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 1、001 咸宁二十二年四月,突厥南下,四月二十一,破关城,杀守将,屠百姓,掠钱财,无恶不作。至五月初二,突厥撤兵,关城方圆百里,鲜有人烟。 ——《楚史》卷七,本纪第七,世宗下。 …… 齐映州醒来时已经天光大亮了。 因为一路奔波,加上身下的床榻不过是用烂木头堆在一起的木头堆,缝隙用破布草絮堆填,而睡得四肢僵硬,腰酸背痛。她眼神迷蒙地爬起来,下意识摸了摸身旁的位置,已经没有温度了,和她一路同行的人应是早早就醒来了。 从关城出来已经一个月了,她从突厥人手里侥幸逃生也有一个月了,路上走走停停,马上就要到深州,至于到了深州之后又要如何,齐映州毫无头绪。 父母兄弟尽数战死,家里头的东西尽数都被突厥人掠去了,带不走的就地一把火烧的干干净净,连整个关城都被突厥人烧了,只剩下一座残垣断壁。 齐映州就是在这种状况下离开关城的。 要复仇,家仇国恨,一笔一笔血债都要算得清清楚楚,可到底该怎么做,却是一头雾水。 她正想着,一个轻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最后到了她床边。 “齐公子,时候不早了。” 齐映州随着说话的声音慢慢抬头,入目的先是一双风尘仆仆的鞋,再是打了补丁的裤子,薄薄的衣衫裹不住的瘦小身体,最后是一张,白白净净的,稚嫩的脸。 是个长的漂亮的女娃娃。 齐映州在心里想,尽管她嘴里的女娃娃也只比她自己小了一岁而已。 女童姓陆,名青蕤,今年七岁,也是从关城逃出来的,半路遇上,便做了伴。她原先还有个父亲,也是陆父在半路上见到了险些要饿死的齐映州,将人捡了一同上路,只是陆父时运不济,先是得了风寒,又染了疫病,前些天病死了,临终前将女儿和身上仅剩的钱财一并托付给齐映州。 齐映州点点头,爬起身来,没水,也没有毛巾,就只能用袖子蹭蹭脸颊,算是早晨的清洗了。 清洗之后便该用饭,陆青蕤在包袱里摸来摸去,也没摸到昨天剩下的小半个馍馍,不由得有些神色茫然。 “怕是被路过的猫儿叼走了,罢了。”齐映州顿了顿,又问:“陆青蕤,我们还有多少钱财?” 陆青蕤摇了摇头,道:“半个铜板也不剩了。” 陆父是个读书人,又是陆青蕤的生父,断不可能像陌生人一般曝尸荒野,齐映州和陆青蕤两个小孩儿又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只得花钱请人就地安葬了陆父,将来若是有机会便来此处请回陆父尸骨。 安葬了陆父,二人身上的盘缠也剩的不多了,便是精打细算着省吃俭用,可大灾之年和战乱之时粮价一路要涨到天上去,没几天,大钱小钱便花的干干净净了。 二人不得已露宿破庙,那本来应当做早餐的馍馍是他们身上最后的吃食。 幸好突厥人是四月底来的,现在才是初夏,若是突厥人秋天来了攻破关城,等到了她们逃难的时候怕是已经隆冬了,十有九八要冻死在冰天雪地里。 早饭没了,两人只能饿着肚子进城。 他们露宿的破庙就在深州城城外,两个力气不多的小孩儿慢腾腾地走,晌午之前也走进城里了。 齐映州感觉饿的喉咙发酸,肚子里咕噜噜地叫,手脚都有些使不上力气。她爹齐鼎齐将军乃是关城的守将,齐家世代镇守关城,防备着关外的突厥人,她虽然不是齐夫人生的,但也备受关爱,吃穿用度和嫡子嫡女几乎没有区别,哪里受过这种苦?可跟在她身后陆青蕤也是这样一路过来的,却是半句苦也没说过,齐映州就也不好意思叫苦了。 陆青蕤一路跟着她进城,眼看着齐映州先跑了一趟衙门,又陆续跑了几个地方,她才终于忍不住,问道:“齐公子,我们接下来……?” “我还以为你什么都不问呢。”齐映州道。不知道陆父是怎么养的女儿,将陆青蕤养成了这种闷罐子性子,没事便不会出声,她不先开口陆青蕤几乎不会说一句话,弄的齐映州有时想要说话,心里都有些打鼓。“你家在长安是不是?” 陆青蕤轻轻点了点头。 “陆伯父临终前给我说的,说陆家在长安稍有余财,我们若是能想办法到了长安,便有了依靠。但你也看了,我们如今状况,别说是到长安了,连今天的饭都没着落。”齐映州感觉口内发干,咽了咽喉咙,又继续道:“再这样下去我们两个都会饿死,因此我打算,卖身为奴。” 陆青蕤一怔。“您要卖身为奴?” 齐映州郑重地点了点头,这是她所能想出的最好办法了。 齐家并非是世代将门,之前只是兵户,到了齐鼎这一代才算发迹,得了个正五品的武官,任关城守将。齐家子嗣不多,齐映州这一代仅有五子一女,齐家的姻亲也只有一家,即齐鼎兄弟的娘家,乃是齐鼎的下属,祖辈都在关城住着。关城破了之后,齐鼎并齐映州的两个兄长战死,齐夫人为免受辱而上吊自尽。因突厥人头领说投降可免一死,齐家的老仆便带着几个孩子降了突厥人,却也成了突厥人的刀下亡魂。 齐映州再没有什么亲朋可以投靠寄身的,但陆青蕤不同,陆父还有兄弟在长安做官,只要能想办法将陆青蕤送去长安陆家,再让陆家来人为她赎身便可。 她打算签的是活契而非死契,得的钱财只要足够陆青蕤上京便可。想来陆家应当不会放着她这个陆青蕤的救命恩人视而不见罢?倘若真的视而不见,那她也只能认命,等活契到期再做打算。 “待会儿你拿了钱,便去寻城里的驿站,我前头已经去问过了,这几天驿站恰好要走一趟长安,顺道稍你一程。等你去了长安,早些让你的叔伯兄弟遣人来为我赎身,也好过我们在这里饿死。” 陆青蕤年岁还小,虽然丧父,但现在到底还有个人可以依靠,突然听齐映州说要她独自上京,顿时慌了神。 “齐、齐公子,您卖身是往何处去?” “我打听好了,深州城里有家书铺,主人家姓张,是个书香门第,向来喜欢读书人,他家下人也多有读书的。我识文断句皆是会的,卖身进去不难,只给别人做书童,并非是什么苦活累活,你不要担心。” 2、002 陆青蕤抿着嘴唇,道:“我不去长安。” 齐映州见她拒绝,愣了一下。自打陆父死了之后,虽说留下的钱财都放在陆青蕤身上,也好让她安心,但怎么花陆青蕤一直都是听她的,从来没有反驳过,或是另有意见,这么听起来还挺新鲜的。但转而一想,七岁的姑娘家孤身上路,换谁都不会放心,若不是实在没办法了,她也不会出这样的主意。 她安抚道:“我们身上半个铜板都不剩了,早晨的饭也没吃。若是不卖身换点钱出来,眼看着就要饿死在外头了。我爹娘兄弟都死在关城了,我便是出了事情也无人惦记,走了大运也没人靠过来。但你至少还有叔伯兄弟在,陆伯父救我一命,又将你托付给我了,我不能让你就这么死在外头。” 陆青蕤看着她,犹豫片刻,道:“齐公子,您便是卖了身,送我去长安,陆家也不可能送钱出来的,恐怕还要威逼利诱张家给你换了死契。” 齐映州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不由得一惊,连忙问道:“我家和你家无冤无仇,这是为何?” “齐夫人的娘家,乃是八年前因为触怒皇帝而满门抄斩的傅家。傅家出事之后,齐将军曾上书长安,请宫里还傅家一个公道,因而也触怒了皇帝,原本的升迁机会也没了。如今皇帝春秋鼎盛,我祖父绝无可能为了区区救命之恩,担上触怒皇帝的风险。” “……这些事,你是从何得知的?” “我是长安人,这次跟我爹出来,是得了齐将军的信函的,事情是我爹一路上给我说的。” 齐映州沉默不语。 傅家满门抄斩一案,惊得朝堂内外,天下震动。傅家自前朝起便是名门,诗书传家,到了本朝更是显赫的世家大族,门人弟子不计其数,只是一朝得罪了皇帝,便被贬斥进泥水里。自打当今皇帝登基以来,先是将傅太傅贬至苦寒之地,又陆续将在朝的傅家子弟发配,路途遥远而奔波,有不少身子骨不好的傅家子弟就这样死在了路上,之后再入仕的傅家子弟,无论蒙阴还是科考,皆不得官做。 咸宁皇帝只是仇视声名显赫的傅家,却并不仇视其他姓傅的或是其他的世家大族,有旁支察觉到此事,改名换姓或是自傅家分离出去,之后仕途再无人为难。就此,傅家便垮了。 直至八年前,被贬的傅太傅死于赴任路上,其子怒斥皇帝德不配位,因此触怒皇帝,满门抄斩。 这事天下皆知,齐夫人出身傅家,更是对此事一清二楚。 “……那我便不去长安了,但我要把你送回去。”齐映州认真地道:“你爹将你托付给我,我不能让你跟着我在外受苦。” 陆青蕤仍是摇头,“我不去长安。” 这小娃娃怎么就这么固执! 齐映州反反复复地劝,话在嘴里都要说烂了,陆青蕤仍是那一句我不去。眼看着日头西斜,肚子里雷鸣一样地响,她终于失去耐性,咬牙切齿地道:“陆伯父救我一命,又将你托付给了我,你便是不想去也得去!我不能让你死在外头!” 她一手拎着小小的包袱,一手攥着陆青蕤的手腕,大步往牙行走。 齐映州不算是将门出身,但父母兄弟都是习武之人,自己自然也练武,尽管只比陆青蕤长了一岁,但个子力气都要远超陆青蕤这个读书人的女儿,她被齐映州扯着,一路上奔波几乎要被踩烂了的布鞋被她奋力地蹭在石砖上,却仍是拗不过齐映州的力气。 两个小娃娃一路拉拉扯扯地走到了牙行门前,又灰头土脸的,一看就是逃难来的,因着陆青蕤并未呼救,虽然吸引了不少行人的目光,也没有人上来阻拦,大约都是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不来接我就算了,我自有办法。”齐映州道:“我自幼读书习武,又是个男儿,在外边只要肯吃苦头,没有活不下去的道理。你一个姑娘家留在外头,说不得哪天就被拍花子的拍走了,万一落到什么腌臜地方去,我如何跟陆伯父交代?” 陆青蕤被她攥着手腕,眼泪不住地往下流。 “这是陆伯父留下的信笺,还有陆伯父的印章,都是些要紧的东西,你放在身上,千万莫要丢失了。也千万莫要忘了陆伯父安葬的地方,记得让人来将陆伯父的尸骨请回去。”齐映州搜肠刮肚地叮嘱了一番,再想不到还能有什么嘱咐的了,才微微叹了口气。 “莫要哭了,早些回家,你爹不在了,不是还有叔伯兄弟在么?总好过跟着我吃苦受难的。也莫要惦记我,陆伯父救了我性命,我仅仅是卖身送你回家,算不得偿还恩情。” “……齐公子、我不去长安……齐六哥,求求你,我不要去长安……” 齐映州是齐鼎的幼子,小名六郎,因是最小的,从前从未有人这么叫过她,她虽说是和爹娘念叨过想要个弟弟妹妹,可终究没能实现,一时间听在耳朵里,不由得怔了怔,忍不住想:若是能将陆青蕤留下来当个亲妹妹,似乎也是不错的。 可这只是若是,两人非亲非故,以何理由长久相处?若是爹娘兄弟皆殁,无依无靠才相依为命倒也不错,可陆青蕤却是有亲人在的,陆伯父临终前交代的一清二楚,陆家叔伯兄弟数位皆在长安,陆伯父将人托付给她,不过是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路上遇到的陌生人和自家兄弟,自然是后者更值得相信。 齐映州恍惚了一会儿,还想再劝,看陆青蕤哭得脸上眼泪糊成一片,又忍不住心软,在怀里掏了半天也没摸出帕子,只好用还算干净的衣袖背面擦了擦陆青蕤脸上的泪水。 “为何不愿意回长安?” 陆青蕤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讲了自己的身世。 陆父名毅,陆青蕤乃是陆毅的庶出幼女,也是如今仅有的子嗣,原本她上头还有一位嫡出兄长并一位已经出嫁的姐姐,但这位兄长前些年病死了,没娶妻也没留下子嗣,姐姐在她记事之前就出嫁了,因而并不熟识。 陆毅的正妻去了之后便没有再娶,只是纳了妾室照顾自己的生活起居,便是陆青蕤的生母,但这个妾室并不得陆青蕤祖父的喜欢,反而极其厌恶,连带着陆毅父女俩也被陆家祖父所看轻,虽说吃穿不愁,但总有一种寄人篱下的不适感。 这一次陆毅带着女儿来关城,名义上是辞官外出游学,实际上乃是陆家祖父想要给年仅七岁的陆青蕤订一门亲事,陆父忍无可忍之下,甩手离家。 只是不巧,遇上了突厥人南下破城。 “我不要被祖父嫁人……齐六哥……” 3、003 齐映州觉得陆青蕤说的应当是真话。 她如今落魄的马上就要饿死了,陆青蕤不至于为了赖上她去撒这么严重过的一个谎,想来是真的不能回去。宁可在外头饿死也不愿意回家,也看得出她过去在长安到底是个什么生活了,母亲不在,自己和父亲都不被祖父喜爱,年纪小小就要被迫嫁出去,若是天灾人祸活不起了也就罢了,一路上齐映州也见了不少为了活命卖儿卖女的,但陆父是个读书人,看陆青蕤白白净净的模样也知道家里生活是十分富裕的,这种情况下还要逼迫这小小的孩子嫁出去,简直就是畜生所为。 思来想去,齐映州感觉肺都要气炸了,她盼星星盼月亮地想要个妹妹,却盼不来,如今这么漂亮又乖巧的妹妹,她家里人竟然不好好照看着,还强迫她嫁出去?这哪里是亲人所为! 不行,决不能送陆青蕤去长安了。 齐映州气呼呼地道:“你才七岁就要嫁人?不去了,咱不去了,谁愿意嫁谁嫁!陆伯父将你托付给了我,那就我说了算!” 陆青蕤顿时破涕为笑。 但话说的轻松,可决定却不是那么好做的,陆青蕤若是跟着齐映州留下来,齐映州就断然不能卖身为奴了,一是留陆青蕤自己在外头,她不放心,二是陆青蕤和她一起卖身,她更不放心了。 齐家家风尚可,齐鼎虽然有妾,但十分敬重齐夫人,也从没有对家里的婢女动过歪心思。但和齐家经常来往的齐鼎的同僚,却是一个塞一个的腌臜,逼良为娼的破事齐映州听了不知多少,陆青蕤长得好,尚且年幼就让人觉得这孩子长得好看,长大了肯定更好看,难保那张家的主人公子将来会不会动歪心思,齐映州不能将这件事寄希望于人家的良善。 不能卖身为奴的话,衣食住行的钱就是个麻烦事情了。 齐映州咬着唇犹豫半天,从衣衫的夹层里摸出一块金镶玉的长命锁出来。 “把这个当了罢。” 马上要饿死齐映州都没要当这个,这块长命锁对她的重要性可想而知。陆青蕤想要阻拦,又阻拦不得。 她实在不愿意再回长安去了。 齐映州拉着她,在街上问了行人当铺在哪里,便直直地走进当铺里去,也不用铺子里的伙计招呼,干干脆脆地问道:“这长命锁死当,敢问值多少钱?” 当铺的伙计接过长命锁,粗糙地打量几眼,又在手上颠了颠,确定金是真金,玉也是好玉,才喊了掌柜的过来。 掌柜的过来,先是问了长命锁来历,知晓乃是齐映州生时家里打的,再打量几眼二人,齐映州个子高点,又将陆青蕤护在身后,看起来就像是兄妹二人,虽身着粗布衣衫,脸上也不甚干净,但模样长得是十分好的,指甲里也没甚污垢,便知道十有九八是从关城逃难而来的富家儿郎。 他略一沉吟,便道:“这长命锁大约一两半,上头还刻着字,若是原来模样定然是无人要的,只能融了金子重打,可若是融了,这玉便废了。我便算作这金子重一两,活当便是一贯,死当值六贯。” 齐映州对金价几何玉价几何只是一知半解的,心里清楚掌柜的肯定压价了,但到底压了多少却没谱,当下吃饭要紧,也不计较那么多,只一点头,道:“死当。” 陆青蕤立刻扯了扯她的袖子,小声道:“六哥,这长命锁不若活当罢,等将来咱们有钱了再赎回来。” 掌柜的将他们当成兄妹二人,陆青蕤干脆就省了姓氏,直接叫六哥,你不说我不说的,谁晓得他们原本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怕是只当亲兄妹了。 齐映州摇了摇头,示意掌柜的写契纸,她低头给陆青蕤道:“这玉是我娘留给我的,你也省的齐家和那一家的关系,人都死了,留着死物有什么用。” 原来是傅家人给齐映州的长命锁,可这就更要留着了,万一将来有给傅家平反那一天……陆青蕤抿着唇不知道怎么劝齐映州,却见两人几句话的功夫,掌柜的已经写好了契纸,连着印泥一并推了出来,齐映州也不犹豫,提笔签上自己名讳,拇指干净利落地往上一按,长命锁即刻就易了主。 如今虽然关城被屠,但大楚从整体局势而言还算得上是太平年月,金价基本稳定在一两七八贯钱左右,当铺一两金六贯钱不算压价特别狠,但长命锁上的玉是极好的玉,雕刻和镶嵌的手法又十分高明,将金子融了,保留玉器,再按照玉器的形状重打一把长命锁出来,翻个四五番不成问题。 掌柜的赚了这么一笔,霎时眉开眼笑,问道:“二位是要铜钱,还是要绢布?若是信得过,换钱票也是可以的。” 大楚的钱票与前朝不同,前朝的钱票乃是前朝皇家钱庄派发出来的,以皇帝的德行为担保,但随着后来皇帝大肆挪用钱庄中的金银铜钱,导致百姓失去了对皇帝信任,随着前朝灭亡,前朝的皇家钱庄也消失了。大楚的钱票乃是各个钱庄印制派发的,只在几个地区能够通行。 深州钱庄的钱票,恐怕出了深州便不能用了。 齐映州因而犹豫了起来。 她自小没出过关城,不比陆青蕤随着父亲游历山河,见多识广。陆青蕤见齐映州犹豫不决,便替她做了主,脆生生地道:“掌柜的,劳烦帮我们换成钱票,再换些许铜钱。” 掌柜的便吩咐伙计去做这件事。 大约是见两个孩子逃难出来不容易,又是一身狼狈地,掌柜的多少有了些恻隐之心,吩咐人打水来让她们净面洗手,又端了些茶水点心上来,道:“这些都是供来往的客人吃食的,吃些不要紧。” 齐映州又犹豫了几分,没动点心,先看向陆青蕤。 陆青蕤洗净了脸,又露出原来那张白白净净的脸颊来,对着掌柜的落落大方地道了谢,才拿了一块点心放进嘴里吃。 她料想这掌柜的能做主换钱票,十有九八这当铺和深州钱庄是一家的,最不济也是合伙的。深州虽然位处北方,但因为此处是往关外去的必经之路,不少商贾都要由此而过,因而还算繁华,能在这一处开钱庄,得是有了深州官府担保才行,掌柜的应当瞧不上这六贯钱,不会为了区区小钱便暗害她们。 齐映州见她吃了,也只好跟着吃起来。实在是肚子里饿得厉害,再不吃点东西怕是要晕过去了。 掌柜的给她们换了五贯半的钱票并半吊铜钱,分做两半放在身上,待两个孩子稍微垫了垫肚子,才道:“若是打算离开深州,莫要自己上路,跟着驿站的人马一块儿走多少也安全些。” 上路?上路的话又要往哪里去?陆家不能去,自己又是个孤苦伶仃的,齐映州想到这里,便又开始犯愁。 陆青蕤微微叹了口气,本以为父亲将自己托付给这个齐姓兄长,看着倒是个有模有样的,只要她老老实实跟着就行了,结果却是个空心菜,中看不中用,净做一些糊涂主。之后怎么行事也没个打算,还不如她这个七岁的女儿家。 她却是没想,若非她哭着闹着不要回长安,齐映州也不会这么没有主意了。自己孤身一个怎么样都能活下去,最不济不过卖身为奴,可身边带着个小妹妹,哪里还能去为了讨活命卖身? 陆青蕤斟酌了一下,对着掌柜的道:“您应当也看出来了,我们兄妹二人是从关城逃命来的,再没什么亲朋了,打算在深州城里住下来。掌柜的您既然钱票说换就换,不知能否拜托您帮我们赁个屋子,也好落脚。” 开当铺的瞧不上这几贯钱,不代表旁的人瞧不上,她们初来乍到,又没有长辈陪同,若是贸贸然去找牙人来,这点子钱怕是立刻就要被骗个精光,钱财是其次,若是对方起了坏心,将人捆了当货物卖了,那可就万事皆休了。 掌柜的沉吟片刻,道:“罢了,我看你们两个孩子在外头也不容易,我在城南有个院子,还算是整洁,里头还尚有些能用的家伙什,你们若是愿意,一月半贯钱足以。” 城南……陆青蕤微微皱眉,城南可不是什么好方位,可如今有地方住便算是不错的了,掌柜的看起来也不像是彻头彻尾的恶人…… 齐映州还茫茫然,陆青蕤已经是应了下来,从包袱里拿了那张半贯的钱票,交到了掌柜的手里。 “多谢掌柜的,我们兄妹二人感激不尽。” 深州城的布局和其他的城池没什么两样,皆是东贵西富南贫贱,城北则坐落着官府衙门。这院子虽说是在城南,实际上位处西南角,并不像是陆青蕤所想的那样龙鱼混杂,反而看起来十分整洁,来来往往的人,两边的邻居也都是些看着慈善的人,叫人安心许多。 院子不大,东西两间房,里头的床榻柜子看着都是些用了许久的了,有些破旧,但胜在能用,不用再花钱去买。 再三谢了掌柜的,陆青蕤将门栓好,就被齐映州一把拉进屋子里头去了。 “我们果真要在这里住下?” “齐六哥有地方可去?” 齐映州摇了摇头。 陆青蕤顿时笑了起来,笑得眉眼弯弯。“既然无处可去,便听我安排罢。” 4、004 北方的屋子因为地势平坦,大多坐北朝南,深州也是如此,这个小院两间房,东屋地势看着要高一些,齐映州担心夏日雨水多生潮气,就将东屋给陆青蕤住了。是不是真的东屋高齐映州心里是没把握的,她只是瞧见东屋屋子里有个梳妆台,女儿家多少有些饰品,再落魄也不能少了钗子梳子,陆青蕤用得上这个梳妆台。 至于她自己,都做男儿打扮了,要那梳妆台又有什么用? 齐映州惯来不是个有主意的,阴差阳错才做了男儿打扮,为了防身没有告诉陆家父女实情,也是为了有朝一日春风得意,能有机会亲手报父母兄弟的仇。但到底要怎么做,怎么才能实现那个有朝一日,齐映州自己是没有头绪的。 她能从关城逃出来,乃是突厥人首领放了她一马,而并非是她突然生出什么扭转局面的急智来,之后路遇陆家父女也看得出她这个人想法不多,不然怎么会差点饿死在路上。突厥人都能够放了她来,胆大点要些粮食也不为过,一个八岁的孩子月余的口粮也不多,可惜她偏偏就是没想到,浑浑噩噩地就被赶出了关城。 陆青蕤说听她安排,齐映州便老老实实地听从安排,她在家里的时候也惯来是听父母兄长安排的,多了个有主见的妹妹帮她拿主意,也没什么不好。 但这么过了三五日,那点子钱一日比一日地少,却不见陆青蕤说出什么高见来,齐映州还是有了几分急切。 平常年月,一斗米不过几钱,便是新米也不到二十钱,六贯钱够他们吃许久了,但关城刚破,北地还在突厥人马蹄的余威之下,米价涨上去便不容易跌,如今邢州米价一斗八百钱,还是陈米,这还是因为邢州离关城远的价格,若是换做离关城最近的建州,米价怕是要上千钱。 米价居高不下,却又没有赚钱的法子,齐映州哪里会不急。 但看着陆青蕤做着男儿打扮,每日忙忙碌碌,操办许多事情,给屋子里添置了许多东西,皆是用得上的,她又说不出什么来。自己不会做,陆青蕤看着又是个会主事的,便是不解释也不能添乱,齐映州就只好坐在屋子里生闷气。 “齐六哥。”陆青蕤从外头走进来,将一本薄薄的书放在桌子上,推到齐映州眼前去。“你看看这个。” 齐映州还在生气,虽然很想知道陆青蕤从哪儿得来的这么一本书,但她还在生气,所以压根儿不想问。 “我不看。” 陆青蕤没琢磨明白齐映州因为什么生气,但只要稍微想想自己这两天的作为,便知道齐映州十有九八在气自己自作主张,只好露了笑脸,撒娇般地哄她:“齐六哥,你看看,看看书,我抄了好多日子呢。” 这一路逃难,两个孩子皆是吃了不少苦,但陆青蕤多少之前还有父亲照看,虽然瘦的下巴都尖了,但没瘦到差点饿死的地步,因而养了两天脸颊又圆了起来。她生得好看,长得又白,一双眼睛睁大了对着人一笑,简直笑到了心里,再硬的心肠也要软上三分。 齐映州立刻就泄了气,左右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出去跑了几天罢了,又是男儿打扮……她也是男儿打扮,谁也别说谁。 “下回出门,喊着我一起。外头说不定有拍花子的。” 陆青蕤立即脆生生地应了一声。 得了陆青蕤的话,齐映州余下的气散得一干二净,这才拿起陆青蕤刚才递过来的那本书, 待翻了一两页,齐映州忍不住“咦”了一声。 这是一本《春秋公羊传》。 齐映州蒙学是靠着齐鼎的言传身教,齐家虽然是兵户出身,但齐鼎年轻时考过武科,多少读过一些书,说不上是学识渊博,但给幼童蒙学是绰绰有余了。她虽然没认真读过《春秋公羊传》,但她看过庄公四年那一篇,印象格外深刻。 “怎么突然拿了本书给我……?” “齐六哥,你看看书上的字。” 书上的字? 这本书的用纸具体是什么齐映州不知道,只看得出似乎十分精良,摸着很滑,字迹也没有渗墨。好纸自然配好字,齐映州蒙学练字临摹过许多书法大家的字,她认得出,这个字迹乃是临摹欧阳公的笔体,而且临摹得很像,比她自己写的要好上数倍。 只是笔力不足,但风骨犹存。 笔力不足? 齐映州忽地一愣,她将目光移回陆青蕤脸上,试探着问道:“你写的?” 陆青蕤重重点了点头。 “我原本想着去找那掌柜的,看看能否找个抄书的活计,坐吃山空总归不是良策,况且九月深州州学便要收学生入学,到时候还要收取束脩和,笔墨纸砚都要钱,我便去了。结果没成想,那掌柜的见我字写得不错,允我每抄一本书,便带一本一模一样的回来。”陆青蕤笑得眉眼弯弯,“齐六哥,你瞧,这可是上好的灰麻纸。” 陆青蕤说话说得又急又快,像是急着邀功一般,中间又变换了好几次描述的事情,说得齐映州头昏脑涨,她没来得及回答,先缓了一缓,才清理陆青蕤在说些什么。 “你去找那掌柜的找了个抄书的活计,书也抄了?” “抄了,就在这呢。” “那,钱呢?” 陆青蕤眨了眨眼睛,“齐六哥,抄一天书才给几斤米,还是陈米,外头的书铺里一本书要几贯钱呢,还是不好的麻纸。” 这本书比几天的抄书钱值钱,做得很对,齐映州点了点头,又问:“深州州学入学,是怎么一回事?你要去读书?” “不是我去读书,是你去,齐六哥。哪个地方的州学会收女子入学呢。” “我去?” “对呀?” 齐映州感觉没理清这其中的逻辑,陆青蕤是女子,不能入学,她也是女子,应当也不能……不对,要考虑的不是这个。 “怎地突然就要我去入学?” “齐六哥不入学做什么呀?难道要经商吗?六哥可是官宦人家。” 好像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不对不对不对,问题不是这个。 齐映州被带偏了两次,为了不再被带偏,只好装出一副十分严肃的模样来,还将那本《春秋公羊传》推到一边去了,冷着脸道:“莫要插科打诨。” 陆青蕤就只要跟着一本正经,她道:“我仔细想过了,齐六哥去读书才是最好的出路,经商是万万不能的,若是落到商户里去,便失了科考资格了。其他活计又都不好做,抄书可为一条路,但齐六哥和我两个难不成要抄一辈子的书么?” 齐映州摇了摇头,怎么能够抄一辈子书,她还想着有朝一日亲手手刃突厥人。 “那便是了,思来想去,齐六哥还是要入学读书,过了发解试,再去长安省试,便是不能一口气过了选试得官,也好过在深州抄一辈子的书。况且,”陆青蕤顿了顿,又道:“齐六哥还想着有朝一日报了家仇国恨罢?” 齐映州呆愣愣地听着,听到最后,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 她之前还从未想过科考这条路,确实也只有这条路才能亲手手刃仇人,可无论是读书的笔墨纸砚,还是上京的路费,都不菲,陆青蕤便是抄书从早到晚也是供不起的。更何况她在关州是见多了,那些个读书人整日摇头晃脑的读书,妻儿老母在家种地刺绣,想着法子地赚钱,读没读好书不知道,花得钱却比全家人都要多。 她若真的是个男儿,说不定还能昧着良心应下了。可她自己就是个女儿身,又是为了不让陆青蕤受苦才将人留下和自己作伴的,真的那么做了,她和那些没长心的读书人又有什么差别? “齐六哥既然想报了家仇国恨,那便听我的。” “这样不行。”齐映州摇了摇头,“我宁愿不去读书,报不了那血海深仇,也不能让你天天抄书供着我读书。青蕤,我将你留下,是我不舍得你去长安受苦,可若是你跟着我这样遭罪,那还不如将你送去长安。” 陆青蕤被她说的一时间沉默了下来。 本以为做了万全的打算,也的确是如今最好的出路,却没想到她这个齐六哥竟然是这样好心肠的人,为了不让她整日抄书,便放了这万全的谋划,这可如何是好? “齐六哥,你听我说,只要你考过了发解试,官府定然是会奖一大笔钱的,到时候我便不用再抄书了,不仅不用抄书,还能换个大宅子,说不定还能买几个丫鬟随从使唤。这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青蕤。”齐映州叹了口气,“我不是个有主意的,我自己清楚,你有许多法子,你有办法,所以你成日里往外跑,我也不拦着你,家里事情也全都是你说了算。可这事不行。许多人读了一辈子的书都没考过发解试,我虽说是读过几日书,可到底也没读过多少书,谁知道我考过发解试要多久?若是一辈子考不过,难道你要抄一辈子的书供养我吗? “退一万步说。便是我有信心只读一二年便能考过,可笔墨纸砚无一不是花钱的地方。我既然要入学,便得先买几本书来用着,之后又要买许多书,你先前也说了,这一本书的价钱值你一天抄书钱的许多倍,那掌柜的送你这一本,或许再送第二本第三本,难不成能送我所需的全部的书吗?若是买,要花多少的钱,你要抄多久的书? “陆伯父对我有大恩,我不能做这样的事。” 5、005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齐映州直到今日才算是明白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柴米油盐样样都要钱,光有钱还不够,因为家里没那么多钱,所以买回来的米菜得自己做,买回来的柴得自己劈自己烧。 齐映州是打小习武的,五岁开蒙就开始舞刀弄枪了,挥个斧头不在话下,但劈柴和刀枪棍棒用法不一样,讲究巧劲儿,若只靠着一身蛮力劈,怕是要累死人。但齐映州从前别说劈柴,她连后厨的水桶都没摸过,若不是如今落到这地步,怕是一辈子都不会拎拎看这劈柴的斧头几斤几两。她不会劈柴,也不会使斧,只好以蛮力处置这大块的柴火,不求劈的有多好,只要能劈碎,劈开,能烧,便足矣了。 她握着斧头,将大块柴火架在桩子上,马步扎好,左手握柄右手扶住,以腰带臂,斧头顺势轮出,劈在柴火上。 先不论这柴火劈的如何,只看架势,倒是像模像样的,木头碎裂的声音不绝于耳,伴着挥舞斧头带动的风声,劈柴的架势活像练武。 但这明显是不成的,柴火没劈几块,齐映州已经累得汗流浃背了,她掌心被粗糙的木柄磨得通红,若不是之前练了几年武,掌心早有旧茧,此时怕是已经起了水泡了。 她有心歇一歇,但眼看日头升起,天光放亮,到了生火做饭的时候,厨房里柴火却没几根了,前几日烧得柴火皆是街坊邻居看两小儿生活不易,帮忙劈的,帮一次两次是好心帮忙,帮的多了便容易遭埋怨,日子终究还是要自己过,没道理请街坊邻居来帮忙劈柴。 汗珠从额头上滴下来,齐映州下意识到怀里摸帕子擦汗,摸了个空,想起和陆青蕤一路走来,因为实在口袋里没钱,能当的全都当了,她连原先脚上那双千层底的锦鞋都当了,换做麻鞋,如今钱财有限,哪里还置办得起帕子,若是剪一块破布来当帕子,还不如没有的好,只好用袖子将就着擦一擦。 齐映州惯来是习惯早起的,这是齐家父子兄弟的习惯。若没有这勤奋劲儿,齐鼎断不可能以兵户出身做到守将的位置,他以身作则,他的儿子女儿自然有学有样,早晨起来舞枪弄棍打一遍拳,再读上半个时辰的书,才到了吃早饭的时间。 如今状况没条件给她读书又练武,她便把这几样事情先放了,晨起来先劈柴再点火,做好了饭等陆青蕤睡醒一起吃了。陆青蕤年纪尚小,白日里又成天跑出去,抄书也极耗精力,早晨多睡一会儿对身子好,她便一声不吭地将家务事都揽下了,别管是洗衣做饭还是烧火劈柴,都不该是陆青蕤这个年纪的孩子做的事儿。 齐映州打算的好,天不亮便起来劈柴,等到陆青蕤睡醒,她便是再愚笨,这柴也该劈好了,只要她不说,陆青蕤这种过去被陆毅捧在手心里的姑娘家应当也不会知道劈柴有多辛苦。但她没料到,自打前几日两人因为读书的事儿起了纷争之后,陆青蕤便整日里吃不好睡不着。 因为齐映州态度坚决,陆青蕤便没再提抄书供她读书的事儿,但不提不代表陆青蕤便不惦记这件事情了。她是书香门第出身的姑娘家,父祖兄弟皆是读书人,家里叔伯兄弟出仕的也有数位,祖上也出过大官,因此十分清楚只有读书才有出路,其他门道皆是不行的。 她跟着齐映州是因为她不愿意回京被祖父嫁人,原先陆毅在的时候尚且做不到主持她的婚事,如今陆毅没了,她又没有亲兄弟帮衬,什么时候嫁出去嫁到什么人家还不是她祖父一句话的事儿?若是嫁的人家不如意,她这一辈子怕是就蹉跎了,连和离这条路都走不成。 她虽然年纪小,但是自幼在这种世家大族里长大,耳濡目染听了不知道多少东西,生母又不在,因而比同龄稚子更明白自己未来的命运。又得陆毅谆谆教诲,生怕她一时大脑糊涂,被祖父哄了去嫁人。 是以无论如何,她都要供齐映州读书科考,齐映州出人头地,她才有主宰自己婚事的可能,不至于被祖父拿捏着嫁了不知姓名的东西去。 但齐映州的执拗又是她没想到的。 按她所想如今这状况,这已经是最好的法子了,虽说是也有些缺陷,钱财也未必就能按照她所想的那样,一直供到齐映州高中,但总比什么打算都没有,只在这里空虚度日强。 但偏偏齐映州左一句你抄书又能有几个钱,右一句我不能对不起陆伯父,将她的主意堵死了。 因而气得不行,连续三日没搭理齐映州,只管自己每日出门抄书。置气不是长久之计,陆青蕤也清楚,但齐映州是个榆木脑袋,认死理,百般大道理也说不通这块顽石,眼看家里钱粮一日日地少,她带回来的书齐映州是一本也不看,一页也不翻,打定了主意不肯让陆青蕤供她读书,她如何能不急? 是以吃不好睡不好,整日里想着如何能说服齐映州,又要担忧这钱若是花光了,之后的日子要怎么办?她是否要回长安去,回去了祖父又要给她什么安排,万一真的嫁了人,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家。好容易睡着了,连在梦里想的都是这些事情,稍有些风吹草动便惊醒了。 她从塌上爬起来,悄悄掀开窗子,便看到齐映州在院子里劈柴,又看到她用袖子擦汗,心里百般滋味。 便是一般的农户,家里只要不是穷困潦倒到买不起布,身上都会备一块汗巾帕子用来擦汗,用袖子擦汗实在不雅,连走街串巷的小商小贩都不会这么做。 她怔怔地看了半天,直到天光大亮,齐映州收拾了院里的木柴捆做一块,又捡了劈碎的木头收在一起,抱着去了厨房,才拉下窗子,被子一蒙装作熟睡。 不过半刻,齐映州敲了敲她房门。 “青蕤,来吃饭了。” 陆青蕤装作刚醒的样子,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起身将被褥收好,打开窗子走出屋子,齐映州已经将早饭摆在桌上了。 早饭是齐映州做的,姑且算是能吃,因为把持不住火候,糙米稀饭稍微有些糊了,陆青蕤身前那一碗平平常常,齐映州这边这一碗却是带点焦黑色。 齐映州熬饭的功夫,已经擦了身子又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只头发还湿润着。 陆青蕤一口一口地喝,盯着齐映州碗里的焦黑色,欲言又止。 “怎地?” “齐六哥,家里余钱不多了。”陆青蕤咽下一口稀饭,糙米煮的着实不算好吃,又煮糊了,几乎说得上是难以下咽,但这时候也没余地给她挑三拣四了,有的是便是极好的了。她看着齐映州,认真地道:“赁这屋子用了半贯钱,柴米油盐并锅碗瓢盆用了一贯,被子和预备的衣物用了一贯半,这几日用的水皆是当铺掌柜的先前帮忙打好的,钱也未算我们的,之后若是要再用水,便要花钱了,一桶水虽只要一文钱,但那井又深又吃力,齐六哥和我怕是都打不起,若是请人帮忙,一桶水便要三文钱。吃水钱要预备出来,这月的夜香钱也还未交。” 齐映州沉默下来。这钱比她想象得花的要快得多。 也还是不够精打细算,按她先前的打听,普通人家一月一贯钱足以了,她们两个小儿竟然一月花了三贯钱还多,纵然有买了许多东西,如今物价又贵的缘故,可还是花销太甚了。 “我昨日去抄书,听当铺的伙计说,深州官学私学皆分上中下三等,下等需要交束脩,还需自备笔墨纸砚,中等自带干粮便可,若能入上等,不仅免了束脩吃食,每月还有月钱发放。我听闻,便是官学每月也能发二百文钱,若是能得头名,能有五百文。若是私学,这钱只多不少。”陆青蕤道,怕齐映州想不明白,还一根一根地手指掰着给她算。 “若是一月有五百文,我只再抄几本书,这一月的花销便绰绰有余了,甚至还能攒下钱来。齐六哥你读书的花钱自有学里担着,用不着我们一张纸。” 齐映州看着她,听她说完,才微微叹了口气,“青蕤,若是我读了书,考不进那学里呢?你供我一月两月倒也罢了,难不成要供我一年两年吗? “陆伯父救我一命,又给我吃食衣物,如同再生父母,我便是叫一声父亲也不为过,料想我爹还在,也不会说半句不该。你叫我一声六哥,我便拿你当亲妹子看待,我如何能让你整日里吃苦供我读书? “陆伯父将你托付给我,本是无可奈何之计,望我将你送回长安。因你不愿意回长安嫁人,想要留在这里,我便依了你,你做男儿打扮,抄书赚钱,我也依了你。你只要不做伤天害理的事,我都能依了你。 “可你要我看你整日吃苦赚钱,我坐在那里摇头晃脑地读书,我做不来那样的事。你若再这样说下去,我打定主意,也要送你回长安。” 齐映州顿了顿,又道:“等明日,我便去寻那掌柜的,在当铺里做个学徒,至少得些吃食回来,你也莫要再拿书回来了,书不读也不打紧,吃饱肚子才是要紧的事。” 陆青蕤气得眼眶都红了。 “齐映州。”她一字一顿地道:“我如何不知道抄书辛苦?有享福的机会不去享福在这里整日盘算这点子钱怎么花,我又不是个傻的。我若是有旁的办法,我哪里愿意整日抄书,我若是能自己去读书科考,何苦费那口舌劝你去读书? “你说你去做学徒,可那当铺的伙计是个什么身份,你我是个什么身份!你如今作践自己得了钱,以后将来又要如何!你落了贱籍,是对得起我爹还是对得起齐伯父!” 齐映州张了张嘴,说不出什么话来。 如今士农工商为良籍,其余三教九流皆为贱籍。士农工商里虽说都是良籍,但工匠和商贾皆是没有资格科考的,只有前两者才能科考,才有机会出人头地。而齐家出身兵户,兵户不算贱籍却也算不得是良籍。原是没资格科考的,是齐鼎立了功,皇帝开恩许他参加武举,这才有了翻身的机会,不然齐家世世代代都是兵户,哪里有他们兄弟读书的机会。 当铺的伙计是工,是良籍中的贱籍,落了贱籍便没机会再爬回去,齐映州自己也清楚这一点,但她又要怎么办呢? 陆青蕤气得直抹眼泪,齐映州鼻翼酸涩,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两人争执不下,却听门外一声叩门声响。 “齐郎君可在家吗?” 这声音是那当铺掌柜的的声音。 6、006 深州隶属于河北道,下辖五县,以深州城为治所,深州城里有两家大户,一家姓谢,一家姓张。 这姓谢的人家,是世代的商贾,只是因为家里有个姑娘去给了深州刺史为妾,长着刺史的势,才渐渐富了起来,不过倒也不敢为非作歹,只是做些买卖。而那姓张的人家祖上出过大官,虽说没落了,如今只经着一家书铺,但子弟仍旧读书,如今家里又有几个秀才支撑门楣,还算得上是诗书人家。 先前齐映州想要卖身的那张姓人家,便是这张家。 当铺掌柜的姓张,原是张家的家奴,因有个小儿子聪明伶俐,前些年跟着张家的一位公子外出求学,偶然被夸赞是个读书种子,因此被放了籍,跟着张家姓张,不再做奴仆,转而做了当铺的掌柜。 张掌柜前些日子收了这块玉,高兴得不得了。河北道下辖二十四州,深州在其中毫不出彩,也没有甚么名门大户,难得收到些好物件,大多都是活当,只可看不可玩,如今有了这么块好玉,张掌柜得高兴好一阵子,整日里和深州城里的匠户探讨这长命锁若是融了金子重打一副,要如何打,金要如何灌,纹路字样又要如何刻。 他正高兴着,一抬头却见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公子哥抬脚迈步进来了。 “哎,十七郎!您今儿个怎么有功夫来这儿转悠?” 这十七郎便是张掌柜小儿子跟着的那位张家公子,名安信,族里行十七,因而被叫一声十七郎。 张安信用鼻子哼了一声,道:“太子长孙刚生,襁褓里病着呢,前些日子关城破了,建州六县皆被屠,朝堂里闹着呢,京里各家也都不安分,父亲觉得我在京里碍事,让我回家来读书。 “该读的书我早就读够了,若不是时局不稳,不说状元,一甲定是十拿九稳的事儿。” 张掌柜也只能赔着笑,他生在深州长在深州,也没读过几本书,听不懂他家十七郎到底在说些甚么。 深州张家原不是什么世家大族,只是几十年前张安信的父亲张启书进京赶考,虽说落了榜,但得了魏州张氏的青眼,两家连了宗,成了正经亲戚,张启书也借着魏州张氏的力,走了蒙荫的路子,在长安谋了个官。自此之后,深州张家便以魏州张氏子弟自居,口称当朝中书令张应诚为自家老大人。 张安信也懒得自讨没趣,再说些这老仆不懂的话,只问:“兴伯,我打别个那里听来,你得了块好玉,拿来给我瞧瞧,这玉有多好,叫你高兴了几天还高兴着。” 兴伯立即便将那长命锁拿了出来。 张安信将长命锁拿来,盯着那傅字翻来覆去地看,心里渐渐生起疑惑来。这长命锁打的巧妙,寻常人家的长命锁要么金锁要么银锁要么玉锁,富贵人家金镶玉是常见的很,可这玉镶金却不怎么多见,尤其是玉乃是上等的好玉,其光泽水准,在长安也不多见,若是能够打一块玉佩出来,数百贯也值得,怎地打了长命锁? 他将长命锁扣在手里,喝道:“这玉果真是你收的,不是巧取豪夺来的?” 兴伯额上冷汗立刻就下来了,“十七郎,您这是要我的命啊,家里哪里敢作这巧取豪夺的事儿,确实是收的,打一个关城逃难来的稚童手里收来的,死当,当了六贯钱,您瞧这契书还在这里,手印签名,半点也不差的!” “契书拿来我瞧瞧。” 张安信并非信不过家中老仆,但非常时期,需要谨慎行使。 他拿了契书,对着手印和签名来看,手印是左手大拇指的,比他的手印要小一圈,大约是个十岁左右稚童的,印上签着齐映州三个字,有练过书法的痕迹,看得出是读过书的,但下笔力道不足,一看就晓得年岁不大,名字下头又有一行小字,写着深州关城人士,这乃是齐映州的籍贯。 这些字皆是一种字迹,又有手印在,张安信才放下心来,将契书还给兴伯,道:“兴伯,非我疑心你,只是这非常时期,咱家得再小心行事不过,若是因为这种小事耽搁了六叔祖的差事,我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这六叔祖指的便是当朝中书令张应诚了。 中书令虽贵为宰相,但当朝宰相可有三位,加之当今皇帝春秋鼎盛,太子并诸位皇子皆正直壮年,皇孙也早进了御书房读书,早盯着那位置争权夺利,又妄图拉拢当朝大臣。是以魏州张氏虽是大族,又有大官,却并不敢为非作歹,连张启书这种算不得亲戚的亲戚都得小心谨慎地行事,更何况是张应诚。 是以眼看京里朝堂局势不稳,张安信立刻就被从长安撵了回来。 兴伯并不懂这些事情,但他晓得小心谨慎,不然也不可能养出一个聪明伶俐的儿子,甚至还能让自己全家脱了籍出去做良籍,因而连连应声道:“十七郎,我等如何会不晓得?休说是此中时刻,便是丰年时节,也断没有巧取豪夺的道理,这岂不是污了我们自家的名声!” 张安信缓缓点了点头,“兴伯心里清楚便好。” 他又嘱咐了几句,才踱着步出门。 这次回深州,一是确实是被他父亲撵回来的,怕他生事,二也是回来敲打敲打管家奴仆,虽说是和魏州张氏连了宗,可到底算不上是正经的亲戚,他们家的根还在深州,这也是他们家最后的退路,此处必须要安稳如山才是。因而即便是路上多流民,当铺收个东西不打紧儿,也得小心再谨慎不过。 咦? 他脚步在门口一踏,又转了回来。 “兴伯,你收那长命锁,上头签着的齐映州,你可问了来历?” 兴伯回想了一下,“没仔细问,便是问了也未必仔细说,只晓得是关城逃难来的,是兄妹二人,妹妹做了男儿打扮,当哥哥的约莫十岁左右,小的大约七八岁,称她哥哥为六哥。那齐映州说长命锁乃是他母亲所留之物,身上实在无钱,便死当了六贯,我是按着金价足额给的。 “他二人还在深州落脚了,说是没甚亲朋好友在世,请我帮忙赁个屋子,我便做主,将家中城南的一间屋子贱价赁给他兄妹二人了。 “眼下他兄妹二人还在城里,那当妹妹的,昨日还来我这里寻抄书的活计,打听了些许深州官学考学之事,似是为她兄长问的。。” 张安信眉头渐渐皱起,他左右踱步,似是在思量,兴伯也不敢去打搅他,只做自己的事。 待过片刻,他道:“兴伯,你现在就着人往城南去一样,带上十贯钱,务必要问清楚他兄妹二人的籍贯来历,家中父母是作何的,又有兄弟姐妹几人。但不要声张,若是问了,突厥害我大楚子民,我张家想为自己积一份德,因而愿意出些余财,供建州的读书人嚼用,只当是借的,半点利息不要,但等有朝一日考的功名,需半点不差地还回来。 “我这一番话,兴伯,你需要一字不落地告诉那齐映州。” 兴伯怔了怔,问:“莫不是那齐映州有些旁的……?” 张安信摇摇头,“还不清楚,我只是听闻些许事情,流言不能作数。你现在就往城南去一趟,你亲自去。” 兴伯应了声,叮嘱铺里伙计留心注意,便带着十贯钱出门去了。 他脚步不停地来了城南的屋子,叩门道:“齐郎君可在家吗?” 齐映州此时刚与陆青蕤关于要不要供她读书一事争论完,谁也没说服谁,陆青蕤被气得正抹着眼泪,听门外声响,哽咽着将桌上吃食都收到厨房里去了。 齐映州被她哭得手足无措,先给门外的兴伯应了一声,“劳您稍等!”又低声下气地道:“青蕤,六哥错了,你莫要哭了,我并非是不愿意读书,我只是……” 她嗫嚅了一下,没说出后文来。 陆青蕤擦干了眼泪,偏着头不去看她,道:“掌柜的来定然是有事寻你,你先去开门,旁的之后再议。” 竟是连六哥也不叫了。 齐映州暗叹一口气,心中又是酸涩又是苦涩。 将堂屋桌子上擦拭干净,才去开门,将掌柜的迎进来。 “早饭用的晚了些,刚还在收拾,让您见笑了。” 兴伯不由得抬眼望了望天,这时辰,换作平常人家,早饭都用过能有一个时辰了。他也不说破,只道是自己唐突上门。 一老一少在堂屋中围着桌子坐下。这屋子东西两间房,中间是堂屋,后头便是厨房,待客吃饭全靠这一张桌子,兴伯自己也省的,因而也没去计较桌上还湿润着的事情。 兴伯将身上的十贯钱取出来,放在桌上,又将张安信交代给自己的事情细细说了。 “齐郎君,我家十七郎敬重我,称我一声兴伯,我也托大,唤你一声六郎。你莫要有甚想法,这些钱财,只当是借与你的,只不要利钱,将来发了迹你,却是要半点不差地还回来的。 “你兄妹二人从关城逃难至此,亲朋不在,身边没有长辈照料,这日子难过得很。我看你是个有大志向的,不似是一般富家公子,既是有大志向,就休要在小处瞻前顾后,顾此失彼,反而不美。” 齐映州还未开口,就已被堵的哑口无言。 7、007 十贯钱算多吗? 不算的。 便是以齐映州如今状况,也算不得是多大的一笔钱。 她若是想要钱,径直去了深州刺史府,禀明自己籍贯来历,讲得一清二楚,深州此时当下便得亲自送她回京,不提之后皇帝许她些什么功名,单齐家满门殉国这件事,起码便是一世的荣华富贵。 只是齐映州不愿意就这么去了长安罢了。 可十贯钱却又的确是一笔不小的钱,若是得了这笔钱,她们这两三个月的吃食就都有了着落,她和陆青蕤也不必再为了读书一事起纷争,归根结底不过是因为无钱,若是能继续读书,她又怎么会愿意落入贱籍,去做小工小贩呢。 只是,如果接了这钱,将来……齐映州眉头微微拧起,没等她决定好,东屋的门嘎吱一声,一直在屋里的陆青蕤走了出来。 “掌柜的,我家哥哥书读的有些多,脑袋不太灵光,当不得这个家的主,您若是有事,不妨与我细说。” 她在屋里缓了半天才止住情绪,又用毛巾浸了冷水敷眼睛消肿,这会儿功夫已经消下去了不少,不仔细看的话是看不出的。 兴伯自然不会仔细看,但齐映州是会的,她本就因为读书的事理亏,又将陆青蕤气得直掉眼泪,气焰更是短得要埋进土里去,发觉陆青蕤眼睛还微微肿着,眼角还湿润着,以为前头陆青蕤进了屋子里后又掉了眼泪,于是半句话也不敢说,慌忙挪了屁股,给陆青蕤让了位置,到一边坐着去了。 陆青蕤也不客气,对着兴伯微微颔首,算是行了礼,然后就坐到掌柜的正对面去了。 这桌子原先四周各有一条板凳,但面南的那条因为背对门口,一般是不坐的,除非实在没有位置了。加上这小院里东屋是正屋,里头按了张不算太破的床,但位置稍高,没有脚踏,齐映州便移了两条板凳进去拼在一起,权当脚踏使,左右齐映州和陆青蕤两个的时候都是东西各坐一条板凳。因为只有两条板凳,兴伯来了和齐映州也只能是东西各一条,这下给陆青蕤让了位置,齐映州就只能挪到边上去了。 兴伯先未说话,打量了几眼齐映州神色,见她面带几分窘迫,但并没有什么怨怼之色,确信这个家确实是这个妹妹的当的,便按下其他的话来,给陆青蕤又说了一遍张安信交代的话。 陆青蕤微微皱了起来。 出身贫寒的读书人因为家中实在没有余财,得当地大户或者商贾人家资助是常有的事情,这原本算不得什么大事,十贯钱也算不得是大钱,应下也无妨,将来还了便是了。只是,这人突然前来,既是已经清楚齐映州为读书人,便应该守礼,上门前也该着下人知会一声,这般突兀上门,恐怕另有所谋。 并非是陆青蕤想得太多,而是齐映州的身份并非是她之前所说的那般落魄,齐家满门都殉了国,傅家又因触怒皇帝一事几近满门抄斩,齐映州如今可算得上是举目无亲,等到关城收复,朝廷评定功劳,齐映州的名字自然会出现在皇帝眼前。凭着这些子功劳和家室,那时便是落了贱籍又算得了什么?,只要皇帝一句话,草鸡也能飞上天。 她先前只是不愿意齐映州为了些许钱财去轻贱自己,加之这人实在木头脑袋,需要用这一事板一板她的性子,不然之后再遇到这样的事,争吵在所难免。 这个家既然是她当,她就需她说了算才行,由不得齐映州使性子。 陆青蕤定了定神,道:“劳您走一趟,我这哥哥是个读书读傻了的,为人处世的规矩还不太省得,竟然没给您上一杯茶,实在是得罪。” 她横了齐映州一眼,递了个眼神,齐映州立即便站了起来,连道得罪,去了厨房倒茶。 齐映州进了厨房,靠着墙壁,苦笑着叹了口气,暗道:怪不得先前只我瞪瞪眼睛瘪瘪嘴,兄长们便都投了降,再任性胡闹,兄长们都肯依我,换我有了这么个妹妹,怕是要送她到天上去,摘星星摘月亮都愿意的,幸好不是亲妹子。 又想,陆青蕤既然出了头,定然是有其他主意的,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论拿主意,陆青蕤一个能顶她十个,她还是不出去添乱的好。 便老老实实在厨房里烧水了。 陆青蕤也正是这个打算,才出言让她去厨房里的,不然接下来的话,怕是不好当着齐映州的面讲。 待她走了,陆青蕤正色道:“敢问掌柜的,是何人请您来的,还是您是受那位的驱使,前来此处的?” 兴伯微微一怔,道:“姑娘此言从何谈起?” “掌柜的,齐家虽然不是诗书起家,但齐将军乃是得了皇帝凯恩,考了武举的,也算是半个读书人,有些事情,大家心知肚明即可,不必说透,您以为呢?” “……姑娘所言,小老儿却是半句都没听懂。”兴伯点了点桌上的十贯钱,道:“此次只是奉我家公子之名,前来资助齐郎君罢了。” 陆青蕤微微一笑,道:“掌柜的既然不便透露内情,我便不为难掌柜的了,只是这十贯钱,却是要另外有个说法。” 兴伯问道:“姑娘要个什么说法?” “我六哥与张家无缘无故,也无姻亲古旧之交,这钱是不能拿的,需要推辞才好。但掌柜的先前有言,言明这钱乃是借的,是借与天下读不得书的贫寒读书人的,既是如此,推辞反而不美,我便代我六哥,承了您家的好意。”陆青蕤微微颔首,道:“请您稍待我片刻,我这就去取纸笔来。” 兴伯被她说的心七上八下的,还以为这钱陆青蕤不肯收,到了末尾峰回路转,才安下心来,道:“姑娘,这纸笔,便不用了,只是十贯钱,相信以姑娘与齐郎君的人品,断不会赖了这十贯钱。” 陆青蕤表情变得严肃起来,道:“您若是不肯收着欠条,这钱,我与我六哥,皆收不得。家风如此,您莫要让我们做小辈的为难。” 出来前他家公子也没说这个,这可如何是好……掌柜的犹豫了一下,一咬牙,道:“收,姑娘去写着便是。” 陆青蕤这才动了身。 她进房里去拿纸笔,当着兴伯面,写下些许字样:今有深州张氏,菩萨心肠,乐善好施,借与建州关城人士齐映州钱十贯,利钱分文不收,待齐映州成立,归还十贯钱。若其归还不得,则及子,子还不得,则及孙,孙还不得,则再延续,至还清为止。 陆青蕤将字据写好,给掌柜的看了,才又拿到厨房里,让齐映州签上名讳,按上手印。 齐映州眨了眨眼,低声问:“怎地写的这么过?不过十贯钱。” 陆青蕤瞪了她一眼,道:“休要问些不相干的。” 说完便走,留下齐映州看着指头上还残留着的印泥,不由得反问自己:“这怎地与我不相干?” 想不通。 陆青蕤拿按了手印的借据从厨房出来,放在了掌柜的眼前,她微笑道:“掌柜的,请您收下罢。这钱,不久后也定然会还上的。劳您老惦记我与六哥了,还特地跑一趟。六哥,水烧好了吗?” 齐映州这才拎着茶壶出来,给兴伯倒上。 兴伯猛地一惊。 不对啊!他家十七郎差他过来,是为了打探齐映州身份,是否真为关城守将齐鼎齐将军之子,若并非是这身份,便当着十贯钱白赠与他,若是真的……十七郎虽然未与他明说之后要如何,但便是用指头想,也知道是要交好这齐将军仅剩的儿子! 若是将这借钱之事做成了,还怎么交好! 兴伯霎时间背上全是冷汗,拿着借据的手都隐隐都写发抖。他道:“姑娘、姑娘……这……” 陆青蕤只微笑着看着他,并不言语。 兴伯心知此事已成,他若是就此反悔,不仅要拎着十贯钱回去,怕还是要得罪了这齐郎君,之后回去,十七郎必不让他好过。他左右斟酌一二,只得硬着头皮道:“这借据,我便代我家公子收下了,说不得过几日,我家公子便会登门拜访,您二位……” “定然扫榻欢迎。” 陆青蕤将兴伯送走了,待她关门,对上齐映州的脸,那张温婉有礼的表情立即就变得冷酷无情起来。 “齐映州,你还读不读书?” 齐映州脸上的表情僵住了。 她有心想说她并不是不愿意读书,而是实在不愿意让陆青蕤辛苦操劳供她读书,明明是为了陆青蕤好才将人留下,这下子她倒成了享受的人了。况且,若是论起来,陆毅对她有大恩,是救命之恩,陆青蕤是她救命恩人的女儿,她若是就这么一概而受了,她哪里有颜面面对陆毅的牌位,九泉之下又怎么面对她父母兄弟?这要怎么分说? 没能偿还救命之恩,反而被救命恩人的女儿供着读了书? 让世人得知,她家祖祖辈辈都要被戳脊梁骨的! 但这些又不必与陆青蕤细说。 她当陆青蕤是嫡亲的妹妹,先前陆青蕤做那般疏离而恭敬的态度,虽然有礼,却让人觉得不舒服,远远不如这般使小性子来的亲近。若是仔细言明了,怕是又要回到先前那般互相敬着的状况中去。 她抿着唇,哀叹般地应了一声。 “读,待会儿便去读《春秋》去。” 8、008 大楚与前朝司晋的地方制度并不同。 前朝司晋地方乃是二级制度,郡(国)县,州一级的概念由于更前的汉一般,只存在于监察御史这一层,并不作为实际上的地方制度。司晋末年,由于中原郡国多而小,造成官员勋贵冗余,颇费钱财,往往一郡之地只有兵丁三五百人,又上下掣肘,率兵不得,一旦贼起而地方无力平定,贼势渐渐席卷周围郡县,危逼长安,最终导致社稷倾颓。 本朝高祖皇帝定鼎江山之后,郡县二级制度弊大于利,于是改制,以州管郡,以郡管县,后又恐地方州牧如后汉末年那般做大,致使国家动荡,于是废州牧,改州为道,改郡为州。道设按察使、节度使,按察使只行御史职责,节度使由皇子亲王虚领。州设刺史,县设县令、县长。又将天下州划分为二十四都督府,以都督府领军权。 从高祖立国至今尽百余年,大楚有十道,三百余州,千五百县,但凡地方有贼,便以都督府为首,刺史为辅,领折冲府兵平叛,若贼势强劲而地方无能,则委一重臣奉天子宝剑,佐虚领节度使的皇子亲王,领北衙禁卫六军兵丁前来平叛。 深州隶属于河北道,河北道节度使为当今皇帝第三子瀛王,其封地瀛洲也在河北道,故而领了河北道节度使。 河北道乃是边防道,与中原腹地不同,不仅有节度使、按察使,还有都督府。 魏州都督府总领卫、相、洺、德、博、豫、深、建八州军事,建州乃是新地,又有建州将军并数位将领把手。按道理来说,与突厥交战,乃是魏州都督府的职责,用不着瀛王大驾,然而关城城破之时,魏州都督府与突厥交战数月,恰逢魏州都督府长史往边关去镇抚将士,关城一破,建州其余五县犹如突厥囊肿之物一般。 建州六县以关城为首连破,突厥屠城掠民,三日而不封刀。魏州都督府长史并其府下参军、司马等数位于乱军中丧命,建州将军并建州六县守将死战殉国。 这一道奏疏送上去,整个长安为之震怒。 自打前朝司晋二度立国以来,中原百姓再不曾被蛮夷肆意屠戮过,便是司晋末年,中原大乱,藩臣自立,逐鹿天下,也是将突厥、鲜卑等打的望风而逃,不敢侵吞半点汉人土地。大楚高祖皇帝立国以来,从来都是将蛮夷当做属国外臣看待,尤其当今咸宁皇帝,咸宁年号出自《周易》“首出庶物,万国咸宁”,以天下太平为标榜,皇帝之心可堪一见。 如今皇帝渐渐老去,而太子并诸位皇子羽翼丰满,连皇孙也并不消停,长安里风雨欲来。咸宁年号太平了二十一年,却在咸宁二十二年,在河北道迎来了这么一场大败。 皇帝如何不怒,于是有了一道圣旨:以皇三子、河北道节度使、瀛王兼领魏州都督府都督,总理魏州都督府、河北道军政,务必驱逐突厥,令其血债血偿!至于原魏州都督府都督、洺王,则被夺职,勒令其闭门思过。 咸宁二十二年四月二十一,突厥破关城。四月二十六,建州六县皆失。四月二十八,建州奏报至长安。五月初二,突厥退兵。 五月十六,圣旨到了深州刺史府。 深州刺史深深叹了一口气。 深州的军事大权皆在魏州都督府手中,若是战事不利,也有瀛王在上头担着,加之深州并非边关,他并不害怕,只是,瀛王兼领魏州都督府,而原魏州都督府都督洺王闭门思过,这一道圣旨让他不得不深想。 咸宁皇帝先后有三位皇后,第一位乃是当今太子生母,早年病逝,谥号明惠,第二位出自傅家,因当年傅家事于后宫中自缢身亡,皇帝惊怒之下未为其追谥,第三位乃是当今皇后,也是瀛王生母。 而洺王,与太子乃是一母同胞的兄弟。 最近长安时局变动,便是因为宫里有风声,说皇帝意欲移储。 皇帝立皇长子为太子,至今已将近二十年,朝堂内外皆以其为嗣君看待,太子长孙都出生了,皇帝却要移储,早已侍奉太子的朝臣如何能接受?可若是不接受,又如何拦得住皇帝呢? 若非担心重现刘汉武帝戾太子之事,加之太子羽翼甚为丰满,朝中数位重臣为其师,数位勋贵将臣如其手足,又有明惠皇后遗德在,皇帝怕是早就废了东宫的太子之位了。 深州刺史又暗暗叹了一口气。冥思苦想,却想不出如何能从这储位之中逃脱出去。 虽说以皇子身份领节度使、都督,皆是虚领,无论瀛王还是洺王都从未真正理过河北道、魏州都督府上下事宜,可从原先的事态中来看,二王势力乃是势均力敌的,如今皇帝夺了洺王的职,又让瀛王兼领,这场战事不胜则已,若是大胜,瀛王可就是踩着洺王天下扬名了。可又不能不胜,再败丢的可是当今皇帝的颜面,便是不盯着那皇帝宝座,瀛王也绝不能败。 太子既为储君,又为众多皇子之长,便是有皇子窥伺东宫之位,他也得忍着纵着,若是惹了事还得亲自为其善后,是以太子并不能轻举妄动,便是皇帝移储之意长安皆知,太子也得稳坐宫中才是。 因此,太子若有大小事宜,皆是其弟洺王代劳。 洺王落了下乘,便是太子落了下乘。 深州刺史按了按额头,正想着,却听管家来报,说城中张家十七郎张安信递了帖子,登门拜望,如今已在门外了。门房不知如何是好,便请管家来问。 “快请他进来。” 深州刺史立即便收了圣旨,亲自去接了张安信。 深州刺史年长张安信许多,过去又与张安信父亲张启书同辈而交,故而张安信见了面,先躬身行礼,道了一声:“小侄拜见世叔。” 深州刺史笑了一声,寒暄几句,将其引至堂中,又着下人上了两杯好茶,才问道:“贤侄从不是那等不懂礼法之人,今日突然登门,想来是有要紧的事。” 张安信点头,道:“不瞒世叔所言,确实是有要紧事。敢问世叔可熟识建州并建州六县的将军们?” 深州刺史眉头一皱,道:“贤侄,我知你并非有其他意思,但你可知晓,州府刺史令尹私底下与边关守将交好,可是大忌。若非过去有旧,可是连书信一封,都会惹人嫌疑。” 张安信忙道:“世叔,并非是那要命的事,我此次前来,问此问题,乃是想从世叔口中得知,关城守将齐鼎齐将军事。” 深州刺史眉头皱得更深了,问道:“齐将军前月便以身殉国,妻儿皆丧突厥之手,你如此唐突之问,莫非是长安关于傅家事,又要再起风云?” 他悚然一惊,猛地站起身来,盯着张安信,喝问道:“你听到了什么风声?当今又要因为傅家事牵连到哪一家?傅家嫡系满门抄斩,不复存在,其门人弟子四散而去,多数终身不得仕,古旧姻亲多有牵连,命运坎坷,齐定山满门都死绝了,难道还不够吗!” 张安信慌忙拜下,道:“世叔,并非如此,并非如此啊!乃是我家一管家,在城中遇见一位齐姓郎君,因是从关城逃难而来,典当的长命锁上又刻了傅字,疑心其为齐将军子嗣,故而才有此问。” 深州刺史一怔,恍惚了一瞬,才将张安信扶起来,道:“贤侄,刚刚多有惊吓之处,世叔给你赔罪。并非是我担忧过甚,实在是,傅家事,不能再牵连起来了。当年的事……唉。” 他重重叹了一口气。 张安信早些便听说过这傅家事,也清楚傅家因为触怒皇帝而招来灭门之祸,可其间内情却是一概不知,他父亲祖父对此事也是一知半解的。 他想深问,深州刺史却并不想细说这件事,转而问道:“贤侄,你在何处遇到了那位齐姓郎君?我虽不曾与齐将军有过故旧,但到底是河北同僚,对其知晓一二。” 张安信便将从兴伯那儿得来的消息一一说了,末了还道:“虽说是极有可能,但也未必是真,只遣了家中老伯以资助读书的名义,送去了些许钱财,并没有露出心思来。” 他让兴伯去,满心以为便是齐将军之子,又能懂多少人情世故,毕竟是兵户起家,兴伯在典当铺子里最擅长察言观色,嘴皮子功夫是一流的,套一个十岁稚子的话还不是手到擒来。却没想到撞上了一个一肚子心眼的陆青蕤,三两句将兴伯来意摸清清楚楚, “齐映州……傅姓长命锁。”深州刺史沉吟着,点了点头,道:“十有九八便是齐将军的幼子,齐将军长子名映山、次子名映川皆在军中,我曾略有耳闻。只是我印象里,齐将军家中有五子一女,这齐六郎……” 深州刺史沉思了一会儿,又摇了摇头,道:“齐家籍贯皆在建州,建州六县皆被屠,突厥烧杀无数,这些文本,也未必再拿得回来了。若想证实其身份,只能请齐家故旧当面对峙,我却并非齐家故旧。” “齐家故旧,便只有早已满门覆灭的傅家了罢?” 深州刺史抬眼看向张安信,道:“贤侄,我与你父亲有旧,故而有此一劝,莫要肆意打听傅家事,傅太傅驾鹤西去近十年,傅家满门抄斩近八年,但这事情,在当今心里,可还没过去呢。休要再起波澜,不然,便是你父亲也绕不得你。” 9、009 时间一晃,进了六月。 齐映州认认真真地在家里读了半个月的书,将《春秋公羊》读的差不多了吗,又转而去读《春秋左传》。 她虽然有时候脑袋转不过来弯,但是还算是聪明伶俐的,笨头笨脑地也难得机会从关城里逃出来,陆毅也是看她还算是个将来有出息的,又性子忠良,才会将陆青蕤托付给她,不然若是遇上一个秉性恶劣的地痞无赖,陆毅宁愿在自己死之前将女儿杀了,都不肯让女儿所托非人,叫人糟蹋的。 时隔数百年,大楚的科考制度也和前朝司晋的有了很大变化,概因本朝高祖觉得司晋科考制度下的读书人,并不能真的为民请命,因而又在其基础之上细化了。 大楚科考有许多种科目,例如明经科、进士科、明法科、明字科、明算科、武科等,若是细算起来,足有五十多科,不论科目名次,只要考中一科,便可称作举人,等待吏部选试,过了选试,便能授官。譬如明法科举人授官授大理寺卿下司直或主簿,明算科举人授司天监五官司晨等,授予的大多为从九品这一级的官职,齐映州的父亲齐鼎便是武科举人,但因为齐鼎在参加武科考试之前,自己本身便是兵户,在关城军中,又有军功在身,因而破例授予了更高的官职。 倘若没有关城破城之事,齐映州大抵是觉得无论考什么科都是可以的,毕竟她本为女儿身,便是考中了,一身所学也无处施展,况且就算她不为女儿身,因当年傅家事,只要和傅家有所牵连的,都为今上所忌惮,更何况是齐家这种嫡亲的姻亲呢?又怎么可能会重用她,任她施展所学? 但如今既然是为将来所打算,那便不能稀里糊涂地考了。 除去那些一州之地都凑不够十个考生的科目,能选的不过就是明经科、进士科、明法科、明字科、明算科、武科等六科,其中又要划掉明法科、明字科、明算科。背书对齐映州来说并不难,背下一整本大楚律也是轻松松松,但是这样的话,她这辈子大概率就要在大理寺或是司天监里打转了,这并不是齐映州想要的,因而只能放弃。 接着,武科也得划掉,武举考马射、步射、平射、马枪、用刀或剑、摔跤等,但最后一项摔跤,齐映州就参与不得。 这样就只剩下了明经科和进士科。 明经科考贴经、墨义,进士科考策问、贴经、杂文诗赋,因为进士科多考了一门策问,而难于明经科,加上进士科每科只取十至二十人,往往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之说,因而,进士科的举人比明经科的更得重用。 若是能考中进士科,自然优先进士,最不济才考明经科。 这是齐映州的打算。 但,目前的当务之急,是先考进学里,不然他一个外州人,是很难在深州应考的,建州整个被突厥人烧得一塌糊涂,怕是近几年都难以重建了。 她正低头看书,冷不丁听到一声清脆的呼唤声。 “六哥!” 却是陆青蕤做了男儿打扮,左手拿着些许吃食,右手则捏着一本书。 齐映州只一看,就知道她又去抄书了。 “今儿又抄了什么?” 陆青蕤先是将手里的吃食和书放在桌子上,自己坐下来,才回答道:“将《周易》抄完了,还只差《尚书》《春秋谷梁》两本了。” 陆青蕤提到的几本书,皆是明经科考试涉及到的内容。 齐映州在内心暗暗一叹,“前回问兴伯借的钱,花的差不多了罢?” 陆青蕤眨眨眼睛,“约摸着还有三两贯的模样,六哥你莫慌,等抄完了你用得着的书,我便不往回带了,只拿钱回来。”她一边说着,推了推那吃食,道:“六哥,我在城东一老伯摊子上买的蒸饼,你尝尝。” 齐映州摇了摇头,道:“你吃罢,我不饿,时候还早,你饿了就先吃些。” “六哥,这是专程给你带的,你尝一口。” 齐映州抿着唇,抬头看着陆青蕤。陆青蕤笑得眉眼具是弯弯的,可爱得紧,简直软到她心里去了。 罢,罢,合该欠你的。齐映州在心里又是叹了口气,拿起蒸饼咬了一口。 这蒸饼刚出锅不久,虽然被陆青蕤一路拿回来,但仍旧香软着,还带着些热气,只是卖相有些差。齐映州这段时间一直吃的自己烧火做的饭菜,不难吃但也算不上有多好吃,许久没吃外头买回来的吃食,香气一入口,险些要掉下眼泪来。 若换做从前,她是一口也不肯吃这般的吃食的,便是精致小巧的点心,也就吃上一两块便住了口。 若不是突厥人……齐映州咀嚼着,将蒸饼和眼泪一齐咽下去。她只吃了一半就停住了,剩下半块包回油纸里,往陆青蕤那边又推了推。 “我吃不下了。” 陆青蕤便将那半块蒸饼收起来。她去了趟厨房,出来发现齐映州还在看《春秋左传》,便道:“六哥,你怎地在看《春秋左传》,深州的官学私学皆不考《春秋左传》的。” 齐映州无奈道:“我又不清楚这一处入学要考些什么。” 陆青蕤笑道:“我都给你打听好了,深州这一处文气颇高,官学和私学在整个河北道都是有名的,每次科考皆能出几十个举人,便是进士科也能有一二位,明经科则是要翻上几个翻了。若是能在此处进学,等将来建州重建,回建州赶考,六哥这个举人身份便是板上钉钉了。” 齐映州微微一怔,她放下手中的书,认真地问道:“这是为什么?” 陆青蕤道:“六哥,你想啊,往往大灾大难之后便是大赦,建州六县皆被突厥烧了,人还不知道损失了多少,重建起来缺的不止是钱粮,更缺人。而江南富庶一地却又人口稠密,为了建州能够重建,恢复人口,势必要在种种方面施以仁政,譬如减免赋税,赏赐钱粮,内定举人数名,尤其是最后一条。 “明经科考起来虽然不难,但也只是相对而言,一辈子考不上明经科的读书人也比比皆是,若是确定了某地只要当上前几名,便能定下举人,你说天下的读书人会不会抢破头了一般落籍此处?” “自然会如此。” “六哥你瞧,连我都能想到的事情,朝廷自然也能想到,既然只用几个举人的名额便能为建州吸取不知多少的读书人,朝廷自然会做。况且,不过是举人罢了,到底能不能做官,还得看吏部选试,举人也并非是万无一失的。这与朝廷、于建州而言,利远远大于弊。” 齐映州跟着点头,又问:“那为何我到时候回建州赶考,便能一准考上呢?全天下的读书人不知有多少,便是当朝宰相的儿子,便是饱读诗书,也不敢夸下这般海口罢?” 陆青蕤嘻嘻地笑:“当朝宰相的儿子能考上,那是因为各州县哪里敢落地。我六哥能考上,全靠我六哥自己。 “便是到时候建州汇集了天下的读书人,但移籍在官府可是有记录了,为了举人的名额特意移籍,哪里比得上建州本地的士子。两个士子皆有才华,一个建州本土人士,父母兄弟皆是建州人,一个乃是外州迁移过来的,六哥若是考官,六哥愿意点哪一个?” 齐映州深深吸了一口气,“自然是前者。” “那就是了。”陆青蕤一拍手,“六哥只管好好读书,只要六哥勤学不缀,定然有考中会元,乃至状元的那一天。至于我,就等六哥高中状元,享清福了。六哥到时候不会不管我这个做妹妹的罢?” 齐映州听她说的头头是道,心里百般滋味。 若不是突厥唐突破城,她们二人都不会落到此种地步。 “青蕤,我若是不管不顾你,那便成了狼心狗肺之徒了。” 她说的极为认真,又一脸忍着泪的神情,听在陆青蕤耳朵里,难免觉得有些好笑,好笑之余又是满心的感动。她父亲确实没救一个狼心狗肺的,这齐映州是个顶顶好的人。 尽管陆毅除此之外,也留下了其他能够制住齐映州的手段,以防自己看错了人,让女儿所托非人,但那样的话,陆青蕤的命运又要再生波折,和齐映州撕破了脸,也会节外生枝,徒增麻烦,自然是比不过齐映州自己本身就是个可信可靠之人来得好。 只是陆毅事先没看出来,齐映州比他所想的要更重情义重恩情一些,为了还这乱世的救命之恩,竟然要卖身送陆青蕤上京。之后又为了不叫陆青蕤吃苦,而不肯去读书。 陆青蕤抿着唇,她伸出手来,握住齐映州的手,认真地道:“六哥,我虽然父母双亡,但叔伯祖父皆在,若是有朝一日回了长安,陆家得了消息,我必然要受家里所控。 “你愿不愿意做我父亲唯一的弟子,算当我亲生的兄长? “我爹将我托付给了你,我信你,更甚于信叔伯祖父。” 10、010 齐映州感觉心里某处沉甸甸的。 信她更甚于信叔伯祖父,她是谁,不过是路上搭救的一个落魄子弟罢了,此前素不相识,竟然能够得陆青蕤如此信任,这岂不是在说——陆青蕤,连一丁点的信任,都不愿意给长安的陆家人吗? 这与举目无亲,又有何分别呢? 她冷不丁地想到早逝的生母,想到齐家的父母兄弟,关城的老仆玩伴,还有齐府后院再也打不开的地窖,和她离城那一日,关城烧起的熊熊大火。 和她一样的,莹莹孑立,形影相吊。 她慢慢呼了一口气,道:“青蕤,自打陆伯父救了我之后,我便决定好,只要我还活着,就绝不叫你受苦受累。我绝不会做些强迫你的事情,你不必为了担心这个,便要我做陆伯父的弟子。 “若我有朝一日起了歹心,你反而受制于我,脱身不得。” 陆青蕤被她说的哭笑不得。 前头还信誓旦旦地说绝不做狼心狗肺之徒,怎地后头忽然话头一转,就变成若有朝一日起了歹心了?这人这张嘴真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她想了半天不知如何来形容齐映州来,只得以手握拳,恨恨地捶了捶齐映州肩膀,道:“齐映州,你便是这样替我爹照顾我的? “‘若是有朝一日’?你怎地敢将这个‘若是有朝一日’说出口的? “我爹如此信你,我如此信你,还想你当我嫡亲的兄长,你便回我一个‘若是有朝一日’?齐映州,你有心没有?” 陆青蕤说着说着,忽然间就哽咽了起来。 齐映州被她说的慌了手脚,习惯性地伸袖子,意识到不对又连忙把手收回去,从怀里掏帕子给她。 “我、我没那个意思……” “那你是怎么个意思!” 陆青蕤一双大眼睛看着她,眼睫上全是泪,“我叫你一声六哥,便是信任你,亲近你,你怎么说得出这样的话来?” 齐映州动了动喉咙,她有点说不出话,就慢慢低下头来。 “……我怕我再死一个弟弟妹妹……” “……你若只是我救命恩人的女儿,糟了难我豁出去性命还你恩情也就罢了……” “……但你若是我嫡亲的妹妹,我怎么敢舍了这条命去……” “……我死了谁来照顾你……” “……你若是再死了,我怎么和我爹娘交代……” “……我怎么和陆伯父交代……” 陆青蕤眼泪哗啦就落了下来,她往前一步,抱着齐映州,脸贴在她胸口上,哽咽着,眼泪鼻涕全往齐映州衣服上摸。 “六哥,六哥你莫哭。” “死不了的,我们都死不了的……” “这里是深州,不是建州了,再没有战事了。” “你做我嫡亲的、嫡亲的兄长好不好?” “你做我嫡亲的兄长……” 齐映州将她死死地抱在怀里,忍不住嚎啕大哭。 离开关城一个月之后,在死了父母兄长、弟弟之后,她终于哭出来了。 ——阿爹,阿娘,对不起,我没保住弟弟,我没保住弟弟…… 兄妹两个抱着痛哭了一场,总算是将心里淤积多时的痛苦和难过发泄出来了。 陆青蕤哭得脸蛋通红,吸着鼻子从齐映州怀里退开,她盯着齐映州看了几眼,偏了偏头,“六哥,我去给你打盆水洗脸。” 说完就跑掉了。 齐映州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点头,待陆青蕤跑了,才发现自己胸口湿了一片,全是陆青蕤的眼泪。 陆青蕤先在厨房洗了脸出来,又给她打了盆水出来,齐映州将袖子挽起,将脸上的泪迹洗得干干净净,才感觉心胸通畅了许多。 她抬起头来,发现陆青蕤还在她旁边站着,脸蛋也洗得干干净净,就是稍微有些红。 “怎地了?” 陆青蕤偏了偏头,嗫嚅着道:“六哥,你饿不饿……” 齐映州一边擦脸一边感受了一下,大哭一场之前刚吃了半个饼子,现在还不是很饿,于是摇了摇头。 陆青蕤咬着唇,眼神飘忽不定,正要开口,却听到门外有敲门声,顿时脚步一转,端着水盆就进了厨房。 “六哥你去开门。” 背影多少有点落荒而逃的架势。 齐映州有些摸不着头脑。 来敲门的是住隔壁的钱嫂子,丈夫早些年打仗死了,家里头就剩一个儿子一个女儿,自己一个人把两个孩子拉扯长大,很不容易。她心地也好,齐映州陆青蕤两个刚搬来的时候,家里的许多东西都没布置,皆是钱嫂子帮忙安置的,还白给她们搭了不少东西。 钱嫂子这回不是自己来的,还领了个小姑娘一齐上门,年岁看着和陆青蕤相仿,但是长得瘦瘦小小的,皮肤粗糙黝黑,缩在钱嫂子身后,连头都不敢抬。 “齐小哥,这个孩子……唉。” 钱嫂子话没说完,只是叹了口气,齐映州已隐隐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了。 “钱嫂子,您先坐。” 钱嫂子便坐了下来,拉了一把小姑娘,小姑娘也不肯坐,只扯着钱嫂子的衣服。 钱嫂子又叹了口气。 “齐小哥,我晓得你是个有身份的,也有大出息。我也不瞒你说,我前回帮衬,便是觉得齐小哥将来定能出人头地的,原也没想着旁的之类的……” 她说了半天没说到正题,若是陆青蕤在这里,钱嫂子扯半个时辰陆青蕤也能听得下去,但齐映州没这么好的耐心,她微皱着眉头,道:“钱嫂子,您先前帮衬我们,这情分我们都记得,便是没有帮衬,邻里街坊互相照应也是应该的。您若是有事不妨直说,我齐映州帮得上的,绝不推辞。” 钱嫂子在那小姑娘背后推了一把,将人推到了齐映州眼前。 “这孩子,是我们村里一个懒汉的女儿,家里头是第四个,也没起个大名,因着是月初生的,平日里就叫初一。今年年头不好,又有打仗,粮食涨得厉害,她爹把女儿都卖了换粮食,就剩她了,但齐小哥您也瞧见了,这孩子长得不好,哪里那里都不愿意要,只村子里一个鳏夫愿意要,但也最多只愿意给二斤黄米。” 那小姑娘已经开始掉眼泪了。 “卖不出去好价钱,她爹也就认了,但那个鳏夫是个瘸子,整日里又不肯好好做事的,初一过去肯定是要受苦的,我瞧不下去,便给了她爹三斤黄米,把人带走了。” 钱嫂子顿了顿,又道:“齐小哥,这孩子是个诚实的,手脚也勤快,您别看她长得瘦,菜也做得,柴也砍得,桶也提得,您领了去,肯定不叫您吃亏的。只求您给她一口饭吃,不叫她饿死就行了。” 齐映州迟疑了。 不是她不愿意,也不是嫌这个初一长得不好,只是家里钱粮不多,下个月的吃食还没着落,再多一张嘴…… “齐小哥,我家里头也实在是揭不开锅了,不然绝不会贸贸然给您领上门的,您就给她一口饭吃就行。”钱嫂子说着推了一把小姑娘,“初一,给齐小哥跪下。” 小姑娘瑟缩着肩膀,颤巍巍地跪下了,也不吭声,只低着头。 “钱嫂子,这人我们收下了。” 却是陆青蕤从房里出来了。 她走过来,仔细打量了几眼小姑娘的眉眼,又拉过手来看了看,对着钱嫂子道:“钱嫂子,乱世人命贱,但如今还并非乱世,三斤黄米也太贱了些,我们家也没有黄米,价钱便算定作三斤粟米罢。” 钱嫂子愣了神,只见砍价往下砍的,还从没见过砍价往上砍的。 “只是,为了不惹些旁的麻烦,还劳烦钱嫂子写一张卖身契与我们,这人以后便是我们家的了。”她说着,用指头戳了戳齐映州后背,“六哥,你去厨房取三斤粟米来给钱嫂子。” 齐映州也就只好点头。 等她走了,陆青蕤忽地神情一敛,眉宇间带着几分严肃,道:“钱嫂子,我与我六哥如今虽然暂且落魄,却并非一直落魄,这家里也并非是什么人都能要的。您与我们有恩情,我便与您说的清清楚楚,以免叫您觉得我家不讲道理。 “这丫头我可以收下,但是,这人是我们买的,是用三斤米跟您买的,而不是您送来托我们给她一口饭吃的,这个您务必得清楚。进了我家的门,以后便和您,和她爹娘,一点关系也没有了。” 钱嫂子犹豫了片刻,多少有几分不忍心,但看着跪在地上的小姑娘,衣服下露出一角的伤疤和消瘦的身体,顿时道:“您只管领了去,这孩子卖给您家了,只要活得下去,就比留在家里头等着她爹卖掉强。” 陆青蕤点了头。 两边签了契书,钱嫂子不识字,便只按了手印,一式三份,两方各留一份,衙门里存一份。 钱嫂子拎着米走了。 陆青蕤将人推到厨房去洗澡,又给她找了一身自己的衣服穿,她忙活了半天,出来就撞见齐映州盯着那契书愣神。 “当初若不是一念之差,我如今也成人家的奴仆了。” 陆青蕤推了她一下,“没有那样的一念之差,快点把契书收起来。” 齐映州就只好笑笑。 11、011 因初一这名字着实难听,陆青蕤给这小姑娘改了个名字,唤做朔月。朔日为初一,朔月这名字合适得紧。 朔月洗干净了身子,又换上陆青蕤有些旧但是干净的衣服,整个人就看着有精神多了,只是还微微缩着肩膀,像是有些惧怕似的。 因为家里只有两间房,朔月又不可能睡在齐映州房里,陆青蕤便在自己房中给她安置了一张矮床,又给她添置了些许被褥衣物,一些不大值钱的钗子首饰。这些大多皆是钱嫂子帮衬的,陆青蕤事后略一算账,竟然是将那三斤米尽数还回来了。 听得齐映州直摇头。 钱嫂子这般心肠,若不是这年月不好,怕是根本不能叫朔月卖身为奴的。 也不知这到底算不算是朔月命好。 再说这朔月,确实如钱嫂子说的一般,手脚勤快又肯干,家务活是样样都做得,劈柴、打水、烧火都做得来,在坊市里买菜买肉,也能多砍下个两三文钱。最重要的是,自打朔月来了之后,这家里头是再没吃过一口焦了的饭菜,虽说没有多好吃,但至少比齐映州烧得强多了。 这是陆青蕤的评价,齐映州听了多少有点难以接受。 朔月住了几日,才慢慢安定下来,肩膀也不总缩着了,对着陆青蕤也能稍微自然地笑了,只是还不敢撸袖子,衣领也拉得很高。六月里日头很热,干活的时候不撸袖子,几个呼吸的时间就能弄得一身汗,但朔月不肯,陆青蕤也就不多问。 陆青蕤与她晚上同睡一间房,朔月身上怎么样她是清楚的,青青紫紫的伤痕遍布全身,拳脚棍棒的痕迹都有,甚至有几处在肩上的烫伤,她看在眼里,也清楚是怎么回事儿,只是不想戳朔月心里伤疤,故而不问。 齐映州没注意到这些,她心思没有陆青蕤细,又不常和朔月接触,她这几日,在和厨房较劲。 原先没有朔月的时候,她烧的饭虽然不好吃,但是也吃得下去,两个孩子逃难这么久,在外头只要能填饱肚子的都吃,管它好不好吃,因而也没觉得齐映州烧出来的东西有多难以下咽。 但自打朔月来了,烧了一锅不焦不糊的饭菜出来,就映衬得齐映州做得宛如猪食,甚至于可能猪都不吃。 陆青蕤一句话,齐映州就上了心。 做饭做得好不好吃,于齐映州而言,不是一件需要放在心上的事情,毕竟她又没想着将来做个名动天下的厨子。但陆青蕤说出口的事,她却需得放在心上,便是无心的话,也得放在心上。 救命之恩,没齿难忘。这句话并非只是在陆毅眼前说说而已。 齐映州开始在不读书的时候钻厨房。 有了朔月,她便不需要早起劈柴了,朔月劈的又好又快,齐映州便不去争那个,腾出时间来打拳耍棍,将前些日子迫于生活而落下的课程再补上。 陆青蕤还是白日里去铺子里抄书,留齐映州和朔月两个在家里头,朔月捯饬家务,洗衣做饭,齐映州用了早饭之后就读书,一直读到晌午,然后趁着朔月还未进厨房的时候,抢先一步进了厨房,开始折腾锅饭瓢盆,柴米酱醋盐。 平心而论,齐映州做事是很努力很认真的,不论是习武还是读书,每次犯了错误,她皆会反省很长时间,几乎不会再犯同样的错。她做饭的时候也是如此的,这一次盐放多了,那下次便少放一些,这一次火大了,下次便火候小一些。 按理来说,以她这般勤能补拙的架势,三五日就该有成效了,可偏偏没有。 饭菜还是糊的,灶台还是烟熏火燎,黑乎乎地一片。她烧饭半个时辰,事后朔月要用一个时辰来刷洗灶台。 齐映州想不通到底是怎么回事,只当自己不够勤奋,于是更频繁地进厨房。 早晨在厨房外头盯着朔月到底是怎么做饭的,下午自己折腾一遍,将自己折腾的灰头土脸地,又赶忙在陆青蕤回来之前去洗澡洗衣服。 朔月不清楚她到底什么想法,却被她吓得两股战战,只当少东家对自己极不满意,准备揪她错误将人赶出去,于是做事干活更加卖力,只是一直绷着精神到底不是长久之计,她思来想去,去寻了陆青蕤,便是要被赶出去,也得问了明白才行。 陆青蕤开头还不清楚这件事,直到朔月眼泪汪汪地来找她,跪在地上问是不是要将自己赶出去了,才瞅见齐映州黑成锅底的脸,顿时笑出了声。 她好一通安抚朔月,说定不会将人赶出去,才将人的膝盖从地上拔了起来。只是朔月还是半信半疑地,若不是打算揪她的错处,少东家整日里盯着她又是在做什么呢? 总不会是看上她这个又黑又瘦的丫头了罢? 那未免也太令人匪夷所思了。 陆青蕤也没弄明白齐映州到底怎么想的,她总觉得齐映州想事情的时候,想的与旁人不同,已经不能用殊途同归来形容她了,陆青蕤理解不能,又觉得直接问,齐映州十成十不会直白地说出来,于是准备抓个现行。 这一日,齐映州惯例早起练武,朔月在院里劈柴,劈好柴火之后便去烧火做饭,齐映州看她动作,立即便停下了打拳的手,大跨步地跟了上去,好似生怕朔月注意不到她一般。原先还轻手轻脚来着,只是朔月常常被她盯着,没几次就发现了,又从没有一次吵醒过陆青蕤,齐映州便不做那种鬼鬼祟祟的行径了,而光明正大地跟去厨房偷师。 陆青蕤在这之前从来没有早起的,齐映州也就没想陆青蕤今儿会突然早起,她目不斜视地穿过弄堂,前脚进了厨房,后脚东屋的门便被人从屋里推开了一条缝。 陆青蕤醒了。 她换好衣服,出来就瞧见齐映州站在厨房门口,一手扒着门板,嘴中念念有词。 “……先放两块柴火……” “……然后引火……点着之后过两个呼吸再塞入灶台中……” “……往锅里加两瓢水……米一瓢半……铺匀……盖锅……” “……再过两个呼吸,加柴火三块……” “……再过半柱香时间,加柴三块……” “咦?不对啊,这不是和我做的一模一样吗?怎地朔月烧得出,我便烧不出呢?到底哪里出了差错?” 齐映州拧着眉头沉思,陆青蕤在她身后听得哭笑不得,她听了个一清二楚,也没必要再多问了,直接上手去捏齐映州的耳朵。 齐映州比她年长,又常年练武,个子要高半头还多,陆青蕤捏她的耳朵,若是想姿势舒服一些,就需要垫脚,她便垫着脚去拧。齐映州没有防备,猝不及防被捏住了要害,不用回头也清楚“袭击”她的人是谁。 毕竟这家里头只有三个人。 “六哥,我的好六哥,你在做些什么?” 齐映州苦着一张脸,道:“青蕤,你前回嫌我做饭难吃,夸赞朔月做饭好吃,我这不是来偷师么。” 陆青蕤感觉又好气又好笑,拧着她的耳朵道:“你便是这样偷师的?既是要偷师,说得明白些也免得生出误会来,朔月都要被你吓哭了,只以为你要捉她的错处将人赶出去,晚间在被窝里咬着被子流泪,被子都要一天一洗,哭跑了朔月你到哪里再赔我一个来? “跟我去外头说,莫要耽误朔月做事。” 她手不松,拧着齐映州的耳朵往外走,本就矮上许多,又要走动,垫着脚更是不易。齐映州跟在她身后,看在眼里,身子不动声色地矮了几寸,亦步亦趋地跟着。 陆青蕤没发觉这一茬,拉着齐映州进了齐映州房里,才松开手,瞪着齐映州,道:“你不好生读书,怎么去折腾朔月?” 齐映州这才挺直了脊背,偏着头揉了揉耳朵,神态有些不自然地道:“先前没有朔月,我还当我烧的饭虽说卖相不好,倒也不算太难吃。如今有了朔月,才晓得,那东西简直不是能吃的……你跟着我生活,便不该叫你吃那些东西,我便想着,无论如何都要学了如何烧饭来,以后便是离了朔月,也能叫你吃上好的。” 陆青蕤微怔。 她前头还以为齐映州是在和自己较劲,却没成想……是了,齐映州什么时候和自己较劲过?哪次一根筋的时候不是为了她?卖身也是,读书也是,这一回的做饭也是……她怎地有这么大的福气,摊上这么个好哥哥? 陆青蕤抿了抿唇,道:“你若是不想我受苦,便好生读书,以后当了大官,我自然锦衣玉食,什么好吃的好看的没有,要你在厨房里瞎折腾,受那个累。 “术业有专攻,六哥你是读书习武的料子,便是做饭做的不好,又有什么打紧的? “况且六哥便是做饭做得了御厨,我也不会高兴的。” 齐映州也清楚自己又想轴了,事实上,只要陆青蕤宽慰她几句,她便不会再去钻那牛角尖。她点头道:“以后必不会了。” 陆青蕤看着她,睫毛颤了颤,又将话咽了回去。 其实是很高兴的。 12、012 有了这么一出闹剧之后,朔月也算是真正融入这个家里了。 虽然干的是仆役的活儿,但她在这个家里可比在她自己的家里过得还自在,不说别的,单之前的事情,陆青蕤压着齐映州来给她赔笑脸,就可见这家里头姑娘公子的心性,换做她亲生的家里,别说她亲爹,就是她亲弟弟,也断断不可能给她一个好脸色的。 况且这家里只她一个会做饭,陆青蕤又不是个小气的,厨房里需要的柴米油盐等事物一个也不缺,今儿想吃点荤的,便多放些猪油,明儿想吃清淡的,便一点也不放。哪像她爹,一年到头买不了二两猪油,还要她顿顿炒出肉味儿来。 简直不可理喻。 朔月吸了吸鼻子,看着自己手腕上已经好的只剩下一条白印的伤痕,掂着一块柴火,铆足劲儿地往炉灶里丢,像是在发泄似的。 待发泄够了情绪,她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泪痕,若无其事地将灶火熄了,端着饭菜出了厨房。 齐映州刚打了遍拳,在房里擦了身体,换了一身衣服出来,见朔月端着饭菜从厨房里出来,怔了怔,张了张嘴,没说出一句话来。 朔月也没在意,她心知齐六郎性子古怪——这古怪倒不是什么贬义词,只是旁人常常难以摸清楚这人到底在想些什么,实际上人是极好相处的。 陆青蕤也从房里出来了,她目光先落在饭菜上,夸赞了两句朔月好手艺,接着去看朔月,不到一个呼吸时间,脸上的笑意立刻就变成了某种古怪的表情,眼睛里也多了些促狭。 “朔月,你是烧菜的时候把自己烧进灶台里了么?” 朔月一脸的不明所以。 陆青蕤笑着,走过去,用帕子给她擦了擦脸,白帕子上立刻多了一道灰黑色的痕迹。 “去厨房里洗洗。” 朔月脸上臊得不行,赶快进厨房里洗脸了。 早饭用过之后,齐映州照例在房里读书,陆青蕤却没急着出门,她把朔月喊到眼前,放了块白帕子在她手上。 “下回莫要用袖子擦,伤眼,也不干净。” 朔月攥着那帕子,红了眼眶,用力地点了点头。 …… 白日里齐映州读书习武,陆青蕤去抄书,朔月在家里捯饬家务。日子过得倒也舒坦。 时不时兴伯会提着几吊钱上门,口称救急读书人,陆青蕤知他心思,但也不说破,一一写了欠条给他。 只是,兴伯背后的人——张家公子,或是其他的什么人,始终都没有登过门。这与陆青蕤先前所想的不同,不知中间到底出了什么差错,但既然没人盯着齐映州,那么也不必自寻烦恼。 她将这件事按下,暂且没有告诉齐映州。 齐映州读书读的很认真,她从前也读书,但是开蒙是齐鼎教的,齐鼎不是读书人出身,最多教她认字句读,更多的却交不了了,自然也不可能教她怎么做科考的文章,莫说科考,便是这种书院考试的文章,齐鼎也写不来。 她的文章是陆青蕤一手教出来的。 陆青蕤是陆毅的爱女,自然开蒙也是陆毅一手带的。陆家在前朝是虽然是以外戚身份发迹的,但后来也转成了诗香门第,陆续出了不少举人,朝廷重臣也有一二位,到了大楚,自然是世代诗书的门第,至于过去外戚的身份,反而不足一提了。 陆毅是正统士人,走的是考举的路子,之后先做了京官,进了翰林院,后来赶上傅家事,转而到六部观政,算是贬谪。陆家祖父担心皇帝迁怒于其余世家大族,使了法子让他外放为官了。 陆毅这一生过的皆不顺,他正妻早逝,独子夭折,又被父亲操纵仕途,长女的婚事也是他父亲一手相看操办的,便是对方不是什么良善人家,陆毅也毫无办法。他这才有了出走的心思。正巧他被外放为官,陆毅只当不清楚这外放乃是父亲的手笔,收拾行李带着陆青蕤上路,未等到任,便在驿站挂印辞官而去了。 辞官之后,他带着幼女,一边游山玩水,一边给女儿开蒙,讲诗书,讲志怪,讲春秋战国,讲这大楚天下。 他是将幼女当成儿子养的,将陆青蕤当成了自己毕生所学的传人,也不管陆青蕤是否用的到,是否学得通,但凡有他觉得有用的,便通通教给陆青蕤。 陆青蕤被他养得聪明伶俐,又是个好新奇东西的,只要陆毅教,没有不愿意学的,学不通也记在心里,只等将来有一天顿悟,明白个七七八八,因而将陆毅教的东西都记在了心里。 父女俩一个教一个学,谁也没想到不久的将来,会便宜一个姓齐的。 陆青蕤从当铺摸了近几年深州几个私塾的入学试题的册子回来,将里面的题一一拆开,掰碎了教给她。 应考的科目中,贴经最好考,只需背得滚瓜烂熟即刻,给下句填上句,给上句填下句,这不需陆青蕤费心指点她,便直接略过。诗赋一道更是看天赋,陆青蕤也只能教她几个窍门,依照五言七言,只求答得中规中矩便好。 重点在于策论。 文章如何起题,句读如何,格式如何,收尾又如何,同样内容的文章若是遇上了不同的考官,如何变换文章风格,是朴实无华,还是锦绣玲珑,如何让考官觉得这士子只是在按题写文章,而非刻意讨好,一字一句,皆要斟酌。 齐映州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且也不是会装傻充愣之辈。齐家一直到齐鼎才算发迹,脱离了兵户,成了官宦人家,她几个兄长才能静心读书,准备科考。便是齐鼎那般尽心尽力笼络落第的秀才,也只笼来了几个酸掉牙的老秀才给她兄长当老师,人家更有才学的,便是愿意教学,也不会收世代兵户的学生,那是污了自己名声。 又有多少读书人,除非拜他为恩师,将其当成父母一样奉养,不然不肯将传授自己毕生所学的。 是以,她清楚,陆青蕤这般教她,是有多尽心尽力,她照顾陆青蕤的那点子情谊,根本不足以与其抵消。 齐映州开始熬夜苦读。 她底子薄,想和其他读书人争,就更要努力些,不然哪里对得起陆青蕤的付出? 为了节省灯油,她将晨练挪到晚上,晚间看书则挪到早晨,多少能节省一些,虽然不多,但也聊胜于无。 陆青蕤看在眼里,知道劝不得,齐映州性子拗,若是说不通她,便是八匹大马也将人拉不回,是以她也没有去劝,而是打算等齐映州进了书院,再做打算。 时间走得很快,一转眼,到了八月。 河北道各州学府私塾的入学时间皆在九月,八月半便要举行入学考试,深州一地又文风盛行,连带着周边几州学风也不差,官学、私塾几乎是遍地都是。 此处官学乃是整个河北道都有名的,官学以外,私塾里以东山书院和兴隆书院为首,其下又有德昌书院,只是德昌书院乃是深州大户张家所创,时间不长,又无甚名师,只不过是学里发放的钱粮要比另外两家多些,多是一些家里实在困难的学生才会考取这一处。 只要是有心科考的,皆不会将德昌书院当做第一选择,齐映州也是如此。 她的目标是东山和兴隆,其次是深州官学,再次才是德昌书院。 这是陆青蕤给她定的。 深州院考按照时间,最先是深州官学,之后分别是东山书院、兴隆书院、德昌书院。兴许是顾虑着有学子四所书院皆会考一遍,是以每所书院院试之间皆会空一天,留给学子们休息准备。 以陆青蕤总结的历年院试考题,深州官学的题是最简单的,皆是贴经的题,只最后有一道策问,且只考观点不考形式,只要字迹工整,逻辑通畅,通常而言都很难落第。 陆青蕤陪着她去应考了深州官学的院考。 因为入学相对简单,又不需要交甚么钱,此处应考的学子多不胜数,又有许多来送行的亲朋好友,人群里摩肩接踵,项背相望,若不是齐映州拉扯着陆青蕤的手,两个孩子怕是顷刻之间就要走散。 “青蕤,人太多了些,你先回家去。” 陆青蕤也清楚自己个子小,长得又不错,此般状况如此混乱,若是出了万一,她怕是连自救都不成,因而点了点头,道:“六哥,你安心考,我和朔月在家里头等你。” 齐映州点头应下,她刚松手,陆青蕤的身影就消失在了人群里。 她心里一紧,不管不顾地往陆青蕤刚才身处的那个方向挤了过去,正欲开口呼喊,却听到了极其刺耳的敲锣声。 “莫要急——!莫要挤——!” 许多穿着官府的差役敲着锣,还有拿着水火棍的,将人群驱散开。 “院试的学生往前,其余人等一概靠后!” “院试的学生往前,其余人等一概靠后!” “院试的学生往前,其余人等一概靠后!” 足足喊了有三遍,仍然有不知所谓、也不像是学生的人往前挤,差役干脆就提着水火棍走上前去,一棒下去,不论怀着怎样的心思,立即便消停了。 齐映州急得满头汗,她伸手拽住一个差役的袖子,“我妹妹、我妹妹不见了……” 差役原以为是个闹事的,但看到她身上的衣衫,再听她说话,立即神情严肃了起来。 “你莫要慌,我去寻我们头儿。” 差役的头儿是个膀大腰圆的汉子,脸上蓄着略腮胡,像地痞无赖多过于像小吏,闻言神色一正,从另一差役手中抢过锣,猛地敲击了两声。 “都给我莫要动作——!” “这位小哥丢了妹妹,哪个看到他妹妹了的速速上前!” “看到歹人了的也给我速速上前——!” 他一边喊,一边低声问齐映州,“你姓甚名谁,你妹妹姓甚名谁?” 齐映州急的快要哭了,“我姓齐,双名映州,我妹妹名青蕤。” 差役的头儿又朗声喊了一遍。 人群涌动间,一个小姑娘,连带着两个神情猥琐的男子被推了出来。 “这是拍花子的!” “我们都看见了!” “这姑娘差点就被拍走了!” “若不是差役大哥说,我还当是他们自己的女儿呢!” 差役的头儿喊人将这两个贼眉鼠眼地歹人抓了,才眼睛一瞪,“胡说八道!这样的忘八东西能生的出这么好看的姑娘?” 人群里哄笑了一声。 齐映州快步走过去,发现确实是陆青蕤,早晨出门时还干干净净的衣服已经被拉扯得不成样子了,还伴着许多尘土,她眼泪当即就下来了。 反而要陆青蕤来哄她,“六哥,你莫哭,莫哭。我没事,我没事的。” “……我不考了,我们家去,我们家去……” 差役的头儿凑过来,拍着齐映州的肩膀,道:“齐小哥,你放心去考,院试要考一整天,我们也要在这守一整天,就让你妹妹跟着我们在这里等着,你若是不放心,我们兄弟帮你送家里去也中,或者你给我说,你家里头还有甚么人,我喊兄弟帮你请来,陪着你妹妹。” 他顿了顿,又道:“院试一年一次,明年是什么光景还不清楚,你莫要耽误了。” 齐映州抿着唇,眼泪朦胧地看着陆青蕤,一句话不肯说,就只是摇头。 陆青蕤知道她执拗的性子又犯了,若是不想个办法,齐映州绝不肯进去考试的,但如今又有什么好办法呢?她正犹豫着,冷不丁听到旁边一个声音: “齐郎君。” 这声音却是兴伯的。 他对着差役的头儿拱了拱手,道:“小哥,这二位公子姑娘,与我张家有旧,我家公子遣我来陪伴一二。” 差役的头儿看陆青蕤和齐映州神色,便清楚的确是相识的,也就没多管闲事,放了这一边事情去了。 陆青蕤再看齐映州,她眼睛里已经略显犹豫了,于是趁热打铁道:“六哥,你去,我在这里等你,有兴伯陪着,定然不会有大事情的。” 齐映州重重地点头,又给兴伯和差役的头儿作揖道谢,才一步三回头地进场了。 等她脚步一转,背对着陆青蕤,身影渐渐走远,陆青蕤的眼泪才流了下来。 13、013 齐映州跟着差役进了考场。 这考场原先应当是个偌大的院子,用模板隔出一个个两尺见方的空间来,以幔布遮掩着,头顶横梁上挂着门牌号。因已经开考了,齐映州不敢打量左右两边幔布后的状况,只看得见一双双脚,或歪扭或踢踏着,看起来答得不怎么顺畅,她略略放下了心。 冷不丁想到在考场外面的陆青蕤,心又猛地提了起来。 差役领着她七扭八扭,按理来说应当是先核户籍,再进房间,只是她这一路都只管走,带她进来的差役也没问她姓甚名谁,齐映州就只好憋着。 等走了大约能有一炷香,才来到一个房间门前,差役停住脚步,转头对她道:“齐郎君,你误了时间,按道理来说进不得考场,但因事出有因,怪不得你,我们头儿托我领你进来,禀明深州山长与刺史公,倘若二位明公皆曰可,我便领你进场,若是不行,你也只得家去了。” 齐映州连连点头,道:“理应如此,理应如此。” 差役这才敲了敲那门,里头传来一个声音,问:“有何要事?” “回禀使君,某是深州城县衙差役谢鸣,奉班长邱季之命,请您断事。”谢鸣顿了顿,又道:“今科深州州学院试,有学生齐映州应考,并妹妹送考,因其妹妹险遭歹人掳走而耽搁了些许时间,误了进场时辰。按律,误了时间便不得进场,此乃规章制度,不可违,但又事出有因,情有可原,我等不敢擅作主张,请使君定夺。” 原来那差役的头儿名叫邱季,齐映州听着,暗暗将这名字记在心里头。 房里沉吟片刻,笑骂一声:“好话坏话都叫你说了,又说规章制度不可违,又说事出有因情有可原,谢鸣,你要我如何断?” “某不敢擅做使君的主。” “罢了,那学生在何处?” “此刻便在使君门外候着。” “那便叫那学生进来,你在门外候着。” “唯。”谢鸣应了一声,将门推开,低着头道:“齐郎君,使君唤您。” 齐映州楞楞地往里走,若是陆青蕤在这,定然能明白这是什么状况的,她在这,几乎就是两眼一摸黑了。 房里头坐着两人,一个穿着刺史的官服,另一个做读书人打扮,想也知道这二位是何身份了。齐映州拱手拜道:“学生齐映州,见过刺史公,见过先生。” 问山长叫先生,不能算对,但也绝不能算错。 深州山长哈哈一笑,道:“这学生着实不错,许多年未有人问我叫先生了。” 深州刺史眉头微皱,问:“你叫齐映州?籍贯何在?家里父母兄弟几人?又在何处?” 这是要查籍贯了。 一句籍贯何在,齐映州就不免想到关城的惨状,她强压下一把心酸,语气沉稳地道:“学生籍贯建州关城,家中有父母,兄弟姊妹共五人,父母兄弟,皆丧于突厥人之手。” 深州山长顿时将神情收敛了。 深州刺史凝神思索片刻,高声道:“谢鸣,去取一套考题来,这学生便在我这处写。” 门外的谢鸣应道:“唯。”便去取了。 深州刺史转而又道:“你误了时辰,就算事出有因,再进场也不合规矩,是以你进不得场。但既然事出有因,若是让你就此离去,又显得我不近人情,你便在此作答,之后事宜我自有主张。” 齐映州拱手谢道:“学生感激不尽。” 深州刺史微微颔首,又对着深州山长道:“则明,你在这里帮我看着这位学生,我去去就来。” 深州山长点头道:“你只管去便是。” 深州刺史便离去了。 考题很快被谢鸣取来,摆在齐映州眼前。 深州山长坐在一旁,道:“你只管答,不需惦记些旁的东西。” 齐映州又道谢了一次,才提笔作答。 按陆青蕤教的习惯,她作答之前先用了两炷香时间翻了一遍试题,粗略地浏览了一遍。 深州官学不愧是几所书院里最容易考的那一所,齐映州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单贴经一科,竟没有她答不上来的地方,提笔便能写,连句读都能断的分毫不差。 齐映州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 再看诗赋,也简单得很,只以“御敌”为题,其余不作限制,诗赋不是齐映州所长,但经过陆青蕤的教导,写出一首押韵的五言诗来倒也不难。院试的学生倒也写不出多出彩的诗赋来,若真的能写出来,那定然是声名远扬的神童,而绝非是齐映州。 最后策问,问的竟然是建州兵败被屠之事。 这样的题让齐映州来做,和直接将答案给她也没什么分别了。 建州被屠,最关键就在于失了关城,关城是建州、乃至整个大楚北方对突厥的门户,问建州被屠,实际上就是在问关城被屠,问关城为什么失。 这个答案,连齐鼎都不清楚,更不要说作答的学生。 那几日,齐鼎吃住都在军营里,关城外几十里地,突厥人擂鼓震天,震得关城人心惶惶。齐家早做好了逃难的打算,但齐鼎不能走,他是关城守将,他的兄弟也是关城的兵,齐映州的两个兄长,齐映山和齐映川因为皆在军中,也不能走,齐鼎的夫人傅氏也不肯走,无论如何都不肯走,大抵是因为当年傅家出事之时,齐鼎也未曾想过抛弃傅氏,傅氏便存了和齐鼎同生同死的心。 最后定下来,要走的只有几个孩子,让忠心的老仆领着从地道出去。 只是还没等他们逃,城就破了,突厥人闯了进来,先奔着齐家来了,齐鼎的亲兵全被带着上了战场,整个府里都只剩下老弱病残,抵抗不得,最后为了保命,老仆不得不降,只是最后也没保住命。 齐家十几口人,只剩下了齐映州自己。 突厥人来的蹊跷,谁也不清楚怎么进来的,又为什么屠城之后就走了。 但齐映州不比其他学生,她心中自有沟壑。便是不清楚缘由,但她乃是齐鼎的女儿,自小耳濡目染,将建州关城的局势分析得七七八八并不难,又有陆青蕤的教导,将心中所想化为一篇通畅的文章,也算不得难事。 她先将贴经写了,写在草纸上,下笔飞快,哪怕稍有停顿,只需几个呼吸时间思考一下,便又能极为流畅地继续写下去。 她的字原先写的中规中矩,陆青蕤教了一阵子之后,多少带了点未成形的风骨,只是还算不得好看,齐映州也就不强求那个,只求工整清晰。 她答完之后又回头去查错字,确信没有半点疏漏,才往答卷上誊写,写好了之后,因墨迹还未干,也不敢卷,便放在一边,她刚放下,旁边有一只手伸了过来,便将卷子拿走了。 这手乃是深州山长的。 大约是闲着无事,便来看看齐映州的答卷。 齐映州接着将诗赋写了,作了一首不算出彩但也中规中矩的诗,表达自己想要手刃仇敌驱逐突厥的心愿。 日上中天,齐映州写完了诗赋,肚子也咕咕叫了起来。 深州山长一手看卷,另一手将桌上糕点并没用过的茶水推了过去,道:“旁的没有,吃点这个。” 齐映州谢了一声,也不多客气,三两口将糕点吃下,又喝了几口茶水润桑,便一鼓作气地写策问去了。 事关关城,事关家中父母兄弟,事关乡亲街邻,齐映州心中有千言万语想要付之纸上,只是答卷有限,再多了的,也没地方给她写,就只好逐字逐句地斟酌,力求语言干净简练。 她写到一半,大约是情绪忽地激动起来了,引得深州山长瞩目,他便站了起来,微微侧着身子,看着齐映州写,一字一字,一句一句地看。到了最后,齐映州情绪激昂,那字都要飞起来了,简直如同鬼画符,拿回去是要被陆青蕤点着额头骂的,深州山长竟然还看得懂,嘴中念念有词,不住地点头,似是认可。 勉强落下最后一个字,砚台中墨也干了。 齐映州攥着试题,呆呆地坐了半晌,然后长长出了一口气。 她喉咙哽了哽,伸手要去研墨,却被深州山长伸手夺过去了。深州山长笑得十分慈祥,一边为她研墨,一边念叨着:“学生,你叫做齐映州罢?你这篇文章好啊,好极了,若是呈上去,可是上上的事关关城战事的时政。连今上都会夸的。” 齐映州抿了抿唇,低声道:“先生,学生不懂,请您指教。” 深州山长脸上笑得要开了花,问:“你愿不愿意拜我为师?只这一篇文章,不说状元,一甲绝不是问题。” 齐映州犹豫了一下,问:“敢问先生名讳?” “老夫姓孙,名士诚,表字则明。”大约是真心想收齐映州为学生,孙士诚也放开了话,道:“老夫乃是咸宁元年恩科的状元,乃是当今钦点,教你一个还未进学的学生,绰绰有余了罢?” 确实是绰绰有余了,只是齐映州想不通自己哪点被看中了,只这文章吗?这文章写的也没有多出彩,她自己对自己是有估量的,若孙士诚当真是状元,会看得上她这文章吗? 齐映州疑虑的时间久了,孙士诚又道:“你这学生,老夫能在深州做山长,便不是什么无名之辈,哪怕刺史在此处,老夫也还是咸宁元年恩科的状元。” 他瞪着眼睛,追问道:“小子,这师你是拜,还是不拜?” 若不是这般时候,齐映州真的想回家问问陆青蕤,再做打算。 只是孙士诚瞪着她,她若是说不拜,明显就得罪了这位先生,若是拜了,万一仓促之间没弄清楚什么地方,导致之后出了什么差错…… 齐映州面露为难,道:“则明先生,请您先让学生作答,时间应当不久了。” 孙士诚一愣,拧着眉头捋了捋胡子,点头道:“也好,先叫你想想。老夫可跟你说,莫要以为老夫诓骗于你,便是当着刺史,老夫也……” 话未说完,只听推门和人走路的声音,接着是深州刺史的声音。 “则明,什么事还要当着我的面才能说?” 孙士诚一阵吹胡子瞪眼,“鸿渐,我要收个徒儿,你来给我做个见证。” 深州刺史姓陈名羽,字鸿渐,闻言一愣,看向了正誊写策问的齐映州,不由得道:“你要收这个齐姓的学生?” 孙士诚点头,道:“正是。” 陈羽眉头微皱,道:“则明,我与你有些话分说。” 两人便一起到了门外,将齐映州留在里头答卷。 “则明,你清不清楚这齐映州是谁?” “他说的籍贯难道有错?” “无错,但前回张家十七郎来,说深州城里有个齐映州,我便查了这人,这是齐鼎的儿子!” 孙士诚一怔,“哪个齐鼎?” “你说哪个齐鼎?当年因为傅家事顶撞今上的那个齐鼎!是太子力保,才保住他家满门的那个齐鼎!”陈羽神情焦急,“虽说人死灯灭,不该再追究,但今上年少时便性格多疑,如今更是难测,你怎么能收他做徒弟?!如今朝廷连建州失陷到底为何都不清楚,万一是上头那位……” 孙士诚脸色一变,“慎言!” 陈羽心知不好,立刻住了嘴。 “……鸿渐,我清楚你的心思,但这齐映州,我还非收不可。” “非他不可?” “非他不可。” 孙士诚犹豫了一下,还是道:“鸿渐,如今长安风波再起,今上废储之意愈甚,可太子不能废,我退不得。你如要自保,便与我割席罢。” 他说完,便又进了房里。 陈羽伫立良久,轻轻叹了口气。 孙士诚再进房里,齐映州已誊写好了,将墨迹干了的卷子卷起放在一边,板板正正地坐着。见这老先生进来,齐映州道:“先生,学生想好了,学生愿意拜您为师。” “你果真想好了?” “果真想好了。只是学生先前已有一位老师,也是一位读书人,姓陆,乃是学生的救命恩人,救命之恩大于天,学生不敢忘记恩情。” 孙士诚颔首,道:“此般恩情需铭记于心,老夫省得了。” 转而又问:“这题答好了?” “答好了,那你去罢,现在家住何处,给老夫留个地址,老夫明日遣人去寻你。” “是。”齐映州又提笔写了兴伯那个宅子的地址,这才走了。 待齐映州走了,孙士诚将她策论的答卷又看了一遍,喃喃道:“竟然是齐鼎的儿子……不愧是齐鼎的儿子,不愧是……” “齐定山,真不愧是你的儿子。” 14、014 齐映州一走,陆青蕤的眼泪就落下来了。 她是怕齐映州担心,不肯去应考,才强撑着,装作无事的样子,险些被歹人掳了去,她怎么能不怕?她被周围的人推出来的那一刻,看见齐映州的那一刻,感觉腿脚都是软的,若不是周围这么多人在,她立刻就要扑倒齐映州怀里痛哭了。 便是现在,也感觉身上发虚,手脚都使不上力气,看谁都觉得像是歹人,都是心怀鬼胎之辈。 兴伯帮她叫了杯热茶缓缓,路边有专门伺候这帮子陪考学生的亲朋好友的小摊子,兴伯又亲自跑了一趟,去买了两个蒸饼回来,防止陆青蕤饿。 陆青蕤强撑着笑脸,道了声谢,并不吃,只是捧着热茶不说话。 兴伯陪着坐了半天,见她情绪渐渐缓和,才微微弓着身子,十分和蔼地道:“齐姑娘。” 陆青蕤用帕子简单擦了脸,收敛神情,对着兴伯道:“让您见笑了。您特意走一遭,想来不是为了家兄应考之事,您有事的话,不妨直说。” 兴伯道:“既如此,我便不和姑娘绕弯子了。敢问姑娘,你兄妹二人,将来作何打算?” “兴伯这一句,是替自己问的,还是替贵家公子问的?” 兴伯一怔,然后摇头道:“姑娘这话讲的……如何是我替自己我的,自然是替吾家公子问的。” “既然问我作何打算,那自然是对我兄妹二人有所打算,兴伯不妨细说,若是不便告知,那便不必再问。”陆青蕤三言两语,将话头的主动权拿到了自己手里。 兴伯又是一怔,然后失笑着摇头,这姑娘当真是伶牙俐齿,又是个极有主意的,也不知他家十七郎这打算是好是坏,只是这却不是他能左右的。兴伯在心里微微思量,稍作整理,便道:“说有所打算,倒显得我家公子阴谋狡诈了,只是看你兄妹二人孤身在外,没有长辈在身边,难免容易遭小人惦记。故此一问。” 陆青蕤稍作思量,道:“兴伯说得在理,那敢问兴伯,若我兄妹二人无甚打算,张家要如何?” 兴伯正色道:“自然是庇护你兄妹二人些许时日了。我张家老大人、中书令张公讳应诚在朝为官,乃是三朝老臣,连当今也多有善待,在深州庇护你兄妹二人,并非难事。” 陆青蕤一愣,中书令张应诚? 深州这个小地方竟然能和中书令扯上关系? “敢问兴伯,这是贵家公子的意思,还是贵家家主的意思?” “吾家十七郎乃吾家少东家,十七郎的意思,便是吾家的意思。” “敢问这张家,是哪个张家,贵家,又是哪一家?” 兴伯答不上话了。 换一人,听说对方能和当朝中书令扯上关系,又是同姓同宗,十之九八会觉得这既是一家人,张应诚出身魏州张家,这十七郎既然是少东家,那自然就会觉得这是魏州张家的少东家。 但陆青蕤来自长安,她家里也并非是什么小门小户,对这种扯不断理还乱的宗族关系门清,就算有亲戚关系,哪怕祖上是一家,可魏州张家和深州张家,还是两家。最多魏州张家算主脉,深州张家算旁系。 如果这种也算得上是同一家的话,八年前傅家因事满门抄斩,全天下姓傅的能死一半。 “是深州张家。” 兴伯终究不敢夸下海口,说能代表魏州张家。骗了陆青蕤是小事,但若是被魏州张家,尤其是中书令发现了他们深州张家披着魏州张家的虎皮肆意妄为,别说是他,连他家东家,如今正在京里的张启书都跑不了。 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陆青蕤暗暗点头。 还算诚心。 若真能和张应诚拉上关系,便是与深州张家有些瓜葛也不算什么大事。 张应诚是三朝老臣,在朝野间名望很重。其在太、祖朝时科考入仕,太宗时被指给还是皇子的今上为蒙师,后来外放出京做官,几经兜转又回京任职,时任中书侍郎,加授正议大夫。后逢太宗的懿文太子失足落马,东宫之位空悬,又是张应诚并朝中诸多臣子联合上疏,将今上推上了太子之位。 从这一点上来说,张应诚有从龙之功,其本人戒骄戒躁,又寡淡名利,家中子弟多有教管,为非作歹者绝不姑息,即刻送官,依律处置,便是小肚鸡肠的今上也捉不着他的错处,因而至今还在重用,从未苛责过。 能得张应诚庇护的话,便是以齐映州的出身,料想今上也不会再拿着不放了。 倒是好事。 陆青蕤思绪万千,想了片刻,对着兴伯道:“此事事关重大,需等我兄长应考回家,与我兄长一齐决定。” 这就是有门了,兴伯也不急,呵呵笑道:“应当的,姑娘回去只管与齐郎君分说。” 陆青蕤自己缓和了一阵子,又和兴伯说了一阵子正事,才渐渐将之前险些被掳了去的情绪甩脱,感觉腹中饥饿,又不好在外面当街吃食,只用茶水稍微填填肚子,却又不敢多喝,女儿家在外如厕多有不便,这一处又人多,她不敢再挤进人群,以防再生波折。 天色渐渐昏暗,场中响起鸣锣声,提示在场学生们应当交卷了。 陆青蕤料想齐映州应当不会在人群中挤出来,也就继续坐着等,果不其然,等到诸多学生散尽,齐映州才从场内走出来,径直奔着她而来。 “六哥!” 陆青蕤立刻站了起来,齐映州跑过来,不知是考完的心情激动,还是吊了一整天的心在看到陆青蕤平安无事之时终于落下来,她抬手架住陆青蕤两腋,竟然生生将人举起来了。举着在空中舞了两下,到底还是气力不足,感觉手臂酸软,就又将人放下了。 陆青蕤有点没反应过来,她只感觉脚下忽地一空,接着就腾空了,身子晃悠了两下似乎又落地了,感觉奇妙得很。 “六哥?” 陆青蕤后知后觉地问了一声。 “哎!” 齐映州应了一声,才看到在旁边陪着的兴伯,拱手给兴伯道了声谢:“兴伯,多谢您施以援手,晚辈铭记于心。” 言语中多有亲近。 兴伯笑呵呵地,道:“举手之劳,人也不多了,你们家去吧,我这边回去复命了。” 齐映州一愣,复命,复什么命? 她还想问,被陆青蕤扯了下袖子。 “六哥,咱们回家将朔月叫出来,今儿晚上在外头吃?” “怎么,你遇见想吃的了?” 陆青蕤拉着她衣角,手上紧紧不放,一边道:“我六哥今儿乃是大功臣,需得三分奖赏!” 齐映州一阵忍俊不禁。 “那便回去喊朔月,咱们在外头吃。” 深州学生很多,不仅深州城的,还有下头各个乡镇来应考的,因而街上人看着比平日里多上许多。齐映州拉着陆青蕤,两人避着人群走,陆青蕤一整天没吃什么东西,饿得手脚发慌,齐映州走着走着发觉扯着她衣角的力道没了,猛地一转身,发现陆青蕤停在她身后两三步的距离,眼睛发光了似的盯着那卖蒸饼的摊子。 齐映州:“……”多少有点好笑,她走过去,重新拉起陆青蕤手腕,又问:“饿了?” 陆青蕤点点头,因齐映州比她高,她稍微仰着头看着齐映州,像是在征询意见。 “那便买。” 齐映州摸了摸身上,只有几个铜板,因为怕人多将钱摸了去,就只带了点茶水钱,一个蒸饼倒是够了。她捏着陆青蕤手腕不放,过去买了个蒸饼在油纸里包着,放到陆青蕤另一手中。 “中午也没吃?” “还未。” 陆青蕤将蒸饼接过来,背着街咬了一口,又软又香的蒸饼下肚,顿时笑得连眼睛都看不见了。 齐映州看着她吃得香,止不住地笑,“一个蒸饼也值得这么开心?” 陆青蕤吃得两腮一鼓一鼓地,闻言点了点头。 这一短暂的插曲,齐映州忽地觉得,心里有点成就感,就是那种家里头年幼的妹妹拉扯着自己兄长姊姊的袖子,软糯地说想要这个想要那个,还用那种期待又眷恋的眼神看人,于是之前就算是百般不愿,也心甘情愿地掏钱买了。 大抵是这样的感觉。 陆青蕤早熟,明明比她年纪小,平日里的做派却像是比她还年长似的,能有这般孩子气是很少见的。 齐映州笑着笑着,笑容就慢慢收敛了。 一个蒸饼才几文钱,值得这么高兴吗? 齐家家境在河北不算差,毕竟齐鼎有官身在。陆毅能带着女儿四处游历,又饱读诗书,谈吐不俗,想来出身也不会差。陆青蕤手脚上的肉都又白又软,只逃难那一个月才磨了些茧子,又晒黑了些,但这阵子在深州住着也养回来了。 这是富贵人家的女儿,养得比齐鼎养她还精细许多。 若不是糟了难,什么好东西吃不到,单单为了一个蒸饼开心成这模样? 齐映州安安静静地看着,只觉得心里酸涩异常。 定要突厥人将欠我的一切都还回来才行。 她这边思量着,那边陆青蕤已吃了半个蒸饼了,剩下半个还放回油纸里包着。 “六哥,回去叫朔月,她在家里怕是等得急了。” 齐映州点头,将半个蒸饼踹到自己怀里,又去扯陆青蕤手腕,牢牢地握在手里,才能感觉安心一点。 “六哥,白日里兴伯说,张家愿意庇护你我,或许是想和你扯上关系。他家和魏州张家有亲,魏州张家出了一位当朝中书令,若是能拉上关系,或许对六哥有益,但也不是只有好处。六哥怎么想?” 齐映州一怔,问:“怎地突然想着要庇护我?” 陆青蕤道:“突厥虽退,但今上好大喜功,又骄奢自负,显然是咽不下这口气的。建州战事十有九八会再起。建州虽然六县皆失,但毕竟糟了屠戮,便是追究责任,追究的也是河北节度使和魏州都督府的责任,问不到各县守将头上。况且各地守将几近殉国,未曾有弃城而逃的,若是再行追究,反而显得今上没有肚量,还会让边将自危,反不如加恩。因此,加恩几乎是必然的。 “若要加恩,第一个便是齐伯父。” 齐映州已经明白陆青蕤是什么意思了。 建州是边州,因此六县皆置兵置将,六县就是六将,这其中,唯有关城守将齐鼎出身的齐家是亲朋皆在建州的。 且不说齐鼎的夫人傅氏的娘家傅家早已被满门抄斩,再无亲戚可言,单说齐鼎兄弟,其妻子皆是建州当地的小门小户,亲朋故旧都在建州,而齐映州的五个兄弟虽皆未结亲,但长兄齐映山和次兄齐映川都定了亲,对方都是齐鼎麾下的将士。齐映州的祖父祖父,曾祖父曾祖父,甚至于高祖父高祖母,也都是建州人。建州一失,齐家的姻亲故旧几乎死绝了,几近等同于灭了九族。 这是满门忠烈,若赏,第一个赏的就是齐家,哪怕和傅家有瓜葛,皇帝也必须赏,甚至于还要推恩齐映州,因为齐映州是齐家仅剩的子嗣。齐家满门为大楚、为皇帝殉国,若不加以照看遗孤,简直天理难容。 这是朝廷对齐映州有所定论了,所以张家赶在旨意下来之前,先卖齐映州一个恩情。 15、015 齐映州定了定神,道:“不论其什么缘由,我们不去张家。青蕤,我今日应考,任深州官学山长的孙先生想要收我为徒,我应下了。” “孙先生?” “先生姓孙,讳士诚,表字则明,是咸宁元年恩科的状元。” 陆青蕤脚步顿住,“你说他叫孙士诚?” 竟然是惊讶得连敬称也不叫了。 齐映州点头道:“是,因当时刺史公也在场,并未否定,我想应当不是诓骗于我。怎么,先生很有名吗?” “很、很有名气。是当朝大儒,只是不得今上喜欢,没有重用过,因而只专注于学问研究。曾因傅家事向朝廷三辞,皆不允,在朝野士林间皆有名气。”陆青蕤又顿了顿,道:“我爹很推崇孙先生,说孙先生有文人风骨。只是因为傅家事顶撞了今上,所以官职不显,没想到竟然在深州做山长。” 竟然来头这么大?那么,为什么会收她为学生? 齐映州和陆青蕤皆想不通。 陆青蕤玩笑般道:“该不会是六哥身上有甚么要紧的秘密罢?譬如狸猫换太子之流?” 齐映州心里一紧,她面上不动声色道:“怎么会,我和我母亲长得是很相像的,我自小在建州关城长大,父母兄弟皆在,想来不可能有这样的事。” “我也如此认为,想来是孙先生看中了我六哥文采。”陆青蕤笑得眉眼弯弯,“六哥,得山长先生看中,你入学东山、兴隆有望。” 齐映州一阵无奈,“山长也是深州官学的山长,怎地就入学东山、兴隆有望了……先莫说那个,快些回家去,再不回去朔月要担心死了。” “哎!”陆青蕤脆生生地应了一声,兄妹两个互相拉扯着回去了。 齐映州见她没将注意力放在那句“甚么要紧的秘密”上,提着的心才略略放下。大约只是随口一猜罢,齐映州心想,但又总觉得哪里不太妥当,只是说不上来。 陆青蕤面上笑着,心里却在思量这件事情。孙士诚出身蜀州孙家,蜀州孙家因子嗣不丰、门人不多而在朝野间名声不显,近些年自孙士诚被贬谪出京之后,蜀州孙家愈发低调,但绝不能因此看轻了这一家。她爹曾说过,在今上尚在潜邸时,傅孙两家是齐名的,当朝仅有的两位大儒便出自这两家,其中一位是那位被今上贬谪后死在赴任路上的傅太傅,另一位,便是孙士诚已经驾鹤仙去的父亲。连太宗皇帝也许其“诏书不名、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其名声可见一斑。 傅家事之后,世家大族人人自危,同气连枝,硬生生顶住了今上继续拿世家开刀的心思,而给诸家出谋划策的,便是这位孙士诚孙先生,也因此恶了皇帝。只是碍着前头刚死了傅家满门,孙家又是几代单传,今上只把他贬了了事,而没有下狱问罪。 孙家惯来有文人风骨,又爱惜羽毛,孙士诚在士林间的名声更甚于张应诚,许多读书人皆想拜他为师,却没听说他收下过哪一个,甚至于陆青蕤在长安时,陆毅给她讲这一段时间,也未曾说过孙士诚收过徒弟。 既然爱惜羽毛到连一个徒弟都不肯收,那么又为什么突然收下了齐映州,甚至不是齐映州拜师,而是主动收齐映州为徒。 这是想要在齐映州身上图谋什么呢? 陆青蕤思来想去,想不通。傅家满门都死绝了,家财田地也被皇帝收归国库,齐家的田或许还在,只是建州那点子东西,皇帝是看不上的。齐映州又不是什么绝色美人,也未身怀甚么世间罕见的珍宝,亦不是名声显赫的神童。齐家世代兵户,居于建州,户籍祖上数代皆是清清楚楚的,能追溯到前朝去,齐鼎的兄弟和他们的子嗣身世也是明明白白,夫人除了傅氏出身傅家之外,也都不是甚么值得注意的世家大族。 那到底是奔着什么来的呢? 陆青蕤思虑间,两人已回了家,比出门前说好的到家时间完了大约有一个时辰,朔月在家里急得团团转,却又不敢出门,见到二人回来,才略微放下心。 “朔月,今天六哥应考辛苦,我们出去吃。” 朔月一怔,问道:“那、厨房里头的菜……” “那便不吃了,难得一回出去吃。” “可……” “快些快些,再不出门人家掌柜的都要关门了。” 陆青蕤三言两语将人劝走,朔月就稀里糊涂地跟着出门了,也不知是不是还在惦记厨房里头没吃完的菜。 陆青蕤天天往外头跑,对深州城里几乎是门清了,哪家好吃哪家便宜哪家清净早就摸得清清楚楚,也不多费口舌,一点弯路不走地领着齐映州和朔月去了一家店。齐映州被她拉着,唇角含笑地跟着走,只剩最后的朔月,目光直愣愣地落在齐映州和陆青蕤拉在一起的手上。 兄弟姐妹,是能够这样亲近的吗? 朔月没有兄长,但她有个她爹求了许久才求来的弟弟,平日里好吃懒做,胡作非为,半点不拿她当姐姐,时长捉弄甚至恶意欺压,拳脚相加也不是没有过。但她爹娘心长得偏,又像是不长眼睛不长耳朵,似是永远看不见、听不见这些,她若是敢反抗,还要训斥她。 原来兄弟姊妹是可以这样要好的……朔月落在最后,掉了几滴眼泪。 她怎么就摊上那么个出身…… 前头的陆青蕤停住步子,对她招手,“朔月,快些,时候不早了,再晚吃饭小心积食。” 朔月悄悄抹了眼泪,应了一声,快步跟上。 三人一同点了几盘小菜,并一小盘羊肉,算是犒劳自己了。 读书也累,抄书也累,捯饬家务也累,世间便没有不累的活计。 陆青蕤许久没吃这般好吃的东西,嘴巴几乎没停过。齐映州晚上睡前还要打拳,担心吃多了到时候肠胃不适,只吃了个七八分饱便放了筷子,看着陆青蕤吃得痛快,有心想制止,又觉得好容易吃一回,便是多吃一些也不碍事,又觉得不应当吃太多,伤了肠胃怕是不好。她犹豫来犹豫去,直到那小盘羊肉吃尽了,还是没有吭声。 朔月也是一样的,她比陆青蕤还收不住,若不是担心丢了自家公子姑娘的面子,她甚至想用蒸饼沾了那菜汤一同吃下去,不然剩了油花叫她看着好心疼。 齐映州付了钱,拉扯着两个吃的肚皮溜圆的,一道慢慢散步回家。左手理所当然地牵着陆青蕤,右边想牵着朔月,思绪打了个转,还是觉得不太妥当,只拉扯着朔月的袖子。 “六哥,我肚子好痛……” “叫你吃那么多,待会儿去买些山楂,回去消消食再睡,下回不许再吃这样多。” “你又不制止我……”陆青蕤低声嘟嘟囔囔地,“你看朔月也吃很多……” 齐映州瞪她一眼,“你们两个下回都不许吃这么多,不然以后我们只在家里头吃,不出来吃了。” 因夜色深了,陆青蕤没发觉齐映州瞪她,闻言立刻瞪大了眼睛,“以后都不在外头吃了呀?六哥,你怎么这样不讲道理?“ 我唬你的,你怎地就信了,况且我哪里不讲道理?齐映州哭笑不得地和她掰扯。 朔月一路沉默着,看着兄妹两个吵闹,尤其是陆青蕤十分没大没小地和兄长拌嘴,只觉得心里又羡慕又难受。 等到了家门口,她悄悄将自己的袖子扯了回来,往边上退了几步,齐映州因心思一直在陆青蕤身上,没注意到这一茬,却被陆青蕤看在眼里了。 待各自洗完漱,因家里隔音并不好,陆青蕤借口自己还是肚子难受,使唤齐映州去买山楂,将人支开了。 “朔月,怎地了?想家了吗?” 朔月鼻子一酸,忍了一天的眼泪就掉了下来,“没、没有……” 陆青蕤抿着唇,犹豫了片刻,道:“你若是真的想家,我便送你……” 她话未说话,朔月扑通一声跪下了。 “姑娘!姑娘!您千万不要把我送回去!”她脸上挂着泪痕,神情惊惧,“我只是羡慕姑娘有公子那么好的哥哥,绝非是想家了!您千万不要把我送回去!我回去会被我爹卖进勾栏里的!” 陆青蕤脸色立即变了。 年节不好,卖儿卖女的常见,也说得过多,但大多当爹娘的,都是不忍心儿女受苦的,便是卖的便宜点些也不要紧,只求能有口饭吃,卖给人家当童养媳或是妾是最理想的,因为少有动辄打死的,其次是婢女,再不济青楼也是一条路。而只有没有心肝的爹娘,才会将女儿卖进勾栏里去。那一处尽是些腌臜事,去的也都是些脏的、破的、烂的。 那地方女儿家只要进去,就再也出不来,这一辈都没有翻身的余地了。 “我两个姐姐都被卖进勾栏里去,便再也没了消息。我爹前回也想将我卖进去,只赶上了战事,年节不好,人家嫌我爹要的钱多,我爹没卖,才让钱嫂子将我领走了。”朔月哽咽着,跪在地上一个劲儿地磕头,“姑娘,您千万不要,您若是觉得冒犯,我再不看公子一眼,您千万莫要将我送回去,我做牛做完甚么都做得!” 陆青蕤心酸异常,眼角也红了,哑着声音道:“我不送你回去,你起来罢。” “钱嫂子领你来时,我便说了,进了这门,你便和从前的家一丁点瓜葛也没有了。你便是想走,我也不放的。你莫要想那些有的没的。我只怕你家里还有些人值得你惦记,不想戳了你的伤心事。以后再不问了。” 朔月抱着她的腿嚎啕大哭。 16、016 齐映州拎着山楂回来的时候,晚间的洗澡水已经烧好了,陆青蕤正在房里泡澡,是朔月迎了上来。 齐映州将山楂递了过去,瞧见她略微红肿的眼睛,话在舌尖转了一圈,还是问出了口。 “怎地了?和青蕤吵架了吗?” 她料想应当是比这更让朔月牵动心神的事情,毕竟陆青蕤并不是个争强好胜的性子,又擅言谈,常常能将她说服。朔月来的时日不多,齐映州与她接触也不多,但她也瞧得出朔月不是个喜欢斗嘴的。更何况陆青蕤是主朔月为仆,朔月心中是有衡量的,断不会和陆青蕤吵了架去。 她只是不好多问,才折中了这么个借口。 果不其然,朔月轻轻摇头,道:“并非如此,姑娘待我极好,只是有些想念姐姐了。” 齐映州恍然,又问道:“朔月的姐姐在何处,若是离得深州不远,可以请来家里坐坐,便是留宿些时日也……” 她说话说到一半顿住了,家里哪还有房子给朔月的姐姐住? 幸好朔月识趣,也清楚齐映州说错了话,因而只是回绝道:“姐姐住的很远,怕是来不到家里头留宿,待过些时候,我给姐姐写封信去罢。” “也好。”齐映州点头,又想问朔月识字不识字,但转而一想,朔月若是不识字,定然会转过头去求助陆青蕤,用不着她多帮忙,便没多问。 待陆青蕤泡了澡出来,朔月将水重新烧了,齐映州在房里洗了一遍,又烫了脚。白日里还不觉得甚么,甚至能出去吃饭跑腿,在床铺上一坐下,像是浑身的疲乏都被热水激出来了一般,竟然困得睁不开眼睛,草草地擦了头发就睡了,连她沐浴之前还在惦记的拳也没打。 陆青蕤也是如此,她今日惊了神,疲惫又困倦,洗了澡倒头就睡,梦里竟然又梦见了白日的事。 只是梦里却没有那么多仗义出手的百姓,只两个歹人裹挟着她,尖嘴猴腮的脸不怀好意地笑着,像是在盘算要把她卖到何处去。她又哭又闹也无济于事,爹娘叔伯兄弟皆不在,热心肠的钱嫂子也瞧不见踪影,眼看着两个歹人将她拖去了一处腌臜之地,正与对方分说价钱,千钧一发之际,齐映州宛如神仙一般从天而降,三拳两脚将那些个歹人统统打死了。 自此之后齐映州金榜题名,被朝中重臣榜下捉婿,后又平步青云,只是先前说好的为陆青蕤相看婚事却迟迟没有着落,眼看要过了双十年华,陆青蕤左思右想,终于撇了面子,去问这哥哥如何不为自己相看婚事,却见齐映州像那两个歹人一般狞笑着,一步一步向她逼来。 陆青蕤猛地睁开眼睛,入目的是纱帐和横梁。 是梦…… 她抱着被子,惊魂未定地坐起来,身上衣衫湿了一片。 朔月睡得轻,被她动静吵醒,睡眼惺松地爬起来,唤了一声:“姑娘?” “无事,我只是做了个梦,你睡罢。” 朔月不清楚白日的事,只当陆青蕤做了个梦便醒了,点了点头,复又躺回去,很快沉沉睡去。 陆青蕤却没了睡意。 她用帕子擦了擦额上身上的汗,轻手轻脚地起来,从房里出去了。 东西两间屋子房门相对,只隔着一个厅堂。陆青蕤绕过摆着的桌子,走到齐映州房门前,伸手轻轻推了一下。 门未落锁。 木头的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被推开了一条缝隙。 因这房子一般,房里也没甚东西,只有衣柜并床铺,从这缝隙里一眼便能看得见里头的床铺和睡着的齐映州,却瞧不清齐映州是何模样。 陆青蕤在门前徘徊一阵,终于下定决心,迈步进去了。 齐映州在床上睡得正沉,她睡相很规矩,盖着被子,仰卧在床榻上,腿是伸直了的,手在被子里,贴着腿侧。只眉心微微皱着,像是睡梦里还在担心着什么事情。 陆青蕤站着看了一会儿,伸手将齐映州眉心皱起的地方抚平了,又去搬了凳子过来,就在齐映州床榻边上坐着,却也没想什么,就只是坐着。 她坐了一会儿,瞧见齐映州眉心又隆起一块,便又伸手去抚平,感受到指尖下的皮肤慢慢舒展开来,她才将手收回来,冷不防却对上了一双似睁未睁的眼睛。 “……青蕤?” 却是齐映州醒了,却也不能算是醒了,但看她半睡半醒的模样和含含糊糊的声音,也清楚这人是未睡醒的。 陆青蕤没想到会将她弄醒,强装镇定地“嗯”了一声,又刻意柔声道:“六哥,你睡吧。” 这声音实在太过柔和,齐映州又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你怎地跑到我梦里来了……” “你莫要怕……青蕤,你莫要怕……” “六哥会护着你的,我会护着你的……你莫要怕……” 她喃喃着,又沉沉睡去。 陆青蕤神情一怔,忍不住唇角勾了勾。 是她多想了,齐映州这般人,怎么干得出鸡鸣狗盗之事来? 再者说了…… 陆青蕤不再多想,又坐了一会儿,确信齐映州睡得熟了,方才又回房里睡下。 这回倒是没再做噩梦了,只是稀里糊涂地梦到了些什么,却又记不大清楚,总之是与齐映州相干的,因没有惊醒,倒也不像是什么坏事。 她这么一折腾,比平时还要晚起一些,睁开眼时已天光大亮了。今儿没有院试,昨儿吃剩下的菜热一热当早饭吃倒也不算敷衍,是以,齐映州和朔月也都起得晚了些,但也比陆青蕤起得早,陆青蕤起时两人早饭都用完了。 齐映州正在厅堂里温书,见陆青蕤睡眼朦胧地从房里出来,放下书笑道:“醒啦?饭菜还在锅里热着,我去给你端去。用饭时本想叫你的,我见你睡得沉,便没喊你,左右这几天无事,多睡一些也好。” 陆青蕤点点头,朔月为她端水来净面,才又吃饭。 吃完饭日头已经升得老高了,这时辰再去抄书也抄不多些几个字,陆青蕤便懒得再出门,省得还要再晒一身汗回来。她盯着齐映州温书,时不时给她指出一处句读的错处来。 两人正看着书,听到门外传来一声叩门的声音。 “这一处可是齐家?齐映州齐郎君在家否?” 齐映州从书本里抬起头来,多少有些茫然,“找我的?” 见陆青蕤看过来,她猛地回过神,“昨儿孙先生说会遣人来寻我,我留了这一处地址的。” 说罢便让朔月去开门。 来人是个约莫三十岁左右的男子,长得高而瘦,蓄着不多的胡须,做读书人打扮。手中拎着一个小包裹,对着齐映州拱手道:“敢问是齐映州齐郎君当面吗?” 齐映州拱手回礼,应道:“正是,不知令公是?” “不敢当郎君令公称谓,某是则明公身边幕僚,受则明公差遣。”男子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提着的小包裹交到齐映州手中,“此为则明公交代之物,着某交予郎君。” 包裹提着倒是不沉,摸着里头像是有两三本书的模样。 既然只是书,齐映州也不推辞了,总归是拜了师,得几本书也算不得什么。于是谢道:“敢问您高姓大名。” “不敢当,某姓傅,名令谭,表字文思。郎君直接称呼我表字即可。” 能特意被孙士诚差遣,想来这位也不是什么只图一口吃食的幕僚,应当是得孙士诚看中的。齐映州便也不客气了,回道:“有劳您,若是不忙,还请您留下吃一碗茶再走。” 傅令谭回道:“多谢郎君,只是则明公还有要事需我,不便在郎君处多做打扰,吃茶之事不妨之后再议。” “既然是先生的事,学生便不多留您了。” 送走了傅令谭,齐映州回过头来去拆那包裹,里头放了两本《春秋公羊》,皆做了大量批注,其中有一本在扉页署了名字,写着孙则明,想来这一本是孙士诚作了批注拿给她的,让她细细地读,另一本虽也有批注,字迹却与孙士诚的字迹截然不同,且也没有署名。 齐映州有些摸不着头脑。 单只为了读书,送一本来即可,怎地送了两本来? 陆青蕤拿起来简略翻了翻,冷不防从书里头掉了一封信出来,她捡在手里,摸着似是有些纸张的模样,还不薄。 兄妹两个面面相觑。 信封上以蜜蜡封着,又糊了胶水,齐映州拿刀来将蜜蜡挑开,撕了信纸,往里头瞧,却不是她想的那般。 里头装着的不是信,而是钱票。 面额一百贯的钱票足有三张,又有五十贯的钱票并十贯的钱票,零零散散在家一起正好五百贯。 齐映州捏着信和钱票,多少有些手足无措。 收还是不收。 家里如今确实缺钱,陆青蕤抄书并非长久之计,况且深州文气十足,以抄书为生的读书人不知凡几,陆青蕤这般只挑着她需要的书抄的,若不是兴伯看在他们兄妹逃难而来,生活不易,又短钱粮,允了陆青蕤这般行径,换一家书铺,这书早就抄不下去了。 可若是收下……拜师还没给老师交束脩,反而先收了老师给予的五百贯,这、这……这是什么规矩? 17、017 思来想去,齐映州最终还是决定收下了。 本身拜了师,学生就该服侍老师,侍师如侍父,这是应有之礼,尤其是如果老师没有涉及十恶不赦大罪,那么老师一辈子都将是老师,都是亦师亦父的存在,要侍奉一辈子的,既如此,似乎也不必多计较老师对自己有多宽待。 况且,家中也确实是渐渐缺钱了。 虽然多少还有点余财,但这钱乃是陆青蕤抄书得来的,这是承了兴伯的情才得来的钱,甚至于是张家的情,昨日兴伯又想来施恩于齐映州,如今既然已经决定拒绝,与张家划清界限,那么就不应当再欠更多的人情,不然反而会显得自己得寸进尺。 先前欠下的,也得想办法还了才是。 只是如何还这人情,齐映州目前还没有头绪,但这并不耽误她将这件事情记在心里。 傅令谭那日来之后,隔了一日又来了,却是来带孙士诚的话的。言语间要齐映州好生读书,其余的不必多费心思。 这其余的到底指的是什么,齐映州不得而知,但是好生读书她是肯定要做的。 待傅令谭走了,她后知后觉,自己已经拜师了,是否应该登门拜访。 但这个想法被陆青蕤否了。 陆青蕤道:“六哥,你以为拜师是那般容易的事情么?这又不是科考后惯例以主考官为师那般随意,单独收徒都是十分严谨的事情,需要宴请宾客亲朋,有贵人见证,焚香沐浴,三拜九叩,之后,学生侍师如父,老师待徒如子。这才算是正儿八经地收徒呢,这收的不仅仅是徒弟,更是自己的衣钵传人。与一般的师父是不能相提并论的。既然孙先生没有说,便是自己有打算,你只等着孙先生的话便是。” 齐映州这才发觉,她还是将这件事情想的太过于简单了。 她不懂这些,齐鼎也无从教她,陆青蕤这么说,齐映州便只好等着。 又过了两日,到了东山书院的院试。 因前些日子深州官学院试时的事情,齐映州不许陆青蕤再出门送考,陆青蕤对这事有些后怕,却又不愿意在家里头等着,两厢争执不下,却听到门外叩门声。 “齐郎君在否?” 又是那位傅令谭的声音。 朔月去开了门。 傅令谭还是一身读书人打扮,只是这一回却不是独自前来的,他身后跟了两个作短打装扮的汉子,走动间行动皆颇为利索。 傅令谭道:“近几日深州各处书院皆举行院考,人多事杂,又有歹人出没,齐郎君尚且年幼,则明公恐有不测,因而驱使某来送齐郎君应考。” 门外的两个汉子抱拳对着齐映州一拜,声音颇为洪亮地道:“某见过齐郎君!” 齐映州眼泪差点掉下来,竟然有一种父亲齐鼎尚且在世时的依靠感。 这定然是孙士诚知晓了官学院试那天外头发生的事情,担心她性命,才着人跟着她。若非如此,陪同只需傅令谭一人,又何须这二位一看便是孔武有力的壮士一同随行? 她暗暗将辛酸和眼泪咽下,在心中暗道:便是孙先生真的对她有甚么图谋,奔着待她如此关怀,只要不是为非作歹的事情,她皆不放在心上。 齐映州对着傅令谭拱手道:“有劳您。” 她又转身要对着陆青蕤说些什么,陆青蕤却抢先一步,拽着她的袖子,道:“六哥,既然有文思先生和这二位送你应考,想来安全无忧,不如带上我一同去。” 齐映州眉头立即便皱了起来。 “青蕤,前几日尚且遇到……”齐映州抿了抿唇,将“歹人”二字咽了回去,道:“不可。” “有文思先生并二位壮士,如何会有危险?”陆青蕤半步不肯退,“六哥,我定然是要去的。” 这话只差将“你若是不允许我去,我就在你走后自己去”说出口了。 齐映州眉头紧锁着,半晌,叹了口气,转而对着傅令谭道:“舍妹顽劣,让您见笑了。” 傅令谭微微摇头,道:“不碍事,时候不早,请齐郎君与姑娘尽快出门罢。” 齐映州点了点头,伸手握住陆青蕤手腕,却连眼神也未给一个,只目视前方,缓步出门了。 陆青蕤被她拉扯着,心知自己理亏,但要她自己在家里头等,她是万万不肯的。 齐映州是她如今的全部希望,遇上孙士诚固然好,但这世上读书人千千万,万一这人并非是她熟知的那个蜀州孙家的孙士诚该如何是好?又万一这人并非是她爹陆毅所说那般有骨气的读书人又该如何是好?她不能赌,她也没有赌的筹码,一朝疏漏,满盘皆输,是以,她必须要亲眼去看,亲眼看见孙士诚,才能知晓。 纵然知人知面不知心,豺狼虎豹也有可能长着一张慈善的脸,可不亲眼看见孙士诚,她无论如何都放不下心来。 只是这话当着傅令谭的面不能说,她不说齐映州就未必清楚,生气也是理所当然的。 只能待今日院试回来之后,一一解释了,只希望齐映州不要太生气才好。 陆青蕤抿了抿唇,跟上齐映州的步子,却并不费力,即便是生闷气,齐映州也仍旧是照顾着她,特意放缓了步子的。 不多时便到了考场,仍是官学院试那日的地点,连巡场的差役似乎都是之前那一批人,齐映州已经看见邱季和谢鸣的声音了。 差役将人群驱散,只许学生入场,齐映州便松开了陆青蕤的手腕,托傅令谭照看她。临走了,她看着陆青蕤,板着脸抿着唇,沉默了几个呼吸,才道:“下回若是有什么想法,提前说给我,莫要再、再这般胡闹。” 陆青蕤一怔,唇角跟着勾了起来,声音清脆地应了一声,“哎!” 齐映州转身进了考场。 这回没有耽搁时间,便按照正常的流程,核对了户籍姓名,简单检查了衣衫袖子中是否有夹带的东西,接着便给她发放了一个木头牌子,上头刻着“甲字号陆拾陆号”。 两个陆。 齐映州唇角忍不住勾了勾,想起自己还在生气,又硬生生将唇角压下去了。 和她前回路过时见过的一样,房间只有二尺见方,以幔布代替了房门,里头一张椅子,一张可以拆卸下来的木板充当桌子,她进去之后在椅子上坐定,将木板夹在墙两边的楔子上,只等待发放卷子和笔墨。 她稍微坐了一会儿,便远远传来了鸣锣之声,许多杂役开始发放卷子和笔墨。 因为是州里统一采购的,且大概率只用这一次,因而笔墨皆不是什么好货色,比不上齐映州自用的,更比不上前些日子她州学院考时用的,只是不知那笔墨是孙士诚的,还是深州刺史的。 她握着那杆劣质狼毫,舔了舔墨,在草纸上试了几笔,才多少有些手感,接着又去粗略地看了一遍试卷,看完就是一愣。 试题皆是从《春秋公羊》出的,比重足足站了有四成,诗赋的题目也是出自公羊,连策问,问的都是《春秋公羊》。 庄公四年,四月,纪侯大去其国。 皆是公羊? 对于齐映州这般因为突厥而受难的人来说,朝廷崇尚公羊学是好事,因为这意味着不久的将来,朝廷就会形兵攻打突厥。 这是复仇。 但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妥,“纪侯大去其国”该是用在此处吗? 是否有旁的意思……她一边写一边想,交了答卷出来时还惦记着这件事。 陆青蕤正在外头等她,傅令谭领着那二位孔武有力的汉子在她周边守着,平头百姓和学生见了都要绕着走,连巡场的差役都十分客气。 齐映州出来先对着傅令谭拱了拱手,谢道:“今儿劳烦您了。” 傅令谭摇头道:“不碍事,本就是则明公吩咐下来的事情,便是姑娘未曾跟着,某也要在此守上一整日。”他看着齐映州,道:“则明公言,收郎君为徒,他本该亲自前来陪同,但碍着则明公乃是官学山长,若是叫人瞧了去,怕是引人议论,因而未来,只使我三人前来,郎君莫怪。” “不敢不敢,先生关怀,学生铭记于心。” 两人互相寒暄几句,见应考的学生大多已经立场,附近人已不多了,傅令谭才拱手离去。 这下没了人,齐映州立即便收起刚刚对傅令谭的和善面孔,板着脸道:“该与我分说了罢?” 陆青蕤心里一阵好笑,明明不生气了,还要硬逼着自己生气,这是什么道理?她面上将那酒窝笑出来,伸手去扯齐映州袖子,一边道:“六哥,你只说你拜师孙先生,我却未曾见到孙先生过,心里自然不放心。六哥如今是家里唯一的顶梁柱,我不跟着六哥出来看看,我怎么放得下心?” 齐映州本来就没太过生气,陆青蕤年岁尚小,顽闹是常理,倒不如说之前她过甚听话懂事,反而让齐映州觉得不踏实。她听了陆青蕤的解释,心里只觉得果然如此。 并非是什么耍赖行径,又是为了她。 “那青蕤可看见先生了?” 陆青蕤嘴唇一抿,牵着齐映州袖子的手紧了紧。 “见到了,确是孙先生无疑。” 18、018 再说陆青蕤这边。 齐映州进了考场,留她与傅令谭并二壮汉在外头等着。 傅令谭并没有开口的意思,陆青蕤便也不好开口问些什么,她是为了孙士诚才执拗地跟出来,可等到了这一处坐着,却又感觉,孙士诚十有九八并不会出现。 院试不比发解试或是省试,本质上只是一所书院的入学考试,不过是因为深州文气颇盛,又有孙士诚这般大儒坐镇,才变得如此严格。 也因此,即便院试考官为当次院试学生之中某一位的恩师,却也不需要避嫌,毕竟只是一场院试。 这也是陆青蕤执拗前来的原因,孙士诚作为深州官学的山长,要管的并不仅仅有深州官学,深州的私学并余下乡县私塾,若有不合律法之处,孙士诚皆是能管教一二的。从深州推至河北道,乃至整个大楚,皆是如此。 但她坐定在在此处,吹着清晨的凉风,迫切见到孙士诚的心却又突然冷了下来。 果真不需要避嫌吗? 别的朝廷重臣乃至于当时大儒,或许不会在乎这区区院试,但孙士诚会不在乎吗?出身蜀州孙家的孙士诚……蜀州孙家历来最重视家风名望,瓜田李下的事情是半点也不肯沾。哪怕时隔三百余年,哪怕孙家在本朝出了数位重臣,甚至有一位与本朝仁祖皇帝乃是同门的师兄弟,被太、祖皇帝毕恭毕敬地唤一声师伯,直到大楚定鼎江山之后,都还礼遇有加,但蜀州孙家,仍旧以前朝司晋时的丞相北山公为前人先贤。 那位北山公,便是为名望、为情谊而不顾自身,为了不愧对间接因他而死的至交好友,与自己的妻子和离,亲自送其再嫁,全部家产皆赠之为嫁妆。之后三年,其娶了至交好友的遗孀,亲手抚育至交好友的女儿,为她挑选夫婿,送其出阁。北山公一生未有子嗣,蜀州孙家延绵至今,乃是他的继女的女婿实在不忍孙家绝嗣,而在蜀地孙家的远亲中挑选了一个品性皆是上上的子弟过继过去的。 陆青蕤并不对北山公此般行径有甚见解,毕竟时隔三百年,当初事件是何模样也很难一一言明。但从蜀州孙家仍旧以这位北山公为典范来看,蜀州孙家看中名望声誉更甚于名利。 今上性子堪称睚眦必报,傅家一朝恶了他,便落得满门抄斩地步,虽说有皇帝刻意针对的缘故,却也是因为傅家自身立不住,有子孙不肖,才能让今上捉住错处。孙士诚当年那般行径,如今却还能在深州当山长,而非是贬到什么穷山恶水之地去,就看得出其品性名望几乎无懈可击,让今上无从下手。 这样一般的人物,果真会为了还没收下的徒弟出现在此处吗? 陆青蕤左思右想,只觉得自己今天实在是轻率冒进。 平日里她都是打着算盘的,是谨慎再谨慎,怎地到了今天突然就不稳重了? 历年状元名讳皆是天下书院传唱的,是不是那孙士诚她只要坊间一问便知,况且就算坊间传闻问不出,难不成连深州官学的学生都不清楚他们山长为何人么?她只要稍稍打听便一清二楚了,再不济寻兴伯行个方便,不也能够知晓么? 怎么就……怎么就这么执拗地来了此处? 陆青蕤实在想不通。 再一想早晨出门时,齐映州脸色那般难堪,只觉得晚上回去要吃挂落,还不知道要如何哄这个性情古怪的六哥,顿时觉得头疼起来。 她在这边思量着,没注意到旁边人来人往,冷不丁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吓了一跳。 那声音是个上了年纪的长者,听着还有些慈祥。 “文思,如何在此处等我?” 傅令谭回道:“使君,原是打算送了郎君便回府里头的,只是没料到郎君妹妹也想送考,八月里深州官学私学皆要院试,下头乡县来此处应考者不计其数,鱼龙混杂,齐姑娘孤身在此怕是多有不便,某便在此候着了,这回是某的不是,望使君见谅。” 那使君十分和蔼地笑了一声,道:“不碍事,原是映州的妹妹,倒是我的疏忽了,只这兄妹二人互相照应,离了对方怕是觉得心里不安,亲自来此送考也是应有之理。文思做的应当。” 陆青蕤只抬眼看了看这人,稍微打量几眼,又怕唐突了,便将视线移开,道:“给使君平添了许多麻烦,还请您原谅一二。” 她心里有所猜测,但又不能确定。 “都说了不碍事,你这小娃娃,平白让我多废些口舌。”这使君在旁坐下,离陆青蕤约莫两三人的空当,“你兄长才思敏捷,是个读书种子,叫我临场捉住收为学生,回去该不会埋怨老夫吧?” “您便是孙先生?”陆青蕤来不及回答他的话,而是反问道:“咸宁元年开恩科,得当今钦点,姓孙讳士诚,表字则明,蜀州孙家的孙先生?” “你这小娃娃……” 孙士诚眉头微皱。这些并非是什么要紧的事,但凡出身世家大族、或是家中有长辈在朝为官的,对此皆是清清楚楚的,他也并不在意多一个女娃娃清楚这些事情,他前几日还与齐映州说过这些,只是眼前这个女娃娃的口气,倒像是对他知之颇深的感觉,叫人意外。 “倒是对老夫颇为了解,想来家中长辈也有人在朝为官罢?” 陆青蕤点了头,道:“家父乃是长安人士,咸宁十年常科进士及第,据家父所说,中举之前曾有幸在国子学听过您的教诲,故而知晓您的名讳与些许事迹。” “怪不得……咦?你父亲,你与映州并非是亲兄妹?”孙士诚忽地一愣。 陆青蕤实诚地道:“并非是亲兄妹,家父得了一位世叔的邀约,便携我来建州游玩,只是不巧遇上突厥叩关,逃难途中遇上齐六哥,便做了个伴。” 孙士诚面色严肃了几分。不需多问,他也已经清楚眼前这女娃娃的父亲怕是早已入土了。若不是自己难料后事,又怎么会将女儿托付给非亲非故的人家? “你父亲既然听过老夫的讲学,那便算做老夫的半个学生,你既是老夫学生的女儿,便与老夫无须客气。况且你与映州虽然非亲非故,但一路互相扶持至此,情谊深厚,便是亲兄妹也不过如此了。”孙士诚感慨了一番,想起前几日自己让傅令谭送去的五百贯,又觉得钱送得少了。 这两个孩子自己生活,钱财花费怕是不少,有些事情又不能自己出面,需请街坊邻居代为出面,以防被宵小盯上,夜探门户,实为不易。 孙士诚与陆青蕤一老一少,一问一答,表面上是闲聊,却也是互相试探。 孙士诚需要探清这女娃娃到底是个什么来历,是否真是个读书人家的女儿,而陆青蕤也需要弄清楚这人是不是真是那位状元公孙士诚,虽然这般名头不会轻易被假冒,但凡事就有万一,如今她与齐映州的命运是互相牵连着的,唇齿相依,唇亡齿寒,不由得她不谨慎。 互相试探了一番,彼此都十分满意。 孙士诚确信陆青蕤只是个读书人家的女儿,看着像是养尊处优的,但想来不是什么大家出身,不然也不会落得如此境地,便稍微放下心来。而陆青蕤确信眼前这个的确就是大儒孙士诚,姑且不论品性是否如传闻那般高尚,但至少看着不像是对齐映州有什么图谋,反而关怀有加。 孙士诚也没在意陆青蕤掩饰得并不高明的试探,对于一个孤身在外的孩童而言,能想到试探一番再做打算而不是看到一位愿意关怀自己的长者就十分信赖,已是难得了,对他的区区冒犯,反而并不值得一提,作为一个长辈,他不该、也不应当再多过苛求。 信赖这两个字,本就是需要时间来沉淀的。 如今看来,无论是齐映州这个弟子,还是捎带着的这个女娃娃,都是很好的孩子,不枉他一番盘算,又差点和陈羽翻了脸。 试探稍告一段落,孙士诚在此处坐得够久了,再坐下去怕是要引人非议,正要离去,却又意识到忘了些事情。 他开始只以为这妹妹是齐映州的亲妹妹,因而没问姓名,只当她姓齐。这下清楚并非是嫡亲的妹妹,那自然有自己的姓名,该问一问才好,也好清楚她那父亲究竟是谁。 “刚才却是忘问了,你说你父亲听过老夫的讲学,可老夫在国子学讲学,听者少则数十人,多则数百,且常常一讲数天,又是咸宁十年之前的事,一时半会儿却是对不上你父亲名字。” 这就是委婉地问她父亲的名讳了,正好陆青蕤也想知道孙士诚是否认识自己的父亲陆毅,便道:“家父单字讳毅,表字道远。” 孙士诚捋着胡子沉思半晌,再看陆青蕤样貌,不由得心里一动。 “你父亲是陆道远?你父亲当年在国子学,是否是兄弟二人一同入学,还有一个兄长或是幼弟,单名唤弘,表字重远。” 陆青蕤放在膝上的手不由得紧了紧。 “家父当年在国子学的事情,我并不知晓太多,但家中确实有一位伯父,与家父乃是同胞兄弟,讳弘,表字重远。” 孙士诚一脸恍然,“你竟然是陆道远的女儿,既然是他的女儿,出现在建州,倒是让人不觉得奇怪了。他与齐定山多有结交,想来带你来建州,也是应了齐定山的邀约。” “……此事,家父未曾说过。” “未与你说也是常理,齐家,唉。”孙士诚摇了摇头,转而道:“那这般你与映州倒是颇有渊源了,陆道远的女儿和齐定山的儿子,时也?命也?” 陆青蕤不知不觉将嘴唇抿得紧紧地,脊背也僵硬了起来。 “罢了罢了,那些事情之后再分说,你父亲既然未让你即刻返京,想来是有自己的打算,老夫就不多管闲事了。只是有一事,你父亲,如今葬在何处?” 陆青蕤脊背放松些许,道:“葬在深州城外,往北三十里处的树下,因余财不多,便未曾立碑,只以树做印记。” 孙士诚沉吟片刻,道:“若是不嫌我碍事,我先遣人将你父亲尸骨取回,葬在深州城近处,如何?如今年节不算好,又赶上突厥叩关,若是有穷苦百姓为了活命,将那树伐了,再找起来,怕是要费许多功夫了。若是将来你要回京,再迁你父亲尸骨不迟。” 陆青蕤心中泛起许多酸涩,旁人家父母去了,尸骨一辈子都不曾动过,她父亲却要二葬,若是将来要迁回长安,怕是还要三葬。她咬着唇瓣,将眼泪忍回去,点了点头,道:“只凭先生做主。” 孙士诚于是抬手唤来两个闲着无事的差役,将事情嘱咐了,又随手取了钱票诸多,用作棺木的钱和下葬所需费用。因钱给的足够,办完事情还能吃几顿酒,孙士诚又是官身,这活计实际是上头的吩咐,差役因而客客气气且欢欢喜喜地去了。 事情做的差不多,孙士诚这般便要走了,走前提点傅令谭道:“若是有人问起老夫缘何在此处,便说这娃娃乃是老夫门生之女,她父亲早去,老夫不忍其孤身在外,特意来照看一二。” 傅令谭点头应下,道:“某省得了。” 孙士诚又对着陆青蕤道:“映州之事切莫往外分说,老夫还有些许打算,尚未办妥。若是有事情,便来城东孙府寻老夫,老夫府上门人记得你兄长姓名,有事只管来,莫要客气推辞。” 陆青蕤应下。 孙士诚嘱咐完了才离开。 眼看着日上中天,陆青蕤吃了些路边贩售的点心稍微填填肚子,便又安静地在此等齐映州。傅令谭自孙士诚走后便一言不发,他身后坐着的两个汉子吃着茶,偶尔交谈一两句,倒是不显尴尬。 直到日头西斜,陆青蕤在人群中瞧见了齐映州的身影。 陆青蕤莫名提起的心忽地落了地。 19、019 随后几日,齐映州又陆续将兴隆书院和德昌书院的院试考了。虽说已经将德昌书院列为下下选,且齐映州已拿准了定然能考上深州这三所有名的学院之一,但毕竟多个机会多条出路,真要是有个万一,也好有个不算太差的退路。 小半个月的时间,深州四所书院院试皆是考完了,便到了阅卷的时候。 因为深州重文风,又有孙士诚这般大儒在深州官学坐镇,是以深州书院院试的卷子皆是等到几所书院院试结束之后才阅卷的,这一规矩自孙士诚到深州来,已实施有几年的时间了。 阅卷地点是在深州刺史衙门里,深州官学、东山书院、兴隆书院、德昌书院各出先生、弟子数名,一齐阅卷,一则避免因个人主观原因导致学生落榜,二则可以避免徇私舞弊行贿之事。孙士诚既重视深州此地学风,又重视自己的名望,自然不会叫人有空子可钻。 便是根基浅薄、试题又格外简单的德昌书院,他也断断不会刻意放松。 试卷数量清点无误,孙士诚便对着一旁候着的仆人,下令道:“卷子已经收齐了,去内院请刺史公来监事。” 那仆人应道:“唯。” 却还未等仆人出去,深州刺史陈羽已经自己走进来了,道:“则明,这便去阅卷罢,也好让我看看那齐映州,文采有多了得。” 这却是将齐映州的事轻拿轻放了。 没有因此事与多年的老友割席断交,孙士诚心里也略微松了口气,笑道:“若是个糊涂蛋,哪里敢让鸿渐来瞧?我便先将人撵回家里去了。” 二人说着,便一同出了门。 阅卷的房间乃是刺史衙门特意腾出来的几间库房,按照书院、科目分门别类地存放院试试卷,有摆放着些许擦拭得干干净净的桌子并些许热茶,持刀的衙役在库房内外把手,以防有宵小夜探此处。 衙役对着二人拱手行礼道:“使君,山长,州内书院的诸位先生并学生已到齐了。未曾带进去什么,茶水点心等皆是由某兄弟送进去。” 陈羽点点头,道:“辛苦了,待阅卷结束交了班,从账上支些钱粮,请兄弟们吃酒,算是某请的。” 衙役大喜,忙谢道:“多谢使君!” 二人一并进去,里头的书院先生并学生皆问好,陈羽抬抬手,道:“无须多礼,正事要紧,诸君这便开始阅卷罢。” 诸位先生并学生批阅的试卷皆糊了名字,按照书院、科目分门别类,又按照数量分成小份。按孙士诚定下的规矩,批阅者两人一组,且不批本书院卷子,学生只批贴经,先生批诗赋和策问,按刺史公陈羽心意,随抽些许卷子出来交由其余批阅者重新批阅。 这般规定一定程度上是将徇私舞弊之事按死了,若是再能有空子可钻,孙士诚也只能说一句无可奈何。 贴经编号为甲字,诗赋为乙,策问为丙,又按书院以十二地支细分,深州官学有童子学,其难度内容皆不可与四所书院的院试相提并论,便单独批阅,又有额外安排的先生负责此事,此间事细碎繁琐,按下不表。 再说孙士诚,陈羽是来监事的,便不负责批阅卷子之事,孙士诚随时深州山长,但他也为深州官学先生,若是在此闲坐,怕是不好,便随手从签筒里抽了一支,上头刻着丙字号寅二十六。 他拿着签在手里,对着诸位先生拱手道:“丙字寅二十六,不知是那位与我做个搭手?” 先生们应和着纷纷抽了,另一位拿到丙字号寅二十六的,却是东山书院的一位老先生。 孙士诚原还态度有几分随意,见到这位,神情不由得带了几分恭敬,他道:“司先生,您身子不便,不若回去歇息罢,。” 这位老先生姓司,名南知,表字明非,年纪比孙士诚长几岁。乃是东山书院多年的教授,早年在翰林院做过清官,还给宫中的皇子皇女授过课,后来因为身子不便,辞官回乡静养。 孙士诚对他这般恭敬,一是因为司南知年长于他,且学问更甚于他。二是昔年孙士诚在国子学读书时,曾当过司南知的学生,是以这一声“先生”叫的是实打实的,而非只是恭敬。三是,这位司先生,乃是前朝皇室后裔,是前朝司晋少帝同胞兄弟的后人。 本朝仁祖皇帝夺了司晋的权柄,太、祖皇帝黄袍加身夺了司晋的天下,但或许是因为心存愧疚,又或许是不想因此落天下人口舌,始终对司晋皇帝的后裔礼遇有加,丹书铁券,世代侯伯。 连大楚的皇室都如此,那推崇北山公的蜀州孙家对司晋的后人,就更是尊敬有加了。 司南知摇头道:“不碍事,只是些许小毛病,若不趁着还能活动时活动活动,等再年纪大些,怕是动也动不了了。” 孙士诚劝不动他,便只能去拿了丙字寅二十六的卷子,与司南知一同阅卷。 两人吩咐着在屋里候着的差役捧了卷子,去了另一屋子阅卷,他们刚走,外头的先生学生们皆松了口气,学生们碍于先生在还不敢交头接耳,先生们却是不怕这个的,有一个道:“也不晓得是哪些碰了运气的学生,落到这二位手里。” 这话一出,余下皆会心一笑,连只能听着不敢说话的学生们也默默在心里鞠了一把泪。 这却不是孙士诚在文学一路上有多严格,孙士诚对学生从来是又宽又严,并不拘泥于形式或是内容,但却要言之有物,只要其有自己的观点,逻辑畅通,看得出是深思熟虑过的产物,他都愿意给一个中上,最不济也是中下。只有胡乱写一通的,才会落到下中,甚至下下去。 但司南知却并非这般。 司晋皇室在大楚朝,只传了两支,司晋少帝与其同胞兄弟,皆封了候 侯,领世袭罔替的铁券。只是不知是晋少帝的后人痴心妄想,还是有些人还惦记着司晋的天下,屡屡起兵造反,终于逼怒了太宗皇帝,一朝令下,夺了晋少帝后人的爵位,于是这一支便消失在了历史上。太宗皇帝又紧紧盯着司南知这一支,对其苛求过甚,品性文采皆要过问,连门人弟子的过错也要算在司家头上,到司南知父亲那一代,司家被折腾得几乎是亲朋尽散,司南知父亲因此而一命呜呼,只留下年少的司南知,被寄养在了宫中。 司南知就此养成了苛待自己也苛待旁人的性子,半点沙子也不肯容的。 东山书院中多有传闻,落到司南知手中,虽不会对你谩骂,却比谩骂还要过分得多。 差役将那一摞卷子放下,告罪了一声便退了出去。孙士诚与司南知皆落座,也未寒暄太多,随手取了一份,开始批阅起来。 这一摞,却是兴隆书院的策问。 今科兴隆书院的策问问的乃是水利之事,着重问大河水患[注1],先以咸宁六年四月大河水患起题,接着是一段论述,最后问道:“千里沃土,毁于洪、涝,百姓流离失所,不得其劳。今天下安矣,水渠多矣,常有水患,怪天乎?怪大河乎?怪吏员乎?岂古之善治水而今不善乎?” 这题乍一看简单,能写的论点都给出来了,怪老天,怪大河,怪治水的官员,看似是挑一个写即可,但实际上问的却不是这个。 策问,问的是对策,而非是问责。若是问责,就落了下乘了,连下下也当不上。 孙士诚一边阅卷,一边道:“先生,某听闻今年兴隆书院的贴经与诗赋出的简单,还以为兴隆书院今年想要广收门徒,却没想到竟然是在这里等着这帮学生跳坑。” 题出得难,写得好的便少,莫要说看出题之所在的,便是言之有物的都找不出几个来,大多皆是栽坑里的,既然栽坑里了,连问什么都看不出,那就只能下下了。 司南知一目十行,几个呼吸便阅完一份卷,朱砂笔又快又狠,写了一个又一个的“下下”,边写边道:“京里有传言,今上欲调工部去治河,如今工部尚书垂垂老矣,出动不得,能动的便只有左右侍郎。从咸宁六年起,治河便是难事,哪有水官落得好下场?且不论今上是否真心想治水,严万宗都不会眼睁睁看着严侍郎去治水的。但今上的性子拗不得,打定的主意朝臣从未有顶回去的,你又不在京中,若是最后没有办法,选定了严侍郎,也只能走一遭了。这策问的题不过是没办法中的办法。” 严万宗指的是兴隆书院的山长严同渊,表字万宗。 这话孙士诚应不得,只能略笑笑。 司南知是司晋皇室仅剩的后裔,今上便是再锱铢必较,也需得留着他,动不得,且司南知极知分寸,从来只在学问上折腾,不问政不问军,当年他任皇子皇女的讲师,将那些上至十二三岁、下到五六岁的天家贵胄们折腾得哭爹喊娘,今上却毫无办法,只能将其调任了事。若有皇子求到他头上,且不问是拉拢还是真心向学,先写十篇策问再写十篇时政,写了再看。 连瀛王都退避三舍。 20、020 这话题不适合深谈,司南知也只略提了提,他有恃无恐,但孙士诚并非如此。 傅家满门抄斩,连带着数十个寒门仕宦人家遭了殃,但今上并不满足,只等着下一个触他眉头的世家大族撞上去,再杀个血流成河。 说到底,今上不过是想拿世家大族开刀,傅家触怒之事不过是个借口。司南知在心里嗤笑了一声,面上却是不显,淡淡地道:“若是有文采想法皆不错的策问,便打个标记,之后叫严万宗拿去,卖严侍郎些许人情,日后你无论是在深州,还是轮转回京去,都好做事。” 这是对孙士诚有好处的事情,便是他真的不打算再回京去做官,也需得为齐映州做些打算,这等小事,举手之劳,没有不做的道理。 他们这边一边聊着一边批阅,笔下一个接一个的“下下”,偶尔评一个“下中”,期间又有差役送吃食进来,稍作休息。到天色将尽的时候,便将那厚厚一沓的试卷批完了。 司南知与他前后脚将卷子阅完,一边往卷子上盖章,一边问道:“如何?” 孙士诚摇了摇头,道:“题太难太偏,拢共只有两个中等,三个中下。” 司南知略一点头,将章改完,又伸手去将孙士诚所说的两个中等三个中下共五份卷子拿过来,仔细瞧了瞧。 “这一份引经据典皆是用错了,怎么评得上中等,最多给他一个下上。” 未等孙士诚回应,司南知已经提起朱笔,将上头那个“中等”划去了,又在旁边提上了一个“下上”。 孙士诚不敢违背他的意思,便只能苦笑。 五份卷子被司南知挑挑拣拣,竟然只剩下了一个中下,其余全都打回了下等。 时候不早,孙士诚身子骨还算硬朗,但到底年纪大了,多少有些不舒服,便对着一旁的司南知道:“先生,时候不早了,您不若回去歇一歇,明日再来阅卷。” 司南知放下了笔,他是病退的,虽也有上书房的天家贵胄实在忍受不了他这个老学究的缘故,但主要还是身子骨不行了,也就不强撑着,点了点头,将剩下的章一一盖了,与孙士诚一同走出了房间。 两人走出来,发觉外头的先生并学生们似乎正在讨论这什么东西,甚至有两个先生争执得面红耳赤,连司南知和孙士诚出来了都未曾注意到。 孙士诚轻咳了一声,道:“何事这般吵闹?” 这声音不大,但颇有重量,库房里立即安静了下来。 其中一位争执的先生道:“则明先生,这边有一份策问,写的不甚规整,辞藻不甚华丽,但引经据典,言之有物,某觉得当评上上。” 另一位先生则道:“虽然言之有物,但文采不足,某觉得,上中足矣了。请则明先生为此策论断。” 孙士诚眉头一皱,道:“将那策问取过来,请明非先生一观。”他说着,又看向司南知。 司南知略微点了点头。 他对待学问过分严厉,但并不意味着其余的先生便有多放松,出几个上等文采的策问是常事,只是上上,却是难见,他得看一看才行。 一个阅卷的学生将那策论拿了过来,摆在司南知眼前。 题还是兴隆书院的题,问的是水利。 答卷开篇便道:“皆不怪矣,亦皆怪矣。” 司南知拧着眉,一句一句地看了下去。 这份答卷的答者对从前水渠的修建地点与年代并不明确,因而扬长避短,并未深入,只略微点了点,借而引出自己的论点,以先贤的典故为旁证,加以历史上的事件为佐证。逻辑通顺,文章流畅,虽然辞藻并不华美,也不甚规整,但言之有物,且引经据典皆是恰到好处。他看完最后一句,竟然有一种原来如此的感觉。 司南知又看了一遍,略微摇了摇头,道:“上上与上中,皆不可。” 前头那两位争执的先生具是一怔:难不成要落到上下甚至中上去? 意识到这个可能,两人皆是有些后悔:与他争执不休做什么,上上(上中)便上上(上中)了,也好过落到上下甚至中上去。 司南知顿了顿,又道:“这篇策问打个标记,送去给严万宗。” 他提笔,在策问最上头,写了几个字,然后道:“送去罢。” 一旁的孙士诚过来,瞧了瞧那几个字,心里忍不住一惊。 ——此文当呈御面。 孙士诚往下又瞧了几眼,忽的觉得这字过于眼熟了些,似乎近期就见过。 一兴隆书院的学生已走过来准备将这策问接走送去给严同渊,孙士诚看来看去想不起这字是谁的,又一想左右要送去给严同渊,到时候他必然要拆糊名,他拆了再送去也是一样,便要去拆了糊名看名字。 但没等拆开,孙士诚很快又意识到了不妥当之处,对着司南知,他道:“先生,这份策问,不若让严山长来此处抄录罢,毕竟阅卷尚未结束。” 司南知略微颔首,道:“是我疏忽了,那便去请严万宗过来。” 兴隆书院的山长严同渊很快便被请了过来。 司南知未曾多言语,只叫人抄了这份策问给他,又点了点自己题的那六个字,严同渊已是清楚了。 他对着司南知略微拱手表示感谢,便匆匆带着这份策问离去了。 这份策问是谁写的并不重要,终归只是一位尚未入仕的学生,稍作安抚和补偿即可,严家若是能熬过此关,等他入了仕再扶持不迟,但若是严家熬不过去,那就万事皆休了。 待严同渊走了,司南知将那六个字又糊了,道:“评为上上罢。” 那二位先生也不争执了,异口同声道:“谨凭先生断。” 这一小插曲并未引得过多人关注,司南知提的六个字没有第四个人看见,这些普通的先生与学生也无从得知严家如今面临的境地,对于他们而言,这份策问不过是一篇写得十分出彩的策问,却想不到可能会成为严家的救命稻草。 阅卷一连持续了数日,因临近九月,时间紧促,来阅卷的先生和学生都是昼夜交替地批,实在熬不住了便请假回去休息,换人再来。以此换了几批,一直到八月二十五日、深州官学并三所私立书院的院试卷子,皆批完了。 按孙士诚的规定,院试卷子中,所有得“上等”的卷子皆需提出来,重新批阅,以防有人营私舞弊。 策问里,“上等”答卷一共一百三十九份,其中“上上”六份,“上中”三十七份,“上下”九十六份。 深州刺史陈羽也很惊奇,因有司南知坐镇兴隆,年年像是筛网一般筛着这帮子学生,又有孙士诚在营私舞弊上严防死守,上上评的策问从来不超三个,今年竟然有六个,怪事。 因而将六份评“上上”的策问拿出来,抄录几份,给所有阅卷的先生们传看了。 “这篇水利的策问写得着实不错,前些时日似乎被严山长拿去了?” “是也是也,还是明非先生将严山长请来的,说是有大用。” “东山书院今年的策问却也不简单啊,问的竟然是大去其国。” “你再看官学策问,官学问的可是建州战事,这一篇文采不佳,不甚工整,但写得却杀气腾腾,连我看了都想着定要突厥血债血偿。” “……” 议论纷纷。 但总归来说,并未有质疑这六份评“上上”的策问的。 陈羽便道:“既然未曾有质疑,便拆了糊名,放到一边,待一齐放榜罢。” 诸位先生也都想看看这些“上上”的策问是谁写得,竟然写得这般好,于是各自上手拆了。 六份策问摆到一处去,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建州关城,齐映州。 建州关城,齐映州。 建州关城,齐映州。 齐州历城,王从之。 建州关城,齐映州。 齐州历城,王任之。 王从之与王任之考的皆是东山书院的,余下四份,考取书院各有不同,皆是齐映州所作。 且不论出身皆为齐州历城的王从之与王任之是否为兄弟,单单是这连续四次出现的建州关城齐映州,就让在场的诸位先生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孙士诚也没想到这其中竟然有四份都是齐映州的,且他也没能认出齐映州的字迹来,他拿起其中德昌书院的策问,与官学院试时他亲眼看着齐映州写完的那一份建州战事的策问相比较,才发现字迹确实是有几分相像的,但若是不对照着看,很难看得出这是同一人的字迹。 从官学院试时姑且算得上是工整的字,到德昌书院时已经风骨稍显,时间不过半个月,怎地进步如此之快? 有几位先生看着文章,神情惊疑不定,一句“这并非是此人所写”就要脱口而出,又生生地咽了回去。 孙士诚将四分策问,按照深州官学、东山书院、、兴隆书院、德昌书院的顺序一字排开,道:“请诸位观之。” 以官学策问与德昌书院的策问比较,不仔细看确实是看不出,但若是用官学的与东山书院的相比,时间相差不过两日,这字迹变化却没有那么大了,一眼便可看出这是同一人的字迹。 陈羽也未曾想,这学生竟然能写出四份如此文章来,若是才华真的如此了得,那被孙士诚收了去或许也是件好事。 他看着看着,又忍不住回去瞧那糊名处的姓名籍贯。 在建州关城齐映州这七个字下面,写着咸宁十三年九月初六。 满打满算,再有半个月才算是十岁整。 这当真是齐映州写的? 不曾是写错了生年? 陈羽想到此处,又摇了摇头。 齐映州并非一般人家的子弟,他是官宦人家出身,他爹齐鼎又是关城守将,他的年庚姓名在河北道是有记录的,不可能随便编造。况且就算是编造出来的,可巡场的衙役又不是瞎子,十岁的孩子长什么模样难道会不清楚?便是不清楚,总不会将一个及冠之年的男子当做是十岁的孩子。 “敢问使君,这如何论处?”东山的一位先生问道。 这样的学生,哪个书院都想要。这样的文采,只要不成了伤仲永第二,将来金榜题名简直就是板上钉钉的事。 陈羽沉吟片刻,道:“依明非先生、则明先生的意见,该当如何?” 司南知捋了捋胡子道:“锋芒毕露,未必是好事。这学生乃是建州人,字里行间又带着对突厥的仇恨,想来是不肯为了学业迁至深州的。东山书院又有王从之、王任之二人,两人文采皆是出众,且只考了东山,若是落了第反而不美。不若,便算作今科德昌书院的头名罢?” 孙士诚张了张嘴,旋即又将话咽了回去。 他已经明白司南知的意思了。 但他明白,不代表在场的诸位先生都明白,立即便有不明白的先生问道:“这学生也考取了兴隆书院,何不算做兴隆书院的头名?” 司南知淡淡道:“那篇水利的策问,早已送去京里了。” 也就是说,那篇策问,算不得是齐映州所作了。 那先生忿忿地闭上了嘴。 孙士诚沉吟片刻,道:“不瞒诸位,这学生,乃是某刚收的弟子,本想着将此次院试当做一次考验,却未成想他闹出这般乱子来,老夫在此谢过诸位了。” 他微微躬身,拱手一一谢过。 谢过之后又道:“明非先生说得有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老夫这弟子年少轻狂不更事,又带着家仇国恨,若是借此扬名,于他心性不利,还请诸位体谅一二,便将他算作德昌书院的头名。” 21、021 若是各家书院的山长皆在此处,东山书院与兴隆书院的先生们一起上阵,说不定还敢争上一争,可兴隆书院自身便先弱了气势,严同渊又不在,因而不敢开口。德昌书院又是个既得利益的,那断然是不会开口的,只剩东山书院的人自己在一旁恼火。 孙士诚暗叹了一口气。 这事做的不妥当,学生考取书院从来是依着自己心意,考取一所的有,同时考取多所的也有。从来未说因上了这一家的榜,便不能上另一家的榜的。可这齐映州也确实是太能折腾了些,怎地同时上了四家书院的榜,策问还皆是头名? 长安里态度尚且不明,若是这般出了头,今上蒙荫的一个爵位砸下来,齐映州的将来便是毁了一半有余。 大楚不是前朝。前朝因出了一个勋贵出身的燕武肃侯,扶大厦于将倾,自身又是外戚,且激流勇退,深得皇家信任,因而不论燕侯后裔如何不堪,司晋一朝都未曾放弃过勋贵。 但大楚不同,大楚皇室的根底虽然是司晋的勋贵,又与燕武肃侯有些渊源,但却是截然不同的两支。再加上,本朝宣祖皇帝本身就是以勋贵之身夺了司晋的皇权,又怎么会不防范本朝的勋贵? 因而对有爵位在身的,且是世袭罔替的勋贵们做了种种限制,又以世家大族来压制勋贵。勋贵、尤其是武勋,只有没有爵位在身的才能科考,否则只能蒙荫做官,可许多衙门重臣又有不成文的规定,非科举入仕的在升迁上被卡的死死的,最终只能入军中,但大楚又重文轻武,重士人而轻勋贵,以文转武容易,以武转文却是难上加难。历经太/祖皇帝、太宗皇帝两朝,开国勋贵几乎是只剩苟延残喘的了,仍旧在朝为官的皆是垂垂老矣的年纪。 直到今上登基,觉得世家大族做大了些,才又着手打击世家大族,一出手便置傅家之于死地。看似是放过勋贵了,可压制勋贵是宣祖皇帝时的旧制,齐家又曾顶撞过今上,难保齐映州名声扬出去之后,今上想起来这回事,不将齐映州钉死在勋贵的身份上。 这是万万不行的。 陈羽目光略扫一扫,便知人心浮动。 东山书院的先生们敢怒不敢言,德昌书院的内心窃喜不敢显露,兴隆书院的自己弱了气势却又不愿意放了这么个学生,因而迟疑不定,就连深州官学的先生,只看其游移的目光,他也知道是有想法的。 因而稍作沉吟,道:“自我某任深州刺史以来,未曾遇到这般天资聪颖的学生,且深州过去也尚未有四门头名的前例,某不好自作主张,暂且将放榜一事押后,待我禀明节度使,再做打算。” 诸位先生皆是拱手称好。 这一边,深州刺史衙门里头闭门阅卷,批的昏天黑地,也吵得不可开交,好不容易批完了卷子,却又因为这档子事迟迟不能发榜,须要等节度使断定。可河北道节度使,那位瀛王殿下新兼了魏州都督府都督的职责,眼下还不知在河北道的哪州哪县巡视,哪有空理这档子小事? 各书院的先生皆是憋了一肚子的火。 陈羽也很无奈。齐映州身份不一般,如何断定他哪里敢自作主张,瀛王乃是领了今上的旨意来的,长安里头又有风声说将要移储于瀛王,姑且不论这移储之事是真是假,但既然有这风声,就证明瀛王简在帝心,一定程度上或许也能代表今上的意思,倘若瀛王觉得齐映州四家书院的头名皆可拿得,那他绝无二话。 但若是瀛王只当一家头名,甚至于一家头名都不得,那也怪不得他了。 要怪,就只能怪齐映州是那个齐鼎的儿子。 正处在漩涡中心的齐映州,却是全然不知此事。 德昌书院的院试结束后,齐映州带着陆青蕤,又回去喊了朔月出来,三人在外头吃了顿好的,又回去沐浴烫脚。德昌书院的题虽然要简单一些,但她这回竟然比官学院试那日还要疲惫些,沐浴后连头发都没擦干,湿着头发就睡倒了。 再醒来,竟然已经是翌日午后了,太阳都隐隐有了西斜的架势。 齐映州骇了一跳,忙爬起来换了衣服洗漱,又勉强将睡乱的头发梳得整齐一些,却怎么也理不清楚,干脆就放弃了,简单将头发束起,任凭头顶的几缕翘着。 陆青蕤正坐在厅堂里看书,见她起了,还有翘着的头发,不由得一笑,“六哥,你这一下睡得好久,早间预备的饭菜都凉了。” 齐映州摇摇头,道:“不打紧,我去厨房端了来吃,你饿不饿?” “我早晨刚吃过,这才什么时候,还不饿呢!” 齐映州便去端了给她预留的早饭来吃,虽是早晨预留的,但是放在锅里头盖着,底下灶火余烬还未熄,因而吃着还是温热的,她一边吃一边道:“我怎么没瞧见朔月?” “早晨钱嫂子来寻朔月,说是有些事情,用完早饭便出去了。” 齐映州略点点头,冷不丁想起之前朔月说想姐姐的事,便问道:“说起来,我还未问过,朔月本姓作什么?前头她说想她姐姐了,但是离得远,不好往来。我想着,虽然离得远不好往来,但寄封书信应当是方便的,也好叫她姐姐放心,不必多牵挂。” 齐映州不清楚朔月家里事,陆青蕤却是清清楚楚的。她在心里暗道:朔月家里头的爹都穷困到将女儿卖给鳏夫了,哪里有可能将别的女儿嫁到好处去?朔月虽未曾说她有几个姐姐,但说过有个姐姐被卖到勾栏里去了。这离得远不好往来,要么是在勾栏里,要么是早早化作一捧黄土了。 无论是哪个都不是甚么好下场,朔月哪里肯往外说呢? 不过既然朔月来了她们家,便不能将此事放着不管,也好让朔月收心。 陆青蕤略一想,已有了打算,道:“待朔月回来了我问问,便是朔月不肯说,也有钱嫂子、钱嫂子与朔月同村,若是她还有个姐姐,愿意来咱家做事,收着也未尝不可。” 齐映州嘴唇动了动,没说话,继续吃饭了。 怎么说了几句,这妹妹又要往家里头添人? 她用完了饭,歇了歇,与陆青蕤一道读了一会儿书,瞧着日头下来了,不至于将人热得汗流浃背,便问道:“青蕤,想不想出去顽?” 陆青蕤唇角一翘,道:“六哥,你便顶着这一头发乱领我出门?” 齐映州这才想起来自己的头发还翘着,不由得有些窘迫,“原是想着的,吃完饭就叫我忘了。” 她说着要去厨房打水整理一下,却被陆青蕤按住了。 “你莫要梳了,再梳今儿怕是出不得门了。”陆青蕤调侃她一句,去厨房端了水,又将她发带解开,木梳沾了水,从发根至发梢缓缓地梳下来。 也不知她是怎么梳的,齐映州在放里头梳了许久,头发都还是翘着的,到陆青蕤手里,这头发却乖顺得不行,几下便梳好了。 陆青蕤给她梳好了,又将头发束起来,道:“我爹在的时候,我也常常给我爹束发。” 齐映州对着镜子照了照,内心多少觉得有点惭愧。亏得她也是个女儿家,还比陆青蕤年长,头发竟然还没有她梳得好,与陆青蕤梳的一比,她平日里梳的都活像是捆在一起的稻草。 “我从前在家的时候,都是我娘给我梳的。”她叹了口气,“是我太不懂事,如今竟然连头发也梳不好。” 陆青蕤眉头一挑,她这个捡来的六哥该不会又要钻牛角尖?这可万万不行,便道:“哪有人一开始便做得好的,六哥从前不做这个,自然做不好,你若是从现在开始便认真做,以后定然能做好的。” 齐映州微微侧了侧头,瞧着陆青蕤,着重瞧了瞧陆青蕤绾起的头发,和发间的木簪,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陆青蕤看不出她心思,只觉得不当再让她继续想下去,便道:“六哥,我们这便出门顽罢!” “那晚饭顺便也在外头用了罢,得给朔月留张条子才行。” 齐映州又写了一张纸条放在桌上。 陆青蕤凑过来瞧了一眼,笑着道:“六哥,你写这个朔月哪里看得懂,她又不识字。” 齐映州琢磨了一下,干脆画了个简陋但是意动的画,上头两个小人手牵手出门去了。 陆青蕤在一边笑得乐不可支。 这一厢准备妥当,两人便一同出门去了。 此刻日头西斜,又临近九月,太阳已不像他们刚来深州时那般毒辣了,晒在身上只觉得是暖洋洋的。 深州的书院院试是连着考的,德昌书院是最后一日,如今已是都考完了,但人未曾走,都留在深州城里等着放榜,若是考中了,直接便进去读了书,也省了许多路费。因而城里比院试时的人瞧着还多上不少,原是想着人会少些才出门来顽,却没想到竟然还要多少不少,齐映州拉着陆青蕤的手,走街串巷寻了许久,才找到一家瞧着干净、人又不多的茶铺坐下。 一坐下,两人皆是松了口气。 齐映州张嘴要茶,未等出声,却听到旁边一桌的声音。 “听说了未曾?瀛州的三大王已经驱兵打突厥去了,领兵的是泸州的八大王,据说才华武艺很是了得。” 陆青蕤的脸颊霎时间白了一瞬。 22、022 按着大楚民间的习惯,瀛州的三大王便是今上的第三个儿子,封在瀛州,而泸州的八大王便是第八个儿子,封在泸州。但凡按着数字喊的,都是当今皇帝的儿子,至于当今皇帝的兄弟或是其他宗室封王,便按着封号喊,譬如当今的两个兄弟,信王和任王,在民间便被称呼为信大王和任大王。当然,这是尚且在世的情况,若是早早驾鹤西去了,便一贯以谥号称呼,又或许有别的名号,另当别论。 前头那人刚说了八大王武艺了得,另一人便道:“才华武艺很是了得?可不见得,若真是有十成才华,副将怎么会选了顾连拓?” 顾连拓,其祖上为前朝的武将名门顾家,官至征南将军,世代居于蜀州,在前朝时便与大楚皇室有旧,且为大楚皇室所用,等到大楚太/祖皇帝定鼎江山,顾家便顺理成章地成了楚臣。开国时因西南的戎羌战事颇多,顾家移族陇右道武州,世镇西南,因族中子弟多有战死沙场者而至今仍旧圣宠优渥。 齐映州心里一动。 她是知道顾连拓的,并非是齐家与这人有甚么交集,而是她父亲齐鼎当年因傅家事顶撞今上后,是顾连拓给他说了好话,还保住了当时还在娘胎里的她,今上才勉勉强强让他滚回建州任职。这件事齐鼎惦记了八年,让他们兄弟几个皆要牢记于心,等到将来有朝一日,将这恩情还回去。 只是这恩情没还上,齐鼎已经不在人世了,能还上这份恩情的,只剩齐映州一个。 顾连拓早年在西北驻守十余年,后来他的几个儿子皆是骁勇善战,他又年纪大了,便被升迁至兵部尚书,加同中书门下二品,任为宰相。 若是顾连拓被调了来,那建州战事应当是安稳无忧了。 想来要不了几年,她就能领着陆青蕤回关城家中去了。 齐映州心里安稳许多,正待转过头去与陆青蕤说些什么话,却见陆青蕤脸色难看得很,嘴唇抿得紧紧得,连握着茶杯的手都死死地攥着,捏得指尖发白,她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刚才说出三大王那番话的几人,几乎要将人盯出个窟窿来。齐映州被唬了一跳,连忙伸手去从她手里夺那边缘磕碰得不甚整齐的茶杯,冷不丁一碰到,她才发现旁人几句话的功夫,刚才摸着还温热的手掌此刻已经变得十分冰冷了。 “青蕤?青蕤!”齐映州一边喊着她,一边将夺下来的茶杯放到一边去,再去握她的手掌。“怎地了这是?身子不舒服吗?不如我们家去?” 陆青蕤神情恍惚了些许,慢慢地回过神来,对着齐映州微微摇了摇头。 看似缓过来了,可那嘴唇还是泛着青白的颜色。 齐映州握着她的手,俯下身子,看着她,认真地道:“青蕤,你若是不舒服,你便和我说。前头我们说好的,我做你嫡亲的兄长,你也叫我六哥,我们爹娘皆不在了,我们便是最亲的人。你有事你要与我说,不能没事的时候我是你兄长,有事的时候我便成了不相干的人。” 陆青蕤唇瓣动了动,将那句“没事”咽了回去。 她稍稍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我爹带我来建州,便是因为,泸州的那位上我家里头,要为他儿子定亲,挑中了我。” 齐映州大脑“嗡”地一声。 陆青蕤才八岁,还不是八岁整。突厥叩关是年初的事,求娶最晚也是去年的事情了,去年陆青蕤才六岁半? 也怪不得陆伯父往外跑了! 这换作她,女儿不满七岁就有人来要定亲,齐映州能把对方脑浆子打出来! 齐映州深吸了几口气,才将怒火咽下去。 “青蕤,你莫要怕,我们不嫁。” 陆青蕤勉强翘了翘唇角。 她与她爹出京之前,那位要与她定亲的泸王王子,叫嚣着要请皇祖父下旨,说是定然要将她娶进府中去。若真的下了圣旨,她又怎么违抗?一人死了事小,牵连祖父叔伯事大,她虽然不满于祖父有意这门婚事,却断无可能为了自己招惹来抄家灭族的祸端。 若不是建州战事,河北形势一塌糊涂,这旨意怕是早就下了罢? 嫁过去……那般飞扬跋扈之人,又被她抗拒婚事落了面子,她嫁过去会有什么好结果? 她越想越觉得心中悲凉,冷不防凑过来个热乎乎的身体,却是齐映州见她神情凄然,干脆坐了过来,两个孩子坐到一起,肩挨着肩,虽说男女有别,却也不显逾越。 “青蕤,你听我讲。”齐映州几乎是一字一顿地道:“我爹虽然官职不显,但我爹爹和我兄长皆是为国捐躯的,就像你之前所说的那般,皇帝定然是要给我恩典的,他便是冲着我爹与我兄长,也不会亏待了我,到时候有我护着你。 “况且当今有八个儿子,孙子都不知有多少。难不成当今为每个孙子的婚事都特意下一道旨意么?你才八岁,这般为非作歹的事,怎会没有朝臣阻止呢?我爹五个儿子,尚且一碗水端不平,我四哥偶尔还会抱怨我爹我娘偏心,难道今上的儿子便不会吗? “今上的儿子各个都要争皇位,这般事情说出来会遭世人唾弃的罢?既如此,难道不会加以利用吗? “若实在不行,我们立即收拾了行礼,寻一个深山中去住着,再不出来,他便是满天下地找,也寻不见我们。十年二十年之后,待你我长大成人,样貌变了又变,他还能认得出你我不成?” 这话说得颠三倒四,逻辑也成问题,却是齐映州所能说出的最真心不过的话了。 陆青蕤自然听得出她话里的漏洞,今上子孙众多,既然一碗水端不平,那肯定就有受宠的,不巧的是,差点与她定亲的泸王王子便是格外受宠的那位,不然也不会飞扬跋扈到那般地步。只是这些说出来,只是让齐映州徒增担忧,并没有半分益处。 她已经感觉到齐映州对她的回护了,这就足够了。 陆青蕤用指尖抹去了眼角渗出的一滴泪,稍微有些哽咽地道:“说甚么胡话,去了深山里你还读什么书?齐伯父的事情难不成也不管了吗?” 齐映州一咬牙,道:“不管了,想来有顾尚书在,建州收复和让突厥血债血偿都不是问题,既如此,便是我不能亲手手刃仇敌,也不无不可。若我爹泉下有知,也定然不会怪我的。” “莫要说那些讨厌的话……”陆青蕤鼻子又是一酸,强忍着继续道:“我爹来此处,拜访了诸多故旧同窗,关城城破的时候,我爹与我又恰好在关城,朝廷若是派人来,应当会以为我死了罢。那泸州的再蛮横,应当也不至于因为此事和我祖父计较。” 齐映州攥着她的手,用力点头。 两人一起坐了会儿,稳了稳情绪,却听到一旁刚刚还只是闲聊的人,不知怎么地争吵了起来。 “要我说,那八大王也是个不顶用的!倘若真是个顶用的,何至于还要顾连拓来擦屁股!说什么给人家当副将,顾连拓那般的本事,谁配让他当副将!” 这话一出,立刻就有人叫好道:“这话说得好!莫说是八大王,便是太子和二大王也是不配的!” “哎哎哎,说归说,莫要扯上二大王,你嫌自己脑袋掉的不够快吗?” “太子姑且不说,二大王怎地不能提了!当年二大王封在我们深州,可是我们深州生养出来的,能文能武又一表人才,还娶了我们深州的小娘,便是二大王儿子也是我们深州的娃娃。当年二大王隐姓埋名考武举,直接拿了当科的武状元,深州的哪个不为二大王叫一声好!凭甚么就不能提了!便是如今不在深州了,我也还是要提一提!” 另一人啐了一口,道:“怎地,二大王是娶了你家的小娘不成?我瞧你这架势,像是直接娶了你老子娘。” 这话却是在侮辱人了,前头吹嘘着二大王的人便发了怒,挥着拳头要打人,旁边观望的人立即上前阻拦,推推搡搡之下,一场争斗化为无形。 齐映州眉头皱了起来,她低声问陆青蕤:“二大王为什么不能提?” 陆青蕤摇了摇头,道:“或许和什么皇家辛秘有干系。我只知道二大王封在了泾州,原来过去二大王竟然也封在过深州。”她顿了顿,又道:“大楚与前头不同,皇子皇孙轻易不改封地的,二大王却换了一次,想来是有什么故事罢。” 可若是皇家辛秘,又怎么会宣扬地连平头百姓都知道不能提? 齐映州想了想,感觉这事与自家关系不大,便放弃了去打听一二的想法,转而去听听有没有和建州战事有关的消息。 因前头那两人说着说着便吵了起来,还差点动武,余下的人便不说和甚么二大王八大王相干的事,只聊些建州战事的事情。 齐映州仔细听了一耳朵,发觉虽然说得头头是道,可也多是些没头没尾的猜测。 冷不丁的,忽然有一个长安口音的声音插了进来,在一众深州口音、最不济也是河北口音的汉子里,极其明显。 “我怎地在长安听说,突厥破城,乃是建州关隘的将领投了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