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虻》 第1章 第一章 亚瑟坐在比萨神学院的图书馆里,仔细翻看着眼前的一堆布道手稿。那是六月间一个炎热的夜晚,为纳凉,图书馆的所有窗户都大开着,百叶窗帘也收起来一半。神学院院长、蒙塔内利神父停住手中的笔,慈爱地瞥了一眼在手稿堆上忙碌的那一头黑发。 “亲爱的[意大利语],还没找到吗?不要紧,我可以重写那一段的。很可能被人撕掉了,让你白忙活这么久。” 蒙塔内利说话声很低,但嗓音浑厚、洪亮,音调像银铃一般悦耳;悦耳的声音使他说起话来平添了一种独特的魅力。这是一个天生的演说家的声音,抑扬顿挫,变化丰富。当他和亚瑟说话时,语调中总透出一种怜爱之意。 “不,神父,我一定要找出来。我肯定你是放在这儿的。就算重写,你也不可能写得一模一样。” 蒙塔内利接着做自己的事。一只困倦的金龟子停在窗外,发出令人昏昏欲睡的嗡嗡声。“草莓[意大利语]!草莓!”街道远处传来水果贩子的叫卖声,喊声悠长而凄凉。 “‘论治疗麻风病人’;找到了。”亚瑟穿过房间,走路悄无声息,步履轻得像羽绒落地。这种走路方式总是让家人感到恼火。他身材瘦小,一点不像三十年代英国中产阶级青年的样子,倒更像十六世纪肖像中的意大利人。长长的眼睫毛,伶俐的嘴巴,小手小脚,身上的一切都像是雕凿出来的,十分精致。静坐不动时,别人会误认为他是一个穿上男装的漂亮女孩;但是,在他移动的时候,他的机敏又让人觉得,他像一只被驯服的猎豹,没有了利爪。 “真找到了?亚瑟,要是没有你,我可怎么办呀?我老是丢三落四的。好了,我现在不想写了。咱们到花园里去,我来帮你复习功课。你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吗?” 他们来到回廊式花园里。园子里树影婆娑,一片寂静。神学院建筑的前身是多米尼加人修建的一座古老的修道院。两百年前,这里的正方形庭院曾经修整得整齐而呆板。笔直的黄杨树围栏边长着一丛丛修剪得很矮的灌木丛,灌木之间长着迷迭香和薰衣草。如今,那些身着白色长袍侍弄花草的僧侣们早已长眠于地下,被人遗忘了。那些花草却依然在温馨的仲夏之夜盛开,散发出阵阵幽香,只是不再有人去收集这些花蕊来制成草药。石板路的缝隙间长满了一簇簇野芹菜和耧斗菜。院子中央的水井,由于无人照料而长满了各种蕨类植物,石缝间也长出乱蓬蓬的藤蔓植物。玫瑰早已盛开怒放,玫瑰的枝桠凌乱地伸展到了小径上。黄杨树篱笆内,巨大的红罂粟花闪耀夺目,高大的毛地黄的枝头耷拉在乱草上方。老葡萄藤因为没有整枝而结不出果来,它在无人照管的枸杞树枝间晃来荡去,凭借着顽强的毅力,缓慢而哀怨地摇动着绿色的枝头。 花园一角挺立着一棵夏季开花的高大的玉兰树,宝塔形状的深色树叶间,到处绽放着一朵朵百花。靠树干的地方安放着一把粗糙的长凳,蒙塔内利就在凳子上坐了下来。亚瑟在大学里主修哲学,在一本书中遇到了困难,于是请“神父”从他的角度加以解释。对他来说,蒙塔内利神父就是一部包罗万象的百科全书,虽然他自己并不是神学院的学生。 一段文章讲解完毕后,神父说,“如果没有别的什么事需要我帮你,我就得走了。” “我不想再接着用功,但是我希望你能在这里待上一会儿,如果你有空的话。” “哦,当然有空。”神父身子后仰,倚靠在树干上。他抬起头来,透过昏暗的树枝,仰望着寂静的天空中隐隐发光的第一批暗星。黑色的睫毛下面,是一双露出梦幻般神秘眼神的眼睛,那是他从康沃尔人母亲那里遗传下来的。蒙塔内利掉转头,不让亚瑟看到他的眼神。 “你看上去很疲倦,亲爱的[意大利语],”蒙塔内利说。 “这没办法,”亚瑟的话音里露出了倦意,神父马上注意到了。 “你不该这么快就去上大学。你因为照料病人而疲惫不堪,晚上还熬夜。我真该坚持让你好好休息一阵子,然后再离开里窝那。[ 里窝那:意大利西岸港口城市,西部是滨海平原,东部和南部为低丘。]” “唉,神父,那又有什么用?妈妈去世了,我不可能还待在那个伤心之家。朱莉娅会把我逼疯的!” 朱莉娅是他同父异母长兄的妻子,对他就像眼中钉、肉中刺。 “我是不应该希望你留下来和亲戚们待在一起,”蒙塔内利柔声应道。“对你来说,那肯定是最不可能做到的难事。但我还是希望你能接受那位英国医生朋友的邀请。如果到他家住上一个月,你的身体会更好,会更适合学习的。” “不,神父,我不能这么做!华伦一家人是很好,很善良,可他们并不理解我。他们可怜我,我从他们脸上就能看到这一切。他们会想方设法地安慰我,会谈论母亲。当然,吉玛就不这样。她总是知道哪些话不该说,我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这样,其他人就不知道了。而且,还有——” “还有什么,我的孩子?” 亚瑟从一根下垂的毛地黄的杆上捋下一些花冠,放在手里神经质地揉碎。 “那个小镇让我受不了,”他停顿了片刻之后说。“镇上有几家店铺,小时候她经常给我买玩具;生病以前,她常牵着我去海边散步。不论走到哪里,总是会触景生情。市场上每一个女孩子都捧着献花向我走来,仿佛我现在还需要那些花!还有教堂——我必须离开那里,那地方让我难受……” 他不再说话,而是坐在那里,将毛地黄花冠一一扯碎。长时间的幽静沉默使他抬起头来,心里纳闷,神父为什么不说话。玉兰树下,天色越来越暗,一切都因为昏暗而显得模糊不清,可暮光仍旧能照出蒙塔内利惨白的面容,看上去有点吓人。他低垂着头,右手紧紧扶着长凳边。亚瑟掉头看着别处,内心充满了敬畏和疑虑,他仿佛在无意间踏进了一块圣地。 “天呀!”他心想:“在他身边,我显得多么渺小和自私啊!要是遇到我这样的麻烦,他可能根本就感觉不到。” 不一会儿,蒙塔内利抬起头,四下里望了望。“我不会逼你回那里去,无论如何,现在不会的,”他的语气充满怜爱。“但你必须答应我,这个暑期开始之后,一定要好好休息。我想你最好到远离里窝那的地方去度假,我不能眼看着你的身体垮下去。” “神学院放假后,你去哪里,神父?” “我会像往常一样,带着学生们进山,照料他们在山里安顿下来。但是,到八月中旬的时候,副院长休完假回来了,我就会去阿尔卑斯山调养一下。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我可以带你去山上做长途漫游,你会喜欢研究一下阿尔卑斯山的苔藓和地衣。但是只有你一个人和我在一起,也许会感到很乏味?” “神父!”亚瑟紧握双手,朱莉娅称这种握手方式为“公开的外国方式。”“只要能跟你一起去,叫我做什么都行。只是——我不知道——”他欲言又止。 “不知道伯顿先生是否同意?” “他当然不乐意,但是他不会干涉的。我已经年满18岁,能够做自己选择的事情。毕竟,他只是我同父异母的兄长,我不一定非要听他的。他对母亲总是不好。” “但如果他真心反对的话,我觉得你最好还是别违背他的意愿。要不然,你会发现,自己在家里的处境会更难——” “不会比现在难了!”亚瑟愤怒地打断了神父的话。“他们都恨我,过去恨我,将来也会恨我——不管我做什么,结果都一样。而且,我是和你——我的告解神父一道外出,詹姆斯怎么会真心反对呢?” “记住,他是个新教徒。不过,你最好给他写封信,等一等,看看他是什么态度。但一定不能性急,我的孩子。不管别人恨你还是喜欢你,关键在于你自己是怎么做的。” 神父的指责很委婉,不会让亚瑟脸红难堪。“是的,我知道,”他一边回答,一边叹息:“可真是太难了——” “星期二晚上你没来我这里,我很遗憾,”蒙塔内利突然换了一个新的话题。“阿雷佐主教来了,我希望你和他见一面。” “我答应一个同学去他的宿舍里开会,他们在等着我呢。” “开什么会?” 亚瑟似乎被问得很尴尬。“那——那不——不是一次普通会议,”他紧张得说话有点结巴。“有一个同学从热那亚来,他给我们做了一次——演——演讲。” “演讲内容是什么?” 亚瑟犹豫起来。“神父,你不会向我打听他的名字,是么?因为我答应过——” “我不会问任何问题。如果你答应保守秘密,当然就不该告诉我。但是我认为,到现在为止,你是信任我的。” “神父,我当然信任你。他讲到了——我们对人民的责任——对自己的责任;还讲到——我们该做些什么,以帮助——” “帮助谁?” “帮助农民[意大利语]——和——” “和谁?” “和意大利。” 接下来是长时间的沉默。 “告诉我,亚瑟,”蒙塔内利来转过身,表情严肃地对他说道,“你思考这些问题有多长时间了?” “从——去年冬天。” “在你母亲去世之前?她知道这事吗?” “不,不知道。我当时对这事也并不怎么在意。” “那么现在你——在意这事了?” 亚瑟又扯下一大把毛地黄花冠。 “事情是这样的,神父,”他眼睛看着地面,开始说起来。“去年秋天,我准备大学入学考试的时候,结识了许多同学。你还记得么?嗯,有些人开始和我谈——谈论这些事,并借书给我看。但我当时对这些事并不怎么在意,我总是想快点回家,回到母亲身边。你知道,在那个牢狱般的家里,在所有人当中,她十分孤独。光是朱莉娅的毒舌就能气死她。后来,到了冬天,妈妈病情加重,我就把那些同学和书籍都忘掉了。再往后,你知道,我就根本不到比萨来了。要是能想起这件事,我会和母亲谈的,但我当时把这事忘了个一干二净。后来,我发现母亲时日不多了——你知道,最后那些日子里,我差不多一直陪伴着她。我常常熬通宵,吉玛华伦白天来替我回去睡觉。嗯,就是在那些漫漫长夜里,我想到了那些书,想到了同学们说的话——开始思考他们说得对不对,思考主对这些事会怎么说。” “你问过主吗?”蒙塔内利的声音有些打颤。 “经常问,神父。我经常向主祷告,求他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或者让我和母亲一起死。但我没得到任何答复。” “可你对我却只字未提。亚瑟,我希望你能信任我。” “神父,你知道我是信任你的!可是,有些事是不能对任何人讲的。我——在我看来,当时没人能帮我——即使你和母亲也帮不了我。我必须直接从上帝那里获得答案。你知道,这关系到我的一生和全部灵魂。” 蒙塔内利掉头凝望着昏暗朦胧的玉兰树树枝。暮色苍茫,他的身影也显得模模糊糊,就像一个黑暗的幽灵,潜伏在更幽暗的树丛之中。 “后来呢?”他慢慢问道。 “后来——她就死了。你知道,最后三晚我一直陪伴着她——” 他突然停止说话,停顿了片刻;蒙塔内利也一动不动。 “在他们埋葬她的那两天,”亚瑟接着说,声音比先前更低,“我没法思考任何事情。后来,在举行葬礼之后,我就病了。你该记得,我都不能来做忏悔了。” “是的,我记得的。” “嗯,那天晚上我起床来到母亲的房间里。屋子里空空荡荡,只有壁龛上那只巨大的十字架还在那儿。我想,也许上帝会帮助我。我便跪下来等待——等了整整一宵。到早上我醒来之后——神父,根本不起作用,我也没法解释。我无法告诉你我看见了什么——因为我自己都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上帝回答了我,我知道自己不敢违背他的旨意。” 一时之间,两人在黑暗中静坐无语。过了一会儿,蒙塔内利转过身,将一只手放到亚瑟的肩上。 “我的孩子,”他说,“上帝不许我说,他没有同你的灵魂说过话。但你要记住,发生这件事时你所处的境况;不要误将悲痛或病患所产生的幻想当成上帝的庄严呼唤。如果上帝的确通过死亡的阴影对你做出了答复,那可千万不能曲解他的意思。你心里到底想做什么呢?” 亚瑟站起身,像背诵教义问答一样,缓慢地答道: “为意大利献身,将它从所有的奴役和不幸中解放出来,驱逐奥地利人,使意大利成为一个自由的共和国,没有国王,只有基督。” “亚瑟,想一想你在说些什么!你自己还不是意大利人呢。” “那没关系,我是我自己。既然我明白了这件事,我就要投身于这件事。” 又是一阵沉默。 “你刚才说出了基督要说的话——”蒙塔内利缓缓地说道,可是亚瑟打断了他的话。 “基督说:‘凡为我献身者都将重获新生。’” 蒙塔内利将胳膊靠在一根树枝上,另一只手捂住了双眼。 “坐一会儿,我的孩子,”他终于说道。 亚瑟坐下了,神父紧握双手。 “今晚我不和你争辩,”他说。“这事对我太突然——我没有思想准备——我得花时间好好想一想。之后,我们再来更确切地谈一谈。不过,我现在要你记住一件事:假如你在这件事情上遇到麻烦,假如你——死了,我会心碎的。” “神父——” “不,让我把该说的话说完。我曾经告诉过你,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你,我别无他人。我想你并没有完全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人在年轻的时候很难理解,我像你这个年龄的时候,也不能理解。亚瑟,对我来说,你就像——就像我的亲生儿子,你明白吗?你是我眼里的光明,心中的希望。我宁死也不让你走错路,毁掉自己的一生。可我却无能为力。我不要你对我做出任何承诺,只要你记住这一点:要随时当心。即使不为你在天堂的母亲,为了我,你也该在想好之后,才走出无法挽回的那一步。” “我会想的——而且——神父,为我祈祷,为意大利祈祷吧。” 他默默跪下。蒙塔内利默默地将手放在他低下的头上。不一会儿,亚瑟站起身,吻了吻那只手,然后步履轻盈地走过沾满露珠的草地。蒙塔内利坐在玉兰树下,目光凝视着眼前的黑暗。 “上帝已经降罪于我,”他想,“就像降罪于大卫一样。我玷污了他的圣殿,我用肮脏的手玷污了上帝的圣体,他对我已经足够耐心,现在报应终于来临。‘你在黑暗中行事,我却要在以色列众人面前,在阳光下报应你。故此你所获得的孩子必定要死。’[引自《圣经》之《撒母耳记》下]” 第2章 第二章 詹姆斯伯顿先生对自己异母弟弟和蒙塔内利一道“去瑞士漫游”的想法, 一点都不喜欢。但是,如果断然禁止亚瑟和神学老教授一道进行一次无害的植物学研究旅行,亚瑟不知道禁止的原因,就会认为那是荒唐专横的行为。他会立即将其归咎于宗教或种族偏见,而伯顿家族恰好又对开明和宽容引以为豪。一个多世纪以前,自从在伦敦和里窝那创建“伯顿父子船舶公司”以来,整个家族就成了坚定的新教徒和保守党人。但他们认为,英国绅士待人必须公正,即使对天主教徒也一样。因此,当这一家的主人发现继续做鳏夫很无趣时,便娶了自己孩子的家庭教师——一个美丽的天主教徒为妻。家中两个年长一些的儿子,詹姆斯和托马斯,虽然厌恶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继母,却也只能忍气吞声,顺从上帝的意愿。父亲去世之后,大哥的婚姻使得本已困难的家境更加复杂化。但只要格拉迪斯还活着,两个哥哥仍然会竭力保护她,使她免遭朱莉娅毒舌的伤害,并且按照他们的理解,担负起照顾亚瑟的责任。他们甚至都不愿装出喜欢这位少年的样子。他们对他的慷慨,主要表现在给予他大笔零花钱,并允许他自行其是。 因此,亚瑟在回信中收到一张用来支付旅行开销的支票,以及允许他在假期按自己意愿行事的漠然许可。他将多余的钱花了一半购买植物学书籍和标本夹,然后和神父一道,开始了他的第一次阿尔卑斯山漫游之旅。 蒙塔内利心情愉快,亚瑟好久没有看见他这样了。经过第一次花园谈话的震动之后,他逐渐恢复了心理平衡,现在看上去也冷静多了。亚瑟很年轻,没有经验,但要改变他业已做出的决定又实在很难。现在还有时间,通过温和的劝导和说理,把他从刚刚踏上的那条危险道路上拉回来。 他们原打算在日内瓦逗留几天;可是一看到那些白得耀眼的街道和尘土飞扬、挤满游客的步行街,亚瑟便微微皱起了眉头。蒙塔内利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亲爱的[意大利语],你不喜欢么?” “我说不大清楚。这和我所期望的差别太大了。是的,这湖很美,我也很喜欢那些山的形状。”他们站在卢梭岛上,他手指着萨伏伊[ 萨伏伊:法国东南部省名,东与意大利接壤,首府尚贝里。地处阿尔卑斯山区,地势东高西低。]一侧延绵不绝、笔立陡峭的山峰。“可是这城镇看上去过于呆板整洁,有一点——新教气息太浓的味道,有一种自鸣得意的意味。不,我不喜欢,它让我想起朱莉娅。” 蒙塔内利哈哈大笑。“可怜的孩子,多么不幸啊!好吧,我们来此是为了消遣的,因此没有理由停下来。假如我们今天去湖上泛舟,明天上午进山,怎么样?” “可是,神父,你不会想在这里逗留吧?” “亲爱的孩子,这些地方我都看过十多次了。我来度假就是希望看到你高兴。你喜欢去哪里?” “如果你真不在意,我想逆流而上,去探寻河流发源地。” “罗纳河?[ 罗纳河(rhone): 欧洲主要河流之一,法国五大河流之首,地中海尼罗河之后第二大河。]” “不,是阿尔沃河,[ 阿尔沃河:法国东部和瑞士的一条河流,源出萨伏伊阿尔卑斯山脉。] 它水流湍急。” “那我们得去夏蒙尼。[ 夏蒙尼:法国小镇,阿尔卑斯山脉的小山城。]” 那天下午,他们一直在一艘小船上随波飘荡。美丽的湖泊给亚瑟留下的印象,还不如灰暗泥泞的阿尔沃河深刻。他生长在地中海边,看惯了碧海波澜;可是他十分向往湍急的河水,快速流动的冰川使他无比欣喜。“真是气势恢宏啊,”他说。 第二天,他们一大早便动身前往夏蒙尼。乘车经过肥沃的田野和溪谷时,亚瑟兴致勃勃。可是,当他们进入横谷附近蜿蜒起伏的盘山公路后,周围全是奇峰突兀的大山,他变得严肃起来,也不再说话。他们从圣马丁教堂出发,慢慢向山谷进发。他们在路边的小木屋或小山村里借宿,然后继续按设想的路线漫游。亚瑟对风景的反应特别敏感。他们见到的第一个瀑布使他欣喜若狂,神父见了也很高兴。但是,随着他们走进白雪覆盖的山峰,他的情绪由狂喜变为痴迷沉醉,那种模样蒙塔内利从未见过。他和这些大山之间似乎有一种神秘关系。神秘黑暗的森林里山风呼啸,他却可以在里面一动不动地躺上好几个钟头,透过那些高大笔直的树干,望着森林外面那个阳光明媚的世界。那里有群峰闪耀,也有贫瘠的峭壁悬崖。蒙塔内利注视着他,心里产生了一种悲怆的妒意。 “希望你能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亲爱的[意大利语],”有一天他说道。他从书本中抬起头,发现亚瑟还像一小时前那样,舒展四肢躺在旁边的青苔地上,睁大双眼凝视着天空中亮晶晶的蓝天白云。 他们离开公路,前往迪奥萨扎瀑布附近的一个僻静村子过夜。一轮太阳低垂在万里无云的天空,悬挂在长满松树的山岗上方,等待着阿尔卑斯山的晚霞映红勃朗山大大小小的山峰和满山松树。亚瑟抬起头,眼里充满了惊讶与神秘感。 “神父,你问我看见了什么吗?我看见在无始无终的蓝天里有一个巨大的白色生命。我看见它经年累月地等待着圣灵的到来。我是通过一个玻璃杯模模糊糊地看见它的。” 蒙塔内利叹了口气。 “我过去也看见过这些东西。” “你现在看不见了吗?” “看不见了。今后也不会再看见。我知道,它们就在那里,但我的眼睛看不见它们了。我看见的是另外一些东西。” “那你看见了什么?” “亲爱的[意大利语],我吗?我看见了蓝天和雪山——那就是我仰望高处所看见的一切。往下看,却又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他指着脚下的峡谷。亚瑟跪下身子,俯身到悬崖边上。朦胧夜色中,高大的松树身形凝重,像哨兵一样耸立在激流冲出的狭窄河岸上。此时,太阳像一个燃烧的煤球,跌落到一座巍峨的山峰之后,仿佛带走了地球表面的所有生命和光亮。山谷立即笼罩在某种黑暗而危机四伏的氛围之中——充满了愠怒、恐怖和光怪陆离的凶器。西边的贫瘠大山上有许多陡峭的悬崖,看上去像是个怪物的獠牙,伺机要抓走猎物,把猎物拖入回荡着森林呜咽声的峡谷深渊之中。松树林像一排排利刃,在低声说“摔到我们这里来吧”。激流在浓浓夜色中怒吼咆哮,带着因为绝望而产生的疯狂,拼命拍打着困囚它的岩石河堤。 “神父!”亚瑟战栗着站起来,从悬崖边缩回身来。“简直跟地狱一样” “不,我的孩子,”蒙塔内利静静地应道,“它只是像一个人的灵魂。” “是坐在黑暗和死亡阴影中的那些人的灵魂么?” “是每天在街上从你身边走过的那些人的灵魂。” 亚瑟定睛细看下面那些黑影,又哆嗦起来。一阵昏暗的白雾在松树林间缭绕徘徊,无力地追逐着绝望痛苦的激流,就像一个可怜的幽灵,无法给人安慰。 “看!”亚瑟突然说。“那些在黑暗中行走的人看见了巨大的亮光。” 东边的雪峰被晚霞映照得红彤彤的。当红色霞光从峰顶褪去时,蒙塔内利转身拍了一下亚瑟的肩膀。 “走吧,亲爱的[意大利语],没有光亮了。如果还待在这里,我们会迷路的。” “就像一具僵尸,”亚瑟说着转过身,不再去看在暮光中闪耀的那座巨大雪峰的狰狞面孔。 他们小心翼翼地穿过黑暗的森林下山,前往他们借宿的那座牧人的小木屋。 当蒙塔内利走进屋子的时候,亚瑟已经在晚餐桌旁等着他。他发现这少年似乎已摆脱了黑暗鬼怪的幻想,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哎,神父[意大利语],快来看这只狗有多可笑!它能踮起后腿来跳舞呢。” 如同被晚霞的余晖所吸引一样,他完全被那只狗及其表演给吸引住了。在他逗狗表演时,小木屋女主人脸上红扑扑的,穿着一条白色围裙,两只健壮的胳膊叉在腰上,站在一旁微笑。“谁都能看出他心无旁骛,如果他继续那样玩耍的话。”她用方言对女儿说,“多么英俊的小伙子啊!” 亚瑟像个女学生,羞得满脸绯红。女人见他听懂了自己的话,对他的窘迫哈哈大笑,笑着走开了。吃晚饭的时候,他除了谈论旅行计划、登山和采集植物标本,别的什么也不说。显然,他那梦幻般的幻想并没有影响他的精神和食欲。 第二天早晨,蒙塔内利醒来的时候,亚瑟已经不见了。他在天亮之前就动身前往山上的牧场,“帮加斯帕赶羊去了。” 可是,早饭刚摆上桌不久,他就急慌慌地跑回来了,头上的帽子也没了,肩上扛着个三岁大的小女孩,手里还拿着一大把野花。 蒙塔内利抬头一看,乐了。这与里窝那或比萨那个严肃沉默的亚瑟相比,可真是一个鲜明的对比。 “你个莽撞鬼,去哪儿了?早饭还没吃就漫山遍野地野跑去了?” “哦,神父,太好玩了!那些山在日出的时候雄伟壮观,露水多级了!你瞧!” 他抬起一只满是泥泞的湿靴子让神父看。 “我们带了一些面包和奶酪,在山上牧场里弄了一些羊奶。哦,那可真不好喝!可我现在又饿了,还要拿点东西给这个小孩子吃。安妮特,要吃点蜂蜜吗?” 他坐下来,将那小孩放在膝上,并帮着她将野花摆好。 “不,不!”蒙塔内利插嘴道。“我可不能让你着凉。赶快去把湿衣服换了。安妮特,到我这里来。你在哪里遇见她的?” “在村头。她爸爸我们昨天见过——就是村子里的鞋匠。她的眼睛是不是长得很美?她衣兜里装着一只乌龟,她叫它‘卡洛琳。’” 亚瑟换好湿袜子回来吃早饭时,发现小女孩坐在神父的膝上,正口若悬河地向神父谈论自己的龟。她胖乎乎的小手托着那只四脚朝天的乌龟,让“先生”[法语]欣赏那几条蹬个不停的小腿。 “瞧,先生!”她用半生不熟的方言严肃地说道:“瞧卡洛琳的靴子!” 蒙塔内利坐在那里逗弄小女孩,抚摸她的头发,欣赏她心爱的龟,跟她讲奇妙的故事。小屋的女主人进来清理餐桌,看见安妮特在翻弄那位身着牧师服、一脸严肃的先生的口袋,不觉十分惊讶。 “上帝教导小孩子辨识好人,”她说。“安妮特向来害怕生人。你瞧,她和牧师在一起却一点不羞怯。太奇妙了!安妮特,快跪下,让这位好心的先生咋离开之前祝福你。这会给你带来好运的。” “不知道你还能和小孩子那样玩耍,神父,”一小时后,在他们经过阳光明媚的牧场时亚瑟说道。“那孩子的眼睛一直看着你。你知道,我想——” “想什么?” “我只是想说——在我看来,教会禁止牧师结婚几乎就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我不太理解这是为什么。你知道的,儿童教育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如果一开就让孩子们受到良好氛围的熏陶,这对他们有多么重要。于是我就想,一个人的职业越圣神,生活越纯洁,他就越适合做父亲。神父,我敢肯定,如果你没有发过誓,如果你结过婚,你的孩子们一定非常——” “嘘!” 这一声仓促的低声耳语,似乎加重了随之而来的沉默。 “神父,”亚瑟再一次开口说话,对方的忧郁神情让他感到沮丧。“你是不是认为我说错什么话了?当然,我也许是想错了,但我只能按照自然的思维方式去思考。” “也许,”蒙塔内利轻声答复道,“你并不十分明白你刚才所说的那些话的含义。再过几年你的看法就会改变。现在,我们最好还是谈点别的事情吧。” 在这次完美的假日期间,两人相处一直很轻松,很融洽;这是他们第一次出现紧张和不和谐。 他们从夏蒙尼出发,经过泰特鲁瓦山到达马尔蒂尼[ 马尔蒂尼:连接意大利和法国交通要道的一座城市,曾为古罗马的战略要地。],在马尔蒂尼停下来休息,因为天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晚饭之后,他们坐在酒店的阳台上,这里晒不到太阳,还能一览群山的美景。亚瑟拿出他的标本箱,用意大利语认真地和神父谈论起植物学来。 阳台上坐着两位英国艺术家:一人在画写生,另一个在懒散地闲聊。他似乎没有想到这两个陌生人听得懂英语。 “别再涂抹你的风景画了,威利,”他说道。“你就画那位意大利英俊少年吧,他迷上了那些蕨类植物。看一看他眉宇间的线条!你只消把放大镜换成十字架,把外套和灯笼裤换成罗马式宽长袍,就是一个活脱脱的早期基督形象。” “早期基督被绞死了!吃晚饭的时候我就坐在那个少年身边。他对烤鸭的痴迷就如同对那些脏兮兮的野草一样。不过他长得倒是很英俊,橄榄色的皮肤看上去很美,但是半点也不比他父亲入画。” “他的——谁呀?” “他父亲呀,就是坐在你前面那位。你意思该不会是你完全没有注意到他吧?他那张脸才叫意味深长。” “嗨,你这个豆腐渣脑子,我碰到个卫理公会的教徒了。见到个天主教神父你都认不出来么?” “神父?我的天呀,果真是的!我倒忘了,他们发誓要永不结婚及诸如此类的事。那么我们就仁慈一点,假定那孩子是他的侄儿。” “多么愚蠢的人!”亚瑟抬起头小声说道,两只眼睛扑棱棱一阵乱转。“他们认为我长得像你,倒是一番好意。我真希望自己是你侄子——神父,你怎么了,你的脸怎么那么白!” 蒙塔内利站起身,一只手放在额头上。“我有点头晕。”奇怪的是,他说话的声音微弱而又含糊。“也许是今天上午太阳晒得太多了。我要去躺一会儿,亲爱的。没什么事,只是受热了。” 在卢塞恩湖逗留了两周之后,亚瑟和蒙塔内利经过圣戈得哈特山口回到了意大利。天气方面他们是很幸运的。他们做了好几次愉快的短途旅行,只是已经不再有刚开始那种喜悦了。蒙塔内利内心总是忐忑不安,想进行一次“更加具体的谈话,”他认为这次旅行就是进行这样谈话的机会。在阿尔沃河谷,他有意避免提及他们在玉兰树下的谈话内容。他认为,对亚瑟这样具有艺术气质的人来说,如果将注定痛苦的谈话与环境联系起来,会破坏他刚对阿尔卑斯山美景产生的欣喜之情,那将做太残酷。自从马尔蒂尼那天之后,他每天早晨都对自己说,“我今天讲”;可是到了晚上,又总是“明天再说。”现在,假期已经结束,他仍然不停地重复着,“明天再说,明天再说。”一种前所未有的、难言的冰凉感觉仿佛在他和亚瑟之间布下了一层看不见的面纱,使得他难以开口。直到假期的最后一晚,他才突然意识到,如果要说,现在就必须说。那晚,他们在卢加诺[ 卢加诺:瑞士南部边境靠近意大利的一座著名旅游城市。]过夜,第二天便要动身回比萨。至少他会发现,自己的心肝宝贝已经多么深地卷入到了意大利致命的政治漩涡中。 “雨已经停了,亲爱的,”他在日落之后说道,“这是我们去赏湖的唯一机会。走吧,我有话要和你说。” 他们沿湖走到一个僻静处,在一段矮墙上坐下了。他们近旁长着一丛玫瑰花,上面长满了猩红色的残苞。一两枝迟开的乳白色玫瑰花仍然悬挂在高处的花茎上,悲哀地晃动着带有雨滴的沉重花瓣。绿色的湖面上,一艘小船在夹杂着露水的微风中摇晃,船上的白帆在微微抖动。小船看上去轻盈柔弱,就像一团蒲公英种子被扔到了湖面上。在萨尔瓦多山的高处,某家牧民小屋打开了窗户,就像睁开了金色的眼睛。玫瑰花低下头,在寂静的九月云团下浮想联翩。湖水拍打着湖边的鹅卵石,发出喃喃细语。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这是我心平气和地与你谈话的唯一机会。”蒙塔内利开始说了起来。“你要回大学去上学,回到你的朋友们身边;我呢,这个冬天也会很忙碌。我想弄清楚我们相互之间所处的立场;因此,如果你——”他停了一下,接着以更慢的语速说道:“如果你觉得你还像以前那样信任我,我想让你告诉我,比那天晚上在神学院的花园里更具体,你在那条路上到底走了多远?” 亚瑟抬头望着湖对面,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 “我想知道,你是否愿意告诉我,”蒙塔内利接着说,“你有没有用誓言,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来束缚住自己?” “亲爱的神父,我无可奉告;我没有束缚我自己,但我的确被束缚了。” “我不明白------” “发誓管什么用?誓言约束不了人的。如果你以某种特定方式去感知某一事物,你就会被束缚住;如果不是这样,就没有什么东西能束缚住你。” “那你的意思是,这种事物----这种----感情是不可更改的了?亚瑟,你想过自己在说些什么吗?” 亚瑟转身紧盯着蒙塔内利的双眼。 “神父,你问我是否信任你。那你信任我吗?事实上,如果真有什么事可说,我一定会告诉你的。可是谈论那些事没有任何用处。我没有忘记那晚你对我说的话,永远不会忘的。但是我必须走自己的路,去追随我自己看见的那片光明。” 蒙塔内利从花丛中摘下一朵玫瑰,将花瓣一一扯掉,然后一起扔进水中。 “你说得对,亲爱的。好吧,我们再也不谈这些事了。话说得再多似乎也无济于事----好吧,好吧,我们进屋去吧。” 第3章 第三章 秋冬两季平安无事地过去了。亚瑟学习很努力,几乎没有什么空闲时间。但他仍会设法每周去看一看蒙太内利,哪怕只有几分钟。有时,他会带去一本晦涩难懂的书,求神父帮助解释。但在这种时候,谈话就完全是围绕学习进行的。由于觉察到(而不是观察到)两人之间产生了一种微妙而无形的障碍,因此凡是有可能被认为试图要保持以前那种密切关系的话,蒙塔内利都尽力回避。 亚瑟的来访现在带给他更多痛苦,而不是欣慰。因此,总是装出一副若无其事、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样子,令他备受煎熬。亚瑟也注意到了神父举止的微妙变化,却无法理解其中的原因,但他隐隐感觉到这和他们对“新思想”的争论有一定关系,于是便对那一话题只字不提,尽管他满脑子想的都是那些东西。然而,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深深地热爱蒙塔内利。他曾经在神学和礼制的重压之下,痛苦地努力抑制自己挥之不去的悲观不满和精神空虚感。在接触到青年意大利党后,这种感觉已荡然无存。他天生的孤独感和病房守护经历所产生的种种不健康的幻想,也已是过眼烟云。曾借助祈祷来驱除的疑虑,不用驱魔除邪便已消失无踪。随着一种新的热情觉醒,一种更清晰、更新颖的宗教理想(因为他更多的是从宗教的角度,而不是从政治发展的角度去看学生运动)已经成为一种静止充实的感觉,一种世界和平和与人为善的感觉。怀着这样一种庄严温柔的喜悦情绪,全世界在他眼里都充满了光明。即使在最不喜欢的人身上,他也发现了少许可爱的东西。五年来,蒙塔内利一直是他心目中的理想英雄。现在,他认为神父又增加了一道新的光环——新信仰的潜在预言家。他满怀激情、如饥似渴地聆听神父布道;他仔细研读《福音书》,在基督教起源中欣喜地发现了基督教的民主倾向。 一月里的一天,他到神学院来归还一本借阅的图书。听说神父院长出去了,便径直来到蒙塔内利的私人书房,将那本书放回到书架上。正要离开房间的时候,他一眼瞥见了放在桌子上的一本书的书名。那是但丁的《论世界帝国》。他立即开始阅读起来,很快就被吸引住了,连房门开、关的声音他都没有听到。直到身后传来蒙塔内利的说话声,他才从全神贯注中醒悟过来。 “没想到你今-天会来,”神父说话的时候瞟了一眼那本书的书名。“我正要派人去问你今晚来不来呢。” “有什么要紧事吗?我今晚有一个约会,但我可以不去,如果------” “没有,明天来也可以。想见你是因为我下周二要离开。我要被派到罗马去了。” “去罗马?多长时间?” “信上说,要待到复活节之后。信是梵蒂冈寄来的。我本该马上让你知道的,但一直忙于处理神学院的事,忙于安排迎接新院长。” “但是,神父,你肯定不会放弃神学院吧?” “恐怕只能这样了;但我至少会回比萨来待上一段时间的。” “可你为什么要放弃它呢?” “唔,这事还没有正式宣布,但我升任主教了。” “神父!哪里的主教?” “我去罗马就为此事。我是去亚平宁山区任主教,还是留在这里当副主教,现在还没有决定。” “新院长人选已经确定了么?” “卡尔迪神父已被提名为院长,明天就会到达这里。” “那不是太突然了吗?” “是的,但是----梵蒂冈的决定有时要到最后时刻才公布。” “你认识新院长吗?” “没什么私交,但他口碑很好。以写作见长的贝罗尼先生说,他是个学识渊博的人。” “神学院的人会非常想念你的。” “神学院的人我说不准,但我肯定你会想念我,亲爱的[意大利语]。也许和我想念你一样。” “我确实会的,但我也为此感到很高兴。” “是吗?我倒没觉得高兴。”他坐在桌子旁边,一脸疲态,一点不像渴望升迁的男人的模样。 “你今天下午忙吗,亚瑟?”过了一会儿他说道。“如果不忙,我希望你和我一起待一会儿,因为你今晚不能来。我想我心情不太好,我希望在离开之前尽量多看你几眼。” “好的,我可以待一会儿。我六点钟走。” “去开会?” 亚瑟点了点头,蒙塔内利赶紧转换话题。 “我想和你谈谈你自己,”他说。“我不在的时候,你需要另找一位忏悔神父。” “你回来的时候,我还可以继续向你忏悔,这不可以吗?” “亲爱的孩子,你怎么这样问?我是告诉你我只离开三、四个月。愿意去圣卡特琳娜教堂找一位神父吗?” “好的。” 他们又谈了一会儿别的事情,亚瑟就站起身来。 “我必须走了,神父。那些同学等着我呢。” 蒙塔内利又露出一脸憔悴的神态。 “已经在等了?你差一点驱走我的黑暗心情。好吧,再见。” “再见。我明天一定来。” “尽量早点来,这样我才会有时间和你单独见面。卡尔迪神父要来的。亚瑟,我亲爱的孩子,我走了你一定要小心,切不可被人误导草率行事,至少在我回来之前要这样。你不知道,要离开你我有多么焦虑。” “没必要焦虑,神父。一切都很平静。焦虑的事还早着呢。” “再见,”蒙塔内利出其不意地说道,然后便低头去写他的东西。 亚瑟走进学生们经常举行小型聚会的那间屋子时,第一眼看见的是他儿时的玩伴,华伦医生的女儿。她坐在靠窗的角落里,正专心致志地认真聆听一个“发起者”对她讲着什么。那是一个高个子伦巴第人,穿着一件破旧的外套。过去几个月里,她发生了很大变化,发育了许多。她现在看上去像一个成熟的年轻女子,尽管身后仍旧垂着一条粗黑的大辫子,依然穿着女子学校的校服。 她一身黑色打扮,头上裹一条黑色的围巾。因为透风,屋子里很冷。她胸前别着一截柏树枝,那是青年意大利党的党徽。发起者正充满激情地向她讲述卡布里亚农民的苦难,她静静地坐在那里,一手托着下巴,眼睛望着地面。在亚瑟看来,她就像一个忧郁的自由女神,正在哀悼失去的共和国。(朱莉娅只会把她看做一个发育过快的淘气女孩,脸色蜡黄,长着一只不规则的鼻子,那件老式面料的连衣裙穿在她身上太短了。) “吉姆,你也在这儿呀!”他说。当那个发起者被叫到房间另一头的时候,他走到她跟前。“吉姆”是她受洗时取的教名,听起来很奇怪。她的意大利同学们都叫她“吉玛”。 她吓了一跳,抬起头来。 “亚瑟!啊,没想到你—你也属于这里!” “我也没想到你在这儿。吉玛,你是什么时候----?” “你不明白!”她迅速插话道。“我不是这里的成员。只是因为我做了一两件小事。你瞧,我碰到了比尼----你认识卡洛比尼吗?” “是的,当然认识。”比尼是里窝那支部的负责人,意大利青年党人全都认识他。 “嗯,他开始跟我谈起这些事情,我就让他带我去参加了一次学生会议。有一天他写信叫我去佛罗伦萨----你知道我在佛罗伦萨过圣诞节的事吗?” “我现在很少收到家信了。” “噢,是的!总之,我去了就住在莱特姐妹的家里。”(莱特姐妹是她以前的同学,后来迁居佛罗伦萨。)“后来比尼就叫我途经比萨回家,所以我才能来到这里。噢!他们马上要开始了。” 演讲的内容是关于理想共和国和青年为实现共和国应承担的责任。演讲者对演讲的主题理解得不太清楚,但亚瑟仍然衷心钦佩地倾听着。很奇怪,他的脑子在这段时间毫无批判能力。接受一种道德理念,他囫囵吞枣地全部接受;丝毫不停下来想一想,自己是否消化得了。演讲和随后的冗长讨论结束了。学生们开始纷纷离去时,他朝吉玛走去,后者仍然坐在房间的那个角落里。 “让我来送你吧,吉姆。你住在哪里?” “和玛丽埃塔住一起。” “你父亲那位老管家?” “是的,她家离这儿挺远的。” 两人静静走了一会儿。亚瑟突然说道:“你现在十七岁了,是吗?” “我十月份就满十七了。” “我以前就知道,你长大后和其他女孩子不一样,不会只想着去参加舞会之类的事情。吉姆,亲爱的,我以前老在想,你会不会成为我们当中的一员。” “我也经常这样想。” “你说你为比尼做事,我以前不知道你认识他。” “不是为比尼做事,是为另外一个人。” “另外哪一个?” “今晚和我谈话的那个人----博拉。” “你和他很熟么?”亚瑟的话语中带有一丝妒意。博拉是个令他头疼的人。两人曾就完成一项任务展开竞争,最后,青年意大利党委员会把任务给了博拉,理由是亚瑟太年轻,缺乏经验。 “我非常了解他,也很喜欢他。他一直住在里窝那。” “我知道,他是十一月去那里的。” “因为汽船方面的原因。亚瑟,难道你不认为,从事这项工作,你们家比我们家更安全吗?没人会怀疑像你们那样经营航运的富裕家庭,而且你认识码头上的每一个人----” “嘘!别这么大声,亲爱的!这么说,从马赛运来的那些书都藏在你家里?” “只藏一天。噢!也许我不应该告诉你。” “为什么不?你知道我是组织中的人。吉玛,亲爱的,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什么东西比你们----你和神父加入我们组织更让我开心了。” “你的神父!他肯定----” “不,他看法是不同。但我有时幻想----我意思是我希望----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可是一位牧师呀,亚瑟!” “那又有什么关系?我们组织中就有牧师----有两个还在为报社写文章。有啥不可以的?僧侣的使命是引领这个世界迈向更高的理想和目标。我们这个组织还想做点别的什么吗?不管怎么说,这不仅仅是个政治问题,更是个宗教问题,道德问题。如果人民都配做自由和负责任的公民,就没人能够继续奴役他们。” 吉玛皱了皱眉头。“亚瑟,在我看来,”她说道,“你的逻辑有点混乱。牧师讲授的是宗教教义。我看不出那和驱逐奥地利人有什么关系。” “牧师是教授基督精神的老师。在所有革命者中,最伟大的革命者是基督。” “你知道吗,有一天我和我爸谈起牧师,他说----” “吉玛,你爸是新教徒。” 稍微停顿片刻之后,她真诚地上下打量起他来。 “听我说,我们最好别再提这一话题了。一说起新教徒,你就毫无容人之心。” “我不是有意不容人。但是我认为,新教徒谈论起牧师的时候,才是普遍毫无容人之心。” “大概是吧。不管怎样,我们经常为这件事情争吵,现在不必再重新争吵了吧。你认为演讲怎么样?” “我非常喜欢----特别是结尾部分。令我高兴的是,他着重强调了实现共和国的现实必要性,而不是停留在幻想之中。就像基督所说那样:‘天国在你心中’。” “我不喜欢的正是那一部分。他过多地谈论我们应该思考和感知的美好事物,实际上却没有告诉我们应该怎么做。” “危急时刻来临时,我们许多人都会采取行动。但我们必须要耐心,伟大的变化不是在一天之内成就的。” “做成一件事所需时间越长,就越应该开始立即去做。你谈到了配得到自由----你知道还有谁比你母亲更配得到自由吗?难道她不是你所见过的最完美的天使一样的女性?她的善良起什么作用?她到死还是个奴隶----受尽你哥哥和嫂嫂的欺凌和惊扰。假如她不是那样甜美和逆来顺受,她或许还会好一些,他们就不会那样对待她。意大利也是这样。她需要的不是耐心----她需要有人挺身而出,来保卫他们自己----” “吉姆,亲爱的,如果愤怒和激情能够拯救意大利,她早就获得自由了。她需要的不是仇恨,而是爱。” 说这话的时候,他突然面现赧色,但随即便消失了。吉玛并没有看见;她此时正眉头锁紧,紧闭双唇,凝视着前方。 “亚瑟,你认为我说错了,”她停顿了片刻之后说;“但我是对的,有朝一日你会见证我说的话。就是这家了,你要进去吗?” “不了,太晚了。亲爱的,晚安!” 他站在门槛上,用双手紧握住她的手。 “为了上帝和人民----” 她缓慢而又庄重地接上了那句没有说完的箴言:“矢志不渝。” 然后她抽回手跑进了房间。在她关上身后的大门时,他弯腰捡起从她胸前掉下来的那截柏树枝。 第4章 第四章 虽然愤怒,但蒙塔内利也没有忘记自己承诺。他强烈反对给牛虻戴铁链,倒霉的总督已经是智穷计尽,绝望中,他不顾一起地敲掉了锁链。他一肚子委屈,朝着自己的副官嘟囔道:“谁知道下一步主教大人又要反对什么呢?不过是戴了一副手铐,他就说‘残忍’,过不了多久,他可能就要惊叫着反对窗户上的铁栏了,或是想要我用牡蛎和松露来招待里瓦雷兹。我年轻时,犯人就是犯人,就该是犯人的待遇,大家都觉得叛国者和小偷没什么两样。但是,到了现在,煽动闹事居然成了时髦的事情,主教大人似乎是想鼓励这地方的恶棍闹事。”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插手干预,”副官说道。“他又不是特使,在民事和军事上是没有权威的。根据法律——” “谈论法律有什么用?圣父打开了监狱,把那帮子自由主义者都放了出来,这之后,你就甭指望谁来尊重法律了!这完全就是胡闹!蒙塔内利阁下当然要摆摆架子。上任教皇在的时候,他安静着呢,现在却不可一世。他立刻就得宠了,自然可以为所欲为。我怎么才能反对他呢?他或许有梵蒂冈的秘密授权,谁知道呢。现在,什么都是黑白颠倒。谁都说不清明天又是个什么样子。以前多好呀,该怎么样都是清清楚楚的,可是现在——” 总督伤感地摇摇头。红衣主教要过问监狱规章这种小事,口口声声还说着政治犯的“权利”,这样的世界对于总督大人来说真是变得太复杂了。 牛虻精神亢奋,几近竭斯底里地回到了城堡里。同蒙塔内利见面,他的忍耐几乎到了极限。只是因为绝望,他才残忍地说出杂耍表演,这样说只为了终止这次谈话,否则,不出五分钟,他就会泪流满面。 这天下午他又被带去审问,面对所有的问题,他只是发出一阵阵神经质的大笑。最后总督完全没有了耐心,大发脾气,开始咒骂起来,他笑得更厉害了。倒霉的总督暴跳如雷,威胁要给这个顽固不化的犯人动用难以承受的酷刑。最后,正如詹姆斯·伯顿老早就总结过的,与不可理喻的人争论只是白费口舌和精力。 牛虻又被带回了牢房。他躺在木板床上,陷入了一种黑暗绝望的抑郁情绪中,他疯癫狂躁后总会这样。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什么都没想,一直躺到夜晚降临。经历了上午激烈的情绪冲动后,他进入了一种奇怪的半冷漠的状态,他感觉自己的苦难不过是一种木然呆板的负担,压在了某件已经忘记了自己还有灵魂的木头物件上。事实上,这一切如何了结已经无关紧要了;对于任何有感觉的存在而言,要紧的一件事就是摆脱痛苦,解脱从何而来?是条件发生了改变,还是丧失了感受的能力?这都无关紧要。也许,他能够逃走,也许他们会杀了他。逃走也好,被杀也好,他都再也见不到神父了,一切都是精神上的虚妄和烦恼。 一个看守给他端来了晚饭,牛虻昏沉沉地满不在乎地抬起了头。 “几点了?” “六点了,你的晚饭,先生。” 他厌恶地看着这份半冷不热的馊饭,转过了头。他精神上觉得压抑,身体上也不舒服,看到食物就觉得恶心。 “不吃东西会生病的,”士兵赶忙说道。“怎么也要吃点面包,吃了会觉得好点的。” 他说得非常诚恳,从盘子里拿起一块湿透的面包,然后又放下了。牛虻恢复了革命党人的警觉,他立刻猜出面包里藏有东西。 “你放下吧,我过会儿就吃点,”他漫不经心地说道。门开着呢,他知道中士站在台阶上,听得见他们说的每一个字。 门关上了,他侦察了一下,确定没有人从门上的窥视孔往里张望。他拿起一块面包,小心翼翼地把它捏碎。他在面包中间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一把小锉子,锉子外面还包了一张小纸片,上面写有几个字。他小心地摊开纸片,拿到仅有的一点亮光处仔细辨认。纸很薄,面积又这么小,上面的字很难辨认。 “门开着,也没有月光。用锉子,要快,在两点和三点之间从通道走出来。我们一切准备就绪,只有这一次机会。” 他狂热地把纸条捏在手里。所有的准备工作已经就绪,他只需要锉开窗户上的铁栏。太幸运了,他的铁链已经被摘下了,就不用多费时间了。一共有多少根铁栏?二根、四根。每根铁栏要锉两个地方,那就是锉八个地方。哦,如果动作快,半夜之前就能完成。这么快吉玛和马尔蒂尼就策划好一切了——伪装,护照,还有藏身之地,他们怎么办到的?他们肯定累得半死。最后还是采用她的方案了。只要方案好,是不是她的又有什么关系呢;他还真是蠢,他也暗自笑了笑。但是,吉玛想到了让他利用地下通道逃跑,他还是忍不住为此而高兴,之前走私贩子建议用绳梯。吉玛的方案更复杂更困难,可利用地下通道,就不用结果东墙外执勤看守的性命了。因此,当两个方案摆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吉玛的。 安排是这样的:那个绰号叫“蟋蟀”的看守朋友要避开其他看守,抓住机会打开从院子通往壁垒下面地下通道的铁门,然后再把钥匙放回看守室的挂钩上。牛虻收到消息后,就用锉子锉开窗户上的铁栏,撕开衬衣,编成绳子,吊到院子的东墙上。到了墙头,哨兵看向别的方向时,他就手脚并用沿着墙头爬行,如果哨兵朝他的方向张望,就趴着别动。东南角落上有个坍塌了一半的炮塔。剩下的墙体没有倒,一方面是因为有浓密的常春藤支撑着,还有就是因为坍塌的石头都倒在了炮塔里面,顶着残墙。他要从塔楼上顺着常春藤和石头攀爬到院子里,然后轻轻打开铁门,沿着地下通道到达与之相通的地道里。数百年前,这个地道是城堡和附近山头的一个高塔之间的秘密通道,如今已经废弃不用,落下的石头把很多地方都堵上。有个隐藏得很好的山洞通往这个地道,只有走私贩子才知道。谁都不会想到违禁物资常常藏在城堡的壁垒下面,一藏就是数个星期,而海关官员却跑到敢怒不敢言的山民家里翻上翻下。牛虻就是要经过这个洞爬到山边,然后趁着夜色逃到另一个僻静的地方,马尔蒂尼和走私贩子会在那里等他。可是在夜晚巡逻之后,拿钥匙打开铁门,这样的机会不是每天都有,这是个大问题;如果有月亮,吊着绳索从窗户滑到墙头就有被哨兵发现的危险。今晚有很大的胜算,不容错过。 他坐下来,开始吃些面包。除了面包,其他的监狱食物都让他恶心,他必须吃点东西保存体力。 他最好先躺下睡一会,十点之后才能锉铁栏,否则太不安全;他要累上一夜呢。 不管怎样,神父想过要让他逃跑!神父就是那样的人。但他本人却不会同意的。绝对不会同意的!如果要逃走,那也是他自己逃,或是同志们帮他逃;他不会接受神父的恩惠。 天气好热!今晚肯定会有雷雨,空气闷得让人喘不过气。他枕着缠着绷带的右手,在床板上扭来扭去,然后又把右手拿出来。一种跳动的烧灼的疼痛!旧伤也开始隐隐作痛。这些伤口到底怎么了?哦,荒唐!不过是雷雨天气而已。在开锉之前,他要睡一下,休息一会儿。 要锉八个地方,全都是又粗又结实的铁栏杆!还有多少根要锉?肯定没多少了。他锉了几个小时了——好长的时间了——是的,正因为如此,他的胳膊才这么疼——好疼呀,疼到骨子里了!锉东西怎么会让他身体的一侧这么疼;瘸腿也有一种跳动的灼烧痛感——这也是因为锉东西吗? 他突然坐了起来。不,他没有睡着;他睁着眼睛在做梦,他梦见锉断了铁栏,可铁栏还在那儿等着他锉呢,坚固牢靠,完好如初。远处的钟楼传来十下敲钟的声音。他必须开始工作了。 他从窥视孔往外看,没有监视的人,于是他从胸口处拿出一个锉子。 …… 不,他没事的——一点儿事都没有!都是幻觉。他身体侧面的疼痛是消化不良,或是受寒了,诸如此类的小病。三个星期待在牢房里,这样的食物,这样的空气,有点毛病也不奇怪。至于那种跳动的痛楚,一部分是源于精神压力,一部分是少运动。是的,毫无疑问,就是这样的,少运动。以前竟然没有想到这一点,真是奇怪呀! 不过,他得坐一下,等疼痛过去了再干。用不了一两分钟,就会过去的。 坐着不动,就更疼了。他坐着不动,就只能听任疼痛的摆布,他担心起来,脸都变白了。不,他必须站起来,开始工作,忘掉疼痛。疼不疼应该由他说了算,他不会去感受疼痛的,他要把疼痛逼回去。 他又站了起来,大声清晰地对自己说: “我没有病,我没有时间生病。我有铁栏要锉,我不会生病。” 接着,他就开始锉了。 十点十五分——十点三十分——十点四十五分——他锉呀锉呀,每一道刺耳的声音都像是锉刀在锉他的身体和大脑。“真不知道哪一个会被先锉断,”他微微笑了笑说道,“是我,还是铁栏?”接着,他咬紧牙关,继续锉下去。 十一点三十分。他还在锉,手已经肿胀僵硬了,快拿不住工具了。不,他不敢停下来休息。他一旦停下这件可怕的工具,他就再也没有了重新开始的勇气。 门外响起了哨兵的动静,他的卡宾枪柄碰到门框。牛虻停了下来,四处张望,手里还拿着锉子。发现他了? 一个小团从窥视孔里扔了进来,落在了地上。他放下锉子,弯腰捡起了那个圆团子。一张卷起来的纸条。 …… 他不断地往下掉,往下掉,黑色的海浪咆哮着朝他涌来——! 啊,是的!他只是弯下腰捡个纸条。他有点头晕。很多人弯腰的时候都头晕。他没事的,一点事都没有。 他捡起纸条,走到亮处,平静地打开纸条。 “无论怎样,今晚行动。蟋蟀明天就要调到其他地方去了。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他毁掉了这张纸条,先前的那张也用同样的方法毁掉了,接着他又拿起了工具,回去锉铁栏了,他一言不发,固执而绝望。 一点钟。他工作三个小时了,已经锉开了六个地方,再有两个地方,他就爬—— 他开始回想以前病痛突然来袭的时候。最近的一次是在新年,当时他病了五天五夜,想到这里,他不寒而栗。但是,那一次病痛来得没有这么突然,从来没有这么突然过。 他丢下锉子,茫然地伸开双手,他完全绝望了,他在祈祷,自从成为了无神论者后,他还是第一次祈祷。他对着任何东西祈祷——不对任何东西祈祷——他对着所有的东西祈祷。 “不要在今晚!哦,让我明天再生病吧!明天,我什么都愿意忍受——只要不是在今晚!” 他双手放在太阳穴,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接着他又拿起锉子,继续工作了。 一点半。他开始锉最后一处了。他的衬衣袖子已经被咬成了碎片;他的嘴唇上有血,眼前血蒙蒙一片,他不停地锉着,锉着,锉着,头上的汗珠一颗颗地滚落下来—— …… 日出之后,蒙塔内利睡着了。整晚无休无眠的痛苦之后,他安稳地睡了一会儿,接着他就开始做梦。 最开始,他的梦境模糊混乱,破碎的影像和幻觉一个接着一个,飘忽不定,毫无联系,但都隐隐约约地透着同样的挣扎和痛苦,同样的无可言状的恐惧阴影。不一会儿,他就开始梦到无眠,多年来,这个可怕熟悉的梦境一直折磨着他。即使在梦境中,他都知道自己曾经做过这样的梦。 梦境中,他在旷野中游荡,就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躺下睡觉。到处都是走上走下的人,说话声、笑声、叫声、祈祷声、铃声,还有铁器撞击的声音,都混在了一起。有时,他会离吵闹声远一点,在草地上,在木椅上,在石板上躺下来。他闭上眼睛,用双手捂着眼睛挡住阳光,他对自己说:“现在,我可以睡觉了。”接着,人群就会蜂拥而来,他们叫着,吵着,喊着他的名字,请求他:“醒醒!快醒醒,我们需要你!” 接着:他回到了大府邸,到处都是精美的房间,房间里有床,有靠椅,有软绵绵的躺椅沙发。天已经黑了,他对自己说道:“我终于可以找个安静的地方睡觉了。”他选了一个没有光的房间,刚刚躺下,一个人就拿着等走了进来,无情的灯光照进他的眼睛,那个人说道:“起来,有人找您。” 他起身,一路摇摇晃晃地走着,就像个受了致命伤的动物。他听到钟声,已经是一点了,夜晚已经过去了一半,宝贵的夜晚是如此的短暂。两点、三点、四点、五点——到了六点,整个城镇的人都会醒来,这里就再也没有安静。 他走进另一个房间,刚想躺在一张床上,一个人从枕头上坐了起来,叫喊道:“这是我的床!”他从心底感到绝望,退缩着走掉了。 钟声一阵阵地响起,他还是在漫无目的地走着,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从这栋房子走到那栋房子,从这个走廊走到那个走廊。东边已经泛起可怕的灰白色,曙光越来越近了,钟声敲响了五下。夜晚已经过去了,他没能休息。哦,痛苦呀!又是一天——又是一天来到了! 他走在一个长长的地下走廊里,低矮的拱形走廊,似乎看不到尽头。走廊里到处都是明晃晃的灯盏和枝形吊灯。透过格栅的洞顶,他听到了跳舞的脚步声、笑声和快乐的音乐。头顶上,在活人的世界里无疑是在举行庆祝活动。哦,只要能找到个藏身睡觉的地方,一个小地方,即使是坟墓也可以!他这样说着,一下就栽进了一个敞开的坟墓里。一个敞开的坟墓,带着死亡和腐烂的气息——有什么关系呢,他终于可以睡觉了! “这是我的坟墓!”是格拉迪斯。她抬起头来,透过腐烂的尸衣瞪着他。他跪了下来,张开双臂要拥抱她。 “格拉迪斯!格拉迪斯!可怜可怜我吧,让我爬进这个小地方,睡上一觉。我不祈求你的爱,我不会碰你的,我也不会同你说话。我只求让我躺在你身边,睡上一会儿。哦,我的爱,我很长时间没有睡过觉了!我再也无法忍受了。我的灵魂在亮光下不得安宁,我的大脑在噪音中成为了齑粉。格拉迪斯,让我躺进来睡觉吧!” 他想要把格拉迪斯的裹尸布拿来遮住眼睛。但她往一边缩,尖声叫道: “这是亵渎神灵,您是神父!” 他又继续游荡,来到了海边,刺眼的阳光直射到光秃秃的岩石上,海水无休止地发出躁动的低声哀鸣。“哈!”他说道:“大海会慈悲些,它也倦怠无休。” 这时,亚瑟从大海深处冒出来,大声叫道: “这是我的大海!” …… “主教大人!主教大人!” 蒙塔内利惊醒过来。他的仆人正在敲门。他机械地起身,打开了门,仆人看到了他一脸狂野惊恐的样子。 “主教大人——您生病了?” 他两只手交替抹了抹额头。 “没有,我在睡觉,你惊醒了我。” “非常抱歉。我觉得很早就听到你起来了,我还以为——” “现在很晚了?” “九点钟了,总督前来拜访。他说他有非常重要的事情,知道主教大人一贯早起——” “他在楼下?我马上就下来。” 他穿好衣服,来到楼下。 “冒昧前来拜访主教大人,我失礼了,”总督开口说道。 “不是什么大事吧?” “非常大的事情。里瓦雷兹差一点就逃走了。” “哦,只要没有逃走,就没有造成危害。怎么一回事?” “他在院子里被人发现了,就靠在那道小铁门上。凌晨三点,巡逻出来视察院子,有人差点被地上的东西绊倒。他们拿来灯,那么一照,结果看到了里瓦雷兹不省人事地横躺在小路上。他们立刻发出警报,把我叫了起来。我去查看了他的牢房,发现所有的窗户铁栏都被锉断了,衬衣撕烂后做成的绳子还挂在上面。他吊着绳子溜了下去,沿着墙头爬了下去。通往地下通道的铁门是打开着的,看起来应该是看守被收买了。” “可是,他怎么横躺在小路上了呢?是他从壁垒上摔了下来,受伤了?” “最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的,主教大人。但狱医没有发现摔伤的痕迹。昨天执勤的士兵说,他昨晚送晚饭过去的时候,里瓦雷兹看上去病得不轻,什么东西都没有吃。但是,他肯定是胡说八道,一个生病的人怎么可能锉开铁栏,还从房顶上爬下来呢。这个道理说不通。” “他本人有没有什么说法?” “主教大人,他还在昏迷当中。” “还昏迷着?” “时不时地会陷入半清醒的状态,然后就呻吟,接着又昏过去。” “很奇怪。医生觉得是怎么一回事?” “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若是心脏病突发,倒也说得通,可是又不像是心脏病。不管是哪一回事,这次都是突然发作的,就差那么一点儿,他就成功逃走了。在我看来,我觉得是仁慈的上天突然插手,将他击倒在地。” 蒙塔内利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你准备拿他怎么办?”他问道。 “就这一两天,我就回解决这个问题。同时,我也好好接受了一次教训。这就是拿掉铁链的后果——无意冒犯主教大人您。” “我希望,”蒙塔内利打断他的话说道,“至少在他生病期间,你不要重新给他戴上铁铐。一个人处在你所描述的状态中,是无法逃走的。” “我会费心的,他跑不了了,”总督一边往外走,一边自己嘟囔道。“主教大人尽管发慈悲好了,我才不管呢。里瓦雷兹现在就被铐得牢牢的,管他生病不生病,一直都会这样。” …… “怎么会这样呢?什么都准备好了,都到了铁门门口了,在最后关头晕倒!这就像是恶毒的笑话。” “我说呀,”马尔蒂尼回答道,“我能想到的是他肯定是已经发病了,一直拼命坚持着,最后到了院子里,完全是因为筋疲力尽,就晕倒了。” 马尔科内狠命地弹了弹烟斗上的烟灰。 “嗯。不管怎样,只有这样了。现在,我们再也帮不上他了,可怜的家伙。” “可怜的家伙!”马尔蒂尼轻声重复道。他也开始意识到,没有了牛虻,这个世界看上去是那么地空旷惨淡。 “她怎么想?”走私贩子看了一眼房间的另一头。吉玛一个人坐在那里,手懒懒地放在膝盖上,眼睛空洞地直视前方。 “我还没有问过她。我把消息告诉她后,她就没有说过话。我们最好不要去打搅她。” 她似乎没有意识到他们的存在,但他们都压低了嗓子说话,好像是面对一具尸体一般。一阵沉闷之后,马尔科内站了起来,放下了烟斗。 “我今晚再来,”他说道。但马尔蒂尼做了个手势叫他不要走。 “先不要走,我有话给你讲。”他的嗓门压得更低了,然后就是用耳语一般的声音说话。 “你真的觉得没有希望了?” “现在,我看不到哪里还有希望。我们不能再试了。即使他身体好,能够完成他那份儿,我们这一份都做不了。哨兵涉嫌,全部都被换掉了。你应该懂的,蟋蟀找不到第二次机会了。” “你不觉得,”马尔蒂尼突然问道,“等他康复了,可以通过引开哨兵做点什么?” “引开哨兵,你是什么意思?” “嗯,我想,在基督圣体节那天,等游行队伍通过城堡附近的时候,我冲到总督面前,朝他脸上开一枪,所有的哨兵都会冲出来抓住我,也许你的手下就能趁着混乱救出里瓦雷兹。这个还算不上什么计划,这是我的一个想法。” “我觉得可能行不通,”马尔科内表情严肃地回答道。“想要做成这件事,肯定得周密考虑一番。但是”——他打住话头,看着马尔蒂尼——“如果可能的话——你愿意这样做吗?” 平时,马尔蒂尼是个克制的人;但这不是平时。他直盯盯地看着走私贩子的脸。 “我会这样做吗?”他重复说道。“看看她吧!” 不需要进一步解释了。这一句话就足够了。马尔科内转过头,朝房间另一头看过去。 从他们谈话开始,她就没有动弹过。她的脸上没有疑惑、没有恐惧,甚至没有悲伤,她的脸上除了死亡的阴影,就什么都没有了。看着她,走私贩子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快来,米凯莱!”他说着就推开阳台的门,朝外望去。“你们两个准备好了没?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呢!” 基诺跟着米凯莱从阳台走了进来。 “我准备好了,”米凯莱说道。“我只想问问夫人——” 他说着就朝吉玛走去,马尔蒂尼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不要打搅他,最好让她一个人待着。” “不要管她!”马尔科内补充道。“我们瞎搅合也没用的。天,我们都难以接受,就更不要说她了,可怜的人儿!” 第5章 第五章 一个星期,牛虻都躺在那里,病情危急。这次发病来势很猛。总督又恐惧又焦虑,做法来得残忍,他不仅用铁链铐住了牛虻的手和脚,还用皮带把牛虻结结实实地捆在床板上,只要稍微动一动,皮带就会勒得皮肉生疼。牛虻坚忍不拔地忍受了这一切,就这样到了第六天。他的尊严彻底崩溃了,他可怜兮兮地请求狱医给他一剂鸦片。医生倒是乐意给他鸦片,可总督听到这个请求,厉声制止了“这种蠢行”。 “你怎么知道他拿鸦片来干吗?”他说道。“有可能他一直都是在装模作样,然后就讨要鸦片给哨兵下药,诸如此类的行为了。里瓦雷兹狡猾得很,什么都干得出来。” “我自己亲自给他喂进去,不会让他给哨兵下药的,”医生忍不住笑了出来。“至于说装模作样——怕是没有多大可能。他很有可能就要死了。” “不管怎样,我就是不允许给。想要别人对他好点,就应该表现得好一些。他就该受到严厉的惩罚。说来,这也是给他一个教训,看他还敢不敢锉窗户铁栏。“ “可是,法律是不允许酷刑的,”医生斗胆说道,“这差不多就是酷刑了。” “我想,法律可没有提及鸦片,”总督恶狠狠地说道。 “上校,当然了,您说了算。但我希望你怎么也要把皮带解开。完全没有必要,只能白白增加他的痛苦。他现在逃不掉的。即使您让他走,他都站不起来。” “我的好先生,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医生也会犯错的。把他绑起来才安全,他就这样了。” “那至少把皮带绑得松一点。绑得这么紧,真是太残忍了。” “就这样不动。先生,谢谢你同我谈论残忍的事情。我这样做,必定有这样做的理由。” 第七天晚上就这样过去了,牛虻没有得到鸦片止痛。整夜都听着撕心裂肺的呻吟,站在牢门外面的士兵惊悚不安,一次又一次地在胸前划着十字。牛虻的承受力已经崩溃了。 早上六点钟,哨兵就要换岗了,他轻轻打开门,走进了牢房。哨兵知道自己是在严重违纪,但他实在是受不了了,在离开之前,他必须说一句友好的话来安慰一下。 他看到牛虻一动不动地躺着,眼睛紧闭,嘴张着。他默默地站了一下,接着就俯身问道: “先生,我能问你做点什么吗?我只有一分钟时间。” 牛虻睁开了眼睛。“别管我!”他呻吟道。“别管我——” 士兵还没有溜回岗哨,牛虻就又睡着了。 十天之后,总督又去拜访主教大人,结果主教到彼埃维迪奥塔沃看望一个病人去了,要到下午才会回来。到了傍晚,总督正要坐下吃晚饭,仆人前来通报说: “主教大人有话要对您说。” 总督匆匆往镜子里扫了一眼,看自己制服是否穿得齐整,他摆出了最庄严的气度,走到了会客厅。蒙塔内利坐在那里,一只手轻轻地拍打着椅子的扶手,眼睛看着窗外,眉宇之间有一丝焦虑的神情。 “我听说你今天来见我,”他打断了总督礼节性的套话,态度略微有些傲慢,同当地百姓说话的时候,他从来不会这样。“你有事前来,可能就是我本来就想同你说的那件事。” “是关于里瓦雷兹的,主教大人。” “我想也是。最近几天我一直都在想这件事。但是,在我们开始谈之前,我想听听你有没有新消息要告诉我。” 总督尴尬地捋了捋胡须。 “其实,我是想听听主教大人有没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如果您依旧反对我的提议,我将会非常乐意聆听您的教诲。说实在的,我已经不知道怎么做了。” “有什么新的困难?” “只是到了下个星期四就是六月三号了——是基督圣体节——尽可能把这件事情在此之前解决了。” “没错,星期四是基督圣体节。但为什么特别要在此之前把事情解决了?” “如果我看起来有违背您之处,主教大人,我真是万分抱歉;可如果不在此之前除掉里瓦雷兹,我就不能保证本城的安宁了。主教大人,您也知道,到了那天,山里最粗野的山民都会聚集此地,他们绝对有可能会尝试冲进城堡,劫走他的。但有我在,即使我不得不用火药枪弹扫射他们,我也不会让他们得逞的。可是,在天黑之前,很有可能就有那种事情要发生。在罗马涅,人们生性野蛮粗鲁,一旦拿出刀子来——” “我认为,只要稍加小心,我们就能防止事态扩大,不至于拔刀相见。我一直觉得,只要合理相待,这个地区的人相处起来非常容易。当然了,你一旦开始恐吓或是强迫,这里的人就变得无法无天。但是,你有理由怀疑他们正在酝酿新的救援计划吗?” “昨天和今天早上,我的心腹密探告诉我的,说整个地区流言四起,显然有人图谋不轨。但细节信息无从得知,如果能打探到消息,做些防备就容易多了。在我看来,那天差点就让他给逃走了,我觉得还是保险为上。里瓦雷兹是个狡猾的狐狸,对付他,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上次听说里瓦雷兹病得厉害,既不能动弹,也不能说话。他恢复了没有呢?” “现在似乎是好多了,主教大人。他肯定是病得厉害——否则就是时时刻刻都在装模作样。” “你这样说有理由吗?” “嗯,医生似乎很确认他是真生病了;但是,这病还真是奇怪。不管怎样,他在康复之中,而且是更难管教了。” “他又做了什么?” “幸好他做不了太多的事情,”总督想起了皮带,就笑了起来。“但是,他的行为真是无法形容。昨天早上我到牢房里问他几个问题。他的身体还是不太好,不能到我面前受审——说真的,我觉得在他完全康复之前,还是不要冒险让别人看到他。这些荒诞的故事一下子就传开了。” “于是你去那儿审问他了?” “是的,主教大人。我原本还希望他能通情达理些。” 蒙塔内利仔细地打量着他,就好像在审视某种讨厌的新型动物。还好,总督正在把弄他佩剑的腰带,没有看到这个表情。他继续平静地说道: “我并没有对他特别严厉,只是不得不严格待他——尤其又是在军事监狱里。我觉得也许对他宽容一点,效果会不错。我提出,如果他能够规规矩矩的,我就宽松对他。主教大人,您猜他是怎么回答我的?他就像是一匹关在笼子里的狼,看了我有一分钟的时间,然后轻柔地说道:‘上校,我没法站起来勒死你,但我的牙可非常好使,你的脖子最好离我远点。’他就像野猫一样凶恶。” “听到这话,我不惊奇,”蒙塔内利平静地说道。“我来是想问你一个问题。你是真的认为里瓦雷兹待在监狱里会严重威胁该地区的宁静吗?” “我非常肯定,主教大人。” “你认为,如果要避免流血,绝对有必要在基督圣体节之前把他除掉?” “我只能说,如果星期四他还在这儿,我觉得圣体节上肯定会有冲突,很有可能是严重的冲突。” “你觉得,如果他不在这里,就不会有这样的危险?” “如果他不在,根本就不会发生骚乱,至多也就是吵嚷几句再扔扔石头。如果主教大人有法子除掉他,我就能负责维护秩序。否则,我觉得会出大乱子。我确定有人在筹划新的救援行动,星期四就是他们动手的日子。如果到了那天早上,他们突然发现他根本就不在城堡里,他们的计划自然就落空了,他们就没有了动手的借口。如果我们被迫要跟他们交手,一群群的人,匕首一旦亮出来,不到天黑,整个地方都烧成了灰烬。” “那你为什么不把他送到拉韦纳?” “苍天在上,主教大人,要是能那样,我就谢天谢地了!我怎样才能防止他的同党半道上把他救走呢?我没有足够的兵力抵挡武装袭击。那些山里人都有刀,火药枪,或是诸如此类的东西。” “那你仍然坚持召开军事法庭,还希望得到我的同意?” “对不起,主教大人;我只请求您一件事情——帮助我预防暴动和流血。我也要爽快承认,像弗雷迪上校那样的军事法庭,有时真是太过分了,那样的军事法庭只会激起民愤,而不会让他们顺从。但是,对于这个案子而言,军事法庭则是明智之举,长期看来,还是仁慈之举。这一次,开设军事法庭能够防止暴动,暴动本身就是灾难了,而且暴动还有可能促使教皇陛下回归业已废除的军事法庭。” 总督非常庄重地讲完了这番话,等着红衣主教的回答。主教沉默了很久,等他一开口,却大为出乎意料。 “法拉利上校,你相信上帝吗?” “主教大人!”上校倒吸了一口气,惊讶地说道。 “你相信上帝吗?”蒙塔内利重复了一遍,站了起来,低头看着他,目光坚定而敏锐。上校也站了起来。 “主教大人,我是基督徒,从未犯下过不能饶恕的罪恶。” 蒙塔内利举起了挂在胸口的十字架。 “救世主为你而死,你对着他的十字架发誓,你对我所说的都是真话。” 上校一动不动地站着,木然地瞪着十字架。他有些迷茫了,不知道到底是他疯了,还是红衣主教疯了。 “你请求,”蒙塔内利继续说道,“让我同意让一个人去死。如果你敢,就吻一下十字架,告诉我,除了这个办法,你别无他法制止更大的流血事件。记住了,如果你在说谎,你就是危及自己不朽的灵魂。” 总督顿了一下,弯下腰,把十字架放在了嘴唇上。 “别无他法,”他说道。 蒙塔内利慢慢转过身去。 “明天我会给你明确的答复。但是,我必须要先见到里瓦雷兹,单独同他说说话。” “主教大人——如果我能说句话——我确信您会后悔的。至于说到这一点,他昨天让看守给我捎了个消息,说要见主教大人您。但是,我就当没听见,因为——” “就当没听见!”蒙塔内利重复道。“他处在那样的状况下,给你捎了口信,你就当没听见?” “如果惹您不悦了,我非常抱歉。我不想因这样无礼的要求打搅您;我是太了解他了,他只是想要侮辱您。真的,如果我能冒昧说一句,现在独自接近他都是非常莽撞的行为;他真的是非常危险——真的如此呀,事实上,我觉得有必要使用某种温和的身体限制——” “一个病重的人手无寸铁,而且还在温和的身体限制之下,你真觉得他会有多大危险吗”蒙塔内利平静温和地说道。上校感受到了他平静的鄙视,被刺痛了,气愤得满脸通红。 “主教大人,按照您的心意来办吧,”他说话的态度极为僵硬。“我只是希望您免受这个人恶毒的亵渎之词。” “要么就是听到亵渎之词,要么就是放弃身处绝境的同胞,对于基督徒而言,你觉得哪一个更为伤感不幸呢?” 总督笔直僵硬地站着,挂着一副冠冕堂皇的表情,就像是木头刻成的脸庞。蒙塔内利的态度让他觉得很受伤害,他就表现得异常礼节周到,以此表示不悦。 “主教大人,您想什么时候见犯人?”他问道。 “我立刻就去见他。” “悉听尊便。如果您能赏光等上几分钟,我这就派人让他准备准备。” 总督立刻就从他冠冕堂皇的模式中跳了出来。他不想蒙塔内利看到皮带。 “谢谢。不用准备,就这样见他吧。我直接就去城堡,上校,祝你晚安;明天,我就回答复你的。” 第6章 第六章 听到牢门打开了,牛虻倦怠无聊地朝另一边看去。他以为又是总督用审讯来烦他了。几个士兵爬上了窄窄的楼梯,马枪碰到了墙壁,发出丁丁当当的声音;接着一个毕恭毕敬的声音说道:“楼梯很陡,主教大人。” 他抽搐般地要坐起来,马上又躺了下去,皮带勒得他喘不过气来。 蒙塔内利进来了,随行的是中士和三个士兵。 “主教大人,请您稍等片刻,”中士紧张兮兮地开口了,“我的手下会搬来椅子。他已经去了。主教大人,请您原谅——不知道您会大驾光临,否则我们会准备好的。” “没有必要做什么准备。请你让我们单独呆一会,带着你的手下在楼梯下面等候,好吗?” “是,主教大人。椅子来了。我把椅子放在他旁边吧?” 牛虻闭着眼睛躺在那里,但他感到到蒙塔内利注视他的目光。 “我想他是睡着了,主教大人,”中士刚一开口,牛虻就睁开了他的眼睛。 “没有,”他说道。 士兵们正要离开牢房,蒙塔内利突然发出了惊讶的声音,他们又停住了脚步,转过头来,看到蒙塔内利正弯下腰,仔细看着皮带。 “谁干的?”他问道。中士手足无措地摸着自己的帽子。 “总督大人明确的命令,主教大人。” “我完全不知道这件事,里瓦雷兹先生,”蒙塔内利很是难过地说道。 “我告诉过主教大人您,”牛虻冷笑道,“我从,从,从来没有指望政府会拍着我的肩膀赞许我。” “中士,这样持续多久了?” “自从他上次想逃跑就是这样了,主教大人。” “那就是差不多一个星期了?拿把刀来,把皮带切断。” “谨遵吩咐,主教大人。医生想把皮带取下来,可是法拉利上校不肯。” “立刻拿刀子来。”蒙塔内利并没有提高嗓门,但士兵们看到他气得脸都白了。中士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折叠刀,弯下腰去切胳膊上的皮带。他的手不巧,动作很笨,反倒把皮带弄得更紧了,牛虻虽然自制力很强,也忍不住抽搐了一下,紧紧咬住了嘴唇。蒙塔内利立刻走上前去。 “你不知道该怎么来,把刀子给我吧。” “啊——!”皮带切断了,牛虻狂喜地长叹一口气,舒展着自己的胳膊。蒙塔内利接着又切断了绑在他膝盖上的皮带。 “中士,打开铁铐;然后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他站在窗户旁看着,中士解开了铁铐,朝他走了过来。 “好了,”他说道,“把发生的一切都告诉我吧。” 中士很干脆地讲了起来。牛虻的病情,“纪律措施”,还有医生没能成功干预——他把知道的事情都说了。 “主教大人,但我认为,”他补充说道,“上校给他戴上皮带是想得到口供。” “口供?” “是的,主教大人。前天,我听到上校说要给他把皮带摘下来”——中士扫了一样牛虻——“但前提是他要回答一个问题。” 蒙塔内利放在窗台上的手握得紧紧的,士兵们一个个面面相觑:他们从来没有见过温和的主教生气的样子。而牛虻则完全忘记了他们的存在,他什么都忘了,完全沉浸在肢体自由的感觉之中。之前,他的四肢被绑得紧紧的,现在他伸胳膊伸腿,轻松自如,完全就是喜不自禁。 “中士,你可以离开了,”主教说道。“你不必因为违反了规定而焦虑,我问你,你回答,只是你的职责而已。不要让任何人来打扰我们。完了,我自会出来。” 士兵们走了出去,门关上了,他靠在窗台上,看了一会儿落日,给牛虻一点时间,让他喘过气来。 “我得知,”过了一会儿,他从窗户边走到床板旁的椅子上坐下了,“你想要单独同我谈谈。如果你现在身体状况允许,我则是洗耳恭听。” 他冷冷地说道,态度生硬傲慢,这并不是他一贯的风格。在摘掉皮带之前,他只觉得牛虻受到了残酷的折磨,非常可怜,现在他想起上次见面的场景,想起了谈话结束前牛虻对他致命的羞辱。牛虻懒洋洋枕着一只胳膊,抬起了眼皮。牛虻有一种摆出优雅姿态的才能,如果看不清楚他的脸,没人能猜出他经历了多大的磨难。现在,他抬起了头,傍晚的余晖照在了他的脸庞上,他是那么地憔悴,那么地苍白,最近几天的折磨明明白白地刻在了他身上。蒙塔内利的愤怒烟消云散了。 “你怕是病得非常厉害,”他说道。“非常抱歉,我对此一无所知。我本来可以早一点制止这样的行为。” 牛虻耸了耸肩膀。“战争中,一切都是公平的,”他冷冷地说道。“主教大人站在基督徒的立场,从理论上反对使用皮带,但要求上校也认同这一点,就有失公平了。毫无疑问,他自己肯定是不愿被绑上皮带的——但,但,但被绑的人是我。这个问题,就看谁,谁,谁方便了。如今,我是任人宰割的——还能期望得到什么呢?主教大人能够亲自前来,真是仁心德厚,或许也是站在基督徒的立场吧。见犯人——啊,是的!我忘记了。‘因此,对最卑微的人也要如此’[ 引自《福音书》。]——不是什么好话,但如今我这最卑微的人自是感恩。” “里瓦雷兹先生,”主教打断了他的话,“我来这里是为了你,不是为了我。如果你没有处在,正如你所说的‘任人宰割’的境地,在你上周对我说过那一番话后,我是不会再同你讲一个字的。但你现在不仅是犯人,还是病人,在这两重身份之下,我不能拒绝你的请求。现在,我来了,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或者你请我来,就是想要侮辱老人来自我娱乐一番?” 没有回答。牛虻的头转到了一边,他躺在那里,一只手捂着眼睛。 “抱歉,麻烦一下您,”他嘶哑地说道,“我能喝点水吗?” 窗户边上有一罐水,蒙塔内利起身将水罐拿了过来。他伸出胳膊扶起牛虻,就在这时,他感到牛虻潮乎乎、冷冰冰的手像一把钳子一样抓住了他的手腕。 “让我握住您的手——赶快——就一下,”牛虻低声说道。“哦,有什么关系呢?就一分钟!” 他往下一倒,脸伏在蒙塔内利的胳膊上,从头到脚都在颤抖。 “喝点水吧,”过了一会儿,蒙塔内利说道。牛虻安静地照办了,然后就闭着眼睛躺在了床板上。蒙塔内利的手碰到他脸颊时发生了什么?他自己也解释不清,他只知道这辈了还从未有过这么可怕的感觉。 蒙塔内利把椅子朝着床板拉了拉,然后坐了下来。牛虻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拉着一张青灰色的脸,就像一具尸体。沉默了好长时间,他睁开眼睛,幽幽地直盯着主教,目光令人过目不忘。 “谢谢,”他说道。“我,我很抱歉。我觉得——刚才您问了我什么?” “你现在不适合说话。如果你有什么事情要对我说,我尽量明天再来。” “请不要走,主教大人——真的,我没事。我,我只是最近几天有点心烦。病有一半都是装出来到,如果你问上校,他会告诉你的。” “我喜欢自己做判断,”蒙塔内利平静地说道。 “上,上校也是喜欢自己做判断。您知道吗?他的判断偶尔也挺机智的。看他的样子,你是,是,是想不到的,但有时他还真是挺有想,想,想法的。比如说,星期五——我觉得是星期五,到了后来,我对时间就有,有点不清楚了,我问他讨要一,一剂鸦片,这一点我记得非常清楚。然后,他就来了,他说,我可,可以得,得到鸦片,但我得告诉他是谁打,打开了铁门。我记得他说:‘如果是真病了,你就会同意;如果不同意,我就觉得你是在装病。’我之,之,之前还没觉,觉得有多好笑,现在真是觉得太,太,太好笑了——” 他突然就爆发出尖锐刺耳的笑声,接着,猛然转过头来,看着沉默不语的主教,他接着说下去,语速越来越快,结巴得都快听不清楚他在说些什么了: “你不,不,不觉得好,好,好笑?当,当然不觉得了,你是宗,宗教人士,从,从,从来就没有幽,幽默感;你看,看什么都是悲,悲,悲观的。比,比如说,在大,大教堂的那天晚上,你多严肃呀!顺便说一句,我装,装成朝圣者,样子肯定很可,可怜!我觉,觉得,你今晚到,到这里来,你肯定也不觉得好,好笑。” 蒙塔内利站了起来。 “我来是想听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但是,我觉得你今晚太过激动了。医生最好给你点镇静剂,等你好好睡上一觉,我们明天再谈吧。” “睡,睡觉?哦,等您同意了上校的方案,我就会睡,睡得很好的,主教大人;一剂毒药可是绝好的镇静剂。” “我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蒙塔内利转过神来,诧异地看着他。 牛虻又猛然大笑起来。 “主教大人,主教大人,诚实可是基督徒主要的美德!你觉,觉,觉得我不,不,不知道总督拼了劲想得到您的允许开设军事法庭?您最好还是同意了吧,主教大人。处在您现在的情况,别的主教都会同意的。‘他们都会同意的’;您这样做了,好处多多,没什么坏处!真的,实在是不值得您夜不成寐地想这件事!” “请不要笑了,”蒙塔内利打断了他的话,“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的。谁告诉你的?” “上校没,没有告,告,告诉过您,我是魔,魔,魔鬼,不是人?没有?他给我说,说了好多次了!嗯,我是个魔鬼,别,别人心里在想什么,我知,知道一点。主教大人想的是,我是个十足的讨厌鬼,你希望有,有人能够代替你来处置我,这样就不会扰乱自己敏,敏感的良心了。我猜得很,很准,是不是?” “听我说,”主教一脸肃穆地再次坐在了他的身边。“无论你是怎么知道的,这都是真的。法拉利上校害怕你的同党再次营救你,希望能够,也就是以你说的那种方式,提前制止这件事情。你看,我对你是坦然相告的。” “主,主教大人您是出,出名地诚实,”牛虻尖刻地说道。 “你当然也知道,”蒙塔内利继续说道,“在法律上,我没有权利过问世俗的事务,我是主教,不是特使。但是,我在这一地区很有影响力,我觉得,上校在没有得到,至少是我的默许之前,他是不会贸然采取如此极端的行为。到目前为止,我对这一计划是无条件反对的。他并没有罢休,还是想要我同意,他肯定地对我说,等到星期四,人们聚集在一起游行的时候,大有可能会爆发武装劫狱,很有可能会造成流血事件。你在听我讲话吗?” 牛虻心不在焉地盯着窗户外面。他转过来,疲惫地回答道: “是的,我在听。” “也许,今晚你的身体还不太好,受不了这样的谈话。我明天早上再来吧?这是非常严肃的事情,我需要你百分百的专注。” “我情愿现在就谈,”牛虻还是疲惫地回答道。“你说的话,我都听着呢。” “好吧,”蒙塔内利继续说道,“会不会真的因你而爆发暴动和流血事件呢?如果是这样,我反对上校就担负了很重大的责任;我觉得他说的话也几分道理。但是,另一方面,我又觉得他个人对你很有敌意,判断会因此有所扭曲,他可能夸大了潜在的危险。看到他如此可鄙的残忍行为,我觉得后者更有可能。”他看了一眼地上的皮带和铁铐,继续说道; “如果我同意了,我就杀了你;如果我不同意,我就要冒害死无辜的风险。我认真考虑了这件事,仔细想还有没有别的出路。现在,我终于做出决定了。” “当然是杀了我,挽,挽救无辜了,这才是基督徒会做出的决定。‘若是右手冒犯了你,就砍下来丢掉’[ 引自《福音书》。],我没有成为主教大人右手的荣幸,但我冒犯了您,结果是显而易见的。您开门见山告诉我就行,不用这么长篇累牍的,行吗?” 牛虻漫不经心地说着话,语气倦怠而鄙夷,就像是厌倦了整个话题。 “嗯?”他顿了一下,补充道。“是这个结论吗,主教大人?” “不是。” 牛虻挪了挪身体,两只手都放在脑袋下面枕着,半闭着眼睛看着蒙塔内利。主教埋着头,陷入了沉思,一只手轻轻地拍打着扶手。啊,多么熟悉的老动作! “我的决定,”他抬起头来说道,“我想,是前所未有的。我得知你想要见我,我就决心到这里来,把一切都告诉你,刚才我已经这样做了,我要把这件事交给你来处理。” “我,我来处理?” “里瓦雷兹先生,我到这里来,不是作为红衣主教、主教,或是审判者来的,我来这里,只不过是一个人前来探望另一个人。我不想问你是不是知道上校担心的那个计划。我非常清楚,如果你知道的话,那是你的秘密,你不会说出来的。但是,我想请你站在我的角度想想。我是老了,毫无疑问,没有多长时间可活了。我不想手上沾着血躺在坟墓里。” “难道现在手上没有血吗,主教大人?” 蒙塔内利脸色一白,但继续平静地说道: “我这一生,只要遇到压迫和残忍,我都与之抗衡。我一直都反对任何形式的死刑。前任教皇在位的时候,我就发自内心地再三抗议设立军事法庭,正因为如此,一直都没有得到重视。直到现在,我都是秉着仁慈之心行使自己的权利和影响力。至少,我想请你相信我说的是实话。现在,我进退两难。如果拒绝,这座城市就可能面临暴动,后果不堪设想。而这样做,是为了拯救一个人的生命,他亵渎我的信仰,他还中伤过我、冤枉过我、侮辱过我(当然,相对而言,这是小事一桩),而且,我坚信,如果给他一条生路,他还会继续做坏事。但是——这是为了救一个人的性命。” 他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 “里瓦雷兹先生,据我所知,你干的似乎都是违法的勾当。我很早就知道你莽撞暴力,肆无忌惮。在某种程度上,我认为你没有改变。但是,过去的两个星期中,你让我看到了你的勇敢和对朋友忠诚的一面。士兵们也敬爱你。没有多少人能够做到这一点。我想,也许我对你的判断是错误的,你的内心比你表现出来的更为美好。我请求的就是那个更好的你,我郑重地请你秉着良心诚实地告诉我,如果你处在我的位置,你会怎么办?” 好长时间的沉默;然后,牛虻抬起了头。 “至少,我会自己决定自己的行为,并且为自己的行为承担后果。我不会像个怯懦的基督徒,鬼鬼祟祟地找别人替我解决问题!” 这就是当头一棒,一刻钟之前,他还装出一副倦怠的满不在乎的样子,转眼就是来势汹汹的激烈情绪,如此鲜明的反差,就仿佛他突然扔掉了面具一样。 “我们无神论者知道,”他继续情绪激烈地说道,“如果一个人要忍受某件事情,那他就必须尽力忍受;如果他受不了,天,结果就更糟糕。但是,如果一个基督徒跑到上帝面前,或是圣徒面前,或是不加制止的话,跑到敌人面前哀号,他总能找到办法把担子扔到别人肩上。难道你的圣经,你的弥撒书,你那些伪善的神学书中有规定让您跑来找我告诉你该怎么做?上天呀,大地呀,人呀!难道我身上的担子还不够重吗?您还要把您的责任推到我身上来?去找您的基督,他要求奉献出一切,您最好照办。您大不了就是杀了一个无神论者,一个咬不准‘示播列[ 原文为shibboleth,《圣经》中一个用来考验的词,看某人能不能正确地发这个词的音,以识别逃亡者,不能正确发出这个词的音,就是敌人。]’这个词的人,杀了他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罪行,不是吗!” 他突然停了下来,大口地喘着气,接着又爆发了: “您说什么残忍!天,那个浆,浆糊脑袋的蠢货就是用上一年也伤不了我,你却不一样;他根本就没有头脑。他能想到的就是把皮带扎得紧紧的,皮带紧得不能再紧了,他也就束手无策了。什么样的傻子都办得到!但是您——‘签署你自己的死刑书吧,我心太软了,办不到。’哦!也只有基督徒才做得到这一点了——一个温和怜悯的基督徒,看到皮带扎得太紧,都会脸色煞白的基督徒!你刚进来的时候,就像是位仁慈的天使,看到上校的‘残忍’,您是如此震惊,接着就来真格的了!您为什么那样看着我?同意吧,伙计,然后回去吃你的大餐,这事不值得这么磨叽。告诉您的上校,他可以枪毙我,绞死我,怎么方便怎么来——如果他高兴地话,还可以活着丢进油锅,这就完事了!” 牛虻就像变了个人一样,他愤怒绝望得失去了控制,不停地喘着粗气,浑身发抖,他的眼睛也折射出绿色的光芒,就像是愤怒的野猫。 蒙塔内利已经站了起来,低着头默默地看着牛虻。他不明白牛虻怎么突然就暴怒地指责起他来,但他明白这是情急之下的话,知道这一点,什么侮辱也都原谅了。 “嘘!”他说道。“我没有想这样伤害你。你承受的已经够多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把自己的担子转交给你。我从来没有故意这样对待过任何一个活着的——” “你撒谎!”牛虻两眼喷火地大声说道。“主教的职位是怎么来的?” “主教的职位?” “哈!你已经把这个忘了?这么容易就忘了!‘亚瑟,如果你不希望我去,我就说我不能去’。我,当时才十九岁,就要为您做决定!这行为如果不是这么丑恶,那就太好笑了。” “够了!”蒙塔内利绝望地叫了一声,双手捧住了脑袋。他又放下了手,慢慢走向窗户。他坐在窗户边上,一只手臂放在铁栏上,头靠在了手臂上。牛虻躺在那里看着他,浑身发抖。 没过一会儿,蒙塔内利站起来,走了回来,嘴唇惨白。 “我非常抱歉,”他努力想要保持平时那种平静的态度,可怜巴巴地说道,“但我必须回去了,我不太舒服。” 他浑身都在颤抖,好像疟疾发作了一样。牛虻所有的愤怒瓦解了。 “神父,难道您——” 蒙塔内利往后一缩,一动不动地站着。 “千万不要!”他终于低声说道。“我的上帝,千万不要!如果我要疯——” 牛虻撑着一根胳膊抬起身来,他伸出另一只手握住了主教发抖的双手。 “神父,你难道不明白,我没有淹死吗? 那双手突然变得冰冷僵硬。瞬间,一切都变得死寂,接着蒙塔内利跪了下来,把脸埋在了牛虻的胸口前。 …… 等他抬起头来,太阳已经落山了,落日的那点红晕就要消失了。他们忘记了时间地点,忘记了生死,他们甚至忘记了他们是敌人。 “亚瑟,”蒙塔内利轻声说道,“是你吗?你从死亡那里回到我身边了吗?” “从死亡——”牛虻颤抖地重复道。他的头枕在蒙塔内利的胳膊上,就像个生病的孩子躺在妈妈的怀里。 “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 牛虻重重地叹了口气。“是的,我回来了,”他说道,“你要么就必须同我作战,要么就必须杀了我。” “哦,嘘,别说话!现在那些算什么?我们就像是在黑暗中迷失了方向的孩子,错把对方当成幽灵了。现在我们找到了彼此,又回到了亮处。我可怜的孩子,你变得太多了——你变得太多了!你看上去就像是经历了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悲伤——以前你是那么地快乐!亚瑟,真的是你吗?我经常梦到你回到我身边,接着就醒过来,看到是黑暗注视下的空荡荡的房间。我怎么才能知道这不是一场醒过来就没有的梦?给我一点实质性的东西——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吧。” “很简单的一回事。我藏在了一艘货船上,偷渡上去的,一路去了南美洲。” “到了那儿呢?” “到了那儿,我就活下来了,如果您愿意称之为活的话。哦,您之前教过我哲学,我又见到了些神学课堂之外的东西!您说您梦见过我——是的,经常梦到,您说您梦到过我——是的,我也梦到过您——” 他突然停了下来,浑身发抖。 “一次,”他突然又开始说了起来,“我在厄瓜多尔的矿井做工——” “不是当矿工吧?” “不是,是矿工的下手——同苦力一起干些零工。我们在矿井口边上的工棚里睡觉。有天晚上,我生病了,就像这次发病一样,我在烈日下面搬石头,我肯定是头昏眼花了,因为我看见您出现在门口。你拿着一个就像挂在墙上的那个十字架。你在祈祷,从我身边走过,却头都没有转一下。我叫喊着,请您帮帮我,要么给我毒药,要么给我一把刀子,在我发疯之前,随便给我一样东西,结果了这一切痛苦。然后,您——啊——” 他抽出一只手来遮住了眼睛,蒙塔内利依然紧紧握住另一只手。 “我看着您的脸,我知道您是听到我的呼喊声,但你头也不转一下;你继续祈祷。等祈祷完了,您吻了吻十字架,回头望了我一眼,轻声说道:‘我为你难过,亚瑟;但我不敢表现出来;他会生气的。’我看着他,那个木头的雕像正在哈哈大笑。” “接着,我就醒了过来,看到了工棚和还有得了麻疯病的苦力,我明白了。我知道了,您更在意您那个恶魔般的上帝是否宠爱您,而不是能否把我从地狱里拯救出来。我一直都记得。刚才您碰我的时候,我给忘了;我,我生病了,我以前是爱过您的。但现在我们俩之间什么都没有了,有的只是战争、战争、战争。您握住我的手想干什么?您难道不明白,只要您还相信您的耶稣,我们两个就只能是敌人?” 蒙塔内利埋下头,吻了吻那只伤残的手。 “亚瑟,我怎么能不信仰他呢?我经历了这么多可怕的岁月,我一直都保持着自己的信仰,他又把你送回我身边,我怎么可能怀疑他呢?不要忘了,我觉得是我杀害了你。” “你还可以杀了我。” “亚瑟!”这是真切恐惧的呼喊;但牛虻没有理会,继续说: “无论我们做什么,都实话实说,不要犹豫不决。您和我各自站在深渊的两边,想要隔着深渊手牵手,那是不可能的。如果您觉得您不能,或是不愿放弃那个东西”——他瞥了一眼墙上的十字架——“您就必须同意上校的——” “同意!我的上帝——同意——亚瑟,但是,我爱你呀!” 牛虻的脸可怕地抽搐了一下。 “您最爱哪一个,是我还是那个东西?” 蒙塔内利缓慢地站了起来。他的灵魂因为恐惧而枯萎了,他的身体似乎也干涸了,他变得老态龙钟,就像是霜降之后的枯叶。他从梦中醒来了,窗外的黑暗注视着空荡荡的房间。 “亚瑟,可怜一下我吧——” “您的谎言将我驱逐出去,我到甘蔗种植园给黑人当了奴隶,当时您对我又有多少怜悯?听到这个,您颤抖了——啊,您们这些慈悲的圣徒!这就是符合上帝心意的人——这个人忏悔他的罪恶,活了下来。所有的人都活了下来,就只有他的儿子死了。您说您爱我——您的爱差点就要了我的命!您觉得就这么几句软话,我就把过去的事情一笔勾销,然后继续做亚瑟——我在肮脏不堪的妓院里洗过盘子,在克里奥尔人的农场上当过马夫,他们真是禽兽不如,残忍无比。我,在走江湖的杂耍班子里戴着帽子,挂着铃铛做过小丑——我在斗牛场里为斗牛士干活,什么脏活累活都干。那些混蛋脚都放到我脖子上了,我还得屈服于他们。我,挨过饿,被人鄙夷过,被人践踏过。我,讨要发霉的残羹剩菜,可是要不到,因为要先给狗吃。哦,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我怎么才能告诉您,因为您,我经历了什么?现在——您爱我!您有多爱我?爱到可以为我放弃上帝?哦,他为您做了什么,这位永恒的耶稣——他为您受了什么样的折磨,您爱他胜过爱我?是因为他的手被钉子刺穿了,所以您这么爱他?看看我的!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他撕开了衬衣,露出了可怕的伤疤。 “神父,您的这位上帝是个骗子,他的伤口是假的。他的痛苦全是胡闹!我才有权赢得您的心!神父,您让我尝遍了这世上所有的折磨;您根本就想象不到我是怎么过来的!但是,我不能死!我忍受了这一切,耐心地掌控住了我的灵魂,因为我要回来,回来同您的上帝作战。这一目的就是我的盾牌,它保护了我的心灵,我才没有发疯,我才没有死第二次。现在,我回来了,我看到他还坐在我的位置上,那个骗子受害者被钉在十字架上不过六个小时,哼,然后就死而复生!神父,我被钉在十字架上有五年的时间,我也死而复生了。您准备拿我怎么办?您准备拿我怎么办?” 他说不下去了。蒙塔内利坐在那里,就像一尊石像,或是立起来的死人。一开始,在牛虻绝望的火焰中,他颤抖了,就像是挨了皮鞭的抽打一样,肉体不由自主地畏缩了;但是,他现在平静了。沉默了好长时间,他抬起头来,毫无生气地耐心说道: “亚瑟,你能给我解释清楚一点吗?你把我弄糊涂了,你吓到我了,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对我有什么要求?” 牛虻幽灵一般的面孔对着他。 “我什么要求都没有。谁能够强求爱呢?您所爱的两样东西,您可以自由选择一样。如果您最爱他,就选择他吧。” “我听不懂,”蒙塔内利疲惫地重复道,“我能选择什么呢?覆水难收。” “您必须在我们之间做出选择。如果您爱我,就把十字架从您脖子上摘掉,跟我走。我的朋友们计划救我,有了您的帮助,他们轻易就可以得手。等我们穿过边境,您就公开承认是我的父亲。如果您不够爱我,做不到这一步,如果这个木头的偶人比我重要,那就去告诉上校,说您同意。如果您要去,就立刻离开,不要让我再看到您而痛苦。我承受的已经够多了。” 蒙塔内利抬起头,虚弱地颤抖着。他明白了。 “当然,我会与你的朋友联系的,但是,同你一道走,不可能,我是神父。” “我不接受神父的恩惠。神父,我再也不接受妥协了;我接受了太多的妥协,我受够了。你要么放弃神父的身份,要么放弃我,两者必选其一。” “我怎么能够放弃你?亚瑟,我怎么能够放弃你?” “那就放弃他。你必须在我们两个中做出选择。您会给我一部分的爱——一半给我,一半给您的魔鬼上帝?我不要他剩下的东西。如果您是他的,就不属于我。” “你想把我的心撕成两半吗?亚瑟!亚瑟!你想把我逼疯吗?” 牛虻一拳打在了墙上。 “您必须在我们两个当中做出选择,”他又重复了一次。 蒙塔内利从他的胸前取出一个小盒子,里面装有一张又脏又皱的纸条。 “看!”他说道。 “我相信过您,我也相信过上帝。上帝是陶土做成的东西,我一榔头就能把他打得粉碎,但是您却用谎言欺骗了我。” 牛虻笑了笑,把东西递了回去。“十九岁,多么美,美,美妙的年龄!抓起榔头,敲碎东西,看起来是多么地容易。现在也是,只不过置身榔头下面的人是我。至于您,您还能用谎言欺骗很多人,他们甚至永远不会知道您在撒谎。” “随你怎么说,”蒙塔内利说道。“也许处在你的位置,我也会像你一样无情——上帝才知道。亚瑟,我不能照你说的那样办;但我会尽力而为。我会安排你逃走,等你安全了,我会到山里,死于事故,或是误服了什么安眠剂——你想怎么样都行。这可满意?我只能做到这一步了。这是很大的罪恶;但是,我想他会原谅我的。他更仁慈——” 牛虻两手一摊,发出一声尖叫。 “哦,受不了了!受不了了!我到底做了什么,您会那样想我?您有什么权利——好像是我想报复您!您难道不明白我只是想救您?您难道永远也不明白我爱您吗?” 他一把抓住蒙塔内利的手,炽热的吻和泪水淹没了这双手。 “神父,跟我们一起走吧!这个神父和神像的死亡世界,您拿它来做什么?那个世界里全是过往岁月的尘埃,腐烂了,臭不可闻!从那个瘟疫横行的教堂里走出来吧,同我们一起走进光明!神父,我们才是生命,才是青春,就我们才是永恒的春光,我们才是明天!神父,黎明已经降临在我们头上,您难道要错过日出吗?醒醒吧,让我们忘记这些可怕的噩梦,醒醒吧,我们重新开始我们的人生!神父,我一直都爱您,一直都爱,即使您置我于死地,我也爱您,您还会再次要我死吗?” 蒙塔内利抽出自己手。“哦,上帝怜悯一下我吧!”他大声叫道。“你的眼睛和你母亲一模一样。” 两个人突然安静了下来,这是一种奇怪深沉的静默,很久两人都没有说话。在落日的黄昏中,他们彼此看着对方,内心充满了恐惧,心跳都停止了。 “你还有什么要对我说的?”蒙塔内利低声说道。“有没有——希望给我?” “没有。我活着就是要同神父作战。我不是一个人,我是一把刀子。如果您饶我一命,您就是鼓励用刀子。” 蒙塔内利转向十字架。“上帝!听听这个——” 他的声音消失在空洞的寂静当中,没有回应。牛虻又变回那个冷嘲热讽的魔鬼。 “大,大,大声点叫他,也许他在安睡中——” 蒙塔内利像是被敲了一下似的,他打了一个激灵。他直愣愣地盯着前方看了一下,接着他坐在了床板边上,双手掩面,哭了起来。牛虻一阵冷颤,浑身上下冰冷潮湿。他知道这泪水意味着什么。 他拉起毯子,盖住了头,他不想听。知道自己要死了,这已经够他受了——他活得这么精彩,这么壮观。但是,他挡不住那哭声,哭声回荡在他的耳朵里,鞭打他的脑子,冲击着他的血管。但是,蒙塔内利还是在抽泣,在抽泣,眼泪从他的指缝中流了出来。 他终于止住了哭泣,用手帕擦干了眼睛,就像个哭过的孩子一样。他起身的时候,手帕从他膝盖上滑了下来,落在了地上。 “再说下去也没用了,”他说道。“你懂吗?” “我懂,”牛虻沉闷顺从地回答道。“不是您的错。您的上帝生气了,必须得到满足。” 蒙塔内利转头望着牛虻。就是坟墓都比不上这二人此时的安静。他们默默地看着对方的眼睛,就像是两个被迫分手的恋人,隔着不可跨越的障碍深情凝望。 牛虻最先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他缩了回去,盖上了脸。蒙塔内利明白他这是在说“走!”他转过身,走出了牢房。就在一瞬间,牛虻跳了起来。 “哦,我受不了了!神父,回来!回来!” 门关上了。他睁大眼睛,木然地环顾四周,他明白一切都结束了。基督胜利了。 整个晚上,院子里的草都在风中轻轻摇摆,它们很快就要枯萎了,很快就会被铲子连根拔起;整个晚上,牛虻都独自躺在黑暗中,暗自抽泣。 第7章 第七章 军事法庭在星期二上午开庭。审判时间很短,草草了事,只不过流于形式,只花了二十分钟。的确没有什么事情值得消磨时间。不允许辩护,那个受伤的密探,军官和几个士兵就是仅有的几个证人;判决书事先已经拟好;蒙塔内利已经派人送来所需要的非正式许可。法官们(法拉利上校、当地龙骑兵上校和两名瑞士卫队的军官)没有多少事情可做。有人大声选读了起诉书,证人提供了证据,判决书上已经签了字,然后才郑重其事地选读给犯人听。他静静地听着。有人根据惯例,问他是否有话可说时,他只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对问题置之不理。他的前襟藏着蒙塔内利丢下的手帕。他一整晚都在亲吻着手帕哭泣,仿佛它是一个活人。现在,他看上去憔悴不堪,无精打采,眼眶里还带着泪痕。但“立即枪毙”这几个字似乎并没有对他造成多大影响。念出这几个字时,他的瞳孔放大了一些,但仅此而已。 “把他送回牢房,”总督说。当所有程序告一段落时,牛虻仍一动不动坐在那里。旁边那位警官显然快要崩溃了,他碰了一下牛虻的肩膀。牛虻微微一惊,往四下里瞧了瞧。 “哦,是的,”他说。“我忘了。” 总督脸上似乎露出了一丝怜悯之意。他并非天生残酷之人,对自己在上个月的所作所为,他私下里感到一点羞愧。如今他已达到了自己的目的,所以愿意在权限范围之内做一点小小的让步。 “你不必再带镣铐了,”他说,说着瞥了一眼牛虻淤血红肿的手腕。“他可以呆在他自己的牢房里。死囚室里又黑又阴暗,”他转身对他的侄儿说,“这事真的就是一个形式。” 他咳嗽了几声,尴尬地变换着站姿,然后又将那名正和犯人一道离开房间的警官叫回来。 “等一下,警官;我想和他说句话。” 牛虻一动不动,总督的话音好像遇到了一只反应迟钝的耳朵。 “如果有什么话要转告你的亲朋好友——我想你该有亲人吧?” 没有回答。 “那好,想一想再告诉我或者牧师。我会监督不至于疏忽的。你最好把你的留言告诉牧师,他马上就来,并会陪你过夜。如果还有什么别的愿望——” 牛虻抬起头来。 “告诉牧师我宁愿一个人呆着。我没有朋友,也没有遗言。” “可是你需要忏悔呀。” “我是个无神论者。除了安静,别的都不需要。” 他的说话声平淡而又平静,没有蔑视,也没有生气,他慢慢转过身去。在门口他又停住了。 “我忘了,上校,我想求你一件事。明天请别让他们绑我,也别蒙着我的眼睛。我会站得很稳当。” …… 星期三早晨,日出的时候,他们把他带到了外面的院子里。他的腿瘸得比平时更加明显。他走路很困难,而且十分疼痛,他的身躯沉沉地倚靠在那名军士的胳膊上。但是,他脸上已经不再有那种疲惫屈服的表情。曾在空旷沉寂的暗夜将他压垮的幽灵般的恐惧,对幽冥世界的幻象和梦想,已经随着产生这一切的黑夜一道荡然无存。一旦阳光闪耀,眼前的敌人就会激发起他的斗志,他无所畏惧。 六名负责执行死刑的马枪手站成一排,背对着长满常青藤的墙壁。越狱未遂那个夜晚,他曾经爬上这道满是裂痕、摇摇欲坠的墙壁。他们站在一起,每人手里拿着一支马枪,几乎很难忍住不哭。居然派他们来枪毙牛虻,这在他们看来似乎太过恐怖,简直无法想象。他和他的辛辣反击,他无时不在的笑声,富有感染力的勇气,就像一束游移不定的阳光,照进了他们枯燥乏味的生活。他居然会死,而且还要死在他们手上。对他们来说,这就犹如熄灭了天堂里的明灯。 院子里,那棵巨大的无花果树下面,他的坟墓在等待着他。那是由不情愿的人在夜里挖的,挖坟的铁锹上也滴落着点点泪珠。他从旁边经过时,往下看了一眼,对着那黑色的土坑和旁边的枯草笑了。他深呼了一口气,嗅着新挖出来的泥土味。 警官在大树附近停下了脚步,牛虻环顾四周,露出了最为灿烂的笑容。 “我就站在这儿,军士?” 警官默默点了一下头。他感到喉头有点梗咽。无论说什么,他都不可能挽救他的生命。总督、总督的侄子、负责指挥的马枪骑兵中尉、医生和牧师都来到了院内,他们一脸严肃地走上前。牛虻面带微笑,眼睛里发出灼人的藐视目光。在他的逼视下,他们感到不知所措。 “早、早安,先生们!啊,牧师先生也到得这么早!上尉,你还好吗?这个场合可比我们上次见面更加愉快,对吧?我看见你的胳膊还吊着绷带,这都怪我枪法不准。这帮好小伙会打得更准——小伙子们,对不对?” 他环视了一眼马枪手们忧郁的面庞。 “不管怎么说,这一次没必要用绞索了。好了,好了,你们没必要为这事弄出一副凄凄惨惨的模样!并拢脚跟,显示一下你们的枪法有多准。要不了多久,就会有更多的事情等着你们,多得你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完成,事先可没法进行练习。” “我的孩子,”牧师上前打断了他的话,其他人都往后退,好让他们单独交谈。“几分钟之后,你就会到造物主跟前。留给你忏悔的最后时刻,难道你就没有别的用途么?我请求你想一想,如果头顶着所有罪孽死去,得不到赦免,那将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等你站在末日审判法官跟前,再想忏悔就为时已晚了。难道你打算说着玩笑话靠近上帝威严的神座么?” “玩笑,阁下在开玩笑?我觉得,是你们那一方需要这小小的训诫。若轮到我们这一方,我们将使用大炮,而不是六支破旧的马枪。到时你们就会明白,我们的玩笑开得有多大。” “你们要使用大炮!啊,不幸的人啊!难道你还没有意识到,你如今面临着多么可怕的深渊?” 牛虻扭头看了看挖开的墓穴。 “由、由、由此说来,阁下以为,当你们把我扔到那里的时候,你们就消灭我了?也许你们还要放上一块石头,以防、防止‘三天以后’我复、复、复活?别怕,阁下!我不会抢走廉价演出的垄断权,我会像耗、耗子一样静静躺在那里,躺在你们安放我的地方。可是不管怎样,我们仍然要使用大炮。” “啊,仁慈的上帝,”牧师叫喊道,“原谅这个可怜的人吧!” “阿门!”马步兵中尉呐呐说道,声音像在低沉地吼叫,上校和他的侄儿则虔诚地画着十字。 因为再坚持下去显然也不会有什么效果,牧师便放弃了徒劳的努力。他站到一旁,一边摇头,一边喃喃地祈祷。准备工作简短而又简单,没有更多耽搁。牛虻站到了要求站的位置上,只是掉头望了一会儿日出的绚丽光芒。他曾再三要求不要蒙上他的眼睛,他那一脸的傲气使得上校勉强同意了。他们俩都忘了,他们是在折磨那些士兵。 他微笑着站在那里,面对着他们。他们手里的马枪在颤抖。 “我准备好了,”他说。 中尉走上前,兴奋得有点发抖。他以前从没有下达过死刑命令。 “预备——举枪——射击!” 牛虻蹒跚了一下,接着又恢复了平衡。一颗子弹打偏了,擦伤了他的面颊,白色的领巾洒上了几滴血。另一颗子弹打中了膝盖上方。烟雾散去之后,士兵们看见他还在那里笑,一边用那只残缺的手擦拭脸上的血迹。 “打得太差了,伙计们!”他说。他声音洪亮,吐词清晰。几个可怜的士兵茫然不知所措。“再来一次。” 那一排马枪手发出一阵呻吟,浑身瑟瑟发抖。他们每个人都在往旁边瞄准,私下里都希望:那颗致命的子弹不是自己射出去的,而是出自旁人之手。牛虻站在那里,冲着他们微笑。他们只是把枪决变成了屠杀,这可怕的过程还得再来一次。他们突然感到一阵恐惧,放下了马枪,绝望地听着军官们愤怒诅咒和训斥,惊恐地瞪着那个他们已经执行枪决,但却没有死的人。 总督冲他们的脸挥舞拳头,恶狠狠地喝令他们站好队,举枪,好尽快结束这件事。他和士兵们一样心慌意乱,不敢去看那个站着不倒的可怕的人。当牛虻对他讲话时,那嘲讽的说话声吓得他心惊胆颤,不寒而栗。 “上校,你今天上午带来了一群乌合之众!让我看看我能否把他们调教好一点。伙计们,现在听我的!把你们的器械举高一点,你往左偏一点。用心一点,伙计,你手里拿的是马枪,不是烧火棍!都站整齐了吗?那就来吧!预备——举枪——” “射击!”上校冲上前来喊道。此人居然自己下达枪毙自己的命令,简直令人难以忍受。 又是一阵杂乱无序的射击,之后行刑队员就聚到一起,一个个浑身发抖,眼神慌乱,瞪视着前方。其中一名士兵甚至没有开枪。他扔掉马枪,蹲下身呻吟道:“我不能——我不能!” 烟雾渐渐消散,袅袅上升,最后和阳光融为一体。他们看见牛虻倒下去了,但是也发现他仍然没有死。一时间,士兵和军官们站在那里,一个个像泥塑木雕,看着那个可怕的东西在地上翻滚挣扎。医生和上校跑上前去,接着就发出一声惊叫,因为牛虻已经单膝跪地,又爬了起来,脸依然面对着士兵们,依然放声大笑。 “又没有打中!来——再来,小伙子们——看——你们能不能——” 突然,他身子一软,翻倒在一旁的草地上。 “他死了吗?”上校低声问道。医生跪在一旁,一只手搭在血淋淋的衬衣上。他轻声回答道: “我想是吧——感谢上帝!” “感谢上帝!”上校重复道。“终于完了!” 他侄儿触了一下他的胳膊。 “叔叔,红衣主教来了!他在门口,想进来。” “什么?他不能进来——我不允许这样!警卫在哪里?主教阁下——” 大门打开又关上了,蒙塔内利已经站在院内,两眼直勾勾看着前方。 “主教阁下,我只能请你原谅——这种场面并不适合你看!行刑刚刚结束,尸体还没有——” “我来看看他,”蒙塔内利说。到了这个时候,他的言谈举止都仍然像一个梦游者,这让总督仍然感到有点奇怪。 “啊,上帝呀!”一个士兵突然惊叫起来。总督赶紧掉头往后看。果然—— 草地上那一团血肉模糊的躯体又开始挣扎、呻吟起来。医生俯下身去,托着他的头放到自己膝盖上。 “快一点!”他绝望地喊道。“你们这群畜生,赶快!看在上帝面上,赶快结束吧!这让人没法忍受!” 鲜血喷涌到他手上,他怀里的身躯猛烈抽搐,使得他也跟着浑身颤抖。正当他疯狂地环顾四周找人帮忙时,牧师从他背后俯下身,把一个十字架放到垂死者的嘴唇上。 “以圣父圣子的名义——” 牛虻背靠着医生的膝盖探起身子,睁大双眼看着那个十字架。 在一片肃穆的寂静中,他慢慢抬起已被打断的右手,推开那个十字架。耶稣脸上留下了一抹血渍。 “神父——你的——上帝——满意了吗?” 他的头倒在医生的胳膊上。 …… “主教阁下!” 红衣主教还没从精神恍惚中清醒过来,法拉利上校又大声重复道: “主教阁下!” 蒙塔内利抬起头来。 “他死了。” “的确死了,主教阁下。你还不想离开吗?这种场面真可怕。” “一个人身中六枪,你还能指望他活下来么?”中尉轻蔑地低声说。医生低声回答道:“我认为,这种血腥场面令他心神不安。” 总督抓住蒙塔内利的胳膊。 “主教阁下——你最好别再看他了。你允许牧师护送你回家么?” “是的——我这就走。” 他慢慢地转身离开那个血腥的地方,牧师和警官跟在他身后。到了门口,他又停下来往后看,带着一脸惊愕的恐怖表情。 “他死了。” …… 几个小时之后,马尔科内走向山坡上的一座小屋,告诉马尔蒂尼他没必要去拼命了。 第二次营救的所有准备工作已经就绪,因为这一计划比上一次计划简单得多。计划是这样安排的,在第二天早晨,迎接圣体的游行队伍经过城堡那座山丘时,马尔蒂尼将从人群中走出来,从胸前掏出手枪,照准总督的脸开枪。在随后的混乱中,二十名武装人员将突然冲向大门,闯进城堡,用武力控制住监狱看守,进入关押犯人的牢房,将他带走,杀死或压制任何企图阻拦的人。他们在大门口边打边撤,与第二队骑马的武装走私贩子汇合,由他们把他送到山里的安全地点隐蔽起来。这一小组人当中,只有吉玛对计划一无所知,因为马尔蒂尼特别要求瞒住她。“这个计划会让她伤心欲绝的,”他说。 在那个走私贩走进花园大门的时候,马尔蒂尼打开玻璃门,来到走廊上迎接他。 “马尔科尼,有什么消息吗?啊!” 这位走私贩已经将宽边草帽推到脑后。 他们在走廊上坐下来。两人都没有说话。马尔蒂尼从看到帽檐下面那张脸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明白怎么回事了。 “什么时候的事?”沉默良久之后他问道。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枯燥乏味而又疲惫不堪。 “今天上午,日出的时候。警官告诉我的,他在现场,亲眼所见。” 马尔蒂尼低下头,从自己的袖口上轻轻抽出一根散乱的线头。 所要来的一切都是虚空,[ 引自《圣经》。]这也是虚空。他原本打算明天去赴死。现在,他内心渴望的那片土地已经消失,就如同黑暗降临时,在金色的落日余晖照耀下的梦中仙境一样消逝了。他又被迫回到日复一日、夜复一夜的现实世界——回到格拉西尼和加利的世界,回到编写密码和小册子的世界,回到尔虞我诈的同志党争和遍布奥地利密探的枯燥乏味和阴谋的世界——回到令人伤心的老一套革命套路的世界。因为牛虻死了,他意识深处有一大片空旷之处,一个任何人和物都无法占据的地方。 有人问他一个问题,他抬起头,心里纳闷,现在怎么还有事情值得一谈。 “你说什么?” “我说当然该由你把这个坏消息告诉她。” 马尔蒂尼的脸上又显出了生机,以及随之而来的恐惧表情。 “怎么能由我告诉她?”他大声嚷道。“你还不如叫我拿把刀去杀了她。噢,怎么能由我告诉她——我怎么能!” 他双手紧紧捂住自己的眼睛。但是,尽管没有看见,他还是感觉到,身边那个走私贩在抬起头来的时候吓了一跳,吉玛站在门口。 “你听到了吗,切萨雷?”她说道。“全完了,他们把他枪毙了。” 第8章 第八章 “走上祭坛。”(原文为拉丁文“troibo ad altare dei”)蒙塔内利站在高高的祭坛前,用平稳的音调朗诵着入祭文[ 入祭文(the toit),是圣餐式前所唱的赞美歌。],他周围站着手下的牧师和侍祭。整个大教堂被装点得金碧辉煌。从聚集到此的会众所穿的节日盛装,到包裹着彩色帷幔和花环的圆柱,让人看不到一处阴影。宽敞的大门上方悬挂着红色的门帘。六月灼热的阳光透过门帘皱褶发出耀眼的光芒,犹如照射到玉米地里的红色罂粟花瓣上。教堂执事们手持着蜡烛火炬,教区会众们手拿着十字架和旗帜,教堂两侧昏暗的小礼拜堂被照得亮亮堂堂。走廊两边悬垂着游行旗帜柔软的丝绸皱褶,镀金的法杖和流苏在拱门之下熠熠闪光。彩色玻璃窗户下,唱诗班歌手的白色法衣闪耀着五彩缤纷的光芒。阳光照射到过道的橙色、紫色和绿色方格上。祭坛后面悬挂着一幅波光粼粼的银色织锦。红衣主教背对着织锦和各种装饰品,站在祭坛的灯光之下。他身穿白色长袍,长袍的尾部拖到了地上,就像一尊被赋予生命的大理石雕像。 按照节日游行的习惯,他只主持弥撒,并不参加庆祝活动。因此,在赦免结束时,他转身离开祭坛,慢慢地走向主教宝座。在他经过时,司仪神父和牧师们都向他深深鞠躬。 “主教阁下恐怕身体不大好,”一个教士对身边的人低声说道,“他神情很不正常。” 蒙塔内利低下头接受镶有宝石的主教冠。担任助祭的牧师给他戴上主教冠,看了他一眼,然后附身向前低声说道: “主教阁下,你病了么?” 蒙塔内利微微转身对着他,那眼神显然不承认有病。 “对不起,主教阁下!”那位牧师低声说道,同时向他行了一个跪拜礼,然后走回自己的位置,一心自责不该打扰红衣主教的祈祷。 熟悉的仪式继续进行。蒙塔内利静静地端坐在那里,闪亮的主教冠和金丝织锦法衣与阳光交相辉映,光芒耀眼。白色节日斗篷的沉重皱褶拖在红色的地毯上。上百只蜡烛的烛光映照在他胸前的蓝宝石上,照射进他那深邃平静却毫无反光的眼里。当他听人们用拉丁文唸到“称颂耶和华,主教阁下”时,才弯下腰来焚香祝福。阳光辉映在钻石上,他也许回起一些杰出而又可怕的山中精灵,他们头顶彩虹,身着移动的冰雪长袍,伸出双手散播祝福或诅咒。 在颂扬我主的时候,他走下宝座,跪倒在祭坛之前。他的举动中透露着一种奇怪而又平静的呆滞。当他起身走回自己座位时,身着节日军服的龙骑兵少校站在总督身后,他低声对负伤的少尉说:“老红衣主教已经心力交瘁,这一点毫无疑问。他的一举一动就像机器一样。” “活该!”少尉低声回应道。“自从发布那道令人困惑的大赦令以来,他就像拴在我们脖子上的一块石磨。” “但他还是做出了让步,同意成立军事法庭。” “是的,终于同意了,但他花了好长时间才拿定主意。天呀,怎么这么热!游行的时候我们都会中暑的。可惜我们不是红衣主教,头顶上没有华盖罩着——嘘-嘘-嘘!我叔叔在看着我们!” 法拉利上校转身严厉地瞪了两位年轻军官一眼。经过昨天早晨那件庄重的事情之后,他还处于一种虔诚和严肃的心境,便想谴责他们对于他认为“必然的痛苦状态”缺乏恰当的感情。 司仪们将要参加游行的人排好队。法拉利上校从座位上站起身,朝着祭坛栏杆走去,同时示意其他军官跟在他身后。当弥撒告一段落,圣饼在游行圣歌声中安放在水晶罩之后时,主持弥撒的教父和伺祭们便退进祭衣间去更换法衣,教堂内外便响起了一阵窃窃私语声。蒙塔内利仍然坐在他的宝座上,两眼直视前方,一动也不动。尘世生命与移动的海洋似乎在他周围汹涌澎湃,接着在他的脚边渐渐地归于寂静。一只香炉递到他面前,他机械地抬起手,把香插进香炉里,都没往两边瞧一眼。 那些神职人员已经从祭衣间回来,在过道上等他下去。可是他全然一动不动。那名助祭附身取下他的法冠,犹豫不决地再一次低声说道: “主教阁下!” 红衣主教环顾四周。 “你刚才说什么?” “你真的肯定游行对你没有大碍么?外面太阳热得很。” “太阳热有什么关系?” 蒙塔内利的语气冷漠而有分寸,那位牧师又以为自己冒犯了主教。 “阁下,请你原谅我。我觉得你看上去不太舒服。” 蒙塔内利站起身,对他的问题未予理睬。他在宝座最高的阶梯上停顿了一下,然后用同样有分寸的声音问道: “那是什么?” 他长长的披风滑落过台阶,铺展在过道地上。他指着白色丝绸上一块火红色的光斑。 “那是透过彩色玻璃窗户的太阳光线,阁下。” “太阳光?那样红?” 他走下台阶,面对祭坛跪下,慢慢地来回晃动香炉。当他把香炉递给后面时,一缕方形阳光正好照射到他的头顶和仰天瞪大的双眼上,一缕殷红的阳光照透了周围牧师们折叠着的白色面纱。 他从执事手中接过那尊神圣的镀金圣体,唱诗班和着管风琴唱出一阵凯旋的歌曲。 “赞美辉煌的上帝。为拯救世人,基督慷慨地抛洒鲜血,这是基督的恩典。” 仪仗人员慢慢走上前,在他头上撑开丝绸华盖,而教堂执事们则各回原位,分立在他的左右,将他的法袍皱褶往后拉直。当助祭弯腰抬起过道上的长袍时,站在游行队伍前面的兄弟会友们排成了左右两行。他们高举着明亮的蜡烛,开始庄严地经过中殿向前走去。 他站在祭坛一侧,站得比他们都高,在白色的华盖下面一动不动。他双手稳稳地托举着圣餐神龛,注视着他们鱼贯而过。他们两人一排,要么手拿着蜡烛、旗帜或火炬,要么举着十字架、圣象或旗帜,慢慢地走下圣坛台阶,穿过两侧挂满花环的中殿,经过掀起的大红门帘,来到烈日烧烤下的大街上。他们的诵经声变成了嗡嗡的呢喃声,被一阵阵噪杂的人声所淹没。随着延绵不绝的人流走过,脚步声不停地在中殿里回响。 各教区教友会的成员们身穿白袍,头戴面纱走了过去;随后是从头到脚一袭黑衣的悲信会弟兄,他们两眼通过面罩上的小孔发出黯淡的微光;接下来是庄严肃穆的修道士:既有戴着蒙头斗篷、打着赤脚的拖钵僧人,也有身穿白袍、神情严肃的多明我会修士;跟在他们后面的是这一地区的世俗官员、龙骑兵、马枪手和当地的警官。总督身穿礼服,旁边是他的幕僚。他们后面是一名助祭,举着一根巨大的十字架,助祭两边是两名侍僧拿着闪闪发光的蜡烛。为了让人们经过大门,门帘在这时被掀得更高。蒙塔内利站在华盖下面,瞥了一眼门帘外的街道。他看到地毯上闪耀着红色阳光,看到了挂满旗帜的墙壁,看到了身着白袍、正在抛洒玫瑰花的孩子们。啊,玫瑰花,多红的玫瑰花啊! 游行队伍依秩序有节奏地行进,一队接着一队,一种颜色接着一种颜色。一忽儿是长长的白色袈裟,庄重而得体;一忽儿是华丽的法衣和绣花的雨披。眼前经过的是一根高大细长的镀金十字架,高举在点燃的蜡烛之上;接着是教堂的教士,全都穿着庄重的白色衣钵。一个牧师走下圣坛,在两根熊熊燃烧的火炬之间高擎起牧杖;紧接着僧众们踱步向前,随着音乐的节奏摇摆香炉;仪仗人员高高地抬起华盖,边走边数着步数:“一、二;一、二!”蒙塔内利开始踏上苦路。[ 苦路(the way of the cross):宗教术语,指耶稣前往殉难地点的路线。] 他走下圣坛的台阶,走过中殿,走过管风琴鸣响的走廊,走过撩起的红色门帘——红得吓人,来到了阳光照耀的大街上。那些散落在地上的殷红玫瑰已经枯萎,在红色地摊上被来往行人踩得不成样子。仪仗在门口稍停了一下,俗世官员在这里替换抬轿的仪仗人员。游行队伍随后继续向前,他捧着圣餐神龛走在队伍中间,周围唱诗班的歌声时而高亢时而低迷,香炉和着人群“咚、咚”的脚步声有节奏的摆动。 “基督的身躯变成了圣餐,基督的鲜血变成了圣酒——”[ 译自拉丁文:"verbu caro, pane veru, verbo carne efficit; site sanguis christi ru----" ] 总是鲜血,总是鲜血!地毯在他面前延伸,就像一条红色的河流;地上的玫瑰,就像溅洒在石头上的鲜血——啊,上帝啊!难道你的天地全都变红了?啊,这对你意味着什么。万能的上帝——你的嘴唇上沾满了鲜血! “让我们膜拜伟大的圣餐。”[ 译自拉丁文:"tantu ergo sacrantu, venereur cernui" ] 他望着水晶匣子里面的圣餐。有什么东西从水晶匣里渗透出来——从水晶匣子的四角往下滴——滴到他的白袍上了?他可看到滴下来的——从一只高举的手上滴下来的是什么? 院子里的草被践踏成了红色——全都变红了——有很多鲜血。鲜血从面颊上汨汨往下流,从被钉穿的右手上往下滴,一股热血从受伤的一侧喷涌而出。就连头发也被鲜血浸透了——湿漉漉的头发粘在前额上——啊,那是死亡的汗水,它源于可怕的痛苦。, 唱诗班的歌声更加嘹亮,唱得洋洋得意。 “赞美永在的圣子圣父,赞美主拯救人类,赞美主的荣光与美德,赞美主的恩惠。” 噢,简直令人无法忍受!上帝厚颜无耻地坐在天堂宝座上,微笑的嘴唇沾满鲜血,俯视着下界生灵的痛苦与死亡,难道这还不够?假如没有充满嘲讽意味的赞扬和祝福,难道就不够?基督的肉体,为拯救人类而粉身碎骨;基督的鲜血,为人类赎罪而洒尽流干,难道这还不够? 啊,呼唤他的声音更大一点吧,也许他在沉睡! 我亲爱的人啊,难道你真在沉睡?难道你永远不再醒来?难道坟墓会如此妒忌它的胜利?心爱的儿子,大树下面那个黑色土坑,难道也不愿让你宽松一点? 接着,水晶匣子里的圣物做出了回答,它开口讲话时鲜血直流: “你做出了选择,又后悔自己的选择了吗?因为你的愿望没有得到满足?看看这些穿金戴银、走在光明中的人们,为了他们,我被埋进那个黑土坑。看看抛洒玫瑰花的孩子们,细听他们的声音是否甜美。为了他们,我嘴里填满了泥土,而玫瑰花是我一腔热血染红的。看看人们跪倒的地方,那是为了吮吸你衣角滴下的鲜血,鲜血为他们而流,为了熄灭他们的贪婪嗜血。因为《圣经》有云:‘若有人为朋友而献出生命,这种伟大的爱就无人能及。’” “啊,亚瑟,亚瑟啊,还有比这更伟大的爱!如果有人牺牲了自己心爱之人的生命,这不是更伟大么?” 圣物又回答道: “谁是你心爱之人?其实不是我。” 他准备张口说话,可话到嘴边又愣住了,因为唱诗班的歌声淹没了他们的说话声,就如同北风吹过结冰的水池,使他们缄口不语: “我们向伟大的遗体顶礼,我们向殷红的鲜血膜拜;我们来领用圣体,饮尽鲜血。” 喝吧,基督徒们;喝下去,你们所有人。这鲜血不是你们自己的?因为你们,鲜血染红了草坪;因为你们,活人的肉体被烧灼撕裂。吃下去吧,你们这些食人族;吃下去,你们所有的人!这是你们的狂欢盛宴,这是你们欢乐的日子!你们急匆匆赶来参加狂欢节;加入游行队伍,和我们一道行进;妇女儿童们,青年和老年人们——来分享一份肉吧!来品尝喷涌的血酒,趁着酒色尚红喝下去;拿起一份肉,吃掉尸身—— 啊,上帝呀;还有那座城堡!褐色愠怒的城堡,它阴沉地看着下面道路上尘土飞扬的的游行队伍,它摇摇欲坠的城垛和塔楼在荒山中一片漆黑。吊闸的铁齿紧锁着城堡大门。城堡就像一头野兽蹲伏在山边,守护着它的猎物。但是,由于铁齿从未如此紧咬过,它们终将被咬断并裂成碎片。院子里面的坟墓终会将死者交还。因为那些基督徒们正在游行,规模空前的盛大游行,前去参加他们神圣的鲜血盛宴,就像一支饥饿的老鼠大军扑向残羹剩饭。他们大声高喊:“拿来!拿来!”但他们不会说:“够了。” “你们还不满足吗?为了那些人,我牺牲了自己;为了他们能活着,你毁灭了我。你瞧,他们所有人都在前进,他们不会打乱队列。” “这是基督徒的队伍,是上帝的追随者,是一个伟大而又强大的民族。他们身前的大火熄灭了,他们身后的火焰又燃烧起来;他们面前的土地像伊甸园,他们身后的土地却是一片荒芜。是啊,什么东西都躲不过他们。” “啊,还是回来吧,回到我身边来,我深爱的人,因为我后悔我的选择了!如果你回来,我们就一道悄悄溜走,去一个黑暗寂静的坟墓,这支毁灭大军就找不到我们了。我们将会躺在那里,手挽着手,沉睡,沉睡,沉睡。饥饿的基督徒们会在无情的白昼从我们头顶上经过。当他们嚎叫着要饮血吃肉的时候,他们的喊叫声在我们听来将会很微弱。他们走他们的路,而我们将获得休息。” 那圣物又应答道:“我该藏在哪里?《圣经》上不是有云:‘他们会在城里跑来跑去,他们会撞到墙上,他们会爬上屋顶,他们会想盗贼一样从窗户进去?’如果我在山顶为自己造一个墓,难道他们不会掘开?如果我在河床上为自己掘一个墓,难道他们不会将它捣毁?的确,在搜寻猎物时,他们像警犬一样敏锐。我的伤口为他们而淌血,这样他们才能饮血。难道你听不见他们在唱什么?” 他们从大教堂门口两侧的红色窗帘之间穿过时,又唱了起来。游行已经结束,玫瑰花全都撒完了。 “迎接圣母玛利亚所生的圣体。为了拯救人类,他被钉在十字架上,钉子穿透他的身体,任凭鲜血流淌,成为死亡的象征。” 在他们停止唱歌时,他走到了门口,从一排排静默肃立的修道士和牧师中间走过。他们跪在各自的位置上,高举燃的蜡烛。他看见他们饥饿的眼睛紧盯着自己捧着的圣物,他知道自己经过时他们为什么会低头鞠躬。因为暗红色的血液正顺着自己法衣的皱褶往下淌,他的双脚在教堂地板的铺路石上留下了一道暗红色的血迹。 他就这样经过中殿来到祭坛的栏杆旁,仪仗人员在那里停住了。他从华盖下面走出来,沿着祭坛阶梯往上走。左右两旁的白袍侍祭们手捧着香炉跪下来,专职教士们举着火炬。他们望着圣饼,眼睛在炽热的亮光中发出一道道贪婪的光。 他站立在祭坛之前,用沾满鲜血的双手高举起被谋杀的心爱之人残缺不全的身躯时,预备分享圣餐的人们齐声唱起了另一首歌: “啊,赞美我主耶稣!崇高的牺牲者,我们心之抚慰,你赐予我们力量!” 啊,他们来领用圣餐了——去吧,我心爱的儿子,去到痛苦的世界末日,为这些掠食的恶狼们打开天堂之门,他们不会被拒绝的。而为我敞开的,却是地狱最底层的大门。 当助祭将圣餐盘放到祭坛上时,蒙塔内利从所站之处俯下身,跪倒在台阶上。鲜血从他头上的白色祭坛上流下来,滴落在他头上。唱诗班的歌声响了起来,沿着拱门和拱形屋顶回荡。 “三位一体的上帝啊,你的光辉永在,你使我们世代相传,永无终止。”啊,幸福的耶稣,他可以倒在他的十字架下!啊,幸福的耶稣,他可以说:“一切都结束了!”这一厄运却永无止境,就像在天空运行的星辰一样永恒。它是不死的昆虫,是不灭的火焰。“永无止境,永无止境!”(拉丁文:"se tero--se tero!") 他虽然身心俱疲,却仍在余下的仪式里耐心行使自己的职责,根据旧习惯机械地完成各种仪式,尽管这些仪式对他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接着,在祝福之后,他再次跪倒在祭坛之前,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脸。一位牧师正在朗读赎罪表,他的声音时高时低,仿佛变成了遥远的呓语,来自他已不再属于的那个世界。 声音突然停住了,他站起身,伸手示意大家肃静。一些会众此时正往门口走去,他们发出一阵急促的嗡嗡细语声转身折回来,教堂里响起一阵窃窃私语:“主教阁下有话要说。” 牧师们有些惊讶诧异,他们凑近他身边,其中一个急忙低声说道:“主教阁下,你现在就要对大家讲话吗?” 蒙塔内利静静地挥手示意他退到一边。牧师们退到一边,情况有些异样,甚至有些不合规矩。但红衣主教有权这样做。他很可能要发表异常重要的讲话,要宣布来自罗马的新的改革法令,或来自圣父的特别谕旨。 在祭坛台阶上,蒙塔内利俯瞰着下面无数张抬头仰望的脸庞。众人充满期待地仰望着他,他站在他们的上方,像幽灵一样平静,雪白。 “嘘——嘘!安静!”游行队伍的领头人低声喊道,会众发出的嗡嗡低语声平静下来,仿佛一阵狂风在嗖嗖作响的树梢消失了。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凝视着祭坛阶梯上那个白色的身影。他开始缓慢而稳定地说道: “《约翰福音》上写道:‘上帝钟爱世人。他牺牲了唯一的儿子,叫一切信他的,不至灭亡,反得永生。’这是领用受难者圣体和圣血的节日,他为了拯救你们而被杀戮。上帝的羔羊消弭了世间的一切罪恶,上帝之子为你们的罪孽而献身。如今,你们汇聚于此,参加庄严的节日,吃掉为你们而奉献的祭品,感恩这伟大的恩惠。我知道,今天上午,你们来参加盛宴、享用受难者的圣体时,你们心中充满喜悦,因为你们记住了耶稣受难记,圣子为拯救你们而死。” “可是请告诉我,你们当中,有谁想到过另一个受难记——让圣子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圣父受难记?有谁记得,圣父从天堂宝座上附身观看十字架上的基督受难像时,圣父的痛苦?” “今天,我的会众,当你们排着庄严的队列游行时,我观察了你们。我看见你们因为被免罪而充满喜悦,看见你们因为自己被拯救而欣喜。可是我请求你们思考一下,那样的拯救付出了多大的代价。代价肯定很珍贵,它价值连城,它是血的代价。” 聆听的人群中产生了一阵轻微而又长时间的震颤。圣坛周围的牧师们躬身向前,交头接耳,但是讲道者还在往下说,他们就又安静下来。 “因此,我在今天要对你们说:我,就是我。因为我看见了你们的懦弱和悲伤,看见了你们膝下的小孩子。眼见他们必须去死,我不禁产生了同情之心。然后我看到了我亲爱的儿子的眼睛,我知道赎罪的鲜血就在那里。我竟然自顾离开,让他惨遭灭顶之灾。” “这就是赎罪。他为你们而死,黑暗吞噬了他。他死了,不能复活;他死了,我没有了儿子。啊,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红衣主教的声音变成了嚎啕痛哭。人们惊恐万状,议论纷纷,议论声就哭号声的回声。所有神职人员都站了起来,副主祭纵身向前,抱住了讲道者的胳膊。但他猛然把他推开,突然转身面对着他们。他两眼冒火,就像一只愤怒的野兽。 “这是要干什么?还嫌血没有流够吗?等着吧,你们这些豺狼,你们会被喂饱的!” 他们退缩回去,聚在一起发抖。他们喘着粗气,一张张脸像粉笔一样煞白。蒙塔内利再次转身面对人群,人们在他面前摇晃,就像遭到暴风袭击的玉米地。 “你们杀死了他!你们杀死了他!而我为此痛苦万分,因为我不愿让你们死去。现在,你们带着虚伪的赞扬和肮脏的祈祷来到我面前,我后悔不已——我后悔自己竟会做这样的事情!你们都应该在你们的罪孽中腐烂,在深不可测的污秽诅咒中腐烂,而他应该活着,这样才更好。你们龌龊肮脏的灵魂有什么价值,为什么要为你们付出如此高昂的代价?可一切为时已晚——太晚了!我大声呼唤,他已听不到我的声音;我敲打墓门,他也不会醒来。我独立荒原,环顾四周,我心爱的宝贝埋在血迹斑斑的泥土里,而我孑然一身留在空虚可怕的荒凉世界。我放弃了他。啊,你们这些毒蛇的子孙,我为你们放弃了他!” “接受救赎吧,因为是对你们的救赎!我把它扔给你们,就像把一根骨头扔给一群狂吠的恶狗!已经有人你们的盛宴付出了代价。那么来吧,开怀畅饮吧,你们这些食人族、吸血鬼——你们这些食腐的野兽!看看我心爱之人的心中流出的热血,流下了祭坛——那鲜血是为你们而抛洒的!翻滚吧,舔舐吧,让你们满嘴通红!争抢圣体,吞食吧——不要再来烦我!这是奉献给你们的圣体——看着它,把它撕得七零八碎,血流遍地,那饱受折磨的生命还在悸动,还在为死亡的痛苦而颤抖。拿去吧,基督徒们,吃下去!” 他抓起装有圣体的神龛,将它高举过头顶,猛地摔碎在地上。就在金属环摔在石头上时,牧师们冲上前去,有二十只手抓住了这个疯子。 这时,只是到了这时,人们才打破沉默,发出一阵阵狂野的、歇斯底里的尖叫。他们推翻椅子和长凳,争先恐后地冲向门口。他们相互踩踏,慌乱中扯下了门帘和花环,骚乱哭喊着的人群涌到了大街上。 第9章 尾 声 “吉玛,楼下有人想见你。”马尔蒂尼压低嗓门说道。他们两人最近十天不自觉地都在用这种语气说话。这种平缓的语气和行为举止,透露出两人心中的悲伤。 吉玛光着胳膊,裙子外面套着围裙,正站在桌子前准备分发小袋子弹。她一大早就起来干着这事儿,现在已经是下午,烈日炎炎,她看起来疲惫憔悴。 “切萨雷,有人要见我?他想干什么?” “不知道,亲爱的。他不肯告诉我。他说,他必须单独同你讲话。” “好吧。”她扯下围裙,放下裙子的袖口。“我想,我必须见他一面,很有可能是个密探。” “不管是什么,我就在隔壁房间,叫一声,我就过来。等你打发走这个人,你最好去躺一下。你今天站了很久了。” “哦,不!我倒宁愿继续干活儿。” 她慢慢走下楼梯,马尔蒂尼一声不响地跟在后面。就这么几天的光景,她看上去老了十岁。本来只有几缕灰白的头发,现在长出了一大片。如今,很多时候,她的眼睛都望着地面;可就在刚才,她碰巧抬起了眼帘,看到她暗淡无光的眼神,马尔蒂尼不寒而栗。 她看到小客厅里的中央有个模样笨拙的人,并着脚跟站在那里等她。她进来的时候,此人抬起头来,神情还有几分害怕。看见他这付模样,吉玛觉得这个人肯定是个瑞士卫兵。他穿着乡下人的衬衣,显然这件衬衣不是他本人的。他不停地四处张望,好像生怕被人发现。 “你会说德语吗?”他有很浓重的苏黎世口音。 “会一点。听说你想见我。” “你是博拉夫人吗?我有一封信给你。” “一封信?”她开始浑身颤抖。她将一只手撑在桌子上,要不然就站不稳。 “我是那里的卫兵。”他指了指窗外小山上的城堡。“写信的是——上周被处决那个人。他在处决前一天晚上写的。我答应他,我会亲手交到你手里。” 她埋下了头。他终究还是写信了。 “所以,过了这么久才给你拿来,”士兵继续说道。“他说这封信不能交给别人,只能交给你。之前我都脱不开身——他们看管得很严密,我不得不借了这些东西才出来。” 他在衬衣胸口摸索了一阵。天气很热,他掏出的那张纸不仅又脏又皱,还湿漉漉的。他手足无措地站了一会儿,接着就举起一只手,挠后脑勺。 “你没什么要说的吧,”他怯生生地又开口说话了,不信任地看了她一眼。“我到这儿来,是冒着丢命的风险。” “我当然没有什么要说的。不,等一下——” 士兵正准备转身离开,她叫住了他,伸手去掏钱包。他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往后一退。 “我不要你的钱,”他不客气地说道。“我这样做是为了他——是他请求我的。我还愿意多为他多做点什么。他对我很好——上帝帮帮我吧!” 士兵的声音有些哽咽。她抬起头来,士兵正在用脏兮兮的袖子擦眼睛。 “我们必须开枪,”他低声说道;“我和伙计们。士兵必须服从命令。我们搞砸了,必须再次开枪——他嘲笑我们——他说我们真差劲——他对我真是很好的——” 房间里一片寂静。停了一下,他挺直了肩膀,笨拙地敬了个军礼,走掉了。 她手里拿着那张纸,一动不动地站了一小会儿;接着她就坐到开着的窗户旁,读起信来。信是铅笔写成的,字很密,有些地方很难辨认。但是,头几个字很醒目,很清楚,是英语写成的:“亲爱的吉姆”。 接着,字迹突然就模糊不清了。她再次失去了他——再次失去了他!看到这个熟悉的孩子气的小名,她无望的悲伤又涌上心头。她茫然绝望地伸出双手,仿佛压在牛虻身上的土块压在了她自己的心头。 不一会儿,她又拿起了那张纸,继续读下去: “明天日出时,我就要被枪决了。如果我还要遵守诺言,把一切都告诉你的话,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但是,你我之间毕竟没有多少需要解释的。我们总是不需要多说什么,就能互相理解,我们很小的时候就是这样了。” “所以,亲爱的,你不用为了一记耳光那样的旧事伤心了。当然,那记耳光打得很重;但是,我也挨过很多很重的打,我都挺过来了——甚至还做出了一些反击——现在,我还在,就像我们小时读的那本书中的马鲛鱼(我忘记它的名字了),‘活蹦乱跳,哦!’但这是我最后一次乱跳了;明天早上,‘fitadia![ 意大利语,意思是剧终。]’你我会把这句话翻译成:‘杂耍结束了’;我们要感谢各路诸神,至少他们还给了我们这么多的慈悲。不算多,但也可以了。为了这份祝福,还有别的祝福,我们真应该心存感激!” “关于明天早上那件事,我想要你和马尔蒂尼明白的是,我很幸福,很满意,这样的结局对我而言是最好的。把这话告诉马尔蒂尼,就说是我捎给他的话;他是个好人,是个好同事,他会明白的。你瞧,亲爱的,我就知道,那些深陷泥沼的人为我们做了件好事,给他们自己做了件坏事,他们这么快就回到秘密审判和执行死刑的路子上了。我知道,如果你和留下的人坚定地站在一起,猛烈地反击,你会做成大事的。至于我,明天走向院子时,我的心情会轻松得像回家度假的孩子。我的工作已经完成了,宣判我死刑就是证明,我已经彻底完成了自己的工作。他们要杀我,因为他们怕我;男人的心愿不过如此。” “但我还有另一个心愿。一个要死的人有权利幻想一下,而我的幻想就是你会明白我为什么总是对你那么粗暴阴沉,为什么迟迟不愿意忘记旧恨。你当然知道是为什么了。我在这里说上一遍,不过是为了满足写字的快乐。你是个丑丫头的时候,我就爱你,当时的你穿着条纹棉布的连衣裙,戴着硬邦邦的领布,头发编成辫子垂在脑后;我现在依然爱你。你还记得那一天吗?我吻了你的手,你可怜巴巴地求我‘不要再这样做了’?我知道,那是可恶的玩笑;但你必须原谅我;我在这张纸上写下了你的名字,我吻了它。这样,我就吻过你两次了,两次都没有得到你的允许。” “就是这些了。再见了,我的爱。” 没有签名,但有一首他们孩提时学过的小诗,写在了信尾: “不管我是活着,还是死去,我都是一只快乐的牛虻。” …… 半个小时后,马尔蒂尼走进了这个房间。他半辈子都少言寡语,这一次却吓得扔掉了手中的布告,张开手臂,抱住了她。 “吉玛!看在上帝的份上,怎么了?不要这样哭泣——你从来都不哭的!吉玛!吉玛!我亲爱的人儿!” “没什么,切萨雷;我以后再告诉你——我——现在没法说话。” 她匆忙把那张沾满泪痕的纸塞进自己的口袋里,站了起来,靠在窗户边,看着外面。她不想让马尔蒂尼看到自己的脸。马尔蒂尼管住了舌头,咬住自己的胡子。这么多年之后,他像个小男生一样暴露了自己的心迹——然而她却没有注意到! “大教堂的钟敲响了,”过了一会儿,她已经恢复了自控力,四处打量着说道。“肯定有人死了。” “我刚才进来就是要告诉你这件事,”马尔蒂尼回复了平日的口气。他从地上捡起布告,递给了吉玛。匆忙印刷的布告上加了黑框,上面几排大字:我们亲爱的敬爱的主教大人洛伦佐·蒙塔内利阁下,在拉韦纳因心脏动脉瘤破裂,突然离世。 她很快瞟了一样布告,马尔蒂尼读懂了她的眼神,耸了耸肩。 “夫人,你想他们写什么呢?动脉瘤和别的死因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