温袄回神,闻言欻的一下放开,丝毫没有在意他的语气之冷。 反而极为急切热情:“你醒了?感觉如何?” 崔旧隐抽回手臂的动作滞缓,那处一个细小的伤口因为长久被压,而开始连绵不绝的痛痒。 “你做的?” 果然是他之前小看了她,这种境况她都能将他带出城,之前的字据看来也在她计划之中。 温袄眨眨眼,猜到他的言外之意:“嗯。” 她将自己与小六演戏钓鱼,还将自己耍萧明璋的事情全部交代。末了,又道:“你运气也不错,那个来接应小六的官兵不清楚细节,所以才能趁机将你带出来。” 她说完便停下来。 而崔旧隐,难得沉默良久。 久到温袄忍不住问:“怎么了,是哪里不对吗?” 崔旧隐闭眼,手臂交叠置于小腹前,保持着极好的仪态修养:“未曾。” 他不想理会聒噪的温袄,这人邪门得厉害。 温袄见他又冷淡下来,不想言语的模样,不由失望地“哦”了声。 旋即,她又想到什么,在狭小的空间中如蚕蛹一般动作一番,从脚底翻出林添给的那个锦盒。 就着一丝丝亮光,她打开锦盒,见第一层放着半棵草药。这草药叶冠极大,如同葳蕤树冠,叶片紧紧相依不见一丝缝隙,如蘑菇一般的形状,根茎有小指粗细,却是赤红色的,比鲜血更显殷红,叫赤玉藤。 即使已经脱离养料土壤许久,失去一半躯干,但它依旧活力如初。 此刻温袄眼睛极亮,亮到崔旧隐无法忽视。 “崔旧隐,你看,这就是赤玉藤。” 崔旧隐睨向她的脸,声音没有一丝波动:“嗯。” 温袄头也没抬,将药材推到崔旧隐面前。 叶冠触碰唇角,将青年润泽的唇肉按下一块时才停:“喏,张嘴,给你治病吃。” 崔旧隐一时愣住,有些不适地后退,回神后蹙眉:“你认真的?” 真想跟着他不成。 温袄也愣住,点头:“这还能骗你不成?” “你可知这药材有价无市。” 温袄神色极为认真:“我知晓,就是效果好才给你用。当初萧明璋受得伤也重,只用小半株便可康复,就那还是华神医看不惯他,给他用了效用最差的根茎的缘故。” “我给你吃效用最好的叶冠,再加上大半根茎,你定然能康复。” 崔旧隐皱眉,下颌微移,冷冷道:“就算要用也不能是现在。” 温袄闻言手立刻收了回去:“我当然知晓,这不是怕你等不及,留下病根嘛。” 她可是说过不想让他变成跛子的话的。 “既然你都这么说,那就先放着吧,等到安顿好以后再用。争取让它的药效发挥到最大。” 温袄也舍不得牛嚼牡丹一般浪费好东西,闻言立即将药材装回去。 崔旧隐默认她的话,也清楚自己这次真的被缠上了。 他身体还是有些虚弱,且没有用早膳,神思已有些跟不上,头脑发昏,就想再好好睡一觉。 丝毫不想理会温袄。 然而温袄没给他昏睡的机会。 她只不过消停一瞬后又摸黑凑上来。 这次又往他口中塞了个东西。 细而长,还带有根须,微甜,入口有些干涩。 崔旧隐瞬间睁开眼。 她指尖一团温热,将东西塞进来时按住了他的唇瓣,指腹甚至碰到他的牙齿,带出时拉起银丝。 这般毫无征兆。 崔旧隐皱着眉,被打得猝不及防,随即被冒犯的不虞涌上心头。 他眉眼微厉,被温袄修整的秀美眼角爬上淡红,脸上却好似敷上一层霜雪,冷冷警告: “温袄,莫得寸进尺。” 温袄毫无察觉,她抬头,睁着晶亮的眼,邀功道:“不是草,是人参根须,五百年人参身上的根须。” “这是华神医送我的,我自己都舍不得卖掉,你口中那一点点的根须,就价值百金,珍贵得很。” 话中满满的“能给你吃这个,知足吧”的言外之意。 崔旧隐:“……” 他沉默一瞬,舌尖动了动,口中砸出微甜的人参汁液。 不知是人参起了作用还是如何,他头脑清晰了些,也就知道,温袄不是有意冒犯。 怒意消散,然而他还是浑身冒着冷气,十分不虞:“你认以为,会有用?” 他的伤是极为惊险的外伤,这种滋补的药,恐怕不会有作用。 他垂眸,觑着黑暗中的温袄,但却到底没将口中的东西吐出来。 却听温袄道:“管他有没有用,那么贵的好东西,你先吃进去再说。” 崔旧隐不语。 “崔旧隐,先前说的让我跟着你,可以履约了吧。”温袄办完事,又回去躺平,话中有些得意。 她毫不在意与他肩膀相贴,反正这么小的空间内,本来就避无可避,况且他在她眼中就是病患而已,病患无男女。 崔旧隐也没有在意,他则是因为过于疏离。任何人在他眼中,只有有用或无用之分,不论男女。 他语气疏远,冷冷淡淡:“嗯。” 心里却想着,温袄虽然邪门,却的确有用。这邪门法,也不失为能力的一种。 “我昏睡多久?” 温袄看着黑乎乎的棺材顶:“一夜,怎么了?” 崔旧隐脸眸,睫羽几颤,未语。 他以为自己已经昏睡好几日,没想到,竟然才一夜。 温袄一夜能将他带出,可手底下的那群废物却不行。 思及,他眉眼愈发寡淡。 两人说话间已经过去一会,后来又各自沉默。等到再过两个时辰,到了傍晚的时候,道路渐渐颠簸起来。 小六拉着马匹,选择了与队伍不同的方向。走了几个时辰后,他停了下来。 将妹妹抱到路边干净山石上,递给她一块胡饼,再撸起袖子将棺材板掀起一半。 小六站在车上,低头就看见了温袄和崔旧隐。前者尚且还好,后者他就有些看不下去了。 无他,只是心中如清冷仙人的大哥哥被打扮成女子模样,在黑暗中他尚且能根据柔和隐约的光线来欣赏,但在大白天,便实在看不下去了。 并非不好看,而是庄重自持的哥哥成为女郎,这个印象太难以转变。 “姐姐,我们接下来去哪?”他伸手将温袄拉起。温袄借力出来,两人又合力将崔旧隐拉出。 “这个得问你哥哥,以后,我们都听他的话。” 崔旧隐被两人接下车,他靠在温袄身上,坐到大石头上。 日光斜斜洒下,温袄侧脸被照成金色,飞扬的碎发也染上金粉,崔旧隐顺着她投在地上的影子看到自己。 将视线落到他身影头顶部分上。 若没看错,那是个灵蛇髻。 “温袄,你方才没说将我打扮成了女子模样。” 温袄:“……” 她想了又想,硬着头皮道:“这很重要吗?局势所迫而已。你不会连这个都接受不了吧,若真是这样,如何能成大事?” 崔旧隐沉默一瞬,盯着温袄愈发睁大的眼。 “以退为进,倒打一耙,转移话题?“ 温袄肩膀垮下,低头破罐子破摔:“况且胭脂水粉是小六买的,眉笔是小玉递的,一个都跑不了。” “你不会单罚我一人吧?” 温袄知道崔旧隐不回惩罚小六小玉,只能这般问。 然而,青年却又沉默下来。 温袄觑着崔旧隐的颜色,试探:“你不说,这账就算揭过去了。” 崔旧隐沉默,他幼时少年老成,被无数双眼睛盯着长大,崔家三郎名声广播。 六岁时的崔琢玉尚且一板一眼,十岁的他是滴水不漏,家中遭难后处理事情更是游刃有余,令人难以捉摸。 如今他十八岁,但被打扮成女子模样这种事,委实算是侮辱。 但温袄的确,将他带了出来。 没有浪费一兵一卒。 温袄看崔旧隐一眼,见他又不言语,索性自己将那件事掩盖过去。 于是上下打量一番,对这他缺了一块的袖口问:“你的衣袖,怎会少一块?” 她想套近乎,没成想崔旧隐神色好像更加淡漠。 仿佛她问的是个极为不该问的问题。 温袄许久等不到回答,嘟囔着去拿干粮:“又哑了。” 16、第十六章 聒噪 时间倒回数时辰之前。 萧明璋私宅,前厅内气氛肃然。 圆脸姑娘垂着头被管家带至前厅。萧明璋站在正中间,双手背于身后,神色异常冰冷。 前厅本是待客之地,因此布置庄重。红木家具上泛着幽净冷光,愈发显得凝重。 圆脸姑娘此刻不敢去看萧大人的脸。她心乱如麻,脑中不断回想起昨夜,企图想起一丝蛛丝马迹。 然而一切好似被蒙上一层薄雾。 半晌后,忽而听萧明璋道:“你是如何被她骗的?” “回大人,我……不清楚她何时离去的。只依稀记得她说腹中饥饿,我去给她拿吃食,紧接着便被要求在屋内陪她。随后,就一无所知了……” “你被她耍了。”萧明璋冷着声下定结论。 忽而,他抬脚往昨晚安顿温袄的卧房而去。 推开门,屋内一切陈设如旧。圆脸姑娘紧随其后:“大人,昨夜很怪异,我一进来没多久便觉得困倦,之后不知不觉中就睡着了。” 萧明璋容颜冷峻,迈步到桌上的吃食上看一眼。 “大人,昨夜我没动过这些吃食。” “你没闻到,屋内残留有奇怪的味道么?” 萧明璋垂着眼,鼻梁挺直,直奔香炉。 他揭开铜盖,指尖捻起细碎灰白的香灰,凑至鼻尖。 随即,偏头看向圆脸姑娘。手腕撤下掸掉指腹上残留的白,低低道:“香有问题,里头掺杂有迷香。” 圆脸姑娘震惊异常,猛地回忆起昨夜奇怪的香,以及温袄异常的嗓音。 这么一想,她心中便理清来龙去脉。 只是纵使如此,她也不敢相信温袄那样一个柔弱女子,能将她与萧大人一起玩弄了。 她怎么敢?又怎么能呢? 正想着,她眼睛一瞥就见桌上搁着一张纸,提醒道:“大人,这有封信。” 圆脸姑娘拿起信,她没想越过萧大人先看,但上头的字迹却不由自主往眼中蹿。 递过去的最后一刻,她瞥见信中道:“江湖不见。” 萧明璋接过纸张,看完后幽深眼神更显冷厉。 这次,他显然已经动怒。 圆脸姑娘见状,毅然抬头,立下军令状:“大人,请允许我将功赎罪,我这就去追拿温姑娘,将她带回来。” 熟料萧明璋却淡淡拒绝:“不必,她早已离开京城,追不回。” “回去步军司中领罚,罚你三月俸禄充公。” 圆脸姑娘觉得不可思议。不是不服气,而是这份惩罚委实太轻。 她抬眸,还想再说什么,却被骤然转身的萧明璋打住:“回去,全力逮捕崔琢玉!” 圆脸姑娘愣住,已经丢了一个,不能再丢另一个。 思及,她抿唇低头离去。 萧明璋本来今日就打算将温袄带回李府,然而没成想自己被温袄给耍了。 更没想到,她能留下这样一封疾言厉色、挑衅意味十足的信。 信中细数他对李承岚的心意,讽刺他早已没有机会,更直言不讳要想她去揭发九王爷是做梦。 萧明璋惊异于她平日温婉胆小的皮囊之下竟然这样不羁放肆。 诧异到,怀疑这人与从前的温袄到底是不是同一人的地步。 然而,不等他想再多,管家便来通传说:“世子爷,太师府瑾之公子传来话,想让您去李府一叙。” 萧明璋将信装起:“我这便去。” 到达李府,小厮便在一旁侯着,见到萧明璋立即行礼:“大人请随我来。” 被带到李瑾之的院子时,萧明璋有丝丝诧异,他以为会是李承岚借着哥哥的名义邀他。 毕竟李瑾之素来看不惯温袄,而李承岚相反,与温袄关系面子上尚且过得去。 “瑾之。” 李瑾之在面对温袄时言辞冷厉,称得上刻薄与恶语相向,但在其他人面前他时俊雅风流的文弱公子哥。 此刻,他唇角绷起,与李承岚相似的俊脸却有些认真:“萧大哥,我听妹妹说你找到温袄了。” 萧明璋平静的眸中闪过幽光:“不错,不过她已经逃跑。” 李瑾之上一秒微松的唇角猛地撇下,不可思议:“逃跑?!她是傻子吗?为何要离开京城?她又能去哪?!” 萧明璋眉宇微蹙,对他的反应有些诧异。 “萧世子,你是说袄袄……她走了?” 一道微哑柔弱的嗓音于身后响起,崔旧隐及李瑾之不由回头看去。见李承岚携同孟氏往这处走来。 “萧大哥,我能问问温袄去哪了吗?” 纵使是见过风浪的李承岚此刻也怀疑自己方才听错话。 温袄,不是想要得到萧明璋的吗?她怎可能离开? 萧明璋需要她指认九王爷,这对她来说是个好机会,她怎么会舍得放弃这机会,离开呢? 她那般执拗又认定萧明璋想往高处爬,怎么可能大彻大悟,突然放弃。 “去向不知。” 萧明璋只留下这句话。 见到孟氏在此,顾及到她慈母之心,他没说温袄如何骗过他的眼睛,偷偷离开。 “那九王爷之事,是不是不会定案了?”李承岚眉毛微蹙,率先提出这点。 想到九王爷,李承岚便浑身不舒服。 他像是个变态,且这个变态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无所顾忌,没有法律能够制止他。 盯上她,如同跗骨之蛆一般。 这种被支配的感觉,让习惯自由安定的她厌恶惧怕。 原本他事情败露,她乐意见他被处置,但现在唯一人证离开,这桩案子若是想大事化小可就容易得多。 九王爷,还是会故态复萌。 萧明璋垂眸:“此事以后再议,我今日过来便是知会你们温袄已经离开京城。” 说罢,他又看向一脸难过的孟氏,劝慰道:“温袄她虽柔弱,但聪颖小心,夫人不要过于忧心。我若得了闲,也会帮忙找寻。” 孟氏低头抹去眼泪,点点头:“多谢世子。” 温袄在之前给她的信中就已经告诉她她会找机会离开京城,等到事件平息,一两年后便会再回来。 虽担忧女儿,但孟氏心中也同意。 若温袄留在这,那她这辈子便真的毁了。离开也好,她身上带着银票,若小心些,总能过得好。 最起码,她的心是自由的。 她的袄袄,已经被那些看不见的妄念与人言束缚得太紧太久。 “那她,可会安全?”这话是李瑾之提起的。 这句话牵扯起几人眼神。 萧明璋却道:“出门在外,事事瞬息万变,一切都得小心,我也不能妄下定论。” 事实上,到现在萧明璋都不懂温袄为何离开。 他之前认定她是以退为进,但现在看来,并不是如此。连先前温袄退婚之言,也是真的。 此刻,如何应对九王爷一事,好似已经不重要了。 萧明璋生平首次生出后悔情绪。 若他当日没有这么做,京中这几日也不会这般风雨飘摇。 温袄此刻,也应当好好呆在府中。 无关情爱,只是他原本以为事情会照着他计划的线路发展。若那样,温袄最起码会安稳无虞。他没想要她的命。 而现在,射出的箭脱了靶,不受控制,会有人因此受伤。 心中郁郁,他停留一刻钟,便告辞离开。 温袄离开,但九王爷的事尚且没有定论,他还得想方设法去处理。 *** 几日后,傍晚,晚霞似火,铺洒遍整片天空。小六看向面映赤霞的温袄,道:”姐姐,我们停车休息会吧。” “哥哥定然饿了。” 温袄点头。跳下前几日买来的旧马车,拿着水壶跑到不远处的溪流旁灌水。 她低头,看见水面上粉面桃腮,明眸善睐的自己,扯开嘴角露出个大大的笑容,又用手将水面打散,悠哉悠哉地玩了会才回去。 崔旧隐坐在车内,疏朗长眉落入阴影,唇色浅淡。 小六将车帘挑起:“哥哥,你等等,姐姐马上就带着水壶回来了。” 温袄回来就听到这句,她跳上马车将水壶塞到崔旧隐怀中:“喝水,饿吗?我给你拿干粮。” 崔旧隐却道:“换另一条道。” 温袄从一侧的包袱中拿出干粮,递给他。崔旧隐却不接:“你身后有尾巴。” 温袄没放心上,她赶了半天路程,饿得头晕眼花,哪里来的精力听他唠叨。 叫他说时他哑巴,不让他说时他又念经,她还不听了。 崔旧隐见她如此不放心上,不由蹙眉:“温袄。” 温袄抬眸在他手中放一张烙饼:“你怎么知道是我的尾巴,不是你的?” 崔旧隐:“不会有人知道我在此地。” 他一向谨慎,不会留下蛛丝马迹。手下那几个人虽废物,可绝不会透露他的踪迹。 这次的这三个尾巴,远远坠在身后,却不动作。显然不是想要将他除之而后快的那伙人。 温袄不信:“你这么自信?”她抬眸看见崔旧隐笃定的青眸,默了一瞬道:“那我们该如何甩掉他们?” 崔旧隐不语。 温袄看一眼,试探问:“改道?” 顿了顿,她又迟疑道:“可是我们现在也没有方向,无处可去。难道你有地方?” “你以前在什么地方?我们要去那里吗?” 崔旧隐却不回答,做出定夺:“别浪费时间,修整好,今晚便改道。” 温袄虽好奇,却不多事, 见崔旧隐神态认真,便不敢再抱着玩耍心态。出去便和小六小玉商量一通,来不及吃饼,又去林子中去找些草药。 几日前,他们在某处乡野歇脚,小六去捡柴火时带回位鹤发童颜的醉酒老头。 温袄对于小六经常性的捡人事件已经习惯,但带着萧明璋,她难免多两分小心。 于是,细细观察一番那人。 谁知,这一番观察下来却叫她大吃一惊。 那老头竟然是京中另一位有名的大夫。不知是小六运气好还是赶了巧,这人正好擅骨科。 秉持着遇上便不错过的准则,温袄死乞白赖游说半晌,求来老头给崔旧隐先将骨头正好。 人骨长得快,崔旧隐受伤已然多日,断骨处说不定已经长起一些,若尽早正好用木棍固定好是最稳妥的,若不,等到断裂岔开的骨头长偏,那就是大罗神仙来了,也难好。 但这少不得又一番折腾,结果就是崔旧隐才稍稍养好的精神又被摧残殆尽。 温袄只能去树林中看看有没有用得上的草药,采来给他敷上,消炎或是镇痛,都比没有好。 温袄抱着草药出来,爬上马车,将草药递给崔旧隐:“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要听哪个?” 崔旧隐浓黑睫羽抬起,不语。 温袄不在意道:“好消息是,我找到这些药给你敷伤口用,坏消息是,我们没有捣药工具。” 心中生出逗弄之意,她道:“所以,药是你嚼还是我嚼?”她知道崔旧隐这种高洁如鹤的贵公子不会想要她来做这些。 崔旧隐没说话,一旁小玉倒是开了口:“姐姐来!” 谁知,话音刚落,便见崔旧隐摊开白皙手掌,冷冷道:“拿来。” 温袄依言将草药放过去。紧接着就见崔旧隐拿起一株草药,缓缓启开粉色唇瓣,放进口中,细细嚼来。 一颗草药被他嚼得如同仙葩,启唇吐出时绿色汁液沾在他玉白的手心中,好似碧玉盏。 温袄心道,反派真是漂亮。连嚼草药都好看,多少是有些过分。 小玉见状,知道大哥哥要换药,于是懂事地出去。 温袄将他手中的草药收集好,又找来干净布料,给他敷上。 惦记着做一位好下属,她又周到地拿出水壶:“喏,给你漱口。” 崔旧隐漱口的间隙,温袄又开始好奇:“你的……以前在哪?” “街上也会有琳琅满目的物品吗?孟氏在各地都有布料铺,那里有吗?”她还惦记着自己银钱不够,想要早早打算好。 而崔旧隐垂眸,冷淡道:“温袄,你很聒噪。” 温袄:“……我打听这些还不是为了你?” 她转身拿起干粮,恶狠狠咬一口:“不识好人心!” 17、第十七章 好运气 --- title:第十七章好运气 date:扣分扣分再扣分 如崔旧隐所言,他们略作修整,当夜空将将擦黑之时便开始赶路。 这条路是崔旧隐指的,温袄及小六都不知晓去向何处。 过了约莫一时辰以后,温袄挑帘往外望去,只见远处一片星灿,近处黢黑,树影摇晃,间歇伴有蝉鸣虫叫。 她回头看向闭眸养神的崔旧隐:“我们能甩掉这些人吗?” 她没奢望崔旧隐回答,毕竟这一路上,他已经彻底撕破初见时那张温和到伪善的面皮。如今这般清清泠泠,倒最像温袄对他的直觉。 “往幽州去,便不会被追上。” 温袄诧异抬眸,没想到他竟然会回答问题。 “为什么?” 崔旧隐睁眼,他身上早已换了衣服,是温袄从农家妇人手中换来的寻常布料。 青年受伤的腿已经被遮掩,他脊梁挺直,面上清正闲适,蓝色圆领布袍发旧,衣边起了毛边,有些宽大。 但他身姿如竹,淡青腰带松松勾勒,衣褶逶迤,宽大袖袍内露出的手腕洁白劲瘦,掌背上青筋鼓鼓。 “幽州比邻辽族,且近年多灾害,因此流民居多,局势跌宕。” 温袄心中略有纠结:“流民多,局势不稳,会不会过于危险?” 顿了顿,她又急忙补充:“我是有些怕,但是更怕对你治病又影响。” 崔旧隐抬眸看向紧张的温袄,他脸色苍白,又极矜贵:“我无碍。” 温袄点点头,只能同意。 大晋东北西北方向比邻辽金二国,西南处还有一个大理国,因此国土并不大。 除却中原地区是富庶丘陵,西南多崎岖水路秀丽山岭。东北西北则是大片原野,只可惜这两处的地方与剽悍游牧族为邻,时常遭受侵略,又因旱灾蝗灾,颗粒无收。 故而多流民与各路军权和草莽,其中幽州为甚。 温袄不由问:“我们去那,会有落脚之地吗?” “会不会半路上便被土匪打劫?” 然而崔旧隐不知何时又阖上了眸子,不发一语。 温袄见状,不由又腹诽:“又不说话。” 谁料崔旧隐竟然出了声:“我的下属,不会多言,更不会质疑我的决定。” “温袄,你若真想当我下属,便要守我的规矩。” 温袄:“……” 她有些气愤,但也懂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 “你的规矩是什么,这不是得你讲出来我才能遵守?” 他活像是前世被拔了舌的长舌鬼,话少面冷又高傲,一副别人欠了他金子的模样。 崔旧隐看向她快冒火的眼,面不改色:“一、禁言,你太吵。” 温袄皱眉,这是嫌她话多? 心中气恼半晌,又不得不低头。 她努努嘴,忍不住道:“你这规矩……真的不是方才针对而我设的吗?” “其他人,也得同我一样不说话吗?那你岂不是带着一伙哑巴?” “我只有你一个属下。”温袄愣住,还欲纠缠,但崔旧隐又转过头,留下侧脸。 他看向跟着马车内饰一起晃动的一撮草药,那还是温袄预留出来给他下次再用的:“你不是神仙托梦么?怎会连我是孤身一人都不清楚?” 温袄听出他的嘲讽,又想起自己拙劣的演技,忍不住恼怒:“你又翻旧账,谁知道你有几个手下,你那么会演戏,说不定手底下还有十个八个人呢。” 却听他继续道:“你说的不错。” 温袄不说话了。半晌,她才找回自己声音:“你竟真的有帮手?那为何在京城的时候他们不来救他?” 她一双桃花眼骤然睁大,圆润微翘的红唇微微张开。 这幅震惊的样子被崔旧隐收入眼中。 下一瞬,他冷冷道:“看来,你果然不清楚我有帮手。” 温袄过一瞬才反应过来,气愤道:“你诈我?!” “你真是诡计多端!心思比石榴籽还多。” 温袄爱吃石榴,又甜又多汁,可惜籽多,叫人心烦。 然而不过一瞬,她又反应过来:“你诈我又能怎么样,你休想甩掉我!” 她挑衅道,想要看崔旧隐会是什么反应。 崔旧隐道:“自然,我的伤还需你照看。” 温袄:“……”她的情绪堵在一处,又好像打在棉花上,颇为憋闷。 “……那你为何又要诈我?难不成我不痛快,你便开心?” 温袄不信崔旧隐这么无聊。 然而下一瞬,就见他道:“教你慎言,话少一些。” 温袄:“……” “这样真的好吗!” 其实,连她自己也纳罕。在京中她像是众人的一个影子,连说话也是低声细语。她朋友极少,因此说话的机会便更少。 倒是自从乱葬岗那晚遇见崔旧隐,便好像是打开她的话匣子,一发不可收拾。 顿了顿,她又觉得何必多想这些。 她已经离开京城,这就意味着她得到了新生。 只需要跟着崔旧隐她便能报仇。又何必想起从前那些不痛快。 思及,她又低了声:“那就算我话密,也是为你。这难道也算错?我还替你采药治伤,替你买衣服……” 她头颅微低,眼眶又开始发红。没想到,她现在变得这样不争气又爱哭。 她淡淡叹了口气,道:“也罢,都是我自愿做的。” “我的属下都有一套考核标准,你为我做的,我心中有数,已为你记上。” 温袄死心,却不想崔旧隐蓦地出口。 他言辞冷淡,好似说一件十分不打紧的事。眼尾淡淡阴影,手掌中拿着茶杯,手指细长,白皙洁净。 温袄:“……” 她当初为萧明璋做那么多也没换来一句感谢,似乎她做的那些不配让他记住。 但崔旧隐,竟然这样说。 温袄灰黯的眸子渐渐恢复亮度,这是代表他真的认可她了吗? 此刻她心中甚是复杂,奇异地既想哭又想笑,忍不住委屈埋怨:“那你为何不早说?” 崔旧隐:“考核,如何提前与你说?” 温袄低头,淡淡:“哦。” 又问:“那你为何现在又说?不是考核吗?” 崔旧隐见她神态怪异,淡淡:“因为你聒噪,分数已经快要扣尽。” 温袄:“……” 顿了顿,她低头道:“……那我少说些话。” *** 幽州在京城以北,因此马车也一路往北赶去。终于在几日后,将尾巴甩掉。 此时马匹已经劳累,小六小玉毕竟年纪尚幼,早已经筋疲力尽。而车上留存的草药,也已经山穷水尽。 马车停在树林中,温袄看一眼面带薄汗的崔旧隐,道:“你再忍忍,我去林子中心地带看看,有没有能给你用的药。” 崔旧隐皱眉,拒绝:“不必,我无碍。这林子深处有毒蛇猛兽,现已深夜,太过危险。” 温袄却看出他的强撑。 这几日昼夜兼程,每个人都是强打着精神。他们四人中她是女子,小六小玉年纪小,一路以来都是他撑着精神在安排计划。 草药用尽也不去采,一路发着热忍着疼走过来。 温袄记得自己的承诺,她这次一定保住他的腿。 思及,她转头跳下马车。拿了火把便走:“我拿着火把,就在外围转一转。” 小六见状急急道:“哥哥,我跟去保护姐姐!” 崔旧隐皱眉,道:“只准她在外围。” 小六嗯了一声,拔腿跟上温袄。 这里快到幽州的地界,不同于来时的湿润多雨,草药种类繁多,此地多石山,气候较为干旱,山上的草木种类也更少。 又适逢夜晚,温袄走在后方,小六走在前方打着火把照明。 温袄废了好些力气才找出来几种草药。 她担心有猛兽出没,便不敢再拖延,两人很快折返。 走到马车附近,还未出声,小玉便钻了出来。小姑娘近几日劳累许多,小脸都有些消瘦。好在精神头极好,眼睛亮晶晶的。 “姐姐,哥哥睡着了。” 温袄眨眨眼,不知为何,她心中觉得在她与小六回来以前,崔旧隐世不会放任自己睡着的。 除非…… 想至此,温袄心中被吓一跳。 除非崔旧隐是昏倒。 崔旧隐发热已经好几日,但一路上快马加鞭,他不可能去拖后腿。 从京城至此,战线拉得有些长。今日甩掉那群尾巴,又靠近幽州,意志还能坚持,只是身体仿佛到撑到极限。 竟然不知不觉就昏睡过去。 醒来时他身上好似被大火炙烤,口干舌燥。 “你醒了?可是口干?”温袄眼中闪过的惊喜没能逃过他的眼。 小六端来水,崔旧隐靠着车厢就着他的手饮了几口。 温袄拿出小六一只烤兔,她将细嫩烤得酥黄油嫩的肉用手撕下,用一片树叶包裹。 递给崔旧隐:“喏,给你吃。我们都吃过了。” 崔旧隐垂眸,问:“你猎的?” 温袄摇摇头,神色中显出一言难尽与不可思议:“小六出去在树林中捡到的。” 说罢,她又有些兴奋:“是不是很厉害?” 崔旧隐一时竟沉默下来。他记得,那位大夫,也是小六捡来的。 小玉不懂这些,听见温袄的话,不由拍着手指头数数,骄傲道:“哥哥就是很厉害!以前他还捡过金子、鸡 、鸭,对了!他还捡到哥哥和姐姐呢!” 一旁的小六有些不好意思,低头啃了口兔肉吃起来。 温袄不由看一眼小玉与小六,她总算清楚为何年幼的小六能将妹妹养活大了。 合着人家是老天赏饭吃的人。 她看见小六吃得香,不由也咬一口兔腿,看着崔旧隐幽幽道:“你运气还真是好。” 18、第十八章 扣分预警 到达幽州城已经是第二日傍晚。进城门后,路径两旁铺满嫩绿草木,间隙镶嵌着粉紫色野花,星星点点甚是漂亮。 温袄头朝外趴在窗户上,发丝随着马车跑动一颠一颠的,兴奋地看着景色。 她近几日属实受尽苦楚,腰酸背痛,浑身上下好像被拆卸过一样,但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出门见到不同于京城内的景观,又想着很快到达目的地,便觉十分喜悦。 连身体的不适都被冲淡许多。 小玉趴在温袄肩膀上,凑上去看,发出惊呼:“好大!这里比院子大多了!姐姐!你看那边还有好多小彩!” 温袄顺着她小胖手望去,果然见几只黄白相间的蝴蝶,还有落在花叶上的蜻蜓,透明翅膀抖动间发出簌簌响声,折射出青紫色绚丽光晕,美不胜收。 看了半晌,温袄意犹未尽地返身。 这段时日她经历太多,心头好似坠了颗千斤重的石头,如今逃出京城,才真正领会到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意义。 思及,她不由对接下来的事物更加憧憬。 她看向身姿端正的青年:“崔旧隐,幽州会比之前在路上遇到的那种情况更加危险吗?” 今日他着了白衣,依旧是温袄去购置的。 温袄不差钱,如今她一门心思在崔旧隐面前做事,便体现在,卯足劲儿在他身上花钱。 之前没有条件,那件旧的圆领蓝袍是温袄磨破嘴皮子才从农妇手中换来的。 如今离开京城地界,不再有后顾之忧,温袄便放开手脚去挑,于是挑中崔旧隐身上这件织锦芙蕖暗绣银纹白袍。 即使是镇店之物又如何,只要银票到位,掌柜还不是将这件锦袍双手奉上。 她眼光足够刁钻。这衣服穿在崔旧隐身上就跟量身定做似的。 他仍旧靠在车厢内,乌发披肩,白衣如雪,像是冰雕的人。 闻声,睁眼冷冷道:“只增不减。” 这一瞬,温袄感觉到一股冷意顺着尾椎骨爬上来,他的眼里,是浓而深重的层层杀意。仿佛他已经做好一切准备,只待提刀向着迷雾而去。 温袄看着他劲瘦颀长的身材,视线滑落至他修长白皙骨节分明的手掌上,脖颈微凉。 因为就在半日前,崔旧隐才用这只手折断两个心怀不轨之人的腕子。 怕归怕,但她又想现在自己是他的属下,也不必过于担心。 毕竟崔旧隐又不是缺心眼,见谁都掐…… ……不是见谁都掐…… 想到此处,温袄眨眨眼,又有些悻悻地移动臀部往后退退。 她脖子上的青印还没消下去…… 崔旧隐,下手也太重了。 然而下一瞬,见到崔旧隐喉结微动,唇瓣发白,她又拾起笑脸凑到青年跟前:“伤口可疼?渴吗?我给你倒水?” 她丝毫不觉得这般有损气概。谁叫自己现在仰仗人家,在幽州又人生地不熟。 倒想着,若能伺候得崔旧隐开心,说不定来日他找萧明璋报仇时,也能再上心些。 这再好不过了。 崔旧隐没说话,而是一反常态道:“城内不比城外流民纷扰抢强盗横行,但局势复杂,危险都在暗处。” 温袄眼中闪惧意,扣扣手心:“具体是……有多复杂?” 崔旧隐:“能让你悄无声息便丧命的复杂。” 温袄:“……” 她决定每日离崔旧隐再近些,最后寸步不离。 大反派玩心思,没人玩得过他。 *** 马车一路畅通无阻,直到在一宅院前停下。 率先跳下马车的是小六,他收到崔旧隐嘱咐去通知宅内之人。 温袄想着即将见到很多人,正襟危坐,力求端庄。 她睁大眼睛瞧对面的崔旧隐。他极其随意,但肩膀却平直姿态优雅,衣袍上暗绣平整,隐隐现出花蕊与层层叠叠花瓣的轮廓。 心中一比较,温袄便发现还是人家的仪态好。如同刻在骨子里一般,举手投足皆是风流,而不是自己这般扭捏拘谨。 她心中又多些不服气,努努嘴忽略这些,转而问:“这里就是你的地盘吗?” 崔旧隐不语。 经过几日相处,温袄知道这是默认的意思。 然而这次她一反常态没再非要一个答案,更没唠叨嘟囔。 而是紧紧闭上红润的嘴巴。 就怕一不小心,又惹得崔旧隐扣分。 不多时,一伙人浩浩汤汤从宅内迎了出来。 温袄闻声揭开帘子看,瞧见打头的是位胖婆婆。 她身着青色细纱罗裙,行动间动作轻盈,宛若一大坨柔软飘逸的青色云朵。发饰与衣饰都是五十岁婆婆的样式,但面颊却十分白皙红润,也没什么皱纹,观之像是个书画中走出的喜庆人物。 其余三人皆是男子,黑色劲装,衣料朴素却贴肤,腰带缠裹之下身躯挺拔,面目各有特色。一人清雅,一人凶悍,另一人俊朗,十七八岁,有些孩子气。 而小六,则跟在他们身后,由于年纪尚小,而被甩出一大截。 温袄深深呼出一口浊气,瞬间打起十二万分精神,跳下马车,急忙挂起帘子,伸手将崔旧隐搀扶下来。 崔旧隐站定,显现出轻减一些的身姿。 如今他身上这件锦袍方真正显出不同来。银白暗纹在日光下折射出锐利冷光,腰带束出收紧的腰线,脊背与腰际连接流畅,衣摆坠下莲纹荡漾,禁欲却又洁净。 他几日脸色依旧雪白,但眼中有神,瞳眸清澈,颜丹鬓绿,活脱脱一个处变不惊却身体虚弱的贵公子。 在他身后两步处站有温袄,个子娇小,约莫只到他的胸前。她穿着藕粉色罗裙,身姿纤秾有度,腰身极细,肌肤白皙红润,一双桃花眼形状流畅勾人,眼眸却干净清澈,红唇丰润,长相很是秾艳。 只是白皙面颊上带着草木燃烧后的灰烬,下巴鼻尖处发黑。 看起来像是钻了炉灶的雪白猫儿,睁了大眼毫无所知。 春嬷嬷眼睛一亮,迎上前来抓住温袄的手:“这就是温姑娘吧?方才小六兄弟都告诉我们了,多谢你照顾郎君!” 春嬷嬷斗志昂扬,面带笑容,很是重视温袄。 方才小六兄弟进来传话,说郎君被一个姑娘带回来了。她先是质疑,继而安心,随后便是劫后余生的喜悦。 看到温姑娘的一瞬,她心中的喜意更是直冲云霄。 郎君那个冰块性子,好不容易身旁有个女郎,她这个老奴才说什么也要将人哄好。不然,如何对得起离世的少爷与少夫人。 思及,她又热情询问:“姑娘如今多大了?家中可有父母亲人?” 温袄:“……” 她最近一直同崔旧隐待在一处,又时时盯着他,已经他的冷淡见怪不怪。 如今蓦然被人这样热情对待,倒叫她不知如何反馈,一时间犯了难。 正思索间,一旁崔旧隐出了声:“这是温袄。方才进去的是小六兄弟,剩下一位是小六兄弟的胞妹。” 春嬷嬷点点头:“小六兄弟那会儿已经说清了,还说是温袄姑娘救的郎君。” “郎君可好些了?” 崔旧隐点点头:“嬷嬷不必忧心。我无碍。” 春嬷嬷眼眶微红,又重重点头:“无事就好!无事就好!” 说着,春嬷嬷又将崔旧隐打量一番。 郎君身受重伤,虎落平阳,定然没法子将自己照顾得这样干净精神,还有身上这件衣裳,一看就知不是寻常货色。这些定然都是温袄姑娘照料的。 她又看回问袄。 “多亏温袄姑娘救助郎君,姑娘奔波赶路想必一定累了吧,快随我进去修整洗漱一番。” “还有郎君,也快快回去养伤。” “来人,送郎君回家。” 说罢,她手一挥,随后出来几位小厮,手中推着轮椅赶来。 这边温袄尚在诧异他们为何能早早准备好轮椅,一旁小六却已经抢着上手去推他的哥哥了。 奈何他没接触过这东西,一时掌握不好力度,方向也难掌控。 温袄见状,不由看向一旁的春嬷嬷,怕看到她发怒征兆。 出乎意料,春嬷嬷非但没有生气,反而一脸鼓励地看向自己。 令人费解。 温袄眨眨眼,低头继续走。奈何春嬷嬷的眼神实在令人心悸,温袄无法,只能尽力忽视。 小六又推歪方向,温袄心头一跳,替崔旧隐捏把汗,步子微缓。 犹豫一瞬,她又转头去瞧春嬷嬷眼色,结果她还是一脸鼓励地看着自己。 温袄皱起眉毛,步伐微快。 再看她也不凑上去伺候人。 前面小六又一个失误。 温袄在背后看得心惊肉跳,既怕又期待。 她唯恐崔旧隐被推倒在地,摔得鼻青脸肿,又确实好奇若是真的这样,崔旧隐会如何。 然而下一瞬,崔旧隐好像身后长了眼睛,拥有读心术一般。 他抬手制止小六,侧脸微转,淡淡:“温袄,这便是你的诚意?” 温袄一时间没上前。 作为当了十几年娇小姐的她来讲,私底下如何不说,但她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把自己奴颜卑膝的样子展露出来。 然而,下一瞬,崔旧隐道:“今日你没有多言,考核满分。” 温袄眼微睁,听出来他的未尽之言。磨了磨牙,心中恼恨。 他这是问她是不是想扣分,威胁她。 心中一阵憋屈,她仗着他没回头偷偷瞪一眼。 认命低头,垂着头走到小六跟前,打算接受。 谁料,她还没对小六说出“让我来”那三个字,小六就已经果断放手,甚至弯起嘴角睁大眼睛看向她。 没有一丝不乐意。 温袄:“……” 小六竟然如此轻易将心爱的哥哥拱手让与她。 这么不想干,你刚才为何从别人手中抢着做! *** 温袄将崔旧隐推进宅内,春嬷嬷将他们领进崔旧隐的院子,转头对一旁站着的黑衣男子道:“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去找莫先生来?” 三人相视一眼,那个长相最稚嫩的少年转身出去。 温袄看着崔旧隐被剩余二人抬上床塌。他伤势重,极容易牵扯伤口,如今脸上已经敷上一层细密冷汗,像是蒙上一层银粉似的,白得像是冬雪。只是眉眼依旧冷冽,木头人一般看不出一丝痛意。 但温袄却瞧见他迎着日光的纤长睫羽不断震颤,阴影落在下眼皮上,也跟着抖,脖颈处的青筋微微跳动,汗意滋生。 这一切,皆昭显出他的忍耐。 崔旧隐在剧情中深藏不漏,是一人之下独得帝宠的权臣,他幼年就已经经历过绝大多数不曾经历的东西,失去一切,是以多数时间他都像是没有感情的工具。应该出现在普通人身上的东西,几乎都不会出现在他身上。 然而这段时日,温袄却发现他的某些小动作。譬如他不是不疼,而是忍着,他不爱说话但也分好几种,有时默认,有时生气,有时……是盘算着如何惩罚你。 思及,温袄看得更加认真,想弄清楚崔旧隐会如何做。 他靠在床边,声音淡淡:“小甲,他们是否已经归府?” 二人垂首,其中一人恭敬道:“他们回得……比郎君略早些,已于前日回到府中。” 崔旧隐:“人呢。” 二人微顿,道:“他们不敢来见郎君,昨日领完罚,马不停蹄跑去西庄了。” 一旁温袄闻言略有吃惊。 她倒是听不懂那几人做错什么事,但也能猜测到可能是他们没能完成任务,于是回到这里,听闻崔旧隐回来,又着急忙慌地领罚,再遁去别的地方。 据她这几日的揣测,崔旧隐绝对不会轻易放过去的。 果然,下一瞬,崔旧隐下令:“去将那三个自作主张的废物带回来,一个也不能少。” “若少一人,便由你们自己来顶他的罚。” 两人一愣,随即低头应是,不敢再浪费时间,径直离开。 一旁的春嬷嬷给温袄倒一杯茶,又急急往崔旧隐身上看去:“郎君的伤到底有多重?给嬷嬷看看,我也好心安呀!” 说着便急急要掀开薄被去看。 温袄看出春嬷嬷的焦急担忧,崔旧隐也能看出。 然而他却挡住春嬷嬷的手,却直直看向温袄。坐在绣凳上的温袄对上他的眼神,脖颈一紧,腰背立马打直。 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拉住春嬷嬷的手,她宽慰道:“他的伤不重,待大夫看过,将养一段时日就会好,嬷嬷不用担心。” 然而春嬷嬷却心如明镜,叹了一口气,也不再坚持,对着崔旧隐道:“郎君你是我照看长大的,你是什么性情我能不知晓?你不过是怕我见了心疼吓到而已,你是不想我担忧。” 她说着眼眶又更红几分:“罢了罢了,嬷嬷不看,郎君与温袄姑娘也不要再忧心我了……” “我去看看大夫为何还不来。” 说完后她又坐不住似的起身走向门口,半边身子探出去,却还没望见小北将莫先生带来。 又叹了口气。 温袄她如此也不知该怎么办。 她清楚春嬷嬷是担忧崔旧隐,然而崔旧隐伤势实在是重,若被她看见崔旧隐腿部裸露的骨头,淋漓的血肉,那她的心还不疼死? 彻夜难眠恐怕都是轻的。 温袄不忍如此,她知道崔旧隐也不忍如此,于是也不拆穿崔旧隐。 反而道:“嬷嬷不必担心,我们手里有极好的药,他用过以后便会好起来,不会留下病根的。” 春嬷嬷点点头,还未开口,门外一道苍老的声音传来:“琢玉受伤了?他也能受伤?” 进来的老者约莫六十岁,但发丝乌黑,只是脸上的皱纹以及佝偻的身形显示出他年纪已长。在他身后跟着个背药箱的小童,小童十一岁,只到温袄胸前。 见到大夫进来,春嬷嬷情绪稳定下来,又直勾勾看着大夫,等着他给崔旧隐治病。 这下可是拦不住了,温袄心想。 她不由看向崔旧隐。他发丝一般披散肩头,冷汗退去,露出更加苍白的肌肤,额角出极细的青筋半显,青眸如碎冰,冷冽中扯出碎裂,分外脆弱克制。 温袄在医馆内见过不少病患,每个都是痛得哭爹喊娘,毫无风度,即使是萧明璋受伤,也是痛得烦躁不已,动辄便会斥责吓人,对于亲人如他母亲妹妹之流,也会不耐烦地赶走。 不说凶恶,但远没有平日细致周到。 但崔旧隐受如此重的伤,她从来不曾见过他因病痛而迁怒他人。 一次也没有。 “嬷嬷带着温袄去安顿一番吧。她因我奔波许多日,嬷嬷劳心些。”温袄回神后就听崔旧隐这般讲。 她眨眨眼,只到崔旧隐这是借她来支开春嬷嬷。 心中叹口气,她看一眼崔旧隐,交换眼神后就伸手将春嬷嬷带了出去。 春嬷嬷虽难受却没忘记正事。她将温袄安顿在离崔旧隐院子最近的一个院落。 近水楼台先得月的道理她还是懂的。 温袄进了自己的院子,首先便好好沐浴一番,接着又花了一刻钟来打扮。 她歇了一会,又记挂着崔旧隐的伤势,便又到了崔旧隐院子。 刚到时她便看见不该看的一幕:院子里放着三条长凳,上面分别趴着三人,而身旁各占三人正在朝他们挥鞭。 鞭子一下下破空抽在身体上,发出声音。那三人面上满是冷汗,咬紧牙关,时而吸气闷哼。 但温袄又觉得他们三人很是不服气。 想到这点温袄便有些好奇。崔旧隐这般心机狠辣的人,他的属下竟然不服气? 中间受罚男子低头咬牙问:“长青,你可知是谁这么大本事提前带走郎君,害得我们受罚?” 最左边的男子一语不发。 “不论是谁,我们没接到郎君便是失职。”右边的男子回答。 中间男子冷哼一声:“我们原本不用受罚,可谁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截了胡?” “别叫我逮到他小子!” 温袄走到一半,听到此处步伐有些凝重。 她眨眨眼,有些讪讪。 因为她好像知道中间那男子在咒谁了。 可不就是自己? 正思索间,小甲等人停住了手,远远看着温袄,齐声打招呼:“温姑娘好。” 温袄被吓一跳,她先看看受罚那几人的脸色,确定他们尚且不知道是自己救了崔旧隐后心中微松,点点头道:“……好,一切都好。” 僵着脊背,温袄走到崔旧隐房门口。还没敲门,里头便传出来崔旧隐淡淡的嗓音:“小甲,带他们进来。” 闻声,她抬起的手缩了缩,遂放下。 院内小甲闻言停下,其余几人也从凳子上下来,移动身体跨入房门。 温袄在那处僵着,恰好与中间那位男子擦肩,她缩了缩肩膀,就怕被盯上。 她不想与这些人对上。 据她猜测,崔旧隐本来可能有法子出来,但是由于自己那神来一笔,早早将他带走,导致这些人扑了个空,于是惹出来他们受罚的事情。 她如今也是人家的属下。大家都是同行,关系也不好弄得太僵。 可谁料,她从一开始就将人家得罪个天翻地覆。 如今她也只能盼着这矛盾别再加大。 可谁料,下一瞬就听见屋内崔旧隐出声道:“你们连姑娘家都不如,倒不如我撤了你们,去找些姑娘家来得靠谱。” 温袄:“……” 她觉得脖颈愈发凉了。 气还没喘匀,她便又崔旧隐道:“温袄,进来。” 温袄头皮一麻,眼睛转了转,低下头颅猫着腰便要装作不在,神不知鬼不觉地跑掉。 然而刚转过身,又听里头道:“你今日尚且未被扣分,我觉得不错,你觉得呢?” 温袄一口气上不来,心中憋闷。 她僵住,咬了咬牙又转身,躬着身,皮笑肉不笑,软着嗓音回复:“我这就进来,方才想去替你拿药,既然你叫我,那我便先进来。” “……我这就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