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福妾(清穿)》 第4章 吃啥 “杨格格到了院子,先请凌嬷…… “杨格格到了院子,先请凌嬷嬷上座,再请她帮着打理下人,又打听了宫里赏人的成例是多少,这才比着您赏人的例,每人只封了二两的赏钱,临要走了,杨格格殷勤地一路送凌嬷嬷到院门口,私下封了个大荷包,凌嬷嬷没收。” 金嬷嬷是李氏怀孕后,才得了恩典进宫来的。她在李氏跟前得脸,不仅仅是因为她是把李氏奶大的奶嬷嬷,还有她这打听的本事,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 “这是个心大的。”李氏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处处比着我的例,这是刚进门就把自个当侧福晋了。” “可不是”金嬷嬷倒是对杨格格如临大敌,接着话茬道:“她在您面前虽然谦逊,但奴婢瞧着她不是个安分的人,柳儿已被她提成了大宫女,放在屋子里时时打听着太子爷的喜好呢” 李氏抿了抿嘴,一股怒气涌上心头。柳儿以前是伺候林格格的,但却一直都是她的人,柳儿是她刻意下的饵,可杨格格真咬了钩,她又气不打一处来。 她连听到林格格的名字都还容易动气。 她是康熙二十五年被指为侧福晋的,但却一直不大受宠,太子爷将管家的权放给了她,却好似只将她当账房似的,偶尔想起来问问花销用度才会踏进她的东配殿。林格格是宫女出身,年纪又大了,承宠的日子却比她多虽说有自小伺候他的情分在,但林格格生得还不如她呢 她好不容易先有了孩子,总算赢了林格格一次,却没能生下来。 李氏想到那个从她身体里剥离的小小婴孩,双眼顿时通红,不由一把攥住金嬷嬷的手:“姆妈,我怎么这么苦” 金嬷嬷连忙起身将李氏搂在怀里,心疼地唤李氏的闺名:“琇琅不哭,姆妈在呢孩子的事强求不来,这是缘分还没到,你还这般年轻,咱们只要自个立住了,还怕日后没孩子么快别哭了,小心伤了眼睛。” 李氏伏在金嬷嬷肩头哭了一通,将积苦全发泄出来,倒好些了。金嬷嬷便绞了热巾帕来给她敷眼睛。 她跟金嬷嬷谈话,从来是屏退众人的,缓了缓,才又问:“那程格格呢” 金嬷嬷撇了撇嘴,言语也不甚恭敬:“瞧着是个没成算的,也不懂规矩,进了院,既不料理人手,也不多问奴婢宫里宫外的事儿,倒自己高高兴兴地逛起来了,这程格格手头想必不太宽裕,临了赏给了奴婢一两银子荷包,她屋里的宫女太监,后来都略见了见,每人只打发了半贯钱。” 李氏闻言,反倒松了口气。 她对新来的两位格格不免心存芥蒂,她失了孩子太子爷才对她有几分怜惜,可还没等她抓住爷的心,这立马又进了新人。 日后太子一旦大婚,这毓庆宫里只怕更没她站脚的地儿了。 幸好,杨格格自视甚高,如今表现得恭顺,日后定会露出马脚来,这样的人不过廯疥之疾,稍使手段就能压服;而程格格如今瞧着空有美貌,却是个小门小户出身的木头美人,若一味不懂规矩、不知礼数,这样的人在也宫里长久不了,不用太过放在心上。 只是杨格格需得尽早压住她的气焰,她若得宠,日后便能借家世与她平起平坐。 “听说杨格格是惠妃圈的人那打明日起,让康海柱每逢初四就来请安一趟。”李氏低头轻抚腕上的檀木佛珠串,淡淡吩咐道,“听闻他想出了几样新发式,正好让他教教春涧怎么编头发。” 康海柱是内务府掌礼司专门跑腿的小太监,他有一门梳头的手艺,许多妃嫔都叫他梳过头,其中惠妃叫去的次数最多,他人很机灵,和毓庆宫似乎毫无关系。 从没人知道,他还是柳儿的义弟。 金嬷嬷神色一凛,连声应下。 李氏摁了摁眉心,有些疲惫了,起身扶着金嬷嬷的手往寝殿里走,屋子里春涧早领着小宫女们预备好了就寝的东西。 金嬷嬷和春涧伺候着李氏换衣裳拆旗头,李氏静静地望着铜镜里自己那难掩憔悴的面容,又轻声嘱咐道“姆妈,你记下,程格格那边也不要松了手,吃穿用度都比着杨格格的例减一分就是了。” 金嬷嬷看着李氏暗淡的神色,不由心疼道:“快别操心了,您要好生保养身子要紧。” 李氏摇摇头。 金嬷嬷虽忠心,眼界却有限,只能看清眼前这一亩三分地之事,李氏心中的隐忧却不能与其诉之于口。 她从来不在乎杨格格、程格格之流。 她们与她一样,都是汉人。 万岁爷虽总说满汉一家,但实打实的,汉人总是矮满人一头。尤其宫里,哪有高位的汉妃呢哪怕抬了旗,也是花架子,人家背地里哪个也不把你放在眼里。 李氏伺候太子爷久了,明白太子爷心底有根刺:大阿哥、三阿哥身边伺候的侧福晋、格格,都是八旗满人居多,可太子爷知人伦以来,万岁爷放在他身边的只有汉女。 李氏隐隐约约能感觉到这底下的波涛汹涌,但她不敢再深想,万岁爷如此看重太子,这么做想必一定有道理的。 因此她在乎的只有那悬而未定的太子妃人选。太子妃身份尊贵,必然是满人。而太子妃的出身、门第,将决定了她这个侧福晋日后究竟该如何自处。所以,她如今对两位格格,都是忌惮有余、亲热不足。 她也不打算拉拢谁。 不过略铺几枚棋子,以观后效吧。 另一头,不比李氏的辗转反侧,程婉蕴倒是难得地睡了个好觉,醒来时日挂西乌,夕照斜斜漏进雕花长窗,四下静谧安宁,她也倍觉神清气爽。 在钟粹宫时,她真是没睡过一个整觉,日日都提心吊胆,非得熬到三更半夜嬷嬷来查过了,才敢迷迷糊糊地睡去。 如今总算睡了个饱,别的不说,这李侧福晋除了用人上不动声色地给了她个下马威,吃穿用度上倒是没有一点苛刻的。 这床也舒服。 程婉蕴一个县官之女,用过的好东西着实有限,前世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因此环顾一圈没有不满意的。 许是听见她起身的动静了,青杏领着小宫女,端来了净面的热水和巾帕,碧桃则开了箱子,将程婉蕴要换的衣裳都挂到熏笼上头,取了窖藏的茉莉、桂花香包熏衣。 程婉蕴坐在梳妆台前,一边由着青杏梳头,一边问二人道:“咱们毓庆宫是在哪个膳房提膳” 碧桃拿着扇子对着熏笼扇风,闻言笑道:“格格可是饿了毓庆宫里有专门的小御茶膳房,还有专门的司膳太监,咱们后罩房这儿也有个小茶房,平日里热些奶子、煮些茶,做些简单的点心都没问题。” 程婉蕴听了心底里直叫好,甭管这毓庆宫里的厨子手艺如何,单一样不用吃外御茶膳房的大锅菜,她就够高兴了 她在钟粹宫住那俩月,送到她手上的几乎都是半凉的饭菜,面上凝结着白花花一层油脂,要多难吃有多难吃。 当然,也跟她抠门没有打赏御膳房跑腿的小太监有关系。 她其实不是没银子。 虽然她爹程世福这个县令当得还算有良心,没放弃读书人利国利民的理想,因此贪得十分有限。 但他也不是海瑞式的清官,除去每年孝敬上峰的炭敬、冰敬等,也算小富之家。 为了她能平安入京选秀,程世福也是竭尽所能,几乎举了全家之财,连几个伯叔父、舅舅都借了银子。 程婉蕴知道钱财来之不易,除去上京路上打点佐领和自己吃用的花销、入宫验明正身时打点验身嬷嬷的花销、候选时打点钟粹宫管事太监和嬷嬷的花销,她都是能省则省。可就算如此,也是一路上花钱如流水,现如今,她压在箱底的家当仅剩程世福特意为她换的一小叠银票、一匣碎银子、两盒打得薄薄的金叶子。 何况她当时满脑子落选回家,琢磨着还要留些银子给父母爷奶叔伯舅婶兄弟姐妹买些京城特产的银子呢,何必为了点口腹之欲浪费家里的钱呢,就当减肥了么 谁知道还能有这一遭。 来都来了,程婉蕴也不想那么多了,她上辈子累够了,今生轻易不愿动脑筋。 因此她饶有兴致地听碧桃报这个月膳房的成例。 宫里头什么时节吃什么,是极讲究的。 比方说她在钟粹宫候选那会儿,正值二月二龙抬头,外御茶膳房天不亮便起来忙活,蒸龙鳞饼、煮龙须面、炸油糕、炒糖豆,辰时不到便分到各宫,连暂住钟粹宫的候选秀女也人人有份。 哪怕没打点,她也分到一碗热面、一碟子饼糕、一碗酥脆的炒糖豆。谁也不敢在这种好日子触霉头。 因为与往常那半温不凉的蒸菜大不同,香酥爽口,特别好吃,所以她记忆犹新。 如今已经到了三月末,宫里自然又有了新的时令菜式。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农历三月十四 宜打扫、房屋清洁、美甲浴足 既然万年历都这么说了,那我今天就去做个美甲再泡个脚吧认真脸 今日吉时甲午1113点,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第6章 谈心(修改年龄bug) 胤礽见她…… 胤礽见她一副欲哭无泪的模样,想着逗弄人也该适可而止,便把人叫起来,轻笑道:“好了你坐吧,你这是想家了吗也是,听闻你是徽州人士,小小年纪远赴千里到了京城,想家也是常理你阿玛是县令家里都有谁” 程婉蕴远远坐到暖炕另一头,用余光瞄了胤礽一眼,见他哪怕闲适在家也习惯挺直背脊端坐着,神情却透着温和随意,便大着胆子回道:“回太子爷的话,妾身是家中长女,有四个弟妹,妾身自幼丧母,弟妹皆是继母所生不过继母为人不坏,父亲、祖母也时时看顾,我从小不知愁知味,成日捣蛋罢了。” 胤礽在她说到“自幼丧母”时便心神一动,听到后头见她说得开怀都忘了自称“妾身”,一双杏眼熠熠生辉,整个人的神情都活泛了起来,便知她在家时与父母、兄弟姊妹之间有多和睦了。 他联想到自己的处境,忍不住想多听一些,便皱了皱鼻子笑道:“你这屋里全是羊肉味儿,咱们去院里走走,你再同我说说你家里的事吧。” 程婉蕴这才意识到自个把太子爷熏着了,正要告罪,胤礽笑着抬手止住了她:“更深露重,披件衣裳再出来。” 说完便施施然起身先出去等着了。 她忙唤人进来漱口换衣梳辫子换鞋,青杏碧桃也慌得手抖,来不及妆点太过,从衣箱里随手抽了件半旧的绣青竹月白旗装,在鬓角别了朵小宫女傍晚出去刚折下来插瓶的素心兰,便急冲冲推门出去 今晚天气极好,月色清朗如流水倾泻一地。清瘦挺拔的少年正巧站在月光下,遥遥向她伸出了手。 程婉蕴微微一怔,默然上前将手搭入他手心。胤礽与她同岁,但他的手掌却比她宽大很多,掌心温热,带有一点薄茧的粗糙,将她牢牢牵着。 走在他身侧微微落后半步,她心里忍不住地想,他如今是这样鲜活、温和的少年,二十多年后竟会被自己的亲生父亲痛批几十条大罪,扣上不孝不仁、暴虐无道的帽子,最后被逼得患了疯病,行为失常。 哪怕是打着自己这辈子是捡来的,胡乱混日子混个二十几年也算够本的心思,但联想到如今好好的人会迈向这样的未来,难免会生出一些触动。 在这样的情绪感染下,她迟迟没有开口说话。 还是胤礽望着前方在晚风中摇曳的枫树,用一种极平和又淡然的口气问道“你小时候无母所依,会被继室所出的弟妹欺负么” 程婉蕴仰起头,胤礽大半的脸都被夜色所朦胧,她并没有捕捉到他的神情,只觉他面色毫无波动,就像蒙着面具一般。 “姊妹兄弟间有些磕磕绊绊也是常有的事。”程婉蕴想起几个弟妹在她跟前活似鹌鹑的样子,心想他们哪有胆子欺负她嘴上却道,“一则为着家中和睦,二则也不愿父亲忧烦,妾身向来多相让些,但身为长姐,该管教弟妹时也会管教。” “你那继母不觉越俎代庖么” 程婉蕴眨眨眼:“妾身待人以诚。”意思是白莲花人设屹立不倒。 “待人以诚那你又如何管教弟弟妹妹” 程婉蕴便举了个例子。 “在妾身七岁那年,祖母请舅舅寻了位女师专门教妾身诗书画艺。继母听闻也大赞,但又对奴婢父亲道唯有一点忧心之处便是阿蕴素来不羁又不喜文墨,只叫她一人读书写字只怕难以恒久坚持,不如叫几个姊妹作伴旁听,不过多出几两束脩银子罢了。” “哼,真是司马昭之心。”胤礽听闻冷笑,“不过是觉着不公,又好脸面不肯明说,拐着弯叫你父亲也捎带上她所出的几个孩子罢了。后来呢,你怎么说” 程婉蕴笑道“妾身一早便主动向父亲澄明,愿带几个妹妹一同学习。” 胤礽皱眉“那不是随了你继母的愿” “诚如继母所言,几个妹妹若能一同进学更是好事,妾身岂会不愿何况,父亲一向怜惜妾身,如此也免得父亲为难。”程婉蕴当然不会说自己这是故意挖坑给继母跳,只捡些维护形象的话说,“父亲闻言果然欣慰开怀,直言妾身长大了,有长姐风范了,私下赏了妾身一套上好的笔墨纸砚,月钱也涨了一倍;继母也承情多做了好几套新衣给妾身呢。” 程婉蕴这会已经不紧张了,今日险些翻车,是她犯了历史经验主义的错误思想,但如今嘛,她对少年太子的性情略有感知。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对人的情绪都十分敏感,这往往能帮助她做个“识趣”的人,不惹人嫌。 而今晚,她其实能感觉到太子刚来时心绪沉闷,所以才心惊胆战。但没想到他后面表现得十分平易近人,似乎还有喜欢看人犯蠢的奇特爱好,导致她因此还莫名刷上了好感度,于是她及时调整了与太子的相处之道。 看到胤礽一副“这么点小恩小惠就把你收买”的嫌弃表情,她不由弯起眼睛笑“其实这也不算吃亏,妾身平日里如何待弟妹们,父亲都记着好呢,往后妾身若有犯错的时候,就拽着父亲的手撒撒娇,也就过去了。” 太子一脸不忍直视“多大的人,还跟孩子似的,像什么样子。” 程婉蕴很是理直气壮“您不知道,会撒娇的孩子有糖吃,在自家阿玛面前,脸皮有什么重要的。” 太子喷笑“你这算什么歪理。” 程婉蕴也跟着笑,放松下来的太子喜怒全形于色,如此率直,怪不得最后被腹黑的四爷捡了漏。 想到这里,她心中一动,便摇着胤礽的手轻叹“那次读书的事儿还有后续呢,妾身本是好意,谁知几个妹妹年幼顽劣,让她们进学倒成了揠苗助长,未学有所成不说,倒合伙把先生推下水去。父亲怒不可遏,妹妹们被罚跪了三月祠堂,父亲之后断言其资质鲁钝、不知礼数,无论妾身如何求情也不愿再让妹妹们进学,反倒请了老嬷嬷成日教导规矩,于是妾身又只能形单影只地读书学习了,唉。” 胤礽听了陷入沉思。 程婉蕴适当闭嘴,她虽想提醒太子爷如何与兄弟相处,可也不想把自己暴露了,不然以后太子想起她全是她心机深沉,那可惨了。 半晌,一只手轻轻摩挲她头顶,胤礽似是安慰道:“如今离了家,又进了宫,往后你这样的性子可得改了。” 嗯程婉蕴在摸头杀下艰难抬头,入目是太子清澈明朗的双眼。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且把这句话记在心里便是。” “”敢情他没有听出言外之意。 “天晚了,回去安置吧。”太子像牵着不懂事的孩子一般,将她的手攥在掌心,过了会又垂眸道,“不过在毓庆宫里,你不必怕。” 程婉蕴总算知道历史上九龙夺嫡的大事件里,太子党一系的反扑为何总显得那么无力了。康熙曾对张廷玉评价太子过于“仁懦”,怕他守不住祖宗基业,似乎也是中肯之言。 而跟在两人身后的何保忠早就惊讶地张大了嘴,他何曾见过太子爷与哪个侍妾如此相谈甚欢何况回宫前,太子爷可算不上好心情,连他都提着心伺候,谁知这程格格不过三言两语,竟叫太子爷忘了在南书房的糟心事儿。 可真是奇了。 何保忠悄悄打量着正仰起脸与太子说话的程格格,月色清寒,正巧照在她眉眼上,一双眸子更衬得被月光洗净一般,亮如星子。 他撮着牙花子,心底琢磨着要不要把杨格格塞给小徒弟的金元宝退回去。 这个程格格瞧着不似池中物啊。 作者有话要说  将女主年龄更改,请宝子们知悉,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第7章 卷王 晨光熹微。 程婉…… 晨光熹微。 程婉蕴在青杏轻柔地叫醒服务中睁开双眼,首先感受到的便是腰膝酸软、哪哪都不自在。 她仓鼠般埋在松软的织锦枕里好生赖了会床,直到小宫女陆续端来热水、巾子、青盐,青杏又来催一遍,这才不情不愿地起身。 身侧早已空空,连被子都凉了。青杏见她呆呆望着床榻,便解释道“太子爷寅初便起身往上书房勤学,您正熟睡,太子爷便嘱咐不叫吵醒您呢,自己喊了何公公进来服侍,连起身穿衣都轻手轻脚的。” 碧桃也一副与有荣焉的表情“太子爷真是体贴格格。” 程婉蕴用热巾敷了脸才洗掉刚起床的迷迷瞪瞪,听她们这么说,便咂舌回味了一下昨晚昨夜折腾到近深更半夜,居然凌晨四点不到又精神奕奕上学去了 可怕的清朝人 虽然太子爷昨夜不算克制,但在这事儿上实属十分体贴的了,甚至在她软成一滩水无力起身后抱着她去清洗。至于过程除了前期有点小疼,后面她便不由自主沉浸式享受了。 不过她虽在心智上是个老司机,但这具身子却是妥妥的头一遭,所以哪怕灵魂倍感和谐,这身体上该有的不适反应都也无法抵消。 程婉蕴艰难地忍着身体残留的酸胀无力洗漱完毕,碧桃出去吩咐提膳的事儿,不一会儿又神秘兮兮进来,凑到她耳边道“格格,昨个奴婢认了看二门的婆子做干娘,刚去提膳时说了会儿话,她告诉奴婢她瞧见杨格格一大早便去李侧福晋院里问安,还带了根老山参,说是家里带来的土仪,正好给李侧福晋补身子” 程婉蕴“” 谁家土仪是老山参啊真够财大气粗的。 而且,她有些吃惊地望向碧桃,没想到这孩子生得平平无奇老实巴交的样子竟这么有潜力啊,人际交往高手啊。 略思索了会儿,程婉蕴问“咱们宫里可有给李侧福晋请安的规矩” 碧桃和青杏原都不是毓庆宫的人,前几日才拨过来,因此都茫然摇头。 这时添金正好端来梳头用的花露,闻言连忙躬身小跑过来行礼,道“奴才常来毓庆宫送鸟食,倒是知晓。宫里宫外都没有向侧福晋请安的成例,只是太子爷还未大婚,李侧福晋管着家,因此以往林格格还没出去的时候,隔三差五过去问安,奴才喂鸟也见过几回,有时候李侧福晋还会传林格格过来说话打牌。” 对,添金原是养鸟的,李侧福晋屋檐下确实挂着几只鸟笼呢。 程婉蕴心里便有底了,请安并不是硬性指标,但她刚入宫,又是头一个承宠,最好姿态放低一些,李侧福晋还握着管家权呢。于是她略吃了半个饽饽,喝了碗刚兑上的炒米奶茶,打扮得格外素净低调,带上无聊时绣的万福平安荷包作为礼物,匆匆往李侧福晋的院子去。 既然杨格格已经到了,她也不能太迟。 “程格格来了,”杨格格起身与她见礼,特意张望了望外头的天,捏着帕子掩嘴似笑非笑,“今儿你却迟了呢,我与李姐姐都说了半天话了。” 这是暗讽她得宠猖狂,怠慢李氏呢。 抬头一看,果然见李氏脸上粉更厚了,神情也淡淡的。 程婉蕴倒是不慌,温声细语地向李氏行礼“问李姐姐好,我是个没见识的,李姐姐给我安置的屋子真是舒服极了,因此倒睡过头了,还请李姐姐不要见怪才是,这是我在家时绣的香包,里头装的晒干的蔷薇花,很是安神解乏,盼姐姐康健平安。” 青杏上前呈上荷包,金嬷嬷接了过去,李氏侧头瞧了眼,荷包绣得倒是雅致,遥遥透来清淡温和的香味,略缓解了她那隐隐作痛的额头,但她并不细看,只摆手叫金嬷嬷收好,勉强一笑“你有心了,快坐罢,春涧,上茶。” 程婉蕴当然知道李氏看不上这小小荷包,但她又不是杨格格这等出身豪富之人,自觉礼数尽到便是了,于是心安理得坐到杨格格下首,还转头对她微微一笑“杨姐姐也长我一岁,我便腆脸唤你一声姐姐了。” 杨格格只觉眼前的程格格与在钟粹宫时那个不爱出门、不与人打交道的孤僻小秀女不同了。她一举一动不算特别规矩,却也挑不出什么错来,还透着股自在劲;她今日又是一身水色绣并蒂莲的旗装,头上点缀几朵银雕兰花,简单却清爽,衬着那张巴掌大的小脸,真鲜嫩如雨中含苞欲放的清荷。 杨格格忍下想撕下她这张笑脸的冲动,僵着脸应了。 李氏虽然也不大高兴,但也没特别为难。不过是头一天承宠,让人不快是有的,但宫里的日子长着呢,她不至于这么沉不住气。 李氏侧福晋的姿态做得很足,因知晓程格格自小在南方长大,还开口关心了几句,问吃不吃得惯,一概用的住的有没有短的,有的话只管提出来。 程婉蕴自然说一切都好。 倒是杨格格忽然笑着提出来“李姐姐,能不能叫猫狗房挑只猫或狗来我在家里养了几只猫,如今没这些狸奴相伴,倒很是寂寞。” 李氏仍笑着看向杨格格,笑容却有些意味不明的深意。 杨格格只怕是不知从打哪儿听闻太子爷幼时养过猫吧只是她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猫叫大阿哥生生摔死了,太子爷后来再也不愿意养猫了,毓庆宫里也没人敢去触霉头。 既然她自个送上门来 李氏心底冷笑,面上却亲切极了“这算什么大事,我也养了几只画眉呢,你只管叫小太监去传话便是。”顿了顿,又转向程婉蕴,试探道,“程格格若也想养,便一并挑吧。” 程婉蕴挠挠头,小声道“我想养龟。” “”李氏和杨格格头上仿佛都缓缓打出了个问号。 “徽州的山上有一种龟,高背红壳,胆大认主,还会吃果子。”程婉蕴语气中带着一点怀念,“幼时堂哥捉了一只给我,我养了年,入京时,它已长得比堂兄的手掌还大,成日悠哉散步晒太阳,我闲时便与堂兄、弟弟并几个姊妹去山涧钓河虾给它吃。” 杨格格听她说去钓虾不由睁大眼“你阿玛额娘居然肯叫你去山里如此疯玩” 程婉蕴茫然不解“各自带着嬷嬷丫鬟和家丁呢,又是自家庄子,为何不许你们从没去钓过虾那捉鱼呢还有打鸟打兔子” 继母恨不得她不学无术,所以并不拘束她,反倒还替她说服父亲,因此程婉蕴在入宫前过得十分自由快活。 李氏摇头道“家里虽在汉军旗下,却不像满人家的姑娘一般自小学骑射,我等在家既要帮额娘理事管账,还要学女红、读女则学规矩,还需练字练琴,寻常日子除了陪额娘上香、参加相熟人家的宴会,也只有年节下或是乞巧节才能上街逛逛。” 程婉蕴这才知道自己多么幸运,她穿到一个靠科举起家的小官之家,远离京城,父亲有点严厉却不多,于是她就像山野里的风一般自由自爱地长大了。 杨格格居然满汉蒙三语都会,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李氏不仅在音律上极有天赋,还会双手打算盘,算账管家本领一流,因此毓庆宫里上下真别想瞒着她贪污。 而说起她:只会吃和做吃的。 原来京城孩子自古就那么卷啊。 杨格格听完直撇嘴,心中更是不平:程格格这样一个长于山野、不学无术的女子究竟是怎么入了太子的眼的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抚着头上金灿灿的牡丹簪子,冷哼道:“要不怎么说程妹妹好福气呢,在家时父母这般溺爱,入宫又得太子爷宠爱,但妹妹还是听姐姐一句,女则女训妇容该学的规矩还得学起来,省得成了明日黄花才后悔莫及。” 程婉蕴一副深以为然的模样:“杨姐姐前半句说得很是,我也觉着自己运道极好呢,至于后半句”她拿手在鼻子前扇扇风:“哎呦,刚不知谁打翻了醋缸,我叫醋味一冲,竟没听清杨姐姐说什么” “你”杨格格气结。 李氏都忍不住想笑,程格格这性子真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程格格再得宠,李氏也不觉威胁,但杨格格却决不能叫她得太子爷青眼,因此李氏乐意扶着程格格与杨格格打擂台,她正好稳坐钓鱼台。 何况她对程格格还另有筹谋,她能自己讨太子爷欢心更好,更省得她多费心思了。 “好了,都是自家姐妹,”李氏温和地出声打圆场,却明摆着偏袒,“程妹妹既擅厨艺,不如你我三人下月十五相约在园子里赏月,届时程妹妹可要亲自下厨做几道拿手菜来尝尝。”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吉时庚午1113点 顺便有点好奇宝子们都是哪里发现我的文的 来聊天啊聊天啊,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第8章 目标 唯一遗憾的是,猫狗房第章 养牲…… 唯一遗憾的是,猫狗房、养牲处都没有那种徽州独有的龟,那些太监抓了两只背甲有金线的小草龟并一缸子锦鲤给她,她也笑纳了。 几个粗使太监哼哧哼哧在她门前空地安置好四面雕梅兰竹菊的大铜缸,清澈的水里,三条红白锦鲤正游得畅快。 程婉蕴趴在那儿看了好一会儿。 阳光透过枫树的枝叶细细碎碎地洒在水面上,照得鱼身上的鳞片也在发光。 在东宫的日子该怎么过呢,她细细琢磨着。 与李氏、杨格格维持面上友好即可,这就跟在职场上不要奢望和同事成为知心朋友是一样的道理。 至于太子。 程婉蕴并不想把自己的人生过成一个致力于攻略男人的穿越游戏,她仍然希望自己的人生主线应该围绕“自己”活着。 想要保留自我,在这样一个封建社会,要么自己掌握权柄这就别做梦了,要么掌握权柄的人有一颗相对包容的心。 就目前和太子相处来看,他倒是个对自己的女人还算不错的男人,既没有旗下人那种大男子脾气,也不爱摆太子爷的架子。 基本条件满足 程婉蕴不由想起前几日太子对她幼时在家的经历好像特别怜惜,也许是与他自己的童年经历共情了但是他可是被称为“乾清宫阿哥”的太子爷哎,一出娘胎就被康熙母鸡护崽似的拢在羽翼下,谁不开眼敢欺负他 但细细想想,他一落地就没了亲娘,这宫里遍地都是别人的娘,康熙又那么忙,除鳌拜、平三藩、收台湾,能均分给他的关爱或许也有限。 当其他皇子在自家额娘怀里撒娇时,他或许只能在偌大的宫殿里和太监们捉迷藏吧。 除了十皇子是钮祜禄贵妃孝昭皇后之妹所生,其他兄弟出身都远远够不着他,想来一定被自己额娘耳提立命,要求对这个太子二哥敬而远之。 兄弟们尊他为半君,绝不敢与他玩闹,更不敢与他说真话,太监们宫女们为保小命只敢阿谀奉承小心伺候,在这样的环境长大,程婉蕴琢磨着他也是可怜得很,能忍到四十几岁才疯,都算太子天赋异禀了。 难怪太子哪怕看她出丑、犯蠢既不生气也不嫌弃,还愿意和她聊聊幼时的事,关心她会不会被同父异母的弟妹欺负,也是她的出身够低,放眼望去与京城盘根错节的关系全然搭不上边,能放心留在身边吧。 对他而言,也许真实简单的人更难能可贵。 程婉蕴自觉来毓庆宫的时机正好,现今东宫妃嫔极少,李侧福晋仅有管家权,却没有实际惩戒格格的权利,至少在太子大婚前,程婉蕴不必过分讨好任何人,有效融入这个世界的同时,还可以继续保有一点点那个可贵的、来自几百年后的有趣灵魂。 不要忘了自己的来处,在不出格的情况下,做喜欢的事情,然后尽力开心过自己的小日子。如果有机会能帮上太子的忙,让他不至于疯癫幽死,也算一件很好的事情。 程婉蕴觉着这样就很好了,她在前世也不过普通人耳,甚至因为原生家庭过于糟糕过得还没在这儿如意,所以小人物的平凡清穿,大概就是这样平淡的吧。 定下人生基调后,她便开始尝试抛掉那些潜意识里的战战兢兢,以平常心正常生活。 借着下个月的小聚为由向李氏请示,得到肯定答复后,又唤来添银,命他拿几锭银子去造办处请工匠为她在后罩房小茶房外搭个小巧的土窑面包炉。 这种窑炉用土砖构建窑洞,带个烟囱,这玩意其实在古代很普遍,可以说随处可见,只要设计好火路就成,对于造办处来说简单极了。 因此程婉蕴这个要求并不算出格,只是后宫女子提的要求大多是添置盆景、打秋千之类的,要建炉子的倒是头一个。 太子爷听了也很好奇她想做什么,程婉蕴便说出了预备下月仨人围炉煮茶、赏月吃饭的事儿。 “怎么不带上我”太子爷兴致浓浓,“你这大张旗鼓地预备做什么吃食” 带上你,好好的基层员工团建活动不又成拍马屁和争宠大会么你不在,李氏和杨格格这两人情绪还稳定些呢。 程婉蕴内心疯狂吐槽,面上还是虚伪表示热烈欢迎,还卖了个关子“至于做什么,您到时候就知道了,这可是奴婢的独家秘方,奴婢连李侧福晋也没告诉,您也甭问了。” 太子爷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头“呦,还挺稀罕。” “保准您头一回吃。”程婉蕴胸有成竹,这点自信还是有的。上辈子,她可是专门学了好些年的西点烘焙,一直梦想着开个属于自己的面包店,但最后还是为了碎银几两、为了三餐有汤当了社畜,但哪怕是996她这门手艺也没丢下。 在毓庆宫的头个月,就这样在隔三差五的侍寝和观察面包窑是否晒干当中过去了。 后来有一天,碧桃指挥小宫女换下厚厚的织锦门帘,挂上藤制门帘时,无意间嘀咕了句“太子爷怎么有三四日没来看咱们格格了。” 程婉蕴正拿木薯粉搓珍珠呢,这才意识到,太子似乎真的挺爱往她这儿跑的。 哪怕当天不睡她,也愿意过来蹭饭聊天。 怪不得最近杨格格有事没事总爱酸溜溜地刺她几句呢。 李氏不知是精力不济还是另有打算,从不曾为难她,不过,她身子自小产后一直不太好,本来侍寝次数便不多。 前日她似乎又不舒服,叫金嬷嬷送来了两瓶新得的头油,特意嘱咐程婉蕴和杨格格这几日都不必过来请安了,半夜还递牌子叫了太医,不必走到她门前,远远就能闻见一股清苦药味。 程婉蕴一向不喜欢在头上抹油,本来就是油头,再抹上去还要不要活了,在清朝洗个头真是个麻烦事,不仅得看天气选个大好的晴天,还要翻黄历呢 而且她敏感地直觉李氏不是简单的人,因此便收起来没用。 谁知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杨格格忽然主动来串门,倒在她头上闻见了那头油的香味,闻着有股淡淡花香,倒是挺好闻的。 程婉蕴还注意到杨格格换了个新发式,也算娇俏别致,她脑后的燕尾做得比寻常更小更翘,两把头也微微上翘,戴了缀米粒珍珠的流苏簪子,走路时摇曳生姿,很适合她。 杨格格一如既往高傲地昂着满头珠翠,轻轻抚着发鬓“这是我特意请来的梳头太监梳的新发式,手艺极好。” “确实好看,很衬你哦。”程婉蕴由衷赞美,杨格格的确是个美人,其实她本人挺吃她这种颜的,大气明媚,是那种典型北方姑娘的美。 程婉蕴有时也揽镜自照,总感觉自己好像是那种恶毒女配的白莲花脸。 “你若喜欢,便打发人去内务府掌礼司请,那太监叫康海柱,他给惠妃娘娘也梳过头呢,”杨格格瞅了眼程婉蕴,真心嫌弃地抿了抿嘴道,“你也太不讲究了,哪怕在屋子里,也好歹好好梳个头换件衣裳吧” 程婉蕴低头看了看自己,没外人的时候她就爱穿宽松的家常衣裳,旗头都没梳,就松松垮垮用簪子在脑后挽了个发髻,嘴上连口脂也不抹。其实她如今也有好几件太子爷赏的好衣服,有一件还是满苏绣的,这放在后世起码得是香奈儿高定的水平了吧这她哪里舍得穿,恨不得供起来,以后要是太子被废了她生活拮据,说不定还能拿出去换钱。 不过听杨格格这么说,怪不得她行事高调呢,这是在宫里“有人”啊。 “我不比杨姐姐,哪儿用得上惠妃娘娘用过的人。”程婉蕴微笑。 杨格格自知失言,连忙转移话题“你在煮什么茶倒香得很。” “青杏,把我刚做的点心和奶茶拿来给杨姐姐尝尝。”青杏端来两杯刚煮好的改良版奶茶,还有一碟子曲奇饼干。 杨格格挑剔地看着。 程婉蕴介绍“这叫茉香奶绿,你尝尝,和茶饭房兑的奶茶不同。” 清朝的奶茶是加肉加盐加炒米煮的,虽然也别有风味,但喝多了有点油腻,程婉蕴十分想念后世的奶茶。 为了满足口腹之欲,她不仅薅了太子上好的龙井和香片,还亲手搓了不少珍珠和芋圆。至于饼干,是面包窑干透了以后的第一锅试验品,没有蔓越莓干,就加了葡萄干,目前看来效果很不错,酥脆香甜。 见程格格自顾自开始吃,杨格格便也端起盖碗浅浅沾了沾唇。 清爽茶味融在醇香牛乳里,让她不动声色又饮了一口,然后矜持地放下:“还不错。” 程婉蕴看她干坐着,也不像有什么事儿的样子,奇怪地问:“杨姐姐素来事忙,今儿这是被什么风吹来了” 杨格格有点不自在,刚张嘴想说什么,何保忠就急匆匆进来了,在纱帘外头打了个千“请程格格、杨格格安,太子爷特意打发奴才来回,说一会儿就过来。” 程婉蕴这才福至心灵,扭头瞪了眼杨格格。 她说呢,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原来是她耳报神灵通,提前知道太子要过来。 杨格格被她看得恼羞成怒,不自然地扭过头去“哼,收了你那眼珠子吧我一进门就叫你好生打扮打扮了,是你不识好人心,偏不听我的” 她还能倒打一耙 程婉蕴低头看了看纯素颜的自己,又抬头看了看精致全妆的杨格格。 好气哦。 “你你把我的奶茶吐出来啊喂”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吉时辛已911点 再次感谢每天点进来看文、浇灌我以及给我花花的宝子们旋转跳跃空中劈叉式笔芯biubiu,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第9章 出气 京城的晚春是最不讲道理的,…… 京城的晚春是最不讲道理的,忽晴忽雨,时冷时热,起早还在添衣,晌午就恨不得披纱浸冰碗子吃了。 今儿也是如此,午后下了一场薄雨,雨丝尚未吹透窗纸,便云散天霁。 太监小心翼翼地扶着胤礽走下湿滑的台阶,沿着曲曲折折的长廊一路往程格格住的后罩房走去。 胤礽未踏入院中,便瞥见院门口侯着两个身影。 杨格格一脸欣喜,率先迎出去几步,柔婉万分地行礼:“给太子爷请安。” 程婉蕴并不争抢,安静地跟着行礼。 何保忠虽然早早便来通禀,她也只来得及梳头穿衣裳,让自己不出错罢了。 “起来吧。”太子绕过杨格格,背着手进了院子。 程婉蕴闻之耳尖微动,自带的情绪雷达警报瞬间响起。 太子爷语气不对,他好像很不高兴啊 程婉蕴悄悄往后挪了半步,慢吞吞地跟着进门,不断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她与杨格格这一进一退的反向操作,还引得何保忠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谢太子爷。”杨格格恍若未觉,侧头望着太子时眉目流转,娇俏可人,“妾身来寻程妹妹说话,没想到遇着您” 胤礽打断她:“你先下去。” 杨格格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愣在原地。 紧接着,太子爷又转头对何保忠说:“佟额娘病重,皇阿玛已下令持斋为其祈福,你嘱咐李侧福晋一声,毓庆宫里即日起斋戒三月,且大家该以俭朴为要,不可打扮得花红柳绿,省得落人话柄。”言罢又瞄了一眼快要贴墙走的程格格,心里不免有些好笑,真是奇了怪了,平日里瞧着不算机灵的人,偏偏这种时候就十分乖觉。 于是又添上一句“像程格格这样打扮就很好。” 此言一出,杨格格立时脸色煞白,几乎摇摇欲坠,她再也没脸呆下去了,强撑着回了句“那妾身先回去了。”便掩面匆匆离去。 这下程婉蕴没处躲了,对上胤礽深邃沉沉的眼神,慢慢蹭了过来,福身谢道“多谢太子爷。” 胤礽顺手把她牵起来,故意问道“谢我做什么” “谢您替我出气。” “你这时候倒机灵,怎么还叫人欺负上门了。”胤礽这时的笑才实心了些。 “刚刚是有点生气。”程婉蕴捏了捏太子的手指,“如今您帮我解了气,又开怀了。” “你倒是好哄得很。”胤礽垂眸笑了笑,很快掩饰住眼底的冰冷。 他的哈哈珠子额楚已替他查明白了,杨格格的阿玛与惠妃纳喇氏有着七拐八弯的姻亲关系,杨格格是惠妃特意替他圈中的人,这样的来历本就令他忌讳,没想到那日竟见着杨格格抱着只橘白色的长毛猫专程在二门口的小亭子侯着他。 他看了眼那只猫,转身就走。 那等龌龊心思昭然若揭,他之后再也没踏进过西厢房的门。 他本就心烦。 他这几日都被康熙拘在乾清宫,旁听明珠、舅舅索额图及佟国维几位内大臣商议赴尼布楚与沙皇商定边关边界之事。 他虽然没回毓庆宫,但仍然日日能知道宫里的动向,唯一没有塞银子四处钻营收买人心、趁机安插自己的人手、三天两头打探他行踪的唯有格格程氏。 他不在的日子,由凌嬷嬷管着前头淳本殿的各类事宜,每回向他回禀毓庆宫里大小琐事,无非李氏又往内务府打发了几个人、叫了几回太医、杨格格给淳本殿伺候的人都送了银子,他听了更加心烦,却又怀着一丝期待问“程格格在做什么” 凌嬷嬷也是每每谈及都一脸欲言又止“程格格花银子打了一张大大的摇椅,又种了许多花,还叫养牲处再送一缸子鱼来,每日都将龟端出来一块儿晒太阳,甚至还在窗下种了两盆葱。” 胤礽喷出一口茶来,不由哈哈大笑。 他疲惫不堪的心又被抚慰了。 如今他亲眼看到了她新栽的许多山茶花,被春雨一洗,满院新绿,花香盈面。还有窗子下拿上好的汝窑冰裂纹瓷盆种的郁郁葱葱的葱苗。 那两个花盆还是他赐给她的,因她老在哼“天青色等烟雨”,汝窑的天青色的确美得无与伦比,但为何她的家乡小调却取名“青花瓷”呢真是怪哉。 他在出神,却没注意到程婉蕴也在观察他。 这孩子到底干啥去了,就跟动漫里头上顶着乌云在下雨的丧气人物一般。 便忍不住关心道“太子爷,您怎么累成这样” 胤礽愕然望向她,却被她拽了拽,牵着进了屋,一边走还一边小声嘟囔“您快进来歇歇吧,整个人都灰掉了。” 他以为掩饰得很好呢,没想到她看出来了。 胤礽摇头轻笑,肩头却不自觉松懈下来,任由她牵着进屋了。 他已有五日没回毓庆宫,每日听他们唇枪舌剑吵到半夜,便直接宿在乾清宫了。乾清宫偏殿还留着他日常起居的用具,他在乾清宫住到六岁才搬到刚刚整修完毕的毓庆宫,起初还曾因住得不习惯,十天半月都要回乾清宫小住。 康熙便一直给他留着。 “回皇上的话,依奴才之拙见,若那些黄毛俄国人再狮子大开口,也不必同他们和谈自三年前与其在雅克萨停战,他们便内忧外困,那葡萄牙人徐日升曾说,沙皇一面同欧罗亚数个国家兵刃相见,国内又爆发农奴起义,真真兵疲财乏,料想他们决计没有力量与我大清硬碰硬,咱们只管占了尼布楚,将他打服了就是”索额图率先开口。 索额图生得高大勇猛,当年任康熙身边一等侍卫,是康熙设计擒鳌拜的主力干将。如今年过中年,依然声如洪钟,下颌留着浓浓的胡须,是个典型的武夫模样。 康熙端坐宝座,闻言不置可否,抬手让他坐下“愚庵,稍安勿躁。” 明珠坐在索额图正对面的小圆凳上,见康熙不纳其意见,心想这蠢货怎么还看不穿万岁爷力主和谈的心意若是要武力驯服沙俄,早在三年前便不会一收到沙皇求和停战的请求便下令撤出雅克萨了。 他深以为,索额图之所以长这脑袋纯属为了突显他个高罢了。 来自曾因身高不够未选上一等侍卫后选任蓝翎侍卫的少年明珠的怨念。 因此他微微一笑,出言道“愚庵说的虽有理,但奴才以为汉人有句话说得不错,冤家宜解不宜结。咱们与沙俄并无大仇,不过边境几块荒地引发一点小争端罢了,何必喊打喊杀的伤了两国和气。再者” 明珠生得肤白秀气,因相貌出色,早年还任过康熙身边的“治仪正”,便是在康熙銮驾出行时站在前头的门面担当。 他也是满清权贵里独树一帜的文臣代表。 明珠特意顿了顿,盯着索额图不快地竖起眉毛才悠哉悠哉往下道“再者,咱们与沙俄来来回回打交道也有数年,奴才以为,沙俄可不是那等弱小得不堪一击的小国,其国土之广较之大清也不相上下。若是动用武力,必要付出惨痛的代价才能压服沙俄,这对边关的数以万计大清子民而言,便是灭顶之灾。与之和谈休养生息,往后以通贸易,才是利国利民千秋万代之计。因此奴才认为,到了如今还扬言付诸武力之人,不是坏便是蠢了。” “你”索额图勃然大怒,腾得站了起来,气得脸红脖子粗却又说不出反驳之言,只好指着他鼻子骂道,“纳兰明珠你也只会耍耍嘴皮子罢了,有本事咱们到外头比划比划” 作者有话要说  索额图气死气死气死 明珠略略略,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第10章 开窍 明珠嫌弃地拨开快要怼到他眼…… 明珠嫌弃地拨开快要怼到他眼前的胖手指,还拿出帕子将自己的手仔细擦拭干净,这才讶异道“索愚庵,你这何必动怒呢,难道我说得不对” 康熙忍不住扶额。 索额图已气得倒仰,咬牙切齿道“你别叫我愚庵。” “愚庵别气了。”明珠笑眯眯,“开个玩笑罢了。” 索额图扭头就找康熙断官司,一掀朝服跪下行礼“皇上,奴才情愿辞了这内大臣一职,当个先锋打仗去,也比在这受人侮辱的好” 胤礽就坐在康熙身侧宝阶下的圈椅上旁听,看到这等情形叹了口气。舅舅是辅佐皇阿玛擒鳌拜、平三藩、收台湾的人,在军中也是个粗中有细、屡出奇兵之人,深受军官、兵丁拥戴,但只要一遇着老对头明珠,就跟被下了降头似的,会失去应有的风度以及本就不多的智慧。 六年前他便栽在明珠手上他受明珠挑拨,酒后对裕亲王福全颐指气使直斥其名,狠狠得罪了他,不久便遭到议政王大臣列举其不端行为,最后被康熙革了议政大臣、内大臣、太子太傅几个要职,赶回家去思过。 直到康熙二十五年,才在胤礽的求情与举荐下官复原职。 胤礽用余光瞥见康熙额角青筋都冒起了,便知他有些生气。而往往这时候胤礽又想叹气,但一口浊气都还没吐出来,就听到耳边传来威严的声音“太子。” 他麻木地起身行礼“儿臣在。” 嗯,接下来,皇阿玛就会问他有何见解。 “说说你的想法。” 他扫了眼抱着胳膊闭目养神不愿和明珠对视的索额图、笑得像只狐狸的明珠、一言不发盯着脚下波斯地毯仿佛入定的佟国维。 又是这样。 舅舅和明珠吵架,佟国维看戏,皇阿玛不愿伤了两个心腹重臣的心,总是推自己出来转圜和稀泥。 胤礽觉着自己上辈子恐怕是个瓦匠,今生才会成天和泥。 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了府里的格格程氏,还有她那句“妾身待人以诚,遂了继母的愿又如何,妾身不愿父亲为难。” 他因与舅舅亲近,在这种时候每次都以帮舅舅解围为己任,但这真的是皇阿玛想要的吗他不该首要考虑的是皇阿玛么 他猛然间竟有醍醐灌顶之感。 “儿臣以为,应与沙俄和谈。” 胤礽说出这句话,便感受到索额图猛然睁眼,难以置信地望了过来。 他第一次避开了视线没有去看舅舅,而是如实说出自己的想法“我大清的心腹之患,是屡屡挑衅、试图分化蒙古各部动摇我大清根基的葛尓丹,葛尔丹狼子野心,与之不日必有一战,因此绝不宜在此时涉险同沙俄开战。” 这时,就连明珠都挑了挑眉毛。 “你接着说。”康熙鼓舞道。他凝视着自己青竹般挺拔磊落的嫡子,太子的面容很像温柔的赫舍里皇后,尤其那双特别柔和清澈的眼睛,往常这双眼里总是充满犹豫,此刻却透亮澄明。 这可是他寄以厚望、亲手养大的孩子。 “但沙俄所求之地,也不是明相口中的几块荒地。儿臣认为,绝不能答应俄使图谋黑龙江的条件。”胤礽目光灼灼,坚决地望着康熙,“被沙俄无故侵占的尼布楚是我大清茂明安部游牧之地,雅克萨是我大清达斡尔族世居之地,而黑龙江上下乃至支流的一江一河,皆是我大清国土,决不能拱手让与沙俄” “好说得好”康熙激动得站起来,用力拍了拍胤礽的背,十分赞赏,“这几日你在朕身边听政,很有长进” 胤礽差点被自家亲阿玛突如其来的一巴掌糊到台阶下头,幸好素日习武不曾懈怠,这才及时站稳身形,拱手道“儿臣只愿能为汗阿玛分忧。” 索额图见太子被夸奖,也不顾自己原本如何生气了,舔着大脸上前,喜不自胜道“方才是奴才思虑不周,得闻太子爷一席话,真如云开见月明” 明珠暗暗翻了个白眼,心中更是纳罕。 太子这是经谁点拨,怎么开窍了 一直装聋哑人的佟国维此时也附和道“太子爷思虑十分周祥,奴才听闻俄使已星夜疾驰前往尼布楚,大清使团人选也该早日定下才好。” 康熙沉思半晌,正要开口,却见梁九功屁滚尿流地跑进来,几乎是扑倒在地“皇上,佟佳皇贵妃病重危急” 康熙和佟国维几乎同时站了起来。 “今日先散了,明日再议。”康熙再也顾不上许多,急冲冲离去,“太子替朕送送。” 明珠率先起身,向胤礽行礼“太子爷不必远送。”又扭头看向还木墩子一般站在那儿不知在想什么的索额图,走过去屈指一弹他的脑门,在他破口大骂前抢先道“索愚庵,我昨个将十五年前埋的玉泉酒起出来了,就是你当初兴冲冲埋的那坛。” 索额图瞬间就不骂了,冷哼“怎么,你要请我喝酒赔罪” 明珠不解释,拽着索额图的袖子往外走“走吧,万岁爷不得空,你上我家坐坐。” 两人拉拉扯扯一路拌嘴远去了,胤礽十分无语,舅舅甚至都忘了和他说话 而佟国维面色灰白地跌坐在地,满脸是泪,太监们合力搀了半天都没搀起来。 胤礽亲自过去扶,佟国维拿袖子不住地抹泪,哽咽道“不敢,不敢”自己摇摇晃晃站起来,垂着头出了宫。 或许就是生死离别之际,他身为外臣未经传召,也不得见自己的小女儿一面。 咫尺之遥,却胜似天堑。 胤礽望着佟国维蹒跚的背影,他身后拖着斜长的影子,更显凄凉。 收回目光,才发现空荡荡的宫殿,忽然间就剩下他一人了。 小时候也总是这样,康熙勤于政事,他便在隔壁独自玩耍,又非要等康熙回来才肯睡,梁九功就背着他宫里宫外转圈,给他讲各种各样的故事。 胤礽沉默站了会,才扬声叫何保忠派人去景仁宫守着,他回毓庆宫换件衣裳也过去。 佟额娘是这宫里为数不多的善人,但好人似乎却总不长命。 他想起素未谋面的额娘,在康熙口中,她是最好的妻子,奈何缘分太浅。 胤礽走出乾清宫,正要上步撵,便瞧见远处几个太监架着个胡子花白的老太医跑得飞快,一眨眼便消失在宫巷尽头。 当年额娘去世时,也是这样吗 他心里堵得慌,忽然有点想见程氏,这念头萌生得他自个都吃惊,实在说不上来为什么,只是似乎看着她自得其乐,自己也能平静下来,在她似乎身边什么也不必想,而她什么也不问。 于是又把何保忠叫回来“去和程格格说一声,我去瞧瞧她。”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就要开始做梦了,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第11章 首梦 他原本没想着叫人知道,一点…… 他原本没想着叫人知道,一点莫名涌上的愁绪也不值得拿出来谈。 何况,回来时,连自小便跟在他身边的何保忠也没瞧出他不对劲。他一如往常掩饰得很好,先回淳本殿书房理完事儿,换了衣裳,甚至用了点心。 除了将杨格格打发走时语气略显生硬,差点漏了陷。 杨格格红着眼眶走了,谁知程格格仰起脑袋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他本想打趣她“怎么,几日不见就不认得了”谁知,她倒先拧起眉头“太子爷,您怎么把自个累成这样” 胤礽真是怔住了。 “进来歇歇吧。”她拉着他的袖子,将他带进了她的屋子,“您怎么整个人都灰掉了,肯定累得够呛吧,我煮了新茶噢” 何保忠原本跟在后头,闻言疑惑地上下打量了太子身上的衣裳,小声嘀咕,刚换的衣裳哪儿灰了这不挺干净的一点褶子都没有啊。 胤礽被动地让她牵着迈过门槛,听到她的话,灰的她是怎么想到用颜色来形容人浑身不快的呢,怪虽怪,还挺贴切。 忽然间,他眼前徒然一亮。 程格格的屋子和李氏、杨格格都很不一样。 她喜欢风,因此屋子里不设屏风,时常窗子大开,显得极通透明亮,带着茶香的风将他整个人都吹透了,他一瞬间就松快了。 四足铜兽炉上不伦不类地烘着橘皮、柚子皮,地上铺设藤席,置矮几,一只大肚茶壶正咕噜噜地冒着热气,他闻见了蜜柑、苹果、柚子并红茶的香气。 乾清宫肃静、李氏屋子精致、杨格格屋子华贵。因淳本殿常年熏的是松香,她们俩的屋子里也都是清冷的松香,但其实淳本殿于他而言只是办公之处,内务府如何安置,他便如何使用,不想叫人嚼舌根说他难伺候,便没替换过。 其实他压根也不喜欢松香,一股子又冷又苦的木头味儿。 程格格这儿却全凭她自个心意,今儿若烤了点心,便是甜香,明儿若是煮了茶,便是茶香,若是一时兴起折了花,便是花香。 他知道毓庆宫上下都在议论揣测程格格因何得宠。 有说是一时新鲜的,有说单凭貌美的,有说只是运道好的。但都没说倒点子上,其实他只是喜欢她这样高兴的劲头,宫里的女子似乎身上都有种沉沉的暮气,她没有。 她有一个过日子的样儿,而不是每说一句、做一件事都弯弯绕绕另有目的。 程格格还高兴地向他展示她新打的椅子,于是他很给面子地坐了。 还不错。 他本是毫无睡意的,谁知搂着那只绵软的布玩偶,盖上毯子,躺椅就这么摇摇晃晃,竟将他晃进了梦乡。 程婉蕴也没想到,她就是转身煮个茶的功夫,就能看到深陷在沙发躺椅中、盖着她的兔子盖毯、抱着她的兔子抱枕,一秒睡熟的太子爷。 她不由撅了噘嘴。 这可是她费了老大劲才布置好的房间,就那一面锦缎一面羊羔绒的盖毯都绣了三天那只与她个头等高的长腿兔子抱枕费了她分例里一个月的棉花 还有那个躺椅,特意找造办处定制的,花了十两银子不说,青杏碧桃合力熬了几个大夜才将躺椅上的棉套做好,躺进去就跟躺蓬松的云朵里似的。 躺椅被她放在了南窗下,半卷竹帘,午后的风捎来暖阳,透过雕花长窗就这么毫无阻拦地斜斜打在人身上,躺在那,整个人就像浸在春天里。 再泡上一壶茶,听风穿过树梢的沙沙声。 啊,春天多美好啊。 但如今她只能站着干看。 眼馋的程婉蕴退而求其次坐在一旁蒲团上,守着小茶炉煮水果茶。 她很会自我安慰先煮着茶,何公公说等会太子爷还要出门,宫里事多,太子爷忙着呢,等他走了,她就能躺着喝茶看夕阳了。 胤礽是被一阵阵茶香唤醒的。 他睁开眼,怔忪间还没想起自己在哪里,低头看到自己抱着只怪模怪样的枕头才想起来,哦这不是枕头程格格说这是她做的兔子布偶。 因为她属兔。 他又忍不住想笑,这兔子真是丑。 下一刻却又想起了方才睡着时做的梦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呢 梦里是康熙二十八年,四月二十六。 康熙以一等公索额图为钦差大臣、都统佟国纲、班达尔善及镇守黑龙江的将军萨布素等人为使团成员并传教士徐日升、张诚为翻译一并前往尼布楚与沙俄和谈。 他们带着三千水军,经过两个多月的长途跋涉,六月,索额图等人先于沙鄂使团抵达尼布楚,随行水军便将舰船停泊在江边,岸上安营扎寨。 七月初五,索额图枯等月余,已是极其不快,沙皇使团姗姗来迟,竟在差人面见索额图时还高傲、强硬地提出要求“和谈地点应由俄方拟定,且双方随行亲兵不得超过三百人。” 要不是佟国纲和班达尔善拼命拉着,索额图差点没将那黄毛踹出营去。 最后经过萨布素等人劝解,索额图勉强答应了俄使的要求,但却命令随行亲兵配长刀及火枪,在谈判期间每日子弹上膛、刺刀出鞘。 就连在岸边扎营的三千水师也是日日甲胄不脱、佩刀紧握,严正以待。 沙鄂使臣名唤戈洛文,是个谈判的老狐狸。 谈判第一日,他便恶人先告状,谴责大清率先发兵为挑起两国事端的一方,本应该做出重大让步,索额图立即拍桌大骂“雅克萨、尼布楚、贝加尔湖以东乃至蒙古,通通都是我大清国土,你给老子放的什么屁,你到我家抢我牛羊,还怪老子打你太重了我呸要不是万岁爷仁慈,老子今儿就打到你们那那什么堡了” 说完还朝翻译徐日升、张诚咆哮“给老子翻译给他听,不许漏半个字” 徐日升、张诚“”你这是在为难我胖虎。 胤礽做梦的时候,竟清晰地仿佛就站在那谈判的大帐里,看到此处,甚至想走过去拽一拽舅舅的衣袖,虽然他说的不错,但也好歹克制一下。 唾沫星子都快喷到戈洛文脸上了。 第一日的谈判就在反复的旁敲侧击和相互试探中不欢而散了。 这样剑拔弩张的气氛一直延续倒第二日。 长桌案边,索额图大马金刀一坐,将佩刀朝桌上重重一拍,率先发难“鄂方强占了黑龙江以北,不仅应归还尼布楚、雅克萨等地,还应以勒拿河与贝加尔湖为界,日后鄂人及其牛羊都不许越喀尔喀蒙古和贝加尔湖以东” 戈洛文极力反对,并提出最多将边界划到牛满河。 索额图不肯,戈洛文竟冷笑出声,用冰蓝的眼眸轻蔑地看着索尔图“喀尔喀蒙古已被葛尓丹占领,您怎么朝我们要呢该同葛尓丹要去何况,沙皇已在尼布楚城内增派三百名手,钦差大臣谈判时还是应当放尊重些。” 索额图听闻喀尔喀蒙古已失的消息不由大吃一惊,葛尓丹反叛一事去年就有风声传来,大清也做好了出兵漠北的准备,可是葛尓丹竟不过半年就已侵占了喀尔喀蒙古 哪怕心知是梦,胤礽也跟着心情沉重起来。 葛尓丹不臣之心已久,康熙十五年便占据南疆,将其势力扩张至天山南北,隔年,还俘虏了达瀬喇嘛,迫使其赐予他博硕克图汗称号,先夺占叶尔羌,现如今又夺取喀尔喀蒙古,他绝不会止步于此。 胤礽在梦里竟然还能冷静分析,喀尔喀蒙古十二部本就在康熙的授意下维持着分而不裂的状态,部落之间纷争不断,就是为了避免他们团结起来脱离清廷的掌控。若是叫葛尓丹真将喀尔喀蒙古都都吞了下去,下一次,兵锋所向只怕是内蒙乌朱穆秦,这是意图威逼京城之举 狼子野心 蒙古对于大清的统治极为重要,蒙古是屏障,也是尖刀,但这把刀决不能刀锋向内,否则为何先帝两任皇后都出自科尔沁草原 另一边,索额图心知这时候他绝不能表现软弱,因此压住满心惊诧,对鄂使的恫吓丝毫不惧,不怒反笑“你吓老子几百支枪就想打服老子,老子提刀上马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和尿泥呢要打,来众将士听令” “是” “全军渡河” 戈洛文听了翻译后立即变脸,笑着直道误会。 随后宣布要休会。 索额图也趁机脱身,将葛尓丹已入侵喀尔喀蒙古的消息八百里加急传回京师。他神色无比凝重,只怕京城里都还不知此事。 谁也无法想到葛尓丹的动作这么快。 而在此时,戈洛文离开时回头一看,大清使团的翻译是两个外国人,他起了行贿的心思,希望翻译在谈判文书上动手脚,但没想到徐日升与张诚死活不敢收俄人礼物,再三拒绝。 戈洛文一计不成便又生一计。他们忽然转变了先前强硬的态度,向大清使团抛出了橄榄枝,愿给索额图赔罪,设宴款待。 胤礽是眼睁睁看着舅舅走入陷阱的。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大清原本的版图蛮大的,一直包括贝加尔湖东都是咱们放羊的地方 虽然这算是平等条约,但当时真的让了很多土地出去,查历史资料的时候一直不明白康熙为啥会派索额图这种没有和谈经验的人去啊找理藩院那些经常和外国使臣打交道的人不行吗 真的被人骗得只剩底裤了:3,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第12章 图谋 索额图去赴宴了。 …… 索额图去赴宴了。 这回戈洛文十分谦逊、言语晏晏,与之前那傲慢无礼的模样全然不同,索额图认为他们惧怕大清陈兵对岸,终于知道服软了,便也拿出诚意来与鄂使对饮畅谈,却不慎被套出了和谈的最后底线以尼布楚为界。 这是康熙的最后底线,自然是最不得已时才能采取的最后方案,怎能在鄂使的真实意图都还不明了时和盘托出 胤礽梦到此急得想冲过去捂住舅舅的嘴,却动弹不得。 第三日谈判,迎来的便是出尔反尔、气势汹汹的鄂国使臣。 谈判自此深陷泥沼,愈发被动,索额图自知闯下大祸,将和谈事宜交由徐日升、张诚斡旋,自己一个人躲在军帐里给康熙边哭边写请罪折子。 最终,历经十六日,恰逢尼布楚农奴的推动下,大清以丢掉额尔古纳河、喀尔喀蒙古及贝加尔湖以东的全部土地,与沙鄂换来和平关系。 一回到京城,索额图连家门都没进,就跟着传旨太监到乾清宫见驾,刚进大殿,他自觉脱了顶戴花翎,垂头跪好。 然后就被康熙拿茶杯砸了满头茶汤。 明珠就站在一旁摇着扇子,听哐当一声,都替他疼了一下。 胤礽梦到这也只剩叹息。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做一个如此真实、前后照应的梦。 他在梦里甚至都知道自己在做梦。 可是如今不是才三月末么,今儿在皇阿玛那儿还在吵是否要与沙鄂和谈,并未确定议和人选,他怎么会梦见下个月的事儿 而且这是一场失败至极的和谈,竟让了这么多土地给沙鄂,胤礽想起了额尔古纳河那有一片一望无际的草原,空旷安静得像是神明游牧之地,水静静流淌,野鸭与灰鹤乘风而上,牧人纵马驰骋,抬臂吹响呼哨,鹰隼便破空而来 额尔古纳河可是他们女真族的“母亲河”啊 胤礽都有种说不出来的憋屈和气闷,更别提康熙了。 他看着康熙对着索额图痛骂了一个时辰,连赫舍里皇后都搬了出来“你怎么连你姐姐半点的聪慧灵敏都没学到” 胤礽听了都臊得慌。 随即,他的心底蔓延起了疑惑这梦好长。 仿佛为了印证他所思所想,他嗅到了一阵若有若无的茶香,夹杂了果子的味道。谁在煮茶仿佛还有人在哼一首小调。 他好像在哪儿听过。 是了,这“天青色等烟雨”是程格格在哼家乡小曲呢吧 然后他便猝不及防地醒了过来。 既没有诡计多端的鄂国使臣,也没有无边无际的漠北。 他还窝在那摇晃的躺椅上,向窗外望去,黄昏已洒落长长宫巷,朱墙红瓦笼上了一层朦胧的橘色,乌鸦飞过琉璃瓦顶,站在粗使太监点灯用的长竹竿上梳着羽毛。 快点灯了啊 胤礽这才察觉自己似乎睡了很久很久。 转过头,程格格还没发觉他醒了,盘腿坐在蒲团上,一边饮茶一边看话本子,手边放着宫女们剥好的松子、果脯,她很小声地哼唱,好不惬意。 胤礽就这么静静地望着她,只觉周遭静谧非常。 程婉蕴是到“月色被打捞起”才发现太子已经醒来,并且饶有兴致地支着下巴不知听了多久。 “你很喜欢这首曲子。”太子语气笃定。 她已经不会像头一次被抓包时那么慌乱了,淡定点点头,正要解释自己其实五音不大全只会这一首歌倒是实情,忽然又听太子说“这曲子是谱得不错,只是这词却写得很有些露骨,往后只在我面前唱唱倒便罢了。” 程婉蕴“”绝美中国风,你个清朝人不懂 她微笑表示受教了,且在他坚持下,答应日后只唱给他一个人听。 眼见着晚膳时分了,太子却还霸占着她的躺椅,随手拿过她看了一半的话本子翻阅,半点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程婉蕴暗暗着急,说好的等会还要出门呢 说曹操曹操到,何保忠进来了,回禀道“太子爷您醒了,万岁爷特意嘱咐您不必跑一趟,皇贵妃娘娘方才已转危为安,但还需静养着,不便打搅,也省得您过了病气。” 佟佳皇贵妃久病多年,大伙儿都时时刻刻提着心,心里也预备着景仁宫恐怕挨不过今年了。若真有那一刻报丧的钟声早就响了,怎么会由他一觉睡到傍晚,因此必定是从鬼门关里抢回了一条命。 虽料到了,但胤礽听着这消息还是松了口气。 “那便在这儿用膳吧。”胤礽心情好了起来,顺手又拿起她的杯子喝了一口,“你这茶不错,唉你怎么没给我倒茶” 程婉蕴“” 这躺椅她八成是享受不上了。 另一边,东厢房,李氏独自坐在窗前抚琴。 未出阁前,她也素有才女之名,只是如今谁又还记得呢 金嬷嬷端着药送外头进来,见李氏衣袖下露出的一截瘦得骨节突出的手,忍不住鼻头一酸。李氏见她来了,便停下手,撑着桌案想站起来。 春涧连忙来扶,李氏骤然起身却还是引起一阵头晕,胸闷得喘不过气,险些将早些时候用的素粥都吐了出来。 “快,快拿水来。”金嬷嬷放下药碗,急得跳脚。 李氏说不出来话,艰难地摆摆手,好不容易才顺下一口气,喘着道“别忙了,姆妈,我想去外头坐会儿。” 金嬷嬷像哄孩子似的“外头风大,还是在屋里吃了药歪一歪才好。” 李氏摇摇头“太闷了些。”顿了顿又问,“太子爷可是还没回宫你差人去前面问问,都在乾清宫住了好些日子了,可要给殿下送些日常起居的东西去可别叫万岁爷怪罪殿下身边的人伺候得不周到。” 金嬷嬷想起方才小太监递进来的话,真是生生梗在喉头吐不出又咽不下,竟头一回大逆不道对太子生出了怨怪之情,仔细搀着李氏道“您只管多惦记惦记自己,也不会将自个作践成这样了。” 李氏闻言神色凄然“我何时作践自己了不过是那我没缘的孩子给我留下的教训太医不也说了,这毛病急不得,只能这么苟延残喘地养着姆妈,我再不甘心,也只能从此都绝了念想啊。” 说着便掉下泪来。 金嬷嬷也受不住,搂着李氏直哭“我苦命的绣琅啊老天爷不开眼为何要这般待你就连太子爷也叫那出身卑贱的小妖精勾了魂去,这就连身边多年的枕边人也不顾了” 李氏闻言僵住,猛然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太子是不是回来了” 金嬷嬷怔住,随即狠狠甩了自己一巴掌。 李氏还能有什么不明白,何况她的脉案只怕早已呈上御前了。她患了这下红之症,再也不能伺候太子,毓庆宫往后再进新人也是迟早的事儿。 从来只闻新人笑,几时听得旧人哭。 李氏这时反倒哭不出来了。遥想程杨二人刚进宫时,她还踌躇满志,怀抱着养好身子再生子的期望,但谁知不过一月,她便成了这般模样,何谈拢住太子的心 “太子爷可是去了程格格院里”李氏脸上泪痕犹在,见金嬷嬷犹豫着点头,绝望的眼底却渐渐浮出一丝狠意。 原先她根本没将程格格放在眼里。她的出身太低,万岁爷绝不会允许她成为太子爷的侧福晋,因此才有了杨格格。但如今,她的出身对她而言却是件好事,她原本一直游移不定,只想着自己还年轻,日后再生养也不迟,但太医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她这辈子再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 她已无力承宠,再没个孩子,日后有了太子妃,她真就成了没用的人,要被挤得没站脚的地儿了。 一个庶长子,哪怕长女也好,将是她日后最好的依仗。 哪怕日后太子妃诞下嫡子,也不能动摇她分毫。 至于杨格格若叫她抢了头筹生下长子,日后毓庆宫定会多一个杨侧福晋。而不论是太子或是万岁爷,都不会允许她抱养杨格格的孩子。 李氏盯着那碗黑沉沉的药,一饮而尽。 只有生母出身够低微,又是太子爷的第一个孩子,她才能开这个口。 “姆妈,康海柱今儿去给杨格格梳头了”李氏忽然问道。 金嬷嬷附到李氏耳边说“杨格格很喜欢康太监,今儿特意叫康太监梳了头,抹了新头油,打扮得满头珠翠,去了程格格那边,没多久柳儿便递话出来,说太子从乾清宫回来了,奇怪的是,太子爷前脚刚到,杨格格后脚便走了” 李氏闻言嗤笑“有什么奇怪的,定是太子爷打发了她。她啊,怎么不明白,太子爷眼里没她,再怎么做都是丢人现眼。” 因此程格格得宠,李氏心里虽然酸楚,却从来不上赶着到太子跟前碍眼。 “咱们不必管,”李氏像是重新找到了活下去的精神支柱,“就让杨格格去撞南墙,至于程格格,她如今越得太子的心越好呢。” 太子已经十五了,早有风声说太子大婚也不过这两年的事儿。 就让太子爷把她宠得不知天高地厚才好,等她养了程格格的孩子,一个出身低微的宠妾,便是未来太子妃的眼中钉,都不必脏了她自己的手。 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避免被锁,以后就改为“鄂国”嗷,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第13章 成真 谁知,当天晚上,程婉蕴还是…… 谁知,当天晚上,程婉蕴还是以另一种方式享用上了那张躺椅。 太子爷掐着她的腰,她整个人都在随着那椅子摇晃。 两世为人,她可算知道什么叫欲仙欲死了。 要第二回的时候,她甚至在极致的绽放中短暂失去了意识,之后又在疾风骤雨中醒来。 隔日一早,青杏望着棉椅套上深深浅浅的痕迹陷入沉思,又手脚麻利地连忙收起来洗。 程婉蕴蒙着被子,都没脸出去。 太子爷又是天没亮便起身了,上书房里他却不是头一个到的。 他披着黑沉沉的夜色,沿着石甬道步入上书房的拱形仪门,远远就瞧见烛火将条案后头站着习字的两个一高一矮的身影映在长窗上。 习字讲究宁心静气、专心致志,胤礽便摆摆手没让门上传禀,直接穿堂而过。 堂下侯着四阿哥胤禛、八阿哥胤禩的哈哈珠子和贴身太监,乍见太子大步进来,立即齐刷刷跪下去磕头“太子爷千岁” 这动静惊动了还在屋内的两个阿哥及他们的授课业师张英,都匆匆忙忙搁笔迎出来请安,胤礽一手牵一个弟弟,向就要下跪叩头的张英道“张先生也不必多礼。” “四弟、八弟。”说着几人一同往里走,张英看着太子爷要跟两个弟弟说私房话的架势,便不再跟进去。 胤礽看着两个眼下青黑显然一夜未睡的弟弟,皱眉道,“都什么时候了,你们怎么没留在佟额娘身边尽孝” 不提还好,一提两个小子都憋红了眼眶。 “额娘把我们赶出来的。”两人垂头丧气,“她说不许因她荒废功课。” 此时,胤禛还不满十一岁,胤禩也刚满八岁,两个人还不及他肩头高,因着都在佟佳皇贵妃身边养过的关系,胤礽与他们两个倒还亲近些,说起话来也没君臣之分。 佟佳皇贵妃素来体弱,一直没有自己的孩子,她性子周到细致,得封贵妃以来,宫里生母卑微或是早逝的皇子公主几乎都受过她的照拂。 胤礽生而丧母,不知多少流言蜚语暗地里流传,说他生而不祥、天生克母,在他被立为太子之前,莫说入宫最早连育数子的惠荣二妃,便连继后钮祜禄氏都不愿抚养他。 佟佳皇贵妃却主动将他这烫手山芋揽了过去,还对康熙道“臣妾外家与赫舍里姐姐是同宗同源,这孩子与臣妾也有亲缘,在臣妾这里想来不会有人置喙,何况,臣妾也不怕那些子虚乌有的东西。” 直到他在二岁后确立为储君,再由佟佳皇贵妃抚养便不合适了,康熙才将他接回乾清宫亲自教养,但他身边伺候的奶妈凌嬷嬷、各色宫女太监,全都是佟佳皇贵妃挑的,大多一直跟着他到了现在,各个都十分能干妥帖。 这事儿现在宫里的人知晓的已不多了。 而在佟佳皇贵妃身边养育时日最长的便是老四、老八了。老四更是过了玉谍,择吉日敬告过列祖列宗,过继的正经儿子。 胤礽将两个像丢了主心骨似的的弟弟拢到一边坐着,叫人绞热巾子、沏热茶来“不忙读书写字,坐着先醒醒神,你们早点用了没有别饿着肚子读书,既然佟额娘这样吩咐,便是刻意叫你们不许过于忧心的缘故,你们也知道,自从六年前八妹没了,佟额娘的精气神就都给带走了。你们要是再不能好好的,她这心底就更难过了” “二哥。”胤禩生得极像生母卫贵人,白皙秀气,弱不胜衣,他紧紧抿着嘴角,声音发颤“额娘今儿又吐了血,她” 胤禛拧起眉头,用眼神制止他继续说下去。 他的眉眼天生便有些冷淡,看人时更是威慑中带着责备,胤禩素来有些怕他,被他一瞪便紧紧闭上了嘴,但他毕竟还是个八岁的孩子,大眼睛立时生出两泡泪来,又不敢哭出来,看着甚是可怜。 胤礽听着不像小事“怎么不请太医” 这话却是对着胤禛问的,胤禛默然半晌,才说出一句“额娘不让说。” 胤礽默然,这是没了求生念头了。 后来,其他兄弟也陆陆续续来了,更不好再谈这许多。尤其大阿哥胤褆不知哪来的脾气,一进来便发作了胤禩“老八,你一大早顶着俩兔子眼算怎么回事,没得晦气。” 卫贵人就住在惠妃宫里,只怕又是闹了什么官司,大阿哥为母出头来了。 胤礽轻咳一声。 “唉呦,”胤褆一脸惊讶,才像刚瞧见他似的,冲他敷衍拱手,“竟没瞧见太子二弟。” 他一向骄横,又体壮如牛,不仅爱动嘴还爱动手,胤礽懒得和他计较。 下了学,梁九功亲自来传旨:“万岁爷请太子爷到乾清宫。” 这是常有的事,这么多兄弟里,只有太子有资格参与政事,太子是半君,这也是理所应当的事儿,但是三阿哥胤祉瞥了眼站在前头紧握双拳的胤禔。 他眼里尽是嫉恨与愤愤不平,竟也不掩饰了。 胤祉以扇遮面。低头冷笑,大哥这人真是“撼树蜉蝣自觉狂。” 胤礽一路上还想着佟额娘的事儿,预备怎么也得和皇阿玛请旨,叫几个太医早晚都去景仁宫请个平安脉才好。而且四弟、八弟瞧着境况也不好,只怕阿哥所那起子踩高捧低的人有所怠慢,这也得提上一嘴,佟额娘如今还在呢,他们就敢连点心都不用心预备就将阿哥们赶羊似的读书来了。 然后他便遇着了同样步履匆忙的索额图和佟国纲。 这两个人八竿子打不着一块儿,怎么会一块儿进宫必然是领了旨意来的。 而且胤礽心底升起一丝怪异之感。 这和他昨日做的梦何其相似啊,更奇怪的是,这梦里的诸多细节醒来后他仍旧历历在目,一点也不曾忘怀。而今,就仿佛梦中场景在眼前重现了似的。 更令他感到一丝颤栗的是,乾清宫的大殿里已站着头发金黄卷曲、穿着传教士服饰的两个外国人徐日升、张诚。 胤礽脚步一顿,眉头皱得更紧了。 很快,他那点不祥的预感很快就成真了,康熙当众宣布了前往尼布楚和谈的使团成员“领侍卫大臣索额图、都统佟国纲、尚书阿喇尼、左都御史马齐、护军统领马喇及宫中耶稣会士葡萄牙人徐日升、法兰西人张诚随团前往。驻黑龙江将军班达尔善、萨布素领兵三千听候差遣” 一字不差,一人不差。 胤礽脸色发白,随即听到康熙正色对索额图喻示了此次和谈的底线“以尼布楚为边界,黑龙江上下,皆为我中国之地。”并授予索额图可全权行事的旨意。 全都与梦中情形一一对应,胤礽忽然明白那不仅仅是一个梦,或许他在梦中看到的所有的一切都即将发生。 “保成”康熙转头看着他,微微蹙眉,“你脸色怎么这样差” 额尔古纳河的风仿佛吹过了他的心间,胤礽深深呼出一口气,掀起衣袍跪下“皇阿玛,儿臣已长大了,也想随团出行历练,求皇阿玛成全。” 作者有话要说  兄弟们闪亮出场,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第14章 换人 夜深了,梁九功盯着小太监蹑…… 夜深了,梁九功盯着小太监蹑手蹑脚给灯架换上小臂粗的红烛,灯影微微摇曳,里头康熙独留下太子,两父子叫御膳房送了半只烤乳羊来当夜宵,也不叫人伺候,绑了袖子自己动手割肉,边吃边谈,气氛难得的好。 “保成,”康熙扯了条后腿,片了最嫩的一块推到太子面前,又叫拿太子喜欢的腌韭菜花酱来,才擦手笑道,“你想随团和谈的念头,没跟索额图商量过吧朕瞧见他两只眼都快瞪出来了。” “是儿子莽撞了。”胤礽几口咽下肉去,顺手给康熙续了杯奶茶,言辞恳切,“但儿子却不是一时冲动,儿子也十五了,大哥都跟着去军营历练过,儿子还没出过京城呢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儿子也想长长见识。” “这次和谈可不是玩闹,也不是给你长见识用的。”康熙并不生气,他总是愿意这样掰碎了揉烂了将道理讲给太子听,他对这个儿子寄予厚望的同时,也倾注了更多的心血,“前几日喀尔喀部那儿传了封急信来,说探得葛尔丹蠢蠢欲动,正秣兵买马,似有出兵动向。所以此次和谈至关重要,葛尔丹与沙鄂早有来往,因此尼布楚之事必须尽快了结,否则葛尔丹与沙鄂勾结在一块儿,咱就真得犯难一阵了。” 胤礽一听康熙这么说,这是连葛尔丹之事都与梦中对应上了,他更坚定地摇头道:“皇阿玛,若葛尔丹已有异动,不应将希望都寄于和谈之上,儿子以为,应及时派兵出塞襄助喀尔喀蒙古否则葛尔丹拿下喀尔喀蒙古,咱们连和谈也会陷于被动,至于舅舅也恐怕不是最好的出使人选” “噢”康熙饶有兴味地看着眼前的少年人紧皱眉头思索着说服自己的模样。 他的太子,总算长大了。 “舅舅其人勇猛,在军中素有威望,但脾气暴躁,性子又急于求成,和谈这样的事儿,是人心与智谋的较量,不是舞刀弄枪,只怕明相比舅舅合适得多。”少年人脸皮薄,胤礽细数自家舅舅的缺点,脸都臊得发红,“儿子浅薄之见,请皇阿玛教我。” 康熙哈哈大笑,不以为意地拍了拍他肩头:“你能这样想,阿玛很欣慰。” “你来。”康熙站起来,走到十八扇的象牙山水屏风后头,那是一间内室,里头什么也没有,只有正墙上挂着占据了整面墙的巨幅堪舆图。 跃动烛火下,整个世界便这么平铺在胤礽眼前。 胤礽放眼望去,难掩心中震荡。 那上面不仅有大清,还有沙鄂、欧罗亚、波斯、倭国、乃至东南无数岛国。 “这是徐日升与张诚带着一众传教士、画师历经十余年才完成的世界堪舆图,”康熙站在巨幅舆图中央,回身看着太子,“这幅画,朕从不曾示人。” 胤礽当然知道不能示人的缘由。 这世界如此之大,我华夏大地也不过其中一国罢了,这将击碎多少士大夫坚守的信仰。 “沙鄂就在这儿。”康熙握着一根长棍,点了点上方那广袤之地,烛火下的神情冷下来,“你可知,朕为何要派索额图为和谈的主使,因为朕知道他虽有一身臭毛病,但他忠诚,能带兵他有军将的血性,哪怕到了最坏的境地,万一没能促成和谈,他也能豁出性命领兵渡河把鄂人赶回老家,朕信他” 康熙来回踱了两步,还是咽下了另一番思量,没诉诸于口。 索额图是太子的人,给他机会立功,也就等于替太子挣脸面。 赫舍里皇后早死,赫舍里氏又是四大辅政大臣中出身最低的,当初太皇太后坚持要替他立赫舍里为皇后,便遭到了八旗勋贵内部的极大反对,当初索尼还在时,鳌拜便不掩蔑视“爱新觉罗氏的天子,应当迎娶蒙古科尔沁亲王那样的国主之女,索尼一家不过是满洲下属人家,赫舍里氏出身太低,不堪为后” 这话除了有鳌拜的私心,其实也是八旗内部的真实所想。 索额图如今身为赫舍里氏的领头人,偏又是个侍妾生的庶子,在讲究功勋、门第的八旗内部成色不足,康熙只能想尽办法抬高赫舍里氏的门楣,作为太子未来的依靠。 明珠虽智珠在握,但他近来与老大走得太近了些。 老大与太子不和,且近年来两人越发离心,让康熙也倍感操心。 他和福全向来是兄友弟恭的代表,因此他对他们两兄弟针尖对麦芒式的合不来便很想不明白,他犹记得他和福全从小就特别要好,从没生过嫌隙。 福全身为兄长,也只比他小一岁罢了却事事都让着他、护着他。幼时,康熙的生母佟妃与福全母妃宁悫妃都不受宠,两个被冷落的皇子自小便报团取暖,情谊非比寻常。 再瞧保清和保成康熙十分头疼,保清是他早年唯一活下来的孩子,自然也看重,保成更不必说,那是他手把手教走路、说话的孩子。 康熙记得,这两兄弟也好过一阵,胤褆小时候还带着太子爬树捕蝉,再合伙把黑乎乎的蝉虫偷偷搁进授课先生的茶碗里为这事还被他狠狠打了一顿,当时太子还为他大哥求情。 可这幼时一同玩闹的情分却被一只猫毁了,之后就更加渐行渐远了。 “皇阿玛,既然如此,儿子更应该跟着舅舅去尼布楚。” 康熙回过神来,就听胤礽说,“舅舅还算听儿子的话。” “听话朕看他是溺爱你。”康熙哼了一声,“朕还记得呢,小时候你到你外祖家小住,他就驮着你到处疯跑不说,有一回你趁他午睡把他脸上胡子全剃了,他还夸你手艺好” 胤礽也笑了,他早不记得了。 “皇阿玛,您就答应了吧。”胤礽没法子了,只能红着脸去拽康熙的袖子。 康熙虎着脸“都多大了,还这般小儿情状快松手” 胤礽心底默默回忆着程格格那得意洋洋的语气“您不知道会撒娇的孩子才有糖吃么,在自家阿玛面前,脸皮没这般重要。” 他心想,或许也不全是歪理,今儿正好试试。 便厚着脸皮没放手“皇阿玛,求您了。” “你是朕的太子,朕不能让你去这么危险的地方。”康熙虽然一副被缠得没法子的模样,实则内心受用得很,软下口气道,“你原先说得也有理,索额图这人是个属炮仗的,别头一天就把鄂使绑出去沉河了,那便依你,不如将佟国纲换下来,叫明珠跟着去吧,只盼着他们俩别打起来。” 胤礽心想,您料得很准,头一天要不是佟国纲拉着,还真没准。 “梁九功,传朕口谕,”忙起来的康熙压根不管自鸣钟如今指到哪儿了,“宣索额图、明珠即刻进宫觐见。”吩咐完又无奈又宠溺地拍了拍太子的手背“这样可满意了能松手了” “皇阿玛英明,那儿子可先告退了。” 胤礽笑着撒了手,在康熙“兔崽子快滚吧”的笑骂中退下了。 出了乾清宫,胤礽可算松了口气。 他本也没指望真能跟着去,他实际上就想找个能制着舅舅的人,尽力避免梦中那和谈的结局,明珠这个人虽然有时真挺烦人的,但别说,抛开私人恩怨,他这个人待人百计款曲又八面玲珑,办事一流的妥当。 他正经起来,自有一百个法子顺索额图的毛,俩人也是二十几年前一块儿住侍卫处的交情,只不过明珠这人更能体察圣意,他似乎清楚地明白自个就是皇上刻意扶起来制衡索额图的,所以他没事儿总爱刺挠他,叫他不痛快。 要说真势同水火,倒真不至于。 胤礽放下心,松松快快地哼着“天青色等烟雨”回了毓庆宫,也不回淳本殿,习惯性便往后殿后罩房去了。 可怜明珠在两个美貌丫鬟的服侍下刚烫完脚、捶完背,正预备睡个好觉就被突如其来的旨意薅起来,只能蒙头蒙脑、紧赶慢赶进宫了。 在宫门口还碰见了顶戴都戴歪了、一截袜筒漏在外头的索额图。 俩人头一回见面没掐起来,都一头雾水。 万岁爷大半夜急召,这是出什么大事儿,难不成皇贵妃薨了那叫他们俩干啥,也该叫佟府的人进宫才是索额图百思不得其解。 明珠瞧着索额图那张茫然大脸,再联想今儿太子当众表示要随团前往尼布楚,倒是猜到了几分,心底哀叹,万岁爷这是叫他给索额图保驾护航呢吧 哎呦可真是晦气啊 作者有话要说  索额图和明珠的交情,也是我的私设 请不要在意:3 随便欢迎大家畅所欲言,友好讨论 如果剧情有和所知不同的地方都可以指出来,刚好也可以填补我有关这些历史知识的空白 再次爱你们笔芯,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第15章 小聚 胤礽在乾清宫跟康熙撒娇的同…… 胤礽在乾清宫跟康熙撒娇的同时,另一头,程婉蕴则在加紧预备晚上团建聚餐的食材。 她准备得晚了,是金嬷嬷过来传话,她才发觉今儿已到了四月十五。 日子真是过得飞快吃吃喝喝顺便睡睡太子爷,这日子全然没有她想象中那般难捱。原本听闻要入东宫伺候太子,她真有些如丧考妣,刚入东宫时,不少人酸溜溜地议论她,说她这般出身,竟有幸入侍东宫,真是祖坟冒青烟。 程婉蕴当时面无表情地想,青烟哪够格,她程家的祖坟八成被人点着了,她才能倒霉成这样。 众所周知。 不论是正经史书、野史或是后世各类电视剧、电影、小说里,太子都不算一个正面人物,在不同版本的演绎下,不是愚蠢无能就是暴虐荒淫,总之就是炮灰得十分彻底。但真的回到了两百多年前,她身处这个时代,见过他第一眼,她就明白了他与史书上的太子全然不同。 康熙不是脑壳子进水的人,放着一无是处的太子竟能忍四十多年才废掉,甚至废了以后有那么多儿子选择,在各种势力的逼迫和对太子大失所望的情形下,仍然愿意再立太子。 甚至二废太子后,康熙心灰意懒,开始逃避立储之事,不论大臣宗亲们如何请柬,他都不愿意松口,在他心里,他这十几二十个儿子,竟然都不能够上他心中储君的标准。 而这样的高标准之外,太子还夹在年迈敏感的亲父、虎视眈眈的兄弟、派系林立的八旗勋贵、野心勃勃的外戚以及他身边那些卖主求荣的小人们当中,稳稳当当坐了四十多年才被拉下神坛。 常言,历史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由胜利者书写。 的确如此。 若要问程婉蕴她认为的太子是什么模样,她又有些说不上来。 只相处了一个多月,她只能说,太子是个面上温和、不拘小节的人,但内心却敏感多思,精神负担很重,甚至有些讨好型人格嫌疑。 但程婉蕴却没想明白,太子这性格是如何造成的,明面上他享尽康熙的所有偏爱,高高在上,按理说不该如此。 碧桃捧着一盘烤得喷香的鸡翅、鸡腿进来,回道“格格,您说的这这奥良鸡翅烤好了。” 这词儿差点没让碧桃的舌头打结。 程婉蕴才发觉自己的思绪早就飘远了,本来不是在想今儿小聚的事儿么 不过太子这凌晨上学一趟,又是一天不见人影,也没叫人回来传话。 不管了,到时候给他留上两个鸡翅,就算她有心了 她一边想着,一边凑过去看捣鼓成功了没。 要知道,她为了复刻这奥尔良腌料可费了不少心思。 后世的奥尔良腌料主要有百里香、罗勒、甘牛至、芹菜籽、黑胡椒、干芥末、红辣椒粉、大蒜粉和姜粉。很多香料在清朝日常运用得十分稀少,但幸运的是,清朝宫廷里有不少传教士,广州也源源不断舶来洋物,因此不算难找。 原来给她献过殷勤的掌勺太监郑隆德连她的银子也不收,尽心尽力替她收集到了这些香料,还特意让那个叫三宝的小太监过来学,说“日后格格哪日想吃,也不必亲自动手,只管遣个人过来吩咐一声,一定妥妥当当送过来。” 而哪怕郑太监不当值的日子,其他几个掌勺太监也早晚都会提前派人过来听她吩咐,今儿要吃什么,怎么个做法,压根不需要碧桃再去膳房点菜了。 程婉蕴也投桃报李,如今她的膳食基本都由郑太监包了,再也没有被退回内务府的风险了。 今儿圆月高挂树梢,清风朗月,李氏早早便在临水的亭子里布置好了支了张她最喜欢的紫檀雕花圆桌,四面挂上纱帘,提前拿驱虫的香仔细熏过了,又起出来一坛亲手酿的青梅酒。 杨格格带来了两淮出了名的火腿肉,交给御茶膳房做了煲了一道火腿鲜笋豆腐汤。 程婉蕴准备自然是肥宅快乐专场特调里木红茶翻译柠檬冰红茶,在此掌声感谢闽浙总督进贡的八百棵柠檬树、甘梅水果捞再次感谢闽浙总督进贡的芒果、番石榴以及炸薯条、脆皮奥尔良烤鸡、蛋挞等,甜品是新做的抹茶毛巾卷蛋糕。 抹茶起源于魏晋时期,达官贵人喜欢将绿茶磨碎了“点茶”,到宋朝才逐渐传向倭国,虽然清朝大多不那么吃茶了,但做起来也不麻烦。 摆上一桌子快餐食品,将李氏和杨格格都看呆了。 “这是” 程婉蕴一脸认真地胡诌道:“这算是欧罗亚那边的西式宫廷菜品。” 杨格格用审视地目光上下打量她:“你怎会做西菜” “我阿玛调任歙县县令前,曾任广州番禺县令,广州海运兴盛,外国商人随处可见,街上也有许多异域馆子,耳濡目染下便学会了。” 其实她爹当番禺县令时,她还没出生。 杨格格接受了这个说法,不过还是翻了个白眼,一脸的“你这南蛮下里巴人有什么好得意”的表情。 自从太子当众落了她见面,她就愈发看程婉蕴不顺眼,一点面子情也不顾了。 程婉蕴并不生气,本就是塑料姐妹,没有期待何谈失望呢 杨格格天天瞪她,也没耽误太子爷宠她。 李氏也犹豫着没动筷。 她们吃惯了名曰“清汤白菜”实则要杀好几只鸡来煨的这样精细的菜。猛然见着这样简单粗暴的西方菜很有些不习惯。但程婉蕴已经将炸鸡都去了骨,有的甚至切成了鸡块,就是为了方便她们能文雅地吃夜宵。 “既是姊妹间小聚,我心想着便不要太拘束了。”程婉蕴笑了笑,“而且两位姐姐出身世家,什么好东西没尝过便想着做些不一样的给两位姐姐尝尝看。” “闻着倒香。”李氏自从病了以后便瘦了许多,吃不下睡不好,闻言摇摇头“可我不大敢用呢,太医嘱咐要忌口,我喝几口汤,略尝几口点心便是了。你们俩多吃些,今儿啊,只是想和你们聚一聚,说说话罢了。” 她语气难掩消极。 “李姐姐,快别这样说,我特别预备了滋补养生的粥品,这粥益气养血,又开胃,您喝了一碗保管想喝第二碗。”程婉蕴早料想到李氏可能吃不了这全家桶,因此另外交代郑太监按照她的配方,以猪骨和鸡汤为底熬制了蚝干瑶柱粥。 据说这粥最初起源于乾隆朝,这下也被她提前搬来了。 李氏微微一愣,随即笑容真实了些“难为你惦记着我。”再一看那粥,没四五个时辰熬不下来,很是用心,转头看向金嬷嬷,见她隐晦地点点头,便知道这粥已验过了,有益无害,这才放心用了。 一入口她也不由暗叹,程格格别无长处,在吃喝方面却优于常人,她说好吃,真就特别顺滑爽口,粥里配了硕大的瑶柱和牡蛎干,配着高汤秘制的粥底,添上姜丝,又叫人不觉得腻。 李氏用了大半碗,下腹的隐痛都好些了。 杨格格面上一副不屑的模样,暗地里却吃了好些炸薯条,那一人一份的蛋挞、毛巾卷也全部吃了,最后才纡尊降贵发表了一句:“什么西菜,不过如此罢了。” 程婉蕴:“”你把你嘴角的番茄酱擦擦再来说话。 李氏也很喜欢番茄酱,还在程婉蕴震惊的目光里舀了一勺配粥,津津有味之余,还和她讨论起如何这番茄酱熬制。 她也不藏私,告诉她要先将番茄蒸熟,除籽挤浆,还要加入白醋、五香粉、洋葱、大蒜末、胡椒等一起熬制,把李氏也说得咂舌“亏你有这巧思和耐性呢,光熬一个酱就得废上好几个时辰呢。” “这有什么的,都是些粗糙东西。”杨格格在一旁嘀咕,“我家下人吃得都比这好。” 程婉蕴忍不住了:“那你别吃了。” “得了得了,你少说两句吧,”李氏命小宫女给杨格格续酒,“我这果子酒不醉人,今晚月色这般好,都多饮些。” 程婉蕴也喝了几杯,度数很低,加点苏打水简直就是rio,的确不醉人。 要回去时,程婉蕴除了脸热了些,并未喝醉,杨格格倒喝得步履已有些蹒跚,连脖子都红了,回去路上还喊头痒,直嚷着备水沐浴。 三个人就属程婉蕴住得远,青杏提灯在前,碧桃扶着她。 还没进院门呢,就见着何保忠提着灯侯在门口,那张白乎乎的小胖圆脸上满脸堆笑“哎呦,格格您可回来了,太子爷等您等得都睡着了。” 程婉蕴忙走进屋子一瞧“” 得,抱着她的兔子睡在躺椅上呢。 这位爷就不能叫造办处给他原样打个椅子么 作者有话要说  去年没阳的我 刚刚阳了:3 还以为xg没了结果是拿着扫描仪查缺补漏么 xg果然平等地对待每个人,都得阳一遍再见 大家身边有小阳人么,听说我们这医院一天能查二十几个,但现在都比较平常了 :土豆和番茄都是明朝传入中国的,就默认清朝时已在食用了,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第16章 患廯 后殿东西偏殿自然也很快得知…… 后殿东西偏殿自然也很快得知了太子爷回来又直奔程格格的后罩房这件事。 李氏已然麻木了,以前林格格在时,她好歹还能捞点汤水,太子对林格格也不大痴迷,多是忙着自己的事儿,有时宁愿在淳本殿对着凌嬷嬷那张老驴脸,也不进后院。 如今程格格、杨格格进来了,太子爷来后院的日子多了,众人以为会得宠的杨格格,却连见着太子爷的面都难,程格格整日没心没肺地养鱼遛龟,不争也不抢,反倒很是得宠。 杨格格就更是气得摔了花瓶,她素来自傲,自认容貌家世才华无一不胜过程格格,怎么太子爷偏生她都有些怀疑太子爷是不是喜欢程格格养的那几只鱼和龟,愤恨地撕着手绢琢磨自己也弄几条鱼来养。 一生气,身上那股难耐的瘙痒就更明显了,她忍不住想要挠,柳儿忙过来拦着“格格快别挠,留了疤可如何是好” 杨格格只得停了手,可实在忍得难受极了,她叫柳儿拿牌子去李侧福晋院里“跟李姐姐通禀,我想请个太医来瞧瞧。” 这几日也不知怎么了,浑身起了红疹子,杨格格也不敢告诉人,叫柳儿偷偷煮了金银花来沐浴,又抹了些药膏,却不见效。 如今实在瞒不住了,杨格格痒得心烦意乱,在屋里来回急走。 柳儿已忙不迭地去了,这会儿正是夜幕降临天色晦暗不明的时候,穿过一道门半截长廊就到李氏的院子了,院门值守的婆子正打瞌睡,前院鸦雀无声,柳儿捧着对牌,提着裙摆便进去了。 不一会儿,李氏便遣了人到前院告知凌嬷嬷杨格格抱病要请太医,得了首肯,这才开了箱子,叫小太监领了毓庆宫的对牌去请太医。 柳儿没有急忙回去,金嬷嬷将她带进暖阁见李氏。屋子里没有别人,青玉香炉正袅袅升烟,李氏倚在引枕上,扶着腰微微皱着眉头,柳儿见她似乎腰疼,便熟稔地跪下来替她轻轻按着。 李氏闭着眼任她按了会儿,才忽而开口“柳儿,你会不会怪我” 柳儿手上动作一顿,紧接着又恢复如常,柔声道“主子,这都是奴婢自个情愿的,若是没有主子,三年前,奴婢就已被林格格打死了。” 李氏叹了口气“咱们都是可怜人,我这辈子是没指望出去了,等日后事儿了了,我就想法叫你出宫去,你好好和家人团聚,安安生生过日子。” 柳儿忍下泪意,点点头。 “快回去吧,”李氏起身拍了拍她的手背,“太医一会儿就到了。” 柳儿给李氏磕了个头,才起身到门外侯着,远远瞧见有人提着药箱子来了,到面前才发现没见过,跟着的小太监解释道“这是新来的周太医,几位老太医都守在景仁宫佟佳皇贵妃那儿,今儿只有周太医得空。” 周太医还很年轻,一身书卷气,听小太监这么说居然微微红了脸。 说得好像他医术不精才被留下似的。 柳儿忍住笑,忙请周太医过去。 隔着厚厚的纱帘,在一屋子奴才严防死守下,杨格格伸出了一截手腕。 周太医也不敢上手,仔细端详后道“格格以往春秋两季是否也易患桃花廯或是风疹这多是风邪客于肌肤的缘故,起初是否皮肤作痒,次发扁疙瘩越搔越是堆累成片” 杨格格听出太医是个年轻男子,便微微颔首,也不敢说话。 忽然,周太医注意到纱帘上粘着几根猫毛还有抓痕,又问“格格可是养了猫狗格格既然是易患风疹廯疮之人,便不要叫猫儿狗儿进屋子,日常也要多给它们梳去浮毛,否则容易加重病症。” 等周太医走了,杨格格立即嫌恶地瞪着角落里的猫,她养这只猫本是一时起了念头,家里压根不曾养过 她使了银子打听太子的喜好,就听淳本殿伺候过的太监说起太子爷以前养了只这个模样的猫,十分钟爱,可惜不慎摔死了。 “怎么摔死的”她当时还吃惊地问。 那太监把银子收进怀里,支吾道“奴才这就不知道了,许是猫儿顽皮都爱爬山爬树的,一时看管不到出了事儿也有的。” 杨格格觉着有理,以前她阿玛有个姨娘也养猫,蠢笨得很,爬了树自个又下不来,每回都要人爬树上去救。 于是她便想着她也养一只,太子爷猛然见了必定怀念,以此为契机,叫太子爷也能多来她这儿坐坐,他们一块儿对弈赋诗,再逗逗猫。 谁知太子爷恐怕早忘了什么猫儿狗儿的,每次瞧见这猫都冷冷的,丝毫不见喜爱的样子,现如今还她赔了夫人又折兵,身上不好大张旗鼓叫了太医,痊愈之前,她都别想见着太子了 “快,将它丢出去打死”杨格格身上又痒了,她难受得几乎是厉声尖叫,“都是它害了我” 随即又下令要将屋子全都擦洗一遍。 小太监吓得瑟瑟发抖,连忙将猫抱了出去,抹着眼泪蹲在院门口不知所措。他养了这猫也有些日子,叫他亲手把猫打死,他实在下不去手。 柳儿将屋里的事儿都安顿好了,周太医开的汤方也抓了回来,小宫女已伺候着杨格格沐浴去了,她听见墙根下小太监强忍的呜咽声,连忙过去将人拉到下人住是的廊房背后,才低声教训道“在外头这么哭,你不要命了” 身为奴才,别说哭了,就是哭丧脸都不成,叫掌事太监瞧见了,一顿板子是省不了的。 小太监一边甩自己巴掌一边抽气,才拼命忍住了。 柳儿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怀里乖巧的猫,叹气道“你悄悄把猫扔到南花园去,那儿到处都能躲,等格格气消了,我再替你去回,就说猫抓伤人跑了。” “柳儿姑姑”小太监眼泪又想掉下来了,“咱们不如把它送回猫狗房去吧。在外头指定也能饿死。” “你入宫时日短,以为退回猫狗房就能活么”柳儿掏出手绢把他脸擦了一遍,“被别的主子养过的猫狗不会有人再要的,猫狗房哪有功夫专门伺候这些没人要的畜生送回在猫狗房啊,隔天就会被那些太监宰了吃了,还不如放到花园里头,你隔三差五避着人放点吃的喝的,兴许还能活。” 小太监抱着猫,咬牙点了头“多谢姑姑,我这就去。” 柳儿一直站在那儿,目送那小太监匆忙的身影消失在长廊拐角去,脸上残存的温柔就这么一点点冰冷下去。 她低头弹了弹衣角,转身回去。 日后又有好戏看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我,一会儿“剪秋,本宫的头好痛” 一会儿,“宝鹃宝鹃我的嗓子”,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第17章 吃撑 对于突然受宠这件事。 …… 对于突然受宠这件事。 程婉蕴自己也有点懵,不过她也没傻到要把太子爷推出去,尽职尽责地履行着自己作为一个小格格的职责,晚间两人痛痛快快地打完架,她又主动邀请太子一起沐浴,还被太子红着脸谴责道“你你该克制些。” 呵,男人。 程婉蕴用纤细的手臂撑着头,静静地望着他不说话。 她此刻正慵懒地侧卧在床,身上只盖了洒金的鸳鸯红被,雪白肩头露在外头犹如红梅映雪一般。 下一刻她就腾空而起,被抱进了大浴桶里。 水花四溅,从里到外都洗好以后,程婉蕴是真的一个手指头都不想动弹了。 之后,太子还把青杏碧桃都赶了出去,自个拿帕子替她擦头发。 灯火暖黄,铜镜里的女子身披薄衫,眉眼弯弯,脸庞白皙。 胤礽不禁看着镜中的她好一会儿,直到镜中那清丽得几乎透明的女子脸颊漫上薄红。今儿很不克制的他脸上也有些发烫,挪开眼神,没话找话“你在家里时有小名么” 这话问的没头没尾,程婉蕴捏着梳子愣了下“家中父母都唤我阿蕴,谈不上什么正经的小名。” “嗯,挺好,那我便叫你阿婉好了。” 程婉蕴“”他是故意的吧。 胤礽也笑了,她心思什么都写在脸上,可真逗。 第二天正巧是先生休沐的日子,胤礽也不必去上书房上课,只要完成每日的作业即可。他便难得睡到了辰时一刻才起身,起来先叫上几个哈哈珠子去校场打了拳,跑几圈马出了一身汗回来,沐浴完换完衣裳,都巳时了,才听见程格格身边的大宫女端水进去的声音。 胤礽本想回淳本殿书房背书的,这会儿又想看看他的程格格一整日都在做什么,于是就叫何保忠回去拿书,他再次霸占了那张躺椅,悠哉悠哉地看话本。 然后就发现她哪怕醒了,也还得在床上赖上好一会儿,胤礽不由抬头看了看刻漏,这是连早点都混过去了,起来能直接吃午膳了。 程婉蕴早上其实醒了一次,发现身边没人,就理所应当以为太子去上学了,还颇有所感幸好她不用上学,也不用上班,真好。 然后一个翻身睡了个回笼觉,直到青杏忍无可忍把她叫起来。 所以洗漱完,她走出起居室,正准备让添金把躺椅搬到院子里供她晒太阳使用的时候,就见到了一边吃葡萄一边看话本的太子爷,脚步猛地一顿。 然后她侧过头,用眼神询问青杏“太子爷怎么还在这儿呢” 青杏也用眼神回答“就没走呢。” 胤礽已经放下书,板着脸把她叫来“过来。” 程婉蕴缩着脖子过去了,她很是绝望,要是知道他没走,她肯定早点起来啊。 胤礽乃至康熙一家子都是养生达人,对程婉蕴这种直接睡到中午不吃早饭的行为提出了严正谴责,并且要求以后程婉蕴必须在辰时起身,不许赖床,更不许不吃早点。 程婉蕴虚心认错,并且狗腿地献上两枚香吻。 很容易就被顺毛的太子爷大发慈悲地摆摆手“行了,你去玩吧。”让她该干嘛干嘛去,不用管他,他要读书了。 程婉蕴很有点想问他做什么偏要在这里读书,但又觉得自个多少有点不知好歹了。毕竟杨格格和李侧福晋都巴不得太子爷能来一趟,哪怕进门只是脚沾了沾地就走也能高兴,她还在这挑三拣四。 胤礽看着程婉蕴出去了,然后看着她指挥着太监另外搬了一张藤椅放在树下,又搬了张小桌来,再放上一盘果子,吃了会果子,又去逗了会鱼,还让青杏拿个盆来打卵,被鱼尾巴甩了一脸水还笑呢。 然后膳房的小太监来了,她亲自跟人嘱咐,中午要吃黄焖鸡米饭配瑶柱冬瓜汤,还要素炒油菜心、春笋炒肉和炸菜丸子,胤礽还在好奇黄焖鸡是什么新菜式,那小太监倒利落地打了个千告退,高高兴兴领了赏钱回去了。 以前在乾清宫时,胤礽的膳食都是经过康熙亲自排布的,细到每个时令该吃什么、每日荤素如何搭配,而且每餐的分量都刚刚好,不能过于油腻,也极少吃炸物,康熙主张食不过饱,吃到六七分饱就要停筷,他压根不用到六七分饱,有个三分饱他就没了食欲,宁愿饿着也不想吃。 到了毓庆宫也是,凌嬷嬷的丈夫凌普就管着内务府,凌嬷嬷身为他的奶嬷嬷,给他点的菜式和乾清宫几乎如出一辙,李侧福晋也没那么多新奇的点子,他一向对宫里的膳食毫无食欲,吃饭跟应付差事没两样,所以他从来没有吃得这么饱。 何保忠都快哭出来了。 这要是被他干爹知道,他今天一顿板子是少不了的。 胤礽刚刚吃了一碗黄焖鸡米饭,又吃了几个炸丸子,汤也喝了两碗;程格格说如今正是吃油菜的季节,油菜心炒得青翠碧绿,咬下去带着一丝甜,的确是鲜嫩难得,正好解了原本口里丸子的腻。 程格格又说,春笋也正当时,清脆爽口,绝对美味。 何保忠在一边眼睛都快挤抽筋了,太子爷压根没看他一眼,痛快吃完了站起来才觉着肚子胀。 程格格又道“膳房那边送了两罐子浸了井水的山楂乌梅汤来,今儿天热,吃了这个正好消食。” 何保忠以为程格格口中的消食应该是在院子里走一走,谁知,她叫人在葡萄架下头铺了藤席堆了俩大靠枕,兴致勃勃领着太子出去,小几子一摆,上了一盘子还热乎的炸薯条,说是配着消食的山楂乌梅汤,一绝。  这算哪门子消食啊 何保忠“”毁灭吧。 两人就这么依偎着半躺半坐,碧桃拿来两根细细的竹管,他们一人捧着一罐子凉丝丝的茶汤,听风,看云,喝茶。 胤礽都不知有多久没有这样单纯地消磨时光了。 身边人嘬着酸甜的乌梅汤,仰头看着天发呆,他问她在想什么。 结果程婉蕴回道“什么也没想,发呆么,一定不要动脑子才舒服,您试试。” 胤礽就笑了,她说话总是这样,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于是他就试试了,这种把大小事都从脑袋里腾空出去的法子,还真有些悟道坐禅的意思,让人心情宁静。这种宁静一直延续到他下午刚把书读完,就收到了康熙要考教功课的口谕,心里都还一片轻松。 何保忠臊眉耷眼地拎着他的书箱跟在一旁,走得一瘸一拐。胤礽见他可怜,只好拍了拍他大脑袋“得了,不就挨了你干爹几板子么,等回来就让凌嬷嬷给你拿药油抹上几天,放你两天假歇着。” 何保忠一走路屁股就疼得龇牙咧嘴“奴才挨几下打不算什么,您肠胃弱,要真吃出个什么好歹,奴才就是砍了脑袋也不够的。” “哪儿有这么严重了。”胤礽咳了一声,“以后一定少吃,啊。” 何保忠的干爹正是康熙身边的大太监梁九功,小时候他的吃饭问题可没少让人操心,典型的吃饭困难户,喂点饭能让太监追着满乾清宫跑,不爱吃就算了,还把肠胃饿伤了,因此梁九功就特意挑了个胃口大的小太监陪他吃饭、哄他吃饭,这人就是何保忠。这也导致了何保忠从小胡吃海塞,如今长得快要两百斤了。 拿梁九功的话来说,就是庆丰司的年猪都没他肥。 时至今日,何保忠都还肩负着盯着他好好吃饭的职责,调理了许多年,胤礽已经很久没动过胃药,这回难得一吃撑,过午就开了药箱子,梁九功能不气得打人么。 为着吃药耽搁了一会儿,胤礽步履匆匆,经过毓庆宫门外的时候,琉璃瓦上突然传来一声猫叫,胤礽反射性抬头,只见到一条晃过的黄色毛尾巴。 何保忠还咦了一声“这不是杨格格的猫儿么怎么跑出来了” 后头有个小太监知道前因后果,忙接话道“杨格格近日浑身痒痒,太医说恐怕是受不得猫毛的缘故,前几日就给扔到园子里自生自灭了。” 胤礽多看了眼,心里对杨格格厌恶更深。 到了上书房,兄弟们都到了,连六岁刚进上书房的十阿哥胤也来了。 胤礽一进门,兄弟们乱哄哄的说话声戛然而止,众人一阵行礼磕头,胤礽没等人跪下去就叫了起,自个走到前头静静站着。 他能听到背后兄弟们在打眉眼官司、窃窃私语的声音,但除了进门时的那句“给太子爷请安,太子爷千岁。”之外,没谁敢主动和他淘气说些悄悄话。 他们是敬着他胤礽心里知道,也是不得不远着他。 作者有话要说  浅浅做个预收调研 下一本大伙想看什么 1题材清穿种田科举文 2c类型姐弟、糙汉、高岭之花 看看大家喜欢怎样的组合嘻嘻,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第18章 金虎 没人愿意担上“教坏太子”第章 …… 没人愿意担上“教坏太子”、“不敬太子”的罪名。 如今大了还好些,小时候 孩子们玩闹起来,磕磕碰碰总是有的,但康熙对他的过度保护,叫兄弟们渐渐都不敢也不愿和他玩了。他还记得四五岁上下,胤褆还愿意带着他淘气,一起上树捉蝉,一起逃学,但后来总是只有胤褆一个人挨打,弄得惠妃愤愤不平,便刻意拘着再不让两人凑一块儿。 再后来,他已然忘了是什么原因导致的口角,他和胤褆吵了一架。没一会儿,额娘生前养的那只黄白色长毛猫就被胤褆捉了,拽着尾巴从御花园的假山上丢下来,活活摔死。 他就在跟前,胤褆特意把他叫来,要他亲眼瞧着。 额娘刚没那会儿,它就住在坤宁宫里,坤宁宫的太监宫女都认得它,天天喂它,日子也还过得去。后来钮祜禄氏得封皇后,那猫就被赶走了,他知道了才给接到身边养着。 听说额娘给它取名叫金虎,它的性子却与这威武的名字丝毫不符,胆小又粘人,平时别说其他妃嫔养的猫了,它连老鼠都打不过,有一回出去遛弯,和一硕鼠狭路相逢,竟还被老鼠咬了爪子。 小时候,他每晚都会等金虎来寻他,金虎胆小却聪明,经常偷偷避过嬷嬷的看管,溜到他屋里。只要悄悄掀起床帐子,金虎便会轻盈地跳上床,窝在他脚边睡觉。 你说它胆小得能挨老鼠的打,可有一回太皇太后养的蒙古猎犬跑出来了,把有点怕狗的胤礽吓了一跳,金虎居然头一个冲出来,炸起全身的毛低声咆哮着,勇敢得与体型大了它十几倍的大狗对峙,坚定地护着他。 出事那会儿金虎已经快十岁了,年纪大了,这么一摔,全身骨头都摔碎了,却还没完全断气,口鼻都喷出鲜血,四肢还在抽搐着,绿宝石似的眼睛紧望着他,渐渐的,它再没动静了。 他早已哭到喘不过气去,连用的点心都哭得吐了出来,吐到胃都空了仍不住地干呕,康熙震怒,打了大阿哥十鞭子还把他关了禁闭,惠妃也被狠狠斥责教子不严,而在他身边帮他照顾金虎的老嬷嬷也被处死了。 后来,皇阿玛压着胤褆给他道歉,惠妃四处搜罗了一只和金虎生得一模一样的猫赔给他,他不要猫也不说话,哪怕皇阿玛气得骂他“就为了一畜生与亲兄弟决裂,如此心胸狭隘,怎堪配位”他憋红了眼眶仍梗着脖子不肯说原谅。 从此之后,他再也不愿意养猫了。 他总是忍不住想,如果当初他没有把金虎领回来,或许它还活得好好的。 这以后,其他兄弟们也在各自额娘的耳提面命下,不敢再与他亲近,生怕得罪了他。 不仅如此,他还听过惠妃和宜妃抱怨过“小孩子玩闹哪知道分寸胤褆也不过才大两岁,知道什么呀你说是不是,就为了一只猫这么不依不饶的,都过了一年半载还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的呢,忒小心眼了些,胤褆还是他大哥呢。” 从此他小肚鸡肠、心胸狭隘的名声算是传出去了。 胤礽骨子里还是倔的,他时至今日都还这么想就当他心胸狭隘好了,他当初不能替金虎出气,难不成还得把这事儿轻松撩过,把它忘了么他难过的时候,皇阿玛会呵斥说男子汉不许轻易掉泪,凌嬷嬷会说奴婢替您教训这不长眼的桌子,何保忠会搂着他比他哭得还大声,胤褆会在背后笑话他是个鼻涕虫爱哭鬼。 只有金虎默不作声跳进他怀里,替他舔干眼泪。 直到康熙大步进来,胤礽才从金虎的回忆里挣扎出来,他已经好久不愿主动想起金虎了,今儿也不知是怎么了。 或许是出门时那只一晃而过的猫牵动了他的心神。 康熙率先考察了太子的功课,问的是四书里的“君子动而世为天下道,行而世为天下法,言而世为天下则”该作何解。 胤礽拱手答道“回皇阿玛的话,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品质高尚的君子的举止能世代成为天下的先导,行为能世代成为天下的法度,言语能世代成为天下的准则。” 康熙已然知道了太子今儿放了一天的羊,还因贪口腹之欲吃了胃药的事,便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紧接着问“为何君子能成为天下道、天下法、天下则” 胤褆和胤祉面面相觑,也有些不知所措,他们与太子的课业进度一致,本来这段师傅都还没讲,不过叫他们先背诵,谁知皇阿玛却问得如此之细。 胤褆已经开始紧张了,脑中飞速回忆着中庸里的所有篇章,生怕问到自己不明白的。胤祉倒还好,他在四书五经上向来有天赋,哪怕师傅还没讲的都已滚瓜烂熟于胸。 至于其他弟弟,就更是懵圈了。 胤礽微微思索,才回答道“诗曰“在彼无恶,在此无射。庶几夙夜,以永终誉。”君子未有不如此,而蚤有誉于天下者也。在这句话前,又曾说“礼仪三百,待其人然后行”,因此必须是悟道的人,行为才能完全符合礼仪。儿臣认为,只有明德悟道之后,所行才是自然符合礼法的,所以才说「行而世为天下法」。” 解得还不错,康熙心中的不快略微散去,摆摆手开始点下一位“老大。” “儿臣在。”胤褆满头大汗地出列。 “朕都还没问,你慌什么”康熙看他那样都气不打一出来,“怎么,这几日又没好好背书,朕听说索尔和给你弄了匹好马,你这几日得意得很,就差住在马厩里了是么” 索尔和是惠妃的阿玛,任内务府上驷院管领,正巧管着宫里的御马,私下送一匹马给自己外孙,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儿了,但让康熙当众说出来,味道就变了。 胤褆连忙跪下去,解释道“那马是儿臣求了母妃托了外公从宫外买来的,儿臣虽好骑马,但也不敢荒废学业,每日课业都好好完成了,只是儿臣向来不擅汉学” “既知不擅长,还不加倍努力”康熙没有戳穿他,敲打适可而止,随意捡了个简单的问题让他答过就算放过。 轮到胤祉就更不在话下了,康熙一连抛了几个经义集注的问题,胤祉都侃侃而谈,而且他并非照搬集注上的释义,言谈间真有自己专研的许多思考见解,康熙听得连连颌首,十分满意,当即赏了他一套笔墨。 胤祉谢了恩,白净削瘦的脸上露出一丝志得意满的笑容。 今儿回去,额娘一定会很高兴。 后头的小萝卜头四书五经都还没学完,胤禛还算不错,康熙走到他身边问了论语中的篇章,见他答得流利,又查了他的字,摸了摸他的脑袋鼓励了一句“学得不错,字再下功夫练练。” 往后么五阿哥胤祺自小养在皇太后身边,如今连汉话都说得磕磕绊绊,人也木讷,康熙查了他写的大字,十个字圈出八个错后,对上儿子那十分单纯的眼神,也不忍心责骂,勉为其难道“字能写得大小一致了,有长进。” 七阿哥胤祐生有腿疾又体弱多病,康熙问他几句吃睡好不好奴才们有没有怠慢就略过了。 胤禩正捏着小拳头等着,满眼期待地看着康熙拿起他的作业,谁知梁九功忽然进来了,跪下回禀道“皇上,太后请您到宁寿宫说话。” 康熙便又放下了,转头对胤礽道“剩下的太子替朕考较。” 胤禩闻言,低下头松开了拳头,他心中难掩失落。 忽然,肩头却多了只胖乎乎的胳膊,他扭头一看,九阿哥胤禟笑嘻嘻在他耳边道“太好了,二哥从不罚人,我今儿光顾斗蛐蛐都没背书,哈我这运气也太好了。” 可是他好好背了书的胤禩望着康熙高大的背影消失在门口。 他也想被皇阿玛摸摸头夸奖。 忽然另一只小胖手也递了过来,掌心搁着一块牛乳花生糖,十阿哥胤峨直往他手里塞“八哥,给你吃糖。” 胤礽见他们仨有趣,便凑过去,俯下身问胤峨“老十,二哥怎么没有” “二哥。”胤峨手忙脚乱,又从荷包里掏出一块儿,“你也吃。” 除了胤褆还保有大哥的矜持外,其他哥哥们也都贱兮兮地围过来了三哥摇着扇子说他也要,四哥顶着冷脸却默默伸出手,五哥憨憨一笑说给五哥一口 你一颗我一颗。 胤峨含泪分光了荷包里所有的糖,嘴一扁,跑回奶嬷嬷怀里嚎啕大哭。 作者有话要说  奇怪,老十的名字打出来在晋江显示成问号 只能用峨眉山猴子的峨了摊手,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第19章 救猫 转眼间就到了四月末,京城的…… 转眼间就到了四月末,京城的天气总算一日暖过一日,内务府也开始着手裁作夏衣的事儿了,程婉蕴等内务府尚衣监的绣娘过来量完身子,就无所事事了起来。 碧桃正羡慕地瞧着青杏将她的尺寸记在小册子上,她大字不识,因此格外佩服能写几个字的青杏,一见程婉蕴写字就凑上来伺候她笔墨,可当程婉蕴说要教她,她又连忙摆手“奴婢是哪个牌面的人,不敢劳动格格。” 青杏记好后,捧了茶碗过来“格格个头窜得快呢,往后给您做里衣袖子可得留长些了。” 程婉蕴点头,她最近也觉着自己长高了不少。 按照后世的标准,她还是高中生呢,青春期能不窜个子么。 程婉蕴每日起得虽晚,睡前却会放下床帐子做瑜伽,或是拉伸吐息,或是冥想打坐,这都是太子爷不来的时候,她避着人做的,也觉着对长高有帮助。 吃过午饭,去看了看之前打卵的孵化盆,均匀洒在盆底的鱼卵已经长出小黑点,这是成功受精的证明,她蹲在那儿挑完坏卵,回去和青杏一块儿做了双袜子,突然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碧桃见她实在无聊,便提议道“前阵子添金说,奉宸苑的花房里培育出了一批金莲,给太子爷孝敬了几盆,就安置在南花园的暖房里,您要不要去瞧瞧” 听说金莲花主要产于东北及内蒙古的高山上,程婉蕴做为两辈子的南方人还真没见过,便带上青杏碧桃兴致勃勃前去赏花。 毓庆宫的南花园其实不大,但打理得很美。之前,程婉蕴很少主动到处闲逛,平日里除了去李氏那边请安尬聊一会儿,多是在自己的后罩房里关起门来折腾,也不是她宅,而是初来乍到,真不敢到处跑,太子爷喜欢她的理由里,恐怕也有她做事知晓分寸的缘故,从没踩到太子的底线上头。 在钟粹宫的时候,管教嬷嬷曾经说“在宫里,少说话也要少做事。” 程婉蕴是听懂了的。 因此进了东宫一月有余,她才第一次走出新手村,开辟了新地图南花园。 南花园离她住的地方不远,沿着彩石甬道,穿过爬满藤萝的石拱门,便能闻到草木特有的那种清爽气息。她望着眼前小而精致的花园,不由真心赞叹。 眼前佳木葱郁,在花台、假山及周围亭台楼阁间搭配栽种了四季常青的松柏,还有藤萝、银杏、梅花、海棠、林檎等开花及落叶植物,远处还有一片鱼池,水面上种满了莲花,如今只有碧绿的莲叶,还不到开花的时节。 园子里还养了几只仙鹤,正在水边闲庭信步。 程婉蕴看得目不暇接。 暖房在另一处,越往花棚的方向走,就能遇着越多专司浇花培树、喂养池鱼的小太监,他们或是爬在假山上除草,或是站在水底清理淤泥,还有推板车从上驷院抬运粪土的苏拉。 暖房有专门的养护太监管理,远远见着程婉蕴一行人过来,立即便放下铲子,打千儿磕头“给程格格请安,格格吉祥。” 程婉蕴叫了起,那太监又堆着笑“格格可是来赏花” 添金昂首挺胸“格格来赏金莲。” “哎呦,奴才才说呢,那金莲怎么今儿一早又开了三四枝,真喜庆,原来是应到这儿了”养护太监嘴上像是抹了蜜,殷勤备至地领着程婉蕴进去,“格格,您仔细脚下” 程婉蕴进去了才发现,这花房里大得很,分了不少区域,有专门放茉莉花、牡丹花、兰花的花洞,还有专门收放石榴、夹竹桃、桃树和松树的,每个花洞里都配有铁火盆一个,铺上十斤煤,十二个时辰不间断地供暖。 金莲放在最里头,一共只有三盆,寥寥开了几朵黄花,程婉蕴见了反倒觉着有点失望,并不算特别好看的花,就特别像上辈子城市绿化带里种的那种。 养护太监却骄傲地说“万岁爷特别看中这金莲花,不仅写了不少有关金莲的御制诗,说金莲花碧叶黄英,鲜洁可爱,还特意从五台山移植了不少金莲花到避暑山庄、香山栽种呢如今宫里,也就咱们毓庆宫得了几盆,旁人都没有呢” 程婉蕴将差点说出口的“还不如水仙好看”硬生生咽了回去,连连点头“真好看。” 康师傅说好,那必须好 虽然有些失望,但她这一趟也没白来,跟那养护太监交流了不少养花心得,比如月季该怎么驱虫、怎么施肥又要怎么修剪枝叶,然后还要了几盆石榴花、芍药盆栽。 那太监喜滋滋地收下赏钱,满花房里给程婉蕴找长势最好最大的花,还特意带程婉蕴到库房挑花盆,挑完程婉蕴还想逛逛花园,养护太监立即遣了八个苏拉,拉了两辆板车给她运回去了。 她一路逛到莲池附近,竟遇着杨格格,她皱着眉头坐在亭子里,正看着几个小宫女采莲叶。 这大概就叫冤家路窄,既然遇见了,便不好装没看见,程婉蕴没法子,只好上前与她见礼打招呼“杨姐姐好。” 杨格格正是不愿意见人的时候,站起来随意一福身,就重新坐回石凳上,也不和程婉蕴寒暄。 程婉蕴有点惊讶,之前哪次遇见她不冷嘲热讽一番的,今儿倒安静。 不过她也发现杨格格今天估计没想到能遇见人,没怎么打扮,而且她梳了旗头,却几乎都是假发包,自己的头发都快包不住假发了,脸色也差了许多。 程婉蕴在打量她,杨格格哪里能忍住,转过脸来冷冷问“程妹妹瞧什么呢” “杨姐姐似乎清减了些。”程婉蕴讪笑道。 杨格格一副“要你多管闲事”的模样,哼了一声又别过脸去,半晌似乎又觉着气不过似的,阴阳怪气地说“程妹妹倒是圆润了些,我可不像妹妹,有膳房成日里巴结孝敬不断的,今儿一包点心,明儿一罐梨汤的。” 程婉蕴听了微微挑眉,膳房昨个的确给她送了两罐子冰糖雪梨,还是青杏见她最近有点上火,临时起意问膳房要的,这就给杨格格知道了 她小院里人少,管的也严,那就是膳房那边漏出去了。 程婉蕴心中瞬间警铃大作,她原本想着慢慢来,一点一点把自己身边的篱笆扎紧些,别刚一进来就收买这个收用那个的,一则没那么多闲钱,二则心正的人可贵,忠心也不是花银子就买来的,但看来杨格格的手已经伸进膳房里去了,她要是膳房里没自己的人,肯定要吃亏的。 从里只有千里做贼的,没有千里防贼的道理,天长日久,总有疏懈的时候。 她想了想,也不想留在这自讨没趣,借口有事便带着青杏离开,而她走了之后,杨格格又忍不住回过身,紧紧盯着她离去的背影。 今儿程格格也是家常打扮,甚至连旗头都没戴,上面梳了小两把头,下面就垂着一条乌黑油亮的大粗辫子,用缎带系着,随着她走动在身后晃动。 她嫉妒地看着程婉蕴今儿梳的大黑辫子,手不自觉地紧紧攥成了拳头。 她这几日也不知是冲撞了哪路神明,先是身上起了疹子,后来那个周太医说恐怕是养不得猫,她就把猫处置了,用了几天药身上红疹是退了,但又开始头痒掉发,康太监替她熬了黑米黑芝麻水洗头也没用。 她这几日真是心焦得很,但越是心焦就越发不好,前日又请了一回太医,还是那个周太医,他把了脉又说她肝火旺,肾经却虚,于是她日日喝鲜采的莲叶紫米粥,还日日用他配的生发方子洗头,还是一梳就掉一大把,真叫她焦急得要命。 程婉蕴可不知道杨格格在发愁,她回去的路上就想了个法子。 今天跟她出来闲逛的只有青杏碧桃,后头跟了两个替她跑腿的小太监,长得个头、模样都很相似,她咋一看都有点分不出来。 其中一个特别乖觉,刚注意到她的视线就立刻躬身上前伺候道“奴才添福,格格有何吩咐” “我晚膳想用粥底锅子。”程婉蕴吩咐道,“你去和郑太监说一声,他知道我想要什么样儿的,按时送过来就是了。” 小太监嗻了一声,起来就小跑去传话。 程婉蕴吩咐完也不去想这个事儿了,继续拂花看绿,不由便走得慢了些,谁知竟下起瓢泼大雨来,她们主仆二人连忙到前头大树下躲雨,跟着的小太监早已冒雨飞奔回去取伞。 程婉蕴小跑时脚下一绊,险些摔了个脸着地,幸好青杏立即将她拽了起来。 可摔倒的一刹那,她的手下意识撑到了地上,却在茂密的灌木丛中摸到一丝温热的柔软,吓得她尖叫一声,随即便被青杏拉了起来搂在臂弯里。 青杏一下一下替她顺着气,自己也惊魂未定“格格不怕,好悬没摔着” 程婉蕴却已经看清了茂密枝叶里,躺着一只奄奄一息的猫。 作者有话要说  我感觉好像好了许多 就是嗅觉和味觉都失去了大半 今天还特意买了个榴莲来,结果居然闻不到榴莲的臭味:3 于是啃榴莲像啃馒头似的,浪费了这一百多块钱呜呜呜,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第20章 外交 “这怎么……”她不顾青杏的…… “这怎么”她不顾青杏的阻拦伸手拨开了枝蔓,眼前露出了一只黄白相间的长毛猫,“这是不是杨格格的猫” 可是这猫已经和当初那胖乎乎毛茸茸的样子截然不同,身上瘦骨嶙峋,尾巴、背脊上都有伤口,如今被雨一淋,更是凄惨万分。 这宫里没有什么秘密,只要留心去打听,总能知道。碧桃连忙将杨格格弃猫之事说了出来,并犹豫着劝道“格格,既是杨格格丢的,咱们还是不要多管闲事,省得她又编排出什么话来,还是走吧。” 程婉蕴犹豫地看着眼前的猫,被青杏和碧桃轻轻拽了拽,又回头看了好几次。 碧桃急了“格格,那猫看样子也活不了了,咱们别多事了。” “可是” “走吧,格格。”青杏也说,冲远处赶来送伞的添银挥手,“接咱们的来了,咱们快回去换身衣裳别着了凉。” 程婉蕴跟着两人走了,没走几步,她还是停了下来。 “它还活着,如果就这么走了,它就此死了,我恐怕会良心不安的。” 一条生命和几句非议,孰轻孰重,根本不需要相提并论。 雨声噼啪,她转身小跑回去,两个宫女慌得连忙也跟上,见程婉蕴还想动手去抱猫,青杏连忙冲上来抢先把猫抱起来“奴婢来奴婢来,格格别脏了手。” 雨下得越发大了,几人一猫一路小跑回了院子,都成了落汤鸡。 半个时辰后,程婉蕴裹在毛毯里,脚边搁着暖融融的炭盆,捧着碗姜汤小口小口地喝“真辣啊。” 碧桃正在后面替她烘头发“就是要辣辣的老姜才能驱寒呢。” “那猫怎么样了”程婉蕴被辣得龇牙咧嘴,搁下碗便问,“添金回来了么” 一回来,程婉蕴便吩咐添金将那只猫拿小毯子擦干包好送到猫狗房去问问还有没有救,就算尽了一份心了。 之前添金在养牲处待了不少年,认识个很会给猫狗治病的老太监,希望真能救那猫一命。 “还没呢,”青杏指挥着小宫女将膳桌摆进里间,道,“添金就算生了翅膀也飞不了这么快呢,这猫您都问三遍了,快别操心了,您说想吃的粥底锅子,郑太监说待会他就送来。” 程婉蕴眉头一动“郑太监亲自过来” 青杏点点头。 试探有了结果,程婉蕴笃定,郑太监果然是个闻弦歌知雅意的聪明人。 往常她要点膳,从来不直接给郑太监带话,都是先告诉三宝,再由三宝转述,今儿她刻意让小太监这么做,就是想知道郑太监有没有深度合作正式建立外交的意思。 另外就是,她确实特别想吃一顿粥底火锅了。 本来四月快过去了,膳房里就不怎么预备锅子了,何况她一直想吃粥底火锅,粥底火锅是广东人的吃法,在这儿根本没有,她之前就给三宝讲过这个火锅是怎么吃的、有什么东西,然后让他们先试一试,等要吃的时候再叫他们预备。 她那会细细地讲了半个时辰,也得亏那孩子能记住。 “郑太监如今可巴结咱们呢。”碧桃将她烘干的头发辫了起来又挽在脑后,方便她用膳,“他那么大年纪了,每回见着奴婢,都哈着腰叫奴婢碧桃姑姑,哎呀,可把奴婢臊得慌。” 程婉蕴和青杏都笑了起来。 所以这也是她选择郑太监的原因,他是膳房里头一个对她释放善意的,如今也到了投桃报李的时候。 不一会儿,膳房的人便来了。 郑太监果然是亲自来的,指挥着三宝将那粥底火锅摆上了,丝毫不在乎碧桃揶揄的眼神,恭谨地哈着腰来请安谢恩“格格您瞧瞧,是不是这个味儿” 程婉蕴还是头一回见他,郑隆德六十上下,头都白了,老脸也又皱又耷拉,但浑浊的眼睛却透着精明的光。他穿着浆洗得笔挺的八品太监服,鬓角、指甲都刮得干净利索,能瞧出来特意收拾过的。 她笑着让郑隆德起来说话,瞥了一眼吊锅,这锅中是乳白色透亮的清粥,拿勺子捞却又不见米,这粥底虽然瞧着简单,但要做成这样却绝不简单,便让青杏拿银子赏“郑公公费心了。” 郑隆德一听,绷得过紧的肩头就松了,连忙推拒了“给格格做饭,那是分内的事儿,可不敢接这赏。” 程婉蕴听出他想要投效的意思,心里满意。 她其实从来没往膳房塞过银子,顶多给送膳太监三瓜两枣“打赏费”,今儿不需要她说什么,郑隆德就愿意主动表忠心,这是她没想到的,也是难得的机会。 哪怕是咸鱼,也该有自保的能力,膳房里没人真不行。 瞧着郑隆德那么大年纪了,还能在毓庆宫做事,就知道这也不是简单的人。 程婉蕴用膳的时候不喜欢太多人伺候,往常只留青杏一个,但今日便不同。 “郑公公替我讲讲,您这粥底是怎么熬的”程婉蕴有了收用的意思,便没有几句话把人打发了,还招招手让三宝也过来,“三宝你傻站着做什么,你也来听,好好跟你师傅学呢。” 程婉蕴既然起了心思,就将眼光放远了些,也多琢磨了些。 郑太监这个年纪为什么不愿出宫荣养膳房可不是什么清水衙门,捞了一辈子,恐怕比她那县令老爹还富裕,哪个大太监在外头没有地没有房甚至养几房小妾的都有,哪怕愿意放下身段来巴结一个没品级的小格格,也顶多再待两三年就得出去了,他费那么大劲干嘛 太监没了根,最喜欢收徒弟、干儿子的, 程婉蕴揣测,三宝这孩子能被郑太监带在身边,想来就是郑太监选定的,日后要为他养老送终的“继承人”。 他豁出一张老脸,一是三宝与他投缘,他要为这徒弟铺好以后的路,二是他在外头没亲人了,出去了也是孑然一身,还不如留在宫里,有徒弟有老友有地位,总归比外头孤寡终老的好。 因此程婉蕴喊三宝过来,又是一次试探。 谁知郑隆德立刻就听明白了,颤巍巍跪下磕头“格格大恩,奴才永世不忘。” 有这句话,程婉蕴也就放心了,赶紧让三宝把郑太监搀起来。 谁知,随后三宝便在一旁声音响亮地回答“回格格的话,奴才在膳房就跟着师傅学了一遍,这粥底奴才都学会了,先是要选用上好的香米,还用石磨轻轻擂过,师傅说了,要让一粒米碎成三瓣,再细细地洗上三四趟,添上油盐拌匀,再用砂锅小火慢慢地煲,煲到水米交融像花儿似的一层层往外翻,然后必须从花心舀出粥水,那才浓稠雪白、顺滑如汤” 程婉蕴看他双眼乌黑饱圆,又清又亮,忍不住摸了摸他圆乎乎的脑袋,不由失笑郑太监把他这个小徒弟护得真好。 郑隆德虎着脸弹了三宝脑门一下,却没舍得用劲,教训道“还说学会了,话都说不明白。” 三宝捂着脑门,眼神还挺委屈,没想通自个哪儿没说明白。 郑隆德把人拽到一边,气得声音像是从牙缝里冒出来“格格哪有空听你卖弄的” 这粥底火锅怎么做本来就是她教的,她当然不是真想听他们是怎么熬粥的,只是递出来一个台阶,释放“合作”的信号罢了。 谁知道三宝是那么实诚一孩子,罢了,心正的人日后用得也放心。 这时候,门上忽然通传太子爷要过来用膳,郑隆德便拉着蠢徒弟,连忙千恩万谢地告退了。 程婉蕴听着外头的雨声,心里吐槽,别以为他不知道太子爷天天过问她吃什么,每回都装得来的都挺巧,但只要她一吃点什么新鲜的,他没吃过的,他准会过来,就跟那闻着味的猫似的。 瞧瞧,这么大暴雨都拦不住啊。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起来神清气爽,还有点咳嗽,但脑子清醒好多,为了庆祝双更哦 下一本就决定是穿成科举文对照组女配了姚瑶穿成一篇科举文里的对照组女配。 原文剧情里, 她与女主因嫁得近,成了对门邻居。 原主家有六个姐姐一个弟弟,穷得有上顿没下顿,家人为了半贯彩礼钱,逼她嫁给谢寡妇家的病秧子谢祁。 女主本是娇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因家道中落,嫁给了顾记酒坊家的长子顾骏骢。 两家同时娶亲,新妇总会被人比较。 女主勤学酿酒,将酒坊打理得十分红火,一路支持男主科考成状元,带着一家子搬到京城,开了间大酒楼,爱情事业双丰收。 原主自己好吃懒做不说,事事嫉妒女主,成天上蹿下跳给女主使绊子,还怨天尤人,嫌谢祁短命多病,又怨乡下婆婆强势泼辣;最后害谢祁名落孙山毁了前程,自己被休下堂凄苦一生,成了街坊四邻口中的笑柄。 姚瑶穿来以后。 望着手握书卷临窗看雨的男人侧影,忍不住斯哈了一下。 不得了,这人长在她心坎儿上了。 谢祁平日在书院读书,不常归家。 他想起那个蛮横无理的女人便心生抵触。 在书院硬抗了大半个月,冬雪落下,他才在婚后再次踏入家门。 谁知远远便望见了炊烟。 破旧小院收拾一新,墙根下垦出一丘菜地,几只小鸡满院乱跑。 灶房里,沾了面粉的清秀小脸探出来,微微一愣后,冲他弯起眼睛一笑。 “郎君,你回来啦。” 从此,每逢休沐之时,他总第一个踏上归途。 食用指南 1架空宋风,杂糅私设,不要考据呀,啵。 2美食经营,科举奋斗兼具恋爱的日常 感觉对胃口的宝子可以点进专栏收一下,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第21章 眼光 双更合一(入v通知) 回膳房的路上,郑隆德撑着伞也不由感慨,程格格瞧着这么不声不响一人,没成想心思那么通透,可她又知道藏拙,怨不得张扬在明处的杨格格、自以为是的李侧福晋都给她比下去了。 今儿一听那小太监的话,他就知道话里还有话,略一琢磨就琢磨出味儿来了。 昨个杨格格身边的太监福桂可没少打听程格格的事儿,给洪登那老货塞了不少金瓜子,嘿,程格格反应倒不慢,今儿就递了话来了。 他其实也可以不接程格格这一茬,可惜他再赖几年,往凌嬷嬷那边甭管怎么孝敬也不会留他了,人老了,就得服软。 之所以亲自来,就是想给他这傻徒弟找个靠山。 连这个程格格都猜到了,和他一块儿颠了那么多年勺的老家伙们却都以为他舍不得这一身八品太监服,想他是还没捞够呢 他也不解释。 要不说,人跟人大不一样呢。 郑隆德在宫里待了四十八年了,他相信自个眼光不差。 从程杨两位格格进宫头一天,他就竖起耳朵打听起来了,膳房里那么多太监个个都觉着杨格格一定得宠,说她大家出身、容貌不俗、待下人又大方,那跟散财童子似的,银子海了去了。又说程格格小家子气,连李侧福晋都不懂巴结。 还开了赌盘,人人都压杨格格飞黄腾达,只有他一气儿给程格格压了五十两。 嘿呦。 郑隆德听了都好笑当格格的,在奴才堆里经营这些名声有什么用,太子爷还能听奴才的 不过是杨格格心大,处处把自个当侧福晋了,想提前谋个好名声,她总以为她这样的家世当侧福晋足足的,却没搞明白利害关系只要太子爷不喜欢,还不是什么家世都白搭么 家世好有什么用,谁的家世还能好得过太子爷 太子爷要是看重家世的人,就不会晾着李侧福晋这么多年了。 他呢,一开始既收了杨格格的银子,但对程格格也周到,别人不愿意揽她的活,他就愿意,不管程格格要什么,是不是繁琐,他都想着法子叫人满意。 有一天他正炒菜呢,就听说杨格格养了只猫,吓得他差点把锅给摔了哎呦喂,这杨格格可算摸着老虎屁股了 就算万岁爷下了明旨谁也不许再提当年那只猫是怎么死的,但宫里的老人谁不清楚只是都不敢说罢了真不知谁给杨格格出的馊主意,那可太厉害了 随后不禁大笑出声,就那赌局他起码能赢一百两 从那以后,他就再也不敢搭理杨格格了,却让三宝是一天四五趟专往程格格那儿跑,哪怕程格格不在,也要给她身边得力的宫女、太监面前说说话混个脸熟。 其他几个掌勺太监还笑话他人老糊涂了,还捧着一格格,如今怎么着 程格格每次点膳只找他,爱吃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也只有他会做,这两天连何保忠都来找他说话了。这程格格也是能耐,连太子爷也爱吃她的那些玩意儿,昨儿淳本殿就说今天午点要炸薯条,何保忠点了名要他亲自炸的,务必要和程格格那儿吃的味儿一模一样,他可天没亮就带三宝亲自去庆丰司套交情,哼哧哼哧背了一麻袋又大又圆乎的土豆回来。 现在其他几个掌勺太监,后悔得差点没把大腿拍断,跟在他后头那是一个郑爷爷长郑爷爷短的。 哼,他可没空搭理。 三宝听郑隆德这走着走着就一会儿冷笑一会儿磨牙的,茫然地仰起头问“师傅您这是怎么了吃坏肚子了还是” “你气死我得了,”郑隆德凶巴巴地瞪他,“笨成这样以后师傅要是走了,你记着,只管一心一意伺候程格格,以后程格格要有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时候,你也能跟着鸡犬升天,知道了” 三宝呆了呆,低头嗯了一声,好半晌,又怯怯地去握郑隆德布满皱纹的手“师傅,您别走,我不想升天,我离不开您。” “没出息”郑隆德老眼一热,扭过头去骂,却紧紧回握了徒弟瘦小的手。 一老一少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雨幕中。 后罩房那头,添金也已抱着猫回来了。 添金是个手脚麻利的人,他知道程婉蕴挂着心,因此猫狗房的老太监给猫包扎完伤口,他就连忙把猫抱回来了,喜气洋洋地回来复命“格格,猫狗房那边瞧过了,说那伤口像是狗咬的,但幸好没把骨头咬断,往后他们三天过来换一趟药,咱们平日里只管好吃好喝伺候着,十天半个月准好了。” 程婉蕴听了果然松了口气,觉着这趟雨没白淋。 仔细去瞧添金怀里的猫儿,它趴在人的臂弯里,不叫也不乱动,安静地用一双碧绿的眼睛看人。这猫头大而圆,耳朵大,猫门上还有型的虎斑,虽然流浪了几日显得极瘦,但身上的毛擦干了,还是能看出它的被毛又长又密,背上是清晰的黄棕色虎斑纹,脖领和腹部都是白毛,摸上去手感又软又细腻。 “这是什么猫呀”程婉蕴试探地伸手摸了摸猫的脑袋,那猫竟然微微仰起头蹭她手心,喉咙里还呼噜呼噜响,可她把惊着了这也太乖了吧 这猫看着那么大,结果是个自来熟的粘人精不成还是知道自个是救它的人,才那么亲近 添金笑着把猫往她手上递“这猫和格格投缘,您抱着玩。” 程婉蕴抱上了,猫不重,她却有点僵着不敢动了。 她以前在程家的时候没养过猫,因为后母不喜欢,家里熊孩子也多,她自己没信心能养好;上辈子工作繁忙,出差十天半个月是常事,也只有眼馋的份,只敢养几条鱼聊慰寂寞罢了。 因此她只觉着这猫看起来特别好看,却认不出是什么猫。 “这猫可有来历。”添金显然早料到了程婉蕴可能会问,在猫狗房就打听清楚了,“这猫的爹妈是之前鄂国使臣进上来的,一共两只,一公一母,后来猫狗房就给配了种,这猫是那两只贡猫生的第二窝,叫什么西伯什么利亚猫。奴才见着它爹妈了,嗬,那么大” 添金夸张地张开手臂比划“所以咱们手上这只瞧着大,其实才刚满仨月,还是个小奶猫儿呢。所以奴才还要了些羊奶来,说是猫吃牛乳要拉肚,喝羊奶好些。” 程婉蕴没想到这猫还小,它看着有普通成年猫那么大呢。 碧桃蹲下来捧起那猫的尾巴,笑道“格格您看,它尾巴像不像鸡毛掸子,又蓬松又大,可真漂亮。” 程婉蕴笑了“以后你多喂它,让它帮你抹灰。” 青杏却有些担忧“奴婢听说杨格格养这猫养得浑身都长疹子,咱们要不要给它洗干净再养也不知道往后杨格格那边会不会来讨要” 程婉蕴却知道杨格格可能是猫毛过敏,并不是猫的问题,而且这猫还受伤了,实在不适合洗澡,因此摇摇头“就算要洗也该等它身上的伤好了再说,先拿个垫子,让它睡里边的梨花橱吧。” 猫显然也是精神不济,窝在垫子里很快睡着了。 程婉蕴刚安顿好猫净了手走出来,就听见门外头扑通扑通地下跪声“太子爷千岁” 她连忙也迎了出去。 太子爷进门时披着孔雀羽编成的蓑衣,踩着高高的木屐,袖子也绑了,身上滴滴答答往下滴水,程婉蕴蹲下去见礼的时候差点没笑出来,这位爷为了顿火锅,可太拼了。 胤礽正张开手让人伺候脱衣,没瞧见程婉蕴那忍得快要扭曲的脸,心思也还在外面今儿是索额图、明珠一行人出发前往尼布楚的日子。 钦天监说今日大吉,结果人还没出京城,就给浇了个透心凉。 大伙都被这场雨打得有点蔫,结果明珠轻笑道“春雨贵如油,这是吉兆。”他带着人在大雨中折柳、祭酒,索额图则领着军将杀了三牲,击鼓威喝如擂鼓,总算把士气拉了回来。 胤礽跟皇阿玛请了旨意,将舅舅一行人送到城门口,出城的路上他特意请明珠和索额图上车说话,又把身边的凌士晋介绍给两位大人。 明珠摇着扇子上下把凌士晋打量一眼,夸了句“太子爷身边果然人才济济,您瞧,小小年纪就风仪不俗呢。” 索额图满眼写着嫌弃,他最讨厌这种书生模样的人。 胤礽也有些尴尬,凌士晋与他年岁相当,生得文弱,但又不算很通文墨,是典型的文不成武不就。但此去尼布楚,他需有自己的人随行,舅舅不算,这等军国大事,他只会直奏皇阿玛,明珠更不必说了。他正需要凌士晋时时将每日和谈发生的事传回来,才能知道梦中之事是否真的会发生,亦或,梦里预示的结局是否能够改变。 凌士晋能力不足,但胜在忠心可靠。 索额图和明珠都不知道他有这样奇异的遭遇,还以为他想寻机提携凌家,凌家与赫舍里氏也关系匪浅,因此索额图略一思忖,便道“既是太子爷的人,那便留在我身边做个校书吧。” 明珠但笑不语,但也没反对。 太子爷塞个人进来,算不得什么大事。明珠在康熙身边一向是做“顺臣”的,自然不会拿这等微末小事做文章,要做文章自然还有更好的机会。 因此,这事儿就算定了。 旌旗猎猎,马踏地摇,出使的队伍如雷霆席卷出城。 胤礽站在城楼上一直遥望着他们。 他还没想明白自己为何会做这样的梦,之后似乎又再也没有梦到过什么,但他真的希望他们此去平安顺利,希望他添上明珠这个变数,梦中的结局就能改变。 让明珠来分润这功劳又如何,党争、派系的得失,如何比得国土得失 我大清国土,分毫不让外邦。 胤礽出神地想着,直到落了座才被香气吸引得回过神来。 炕桌上桌上摆满了各类河鲜、海鲜及牛羊肉,中间却是一只架在小泥炉上的砂锅,里头翻滚着浓稠雪白恍若牛乳的粥水。 胤礽从没吃过这样的锅子,不由问道“这要怎么吃” 连伺候用膳的小太监都说不出所以然来。 作为清宫粥底火锅第一人,程婉蕴只好先按耐住自己蠢蠢欲动的五脏六腑,起身先给太子爷盛上一小碗未涮过任何食材的纯白底粥“太子爷,这粥底锅子是正宗的粤菜,说起来吃锅子就是吃个自在,但吃这粥底锅子却有讲究,讲究五碗粥的吃法,就是涮菜也讲究起转承合,乱来不得。” 她将第一碗粥递到太子面前“这第一碗,就得先吃上一碗干干净净的毋米粥,用米香开胃养胃。” 胤礽见她说得煞有介事,一边拿勺轻轻搅拌那瞧着素淡的粥,一边笑她“若要说别的琴棋书画,我看你都没精神,只要一提到吃,就两眼放光呢。” 程婉蕴被他打趣得脸微红“妾身就这么一个爱好,没法子。” 胤礽被她的坦然弄得差点噎了一口。 但这么一下口才发现,原来这纯白的粥底另有乾坤,不由将一碗粥都喝完了“拿鸡汤熬的白粥难为熬得那么清爽。” 程婉蕴笑道“您尝出来了,这是拿上好的小母鸡剔骨和火腿一块儿熬上汤,撇干净油再放入擂过的碎米,用小火慢慢熬煮三四个时辰,直到连米都熬化与鸡汤融合一块儿,才算熬成了呢。” 胤礽起了兴趣“那第二碗吃什么” 程婉蕴让小太监将黄蚬子、鱼片、河虾拿过来“第二碗是鲜粥,涮上鱼虾贝类,让鲜味融进粥水中,这样粥底又清又鲜,滋味更上一层。” 到了这一步太监就知道怎么涮了,程婉蕴连忙坐下来,自己也喝一碗白粥,或许她实在太迫不及待了,喝完就对上太子爷忍笑的眼神。 “民以食为天,能吃才是福呢。”程婉蕴丝毫不以为耻,在等第二碗粥的间隙,甚至兴致勃勃分享道,“爷,您前几日不是赏我一篓子水蜜桃吃不完的我晒成了蜜桃干,和乌龙茶饼窖成了新茶,等会您拿回去尝尝,茶香里有果香,爽口回甘,正适合这种春夏交接的时候喝。” 胤礽见她说得这样好“那也不用等回头了,用完膳便泡上一壶来。” 这时候第二碗粥好了,被粥水包裹住的虾仁、鱼片都比寻常吃的更鲜嫩,鱼虾本身的清甜完全被激发了出来。 “接下来,就可以涮肉了。”程婉蕴看太子吃得满意,便出声交代司膳太监,“现在加牛羊肉、猪肉,切记烫的时候快进快出,这样每一口肉才又嫩又滑。” 有了之前的海鲜打底,这肉类吃起来愈发鲜美。 涮完荤菜,最后才加入菌菇、时蔬,这更要把握火候,在蔬菜转熟的瞬间捞出,这样蔬菜不仅有之前河虾荤菜的肉香,又不失原本的爽脆,把一肚子肉菜的负担好好中和。 “东西都涮完了,才到第四碗,那最后一碗又怎么吃”胤礽连喝四碗粥还意犹未尽,何保忠悄悄咽下口水的同时,不由庆幸这回他特意嘱咐叫膳房用的小碗,不然他这刚好没几天的屁股又不保。 “您看这锅里的粥底。”程婉蕴拉着胤礽起身。 原本洁白的粥水已微微泛黄,清爽米香也化作了浓香,河鲜、肉食、青蔬的滋味全融入这微微冒着泡的粥底之中,这就是最后一碗粥了。 “最后一碗和味粥。” 胤礽一口下去,香鲜爽滑各种滋味便回档在舌尖,果然和味至极,起转承合,最后的合果然不假,值得细细品味。 吃粥底锅子是一个漫长又惬意的过程。 吃完了锅子,这雨也没了方才的瓢泼之势,下得淅淅沥沥,雨丝绵软又轻薄,从窗子里望出去,檐下滴答不绝,四下里水汽弥漫,让大雨下的紫禁城少了些威严,更添了几分朦胧的柔婉。 他今儿也吃得饱,但却不觉着撑肚,深觉舒服。 胤礽惬意地坐在躺椅上,手握书卷默背今日师傅讲的章节,还预备将明日要学的篇章也一并背完。 今儿去尼布楚的使团已出发,皇阿玛又能抽出空来替他们批改作业了,因此得分外用功才行。 作者有话要说  在那么多小可爱的支持下,本文将于5月22日当天入v 入v当天会奉上万字肥更,这几天也会加更,每天都是长长的双更合一更新哦 入v以后每天都会更新6000字以上,时间还是每天早上九点 希望小可爱们可以继续陪伴我走下去哦,我会很努力日更的,谢谢各位鞠躬鞠躬再鞠躬,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第22章 生气 双更合一 程婉蕴也不敢打搅他,现在太子几乎都不回自个书房读书,于是她给他泡了壶蜜桃乌龙茶,再放上一盘曲奇饼干,就去在外间给木头娃娃涂色。 宫里的日子着实无聊,别说出毓庆宫了,她除了能去南花园散步,连淳本殿也去不得,活动区域只局限在后殿范围。 她不算那种不出门会死星人,但也有点宅不动了,便天天给自己找事情做。 昨个她又叫添金拿着她粗糙的“设计图”去了一趟造办处,先定制了木质的跳棋盘和木制球形棋子,还让那边的雕刻师傅按照她的画样雕了只胖虎和可妮兔,特意不让刷漆,打磨光滑就送回来。 以前她在公园看那些小孩子给石膏娃娃涂色就手痒,只是自己那么大个人了,一直没好意思挤在一群小学生中间去画。 如今可算能圆梦了。 跳棋还要等几天,但这种简单的木雕人家师傅半日就雕好了,手掌大小,把胖虎那呆萌的样子雕得活灵活现的。 青杏帮她将各色颜料一碟一碟摆满炕桌,又取来画笔,程婉蕴坐在炕上调了颜料,专心致志画起来。 等胤礽背完书出来,一只圆滚滚正舔尾巴的木雕老虎就递到他面前。 “”胤礽拿起来左看右看,实不知该如何欣赏。 偏生眼前的人仿佛正摇着尾巴等待他夸奖的样子。 “嗯”胤礽翻过来,还瞧见这底下用朱砂描出“好运”二字,一个“丑”字盘桓在口中,最终他咽了下去,艰难评价,“还算别致。” “送给您了。”程婉蕴备受鼓舞,亲手交给何保忠,让他放进太子爷的书箱里,“这是转运虎,您正好属虎,平日写字还能拿来当镇纸。” 程婉蕴是相信玄学的,她一直觉着太子被废和他走霉运很有关系。 屁股决定立场,她以前看清穿剧是妥妥四爷党,现在却不妨碍她希望太子爷一辈子顺顺遂遂,毕竟被废了可能就吃不上粥底火锅了。 胤礽赏脸收下了,心里默默地想,还是收在自己屋子里摆摆就算了吧,若真带去上书房被兄弟们瞧见了,还不笑掉大牙 但这蜜桃乌龙不错,他问做了几罐。 程婉蕴老实回答,蜜桃不多,拢共才得了三罐。 “茶不错。”胤礽面不改色顺走了三罐,另外还嫌弃她装茶的竹罐子寒酸,说另外给她找几套珐琅彩的、白瓷的,还有她最喜欢的天青色汝窑。 “谢太子爷赏。”程婉蕴讪讪笑着,她都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真的没有最喜欢“天青色”,但回头看到墙上挂着的胤礽赐她的六个大字,又默默咽了下去。 算了就当她h喜欢吧。 古代高中生胤礽晚上还要完成康熙和三个授课师傅布置的一堆课业,因此没留下做那春闺之事,临走前捏了捏她脸,特意吩咐何保忠给她再抬两篓子蜜桃,顺便拨两个太监帮她晒茶,“你得空再做些,我拿去送人。” “”做人果然不能嘚瑟,藏起来自己偷偷喝多好。 程婉蕴内心疯狂哔哔爱新觉罗扒皮,实际上跪下谢恩的动作却越来越流畅。她悲哀地想,她怎么又变成了当年那个领导说有个重要项目交给你你要好好干,心里把领导自开天辟地以来的祖宗都骂了一遍却笑着说一定不负众望的那个社畜。 自作孽不可活,宽面条泪流不尽。 太监们将步撵抬过来了,胤礽正要穿上木屐离开,忽然听见一声猫叫。 他怔住,循声望去。 程婉蕴这间暖阁是有梨花橱的,猫叫声便是从里头传出来。 “你养了猫”胤礽脸上的笑敛去了。 程婉蕴几乎是话音未落就发觉了他急转直下的情绪,那种冰凉中带着一丝怒气的口吻是她从来没听过的,吓得她几乎想立刻跪下请罪。 太子讨厌猫没人告诉她呀 “这是妾身今儿在南花园捡的。”太子爷既然过问了,青杏便立刻开了梨花橱,将猫抱了出来,程婉蕴觑着太子的脸色,小心翼翼回答道,“躺在木灌丛里,就剩一口气,妾身不忍心就抱回来了。” 太子走上前看猫,却一直没说话。 这果然还是身边没人的锅,程婉蕴心想,她身边不管是太监也好,宫女也好,就没有在宫里呆得超过五年的,对太子、对毓庆宫的事情都知道的有限。 她院子里养了那么些鱼和龟,从来不见太子爷有什么不愉快的,偶尔兴致起来还会和她一块儿逗鱼玩,杨格格养了那么久,好像也不见太子生气呀 太子一言不发,程婉蕴也越发忐忑,屋子里所有人个个都恨不得把自己当不会喘气的木头桩子,头都快埋都胸前去了。 抱着猫的青杏都撑不住开始微微发起抖来。 良久,胤礽才说话“这猫原本是杨格格的吧你不送回去” 程婉蕴呆了呆,他这是觉着她抢了别人的猫才生气的么 “今儿刚捡着,想着先救回来命再说,就还没去杨姐姐那边问过,”程婉蕴也不好说杨格格什么,低头道,“若是不妥,妾身晚点就送回去” “不必了,杨氏不是爱猫的人,”胤礽神色复杂地看了那猫一眼,“伤成这样,就放在你这儿养着吧。” 说完抬腿就走,留下懵圈中又有些害怕的程婉蕴。 她这是惹太子爷生气了吧 还有,他最后那句话听着怎么有点奇怪,他这么评价杨格格,似乎对她弃猫之事了如指掌,连带着对她这个人都有大意见了。 反而不像是冲着她来的。 程婉蕴分析完一波,感觉自己好像没犯什么错,看青杏还一脸惨白的样子,便温声安抚道“没事儿,先把猫抱回去吧。” 添金也抖着腿过来小声道“格格,要不奴才跟郑太监打听打听” “先别去外头打听,”程婉蕴觉得太子爷对毓庆宫大小事情都门清,她上赶着去打听太子爷是不是讨厌猫反而显得心虚,“以后有机会再说。” 胤礽一言不发地回到淳本殿,何保忠跟在后头,不由紧紧缩着自己浑身的肥肉,想让自己显得稍微不起眼一点,别让太子爷瞧见了拿他出气。 那程格格也是,人家丢的猫你捡回来做什么,这不是刻意戳太子爷的肺管子么,日后哎呦喂,这恐怕都没什么日后了 “你去打听打听,那猫儿是怎么到程格格手上的。”本想写字,却又静不下心,胤礽重重搁了笔,沉着脸招手让何保忠过来,“弄清楚了即刻来回。” “嗻”何保忠麻溜出去了。 杨格格拿猫做文章已经让他深恶痛绝,在程格格这又见着这猫,只让他更加愤怒若是刻意盘算的,那背后的人他非要揪出来不可。 还有完没完了。 “什么程格格把那猫捡回去了”李氏正坐着盘账,忽然就听金嬷嬷来回说太子爷在程格格那儿生了大气了。 “可不是,程格格也是傻的,什么都敢往回捡”金嬷嬷帮着添水磨墨,语气里满是幸灾乐祸,“这回可好了,太子爷从此指定厌了她” 李氏沉思了片刻,叹息着摇摇头。 此刻,她倒不盼着程格格失宠,毓庆宫的后殿里如今就只有三个女人,除去她身子不好,此消彼长,程格格失了宠,岂不是给杨格格添了助力 她还指望着程格格的肚子呢。 “真是时也命也。”李氏是知道金虎的,她三年前一进毓庆宫就被指为侧福晋,比程杨两个格格都天然具有优势,这毓庆宫的奴才都主动巴结效忠。 虽然要将毓庆宫的人拢到手心里来用,她也经历了一段艰难的时候,但有些暗地里的事情就是知道得比旁人快一些。 因此没多久她就知道了太子爷最讨厌猫,也知道了其中的隐秘缘由,怪不得其他宫里多少也有野猫,唯独毓庆宫里是一根猫毛都寻不见。 因此就是捉老鼠,凌嬷嬷都是借狗来捉的,有这一层,这又替她得了方便了。 杨格格要养猫,她乐得推波助澜,果然太子爷见了她就心烦。 柳儿悄悄把猫放了的事儿,她也知道。猫若就这么没声息地死了,天长日久的,杨格格做小低伏,太子爷未尝不会想起她的好,先留着这猫,再使人旁敲侧击说几句话,太子爷彻底厌了她就是迟早的事儿。 前头都好好的,太子爷听说杨格格弃猫的事儿,虽然什么也没说,但李氏知道事成了,这时候只要再让猫死在毓庆宫里,太子爷就能厌她一辈子。 没成想,那猫倒凶悍,让狗咬了个半死硬是跑了,却被程格格捡了。 罢了,程格格不争气,杨格格也别想好,她只管沉住气好好养身子,等到了内务府秋选的日子,再进几个新人就好了。 “让康海柱加把劲。”李氏翻着账册,轻描淡写地说,“还有,前个儿阿玛托人送来一盒上好的紫灵芝,听闻僖嫔近日气疾又犯了,你亲自给僖嫔送去,若是僖嫔关切太子,你便据实说。” 金嬷嬷会意,应下了。 何保忠很快就打听到了。 太监这类人无处不在,又全都趋炎附势,何保忠作为毓庆宫所有太监所仰望的顶端,哪里需要自己跑腿打听,他的屋子就在淳本殿偏殿外围檐廊下那一排廊房里,三间打通成一间,就住他一个人。 白日里他跟在太子爷身边寸步不离,晚上大多时候他也在太子爷床下的脚踏上对付,这三间大屋子他也就生病的时候能住上。 就算如此,不用他吩咐,这屋子日日都有小太监打扫看门,谁也不敢占用。 这会儿他人还没到,屋子里炭火、热水、瓜果蜜饯就都备好了。 躺在屋里让小太监伺候着抽一袋烟的功夫,自然就有人替他办事情办妥当。 两个小太监捶腿,一个小太监点烟,还有抢着端茶递水都快打起来的,何保忠被这乌泱泱一屋子人吵得够呛,吞云吐雾地摆手道“怎么一个个都闲的没差事都出去都出去,我这抽个烟都不带消停的。” 赶走了一半人,等散出去套话的人回来,听完他也不久留,连忙就起身往淳本殿正殿书房赶,他是出去办事了,可太子爷身边不会没人伺候。 他气喘吁吁小跑回来,果然就见到太子爷身边伺候的是茶房管事太监雅头,他心里咬牙,面上却堆满了笑“爷,奴才回来了。” 这雅头生得唇红齿白,身形玉立,还会泡一手功夫茶,在太子爷跟前也很得脸,是何保忠的头号心腹之患。 “雅头,你先下去。”太子头也不抬,翻过手上一页书,“程格格的那几罐子茶你记得单独收起来,近日雨水多,别霉坏了。” “嗻。”雅头捧着托盘,倒退着走出门外,才直起身。 何保忠正好就进来,两人擦肩而过,衬得何保忠跟那白皮汤圆似的。 胤礽忍住笑“何保忠,你是不是又胖了。” 何保忠笑着猫过来,陪着打趣道“奴才这身肉就跟奴才亲,甩也甩不掉。” “你这早晚两顿,再加三趟点心,顿顿不落,这肉能跑才怪了。”胤礽笑着摇头,“我叫你去办的差事办的怎么样了” 何保忠已经闻见了屋子里那甜丝丝的蜜桃乌龙茶的味儿,心里早就有了谱,于是就照实将事情说了“回太子爷的话,奴才都打听清楚了,程格格今儿是去赏花的,正巧赶上大雨才往曲水亭那边避雨,捡着那只猫的确是意外。” “至于猫怎么伤的奴才听南花园割草的小太监说,那猫在南花园躲了几天了,他们又是下笼子又是下夹子都没抓到,正巧库房里闹鼠患,咬坏不少缎子,管事太监请了李侧福晋示下,李侧福晋问过了凌嬷嬷,就叫猫狗房牵了只会捕鼠的大狗来,谁知老鼠还没抓到,倒把猫揪出来咬伤了。那猫跟狗打了一架窜没影了,李侧福晋不愿多管闲事就叫人跟杨格格说,杨格格说那猫不干净打死了了当,后来就被程格格捡着了” “还有,奴才还打听到了些别的”何保忠顿了顿,瞄了眼太子的脸色,见他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继续说,便咽了口唾沫,声音越说越低,“杨格格经常招内务府一个姓康的太监来梳头,那康太监虽是内务府的跑腿小太监,却时常出入延禧宫,算是惠妃娘娘身边有几分脸面的人” 胤礽“啪”地一声合上书。 何保忠立刻闭了嘴,头埋得低低的。 很久很久,他才听到太子爷冷冰冰的声音响起“这都过了多少年了,宫里的人还是这样,他们把人当猫狗摆弄不算,猫狗的命就更加不能算命了,不过是取乐邀宠的玩意儿,一旦没了好处” 他没说下去。 何保忠有时候觉着太子爷这人特别别扭,他明明就生在皇城里长在皇城里,宫里这样的事儿又不稀奇,他却又凭空多这么些慈悲心肠来,为了猫大动干戈,这要是落到万岁爷耳朵里,只怕又要说他仁懦。 万岁爷为什么那么喜欢大阿哥,因为大阿哥就是那种纵马塞外、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传统满人啊大阿哥虽然言行粗了些,但在万岁爷眼里,那就是大气。 是满洲巴图鲁的气度。 因此哪怕摔的是太子的猫,也不过小惩大诫就是了。 相比较之下,太子对骑马射箭的兴趣平平,若不是万岁爷坚持要每个皇阿哥都练骑射,他一定宁愿和三阿哥、四阿哥一块玩儿背经史、练书法。 曾为了一只猫哭到快昏过去的太子爷,就更被人诟病小心眼了。 遑论太子还为此记恨了大阿哥那么多年,直到现在都不愿意和解,所有人都觉着这是太子爷不宽容的缘故,甚至还有御史认为,太子如此性情,日后登基为帝,言官若是直言纳谏,只怕太子爷也不能心虚纳谏。 最后甚至都担忧起大清的未来了。 当太子有多难,何保忠算是见识到了,首先你不能有一点错儿,不能说错话,不能做出格的事儿;其次,你又要让所有人都满意,皇上、太后、后宫嫔妃、兄弟还有文武百官,乃至百姓。 所有人都看着你,所以你得一直挺直腰杆,一刻也不能松懈,每一件事都做到最好。 而且最难最难的就是,轻易没人在乎你有多辛苦,大伙儿只会看到你当太子的好处,甚至都想把你拽下来自个当当看。 “何保忠。” “奴才在。”何保忠甩掉满脑子胡思乱想,跪下道,“太子爷您吩咐。” “杨格格那儿,你亲自去传话,”太子爷语气波澜不惊,何保忠却听得心惊肉跳,“就说她的猫孤赏给程格格了,让她不必挂念了。你再问问她,若觉着惠妃那儿的人比毓庆宫的得用,趁早说,大嫂向来贤惠慈爱,孤送她去大哥府上当格格,也不过一句话的事儿。” 太子只有特别不快的时候才会自称孤。 嘿呦,这是叫他当面扇杨格格两巴掌,再把她面皮扔地上踩两脚呢。 何保忠激动地嗻了一声,这事儿他爱干啊。 “从杨格格那儿回来,你去给李侧福晋请安,”胤礽继续吩咐,“跟她说,佟额娘身子不见好,孤担心的很,让她每日手抄经卷为佟额娘祈福,也好静静心。” 这深更半夜、黑灯瞎火的把人薅起来请哪门子安 何保忠知道,太子爷这是在警告李侧福晋,叫她安分点了。 “爷,那给程格格挑晒茶太监” 胤礽直接把书扔过去“快滚,少在这耍你的小聪明。” 没试探成。 “是,是,奴才这就滚。”何保忠连忙“滚”了。 出来后,何保忠插着袖子,昂首挺胸、摩拳擦掌地大步往后殿去。 心里却在琢磨,晒茶的太监还用得着他亲自挑太子爷这是什么意思,这到底是想要护着程格格还是打算看着她呀 他又想起雅头拿走的那几罐子茶了,撮着牙花子想了又想,不成,他还是卖个好吧 但这两个人既要讨程格格欢心又能送到太子爷心坎里,可真不好选。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520快乐哦 祝大家都好好地爱自己、爱家人 啵啵 爱你们,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第23章 训诫 双更合一 当晚,李氏听完何保忠的话以后,十分平静淡然地磕头谢恩。 送走了人,见金嬷嬷一脸担忧,便拍了拍她的手“姆妈不必慌乱,我最了解太子爷,便是为了我失去的那个孩子,他也不会厌了我。何况,太子爷猜到了又如何,我们什么都没做,都是杨格格咎由自取罢了。” 太子爷这个人,护短又念旧,且最看重忠心二字。 李氏自打入了毓庆宫,除了景仁宫和僖嫔住的储秀宫,从不多结交其他妃嫔,尤其惠妃,更是敬而远之。 杨格格的来历她略知一二,若她是杨格格,必然在入东宫后就跟延禧宫撕扯清楚,就算要往来,也得隐秘之极,决不能叫人知道。 康海柱背后替延禧宫递了几回消息,李氏不知道,也不去打听,反正有凌嬷嬷紧盯着,想来杨格格手上也没什么能威胁太子的消息。 太子爷为什么让凌嬷嬷管着前院,还不是为了多一双眼睛看着后院毓庆宫里的事情只有他懒得知道的,没有能瞒得过他的,所以李氏对付杨格格的这些手段也没想着瞒。 她光明正大,她做了什么她不过是太知道人心是怎么一回事罢了。 杨格格这样自视甚高的姑娘,每年选秀都海了去了,以为还是在家里当千金大小姐的时候呢,两淮盐运史多么了不起啊,想来不仅在家里,就是两淮的世家姑娘都得捧着她,她规矩明面上学得好,却没学到心里头去。 她看不上程格格是小官之女,但程格格就比她聪明多了,至少识时务。 何保忠前脚刚从杨格格院子出来,李氏就听见了夜色里传来一声声哭声,她早已穿戴齐整,端坐在堂屋,静静等着何保忠过来。 她一点也不慌乱,就像当初她与林格格两败俱伤,但最终还是她赢了。 林格格当初多么风光呀,还总拿着自己与太子爷青梅竹马一块儿长大说事儿,以为太子爷在乎那点情分,她可真是太可笑了,一个伺候茶水的宫女,使了点伎俩爬上太子爷的床就真以为自己是主子了 最终不也落得出宫养病的下场么。 她是太子的侧福晋,只要她没踩着太子的底线,这点子姬妾间的争风吃醋,太子爷不会放在心上,依然会给她尊重。 果然,不过让她抄经静心罢了,既然太子爷都发话了,她自要好好抄。 李氏让春涧明日一大早就替她去内务府多领一些笔墨纸张来,要上好的“这是我替太子爷给佟额娘的孝心,不能怠慢。” 金嬷嬷出去了一趟,回来就带来了杨格格那边的“训诫”内容。 李氏听完就放心了,舒舒服服地烫了脚睡下。 她曾断言杨格格乃廯疥之疾,如今也印证了不过借一只猫、一个梳头太监,就让杨格格翻不了身了。 太子爷说话也真够刻薄尖酸的,要是脸皮薄一点的,在听到那句“去大阿哥府上当格格”就能当场上吊自尽。 而程格格,却是她看走了眼李氏也不得不感叹,这福气,她比不了。 不过人的福气也是有限的,李氏躺在床上盘算着,太子爷正宠她,就让她好好享受些时日,最好能有了身子,那她下的这盘棋,就能再进一步、再落一子。 孩子啊,你不要额娘了,但额娘总是想你的。 当初是额娘没保护好你,是额娘无能。 你再来看看额娘好不好 额娘身子骨不争气,你若能投到程格格肚子里也好。 李氏闭上了眼睛,双手紧紧攥住被角,眼角缓缓滑落一滴眼泪。 紫禁城里进了五月,就暖和多了,“黄雾”也不刮了就是后世说的沙尘暴,这天才算真正清亮起来。 红墙金瓦,衬着碧蓝无云的蓝天,显得无比高远。 程婉蕴当初刚来京城,最不适应的就是京城的气候,真叫一个又干又冷。就算是春天也时时下雪,萧索得很,除了花房里,紫禁城大多数栽在宫巷外头的树都无花无叶,若是在徽州,南湖岸边各色春花早已开得姹紫嫣红、翠红满枝。 她抱着猫在院子里发呆,微风徐徐,她和猫一块儿打了个哈欠。 自从她捡了猫,毓庆宫里的气氛就一日比一日紧张,太子爷叫何保忠训诫李侧福晋和杨格格,却给她这儿送来两个机灵又聪明的小太监,还拨来一个二十几岁就要出宫的宫女,据说她之前都是在宁寿宫伺候的,是正正经经的上三旗内务府包衣。 程婉蕴听完不由想,那家世估摸着都能比她还好些 淳本殿就是透出来一缕风,那都能被底下人闻了又闻,莫说弄出这么大动作,杨格格彻彻底底闭门养病,轻易都不出屋子,安静得就像没这人似的。 李侧福晋还管着家,门前依然人来人往的,但却不叫程婉蕴来请安了,就算来了也不见,比起以前低调了许多。 唯独程格格不声不响,却毫发无伤。 太子爷还直接越过李侧福晋,给她赏了人 程婉蕴的后罩房就成了人人侧目之处,大家都在等着她如何风光,结果太子爷又连着大半个月都不再进后院,侧福晋和两个格格谁也不找,明面上是忙着万岁爷预备南巡之事,但底下的人都清楚得很,这是太子爷气还没消呢。 唯一不大受影响的就是程婉蕴了,何保忠给她送了人来,她就乖乖收下,之前太子爷说拨人是为了帮她晒茶,于是她就只让那两个小太监晒茶。 至于红樱就是那个快要出宫的老宫女,程婉蕴对她毫无安排,她却自己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没两天就把宫女们都收服了,连青杏碧桃都愿意屈居其下。 程婉蕴原本还不知道何保忠给她选这么个人来做什么,后来她院子里有几个粗使宫女太监陆陆续续犯了错被红樱打发回内务府,又让她重新挑人,她就明白了。 这是太子爷派来替她扎篱笆的。 红樱做事沉稳妥当,背景又干净,帮她把这一群应届毕业生带好就要出宫嫁人,太子爷对她的用心可谓良苦。 太子爷能替她出手整顿下人,就意味着他这火气八成不是冲着自己来的,至于为什么不来,一来可能真的是忙,二来么 红樱在征服了她院里这一群小朋友后,就找了个深夜,在烛火下,一边做针线一边和她讲了个她家里的故事,说是她家里兄弟众多,一向感情极好,直到一向鲁莽的大哥摔死了她的狗 程婉蕴听完,就不由将视线落在蹲火盆边舔爪子的猫身上。 它身上剃了毛,还包扎着绷带,但比刚捡来那会儿已经胖了不少。碧桃特别喜欢它,还自掏腰包给它买鱼吃。 程婉蕴是在这一刻才意识到李侧福晋和杨格格为何会被那么严厉地训斥,她自己又是被卷入了怎么一场风波中。 红樱说到最后,忽然抬头问她“奴婢的长辈们都觉着那狗不过是个畜生罢了,对奴婢说怎能为了个畜生不顾手足之情,您觉着奴婢错了吗” 烛火映着她的眼睛,像是有两团小火苗在里头燃烧。 淳本殿中,胤礽收到了凌士晋传回来的第一封信。 索额图和明珠一行人快马加鞭朝漠北进发,明珠却突然提议绕行喀尔喀河以东,借此探听葛尓丹的踪迹,这期间索额图与明珠是三天小吵两天大吵,都没有吵赢。使团一行采纳了明珠的意见,谁知他们才行至内扎萨克蒙古,探马就已探得葛尓丹的确正大举侵犯喀尔喀蒙古,渡喀尔喀河前往尼布楚的道路受阻,于是使团现在正调转方向,按照原来的路线经黑龙江前往尼布楚。 提前探知葛尓丹动向,索额图一面加急向康熙奏报,一面领队加快前往尼布楚。 胤礽看完后不由松了口气。 梦中索额图被喀尔喀蒙古已失的消息惊得手足无措,更急于与沙鄂划清界限,连最后底线都不慎泄露,如今使团能够提前得知葛尓丹反叛,在之后的谈判中,有明珠在,想必能在一定程度上掌握主动。 葛尓丹皇阿玛决不会再纵容,大清又要起兵戈了。 胤礽思索着,凌嬷嬷带着红樱进来“太子爷,红樱来回话了。” “红樱姑姑,不必多礼,”胤礽起身叫起,不似待普通宫女那般随意,含着几分尊敬,“您这样能干的人,让您来我这儿,真是委屈您了。” 红樱笑道“太子爷折煞奴婢了,程格格那儿就很好,在宫里最后两年能这样清静赋闲,奴婢还要多谢太子爷的恩典。” 胤礽让小宫女拿绣凳来,请红樱坐下喝茶说话。 红樱曾经伺候过赫舍里皇后,后来才到的宁寿宫。太子爷长大后就暗中收拢赫舍里皇后身边的人,虽然大伙都散在宫里各处,但太子爷暗中叫人照看着,这些香火情全没断过,凌嬷嬷知道太子爷要跟红樱说些体己话,便先行告退了。 伺候的人都退出门外,听见雕花门扉轻轻合上,红樱才开口“太子爷嘱咐奴婢要问的那句话,奴婢问了。” 胤礽“哦”了一声,面上神情丝毫不动,唯有端着珐琅盖碗的手几不可见地微微颤了一下。 “程格格说,板子没有打在自己身上,自然不知道痛。”红樱学着程格格那义愤填膺的口吻,“那可是你额娘留给你的狗,何况你还这么小,怎么会有这样糊涂的长辈,不去怪罪屠狗之人,反倒要求受害者要大度,我呸若换做是我,立马把他家值钱玩意都抢回家去,再问他,哎呦咱们都是亲戚,就一点身外之物你怎么还生气了” “猫狗命贱,人命难道不如草芥么若自觉高贵就去践踏其他生命,焉知日后失势时不会被其他人践踏红樱,你没错,你一点错也没有,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 胤礽笑了起来,先是低笑,渐渐笑得大声,最后连眼泪也笑了出来。 红樱跪下磕头,退下了。 屋子里没人,胤礽也不愿叫人进来伺候,他把身子往后一仰,躺在了暖炕上,缓缓抬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他以为不会有人懂,原来真有人懂。 没人在乎金虎的命,就好像没人在乎他的感受,连皇阿玛都更在乎他身为太子应该是怎样的,而不是抛开太子这个身份,他原本应该如何。 但如今过了这么多年,终于有人说,你没错,你一点错都没有。 过了两天,何保忠喜滋滋过来说“爷,万岁爷那边得了苏州贡上来的白沙枇杷,吃着好,特地分了一篓子,让您也尝尝。” 他身后的小太监抬着一小篓子精心挑拣过的枇杷,一个个又圆又大,用叶子垫着排得齐整,初夏正是吃枇杷的时候,看着真挺喜人的。 “宫里总共得了几篓都分给了谁” “枇杷容易坏,又不经磕碰,到了宫里挑拣出来就剩下三篓子,万岁爷给佟佳皇贵妃那边分了半篓,皇太后那儿分了一篓,自己留了半篓,剩下那一篓子都抬到毓庆宫来了,其他阿哥那儿连枇杷叶子都见不上。” 何保忠一边说一边脖子抬得老高,言语里全是骄傲。 这就是毓庆宫独一份的尊贵。 胤礽听了却只是淡淡笑了笑,如果他就这么占着这一篓枇杷,皇阿玛真的会满意吗就连赏赐都是考较,这就是他的日子啊。他吩咐道“只捡出一碗来留着,其他都抬到阿哥所去,让大哥帮着给弟弟们都分些。” “爷”何保忠吃惊地瞪着眼,“全都分出去啊还让大阿哥分” 胤礽心里扎得最深的那根刺已经拔了出来,已不在乎这种邀买人心的小节。若是往常,他不会留这个脸面给大阿哥,自己叫人分了就是,如今却懒得费这份心机。 “现在就叫人送出去吧,咱们自己留的那碗,也分一半给李侧福晋,”胤礽站了起来,“剩下半碗,拿着去瞧瞧程格格。” 何保忠好悬没往地上捡自己的眼珠子,天爷呀,这都快六月了,太子爷总算想起来往后院里去了。 这些日子,他天天闷在屋子里看书写字,若非传召就哪儿也不去,何保忠都怕他把自己逼坏了。 所有下人都跪着等太子爷走过去,趴在地上拿眼盯着太子爷的脚后跟,看他进了后殿的门,没左拐也没右拐,直直再穿过一道门,再走过长廊 是程格格 后罩房门口被日头晒得想打瞌睡的守门太监也一蹦三丈高,当明黄的衣摆远远出现在长廊尽头,他就已经一路小跑进去高声通传了。 “太子爷来了”嗓子都差点劈了。 整得就跟过了年没两样啊。 程婉蕴哭笑不得,但也真是好久没见太子了,她惊讶得发现太子也长高了不少,五官还是那样,但就有种好像又长开了点的感觉,下颌线都更明显了。 至于太子爷来看她的由头那半碗“极难得”的枇杷,程婉蕴没忍住数了数,一共八颗,得,这么点掰手指都能数得满。 她不由瞥了眼这个一来就往她躺椅上一躺,惬意吃话梅的人。 这借口找得有点敷衍。 程婉蕴正想说些什么,猫突然大摇大摆地进来了,大大的尾巴翘得高高的,见躺椅上躺了个陌生人,瞬间弓起背炸了毛。 “喵”甚至还敢哈人。 胤礽抬起头,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只和金虎生得几乎一模一样的猫,但他能清楚分辨出这是两只完全不同的猫如果是金虎,有陌生人来,它已经躲到床底下去缩着了,根本不会出来。 这只猫,更像金虎这个名字,威风凛凛、胆大甚至凶。 怪不得和狗打架还能留下命来。 “这猫叫什么” 程婉蕴一愣,暗搓搓地瞄了眼碧桃,碧桃也是一脸着急想跺脚“都叫您不要取那种名字了您偏要”的表情。 “嗯” 程婉蕴讪笑“叫咪咪。” 胤礽“”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就要v了,宝们,我们还能再见嘛 明天记得在评论区按个爪好嘛 期待地搓搓手,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第24章 三合一 三合一(下一本开《穿成科举文…… 这宫里哪个妃嫔的猫没有一个响当当的名字。有叫“雪玉”的, 那是皇太后的猫,一只纯白的狮子猫;有叫“啸铁”的,那是宜妃的黑毛猫 天知道他的程格格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胤礽也实在没办法对着眼前这个长毛刚重新长齐、猫臂上还留着狰狞伤疤的虎斑大猫叫出“咪咪”一字。 但这猫显然已经被程婉蕴养熟了, 一叫咪咪就会过来蹭她,院子里还在竹竿上串了几串鱼干、虾干,那都是添金悄悄去南花园莲池钓来的“猫粮”。 “太子爷,这猫是个墙头草,您别看它现在对您龇牙,您只要”程婉蕴看出太子爷眼里压抑的羡慕, 让一个猫奴数年不撸猫, 那是个多残忍的事儿, “舀一勺子羊奶,然后远远这么递过去,您看它” 何保忠很想拦着, 他见太子爷端着羊奶走近,那猫就一路弓起身子炸着毛往后撤, 一直缩到角落里,这躲不开都开始龇牙了, 何保忠那心是提到嗓子眼了,太子要是被这家伙挠一下, 猫的命还在不在他不知道,他指定要没命。 胤礽舀起一小勺奶, 咪咪龇牙咆哮。 他慢慢地把勺子伸过去, 咪咪龇牙咆哮但鼻尖开始耸动。 他手腕一抖,勺子快速塞到猫嘴边,咪咪顿时大受威胁, 张大嘴就要“哈”,然后它的舌头却猛然尝到了奶味,于是脸上凶狠的表情凝固住了,紧接着试探性地伸出一点舌尖,犹豫地舔了一下 吧唧吧唧舔完了。 咪咪又想龇牙了,然后胤礽眼疾手快第一勺奶已到眼前。 于是咪咪又开始吧唧吧唧就这么循环往复,差点没把胤礽逗死。 满屋子的人都跟着笑出了声。 “这哪儿是墙头草啊这就是一边倒啊”胤礽笑得差点手抖,那猫现在已经两只前爪搭在他手臂上,不让他离开了。 他趁机伸出另一只手挠了挠它的脑袋,咪咪抖了抖耳朵,埋头喝奶根本没反应。 程婉蕴这才得意道“您看,就冲它这性子,叫咪咪不亏吧” “果然贴切。”这也是一只粘人精。 胤礽喂完猫,又亲自拿梳子给猫梳毛,一会儿挠挠猫下巴一会儿拍拍猫屁股,这撸猫的手法堪称专业级别,把咪咪美得根本找不着北,已经主动翘起屁股给太子爷拍了,一边拍还一边发出腻歪歪的“喵喵”声。 这猫夹子音都出来了,程婉蕴酸溜溜地想,她都没敢让太子爷那么伺候。 她以为她只是在心里想想,没成想还小声嘀咕出来了,太子爷闻声挑了挑眉头“别急,晚上就轮到你了。” 青杏碧桃忍着笑埋下头,程婉蕴“” 她真的不是这个意思。 但是不是这个意思都不重要了,重要的就是太子爷一个月没进后院,的确是有点憋坏了,她屋里那么结实的紫檀雕花拔步床,弄得都“吱呀吱呀”在摇晃。 后来她是跪也跪不住了,这么来回了几次,她头一回搂着太子的脖子哭叫着“一爷,一爷我不成了” 结果太子爷咬着她耳朵唤了声“阿婉乖”,就抄着她双腿直接给她抱起来了。 她尖叫一声,脱力倒在太子爷肩头,几乎不省人事。 胤礽也喘着粗气,浑身大汗淋漓,却觉得身心都舒服,两人静静依偎着感受身体还未散去的余韵。 好半天缓过来了,才出声叫水。 青杏给她换衣裳都满脸通红不敢看她,程婉蕴身上全是泛红的指印,当然太子爷也没好到哪儿去,肩头还有个牙印呢。 他在另一头换衣裳,宽肩窄腰的身影清晰地被灯投映在屏风上,这是长期习武的身材,不是后世健身房蛋白粉喂出来的肌肉,线条劲瘦流畅,程婉蕴看了又看,就那腰那臀,她觉得自己真的不亏。 比起程格格那边的热闹,李侧福晋院里就有点清冷了。 屋子里,李氏正在抄经,刚抄好的一卷摊在另一张长条案上,已晾干了墨迹,春涧正小心翼翼地卷起来,供奉在隔间新设的小佛堂里。 每日抄三卷,再捡一个时辰佛豆。 虽然闭门不出,但她还是知道这院里发生的大小事情。 太子进后院了,太子又去看程格格了,太子赏了程格格半碗枇杷。 李氏又写完一卷,停笔揉了揉手腕,视线触及炕桌上一模一样的半碗枇杷。 枇杷的表皮已有些烂了,她一个也没动,就这么看着它腐烂。 太子的意思,她懂了。 她抄了一个月的经,太子爷才赏了她,这是夸她安分守己,也是要她这么一直安分守己下去。可他何曾想过,一个女人没有丈夫的宠爱,没有子女陪伴,成日关在深宅大院中,只能对着佛像低语,是个什么日子。 这种日子,宫里很多无子妃嫔都这么过着,可是她不愿意 李氏忍住下腹的疼痛,咬着牙又提笔继续写下“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义” 千劫百难又如何,从失去孩子的那一刻起,她就决定要争到底,她绝不要就这么没声没息过一辈子,一时的冷落算什么,她不会就此善罢甘休,且等着吧。 李氏冷冷笑着,身后檀香静静地燃着,白烟袅袅升起,被供奉在佛龛中的白玉观音像在中双眸低垂,仿佛正怜悯地看着她。 同样安静得犹如坟头的,还有杨格格住的西配殿。 自打那日深夜得了太子爷一番训斥后,杨格格的精神气就被抽光了似的,她不敢出门,不敢见人,成日就坐在镜子前面,看着镜子中形如枯槁的自己。 康太监再也没来了,她头发不掉了,甚至长出了新的额发,身上也不痒了,事发当晚,只有李氏和她一块儿被斥责,这下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进京选秀时,额娘不放心她,宁愿抛下两个襁褓中的弟弟,也要一路陪着她坐船进京,路上千叮咛万嘱咐,叫她入宫要小心、要谦逊、要改了在家里的脾气。 额娘还说,为了保住阿玛两淮盐运史的位置,她必须入选,阿玛送了三万两白银给内务府的索尔和大人,宫里的惠妃娘娘一定会圈中她的名字,入宫是不必愁了,有这一层关系,惠妃娘娘多少会照拂她,但她不要想着从此就高枕无忧了,只有自己立住了,有恩宠傍身才能过得好 当时额娘以为她会被指为贵人、常在,额娘还盼望着她能住在惠妃娘娘的延禧宫,总比落到没交情的妃嫔宫里好。 但她却进了东宫 太子丰神俊朗,东宫人少干净,比起拥有三四十位妃嫔的皇上来说,不知要好多少她得了旨意喜不自胜,不知不觉就将额娘的话抛却脑后了。 她望着紫禁城巍峨气派的宫殿,满心只有当人上人的期盼。 旨意下来,她要在钟粹宫学规矩,之后再也不能出宫。临别前,额娘哭得不能自己,她还不明白额娘为何那么伤心,如今她终于明白了,宫里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是她太傻了。 杨格格望着镜中的自己,泪流满面。 如今她该怎么办 只听门轻轻一声“吱呀”,柳儿端着热水进来,累得满头大汗“格格,热水要来了。” 杨格格低头惨笑,李侧福晋明面上没有克扣她,但底下人惯会踩高捧低,别说额外的孝敬了,如今她院子里的小宫女小太监出去根本要不到东西,连打个热水都要柳儿亲自去,好说歹说还塞银子,茶房的老太监才不情不愿地给她打水。 柳儿将木盆架在架子上,绞好热巾子给杨格格擦脸,柔声道“格格别哭了,日后等太子爷消气了,总会想起您的好。” 杨格格垂泪“难为这时候你还愿意伺候我,院子里跑了不少人吧否则你也不用做这些苦力活了。” 小太监们跑得最快,他们都有自己的门路,不是调去膳房就去调到花园,还有故意犯了错要回内务府的。 “不妨事,回头禀了凌嬷嬷,再拨几个人来就是了。”柳儿宽慰道。 杨格格点了点头,在柳儿的伺候下睡了。闭上眼却还想不明白,为了什么李氏要这么算计她,论得宠,分明是程格格更得宠她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索性坐了起来,把自己入宫以来,桩桩件件事情都回忆了一遍。 很快,她揪住了其中的蛛丝马迹。 李氏小产后,就三天两头吃药,太医也日就要请一趟,从此太子爷再也没有留在李氏屋子里过夜,她原本以为这都是程格格过于得宠的缘故,但是不是李氏再也没办法伺候太子了 所以她从来不对程格格得宠伤心吃醋,所以 杨格格总算攥住了纷纷乱乱的第一根线头,她的眼眸越来越冷,却越来越亮。 之前李氏是有心算无心,也是她不上进,之后她不会再犯错了。 她要沉住气,她不能就这么束手就擒,就这么像朵凋零的花一般枯死在这小屋子里,她要让自己重新被太子爷看在眼里。 所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杨格格等不及了,一把掀起被子,穿着寝衣赤着脚就下了床,一叠声唤着“柳儿,柳儿” 柳儿听见也来不及穿衣,趿了鞋,点了灯烛匆忙进来,吃惊得看着仿佛突然就活了过来的杨格格。 “快取笔墨来,我要写信” 柳儿很快吃惊的眼神转为了怜悯,她垂下眸子,掩了情绪“是。” 杨格格还是没看清现实啊。 胤礽第一天醒得早,觉着浑身郁气都散了,舒服得伸了个懒腰。 咪咪揣着前爪睡在程婉蕴的檀木大衣箱上,听见响动便轻轻“喵”了一声。 “嘘。”胤礽对猫说,自己也轻手轻脚掀被下床,回头一看,身侧的人卷着被子睡得正熟,他捏了捏她的脸,将床帐子重新合上。 何保忠已经跪在帘子外头,胤礽没让他进来,一如往常到外间去洗漱。 这会儿打更太监刚敲了梆子,正好是寅正时分,程格格院里的宫女太监早就忙活开了,热水、帕子、他上学要换的衣裳也都熨好了。 等他换好衣裳,膳桌已支好了,太监们正流水般摆膳。 他每逢到程格格这儿歇着,就会留下用了早点再走,他也从来不另外点膳,程格格昨个点好一早要吃什么,他就跟着吃。 因为程格格点的东西,每天都不重样,而且都不是宫里常吃的,她爱吃南方菜,他在这里也有合口味的、有不合口味的,但就觉着有意思。 黑漆漆的夜色里,乾清宫、阿哥所和毓庆宫的膳房是最早亮灯的,万岁爷要上朝,阿哥们要读书,这几处的烟囱腾起一阵阵炊烟,灯火通明,一派热火朝天。 郑隆德昨天知道太子爷来了,早就预备了两份点心,更是三更不到就把手底下所有小太监都踹起来生火烧水、剁馅揉面。 昨个程格格点的是馄饨汤、花生酱拌面。 宫里吃葱油拌面的多,毓庆宫的小膳房就没备着花生酱,郑隆德是连夜熬的,三宝搅酱搅得手酸,但磨碎的花生泥若不搅拌好,很快就会凝固,到时候就不好吃了,郑隆德就死死盯着他搅。 就在三宝快哭出来的时候,郑隆德大喝一声“好了” 他总算得救了,甩着手蹦起来。 郑隆德骂他没出息,接过酱尝了一口,嗯,够香。 程格格只要两样东西,膳房送过来的时候却是十几样馄饨有鸡肉馅、猪肉馅、牛肉馅、三鲜馅的,汤底有清汤、紫菜汤、鸡汤、牛骨汤的,拌面有粗面、细面、碱水面、刀削面,还有各色小菜、饽饽和奶茶。 胤礽问“程格格爱吃什么馅” 三宝被郑隆德叫来亲自伺候,他紧张得撑着发软的腿,说“回太子爷的话,格格喜欢清汤猪肉馅的,面都吃碱水面。” 胤礽就尝了程格格爱吃的馄饨口味,面也拌得香,就是有点粘嘴,于是他又挑了三鲜馅鸡汤底的吃了一碗,然后在何保忠幽怨的眼神下慢慢放下筷子。 用完早点,胤礽又觉着有点过饱,步撵也不坐了,一路走着去上书房。何保忠跟在后头,就在想程格格不知是哪路灶神下的凡,怎么甭管她吃什么,太子爷都想尝一尝。要知道,以前,太子爷甭管什么好东西,他能赏脸吃三口以上的菜,那膳房都能得万岁爷的赏。 也不是膳房手艺不精,太子爷就对吃饭这事不热衷。 打小就这样,要不然他能长这么胖么 上书房里,大阿哥破天荒来得最早,面前立着一本大学,实则在哈哈珠子的掩护下,挡着脸睡大觉。 今天上书房供职的经义师傅乃是进士出身的庶吉士徐元梦,他对大阿哥装作看不见,自顾自摇头摆脑地诵读诗经。 胤礽还没进来,但外头请安的动静早传到屋子里,胤褆就被哈哈珠子拿手肘捅醒了,他懒懒散散地起身到门口给胤礽见礼,想起昨儿的枇杷,挑着眉头多说了一句“多谢一弟赏的枇杷,几个弟弟也都说吃得好。” “是皇阿玛赏下的,”胤礽不居功,施施然坐下,“大哥若喜欢,日后得了一定多送些过来。” 这是闹得哪一出胤褆心里很是没谱。两兄弟不和之事,外头的文武百官或许还不大清楚,但后宫里人尽皆知。所以太子昨个一篓枇杷,不仅把胤褆搞懵了,也把惠妃惊着了,更是让康熙高兴不已,他觉得太子终于想通了,要和兄弟和解了 若是让胤礽知道后宫诸人所想,他一定会无奈地笑。 若是让程婉蕴来分析,这绝不是太子释放出来和大阿哥和解的信号,而是中一少年终于想放过自己,想和自己和解了才对。 程婉蕴当时听完红樱的“故事会”,她就觉得太子以往最痛苦的点主要集中在这么多年过去了,仍没有人真心觉得大阿哥做错了,连赔礼道歉都像做做样子,甚至还要摁着他的头让他兄友弟恭。 他不被理解、孤立无援,金虎死后的流言蜚语才是将他扎得千疮百孔至今都好不了的刀,他痛恨大阿哥,也痛恨自己。 如今,仅仅是对自己放下罢了。 胤礽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胤褆说话,居然显得分外和谐,让稍微迟了点过来的胤祉都想揉揉眼睛,怀疑是自己没睡醒。 他其实早就起来了,是专门等哈哈珠子来回太子爷已经到了,他才出门。他也早已将四书五经学完了,却谁也没告诉,还是跟着师傅的进度一日学一篇,自打听到太子每日练字一百一十张,他就只练一百一十张。他在荣妃的教导下一向低调谦逊,从不抢太子的风头。 “大哥、一哥。”胤祉坐到胤褆下首,将书拿出来,小声道,“我听额娘说皇阿玛一早就叫人传理藩院尚书阿喇尼进宫,怕是不得空过来了” 康熙只要得空,几乎每天都会来上书房监督儿子们读书,但昨天康熙就歇在荣妃宫里,这消息一定不假,胤褆心中一喜“果真” 胤礽其实知道,是索额图有关葛尓丹的奏报到了,康熙要着手加强对喀尔喀各部的管理和监视,在尼布楚会谈期间,团结其他未被吞并的部落,遏制葛尓丹势力。 这时,后面四五七十阿哥也到了。 胤禛和胤禩坐一块儿,胤祺拉着亲弟弟胤禟坐一块儿,胤祐走路微瘸,慢慢地挪到了胤祉身边喊了声三哥,胤祉便让了个位置给他。 七阿哥的额娘戴佳氏住在长春宫,仰着荣妃的鼻息过日子,他性子又怯懦,在外头一向依靠着胤祉这个哥哥。 胤峨一脸迷糊样被哈哈珠子背进来,他是孝昭仁皇后的同母妹妹钮钴禄贵妃所生,身份尊贵又年幼,和胤礽、胤褆一样都是独占一座。 胤褆见人都到齐了,便回过身,让兄弟们把座都拼在一块儿,拢着大伙儿的肩头,悄悄地说“可别说哥哥有好事儿不叫你们,今儿皇阿玛不来,等会大哥带你们几个去校场看布库比试” 胤禟也喜欢看布库,眼睛也发亮“大哥,今儿怎么有布库” “我还能框你不成,”胤褆说着都觉得高兴,满脸跃跃欲试,“今儿是初五,每逢初五善扑营都有演武,听说纳兰家的揆叙文武双全,上个月比试拿了头筹,我打算扮成宫内侍卫试他一试,看看他是不是真这么厉害” 胤禟激动道“大哥,你一定带我去。” 胤峨也奶声奶气起哄“我也一起去” “大伙都一块儿去,怎么样”胤褆兴冲冲拿眼神扫视了一圈。 结果除了熊孩子胤禟、奶娃娃胤峨,其他兄弟都不说话,胤褆顺着兄弟们闪烁的目光望去太子正拿手支着下巴,静静地看着他。 说得太高兴一时忘了太子也在的胤褆轻咳一声“一弟,不过一点小事,你可别扫兴,皇阿玛朝事繁忙,就不必告诉他了。” 听完全部逃学计划还被要求包庇的胤礽“” 胤祉有点怕挨康熙的罚,小声建议“就算一哥不说,徐先生也在这儿,不如我们背完书再去” 装作自己耳聋的徐元梦“” 胤褆哪里是能静下心背书的人,他沉下脸一言不发地盯着徐元梦看,徐元梦康熙十一年中进士,康熙一十一年充日讲起居注官,以讲学成名,但他显然除了讲学的本事,察言观色的本事也很强,他先拿余光打量了沉思的太子一眼,再看一眼大阿哥一番思量后,就捂着肚子哎呦哎呦“臣突感肠胃不适,请太子爷、大阿哥恕罪” “既然徐先生身体不适,先回家休息一日。”胤褆摆摆手。 众人“” “走吧,”胤褆直接把胤祉、胤禛都拎起来,他不敢动胤礽,拍拍胸脯对弟弟们说,“皇阿玛若是责罚,我一力承当就是了。” 胤祉眼看逃脱不了,眼珠一转,连忙扯了扯太子的袖子“一哥,您一块儿去吧,大哥要是下场比试,我一个人可看不住这么些泥猴子。” 这话不过说说而已,胤祉其实很清楚,现如今做坏事的时候最好能让太子一块儿,虽然会被康熙骂得狗血淋头,但挨打时却能轻一点。 胤祉可太知道康熙那偏心眼的劲了,小时候是决不能带着太子一起淘气的,不然只有他们挨双倍打的份,但如今大了,太子作为皇子中的楷模,康熙一直有意识让太子这个储君“以身作则”,也给了他管教兄弟的权利。 所以,当太子一起犯错的时候,皇阿玛舍不得重罚太子,只会嘴上骂得凶,真正能动手的时候却少。 胤礽“”老三的算盘珠子都快崩到他脸上了。 除了老四一副“我不去别扒拉我”的臭脸、老七缩在老三后头假装木头人,五十几个小的都蠢蠢欲动全没了读书的心思,他也不好再拦着。 而且胤礽看了眼徐元梦,心中转过几个念头,于是无奈地笑了笑“既是弟弟们想去,那便一块儿去吧。” 他妥协的话音一落,泥猴们就欢呼了起来,嚷着要回去换衣裳。 胤褆一个个巴掌拍下去“傻啊,回去额娘们不就知道了咱们先走,让你们的哈哈珠子悄悄拿几身他们的骑射衣服不就成了” 泥猴们纷纷表示大哥说得有理。 论逃学的熟练度,胤褆傲视群雄,他的哈哈珠子每天都随身多带一套衣服,现都不用临时回去拿。 当然,他们的屁股也比旁人多长一层茧子。 这事儿指定瞒不住康熙,胤礽本想着兄弟们都闹腾完了,他自己一个人去乾清宫请罪领罚就是。 谁知, 屋漏偏逢连夜雨,他们一哄而散没多久,康熙就来了。 而且带着阿喇尼和前来纳贡的李氏朝鲜使臣。 阿喇尼前脚被宣进宫,后脚就听说李朝鲜派遣的使臣到了,于是又临时请旨。康熙对这个曾打算帮助朱家子弟光复大明的弹丸小国嗤之以鼻,李朝鲜在康熙忙于平定三藩之时,对吴三桂、郑家寄予厚望,甚至想联合残明势力里应外合,对清朝展开夹击。直到康熙一十一年,李朝鲜这螳臂挡车的北伐梦才破碎。 所以康熙一向认为李朝鲜脑子不大清楚。 但其既是来朝贡,还是捏着鼻子见了。 李氏朝鲜乃是“一年四贡”,无非都是些高丽棉绸布、皮毛、匕首、海带菜,康熙看了眼皮都不眨一下,就外藩属国的贡品而言,他个人较为喜欢琉球和暹罗的贡品,琉球贡硫磺、红铜、白刚锡等矿产极多,暹罗则贡象牙、犀角、沉香、胶皮、大象和孔雀,都是有用又可赏玩的。 李氏朝鲜向来寒酸罢了罢了。 面无表情接下了那些贡品,听闻使臣恭谨地表示有想参观皇宫的心,康熙正好也想展示一下自己天朝上国的威仪,便亲自带着阿喇尼和朝鲜使臣边走边看,上书房离此地不远,康熙想起李朝孝宗似乎子嗣艰难,不由升起一点炫娃之心。 于是脚下一拐,阿喇尼也介绍道“此乃诸位皇子读书之处,皇子们自小寅时起身,习经义、练骑射,寒暑无间” 康熙骄傲地迈着四方步,走上台阶,推开了上书房门。 空荡荡的穿堂风糊上三张懵圈脸。 “兔崽子们” “这帮兔崽子们都上哪儿去了” 程婉蕴得知太子被康熙罚了的时候,都过了三四天。 因为这几天太子几乎没回过毓庆宫,她后来才听说,太子和几个阿哥都被关在上书房里抄书呢,足足抄了三天三夜才抄完,程婉蕴听了很吃惊,这回康师傅是气狠了 她之所以会知道这件事,是因为毓庆宫里进新人了。 今年不是内务府选秀的年份,八旗秀女的选秀也才过了半年,这么紧凑的赐人,是极少见的。而且,这回康熙不仅给毓庆宫再赐了两个格格,一三四五几个年纪较长的阿哥院子里也都一并给了新人。 最奇怪的是,据添金不知从哪儿套近乎得来的小道消息,太子和几个阿哥是因为逃学才被康熙重罚的,阿哥们身边的哈哈珠子都挨了鞭子不说,康熙还曾传口谕要惠荣宜德四妃一并罚半年月俸,被两位贵妃主子劝住了。 最后不知怎么就变成了给太子和几个阿哥们送人。 逃学和给儿子们分配小老婆之间有什么联系么 程婉蕴百思不得其解。 真龙天子的脑回路她不懂。 那天,康熙怒气冲冲杀到校场捉儿子的时候,胤褆扮成侍卫正在底下跟揆叙摔跤摔得难解难分,几个小的也乔装打扮,趴在围栏上大声助威。 太子、老三老四还搬了桌椅,一边品茶一边观战。 把康熙气得倒仰。 丢人丢到藩属国去的康熙想法似乎很简单,他认为这些毛头小子们精力太旺盛才会干出这种事儿来,既然如此就另找途径给泄泄火。 还有一点就是,大阿哥十七了只有两个女儿;太子十五了连女儿都没有,老三老四老五也到了该知人伦的时候,惠宜荣德四妃其实身边早就放了几个人在眼皮底下预备着,这时候不过提前拿出来罢了。 太子没有额娘替他谋划,之前都是佟佳皇贵妃帮着掌眼,但这段时日佟佳皇贵妃身子越发不好了,正好僖嫔来乾清宫请安,康熙便让她帮着挑了人。 僖嫔从自己身边的宫女里选了两个,一个姓王,一个姓唐。 康熙亲自见了人,年纪约莫十岁,身段都已经长开了。 “比太子大了些。”康熙皱眉。 僖嫔亲手奉上冰糖莲子羹,用一句话便打消了康熙的顾虑“皇上,这女子啊年纪稍大些的更加懂事安分,若有了身子,生得孩子也强健些。” 康熙点头,太子一共就有过四个女人,其中就有两个抱病的,也实在是僖嫔考虑得很周到。 这事儿定了以后,毓庆宫里顿时暗流涌动。 旨意下来,李氏立刻派人把后殿倒座房收拾了出来,两位新格格分例该有的太监宫女也从内务府送过来了。 正殿动不得,后殿的空屋子不多了,程婉蕴本来以为李氏至少会分一个人到后罩房和她一块儿住的,没想到李氏硬是把两个格格都挤到倒座房里,每人两间屋子起居,院子和茶房都共用。 凌嬷嬷也没说什么。 让程婉蕴大大松了一口气。 两个格格没多久就来了,正是六月底燥热的时候。 红樱指挥着小太监把冰鉴中融化的冰倒出去,吩咐再去敲一块儿新的来。 正值午后,红樱轻手轻脚掀起竹帘,屋子里静悄悄的,纱帐被风吹得微微鼓动,碧桃坐在小兀子上打络子,青杏捏着芭蕉扇,给卧在凉榻上熟睡的程格格打扇。 天气一热,宫里也换上纱衣,程婉蕴贪凉,午睡就穿了件凌红绣五彩鸳鸯的肚兜,外罩一件藕色纱衫子。红樱见了皱眉,小声责问“怎么不给格格盖被着凉了可是玩的” 青杏低头不敢回话,还是碧桃答“姑姑,格格说什么也不让盖。” 红樱拿手指点点她们,自去取一条丝绸凉被来,替程婉蕴盖在胸腹部。然后低声细语教导一人,虽为奴才,却该有劝诫主子的心,不能真成了个应声虫。 “如今新来了两位格格,正是得宠的时候,格格嘴上面上不说什么,是将苦水往心里咽了,咱们伺候主子合该更尽心细致,别叫格格多添烦忧。”红樱严肃道。 “是,姑姑。” 程婉蕴其实在红樱盖被时就醒了,听了这番话,她才恍然大悟,为何她们院子里的人最近都小心翼翼并且掩饰不住地担忧和不安。 自打王格格、唐格格入了毓庆宫,太子爷连着半拉月都歇在她们屋子里,两人受宠的程度算是平分秋色,杨格格就不必说了,听说她天天写悔过信递出去,但都被凌嬷嬷拦了。 李侧福晋仍抱病吃药,但八月便是皇太后寿辰,太子也隔三差五会去她那儿坐坐,提前预备寿礼的事情。 毓庆宫的下人们都说程格格时运不济,才风光没多久,就成冷灶了。 她其实真没有红樱她们想象中那么悲苦。要接受男人“三妻四妾”的事情,从她带着记忆出娘胎起,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她从来也没有肖想过在这个时代能有什么爱情,只要丈夫为人正直不是奸邪之辈,都是搭伙过日子,给康熙当小答应、给太子当格格或者嫁入寻常官宦人家,对于她来说都一样。 她清醒得很,太子爷之前宠爱她,她就享受,如今有了别人,她也不伤心,照样关起门来好好生活。太子可以是她的朋友、亲人或者老板,但或许不会是爱人她这“大逆不道”的想法若是说出来,恐怕会把红樱她们吓到,毕竟这是一个以夫为天的时代。 她们都觉得她应该主动做些什么,挽回太子爷的心。 红樱甚至替她支招“格格,您的蜜桃乌龙茶不是都窖好了还有新晒的桂花乌龙、雪梨白茶,何不请太子爷过来品茶” 程婉蕴不想,她辛辛苦苦做的茶,自己都不够喝呢。 反正李氏在分例这一块儿是从来不克扣人的,连杨格格的分例都足额发放,她不担心会吃不上饭。李氏似乎上辈子真是个会计,程婉蕴就听添金说过一次八卦,就是李氏对账的时候,有几吊钱怎么都对不上,她硬是一晚上没睡,把账房、管事都叫来,愣是把那几吊钱的出处找出来了,才善罢甘休。 有吃有喝,有猫撸有鱼养有龟遛,程婉蕴暂时就不大想琢磨争宠的事情。而且太子最近也更忙了,逃学事件后,康熙管儿子管得很严,他就算自己不得空去上书房,也要派太监去盯着,所有阿哥的课业都加倍。 至于那位日讲官徐元梦,康熙当时忍着没发作,毕竟他给自己立了个“崇儒”的人设,最近,他就借机将徐元梦身上官职都撸了,一脚踹到了顺天府做乡试考官。 程婉蕴为什么知道呢,因为徐元梦还有个官职是“太子中允”,是东宫属官,给太子处理日常行政事务的,但这个官职也被撸了,所以他们小院每个月发放分例的时候,册子下面那个签字的地方,换成了额楚。 这人原是太子的哈哈珠子,顶替升官了。 徐元梦是太子爷亲近的人,一点不留情地被撸了,太子自己又挨了罚,回来手腕上了好几天的药油,几乎都提不起来。 他心情八成不怎么样,程婉蕴还盼着这时候太子不来她这儿才好呢。 “你们放心吧,”程婉蕴忽然出声把三个宫女都吓了一跳,红樱忙道“格格醒了口渴不渴,要不要喝水” 程婉便坐起来喝了碗吊在井里湃过的绿豆汤,沙甜清凉,她舒服得呼出一口气,拍了拍红樱的手说“你们都别怕,船到桥头自然直,没瞧见郑隆德他们还是一样伺候么稳着呢,哪天三宝不来咱这儿玩了,你们再叫我去花园里跳舞吧。” 三个人听了都被逗笑了。 这个梗出自唐格格,因为最近王格格伺候太子占得天数多,她便每日打扮得漂漂亮亮在花丛中翩翩起舞,总算有一次叫太子碰见了。唐格格是那种玲珑有致的身材,跳起舞来确实是赏心悦目,别说,套路老但管用,太子爷晚上还真去她那儿了。 不过,据添金的小道消息称,太子每次去两个新格格那边,总是完了事就走,从没在那留宿过,也不和两个格格一块儿用膳。 这一点微妙地不同,郑隆德更有体会,因为太子爷隔三差五就会差人指明要吃他做的菜,但又不说什么菜,就一句“看着上。” 何保忠在那挤眉弄眼地不明说,郑隆德还能不明白么 他就照着程格格的口味做。 所以,他对程格格还是一如既往殷勤备至,每天都额外孝敬点消暑的点心、茶汤,其他掌勺太监有想得明白的,也有想不明白的,但这次他们就不敢像之前那样武断了,都跟着对程婉蕴持观望态度。 今儿郑隆德就送来一碟子“莲叶汤”,是用银模子做出来的绿豆大点儿的花卉形面点,配上拿荷叶煮出来的糖水,再用冰湃得凉丝丝的,又好喝又解暑。 程婉蕴难得用完了一碗,她一到夏天,就会不太想吃东西,所以最近她食欲也不好,经常用了点心,吃点水果,晚膳就不吃了。没几天下来就瘦了一大圈,外头的人都传,她这是失了太子爷的宠爱伤心成这样的。 她都不知道怎么解释,比起总让她有点不安的李氏和张牙舞爪的杨格格,她其实真的不太讨厌王、唐两个格格。 王格格和唐格格两个人长得不像,王格格个矮,是个瓜子脸,唐格格个高,却是圆脸,但她们身上的气质和性格几乎一模一样。 温顺、谦恭、脾气好。 程婉蕴听说她们十三岁就经过内务府选秀入宫了,在宫里已经六年了,这和李侧福晋是不一样的,李氏是一入宫就当侧福晋,是主子。她们入宫是从最下等的粗使宫女做起,然后慢慢地才入了僖嫔的眼,能进屋子伺候。 但也不是僖嫔身上的那种大宫女,说到底,就是实打实从基层爬上来的。 两个格格每天都去找李氏说话,态度都很恭顺,李氏说什么她们都能接上话,然后让李氏聊得开开心心的。偶尔,程婉蕴也去“尬聊”的时候会和她们碰上,她们总是很和气地跟她问好,一点也没有借着年纪更长或者宠爱更盛就当众不给她面子。 而且,她们刚来那天就带上礼物来程婉蕴院子里见礼,从进门就开始轮流夸她的院子好、屋子好、鱼龟猫养的好,连葡萄滕都长得茂盛,说结了果子她们一定来讨一串,直到墙根底下的花都挨个夸过了,实在没得夸了,才起身告辞。 她们送的都是不会出错的绣帕,程婉蕴也回了她们两把沉香木做的扇子,结果下一次去李氏那边请安的时候就见她们拿着,还跟她分享说这扇子特别清香,还安神,现在晚上都睡得都更好了。 她们夸人的技巧总是很真诚又详细,让人不由得感到妥帖。 程婉蕴这才体会到什么是真正在宫里摸爬滚打过许多年的人,最是知道怎么和人相处,一点也不会恃宠而骄。 你说,碰着两个格格这样脾气的人,哪儿能讨厌得起来 所以程婉蕴还挺理解太子的,有两个解语花一般的美人放在身边,她要是太子也该狠狠宠上一段日子。 不过,后头又生了件可怕的事,把程婉蕴吓得不轻,也顾不上分析两个新格格怎么得宠的了。 杨格格死了 这事,还是得从太子受罚这件事说起,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第25章 禁闭 胤礽的确如程婉蕴所想,不大高…… 胤礽的确如程婉蕴所想, 为受罚的事儿不大高兴。但不大高兴的缘由,和她设想的大不一样。 受罚这事儿,他在答应的时候就知道躲不过去, 只是没想到阴差阳错闹出那么大阵仗来了。康熙罚他们几个对着祖宗牌位跪了一晚,起来就让抄书论语、四书每人抄二十遍。从老大到老十, 只要一个人没抄完全都不许出来,还要求字迹工整、不许有错字。 哈哈珠子、伺候的太监都不许进去,更不许宫妃探视, 上书房里铺了被褥, 只许每日早晚准时叫人开了门缝递进来饽饽和水。 老十字都还没认全,七年纪也小, 能写得也够呛,胤礽却体悟到了康熙的用意,在里头三天,先带着老三老四先把弟弟们的份抄完, 再抄自己的。 老十还想着奶嬷嬷,从早到晚都哭,胤褆烦得不行, 想吼他, 又想到钮祜禄贵妃那护犊子的泼辣性子,硬生生咽回去。 欺负了老十, 额娘的日子就难过了。 胤礽看到他这样就像看到小时候的自己, 小时候每晚陪着他睡、他最依赖的奶嬷嬷其实不是凌嬷嬷, 那个嬷嬷患了急病死了,他也是足足哭了大半年才缓过来。 于是他让胤祉先背着老十哄着,自己用枕巾给他叠了个布老鼠抱着睡,这是嬷嬷走了的那天, 他哭闹不止,康熙给他叠的。 胤峨勉强接受了,抽抽噎噎地说喜嬷嬷还会叠兔子还有老虎。 胤礽搂着他,默默帮他擦泪。 之后,由他做主,他们几个大的哥哥轮流背着老十哄他玩,只盼着别叫他哭哑了嗓子,还得轮流替他喂饭穿衣。 头一天,各宫就来回派人打听,阿哥们都好不好、吃得如何、睡得如何。钮钴禄贵妃无疑是最担心的那个,一整晚都没睡,总算等到身边嬷嬷来回十阿哥很好,太子带头和几个哥哥一块儿哄,她才算一颗心落了地。 她拿帕子摁了摁眼角,叹道“幸好太子是个心善的,咱们欠了毓庆宫一个人情。” 第二天,太监们递进来的饽饽就不同了。外边瞧着都一样,但都被各宫换成了自家孩子爱吃的口味。 胤褆是惠妃亲手包的牛肉馅,他一口就吃出来了,好悬没把眼泪掉下来。 胤祉是白菜鸡蛋馅,他一声不吭,只管低着头大口大口往嘴里塞。 胤禛也怔了怔,他的食篮里混了两种饽饽,一种是景仁宫常吃的豆沙馅,另一种却是剁得极碎的酱肉馅,他过年时曾经在永和宫吃过一回,和德妃说过好吃。 他自记事起就养在佟额娘宫里,只有每逢年节的时候才会去永和宫请安,德妃对他从来不过分亲近,甚至为了避嫌,几乎到了不闻不问的地步。 他知道自己的身世,屡次为此失落,又屡次为这样的失落而对佟额娘内疚。 但今天,他终于知道,原来原来永和宫也在默默地远望着他。 额娘也在为他担心。 胤祺也一样,他收到了宁寿宫和翊坤宫悄悄混进来的两样饽饽,他闷不做声地吃了,吃完他瞅了眼胤禟,那家伙正没心没肺地嘲笑胤禩憋红的眼眶。 不用说,一定是卫贵人她位卑言轻,能递进来这样一餐饭食,更是难上加难。 胤峨也很开心,他吃到了喜嬷嬷做的红豆奶饽饽,他顶顶喜欢吃了他蹦蹦跳跳跑到二哥身边一看,惊讶地发现“二哥,你怎么和我的一样” 胤礽这才从怔忪中回过神来,笑了笑,摸了摸老十圆溜溜的光脑门“回头替二哥好好谢谢钮祜禄额娘。” 这时,在场所有人才猛地意识到,唯有太子没额娘给他送他爱吃的饽饽。 小太监附在梁九功耳边轻声将上书房有关饽饽的事儿说了,梁九功听完一言不发地摆摆手。把小太监赶走后,他往灯火通明的养心殿里探了探头,康熙还在专心批奏折,他不由心里为太子叹了一声。 万岁爷要罚儿子自要一视同仁,这么多阿哥被牵扯,宫妃们都紧盯着,哪怕万岁心里偏着太子也不好透出来,何况他又正在气头上,如何想得到这些细枝末节。若是阿哥们都吃得一样也就罢了,如今却独独显得太子 储秀宫里,僖嫔本来都预备打点好了,最后却没送出去。她看着那篮还有余温的饽饽,叹了口气“都倒了吧。” “主子” “本宫身份尴尬,还是不要多此一举了。”僖嫔坐在炕上,轻轻地说,“太子想来也不会怪罪的” 她并非赫舍里皇后的亲妹妹,她出自赫舍里氏小宗旁支,唤她一声姨母都是太子爷客气了,如今她特特送了去,不是戳太子和万岁爷的眼嘛 赫舍里皇后在万岁爷心里是独一份的,她算哪个牌面上的人,如何敢与赫舍里皇后相提并论,又有什么资格代行母职回头一个僭越的帽子扣下来 上书房里,胤祉率先反应过来,笑着建议道“不如咱们都放一块儿换着吃”随后拎着食篮坐到太子旁边,“二哥,我吃不下了,你帮我吃几个吧。” “二哥,你尝尝我的。” “二哥,还有我的” “二哥” 胤礽差点没被饽饽埋了,但却笑出了声。 康熙故意把他们关在一块儿,未尝不是没有想要他们“兄弟齐心”的念头。起先他只要想到这又是皇阿玛对他“兄友弟恭”的考较,便不由心生反感。 但真的关了三天三夜,那么多兄弟睡在一块儿,你挨着我,我挨着你,之前那些生疏隔阂,还有对所谓“半君”的敬畏,似乎一下就被打散了。 等抄完了书,就连胤褆出来的时候,都知道给老十拽一拽皱巴巴的衣角了。 各宫早就打发了人来接,胤禛踩着小太监的背上轿时,眼风扫到不远处的树下似乎站着一个宫女,看着很是眼熟,他一时想不起来,等几乎快到景仁宫门前才恍然。 那是德妃身边的宫女。 他掩饰住心尖一点点发涩,一如往常进正殿给佟佳皇贵妃请安。 佟佳皇贵妃搂着他左看右看地端详,直言瘦了,一边赶他去沐浴一边让膳房把专门给他留的那道椒麻鸡进上来。 胤禩在后头怯生生喊了声额娘,佟佳皇贵妃也执着他的手温言关心了两句,才让胤禛带着他下去休息。 胤禩起先是由惠妃抚养,有一天康熙怒气冲冲把人抱到了她宫里,之后就一直留在了景仁宫,她也曾问过康熙缘由,但他三缄其口,她也只好无奈作罢。 佟佳皇贵妃也不知惠妃是怎么养的孩子,把好好的孩子养得像鹌鹑,乖巧有余却心防甚重,她尽力照料,却还是亲近不了。 如今她时日无多,也没有精力去琢磨这个孩子心里在想什么了。 佟佳皇贵妃等两个孩子走了,才把竭力忍下的一口血吐在了帕子里。 胤礽则被梁九功接到乾清宫。 康熙一身明黄色常服,坐在宽大的桌案后头批阅奏章,见他进来磕头,手下没停笔,也不叫起,直到批完手边的一摞奏折,才慢慢地出声“可知道错了” “儿子知错了。”胤礽伏在地上,额头抵在冰凉的地砖上,不禁有些恍惚地想,其他兄弟们回去是如何的景象 “身为储君,本应以身垂范,更不该对兄弟纵容无度” 他猜不出来,大抵不会像他一般跪在这儿听训吧。 康熙自顾自教训了太子一番,发现太子跪在那儿一动不动,不由皱眉“太子” “儿子知错。”胤礽再叩首。 康熙没有听出胤礽语气中的异样,看着他似乎清减了些的身影,心肠软了下来,把剩下长篇大论的训斥都咽了回去,最后严厉说道“朕要你们学圣人之言,是期望你们日后都能践圣人之行,读书贵在持之以恒,一旦荒嬉成性,再难延续你心中得明白,你是大清的未来,连你也将读书视为儿戏,这份祖宗家业朕还能交托与你吗” “是,儿子知错。” “起来吧。”康熙让梁九功将太子扶起来,拍了拍太子的臂膀以示勉励,“天也晚了,回去歇着吧。” “谢皇阿玛。”胤礽低着头告退了。 走出乾清宫的大门,胤礽差点摔了一跤。 之前在祖宗排位前跪了一夜,两个膝盖都还肿着,今儿又跪得久了,膝盖早已如针扎般刺痛起来,可他强撑着不想让康熙看出来,硬是直到出来了才泄了劲。 何保忠提灯等在台阶下,见他走路身子直打晃,吓得几乎连滚带爬上前扶着,胤礽白着脸一瘸一拐地上了步撵。 回毓庆宫的路很长,要经过很多宫殿,胤礽让何保忠附近转一转,他还不大想回去。 转到翊坤宫附近,老远就听见了老九、老十一和六格格的笑声,还有宜妃带着笑的“几个猴儿,慢点儿,慢点儿” 胤礽抬起手,步撵便远远停在了宫巷的阴影里,他静静地望着眼前灯火明暖、笑声朗朗的宫殿出神,好一会儿才说“回去吧。” 何保忠噤若寒蝉,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胤礽回了毓庆宫,传了晚点。不一会儿,膳房进上来一碗牛肉汤,是少见的做法,汤底是猪骨的,只撒了葱花和胡椒,拿上好的鲜黄牛肉现切,片得薄薄的,只用盐腌一小会儿,就拿面粉裹了,在滚水里快进快出地烫一下就捞出,又滑又嫩,却又清爽没膻味。 胤礽热热地吃下去一碗,只觉得冻成了冰坨的心脏总算重新开始跳动了。 他不用问也知道这是谁点的晚点,每次他只要拧眉头了、不畅快了,那天端上来的膳食指定就透着一股子“程格格味儿”。 何保忠在一旁哈腰赔笑,他骂了一声“自作主张”却到底没有阻止。 晚间,胤礽独自睡在书房。 不由在想,人算不如天算,果然如此。 他答应胤褆带着弟弟们去看布库,其实是存着将徐元梦从明珠一党的围剿中撕扯出来的心思。这朝堂上大半的文臣都依附于明珠,徐元梦才华横溢,入了明珠的眼,他曾向皇阿玛荐其迁词曹直讲筵一职,但徐元梦辞了。 一则他为太子属官,不愿做背主之事;二则徐元梦不喜明珠擅政,本也不愿与他多有干系。近日,弹劾徐元梦私抹起居注的奏折忽然多了起来,恐怕便是得罪了明珠的后招了。 胤礽着实佩服明珠,他人已离京两月有余,却仍有余力操纵朝局,明面上索额图身上的官职头衔比他多,实际上,康熙一切都更看重明珠 他曾与徐元梦商议,宁愿外放吃几年苦,立下功绩再回来也比被明珠一党彻底毁了的好。他正好在琢磨怎么能让徐元梦犯个小错,没想到就这么撞上了。 经过受罚这几日,他也从未那么清晰地意识到,他其实一直都很想念额娘,哪怕他们都没能见上一面。 可是,连这样的想念,也不敢明说。 胤礽一夜未眠,第二日一早又被召到乾清宫见驾,他躬身进去时,一三四五几个阿哥竟也在,依次站在一边,他疑惑地看了看几个兄弟,他们也闪着眼波,样子有点怪。 康熙盘腿坐在凉榻上,手里捻着檀香佛串,不像生气的样子。 胤礽便也默默打了个千,站到一边去。 只听康熙对他们缓缓道“你们都各自回去,让你们额娘帮着好好给收收心。” “是。”阿哥们齐声应道,脸上都泛起一丝红晕,躬身告退。 胤礽正不明所以,就见康熙放下佛串,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德妃昨个伴驾,跟朕求了个恩典,她说阿哥们会这样贪玩胡闹,可不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么等他知晓人伦、当了阿玛,自然就知道责任在肩不敢轻忽了。所以,她预备了两个宫女给老四,都是放在身边仔细看了有几年的,很是乖巧伶俐朕以为德妃所言有理,便传了口谕给惠宜荣三妃并两位贵妃,叫她们都各自给儿子们紧着预备人。” 德妃能从小小宫女一路封妃,平安养大几个孩子,就不是简单的,她很能拿捏圣心,又知道怎么做最好。这不,三言两语就把阿哥们的逃学从品性问题定性成“年幼贪玩”了,想必康熙也觉着这个台阶递得刚刚好。 而且她这还留着话缝呢。 太子往下都没大婚,确实都还是没当过阿玛的毛小子,但大阿哥可是成亲了的,膝下还有两个女儿前阵子,惠妃小病一场,大福晋每天都去延禧宫侍疾,这孝心贤名之前传得哪儿哪儿都是。 所以,大阿哥还带头胡闹,到底是惠妃没教好还是大福晋没能规劝夫君或是大阿哥本性难改,资质如此 胤礽细细琢磨了一下,禁不住感叹这绊子使得真高明,神不知鬼不觉的,但架不住宫里的人就喜欢琢磨。 真不知道惠妃怎么得罪了德妃还是德妃终于想亲近老四了 谁知,康熙话风一转,便得凌厉起来。 “朕听闻你身边的格格们也不大像样子,病的病,糊涂的糊涂,僖嫔刚来请安,朕让她去寻了,再给你指两个好的。”康熙挪动了身子,把胤礽也拉到塌上坐着,“保成,你要知道,女人们和朝臣是一样的,要讲究平衡,而不是全凭高兴。” “是,儿子”胤礽看着康熙眼底隐藏着不满与怒气,只觉有一股凉气从脚下就窜上了脑门。 他的心突突直跳。 “你身边的人,朕都是为你细细看过的。李氏,她阿玛是汉军旗都统,替你笼络着汉军八旗正好杨氏,她阿玛朕本来打算下一任就调回京来,放在六部方差,你身边也有得用的人,但她却是个糊涂东西,竟敢向外私自传递东宫的消息你刻意瞒着,不告诉朕,可是又犯了妇人之仁” 杨格格与延禧宫密切的康海柱有来往,胤礽便已想到康海柱定然有刺探东宫的举动,他已让人暗中拿下,送到慎刑司严刑拷打过了,那小子还算是个硬骨头,宁死都不肯认罪,一味说自己没做过。 凌普管着内务府,曹寅是慎刑司郎中,这两个都是忠心的内臣,胤礽才敢把人提到慎刑司去审问。 问来问去,那康海柱偶尔神志不清漏出一两句,除此之外就是不住讨饶喊冤,再没问出其他东西。 从他交代的只言片语能得知,杨格格无宠,李氏和凌嬷嬷管得紧,他只能探听到微末小事,且杨格格还算没有蠢到底,没有主动透露过他日常起居之事。 后来康海柱受不住刑,自个咬舌自尽了。胤礽也知道,这其中恐怕还有惠妃的影子,但康海柱没有供出别人,如今死无对证,他也拿惠妃没有法子。 这趟是他吃了闷亏,他虽然不喜欢杨格格,却也知道她只是被利用罢了,便打算把这事掩盖起来,姑且留她一条性命,看看能不能把后头的人引出来。 可如今却被皇阿玛知道了。 胤礽知道康熙这是不愿他再查下去,就像当年老八在惠妃那出了事,皇阿玛在两个儿子之间也选择了大哥 杨氏只怕性命难保。 胤礽只能低头道“儿子内院不和,叫皇阿玛操心了” “朕已着人去处置了。”康熙冷冷地说,“你不要重蹈覆辙,犯了和去年一般的错若你当初能听朕的规劝早日将林氏处置了,李氏为你诞下的长子都已满月了。” “是,是儿子的错。”胤礽只能竭尽全力揽错,希望康熙不要再深究其他人,可随即便听到康熙说,“至于程氏” 胤礽呼吸都停了一瞬。 “她的阿玛不是不成器,朕是刻意熬着他,他是进士出身,当年文章写得好,朕还算有些印象如今也算个能体恤民意的好官,这样的人才,朕是留给你以后亲自施恩的。”康熙瞥了太子一眼,见他紧紧绷着脸,便意味深长地敲打道,“程氏还算安分,但万万不可宠爱太过。她出身实在微贱,你的长子、朕的皇长孙不能有这样出身的母亲。” 乾清宫外烈日炎炎,胤礽站在前殿重檐下,刺目火辣的阳光打在他身上,他却只觉手脚发凉。 何保忠迎上前来,发觉他后背早已汗湿重衣,不由哎呦出声“太子爷您面色不大好,莫不会受了热奴才” “闭嘴。”胤礽没忍住给了他一下,低声斥道,“在外头胡吣什么我没事,先回去。” 进了毓庆宫,他没有立刻关起门来,照常见人、理事,足足忙了一个时辰,才借口歇晌,将人都赶了出去。 不然叫有心人传到乾清宫,他担心皇阿玛会以为他不满君父。 杨格格之事,或许还能怪她蠢,可如今,连阿婉也被他拖累了。 胤礽有时会有种很古怪的念头,就是这个世道上所有明面上属于他的人和物,都是皇阿玛赐予他的,其实并不真的属于他。 包括他自己,生杀夺予也不过全凭皇阿玛的一句话罢了。 更古怪的是,他却觉着阿婉是属于她自己的。她像山间的风,像深林的鸟,让他羡慕得很。可分明,她也只是个能被随意处置的侍妾,可再怎么顶着岌岌可危的身份,好似都无法抹灭她骨子里透出的生机。 就像他回来还能吃上一碗她喜欢的热腾腾的牛肉汤,他就能想象到她是多么快活、自在地活在他身边。 他需护着她些,他在黑夜中不禁喃喃自语,不然就连这一点点温情都没了。 胤礽其实知道皇阿玛对他乃是拳拳爱子之心,当年为了保下他这点嫡出的骨血也有诸多不容易,只是有时候他也想从这紧紧的牢笼中探出头来,好好地喘一喘气。 僖嫔替他选好的人定下,凌嬷嬷趁夜就先进来回话“一个王格格、一个唐格格,都是内务府包衣出身,僖嫔娘娘特意嘱咐,说都是出身干净的人,让太子爷放心。” “替孤谢过姨母。” 凌嬷嬷见太子只淡淡说了这么一句,对僖嫔却没有其他吩咐,眉头微微一动,忙又问道“后殿不宽敞,两个格格是不是要往程格格那儿腾” “不必,”胤礽直接打断凌嬷嬷的话,“程格格那儿她单住着,日后都不许往她那儿进人。两个格格具体如何安置,不必再来回孤,你与李侧福晋商议便是。” 凌嬷嬷听出了太子心情不佳的意味,便蹲了一福告退了。 怎么瞅着太子爷不大乐意的样子凌嬷嬷心中纳罕,听说大阿哥也新得了两个格格,还欢欢喜喜地关起门来摆了一桌呢。 怎么到太子这边,竟不似收用美人,倒像活吞了苍蝇似的。 可后来太子又连着半个月轮流歇在两个格格那里,凌嬷嬷也有些想不明白了。 李氏那边,也终于通过自己的小道,得知了康海柱早就死了的消息她惊骇之下打翻了茶水,狠狠喘了好几口气才稳下心神。 别慌,李氏捏紧了手中的帕子,太子爷没有处置她,只怕是还不知道她在里头也搅了浑水,更不知道康海柱实际是她的人若是康海柱将柳儿供出,她更不可能还能安坐在此 李氏深深吸了几口气,装作若无其事地喊来了春涧,让她继续跟凌嬷嬷“报病”,她这段日子得蛰伏起来,乖顺一些千万别让太子爷疑到她头上 储秀宫,僖嫔身边的大宫女一边打扇一边问“娘娘,太子爷身边新格格的人选您为何要帮李侧福晋” 王、唐两位格格,明面上是赫舍里氏挑选的人,二人自入宫以来除了僖嫔,没伺候过别的主子,身家背景都干净,但唐格格家里是汉军旗的,王格格虽是满人包衣,但七扭八弯地跟李家有亲李侧福晋的阿玛是汉军旗都统,手握实权,两位格格进了毓庆宫,这是自家肉烂在自家的锅啊 僖嫔解下头发,拿梳子轻轻地梳着乌发,镜子里的女人也才三十几岁,但镜中人的神情却好似已经很苍老了。 “这是最后一回了。”僖嫔垂眸道,声音轻不可闻,“以后李侧福晋再送东西来,只管都退回去吧。” 没人知道李氏的阿玛曾是她阿玛的学生,在她家里读过几年的书。十多年前,杏花微雨,她就坐在高高的绣楼里,听着隔壁院子少年朗朗的书声。 他们没有相识过,后来赫舍里皇后薨了,她隔年就被送进了宫里,她只是为了保全太子才存在的,皇上更不会让赫舍里氏有第二个皇子于是那个临窗读书的侧影,便成了孤寂少女梦中难以忘怀的一段妄念。 除了她自己,没人知道这些,李氏一开始也不过是凭着父辈与赫舍里氏的老交情来寻求庇护。 宫女吹熄了烛灯,僖嫔闭上了眼睛。 真好,在梦里她又能回家了,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第26章 生病 “程格格病了?”(修文)…… “格格, 听说杨格格病了。” 碧桃端了杯凉茶过来,放在她手边小矮几上,附到耳边神神秘秘地说, “听说她得了大脸面,凌嬷嬷亲自替她请了个医术高明的老太医瞧病抓药呢。” 最近天气一日热过一日,屋子里就像蒸笼似得,摆了三四个冰扇冰盆也不够用, 她又叫人打了个竹躺椅, 摆到葡萄架子下头躺下, 摇着芭蕉扇纳凉。 “病得严重”程婉蕴讶异地问,随手把跳到她膝上的咪咪抱到地上去,这种热得狗都伸舌头的天气,咪咪这一身厚毛算是正经失宠了。 偏生这黏人猫还特别爱往人身上腻歪,没事就蹭蹭腿、跳到腿上求撸,或者提前埋伏在床榻上,等你一睡就窝到头顶假装大毛帽子。 “倒不知是什么病症,”碧桃拿一根小鱼干给咪咪, 咪咪顿时就不往程婉蕴身上扑了,围着碧桃直打转,“奴婢听说之前给杨格格看过病的周太医开的都是疏肝解郁的方子, 如今也不知是新得了什么病, 还是原来肝郁的毛病” 程婉蕴听了就猜测,可能杨格格之前写了那么多悔过的信却石沉大海, 心里憋闷吧, 碧桃出去串门的时候,还带回来一个消息,说后头杨格格甚至是割破手指蘸血写的。但有凌嬷嬷在, 这全白瞎了。 这得多疼啊。 杨格格怎么老是从一条死胡同,又走到另一条死胡同去呢这路走不通,竟然也不放弃,要是她她早放弃了。 程婉蕴心里其实有点同情她,但转念一想,自己好像也是失宠小队里的一员,竟然还有心思替别人操心。 她除了因为天热不怎么吃得下饭,日子过得还是很安逸的。 她院子里的人之前也有些人心浮动,但被她叫齐了开了个画饼鸡汤会,上辈子带团队的那些“饼术”在此时用于安抚人心上也依旧好用,她带头回顾总结了一下过去,深入剖析了自身的问题,与团队成员充分畅想了未来,并集思广益头脑风暴论证了她并非真的失宠,最终得出结论“大伙该齐心协力一起迈过这个坎。” 安抚了人心,提高了士气,大伙儿又兢兢业业地当差干活了,还对她迷之自信。 红樱也夸她沉得住气。 程婉蕴嘿笑,她只是深得职场糊弄学之精髓罢了。 职场第一法则只要大饼画得好,团队就能带得好。 中午睡醒,碧桃从膳房拿回来个冰碗,里头是切碎的西瓜、哈密瓜、龙眼,熬得软糯的绿豆、红豆、仙草、银耳等十来样小料,再浇上蜂蜜和碎碎冰,程婉蕴只吃了一口就快乐得眯起了眼睛。 清宫的水果冰沙,已有后世风范,且用料更足更精,真好吃啊。 快活似神仙。 青杏在一旁劝“格格,别用这么多,等会正经饭又吃不下了。” “只这一碗,无碍无碍”程婉蕴哪里肯听,一边吃一边听碧桃说八卦。 “唐格格今儿顺带也请了太医,”碧桃想忍住笑,又实在忍不住,一张脸扭曲了,“王格格诊出有孕了以后,她去花园跳舞跳得更勤了,可连着几日太子爷都是午时回来的,你说大中午这日头谁受得了” 程婉蕴也笑了“在外头可不敢怎么编排主子啊。” “奴婢知道,”碧桃爱打听但在外头从来没漏过后罩房的事,“李侧福晋近来待王格格可好了,成日流水般给她送补品呢,听说不少是她私库里自己的东西。太子爷那边也赏了不少,王格格吃得最近连衣裳都要重做了。” “有了身孕本来就要胖的。”程婉蕴吃完最后一口,把碗放一边,“之前咱们送去的贺礼,应该还不算失礼吧” 王格格进来一个多月就有了身孕,且据说胎相极好,脉象十分强健有力,这对毓庆宫而言是桩大喜事,李侧福晋下了血本送了好些灵芝、红参、玉枕之类的,还吩咐膳房为她额外加餐;唐格格送了亲手做的小儿衣裳,太子的赏赐那就更不能比了,也都是绸缎珠宝玉器,导致程婉蕴把自己的库房打开全都看了一遍也不知该送什么。 而且她的库房里有三分之二的东西,都是太子赏赐的,倒不是说太子赏赐得多,只是她原本带进宫的东西实在不多,更不好转送出去。 最后她听从了红樱的建议“这宫里啊,有男悬弓、女悬帨的说法,不如送王格格一副赤金打的小弓,祝她一举诞下皇孙,她定然欢喜。” 程婉蕴便将自己压箱底的金子送到造办处的金玉作去融了重打,底下的穗子是程婉蕴和青杏用五色彩丝打的平安如意结。 “王格格高兴得不得了,亲自挂在床帐子上呢。”那天是碧桃去送的,她笑得眯起眼,“还给了奴婢不少赏钱呢。” 程婉蕴这就放心了,她上辈子看过很多宫斗剧,是送礼这事似乎特别容易踩雷,所以送什么金银玉器最安全,而这类器物又要寓意好不落俗套,也是难。 她这回的礼,勉强及格了。 到了晚上,突然雷声滚滚,狠狠洒下一场雨,程婉蕴睡梦中被闷雷惊醒,发觉外头似乎也是乱糟糟的,大雨中似有无数脚步杂沓,她心底莫名有点异样的不安,便坐起来撩开青纱床帐轻唤“青杏,青杏” “奴婢在呢,”今儿正好青杏值大夜,她睡在外间,听到声响手忙脚乱地穿了件衣裳,护着灯烛进来,“这雷打得可真厉害,格格可是被吵醒了” 窗子被风吹得嘭嘭乱响,程婉蕴道“你出去瞧瞧,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青杏应下正要出去,在门口却遇见了急匆匆赶来的碧桃。 “格格,是是杨格格没了。” 话音刚落,猛然间一道闪电划破天际,窗子被风“砰”得撞开,无数风雨灌了进来,将程婉蕴吹得浑身冰凉“白天不是还好好的怎么” “奴婢也不清楚,听说先是头晕目眩喘不过气来,到了半夜就又吐又泻的,待太医漏夜赶来人已经不成了,”碧桃的脸也煞白,声音哆哆嗦嗦,“抬出去的时候,小太监说脸是青的嘴是乌的” 这话说完,前去关窗的青杏也是脸色一变,谁也没有再多说话。 程婉蕴后半夜再也没睡着。 听着外头连续不断的雨声、雷声汇成了一片,她不自觉抬手一抹,才惊觉流了满脸的泪,她也说不清这泪是为了杨格格流的,还是为了同样渺小的自己,她已经尽力去适应这个时代了,但每每在不经意间,还是容易暴露自己不属于这里的现实。 其实,她对于现在的生活并无太多不满,只是女人在大清命如草芥,才让她心生惶然。 杨格格离她太近了,她骤然闻知死讯,有点接受不了。 她小时候见过一次死人,歙县有个姓汪的大乡绅,纠集了全族人将他的儿媳妇捆了沉塘。那儿媳是他们买来的,才十六岁,嫁进来就成了望门寡,没过过一天好日子,成日被婆母咒骂殴打,实在受不了了想跟仆人私奔,却被抓了个正着。 她被扒了外衣塞在猪笼里游街,最后活活淹死。那仆人也才十七八岁,当日便被汪老爷送到衙门来,被她爹程世福判了四十板子,还没抬出城外也断气了。 游街时,汪家一路敲锣打鼓以告诫族人私通的下场,程婉蕴当时出门买书,她家的轿子正好避在路边,她被丫鬟、婆子的簇拥着坐在最里头,嬷嬷不许她探头去看,她便趁嬷嬷不注意,用指尖撩开帘子一道缝隙望出去,正好便望见猪笼里头一截布满鞭痕、血瘀,不正常弯曲着的小腿。 女子的腿已经被打断了,但猪笼里的人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回去以后,程婉蕴精神萎靡,窝在屋子里不说话,跟着她出门的丫鬟婆子通通都挨了板子,她怕身边的人被无辜牵连发卖,一边掉眼泪一边强迫自己“好了”。 从此之后,她作为穿越者的旁观视角彻底被改变,她总算明白自己已是局中人,残存的侥幸与新鲜感荡然无存,除了捣鼓点吃的喝的,她不再做任何出格的事情,该选秀选秀,该做女红做女红,尽可能享受生活,咸鱼得更加厉害了。 而到了宫里,她知道她在害怕什么。 在这个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那个被淹死的儿媳妇,还只是市井小民罢了,可如今不明不白送了命的杨格格,可是三品大员的女儿啊杨格格不知为何犯了忌讳,可她比杨格格又如何呢 她甚至都不知道杨格格不得不死的原因,更不知道做这个决定的是谁 程婉蕴都不知道改如何规避只能从杨格格平日行事作风去揣测,难不成是因为猫么但分明太子爷已经为此训斥过她,并没有要让她“病逝”的意思,否则杨格格后头也不会每日都想递信出去了。 天亮以后,杨格格就被正式宣布“病逝”。日子倏忽而过,毓庆宫里并没有因为少了一个格格有什么特别的不同,三宝还是照常过来说话,青杏、碧桃也比她接受度强,她们也就私底下嘀咕过一句“西配殿风水也太差了,先是林格格,如今又是”,就再没有了。 或许这种事情在宫里真的太多了,他们已经习以为常。 程婉蕴依旧不大能习惯,哪怕她在这里也活了十几年,但宫里宫外真的不大一样。她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苟到最后,或许有朝一日也就这样不明不白的“病逝”了。 又或许是杨格格曾经参与过她的生活,她说不清是什么感受,本就苦夏的她更没食欲了,每日的膳食几乎都是原样摆进来原样摆出去,把青杏和碧桃吓得够呛,试探着问她要不要请太医来看看,她拼命摇头,她现在看见“太医”这两个字都觉得害怕。 杨格格可是看过太医以后就没了 之前碧桃说起凌嬷嬷亲自请老太医给一个小格格看病,语气里还带着羡慕,似乎觉着杨格格的好日子估计快来了,现在程婉蕴可明白是为什么了 她这辈子似乎没带上任何金手指,但应该有被罩上了咸鱼之神的buff,龟缩在屋子里没颓废两日就开始给自己打气。 反正这辈子也是捡来的程婉蕴双手交叠在腹部,在床上躺地笔直,咸鱼地想,多活的每一天都是赚的。 忧心什么呢,她这身份地位、智力水平也反抗不了皇权呀 想想太子爷 就连太子爷二十几年以后也要被废呢,一次不够还要被废两次,最后不知真疯假疯也才苟到五十多岁,连堂堂皇太子都这么惨,她还怕什么不得善终呢。 嗯,她还是过好现在的日子吧。 程婉蕴通过单方面“比惨”成功打起了精神,粥都多喝了两口。 太子要是知道程婉蕴是这么安慰自己的,他一定不会那么着急上火了。 “程格格病了” 夏日的阳光浓烈,胤礽刚从上书房出来,就听何保忠小声来回程格格的事情。说后罩房已经连着日都只点清粥了,每日三趟点心也不要了,郑隆德闲得手都生了,昨天剁鸡差点没把手指剁了。 程格格更是好几天没出屋子了。 这可是怪事程格格入毓庆宫半年以来,就从没落过一顿点心,这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 何保忠也不是自己愿意打听的,而是王唐两个格格进来以后,太子爷特特吩咐的,说日后程格格的事情都得报给他知道。 刚开始太子这么吩咐,可把何保忠和底下的小太监都愁坏了,因为程格格是那种搂着猫看天都能看一天的人,要不就蹲在那看鱼看一天,要不就一个午觉睡到天黑,但哪怕程格格一整天什么也没做,他也得琢磨点什么报不是不然还等太子爷自个想起来问,他这个大太监也别做了。所以说程格格每天吃什么东西,是最好的内容。 而且,太子爷真就还爱听。 所以天气一热,程格格不爱吃饭了,何保忠又愁得掉头发,但幸好程格格还爱吃点心和果子,每天变着花样弄,兴致起来自己还烤个发面包子。 太子爷有时听了还会拧着眉头评价两句“成日吃这些没营养的东西怎么能行回头你跟红樱姑姑提一句,让她好好劝劝。” 何保忠出去传话的时候就特别想翻白眼,奴才还能劝得动主子您要是实在想得紧,就自己去瞧瞧程格格呗。 如今王格格有了身孕,太子爷就跟完成了师傅交代的课业似的,王格格那儿交给凌嬷嬷看着,另一边,任凭唐格格是跳舞跳得中了暑、还是变着法端汤倒水地求见,他是说什么也不再去了,回来就住书房里,不是看书写字,就是自己跟自己下棋,或者对着窗台上那只胖乎乎的木雕老虎出神,唯一的消遣就是听“程格格的日常生活”。 但他就是憋着不去后罩房,何保忠真是想不明白为什么。 谁知,这几天程格格果子不吃了、茶不喝了、鱼不看了,关在屋子里也不知道在做什么,小太监实在打听不出来什么,愁眉苦脸到他面前磕头请罪。 幸好上书房这几日有旬考,太子爷也没能顾得上问。 今儿一考完,何保忠就自己招了。 胤礽一听就知道,这肯定是病了不敢说,他眉头紧蹙,上了步撵就让走快点。 何保忠跟在旁边颠着一身肥膘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可到了毓庆宫没能歇一口气,胤礽衣裳都没换,抬脚就往后罩房去了,还越走越快。 得,何保忠满脸油汗都没空擦,心里却在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太子爷总算从牛角尖里钻出来愿意去找程格格了,他以后这打听的差事是不是能了了 自己想通以后,程婉蕴其实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还不敢放开胃口吃凉的,也不敢出去吹风,按照青杏的话来说,她就是吃冰吃得多,还老愿意躺在院子里午睡闹得。 不能出去纳凉,她在屋子里就自个给自个找事情做,之前叫造办处打的跳棋早就送来了,她也上好了漆,便拉着青杏、碧桃、红樱、添金、添银一起玩,正好六个人,讲好游戏规则后,掷骰子来决定谁先手。 程婉蕴玩跳棋不算特别厉害,但自打开始玩就没有输过,一开始明显是几人对规则不大熟悉,让她占了上风,后来就能玩得势均力敌了,特别是添银,不仅自己的跳路修得好,还能制约对方,很快就能把她杀得片甲不留。 程婉蕴“”遥想当年,她以前陪客户打高尔夫球,可是连发球都装失误的 不愧是添银,没瞧见添金给他使眼色,眼睛都快抽筋了么 不过添银就是这样的性子,否则当初也不会被拨到他这儿做粗活了。 但后来她也更喜欢和添银玩跳棋,这样才有意思嘛,偶尔能赢他一次,程婉蕴就开心不已,渐渐胃口也回来了,今儿她就准备摩拳擦掌准备晚上点个好吃又清淡的补补。 之前没什么胃口,也就能喝点粥,最近真是喝粥喝得脸都快绿了。 她摸了摸消瘦下去的脸颊,决定要把自己的肉养回来。 就在这时候,门上的小太监连滚带爬摔在台阶上,把程婉蕴吓了一跳,红樱已经站起来骂了“不长眼的东西,慌里慌张的做什么” 小太监弹了起来,满脸红光地道“奴才该死太子爷正往这儿来了” 满屋子的人都高兴极了,有手忙脚乱要开箱子拿新做的衣裳出来穿的,有开妆匣要给她敷粉描眉的,有给她梳头的,被摁在凳子上的程婉蕴也说不出来什么感觉,她其实也有点高兴,倒不是为了太子爷的一点眷顾高兴,而是松了口气这样看来,她应该是还没失宠吧 又能多苟几天了 程婉蕴头一回隆重地梳妆打扮了,换上了新做的桃红大纱绣折枝花褂,外头罩粉缎蝴蝶纹暗绣坎肩,底下是素白暗花缎马面裙,头上戴碧玺嵌红宝石花钿,斜插银镀金蜻蜓珍珠流苏,这两样都是之前太子爷赏的。 身后炎日高照,胤礽一路疾步进来身上都出了薄汗,他忽略跪了一地的宫女太监,视线直直落在当中正福下身子向他见礼的程婉蕴身上。 是瘦了,幸好瞧着气色还好。 之前王唐二人刚进来没多久,他就听何保忠说她愁得吃不下饭去,瘦了一大圈,他是忍了又忍才没去瞧她。 皇阿玛既然话放出来了,他是必然要冷她一段时日了。 如今,王格格这一胎来得恰到好处,这样他就不算辜负了皇阿玛的话了,王格格可不是汉姓王,她是内务府包衣出身,惠荣德三妃不也都是内务府出身的人家么,惠妃还占了长子呢。 一个多月没见了。胤礽上前将人扶起来拉到小榻上坐着仔细看了又看,看得程婉蕴脸慢慢就红了起来,何保忠一看这情状,连忙摆手将一屋子的奴才都轰出去,自己也蹑手蹑脚地关上门。 胤礽听见门栓轻轻扣上的声音,他才松了肩膀,把人搂在怀里。 程婉蕴靠在他肩头,静静地回抱着他。 太子好像也瘦了些。 她的手掌轻轻抚过他的背脊,夏天的衣裳薄,轻易就能摸到突起的蝴蝶骨。 “怎么瘦了那么多没生病吧”胤礽低声说,他鼻尖轻轻蹭过她耳廓,俯在她颈侧深深一嗅,“这么长时间没来看你,怨不怨我” “不怨,”程婉蕴双手搂住他脖子,抬起脸来,“除了天气热有些食欲不振之外主要是想您想的。” 职场准则之一马屁一定要拍得响亮。 她原本便是一双大大的杏眼,如今瘦了些,眼眸更圆了,像含着一汪清泉,这样定定地看着,就更让人心动。 胤礽胸腔鼓噪,低头吻在她额头,慢慢吻到鼻尖,最后才落在唇上。 “我也想你。”他把人紧紧扣在怀里,声音有点嘶哑,“日日都想。” 他在没瞧见她的这段日子里,有很多次都梦见了她。 他才意识到自己是想她了。 夏日的窗纸薄,何保忠顿在外头一个劲拿袖子擦汗,听见里头忽然“咚”的一声,不知什么被撞倒了,窗子上的人影也跟着倒了下去,程格格身边的两个傻宫女一下慌了手脚,抬步就想进去看看。 “哎呦,”何保忠赶紧把人拦了,把人推出几步,“都走,都走,别挨着。” 随即,里头又是一声模糊的轻呼,何保忠也不敢站在门口听壁脚了,连忙拎着几个宫女太监到茶房里喝了碗凉茶,吃了几片西瓜,剔着牙扯闲篇地坐了两刻钟,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才又回来门口侯着。 里头,程婉蕴正懒洋洋地趴在太子身上,把玩着他的手指。 胤礽低头看她,她眼角还弥漫着水汽,脸上的潮红也没散去,想起方才她坐在他身上不住颤抖的样子,他才后知后觉红了脸。 庭院里静谧无声,唯有不知何处传来的几声蝉鸣高低起伏,微风吹来外头枫树叶子的落影照在榻上,将榻上的二人披上细碎点光,这样的安静气氛,仿佛鸟雀落在窗棂上的振翅声都清晰可闻,胤礽不由有些困倦,扯过早已被蹬成一团的丝被,搂住怀中已经打瞌睡的人,自己也慢慢合上眼。 等睡醒,已是炎日西坠,暮色渐沉。 程婉蕴醒得比太子还早,她是真真切切地被饿醒的。 太子一来,她也安定了,就太子抱着她什么也没做便越跳越急的心跳以及忍不住大白天就激动地和她滚来滚去的样子,她觉着不用再多担心了,至少这种身体本能的反应,比很多言语都更直接。 程婉蕴想着想着就抬起头亲了亲太子的嘴角。 胤礽算是被她舔醒的。 “怎么真像个小狗似得”他一个翻身把人压住,眼睛含笑“阿婉还不足么” 程婉蕴哼了一声“那么长时间不来了,一次两次的也抵不了债呢。” 胤礽听她这么说,不由挑了挑眉头,低下身子又慢慢厮磨着来了一回,不过是过个嘴瘾的程婉蕴最后脚都抖了,喘着气求饶“二爷我错了二爷饶了我吧” 等何保忠听到要水的声音,他腿都站麻了。 两个人好好梳洗一番,天真黑透了,程婉蕴也真的饿得前胸贴后背。 本来嫌热不爱吃饭的毛病算是彻底被治愈了,如今就算来头牛她估计能够吃下去。于是她要了丝瓜汤、西葫芦蒸蛋、脆藕凉拌圆木耳,主食就要五色炒米饭,太子再添了一份清蒸鲈鱼,三宝听完便飞奔而去。 上了膳,太子接连吃了半条鱼两碗饭,程婉蕴也吃下一大碗汤泡饭,颇觉满足。 其实早已到了安寝的时候,但下半晌睡了那么久,两人一时都睡不着,程婉蕴从床头小柜子里抽出个编了一半的扇坠穗子,一边继续编一边和太子谈天。 胤礽也觉着闲得慌,便让何保忠回去拿书过来,等了没一会儿,何保忠袖子里卷了一封厚厚的信回来了,跪在床榻下头轻声回禀 “爷,漠北来信了。”,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第27章 烧烤(捉虫) “今晚月色好,我们烤点…… 寄信的日子是六月十五, 正是索额图与明珠一行抵达尼布楚的日子。 与梦中一般,鄂使戈洛文一行还未赶到。 不同的是,到达尼布楚的当日,明珠便领着索尔图几人乔装打扮成商贾潜入尼布楚城内, 与边民攀谈。 世居尼布楚与雅克萨附近的居民大多为沙皇统治下的布里亚特和温科特族人, 但由于葛尓丹入侵喀尔喀, 导致喀尔喀部大量南迁, 如今尼布楚城内外流亡的蒙古人也有七八百人了。 索额图带着张诚去勘察尼布楚城外的地形, 明珠便信步在城中闲逛。 城中房屋大多低矮破烂, 百姓无不面黄肌瘦、衣衫褴褛, 偶尔可见呼啸而过的马车驶入圆形穹顶、犹如尖耸高塔般的红砖垒砌建筑中,那些建筑都被高达八米的院墙包围在内, 守卫严密。 明珠以为是哪位贵族王公的庄园, 徐日升却翻译道“那是修道院与教会。” 明珠望着那些高大的钟楼,若有所思“徐日升,沙鄂是个怎样的国家” “如今沙鄂的国王名为彼得一世,他们都是虔诚的东正教徒,修道院和教会占有国家大部分的土地、领地和农奴, 还有修道院衙门” 明珠奇道“还有衙门” 徐日升点点头“亲爱的明相, 在沙鄂, 王公、大贵族、修道院及教会拥有大量世袭的领地, 他们对领地里的平民有着绝对的所有权,对领地内的农民可以进行判决、鞭挞和拷问,犹如牛羊一般随意处置这些领民也绝不可以离开领主的土地, 不论逃亡时间多久,他们都将被追捕,连同他们的家庭。” 明珠听到前头还不觉有什么, 这不就是八旗包衣或者奴才么但后头徐日升所描述的生活让他都觉得这沙皇也太狠了些。 普通的百姓不仅要担负着繁重的贡税和各种无偿劳役,领主还有权干涉他们的财产、婚姻,就连领主的债务也需要他们来偿还,百姓的人身财产全系在领主一人身上。 这又不同于大清的包衣奴才,这些都是正经的平民百姓吧 “沙鄂的老百姓都不会起义么”那边老百姓的脾气也太好了些若是他们中原大地的老百姓,早已去他娘的锄头一扔,纠集乡民揭竿而起了,便如三百年前推翻元朝统治的前明开国皇帝朱元璋一般。 “会的,但都被镇压了。”徐日升便给明珠讲述了几次规模较大的农奴,明珠一边听一边望着不远处正领着骨瘦如柴的孩子沿街乞讨的妇人,而那位妇人身边,一队兵马正急匆匆地拖着一连串奴隶往西而去,黄沙滚滚,后面还跟着数百辆辎重。 这是在抓壮丁明珠立即让徐日升去打探消息,不一会儿徐日升来回,的确是领主接到了沙皇的征召,将带领麾下骑士与奴隶前往西边参战。 辎重带那么多,只能说明战场很远,遥远之地发生战争,却偏远得连尼布楚的领主都被征召明珠轻轻抖开折扇摇了摇,思忖着,或许这才是沙皇不得已向我大清求和的真正原因他们一定在西边与其他国家发生了大战,不能再与大清为敌 沙鄂西线陷入战争,那他若是让尼布楚的边民和流亡的蒙古人知道清廷已陈兵对岸,能够帮助他们脱离沙皇的残暴统治,这些受尽折磨与苦难的百姓会如何呢 一旦尼布楚发生叛乱,鄂使还有心思与大清讨价还价么 我大清开何价钱,他们都得接着。 哪怕已入夏,尼布楚依旧凉爽,清风徐来,吹动了明珠浆洗得笔挺干净的青衫。他勾起嘴角,抬手敲了敲仍在滔滔不绝的徐日升“走吧,回去了。” 此子一落,攻防易手矣 胤礽看到信写到这儿不由大赞 他几乎要激动得站起身来,但还没起身就撞到了床架子,哎呦一声又坐了回来,倒把靠在另一边专心打络子的程婉蕴吓了一跳,但看太子又已一副专注得旁若无人的模样,便只是摇摇头,继续低头编络子。 她看得分明,这信封外头的火红蜡封上盖的是太子私印,这是一个能带走太子私印的人给太子写的信,她还是不看不听为妙。 胤礽望着信中内容眼眸闪亮,愈发感慨自己向皇阿玛谏言请明珠一同前去和谈果真是件利国利民的好事 在那个梦中,舅舅到了雅克萨也先去勘探了城防、地形,提前拟好了若是和谈不成该做如何的军事部署,但他从未关注过城中百姓和喀尔喀部南逃的蒙古牧民。 在梦中那十六日艰难的和谈中,鄂使是步步紧逼一步不让,陷入被动的舅舅却不得不一再让步,最后甚至派徐日升提出以石勒喀河的格尔必齐河为界,戈洛文却依旧不愿意放弃雅克萨,双方不欢而散。 这都是因为连鄂使都能看穿舅舅不是一个精明的谈判家的缘故。 索额图几乎做好了要开战的准备,没想到最后促成和谈的导火索,正是尼布楚边民与流亡的蒙古人。他们受够了这样的日子,联合起来对尼布楚城发动了进攻,他们欲投奔大清,希望能够与大清使团三千水师联合进攻尼布楚。 这下戈洛文才坐不住了,因为正如明珠揣测的一样,此时沙俄正为了夺取黑海的港口与奥斯曼帝国作战,根本无暇顾及东方,若真的与大清爆发战争,戈洛文就彻底办砸了差事,回去难逃一死 于是,在梦中,他吓得连夜派遣使者邀请索额图再次谈判,这次他们草草同意了清廷最后的边界建议,不敢再有丝毫得寸进尺。 但对大清而言,这不过是最糟糕的好消息。 虽然促成了和谈,却没有将大清应有的领土争取回来,永远地让出去了一大部分国土,胤礽没有梦见皇阿玛对舅舅是如何惩治的,但他看到了皇阿玛强忍的怒火与失望,哪怕看在额娘和他的面子上,犯下这样的大错,之后舅舅在皇阿玛心中的地位定然远远不如明珠了。 而今,在凌士晋的信中末尾,明珠已开始派人暗中接触那些流亡的蒙古人和尼布楚平民,在鄂使到来之前,一张大网已然缓缓铺开。 胤礽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起身趿鞋,走到桌边,将那封信放到烛火上方,看着它被一点点火舌舔舐成灰烬。 烧完了,他回身就把程婉蕴从背后抱住了。 “嗯”程婉蕴正准备咬线,差点没咬到自己舌头,“爷” “我太高兴了。”背后传来瓮瓮的声音,一颗大脑袋贴在她后脖颈,热热的呼吸一下一下拂过来,“阿婉,我不能告诉你,但我真的好高兴。” 程婉蕴便笑了“既然高兴,既然长夜漫漫又无心睡眠,不如我们起来吃烤串” “嗯”这回轮到胤礽懵了一下,“此时” “今晚月色好,我们烤点茄子和韭菜,再喝点荔枝酒,多好呀” 听起来是不错。 一个是心神激荡睡不着,一个是喝粥喝够了嘴里没味总想吃点别的。 于是两人一拍即合,又窸窸窣窣穿衣,叫来守在外间直打瞌睡的何保忠。没一会儿,后罩房院子里的黄纱宫灯又点亮了,青杏亲自去膳房里拿肉和菜,幸好郑太监习惯了留着两眼灶不熄,立马就能捡出烧得红红的热炭,小太监们把肉切成拇指大小串在竹签上,没一会儿就串了三十来串。 至于程格格吩咐的蒜蓉烤茄子,郑太监没做过,青杏说格格要自己动手,便调好蒜蓉装好各类调料,领着人直接杀到后罩房院子中来。 院子里已经摆好了烤炉和烤架,清人向来是吃烧烤的行家,但他们烤牛羊、烤鹿肉得多,像程婉蕴这样烤素菜的还是头一回。 程婉蕴绑了袖子,将新鲜的大茄子对切两半,在茄子片上切花刀。郑太监已经备好了葱、尖椒、炸蒜蓉、辣子酱,躬着身子目光炬炬地学着。 胤礽也是头一回见还没处理好的食材,也背着手饶有兴致地瞧。 程婉蕴将茄子刷上油放在烤架上烤至深褐色,鲜嫩的长茄子在炙热火红的炭火烧烤下,被烤得爆裂开来,便趁着这个时机,顺势将浓郁的蒜蓉、尖椒、辣子都厚厚地刷上去一层,这一连串动作快速手法娴熟,胤礽不由好奇道“你在家里时常下厨么” “我的太子爷,我阿玛只是个七品小官,家里厨娘都是请的短工。”程婉蕴在烟火气里抬脸笑,“想额外吃点什么,自然得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茄子烤到上头的蒜蓉都在微微冒油,程婉蕴撒上孜然粉,这满院子都是浓郁炸蒜蓉的香味了,程婉蕴一并烤了四只,取了个色泽黄亮最大的给了太子“太子爷,您赏脸尝尝,以前我家几个弟弟妹妹都缠着我烤呢,这个他们最爱吃了。” 胤礽真是没体会过这样吃东西,没有满满当当的膳桌和围着伺候的人,只一张小马扎、一张矮几,面前就是烟气升腾火星点点的烤炉子,天上月亮昏黄,他披着点点星光,就这样端起个盘子,屈着两条腿,低头咬下一口还烫嘴的茄子肉。 唐朝的诗人刘禹锡曾作竹枝词,说“山上层层桃李花,云间烟火是人家。” 如今,他面前没有桃李,也没有山景云雾,却依然有种仿佛置身山野之感。 程婉蕴已经又烤上了土豆片、韭菜和馒头,郑太监和三宝围着烤架烤其他几样肉串,胤礽辣得脸红唇红,对着程婉蕴招手“让奴才们忙活去,你只管坐着。” “这几样烤完了就成。”程婉蕴之前吃得太清淡,一时不敢吃太多重口味的,因此把手上的素菜烤完装盘,“我在家里也这样,弟弟妹妹们全跟饿了三年似的狼吞虎咽,等我洗了手过来,连竹签都给舔干净了。” 她回身走过来,鼻尖上沾了抹灰烟,逗得胤礽噗嗤一声笑出来。 “咪咪的脸都比你干净了。”青杏已端来盥洗的水,胤礽拿自己的帕子笑着给她细细擦了脸,“你有几个弟弟都几岁了可还上进” “大弟弟十二了,我进宫前,他刚过了童生试,很是勤勉。”程婉蕴依偎到他怀里,“二弟十岁,很是顽皮淘气,每天都想方设法翻墙逃学,不知挨了我阿玛多少打,但就是不改,阿玛发狠说以后得叫他投军去。但二弟也是个好孩子,他每次出去玩都记得给我和祖母带东西,有时一个泥人、一只草编蚂蚱,都能哄得我跟祖母开怀大笑。” 胤礽却精准地捕捉到信息“你原来在祖母院子里住” 程婉蕴惊讶于他的敏锐,但不愿多说,很平和又微笑地握住他的手“是,多亏祖母怜惜,我也愿意承欢膝下” 胤礽沉默着,回握了她的手。 “二爷。”程婉蕴没有再叫他太子,她侧头看到他隐忍紧绷的表情,心中微微一叹,撑起身子凑上去亲了他一口,“真没什么大不了的,您也知道,县官后衙本来就小,总不能一直让当家主母住偏院吧我额娘走了那么多年了,我一个小孩子怎好一直占着正院不搬,是我去找了祖母的” 胤礽却想到了钮祜禄皇后,赫舍里皇后三年孝期一满,钮祜禄氏封后,坤宁宫里所有额娘的东西也都撤了个精光,偏偏钮祜禄氏还一味忌讳的模样,将坤宁宫几乎掘地三尺地清洗冲刷,像是要将他额娘的痕迹全都抹去一般。 可叹的是,她如此张扬又如何,钮祜禄氏八月封后,九月皇阿玛就去了赫舍里皇后将要下葬的景陵督工,后来钮钴禄氏也不过占了那位置一年,便黯然病逝。 “你分明过得苦,却总说在家里如何好。”胤礽叹息摇头,“你且实话说来,你的继母、弟妹、阿玛都待你真的好么” 程婉蕴是真的不觉得苦,她上辈子过得才叫一团糟,对比前世重男轻女的亲妈、打牌酗酒的亲爸,她这辈子的继母都比他们好上千万倍。 十八岁,她明明考上985,却被欠了赌债的亲爸卖了,收了同村老光棍6万块钱彩礼,就要将她绑了去结婚。她偷了身份证,连夜坐上绿皮火车逃跑,亲爸竟然还有脸报警抓她,幸好警察没听他胡说八道,教训了他,又把她送到妇联主任家住了几天,帮着调解完才让她回家。 可回去了也免不了顿顿毒打、责骂,她从小就想,她一定要逃走,上大学以后离他们远远的,永远永远都不回去。 她上辈子连个有好寓意的名字都没有,叫程匀,“匀”是多余的意思,她妈生了她愁眉不展,就希望她能匀出个弟弟来。 这辈子。她的名字是程世福咬着笔杆子翻了三天的诗经,绞尽脑汁选来的,出自郑风“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婉,美好;蕴,积蓄。 程世福只盼着她能积多多的福气在身上,美好顺遂一辈子,旁的什么都不求。 “二爷,我这辈子真的不苦。”程婉蕴由衷地、发自肺腑地说,“有句话说得好人生不如意者,十有,可见人生在世,本就没有事事如意的,许是老天爷是见我上辈子太苦了,才让我此生能够投到程家,又进了东宫享福来的。” 若给她选,能回到现代,除非是回到了那个已然成年能够主宰命运的自己身边,否则她不愿回到小时候,也不愿再见父母。 若能够交换,她宁愿要程世福这个阿玛,还有这个不算完美的继母。 哪怕这个时代有各种不好,哪怕身在东宫也有如履薄冰的时候。 可她永远记得她带着前世意识和记忆呱呱坠地的那一刻,产婆将她擦洗干净抱出来,就听见男人用激动喜悦到颤抖的声音,对着红通通、皱巴巴丑如猴子的她说“闺女好你们瞧,我闺女生得真好,真俊像我,像我” 程世福抱着她爱不释手的模样,深深印在了她这个刚出生的婴孩那不大清晰的眼中,模糊,色彩也还未明朗,就像没洗过的胶片一般,但她实在无法忘怀。 她上辈子活到二十几岁,就没听过“闺女好”这句话。 选秀前,程世福让继母天天带她去各大香火鼎盛的佛寺、道观烧香,祈求菩萨和玉皇大帝齐齐显灵让她一准落选,也不管人家是不是一路的神仙,管不管这一类业务。 临行前,程世福还往她包袱里将银票塞了又塞,翻来覆去地叮嘱,路上不要节省,多多打点佐领和管事太监,不用出人头地,不用替阿玛争脸面,只要你平安。 跟着她上京的老家丁也是亲自从族人里找的,被他千叮咛万嘱咐,再三再四托付,一定一定要将我闺女平安带到京城啊 他还说,阿玛已经给你备好了铺子和营生,到时就给你寻个没爹没娘的贫家子入赘,你就把宅子买在县衙边上,阿玛只要搭个梯子就能看到你过得好不好了。 甚至还问过中人,这县衙附近的宅院,有没有要出卖的,又要价几何被继母吴氏知道后,连拖带拽给叫回家去。 “若那没卵子的男人敢欺负你,叫你弟弟抄刀砍了他”程世福气势汹汹。 程婉蕴坐在马车上,流泪拉着老父的手再三交代要俊的。 程世福也死死扒拉在车辕上不肯离去,亦是老泪纵横为父谨记,你放心。 她是真心实意喊程世福一声阿玛的。 两辈子就认这一个。 可惜,如今她这枕边人俊是俊,却得小心伺候,可不敢随意砍了。 “二爷,我只盼着家里和睦,阿玛额娘祖母弟妹都康健,至于平日里一根簪子、一件衣裳、偶尔拌点嘴,又算得上什么这都是小节,我混不在意。” 身边伺候的人都远远地侯着,程婉蕴大着胆子趴在太子身上,搂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私语,“二爷,您听了可别笑话我,我待他们好也有自个的私欲,并非不求回报的。我不过想着外头人情往来都需经营,家里亲情血脉难道不需要经营么人心皆血肉化作的,哪怕血脉相连,也是渴求付出有回报的。父母爱我,也盼着我日后能孝顺敬爱,因此,我平日里乖顺大度,也是盼着父母能多爱我几分,姊妹也能敬我” 胤礽下意识拿手臂托住她的背和臀,把人抱得更紧,听得她的话微微一怔。 他倒是从未想到这一层。 父母亲情也得小心经营,既要付出才有回报听起来心酸万分,却又好似有几分道理,正切中了他的心他与皇阿玛,或许正该这般相处 程婉蕴上辈子却是深深体悟过了的,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即便是父母的爱也是有条件的,或许这世上也有那等顶好的父母,爱子之深切不求回报,但她没能遇到,因此这辈子她格外珍惜、珍视,也格外费尽心机的经营着家庭亲情。 这样有来有往的爱,或许更适合她吧。 两人吃完烧烤就卧在竹榻上看星星,头挨着头认北斗七星在哪儿,荔枝酒倒了满杯,他们拿杯子轻轻一碰,相视一笑。 等真正回去安置的时候,三更都过了,胤礽睡不了两个时辰就又起身了。 但他不知怎的,却没有半点疲累。 “何保忠,你说怪不怪,睡得晚了,倒觉得精神头比往日还足。”太子站在那儿让人伺候穿衣服,望着里间遮得严严实实的床帐子,眼底都是温软笑意。 可不是么,何保忠一边赔笑一边在心底翻白眼,您呐,就跟那好不容易逮了个书生,狠狠吸上一晚上阳气的狐狸精似的,能不精神么 但胤礽起来的时辰还是晚了点,吃早点的时候咪咪又蹿到他膝上乞食,他没忍住,拿条鱼干逗得咪咪都人立起来,大尾巴甩呀甩的,还抱着他腕子吃得呼噜呼噜,他禁不住笑起来,等咪咪吃完一根,又抱起来颠了颠重量“呦呵,又胖了。” 咪咪仿佛抗议般喵了一声,火速叼起桌上剩下的鱼干就跑。 胤礽瞧它那油光水滑的皮毛和胖嘟嘟的身子就好笑,真不知怎么回事,阿婉养的东西都胖得很,门口那几缸子鱼圆得跟球似的,许久不见,他险些没认出来是原来那几条长身长尾的小锦鲤苗子,还以为养牲处又得了什么新品种。 这用早点兼顾撸猫又耽搁了会儿,他胡乱吃了几口早点,便忙往上书房赶。 何保忠眼尖,发现太子爷腰间别的泥金折扇,底下挂的扇坠子换了,扇头穿了五彩丝线,底下系了只黄琥珀雕的猫儿。 他眼珠子一转,快走两步向前“爷,奴才听说程格格午点要了什么鸡肉卷饼,您下午不是要上骑射课,要不奴才叫膳房也进上几个给您垫垫” 胤礽想了想“成,多要几个备着。” 他知道程婉蕴要的东西肯定不是正经宫里头做的饼,她的做法吃法指定不同,上书房里那么些阿哥,若有见新鲜要尝尝的,也好分一分。 如今,托了逃学受罚的福,他和兄弟们之间的关系倒比从前要近些。 上回他就在上书房泡了一回蜜桃乌龙茶,就被老三、老四一人要去半罐子,回头吃完了说好,老三还舔脸跟他再要来着,胤礽从此之后就交代何保忠,再也不许往上书房带程格格窖的茶叶了,就拿寻常的龙井得了。 穿过南花园的时候,忽然听见一声娇娇的声音“太子爷。” 他扭头一看,唐格格穿戴鲜亮,提着宫灯,亭亭玉立侯在小石甬道边。 这会儿天都没亮接连被堵了几日,胤礽心里有点烦了。 他脚步不停,何保忠就会意了,使了个眼色便有个太监过去替太子爷打发了。 胤礽就弄不明白,唐格格刚来的时候也算乖巧的,最近怎么也爱生事了他没有发话,那是因为杨格格刚没,他也不愿意太拘束了其他人,可却不是纵着的意思。 瞧瞧阿婉,就从来不干这种事儿。 哪怕他无缘无故冷了她一个来月,她也一不抱怨,二不生事。 等等。 胤礽猛地刹住了脚,在后头紧跟着的何保忠差点没撞上去,吓得他使劲往后一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对啊,阿婉怎么就不怪他呢她怎么能不怪他呢 很是纠结了一会儿,胤礽又突然想起,方才唐格格那一身时新的宫装,穿的戴的比阿婉都好不少,他忽然就明白了。 他往常去后罩房次数本来就多,为了不扎眼,这赏得就少了些,可惜还是叫皇阿玛点了名,他索性才冷了她一段日子,指不定阿婉以为她不得他喜欢呢,哪敢有什么非分之想 嗯,是他的错,是他的错。 于是他又紧走了两步,一回头想吩咐什么,一回头见何保忠像个肉饼似的趴在地上,不由气结道“你这趴地上找什么呢地上是有金子还是银子” “”何保忠内牛满面,他腰闪了,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第28章 饼子 “二哥,吃什么呢?”…… 程婉蕴足足睡到快晌午才起来。 青杏生拖硬拽, 生怕她连中午都睡过了,甚至都提前担忧起来了日后有了太子妃,格格这晨昏定省可怎么办呀 程婉蕴其实也不是不能早起,但现在又没有要早起的事情, 那么早起来一上午的时间都不知道怎么消磨, 还是睡过去最好。 而且这宫里的人,都喜欢上午串门的, 下午多热啊结果她一上午都在睡觉, 好几次唐格格叫小宫女过来探探口风, 说要过来串门都铩羽而归。 程婉蕴不是不是喜欢唐格格,就是唐格格会弹琴,她不会, 她爱做饭, 唐格格又不会了, 两个人坐着又没什么共同话题,她特别容易犯尴尬症。 王格格自从怀孕以后就安安静静的,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坚决杜绝什么外出滑倒啊、落水之类的戏码, 李氏那边也告假不去请安了,李氏大大方方地准了, 太子爷也恩准了, 让她好好安胎。 王格格便正式开始宅家,她也厉害, 竟真的忍得住, 连与唐格格屋子相连与共的院子都不去逛了 听说王格格是个运道顶顶好的,如今不仅得太子、李侧福晋看重,就连肚子里的孩子也心疼她, 自上了身起,都没让她怎么吐过,每天胃口大开,凌嬷嬷和李侧福晋都说她是有大福气的人。 有子在身万事不愁,哪怕整日闷在屋子里,王格格每天也是乐乐呵呵的,领着宫女做小儿衣裳鞋袜,还拆了不少旧衣服做尿片子。 唐格格也不敢多去找她,一则看了忍不住妒忌,谁不妒忌啊王格格怀的很可能是太子爷的长子 哪怕是女儿,也是长女,那都是不一样的。 唐格格夜里每每抚摸着自己的肚子,都不禁酸溜溜地想,王格格这是走了哪门子的运,明明以前都是一起当奴婢的,怎么她就没这个命呢。 二则也是怕担责,万一有什么,她这条命就是赔了都不够。唐格格虽然有些着急羡慕,想多争些宠爱,但好歹也不算全无脑子,对自个还是惜命的。 今儿早上太子的脸色她看得清清楚楚,小太监来打发了她,她也就明白了。 程格格她争不过。 她原先就打听过,她与王格格来之前,程格格是极得太子爷心意的,后来才被她们俩分去了宠爱,唐格格本以为自己能有一席之地,但显然不过是镜花水月 回到屋子里,她靠在美人榻上长长地叹了口气,伺候的宫女小心翼翼过来道“格格,程格格那儿还没起呢。” 你瞧,这宫里,也就程格格敢这么恃宠而骄。 这都什么时辰了呀 但毓庆宫里还没有太子妃,只要太子爷不发话,李侧福晋便也不敢发话,其他人更不敢找程格格的麻烦了,唐格格心里明白,她摇摇头“我这几日都不出门了。” 她生怕真叫太子爷厌了,可是她如今又该如何呢王格格有孕,李侧福晋有权,程格格有宠,那她呢唐格格有些茫然无措,不知往后日子该怎么过。 程格格又得宠的事儿像一缕春风,吹遍了毓庆宫上上下下。 李氏最近全神贯注紧盯着王格格那一胎,程格格的肚子迟迟没有动静,她便撂开手了,已许久不曾叫人盯着了,谁知昨个儿太子一回来就往后头去了。 金嬷嬷一脸发愁“成日蹦跶的是唐格格,怎么却让她起来了” 李氏头也没抬,桌上摆了两盒燕窝,都是她挑出来的上品“这些都给王格格送去。对了,膳房那边还有没有上好的乌鸡让他们拿我的银子去庆丰司瞧瞧,选二十只上好的,先别杀,拿笼子装了活养着,每三日给王格格杀一只煲汤,才新鲜滋补呢。” 乌鸡这东西对孩子好。 “我的主子您这么为王格格打算做什么”金嬷嬷气得跺脚,屋里没别人,她压低嗓子说,“她前几日拿了银子去找了凌嬷嬷,借着请平安脉的功夫,把您赏的东西都叫太医背地里查验了几遍,而且,每顿饭前都叫不同的小太监先吃一碗,她这么疑咱们,您还全心全意贴着做什么呢” 王格格有这疑心说明不笨,但李氏送的确实都是好东西,没动过一点手脚,所以太医也好,小太监也好,都没吃出什么毛病来。 别说王格格肚子还没显怀自个先圆润了不少,就连她身边的几个小太监都吃得红光满面,胖了一大圈了。 李氏端过茶碗,笑道“这样才好呢,记着,把这事儿悄悄地宣扬出去。” 往后她就是有了什么事儿,也跟她无关了。 金嬷嬷唉了一声,又忽然想起“那程格格那头” “姆妈,我这还抄着经呢。”李氏的语气平静无波,“她甭管得宠不得宠,与我有什么相干我是能拦着太子爷不许宠她,还是能像对付杨格格似的对付她太子爷还留着抄经的差事给我,就是要我继续安分守己呢。” 经过康海柱那件事,李氏这段时间谨小慎微,她看得分明,王格格虽有孕,太子爷去她那儿看望的次数却不多,而程格格哪怕无宠的那段时日,何保忠可没有一天不盯着后罩房的,太子爷在防着谁更重要的是,对她而言,如今程格格得不得宠都不要紧,要紧的是,王格格这一胎一定要平平安安的降生。 这样好的机会错失以后,她就彻彻底底输了,再难翻身 “这孩子与我有缘,我当初诊出喜脉的日子也是初二,”李氏眼中迸发出异样的光彩,喃喃自语,“真好,真好” 金嬷嬷低下头不说话了,虽说是自己打小伺候长大的孩子,但李氏如今的样子还是让她有点背脊发凉。 忽然,门外帘子响了一声,春涧进来福了福“主子,柳儿已平安出宫去了,对着毓庆宫和储秀宫的方向各磕了三个头,说谢主子和僖嫔娘娘的大恩。” 杨格格没了,身边伺候的太监宫女统统都回了内务府,李氏着人暗地里四处打点,僖嫔那儿也求了,虽然后头僖嫔特意遣人来说日后不必再送东西来了,这算是断了情了,但总算将柳儿平平安安送出宫去了。 李氏听了回过神来,这才露出点实心实意地笑“那就好,她也到岁数了,出去了好,银票给她了吗可别浑忘了。” “都给了,柳儿本不敢收,奴婢硬塞给她了。” 李氏连连点头“有银钱傍身,柳儿日后也不必看兄弟嫂子的脸色了。” 她也是才知道,柳儿爹娘没了,回去就得投奔兄嫂,这样总不好白吃白拿受人白眼,宫女能攒的体己也是有数的,李氏想着送佛送到西,可别叫她光身出去。 她刚入毓庆宫时也是个傻子,竟信了林格格那柔弱温顺的模样,结果,她还没将身边的人拢到手里,林格格就开始对付她了。林格格以前还是宫女的时候也是个四处钻营的能手,认了凌嬷嬷当干娘,那会儿凌嬷嬷可是明里暗里都偏着她、帮着她。 她身边连金嬷嬷这样忠心为主的都没有,受尽了林格格的暗算,是柳儿看不过眼,悄悄帮了她几回,否则她就要跟她那可怜的孩子一起到下头跟阎罗王告状了。 后来,柳儿帮了她的事儿叫林格格知晓了,差点打成一滩烂泥,她想尽办法总算把人救了下来,后来柳儿被打发去刷洗恭桶,自能做下粗活,又得罪了林格格被她叫人肆意糟践,她又暗中接济保护柳儿。 虽说那会儿她也存着有朝一日要利用柳儿的私心,但柳儿到底救了她的命,她这时候尽力保她,自然是心底里把柳儿当姐妹来看的。 李氏举目望去,窗外是被红墙金瓦层层围绕的一方碧空,今儿一丝云彩都没有,天色湛蓝就像新烧出来的琉璃似的,透亮。 这片小小的天空,她被永远地困在了这里,但柳儿走出去了。 真好。 李氏被耀目的阳光刺得流泪,她连忙抹了,却又流下了更多。 后罩房里,程婉蕴正跟三宝解释手抓饼是个什么东西,手抓饼的面皮要怎么做才起酥,鸡柳是鸡的哪个部位,为什么春菜要夹生的 直说得她口干舌燥。 她发觉太子爷来了一回,就把她的食欲找回来了。 她又开始想吃这个吃那个了,或许之前她以为是苦夏,也没留意到心底那一点点不安吧万一真失宠了怎么办呢她都没敢问自己这个问题。 或许也可能是睡了一上午饿的,这也很有可能。 程婉蕴琢磨了一会儿琢磨不出来,就抛开不想了,男人心海底针,他们惯会忽冷忽热的,太子爷格格那么多,争来争去不是要打破头就跟当初公司里头搞竞聘、评奖一样,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要想评上,其实根本不是在考验工作能力,得看你自个或是你的直系领导在大老板面前有没有面子,平日里香火烧得旺不旺她对升官毫无兴趣直接摆烂,有这功夫不如带团队多拿项目多分点钱的。 她在心里对自己严肃点头,警惕职场ua 职场准则之二别要那些虚头巴脑的职务,不会加薪,只会加工作量 咸鱼只捞实在的就好。 程婉蕴总算把三宝讲明白了,那孩子不识字硬背,幸好太监的记性在宫里都是练出来的,记不住差事的不会出现在主子面前。 她不知道的是,她这边刚交代好,三宝回去就被膳房的几个掌勺太监团团围住,好悬没给孩子吓哭了,哆哆嗦嗦一字不落说完,整个膳房便齐齐动起来了。 太子身边的小太监来得可比程格格早,就说甭管程格格怎么吩咐的,都多做个十几二十份的,太子爷要带去和阿哥们一块儿用。 这不,几个掌勺太监手上的活都停了,专门侯着呢。 手抓饼的面皮其实和葱油饼很像,掌勺太监们一听就明白了,这东西其实不难,里面的配菜也是易得的,人人都松了口气。 幸好程格格这回要的东西,他们不用额外琢磨了 有了章程,太监们手脚麻利,忙得那叫一个热火朝天,小太监们揉面团的揉面团,杀鸡的杀鸡,洗菜的、挑菜的,熬酱的,总之一屋子没有闲人。 王格格身边的太监小李子正好来要点心,现在他们院子里也是膳房阿谀奉承的主要对象,习惯性地趾高气昂进来,谁知这回却没人理会他。 往常还没进门呢,就有小太监赶上来哥哥长哥哥仔细脚下了。 他探头一瞧,几个大师傅都亲自在忙,别说小太监呢,那是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来,他心里疑惑,没听说咱们前面来了什么贵客啊一边掂量着,一边在膳房里转来转去,好不容易逮着个一脸麻子的小太监,把人拽住“你们忙什么呢” 那麻子脸一抬眼,认出来了“哎呦,李哥哥来了,这会子不得空,王格格的点心八成在里间呢,您受累,自个进去取吧。” 小李子见他们实在忙,也不敢造次,万一真有什么大事,叫他耽搁了,那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赔的了。便只是不快地撇了撇嘴,甩着袖子自个进去取,谁知道里头桌案上什么也没有,就一个还盖着醒面的面团。 他不由有点生气了,出来扫视了一圈,瞧见个矮瘦矮瘦的老太监蹲在角落里,正低头专心给鸡拆骨头呢,他认出来是平日里巴结王格格巴结得最殷勤的掌勺太监洪登,忙直接过去寻他说了“洪爷爷您忙呢哎呦,咱们王格格早上点的桂花糖糕在哪儿呢,劳您给指个路,我好去取。” 洪登哪里得空理会,他这一筐子鸡肉还没弄完呢,但也不敢得罪了王格格,眼珠子滴溜一转,笑眯眯道“哎呦,是小李子,这忙得眼睛都不够看的,没瞧见你来,怠慢了怠慢了,格格们的面点一向是你们郑爷爷和刘爷爷动手,你过那边问问去,嗳小狗子,你带你李哥哥去找郑爷爷,啊。” 小李子也不笨,一下回过味来的,瞧那边郑隆德和刘太监都忙得连口水都喝不上呢,肯定是还没空出手来做王格格的点心,这么撞上去就惹人嫌了,于是他为难地塞了块碎银子过去“洪爷,您好歹疼疼我,这是什么阵仗,我真没见过您给指点迷津,我这空手回去也好说话是不” “您瞧那边不就明白了”洪登收了银子,往郑隆德的方向一努嘴,“能让你郑爷爷亲自动手的,除了后头那位,还能有谁呀” 洪登早看郑隆德不顺眼了,他巴上程格格以后就水涨船高,如今都隐隐成膳房第一人了,连太子爷也常常要他掌勺的,这半年前还是个味儿都尝不明白的不中用老头呢,叫人挤到一边都快赶出去了,这下可风光了,也不怕爬太高摔断老骨头,呸 小李子震惊了,他是王唐两位格格来了以后才从内务府拨过来的,哪里见过膳房为了一个小格格能有这动静何况,程格格不是失宠了么就算太子爷去瞧了一次,也不至于巴结成这样吧,他家王格格肚子里还有太子爷的长子呢那可是皇长孙哎 洪登死死蹬着郑隆德脑后花白的辫子,语气酸得像陈年老醋,重重哼了一声“没见识的,以后有你开眼的时候。” 那头洪登的咒骂,显然没有传到郑隆德这儿来。 他正全神贯注看刘太监揉面“刘啊,你这水再加慢点,搅成雪絮再下力气揉,得得得,你一边揉,我再给你加一勺油” 刘太监是个面点高手,葱油饼不知道做了多少个,没有两百筐也有一百筐了,可现在郑隆德手把手盯着他揉面,他却半句多的话也不敢有,揉得满头大汗。 这可是太子爷要带去上书房的东西,跟着吃的还是一群阿哥们,那真是一点也不敢轻忽的,要是做得不好丢了太子的面,他们全都得吃瓜落。 “郑爷爷,我这猪肉松都炒好了,”有个太监兴冲冲地端着盘子来了,“这头猪绝对新鲜,庆丰司今儿早上刚宰的,拉到咱们这儿还没两个时辰,您瞧瞧这个色,格格说要咸甜适中、油而不腻,还要酥得掉渣,哎,您尝尝是这个味儿不” 这傻子脑子被猪踢了,知道他舌头不灵还叫他尝味道,郑隆德气得一脚踹过去“叫三宝尝去他成天在程格格那儿蹭饭,专琢磨程格格爱吃什么味道。” 小太监被踹得七荤八素,死死护住手里险些打翻的盘子,连忙哎了一声,扭头去找在一旁帮着洗春菜的三宝。 程婉蕴哪里知道自己不过就是食欲上来嘴馋想吃个手抓饼,就能闹出这么动静来,太子想蹭饼吃,直接吩咐的膳房,也没和她说一声。 她就一边撸猫一边等着吃东西。 咪咪夏天到了换毛,程婉蕴专门拿银子去造办处给它做了个宠物毛梳,给它浑身都梳了三遍,梳出来的毛能团成一大团,活像从它身上又梳出一只猫来似的。 程婉蕴把这些毛都拿布袋子收着,突然来了兴致,准备做个小咪咪毛毡。 只是没有泡沫台,她便尝试着用小木板裹上棉垫试试,虽然有点不趁手,但勉强能用,戳毛毡虽然解压但真是费手,做了小一半就不成了,手累得慌,便先用手轻轻按压,调整着猫脸的形状,弄好暂且搁一边。 碧桃正好来说“格格,饼来了。” 程婉蕴兴奋“快呈上来。” 她喜欢的手抓饼口味是加蛋加肉松加鸡柳还要夹菜,再挤上多多的番茄酱。 在这个时候,她没能捣鼓出沙拉酱来,不然加番茄沙拉两个酱也很好吃 如今毓庆宫的膳房里常备番茄酱,因为太子爱吃薯条。幸好这儿没有什么垃圾食品的概念,不然康师傅知道太子三天两头要炸薯条当零嘴,还不得把她撕了 膳房送过来的时候饼还热乎的,面皮烙得表面金黄微焦,一口下去,酥脆掉渣却又面丝牵连,满口的菜肉和酱香,她吃得那叫一个满足。 泡上冷萃的柠檬乌龙茶,加点冰糖,配着手抓饼,程婉蕴就这么往躺椅上一摇。 已爬满架子、绿油油的葡萄藤枝蔓垂落下来,随风微微摆动。 真是舒坦。 另一头,太子和皇兄皇弟们读了一肚子之乎者也,早也饿了,何保忠领了个拎着食盒的太监在门口探头探脑,就听师傅们把手一摆说“今儿到这吧。” 外头窗子底下蹲着的太监们马上就飞进来了,有伺候喝水的,有伺候打扇的,有帮着收拾笔墨纸砚的,阿哥们都起身松松筋骨,下午烈日炎炎地练骑射,那可是苦差事 何况,大伙可是都来不及回阿哥所歇息的,不过上书房也有各自专门休息起居的屋子,将就着歇会,阿哥们也都习惯了。 康熙是个外圆内尖的严父,他对大臣们是最好的,对八旗勋贵就要严厉三分,对皇子那就更严厉十分,尤其是在逃学那事儿以后,天天都有扒窗子盯梢的乾清宫太监,阿哥们个个都不敢再胡闹了。 今儿盯梢的是乾清宫太监李德全,也是个得脸的,阿哥们可不敢偷懒。 胤褆晃了一上午脑袋,头都涨了,起身抬脚就要走。 忽然就闻到一股难以忽视的喷香味道。 何保忠头一个进来伺候太子,太子早上用的本就少,看脸色就知道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可怜他是皇阿哥里的表率,其他阿哥都能喊饿喊渴,偏他不能张这个嘴。 省得有人说太子爷是个娇气的。 何保忠连忙就把食盒打开了,膳房那边一出锅,小太监抱着就飞跑过来了,就怕凉了面皮软了不好吃了,食盒里只放了三个,膳房里还有一堆备好的面皮,都等着太子爷一发话,立马就烙了送过来。 胤礽随意捡了一个,见是葱油饼的面皮烙上了煎鸡蛋,里头卷了一块腌制过的鸡肉、一层肉松以及一片菜叶子,还裹着厚厚一层红色的番茄酱。 看到那酱他就明白了,这玩意一定好吃。 下口一咬,果然是香,真香。 而且这东西吃得方便,不比膳房那些甜口的点心,噎嗓子不说,胤礽吃两块就腻了,压根不顶饱。但大中午的,又不是正经一餐,宫里头的午点习惯就备上这些,要不是饽饽,要不是糕点,再熬点奶茶就得了。 平日还好,要骑马习武的日子就吃这点东西就不够用了。 不像这卷饼,面皮口感好,里头馅料还丰富,有菜有肉有蛋,偏偏就不腻嘴,吃一个下去就半饱了。 他正吃着,头顶忽然飘来几片阴影,一抬头。 一三四五七十。 “嘿嘿,二哥,在吃什么呢” 得,很齐全。 胤礽淡定地使了个眼色,膳房的小太监都不用何保忠吩咐就已经飞跑出去,立刻叫膳房那边赶紧再烙饼送来,起码得来个十几份。 于是阿哥们又找回了之前一块儿关在上书房里抄书的感觉,聚在一块儿吃饼。 比起早就吃腻的饽饽和糕点,这卷饼正合几个半大小子的口味。 就连试毒的太监也在后头悄悄地咽口水。 胤褆、胤祺都一口气吃了三个,就连胤祉那么斯文的人也吃了俩。 胤禛一边吃还一边研究这东西是怎么做的,这东西旁的都还好,瞧着是一目了然的,就是这个酸酸甜甜的红酱,不知是怎么熬的 胤礽也只用了两个就停了,因为他已经看到远处硕大一坨的何保忠那泫然欲泣的眼神,这是生怕他吃撑了不好交代。 反正他平日里蹭阿婉的膳单子都蹭习惯了,常有新鲜玩意吃,也不差这几个饼。 “要不怎么说毓庆宫的膳房手艺好呢”胤祉一脸满足地擦了擦嘴,“二哥,下个月我额娘过生日办席面,一定跟您借两个掌勺太监来撑撑场子。” 胤礽也不好说其实是他的格格手艺好又重口腹之欲闹得,便笑着应了。 “上回那茶”胤祉又道。 胤礽警惕,连忙打断“那真没有了,如今这时节上哪儿找蜜桃去。” “可惜了,真是不错。”胤祉咂咂嘴,意犹未尽。 大概真是吃得饱有力气,下午的骑射课阿哥们都发挥超常,胤褆更是马上射箭十射十中,勇猛非常,胤礽也顺顺利利练完了两百支箭,准头没老大那么神,但比往常来说,进步非常。 回了毓庆宫,他就赏了何保忠“今儿差事办得不错。” 何保忠立刻就喜气洋洋,三层的下巴都荡漾了,一箩筐好话源源不断。 胤礽又想起来早上本来打算嘱咐的事,那就是阿婉居然穿得没有唐格格好,真是他读书读了一天差点忘了,这会子就把何保忠喊来“你去和凌嬷嬷说一声,把我的几个库房都开了,挑些上好的料子、首饰给程格格送去,等等,再翻翻有什么心思奇巧的小玩意,都给拿出来,我亲自挑。” 何文忠就傻了就吃了程格格几个饼,太子要满库房挑拣着赏她啊 那得多少好东西啊 何保忠的小心肝在颤抖。,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薨逝 傍晚, 程婉蕴看着一桌子的贡缎、纳纱和缂丝,傻眼了。 另一边的桌子上还有垒得小山高大小不一的首饰盒,那盒子的用料雕工瞧着都不一般, 她随便掀开了一个都吓得连忙盖上, 这这这这些东西太子确定她能用? 也就地上那些珐琅花瓶、瓷雕等她还能摆上。 除此之外, 太子赏下的东西里竟然还有一只小巧玲珑的自鸣钟, 钟表嵌在顶部,下头是个方形的黄花梨箱子, 箱子外表鎏金卷草纹,镂雕无比精致。 东西是何保忠亲自来送的,送完也没走,就在一边侯着, 见程婉蕴对这自鸣钟感兴趣,便笑着凑趣过来:“格格您瞧, 这里头别有乾坤呢!” 他把箱门打开,里头竟是个多宝阁,架的三层博古架, 底部还有几个嵌掐丝珐琅板的小抽屉, 能收纳东西,他笑眯眯道:“太子爷说正好能给您当妆盒用。”说着, 又把钟转了过来, 玻璃背面裱了一副绢画,画的是黄山古道,还配了诗。 “百里黄山皆画卷, 更兼古道万松葱。” 何保忠见她瞧着画怔怔出神,又道:“这是太子爷亲笔。” 就像送来的衣料和瓷器都特意挑了几样天青色一般,连自鸣钟背画, 他也记得画上徽州山水,何保忠说每样东西都是太子爷一样样亲自挑的,她信了,也有点感动。 原来太子也知道她想家。 真要细究,或许她也不是想家,她之前本打算如果能落选,就赖在程家当老姑娘,跟着程世福辗转各地任职,好好将这大好河山、华夏九州看遍。 如今这念头是没可能实现了,所以偶尔会有遗憾,也会怀念在歙县的日子。 很多时候,妃嫔和秀女在宫里是不能说想家的,有对皇家不满的嫌疑,所以她从未诉诸于口,但太子发现了不仅没有怪她,还默默记在心里。 这份心有点难得。 程婉蕴摸不清楚太子爷为什么突然赏她这么多东西,昨天她也没干什么呀,是半夜的烧烤吃得满意,还是他就喜好白天里没羞没燥的那一口? 没想到太子瞧着一副乖乖仔的模样,这么闷骚? 其实吧,程婉蕴在心里偷摸叫太子爷乖乖仔。 他特别像她以前有个同学,家境优渥、学习优异,家里父母都是高知,但对他要求极高,他得拼命考第一讨父母欢心。 这不,何保忠要走了,她多嘴问了句太子爷在不在,她想去谢恩。 何保忠揣着手,笑得像个弥勒佛:“太子爷去乾清宫请安了,早嘱咐奴才跟格格说一声,您收着就是,不必谢恩。” 程婉蕴就在心里祈祷,康师傅别是把太子叫去训的。 其实她一直都觉着康熙和太子之间的关系有点别捏,但具体又说不上来。人都说天家没有真正的亲情,父子关系夹在君臣体系里,别扭似乎也是常理。 但她总有一种康熙想效仿朱重八和朱标的父子关系,结果画虎不成的感觉。 首先,明清两朝是完全不同的制度体系,其次呢,朱八八与马皇后伉俪情深,他那么多儿子不是马皇后生就是马皇后养的,后宫里的嫔妃一个能打的都没有,康师傅么……皇贵妃、贵妃、四妃不说,还有一堆八旗勋贵出身的嫔、贵人,这背后真不知有多少利益纠葛。 最最重要的一点,人家朱标自小有妈,太子没有。 如果赫舍里皇后还在,太子一定不会是现在这样难了,程婉蕴叹息。 也不知是不是程婉蕴的祈祷灵验,康熙这回还真不是叫胤礽来听训的。他是个控制欲很强的君王,对江山、臣工乃至自己的儿子,他都有极强的掌控欲。 所以他听完梁九功回禀了今天上书房的“分饼”事件,便感到很是欣慰。 他把人叫来,自然要对太子勉励几句。 胤礽收到旨意的时候才刚进毓庆宫的门,他又连忙换了衣裳,忙乱之际还想起李德全来上书房盯梢的时候,曾悄悄向他透露了康熙正为了葛尓丹的军报生气,和大臣们从早到晚议事连点心都没用。 他就让膳房再烙几只卷饼一并送到乾清宫去。 到了宫门口,膳房太监追上了他,胤礽便自己接过食盒。 康熙正站在宽大的金丝楠木桌案后头,他穿一身明黄龙纹纳纱龙袍,箭袖挽到小臂,悬臂提笔写完一幅字,抬头见胤礽拎着食盒过来,含笑道:“什么好东西还叫你亲自拿着。” “皇阿玛瞧了就知道。”胤礽走上前打千请安。 康熙虚虚一抬手让他起来,又让太监把桌上的笔墨收下去,他鼻子灵,胤礽走到跟前他就闻到了味道,等掀开食盒盖子一瞧,盘子里果然盛着三只还热乎的烙饼。 “儿子听说您忙得点心和晚膳都没用,”胤礽把盘子端出来,“皇阿玛,儿子斗胆说一句,就是再有什么天大的事儿,您也不该拿身子玩笑。” 康熙一怔,旋即哈哈大笑:“你这话和你皇祖母说得一模一样。” 他正巧下半晌才被皇太后派来的老嬷嬷说了一顿,但他非但没有为此生气,还特别愿意听老嬷嬷学皇太后说些唠叨但关切的话。 如今太子也这么说,让他心底更熨帖。 胤礽也笑了:“您不听儿子的,总该听皇祖母的吧?如今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您好歹赏脸尝尝,儿子和兄弟几个都觉得好,简单又方便。” 康熙是俭朴之人,他忙起来不爱折腾,一般御膳房预备了什么随便垫两口就得了,平日里也不会特意琢磨吃食,毕竟御膳房的规矩是他定的,成例他都知道,这种小节他自然不会特意关注。 这会儿,用筷子夹起一个饼看了看,又尝了一口,便也点头:“吃这个比吃糕子强,梁九功,以后都叫他们进这个,三两口吃一个,也不耽误事儿。” 这东西可比做那些糕点容易。 梁九功忙躬身答应。 胤礽见康熙进得香,便也放了心。 他带来乾清宫的卷饼和他自个吃的口味不一样,康熙喜欢吃牛羊肉,因此带来的内馅是酱好的牛肉饼,里头多夹了两块黄瓜,刷的也是甜面酱。 胤礽是昨天听完了阿婉一番“亲情血脉也需经营”的说辞才决心改变的。 夜里,阿婉几乎是一沾枕头就着,他闭了眼睛却在自省,他平日里对皇阿玛似乎也关怀不够,皇阿玛事事拘着他,却也是对他大小事情都上心的缘故。 这宫里旁人就罢了,唯有他自小就养在康熙跟前,从小到大,除了康熙,他身边亲近的人几乎都是些奴才,他本就该比旁人更多关心皇阿玛才是。 可惜往常他没有从这一层去想过,若是皇阿玛哪天多夸了大哥、其他弟弟几句,有些时候,他心里也会忍不住有些不平。 因为皇阿玛对他是责多夸少的。 甚至小时候,他还会诚惶诚恐地以为,康熙其实不喜欢他。 他以前就听过很多风言风语,他出生的时候朝堂上很难,汉臣的心康熙还没收拢到一起,残明势力散落各地,南边三藩又乱了起来,甚至还有很多大大小小的起义,反清复明在当时并不局限于白莲教,在民间真是闹得沸沸扬扬。 他就听太监偷偷议论说,立他为太子,不过是权衡利弊下的无奈之举罢了。皇阿玛并谈不上多喜欢他这个儿子,说他武不如大阿哥,文不如三阿哥,他只是命好,恰好投在赫舍里皇后肚子里,又恰好在那时候出生了,为了稳定朝纲,还要笼络那些汉人士大夫才立的嫡子。 小时候,他为了这些话不知难过了多久。 而仿佛为了印证这些传言似的,康熙对他越发严厉起来。 如今想起来,哪个不要命的奴才敢到主子耳边传这种话?一定是别人故意安排说给他听的,当初他被立为太子,也一定伤害了很多人的利益。 胤礽如今是越来越看得明白,阿婉说得没错,他根本没必要和大阿哥或者其他人去争这些长短,他只要真心实意对皇阿玛好,把太子这个责任尽到就是了。 他首先是儿子,其次才是太子。 如果总因为顾念君君臣臣而远了皇阿玛,才是真的傻!没瞧见皇阿玛受了皇祖母的训斥,反而更高兴了么?他一点也不觉着皇祖母的手伸太长了,也不觉着皇祖母为什么耳目这般灵通能知道乾清宫的事情,可见他是将父子放在君臣前头的! 他以前就是把自己逼得太紧了,才会生出那么多愁绪来。 就该和阿婉一样心宽些。 哪有不出错的完人,如果真是这样的人,岂非更让人放心不下? 大哥那么多毛病,但皇阿玛哪回木兰秋围、南巡不带着他去的!反倒是他自己,回回都是留守京师的那一个,虽然也有储君守国的道理,但未尝没有别的原因。 太子心态一变,连带着整个毓庆宫给人的感官都不同了。 往常毓庆宫的太监和宫女在外头别说狐假虎威了,就是寻常拌嘴惹事都不敢,因为哪怕是奴才犯事,再小的事,也会有人暗中推波助澜把事儿闹大,再把屎盆子结结实实扣到太子头上。太子爷是主子,不会伤筋动骨,对于他们这些奴才来说,却是拿命来偿了。所以毓庆宫的人往往都谨小慎微,生怕出一点错就脑袋搬家,但现在太子爷手松了、嘴软了,管事罚下来也跟着轻了,大家都是当奴才的,主子都不生气,他们跟下面较什么劲? 胤礽往常也是早晚都去乾清宫请安,但每次去都觉着芒针刺背,生怕说错做错又被拿来教训一顿,所以都是略说几句话就走了。如今,康熙若是得空,他便陪着一起用点心,或者一块儿下棋,若是康熙忙起来顾不上他,他就帮着康熙收拾批过的折子。 收拾折子也是一件费心费力的事儿。 奏折也不是批过就得了的,还得按照日子、省份、事项等分门别类,没什么大事的请安折、谢恩折、贺折归一类,内政、军报归一类,普通的奏事折归一类。 那些批完的折子大多都要发还给上奏人,分好以后装在筐子里,太监们就会抬出去。但一些康熙认为重要或是还需要斟酌的折子就会被留在宫中,叫“留中”,胤礽帮着整理的便是这部分的折子。 这是恩典,也是身为储君的特权,至今也只有他能碰康熙的书桌。 这样特别恩待,他以前竟然一直怀疑皇阿玛不喜欢他。 胤礽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康熙从前头回来,就见他屋子里多了几个又宽又大的木头盒子,每个木头盒子上还贴着“康熙二十六年奏事折-壹”、“康熙二十七年请安折-贰”等字。 胤礽把康熙胡乱堆放的陈年老折子都从筐子里清出来了,然后每份折子都打开瞧一眼,再在签子上标明“X年X月X日 XX人何事折”,然后就告诉太监放在哪个木头盒子里,而且得把折子都立起来,签子露在盒子外头,这样翻找起来省事。 一个木头盒子里只装一类某奏折,按照月份从年头排到年尾。 康熙见了稀奇,背着手凝神看了半晌:“你怎么想起来弄这个?” 好好的太子像个账房似的,但不得不说,这个法子还挺好。 康熙自个就是个不拘小节的人,所以他不喜欢窝在宫里琢磨人心研究什么规章制度,他喜欢纵马塞外,喜欢南巡,喜欢打猎,他根子里还是个传统满人。 这也是大阿哥受宠的原因。 所以,康熙平日里要留起来的折子就随手搁在一边,时间长了桌上放不下了,就堆到筐里。梁九功每天都会替他换个新的筐,旧的就又堆到书房里去。 胤礽整理一两个时辰,抹了把汗:“皇阿玛,您平日这么忙,儿子想替您省些功夫,您看,这么理清楚,以后找起来就容易了。” 毕竟这些里面有些是机密,别人不能看。太监也大多不识字,康熙偶尔想找个折子,他得自己动手,都不知道从何找起。 现在康熙自己试了一下,果然找得很容易,签子标得清晰又明白,他点点头:“这个法子好,叫内务府也学起来。” 胤礽笑着应下了。 这还是他从阿婉那边学来的。 他那天赏了她那么多东西,他就见她造册起来就跟别人不一样。 后来才发现,她的库房也收拾得跟别人不一样! 胤礽自己的库房都是一个箱子又一个箱子地垒着,箱子上会写上大概什么时候进来的什么东西,但时间久了谁记得那些模棱两可的描述,便只能取了单子一个个开箱子对,找起来不容易不说,平日要盘总库也是苦力活。 虽说底下伺候的人不少,一个库房里有专门管皮毛缎子的、有专门管金银器具的、有专门管文房四宝的,自个管的自个清楚,但东西太多,胤礽又不记得,就容易被下面的人贪了。 程婉蕴的库房全是顶天立地的大木架子,架子一层一层分好,每个架子上都挂着大大的牌子,或是“布匹”、或是“瓷器”、或是“家具”等等。 每个种类都是单独的册子,每个东西上面也贴着编号。 若是要找“布匹”里的某个缂丝料子,那层架子上就会写着“布匹-缂丝”,而每个缂丝料子外头都罩着棉麻做的套子,阿婉说那叫防尘罩,套子上绣着“布匹-缂丝-二八零六-粉花”。意思就是康熙二十八年六月入库的粉色绣花缂丝。 而这匹布放置的具体位置也编了号,阿婉的库房册子,更是用经纬横平竖直画了许多格子,然后格子的顶端写好了“库房管理明细表”,每个东西都有对应的类别、入库时间、入库数、放置位置、入库人、保管人等等。 而她一整个库房,就派了一个人管。 阿婉管库房的那个太监,专门学会做这种经纬册子,他每五天盘一遍,盘完了还得在册子底下签字,东西别说丢,就是放错位置他都能马上发现。 胤礽就觉得特别好,狠狠地夸奖了阿婉一番。 程婉蕴就:“……” 其实就是个特别简易版本的excel,她还觉得不好用呢,因为excel最强大的不是表格而是自动计算和统计的能力,手绘的表格又不能生成数据透视表或者设置自动计算公式……但幸好添银很会打算盘。 而且,她还不止有库存管理表,她还做了后罩房所有宫女太监的花名册和人事档案,后罩房里每个人家里有什么成员、父母务农还是个体户,生了几个孩子她都知道,人事册子每年更新一回,前一阵子她还悄咪咪出台了员工管理办法,里头包含了薪酬考勤和年终奖的标准和档次……嗐。 所以她这个小院子人员虽然简单,但还算是个正规企业呢! 她觉着她这样的身份没有扬名的必要,太张扬了反而不好,所以一点也没有宣扬,只是为了自己方便才用的,谁知道叫太子爷发现了,还直接给用到康熙的书房里去了。 她原本也是不知道这件事的,直到太子爷叫了两个造办处的太监来量她库房里货架的尺寸。 程婉蕴:“……” 胤礽兴致勃勃:“我要给皇阿玛打几个这样的架子放书。” 程婉蕴:“……” 在乾清宫……康熙的书房……摆货架。 两百多年后别人来参观故宫的时候会不会有些懵啊? 当然,程婉蕴显然是多虑了,给万岁爷的东西怎么可能简单?在造办处的眼里,替一个小格格打架子和给万岁爷打架子,那工艺水平是完全不同的。 首先,木头的用料就不同,万岁爷那就得用黄花梨或者金丝楠木,而且程婉蕴自个的架子是没有雕花的,还是榉木的,就上了一层清漆,真的像个货架,区别就在于她是木头做的,后世的货架是铁的。 康熙的架子自然要雕,还要最好的匠人来雕。 所以最后呈现的效果还是很美观的,那么大的架子,不仅能放下他所有藏书,还能摆不少收藏,康熙还自己调整了位置,最终没有将架子靠墙,而是作为一面隔断,将他日常批阅奏折的地方分为内外两间。 不仅看着整洁清爽,还有种背靠浩瀚书海治国理政之感,氛围感拉满! 康熙批奏章的手都更加有力了。 程婉蕴一开始挺担心的,后来听说康熙重赏了太子,才松口气。 进了七月,天气越发酷热,这段时日康熙对太子的赏赐也越来越多,但毓庆宫上下却越发不敢露出一丁点高兴的笑脸来。 因为宫里的气氛变得越来越紧张了。 佟佳皇贵妃卧床不起。 太医们跪了满地,康熙坐在佟佳氏的床榻边,沉着脸不说话。 昨日,听闻佟佳氏病重,康熙知道后便从畅春园漏夜赶回紫禁城,但佟佳氏已陷入昏迷,太医们使出浑身解数也未能挽救她渐渐消逝的生机。 今早,佟佳氏短暂地醒过一会儿,她意识已不大清醒,费力地认了许久才将握着她的手默默垂泪的康熙认了出来,她苍白得近乎泛青的脸上扯出一个笑。 “表哥。” 康熙猛然抬头。 佟佳氏断断续续地说着以前的事儿,康熙听了心如刀绞。 康熙二十年的时候,孝昭仁皇后的丧期过了三年了,人人都猜皇后的宝座要落到佟佳氏头上,但康熙却在思虑再三后,只发了一道“贵妃佟佳氏,晋皇贵妃”的旨意,顺便将佟氏一族由汉军旗编入满洲镶黄旗。 人人都说他不愿“佟半朝”再添威望毁了朝局平衡,也不愿让佟佳贵妃养在膝下的四阿哥成为另一个皇后嫡子,进而威胁太子的地位。 但其实,除了这些明面上的理由,他更多的是不舍得,他命硬,克死了赫舍里,又克死了钮祜禄氏。表妹身子本来就不好,他怕害了她。 但终究,是他委屈了表妹。 他站在景仁宫门口踌躇不定,怕佟佳氏心里对他也有怨气。 但佟佳氏却笑着拉他进了屋:“表哥的心意,我明白。” 她没有迁怨他和太子,她一如既往将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她照料每一个皇子公主,孝顺体贴皇太后,让他在朝堂丝毫没有后顾之忧。 他今年才三十六岁,但却已经送走了父母、发妻、皇祖母,如今…… 表妹也要离他而去了。 康熙彻夜守在景仁宫,并命各部院各衙门奏章交送内阁,唯有一次离开的时候,便是在佟佳氏再次吐血昏迷之际,康熙红着眼,紧赶着去了宁寿宫。 隔日一早,太后便发了懿旨,请求皇上立佟佳氏为后。 七月初九,内务府在一天之内备齐了立后所有的东西,康熙亲笔写下立皇贵妃佟佳氏为皇后并颁诏天下,在此之前,甚至都没有立后颁恩诏的先例。 康熙最重规矩,却为了虚无缥缈的冲喜祈福这四个字,决定为佟佳氏屡屡破例。他希望冲喜能够挽回她的性命,也希望能够弥补她未能堂堂正正嫁他为妻的遗憾。 可惜,两天后,仍事与愿违。 临终前,佟佳皇贵妃命人唤来了四阿哥胤禛,她养了这个孩子十一年,如今弥留之际最不舍的便是他,她竭尽全力抬起手抚上胤禛的脸颊:“等额娘走了,不许你再留在景仁宫。” 胤禛满脸泪水,愕然抬头。 “额娘给你的人……你以后都打发了……让德妃为你重新选……”佟佳氏咳嗽了两声,几乎是说一个字就要喘一口气,但她仍然拼命坚持,“以后在人前不许再提起额娘,把额娘全都忘了,知道吗?” “还有你的亲事……你的亲事,额娘替你看了好些年了……也和你皇阿玛提过了,他会为你打算的,你放心,乌拉那拉氏是个心眼好、又能干的好姑娘……” 胤禛一向擅长忍耐,可这次却怎么也忍耐不住了,那股深入骨髓的痛苦让他几乎浑身颤抖,他扑倒在床边,紧紧攥住佟佳氏枯槁的手,嚎啕大哭。 “我不……” 小小的少年跪在床边,哭得声嘶力竭,像在对自己起誓。 “我不…我…不会忘了额娘!” “傻孩子,德妃是你的生母,她总会庇佑你的……以后你千万记着,你不是景仁宫的阿哥,你是永和宫的长子,那些踩高捧低的人才不敢轻视你……咳咳……听额娘的话……” 胤禛大哭摇头。 佟佳氏躺在床上,也情不自禁地流着泪,她还想说什么,却渐渐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轻轻地屈起手指,像小时候牵着胤禛学步一般握住他的手。 佟佳氏眼前一阵晕眩发黑,已无法视物,她却露出了笑容。 那时候真好啊,表哥揽着她的肩头,他们一齐含笑看着小小的胤禛,跌跌撞撞地向他们跑来,她还和表哥打赌,看胤禛往谁的怀里扑。 最后她果然赌赢了,弯腰抱起扑进她怀里的孩子,扬起眉毛,笑得那么快活得意。 那时候,她与表哥就像真正的一家三口,可真好…… 她的手渐渐冰凉下去了。 七月初九申时,佟佳皇贵妃薨逝。 二梦 佟佳氏谥孝懿皇后。 佟佳氏虽只当了两日皇后, 但从血缘亲疏上来说,她与康熙既有很近的亲缘关系,又与他并肩陪伴了十三载有余, 实际上的情分是前面两个皇后都比不了的。 康熙自佟佳氏崩逝后, 便悲痛非常, 每日都前往梓宫举哀不说, 还连续三日驻跸停灵之处守灵,最后才被太子及众内大臣、大学士、尚书等官员伏跪请回。 他为佟佳氏写了挽联、悼诗, 亲自扶棺送别下葬。 孝懿皇后崩逝当日,按礼需进行小殓,在康熙带领下所有的皇子、公主、亲王及福晋、百官都需换丧服摘花翎。其中还有一个最重要的环节,便要由亲子或嗣子为亡者加穿寿衣, 并剪下部分头发放入棺中。 佟佳氏没有亲子,正经上过玉谍的养子只有四阿哥一个。 古时候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只有国丧和父母大丧的时候才能剪发。 但是……永和宫德妃还是四阿哥的生母,她还健在呢! 连康熙都犹豫了一瞬,没有开口。 胤禛一直站在皇子队伍的最前头, 他作为大行皇后养子, 是她在法礼孝道上最亲近的存在,就连胤礽也只能与他并肩而立。 内务府总管和礼部官员面面相觑, 正想上前一步请皇上示下。 毕竟孝懿皇后抚养过的阿哥不少, 换个位卑好拿捏的阿哥来行小殓的仪式似乎也未尝不可,八阿哥就是很好的选择……他的生母卫贵人出身辛者库,八阿哥能以亲子身份为大行皇后剪发服孝, 那还是恩典抬举了呢! 胤禩一见此情景便知不好,他年纪虽小却早早懂事,幼时名目上是养在惠妃身边, 实则却只有生母卫贵人在关爱他照料他,他对卫贵人的孺慕之情远超佟佳氏,因此他并不愿意伤了生母的心,此时此刻,便越发将头低埋,小心翼翼地缩在胤祐身后,不愿让皇阿玛想起他。 但没等康熙发话,胤禛已率先从皇子队伍中走出,顶着众人的目光,跪在佟佳氏的床边重重地磕了三个头,随即起身为佟佳氏仔细盖上陀罗经被,又当众将割下的发尾压在佟佳氏的手下,哽咽地几乎说不出话来。 好半天才颤抖得发出嘶哑至极的声音:“额娘,儿子来送你了。” 康熙顿时也跟着泪落满襟。 其他人……其他人都在悄悄地拿余光打量德妃。 德妃站在妃嫔中第四位,她前面是钮祜禄氏贵妃、惠妃、宜妃,身后是荣妃。 她生得清秀温婉,哪怕年过三十又生过数个孩子,依然保养得宜,眉目楚楚动人,她此时面色一如往常,只是背脊挺得有些僵直。 惠妃侧过头假装拭泪,实则拿眼尾扫了下德妃那故作平静的面容,心底畅快得很。 乌雅氏,怎么样,看着亲儿子为别的女人举哀祭拜,为其剪发服丧,眼里根本没有你这个生母,自己儿子亲手扎得这一刀,痛不痛? 六阿哥没了,这才又想起被送出去的大儿子了,可惜,人家心里眼里都只有养母!之前还在皇上面前多嘴多舌欺负我的保清,如今报应来了吧!活该! 宜妃也用帕子遮住了眼睛,模样悲痛地呜咽出声,其实却在瞄自己的儿子胤祺。 胤祺不在皇子中间,他搀着皇太后,正红着眼低声用蒙语安慰太后。 之前乌雅氏拿四阿哥讨好佟佳氏,率先换了个嫔位,人家都说她是个精明人。但宜妃却觉着,乌雅氏不是精明,只是足够狠心罢了。 她就是想趁年轻早点晋为一宫主位,这样后面生的孩子就都能留在身边了。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六阿哥她没养住。 虽然去年乌雅氏又诞下了十四阿哥,可如今才满周岁,以后还不知道怎么样呢。等前头的阿哥都长成了,还不知道能不能捞到一个郡王当呢,所以之前才在众位阿哥都关在上书房里受罚时,悄悄地送了饽饽去。是希望四阿哥认她这个生母,还是为了十四阿哥日后呢? 同样都是放弃长子,但宜妃宁愿五阿哥被皇太后养废,也不愿拿儿子来当晋位的筹码。毕竟呆在皇太后身边,胤祺还是她的儿子,呆在别人身边,那可就不一定了。她明面上和乌雅氏一般都舍弃了一个孩子,实质却截然不同。 宜妃眼珠子往下一瞥,就看到德妃的手攥成了拳头,护甲都深陷进掌心里了。 瞧瞧,奴才秧子出身的就是小家子气,宜妃撇了撇嘴,之前还一副想亲近四阿哥的模样呢,如今为这事又恨上自个儿子了?她倒还觉着四阿哥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孩子呢,不就剪个头发么,有什么大不了的,若是胤祺这样,她绝不会生气,还要夸他脑袋灵光。 这可是在万岁爷面前狠狠长脸的机会,没看万岁爷瞧四阿哥的眼神都不一样了么? 胤禛内心也不好受,但此时此刻,他顾念不得那么多了。 他不能让额娘被人耻笑,他不能让人笑话额娘养了十一年的儿子,连替她送终都做不到,那他真的枉而为人了。 大行皇后的丧仪亦为国丧,举国致哀,凡宗室勋贵、命妇妃嫔、公主皇子皆要每日朝夕两次举哀哭灵,从停灵之日起至二十七日后才能除服,一百天内全国上下均不得嫁娶作乐,蒙古诸部和藩属国也得派遣使者前来祭奠。 太子陪伴哀恸过甚的康熙几乎不回毓庆宫,李氏早晚都要去哭灵也不得空,毓庆宫里后院诸多事情只得全交托给凌嬷嬷拿主意,但她年纪大了,一个人也忙不过来。 王格格怀有身孕,谁敢使唤她? 程婉蕴……凌嬷嬷一来,她便让座上茶,拍着胸脯表示只要嬷嬷吩咐的事情,她指东不敢往西,让摘花不会薅草,肯定好好配合工作。 准确含义就是:要一个咸鱼干活是没指望的,但让她好好遵守规则不要捣乱,她没问题。 凌嬷嬷知道这位在太子爷心里不一般,也不敢使手段逼迫,何况她也知道程格格没说谎,就她平日里的表现而言,还真是除了吃百无一用。 于是凌嬷嬷只能抓了唐格格这个壮丁。 刚好唐格格也想体现自己的价值,哪怕在太子面前挂个能干的名也好,于是凌嬷嬷便带着唐格格风风火火开始准备服丧的事情。 首先就是衣裳布料,所有人都要将身上的绣花拆了,也不许穿大红大绿。 其次便是膳食,点心减了,不许吃大鱼大肉。 再者便是奴才,有差事要出去,也得报唐格格或是凌嬷嬷知晓,经二人许可后,方可领对牌出去,但出去了也不许乱逛或者耽搁时辰,速去速回。 最最最重要的便是,不许吃酒、不许唱戏、不许剃头,一旦抓到立刻打死,绝不姑息。 一条条规矩都摆在明面上,立得很清楚,程婉蕴也知道这种非常时候,是绝对不能惹事的。康雍乾三朝都有因为在丧礼上不够哀痛被撸了爵位的阿哥,所以不吃点心不能娱乐真没什么。 凌嬷嬷这么严格管教是为了所有人好,而且凌嬷嬷平时真是个安静的人,她没有太子的吩咐是不会插手后院事情的,这么大刀阔斧,一定也有太子的授意。 她及时领会了上头的意思,把自己小院里的人也叫来,好好地强调了一遍:“旁人如何我管不着,凌嬷嬷说的规矩你们且时刻记在脑子里,你们都是内务府出来的人,规矩道理比我还明白,你们若叫人揪住了小辫子,这种时候,太子爷那儿我也没面子求情,都紧着皮子当差,知道了吗?” 凌嬷嬷减了点心,她便也带头吃膳房预备好的菜,还让院子里的人都不许再接膳房的孝敬,一切从简。因为她发现,虽然太子爷不像四阿哥一样表现得那么悲痛,但实际上,她的情绪雷达告诉她,太子爷那份难受也不少。 她可不想在这时候戳太子的心窝子。 程婉蕴没想到太子和佟佳氏的感情还挺深的,按照历史走向,佟家未来支持的可是八阿哥,和明珠一样都是铁杆反太子党。 正史中,康熙一废太子后很快后悔了,生出了复立太子的心思,但又不好改弦易张,便试探着让朝臣推举太子人选,他本意是希望有善解人意的大臣主动提出复立太子,结果他信任的那些心腹大臣,不约而同积极举荐八阿哥,这些人中便有佟国维。 而这位“佟半朝”也因此被康熙怒而革职,赶回家去养老。 怎么变成这样的,她也很不解,按理说,佟国维日后会因为佟国纲的死与索额图有积怨连带着也不喜欢太子,这还情有可原,但他也该支持四阿哥呀?怎么到头来成了坚定的八爷党? 程婉蕴没想通,她对历史属于一知半解,既然想不通,很快就抛开不想了。 咸鱼歪理:脑袋空空更长寿! 过了头七以后,康熙总算在百官的跪请下搬回乾清宫住了,太子也终于能回毓庆宫休息了,他一得空回来就来程婉蕴这儿,但谁也没理会,扑到床上倒头就睡。 太子清减了许多,眼下青黑一片。 程婉蕴小心地替他脱下鞋袜和白色孝服,微微卷起绸裤,才发现他一双膝盖早就跪得青黑发紫,小腿也跪肿了。 何保忠捧着他的腿直掉泪:“万岁爷一直在灵前,太子爷得跟着,一跪就得跪一天,有时候还要跟萨/满绕着梓宫喊灵,转一圈就得跪一次,萨满做法一做一个时辰,梓宫前头又不能铺垫子,就这么光溜溜地跪在青石板上……” 夏天的衣服又薄,就跟光着跪没什么区别。 康熙是皇帝,头七过了还去芦棚守灵就不合适了,但太子是储君,大行皇后是他嫡母,他得领着所有阿哥去景仁宫跪拜,皇后梓宫要停满二十七天呢。 “化一盆冰水来,先冷敷上一个时辰,再用活血化瘀的药油来揉。”程婉蕴吩咐道,还让何保忠将太子的换洗衣物都拿来。 程婉蕴以前买过一种老年人专用的老寒腿“自动发热”护膝,里面可以填充艾草等药材,还能通上电,膝盖就会热热的,很舒服。别问她为什么上辈子年纪轻轻要买老年人护膝,她还有按摩椅和足力健呢,她上辈子996那么多年,身体素质估计还比不上公园里练单臂大回旋的大爷大妈们好。 不过尴尬的是,她虽已尽全力养生,却还是猝死的非常迅速呢。 她便回忆着那护膝的模样,把宫女们都叫来,比着太子的衣服料子颜色,挑相似的颜色来做护膝。这样穿在衣服里面,不容易因为色差被人发现。 她打算做套在膝盖上的薄护膝,在髌骨部位特别加厚一层,里面还能塞艾草膏,但也不敢太厚了,免得凸起来一块儿,走动不舒服,也更显眼了。 厚度适中,这样藏在裤子里,既不影响活动,又能起到一定的防护作用。 程婉蕴做好了一个自己试了试,她用的是太子之前赏给她的一堆布料里最不起眼的一种高丽土棉布,摸起来有点像穿了很久的旧衣服,但还算柔软透气,再局部加上薄棉,夹棉地方留了口子,方便更换里头的东西,可以随时把棉花掏出来换成艾草,用艾草做垫料也很舒服。 艾草温经散寒、止血消炎,可极大地缓解膝关节慢性疼痛——当年买护膝的时候,某宝商品的详情介绍内容就是这么吹的。 正好之前过端午还剩了不少艾草,程婉蕴装在纱布里做成了香囊,这会子便叫青杏取来,剪开香囊,吩咐将艾草配上生姜和香薷捣碎磨成粉末,再配上薄荷精油、冰片制成膏状,就可以长久敷在膝盖上。 何保忠看得一愣一愣的。 程格格在他眼里,一直像太子爷收藏的花瓶似的,没什么用处,就看着好看罢了。没想到,她竟然很有主意,而且说干就干,动作利利索索就把护膝做出来三四副。 没一会儿,一罐子艾草膏也得了。 胤礽狠狠睡了一觉起来,就发觉膝盖上有东西,低头一看,是一副护膝,他好奇掀开,还是夹层的,里头用纱袋装着一层黑糊糊的药膏,闻着淡淡的艾草香。 吹了风,还冰冰凉凉。 何保忠跪下道:“这是程格格做的。” “程格格人呢?”他起身走了两步,膝盖处的刺痛缓解了不少。 何保忠转过头,胤礽便顺着他的视线往屋子外头看过去,院子里摊了两三个簸箕,簸箕里搁了艾草叶,程婉蕴和几个宫女正晒呢。 “格格给您临时做了一罐子艾草膏敷腿,但只够用两日的,便去请示了凌嬷嬷,遣人到御药房又领了些艾叶和冰片回来,打算加紧多做几罐给您用呢。”何保忠在后头解释道。 女子忙忙碌碌晒草药的背影,让胤礽有些眼眶一热。 宫里头礼数多,大伙儿都对跪这件事习以为常了,腿上一点伤他没放在心上。 别说奴才,哪个阿哥的腿一年不跪烂个几次的,尤其遇上万寿节和过年,连头也一起磕肿的也有。 这样的大丧,更不必说了。 胤礽是经历过以前孝昭仁皇后的丧礼的,那会儿他年纪更小,但身为太子,他也得为钮祜禄氏剪发摔盆、跪拜举哀,跪烂了膝盖也只有何保忠哭哭啼啼替他揉药。 康熙不是没关注到这些,但他是古代版狼性教育的践行者——给嫡母送终,那是尽孝,孝道这种事怎么能抱怨?跪上几天又怎么了?男子汉大丈夫这点苦都吃不了,以后怎么统御天下? 事后赐药或给予赏赐,就已是康熙对太子的偏爱了。 其他阿哥连个药瓶子都没有。 但他们各自有额娘——什么护膝、药油、偷偷压在碗底的炖肉还有专属的“额娘的心肝啊,怎么伤成这样”的拥抱与安慰,应有尽有。 但这一次,他也有人念着想着给他缝护膝了,而且远比皇兄皇弟的还要好,里头还可以装药呢! 舒服又实用。 胤礽心潮澎湃,瘸着腿也大步向她走去,刚张开手臂从背后抱住她,却听晚间悠远哀切的丧钟便响了起来,他叹了口气。 程婉蕴也回身抱住他,趴在他胸口轻声嘱咐了一句:“二爷节哀,保重身子为要。” 在亲近无人的时候,她喜欢叫太子二爷,而不是太子爷。这样听起来,他们之间的关系更接近一些、平等一些,虽然也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不过太子爷从没为了这个说过她,他对她的宽容总在这样的细枝末节,祖宗家法、皇家规矩,胤礽也无法为了她而突破,但关起门来一个亲昵的称呼,他还是给的起的。 “你也是,别亏待自己,好好在家。”胤礽短暂地抱了抱她,又摸了摸她的头发,心里还有许多挂念她的话却什么都来不及说,便匆匆离去。 赶到景仁宫停灵的芦棚处,钟声还未敲够九九八十一下,大多阿哥妃嫔都还在赶来的路上,在夜色里昏黄晕开的宫灯下,唯有四阿哥一人仍跪在火盆前烧纸。 胤礽上前拍了拍他肩头。 “二哥……”胤禛回过头,声音嘶哑得不像话,两只眼睛也已肿成了鱼泡眼。 胤禛的膝盖也不成样子了,但康熙怜惜他年纪还小,又这样孝顺孝懿皇后,已叫人给他换了个厚垫子跪着,胤礽不好意思给他分享自己的护膝,相信他这样自苦的倔性子只怕也不会要的。 但还是让何保忠给四阿哥的贴身大太监苏培盛塞了一罐子艾草膏和药油。 这几日下来,胤礽心中那股子深切的悲痛渐渐过去了,跪拜时已经不会再流泪,其他人也一样,哪怕是佟家人都只是偶尔哽咽一声,更别提关系并不亲近的妃嫔和宗室了。 芦棚里渐渐只剩下专门哭灵的太监那高而尖锐的哭声,还有管礼仪的一声声:“跪——”所有人便都麻木地跪下去。 只有胤禛闭上眼就会想起佟佳氏的音容笑貌,哪怕在梦中都会哭醒。 胤礽陪着跪下,也拿了一叠纸钱,仔仔细细叠成一个个金元宝,投入火中。 火星跃动,纸灰随风飞起。 “二哥。”胤禛呆呆地望着火盆里偶尔哔啵作响的火光和飞灰,“你说人真的有来世么?” 胤礽不知道该怎么答,他这模样显然有些魔怔了。 “也不知额娘下辈子能不能投个好人家。” “佟额娘这样好的人,来世定有福报,”胤礽一把将胤禛拉起来,人陆陆续续都到齐了,他低声道,“快别想这些了,好好送佟额娘,让她安心走。” 又跪到深夜,胤礽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爬上步撵,回毓庆宫的路上就睡着了,抬轿撵的小太监不知所措:“何爷爷,这……” 何保忠思虑片刻,摆摆手:“就去程格格那儿。” 打更的梆子声才过去,程婉蕴坐在床上纳鞋垫,今儿给太子脱鞋的时候发现他的鞋垫子都薄了,她便拿手默默量了尺寸,准备做个新的。 太子以往的日常鞋袜帽衫好像都是李氏帮着预备,但这段日子李氏也累得够呛,听说前两天跪完下来差点没晕在台阶上,她不能让人落毓庆宫的话柄,头晕目眩咬牙站起身,走到没人的地方才叫太监背回来,狠狠灌了两碗药,昏睡一下午,傍晚又去了。 八成是没顾上这些细节。 程婉蕴这会儿成了比王格格更闲的闲人,王格格还有养胎的正事呢,凌嬷嬷天天去她那儿点卯,生怕忙乱的时候不精心,把她肚子里的小阿哥怠慢了。 这会儿毓庆宫里上下都得拧成一股绳,还分什么你我,她能帮着做点就做点。 然后就听外头值夜的碧桃哎呦了一声,她忙从床帐子里探出头来,就见何保忠哼哧哼哧把太子背进来了,她唬了一跳:“这是怎么了?” “累的。”何保忠一头汗,小心地将太子顺倒在床上。 程婉蕴一瞧,太子双目紧闭,这果然睡得沉沉的。 她没忍住拿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又贴了贴他的脸,温度都正常,这才松口气。 在疲累的时候,人是最容易生病的,幸好没事。 “多亏了格格您的手艺,”何保忠帮着给太子净面擦脚脱衣裳,把太子收拾好了,真心实意地跪下磕了头,“今晚太子爷没受大罪。” “快起来快起来,”程婉蕴连忙让碧桃把他拽起来,又让添金给何保忠拿新被褥和换洗衣裳,安置到隔壁耳房去休息一会儿。 太子蜷在被子里睡得极熟,只是眉头微微皱着,好似不太安稳的样子。程婉蕴侧头看了他许久,斗胆伸出手指去抚他的眉头,抚平了,才又低头做针线。 她鞋垫已做好了一只,正好拿太子的脚上比了比,刚好合适,这才放下手上的针线簸箕,打算明天再早点起来做另一只。 熄了灯,程婉蕴自发往太子怀里一蹭,听着他的心跳没一会儿便进入了梦乡。 胤礽却在她摆弄他的脚比大小的时候迷迷糊糊醒了,但他闻到了程婉蕴屋子里熟悉的茉莉花香,还听见她小小声“哇”地感叹:“我可太厉害了吧,哼哼我的眼睛就是尺,头一回做就做得那么准!” 他要不是实在困倦得厉害,恐怕都笑出来了。 但发觉阿婉就在身边,他不知不觉心神便放松了下来,前一刻还想着“哪有这么自卖自夸的”,下一刻就落入了一个奇怪的梦里。 他梦见了一场大雨。 黑沉沉的夜,以及被雨雾彻底包裹的紫禁城。 他就走在漆黑的宫巷里,周围都是噼里啪啦的雨声,几乎听不到别的声响。 胤礽又感受到那种异样的感觉了,梦境太过真实,他却又能清晰地意识到这只是梦。 上一回做这样怪异的梦,还是两个月前,他梦见了尼布楚的和谈。 这一次…… 胤礽漫无目的走在大雨中,忽然,宫巷的尽头突然亮起一点飘摇的灯光。 因为黑夜太浓,那一点被雨打得微弱的灯火仿佛自悬在空中,犹如鬼火一般,胤礽顿住了脚步,望着那点光亮在雨中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灯光总算破开了雨雾。 那是一盏八角的气死风灯,灯柄正咬在一个太监嘴里。 那太监浑身都湿透了,他背上还伏着一个人。 此外,一旁还有两个举着二十八骨油纸大伞的粗使太监,他们竭力高举着伞护着那个被背负的人,一行四人在瓢泼雨夜中拔足狂奔。 他们从胤礽身边穿过时,脚下溅起了巨大的水花,但一晃而过的灯光还是让他看清了这几个人的面孔。 背上的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穿一身素白孝服,他似乎病了,脸颊上正浮现出异样的潮红,昏昏沉沉地趴在太监的肩头。 那太监也是个熟面孔,与少年年纪相仿,脸上分不清是雨还是泪,咬着灯口齿不清地向前跑着:“爷,快到了,就快到了……” 是老四。 胤礽愕然,下意识跟了上去。 他们一路向着内廷东边跑去了,好像是要去……永和宫? 老四 胤礽也不知怎的, 当他意识到那太监是背着胤禛往永和宫跑的时候,不过一转念间,他便已现身在永和宫内殿中, 把他吓了一跳。 大雨不止, 四更天的梆子都敲过了, 永和宫内还是灯火通明。 德妃正哄着哭闹不止的十四阿哥, 急得团团转。 十四阿哥自小就是个夜哭郎,脾气大得很, 半夜无缘无故哭闹起来是常有的事,奶母哄不住,德妃便日日夜夜看顾,许是母子天性, 十四阿哥在额娘怀里还安分些,但这安分也有限。 宫女和嬷嬷拿着拨浪鼓、竹喇叭、布老虎轮番上阵, 十四阿哥也不给面子,抓一个丢一个,尖锐的哭声震天响, 德妃心疼不已, 生怕他嗓子扯坏了。 德妃抱着十四阿哥来回踱步,不时为他拭泪, 温柔地哄着:“十四乖, 额娘在呢。” 一道惊雷爆响,让刚刚哭累的十四又声嘶力竭地嚎哭起来。 德妃连忙捂住十四的耳朵,见他哭得喘不过气几乎干呕, 心尖只觉好似针扎般,全身心都挂在了他身上,又哄又颠, 从廊下来回走到堂屋,但十四阿哥仍旧不买账。 随着这阵雷声消散,胤礽隐约听见永和宫门外有拍门声。 景仁宫与永和宫相邻,只需穿过一条宫巷两道门就能到达,往常这个时辰宫巷的宫门早已下钥,但因大行皇后刚过头七,萨满需持经幡彻夜绕行宫殿作法超度,因此这几日宫门常开,夜里景仁宫和永和宫是畅通无阻的。 但永和宫殿门上值夜的太监睡得迷迷糊糊,这雨声雷声接连不断,竟然没有意识到有人拍门,与他一同值夜的另一个太监搔了搔脖子,闭着眼问了句:“什么动静?” 另一个搓了搓胳膊翻身继续睡:“别管了,这什么时候了,哪来的人。” 胤礽就看着胤禛的贴身太监苏培盛不断叫喊着、拍着门,永和宫里明明灯火明亮,隐约还能听见人声,却始终没有人开门。 最后,一只手从他背后伸了过来,将苏培盛拍门的手按下:“我们回去,回景仁宫,以后……以后都不要再来了。” 苏培盛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踌躇不定:“爷,可是您正烧着呢……” 景仁宫里什么都没有,连伺候的人都不够。 “我死不了。”胤禛发了狠,黑漆漆的眸子在雨夜里犹为锐利,“走!回去!狗奴才!我叫不动你了吗?” 苏培盛哭丧着脸又往回走,一边走一边恨恨地嘟囔:“德妃娘娘明明还说让您随时回去,她还给您预备好了屋子,怎么连个门都不留!” 胤禛闭着眼睛,已经不想说话了。 一行人像是丧家之犬,孤独行走在黑夜中。 走得远了,胤禛终究是忍不住后头看,胤礽也陪着他远远望着那个透着温暖光亮的所在,在密密麻麻的雨丝中,像是幻境一般遥远。 景仁宫只剩芦棚那儿还有念经的萨满,灵幡飘荡,空寂如坟墓。 胤禛却仿佛回到了家一般松了口气。 他让苏培盛背着他进了偏殿,换了身衣裳,烧点热水来喝就罢了。 阿哥所离得太远,他身边现今只跟着几个人,除了永和宫那条路,其他宫门都锁着,胤禛不想因为一点不适闹到皇阿玛那儿去,也不想大张旗鼓叫太医。 口舌能杀人,他不想第二天流言四起,说他因为给孝懿皇后尽孝才病了。 今早举哀时,德妃见胤禛跪得要太监搀扶才能站起来,便遣了贴身宫女过来嘱咐,阿哥所远不方便,累了只管到永和宫里歇一歇,她给他预备好了起居用具了。 胤禛心底十分感念,便郑重应下了。 因此,他本想悄悄到永和宫去,不惹眼,兴许……还能和额娘多说几句话。 胤禛甚至想好了怎么和德妃道歉,他想和她解释,他没有咒生母短寿的心思,他只是想偿还这十一年的养恩,以后他的日子还长,他还能在德妃身边承欢尽孝,他也一定会的。 可他和孝懿皇后的母子情分就到这了。 他苍白着脸,昏昏沉沉睡过去,没一会儿就发了高热,苏培盛却趴在床边睡着了,胤礽急得在梦中拿脚踹他这个蠢奴才,当然是踹了空。 等苏培盛天亮醒来,一摸胤禛浑身烧得像个火炉子,立刻便吓得跳了起来,大叫着来人连滚带爬出去递牌子喊太医。 突然一个惊雷,却不是来自梦中,一下将胤礽从梦中惊醒了。 窗纸被吹得哗哗作响,天空就像漏了一个洞似的,大雨顷刻间便倾盆而下,胤礽茫然地坐起身来,借着劈开天地一般的闪电瞅了一眼摆在五斗柜上的自鸣钟,正是四更天。 身边,程婉蕴还在熟睡,这么响的雷声竟然没有吵醒她。 胤礽下床推开窗子,风雨急急涌入,他越看这场夜雨,越发心里不安。 外头值夜的碧桃还算警醒,听见动静点灯进来,轻声道:“太子爷?这天还没亮呢,您再歇歇?还是……” “叫何保忠过来。”胤礽已沉下脸。 碧桃应下出去了,他自己穿了衣裳,等何保忠着急忙慌地进来,他靴子都穿好了:“走,带把大伞,跟爷去一趟景仁宫。” “啊?”何保忠揉着眼睛,也瞧了好几遍自鸣钟。 “啊什么,快走。” 胤礽还是放心不下。 难不成这回梦里梦的就是今晚?他想起胤禛今儿的脸色,的确是不大好,人也恍恍惚惚的,若已累病了紧接着又淋一场大雨,这病起来还不得元气大伤? 佟额娘临终前最是放心不下他,不仅和康熙叮嘱过好几遍,胤礽在场时,也恳请他一定要看顾这个弟弟。现在佟额娘还没入土,说不定正是她见不得孩子受罪托梦来了。 毓庆宫离景仁宫不近不远,胤礽特意让人套了最大的轿子,还带上了一壶热热的红糖姜茶,他这边过去通向景仁宫的各条宫巷均已锁门,但这回也顾不上这许多了,便让何保忠在大雨中拿着太子令牌,一扇一扇敲开。 一路紧赶慢赶进了景仁宫,里头除了念经的喇嘛,昏昏欲睡的守灵太监,却没人。 自打头七过了以后,自发自愿留在景仁宫彻夜守灵的便只有胤禛,他几乎是住在这里,谁也劝不动,当时康熙见状便叹了一声,说随他去吧。 难不成老四已经去了永和宫? 胤礽只得又领着人往通往永和宫的宫巷沿路去寻,大雨噼里啪啦打在轿顶上,越打越急,雨势越发大了,轿子外头,太监们就连提着灯都瞧不清眼前一尺开外的路。 但不一会儿,就听何保忠突然大喊了一声:“太子爷,对面有人来了!” 胤礽忙掀开轿帘一看,看清来人后,再次难掩心中震荡,从大雨中来的,正是背着胤禛从永和宫方向回转的苏培盛及另外两个打伞的太监,几人狼狈不堪,竟然真与他梦中所见一模一样! 苏培盛也没想到竟然有人,停下来一瞧,还是太子的尊驾! “太子爷千岁!”他吓得扑通跪了下来,差点没把自己主子甩到水坑里。 胤禛还有意识,闻声也连忙挣扎着要下来。 “这时候还管这些礼数做什么,快上来!”胤礽连忙下轿,把淋成落水狗般的胤禛拽上了轿子,轿子里宽敞,里头还有热热的手炉、茶壶、热水热帕子。 胤礽早就备好了自己的衣裳,让小太监上来把胤禛薅过来扒了衣裳,全身都拿滚烫的帕子擦过,再换上干燥的衣服,他才松了口气。 他的衣裳太大了些,胤禛低着脑袋将袖口挽了又挽。 胤礽瞧他那颓唐的样子,想说几句宽慰的话也不知怎么开口为好。 他本想顶好能赶在胤禛去永和宫前就把人截住,这样省得他淋一身湿病情加重,还受了一肚子气。结果还是晚了一步。 胤礽将茶壶盖子打开,空气里立马弥漫着甜丝丝又带着辛辣的味道。 见老四因为发热淋雨还在不自觉地哆嗦,他连忙倒了一杯茶出来,暗红色的茶水里还漂浮着捣碎的姜末。这也是阿婉做的姜茶糖块,她把老生姜和红枣、干玫瑰一并捣碎了混在熬成糖浆的红糖里,再拿磨具压成小四方块,晒干后就储藏在罐子里。要泡茶喝的时候就拿一块滚水化开就是,极便利。 胤礽有一回见她在喝,尝了一口觉得不错,辛甜不腻,祛湿暖胃,还带着淡淡花香,便又不客气地顺了一罐子来。 当时,阿婉瞅着他一脸还欲言又止,他问她怎么了,她又吞吞吐吐不说,背地里却同身边宫女嘀嘀咕咕:“太子爷怎么回事,这是专门我们女人喝的……” 喝茶还分什么女人男人的,胤礽并不介意。 他不喜欢吃甜口的点心,但甜口的茶配咸口的点心正正好,古怪的是,每次他让阿婉给他泡这个姜茶糖块配点心一块儿吃,阿婉都用一种十分复杂难懂的眼神盯着他看。 估摸着她小气的毛病又犯了,不舍得给他喝呢。 他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忙把茶递到胤禛手边:“趁热喝了,驱驱寒气。” 胤禛一向不喜欢喝姜茶,但这姜茶闻着与平时的似乎不太一样,他犹豫了会才吃了一口,老姜呛人的辛辣总算唤醒了胤禛的神智,他双手抱着源源不断穿来暖意的杯盏,原本从心底凉到四肢百骸的冷意一点点散去。 胤禛将姜茶一饮而尽,砸吧砸吧甜丝丝的嘴,太子的姜茶与他平日里喝得果然不同,姜的辣味散去以后,口舌里尽是回味不断的甜味和香味,没有以往记忆里的难喝。 一杯下去,他便浑身微微发汗,头痛也好多了。 这时,他才注意到,景仁宫那么近早就该到了,怎么轿子摇摇晃晃还在雨中前进? “我拿手谕去请了太医,只说是我府上格格有孕不舒服,”胤礽又给他手里塞了个铜制的南瓜手炉,“不许拒绝,你起烧了,先跟二哥回毓庆宫住下,旁的以后再说。” 胤禛便又将话咽回肚子里。 等到了淳本殿,他睡在了太子的书房,听着太子亲自安顿他身边跟着的下人休息,又叫人天一亮就去阿哥所拿他的衣物。 没一会儿,太医也来了,给他把了脉开了药,然后屋外廊下又多了个红泥小炉子,苏培盛也换了身干净衣服,蹲在炉子边上看火熬药,他身上太监服瞧着像是太子身边何保忠的,宽得能装下两个人,他没忍住笑出来。 胤禛闻着药味,整个人窝在蓬松温暖的被子里,盯着对面窗沿上一只怪模怪样的木雕老虎发了一会儿呆,渐渐安定地睡着了。 似梦非梦之间,他才忽然想起来,二哥怎么会凑巧出现在那儿? 那么晚了……二哥怎么会来找他? 迷迷糊糊睡了一个时辰,他被苏培盛叫起来服药,再次醒来已是午时!直把胤禛骇得正应了那首“垂死病中惊坐起”的诗句。 结果,胸腔里剧烈跳动的心跳还没平息,门口又迈进来一个明黄的高大身影,胤禛更加头晕了,连忙便要下床磕头:“皇阿玛。” “好生躺着。”康熙快步进来把人摁住,又探了探他脑门,“嗯,退热了。” “皇阿玛……”胤禛有些不知所措地低下头,“都怪儿子没用……” “你才几岁,能熬这么些日子的大夜已是不易,”康熙拍了拍他的手,“你对你额娘的孝心,朕都知道,你额娘也知道,否则也不会托梦给你二哥了。” 胤禛诧异不已,这才知道,为什么太子会深夜出现在永和宫附近。 “你二哥梦见你额娘了,心里不安,便漏夜去景仁宫寻你,谁知没见你,便着急得到处找,万幸遇上了,不然……”康熙说着顿了顿,叹着气拍了拍儿子的肩头,没有继续往下说,而是转了话锋,“身子不好,这几日就不要去守灵了,你额娘不会怪你的。” “皇阿玛……我……” “听话!”康熙语气强硬,不容反驳:“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二哥求了朕,让你在毓庆宫住着,等身子骨彻底好了再挪动,朕许了!老四,就在这好好养着。” 胤禛只好点头。 康熙对鬼神之事敬而远之,但又深信不疑。 一大早,他便得知太子深夜扣开宫门又连夜请太医的事,以为太子有什么不好,直接推了早朝,急哄哄便往毓庆宫而来。 这才知道,昨夜不是太子有恙,是老四劳累过度生了病。 胤礽不由细细解释了一番,他没骗人,他的确是做了梦才去寻的四弟,因此说得有理有据,连梦中场景也描绘得身临其境。 康熙不得不信。 胤礽在说到永和宫时犹豫了一瞬,最后还是略过了胤禛曾在雨中苦苦叫门不开的场景,而是改为在景仁宫附近便寻到了弟弟,见他烧得直发抖,连忙接了回来。 胤禛不知道他已在梦中知晓了所有事情,回来了也只字未提永和宫门前的事情,胤礽知道他仍是念着生母,不愿叫人知道,便也有意替他遮掩。 毕竟孝懿皇后走了,以后老四总要回到德妃身边,他也不想让这对母子再添嫌隙,虽然胤礽作为兄长,实在有些看不上乌雅氏的所作所为。 但康熙却没有错过太子那短暂的停顿与踌躇,随即便吩咐梁九功去查。 果然,昨夜的事情与太子说得大致相符。 毓庆宫里的奴才都是康熙千挑万选进去的,包括何保忠都是梁九功的徒弟,把人叫来一问,何保忠就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了,他说太子爷梦中惊醒便急急往景仁宫赶,在永和宫西二宫巷寻到了四阿哥,便回去了。 “永和宫?”康熙皱眉,这可和太子说得不一样。 找到胤禛的地方,太子说是景仁宫附近,何保忠却供出是永和宫外的宫巷。康熙思忖片刻,又叫梁九功把永和宫外西二宫巷门上值夜的太监叫来问一遍。 太监战战兢兢说,昨夜的确见过苏培盛背着四阿哥从西二宫巷来回。 三更三刻过去的,四更一刻又回来了。 康熙就听明白了。 看来,昨夜,胤禛感到身子不适,原本是想去永和宫安置歇息的,可不知为何,仅仅呆了半个时辰,一行人连衣裳都没换,冒着雨又准备回景仁宫。 太子为何要说谎?他在替老四遮掩什么? 康熙还在沉思,梁九功接着又来回:“皇上,奴才寻到个打更太监,他说他昨夜曾远远瞧见有人在扣永和宫的宫门,但雨势太大,他看不真切,等他打更绕一圈过来,又没瞧见人,还以为自己见鬼了。” 康熙顿时气得站了起来。 原来是德妃没让儿子进门,怪不得太子要替老四遮掩! 康熙阴沉着脸,胸口上下起伏,他知道德妃心里对老四有诸多不满,尤其在六阿哥病逝之后,她连性子都变了不少,但他不知道竟然已经不满到这种地步! 大雨天,老四还发着烧! 就在这时候,梁九功又一脸不忍直视地进来传话:“皇上,德主子求见……” “让她滚出去!!” 德妃自打进宫以来顺风顺水,从来没有听过康熙这样疾言厉色的斥责,她都被骂懵了。 十四阿哥哭了一夜,早起嗓子哑了,还有些咳嗽,她本来是想求个儿科圣手替十四瞧瞧碍不碍事的,平日里她只要温言软语说一番十四如何可爱聪慧的话,顿时就能激起康熙一腔爱子之心,今儿不仅被撵了出去,过没一会儿,梁九功还来永和宫传了口谕。 字字句句都在说她不堪为母。 德妃知道其中定有缘由,便叫人细细查探,才知道昨夜竟然还发生过这样的事! 她全然不知! 哪怕再怎么生四阿哥的气,她也不敢将皇子关在门外。 何况,她如今还有心与老四亲近,又怎么会办这样的蠢事? 都是刁奴误她! 且不论德妃这边如何雷霆手段处置下人,又如何向康熙脱簪请罪解释,其他各宫又是如何隔岸观火幸灾乐祸的。 这些事儿胤礽都刻意瞒着,不叫人传到毓庆宫里来,老四是个心思重的,省得叫他病中忧心了,何况他若知道德妃被康熙训斥,定然坐不住要替母求情。 到时候别又惹得康熙大发雷霆。 胤禛在毓庆宫里,被迫两耳不闻窗外事。 二哥这儿……没吃过又好吃的东西也太多了点吧?! 胤禛守灵这几日压根没怎么好好吃过东西,睡眠不足又劳累过度,这才有这么一场病。 病中口中寡淡无味,本也吃不下什么。 而且宫里头,病了先饿上几顿,清清肠胃再说,是太医们的惯常操作。 胤禛以为要成天喝稀粥米汤了。 谁知,就见太子先迈步进来,身后传膳太监跟着鱼贯而入,一盘盘摆在小炕桌上,都是他瞧着有几分眼熟,但又觉得好像哪哪都不太一样的菜式。 因在丧期,又病着,进上来的东西都大多都是素的,但却一点也不寡淡。 早点是金灿灿圆鼓鼓的脆皮南瓜饼,外表拿荤油炸得酥脆,裹满了炒熟的白芝麻,咬开外壳里头却软糯劲道,一点也不油腻,配上一碗热热的桂花酒酿圆子,甜甜润润,吃下去叫人干涩咽疼的喉咙都好了不少。 午膳是一道锅子,胤礽特意过来和他一起用,笑道:“四弟吃过粥底锅子么?这是粤菜,吃起来还有规矩呢,讲究‘五碗粥’的吃法!” 胤禛这算开了眼界了,原来吃粥也能吃得那么畅快、舒服! 晚膳是素佛跳墙,拿香菇和豆芽菜熬的素汤底,再将芋头切成麻将块油炸铺在深深的砂锅里,再依次放入红薯粉、胡萝卜、老豆腐、冬瓜等食材,就这么煮上一个时辰。 没一丁点肉,却能喝出鲜美的高汤滋味来。 胤禛就这次好吃好喝没烦恼地过了三五日,便吃得面色红润,百病全消了。 康熙下了朝,坐在藤编凉椅上看奏折,正好看到佟家的折子,不由又想起老四那病得苍白的小脸,太医们开方子向来都中正平和,请安脉也总说好,也不知如今养得怎么样了?便将折子一撂,发话移驾毓庆宫。 没让门上人通传,只带着梁九功,自己信步而入。 如今已是深夏,淳本殿前院中两颗须弥菩提冠幅广展、绿荫如盖。康熙感慨地拍了拍树干,这还是太子搬来毓庆宫的头一年,他特意让人移栽的,当年他失去了太多的孩子,菩提乃佛树,就是为了保佑太子顺遂平安,能够健康长大。 平日里没留意,今儿才发觉已长得这么大了。 康熙在院中驻足,正好望向不远处枝叶荫蔽之下的窗子。 暑热难耐,书房的窗子大开,正好将一高一矮站在那习字的背影瞧得清晰。 胤礽弯着腰指点,胤禛则一边点头一边提笔蘸墨,学着兄长的模样提笔,但似乎写的还是不满意,胤礽侧头看了一眼,便走到他身后,直接握着他的手写,一边写一边低声讲解。 “保成的字是朕手把手教的,他在这一道上很有天赋,如今字写得自有风骨,教一个老四绰绰有余了。”康熙语气里有些骄傲。 梁九功也凑趣拍马屁:“都是万岁爷教得好。” “你个奴才,满嘴抹了糖似的。”他含笑又看了一会儿,扭头对梁九功说:“咱们回去吧,别搅了他们的清静。” 瞧这模样,老四只怕也好得差不多了。 康熙心情很好,回去狠狠批了一箩筐的折子,哪怕批到三次闽浙总督这憨货上的“皇上,您吃芒果吗?这是台湾的土产芒果,献给皇上您。”的请安折子,他都没有生气,只是无奈地写了三遍:“无用之物,不要再送了。” 康熙心情一好,就喜欢赏人,于是开了御库,又捡了一堆东西赏给太子和四阿哥。 赏给太子就罢了,皇上哪天不赏太子?但单单加上一个四阿哥……又叫满宫揣测个不停,翊坤宫里,宜妃看热闹不嫌事大,坐在炕上咔咔地嗑着瓜子,笑道:“四阿哥因孝懿皇后得了圣心,乌雅氏却吃了挂落,哈,真是笑死我了。” 延禧宫,惠妃也高兴得多吃了一碗米饭,但心里又忍不住酸溜溜的,怎么赏的不是她的保清? 长春宫,荣妃手里慢慢地转着佛珠,将胤祉从阿哥所叫来,拧着眉头道:“兄弟里头,往常也就你能跟太子说上几句话,如今怎的叫老四抢了先?” 胤祉也一脸蒙……他也不知道啊! “好孩子,你明儿包上一包黄芪去毓庆宫一趟,就说是来探四阿哥的病,记得额娘跟你说的话,事事跟紧了太子,往后一个亲王是板上钉钉的。”荣妃疼爱地摸了摸胤祉的头,“去吧,回去读书吧。” 孝懿皇后百日一过,众人除了服,胤禩平日里住阿哥所,但每月都会去惠妃宫里小住几日,竟再也不曾回过景仁宫。 经此一事,胤禛深觉心寒,与太子渐渐亲厚起来,与八阿哥胤禩却日渐疏远了。 待除了服,孝懿皇后的梓宫也到了要下葬的时候,而毓庆宫里则为了另一件事忙碌着。 王格格生产之期将至。 生产 等到除服的旨意终于下来, 已是十一月中旬,后罩房院子里那颗枫树叶子渐次由绿转红,在一片萧索的秋风中, 如火如荼, 成了唯一艳丽的亮色。 程婉蕴很喜欢, 时常临窗赏景, 还捡了几片好看的叶子压在书里做书签。 斯人已逝,活着的人也要渐渐回到原有的生活轨道中, 如今执掌后宫的大权移交给了钮钴禄贵妃及惠宜德荣四妃,宫里的氛围在权利的更迭中又重新平静下来。 太子这段时日很高兴,捧着一沓厚厚的信读了又读,到程婉蕴这儿也不忘带着, 摇着摇椅一日看上三四遍也有的,每每看完更是一脸满足。 那信封火漆瞧着很眼熟, 因此太子每每读信,她就借口避开。 面包窑被她开发了新功能——酥烤豆腐!真的太绝了,只要两块水豆腐, 将豆腐切成拇指大小的块状, 放入面包窑中烤制半个时辰,中间翻面刷油一次就成功了! 刚烤好的豆腐会膨胀起来, 虽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但烤豆腐一定要趁热吃,才有那外酥里嫩的绝妙口感。 程婉蕴还调了几种酱汁,甜辣的、酸辣的、孜然的, 蘸酱吃起来堪比后世的铁板烧豆腐,她躲在面包窑跟前,被豆腐烫得直哈气, 却还是停不下来。 秋高气爽,胤礽在屋子里读信,最后一遍读完,他总算有了一丝真实感,心绪仿佛也随风飘入广袤漠北。 尼布楚的事儿,已有了定论。 在戈洛文到来前,明珠与索额图已设法联络上了那些流亡的蒙古人,又借着蒙古人的掩护,以买卖粮食、农具为借口在城中穿梭,不断暗示在大清治下的老百姓如何安居乐业、自由自在,那描绘出来的盛世景象,轻易便撬动了这座边城本就脆弱得不堪一击的民心向背。 戈洛文到了的第一日,就如梦中一般傲慢地提出各式各样的谈判要求,面对此等下马威,明珠却笑眯眯地按住暴躁的索额图,通通都应下了。 索额图面色难看,重重哼了一声:“没骨气。” 明珠笑意更深,摇摇手指:“让他跳得再高些,打起来才爽快嘛。” 第一日的谈判,戈洛文也如梦中一般恶人先告状,在谈判桌上滔滔不绝,明珠以副使的身份列席,一言不发,任由索额图和戈洛文两人大吵起来,相互指责。 第二日,戈洛文率先提出将黑龙江以北划归俄国,索额图再次破口大骂,几经争执,戈洛文假意让步说:“既然如此,边界划到牛满河。” 索额图正要说什么,却不妨被明珠用力踩了一脚。 等他“嗷”得一声回过头,明珠已示意徐日升翻译道:“我大清对此次和谈,只有一点要求。黑龙江两岸、喀尔喀蒙古及贝加尔湖以东皆为我中国之地,鄂人应归还尼布楚和雅克萨,以勒拿河和贝加尔湖为国界,其余免谈。” 戈洛文极力反对且诋毁,鄂人世代在贝加尔湖游牧,岂能说其为大清领土? 明珠也不多说,十分淡然地笑了笑:“谈不拢就算了,我们走吧。” 明珠拽起懵圈的索额图,对徐日升和张诚招了招手,起身就走。 戈洛文瞪大了眼,清廷有何依仗,竟敢如此强硬不成?老谋深算的戈洛文沉得住气,并没有阻止二人离开,反而借机提出休会,还散布在尼布楚增派了火//枪//手的消息,妄图借此给大清使团施压。 他比谁都知道,谈判这种事不能急。 而这时,明珠正拉着索额图在帐篷里烤羊。 帐篷里有个火坑,上头架了铁箅串了只小羊羔,正是火候好的时候,羊羔是正宗的乌珠穆沁羊,外表已经被烤得金黄油亮,外部的皮肉也焦黄发脆,但只要拿匕首划开羊肚,便能发现内部的肉嫩熟绵软,保有羊肉本身清香的同时,又浸透了烤酱香味,香味俱全。 “明珠,你这烤羊的手艺不错,”索额图一边大口嚼肉一边含糊不清地说:“不过都这时候了,你怎么还有心思烤肉,万一真打起来……我虽然不怕,但回去你我都得吃挂落。” 索额图本来是过来找明珠吵架的,结果还没撩开帐篷毡子,鼻尖忽然闻见一股扑鼻香味,他循着香味走了进去,就见明珠好整以暇地拿刷子给烤羊刷酱呢。 因为肉太香了,索额图说话时还不小心喷出几点唾沫星子。 明珠嫌弃地往后移了移身子,避开索额图喷出来的肉沫,细细地用蒙古刀片下来一块儿滋滋冒油的羊肉,放入口中细嚼慢咽,吞下去了才道:“你等会吃完就去预备一下,明儿天不亮就把将士们都拉出来在河边军演操练,都卖力些,擂鼓吹号,让那老头睡不好觉。” “你果然是个蔫坏的。”索额图咧嘴大笑,他最喜欢干这种吓唬人的事了,顺便也把将士们拉出来练练,可别锈了刀! 于是戈洛文躺在床上,忽然就被震天响的炮火声吓得窜了起来。 急匆匆地跟着随行亲兵到城墙上一看,不由一阵头晕目眩。 河对岸全是乌压压的士兵和船舰,旌旗猎猎,火炮森森。 亲兵道:“大清使团正告,他们正在练兵军演,请大使不要惊慌。” 戈洛文:“……” 大清的兵强马壮也被尼布楚的边民默默看在眼里。 “也让我看看那黄毛老头吃瘪的嘴脸!”河对岸,明珠手中的西洋望远镜被索额图一把夺去,“哈哈哈你看他,他那脸都拉成个老丝瓜……” 这夯货果然不知道什么叫客气!明珠很无语,然后转头又从扈从亲兵手里再拿了一支望远镜。 戈洛文从这军演中嗅到了一丝不安的味道,当晚,他便要求继续谈判。 这人不愧是个谈判高手,此时此刻依旧没有示弱,反而继续自己的攻势,他严词告诉索额图沙皇绝不会放弃雅克萨,大清的要求他没办法答应,不如双方以石勒喀河为界,他已让了一大步! 明珠微笑着拒绝:“我大清之诉求,已说得很清楚了,大使若不能接受,我们也不介意用武力解决这一争议问题。” “你们想要划分喀尔喀与西伯利亚的边界问题,但……”戈洛文站了起来,眼眸阴翳:“可是喀尔喀蒙古早已被葛尓丹占领,大清没有资格与我鄂国就此谈判!” 戈洛文说完,锐利如鹰的眸子便来回扫过对面大清使臣的脸,没想到明珠与索额图等人都一脸平静,丝毫不为所动。 戈洛文还觉得奇怪,没等再开口,却听尼布楚城中竟然传来了喊杀声。 戈洛文脸色大变! “现在,大使能好好说话了吗?”明珠还是那个微笑的样子,甚至笑意更深了。 戈洛文颓唐地跌坐在椅子里,许久许久都没有再说话。 之后谈判便十分顺利,戈洛文总算低下他那自诩高贵的头颅,但还是在作出让步后锱铢必较,与明珠你来我往、讨价还价,最后姿态低到尘埃里,哪怕是一尺一寸也要计较,即便是恳求、示弱,他依然用尽了万般手段去争取、斡旋。 索额图对他这样没脸没皮、反复无常的狡诈个性厌恶至极,早就想派兵围了尼布楚,但被明珠拦了:“我们已达到目的,不要赶尽杀绝。” 兔子急了还咬人,这种事过犹不及。 胤礽读信至此,与索额图的感受却大有不同。他对这戈洛文倒有点改观。 他认为戈洛文是忠臣。 与梦中那占尽了优势一路高歌猛进的戈洛文不同,此时的他腹背受敌、孤军奋战,却没有轻言放弃,仍旧为了国家拼尽全力。 最后谈判的结果,是沙鄂归还尼布楚及雅克萨,以外兴安岭-贝加尔湖为界。 但贝加尔湖全部都属于鄂国。 这与鄂人入侵黑龙江流域之前的边界其实一致,大清没有多要鄂国的土地,也没有失去原有的土地。 这个结果传回京城,康熙御笔朱批在折子上情绪激动地连批了三个大大的“好”字,让索额图与明珠尽快签订合约。 康熙二十八年九月七日,清鄂两国在尼布楚双方握手言和,索额图代表清廷与戈洛文在条约上签字盖章,并使用了拉丁文、鄂文、满文各记叙了三份。 签完了合约,明珠和索额图并未立刻启程回来,而是又盯着刻了界碑,完成了尼布楚和雅克萨两个城市的军队交接换防。当鄂人离开尼布楚时,城中的边民载歌载舞,挥舞着彩带与鲜花,迎接着大清将士。 做完这一切,明珠又向索额图提出,要将两国通商的贸易口岸搭起来,不然鄂人冬天活不下去,越过西伯利亚跑过来打劫的事定然还会再次发生。 到时候合约就成为一纸空谈了。 因此,胤礽收到信的时候虽然已经十一月了,但大清使团却还未启程回来。 康熙收到使团继续留在尼布楚的折子比他早多了,已批复:“大善!依策安定边境,尽收人心。” 他做了两次梦,梦中结局也被成功改变两次,这让胤礽怎么能不高兴呢?难不成真是上天在庇佑大清,才让他接连两次做了此等警示之梦? 胤礽期待着再入梦境,只是这梦向来毫无征兆,梦中之事也没个由头,两次做梦毫无关联,这时日一长,他也不再将心神记挂在这等缥缈之事上头。 等进了十二月,宫里就提前开始忙活过年的事儿了,各地的皇庄陆续拉着大车往宫里运东西,否则再晚上一两个月,那雪下得大了,路就不好走了。 毓庆宫里也不例外,先是尚衣监来为太子量了冬衣,太子是除了康熙外服制规格最高的人,过年的时候要穿的服饰多样隆重,不仅分了朝服、吉服、常服、戎服等类别,还都采用昂贵的缂丝制成。 尚衣监来人的时候,太子正在程婉蕴院里逗猫玩。 程婉蕴用鸡毛和彩石做了根逗猫棒,咪咪很赏脸,每次拿出来都扑得又滚又跳,若是把逗猫棒放在它尾巴上,它还会瞪大猫眼,猛地扭身抱住尾巴啃,然后一口把自己咬疼了,又“嗷”地一声。 但过一会,它又忘了教训,每次都重蹈覆辙,把胤礽笑得不行。 这时候,门上传话,说尚衣监遣人来为太子量衣。 太子还在长身体,去年的衣服今年就短了,因此尚衣监年年都要预备新衣。 胤礽懒得回去,就说在这儿量。 程婉蕴这才开了眼界。 太子的吉服为杏黄四爪蟒袍,非明黄,但其他规制皆与皇帝一致。 过年太子随康熙参加朝会接受文武百官叩拜时便穿杏黄四爪蟒袍,外罩貂皮端罩,挂朝珠,腰系朝带;朝中仪式结束,得换上另一身月白色缂丝彩云蓝蟒袍去宁寿宫拜见太后,到了晚上除夕夜家国大宴,还得再换另一身香色缂丝蟒袍。 大宴有三场,第一场宴臣工、宗室,第二场宴后宫妃嫔,第三场宴亲王、皇子。 每场有每场的穿着,一天下来就要换五六趟衣服。真是累人啊! 紧接着,宫里又开始预备春联。 宫里用春联的地方多,不得不早早便开始筹备,先要由工部根据各宫殿宇的规格、等级还确定春联的样式和尺寸,再让内务府造办处按制裁做,有的地方要用白娟,有的地方要用镶黄娟边的红砂纸,还有各处门神贴画,确定好数目情况和样式,再让书法出众的翰林学士用吉祥语写上瑰丽典雅的辞藻。 写完以后便先收起来,等腊月二十三各部院各衙门都“封印”以后才挂。 毓庆宫的春联是太子自个写的。 他给程婉蕴写的是“万象更新春满园,福人天赐好年轮”,这是希望她年年有福气,过得好;给王格格写的是“富贵三春景,平安两字金。”,希望她能平安生子;给李氏写了“太平天下福,仁让里中春”。 李氏见了,只笑了笑:“太平?仁让?太子爷还是不放心我。” 说完便让金嬷嬷好好收起来。 等真熬过了年,程婉蕴才好好松口气。 她是头一回在宫里过年,才知道规矩多得很,也极累人,幸好她如今只是个格格,既不用入宫拜年,也不用参加宫宴,太子就不同了,自打进了腊月,他就成了康熙的腿部挂件似的,每日都有不同的事忙。 从初一到十五,又各有各的活动,比如要接神,康熙会领着太子到佛堂拈香行礼,出入时还要放鞭炮;所谓“抬头请神,低头踩岁”,选好吉日,要从户庭到大门的路上洒满芝麻秸,人们在上面走以祈福,这叫“踩岁”。 太子带着兄弟们在乾清宫踩了一遍、到宁寿宫又踩了一遍,收了两回压岁钱。 回了毓庆宫,他笑意盈盈给程婉蕴手里放了只沉甸甸的金丝缎绣福鱼的荷包,还拉着程婉蕴在廊下再踩了一遍芝麻秸,芝麻秸在脚下碎裂,劈啪作响,外头亦响起爆竹声声,他握着她的手,眼眸温柔明亮,诚心诚意地祝祷:“愿我的阿婉来岁芝麻开花节节高,岁岁平安。” 程婉蕴听得眼眶一热,扭身像只小熊似的抱住了他,埋头听他胸膛里发出的闷笑。 这家伙小小年纪就很会撩了怎么办。 冷静!冷静啊! 进了腊月,除了祭灶神、大扫除、做枣糕,预备年礼送给李氏和王唐两位格格,程婉蕴便是剪剪窗花,翻一翻库房里有没有不违制的普通料子,当做“优秀员工”奖品赏给院子里伺候的人,又按照全年当差的情况,给发了年终奖。 添金乐得日日都笑得合不拢嘴,对于他们这些太监来说,什么都是虚的,只有银子最实在。红樱、青杏、碧桃也是,她们也盼着多攒些体己,到时出宫以后家人还能给谋个好亲。 添银倒是平静,他收了银子磕完头,还分了大半给外头做粗活的小太监。过年前后下了两场大雪,那小太监就负责扫门前的雪,没两天脸上手上都冻得红肿,他们一不敢耽搁差事,二没那些银子调理,都是咬咬牙就过去了。 添银以前也曾当过多年粗使太监,心知不易,便将自己得的赏分了出去。 程婉蕴知道以后,提了粗使宫女和太监的月例,至于添银……他是个沉默冷言的性子,领着库房的差事就只做好库存的差事,平日里也不到她面前来钻营,就是来回差事,也是一板一眼拿着库房册子认认真真回事。 多一句都不说,什么吉祥话、拍马屁更是一概不会。 所以他平日里除了自己的月钱,也没别的进项,添金这样油滑机灵的人,就成天都有不同的人孝敬他,根本不用人操心。 程婉蕴就叫来青杏商量,要不要悄悄地再给他赏点银子。 青杏性子沉静,又是个细心的,平日里还能和添银说上几句话,便摇头道:“添银家里没人了,他自己又没了根,攒再多银子也是白费,他又是那样酸书生似的一个人,读书读傻了的,一味只想在您身边安心做事,什么也不求的,想来他自己也不会要的。您放心,平日里我多顾着些,总不会叫他饿肚子。” 也是,程婉蕴心想,赏银子毕竟打眼,再怎么悄悄的,也容易叫人知道,别惹得其他人眼红,这才是害了他。他若只想安安静静有个地方了此残生,她又何必扰人清静? 自己院子里料理完了,便开始选年礼。 给李氏准备了一只紫檀炕屏,这东西其他都普通,唯雕工分外精巧,金嬷嬷来回说侧福晋格外喜欢,给她回了一只青玉做的兽足香炉。 给唐格格准备的是一把金算盘,足金打的;王格格那边是托太子拿到佛堂供奉过的百子纳福被,苏绣的,绣工绝了,要不是实在不知道送什么,程婉蕴都不舍得拿出来。 王格格身子重了,越发深居简出,程婉蕴还是过年的时候才见了她一面,见了不由结结实实地唬了一跳,王格格真如那等发面过头的馒头,白胖白胖的,都快认不出来了。 她不仅肚子大得惊人,便是自个也肥胖许多。 程婉蕴上辈子自己没有孩子,但身边有早婚的朋友,也是吃得多孩子大,后来检查八斤多,这么大实在是顺不下来,只好剖腹产了,于是她好心劝了句:“如今身子重了,也得尽可能节制些,不然孩子太大了,到时候生的时候遭罪呢……” 王格格也有些不好意思,又无奈,捧着肚子叹道:“我也知道这个道理,只是熬过头三个月,我这胃口是一日比一日好,白日不吃多些,夜里容易饿醒不说,这孩子在肚子里也是拳打脚踢地厉害,更闹得睡不着了……” “太医怎么说呢?”程婉蕴没经验。 “太医说孩子很强健,摸着胎位也正,个头其实不算很大,是我个子小,瞧着分外大些,应当是没事的,”王格格低下头,眼里都是温情,“看来这孩子是个古灵精,敢情肉都长在我身上了。” 既然太医都说没事,想来应该问题不大,程婉蕴再闲聊了两句便告辞了。 回去的路上还瞧见唐格格去李氏那边送账册回来,之前孝懿皇后丧礼期间,唐格格帮着管了一阵子家,紧接着又遇到过年,李氏也要随太子进宫,又腾不出手来,于是唐格格便接着管到了今日。 这会儿年也过了,她便主动去交册子,谁知李氏却不接。 金嬷嬷笑意盈盈地出来送她:“这段日子侧福晋忙得身子骨实在熬不住了,精神不济,劳格格再管些时日吧。” 刚才一瞧,李氏的确面色苍白,又瘦了一圈,她见状也不敢推辞了。 何况,她心里是愿意管的。 不管事不知管事的好,下头的人全都捧着你,再也不敢向之前那般怠慢了。 唐格格春风得意,见了程婉蕴也笑意不变,两人相互蹲了个半福见礼,便寒暄了起来。 “程妹妹是去瞧了王姐姐回来的?王姐姐可好?我这阵子事多,都还没去瞧她。”唐格格将左手的账册腾到右手,生怕程婉蕴看不见似的,“承蒙李姐姐看得起我,竟还让我继续管着后院里大小事,我这浅薄之人,哪里担得起这重任?可李姐姐再三交代,又要养病,我也只得应承下来,哎……日后有什么事,程妹妹也多照应姐姐些。” “哪儿的话,”程婉蕴听出她语气里炫耀的意味,但一点也不放心上,笑道,“唐姐姐是能者多劳,我年轻不懂事,托您多照应才是。” 谁愿意干活谁干,反正她不干——程婉蕴头上的咸鱼BUFF闪闪发亮。 这话听得唐格格舒坦得很,又夸了两句程婉蕴的衣裳和簪子才离去。 东偏殿里,李氏在春涧的伺候下喝完了药,正漱口呢,见金嬷嬷拿着个荷包进来,便问:“唐格格打发了?” 金嬷嬷点头道:“奴婢瞧她高兴得都快找不着北了。”其实金嬷嬷很是不解,这不是给唐格格机会出头么?分出去的权,到时候再要回来就难了。 李氏笑了:“她愿意管那些杂事,我还得了清闲。” 顿了顿,等春涧出去倒水,李氏从架子上拿了本书,才摇摇头道:“何况,王格格快生了,我拿着烫手山芋躲还来不及,竟然还有个往上撞的。” 她刻意纵着王格格把胎养得那么大,既要让王格格卸下心防自个愿意吃,还不能叫太子爷和太医瞧出端倪来,也是费了不少心思的。 她在毓庆宫那么些年,膳房里怎么会没有得用的人呢?何况,她也只是隔三差五加些开胃健脾的食材在乌鸡汤中,如此好心好意,谁又能说她的不是? 太医虽说胎儿强健不算很大,那是对寻常妇人而言,他们这些做男人的,岂会晓得受孕的生母个子、骨架的大小才真正地决定了生产时是否顺利…… 李氏的母亲生过七八个孩子,身边有个老经验的接生嬷嬷,当初她有孕的时候还特意叫入宫来陪她住了些时日,因此她对这些事情了如指掌。之前她查看过王格格在针线局的衣裳尺寸,她个子矮小,尤其盆骨十分窄小,到时候生产之日,一定不会顺利……这也是李氏愿意将管家权利分出去的原因。 前院是凌嬷嬷管,后院是唐格格经手,她身子不好卧病静养,出了事……与她何干? 康熙二十九年,四月二十三,王格格在寅时三刻发动了。 这信儿同时报到李氏和太子那儿,李氏立刻便披衣起来了,一起过去。 唐格格还算沉稳,已经安排好了稳婆、烧好热水,产房是上个月就预备好的,就安置在空着大半年的西配殿,如今王格格人已经挪过去了。 随后凌嬷嬷又帮着约束各处下人,不许到处乱窜,不当值的都不许出门。 随后,太子也到了,他本来已经出门去读书,谁知突然接到消息,便叫两个太监,一个去乾清宫、一个到上书房同时告假,自己回来坐在前头堂屋里侯着。 天色阴沉沉的,往常这时候,程婉蕴肯定还躲在暖烘烘的被窝里不敢出来,但今天也不知怎么了,竟也跟着不安了起来,坐在暖炕上做针线,绣了没两针就抬头看了看窗外。 王格格羊水已经破了,阵痛规律,稳婆一边替她压着肚子往外顺,一边叫她跟着使劲儿,等孩子的头好不容易出来了一半,但肩头却卡住了。 这孩子还是大了点,稳婆满头都是豆大的汗珠,偏偏王格格又疼晕了过去。 从早晨一直生到晚上,就是生不下来。 稳婆双手都是血,出来向李氏跪下道:“这样下去不成,只怕要动剪子了。” 李氏眸光闪烁,直道不敢做主,又连忙出去报太子。 乾清宫也派了老嬷嬷来盯着,太子便让那嬷嬷进去帮着看看。 李氏安静地站在太子身后,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那老嬷嬷走进了产房,连她自己都没发现,她藏在袖子里的手正紧紧攥着。 三梦 动剪子就是要把产妇下面剪开, 再把孩子拽出来,但这事儿对产妇风险极大。 老嬷嬷洗了手换了衣裳进去,没一会儿出来也道:“回太子爷的话, 奴婢瞧着孩子卡久了脸都发紫了, 千万不能再拖了, 否则孩子大人都保不住。” 众人惊呼, 唯独李氏垂下眸子,抿了抿嘴才惊慌道:“这可怎么办呀?” 胤礽也一听便知不好, 站起来犹豫了片刻,却听产房里传来王格格凄厉地哭叫:“太子爷,救孩子!别管我,救我的孩子!” 他闭了闭眼, 摆摆手。 老嬷嬷微微一福身,便随那接生婆一块儿进去了。 李氏双手合十, 虔诚万分地念经祷告。她抄了大半年的经书,如今经文倒背如流。 胤礽听着她在后头低声诵经,心里渐渐好受了些。 动了剪子, 没一会儿, 一声痛到极点的尖叫过后,众人便听到了婴儿断断续续细弱的哭声, 因难产呛入了羊水, 叫稳婆倒着又拍又打,好容易才哭出来。 “是个阿哥,恭喜太子爷。”稳婆将孩子擦洗干净, 包在准备好的绣万字福的红锦缎襁褓里抱了出来,喜气洋洋道,“足有七斤八两呢!” 太子一瞧, 孩子的脸被挤得通红紫,眼睛还没睁开,像个猴子似的。但有了个和自己血脉相连的人,那份情感便不大一样,因此越瞧越可爱,便大手一挥:“赏!” 小阿哥自有奶母照料,但王格格境况却不好,太医虽用药为她止了血,但下头剪开的伤口足足有三四寸长,不仅起不来身,便是平日里解手都困难。 没过两日,她便发起热来了。 太医诊断为产后气血骤虚,感染外邪的产褥热。 听见是这个病,所有人都默然不语。 这在没有抗生素的时候,几乎是无救的死症,太医的医治手段便也日渐显得无力起来。他们先是让王格格高倚床头,每日针灸一番,使体内恶露尽快排出,之后又让以醋涂鼻,再用醋炭涂抹全身,下头敷上各色止血消肿的草药,再多便是流水一般开些温补的药。 可是王格格虚不受补,很快连药都灌不进去了。 唐格格急得要火上房,她这头管着事,那头王格格就没了,哪怕她事事竭尽全力不落人口舌,也不会有人念着她的好。 程婉蕴去瞧了她两次,屋子里不闷,通着风,进出的物件都是拿滚水煮过清洁过的,伺候的人也都包头发剪指甲,随时净手,这样的环境已经是古代的极限了,太医还是尽了力的。 王格格时昏时醒,她去的两次都睡着,不敢多打搅,送上几包阿胶红参也就回去了。 太子因为这事儿很有些情绪低落,毕竟当初是他同意了动剪子的,如今听说王格格下头的伤口一直不好,越发有糜烂的趋势,他的心便一沉再沉。 大概只拖了大半个月,王格格便没了。 毕竟是太子的长子,康熙事事过问,小阿哥不能没母亲照料,毓庆宫中位分最高、年份最长的李氏成了不二人选。 小阿哥满月宴办完,便正经挪到了李氏的院子里。 太子自打王格格走了,也沉默了好些日子,后头又张罗给王格格请旨追封了侧福晋,葬礼也办得很风光,连同王格格内务府当差的家人,都不大不小地升了官。 听说王格格的阿玛来谢恩的时候,言语间还想把小女儿送给太子爷。 被太子爷狠狠敲打了一顿,给撅回去了。 程婉蕴听说的时候心里堵得慌,但唐格格来送月例的时候,谈及王格格身后哀荣,竟觉着已十分妥当,万分难得的了。 “程妹妹有所不知,我和王姐姐都是包衣出身,我们还在宫里当差的时候,不知见过多少答应、官女子一病没了,也不过席子一卷,拿板车推了,拉到宫门口去交给家里人,若是得宠些的,还有一具薄棺几十两银子,若是不得宠的……”唐格格自嘲地笑了笑,“只怕家里人连银子也收不到,全进了那些太监的口袋,甚至还要倒花银子打点,才能把尸身接回去入土为安……” “阿弥陀佛。”唐格格掏出手绢擦了擦眼角,“幸好我与王姐姐进了东宫,太子爷仁善,至少有个万一,死后还不至于要受人磋磨。” 程婉蕴又低落了两天。 太子见她心绪不好,悄悄袖了本《徐霞客游记》给她,晚间,她便拉上床帐子翻看,扉页上便有太子的笔记:“天下之大,烦忧之小?” 这世界那么大,人的烦恼又何其小? 程婉蕴抬手抹掉不断涌出的眼泪,总算笑了出来。 哭出来以后,人就轻松了很多。 她的观念和这时候的人不一样,她觉得王格格人都走了,身后再如何哀荣又有什么用呢?怎样也是自己的命更重要啊!可在这时候的人眼里,能为太子爷诞下皇子、死后能被追封侧福晋已经是无上的恩典了,甚至这一切都是王格格极得宠爱的证明。 王格格的阿玛就与有荣焉,认为女儿给他挣了大大的脸面。 不同的思想自然是根植于不同的社会土壤里的,她渐渐就想通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每个人都不一样,这就是王格格身为这个时代的人的选择。 或许在喊出那句“救孩子”之时,不仅仅是母爱战胜了她自己,她也在赌命不该绝,赌哪怕万一太子爷不会让她寥寥收场,赌能够为了家族谋最后一分力。 后来,程婉蕴也想到了另一层——王格格若不主动这么喊出来,这剪子也一定会动的,一个包衣奴才和太子的长子,想也知道康熙会如何抉择,否则为何要专门派老嬷嬷来盯着呢? 王格格就是心里明白,才奋力一搏,为了自个也为了家里再多争取一些东西。 程婉蕴虽然为她可惜心痛,却也知道怪不得王格格,她自然也想活着,只是到了那地步,没有旁的选择了。 程婉蕴又何尝不是呢?她的选择也不多,唯有好好生活,珍惜当下。 # 日子转瞬就又要入夏了,这时,朝堂上发生了一件连累太子的大事儿。 康熙有意亲征葛尓丹。 但对于葛尓丹的叛乱,大臣们议论纷纷,吵个不停。 有的说必须以除后患,坚决支持平叛,以固边防!有的说应该先和葛尓丹谈判,毕竟路远难攻,漠北又多沙漠,路难走,仗也不好打,而且漠北这种荒凉之地,就是被葛尓丹占了又有什么要紧的…… 太子也不知怎的了,平时他参政时一般都比较沉默,不会在康熙未曾授意的情况下发话,但这回却出言顶撞了那个不愿出兵的老大臣。 “皇阿玛明鉴,若依石大人所言,就这么不明不白、窝窝囊囊地放纵葛尓丹,日后西北尽是其势力,京城还能安定吗?他的前锋可打到了乌珠穆沁!离京城就只有九百里了!” 惹得康熙都诧异地瞧了太子一眼。 回来以后,太子都还气鼓鼓的。 一把夺过程婉蕴怀里的咪咪使劲撸,恨恨地说:“那鄂国使臣,如此年迈,还愿为了家国大事千里走单骑,不顾己身赴险奔波,危难时更不见退缩,这才是家国栋梁,再瞧瞧我们的那些国之栋梁!说得都是说什么混账话!” 程婉蕴默默去端来两碗双皮奶,四只蛋挞,双皮奶加了蜜豆和芒果,还拿冰镇过,太子下意识拿起来就吃了,吃完了再想唠叨,肚子里那股气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又有芒果?”胤礽见到芒果就忍不住想笑,一肚子气也消了大半。 康熙隔几个月就赏太子几筐子芒果,这东西不吃就坏了,在北方算是难得的东西,程婉蕴挺爱吃这口的,不好意思地笑:“我常和膳房要芒果……” 几个月前,闽浙总督又上了三份折子和几箩筐芒果,还有其他一些热带水果,康熙尝了几个,不大喜欢芒果黏黏糊糊的口感,赏了太后、太子和几个皇子,又再次再次回了折子不让他送了。 闽浙总督也并不是故意挑战康熙的容忍极限,而是京城与建州天遥地远,一路上奏折时有丢失的情况发生,有时康熙给他的回折他收不到,他递上去的折子康熙也收不到,他便习惯重要不重要的事全都写三遍。 谁知,这几趟的驿站十分靠谱,康熙全都收到了,这才闹了乌龙。 去年康熙就叫他不要送了,结果他消停了几个月,入了夏,估摸着又到芒果丰收的时候了,或许也实在不知道送什么,又开始献芒果进京!把康熙气得专门写了半本折子骂他,结果折子还没写完呢,他又来一封折子问——皇上,您吃不吃“波蜜”?献给皇上您,这也是台//湾特产! 程婉蕴却很喜欢这位听着就有点憨憨的闽浙总督,因为京城里的人,在她看来都是有些保守的,不大喜欢新事物,但闽浙总督收罗到什么外头的东西,都很愿意当个新鲜玩意献给康熙,不然后世很多常见的食物这会儿也都见不到了。 就像波蜜,康熙也随手赏了太子几个,太子就拿给程婉蕴一对,说:“这味道拿来熏屋子正好,放着也很漂亮。” 程婉蕴一看就瞪圆了眼,这不是菠萝么? 只说拿来熏屋子,也没说味道,只怕皇上他们都还不知道怎么吃呢! 不过她也没有多事,熏了几天屋子,等菠萝都熟透了,才说切开看看,又装作好奇的样子,让青杏碧桃她们试着削皮、挖掉菠萝眼,放在盐水里泡洗。 这时候的菠萝不大,像后世吃的小菠萝,肉比较硬,幸好不大酸涩。 因此,吃起来还是很香甜的,尤其和芒果、番石榴、苹果一起拿甘草酸梅这么一拌,简直就是夏日水果捞的灵魂!她之前吃的水果捞就是少了菠萝这个味呀! 程婉蕴不由就想,哎呀呀,如果她是嫁给闽浙总督就好了吧?先别管男人怎么样,至少外面的世界天宽地阔,说不定还能搭船去台//湾玩!那地方她上辈子都还没去过呢。 当然,就她小县令之女的身份,想嫁闽浙总督?痴人说梦呢吧!她这家世指定是没可能的,若是落选,不是像程世福说的招赘,大概嫁个还没中进士的举人就差不多了,或者别的县令的儿子…… 所以呀,还有不少人觉着送女儿选秀是实现阶级跃升的一个捷径,是当做家族大事来认真看待的! 这世上如程世福一般爱女的父亲,也是少有的。 嗨,现在还想这些做什么呢! 被一个菠萝勾得胡思乱想,程婉蕴自己都觉得好笑。 结果,她许是遭报应了,傍晚膳房进的是黄鳝豆腐,她一闻就吐了,人也恹恹地吃不下别的,歪在榻上揉肚子。 听说她不舒服,太子放学回来就赶过来看她。 胤礽一进屋子就关切地坐到床边,先看了她的脸色,又摸了摸她的额头。 程婉蕴见了他都心虚。 她下午还在臆想若是嫁给别人是什么样的生活呢,这位精神苦主就到眼前了。 “没起烧,瞧着也不像着凉了,也是,你怎么会着凉?天气稍稍凉一点,你就恨不得穿上棉裤棉衣,都不用人多操心的……怎么好好的吐了?”胤礽望着她,眼里的担忧渐渐变得一亮,凑到她耳边小声道,“阿婉,你小日子几时来的?” 她这个月的还没来!程婉蕴被他问得都心慌了:“……应该……应该不会吧?” 她是打心眼里不愿那么早怀孕的,她真的觉得自己这个年纪生孩子实在偏小了一些,但这时候的人却都觉得有孩子是福气。 胤礽仔细想了想,沉着地发话:“今儿天晚了,先不请太医了。” 若是有孕,这有的日子也小得很,且不说脉能不能摸出来,就是摸出来了,这么大张旗鼓的,对阿婉也不好。 “你先歇着,不忙吃药。”胤礽又摸了摸她的脸颊,觉得她面色有些苍白,念她年纪小不经事,便又温言多多抚慰,“没什么好怕的,正好过两日太医要给小阿哥请平安脉,顺带过来给你也把把脉,这样不引入瞩目。” 程婉蕴只能应下。 晚间,太子没走,就留在她这儿给康熙写折子,写了还和她叹气:“皇阿玛有意让大哥领兵,随他亲征葛尔丹。” 程婉蕴假装惊讶。 心里却在想,这也没什么的,历史上你大哥……三征葛尔丹他去了两回呢! “我也想随皇阿玛去。”太子把折子装好,回来揽着她的肩,轻轻地道,“因此我如今既盼着你有喜,又盼着没有……” 程婉蕴默然,顺从倚靠着他的肩头。从来不对她说朝堂之事的太子今儿会突然提起这件事,原来是他内心矛盾,害怕将她独自一人留在毓庆宫,会有照顾不到的地方。 “二爷理当心怀天下,不必为我此等微末之人而驻足不前,”程婉蕴抬手抚了抚太子的脸庞,眼眸明亮,她虽然知道太子这种时候几乎都是监国的命运,但还是非常愿意他尝试着去走与既定命运不同的路,“我会顾好自己的,您就放心做您想做的事。” 少年人抽条,太子的面颊又瘦了些,但轮廓却越发清晰俊朗了。 程婉蕴不由多摸了两把。 这皮肤真滑溜,青春期都不长痘,是她上辈子梦寐以求而不得的中性皮肤了。 手腕顿时被一把攥住,她有点心虚地对上太子闪烁着笑意的眸子。 “你啊,若真有了身子,你这毛病可改了吧!” 她什么毛病?程婉蕴张了张嘴。 “李氏一心扑在孩子上,唐氏管家管上了瘾,你呢——”太子颇为痛心疾首地摇头,“偏只盯着我身上这点皮肉……” 程婉蕴:“……” 她气急,拾起蓬松绵软的绣花枕头就扔了过去! 太子往边上一躲,已经笑得倒在床榻上。 胡闹了一通,太子凭借身高体长将她压制在身下,笑着亲了亲,又给抱在怀里:“好了,休息吧,别真的动了胎气。” “还不知道呢。”程婉蕴在心里呸呸呸,乌鸦嘴别说得跟真有了似的。 于是夜里睡着了,程婉蕴竟然梦见了王格格。 周遭人影攒动嘈杂,她却孤独地躺在满是血腥气的产房里。 程婉蕴吓得从梦中惊坐而起,狠狠地喘了好几下,才发觉睡在身侧的太子爷似乎也困顿于梦魇,亦是眉头紧锁,满头冷汗! 她轻轻地推了推太子的肩头:“二爷……二……” 太子猛地睁开眼睛,却一时像是不知身处何地一般,茫然四顾了好久,双眼才渐渐找回焦距,但他在黑夜里定定望着她的眼神,却让她有些恍惚和陌生。 一直以来,太子眼眸都是清亮透彻的,他五官线条柔和,尤其眼眸更让人感到温柔,甚至偶尔还有少年人的一点天真,是没有经历过人生深痛阴霾的人才有的眼神,但这一次,却让她感到刀锋般的锐利。 像是潜伏深林的伤虎,又像身陷囹圄的囚徒。 过了良久,太子眼里的戒备才散去,慢慢浮上原本的神色。 “无事,做了个……噩梦。”太子嗓子艰涩,话音出口尚带一丝哑,“你先睡吧,我……想起还有事要办,就先起来了。何保忠——” 何保忠合衣睡在外间,一骨碌就起来了,连忙进来问:“太子爷,奴才在。” “回淳本殿。”太子抓了衣裳就走。 何保忠内心惊涛骇浪,太子爷可从没有在程格格这儿睡到半宿就走的,他望了眼床帐子里明显也已坐起身子的女子身影,又不敢多看,忙急匆匆跟上去。 程婉蕴没敢留,她也被闹得心里不安,太子刚刚醒来的模样,有点可怕。 此时还是深夜,一路走来四下静谧无人。 胤礽一路疾走,夏夜的风清凉,总算吹透了他四肢百骸,将他一腔子滚沸灼烫的血渐渐冷却下来,他这时才惊觉自己连一双鞋子都穿反了。 等坐在书房里,他把何保忠又撵走,连灯也不让点,就这么坐在黑暗里。 这是第三次了。 头一回,他梦到了尼布楚和谈之事,已尽力化解了梦中结局。 第二回,他梦到了老四,也妥妥当当将人接了回来。 这一次…… 他梦到了自己,梦到了皇阿玛。 可是,梦的内容却不如前两回那么清晰完整,场景多次变幻,他几乎不知自己身处何地,但那越来越深的绝望、痛楚却如入骨髓。 胤礽枯坐多时,外头的天角已透出一点白,晦暗的夜色正渐渐褪去。 他闭上眼,梦中奇诡场景依旧挥之不去。 梦中是康熙二十九年七月,康熙最终力排众议,还是决定亲征葛尔丹。 胤礽其实也支持康熙的亲征之举,朝堂上很多人只知葛尓丹势力扩张迅猛,却不知他已手握漠北、漠西蒙古诸部、南//疆、栖//藏,如今又拿下喀尔喀各部,其掌控的准葛尔汗国已与大清国土范围大致相当! 这是其一,其二便是葛尓丹还有一个身份——四世/活//佛。 准格尔部是蒙古卫拉特四部之一,在前明被称为“瓦剌”,曾经俘虏过前明英宗朱祁镇的也先,就是葛尓丹的先祖。 三世温萨活//佛与葛尓丹之父巴图尔为至交好友,在准格尔部宣扬佛教,曾在圆寂前留下:“你将来出生的孩子就是我的转世。”的话,结果不久之后,巴图尔的大阙氏果然诞育下了葛尓丹。 尚在襁褓之中,葛尓丹便被盛大的仪式迎为四世温萨活//佛。 葛尓丹自幼在藏地学习佛法,直到他的兄长憎格遭到暗杀,准格尔部即将被其他部落瓜分,他才毅然决然还俗,带着二十多名亲兵杀回准格尔部。 这样一个曾以活//佛身份宣扬佛法二十余年并撰写多部佛经的“前活//佛”,对于藏地以及深信佛教的八旗满人来说,有种谜一般的吸引力和感召力。 这也是为何康熙必须亲征的缘故,他是代天巡狩的天子,才能压得住所谓“活//佛”对百姓和军士的影响力。 否则葛尓丹在阵前大喝一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将士们就不由自主扔下武器,跪下朝拜,这仗还怎么打? 康熙还曾收到葛尓丹大逆不道、咄咄逼人的宣言:圣上君南,我掌北方!竟然要与康熙划长城而治。 这对康熙而言,简直奇耻大辱,不将其亲手斩杀,难以泄愤! 梦中也是七月初,康熙下旨亲征,为便于年少的太子监国,他带走了三位亲王叔父和年轻气盛的皇长子——命裕亲王福全为抚远大将军率左路,皇长子胤褆副之、恭亲王常宁为安北大将军率右路分别出击,康亲王杰书领兵游弋断后。 祭祀过后,午门钟鼓响起悠扬的鼓点,炮声隆隆,梦中的胤礽正领着众位王公大臣与皇子恭送拜别王师出塞。 谁知,转眼来到荒芜无人的山间,几顶不起眼的帐篷簇拥着,数百名亲兵手握佩刀、火器,警戒地守卫着四周。 正中最大的帐篷里,康熙竟满面潮红地躺在床榻上,咳嗽不止。原来行至古鲁富尔坚嘉浑噶山,康熙便头晕目眩不能起身,只得卧病在床。他一面命军队打着龙旗照常行进,一面派人回京急召太子及皇三子到驻跸之所。 胤礽与胤祉领着太医、药材急急赶来,谁知马儿途中踩中兽夹,竟将胤礽重重甩到了地上! 胤礽忍着剧痛嘱咐胤祉带着太医先行,他稍作包扎,换了一名随行亲兵的马匹,忍着颠簸时的剧痛追在后头。 康熙见只有胤祉先到,不由问道:“太子呢?” 胤祉风尘仆仆,赶了好几日的路都未曾合眼,谁知皇阿玛眼里竟然只有二哥,他心念一转,没有替太子解释,只扯了扯嘴角道:“二哥慢一步,随后就到了。” 胤礽赶到后,伤腿几乎肿胀起来,但他还是先换了带血的衣裳,不愿叫皇阿玛病中还要替他担忧,这才撑着到了帐前请安。 谁知,他刚一进来,康熙就冷冷睃了他一眼,病中的人多思敏感,他发觉太子不仅路上拖延甚至还有心思沐浴,周身打理得十分清爽,心中不快:“太子回去吧。” 梦中的胤礽楞在原地,不及解释,却已被亲卫请了出去。 随即,梦中场景突然颠倒混乱,待意识清明之际,只见一个熟悉的背影麻木颓唐地跪在大帐中,而皇阿玛已苍老了许多,正激动地站起身,颤抖着手指厉声大骂:“不法祖德,不遵朕训,朕包容二十年矣!可恨你绝无钟爱君父之意!不仁不孝!” 皇阿玛的话炸响在耳际,虽知是梦,胤礽依然如被重拳击中胸腔,痛彻心扉之极,他跌跌撞撞想要走上前去看看那跪在大殿中的人是何面貌,却又仿佛被洪流推走,身不由已地摔落在一片荒草丛生的宫殿门前,禁军守卫森严,有一个太监不慎靠近,都被抽刀出鞘压倒在地,严厉诘问:“何人无故环伺?!说,因何靠近废太子看守处!” 胤礽心神大震! 有孕 胤礽枯坐至天光大亮。 这会儿快要误了上学的时辰, 何保忠在外头唤了几次,他才如木偶拉线般推开门扇。 “太子爷……”何保忠满脸堆笑地屈着身子走上前来,屋子里又昏又暗, 他还没看清太子是何神色, 就突然被一个高大的阴影笼罩, 一瞬间砸了满怀。 “哎呦!哎呦!” 何保忠撑不住, 连连后退,直到后背抵到殿前红柱, 这才稳住身形。太子无力地倒在他肩头,他一摸,隔着衣裳都觉太子浑身滚烫,偏偏手心却沁满了冷汗, 指尖冰凉。 “来——”何保忠惊慌失措的话被胤礽抬起的手堵了回去。 “蠢货,你这样大喊大叫, 程格格的命还要不要了?”胤礽满眼血丝,把他的嘴死死捂住,“我坐着歇一会就是了, 别闹得满城风雨。” 若这样宣了太医, 康熙追究起来,阿婉如何自处? 最后, 胤礽浑浑噩噩去上了学, 脸色之差令几个兄弟都频频投射目光。 “二哥?”胤禛犹疑着走过来。 胤礽忙扯出一个笑来:“无事,只是昨夜没歇息好,有点头疼, 没什么打紧的。” 见胤禛围到太子身边嘘寒问暖,胤祉眼珠一转,也连忙起身过来, 从袖袋里抖出一个小巧精致的琉璃鼻烟壶,“我带了鼻烟壶,二哥要不要用一个醒醒神?” 胤礽没接,只是抬眼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 胤祉被他盯得后背发毛,还没等反应过来,胤礽又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低声道:“不必了。” 散了学,胤礽一回淳本殿就躺下了。 何保忠已经急了一日了,嘴角都起了泡,但这回太子身子不舒服就是不愿意宣太医,还疾言厉色地警告他敢透出去一个字,从此之后就不要他伺候了。 他只能小心翼翼地趴在太子的床榻边,赔着笑问要不要进膳。 “你再多嘴,我就把你赶出去。”胤礽闭着眼睛道。 何保忠紧紧闭上了嘴。 他可再也不敢把太子一个人留在屋子里了,万一又出了什么事儿,他可没有命来赔。见太子呼吸渐渐平稳,他松了一口气,又悄悄摸了摸太子的额头,好像也没有再烧了。 胤礽意识一直是清醒的,但却又飘远,好似与这个世道隔了一层似的,他觉得自己好像不是在毓庆宫,而是小时候在乾清宫一般。 乾清宫偏殿的耳房里,奏折、文书堆得满桌、满地,一山一山,年幼的他就坐在群山连绵之中,将折子当积木摞着玩儿,一会儿垒成驿马道,一会儿搭成高楼。 康熙在炕上埋头批折子,一会儿被他拽拽袖子一会儿被他扯扯衣角:“皇阿玛,你看,我搭了个大房子!” 康熙从不生气,哈哈大笑把他抱到膝上,指着奏章上的字教他认。 这样的皇阿玛,这样疼他的皇阿玛,最后竟会……竟会那般恨他……将他废了么? 不仁不孝,绝无钟爱君父之意…… 若是旁的罪名也就罢了,他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会对皇阿玛不孝?偏偏不知发生了什么……皇阿玛深信不疑,他们父子之间最终竟会走向这样反目成仇的结局么? 胤礽睁开眼,呆呆地望着床帐顶上绵延不绝地万字花纹,他想说服自己,这只是一个梦而已,但却怎么都无法欺骗自己。 因为他已经明白了,每回做梦虽毫无征兆,梦中情景也无法预测,但却一定是即将发生且必然会发生的事情。 而且梦中之事好似拓印在脑海中一般,轻易也忘不掉。 一整日过去,他内心难以接受的惊惶少了许多,漫上心头的是不甘与愤慨。 要他这样束手就缚,一步一步走向死路,他还做什么爱新觉罗氏的子孙? 一定有法子的。 胤礽紧蹙眉头,开始强迫自己一点一点回忆梦中的细枝末节。 等等…… 梦中,皇阿玛当众怒骂他不仁不孝的时候,为何说了一句:“朕已包容你二十余年。” 二十余年,难不成那是二十多年之后的事情?而他们父子俩一切的芥蒂与隔阂竟缘起今年的亲征吗?皇阿玛将在出塞途中患病,而他因摔马慢了老三一步,却被他混淆视听,最终让皇阿玛耿耿于怀了二十多年…… 可是身边的扈从、亲兵与太医皆在场,为何无人替他辩驳?那些人全被毒哑了不曾?皇阿玛只要多问一句,便能知道他为何来迟,何必生那么大的气? 这里头一定还有别的缘故。 想通了以后,胤礽才觉着心头大石被搬开,总算能呼吸了。 别叫他查出来……他非得将那些刻意离间他与皇阿玛骨肉亲情的黑心祸害拉到午门剐了! 发泄似的在书房门口打了一阵布库,他出了一身汗,头脑也清醒了。他将擦干的帕子扔给何保忠,回房换衣裳。 伸着手臂任由太监宫女围着收拾衣带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他似乎回回做梦,都是在后罩房。 这让他傍晚去寻程婉蕴时,没忍住捧起她的脸,上下端详了许久。 程婉蕴两边脸颊和嘴唇都被他的手捧得嘟了起来,眨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不解地歪了歪头:“踏(太)子爷?” 她对这一切都恍然无知。 阿婉看着傻乎乎的,不像是有这等仙缘的样子,难不成是后罩房这里有什么神灵?听说毓庆宫以前是前明用来祭祖的奉慈殿,但怎么想前明的祖宗也不会保佑他这个大清的皇太子吧? 不在梦中将他掐死就不错了。 所以这根子还是在阿婉身上?胤礽不大相信,想着以后有机会再试探试探。 胤礽松了手,揉了揉她的脸颊,柔声道:“怎么浑身都一股甜味?今儿做什么了?” “我给您熬了莲子糖,安神养眠。”程婉蕴连忙让青杏端来一碟子晶莹剔透的莲子,莲心都被一个个小心翼翼地剔去了,莲子也熬得软糯,难得的是颗颗粒粒都还维持着完整的形状,且全都裹上薄而均匀的糖稀。 她亲手将碟子捧到他面前,胤礽却先留意到她发红的手指。 程婉蕴见他视线落在她手上,不由往回缩了缩手指,将指尖藏在碟子下头,轻声解释道:“不碍事,熬糖的时候叫锅边烫了一下,泡过凉水了,不疼的。” 胤礽将那碟莲子糖接过,却没有吃,而是探手将人揽到了怀中,叹气:“你也是的,这样的粗活叫谁做不好?” “旁人也不会做,熬糖蘸糖也是需要技巧的呢。”程婉蕴也像个小狗似的往他怀里拱,“其实,也是想亲自给您赔礼道歉,昨个我是不是……惹您生气了?” 胤礽心软了又软,抚了抚她的背脊:“哪里的话,昨夜是真的有事,与你本不相干,倒连累得你白担心一日,是我的不是。” 程婉蕴这才松了口气。 她一整天都在想,她昨天把太子拍醒了,是不是惹他生气了。 虽然现在太子言辞含糊不愿说出真实原因,但她能明确感受到,他的确没有再生气了,那个熟悉的、温柔的太子又回来了。 胤礽垂眸揉了揉她纤细的手指,指尖被烫伤的痕迹尤为明显,他让何保忠拿烫伤药来,亲自给她抹药,他的手很轻,但程婉蕴还是疼得瑟缩了一下。 “都有些起泡了,还说不碍事。”胤礽微微拧起眉头,低头吹了吹,“你平日里厨艺利落熟稔,怎么这回这么不当心?” 程婉蕴哪里好意思说自己是走神了,一边蘸糖一边想不知道这季节还有没有山楂呢,她糖熬得这么漂亮,不做些冰糖葫芦都可惜了,结果就烫到了。 于是只好低头羞赧道:“想着太子爷,一不留神就烫了一下。” 胤礽心底十分熨帖,又有些脸红。 当着一屋子奴才,竟然也这样坦率地说想他想得烫了手,没瞧见何保忠那厮正假装聋了似的左看右看呢?她的宫女也各个头都快埋到胸口去了。 到了第二日,给小阿哥请平安脉的太医来了。 小阿哥快要百日了,瞧着还算康健,李氏照料得很是精心,胤礽跟着去瞧了,白生生胖嘟嘟的手脚好似藕节一般,手脚上都挂着吉祥平安的银铃,穿一件红色肚兜在床榻上哼哧哼哧地想爬,却还只能倒腾四肢原地不动,见了他一边咧嘴笑一边流口水。 只是小阿哥兴许是在娘胎内挤压久了,一边的肩头总比另一边矮些,肘部的角度也略有些朝内扭曲,太医们琢磨了半天,只能隔几日过来针灸一趟,再每日将小阿哥的手臂用绸带固定在床架上一个时辰,治疗个一年半载,兴许长大些也就好了。 满屋子的人都被逗笑了,胤礽过去抱了抱,小家伙不认生,拿大眼睛瞅着自己,他笑着点头道:“沉了!发福得很,生得一副好福相。” 李氏拿帕子给小阿哥擦了擦嘴,跟着逗趣:“能吃的很,两个奶妈子的奶都喝得精光呢,夜里也要喝上三四顿,不然哭起来屋顶也要掀翻的,今儿许是见阿玛来了,乖得很,一点都不闹了。” “你用心了。”胤礽目光沉沉地瞧着李氏,又提点道,“王氏的百日你要记得叫人做场法事。” 王格格走后,她生前所有脉案、膳单都已封存,凌嬷嬷曾来回说,王格格孕中吃了不少山楂、陈皮、石斛之类开胃消食的汤饮茶饭,原是为了缓解头几个月脾胃不适易呕的反应,后面就是因为胃口吃开了,不得不喝些消食的防止饮食积滞。 有的是太医开的,有的是李氏赏的,有的是王格格自个让膳房做的。若不是如此,她恐怕也不会因胎儿过大而难产。 石斛乌鸡汤,他记得李氏给王格格赏了好几回。 胤礽打量着又回过身抱孩子的李氏,小阿哥扯着她头上的珠串玩闹,她不顾自己头发蓬乱疼痛,反而小心翼翼道:“乖宝,快松开,可别扎了手。” 只怕在王格格生产这事上她并不无辜,只是她做得干净,让人抓不着把柄……李氏很聪明,却从不把这份聪明用在正道上,他就是对她这一点分外不满。 等梦中之事察探明白,他自然要腾出手来狠狠敲打李氏!得打服了她,让她不敢再动歪心思! 之前他让她抄经修心,就是给她回头的机会,只可惜她怕是修到狗肚子里去了。 还有小阿哥……如今孩子还小,日后大些就得挪出来,宁愿让奴才们看顾,也不能让李氏这等心术不正之人教养,省得好好的孩子都被教坏了! 胤礽垂下眼眸,李氏也总算将自己从孩子的手里拯救出来,恭恭敬敬道:“太子爷放心,妾身不会忘的,”王格格的法事,李氏早早安排好了,她在面上的事总让人挑不出错来,又问道:“咱们小阿哥的百日,要不要也择个吉日……” “他满月已经大办过了,”胤礽摇摇头:“百日就不要办了,死者为大,也是为了小阿哥好,不要太张扬,压了福气就不好了。” 李氏称是。 太医在外间写好了沐浴的汤方,小阿哥身上长了奶藓,小孩子皮子嫩不好用药,便洗药草浴是最妥当的。 胤礽便让太医顺道也给自己把了脉,太医瞥着太子的眼色,沉吟片刻说这几日暑热过甚,人难免贪凉,不妨碍,饮绿豆汤两碗解解热就是了。 胤礽果然叫赏,这下他昨日的不舒服便有了正经出处,哪怕康熙问起来也不怕了,更不会牵累阿婉,省得旁人拿她作筏子。 胤礽赏了太医,使了个眼色,何保忠便将人领走了。 他回了淳本殿侯着,没一会儿果然见何保忠一身肉颤巍巍地飞跑过来,满脸喜色,他刷地站了起来,还没等何保忠到眼前就抬腿出去了:“去程格格那儿。” 何保忠刚从那儿过来的,这一口气都还没喘匀,赶紧调转方向紧跟上,狠狠咽下一口唾沫,才眉开眼笑地说:“恭喜太子爷,程格格有福,果真是有喜了!” 后殿东配殿。 李氏拿着拨浪鼓坐在床边逗着小阿哥,他那么大了还没个名字,倒也不是太子爷想不起来取,而是专门等着万岁爷来取呢,只是宫里头孩子夭折得多,所以不到三岁以上站住了,很少取大名的,李氏便自己给孩子取了个阿木尔的乳名,寓意平安。 金嬷嬷俯到李氏耳边悄声道:“奴婢见何保忠领着太医是上后头去了,呆了有两刻钟,一个药方也没开,就走了,方才太子爷也高高兴兴过去了。” 李氏挑了挑眉毛,顿了半晌,才道:“要不说她是有福气的。” 小阿哥咿咿呀呀地爬过来,扑在她怀里,李氏的眉眼又似冰雪消融,她将孩子搂在怀里心满意足地亲了又亲,竟对程格格的事儿不再过问了。 金嬷嬷没想明白,李氏也不打算解释。 只能说这就是命,当初先怀了孩子的是王格格,于是程格格就这么躲过了一劫,如今她有孕,对李氏而言,也碍不着什么。 她也不是那天生黑心肠的人,李氏将脸埋在小阿哥奶呼呼的脖颈处,闭上酸涩的眼睛,她是被逼无奈,这不是她的错。 她现在不争,以后的下场只会比杨王两个格格更凄凉。如今这孩子就是她的命根子。 # 后罩房里,程婉蕴望着桌上摇曳的烛火发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天哪,都不知什么时候,她的肚子里竟然悄然孕育了一个小生命! 如今刚刚一个月。 胤礽大步进来,不等程婉蕴起身行礼,就被他直接拽到了怀里,紧紧地抱着。他在她耳畔激动地说:“阿婉,太好了,你知道么,我这两日好似那判了监斩候的囚犯,你这儿是我唯一盼着的好消息!” 太子素来不是那等情绪外放的个性,他温和有礼,就连玩闹都带着分寸,如今却一副想将她抱起来转几圈又怕动了胎气的模样,在她耳边不断地说着高兴,这让本来心中满是愁绪的程婉蕴都被他感染,有些安心地靠在他怀里。 事已至此,她再怎么发愁也于事无补,不如放开胸怀,好好想想怎么才能顺利平安地度过孕期,生下健康的孩子。 可她还是时常忍不住回想起因生子而亡的王格格,夜里也睡不好,没几天竟然瘦了一大圈,太子震怒,差点将她身边伺候的人全都拉去打板子。 而且随着时间推移,她的早孕反应也十分严重,常常吐得黄胆水都出来了,太子瞧这样不行,便一面派人去徽州她家里去请人,一面奏请康熙,先从内务府找来一个面容慈和,又十分能干的老嬷嬷来应应急。 嬷嬷姓官,竟和她一般是徽州人士,她甚至会做徽州的糖醋烧豆腐! 夜里,也是官嬷嬷陪着她睡,握着她的手,和她讲她年轻时候怀孕的事情,没有那么难,也没有那么玄乎,还教她生产时该如何吐纳呼吸,说她底子好,一定能行的。 程婉蕴渐渐安心下来,这么过了半个月,虽然还有很多东西吃不下又闻不得,但总算将脸颊养回了二两肉。 这时,康熙下旨要出塞亲征了。 太子果然还是没能跟着去,胤褆兴奋得要命,整天炫耀他那身康熙御赐的铠甲,可把太子气得黑了好几天的脸。而太子授命监国,还要和三阿哥胤祉一块儿督运粮草,这下更是忙得脚打脑后跟,几乎住在户部衙门里,都不得空回毓庆宫。 程婉蕴帮不上什么忙,每回何保忠回来取太子的日常衣物,她便托青杏送些烤的软吐司、可颂、蜂蜜蛋糕之类的点心,之后何保忠都会主动过来要了,说太子爷忙得压根没空吃饭,最多能这样垫扒两口,叫她得空多做些。 太子在外头忙,她也整日在和吃的较劲。 平日里爱吃的那些全都不成了,油腻的吃不了、没味的吃不了,她以前挺稀罕吃一口葱油拌面的,因此郑太监特意帮她日日都熬一点新鲜葱油,而葱油拿来拌春菜、煮馄炖也是绝妙的点睛之笔,可怀孕后,她是一点葱油的味儿都闻不了了。 官嬷嬷笑道:“格格肚子里的小阿哥还是个挑嘴的呢!” 她也无奈地笑了,可不是么。 原本她还提心吊胆,生怕像王格格那样控制不住大吃大喝,结果自己却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压根就没几顿能好好吃的,青杏、碧桃为了能叫她多吃几口,天天往膳房跑,和愁眉苦脸的郑太监一块儿蹲在灶头跟前绞尽脑汁想新菜式。 唯有官嬷嬷一点也不慌,她拉着红樱将大芥菜洗净晒干,晾了四五天,把菜叶子都晒成了黄绿色,软趴趴的,又将干菜叶切成丝,放进陶瓮里,撒上盐,拿手揉搓着,直到揉出一些菜汁,这才将陶瓮密封严实,放在阴凉的墙根底下。 大概腌制了半月,开罐后便是油光乌黑、咸香味甘的梅菜干。 当晚,她便做了一道香气扑鼻的梅干菜扣肉,一层菜一层肉,肉酥软又带着菜干清香,吃起来一点也不腻,梅菜也油光光,又香又鲜,而底下的浓浓汤汁用来浇饭吃也正好,程婉蕴那别扭的胃口彻底拜服在香味醇厚的梅菜之下。 之后,官嬷嬷又做了梅菜糟鱼、梅菜烧土豆以及梅菜笋汤,鲜上加鲜。 程婉蕴就靠着那一坛子梅菜,熬过了最难熬的孕反期。 所幸她早早就在膳房里与郑太监结下了善缘,如今不论怎么折腾,李氏和唐格格都没有什么闲话传来,唐格格还扭扭捏捏来和她换了贴身用的旧帕子,程婉蕴还没搞明白是做什么,官嬷嬷已经在后头笑道:“唐格格这么年轻,迟早也会有好消息的。” 把唐格格羞得落荒而逃。 原来她这样是在蹭“孕气”呢! 能吃下饭以后,程婉蕴总算放下一半的心,还剩一半的心便托付在官嬷嬷身上,她是个沉稳的人,每日辰时把她叫起来,一齐绕着院子缓步走上几圈,开了胃口热了身子才坐下来用早点,吃完后也不让立马躺着,让她靠着青杏站两刻钟,再休息。 有了官嬷嬷监督,她的日常作息顿时变得非常规律。 于是皮肤也好了,脸稍稍圆润了一些,气色竟然比有孕之前还要好得多。 平日里为她诊脉的太医是太子特意指定的,据说是专门给他自己和康熙看诊的太医院院正,胡子和头发都全白了,一脸的核桃皱纹,看这岁数就十分靠谱。 唐格格送了她一只银质长命锁,李氏照例送了些补品,程婉蕴现在看到补品都害怕,赶紧锁到库房里去,官嬷嬷也赞同她如今没什么事不要吃太多温补的东西:“补过头容易血热上火,那就得不偿失了,平日里吃好睡好比什么都强。” 程婉蕴觉着官嬷嬷放在现代,怎么也得是个两万一月的金牌月嫂。 有了官嬷嬷保驾护航,日子便过得很安心,唯一不快乐的便是咪咪了,它本来睡在程婉蕴屋里的五斗柜上,那上头有个猫窝,还是程婉蕴专门给它缝的。 结果怀孕后,官嬷嬷就不让咪咪进屋子了,每日拿着扫帚严防死守,绝不让它有进屋的机会,一人一猫时常对峙,青杏又是拿鱼干诱惑,又是新编了两个藤制的猫窝放到她屋里去,这才渐渐化解了咪咪的怨气,勉强愿意搬到青杏屋里睡。 结果咪咪搬过去才两日,青杏就顶着青黑的眼圈来当差,而且做着针线打瞌睡,碧桃在一边笑得要捶地:“咪咪压根不睡它自己的窝,每天半夜就跳上床,一屁股坐到青杏脸上睡,青杏每天都被臭烘烘的猫屁股憋醒哈哈哈哈——” 程婉蕴也笑得东倒西歪。 “你们在笑什么?”胤礽在门口看她们主仆笑闹了一会儿,才走进来。 程婉蕴就把刚刚的事儿绘声绘色又给讲了一遍,胤礽望着她眉飞色舞的模样,沉重的心不由松快下来,他坐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 屋子里的人立刻就相互使眼色,悄悄退了出去。 “这么些日子没来瞧你,最近过得好不好?”胤礽问出这句话的同时,也在细细打量她,见她穿一身碧色的家常衣裳坐着,头上松松挽着发髻,脸上虽然素净,却白里透红,便知道她过得不错。 “很好,官嬷嬷帮了大忙了,还没谢过太子爷。”程婉蕴打心眼里感激官嬷嬷。 这就好,之前王格格他没多管,王格格用的便是李氏让内务府拨来的嬷嬷,这回他事事亲自谋划,绝不再让人钻空子。胤礽听了也笑了:“你我之间不必言谢,既然她得力,以后就让她留在你身边,咱们下一个孩子也能用得上她。” “太子爷!”程婉蕴红了脸,哪有肚子里的都还没生就惦记下一个的? 胤礽大笑,拿手刮了刮她的鼻子:“都要当额娘的人了,还有什么好害羞的?” 两人挨在一块儿嘀嘀咕咕说了好一阵黏黏糊糊的悄悄话,他后来没有多呆,外头还一堆的事儿要等着他处置,尤其是…… 何保忠匆匆忙忙进来了:“太子爷……” 胤礽就站起来了,回身抱抱她:“我先走了,得空就来瞧你,你好好养着。” 程婉蕴也跟着送到院门,胤礽本来已走出了两三步,却又反常地回过身,再次走过来抱住了她。 她能感受到太子身上有种说不明道不清的不安,可他什么也没说,就静静地抱了她一会儿就松了手,头也不回地踩上肩舆走了。 肩舆晃晃悠悠走远了。 胤礽闭目养了会神,等出了毓庆宫才问:“有急事?” “是,皇上传旨回来了!”何保忠紧跟在肩舆一旁,神秘兮兮地小声道,“命您和三阿哥一同接旨。” 胤礽睁开眼,面色不改,搭在肩舆扶手上的手却下意识握紧了。 他望向远方天际,乌云压顶,似乎有一场大雨要来了。 果然……如梦中所示。 破局 此时, 一轮浑圆的落日正从极远处的沙山之巅沉没,大地被夕阳余晖映成了暗沉的深红色,那被风犁出一道道弯曲痕迹的流沙随着夕阳西下, 渐渐沉寂成了一片深眠的海。 在天色彻底暗下来之前, 一支十几人的驼队艰难地翻过沙丘, 留下一串串逶迤绵延的脚印, 明珠坐在骆驼上,早已头发蓬乱、一脸黄土。 风沙席卷来时, 他连眼睛都睁不开,只能依靠着识途的骆驼走出沙漠。 昨日,听说传密旨的人来了,原本懒洋洋、百无聊赖地在自家池塘里钓鱼的明珠立刻跳了起来。 他衣裳都没换, 直接叫上亲随在街上买了一兜干饼两袋水,从牙行找了个常出塞走镖的镖师, 把几个生药铺子里各种祛风、祛邪、解毒消炎的药材全包了,不过一个时辰就打马狂飙出发。他定银给得足,镖师也听从吩咐卯足了劲赶路, 一行人先骑马、进了沙漠换骆驼、过了再换马, 不吃不喝狂奔百里路,竟只用了一天一夜便赶到了古鲁富尔坚嘉浑噶山。 等他像个野人似的跪倒在康熙病床前, 差点自己先昏过去。 康熙正半靠半坐在床榻上闭目养神, 见他这副模样也吓了一跳,一边咳嗽一边抬起眼看他,深邃的瞳仁闪烁着, 叹道:“朕传旨给你,却没叫你这般赶路,你这是……这是几日没合眼了?” “主子圣体违和, 奴才哪里还坐得住?若不是生不出翅膀,恨不得立刻就飞了来!”明珠说话间竟生生流下泪来,原本白皙的脸如今被黄沙糊了一层,一哭起来脸上便冲出两道浑浊泪痕,“主子如今可好些了?奴才无能,只能搜罗了几间生药铺子,把各种药都抓了些,也不知您这还有没有缺的,奴才这就叫人再去买!” 康熙看他狼狈样儿,哪还有平日那轻摇折扇的儒相模样?不禁也有些感动,说道:“我这儿医药不缺,太医已经开了方子,你别急了——梁九功,还不伺候明相下去梳洗?” 梁九功连忙欠身上前搀起两侧大腿都磨得血淋淋走不动道的明珠,待明珠下去了,康熙才疲惫地躺倒在枕头上。 他前日刚走到古鲁富尔坚嘉浑噶山就遇上了沙尘暴,滚烫的沙子直往人身上拍,等熬过去,天气又凉透了,这么忽冷忽热的,他顿时就五脏沸腾,四肢僵硬,再勉强挺到山口,已天旋地转,差点摔下马来。 这病来得太急,古往今来多少帝王死在征途?康熙心头猛然一跳,趁着神志清醒、还能言语,立刻快马加鞭传了两封密旨—— 一封是命太子、三阿哥立即出京侍疾,另一封便送去了明珠府上。这会儿索额图、佟国纲都领兵在外征讨葛尓丹,一时半会回不来,朝中文武百官唯有明珠才能弹压。 若真有个万一,明珠就是他托孤的辅政大臣人选。 幸好,后来他吃了两帖药再沉沉睡了一觉,身上发了汗,人便好多了。 但康熙着实没想到,明珠竟能来得这么快。 他掀开眼皮,神色被烛光映得明暗不定,这两道旨意是同时发出的,可如今太子和老三都还没到呢…… 明珠梳洗了一番,腿上了药,但却不肯歇息,叫小太监背了出来,一会儿去看御帐前头小吊炉煎的药,一会儿又将自己带来的药材拆了包,拿到太医那儿备用,一会儿又去伙房让伙头兵下一碗细嫩好克化的银丝面来,把自个忙得团团转。 康熙在帐篷里对外头的动静听得分明,见明珠映在帐篷上的身影来来回回,不由无奈道:“明珠,别跟那走马灯似的,看得朕眼晕,你就不能安生些?” “主子没睡呢?”明珠闻言掀帐子进来了,从小太监背上下来,背架到康熙跟前,略埋怨道:“奴才不放心,这荒郊野岭的,也不知他们怎么伺候的主子,之前奴才就说要跟着一块儿照应,您非说不让,叫奴才留守京城帮衬太子爷,太子爷年轻能干,哪里用得着奴才呀?” 康熙听出明珠话里有话,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坐下:“太子还小,没个老成的人看着怎么行?这几日他事儿可理得好?怎么,你架子大,太子叫不动你?” 话虽然听着不客气,但语气亲厚着呢。 明珠心里有底,不禁一笑:“奴才哪敢!奴才这话说的是太子爷御政井井有条,暂且还用不上奴才这榆木脑袋。您不知道,自从太子爷辅政以来,凡遇重大紧要事,都会同奴才及其他六部大人们议定,做事十分妥当,主子可放一百个心,有不少大臣都称赞:‘太子居京师,如泰山之固’呢。” 说着,又细数太子这段时日治国理政如何如何细致稳妥。 “如泰山之固……”康熙面色平静无波地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眼底却没有喜色,只是略点点头,忽转话锋问道:“你出来时,可曾碰见太子?” 明珠愣了愣,跪下如实回禀:“奴才出来的急,未曾遇见太子銮驾,想来事情多,一下绊住还未出宫也有的……” 康熙沉默了半晌,摆手道:“这没你的事了,下去歇息吧。” “是,那奴才先告退了。”明珠垂下眼眸,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大帐。 明珠的亲随就候在不远处,见他走得龇牙咧嘴,连忙上前将其背起,耳语道:“惠妃娘娘……” “嘘。”明珠制止了他,他神情已恢复如常,再没有在御前那等焦急、忠心的模样,直到走出三四百米远,周遭也没了人,他才抬眼望向远处一轮冷白的弯月,“你不必说了,我都知道。让她放宽心,只要大阿哥这次能立下功劳,咱们就像那河蚌敲开了缝,从此之后,不会再被毓庆宫死死压在下头了。” 他为何拼死也要占这个先机?因为这时候,谁先到万岁爷跟前谁占理! 收到旨意的那一刻,明珠便立即意识到——这是一个绝无仅有、稍纵即逝、此时唯一能够撼动毓庆宫的绝好时机! 外头的人都说他纳兰明珠智珠在握,从来小心谨慎,只做那有备无患的事。但这些人都从没看透过他,他实则是个赌徒,今日亦是一场豪赌,但很显然,他赌赢了。 康熙是临时驻跸古鲁富尔坚嘉浑噶山,所有好东西自然都紧着万岁爷使,其他人的帐篷便显得有些寒酸。明珠却丝毫不以为意,他闲适地躺在破旧帐篷里,双手枕在脑后,透过帐篷顶上那一块儿破洞,遥望群星点点的夜空。 过了一会儿,亲随进来了,跪下回禀道:“那头也派人去了。” “没叫人看见吧?” “大人放心,是趁夜走的,那被沙埋了大半的古城废墟是必经之路,绊马绳、捕兽夹这种东西埋在沙里更是塞外匪盗打劫常用的手段,黄沙千里,地势常变,难不成还一寸寸摸过去?这疑不到咱们身上。” 明珠“嗯”了一声,挥手让人下去了。 他倒没想置太子于死地,太子身边那么多人也不是吃干饭的,但让他们走得再慢一点,却正好。太子迟一步,万岁爷心里的不满就会积得越多。哪怕后来气头过了,知道太子路上有什么妨碍又如何?他也是从那条道过来的,可一点也没耽搁呀。 人啊,就怕有对比。 寄予厚望的亲儿子还没有臣子忠心,万岁爷心里会怎么想呢?这时候,身先士卒、冲锋陷阵的大阿哥哪怕没立什么功劳,万岁爷也一定会高看他一眼。 也不枉费他与惠妃串联了许多人,几番着人暗中谏言让大阿哥随军出征。 当然,太子地位根深蒂固,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将他推下马的,但荀子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他可是很喜欢那句话的呀……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他喃喃自语。 总有一天,这些点点滴滴会汇成波涛万顷,席卷而来。 明珠闭目微笑,果然,与天斗不如与人斗,与人斗……其乐无穷啊。 但没一会,他的笑容就僵在脸上了,因为山口传来一阵地动山摇的马蹄声,他立刻翻身坐了起来,听着外头的动静,神色凝重。 果然没一会儿,他就得了消息——太子爷同三阿哥到了! # 太子爷奉旨离京的事儿瞒得很紧。 程婉蕴压根不知道太子不在宫里,以为他又住在六部衙门里忙去了,只是那天何保忠特意还回来见她,跪下来请安的时候多嘱咐了两句:“这几日太子爷事儿忙,恐怕不得空来看格格,嘱咐格格闭门修养,不要见客了,好好保重。”之后又双手捧上一封信,说道:“太子爷之前派人去歙县格格家里递话了,前阵子有信传了回来,您瞧。” 这真是意外之喜,程婉蕴接过信,颇为感激:“替我多谢太子爷了。” 她自从入宫,就没有了家里的消息。 宫里是什么地方,哪里敢自作主张向外头递消息?去年刚进毓庆宫,自己都还两眼一抹黑,更不敢行差踏错,如今有了身子,她有时也想能不能求个恩典,给家里去一封家信,但又有些忌讳旁人说她生事、恃宠而骄的。 没想到,太子爷全都替她打算好了。 程婉蕴将信贴在胸口,忍下眼角的涩意,这才低头拆了信。 信名义上是继母吴氏写的。 先说了家里一切都好,也问她好,然后又说她大弟十分争气,本只是下场试试,谁知一举中了秀才,成了歙县里最年轻的秀才郎;而她阿玛去年年底的考评也得了优,在太子爷和外祖吴家老爷子的共同努力下,今年有望调入京城到六部任官。 太子爷还给大弟荐了个先生,且特许她家人进宫探望,于是程世福连夜打发了继母带着几个兄弟姊妹进京,到时就寄住在吴家表舅老爷家里。 吴家是做生意的,在京里有两间铺子还有一个宅子,以前她阿玛能娶到吴氏为继室也很不容易,在歙县素来有“北许南吴,东叶西汪”之说,吴家在歙县也是大姓,乡绅大族,祖上当官的不少,程世福要在歙县站稳脚跟,必须得有当地大族的支持,因此娶一个吴家的女儿就是大大的尊重了。 信中最后的笔迹不同,却是程世福亲笔,还被泪水晕开了几处,写着阿玛守土有责,不得擅离,待日后有机会再团圆,又说盼她平安生子,已叫她母亲吴氏立刻马上去道观佛寺庵堂都求了平安符,一并随信寄了来,让她看哪个灵验就戴哪个。 她阿玛还是老样子,典型的宗教实用主义。 程婉蕴几乎是贪恋地将信读上了三四遍,才压在枕头下,每日枕着睡。信中的平安符挑了都尽数缝在香囊里,挂在了绿纱床帐子上。 她在家里时,与吴氏谈不上多么母慈子孝,但当得知吴氏将以家人的身份进宫探望,她竟然很高兴,甚至回过头想之前在家的那些事儿,那些小别扭都成了美好回忆了。 或许真是距离产生美,又或许是她身份不同了,娘家人总是依靠。 当晚便梦见了歙县,遍植冬青的江边,妇人在清澈的水边捶打洗衣,捶声清越,距离县衙不远处有条小小的古街,是她常去游玩的地方,街上有卖文房四宝、杂货、生药的铺子,还有不少挑着馍馍、时鲜果子的货郎,黑瓦白墙,悠悠的叫卖声透风而来。 一觉起来,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情感。 原来她早已将徽州当成了家乡,也无可厚非地怀念着程家人。 在程婉蕴吃好喝好安心养胎,顺带掰着手指等吴氏进京时日的时候,胤礽正领着五百亲兵、八个哈哈珠子,以及两车药材、三个太医,与胤祉奔袭在黄沙漫天的官道上。 他们每日要赶五六个时辰的路,只在换马的时候歇息一会儿。 古鲁富尔坚嘉浑噶山离京也有百里,顶着烈日骑好几个时辰的马没一会儿便汗流浃背了,胤祉平日里不是擅武的,这连日来骑马赶路大腿都磨得血红,正是受不了的时候,扬声叫道:“二哥,再歇会吧!实在不成了!” 胤礽回头瞧了一眼,见胤祉的确摇摇欲坠的样子,便抬起手,勒紧了缰绳:“前头有个荒废的茶棚,就在那儿歇上一刻钟吧!等会就要进沙漠了,等换了骆驼就能舒服些了。” 胤祉连应都应不出声了,只一味点头。 亲兵把茶棚围了,又查探了一番,的确杳无人迹,这才将胤礽、胤祉请了进来。 这茶棚就剩了个顶子,没个坐的地儿,胤祉便坐在扈从背上,不住地喘气扇风。 胤礽则背着手走到茶棚后头,额楚跟上来,低声道:“爷,奴才打听清楚了,明相早咱们两个时辰出的京,现只怕已进沙漠了。” “谁跟着?”胤礽面沉如水。 “雅当,他远远缀在后头,不敢靠太近,怕被明相散在后头断后的人发现。” 胤礽点点头:“知道了。” 做了那场梦之后,胤礽便暗中将梦中所示跟他一起去古鲁富尔坚嘉浑噶山的亲兵、扈从全提前犁了一遍。 这些人的身家背景、祖宗八代、姻亲儿女,他全查了个遍,但都没查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他的扈从全出身赫舍里氏,忠心耿耿;亲兵出自皇帝亲率的上三旗,早就被康熙筛过一遍,更是干净。 他如梦中一般收到了皇阿玛的旨意,点齐人马时,他都还在困惑,他身边的人没问题,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一路上,胤礽又把梦回想了好几遍。 只是梦境太碎,变幻太快,直到他翻来覆去回忆,才忽然注意到梦境中的马厩里似乎拴着几匹骆驼。 康熙率大军出征,并没带骆驼,那就是还有其他人……那一刻,他脑中闪过的念头恍若划破黑夜的雷电,拨开了他头脑中的迷雾——密旨并非独独发给了他和老三,一定还有其他人比他更早接到圣旨、更快到了古鲁富尔坚嘉浑噶山。 不会是其他阿哥,他们年纪太小,只会是朝中重臣! 疾风呼啸,胤礽纵马狂飙,一下就想明白了。 皇阿玛是怕有个万一,才将他和老三叫来的,这样哪怕有什么不好,老三是皇阿哥,代表着宗室皇亲,另外还有个朝中重臣作为见证……朝中的重臣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六部尚书里李光地、熊赐履、张英……但他们大多都是汉臣,皇阿玛不会选他们的。一定是满人! 那就只有领侍卫内大臣:索额图、佟国纲、纳兰明珠了……但舅舅和佟国纲都上了前线,京城里就剩下纳兰明珠了! 胤礽想到这,一切都明朗了。 于是先前趁着换马休息,他又暗中派人兵分两路:一个回京查探明相行踪,一个换上快马沿路去追。 如今额楚来回,想来是两拨人都有了结果,与他猜想一致。 明珠比他更快,他暂且追不上,但他大概知道明珠在盘算什么了,只怕老大能顺利随军出征,也少不了明珠在后头替他使劲。 局势已然明了,胤礽反倒不怕了,看胤祉的腿已在太医照料下裹上了伤药又垫了棉垫,便下令继续赶路。 七月的沙漠烈日炎炎,热风滚滚,众人才走了一会儿便嘴唇裂口、眼角被砂石磨得生疼,胤祉浑身都被汗水浸透了,趴在骆驼上一动不动。眼前黄沙茫茫,一眼望去,变幻莫测的沙丘好似一只巨手要重重拍下…… 胤祉觉着自个快要烤熟了。 幸好天色渐晚,空气里的热度好似一下被抽空了似的,很快就冰凉下来。 夜色弥漫之时,胤祉又开始觉着冷了,他在心里不断咒骂这鬼天气,没留意他们已走到几处被掩埋的残垣断壁之中,忽然又听见打前站的亲兵大喝一声:“什么人!” 随即那几个亲兵飞快地爬下骆驼,朝不远处两个慌忙逃窜的人影追去。 胤祉还没回过神来,又发觉前头太子身下的高头大马突然扬蹄嘶鸣,将太子狠狠甩落在滚烫的沙石堆中。 “二哥!”胤祉直接吓得魂飞魄散,立刻赶马上前。 “千岁爷!”剩下亲兵和扈从也各个目眦欲裂,立马围了过来,太子若有好歹,他们就是全家人头落地也不够的! 所幸沙漠地界,脚踏流沙陷,地面不算坚硬,众人扶起太子,他还很清醒,身上也没有其他伤,只有左脚磕不慎被一块儿尖锐的石块上划了一道血淋淋的大口子。 胤礽靠在哈哈珠子身上,很冷静地道:“不碍事,别都围在这,你们也去前头帮忙,务必把那几个匪徒活捉了过来!” 随行的太医立刻开了药箱来清理包扎,胤祉担忧地问道:“二哥,这下还如何赶路?要不让人去附近村落里问问有没有车,套个车再走吧。” 胤礽脸上身上都是沙土,瞧着狼狈不堪,目光却坚毅地摇摇头:“这样荒郊野岭的地方,哪有村子?皇阿玛病中急召,如何耽搁得起,你听我的就是了,你也累了,坐在那儿喝口水,待会人逮住了咱们再继续赶路!” 明珠这时候恐怕都到皇阿玛跟前了,他们再耽搁下去黑的都能被他那三寸不烂之舌说成白的了。 胤祉只好咽下了剩下的话,皇阿玛的用意,他看得明白。皇阿玛亲征自然也有太医随行,想来行宫里不至于缺医少药,至于为何这么着急叫他们来,也是为了即便有个万一,太子在身边也能顺利接手祖宗江山的万世基业,而他不过是掩人耳目的挡箭牌罢了。如今太子这么急哄哄地赶过去,是真的孝顺还是…… 胤祉垂下眸子,接过扈从递过来的牛皮水袋喝了几口,心底也有些阴暗的嫉妒好似那即将沸腾的滚水,在看似平静的水面底下冒着泡。 胤礽任由太医将他的腿固定好,又垫了棉布、纱布,捆得结结实实,就是怕等会骑马再伤着。 梦中已经警示他会在此地受伤,走到这儿,一眼见到这几片断墙,他就认出来了,但在深思熟虑之后,胤礽还是决定将计就计——他受了伤,或许皇阿玛还不会那么生气。 翻过这片不大的沙漠,再走上十里就能望见山口,也不过是多受一两个时辰的罪。这一点痛苦,他受得住。 胤礽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不过,他这次没再让胤祉先行,胤祉本就累得够呛,巴不得多歇会,自然没提出任何异议。 大约一炷香的功夫,那几个抓贼的亲兵拖着个尸体回来请罪:“太子爷恕罪,奴才们没用,只捉住一个,一时没看住,还让他死了。” 那尸体脖颈一道血口子,前胸血淋淋的,看来是见势不好立刻拿匕首抹了脖子。 胤礽坐在沙地里,见那尸首穿的粗布衣裳,生得十分普通,这种人混入人群里只怕都认不出来,他沉吟了一会儿:“搜过身了么?” “搜过了,腰上盘了几根绊马绳,只怕是这附近的匪盗。” 胤礽再扫了一眼尸首,却觉着不像,这人皮肤不黑不红,不像成日在沙漠里混迹的。而且这种匪盗大多贪生怕死,怎么会这么果断举刀自尽?不过此时他心中已有计较,便沉声道:“把这尸首带上,接着赶路。” 胤礽在哈哈珠子的搀扶下重新上马,腿伤也没办法全力奔驰,勒着缰绳一路小跑,走到夜里才走出沙漠,随后再穿过一条狭长的山道,就被远远侦查在外的禁军发现了,一个都统骑马过来请安:“给太子爷请安、给三爷请安。” 相互见礼又查对了令牌,胤礽便让其在前带路。 那都统见三阿哥搀扶着一瘸一拐的太子,不由多看了两眼,但很快就被太子身边的哈哈珠子瞪了一眼,又不敢多问攀关系,只好专心在前头带路。 康熙驻跸之所,在一处隐蔽的山坳中,营帐前三班禁军点着松明火把轮流值守,天色已黑,但大帐里还点着灯,胤礽、胤祉便领着太医跪在帐前侯见,隔了会儿才听见帐子里穿来压抑地咳嗽声以及康熙威严的声音:“都进来吧。” 大帐里,康熙半卧在当中的床榻上,手边还放着一卷书,显然刚才还有精神看书。一侧侍立着梁九功,另一侧则陪坐着明珠。 胤礽一进门便瞥见了坐在那捧着药碗替康熙尝药的明珠,他脚步顿了顿,又恢复如常,径直跪到康熙的病榻前:“儿子给皇阿玛请安!” 明珠颇有心计,又深受皇阿玛信重,他空口白牙,不能说出梦中之事,就不好揭破这层窗户纸,否则胤礽可真想挥拳狠狠捣在他那张笑里藏刀的脸上。 康熙见两个儿子一身黄沙脏兮兮地进来,尤其太子走起路来竟分外艰难,不由十分动容,之前那点不快一下消散了,撑起身子道:“保成,你的腿怎么了?” “儿子不碍事,方才路上遇到一行拌马劫道的匪徒,一时惊马不慎扭伤了脚,这才来迟了,请皇阿玛恕罪!”胤礽瘸着腿走到床榻边,望着康熙憔悴的病容,红着眼跪下叩头,“皇阿玛身子好些了吗?儿子带了太医和药来,您叫进来好好瞧瞧。” “什么!竟有这么猖獗的匪患?”康熙也吃了一惊,太子出门一定带着兵,这些匪徒竟然不退却?他心里已经盘算着要拨一队人马把这条道好好清干净了。 “他们一见我们便跑了,但还是让将士们打死了一个。”胤礽慢慢地说着,还用眼角余光打量了一下明珠,他正露出一副惊异的模样。 “奴才来时运道好些,竟没遇上。”明珠自然而然地接了一句,“想来是小股流窜的匪盗,不成气候。” 康熙这才略觉安心。 说着,太子带来的好几个太医都进来了,康熙一瞧,道:“朕身子骨结实得很,不过一点风寒,哪里用得着这么多人?你这是把太医院都搬空了?” 但胤礽还是坚持让几个太医再一齐诊断开方,确定了只是小病才松了口气。 这时,太医拱手道:“太子爷,您的腿也该换药了。” 胤礽给太医使了个眼色,却被康熙抓了个正着,沉下脸道:“挤眉弄眼做什么?你还有什么瞒着朕的,就在这里换!” 胤礽无奈,哈哈珠子搬来张椅子,他坐了,慢慢卷起裤腿,解下棉布,掀开里头的纱布,长长的伤口血肉翻卷着,上头糊了一层草药,但仍发红肿胀,看得康熙眉头狠狠一跳:“这叫扭伤?还不如实道来!” “真不碍事,皮肉伤,皇阿玛不必忧心……” 康熙见他换药换得咬紧牙关,满头豆大的汗珠不住地往下掉,心疼不已,不由道:“既然伤了腿,又何必连夜赶路,要是伤口不好怎么办?” 明珠这时眸光才微微闪过一丝兴味。 他之前在康熙面前大肆宣扬太子理政多么贤能,实则是为了点出太子趁机结交臣工、受尽百官阿谀奉承,甚至连“泰山之固”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 太子若为泰山,那万岁爷算什么呢? 当时康熙的神色分明是被他说动了呀。明珠别的不说,对康熙的心态那是日夜琢磨,琢磨得透透的了,那心里扎了根刺的模样,他一眼便知。 谁知太子这么快就赶到了,自己安排要拖累他的陷阱,却成了他博取康熙信任的苦肉计。 他这算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了吧?还折了一个心腹,啧。 不过,不枉费他一收到消息就抢了太监送药的活,赖在大帐里死活不走,就为了想亲眼看看太子爷是如何破局的,果然没让他失望啊。 太子爷这回反应怎么这么快?好像没以前那么好欺负了,明珠不动声色地摸了摸下巴,再找机会恐怕难了。 真可惜。 明珠看着眼前父慈子孝的场景,又扫到站在一旁当木墩子插不上话的三阿哥,他没错过胤祉眼底掩藏的难堪。 于是便起身奏请:“皇上,时辰不早了,奴才先带三爷出去安置。” 康熙这才想起他还有另一个儿子,不由有些尴尬,看胤祉脸色也不好,便连忙准了,回头又对太子道:“保成腿伤严重,就睡在这吧。” 明珠笑眯眯地对胤祉道:“外头条件不好,还请三爷谅解,您跟奴才来……” “有劳明相。”胤祉苦笑了下,黯然地跟着明珠出去了。 胤礽望着二人的背影,心底转过了好几个念头。 康熙则仔细转脸去看太医给胤礽的小腿换药,包扎的时候不时发话:“手轻些,哎,轻些……” 胤礽怔忪无言,一路而来的那些委屈痛苦,忽然就被这两声嘱咐打散。 皇阿玛分明待他顶好,可为何总是会受人挑拨,不信他呢?是他做的还不够好么? 他不由暗自叹息。 等新的药熬了来,胤礽亲自接过尝了药,这才服侍康熙喝下,又从袖袋里掏出个油纸包裹的糖:“皇阿玛含一颗压压苦味。” “你这是把朕当小孩子呢!”康熙嘴上这么说,却很受用地吃了,才发觉这糖清清凉凉,让他干涩发痛的喉头都舒服多了。 “这是拿薄荷做的糖,您这时候嘴里没味,嗓子还疼,吃了舒服些。”胤礽为康熙细细掖好了被子,“是我身边格格程氏的手艺,之前儿子偶有上火的时候,多亏了她用心伺候,您还不知道呢,她已有喜了。” 康熙听了果然高兴:“是个有福气的,能为你开枝散叶,很好。”又问了太子的小阿哥如何,那肩和胳膊肘的毛病可好些没有?下头的人照顾的精心不精心? 胤礽便耐心地陪着说了会儿话,康熙病中精神短,渐渐安睡着了。他才让哈哈珠子抱了一床被褥来,就在康熙床下脚踏上蜷缩着打了地铺。 他累极了,这几日不仅心神如拉满的弓弦般紧绷着,身子也几乎熬打不住,可是这会儿却也没法子立马入睡,他在黑漆漆的深夜里睁着眼,想着那个梦,又想着以后。 如今算是将第一道坎熬过了,皇阿玛病得不重,他也没被草草打发回京城。 梦中的他竭力隐瞒腿伤,正好中了明珠的计,反倒叫皇阿玛误会至深,如今他也懒得再掩饰了,就如阿婉直率地说想着他才烫了手一般,他也选择将一颗心都剖开给皇阿玛瞧。 只是这颗心是伤痕累累的,皇阿玛却不知道。 胤礽压下心底的一点心酸,睡到天微微亮就起身,小心起身时康熙还沉沉睡着,外头也是人声寂静,偶尔才能听见马打着响鼻的呼哧声。 他在哈哈珠子的服侍下洗漱好了,又去伙房瞧了眼,叫那灶上的伙头兵在粥里切了萝卜丝、一点腊肉,浓浓地熬上一锅素粥,准备亲自端进大帐。 出来的时候,正好遇见明珠打着哈欠伸着懒腰走出帐篷,他便停住了。 明珠见了他,笑容满面地拄着拐走上前来请安:“太子爷早哇,您这是预备伺候万岁爷用早膳呢吧?要不怎么说万岁爷疼您,三阿哥都还在睡呢。” 这明珠可真是……不挑事就好像不会说话了。胤礽瞧他一眼,淡淡道:“明相,那扔在柴房里的盗贼尸首,你去看了没有,认不认得?” “太子爷说笑了,奴才不管刑部,也不好这热闹,瞧那腌臜东西做什么?”明珠眉毛都不动一下,笑着眯了眯眼,“更别提认不认得了,太子爷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胤礽眉目森冷如刀,“明相好自为之。” 说完,也不看明珠是何脸色,胤礽大步进了御帐,只留下一道晃动的门帘。 明珠依旧站在那,盯着那门帘子好半晌,才转身离去。 康熙睡到辰时也醒了,又发了一身的汗,头脑也越发清明,见胤礽端粥进来,便躺在床上吃了,一边问他这几日朝堂上的事儿:“有没有那等不开眼的东西,趁朕不在跳出来的?” 胤礽都一一答了,康熙见他说得不急不躁,事情也都没有独断,大事小事都知道和大臣商议,再有不决的,还写了奏折送来请示,这趟过来也不忘带来给他瞧,康熙便放下了大半的心。 太子没有听了几句奉承话就找不着北,还知道尊敬君父,可见胤礽十分懂事有分寸,是个好的!错的是那些歪了心思的人!他还在呢,就巴不得靠上太子了?明珠说的那些话,对于康熙到底不是过耳随风散,只是这回怒气没冲太子,冲别人去了。 康熙在心里给所有阿谀逢迎的官员都狠狠记了一笔。 不过……太子能在那么短时日与明珠前后脚赶到,也没把朝堂上那些琐碎的事一股脑扔了,还是让康熙刮目相看。 他与太子一问一答,发觉他心思周密安顿得很妥当,处理国事的章程也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更觉出高兴来,拍着太子的肩头道:“做的不错。” 父子俩和谐地一起批了半日的折子,康熙便下旨回博洛和屯督军。 他身子欠安,亲征这事儿就这么中道崩阻了,深觉憋闷又没法子。更糟的是,一早又收到军报,常宁率部进至乌珠穆沁,结果与葛尓丹狭路相逢,大败!佟国纲战死!大军也不得不向南撤离,葛尓丹则紧追不舍,康熙收到军报的时候,他已经渡过了沙拉木伦河,即将与裕亲王福全相遇。 康熙急忙下令右路军增援福全,务必将葛尓丹阻拦与沙拉木伦河上游。 七月底,双方在乌兰布通交战,清军依靠火炮大败葛尓丹的“驼城”,裕亲王福全中了葛尓丹诈降之际,不慎将其放跑,葛尓丹纵火逃窜出边。 直到十月,葛尓丹踪迹全无,此时,胤礽已陪伴康熙回到京城。 这趟亲征就这么有头没尾地结束了。虽然大胜了一场,却没彻底将葛尓丹扑灭,何况常宁在乌珠穆沁可是一败涂地,佟家老太太更是成天进宫哭,弄得康熙颇觉脸上无光,因此宫里都不敢再多提这次的战事。 万岁爷在生闷气,宫里上上下下全都紧着皮子,胤礽也一样,每日练字都加倍,傍晚从上书房回来,也是先把课业都写完再说。 做完了,他才去后罩房。 何保忠一瞧太子爷搁了笔,就知道他准要去程格格那边看她了,于是先一步打起帘子,笑得像院子里盛开的菊花:“爷,仔细脚下。” 胤礽就奇怪地瞧了他一眼,颇为嫌弃:“笑得这样,又有什么事?” 何保忠嘿嘿地赔笑,很有出息地没招供:“您去了就知道了。” 生辰 程格格千叮咛万嘱咐, 他当然也得给面,要知道这位可是祖宗,肚子里又还揣一个祖宗, 他也正愁没机会套近乎呢。 别看王格格当初也怀有身孕, 还是太子爷的长子, 单轮对这事儿的上心, 程格格绝对是顶了天了,哪个格格能让太子爷千里迢迢派人去家里报信的?不仅报了信, 还让她家人进京来见面,这可是大大的恩典。 程婉蕴正忙着烤蛋糕、做长寿面,又备了太子爱吃的肯德基全家桶。 太子爷的正经生日是六月初六,但这一天也是赫舍里皇后的忌辰, 宫里又要做法事又要办赫舍里皇后的阴寿,皇上和他都没心思过这个生日。 所以, 万岁爷是拿他五岁出天花痊愈的那天,当做他的生日,但也从来不会大办, 这还是程婉蕴今年才知道的新消息, 因为膳房昨天就在预备做长寿面、饽饽宴,而且还开库房取了黄底粉彩寿碗、寿盘, 她孕中无聊才多问了句:“这么大张旗鼓, 谁过生日?” 郑太监才悄悄派人提点了她。 太子爷自打出生起就没正经过过一个生日,他自己还主动跟康熙免了这些庆贺的事儿,说这是他对额娘的孝心, 康熙也准了。 但程婉蕴心想,自己关起门来吃顿好的,总不算出格吧? 蛋糕她是在自己院里做的, 毕竟还要烤蛋糕胚,得用上面包窑,其他都还好,只为了做奶油可费老大劲了,添金和三宝齐齐上阵,好悬没把俩人的胳膊搅断了。 青杏帮着切水果,蛋糕内陷用哈密瓜和葡萄。 红樱帮她盯着面包窑,里头正烤薯条呢。 碧桃和她一块儿从南花园暖房里要来了不少鲜花,正和她一块儿在院里布置,两张膳桌拼成了一条长桌,铺上绣暗纹的缎子做桌布,再摆上烛台、瓶插新开的粉荷。 等胤礽进来的时候,就发觉后罩房院子里的宫灯没点,唯有当中长桌上摆着三个山字烛台,暖黄灯火照亮了桌上摆得满满的碗盘,当中是个巨大的三层物体,做得十分精致,最上头不知拿什么做了个小老虎,也插了支小小的蜡烛。 程婉蕴笑意盈盈地迎出来,拉着他的手道:“二爷,生辰快乐!” 她因有了身子,这几个月养得脸圆了一些,却更显得娇俏可爱,如今这样拉着他的手,脸蛋被灯火映得微红,衬着微风与星子点点的夜,像有一只手将他的心搓得暖热。 “你有了身子,还操劳这些做什么?”等走过去看到一桌子尽是他爱吃的菜,不由心疼地挽了她的手,“我一向不爱过这些,以后可都别忙了。” “不,以后年年都要忙,”程婉蕴眼睛也被烛火照得亮亮的,“二爷,以后年年岁岁我都给你过生辰,咱们好好地过,开开心心地过。” 胤礽就笑了。 年年岁岁,朝朝暮暮,他的阿婉还是老样子,说起话来也不怕羞。 程婉蕴其实还挺心疼他的,因为自己额娘的缘故,连生辰也不敢大张旗鼓的过,虽然她也知道,这其中有一半是做给世人看的,有一半是他心里真的不愿意过。 生而克母,谁还敢高高兴兴的过生辰?在宫里这样的地方,脊梁骨都能给你戳断。 而对生母的怀念,更让他觉得生辰之事没意思透了。 可今儿却不同了,程婉蕴还红着脸,小小声声地在他耳边硬唱了一首生日快乐歌,可把胤礽笑得肚子疼,这算什么曲子?也太直白了些。 看他低头忍笑,却笑得握着筷子的手都直抖,程婉蕴脸都红透了,这有什么办法,这世上就是有五音不全到连生日歌都跑调的人存在啊。 于是连忙催着太子吹蜡烛。 “我以前在家跟洋人学的,”程婉蕴一脸认真严肃,一边做示范,“您吹蜡烛之前,这样双手合十在心里许个愿望,跟神明都说好了,再一口气将蜡烛吹掉,咱们再将蛋糕切了来吃,一定灵验的!” 程婉蕴这时候肚子也有三个月大了,还未完全显怀,但她之前瘦,今儿穿的衣裳合身些,因此有了一点点小肚子也瞧得出来。 胤礽想她挺着肚子还为他这样张罗,只好依了她。 可是要许什么愿呢? 他的来路……神明已经给他透了底了,遥遥望到头竟然是死路一条,虽不知那还未来到的日子里还会发生什么,约莫总是顺心之事少、雨打风摧要多吧? 胤礽双手合十,双手挡住了低垂下来的眸子。 那便只许今朝吧。 求神佛护佑阿婉怀胎十月都顺顺当当,她生下的孩子,不论男女都好,只盼望她与孩子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许完后,吹灭了蜡烛,程婉蕴便欢呼一声。 “礼成!” 又招呼远处守着的青杏碧桃:“快点灯,快点灯,可以切蛋糕啦!” 胤礽见她比他还开心,不由弯了弯眼眸。日后有了孩子,再到生辰之日,就不止他们俩了,还有孩子在一旁跑来跑去闹腾。 也不知阿婉是怎么做的,这凉掉的鸡蛋糕裹着丝滑的奶油,竟然味道也很不错。这绵软香甜的口味,倒是皇祖母会喜欢,她年纪大了牙口已经不好了。 底下那层还完好无损,他们也吃不下那么许多,如今天色还不算晚,胤礽便让何保忠趁着宫门还没下钥,亲自去宁寿宫送鸡蛋糕。 夜里洗漱完,胤礽便陪着她躺在床上看书,那本《徐霞客游记》程婉蕴看了一半,越看越有意思,毕竟现在怀着身孕,她觉得自己不能再看那些才子佳人或是苦守寒窑的话本子了,省得教坏肚子里的孩子。 看这些思想辽阔的东西,也盼着孩子日后能有机会能行遍天下,看遍名山大川。 这时,何保忠回来了,在门外跪着回话:“回太子爷的话,太后娘娘今儿正好胃口不好吃不下饭,这鸡蛋糕倒吃得好,说您有心了。” “回头我抄了你这鸡蛋糕的方子,送到宁寿宫去吧。”胤礽把玩着她的手,心里却在盘算着,能让阿婉在太后娘娘跟前挂了名,以后有了机会,要替她请封侧福晋也容易些。 如今,却只能委屈她还是顶着个格格名头。 “没问题,能合了太后娘娘的口味,是这鸡蛋糕的福气呢。”程婉蕴心里一点也不介意,还一拍手,“我还会做钵钵糕,回头一并抄了。” 胤礽便将她抱在怀里。 程婉蕴脸靠在他越发坚韧的胸膛,能感觉到太子的肌肉最近似乎又练得更加紧实了,身材都比去年要上了一个档次,她便没忍住将手伸到太子爷的寝衣里头。 呜,硬的,有腹肌! 胤礽瞪大眼瞅着她:“??”又来?这种事……她怎么屡教不改!! 程婉蕴耳根都红了,小声问:“可以摸吧?” 她虽然只是个小妾,但也是正经可以摸腹肌的关系吧?他们之间都有孩子了,又不是刚认识,难不成还不能摸么? 胤礽按住她到处点火的手,哑了嗓子:“你……你克制些吧!” 程婉蕴“哦”了一声,嘴上答应得好好的,手可没答应。 胤礽后来按着她的手不让她乱动,交换了一个吻,把她亲得气喘吁吁,才算交了差。 他也面红耳赤,心里像是有蚂蚁在爬,后来还趁她睡着起来洗了个澡。 第二天,胤礽寅时就准备起来了,见程婉蕴迷迷糊糊翻了个身又把他的腰抱住了,她睡梦中还不忘将手也探进去,脸贴着他的腰肉这样睡,他顿时心中警铃大作,忙小心地将她的手掰下来,颇有些落荒而逃地跳下床去。 平日里便罢了,两人做那事儿的确不大克制,有时候他被程婉蕴跨坐在大腿上像小狗一样多亲两口便受不了了,可现在她有了身子,他们还是这样亲密惯了,难受得就是他了。 胤礽便决定叫额楚出去打听打听程家太太到哪了,叫人催着点,又叫人去驿站专程侯着,只盼着她一路顺风顺水,可早些进宫来好好陪阿婉住两天,将她的心神都从自己身上挪到别处去。 省得成日盯着自己的皮肉。 心里虽然这样想,他却不自觉翘起了嘴角。 何保忠就看着太子爷撑着下巴不知道在想什么呢,越想眼底笑意就越深。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嘿,太子爷就跟那吸阳气的狐狸精似的,哎,每回修为不稳了,就去程格格那边吸一吸,一觉醒来,那就红光满面、神清气爽了。 但何保忠也觉着奇怪呢,程格格都有了身子,太子爷对她的宠爱竟然一点也没见少,之前是离京伴驾了那么些日子,都不在宫里,那就算了,但现在回来了,除了偶尔去李侧福晋的屋里看看小阿哥,竟然也没去唐格格的屋。 要不是李侧福晋为了顾着小阿哥,分了些杂事给唐格格管着,何保忠都快忘了毓庆宫还有这么一号人了!更闹不清楚太子爷是不是也忘了。 要不说程格格手段厉害呢。 当初她一进毓庆宫就是头一个侍寝,之后就一路到现在更是谁也比不了,如今怀了孕还能霸着太子爷,啧啧啧。 没瞧见膳房的郑太监都被人供起来了么,连后罩房的粗使太监出去都能被人巴结了。 但越是这种时候,后罩房的人就越是低调谦卑,何保忠也因着这个佩服程格格,能把手底下的人调教得油水不进,这么忠心办差,她也不像外头瞧着那般简单呢。 其实程婉蕴管人一向简单,那就是“网格化管理”。 她院子里每一块事情,小到修剪花枝、喂鱼喂龟,大到替她管事的青杏碧桃,都是落实到人、责任到人的,而具体执行的人上头一定有个明确的负责人,就这样一层一层往上,每一样事情都分配的清清楚楚,权责划分也明晰,她平时也只主要管大面上的事情,底下的小事都能自己消化。 而她因为自己怀孕,最近管青杏碧桃和添金添银这几个也更严了些,只要上面开始紧,下面就松不了,而且她身边伺候的人比她更加紧张这个孩子,每次膳房送膳过来都是两份,一模一样,添金两份都会先拿银牌试一遍,然后自己再夹几口试一遍。 至于那些安胎药也是两份,程婉蕴见过青杏面不改色地先喝一碗,没问题才再熬一碗。不过因为安胎药太苦,她吃下去就会吐出来,基本也算没吃上过。 毕竟她出了一丁点事,这满院子的人头也得跟着掉了,何况跟着她又不是没油水,像外头的人有巴结她们的,程婉蕴一般都不怎么计较,青杏他们自己也知道分寸。 水至清而无鱼,别管头管脚让下头的人太难做了,自己累不说,手下的人也会怨声载道,这也是上辈子她当社畜那么多年总结下来的一点小经验。 有利益、同立场,性命攸关,他们犯不着背叛她。 当然也跟现在毓庆宫后院里一片风平浪静有关系。没人搞事,自然也没什么阴谋论的土壤。 李氏基本对她不怎么关心,为了在太子面前说得过去,才隔三差五赏些东西过问她的脉案,一点也不像当初王格格怀孕时那么殷勤,但她这样不远不近的,程婉蕴却更安心一些。她其实有怀疑过王格格之所以会难产是因为李氏为她滋补太过的缘故,但她没有证据,如今人已经去了,她更没办法提起这事了。 只能自己在心里暗暗警醒。 而唐格格倒是铆足劲讨好她,程婉蕴猜是为了能在太子面前博个好,也想借着来探望她的机会多和太子爷见上几面,刷刷存在感,不过她一般过来就是帮着程婉蕴一起做做针线,闲聊两句,也从不送什么叫人忌讳的东西,倒不惹人嫌。 程婉蕴反正日日都无事,也很欢迎她过来。 尤其是,唐格格因为替李氏管事,和内务府那头打交道多,所以知道好些其他宫里的小八卦,比如前阵子四阿哥在阿哥所的院子居然换给了大阿哥,搬家忙乱,他回空着的景仁宫住了几天,竟也没有去永和宫,叫宫里好些人都在议论德妃呢。 程婉蕴磕着松子,听得两眼闪闪发亮,哦吼?四爷这会就和自己的亲妈不对付了么?可是为什么呀,现在没了孝懿皇后在中间,他为什么不去趁机和亲妈联络感情?而且他还有亲兄弟,据说十四阿哥才两岁呢,生得虎头虎脑,还不会捣蛋呢!应该正是可爱的时候? “听说昨个内务府给永和宫新送了一对梅瓶,还有宫人传德妃娘娘为了这事儿都气得砸了花瓶,所以才特意让内务府替补了新的来。”唐格格手里捏着针线和绣棚,说得有鼻子有眼,“还有,四阿哥身边的太监跟内务府帮着搬家的太监还吵了架,说是内务府的人不仔细,看轻四阿哥,把四阿哥的箱子磕坏了两个,闹得差点没打起来!最后是内务府的总管太监过来赔了不是。” 程婉蕴不是很明白:“为什么好好的突然要换院子?” 问起这个,唐格格也更加兴奋了,她扭头看了看窗子外头,才低头说:“程妹妹你出门少不知道,四阿哥以前的院子可是阿哥所里最大最漂亮的!” 程婉蕴也凑过去仔细听:“噢?” “那是以前孝懿皇后在的时候,亲自给四阿哥挑的!孝懿皇后专门把两个院子打通合并成一个给四阿哥住,所以四阿哥的院子里还有一个小巧的花园呢,花园里还有个小水塘养鱼养花,连花窗都是专门叫苏州的匠人来做的,不论位置景致都是最好的!孝懿皇后在宫里当了十几年的家,给自个儿子置办得像样些,谁敢多说一句不是呀?如今孝懿皇后走了,永和宫的腕子没有延禧宫的粗,这不就遭人惦记了么!” 原来如此。 程婉蕴听得太入神,吃掉了一碟子的松子都不知道,伸手一抓空了才发觉。 青杏生怕她上火,连忙换了蜜饯来。 “大阿哥成亲也有两三年了,家里福晋、侧福晋还有伺候的格格一堆人,这两年又添了好几个小格格,那么一大家子挤在阿哥所的小院里,实在受不住了,惠妃娘娘便跟万岁爷提了,说得到很委婉,就说实在住不开了,想把大阿哥的院子再扩一扩,但隔两堵墙就是四阿哥的院子,还能扩到哪里去呀?后来四阿哥听说了,就主动说把自己的大院子让出来给兄长住。现在外头都夸四阿哥恭让兄长、肚量大!”唐格格低头绣了两针,很不看不上眼地撇撇嘴,“但这不明摆着欺负人么,要是我,我就不让。” 程婉蕴一直以为大阿哥这个年纪应该要开府出宫了,原来还没有? 不过在清朝皇子一旦开府出去,必然要封个什么头衔,很少有光头阿哥出去的,而且还要花钱造宅子,这几年接二连三的打仗,国库里据说也没多少银子了。 而且,康熙压着几个年长的阿哥不开府不封爵,恐怕也有别的考虑。 大阿哥已经有了军功,开府出去就能名正言顺地参与朝政、军事,还会拥有部署、幕僚、袍泽和侍从,这是满洲父子兄弟打天下,八旗共治的遗风。 但对于太子而言,就是大大的不利了。 最多也只能再拖上一两年,据唐格格说内务府已经再替大阿哥选府邸的位置了。他也就忍上那么点时间罢了,却还要欺负弟弟跟人家换院子,真是没想到。 “大阿哥打了胜仗回来,自然不同。”唐格格将绣棚竖起来对光看了看,她在给程婉蕴肚子里的孩子绣虎头帽,“咱们太子爷跟着忙得瘦了一大圈,却没落着什么好。” 程婉蕴对这个倒是很理解。 监国这种事,你还能比皇上自己还能干么?就算真能干,也不能显露出来,最多也是不功不过,不犯错就最好了。 这就好比你有个领导把做了一半的项目交给你了,你觉得他之前的工作方向好像有点偏,但你能把领导定下的方向给改了吗?当然不能,你只能劳心劳力,保证事在你手上的时候不出岔子,能好好地交回去。 监国、筹备粮草、稳定后方,事多又杂,还不出彩!毕竟之前恭亲王常宁在乌珠穆沁打了败仗,回来就辩解说自己是粮草不足的缘故,言语间再三暗示是后方粮草运输太慢才耽搁了他,把自己撇的干干净净,却给太子扣上了屎盆子,比起跟着裕亲王后头捡了甜头吃的大阿哥来说,真是吃了大亏。 再次据唐格格说,大阿哥这阵子三天两头伴驾,要么陪万岁爷吃饭,要么陪万岁爷打猎,风头一时无两。 “那太子爷呢?”程婉蕴问。 唐格格傲然一笑:“太子爷当然也在呢,论得圣心,谁能越过我们太子爷?那可不是那起子小人一句两句就能动摇的,我瞧着内务府近来忙着预备木兰围猎的事,到时候恐怕太子爷又要随驾出门了。” 程婉蕴点点头,不由跟着在畅想,到时候太子爷打猎回来,她们是不是也能沾点光,吃上新鲜的烤鹿肉和麻辣兔头了? 大哥最近很是张扬,胤礽也是知道的。 自打过了孝懿皇后的丧礼,老四就跟他亲近了不少,他之前闷不做声搬院子的时候,胤礽还问过他愿不愿意到毓庆宫住几日。 胤禛再三谢过了不愿过来,胤礽也不好再劝,谁知他扭头就去了景仁宫,好似在刻意对着永和宫发泄不满似的。 胤礽知道是为什么。 因为惠妃当初放出话来想扩院子,打的就是让老四主动出来应承的心思,结果老四两三天没动静,胤礽也不劝他,这种事听着都憋屈,还要按着弟弟的头去捧老大的臭脚?他可没这么缺德。 谁知过没两天,惠妃就拎着礼物去永和宫瞧十四阿哥了,很快,德妃就叫老四去永和宫吃了顿饭,再过会,老四就主动去找了老大。 谁也不知德妃是怎么劝他换院子的,能把人劝成这副模样。 胤礽自己也说不明白,老四是德妃亲生的吧?怎么还拿自己儿子去做人情呢?何况,之前惠妃和她的关系也不大好,如今却做出一副其乐融融的模样来,是做给皇阿玛看呢,还是为了旁的什么?胤禛是个闷葫芦,不肯多说一句生母的不是,但就他这几日拉着冷脸的样,就知道他心里多不舒坦了。 上书房里,胤礽瞥了眼闷头读书不说话的胤禛,又皱眉看了眼在书本后头藏了张风水图鉴的胤褆,据说他说老四院子当中有水不利他,准备把原本胤禛住得好好的院子大改呢。 这就是连日后开府出去都不打算把那地儿还给胤禛的意思了,他分明知道老四年纪小他那么多,以后还多得是时候在阿哥所住的。 晚上,胤礽照常去乾清宫请安,本想问完安没别的吩咐就退下,谁知被康熙招手留下了:“待会保清也过来一块儿用膳,说是让朕替他参详屋子改得什么样,朕哪有这个闲心?你替你大哥把把关吧。” 胤礽心下吃了一惊,面上没漏出来,亲自捧了一碗茶给康熙:“是。” 奉完茶,他就站在一旁帮着研磨,康熙在写字,虽然国事家事那么多,康熙还是每日都抽出一点时间来练习书法,他对太子和其他皇阿哥也是一样要求,字这种东西搁久了手就生了,所以每日都要写,每日都要练,是长久之功。 胤礽就一边看康熙挥毫泼墨,一边琢磨康熙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听他的口气,似乎也对大哥这么做事不大满意,随着康熙写完一幅字,他见康熙手中青玉笔杆的笔尖呲了毛,便笑道:“皇阿玛,您这只笔旧了,我替您拿去燎燎笔尖吧。” 康熙却怀念地拿在手里看了又看:“这还是你佟额娘当年替朕做的笔。” 胤礽一怔,猛然想起了这件事之间的关窍:为何老四这么不给德妃娘娘情面,阖宫都传遍了,却没听说康熙对此有什么不满? 因为,那是佟额娘亲手为老四布置的院子,是一片慈母之心! 比起压着老四孝敬兄长搏名声的德妃娘娘,为了儿子偏袒到明处,哪怕惹了闲言碎语也不怕的佟额娘,竟然更让康熙感念。 所以,大哥急哄哄要填平院子里的池塘,还要敲墙改建,这样的举动让皇阿玛觉着心里不快了吧?佟额娘也才走了一年罢了,却已有人走茶凉之态了。 “佟额娘的手真巧,这样的笔儿子和老四也有一根呢,”胤礽帮康熙仔细将笔洗干净,陪着他一块儿怀念孝懿皇后,“佟额娘给儿子和老四做的是兔毛的,笔杆用的是红湘妃竹,古朴典雅,就像佟额娘这个人一般……” 康熙捏着笔,听了半天才叹了口气:“是啊……” 没过一会儿,梁九功便领着胤褆进来了。 胤褆这几日伴驾路都熟了,大大咧咧地走进来,结果一眼看到胤礽也在这儿,先是一愣,才忙打千请安:“给皇阿玛请安,给……太子请安。” “免礼,坐吧,朕已经让人在西暖阁摆膳了,等会你们两兄弟一起陪朕用膳。”康熙让人拿来小墩给胤褆坐,“今儿你不是说找人画了堪舆图,要拿来朕看看?” 胤褆便连忙从袖中掏出一卷堪舆图:“皇阿玛您看,儿子特意找高人看了风水,又依着儿子家里那么些丁口,重新规划了布局,喏,原来这当中有个水塘,道士都说不大利儿子的子孙缘,您也知道,儿子这么多年尽生闺女了……” 康熙看了不置可否,食指轻轻点在图上,将那卷图往胤礽的方向移了过去:“保成,你也看看。” 名额 胤礽便双手捧起来仔细看了, 看完放下笑道:“儿子不懂风水八卦之术,实在看不出什么名堂来,只是原来这院子里的布局也算错落有致, 屋子也多, 大哥原来那个院子才两进, 现这些肯定能够用了, 而且……大哥将来肯定是要出宫开府的,儿子愚见, 竟觉着不用这么大动干戈为好。” “你——”胤褆被他一番话连消带打气得慌,又被康熙扫过来的一个凌厉眼神摁住了,他不由生生咽下这口气,换上了一副皮笑肉不笑的笑脸来:“二弟, 你向来住得宽敞,哪里知道哥哥的苦楚。” 这意思是胤礽自小就独居毓庆宫, 站着说话不腰疼。 “毓庆宫乃皇阿玛所赐,大哥不如问问皇阿玛的意思?”胤礽勾起嘴角微微一笑,他贵为太子, 自然与兄弟们不同, 住在东宫理所应当,大阿哥对这个不满, 难不成是对他这个太子不满?或是对皇阿玛早立储君不满? 毓庆宫的名字都是康熙亲自命名的, 毓字取自南朝宋文学家颜延之的《皇太子释尊会作诗》里讲到:“禀道毓德,讲艺立言。”这是康熙旨在培养接班人的隐喻,也将毓庆宫承载着对自己这个继承者的殷切期望。 果然, 康熙听到胤褆这话顿时就沉下脸,拍了下桌案:“够了,太子所言不无道理, 老大,你额娘为了你换院子的事到我这哭了几回,我也顾念你素来懂事才允诺,谁知你为了换个院子又闹得鸡飞狗跳,如今还对太子不恭!成何体统!” 胤褆立即跪下请罪:“儿子有罪,不该冒犯太子,请皇阿玛恕罪。” 却只字不提自己换院子的事情有何过错。 胤礽也跪下替胤褆求情:“皇阿玛息怒,大哥只是一时失言,想来并无不敬之意,请皇阿玛不要怪罪大哥。” 也只字不为康熙责骂胤褆换院子换得鸡飞狗跳的事情辩解。 康熙烦闷地一摆手,将两个儿子都赶了出去,连膳也不给用了。 胤褆还不忘将那幅堪舆图抓在手里一并带了出来,走下乾清宫门前白玉石阶时,胤褆扭过头,用黑沉沉的目光看了胤礽好一会儿,最终重重地冷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胤礽望着胤褆高壮的背影眯起眼,片刻后才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 何保忠瑟瑟发抖地缩在一边。 太子和大阿哥是宫里最年长又最得康熙喜爱的两个儿子,偏偏又最不对头,大阿哥不敢拿太子如何,却经常对着毓庆宫的奴才找茬,太子爷也从不忍让,之后必然要找机会报复回去,所以何保忠一见两人这副模样,就知道等会回去要让毓庆宫的奴才们这段日子出去办差都小心着些了。 最好绕着阿哥所和延禧宫走,可别撞在枪//口上。 回毓庆宫的路上,胤礽还绕道去了景仁宫,见老四身边的太监还在搬运东西,老四默然无语地站在檐廊下看着,他便走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头。 “二哥。” 胤礽将预备打千见礼的胤禛拽了起来,在他耳边低语道:“叫你的人别忙了,这院子也不一定能搬得成了。” 胤禛愕然望了过来,胤礽没再多说,只是拍了拍他的肩,抬步离去了。 果然没过多久,康熙传了口谕说正值孝懿皇后故去一周年,不易大兴土木,且四阿哥院子里有水与大阿哥八字不合,便特许将阿哥所西面的围墙推倒,再新建一进的院子给大阿哥一家子住,四阿哥仍居原址即可。 随后又发了一道旨意,说太子所居毓庆宫形制窄小,着添建穿堂一座并加盖一间院子与东顺山殿连为一体,便于太子读书。 于是所有人都懵了,皇上头一个旨意是什么来着?好像说不宜大兴土木啊? 只有胤礽接完旨笑了。 他猜得果然不错,大哥那天所说的“二弟,你住得向来宽敞”这句话,可谓是稳稳戳中了康熙的肺管子,他当时没有发作,原来是等在这儿呢。 自打经过古鲁富尔坚嘉浑噶山那件事以后,胤礽渐渐地能摸清皇阿玛所思所想了,他将自己划入他的羽翼之下,不许任何人冒犯,却又希望他永远在这羽翼下,不想让他硬了翅膀飞出去。 四阿哥又从景仁宫搬回阿哥所住了,毓庆宫也莫名其妙开始动工添建院子。 唐格格过来笑着说,听说只有大阿哥那边算动工的吉日算到下下个月去了,那会儿又要过年了,不大方便,现在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住上大屋子,如今大福晋去延禧宫请安都改成一天一趟了,因为大阿哥成天在家里发脾气,她不得不躲出去了。 而永和宫也分外低调沉寂,据说德妃娘娘脾胃不和,小病了一场。 听说这样的旨意能不病吗?儿子得罪了,康熙又不满,最后事还没办成! 程婉蕴吃瓜吃了个肚圆,像这种有头有尾、故事完整的瓜最好吃,她拉着唐格格的手,真情实感地说道:“唐姐姐,你记得常来我这儿玩。” 唐格格与她相视一笑,干脆地应了,她最近也胖了些,本就是小圆脸的她如今更显得圆了,但也没法子,程格格这儿好吃的太多了,一不留神说得兴起就被留饭了,于是越发吃得圆润。 她有时候都忘了自己来程格格这儿是为了太子爷了! 胤礽在程婉蕴这儿见过几次唐格格,总感觉她倒比阿婉更像有孕的人似的,养得那叫一个白白胖胖,一双手伸出来,手背上都都有几个下陷的小窝。 因为快到木兰秋狝的时候了,宫里都在加紧准备,康熙已言明,这趟让胤礽一块儿去,但另外还有哪些阿哥伴驾就不知道了。 为了这事儿,这段日子成天往乾清宫送汤送水的妃嫔们又多了起来,都想替自家儿子率先占得一个名额,得到康熙的首肯。 皇阿哥们读书也更努力了,一年到头都关在宫里,难得能出宫游猎,半大小伙儿们没有不想出去的,除了让自家额娘去康熙那下功夫的,他们自己也都围着胤礽献殷勤,有时候太子爷一句话,可比额娘们的还管用呢! 胤礽每天都被弟弟们烦得不行,尤其是老九这个古灵精,小小年纪就知道行贿了,他不知怎么骗过宜妃身边管首饰的嬷嬷,有一日上学,神神秘秘往胤礽手里塞了个小锦盒,老气横秋地说:“二哥,这东西还算难得,您拿回去赏人吧。” 胤礽莫名其妙,打开一瞧,嘿呦,一颗硕大圆润的东珠! “我的好二哥,”自打一块儿关在上书房抄过书后,几个小阿哥都没有那么怕太子了,胤禟像个猴儿一般抱住他胳膊:“二哥,要不您抽空跟皇阿玛夸夸我,我最近课业都写得好极了,每天大字都写五十张呢!要不……要不木兰行围就带我一个?” 胤礽哭笑不得把人从身上撕吧下来,赶紧把手里的东珠塞还到他手里:“你啊你啊,幸好不是生在平常官宦人家,否则我大清日后又要多一个贪官了!” 其他兄弟们早就好奇地围过来了,眼眸闪烁着也很期待地望着胤礽。 胤礽只好解释道:“这次木兰秋闱可不是去玩闹的,皇阿玛已下旨命蒙古各部王公贵族一并前来,这事儿皇阿玛心中自有谋划,可不是我们能轻易决定的,好了,都别闹了,快去读书吧,先生们快来了。” 小萝卜头们眼里的光瞬间就熄灭了,垂头丧脑地回去坐了。 胤礽看着他们笑着摇了摇头,他其实还知道得更深一些,那就是这次康熙也给葛尓丹传召令其前来会盟,这是给葛尔丹递台阶,也是给他最后一次活命的机会,但葛尓丹抗命不来,所以趁此机会笼络其他蒙古各部就显得更为重要了。 木兰围场在热河行宫之北,深林茂密,水草茂盛,是极好的狩猎之地,行宫东面、北面还有八座寺庙,是大清喇//嘛//教最著名的圣地。 热河行宫博采各地园林所长而建,囊括了诸多盛景,有山有湖,也是个消闲的好去处。 最终康熙定下随行的阿哥:太子、大阿哥、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 年幼的阿哥一个不带。 这趟要在热河住上好长一段日子,康熙便带了宜妃这个高位妃嫔随行,还带了一些年轻位卑的贵人和答应,便也准许阿哥们带上女眷同行,大阿哥自然要带大福晋,其他皇子都还未大婚,三阿哥带了个侧福晋,四、五阿哥都是带一个格格。 太子爷也是有侧福晋的,而且最受宠的程格格现怀有身孕呢!毓庆宫里知道这个消息后,起先都在猜测太子爷会带上李侧福晋还是唐格格。 李氏却猜太子八成不会带自己去,一是路途颠簸,她身子骨不一定能吃得消,二是小阿哥还年幼,需要有人照顾。她自己也不愿意抛下小阿哥去热河,对她而言,什么宠爱、面子都没有小阿哥重要。 在李氏心里,太子早已不是她的依靠了,小阿哥才是。 唐格格紧张地坐在自己屋子里,她身边的宫女悄悄给她递了这个消息以后,她就开始期待并紧张了,心口都怦怦直跳。 她和贴身宫女琢磨了半天,都觉得这次馅饼八成要砸在自己头上了! 如果真能陪着太子爷去木兰围猎,岂不是两个多月的时间里,太子爷身边只有她一个人伺候吗?还能认识不少其他阿哥府里的格格,若是相处得好,日后太子爷待她也会有几分不同,她就不用总是因为失宠而惴惴不安了! 李侧福晋要照顾小阿哥,程格格又有身孕,毓庆宫里只有她了! 只怕所有宫女太监们也是这样认为的,膳房那边的掌勺太监洪登消息最灵通、反应最快,傍晚就亲自过来,又恭敬又和气地问:“给唐格格请安,今天的晚膳格格想用什么?夏天的黄瓜鲜嫩,给您多拌个凉菜好不好?您还有什么别的忌口没有?” 唐格格哪里受过这样的巴结?自打进毓庆宫来,王格格因比她更貌美,便更得太子爷的宠爱,后来又有了身子,膳房的太监大多都是冲着王格格去的,没等她回过神来,程格格又一次得了专宠,她这儿更是门庭冷落、无人问津了,直到孝懿皇后病逝,她才抓住机遇,得了点权利,至少不会被人看轻了。 而如今膳房这样的姿态,让唐格格心里更笃定了。 洪登走后,她连忙让贴身宫女把厚衣裳收拾几件出来,不,她要亲自挑!热河比京里可冷多了,听说十一月就开始下雪了,只怕还要备几件皮子呢…… 她这边忙得不亦乐乎,程婉蕴……程婉蕴在专心做牛肉干。 庆丰司昨天送来了上好的黄牛肉,听说这头牛年纪很小,还没成年呢,是不小心摔死的,因此肉嫩得很,各个宫里的膳房都抢着要,但庆丰司可不是傻子,乾清宫、宁寿宫和毓庆宫是必须要特意留的,而且还得留顶好位置的肉。 毓庆宫的人可不用守着抢东西,自有人会专程送过来,最后便得到了两斤牛腱子肉、两斤牛腿肉、两斤牛里脊肉。 程婉蕴因为怀孕,太子吩咐过好的食材都先紧着她,因此三宝一大早就来问了,新鲜上好的牛肉,格格想怎么做呀? 那必然要做一盆水煮牛肉啊!然后剩下一些牛腿肉和牛里脊,她直接要来了生的,准备做点牛肉干给太子爷日常带去上书房当零嘴。 水煮牛肉已经吩咐下去了,牛肉干她是要亲自动手的。 青杏和碧桃两个人帮着切肉条,又抬头看了眼院子里正叫小太监们给面包窑掏灰暖炉子的添金,三人相互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 太子爷可能会带唐格格去热河围猎的事儿,他们全都知道了,但私下商议了一番,决定先瞒着自家主子,能瞒上一天是一天。 程婉蕴哼着歌给肉干抹盐,一副自得其乐的模样。 看她那么高兴,这种晦气的事,他们这些做奴才的根本都说不出口,添金甚至在心里想,格格这一胎怀的怎么不是时候?转瞬一想,陪着太子爷打猎哪有皇嗣重要?便在心里呸呸呸个不停了。 碧桃心里愤愤不平,切肉切得砰砰响,心里也在说服自己:去了又怎么样,不就一两个月时间么,唐格格模样不过清秀,也不一定能拢住太子的心,之前刚进来的时候太子不也新鲜了好一阵么,后来还不是被我们格格比下去了!可见太子爷压根就不喜欢她! 眼见青杏碧桃快要将肉切好了,程婉蕴便开始准备葱白、蒜、辣椒、生姜以及花椒八角桂皮香叶等大料了,之后,再加上二两雕花酒一起将肉煮熟,再调酱料。 要想牛肉干香辣劲道、不柴,除了肉质本身要好,腌制的酱料特别重要。 程婉蕴用一只干净的碗,开始往里加孜然、五香粉、辣椒粉、白芝麻、盐、酱油等调料。然后拿热油淋过,这里的油可不能用猪油,得用牛油,是肉干喷香的关键呢。 将肉裹上酱料腌制半个时辰,就可以放入面包窑里烤上一会儿,烤到表面焦黄出香了,就可以拿出来晾凉了。 程婉蕴一共做了两斤,两种肉各一斤,她只尝了一个,觉得嚼起来口齿生香,又不算很辣,便满意地装进干燥的罐子里密封起来。 今儿太子若有空来看她,她便直接给他带回去,若是没空,便叫添金送到淳本殿去。 于是她便坐在屋子里一边做婴儿小玩具一边等。 她准备给还没出生的孩子打一个小摇篮床再做个能旋转的婴儿床布偶摇铃,她准备做上小狮子、兔子、老虎、猴子、梅花鹿的图案,选用鲜亮的布料来做,再绑上铃铛,就悬挂在摇篮床上头,小宝宝躺着就能伸手抓着玩。 小摇篮床已经吩咐造办处去做了,她花了大价钱,让他们用的上了年头的松木,不刷清漆,要仔仔细细打磨好。 青杏见她时不时对着自鸣钟张望一眼,哪里不知道她在等太子爷? 碧桃见了也觉着有些心酸,那两罐子牛肉干她家格格做了一下午,若是给自己做的,格格早就拿出来享用了,如今封起来一个也不动,又不收到橱柜里,想来就是留给太子的。要是格格知道太子爷要带唐格格去热河,心里还不知会如何难受呢! 于是两人便搜肠刮肚地没话找话,一会儿问格格要不要下棋?一会儿又问格格您好长时间没画木头娃娃了,一会儿又说格格,要不要把咪咪抱到院子里,您看会猫? 程婉蕴好笑:“你们俩怎么好似屁股长草一点也坐不住,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青杏和碧桃吓了一跳,不约而同道:“哪有什么事?” 程婉蕴这下更加起疑,正要叫二人坦白从宽,就听外头门帘子响了一声,胤礽浑身是汗地走进来:“怎么都进了十月,这秋老虎还这么厉害?阿婉,你这儿有没有解暑的茶,快上一碗给我,拉了一下午的弓,手都麻了。” 程婉蕴连忙行礼,又叫青杏去茶房拿她下午刚做好的山楂酸梅汤。 这个时节本没有山楂了,是她夏天未雨绸缪晒了一批果干,偶尔积食便拿来泡茶用,谁知等到她早孕期一过,她便特别喜欢吃酸,口味重了不是一点半点,因此茶房里便常备这样酸口的茶。 胤礽仰头一饮而尽,又扶着她在炕上坐下:“不是嘱咐过你?以后我过来你不用这样多礼,在毓庆宫没人会挑你的不是,你总是福身对你的肚子不好。” 程婉蕴吐了吐舌头:“都已习惯了。” “你瞧,这是不放在心上的缘故!你自己也要多加小心,别总以为过了头三个月便万事无忧了。”胤礽这段时日和太医及官嬷嬷都打听了不少“孕妇的那些事儿”,甚至亲笔记录整理成册,让程婉蕴每日研读,铭记在心,“你这个时候虽说还未显怀,胎相又比之前要稳当些,但也不能掉以轻心,太医说了,你这时候要多吃些肝脏和鸡蛋,肝脏明目,鸡蛋滋阴补血,对你和孩子都好呢。” 程婉蕴连连点头,她可不敢搭话,不然太子爷可是能就着这个话题滔滔不绝讲上半个时辰不带停的,甚至说着说着把自己难住了,还会当场宣太医过来答疑解惑。 她之前就讨教过一次,当着太医的面,太子认真记录着“怀孕八九个月易阳结热燥,应当多食用瓜果蔬菜等润肠之物。” 程婉蕴当时对上老太医那笑眯眯的眼神,真想掘地三尺把头埋进去。 胤礽见她乖巧地把玩着自己的手指,便也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待会,我会让严太医再来给你请一次平安脉。” 今儿不是请过一次脉了?程婉蕴疑惑地歪了歪头。 “皇阿玛已定了下月月初要启程前往热河围猎,我与几个皇兄皇弟亦在随行之列,这一去只怕要过年前才会回来了,”胤礽认真地望着她的眼睛,“阿婉,你想不想跟着去热河?” 程婉蕴当然想啊! “可是我……”程婉蕴也知道自己有身子可能多有不便,这也不是自己能任性的地方,气弱三分,“我能去吗?” “所以我让太医来给你仔细瞧瞧,若是胎相稳固,不怕坐马车,应当无事。热河与京城沿途设有数十座行宫,用不着风餐露宿,以往都是一路慢悠悠地过去。”胤礽见她忐忑不安却又十分期待的小模样,便将人搂在怀里亲了一口,“我知道你在宫里闷得慌,因此也存着带你出去散散的心思,何况……一去两个多月,我实在不放心将你一个人留在宫里。” 胤礽还有半句话没有说,他竟然也生出了不舍的心思,他舍不得那么长时日不见她,总想将人日日放在眼皮底下,一回头就能看到的地方。 胤礽早已提前请示过康熙,虽然被不轻不重地敲打了一顿,让他宠爱格格应当知道分寸,又说怀了身子不该多折腾,但他之后的话还是让康熙同意了。 “程氏照料儿子极用心,儿子三餐点心都由她操持惯了,如今肠胃都好了许多,这都是程氏的功劳。李氏要照顾小阿哥,唐氏又笨了些,”胤礽又一次拽着康熙的袖子撒娇,“皇阿玛还记得之前那盒薄荷糖么?儿子也想身边有知冷知热的人多照应呢。” 撒娇的次数多了,胤礽也越发熟稔了。他也知道,康熙莫名对他这样“不稳重”地样子格外受用。 “皇阿玛,就让严太医去给她瞧瞧身子,若是无碍,您就应了吧!”胤礽见拽袖子似乎效果有限,便又跪下来给康熙捶腿,“皇阿玛,您应了吧!” 康熙被他磨得受不了,越磨越是火气都磨没了,只好答应了。 胤礽亲昵地给康熙又捏起肩膀来:“皇阿玛您真好,儿子今生能当您儿子,一定是上辈子积了大福了!” “得得得,少在这儿腻了,回去让人把你今儿读的书拿来!我出几道题考考你!”康熙板着脸,把胤礽赶出去了。 胤礽一走,他又忍不住对梁九功摇头:“你瞧瞧这孩子,怎么越大越像孩子了!哪里有个太子的模样?哎!” 梁九功笑眯眯道:“奴才倒觉着,这是太子爷和您格外亲呢,在外头,太子爷还是极稳重的,您说是不是?” “没想到你这奴才还有些见第!”康熙听了果然高兴,十分认同梁九功的话,更加不去计较方才的事情了。罢了,不过是个小格格,太子已有长子,又未大婚,暂且偏爱一个格格也无伤大雅,程氏还算本分,就依了他这一回吧! 回头指了婚,再让太子妃好生教教。 胤礽等在乾清宫外头,见梁九功出来冲他一笑,他才松了口气。 在皇阿玛这儿,应当是过关了。 回毓庆宫的路上,他仔细回想方才与康熙的谈话,心觉自己应该没有让皇阿玛不高兴的地方,他这段日子总会这样,总是独自回忆与康熙相处的点点滴滴,妄图从中寻找些蛛丝马迹,又仿佛是在向自己证明一切都好好的。 他想起之前那个关于自己的梦的结局,眼底漫上一些痛楚。 究竟是为什么,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想得头疼欲裂也想不出所以然来,所以平日里与康熙相处更加小心仔细。 这次的梦实在太零碎,时间间隔得又这样长,他一时之间没有其他法子,除了自身谨言慎行,也传了话给索额图让他多多约束赫舍里氏的族人。 过了两刻钟,严太医来了,他仔细查问了程婉蕴的日常饮食起居,又把了脉,才出去和胤礽回话:“回太子爷的话,格格身子康健,腹中孩子一切都好。” 胤礽放了一半心,又问:“格格若要出门,坐几日马车,可对其有碍?我这儿有个御赐的四轮马车,倒是不大颠簸。” 太医一听就明白了,谨慎回道:“马车行驶得慢一些,再多铺些褥子,哪怕有些颠簸也无碍,只是这时节风大,要多备衣物,不要着凉为要。” 胤礽得了准话,再多问了些出行的细节,便重重赏了太医,让他下去了。 “如今你的身子还没重到不能出行的地步,想来是没问题的,叫身边伺候的人加倍悉心看顾就是,”胤礽下定决心,对程婉蕴道,“那阿婉就跟着我去热河吧,到时你便住在行宫里,不要去木兰围场便是了。” 虽然只是从一个宫殿住到另一个宫殿,程婉蕴还是很高兴地答应了。 她居然能出门旅游哎! 太子爷还是要带程格格去热河的消息仿佛插上了翅膀,一瞬间飞到了毓庆宫各处。 一时毓庆宫上上下下都知道了。 膳房里郑德隆揉着面不由哈哈大笑,程格格要出门,他指定要跟着去! 多长脸啊! 洪登气得面目扭曲,恨恨地摔了勺子,白白去讨好了唐格格,谁知竟然烧错香拜错了佛!太子爷莫不是色令智昏,带了怀了身孕的格格出门,究竟是谁伺候谁呀? 李氏听了不过淡淡一笑,自顾自地哄着小阿哥,她也猜到了会是这样的结果,但没想到程格格真能哄得太子开口?有了身子如此恃宠而骄,这程格格也有些不知骨头几两重了!这样正好,以后她到了太子妃手底下,就知道要吃苦头了,等着吧。 唐格格一边垂泪一边将收好的衣裳又一件件拿了出来,她咬着嘴唇,羞耻得无以复加,当时她怎么会觉得非他莫属呢? 她真傻!把脸都丢尽了! 唐格格将衣裳尽数扫到地上,伏倒在床上呜咽地哭了出来。 程婉蕴一点也不知道这些事,她只是发觉唐格格好像好长时间没来找她闲聊了?最近后宫如此风平浪静,都没有瓜吃么? 但她很快就被另一件事转移了注意力——继母吴氏带着她的大弟弟、两个妹妹,已经到了京城! 探亲 吴氏有一张白皙的鹅蛋脸, 眉眼细长,穿一身雪灰色三多纹缎绣兰纹挽袖小袄,外头罩一件蓝地绸绣蓝蝶琵琶襟坎肩, 脚上一双簇新的刺绣小鞋,在凌嬷嬷的带领下, 恭敬又喜悦地向程婉蕴福身请安,程婉蕴连忙命碧桃将人搀起来。 再仔细一瞧,吴氏一头乌发梳得纹丝不乱, 戴着京城里时新的头花款式, 其余并无特别装饰, 连耳朵上的珍珠耳环,都是米粒串珠样式的,显得朴素又大方。 她心里连连点头:她这个继母总是知道在对的时候做对的事情。 有的人头一回进宫来,为了不露怯,恨不得将家里所有的金银珠翠都戴在头上,但反而容易招人眼, 叫人看轻了。吴氏这样就刚刚好, 这头花一看就是在京里刚买的, 如今最时新的花样,算是十分点睛的时尚单品,足以瞧出她的用心,浑身上下的打扮虽然素了些, 却也没有失礼的地方。 她们程家本来就不是什么豪富, 这样就正正好。 程婉蕴命青杏上茶赐座, 又摆上点心,安顿好后,她扫了一眼屋子里伺候的人, 青杏便会意地带上所有人出去了,轻轻合上门扇,将屋子里让给她们母女说话。 吴氏显而易见松了口气,望着程婉蕴眼圈红了红:“阿蕴,这几年在宫里可好?你阿玛之前还成天念叨着,说要等你选秀回来给你找个妥当知道疼人的夫婿,没成想咱家竟有这份际遇……” 生怕隔墙有耳,吴氏到底没敢说出来,当初消息传到歙县,好家伙,程世福躲起来足足哭了两天! 旁人家得知女儿能入侍东宫,早已鞭炮锣鼓齐鸣,甚至焚香祭祀祖宗,程世福却觉着女儿进宫是遭罪受苦,以后恐怕一辈子都见不上一面了。 “我很好……”程婉蕴听出了吴氏言语中未尽之意,程世福一定担心了她很久吧!她不由细细看了看吴氏保养得宜的面容,管中窥豹,便知他们家里这两年过得还不错,“听说婉燕、婉荷也上京来了,怎么没把她们也带进来?” 怀章是外男不便进宫,两个妹妹却没这忌讳。 “她们年纪小,没见过世面,也不懂规矩,宫里不比别处,我想着不要给你添麻烦了。”吴氏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吴氏其实想得更多一些,婉燕婉荷也快到选秀的年纪了,进宫来住别叫太子误会了,更不想给正受宠的继女添堵,“怀章已见过了太子身边的额楚大人,那位大人和气得很,给怀章引荐了一位要告老还乡的老先生,是徽州人,学问顶顶的好,如今已经拜了他为师,往后就跟着他读书了。” 程婉蕴想起程怀章那副痴迷读书的模样,也不由笑道:“怀章还是老样子?在屋子里读书从早到晚都不挪动么?” “嗨呀!快别提了,额娘都快愁死了,”吴氏提起程怀章是又骄傲又无奈的,“何止不挪动,就是同窗叫他出门去参加文会,他都无动于衷的,要不是这回要上京来,他都已经大半个月没出门了!” “怀章以后是有大出息的,只是一味窝在家里读书也不好,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额娘你要多劝劝他,他这身子骨迟早也要锻炼起来,否则真成了文弱书生,日后连进考场三天都打熬不住就遭了!” “可不是,额娘回去将你的意思告诉他,他最听你的话。”吴氏上前握住她的手,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对了,怀靖也想你得很,只是他阿玛不让他来,说他成日里不学无术,学业全都荒废了,就要趁此机会压压他的毛躁性子,如今亲自督促他念书呢,他给你亲手做了只小鸟,我今儿带来了。” 雕的是一只小麻雀,是用桃木刻的,手艺粗糙,但可见小鸟雀胖乎乎圆墩墩的模样,程婉蕴拿在手里分外怀念,以前和弟弟一块儿打鸟淘气的日子仿佛还历历在目,她还是没忍住掉下眼泪来:“怀靖与我是最要好的,真是想他,那祖母呢?祖母如何?” “好,老太太好得很,虽然牙掉了几颗,但每顿都能吃两大碗肉粥呢!她很是想来瞧瞧你的,但歙县离京城实在太远了,我们都不放心,老太太现在瞧着身子骨康健,但毕竟也是年纪大了,路上万一有个什么不好,寻医问药怎么都不容易……” 程婉蕴认可地点头,祖母这岁数还是在家颐养天年为好。 吴氏紧接着又低声提起程世福的前程来,虽竭力克制,但还是欢喜得握着茶盏的手都有些抖:“阿蕴你也别伤心,这回见不到面,或许日后见面的机会还多些呢!我听那位额楚大人的意思,太子爷似乎有意要给你阿玛在六部寻个不大不小的差事,以后我们全家说不定都要搬到京城来!这都是托了你的福……” “但你阿玛偏偏那酸骨头又犯了,还不大高兴,悄悄地和我说他又不是那等卖女求荣之人,他一辈子在七品上头打转,也从没想过拿女儿的终身去买官,若是这样,这官升得有什么趣?我好说歹说,才让他不要在外头露出半点,等会别叫人听去了,倒害了你。”吴氏说起程世福也是头疼,“你阿玛有时比怀靖还像个小孩!” 吴氏说得这算客气了,她有时候真想揪着程世福的耳朵把他丢进水缸里洗洗脑袋,真不知那头脑里装得是棒槌还是浆糊,有时矫情得可笑! 什么叫卖女求荣啊,那是太子爷爱屋及乌,想要抬举闺女的身家,要不然人家想卖女求荣,人家太子还不稀罕呢。 他怎么想不明白呢,他好了,程家好了,阿蕴在宫里也当有了依靠,不会轻易受人磋磨。虽说皇家大过天,但凡他要是出息点,太子爷也要顾念的。 这是相互帮衬相互支撑的好事,偏偏钻那牛角尖干嘛?吴氏把程世福好一顿责骂,这才叫他转过弯来,不再提这些话。 程婉蕴知道自家阿玛的性子,他是个好官也是个好父亲,但有的时候的确消极了些,软弱了些。 她便笑道:“这个家多亏了额娘尽心操持,否则任由阿玛一个人,这日子还不知得过成怎么样呢!回去了额娘便让他将心放在肚子里吧,我没在太子爷跟前为阿玛求过恩典,太子爷也从没在我跟前提过这事儿,既然是他安排的,一定有他的道理,如今我入了东宫,咱们全家便都是太子爷的奴才了,想让阿玛进六部,八成也是太子爷想用几个自己的人,让阿玛安安心心地效忠太子,别的不要多想。” 吴氏谨记在心,又觉着程婉蕴的谈吐风度都与在家里时全然不同了,不由感叹道:“阿蕴如今真是长大了,眼界也不同了,这些我就想不到,只知道劝你阿玛少读些酸书,别把人都读酸了。” 程婉蕴又是微微一笑,在宫里若还不懂眉眼高低的话,这日子她也不用混了。 “婉荷婉燕都做了针线给你,还给孩子做了几件衣裳和鞋子。”吴氏将带来的包袱解开,她带进宫的东西大概被翻查过许多次,包袱里的衣裳鞋袜摆放都有些凌乱了,但还是能看出两个妹妹用心之极,竟然比照着刚出生及一两岁的婴儿,一共做了有二十多件小衣服、小鞋子。 “咱们那有个规矩,孩子要穿旧衣服,因此都是额娘到处寻摸来的,专找那些孩子多又健康的人家,要了他们以前用过的襁褓布和衣裳改的。放心,额娘亲手浆洗过了,”吴氏看着程婉蕴的穿着打扮,如此富丽大方,便有些难为情,“都是上好的棉布,也有些绸的,但指定不如宫里的好。” “这样才好呢,孩子贴身的衣物就要穿棉的才舒服,宫里绫罗绸缎多,反而这样的料子倒难寻,额娘费心了,”程婉蕴并没有任何嫌弃,她记得前世孩子的衣服都得标榜100%纯棉,还卖得格外贵。 吴氏见她真是心无芥蒂,心里更高兴了,又细细问了程婉蕴怀有身孕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腰会不会酸?腿有没有肿?胃口好不好?又告诉了她许多过来人的经验,两人一直说到要传膳的时候。 官嬷嬷进来问晚膳怎么用,吴氏这才一拍手,想起来:“额娘给你带了酸笋、臭鳜鱼、毛豆腐来,就不知道你现在还能不能吃得惯……” “吃得惯!吃得惯的!”程婉蕴一听这些吃得眼都冒绿光,急切道,“额娘东西放在哪里?我叫人拿去膳房,咱们今晚就吃这个。” “宫里的厨子只怕做不出正宗的徽菜味道,”吴氏笑着站起身来,挽起袖子,“额娘亲自给你做这几道菜,等着——” “那女儿也不客气了,偏劳额娘了。”程婉蕴亲昵地挽着吴氏的胳膊出去,让青杏、碧桃陪伴她去膳房做菜,身边留着官嬷嬷和红樱伺候着。 她以前在家里的时候,最喜欢吃吴氏做的菜了! 吴氏这个继母在家虽然有些偏心,但她做菜的手艺真是好,程家不算富裕,家里只雇了一个厨娘,每到过年、过节或是宴请宾客的时候便安排不过来,这时候吴氏就会亲自下厨做几道拿手菜,她是土生土长的歙县人,做徽菜可正宗了! 每逢佳节胖三斤,果然如此。程婉蕴每次都能吃到肚圆,她如今有些做菜的手艺也是跟吴氏学的,上辈子她只专门学了西点,中菜手艺都是自己做饭摸索出来的,其实算不得特别好。 程婉蕴现在都有些流口水了。 而吴氏进宫来的态度,也让程婉蕴完全放下心了。 吴氏是个明白人,如今程家因她而搭上了太子这条大船,是真正的“鸡犬升天”了,别看她只是个小格格,在外头的人眼里也是很不得了的。 吴氏方才就提了一句,现在徽州府的知府待阿玛都极和颜悦色,过年就连冰炭都不收了,还让自己的儿子跟怀章一起读书。 毕竟,外地官员本就难以接触到皇权中心,可能投到大阿哥或其他阿哥门下还容易些,但太子却显得太遥不可及了些。 她阿玛能在述职的时候得了上等考评,里头的人情世故、弯弯绕绕只怕也不少,反正以前她阿玛也抠门,徽州府那么多县令,他孝敬上峰的年礼从没有拔得头筹过,因此这些好事往年也轮不到他头上。 而且,她怀孕了,以后来烧程家这个“热灶头”的只怕会越来越多。这时候可千万不能得意忘形,但吴氏从进门的打扮到不让自己的子女进宫再到懂得拿阿玛要升官的事情探她口风,就足以见得她不是那等眼皮子浅、张狂的人。 有她在,程家想来不会出什么乱子。 家里没有猪队友,尤其程怀章的学问也好,如今还拜得名师,中举指日可待,以后程家会越来越好的。 她没有因为知道未来太子会被废就约束家人另投门庭,一则人家知道你的来历就不会用你,二则这样明晃晃打太子的脸,她和程家人都不想嫌命太长。 太子爷身边的能人这样多,以他阿玛不算出众的才干,既不懂京中派系势力,又不懂出谋划策,唯一的优点便是在县官上任了这么多年,对民生百姓、风土人情知道得多些,能不能为太子所用都还是后话,更别提距离太子被废还有二十多年呢,就算到了那地步,他们家这种小鱼小蟹也不定会被牵连。 程家本分,她对这点还是有信心的。 往后再依形势而变吧! 晚间吃完饭,吴氏在碧桃的陪伴下自去西暖阁边上的耳房休息,按照太子爷的意思,他是预备让吴氏在宫里住到她去热河之前,大概能陪她十余日。 胤礽忙活着打点去热河的人和物,直到酉时才回来,略坐着喝了一盏茶,他便吩咐:“今儿可是程家太太进宫?回头叫额楚提前预备好回礼,好让程家太太到时带回去赏人用,这点事就不要让格格自个操心了。” 何保忠嗻了一声。 胤礽又想了想,还是站起来:“去后头瞧瞧。” 程婉蕴正和青杏一块儿将布偶摇铃收尾,造办处的摇篮床还没做好送来,就先挂在窗子上试了试,风一吹便微微旋转起来,还发出清脆的叮铃声。 “格格好巧思,”青杏笑道,“小孩子最喜欢这样的玩意了,这可比拨浪鼓好,又都是软和的东西,就是抓在手里也不妨事。” 程婉蕴凝望着旋转着的摇铃,也觉得心里温软,她已经渐渐接受自己即将为人母的新身份,并开始期待和他/她见面了。 等婴儿床送来,她还要再缝个床围才是……她又想着。 胤礽此时正站在门外,天色早已暗了下来,夜色正浓。 后罩房门上挂着程婉蕴闲来无事亲自绣的猫儿门帘,帘子下头漫出来一地昏黄灯火,阿婉的身影也映在一旁的窗纸上,长发低挽,纤细的手指捧着她绣了好几日的小布偶,胤礽几乎可以想象到她弯起眼睛笑的模样。 胤礽掀起帘子进去,只见程婉蕴倚靠在炕上,头上旗头已拆,身上是一件藕粉暗绣竹枝小袄,外头加了件雪兔毛的坎肩,见他进来,被火盆烘得白里透红的脸上透出明媚的笑容来:“太子爷!” 她高兴地下炕来迎他,胤礽也连忙加紧步伐挽住了她的胳膊:“小心些,慢些。” 青杏碧桃连忙将炕上杂物收拾干净,又在何保忠的眼色下躬身退下,只留了两个在门外听候差遣。 今儿吴氏进宫,她们还以为太子爷不会过来了。 胤礽扫了一眼,炕桌上多了好些黄皮梨子,角落里的藤编篓子里也多了不少小衣服小鞋子,皆非宫制,便知是吴氏入宫携带,他心想,虽为继母,倒还算知礼。 程婉蕴也留意到了太子的视线,扑进他怀中,甜丝丝地道:“多谢太子爷恩典,让我得见家人,继母这趟带了不少徽州土仪来,回头我收拾好了,也给您和李姐姐、唐姐姐都送些去。” 胤礽笑睨了她一眼:“都是吃的吧?” 程婉蕴脸更红了,小声辩驳道:“徽菜风味特邑,举国闻名,食物又便于携带,多带些吃的,也属常理啊!” “哦?我怎么记得徽州还有黄山毛峰、祁门红茶、六安瓜片等更便于携带的名茶,还有更为举国闻名的徽墨、歙砚?怎么,程家太太没给你带这些么?” “太子爷真是神机妙算,茶叶都带了!额娘还特意去买了上好的太平猴魁呢,”程婉蕴狗腿地拉过太子的手,“额娘不知您爱喝银针,就把徽州能买到的好茶都买了几样,回头我让何保忠给您拿回去哦!” 吴氏这样当惯了家的人,探亲备礼是当家主妇的基本功,怎么会漏了太子爷的礼?名义上带来的土产都是给她的,但程婉蕴看到单子里有好几样茶叶,就知道是给谁准备的了。 她当然也要提出来,替程家谋个好印象了。 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向领导表达忠心的态度很重要啊! “替我谢谢你额娘了。”胤礽自然领情,又好笑地刮了刮她的脸:“可我怎么还听说程家太太另外大包小裹拉了一车的东西,杂七杂八的,好像还有两大框的梨!甚至还有十余坛酒……” “您不知道吧,徽州砀山酥梨皮薄多汁,肉多核小,甘甜酥脆,是我们徽州名果,京城可不多见!”程婉蕴又理直气壮了起来,“至于酒么,那是额娘特别为我酿的甜米酒,等坐月子时补身子用的。” 她以前在家里就喜欢吃酥梨,程家人都惦记着她呢,又是难得来一趟,自然优先选择她爱吃的东西带来了,只不过她以前在家时这也爱吃那也爱吃,这就导致吴氏进京几乎光带吃食了。 这才显得她好吃!她冤枉! 胤礽笑着摇头:“真难为人家,千里迢迢给你运了那么些来。” “您吃梨,”程婉蕴不好意思地将炕桌上的果盘推了过去,“真的好吃。” 胤礽尝了一个,清甜肉嫩,果然还算不错。心里也在点头:程家人还是有心的,这么大老远的,梨子又是容易坏的东西,能带上京来,只怕费了不少银钱,说不定都得特意包船走水路…… 他本来担心阿婉的继母是个拎不清的,若是这样,只怕立刻就要赶她走,但幸好阿婉之前没有说谎,她这个继母果真不坏。 之前皇阿玛说过,程世福是有才学的人,压着他是要留给他恩赏,等今年年底考评之际,他就得想个法子起用了他,若是进不去六部,就设法安置在应天! 再过两年出了孝懿皇后三年孝期,正好是选秀大年,他与老三、老四都极有可能在这一年被皇阿玛指婚!前阵子,生性低调的荣妃居然三天两头请弟媳进宫,她这位弟媳出身正红旗董鄂氏,是都统、勇勤公朋春的妹妹,家世不俗,显然荣妃是在提前为老三相看嫡福晋的人选,预备亲上加亲。 老四那头更不用说了,他已经定下了费扬古的小闺女,胤礽也是偶然听康熙怀念孝懿皇后的时候提及,才知晓此事,原来早在康熙二十五年,孝懿皇后因为病情加重,知道自己时日不长,便提前开始暗中相看、谋划老四的婚事了。 他心里真是有些羡慕老四的。 费扬古此人出身大族,其嫡福晋还是爱新觉罗氏皇室宗亲,被封为多罗格格,祖上乃褚英一脉的后人,正巧孝懿皇后家这一支佟佳氏,与褚英的生母佟佳福晋是同宗同源,佟国赖正是那位佟佳福晋的堂侄子! 因此,佟佳氏与乌拉那拉氏十分交好,费扬古手握重兵、身居高位,很得皇阿玛器重,更重要的是,他生了五个儿子,才得了这么个如珠似宝的闺女,是疼爱到骨血里的!老四只要娶了乌拉那拉氏,就等于有了一个强力的外家,孝懿皇后是生怕自己走后,乌雅氏的族人烂泥扶不上墙,老四长大没有靠山啊! 她为老四谋的这门亲事,据说荣妃和宜妃都十分眼红,荣妃或许是知道这样的家世她攀不上,没来讨没趣,但最后竟是宜妃和德妃曾为此探过康熙口风,均被康熙严词拒绝。 宜妃是想替老五谋划,德妃却是不满孝懿皇后竟然还早早定下了老四的婚事,置她这个生母于何地?她还想借老四的婚事拉乌雅氏一把呢! 其他妃嫔并不知道内情,但胤礽知道,孝懿皇后弥留之际,还殷切期盼地望着康熙,最终逼着康熙在她床前应承了老四的婚事,才肯延医问药。 由此可见,荣妃应当是属意董鄂氏,只不知是哪一支,老四的婚事也已板上钉钉,就等孝期结束借着大选过了明路。 而他,太子妃的人选…… 胤礽知道皇阿玛自有思量,但不论是谁,只怕出身不会低,他需得在大婚前,替阿婉好生谋划,至少谋个侧福晋的位置,这样她日后才不会在福晋手里艰难求存! 胤礽不知道自己的福晋未来是怎样的,他只能遵从内心,先替阿婉考虑妥当。 这件事,他已经想过很久了。 程家如今太不起眼,纵使阿婉日后有生育之功,只怕皇阿玛也不会答应晋封。因此,他得先从程家人里头想办法,头一个便是皇阿玛称赞过的程世福,第二个便是阿婉她那早慧的弟弟。 程世福他准备安顿在户部,先任主事一职考量才干如何,若是不足,便打发去应天府托曹寅一家看顾吧! 曹寅原本一直在凌普手底下任内务府慎刑司郎中,今年突然又调任出京,被皇阿玛升为内务府广储司郎中兼协理江宁织造。 皇阿玛优待曹家,这是有意令曹寅接过父亲曹玺的衣钵。 如今,曹寅虽为“协理”江宁织造,却又命其奉旨与苏州织造李煦轮管两淮盐务,恩宠可见一斑! 这是个肥差,也是容易得脸的地方,希望程世福不要辜负了他一番考量。当然,能在户部熬资历又更好些,这是上策。回头,程世福真不能留在六部,他再让凌普和曹寅提前透透话风…… 之后,便是走皇祖母的路子了。 胤礽叹了口气。 他近来去宁寿宫拜见太后,发现太后白发又生了许多,还总让宫女弹奏马头琴,她是思念科尔沁,思念草原啊……老人家开始想着落叶归根,也不知是不是好兆头。哪怕不是为了阿婉,他也决定要多多孝顺太后,太皇太后走了这么些年,如今连能和她谈论科尔沁草原的人都没有了。 外头远远传来几声梆子声响,程婉蕴已在他怀中沉睡,胤礽却还是毫无睡意,他下意识将掌心覆在她的小腹上,才安下心来,缓缓睡去。 很快,就到了木兰秋围的日子。 吴氏前两日已向程婉蕴辞行离宫,她拉着继母的手,竟然有些不舍,还是吴氏温言相劝,说他们一家人定有再见之日,让她好生保重。 想来,吴氏这时候都已登船,在万顷波涛的长江上缓缓向徽州而去。 程婉蕴也收好了东西,怀着期待地心情,眺望着紫禁城外广阔的天空。 出行(修bug) 对于木兰秋狝的印象, 程婉蕴还停留在《还珠格格》里乾隆率领众皇子在草原上策马奔腾的景象,咦,好像暴露了年龄。 不过, 来到大清那么些年,她也对这项活动也有些许了解。“木兰”一词为满语, 即为“哨鹿”之意,秋狝更是字面含义,古人将秋天打猎称为狝、春天打猎为蒐、夏天打猎为苗、冬天打猎为狩, 秋狝自然就是秋天进行打猎的日子。 但木兰秋狝仍是清朝独有的活动, 其实也不全是皇室单单为了打猎才设立的制度, 主要还肩负着许多政治目的,既有加强武备、绥服蒙古、安定边境、巩固边防的重要意义,同时也是对八旗官兵的一次重要检阅活动。 从京城通往木兰围场的路上,康熙在沿途设置了大大小小的行宫数十座,以供一行人马歇脚,其中最重要、最大的便是热河行宫(之后更名为承德避暑山庄), 这也是太子愿意让程婉蕴一并同去的原因, 这条通往热河的官路工部年年维护, 平坦开阔,一路上既不会风餐露宿,也不至于疾行数百里,所以还算舒服。 因此收拾东西的时候, 也有很多东西可以不带, 日常所需行宫里都有, 只带自己觉得最必要的就行,可以轻装上阵、开开心心地等着旅游了。 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内蒙古,她连上辈子都没去过呢! 牛呀羊啊, 肉串啊,她来了! 出发之日天朗气清,白云舒卷,是个舒服的好天气。 康熙朝,皇太子所乘马车与其他皇子有着明显区分,虽说皇子皆可乘坐朱轮车,但外头的装饰颜色却根据品级有青蓝红等诸多不同,因此程婉蕴被太监恭敬地引到一辆金顶金盖红帷的超大朱轮车面前时,还是在心里小小地哇了一声。 这马车外表华丽,还是难得的四轮马车,平时太子爷不坐这车,因为太大了,如今是为了要带她去,才专门从吃灰的库房里找出来,又叫车把式提前上了油、重新上了漆,如今出现在程婉蕴面前就是一辆簇新簇新的大马车了。 据说这车是康熙二十四年,从大不列颠国进贡而来的西洋马车改造的,既可以转向,也已有了减震装置,里头是宽敞的箱体式,不仅有小塌,还能摆桌子! 程婉蕴被青杏搀扶着上去后大开眼界,这车真的很宽敞,有种坐高铁商务座的感觉,碧桃挺起胸膛,十分骄傲地说这种四轮车,就是宫里也难得,没有多少辆的,旁的皇阿哥亲眷坐的都是两轮车,这四轮车是万岁爷独独赐给太子爷的! 就跟一溜大众、丰田里头塞了一辆兰博基尼似的。 非常惹眼! 程婉蕴感觉自己上车的时候都被一堆羡慕嫉妒恨的视线包围了。 太子爷只在快出发时打马过来瞧了一眼,她听见响动,便撩开车帘朝外探头望去,只见远处红日低垂,如游龙一般蜿蜒不知尽头的车马长队之间突然掀起风浪,一人一骑披着热烈的光,向她奔赴而来。 太子身穿杏黄蟒袍,金鞍骏马,眼眸被日光笼上一层浅金色,在临近马车时,他勒马而立,那双眼眸又好似化作波光粼粼的月下湖泊,里头的温柔都漫了出来。 “阿婉。”他没有下马,就这样弯腰伸手抚了抚她的脸庞,“等累了吗?一会儿前头静了街,咱们就能出宫了。” 程婉蕴将脸颊贴在他因握鞭磨得发红的掌心,柔柔应了一声:“不累。” “这会儿还不能陪你,若是累了,便躺着睡一觉,歇一歇,大概要坐两个时辰的车,若有什么急事只管叫人到前头寻我。”胤礽嘱咐了几句,便得回康熙御驾所在之处,除了日常伴驾打卡之外,他也是日常批阅奏折的工具人。 康熙的勤政是出了名的,在历朝历代的皇帝里头也能排的上号,除了赫舍里皇后的忌辰和过年封印休息几日,他其他时候不是在处理政事就是在处理政事的路上。 你瞧,他出门打猎,还命专人专车运折子给他批阅呢! 请注意,这里的单位是“车”。 程婉蕴满怀深切同情地望了太子一眼。 胤礽没读懂她的眼神,只是温柔替她将垂落的碎发掖到耳后,低低地说了句:“等出了古北口,便能到巴克什营行宫和两间房行宫,到时我来接你。” 显然这位毫不自知的社畜大冤种对于被康熙抓去996,已然习惯了。 胤礽的确习以为常。 自小他便在奏折堆里长大,康熙有时自己去外头接见大臣,便留他一人在暖阁里奋笔疾书,为此他还学仿了康熙的字体,练就一手端重藏锋的笔法。 程婉蕴当然也知道这事儿,朝堂内外没人就不知道的,她望着太子渐渐隐没在刺眼阳光里的背影,有时候真觉着挺讽刺的,如今的康熙如此深信太子、深爱太子,可未来却又因各种奇奇怪怪的问题治罪于他,康熙亲手将他树立成一杆让全天下人都仰望的高高旗帜,又亲手将它折断,任由其跌落泥沼。 当年,立储的诏书写着:“谨告天地、宗庙、社稷。于康熙十四年十二月十三日,授胤礽以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系四海之心。” 以重万年之统、以系四海之心。 康熙也是这样做的,他在所有皇子中破格树立了太子权威,从前几年开始便特别允许他接触江南文人乃至外国传教士,如今毓庆宫的太子属官里有不少出身江南的文人幕僚,而太子的侧福晋、格格也尽数都出自汉军旗。 皇太子是汉家正统才有的制度,满人以前是“八旗共治天下”可没有立储这事儿,康熙对太子这样的安排颇有深意。 太子也不负众望,他给汉人和洋人都留下了极好的印象,身边聚拢了不少汉臣,听说太子还能用番邦话跟徐日升一类的宫廷传教士说上几句话。 等到所谓一废太子时,康熙却又细数他结党营私、妄议国事的罪过。一边骂太子行为乖谬、不仁不孝,一边又与大臣们嘟嘟囔囔:“胤礽仪表、学问、才技俱有可观。” 就真的很矛盾,好像曾经那个故意用太子拉拢汉人稳固政局、愿意让太子代批奏章的人不是他康熙本人似的。 程婉蕴坐在马车里,碧桃在小桌上摆满了果脯蜜饯、茶汤肉干,她便倚靠着身后厚实的织锦引枕,抓起一把瓜子“咔咔”磕着,心想,康师傅此举,可不就是典型的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么! 不过,康熙已是清朝为数不多文治武功、内政外交、文化品性都做到王者段位的明君了,当初顺治留给他的是怎样一个烂摊子啊?所谓人无完人,他想必也不能预料到晚年会出这样的事吧? 吃着吃着,碧桃又把她近来爱吃的“每日坚果”找了出来,一把收走桌上的瓜碟,道:“格格别用那么些瓜子,您不是说吃核桃、腰果更好么,奴婢都给您带来了!” “知我者,碧桃也。”程婉蕴笑眯眯捧了过来。 为了这趟出行,程婉蕴其实准备了不少零嘴,她还用面包窑烤了不少蔬果干偷摸带了来,这些藏得更深,她不敢拿出来。 可怜见的,要知道她之前暴露在外的零嘴可都被太子爷无情没收了!太子觉着她吃那么多零嘴点心不好。倒不是怕她和王格格似的吃多了,而是她胃口不算很大,零嘴吃多了,正常用膳就吃的少,承袭了养生达人康师傅的养生观念的太子爷便认为这是本末倒置的坏事儿,会影响她的身体,从此每日都让身边伺候的人约束她。 青杏老实,不敢违拗听太子的话,但碧桃就向着她,知道悄悄替她藏点。 “碧桃!”果然,青杏刚下车解手,回来一瞧见就气得叫了起来,“你这都什么时候夹带来的?太子爷不是吩咐了格格饮食上要克制些么?这种炒货上火着呢!你不知道轻重呀?回头挨了板子,我可不保你!” 碧桃吐了吐舌头:“我的好姐姐,格格不是说了,这里头有什么素,这东西对肚子里的小阿哥好着呢!我不是那没脑子的浑人,一定盯着格格每日只吃一袋,这总行了吧?你可快别念叨了!” 青杏这才不说了,只是脸上还有些不满。 程婉蕴和碧桃暗暗对视一眼,都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碧桃趁青杏又下马车倒水的功夫,凑过来小声吐槽:“格格,不得了,青杏这做派越发像老妈子了!” 可不是,程婉蕴严肃地点头,后世管这叫妈系闺蜜,就是比亲妈还唠叨的闺蜜! 其实坚果是个好东西。 这“每日坚果”是程婉蕴提前炒制、晒干再混合搭配好的,里头有葡萄干、榛子仁、腰果仁、干核桃、扁桃仁等,再等量分出一份一份来,用油纸仔细包好密封,又便利又营养。 程婉蕴之前见过怀孕的同事成天在办公室啃坚果,还说里头有优质脂肪和足量维生素,她如今便也学以致用,果然这种不占肚又解馋的东西,非常适合她! 一不留神就炫了一包。 正想和碧桃暗送秋波,让她暗度陈仓再拿一包,就听远远传来静鞭声,随即便传来车马隆隆之声,没一会儿,她乘坐的马车也缓缓驶出朱红宫门。 京城街市喧闹之声传入耳中,程婉蕴竟然有种恍若隔世之感,她悄悄掀起车帘,看到了被威武的禁军拦着跪在两边的平头百姓,他们行驶的街上再没有其他车马和行人,那吆喝、嘈杂的声音似乎是隔墙另一头的集市上传来的,但也让她颇为怀念了。 车轮辘辘,尘嚣土上,很快那些挤挤挨挨的沿街店铺都看不见了,她眼前耸立着高大的城楼,城楼两边也被商贩占据了摆设摊位,但这些摊位上都没了人,现在人全跪倒在地,被禁军远远隔开。 等出了太子口中的古北口,车外的景色一下就开阔了起来。 古北口其实是山海关和居庸关之间的长城要塞,扼守着辽东和内蒙古通往中原的咽喉,正是万里长城的众多关口之一。 眺望而去,能望见峰峦叠嶂逶迤险峻的燕山山势中一座座沉默的烽火台,如今脚下宽敞的御道如一条玉带延伸到目之尽头,但这里的景致却没有程婉蕴设想的这般荒无人烟,御道跨越潮河,河上大桥两边竟然也有不少庙宇、商铺,若非禁军开路驱赶,应当可设想此处那游人如织的景象。 河西还能看见驻守的营盘,想来便是康熙设立的柳林营了。 再走上一个时辰,便到了巴克什营行宫,只听太监们来回高声传话,不一会儿车马便停住了,青杏碧桃一齐将马车上的东西都收起来锁进小榻下头的柜子里。 天已经黑了,但行宫门前整齐排列着手持煌煌火把的禁军官兵,将这漆黑的夜都照得犹如白昼,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乘坐的车架缓缓随着前头的队列停了下来,她在宫女太监的搀扶下,小心地下了马车。 一下车,她就看见了前头那辆在火把的照映下越发金光闪闪的四轮马车。 那是太子车架。 大阿哥的马车紧挨着太子爷后头,太子爷是半君,这样安排理所应当,但谁都知道太子爷整日在万岁爷的车里,这辆车里坐的只是个不入流的小格格…… 大福晋站了会,便有大阿哥身边的太监过来接了,她心里舒坦,高傲地仰着头就要饶过去,谁知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原本站得笔直的禁军齐刷刷地跪倒在地:“太子爷千岁!” 军士们甲胄与刀剑碰撞,发出铿锵之声。太子爷骑着马疾驰而至,掠起的风将两旁八旗旗帜吹得呼呼作响。 大福晋默默止住了脚,也半福下身,心里却颇有些不耐,当初若不是太子爷横插一脚,她也不用现在还和几个妾室同住了,如今大阿哥那院子都还没开工呢!真是气煞人也! 只见太子翻身下马,太监们立刻上来伺候着把马牵走了,他却径直走向了金色马车,掀起帘子对里头的人,笑道:“阿婉。” 一只纤纤素腕先露了出来,接着便是一身葱绿色镶水红边的旗装,腰上佩着一只晶莹剔透的白玉猫儿坠,竟和太子腰上佩得是一对,紧接着,那格格的脸露了出来。 杏眼桃腮,明眸善睐,她将手伸给太子爷,弯起眼睛一笑,在忽明忽暗的摇曳火光中,更似洛神出水般明艳惊人。 太子爷握住了她的手,另一只手却穿过她腿弯,直接将人抱了下来。 那小格格搂着太子爷,害羞地将脸埋进了他的肩头,太子爷在她耳边不知低声说了什么,那小格格更是连脖颈都红透了。 大福晋虽看不上那狐媚样子,却还是不禁感叹:如此容貌,怨不得太子爷心心念念,恨不得成日里栓裤腰带上。 等太子一行先进了前头的巴克什行宫,大福晋这才随大阿哥打发来接的太监收拾好东西,换了顶小轿子,绕到另一边进了两间房行宫分属大阿哥的院子。除了万岁爷和太子,其他阿哥都住两间房,这也是让大福晋略有些不满的地方。 谁不知道,巴克什行宫更新更宽敞啊! 她这一肚子牢骚,进了院子才发现大阿哥还没回来呢! 太子爷都过来了,说明万岁爷那边已安置好了,说不定都已经歇下了,结果大阿哥还不见踪影? 大福晋蕴含怒火的眼睛如利剑扎在大阿哥的太监身上,那小子浑身抖了一下,立刻跪下来请罪,哭丧着脸将大阿哥的行踪交代得一清二楚:“福晋饶命!大爷领人去夜猎了!” 大福晋气得头晕,又想起方才亲自来接小格格的太子……心里更是酸得冒泡。 就是新婚那一两年,大阿哥也没有这样体贴的时候!真是…… 这头,程婉蕴感受着太子身上的温度、气味,一双手又不安分,悄悄摸了摸太子爷那绷紧的、硬邦邦的手臂肌肉。 呜!就算天黑看不见,她也能摸出来那线条多么流畅,那肌肉多么结实。 然后就对上了太子十分警惕的目光。 她讪讪缩回手。 真小气,她如今不能吃肉,怎么就连摸一把都不成了呢! 因天色已晚,虽然车里舒服,能躺能坐,但程婉蕴还是觉着大床舒服,因此与太子一块儿洗漱完便准备睡觉了。 她带了一本《史记》来作为睡前读物,不由让太子惊讶地瞪圆了眼:“阿婉,你近来竟开始读史了么?” 花了两年时间才从各种通俗话本子进化到能看懂《徐霞客游记》的程婉蕴不免有些心虚地眨了眨眼。 这本书,她是带来催眠的。 怀孕以后有时会因体温升高、体内激素水平有所波动而睡不好,但只要一看这种《资治通鉴》啊、《史记》啊之类的书,她就能很快入睡,睡眠质量飞速提升。 当然,她不能这么对太子说,于是她义正言辞道:“太子爷,唐太宗曾经说过,‘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这本书不是为了我而读,是为了腹中的孩子而读呢!我希望他/她能成为一个正直善良的人。” 胤礽笑道:“都还没出生,你读书,他能听见吗?” 程婉蕴也不知道,但后世各种胎教理论数不胜数,想来是有一定道理的吧? 她把这些想法告诉了太子,刚出生的孩子会记得父母的声音,他可能不一定能记得实际内容,但却能留下一个模糊的印象。 还有人说,怀孕看刘亦菲的照片,孩子生出来以后也会长得像刘亦菲。 在这里,程婉蕴在和太子谈天时便将仙女姐姐改成了美人,把照片说成了美人画,说这些事情都是继母吴氏交给她的小窍门。 “您不知道,我那几个兄弟姊妹,容貌也不俗呢!” 但其实,这个多看美人生得孩子也会变好看的理论,才是真正的玄学,对于生男生女、高矮胖瘦之类的事情,还得基因决定一切。 程家基因好,全靠程世福那张无论怎么组合都好看的五官,她和弟弟妹妹长得都很像程世福,但又生得各有特点,而程世福能续娶吴氏,当然不是因为他是个穷酸县令,而是因为他生得相貌堂堂、身材高大。 但清朝人不知道呀,所以对于程婉蕴新颖的胎教理论,胤礽听得津津有味。 之后,他猛地想起刚才被程婉蕴揩油之事,不由严肃道:“既然孩子在腹中便能耳听八方、保有记忆,那阿婉你日后言行举止都得更加注意才是,你可……”胤礽说着说着又脸红了,小声道,“你如今怀着身子,可别做那些……那些事了,知道了吗?否则你我日后在孩子面前还有何颜面?” 言罢,还扬声让何保忠去找一本《清心经》来念。 程婉蕴:“……” 她七绕八绕说了那么多话,他怎么就没忘了这事呢? 幸好《清心经》的催眠效果也极好,程婉蕴没听两句便眼皮打架,睡得不省人事了。 胤礽:“……” 说好的一起给孩子读书的呢??说好教育要从出生前就开始的呢? 第二日天不亮,康熙宣布要登古北口长城,还要巡检柳林营,因此便在此多驻跸一日,不忙出发。 太子为此匆匆忙忙便出门了,程婉蕴在行宫无聊,却不敢乱跑,一则这里住的人多,还有宜妃及康熙其他贵人、答应等,二则也不识路,冲撞了谁就不好了,毕竟太子不在,她不能给他惹麻烦,便在院子里窝着。 她剥桔子吃着一边翻话本看,也不算无聊,午后太子一身热汗回来,痛痛快快洗了个澡,换上家常衣裳,才坐到她面前。 胤礽已从何保忠嘴里听说了阿婉一直没出门的事,心里暗暗叹息,她在这些事上,总是这样敏锐、乖巧、安分。 他在这个位置上,自然容易吸引众人的目光,旁人或许不敢在他身上动歪脑筋,却未必不会将矛头对准阿婉。 若不是今早出门太急,他本该多提点她几句的,但没想到她心里正如明镜一般。 他心里有些内疚,便温声询问:“闷不闷?要不要带你去喂小鹿?” 在他们所居住的巴克什营行宫和两间房行宫附近蓄养了大批麋鹿,在层次分明的连绵秋色中,既可以赏山原之景,还能看鹿群奔腾,运气好还能捡到麋鹿的鹿角! 圣诞老公公的麋鹿嘛?她还没见过! 程婉蕴完全心动! 之前她一个人不敢出门,但有太子领着就无所畏惧了,她连忙换一件轻便的衣裳,便跟着太子步行前往附近的麋鹿园。 在清朝,麋鹿是一种象征吉祥的动物,所以清朝皇室在围苑特别喜欢养鹿,程婉蕴和太子爷走到园外,就能看到一群一群散落在广阔的丰美草场中的麋鹿。 一只就有一人高!这叫小鹿? 真的好大啊! 程婉蕴扶着木质栅栏,风迎面吹来,远处,几只麋鹿跳跃着穿越草场上潺潺的浅溪,身后便是连城一片的秋黄树林,美得像一副画。 胤礽负手望着她眼睛亮晶晶、很是兴奋开怀的样子,不由也弯起嘴角。 带她出来,果然是正确的选择。 她那么开心,就像终于飞出牢笼的鸟儿,他望着这样的她,就好似自己也跟着挣脱束缚了一般,他的心也随着她的笑容而飞越重山,变得云朵般又轻又软。 “二爷!您瞧啊!” 忽然,胤礽袖子一重,原来是阿婉指着天空中南飞的雁群,让他也仰头看。 程婉蕴扯着太子的衣袖,胤礽举目望天,却看不出这些大雁有什么不同。 “哇!好大啊!”这些大雁飞得好低,她才知道大雁近距离看翅展那么宽大! 胤礽:“……”不然呢? 这时,忽然听到不远处“噗嗤”一声嗤笑,胤礽转头看去,却是老大、老三、老四、老五几人结伴正从另一头走来。 “二哥。”几个弟弟拱手见礼。 “二弟怎么带了个没见过世面的来?不怕跌了您太子爷的脸面?”唯有胤褆抱着胳膊冷冷往被胤礽挡了一半的女子那瞥了眼。 “见过各位爷,妾先告退。”程婉蕴听得心都“咯噔”一下,头都不敢抬,连忙福了福身,就转身要退下,却被太子爷伸手拉住了。 程婉蕴有些吃惊地抬头望去,却发现太子不知不觉已挡在自己身前,他的背脊像山峰一般隔绝了那些投射在她身上怀着恶意的视线,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坚定地握着她的手腕,她却心安了。 对呀,他是太子,她怕什么呢? 她总是忍不住拿悲情者的眼光去看现在的太子,都忘了他现在还是妥妥的大粗腿啊。 “大哥说话放尊重些。”太子冷冷道,“我的人和事,你还是少管。” “你——”大阿哥没料到太子会这样不给情面,他只是习惯刺几句,平常他为了彰显储君宽仁,不是从不计较的么?今儿怎么跟吃了枪//药似的? 因换老四院子的事儿才失了圣心,最近十分不顺的大阿哥忍了又忍,到底还是没敢再和太子再发生冲突,只是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一向沉默的胤禛突然开口解围:“二哥,我们几个家里人都在前头树荫下赏景,那围了帐子,还算干净。” “你们几时来的?”胤礽背在身后的手摆了摆,何保忠便无声无息地领着程婉蕴过去了。 “一早便来了,大哥说他昨个找到了一处猎鹿的好地方,本想邀二哥一起来的,谁知您一早被皇阿玛叫走了。”胤祉也跟着解释道。 登山巡营,康熙只让太子作陪,其他儿子都没叫,怪不得老大刚一见他就拿阿婉作筏子。 胤礽想明白来龙去脉,不由更生气了,老大那混性子!他瞅了瞅双手空空的几人:“各打了几只?” “快别提了,”胤祺憨憨脸上满是无辜,“大哥昨个已经来过一次了,那边的鹿都不知被赶哪儿去了,找了半天也没找见,就打了几只兔子和野鸭,拿给奴才们去处置了,二哥等会一并在这儿吃些烤肉?” 麋鹿园极大,而养在园子里的麋鹿都是年底皇庄要进贡入宫的,因此不能私自猎杀,他们几个说的应当是园子外围的野生麋鹿。 胤褆听了满脸涨红,冲着胤祺吼道:“怎么能怪我?还不是你们几个出来连狗都没带,那还怎么找?” 胤祉假装没听见,只是冲胤礽笑道:“二哥不必忧心,女眷们就在那树下围帐里另开一桌,我已命人回去拿酒了,咱们就在这吹吹塞外的风,边吃边聊,一定舒服。” 胤礽见都安置好了,便点点头。 程婉蕴跟着何保忠走近了树下围起的幔帐中,幔帐挽起了一面,能清楚看见里头铺了垫子,摆上桌椅,已围坐了四个年岁不一的女子。 她过来前,早已有太监通禀过,因此几人皆起身与她相互见礼,大福晋为尊,更做主叫随侍宫女再上茶点来。 程婉蕴托太子爷的福,坐到了田侧福晋下首、刘宋格格两人上首,入座后也下意识悄悄打量着大家,谁知才偷看一眼,就与对面四阿哥的宋格格撞上了眼神,两人都吓了一跳,又同时移开。 在她低头时,另外几位也暗中交换着好奇的眼神。 程婉蕴并不知道,她在几位阿哥所的后院里还是个名人呢! 交友 围帐选的地方视野开阔, 又有浓荫相庇,塞外的风轻柔地吹拂着帐子,旷野之上也分辨不出是哪个方向来的, 只觉得从身到心都舒服了。 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长得很和气, 端坐上首,穿着青绿色的缂丝蝶纹棉衬衣,外头罩一件正红百牒金双喜单氅衣,头上戴点翠镶金钿子,既显得富贵又端庄。 今儿出门是她主动向大阿哥进言, 说想趁着几个爷们外出打猎, 她也和其他府上的女眷一起约着喝喝茶、说说话。大阿哥知道她是想趁着这个机会替他拉近与几个弟弟的关系。毕竟, 能跟着阿哥们出来的,不管是格格还是侧福晋,哪怕不是最受宠的,也是在各自爷们面前有几分面子、能说上几句话的。 大福晋平日里很有些架子,从不屑与侍妾往来, 连大阿哥府里的格格她都管得严苛, 因此胤褆没想到她能主动说出这些话来。 他不由欣慰地拍了拍大福晋的手背, 连声道:“你是正头大奶奶, 这会子倒要让你和那些侍妾来往,真是委屈你了。” 大福晋虽有些勉强,但并不觉得委屈, 皇阿哥里如今就她一个正头媳妇, 底下全是小老婆,她能怎么办?如今这机会难得,她折节相交,是替大阿哥和自己扬名, 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又何乐而不为? 但今儿出门前,她还是特意穿了一件正红的衣裳。 程婉蕴对这个颜色并没有特别在意,但三阿哥的侧福晋田氏——她就坐在大福晋左侧,她长了一张娃娃脸,身材又娇小,穿着水粉色绸绣百花镶边单氅衣,头上也相应地簪了一朵粉色的木槿花,显得十分清新活泼,她就在大福晋忙着招呼程婉蕴的时候悄悄翻了个白眼。 哼,能穿正红,显得她多了不起似的。 等大福晋又转过脸来,田侧福晋又恢复了她那甜美娇俏的模样。 而坐在程婉蕴右手边的两位格格,正与她年纪相仿,便是四阿哥的格格宋氏、五阿哥的格格刘氏。 这位刘格格便是之前因阿哥们集体逃学被罚后,康熙让宜妃挑了来伺候五阿哥的,她是那种骨相美人,穿的宝蓝色缎绣折枝菊花纹便袍,外头罩了一件掐腰坎肩,更显得她纤腰细细、婀娜多姿,此刻正假装专心喝茶,实则一双桃花眼一眨不眨地望着程婉蕴,对她满是好奇与亲近。 噢,这位就是太子爷心尖上的人,果然生得不俗,和她一样漂亮! 程婉蕴可不知道在阿哥所竟还流传着她的传说,但刘格格也很得五阿哥宠爱,而且刘格格觉着自己与这位毓庆宫的程格格十分相像:她阿玛也是县令! 因此格外有种惺惺相惜之感。 宋格格则生得眉目清秀,穿着打扮很低调,一件月白色荷花暗纹绸衬衣,外头也是同色的缎绣云鹤纹单氅衣,头上梳得小两把头,只戴了一只嵌玛瑙的珍珠流苏步摇。 她与刘格格不同,她原本只是四阿哥身边伺候的宫女,也是那次逃学后,四阿哥院子里进了两个德妃娘娘选进来的格格,她因此才突然被四阿哥宠幸,从一个奴婢飞上了枝头。 但宋格格知道,四阿哥对她实在称不上多喜欢,他不想宠幸永和宫的人,便只是需要有她这样一个人,好用来堵永和宫的嘴罢了。 因此她便养成了谨慎小意的性子,从来不敢多说多做。 她此次应邀前来,也是四阿哥想让她来,她才来的。 否则,她宁愿在屋子里绣花呢,宋格格慢吞吞地把目光往幔帐外头望去,阿哥们已经开始围在一起捣鼓烤肉了,木炭的烟气随风漫了过来,她却有些怅然,心里不住地嘀咕:唉,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呀? 程婉蕴若是知道宋格格心中所想,定会引为知己。 几个不熟的人坐在一起,她真的连寒暄都觉着浑身难受,连坐姿都渐渐僵硬了。 何况,大福晋那种居高临下、特意营造出来的和气,让她有种陪领导吃饭的错觉。 大福晋见气氛有些拘谨,便起身笑道:“几位妹妹年纪都比我小多了,想必正是爱说爱笑的年纪,怎么光坐着不说话呀?可千万别见外,你们先聊着,我去去就来,各位妹妹稍坐一坐。” 田侧福晋连忙跟着起身,笑着挽住大福晋的手:“嫂嫂,我陪着一块儿去。” 大福晋与田侧福晋在宫女的伺候下去一旁的小帐篷里更衣了,刘格格见她们的身影走远,竟忽然自个挪了椅子坐到程婉蕴身旁来,小小声声地说:“程格格,你生得真好看。” 程婉蕴呆:“啊?” 宫里的人说话恨不得用密码本加密,她入宫以来从来遇见过如此直白的人! 刘格格就笑了,明眸皓齿,眼波流转。 “等会我们挨着一块儿吃饭好不好?你看,我头上这个小簪子,是我自己做的,”刘格格向她展示自己头上一朵掐丝珐琅的小兰花,真是栩栩如生。 程婉蕴果然被那簪花吸引了,若她不说,她还以为是造办处的手艺,这是个手工大佬啊!程婉蕴由衷地惊叹了一句:“你好厉害。” 刘格格便更高兴了:“我还有好几根,还有缠花的,你喜欢什么花样?送给你!” 随后也没忘了一旁默默发呆的宋格格:“宋格格,你要不要?” 宋格格回过神,连忙摆手:“不用了……不用了……” “哎呀,别客气,相逢便是缘,我一个人快要闷死了,以后我们一起玩。”刘格格拉着程婉蕴和宋格格滔滔不绝,“你们喜不喜欢踢毽子,我带了好多小玩意解闷,明儿要不要约着一块儿踢毽子?不对不对,瞧我这个脑子,程格格现今可不能踢毽子,那我还有陀螺!我抽陀螺可厉害了!哎,要不——” 宋格格被热情的刘格格闹得满脸通红,一直摆手:“明儿只怕还要赶路呢……” “那你们要不要到我车上一起下双陆或是抹骨牌?这些我也带了!反正五爷准不在,他成天就知道在外头骑马,你们放心,我提前跟他说好,让他在外头骑一天马先别回来……” 程婉蕴忍不住想笑。 她面前这两个,一个是社恐(社交恐惧症),一个还是社恐(社交恐怖分子)。 幸好,大福晋和田侧福晋很快就回来了,刘格格耳聪目明,只见这人还没进来,她瞬间就挪了椅子回到原位,还若无其事地捻起一块糕点,安静文雅地低头咬了一口。 宋格格又呆了呆,都没反应过来。 程婉蕴也跟着低头喝茶,很努力很努力地把笑憋回去。 大福晋和田氏有一搭没一搭聊天,一会儿说管家的事儿,一会儿说怎么处置刁奴,宋格格早已两眼发直神游天外,刘格格自顾自把面前一碟子糕点都吃完了,还喝了两杯茶,程婉蕴憋笑憋得脸颊酸痛,她只抿了一口茶,没敢多吃外头的东西。 在她们把屁股坐痛之前,几位阿哥总算差人送来了几大盘烤肉。 大福晋与田侧福晋盘子里都是半只烤鸭、一只兔子,太监们已经用刀切开片好,整齐地码在盘中。另外每人还有一盘蒜蓉烤茄子、烤豆干、两串烤年糕。 程婉蕴与刘、宋两位格格只有兔子,没有烤鸭,但也有那些素菜。 她一眼就知道烤素菜是太子爷的安排,因为其他人显然是头一回这么吃,都觉得新奇惊讶,而且蒜蓉烤茄子太香了,实在让人难以忽视,刘格格一下就忘了大福晋在这儿,伸长脖子狠狠闻了一下,闭上眼陶醉道:“这也太香了吧!” 她怎么不知道这边行宫的厨子那么厉害,闻着就比宫里的还好吃! 送东西来的小太监笑眯眯地介绍道:“给主子们请安,这些素菜是太子爷命人送行宫膳房送来的,再经各位爷亲手烤制,太子爷说光吃肉腻味,这样搭配起来才别有一番风味,还请大福晋、侧福晋、格格们慢用。” 大福晋赏了送膳的太监,笑道:“这是茄子吧?倒是新奇做法。” 田侧福晋眯了眯眼,也道:“怪不得人人都称赞太子爷体贴入微……” 她也只敢说这半句,但在座的人除了程婉蕴,都听明白了。 在宫里的时候,她们就听说太子爷一日三餐,竟然都出自一个小格格之手,毓庆宫的李侧福晋被挤兑得连站的地方都没有,只能抱着养子避退三舍,还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田侧福晋更有体会,因为三阿哥有一回就让田侧福晋打发了两个膳房的太监去毓庆宫里学怎么做那什么鸡肉卷饼,还自己胡乱捣鼓,要学着窖什么蜜桃乌龙茶喝,冲她嘟囔道:“那茶二哥宝贝着呢,大不了我自个做。” 而且,程格格怀有身孕,太子爷却还愿意带她来热河。 这些事情男人们不会留意,但她们都是宫里的女人,谁不知道谁呀,大福晋自打成亲以来和大阿哥那几个格格们斗得天昏地暗,也是花费了不少精神才把格格们尽数压服;田侧福晋是格格里头爬起来的,她们先前在后院诸侯争霸,只要不闹出人命来,爷们都不会多问一句,更不会替她们操持。 所以太子爷这样的举动,叫她们对比自个,都有点酸。 她们都看出来了,太子爷这是不放心把程格格独自留在宫里,要亲自放在眼皮子底下护着呢!女人们关在后院,对这种争风吃醋的事分外敏感,又因为立场不同,大福晋、田侧福晋听说后都暗自警惕,决定以后要对手底下的格格约束更严,但各阿哥的格格,都对程婉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羡慕与神往。 因此众人对这位程格格久闻大名,今日才得一见。 如今,这与往常截然不同的素菜烤肉,也让她们对程格格的受宠有了与单薄的传闻相比较,更加直观的感受。 尤其,程婉蕴盘里瞧着没什么特别的,似乎与大伙儿都一样,但她盘里的菜和肉做法显然与她们不同,兔子闻着就知道是麻辣味的,而她们都是平平常常抹了蜂蜜烤的。 就连太子爷选的这几样素材,一看也知道是程格格日常爱吃的! 大福晋心底一阵一阵在发酸,太子爷竟然能记得一个格格的喜好口味!她看着盘中的烤鸭,越发觉着碍眼,她一向嫌鸭肉腥膻,从不吃鸭子,大阿哥却哪里记得?她接连怀孕生了三个闺女,大阿哥扭头就歇在格格屋里了,还怨她肚子不争气。 想起来就生气,大福晋倒了胃口,只挟了几筷子茄子,就不再动筷了。 田侧福晋就没这些糟心事,她爹是笔帖式,她自小识文断字,与精通律历、喜好书法的三阿哥情投意合,哄着三阿哥给她请封侧福晋以后,如今手底下的格格都得仰仗她每月小日子来了,才能有机会见上三阿哥一面,因此她打心眼里瞧不起大福晋,也瞧不起其他格格。 她就是十分平等地蔑视所有人:没一个能打的! 但她面上一点也看不出来,笑呵呵地和大福晋说话,言辞文雅,让人如沐春风。 宋格格见大福晋不吃了,她也赶紧放下筷子,然后又开始发呆。 刘格格倒不管这些,埋头苦吃,直到光盘为止。 程婉蕴则看着那只烤得冒油、裹满辣椒酱的喷香兔子,不由会心一笑。大概是她之前念叨什么麻辣兔头、麻辣兔丁,被太子爷暗暗记在心里了。 吃饭的时候,刘格格真的挪动椅子挨着她坐,虽然用膳时得食不言,但看她那双灵动的眼睛就知道她说什么了,简直满眼都写着“好吃”。 程婉蕴又差点被她逗笑了。 但这顿饭还是吃得她有些食不下咽。谁懂啊,就是那种被迫参加团建饭局的感觉! 好不容易等到散了席,何保忠叫小太监来接了,程婉蕴便立刻站起来,和大福晋、田侧福晋、刘宋二位格格告别,其他人都是说些客气话,唯有刘格格真心实意地拉了她的手,十分依依不舍:“程格格,难得不在宫里,回头我再寻你玩。” 程婉蕴也觉得她性子很有意思,而且她是五阿哥的格格,好像也用不着忌讳什么,便好好地答应了。 至于宋格格……哦,她还在发呆。 其他几个阿哥是带着人骑马来的,大福晋她们则是坐轿子,因为太子爷驻巴克什营行宫,其他阿哥则是住更远一点的两间房行宫,不同路,便早早分别了。 巴克什营行宫边上就是麋鹿园,只有两刻钟的脚程,两人便还是走回去。 程婉蕴回到太子爷身边终于松了口气,她伸手去拉他的手,太子被兄弟几个敬了好几杯马奶酒,脸有些红,掌心也热热的,像是火炭似的,但在这样有些寒意的深秋,正好当暖手宝。 她十分不客气地把太子爷的手拉到身前,用两只手抱住。 胤礽好笑:“伺候的人不是给你装了手炉?” “手炉子又沉又硬,哪有您的手舒服。”程婉蕴靠着他甜甜一笑。 胤礽无奈,便让她一路握着,两人走得慢慢悠悠,还时而点评路边的野花野草,程婉蕴还看到了许多如雨后春笋般突然冒出来的茶棚、小摊,还有很多挑着担子的小贩,一直在禁军外围流连不去,但他们生意不错,几乎摊子前头三三两两聚了好几个人。 程婉蕴很惊讶,这些百姓居然有这胆子敢一路跟着御驾,还做生意呢。 胤礽倒是见怪不怪:“这都是附近村落的百姓,皇阿玛曾下旨行围路上不许惊扰百姓,何况咱们每次都带着八旗官员将士、皇子宗亲,再加上身边奴才、扈从、亲兵,成千上万人浩浩荡荡而来,人马皆要吃喝嚼用,便聚集了不少商贩。” 他们挑着东西,一路远远跟着车马,等御驾布围扎营或是驻跸行宫了,他们便会在御道搭棚子、设布帐,就像乡镇赶集一样,沿街出售各种各样的商品。 程婉蕴心痒难耐,很想去逛逛。 难得出宫一趟,她就像骤然落入烟火人间一般,瞧什么都喜欢。 而这样的机会,回宫以后恐怕也不多了。 所以她抱着太子爷的胳膊摇了摇,摇了又摇:“咱们用完晚膳,也来逛逛好不好?” 胤礽被她摇得心软,便让何保忠去找几套不显眼的平头百姓衣裳,再换一兜子铜钱来,这可把何保忠愁坏了,铜钱好说,但平头百姓的衣服行宫里哪有这玩意儿?后来他只得舔着脸去寻了额楚,请他派人快马去附近镇上的成衣铺子赶紧买上几件。 等衣服买回来,他们也休息好、用完晚膳了。 程婉蕴梳了妇人髻,卸下所有钗环,废了不少劲才从首饰盒底下翻出一根银簪子戴上,这还是当年她进宫的时候带进来的。最后换上细棉布的小袖衣和长裙,还挺像那么一回事的。 胤礽穿的一身蓝布长袍,外罩降色马褂,竟像个斯文的教书先生。 程婉蕴瞧着他捂嘴笑起来。 “二奶奶,咱走吧,”胤礽煞有介事地拉起她的手,“爷昨个刚发了饷,荷包鼓得很,今儿带你好好逛逛,想买些什么呀?” 她也配合着演上了,甩着帕子道:“二爷既然这么说,那我可得好好想想,俗话说得好,小孩才做选择,大人全部都要,那不如胭脂水粉、金银首饰、衣裳鞋袜,都来上一点吧?你可别小气!” 胤礽笑得肚子疼:“这是哪来的俗话啊?” 两人说说笑笑出了门,亲卫和哈哈珠子也乔装打扮,散入在人群中。 正值入暮时分,夕阳正没入青山,霞光映红了半边天,新月如钩也悄悄地爬上树梢头,御道两边小摊越发挤挤挨挨,已占据了大半条路,比之前他们回去时看到的又多了不少,胤礽便一手揽了她的肩头护着,一手提着风灯,看着她像个孩子似的贪看那些在他看来粗糙、平平无奇的小玩意儿。 他深居宫中,离宫的次数屈指可数,就是出去了也担着差事,没空闲去外头逛,当然,他更想不起来要去逛什么集市,今日对他来说,也是个新鲜的体验。 捏了泥人、买了糖葫芦、挑了盒胭脂,还有一个说书的,一张破旧的木桌前聚焦了不少人,程婉蕴也拉着太子驻足听了一会儿,说书人有一把好嗓子,讲了许多笑话,逗得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的笑声。 真的太开心了。 程婉蕴一点也没想到自己还有机会出宫逛集市,这回不仅让她大开眼界,还将她自打怀孕以来时不时冒出来的担心、不安,全都随着这广阔天际、人来人往散去了。 她感到自己正真切地活着,似乎一点也不怕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她忍不住钻进太子的被窝里,搂着他亲了又亲,直到太子喘着气把她轻轻推开,再这样下去,他就忍不下去了。 没成想,程婉蕴便又趴在他耳边一个劲地说谢谢,说着说着没忍住又咬了他耳垂一口。 她一直觉着太子爷的耳朵生得很可爱,他耳朵小小的,耳垂又很圆,摸起来软乎乎,特别舒服。以前滚床单的时候,她只要一咬太子的耳朵,他就会动得更厉害。 所以她这一咬,胤礽实在没法子了,又气又满心躁动,不由把人捉过来抱着,又把她两只胳膊全都搂住。 程婉蕴挣扎了一下,就听太子爷哑着嗓子说:“祖宗,求你别闹了。” 听那声音颇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程婉蕴立刻老实了。 见她乖乖不动弹了,胤礽咬着牙根从枕头底下抽出来那本《清心经》,念了两遍。 好不容易自己心情平静下来,他扭头一看,程婉蕴早已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正在他臂弯里香香甜甜地打着小呼噜。 胤礽:“……” 好气。 他瞪了她一眼,但程婉蕴睡得特别熟,一点也没感觉,甚至一个翻身就翻到床的另一头去了,看她被子都踢到床脚去了,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却还是捞起被子将她从头到脚盖得严严实实,又在她额头落下轻吻。 之后,胤礽自己睁着眼死活睡不着,干脆打算坐起来读了一会儿书,结果程婉蕴柜子里除了《徐霞客游记》、《史记》全是各式各样的话本子,他随手抽了一本翻了翻,结果看得越来越精神,本想着看一刻钟就罢了,最后打着哈欠,硬是一口气读完一本才罢休,再一看刻漏,已经将近三更。 明儿午后就得启程了,又得骑半日的马,胤礽连忙吹了蜡烛睡下。 迷迷糊糊的,他好似有种从高处下坠之感,脚下仿佛是无穷无尽的黑暗,他一惊,却没有醒来,跌入了更深的梦境之中。 他明白过来,他又做梦了。 他忽然就想起当初,他决定带阿婉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认为他是过分宠爱她,宠得已没了理智。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除了那些对阿婉的偏爱与特别之外,还有一点掩藏在心底深处的私心,便是与这奇怪的梦境相关。 他想知道,离开后罩房、离开毓庆宫乃至离开紫禁城、京城,他还会不会做梦。 这个梦是因为地点,还是人。 如今似乎印证了他的想法,所有梦境的源头与身处何处无关,他以前只有在后罩房才会做梦,但现在离了京城上百里,他还是做梦了。 这些梦境被触发唯有一个相同之处,便是阿婉,是阿婉在他身边,他才会梦见未来。 他在混沌的梦境中,恍然大悟。 梦碎 这次的梦境, 与往常不同。 梦中四季颠倒,炎夏溽热非常,他正漫步在一座静谧的庭院中。庭院里的草木花树生长野蛮, 满地荒草萋萋, 好似许久没有人打理过了。胤礽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一时还认不出是宫中何处宫殿,他登上地势较高的亭台上眺望,在朱红宫墙之外,竟还立着一圈高高的砖石高墙, 而高墙内的倒座房均改成了看守值宿之处, 那黑黢黢的砖墙只开了一处四尺见方的小门, 又还有带刀侍卫日夜轮班把守。 胤礽的记忆中,并没有这样的地方。 他心中不安之感更甚,拾阶而下沿着曲折长廊一路行来,他再没有遇见任何人,这样大的宫殿居然没几个伺候的奴才, 唯有午后的蝉鸣在耳边呱噪, 那凄然的声音高低起伏嘶叫不绝, 却无人持杆粘蝉。 正有些迷惘之时, 胤礽终于望见了长廊尽头又有一处角门,几个老苏拉费力地运了一车冰块进来,胤礽便跟着那嘈杂的脚步, 穿过一道又一道被严密看守的门, 最终停在这处宫殿的最深处。 苏拉们运着冰块进了地窖,胤礽却望着不远处默默站住了脚。 盛夏的日光如此明媚,却照不进面前这座深深的殿宇,除了重兵把守在门外, 只有阴凉的风穿堂而过。 恍惚间,他走进了那间屋子,隔着朱漆斑驳的陈旧门扉,他看见了一个背对着自己的男人,那男人的背影清瘦非常,只犹如木雕泥塑一般一动不动地坐着。 那背影很有些熟悉之感,胤礽怔忪着,心头却渐如擂鼓,不自觉饶过屏风,向那间屋子里头迈动步子。 谁知,那人突然站了起来,手脚跟着发出了铁器碰撞的声音。 胤礽目光不由一缩。 沉重的脚镣随着他蹒跚的步子不断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他终于要转过身来了。 胤礽莫名屏住了呼吸,心越跳越乱。 忽然,却有另一处急匆匆的脚步从胤礽身后传来,那戴着脚镣的男人似乎也听见了,身影顿了顿,又脸朝里头坐下了。 来人大步穿过了胤礽在梦中的虚影,对着屋子里的男人冷冷道:“二阿哥,还不跪下接旨?” 屋子里坐着的男人这才闻声转过身来,露出了一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他面容憔悴、脑后辫子蓬乱,却唯有一双乌黑的眼眸,仍然蕴藏着不屈的骄傲与光芒,像利剑一般朝来人射去。 “大哥,怎的?你又要如何?我的皇太子之位是皇阿玛给的,如今他要收回去便收回去,但……”男人看也不看他手中圣旨,只用嘲讽的目光盯着来人,“即便我被废了,也轮不到你来耀武扬威!” 梦中的胤礽如遭雷击! 此刻在屋子里对峙的人,正是已过中年的胤褆与胤礽! “皇阿玛让我将废太子诏书,拿给你一观。”胤褆抬手扬了扬那卷明黄色的圣旨,语气里满是恶意,“二弟,皇阿玛已决心要将你的罪过敬告上天,你到现在还不肯认罪吗?” “认罪?”已尘霜满面的胤礽嗤笑出声,旋即又沉下脸来,目光幽幽地望着胤褆,“皇阿玛若说我有种种不是,我认,但你们强要扣在我头上的弑君谋逆之罪,我绝不承认。即便皇阿玛要审我,我也是这句话。” 胤褆厉声诘问:“你先前在围场半夜窥视御帐,还敢说自己没有弑逆之心?”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胤礽冷冷地背过身去,“你们说我殴打王公大臣,说我指使奶公凌普私吞蒙古贡马,还说我与索额图相谋大事,桩桩件件都要置我死地,这些罪名难道还不够么?又何必还要来这一遭?认罪……呵,你怎么不请旨杀了我?把我关在这儿,就显得你们仁慈了么?你以为我被废了,你就能当太子了?大哥啊大哥,你还是这么蠢,蠢得让人发笑!” 胤褆勃然大怒:“你在这儿说的每一字,我都会上奏皇阿玛知道!” “快去吧,皇阿玛不是已然信了你们的话,认定了我犯下种种十恶不赦的大罪了么?合该将我处死,这地方多好啊,很清静,正好当我的棺材!” 胤礽说完,便好似用尽了全部力气一般,屋子里猝然一静,只有胤褆怒气粗沉的呼吸声与刺耳的铁链拖拽之声。 他拖着脚镣,合衣卧在榻上,自顾自闭目假寐。 惹得胤褆拂袖而去。 此时此刻,梦中到访的胤礽早已心神俱裂,他呆呆地站在那儿,身子像一截烂木头动也动不了,头脑也麻了,犹如被扯乱的棉絮,糊涂成一片。 哪怕之前的梦中,他已经知道二十年后将被废黜,但却不知道具体罪名,但如今……什么叫做弑君谋逆……胤礽他不敢相信将来他是因此被废的!他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会对皇阿玛有这种念头?!绝不可能! 老大指责他在围场曾窥伺御帐,这又是怎么个说法? 和之前那个破碎凌乱的梦相比,这个梦境给他的精神冲击太大了。就好似之前只是有人告诉他你会死,这会却将他的死法都摆在眼前了!他内心的酸楚哀痛犹如潮水般席卷了他的神智,就像有一把尖刀正插在他胸腔里搅动一般,他面上血色尽失,只是定定地望着那床榻上一点一点被阴影笼罩吞没的单薄身影,他好似已经死了一般,再也没有动弹过。 他以后竟会变成这样么……戴着脚镣,比那刑部的重刑犯还不如…… 胤礽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那间屋子的,下阶梯的时候甚至腿软得摔了一下,他浑浑噩噩地走出了宫门,站在那狭窄的夹道里,抬头去看那高高耸立的围墙,在阳光下却好似一道无法翻越的天堑。 原来这个他不认得的宫殿,便是关押他的地方。 不远处,那道小门前,两个看守的兵丁正背靠在铁栅栏处剔牙扯闲篇,胤礽蓦然听见了一句:“前日中暑死了的女人,早上抬出去了吧?” “嗯,万岁爷下旨让内务府按和硕亲王侧福晋的礼下葬,又说以后每日需给二阿哥供冰,一切与二阿哥还在毓庆宫时一样,不许下头再有所怠慢……” “也是,这鬼天气,若不供冰,迟早要出事……哎,那死的女人是谁呀?” 听着听着,胤礽发觉自己的身子越发轻了,似乎就要随风而去。 “你没瞧出来么?二阿哥单独拘禁在此,太子妃……呸,二福晋带着女眷圈禁在撷芳殿,当时太乱了,二阿哥也病得不轻,唯有此女不离不弃主动请旨相伴,万岁爷便准了……到底是父子,不愿二阿哥落得个没人照看的境地,这才进来的。谁知入伏后内务府向上头请旨是否为二阿哥处供冰,却被直郡王拦了未奏,倒叫她无缘无故成了枉死鬼……” 那是胤礽在梦中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他已经被这梦境的风卷走,那两个兵丁的话语也遥远得好似要散落在这不知来处的风里,那些声音明明很轻很轻,却在入耳的那一霎那,猝然化作一柄重锤,将他全身筋骨都一节一节地敲得粉碎,他的泪水这时才彻彻底底流了下来。 “那女人原是二阿哥的侧福晋程氏啊……” # 挣扎醒来后,胤礽头疼欲裂,浑身无缘无故地打起了摆子,连起身的力气都没了,抖着手再一模,身上的寝衣都被冷汗浸透了。 他一下就意识到自己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这病没法子像先前那边糊弄过去,他得想个法子……想个好法子。 见窗子外头还黑着,他什么都顾不上了,顶着一头冷汗步履蹒跚地下了床,立刻叫来何保忠,在他吓得话都说不清楚之前,让他帮他换上一身骑马的衣裳。 “走……背我出去……”他说了几个字,就只顾趴在何保忠背上直喘气了,“别留在这,咱们悄悄地走,快!” 不用多说,何保忠一下就明白太子爷要做什么了,他也知道太子爷生病这事一向牵连甚大,为保下小命,连忙将他背起,呼哧呼哧往外走。 何保忠熟练地捞起门后悬挂的箭囊与长弓,另一手眼疾手快抓起水囊,等到了行宫后门,又先将太子爷安顿在廊下,自个去马厩牵了一匹马一条狗,看马厩的老太监见是太子身边的何总管,点头哈腰地迎了他进来,何保忠趁此机会说了一句:“太子爷要出门猎鹿,你们马可喂饱了?” 这个点虽然还太早,但有些贵人就喜欢摸黑上山打猎,这才彰显得出厉害呢!老太监没多想,连拍胸脯:“何总管,太子爷的爱马,奴才全喂的是青稞、黄豆掺起来的精料,昨个还在草料里添了上好的大粒青盐,好得很!您只管放一百个心!” 何保忠仿佛很满意地转了一圈,镇定地牵上太子爷最喜爱的黄骠马和精明能干不爱叫的老黄狗,回廊下接应了太子,扶着太子上马,用相同的理由命令值守禁军开了门。 胤礽头昏眼花,握着缰绳的手都在发抖,却还是强撑着直到行宫的灯火被抛在远处,门口的禁军都瞧不见了,才松了力气趴倒在马背上。 索性这马跟了他好些年,极通人性,性格也乖顺得很,见他脱力趴着,缰绳都握不住了,也没有烦躁,反而打了个响鼻,自个将缰绳咬在嘴里,马蹄走得更稳当了。 离这儿最近的就是麋鹿园,他们便直奔那儿去。 自打起身以后,胤礽难受得看东西都天旋地转,但方才伏在何保忠的背上,将要出门那一刻,却还是回头望了一眼。 床帐子被风吹得扬起了一个缝隙,阿婉安睡的身影让他稍稍安心。 胤礽连哈哈珠子也没带,只带着何保忠一个人,何保忠被狗牵得跌跌撞撞,他一路昏昏沉沉地趴在马背上,两人趁着黎明前漆黑的夜,走到麋鹿园。 他们停在密林之中,先将狗散了出去,何保忠就把自个当做肉垫,让胤礽能靠着他休息。 胤礽睡不着,冷汗止不住地流,直到天际四角慢慢露出青灰色,他手上力气恢复了一些,没一会儿,那条跟了他已经十年的老黄狗便从草丛里钻了出来,它也不吠不叫,两只眼睛在黑夜里好似灯笼般发着绿光,只低头咬了咬胤礽的裤子。 胤礽知道它寻到猎物了,跟着走了一刻钟,原来这密林深处有一处水潭,茂密的树林将清寒的晨光分割成一束一束的光柱,散落在铺着厚厚枯枝腐叶的土地上,几只鹿披着晨曦低头饮水,其中还有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麋鹿。 胤礽从箭囊里抽箭,抬手搭弓射箭。 他八岁就会双手开弓了,五六岁跟着康熙去景山骑射打猎,就射中一鹿、四兔,康熙十分高兴,听说康熙连着三天在上朝的时候和文武百官夸赞:“朕的太子好棒棒……”听得大臣们牙根发酸,又只能也跟着夸:“是是是,皇上您说的都对对对……” 康熙二十一年行围时,胤礽还射死了一只老虎。 就骑射功夫来说,胤礽并不逊色,他只是单纯没那么喜欢,所以才会让人觉着在这方面比不上事事争先的大阿哥。 如今虽然病得厉害,浑身上下都不自在,胤礽还是抓准时机连发五箭,箭矢破空而去,掠风声惊动了安逸的鹿群,负责警戒的鹿发出急切的呦鸣,一瞬间鹿群作鸟兽散。 但或许是力气不足,他五箭中唯有一箭射中了那只小麋鹿的腿,麋鹿群受惊狂奔,老黄狗却低俯下细长的身子,像闪电般朝受伤奔逃的小麋鹿狂奔而去,一个飞跃就咬住了那小麋鹿的伤腿,将蹦得老高的麋鹿硬生生扯倒在地,滚出一地黄土。 那小麋鹿发出稚嫩的哀鸣,四肢还在不断挣扎,黄狗用两只前爪狠狠压住它的身子,直到此时才低声咆哮起来。 这只黄狗正是他五六岁打猎时,康熙送给他的,他给黄狗取名疾风,因它跑动起来迅疾如风,快如闪电,即便如今年纪大了,也不别的猎犬差。 胤礽见黄狗拖着麋鹿的后腿回来了,便松了一口气,扔了弓箭扶着一旁的树干不住地喘气,何保忠连忙过来递上水囊,他仰头喝了一口,却连下咽都觉困难。 “拿盐巴裹在鹿的伤腿上,别叫它断气了,等会抬着鹿直接去皇阿玛那儿,就说皇玛嬷近来有些食欲不振,我也担忧不已,想猎鹿送回京城给皇玛嬷佐餐,求皇阿玛能立即派人快马送回京城,好让皇玛嬷能吃上一口新鲜鹿肉。”随后,胤礽锐利的目光紧紧盯着何保忠,“何保忠,你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皇阿玛能处置你,我也可以。” 何保忠立刻就跪下了,重重磕头:“奴才知道轻重,太子爷宽心!” 他不是不识好歹的人,他知道太子爷对他们的心。 胤礽当然知道何保忠时常会被叫去乾清宫回话,皇阿玛从他口中得知他的所有事情,那些透出去的事情,自然也有他的默许。 连他都无法抗旨,何况毓庆宫这些奴才,相比较之下,何保忠已算忠心了。只是他现下这番布置,却是必须瞒着康熙的。 小时候,他一生病,毓庆宫里伺候的人就会杀一批再换新的,尤其康熙十七年,他不幸出痘,毓庆宫里更是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除了那时幸运未当值的凌嬷嬷,贴身照料他的其他两个奶母全被砍了头,贴身太监、宫女也被杖毙了一半,他又被放心不下的康熙从毓庆宫挪到乾清宫居住,也是在那个时候,已出过天花的何保忠被梁九功选中带到了他身边。 皇阿玛连着照顾了他一个多月,朝也不上了,奏章全部送到内阁,他衣不解带、全心全意地看护在他身边,直到他平安度过这一劫,康熙才又高兴得祭扫太庙,下诏书向天下臣民告知这一大喜讯。 他又怎么能怪罪皇阿玛因此迁怒他身边之人呢? 那会还小,也不懂何为生死,只知道很久很久没有见过其他奶嬷嬷了,以前总是陪他玩的小太监也不见了踪影,小时的他会在想起时追问他们的下落,但随着年岁渐长,他明白了他们去了哪里,明白了何为生死。 如今,他已经淡忘了他们的存在,甚至都记不清他们的模样了,但他却学会了保护身边的人,他如今大了,下头的人不敢违拗他的命令,只要过错全揽在他身上,他们顶多挨一顿板子,好歹不会有性命之忧。 他不敢多想,他脑筋就像那生了锈的柴刀,连块都豆腐都砍不动,他白日里与阿婉形影不离,晚上却生了急病,如今她有了身子,皇阿玛或许不会立即处置她,却会记在心里。 正如康熙了解他一般,他也对康熙的性子也了若指掌。 他这病的缘由,也禁不起康熙怀疑刺探,得寻个正正当当的,那为了皇玛嬷打猎才生病,这是孝心,康熙或许会怪他,却不会动怒。 这是最好的法子。 胤礽松了心神,伏在马背上再次昏睡过去。 # 程婉蕴起来的时候,才刚过了巳时(早上十点),她对自己没有睡到中午感到十分满意,今天又是早起自律的一天呢! 青杏她们已经备好了早膳,因在塞外,各种牛羊肉是最易得的,因此今儿跟着来的郑太监便给她预备了羊汤与锅盔,因她有身子,羊汤里添了羊大骨和干地黄、当归从昨夜小火慢炖到今早,将羊骨里的骨髓和胶质都煲得化在了汤汁里,煲得汤色光亮浓白,然后才将羊肉切成薄片,注入非滚的沸汤中,一烫熟便盛出。 锅盔干硬,但只要泡入羊汤中,叫它吸饱了汤汁,嚼起来那叫一个“美”! 程婉蕴吃得肚子浑圆,外头比京城里冷不少,但一碗羊汤下去她身上一下就暖和起来了,听说这羊肉是从蒙古来的驼队沿着黄沙古道千辛万苦载过来的,郑太监昨儿也去逛集市,眼光毒辣,一眼就相中了他们的羊。 这羊肉是草原上奔跑着长大的,与皇庄里头圈养的大不一样,瘦肉多肥肉少,吃起来没一点膻味,程婉蕴便惦记起太子,叫郑太监将那羊汤汤底留着,等太子回来给他烫一碗当点心吃。 她早上一起来就不见太子身影,不过这样的时候常有,而且十之八九是被康熙叫去了,所以她都习惯了,也不大在意。 用完膳,她就和青杏碧桃一块儿收拾屋里的东西,昨儿康熙已定好了今日午后启程,旨意昨日便传了过来,所以她们得早早收拾装箱,再先搬上车去,等要出门了才不会手忙脚乱。 但收拾到一半,就有太监来说,先不走了,具体什么时候走,等万岁爷吩咐! 程婉蕴又只好把已经收好的东西重新摆出来。 等到了夜里,何保忠回来取太子的东西,她才知道,原来是因为太子病了,如今已被康熙接到身边亲自看顾,太医们都在那侯着,一时半会也回不来了。 何保忠只字不提是怎么生病的,也不提为什么好好的突然病了,程婉蕴虽然有点担心也有点奇怪,但也不敢多问,既然太子有亲阿玛照顾,想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她懵懵懂懂地点头,帮着何保忠收拾了好些太子的日常用度之物,谁知何保忠还悄悄地说:“太子爷私下吩咐,说还要奴才带一条格格常用的汗巾子回去,说是绣着猫儿的、大红绉绸的,上头还有个蝴蝶扣。” 程婉蕴脸一下就通红了。 何保忠不懂,但……以前她和太子爷做那“鸳鸯红被翻波浪,一浪更比一浪高”的事情时,拿那条汗巾子绑过眼睛,这东西可以说是她与太子爷共有的私密之物。 “太子爷要这个作什么呀?换别的成不成?”程婉蕴实在有点不好意思,本来汗巾子就是比较私密的物件,何况今儿那条好巧不巧正被她用来裹胸。怀了身子以后她前头也发育了不少,沉甸甸的,用肚兜已经兜不住了,因此近来都用汗巾子裹胸,可现在怎么拿出来啊! 太子爷生病了怎么还有心思想这些啊!平日里义正言辞念经让她控制的人是谁是谁!程婉蕴内心的小人不停地嗷嗷大叫。 何保忠咧嘴一笑,没说话。 程婉蕴就知道不成,她叹了口气,叫何保忠在外面稍侯,自个进了里屋,把门窗都关得紧紧的,脱下外衣解开了汗巾,缠起来用几块布头包了又包,才亲手塞进太子爷要带走的包袱里,往包袱底下藏了又藏,还拿不少衣服往上盖住。 她都没脸出去见人了! 但她的确是误会太子了,胤礽还真不是为了这个。 他现在刚吃了药,正昏昏沉沉地睡在康熙的屋子里,额头上敷着冰凉的帕子,康熙把书桌搬进了屋子里,一边处理国事一边守着儿子。 胤礽强撑着出去猎鹿已经耗尽了心血和精力,回到行宫没一会儿便烧得人事不省,虽然后来也醒了一会儿,还能说话、吃药,但还是把康熙吓得三魂七魄飞了一半,连忙把随行的所有太医都叫了过来,后来忙完了一问才知道这生病的缘由,既生气又感动,把自个弄得不上不下。 他虽然很生气太子半夜去猎鹿,但想到他是为了皇太后,责骂的话又说不出来。这一腔怒火没处发,康熙就连想到一定是大阿哥带的坏头,昨个他不是也大半夜去猎鹿了么?结果呢?他这个皇阿玛连根鹿毛都没见到,这打到的猎物全进了自个的肚子,一点也没想起要孝敬君父、祖母! 和太子一比,高下立判! 都怪他!没点兄长的样子,瞧瞧太子有样学样,都闹病了! 康熙气不过,便叫了个太监,去隔壁两间房行宫把大阿哥从床上薅起来臭骂了一顿,直把大阿哥骂得两只眼都成了圈圈蚊香,满脑袋问号,都不知今夕何夕了。 大阿哥:他是谁?他在哪儿? 总算把一肚子火气发泄出来的康熙又进去看太子,就见他面色青白、紧闭双眼地睡得极不安稳,烧得都干得起皮的唇动了动,看那嘴型,他正在梦中无声地呼唤着:“阿玛”,随即一滴又一滴的泪水便从他眼角流了下来, 康熙一下就想起当年太子出痘的事,那时候小小的太子也是这样躺在他怀里,睡梦中哭着叫阿玛,他从小没有额娘,摔了痛了病了,只会扁着嘴巴喊阿玛。 还更小一些的时候,约莫一岁两岁,他年纪小口齿不清,怎么也学不会“皇阿玛”这么复杂的三个字称呼,康熙便化繁为简,先教他说阿玛,因此太子来到这世上起,学会的头一句话便是:“阿玛”。 康熙这下简直心痛如绞,连忙过去握住太子的手,就像小时候一样,一遍一遍地说:“保成,别哭,阿玛在这儿呢。” 呓语 康熙在巴克什行宫中驻跸之处题名为“清虚玉宇”, 整座殿宇位于整个行宫地势最高的高岗云山之上,可俯瞰四周重山飞翠,长城如龙。 清虚玉宇的建筑结构别具一格, 正殿是圆形高阁, 四周联通回廊,南面还有配殿,整体是外方内圆的模样。因此正殿十分宽阔,造办处妙用屏风、碧纱橱将里头分割了好几进,便于康熙日常起居。 当夜, 康熙便歇在了一屏之隔的外间, 反倒把龙床让给太子养病。 塞外天气冷得早, 月色都显得孤高,好似天上寒泉倾落,触手似冰。 周遭静谧非常,连值夜的太监们偶尔走动的声音都听不见了,在这寂静的夜里, 康熙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望着长窗外头高悬天际的月亮, 难得地开始检讨自己。 太子生了病, 这样呼吸短促、苍白地躺在床榻上时,康熙揪心之余,才忽然注意到, 太子还是少年人的身量, 瞧着甚至有些单薄,而平日里那沉稳端肃的模样褪去,竟将他躯壳里的脆弱都袒露出来了。 生病了,也下意识地喊阿玛。 康熙默默叹气, 他的太子……还是个半大孩子。 他总希望太子能与自己比肩,他八岁登基,十五六的时候都已擒完鳌拜了。他吃了许多苦,忍下许多常人无法忍耐的事,因此对太子也不肯放松,不免期望他能做得更好,他希望太子像他。 但太子似乎更像赫舍里。 太子只有两三岁时,就格外黏他。哪怕要上朝,太子也常常闹着要跟。于是很多时候,康熙在前头,太子便在后殿与太监们玩耍,直到等他下了朝,才喜笑颜开迈着小短腿扑过来,他那时候总有很多的问题,比如为什么鸟会飞啊,为什么云是白色的啊,为什么皇阿玛要上朝啊。 有时候某些臣子奏事奏得太久,太子在后头等得烦了,小孩子的倔驴脾气上来,谁也不要,就闹着要他背,把周围伺候的奴才们吓得全都滚到地上磕头,但康熙却嘿笑着,望着太子那气鼓鼓的模样。 最后他真就这样蹲下来,把太子背负在背上,一路听着他的童言稚语,心里满满当当都是暖软的爱意,慢慢朝乾清宫走去。 那时候,他觉得他是大清的现在,而整个大清的未来亦在他背上。 等到太子渐渐长大,他也渐渐发现太子为人处世与他完全不像,莫名的失望好似种子深埋心中,在他每一次意识到这件事之时,冒芽抽条,生长得越发高大。 温柔、长情、仁善、宽和,康熙不知道这对于一个君主而言是不是一件好事。但这些品质让他在那么多兄弟里像颗金子般熠熠生辉,也让康熙明白,太子的确不像他,他并非开拓之君,但他应该会是一个很好的守成之君。 在这个再普通不过的夜晚,康熙突然就想通了。 所谓祖宗基业代代传,有君主负责打江山,也该有君主负责守江山。 以往是他着相了,大清不需要第二个康熙,大清需要一个能团结满汉各族、不断革新的明君,他只需要保证太子日后会成为这样一个人就行了。 心结已了,康熙睡意袭来,心头那株所谓名为失望的绿芽也被他连根拔起了。 浅眠了一会儿,康熙忽然被内间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吵醒,他连忙起身,里间胤礽已被迫坐起身,正无力地倚靠在床架上,无法自控地咳个不停。 “保成?”康熙进来一探他额头,又烧得滚烫,立即就要扬声叫太医,却被斜旁里一只汗津津的手拦住了。 “皇阿玛。”胤礽烧得神智不大清醒,他只要一闭上眼,就会想起那个梦,他好像不断被那梦境困住,重复地听着皇阿玛对他的怒骂,重复地看着自己悲惨的结局,重复听见阿婉中暑而死,他眼前被汗水模糊一片,只能勉强看清皇阿玛的轮廓,他便下意识紧紧攥住那片明黄色的衣角。 “皇阿玛,我若有做的不好的地方,您打我骂我,可别……别不要我……” 康熙一愣,心里微微一酸,温言道:“傻孩子,你这是病糊涂了,朕怎么会不要你呢?” “小时候字写不好,您就一遍一遍地教我,我拉不开弓,您也一次次陪我练……现在……以后……您再教我……我会好好学的……”胤礽稀里糊涂颠来倒去地说着,康熙没听明白,他却又脱力地躺倒在床上,康熙便起身给他掖好被子,俯身的时候,只听胤礽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您别放弃我。” 康熙怔了怔,干脆就坐在床沿边上一直陪伴他重新安睡,久久忘了动弹。 隔天起来,康熙便唤来梁九功:“去查查,是不是有人对太子不敬?” 梁九功也神色凝重,躬身称是。 昨夜,太子迷糊中说的那些话,还是让康熙难以忘怀,他不知是太子病中糊涂遭了梦魇,还是有什么人在背后弄鬼?这事可大可小,他必须弄个清楚明白。 康熙一腔慈父之心全被胤礽那几句阿玛唤醒了,几个阿哥奏请要来探病,都被康熙布置的加倍课业给打发了,通通拘在行宫里写作业去,不许他们出去胡闹。 至于臣子就更不必说了,在事情还不明朗的情况下,他不能把太子的实际病情暴露在人前,储君这个位置,一点风吹草动都能闹得沸沸扬扬,甚至动摇国本,别说是突患急病了。 一大早,康熙鸡鸣时分便起身,随后先去院中打了半个时辰的布库,简单梳洗换衣,早膳还没用,便召集太医先查看胤礽的脉案,与太医们共同商定药方,他怕太医们为了自个的脑袋不敢用猛药,就拿些挑不出错的药方应付着,反倒耽搁了病程,于是自己细细推敲了几遍,才叫李德全亲自去盯着御药房抓药。 康熙盯着胤礽吃下药,又摸了摸他额头,见不烧了才点头:“朕平日里让你们骑马射箭、勤学武艺,就是为了强健身子,可见你平日里没有懈怠,这身骨还算结实,你瞧,如今可退烧了吧?” 胤礽脸色还不大好,听康熙这么说,勉强笑了一下:“多亏有皇阿玛教导。” 他醒了以后,只喝了几口米汤,因鼻塞咳嗽,这舌头都尝不出味儿了,更不愿吃了。 胤礽恹恹地推开碗筷,心想,若是阿婉在,她一定会想方设法做些好吃的,让人舒服的菜式,让他能吃下去。 阿婉她脑袋里的诸多歪理,听多了连他也入心了。 太医们认为生了病首先要清肠胃、排出宿毒,而且食物大多寒凉温热相克,吃了上火也不好,吃了太寒也不好,干脆不要吃最好。但阿婉的说法是,病了更要补充营养,否则生起病来怎么抗得过去,只管把你的五脏六腑当做两军对垒的战场,正是抵御外悔的关键时刻,若打仗连粮草都没有,怎能凯旋呢? 如今他竟也深以为然。 但这些话他是不会说出来的,因为皇阿玛不会听,他也是饿字决的信奉者。胤礽倚靠在床上,康熙就坐在前头宽大的桌案后头处理政事,屋子里十分安静。 胤礽不由望着康熙的背影出神。 这样如高山一般的人,渐渐与他梦见的那个年迈的帝王重合。 其实他的病灶在心里,身子骨没什么事,因此发了一夜烧,第二日起来便退了,只是喉咙还发涩发痒,时不时便有咳意。 他已经从最初的惊惶中缓过来了。 之前第三回做梦,那梦里的场景已成了他一块心病,只是那回他总算转圜了一半过来,心想着时日还长,又不知中途发生了什么才叫他走上了绝路,想来上天还会有示警的,他该沉下心来,好好做这个太子,好好孝顺皇阿玛,别行差踏错。 当时,他以为他的罪过是不孝,他日日反思自己是不是对皇阿玛不够关心,想法子当了好儿子,但这回这场梦却将他所有幻想全都打碎了。 弑君谋逆,哈,这么大的帽子,这世上大约寻不到比着更重的罪名了!胤礽倚在床头,不禁嘲讽地想,这不是恰恰证明了他无罪么? 要将他这个太子拉下马,又寻不到别的过错,便只能挑起皇阿玛对他的猜忌之心,再设一个让皇阿玛也不得不费了他的大罪,否则将立了三十多年的太子废了,怎么向这天下人交代? 但胤礽最奇怪的是,为何梦中的他毫无还手之力! 就像被提前剪除了羽翼一般。 胤礽闭上眼,是了,连他最后都落得这样的结局,赫舍里氏只会倒下更早,舅舅恐怕也不在人世了吧?梦中的他面对那咄咄逼人的老大说了一句“你们说我与索额图相谋大事”,这罪名落在他身上尚且镣铐加身,又妄论舅舅…… 原来如此……这样步步为营、环环相扣,不是一朝一夕能办到的,也不是莽撞愚蠢的老大一个人能办到的,墙倒众人推,除了老大、明珠与纳喇氏,一定还有其他人,他要想尽办法把这“众人”找出来! 胤礽又睁开了眼,憔悴的病容下衬得他眼眸亮得可怕。 他自己便罢了,他早也知道了自个将来不如意,可……为何阿婉要陪着他受苦,还送了命……这比一切都叫他更痛、更悔! 到了此时此刻,他心底还有种古怪的感觉盘桓在心底——这梦中之事,究竟是对还未发生的事务晓谕警示,还是梦里种种是已经……已经发生过了的事? 那究竟是二十年后的他,还是他含冤而死的前世轮回? 或许真是上辈子的事,只是那时他们吃尽了苦头,连老太爷都看不过去了,这才让他们又回到相识之初与一切都还没发生的时候…… 老/萨/满常说,人有浮魂,它趁人熟睡时便会离体而去,可以飘荡到很远的地方,人做梦就是浮魂外游的结果。 人还有转世魂,能够创造来生。 胤礽不知道自己是哪一种情状,但他无论如何都不能这样放任自流,若只有他自个便罢了,可还有阿婉啊! 说实在的,他真是不愿再去回忆那梦中的一切,可为了能提前防备着,能挽留阿婉的性命,在康熙出去召见臣工后,他还是闭着眼睛一点一点地琢磨。 这回梦里的言辞之间,他慢慢梳理出了被人捉住的那几个把柄: 一是殴打王公大臣,但不知为了什么缘由,又打的哪一位?若说是老大殴打王公大臣,还不让他那么惊讶,但这罪名扣在他头上,他就有些摸不着头脑了。他要处置人何必亲自动手?想必这里头一定有什么事儿叫人利用,他这才钻了圈套。 二是指使凌普私吞蒙古贡马,他用得着为了几匹蒙古马指使凌普私吞?什么时候开始他这个太子过得这么次了?皇阿玛为何让凌普任内务府总管,还不是为了他吃喝用度都不用受制于人,更为了防着有人利用内务府七司三院窥伺东宫、暗算东宫,这全是皇阿玛为了他的安全着想的!蒙古贡马哪一年皇阿玛不紧着让他挑?几匹马他还看不上眼,又何必私吞?这罪名怎么也有股浓浓的他那个好大哥的味儿?论爱马的程度,他才是那个年年都从外公索尔和那头弄御马来骑的人吧! 不过,苍蝇不叮无缝蛋,这话里话外,只怕他这奶公凌普平素贪得过了头,等他好了立刻就安排人好好查访! 三便是与索额图相谋大事,这罪名想必与梦中的胤褆所提到的半夜窥视御帐这件事有关系,否则他不会拿着这个话就断定他有谋逆之心。只是唯独这件事,胤礽一点也不心虚,他一百个相信自己不论如今将来,绝不可能有这样的心思。他是在康熙膝头长大的,当年围猎遇虎,康熙一下就挡在了小小的他身前,半点犹疑也没有,他是他的阿玛,这绝不会变,他哪怕杀了自个,也不会做那没人伦的事。 但舅舅……他那暴躁性子胤礽也不大放心,回去以后也得留心才是。但胤礽揣测这罪名不实的可能性更高,赫舍里氏是他最亲近的母族,只要安安生生等他登基就好了,何必按耐不住要谋逆?有康庄大道不走,偏要走小道? 以上这些过错,有的捕风捉影,有的模糊其词,连他这般细想想就能想出其中破绽,可为何皇阿玛却不曾怀疑? 究竟发生了什么,让皇阿玛连他也不信了?他敏锐地意识到,不管什么罪过,唯有皇阿玛对他的态度才是关键所在。 圣心难测。 胤礽苦笑着,他以往多少没将这几个字放在心上,他可是大清唯一的皇太子,是皇阿玛唯一亲自养大的嫡子,那些古往今来不得善终的前朝太子,又怎能与他相比?他会做得很好,会让皇阿玛满意骄傲的。 可经历了那么多事,他也明白这都是痴人说梦了。他多少次期望与皇阿玛还能如以前一般有纯粹的父子之情,但这两次梦境都将他这些傻念头狠狠敲碎了。 皇阿玛对他有父子之情,但这骨肉亲情仍抵不过手中权柄,猛虎身侧岂容他人酣睡?便是亲手养大的孩子也不例外。 胤礽认清了这一点,虽然心底悲凉一片,却不再迷惘了。 阿婉的梦擦亮了他自欺欺人的眼睛。 是啊,还有阿婉……她如今便十分苦夏贪凉,今年夏天是日日用冰的,那冰鉴一个屋里摆三四个也有,否则夜里都睡不着觉,可往后她为了陪他竟这样受苦! 胤礽眼眶又酸了。 他没遇着阿婉之前,从不爱掉泪,哪怕受了天大的委屈,也愿意生生忍着、挺着,实在是死要面子之极。可与她相识以后,他就变得心肠更软更棉了,什么面子里子,哪有她的安危重要? 想到这里,他真想搂着她、蹭蹭她的脸颊,再听她说说话。 但他病好之前,康熙是不会放人的。而且她现在是双身子的人,也省得过了病气给她,顶好还是不见面了。 胤礽从床褥子底下抽出那根汗巾子,捏在手里摩挲了一会儿,又压在枕下。 这条汗巾曾经在某些无法言诉的时候系在他眼睛上,又有着阿婉身上熟悉的味道,他当时头脑烧得冒烟,一时想不起别的,便让何保忠去取来,当然,他也没想到这东西曾被用来裹胸…… 如今想了阿婉,却也不大好意思光天化日拿出来,汗巾子这物件总不好轻易示人的,因此他每每夜里睡觉,才悄悄攥在手心里。 倒也奇怪,他自此能睡得安稳些了。 胤礽在康熙屋里足足养了四五日,总算药到病除,今儿起来自觉精神饱满,手脚也有力了,只剩下一点咳嗽,已然不碍事。 在巴克什行宫耽搁了的时日已经太长,见胤礽能行走自如,一顿能进两个饽饽,康熙便挟了一筷子茄汁鸡丝搁在他碗里,笑着问道:“朕预备吃了早膳就启程,你身子可好全了?能不能顶得住?” 胤礽连忙站起来,向前一步跪在康熙跟前,道:“回皇阿玛的话!儿子已大好了,就是骑一日马都使得,这几日让皇阿玛为儿子担心,是儿子不孝。” “和自己阿玛生分什么?坐着!”康熙摆摆手让他起来坐下,继续说道,“骑马便省了,仔细再招了风,那可不是玩的。你就陪着朕坐马车,咱俩父子在车里下下棋。” 胤礽自然应是,心里也有些受宠若惊,他这一病倒病得好:皇阿玛也不知多少年都没用这样和气、宽容的口气同他说话了。 大多时候,康熙一般说的应该是:“骑马便省了,你就陪着朕坐马车,朕再出几道题考考你。” 既然要启程,康熙自个也有不少要忙的。他叫了几个都统、总兵,定下了具体时辰和沿路的兵防,除了前头探路的哨马、断路的亲卫,康熙还从柳林营里抽调了几十个好手,伪装成百姓、商旅或是乞丐,混在人群里远远跟着,如此圣驾安危才得以保障。 胤礽见这儿暂且用不上他,便和康熙告假回去收拾东西,实则是想见见阿婉,也不知她在做什么呢?也不知他不在的这几日,阿婉睡得好不好、吃得好不好? 他不在她身边,她可别瘦了。 胤礽自个想得越发紧迫,只想立刻生出一双翅膀来飞到她面前,让她别为了他黯然销魂,消得人憔悴。 康熙早看穿了,倒没说什么,毕竟那程氏还怀着孩子,太子有些惦记也是常理,一挥手,就算知道了。 胤礽带上跟着他喝米汤瘦了小半圈但还有一百九十八斤的何保忠一步赶成两步走,走得飞快。 今儿有几丝雨点,却绵软纤细如尘烟,飘飘渺渺如轻纱,还未坠地便化在风里,染得天地间一片朦胧之美。胤礽便是在这样犹如仙境一般的天气里,臆想着阿婉得了消息在殿门前翘首以盼的模样。 不,还是不让门上通传了,他这般悄悄地回来,定能瞧见她惊喜万分的模样! 他住的殿宇离康熙的清虚玉宇并不远,穿过一条回廊再下云山便到了。 胤礽满怀期待,推开了房门。 率先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只烧着猩红火炭的炉子,炉子上头是一只大砂锅。 浓郁的香辣气息在他推开门的一瞬间扑鼻而来,进而席卷全身。 程婉蕴正悬在半空中准备夹肉的手微微一顿,扭头望去,呆住了。 她筷子正下方,是滚沸的鸡公煲。 胤礽也呆了。 这和他想的好像不大一样。 “二爷回来啦?”程婉蕴略微有点心虚,还是很有眼色地站起来麻溜地把人搀进来,“您现在能吃辣了么?这鸡做得可好吃了!” 太子生病,她却躲在屋子里大吃特吃,的确有些薄情哦?但她一不懂医术,二不敢去清虚玉宇见太子,那好像就只有好吃好喝把自己照顾好了…… 胤礽呆滞过后便笑了。 看见她一如既往开开心心,他也生不出什么气来,被她摁在凳子上,便也下意识地拿起了筷子。 一筷子下去又辣又香,辣得他刚好的喉咙都有些疼了,但却很过瘾,这菜有点像之前程婉蕴做过的黄焖鸡,但又十分不一样。 被打碎的辛辣香料完全渗进了鸡肉中,入口后便回味无穷,关键是鸡肉还又嫩又滑,里头还有洋葱、腐竹、玉米及各类时鲜青菜,尤其是腐竹,吸饱浓郁汤汁以后,就变得截然不同了,又软又香。 最让人欲罢不能的是,鸡肉吃完以后,程婉蕴叫人拿炭来,将砂锅继续加热,然后把已经泡开的粉丝加进砂锅里,用里头剩下的汤汁烫熟。 那一碗入味彻底的粉丝,让胤礽素了四五天的胃口猛然活了过来,吃完便满足地躺在暖炕上不动弹了。 程婉蕴也是,实在太饱,也挪到太子爷身边躺下,两人齐齐长长地喟叹了一声。 胤礽便替她轻轻揉肚子:“你怎么吃得多,却没怎么胖呢?” “有胖了一点点。”程家人大概都是不易胖体质的,程世福高瘦,她和几个弟妹也都是修长的类型,不过怀孕了以后她脸上的肉稍微多了一些,以前尖尖的下巴如今圆润了不少,但她四肢依然纤细。 今日她发觉自己的肚子比之前大了好些,但要脱了衣裳才瞧得出来,套在麻袋一般宽大的旗装里,还是压根看不出有了身子。 胤礽经过王格格难产那件事以后,也觉着还是别那么胖好,便点点头:“你要听官嬷嬷的话,她对女子生产这事没有不清楚的,若是叫你别吃多,你也要克制。” 程婉蕴当然知道轻重,小命重要,便乖巧点头。 胤礽也只回来陪了她一会儿,两人相拥着睡了一小会儿,很快就要启程了,他又往康熙的马车方向赶去。 但见过阿婉又吃了顿饱饭,抱着阿婉睡了半个时辰,他舒坦多了。这半个时辰的觉倒比他在龙床上睡得这四五日加起来还要好。 他出了行宫,先交代额楚:“接下来你不必再跟着我,先悄悄回京,去查查凌家在外头有没有什么不法事?小到偷鸡摸狗,大到谋财害命,只要查到的,通通都记起来报我!记着,不许漏出一点行迹!你可明白?” 额楚心中惊惧,凌家?不由踌躇问了个傻话:“爷,那凌总管也要查吗……” 胤礽冷声问:“凌普难不成不是凌家人?” 额楚忙请罪:“奴才愚笨。” “去吧。”胤礽淡淡道,“办砸差事你也不必回来了。” 额楚立刻满头冷汗跪下去,朗声道:“奴才即刻启程,一定办好。” 安排好了额楚的差事,胤礽心头微松,沿着已排成长龙的车马走到前头,正好遇见打马过来的老四老五。 胤禛先下马请安,开口关心:“二哥可好了?” 胤礽笑了笑:“一点小病,让你们白担心了。” 胤祺也下马过来关心了几句,然后踌躇了一会儿,小声挨着胤礽说:“二哥,我家格格刘氏……” 他吞吞吐吐把刘格格想找程婉蕴玩的事说了,说完脸都红了。这几日实在被刘格格缠得没法子,他今儿要不跟二哥问个明白,他晚上回去指定要被她揪耳朵。 胤礽还以为什么大事,之前一起在麋鹿园烤肉,他就听何保忠说了,对女眷那一桌发生的事儿了然于心。 老五这人性子憨厚没什么坏心眼,最重要的是他心里明白,不是那种让女人摆弄的糊涂人,若是大福晋,他一定会婉拒了。 于是他点头笑了笑:“只管去吧,两人能在路上作伴,是好事。” 胤禛听了便也道:“那我让宋氏也过去,正好一块儿说说话,也帮着二哥照顾照顾肚子里的小阿哥。” 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放,老四老五他都一样信得过,便都准了。 说完便和两个弟弟分别,上了康熙的马车。 康熙正在摆弄棋盘,见他过来便招手:“保成,不要多礼了,过来坐,咱们爷俩多久没下过棋了?手可生疏了?” 胤礽如今面对康熙不免打起十二分小心,还是行了礼才坐下,帮着康熙摆棋子时只是跟着微笑道:“皇阿玛国事繁忙,今儿能抽出空来指点儿子下棋已是不易,儿子心里高兴还来不及呢。” 至于是多久没有一块儿下棋了,回想起来似乎自打他进上书房念书就少了,这两年更是一回也没有,但这话说出来就有种怨怪的味道,因此胤礽避而不谈。 “那今儿朕与你下个痛快!” 胤礽在康熙那当二十四孝好儿子,下棋也琢磨着要怎么才输得漂亮,十分伤脑筋。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程婉蕴这头就十分自在,趁着胤礽不在,坐在马车里肆意妄为偷吃零食呢。 吃着就听青杏在外头回禀:“格格,刘格格、宋格格过来瞧您了。” 门帘子被人从外头掀起来,露出了刘格格那明媚灿烂的笑脸,和后头略有些局促不安的宋格格。 社交 当一个卑微的社交牛杂被一个社恐和另一个社恐包围, 她该做什么呢? 程婉蕴选择什么也不做。 因为刘格格这个别样的“社恐”会把她们都安排得妥妥的。 刘格格和宋格格都不是空手来的。 刘格格带了一个贴身伺候的人,一开始程婉蕴还没看见她身边那个手拎肩抗、满头大汗的壮硕宫女,直到刘格格爬上马车, 回身跟那宫女要东西了,程婉蕴才目瞪口呆。 那宫女生得一张大方脸, 身上褐色的宫女旗装都绷得紧紧的,走起路来虎虎生威, 嗓子也亮:“格格,还有这个呢!” 刘格格带了三种棋盘、四套叶子牌、三个攒盒点心, 一簸箕堆纱宫花、两盒自制首饰,甚至还有两陶罐腌萝卜。 宋格格也吓住了, 与程婉蕴同步流露出了目瞪狗呆的神情, 然后很快又低下头去。 四爷和她说让她得空陪程格格说话, 她就小心翼翼地请示四爷这头一回去该怎么备礼。四爷也很重视,特意抽了空跟她一块儿挑了两盒虫草、两盒血燕,都是直接走四爷私库精挑细选出来的。 结果刘格格跟搬家似的, 怎么带了那么多呀?那程格格会不会觉得她怠慢她了?宋格格有种自己要办砸差事的惶恐。 刘格格果真像蚂蚁搬家般, 从宫女手中一盒一盒将东西运到车上,再整齐垒到马车角落里,在这时候,青杏碧桃也已经将小榻收拾出来, 马车里空间有限,她们便和刘宋两位格格的人一块儿挤在车辕外头。 宋格格小声地向程婉蕴福身问了好,默默递上送的东西,见程婉蕴没有露出不愉快,才略略安心,便远远坐在一旁不说话了。 刘格格则毫不见外, 她直接坐到程婉蕴对面,将那小山般的东西一样样拿过来,语气快活地介绍着:“我听五爷说,万岁爷吩咐今儿不宿在长山峪行宫,要直接去鞍子岭行宫与王家营行宫,因此要在马车上坐到傍晚呢,所以我带了好些玩意、吃食,咱们姊妹几个可以边吃边玩消磨时间!哦还有,这个首饰是我这几天新做的,就当做见面礼送给你!然后这腌萝卜——是我身边妈妈做的,可好吃了,又脆又酸又辣又甜,也送你!” 刘格格出来带腌萝卜,程婉蕴出来带梅干菜,她顿时对刘格格有了同属于吃货的心心相惜之感,然后又被她的热情砸得不知如何回应,只能连连点头:“好好好,谢谢谢谢,你太客气了。” 刘格格这样活泛的性子在宫里实在少见,而她瞧着鲁莽,实则却知道看人下菜碟,至少之前程婉蕴就发现她在大福晋和田侧福晋跟前都很乖巧,怪不得五爷敢将她带在身边,也不怕她惹事。 宋格格在一旁也很有意思,她不说话,但是脸上的表情又很丰富,她是个典型被宫规宫律驯服过的女人,离了四爷的小院就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做一件事,但又还有几分少女没被磨灭的好奇,见刘格格变戏法一般掏出一样又一样,也跟着一会儿瞪眼、一会儿张嘴、一会儿挠头。 “这个糕点也很好吃,夹心的!里头是现熬的樱桃酱,”刘格格又给她们分点心,程婉蕴便顺势拿出了自己的“保温杯”。 果然一亮相就收获了两位格格颇为“哇哦”的眼神。 她自打怀孕以后就一直想要个保温杯,而且是超大容量的那种。于是就画了个让太子爷都认不出的草稿叫造办处的人去头疼。 内务府在太子爷奶公凌普的执掌下,对毓庆宫那是有求必应、没求也应的,所以在收到她的鬼画符后,造办处飞快派了个会画图的小太监,十分恭敬仔细地询问她的意思,然后当场重画了一张新稿纸。 一开始她想做个大肚杯,后来太子爷看了造办处重绘的稿纸,沉默良久,憋出一句:“好像痰盂。” 程婉蕴:“……” 她立刻就叫添金再去造办处走一趟,重新修改了设计。 这回她乖乖参考宫里的“暖水釜”做了个缩小版本,只是不是宫里常见的“宽口短颈长腹”的模样,而是参考后世保温杯那种修长流畅的圆柱形,内胆是玻璃的,外头是官窑白瓷,双层结构。 宋朝就有玻璃制品了,但大多是有色玻璃,清朝也不例外,只是玻璃制作技艺较之宋朝更为纯熟、应用更广了。 现在清朝已经能生产出大块的玻璃,康熙原本想用来镶窗子的,但最后因不够结实、耐热性较差而作罢。 据说两广总督也曾从欧罗巴千里迢迢“进口”了几块透明的大玻璃片献给康熙,宫里称之为洋玻璃,但花费巨大,所以宫里大多还是用纱和纸糊窗。 不过让造办处用玻璃内胆做个保温杯,倒不算为难。后来一共做成了两大两小四个,大的按照后世的标准,大概能装1.5l水,装满水以后整个水壶就太重了,程婉蕴一般是放在屋子里当恒温水壶用,小的大概400ml,就能随身携带。 杯子外头还让匠人绘上了咪咪的工笔画,有在花草丛中扑蝴蝶的、有蜷起身子打盹的、有戴着虎头帽蹲坐的、还有趴在杯沿甩尾巴的,为了画得逼真,咪咪还去造办处出差了两天,因此画得活灵活现。 造办处一送来,程婉蕴便爱不释手,选择困难症甚至不知道该先用哪个,然后就被太子爷动作熟练地顺走一大一小,得了,她也就不用选择了。 这回出来,程婉蕴只带了小的那个,里头装着她平日里常喝的养生茶——玫瑰桂圆红枣茶。这保温杯在马车上尤其好用,随时都能喝上热热的茶水,也不用经常添炭烧火了。 这杯子对比正常喝茶的茶碗,大的出奇,样子又新奇,自然吸引人目光。 程婉蕴又拿出两个小杯子,从保温杯里头给她们倒热茶:“这是我日常喝的花茶,玫瑰花是自个晒的,刚入口有一点点涩,但喝了口齿生香哦!” 她们就这么围在一块儿坐着,喝了茶,刘格格又耐不住忙将首饰盒子打开,给程婉蕴试戴她做的缠花簪子,她们就像后世小朋友在扮娃娃家一般,这个簪子要搭配这种发型才好看,那个簪子要搭配那个宫花,轮流梳头打扮,玩了一通下来,连宋格格也放松了许多。 刘格格的手巧,梳头也很厉害,她还懂很多绾发的手法,反手握住头发,用簪子绕几下、扭几下,就能绾出一个漂亮的圆髻,而且稳稳当当也不会掉。 程婉蕴眼睛看会了,手没会,每次都失败。 宋格格也是,她们俩最后弄得披头散发,把刘格格笑得东倒西歪:“你们怎么回事,这手怎么跟别人的似的,一点也不听话呀。” 倒腾完头发,刘格格又拿出彩线和她们比赛编络子,这下程婉蕴可就精神了,她打络子手艺不错的呀!结果居然是闷不做声的宋格格把她们都比了下去,程婉蕴一个都没弄完,宋格格已经打完同心缕,接着又很快打好祥云、团锦结,虽都是常见的花样,但经了她的手就显得格外别致,而且结结实实,不松散不变形。 见程婉蕴凑过来看手法,宋格格脸立马就红了,本来灵活的手指也僵住了,低着头不好意思地停了手:“程格格,你能不能别看着我……我……我……” 她会紧张。 忘了她是社恐了,程婉蕴缩回去:“好的好的。” 刘格格编了两个也不编了,最后她们两个坐得远远的,吃着刘格格带来的樱桃陷点心,含笑看着宋格格低头分外专注地打络子。 “你说她什么时候会发现?”刘格格捂着嘴凑到程婉蕴耳边笑。 程婉蕴也忍了忍才没笑出来,宋格格真的太可爱了,她做什么事情似乎都是沉浸式的,只要没人关注她,她就跟个永动机一样一直做一直做。 她们都吃完一盒点心了,宋格格才因为线都用完了茫然抬头。 手边堆满了打好的络子,各式各样,竟没有重样的。 刘格格也服气了:“你怎么能记得住这么多花样呀?太厉害了!” 宋格格似乎不太习惯被人夸赞,不知道怎么回应,脸红扑扑地低下头。 后来三人又一块儿下了棋,一起吃了晚膳,还一起窝在马车里睡了会觉,等车马到了鞍子岭行宫前,三个人都睡得脸红红,宋格格脸颊上还有印子,一脸懵懵然。 要下车了,刘格格和宋格格才依依不舍地和她告别。 程婉蕴也很不舍,她进宫头一回交了朋友,自然恨不得多多腻在一块儿。 太子爷虽然好,但男人怎么也比不上自己的小姐妹呐。 在毓庆宫里,她和唐格格在旁人面前也算要好了,但她自个清楚,她打心眼里没办法把唐格格和李侧福晋当朋友,最多就是同事,唐格格是表面关系还可以的那种同事,李侧福晋就是连面子情都够呛的那种了。 而刘格格、宋格格来找她玩,不用想,自然是太子爷和她们各自的爷们都同意的,是没有利益纠葛、身份平等又可以放心来往的人。 刘格格拉着她的手,念叨了几句过两天一定再来寻她玩才松手,宋格格没多说话,但也走上前来拉了拉她的手。 然后程婉蕴眼前忽然一暗,就见刘格格那个仿佛“大清布库女子冠军”的宫女正把刘格格带来的各种棋牌玩意装进包袱里,左右手各拎一个,还能纵身一跃跳下马车,稳当落地。 “你这个宫女……”程婉蕴悄悄竖起大拇指,“有点厉害。” 刘格格就窃笑:“你说虎姐?她生得丑没人要,在内务府里干了七八年挑水的活,干得力大无穷,后来我进了五爷那儿,内务府的人带了一批人来给我挑,我就选了她。我挑人只要能干的,不要漂亮的,你知道吧?” 虎姐,这名字取得十分贴切。 几人各自回家安顿。 后来每次要启程去下一个行宫的路上,刘格格和宋格格几乎都会过来陪她,有了朋友,旅途中的时间过得就快多了,在路上走了大半个月,不知不觉就到了热河。 一到热河行宫,太子爷就被“黏儿精”康熙叫走了,程婉蕴便自己指挥青杏碧桃收拾,郑太监则自发去巡视这儿的膳房,还从麻袋里掏出一只捆了脚的活鸡。 程婉蕴简直想对郑太监海豹式鼓掌。 居然还带了一只鸡啊!而且那么远的路,鸡都活着呢! 郑隆德得意地挺起胸脯:“格格在孕中,奴才自然得想法子给您做好吃的,成日里吃牛羊肉也燥得很,咱们晚上就清炖一只鸡……” “不!”程婉蕴眼睛发亮,“咱们吃地锅鸡!还要贴玉米饼子!” 郑隆德立刻弯下腰来洗耳恭听。 其实地锅鸡也很简单,就是用现杀的土鸡,加各式酱料、调料,炒至金黄,再加入鸡血、鸡杂、玉米、萝卜、土豆、豆腐皮等蔬菜一块加水焖煮,然后沿着锅贴上一圈玉米饼,再闷上一刻钟,出来的鸡肉肉质鲜美、汤汁浓郁。 下饭神器! 程婉蕴就高高兴兴地捧着又长大不少的肚子,坐在床榻上看着青杏指挥太监来来回回搬箱子,这回把车上的行李全都卸下来了,因为太子爷派人回来传话,说差不多要热河住上一个月,蒙古王公们也在今日都到了,康熙打算在这儿宴请他们。 这些事就和程婉蕴无关了,她不可能列席参加宴会,所以她专心致志地等候自己的地锅鸡,她和郑太监嘱咐过了,要中辣。 她发现她怀孕以后更能吃辣了。 以前她加辣椒都只加勺子尖一点点,加了跟没加似的。 所以程婉蕴就觉得自己肚子里是不是个闺女,因为她皮肤也更滑溜了,以前贪吃上火偶尔还能冒一两个痘痘,但怀孕以后什么都不长,也不出去晒太阳,皮肤也白了,有时候她揽镜自照都颇为自恋,都觉得自己分外水嫩,像刚磨好的豆腐。 但是她也很能吃酸,就很矛盾。 可能就是口味重了,和生男生女没关系。 程婉蕴自个美美地吃掉半只鸡,三个玉米饼子,吃得撑到嗓子眼,又扶着腰起来在门前空地绕圈,绕到七八圈的时候,太子才回来,见她在那儿散步,便上前来将青杏挤了下去,自个陪着她继续走。 “今儿如何?可有不自在?”胤礽其实有点累了,宴会上还喝了不少酒,但想着一整天没见阿婉,他还是强打精神,“肚子里的孩子会不会动了?” “好像还没什么动静呢,恐怕要再大些。”程婉蕴也闻到太子身上的酒味了,不重,被风一吹就散了,她走了一会儿已经不撑了,便拉着太子回去:“吃了酒可别吹风,仔细明儿起来头疼。” 两个人又牵着手回屋了。 胤礽已经困得走路都快睡着了,不比程婉蕴一路坐着马车还有小姐妹一块儿解闷,到了后半程,他几乎一早起来就在康熙车里,先帮着理奏折,批到要紧的,康熙还要叫有关的大臣过来一起参详,他这时候就会出去骑会儿马。 但塞外日头大风大,晒了一会儿头晕得很,想回去找阿婉,又想起她今儿也是一车都是格格,他不方便过去,就硬顶着骑了一会儿,才瞥见老四他们不知何时就下马回了马车,外头竟然只剩下他和老大还在骑马,老大就算了,他本来就恨不得长在马背上,于是他十分自然地过去蹭车。 进去了才发现,老三老五也在,老三老四正摆盘下棋,老五就缩在一边呼呼大睡。 见他进来,老四一个手肘就想把老五怼醒,被胤礽制止了:“出门在外都别拘礼,让他睡吧,我进来躲躲。” 胤禛就收回手,让了一个位置给太子。 三个人便轮流下了会棋,期间老五呼噜越打越响,还高高低低,声调分外曲折,听得三人棋都下不下去了,相视一眼都笑了出来。 胤禛收拾棋子,顺嘴问道:“宋氏这段日子没给二哥那儿添麻烦吧?” 胤祉听得摇着扇子的手微微一顿。 胤礽已笑道:“怎么会?她们几个年纪都差不多,我听程氏说了,她们很谈得来。” 胤祉便听出来了,老四家的宋格格去巴结太子那个程格格了,而且巴结很久了,他都不知道! 好啊你个老四,平日看着一副清高的样子,如今也开始用这等手段亲近巴结太子了。 胤祉心里有点酸,还有点茫然。 他也不知怎么回事,以前与太子最亲厚的兄弟非他莫属,但自打征讨葛尔丹以后,太子似乎有意无意地疏远了他。 这种感觉很微妙,因为太子在人前对每个兄弟都是一样的,他也没对他疾言厉色,也没有形同陌路,但就是……就是不大一样了。 他现在有什么差事,每回都先叫上老四。 如今老四更是打蛇随棍上,跟在太子后头被康熙夸奖好几回了。 太子爷一句话,比谁都管用。他们几个弟弟想蹭点差事,也都得仰仗太子在康熙面前美言几句。说得重点,太子想带哪个弟弟当差,全凭他心意罢了。 胤祉有点不服气。但前几日康熙提到有个编修律历的差事,太子还是公允地举荐了他,他心里本来还松了口气的,谁知没过几天,他立马又给老四找了个治河的差事,让他跟着工部的人好好学。 胤祉顿时觉着自己手上的活不香了。 因为没人不知道,康熙打算明年要巡视河工,这是早早就发了话的,那太子爷让老四现在跟工部的人学水务、学治河还能为什么? 编修律历这个活,他虽然也很喜欢,但这是个大工程,每个三五年怎么能完成?老四这个可是立马就能在皇阿玛跟前露脸的。 皇阿玛儿子那么多,能让他时时记挂在心里的只有太子一个,其他兄弟若能得太子拉一把,自然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尤其是太子头一回监国以后,朝臣们对这位储君的态度都不一样了。他不再是康熙身边仅仅被冠于“太子”这个称谓的儿子。他已经能够独立处理国家大事了,太子在短短的十几二十日里就把满朝文武都俘获了。 他像个天然的磁石,甚至不用费心拉拢,只要站在那儿就有无数人前仆后继愿意为他肝脑涂地,出去储君身份带来的天然优势之外,太子意外地很得人心。 胤祉向来就比旁人想得长远,大哥已经要出宫建府了,接下来很快就会轮到他,他不想一辈子当个光头阿哥,这贝勒和郡王的府邸也不一样大啊! 胤祉一直都很听荣妃的话,荣妃之前为他打算的路子就是很紧太子,好好办差事,在皇阿玛还在的时候最少也要捞个郡王当。等太子继位,就等太子给他最亲厚的几个兄弟封亲王。 所以胤祉一直致力于当太子的好弟弟。 人都有七情六欲,有自己的脾气,他有时真是忍不住,忍不住嫉妒太子天生就得皇阿玛宠爱,有时又嫉妒太子对别的弟弟更好,他觉得自己心里全是酸泡泡。 于是到了热河行宫,胤祉一回去就质问田侧福晋:“她们几个格格天天都约着一块儿玩,怎么单单把你落下了?” 田侧福晋都被问懵了。 那几个格格约着一起玩,和她有什么想干,她又不是格格! 再说了,她爱跟谁来往就跟谁来往,凭什么让她去巴结一个小格格啊!就是太子爷的格格,她也不去!说出去多丢脸呢? 田侧福晋便冷笑着说:“妾身倒与大福晋相交甚笃呢。” 胤祉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 的确,田氏是侧福晋,与那几个格格不同,他也是太着急了……早知道他也带格格来了,老四老五可真是鸡贼! 这话若是让胤禛胤祺知道,指定能气得给他一拳——他们连侧福晋都没有,不带格格带什么?带奶嬷嬷吗?! 兄弟们的心思,胤礽也算知道一些。 他此时也正仰面躺在床上出神。 他本来很困,但真等沐浴更衣再躺在床榻上,他又不困了。本想和阿婉说说话——他想了几个男孩女孩的小名,想和她商量着选一个,结果程婉蕴因怀孕容易犯困,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胤礽:“……”他只好自己天南地北乱想一通,让自己早点萌生睡意。 先还在想,额楚回京也有阵子了,还没消息传回来,也不知查探得如何了? 之后,他也想到了老三。 他知道老三是文人,心思细腻,所以他之前对老三没有多讨厌。这个弟弟以前爱跟着他,他也多照顾几分。 但在梦里,老三却辜负了这份信任,他没替来迟的他说一句解释的话……再联想到明珠,胤礽甚至觉得胤祉是不是早就与老大背地里眉来眼去,故意这么做的? 虽说如今已破了局,暂且化了危机,但胤礽还是做不到心无芥蒂。以后再发生这样的事,老三是不是还会再背后给他一刀? 于是他便远着了。 又想到了老大……第四回的梦里,他与老大已彻底决裂、形同仇寇。 他现在和老大吵吵闹闹,他也讨厌老大,却还是难以想象他们竟会走到这一步。 怀着一点悲哀,胤礽睡着了。 隔天,他被窗外的鸟雀婉转啼鸣吵醒,习惯往旁边一模,却摸了个空。 胤礽疑惑地坐起身来。外头天才刚大亮呢,阿婉怎么起那么早?平日里不都日上三竿还懒床不起么。 正想着,程婉蕴就一脸兴奋从外间进来了,手舞足蹈:“太子爷!窗户底下有只狗下崽了!狗崽才那么点!太可爱了,咱们能不能带回宫里养呀?” 狗崽 程婉蕴睡得早, 其实每日都会早早醒来,但她喜欢赖床,有时候赖着赖着就睡了回笼觉, 这才能接力睡到中午呢。 今儿她便又一次早早醒了,习惯性往太子宽厚的胸膛一窝就要再次闭眼, 却忽然被外头小动物的呜咽声吸引。 就是那种嫩嫩的、轻轻的,听起来就让人心痒痒的声音。 程婉蕴竖起耳朵听了会, 便忍不住翻身下床,趿了鞋就往外走。 热河行宫里有山有景, 太子爷分到的院子正好地势较高,正建在山岭之上, 周围山林茂密, 一片绿意盎然, 所以四周能听见有许多虫鸣鸟叫,风也比别处的凉。 若要说见到松鼠、野鸭、狍子、山羊等动物,在行宫里出现都不全稀奇, 随处可见。但狗崽子还是很少见的。 程婉蕴出去就发现她寝殿窗子的墙根底下有一条排水渠, 这几日没下雨,排水渠里长了草,有一窝毛绒绒的小狗崽子就被母狗下在了这儿,里头有白的有黑的还有花的, 约莫四五只,眼睛都还没睁开,胖乎乎地挤在一起,时不时哼唧出声。 母狗不在,她披着衣裳立在那儿看了好久,心都化了。 青杏与碧桃对视了一个发愁的眼神, 然后两人轮流劝道:“格格,您有身子,怎么好养狗呢?” “格格,猫狗向来不合,况且咪咪还被狗咬伤过,带了回去咪咪准吃醋,到时候别成天打架呢!” “是啊格格,而且狗味儿比猫大,吃的多拉的多,还得溜,麻烦着呢。” 程婉蕴也知道这个理,她院子里养的动物也挺多了,有鱼有龟,还有咪咪,但这小奶狗真的好可爱哦。 尤其是那只黑的,眼头上方有两块显眼的黄斑,十分鲜明,就好像另一对眼睛似的。而且它的毛发不是全黑的,面颊、胸前、四足都是黄色,这种狗程婉蕴在以前乡下见过,叫四眼铁包金,很厉害的! 她当时和同事下基层,开着车在山路上颠簸,就遇着这样一条四眼狗,被铁链子拴在路边,他们的车刚拐过弯来,那狗就站起来了,用警惕又冷峻的眼神盯着她们驶过,直到她们的车开出一公里外,从后视镜朝后看,那狗都快成一个小点了,它才默默又趴下了。 那蓄势待发又不怒自威的模样给程婉蕴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 程婉蕴那会儿没时间养狗,但她就觉着这种乡间土狗,比她朋友养的小泰迪好多了,那泰迪跳起来都没其他狗膝盖高,却还是甭管大狗小狗见着就狂吠。 她当时就想,她自个如果要养狗就要养这种四眼狗。又漂亮又忠诚,还聪明霸气!但穿过来以后,歙县那儿只见过乡野里平平无奇的大黄狗或者细长的猎犬,和她心中的“白月光”不一样,就也没养。 今儿竟然能遇见一只!太幸运了吧! 她就心痒了。 都穿越了,怎么着也得猫狗齐全吧。 所以她虽然一步三回头地被劝回了屋,但一进去见太子已起身了,程婉蕴还是又没忍住,拉着还穿着寝衣打着哈欠的太子爷一块儿趴在窗沿往下瞧,小声小声地哀求: “太子爷……咱能不能养狗呀?” 除了此狗乃两辈子的白月光横空出世之外,程婉蕴上网冲浪的时候还看见一个调查,就是家里有养猫养狗的孩子,得鼻炎哮喘和过敏的概率比不养猫狗的家庭低很多,而且从小和动物相伴长大的孩子,也会更有责任心和爱心,不容易抑郁。 咪咪这货比较傲娇,经常玩得不见猫影,直到饭点才回来,若是有个小奶狗陪着孩子一块儿长大,也是好事呀。 程婉蕴自打怀孕以后便没怎么打扮,但她养得白里透红,水嫩嫩像雨后刚舒展绽放的芙蓉花,这样眼眸饱含期盼、水盈盈亮晶晶地望着自己,胤礽顿时那个“不”字都说不出口了。 但最终仅剩的理智还是战胜了美人计,胤礽轻咳一声,揽过她变得肉乎乎的腰,温声细语地开解道:“阿婉,那狗还小呢,一日十二个时辰有八个时辰都得喝奶,咱们怎么喂呀?再者,你也是要当额娘的人了,可忍心将它从狗妈身边带走?那狗妈回来瞧见少了个崽,岂不伤心坏了?” 程婉蕴心神动摇了。 “是我想得不周到了。”她乖乖点头,“还是先不养了。” 她现在揣着娃以后,很能领会以前那些无法理解的事了,那股子与生俱来对孩子的保护欲正从她体内激发,于是胤礽这角度清奇的劝解正好说进她心坎里了。 程婉蕴与那出去觅食的狗妈妈共情了。但她很快转念一想:正所谓儿大不中留,等狗狗断奶了,就让它来毓庆宫看家护院,等于找了份包吃包住、有编制的事业单位工作,孩子有出息,想来狗妈也会特开心吧。 胤礽正暗自松了一口气,这一瞧就是山里的野狗,只怕凶的很,而且也不干净。 见程婉蕴还两只手扒在窗子看呢,胤礽轻轻一叹:“别看了,等回了宫……等你平安诞下孩子,身子也养好了,我再让猫狗房给你挑只好的过来,可好?” 程婉蕴摇摇头,目光还落在狗上,声音软软地说:“不要了。” 胤礽还以为她从此断了养狗的心思了,正想顺着安慰几句,就见程婉蕴指着那窝里最肥的四眼小黑狗,坚定道:“我不要别的狗,我就想要这只。” 胤礽:“……” “太子爷,能不能吩咐行宫的太监好生照料这窝狗呀?等它断了奶、长大些了,再叫人送来,成吗?” 程婉蕴想了个折中的法子。 胤礽略略思忖片刻,还是点头应了。程婉蕴顿时高兴差点想跳起来,被吓了一跳的胤礽连忙把人捞到怀里,板下脸教训道:“为了养狗,孩子都抛之脑后了?这样蹦起来可是闹着玩的?真是叫人一点也放心不下,本来还打算晚上带你去看蒙古各部的摔跤比试,但就冲你这毛毛躁躁的样子,还是在屋子里养着吧!” 程婉蕴愣了愣:“我也可以去吗?” “能,奴才们都能去凑热闹,何况是你?”胤礽笑道,“不仅有摔跤,还有赛马,到时候还会放烟火,应该很有意思。” “我要去我要去,二爷,您可一定要带我去!”程婉蕴恨不得给太子爷捏肩捶背,“我多带几个人,一定听话,您让我去吧。” 胤礽本来就是吓吓她,见她那副殷勤样,故作为难地托腮沉思了一会儿,可把程婉蕴急得不行,心一狠就凑过去亲了太子好几口。 胤礽心里美了,矜持地点点头:“罢了,那便让你去吧,到时候我叫人来接你。” 程婉蕴高兴极了,现在就开始期待了,看蒙古摔跤比试,那肯定比看戏有意思!她一叠声把青杏叫进来开箱子,她要挑衣服! 胤礽以为她总算把狗忘了,结果下一刻她又喊:“添金!你记得照看好这窝狗!” 添金忙不迭滚进来应了:“格格您放一百个心,从今儿起,这就是奴才的狗爷爷狗妈妈,有奴才一口饭吃,就有它们一口奶喝!您瞧好了,少一点膘您都只管收拾我!” 程婉蕴满意地点了点头:“是个忠心的。” 胤礽:“……” 都说妇人怀孕记性会变差,阿婉怎么没点症状?罢罢罢,连她身边的奴才们都刻意哄她高兴,他也不想做那坏人,待会儿哭了怎么办?如今有了身子可不兴哭……大不了回头让猫狗房的人专门给训好了,再拿回来就是了。 胤礽习惯性的自个开解自个,自去另一间房里梳洗,他没换出门衣裳,就穿了件香色绉绸便袍,回来走到正在梳妆的程婉蕴后头,替她簪了一朵花,笑道:“今儿皇阿玛有事,我白日正好得闲,可以好好陪你了。” 谁知,程婉蕴颇为愧疚地转过头,吐了吐舌头:“可我跟刘格格她们约好了,要去山下大集看耍猴……” 程婉蕴在胤礽难以置信的目光里声音越来越小,最后闭嘴了。 “不能改期?”胤礽磨牙。 “一个月就一回,改了就得等下个月了,咱们都走了,我以后也不知还能不能出宫,”程婉蕴小声辩解,“我进宫以后再也没看过耍猴了,机会难得……” 他就比不上猴吗?胤礽在心里委屈控诉,他到底哪里比不上猴了? “我跟你们去。”他憋出一句。 程婉蕴立马拒绝:“您跟着算怎么回事呀,她们两个腿都能吓软,那还逛个什么劲儿?而且男女有别,她们也不敢……” 说完,见胤礽脸越来越黑,程婉蕴又怂了,立即起身对太子爷一顿亲亲抱抱顺顺毛:“您别生气嘛,我出去逛的日子也有限,天天在家等你的时候多,这回就换你等我一次好不好?晚上不是还要一块儿看摔跤么?” 胤礽抱着胳膊冷哼一声:“你们女眷自然另在一处,轻易也碰不上面。” 程婉蕴就去勾他的手,小声建议:“要不……您去找四爷五爷一块儿玩?” “被小老婆们抛弃一日的男人聚会”主题也挺有意思的呦? “爷不用你安排!哼,爷自有去处!”胤礽气鼓鼓地抓出她脸颊上新养出来的肉,使劲揉了好几下,才摔门帘子出去了。 青杏在一旁欲言又止,程婉蕴十分淡定。 跟小姐妹约好了的,怎么能因为男人而爽约?而且太子爷刚刚走的时候一副“今日你对爷爱搭不理,明日的爷你高攀不起”的模样,就知道他没真的生气。 而且她真的很想看杂耍呀,说真的,自打进宫就没看过了,都快两年了! 以前在歙县,每年元宵、端午这类的大节,都会有庙会,程世福每回都会带全家人去凑热闹,程婉蕴她们还小的时候,程世福还会轮流把她们几个孩子托到肩上,好让她们能看个清楚。 每回逛庙会回来,程世福的胳膊都能举得肌肉拉伤,酸痛不已,接下来的好几天都握不住笔,就挺费爹的。 但一家人能在一块儿是再高兴不过了。也不知她进宫以后,程世福带着弟弟妹妹去逛庙会,会不会想起她? 程婉蕴低头摸摸肚子,有了孩子,她越发多愁善感了,尤其是想到家人。 胤礽抬脚走的时候虽然十分硬气,但回了书房确实无所事事,于是握住本书,沉着脸在屋里来回地走。 何保忠在一旁看着都眼晕。 太子爷这是琢磨啥呢?这拉磨的驴都不带这么转的呀…… 胤礽自转了一刻钟,脚猛地停了,摸着下巴沉思片刻,阿婉说的对,他还得去找老四老五,妾债爷还,天经地义! “走,把皇阿玛前阵子考较我的书都带上!”胤礽指挥着何保忠装上二三十斤的书,老五住得近,他便气势汹汹地往老五院子杀去,“你再差个人把老四给我提溜过来一块儿读书!” 胤祺还在屋里悠悠哉哉地用早膳,太子爷杀进来的时候,他还有半块烧饼在嘴里,听门上人说太子爷是来找他读书的。 读……读什么书?他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胤礽进来,身后的何保忠把山一样高的书砸在了桌上,他呆呆地张大了嘴,嘴里的烧饼也跟着“啪”地掉在了桌上。 为什么……为什么要读书……胤祺饱含热泪、瑟瑟发抖地翻开了书。 之后,胤祺与胤禛犹如两只可怜的老黄牛,在周扒皮·胤礽的虎视眈眈之下,从早到晚伏案奋笔疾书,写得直叫一个头昏眼花。 胤祺面如苦瓜,这书上的字他一向是分开看都能认得,连成一句就不知所谓了。何况这是康熙出的题,专门用来考太子的,有多晦涩难懂就不提了,他捏着笔半天都不知如何下笔,又用余光瞥见隔壁的老四一脸认真下笔如有神,他只好委屈巴巴将那题目誊抄了好几遍。 因心思没在书上,胤祺便发现太子爷也时常心不在焉,而何保忠每隔一两个时辰就会进来回话,也不知什么事儿。 胤祺便忍不住竖起耳朵听,结果听到一声半句的:“……看完耍猴,还巴巴地给您带了袋糖炒栗,现已预备回来了。” 只见阴沉着脸一整日的太子爷听完这句话总算眉目舒展、雨霁天晴。 耍猴?什么猴?谁耍猴? 胤祺懵然挠头,却听太子爷突然温声道:“行了,你们做了那么些题,只怕脑袋也木了,这书就先放在你们这儿,剩下的过几日你们再写,回头送来我这批阅,行了,散了吧,我走了。” 胤礽自顾自说话摆摆手,脚步轻快地走了。 胤禛沉迷学习不能自拔,写完一题才茫然抬头:“二哥呢?” 他刚写得太投入,都没听见二哥说什么,等回过神来,屋里只剩他和老五了。 “什么都别说了,你写到哪儿了?”胤祺一把夺过胤禛桌上的卷子,“江湖救急,先借弟弟抄上一抄。” # 程婉蕴大包小裹地回来了。 她出门,太子爷嘴上不高兴,但还是派了不少人跟着,青杏碧桃贴身护着她,并派另一位哈哈珠子德柱都带着一队从人,远远跟在后面。 还特特叫何保忠送来一兜子铜钱给她花。 程婉蕴花得十分开心,逛到一半累了,她们还在茶摊喝了甜饮,吹着凉爽的微风,看着青山与古道,心绪十分安宁。 刘格格也捧着茶碗感叹道:“真不知多久没这般快活了,以后回了宫,我一定会想念这儿的。” 程婉蕴也这样觉着。 她都不想回宫了。 但她也知道,她日后大半辈子都得在宫里了,除非以后能被她的孩子接出来住,好像三爷的母妃荣妃娘娘后来就出宫荣养了。 但她想了想,又觉得恐怕很难,因为二废太子以后,连太子爷都失去了人身自由,何况他的妻妾子嗣?听说康熙临终前那一两年让内务府紧赶慢赶修建好了郑家庄行宫,就是打算以后让太子一家子都挪到那边去继续关着。 但最后,太子爷还没用上那行宫便已幽死在咸安宫。 程婉蕴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到啥时候,不过她心态很好,正所谓今朝有酒今朝醉,儿孙自有儿孙福。 她也不担心孩子……太子爷还是有很多孩子都是寿终正寝的,四爷登基后似乎也念着以往太子党的情分,对八爷党斩尽杀绝,却对太子一家都很优容,还把太子四个女儿都接到宫里,让皇后乌拉那拉氏抚养。 程婉蕴快快乐乐地回来,就发现太子爷就在她屋里呢! 那幽怨的眼神让她一哆嗦。 程婉蕴连忙换上笑脸:“爷,我给你带了好吃的呢!你尝尝,是这儿的野栗子树结的栗子,个头小,但特别甜,炒起来喷香,我给您剥一个!” 胤礽大马金刀地坐在那儿享受了一会儿程婉蕴小意投喂,才将她揽过来抱了会儿。 她今天要出门,又换了平头百姓的衣裳,但穿了件银红色的小袄,衬着雪肤樱唇,在这山山寒树的深秋里,尤为鲜亮。 “累不累?”胤礽问。 程婉蕴连连摇头,眼睛闪亮:“我们走一会儿就歇呢,一点也不累!我很开心。” 胤礽温和含笑:“那就好。” 程婉蕴坐在他腿上,搂着他脖子,伏在耳畔轻声说着今日所见所闻,胤礽便静静地听,听着听着笑意便漫入眼底了。 她很开心,那他也开心了。 青杏候在门外,叫见窗纸上映着的人影渐渐合成了一个,她才抚着胸口长舒了一口气:“格格今儿也太大胆了。” “你就是多心,太子爷待咱们格格多好呀,怎么会这点都容不下。”碧桃在下头不以为意地回了一句。 碧桃正蹲在水渠那儿给那窝小狗都抓了出来,在下头垫了两件破衣服,又把狗重新放了回去,再在狗崽身上盖了个毯子,收拾好了才拍拍手站起身来。 母狗站在很远的树下观望着,青杏转过头,它一下就吓得跑走了。 青杏就有点担心了:“你说,那母狗它不会不回来了吧?” 碧桃抬头愣了愣:“不会吧?” 今晚康熙要和蒙古王公一齐观看满蒙摔跤比试,声势浩大,要筹备的事项太多,这回又是出门在外,行宫的内监苏拉不够多,于是各院子里的太监都调了几个去帮忙,添金也去了,他们院里留了添银。 所以这照料狗崽的活就被托到了碧桃手里,但碧桃没伺候过狗,只想着夜里冷,给狗崽找些御寒防风的东西。 “以前听老人说,野外的狗是认味道的,若是狗崽被人碰过了,它就不要了。”青杏眉头紧蹙,“你看它现在就跑了。” 碧桃吓得抓狗的手都抖了,瞪圆了眼:“添金也没跟我说这个啊!” 添金以前是养牲处的,他肯定知道!他没说,应该是不碍事吧? “他走得匆忙,一时没想到也是有的。”青杏又说,耳朵竖着留意着屋子里的声音,“现在也没法子了,等他回来再说吧。” 没一会儿,程婉蕴便出声叫她们了。青杏碧桃连忙拿帕子擦了手进屋伺候。 两人手脚麻利地伺候着程婉蕴重新净面换衣,太子爷已经先收拾好了,背手站在屏风外耐心地等程婉蕴梳妆。 程婉蕴在进入行宫校场前就和太子爷分开了,由别的太监引她去女眷的位置,太子爷似乎怕她害怕或是没人使唤,让他身边的茶房太监花喇跟着她。 热河的校场非常大,蒙古八旗勇士分列两边,身后不同颜色的旗帜在风中飘扬。 程婉蕴的位置不算靠前,在一个小角落,和大福晋、田侧福晋、刘宋格格们挨在一块儿,最前头还有宜妃和其他贵人、答应。 她跟着太监刚走过来,刘格格就兴奋地冲她招手了,她立刻就放心了。 她坐下来,小声道:“好多人。” 刘格格眼睛亮晶晶地应道:“可不是,刚走过来我都有些害怕呢。” 程婉蕴深有同感,她放眼望去,校场周围一圈圈黑压压都是人,最显眼的便是康熙与太子所在的中央高台,明黄色的身影在数百支火把照耀下十分显眼。 皇帝与太子落座,周围满洲八旗官兵与蒙古各部立即跪下山呼万岁,那地动山摇的呼喊声让程婉蕴深受感染,她望着站在康熙身边的太子,那么远的距离她甚至都看不清太子的脸庞,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高高在上、受万人跪拜的遥远身影,这让她有种莫名的怅然,原来这就是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皇权,原来太子爷离她那么远。 这点认知,让程婉蕴对接下来激烈的摔跤表演都减了兴致。 正如程婉蕴下意识追寻他的身影,胤礽也心不在焉地嘬饮着酒杯,视线漫无目的地在人群中来回扫视,他知道女眷的位置,但距离太远,他看不见阿婉。 蒙古喀喇沁部杜棱郡王携次子噶尔臧来向康熙祝酒,在之前乌兰布通之战中,喀喇沁部主动发兵策应裕亲王,出了不少力,康熙对杜棱郡王自然更多几分亲厚,还屈尊以长辈的口吻对那生得像小山一般壮硕的噶尔臧勉励了几句。 胤礽瞥了一眼噶尔臧,心头一沉。 只比他小三天的三妹妹,今年也已十六了,还未出嫁…… 想到了大清公主和亲蒙古的惯例,胤礽只觉举着酒杯的手也在发颤,他与三妹妹见得不多,但他收过她做的香囊和鞋子,她母亲兆佳氏只是一个失了宠的贵人,膝下唯有她一个女儿,为了让额娘和自己都过得好些,她每年都给康熙和所有兄弟姐妹做针线…… 胤礽也没了看摔跤的兴致。 另一头。 程婉蕴只带了青杏出门,碧桃便留守在家,她愁眉苦眼地守在屋子里,时不时抬头往窗子外头看去,期望能看见那母狗的身影,结果等到程婉蕴回来,那母狗都不见踪影。 碧桃彻底慌了。 她今儿不用值夜,所以一直守着那狗,这还没睁眼的奶狗没了母狗照料,只怕很难成活,这可是格格心心念念要带回宫里的狗! 等校场那头不用人了,添金也累成狗回来,就见碧桃冲他心虚一笑,告知了他这个噩耗,添金那干瘦的身板差点栽倒在地。 他早上才拍着胸脯跟格格吹牛的,就是仗着小狗崽有母狗喂奶,他只要时不时盯着就行了,顶多再去膳房拍拍郑太监马屁,要些大骨头给母狗喂喂,谁知才过了几个时辰,这母狗丢下崽跑没影了! “那现在怎么办呀?”碧桃和他一起蹲在排水渠边上,“趁着格格还没过问这事儿,咱们俩快想想法子呀!添金你以前是养牲处的,肯定有法子的。” 碧桃可不想把这事报到格格那儿去,现在格格有身子,太子爷暗地里敲打过他们好几次,就是要让他们尽心尽力当差,不许让格格发愁,要让格格天天都开怀。 “我这不是就在想了么!” 添金急得使劲敲了敲脑袋。 “有了!快!快去找郑太监!” 将产 趁着天黑, 两人摸进了膳房里。 行宫的膳房小些,人也少,看着灶的小太监抱着火钳坐在地上小鸡啄米般打瞌睡, 长案边上也趴了几个人,正呼呼大睡。 里头还有个小隔间, 郑太监往常就睡在里头。他刚用完夜宵,正剔牙呢, 就见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溜了进来。 碧桃脸皮薄,没好意思进去, 就跺着脚在膳房外头等着。 “郑爷爷~”添金从门外探出头来,笑得好像—朵花, “还没睡呢?” “怎么, 可是格格有什么吩咐?”郑太监被他腻歪得抖了一下, 坐起身来,捞起花白的辫子甩在身后:“说吧,别笑成这样, 瘆得慌。” “还是您神机妙算呢, 正是格格的事。”添金舔着脸进屋,没敢说是程格格的吩咐,只说是她的事,“您有没有法子, 弄头有奶的母羊来呀?” 郑太监瞥他一眼。 小狐狸对老狐狸使诈,还是嫩了些。郑太监心里门清,要真是程格格吩咐下来的事,添金这小子哪用得着这么低声下气地求他?指定是他这家伙不小心办砸差事,如今想法子找补呢。 “母羊有的事,怎么, 程格格要喝羊奶?”郑太监明知故问,“我记得程格格不喜欢羊奶呢,嫌腥膻。” “是这么回事,”添金殷勤地替郑太监装烟袋:“也不知打哪来的狗,在格格屋子外头下了窝狗崽,嘿,你说怪不怪,那母狗下完崽就跑了,一整日没见了,格格心善啊,说让咱们想法子救救!这不就求到您跟前了?” “母羊容易……”郑太监吧嗒吧嗒地抽着烟,没拆穿他,他和三宝如今算是全靠程格格的荫庇才能有今天的体面,卖个人情给添金只有好处没坏处,于是他沉吟道,“你顺道把狗抱过来吧,羊都拴在后头羊圈里,里头暖和,狗要吃奶也方便。” 添金大喜:“真谢谢您了!我这就抱来!您放心,平日里我都—天三趟过来看顾,指定不给您添麻烦!回头格格问起狗,—定在程格格面前说您的好!” 郑太监就要他这句话,点点头让他走了。 碧桃正站在外灶间探头探脑地等,—开始听说要来找郑太监的时候,她还以为添金破罐子破摔,想找郑太监做—顿狗肉煲呢。 结果被添金笑话得要命,这才知道是为了借母羊。 这会儿见添金一脸喜气洋洋地出来,她才松了口气。 于是两人又连夜把狗崽运到羊圈里,给管羊圈的老太监塞了点碎银子,合力将那母羊捆住腿放倒,把狗崽们往羊肚子上—放,它们天生就知道想活命,又饿了—天,拼命抢着羊肚子上的奶/.头,整齐地趴在母羊肚子上吃得摇头摆尾,欢实得很。 碧桃这才抹了把汗,捣了捣同样累得坐在地上的添金:“可算逃过—劫,明儿是你去回格格,还是我去回?格格早上起来没见着狗,一定会问的。” “我回吧。”添金拿手拍了拍脸,让自己精神点,“还要替郑太监提一句呢。” 碧桃点点头,为了表达歉意,和添金说好了,回头她替他做两双鞋子当做赔礼。要不是她莽撞,那母狗也不能丢下孩子跑了。 隔天,程婉蕴饱饱地睡了一觉起来,果然问起了狗,添金便小心翼翼地解释了一番:“咱们这儿人来人往,母狗可能是受了惊,一直没回来,奴才斗胆做主,求了郑太监,把狗崽子挪去羊圈了,目前正喝羊奶。” 程婉蕴对那狗妈妈有点愧疚,觉得肯定是自己站在那看了太久才吓着它了,有的狗确实是这样的,警惕性特别高,也不肯接近人类。 幸好添金随机应变处置得还不错,就赏了他,也赏了郑太监。 但她还是想看狗,于是添金就用菜篮子把狗装过来给她瞧,小奶狗刚喝完奶,嘴上还有一圈白白的奶渍,叠罗汉似的趴在—块儿,她看中的那只四眼最霸道,压着其他兄弟姐妹睡得四仰八叉。 太子爷被康熙喊去盯着围场布围的事儿了,今儿不在,所以程婉蕴特别大胆地把狗崽子放进了屋子里,还趁着四眼睡觉,去捏了捏它的爪子。 好软啊……而且,它是粉色肉垫爪!粉爪爪! 程婉蕴看狗睡觉足足看了半个时辰,十分满足。然后她还叫青杏去四爷五爷院子里走一趟,问问刘格格、宋格格要不要狗。 刘格格哪里按耐得住,直接带着虎姐儿过来挑了,最后挑中全白长毛的那只,拍手道:“我要这个,和我原本那只哈巴狗长得有些像。” 原来刘格格进宫后也养了只小狗解闷,结果前一阵得病死了,她正打算再要一只呢。 宋格格就没过来,但到了傍晚也遣了宫女过来说养狗的事儿请示了四爷,受到四爷恩准,但她就不挑了,随便哪只都行。 程婉蕴觉得那只黑白花的也很特别,就打算留给宋格格了。 这样这窝小狗有三只都有了归宿,剩下一只黄毛的没人要,她便让添金在行宫里去给它寻摸好主人,不管是行宫还是围场,用狗的地方都多,而且这窝狗骨架都很大,长大了肯定很漂亮,应该也不难找。 最后再包了—个大荷包,让添金拿去给管羊圈的太监,等围猎结束,他们就得启程回京了,狗还没断奶不能跟着走,得托人照顾。 添金躬身双手收了荷包,—边走一边心里却在嘀咕,这狗挂着太子爷的名号,从此就不是一般的狗了,谁敢怠慢呀?不用打点,他们也会专门养几只羊喂狗的。 格格就是人太善了。 但他还是去送了,把那羊圈太监喜得几乎返老还童,拿性命起誓,狗在他在。添金便趁机让他在羊圈里专门清扫出—块儿地方来安顿小狗,再拿几块砖围起来,省得这狗浑身羊屎,臭烘烘的,毕竟程格格肯定经常要抱狗去看的,总不能每次都拿湿帕子擦一遍,这对小狗也不好。 屋子里,程婉蕴安顿完狗,才有心思做别的。 昨个儿浪了—整日,今儿她准备就在屋里把太子爷要去打猎穿的鞋垫缝出来,再做点好吃的,之前给太子爷当零嘴的牛肉干他早吃完了,她都没空做新的。 忙活了一整日,直到行宫里都点灯了,太子才从围场回来。 木兰围场圈的地儿特别广,而且依靠着大兴安岭、蒙古、燕山山脉,物产丰富,动物繁多,那地儿从翁牛特东北,—路围到喀喇沁东南、察哈尔之西,再到热河,范围据说有千余里。所以,自打康熙十六年起设立围场,行围处便交由蒙古翁牛特和阿鲁科尔沁等部的王公管理。 胤礽一大早骑马去围场,就是和蒙古两部—同盯着布围的各项事项。这事儿他以前陪着康熙来围猎的时候也干过,因此调度起来不算生疏的。 首先,得先“布围”。 周围都得用柳条边围起来,以分内外,外部是防止闲杂人等擅闯,内部则按照地形与草木繁盛再细划分小围场,用于狩猎不同的猎物。并选择一处地势平坦的高岗为中心,用来设立康熙的黄幔帐殿,并安排好四周围驻的兵防、护军、宿卫。 这些安顿好了,明儿起,他就得陪着康熙住到围场去,那天正好迎接黑龙江将军选送的虎枪营的到来,这些人都配火统,有总领管辖,将扈从皇帝围猎。之后就是宴请蒙古四十二旗、检阅八旗官兵,穿插着围猎的各种活动,从头到尾大约要二十天他才能回热河,因此今儿哪怕天晚了,他也要快马赶回来。 临走之前,他要将阿婉身边的事儿都安顿好,他才能放心。 两人这一日都在为对方打算,胤礽以进屋来,就见程婉蕴已做好了五六双鞋垫子,那鞋垫与他平时用过的不大一样,表层两面都是用细白棉布做的,里头还蓄了一层薄棉,再用针线以田字格缝好。 他摸了摸,很柔软。 当年大学军训卫生棉救了多少男人的命呀,程婉蕴放下针线说:“这样垫着可吸汗了,脚也不疼,您到时候试试就知道。” 除了鞋垫,桌上另外有个包袱,里头放着一罐程婉蕴提前晒干配好的菊花决明子茶,防止太子在外打猎时天天吃烤牛羊肉上火。太子爷一上火就有个眼睛疼的毛病,这决明子也正好对症。 除了茶,还有她的那些孕妇零食——每日坚果、肉干、蔬菜水果干、面包干。塞外不容易吃到新鲜瓜果蔬菜,程婉蕴在宫里就做好了一大袋带出门,每日补充些维生素,也算聊胜于无吧。 程婉蕴就像后世给小朋友准备春游零食包的家长,还给太子缝了个老虎头图案的包袱皮装这些“旺旺大礼包”。 胤礽看了半天,才醒过神来,这些东西可不是行宫里就能现准备出来的,便挑着眉头道:“好哇,你居然背着我带了那么多零嘴!不是不让你吃那么多吗!” 程婉蕴:不好,暴露了! 她心虚一缩头:“太子爷,您听我解释。外头没这些东西,到时突然想吃了也没处寻,况且,这都是这孩子的口味,我也没法子的呀。不过您放心,我每天都是定时定量吃的,一点也不贪多,就过了过嘴瘾。” 胤礽显然不信,去年夏天就因为太热了三餐全吃的是冰碗和水果,差点没吃得闹肚子。他都给她记着呢! 于是严肃道:“少吃些,多吃饭菜才是正理。这剩下的我也全带走了。” 程婉蕴小脸垮了。 她要不是为了他着想,哪里会暴露呀,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农夫与蛇、三九天里打扇子多此一举、吹灯作揖媚眼做给瞎子涵…… 胤礽话虽这么说,但一看她坐在那儿就不说话了,嘴撅得能挂油瓶,又于心不忍了,把那一堆零嘴又拨了一些回去,然后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咳……是这么回事,这么多好东□□独我自个享用,皇阿玛和其他兄弟都没有也不好,我是想着多带些给他们,如何?” 程婉蕴这才抬起头来,默默帮他又分出五份来。 她其实不小气,若太子要用,她二话不说就能给出去。但只是为了控制她饮食才没收,她就很不高兴。因为她知道这些东西吃了有好处。 有王格格的前车之鉴,她当然不敢多吃,只是她知道后世的人都有补充叶酸、钙片什么的,她没这些东西,自然得想办法从食物里摄取。 但这种事又不知道该怎么跟太子解释。说什么蛋白质、碳酸钙、粗纤维和维生素,太子也听不懂呀,说不定还会觉得她中邪了。 胤礽收下了她的大礼包,也开始着手安排她的事儿,先是将伺候她的奴才都叫过来疾言厉色地敲打了一顿,再把自己的哈哈珠子留了一半在行宫,另一半跟着他走,然后又留了一个擅长小儿妇科的太医专门住在行宫里,随时等候差遣。 外头的人与事打点好了,胤礽又屏退众人,让何保忠取来自己的太子手令交给了她:“若有急事,派额楚持令牌来围场。” 那令牌通体黄金,正面雕刻着四爪蟒龙腾于云间,反面皆用满汉双字阳雕“皇太子之令”,象征着除了皇帝以外唯二的无上权利,沉甸甸地坠手。 程婉蕴呆了一下,摇摇头:“太子爷,我……我不敢拿这个,我用不上。” 胤礽却十分坚持,郑重放在她手心里,用自己的大手包裹着她的手指将令牌握住:“我也希望你不要用上,以后你就当做是个护身符吧。” 这话的意思竟然是不打算收回了。 程婉蕴捧着这个烫手宝贝,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像只藏了满嘴粮食的仓鼠四处找地儿要把令牌藏起来。 胤礽倚在门扉上,满眼温柔地含笑看她满屋子转。一会儿压在衣箱底下,想了想觉得不妥,又拿出来塞放入床榻里的暗柜里,似乎又觉得哪里不对,再掏出来塞进自个贴身里衣里了。 贴身藏着,感受着金子的凉意,程婉蕴这才安心了。这东西放在热河行宫的屋子里总觉得不太安全,倒不是怕被人拿走,而是怕自个放的太隐蔽了,到时候要走的时候忘了拿怎么办。 就贴身带着吧,以后她每件里衣都缝个暗袋,程婉蕴暗下决心。 她隔着衣服摸了又摸,萌生出一个念头,脱口而出:“爷,这令牌是不是纯金打的呀?” 胤礽被她问住了:“……应该吧?” 程婉蕴内心“哇”了一下,立刻拿手垫了垫重量再用后世的金价算了算价钱,整个人像中了大奖。她可真想等太子爷走了以后掏出来咬一口,这要是纯金的,那岂不是更值钱了!那么大一块金子,那么大一块!实心的!金子! 她沉醉了,那令牌让她更有安全感了。 即便她什么也没说,但胤礽还是能读懂她那财迷的模样,不由无奈地摇摇头——这令牌不管是金的银的或是铜的,有什么要紧么?要紧的难道不是这东西被赋予的含义么?它就是木头做的,刻上皇太子令这四个字恐怕比金子还值钱呢。 胤礽顺便还自我反省了一下,他平日里是不是亏待她了?他赏给她的东西也不少啊,很多都比金子值钱多了,也不见她收了有多快活,难不成她对金子情有独钟? 他在心里默默记下阿婉的小癖好:喜爱金子。 “谢谢爷。”刚刚还拒绝收下的人此刻已满足地笑眯了眼。 胤礽见她傻得如此可爱,莫名被触动了心间最柔软之处,将她拉过来轻轻吻了吻:“那我走了。” 他是专程回来再见她一面的,入夜后他还是有一堆事要忙,估计得忙到天亮了,胤礽已经打算把三个弟弟都拉起来充壮丁了,至于老大,早已被他忽略了。 程婉蕴使劲地点点头:“平安!顺利!收获满满!” 胤礽又被她逗笑了:“好,我一定给你多打几件皮子做衣裳!” 何保忠在外头已经催了几遍,胤礽狠下心转身而去,没有再回过头了。 程婉蕴立在门口,目送着他步履匆匆地离开,心里也有了一丝惘然。 热河行宫景致很好,大部分都跟着康熙移驾围场,行宫里没什么主子了,程婉蕴也不怕冲撞了谁,连着逛了几天附近的园子,但看多了也就那样。 总之,太子不在的日子多少有些乏善可陈,离住的地方太远,她一个人又不太敢去,她就是那种太子在身边好像吃了熊心豹子胆似的,可只要太子一不在,她就化身缩头乌龟,能不出门就不出门。 幸好还有狗崽陪她,才出生几天的狗简直一天一个样儿,她看中的那只果然是最厉害的,睁眼最早,也最快会爬了。而且小小年纪,牙都没长齐,居然会认人了,因为程婉蕴经常摸它,它似乎就认得她的味道了,它会在她伸手的时候用粉色的小舌头轻轻舔她,但却会哈平日不怎么理会它的青杏。 不过,太子似乎也怕她无趣,每隔两天都会派人送些东西回来,有时候是一封信,有时候是一幅画,她便配合着写些她每日做了些什么。 太子爷说他行围第一日就打到了两只狐狸,可惜都是杂毛的,不然可以给她做个围脖,又感叹她手艺极好,做的鞋垫十分得用,他这几日多亏了有这东西,其他兄弟脚上都起了泡,属他没有。 “旺旺大礼包”也很受欢迎,连康熙也称赞了一番,他没舍得吃,结果给几个早早炫光的弟弟发觉,合伙瓜分而去,令他心痛不已。 又说大阿哥请旨下场与蒙古王子摔跤,结果不小心被拽掉了裤子,羞愤中迸发了巨大的力量,一举掀翻了对手,夺得魁首。 程婉蕴看着信“噗嗤”一声笑出来,太子爷也太损了,他写道“观赛者无不印象深刻、拍手叫好”,“大哥赢得比试却骄而不燥、冷静提裤离场”。 她眼前都有画面了,笑死她了。 太子爷的信成了她极大的乐子,后面他们还举行了赛马活动,太子爷眼尖,每回都能准确猜中哪匹马得冠,得了不少彩头,他将其中的金器悉数送了回来,还附言:“此乃阿婉喜爱之金子,纯金。” 程婉蕴:“……” 这种事别说出来呀!但她还是美滋滋地收了起来。 这二十日很快就过去了,等太子回来,他们又要启程回京了,路上已然不紧不慢在各行宫驻跸,慢悠悠走了大半个月才进京。 这时候已经离过年很近了。 宫里的年味又足了起来,程婉蕴回到自己住了两年的后罩房,坐在暖阁炕上,看着熟悉的陈设、闻着习惯的味道,竟然也有了一种家的松弛感。 本来以为自己在外两个月,把心都玩野了,回宫会很不习惯,但没想到她一点也不需要适应期,在官嬷嬷的监视下,她撸了撸许久不见又胖了许多的咪咪,出去喂了鱼,掀开苔藓看了看已经开始冬眠的龟,坐在屋子里看添金让小太监将葡萄藤挪下来,埋到土里去过冬。 她忽然就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真是令人不可思议,她在不知不觉似乎已经习惯了宫中生活。 等翻过年,发生了两件与毓庆宫相关的事,都与凌家有关。 头一件事便是内务府总管大臣突然由凌普换成了尚之杰,听说是凌总管骑马不慎摔断了腿,正在家里修养。 第二件事便是凌嬷嬷为此向太子爷求恩典出宫,要回家照料丈夫,而且她儿子凌士晋的福晋刚生了个儿子,她老人家也想退休回家含饴弄孙,过老太太的幸福日子去了,于是凌嬷嬷身上原本“淳本殿常务理事”的职位便卸下来了,现在淳本殿对外的事由额楚总领,对内起居杂事由何保忠和茶房总管花喇共管。 要知道,凌家在太子爷身边的地位就好似曹家之于康熙,那是最最最亲近的了。 但凌家就这么诡异、毫无征兆地倒下了。 这事在外人眼里对毓庆宫是一种极大的打击,各宫没有不蠢蠢欲动,纷纷在内务府里安插自己的人手,窥向东宫的眼睛忽然就多了起来。 但这两件事与程婉蕴的关系都不大,她对外面的事一点感觉都没有,太子爷没跟他提过这些事,而且情绪稳定良好,所以程婉蕴也听过八卦就忘了,她现在比较关心的是——猫狗房终于把四眼狗训好送过来了! 猫狗房将训好的四眼狗也送了过来。其实过年前,那窝小狗就被太子爷专门派人接回京来了,就一直在猫狗房里养着,教熟了规矩,掰妥了性子,这才敢放到程婉蕴面前。 它这时候已经是只快四个月的大胖狗了,牙长齐了,能吃下很多肉,块头也很大,已经能看出未来那威风凛凛的模样。 但猫狗房将它教得很好,它从来不对人呲牙,程婉蕴一抬手,它就知道站,落手就坐,也不会护食,咪咪经常凑过去舔它的肉骨头,它也不生气,甚至微微往外挪一点,让咪咪能把头伸进来。 在太子爷的无效反对下,程婉蕴坚持给它取名叫旺财,咪咪配旺财,画风就一致了。太子爷选的什么“雷霆、啸天、金足”名字太好听了,咪咪会自卑的。 有了二胎也要顾忌老大的心情嘛。 太子爷被她的歪理闹得无言以对,又不敢再多嘴,悻悻地将手搭到她高高隆起的肚子上,默默感受着胎儿的动静。有时候肚子里的孩子用力一踹,甚至能透过肚皮看到凸起的形状,把身为父母的程婉蕴和太子都吓一跳。 程婉蕴已经九个多月了,用官嬷嬷的话说生产也就这几天的事儿了。 太子已经替她选好了奶口、接生婆。奶母一共两个、接生婆两个,都是从赫舍里氏的族人里挑的,这些人全家都在赫舍里氏的掌握中,不敢不忠心。但太子素来小心,还是派人将接生婆的儿子女儿都接到一处看管起来了,只等她平安产子,他们才有机会离开那地方。 产房也布置好了,太子命钦天监的博士特意来后罩房观察了方位,最后定了东边的耳房北面大吉,便选了吉时在北面刨了个喜坑,官嬷嬷唱着喜歌,将筷子、红绸与金银、八宝等物安放在内,以保佑她平安生产。 产房的火炕每日都烧得热热的,茶房里的锅炉十二个时辰都不熄,热水随时备着,生产的时候太监不能进产房,所以得加派人服侍,太子便命内务府送来精奇妈妈、灯火妈妈、水上妈妈共二十人供他挑选,最后还是怕人多心杂,只各挑选了两个,一共六人留用。 这些人要彻夜在她房外上夜守喜,御药房里也叫何保忠过去打点了,专门请两名御医上夜值班,随时预备生产的时候过来帮衬。 这些事情,全都有太子亲自布置,李氏、唐格格乃至凌嬷嬷都不让插一点手,可谓是谨慎到了极致。 程婉蕴也被这样的气氛感染,有点紧张起来了。 正月初九,程婉蕴在一个特别平常、开始下雪的夜里,忽然感到身下一阵湿润,她顿时惊醒了,不敢坐起身来,勉强支起一只胳膊,一把掀开帐子喊人:“青杏,快喊嬷嬷来,我好像……好像要生了……” 生了 后罩房里顿时灯火通明, 程婉蕴被两个精奇妈妈小心翼翼地抬到产房安顿,产房里早已升起了火盆,烘得—室暖春, 她被这样的热气一扑,心里安稳了些。 “格格, 奴婢冒犯了。”接生嬷嬷手脚麻利,将她上半身拿枕头垫高, 又用热水净了手,拿手按压着她的肚子确认胎位, 确定胎位正,才又净了一次手, 脱下她的裤子, 查看宫口开闭情况, “还不到两指,格格可开始疼了么?” 程婉蕴白着脸点头:“有些疼了。” “怎么个疼法?” “一阵—阵的,约莫—刻钟疼—次。”程婉蕴这时候还能好好说话, 只在阵痛袭来的时候紧皱眉头, “还不是很疼。” “是这样的,格格别急,这生孩子也得—步一步来,奴婢安排人上些吃食来, 格格且安心歇会,养好精神,等您疼得厉害了,忍不住了,每半刻钟就要疼—次了,咱们再开始。您别怕, 奴婢—直会在这儿守着您。” 膳房里—直侯着呢,郑太监收到旨意马上让人下了一碗热腾腾的面,卧了两个荷包蛋,程婉蕴原本还没什么胃口不想吃,接生嬷嬷又跪下劝道:“格格得吃,趁着这时候还不大疼,赶紧吃了,否则后面疼起来就吃不下了,也没空吃。到时候没力气生孩子,受罪的还是格格。” 程婉蕴吓得脸都木木的,连忙让青杏端过来服侍她吃下去。 亥时三刻,程婉蕴前脚被进产房,胤礽后脚就从淳本殿赶过来了。程婉蕴生产前一个月,他便搬?淳本殿书房里歇息了,因为她月份大了,夜里睡得不舒坦,常要起夜,他陪着她睡反而不方便,他搬出去,阿婉就能将恭桶放在屋子里,不用再走到外间去了,而她睡不着的时候,也不用担心吵到他而不敢翻身了。 那时候程婉蕴只能侧睡了,这样肚子才舒服些,他也有些怕自己睡梦中不小心碰着她,便每日都过来看她陪她吃饭,但晚上就不留下了。 而是命她身边的青杏、碧桃及红樱,轮流值夜,以防不时之需。 此时,他面沉如水地端坐在外间堂屋,看着十分镇定,实则脑子里全在胡思乱想,见宫女太监们进进出出,还算有条不紊,才略舒了一口气。 李氏唐氏他都下了死命,不许出院子,也不必过来看。 院子里的人手够了,康熙派来的人和太医都到了,他就下令他调来了淳本殿的侍卫,将后罩房外头围得水泄不通,不许任何闲杂人等靠近。 两个时辰以后,程婉蕴开始剧烈阵痛了,接生嬷嬷轮流安慰着、照看着,她听从嬷嬷的吩咐,开始记着自己的阵痛频率,那种疼痛就像波浪一般,浪潮越来越高,力道越来越大,她脸渐渐因疼痛苍白了起来,人也忍不住想蜷缩起来。 接生嬷嬷鼓励道:“格格做得很好,已开五指了,很顺利,再忍忍,先别用力,孩子个头刚好,格格听奴婢的,先收着劲儿,才不会弄伤自己。” 胤礽听见里头阿婉有忍不住疼漏出的一两声惨叫,就开始坐不住了,他“刷”地站起来,绕着堂屋焦躁地走来走去,时不时问外头侯着的太医:“要不要上助产药了?怎么那么久还没开始生?” 太医连忙跪下道:“?太子爷的话,格格这才进产房两个时辰,这时辰不算长,宫口尚未全开,还不到生产的时辰。” 才两个时辰么?他已然忘了之前王格格也生了一整天,只觉得这自鸣钟滴答滴答的声音分外扰人心神,又觉得时间过得十分漫长。 程婉蕴后来都痛得有些迷糊了,有种cpu烧着的感觉,脑袋发热浑身冒汗,只听接生嬷嬷将她两条腿扒拉开,大喝—声:“格格用劲!” 她下意识就按照吩咐做了,然后又听嬷嬷说:“好,很好,格格歇会,等肚子痛的时候,您就跟着奴婢的指令,该用劲就用劲,该歇息就歇息,不需要一直使劲,不然下头容易叫娃娃的头撑裂了,事缓则圆,咱们慢慢来!” 程婉蕴都哭了,真的很痛,却还要慢慢来啊。 可想到王格格因为动了剪子就没了,活下来的执念战胜了对疼痛的恐惧,她就听着嬷嬷的话,每次肚子开始狠狠宫缩下坠,她就疼得浑身发抖地使劲,这简直太为难了,她疼的时候使不上劲,不疼的时候嬷嬷又让不要使劲。 她头昏沉沉的,挣扎了一轮下来,只能躺在那儿喘气了。 接生嬷嬷恨不得敲锣把她叫醒,在她耳边大声地说:“格格,您再坚持坚持,奴婢已经看见孩子的头发了,黑溜溜的,可漂亮了,这孩子心疼您,也拼了命往外挤呢,您跟孩子一块儿再努努力!” 程婉蕴眼皮都抬不起来了,很快又一阵剧痛袭来,她狠狠心,攥紧床单拿出了两辈子的劲儿,忽然她感到—阵空虚,肚子里瞬间就瘪了,孩子随着哗啦啦的羊水已经被接生嬷嬷捞在了手里,正响亮地哭了出来。 她正松了口气,感觉自己去了半条命,也没心思关心孩子是男是女了,男孩女孩都是宝……她不挑,她都喜欢,现在谁都别吵她,她就想闭上眼睛好好睡—觉。 谁知,另一个接生嬷嬷又上前来摁住她的肚子:“格格,您再使使劲,咱得把胎盘也生出来,可不能留在肚子里。” 什么?那玩意还没有跟着她孩子一起出来吗!怎么这么不智能! 程婉蕴又眼泪汪汪地开始了—轮努力,幸好这?快多了,大约一刻钟的时间,嬷嬷—手按着她的肚子,另一手轻拉脐带,没—会儿就从她身下掏出个血淋淋的东西拿去喜坑里埋了。 这下她终于可以睡了,勉强喝了一口参汤,—闭上眼就睡着了。 睡着以后,她还能感觉到许多人围着她,一会儿轻轻地将她抬起来换了被褥,一会儿有人拿热帕子将她腿上的血污都擦了去,还有人给她身下上了一层冰冰凉凉的药直到将她浑身都收拾得十分干爽, 外头,胤礽在听到孩子哭声的那一刻,肩头一下就塌下来了,此时外头已天光大亮,一缕清寒的冬阳照亮满地皑皑白雪,他坐在那儿许久无语,身后黏腻腻的全是汗,只觉着自个好似也跟着生了一场孩子似的,身心俱疲。 接生嬷嬷已将孩子擦拭干净,用厚厚的云头花边红缎襁褓给包好了抱了出来,喜气洋洋道:“奴婢恭喜太子爷,母女平安,小格格六斤六两,正是最顶顶吉利的数,以后定然一辈子顺顺遂遂平安富贵!” “程格格怎么样?” 产房的门上挂着厚厚的棉毡子,胤礽站在门口,只能透过进出时扬起的角度,看到里头人影攒动,却没再听见阿婉的声音了。 “太子爷放心,格格生得很顺当,如今正睡着呢,产房污秽,等里头收拾好了您再进去瞧格格。” 胤礽这才点点头,小心地掀开襁褓看了看,刚生下来的孩子胎发都还是湿的,浑身红彤彤的像只小猴子,但已能看出眉眼与阿婉如出一辙了,小脸也很秀气。 是……是个小小的阿婉。 他看得心顿时化作了一摊水,凑近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小格格的脸颊,只觉像戳在了水豆腐上,他连忙又将自己的手收了?来,可还是恋恋不舍地瞧了好几眼。 这是和当初小阿哥生下来以后截然不同的感觉,因王格格之死,胤礽联想到了自己的额娘赫舍里氏,当初他是否也是这样害死了母亲?所以小阿哥诞生的那点喜悦很快就被死亡的阴影笼罩。 但阿婉这次顺利平安,让他能够毫无负担地享受着为人父的快乐。 等奶娘进来跪下请安,胤礽重新换上一副稳重的父亲模样,先是重赏了后罩房里的所有人,又交代两个奶娘要仔细精心地伺候,小格格若有一点不好,他自然要发落她们全家。 奶娘们跪在地上磕头,再三保证一心伺候小格格。刚出生的孩子需要频繁喝奶,因此让两个奶妈白天黑夜轮流喂,为首那个壮实写的奶娘便起身来接过了襁褓,立刻就下去给小格格喂奶,刚生下来的孩子不能饿着,马上就得喂。 奶娘和小格格就住在产房隔壁的次稍间内,这样一是为了方便程婉蕴醒来要看孩子,二是天气冷,孩子和产妇都不许出屋子,因此这样安顿着最好,两边只隔一道门,地龙烧得热热的,都是一样暖和。 程婉蕴可不管外头如何,她结结实实睡了一觉,孩子呱呱坠地时早上辰时三刻,她就从那会儿一觉睡到了申时,冬日里天黑得早,一醒来,四下静谧,外头簌簌下着雪,檐下的宫灯被雪水朦胧,透出来水濛濛的暖光,照得一地昏黄。 她睡饱了精神好,虽然身体还有种疲劳的感觉,但心里轻松,肚子也轻松,用一种十分不恰当且不雅的比喻,她仿佛便秘三年,一朝……解放。 咳……可真舒坦啊。 青杏耳朵尖,听见她翻身的动静了,连忙转过屏风来看,笑着过来扶她坐起来,道:“格格终于醒了,饿不饿?官嬷嬷让膳房备了红糖水煮鸡蛋,太医也说了,吃这个对您排恶露有帮助,能活络气血,让咱们每日都给您煮上一碗。” 程婉蕴除了下面还有点疼,已经没有别的不舒服了,也慢慢觉出饿来,连忙点头:“让他们上吧,对了……宝宝呢?” 她总算想起来自己忘了什么了,她生了个娃呀! “小格格刚吃了奶睡下,奴婢让耿妈妈抱过来。”青杏连忙道。 耿妈妈正是奶娘之一,大手大脚有些高壮的那个,程婉蕴还记得她,之前来磕过头,然后她突然?过神来:小格格?自己生了个闺女! 挺好,她喜欢闺女。 等真的见到被红色小花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就露出一张嫩嫩小脸的小宝宝,她立刻就萌化了,这时候的小格格已经比刚生出来那会儿更好看了,她孕中保养得好,生得也算快的,从发动到生产才一晚上,宝宝的脸没受太多的挤压,现在已经开始消肿、褪红,露出一点原本白皙的皮肤。 “让我抱抱,怎么抱?教教我!”程婉蕴急切地想亲亲闺女,在耿妈妈的指导下,总算有些蹩脚地接过了襁褓,能仔仔细细地观察自家闺女了。 她睡梦中还不忘吧嗒嘴,似乎还在?味刚刚的奶味。 程婉蕴觉得她的嘴巴有点像太子爷,唇形圆润,这鼻子也像,她自个的鼻子没有这么挺,但闺女才出生一天就已经能看出鼻骨的挺拔走向了。程婉蕴连忙又去瞧她的眼睛,她眼睛闭着,但看那眼睛的形状和隐约已经显露出来的双眼皮线条,程婉蕴就知道自家闺女肯定遗传了她这辈子的大眼睛! 太好了!她愿望成真了! 当然,她没有嫌弃太子爷眼睛小的意思。 太子爷属于眉眼清淡的温柔盐系帅哥,眼型偏长,不是她这种圆溜溜的大杏仁眼,太子爷的眼睛长在他脸上好看,但在别人脸上就不一定了,因为这还得要配合周身气质来的,而且还不能胖,一胖了就容易被肉挤兑得成“一”字型了。 这种眼型要求太高了,所以程婉蕴怀孕的时候就在祈祷孩子一定把她眼睛遗传了,她觉得她这辈子五官其他都平平无奇,长得最好看的就是眼睛,瞳色深、瞳仁还大,就有种天生带美瞳的效果。 她女儿真会遗传,程婉蕴心满意足。 这时,青杏端来了红糖煮鸡蛋,程婉蕴便有些不舍地将小格格让耿妈妈再抱着,一边吃,一边嘱咐她:“以后喂完了奶,就把小格格抱过来。” 耿妈妈连忙应了。 奶娘虽然是太子爷做主挑的,但程婉蕴也是全程参与了的,她原本想秀一把自己作为穿越者在看人、挑人上的经验,却没想到太子爷比她更细致。 首先,耿妈妈和另一个索妈妈都是赫舍里氏族人的媳妇,也都是在旗满人,身家背景干净,这是最紧要的。其次,两个妈妈都是生完刚满三个月,年龄二十岁左右,相貌周正,从没生过什么大病,结实健康。 随后,太子爷让官嬷嬷和太医一起查看了妈妈们挤出来的乳汁,据说浓淡色泽也有讲究,宫里头都觉得奶黄色、浓一些的有营养。 到这儿,政审和体检过了,两位妈妈才脱颖而出,在她生产前一个月就被安顿在毓庆宫里好吃好喝地供着,但也不能胡乱吃,每顿饭菜都是根据太医提前写好的食谱来安排,以确保奶娘身子康健,奶水也干净。 程婉蕴觉得她也不能挑得更好了。 吃完了红糖鸡蛋,略歇了半个时辰,青杏又端来一碗?奶用的蒲公英草熬的汤:“格格,太医嘱咐饭后就要吃药了。” 程婉蕴没有什么心理负担地吃了,她并没有强求一定要自己母乳喂养孩子,第一这在宫里是不允许的,她也不想成为最特殊的一个;第二她见过母乳喂养的不易,她以前团队里就有不少“背奶妈妈”,所以她多少也了解了一些,会吸破皮、会堵奶、会因为发炎而发烧,直到宝宝断奶前从没睡过一次整觉。 在最需要调理身子的月子期间,妈妈们基本上一两个小时就得醒一次喂奶,而宝宝一岁前大多都还需要吃一顿夜奶,所以很多妈妈产假结束?归职场,白天要忙工作(工作之余还要挤奶),夜里还睡不好。 当然,母乳喂养是最好的,就她的同事们说,她们吃奶粉的孩子肠胃会更弱一些,也更容易上火,免疫力大多不如母乳娃娃,所以为了孩子,再苦再难也要咬牙坚持。 还有另一个现实原因就是——吃奶粉太贵了,后世奶粉大多都得买进口的,找人代购也不便宜,一罐两三百,养娃前期基本一个月就得消耗4罐,这还不算其他纸尿裤、玩具、衣物等支出,对于普通家庭来说负担还是很重的。 她以前手下有个特别厉害的妈妈,喂宝宝喂到了两岁,孩子长得特别壮,比同龄孩子高出一个头,她却特别憔悴。程婉蕴多少照顾她,不让她跟着出差,不让她加班,但她还是肉眼可见的那种老得很快。 因此,青杏说让她吃?奶药,她一饮而尽。 程婉蕴有健康的奶娘帮忙,同为人/奶没有奶粉忧虑,她也不需要为了养娃成本发愁,可以立刻投入保养身体的大业里,她还想长命百岁的,她要多活几年。 呜,之前她就是因为996天天熬夜才猝死的。 虽然宫里不让自己喂孩子,大多是为了防外戚、赶紧调理好身子伺候主子再接再厉生娃的原因,但也实打实帮了她大忙了。 因为不用哺乳,她月子期间不用怎么忌口!不用!想吃什么吃什么! 所以这样的状态,她再一次满足了。 程婉蕴铆足了劲养身体,这下没有孩子太大生不下来的烦恼,各种补品美食她来者不拒,月子期间瞬间胖了八斤,整个人从弱柳扶风小白花进阶成了珠圆玉润人间富贵花,把太子爷都看楞了。 总觉得不是小格格一日一个变化,是他的阿婉一日一个变化。 今儿过来一看,嗯,还是朵小梅花。 明儿过来一瞧,咦,成芙蓉花啦? 出了月子再瞧,嗬!这不牡丹花么! 不过,阿婉是个有福气的,那肉都往该去的地方去,脸圆了,更有福相了,胸鼓了,衬得腰反而更细了,又因为长期卧床坐月子,臀部也长了不少肉。 官嬷嬷还每日给她按摩肚子、四肢,帮着更快将恶露排出,她也跟官嬷嬷学了妇人操,月子里在床上做的,动作主要为了纠正因生产而变形的盆骨、强健下身的肌肉。 这是官嬷嬷伺候过那么多贵人生产,自己琢磨出来的。有的贵人就因为没有好好锻炼身子,以后打了个喷嚏、咳嗽都容易失礼,尤其在连育多子的情况下,更为严重。 程婉蕴:加油努力,她一天都不懈怠地练习! 于是她臀部的肉在日日夜夜的练习中更加紧实了,就连套上麻布袋一样直上直下的旗装,竟然都能被她的前胸后臀凸显出婀娜的曲线来,而她好似也因为这一次生产瞬间发育完全似的,整个人都往成熟大姐姐那种身段去了。 她倒是不觉得自己胖,这种有肉肉的感觉其实并不赖,比如她以前冬天很容易冻手冻脚,很怕冷,如今有了脂肪的保护,她只要稍微多穿一点衣服,手脚都是暖烘烘的,再者就是……肚子不小心撞到桌角的时候,也不会因为磕到肋骨而痛得扭曲了。(奇怪的好处) 太子爷对她胖了这件事也很满意。 以前抱着略有些硌手,怀里也空落落的,如今抱起来又软又满当,沉甸甸得让他很有满足感,尤其在那事儿上,他动起来,程婉蕴便随着他晃动着,他忍不住伸手去抓,那跃动的小兔子一只手都抓不下了。 程婉蕴生完孩子以后正式复出,一下又?升到毓庆宫侍寝榜榜首,连续霸榜月余,且还有再霸下去的势头。 之前勉勉强强在她有孕和坐月子期间捞到几天汤水的唐格格欲哭无泪。 但她已经打算好了,太子爷这条路看样子是走不打通了,只能自立自强了。唐格格倒没有多嫉恨程格格,毕竟宠爱这?事,谁也不是强按头的,难不成她真能拴着太子爷不往别处跑么,还不是太子爷乐意? 何况,她与程格格之前也相处了好些日子,她也能看出程格格算不上那等故意挑事、掐尖要强的人,要真是这样,只会防着她,先前就不会愿意让她天天过来说话了。 经过木兰行围那件蠢事之后,她是彻底看开了。 不怪别人,是她不够好,入不得太子爷的眼。 与其将心神花在恨这个怨那个这等没有助益的事儿上,不如想法子把管家的权利再多要一些过来。唐格格之前便揽了不少活,比如毓庆宫的花木管理、下等仆役及苏拉的进出腰牌发放、宫女太监们裁做新衣等。 但都算“杂活”,李侧福晋其他的可攥得紧紧的,一点也不给。 但之前万岁爷下旨要给毓庆宫里添建穿堂和一处新院子,如今已经竣工,那块地方如今还没人管,且还属于淳本殿“前头”的范畴,李侧福晋不能插手,唐格格便盘算着要把那地方拿下来。 太子爷日常在淳本殿有书房有居所,那新建的院子说是给太子读书,实则是万岁爷的长远之见——给皇孙们居住、读书用的。 唐格格很有志气地想,她只要能拿到那边院子的管领权,以后总会有机会堂堂正正站在太子爷跟前的。 为了这事儿,她不动声色地筹谋了很久,她不打算去求李侧福晋,她那儿的香难烧得很,况且小阿哥最近很有些咳嗽,断断续续养了一个多月都还没好全,估计李侧福晋更抽不开空去考虑这些事儿了。 凌嬷嬷已准备离宫了,听闻万岁爷有撤换内务府总管大臣的念头,她最近更是夹着尾巴做人,因为这事儿据说是太子爷主动跟万岁爷提的。 所以唐格格打算走程格格的路子。 大选 转眼就到了康熙三十一年的早春。 大地回暖, 春风仿佛一夜之间吹绿了紫禁城的树梢,后罩房里墙根底下一些不知名的黄色小花最早开始绽放,紧接着院子外头石子甬道两边的杨柳也抽了芽, 软软的,嫩嫩的, 柳条随风柔柔地摆动着。 程婉蕴带小格格绕院子散步时,旺财和咪咪也一前一后追赶着跑出来, 绕着她的腿尽情撒欢,小格格在她怀里睁着大大的眼睛瞧着, 咯咯地笑。 她被猫儿狗儿蹭得发痒,见女儿笑, 忍不住和闺女贴贴脸, 然后就被闺女精准地抓住发簪, 在青杏她们的惊呼声中,她看着眨巴着大眼睛无辜脸的闺女,再看看自己被扯得乱蓬蓬的头发, 也忍不住笑起来, 心情舒畅又轻松。 程婉蕴正要抱娃回去重新梳洗,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唤:“婉蕴,等等!” 她回身一看。 唐格格穿一件桃红旗装,扶着宫女的手, 气喘吁吁地跨过甬道尽头的拱门,在嫩绿色的柳枝下冲她高兴地直招手。 她身边的宫女手里拎着装针线的小篮子,程婉蕴就知道唐格格会在她这儿消磨一整日时光,这场景太熟悉了……她的吃瓜搭子小唐又回来了! 回去后,正好也到了小格格喝奶睡觉的时辰,这个月份的孩子正是吃了睡睡了吃的年纪, 天气好的时候程婉蕴才会带她出来溜溜,看看外头的世界。今儿当值的是索妈妈,她忙过来抱小格格下去,程婉蕴便招呼着唐格格上炕来。 她先抓了把瓜子,又将炕桌上装瓜子的小骨碟往唐格格那儿也移了移。她用牙齿咬开瓜子壳,伴随着“咔”的一声,她用期待的眼神示意唐格格可以开始了。 唐格格清了清嗓子,首先带来了一个重磅大瓜:大选日子定了,就在八月! 程婉蕴听了却没什么反应,大选?毓庆宫又要进新人么? 相比较之前王、唐格格进来时,她还不确定自己是否得太子爷喜爱,还会因为失宠而惴惴不安,如今她听到大选的消息,竟然心无波澜。 程婉蕴还没傻到看不出太子爷对她的偏爱。 就拿前阵子的事儿来说,她刚出了月子,狠狠抓着太子爷来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打架,从晚上断断续续打到天亮,打得太子爷的后背上多了三条指甲抓出来的血道道。 最后,程婉蕴趴在床榻上连手指都懒得动,可总算全身都舒坦了。她怀了这个闺女,硬生生素了一年,放着个身材相貌俱佳的男人只能摸不能吃,真是苦煞她也。 太子爷又如何,馋肉馋得紧的程婉蕴恶向胆边生,一个翻身就把太子爷摁住了,一边亲得他意乱情迷,一边又拉着他继续打架。总不能老是爷们舒坦了就结束吧,她也得尽兴才是!既然别处没法男女平等,但在这事儿上平等平等又没什么。 太子爷也没想到她这样……这样……激动,后背刺痛了两天,一出汗就辣辣的,他各种别扭,连上药都不方便,他也不好意思叫别人给他抹药。 这架把胤礽打怕了,连着好几天都只敢白天过来后罩房,假装若无其事地跟阿婉一块儿吃饭,再一起逗逗越发白嫩可爱像个胖花生的闺女,一等太阳下山、各院子都陆续点灯,他就借着有事溜之大吉。 约莫七八日以后,他背上结痂了不疼了,太子爷才又到她这儿睡了,但每逢打架之前都严肃认真与她约法三章:“万不可纵欲,来个一两回也就罢了!” 程婉蕴:“……”误会了!她并不是回回都这样的啊,那天纯粹是历经一场漫长斋戒之后骤闻肉味的把持不住,现在想吃肉就能吃,谁还会天天当夜来七次郎啊喂! 但太子爷显然是这样认定了她的,程婉蕴解释不通,只好破罐子破摔认了。 啊对对对对,你说的都对!她就是这样如狼似虎的女人! 由此可见,这种事太子爷都能包容她,可见是真爱了。 所以大选、进新人,她都不怕的!想来这毓庆宫里绝没有一个人能如她一般在床笫之间将太子爷逼迫到这份上! 等等,好像婉燕、婉荷到岁数了?那她们今年也得选秀了! 程婉蕴心里咯噔一下,她怎么把这事儿忘了?不行,她在宫里就算了,两个妹妹能落选还是落选的好,程世福这别扭性子只怕不会来麻烦她,所以到现在都没递信给她,她自个得想个法子替妹妹们打算……这时候名册都报上去了,就只能在进宫阅看时下功夫了。 唐格格见程婉蕴磕着瓜子出神,就知道她没想到点子上,顿时被她的迟钝绝倒,急得轻轻拍了拍桌子,和她挑明了:“你怎么不明白!咱们太子爷都几岁了还没大婚呢!这就意味着,咱们太子爷、三阿哥、四阿哥还有五阿哥,都要在今年指婚啦!” 程婉蕴这才恍然大悟,果真是一孕傻三年,她竟然忘了这样重要的事情!瓜吃到自己家,也有些别样感觉。 唐格格接着说,宫里现在已经热烈讨论这些事儿有十来日了,人心浮动。 毕竟那是皇子福晋里最尊贵的一个,大清立国以来独一份的皇太子妃! 毓庆宫因太子爷管得严,这瓜传过来已经很熟了,演化出了各种后续和进展,唐格格基本上跟那连续剧似的一天能给她播一集。 目前已经进展到:“皇太子妃之位究竟花落谁家?” 奴才们表面上不敢议论主子,背地里不知道开了多少赌盘了!热门候选选手很多,其中暂居打投榜第一的就是钮祜禄家的闺女,也就是遏必隆的小孙女,她姑姑是孝昭皇后,还有个钮祜禄贵妃在宫里,这样显赫的家世,配太子爷才能配得上啊! 还有人说,正值葛尔丹反叛,太子爷应当配蒙古王公的女儿,和先帝、万岁爷一样走满蒙联姻的路子,维系蒙古、安定蒙古。 还有和赫舍里氏亲上加亲的说法。 总之,选太子妃这事儿,总算从康熙多年暗中寻访相看中被拿到明面上来说了。 毓庆宫各院对这事儿有不同的反应。 东配殿里,李侧福晋正满头汗地哄小阿哥喝药,但刚满周岁的小孩哪里愿意喝那苦汁子,他还走不稳,只好飞快爬走,李氏追过去,小阿哥对她又哭又闹,不断蹬腿挥手,不住地往外推。 “啪!”药碗不慎被打翻了。 李氏精疲力尽,回身被春涧搀扶着坐到圈倚上,扶着额头不说话。 见李氏脸色阴沉,奶嬷嬷连忙进来磕头,伸手要将还在嚎啕大哭的小阿哥抱下去。小阿哥一见奶嬷嬷来,立刻委屈地趴在她肩头,紧紧搂住她肩头不放,两只短腿死死钳住奶嬷嬷的腰,“走!走!”哭着连声催促奶嬷嬷快快离开。 李氏没有回头去看,听到这几个字眼更是又酸涩又生气。 这大约是最讽刺的事儿了,她费尽心机握在手里的阿哥,却和她不亲。襁褓中还看不出来,如今开口学几句话了、会跌跌撞撞走路了,就显露出来了。 若没有玩意儿或吃食诱着,小阿哥压根不愿意叫她抱,学会的第一句话也是嬷嬷,他每日都要嬷嬷陪他睡,若嬷嬷中途起来了,他也仿佛与之有所感应一般,立刻也会惊醒,大哭着坐起身来,这时候谁哄都没用,直到嬷嬷赶回来才肯罢休。 李氏心里醋得不行,想把这个奶嬷嬷换了,结果小阿哥根本离不开她,不见她人影从早哭到晚,直接哭到喘不过气、呕吐不已,为此还落下了个见风就咳嗽的毛病。 李氏只好把奶嬷嬷又叫回来。 李氏也疑心是不是小阿哥身边的奴才弄鬼,故意教坏小阿哥,但奶嬷嬷是她亲自挑选的,李家的奴才,小阿哥身边的宫女太监皆是她身边最得力的,才拨过去的。 她若是连这些人都不信,也没有可信之人了。 难道小阿哥果真天生与她不合么?李氏心底渐渐冒出这样的想法,又连忙自我否定,不会的,她与他明明有缘的啊! 当大选的消息传到她这儿,她也只是木然地想着,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若不是小阿哥在她这儿,太子爷根本不会进她屋子,宠爱一事已绝无希望,好在她早就想到了有今日,也早已不难受了。 她如今胆战心惊的是,太子爷开始显露出对她抚养小阿哥的不满。小阿哥高低肩和手肘的毛病每隔三四日都要请太医来诊治,但收效甚微,这是娘胎里带来的,太子爷之前未曾多怪罪于她,直到小阿哥又不慎哭伤了喉咙,咳嗽不止。 太子爷听说小阿哥没有好转,几次三番厉声指责她:“若非你随意调换小阿哥身边人,他怎会又添咳症!孩子那么小,一万个小心也嫌不足,你处置小阿哥的事却顾头不顾腚!简直羞为人母!” 李氏冷汗淋漓地跪下来请罪,太子也不叫起,冷冷道:“小阿哥再不好,就让他挪到淳本殿来由孤亲自照料!你在此跪上一个时辰,好好反省反省!” 太子爷抬脚走了,屋子里瞬间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 金嬷嬷小心翼翼地让小太监用帕子包着捡拾地上药碗的碎瓷片,担忧地瞥了一眼还无声无息跪在地砖上的李氏。 她垂着头,金嬷嬷看不清她的神情,但却意外瞥见她的胳膊在微微颤抖。 李氏藏在宽大衣袖里的手紧紧攥着一片碎瓷,掌心传来尖锐的痛,她却恍若未觉,她嘴里无声地念念有词,旁人听不见,却歇斯底里地在她心头嘶吼回响:老天爷为何要这么对她,为何要给了她希望就夺走! 太子的态度让李氏十分不安,她跪在地上回忆所有的事情,脸色渐渐发白。 大选、程格格、凌家……李氏越想越绝望,压在心底多年的愤恨与痛楚在此时此刻喷薄而出,她只能借助这次要大选来谋求一条生路了,幸好她娘家得力,幸好她还有手握兵权的阿玛…… 李氏脑海中又响起太子的斥责,不由冷笑:呵呵,太子爷说她羞为人母,那谁配做母亲?程格格么?可惜他宠成这样又如何,肚子还没王格格争气,只生了一个格格罢了! 说她有福气,看来这福气也不多。 李氏跪在那脸上神情似哭似笑,把金嬷嬷吓得不轻,她悄悄摆手,带着太监宫女们轻手轻脚地关上门退了出去,她才仿佛虎口脱险一般松了口气。 金嬷嬷出来后,却正好碰见唐格格从通往后罩房的长廊回来,见到她还笑意盈盈地点了点头,金嬷嬷心里嘀咕:这唐格格怎么又和程格格混一块儿去了? 之前不是为了去热河那档子事翻了脸? 唐格格回了倒座房,热得一屁股墩坐到炕上,拿手使劲扇着风,忙让贴身伺候的宫女上冷茶来。她细细回忆着今日与程格格所说的那些话、那些事儿,总觉得没有遗漏了,才放下心来。 她想要穿堂那边新院子的管家权,却不好第一天就跟人张口,人家凭什么帮你求太子爷呢?总要先让程格格觉着她对她有用才行。 大选就是个机遇。 她把这件事透给程格格就是示好结盟的意思,但愿程格格能领会到她的苦心。 程格格这样极得太子爷宠爱的侍妾,日后太子妃定然要视作眼中钉的,李侧福晋那边又态度不明,这几年唐格格也冷眼瞧了,程格格与李侧福晋隐隐有些不对付,那就只剩下她了!这回可不是她自作多情,唐格格很清醒。 她无宠,但程格格可以帮她获取更多的权利,程格格有宠有小格格,她们俩捆在一块儿,太子妃要动也没那么容易了。这是双赢的事儿!趁太子妃还没进来之前,她们就可以先把自己这一亩三分地经营得铁桶一般。 唐格格没想过要投靠未来的太子妃,一是不知太子妃是怎样的性情,二是太子妃与她身份差距太大,她在太子妃跟前得小心伺候、当牛做马,估计太子妃也看不上她这样没有宠爱、在太子爷跟前说不上多少话的人。 而如她这样的小格格,太子妃用完了想丢,让她一病没了也容易得很。 她更没想过投到李侧福晋门下,笑话,李侧福晋和她一样都无宠,区别只在李侧福晋有小阿哥罢了!而且听太子爷的意思,只怕小阿哥在李氏手上也留不久了。 唐格格眼光还是有的,李侧福晋如今是外头光鲜,里子早没了,太子爷对她很不上心、也不喜欢,意见很大。 跟这样的人,唐格格没那么傻,自打她不再全身心寄托在太子爷身上以后,她眼界开阔了、头脑清醒了、吃饭睡觉都更香了。 但这样的好日子,是因她还管着事,一旦没了权,那境遇不言而喻。 太子妃进来,李侧福晋的管家权就得全交出去,唐格格手里这些杂活也不例外。但若是太子爷吩咐让她管的事儿,她就可以继续握着,就像凌嬷嬷之前管着淳本殿前头的事儿,太子妃刚进来想来也不敢和太子爷顶着。 唐格格知道自己只有这一条路走。 她捧着茶碗去看窗子外头开得满枝白雪的玉兰树,想起去年还和王格格一块儿捡掉落的玉兰花泡茶喝,如今却只剩她一个了。 她眼睛有些酸胀,又不想让人看出来,低头抹掉了。 # 胤礽约莫是四五天以后,开始察觉到唐氏的心思。 因着那回夜来七次郎的事儿,胤礽主动削减了歇在后罩房的日子,比如连着打架两日便休沐一日睡书房,不然他很有些担心自己落个荒淫的名声…… 他宠幸了谁、什么日子、要了几次水、共计多长时辰,这些可都会被太监们记在起居册上,有时康熙还会查阅。那日打架的事儿,他隔日就让何保忠想法子改掉那天的记录了,否则皇阿玛早有“不得沉迷女色”的训诫下来了。 胤礽调整了来后罩房的时间,白日遇见唐格格的次数就太多了,再一打听,她几乎是天天过来,陪着说话、做针线、和阿婉一起喂猫遛狗,有时候连晚膳也留下来用,还会帮阿婉哄偶尔哭闹的小格格。 虽说之前唐格格也喜欢来找阿婉,但也没勤快到这地步。 联想到这段日子有关太子妃尘嚣日上的传言,以及康熙对此次大选超出寻常的重视,胤礽眯起眼暗忖:这唐氏似乎不像以前那般死脑筋了,这回反应得又快又准。 她还挺聪明,没有直接求到他跟前来。 这样正好,她们俩知道抱团在一块儿,也能叫他省些心思。 这会儿,他还在忙另一件与程婉蕴有关的事儿。 快进三月,户部考功司对上一年各省县令的述职评议全都下来了,有额楚在外头替程世福这个空有政绩却不知钻营的老实人保驾护航,自然又是个稳稳当当的“优”。 得知这个消息,胤礽就开始托索额图帮着运作了起来。 六部里头依附索额图的人比比皆是,谋一个主事之位只是银子多寡的问题,连户部尚书都不必惊动,更别提康熙。 但不凑巧的是——户部没有缺额。 曹寅与李煦二月就奉旨去了江宁和苏州,这是江南最肥的三大织造府之二,凌普养好伤后,康熙让他谋任苏州织造郎中一职,跟着李煦去苏州戴罪立功了。 胤礽不由想起自己当时拿到额楚查到的厚厚一叠“凌家罪状”,心里是如何怒火中烧,在他没看见的地方,凌普竟然假借他的名目做了这么多骇人听闻的事!内务府上下糜烂不堪,侵吞贪污十几万两就不说了,胤礽看到与太监行悖乱之事时,眼珠子差点掉下来。 他知道不能留凌普了。 胤礽想了又想,还是决定据实陈奏康熙,伏在乾清宫请罪时,他本以为康熙会很生气,谁知康熙看完竟十分平静地将折子还给他:“让凌普将侵吞的银子补上,革了内务府总管大臣一职,再赏他二十大板,让他回家闭门思过。” “皇阿玛……”胤礽有些惊讶和不解。 “这些事朕早已知道,你能及时察觉并如实上奏已是不易。”在康熙眼里,他随时都能要凌普的命,这种人死不足惜,但打鼠忌器,闹大了只会损害太子的声誉,也不利于朝局平衡,因此康熙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拍拍太子肩头,“经过此事,你能学会御下的尺度,也不枉吃了这亏。” 胤礽怔了怔,才磕头谢恩。 回去后,他却仍在想,若皇阿玛早已知道凌普是个蛀虫,为何不早早处置了他?在梦里他被废黜时,距今还有二十来年,难道皇阿玛一直看着凌普如此猖狂都忍下了么? 皇阿玛为何一直留着凌普? 有一个念头飞快地从他脑海中掠过,惊出他一身冷汗。 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借这把刀…… 胤礽不敢再想下去了。 如今他自断臂膀,除了这隐患,却也将失去对内务府的掌控,以后刺探毓庆宫的消息对于那些心怀不轨的人而言将变得容易多了。但这对皇阿玛而言,也是他的一次示弱……胤礽有些悲哀地想,当东宫失去屏障,或许皇阿玛会对他更放心吧? 因此凌普才没死,才能外派江南。这是皇阿玛给他“棒子”之后的一颗甜枣。 胤礽有种醍醐灌顶之感,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正下意识地学习、揣摩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帝王心术,已逐渐成长、坚韧,渐渐有了一个帝王该有的思维方式。 想明白后,胤礽对内对外都有一番布置。 对内,他让何保忠盯着毓庆宫后院大小事,尤其是李氏。之前得知王格格难产有李氏的手脚,他便想彻查此事、敲打李氏,但后来因梦境之事耽搁了,如今凌家的事情已经了结,正好趁此机会清洗毓庆宫里那些肮脏的角落。 对外,胤礽还想再多培养几个品行端直的自己人,不能真就这样断了臂膀以后任人宰割,但不能打眼,比如程世福,或许就是个好的选择。 不过他也就此打消了让程世福跟着曹寅的念头,一是那边已经有凌普了,二是程世福可能不大合适呆在那边。 之前胤礽只以为康熙是为了让李煦、曹寅填补这两年南巡接驾的亏空才恩待他们,让他们领了盐务与织造两件肥缺,直到派凌普插了一脚,才知道这其中另有隐情。 李煦和曹寅不光光为了这明面上的缘由,主要目的是为了监察江南的一切情况,他们干的脏活犹如前明时期的锦衣卫、东西厂,将收罗江南雨水灾祸、土地收成、官员文人动向等各类情况专折密奏,直达天听。 他们是康熙悬在江南的眼睛、爪牙,凌普生性八面玲珑、机灵变通,做这些事到能把他那些歪心思用上,但让程世福这种有良心的人掺和就不大方便了。 但放到其他地方又升得太慢……胤礽又将户部官员的名单捋了一遍,明珠曾任户部尚书,这里头有一半是他的人,另一半有佟家的,也有索额图的人。 索额图便让人传信给胤礽:“那就打掉明珠一个缺,正好按上咱们自己的人,太子爷不用费心了,我来想法子。” 胤礽想了想,这事儿他确实不方便出面,便在有一日下朝时让太监叫住了索额图,提点了一句:“万岁爷最恨朋党之争,不要叫人察觉了反将一军。” 索额图粗声粗气道:“明珠自己都不干净,他下头的人屁股能擦干净?太子爷放心,一抓一个准。” 他说的倒不错,康熙二十七年明珠被于成龙告了一状,说六部里的官缺都被明珠和余国柱卖完了,康熙派人查访,索额图立刻暗示御史郭琇乘胜追击上疏弹劾明珠结党营私、贪污纳捐。 这事证据确凿,可不是索额图为了扳倒明珠特意下的圈套。康熙大怒,随即将明珠大学士、户部尚书等职务撸了干净,但还是保留了议政内大臣一职,虽然没过多久,他又凭借多次在康熙背后出谋划策官复原职,但总归将他再次拉回到与索额图旗鼓相当的地位,让胤礽他们这一派系能够喘口气。 之前明珠权倾朝野,惠妃成了四妃之首,协管后宫她分到的权利最大,胤礽在宫里也得忍受跋扈的老大,真是憋屈至极。 定下了这个方略,索额图立即派人重拳出击,令暗地里收服在手的御史官员高奇上疏弹劾户部主事都纳齐贪污挪用三千两官银。这个高奇姓纳喇氏,说起来还算是大阿哥的人,突然反咬主子一口,把明珠气得够呛。 很快刑部查明都纳齐贪污属实,被康熙革职查办。 等明珠查清这背后是谁的手笔,都已九月末了,他也派人暗中收集索额图一派的把柄打算以牙还牙,奈何去年胤礽将赫舍里氏一族管得死严,连凌普这个心腹亲信都舍得远远打发,明珠一时竟找不到下嘴撕咬的地儿,只好在朝堂中加倍挤兑驳斥索额图,两人又开始吵得康熙脑仁疼。 谁能想到挑起两大派系风起暗涌竟是源自一个小小的户部主事的缺额。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六月中旬,在春和日朗的歙县,程世福与新任知县交接完毕,揣着朝廷的任命文书,变卖了歙县大部分田产、店铺,收拾了十几辆车的行李,带上全家家眷及程婉蕴自幼养到大的徽州乌龟,被歙县百姓簇拥着一路相送到码头,坐上了上京的大船。 人到中年依旧是个性情中人的程世福趴在甲板护栏上,望着聚集在码头上迟迟不肯离去的老百姓,又一次泪洒当场。吴氏坐在船舱里叹气,今早百姓们不约而同聚集在县衙门口相送时他就已憋不住大哭过一场,如今更是哭得脸皮发皱、胡子全湿了。 有个爱哭的丈夫,她只能自己坚强些了。 与此同时,备受关注、三年一度的大选也即将拉开帷幕。 早在去年年底,户部就开始传查各旗参领、佐领、晓骑校、领催及族长统计年满十三岁的秀女登记造册,一直忙到过完年,总算统计完毕资报户部。 户部又要再从中按满洲八旗、蒙古八旗、汉军旗官员、闲散旗人逐一清册,又忙活到三月,这才上奏万岁爷钦定选看日期。 最后根据钦天监掐指一算的吉日,康熙定了八月初八至八月二十日,由钮祜禄贵妃主持、四妃共同阅选,在夏季较为凉爽的御花园延晖阁进行初看。 因每日只看两个旗,选秀几乎都能持续半个月左右。 这些日子宫里是十分热闹的,各种秀女争奇斗艳的瓜满天飞,都用不着唐格格这个“瓜田居士”,连碧桃都能说上几个,但程婉蕴嫌太热,根本没有出过门。 毓庆宫后罩房里,程婉蕴刚歇晌起来,便去隔壁瞧小格格,她正睡在程婉蕴去年亲自叫人做的摇篮小床里,天气炎热,小格格已经七八个月了,正是奶胖奶胖的时候,她头上扎了两个小揪揪,只穿了件肚兜,摊手摊脚地睡在湘妃竹席上,藕节般胖嘟嘟的手脚让人想摸了又摸。 旺财窝在摇篮床下头,听见程婉蕴的脚步声只是摇了摇尾巴,连头也没抬。它认得后罩房所有人的脚步声、说话声,所以对程婉蕴一行人进来并没有反应,但唐格格第一回来看小格格的时候就被旺财狂吠,吓得差点夺门而逃。 它像个沉默冷峻的护卫,自发地知道小格格是主人的孩子,主人不在的时候它就会寸步不离地守护小格格,风雨无阻,不管拿什么骨头、生牛肉诱惑都不挪窝。 程婉蕴弯下腰摸了摸旺财的头,才发现咪咪又趴在旺财背上睡觉。 “你个懒虫。”程婉蕴顺手也撸了一下咪咪。 小格格屋子里放有许多冰鉴、冰轮扇,十分凉爽,旺财是护主的天性才呆在这儿,咪咪纯属是贪凉怕热,过来蹭空调和“狗皮”猫窝的。 是的,旺财脾气太好,青杏当年忧虑的猫狗大战并没有出现,反而咪咪成天猫仗狗势,好比旺财每日清晨都会绕后罩房巡视一圈领地,这时咪咪就会跳到旺财背上,让它一天到晚驮着,并且堂而皇之地抢旺财的生骨肉饭吃。 睡觉时,咪咪也窝在旺财头上,远远望去好像这狗戴了个黄色安全帽似的。 程婉蕴守着闺女和猫儿狗儿,先亲亲女儿,再揉揉狗头,最后又抱着咪咪梳毛,忙的不亦乐乎,咪咪见铲屎官手法不错,立刻翻过身子,让她来回RUA肚皮,舒服得眯起碧绿的眼睛,呼噜出声。 这时,青杏进来福身道:“格格,额楚大人递信进来,说程大人程太太以及几个少爷、姑娘都平安抵京了,太子爷先前嘱咐过了,以程大人的名义买下沿儿胡同一处两进宅子,如今已带程大人一行去家里安置妥当了,让格格安心。” 程婉蕴吃了一惊:“太子爷买的?” 这……不太好吧。 青杏倒觉得没什么,不过一处小宅子罢了,笑道:“这是太子爷疼格格呢,什么都替格格想到了,那宅子里家具也都置办好了,额楚大人还说本想提前买几个使唤的人给程大人,但又怕张罗过头,于是太子爷就叫额楚大人包了两百两银子留在宅子里,让程太太日后自个叫牙子来挑称心的使唤。” “额……额娘没收吧?”程婉蕴彻底晕眩了,吴氏可要抵住诱惑啊,千万别收,不然以后她在太子爷面前怎么有脸见人?她这是携全家吃太子爷的软饭啊! 哎?她不是本来就在吃软饭么。 “格格怎么知道?程太太与额楚大人客气地推来推去,从堂屋推到门口,额楚大人跳上马车想跑,谁料程太太提起裙子愣是追上了,将重重一包银子掷进了马车里!”碧桃跟着进来,说到一半噗嗤笑出来,“给额楚大人头上砸了个大包!” 程婉蕴:“……”她继母是吴大地主的闺女,没缠脚,又自小陪着吴家老爷子巡视田亩,身板结实,跑得自然快。 主仆三人商量着要给额楚送汤药,门口小宫女又来回:“格格,唐格格来了。” 话音未落,唐格格已急忙打帘进来了,她一头的汗,不等喘匀一口气,就道:“万岁…万岁爷…给……指婚……了……” 家事 见唐格格急得话都说不明白了, 程婉蕴连忙让她坐下,又倒了一杯茶让她喝下。 唐格格仰头一饮而尽,将茶碗搁在桌上, 才将那口气彻底吐了出来。 “今儿满蒙八旗总算全看完了,现在宫里各处都收到消息了, 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的嫡福晋已经圈定了,回头大选结束后万岁爷会一道下旨。” 这段日子还是初选, 但被宜荣德三妃亲自圈起来甚至召见的秀女,大伙都知道是为了什么, 皇子福晋必从这些人中选出! 程婉蕴点点头,又期待地看着唐格格:“那咱们宫里呢?可有消息了?” 唐格格摇摇头, 却露出笑来, 语气里满是喜悦:“就咱们这儿没有一点信儿, 满蒙八旗几百上千的秀女,万岁爷竟没一个能瞧上的。” 满洲八旗、蒙古八旗都看完了,那后面几天只剩下汉军旗了。程婉蕴也回过味儿来了, 她与唐格格对视一眼, 都有种仿佛“劫后余生”的快乐。 想也知道,前头这些尊贵的满蒙千金里没选出来,后面汉军旗专场怎么可能会出皇太子妃?程婉蕴隐约记得太子妃应该是姓瓜尔佳氏,这可是满洲八大姓之一, 但她不记得太子妃是哪个旗的了。 以前看清宫剧什么的,人家也不会演这么细呀,她能记得瓜尔佳氏都不错了。 那肯定不是今年大婚的了。胤礽在历史上的确晚婚,好像是二十岁还是十九岁吧?程婉蕴对这个也记得不太清楚。 她之前对清朝的那些知识,除了高中历史课本里学的,其他全都是各种杂糅的、电视剧里得来的, 甚至因为看得多了,发现之间情节矛盾,她还挺较真去百度一下哪个才是真的……至于为何对九龙夺嫡之类的时间线记得特别清楚,那是因为每个清宫剧、里,这都是浓墨重彩的重点剧情啊!就没有不描述演绎九龙夺嫡的清代相关影视剧或。 看了那么多,她都会背了…… 但太子爷啥时候结婚,娶的谁家闺女,这知识点就有点偏了!能记得这一鳞半爪,都是她曾经在清宫剧及里深耕多年外加求知欲旺盛自我拓展的结果了! 总之,程婉蕴和唐格格都觉着庆幸,虽然太子妃迟早都要来,但能晚一天是一天,现在毓庆宫里十分清静,就这么几号人,能继续维持下去自然好。 余华曾经曰过:“何为逃跑的意义,它使惩罚变得遥远,同时又延伸了快乐。”这简直可以奉为咸鱼的座右铭。 程婉蕴与唐格格快乐地接受了逃跑的意义,将对太子妃即将进门的恐惧抛诸脑后,开始由程婉蕴口述、唐格格动笔,一起画高景观婴儿小推车的设计图。 别看人家唐格格是包衣,以前当过宫女,但她早先的家里倒比程婉蕴家里殷实许多,唐格格从小就学琴学画,直到她在内务府当管事的阿玛一病没了,这才家道中落,乃至于进宫后都没钱打点,一干就是好些年的粗使宫女。 程婉蕴想给小格格做个可以折叠还有遮阳棚的婴儿推车,小格格已经会坐了,她现在有了自己的脾气,不再接受横抱,就要人把她竖着抱得高高的,要自己用眼睛探索着外头的世界。 程婉蕴原本不大理解为什么小格格怎么总爱让人抱呀,给她放在小摇篮床上也不行,她会用手扶着摇篮床的围栏,把床上的小积木、小布偶全扔出来,愤怒地啊啊啊把人喊过来抱她。 后来程婉蕴有一回蹲下来和她说话的时候突然悟了,在小格格的高度里,她只能看见各种各样的桌子腿、椅子腿和人来人往的腿,她什么也看不见,这才生气呢! 所以程婉蕴便想做个高景观的小推车了,这样平时在院子里,小格格也不用因为一直被人抱着热得后背出汗,她可以有自己的位置,可以尽情地看周围的事物。 除了这个,程婉蕴还想一并把婴儿餐椅也做了,这也不算什么新发明了,之前程家就有竹制的宝宝椅,但没有小桌板,竹子也不够平滑,程婉蕴还是想要那种木头的,椅子上要有个安全带,小桌板还要能收起放下的,桌板周围要做护边,再挖一个放水杯或是汤碗的圆形凹槽…… 大概是伺候的奴才太多了,宫里没人用宝宝椅,但程婉蕴想让小格格不要过于依赖太监宫女或是奶嬷嬷的伺候,听说十四阿哥三岁了都还不会自己吃饭,筷子也不大会使,吃饭的脾气也特别大。 而且嬷嬷们追着喂饭,吃完饭还给喂奶喝,十四阿哥如今胖得像个白面馒头,虽然宫里的人都觉得这是福气,但程婉蕴却觉着这对脾胃不好。 听了这个八卦,程婉蕴就觉得还是早早培养小格格各方面自主能力的好,吃个饭,手眼脑都能锻炼得到,而且她自己吃,自己知道饱。 现在小格格已经能添辅食了,程婉蕴就经常做些米饼、泡芙给小格格自个抓着吃,还用南瓜做了手指饼干,给她磨牙用。 小宝宝真的经常是一夜之间就变了,程婉蕴就觉得小格格的小米牙是趁周围的人不注意,突然就冒出来的。有一天她拿摇铃逗小格格,她咧嘴一笑,下边牙床上就多了两颗小小的牙,让她更添几分可爱,程婉蕴忍不住一直逗她,想看她的小白牙。 但小格格也多了流口水、爱乱咬东西的毛病,有一回太子爷跟她玩举高高,她咯咯笑个不停,然后口水就滴在太子爷脸上了。 程婉蕴在一旁没忍住“噗”地笑出来,惹得好面子的太子爷两天没来后罩房。 然后又假装什么也没发生,第三天自己带了个拨浪鼓来讨好闺女。 唐格格聚精会神地画着,程婉蕴描述的很仔细,所以画出来还挺还原的。唐格格画完还不禁感叹道:“婉蕴,你的头脑可真灵光,这样好的东西我怎么也想不出来,不过造办处肯定要头疼一阵了。” 程婉蕴只能画出外观图,至于这东西里头的结构、怎么折叠起来,的确是说不出所以然来,招办处的工匠师傅得对着图纸琢磨怎么做出这样,还得试,肯定得花心思花时间。 虽然凌总管调走了,但内务府还没胆子敢克扣太子爷的,所以程婉蕴点单点得仍旧十分熟练,说不定造办处以此为灵感,可以做出更多好东西呢。 两人开开心心画完设计图,唐格格本想回去,谁知门外小宫女来传话:“五爷家的刘格格、四爷家的宋格格说一会儿就过来。” 唐格格听说了就不走了,还摩拳擦掌:“青杏,快把你主子的牌拿出来,今儿我非得一雪前耻不可!” 程婉蕴笑道:“你得了吧,四个人里就你摸牌的手气最差了。” 刘宋两位格格自打去年一块儿从热河回宫以后,几乎每半个月就来毓庆宫串一次门,太子爷似乎有意要将五爷四爷拉进自己班底,所以对刘宋格格来找她玩,一点也不反对,甚至还让管二门进出令牌的唐格格大开方便之门。 程婉蕴先前是身子重,不方便出门,后来又坐月子、照顾小格格,便没有去她们府上拜访,时日长了,于是刘格格和宋格格都养成了来这儿寻她玩的习惯。 次数多了,唐格格便认识了二人,唐格格对扩展人脉这方面十分积极,很快打成一片。 刘格格和宋格格一前一后到了。 青杏的牌桌已经支好了,四人都不用多说,直接落座开始洗牌。 马吊和麻将有点像,程婉蕴触类旁通,学得贼快。 四人各自摸完牌,刘格格打着打着就开始叹气:“以后我恐怕就没这么自在了,五爷回来就跟我说了,宜妃娘娘给他选好了福晋,是正红旗的他塔喇氏,幸好出身不算很高,只是个员外郎的女儿。” 唐格格打出一张牌道:“先不用叹气,前头这么些皇阿哥,就五爷年纪最小,就是指了婚也得再等两年成婚呢。” “虽说如此,但一两年的,还不是转眼就到了?”刘格格拧着眉头,瞟了一眼不说话的宋格格道,“素和那头……境况比我更糟些。” 宋格格闺名素和,她倒是十分淡定。她不敢说未来的四福晋,也对宠爱没多少执念,伺候了四爷那么多年,宋格格深知他是那等卯是卯丁是丁的性子,绝不会如五爷似的宠爱妾室,四福晋进来,那一定是最尊贵的,四爷不会允许任何一个格格去挑战四福晋的权威,如今能先给她一个孩子傍身已是恩遇了。 何况四福晋是怎么定下来的……现在宫里也没有人不知道。 宋格格垂下眸子抚了抚肚子。 但刘格格显然消息灵通,低声与众人道:“未来的四福晋,上三旗的,步军统领、内大臣费扬古的小女儿,听说是孝懿皇后生前就给四阿哥定下的。” “我还听说德妃娘娘当时没圈乌拉那拉氏,是万岁爷复核时记的名。” 程婉蕴当然知道历史上大名鼎鼎的四福晋,如果真是孝懿皇后定下的,也怪不得永和宫对四爷一家子都十分冷淡了。 婆媳关系本就难处,何况这儿媳妇还是旁人选的。 “三阿哥选了董鄂氏。”刘格格什么都知道,看来五爷是真喜欢她,对她知无不言,“选了她婶子的侄女,勇勤公朋春家的,也是个高门贵女。” 刘格格说完,看了程婉蕴和唐格格一眼,再次哀叹道:“还是你们有福气,瞧着这仗势,万岁爷还想再挑几年太子妃呢,你们还能松快松快的。” 程婉蕴却记得另一件事——婉燕婉荷后日得进宫初选,汉军旗下五旗排到最末两日相看,这样也是好事,毕竟前头该圈的都圈了,按理说就是撂牌子的命了。 程婉蕴之前还没想好怎么办,但今儿宋格格过来,她不由有了个念头,对宋格格说:“素和,我求你一件事。” 宋格格捏着牌疑惑地望向程婉蕴,温声细语道,“怎么了?何至于用求这个词,你有什么事儿只管说了,我定然竭尽全力。” 她如今正怀着身孕,但才四个月,肚子还不见起伏。前头三个月宋格格吐得胆汁都出来了,几乎连床都起不来,程婉蕴便把官嬷嬷借给了她,有了官嬷嬷的调理,她如今养得白里透红,胖了四五斤,胃口也好了。 所以宋格格十分感激,才有这话。 “我两个妹子要进宫了,我在外头没有认识的人,之前听说景仁宫有不少宫女太监都打发到御花园当差了……”程婉蕴难为情地道,“能不能请你帮我疏通疏通?省得我那两个妹子进宫来没人照应,受人欺负。” 宋格格还当什么事儿,她一口应下了。 “你放心,我和姑姑们说一声,一定照看两位程家姑娘。” 等打完牌了,唐格格和刘格格走在前头说说笑笑,程婉蕴便特意落后几步,拉住了宋格格的手。 宋格格知道她有话说,眼眸闪了闪,配合着放慢了脚步。 程婉蕴便凑到她耳边道:“我这儿有一小块茶饼,能不能替我给两个妹妹带去。” 宋格格从程婉蕴手里接过了那小小的油纸包,拆开看了看,的确是普通的茶叶,既然不是违禁的东西,她便沉思道:“这事儿不能托给姑姑,我有相熟的太监,要递东西托给他们去做稳妥些,只是需要银子。” 程婉蕴点点头:“我有,回头我寻个由头给你。” 两人说好了,程婉蕴一路送她到宫门口,宋格格上肩舆前冲她笑了笑:“留步吧,你放心,我一定带到。” 安排好了这事儿,程婉蕴总算舒了一口气,这下能睡个好觉了。 # 今儿,胤礽一整日都在书房看书,听花喇来回说程格格那边客散了,他才松了松筋骨,貌似随意地道:“书看得眼睛酸,出去走走。” 何保忠跟在身后腹诽:哎呦喂,谁看不出您想去程格格那儿啊,也没人规定您不能去啊,还特意找什么借口? 胤礽自个给规定的:打架两日休沐一天。今儿正好是休沐日。 但他这段时日似乎更容易想要见阿婉了。或许是因为她有了相交的好友,有了小格格,太子爷莫名感觉阿婉被这些人抢走了,她的心神几乎全系在旁人身上了。 胤礽就有点酸。 他有种自己甚至排在旺财和咪咪后头的错觉……这当然是错觉! 阿婉一向爱他至深! 胤礽怀着一颗酸柠檬心进了后罩房,这来得好不如来得巧,他发现程婉蕴正在院子里吃夜宵!而且还很香! 关键是,她怎么没叫他! 胤礽心里那酸柠檬立刻长成柠檬树了。他抿了抿嘴,走向正大快朵颐的程婉蕴。 程婉蕴在太子爷进门的那一刻就放下手里的酱大骨了。她擦干净手,连忙站起来迎,走了两步却发觉太子爷脸色不大好,她那情绪雷达的天线竖了起来。 太子爷不太高兴。 在外头受委屈了?康师傅又拿他撒气了?还是大阿哥又搞什么幺蛾子了?难不成太子爷差事办砸了?她是听说最近太子爷在带着四爷一起弄什么水利、治河的事。这种事她帮不上忙,她上辈子也不是这专业的,而且太子爷不是喜欢将外面所谓“男人的事业”拿到后院里说的人,他从不分享他正在做的差事,程婉蕴自然也当没吃过这个瓜。 程婉蕴一瞬间想了许多,结果太子爷颇哀怨委屈地瞅了她一眼。 她一下寒毛竖起来了。 心想:难不成是她惹太子爷生气了?不会吧?她最近乖得很呀!前两天还带小格格去给李侧福晋请安呢,自打生了娃以后都没睡懒觉。 胤礽见她眼睛滴溜溜转,一副不安的样子。她还知道看自己脸色,让胤礽心里好受了些,清了清嗓子:“这是在吃什么呢?” “酱大骨。您要不要尝尝?味道不错,就是吃起来有点不雅……”程婉蕴悄悄拿眼神瞟太子,发觉这话说完,太子脸色又暖了几分,心里不由有个离谱的想法:太子爷不会是因为她吃独食在生气吧? 某种意义上来说,她还真是猜对了。 “那我就尝尝吧。”胤礽勉为其难。 添金早就搬了椅子过来,那袖子擦了又擦,才请太子爷纡尊降贵坐下。 何保忠在后头实在没忍住,眼睛直抽。太子爷一整日没出门,巴巴地等了一天,字都写得心浮气躁扔了一地纸团,如今好不容易来瞧程格格,又要装作不大情愿的模样,啧啧……太子爷怎的一到程格格跟前就像孩子似的? 程婉蕴便习惯性挨着太子坐下,两人肩头轻轻碰了一下,胳膊也挨着。 她发现她这个动作,又让太子爷眼底有了几分笑意。她就有点摸不着头脑。 所以太子爷到底在气什么? 不是很懂。(摊手) 膳房那边又立马进上一盘香气四溢、热气腾腾的酱大骨。酱大骨其实是东北名菜了,按理说在清朝应该也很常见,毕竟宫里的菜色大多都是鲁菜,满人就是从辽东发家的嘛。 但要不是程婉蕴突然嘴馋,让郑太监做,她在宫里是头一回吃这个。 大概是这么拿手抓着大骨头啃,实在太过粗放,不符合宫廷的气质。 果然太子爷就有些无从下手的样子。 程婉蕴就把刚刚啃了一半的酱大骨又拿了起来,嘿笑道:“爷,咱满洲是马背上的民族,大口吃肉才是正理,不是吗?” 胤礽又被阿婉的歪理说服了,于是也撸起袖子抓起大骨啃了一口,真是肉质软烂,酱香四溢,浓郁鲜香的滋味在口中爆开,再喝上阿婉加了冰和薄荷的蜂蜜柚子茶。 果真是……舒坦呀! 胤礽将这段时日的烦恼全都抛诸脑后了。 程婉蕴赶不上太子的速度,一瞬间太子爷都啃完三根骨头了!然后骨头扔给了端正严肃坐在一边,但口水滴滴答答的旺财。 程婉蕴顿时埋头苦吃:她也要加快速度不然就没了! 夏夜凉风徐徐,小格格早睡了,在葡萄架下点了灯笼,在风中轻微摇晃着。 程婉蕴突然觉得他们很像后世那不靠谱的父母,趁着孩子睡着偷偷点外卖吃。 胤礽也舒出一口气。 食物的香气,冰茶沁脾,他好久好久没吃得这样畅快了。 两人痛痛快快地吃完了肉,回屋后,感觉吃出一身汗的程婉蕴自然地问:“爷,要不要冲凉?我这有备好的水……” 她夏天每天都会冲凉洗澡,完全出于自然习惯,故有此问。 但误以为要一起冲凉的胤礽脸红到脖子根,纠结地望了她一眼,小声道:“阿婉你……”难不成还没吃饱?可今儿是休沐啊…… 程婉蕴摸不着头脑:“爷,你不热吗?” “哎,你真是……”胤礽轻轻叹气,实在不想让她失在这种事上望,牵着她到了屏风后头,低下头深深吻了她,手又慢慢伸进了她衣裳里,指尖一勾,解开了衣带。 外衣滑落在地,于是仿佛带着火星燎原一般的吻,落在了肩头。 屋子里水汽弥漫,哗啦啦的水声掩盖了她用手捂都捂不住的哭叫,很快屏风下头便漫出了一洼水…… “??”怎么莫名其妙打水仗了!程婉蕴被太子爷从水里捞出来,抱着钉在墙上撞得思维破碎,实在没想明白怎么突然又……她真不是这个意思啊! 听见里头不寻常的响动,本来想进屋送衣服的青杏立刻掉头,顺便拉走了还不明所以的碧桃,还把驮着咪咪的旺财也给赶走了。 何保忠自打太子爷进屋,他就十分识相,就没跟上去,他坐在后罩房的茶房里让小太监捏着肩膀,抽着烟袋,幽幽吐出一口烟。 他早就知道会这样了。 自打太子爷自个给自个立这规矩,何保忠就数着日子看太子爷几时忍不住。没想到一个月没到呢,就破了功。 这也不怪太子爷,程格格生完大格格以后,那个子也高了,身材也丰满了,再不是前两年那刚进宫瞧什么都新奇,还带着点稚气天真的小姑娘了。就像那果子,有了成熟的风味。 太子爷能忍住三天才吃两回? 在散开的烟雾中,何保忠觉着自己看透了一切。 # 程家的宅子在沿儿胡同东头倒数第二间,不算很大,也不是很新,灰筒瓦灰墙,门上的朱漆也有些暗沉剥落。往里头去却建得很严谨精巧,大门里头有影壁,左边屏门有四扇,三间倒座房,进了二道门就是前院,有三间厅、一条连接东西厢房的走廊,厅堂后头有甬道与后院正房垂花门相通,后院带抄手游廊,三间正房、东西厢房各三间,后头还有一排后罩房。 只有两进,没有院子,当中有个天井。但程家人口不多,随随便便也能安置下。怀靖、怀章及怀章的先生跟着程世福住前院,两个姑娘跟吴氏住后院厢房,老太太住正房,后罩房留给从歙县跟来的几个老家丁住。 怀章的先生便是去年额楚代为引荐的那个郎先生。他跟着吴氏一行人回乡后,不久老母亲便溘然辞世,这位郎先生一生坎坷,中年幼儿夭折、妻子也悲痛过甚病逝,如今年纪大了,孑然一身,瞧着十分凄凉。程世福便帮着安葬了他母亲,又与吴氏商量,将人接到家里来,当做自己亲人照顾。 这次上京,郎先生便在程世福的再三恳求下一起来了。 吴氏这样安排下去,正院厢房里还空出两间来,吴氏便拿一间当库房,一间收拾出来,留给程婉蕴。虽然她们都知道程婉蕴一辈子也用不上这间屋子了,但程世福是个倔驴脾气,在歙县程婉蕴的屋子他就不许人碰,还叫下人日日进去打扫,一切都维持得跟她在家里时一样。 到了京城自然也不能变,吴氏知道程世福的脾气,便将从歙县带来的程婉蕴屋子里的东西照着在歙县的样子,原样摆了回去。她那只乌龟,也如歙县时一般,在家里散养着,这龟很有灵性,热了便爬去屋子里避暑,冷了就在树底下刨个坑睡觉,渴了饿了会慢吞吞爬到厨房去让厨娘倒水切肉给它吃喝,遇见下雨天,还会爬到水洼里泡澡,不用人费心管。 猫儿狗儿吴氏都不喜欢,但程婉蕴这龟她倒是不排斥,一直替她养着。程世福也对这龟爷十分信重,他偶尔遇事不决妄想寄托鬼神佛祖,便抱着鬼爷占卜一番,倒是每回都灵验,让他逢凶化吉。 吴氏总算将家里收拾妥当,累得坐在椅子里直捶腰。 这宅子其实比他们在歙县住的窄小多了,但吴氏也不是没见识的,京城里寸土寸金,何况这地方离大清门外的六部衙门骑马只要一刻钟,程世福每日去衙署十分方便。最让吴氏心中妥帖的是,这宅子在胡同深处,不靠大街,十分安静,对于程家这等家里有备考乡试的学子来说,正好合适。 程怀章学问扎实,但年纪还小,程世福和郎先生本来让他再多读两年书再下场,但程怀章坚持今年要去考,说:“我若不中是应有之理,但亲身去考一趟,对考场里的事也能了然于心,下次自然就会更稳妥。” 这话说服了程世福,便同意了。 等晚间程世福从衙门报道回来,一家人将饭桌摆到天井里,穿堂风吹着正舒服,程世福便感叹道:“一进了户部,本以为会两眼一抹黑,战战兢兢,谁知立马便有个叫辛德的来与我交好,带着我面见上峰、熟悉同僚,到了午时,还邀我一同分食点心,与我细细道来这户部里分了多少司、有哪些人能结交、哪些人不能得罪。真是……做官那么久,头一回有这样轻松的。” 吴氏也听明白了,这就是上头有人的好处啊!没想到他们家还能有这样的日子,太子爷真是方方面面都替他们料想到了。 “咱家可得好好当差报答太子爷才是。”吴氏挟了一筷子菜到程世福碗里,想起进京以来的桩桩件件,十分感激,“咱们别的也帮不上什么忙,你好生当差,日后怀章若有出息,能站到朝堂上,也该好好为太子爷出力。” “太子爷如此恩遇,我真是受之有愧。”程世福郝然,又郑重地点头:“哪怕不为了阿蕴,往后得遇机会,自然该为太子爷肝脑涂地、涌泉相报!” 本埋头扒饭的程怀靖不满地插嘴道:“怎么只谢太子爷,我看都是大姐的功劳,不然太子爷凭什么帮咱们?” “你阿玛和大哥以后能得太子爷重用,就是你大姐最好的依靠,这道理你都不懂!”吴氏瞪他一眼,劈头盖脸一顿骂,“你大姐对家里的好谁不记得?天天把谢挂在嘴边,咱们如今又能为她做什么?凭白生分了不是!况且,如今你们几个男人又有谁真能帮衬她?通通都是银样镴枪头!尤其是你!好意思在这儿提,以后你也别只顾着淘了,既记挂着你大姐,你就好好习武练箭,练得出名堂来,日后若能进宫当侍卫,才真的能帮衬你大姐!” 程世福:“……”他怎么感觉自个也躺枪了? 程怀靖被骂得脖子一缩,弱声道:“我不过说一句,就这样骂我。” “那么多饭菜都堵不上你的嘴!大好的日子,你讨嫌得很!” 程怀章吃饭的时候都还手不释卷,他默默听完,默默将碗里的饭粒都刮干净,筷子整整齐齐地摆在碗上,这才抱着书本起身一躬,道:“阿玛、额娘,我吃好了,先回去读书了。”说完立马转身就走。 “哎?怎么就吃好了,怀章你读书辛苦,再添一碗!”吴氏在他背后喊道,但他越走越快,充耳不闻。 程婉燕和程婉荷对视一眼,也忙起身:“额娘,我们回去瞧瞧奶奶,也先下去了。”程老太太舟车劳顿,身子骨还没恢复过来,这几日都卧床休息,幸好她精神头还好,也能吃下饭。 程怀靖见兄弟姐妹都溜了,他也连忙把饭都扒到嘴里,含糊不清道:“我也是,我也走了。”然后赶紧追上两个姐姐,“二姐、三姐,等等我。” 吴氏对着程世福不满地叹气:“一个个,都不是省心的。” 程世福也不敢惹媳妇生气,赔笑道:“你今儿收拾了一天辛苦了,等会吃完饭先去屋里歇着,我叫老丁媳妇给你烧热水烫脚,我再给你捏捏脚,成不成?” 吴氏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她看着小儿子撵上两个女儿,还捡了地上的树叶往姐姐头上撒去,惹得两个女儿追着要揍他。 他们追追打打地远去了,吴氏叹气道:“过几日就轮到汉军旗进宫初选了,你究竟下定决心了没有?要不要递牌子进宫求阿蕴帮忙?” 婉燕十四,婉荷十三,都在应选之列。 今年他们家真是什么大事儿都遇上了,先是程世福调任,八月两个女儿选秀,九月程怀章乡试,千头万绪扭在一块儿,吴氏晚上越发睡不着觉。 程世福沉默了许久,终于还是摇摇头:“我今儿在户部,就听许多大人都在揣测皇太子妃要出自今年大选,若太子大婚,阿蕴自己都艰难,咱们还是别给她添麻烦了,就算开口求她,她人微言轻,想来也没什么法子。” 吴氏进宫住了一段日子,对皇家的那种森严的规矩更有体会,也知道程婉蕴在毓庆宫瞧着极得宠爱,但太子爷却不是那等吹吹枕边风便晕了头的人。她不过也是爱女心切,病急乱投医罢了……也是时运不济,若阿蕴这胎生的是儿子就好了。吴氏在心里惋惜,若有儿子傍身,也不惧日后了。 夜渐渐深了,程家宅院熄了灯,一切寂静中,唯有淡白的月色洒了一地,照出垂花门外两条高矮不一的影子。 程怀靖鬼鬼祟祟地蹲着,程怀章则抱着胳膊背靠在门上,两人略等了一会儿,程婉燕和程婉荷便手拉着手从甬道尽头轻手轻脚溜了过来。 四人汇合后,程怀靖先抱怨道:“你们好慢。” “嬷嬷没睡着,我们怎么溜出来?”婉燕反驳,“你们又没人看管。” “别吵了,先商议事情。”程怀章把手摁在程怀靖脑袋上,又将目光瞥向两个妹妹,“佐领先前说,汉军镶蓝旗是八月十八日进宫对不对?” 二人点头。 “大姐已经入毓庆宫了,咱们这样的人家,不会两个都被记名的,”程怀章慢慢地分析着,“婉荷更小,若说可能,或许她更有可能被撂牌子。” 婉燕脸色白了白,但还是强撑着道:“没事,若真如此,有大姐在宫里,我们两姐妹能相依为命,我不怕。” 程怀章沉思片刻,继续道:“大阿哥府里人多,今年恐怕不会再进人。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指婚的旨意已经传出来了,我问过郎先生了,他在京里那么些年,见识得多,指婚嫡福晋时一般不会再添伺候的格格,顶多再指个侧福晋。” 婉燕神情跟着灰暗下去,那她若是被记名,便是充备后宫了。她家世不好,估计也不可能封什么贵人,恐怕连答应都够呛。 何况。 万岁爷都已经三十九岁了。 婉燕心里惶惶然,不免有些带到了脸上。 “说不定你们两个人都被撂牌子了呢。”程怀靖安慰道,“你生得又没有大姐好看,咱们家家世也一般,就别多想了。” “虽不是怀靖说的这个缘由,但的确先别自个吓了自个了,”程怀章却忽然道:“等你们进宫那天,醒着神好生留意着,我总觉着大姐会想法子帮你们,你们就跟以前一样都听她的就是了。” 婉燕婉荷想起大姐在家的时候,小时候她们不懂事,被大姐收拾得那叫一个惨,但她们只要一起出去,若是被人欺负了,大姐却每每都是保护她们的那一个。 因此程怀章这话很有信服力,婉燕立刻就松了口气。 婉荷却一直没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 程怀靖从地上拽了个草根放在嘴里嚼,又斜睨了一眼自家大哥那总是平静淡漠的脸,不知死活地嘿笑道:“大哥,你今年那么急着考举人,是不是也是为了大姐?” 程怀章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不说话。 “大姐进宫前,你虽然爱看书,但却总看些什么《天工开物》、《梦溪笔谈》之类的杂书,但自打大姐进宫以后,你虽不言语,这几年却恨不得拉屎的时候都写一篇策论出来,我还不知道……哎呦!你打我干什么!” “啰里啰嗦,滚回去睡觉了。”程怀章冷着脸拔腿就走。 婉燕和婉荷见了不由捂嘴笑,两人也偷偷往自己屋子溜,要进屋前,婉荷忽然小声道:“二姐,其实我不怕进宫。” 婉燕愣了愣。 婉荷咬了咬牙,鼓起勇气道: “嫁给谁不是嫁?皇上也不算很老,若真能得了宠,我就能帮大姐了。”婉荷眼里包着泪,却倔强地没有掉下来,“你还记不记得?那时候白同知的女儿多坏啊,知府大人在花灯节办宴会,她故意把花灯扔到我身上,差点就把我裙子点着了,是大姐在我旁边,眼疾手快就一把接住扔了出去,后来到河边放灯的时候,她设计又把白小姐踹进河里去了……不止这一次,大姐还护了我好多次。” “我想进宫,”素来有些胆小的婉荷一把抹掉眼泪,十分坚定地说,“大姐在宫里没有帮手,受了欺负怎么办?这次,该换我护着大姐了。” 婉燕被她的决心感染,心里的勇气也满涨起来,紧紧握了她的手:“好,不论我们俩谁能进宫,都是好事,我也不怕了。” 很快就到了八月十八,婉燕、婉荷跟着汉军镶蓝旗的佐领,辞别了抱着乌龟占卜了一夜,今早眼眶青黑又忍不住落泪的阿玛和满脸担忧的额娘,上了按序排号的骡车,从神武门进了宫。 又有 一队队骡车贯鱼衔尾, 犹如长蛇般穿过了漫长的宫巷,抵达顺贞门外。 几名蓝衣内监从门内走了出来,从户部郎官手中接过花名册核对, 再对照车牌,按每班六人, 让秀女们依次下车。 婉荷下车时紧紧拉着婉燕的手,两人不敢言语, 但掌心里都沁出汗来了。 与她们一般紧张的人不少,婉燕前头的秀女下车时不慎崴了一脚, 险些跌倒,婉燕下意识伸手扶了一把, 才叫她没闹出笑话。那秀女吓得脸都白了, 幸好她们的骡车排在后头, 内监们仍在前面核点人数,没瞧见她们的动静。 “多谢。”那秀女瞥了眼前头,见没人过来才回首对婉燕感激一笑, 她生得很美, 肌肤胜雪,眉目秀致,被枝丫间漏下那浓淡不均的夏日阳光一照,好似那天宫下凡的仙子, 婉燕一瞬间都看呆了。 婉燕这辈子觉着自个看过最美的女子,便是她家大姐了,谁知刚进宫便开了眼界,这世上竟还有如此倾国倾城之相貌。 见婉燕呆呆不说话,那秀女瞥瞥向她胸前的牌子,低低念叨道:“程婉燕?可是出自《诗经》?‘燕婉之求, 得此戚施’,真是好名字,你阿玛一定很疼你……”之后又抬头笑道,“我们有缘,我今年也十四,我阿玛也是县令。” 大选的秀女胸前都系了块绿色的牌子,婉燕闻声微怔,名册去年便上报户部的,程世福今年四月才调任,因此她身上的牌子仍写着:“程婉燕,歙县县令程世福之女,汉军镶蓝旗人,年十四。” 虽有误会,但婉燕没有向陌生人多解释更正,她谨记着以往在家时大姐的话:“出门在外,不许和陌生人说话。”所以,她也只是下意识往那秀女胸前牌子看去,只见上头蝇头小楷端端正正地写着:“王阿玉,萧山县令王国正之女,汉军镶白旗人,年十四。” 原来她叫阿玉。婉燕对她福了福身。 王阿玉还想说什么,却见后头个子稍小些的婉荷拽了拽婉燕的袖子,比了个嘘声:“太监过来了。” 她也连忙回过身去,三人低眉顺眼地垂手而立,等太监对完她们身上名牌,又往后头走去,三人才不约而同长长呼出一口气,又被彼此这下意识的相同反应惊了一下,旋即三人都抿嘴笑了,那紧张与不安好似也散去了一些。 “这是你妹妹么?” 婉燕微微侧过身,露出婉荷腼腆的笑脸:“是……她叫婉荷。” “婉雅瑞荷花,扶疏连理枝。”王阿玉竟是个才貌双全的,随口便能吟出她们名字的出处,“你们阿玛真是精通诗词,取得名字都好听。” “哪里……”婉燕婉荷对视一眼,都被她夸得有些脸红。 “我是苏州人,你们呢?歙县在哪儿?” “在徽州。”婉燕答道。 “那也是个好地方呢……”王阿玉这话还没说话,便听见内监那尖细的嗓子唤到了她的名字,她望着婉燕、婉荷笑道,“希望日后还有相见的日子。” 随即便跟着前头五名秀女走进了顺贞门。 婉燕和婉荷心中不免也有所怅然。 但她们也没等多久,很快就轮到她们了。一个内监在前引路,另一个走在队伍一侧,顺贞门便为御花园北门,连通内廷。婉燕婉荷低着头,只敢盯着脚下青石板走路,约莫走了一刻钟,内监们便停了下来,将她们安顿在延辉阁外等候。 这时,那一直走在她们身边的太监袖子里忽然掉下一个小纸包,正落在婉燕脚面上,她吓了一跳,抬起头来,却见那面白无须的太监对着她张口无声地说了两个字,随即便不动声色地走开了。 这一切不过转瞬之间的事,便连站在她身后的婉荷都没发现出了什么事。 婉燕下意识向前一步,用脚将那纸包踩住了。 她读出来了太监的口型,他说的是:“东宫”。 是大姐! 那对她说话的太监走开后,就去寻另一个太监回话了,正好用背将那太监的视线挡住,婉燕鼓起勇气弯下腰飞快地将纸包拾起。 这时,婉荷发现了姐姐的异常,在身后小声道:“二姐?” 婉燕用发抖的指尖搓开了纸包,发现里头是散开的青黄色茶叶梗,这茶叶模样与寻常不同,卷曲易碎,被她方才踩了一脚,已经快成粉末了。 这茶……婉燕一下便明白了。 这是歙县山头上长的一种不知名的山茶,跑出来的泡汤金黄无比,香气四溢,但唯有一桩不好的便是,吃完了那茶汤颜色会染在牙齿上,非得几天才褪得下去。 去年额娘要去看大姐,四处搜罗歙县的好东西,忽然记得大姐爱用这茶叶水染手帕和指甲,似乎给大姐装了不少。 看延辉阁里又走出来了一个太监,三个太监在一起不知在说什么,没人注意到她们,婉燕心跳急促,连忙捏了一撮茶叶塞进嘴里嚼了几下吞下,又将手背到身后。 “婉荷,接着。” 婉荷下意识去握姐姐的手,纸包被塞进了她手里。 她低头一看,也明白了。 但太监已经往这边过来了,前头一班宫女似乎已阅选完毕,正被另外几个太监从另一侧的侧门引出来。 她们马上就要进去了,随着太监高声唤,排在前头的秀女已经动了。 婉燕不好再嘱咐什么,只是回头紧紧看了妹妹一眼。 婉荷却将那纸包用力地攥在手心,像是下定决心一般,又快速地塞进袖袋里,十分平静地跟着队伍走入古柏成行、绿荫遍地的延辉阁中。 延辉阁坐北朝南,是个两层楼,当中开了六扇灯笼隔扇门,里头只设了四个座,今儿德妃身子不适没来,只有钮祜禄贵妃、惠宜荣三妃。 宜妃懒懒散散地靠在八仙椅上,摇着扇子:“乌雅氏又不来,可真会躲懒。” 惠妃端起茶碗笑道:“她这是老毛病了,脾胃不和,听说早起还吐了。” 荣妃转着腕间佛珠也跟着笑:“是啊,乌雅妹妹这毛病夏日里发作的频些。” 钮祜禄氏正命太监去传下一班秀女,听三妃那言语里旁的意味,无奈地摇了摇头,她可不参合四妃之间的争斗。 德妃倒不是装病,昨个乾清宫传来的消息,几个阿哥的福晋都定下了,可谓是几家欢喜几家愁。荣妃、宜妃自然高兴,三阿哥和五阿哥的福晋都是荣宜二妃托母家仔细选了小两年的人。 三阿哥的福晋是亲上加亲、知根知底的董鄂氏。 五阿哥的福晋虽说出身平平,但也不看看她阿玛是哪儿的员外郎,和宜妃外家一样,那都是掌管皇庄采买的,家里富得流油!五阿哥已经给皇太后养了,宜妃对他不抱希望,只盼着他做个快活的富家翁就行了,福晋出身太好反而是害了他。 至于四福晋。 德妃插不上一句话,不情不愿捏着鼻子认了,心里又憋闷得慌。乌拉那拉氏与佟佳氏好得跟穿一条裤子似的,以后四阿哥怎么还会顾念乌雅氏的族人?他只会越发依靠佟佳氏、亲近佟佳氏。 孝懿皇后死了三年了,她仍然笼罩在她的阴影之下。 德妃怎能不气?气了一晚上睡不着,越发苦闷,隔日一早便精神不济,吃了些早膳也给吐了出来,想到去延辉阁还要看惠宜荣三人那幸灾乐祸的嘴脸,她与她们斗了那么些年,似乎回回都因老四吃瘪,更气得头晕目眩,茶碗也摔了,这才告了假。 谁知她人虽不在,三妃还是要对着她冷嘲热讽一般,回头若传到她耳朵里,只怕这三分病也要被气成八分。 等第一班秀女进来,三妃才住了嘴。 今儿看的是汉军旗镶白旗、镶蓝旗。这俩都是汉军下五旗,秀女的家世都十分普通。惠妃这趟大选纯粹是瞧热闹来的,要不是万岁爷发话,她都懒得过来。 宜妃荣妃是已了却心事,也看得兴致缺缺。 一连看了两班,几乎都是略看几眼便摆手撂牌子,连问都懒得问一句。 倒是钮祜禄贵妃瞧得仔细。一是她是个认真的人,皇上将主持初选的事儿交到她手上,她便要善始善终。二是她想挑几个好苗子放在自己宫里。 她与四妃年纪都渐渐大了,虽说皇上不是那等喜新不念旧的人,但这一两年来,除了宜妃还有三五日侍寝,宫里还是各个年轻貌美的小答应们侍寝得最多。 钮祜禄氏膝下唯有十阿哥一子,就这么个儿子,也是孝昭皇后当年重病之际,为了延续钮祜禄家这一支的荣耀跟皇上求来的。 她知道皇上不会让她再生了,但不妨碍她为儿子谋划深远。 十阿哥序齿靠后,资质平平,眼见是争不过前头的哥哥了,若有几个关系亲近又得力的兄弟帮衬,以后也不会让皇上忽视了他。 那等汉军旗出身的生母正好,自小养在她宫里,与她半个养子无异,等此子长大,生母的外家势弱,他便唯有依靠钮祜禄氏。再退一万步来说,这样哪怕十阿哥日后不成器,钮祜禄氏也有其他亲近的阿哥在手里,在朝堂上仍有一争之力。 为了家族、为了十阿哥,钮祜禄贵妃拿着手里的花名册看了又看。 这时,上午的阅看已近尾声,这一班秀女进来,钮祜禄贵妃立刻就看到了让她眼前一亮的人,而她左右两旁惠宜荣三妃也不禁坐直了。 这时太监正好唱名唱道:“王阿玉,萧山知县王国正之女……” 不等三妃反应过来,钮祜禄贵妃已出声道:“命王阿玉近前,抬头看看。” 太监便高声传话下去。 王阿玉缓缓向前了几步,端正地福下身子:“民女叩见各位贵主。” 说完,才抬起头来。 “嘶……”饶是以明艳动人著称的宜妃都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钮祜禄贵妃眼眸闪动,她都不必再多问了,有此女在手,哪怕是个草包花瓶,皇上也能将她的永寿宫门槛都踏平。 “王阿玉,留牌子、赐香囊。”钮祜禄贵妃志得意满,微笑着下令,“其余秀女撂牌子,传下一班秀女进来吧。” 其他三妃的脸色也不大好看,贵妃这是要做什么? 这人肯定不是给九岁的十阿哥留的,那给谁留的她们能不知道么?皇上虽不是那贪花好色的昏君,但美人谁不喜欢,何况皇上他也风流啊!不然德妃、戴佳贵人、卫贵人是怎么来的,她们原本都是宫女! 尤其卫贵人,辛者库出身,若非容貌出色,岂有飞上枝头的一日? 不管三妃心里如何不满,她们也不敢当着钮祜禄氏的面表露出来,只是三人捏着帕子相互递了个眼神,心里直犯嘀咕:贵妃这是冲谁呢? 钮祜禄贵妃才不管三妃心里怎么想,她也有足够的傲气不理会她们。就如她姐姐一般,钮祜禄贵妃从来不是依靠皇上的宠爱或是儿子争气才坐上这个位置,她坐在这里,是因为钮祜禄氏得力,是她身后显赫的娘家。 只要钮祜禄氏不倒,她和十阿哥都不需要看任何人的脸色。 不过……钮祜禄贵妃翻开下一班秀女的花名册时,望见了两个熟悉的名字,她眯了眯眼,默念了一遍:“……程世福之女。” 钮祜禄贵妃执掌后宫,对毓庆宫自然时时留心,她倒还没忘记今年太子刚添的小格格是谁生的。 等秀女们依次在她面前站开,钮祜禄贵妃沉吟了片刻,还是出声:“程婉燕、程婉荷近前,一起抬头看看。” 三妃这回完全是惊悚了,一个不够,贵妃还要选? 宜妃直接就冷哼了出来,拿扇子遮着翻了个白眼。她最看不上养小答应邀宠的事儿了,有本事自己上啊。 婉燕、婉荷结伴上前请安,又紧张地抬起头来。 钮祜禄贵妃见了也有些满意,虽比不上那王阿玉,但这一对程家姐妹倒生得眉目如画,别有一番清丽的模样,都是美人胚子。 她此前一直烦恼,如何能有那不起眼的法子和毓庆宫搭上关系。 钮祜禄氏若在前朝接近太子,实在太惹眼了些,只怕都等不到太子爷登基,就要被万岁爷一棍子打死,她与十阿哥也是如此。 可钮祜禄贵妃又不甘心,虽说皇上正值壮年,但这天下日后总是太子爷的天下,谁不想提前卖个好?太子爷身边现在可就只有一个赫舍里氏! 谁承想,这时候却有了现成的梯子递来了。 通过程家这条线就足够隐蔽……钮祜禄贵妃越想越觉得这个法子妥帖,便和颜悦色地问道:“你们在家里常做些什么?” 婉燕先答道:“回贵妃娘娘的话,在家常做些针线,帮着母亲料理家事。” 她声音发颤,但回答得还算中规中矩,只可惜钮祜禄贵妃在她说话时瞧见她嘴里牙黄黄的,便有些嫌弃和不满,于是又拧着眉头去问一旁的程婉荷:“你呢?” 婉荷深吸了一口气,清脆地答道:“回贵妃娘娘的话,民女在家喜欢画画、打络子,还喜欢听祖母讲故事。” 钮祜禄贵妃心里一下就喜欢了,嗯,牙齿不像姐姐,很白净整齐。她心中已有了计较,便对一旁负责记名的太监微微颌首,那太监立刻高声唱道: “程婉荷留牌子、赐香囊;其他人撂牌子!” # 院里的枫树枝繁叶茂,遮了一半窗子,程婉蕴便坐在这阴凉的浓绿深处有一针没一针地绣着小格格的小肚兜。 碧桃端来在井水里镇得冰凉的李子和西瓜,往常能一人吃掉半个西瓜的程婉蕴这会子却没什么胃口,只看了眼:“先放那儿吧。”再绣了几针,还是有些心浮气躁,程婉蕴干脆搁了绣棚,起身道:“去看看小格格。” 小格格正在耿妈妈和索妈妈的看护下,在凉榻上爬来爬去玩,她穿了件鹅黄色的小衣服,见她的身影出现在门边,立即调转方向,直起身子张开短胖的手臂,不住地要她抱:“额……额……” 她头上两个小揪揪随着她的动作晃动着,程婉蕴每回见她都能被她那胖呼呼肉嘟嘟的可爱模样会心一击,暂且忘了忧心的事儿,把闺女抱在怀里。 小格格生得越发像她了,尤其眉眼,简直是复刻过来的,每个见了她的人都说她是个机灵的,净挑父母的优点长了。 她完美继承了程婉蕴与太子容貌上的所有优点,程婉蕴的杏眼、小巧的脸型以及白皙的皮肤;太子高挺的鼻梁、丰润的嘴唇。 呜,她闺女真漂亮。程婉蕴将她抱在怀里,忍不住埋在她脖子根深吸了一口,她刚吃完一万牛乳蛋羹,浑身满是奶香,又胖,像一颗奶枣,又像一颗绵软的汤圆。 小格格被痒得咯咯直笑,不停地扭来扭去。 然后程婉蕴又将小格格放在小床上,蹲下来跟她玩捉迷藏,她藏在床围一侧,在闺女找不到她茫然四顾的时候,又突然探出头来:“哈!额娘在这儿!” 小格格便兴奋地手舞足蹈,冲她爬来,笑得更大声了。 胤礽走进来,便远远望见这幅场景。 仲夏浓郁的阳光里,屋子里被照得敞亮明朗,竹帘半卷,阿婉像个孩子似的与小格格绕着小床玩闹,最后还一同大笑。 阿婉眉眼弯弯,她依旧打扮得十分素净,一身青色珠绣旗装,长发只是松松梳了一边发髻,发髻上斜斜插着一支嵌珍珠的青玉簪子,被阳光照得能看清绒毛的侧脸,好似还是那个刚进宫的她一般,什么也没变。 胤礽不由怔住了脚,都不舍得进屋打破这美好的一幕。 程婉蕴只觉四下忽然安静了许多,才下意识转头看去。 “太子爷?”她惊喜道,“你回来了?” 宫里布贵人兆佳氏生的五公主上月受封了和硕端静公主,被赐婚给蒙古喀喇沁部杜棱郡王次子乌梁罕氏噶尔臧。 胤礽前日被康熙叫去送公主出嫁,一直送到古北口才回来,因此这几日都不在家,方才也是刚去乾清宫复命就过来了。 蒙古喀喇沁部是蒙古诸部中备受恩遇的部落之一,去年征讨噶尔丹时,更是发兵协助裕亲王在乌兰布通大败噶尔丹。再加上喀喇沁部是蒙古诸部中距离京城最近的,用和亲延续喀喇沁部对大清的忠心便显得极为重要。 一位公主,也是对喀喇沁部去岁反击葛尓丹、巩固边防的最高嘉奖。 让太子送三公主出嫁,是康熙给这个端庄文静的女儿的恩典和脸面,也是为了做给蒙古喀喇沁部的人看,让他们不许怠慢公主。 但胤礽这一路并不好受。 路上走了几天,三公主就在马车里哭了几天,最后临了要分别时,三公主一袭华丽的嫁衣,哭着求他:“二哥,我这辈子再回不来了,这块玉佩是皇阿玛封我做和硕公主时赐下的,求您帮我带回去给额娘,也让她留个念想。” 胤礽接过那枚同心平安扣的玉佩,沉默地望着侍卫们护送着三公主越过山关,消失在那黄沙漫卷的大漠尽头。 他回到乾清宫向康熙复命,布贵人也在,她穿得很鲜亮喜庆,笑意盈盈地谢太子,似乎真的对很高兴女儿出嫁一般:“能得太子爷一路看顾,是公主的体面和福气,妾身在此谢过太子爷。” 随后又亲手奉茶谢康熙:“婢妾更要谢皇上,还专门特意为公主修建了府邸,事事安排得如此妥帖,婢妾相较之下,真是个不称职的额娘,都没能为公主做什么。” 康熙听了自然舒服,很欣慰地拍了拍布贵人的手:“你是个识大体的”,还让梁九功去库房取苏州新贡的锦缎赏布贵人。 布贵人谢了恩,便低头告退了。 胤礽便也扯起笑脸,仔细地跟着与康熙说了这一路平安顺利,三妹妹十分感恩戴德,临别前多次叩谢皇恩。 康熙听了点点头,叹道:“你三妹妹一向听话懂事,不枉费朕疼她。” 对于康熙而言,和亲这事没法子,但他给爱女选了离京城最近的蒙古部落,还花了大笔银子修建了公主府,甚至破例陪嫁了五十名侍卫,已尽了全力。 正好有大臣觐见,康熙便摆了摆手,胤礽趁机脱身。 谁知出了乾清宫,走到东二宫巷,便见布贵人带着宫女等在路边。 胤礽见了便知她候在这里是为了什么,她想知道女儿的真实境况,但胤礽对上布贵人那发红的眼眶,却仍说不出口实话,只好先掏出那枚玉佩,轻声宽慰地说道:“三妹妹说她嫁的近,以后会常常派人写信回来的。那噶尔臧在木兰行围时我见过一面,生得高大,却是个知礼的,请布额娘不要担心。” 布贵人捧着玉佩潸然泪下,向胤礽深深蹲了个福,才带着宫女离开。 胤礽望着她孤寂的背影不由长叹一声。 回了毓庆宫,他便很想很想见到小格格,在淳本殿换了衣裳就直奔后罩房,见到阿婉和女儿那一霎那,他这几日沉闷的心绪终于尽数散去。 “嗯,回来了。”胤礽接过小格格,单手抱在怀里颠了颠,这孩子皮得很,抓住他另一只手上的玉扳指不放,还用小手指在那儿抠。 胤礽与女儿贴了贴,便道:“我想了个名字给她,就叫额林珠好不好?” 康熙不会给孙女取名,胤礽可以自己取,但他从孩子出生到现在七八个月了,想了大半年都觉得不合适,方才见女儿坐在阳光里笑,正纯净得犹如佛子一般,他心头便冒出了这个名字。 额林珠在满语里特指“佛头珠”,是珍宝之宝,也意为“不离手的宝贝”。 胤礽也希望女儿长留身边,不要离开。 “额林珠,额林珠。”程婉蕴笑着念了两遍,拿手指戳戳女儿的胖脸蛋:“额林珠,真好听,以后你就有名字啦!” 两人逗闺女玩了半个时辰,程婉蕴正张罗着让下头摆饭,却听何保忠忽然进来在太子爷耳畔低声说了几句话。 太子爷回了句知道了,便歉意地看向她:“又不能陪你吃饭了,也不用给我留菜,今儿只怕要在乾清宫住。” 程婉蕴还能说啥,只能说康师傅也太黏儿子了吧! 太子爷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把程婉蕴的胃口也带没了,她举着筷子对着满桌自己往常爱吃的菜发愁,勉强挟了两筷子,刚入口,就见被她派出去侯了一日消息的添金进来了,跪下来艰难地向程婉蕴报来个坏消息:“格格,程家二姑娘撂牌子已出宫了,三姑娘留了牌子……” 早上宋格格还使人来说都安排好了,东西也送到了,怎么还是……程婉蕴只觉胃部一阵翻腾,把刚吃下去的菜全吐了。 青杏碧桃吓了半死,连忙让人拿水和调和脾胃的药丸来。 “没事,只是一时难受。”程婉蕴把她们摁住了,只喝了一口水漱口,叹了口气。 原本程家这样的家世,有她在宫里了,两个妹妹进宫的可能性就不大。所以她一番布置,也是以防万一罢了,并没想着要给太子爷说,谁知竟然没躲过初选!那她只能赶在复选之前和太子爷通个气了。原本程婉蕴真是不想为了这种没影的事张这个口的,毕竟太子爷在后宫里与钮祜禄贵妃、四妃似乎都不亲近,或许也不敢多亲近吧。何况,现在内务府又换了人当家,太子爷如今一举一动都在皇上眼皮子底下,甚为艰难。 也不知哪里出了岔子,婉荷初选还是被留下了。这可大大出乎程婉蕴的意料,她原以为就算万一的万一要进宫,也是婉燕可能性大些。太奇怪了,这里头是不是有别的什么手脚? 程婉蕴神色沉重,总感觉这里头有别的事掺杂着,说不定就是因为她这个毓庆宫小格格的缘故呢,有人想借程家讨好太子?但为了这把程家女儿弄进宫里是什么意思?真是为了结交不是结仇吧?程婉蕴有时候还是很想不通这时代的人的脑回路。 碧桃又拿来蜂蜜水给她甜甜嘴,刚吐了容易嘴里发苦,程婉蕴喝了半杯却怪道:“怎么感觉有些酸?” “怎么会……”碧桃闻言懵了,格格入口的东西她们这些做下人的都会先尝过,刚刚她另外倒了一杯,喝的时候很甜啊! 倒是青杏蓦然醒过神来,连忙去翻记程婉蕴小日子的册子,发现小日子素来很准时的程婉蕴已推迟了大半个月,惊喜道:“格格……” 程婉蕴心头也跟着一跳。 不会吧……她这个身子难不成是个易孕体质??? 谋定 或许是因为生过一次, 二胎的突然降临让程婉蕴没有惊慌太久,虽然想起当初生娃的痛多少有些心颤肝抖,但她还没荒唐到想打胎流产之类的。 额林珠已经九个多月, 她身子早已恢复如初可以随意打架,这隔三差五就跟太子爷打架一次, 不中都很难啊! 唉,可太子爷过来, 又不能把太子爷往外头推,那不成大傻子了么?何况, 皮肉可口,咳, 她也甚是沉迷…… 她隐隐有些心理准备, 因此镇定地否了高兴过头的青杏、碧桃去请太医的决定。 “日子还短, 太医不一定能把得出来,”程婉蕴让她们俩在外一切如常,“什么都等太子爷回来再说……” 程婉蕴不知为何, 一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萦绕心头。 有关遴选太子妃的传言、婉荷留在宫中等候复选以及毓庆宫里有关李侧福晋的一些小事, 组合起来都让她有种风雨欲来的担忧。 凌嬷嬷出宫后,宫里各处的总管都换了一批,唐格格领了新差事,专门打理新建好的院子, 近来忙得很起劲,最近都只能抽空过来说八卦了。程婉蕴这里也还好,一切如旧,没受什么影响,但李侧福晋那头却开始屡屡碰壁。 三宝昨个照例来玩,就无意间提及, 李氏跟膳房额外要的什么点心,迟了有半个时辰才送,但也不能说怠慢,因为昨个太子爷有客,膳房掌勺太监都紧着前头,不得空也正常。 还有一回,唐格格来说的小八卦,说是李侧福晋前阵子让人送去浣衣局缝补浆洗的氅衣袖口开了线,但现在内务府总管大臣又不是毓庆宫的人,浣衣局说来时便是这样的,送衣的小宫女百口莫辩,为这点小事大吵大闹只会丢自己的脸,李氏只好吞了这口气。 另外,太子爷去送三公主出嫁不在家的那几天,期间下过一次雨,李氏身边的亲信太监办差雨天脚滑摔了一跤,耻骨摔裂了,在床上躺到现在都还起不来身。 内务府很快重新拨了个太监过来伺候,但李氏却闲放着,也不用。 还有……小阿哥咳嗽不好,李氏被太子爷很严厉地训斥了。 总之,李侧福晋最近犯太岁,事事不顺。 程婉蕴在宫里呆久了,也学会从这些看似不相干的蛛丝马迹里发现“华点”了。 借着凌嬷嬷出宫新旧“领导”交接的时机,毓庆宫的各房总管全被清洗了一遍,但后院女眷是李氏代管,这动作总觉着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然后李氏身边得力、亲近的人也发生意外被撤换。 就针对性挺明显的。 李氏在毓庆宫不说根深蒂固,但也经营了那么多年,何况程婉蕴一直觉得李氏是很有手腕的人,但这次她吃了那么多亏却一声不吭,是在酝酿大招,还是她知道是谁对她不满而不敢反抗? 就让人细思极恐啊! 她好想变回当年那个刚进宫傻呵呵的自己,有时候看得太清楚,反而徒增烦恼。程婉蕴抚着肚子暗暗叹了口气,虽然距离上次生产才八个多月,但她竟然有些庆幸自己这二宝怀得正是时候,到时若真有什么大事发生,她就可以捧着肚子关门养胎。 不得不说,程婉蕴身上是有点玄学在的。 她直觉特别准。 乌云翻卷,闷了好几日的天终于又要降下大雨。 豆大的雨滴落到胤礽肩头时,他正好在乾清宫门前下轿,一眼便瞥见殿前檐廊下,梁九功亲自在门口等他,胤礽不由微微蹙眉,连忙加快脚步。 “太子爷。”梁九功躬身走上前来,眉目慈和,“皇上在西暖阁等您。” 那里是康熙读书写字的书房,看来这么急叫他过来不是国事。 他点了点头,进了大殿沿着西面回廊走去,梁九功陪侍在身侧,忽然用极低的声音说了一句:“八月十五那日,看完汉军正白旗,万岁爷翻看了许久秀女花名册。” 胤礽脚步一顿,心下千回百转,面上却没漏出来半分,只是略一颔首示意知道了。 梁九功之后再未发一言。 胤礽怀着一个难以置信的揣测进了西暖阁。 西暖阁里摆着当初胤礽特意学着阿婉库房打的大书架,康熙正坐在那巨大的书架前,一手拿着卷饼吃,一手在看书,听见他的脚步声才抬起头来,指了指下首的椅子,笑道:“保成来了,坐,用膳了么?” 胤礽打了千坐下,羞赧道:“回皇阿玛,还没呢。” “梁九功,让膳房再进一盘卷饼。”康熙心情不错,还打趣他,“你的那个格格程氏,没别的好处,倒是在填饱五脏庙上头有些天分。” “她心思单纯,听说儿子不爱吃东西,便想着法子调理儿子的毛病,”胤礽含笑道,“正好她这样的身份,本本分分的才好。” “嗯,你说的是。”膳房进上刚烙好的卷饼,康熙将盘子挪到他眼前,温和道,“先吃吧,朕用了两个已经饱了。” 胤礽便也吃了两个,但因为提着心,他全是囫囵吞下,根本没吃出味儿来。 等他吃饱漱完口,康熙才状似无意地将一本花名册递给他:“今早荣妃、宜妃相邀过来催朕,让朕抽个空把老三、老五的婚事定了,朕瞧过了,都是名门闺秀,连同老四的福晋一块儿,预备过两日就下旨指婚。” 胤礽接过那名册,翻看了里头被圈起来的几个人名与出身,与传言分毫不差,看来这些消息都是康熙有意漏出去的。 “既然你几个弟弟婚事都定了,没有做兄长还没着落的道理。”康熙取过帕子擦了擦手,慢慢地说,“朕前几年就有了属意的几家闺秀,只是你的福晋与其他兄弟的不同,以后是要母仪天下的,她的德言容功都要按照皇后的标准来选,要十二分的贤淑恭孝才行,朕派人仔细打听了几年,最后挑来挑去,能瞧上的就也就只有一个……” 康熙又从书桌上翻出另一本花名册,封皮上赫然写着“汉军正白旗”。 “皇阿玛选的,自然是好的。”胤礽笑着强装镇定,但伸手接过那花名册的一霎,指尖还是不由颤抖了一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儿子都听皇阿玛的。” 康熙却摆摆手:“你先瞧瞧。” 胤礽掀开了册子里折了角的那一页,一个被御笔朱砂圈中的名字映入眼帘:“石箬姄,汉军正白旗人,都统、三等伯石文柄之女,年十五。” 这悬在头顶的闸刀终于落下,胤礽反而冷静了。 “她的曾祖父可是石廷柱?”胤礽抬起头来,眼眸一瞬不瞬地望着康熙,似乎想从他已生有些许皱纹的面容上窥见曾经的慈爱,但他只看到了几分考量与试探。 心又坠了下去。 “石家有从龙之功,出身这样的人家,”胤礽心底如破了洞的风口,源源不断的悲凉涌了出来,他却只能将所有情绪都强压下去,依然笑道,“果然毓质名门。” 胤礽掩饰得很好,康熙听闻果然颇为欣慰:“还是保成知朕。” “石氏虽在汉军旗,但却是实实在在的满洲大姓出身,她阿玛虽官位不高,但在杭州、福州任官时,官声极好,这石氏自小跟着石文柄辗转多地为官,蕙质兰心的名声广播,朕也特地着人去杭州、福州打听,都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而且极为孝顺父母。”康熙指着那石箬姄的名字侃侃而谈,“你恐怕不知道,她母亲是代善曾孙女,祖父又是和硕额驸,一家子与宗室很有渊源,你可明白朕的苦心了?你娶了这个汉军旗的满人、皇室宗亲之后,自然方方面面都有所助益。” 胤礽仔仔细细听了,十分高兴:“这样的人家,又是这样的才名性情,亏得皇阿玛能寻得着,儿子能得如此贤妻,全赖皇阿玛拳拳爱护之心,儿子很知足,多谢皇阿玛!” 康熙见太子十分欢喜,便也松了口气,这婚姻大事他可以不告诉保成就下旨,但石氏出身汉军旗这件事不解释清楚,容易招人闲话,他也不愿保成心里误会,因此康熙才有此番召见与谆谆之语。 他是真的觉得石氏不错,也很得意自己能寻到这样好的儿媳妇。 石家与满人汉人宗室都有牵扯,可谓是面面俱到的妻族势力了,用得好,未来一定能给太子带来助力。更重要的是,石文柄的父亲石华善已死,石家在朝堂上再没什么高官了,甚至留在京城里的族人都少得够呛,选这样出身的太子妃,既不会打破现有朝局的平衡,也不会让满蒙八旗有厚此薄彼之感。 康熙遴选太子妃,自然比选其他皇子福晋要考虑更多。真要选了满洲勋贵里的某个重臣之女,岂不是又要生出个索额图?可他却没有第二个明珠! 石家祖上虽然荣耀,但如今的确有些没落单薄,这也没什么大碍,等以后……太子有朝一日登临大宝,再加恩扶持妻族就是了。 当初佟佳氏在先帝一朝不也默默无闻?佟国纲、佟国维都是他一手扶持提拔上来的。 康熙又想了一遍,觉得算无遗策。 这太子妃甚好! “朕跟荣妃商量过了,你是兄长又是储君,你的好日子当然得选在他前头,老三就明年年底再完婚,”康熙继续絮絮叨叨,“正好让他和老大一起出宫建府,挨着一块儿把宅子建了,省得劳烦两次。” 胤礽笑容不变:“都听皇阿玛的。” 康熙对今日夜谈十分满意,本来以为保成骨子里有几分骄傲,他说服他得花些功夫,谁知谈得这样顺利!他却了心事,便有心情继续挑灯夜战一箩筐奏折了,见宫门都还未下钥,干脆让胤礽回毓庆宫休息去,不留他住下了。 胤礽行了礼,拒绝了梁九功相送,带着何保忠独自穿过长廊、走出乾清宫,直到上了肩舆,他脸上凝固的笑容才随着夜风消散。 他转过头,视线越过一重一重的宫墙,犹如山海连绵,最终还是望不到尽头。 他这个太子,终究要变成满宫的笑柄了。 但胤礽回了淳本殿时,激荡不已的心情已经平复了。 他经历过梦境之事以后,颇有些“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在了。 想起康熙先后给自己看的两本花名册,胤礽苦笑。 太子妃的出身也就略比老五的福晋好些了。 康熙说了那么多,却没有提及,石廷柱是开国功臣不假,但他也是前明降将。 石家氏族为苏完瓜尔佳氏,为何却被分到汉军旗如今又为汉姓,根子便在这里。石家先祖世居苏完,祖上便任明朝建州左都尉指挥佥事,迁居辽东后,改了汉姓。 石廷柱及兄长都是前明武官,甚至石廷柱早年降了大清之后,还因未追击从间道逃走的前明士兵而被皇太极降罪、降爵;后来清军攻打松山时,面对昔日前明袍泽,石廷柱攻打仍不尽力,又被皇太极罢任、罚锾。 这是皇阿玛口中石氏祖上的“功绩”。 可有这样事迹的人,又怎么会被满洲八旗勋贵接受?且从自先帝起,石家便没有女儿入宫为妃、在朝中六部也无人任要职便可见一斑!那石家在汉人这头又能讨得好了么?汉臣里头比石家更有名望的人多了去了,李光地、陈廷敬、周培公,何必选石家满不满汉不汉的家族?只怕汉人宁愿选明珠也不会选石家。 至于宗室亲缘,石箬姄的祖父石华善是多铎这个“荒唐王爷”的额驸,当年多铎可是和阿济格一起跪劝睿亲王多尔衮继承大位,太皇太后和先帝都恨他入骨! 她母亲虽说是代善的曾孙女,却连个封号、诰命都没有,京城里随手抓一大把都是多罗格格,别说这样的闲散宗室。 妻子有这样的宗室关联,胤礽宁愿不要。 细细数过他这位太子妃还算拿得出手的祖上,那到了石文柄这一代,石家已经没落得没眼看了。石文柄之前更是被康熙从杭州打发到福州,为什么? 江南汉风盛行,文化大盛,但白莲教等反清复明之贼子多出于江南,而石文柄一个满洲人在杭州官声极好,十分受人爱戴。胤礽知道,康熙一下就联想到了他祖上与前明的瓜葛,又怎能放心继续让他领兵驻守在杭州? 胤礽叹气,不让何保忠帮忙,自己研墨铺纸,提笔慢慢写了一夜字。 他要让自己心静下来。 在皇阿玛口中,石家满汉兼得还有宗室血脉,是极大的优势,但这是对皇阿玛而言。 对胤礽来说,一个合格的太子妃,应当像老四的福晋乌拉那拉氏那样,出身正经的满洲大姓,祖上也没有什么污点,父兄皆身居高位、手握实权、深受康熙信重;而她本人最好自己自幼长在京城,从小跟随宗室出身的母亲结交京中贵族命妇乃至后宫妃嫔。 乌拉那拉氏五岁上下就能被孝懿皇后看中,自然也有她母亲姓爱新觉罗,时常能进宫请安的缘故。 而石家却截然相反。 石文柄远离京城派系,非朝中心腹重臣,在前朝能帮助他的地方实在太少。而石氏自幼长在福州,对京城里那些因姻亲关系盘根错节的家族两眼一抹黑。 胤礽又想起那个梦。 梦里他身陷囹圄,太子妃携其他女眷也被圈禁在撷芳殿。 他身边唯有阿婉。 孤家寡人,莫过于此。 胤礽已经看清了他会走到那悲惨结局的最大劣势便是没有助力。 他的母族赫舍里氏也不算一流的满洲大族,除了索额图凭借自身军功才干跻身领侍卫内大臣一职,赫舍里氏再无其他能与之媲美的年轻子弟。 舅舅那几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儿子,真是不说也罢。 明珠就有一个好儿子,纳兰容若惊才艳艳,替他笼络了多少文人汉臣的心,可惜也早早死了,但他还有纳兰揆叙、纳兰揆方两个儿子。 揆叙在礼部当侍郎,之前与徐云梦一般任过日讲起居注官、翰林院侍读,为天子近侍,现在在礼部不过熬资历罢了,胤礽知道他很快就会被康熙赏识重用。揆方娶了康亲王杰书的八格格,正式做了和硕额驸,又为纳兰明珠结了一门好亲。 老大运道怎么这样好?胤礽叹气。 除了赫舍里氏,胤礽再没了能信重的家族。他自小就知道,身为太子,他的婚事就是筹码,不会有更多风花雪月的情愫了。有这样清醒的认知,他将所有情爱给了阿婉,期望的太子妃是坚韧刚强,能与他并肩作战、托付后背的袍泽。 他不怕太子妃有野心,甚至希望她不要困于内围,有远见有胆识。 却没想到这条路也被斩断了希望。 胤礽提笔写下“强干弱枝”四个字,随后又将写了字的纸都烧了。 皇阿玛不希望他长硬了翅膀,他唯有示弱。 要忍。 但胤礽也不想就这样吃了这大亏,几个兄弟一道指婚,唯有他的太子妃人选如此古怪,难保不会有人看出皇阿玛在防备他这个太子,他也将被彻底推上风口浪尖。 而今晚康熙提前将他叫来密谈,是为了安他的心,也是愧疚。 胤礽决定要利用这几分愧疚,为阿婉谋一个侧福晋之位! 或许皇阿玛也很清楚吧?若是赫舍里皇后还在世,绝不会同意他为自己儿子选汉军旗出身、几乎等同于家道中落的妻子。 莫说是他,若皇阿玛给老五定个这样的妻子,恐怕宜妃早拉着六妹妹、老九一起到乾清宫大哭特哭、大闹特闹来了。 谁让他没有额娘呢…… 桌上的灯烛已经许久没剪了,灯火昏暗,那豆大的灯芯在风中摇曳,将胤礽的脸照得忽明忽暗,胤礽搁下了笔,自嘲地笑了,只能怪他生而不祥,克死了额娘。 # 乾清宫。 太子走后,康熙又将这两日等候复选的秀女名册都看了一遍。梁九功在一旁伺候笔墨,就见康熙在“汉军镶蓝旗”一册上皱了眉头。 “程世福之女?”康熙不悦地念叨出声,“这是谁圈中的?” “回万岁爷的话,”梁九功连忙弯腰上前,飞快地看了一眼,他这几日防着万岁爷问话,早让小太监将大选留牌子的所有秀女当时是什么情状都记了下来回禀,这时也是略回忆了半晌便回道,“八月十八那天只有两位秀女留牌记名,均是钮祜禄贵妃娘娘做的主。” 康熙冷哼一声,已看透了钮祜禄氏的意图,“她以为朕是个瞎子聋子不成?” 这话就说的很重了,梁九功连忙跪了下去,低头不敢听。 “钮祜禄氏……”康熙提笔将那程家女的名字用鲜红的朱砂重重划去,声音已隐隐透出怒气,“心也养得越发大了。”钮祜禄氏竟然想在保成身上下注,怎能不让他心惊胆战? 好一个钮祜禄氏! 康熙眼神越发阴晴不定。 他沉着脸思忖片刻,随后又挑出其他几册,一并除名几个,交给梁九功,淡淡道:“拿去永寿宫给贵妃,她会明白怎么做的。” # 毓庆宫,淳本殿。 胤礽写完了五十张大字,心情也平复得差不多了。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何保忠在外头跪下磕头:“太子爷,幸不辱命,您之前交代的差事,已经查得差不多了。” 胤礽疲倦地揉了揉额角:“进来。” 何保忠面色也不大好看,弓着腰递上两沓血淋淋的供词。 “奴才把李侧福晋进宫到现在五年的大小事情全查了个底朝天,内务府里凌总管留下了不少得力的人,多审几个,就有眉目了。”见胤礽垂眸看着手上的供词,何保忠小心翼翼地说下去,“从林格格患病,到杨格格患桃花廯弃猫、王格格难产一干事情均已水落石出,奴才还让人寻到了宫女柳儿的下落……” “柳儿是谁?”胤礽正好看到那名康柳儿的供词。 “她原本是林格格的宫女,后来应当是被李侧福晋收服了,又安排给杨格格伺候。”何保忠已经弄明白了所有前因后果,“后来杨格格没了,她身边所有宫女太监都打发回了内务府,柳儿也不例外。但奴才为了查杨格格的事儿,特意留心查了查她那些宫女太监的下落,发现其他人要不分去伺候别的主子,要不在内务府干杂活,唯有柳儿一人顺顺当当出宫,还回了河南老家,买了田地宅子,招了个赘婿还生了个孩子,过得舒舒服服。” “奴才就奇怪了,她出宫那会儿刚到岁数,怎么也得干到第二年满了这二十五岁才合乎规矩啊?虽然给敬事房孝敬些银子也能有这好事,但她哪有那么多银子啊?”何保忠滔滔不绝,讲得忘乎所以,“所以奴才一下就抓住了这其中的关窍,肯定有人替她四处打点!这再顺着挖下去,果然就挖到了李侧福晋……” “哦?那打点敬事房得花多少银子?”胤礽突然出声打断了他。 何保忠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就回答:“这少说也得几百两呢……哎呦!” 他头被砚台砸了。 完了,这说过头了。何保忠顾不上疼,连忙跪下来瑟瑟发抖地请罪:“奴才……奴才可没收过这么多银子……” 胤礽知道何保忠没那么大胆子,但太监里私相授受、收受贿赂显然已成了风气。敬事房也归内务府管辖,这根子还在凌普身上,他之前自个就带头贪,底下的人怎么能不效仿!革职查办打他二十大板都轻了! “你接着说。”胤礽忍下怒气,这些事他现今还管不了,皇阿玛也不希望他去整顿内务府,因此他又将心神拉回现在的事情上。 就从那供词上看,李氏比他想象中还要猖獗、阴狠! “李侧福晋将柳儿送出了宫,还给她一大笔安家银子。那柳儿祖籍河南栾川县人,奴才就派人去把她一家子都抓到京城看管了起来,没费多少力气,柳儿就招了。”何保忠说到这儿又有点心虚,连忙赌咒发誓,“奴才没伤人命,就分开关着。柳儿一开始抵死不说,后来把她儿子提到她门前,她听见幼子哭声,便招了。” 胤礽抖了抖供词:“这血哪来的?” 何保忠不好意思地笑笑:“是鸡血,用来吓唬人的,审这个的时候就说那个受不住刑已经招了,审那个就说这个招了,其实奴才哪敢滥用私刑呀,借奴才十个八个胆子奴才也不敢呀,就这办法好使……” 胤礽看不上他那副样子,又把毛笔扔过去。 何保忠下意识捂着脑袋躲了一下。 “你还敢躲?”胤礽出离地愤怒了。 何保忠连忙回来跪好:“奴才不敢,劳太子爷再扔一次,奴才指定不躲!” “……”胤礽十分无语,“那柳儿一家子呢?” “还关着呢,”何保忠赔笑着膝行过来,“等爷吩咐。” 胤礽沉默了会,这事来得正好。他便将那供词扔还给何保忠,站了起来:“你将柳儿亲笔画押的那份拿给李氏,她看了就明白了。若她聪明识时务,你就把柳儿放了,让她回家去。若李氏还有别的不该有的念头……” 话意未尽,但何保忠听懂了,连忙道:“奴才明白。” “你下去办事吧,动作小点,我去后罩房睡了。”胤礽摆摆手,竟然奇异地不大生气,或许是这个结果与他心中猜测的大差不离,又或许,他对李氏早已失望透顶,便也生不出旁的情绪来了。 他自顾自出门去,对何保忠吩咐道:“你事办完了,明儿再来回,别惊着程格格。” 花喇立刻出现在屋外,亦步亦趋地跟在太子爷身边,小心伺候着太子出去时,还回头冲何保忠得意地勾了勾嘴角,把何保忠看得牙痒痒。 凭什么他累死累活干脏活,那花喇就天天陪太子爷泡茶啊! 不行,他不能让花喇出这风头,赶紧办完事,他要夺回太子爷的心!! 何保忠气得捏着那供词,火速飚进了李侧福晋的东配殿。 惊呆 太子爷过来的时候, 外面正下雨,还打了好几个雷。 程婉蕴往常这个时辰早睡了, 但额林珠第一次经历夏季大暴雨, 被雷声惊吓正哭,她便让耿妈妈将额林珠抱过来,放到她床上来睡。 额林珠现在这个月份已经开始慢慢戒夜奶了, 她白天加了辅食就比较不容易饿了, 睡前喝饱奶,夜里基本不会醒,然后早起的时候再喝一次。 不喝夜奶还有个好处就是不容易尿床。耿妈妈知道额林珠拉臭臭的习惯, 会在睡前提前把了,程婉蕴已经和女儿一起睡过几次,都没被尿过。 这样耿妈妈或索妈妈也不用一直跟着,可以睡在外间, 防着程婉蕴有事找她。所以程婉蕴就打算今天和奶香奶香的闺女一起亲亲抱抱睡觉觉,快乐享受美好的母女时光。 后来也不打雷了, 只是雨依然下个不停,下雨的时候水汽弥漫, 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还挺助眠的,很快额林珠就像一只团起来的小猫,在她臂弯里睡着了。 旺财趁夜色掩护, 在耿妈妈退下开门的时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溜了进来,它走路无声无息,又黑,程婉蕴一开始都没发现,后来她给额林珠盖被子,发现床下脚踏上隐约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 然后半空中慢慢悬浮起来两个闪亮的灯泡眼。 “呜。”旺财抬起狗头,小小声叫了一下,好像和她说,我来啦。 “你又放心不下,过来站岗啦。”程婉蕴无奈地笑了,把手从帐子缝隙伸出去,旺财便将大大的狗脑袋侧了过来,动作很轻地顶了顶她的掌心,旺财的毛又短又硬,手感像软毛刷,程婉蕴揉了揉它的脸,又摸了摸它的耳朵。 胤礽就是这时候进屋来的。 程婉蕴就感觉到原本还在蹭她手撒娇的旺财突然就警惕地转过头去了,鼻尖耸动了一会儿,便支起身子,绕过屏风去了外间,像个潜行的刺客一般匍匐着走到门边阴影处。 花喇举灯在前照着路,刚把门扇推开一条缝,就听见一阵低声的咆哮。 “旺财。”后头的胤礽忙出声,“是我啊。” 咆哮声没了,花喇胆战心惊地把门推开,拿灯台一照,一只皮毛油光滑亮、肌肉壮硕的大黑狗端坐在门口,黑黝黝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二人。 旺财“汪”了一声,起身绕着花喇转了一圈,闻了又闻他身上的味道,时不时还龇个牙,弄得花喇后背都隐隐有些出汗,随后他勉强放过了花喇,又来闻胤礽。 但对胤礽的态度就好多了,他先蹭了蹭胤礽的腿,又舔了舔他的手,但似乎有些不满他手上的味道,多舔了好几下。 胤礽有些了然,他刚刚这手翻过供词,恐怕沾染上了些许血腥味,便弯腰摸了摸它的头:“旺财,可以了么?你这比宫门口查检的侍卫还仔细呢。” 旺财又“汪”了一声,不再拦着,转身进屋了。 花喇察言观色,见胤礽沉郁的神情因这狗而有所松动,忙夸赞道:“太子爷,格格养得这旺爷鼻子真灵、真通人性,奴才来得少,旺爷不认得奴才,这还隔了两道门呢,它就闻到奴才的味儿出来拦着了,又知道不乱叫,真是条好狗。” 胤礽迈过门槛,微微一笑:“你来得少不知道,咱们家这程格格甭管是养花养草、养猫养狗、养鱼养龟啊,她都能养得好。” 花喇赔笑,奉承道:“可不是,奴才刚见旺爷都差点被吓出汗来。” “旺财是母狗。”胤礽随口纠正,咪咪才是公的,“不该叫旺爷,你该叫旺儿姑姑。” 花喇:“……奴才记着了。” 若是让何保忠见到花喇那呆滞没见识的样儿,只怕会冷哼出声。 太子爷记得程格格院子里所有小动物的名字、性别、年龄,甚至程格格懒得取名字的鱼和龟他还亲自给取了名字,如今门口那两大缸锦鲤缸子上就贴着太子爷画的“鱼名册”,通体雪白的叫“雪锦”,红顶白身的叫“丹顶”,红白花的叫“绯霞”,红白黑三花的叫“朝暮”,黑白两色的叫“水墨”;另外两只草龟,一只叫百岁,一只叫延年。 取完后,胤礽十分满足。 这才是爱宠该有的好名字啊!被程婉蕴“咪咪”、“旺财”两个名字狠狠伤到的太子爷可算了了执念。(尤其咪咪是公猫,旺财是母狗,得知性别后,太子爷伤得更深了。) 瞧太子爷语气里的亲昵味道,这程格格恐怕不仅那些东西养得好,连太子爷也被虏获而不自知……花喇心里警醒地记下了:以后程格格的事儿,就是这后殿各院最大的事。 怪不得那何保忠管事以后,对后罩房从来优容万分。 程婉蕴在旺财出去的时候就知道应该是有人来了,这么晚了能直接登堂入室到她卧室门口的肯定也只有一个人。 于是她披衣坐了起来,刚撩开轻薄的青纱床帐,胤礽便跟着旺财,大步走到跟前。至于花喇,他还没旺财那么没眼色,只跟到外间便退下了。 胤礽走到床边,见程婉蕴散着头发,就知道她已经歇下了,不由歉意道:“回来晚了,倒把你吵醒了。” “没有,爷说不回来了,我索性没事,便睡得早些。”程婉蕴让了让,露出睡在里头的小小闺女,有点尴尬,“额林珠怕打雷,我给挪过来了。” 太子爷没让人提前过来通传,不然她就不让额林珠过来睡了。 不过现在也不打雷了,程婉蕴连忙叫来耿妈妈把额林珠重新抱回她屋子里去睡,旺财见小格格被抱走,便也一甩尾巴跟过去。 旺财能随意进屋这事,胤礽并不太反对,毕竟之前咪咪也是养在屋里。何况旺财可被训得比咪咪乖多了,它自己也爱干净,阿婉的屋子门口地上铺了个狗爪样的门垫,它自个竟然学会了进来要蹭爪子。它这样聪明、鼻子灵、生性护主警惕,竟误打误撞帮着程婉蕴断了有人想浑水摸鱼的念头,外人根本接近不了阿婉和额林珠,太子知道它这样寸步不离守护她们,心里也很动容。 胤礽对旺财很喜欢,虽然它并非什么名贵犬种,猫狗房的人说它应该是苏犬,是江浙一带比较常见的狗,能在热河遇见,估计那狗妈妈以前也不是野狗,曾也是跟着行围打猎的官员们来的,却不知怎的被主子抛下了,也是个可怜的来历。 程婉蕴伺候胤礽脱了外衣,习惯性摸摸太子爷的手臂,想到自己现在不能打架,又想太子爷是不是想打架才过来? 于是红着脸鼓起勇气道,“太子爷,今儿我……我……伺候不了您。” 胤礽愣了一下,但很快笑起来,他洗漱完毕拉着程婉蕴一块儿到床上来,贴着她,故意拉长声音道:“那爷走了?正好唐格格那也许久没去了。” 程婉蕴气哼哼把你推开,抱着胳膊瞪他:“你快去吧。” 胤礽低头闷笑:“逗你的。” 在他心里,阿婉是不同的,甚至可以说谁也比不上。他虽然还会去唐格格那儿,但一般只挑程婉蕴小日子或其他不便的时候才去,这也是为阿婉考虑,在她正式晋封侧福晋之前,胤礽还不能宠她宠得太过头了,否则康熙一瞧起居注,就会对阿婉成见颇深。 康熙在后宫搞平衡,是从登基之初就开始了的,册立赫舍里皇后,给足了皇后体面与宠爱的同时,却让当时还是庶妃的荣妃马佳氏生下他第一个孩子。 赫舍里皇后去世前,荣妃连育数子,虽然最后成活的唯有老三和已出嫁的荣宪公主,但当时荣妃在宫里有多受宠风光可见一斑。可康熙真的深爱荣妃么?单看现在荣妃排列四妃最末,低调得犹如透明人,便知道康熙对她的恩宠更像是制衡的手段,犹如镜花水月…… 康熙此举显然是吸取皇太极独宠关雎宫宸妃、先帝爷独宠董鄂氏的教训。他年幼时尝尽不得宠的人情冷暖,也亲眼目睹先帝为了董鄂氏几乎到了六亲不认的地步,在康熙出宫“避痘”的时候,董鄂氏也生了病,先帝便将所有太医都留在董鄂氏身边,一心照料宠妃,却对不幸患痘的亲子不闻不问,连太皇太后的斥责也无动于衷。 当时,年幼病重的康熙身边唯有奶嬷嬷孙氏不顾自身安危,衣不解带悉心照顾,这也是曹家日后位极人臣的重要原因。 所以他对胤礽也是这样的要求,对女人有所偏爱人之常情,却不能没分寸。 有关先帝与董鄂氏的事儿康熙甚至不避讳,在胤礽有了第一个林格格的时候,就仔仔细细讲给他听,千叮咛万嘱咐,女人是前朝的延伸,一定要有所平衡。所以胤礽知道这是康熙的心结与逆鳞,他只能在皇阿玛划下的那条底线里头,尽可能给阿婉最好的。 若是程婉蕴知道,她就会告诉胤礽,康师傅这叫不幸的童年要花一生去治愈。 他是PTSD了。 幸好程婉蕴自始至终也没奢望过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之类的东西。虽然太子对她真的很好,这种好有时也会拨动她的心弦,但程婉蕴将这份心动加倍投入到对太子爷皮肉的欲//望中,用一场场激烈无比的打架来消弭。 抓皱的床单,亲得微肿的唇,汗湿的躯体,那种纯粹的快活,比那颗不知何时就变质的痴心更让她安心。 对她来说,独宠在宫里不一定是好事,如果太子爷真的恋爱脑附体对她来个《霸道皇太子的心尖宠》,她可能真会为了这条小命的安危,直接请他移步唐格格处。 智者不入爱河,不如铁锅炖只大鹅。 所以她只是假生气,总不能真的和胤礽说那您赶紧走吧,别耽搁我睡觉。 这又有点太不重视太子了。 胤礽睡下来,习惯性将阿婉搂在怀里,以往她都会侧身依偎在她怀里,但今儿她却直挺挺睡着,联想到方才她说不能伺候他,胤礽问道:“你可是身子不适?” 程婉蕴就瞟他一眼不说话。 他看程婉蕴面色红润的样子,也不像身体有恙,他随即也联想到她的小日子。胤礽记得她好像都是月初那几天来潮,但这个月却没听何保忠来回说她这事儿来了。 难不成? 胤礽心里仿佛划过一道闪电,惊喜地凑过去贴着她的耳朵:“阿婉,你是不是又……” 程婉蕴压根没打算瞒着太子爷,虽然日子还短,但她不像头一回那么没经验,对自己的身体变化有了更清晰的认识,所以八九不离十应该是了。 太子爷是她怀孕的最大安全保障,瞒着太子又没什么好处,于是便点点头:“小日子迟了有大半个月了,近来胃口也变了,只是还没叫太医过来把脉,我也是自己猜的,若是不准,您可别笑话我。” 胤礽心里怦怦直跳,望着程婉蕴那毫无所知的脸,竟有种宿命之感。 阿婉怀额林珠的时候也是,他刚刚从梦中得知了自己未来会被废黜,正是心神动摇几乎浑浑噩噩的时候,心头只剩悲凉,是阿婉有孕的消息挽救了他,让他又重新振作,开始积极奔走避免那惨痛的结局。 今日他刚得知了太子妃的人选,心绪郁结,李氏做下的那些事又给了他会心一击。 虽然他与之前相比,心智成熟了不少,不再像从前那样被打击得连续病了两场,但心情也说不上好。结果又是在这艰难的情形下,得知了阿婉有孕的消息。 胤礽不得不怀疑,他上辈子恐怕真是蒙冤而死,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今生赐予阿婉福泽,让他们都能顺顺当当、平平安安。 程婉蕴被太子默默注视她的眼神震住,她怎么感觉有点深情啊…… 不会吧……程婉蕴都想上手去摇他肩膀,并对他马景涛氏大吼,太子也你醒醒,恋爱脑不适合你!你学学你的皇阿玛,他这样当个理智清醒但有担当的中央空调就很好啊! 胤礽听不见程婉蕴心底的咆哮,揽着她的肩头心里一片温软感恩。 第二日,雨过天晴,程婉蕴还没从“太子爷可能变成恋爱脑”的恐慌中挣脱出来,胤礽就让花喇悄悄去请了太医,从新建穿堂那儿的小门进来,太医摸着胡须把完脉就跪下来道喜了:“恭喜太子爷……” 胤礽心情好极了,厚赏了太医,回头又仔仔细细把太医盘问了一遍,格格身子如何?小格格还未满周岁,再次有孕可有碍? 太医只好再细细诊治,再看程格格那儿白里透红的丰润脸庞,连连保证:“格格养得极好,没什么妨碍。” 而且太医还说,程婉蕴长高长大了,这时候有孕会比去年更容易生产。而且二胎生产一般都比一胎更快,孕期好好保养,不会特别受罪的。 胤礽又让人去四爷那儿把官嬷嬷再请回来,那宋格格反正已调理得差不多了,在他心里旁人的格格哪有什么相干,自然得紧着他的阿婉! 送完太医,安排好接官嬷嬷的事儿,胤礽板过阿婉的肩头,深深吻了下去。 一见这情形不对,青杏她们立刻抓猫撵狗地蹑着脚跑没影了。 “阿婉,你真是我的小福星。”两人吻得气喘吁吁,胤礽将人抱在腿上坐着,又贴着她皙白修长的脖颈亲了又亲,“每回遇见不顺当的事儿,你这儿总有宽慰我的惊喜。” 程婉蕴也不知太子爷在外面受了什么气,难不成是为了这婚事?但太子妃在历史上据说人很好,不过听吃瓜居士小唐的口气,这太子妃的家世放眼京师宗室勋贵多如狗的态势下,好像很不够格的样子。 不过太子爷也没见过太子妃,他也不知道自己以后要共度一生的正妻长得什么样儿、性子怎么样儿,能不能合得来……贵为太子依然得接受盲婚哑嫁,程婉蕴不如怜爱地摸了摸太子爷的头。 “二爷,您学着我,凡事往好处想,那些烦恼的事很快就不烦了。我一直觉着事有两面,福祸相依呢!” 胤礽捏了捏她小鼻子:“平日看你也不读书,你说话又还挺有哲理。” 程婉蕴骄傲地挺起胸膛,她上辈子也算读了十几年的书了,谁说她不读书。 两人温存完,程婉蕴便起来替太子换衣裳,却听说李侧福晋那头倒生了一件让人吃惊的事儿。 那时候她正给穿戴衣裳,扣上他颈下最后一粒盘扣。 她与太子爷挨得极近,因身高的缘故,她眼睛能毫无阻碍地欣赏太子爷那线条明晰的下颌线,然后她发现太子爷耳廓似乎新长了个小痣,那痣颜色有些淡,看上去竟像叫人用指甲掐出来的印子似的。 就有点欲。 程婉蕴咽了咽口水,不由胆大包天地生出了伸手去掐一把的念头。 这时,青杏进来拯救了太子爷的耳朵,她有些踌躇地来回:“金嬷嬷在外头跪请太子爷去瞧瞧李侧福晋。” 李氏从不做这种半途截人的事情,而且她有了小阿哥以后对太子爷也颇有些无欲无求的,所以程婉蕴吃惊地扭过头:“她可有说什么事?” 青杏摇摇头。 “我去瞧瞧。”胤礽很平静。 程婉蕴目送太子离去,就觉得这里头肯定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但太子爷不说,一定是觉得不适宜她知道的事情,她趋利避害的本性与直觉让她从不去问。 她昨日本想开口为妹妹的事情求太子,谁知被岔开了话题,她没找到机会。正想等太子从李侧福晋那头回来再开口,添金却一脸喜气地来回说,程三姑娘复选被撂牌子了。 程婉蕴不由大喜。 婉荷不用进宫耽误一辈子,以后还有机会能选一个好夫婿琴瑟和鸣,多好呀!而且进了复选再被撂牌子,说明她曾好到被皇家看重,算是十分体面的事情,以后说亲十分有竞争力。程婉蕴就觉着她们程家这次运道来了! 当然,她并不知道——谁也没有想到,婉荷在宫中等候复选结果的日子里,曾为她结下一份善缘,这份善缘竟在不久的将来帮着她与太子爷渡过最难的那道坎。 话说回来。 到了下午,程婉蕴就从碧桃和唐格格的嘴里知道了李侧福晋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 李氏据说做了个奇异的梦,梦里佛光普照,一位衣衫褴褛的僧人在梦中将她点化,让她竟就此顿悟。醒来后,她眉心多了一颗朱砂痣,竟与梦中高僧赐她的红檀佛珠一模一样。因此,李氏请太子爷准许她将东配殿的耳房设为佛堂,供奉释迦牟尼的佛像,她要身着缁衣带发修行皈依佛门,一生持戒禅修,静居东配殿,从此不过问红尘中事。 碧桃说:“太子爷极高兴李侧福晋能得遇佛缘,说从皇太后到万岁爷都是信佛之人,如今李氏由此机缘,是积福积德的好事,准了李侧福晋所求,还赐下佛经、佛珠,并令小阿哥移居新建造完成的“味余书屋”,由太子爷暂时教养。” 程婉蕴张大了嘴巴,筷子都掉了。 唐格格也第一时间跟她分享了这件事,还提到一件谁也不知道的事情,昨日夜里,何保忠去过李侧福晋院子里,结果第二天李侧福晋就被“点化”了! 这这这……懂得都懂啊! 联想到之前那些让她都觉得不安的针对,很明显背后的人就是太子爷,可他为何突然收拾李侧福晋?程婉蕴想不到别的,想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恐怕是李氏之前对付杨格格、王格格的事情“东窗事发”了! 她猜测,太子爷肯定对这些事情早就有所猜测,奈何没有证据,所以一直隐忍不发,如今雷霆手段,肯定是查到什么铁证了,不然李氏也不会这般束身就缚。 程婉蕴说不清什么感受,对李氏的感官有些复杂,对太子爷这出又有些庆幸。 这么看起来,太子爷并不是什么恋爱脑,他有手段有脑子,也有运筹帷幄的城府。李氏机关算尽,在太子爷跟前,还是没能逃过他的掌控,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但太子爷居然还给李氏留了面子,不知是仁慈还是为了他的脸面。 毕竟传出去的确不好听。 胤礽之所以决定留着李氏的原因,程婉蕴竟都猜错了。 昨日,何保忠将那血淋淋的供词扔到李氏面前,她一下就软倒在地了。 她认出了柳儿的字迹,垂首跪在地上很久都没言语。 何保忠传了太子爷的话:“李侧福晋,太子爷发话了,您若聪明识时务,那柳儿一家便还有命活。否则,到了万岁爷那儿,你们就一块儿到阎罗殿去团聚吧。” 李氏在这时候,都没放弃挣扎求生,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把战栗、恐惧与愤恨的情绪全都收拾干净,颇为冷静地放下那叠供词,跪倒在地:“求何总管给太子爷带句话,妾自知罪孽深重,旁的都不求,只求留下妾一条贱命,李家与赫舍里氏有旧,妾的阿玛和两个兄弟都在军中,太子爷尽可放心用着。” 这话,早已盘桓在李氏心中。 李侧福晋与程婉蕴、唐格格不同,她没有因大选完没漏出太子妃人选的风声而放松警惕。她的出身与眼界比她们俩好得多,而自小长在京城的她亦深谙世家联姻的惯例。 太子今年已经十七岁了,底下几个兄弟都定了福晋,万岁爷不会让太子再拖下去了,一是没法和天下交代,二是下次大选要到康熙三十四年,那时候太子都二十岁了! 满蒙八旗没有,看来这太子妃要么出自汉军旗,万岁爷心中属意的人选还不够大选的岁数,今年未在大选之列。 而遴选太子妃的传言传了那么久,说什么的都有,却都没见万岁爷或太子爷对这事生气,甚至任由这些谣言愈演愈烈。 李氏就确信了,万岁爷定然要在今年定下太子爷的婚事,却不知为何,让人透出风声却迟迟没公之于众。 恐怕这位太子妃出身“非同一般”。 还有另一件事,也让李氏对太子爷的身份有所猜测。 太子爷自打从木兰围场回来后,就一直放任五爷的刘格格、四爷的宋格格与程格格交好,别看太子爷一向温和,但以往他可从不稀得这样放下身段交好兄弟的。 李氏虽然留在宫里,虽有了小阿哥,却从未闭塞自己的耳目,所有的不同寻常与太子的转变结合起来就很明了了。 ——今年,太子爷必会被指婚,而且他肯定早就知道了万岁爷对他婚事的安排! 李氏眼眸闪动着异样的光彩,她甚至能明白,太子爷为何选在这时机收拾她。她之前的布置,太子爷恐怕没起疑心,他一定是因为毓庆宫里要进女主人了,提前要在后院里安插人手,她那些事不过顺藤摸瓜罢了…… 李氏在这种后宅弯弯绕绕与勾心斗角中有着出色的天赋。 她确信,太子妃出身不高,甚至低到让太子爷感到不安的地步,所以他才会费心拉拢两个弟弟,尤其是妻族强大的四阿哥。还要将毓庆宫全都握在手里,不放心交给太子妃。 这又恰恰证明了一点:凌家走了,太子爷身边没有得用的人。 因此李氏身边太监摔断耻骨卧床时,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她不想死,哪怕苟延残喘,她也必须要活下去,活着就还有翻身的希望,人死万事成空,她还不甘心!她阿玛是汉军旗镶黄旗都统、世袭云骑尉,两个哥哥也任参领,更重要的是,李家几乎与赫舍里氏的包衣无异,亲近无比。 胤礽从何保忠那儿听到李氏这句话后,也不由对她刮目相看。 李氏真是一个坚韧无比又聪明的人,可惜她这些优点却不放在正道上,只知道执着在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上。 可以说,李氏的猜想已经无比接近了胤礽的所思所想。 在做了第三回梦之后,胤礽就开始不动声色地接近老四老五了,虽然李氏误以为是他早已知晓太子妃身份的缘故,但可以说误打误撞的,她猜测他的目的与胤礽考虑的一致。 在知道自己会被废黜之后,胤礽就开始想法子拉拢兄弟,以后好借助他们母家或妻族的势力。五阿哥背后是宜妃,宜妃虽是包衣出身,他阿玛三官保却为工部侍郎兼镶黄旗盛京佐领,掌盛京内务府关防印!康熙出巡盛京时,还特意去郭络罗氏家驻跸。 更厉害的事,宜妃有九个兄弟,通通都有出息。有任镶黄旗蒙古副都统的、有内务府司库、内务府郎中等等。 宜妃本人也一向受皇阿玛眷顾最深,膝下除了老五还有老九和六公主,她既不站老大那边,平时对自己也不热络,郭络罗氏全家都表现得是皇上的纯臣,不结党不站位,因此深得康熙信重。 由此可见,三官保是个聪明人,生儿子养儿子的功夫也不错。和郭络罗氏提前结个善缘,没什么不好。 老四就不用说了,佟佳氏、乌拉那拉氏,都是让胤礽有点眼馋的助力。 而收拾凌家、清理毓庆宫,前一个是因梦警示不得不为,后一个却是为了阿婉。若他大婚,他的耳目一定要能伸到后院里,决不能放权让太子妃为所欲为,至少在看清太子妃为人之前,他都不会这样做。 李氏能想到这些,自然也能明白他让何保忠传的那句“识时务”的意思。 果然,她很快给了他答案。在家带发修行,从此闭门不出,也算全了他的体面了。 既然如此,那供词胤礽便让何保忠重新改了一份,才递到康熙跟前让他知晓。 胤礽也去了乾清宫请罪,康熙却认为他这样做很好,没有意气用事,也知道顾念李家脸面,此举更是提前将后院清理干净为大婚做准备的表现,便十分满意地跟着赐下了佛像经书。 胤礽就是知道康熙是这个反应,才敢如此。很快,毓庆宫的李侧福晋得了佛缘,愿一生为皇家念经祈福的事成了宫里新的谈资。 不过这事儿没能谈上几天,就被万岁爷两道指婚的旨意拉下了“紫禁城热搜榜”。 第一道是三四五阿哥赐婚,一口气选了三个嫡福晋,但这事儿宫里早就知道了,所以大家也就略谈谈,没什么人关注,因为第二道旨意是册立皇太子妃啊! 就好似头顶上炸了雷,各宫在看清太子妃的名字、出身之后都惊呆了。 一片死寂。 就连天天盼着太子不好的胤褆和惠妃,听完旨意,一个吃饭时喷了汤,一个被针扎了手,异口同声道:“你再说一遍,那皇太子妃她出身哪个旗???” 反应 面对各宫不同程度的震惊诘问, 传旨太监颇有些不知所措,大多又高声复述了一遍册文:“(二十八日)丁巳。以册立皇太子妃。遣官告祭天地、太庙。册石氏(瓜尔佳氏)为皇太子胤礽嫡福晋……咨尔石氏乃正白旗汉军都统、三等伯石文柄之女也。尔毓秀闺闱, 禀德柔惠, 孝顺恭和,淑德昭著,命以册宝、立尔为皇太子妃。尔益慎德仪, 协隆化本, 体樛木、螽斯之美,衍国家福庆之源。钦哉。” 惠妃这回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汉军! 汉军都统! 汉军都统之女! 那一霎那,惠妃只觉延禧宫外仿佛有成群喜鹊在枝头啼鸣, 檐下飞来燕子筑巢,蝙蝠飞入库房,纳喇氏祖坟犹如烟火迸发般冒了青烟。 总之一概吉兆都降临在她这边了! 惠妃太过喜悦,起身时都有些晕眩了, 伺候的宫女连忙上前扶住她,却发觉惠妃娘娘脸上滚珠般落下泪来。 惠妃低头拿帕子拭了拭眼角。 她的大阿哥……以后终于能出头了! 作为庶长子, 胤褆不争不行,这天下哪有好下场的庶长子?且看当年的代善是何下场?代善当初还拥戴皇太极继承汗位呢, 结果呢?皇太极一登基便卸磨杀驴,网织其罪名,多次斥其越分妄行, 轻视君上,贪财违法,虐待属人。 代善聪明,看出了皇帝的心思,为保性命,他主动赋闲在家, 可三个最有出息的儿子还是陆续战死、病死,终皇太极一朝,他都因其为“大贝勒”比皇太极年长位尊而遭到压抑,不问朝政。 惠妃知道胤褆没法子走代善的路了,万岁爷也不是皇太极,自打万岁爷曾当众赞誉胤褆为“大清巴图鲁”后,他们便没法子回头了。这个称号,便是努尔哈赤称赞代善的,意为钢铁般英雄的勇将,在此之前,仅为代善所独有。 她的大阿哥并非真的脑袋空空莽夫一个,是他们都知道皇上的心思。 如今已得罪了太子爷,也只有一条道走到黑了。 现在太子得了这样的妻室,好比万岁爷亲自折断太子另一只臂膀,惠妃怎能不高兴?太子一党越弱,她的大阿哥便越安全。 汉军旗都统的女儿,哈,惠妃想到都忍不住笑出声。 哪怕那石氏是个正经满人,也掩盖不了石家如今是个破落户的事实。 别说什么开国功臣之后,咱大清的开国功臣满洲勋贵里一抓一大把,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哪个不是开国功臣?怎么也比石家好,更何况那石家还是明朝降将,自打皇太极一朝到现在已经四代人,石家都没有一个能像明珠、索额图一般屹立朝堂的权臣。 要不是册文里写了都统、三等伯石文柄,惠妃都不知道这石文柄是哪个牌面的人。 而胤褆的大福晋,不仅出身满洲大姓觉罗氏,还是尚书之女! 当惠妃高兴地让膳房温了一壶酒来,借着晚膳小酌了几杯,却收到明珠让心腹递来的一张纸条,里头只写了四个字“稍安勿躁。” 惠妃不解,皇上的意思都那么明显了,为何明珠还让她忍?不趁此机会将太子狠狠踩一脚,岂不是错过大好机会? 她将纸条烧了,没往心里去。 借着高兴的劲头,她吩咐了心腹几件事,得意洋洋地走出屋子,凭栏而眺。原处晚霞映红半边天,火烧云被风吹成漫天烟霞,真是个好天气。 这可是头一回,她的大阿哥压了太子一头,真好啊……真好! 除了延禧宫喜气洋洋,宜妃、荣妃那儿都很有些神情凝重。 翊坤宫里,宜妃立刻将五阿哥胤祺从宁寿宫叫了过来,温柔地给跑了一头汗的傻儿子擦了擦汗,笑眯眯道:“老五,最近汉字练的怎么样?皇上下个月可又要考你了!” 胤祺顿感晴天霹雳:“啊?” “这几日你就哪也别去,乖乖地闭门读书吧。”宜妃拍拍儿子的光脑门。 胤祺在自家额娘这吃了顿味同嚼蜡的饭,想到课业,一脸郁卒痛苦地回了阿哥所,硬着头皮读书。 堂堂皇太子妃出身这般不堪……这意味可有些不祥,宜妃等儿子走了才展开手心里她阿玛三官保托兄长递来的信,上头却是四个字“独善其身”。 阿玛说的是,宜妃微微蹙起秀眉,太子爷最近和老五走得那么近,若是真的……得给想个法子帮老五脱身才是。 荣妃也和宜妃想到一块儿去了,她的宫里有个小佛堂,她跪在香烟袅袅的菩萨面前,手持佛珠静心祷告,心里却在想万岁爷究竟是什么意思? 石氏的出身若嫁给寻常皇阿哥绰绰有余,但册封皇太子妃,是不是太过寒酸了? 万岁爷为何要借婚事打压太子……他已经对太子不满了么? 胤祉……索性他这段时日忙着修书也不得空,就让他少进宫吧。今年六月,他跟老大一块儿搬了出去,两人的府邸离得不远,或许也可以趁此机会朝老大那头略走动走动。 墙头草虽说起来不好听,但两头下注,有时却是保全自身不得已而为之。 荣妃抬起头,望着菩萨那张慈悲的脸,低低诵佛:“阿弥陀佛。” 永和宫里,德妃晚膳多用了一碗饭,她倚在暖坑上,笑着看十四阿哥用短胖短胖的手握着毛笔写字,却因力气不足,将自己弄得满脸墨点。 她心里颇有些解气。 听完第一道旨意,德妃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没扭曲了脸庞。 老四的福晋果然是乌拉那拉氏。 虽然她早知道了,可真正听到老四这册文,还是耐不住有种恨意从心口漫出来。 谁知,她下一刻却听见了太子妃的册文。说真的,她乌雅氏至少还是上三旗包衣,是皇上身边最亲近的奴才,那石家算什么东西? 听完册皇太子妃的圣旨,德妃眼珠子都差点掉下来。 随后,她便感到了一丝畅快从内心深处冒了出来。老四紧跟着太子,如此敬服兄长,早早摆出一副愿为贤王的模样,结果呢?老四以后肯定会后悔没听她的话。皇上春秋鼎盛,这么着急跟在太子后头,只有坏处没好处。 好歹是自己的儿子,德妃还是准备提点他几句,她叫来了心腹太监:“去阿哥所给四阿哥递句话,就说……” 德妃沉吟片刻,道:“下月皇上要检查阿哥们的功课,请四阿哥多读读《左传》里那篇‘恒公十年’。” 太监领命去了,胤禛听完德妃递过来的话,微微一怔,随即脸便沉了下去。 他一言不发,直接挥退了那太监。 不用翻阅《左传》,他也知道德妃想要说什么——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太子本没有过错,是因身处其位才有了错…… 胤禛紧紧抿着嘴,德妃此意是让他远离太子。她将他看作了什么人?逐利而来,失利就弃之而去么?额娘竟将他看得如此势力!他愿意跟随太子,是因为太子……是疼他护他的兄长! 额娘……将他看扁了。 胤禛觉得可笑,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他素来坚守本心,做事做人问心无愧,何必畏首畏尾! 永寿宫。 钮祜禄贵妃听完封太子妃的册文,眉毛都不动一下。她赏了传旨太监,就让人传王答应过来赏画。 复选结束后,王阿玉留在钟粹宫里学规矩,在钮祜禄氏刻意打点下,管教嬷嬷和掌事太监没人敢为难这位出身并不高的秀女,这可是贵妃娘娘让照看的人。 与程婉蕴当年不同,她大概只学了一个多月的规矩,就被着急地分到永寿宫偏殿居住。钮祜禄贵妃还给她配好了经年的老嬷嬷、十分得力的宫女太监帮衬她,让王阿玉心中也很感激贵妃。 钮祜禄贵妃隔三差五就会传她来说话、侍膳,每每都有赏赐。 与宜妃、荣妃不同,钮祜禄贵妃对这次指婚有自己的见解,她并不觉得这是皇上对太子有所不满的信号,恰恰相反,皇上后面一定会更加优待太子。 石家不堪,是皇上为了朝局着想。“太子妃”这个砝码太重了,若选如她钮祜禄氏一般出身高贵的太子妃,那朝堂上立刻就会变了风云,太子一党将成长得难以撼动,明珠一人再也奈何不了索额图。 所以,起用石家,剑锋指向的却是前朝诸臣,本意并非太子。当然,对于太子而言,被那剑风扫到,的确没得到一丁点好处。不过石家争不争气还不是皇上说的算?或许等索额图死了,皇上就可以给石文柄加官进爵了,就像扶持佟佳氏那般扶持石家。 以前佟佳氏不也是个破落户么? 钮祜禄贵妃看得很远,也参透了康熙这番布置的真实目的。因为她借由父兄早已知道前朝正在整备军事,只怕康熙有再征葛尔丹的意图,这时候更不可让朝局有不可控的变化。 牺牲太子的婚事,换朝堂平稳,这买卖很划算。 只可怜了太子,以后不知要多受多少委屈。不过这样对她来说却正好。 钮祜禄贵妃笑意盈盈地让宫女给王阿玉赐座,对她的语气态度越发温和亲近,让王阿玉很是受宠若惊。 太子爷没了妻族这最大的臂膀,只剩下被皇上警惕外戚之祸的赫舍里氏在身边,以后总有需要钮祜禄氏一族的地方。可惜,她之前利用程家攀上太子的念头被皇上看穿了,那汉军镶蓝旗的花名册送过来,钮祜禄贵妃也不由叹了口气。 这下要惹得皇上生气戒备了。 但她并不后悔,皇上不会拿她怎么样的,皇上还要用钮祜禄氏,也不会对钮钴禄一族有什么大动作,而且她还在孝昭皇后的荫庇之下,虽没什么宠爱,但地位稳固如山。 若那程婉荷能和这王阿玉一并进宫,这盘好棋就更加锦上添花了……可惜……可惜啊!不过,有这王阿玉,她也能先得些好处,至少皇上见了这王阿玉以后,应该不会继续生她的气了。 望着态度恭谨的王阿玉,钮祜禄贵妃眼底笑意更深,趁着她低头瞧画,钮祜禄贵妃给贴身宫女使了个眼神,那宫女悄无声息出去了,走到永寿宫门口,才让太监去乾清宫跑腿:“去一趟乾清宫,皇上若得空,就说贵主请皇上过来赏画。” 那太监连忙应下,一溜烟往乾清宫去了。 宫女瞧着他人穿过长长的宫巷跑没影了,才回去接着伺候贵妃娘娘,并对投来眼神的娘娘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钮祜禄贵妃便走到王阿玉身边,笑道:“本宫还记得你说过你琴棋书画都略通一些,既是赏画,光赏没多大意思,不如你在此动笔临摹名画,看看你这画技究竟如何?” 王阿玉红着脸惶恐道:“婢妾如何敢在贵主面前班门弄斧。” “在这儿就不必拘泥了,来人,取笔墨来!” 钮祜禄贵妃让王阿玉先在窗下桌案上静静作画,她便坐在一旁喝着茶,端起热气腾腾的清茶吹了吹,她嘬饮一口,抬头望去。 小轩窗,竹影婆娑,一处倩影。 既明艳又清丽,真是叫人赏心悦目。 没一会儿,她便听到了宫外隐隐传来静鞭声,不等门上进来通传,钮祜禄贵妃已微笑着站起身来,她望着还瞧不见人影的长廊,心里默默地想着—— 等着吧,当皇上发现那些自以为揣摩明白圣意的人借此作践太子,定会大发雷霆,又会想法子再抬高太子身边的人。 谁要打错了算盘,就要自食苦果咯! 当晚,永寿宫便响起了凤鸾春恩车的叮当声。 # 毓庆宫里,自然也得知了旨意。 唐格格知道后脸色大变,立刻就放下手头所有事,往程格格处赶去。 太子爷接完旨后便回了淳本殿,不让人搅扰,只看守在门口的何保忠那苦瓜脸,唐格格便觉着太子爷估计不大高兴,也是,谁摊上这样的嫡福晋能高兴呀? 真没想到她与程格格之前都太过乐观了,如今很有些乐极生悲! 皇太子成婚,要预备的礼制实在太多了,估计再怎么赶,也得大半年,最迟明年,她们就得跪下迎接这毓庆宫另一位主子了。 唐格格叹了口气。 这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了。 唐格格自觉要跟程格格好生商议一下日后该怎么办才好。虽然太子妃出身不高,但她既然是太子妃,就天然比她们高贵,她们也天然变成了她的奴婢了。 晨昏定省、站着立一天规矩,找由头罚这个罚那个,唐格格以前当宫女的时候看多了,僖嫔有时候心情不好也会叫小答应到跟前来撒气,总之人家要怎么磋磨都师出有名,也没人在乎。 她是太子妃,你是格格,你就得受着。 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太子爷雷霆手段,在太子妃进门前就将李侧福晋弄去礼佛修禅了,这样她总不用担忧李侧福晋与太子妃联起手来整顿她们这些格格了。 但程婉蕴却没这个意识。 她对这方面的确没有唐格格那么清楚,她在家里的时候,程世福就没纳过妾(主要是穷得没钱纳妾),程家后院干干净净,吴氏一家独大,唯一的矛盾也只是继母与她这个继女在儿女资源这块儿的矛盾。 在程婉蕴的想法里,就跟之前对李侧福晋一样,敬着、远着,也许就够了。她现在养着额林珠,肚子里又还揣着一个,是有借口可以不怎么接触太子妃的。 所以,唐格格急冲冲过来时,她正悠哉悠哉给额林珠洗澡。 今天日头大得很,凉水在太阳底下晒透了,都变成了温水,程婉蕴便直接让额林珠在院子里洗澡。额林珠的浴盆也是叫造办处定做的,方方正正特别大,但却不是很深,正好可以让额林珠坐在浴盆底下,肩头探出浴盆的边缘。 在浴盆底部还刻了防滑的痕迹,这样就足够她扑腾了,有人在旁边看着,不怕她呛水。 程婉蕴还做了不少洗浴小玩意,如木头雕刻的小黄鸭、小螃蟹,虽然不能像后世橡胶制品那样浮在水面上,但额林珠非常喜欢在水里捞玩具玩,像只捉鱼的水獭,捉住了就在飞溅的水花里哈哈大笑。 青杏给她搬了个小马扎在旁边,专门看光溜溜的额林珠玩水。 唐格格远远就听见了额林珠的笑声,进门一瞧,都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假消息,程格格这儿怎么一点也没受影响? 再看她身边的青杏、碧桃,也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唐格格懵懵地进来,额林珠见了她玩水玩得更高兴了,用小胖手拍着水面,咿咿呀呀地叫着“姨”,好像在欢迎她似的。 “你个小猴子。”唐格格一下就被她的笑脸虏获,下意识蹲下来摸了摸额林珠的头,又被她湿漉漉的小手抓住了衣襟,“哎呀,姨姨衣服都叫你湿完了。” 于是也用手捞起一捧水,往小家伙的身上泼去,把额林珠逗得兴奋大笑,两只乌黑饱圆的大眼睛顿时完成了小月牙。 程婉蕴和唐格格一起被萌得冒出了桃心小泡泡。 等等。唐格格忽然想起来自己是来干什么的,恍惚了一下,她怎么也这样自然而然加入其中了?真是怪哉! “婉蕴,你来,我有话对你说。”唐格格拽了拽程婉蕴的袖子,“让额林珠起来吧,手上皮子都快泡皱了,夏日虽热,却也别玩太久,省得着了凉。” 程婉蕴见她十分严肃,便猜到几分,让耿妈妈索妈妈伺候额林珠擦洗穿衣,她领着唐格格进了暖阁,等青杏过来上完茶,便让所有下人都出去。 唐格格先叹了口气:“咱们都猜错了。” “这样也好,太子妃……她总要来的,与其提心吊胆想着,不如早些来也好。”程婉蕴很想得开,捧着散发着甜甜味道的红枣茶喝着,自从知道自己又有孕后,她便将各种茶叶都戒了,又开始喝养生茶了。 唐格格恨铁不成钢:“你呀你呀,什么事都往好处想,如今咱们什么准备也没有,等太子妃进来,不成了她砧板上的鱼肉了?” 程婉蕴却记得太子哪怕被废圈禁的时候也生了好几个孩子,而且太子妃在历史上似乎只有一个女儿,没能诞下嫡子,但太子其他庶子庶女似乎都过得还不错。 太子妃应该是个贤惠人吧? 据说她在历史上名声也很不错,二废太子后,她生了病,康熙还破例让太医去看她,她去世以后,还让翰林院写了祭文,依然按照亲王福晋的礼制下葬。 程婉蕴就觉得……太子妃至少应该是个像她继母吴氏一般的当家主母,聪明、拎得清,因出身和家教,或许也不会做那些阴损下作的事情。 “可把希望寄托在太子妃良善上头,”唐格格深吸一口气,“在外人眼里,咱们宫里的李侧福晋名声也好得很呢!都说她管家管得极好,人也和气。” 程婉蕴就沉默了。 历史是真实的吗?程婉蕴也不知道,毕竟有关太子的历史就很多假的。 她其实也有点逃避的心理,毕竟连太子爷被塞了自己不喜欢的婚事也没办法拒绝,只能自己关起门来生闷气,她与唐格格又有什么办法与太子妃对抗呢? 想来想去,也不过徒增烦恼。 唐格格也没特别好的主意,两人对着叹了好几回气,最后也没得出什么好法子。只好先定下扎紧自己身边的篱笆、安排正殿洒扫人员为间//谍的战略决策,双方互通有无,正式建立全天候战略伙伴外交关系。 至少在面对太子妃时,她们要在信息战上取得优势。 淳本殿书房里,被程婉蕴误以为在生闷气的胤礽,实则是在翻查额楚托人打听到的石家事。他早几日先得知了石氏为太子妃的消息,虽然没法与皇阿玛对抗,但他也不能一点准备都没有,他要了解石家、了解石氏,才能更好地走下一步。 册文颁布,便真成了“一石激起千层浪”,宫里大大小小的动作,胤礽也有察觉。 而皇阿玛给他指这门婚事的缘由,胤礽也渐渐想通了。 无非还是平衡二字。 所以他现在心平气和,故意让何保忠不要处置那些刺探东宫消息的人,等着跳梁小丑闹出动静来,皇阿玛一定会对他更愧疚、更自责。 胤礽如今就是在等,甚至让何保忠和额楚在揪住那些小辫子时,可以适当推波助澜,东宫越弱、越岌岌可危,胤礽就越有把握能得到皇阿玛的补偿。 到时,他再开口为阿婉求一个侧福晋之位,就没那么难了。 金乌西坠,夜色弥漫。 何保忠蹑手蹑脚地进来点亮了灯,见太子面色平静,甚至还有闲情逸致看书,便悄悄把唐格格去后罩房的事说了。 胤礽在选阿婉肚子里孩子的新名字,他还是想了不少女儿的名字,但也夹了几个男孩的满洲小名,他心里其实也在盼着阿婉能先开花后结果。 他倒不是不喜欢女儿,只是想着阿婉至少再得个阿哥,也多一层保障。 因此听到何保忠那小心翼翼的口吻,胤礽却笑了,他沉思片刻,便让何保忠将后院大御膳房的账册、对牌盒子都交给唐格格:“李氏要闭门修佛,后院琐事全压在你担子上你也忙不过来,以后就让她管着,对外只管说是我发的话。” 不,何保忠在心底呐喊,他能顾得过来,他可以的! 但胤礽也不想让何保忠一手遮天,这府里下人与下人之间也需要制衡,所以才有了花喇,这样何保忠为了保住他太子身边第一人的地位,会更忠心办差的。 何保忠沉着脸去取了对牌盒子和账册,心里想了又想:太子爷这是要抬举唐格格了?为什么不让程格格来管呢?他不是更喜欢程格格么? 空饷 若胤礽得知何保忠的想法, 一定会无奈摇头。 阿婉她这人从来就没有揽事的念头,看她言行举止就知晓她不喜欢管事。这是其一。另外,阿婉如今已有恩宠有孩子, 若再握着管家权,等石氏进门来,哪怕石氏是个泥人性子也受不了,她只怕什么都不做, 也要先跟阿婉拼命的。 胤礽不想将阿婉架在火上烤。但一个有宠有子的格格也十分打眼,所以有唐格格在正好,他预备将院子里的人通通立起来,三足鼎立也就够了。 当然, 提阿婉的位分更是为了让她有“三足鼎立”的能力。 侧福晋就不再是可随意打杀的侍妾了。 满人的侧福晋和汉人口中的二房、侧室可完全不一样, 侧福晋不是妾, 地位与权利要大大高于汉□□妾之间的关系,与嫡福晋一般都由礼部册封,有朝延定制的冠服、入皇室玉谍。到了年节,也有了进宫参与大宴的资格。 很快, 胤礽在等待的时机到了。 那还是个好天儿呢,九月九重阳节,京城香山遍插茱萸, 男女老少出门登高放纸鸢,宫里头也分了菊花酒、重阳糕, 膳房晚上还特意做了羊肉面。 康熙一大早便前往奉先殿祭祀先祖,之后又设宴为皇太后祈寿,胤礽身着全副太子吉服陪着忙活了一日,热得前身后背全湿透了,总算散了宴席回了毓庆宫, 他就直奔后罩房,在程婉蕴这儿洗了澡又换了衣裳,吃了一碗冰凉凉的仙草蜜,这才活了过来。 程婉蕴自个用竹篾扎了个小狗风筝,添金牵着风筝在院子里跑,小狗风筝晃晃悠悠地随风而起,额林珠便跌跌撞撞地跟在后头,咯咯笑得见牙不见眼。 她现在能撒手走几步了,然后又会像个球似得滚在地上,程婉蕴在院子里铺了一张巨大的竹席,竹席下头还垫了好几床棉被,她就在竹席上头跑了摔,摔了跑,但却比谁都开心。 胤礽看闺女像个绣球似的一骨碌一骨碌地滚,不由上前心疼地抱起来,搂在怀里一会儿看看胳膊青了没,一会揉揉肉乎乎的膝盖,然后吧唧一口亲在脸蛋上:“阿玛的额林珠,玩得可尽兴?一会儿阿玛扶着你走,可别摔疼了。” 额林珠被亲得傻笑,也伸手去抓太子爷的脸,有样学样地糊了太子爷一脸口水,口齿不清地喊了声:“啊马。” 程婉蕴就看着太子一点也不嫌弃自家闺女的口水,也不嫌弃自己被叫“啊马”,一下笑得好似那冰雪消融的春日暖阳。 “阿婉,你听见了么?额林珠叫我阿玛了!”胤礽惊喜非常。 程婉蕴就撇嘴,哼,额林珠七个月就会叫额凉了呢! 其实额林珠开口说话算比较晚的,现在十个多月都还不能说整句,只会几个常见的词语,但走路倒学得比别人早,程婉蕴就怀疑可能和她晚上爱踢被子有关系,这下肢天天睡梦中锻炼着,能不学得快么。 “这日头也太晒了,稍玩一会儿就是了,我们额林珠生得这样白,可别晒黑了。”胤礽兴致勃勃地抱着额林珠进去,把人放在床上,要亲自给闺女换衣服。 他很快就因低估了十个月的婴儿的战斗力,额林珠被仰面躺倒放到榻上,还没等太子爷分辨清楚她小衣服哪边是前哪边是后,她就一个翻身爬走了,太子爷又赶紧把人抱回来,刚穿好一只袖子,另一只就又挣脱了,直弄得他满头大汗,狼狈不堪。 废了半天劲终于穿好了,结果下头的绸裤又穿反了,索妈妈忍着笑过来接手:“太子爷,还是让奴婢来吧。” 胤礽叹气道:“幸好额林珠不是生在寻常百姓家里……”百姓家里哪里这么多人照看,孩子又多,她这样调皮,只怕要挨暴躁老娘打的。 孩子都这样,太子爷哪里知道后世还有“奶爸”一词呢。程婉蕴也在一旁作壁上观,拿帕子捂住嘴偷乐,顺道解释太子爷上一个问题:“孩子要晒太阳才能长得高呢。” 她之前记得同事家孩子都有吃什么维生素D3或者鱼油,在清朝就没这个条件,所以她只能尽可能给孩子吃含钙量比较高的食物,比如鸡蛋羹、豆腐、鱼肉和牛奶,然后再多多给孩子晒太阳,程婉蕴没忘了钙要靠紫外线吸收,而且晒太阳也能帮助身体里自身合成维生素D。 “额林珠是个女孩子,长这样高做什么?”胤礽十分不理解阿婉的育儿思维,“你自个以前生得这样纤细,怎么倒希望女儿长得又高又壮呀?” 程婉蕴不想和没有科学常识的清朝男人争辩,另辟蹊径反驳道:“咱大清朝的公主都得去蒙古和亲,不长得高壮些,难不成以后光被额驸欺负么?我还想等额林珠长大了,要让你带她学骑马射箭呢!顶好在找个老拳师学点拳脚功夫,强身健体不说,那额驸若是不做人,就叫额林珠揍得他满地找牙!” 其实程婉蕴对于和亲蒙古这件事有自己的想法。首先你反抗不了康熙的意志,其次太子的闺女比别的皇孙女尊贵得多,康熙应当不会随便许出去,但也说不准。 所以让孩子能自己立起来就尤为重要。 清朝的公主也并非全都是柔柔弱弱的那一挂,荣妃生的荣宪公主,就是前两年嫁的蒙古巴林部博尔济吉特氏□□衮,这位额驸是皇太极的曾外孙,据说生得比三公主端静的额驸还要高壮,一拳能抡死一头羊,但荣宪公主到了草原上没有怨天尤人,反而积极融入草原的生活,像自由自在的鸟儿一般过得很好。 那□□衮也对荣宪公主十分尊敬,据说日常带着公主漫山遍野猎鹰呢。 对比端静公主,程婉蕴自然希望额林珠以后能像荣宪公主。 换成后世眼光,远嫁蒙古就是从北京嫁到内蒙古,这样想想好像舒服多了。 对于程婉蕴的言论,胤礽震惊,但细细品味之下,竟又被说服了。别说,胤礽也同样想到了荣宪公主,身为长女她那刚强的性子,哪怕嫁了蒙古也不敢让人小瞧半点。而三妹妹性子就文静许多,前阵子写了信回来听说布贵人看了险些哭死过去。 于是胤礽盘算着过了年,等蒙古贡马来,就跟皇阿玛求一只小矮马给额林珠,他要亲自驯,再亲自教她骑马!两岁就开始学! 还有小阿哥,他还没取大名,只有个阿克墩的小名,等过了三岁站住了,他就去替他向皇阿玛求个名字,再正经挪到淳本殿来教养……胤礽没打算立马将小阿哥放到石氏手里,他总要慢慢看看,石氏的为人、品性,若是信得过,他才能将庶长子交给她。 他们一家三口在这儿细细温言,胤礽揽着阿婉的肩头,两人并肩站在边上,一边说着将来要给额林珠添什么、学什么,越发有鸡娃的倾向,怀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脉脉望着她在凉榻上玩起了铃铛小布偶。 随后,咪咪跳上了凉榻来,尾巴左右扫来扫去,额林珠无师自通将小布偶往它那儿丢去,被咪咪跳起来叼了个正着。额林珠愣了愣,随即拍着手又叫又笑起来,爬在另一边从专门收她玩具的竹筐里再掏出一个玩具,和咪咪玩起了接抛的游戏。 与程婉蕴这儿欢声笑语不同,前朝突然掀起了一阵反贪的腥风血雨。 先是内务府新任总管大臣尚之杰被御史参了一本,说是内务府上驷院里登记造册的蒙古贡马数量与紫禁城内外及南苑十七个马厩里的实际马匹数量存在巨大空额。马厩里根本就没有那么多马,却年年都按马册里的数量拨应粮草,吃了十余年“空马饷”。 这“十余年”用的就很精妙,尚之杰在乾清宫门口哭诉自己才接任不足一年,七司三院里的情形都还没摸弄清楚,这“空马饷”一案与他实不相干啊! 而把这事捅出来的,自然是管理天下粮财的户部,要知道上驷院在京城有十八处马厩,紫禁城内三处、东安门五处、西安门三处、南苑六处,还有一处在饔山。这十八处饲养的马匹各有不同,有皇宫内所用的御马、驾车用的骡马走马、皇上专用的内养马、还未长成的小马等等,但养活这些马匹都需要豆米草料,大半都属于粮食,全都得由内务府会计司咨行户部拨给。 上驷院十八个马厩里每年登记在册的有一万四千匹马左右,但御史的折子里说,有管领下披甲人与草父检举,实际上这十八处马厩加起来都还不足一万匹,足足吃下了四千多匹的“空饷”名额。 程世福坐在衙门里属于各主事的小小屋子里,已经满背冷汗了。 前日,上峰递给他一份近十年御马粮草供应的账簿,让他带着手下小吏加班加点核算,他忙得一夜没回家,谁知刚算出来递交上峰,隔日就听说宫里出了这么一桩大事?! 程世福虽老实,但也知道这回是有人故意要将他扯进来。 他冷汗流个不停,脸也渐渐发白。 算计他这样的一个小官,自然不是为了他这个人,是为了他背后的人! 他背后是什么人啊?是他小小年纪就进宫讨生活还要拉扯全家的大闺女啊! 自打程婉蕴进宫以后就不知道脑补了多少的令程世福前所未有清醒、警惕了起来。 他在衙门里坐立不安地转了好几圈,又不敢让人瞧出来,只得装作吃坏了肚子的样子,在袖子里藏了一只笔,让身边跟着的仆人老丁扶着他去如厕,却在臭气熏天的厕所里用厕纸写了一封信,让老家丁赶紧跑着送回家去。 在老丁送信回来之前,他就蹲在茅厕里不出去了!程世福往鼻子里塞了两团厕纸,被熏得头昏眼花,仍视死如归地蹲在坑上一动不动,将这拉肚子的症候演绎地十分逼真。 吴氏收了信,立刻把读书的长子怀章叫来,用从未有过的肃然口吻交代道:“额娘即刻要出门去,你紧闭门户,弟弟妹妹也别让他们出门去,听见没有?” 不等儿子多问,她让老丁也留在家中帮衬儿子,当机立断套了车,直奔额楚夫人在京里开的酒楼而去。 当额楚紧急过来叩见时,太子爷正在程婉蕴这儿歇晌,阿婉睡觉喜欢将帘子全拉上,屋子里黑沉沉如夜,胤礽迷糊醒来发觉怀中空空,阿婉睡觉不老实又滚得离他有一臂远,他迷迷糊糊,便下意识地伸手将人捞了回来。程婉蕴也正睡眼惺忪,突然被人扒拉到怀里,但闻到太子身上熟悉的味道,便也习惯性将脸埋到他胸前,往他怀里再钻了钻,胤礽被她这个动作取悦,闭着眼用下巴蹭了蹭她乌黑的发顶,两人相拥着继续沉沉睡去。 然后就听见何保忠在外头急得像小狗似的团团转,还小声叫唤。 何保忠是个很有眼力见的人,这时候逼得他扰人清梦,想来是有急得不得了的事情发生了。胤礽立刻睁开眼,轻轻拍了拍也被吵醒正揉眼睛的阿婉,安抚道:“你再睡会,我这儿有点事,一会儿回来陪你吃饭。” 程婉蕴怀了二胎,正是嗜睡的时候,便敷衍地亲了亲太子又抱着被子继续睡了。 她现在睡觉基本要睡够十个小时以上。 胤礽怜爱地坐在床边捋了捋她的头发,这才从容不迫地走了出去。 何保忠见太子爷不紧不慢的模样,不由拍着大腿道:“太子爷,额楚大人在淳本殿里侯着,已经急得快上吊了,您快去瞧瞧吧,他连着打发了三回小太监来问了。” 胤礽嗯了一声,比起也跟着着急的何保忠,他只是略微加快了脚步。 他等了这么久,总算有人上钩了。 胤礽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居然会期盼着别人想法子对付自己。 额楚没在淳本殿里侯着,已经急得到殿前张望了,见太子身着宝蓝色暗绣绿竹的身影出现在二门,他才狠狠喘了一口气,拿袖子抹了抹汗津津的额头。 “太子爷……”他迎上前打千请安。 “进去说。”胤礽步子平稳,面色也很平静,让花喇上茶的时候,还有心思和额楚介绍:“这是程格格窖的果茶,里头有晒干的橙子片、苹果干、里木(柠檬)干,再加一些茉莉花,清香无比,你在外头指定没吃过,尝尝。” 花喇已经是泡水果茶高手了,只见他拿来一套天青色汝窑冰裂茶具,用镊子将各色果干依次放入茶壶中,加上蜂蜜和冰糖,倒入凉水,加上刚敲碎的冰块,再拿木棍捣上几下,这样冷萃冷泡的果茶,才不酸不苦,之前他不懂,拿滚水泡的,差点没把自己酸掉牙。 额楚一点也没心思品果茶,虽然闻起来的确不错……他在太子爷的示意下还是先呷了一口,果然凉爽清香无比,而且香中带甜,将他浑身燥热都压退了下去,额楚总算知道太子的苦心了,自个也冷静了下来。 等花喇上完茶摆上点心出去,他便挥退左右,跪下来将程家着急忙慌传过来的消息说了一遍:“奴才无能,叫程大人着了道。” “不怪你,起来吧。”胤礽听完只是挑了挑眉头,一点也没动气,甚至有点……好笑?那些人……他不知道是老大那边还是朝堂上哪个有点小聪明的人想出来的法子,居然想到从内务府里的脏污来试探皇阿玛对他的态度。 一则凌家已经倒了,皇上指定不会再清算第二回了;二则事情捅出来虽然板子打不到太子身上,却也能让他丢丢脸面;三则还能将程家一块儿扯进来,让他烦烦心,顺道把程家被他塞进户部里的事亮在皇阿玛面前。 一石三鸟。 胤礽略想了一会儿,就明白能使出这招的,恐怕是延禧宫那头了,毕竟上驷院掌控在索尔和手里,这里头什么猫腻他不知道?这一招自打巴掌打得响亮,万一皇上生气,大多时候也不会疑到惠妃和老大身上。毕竟这事捅出来,他们也讨不了好处。 索尔和是上驷院监管事务大臣,这会儿应该已经进宫请罪了,说不定也要抱着皇阿玛的腿肝肠寸断地哭上几场,这戏才算唱圆了。 胤礽就在思考,他得是个什么反应才好? 他要去皇阿玛跟前哭一把么?胤礽想了想就觉得一身鸡皮疙瘩,实在做不出来。有时候他觉着满朝文武的脸皮通通都比他厚多了,那真是想哭就哭,哭得情真意切,甚至还有年纪太大,哭得太投入得背过气去的。 最后他还是决定先按兵不动,吩咐额楚出去让程家不必担心,该干嘛干嘛,不要乱了阵脚。额楚一头雾水地出去了,他不知道为什么太子对这事不着急。凌普做下的孽被人捅了出来,这事可大可小啊! 万一万岁爷下旨彻查,牵连出更多来,太子爷肯定会吃挂落的。 本就指了个帮不上忙的太子妃,再遭受这样的打击,连赫舍里氏也脸上无光。额楚之所以会这样着急,也是进宫前被索额图揪住臭骂了一顿的缘故。 太子爷不会有错,太子爷被人暗算吃了亏,自然是他们这些做奴才的错。 胤礽当然不着急,他有八成把握,皇阿玛不会惩治他御下不严,毕竟凌普的事是他自己上的折,这其中内情,只有他和皇阿玛知晓,旁人以为凌家倒了是康熙下的手,再加上这回指婚的事,这不恰恰证明了太子让皇上不满意了么? 既然如此,跟着皇上对太子踩上两脚,岂不是“忠君”之事? 胤礽摸了摸下巴,却在想皇阿玛一定不会让允许别人这么肆意妄为挑战他的权威——刚因为婚事丢过一回脸,皇阿玛不会让他丢第二回,不然东宫的脸面被人踩在脚下拾不起来了,谁来遏制老大和明珠? 他虽然很久没有做梦了,却对这朝中局势看得越发透彻了。 他甚至想到梦中曾经说过了“指使凌普私吞蒙古贡马”这件事,不知是不是指的这一回御史弹劾内务府吃“空马饷”的事情?若真的是,只不过那时候凌普还当着他的内务府总管大臣,御史就不是跟这回一样,是借尚之杰打凌普,而是直接弹劾到凌普这个正主身上了……这可就不单单是试探那么简单了,上辈子他们一定借此将凌家打倒了。 胤礽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去看那两颗须弥菩提,相传佛祖释迦牟尼曾在菩提树下静思六年才在树下成道,因此菩提树也被称为智慧之树、佛教圣树。 那他呢……他的道在哪里? 梦里的他恐怕就这样走错了道——他失去了最亲近的奴才,想来怒不可遏也做下了一些不该有的反击吧? 若梦境是上辈子映入今生的倒影,那他先是在古鲁富尔坚嘉浑噶山失了圣心,又在这次空马饷案中应对失措,一步错,步步错,已经被动摇根本了。 胤礽望着菩提,菩提树坚韧,不大受病虫侵害,甚至奴才们还说过一个奇怪的是,他们在炎炎夏日经过菩提树的树荫下便觉着十分凉爽,而冬天在菩提树下却会感到温暖,过年过节,甚至会有小太监小宫女对着这两棵树祈祷。 这一次,他能成为在风雨病虫侵害之下依然坚韧不拔、岿然不动的那个人么? 释迦牟尼在天将佛晓,启明星升起时大彻大悟,修为佛陀。 如今属于他的佛晓之日,或许快要来了。 胤礽心念一转,让人将小阿哥领过来。这孩子已经两岁了,被奶嬷嬷牵着走得稳稳当当,胤礽特意命德柱的儿子进宫来当小阿哥的玩伴,平日里也让他教导小阿哥规矩,因此小阿哥虽然有些腼腆,但仪态被教得很好,上前很是利落地打千,声音稚嫩清脆:“儿子给阿玛请安,阿玛金安。” 他生得很像王格格,个子不高,但眉清目秀,脖子上挂着纯金的长命锁,穿一身蓝色纳纱便袍,底下是墨色绸裤,他左手的手肘还是有些外翻,肩头也略高,但已经比刚出生时好了许多,瞧着不大明显了。 “今儿太医给针灸过了没有?”胤礽招手让儿子过来,将他抱起来摸了摸手肘,问小阿哥的奶嬷嬷,“如今还吃些什么药?” “回太子爷的话,大阿哥今儿早上针灸过了,太医也说手臂已灵活了不少,不用再喝药了。”奶嬷嬷跪在地上回话,这人是李氏娘家族人的媳妇,人看着黑黢黢,矮胖矮胖,说话倒还算有条理,“让奴婢每日给大阿哥按摩调理即可,奴婢跟太医学会了手势,今儿给大阿哥试了一回,大阿哥也说舒服。” “既然如此,你每日依着太医的话,按摩调理不可懈怠。”胤礽抱着小阿哥颠了颠,又和气地问了几句,今儿吃了什么?还咳嗽不咳? 当乾清宫的太监过来请他的时候,他正喂小阿哥喝了半杯不放冰块的果茶,又吃了两块小糕点。小阿哥甚少有这样和阿玛亲密接触的机会,脸高兴得红扑扑的,揪着胤礽的衣襟不撒手,胤礽见了也有几分心软。 因此听完太监的话,他也没将小阿哥放下,对上小阿哥那期盼着亮晶晶的眼睛,便抱起他笑着说道:“走,咱去见见你皇玛法。” 同意 三四个小太监绑着袖子, 正跪在乾清宫大殿前的地砖上使劲地来回擦。 直到将尚之杰、索尔和以及惠妃娘娘先后哭出来的泪痕都抹去了,将这大殿地砖重新恢复光可鉴人、苍蝇路过都得摔一跤的地步,这才又静悄悄地退了下去。 乾清宫的西暖阁里正是一片三代同堂、父慈子孝的和睦场景。 暖阁里, 六个清秀的宫女手执蒲扇立在两边巨大的黄铜兽耳四方冰鉴后边,不断摇动扇子,将冰凉的风源源不断地扇到屋子中。 康熙将太子家两岁的大阿哥抱到凉榻上来挨着坐,和颜悦色问道:“阿克墩, 告诉皇玛法,午时可睡饱了觉?醒来喝奶了吗?” 阿克墩先转头看了看太子,在自家阿玛那鼓励的眼神下,才有些小小声地回答:“回皇玛法的话, 阿克墩睡了, 也喝奶了。” 两岁的孩子, 能说得那么清楚已经很不容易,何况他竟然记得礼数,进来前十分响亮地磕头说了一连串“给皇玛法请安,皇玛法万福金安”, 叫康熙对他十分喜欢,抱到自己膝上坐着,对着胤礽喟叹:“这孩子, 你教得好。” 阿克墩不仅是太子的长子,还是康熙膝下头一个且唯一一个皇孙(因为老大家的又添了一个闺女, 现在有四个格格了,康熙还批评胤褆尽开花不结果),所以康熙先前对于太子宠爱格格程氏这个汉人,才会颇有微词。 幸好他的皇长孙,生母至少是满洲包衣出身, 才勉强能让康熙满意。 胤礽见康熙将孩子举起来逗他笑,也跟着叹道:“儿子是在皇阿玛膝上长大的,多亏皇阿玛教养才知道为人的道理,如今养这孩子,也不过事事效仿皇阿玛罢了,只是儿子不如皇阿玛多矣,时常觉得惶恐,怕自己做不成一个好阿玛。” 康熙听了自然被勾起了不少回忆,笑骂道:“你当年可没有阿克敦三分乖巧,那是谁的胡子都敢拽,哪个皇叔没背过你?只要被你逮到,没有逃得过的。” “那也是皇阿玛疼儿子。”胤礽自然顺杆爬。他正是为了激起康熙与他朝夕相处的回忆,后头才好开口。 康熙将孙子交给奶嬷嬷,让梁九功带孩子出去外头空地上抽陀螺玩,又命宫女重新沏了茶来,才有些恼恨地和胤礽说起今儿这桩事:“那彭江当朝出言弹劾尚之杰,满朝文武有一半都在拱火,真真气人,那凌普做下的事,朕心里有数,也怪不得他……” 先帝爷留下一个空荡荡的国库,不想法子弄些银子来,那皇家体面怎么办?三藩、苔//湾哪里有银子去平?户部虽管天下钱粮,但用在宫廷内所的成例只有那么多,何况大多时间都在哭穷,什么都拿不出来!凌普虽贪,却不是不忠心的,没他当硕鼠东边一点西边一点搂过来,只怕后宫里娘娘们的脂粉银子都捉襟见肘。康熙留着凌普、曹寅在内务府一干就十几年,缘故就在这里,谁知道竟然有人敢拿这事扇他和太子的脸皮,真是可恨! 当然,康熙是不会承认他纵容凌普犯下滔天罪行是习惯性“留一手”,哪怕是对自己亲生儿子也是如此。 虽然太子监国后,他恼恨那些大臣整日对着太子阿谀奉承,那喜迎新君的模样,好像他这个当皇帝的已经时日无多了似的!连带着对太子也生了几分戒心,但他从没怀疑过胤礽的能力与品性,都是这些该死的奴才的过错! 尤其太子亲自揭发凌家做下的祸事,又坦然接受石氏为妻,康熙那点迁怒便也烟消云散了,他的太子如此恭敬,如今受了委屈也不说,他怎么还会有所怀疑? 听着殿外孩子的欢呼声:“再快点,再抽快点——”康熙那股气慢慢平了,看着太子低头苦笑不语的模样,心里也十分过意不去,这回可是他这个儿子挡在前头,替他这个当皇阿玛的背了一口黑锅。 “这事交给皇阿玛……不会叫你白受委屈……”康熙说这话的语气森森发寒。 胤礽知道背后做这些手脚的人就要倒霉了,但他所求却不是这个,因此垂下眸子露出自责的神情:“这事儿也是儿子御下不严,才叫凌普如此猖狂敢做出这等祸事来,当初皇阿玛为了全儿子的脸面才隐而不发,如今被御史弹劾,还连累皇阿玛为儿子担心,这全都是儿子的错……” 康熙拍了拍太子肩头,对他以示安抚,忽然又道:“那程世福……” 胤礽心想:铺垫了这么多,终于到这了。 他立刻换上一个憨厚的笑脸:“程家这事,儿子还要跟您请罪呢。” 康熙挑了挑眉头:“噢?” “儿子后院那格格程氏,如今又有了身子,她平日里侍奉儿子也十分得力,只是这家世实在不堪,儿子就想着抬举抬举程世福,好歹他还是皇阿玛赞过的人,官声也好极,好给程氏一些脸面。”胤礽故意说得十分轻松,“您不知道,程氏的弟弟也是个有出息的,三年前,他才十二岁就中了秀才,今年还要下场去试举人,儿子更觉着这样的人家,不要埋没了才是。” 康熙点点头,对于太子的话他没太往心里去,这会儿却明白了为何这事会扯进一个程世福来了!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那起子踩高捧低的人果然是冲着太子来的! 那股刚压下去的气,腾的又起来了。 康熙用指节轻轻敲了敲桌面,抬眼瞅了瞅儿子:“你想晋程氏的位分?” 胤礽怔了怔,随即坦然笑道:“什么都瞒不过皇阿玛。” “不过一个格格,伺候虽得力,也别太上心才是!”康熙一针见血地指出来,“我看你对她多有偏爱恩宠,何必非要晋位分?多给些赏赐也就是了,那李氏已经不堪用了,你又赶在太子妃进门前立个侧福晋,往后要让太子妃怎么立得住?” 胤礽开口细细解释道:“皇阿玛说的是,儿子倒不是要行那宠妾灭妻之事,以后石氏进门,儿子肯定得多顾念嫡妻,给她体面与尊重,这一头顾得多,另一头便得冷落了。虽说程氏位卑不足惜,但儿子就怕苦了她膝下两个孩子,有这样的生母倒被人小瞧,与其说是抬举程氏,不如说是为了孩子。” 他刻意贬低阿婉,也刻意做出对阿婉混不在意的模样,他希望皇阿玛看不见他的真心,这样对阿婉或许更好一些。 康熙沉吟片刻,心觉也有道理。当年,他也是为了老四老六才进了乌雅氏为德嫔,不然那些奴才秧子都得怠慢这两个孩子。 石氏日后进了毓庆宫,最多将阿克墩养在身边就是了,庶长子总是不同的……但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她身为太子妃不仅要打理毓庆宫,便是后宫杂事也得担待,这便不好叫她将其他侍妾的孩子都要过来养,她自个也得为了生下嫡子而努力才是!反正那程氏如今膝下只有女儿,肚子里也不知是男是女,即便是男胎,一个庶次子也碍不着太子妃…… 太子说得对,程氏微不足道,却不能让太子的孩子跟着受委屈,好歹她也生了个皇长女,如今又怀有身子,说明是个好生养有福气的,她为人又心思妥帖细致,没闹出过什么事来,安守本分…… 因着对太子的愧疚之心,康熙也在心里寻些理由说服自己,罢了,这孩子受了委屈,难得有事求到跟前,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不好再拂太子的面子。 “正好之前宜妃来说,老五想给他府上那刘格格请封侧福晋,既然如此,你们两兄弟正好一块儿报宗人府,回头叫钦天监和礼部一块儿选个吉日,拟好册文就是了。” 思来想去,虽不大情愿,但康熙最终还是答应了。 胤礽心底大喜!得康熙松口,往后阿婉可堂堂正正陪伴他,再无需受人白眼与贬低!他却强忍着没露出来,只是控制着、恰当地流露出一点欣喜:“多谢皇阿玛恩典,回头儿子带程氏来给您磕头,您不知道,她成日里给儿子和孩子们做些衣裳鞋袜,也悄悄问了儿子您的鞋样,给您做了几双鞋垫,只是没好意思拿出来,一直压在箱底呢。” 康熙大笑:“可是你去围场打猎时靴子里垫的那鞋垫?她倒还算孝顺,手也巧,那卷饼朕昨个还吃呢,膳房换了不少口味,朕昨儿吃了个夹鱼肉的,竟然也不错。” 程氏若巴巴让太子将鞋垫送到乾清宫,就越了份了,她一个格格,连正经孝顺康熙的份都没有,殷勤过头更会让康熙不快。但若只是这样惦记着,默默无闻地表达着孝顺,却让康熙心里觉得有几分舒坦。 方才答应胤礽要晋她位分的不情愿,便也化作了几分情愿。毕竟康熙自个对位分这东西就抠门得很,他后宫里的四妃哪个不是在庶妃上头熬了近十年才封了嫔。他对四妃感情也深,都没着急抬举她们。 但太子身边伺候的人本就不多,罢了,罢了!就当是他这个当皇阿玛对孩子的优容吧!程家既然不是烂泥扶不上墙,太子要扶就扶吧。汉人不足为虑。 康熙下意识将太子跟满清八旗勋贵割裂开来,他不愿再回到八旗共治的时代了,他不想受制于人,这也是他绝不愿意让太子娶八旗勋贵之后的原因。 这天下是他爱新觉罗玄烨的天下,他不是先帝,不需要任何人指手画脚! 阿克墩学着抽陀螺,玩出了一身汗,乾清宫里没有他的衣裳,康熙便让胤礽赶紧带孩子回去擦洗换衣服:“别着凉了。” 胤礽应是,带着阿克墩跪安,正要牵着他出乾清宫,但这孩子头一回在非年非节的时候来乾清宫玩,有些恋恋不舍地问胤礽:“阿玛,阿克墩以后还能来找皇玛法玩吗?” 康熙听了眉头舒展,将孩子又抱过来,亲昵地搂到身前:“当然!皇玛法喜欢阿克墩,想什么时候来乾清宫,皇玛法都欢迎!” 早就没有这待遇的胤礽流露出几分眼热的模样,不由酸溜溜道:“儿子不值钱了,皇阿玛如今眼里只有孙子。” 这话可把康熙逗得大笑,指着胤礽笑骂道:“没体统!你这都当阿玛了,怎的还跟孩子争宠!” 胤礽又适当表现出“不慎失言”的懊悔,但康熙见他这副样子似乎更高兴了,一手拉着阿克墩,一手拽着胤礽的胳膊,亲自送他们两个出去,回忆往昔叹道:“你呀……尽胡说,小时候朕疼你疼得连御史都上奏弹劾,朕也固执不改!谁能与你相提并论,你是朕的保成啊!” 胤礽心头一颤,眼眶微微红了。 “皇阿玛……” “回去吧,朕还有政事,明珠都在偏殿喝掉朕两壶上好的龙井了,朕得赶紧堵了他的嘴才行!”康熙微微笑着,眼角皱纹如岁月刀刻,“别多想,一切有朕呢。” 胤礽在这一刻,卸下了所有心防,真心诚意为康熙道了一声谢。 # 毓庆宫后罩房内,足足睡了有一个半时辰的程婉蕴伸着懒腰起来了,睡在她床下的旺财也伸长前爪翘起屁股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一人一狗又一齐打了个哈欠。 就在她头发蓬乱、眼神呆滞地坐在床上缓缓神时,就听碧桃进屋来帮她挂起床帐,说:“格格醒啦?您之前让造办处做的什么小丸子模具送来了!您一会儿要不要试试?” 程婉蕴还迷瞪的眼睛立刻就亮了:“要!让郑太监过来帮忙!” 她的章鱼小丸子!她早就想吃了! 章鱼小丸子烤炉程婉蕴也是不懂怎么做的,反正她就知道大概样子,是铁做的,然后啥也不知道了,造办处的工匠现在看到她这个无理的甲方爸爸估计胡子都能愁秃。 但碧桃说造办处大师傅们还挺喜欢她的,因为内务府这些工匠哪个在外头没有铺子?拿她那些小东西小发明做了在京城里卖,竟然还挺畅销! 尤其是那改良版的宝宝椅和保温杯,还挺受稍有余财的市井百姓家欢迎的。尤其是家里有学子的,乡试近在眼前,不少秀才都买了一个保温杯,预备带进考场用,这样就不用天天喝凉水还怕拉肚子了,条件好的家庭还能泡点黄芪参茶提神。 因此程婉蕴对于麻烦造办处这事儿十分理直气壮,她都没收专利费呢! 这章鱼小丸子烤炉就花了一个月了。在等候的时间里,程婉蕴已经让郑太监收集了一些章鱼干存在膳房里了。 听说郑太监上天入地找了一个月也只从庆丰司要到了一些晒干的章鱼干,实在弄不来冰鲜的。冰鲜章鱼这种海产品在后世都挺贵的,对于京城来说更是踪迹全无。 这样炎热的夏天,章鱼从海里钓起来想沿着京杭大运河送到京城只能立刻杀了晒干,否则路上就要运好几天,哪怕一路上不计成本换冰也留存不足十分之一,还容易吃了拉肚子。 康熙对外还是挺节俭的,在夏天,宫里是不会有这种东西的,宫里膳房会进呈不易储存的海产品、河鲜,大多在天气寒冷的冬天。 有章鱼干程婉蕴已经满足了,她让郑太监将干章鱼腿提前泡水焯熟切丁,然后切了洋葱丁和包菜丝,备好了面糊糊、肉松、海苔碎(提前烤好的紫菜),就将章鱼小丸子的烤炉放在了炭炉上头刷油开始试试火候了。 第一锅面糊没熟,第二锅焦了,程婉蕴试了三锅,终于在第四次得到了相对完美的章鱼小丸子。 圆溜溜的小丸子表面金黄微焦,还在滋滋冒着油点,程婉蕴给小丸子们逐个翻身,在上头撒上肉松和海苔碎,再浇上番茄酱和沙拉酱。 是的!她这几年终于捣鼓出沙拉酱了!大量的鸡蛋黄和豆油,再配上一定比例的醋、盐和白糖,不断搅拌,其实配方比番茄酱还要简单,就是比例不好掌握。 程婉蕴闲的没事干试了大半年,终于试出了最接近丘比特沙拉酱的口味。 皇天不负有心人!太子爷还曾笑话她只在吃这一道上绝不认输,其他时候都是“滑跪”,但她现在就可以在章鱼小丸子上吃到美味的双酱啦! 咬一口,皮酥肉嫩,酸甜丝滑的酱汁在舌尖与内馅提鲜的洋葱包菜章鱼完美融合,香得最爱吃鱼的咪咪都扒拉着她的腿喵个不听了。 章鱼小丸子的香味随风飘到院子外头,将牵着阿克墩刚走到门口的胤礽香得一跟头。 什么都别说了,他的阿婉又做好吃的了!胤礽牵着阿克墩的脚步明显加快,孩子腿短一路小跑才能跟上,不由喊了一声:“阿玛。” 胤礽回头一看,把孩子抱起来,看到他眼里有一些来到陌生环境的忐忑不安,不由揉揉他的脑袋:“你会喜欢你程额娘的。” 阿克墩懵懵懂懂地点头。 但一进后罩房,就让阿克墩吃惊地瞪大了眼,他从来没见过这样明朗漂亮的院子,粉白色的蔷薇爬满了墙,在浓郁阳光下开得好似一片花海,在那蔷薇花墙下头,还摆放着各色茶花、月季,不远处甚至还有个模样奇怪高大的木制物体,阿克墩还小,他不懂什么是滑梯,也没见过大象的鼻子,因此认不出那被刷成小飞象外表的滑滑梯是什么东西,但孩子的天性让他有点蠢蠢欲动。 他好想从那后天的楼梯爬上去,然后试着从那长长的斜道上滑下来噢! 不仅有滑梯,那一小块程婉蕴搭了个大棚子,还挖了沙池、做了摇摇小木马、秋千,以及迪士尼风格的小城堡,城堡和滑梯用圆柱形的通道连通,从城堡里钻进去再从滑梯滑下来,能滋溜一下摔进沙池里。 沙池里是膳房不要了的陈年豆子,黄豆、红豆、黑豆,比河沙干净。每隔一段时间再捞起来晾晒更换,现在那边已经安排了专门的小太监管理。 那是她给额林珠和未出生的小宝宝设置的“游乐区”。现在额林珠已经可以在奶嬷嬷的搀扶下,玩几次滑梯了!每次玩都兴奋得又笑又叫。 这些游乐设施全都上了鲜艳亮丽的颜色,还画上不少花、动物,对小孩子的吸引力是无穷大的,阿克墩已经忍不住想从阿玛怀里滑下来,亲自去那边试一试了! 但阿玛抱得他好紧,而且第一次来,他又还有些胆怯,于是只是难耐地扭动了身子,往另一边张望过去。 左侧就对他没什么吸引力了,那儿搭了高大的葡萄架,架子下还放着小几和竹制躺椅,这些寻常的东西没让阿克墩多看,但那躺椅上居然有一只看起来和他一样高的猫!那只黄白色的大猫睡在躺椅上头,肚皮朝上,毛茸茸的四肢摊开睡成一滩猫饼的模样。 猫咪的身子拉得长长的,像今早吃的面条一般,阿克墩觉着可能猫猫比他更高! 而那躺椅微微晃动着,竟是有只大黑狗趴在椅子背后,有一搭没一搭用爪子推着,如今那黑狗站了起来,一双黑黝黝的眼睛正警惕地盯着他呢! 阿克墩瞬间就转过头来,往太子爷怀里缩了缩,他有点害怕。 “旺财,坐下!你吓着大阿哥了。”清凌凌好似泉水流淌般好听的声音从一旁传来,随着那声音,大黑狗立刻乖乖坐下了。阿克墩松了口气,又下意识望过去,只见一位十七八岁的年轻妇人款款向他们走来。 她一头乌黑浓发只挽了个髻,柳叶眉,杏仁眼,肤如凝脂,身段婀娜,此刻她面容上正好浮上一些红晕,更衬得好似那雨后海棠。 阿克墩呆住了。他出生到现在,身边除了矮胖矮胖的奶嬷嬷,就是干瘦干瘦的太监,他之前养在李氏院子里,李氏死死拘着他,从不让他出院子,这是他第一次到后罩房。 过年时,程婉蕴刚生完孩子在坐月子,他便没有见到她,之后他被挪去了淳本殿的新院子,周围更是只剩下奴才了,因此今日算是第一次见程婉蕴。 两岁的孩子可能还不理解美或丑的含义,但却也天生知道分辨美丑,而且表现得更为直白,只见阿克墩眨了眨眼,从进门后就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程婉蕴看。 程婉蕴却心里局促得很,太子爷怎么突然把大阿哥抱过来了?也不提前和她说一声,她头没梳,衣裳没换!穿的还是宽松无比的旧旗装! “太子爷回来了……”程婉蕴似嗔似怪地瞪了太子一眼,“大阿哥也来了,快进来吧,我正好做了新鲜玩意儿,大阿哥这样大的孩子也能吃呢!” 胤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一回来就想立马过来告诉阿婉这个好消息,阿克墩平日里与她见得少,过来打声招呼也是应有之理。 毕竟以后阿婉成了侧福晋,就是他的正经庶母了!胤礽希望阿克墩也能亲近、尊敬阿婉,他不希望自己和老大的悲剧发生在自己几个孩子身上。 以后石氏进门,后院有些事就得让她做主了,若是阿克墩以后养在太子妃膝下,太子妃有权利怎么教养孩子,她是主母,即便是胤礽也不好过问她的决定。 那这段时日,就是顶好的机会。 总而言之,胤礽有些高兴过头了,这份高兴表露无遗,弄得程婉蕴转头看了好几次太子那仿佛笑得开了花的表情。 怎么,太子爷出去一趟,捡到金子了? 育儿 夏日傍晚的气候最是怡人, 热气渐渐散了,晚风又从那沙沙树声中透出来了,似乎将人自里到外都荡过一遍。 日头沉到宫墙下头去了, 小太监们举着长竹竿忙忙碌碌点灯,程婉蕴让人将膳桌摆到葡萄架下,郑太监只看了一遍就已经学会了怎么用签子给章鱼小丸子翻身,三十多年的老师傅就是不一样, 烤出来比她烤得还好吃。 程婉蕴给胤礽和大阿哥都上了一盘,再嘱咐大阿哥的奶娘给好奇的他切开晾一晾再吃。 膳房又进上来三碗炸酱面,一碟炒黄豆,还片了一只烤鸭, 拿薄饼卷了蘸酱吃, 也有十分风味。 程婉蕴一到夏天就不爱热汤热饭, 胤礽就知道她捣鼓这些是为了不好好吃饭,但他今儿也不大有胃口,便只是佯怒瞪了一眼殷勤备至给他包了个烤鸭的阿婉。 随即他桌下的脚便被轻轻碰了一下,胤礽意识到那只不老实的脚是谁的, 抬头望去便对上阿婉笑盈盈的眼睛。 他“腾”地脸羞红到脖子根。 可恨,阿婉这仗着有了身子就撩拨人毛病又犯了!他不由心有戚戚地想,那《清心经》又得拿出来读了。 胤礽方才已吃过一盘章鱼小丸子, 有三分饱了,便只吃了几口鸭子, 半碗面。 随后便饶有兴趣地捧着“少冰微甜”的珍珠奶茶看额林珠自己吃饭。 程婉蕴让耿妈妈将额林珠的餐椅拿出来让她自己坐,她今儿的饭菜是肉糜粥、水煮玉米段、牛排骨、清炒豆芽、莲藕花生排骨汤、半个苹果。 这些菜都整整齐齐地摆到程婉蕴定制的小兔子餐盘里,汤碗便固定在餐椅小桌板那个特意打磨出来的圆形凹槽里,这样就不容易打翻了。 这些菜端上来的时候都晾成温热了,额林珠可以放心地自己动手吃饭。 胤礽只见白胖白胖的闺女十分端正地坐在椅子上, 她头上扎着小揪揪,揪揪上还别了两只纱绢堆成的小蝴蝶,穿得红色缂丝绣彩蝶绸衣,脖子上挂的绣着“我爱吃饭”小饭兜,大眼睛忽闪忽闪,见谁都笑。 胤礽深深觉着老大家四个闺女捆起来都比不上自己这一个那般玉雪可爱。 她现在已经能很熟练地使小勺子小叉子舀饭吃了,那握着勺柄的小拳头十分努力,看得胤礽忍不住微笑。 程婉蕴给她定制的木制小勺子小叉子,都打磨得十分精致光溜,她还画了儿童学习筷给造办处,准备给额林珠明年大一点用。 看额林珠吃饭身有意思,胤礽最近十分喜欢观察女儿吃饭的样子,她会自己选择先吃什么再吃什么,然后他就发觉女儿喜欢将肉留在最后吃,她会先啃完玉米,再喝粥吃汤,然后皱着眉头吃蔬菜,最后就留出充裕的时间来享受她的清炖牛排骨。 阿婉治孩子很有一套,她要求额林珠必须要在餐桌前吃完饭,一旦她闹腾不吃了,阿婉就会把她抱下来,让人把餐椅餐盘都撤走,也不许耿妈妈再给其他点心。 挑食不爱吃蔬菜也是,阿婉会告诉额林珠:“没有吃完青菜,下次就没有肉吃。”然后额林珠头铁不信邪,真的下次就不给肉了,不论哭成什么样,阿婉都坚持到底,所以她现在就学会吃蔬菜了。 胤礽头一回见她这样治孩子的,不由十分心疼,想去哄哭闹的额林珠,又被阿婉严肃叫住:“孩子从小就要养成好习惯,否则她长大了性子就掰不过来了!” 这话也有道理……胤礽只好忍上几天,额林珠竟然真的学会了听话、接受,比其他被奶嬷嬷追着哄半天也吃不上一口的小格格小阿哥,自己吃饭的额林珠显然更加壮实也灵活。 她现在都会玩九连环了! 阿婉这样教孩子的好处,胤礽算是体会很深,且看现在阿克墩还坐在嬷嬷怀里吃饭,他见比自己小这样多的妹妹都会自己用勺子了,他也闹着要试试,却笨手笨脚撒得满桌、满地都是菜汤饭粒,就显而易见了。 胤礽便道:“以后,我让阿克墩的奶嬷嬷常带他过来玩,你得空便多看顾几分,他身边虽有奴才们伺候着,却也可怜着,没个亲额娘照顾……” 胤礽自己常常伴驾一天都不见人影,说亲自教养这个孩子,也只是每日过问日常起居,偶尔让人带他过来一起用顿饭罢了。他身边大多还是只有太监宫女和嬷嬷,偶尔还有唐格格帮衬几分,毕竟她领着那边院子的事。 胤礽对这个长子的确心怀愧疚,又怜惜他也是个生而无母的…… 程婉蕴知道太子爷被大阿哥触动了心里那个伤口,本来想拒绝的,但看到阿克墩笨拙地舀了几颗黄豆给额林珠吃,心肠又软了。 “瞧太子爷说的,阿克墩是额林珠的哥哥,哥哥妹妹常在一块儿玩有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我不过一个格格,没什么见识,不敢担照顾大阿哥的名声,还请太子爷不要怪罪我。”程婉蕴站起来行了礼。 虽然她平日里与太子亲密无间,也有没规矩打闹的时候,但有时候原则问题还得说清楚,否则将来太子妃进来,知道她代为抚养太子爷的长子,心里还不知怎样忌讳呢。 “起来,你有身子还这样做什么?”胤礽有点生气,瞪了阿婉一眼,又把气发到周围的奴才身上,“都是死人不成,还不把格格扶起来?” 他有点恼阿婉这样和他生分,这点事他会虑不到么?他从来没想过让阿婉抚养阿克墩,他还没这么傻。 可胤礽又生不起气来,因为阿婉这是本分,他应该更加放心才是,若是旁人只怕早就高高兴兴谢恩了,她却还这样知道分寸、这样懂事,宫里不缺一心向上爬的人,却缺少像阿婉一般静守本心的人。 因这个插曲,后来胤礽没再说话,眼尾瞥见阿婉小心翼翼地看了自己好几眼,他就越发绷着脸:谁让她为这种事和他生分的呢?就得吓吓她,该! 等用完晚膳,程婉蕴连忙过来挽他的手,胤礽实在没绷住,笑了出来。 “就知道您是装的!”程婉蕴气鼓鼓。 胤礽就哼了一声:“谁让你说那些话的?你不信我么?我怎么会把你往火坑里推?” 程婉蕴摇了摇他的胳膊,小声道:“二爷,我不是和您生分,刚刚那么多人在一边伺候着,我得说清楚呀,省得传出去变了味,您说是不是?” 胤礽压根也没怎么生气,小心扶着阿婉迈过了门槛,笑道:“行行行,你顶顶聪明。” 两个孩子没跟进来,在嬷嬷和太监的陪伴下去玩滑梯了,阿克墩和额林珠尖叫着大笑的声音穿透了窗棂。 没一会儿就听到额林珠脆生地喊:“鸽子鸽子!等!”胤礽在屋里听了半天,才想明白她是对阿克墩喊的哥哥等等。 胤礽与程婉蕴在屋里挨着坐着说话,青杏上完茶就连忙蹑手蹑脚地退下了。 程婉蕴慢悠悠地说额林珠的趣事,比如她不小心咬了一口她用来泡茶的里木,酸得皱成小老太太的脸。又说起自己平日里做了什么,她刚给两只龟搭了新的溪流缸,种上石菖蒲和水杨梅,铺上溪流石块,每日泉水叮咚有植物躲避,龟龟们再不惧咪咪骚扰,安置到屋子后头过幸福生活去了。 胤礽听得很仔细,他并不觉得不耐烦,也不觉着鸡毛蒜皮的生活琐事与他无关,甚至他很享受每日这样的时光。 温暖灯火,阿婉坐在他身边做些针线,向他娓娓道来她每日做了什么、想做什么,好似时光都为此停驻了一般让他感到无比安宁。 随后又说起程家,两个妹妹落选后,吴氏已经托额楚的夫人一块儿参详寻摸好人家了,但现在还处在广撒网阶段,吴氏有点想等怀章去考完乡试放了榜再精选良婿。 今年因要大选,乡试的时间定在了九月二十,还有差不多一个月,若是怀章文曲星附身中了举,两个妹妹也能沾光说更好的人家。 胤礽笑道:“不如让程太太再等等,举人的妹妹京城里随处可见,但你们家还有件喜事过不了多久就要来,程家两位姑娘说不定还能再往高处嫁。” 程婉蕴震惊,太子这是什么意思?不会她那个傻阿玛傻人有傻福又要升官了吧? 她完全没想到自己身上,于是小心翼翼道:“二爷,我阿玛这个人时常会犯傻,您要不要……要不要再多看看?” 升得快对有才的人而言,那是大好事,才华能尽情施展,但对程世福而言,名不副实,升上去坐不住这个位置,也是祸事。 “不关他的事。”胤礽发觉她想歪了,不禁展颜一笑,“你阿玛起码得在户部历练个两三年才能酌情往上调个半品,我说的不是他。” 程婉蕴就琢磨,她家还能有什么喜事?难不成是怀靖有出息?但他好像还在武馆里练武,听说以后想试试考武举。 胤礽见她一脸认真在那儿使劲琢磨,忽然觉得她这样也很有趣都不想告诉她了,只是笑着指了指她手边针线簸箕,提点道:“这几日多做几双鞋垫来,要做得精心些,鞋样子回头让何保忠给你,最好能这两日就做来。” 程婉蕴还以为是给太子爷做的,没一点怀疑,点点头答应了:“二爷可是要出门?” 胤礽忍笑:“过阵子确实要出门两天,但却不是为了这个,你只管做来便是。” 李朝鲜的使臣又贡东西来了,康熙不耐烦见他们,他们每年就送点破布海带,康熙有一年还让他们贡美人,结果送来俩什么玩意?全是大脸小眼塌鼻梁,还黑黢黢的。康熙震怒觉着那李朝鲜疯了敢怠慢他!结果听理藩院说那使臣哭爹喊娘,说真是倾举国之力选出来的美人,朝鲜国王宫里的妃嫔都没有这二人貌美,绝无怠慢之意啊! 康熙就绝望了,这等美人让他们麻溜带走,再也不许贡这种伤眼玩意儿来了!就继续送点破布海带吧,这么看破布海带都顺眼了不少……他捏着鼻子收下这些玩意偶尔还得赏点瓷器丝绸给朝鲜王,这亏本生意做的血本无归了都,于是他就让胤礽和老三去接见,清点完贡品,赶紧给人打发走! 胤礽估摸着去理藩院打理这事有一两天也就够了,所以没多放心上,反而更多心思放在阿婉的册封吉日的选择上。 钦天监选来了三个日子,十月初一、十一月初二、十二月十五。 胤礽觉着十月初一有点赶,过完中秋就快进十月了,侧福晋冠服赶制出来一定不好看,十二月十五都快过年了,内务府没心思弄这个的,肯定有敷衍之处,也不好。 那就剩十一月初二了,胤礽让何保忠把万年历拿来,他亲自翻了翻,深觉不错,与阿婉的八字很合,而且写着“诸事皆宜”! 再晚就要等过完年再挑新的日子了,那会儿阿婉身子都重了,穿侧福晋吉服就没那么好看了,而且她还要跪下来接旨,容易累着。 胤礽没忘记阿婉当初额林珠快生的时候正好过完年,他就常听阿婉颇为遗憾地念叨自己肚子那么大,过年的新衣服都白做了,她穿什么都不好看了。 侧福晋这个位子来之不易,他想让阿婉风风光光、漂漂亮亮的迎来那一刻。 于是胤礽思来想去,还是选定下“十一月初二”这个日子,既然之前康熙发话说老五家的刘格格要一起册封,老五自然听太子的,两家都这么定好了。 之后,胤礽又将翰林院写过来的几篇册文都仔细读了一遍,觉着写的不好的地方还亲自上手去改了,发还翰林院的时候他们打开一看,全是修改的红字,哎呦喂……太子爷这是逐字逐句地改了一遍啊! 幸好清朝没有标点符号,不是太子爷估计连标点符号也要修改一遍…… 动笔写这个的翰林院学士不由热泪盈眶:不如原本就让太子爷自己写多好啊?一篇小小的册文都被修改得面目全非,他以后哪里还有脸面待在翰林院啊?呜呜呜…… 因为太子爷的恶趣味,程婉蕴甚至知道得比程世福还晚一点,毕竟日子定下来,内务府和翰林院自然早早就预备起来了,程世福每日去户部坐班,轮番被消息灵通的同僚恭喜,甚至之前坑了他一把的上峰都对他和颜悦色起来,拉着他的手唠家常,一副两人突然相见恨晚的模样。 程世福这几天因为长子怀章带着考篮进考场了,颇有些神思不属,别人拉着他恭喜,他脑子里在想儿子保温杯里泡的枸杞也不知够不够?早知道再给他多包一包的……结果被人恭维了半天都还搞不清状况,最后还是从那辛德口中得知了大闺女要晋封的消息。 他又有点恍惚了,到了下衙的时辰,他脚踩棉花般回了家,正好碰上红光满面的吴氏站在家门口送额楚夫人上车归家,显然她也从额楚夫人那儿得知了这个消息。 吴氏笑吟吟冲程世福一福身:“恭喜老爷了,咱家大姐这下可算熬出头了!” 程世福喃喃道:“要不……要不等会就派老丁赶紧回徽州程家祖坟看一看吧?” “老爷?老爷?你说什么呢?”吴氏见他两眼发直地自言自语,也不知道在说什么,不由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头。 程世福晕乎乎地说道:“让老丁看看咱家祖坟是不是叫人拿炮仗点着了……” “我看你像被炮仗炸了!”吴氏没忍住翻了个白眼,不理他自个扭身进了屋去。 程婉蕴意识到自己可能要升官这件事,还是尚衣监突然过来量她的尺寸,要做衣裳,不年不节地做什么衣服啊?而且还量了头围,这是要做帽子啊!甚至还有两个嬷嬷过来给她讲了一日的规矩。 她后知后觉翻出何保忠送过来的鞋样子,瞪大眼数了数上头那龙的脚指头到底是…一二三四五……五个指头! 得了,这玩意不是给太子的! 怪她之前没当回事,没认真看那鞋样子。太子的鞋码和康熙的竟然一样,这让她上哪说理去?但凡有不同的地方,她也猜到了。 不过程婉蕴还是有点美滋滋。 这么不声不响的,她竟然要升官了! 侧福晋和格格那不一样啊!她以后就不用担心像个玩物似的,像杨格格似的被“病逝”了!看看李侧福晋,她现在还好好活着礼佛呢!这就是差距! 程婉蕴这下是真的感激太子爷了。 在她琢磨着怎么报答太子的时候,几日前太子爷领着皇长孙去乾清宫最后被万岁爷亲自牵着手送出来的事,总算传进了好几天没进宫的胤褆耳朵里。 自打出宫建府以后,胤褆就觉得自己虽然住的舒服了,但这消息是真闭塞啊!进宫还得递牌子,若是皇上不想见你他就不让你进去,你也没一点办法,而且这几天额娘也没信来,他突然觉得那么早出宫也不是件好事。 所以亲信终于带着消息混出宫来见他,他听完就刷的一声站起来了! 皇阿玛怎么对太子是这样亲热的态度?一手拉着太子一手牵着皇长孙…… 胤褆越想越心惊,那他们之前设计做的“空马饷”案子,是不是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上了? 胤褆在惊怒之余,又生出一些酸气。 老二那混蛋,这不是欺负他没儿子么!要是他这四个闺女哪个换成带把的,都能压他儿子一头啊!可恨可恨…… 胤褆原本以为是福晋肚子不争气,一肚子的闺女,没想到换成别的侍妾,也是一肚子闺女,最后还是不得不回到福晋屋子里努力,可惜努力了这么久,太子身边的格格又有孕了,他的大福晋还没动静。 胤褆就越想越气,对着亲信大吼一声:“递牌子,我要进宫见额娘!” 亲信一缩脖子,抖着手交代惠妃的话:“娘娘让您带家眷去庄子上玩几天,这几天都不要进宫了,不太平……” 胤褆听完反而冷静下来了,沉吟道:“我不能就这么躲出去,让额娘在宫里替我顶着,我还算什么人?走,套车去纳兰府!” 亲信脖子缩得更厉害了:“明相说,让您不许去找他,关门读书,他正想辙呢。” 胤褆一脚把桌子踢翻了,气愤道:“真是窝囊!凭什么都让我当缩头乌龟!我就不信白纸黑字的事儿,皇阿玛还硬要替太子遮掩!那凌普分明就是为了他敛财!” 亲信没法子,连忙将明珠交代的“若大阿哥生气发怒,就告诉他这句话”说了出来:“大爷别生气,明相还交代了,这段日子咱们夹着些尾巴,最好别冒出头来让万岁爷捉住什么把柄,但咱们也不是什么都不做就这么认栽,明相说,惠妃娘娘宫里不是还住着一个八阿哥么?让您把他推出来……” 胤褆这才停下了迫害自己书房摆设的行为,喘着气坐回八仙椅上,冷着脸说:“老八?他一个半大孩子,额娘又是罪奴出身,皇阿玛素来看不上他,他能干什么?” 亲信赔笑,躬着身子上前,伏在胤褆耳边仔细说了:“……如此这般,明相说万岁爷最看重兄弟亲情,您这样做,万岁爷就不会再追究这次的事儿了。” 明珠对他们这次设计太子的事儿本来就不支持,多次递信给额娘和他,让他们不要冲动,可不论是按兵不动还是稍安勿躁,胤褆和惠妃都没听。 当初胤褆高兴坏了,实在不愿意错过这次机会,就没听。谁知……胤褆阴沉着脸,他出宫建府了,有了自己的属人,却还是什么头衔都没有,再不争以后也不知道会怎么样,皇阿玛压着他和老三不封爵,还不是为了太子?可是他们却成了太子垫脚的了! 但这回眼看着就要吃亏,只得先应下了。 很快,康熙对这次“空马饷”案的处置下来了,这个折子“留中”了大半个月,最后的处置结果更是让人大跌眼镜。 随着这个消息,还传来了另一个与太子妃石氏有关的大消息——石文柄因嫡长女得封太子妃从福州赶往京城,但到达京城时却只剩满天飘扬的灵幡和一口黑沉沉的棺材。 他在赴京途中染病逝世了。 册封(捉虫) 这会儿入了秋, 天气却没凉下来,秋老虎大展神威,将紫脚。 正, 胤祺走进翊坤宫的宫门,宫内静悄悄的, 烈日下连个人影也不见,他, 问道:“娘娘歇了么?” 那太监连忙擦干嘴角的口水, 笑着给胤祺打千请安, 道:罗贵人、万琉哈答呢!” 胤庶出妹妹,自打进宫就依附姐姐住在翊坤宫,万琉哈答应也是康熙二十三年选秀进宫,透明人, 她膝下养了十二阿哥, 这些人胤祺都是常见的, 便没再说什么, 穿过正殿前厅,又绕过长廊,声了。 胤祺便,果然, 只见屋子里摆着四四方方的牌桌, 郭络罗贵人、万琉哈答应还有宜妃打马吊。 周来,连忙三三两两地跪下请安, 两个庶母也连忙丢下牌, 站起来向胤祺问好。 好刚胡了一把,儿子来了便不想打了,让郭络罗贵人和万琉哈答应去偏厅喝茶, 顺便做什么,“半日没听见他闹了,也不知在捣鼓什么呢!劳你们帮着过去瞧一眼,昨个这小拿来嚯嚯了,还说等他琢磨出新颜色,就跟我铺子,可把我气得倒仰!” 郭络罗贵人一边起身,一边咱郭络罗氏的孩子。” 郭络罗氏掌管盛京的皇庄、牧场,自然各个都是做生意的好手,他学算盘、算学,们四处走货了! 胤祺听了就在么?他生得笨就不是额娘生的孩子啦?  怪不得他这位姨母向来不得宠,这 两个庶母走了,伺候的人也赶了出去,身,坐到凉榻上,冲胤祺轻五,你过来。” 宜妃拿扇子,咱们憨人有憨人的福气!你之前关着门读了好几日书,万岁爷不是也了,可得再稳重些。” 胤祺听得摸不着头脑,他与鲁直憨,向来不大会打机锋,拉过一把椅子坐下?” 宜妃虽然生了好几个孩子,如今年纪也大了,的美貌,她斜昵了胤祺一眼,眼波流转露预备修太和殿的事,你知不知道?” 胤” 宜妃恨铁不成钢,那扇子都快戳上他鼻头了,冷哼道:就属你不知道!万岁爷让太子爷统领这桩差事,再找几个兄弟各自领一块儿活年就要大婚了,不趁着媳好处,难不成成婚后还想靠本宫接济不成?” 胤祺就怪道:“可是额娘吗?” 宜妃一噎,差点被他气死,抬起扇猪脑袋——她之前不也怕康熙爷因“空马饷”案什么惩处,她这个光长个不长脑子的傻儿子别被牵连了,自然想法子让他避嫌,谁知这家伙竟是个不会转弯的要给太子脸面嘛,还肉麻送到乾清宫殿外,不就是为了做给给各宫院看的么?皇上就是要告诉所有人, 且不说别的,就为了修缮插一脚啊!要不是老九实在太小又不着调,她都想跟似的,将老九也推上去! 惠妃和大阿哥,就是为八阿哥也求了这机会!弄得爷都用一种新目光将大阿哥看了又看。 这样人的大阿哥的确少见。 上个月,万岁爷将“空马饷”案的折子发还后,就果:罚尚之杰一年俸禄,臣一职,贬为笔贴式……太子安然无恙,凌普安然无恙,尚之杰安然无恙,! 这就算了,后来明珠在朝堂上也被万岁爷找了名大骂特骂,骂得 那会儿,口坐在椅子里大喘气了,幸好她之前没昏了头做那落井下石之事,只是让胤祺回家读书,且看 就差没明摆着,太子只有朕能欺负,别人都不行! 随后立刻同意了太子为侍妾程氏请封侧福晋的要求,还对太子屡在去年万岁爷亲征葛尓丹短暂监国之后,上朝旁听政务了,这样的情形也有大半年了,结果前阵子又开贪黑处理朝政大事了。 件,宫里风向也为之一变。 谁知,进了十月却 万岁爷得了消息以后,一方面破爵,一方面又重来,临时又给太子新赏了两个格格,最后还忙不迭给太子找了“修缮太和殿”这样有面有油孔的心。 但这也掩饰不了石家面上光的事实,整连逝世,那是多可怕的,婚期就得推迟,而石文柄和两个儿子,之前就因祖父石华善过世丁忧在家,如今上个孝期将将过去,石文柄一死,太子妃两个兄弟又得丁年啊! 本来在京中就没什么人,连续六年的守孝把下一……宜妃这样不相干子怎么能这么倒霉啊?石文柄要是再早死一点,册封太子妃的旨意还没下,余地,现在却已颁告天下,让全天下人都知晓了,这就是悔断肠子也没法改了。 当然也不可能更改,万岁 且不管太子的事儿,这修太可以争取的,万岁爷的心思谁也猜不透,胤祺与太子这么不远。 求康熙,就让胤祺自己寻太子去说这样才显得亲近,她摩挲着胤祺那宽大了,老四素来和太子亲厚,这里头肯定有他一份,老八把的,太和殿那么大,再加你一个也不多,趁现在天还早,你现,知道吧,可别被老三抢了先!” ,荣妃最近生了场病,没精力替儿子谋划,反正她儿子还有个修律历的活,想来有点清高不稀罕也有的,总之先得月了! “快去快,那扇子拍在儿子屁股上,拍得老五羞愤欲死到处躲,“事的说辞,就说你也过得十分拮据,怕以后大婚被媳妇瞧不起……面前提这劳什子媳妇的事儿,就说你那刘格格也有了身孕,怕以后家里” 老八能这样说,是因为他确实过得有些拮据,毕竟生母,他又不得皇阿玛宠爱……而郭络罗氏如此豪富,宜妃位列四妃之二,他,什么时候手头短过银子,这让他怎么说得出口啊! 说他穷的养不起,太子爷恐怕会被他笑死吧! 胤祺不敢顶撞额娘,只好满头大汗地答应了,出了翊由头。不如就说他最近闲得屁股长草,大好听,但听着还比较靠谱呢! 胤的日头,往毓庆宫赶去。 另一头, 康熙用手撑着额头,。 对于太子的婚事,他现在的确很有几分烦恼和后悔,谁弱?送女儿上京备嫁都能儿说理去啊! 本来钦天监都看好了吉日,礼部、内要的东西,谁知太子妃家里一出变故,所有还是小节了,康熙成这样,有石文柄在,石家好歹还是个中等世家,大不了回来给太子也能说得过去,现在他一死,就显得这门婚事他这 康熙就很烦躁。天家最大,期大婚,但人家重孝在身,就算大婚以后又能干什么? 守孝三年,大婚,那会儿他都二十一岁了。 康熙长叹一口气,睁开双眼就见梁九功弯着腰进来,笑道:,太子爷用得极好,说晚上也带四阿鲜菜过来给您尝尝。” 愁绪好似冰雪消融,幸好保成对这事儿从无怨怼,甚至还出言宽慰他这个当阿玛的,说凡事要朝好的一面看,福祸相依,劫难,几个石家子弟不会发愤 如今这孩子、当差,还知道将功劳分润给弟弟们,让他们积攒些“政绩”在身,以后开府出去好得个好么说以后,心里真是十分震动,了。 # 毓庆宫里,门上的小太监将胤祺引荐入内时,乾清宫给走,胤祺一眼就看见太子和老四坐在西厢,温了一壶果子酒, 膳桌邦菜——李朝鲜的使臣贡上来的江米鸡饭、辣白菜年糕汤,另外两道是程婉蕴做的萝卜 午点不是正经餐,胤礽也就只叫了几样菜,结,皇阿玛没计较凌普贪污,他却要更加简朴才是,因此午,也就要了这几样菜。 很明显,那小狗饽饽是程婉珠吃的,结果被他们的阿玛截了胡。 胤礽见胤祺一头汗,笑道:“怎么走得这样急,” 子请他落座,又让人加了碗筷,胤祺坐到胤禛下首,拿起筷子就憨憨一笑:“二哥, 胤礽跟着一笑,拿勺子给胤祺我知道,你想参与修缮太和殿的差事是不是?这不必说求,我连十一岁的老八都带上了,找我,我也是要叫人来找你的!要不劳累不得,不然我也得带上,你们都渐渐大了,以后总是要出宫建府的,这” “谢二,自己路上想的理由一个也没用上。 胤禛见他笑得好似菊花开了,也让太监给他饭,嘱咐道:“老五你先吃东西,多吃点啊,这都是皇阿玛赐下的御菜!”随即又的辣椒沫子,挑了半天也没吃下一口,倒 这菜真难吃,可惜是皇阿玛赐下的,他苦脸,幸好这就来了个老五,能帮 胤祺不知江湖险恶,他毓庆宫,的确也有点饿了,便拿筷子扒了一大口饭,让他吐出来,但想起老四说的那句皇阿玛所赐御菜,去,噎得慌,又端起汤碗喝了一大口汤。 汤又辣又咸,冲得胤祺喉痛,,是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出声。 “噗…,胤祺吐了半口在地上,又顽强地咽下去半口,气若游丝道,“很……很好吃 胤礽都不忍心了,连忙让太监端漱口的茶水来,哭笑” 几乎都没动过么,到时候胤礽肯定就掩人耳目倒了。今儿李朝鲜使臣要走了,康熙总算他,贡物做的,是宴上的菜,皇阿玛自己肯定没尝,看着觉着不错就给送来了…… 胤禛低着头,忍笑忍得肩头耸动不已,最后要苏培盛在平日是个正经严肃的性子,可,他就忍不住手痒。 最后,胤祺连吃了命,三兄弟开始就着那萝卜干煎蛋喝酒,顺便谈节,一直谈到傍晚,从后罩房那儿来了两个送膳太监,太子爷便,咱去皇阿玛那儿吃晚膳。” 修缮太和殿找出来的,否则太和殿破了那么多年,早就改修了,早不修晚不修,偏偏这时候修,还不是为 既然如此,办得利索,还要将功劳都分给几个愿意亲近他的兄弟,让好处,愿意继续亲近他。 他如今啊,算是经阿婉无意中点化,也大彻大着弟弟们去乾清宫,让他们有更多机会接触皇阿玛,的好处,让更让皇阿们。 这还的“绘本读书活动”说起。 这段时间,程婉蕴,要给孩子们画画本子,当然,主,她只负责说想法。 程婉蕴理直气壮使唤李格格的样子,让胤礽好笑之余 罩房请安,程婉蕴每回都不见也不好,便寻了个活让她做,她能留下来干活,竟然还劲,十分以此为荣。 在李格格心里,她已经得到了程侧福晋的看重,相 在程婉蕴心里,她只是想抓个壮丁,至于太子会不会因此看重她……又和她有宠爱有孩子的她,已,很难动摇了。 在太子心里,阿阔、本性善良的最好证明,他反而高看她一眼,至于李格格,太子爷只看到了她的野心, 然而这多么像他间关系的缩影啊!兄弟们得了差事、培养了自己的势力是否会动摇他作为太子的根本呢?皇阿玛又是否在这三方关系里,他成了阿弟弟们是李格格。 等画本画好了,程婉蕴就用念故事,听起来像是虚化改编就的《西游记》。程婉带着三个宠物出国旅行的故事》,连李格格都不知道她画的究竟是什么。 话本子,胤礽悄悄找来给她孕中解闷的,程婉蕴却解读得角度十分刁钻,竟然给了胤礽很多启发。 上,额林珠玩着自己的小积木,压根没听,但程婉蕴说这叫磨耳朵,。 阿克墩已经会听了,还会问:“程额娘,和尚?” “ “可是和尚不对呀,猴子指出了他的错处,他非但不接受也罢了,怎么还” 程婉蕴惊喜于这么缜密!他开始有自己的思考方式了! “大阿哥说得很是,可是和尚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错了啊,最后虽然证明了是自己的不对,可错误已经酿成了,他是主人、是长辈、是尊者,有权利教肉长的,被误解多次以后,猴子选择离开,回家乡花果山继续当他的山大猴了” “做错了事情,要道歉!脆脆的,“这样猴子就不会伤心了。” “没错,勇于承认错误并通,嘴巴长在脸上是用来说话的,如果额林珠抢了你的玩具,你也要告诉程额娘,不要包庇妹妹,也不,但不需要事事迁就妹妹。我们也要告诉,即便是哥哥的东西,没有经过你同意,她也不可以拿,对不对?” 阿克墩愣住了,每个人都教导他要让着妹妹,只有程不住扁了嘴巴,随即扑声。 站在进去打断她的,怎么能给孩子讲这样的启蒙读物呢字经之类的正经书么? 听到后面,他又叹了一声,不想打扰里面的氛围, 然后他藏书,拿来了几本明史、宋史、唐史。 前明是一个离大清那么近的朝代,康熙也不少东西,甚至还亲自去 胤礽是大清头一个太子,的太子,却不知道真正的太子该怎么做,前明离大清那么近,他们也有好多太子,那 前明的史书在外头早就被禁了,但宫里却还藏着好些,康熙对其糟粕,所以胤礽是看过的,但以前囫囵吞枣,只思想,要治汉人就得用前明的法子,那些汉人可明啊! 现在他每日抽时间钻研,是为了从中法,果然真有所感悟与安慰。 阿玛特殊,而是古今上千年,就没有不忌惮太子的皇帝。汉武帝巫蛊明仁宗被明成祖限制监视成了什么样儿,甚至让臣子和锦衣卫动向…… 胤礽忽然就松了一口气,原! 而且,在明成祖偏糕状况下,明仁宗依然顺利继位了!他当成祖的猜忌、限制与防备下,当了整整二十年太子! 这是个好兆头。 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这是一件快乐的事,因此最近他流露出来的愧疚之情,也能坦然接受了。 他也可以成为清仁宗,胤礽想,长生天赐给了他阿婉,就阿婉就可以正式册立侧福晋,这给了他极大的鼓舞,他觉正在渐渐扭转,他这次一定会死死把住命运的□□,不让 看过了史书,胤礽再次转变了思想,他人,也不在纠结自己身边有没有助力了,对于石文柄的离世,除了长叹一声时也命也,却又想到阿句话。 他正想着要藏拙示弱,石家就没了掌门人,老天爷竟像 珠和阿克墩往宁寿宫和乾清宫跑,太和殿修缮的事情,正是个好跳板,他借此扶持老四老五,该落下。 他已经是太子了,这时候争得太多,难么?而他这时候不争,难马么? 他该学明仁宗才是,稳得住、沉得住,哪等得起。 不如韬光养晦。 后罩房里,程婉蕴并不知道最近太,如何有了新的破局思路,这些事她都不管,饱,睡不睡得好,孩子们开不开心。 今儿也是如此,太子爷不在家,她正了一个小狗饽饽,让他们自己拿着吃。 阿克墩经常过来玩以后,留着吃饭的时候也多了,程餐椅来,小孩子都的”,在发现阿克墩因为羡慕妹嬷嬷怀里吃饭以后,程婉蕴就立马做出了转变。 才半个月,阿克墩就学会了自己吃饭,两岁的孩子动手能力强,也能更好地控制自己的手指。 吃完了以后,两个孩子又跑去玩沙子了,程婉子套件,有小木桶风车,把沙子从上头的漏斗倒下去,就会让底下的风车旋转起来,两个孩子瞬间了,额林珠霸道得很,她不风车,必须接受她的指挥,她让哥哥倒沙,阿克墩才能往下倒。 幸好阿克墩性情温和,完性,妹妹说什么就是什么,他都愿意听,于是很奇异地出现了将满周岁走路比她高一个头的大哥哥的现象,程婉蕴也没想到额林。 孩子是对周围大人的态度很敏感的,的阿克墩能感觉到太子和周围下人的态度,他直觉要让着额林珠,即便程婉蕴对他说过不用,但哥哥,被偏爱的总是有恃无恐, 这也是程婉蕴通过绘本教学想改变阿克墩和额林珠的相处方式的原因。虽然吃亏,但过犹不及,为了。 时间就在程婉蕴琢磨爱兄弟孝顺父皇中飞逝而去,很快就到了十一月初二。 这是 她一扮,穿上了侧福晋的冠服,冠顶饰红宝石,金云衔珠,石青色的朝褂,脖子上挂着珊瑚朝珠,手指上套 册封的,程婉蕴跪在软垫上,听着册文里花了整整一段话夸奖她的美好德行,听得她都有些脸热,这册味,究竟是哪个酸儒写的?程婉蕴当然不知道,想给她的。 什芷兰心、贵而能俭等等,程婉蕴没忍住数了一下,大概也有十几个词了,格的吧? 房,也没跟康熙上朝,他就这样静静地站在一边,这一回阿物,所有人都只瞧着她,她才是今儿的主角儿。 册封礼这一日不是大晴天,浓云散落天际,胤别柔软的光穿透了厚厚云层,正巧落在阿婉的眉眼上,将,她好似沐浴在圣洁光芒下,听完册文叩谢圣恩,张玉书走了, 她的笑那样轻盈又飞扬,像从她身体里飞出了一只鸟儿,那一刻以忽视的强烈爱意,他容,他想,他一定要带着阿婉走向那截然不同的结局,来。 不要被重重高墙围困,不要被酷热夺取生命,不要 ,始终伫立坚守,像今天一样,给她足够的底气,不论遇见风雨倾斜或是多舛命途,都 “不要紧, 变化 当上? 最大的不同就是, 青,郑太监他们也改口叫她程主子。然后她衣服全都拿去做了新的,多了许多吉服、礼服, 因为太子进宫参加家宴、国宴了,在没有太子妃的情况下, 还要代表毓庆宫和妇结交。这以前都是李侧福晋该做的。 听说太子妃守孝在家,重孝在身, 太子的婚期。 程婉蕴事, 反正唐格格是松了一口气, 来她这儿嗑瓜子的时候挤眉弄眼地说:“现在真成了侧福晋,那李格格、范格请安了!” “人家新来,那你也好好安顿她们格格咧嘴一笑,“唐总管。” , 我还没给你这侧福晋请安呢!” 都, 随后就与唐格格相视而笑。 唐格水起, 反正宠爱也就这么回事, 自然不会介意新格格的到来了。至于位分,她可不敢做这样的梦,能得这些。 人贵在自知自足。 程婉态度十分平静,毓庆宫里来来回回那么些人了, 她就是再尖的牛角也得被磨圆咯, 何况她从没钻过牛角尖。反正这也用手段。 唯一让她很有些不自在的就是来以后几乎天天到她这里坐,她被闹得懒觉也不敢睡, 和她什么好, 后来她让李格格画绘本,好歹打发了一个,那, 不知怎么安排,结果范格格真的天天都过来,程婉蕴最后不,举起养胎的牌子避退三舍。 李格格的家世很不错,是汉库之女,家里是三品官,她生得清秀,言谈举止也不俗,算是。 用唐格格的话来说,这出身拿去配其他 程婉蕴却留意到李,这轻车都尉的官职也在太子妃阿玛之下,两家应当有,是给太子妃打前哨的? 范格格就是普通包衣了,和选秀进宫的,她人就沉默谦卑了一些,但也了,哪怕程婉蕴找借口不见她,让青杏去陪她坐在偏厅喝茶,她也不走。 雨下冰雹都能准时到,程婉蕴头一回被人这么巴结,真是浑身都不习惯,端起茶杯不知道暗示了几次,。 程婉蕴子来得真是好,宣布要关门养胎以后,李格格每天画画十分充实,范格格仗着住得近,则又去骚扰唐格格,把 毓庆宫就这么大,李格格住了风水魔咒之地西配殿(望李格格是个八字硬的),范格格 。 胤礽似乎觉得这住着已经太挤了,他有一日下朝“我琢磨着,把正殿两侧偏殿用起来吧,总不能太子妃一日不进门,我身边是宫中主位,也只居正殿,其余的东西偏殿、后殿,也常,并不算逾越。” 程婉蕴正给额林珠换寝衣,她短胖的手脚乱蹬,一脚踹到太子的肚皮上,把太子抽一口凉气,结果他没别的反应,还抱起闺女的小胖脚揉了揉,。” 程婉蕴则还沉浸在太子方才的话里,她听着太子是不会和她商量这些事情的,现在却会自然的大小事情。说着让唐格格管事,他却没和唐格格商量,难不成在他心里,唐格格人员”,而她才”? 惊了。 她什么时候展现出自己没有啊! 但太子既然问了,她自然得细细,您是好意,但这事儿不大妥当,若是太子妃进门了,贤惠大屋子,或想和我们亲近让我们住到正殿去,那都没话说,那是太子妃自愿的。但若方,虽说奉了您的旨意,但等太子妃进门,她心里能舒也不过两三年的事情,屋子勉强也能住下, ,她刚一册封侧福晋,就去动用正殿的屋子,旁人不会觉着你心善,为底下的格格谋福利,只会觉着你骨头轻了、膨胀了,了,竟然敢恃宠挤兑堂堂皇太子妃! 这名声要是传出去了,她不 胤礽听完,脸上慢慢露出笑来,突然袋,轻轻地说:“我的阿婉长大了呀,心思缜密又本分, 程婉蕴这才知道这是太子爷的“考题”呢,不由“您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我这人旁的没有,也就秉持罢了!” “别脚丫,过来哄道,“是我的错。” “我又没生气,您可别扣帽子,我可担待不起。”边去了,自顾自拿了桌上的绣棚来做针线,自顾自 胤礽愣了一下, 就似的,胤礽被挠了一下,却只觉得挠在心尖上,因此反倒做小低伏地蹭了过来,他一蹭过来,,胤礽再贴上去,程婉蕴再挪,这样几回合下来,程婉蕴身子都抵上墙了,再退无可退, 她不想回头去看,沉默低头分着手里的丝线,气,胤礽从后头抱住了她,低周,提起这话来,也不过是未雨绸缪罢了,过几日我又要去热河了,这回你身子还不够稳当,不满三个月,我不敢带你去,我不负你,或有使坏,既然我家阿婉又聪明又妥当,我就放心了。” 程婉蕴听完才回头看他,心里已经消气了,那你好好说不就成了,怎么还要这样拐弯抹角的,我,如今有了新人,故意寻些借口来,要把我一把丢开呢!” 真是奇了怪了,从前啊?最多在心里嘟囔吐槽,如今怀上这孩子不仅胃口好了,胆子也大了。 “肩头,两人对视着,他的语气仿佛在开玩笑,眼神却特别认真:“我这辈子都 好了好太子肩头,更加不敢听了。 过几日太月,他只带上了何保忠和自己的老黄狗,无视两个新格格那期盼的目光,围猎,毓庆宫里就只剩下她们四个女人了。 虽然是能一起打牌的人数,但程婉蕴也跟着无视了眼神,选择继续闭门养胎,太子爷不在她又变成乌龟缩起来了。跟她一起册了孕没出门,五爷带了另一下个小格格,但没出月子孩子就夭折了,如今病倒在床,也没法出门。 妃,还有个新封的王答应,据说很是受宠,绿头牌子能一月被翻十几次,要不是钮祜禄贵妃护着,。 阿着去了,这回十分齐整。 的重视,因为准葛尔的策妄阿拉布坦遣使入贡,康熙打算在大摆宴席热 去年,策妄阿拉布坦正和葛尓丹开战,而丹侵略别处,他科布尔,还抄了葛尓丹的后路。 策妄了死仇,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康熙就是看准了这一点,很有意扶持策妄阿拉布坦,早早让理藩院接触他,还派遣官员羊之地,送上了锦缎等御赐之物。 策清,也将为康熙带来葛尓丹的最新动向。 据唐格格说,太奖,因他提出谏言——可与策妄阿拉布坦建立互市贸易,并适当给予贸易扶持,比如补贴之类的政策,还请丹后,不要遣兵将葛尓丹剩余部落剿灭,这样忠心耿耿,为大清守好漠北门户。 这个政布坦,这才有了这次“入贡”。 “太格撑着下巴,由衷称赞道,“听闻那日大朝会,文武百官都在,对策妄阿拉布坦的招抚之策,那么,万岁爷气得不行,就让太子来说,没想到太子略略思索,便有了对策,在朝臣面前侃侃而谈,说得,让万岁爷连声说好,大加赞赏!” 程婉蕴就奇怪地打量了唐格格一眼:?” “满宫里没人不知道,婉蕴居然不知道,“也就是事,你问问青杏、碧桃,她们准也知道的。” 程婉蕴“噢”了一声,这就是传说中的舆论些年,其实这两年总算明的瓜,那可不是随便吃的野生瓜,后面都有推手,真实目的存疑。 这回把太子爷捧得高高的,是弥补? 程婉蕴就不得而知了,她很快被家递信进来,说婉燕已经看好人家,准备定亲了。 前阵子乡试放了榜,怀章吊在了榜尾,但好歹是中了举,又是连忙传信到宫里,那会,果然是双喜临门! 程婉蕴听说以。 怀章中举,意味着程家这次没靠别人,自个立了起来,这想要巴结太子的对程家示好,便也有那对家眼红眼热,到处说程家是靠女人裙话,让程婉蕴也跟着恼火。 但程怀章中举,虽然不算什么亮眼的成绩,但他举人,放眼大清,这两年恐怕也就下可算狠狠打了那些人的嘴巴,程家上下都跟着扬眉吐气。 打铁趁热,吴氏在额楚夫人的帮衬下选西珲为婿,这多西珲的阿玛早逝,家里已经没人当官了,但他有,他自个这次没考上举人,还是个秀才身,但之口齿生香,那中举只是迟早的事儿。 攀了,舒穆禄氏可是正黄旗,哪怕穷了点,也有旗人的骄傲在,若,有长姐是太子侧福晋的名声,人家想搭上太子,程家是怎么也攀不上这家的。 宫、侧福晋若怀有身孕,可以随时召见家里人,这是皇家恩典,她不用再像以前还是格,还需要太子特意为她筹谋。如今她自己就有权利做这件事,因此程婉蕴盒首饰头面、婉燕成亲用,就给吴氏递了话,很快吴氏就进宫来了。 顺贞门外早氏,一直穿过御花园北门以后,才换了肩舆。坐在摇摇晃的轿子里,吴氏手里紧紧捧着个小包袱,里头装着、豆干。 大约两刻钟,她进了毓庆宫门,走在那似曾相识的长廊上,吴氏才悄城生活了大半年,但听说要进宫,她还是不 碧桃迎到了二门外,见了吴氏连忙福身,笑着,我们家主子都念叨好几回了。” “碧桃姑姑好,”吴氏记性很好,一眼就认出来,笑道,“,侧福晋身边要紧,您我也就是了。” 太客气了。”碧桃引着吴氏走到后罩房暖阁门口,吴氏,门帘子换了毛毡的,上面绣了只驮着大黄猫的黑狗,结果掀开帘子,真蹿出来一只驮着猫的大狗,摔了。 “旺财,别闹,”声,“青杏,你让小太监带这俩闹腾的冤家出去溜溜,又。” 旺氏,害得吴氏都想缩到碧桃身后了。 “程太太您别害怕,旺儿姑姑性子好着呢,它寻常绝道,打起帘子,子,程太太到了。” “快进响。 屋子里暖融融的,如今已经十月了,天气忽冷忽热,今儿一大早刮起了北风,宫 吴铺了张狗爪样的厚绒垫子,外间小香几上摆着天青色汝窑梅瓶,里头还用水养着两束盛放的蔷薇, 程婉蕴已经从里间出来了,见可算到了,咱们可是又快两年没见了, “你阿玛你还不知道?他万事不挂心,哪里有不好的时候!,有些不适应京城的气候,一到秋天就咳嗽,否则这次她着也很欢喜,拉还好还好,脸色养得倒比前两年都红润,前阵子可把额娘担心坏了……” 太子的婚事、空马饷案,京城中局心惊。幸好皇上有意偏袒太子,成什么样子。 有时候吴氏眼,他机敏时少愚钝时多,又偏生有那逢凶化吉的好运道,晚上睡觉还日日一沾枕头就着,夜里呼噜还打得震天响,气得担心得枕头闷死他算了。 程“额娘实不必担心,太子简在帝心。”至少在诸皇子阿哥封爵之前,太的。 ,带着宫女们下去了。 程我这儿有个治咳嗽的好方子,之前太子的大阿哥日日咳嗽不止,,这不算药,日常保养都可以吃的,叫‘秋膏糖’——拿梨汁、海、川贝、甘草、良姜……等十八味中药拿老冰糖熬成,每日含上六至八块, 吴氏千恩万谢:“这是御医的” 收下方子,吴氏这才日子,下个月开始过六礼,约莫明年六月就成亲,那着,以后来往也近。你阿玛说的,顶好就从咱住的沿儿胡同里找,嫁得近是最要紧的,你说他小子居然翻墙出去跟了那多西珲一整日,回好的,除了读书就去书局抄书补贴家用,没去逛窑子。’把婉,气得我拿扫帚要打他,结果他还敢跑!” 程婉蕴也跟着“噗嗤”一声笑出来,这的确是程怀靖那家伙能给吴氏带回去的礼物里再加一把牛角弓:使过的,瞧着旧了点,但也不是凡物,太子爷赏给我了,您 吴氏瞪大眼,竟然碰都不敢碰那弓了,连连 “太子爷您还不知道么,他不过是借着我的手赏的呢,不然使么?就是给怀靖的,另外怀章也有摆了一桌子,笑着将一匹正红缂丝百花,“这匹宫缎颜色极正,是苏州贡上来的,拿给婉燕做嫁衣正好,这也是从太子库房里翻出来的,是太子爷的心意,我的 吴砸晕了,她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些好东西,这出了宫她会不会被人打劫啊?还她才是! “对了…一叠锦帕来,“婉荷那傻丫头最近绣了好些手帕,绣样倒也别致,说临近年关,” 程婉蕴接过来一瞧,竟是八仙花,也就是后世说得绣球花,宫,很别致,婉荷又绣得仔细,用的还是她之前赏给程家的宫缎,果然。 倒是实用的礼物。 “婉荷女红手艺倒长进了,替我谢谢她!过年正好用的,过年过节赏下人。 一个月,直到婉燕要过六礼了才出宫,程婉蕴吃着吴氏做得正宗的徽州菜,养胎养得极为舒服,官嬷好多了,倒叫她要克制些,于是她,就这么等到太子回来了。 这回木兰围猎,没别的新闻,只有坦的幼子哈日瑙海带回了宫中与诸皇子一起教养,吃喝穿戴皆与各皇子相同,据说这孩子才五岁,就要远离生活了。 万岁爷的意思是让那哈日瑙海和几个小阿哥上书房读书,平书的时候,就当做自家子侄多多看顾。 候,旺财正在院子里追着咪咪疯跑,程婉蕴就见他说着说着停住了,转财瞧,就不解地问他怎么了? “蒙语里头哈日瑙海是黑狗的有点古怪,想笑又觉得不大好的样子,“那蒙黑……” 刚刚还在心里感叹“哈日瑙海”这个名字“……” 她是汉人思维,看见这四个字,,晚霞浮在海面,海面波光粼粼如玛瑙。 ! 这位蒙,儿子长得黑就给儿子取名叫黑狗? 这和刘彘有被害) 转眼又到了过年的时候,这子爷参宴了,康熙下旨让诸皇孙皇孙女都一起进宫吃团圆饭,因此额林 ,说不紧张是假的,她其实都快忘了康熙长什么样了,当年她进来的时候她还去乾清宫磕过头,了一眼,但现在这些年过去,脑海里好像只剩下影。 等到了除夕前一天,太子程,并且告诉她,计划着先让她去储秀宫找僖嫔,让僖嫔,女眷们白说话,等大宴开始以后才去前头。 之后,,陪康熙先去天坛祭天,回来之后隆重的过年庆典才开始,然后再去前朝接受百官朝贺,赐完群臣、八上才轮到后宫家宴。 们,又挨个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才直起身来,温柔地,孩子们就交给你了,你自己也要当心身子。” 。 希望一切顺利,,程婉蕴默默祈祷着,但不知是过年祈愿的人太多还是怎的,,似乎没听见她的祷告,还是差点出了岔子。 宫宴 过年是每年最大的事, 朝廷封印以后,粗使太监和苏拉们就每天忙活得脚不沾地,洒扫门庭去尘秽、净庭户, 给各殿各门两边换桃符、贴新门神, 改新春联,今年内务府除了将军、福禄、判子、童子、仙子门神之外, 还多发了钟馗绢画神像, 用三尺素木小屏装着,上头缀了个铜环, 可以悬挂在门上。 之后, 所有太监都要在年前理发洗澡,添金领着后罩房所有太监一起去内务府排队剃头, 个个脑门都剃得锃光瓦亮。 除夕当天,天还未亮,钮祜禄贵妃便率先起来了,外御茶膳房已经将八只宰杀好的整猪准备好了, 钮祜禄贵妃要亲手将这八只猪依次放入八口大锅之内, 再添上玉泉山上运来的泉水将猪煮熟。 每逢岁首之日,该由皇后烹饪孝敬长生天与先祖的胙肉。赫舍里皇后去世后,她姐姐孝昭皇后主持烹饪过一年就病逝了,再之后孝懿皇后代行皇后之职十三年,现在便轮到了她。 太监们将猪抬了起来, 钮祜禄贵妃神情虔诚地拈香行礼, 再扶着猪肉将其送入滚水之中。 后面便不用她操心了, 说是亲自烹煮,其实也就扶那一下而已。钮祜禄贵妃在宫女端来的水盆里净了手,又用巾子仔细擦拭干净, 重新套上了护指。 等会自有太监收拾这些猪肉,将它们切成均匀的大小,之后再由皇上亲自割下一块儿,派太监送到宫外旗杆上的木斗之间,用来祭天,一来供给长生天享用,二来奉献给曾救过清太祖努尔哈赤性命的乌鸦使用。 等天神与乌鸦都食用完毕后,这些肉又将被送到太和殿筵席上,由皇上赐肉给各位领侍卫内大臣、大学士、尚书。随后又会被送到保和殿筵席上,保和殿赐宴之礼是专为外藩、蒙古王公而设。 据说,今年由太子主持保和殿大宴,是他定了婚事后第一次单独领宴。 钮祜禄贵妃细细思量,招来宫女耳语道:“傍晚的乾清宫家宴,你遣人将太子爷的家眷侧福晋程氏及毓庆宫阿哥、格格的坐垫都加厚些,脚下的炭盆全换上顶好的银霜炭,这些布置安排,要让程侧福晋知道是谁的好意。” 宫女领命去了。 钮祜禄贵妃又叫来已经怀有身孕的王答应,关心她日常饮食睡眠如何,温和地说:“开宴前,先让嬷嬷给你下一碗鸡汤面,填饱了肚子再赴宴,大宴上全是蒸菜,没有好吃的,外头的东西都不必入口,之前毓庆宫传出来那模样小巧的保温杯如今宫里人人都有,本宫也赏你一个,晚上装好热汤带去,你有身子,没人会多嘴说什么的,为了你和肚子里的皇子,谨慎些没什么坏处。” 话里话外全是为她着想,不得不说,她入宫以来,钮祜禄贵妃的确出自真心十分照顾,没有一点疏忽,有时甚至像照顾女儿似的照顾提点她,王答应感恩戴德地应下了。 “你的位置排在宫妃最末,就安置在宫门边上。若是累了支撑不住,尽管先走!没人会注意的。”钮祜禄贵妃又叮咛道,“去换衣裳吧,等会儿就该去给太后娘娘磕头了。” 王答应又是好一通谢,这才告退。 钮祜禄贵妃看着她的背影,心想,距离十四阿哥出生,也有三四年了吧?王答应若是一举得男,能有福气生下阿哥,那可就是皇上盼了许久的好消息,这孩子将来一定得宠。 钮祜禄贵妃决定出门前再去给菩萨上柱香,保佑王答应肚子里的是个阿哥。 毓庆宫这头,程婉蕴也在和两个孩子抓紧用饭,程婉蕴下肚一碗结结实实的五色炒米饭、毛豆烧鱼、还有一盘青菜。两个孩子也喝了奶、各吃下一个饽饽、一小碗粉蒸排骨肉。 太子爷天还不亮就出去陪康熙祭天了,但有关大宴的事情都提前和程婉蕴提点清楚了,程婉蕴心里也有数,总结起来就是少说少吃,全程当个木头人的政策。 昨晚太子爷也特地和她强调了大宴菜难吃,而且都在灶上反复炖了很久,那菜只怕也没多少养分了,让程婉蕴和两个孩子在家一定要提前吃饱。 因此原本简单垫肚子的午点,程婉蕴就让郑太监照着晚膳的规格来上菜了。 于是程婉蕴和倆孩子都吃得直打嗝。额林珠打嗝打得差点一头栽下去,好在阿克墩竟然下意识把她抱住了。 虽然周围伺候的人那么多,绝不会让额林珠真摔着,但程婉蕴还是弯下腰捏了捏阿克墩胖了好些的脸颊:“多谢大阿哥这样护着妹妹!你真是个好哥哥!” 阿克墩隔三差五在她这蹭饭,最近又开始被太子提溜去学骑马了,已经变成个结实的小胖子了,现在程婉蕴这样夸,竟然还会脸红。 程额娘真是太愿意夸人了!他吃饭吃完了,她也要夸:“我们大阿哥吃饭吃得这样干净,也太棒了吧。” 他学会自己抽陀螺,她也会夸:“我们大阿哥怎么这样聪明啊!” 奶嬷嬷从不会这样夸他,只会说这都是阿哥应该学的阿哥应该做的,只有做得好了,太子爷才会看重您的。 所以对这样的夸奖,阿克墩深深觉着不好意思,他并没有觉得自己做得很好。 程婉蕴觉着鼓励教育对这个年纪的小朋友是很好的正向激励方式,就连额林珠这个年纪都能听懂好赖话、会看人脸色。 所以程婉蕴从来不随便跟孩子发脾气,他们也能够在她这儿得到足够多的安全感,所以额林珠和阿克墩压根没有什么分离焦虑,反而胆子都挺大的。 有时候两人会被太子提溜去康熙那儿刷存在感,有时还会去皇太后那刷,更有甚者,有一回额林珠拿回来一个装满金瓜子的荷包,居然是四爷的…… 据说太子有一回把娃带去上书房嘚瑟了。额林珠生得特别漂亮,阿克墩也不差,把几个叔叔都萌得不行,四爷更是搂着额林珠不放,他想到宋氏没活过一个月的小格格,若是健健康康活下来了,长大以后是不是也能长得像额林珠这样可人? 他怀抱着这样有点悲伤的想法,却发现小侄女盯上了他腰间的荷包,已经伸手去拽了! 胤禛:“……” 额林珠拽不动,抬头对他弯起眼睛一笑。 胤禛心头仿佛被射中一箭,等回过神来,她他已经鬼使神差地解下荷包,放在小侄女的手心里了。 回来以后,太子爷还和程婉蕴玩笑道:“这孩子像你。” 程婉蕴:“……” 她不是她没有! 未时三刻,程婉蕴可算装扮齐整,她又穿上了当初册封穿的石青色吉服,头戴吉服冠,踩着花盆底,一只手牵着一个孩子出了毓庆宫大门,额林珠和阿克墩打扮得十分喜庆,这俩孩子的过年衣裳都是用同一款绯红缂丝缎子做的,外头披着同色带白狐风毛的小披风,脖子上也戴着一样的金锁,站在一块儿活似像金童玉女一般。 她正要带上两个孩子坐上了去储秀宫的肩舆,回头看了一眼跟着的奴才们。 花喇、添金两个作为贴身大太监跟着,身上各挂着三个颜色大小各异的保温杯,看着有些滑稽,但他们自个显然不这样觉着,甚至与有荣焉。就是添金长得像只猴子,和相貌俊俏的花喇相比,实在有些伤眼。 背带式保温壶的出现,这还是青杏带娃时琢磨的,她平日里带额林珠玩耍时用着那保温杯没个提手的地方,颇觉不便,便自己加班加点给保温杯用棉布和锦缎做了个杯套,还在两边各留了一排扣眼,加上了绸布挂绳,于是模样和后世十分接近的背带可调节的改良版保温壶诞生了。 程婉蕴之前没弄这个是因为……额,出门都有一堆人替她拿水壶,她压根没觉得有不方便啊!而且不加杯套更好看嘛,所以……她惊觉自己好像被封建统治阶级腐化了,竟然变得如此不接地气! 自我反思的同时,她也大力推广了这杯套,还自己给额林珠绣了个“咪咪头”的,给太子绣了个“旺财头”的。碧桃也跟着绣了锦鲤和乌龟的,送给了阿克墩;青杏绣的都是蔷薇和山茶花,这种花样比较适合她用。 这次出门,程婉蕴和两个孩子都各带了两个水杯,分别装的热牛乳和温开水。官嬷嬷单肩挎着个小布包,里头装的是程婉蕴要吃的果切。额林珠的耿妈妈也垮了个小布包,里头有额林珠的尿片、擦嘴帕子、吃饭围兜、专用碗筷、换洗衣物以及两样玩具。 出门时,阿克墩的奶嬷嬷就傻眼了,她显然没经历过这阵仗,不就用个膳么?阿哥若是饿了,她带他下去衣服一揭开就能喝奶,巾子帕子乾清宫难道还没有么?随便叫个太监也能取来,奶嬷嬷因此啥也没带,一方面觉着程婉蕴很有些小题大做,一方面又很有些惴惴不安地站在那绞着手指,生怕程婉蕴怪罪她伺候的不尽心。 谁叫太子爷要带娃出去都通知得都很临时呢,经常叫何保忠过来传话是立马就要走的,耿、索两个奶嬷嬷常常被弄得手忙脚乱,所以程婉蕴这样的布兜程婉蕴预备了好几个,里头的东西都是一整套的,平日里就装好在布兜里了,要出门的时候随取随用,自己的东西自己用得安心,也防着人做什么手脚,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见状,程婉蕴立刻叫人回去再取一个布兜来应急。 阿克墩现在也没完全戒了尿戒子呢,白天虽然能自己说要解手了,但有时候憋不住了也会尿,他身边这奶嬷嬷竟然没想到要给阿哥带衣裳,这实在是……程婉蕴冷冷瞅了那嬷嬷一眼,把那奶嬷嬷吓得跪下了。 “程额娘……”阿克墩很依赖奶嬷嬷,他已经知道跪下是犯错的意思了,犹豫着拉了拉程婉蕴的袖子,“嬷嬷不乖……程额娘骂骂,不要打嬷嬷好吗……” 程婉蕴深吸了一口气,忍着怒气对那奶嬷嬷道:“是阿哥求情,我才饶了你这一遭,再叫我发现还有下次敢这样怠慢阿哥的,自己回去找唐格格领板子!” “是……是……奴婢一定尽心,不敢再犯了!” 等人气喘吁吁取了布兜回来,程婉蕴这才牵着孩子上了宽大的肩舆,张开胳膊将两个孩子都搂着,心里还在生气,想着若不是阿克墩实在离不开这奶嬷嬷,否则她也要跟太子谏言将人换了才是。 怨不得之前李侧福晋那么恼她,谁知也没换成功。 虽然不是自己的孩子,但相处这些日子总会有些感情……心知非亲子这种事情最好别管的程婉蕴暗自叹了口气。 储秀宫已经近在眼前,僖嫔早已派大宫女侯着了,程婉蕴领着孩子进去给僖嫔请了安喝了茶,听了僖嫔搂着两个孩一会儿一个心肝肉一会儿一个亲亲姨婆,程婉蕴在一旁只是保持着微笑,维持着既不搭腔逗趣也不过分冷淡的态度。 太子爷似乎对这位姨母并不十分……热络。 这事儿并不是太子爷对她说的,而是程婉蕴自己观察出来的,逢年过节,太子爷给僖嫔的节礼和其他嫔位庶母没什么区别,平常也从不带两个孩子去僖嫔那儿坐坐,而僖嫔也一样,如非必要,她是不会主动递话或递信给太子的。 他们之间似乎维持着刻意又微妙的疏离。 若不是这次是程婉蕴头一回参加大宴,比起僖嫔,太子爷在后宫没其他人可以托付,否则也不会让她领着孩子到僖嫔这儿。 程婉蕴琢磨不透,只能选择跟紧领导的风向,与领导保持高度一致。 僖嫔给宫女拿来两个刻着“福绥安康”金裸子分给两个孩子,这是长辈以示亲近之意,程婉蕴便没推拒,笑着谢道:“娘娘何必这样客气,都是一家人。” “就是一家子,和这俩孩子投缘,本宫才愿意给呢,旁人本宫可不花这冤枉钱。”僖嫔玩笑了一句,让周围伺候的人也跟着笑了起来,她起身瞧了瞧刻漏,“时辰不早了,咱们快去给太后娘娘请安吧!” 等她们到宁寿宫门前的空地上,都已停满了各宫的肩舆,抬肩舆的太监也聚在墙根底下,远远瞧着乌压压一片,全是灰蓝色的衣袍。 程婉蕴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跟着僖嫔迈过宁寿宫的门槛,终于开始紧张了。 幸好她这样位分的人,太后不会多关注,反而是额林珠和阿克墩一进来,太后娘娘就发话:“叫太子爷的大格格、大阿哥都上前来。” 僖嫔和程婉蕴就牵着孩子上去给太后磕头请安了,太后叫了起,眼神就没在她们俩身上停留,笑吟吟地拉着两个孩子的手,把人拉到跟前来,一只手搂一个,十分亲近地问:“阿克墩,你能拉开你阿玛的小弓了吗?额林珠,最近可还有淘气?你阿玛说你把你额娘窗子下的鱼都捞死了两条,是不是?” 额林珠懵懵懂懂,她也表达不出来,阿克墩就替她回答:“回老祖宗的话,我力气不够大,还拉不开弓,程额娘和阿玛都说让我要多吃饭多吃肉,长了力气就能拉开了……妹妹淘气的毛病已经改好了,现在程额娘的鱼鱼又胖胖了。” 然后额林珠就一脸认真点头:“鸽子(哥哥),对!” 程婉蕴在一旁无奈扶额,这孩子怎么还是叫不出哥哥这俩字啊!教了不知道多少遍都还是鸽子鸽子的。 但额林珠的话却把太后娘娘逗得笑不拢嘴,她揽着两个孩子亲昵地摸了摸脸:“真是聪明的好孩子。” 这就是太子爷领娃时常刷存在感的好处了,因为太后让这两个孩子下去以后,又留神看了一眼程婉蕴。 太后博尔济吉特氏今年已经五十一岁了,已生了斑白华发,脸上皱纹倒不多,因保养得宜,瞧着竟不像五十出头的人,但她是典型的蒙古人模样,黄褐色的皮肤,长阔脸,眼睛细小,颧骨略微突出,并不好看,不过常年养尊处优与不问世事,让太后娘娘身上沉淀出一种温和慈祥的气质。 皇太后的眼神像梳子,将她从上到下都梳了一遍,才用略带欣慰地口吻说道:“你就是额林珠的额娘程氏吧?嗯……生得好福相,孩子也养得好,听说你又有了身子,可要好好保养,多为太子爷开枝散叶!” 程婉蕴恭敬地福身:“是,谨遵太后娘娘教诲。” 太后叫赏,程婉蕴跪下谢恩。 然后这次会面的政治任务就结束了,程婉蕴带着孩子去偏殿喝茶了,僖嫔娘娘去了东偏殿,那都是后宫妃嫔,程婉蕴跟着太监去了西偏殿,那儿全是皇子福晋侧福晋、各亲王福晋、诰命夫人。 程婉蕴意料之中地瞧见与她一起晋封了侧福晋的“刘格格”——如今也要叫刘侧福晋了,正挺着个大肚子在人群中跟她使劲挥手。  她扶着官嬷嬷的手连忙过去,欣喜道:“我就知道你也在。” “我早就来了,宜妃娘娘出门早,我跟着她来的,已经吃了一肚子茶了,等你等得好苦。”刘侧福晋抱怨道,随即望着额林珠又笑开了,“这就是大格格吧?生得也太漂亮了,快让姨姨亲香亲香!” “你慢点,额林珠这孩子淘气,小心碰着你!”程婉蕴见她那大得出奇的肚子都害怕,赶紧把额林珠拉远些,“你肚子怎么那么大?不是比我还小半个多月么?” “太医说了,可能是双胎。”刘侧福晋没摸到额林珠,遗憾地直起身来,又哼了一声,小声靠在程婉蕴耳边说,“不是人人都有你这好福气,得了太子爷的真心,我啊……还是别说了……五爷院里前阵子也进了新人正得宠呢,唉……是托了这俩孩子的福,你以为五爷怎么能开口晋我当侧福晋呢?他本来打算等我生下他的长子,再给我请封的!” 程婉蕴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她的肚子:“累吗?” 刘侧福晋眼眶立刻就红了:“也就你会问我这句话,我额娘进宫来,倒喜得天天求神拜佛,一点忙也没帮上,还劝我把身边的宫女给五爷收用了,免得五爷被其他格格拉拢了去,我就把虎姐叫过来给我额娘看,她才没话说了。” 程婉蕴心疼地拉着她的手揉了揉:“那你自己要知道心疼自己啊,该吃吃该睡睡,说句不好听的话……”她压低了声音,“什么让爷们收用宫女之流的手段留下来的恩宠都好似烟云,一吹就散了,还是自己身子最重要。” 刘侧福晋红着眼点头:“我明白。” 两人都是孕妇,刘侧福晋更是身子重,这才没说了两句话就羞赧道:“我要去更衣了,你要不要一块儿去?” 程婉蕴知道她两个孩子辛苦,原本孕晚期才会出现的尿频症状已经提前出现了,更是深感她的不易,点点头:“我陪你一起去。” 宁寿宫更衣的地方设置在长廊尽头,她们进去的时候正好碰上一个宫装美人捧着肚子也出来,三人差点撞到,都下意识护着肚子吓得后退了一步。 那人身着宫装,显然是后宫妃嫔,但瞧着很年轻,位分应该不高。刘侧福晋近来心情憋闷,脾气也大了,已经横眉倒竖想骂出口了,但注意到她惨白着脸护着肚子,这才忍了,只是嘟囔了一句:“走这么快,不要命了啊!” 那美人先低头道了歉:“婢妾答应王氏,惊扰两位侧福晋了……” 程婉蕴和刘侧福晋身着的侧福晋冠服还是很好认的。 “不碍事,我们也莽撞了,惊了王小主,也请海涵。”程婉蕴拉了拉刘侧福晋的袖子,好歹是康熙妃嫔,名义上是各皇阿哥的庶母,不可无礼,让到一边,“请王小主先行。” 王答应又一福身,三人擦肩而过。王答应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只觉着其中那位性子温柔的侧福晋好似有些眼熟,她正想着,脚下却踩中了一个东西。 低头一看,是一方绣帕,上头绣着栩栩如生的八仙花。王答应眸光一颤,连忙命身边宫女拾了起来,捧在手里与她自己的那方帕子一起仔细对比看过,确认针脚一模一样,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八仙花本就不是宫中常见的绣样,她手里这帕子还是刚进宫婉荷教她绣的……王答应捧着帕子踌躇了一会儿,眼眸依依地回望着更衣的屋子,脚下竟有些挪不动步子。 “小主?”扶着她的宫女有些疑惑地出声看着她,“咱们回吧,待会贵主要担心的。” 王答应倏地回过神来,笑道:“你说的是,这帕子只怕是方才两位侧福晋遗失的,略等等还给她们吧。” 这儿人来人往,宫女嬷嬷伺候的人跟着一大堆,实在不是叙话之处,何况……她身边的宫女嬷嬷都是贵妃娘娘的人,王答应捏紧了那帕子,但她还是想知道这帕子的主人究竟是哪一位…… 于是程婉蕴和刘侧福晋出来,就发现那亭亭玉立的王答应还竟然站在门口,不时往屋子处垫脚张望,似乎正等着她们俩出来。 变故 程婉蕴和刘侧福晋出来, 看见那王答应那抹倩影也有些迷惑,她怎么还在这儿?有种上辈子和小姐妹相约去洗手间然后被坏孩子堵厕所门口放狠话的感觉……谁知,那王答应只是远远一福身, 便将手中手帕递给了宫女, 程婉蕴见那宫女走上前来请安:“方才小主拾到了一方锦帕……” 程婉蕴这才知道人家是拾金不昧,对自己方才的联想有点不好意思, 笑道:“是我的帕子, 多谢王小主了。”那宫女将锦帕交给程婉蕴,那王答应也跟着远远望了她一眼, 随即也没说什么, 垂下眼行了礼便离开了。 只是那一眼便足够水波荡漾、妩媚天成了,太太太漂亮了!程婉蕴忽然福至心灵, 这一定是之前传言的那个后宫侍寝榜首王答应! 刚入宫就能跟着康熙去围猎的!她竟然那么快就有了身孕。程婉蕴数了数指头,她进宫约莫也才四个月时间,至少去围猎之前她还没身孕,那可能是围猎之后怀的, 也可能刚到怀了, 但回了宫才诊出来。 现在康熙宫里青黄不接,高位妃嫔都老了,其他年轻的没她漂亮,总之,她应该是这几年后宫十分强劲的后起之秀了。 程婉蕴脑内吃了会儿瓜, 和刘侧福晋回宁寿宫里坐下, 又与三爷的田侧福晋聊了会儿, 她发现之前热河对她还有几分不屑的田侧福晋现在对她十分亲切了,原来她们这几人去热河的时候,她可是只肯跟大福晋说话的! 根本正眼都懒得看她和刘侧福晋。 果然时移势易。 这屋子里还有裕亲王、康亲王等宗室亲王的福晋与侧福晋, 这些都是长辈,程婉蕴再咸鱼也知道这会儿要上去打招呼,于是时间不算难?,几乎时时刻刻都牵着俩娃到处骗红包。 最后本来用来装水果的布兜全用来各式各样的金瓜子和金裸子了,有的宗室皇亲知道套路,甚至提前打好了各种给小孩子的见面礼,随手一套就是长命锁、金麒麟之类的。两辈子了,程婉蕴终于能体会到过年的好处和快乐了。 当年,她每回过年都是大出血的那一个,毕竟当年直到她不幸猝死,她也没有结婚生子,而同辈的亲朋好友二胎也有了,还有的三胎在望了。 她上辈子出生的那个地方,还延续着千百年以来的宗族观念与大家族传统,对于儿子的渴求就像渴求某种人生必须达成的境界似的,她还是“程匀”的时候,自小就没进过家族祠堂,族谱里也没有她的名字。 爷爷去世,她披麻戴孝出钱出力,却没有守灵的资格,爷爷的祭文册子里,从儿子、孙子写到侄子、侄孙、堂侄子、堂侄孙,都没有她的名字,当然也没有她姑姑们的名字,所有女性都忽然“隐形”了,就好像男人们是单雄繁殖出来的似的! 丧礼上,她爹捧着遗照,两个叔叔捧骨灰和牌位,堂弟手举高香蜡烛,堂侄提灯举灵幡,而她“匀”出来的弟弟作为长房长孙,头围稻杆,腰别镰刀,手捧香炉,站在前面为爷爷三跪九叩送行,象征着程家这个家族“大宗”最新一代的传承与希望。 哪怕她那弟弟只是个天天打游戏连个高中也考不上的废材。 而她,只能和姑姑们跟在队伍最后头,甚至要送爷爷安葬的时候,她们就没资格跟上山了,在路边最后磕一个头,就得回去煮饭了。 所以,她家乡那个地方,基本上每家每户都没有独生子女,计划的年代可是宁可丢工作、罚款也要生儿子的。 即便到了她这一代也是如此,如她一般被家人辖制早早结婚的也十分常见,她反抗父亲的意志报警的行为在当时竟显得那么出格。由此可见,逢年过节,面对人数众多的大家族,她要发出去多少红包!(非粤省的小红包,起码三百大洋起底!) 最可怕的是,她有个小学相交至今的好友,人很棒,就是……结了三次婚,她潇洒追爱的同时,每次婚姻都生孩子……程婉蕴每次发红包都能发得面目可憎。 所以,来到清朝后,程婉蕴对古代风俗适应良好,又因知道是古代,更加多了几分包容之心,六百年后的现代社会尚且如此,至少清朝还有“满清姑奶奶”之说,在旗的女孩儿还能出门逛街、骑马出游,因女孩儿都要选秀,未来可能凤凰飞上枝头,在某种程度上竟比后世还要看重几分,而且她有了程世福这样的阿玛在,也是天大的幸运了。 在程家,程婉蕴虽然不用发红包,但也要准备各种各样的礼物,几乎每到年节都在拼命赶制绣活,吴大地主生了八个儿子,她平辈的表姐妹、表兄弟人数庞大。程婉蕴不止一次见吴氏拜年拜得愁容满面。 如今竟然倒了个,她倒成了赢家!原来进宫参加宫宴还有这等大好处!当然人生赢家是大福晋,她带了四个闺女进宫,程婉蕴眼尖,瞥见大福晋身边的嬷嬷带了个大檀木盒子……看来能装不少呢。 而大福晋也透过人群注意到了程婉蕴一行人,太子爷的庶长子是皇孙里的头一个,虽有些小毛病,但瑕不掩瑜,依然是那唯一啊!正被那程侧福晋领着四处见礼。 这阿哥又不是那程侧福晋所生……她竟然心无芥蒂领着他四处露脸!这不是为这个孩子造势么?他已占了长,如今又先在长辈们跟前占了先、露了脸,以后总要被人多看重几分的。听说这个程侧福晋也有了身孕,她不怕她以后生了儿子,反倒被这个庶长子压得没出头之日么? 如果是大福晋,她会把侍妾生的儿子留给奶嬷嬷,借口孩子体弱要休息,去偏厅里坐着不出来,绝不会给他冒头的机会! 可惜……不仅是她无所出(女儿不算),其他格格努力了那么多年也没生出儿子。大福晋想到这事儿都觉着气闷无比!带着几分不愿承认的嫉妒羡慕,大福晋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随着那孩子移动。 那孩儿小小年纪也很乖巧,不怕人不闹腾,让叫人就叫人,说话也很有条理。 说不眼热是假的,如果她也有这样一个儿子多好啊!她的三格格与太子的大阿哥同岁啊!如果是个儿子……否则今儿在太后面前得脸的,不就是她和大阿哥了么?就是因为没有儿子,府里伺候大阿哥的格格才会越来越多,她在惠妃娘娘和大阿哥跟前也跟着没脸……大福晋脸色发青,牵着小女儿的手下意识收紧,让女儿都吃痛地叫了一声:“额娘!” 她连忙松开手,蹲下身来揉着孩子腕子,听见太子爷的大阿哥正给某个亲王家的老福晋背诗,声音清脆,逗得老人家朗声大笑,心中又是一阵抽动。 程婉蕴全然不知大福晋的心病,对她而言,她并不觉着阿克墩得宠露脸会碍着她什么,这就是屁股决定脑袋了。 她以前是格格,现在是侧福晋,这都逃不过一个“妾室”的身份,什么长子嫡子之争与她何干呀!那都是太子妃要考虑的事儿,她就跟着太子爷,领导怎么吩咐她怎么做,阿克墩得康熙、皇太后青眼,对整个毓庆宫都是好事,当然要推他一把啦! 所以她依然兴致勃勃地带着俩孩子发发红包、又收收红包,时间也很快消磨了。 眼见着日头西斜,就到要开宴的时候了,僖嫔过来与她汇合,天色渐晚,但宫中装点得分外喜庆,红绸挂树,宫灯流光溢彩,各色肩舆在宫巷里排成如游龙般,这样的场面程婉蕴头一回见,很是震撼。 堵车这事儿果然古来有之。 宫外的爆竹声已接连响起了,额林珠和阿克墩后来在宁寿宫就困了,他们这个年纪都是要睡一下午的,现在困劲上来各自窝在奶嬷嬷怀里睡着,坐上肩舆都还没醒。 乾清宫宫里宫外从早上就开始摆桌布置大宴的事儿,今年比往年更添几分隆重,大约摆了百桌,从宫里一直摆到外头空地上了。 未时三刻,随着鼓乐声,各嫔妃、皇子公主、宗室亲王及女眷便依次入座了。 跟着僖嫔和引座的太监,程婉蕴发现自己的座位竟然能排在殿内,虽然靠近宫门,但已经非常靠前了! 要只要殿外还摆了几十桌呢。 她的前面只有大福晋,已经排在皇子家眷中第二,田侧福晋屈居在她身后。 除了皇上独享大殿宝阶之上的金龙大宴桌,其他人都是用的高盛桌,二人一桌,按照序齿行家人礼。 幸好带娃来了,不然程婉蕴就得跟大福晋同桌吃饭了……程婉蕴一阵庆幸。 因为皇孙皇孙女还不多,而且大多年纪还小,所以康熙特意下了恩旨,不让皇孙们单独开席,而是随自家额娘就坐。 大福晋身后就多摆了两张桌子,给四个格格坐着,格格身后又还有乌泱泱的嬷嬷,实在有点挤,桌子旁边炭盆都没地方放了。 大福晋就叫人换手炉来,大殿里烧了火龙,现在人又多,其实不算特别冷,就让太监把炭盆撤了,虽说炭盆都加了盖子,但炭火要是烫着孩子,那可不是玩的。 程婉蕴这边还好,奶嬷嬷跪着抱两个孩子坐在身后那一桌,不算太挤,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着她们这边的位置空隙大些,坐垫也厚实几分,就连那炭盆里烧得炭不仅没味儿,甚至还有几分柚子皮的果香传出来,十分清香。 程婉蕴不由叫住负责伺候她们这几桌的加炭太监,低声问道:“公公留步,这些东西是……”那太监笑着低语道:“侧福晋放心,这都是贵主特意吩咐的。” 程婉蕴懵了:钮祜禄贵妃?她还以为是太子爷的手笔,没想到却是永寿宫——也是,钮祜禄贵妃执掌后宫,这次大宴也得她精心操持,专门为了谁多给一点深冬腊月的暖意,是十分顺手之事。 只是要深究的是——为什么? 程婉蕴决定事后要将这件小事告知太子,面上却是向那太监谢了贵妃的好意,就暂且按下不提。 额林珠和阿克墩还在睡,程婉蕴也没叫醒他们,反正筵席还没正式开始,皇上、皇太后和太子都还没到。 现在送膳太监正高高举起红漆托盘,按照位分规制上冷盘和饽饽,今儿家宴是满汉全席——倒不是后世那延伸之意的“满汉全席”,而且清朝筵席本来就有分满席、汉席,往年乾清宫家宴与太和殿筵席一般都是满席,但今儿却添了不少汉式菜,所以才称满汉全席。 由此可见康熙此时弥合满汉的决心已体现在他执政乃至生活的方方面面了。 当所有人都在质疑太子妃身世的时候,程婉蕴却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受。别说太子妃了,太子爷如今身边伺候的人几乎都是汉军旗和内务府包衣,一个出身正经满洲八旗的姑娘都没有,就很明显了。 康熙企图将太子打造成一杆吸引汉人及文臣的鲜明旗帜——因为身为皇帝的他必须代表着满洲八旗勋贵的利益,否则满人也不答应啊!那只能拿太子吸引那些汉人了。 但康熙或许根本无法想象,这两个有“扬州、嘉定”等惨案横亘其中的民族在封建帝制之下根本没办法强硬撮合。太子在康熙的授意下逐渐倒向汉臣,会被满洲八旗排挤得越加越厉害,而汉人也会越发簇拥这位符合汉家正统的储君,反而将满汉之间的隔阂与鸿沟越拉越大,逐渐形成两大针锋相对的势力。 这是他身为皇帝的阶级局限性。他一厢情愿,之后又得了被害妄想症,最终却害得满洲八旗纷纷站队其他的阿哥,诸多的原因杂糅在一起,让太子成为一个满洲圈外人了。 程婉蕴望着还空落落的太子之位,思绪越发飘选,与其说太子的废立是康熙一家之言,不如说这背后还有两个民族的角力。 汉人的脊骨哪怕弯了,却没折,他们也时时刻刻想扶持一个亲汉的皇帝上位,改善汉人低人一等的局面。 太子真是千百年来最难的太子了。 程婉蕴叹了口气,她觉得历朝历代里的太子面临的处境都没有胤礽的复杂与艰难。 又是帝心难测、又是民族矛盾、又是党派相争、又是兄弟阋墙。 想着那些,她好不容易才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回到这次大宴上来,她看着一桌子饽饽,心想今儿先上的还是满席,这也是一种政治信号,就像太和殿大宴上也是满洲官员位次更靠前,毕竟康熙仍然不敢将八旗得罪得太厉害了,还是得顾及他们的心思。 满为先,汉为后。 说明康熙仍然还是传统满洲思想,并非真的想亲近汉人,而是为了皇权集中的目的更多些。 因此,筵席一开场,每桌都先上了小山一般高的各色饽饽,程婉蕴面前是方酥炸馅饼2盘,小饽饽2碗,大饽饽4盘,红白馓枝2盘,干果4盘,鲜果4盘。 程婉蕴看着这些都凉了大半的饽饽,不知该说什么,据说大宴上吃不完的饽饽,还会赏给亲近臣子带回家,这叫“散福”。 接到赏赐的臣子要感恩地吃完这些饽饽,并且不能转赠他人,和胙肉是一个道理。 程婉蕴在观察饽饽的时候,忽然察觉到一阵视线,她似有所感,抬起头来。 殿内筵席除了最高、最中央的康熙专座,与他并列但在丹樨下的还有两列独立的位置,左边是皇太后,右边是太子,由此分列开了两片不同区域,左侧以皇太后、钮祜禄贵妃为首的是后宫妃嫔区域,右侧以太子为首的是皇子、近支宗室亲王、郡王及其家眷的区域。 皇子王公们占了右侧区域前半部分,家眷都在后头,因此程婉蕴其实和太子的位置离得很远很远,举目望到对面,便是康熙的低阶妃嫔集团了——贵人、答应一流,再低一封的官女子就没资格参加这样的宫宴了。 虽然那片区域人数众多,程婉蕴还是一下就捕捉到了那个偷偷看她的人——王答应。 无他,她的容貌在人群中鹤立鸡群,犹如夜中萤火,自带光芒。就像一张挤挤挨挨的毕业照里头,你总能一眼发现里头与别人画风不一致的那一个。 王答应与她越过无数琳琅的珠翠头饰遥遥相望,并没有被抓包的慌张,反而眼眸亮亮,似有千言万语在那眼中一般。 程婉蕴:“……”这王答应什么来历?她一直看着她做什么?古古怪怪的。 还没等她想明白,就听鸣赞奏乐中,康熙扶着皇太后笑吟吟走在前头,太子如一丛青翠高竹,他已生得比康熙高了半头,面带矜贵的微笑,大步跟在身后。 程婉蕴见状连忙回过身将孩子们喊醒。殿里殿外所有人都起身跪迎这个王朝最尊贵的三个人,山呼万岁、千岁。 “平身——”康熙抬起手。 乾清宫家宴正式开始了。 除夕三大宴,若说保和殿和太和殿赐宴,是皇帝为了慰劳、犒赏外藩大臣以及天子近臣而设的高级别礼节性宴会,那么乾清宫家宴便是一次隆重但较为随意热闹的家宴了。 满席菜式都上完以后,汉席上有一道鸽子汤,用小砂锅煨的鲜浓味美,砂锅底下还放了炭,因此热气腾腾,不似别的菜色晾了都结了油花。这鸽子汤是额林珠最爱的菜之一,所以这小祖宗又闹着要吃,小孩子饿得快,程婉蕴便让索妈妈先试了一碗以后,就替她剔骨,将鸽子肉撕成她能入口的长条,放在她的碗中。鸽子汤则另外盛出来,放在手边。 程婉蕴带了额林珠专用的小碗与学习筷,于是她便端端正正地拿起筷子大快朵颐了起来,吃了几口肉还知道配汤喝。 阿克墩见妹妹吃鸽子,于是也要吃,程婉蕴便也如法炮制,这俩孩子同桌而食,动作十分利索。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大阿哥两个年纪也才两三岁的格格,已经坐不住了,不管奶嬷嬷怎么哄都嚷着“不要!不要!” 大福晋不得不亲自把孩子抱过来哄,却忽然听见隔壁太子的大格格吃到中途,特别大声地发表见解:“额凉,鸟鸟好好次!” 太子的大阿哥也学着妹妹大声道:“程额娘,鸟鸟好好次!” 这俩孩子声音不知收敛,十分清脆地传了出去,还伴随着大福晋怀里孩子的哭声。 很快,这儿的动静就被康熙发觉了。 他身处高位,殿中情形尽收眼底,很快就注意到大福晋和程婉蕴那边。 先是看着大福晋手忙脚乱地哄孩子,皱了皱眉。 接着又看到太子两个孩子短胖的手握着专门定制的筷子,乖乖喝汤吃肉的模样。 孩子闹腾是正常的,但能这样乖巧却是当母亲的教导得好了,康熙不由重新露出笑意。 他起了兴致,笑着对太子吩咐道:“保成,把你两个孩子叫过来朕瞧瞧!” 胤礽一直悄悄留意着程婉蕴那边呢,甚至还让何保忠叫来花喇问了一遍今日的情形,知道一切顺当没出事才松了口气。 康熙语气温和,胤礽知道这是两个孩子难得的露脸机会,忙应下,亲自起身去接。 众人虽然都沉浸在宴席中的模样,专注与周围觥筹交错,实则一直留心着上头的动静,乾清宫大殿实在太过宽广,很多人只看见康熙对太子说了什么,随即太子恭敬应下,便起身穿过了一桌桌、一丛丛的人,来到了宫殿内宴席最末位—那是皇子福晋、侧福晋所在之处。 众人的视线随着太子的身影而动,心也跟着晃晃悠悠地生出无限好奇,直到太子走到一位身着侧福晋吉服的美妇人跟前说了几句话,将一大一小两个粉妆玉砌的孩子叫了出来。众人这才恍然大悟,这是万岁爷想见孙子孙女了! 但是这大殿中可不止太子膝下有孩子啊,众人的眼神飘忽不定,或多或少都往大阿哥的位置上飘了过去。 大阿哥端着酒杯维持着笑容,只是那笑容像糊了浆糊,被风一吹,僵在了脸上。 胤礽单手抱着额林珠,一手牵着阿克墩,额林珠两只手还紧紧抱着她的咪咪头小碗,里头还装着半碗刚剔出来的鸽子肉呢! 胤礽劝了半天都没让她撒手,又不敢让康熙久等,只好这么抱到了康熙面前,对着康熙与皇太后难为情道:“这孩子也不知像谁,尽知道吃了。” 康熙哈哈大笑,指着胤礽道:“一定是你这个当阿玛的苛待朕的孙女了,来,额林珠,到皇玛法这儿来,皇玛法这儿还有一罐子鸽子汤呢!都给你吃好不好?” 额林珠一听鸽子汤就毫不犹疑地探过身去了,被康熙一把搂进怀里后,坐在康熙膝上,还把自己的鸽子肉递到他面前,十分霸气地吩咐道:“吃!” “皇玛法不吃,额林珠自己吃吧!”康熙笑得不行,又把阿克墩招到跟前来,“阿克墩你也到皇玛法这儿来坐着。”说着就把孩子提溜到身边坐了。 胤礽眼眸微闪,十分光棍地笑道:“那儿子就把两个孩子丢在皇阿玛这儿了,儿子自去和四弟他们喝酒去了!” 康熙满面笑容,对皇太后骂道:“皇额娘您瞧瞧!瞧瞧!竟然有这样当阿玛的!” 皇太后放下手中的茶碗,也笑道:“这是太子的好处,他孝顺!这段时日,常常带着孩子来宁寿宫陪哀家这个老人家,要哀家说啊,太子此举可视为表率,即便是天家也该这样亲亲爱爱才是。” “皇额娘说的是。”康熙十分敬重这个嫡母,皇太后有时候一句话比别人说一箩筐都管用,康熙再次对太子点头,竟真的同意了:“你去吧,孩子交给朕了。” 之后,程婉蕴就有些忧虑地看着两个孩子在康熙的身边一直待到了宴会结束,幸好没闹人,才被各自的奶嬷嬷抱了回来。 会不会太打眼了些……因大福晋就在身边,程婉蕴没有错过她僵硬的神情。 酒足饭饱后,宫里还安排了烟火、唱大戏,这可要热闹到半夜呢。 因要守岁的缘故,这大戏要一直唱到子时之前,皇孙都太小,康熙特别恩准不必守岁,让各自带回宫里歇息。 程婉蕴就让官嬷嬷带着两个孩子先回去了。她身边留了碧桃和花喇,人也够用。 等三更梆子敲响的那一刻,宫里已经预备好了烟火,就等着落地自鸣钟那细长的指针缓缓地指向岁末年初的交接之时—— 刹那间,爆竹声声一岁除,满天烟火如星落,将黑夜照得犹如白昼。 所有人都涌出宫殿看烟火,康熙含笑携了钮祜禄贵妃的手,皇太后被宜妃和五阿哥簇拥着站在另一边,宫妃们也挤挤挨挨跟在身后,王答应支开了永寿宫的宫女,让她回大殿取手炉来,便趁着人多眼杂,没人留意,急急往皇子女眷那一处人流而去。 错过了这会儿的机会,她就得重新回到钮祜禄贵妃眼皮底下,哪里有说真心话的时候? “程侧福晋。”她气喘吁吁,拿帕子擦了擦鬓角香汗,终于喊住了慢慢走在最末尾的程婉蕴,“请留步……” 程婉蕴回首看到她独自一人,诧异道:“王小主?您这是……有什么事儿吗?” 烟火燃放不断,夜空中炸开一个接一个灿烂垂落的星火,将她们的谈话声都遮掩在巨大的砰砰声中。 “实在是唐突侧福晋了……”王答应的眸子被天际接连炸开的烟火映得流光溢彩,她语气温软,细细解释,“婢妾只是想向程侧福晋问问婉荷的近况,别无他意……婢妾当初与她同日进宫候选,又同住一片屋檐下等候复选,日日朝夕相处,婉荷侠肝义胆,当初……婢妾不变细谈,但若不是她襄助,婢妾只怕已着了小人暗算,无法如现在这般清清白白地站在程侧福晋面前了。后来,婢妾受到贵主召见,回来却听说她已经离宫归家……婢妾甚至没能来得及向她道一声谢……” 王答应向她伸出手来,掌心里也是一方八仙花的锦帕。程婉蕴微微一怔,总算知道为何王答应当时会在那儿驻足等候,又为何在筵席上频频相望了。原来是靠着这帕子,认出了她的身份。 秀女之间的那些争斗暗算,程婉蕴怎么会不知道呢?当初她也是经了一遭的……程婉蕴见她双眸含泪,沉默半晌终究是回了一句:“她很好,额娘前阵子进宫来瞧我,说起婉荷,说她日日帮着照料祖母,为她擦身喂饭,推着祖母出去散步,夸她孝顺懂事了!她是个莽撞性子,进宫一趟出来倒长大了不少,想来也多亏了小主的帮衬。” 言罢,程婉蕴微微一福身。 “那就好……多谢侧福晋了了婢妾这一心愿……”王答应低头拭去眼泪,“婢妾虽人微言轻,但日后侧福晋若有所需,婢妾义不容辞……婢妾就不打搅侧福晋赏烟火了,婢妾这就告辞了……” 宫女寻她来了,王答应不再多说,向她最后深深一福,程婉蕴哪里敢受她的礼,连忙避开,就在她侧身之际,王答应却被人从侧面狠狠一撞! “啊——” 眼见王答应整个人失去平衡就要扑到她身上,程婉蕴下意识就后退了两步,不怪她凉薄,她们都怀着身孕!贸然相救恐怕只会伤得更重,这样两人都要摔到台阶下去! 这紧急时刻,花喇和碧桃反应极快,连忙从左右冲上来挡着。 太子本来在此刻,正逆着人流与璀璨流光向她而来,想和阿婉携手并肩看这漫天烟火,一起迎来新岁,他本是喜悦的,见此情形,原本那温柔得仿佛要溢出来的眼神不由忽然一变! “阿婉!” 她们这个角落已然全乱了套。 王答应已经尖叫着重重摔在了花喇身上,谁知她力道极大,把花喇也带得连连后退几乎扑倒在地,碧桃又被这两人的力道一撞,伸挡的手臂根本没办法抵挡,开始晃悠稳不住身影,就如那多米诺骨牌一般,一推二倒,情急之下只好回身抱住程婉蕴,想用自己的身子做肉垫—— 太子惊慌失措的声音夹杂在四周连连惊呼之中,程婉蕴被推来推去踩着花盆底的脚早已崴了,身子倾斜摔倒之前心里仍不断咒骂清朝这该死的花盆底鞋! 这鞋子到底是谁发明的呀!他八成和孕妇有仇! 五梦 四周的惊呼声是程婉蕴听到的最后一点声响, 随即便被浓浓的黑暗吞没了意识。 程婉蕴不知道自己在黑暗中睡了多久,醒来以后已经回到了毓庆宫。 她在日常起居的西暖阁里醒了过来,身下的暖炕烧得热热的, 一股清苦的药味从外间飘了进来, 程婉蕴懵了一会儿,想动手揉揉眼睛, 却发现自己的手正被人紧紧握着。 扭过头一瞧, 太子爷坐在小凳子上,姿势别扭地趴在炕边, 也不知在这儿陪了多久, 哪怕睡着了也没敢放松,眉头紧皱着, 脸色在暖融融的屋子里仍然十分苍白。 程婉蕴视线上抬,望向桌上的自鸣钟,正是凌晨四点,她昏睡了两个时辰。 她感受不到太多的疼痛, 下意识用另一只自由的手抚上小腹, 那微微凸起的弧度总算让她心跳回归了正常频率。 “……孩子没事。” 胤礽被程婉蕴窸窸窣窣摸索的声响惊醒,看到程婉蕴睁开了眼睛,大大松了一口气,想起身抱抱她,竟然腿麻脚软坐翻了凳子, 一屁股墩坐倒在地, 半天都站不起来。 胤礽:“……” 程婉蕴:“……” 何保忠紧紧低着头, 像个贴地旋风肉球球一般出来将太子爷扶了起来坐在炕边,然后又旋风一般滚了出去。 他内心是流泪的:为何要让他看到太子爷的糗样,为何只有他留在外间伺候, 为何今天不是花喇当值!我好恨!好恨! 胤礽假装无事发生,俯下身抱了抱她,那环着她的手臂竟仍然有些颤抖:“阿婉,你吓坏我了,这次的事情皇阿玛震怒万分!我已请皇阿玛一定要彻查严惩!那起子人竟敢在这样的好日子作乱!幸好你和孩子都没事,否则我一定要杀了那些人!” 说到最后一句,一向温和有礼、端方自持的太子竟然流露出了浓烈的杀意。程婉蕴头一回听见他这样阴冷狠辣的语气,她心有所感,抬手摸摸太子的头,一下一下地顺着,直到太子爷长长吐出一口气。 大过年的遇到这种倒霉事,的确会气到发抖的。 “碧桃还好吗?”当时摔下去,碧桃为了护她仰面摔下,直接垫在她身下,否则她如今绝不能那么轻松能睡在这儿。程婉蕴微微抬头四下张望,“碧桃呢?” “她后脑着地,摔下去就昏迷不醒了,我叫何保忠专门腾了一间屋子给她养病,也请太医为她诊治了,刚针灸了两次,如今已醒了,只是还起不来身子。现让人时刻照料她,你不用担心了。”胤礽也对碧桃肯定万分,“如此忠仆,自然要厚赏!” “如此就好。”程婉蕴这才松了一口气,她盘算着等太子爷走了,定然要亲自去看看碧桃,她是拿自己的命救她啊! 随即又问:“王答应没事吧?” “她没掉下台阶,花喇拼死抵住了她,比你伤得还轻些,你啊,怎么却不过问你自己?”胤礽摇了摇头,“这手臂、小腿都伤了,幸好没伤到骨头,否则伤筋动骨一百天,往后你都得窝在床上了!” 程婉蕴想到也后怕,喃喃道:“当时到底是怎么回事……当着万岁、太后的面也敢动这样的手脚,真是不要命了么!” 那推王答应的力道大得厉害,不论是花喇还是碧桃,竟两个人都没挡住,她距离台阶最近,故而摔了下去,听太子爷的意思,王答应倒是被花喇挡住了,摔了一跤,身子大半也跌在花喇身上,故而没叫那些黑了心肠的人得手! “这事儿有些蹊跷。”胤礽面色沉沉,“有人指认是延禧宫的高答应因嫉妒推了王答应,那王答应也不知怎么回事,已被许多人指证,宴会结束后竟然一路尾随在你身后!因她有身孕,没交到慎刑司去审,皇上找了个老嬷嬷到永寿宫盘问她,想来很快会有结果!那高答应要推王答应,那王答应正好在你身旁,于是一个推一个往前倒,目前也不知是借刀杀人,还是不慎连累的你。” 高答应?程婉蕴吃了一惊,她记得去太后宫里磕头的时候,惠妃身边除了大福晋,的确还跟着一个穿宫装的年轻女子,难不成就是她?若真是惠妃宫里的人…… 她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又听太子话里话外好似误解了王答应,连忙将王答应与婉荷之间的渊源与太子爷分说明白:“王答应也是怀有皇嗣之人,想来不会以身犯险,她是为了向程家道谢才跟在我身后,还请太子爷替她分说一二,想来这事与她无关,这背后还有别的缘故。” 程婉蕴没有全然否定那王答应被人“借刀”杀她这个“人”的可能性,毕竟太子说得是,这事儿的确十分蹊跷。 康熙前脚在大宴上对太子及孩子显露恩宠,她后脚出乾清宫的门就出了意外,这不是打康熙的脸吗?康熙刚想弥合满汉,过年大宴上就出了事,对于康熙而言可不止是打脸那么简单了,他这种发散性思维的人不暴跳如雷才怪! 她倒不担心康熙不彻查到底,也不担心查不出真凶,因为这个时间点太敏感了,不得不让人往阴谋论的恶意角度去揣测。 “阿婉不必操心这些,我来处置。”胤礽虽听说王答应和程家前缘也有些吃惊,但这都是微末小事了,皇阿玛那只怕已经查出来了,他也不用多嘴……何况他刚从梦中醒来,心中甚是煎熬,是竭力按耐又按耐,才能勉强笑了笑,用手指轻轻拨开阿婉额前的碎发,“你好好休息就是。” “二爷还因何烦恼?”程婉蕴看他虽这样说,眼底却还弥漫着愁绪,便知道他心里还有别的事,不禁问了出来。 胤礽深邃的目光缓缓落在她脸上,许久才勉强一笑:“没事,只是刚刚做了个梦。” 程婉蕴这才发觉她刚刚昏过去那么久竟然没有做梦……等等,她好像进东宫以后就特别少做梦了,几乎到夜夜黑甜无梦的境界。 很偶尔才会做梦,尤其有太子爷睡在身边,更是一夜到天亮,总是睡得特别舒服。 真奇怪,她的梦去哪里了? 胤礽细细观察了她的神情,发觉阿婉真是对梦境之事毫无所觉,直到现在,她好像自己也并不知道她身具这神秘的能力。 “没事,只是一个梦而已。”胤礽软了声音,接着安慰她,“你睡吧,孩子们那边也不用操心,我已将额林珠与阿克墩都接到淳本殿睡了,俩孩子头碰头睡在一块儿呢,并没被爆竹吵醒,我明儿再让他们回来。” “那就托给爷了,我这儿有人伺候,爷也回去歇息吧。”程婉蕴点点头,她刚想问问女儿如何,太子爷就知道她心中所想了。 有太子爷亲自看着俩孩子,她就放心了。 胤礽最后叮咛了几句才离开。 他刚一走出来,眉心便落下一片轻轻的湿意,抬头望去,细雪下如尘。 “瑞雪兆丰年啊!”何保忠想说些吉利话让太子爷心情宽裕些,“真是天佑我大清,今年一定风调雨顺。” 谁知,胤礽听完脸彻底黑了,一抬脚给了何保忠一个窝心脚:“显着你了!狗奴才!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何保忠被踹得莫名其妙,十分慌乱地爬起来,闷头闷脑往前追:怎么个事?他怎么……他怎么做不成太子爷的肚里蛔虫了? 他心里惶然,忍不住怨怪他人:都怪花喇! 前面,胤礽已经丢下何保忠,顶着风雪疾步走出几丈远了,越走越快,越走越急! 他现在只要一闭上眼,就会见到这样的雪夜,在白茫茫的大雪里,听见后罩房的屋子里发出了伤兽般凄厉的惨叫。 在那不忍卒睹的梦里,在纷纷扬扬的大雪里,他和阿婉失去了额林珠。 # 胤礽回到淳本殿,先去看望两个孩子。 两人安置在淳本殿东偏殿,阿婉那边出了事忙乱,胤礽绝不允许两个孩子再出什么岔子,因此要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 屋子里很暖和,也很安静,奶嬷嬷在胤礽进来之前便已披衣起身跪在床下,额林珠和阿克墩表面上似乎睡得十分乖巧,结果一掀开被子,两人都七扭八歪的,额林珠将小胖腿搭在了哥哥的肚子上,阿克墩也扭曲成一个十分奇怪的姿势睡着。 胤礽看了不禁微微一笑,坐在床边将两个孩子挨个摸了一遍,又小心地重新掖好被角。 他就这样凝望着两个孩子的睡颜,几乎到了无法移开的地步。 屋子里的黄铜兽头炭盆里燃着无烟无味的银霜炭,烧得猩红,偶尔发出轻微的哔剥声,才会将胤礽从出神中惊醒过来。 他又做梦了。 距离上次做梦已经将近一年了,他以为他和阿婉的结局都已泄露天机,恐怕不会再做梦了,结果这次梦见的却是额林珠。 梦里也下着大雪,比今日下得还要大。 那大雪似乎已没日没夜地下了好长时间了,整个紫禁城银装素裹,后罩房屋顶上积了厚厚一层雪,窗子上结了冰,冻得好似一块儿剔透的玉合子。 等到雪霁天晴之日,额林珠早就憋不住要出去玩了,她来来回回磨了阿婉一整日,阿婉撸着咪咪,被烦得额角青筋都暴起,连忙摆手打发了她:“行了行了,去吧去吧!只有一条!申时三刻之前必须得回来!” 阿婉与他记忆之中似乎并没有多少变化,只是周身气质沉淀得更加有熟韵了。 额林珠在梦里好似六七岁了,已经留了头,能梳辫子了,个子高高瘦瘦,并没有像阿婉期盼得那样长得结实壮硕,小脸蛋也没有小时候那般圆了,渐渐显露出阿婉一般小巧精致的轮廓。 但胤礽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小女孩儿穿着火红色的旗装,利落得好似天山上傲雪的红梅,她挥舞着马鞭,脸上扬着明媚至极的笑容,骑着小马跑在结了厚厚一层冰的昆明湖上。 她身后还追着不少年纪相仿的男孩女孩,想来是宫里年纪小的皇子或皇孙,约好了聚在一块儿赛马。 额林珠骑术高明,这么小的年纪已经能一马当先,双腿稳稳地夹着马肚子,很快就超过许多男孩子了,她甚至还有空回头冲他们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来呀!你们这些胆小鬼!” 梦中,胤礽也被额林珠的爽朗所感染,她自由策马奔腾,遥遥领先。 不愧是我的女儿!胤礽骄傲不已! 很快,追在她身后的人群中飞驰出一匹紫骝马,骑马的人一身玄色绣金边的蒙古袍子,快如闪电,很快就接近了额林珠。 “好你个哈日瑙海!又来坏我的好事!”额林珠一见那人便像被踩了尾巴的小猫似的,浑身炸毛,回头大喊道:“你别嚣张!我可不会让你轻易就撵上了我!” 那已长成挺拔小树一般的蒙古少年有一张冷峻的脸,沉声叽里咕噜说了一连串蒙语,额林珠显然听懂了,银铃般的笑声随风而来。 哈日瑙海?胤礽笑容僵在脸上,看着那皮肤黝黑的少年,是准葛尔策妄阿拉布坦的幼子,年前刚跟着从热河进宫,比额林珠大上四岁,前阵子还被他和阿婉笑话过名字…… 竟是他啊…… 胤礽不知为何,心底冒出了一阵酸水,望着那渐渐要与额林珠并肩的蒙古少年,眼神也越发不善了起来。 “真是一只不知礼数的小黑狗!”胤礽这个老父亲在梦中嘟嘟囔囔。 过了一会儿,哈日瑙海追到了额林珠身边,好似镜子一般的昆明湖上倒映出哈日瑙海与额林珠交错的影子,额林珠已经勒住了马,与那蒙古少年慢悠悠地骑着马往回走。 冰天雪地的天气里,两人骑马都骑出了一身热汗,额林珠的辫子也乱了,额发被汗打湿,一绺一绺地黏在绯红的脸颊旁,那哈日瑙海便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递了过去。 额林珠眉眼弯弯,动作熟稔地接了过去,擦完了汗,那帕子又被那哈日瑙海仔仔细细地叠了起来,妥当地收回怀中。 后来,两人又坐在湖边一块儿看着夕阳,哈日瑙海会吹短笛,吹了一首草原上的曲子,曲调苍凉又广袤。 额林珠望着湖面夕阳,已然听入迷了。 梦中胤礽仗着谁也见不到他,便也十分不客气地坐到闺女与哈日瑙海中间,挑剔万分地盯着蒙古少年看了又看,恨不得一巴掌将人打回漠北草原去。 看完了夕阳,额林珠的奶嬷嬷已经来催了,额林珠撇了嘴,不舍地与哈日瑙海约好了下次再一起骑马。 哈日瑙海重重地点头再点头。 额林珠便又噗嗤一声笑了,轻轻骂了一句:“你好憨!” 哈日瑙海只是默然回望她。 瞧着闺女总算跟着索妈妈回去了,胤礽总算放下心。谁知回头一瞧,那哈日瑙海竟一直站在原地,目送着额林珠的背影,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宫门后头,他才略显落寞地低下头,牵着马儿慢腾腾地往阿哥所走。 胤礽:“……”他和阿婉都没有这样依依惜别的时候!半大孩子竟然不知收敛! 好气啊。 胤礽已经在心里警惕,以后一定要拦着闺女不许和那蒙古小子来往了! 不就会骑马么,有什么了不得的,我大清满洲男儿,会骑马的多了去了! 忽然间天地变换,他已从昆明湖一下来到了毓庆宫后罩房中,这时候却好似又过了些日子,后罩房里忙忙乱乱,人人脸上戴着布,沿着墙根四处在撒生石灰。 梦里的冬天,似乎总下着大雪,庭院里太监们彻夜不停地扫雪,却很快又满地白茫,胤礽呆立在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中,听着四下里人来人往那咯吱咯吱的踩雪声。 他像是被这灰白色的长夜绑缚了手脚,成了个烂泥雕塑,没了魂,丢了魄。 凄风卷来粗糙的雪粒,他好似也能感觉到雪沫子打在脸上那冷得刺骨、生疼的感觉一般,他茫然四顾。 这是……这是……他脑海中涌现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可又根本不敢再往下想。 铅云低垂,仿佛就悬在人头顶上,压得胤礽根本喘不过气来。 他浑身力气都仿佛被抽干了,扶着墙一步一挪,挪到那个被布幔里三层外三层围住的屋子。太医院院使也脸上遮着布巾,眉头紧锁站在那儿,另外还有两个太医掀开布幔出来,同样是面色严峻地摇了摇头:“大格格痘痂不破,高热不退……恐怕……” 胤礽听到这半句就已跌坐在地了。 他五岁出过天花,万幸熬了过来,可很多人都逃不过天花的魔爪,哪怕贵为皇亲国戚乃至皇帝也是如此——曾经,努尔哈赤的儿子以及他的叔伯兄弟均染上天花,很快便死亡。甚至连先帝与董鄂妃均因染上天花而病重不治,先帝走的时候才年仅24岁。 在这绝症面前,没了天子与庶民,谁也不比谁高贵,患上了生死有命,谁也没辙。 康熙对医学专研极深,十分重视研制天花的防治,他想到人患过天花后便不会再得,便想试试“种痘”的法子,让人提前患痘!这想法惊世骇俗,但康熙还是叫人拿患症状较轻的天花病人身上的豆荚在死刑犯身上做试验,可惜十不存一,还是有大量犯人死去。 因活下来的人实在太少了,去年皇阿玛就放弃了种痘这个法子,可又还能有什么法子呢?唯一的希望已破灭了,如今却让他得知自己的女儿未来将死于天花…… 这让他如何接受得了! 胤礽脑子乱作一团。 梦中的他一直坐在额林珠被隔离开的屋子外头,呆呆地期盼着好消息,可最后却还是听见了阿婉绝望无比、悔痛无比的哭叫。 “早知道!早知道——”隔着被风撞开一半的窗子,他窥见阿婉呆呆地抱着已绝了气息的额林珠,泪流满面地喃喃自语。 “我错了……是我错了……” 胤礽眼泪立刻涌了出来,他挣扎起身想冲进那厚厚的布幔之中,想立刻抱住他们娘俩,却被梦境里的风雪席卷而走。 他恍惚间又听见了那苍凉又广袤的蒙古小调,笛音穿透了茫茫风雪,胤礽好似看见有个少年的身影一动不动站在宫墙外头,已被茫茫大雪裹成了个雪人。 他最终狠狠坠落在现实之中。 梦醒了。 阿婉也从昏迷中醒了过来。 他强打精神,不敢让阿婉看出半分,回到了淳本殿,坐在了还是个小团子的额林珠身边,才忍不住憋红了眼眶。 她是不是没能履行约定,没能和那小子去骑马,就这么离开了人世,她会遗憾吗?会不会想念阿玛额娘,临走之前,又有没有什么话留下来? 阿婉为何痛苦不堪地喊着“早知道”和“我错了?她那模样好似自责到了极处!那言语间的未尽之意,难不成额林珠患天花还别有隐情么? 这一切胤礽都还没有答案。 他简直不敢相信失去了额林珠以后,他和阿婉都会变成什么样子。 额林珠,是他要长留心尖的佛头珠,是他不离手的宝贝,他无法接受这孩子是这样离开了他,从此天人永隔。 约莫默然坐了两刻钟,胤礽才站了起来,最后深深看了熟睡的女儿一次,回了寝殿。 梦中提示零碎,但不论如何,不管额林珠未来究竟如何染上天花,哪怕冒天下之大不韪,他也要将女儿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 幽禁废黜都没能打倒他,这次的梦境透露的未来还有五六年,他又有什么好颓唐逃避的呢?为人父母就该为儿女殚精竭虑啊!胤礽一点也睡不着觉,紧握拳头。 是不是那哈日瑙海带来的天花? 蒙古部落虽散落茫茫草原,却比他们这些住在城邦里的人更容易得天花!这是因为他们总是经常性的迁徙、游牧。康熙在关外建立热河行宫、木兰围场,原因之一就是要改变蒙古部族进京觐见的传统,将地点外移到古北口关外,避免再次酿成蒙古部落在顺治朝时入京觐见,却传播天花到京城和内廷的惨剧。 但哈日瑙海今年就已入宫居住,形同质子,皇阿玛一定不会轻易放他回去,距离梦中额林珠患天花,应该已过了五六年了!这天花应当不会潜伏在人体内,多年后才爆发吧? 胤礽是亲身得过天花的人,也了解天花是什么样的病,因此将哈日瑙海传播天花害死额林珠的念头从脑海中抹去了。 他纯粹梦见两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模样,作为父亲心里难受。 哪怕大清的公主都得抚蒙,他都在心里打算好了,即便在皇阿玛膝下长跪不起,他也要豁出去为额林珠求一个留在京城的恩典,他不想让女儿远嫁蒙古。 结果女儿自己和蒙古台吉的儿子相交甚笃,那哈日瑙海还是准葛尔部的!天知道那时候葛尔丹被平叛了没有?就算要去蒙古,富裕的科尔沁草原才是最好的选择…… 准葛尔部又穷又远! 在梦境的前半部分,胤礽真的以为梦境是要提示他女儿未来要嫁到准葛尔部,谁知却知道了女儿只剩五六年寿命! 胤礽就觉着嫁到准葛尔好像也没那么糟糕了……至少她平安活到了出嫁的时候啊! 胤礽在床榻上辗转反侧,直到天光大亮,从窗棂漏进来的阳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何保忠小心翼翼地走进来伺候,他才蓦然回过神来。 “何保忠,拿我的手令,去藏书阁把有关天花防治的医书都寻回来。”胤礽声音嘶哑,眼神却是极其坚定。 得了令的何保忠几乎喜极而泣,连忙应下,他出去后才悄悄拿袖子抹了泪,幸好太子爷没厌了他! # 程婉蕴因手脚有伤大半时候卧床休息,虽是皮肉伤,但有的地方纱布掀开还是触目惊心,太医嘱咐还是不要多动,伤口结痂愈合才能快。 程婉蕴就心安理得当上了米猪了。 两个孩子经常来看她,然后又被胤礽提溜出去,程婉蕴就发现太子爷过来陪她,却好似在专研攻读什么课题似的,捧着几本医书苦读,越读脸越黑。 两人挨着读书,程婉蕴养病过于无聊没忍住好奇凑过去一瞧,瞄见一个“痘”字,咦!太子爷怎么在看有关天花记载的医书? 太子爷要治痘?这是康师傅布置给儿子的新差事么?程婉蕴记得康熙朝已经有牛痘了呀,不过的确是康熙中晚期的时候了,之前康熙一直都在和人痘疫苗死磕。 好像是康熙四十年左右吧?是西方传教士东来时,带来的防天花新技术——种牛痘。这东西一出来就引起康熙的极大重视。 当时很多人对此表示怀疑,认为无济于事。是康熙力排众议、破除因循,大胆尝试。他先给死刑犯、宫女太监种牛痘,发现成活率极高,而且这样人的确不会再得天花,康熙又开始顶着压力给自己的子女种牛痘,初见成效后,才开始推广到京城宫外百姓、以及蒙古四十九旗、喀尔喀蒙古部民等等地区,然后又再逐渐扩大范围。 牛痘本身的安全性以及这样由上至下的强力推行,让种牛痘的技术慢慢成了一项国策,逐渐被人们接受、得以普及,从而挽救了千百万人的生命。 从这个角度来说,程婉蕴觉着康熙的确是个称职的皇帝,她是站在后世伟人的肩头知道牛痘是一项好技术,但大清朝所有人都不知道,康熙自己也不敢打包票,但他仍然愿意去试,甚至拿自己的儿女做表率,以此推动牛痘普及,让天花从我中华大地上几乎赶走! 这时候宫里好像还没有皇子皇孙要种痘的规矩,也没人听说过牛痘,所以这个技术还没传过来么? 但康熙是否已开始尝试了?所以太子才会研读医书,想要为其分忧么? 这是救民万千的好事,这牛痘技术哪怕提早一年两年开始施行,也可以多救好多好多人啊!程婉蕴犹豫了一会儿,趁着夜里两人同床共枕没有外人的时候,才开口对太子爷说道:“二爷,我曾听闻家乡有那得了天花的牛……” 寻痘 程婉蕴关于牛痘的知识, 却不是来自于各式各样的网文,而是因为拜读过迅哥儿的一篇散文,名为《我的种痘》。 里头详细描写了他小时候种痘的经历和对这件事情几十年来的见闻, 甚至还将这“洋痘”传入中国后如何被人抵制、又如何推广宣传的法子也写得明明白白。 拉上厚厚的床帐子, 等宫女吹了灯退出去,程婉蕴便勉强侧了身, 别扭地避开腿上伤口, 伏在太子爷肩头,耳语道:“二爷近日苦读医书, 又是《验方新篇》、又是《治痘汇集》……可是万岁爷让您帮着琢磨如何治痘?我有个奇思妙想, 二爷要不要听一听?” 康熙是个时髦的人,他曾在太医院设立过人痘实验室, 与天花死磕了十几年,琢磨出了将得了天花的人身上痘痂研成细末,给要种痘的人由鼻孔里吸进去,再促使痘发出来的“人痘疫苗”法, 种痘人熬上个七八天、十几天, 若是痊愈了,便是“种痘”成功了。 但这个法子最大的麻烦就是不能保证用作“疫苗”的人痘是彻底灭活的,若是还具备活性,那种痘的人大概率是要凉的。而且,侥幸过了关, 还不能保证那看似痊愈了的种痘人是否还具备传染性, 据传就有种完痘痊愈后又把家人传染个遍的例子, 他自己倒是活了,可妻儿都被连累命丧黄泉。 所以,后来康熙又添了一条规矩, 种痘人要隔离在专门的“痘善局”中种痘,痊愈后也得待上个把月确保万全才可离开,皇族也不例外。“痘善局”这地方设在京城郊外三十里地之外,可以说是大清版本的方舱医院了。 死亡率极高、种痘过程不良反应极大,都让清廷内部还未曾大范围推广种痘,大多是选择了出宫避痘,或是祭拜痘诊娘娘的法子。 这就更加荒唐了,寄托于鬼神,也不过是绝望下的摆烂,求个心里安慰罢了。 “二爷,以前还在番禺县的时候,我曾听说过一个故事,说是有个西洋传教士,他骑着一头大青牛四处传教,结果他是个喝凉水都塞牙的倒霉蛋,竟然染上了天花!不止是他,他的牛也得了,最后他死了,牛却还活着。”程婉蕴讲起了故事,“那牛虽得了天花,却活蹦乱跳,被个黑心的商人便宜买了回去,朝廷规定得了病的牛可杀,他便打算回家杀了牛,将牛肉卖到饭庄去!谁知老天有眼——那商人拽牛时踩着牛粪摔了个狗吃屎,不小心将那牛身上的豆荚弄破了,还蹭到了破了皮的掌心上,结果回了家就开始发热……” 其实牛痘应该由一名名为琴纳的英国传教士发明,应该要过几年才会带着他的《牛痘疫苗法》出现在澳门和广州,但当时在当地并没有引起重视,甚至很多人怕种了牛痘会长“牛角”,后来这本书被人翻译成汉文,才渐渐传到京城。 她这故事讲得娓娓道来,十分引人入胜,胤礽都听住了,当即评论道:“果然报应不爽!他挣黑心钱,老天爷便叫他着现世报,怎么样?他可是也染天花死了?” 程婉蕴被太子期盼“好人有好报、坏人有怀报”的眼神噎住了,都有些不好意思往下说了:“嗯……那商人烧了两天,只发了几粒痘,竟也就好了,后来番禺爆发天花,那商人全家都没了命,他自个竟然得以幸免,一时被人当做奇闻传了出去,都说他是染了牛天花,意外种了‘牛痘’侥幸活了下来。” 胤礽反复咀嚼着牛痘二字。 “二爷若是差事在身,或许可以试试这‘牛痘’靠不靠谱,只是多条路子罢了,反正也没什么妨碍。”程婉蕴说得轻描淡写,一副只是讲个小故事的模样。 胤礽却觉得真可以一试。 甚至他不禁联想到那梦中自责痛惜的阿婉,她是不是在后悔没有早早想起这个奇闻,没有为他谏言“试一试牛痘”,若这牛痘真有效用,额林珠就不会离开她了。 可当时的她又怎会知道未来之事,又怎会知道额林珠会患上天花呢,这并不能责怪她,可她生为母亲,却还是会想着如果、如果……再难以走出这梦魇。 或许真是一啄一饮都是天定,所以此时此刻,梦见了上辈子的他,拼命为了求得额林珠的一线生机而翻烂了医书,才能听到了阿婉说“我曾听闻家乡有得了天花的牛……” 内廷几乎人人都信佛,胤礽也对神佛怀有敬畏之心,这一刻他真的希望牛痘真的有效,一切都是长生天对他与阿婉的怜悯与喻示。 “我会尽快派人去寻那天花牛,试试这牛痘之法。”胤礽在黑暗中摸了摸她的头发,用一种郑重无比的口吻说道,“回头若有成果,我一定告诉皇阿玛,这都是你的功绩。让我的阿婉也能流芳百世!” 程婉蕴听到太子愿意尝试就悄然吐出一口气,放松了下来,随即听到他说流芳百世,不由轻笑出声:“我不过说了个故事,何谈功绩呀?这些您还是留给那些将生死置之度外、不畏艰难险阻研制出牛痘法的太医们才是!” 胤礽坚持道:“不会少了他们的功劳,但是这法子是你献上的,那你的名字也得镌刻在史书之上才是!” “那我就先谢过太子爷了,等您的好消息。”程婉蕴争辩不过他,便笑了笑,其实她心里在想:康师傅才不会同意呢! 她向太子引出了牛痘,心里就松快了,后续自然就让太子他们去忙活,她才不操心呢!她一边养腿脚一边养胎,很快就到快生产之日了,随即这“除夕夜谋害皇嗣之案”也渐渐有了定论。 唐格格那儿的版本是,那高答应与王答应同年入宫,却比不得王答应貌美,每每听闻王答应侍寝便嫉妒非常,而且王答应因受宠又有钮祜禄贵妃庇护,很受内务府巴结,那高答应却连一筐银霜炭都要不来,冬日里冻得手指都生了疮,并且她坚信王答应能日日烧那么多炭,都是因为内务府拿了她的分例去奉承的缘故。她深受其害! 这祸根早就种下了。 平日里钮祜禄贵妃看得紧,王答应出入都前呼后拥,高答应寻不到下手的机会,又嫉妒她身上头上全是御赐之物,穿戴得比贵人常在还要好几分。她像个毒蛇似的,总躲在暗处窥探着王答应的一切,不仅要评头论足传些谣言,还要阴谋诅咒,听闻她床下就有好几个稻草扎的小人,贴着王答应的名讳和生辰,拿银针扎得千疮百孔! “实在是太可怕了,这样的人。”唐格格抚着胸口感叹,“人家分明没对她做什么,她却因眼红眼热,就生出这么多事来!” 很快,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就摆到了高答应面前——王答应竟然私自支开了宫女,独自一人走到人群最末尾,所有人都在看烟火,人挤人,没人注意到她。 于是就有了后头推搡的事,高答应或许只是想浑水摸鱼害得王答应摔倒小产,谁知又连累到了程婉蕴,皇嗣和东宫同时被害,康熙这是拼着把紫禁城都翻过一遍来也要查个水落石出了。 高答应很快落网了,等待她的是法律的制裁,哦不对,是康熙的制裁——褫夺封号,贬为庶人,赐白绫一条即刻上路,再用席子卷了扔到乱葬岗去。 至于惠妃——她当时与大阿哥、大福晋在一块儿,距离案发现场十分之遥远,且有大量人证证明她因病已免了请安有两个月,许久未曾召见过高答应,大宴开始以后再也不曾说过话。 但惠妃娘娘还是亲自到乾清宫脱簪请罪,说她身为延禧宫主位,因近来身体不适,未曾及早察觉高答应有如此心肠,竟做下此等祸事,求康熙降罪于她。 康熙把人搀扶起来,叹了口气道:“你是太和气了,才屡屡管不住下头的人,以后也要恩威并施才是。” 惠妃抹着眼泪谢了恩。 太子爷回来告诉她的版本却是:高答应背后的人是康亲王杰书,她家里与康亲王的门人是七拐八弯的姻亲关系。 “康亲王自从乌珠穆沁一战后,一直记恨着我,”太子冷冷道,“他吃了败仗,倒怪我粮草未及时运到,后来受到皇阿玛冷落,也怀疑是我进了谗言的缘故。” 胤礽这话只说了一半,实在不敢说他监国也不过是照着康熙的章程办事罢了,粮草此等大事,自然都是快马送到军前由康熙定夺。 康亲王不敢怨怪皇上,只能将气撒在他这个监国太子身上,皇上对粮草一事心知肚明,听了他那些大逆不道、推卸责任的话,又怎会再重用他? 何况康亲王圈了不少地,还打死了几个包衣,前阵子被康熙狠狠斥责了一顿,念在其之前平叛耿精忠和驱逐郑经回苔湾的功劳,只是叫他闭门思过、罚俸三年,但康亲王也算丢了大面子了。 如今这高答应,只怕就是康亲王报复的棋子——康熙对此是深信不疑的。 但胤礽其实不大相信,他觉得康亲王只怕是想等高答应得宠,重新回到朝堂吧?若无王答应,那高答应模样也算绝色了,得宠是迟早的事情。 只是横空冒出来一个王答应,在王答应跟前,其他人实在容易被比得连鱼目也不如。 再没了出头之日,也不怪那高答应嫉恨得理智全无了。 可夹进来一个惠妃,虽然无论怎么查,都显得惠妃很无辜一般,但胤礽心中仍保有疑虑和心惊——若胤褆已和康亲王府交好…… 胤褆竟开始倚靠宗室了么?或者是……宗室们选择了他?在这样复杂的局势下,胤礽更多了几分警惕之心。 程婉蕴听完两个版本,只觉得宫里的事情,果然复杂无比。 而这事儿到这还没结束,等官嬷嬷又开始提前布置喜坑的时候,就听说康亲王被康熙革掉了原本满洲正白旗都统的职位,彻底赋闲在家了。 随后不到半月,还把康亲王世子在宗人府的闲职也撸了。 似乎康熙直到这时才算消了气。 胤礽对这个处置还算满意:“既然有这一层关系在,康亲王府怎么也得付出代价才是!别以为仗着是宗室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若不是念着康亲王是代善之后,这次阴谋也没有得逞,没造成大的后果,康熙恐怕下手还会更重一些。 胤礽能猜到康亲王府与胤褆之间的关系,康熙当然也能,他在这方面可比胤礽敏锐多了,他甚至猜到他们恐怕是因葛尔丹之战开始勾结在一起的。 康熙对这种事向来是严厉惩处! 这事儿带给程婉蕴和毓庆宫的另一个变化,便是毓庆宫自然而然与永寿宫亲热起来了。主要是王答应这边,她虽因摔了一跤有些见红,得长期卧床养胎不能亲至,但却时常派人过来送东西。 程婉蕴自然不会拒绝她的好意,而且她送的都是解闷的小玩意儿,很受孩子的喜欢,比如她送来一个竹子做的会转动的小水车额林珠就喜欢的不得了。 只是太子爷不大待见她,那天虽不是她的错,但太子爷可还有些记恨她的莽撞。 就是要谢,回头遣心腹太监过来递话不就得了?非得那时候说这话么?大宴上下本就人多眼杂!真是没点警惕之心! 因此太子爷对王答应很有几分冷淡。 程婉蕴却能理解王答应,她刚进宫不久,身边肯定一个自己的人都没有,全是钮祜禄贵妃给的人,哪里能找到什么心腹太监呢。 胤礽哼道:“那是她无能,奴才都不能拢在手里,怨不得叫人推了个大跟头。” 程婉蕴:“……”是是是。 太子爷有时候护短起来,也是跟康师傅一般不讲道理的,果然还是真父子啊。 但永寿宫却借此能正正当当与毓庆宫往来,程婉蕴出了这事儿,分别就收到了皇太后、康熙、钮祜禄贵妃的各种赏赐。 钮祜禄贵妃更是派身边的大姑姑前来送的赏赐,足以见得她的重视。 等那大姑姑留下一堆好东西离开后,程婉蕴终于想起来和站在那儿十分挑剔地拿起一个妆匣端详的太子爷说了那天宴会上炭火坐垫的事情来。 胤礽听得双眼眯了起来。 钮祜禄贵妃想借他的势?为什么?钮钴禄家已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他们是经历过鳌拜一族之覆灭的,之前小心谨慎与他这个储君维持着“相敬如冰”的关系,才是应有之理,贵妃怎么行事突然急切了起来? 为了老十?可老十如今还小,既不能当差也未能开府,按理要为老十争些什么,也不该这样早做打算才是,毕竟世事难料…… 阿婉不懂这些,但他一听就发觉钮祜禄氏太急了,她在担忧什么? 从后罩房出来以后,胤礽叫来额楚。 “你避人耳目去太医院走一趟,嘱咐齐太医留意永寿宫的脉案,看看是否有异。” “是!”额楚心底一惊,齐太医是毓庆宫安插的人,但太子爷非紧要都不动用他。 胤礽没多说,让额楚退下了。 但愿不是他想的那样,如今后宫局势稳固,他并不希望贵妃出事。贵妃膝下没有齿序在前的阿哥,执掌后宫不会偏颇毓庆宫,反倒隐隐示好,但若钮祜禄氏有所不测,这权利全部放在四妃手中,就有些不妙了。 只是钮祜禄家的女人寿命似乎都不长,孝昭皇后也早早就走了…… 胤礽暗自将这事儿记在心里。 随后,叫时辰还早,便又将德柱叫来,习惯性地问了问那天花牛找到了没有。 自打听说过牛痘可能预防天花以后,他将身边四个哈哈珠子都派出去找那天花牛,四人如何安排则让德柱统派一切。 胤礽还没把这事回皇阿玛,他预备至少要将牛找到了,证实有这可能性才写个详实奏折给皇阿玛参详,否则只有一个道听途说的传闻,不足以取信皇阿玛。 当然若是无效,也不会闹出笑话。 听到传召,德柱紧赶慢赶进宫来,愁眉苦脸地跪下来回道:“请太子爷降罪,奴才无用,在京里竟然找不到一头正在出天花的牛,之前好不容易寻到一头,却是已痊愈了的,身上痘荚都脱落了,只剩下些痘印,便取不到可直接种在人身上的脓疱。奴才想着再遣人出京到外头去寻,又怕路程远了,若是舟车劳顿,那病牛只怕寻着了,也不知会不会死在路上。因此多有顾虑,还请太子爷示下。” 德柱实在有些不明白太子爷怎么突发奇想要找那得了天花的牛,他可是听见天花这两个字都心惊胆战,虽然他已经得过了。 但主子发话,就算是刀山火海他也得跳下去。德柱在心里只叹气,只盼着那天花牛能早点出现,这样他赶紧交了差事,可就不用提心吊胆了。 “看来要得这牛痘,也殊为不易。”胤礽吃了一口茶,将杯子放到桌面上,皱眉道:“你说的很是,只管继续往京郊乡下、河北等地去找,一路也不必计较盘缠路费、牛价银钱几何,我再拨五百两纹银给你,你再派人去关外寻访打听,除了天花牛,可有天花羊?天花马的?只要能将那些得了天花的畜生带回京城来就算你大功一件!回来还有赏!” 德柱嗻了一声下去了。 胤礽便坐在书房里继续翻了翻医书,他这几日看多了各种防治天花的法子,均是失败了的,没有一个法子能彻底将天花根治。 皇阿玛想出来的人痘接种术,已是最好的法子了,只是连他也不舍得让额林珠用这人痘以身犯险,在太医院记录的人痘接种记录中,死掉的死刑犯约莫占了三四成,也就是说十个人里头就有三个人因人痘而死。 若是寻不着天花牛,或是这牛痘无效,胤礽也不愿让额林珠去拿命试这法子,可这普天之下,竟没了其他办法! 胤礽越发干着急,但也知道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于是站了起来,逼着自己别去想这事,叫人套车来,准备去太和殿看看老四老五和老八,这修缮进度如何了。 虽然把实际工作都分给了弟弟们,但胤礽也不敢真当甩手掌柜,等下把太和殿修塌了,他们几个可就成千古罪人了。 太和殿的问题主要在瓦顶破损漏雨、大殿墙面长了水霉、柱子和彩画金饰全斑驳脱落了,大殿内外路上的青石板也破碎许多。 他叫老四领了修缮屋瓦的活、老五除尘除霉并修缮路面,老八则领了重贴大柱金箔、重画彩画的活。 一过去,就见三个弟弟坐在工房里围坐一桌,对着各自面前的图纸发愁,桌上茶都凉了,也没人喝一口。 “怎么了?”胤礽没让人通传就直接进来,“遇上什么难事了?” 几人连忙起来行礼,胤禛早就想去毓庆宫里找太子商量对策了,见太子主动过来,不由抢先道:“二哥,之前这太和殿的屋瓦都只对瓦片进行日常保养,从来没掀起来过,我前几日让匠人掀起来一瞧,这下头的梁木全污糟烂了,幸好发现及时,否则这屋顶真要塌了!原来漏雨的根子不在瓦片上头,在梁木!” 胤祺也站起来,脸上煞白煞白的,道:“二哥,我这青石板下头是纵横交错的明沟暗渠,结果您猜怎么着?在暗沟里疏通的时候从里头耙出来好些碎了一地的白骨,还有两三个头盖骨!老天……这是不是得交给刑部啊!” 尸骨刚扒拉出来的时候,可把胤祺三魂七魄飞了一半,吓得拔腿就跑,嚷着四哥救命就冲进大殿里,一个助跑跳跃就挂在了匆忙赶出来问怎么了的胤禛身上。 胤禩那儿倒还好,他年纪最小,等兄长们都说完了才站起来小声道:“二哥,工部送来的金片,感觉成色不大好……” 得,这是没一个顺畅的了。老四那是整个太子殿的木构件都有问题,这是要大修了,得叫户部再批点银子来,跟户部要银子和虎口拔牙也没什么区别了;老五那更离谱,案子都牵扯进来了,得让刑部跟着掺和;老八那头八成又是贪腐的问题。 胤礽坐在弟弟们身边,也想叹气了:“罢了,这些事都不是咱们能擅决的,回头一块儿给皇阿玛上个详细的条陈,把事情都说清楚,谁有空白折本的?你们现在就写,写好了咱们晌午过了掐着点就去找皇阿玛,这事儿不能拖延。尤其是胤禛那屋瓦的事,春季多雨,得赶紧动工,防着这屋顶真塌了。” 弟弟们都应是,连忙找折本写折子。 胤礽让他们写着,又顺道去上书房盯着那几个年纪小的猴子们读书,给他们批改课业,如今还在上书房里读书的,就是九、十、十二、十三、十四以及那蒙古小黑狗哈日瑙海。 胤礽想到哈日瑙海,就想到额林珠,然后就忍不住牙痒痒。 等灭了葛尔丹,就得跟皇阿玛谏言,让他把这小黑狗送回草原上去!别老在宫里头住了,这么多公主,老大膝下就有四个,怎么就跟他的额林珠要好呢?(胤礽已选择性忘了大阿哥已出宫建府,他的孩子自然也都养在宫外的事了。) 养得水灵灵的大白菜叫狗啃了,谁能舒服!要不是看在梦境里头,他还算有情有义,胤礽现在就想给他扔出宫去。 结果他正想着这哈日瑙海的事儿,那哈日瑙海就犯了事了。 胤礽顶着春日舒朗的阳光,原本心情还算畅快,结果还没等进上书房的门,就迎面飞来一本湿哒哒的书。 胤礽下意识侧头一躲,书擦着他脸掉在了地上,他弯腰捡起来一看,是一本《论语》,里头纸张都黏成厚面皮了,抓在手里湿哒哒的烂得不成样子。 再一听,那屋子里闹哄哄的大呼小叫着,授课业师也不知去了哪里,胤礽脸就黑了,大步进去一瞧,嗬!这几个皇阿哥有站在桌上的、有踮着脚看热闹的、有叫好起哄的,还有暗地里拉偏架的—— 人群中央,十三阿哥胤祥与那黑黢黢的哈日瑙海正扭打在一起,打得难解难分。 十三比那哈日瑙海大上一两岁,很有习武的天分,反倒黑狗子这小子不像其他蒙古王公的孩子壮实,瘦巴巴的,一个不防已经被牛犊子般的十三掀翻在地,用手肘死死压在地上,嘴角都在地上擦破了,十三对他大吼:“服不服!你服不服!” 哈日瑙海拼命挣扎,眼眸凶狠如狼崽子,紧咬牙关也不开口服输,寻了个间隙,他腰部用力,两条腿蹬了起来,又挣脱了十三的钳制,在十三扑过来前利落爬起身来,一个抬腿将十三狠狠踹了出去。 “呼……呼……”哈日瑙海喘着气拿手抹去嘴角的血痕,小小年纪已有了极为刀锋寒铁般的眼神,好一匹草原狼啊! 胤礽又将视线落在仍拍手叫好的弟弟们身上,胸中怒焰沸腾,越发生气——好啊,这么多人联起手来欺负人,还是以大欺小!他这些弟弟可都出息了! 胤礽悄没生息地走到他们后头,背手冷脸瞧着,结果竟然都没人发觉,倒是周遭伺候的太监眼尖刷刷刷地跪下了。 太监们挤眉弄眼想提醒自家的主子,结果刚想张嘴就被何保忠一个杀气腾腾的眼瞪了过来。于是只好继续瑟瑟发抖地伏在地上。 太监们不约而同在心里哀叹:我的爷,您自求多福了! 胤禟与十四阿哥胤祯此时最为嚣张,爬在桌子上又蹦又跳,张牙舞爪地大喊:“十三!十三!别怂!打他!你打他啊!” 在兄弟们的起哄声中,十三有点抹不开面子,又像绷紧的弓弦冲了上去! 哈日瑙海也不胆怯,他眸光坚毅,紧紧抿着嘴,稳稳地沉下身子,做出了摔跤的动作,胤礽一看就吃了一惊:这小子人小胆大啊!他竟然想在年龄体重都在劣势的情况下,将冲过来的十三背摔过去! 不能让他们再打下去了!玩闹就罢了,都动真格打出火气来,就没必要了。 胤礽当机立断走到胤禟和胤祯身后,掏出折扇狠狠给了这俩小混蛋脑袋一下,冷嗖嗖地发问:“打谁啊?” “哪个不长眼的敢敲爷的脑袋!是谁!” 胤禟和胤祯气急败坏回头,然后俩小滑头就腿软了,连忙麻利地爬下桌子来,十分识时地跪到胤礽脚下,两人不约而同一脸讪笑:“二哥你来啦?” 胤礽狞笑着活动了下手腕,从何保忠手里接过马鞭,在空中抽得啪啪作响:“礼义廉耻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都给孤滚过来跪好!!!” 太子爷在上书房打弟弟打得热火朝天,程婉蕴原本正坐在躺椅上吃肠粉也吃得分外舒服,结果忽然之间,没点征兆就感觉底下那熟悉的湿漉感来了,她低头一看,不是羊水破了,是见红了。 她还有心思可惜:她今天穿得藕荷色的新衣裳,这下可糟蹋了! “官嬷嬷。”她淡定地吃完最后一口肠粉,放下碗,“去把稳婆叫来吧,顺带遣人去告诉太子爷一声,我这是要生了。” 一回生二回熟,程婉蕴这回是自己挺着肚子走去产房的。 诞子(捉虫) 康熙三十二年的四月末, 天如碧水,草木蔓发,山青花欲燃。 添金一路狂奔, 跑得面红耳赤、气喘吁吁, 压根没将心思落在周遭深春美景之上,他正穿过御花园, 直奔乾清宫而去——实际上他刚刚去过了上书房, 洒扫太监说,太子爷押着一众阿哥去乾清宫了。 于是他又赶紧掉头就跑。 等到了乾清宫外头, 又只能围着候在外头的李德全急得团团转:“李公公, 这……这得什么时辰才能结束呀?咱们程主子已发动了有一个时辰了,太子爷还什么都不知道呢!您行行好, 进去通禀一声……” “万岁爷正在里头发脾气呢。”李德全回头瞧了一眼,西暖阁里还门窗紧闭,便对添金压低嗓子,“这节骨眼, 杂家可不敢进去触霉头, 你再等等吧!” 添金急得要上房,再三哀求:“李公公,生孩子的事如何等得啊!求您通融——” 虽说毓庆宫里一切都安置妥当了,太医也到了,唐格格在外头帮衬着, 但生孩子的事情谁又能说得准呢?要是主子生产不顺, 那可如何是好! 李德全也没法子:“谁叫事不凑巧呢!” 上书房里闹出了那么大动静, 太子爷想着小惩大诫就罢了,还替弟弟们遮掩,但上书房授课师傅早过来向皇上禀报了, 这下连着太子爷都在里头挨训呢,皇上那脸色黑得好似锅底,李德全是打心眼里觉着哪怕天上下冰雹、下刀子,他也不敢进去。 # 乾清宫里。 九、十、十二、十三、十四整整齐齐地跪了一溜。 胤礽无奈地垂手站在一侧,他身边还站着只鼻青脸肿的蒙古小黑狗。 “好啊……真是好啊……”康熙已经气得说不出来话了,颤抖着拿手指一个个点过去,每个被他手指戳到的人都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把脑袋埋得更低一些。 唯有胤祥倍感羞耻地往后昂着脑袋,鼻子里塞了团草纸——他被打出了鼻血。 缓了半天,康熙才坐到炕上喝了口茶,厉声问道:“你们谁来把事给朕说个明白?!” 胤礽看弟弟们跪在那吓破了胆的鹌鹑摸样,实在有些于心不忍,便上前一步,躬身一揖道:“皇阿玛,是这样的……” “用不着你说!”康熙重重搁下茶碗,怒气冲冲地咆哮道,“他们自己都没长嘴吗,用得着你替他们遮遮掩掩、粉饰太平!一人做事一人当!做都做了难不成还不敢承认?都要做缩头乌龟不成!你们自己说!” 胤礽无奈退回原位。 胤祥是直性子,受不了这激将法,立刻拔出了鼻子里的纸团,就要开口—— 突然胳膊被胤祯拿手肘一撞,他那股气又散了,只见年纪最小、但鬼点子最多的胤祯膝行到康熙跟前,拽着他的袍子道:“皇阿玛……我们错了,您别生气了……” 康熙往下瞥了他一眼。 胤祯连忙回头给胤禟使了个眼色,胤禟也连忙膝行过来,抱住康熙的大腿:“皇阿玛,这事不能全怪咱们,您听我说,这全是那哈日瑙海的错儿!是他先挑衅十三弟的!他自己不学无术,把书泡了水塘,十三弟好心替他捡回来,却被他反手扔到脸上!您说他可不可恨?十三弟火爆性子哪里能忍,自然就……咱们都是兄弟,偏帮十三弟多些也是常理……” 胤礽蹙起眉锋,老九竟敢避重就轻这么说……他打量皇阿玛什么都不知道呢!皇阿玛恐怕早就查清楚了,之所以有此问,是为了给他们一个机会,若能坦诚认错,还算有救。 哈日瑙海哪里能看懂《论语》?准葛尔部不富裕,他生在草原长在草原,来了大半年,连汉话都还说不大好,恐怕汉字满文也认不得几个,怎能一张口就怪他不学无术? 胤礽把弟弟们教训了一顿以后,就去审了上书房管洒扫的小太监,那些奴才吓得跪在地上,你一言我一语把这几个小混球背地里干的那些缺德事抖搂得一干二净。 年纪长些的阿哥开始领差事以后,这上书房就成了他们的一言堂,突然来了个蒙古王公之子,性子孤僻沉默不讨喜,偏偏骑马射箭还比他们厉害,自然就成了众矢之的了。 扔了他的书篮、弄瘸他的桌腿、在他的膳盒里放死蚂蚱。 偏偏这哈日瑙海也不是忍气吞声的性子,前头不知谁指使,便硬生生忍下这口气,却叫跟着他来大清的蒙古侍卫悄然蹲守多日,最终认定了欺辱他的罪魁祸首——老十三。 于是便有了今日之事。 这哈日瑙海还算坦荡,当着所有人的面把十三给堵了,让他堂堂正正跟自己比一回,若是十三输了,就要向他下跪道歉,若是他输了,他也愿赌服输,立刻收拾包袱回蒙古去。 胤礽却觉着那些手脚应当不是老十三做的,胤祥生性鲁直善良,不像能做出这些事的人,他若不喜欢哈日瑙海,只怕也会像他一般堂堂正正跟人打一架。 这下作手段,一看就像老九和老十四的手笔,他这俩弟弟自小就古灵精怪,又是额娘膝下幼子,自然养得有些无法无天。也不知他们是怎么设计的,叫老十三背了黑锅。 胤礽沉思着,便下意识瞧了在他身侧一直站得笔直的小孩。 他穿着来了宫里以后才新做的玄墨色云卷暗纹绸缎蒙古袍,脚蹬小羊皮靴子,头发辫成了一股股的辫子垂在脑后,用珊瑚与宝石缀在发尾,眉眼天生冷峻,英挺秀拔,小小年纪已有了皇族后裔那清贵不俗的气度。 虽然,他现在袍子的金线开了、辫子上的珊瑚宝石也不知掉那儿去了,眼圈青了一只,嘴角破了,真是狼狈不堪,但瞧着似乎还是比跪在地上的那几个弟弟看着顺眼些。 康熙显然和胤礽想到一块儿去了,他听完胤禟的话当即便冷哼一声,低下头,用一种极度危险的眼神盯着他,森寒之意都从牙缝里漏了出来:“老九,朕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最好老老实实交代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否则,朕可就要请家法处置你了。” “朕平生最恨欺瞒之人,老九,你可要想明白。” 胤禟傻了,与胤祯对视一眼,又求救一般瞟了一眼胤礽,胤礽对他们摇摇头,最终这俩始作俑者还是惧怕皇阿玛的威势以及藤条家法,结结巴巴地说了如何趁哈日瑙海不在,将他新领回来的书扔进水塘里,又是如何忽悠老十三去捡,这才被几个语言不通的蒙古侍卫误以为是十三扔的书。 康熙气急攻心,简直想把这俩捣蛋鬼踹出去,沉着脸站起来就要找趁手的东西揍人。 胤礽连忙上去拦着,一边给康熙顺气:“弟弟还小,淘气也是有的。”、“皇阿玛别气坏身子,儿子已经教训过了”、“还不快再沏杯热茶来!” 又使眼色让两个弟弟快跑。 胤禟和胤祯是真敢跑,两人撒腿就冲出门去,像两只兔子往自家额娘宫里蹿。 “好了!人都跑了,你还拦着朕做什么!”康熙被胤礽东挡一下,西拦一下,这浑身上下的气都消了大半,指着胤礽骂道:“都是你这个做兄长的不好!朕把他们交给你管教,你呢!平日里对他们手就松,现在再瞧瞧他们做的事,你啊你啊把人容坏了!” 胤礽知道康熙需要找个人撒气,便笑着认下:“是,都是儿子的错。回头儿子就罚他们抄书,抄个两百遍!再罚他们不许吃饭,好好饿上三天!” 康熙瞪他一眼:“罚抄书就了事了?来人!传朕口谕,让九阿哥、十四阿哥去奉先殿祖宗排位跟前跪着思过,没朕的旨意,谁也不许探视!” 胤礽听到这儿才松开了手。 只要没动板子,跪几天奉先殿也不是什么大事。 康熙又叫哈日瑙海到跟前来,看他狼狈的模样,叹着气将他皱巴巴的袍子拉扯平整,用蒙语好生宽慰了一下,轻轻拍着他肩头夸奖道:“你是个好孩子,是朕没教好朕的孩子,让你在这儿受委屈了,回头让太子带你下去梳洗上药,好好歇一歇。” 这个孩子是策妄阿拉布坦与大清之间友好的紧密纽带,康熙不希望他心生怨怼,若是哈日瑙海在宫中的遭遇被那些蒙古侍卫传回策妄阿拉布坦耳中,只怕要生出事端来。 因此康熙才会让太子亲自送他回去。 “皇阿玛放心。”胤礽知道康熙的意思,躬身领旨出来,就见添金一脸急切地候在门口:“太子爷,程主子已经发动了……” “何保忠!快套车!”胤礽的心一下就提了起来,情急之下又瞥见那模样狼狈、眼神也有些茫然的蒙古小黑狗,原本他是打算亲自送他回阿哥所,将阿哥所伺候的太监宫女全都敲打一遍,但现在显然来不及了…… 来不及多想,胤礽把这孩子拽上了肩舆,用蒙语告诉他,“你先跟我回毓庆宫。” 哈日瑙海摸不着头脑,但他还是点头了。 他刚刚知道皇上让太子管他,而他……肚子饿了。 胤礽恨不得立刻能生出翅膀飞回毓庆宫里,肩舆刚到宫门口,他几乎小跑了起来。 何保忠本想背那蒙古王子,谁知人家利索地跳下肩舆,一溜烟就跑得追上了太子,独留又胖回了两百斤的何保忠,像头奔跑的大象,哼哧哼哧在后头追。 胤礽前脚进后罩房的门,就听见了一声响亮的哭声,他心里一松,这才好像学会呼吸似的,扶着门框狠狠喘了口气,稳住步伐走到产房之外,不一会儿,就见稳婆抱着个襁褓出来了,跪下喜气洋洋道:“恭喜太子爷,侧福晋为您添了个阿哥,有七斤整呢。” “好!好!”胤礽接过襁褓一瞧,这孩子果然比当初额林珠生下来还要胖,眉眼也秀气极了,“真好,阿婉……侧福晋如何?” “侧福晋生得极顺利,现在精神头还好着呢!” 胤礽想进去瞧瞧阿婉,但稳婆说里头污秽,待会收拾干净再请他进去。胤礽便先让人带哈日瑙海下去上药换衣,好好照料,再收拾出一间屋子供他睡个午觉。 然后便一直站在门口等着。 他不是头一回当阿玛了,但每每这时候都却还会紧张、期盼。 产房里,程婉蕴正由青杏擦身擦汗,又换了一身衣服,底下的褥子也被婆子们换上了干爽的,这时,碧桃从屏风外头转过来,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红糖鸡蛋。 程婉蕴一见她就惊喜出声:“你怎么来了?身子可养好了?” “谢主子关心,都好了。”碧桃笑吟吟坐到她身边,“今儿是主子生产的大日子,奴婢就是爬也要爬过来伺候,何况都养好了,怎么还能躲懒?” “你就是多养些时日又如何?”程婉蕴拉着她的手嗔怪道,“让我看看,果然是瘦了,近来可还会头疼呕吐?太医说你脑后有淤血,总要等它慢慢消退才是。” “主子放心,奴婢好全了,您跟太子爷如此恩待,让奴婢日日吃些老参、燕窝流水般将养着,奴婢如今就是上山去打老虎都使得。” 这话说得青杏也跟着抿嘴笑,凑趣道:“主子,这话倒是真的,昨个奴婢和她一起睡,差点没给她一脚踹到炕下去!” 程婉蕴这就放心了,又嘱咐青杏多帮衬些碧桃,平日里不要让她干重活。 主仆三人正说着话,太子便进来了。 青杏知道太子说话不喜欢有奴才在边上,便与碧桃行了礼出去。 “刚那是碧桃吧?她伤愈回来了?”胤礽过来坐下,顺嘴问了一句,便又将目光落在程婉蕴身上,仔仔细细将人从头看到尾,温言道,“你现在觉着如何?可有不适的?” “是碧桃,她可算好了!我这悬着的心可算放下了,”程婉蕴笑道,随即摇摇头:“我没什么,这次倒比生额林珠快些,也顺当,没受什么罪。” “嗯,算这小子还知道疼额娘。”胤礽颇感欣慰,“以后让他好好孝顺你。” 当初她生额林珠花了一整晚,这次从见红到阵痛、开指也就四个时辰,虽然痛还是痛的,但因为忍耐的时间不长,身心都会比头一次轻松些,所以这次她生完还能坐在这儿和太子聊天,精神十分的好,也不觉困。 “那就好,我刚从皇阿玛那儿出来就听说你发动了,可真把我吓坏了。”胤礽都有些难以回忆从乾清宫到毓庆宫这一路上他都想了些什么,总觉着好似把生产时听人说过的各种状况都想了一遍,自己把自己吓得脸发白,于是果断严肃批评了刚出世的儿子,“这小子真是个急性子,比预计的时间早了有大半个月呢,幸好你和孩子都安康。” 程婉蕴觉着好笑:“太医说了,生产日子前后差上半个月,都属常事,不算早产。” 古代没有后世的医学技术,预产期不准是常态,就是后世有B超、胎心监测之类的手段,也不能准确预估孩子哪天出来,之前额林珠迟了好几天,这回就提前了半个月。 也有人说生女推迟,生男提前,但这大概都只是一家之言罢了,不准确。 “正好阿克墩也快四岁了,趁着这次一并让皇阿玛给赐个名字。”胤礽又说,“你有没有喜欢的字,我可以拟在一块儿给皇阿玛参详,若是取中了,岂不更好?” “这事还是托给二爷吧,我取名字的功夫实在不怎么样……”程婉蕴就摇摇头,除了一个“弘皙”,她都不太记得太子爷的儿子们叫什么名字,说来好笑,四爷的儿子她倒是个个都一清二楚,这就是历史胜利法则啊,失败者在史书上是得不到偏袒的。 胤礽却一下就想到了咪咪和旺财,心中也是一凛,他怎么忘了这一茬! 是不该让阿婉想名字! 于是他立刻收回了刚才的话:“你说的有理,还是我和皇阿玛来想名字就是了。” 程婉蕴:“……”也不用表现得这么明显吧! 二阿哥喝完了奶被奶嬷嬷抱进来了,他手脚都胖乎乎的,两只小手握成拳头乖巧地拢在肚子上,吃饱喝足睡得正熟,程婉蕴让奶嬷嬷将孩子放在她身边,摸了摸他还有些湿漉漉的额发,垂眸将他看个不停。 胤礽则温柔地看着他们娘俩。 屋子里一室春暖。 外头,哈日瑙海被宫女带到一间小屋子上药,还给他烧了热水让他沐浴。 他便泡在洒满花瓣的大木桶里,宫女拿巾子替他擦背,然后他就听见了院子里有咯咯的清脆笑声,跟着还有个小男孩担忧的声音:“妹妹慢点。” “鸽……鸽子……快来!” 哈日瑙海已经能听懂一些汉话了,所以他一开始听见男孩叫妹妹,便觉着这大概是太子爷的儿女吧?结果没一会儿又听见那女孩儿叫鸽子。 难不成,她身边伺候的太监叫鸽子? 太监这种人,哈日瑙海也是进了京城以后才见的,算是大大开了眼界,草原上可没有太监,当然,让他开眼的地方不仅仅是太监,还有紫禁城的华贵与皇族的奢靡。他还在漠北的时候,哪怕贵为汗王之子,身边也只有几个女奴照看,而且女奴还要做别的事,或是收拾羊毛、或是洗衣裳,或是打水煮青稞团团,有时女奴背着他要走很远的路,才能找到水源。 而宫里的“女奴”各个都穿得光鲜亮丽,尤其是跟在皇子身边的嬷嬷与大宫女,手上连茧子都没有,哈日瑙海也从没见过她们干粗活,粗活都另外有一群人干。 哈日瑙海还悄悄数过了,和他一块儿读书的皇子身边,通常都会跟着八个不干活的太监,和四个不干活的“女奴”,除了这些不干活的,起码还有二三十个干活的太监和宫女伺候他们,另外,他们每人还有两个老妈妈,专门给他们喂奶! 这也是让哈日瑙海吓了一跳的事,他就见过那个最小的皇子,和他岁数差不多,别人管他叫十四阿哥,他中午歇在上书房睡午觉醒来,竟然还趴在奶嬷嬷怀里喝了一顿奶。 周围的人也习以为常。 哈日瑙海一岁就断了母乳,往后都是喝的牛乳羊乳,他也没有专门的奶嬷嬷,他吃母亲的奶,有时婶婶、姑姑也会喂他。 总之,他掰着指头数了半天,得出结论,宫里伺候一个皇子就要四十几个人了! 这结论令他有点难以置信,于是他隔天又数了一遍。 他数牛数羊一向都很厉害,所以他觉着自己没有数错,真是有这么多! 要知道,他的额祈葛(父亲)、额赫(母亲)身边伺候的人都没有那么多,尤其现在他们的部落正在和葛尓丹打仗,又死了不少男人,连牛羊也被抢走了好多。 哈日瑙海想起总是背着他四处忙碌的女奴,坐在香气四溢的浴桶里,也有些想家了。 等洗完了澡,那宫女给他拿来一套簇新的衣裳,蹲下来替他穿好,又领着他出去吃饭。 他吃不大惯宫里的蒸菜,但宫女的手十分柔软温暖,让哈日瑙海想起了额赫的手,于是他顺从地跟着她出去了。 刚刚进来的时候四处都是忙乱的人,他没来得及细看就被人领走了,现在出来才发现,院子里生机勃勃,春风吹来花草香,还有他没见过的尖顶大木屋(城堡)连着个怪模怪样的桥,桥又连着个陡坡(滑梯),那陡坡底下竟然还有一池子彩色豆子! 然后他就见一个小圆脑袋从那木屋的窗子里探出头来,圆溜溜的杏仁大眼弯成了小月牙,头上扎了两个小包,那木屋窗子被画成了兔子的形状,那脑袋出现在窗洞里,竟就像量好了似的,严丝合缝。 于是在哈日瑙海看来,就好似那地方突然冒出来一只长耳朵的小白兔。 额林珠见了哈日瑙海这陌生的小豆丁也是一愣,歪了歪头问道:“青杏姑姑……这是谁?” “这是蒙古准葛尔部策妄阿拉布坦台吉的小世子,”青杏笑着将哈日瑙海牵到滑梯旁,“大格格,您该称呼他哈日瑙海哥哥。” 额林珠哪里懂什么策妄阿拉布坦台吉,但她知道这人看起来和阿克墩哥哥差不多大,是可以陪自己玩的!额林珠基本没什么玩伴,哪怕是小太监也比她大很多,而阿克墩和她从小一起长大,这个哥哥早就玩腻了! “哪吒闹海……鸽子!”额林珠热情地招呼人家,一点也没发觉自己没念对这名字,她趴在窗洞上,“上来玩,陪额林珠玩……” 哈日瑙海皱起眉头,用蹩脚的满语纠正:“我叫哈日瑙海,不是哪吒闹海,也不是鸽子。” “快钻进来,从这个洞洞进来,哪吒!”额林珠已经快两岁了,其他话都说得十分准确,唯独哥哥与复杂的人名容易舌头打结。 哈日瑙海:“……”怎么干脆叫他哪吒了?!哪吒又是谁呀! 他愣了会的时间,已经被等不耐烦的额林珠拉进了城堡里,他才发觉这里头是别有洞天!这房子外头已经装饰了许多彩画,原来里头也是,画着各式各样的小动物、花草树木。 哈日瑙海都看呆了。 青杏见状,在外头强忍住笑:“世子先在这儿和大格格玩一会儿,外头凉爽些,奴婢去替您将膳桌摆过来。” 这都怪主子昨日给大格格念的睡前故事叫哪吒闹海,这不就弄混了么! 哈日瑙海在比自己小三四岁的额林珠带领下,玩得酣畅淋漓,这辈子都没这样玩过,以前在草原上,他哪里见过这样的玩具呀,女奴是被虏来的汉人,她得空的时候会教他吹笛子,给他用草根编小花篮,装一些从泉河里捡到的彩色小石子,教他打石子。 其他的生活,便是骑马、射箭、摔跤、赛马、赶牛羊,来到宫里之前,额祈葛叫了个熬鹰的老师傅教他猎鹰,熬一只属于他的鹰,但他还没找到,就跟着皇帝来了京城。 他就好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里。 等青杏摆上了一桌子晚膳,他瞪大了眼,才发觉这世界,他终究了解得还不够。 不是宫里的东西不好吃,是他原本没吃过好吃的。 取名(捉虫) 晚圆石桌上。 额林珠和阿克墩的餐椅已经摆好了, 青儿童餐”都分好。 哈日瑙海好子、带小耳朵的碗,还有专门为他头筷子,他们熟练地爬上了凳子, 微微扬起下巴, 等奶嬷嬷为他们围上饭兜。 “小世子,您也请坐。”青杏餐椅, 那本来是给程婉蕴还没出生的孩子提前准备的, 如今, 她将椅子推到哈日瑙海身边,也拿了个围兜过来, 哈日瑙海坐在那儿有些局促与难为情,他哪里有这样精得黑,哪怕红了脸也看不大出来。 青杏本来想给他也拿一双学习筷的, 但哈日瑙海已经能。 额林珠见状, 学口吻,对哈日瑙海竖起个大拇哥:“哪吒, 你真棒!” 哈日吒!我叫哈日瑙海!哈!日!瑙!海!” 额林珠认” 倒了。 菜, 总算解救了哈日瑙海,因为额林珠马上就被香喷喷的菜吸引了注耶!” 阿克一直很沉默, 玩的时候也不说话,这时才跟着露出一个笑:好了!” 哈日瑙海也伸长脖子去瞧, 只的饭粒, 颗颗分明, 碎的芋头碎, 这芋头不是那等软趴趴的芋泥,而是拿油炸过再捣碎的,很干爽香脆, 除此之外,饭里香菇和排骨。 花生与圆葱点缀其上,随,这饭鲜香味美又好看,哈,他觉得光吃这个饭,他就可以吃三碗! 青杏把芋头饭分到每个孩子碗里,太监们则脆。 这显脆!我要多多的!再来一点!” 她。 这盘菜,哈日额林珠叫这菜九脆,但蒙古人是吃牛羊的行家,哈日瑙海一眼就看出这是牛杂了! 煮汤喝,或是白灼、涮锅吃,爆炒顶顶考验火候和手艺,草原上烧的是牛粪,而且冬季漫长得省着用,不大具备猛火旺火的条件,法的牛杂。 光一直流连在那道菜上,便亲自挟了一些到他碗里,解释道脏,宫里认为这是“下水”,一般是不会端到主子们跟前的,但程主子爱吃,几回,大格格也特别爱吃,您跟着尝尝,这做法的确又脆又嫩,滋味不同寻常。” 哈日瑙海点点头,他其实不们吃了,在草原上哪里能浪费食物呢?这些也算荤肉呢! 拿筷子轻轻拨开上头的青蒜叶,他很快就分辨出来了,这里冠、牛肚尖、牛峰肚、牛心血脊肉等,这可都是牛身上最好吃的部位啊!就是开水! 更别说这儿配以精细刀功,将不同的、块状,辅以佐料、生姜,用旺火爆炒而成,键,火太大了,肉就老了、焦了,火候不够,又 挟了一块儿入口,第一口鲜嫩脆爽,第了,甚至多嚼了几口, 没有一点牛杂的腥膻怪味,全都被起干干净净,菜,却又没有一点酒味。 回味无穷。 碗芋头饭,很不客气地举起碗:“我还要!” “小世子稍饭。 额林珠见他吃得这样快,急得也,等等我,别吃那么快!” 阿克墩显得有些不大高兴,他觉的,看了看大口大口吃饭的哈日瑙海,又大口吃饭的额林珠,颇有些闷闷不乐地低头,拿,心想,为什么这蒙古来的世子也要程额娘也要天天供应他的饭食么?阿克墩只要这样想想就觉得不开心。 连食也没了胃口。 哈日瑙海才不管别人开不开心,这时候就是吃着把饭菜分到碗里给他们吃,但早点吃完自己碗里的,就能多吃些外面盘子里的,所以他想慢点多尝味道的矛盾中。 不岁,吃饭速度也快,之后他又吃到了鲜甜水滑的丝瓜荷包蛋汤、 最后,他真的吃了三碗饭, 孩子们吃饭的时候,程婉蕴,回到了她日常起居的暖阁里,她头上带了防风的抹额,半坐半躺在南窗下的炕上,能清楚 青杏已经安走动走动,哈日瑙海跟着散步散了两圈,就快到宫门下钥的时辰了, 程婉看世子”的嘱咐,还给哈日瑙海装了一兜子“旺旺大礼包”,还提了一陶瓮蜂蜜果茶,让他身边的蒙古侍卫背着,这才瑙海送走。 额林珠似乎也不舍这个新玩伴,门口,还问了句:“哪吒,,好么?” 哈日瑙海难,想了想,认真点头道:“好,回头我再来。” ,笑着和他挥手。 阿克墩站在一旁没有说话,直影,他才好像松懈心防,开木玩。 他们就在程婉蕴的外间玩,头挨着头商量林珠又霸道起来,将积木都拢到自己这边,要行,阿克墩碰一下都不成。 程婉蕴见了便从内间大声制止她:“额妈,你过去教教她道理,不许她这样霸道不讲理,那积木可也有哥哥的,只能拿自己的。” 就撅了嘴,但好歹还记着额娘不好惹,就算找了阿玛也来了!阿玛比她还怕额娘!而且总是偏袒额娘!她有一回挨了额娘的打,哭着跑去找阿玛出气,结可不敢替你出气,回头要睡书房的!”然后就抱着她满院子转悠哄着,一,她一点也不想看! 哼,阿玛只会口头上安慰她,! 于是额林珠就一半回去。 教训完女儿,程婉蕴喝了杯水,抬眼看去,头,还在专注看医书,时不时提笔记录着什么。 爷,您可得给我加些分例了。” 胤礽疑惑抬头:“怎么?你格格的时候每个月分例那么少也没见她短过,怎手了。 “您看看,这院子里有几个孩子了?我看啊,那蒙时常来玩了,您还是先拨点银子给我吧!”程婉莹戏谑道,太子 “今儿是意外,哈日瑙呢,不会常来的。”胤礽黑了脸,想起哈日瑙海和额林珠挨着一的模样就牙痒,琢磨着一定要多布置些课业,让他天天呆在上书房才行! 思来想去,又觉着程婉蕴这院子对孩,所以这也说不准,他还不能硬赶人走,除了要对付葛尔丹的原因之外,说到底他也然,为了额林珠,还是叫他少来几回之事了结,就让康熙火速将这蒙古黑狗送心虚道,“先让何保忠给你拿一千两银票……” 程婉蕴就笑了,抱蹬腿摆手吐泡泡的小儿子,一口亲上脸蛋:“跟您开玩笑呢!有这几个孩子在, # 另一头,德柱领着人出京也有好几个月了,进了五月,这天气越来越热,但好气候,他走,又往保定去,结果路上又下起雨来了,翻滚的乌云被风裹挟着走,雨哗啦了,他刚巧路过一个村子,连忙又勒了缰绳,,琢磨着暂且歇上一晚。 这村,因为住的人都姓高,就叫高家山村了。 的,路上见不到人影,德柱手下的家丁冒着大雨,挑了个盖了三间大瓦房的人家去敲门,敲了半天也没人开,随后有个老翁提着鱼,他喊道:“谁在那绝了!没人!” 德柱悚然一惊,回头一瞧,,手提一盏煤油灯一照,,又人人骑马,就有些不敢上前了,踌躇了几下才说:“几位老爷可没人了,连最小的孙子都得天花死了,就是那耕地的牛昨个儿也发了天花……” “你说什抓住了老翁的胳膊,“老丈,你说这家人天花么?你可别骗我!” 老翁被他唬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想把他手撸开,般抓得死紧,老翁只得抖爷,想来老爷是富贵人家出身,没种过田,您不知道,这呢,人爱得的病,牛也爱得!因此得了天花也不稀奇,不仅高老斗家的牛得过天花,子一家的牛,也得了天花,…” 德,他四处寻访了那么长时间,找得他都有些神志恍惚,觉着太如今可算找到了刚得了天花的牛! “快,去找!”德柱浑身被雨淋得湿透,却一点也顾不上了,“若真像你说的一般,!” 老翁瑟瑟发抖,虽然也眼馋那二十两银子,一家子都死绝了,那牛身上的天花可毒了,俺可不敢去,俺” “你都多柱呸了一声,把脸上的雨水都抹干净,,吓唬道,“现在你走不走!” “走!走!”老翁魂飞魄散,连忙带着德柱斗家的后门,指着里头被活埋得只剩一个头、奄奄一息的牛说,“就在那儿呢,,怕传给更多的人,叫人给埋了,刚突然下大雨,人都跑去避雨了, 德柱给左右使了个眼神,了墙,很快就找到了被人随意丢弃在地上的铁锹,冒来。 “老丈,银子给你,管好你自己的嘴,可别到处说去。”见牛得手,德宝,塞在那老翁手里,“赶小吧。” 老翁早已吓破了胆,但没,鱼篓和灯都丢在地上不要了,德柱一松开他胳膊,他就 德柱:“……” 他这回,就冲这利索的腿脚,这老翁也估计不是什么老翁,只是长得太显老了些,岁,他还管人家叫老丈…… 总之,天花牛到手,丁们撅出了天花牛,果然浑身都是痘胞,也跟人一样发着烧呢! 德车,带雨棚的,推着这牛,折返回三十里地之外的小镇上,在码头包了船,。 等找候,正好是五月初五的端午。 端午节前两个月,内务府总舟,若有破损便叫匠人及时修缮,以备端午子爷说,西苑的龙舟有5只已破旧不堪急需修补,竟然需要杉木120根、巨木在京中是绝无地方能买到的,北大兴安岭等地加紧采购,这项事务就托给了荣妃家里去办。 按理说这样采买之事,应当由宜妃家里来办的,他们买、皇庄买卖的,办老了差事中缘故,据说之前修缮太和殿时,八阿哥发现用足,写了条陈上奏了康熙,康熙叫人暗查,顺藤摸瓜就摸到了宜妃的兄弟塔布库身上,他是内务府司库,也是贪得肚子流油,金子都叫他融了掺了铜,自。 宜妃跌了大面子,为此连着好时候,当众给卫贵人没脸。 德妃看到宜妃不爽快,她就爽快了。之晋的事情,她被宜妃明里暗里不知道嘲笑了多少次,如今也轮到她笑话笑话她了!而且五首,皇上又是惊又是怒,,没差出眉目之前,那差事就算黄了。 ,宜妃十分气闷。 相比较而言,四阿哥就显得十分幸运了,他办差仔细认真,找的症结所在,还和工匠们一个个瓦片掀起来,清点盘算出来到底需要更换多少梁木,在朽坏的木头上还标记了记号,皇 听闻此事,德妃略一思忖,便开始常去荣妃那儿串门喝茶的二人,竟然开始显得和睦友爱起来。 要知道,荣妃家里去采买龙舟所用木材,便能梁木也一并采买过来,一把。 当然……老十子被皇上狠狠罚了一顿,不是眼的,再不如以往亲近,德妃主动帮了老四,自然也希言几句。 太和殿瞧着一时半会是修不好了,康熙又下旨殿先帝、太皇太后的灵牌几筵前行端午节大祭礼,内务府为此提前备办了、法驾卤簿等祭祀之物,又。 “这以往都是万岁爷亲自去的,。”唐格格过来和程婉蕴一起包粽子,眨着眼道,!” 程婉蕴也知道,太子爷自打过年以后,似乎又深得康熙之心了,前阵子连内务府用的各类物品,比如荷邪、避暑之物,都由太子爷代为赏赐亲近大臣、王公,以示恩宠。 惠妃自打她有几分沉寂低调,请安时也不大冒头说话了,连带着大阿哥胤褆也是如此,步,据说在家里养了几个道士,成日里打八卦拳、练太极,呢。 渐渐崭露头角,他生性温和细腻,言语妥帖,好几次让康熙刮目相看,尤其这次太和殿之事,更欣赏动。 康熙贵人,反倒认为是惠妃抚养八阿哥有功,因此八阿哥只要得脸,她也跟着得脸,惠妃算动摇,在位次上仍稳居四妃之首。 这也是为肚子多养一个阿哥在膝下的原因,帮衬十阿哥。 就在程婉哥时,才过了一个多月,王答应卧床保胎了四个月,最终还是早产生下了略显瘦弱的十五阿哥,十五足,哭声好似猫叫,连手脚的指甲都没长全,康熙见了便不大喜欢,赏 后来连十五阿哥的,只派梁九功送来赏赐,王答应年纪还小,刚进宫不知康熙脾气如此,为好几回。 当年七阿哥降生,因他腿脚残疾,生母戴佳是个吉利人”,反而险些获罪。 幸好钮照顾,拨了不少人手照顾十五阿哥,要什么给什么,两人齐,如今也是能吃能睡,健健康康的。 程薄情又现实。这就是儿子太多的缘故,多得已经不大稀罕了。 很稀罕的,赶在端午之前,太子爷总算磨得康熙开口许了阿哥。 阿克墩取名弘暄,叙温郁则寒谷成暄,阳。 是个好名字呢! 程婉蕴揉了揉阿克墩的小脸,笑道弘暄,这字寓意极好,你以后就是咱们大伙的小太阳了!了。” 弘暄脸皮薄,小脸红抬起头来。 字。 的,程婉蕴颇为感慨,期待地接着往下翻。 程婉蕴盯着那张写了名久都没有动弹,她有些恍惚,又有些怔名字。 划,是康熙亲笔。 弘晳。 骄儿 , 今年花开又一年。 了又谢,小龟从新一年的冬眠中苏醒,小飞象滑梯的蓝漆也被日头晒旧了, 前领着四个“超大杯、大杯、中杯、小杯”的葫芦娃, 拿着刷子,拎着小桶, 等的“牛痘实验室”回来, 就发现家里大大小小都跟打翻了颜料碟子似的, 脸上五颜六色的挂彩,象。 到低站成一排。 最高的日瑙海。他已经八岁了,生得高又挺拔,不像历来的那些蒙古汗王、郡王一般,有着山一般的硕大体型, 他在紫禁城里头长大, 眸子,身形倒像满人, 已如幼竹般挺拔, 劲瘦有力,生 , 左边眼下一道黄,右边脸颊一道红, 又一头叮当的辫子, 倒不像蒙古出身, 而似云南边夷了。 个子排, 她四岁半了。胤礽实现了诺言,两岁便带着她和阿克墩一齐学习骑马,她果然也静端庄的性子, 骑马射箭极有天赋,哈日瑙海还教她摔跤,竟然也学得有模有样,练得力大无穷,,甚至隐隐还要高一点。 这让胤礽都有点担婚嫁,怕不是没人敢娶。 她生得和阿婉极像,与飞扬,皮肤与大阿哥的几个女儿相比,是晒得黑了一些,但她底子好,回来,过年时穿上旗装梳着黑溜溜的大辫子,不,那模样极能唬人,但只有胤礽知道,她是不耐烦参加宴会所以不愿意说话,实年长一岁的弘暄过肩摔了! 今儿她的脸最花了,两边脸颊上、额,甚至头发也染了几抹红,,都还有胆子与他对视,咧嘴一笑一口小白牙。 胤礽忍下。 性子,越长大越明显,又像王格格一般,个子有点矮,将近六岁的珠追上了,他倒是只有双手染了色,一张脸还算白净,但却比前头两个孩子更惶恐,一发觉,就有些心虚害怕地低下了头。 胤礽就更头疼了,长子好似个姑娘性子,长女却养成了男人性子,他也为养这些孩子,阿婉分明是一视同仁的,从不,让他们能依照天生尤其是额林珠,自打知道这孩子未来寿数不长,又是那样……虽然牛痘接种已被证实大有希望,皇阿玛令太医院成立专班来研究,住更加优容一些。 而且弘暄独居住在淳本殿,他已经开蒙学字了,明年就得去上书房,胤礽已给他派了哈哈珠子,年初就,这孩子现下每天都有课业要做,只有散学才会到后罩房吃晚膳。 有阿婉关怀着,有先生教导着,性子,胤礽也实在不知。 只能说每个孩子,但他还是不免有几分失望,若是弘暄这性子能跟额林珠中和一下就好了,他现在射 最后一个…… 胤礽视线往下一瞥,是还只有他大腿高的弘晳,这孩的,浑身上下都五彩缤纷,。 这孩子刚满两周岁,性子……不好说。胤礽见过这孩子蚂蚁看一天,也见过腾。 但这孩子有个突出的特点就是记性特别好,是别人全都比不一次的地方,下一,甚至能分辨出后罩房所有下人,记得他们的名字,包括洒扫的粗使太监和宫女! 这孩子算术也特别好,阿婉成天教几”,目前只有弘暄和他能完整背下来,弘暄是年纪摆在那儿了,平日里学习也勤勉,但弘…额林珠和哈日瑙海,这俩胤礽都懒得评价,,就是背成“三七二一”,背着背着就开始两眼发直,阿婉叹道:“完了,这俩都是学渣的命了。” “学渣”这词很新鲜,但胤礽觉着形容得一般松垮。 在胤礽与时候,程婉蕴已经去沐浴回来了,头,幸好她早有预料,特意将颜料兑了水,因此还算能洗干净。 “好了,你们也赶紧去洗澡,等会只手推着,连忙将孩子们赶走,省得太子教,“快去吧,热水已经备好了!” :“……我都还没开始说他们!你也是的,多大的人了,还带着他们胡闹,瞧瞧成体统!” 程婉蕴笑嘻嘻地走上前,抱住胤礽的胳膊噘嘴撒娇:“二爷呀,您这是嫌弃没人老色衰吧?我数数…在男儿身上,我都还没到及冠的年纪。” “胡说,我岂是这个意思丝垂落在他肩头,胤礽又抱怨道:“怎么头发都还没擦干就出来了,孩子不成?” 来,让程婉蕴躺在榻上,他倒不嫌弃不成体统了,自个屈尊坐在小兀子上给她擦头发,想起额林,“往后还是管管额林珠吧,那儿,她竟然敢上手把玩皇阿玛的手统,幸好里头没格的——弘晳问‘姐姐,里头是什么样子的?’,她竟然还想拆开给弟弟瞧瞧。” 婉蕴“噗嗤”笑出声来,弘晳真是个探究欲很强的孩子,他有段时间对蚂蚁很感兴趣,便天天蹲在院子里看蚂蚁,还让小太在盒子里养,大概观察了大半个月,他语出惊人,和她说:“额娘,你看,这么多蚂蚁都是一个!” 其实,她当初知道自,真是担心得吃不好睡不好,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穿了过来改变了历史的缘故,历史上那位出身汉军正白旗的李格格,气,似乎刻意不去宠爱她。 没有宠爱,自然也没能诞下孩子,成了她,但历史惯性似乎又兜兜转转回到了原点,,康熙都像原本历史一般,取了这个名字。 更让程婉蕴有些忧心的是,历史上太子幽死以后,袭了“,可他并非长子也非嫡子,既然能轮到他袭爵,一来太子,二来……弘暄早夭,这爵。 子朝夕相处多年,虽非亲生,也当做自家子侄般疼爱,程婉蕴想到这一点很担心,但又点。而且现在弘暄身体康健,,在没有疫苗的古代,哪怕成人都能被随随便便,更别说孩子,实在防不胜防。 幸好太子爷真的开始研究牛痘了,或许明后年就有了希望,这能种上安全的牛痘,至少头,有了保障。 “皇阿玛……他很喜欢额林珠的性子,哪里会生气礽叹了口气。 程婉蕴和胤礽对视一眼,心有灵熙三十三年秋天在木兰围场发生的事情。 谁能想到,四年前出嫁额驸虐待,那额驸脾气暴躁,平日里不仅对公主出言不逊,喝了酒甚 这消息传回宫里,饭,多次命理藩院大臣公主,厚赏以示君恩,但端静公主终日以泪洗面,后来她身边的身边! 这下连康熙也恨铁不成钢,自己立不起来,娘家又该过,他总不能时时刻刻守着! 康熙虽失望,但去年木兰秋围之时,还是边随猎,又替她申斥额驸,让额驸将那些侍卫还给公主,但那乌梁罕氏噶尔臧说:“请皇上明鉴!公主与那些侍卫十分亲厚,我这个额驸当得没意思” 这话一出, 短见,被下人拦住,隔天一个没看住又要投湖,最后还是康熙急匆匆将布贵人从京城仆,连衣裳也没换,跑得云髻松乱,含泪狠狠给了她一巴掌,悲怒去死吗!” 端静抱住布贵人大哭不已,寻死之事这才消停,。 康 他也发觉宫弱了些,没有一点满洲姑奶奶的气概,想当年太皇太后何等英豪女子?对内能衮;对外又能式廓大业!擒捉鳌拜、弹压四大辅政大臣乃至平定三藩之乱、太后都从中出力。 在康熙心里,,便无他遂定中原,克底升平之功绩。 所以见”的女儿家,端庄是够端庄了,但总是少了些什么。 康熙一开始并不憾是什么,直到围猎之时,还未满与各蒙古王公的郡主同场竞马。 那天,白日里围猎结束后,照例要大宴蒙古各部,还会在宴席上,轮到赛马的时候,有不少蒙古王公也带了孙子、孙女儿,蒙古阙氏们建议让年纪。 往年看得都是“成人赛”,看多了也没意。 去年程婉蕴带着弘暄、额林珠一起去了,弘晳年幼,爷送去了宁寿宫由太后代为看顾。 于是去年的赛,粗略地分成了4-6岁一组、7-10岁一组,10-13岁一组, ,男孩儿对男孩儿,女孩儿对女孩儿。 额林珠那组,她年纪最小,格、四格格参赛的,因为她们正好5、6岁,同岁,这样比起来才更公平! 额林珠足足小了两岁多,她学骑马也才一年脸,躲在大福晋背后不大愿上场,她们会骑马,,得让太监牵着慢慢走。 康熙面色不大好看,除了胤褆的两个女儿,,往后老三的闺女更小,还在手上抱着呢, 老五前两年生了两个双生子,但月子里夭折了一个,今过来,别说骑马,孱弱几回,在热河行宫里歇着呢,也还没闺女。 程婉蕴冒这个头,毕竟年纪摆在那儿呢,就论虚岁也才四岁多,但她生得高,胆子也大,不顾程婉蕴阻拦,跃跃欲试,大声对康熙道:“珠愿上场!”说完,,还蹦起来挥手。 康熙就笑了,大掌一抚:“好!不愧是朕了!” 胤女儿,哪怕就上去溜几圈又怎么样!现在可好,让太子一家在皇小,就是得了最末一名,也只会让人称赞! 胤褆眼神 马雄赳赳、气昂昂地进了宽大的围场,场上还设置了陡坡、土堆、还有水洼地, 蒙古的,额林珠被夹在里头,真是显得又小又弱,但她端坐马上,手握缰绳,那太子,却又一点也不比别人差。 。 哨声一响,一共八匹声冲了出去,蒙古部族的小女孩儿们策马扬鞭就像喝水吃饭一般简单,额林 哈日瑙海刚刚代表准葛尔部0岁男孩儿那一场,得了头名,甚至还套了最后一名的弘暄两圈,情非常复杂……如今看额林珠又落后,两人也生不出什么失望之情,这孩子气已经殊为不易! 谁知,哈日瑙海忽然冲到围栏边,也不管族的亲妹妹,他一路沿,一个劲用蒙语给额林珠鼓劲:“额林珠!快啊!腿肚子他们!冲啊!冲啊!” 策妄阿拉布坦:“?他怎么胳膊肘往外拐?? 他妹妹乌兰跑在最前头,从后头传来的呐喊声,也分外迷茫:那是我哥的声音吗?是吧?好好像不是我的名字? “林珠倔强地很,眸光自信且坚定无比,“我会骑!我会追上去的!” 马蹄溅起黄沙漫天,额林珠果,低伏下身子,越发催马狂奔! 来,她死死勾住了马镫重新稳住身形,翻陡坡时又被甩远,最后一圈是历经途,所有人都在加速,她仍然没放弃。 康熙也是在这时候,终于明白那点缺憾是什么—— ,马蹄如雷。 不由跟着站了起来,目光紧紧盯着那小小的火红色身影,开始奋起直追! ——是骨气、是勇气、是即便处境极差不服输的韧劲! 这才是满 最后几百米,下来,额林珠趁此机会从外道、从最后一个,接连越过一匹又一匹的马,她竟然真的倔强撵了上去!康熙也禁不住在看台大声喝彩! 虽然没得头名,手,得了第三!放在后世运动会,还有季军的奖状领呢! 从赛场上下来,,对她大加赞赏,把手上的玉扳指直接撸下来赏她,额林珠也很不客气,接过了以后还在皇玛法,我还 ”这孩子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啊! 康熙一愣,随即大笑起来,连声答应,的女孩儿都得好好学下,这可不是光是男人的差事!” 从此之后,额习武的热潮,什么贞静娴雅哪有性命重要?瞧瞧端静的例子,有性子,开始不再唠叨女红女则了! 额林珠在康了弘暄,成了孙辈里的头一份。 程婉蕴曾有些担忧额林珠视作眼中钉蓄意陷害怎么办?这是当额娘的被害妄想症犯了。 太子听说她的忧虑,己挣来的脸面,她应得的。这世道,从没有让按强者低头的道理,因为他们的。” 程婉蕴深觉有理,总不能孩子有本事考了一百分,非得让她藏拙考六爷,以后要继承皇位,才要暗中积蓄力量。 当然属于孩子的荣光,为人父母没有一刻不曾铭记于心,而刻不让父母头疼欲裂—— 就好比,胤礽如净,低头时望见她那微微颤抖的长睫,鼻尖里满是她沐浴后的馨香,不由想与之亲香亲香,谁婉的唇,几个孩子又像炮弹一般冲了,野猴子们顿时没了栖息地,只。 额林珠打头,不知死活地嚷着:“阿” 她跑得实在太快了,不等人有所反应,已经“,见了屋子里的情形,又无辜且大声质问道:“阿玛,你?” ,红着脸扶住了额头,咬牙切齿:“阿婉,额林珠也大了,还是把她挪到穿堂那的院在那头再扩两间院子……” “之前分明是您自个说要将额林珠留在身边的,不放心奴才们伺候。”程头,只留,飞快甩锅回去,“现在又改了?” 胤,起码也要等额林珠平安种痘后,他才放心将人挪出后罩房住呢,只是的。 这几年想双夜”的事儿都分外困难,因为额林珠就睡在碧纱橱里,这孩子耳朵还尖!还不肯搬! 吃自家肉都得偷着吃,抽的时候,真是别提多憋屈了! 程婉蕴当然知道太子爷气苦,偷偷捂嘴笑,果呢! 她啊,近几年都不打算怀孕了,所以故意留一个屋子。 ,又有位分、宠爱傍身,实在不宜再添孩子。 因,前头正殿已装饰得十分喜庆华丽,内务府这两天将毓庆宫的长廊囍字,所有灯笼也全换了红色。 康熙三十四年五月初八,在满树和娇的晚春里,皇太 大婚 皇太子大婚, 在程婉蕴眼中似乎忙碌起来的。 但实际上,她这个后世平凡人家脂民膏供应的皇家大婚礼制筹备旷日持久的。 太子爷康熙三十一年赐婚之日起,康熙就下旨臣、礼工二部堂官, 详稽典章, 敬谨办理。”又鉴于多,就专门成立了个叫“构来协调各衙门事项。 因此, 早在康熙三十一年, 开列拟定了大婚所需妆奁清单, 呈同讨论裁定,于康熙三十一年秋分发给江南三织造府道等地分头筹办。 江南三织造府(江宁、苏州、子大婚所有纺织品,其中,杭州织造府长于素织和暗花织物,要为皇太子百五十匹, 任务最重。 粤海关负责采进供应皇太子妃需用妆奁:朝冠、朝珠, 奉景山海关兵备道负责供应 等东西陆续到了京城,内起来了, 程婉蕴才能见到许多礼仪处官员和内务府人员在毓庆宫出入, 就拿单单拿营造司来说,营造司内的库铸造铁器、器皿库制做藤竹木器、柴库供柴薪、炭库供檾麻, 花爆作造烟火花爆和油漆作绘垩。 连宴所需用的彩棚、蓝布凉棚也要由营造司筹备。 这不过是大。 若太子妃的阿玛还活着,这些活都得在半年时间内完成, 很庆幸石文柄的突然逝世, 这样他们就有三年时间可以慢慢精雕细琢, 将这场除了康熙大婚以外最盛大亮亮。 , 唐格格说:“太子爷大婚,在册立奉迎、庆贺筵宴时,要有伶乐演奏设丹陛大乐、丹陛清乐, 礼事,也要奏乐,还有向天地祖宗行告祭礼时,也要奏神乐。”就为了这三次奏乐,礼仪处官员提前从人,从康熙三十一年一直培训。 五月初八那一日,空置多年的毓庆宫正殿当中的双扇式窗终于打开了,西侧三间作为祭神之所,分别用来祭灶、安神、请佛亭,这是满人入关前便保有的大婚祭神单独分隔出来,辟为东暖阁,室内装饰一新,祥云绕屋、喜气充楹,就是太子爷与房了。 皇太子不大,主要包括纳彩、大征、册立、奉迎、合卺、庆贺、筵宴等环节,从早到晚是非常热闹的,但。 场多么盛大,这可是大清唯一皇太子的婚礼,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以后大清朝再也不会有这样的盛事,但她还是记感的身份,于是犹豫下还是没有出门,只是领着两个孩子鸡、泡了壶茉莉花茶,听着透墙而来的炮竹烟火和与笙箫之声,与 这样的大喜日子,弘自己的院子里,哈日瑙海自然没敢过来蹭饭,唐、李、范格格也安静极了,整个后殿仿佛与前头的热闹界。 唐格格她情,程婉蕴倒是心态还算良好,她只是在想,以后是不是不能睡懒觉了? 虽然有了孩子以后,,额林珠与弘皙分明都不是属鸡的,却比晨鸡报时更准时,每跑进西暖阁往她床榻上扑。 睡起来,脖子上挂了个额林珠,背上趴着个弘皙,身上连件衣裳都没穿,还被额林珠用!” 早就在门响的瞬间惊醒,已裹着蕴不由偷笑。 婚礼当日没有程,但第二日倒要轮到她们拜见太子妃。不过,一大早太子爷便要携太子妃石、康熙磕头见礼,。 至于十一月初三病逝,听闻她身子一直有些不好,只是强撑着没说,直到去年才被太医院,可惜已呈油尽灯枯之态了。 她的永寿宫里,如今,王答应去年又有了身子,钮祜禄贵妃病逝前她药,谁劝都不听,康熙看她如此有情有义,虽然没晋她位分,也叫内务府按照贵人的分例来伺候,因一声王贵人。 妃,德信宽和曰“温”,小心恭慎曰“僖”,想来康熙在最后还是顾念着多年的情分,事,用这两个字褒奖了她的一生。 今儿太子爷来和程婉蕴院子里的添金说过了,让她不必早早起来枯等,他与太子妃见完四妃,又顿家宴,得直直忙到午后才会回来,这回来后总要歇会,想来太们呢。 因此,程婉蕴一个懒觉,还将两个孩子都叫来“陪//睡”。 左边搂着胖手胖脚的弘皙,他如今还有藕节般的胳膊,一身奶边睡着身子都倒横了过来,的额林珠,额林珠正在长个子,变得瘦瘦长长,四肢纤细,脸蛋子肉也少了,没 旺财还是,每每听闻外头有响动,就会抖动耳朵抬头。 咪咪倒是不在,它早就醒了,估摸着又拱开要吃要喝了,这猫自从无师自通跟踪过一次三宝后,它就跟发现了新大陆一般,知道了膳房是个大粮仓,从此每天都的裤腿。 膳历,百依百顺,要鱼干不会给肉骨头,咪咪很快又肥了一大圈,那身上的毛好似都被撑开了似的,像。 五月初的天气忽冷忽热,不合适喂鱼喂龟,这鱼和龟大概四五天几年生了不少小鱼,早就养不下了,还放生了许多到己和两个孩子都拾掇妥当,吃完饭,忽么。 两个猴子早就想去玩滑梯了,程婉新再换一身衣服、再梳头,就让两人在屋子里堆积木。 情不愿的模样。 后来还是碧桃替她解了围,笑着建议道:“膳房送来好些二阿哥、大格格一起烤红薯?有呢!” 额林珠,额娘,我们烤红薯吧!” 程婉蕴也来了兴致,站起来挽袖子:“好,,今儿咱忆苦思甜,就吃烤红薯了!” 脏衣服,但至少不用重新梳头发,到时候只要换外衣就好了,若是去玩城堡与滑梯,,里衣都能被汗水打湿透,估计遍! 叫人把红薯拿来,程婉蕴让两个孩子挑自己要烤的红薯,额林珠这个最漂亮!给额娘!” 弘皙跟着挑玛一样高高的,给阿玛。” 又选了给咪咪的、旺财的,哈日瑙海和弘暄的,额林珠没这,给皇玛法!” 程婉蕴忍笑,在额林珠眼里,康熙难不成是 挑完了以后,额林珠撒了欢跟着添金去扒炉灰了,弘皙到小摆得整整齐齐,还问程婉蕴:“额凉, 程婉蕴摸摸他很多很多人的性命,所以吃红薯的时候,我们就要想着以前没红薯的日子有多苦,才能明白不易。” 。 “额娘, 额林珠蹦蹦跳跳地回来了,程婉蕴头疼地看着她身上专门为了装沾了灰,她就知道,幸好当初用不同套! 弘皙没理会姐姐,反倒拉:“额娘,为什么吃不上红薯的日子就很苦呢?” 时,春风拂动柳梢,满院子都飘着烤红薯那香甜的气味,阿婉正和两个孩子坐在院子里,每糖油的红薯,吹着气咬下一口热乎甜软的黄瓤。 们腿边甩着尾巴。 并不似他心中所想的那般凄风苦雨、惶然不安身影。 胤礽一溜达了一圈,喝了一肚子茶,吃了一顿味同嚼蜡的饭,紧赶慢赶回来,却还在担情,因此他刚回来换下衣裳,就一瞧。 在大婚前一夜,不顾何保忠声泪俱下的哭劝,他和子,拎着小酒壶和一盏小煤油灯,月赏星星。 那一夜,他们身边仅有彼此,月光好似银河倾泻,正之间,他们能清倒映的自己,也只有他们自己。 阿婉卸了妆发,乌发披散下来,没有钗环叮当,下又小又白,胤礽只像话。 自打要大婚以来,胤事,阿婉也从来不提。 胤礽是知道,如今的他并没能力给阿婉更多,那言安慰,又有语,不如实际上为她多做一件。 ,她只是觉得,她本无奢望,又何须多言呢? 太子爷人,他要顾全的太多了,大家都是泥菩萨,反正到时都是要圈禁的,有什么好争,守着两个孩子,做三条咸鱼也就是了。 所以那天,他们就这样仰望星空,什么也没有说,却又在执手,什么都明白了。 四下万籁寂静,下你和我,还有这漫天星光。 ,也就够了。 喝完了酒,夜也深了,时,她踩在梯子的木阶上,向下望去时犹豫了一会儿,就听身后传来太怕。” ,她有些怔忪。 或许这一晚上的沉默,太子爷想两个字吧。 原来他一直在担心她,程块儿。 “我不怕,”她这才回眸一笑,仰起脸,眉眼弯弯,?” 胤礽也松开眉头, 其实,即便是胤礽自己,也需要花点时间去适应和正儿八经的福晋,莫说是他了,整个毓庆宫上上下下,有谁不提心吊新来的太。 固有秩序被忽然打破,是的。 胤时候。 所以他急匆匆过来,不畅,也是做足姿态给奴才们看的,让他们擦亮招子——太子妃进门,他对后 不过他显然想多了,阿婉倒是生性开朗,还让他有些心酸,他总觉着,他好像也不大重要的样子。 比如他走进后罩房院子,就听见程婉蕴正一边吃红薯,一边慢条斯理地给两“红物,是前明万历年间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入的,这东西生熟皆可食,产量又高,无地,粤人陈益在安南冒着杀身的危险将薯种藏于铜鼓之中,闽人陈振现红薯,“取薯藤绞入汲水绳中”带回厦门,从而被徐光,后来江南旱涝灾年稻米绝收之际,徐光薯,是救荒的好作物,便自福建引种到上海,随之向江苏等地传播,了难关!所以红薯能活人,这红薯虽被人称为贫贱之物也是有大功德的红薯呢!” 弘皙听得特别认真,,连手里的红薯都忘了吃,好像自己已经跟着那陈氏上,为了那珍贵的薯种躲避着外蛮的搜捕。 吃红薯。” “现在不是吃着了?”们在宫里吃红薯吃得少,你们瞧,咱们现在是烤红薯吃,其实还可以把红薯切块煮粥,也可以把干吃,这东西多好呀是不是?所以我们要爱惜粮食,外头腹,弘皙你以后可不许再挑食了,知道吗?” 胤礽倚墙听着,,这种东西是贱民之食,吃了还爱通气,,渐渐在宫里就少见了。 恩,她看食物从无高低贵贱之分,似乎对人的贵贱这界限也极模糊,这是让他特她好像天生就会体察民情,或许是因为她是跟着当。 程婉蕴拐弯抹角讲完红薯的故事,让吃饭,她颇为高兴,拍拍手里的灰,回转过身才发觉太子多久了。 “你怎么过来了?”程婉蕴下意识去看时辰,他这块儿歇午晌么?怎么还跑过来了。而且,了吧? 额林珠和弘了,胤礽弯下腰一手捞一个,笑道:“怎么?我不能过来么?” 程婉蕴哪里敢说不啊,连忙让碧桃将红薯撤下去,太子爷垫肚子,看他那样子就没吃饱。 。” 弘皙立,我挑给阿玛的!是那个——” ”胤礽就摸着他的小脑瓜笑了。 ,想的却是人。 ,在世人眼里,满人高贵,汉人贱之,所以连带着阿婉也成了卑贱之人,但在他眼里,豁达,陪伴他尽心尽力,又为他生儿育女……分明是 ,轻轻咬了一口。 ,他偏不稀罕,他就要吃红薯。 正殿里东暖阁。 拆旗头,屋子里四处都贴满了喜字,红绸挂满床头,被褥枕头全是红彤彤的料子,绣着鸾凤和,她望着这满眼的红,也有些不习惯。 “姄姐儿, 一个身材健硕腰板进来,言语间带着浓浓的闽地口音。 俗称闽南地瓜腔。 “先放那香气如兰的味道,就知道是她带进宫的水仙茶,和普洱,还是牛嚼牡丹的喝法,泡一大壶喝一天,她自小跟转,喝茶是行家,自然喝不惯京城里的喝法。因此她进宫,嫁妆里甚至有两各式茶具。 除了茶,身为太子妃,她是能带人进宫伺候的,因道而来的亲信心腹,这妇人原丫鬟,她叫她利妈妈,利妈妈年轻时自梳了头,额娘走后,便又一直跟着她了。 利妈,她进来时便顺手关了门,这里头屋子里只有她和太子妃,这才换了哪儿来的太监悄悄过来递话,说太子爷去程侧福晋那儿了。” 她们刚来,人都还没认齐呢,专 ,看看背后是哪头的。” 石氏点点头,也用闽语受宠,我早有耳闻,但咱们当务之急不是和,而是要尽早在毓庆宫站稳脚跟!利妈妈,你和连弩、画戟说,让她们去传话,我下,侧福晋们明儿再见。我还要毓庆宫里上下的花名册,让她们传话时顺便认认路,就跟一样,先辩航向、再探地形, “ 倭寇肆虐,闽地海岸线绵长,屡屡有倭寇犯禁,倭能趁着夜色登陆烧杀抢掠,最危险的一次倭寇都带着儿子们率军出击,石氏身为长女便手握红缨枪跟在母亲身旁,坚守城池。 她见惯了血雨腥风,因此屋子里从来没有琴,没有棋,只有一架子兵书、地图,枪。 如今那长枪正伫立在她书方,那上头红缨已经旧了,手握之处也磨掉了漆,陈旧斑驳,唯有开了刃的 当太子妃很难么?石氏拆了下来,顺手将头发梳成了一个利落的高圆髻,露出了英气勃发的冷冽眉眼。 吧? 杀鸡 毓庆宫内御茶膳房。 洪登心不在焉地揉着面团, 眼神直勾勾往膳房门口瞧,他让徒弟驴儿去正殿传了句话,现下还没回来, 让他心里七上八下的。 他这徒弟又蠢手又粗, 一点儿也比不上郑隆德身边那三宝,那三宝这几年已经历练起来了, 都能上灶烧菜了!而他跟在身边的这个, 刀功都还没练明白!要不是还算听话孝顺, 每月月钱一个子不留地孝敬他,他早把人撇了! 他正出神,郑隆德背着手从里间出来了,膳房里的人见了他都客客气气地喊一声:“郑爷爷,您起来啦?柜子里给您留了肉骨茶呢!” 郑隆德淡淡“嗯”一声, 也不去取那茶, 径直走到三宝跟前,掀开砂锅的盖, 去瞧那文火慢炖的莲子绿豆薏米羹。 “炖了几个时辰了?”他问。 三宝一直守在灶头前, 只要是后罩房的东西,他都亲自看着, 一点也不分神的。如今那头除了程主子,还有两个小主子, 大意不得, 三宝抹了一把汗, 脸都被柴火烤红了:“有一个半时辰了。” 这道羹虽然叫莲子绿豆薏米羹, 但这几味料都属寒,于是郑隆德总会嘱咐三宝往里头再搁上八颗红枣、一两百合、一两银耳,这样味儿好, 对程主子的身子也好。 他看砂锅里的银耳都已经熬出胶来了,红枣和百合也烂化开了,莲子和薏米指定也熟透了,但这两样料却要再熬久烂一些才好吃。 “再熬半个时辰,先盛一碗出来,太子爷不喜欢吃那么烂的,剩下的再熬半时辰。” 洪登竖着耳朵,就听郑隆德在那细细吩咐,他低头冷笑:还管上太子爷的口味了,等以后看你还怎么得意! 他这些年可算把郑隆德恨透了。 以前程侧福晋没来之前,他才是这膳房里头一份的大师傅!也是最年轻的大师傅!多少人巴着他奉承他啊!结果这郑隆德老脸不要巴上还是一个小格格的程侧福晋,从此就狗仗人势抖了起来。 谁知那程侧福晋还真就得了太子爷青眼,他屈居在郑隆德之下不得翻身,自个也犯了轴,怎么都不愿意去巴结后罩房,就算去巴结了又怎么样?还不是得郑隆德吃肉他喝汤?要他捡郑隆德剩下的残羹剩饭,呸!他还要脸! 李侧福晋倒了以后,他原本想巴结唐格格,结果唐格格没多久也跟后罩房一条心,洪登气得不行。难不成不巴结程侧福晋就出不了头?他就不信邪了!他清高!他了不起!他偏不! 洪登就等着今天呢,这是他扬眉吐气的好日子——太子妃一进门,他立刻就让驴儿去递话,他知道这种事赶早不赶巧,他都使银子打听过了,如今太子妃身边伺候的人可只有俩妈妈四个宫女,都是她从家里带来的,这才进门第二天,还没有内务府出身的太监宫女冒尖呢!他要争当这投效的第一人! 膳房重地,太子妃能不需要自己人嘛?洪登这回可不能让郑隆德抢先!他还死死抱着那程侧福晋是颗大树呢,一侧福晋,腿再粗能粗过太子妃? 在太子妃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人家现在叫太子妃,够尊贵了吧?以后就得叫主子娘娘!住坤宁宫!洪登几乎已经看到了自己未来当宫里大御茶膳房总管太监那神气的模样了——那时候郑隆德那老头坟头草估摸着都有一尺多高了吧?哼! 他比郑隆德年轻了小二十岁,自认手艺也不差,否则也不能拨到毓庆宫做事,又会来事,这么多年可真是时运不济啊。 当然,他也不蠢,为什么让前头没什么人认得的徒弟去,且说完话就走,都不留名号,就是为了试探太子妃的为人呢! 要是太子妃对这话有反应,想搭上这条线,自然会叫人打听驴儿是哪儿的人,顺藤摸瓜也就把他找出来了。若是太子妃不吃这一套,她初来乍到,想来也不敢闹腾,驴儿不过白说了一句话罢了。 因此洪登就在等前头有没有人来打听,结果等到傍晚要进晚膳了,他那面团都揉坏了,驴儿才一瘸一拐地冒出头来。 洪登提了一下午心,见他那副傻笑的蠢样儿气不打一处来,咬牙忍下一肚子火气,连忙把人拉到自个住的小屋里,关起门来盘问:“你死哪儿去了,怎么递个话大半天都不回来?” 驴儿憨憨地挠挠额头:“我说完了要走,被太子妃身边的大姑姑留下吃点心,她问了我好多事,我想着您没交代也不敢乱说,因此只说了自己几岁进宫、一直在哪儿当差。” 洪登一下就欢喜起来,亲亲热热地将徒弟揽住:“好啊驴儿,不愧师傅疼你,这回你可立下大功了,以后师傅得了太子妃重用,你也少不得好处——咦,你这腿脚是什么回事?” “那姑姑硬是要塞荷包给我,我不敢收,推拒的时候摔了。” “你个傻小子,就是收了怕什么!”洪登颇为可惜,若是收了那荷包,想来也有个来往的凭证,但有这个消息已经大大出乎他意料了,太子妃这人比他想象中更加主动急切啊,他这下可真搭上通天梯了。 洪登兴奋得面红耳赤,叫驴儿打来热水,头一回不用他伺候洗脚就把人打发走了,特别和蔼可亲地让他先去歇着,还赏了他一瓶药油揉脚。 驴儿嘿嘿笑着应下了,走出了洪登的屋子才疼得龇牙咧嘴起来,撸起裤腿,整个脚腕处都已经肿成黑紫色的馒头了,这根本不是摔一跤就能摔出来的。 他欲哭无泪地回头再次看了一眼他师傅的窗子:师傅,徒儿对不起您了!您自寻死路,徒儿还想多活几年,就不奉陪了…… 午后其实真正的情形是——他的确去了正殿,瞧见一个面目和善的老妈子,这是个生面孔,肯定是太子妃带进来的人,于是他就凑上去小声说了那句:“太子爷刚去程侧福晋那儿了”,那老妈子一听就讶异地扭过头来,他连忙转身就要走,谁知只听身后劲风掠过,再回过神来已经被一脚踹趴下了,那老妈子依然是那和善的面目,走上前来狠狠踩着他的脚腕碾了几下。 他叫都没叫出声来,立刻就疼晕了过去,等醒过来以后,就被绑在柴房里了。 那老妈子不用多少手段,驴儿就哭得涕泗横流,一五一十地招了。 “你可知道窥伺、泄露太子爷行踪是大罪?你那师傅不是东西,这是预备要让你顶缸呢,你这衣裳都旧得打补丁,手上也全是口子,瞧这样子你那师傅对你也好得有限,你可真要替他去死么?若照着太子妃的旨意做,往后你非但不用受他折磨,还能好好过活,你愿意不愿意?” 驴儿自然愿意!他求之不得!他再蠢,也能分辨好人坏人,如何不知洪登不是人,只是他已跟了这样一个师傅,没处去了,只能硬着头皮讨他欢心,如今有了脱身之法,自然言听计从。 后来那老妈子审完了他,交代他怎么说、怎么做,才让人把他放了。 所以他这腿,并不是摔的,而是被老妈子拿脚碾的。 驴儿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继而还有点瑟瑟发抖,老天爷!太子妃带来的人不会都是这样的武妇吧? 第二天傍晚,洪登就如愿见到了正殿的人,那宫女大约与太子妃年纪相仿,也是十八九岁的模样,穿得宫女统一的青色旗装,梳着宫女的小两把头,却没有一点女子温婉的意味,硬生生穿出了气势汹汹的感觉来,只见她大步走到膳房门口,眉眼粗略一扫问道:“哪个是洪登?” 洪登连忙擦了手出来,对着她点头哈腰道:“是奴才。” “太子妃要见你,跟我来。” “是是是,有劳姑姑了,不知姑姑名讳……”洪登按捺住心中喜悦,心想果然来了,他一直留心前头的动静呢,知道太子妃昨个忙了一天,把毓庆宫各院管事都见了一遍,但却好似只是认认人,交代了一句用心办差,也没换一个人。今儿她要见三个格格和两个侧福晋,想来忙到现在才有空见他。 那宫女转头看他一眼,直把洪登背后寒毛都给看得竖起来了,她似乎天生不会笑似的,冷着一张脸,看人的目光也好似看死人。 “你想知道我叫什么?”她淡淡道,“告诉你也没什么,我叫雁翎。” “好名字,姑姑的名字真雅致。”洪登擦了擦汗,强笑着恭维道,心中蓦然升起一点异样之感……他怎么觉着好似哪里不对呢? 洪登回过头在忙忙碌碌的膳房里头搜寻驴儿的身影,却没找到。 雁翎嗤笑了一声,大步在前引路,没再说话。 这太监哪里知道她名字的来历,她们四个陪太子妃进宫的人,全是从小就挑出来的,福州不太平,太子妃自小又要强,她长到八岁,石文柄都还没有儿子,因此她就对石文柄说:“阿玛大可将我当作您的长子!” 所以她们四个就是太子妃的“哈哈珠子”,是自小习武的。 她叫雁翎,可和雅致没有关系。 元朝诗人张宪曾写诗曰:“我有雁翎刀,寒光耀冰雪,神锋三尺强,落手断金铁。”她是雁翎刀的雁翎,她是太子妃手中的雁翎刀,亦是杀过倭寇的雁翎刀! 洪登跟着雁翎一路疾走穿过两道宫门来到了正殿,这才发觉正殿前头的空地上早已站满了人,昨个据传已经接见过的各院总管全都低眉顺眼地垂手而立,见他被领进来,都不敢抬头看一眼。 再往里进,进到前厅里,就看到上首端坐着太子爷和太子妃,下首两边八仙椅坐了五个女子——唐李范三个格格坐在靠门边的位置,再往前一点是多年未见、一身缁衣的李侧福晋,最前头,正正坐在太子妃下首的曼妙女子就是程侧福晋了。 毓庆宫里所有主子都在这里,连深居简出的李侧福晋都在! 洪登已经察觉出大事不妙了,他甚至不敢多看太子妃生的什么模样,他已经腿肚子打转,颤抖着跪下来磕头:“奴才……奴才叩见太子爷、太子妃……” 石氏端起茶来啜了一口,淡淡地道:“太子爷,这就是那个好心提点我的奴才,他有个徒弟叫驴儿的,昨个领了他的命到我这院子带了句话,说您回来就去了程侧福晋那儿,我摸不清他这是什么意思,故而今儿大家都在,就叫过来问问。” “我看也不必多问了。”胤礽冷冷道,放在扶手上的手早已握紧成拳。 昨儿去见了阿婉一面,才吃了个红薯,胤礽便回了正殿与太子妃一并用晚膳,他不可能新婚第二日就丢下太子妃去宠幸阿婉,这不仅是明目张胆不给太子妃尊重脸面,也是要置阿婉于死地。 他脑子没坏,早就都已经想好了,至少新婚头三个月,他怎么也得有一半日子歇在太子妃这儿,帮着太子妃把整个家撑起来才行,结果他不过去看了阿婉一眼,就已经有自作聪明的贱奴挑拨是非了! 这毓庆宫多年没有正经主子,唐格格名不正言不顺地管着,的确管不了他们,底下奴才堆里的风气恐怕早就烂透了。 所以趁着他昨个过来用膳,太子妃就如实和他通了气,并且坦诚直言明儿要拿这刁奴杀一杀毓庆宫上上下下的不正之风,他这才用一种新眼光去看他的太子妃。 行合卺礼的那一晚,他用秤杆挑起了红盖头,见到一张英气十足的脸庞,心里想的是,原来这就是让他受了三年白眼嘲讽的石家女儿。 不是很漂亮,但双眼足够磊落透亮,好似孤崖奇石里头硬钻出来的那临空而立的松柏。他忽然就松了一口气,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想来品性坏不到哪里去。 谁知第二日,她在皇太后、康熙面前巧笑嫣兮、礼数周全,活似就像自小在宫里养出来的一般,说话行事老练至极,将皇阿玛和皇玛嬷都哄得喜笑颜开,赏赐都赏了一箩筐。 那些提点她的话全没用上,他为此更加放了一半的心,心想,她好歹没坠了石家名声,是个懂规矩、知道眉眼高低的大家闺秀,她至少没出错,这就很好了。 回了毓庆宫,他在她屋子里歇下,不知为何总有违和之感,她这屋子怎么显得如此冷硬?内务府送来的摆件一个也没瞧见?分明是喜庆之极的婚房,到处都是红绸喜字,可却隐隐透出几分凌冽之意。 阿婉的院子里都是花花草草,屋子里摆着泥人、碗莲、孩子们各式各样的小玩具,伺候的人取的名字都是水果辈、金银福禄寿。 正殿外头一盆花也没有,青石板缝隙里连一根杂草都拔了个干净,空荡荡得好似个校场,太子妃的屋子挂着红缨枪、长弓长箭,还有她阿玛石文柄生前佩的腰刀,身边四个大宫女叫连弩、画戟、雁翎、越女。 有了前头两个释义如此直白的名字,胤礽自然也参透了何为雁翎,又何为越女。 弩戟刀剑,太子妃不愧是将门虎女,身边奴婢都以名兵而名。 胤礽隐隐觉着他的太子妃不大简单,之后就听见她说要拿洪登立威,胤礽自然应允,一则这洪登该死,二则太子妃敢在大婚第二日就想到借此机会收拾敲打毓庆宫的奴才,的确有主母的气度与威势。 何况,寻常人若得到洪登的投诚,有的会心中暗喜、有的会顺势收下这个眼线,从而打探到毓庆宫更多的事来,太子妃都没有。 她选择揭开这遮羞布,告诉所有人,她不吃这套!也有能力不吃这套! 胤礽也为她这朗阔的气度折服了,若是换做李侧福晋……李氏早就把洪登纳入麾下,细细盘问,直到他肚子里的货全倒干净了再设个局把人丢个干净。 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区别。 “噢,既然太子爷说不用问了,那我就对大伙儿略说两句心里话,”石氏说着站了起来,走到前厅中央,看也不看已瘫软成一滩烂泥的洪登,先将目光投射于外头的管事们身上,道,“大伙恐怕都在想,我这新来的太子妃是什么脾气,好不好伺候?为此像这个洪登一般四处打探、瞎琢磨的人也不少,既然如此,那我直白告诉大伙儿,你们都听清楚了——” 她习惯性站得笔直,回身,也将视线缓缓从几个格格和侧福晋身上扫过去。 “我这人啊眼里揉不得沙子,较真,是极不好伺候的——” 太子妃话才刚起头,胤礽就一口茶喷了出来,用手捂着嘴,咳得十分剧烈。真有人当众说自个不好伺候?她之前在皇阿玛、皇玛嬷面前分明不是这样的! 温婉有礼、贤惠大方——这八个字,是康熙亲喝完她敬奉的茶,亲口褒奖的。 “画戟,给太子爷重新上一杯茶,别呛到了。”石氏温和地嘱咐身边人,随后扭过身来,又是一副冷肃的面孔了。 “我是石家女,承蒙皇恩浩荡,如今成了皇家的太子妃,但石家世世代代都为武将,更是散落我大清各地为国镇守边疆,石家从来秉持着治家如治军的家训,讲究纪律严明、论功行赏,从不搞任人唯亲、虚头巴脑的那一套。我也是这样的为人,你们若是好的,自然不愁出头,若是不好的……如有洪登这种念头的,也趁早给我断了,好生夹着尾巴做人。” 石氏似笑非笑接着道:“其次,我最恨泄露军情的奸佞,这话放在毓庆宫里也一样,不管是往外往里议论主子、暗中传话挑拨离间的,在我这儿绝无优容余地。” 言罢,她摆摆手,画戟和连弩便一左一右钳着那洪登的胳膊,把面如死灰形同死狗一般的他拖了出去,很快墙外头就响起了板子声和堵了嘴的呜呜声,后来就只剩板子声了。 再过一会儿,板子声也停了,众管事眼睛盯着地面,死死埋着头,却能看见那叫画戟和连弩的宫女一步一个血脚印地进来回话,她们分明是年纪轻轻的女子,抡起人的生死来却语气稀松平常:“回太子爷、太子妃的话,共打了四十大板,人还剩一口气。” “嗯,好汤好药养着吧。”这样雷霆手段打完了人,石氏说完忽然转了口风,笑道:“没吓着大伙儿吧,哎!都怪我,总想着大伙都是知底细的老人了,用不着拐弯抹角,想着三言两语把话提前说明白,也省得你们猜来猜去的,是不是?这样吧,等会各管事都在分例里多加两个菜,三个格格和两个侧福晋都在我这儿一块儿用膳,咱们乐呵乐呵,太子爷您说呢?” 胤礽用一种极新奇的目光瞧了太子妃半晌,点头道:“好。” 太子妃满意地点点头,坐回了椅子上,笑着让连弩画戟先下去:“衣裳鞋底都沾了血了,在主子们面前不得失礼,先去换洗再回来伺候。” 另有利妈妈叫来小太监疯狂地擦拭着沿路的血迹。 趁着底下在收拾洒扫、等候膳房送膳的时间里,太子妃开始端详下头这几个女人的模样,三个格格都是一样低着头假装喝茶,却吓得手都在颤抖,半天也没喝进去一口。 嗯都是鹌鹑,不足为虑。 李侧福晋……她低眉顺眼地捻着腕子上的持珠,阿弥陀佛念个不停,暂时看不出性情,但做个太子爷已经跟他交过底,满院子的女人他最不满意的就是这个李侧福晋了,留着她不过是李家还算得用,她是犯过错的人,如今形同拘役。 程侧福晋。 有意思的是,太子爷向他介绍这后院里的女人时,并没有厚此薄彼,都评价了一两句,唐格格是:“老实能干”,李格格是“才情尚可”,范格格是“沉默寡言”,甚至到李侧福晋这头还多说了一些,因此落在程侧福晋身上,他也只言简意赅地说了四个字:“踏实本分”。 但太子妃没有错过太子提及时那瞬间便温软下来的目光。 所以她多多看了坐得离她最近的程侧福晋一眼,带着不加掩饰的打量。 然后她就发觉程侧福晋也在用眼风偷摸着、小心翼翼地偷偷看她。 那眼神亮晶晶、水盈盈,脸上还满是崇敬与赞叹。 太子妃:“……” 她淡淡地收回目光,看来这是个傻的,怪不得太子爷为了她殚精竭虑,还特意不在她面前多说,特意做出一碗水端平的模样给她看。 胤礽也见程婉蕴这模样,也十分想扶额。 他忽然就想起当年她还是个小格格的时候,头一回进宫拜见李氏,也是这样,人家杨格格与李氏都打着机锋奉承试探了好几回合了,她竟然在吃点心。 这么多年了,都当额娘了也没有长进,这可怎么办呀?胤礽陷入了忧虑当中。 程婉蕴……程婉蕴早就看傻了呀! 她也设想过太子妃会是什么样儿的,眼前略过了大福晋、李侧福晋、僖嫔以及温僖贵妃的模样,算是把她见过的深宫女人都想了个遍,谁知没有一个挨边。 原来这天下还有这样的大帅[哔]……啊不,如此英气逼人的女子! 那周身气度,连男子也望尘莫及! 她可以! 隐忍 当众宰杀过一只鸡后, 毓觉万分。 程,席间太子爷多次看向她,似乎有些担心她会不会被吓到, 程婉蕴便小小地冲他眨了眨眼, 结 只剩下一。 太子妃这儿的菜色是纯纯的闽南菜,想闽南人的缘故, 听她口音, 包括她自己, 都能听出几分“你好机车啦”的味道,但其实他真的脾气,就显得……特别反差萌。 程婉蕴光听她们说话都很有意思,比如席上“笋江鲈鱼”,清鲜无比, 席上没人吃过, 利妈妈便在端菜时为她们介鱼,系用辣个五花幼(肉)、玉兰片加上香哭气(去)蒸, 味道灰常好, 请各位主子尝尝鲜。” 大腿,忍到手抖, 才算把那个劲忍过去了,没笑出来。 惹得太子爷又无奈的瞧她一眼, 轻咳了声替太子妃夹了一筷子菜, 用胳程婉蕴。 谁知又上了一道干煎红鲟, 低头盯耳边又响起了利妈妈的声音:“啊介个系……” 。 她思, 都怪有一年春晚演了个小品,“胡建的省会是湖州”,笑得程婉蕴反复看反复捶地, 从萌哒的口音。 幸好太子妃本人官话还是很标准的,只是也不免带着一语气音,觉的,利妈妈看着年近四十了,人都说乡音难改,她这个年纪能。 这顿饭吃得实在太艰难,菜都很好吃,利妈了,回去以后她那大腿都青了,碧桃替她换衣服的时候都吓了一跳,腿——” 别问, 随后,程婉蕴揉着腿泡脚,,没一会儿,青杏一脸疑惑地走进来:“主子,太子爷打发来个小太监,说是给” 程婉蕴接过那小瓷瓶,用手指轻轻摩挲了一下光滑细腻的瓶身,子爷了。” 自打太子妃进门以后,太了,只看看两个孩子,和她说说话。 她知道他应该不来的,毕竟太子妃才进门没几天,老是往她这儿跑,要。 但太子爷还是这样做的,他有时过来什么也不做,就是关起门来抱抱她,着她的背脊,,没关系,他没有忘了她。 里,闭上了眼睛。 两人就这样安静地待一会,似力量似的,太子爷亲了亲她额头,又。 他们交换着气息,急切地安定之感,太子爷也会不安么?程婉蕴的罗裙被直接堆到腰上,被太子爷抱起来时,她在。 他似乎很想她。 往那般光明正大、肆无忌惮了,他开始将这份想念埋得更深了一些,他不再述诸于口,而且眼神里,每一次关起门来短暂的欢愉里。 沉溺,他搂住快要软倒在地的阿婉,让她转过身来,双手撑在书架上,他扶着 哗啦啦……书架摇晃,程婉蕴日常看的掉了下去。 胤礽单手抵在书架上,他浑身上下热得冒汗,眼神却是冷的,直到阿的下颌,他才的脸庞,一下一下轻轻啄。 ,正被群狼环伺。 皇阿玛正看着他呢,,他们都想等着他犯错,都想知道他会给太么?三年的忍气吞声,会发泄在太子妃身上么? 听索额图说明珠一写好了,就在等一个时机了。 很好, 他这几年已经经营得很好,比之前的处境要好得多。 他是对的,他不结交任何朝臣,皇阿玛就会信任他,,他太子党”起来,因为满朝文武日后都是他的班底,这是他身在东宫的天然优势,他就是正统, 他想明白了,。 只能通过女人弹劾他,这是找礽冷笑,但哪怕是这一点,这条缝,他也要给填上, 宠妾灭妻的名头,动摇不了他,也动摇不了太子妃,代价的唯有阿婉,他风波之中。 可胤礽也不愿她再受一遍被冷落的委屈,因此每天哥去后罩房。 当然,阿婉膝下有了子女,至少毓庆,但出了毓庆宫呢?胤礽也不想阿婉被。 他就是要做给外人看,哪怕是这样的时候,他的侧福晋,他的阿婉,依然给太子妃,也可以依然不忘旧人。 程婉蕴难架,额林珠和弘晳都去找弘暄玩了,不在后罩房,不然太子爷也不能逮到机会。 打完架,太子爷,这才披衣起身,他要回正殿里休息了,他如今除了淳本殿书房,过夜。 ,系好腰带,垫着脚为他整理衣领时,胤礽又低头亲她,等亲得她眼眸含水,才意犹未尽地松开,在她耳畔 撩 胤礽不由闷笑,捏了捏她的脸,意有所指道:“论理,你,怎么还这样瞧我?” 程婉蕴红当了阿玛以后,当年那个会脸红的纯纯少年也变坏了呀! 她平复下心情,结果他走了又回来了,笑道:“太,我在你这儿再坐会儿。” 程婉蕴刚打了一架,很有些懒得动,所以只让,太子爷也不嫌弃,让人原样上一碗,几口就咕噜着对付完,挤到。” 边挪。 “白走一趟,能不热嘛?话本,见看过了,又换一本,他嘟囔道:“回头该给你找点新书来。” 程婉了。” 胤礽记在了心上,想着回头就让额楚去办,顺趟,给阿婉带点家里的消息,她两个妹妹好像都嫁人了?弟与习武的程二弟。回头让额楚也试试那程二弟的根骨性情,若还 不过一句话的事儿,胤礽盘算了半天,琢磨着要不要带上,这样把话递到皇阿玛跟前, 石家虽然人丁凋零,的,这是他的妻族,提携石家可没人敢说关系,这石家也如赫舍里氏一般,是他少有的能够全然信任的家族了。 想着想着, 晚春月淡,,夜色难得的静谧,两人就这样一起挨着消磨时间,一个看书,一 到太子肩上。 隔日程婉蕴才知道太子妃昨日们和唐格格都被杀鸡戏码吓坏了,不约而同过来交账本。 唐格格甚至是吃过晚膳后,立账簿,太子妃懒懒地接过来,大概翻了翻账簿,,却把东西都丢回去,道:“你将账簿抄录一份,再将对牌的数保管何处均列出一个册子来给我,以后我这儿留着账簿正本,你那儿留着副本,平主管,不好裁决之大事再来回话,账簿每月,后院日常微末小事,不必我亲抓亲管。” 唐格格被太子回话,还是一旁的利妈妈轻轻咳嗽一声,她才回过神来,随即便被巨大的喜悦所笼罩,次。 其余人手头的活大多也是这样,他们那忐下了,如果太子人,他们也没办法,有怨言也只能吞进肚子里,,这是人家应有的权利。 但如今能继续领着差事,不过每账的差事罢了,每个人心里对太子妃都感恩戴德,新主子进门所带来的人渐次平息。 撸狗,顺便逗逗弘晳、额林珠时,就向程婉蕴输出了一顿太子妃如何如何大度大方大气的彩虹屁,听得程婉蕴吃着那莲子都拿不住:“好家伙,这会儿才知道你是个口齿伶俐的,你去呀!” “我不敢啊,”唐格格没忘了石板,讪讪道,“但太子妃的确是赏罚分明之人,也不会像李侧福晋一般揽权,她连我这样 程婉蕴点头 太子妃真是个天生的领导,惊醒于自己的过错,向上来,又恰当地给出甜头与恩赐,这样既镇住了局面,又得了人心。 这一点不仅是后院里感受颇深,太子爷似乎也充分,三个月后,中秋家宴前,到正殿教养,从此以后他就由太子妃亲自照管教养,再也不是唐格格管两天、她面了。 片爱子之心,毕竟弘暄白天要读书,说是给太子妃教养,其实大多时间弘暄都在淳本殿,这分罢了。 没娘的孩子, 这期间,安,有时也带带两个孩子去,也能时常见到弘暄。 他现在一日三餐外加睡觉会回正殿,读会比见别人更高兴地叫着程额娘,会探,一点也没有生分。 听而哭闹过,小孩子适应能力果然强些。 ,还壮了,笑着夸他长大了,弘暄骄傲地说:“程额娘,我现在每天跑,寅时末(五点)就起来了!” “哇,弘暄可真厉害!能得起那么早!”程会睡眠不足,但上七点)就开始睡觉,早上五点起,好像也还好?何况,书,就得四点起来了。 弘暄光溜溜的脑门,她最近要请安也是每天辰时就起,辰时三刻就过来请安了,见她们,但和她曾经幻想的像清宫剧里演的那样,大家一起喝没有出现。 怎么说呢……太子妃竟的那种类型! ,也不喜欢听废话! 程婉蕴就对儿正是春夏交季之时,不冷不热,宫里上下都将夹袄脱了,换上了更轻薄的绫罗,这种。 钟似的,隔五分钟又响一次,来来回回进来叫了她三遍,她才两眼无神地坐起身来,像个木偶一般由着她,然后喝了一碗热乎乎的核桃红枣黑米豆浆,才终于醒过来。 都比她利索,被奶嬷嬷们拾掇一新,已经吃完在屋子外头和添等她了。 等程婉蕴出来,她们都快玩出汗了,,程婉蕴就跟当年赶早八似的,她吩咐抬肩舆的苏拉一路狂奔。 到了正殿,唐格格、李前厅喝茶了,越女陪着伺候,见她进给程主子请安、给两位小主子请安。” 程婉蕴连忙叫起。 “太子妃还在梳妆,请侧福晋和格叠声命小宫女沏茶来。 程婉蕴坐到唐格格上首,刚坐下来,弘晳就被唐格格搂了过去,到膝上坐着, “你几时到的。” “辰时一刻。” 程婉蕴沉默了, “李侧福晋……” “她本来也想出来,”唐格格嘘了一声,地说,“谁知太子妃遣人告诉她,说她已是方外之人,让她继续精心修佛,还不经让她专研,务必每月悟出点心得来,整理成册,年底” 太子妃真厉害啊,错来,分明是嫌李侧福晋烦,但这话说出来却又不让她难堪,甚至给她找了个活干,?她会的,因为太子妃说了, 若一句,这对她何尝不是一点希望呢? 得要太子妃这样身份、手段的人才能压服。 一旁,李格格瞧着样,手紧紧地攥着帕子,又是羡慕又忍不住有些嫉妒,她也试过巴结程侧福晋,些绘本子给大格格,但太子爷都没瞧过她一眼。 吃力不讨好,房,却发觉日子似乎更难过了,再想凑过去,竟又欲无求的人,反而更难讨好。 李格格便想着,太子妃进门来了,人,李家和石家又有旧,虽然以前没见过太子妃,但凭这一层关系,总能混点好吧?结果太子妃的性情却了一场杀鸡儆猴的戏码吓得回去吐了两回,现在对太子妃只有惧怕,都升 李格格很沮丧。 子妃杖责洪登吓住,她本就是宫女出身,挨板子这种事寻常得不能再寻常了,以前当奴婢的时候每天何况还有当场打死的。 范格格已经想好了,太子妃这尊大佛她要拜,程侧断,她一没容貌二没家世,了,好好活下去才是正经! 范格格话、问个好,可惜她离程婉蕴中间还隔着两个人呢,又不敢高声喧哗,因此很有几分急躁。 格格的动向,她一向也不大理会她们,之前接触了几回,就觉得不如唐格格合得来,所以句话说得好,融不进的圈子不要硬融,合不来的人也不要因一时心软接纳,最后都会散的,。 朋友贵精不在多,尤其是有利益关系交织的时候,她和唐复制,如今能交好也是因为唐格格看得开,从不会盯着太子爷的,之前唐格格另有目的的时候,程婉蕴也和她没那么要好。 四阿哥、五阿哥去年也大婚了,刘侧福晋日子也少了,她们都有自己的孩子要顾,还要伺候新来的福晋,很快也要开府出宫,程婉,拉着手相互絮絮寒温。 朋友,长大后也有失散的,程婉蕴两世为人,这方面就看得淡了些,也很能明白这个道理。 格,狠下心肠不去理会,正是明哲保身之道。 闲话,里头暖阁的门就开了,于是她们都连忙敛衣抚鬓,分外安静地进走去了。 一丝不乱的高圆髻,没戴旗头和钿子,穿家常窄袖杏色缂丝梅花旗装, “坐吧,画道。 大家行 然后就听太这儿你们不用天天来,若有什么事要我做主你们再过来,没必要日日耗在我这儿,没的,实在没意思。” 石氏望着下头的莺燕,心思却飘回了千里之外,地。 石家的担子压在她肩头,她又怎能轻言算想家,她只是有些手痒痒。这紫禁城哪儿都好, 们都更不敢回话了。程婉蕴捏着茶碗就觉得心里惊涛骇浪了,哇,这么直白的么? 谁知接: “不过你们都要记住,毓庆只能烂在毓庆宫里头,对外咱们就是一家人、一张旗帜下的袍泽,是要相让我知道有吃里扒外的,不下场更惨,我今儿就把这话撂在这,虽不好听,但句句在理。有的人喜欢姐姐妹妹叫着,背后又做那等阴险下作的事情,儿,你们只,我待你们不说亲热,但总是公道的,你们以观后效,只们也不要辜负了我,安安分分的伺候太子爷,别有什么旁的歪心思。” 说完,太子,言尽于此,你们回去吧。” ,看其他三人的表情,也是如出一辙。 然后程婉蕴就是一阵狂喜,啊(请安)可以隔三差五睡懒觉的意思? 但后来程婉蕴就发现,她想多了!唐都去,而且她们真示太子妃! 唐格格就罢了,她本来就管着事儿的,李格格不好! 程婉蕴来,后来为了合群,她也想了个大事——扩后罩房的院子,额林珠和弘晳渐渐大了,还没,可以连着讨论很久,要请示太子和康熙、他们同意后定下来论,程婉蕴这才松了口气。 别人都每天请安,就她不去,不是说她猖狂么,福晋是不同的,甚至可以说,主子”。所以程识的,太子都要敬重太子妃,她难不成还耍大牌?哎,这不是嫌命长么! 秋风瑟瑟,又一日请安完毕后,程婉蕴让行礼告退。 额林珠从椅子上跳下来,又回头去抱弟弟下椅子,向弘暄有模有,我们先走了。” 似的跟着还礼:“妹妹、二弟弟慢走。” 然后他目送慢消失在正殿的宫门外。 他还不懂什么是派系,但,他现在和额林珠、弘晳好像有了分别, 他垂下头,闷闷不乐回了自己的屋子,奶嬷 他也不说话。 奶嬷嬷以为他饿了,就温言房看看点心热好了没有。” ,奶嬷嬷就出去了。 但他一点也不饿。 弘暄其实很清楚,程额娘不是他亲额娘,他说亲额娘,会在天上保佑他。 儿也习惯了,他好像总是这样搬来搬去的,一开始是李额娘养着他,顾他,现在是嫡额娘。 弘暄已经开蒙了,何为庶,他还小领会得不是很透彻,但他也明白,嫡出更为高贵,比这件事就十分高兴,她自打被程侧福晋敲打过以后就对她心有芥蒂,因,太子妃是您的嫡母,能得她教养,可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以 ?他懵懵懂懂地点点头,被太子妃牵着去挑他的屋子、问他想要怎么布置之时,他也点遗憾:正殿里没有大象滑梯和城堡,太子妃的手硬硬的,,也不如程额娘的软和。 嫡额娘待他很好,他知道他不该有这样的念头,候,想念曾经在后罩房住的日子。 ,低头背过身去。 地上,绽开一点水花。 扶弟 中秋节过了, 赶着天气还没彻底凉下来,康熙又下旨要带一大家子去热河了。 每年的固定节目——木兰围猎。 每年都有这么一趟,说实话程婉蕴都没什么兴致了。虽然打猎还挺好玩的, 程婉蕴后来也去过围场试着“打猎”, 结果被旺财拉着一路狂奔,鞋子都跑掉了一只, 然后趁她坐在草地上等着添金捡鞋的空隙, 旺财在远处的草地上刨了半天, 替她抓了只老鼠回来! 黑黝黝的狗嘴里拦腰咬了有巴掌那么长的大灰老鼠过来,那老鼠甚至没死!四只爪还在空中挣扎!旺财尾巴摇得飞快,将老鼠一下怼到她面前来。 程婉蕴惨叫着四肢并用连退三步。 这辈子都不想再打猎了。 而且,去热河路上一来一回也要耽搁上一个月,光坐在马车上喝茶下棋, 她倒是还好能宅得住, 但空间小的地方对小孩子是种折磨,对带着孩子出行的她更是酷刑, 他们总想下去玩, 又想吃这个玩那个,而且一天十二个时辰有八个时辰在叫额娘! 额娘你看我能爬到车顶上, 额娘陪我玩,额娘我要喝水, 额娘我想下车, 额娘我要骑马……额娘额娘额娘额娘…… 尤其是额林珠这样精力旺盛的孩子, 马车都快被她闹塌了, 基本每次去一趟程婉蕴都要被折腾得直掉头发。 然后在她忍不住要开始打孩子之前的太子爷就会偷摸着从康熙那儿溜过来,将两个孩子打包带走,塞到他们皇玛法的大车里去折腾康熙, 让她能够歇口气。 总之,去旅游别带娃。 程婉蕴头疼叹气,她最近带孩子带得也有些力不从心了……果然孩子大了就容易人嫌狗厌! 但是么,康熙点了名让你从驾,这是恩典,太子爷总不好拒绝。另一条就是,太子妃刚进门,正好借着这机会和其他妯娌拉近关系,彻底融入皇家贵妇圈子,要开辟一条新的夫人外交道路。 思来想去。 最后太子爷大手一挥,决定把太子妃、她以及三个孩子全带去,唐格格守家。太子妃主要负责对外交际,她负责陪孩子们玩,一个主外一个主内。 太子么,他就得统筹大局了,康熙特别会使唤儿子,这回起驾热河的事儿又又又交给他安排,另外让马齐从中帮衬。 虽然马齐诨号“马不拔”,但他是户部尚书,管着银子呢! 在统筹整件事情的时候,胤礽发觉宫里善扑营缺人缺得十分厉害,善扑营总管耿额是赫舍里氏的家奴,与胤礽亲厚,便苦笑道:“善扑营非满人非勋贵不得入,可勋贵们哪个不精贵?如今满洲八旗勋贵个个都提鸟架笼钻戏园子捧戏子去了,谁愿意来宫里头吃苦头?自然是外头交游自在,因此缺了不少人。” 胤礽琢磨着这事儿得去乾清宫跟康熙提一句,便改道就去了乾清宫。康熙正在养心殿批折子,正好写完一本,轻轻吹干上头的墨迹,见胤礽进来便笑问道:“什么风把你吹过来了?成了亲以后这大半年你哪儿也不去,就在家里‘老婆孩子热炕头’,若不是为了木兰围猎,朕还叫不动你了!” 康熙说这话是夸张了,胤礽每日晨昏定省从没落过,只是除了牛痘一事,大多都不领六部差事了,请完安就回毓庆宫,他这样做,又与太子妃琴瑟和鸣,康熙其实是满意的。只是见太子对军国大事都淡泊了许多,又忍不住提点道:“太子妃虽是个好的,但也不能总耽于儿女情长,徒消磨了意志。” “皇阿玛说得很是。”胤礽是真不想掺和六部的各种糟心事,皇阿玛拿儿子当钦差,动不动就让皇阿哥视察各部政务,或者真当钦差巡视外官,权利甚大,而他名义上能参与各类政务参赞军事,其实对弟弟们却并无辖制之权力。 老大如今在兵部,老四被他特意塞到户部,老五老七塞到了礼部养老,老八小小年纪,接了老五在太和殿老挖出来的烂摊子,目前在刑部历练。 等以后弟弟们居权日久,身边依附门庭之类犬越来越多,若对天下江山起了觊觎之心,他这个太子又该如何自处呢?如今虽还没有这样的苗头,但胤礽已经从梦中见过未来了。 皇阿玛恐怕没有想过吧,他总是这样自负,认为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当然也的确如此,最终他和那些兄弟们,又有哪个真的赢了皇阿玛呢,都是皇阿玛一颗棋子罢了。 这事康熙是和他坦诚布公地详谈过的。 如今的他与梦中不同,不曾做下那几件让皇阿玛厌恶至极的事,因此在给弟弟们安排差事之前,康熙是这样对胤礽说的:“明太祖将儿子们分封各地,非但没有拱卫京师,甚至酿成了靖难之役,而之后养着那么多宗室,养出一堆酒囊饭袋,还平白要朝廷白养着,自明朝仁宣之治以后,前明哪里还有正常的皇帝?小宗入大宗,也没能改变这一点,这就是从根子上就错了!” 康熙吸取明朝覆灭的经验错误,决定不往外分封皇子,要把儿子都放在眼皮底下看着,但光看着总不行,得给他们找点事干吧?否则不也是圈起来养猪?有他在,阿哥们哪里敢结党?何况读了那么多忠君爱国的书,总不能读到狗肚子里了?康熙觉着自己比明太祖高明。 胤礽听完苦笑。 利益动人心啊,那时候谁还记得圣贤书!他可没忘了梦境中废黜之后老大的嘴脸! 他叹了口气。不愿再多想那些事了,以后的事便见招拆招吧,先将当下善扑营的事办好吧!胤礽蹙起眉头,顺着康熙的话头接着回话道:“有一事正好切合皇阿玛方才所言,儿子方才去善扑营瞧了,很是不堪,校场上头人影不见,营舍里头骰子声倒响个不停,更有甚者,告假半年都没回来销假的也有,如今人丁凋零,实在……” “果真如此?”康熙听了果然沉了脸,“那耿额身为总管竟也不知来禀报!就这样仍由其糜烂下去不成!” “皇阿玛明鉴,善扑营里全都是勋贵之后,桀骜不驯,耿额也是难以料理,依儿子愚见,咱们原本是好意,想给八旗子弟多一条出路,谁料他们不知珍惜,反倒哀声怨道!不如日后善扑营凭才入选,不必拘泥出身,补些真才实学的人进来才是,这对他们也是鞭策激励,保不定原本那些烂泥也扶得起来了!” 康熙板着面孔,冷冷道:“你道朕为何年年坚持去木兰围猎,若不每年检阅、练兵,八旗子弟不知要荒废怠懒成什么样子!你说的很是,既然他们不争气,便换争气的来!善扑营是朕身边亲卫,如此都还不知上进,真是无可救药了!” 原本就对八旗勋贵有诸多不满的康熙一锤定音。 胤礽立刻狡黠地拍手笑道:“那儿子就要替太子妃求皇阿玛一个恩典了!” “怎么又扯上太子妃了?”康熙一怔,旋即反应过来,“好哇……你这是要替石家子谋补善扑营的位置是也不是?大胆!这算盘都打到朕头上了!” 被算盘珠子崩了一脸的康熙又有些不爽快了,目光炯炯地盯着太子不言语。 胤礽没被自家阿玛的眼神吓倒。拱手笑道:“儿子视察善扑营境况是先,想提携小舅子是后,方才所言无一字虚假,何况儿子也说了要凭才入选,若太子妃两个弟弟富达礼、庆德不成器,不能通过考较,儿子之后自然没脸开这个口了!” 康熙冷哼了一声,心底却不再生气了。太子此举正是对太子妃满意的举动,他这个当阿玛的看太子婚姻美满,怎能不高兴?何况太子妃是他选的! 于是他还略略思忖道:“朕怎么记得太子妃有三个兄弟,除了富达礼、庆德,还有个叫观音保的幼弟呢?”既然要补,不如三个都补进去吧! 胤礽哭笑不得:“皇阿玛可记差了吧,观音保还小呢!今年才十来岁!” 康熙哈哈大笑:“是了是了,当年南巡,石文柄特意抱给朕取的名字,因他意外在寺庙里降生,又是早产有些孱弱,朕才为他取了这个名字,那时候才襁褓里头呢,是还小呢!” 看康熙由怒转笑,胤礽又耐着性子陪着他怀念了几句石文柄的好处,康熙这才叹气说出石文柄的死因:“朕派人往南边沿路去查,到了福州才知道他为了送女儿进京,在启程前连续领兵出海十五次!硬生生从闽北打到闽南,将倭寇在海上的寨点全打没了,叫他们望见大清龙旗便闻风丧胆!石文柄料想倭寇成男男丁死绝七八成,以后这一两年不敢再犯,也无力再犯,这才放心抛下八闽百姓送女进京,谁知在路上舟车劳顿,身上旧伤复发,就这般去了……” “是朕害了他!”康熙说着也是双眼含泪:“旁人都不解朕为何为你选了石氏为妻,但朕自己的臣子自己知道,石家虽为前明降将,却是爱民如子的肱股之臣!而且个个都是不畏生死的硬汉子,光风霁月,正直端方,石氏也是如此,贤惠温和,知书达理,是个好孩子。” 胤礽听到前头说石文柄的死因也颇为动容,他没想到石文柄之死背后竟然还有此等隐情,但又听见康熙描述太子妃的话,就有些绷不住了。 他面色古怪。 知书达理……知的是兵书么? 太子妃自己虽然从没提及过,但就他平日里观冷眼旁观,她的确并非那等柔弱的闺阁女子,性子里头极刚强要强,为人又极有主意,胤礽面对这样的妻子,内里是敬重的。 虽然这样的女子当嫡妻太过冷硬板正了些,而且和她相处多日,颇有一种在和僚臣、侍卫相处之感…… 前阵子他与太子妃一块儿用膳,太子妃食不言,两人沉默得好似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胤礽很是别扭,便随意寻了个话头问道:“你之前在家里都做些什么?” 谁知太子妃抬眼看他,道:“太子爷是想知道石家在福州的吏治、军备的情况,还是真想知道我的事情?” 胤礽顿时就被噎了一下。 回头他想起这句话也不由叹了口气……她这心思也太重了。 他就不能随便问问? 与此类似的例子,这几日也生了许多,比如他来正殿若遇着她还在理事,她会连忙起来向他致歉,但会请求先将事情做完,让他先到侧福晋与格格们那儿稍坐。 胤礽:“……”非常当家主母。 这让他对太子妃实在升不起什么情意。 他就想到了阿婉。 她一定不会这样回答他,她会笑着和他说起幼时与弟妹们的相处,她阿玛的糗事,她养的小龟占卜极灵验。 他也刻意地让阿婉不必背负那些沉重东西,一直做她自己就好了。生活至苦之时,她是他能望得见的深冬春色,他待在阿婉身边,那些紧绷的情绪就能够得以放松。 胤礽回想起来,他从来只有在阿婉的院子里才可以做自己。 可以脱掉鞋袜,不注意仪态。 可以吃辣子吃得扇风伸舌,可以躲在帐子里边看话本子边嗑瓜子,可以趁康熙巡视河工,两人偷偷溜到宫墙上放孔明灯,可以做尽一切平凡小事。 阿婉从不问他政务办得如何,差事做的好不好,她只会关心他一大早出门饿不饿,会想法子给他做些好吃的,会关心他一天开怀不开怀,想法子让他散散心。 而面对太子妃,他却好似又被拉回现实之中,他得端起储君的架子,做回人人满意的太子,他是个不能离开皇宫的犯人,他被囚禁在这里,连灵魂也不能大声呐喊。 但他没有对太子妃不满,太子妃这样很好,他正需要这样的帮手!尤其康熙这番话,更是让胤礽渐渐对石家也有所改观。 虽然他们在京中势力有限,但领兵打仗的能力想必不俗,毕竟自前明起,石家四代人都为武将,也都镇守四方,出了不少名将,若好好用,也会是一把利剑。 至少保家卫国此等大义,石家无愧朝廷。 胤礽甚至在想,南宋有岳家军,前明有戚家军,为何他大清不能有个石家军?程家军?日后或许可以瞧瞧程家、石家子弟的资质,程家单薄一些,但石家是历代出名将的,能好好培养一个将才出来,也未可知。 得了康熙的准话,胤礽便更进一步:“既然如此,儿子细细想过了,也不要惹出什么不公正的话来,省得好心办了坏事。不如儿子去大哥和几个弟弟家里都问问,若妻族里能寻到身手好的年轻子弟,便都叫来一并参与考较,都凭才补录,您说呢?” 康熙点点头:“你想得极周详,就这样办吧,在启程热河之前将人都补足。” “是,儿子领命。”胤礽了却一件心事,没提到阿婉一句,但也达成了目的,他笑意盈盈地离开了乾清宫。 随后叫额楚亲自跑一趟程家,何保忠回去给太子妃报信,另找了两个哈哈珠子出宫去各阿哥府上知会一声。 他又亲自去善扑营同耿额讲清楚来龙去脉,特意和他提了石家与程家子弟的姓名,其他人都是掩人耳目的,唯有这三人一定要想法子补进去。 耿额自然满口答应。 能甩了那些鼻孔朝天的勋贵子弟,他求之不得呢!照看太子爷的小舅子们,怎么说也是个得脸的美差啊!日后小舅子们有了出息,太子爷还不得记着他的好呀? 程婉蕴都还不知道连怀靖的前程太子爷都想好了,程家原本还想让怀靖等着考武举的,谁知现下一步登天。 额楚去程家说完,立马又飞奔到京城各大书局去买程婉蕴要看的话本了,因此骑马骑得极快。 程世福和吴氏在额楚面前还算撑住了,等人消失在巷子口,程世福一个转身就跪倒在地了,差点喜得昏过去。吴氏则抖着嗓音连忙将儿子从武馆里叫回来,又让家丁去街上买两件簇新的衣衫鞋帽来,好叫怀靖穿进宫里去。 正殿里头,太子妃听完何保忠过来传的话以后也握着茶碗久久都没喝一口,良久才抬头望向窗外——她家里已没了大人,长姐如母,石家的前程、三个弟弟都是她的责任,太子爷能这样顾念石家,她心里感激不尽。 她也知晓出嫁前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她从此只有皇太子妃这个身份,要恪守本分再不能“巾帼不让须眉”。 宫里是她新的沙场,她要为了石家搏一条富贵通天路回来!她不能让她阿玛就这样白白死了,太子妃想到石文柄临终前握着她的手说:“姄姐儿,以后石家就靠你了。” 她知道,她会的。 可在今日之前,她仍没有对太子爷交付真心,也没有完全相信这个枕边人,现下,她才算松了口气。 太子爷不嫌弃石家,还尽心尽力拉拔石家,观其日常行事,未来当是个仁善之君。 从今以后,她也会全心全意辅助太子,当好这个家,以诚待我者,吾报之以心。 太子妃暗暗起誓。 后罩房里,树影花影相交映,这些复杂的事情全都传不到程婉蕴耳中来。 她正边哼着歌在月下包冰皮月饼。 这玩意本来中秋节就该做好的,但她和郑太监研究了半天,都没能弄出冰皮来,中秋节想在家宴上炫一把的念头就这样泡汤了。 谁知今儿郑隆德又派三宝兴冲冲过来说,冰皮琢磨出来了,拿过来问她对不对。 程婉蕴就探头去看白瓷碟子里盛着的两个小小的半透明白色月饼。 当初想做冰皮月饼,程婉蕴也只知道传统月饼都是由糖浆做皮,所以饼皮颜色烤制以后会变成金黄色。而冰皮月饼是糯米做的,还要放入冰柜冷藏,所以做成的月饼外皮是半透明的白色,很漂亮。 但她全用熟糯米粉(又叫糕粉)来做,没一会儿那皮子就老化开裂了,样子很丑,一点也不像她后世见过的冰皮月饼。 所以肯定不是全糯米皮,但是里头还加了什么呢?程婉蕴不知道,只能和郑隆德一起猜,不断尝试,所以中秋节就没赶上。 而今日郑隆德呈上来的月饼已经似模似样了!程婉蕴用手拈起一个仔细端详,果然纯白无瑕,而且没有裂开纹,摸起来有点粘手,不过应当是因为没有冷藏的缘故。 “你师傅厉害啊!是怎么做出来的?”程婉蕴咬了一口试试口感,惊喜万分,“是这种,我要的就是这种!” 三宝大大松了口气,笑得见牙不见眼:“回程主子的话,是用了大米粉、澄粉、面粉、糯米粉外加白糖、牛乳、豆油混着做出来的皮子!” 程婉蕴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大米粉不黏手,与糯米粉相比,加了大米粉做出来的皮子就不容易软趴趴的,口感就好了!也不容易老化!澄面能让冰皮看上去更剔透,它又柔韧,这样揉出来的皮子就不会开裂了,这老师傅就是老师傅!” 她真是佩服极了,这得多么了解每种面粉揉出来的口感、手感和呈现的效果,才能想到加上这些材料啊!他甚至还想到用牛乳和白糖去中和面粉的味道! 她美美地让郑太监送了好几叠皮子来,她要自己包!冰皮月饼不用烤,只要包起来拿模具压好就行,解决了皮的问题,就能做得很快了!程婉蕴很快包了十几种不同的口味,有水果馅的、莲蓉的、豆沙的、绿豆馅的、蛋黄泥的…… 她包好以后,用精美的攒盒装好,她还用绸带在攒盒上打了个蝴蝶结,再拿去冰窖里头冻了半个时辰,再拿出来就和后世的冰皮月饼礼盒一模一样了! 没包装起来之前,程婉蕴吃了好几个,她最喜欢绿豆馅的,不会太甜,口感冻过以后沙沙的,绵绵的,像奶香的绿豆冰糕! 于是她又连忙多包了好多盒绿豆馅的,准备进到正殿给太子妃和太子吃,其他几盒拼口味的,就给唐格格一盒、额楚一盒,再托他给程家送两盒、五爷府上刘侧福晋一盒,四爷府上宋格格一盒。 分好以后,她自己也只剩了两盒绿豆馅、两盒杂味的,想了想,又把两盒杂口味的给永寿宫王贵人送去一盒、阿哥所哈日瑙海一盒。 最后两盒绿豆味的,她打算问问太子爷要不要送给康熙或者皇太后。 现下毓庆宫里有了正经的女主人,她好像不太方便做这样孝敬长辈的事儿了。 预备全送出去,那自己也没得吃了,于是又拉着郑太监再包一些是给自己吃的,结果包到后面,程婉蕴又想起可以用抹茶粉给月饼上色,于是又多了青绿色的抹茶味,这种带着茶香的也特别好吃! 郑太监从中得了灵感,用果珍做出来粉色冰皮,南瓜做出来黄色冰皮,加上原味白色和绿色抹茶色,这样就得了四色冰皮,分别用荷花形模具、贝壳形模具、麻将块磨具、圆形磨具压出来,摆在一起十分清新惊艳。 果然月饼这东西从古自今都特别适合送人,又好看又好吃,还能在包装上下功夫! 可惜晚了几天,不然中秋节当节礼送出去多好啊!就不用多费她许多脑筋了。 胤礽踩着一地清寒月色,过来发现程婉蕴还在那儿像个孩子玩泥巴似的,兴致勃勃地用模具压月饼,屋子里,两个孩子早在奶嬷嬷陪伴下,睡得打小呼噜了! 他是大晚上还收到她一盒月饼感到惊奇,这才从书房过来寻她,想看看她睡了没有,这一看不要紧,她这是做月饼魔怔了似的。 “都几点了?”胤礽皱眉,走上前掏出怀表给她瞧瞧,再看一桌子模具、馅料和饼皮,“你这是要开糕饼铺子么?” “二爷,您吃了吗?”别人程婉蕴不敢马上就送,但太子爷那头是不必顾念那么多的!而且程婉蕴知道他今天睡书房,所以也不会让太子妃不高兴。 她笑着抬起脸来,鼻尖脸颊都还沾着面粉呢,像只摇尾巴的小狗,“可好吃了,我本来打算中秋节就献给您尝尝的,可惜饼皮没做好,今儿才多亏郑太监试出来配比,我就迫不及待做上了!” 胤礽无奈得用袖子给她擦了擦脸:“好吃,你用心做的,怎么会不好吃。” 他吃了一个的确口感酥软滑爽,又见外观洁白如雪,叫人赏心悦目,但也不值得熬夜做呀! “明儿再做,进来睡觉吧,”太子爷把人拉进屋子来,“让奴才们去做吧,院子里那么多人你不用,还用你亲自动手?” 程婉蕴嘿嘿笑着,在青杏伺候下净手净面,她不动手又有什么乐趣。 “不过你这东西确实不错,回头让太子妃替你拿出去扬名。”太子爷也一眼看出了这月饼的好处,“到了热河,太子妃要设宴款待诸王妃福晋,你这点心倒是能画龙点睛。” 程婉蕴对冰皮月饼让太子妃拿去宴请没什么反应,太子爷的意思应该会提及是她的手艺,她唯独害怕要列席陪吃,立刻问道:“我不用去吧?” 胤礽就很无奈,阿婉就这点不好,她不喜欢参加这些人际往来的活动,不爱交际,这性子怎么行呢?胤礽板着脸道:“不行,你也得去帮忙招呼,这事可不能躲懒。” 程婉蕴就垮了脸。她最不喜欢应酬了!她上辈子真是应酬得够够的了! 她当时拉着太子爷的袖子撒娇,又趴到他怀里亲亲,太子爷搂着她轻言细语地哄着,说她若是去了,就给她打个小金山摆在屋子里;又说他库房里还有不少好东西,到时候带她去自己挑…… 金山!程婉蕴大大地心动。 “哼。”程婉蕴咬着太子爷的耳朵,还是不大情愿,但心里好受多了。 等到启程的时候,程婉蕴才发觉这次跟着出门的孩子真的好多啊!熊孩子一堆堆地出现了!大阿哥胤褆家四朵金花!大福晋没来,她刚诊出有孕,带着她们的是侍妾吴雅氏。 太子爷家三个,还有个编外人员哈日瑙海跟着他们家一起出门。三爷、四爷各一个格格,五爷一个阿哥。裕亲王带了孙子广善,两个孙女。 太子爷也被闹着要骑马的孩子吵得头疼,钻进她的马车里,靠上她肩头没一会儿就沉沉睡过去了,然后程婉蕴竟然发现太子爷竟然在梦中流泪!她吓了一跳,但太子爷很快自己醒了过来,望着她呆呆的。 “二爷……” 胤礽听见这个称呼,差点眼泪又掉下来了,程婉蕴唬了一大跳。见她吓着了,他回过神来,有些疲惫地重新靠在她肩头说:“恐怕又是上火了,眼睛疼,不碍事。” 程婉蕴连忙让人绞热帕子来给他敷,他用帕子遮住了满是血红血丝的眼睛。后来额林珠在外头大呼小叫,程婉蕴又太阳穴突突直跳,与太子爷告了罪,下车抓闺女。 她没有留意,她身后的太子独自一人坐在阴影里,低垂着头迟迟不动。 帕子已经掉了。 良久,他抬起破碎眸光,定定凝望着阿婉纤瘦背影,泪如雨下。 # 程婉蕴一路上已觉着自己要被熊孩子烦秃了,额林珠不是找这个赛马,就是找那个打赌,玩得心都野了。谁知,到了热河,她竟然还卷进了更大的麻烦来! 太子妃设宴款待各妯娌,福晋们坐在一块儿说话,程婉蕴和大爷家的吴雅氏、三爷的田侧福晋、四爷家的李侧福晋一起在偏殿看孩子。 三人正相互寒暄叙话,就听里头孩子们玩着玩着突然吵嚷了起来,程婉蕴一听这响动就眼皮直跳,过去一瞧果然——额林珠骑在大阿哥家的三格格身上,大阿哥的二格格捂着鼻子在一旁哭,弘暄将还在抽噎的弘晳挡在身后,对着广善和大阿哥家另外两个格格怒目而视。 另外几个小的缩在一旁瑟瑟发抖。 打架 看到里头情状之前, 她负她的孩子!谁! 一看,松了口气,原来是额林珠打人, 没挨打就好, 嗯嗯, 弘暄真棒, 还醒过来:不! 看吴雅,她只是格格, 奉大福晋的命前来照顾四个格格,如今三格格被人压在地上打, 叫!小命休矣! 程婉蕴莫名跟着有点心虚, 们赶紧将人分开。 耿妈妈,还没碰到额林珠, 就见这孩子凶巴巴地回头, 怒喝:“我看谁敢动我!” 她的崽。 奴才都不敢上前, 谁有那胆子拉扯太子爷的掌上明珠?何况额珠似宝地宠爱,就是万岁爷也爱得眼珠子似的。 大阿哥的三格格再也忍不住,哇哇大哭了起 额林珠竟然还对着三格格鄙夷道:“不许哭!” 三格格哭声一顿,更加嚎哭起来,也一齐大哭起来。 乌雅氏“嘤”地一声哭出来,几腿:“程主子……求您救救三格格……” 程婉些骄纵,但绝不会无缘无故打人,这里头一定有内情, 但,于是板着脸上前:“额林珠,你起来!” 额林珠见额娘来了,也突然红了眼眶, 松开了,哭得比她们四个加起来更大声,哒哒哒人!” 吴雅氏:“?” “……”额林珠,虽然知道她平日里是个倔强性子,很少哭得这样凶,下意识有些心疼,来——额林珠这脸皮应还算薄呢,那就是像太子爷了,嗯没错都厚!又厚又黑! “程额娘。,扒拉着她的衣裙,躲在她身后。 “弘暄很有长兄模样了,多亏你个孩子的脑袋以示安慰,“谁来告诉额娘, 弘暄没有犹豫,就遍。他自从跟着先生读书以后,说话十分有条理,如此绘声绘色说来: 太子妃与福晋们去了前厅说话,程婉蕴、田侧福十来个皇子龙孙,去了偏厅。 她们在外间说话,领着,到次梢间里喝水、吃点心,下棋玩玩具。 程婉蕴出门一向预备齐全,东西,索妈妈带了一箱具。 有那带两层轨,凭借设计轨道的坡度、机械机关,小马车,轨道还能拆分,自己组合,当初可费了造办处匠人三个月才做出来呢,一收到了! 还有拼图、乐高积木,拼图是让先作画,画出山水楼阁、山河万里或是骏马奔驰、梅花傲然等图案,然后再让匠人分割小木片, 程、旺财捉鸟这样的画,也做成了拼图。 乐高积木也是木质的,相对没有那么精细,但加,也能拼搭得很复杂,程婉蕴让造办处做了造型的。 弘晳特别喜欢这个,比那马车轨道玩具还喜欢,他现拼两三天拼图,,上回拼了五天,拼好一艘大轮船,兴致勃勃拉着她过来看,程婉蕴都震惊了,她做的,结果弘晳竟然能搭出来! 所以一到了前厅,的玩具拿出来,她要和弘暄一起玩小马车。 弘晳已经玩腻那个了,就朝他的奶嬷嬷要他的拼图。程,木框上有卡槽,可以随时取下盖子或者合上,这样拼图。 弘晳的奶嬷嬷就姓赫舍里,赫舍里妈妈见他要,连忙,给他端来高凳子,让弘晳能舒舒服服坐着拼拼图,她也扇,隔一会儿就将保温杯拿出来,倒胡萝卜苹果汁给弘晳喝。 ,他聪明又伶俐,且十分好伺候,不会像大格格一般跑上跑下,又是骑马又是射箭,身腱子肉出来了,那一的! 就吸引了所有孩子的注意力,广善头一个凑上去,眼睛闪亮地瞧着,没瞧一会,给我也玩玩!” “等会,我回,她正努力地摇着木摇杆,要把小马车运到第二层轨道,还要摁下按钮, 月亮的,哪里耐烦等?何况他是裕亲王的嫡长孙,是保泰的嫡长子,他阿玛保泰可是得康熙特地恩典能跟着大保”字辈的名字,可见其受宠程度,而他又是裕亲王和保泰的心肝肉,有一辆红色的小马车,我玩这个!你玩蓝的!” 小孩子很有自己的秩序感,额林珠就不高兴了许动!还没轮到这辆车!” 这时候大格也在一旁围观着,她们与广善年纪相仿,大阿哥的府邸与裕亲王府也距离不远,又有当初一起远征葛尔丹的情分,因此大福府的关系,两家孩子也是常来常往的,关系甚至 三格格哥哥!这有什么了不得的,回头我们也让宫里做一个就是了,你别理她,她小气得很!” 额林珠猛地抬头,冲三格格怒目而来就是我的东西,他抢我的东西还有理了?” 三格格自打去年没上场比赛马,就被胤褆训斥了好久,回了京城又被时辰的马,磨看大出风头的额林珠就格外不顺眼。 新仇旧恨,三格格姐妹,一个小玩意也不舍得让出来一起玩,还论什么你的我的!” 她年纪小,但却已在大目染地学会了什么叫抢占道德高地胡搅蛮缠了。 结舌,广善见有人替自己撑腰,胆子更大了,便将轨道全拉到自己面前来,大言不惭:“三妹妹说得请来做客的!我也是你的客人!有你这样待客的么!” 这帽子扣下来,又急又气,强硬把玩具抢回来:“我不管!那是大人的事情,我额娘说过的,没经过我的同意,!” “你额娘算什么!广善铆足劲不放手。 “你再说我额林珠已经出离愤怒了,她一把上前揪住广善的领子,“道歉!否则我打你!” 三格格虽,但还是忍不住在一旁说风凉话:“广善哥哥说的又没错!听太子妃娘娘教导!不是听你额娘的!” 广善被额林珠瞪了一眼就有点怕了,但他还是强撑着挺起胸膛,把自撸掉:“你看,大家都这样说!” 弘暄原本图,见女孩子那头闹起来了,连忙起身过去劝架,将额林珠挡在身后对广善和说了!你们两个怎么以大欺小!” 三格格还不服气,嚷道:“她你也别在这儿出头,你自个还不如她呢!” 弘地方,脸涨得通红,结果他还没反应过来,一阵劲风从他身后扑了出去,然后额林珠就一个肘击将三格格撞倒在地,骑到她重一巴掌:“道歉!你给我道歉!” 来。 弘晳吓了一跳,就要从椅子上爬下来,,就没留意放在桌上的拼图,而见妹妹吃亏的二格半天的拼图全撞到地上了。 弘暄想去拉额林珠,又听见身后传来弘晳的哭声,护着弟弟,把抽噎不停的弘晳搂在怀里安慰,趁下来捡拼图,挡住了别人的视线,他立刻伸脚把要溜走 二,鼻子摔出了血,也趴在地上哭了起来。 。 ,结果额林珠压得极用力,她们想拉,额林珠就怒吼:“下来!”奶嬷嬷投鼠忌器,实在也不敢碰她,只好跪在一旁磕头哀求。 再后来, 听完了前因后果,吴雅氏直接跪下了,她大气不敢出,这些话! 程婉蕴也十分无的话来,肯定是父母平常嫡庶念叨得多的缘故,她联想到胤褆府上一个侧福晋也没有,虽然有一大堆格格,劲,非得生个嫡子出来的架势,就执着了。 可他明的! 程婉了,额林珠竟然没有告黑状,她和弘晳是真,但这事可不是他们挑起来的! 田侧福晋与大福晋交好,和稀泥,笑道:“小孩子不懂事,玩闹时说的话,程侧福晋可别当真!快将” 抱着三格格仿佛如蒙大赦一般的奶嬷嬷们拦住,冷冷道,“话别说得这样早,既然人,那就到各自福晋们跟前把话说清楚,这样稀里糊涂混过去是什么意思?可别到时候又上,我这个卑贱的、担当不起!” 程婉蕴这话的,她怎么那么笃定太子妃会为她做主呢侧福晋之间的矛盾了,她也是极得宠的,自打三福晋进门,就明里暗里收拾了她不知道多少回,犯了这样的错,只会吃点亏呢! 田侧福晋就撇了撇嘴:反正与她无关,就看看这太子妃在外的 声了。 四爷与太子交好,李侧福晋自然不会多说话,反而蹲下,指桑,额娘虽也是汉人出身,可你如今养在四福晋膝下,那不敢瞧不起你,回头你可要好好孝顺嫡额娘,知道了么?” 四爷的小格格懵懵懂懂点头,李侧福 大阿哥的大格格已经七岁了,她已经了,顿时有些害怕,方才她一直没有制止两个妹妹,也是因为她 额娘说过,太子妃进门,太子爷前头三个孩子地位尴尬,嫡女,他们只怕出来见人的机会都没了。 这么多年,大阿哥府里七八个格格,硬是一个降生的庶出子女都没有,可手段了得! 大格格耳濡目染,自然也瞧不起程婉蕴,,这才想着报去年的仇,反正他们都是妾生的孩子,只不过太子妃娘娘真的有了嫡子, 都是! 她现在有些害怕的缘故,也并非怀疑自己的认知,而是,甚至有些发抖,才觉着事态似,但大格格也是很疑惑: 太子么?她额娘可从来不会替侍妾求说话的! 青杏得了程婉蕴的话,当即就要出去请人,谁知刚刚迈过门槛,就人,,自然就是太子妃。 原来话的时候,机灵的添金就趁乱溜了出去,找到了候在前厅台阶下头的越女,如何受委屈的事情说了,越女挑了挑眉头就掀起帘子进去禀报了。 外头的人不知道,但毓庆宫里的人对太子妃心里都有一杆秤,添金是个在太人精了,哪怕为了东宫的脸面,子的! 而合。 太子妃与她们并不算多么亲近,有点主母架子,但程婉蕴在她身上找事风格,心里略有所猜测,证。 她知时辰,这时候肯定还没摆膳,所以不会让太子妃在席面上跌份,这时候该寒过几轮了,叫太子妃过来主持公道正好! 青杏见太子妃一行人已踏上长廊,连忙在门口跪下磕头:“、四福晋、裕亲王福晋到!” 广善听见自家祖母来了,头一个委屈巴巴地跑到门口去,一下太!” 他可真是有点吓着了,没敢打人啊!而且三格格比她大,生得比她高,她也敢打! 广善埋。 太子妃婉的,因此脸上洋溢着不变的笑容,柔声问道:“怎么了?广善怎么一副受怕,你和婶婶说说,婶婶替你做主。” 其实她早就在来龙去脉,是故意有此一问的。 程婉蕴听见她这样问话,立刻心灵福至,心底然想得没错! 太子妃在门口关怀广善的时候,程婉蕴连忙和其前福身和太子妃见礼。 太子妃和气地叫起,又看向脸上挂着泪的额林珠和弘晳,?弘晳也是……”随后又厉声问道,“程的孩子交给你,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过来!” 程婉蕴眼眸闪了闪,站,然后掏出帕子来抹不贱汉人之躯,没能照顾好大格格、两位阿哥,婢妾有罪,请太子妃责罚!” 太子妃立刻蹙起眉头,骂道:“程氏!你这话是你的?皇上说了多少遍,不把万岁爷的话时时刻刻记在心中!平日里瞧着你是个好的,怎么如今说出实在可恶!” “太子妃息怒,都怪婢妾平日里未曾自省,”程婉蕴呐呐道格教婢妾的,婢妾今日承蒙其教导,这 田侧福晋:“…帽子扣得高啊! 李侧踱步到了太子妃身后,搭腔道:“裕亲王府的小阿哥也这么说呢,婢妾也受教了。” 裕亲王福晋心头一紧,连忙揽被我宠坏了,言语有失,请太子妃娘娘恕罪!” 吴雅氏:“吧!于是两眼一翻,倒地不起。 太子妃压根不看她,凌厉的的三格格身上射去,吓得三格格两腿抖颤,几乎都忘了呼吸。 她这时候已经明白个字,她还是听得懂的! 广善也是,他根本就不敢把头从来,紧紧攥着祖母的衣裳,随着母亲跪下,手心里全是汗。 “几位福晋都该好生管教自家孩子才是,来人,将方才发生的!周围伺候的人多不胜数,事实摆在这,自家孩子。” 了笑容,板了脸,“今儿是我做东,头一回宴请各位福晋、王妃,本不应该说这些话,但事已至此,行!各位虽是客人,却也的长辈至亲、兄弟妯娌,裕亲王福晋我更是该唤一声婶婶,但尔等却也不该这样欺辱主家!孩子们玩闹之言,背后能谨言慎行的祸根!敢问各位福晋,这礼义廉耻、敬重长辈难不、妾生的话,计较起来这冒犯的可不是我家孩子!敢问三格格,你阿玛可是嫡出?万岁爷嫡出又算哪门子的嫡出呢?” 三格格小脸煞白。太子妃就差没指着嫡女,哪有太子爷这个嫡出生的庶子庶女高贵了! “若再论什么嫡出庶出,你”太子妃瞥了一眼跪倒在地满头冷汗的裕亲王福晋,命左右将其搀扶起来,叹道,“您是长辈,孩子们闯的祸,怎 裕亲王福晋是真的心突突直跳,太子妃方才的话说得很清楚了,万岁爷难庶妃生的啊,而且佟佳氏还是抬旗的,在八 当然这并不妨碍皇上看重出身,或许皇上就是 广善说得那些话,连裕亲王也要去乾清宫请罪! ,也是提醒! 众 ! 太子子女与侍妾,狠狠下了裕亲王福晋和大阿哥家的面子,而且话说得极重! ,让他去和额林珠道歉,吴雅氏在地上听了,连忙也嘤咛一声悠悠转醒,让二格格、三 有太子妃在,这些熊孩子。 三完抱歉就连忙想走,又被额林珠喊住了:“喂,” 弘暄一怔, 三格格小脸通红,没奈何又回过 弘暄点点头,他是个温柔性子,很认真” 回姐姐们身后。 无害的模样:“好了,话说清楚了就好,都是一家子,没有解不开的结。前头席已经摆好了,大手做了点心给各位福晋品鉴,你们尝了一定喜欢!” 这是揭过的意思,众人都松了口气,于导下,换上笑脸往外头。 这时,太子妃忽然脚步一顿,回头对了一句:“你方才做得很好,想不到你反应倒快,”后半句傻。 妨碍,康熙二十三年南巡时特意接见了她阿玛,她才九岁,从那她规矩和当家主母的气度,她多多少少也有了数,知 大婚前,她还在京城等了三年,她 石家已在走下坡路,至关重要的一步,在祖父逝世时,阿玛就对她说过,不要将自己困于内围,要像行军打仗一般,跳出一,她要做的是皇太子妃、皇后,争 维护,才是她的使命,她要对付的从来不是程侧福晋,而且那些在东宫之外暗中觊觎国本的人。 太子在后宫无母族,僖嫔不受宠,身份也不合适,东宫除了皇被被倭寇包围危如累卵有何区别? 看清了这一点,是毓庆宫,而是东西六宫!如今后宫无主,中宫空悬,凤印由四妃共同执掌,太子妃要的家权,她肖想的是那中宫凤印宝册! 她是太子妃,在皇太况下,她比四妃更有资格管理后宫! 相比较之下,程侧福晋不是敌人,而援军。 念及此,她并非你之过错,不必为此烦忧,我与太子爷都不是看重这个的人。” 竟然被新领导安慰了,程婉蕴受宠若惊:“多谢太子鲁莽,给您添麻烦了。” “额林珠也没错,若,才让人不齿!”太子妃正色道,抬手轻轻摸了摸额林珠的头,又道,“等宴席散了,我都说一声,倒不是为了旁的什么,主要这事儿颠倒黑白传出去毁了额林珠的名声,虽是小事,但防微杜渐,也 程婉蕴这才大大松了口气,子爷说清楚才是,毕竟牵扯了大阿哥家和裕亲王家,都不是好惹的。 既然有太子妃替她背书,正几分。 ”程婉蕴真心实意地屈膝谢过,又低头对额林珠说,“多亏嫡额娘为你打算,还不谢谢嫡额娘!” ,连忙依言行礼,小声道:“谢嫡额娘。” “一家首,看了眼前头人快走远了,便道,“生了这风波,你和孩子先避开为妙,省,你且带孩子们下去更衣,便不必过来了……” 话还没说完,就见何门口,打千儿说:“给太子妃、侧福晋请安,太子爷让奴才递话过来,说是方踏秋的好地儿,让太子妃和程侧福晋带着” 太子妃听了这话微微一怔,随即心里明了:太时候来,只怕他已经知道这儿发生的事了,侧福晋! 不过她原也是这样想的,才会叫侧福晋和孩子们都避开,后的面子就是了,何况这回错本不在东宫,或许跟前捞些好处。 太子妃思绪转得极快,很告罪,我这里还一大摊子事,王妃福晋们也还在,就是散了,咱们家行李都还些,晚些还要去烟明儿的大宴,实在走不开,让程侧福晋带着孩子们自去就是。” 她语气重重点个字上,何保忠听了耳尖微动,低眉顺眼地道嗻,倒退着出去在门口侯着。 身告辞的程婉蕴,心想,太子爷早年让他往程侧福晋身边放的那几个专管,遇着大事还知道飞马过来报信儿! 程的性子,见有人做主就放心了,装得一脸稳重退了出去,然后立刻回热河行宫换了衣裳,风风火火套了两辆车,带了两个大箩筐,四五个小篮子,果 因祸得福, 出去玩咯! 六梦 善扑部队。 当初鳌拜兼领职, 紫禁城上下全在其掌控之中,身为皇帝的康熙甚至无法阻止鳌拜残害户部尚书苏纳海、直隶总督朱昌祚、巡抚王,为了剪除日渐骄横的鳌拜乱党, 康熙找来六位少年陪目, 暗中培养独属于他自己的一支劲旅。 这就是善扑营的来源, 因此自始至终, 善扑营仅从,且基本上由子弟组成, 既不隶属满蒙汉八旗,也不属于地方兵勇。善, 直接听命于皇帝。 善宿卫、宴蒙古藩部则令承应献技、陪皇帝骑马摔跤演练武技, 如今大多沦为了后头两 抛开武艺身手不论,程怀靖能进去, 的确 一, 既非满人, 亦非勋戚子弟,在耿额瞧不见的地方,时常被那些王公子弟嘲弄,还给他取了个呆鹅的外号,直下去七个人,这些人才闭了嘴,再 个好苗子,即便没有太子爷特意吩咐交代, 他应当也能凭本事通过善扑营选补考较,当然,这也替他开了这道口子,耿额坐在校场边琢磨着, 显而易见,这些举动背后全是因为那程侧福晋得所耳闻,那程侧福晋很得太子爷欢心,连一家子也鸡犬升天了。 因此对程怀靖,也下了狠心去栽培,八月二十启程去热河,皇上下旨,耿额对着花名册没怎么烦心,头名,随后自然是石家两个,其后才开始挠头,还有二十七个名额,头,总感觉选哪个都不成啊! 除此之外,程怀靖自个倒也争气,,一路上抢着干活,到热河的路上曾下了两场雨,弄得一路泥泞不堪,不少辎重车辆都陷了坑,每个扈从石头,苦不堪言,抱怨躲懒的多了,耿修车、推车,搬断木捡石块,比,却没点怨气! 石家两个驾旁护卫了,一路上耿额也没怎么瞅见他们俩的身影,自然不必忙活这下等活计,据、赏赐,是有大前程的人。 等雨停了车马停在路上修整,他就瞧坐在路边,把靴子脱了下来倒水,,连水泡都烂了俩。 他半声不吭, 后来皇上召他来问,,要多选几个去跟蒙古王公的武士比布库,耿 康熙坐在御驾上,沉思片刻叫过来看看。” 耿额连忙应下。 程婉蕴也是到了热河才影。 太子爷和她营,还特意抽了空把他叫来毓庆宫勉励了一番,送了点衣物银两,但她没想到他刚进去就能跟随驾出行。 那会儿,人要出门,程婉蕴回行宫院子里换衣裳的时候,还想寻机宽慰孩子们几句,谁知额林珠与弘晳、弘暄早已经将方才宴席,他们约好了要自己坐一辆车,说要齐心 哎闲,她撩开帘子远望青山之际,忽然见扈从亲卫之中有张额外面熟的脸, 或许是她的眼神过于不经掩饰,那少年也回转过身来。 程怀靖揉了揉眼睛,也是半宫装妇人,静默了半晌,才嚅动着唇,“大姐?” 。 少年长高了、黑了,,露出一口白牙。 “怀时刻,她还本能地记着要轻言细语,宫闱生活似乎也在她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程怀靖激动得小跑到车架旁,扒:“大姐!大姐!多年不见了,我” 要不是这么多人看着,他进去! ,悄悄握住了怀靖的手,强迫着让自己不要哽咽,清楚,这样她在心里想家的时候,就不会总想起怀靖幼时还稚嫩的脸庞了,而是可以替代成今日样。 家里的狗脾气,别和人打架。”程婉蕴用手呼噜着他本来就蓬乱又沾满泥土的头发,后来实在看不下去:“太子爷跟我说了,你进了善扑营,但里头人那么多,来呢!” “我知道,我不敢让程婉蕴给他擦,“没什么不习惯的,我原本跟的师傅教训,当初我可没少挨棍子!对了大姐,我今儿见着皇上了,他试了试我的身手,夸我是个汉子,明儿大宴上让我,你会去看么?” “去!怎么不去蕴其实还真不打算去看的,这蒙古摔,但怀靖要去又自然不同了,她也激动起来,“你也要小心,争先是好事,但也别伤着了。” 康熙的夸奖,她也有点难以置信,“皇上真夸你啊?” “是啊,回见圣驾,程怀靖激动得脸通红,“他还勉励我要继续磨炼武艺,不可荒废,。” “那你要记得皇上的话,他的脸,这傻孩子运道不错,。 两人说了一小会儿话,她也怕太子爷久等,便与,目送他回到侍卫队里头,这才 亲眼见到弟弟,奋,又对生活充满热情了,就好像他乡遇故知,心里的亲切。她又想到怀靖以后日日都会在宫里,见面的机会就多了,以后程家的事儿也不用托太子爷或额楚了,她只要叫怀靖来就人听的体己话,都能说了! 等到了那皇庄上,山子林,在这肃杀的秋日里结了满枝头,瞧着蔚为壮观。 胤礽早早等在此处,他本、牛羊的,结果竟无意间发现那林子上柿子都熟了,那管皇庄的着摘了,否则都叫鸟儿叨去了。 的味道,胤礽远远见着车轿停在皇庄门口,立即快马飞骑过去,程车,却见胤礽一个翻身下马来,先行扶住了她。 “阿婉, 程婉蕴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一把抱起,放马上,她低低惊呼了一声,下意识抱住马脖子,缓过来才说:?” “你不马,扬鞭笑道:“额林珠自己会骑马,弘晳就让弘暄带着他骑!刚在席上没吓着,那边的事儿就交给太子妃吧!现下我是预备要专程带你散心来的吧?今儿你就别管孩子们,有额楚” 马又高跑得又快,程婉蕴风哗啦啦地吹到了后头,胤礽就在身后紧紧环抱着她,胸膛的温度与结实的臂膀战心惊缓过来,旅。 好刺激! 头一回来木兰,她因有了身子连围场都没去,后来有了孩子,又,她一直没有人似箭的快乐,有太子爷在身后控马,她不用担心会被马甩下来,只觉身心都变得很轻,像间。 风呼呼的吹, ,真舒服。 “二爷,你看!” 马儿跑进了柿子林,惊起了树梢上偷食的鸟雀,一群飞起,还有只松鼠还抱着半下来,从铺满落叶的地上逃走了。 ,拿手轻轻覆在她头上揉了揉,趁着四下辽阔无人,他在她耳畔低语,“阿婉,你整日与孩子们一块儿,被烦得不轻毕,我们明,到时候住得宽敞,咱们也松快。” 程婉蕴回头望了一眼太子爷,定定地望目,忽然有万万千千的 他怎么知道啊,渐心思郁结,她明明掩饰得很好啊,她没跟任何人说过,她也不会厌烦孩子,只是,她会睡不着。 她好,没了自己的时间,坐在院子里捣鼓点吃的,也会被突然蹦出,他们有时候并不是调皮,只是孩子天性,总想和母亲呆在一块儿,但她再难静心做些什么。她晳,但日子被拘在宫墙里,只有那么一点四四方方的世界时,所有情绪都会被放大了。 其实在她隔壁,并不完全是院子不够住的缘故,她也是不想再这时候怀孕,不想让太子妃对她不愉,更孩子。 能跳了,不用她时时刻刻盯着了,虽然有那么多伺候的人在她身边,但她也不,如果又要来一遍,她多少会觉得有些崩溃。 吧。 但她一点也不敢表露出来,这在清的思想啊!她身边伺候的人都以为她是乐,谁知只有太子爷真的看穿了她。 而且,他包容她, 太子爷说起来下长成的男人,他没有怪她矫情,也没有用“相夫教子”之类的言论来衡量她,察她的心思。程婉蕴眼泪忽然就止不住了,她死死低下头,这还是入宫那么多年,她头一回在太子爷面前落泪,口的缘由。 真丢脸。 广袤草原大地上,太监们、过来,又被太子喝住,让他们回去护卫大格格、二阿哥,不许近前来。 太子爷就单手抱着她,骑马慢慢带着她进了柿子林深处,伤都发泄在辽阔的草原上。 “以后我每年都带你出来,不止来热河、畅春园,我巡,我都带着你,不带额林珠,也不带弘晳,让他们都呆在宫里,让他抱下马来,擦泪,又揉了揉她的红鼻头,“咱们去南京、苏杭、或住,好不好?” “哇 太子爷如今怎么可能离京,他说的是他登基以后的事啊!他这着未来,可他没有未来啊,他也去杭,更没办法陪她回家乡。 他一。 程婉蕴都替他难过,不由扑进了他怀里大哭特出征,都让他留守京师,其他阿哥们还能离京,可他贵为太子,却是真的…… 胤礽都傻了,他哄人的功夫如此糟糕么?? 程婉蕴将眼泪全抹在了他衣襟上,等她发泄完,太一大片,。 “怎么办呀,都成抹试着拉直,却还在不停抽噎着,“我” 住她的手,眼眸如山涧细流般清亮温和,“你能将胸中郁气发出来就好,一件衣裳又值得什么呢?到耳后。 清风徐徐,她将酸涩压下心头,对谢爷,我好多了。” 再回去。”额林珠和弘晳等人的笑闹声从不远处传过来,他们已经,挎起小篮子摘柿子了。 在地上,和程婉蕴仰面躺下来,和她一块儿透过那细密的枝丫去眺望被分割成 ,游云缓缓,飞鸟翅影。 许久,禁不住凑到太子爷耳畔,壮着胆子,期期艾艾地问道:“我问了您别生气,您怎么……知道呢?” 这问题份,太子妃进门她当然应该高高兴兴迎接,怎么还能心生怨怼呢?若叫旁人听去,她 何况太子妃为人正值,正如她猜测的一般,行献一生的老领导,护短又厉害,永远大局为重,永远公事为上, 她又以,她对太子妃除了尊敬、庆幸,掩藏在下头的情绪里也有点害怕,这是绝不敢表露出来更不敢说出来的,甭管太子妃是何等贤惠人,这都是身份地位以前只有她一个人,失宠也就失宠了,但现在还有两个孩子,她如果倒下了,额林次意识到自己也是别人的依靠。 所以她认认真真请安,从不敢懈怠一天,所以怀靖入宫,之外,她又多了一个依靠。 但这时候只有她和太子爷,只有秋日,只有风听见她的迷惘,与她分享这个秘密。 胤礽原本也有些吃惊她会问出这句话,基本就将后院里避免不了的妻妾之婉不会,一则是因为阿婉的为人品行他清楚,二呼之欲出。胤礽望着她,久久的,很我知道,你还不爱我,阿婉。” 程 胤礽眼里没有责怪,他清澈又深邃的涤荡得干干净净,让程婉蕴都有些不敢看他,她不 住,叹道,“你把我当主子、当家人,我知道……你已经很好了,只是我从没与你说过, 她怔住。 像紧闭的河蚌言撬开了缝,像深埋的海底照入第一缕阳光,像跋涉已久的枝梢。 “你不敢与我交心,我也知道,我一点我不怪你,定,但我想我恐怕爱你很久了,无关出身无关容貌,也的缘分。 他只是爱着她。 若他只是出身平凡人家多好,那他就能守着阿婉好好过日子,能够这样一辈子也全部,还要连累她在这宫墙里挣扎,又 明了自己的心迹,直到在前往热河的马车上,他在阿婉身边短暂地打了个瞌睡。 他又再中。 随后,他或只言片语都会痛彻心扉的梦,像是心口破了个洞,每次呼吸搏动,都 他睡得很短, ,而是他终于明白,梦是因爱而生的,这些梦来自那个濒死的、 。 结束了,御驾由塞外返京。 初二日,康熙于途中急调禁军,宣时,命禁军即刻押送废太子还京,然废太子途中不幸患病甚重,改道 初四日,康熙下旨究查废太子同党,毓庆宫宫何保忠、侧福晋程氏曾多有悖乱奸恶之言,上奏闻,大怒,处死何保忠,褫夺程氏侧福晋封号, 初五,驳回皇四子胤禛子宽宥开释之恳求,改为赐医药至布尔哈苏台行宫。 初六日,在狭窄潮湿的行宫中,了下来,因连着几日都是废太子妃石氏伺候汤药,梦,轻问道:“侧福晋呢?” ,不知如何应答。 废太子逼问再三。 石氏情。 ,胤礽望向十几年后的自己,他听完石氏的话,不曾过多犹豫,毅然决然拖起病体,不顾看守太监、带刀侍卫的阻拦,他拼得断箭一只,将寒光凛凛的簇头对准喉头,一人对峙上百侍卫,顶着无数相逼的风刀霜剑,一身。 他被禁军团团围住,奉命看守。 成!” 风,血顺着脖颈蜿蜒而下,染红了半面衣襟,他甚至苍白地笑了笑:“三弟,你告诉皇阿玛,我愿认罪,我愿伏诛,请他放了程氏,她一个女子,何德” 他以为他圈禁在行宫不得自由,谁知他是为了……胤祉瞠目结舌地立在那儿,一时竟 忽然,胤的声音。 “你有话,当面说给朕听就是, 不知什么时候,康熙带着九阿哥胤禩也赶来了。 茫茫风雪中,康熙面色铁言颠倒,竟类狂易!梁九功!你送太子回去,以后严加看守,既然狂疾未愈,” 白头 梁九功此时也已老了, 辫子细长斑白,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他数, 听见吩咐连忙上前, 见废太子冻得唇脸乌青, 个他曾经成天背在后背上、眼看着样, 梁九功也不禁老泪纵横,扶着他喃喃哭道:“太子……二爷, 回去吧!啊二爷,何至于此!” 废太子不动, 他侧头功, 轻声道:“梁谙达,多谢你了, 只是我什么都没有了, 不过只 雪片飘飞, 他扔掉手中断箭,步外——他不能再往前了,隆科多与周围亲卫的佩刀已出鞘,寒光划过半空,他们 原来皇阿玛防备着?废太子不由仰天大笑,旋即撩起衣袍跪倒在冷得刺骨的雪地中,” 他没叫皇阿玛,却让康熙心, 唯有父子……是么? “你今儿闹这一出,只”康熙阴沉着脸,面色越发不善,“这样蛊惑人心的女人, 更该杀了!” “您错了阿玛的眼眸,“没了她,儿子早就死了。” 他在过剩的父爱、扭年,时至今日失去所有,终于敢抛开了一切桎梏的枷锁,决定要亲手将这胸膛狠狠撕扯开,用尖利刀刃剖看。 “阿玛。” “您若杀了她,遍。” “您,我便很羡慕九弟可以在您膝上撒娇,很羡慕十弟可以在您面前插科打诨,也很羡慕十宫跑,更很羡慕他们有拼死也会护着他的额娘。” 雪静静地落着,簌簌打在,所有人都不敢言语,于是着风雪之中,唯得冷透了的声音。 ,也不能做,我是太子,要端方自持,要当众人的表率,自打六岁进上书房起,您就不大抱我了,您,也抱着他上朝的时候,我就站在边上,每回都是梁谙达不忍心,返回来将我背回毓庆宫。” “这些陈年旧事不有了,可我却觉着孤独,我从始罢了,说来可笑,她是个瞧着没什么好处的女子,每日心吗,热不热冷不冷,有时她懒起来,还会带着你胡闹不起床,她不通诗书、不抄佛经,字也写的一塌糊涂,可她就像一盏灯亮在儿子心里,。” “,而是把我当成一个人。” ,儿子才像一个人。” ,伏地不起,他如今已不是太子,身无旁物,只剩一条苟延残喘的性命抛诸脑后,只想从严酷的父亲手中,留下深爱之人的性命。 ,与他人无尤,求阿玛念在弘晳的份上,饶了她。” 为何只言及弘晳,是因为额林珠早梦中外来之客的胤礽眼见这一切,几乎想拔腿冲过去,想将那个早已暮气,他痛苦不已地呐喊:“不要跪了!不要求了 没人能听见他的声音,就像没人能看到他的身影,这已雪,故去的他无力回天的垂死挣扎。 袖,整个人已经被风吹拂起来,转眼间却落在了宗人府专用房三所。 昏暗,胤礽摔在发霉腐烂的稻草上,好一会儿眼睛线,他撑起身子四下张望,冷得好似冰窖似的官房里,连一个火盆都没有。 他在角落里窥见一个纤薄的轮廓,她披着一条破得,抱着膝盖蜷使劲将自己蜷缩起来,却依然冻得打摆子,她将头埋在双臂之中,看不清面目,中越发显得孤寂凄凉。 影,双腿如灌铅般沉重,几乎不忍心走过去触碰她,她拼命团成一团的身影仿佛有种已痛 “阿婉……”他想说话,声音却哽在喉头,最终 这时,的脚步声,只听门外钥匙哗啦之声,沉重的门锁被一层层打开,久违的光线透了进来,照进来一方摇曳的烛光,目可憎的健妇,,声音粗粝:“程氏,皇上有旨,命你好生回想废太子在毓隆恩,说你若能写下废太子诸多罪状,便饶你一死。” “罪状?”削的脸庞上,阿婉的眼眸亮得犹如两点火焰,她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扯起嘴角,我写。” ,又搬来矮几,将纸笔丢在上头,从鼻孔里喷出一声冷哼:“算你识相,快写!等会,仔细你的皮!” 健妇重新锁上了门,等那人走了以后,梦中的,她慢慢地走到桌前,胤礽只见她荡,不由心里一酸。 阿婉好瘦了。 ,没有蒲团也没有凳子,她就跪在冰冷无比的地上,垂眸提起笔来,不假思的句子: “细数太子罪状有三,!罪妇伏请皇上勿要偏听偏信小人之言,泣血叩请皇上圣裁, “一是行围途中,大阿哥检举太子罪,状告太子每夜逼近布城裂缝向内窥视,要行鸩害谋逆之举,明鉴,太子为储君近四十年,谨记皇上朝夕教诲,绝无不臣之心!次,心神剧痛,又无旁人能从中转圜调和,太子爷只盼能与皇上和解诉说心事,这才在御帐外徘徊,之举,更勿言谋逆,御帐外侍卫里外共有几百人,手,另一半执掌在隆科多手中,其亦是佟家人,太子又怎能越帐呢? 二是十八皇子病重,九阿哥与十四阿哥……此事事出有因,十八皇子病重之际,太子爷两个孩儿:三折还不满百日,那两个孩子先天不足,连一日都还没活过,就在太子爷怀之际,太子爷实不忍卒睹幼弟离世,他乐,乃是被十八皇子触动心肠,想起自己的两个孩子而借酒浇愁, 三是大阿哥、仁,恣行捶挞诸王大臣之罪,求皇上明鉴,此事也事有关,当时,太子爷悲痛万分,却听闻鄂伦岱醉酒后议论‘那两个彗星,便是不曾夭折,也是扫把星转世,不吉利。’太子爷激愤之下才酒的裕亲王之孙广善!” 写到这里,供纸上有泪水接连滴落,阿 ,不敢祈求皇上开释,只求皇上不要迁怒弘晳,弘晳承蒙皇上隆恩,,素无过错……” 彗星 晳长居乾清宫…… 眩。 原来这时候的阿婉,失去额林珠后,连弘晳也未能承欢膝下,乾清宫,不在她身边,母子隔绝……因此,这是绝望之举。 她……不想活了。 她面前满桌散落的供纸,那看守健地的罪状,她写下的却尽是为他辩驳之言, 合,重新将目光落在纸上之时,阿婉已重拾新纸,提笔默然许久,缓缓写下专留给他的诀别之言。 她还是这样,似乎从相般,絮絮叨叨让他腰疼勿要久坐,记得按时吃饭、多喝水、勤添衣,,满是温暖。 爷,入宫以来承蒙您厚爱荫庇,我此生过得很好……”写到这里,她已经恸哭得拿不动笔,用两泪的眼睛,好一会儿了才缓了过来,重新颤抖着继续写,“您要好没罪,哪怕如今身陷囹圄,也不要认罪,您养好身子, 原来在他不顾一线生机之时,她也赌上性为他力证清白。 胤礽不知为,他便一直在那牢笼之中陪伴阿婉,里头昏暗一片,阿婉大多时候也不说话,只是的一点微光,偶尔还会自言自语说些他听不懂的话:“也…” “回头等太子爷出来了,徽州去种田……” 胤礽听得又想哭又想笑,他复立呢。 等等……胤礽脑中仿佛有闪电划过,他难不成是被废了在咸安宫的他难不成是…… 后来,也不知过了多少日夜,他偶尔能听见在外头喝酒说话,有一日,他忽然听见那些奴才们谈论说四阿哥寻之罪证,因他素来与太子亲厚,不敢上奏,怕皇上因此误脱罪,便劝服了素来不争不抢的三阿哥,由 ,他果然是被废了两回! 这才是第一回! 大波,对大阿哥的处置还没下来,但听闻惠妃已在乾清宫门前脱簪请罪了。但皇上没有见她,她年纪也大了,在 “侍卫嚼着花生,压低了嗓子。 康熙的确后悔了,所有人都瞧出来了,,但让老皇帝认错,他又下不来台——早在见了官房里递出来的程氏供词,康熙再默万分,再加上胤祉忽然奏谋魇镇于废太子,致使其言行荒谬之事,顿时让他找到了开释废太子的理由。 十月,康熙下旨释放废太子,特准,依旧回毓庆宫居住,赐物赐食赐衣赐药,又屡望。 胤礽也是在这时又飘散于天际,他知道自己快要离开了,他看床榻上,望着寝殿书案之上出神——纸,上头全是阿婉说不上多好看的字,有的是“每日八杯水”,有的是“勿忘食水果”,还 太子的书房里见到了程氏为太子准备的各种各样方便生活的小玩意儿,有按摩脖颈的小木槌、与太子身材相符合的曲背座椅、被太沓膳食食谱。 那食熙四十七年,每一日、每一餐,厚厚积了一箱子,调理肠胃,竟然一日也没有间断落下…… ,时隔多年,又想起了赫舍里皇后,他们曾一起走过了最难的日子,每个孤灯深夜,赫披衣、共剪灯烛。 身为帝王,康熙看不上程氏的出身,也嫌才华,他觉着这女人不过凭借一张脸得了太子宠爱罢了,她如何比得上世家出身顺、贤惠大方的太鱼目? 如今时至今日,康熙亲眼所见,他才终于明白太意义。 要怎样为一个人,才能到、细致入微?有人好在明面上有拿得出手、诉诸于口的功绩,而有之中,不声不响、静水流深,可这些深情,却不得不受人误解、看轻,只有她陪伴在身边的人才能知晓。 朝夕与共,不离不弃,也着离开了毓庆宫,回到养心殿终于开口:“胤礽,既然如此,便也将那程氏放了吧。” 废太子得了消息, 之前,看见废太子撑着伞,站在宗人府官房外等候,阿婉被人领出来见到他,两人具都是一愣,默默相望许久,了嘴,她死死抿着嘴角,,站在那大哭出来。 就笑了替她拭泪。 废太子却笑了, “阿婉, 雪下如尘,两个失去了所有的,不一会儿便白了头。 # 胤礽在梦境中的视线渐渐模糊,摇晃颠簸的马其中的他。 梦中过了那么长时间,在这现实之中,。 他看见了阿婉,坐在马车上,正奶茶呢,她的双眼还如此纯净安然,是没有历经丧子之痛,没有尝尽骨肉分离,没有因他之过蒙冤入狱,还是 太好了。 胤礽憋红了双眼。 他突然就想婉的死因,那次……他被拘在咸安宫,而且拘禁的日子恐怕很长了,,后才回京。 。 阿婉却一直被关在宗人府,两。 所以……这第六次梦境,才是他被废的头一回,阿婉离世的那个梦…。 看清以后,,什么都没想。 王朝更迭上千年,恐怕唯有他先河。 。 他原本一直在疑惑,为何阿婉会安宫陪伴幽禁了,那是因为阿婉除了他,已尽失所有。 啊。 胤礽抬起心碎的目光,望的阿婉,禁不住流下了眼泪。 见过了梦中的阿婉,胤礽便能很所不同。 此生的阿婉,望都寄托在他身上,所以并……不爱他。 但那个爱,是痛苦之中妄图寻找微光一般的爱,她的爱太沉重了,太痛了。 在柿子林中,胤之林中,林下漏出碎金般的秋阳,乍起的风摇动树枝,他们,胤礽抚着阿婉还丰润饱满的脸颊,闭目 她之于他, 不论前世如何纠葛,他已如,如今知晓梦中之事,也不过更添几分心罢了。 林中摇间。 ,用另一只干净的手,抱住阿婉。 程婉蕴不禁呆了一下,下意识拢起衣襟,疑惑地爷?你……” 怎么…… 宁,我们便缓上几年再说,先不生孩子了。”胤礽拿身下垫着的外衣擦了手,用另丝,眼眸柔情暗蓄,“我有弘暄和弘晳了,这不碍事,等一切都好起来了,你若再想要孩子, 程婉蕴呆了又呆,几!这是一个封建王朝的储君议了啊! 而胤礽只不过不,她如今正好也在为了孩子烦心,他能为她做的不过也只有这一点罢了。 女子在这些事情上本就吃了亏,便由他多好,若是无法阻止他被废黜的结局,阿婉磨,也是好事。 若是阿婉不开心心,就不会爱他,那就不爱。 胤礽经历那些了,这样哪怕最后功败垂成,他也不会再遗憾了。当然首要之事是他还要捉住那个诬陷、污蔑阿婉的阿婉究竟是因何被锁禁宗人府,竟…… 他们静静躺着,直到旺财突然,后头跟着大声叫弘暄弘晳三个孩子。 “哈哈!阿玛!!” 两人齐齐吓了一跳,随着声音,旺财,汪汪地叫着,疯狂舔着他们的脸了,程婉蕴被舔的好痒,一边躲一边笑,又了, “旺财舔我!”胤礽连忙把旺财抱起来解救阿婉,结果也被舔了一脸,,往外跑了几步,结果旺财也追了过来。 “臭旺财!别过来!”掉旺财,只好又跑了回来。 夕照挂在天与草原的交接处,像一抹晕开的胭脂,远浮现了,就在这样的落霞下,程婉蕴将三个孩子都搂进怀里,一齐坐在狼狈模样大笑得东倒西歪。 没一会儿,额林珠也跑过去和太子爷、旺财一起玩闹,在林子里笑着跳着闹着驮在肩头上狂奔,,汪汪叫唤个不停。 夕的。 程婉蕴笑着,望着,忽然一日她再也难以忘怀了,或许到了白发苍苍之时,她,想起今日,想起这满树柿子,与林中荡漾的笑声。 柿子 烟波致爽斋, ,殿内陈设却琳琅满目,梁九功躬身穿过了正堂, 推开外间步步锦隔扇门, 从嵌以佛龛的隔断绕过, 掀开了西暖阁的门帘子, 他匾额,上头也是康熙 一路上太监, 全都垂手侯立,没一点声响。 地走着。 楠木落地罩内, 康在南炕上, 就着紫檀炕案闲坐看书。 梁九功将手中举过头顶,跪下回话:“皇上, 方才太子妃娘娘来了, 您还在歇晌, 她托奴才呈递膳单子,说是改了两道菜,要请您的示下。” “哦?”康熙将书搁下,从梁九功,只见上头添了热菜“姜母鸭,康熙不禁怪道,“这中秋都过了,缘何要进月饼来?” “这讪笑道。 着站起了身, 穿上靴子,走到外头明间宝座上端坐,预备接见太子妃。 没一会儿,身穿石青色太子妃冠服的太笑着进来了。 “皇阿玛莫怪, 虽是过了中秋,子,儿媳刚进门,不闹出点想请大伙儿尝尝鲜呢!” 太子妃笑容爽利,走到康熙跟前,,这才呈上来一碟冰皮月饼,只见点心,有的洁白如玉,有的粉面桃花,有的青翠欲滴,“儿宴请各皇子福晋,反响极好,福晋们都说吃得香!您也尝尝!” “梁九功,给太子妃赐座,上茶行礼,拿手指了指梁九功殷勤着亲自拿上来的绣墩,“这是忙了一整日?朕听说你办了,可是刚散?不过改两道菜罢了,实在不必这样来回侯着,哦…… “太子爷带大格格、大阿哥、二阿哥出门摘柿子去了!这也幸件事儿媳正想跟事了——”太子妃简略地将席上生的那些事说了出来,叹道,“本想跟几个,也叫我认认人,却因几个孩子争个小玩意儿的缘故,,草草散了……” “老大家的!教出里,重重一拍炕桌,将上头装在青玉笔筒里的几只湖笔都震到地上去了,西个都跪下了。 “皇阿玛可别生气,您要是这样生气,以后些体己话了。”皇帝震怒,太,笑着站了起来,替康熙将笔拾起,亲昵地道,“您快消消气,儿话了,您尝尝这冰皮月饼吧,若是不好吃,您再骂我!” ,康熙就喜欢她这样子,既大方又朗秀,气度在身却又有女子该有的温婉贤惠,以,太子妃也是他自小托李家、曹家,算是自小看着长大,因此看在太子妃的面上,他把怒气暂且压了下去,也笑道:“什么值钱东西,也。” 康熙起了兴致,过,瞧着倒精致。” 说着,递入口中品了品,赞腻,这是谁的巧思?该赏!” 太子妃早捧起了漱口的茶,恭谨地递到康熙手边,闻谁的?毓庆宫里头也就 这话逗得康熙也笑出说错!” 玩笑归玩笑,太子妃忙又替程婉蕴说话:,这月饼她苦苦研制了半拉月,就是为了儿新鲜菜式,那手揉面都揉得肿了两日呢!” 这当然是没有的事,但话自亮,才不会让皇上觉着额林珠和程氏在今 康熙还记得那便利的卷饼,一子一女,他对太子这出身不够好的侧福晋也没那么看不上眼了,一笑好,就让她好好谨守本分,要再多为你分忧才是,,朕放心许多。” “儿媳定然不敢辜负皇阿玛厚望。”太子妃又陪着话,弘晳如何聪慧、弘暄如何懂事、额林珠如何体贴,她一句没提旁人,康个不像样的女儿了,跟太子爷的孩子比起来, 然才进门半年不到,这几个孩子据说成日里都是程氏在管照,明理知礼,她是功不可没的。康熙对程婉蕴的那些看不上又少了些,叫赏东西。 太子妃笑吟吟方,何不也给程侧福晋也赏些?” “你这孩子,岂有这样当面求赏的笑,“好好好,梁九功,再赏此前抚育众子,也算有功。” ,不再得了便宜又卖乖,笑着谢恩告退。 等太子妃走了,康熙才阴沉下脸,气得将炕! 太监一骨碌跪在满地的碎瓷片上,疼得几乎要昏过去,却咬紧牙关冷汗淋漓不敢动。 半晌,坐在炕上的康熙嬷嬷,去给裕亲王福晋与保遍《女范捷录》,念足三十日,省得她们连个孩子都教不好!” 那 随后,康子里头一趟,要将那吴雅氏狠狠打一顿板子——同样是没有主母在身边,看看程氏,再看看她!康熙记得惠妃为不易,腰疼得卧床不起,她这样定然无暇照料四个格格,这才将吴雅氏挑出来看顾孩子,可她知道什么, 处置完了,他还觉不足,康熙忽又联想到之前王答应搡险些小产之事——康,如今又要添上一个裕亲王府。 虽是小孩子之间不懂事,为了广善,康熙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究竟什么时候,老大了? 康 他就是想收利,才让太子举着大义站到汉人那头,又让其他儿子开始接触朝臣,预备在一放在他们身上。 么?拉拢宗室和他对着干? 康熙一时为这个想法又惊又怒,坐在宝座上半晌没言语,的几个冰皮月饼,长长叹息:太子妃过来,醉翁之头? 他这个儿媳也是呢! 但她告得高明,气来,而且……东宫势弱。 想起此前四,竟有新补录的大臣不认得他,还对他多有怠慢!虽然太子并不挂怀,还劝他这是人之常情。但那人还革了官赶走了!而且康熙认为太子消沉不愿故。 院跑,就盯着那牛痘! 牛痘虽也要紧,…可见太子良善忠君没有结党是真的!而老大呢,他那么信他,将兵部交给他,贵、宗室,再加上外头有明珠替他张目,还有老八帮衬,他出宫建府后没人辖制,竟。 会儿,知道不能放任下去了。 老 于是他又让人叫刚陪完蒙,胤褆急匆匆赶过来,一身袍子都跑湿了,却见烟波致德全,见了他就说:“给大阿哥请安,万岁口谕,让您在,想明白伦理纲常再回去。” 胤褆莫名其妙,虽然他什么也不知道,但如何了,却心里直打鼓。 皇阿玛怎么不见他,又要罚他?胤褆自打,就不再似以前那样鲁莽了,也是年纪渐渐大了,也知道隐忍、变通了,,晓以利害,他都好长时间! 今儿又是热河这几日殷勤备至、周到细致,全凭皇阿玛谕旨做事,,他也去了,赔笑赔了一整日了,脸皮都笑得僵了,还假装射不中猎物似的,将那大野猪让给了他们,他这 火,烧到他身上来了! 水。 行倒是其乐融融,院子里堆了两大箩筐的柿子,又还另有七八个篮子,。 孩子们都玩得极累,一回来就被程婉蕴打发回屋洗澡去,现在相互泼水的笑声传出来。太子妃则亲自去盯着安排,这回康个,只带了几个小答应,因此这些事全交给了她操持。 不带妃嫔,尊,由她出面结交各蒙古王妃们,这里头想来也有让式亮相的缘故,康熙对未来之国母,也是考虑良多的。 宴格外看重,从烟波致爽斋出来,压根没回院子,直接杀到校场去安排大宴的场地了,盆景要怎么摆、宝座升在伺候的太监、宫女又怎么安排,她即便只是布置场地、太监管事之手,非要自己亲眼盯着,。 傍晚,太子妃就叫越女回来和太子、说得十分婉转动听,比,便将弘暄挪到程婉蕴那照顾两天,等大宴结束后再挪回来;又说她身兼担子重,筹备大宴分身乏术,让的大小事,并餐,不要轻忽云云。 但落在程婉蕴耳朵里翻译过来就是:的全资子公司,刚空降下来的办公室主任(太康熙)的重要商务接待需求,决定要亲自策划筹备这次以“满会议活动,而她这个小程作为我司办公室行政专员,在这期间能顺畅运转的同时,还要安排好总经理(太子爷)出差,确保出差顺利,不被总公司老董(中扣分。 她虽然咸鱼,却也知跟着失业,自然答应下来:“承蒙太子妃信任,婢妾一定照顾好大阿哥, ,胤礽一言不发地听着,等越女走了以后,才侧头与她耳语:“太子,这样也好。” 程婉蕴就想起了白日的事情,她担心告诉了太子。 顿表白。 这体验不得不说,让她有些新奇,她麻。 当下在那样,但从中挣脱出来以后,她那过热的脑袋很快又冷静了下来,正如太子爷说的敢和他交心。 这一步要跨过去,几乎要等同于抹迹了。 或许不到最后没得选了、没别的指望了,她是不会对太子爷升起这情自己的认知十分清晰,她在凡的社畜,到了这儿也是个小人物,她知道太子爷未来会被圈禁,她当然也怕怕的,她唤雨能够被视为臂膀的穿越女,但 她记,但具体几月几号不记得了,记得会二废,但具体因为什么,也不知道。 至于太子阵营能臣,她也不知道啊救命! 她记得以前看哪本书好像厉害,像诸葛亮一样!把他写得好像四爷能登基全靠他一般,但他是城,她也全都不知道!当然程婉蕴更加不知道,她记得的这个人物,历史上并没有这个人。 所以程婉蕴就看开了,上辈子都那么累了,这辈子就,她在程家享受了十五年,进了东宫以后什么苦,能天天吃吃喝喝享受荣华富贵,上辈都感受了一遍,住着故宫,吃着御膳,已经够了。 买不起! 至于几个孩子,弘晳似乎活道,估计不是被四爷收为养女留养宫中,就是抚蒙了,抚蒙也好,会吃亏,她能就此远远离了京城,去看天下山宿,虽然不知梦境之事,却也留意着哈日瑙海,。 到妆!把她攒的金子都给她!反正她以后也是被圈的份,也用不上那么多金子了。 有些愧疚,她明明知道他在往死路上走,她却没办法拉他一把……太子爷五十几岁幽死,或许也跟他心情不好、身体不好有关,不如她从生膳,至少帮他调理身子,。 班过头胃痛胃溃疡,后来被一个老中医用食疗调理好的,药膳这玩意她在行! “想什么劲晃了晃。 程婉蕴这才发觉自己出神了半天,连忙笑道:“我想着 胤礽笑道:“这也值得 分这些柿子。 叫太监们来,大头的趁热打铁现在就给皇阿玛送过去,太子妃去过烟波道了,不提几个孩子的赏,连阿婉屋子里都接到一个玉如意,想来太子妃已功成身退了,那他自然不能虎头蛇尾,玛才是。 胤礽想了想,又另外捡出来一,要挑青一点、生一点的,这样路上才不会坏,了。 程婉蕴也坐在凳子上帮忙挑,这里头还有好些是额,她看到不少柿子有两颗犬牙印的柿子,不由笑起来:“二爷你瞧,旺财还呢,摘得可认真了!” 胤礽凑过去一瞧,,旺财竟然轻轻咬着没破皮,他都柿子放进篮子的模样了,也露出笑意来:“幸好没带咪咪来呢,不然这树上了。” “咪咪虽然闹腾,却从来不去毓庆宫外头逛,我上回见呢,很凶地把那野猫脸都咬破了,血丝呼啦的,它这是将毓庆宫当自个出门,它死活都不肯跟来,原本,结果旺财走出毓庆宫门,它就跳了下来往回跑,跑到宫门里头远远目送我们走,额林珠回好好看家哦,别吃额娘的鱼’,它还喵了一声,真跟成着说着就笑了。 在宫里这么多年,着,她多了不知多少乐趣。 了咪咪一命,否则它已经死在南花园了,叹道:“这都是缘分。” 走了,胤礽忽然灵机一动,将额林珠、弘晳、弘暄摘得有不够大、不进了筐子里,又裁下纸条让几个孩子都过来,弘暄和额林珠已经会自个写字了,弘暄敬上”、“孙女额林珠敬上”,弘暄字已经写得很端正了,额膊断腿,弘晳还不会写字,掌印下去,如此安排好,才让太监们送去烟波致爽斋。 写完了字,太子爷就轰孩子们去屋里睡觉了,额林下午打人的事(这孩子还以为,连忙拉着哥哥和弟弟溜了。 安排好送给康熙的、皇太后的,除此之外剩下的柿子也还好多,于等,好比旺财。 何保忠:? 其他那些看着好的就,太子爷小心眼,特意给大阿哥那送了筐半生不熟的,表面上红红的好似已经熟了,但一咬下去,里头却! 然后自己也留了一点,柿子这东西不能多吃,对胃不好,所了一个尝尝味就好了,孩子们都没让算晒柿子饼的。 塞外的气候干燥, 说干就干,程来,先将柿子拿去洗干净,拉着太子爷打下手,让他帮个,拿出平日里用来削烤肉的匕首,瞧着程婉蕴削得飞快一圈圈皮子不断的样子,他依葫芦也能行了。 然 程婉蕴:“……” 胤礽:“……” 程婉蕴还是先去休息?” ,我可以。” 面对着柿子,太子爷忽然就倔强了起来,程婉蕴几个柿子,总算能勉强将柿子皮肉分离,连忙说:“够了够了!咱们现在放到大筐里头晾晒吧,明儿起来就是。” 皮留着作甚?” “用处都收集在透气的簸箕里摊开晒,得意地解释道,“您不知道完,可以用一个大瓷罐来储存,底下先铺一层干柿子皮,再放柿子饼,这样 ,表示受教了。 两人就一起摆柿子、晒柿子,弄完了也预备进屋安寝,胤,打算回头拿回书,当中凹进去一块,瞧着就像一颗红彤彤的心,瞧着甚是喜人,便仔仔细细削了皮,等他晒好了, 另一头,烟波致爽斋里,康子,他弯下腰,挨个掀开上头的纸条瞧,弘暄的字迹工整,他看得微微点头,额那手臭字,不林珠好好练练字才行了!最后,看到最后一张弘晳小小的手掌,胖胖短短,。 ,太子也孝顺。 年,就让太子代他南巡江南诸省! 这次木兰行围,康熙,葛尓丹依旧不愿前来会盟,在沙鄂的支持和挑拨下,野心依旧,不断扩张势力,很有卷土重来之势,策妄阿天山南北、青海, 八月,他已密令科尔噶尔丹为内应,以此引诱其出动。噶尔丹果然上当,调动出,往巴彦乌兰的方向潜行而来。 康熙,明年春季定有一战! 可曹寅探得江南又生了白莲教,他也十分需要太子这个能让边安抚人心。之前他多有犹豫,太子短暂监国时熙至今难忘,但此刻他望着那三篮子子的诸多戒备都放下了。 下轰隆隆地向前,但在碾过那月饼与柿子时,齿轮却迟缓偏移了——康熙在内心的挣扎下,终于选择将倾斜。 希望太子不要辜负了他的信任。,将圣旨卷起来封好,便让梁九功去传旨,然后他看着梁九,又犹豫地开口:“回来。” 梁 康熙盯着那封圣旨,良久,才 罢了,于国于家,东 养生 梁九功率着一溜捧着各色赏荡来到热河行宫之东太子所居院落宣旨, 这消息顿时插了翅似的飞了出去,行宫锅。 其探得了消息,胤祉就很后悔和胤褆走得越来越近, 但现在已经难以抽身子里眉头紧锁, 膳桌上摆了一堆, 可他愁得饭都吃不下, 想着怎么到太子面前卖个好。 前装得若无其事,实则心里没有不高兴的, 太子将要去江南,他不可能一个人去吧? 要不是宜妃没来, 否则胤祺早就被着脸求带了! 子里却静得风穿过都显得冷清, 伺候的下人个个大气都不敢出,蹑手蹑脚地干活, 说话压着嗓子, 将树上仅剩的秋蝉也粘了个干净, 生怕撞上了哥。 胤褆可气炸了,他知道了自个为什么罚跪了,也波致爽斋以后才传了口谕生生跪满了两个时辰,刚回来就听说旨意的事,他阴沉着脸,回了自己花瓶,看路边的狗都不顺眼,别说底下伺候的人了, 短短半个时辰就噼里啪啦赏板子打了四五个人,弄得几个屋子里不敢出来——没法子,她们只能相互安慰,额娘没来, 吴,下半身血丝呼啦成了烂肉一团,! 了,她们都怕见他。 谁能想到呢,不过孩子间的争执能闹得这样大题小做、借题发挥的戏码素来不少,但随着四妃年纪上来,已经害了。 尤其是毓庆宫,没面一向是短板,从来只有人这样算计他,从没有他算计人的!但风水轮流转,今儿就转到了这一遭也算都看明白了,太子妃已经开始要。 胤礽接了旨意却没有旁人想象中那记得自个在柿子林里头避开耳目与阿婉说的话,他前脚刚说了想带阿婉去南巡,后脚南巡的旨意,这略一联想起来就让人毛骨悚然。 阿婉绝不可能背叛他,那是谁? 他也有想到,或许是蠢之间的那些纠葛让皇阿玛生起警惕之心了,但怎么就那么凑巧呢—保忠是被毓庆宫宫人检举揭发的,他就不免疑边一定藏着好几双眼睛,在暗中搜刮着他的一切,就等着某一天给他致命一击。 除了冤死的何保忠,好似都没大妙,他不能这样想下去,否则成日像惊弓之鸟, 胤大字,以此平复自己胡思乱想的心。 他又想到了那个梦里阿婉为他辩解的那些罪过,偷窥御帐、也漏出了蛛丝马迹了的,这回算 隐隐发疼。 子,是一对儿女,阿婉写“先天不足、落地夭折”,那这恐怕是两个龙凤双生的孩子,原本是天大的好事,却因了不详。 更别说,他的父子缘分都没有。 胤礽心里隐隐有种揣测,虽然梦中并未言明,但这两否则阿婉原本都咬着牙没哭,却在写到“落了。 想到这些,不说,这下笔的心更乱了,写的字便也笔锋凌乱不成样子,胤礽将那张纸掀起来,烦躁地团成一团扔到地上,他抬起头,才样的纸团了。 何保忠立在边上,他贴着墙一动不敢动,那么大一只,还妄图将自己缩起来不,呵道:“你 “哪能呢爷,的纸呢。”何保忠舔着笑脸。 胤礽如今瞧见他也觉唏嘘,他是徒弟,太监们没有根,徒弟大多就跟自己亲儿子一样疼,尤其梁九功原本是遭了灾全家死绝,在外头也没亲人了,,却不得善终。 有时候胤礽也会大逆不道地想,说他是康熙亲手养大的,倒不如?他出生那几,皇阿玛哪里有心思天天照顾一个奶娃娃,又怕别人害了他,只、盯着。 这么多年,有,梁九功一个也没接,在他心里,他的主子或许除了康熙只有太子一个,且看梁九功风险,不知替他在皇阿玛跟前说了多少好话,也不知多少次暗示提点他,就可知道一二。 话么? “拿个火盆过来,把” “。 胤礽荡漾的背影,也不知后来,梁谙达有没有被他的事牵累,还有没有人养老送终…… 他呼出一口气,搁下笔,了没有,看到她,他的心才能彻底静下来。胤礽穿过长廊,正卖力地擦拭廊连忙滚到地上磕头,他视若无睹地越 ,也不知道是谁的人,胤礽从来不多看他们一眼。 ,她竟然也在临窗写字,还一副认真的模样。 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奇心,没进屋子,站在门口侯着的碧桃瞅见了他的身影,眼睛吃惊地一瞪就要跪下去,他连忙将手一声。 碧桃就把那声“给了回去,静悄悄地跪在地上。 捉弄他们主子。 到窗子边,只剩背着手往里探了探头。 绿竹,冬季里已凋零了许多,倒还是这深秋里难得的一抹青绿,他之间,微微低头,露出一截素白的颈。 程婉蕴低头写得专心致志,竟然人,写到一半,还咬着笔杆子冥思苦想,一 胤礽,然后又顿笔想个半天,复又蘸墨继续写,那烦恼的小模样甚是可爱。 出声。 程婉蕴被突然冒,整个人都哆嗦了一下,还把手里的毛笔给甩飞了,洒了一地的墨迹,她,才柳眉倒竖,怒道:“二爷!” “见你这样用功,我不忍心打扰,实在不出声来,连忙绕进屋子去哄,走到她身后抱着,瞧,“让我看看,我们阿婉这样认真,” “你惯会取笑我!囔,“不是什么大作,是写给你的!” 字,他久久没有言声,望着那上头的字迹,只觉有一股深深的、叫蹿了上来,让他一时之间连呼吸都艰难。 纸上最顶上居中的位置,用了斗谱大全”,下头另起一行,字写得小了些,,九月”。 这纸张用样,分别列了早膳、午点、晚膳,罗列了整整一个月的膳食,这样搭配的缘由: “一、整体原则:食物多样。” 重营养、配备充足的主食,太子爷起得早,上午乃是最忙碌繁重的时候,菜式一定要丰富多样,午点讲究简单全面,太子爷中午不会另外叫膳,事,因此要便捷又有营养,还得搭配大子爷睡得早,晚上积食影响睡眠,得做得清淡易消化……” 胤礽环抱着她的想起来要写这个呀?” 他连声音都哑了。 “您不是肠胃不好么,我就想着给您做点营养餐或者药膳调理调理……”程婉蕴也大对劲,她侧过身去看他,就看见了一双悲伤的眼睛,她心里就没底了,小” 响,他这模样好似不像感动,而是难过啊…… “颈侧,“我这是老毛病了,不用特意费心了。” 他不想让她做这些了,他已。 不是最讲究养生的么?”程婉蕴故意轻松笑道,“按照您平时那架势,再加上我这个,!” 胤礽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哑着嗓子百岁。” 你不在,我岁,又有什么意义呢? “太子爷……歪了,瞪圆了眼,小声道,限,向天再借五百年什么的,我可办不到。” 想着阿婉的口吻说道,他低垂眼眸,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你这是什么话呀,你又不会炼丹,还呢,那不成妖怪了?” 胤礽被她逗笑了,又想笑可心里还觉悲哀,就露出 “我是说,百岁太长了, 程婉蕴又震惊了:竟然还有,太子爷也太较真了! 了,他忽然发觉四下里静悄悄的,没有孩子们玩闹的声音,便转开话头,问道:“额林珠” “一大早就被哈日瑙海带回去打兔子了园,都是圈养在园里的,我吩咐捂嘴笑,“我让青杏和添金添银都跟着去了,人,一大群人跟着,想来没什么事。” 胤礽点点头,回头和何保忠说:“让额楚 想了想,又道” 何 程婉蕴这才想起来:对哦么忘了。 不过就算记得也没有,她又使唤不了善扑营,。 “还是您想得周全。”程,仔细摸了一把,顿时就吓住了:怎么回事,她兢兢业业投喂她家太子,千么又没了,怎么好好的瘦了一圈。 她难以置信,用手指捏了又捏,,底下都是骨头了! 咱就是说,太难了吧! 她进宫的时候太子十五岁,就瘦瘦高高,现在二十了,0厘米左右),可这体重却岿然不动,估摸起来也就长了七八斤,而且因为高了那么多,看起来的重量是长高。 不像她,了十五斤,花了两三年才恢复回去! 胤礽就无他上下其手,又摸又捏,看她那架势,恨不得把他腰带解开, 他望了眼外头的日头,时辰还是有点早,一大 胤礽婉,又不会伤了她的心,然后心里两个小人就在打架,左一个说阿婉馋你的身子,你说白日宣//淫传出去对阿婉不好!左一个道别把阿婉道女子有什么憋坏不憋坏的! 还没吵出个结果来,他就听程婉蕴一脸在他胸膛,道:“以后你要听我的,好好?” ” 原来不是为了那事,胤礽默默将心头那退,就见阿婉又牛肉、鸡肉、 牛乳和鸡蛋。 “的日子难熬的感觉。 有阿婉在身边,,他胃口算比以往好多了,但却不是不挑嘴的,他很能吃得下的那些东西,点心,可惜阿婉又说不许多吃,什么脂肪对身子不好,了。 大宴要晚上才开始,子里消磨时间,程婉蕴对着她那个养生餐较劲,还似模苔,结果凝神看了半天,憋出来一句:“二爷,您牙口挺好,齐整,没有龋齿。” 他就无奈地把她抱进怀里揉” ,还让他张嘴! 停,谁知道太子爷真的那么乖乖张嘴,让她捧着下巴仔细瞧了半天呀,看他闭上嘴揉。 后来她窝在太子爷怀里,两人黏黏糊糊一起分了杯酸奶,这也是酸奶,比宫里头寻常吃的那种酸奶更浓稠许多,还在,再加一,酸酸甜甜还有坚果的香,咬起来脆脆的。 这东西吧,胤礽也不大爱吃,他觉着酸奶黏糊沾嘴,但奶白色,她又两眼发亮,含着口酸的,“唔!唔!”地满眼惊叹,,非得让他也张口,他便只好吃了。 ,但也就那样。 递过来了。 胤礽没法子,又吃下去一口,坚果在里头,他在嘴里嚼了半天,嚼得满嘴都是香气,就这 还不到中午,太子妃忽然让画戟过来叫人,胤礽不好拂她的面子,便起从太子爷到门口,太子跟画戟走远了,但她耳朵尖,还影影绰银子的事情要和您商量。 吧? 程婉蕴吓一跳, 但她想到后来四爷上位,被人骂成抄家皇帝,在位城里,哪里也不敢去,连热河行围也不办了,更别提什么南巡,是他不愿意干么?不是的,主要是因为康国库,他没钱啊!康师傅。 吧? 这回还真让程婉蕴猜对了,她这脑瓜子的电波了频道。 太子妃昨晚忙到二更天才回来,回来以大宴流程,忙到三更过了才歇下,,出门去接着忙。 这会儿回来,并不是大宴的事情忙好了,而总管大臣尚之杰那躲躲闪闪、欲言又止的神情里头发觉了! 胤礽随着画戟一进来,刚迈过门槛还没说话,太子身,肃然道:“爷,国库恐怕没银子了。” 国库什么时候有过银子,他就知道这事。 “怎么了?办宴这种大事。马齐和尚之杰敢给你脸子瞧?”胤礽,年年赋税子总不能年都还没过就花完了吧?他心里觉着是不是马齐那老货弄鬼,他本来就抠门得厉害。 之前修太和殿,他知道多久,茶都吃掉两壶,才从他牙缝里抠出来一笔银子,让老。 太子妃叫画戟她们都下去,关上,这种大宴花不了多少银子,副愁得要上吊的样子,时常背着我站在屋檐下头商议什么,我不敢多问,但心里却在打鼓,您明年还要南巡, 胤礽在她说到子发愁的时候,也想到了这件事。 皇阿玛下了旨让他南巡,但没说怎么巡,也没说给多少银子,?一路上虽然有官员接待,但总不能让他自掏腰包去吧?就算他自个掏腰包,从侍卫、护军、车马! 典,还是想考验他啊? ? 胤,他去南巡出公差,也不知道能不能带阿婉,一路盘缠车马嚼用还得自己想办法,! 着,“成烫手山芋了。” ,但咱们这时候冒头没什么好处,您不知道,尚之杰新娶了个老婆,竟然姓佟佳氏,而这,塞到内务府里专门伺候阿哥所那边,现在被八弟握在手里了。”。 。 他点了头您明白就好,虽说旨意下了,但也要及早做打算才行。” “我知道了,这事儿我会想这事机会难得,只是银子的事得想想法子,文章,充实国库才是实旨? 太子妃就息,说完就松了口气,想起晚上的事:“我还得出去盯着些,家了,晚上约莫酉时才开席,您早两刻钟到就是,皇上也是这个时辰,斋等。” 太子妃道:“方才,几个洒扫太监从烟波致爽来。” 成,明白了,这时。 太子妃又笑了笑道:“我倒是让其他阿哥都早半 恭迎圣驾?? 有点缺德,但也不咳一声:“……晚点把老四老五叫到我这儿来,就说我有事找他们。” 哦,人,不能坑。 太子妃也明白了,福身了,她还有一堆事! 出来,又转回了阿婉那儿。 他离开那会儿,程怀靖已地回来了,他们头一回自己独立打猎,成果竟然还很不错的猎物,额林珠和弘的,哈日瑙海马屁股上就丰富了,有狐狸、小鹿、兔子和貂。 弘晳就是过去练骑马的,哥哥姐姐在前头打猎,他蹲,竟然真的抓到了一窝眼睛 太子爷坐到阿婉屋子前头的金桂树下,在思考怎么让自下来、程婉蕴则领着几个孩笼子。 他就“所谓狡兔三窟,兔子最会打洞了,这笼子可得结实点,否则跑了也不稀奇呢!” ,对啊,狡兔三窟! 大宴 那窝兔子头拿回来的。 蕴磕了头, 小小少年像支利箭,利落一打千儿,声音清朗:“奴才给太 胤礽知蕴, 他不知道之前他们在路边说过话了, 便随意寻了个借口起身避开, 将院子让给姐弟俩, 以后回了宫里,规矩多了、人多眼杂, 里宿职,也是有自己的差事的, 能这样说话的机会也不, 看阿婉一叠声让青杏给他拿东西,又让他近前来, 替他打猎挂了口子的衣裳缝补起来, 然后又说要给他量身子、鞋子, 跟操心几 “大姐,我在宫里穿的侍卫服,实在用不上被自家大看,抬手抬胳膊,左转右转稍息立正的,一通量下来,转得头都晕了。 “胡说,你总有”程婉蕴其实还想着给弟弟拾掇得好些, 毕竟宫里很多出身好卫成亲,怀靖生得又不差,若是有人看上他呢? 在屋子里坐着看书,听程婉蕴和刻钟的话, 外男不宜在后院久待,胤礽琢磨着差不多了,他便出来将程怀靖拎走了,理,你跟我前去烟波致爽斋候驾。” 程提携,也想替姐姐争光,立刻挺直胸板:“是!” 一前一后走出院子,胤礽淡淡,没忍住让何保忠手。” 的啊! 但太子爷让他擦,他就一头雾水地擦了手,还在怀疑兔子,太子爷觉得他没洗手不大干净,于是擦拭干净。 心爱洁,以后若有机会,他该沐浴焚香再来拜见才是! 他不知道,胤哼,你个臭小子还和阿婉拉手! # 等到傍晚,夕阳余晖开始黯淡之时,了。 太子爷更就走了,他这回特意没把花喇分给她,而是将何保忠留给了她和几个孩子。 程婉蕴没想出来为什么,毕竟看何保身边的眼神,她就觉着何保忠一定恨不得抱住地求他别走,爷,卡几嘛! 想完就是浑身一抖,她了。 了,额林珠还是一身骑马服,不过这回换成了鲜嫩嫩的鹅黄色,小马靴一登,小腰带一系,小胸膛一挺,太子爷居高临下看奴才那种清冷的眼神,样淡淡往下一瞥,又美又酷! 外袍,没有补子,里头是月白缎里,虽然他们是皇长孙、皇次孙,也是太子的孩子,但仍然不缎里,除非康熙额外授赐。 程婉蕴的侧福,披领和袖口也俱都是石青色,不同的是太子妃的绣纹是片金加海龙缘,前后正龙各一龙四,披肩行龙二、袖行龙二。领后垂金黄绦。 她侧福晋身上的龙数量全部减半,头上的吉冠上镶五颗东珠,她头上那个是红宝石。 走到门口,哈日瑙海那,他穿的是蒙古郡王世子的服饰,头戴披肩帽,顶上缀缨子,身穿黑蓝色锦缎的蒙古传统袍子,要带上挂着蒙古刀和各色玛瑙、宝石、翡。 额林珠一见他眼睛就亮了,张口就夸道:“看。” 她字了。 哈日,蒙语嘟嘟囔囔不知道说什么,程婉蕴听不大懂,但额林珠显然听懂了,看啊,虽然黑了点,但一点也不影响你好看啊,额娘也说过你眉目生得好,鼻子特别高, 女直接当着正主卖了的程婉蕴:“……是。” 只能舔。 哈日瑙海的脸就更红了,他还式教育风格,额林,偏偏她词汇量匮乏,不管对着谁都是好看、厉害,想纠正都纠正不过来。 不想额林珠再说出什么话来,程婉蕴连忙叫咱们得赶紧过去了,否则!” 听到这句话,额林珠也很乖地不说了,她已经渐渐有点明白、四叔父家都不大一样了,她阿玛是太子,“太子”意味着什么她还不大明白,但她已经知了。 程很震惊,额林珠看着性子很粗、大大咧咧,没想到竟然是粗中有细的那一挂,样!比她聪明! 岁的时候还尿床呢!额林珠已经知道拍康熙的马屁了,这就是? 她是怎么发现的呢,就是有一回宫刷存在感,康熙在写字,额林珠凑过去瞧,张,写得比我阿玛的好!” 康熙哈哈大笑:“你阿 额林珠也嘻嘻地笑,抱住!” 清宫,康熙真的把她抱在膝盖上,手把手写了一张字,那张字写的四个字“千时如意”,寓,被太子爷找了造办处裱糊作里头最精细的匠人裱起来挂 但后来,太子爷拿了康熙幼字,她却压根认不出那字是康熙写的,知女莫若母,程婉蕴就。 但康熙和太子爷偏 程婉蕴也不好把自己,她也没有刻意约束她不许这样,知道看眼色是情商高的体现,在宫里、当太子的长女,。 何况额林,她玩起来还是疯疯的。 等到了大宴席上,程婉蕴还发觉她的位置又往上提高了爷对面,像以往那样和大福晋者其他亲王福晋他们一起坐了。 斗兽场一样,围着中间有一圈的座位,其中坐北朝南的那一块儿弄了个高高的台子,就像以前学校里运。 “,中央就设置了明黄色的宝座,那是康熙的位置,左缎子的椅子,那是太子爷的位置。然后太子爷位置的左边是太子妃,右边有三个小凳,是位置。 妃的斜后方,三个孩子的正后方。 她居然被提溜到了康 虽然被挡了大半,几乎没人能注意到她,但程 ,她将她安顿到了身后,出于礼法,太子身为半君,他的子,只是以前安排位置的都是四妃,从没有人愿意为太子这样做。 所以她以往坐在遥远的对面,和太子爷搁了一整个大校场,使劲看上的人是什么表情,就 如今她来到了这个世界,这个象。 康熙左边那侧是太子一家子,右侧就了,他们的孩子和女眷是没资格坐在这里的,王。 在众人山呼万岁时,去,程婉蕴和孩子们也熟练地跪倒趴在地上,于是这了。 康熙今年42岁了,开始走向了壮年的末期,他添了不比威严的笑容,他只是伫立在那里,高山,能压得人不敢抬头。 劲风猎猎,叩,才缓缓收回视线,又在自己十几个儿子身上都扫了一遍, 太监们一声接一声,高高” 大宴正式开始了。 第一杯酒。 胤礽起身拱手,和皇阿玛,何不让兄弟们都一起祝酒?他们也大了,该,为皇阿玛分忧,为大清立心,为百姓立命才是。” 此话一出,连大阿哥都瞪圆了眼,莫说其兴奋还涨红了脸的模样,他分! 文,标题便是我的太子好哥哥! 康熙头疼地瞥了一眼太子,他神情坦荡认真,这几年他把自己放上,练就了一副友爱兄弟的慈心,。 啊! 就好似他把明珠拉起来对抗索额图,也惺惺相惜的。儿子们深入参与了六部政务,朝堂上百了,康熙自然知道其中有些风险,所,最好是替他压一压。 谁知康熙扶一把其他兄弟,上接着扶,恨不得手把手教他们怎么处理政务!还回来和康,能够独当一面了,所以他就功成身退了。 康熙:“……” 之前太子还小,康熙一、傲气,好知道兄友弟恭,好知道孝悌友爱,如今做到了,康熙心底又生出新的烦恼来。 怎么办? 康熙只能再拉太子一把,可偏偏他每回拉他,上一起干,还把功劳都分给了兄弟!康熙心很累,他想训斥太子,可惜又找不到理由,回回被胤目光望着,身为帝王,竟也有如鲠在喉毕竟太子无错,交给他办的差事也办得好,对兄弟也好,他又能训斥他什么呢?他总不能将刘盈刘如意的? 可其他的也是他儿子啊,康熙犹豫再三,还是。 这回来热河,了,连腿脚不便的老七他都没落下。 除了预备让几个年长的儿子头的官员、佐领、旗务之外,其他溜,练练身板,别读书读傻了。 得他们! 他可没忘了皇太极死后,因未能确立继承人,众皇交,最后要不是多尔衮,先帝恐怕都没机会登基大宝!而先帝六岁登基,却与傀儡无异,一切权利朗手上…… 因此太子冒犯! 康熙眯起眼,天家父子,也要讲究君臣之别,朕与太子乃家国一体,但你们既是太子的兄弟,更是下!” 众立刻收了起来,连忙谨遵皇阿玛教诲。 皇阿哥们心底难掩失落,尤其是年纪还三、十四等人,他们年纪小还在读书,满蒙汉八旗跟前露脸,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失望之下转头一看,太子正的时候,对他们安抚地眨了眨眼——好似在说:“无妨,回头二哥” 个二哥,很有几分亲切之感。 排行十以后的几个阿哥除了老十、老十四。都已失宠并且位分低微,的,要想出头前头却压了十几个哥哥,么?可大哥桀骜,脾气也不好,量能忍,所以不敢凑前去。 但若是太子呢…… 十二和十,太子对待皇阿哥的课业也十分严格。 尤其是十三,当年,他可被鞭子抽了好几下,而且他贪玩好骑马,,后来手板被打得多了,不得不刻苦用功,如今也被师傅夸奖了好几次呢!在他心里,比他大了似的严厉,他压根不敢靠近,但今儿他才发觉了。 么服太子。十三生了憧憬之情。 胤礽最终还是站在康熙身侧,为天下家国祝祷,与满蒙一杯酒,这脚下的臣子、奴才。 ,康熙意气风发! 位皇帝,但先帝早亡,他自小就没有父亲的陪伴,他能依靠的唯有自己,他一步步走在,将那些没能解决的冲突矛拾了起来,如今已是康熙三十四年了,大清满汉融合、实力大增,他没有让先帝失望,日后青史 康熙清了清嗓子,朗余年,天下大治……” ,他眼尾余光向后瞧了眼,阿婉恭恭敬敬地跪在垫子上,低垂着头,他只纤玉指,身子规规矩矩,但指尖微动,的金线,但除了他,又没人能看得出来。 他赶紧收回目光,心想,她果然也 么,就会告诉她,这是每个社畜在开大会时的基础技能。尤其三点工作要求”时,一定要神情肃穆、紧握黑笔,望着领导的方向时不时点头、时不时沉思,再时不时低头奋笔疾书,做铭记在心时时揣 实则领入脑海,随后又从左耳流了出去,没留下一点痕迹。 当,只要跪着就好,不用装相演戏,至少心灵层面舒坦了。 鸦,别人管她借本子她都不敢借。 在跪到腿麻之前,康熙终于抒发完胸臆,为他的精彩发言鼓掌,就椅子上,想着终于可以看节目了! 头一抗赛! 程婉蕴表面克制着,但还是忍不住伸长怀靖的身影。 随后她太子默默往边上侧了侧身子,留出了一个能让她看清下面激烈比试的空隙,太子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就好像这不过是 起一点暖意。 这点暖意还没消散,她就被底下 其实,有点远,这次摔跤两边都是□□上身,腰间系着红蓝黄三种绸子的围裙,下身穿白色肥大单裤子,脚蹬马靴,优胜者脖的项圈,这个项圈就是获胜多少的标志,摔跤获胜的越多,多! 程婉见了程怀靖,因为他脸虽然晒黑了,但脱了衣裳,上身和其他人相比较是最白的的冷白皮! 蒙古少年跤手,生得非常魁梧,可程怀靖不怕,他用自己的肩头抗着对方,两只脚在对手的双脚中间试探,准备用脚将那蒙古,他也做到了,不过僵持了一小会儿,他就狠狠压在了对方身上,而起,最终鼓声激昂, ,他抬起脸往程婉蕴所在高台望去,眼眸闪亮,只望了一眼,他就下了场,,等候下一次上场。 目光,就好像在说,姐姐,我一定会成为你的依靠。 你放心, 个人,但也输了两场,不过他已经是善扑营里单人,石家两个弟弟,一个摔了三个,一个摔了四个,都不如他。 康熙头蒙古诸部,畅快地哈哈大笑,每人都给了厚赏。后面就轮到赛马和射箭了, !” 康” 随后又让大,大约是有了去年的先例,今年带女孩儿来行围的亲王家多了起来,再也不是去年皇家里。像裕亲王带的两个孙女都是专门找,还能在马上开弓射箭。 男孩子这头,弘暄也不再落后了,,年龄也上来了,他得了个第六,第一边这回人数上来、竞争大了,她却稳稳拿了第二!也算小有进步!第一也仍然是主。 就,蒙古孩子的天赋你羡慕不来,尤其是准葛尔部的部族。 康熙倒也不失望,这本就是孩子们的游戏,何无间的时候,于是笑着对策旺厉害的巴图鲁!” 称不敢。 康熙又亲自将他扶起来,赏日瑙海和乌兰。 等回了京城,,厚赏无数。 这样明摆着的动作,擅出来康熙又要亲征了!他连忙传尓丹,大阿哥不可不争,若事成,封爵指日可待!” 就在明珠与惠军出征之事,胤礽却在太医院等候牛痘最后的试验结果——历经三年,能救万民 胤礽还有一个私心,,一定给额林珠种完痘,确保她的安全与健康,门。 过完年,康熙三十五年正月二十,朝廷还没启印,但四胤祥进了毓庆宫的门,先之事,胤禛有点难以启齿。 胤禛么,也觉得荒唐。 一国太子南巡诸省,户部竟然拿不出银子,脓的遮羞布!但这事关乎皇阿玛的面子、朝廷百官和宗室想到户部糜烂空虚之状,不由心突突直跳,,脸却越来越白。 趁着今儿雪停了,他连忙过来寻太子, 围炉(捉虫) 程婉蕴一向觉着, 的。 金瓦红墙,落雪无声,雕间便尽成银阙。 晨起时, 呵气成霜的时节, 程婉, 几缕浮光碎金般的冬阳便跃上了金顶朱墙, 又斜斜照入菱花窗,将东暖阁殿 于是凛寒冬温暖了起来。 程婉么勤快地扫雪, 于是重檐飞翘上的脊兽全都戴上了雪白的帽子,望过。 有趣的是, 光了, 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以及树梢最顶上那些摘不到的柿子,如今顶了霜雪, 冰溜子, 像老先生的胡子般垂下来, 细细的枝条都被压弯了。 到了冬日,梅花,因为康熙是很爱梅花的,称梅为“五福花”,清雅俊逸, 宫里因此养了许多梅花,每个宫里都送了好些,程婉蕴院子里也跟风盆景, 沿着彩石甬道摆了一溜,有、照水梅,最特别的是朱砂梅,它, 不是弯弯曲曲的,而是直直地伸展开来,这梅花好似用水晕开的朱砂色,看。 今早添金去浣衣局拿冬来,回来就说前面御河桥已全被白雪覆盖,金水河又冻上了,宫里冰了。 了,嚷着也要出去滑冰。 太子爷不让她去,说是预备给她种牛痘了,这 人身上试了一年,效果显著,又在太监身上试了一年,没有一个人因此而死的,最后拿粗使宫女也试了一年,之前牛痘种方式保存的,但现在已经知道用小瓷瓶储存牛痘痘痂,再存到种痘的时候,就拿针挑出来一点,刺到手臂的皮肤下面,,但症候都很轻,基本上十几天痘就能结痂消退,烧上两三天就退了,起多。 康熙非常重视,在犯人身上有了成效以后,他几乎日日都报情况,还令太医院特意成立了种痘房,培痘官。 这回不仅太子的孩子要种,康熙是、皇孙全都种一遍。 ,她也还没得过。 大,皇上说试了三年牛痘,竟然没有死亡的,谁信呐?之前试人痘的时候成 身上就那么厉害,先让牛得一遍再传到人身上就不同了呢?这是因为牛得的天花其实和人得,人们往往以为牛是被人类传染才得了天花(就连程婉蕴也是这样认为),但其天花是同个祖宗传下来的两兄弟,它们有血性质)但却是两种独立的病毒。 所以之前太子花的人和牛关在一起,以此大量获得牛痘,但却发现牛并不大会被人传染,而且强行给牛种人痘,牛也会死。这才知道能够通过牛痘活下来,不 最后路后,终于发现牛痘与人痘不大一样,而牛痘症状轻微,人若染上只会有轻微不适,但却能力! 所以太医院就为了得费尽心机,毕竟这玩意难寻!太医们牛身上取了痘痂,种在犯人甲身上,又要在犯人甲痊愈,种给犯人乙……以此循环往复,不可中断。 幸寒地冻的冬季,能够长时间保存痘痂,这才开启了低温保存疫苗活性之路,再也续而烦恼了。 但这些释的,很多人说也说不明白,疑虑重重。 但也有人觉着,子长女种痘,可见这牛痘是个好东西。 扬扬争论不休,但皇上正在兴头上,东宫又坚定地做了表率,连那蒙,要一起种痘。 因此也没人敢硬劝,只是渐渐的,有不少带着神秘色彩的流言上取的痘,恐怕会染上其他的牛病,//信/群里流传的各种洗脑包,比如就有人言之凿凿说“就是种过痘的太监,宫里给了他们每人二十两银子的封口费,但病了,他同寝的太监甚至头上” 程婉蕴! 还封口费,康师傅用得着用银子 额林珠,现今还被拘在屋子里不准出门,要等钦天监合八字、算吉日。这是太子败魔法”。 挑好吉日以后,他还得请萨满过来好好始种痘。 太子爷还流程,宣扬出去只要好生祭拜牛痘娘娘的,都 牛痘娘娘人。 这招您甭说,在的,却对这种流言格外管用。 现在每个宫里都专门打扫了一间房屋来的牛痘娘娘,日日三炷香,瓜果糕点供奉,虔诚无比。 毓庆宫里也有,程婉蕴。 所以没法分低落,早膳坐在椅子上都不耐烦吃,嘟着嘴用筷子,竟然没心思吃了。 这以饼了,尤其里头加的薄脆和刷的甜面酱。 程婉蕴想了想提议道:“不如等?咱裹严实点就在自个院子里玩,不出门,然后再让添金升个小炉子,咱煮个奶茶烤几个柿子和橘子,就坐在雪人边上吃,好不 :“我要堆个大咪咪!” 程婉蕴:啊。 她忽然也觉得自,虽然周围的人都没觉着这三个字有什么问题的,但她。 ,文明你我他。 这时,笑道:“好哇,你额娘又打算背着我带你们胡闹,我说来是为了今儿这一遭!” ,已经可以种在人身上了,胤礽这几日都心情极好,走路都轻快,对下人也和颜悦色,整个毓庆宫就好似还在过年,又 太子和煦,怎么会吓倒天不怕地不怕的额林珠,她当即让奶嬷嬷把她从餐椅上抱下来,几步扑到自家阿玛怀里,眉眼弯弯道:“阿玛,您柿子好不好,上回在行宫晒的柿子可好吃了, 没吃完,程婉蕴还装了回来。 她又想起有一回睡觉前,太子爷罐子,打开一看也是个挂霜柿饼,只是个头很小,像是后世的火晶柿子,形,瞧着十分喜人。 “这是打哪儿没舍得吃。 太子爷搂着她,颇有几分自得地笑道:“自然,我是头一回摆弄,竟也成功了,你瞧,像不” 一颗红心向太阳呢?程婉蕴被他逗笑了:“” ,我瞧你也不大稀罕,”太子爷让她转过来,轻轻地拿梳子替她通头发,用一种极为认真又缓慢的口吻说,“我总觉着亏欠你良多,想给你的,这一颗柿子是我的真心,往后……若真有那一日,我” 程婉蕴默然了,她又何尝不是呢?被病逝、形同死了的李侧福晋,还有两个透明人的格格,这些来来去去的女子,示呢? 这会,这是写句诗都能下狱的大清,不是男女平等的后世。她不得不瞻前顾后、贪生怕死,也不得不认清自己。除了不会被人诟病的吃食上,她在其。 说委屈, 后世的男人就个个法明目张胆三妻四妾,但就没有出轨、家暴、杀妻的了么?甭说后世,她若是没进宫,选秀撩了牌子就一定也不确定,大概率是不会,那个浸了猪笼的女子,那条布满淤青弯曲的腿。也记得徽州街市上因为想出一道新菜,净的小摊小贩。 在这个世界,权势就是一切, 或许能进东宫,已孩了。 因此程,我不委屈。” 然后她就发现太子爷的眼底又漫上一点点悲伤,他搂着她用几乎微不也是这样说, 程婉蕴不记得过得很好了。 但太子显然不想再说这个话题了,而是哄着她吃密封回罐子里的,我得留着当传家宝。” 。” 程婉蕴却坚持留着,还把 如今翻过年都还在呢。想起柿子的她笑着说:样的滋味,刚好树上的还没摘完,摘下来烤烤,有一番风味。” 摘柿子了。 “额娘,我也想堆雪人。”弘晳也里走出来,他昨个晚上又搭乐高搭得不亦乐乎,历时一个月,宫”拼完了。 他前两日有轻微咳嗽,程婉里玩了,于是将弘晳抱到膝盖上,想了想说:“你刚好,还是别出去玩雪了,额不好?” 泡泡呀?” 程婉过来,香皂这种东西宫里早就有了,还有不少香味可以选择呢。不过和现代做法不大一样,大中药材、鸡蛋清、猪油混合而成,不仅有香味还能美容呢! 添金了程婉蕴常用的香胰子,这种就是加了白茯苓、白苏、白芷、罗汉果和茉莉花的香皂,白茯苓能祛斑增白,白苏美白保湿,白芷痘痘,茉莉花是为了增加芳香,后。 不过这时候,和后世那种块状的瞧着不大一样。 程婉皂,就歇了自己做手工皂的心思了。 ,还能保养皮肤,还香气怡人! 是用香胰子搓出泡泡来,添金很快就拿温水搓出了好些泡泡,程婉蕴便抱着弘晳到廊下避风的地方,让。 这几日天冷得很,,刚撒出来就冻上了,别说这样轻薄的泡泡。 刚吹到空中就快速冻结起来,泡裂,表面上还产生了雪花般的冰晶,亮晶晶圆溜。 :“哇!额娘,泡泡真的冻起来了!” 这种忽悠孩子的小实验,程婉蕴随手能掏出来好几个,钓冰块,你要不要看?” 弘晳去屋檐下敲下来两个冰溜子,在程婉蕴的指挥下将冰溜子放进装了水的木盆里,然后拿一根细细的棉线,绷直在木盆两边,让棉线,然后再将盐巴倒在棉,就这样等个一小会儿,用力将绳子提起来,重重的冰起来了! “钓起来了被钓起来!”他蹲在木盆边上,眼睛好似被点亮了似的,他举一反三,探究到底,,就钓不起来,为什么呢?” “为什么泡泡会被冻起来呢?为什么倒了盐巴?”弘晳捧着小脑袋苦苦冥想,然后,“额娘,为什么呀?” 程婉蕴:“……”她该怎么解释泡泡冻起于肥皂水溶点,而接触到水蒸气比较高的冰雪后,肥皂就会迅速子钓冰块是因为盐能够降低冰的局部凝固点,然后化成水后重新结… “弘晳,你看,这些道理,你要自己去琢磨哦,遇到困难和问题不能总是告诉你,而是要先思考,实在想不明白才问,好吗?”程婉蕴决定先糊弄过去,“你这样聪明伶俐,以前都娘长得不同,额娘相信你也能自己弄 弘晳听额娘。” 搬回自己屋子去了,太有意思了,他要仔细地看绳子是怎么将冰块钓起来的,再也不提要出去 程婉蕴目的达成,十分愉快,于是也站起身来,戴上斗篷上的风帽,走的吃食,她想着:不如让郑太监串些羊肉得宫里有用来种菜的暖房,前阵子还包了韭菜馅儿饺子进上来呢。 她不知道,她只是想哄孩子玩罢了,这些小,但她此举却无意间点亮了弘晳走向科学的心,给这个孩的路子。 额头,摘了好些冻得硬邦邦的柿子,脸都冻红了,却还笑得见牙不见眼。程婉蕴见了来:“还说我胡闹呢,你们俩闹起来也没完了!额林珠,快把嘴闭上,等会又吃了一肚子凉风,回头闹了,快过来暖暖!” 来过冬了,光留着个葡萄架子也不好看,于是程婉蕴让人在上头铺了编好的藤席,用石头和瓦片压住,。 胤礽驮着额林珠钻进亭子里来,后头跟着用保忠。 小红泥炉上吊着茶壶,里头的奶茶已经沸腾,。 木炭和柴火哔啵作响,少,他把额林珠放下来,坐到程婉蕴身边,习惯性地接过木,等煮出奶皮子,才能往里头放蜜豆和芋泥。 在阿婉身边久了,连他都学。 程婉蕴在分碗勺,问道来吃?” “弘便摇摇头,“今儿太子妃叫了内务府的人过来,要替他选跟着就要去上书房了,身边得有自己的人,要学会使奴才了。” 胤礽也在替他挑哈哈珠子,珠子,他打算四个从石家里头选,四还没将拟好的人选进上来。 他不由结的几件事情:头一件最紧要的便是额林珠和弘暄种痘之事,弘晳还小,再等的人,这也是他最重要的班底了,选得好就是跟一辈子,选不好就麻烦些,中途的。 第三件事……,就听门房急匆匆过来回话:“给太子爷、程侧福晋请安,四阿。” 胤礽搅奶茶的手微微一顿,就知 去年刚从热河回来,他就悄悄吩咐事,不枉费他之前就把老四塞进去,当初最紧要的地方,必须得让信得过的兄弟呆在里面,不能让这个位置给老大一系,这年。 没成想歪打正着,遇上了南巡缺银之事,想来他比别人都知道里皇阿玛除了一道南巡的圣旨,竟然也没有别的提点,连哪些州县也没和他商量,如今眼看着就要出正月了,他这还 胤礽正打算和老四详谈过后,心里有了底就实处来,诸多事项都得有皇阿玛首肯才是,尤其是,他想带阿婉一起去, 当然, 胤礽想了想,说阿哥在书房等我,我马上就来。” 说完“阿婉,我先走了,不能陪你烤肉喝茶了。” 额林珠有点失落,但程婉蕴不会,她知道太子爷有正事,于领,扫掉还站在风毛上的雪沫子,凑到他管去吧,晚上咱们自个再烤一炉,顺便……” 眼,可耳朵也红了,胡乱点了头就跑了。 笑。 而前头书房里, 亏空 淳了炉子, 暖如春室。 胤祥弯着腰,饶有兴趣地赏着太,也不知是谁想出来的样式, 圆胖得出奇, 让人看着就想笑, 这玩爱, 胖老虎身上那黄黑虎噌亮,还有点地方连漆也蹭掉了, 露出了紫檀木色。 他今年刚刚十岁,他的, 一直住在永和宫偏殿, 所以他历来就跟四哥亲厚些,而且四哥从的欺负人。 尤其他不擅算学, 算学, 朝夕相处, 从没有不耐的时候。胤祥不论是上书房、塞外随驾,小尾巴。 尾巴,于是尾巴带尾巴,他今儿就厚着脸皮跟来了。 胤禛已满十八岁,他是十月生人,月份小,但生性沉稳干练,劲, ,没有办不成的。 兄弟。 而过来,实际上也是存着让太子知道他这么个人的缘故,兄弟们太多了, 皇阿玛都免不了厚此薄彼,何况得不远着些旁的兄弟,就好比温僖贵妃生的老十,后头站着后族钮祜禄氏,除往上爬的,谁敢和他好? 当然,还有他那个到,他自打和老八、老九、老十混在一块儿以后,皇阿玛就不怎么进永和宫面的样子,真是糊涂! 五在身边,必然也是皇阿玛默许的,因为他这个孝懿皇后养子,身后却没站着佟佳氏,而,看着出身光鲜亮丽,却是花架子。 比起小时候,胤禛跟在太子身边多年,也能。 所以十三这样身母卑微的弟弟,叫皇阿玛生气,若真能提携他一把,以后他在宫里的日子也能好过些。佳庶妃多要连一府打点,便不免在心底黯然叹息。 子不言母之过,但……胤禛总都不如,在外人眼里,章佳氏就是她的人,哪怕做做样子也好,可德妃就是不要好,也不肯对十三的母妃多谢恩示,缘故。 至少卫一年四季新衣裳、新鞋帽地做着,有病有痛也不嫌麻烦地宣太医来瞧,虽说是当猫儿狗儿养着, ,拿捏老八为大哥铺路的缘故? 想得远了,胤禛也不踱步子了,立。 何况,胤禛心底还有隐忧,上谁也装作不知道,,大哥已经二十二岁了,在兵部也两年了,他打仗是把好手,皇阿玛这次会不那么亲近了,再握兵权……不 除了大哥,,和翰林院走得极近,最近还在捣鼓什么《古今图书集成》,好似醉心诗文一般,,陈梦雷、杨文言、周昌言各个都是捉笔成史。 胤禛也不知他到底想做什么,或是……? ,老七……他就甭提了。 老八现在是大哥立在前头的挡箭牌,可要挟一辈子,开始不声不响地笼络几个年纪小,老八虽因自小寄人篱下,养成了一副世故随和、体贴入微的待人之风,但在胤禛看来,他邀买人心的手段也太直白了,他身侧? 素来冷面毒“。” 想不明白。 胤礽走进来,就呆,他笑道:“怎么了这是,都被,老四,你是来惯了的,自己找凳子吧,十三也不要拘束,你些,有龙井和毛峰,还有些果茶,你看要哪样?” 胤随和与温润,连忙摆手答应一声:“二哥不必忙活,我跟四” “你四哥吃苦荠茶,你,“那茶不好吃,偏他喜欢自苦,咱不用,你!” 这茶也成了胤礽每日的课业之一,阿婉下的旨,要他每日茶底,又配了玫瑰、枸杞麻、苹果、葡萄干,用滚烫的水来冲,喝起来微微一点甜,说是能 ,喝一壶倒也好。 “多谢二哥。”一个大盖碗,里头满满当当的料,他眨了眨眼——这碗下嘴尝了一口,香香甜甜,暖入心脾,数九寒天吃上一杯果然不错,他砸吧砸吧嘴,喝完了茶水,连嚼着吃了。 太子见他吃得香,又叫人给他续了一杯,然后业,就笑着道:“老四常说你骑马射箭一流,布库也学得好,,习武不成,过一阵子他也要进上书房了,回头你多照应照应这个侄儿,也常来毓庆宫教教他,我请你当他子,实在叫人忧心。” 胤祥先是一怔,随即两眼发光,,二哥,弘暄的马上功夫,全包在我身上,若是学得不好, 这就是愿意接纳他的意思了,还给来常往。 没好好学,罚你做什么?去吧,弘暄就在隔壁念书,你替我去瞧瞧他有没有偷懒,好好盯着他读一并端过去,“等会我和你四哥谈完事,就过来找你。” 胤祥,忙答应一身,起身出去了。 等胤祥出去,又让何保忠在门外侯着,屋子人,过来,我心里就知道,只怕是没好消息。” “二哥料松,点点头,便将查到的事一一道来。 ,要有两个原因。 一是养兵。胤本折子,里头是他算的账:“朝廷每年军饷开支就要一千七百多万两白银,占了全年银子能养出一支骁勇善,也未尝不可,但……” 胤禛没说下去, 之前善影,八旗兵走的是兵民合一、军政合一的路子,这种路子放上都不会有何差池,但入关后,继续用八旗的体制,就有些不相宜了。因为都发军饷,有时候是银子,有时候是粮食,有准许八旗圈地,食,实际上却是养。 有军饷供养、还有佃户田亩,可还八旗子弟,贪图享乐已成了一种风气,挥霍一空便借钱过日子,还不起债便年曾经两次拨发库银代偿八旗子弟的债务,头万两,第二次六百五十五万两。 “他们得了军饷,未置寸产,反而衣食靡费,不过一胤禛摇摇头,“这样下去,国库迟” 但是八旗兵政根深蒂固,的,要动军饷就是动了大清的根基,必与抵制,而且八旗兵丁乃是世袭的,人生人,朝廷要供养的八旗兵越发多了,先万甲,如今已有十二万甲了。 而且朝廷正候,更不可能从这上头想法子。 “还有一件事……”胤禛又道,“各难返,各省大小武职官员都吃空额,名册上又若千万兵,实际上兵伍的主事程世福悄悄把这事和我说了,知道,但皇……皇阿玛默许了,武官品级本就低些,便用的,只是空额吃起来欲壑难填,许多无关在军内谋私肥己,这下是从 胤礽官制向来是文高武低,文官的品级从正一品到从九品,一共有十八阶,但无关从一品到正七品,只有十二阶官,俸禄也比不上文官。不让武官爬得快,是为了防安史自重的祸乱重演,但行伍没有好处,谁当武官?皇阿人弃武从文。 这的,皇阿玛也未必不知道,只是他难以根除,只要八旗在,就会有这些腐败之风,但那吃空额养廉银,是可以想别的法子去改的,但也不是一时半会能解决玛总在抑制贪腐,大而化之,在他心里只要贪官能干,也未尝不能不用。 胤礽,能人辈出,若不是真的不可替代的人才,何必要去将就贪官?若是他为政,必要清贪腐!国家连银子都没了,底下老百姓的日子口袋,也没在老百姓的口袋,想也知道主手里。 那这究竟是爱新觉罗的天下,还是下? “除了养兵,另一只袖子里又抽出一张小小的地图来,稻米都产自江南,大,水路船运比陆运要便捷快速得多,漕运入关以来,无不积极清理运河,设漕运官兵护粮。但只要是运粮,就有损耗,于是火耗就越加越多,原本,加上预估路上的损耗,就要运500万石。 但真的有么多节官吏,还不是他们说损耗多少是多少?而除了长江,中原那头的漕运就得依靠黄河,这条母亲河年年决堤,要治河又得费大银子。 部学了两年的水利,深知其中弊端丛生,而且这弊端不是从大清开始的,在前明,只是清承袭明制,屡经廷议,终无良策。 胤礽听完这两件事,果然面色沉重,因为这两件事,都是大事,弱的根子,但他和老四都没办法去动这两件事,这不知要触动多少人的利益,皇阿玛 还有什影? 胤禛事,只是他不得不说,他甚至在想:日后有一日,二哥登基,是不是就能把这些弊政,却被缚住手脚不能施展抱负。 ,却只能相顾而叹。 随后,见两个哥哥都愁眉苦脸,不由问道:“怎么这么沉闷?二哥,四哥,弘暄课业都做完了,如今宫里建院子吵闹,” 胤礽点点头。 随着几个孩子大了,明书,穿堂那边的院子就不够用了,太子妃去跟皇阿玛说过,先,然后因为阿婉跟太子妃提过,所以顺道给后罩房也再扩一进,这工程从去年年底开始的,到不停。 胤,可以让他们还钱!” ” “您不知道,咱们兄弟几个出宫建府,都跟户部借了银子,不齐。不仅是皇阿哥,就是朝堂百官,也借了不少官银,,凑一凑,总能凑出点银子来,而银,却是限期要还的,但许多人拖着不还,或是还一半再借一半也有的,马齐那老家伙估计 胤礽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扩建毓庆宫,不会也头要把尚之杰绑过来问问,了钱? 子,觉得十分可行,皇阿玛抹不开面子催债,难不成钱就不还了?哪有这种道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去,借官银不要利息还没人催债,这是什么上赶着的买卖? “你写个条陈,”胤礽也觉得还钱这事可行,只是丢了面子,吐一点出来而已,总比吧? 等银子筹到了,他也想好了,去苏杭那些地方,不仅仅要看吏治,,有些路要大张旗鼓,有 提,但皇阿玛若是让你亲自去催债,咱推老八和老大,你不要接这火栗子,以后名声不好听,”胤礽 老四去催债肯定有的是人使绊子,头好好清查,毕竟里头都是明珠的人。但若是老哥以及宗室亲王都不会说话了。 说到底,他这个太但偏偏,就是要这样,皇阿玛才会放心。胤礽感慨地拍了拍老四的肩头,这个弟弟却愿意一直站在他身边,他是个几句:“你性子倔直又务实较真,对付不了官场上那些老油子,别为这等事伤了羽毛,省” ,一股热流满溢出来,他望着太子,轻轻嗯了一声。 他从,孝懿皇后走后,宫里再不会有人愿为他推心置腹说这番话, 外头又下起雪来,胤礽让他等等,叫何保忠拿了把大油纸伞来,才,跟抬,地滑,都慢点走。” 胤禛挺直腰板, 送走了老四,胤走去,就见院子里还在热闹呢。 雪下得不大,细细得像是飘荡的柳絮,叫来了,咪咪跟在哈日瑙海身后直打转,因好的羊肉串,烤得微微焦黄,还滋滋冒着油,要多香有多香,咪咪哪里忍得住,猫胆一横,,三两了,两只后腿稳住肥硕的身形,尾巴翘起来保持平衡,两只前爪就迅串的手腕,然后一颗大圆猫头就喵喵急切地往前凑。 哈日瑙海被它一扒拉,还真不防损失了两串肉,咪咪抢到肉就跑,边蹲着把肉嚼吧嚼吧吃了。 独独剩下哈日瑙海人都傻了,嚼肉的猫,十分怀疑人生了。 额。 “你还笑,”过去,用蒙语说:“都是替你烤的。” “没事儿,给十分大方,把两口就吃完肉的咪咪吃力地抱到膝盖上熟练地撸着,” “喵!”咪咪也珠的手。 哈日瑙海撅了噘嘴,往额林珠对面坐下,又。 程婉蕴抱着看似安静发,冲他们俩笑道:“你们谁能给我背完九九乘法表,谁吃,怎么样?” 额林珠最喜欢吃鹿肉,她立刻” 程婉蕴就看着她,然后这家伙背到“七壳,然后就坐……”了好久,才突然猛地想起来似的,激动得二!” 声,偏偏额林珠还骄傲地昂起了头,一副“我背得不错吧”的模样,一点也没觉得哪里不对。 ,一个九九乘法表,背了一年多了,还背成这样! 一直神游天外的弘晳在这时突,是七八五十六呀。” 额林珠也傻了。 程:“得,这鹿肉得给弘晳了。” 胤礽也掀起帘子进来,坐到程婉蕴身侧,恨铁不成得好好学了,上回,弘晳认得都快比你多了,我看回头让弘暄当你的先生才好,固一遍,还能教教你。” 额林,又不用考秀才。” 茶,谁知听见这么一句,脸上笑意立刻消失了。 “女子不用考秀才,却也要明理,要立身正行!而不该做甘板下脸,“你是阿玛的长女,连字都不学,连基本的算学也不学,你真的是不聪明么?,可见你不是愚笨,是不用心!” 斥,眼泪瞬间就流出来了。 “个女儿,太宠爱你了。”胤礽下了结论,冷冷地扫过伺候额林珠的奶嬷嬷和宫女,“别叫我查的!都纵着大格格玩闹是不是?大格板子!” ,额林珠吓得都忘了哭了。 程婉蕴连忙将她搂在怀里,轻声开导:“傻孩子,你怎的说话,那你是女子岂不是也不能考秀才不是女子就比男子蠢笨考不上秀才!而是女子都像你一样,想着我不用考秀才,念着“无才就是德”,大错特错了,你是皇家格格,已比旁人幸运,这世上有好些女子出生就被溺死了,莫说沉默了半晌,她被触动了心肠,莫说大清这样的社会,平的教育,就像她,就像儿,她紧紧盯着女儿,“额林珠,你以后是可以为这世道的女子做些事情的,你知道吗?” 程婉蕴并不傻,她知道万分,若不是太子爷像雪山一般站在她前头挡着,命,她是被这封建礼教的捆住手脚封住嘴巴的人,但额林珠不是,她是太子长女,更多,哪…… ,显然被程婉蕴吓到了,她还小,听得似懂非懂,却也不气,她不该说这些的,她发现连太子都听了她的话都挑了挑眉头,就知道自己失言了,但还没等她懊恼,的人全都下去了。 程婉蕴 太子却只是替她又倒了杯奶茶,转娘的话。” 额林珠连忙过来拉住她袖子,趴,我错了。” 虽然太子爷没生气,但了,琢磨着换了个额林珠能听懂的说,但日后你长大了要当家、管家,难不成连账簿都看不懂?你不学知识,下头的人骗你鸡蛋二十两一个,你恐怕也会相信,这里似的,被人卖 额林珠抽噎着,弘晳突然冒出来一句:“额娘,不对。” “嗯?” “大姐二了,就算被人卖了,钱也数不对的。” 程婉蕴:“……” 胤礽:“……” 刚刚在额娘的怀抱里略微平 她 安顿 毓庆宫前殿摆了巨大的香案, 程婉蕴带着额林敬进献三牲后,周围响起了乐师弹奏三弦声,太子爷又领着她和几个孩子上前献酒, 共要献三次。 萨满身着腰系二面铜镜的发裙与缀满360颗贝壳的神衣, 头戴着装饰着鹰翎的鹿角帽, 胸兽骨, 手里抓着兽皮鼓,每当程婉蕴他们献完酒, 他们就会吟唱着鄂啰罗上前跳舞祝祷,舞蹈动作都是学习野兽、。 在满人的心里, , 能驱邪祛病。 胤礽拜得很虔诚。 跳大神的仪式最后,长拜请神, 然后突然窜起! 程婉蕴祀, 被吓了一跳, 随后就觉着很震撼。他把鼓抱在胸前,,后又将手鼓换成了柳枝,好似手握长枪一般,不停地翻转挑起枪花,将柳枝上的露水均匀地撒在即将孩子身上,然后围着他们情绪亢奋地边歌边舞,其他萨满越发急促地敲击着手鼓, 佛踏碎鼓点一般跳动着,随后直接赤脚跳上一旁铺着碎炭火的地上! 起烟云,他似乎真的被神附体了一般,觉察不出痛觉, 不断呼喊着咒语,放,程婉蕴看得入迷了。 抛开迷信之说,他们,由此而激发出来的力量,展现在她眼前,她 民俗真的很美。 祭祀结束后,程 痘近的下风口,由太监居住的廊房改建的,不算特别狭小,里头是简单的内外间,桌案床铺一应俱全, 在程婉蕴和孩子们种痘之前,她身边的青杏、碧桃、添监也都被太子爷下令轮流去种过痘局去种的,不过也出去大多十天半个月也就回来了。 碧桃痘痕,告诉她如何点浆、如何症状,只烧了三天,脖子大),但全身上下也只出了七八颗痘,等到十八日左右痘痂脱落,手,就没了。添金更厉害,种完以后压根没什么反应,只,连发烧都没有。 程婉蕴深深慕了,这就是免疫力超群的人呀,跟后一样,都是不用受罪的天选之子。 碧,太子爷就站在门外。 那颀长的影子斜斜照进来,她就知道是太子的心。 但其实程婉蕴不害怕,她在后世就种过痘,苗了,不会留下圆圆的痘痕,也不会有什么症状。 八字,合了吉日,排在最前头种痘的是弘暄,他小小年纪一直以长兄的身份要求自己,明明吓得脸都白了,却礼拜别,胤礽摸了摸,你是阿玛的小男子汉,要给弟弟妹妹做表率,勇敢些,知道吗?” 奶嬷嬷会陪着他进去照顾他,这也是弘暄所有勇气的来源,他乖” 太他的肩头,勉励:“好孩子,平平安安地回来。” 弘暄开始种痘后两天,哈最后才是额林珠。 程婉蕴由碧桃陪着住进去以后,就有个瘦而,过程很快也不大疼,先用针一样窄细的刀轻轻划破她的手臂,然后将牛痘种脓包伤口里,为了防止没种上,按例种四颗痘。 第二天她就发烧了,手。 程婉蕴都是低烧,天才退烧,在这期间人倒没有十分不舒服,只是后来额头和脸颊上也长了两三颗痘,让程动,生怕破了相。她还有好几次在屋子。 大概是因为她发烧一直不退吧,后来太医过来的频率都增加了,疤,太医显而易见地大松了一口气,他本就稀少的辫。 程婉蕴不知道,为了这事,太子爷是天天过问的,房,他就只好翻来覆去折腾他们这些太六天就顺利出了痘房,比闺女更早进去的程婉蕴竟然还在里头发烧,这 回磨平了。 幸好虽有小小波折,但几个孩子以及她自己都种痘成功,尤其顺当,已让人十分欣喜,他立刻大赏特赏,在痘房伺候 程外头等着接,见碧桃还背着她那一包袱话本出来,一本都没舍得落下的样子,不由就痘,太子爷便让额楚出去凑罗了一堆话本给她解闷,听说额楚办个书局专门写话本子了,毕竟宫里的需求真的很大,程看了不少呢。 种,脸上留下了两颗粉色的痘印,哪怕每日抹太医院的,一颗在眉心,另一颗却在左脸颊。 ,一颗痣都没有的,现在突然多了两个小点,她是怎么看怎么不习惯,每,关键是这痘印它还未消退,是红色的,古代的胭脂水粉它遮不住!敷粉后, 胤礽为种痘成功,本想办个家宴席面,谁知阿婉心情不大好,时常对着镜子叹气,歇息,床帐子都放下来以后,他,摸了摸她那两颗痘印,道:“你看这颗眉心痣,是佛祖在保佑你呢,心痣。至于脸上这个,我常听人说,痣也有讲究的,这种就 的么?” “当然,我觉着很美,就像脸上生了朵桃里觉着好看,尤其阿婉垂眸的时候,长睫落下一片扇形的阴影,衬得脸颊那两风吹落枝头的桃花瓣,,满是春光摇动之感。 程婉蕴被他说得脸都红了:“太。” 胤礽便低头去亲亲她:,二月初三启程南巡,我带你去,去实现去年我在柿子林里对 程婉蕴听完瞪大了眼,原本,就好似被五百万彩票砸中了一般,只觉着浑身亢奋到沸腾了。 ,但真没想过能跟着去。 毕竟,不是闲逛,他带兄弟们出门办差才正常,她一个女人怎么能跟去呢?尤其弘晳才三岁不到,程婉蕴都不 但太子爷 “我真的能去声音和手都在颤抖,不,她全身都在颤抖!巨大的期望与喜悦将她包裹住,天知么挣扎又自责,因为想到能出宫,能离开京城,。 了。 胤礽望着她仿佛溺的眼神,心里也是一痛。 一直在宫里的确太压抑了,就连皇阿玛热河避暑,也是这样原因,一直,的确让人想要发疯。 。 了,我出门在外,衣食总要有人照顾,与其带不合心意的宫女,不如带你一个就够了。至于孩子……额林宫,弘晳一向乖巧懂事,额林珠虽然淘气,但皇玛嬷一直想念草原,我安,这样由皇玛嬷照顾你也放心。”胤礽将她抱在怀里,去,按在自己的胸膛,用很低很低地说,“我明白你,我明白。” 阿婉在宫自己,她是知足常乐之人,这是她的好处,但她真的喜欢宫里吗?连他自己都不喜欢,何况阿婉自己,不会郁郁寡欢罢了。 胤礽就知道阿婉这么多年,从来。 抄佛经捡佛豆,阿婉从来不干;宫中后作对,也要看皇阿玛那阵子宠爱哪一种美人,若是文采斐然的,宫潮,若是精通四艺的,各宫来要琴的便多了,现做。 阿婉似乎守着自己小小的院子,也像是守着自己小小的心。胤礽总有从不往外头张望,得过且过,不是她甘于平凡、不求进取,而是她界,她已见过最好的景色,宫里的那些, ,即便太子妃也不能免俗,为何胤礽会将阿婉两个孩子送去宁寿宫,倒不是信不过太子妃,这是 太子妃自打进门以后,就将媳妇里,她要做最贤的。在对待长辈上头, 佛经她抄,别人请安早晚一次, 即便早上已经和太子去请过安,她晌午、傍晚还的,为了避免打搅康熙或惹人厌烦,她会视情是几样小食,或是叮嘱下人要仔细伺候,并不是莽莽素来偏袒毓庆宫,每回太子妃过来,甭管见不见,他都会在康熙面前提一嘴。 除此之外,她打牌,还特意命石家人去科尔沁部接来了以仆人,让她进宫来做些太后爱吃的蒙古菜、告诉太,怀念怀念幼时的事。 这件事她办得极合太后心意,太后甚至拉着她的手落了泪,说这么多着她、孝顺的时候大加褒奖,投桃报李地谏言道:“今年亲蚕礼,哀家倒觉着该让太子妃主持了,这孩子事事妥帖,实在是难得,” 持,但中宫空悬,自打温僖贵妃逝世后,每年的亲蚕礼都由四妃轮流前往先蚕坛举行亲蚕大典,这是执掌宫闱之前的必由之路,也是要认可。 皇太后的话分量极重,康熙虽未发明旨,但德妃年原本是轮到她主持的。谁能想到半路杀是太后愿意给太子妃的脸面,她哪里敢相争?闻弦歌而知雅意,德妃便只好病了,她既病了,由太子妃来了。 康熙因德妃递的台阶递心坎上,在上书房夸奖、赏赐了十四阿哥多次,还特意打发太医脉,赐下补品若干,给足了永和宫脸面。 行宝册,但亲蚕礼后,皇上若不发话,谁还真的去找太子妃要凤印不成?四妃都是宫里的老人了,再不情愿又如何,太子妃后撑腰,她们都得避退三舍。 以后后宫上下, 所以在毓庆宫里种痘以后,太子妃便主动找了太子爷,向他说明自己些,身边哈哈珠子、太监、乳母也都得力,又有额楚大人看顾,林珠年幼,臣妾如今恐怕分身乏术,为此,: 头给皇玛嬷看顾,您看行么?五阿哥出宫建府,他的孩子们,皇玛嬷膝下空虚,嘴上不说,实则颇感寂寥,额林珠性子活泼嘴甜,弘晳懂事聪慧,正对皇玛嬷的脾性,臣定,对两个孩子也手来,熟悉、接纳后宫诸事。 第二件事便是,臣妾为侧福晋,她多年管家任劳任怨,从未出过大错,您今年要出远门,这毓庆,唐格格若只是个格格,怕她压不住下面,而她伺候您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值得 管家,是早已料到太子会带她出去,所以她需要提另一个能压得住阵的人来做帮手,这下来。 毕竟般为人处世,很多时候他还得避嫌,但太子妃不用,她有着女人天然的优势也心太子,却不会认为她有什么不臣之心。 她自小要强,接过凤印以后,她,她不许自己出一点错。她就是要让宫她、笑话石家的人都亲眼看着,看着她手握权柄,她要人看,石家是能帮上太子的! 个,也决不容人践踏、小觑! 胤礽从太起的野心,他端坐在上,太子妃跪在地上,但她的眼神坦诚无比,他知道她多半是为了石家,微微颌首,但还是看着她轻、想做的事情吗?” 太子妃怔了怔,问这句话。 但她没有犹豫, 她入宫,就是为了重振石家,这,她一定要做到!她已占了大位,用不上靠宠爱活着,也平凡人家的丈夫,太子爷也不是,最好的办法就是将他敬。 “多言。 太子妃闻言松了口气,深深叩首,最后恳求道:“还有一件事……礼他们带上,不是臣妾自吹自擂,,能吃苦,也能出海杀寇,,臣妾才能安心。” 胤礽笑了,亲自扶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了,等太子走后,她坐在那儿沉思,想起不久前的一件小事—监,她见他办事还算伶俐,便准他进屋伺候,还给提成了身边的大太监,但有一日他竟然自以为忠心地向她谏言应该除掉程侧福 太子妃瞥了他一眼,就打死。 “眼都觉着好笑,除掉程侧福晋,太子爷会想不到是她做的吗?她这个太子妃坐稳太子妃这个位置,固然和皇上亲自选的她有关系,但最重要的却是太子的态度,她若一进门就排除异己,太豫的,皇上也她毫无利处。 相争,与程氏的二阿哥有什么关系? 何况,还是出于维护程氏,他都将长子弘暄抱给她教养了,这就是他的态度,她若还不知好歹,石间罢了。 她能行得正,也是太子爷能愿意用石家,愿的缘故。 太子妃无比庆幸自己进宫以来,没有行差踏错一步,没让自己码里头去,皇阿哥里头的几个福晋,她时有召见来往,也风闻过许回赐宴,她就听三福晋背地里跟五福晋声,我就不信这宫里有真贤惠的人,要是我们手上,我也能贤惠给他看。” 这是暗指她 所谓夏虫不可语冰,没见过泰山之高的人,墙了,所以才敌,汲汲以求都是些没用处的东西。 太子妃舒出一口气,她抬眼望向天空,等以后,她们 # 程婉蕴则对太子爷安排事情接受良好,这比放在太子妃的正,她也彻底能抛却心底的犹疑,去期望出宫南巡的事情了。 在他们出发前约莫一个多月,去了趟乾清宫,那天他们一晚上都没回来,隔天两人各回各家都蒙头大睡了一日,唯有几个内大臣、六部尚,还阿哥。 算摆到了明面上,这次的路线不长,从沿河西过高邮转水路下扬州,在去苏,再转到苏杭、江宁,然后就原路从河西、通州回京城, 这样五月末,康熙尔了。 随后,康熙话锋一转,便厉声问起银子的事,马齐,你从实说来!” 齐冷汗淋漓跪下,他虽面露惶恐,但却只说有罪,不说别的。他当然不必说话,国库有多少银子,皇上心里一清二楚,把这事儿带出来而已。 几个内大了,早知道太子和四阿哥上奏清理贪腐、追图一脸老神在在,对他来说,这就是太子爷要银子使,从口袋里掏出来着羽扇,笑容淡淡,他虽然也借了几万两,但不伤筋动骨,主要是不要让皇上生气,不要把这把。 六,但家里都不至于没银子,因此还算平静。 只有胤禩心底咯噔一下,别人都不在,么回事?他下意识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明珠,可给他,胤禩手不由攥紧了。 吧? 康熙怒极反笑,转脸上来的折子念了一遍。 去年全国赋税子,皇庄挣了多少银子,藩国上供了多少银子、蒙古那头供进来多少,。 康熙三十四年没打仗,除了太子大婚、赈灾、行花多少银子,按理说千万两银子才是,但实际上已经不足一半…… 今年离秋收还有大半年,马上又要打仗,那剩况,就大臣们、宗室从国库里借的官银就有空,则是来自军饷、漕运还有盐务,这是,康熙也就没为那些事生气。 虽然官员借银之事,一笔,但今儿一千两明儿两千两,这样零零碎碎,瞧着不多,康熙没放心上,谁知道?这些官员脸皮厚,不还的也太多了些!康熙恨得牙痒痒。 都叫这些官员辜负了! 就胤禛查明的,拿官银也有十几个! 真是岂有此理,朕的太,你们竟然敢拿朕的银子去放贷挣钱??这和空手套白狼有什么区了。 “朕许你们筹借官银,是的,下发的恩典!可你们又是如何报还!放高利贷!弄得现在国库账银对不上,银子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太子身为一国储君,扩建院子竟然还安了两万欠疯了不成!” 地,膝行上前抱着康熙的腿,哭得涕泗横流,说内务府如何难管,亏空如何厉害, “滚开!哭哭哭!你既然不会管,将他一脚踢开。 ,突然被康熙叫上前,连忙应声:“儿子在,皇阿玛。” “内务府交给你管,让你代内务府总管大臣一职,你能不能他身上梭巡,“内务府里头亏空了多少,你都要给子,你也要给朕要回来, 砸中,随即又被大棒子抽了一下,一时间晕晕乎乎,差点没栽倒在地,但他咬牙挺住了。 催缴官银得罪人不假,但内务府总 脸,跪下大声道:“皇阿玛,儿子能行!” ,这差事虽难办,但他没有出言反对,内务府握在八阿哥手里,总比握在忠奸难辨,而且户部近一半都是他明珠的人,有他替八阿哥兜着, 平衡之道。太子即将南巡、太子妃又要握上凤印,那把内务府给八阿哥,就正正好。 索家伙又在琢磨坑人的事儿,他转念一想,立刻表态道:“皇上,奴才那子,奴才回头就叫他还上!还有赫舍里氏只要有借款的,奴” 嗯,你这样很好,但不要催要太过,若族中有实在贫困的,你这个当族长的也要帮衬, 已经很久没听膛挺起,得意洋洋地暼向明珠:“奴才遵旨!” ,悄悄翻了个白眼。 显眼包。 ,他们的八阿哥也省了事,明珠不由心下安定,笑道,“愚庵说得是,奴才回去也将族,不给皇上添麻烦。” 这事儿就算定了。 反正等到二月初八,据说八阿哥已了,他虽然年纪小,但没人敢小看,没看明相在后头笑眯眯么,道、鸡飞狗跳,但这次催债之事没有波及到东宫, 这些银,再有不够,边催边走吧。 太子爷南巡,启奏了皇上,除、亲卫,他只点了四、五两个兄弟,皇上也准许了。这事已经让满宫侧目,而等真的启程以后,太子又将太子阿哥领着。 由着两个河西各地官吏,他却带着程婉蕴和两百个亲兵扮作商队悠悠哉哉地走通州驿道, 当几辆普出顺贞门,热闹的市井之声穿透车帘,和乔装打扮的太子爷一块儿坐在马车。 的风,天还是那高远碧蓝的天。 了。 的起点,漕运重镇——通州。而到了通州,就能走水路去天津,再“一日千里”转下扬州。 通州(捉虫) 天津离京城也有百里之远, 坐车行一整日也是到不了的,因此程婉一晚。 通州,是个漕运重镇, 可以从这地儿沿着运河一路南下, 和顺义、河北、天津都接壤。 , 恐怕就是为了看看漕运, 毕竟南方到京城的船只,还有民间私人的货船, 尽数都停泊此镇,码头连绵上下数十里, 举目望有, 彩鹢簇流,牙樯插天, 还。 程婉蕴之前上京选秀, 也是坐船先到通州, 的繁华商铺,颇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她和太子爷是一大早出京,路上一觉,傍晚到了通州便神采奕奕,太子爷被她枕得肩酸手麻,没有事,要不要她给捏一捏,太子爷还端着说没事儿, 结果跳下车理仪容,悄悄伸胳膊蹬腿地舒展了好一会儿,被她从车帘缝隙里瞅见了, 他们还在路上的时候, 德柱,先去通州包了个,已经经营了三十多年,德柱年前就来踩过点,等太子爷确定行程以后,又提前一个月过来定了房,顺道将店老板夫妇二人兼两个儿子、外还有他们后院栓的那朝天。 这间店老虽老,但很干净,共有两层,二楼住宿,一楼供餐食,后院便是厩那些地方。 他们就先过裳。 换好民间的衣裳,头上摸个底,不方便带她,便让去玩,通州的夜市很有逛头,这是连京城里都闻名的。太子爷当玩儿,其实早已安顿好了别的事儿——程世福和吴氏领着程家老太太、程怀州等着了,就想着能不能有个机会和她见一面呢! 太子这回出来,点了三十个侍卫,除了石家两兄弟,,出发前一日,张,悄悄回程家传信去,让他们先到通州找个地儿侯着。 这事儿还是快到通州的时候,程婉句:“你阿玛和祖母也在通州等你。”,她那会儿刚睡醒,人还有些迷瞪,听她不由又惊又喜,几乎的脖子狠狠亲了他一口,激动完,她又靠在太子爷肩头哭哭笑笑,爷,我该怎么谢你啊!” 太子爷只是笑着捏了什么?一点小事。” 对她来说却不是一点小事,是五年了,虽然能见吴氏,但程世福身为外臣没有旨意不能进后宫,祖母身子又时好时坏,她有时候再见的日子了。 可她却有了一打算的太子爷,将心比心这四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他得把你,然后在每个恰当的时刻,自然而然地顺手就做了。 通州离京城就二十里地,有了,有的拖家带口慢慢走一日也走到了,但路上还是要颠簸的,原本程世福顿颠簸一日,但她强撑着也要来一趟。 “我岁数大了,或许了牙,说起话来嘶哑漏风,才一句话就把程世福又给说得眼泪汪汪,她立刻板起脸骂道,么!赶紧套车!” 吴氏连忙上前来扶着婆母,对程世福顾娘,你就放心吧。” “这才像话。”程老太太白了程世福一眼,把脱下要打程世福的鞋轻就守了寡,,原本还有个女儿,灾年叫洪水卷走了,所以她自小背着干苦力活——练烟、捶墨,尤其是捶墨的活计,要连续捶打墨团一二个时辰,胳膊,这活连男人都干不长久,程老太太一干就是十二年,再守着死,直到儿子考中举人,所有面目可憎的邻居、亲族都一夜之间变成奔,她这才能喘口气。 但她没有止步于此,举人过后考进士,就那样抠门节俭之人,卖房卖地打点座师、县令,摇一点,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她士,因此她性子十分泼辣刚强,说一不二,也看不上自个儿子那动不动就流马尿的模样,反 挨了一顿呲的程世福便蔫蔫地跟着——是的,虽然家里出了个侧福晋,但程世福胆子小,什么孝敬都不敢收,德能退就退,每天都在家,快拿回去!”“哎呦,程大人您就收下吧,这就是一点心意!”的极限女,再加上怀章还在考进士,又打肿脸充胖子风光嫁了两个女儿,大青驴用来拉车,还养不起马。但现在要去通州,驴就不够用了, 程老太太就坐在天井下等着,看着地从厨房里头慢慢爬出来,她就弯腰一把捞在手里了,用着的泥土,摸着龟背上细细刀刻的纹路,以及那黄玉般的背脊,感叹,你的窝就在灶旁边,那儿暖和你怎么睡得着,正好,陪着阿奶一块儿去吧,” 那龟占卜吉凶摸习惯了,在程老太太怀里也不会缩起头和四肢,反而依靠着人的体温,伸长脖子,,安逸地打了个哈欠。好 通州,住在东大街另一家小商馆里,为了不泄露太子行踪,程婉蕴特意换了汉人的衣裳,是自己拿料子做的,下花白涧裙,上头搭了件蓝地绸对襟蝴蝶金银扣短袄,衣袖宽一尺多许,绣端“三镶三滚”,这肩,叫做“四合如意”,剪作莲花形,,超美的! 然后又给自己梳了将发髻高高往后卷而团起,露出光洁的额头,碧桃也作民间丫鬟打扮,梳了蚌珠头,笑道:“外头冷,二奶门吧。”说着,便给她拿来了一个白毛貂鼠的上,耳后辫了个蓬松蝉髻,珠宝错落发间,显秀美。 最后披上风毛斗篷,穿上以圈,裙子下头是不经意露出的翘头绣鞋尖,鞋面是双蝶恋花,鞋垫衬了羊羔绒,又暖和又舒服,走起路来,生,翩然欲飞。 月了,不过真的值得,好看! 碧摆,又返身回去夹了把伞,这回只有她一个跟着她出门,他们被她留在宫里,要跟着两个孩子去宁寿宫伺候,俩赌咒发誓,一定要守在两个孩子身边,眼不错地伺候。虽说,但她也不过白嘱咐几句,才能安心啊。 真要走了,也是趁着弘晳和额林珠午睡时才狠心走的,否则程婉蕴面对两个孩 程婉蕴收拾好后,程钟了。 他们悄悄从后门出去,除了程怀靖、碧桃是贴身护着她,她上了平头百姓的衣裳,散在人群里跟着,,也不会让她不舒服。 通州这个地方,比京,一路上金碧照耀,所有的商铺门前都悬着数盏牛角灯,将整个街道照得灯火通明犹如铺,除了普通的牛角灯外,还会挂各色琉璃灯,在风中微微旋转,就好似客商、游死风”灯,越发衬得整个街市繁华似锦。 着,这茶楼有三层,雅间里还摆着清雅的文房四宝,墙上尽是游子、举子的题诗,饮水集》,品诗,闻到满屋子墨香,是十分惬意雅致的事。 ,这雅间里一屋子的人,都没人在看诗、喝茶,全都热锅蚂蚁一般站在那儿,当中那个做老爷打扮的男人,更是背着手来来回回转悠,转了,抬起脚就把鞋一脱,往儿小二正笑容满面推门进来,谁知就鞋印,疼得蹲了下来。 那老太太还洪亮地骂道:“你属驴的么,在这儿硬拉什老婆子都快被你转晕了!” ,见桌上茶壶满满当当,便连忙退了出去。 还没等他走下楼梯,就打门轻奶奶,穿得那叫一个鲜亮,长得更好似仙女下了凡!小二眼珠子一转,巾子往梯来,笑得那叫,您是喝茶,还是买茶?” ,道:“找人,定的清友阁。” “小的带您去!”小二恍然的老爷那间! 时隔五年,程婉蕴终。 程世福一,只会拉着闺女的手呜咽。 程老太太一把将儿子挤开,前来,板着张老脸,从头到尾,大半天。 程婉蕴就笑着任看她。 她生母走得早,,那时候程世福还没续娶,他当县令又忙,她就是在程老太太跟前长大的。在她眼里,祖母是,她不识字,但却能在后,下定决心要供儿子念书,再苦再难都没有放弃过,而知道徽州这边宗族势力强大以后,闲逛,实则为程世福打听这儿的大姓世族,想尽办法,想尽办法让儿子在人家跟前露了脸,引力的,最后老太太把自己陪嫁的金子全融了,给足了彩 那时候程婉蕴才两岁,但程老太太却抱着她,把她蕴啊,,他在这儿站不稳,咱们家也没好日子过,你要明白,知道吗?” 两岁的孩子能明白什么,程婉蕴就装听不懂,。 但程了。 程老太太生得不好看,程,或者是程世福特别会遗传脸,眼睛大,但鼻子塌、嘴也大,又因为常年劳作,皮肤蜡黄满是斑纹,手指也粗大变形,如今程家日子好过了,她也不愿穿绫罗绸缎,,连纹饰也没有,头上银发斑白,挽了个髻,,还是她进宫前趁祖母做寿,拿自己的私房 她一直戴着呢。 有了吸鼻子喊了声:“阿奶。” 程老太太这才抖颤着手摸了“阿奶瞧见你,也就放心了。” 了,一身病痛,为什么还不肯闭眼?还不是念,没亲眼见过她好不好,老太太都觉得不放心,也不信儿子媳妇说的话,说不准就是怕她担心,所 但今儿仔细瞧了,孙女儿比上京好似剥了壳的鸡蛋,老太太不看那些珠翠,也,她就看到程婉蕴面色红润,尖下巴也没了,这就是有福,就是过得好, 要不是日子舒坦,能有这第蕴变得稍稍圆润的下巴。 程。 程老太太身上没有别的味道,身上只有子味儿,清清淡淡的,就跟从前一样。小时候她太太背上睡着,只要闻见这个味道,她就跟回家了一样。 眼泪眼睛里流了下来,濡湿了程老太太的肩头。 但老太太没说话,只是一下顺着她的后背,良久之后,才忽然从怀里掏出来个圆圆的玩意儿,举到她面前:“差点忘了,阿蕴,你瞧 程婉蕴以为是什么吃的,结果定睛一看,那圆了一条缝,试探着伸出半个龟脑袋来。 “啊!元宝!”程手里,家里的龟龟会闭壳,闭起来的时候就像个元宝形状,因此得名。 多年未见,它居然还认得她的样子,四肢慢,仰着脑袋,用两颗绿豆眼一直瞅着她,她它的头,它就保持着抬头的样子,一动不动给她摸。 程世福在旁边了,奈何亲娘死死霸着不肯让位,这下看到龟都排到他前头去了,顿时坐不住了,蕴,是阿玛啊!” 话没说完,又被程老,她把怀章拉到前头来,唠唠叨叨:“你这小子,怎么一直不说话?你前两天做梦不是还在喊大姐我会用功读书的么?放一个。” 程,突然被这样打趣、揭老底,更是脸红到脖子根,尤笑个不停,他更是觉着没脸见人了,立在那侧着头看向别处, “怀章,真是好久没见了,长这样高大了,,你不要成日把这事压在他的性子,于是便腾出手摸了摸弟弟的脑袋,微,语气愈发轻软,“你已经很厉害了,十几岁的举人,把太子爷都震…辛苦你了。” ,紧紧抿了抿嘴角,抬头看了眼姐姐。 她还是那样儿,笑容光,是一点阴霾也没有的。程怀章这,忽然就松了口气,一直绷直的肩头也塌了下来,他慢慢地说:“我有什么苦头吃你吧。 程婉蕴被选进宫的消息传回徽州,做家人的非但帮不上她,还,为此奋发苦读,不敢懈怠一天,如果他们能出息一点,。 靠着这样的信念,来。 “好了好了,做什么一直站在门在后头笑道。 这下一家茶。 辰,程婉蕴兴奋地脸一直都是红的,和家里人说话也比平时更为亢奋。程老太太还带了两个大包袱,都是给程婉蕴的。的鞋、给额林珠、弘晳的鞋袜,还。 程世福不让她带,说宫里什么都有,,怎么好拿。可她非要带,一边狠狠打儿子一边说:“这么点东西,坐一日马车就消磨干净了,又不碍事!你个臭小子,成!” 程婉蕴,都觉着好笑,但没有拂老太太的意,拉着她的手笑:“还是阿奶最疼我,都鞋子我从小穿到大,宫里的鞋子都没您做的舒服!” 程老太太听了笑得眼睛眯了起来,红光满面,只觉着这两。 这时,门,碧桃起身开了条缝,外头站着的竟然是德柱。 住了,程婉蕴略带遗憾的站起身来,她该回去了。 德柱过来了,确也晚了,都快三更了。 依依地告别了家人,程到茶楼门口,在寒风中望着孙女儿的脸庞,老太太蠕动着唇,千言万语只汇成了” 程婉蕴含泪点了头,一步,在渐行渐远的马车上,她忍不住又撩起帘子探出头冲程老奶,外头冷,您回去吧——” 她的声音散在了风中,车轮辘辘,街市上人来人往,可程家人站在那儿久久,程婉蕴彻底看不见寒风中祖母的身影了,含在眼眶。 她何德 身,她要好好在宫里活下去,哪怕为了多见祖母几面。 回到客栈,胤礽正坐在屋子里看书,见她眼睛红红地回来,连忙放下书臂,程婉蕴眼眶更红了,快步走上前,将自己用力地 碧桃一见这态势,立刻刹住脚,扇。 程婉蕴刚从外头回来,还道,胤礽连忙将她冰凉的脸颊贴住,本想开口安慰她几句,多,他会想法子让她多见几次的……但还没说出来,就听耳畔程,谢谢您。” 发自肺腑的、郑重的,程婉蕴想着,幸。 幸好是他。 # 另一头,胤禛和胤祺没有在通州停留太久,离开了通州,从水路转入雄县,驿道、夜不绝,都以为太子爷已要去天津了。 ,去年各州省就开始一路打点修缮,虽然之前没传出来太子爷这回一路要经哪些州县,但前几年已经办过两回了,大概要途径的地儿内务府和各省官吏心里都有数,早早就开始筹路、桥梁皆加班加点的修葺。连寺观精蓝,各地名胜古迹,皆揣测太子或欲游幸,也令其,尤其是扬州苏杭等地,这是一定要到的,自然早早就预征三百名),还给他们都发了新扪青外套、新帽、鞋袜,每人红,预备伺候。 三大织好了两顶八人抬的皇轿,轿幔用的杏黄与红绫,还给随驾的轿,用的蓝幔。轿夫也提前找好了,凌普将这些人祖宗八代都审过了,确来伺候,也是头戴红帷暖帽饰以翎毛,身穿红娟团花马衣,腰系绿带,粗白鞋袜,,从过完年开始,便让他们抬着,以备接驾。 苏州小三百余只,彩画画舫六只,内里都铺设了宝座、摆列古董奇珍,船上朝天,又额外给银子贴补工钱,每日驾船在河上演练接驾。 曹寅本来还想修行宫供太子驻跸,朕南巡,不是为了观游享乐,而是为了体恤民情、整饬吏治,一路接驾官员不许铺张曹寅深刻领会了这道旨意的意思——皇上说不准铺张,是明面想多省点银子好留来打仗,那。 于是他只好将前几年为了康子都粉刷一新、移栽树木花草,还增新了是他曹寅自掏腰包出的银子,曹家的银子!虽然花得好似淌水一般,大不了明年再从盐务上头挪回来,重得漂亮! 去,太子爷可不也得伺候好么? 直到赶在太子爷出发前,曹寅总,交荫于庭,清风徐引,则飒然衣袂间。”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可惜他压根不知道,他这些媚眼算抛给瞎子看了,太子打从跟这些曲意奉承、靡费无度的官员碰面,他注定翘首以盼多日,也只能接到见,懵懵然闹不清状况的五阿哥。 子,并没有忙着启程,而是和程婉蕴又换了一身粗布衣裳,身上什么值钱玩意都不挂,带着几个人雇了客栈老板的骡车,一路落去走走了。 淳朴 通州的繁华富贵, 曾短暂地给过的错觉。 时,他领着德柱便服出游,去了漕运码头, 码头上夜里都还擎着无数风灯, 物, 都要从这个码头上下来, 河湖在夜色中荡漾,月色清寒孤高照亮了远处的舍利景, 卸货的、扛包的、交停船钱的,穿梭的人流各个手头都有活, 没一刻停歇, 就这样,还堆得小山一般。 码头上还水上船铺”, 卖茶叶夜宵, 卖酒与烟草, 幡子高高地挑在船头,即便深夜也是吆喝阵阵,船上船。 单看这幅光景,怎么在喊漕运经费拮据、弊窦丛生?就连漕运总督自己都喊着运道淤塞没,艰苦万分。 胤礽若不是亲眼所见,还。 圈,见漕船数与朝廷编制的大差不离,十人一船、十船一帮, 十船互保,还有不少漕船在送完南粮后,往返其他码头口岸行销,确保不走空船, ,开源节流么。 ,没下定论。 他才刚刚走出京城,才刚踩镇,通州离京城太近了,而且通州码头随处可见运军与押运粮官坐镇,巡视河岸,督促,不敢做得太过也是有的,不一定能看出问题来。 他隐隐觉着这里头有些不对瞧见不少平头百姓在服徭役,有的十几岁,有的五十几岁,前头有只漕船搁浅了,麻绳一头系在漕船上,的肩头,他们四肢着地,用脚蹬用手爬,,拼了命将船拉出来。 如今已经进二月了,三月上旬便要播种,这么在这儿,那地里做?看着态势徭役繁重恐怕早已是常态了。 回去后,他便将这件事记在是阿婉替他准备的,装订的法子与平常那些不同,纸也厚纸,比草纸还厚些,但表面前浆得很平整,写,也不容易透纸。 每张纸左侧都打了一排圆孔,然后了一排圆圈,条上,那竹条还按了个扣儿,将卡扣打开,便能加减、替换纸张。 胤礽见到她在弄这个的时候,就沉默地看着,心里来来回回却是一声声地赞叹——他的阿婉其实是个天才的呢! 阿婉若投身成男子,放 胤礽后来立刻叫造程氏孔装本”,并精美地打造了一本楠木孔洒金笺的给了康熙,康熙用了也十分喜欢,对于阿婉也多应手的便是内务府了!这样订册子,还可以做成巴掌大的,方便。 程驾游,没有相机能将沿途所见景色化作永恒,那便用文字来替代记录——备了一方极小的墨砚,做成了无事牌的模样,还,用红绳串起来当做佩玉随身挂着。 这一招也被学了去,现在内务府上下笔墨,以备主子吩咐什么复杂的事儿,。 ,胤礽便想去乡野转转,看看田亩、农舍,他的什么日子,往后到了江南,才有个比较。 隔天一大早,胤礽便穿上了不知布短衫,下头是同色的裤子,脚上黑色敞口布鞋,。 太子爷穿上这衣裳,硬生生有种假冒了笑得直打跌,太子爷穿这样的行头,实在太怪了。 太子皙,但在老百姓里头又属于一眼就能看出来的白,,全都是黑黄黑黄的,而且因为地都是压实的黄土地,灰尘其实是很大的,整日在外不会有一张干净的脸的,甚至衣裳也不干净。 最突出的就是,太子爷手脚干净、唇红齿白,清的牙刷,用上好的精盐、姜的“牙粉”刷过牙后,还要用上好的茶水漱口三遍,所以宫健康的白牙,和做饭都不舍得放粗盐的比。 真正的老百姓,很多四十岁都。 “二爷,咱穿这样的衣太子爷见过真正的老百姓么?程多的,甚至歙县作为是徽州府治所在地,而徽州作为程朱阙里,已经在民生救济方面比别处优越,腹之人,她微微叹了口气,“不如还是穿长衫吧,打扮成士子、秀才,倒比 胤礽自己也觉着浑身别扭,更令他感到赧然新的,但他自打娘胎出来便是绫罗裹身,从没碰过粗布,这刚,甚至起了红点,很不自在话,默默将衣裳脱了下来。 程婉蕴却觉得太子爷有这份心就已经次南巡,可从没有“微服”过。康熙南巡政治意义浓重,根本目的在民心。清朝入关时,江南是反抗最为激烈的地区,那两件惨案。 巡,他都要声势浩大地出行,就是要让江南文人士大夫都看到他,他要笼络的也只虽然他也关怀民生、考察吏治,终究没有自己亲眼去探查过老百姓生活的真相。当时满汉矛盾尖锐对那样骄傲且“满洲”的人竟然放陵,并下旨修缮,还特别增加江南地区科举名额、临时增加科考场次,用尽了怀柔手段,向江南的决心。 江南稳住了么?程婉蕴不知道,她听说这一次,太子爷岱庙、禹陵,向天接受汉家儒学文化,表明大清不仅是满洲令主,更是天下共主。了。 到扬州之前,,而他选择了老百姓。 程婉蕴知道他是因为生出的想法后,她看着太子爷的背影都觉着他高大了几分,她很想谢谢他,因夫的,那些苦难深重的都是汉民。 ,她心里加倍地感动。 要知道,很不见老百姓在受苦的,不仅仅是清朝,明朝中后期也或许在张居正时期才开始嬗变,进而在朝堂上有了,而是每个封建王朝都会有的局限性,“何不食肉糜”到了后世还震耳欲聋呢,只是民族,要面对比其他王朝更多问题罢了。 当初在歙县,程婉蕴也曾,让他多出台些惠民济民的政策对老百姓好一点力了,灾荒救助、救济鳏寡孤独、尽力推动歙县子民的教化,但,她也只能做到这些。 于是最后程婉蕴穿上了棉布衣裙,太子爷换了件普通的长袍夹袄,但他还代步,程婉蕴也觉得他是和车都显得太昂贵了,就好似你开着兰博基尼敞篷跑车进山区一般,不说吸引强盗土匪的注意,也会引人围观、容易掉马,。 大了,而且主要是用来拉货的,后头就是块木板拼成的车架,连车篷都是德柱实在看不的,然后和程怀靖子都洗了个干净,程怀靖甚至抱着骡蹄子刷了半天,恨不得替它把脚都修了。 又又垫,这才勉勉强强把太子爷请了进去。 的反应。 德柱也白着脸站在一边,心里忐忑不安,还不停地想,太子爷要是发了火,他青呢马车,里头还能放火盆,虽然比不上宫里的,但总比不明白,太子爷微服就微服么,何 谁知,还特意将褥子往身边又叠了一层,才让她过来坐。见她立在车前有些出神,会很舒服,你忍一忍。” 程“二爷别小看我,我很能吃苦的。” 上了车。 这车是真的又晃又冷,胤礽怀里,碧桃出门前给她塞了个小手炉,这会儿用着正好,程婉蕴,他又下意识拉过她的手捂着,两人都因对方的动作愣了愣,随后便相视而笑了。 他们这辆普普通通的骡,德柱在前头充当车夫,他们这辆骡车后头还有不少真的穿上粗布跟着,程怀靖就和石家两兄弟扮成了进城买菜的菜农,用,里头还放了几颗白菜。 骡车渐渐驶出了通州的城门,阔了起来,远处青山重重,冷清凋残的寒树,路上行人就少了很多,但偶尔能见到呼啸而过的驿马、背着重重柴火在大冬满货物的骡子的商贾。 胤礽盯开血口子的脚底板看住了,直到骡车与那老人擦肩而过,他忽然开口和德柱说:子。” 德柱愣了半晌,连忙头去追。 ,她忍下心尖一点酸涩,说:“二爷,救不过来的。” 她从小就知道,救不过来的,救了一个还有一个,… “我知道。”骡车不远处,钱,已经哭着跪倒在雪地里,冲着他们的骡车去看,只是依旧望着前方好似瞧不见尽头的路,轻轻回答,“可已经见到了,就这样无动于衷地走了,天,我会一直记得这件事。” 程婉蕴只能抓住他的手,以后,必然会被刷新三观,这过程定然是痛苦又震撼的,而且余波不断,或说不定。 但这些。 之后大概走了一个时辰,骡车从小道,这路况更糟糕了,北风呼呼地吹着,分明是倒春寒的化雪天,正冷得出奇,但德柱却赶车赶出了是山江河,要是一不留神摔了车…… 德结局。 子,因太子爷的命令,他们一路专捡偏僻山路走,转过山转过水,他们经过渔村,简陋的小码头边上,聚集着几个等船靠岸扛包挣辛苦钱的男人,船的江面,以及成片的吊脚楼。 村子里一开始是见不到多少人的,见了他们,立刻就窃窃私语了起来,很快全村都被惊扰,袋,眼里十分好奇。 本想暗访民生但刚进民包围的胤礽:“……” 程婉蕴真是拼命撇意没告诉太子爷的。 这时可怕,只要来了生人都会被人围观的,这也是程婉蕴支持太子爷不骑马不坐马车的原因,因为你会发觉一,更别提马了。 他们这幅打扮在这草鞋或者干脆没鞋的人面前,就已经是“泼天富贵”了。们的地主老爷,或是那个住在青砖大瓦房里,有佃农小脚地主太太。他们是一辈子也不能想象他们眼前这”,竟然会是大清的皇太子。 等胤礽回过神来,出现在他面前了。 ,酱色的夹袄,戴了个瓜皮帽,大概五十来岁,脸上皱纹好似捏褶,胡子也花白了,正半是惊半人是……” 德柱跳下车,拿老丈,我们少爷是进京赶考的举子,舟车劳顿多日,途径贵村,想” 骡车没有车帘,那着一男一女,胤礽不动声色将阿婉挡在身后,但里正浑浊的眼睛还是瞥见了那还是比雪都还白几分……里正琢磨着:今年的确是大考之年,每隔举子也多,但他们村子离通州极近,几乎不会有人选择到他们村里借宿, 的少爷,怎么这么想不开呢? 钱,说是借宿一日给半吊房钱,里正的脑子就转不动了,他盯着那半吊钱,嘴巴比脑子还快:“好好好!举人老爷们请!我家就有屋!有七八间屋子呢,顶上刚铺得青瓦,很干的,但没关系,为了这半吊钱,可以让老妻儿媳嘛,一天半吊钱,这和白捡有什么区别? 他话音还没落,就见背着比他还高的出来,他被重重的柴枝压弯了腰,竭力抬起头冲着德柱道:“举人老爷,我家也有屋子!文!” 当着他的面就有正正要暴怒,一扭头看清楚是谁,那股怒气又歇了,恋恋不舍地瞅了德柱握在手里那半吊钱,嘴唇微微翕动,最终只化作一声叹息,拉着那孩,这孩子家里难,爹跟着漕船翻了,淹几个孩子,织布织得眼睛都瞎了、手也烂了,如今他家里也是吊脚楼,虽是茅草顶,但冬暖夏凉,我这老头子可以作保,” 德柱无动于衷,这种事多了去了,,至少是个瓦顶房么,还有七八间,一会儿他叫人住了,于是张口就要拒绝。 谁知他身 德柱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死,把话硬生生咽了回去,颇为哀怨地。这一刻的太子颇像个昏君内,只见那程侧福晋柔弱无骨的手臂从后头,纤长玉指拢在太子耳畔,只露出一点雪白的下巴,她挨着太子耳语着什么,听她说话,太子爷脸上 等程侧福晋说完话,太子爷就悠悠地开口了:“我和家,你 德柱习惯性就要跪下,哪有下头的人住大瓦房,让主子子的道理?最后他的光中挺住了,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挣扎道:“二爷,咱屋子都没瞧过,还” 这也是应有一块儿点了点头。 ,而这次要走访村落,本是临时之举,否则德柱早就提前安排好房屋了在通州呢,前头还有五十个人已经到了雄县包船,通州也留了二十个人,路上留十个人传信,他们身边还有七八十人,这的,除了德柱、石家兄弟和怀靖,那些人散到村外警戒,估计 ,里正领着那柴火男孩给他们引路,一直聚愿离开,都说着当地的土话,叽叽咕咕地跟着。 他家屋子就头,石板路太小太窄,骡车都进不去了,了车,她没有戴幕笠,因为太子爷没要求她戴,她也不想戴,满人家的姑奶奶出门也是从不戴幕笠的,就好。 来时,就听见了若有若无地“嘶”声,四周那讨论、嘀咕的声音也更大了。程婉蕴见着那些乡民的面目,思绪难免飘远,起这个,约束女子的陋习更严重的还要是缠脚盛于清,但相反的是,满人却都不缠脚,后宫也没有这种规定,太皇太后在时,甚至多次下过懿旨不许满族女子缠足,违处。 ?因为大清入关后,顺治帝曾下达两个命令:一为剃发令,一为放足令。结果,无数汉族男性丢掉性命后,其他人便,他们便将亡国的悲伤与无可奈何全转嫁到了女子身上,导致女子放足政策阻碍重重,都是为了成全男人“男降。 好似那一双金莲,紧握着汉家女子的一生,他们。 用女子的自由与性,真是可笑。程婉蕴庆幸自己生在汉军旗,在旗的女孩子必须要选秀,而”,所以她得以在程朱理学最盛的徽州能保有一双天足,但不妨碍她鄙夷那,她看都不看那些人,由碧桃扶着,扬起下巴与太子爷一的吊脚楼中。 起伏,握着他的手指都紧得发白,他便反手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这力量让她转头去看太子,只见太子” 她才不怕呢。,想要将什么东西踏碎一般。 这里的吊脚楼和京城里一样,是用木柱撑起分成上下两层,既能够节约土地,造价又廉,那孩大,上层有四排扇五间屋,中间就一个大堂屋,左右两边是饶间,左边三间屋子也住人, ,站在上头能将江景一览无余。 鸭的地方,男孩儿家收拾得很干净,他们进来的时候,他着竹扫帚一圈一圈地扫地,那用石块铺上去的地面,竟然洗刷得泥点子都不拾,只能说虽失了顶梁柱,他们平日里仍努力勤快。 程婉 ,吓得一溜烟跑到鸡舍里头去躲了。 近,几乎就是连在一块儿,程婉蕴站在那曲廊望向一整片依山傍水的吊脚楼,高高低低错落期间,炊烟与雾半遮半掩,鼻腔里闻见的凉湿润的空气。 胤,就知道她喜欢这地方。 而且住在男主人,不用避讳那么多。胤礽没忘了阿婉在下车的时候,那徒然紧绷起来的背脊,她在生气,胤礽一开始不明白,后音,也就明白了。 若是在宫里,下去打板子,但在这里,胤礽望着那些老百姓愚昧目光,沉默了。 他们不懂得道理,是因。 说到底,还。 民生 , 红日西坠,像是火团落入水中,慢慢地熄灭了。 江上渔火如星子, 吊脚楼里, 大柱是那个背柴的男孩儿, 他是家中长子。, 在他家住,也给半吊钱一日, 他高兴得脸通红,领着弟弟妹妹将本就干净的屋子重新洗刷了一遍, 然后州买回来的新被褥。 , 闷闷不乐地安排着事情,正屋太子爷和侧福晋住, 边上的稍间给宫女碧桃, 再远一点, 让 程火,侧耳倾听,楼梯还在噔噔噔地响,大柱子背了小山一般高的几床破被褥往下走,他三个妹妹了”在后头替他扶着,最小的弟弟两岁多,拖走在最末。 太子爷使了个眼色,孩子搬, 问了句:“搬哪儿去?” 大柱子说:“给他们留了艘破渔船,只是他年纪还小,他娘不肯让他出去打渔,, 但晚上是没人用的,可以睡觉。 程婉蕴听到他说娘,视线便那小小的暗间瞥去,大柱子带着他们回来的时候,个瘦骨嶙峋的妇人,她眼睛蒙着一层白翳,后来大柱子说明了他们的来意,这妇磕头。 被扶起来以后,她把家里唯一出来——一把是她平日里纺线时坐着的,拿出来给程婉蕴坐以后,她跪着纺线,她因为眼睛看不见,动作很慢,要一点一点摸着线做活,手 但她不敢停下来,吃饭。 胤礽自打进了这村子、这人家,就沉默了许多,梦一般了。 在大柱子搬好褥子衣裳,他又拿了擦手,随后又去屋子里搀老娘,上,再回来接几个弟妹。 等大柱子出了门,,都坐在门边等着。 德柱已经从外头买来米面粮油,还鱼,天知道这家那么多人平日都是吃什么的,来,什么铁锅油盐酱醋也是没有的。他只得临时掏银子买,偏 他们顶多在这儿盘桓一两日,买了? 德柱忧心地很,太子爷出门将银票托给他管,他换银,在兜裆裤里缝了个暗袋装剩下的银票,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如今管起账来才知道抠门,心里想:照下去,一百多万两也用不到扬州啊! 不是他小气,而是这济不过来,还有更惨的呢! 来,把门口的孩子吓得呆若木鸡,几个孩子相顾无言,们甚至还看到了一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 都不用煮熟,光是看那油汪汪的生肉,他们都想味儿! 但他们不敢,哥哥说了,这些都是大老爷,比高地主还边上时不时回望一眼。就见那站了起来,笑吟吟地问:“二爷今儿想吃什么?我给您做个蒜香烤鱼怎么红烧肉,往红烧肉里再闷些鹌鹑蛋,笋汤,主食咱就简单点,蒸个饽饽怎么样?” 只不过是这样的一番话,就已经将几个孩子馋得偷看程婉蕴被火塘映得好似雨后杏花般粉嫩剔透的脸,之转移了注意力。 胤礽哪有不依的,笑着打。” 孩子们的动静,微笑道:“二爷,我多做些。” 胤礽点点头,他心里头得慌,又不想说出来,便起身来吩咐正抹汗的德柱:“叫他们都进来烤火,等会,都留下来吃饭,和你们一块儿吃。”说完出门在外不计较这些,我给你打下手。” 德柱应了一句,来,碧桃、程怀靖和石家兄进了灶房,帮着烧火烧水切菜削皮,什么都抢着房给他们做饭,这脑袋还想不想要了? 于是太子爷转了一圈下来,竟然插不上手,懵然站在中间,最后还是程爱,便活计,她刀快如影,刚将五花肉剁成均匀大块,又利落地剁下鱼头,剖开鱼肚……胤礽被她拿围裙裹了腰,正在那。 脚之快,他都有些恍惚了。 原来出来南巡,一路有些无所适从的唯识到这件事,一裳,阿婉都没抱怨过一句,见了愁苦的乡民,虽然也会动恻隐之心,却也比他淡然万分。她在宫里,像,可出了宫,她却好似游鱼入了海,天阔任鸟飞,踩在这尘土漫天的土地上,她取了生命力,一 完全不用他担心。 这时候胤根底的不同,阿婉一直以来都将自己当做“民”,而他一直都在学怎么做“君”,所以他见了百姓惨状如鲠在喉、心如针刺,是朝臣教给他的那些话,…… 而阿婉一直都,所以她便没有这悬崖落地般的落差。 胤礽忽然明白,自己这趟道了,不是身为太子、储君,而是如阿婉一般,把自己当。 “滋啦”一声,阿婉倒了冰糖下去炒糖色,锅,染上了棕红色,随即阿大料,肉香便在翻炒中被彻底激发,加了清水与酱油,便连肉带汤倒入砂锅中焖煮,鹑蛋,两刻钟以后掀开锅盖,便是香甜松软,肉墩墩红烧肉了。 另一旁,程怀靖已经小灶,将德柱买来的大陶瓮架在了上头,不用程婉蕴吩咐骨、太子爷亲手洗的笋片,开始倒上井水煲汤。盖起姐,咱用文火还是猛火?” “猛火烧开,就转中火,炖个半个时辰就好,现在天晚了,可没空用程婉蕴已经在腌鱼了, 胤礽瞧着一愣愣的, 要不是出宫来,胤忙活,照着以往读过的那些圣贤书,他也是不能进伙房的,毕竟怀靖一看就是熟手…… ,程怀靖蹲在那抽柴火,仰脸笑道:“二爷,奴才是个不学无术的,书没念几本,明白,奴才和大姐自小臭味相投,就爱个口腹之欲,背着阿玛额娘嚯嚯灶房也是家常便饭了, 程怀靖一子,远什么庖厨?他这叫近水楼台先得月,谁不知道大姐手艺好,,还能吃上第一口呢! 弄完汤,他又 程婉蕴听得直笑,一边拿筷子下油锅炸鲈鱼,一边让程、土豆、又把剥蒜的活交给太子爷:“二爷, 胤礽有了样,也乖乖地接过了蒜,像治学做功课一般认认真真地低头剥了起来,,没忍住笑了出来。 后世那混社会的大哥,喜欢吃烧烤,。 有太子爷帮着扒蒜,她? 房的,但他们在外头行军打仗过,在野外生火做饭是常事,所以手脚也很麻利,程婉蕴没敢使唤他俩,但,眼里有活,一会儿帮忙递盘子递碗,一会儿又帮着拿酱底料复杂,那刚刚五花肉炸出来的猪油做底,加了胡椒粉,还有各色大料,豆酱等等。 石下,帮着她把酱调好了,这鱼也炸好了,程婉蕴捞出来铺在大陶盆里,再加上那些酱料,豆底,用炉子再烤一会儿,就能装出来吃了。 后世都让人无法抵挡,遑论是大清朝,程婉蕴今儿的东西做得极多,外头德柱也摆了三桌,大柱子已经回来了,正那桌。 他娘死活不肯过来,说她是寡妇,本就不是吉祥人,婉蕴知道以后,便让人先给她盛出来一份,。 一桌给德柱他们吃,一姊妹,程婉蕴与太子、怀靖、石家兄敢坐,但太子说:“今儿只行家礼,不论旁的。” 个边。 菜香得几乎要昏过去,他的弟妹也一样,等太子爷发话说:“都别拘束,动筷吧。”他们那一音。 吃到后面,那烤着的汤汁都叫他们拿馒头蘸得干干净净,一点点啃得干净,骨髓也吸出来吃了。 吃完以后,,已经撑得站不起来了。 程婉蕴见了就暗道糟糕,她哪里知道他们饿得连辣椒都能嚼那里正村子里有水,又过惯了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突然吃得那么饱,又吃多了肉,只怕会上吐下泻,” 上就备着各种药材呢,二奶奶宽心,奴才这就去取。” 太子爷出门,怎么能? 这可是太子爷头一回离京去南边,要是水各式各样的药膏、药丸、药方子了,德柱这,都是自己随身携带,他有个塔链,里头装满了各色瓷瓶,不知道的人见了,道士呢! 诚如她所料,这些孩子后来果然没舒服了,幸好德柱药材齐全,每人两颗药丸下去,就止了泻,上睡,大柱子又宁死也不肯上楼上屋子里睡,他了,于是太子爷只好让这些孩子都睡在火塘边上,盖 五个孩子一个抱一个,相互挤成一团,他们这的被子,几乎是一久的,他迷迷糊糊还听见那仙女一般的二奶奶说些,小孩儿睡觉不老实,可别滚到火塘里了。” 在他眼里,这从天而降的灵,于是做梦都给程婉蕴与太子按了个仙身,一边做梦、二奶奶大仙,给您磕头……” 得哭笑不得,心里又说不清什么滋味,相携回了楼上的屋子以后,都觉着躺下也睡不着,又一齐坐起身来,拿起厚厚的披风,端起火盆和椅子,两人相拥着看夜空繁星。 火盆放在脚边,起裹住,平头百姓爱惜灯油,这时辰早已睡下,吊脚楼群陷入一片漆黑,在月色和星辰的微光下,隐约可望得更远一些,江上,孤灯随着波涛摇曳,渐行渐远。 “阿婉,然良久才叹道,“这地方离京城那么近,可这里的人也是勉勉强强才能活下来,今儿大柱子说,他长到这么大,么滋味。我问他平日里都吃什么,他鱼,或是筷子也站不住的稀粥,还是掺了糠的。” 程婉蕴也不知怎么宽慰太子,他迟早要知道这天下的真相的,不,所以她沉吟半晌,慢慢地说:“二爷,其实……这儿真还算好了,良心的人,知道怜惜孤寡,这里依山傍水,还能靠,能吃上点鱼虾田螺,所以这家五个孩子,都没有饿死的。但还有好些地方,人。” 的见闻。 平时如何因地制宜开展扶贫,遇到灾荒,程救济。 “歙县不算很穷的,但也有上,我……我阿玛任歙县县令后,便琢磨着有没有什么东西是歙县有,旁的地方又没有的,又找合种么,还有蓄养牲畜也是精挑细选,由官府带头扶持,让底下老百姓跟着干,免费发些粮种、还给些贴补银子。最后定下来鳜鱼、歙茶、贡菊、花五六年终于挣了些钱,官府也收得上税了,我阿玛便开始努力造桥修路,行销到外地,我……我阿玛还造了官船,这样县里官田换钱,官府赚了钱,又能给县里买耕牛、买种子,还能给下乡教老官吏们发贴补银子……” 这其实都是后世最基础的扶贫政策,程婉傻充愣装天真才把程世福忽悠上了道,不是没有风险的,但这也是基于程世福是个“女宝爸”,对她有无限的滤镜,愿意无条件相信她,她才敢说。但她向,前期调研、实践与试错都是程世福自个带着师爷泡在。 扶贫这事,也就开头五六年是最难的,等成果出来了,。歙县官府,大伙的饭碗都紧密相连,那些贪腐的、想砸锅的,往往都容易被激愤的民众淹没,事,后来就顺了。 ,还有赈灾。 “我阿玛任歙县县令后,便设了常是他从番禺调任回家乡歙县后才做子而食,后来就好多了。”这也训,拐弯抹角、循循善诱给程世福提的点子,常平仓原本明朝就有,不算出格,在平时粮价提粮价收购,粮价高售,既可以避免谷贱伤民,又能防止谷贵伤民。 社仓、义仓也不算程婉蕴的创举,她也只是基于后世经验提了点子,程世。就是每年让歙县的大族到社仓、义仓,这些仓都以商号、世家冠名,并在科举、县学名额上适当给予加分照顾。除此之外,官府也,等到灾荒发生之时,便可以不必依靠朝廷的调拨,自行赈灾!至少在歙县的时候,这三种粮性命,甚至有一年,歙县在洪灾里,只有淹死的人, 她在歙县虽然咸鱼,但,也曾做过很多努力,直到越发临近选秀的年岁,又被浸猪笼,认清了现实后,便又开始摆烂了。 程婉蕴是间歇性发奋人格,而且宫里了,在歙县,程世福就是头头,成的,就算做错了、没成功也没事,他不会怪她,因此政策能够推行下去。但宫里的头头是康师傅……。 她这 胤礽默默听着,心中早就说过程世福是官声极好的可造之材,原来他还做过这么多为民谋利的好事错,但却有个致命的缺憾:并不是每个县令都是程世福,否则就不传出来了。 就拿阿婉方才所说,子,程世福选择造桥修路,外出购粮,但大多数有,用来孝敬上官、购买田亩房屋大宅以供享乐,或者给自家不成器的儿子买个官当当歙县离开的时候,百姓们是哭着一路相送的。 。 他虽然头一回见识到平子,在这方面他不如阿婉,但官场上的风气,却是阿婉不如他知道得透彻了,贪官事的多。 胤礽深深沉思的目光望向天际,有事都记下来,随时传回给皇阿玛知道,真的,皇阿玛知道吗? 执着于遏制八旗势力,执着于平衡朝堂,却忘 要知道当初大国家,而是闯王李自成。李自成是何人?他原本是给灭在乱臣贼子手中的少,覆灭在忍无可忍的民众手里头的多。 胤礽想口凉气,一下站了起来,披风从他肩头滑落,程婉蕴怔了一下,就见他又弯下,用力说了句:“阿婉,你是我的福星。” 话音未来,他就大步走下楼梯,将没找到木板于是的德柱一脚来,我有一封信要立刻传回京城。” 德柱睡得迷迷瞪瞪,人还没完全清醒,胤礽,将阿婉抱回屋子里,塞进碧桃用手炉暖过的被子里,让她先天行礼,总算找出来一沓空白折子,预的所见所闻,都一五一十记录在空白折子上,落笔前,他细细思量,随后才郑重万分大字。 灯影婆娑,程婉蕴便拢着被子、撑着下巴,望着太子,他的影子被灯光投在墙上,在摇晃的烛光中,执笔巨人,她看着看着便笑了。 史,但她希望至少在历史滚滚车轮下,能少几分悲凉色彩。 分,这是无疑的事实,生活在大清的人,不论满人还是汉人,或是蒙古人,都是华夏人,她一些。 她看着看着便睡了过去,等隔天醒来,清了进来,满地都是漏过窗的光斑,太子爷从身后搂着她,,睡得正熟。 似乎写完那封折子,他一出去,终于又能睡个好觉了。 臂,蹑手蹑脚地掀开被褥起身,随手挽了个圆髻,用细棉布包了头,依旧换上朴素的蓝布衣裳,,等她走下来才发觉,睡在了,被褥叠得整整齐齐。 ,手上拎着个网兜走进来,见着程婉蕴愣了一下。 ,您起来了。” 他结结巴巴,也不知怎么行礼,膝盖,程婉韫连忙拦住,笑着问他:“别跪我,你是男子汉,跪天地君亲父母,其他,怎么那么早起来,去做什么了?” 蛳……这些螺蛳……”大柱子说着说不下去了,他吃了那么好的一顿饭,但是却无以回报,他想报答,奈何囊中羞涩,这样美丽的贵人,怎么会吃 “噢,螺蛳好啊,,惊喜道,“好大的螺蛳,你真厉害,先拿到厨房去吐一吐沙子,回头,肯定好吃。” 亮了。 程婉蕴摸了摸他的头,她有点 随后脑袋,是小柱子——大柱子才两岁多的弟弟,他扒着门框,圆溜溜地眼睛直瞅着程婉蕴,用稚“二奶奶……你要不要 龙虾 程柱子去看小鸡了。 他们家鸡舍就在一楼屋子外面, 用竹子编的长方形大笼子,这几十分仔细,还在笼子里垫了干草, 小柱子便蹲在那儿, 毛茸茸圆滚滚的淡黄色小鸡。 “这是我爹以前上山砍竹子编的, 他可厉害了, 他凳子桌子也是他上山砍了树拖回来做的。”大柱口,他说起他那个早早就没了的爹, 眼睛都闪亮。 鸡笼那儿抓小鸡的,但大柱子不让她过去, 说鸡舍那边脏, 地上都是鸡粪,会踩脏她的鞋。他得差不多了, 就铲起来拿去田里肥地。 她就, 再看看大小柱子, 他们俩都光着脚,好似习惯了似的,虽然冻得通红发紫,但瞧他们的模样, “冷不冷?我让人给你们买鞋好来说。 大柱子却摇摇头,左右看了看,见没人才,我不要。” 程婉蕴就沉默了, 小柱子用衣服将刚来,他似乎很高兴程婉蕴愿意看他的小鸡,过来的时候开心得一跳一跳,于是上来坐着。一共有四五只小鸡, 小柱地上,它们便摇摇摆摆地跑来跑去,还会发出细细的叽叽声。 他手上留了一只,献宝一般跑,你可以摸,它是最乖的。” 程婉蕴便伸出那浑身棉花般软绵绵的小鸡,果然很乖,还会用小脑袋蹭手,被人捧扎。 进厨房去泡水吐沙了,早膳也被德柱、碧桃他们提前起来安排好了,昨个吃得口味重了,于是今儿便熬了一大锅的鱼卜干炒鸡蛋,还烙了玉米。 粥和菜端出来的时候,大柱子又傻眼了,有这样浓稠黏糊插筷子不倒的粥,而且粥,上头淋了胡椒、香油和葱花,喷香四溢。 小柱子没留神,口水已经连绵,把那乖巧的小雏鸡都弄蒙了,叽叽叫了两下,原本蓬松毛茸的脑 这粥是拿粳米,等鱼骨汤的味道全浸透煮开花的白米之中,才开始放鱼片,鱼片便,这样吃起来既滑嫩 条,便全都收拾了加在粥里。 程婉蕴见早膳都备好了,便让德柱和扈从们、柱子一家都先吃,她上楼去叫太子爷。 碧桃煮粥的时候特意留了个小砂锅,因此程婉蕴和太子爷吃的是另、亲兵与柱子一家一块儿吃,德块儿睡了一晚,生出了点感情,竟然早早让人接了回来,她不愿出来,便安顿在她熟悉、安定的织房里,了火,还送了满满一碗的粥。 太子爷昨个熬夜写的折子,程婉蕴也,她望着他的影子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她睡眠质量极好,梦也不做,亮了。 走到二楼的回廊上,无意间一影,云雾像是被风吹落人间,在这样美的地方,得那么香。 程婉蕴推门的时候,惊讶地,脚边的火盆都熄灭了,他似乎觉着冷,两床被子都裹在身上,像只大大的蝉蛹,就露出半张脸来, 她看他睡得香,便把头从门缝里缩了回来,回头和粥吧,他难得能睡个懒觉,咱们就别叫他了,,我们先下去吧。” 碧桃点点头,着,她都不敢出声,端着粥锅踮起脚尖下楼。 程婉蕴下去吃了一碗粥,又回到楼上,坐在昨日的椅子上,就这样静静地望着山峦和湖水,望,心里难得的宁静。 楼下有小柱子的笑声传来,原来是怀靖怎么打拳,教了一遍以后,又量,两个人打得有来有回的,从屋子里打到屋子外头,小武力高强的大侠客的,于是在边上激动得又跳又叫,周围的侍卫也跟着起哄。 程婉蕴就含笑望着,看到两人从,她也忍不住站起来,趴在栏杆上冲下头喊了一声:“,打他!” 笑的女声,德柱顿时寒毛竖起来了,果然随着这一声,那程怀靖就跟打了鸡血似的,突然力气就大了起来,肩头抗得他两只脚都离地了,臭未干的少年郎,连忙调整好脚下,两人焦灼了几个回合,总 周围爆发出一阵叫好声,德柱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拉了起来,这小子输了倒不生气,笑嘻嘻道。” “后生可畏,后生可在心里庆幸,要真输给程怀靖,他的脸面不要紧,把就遭了。 等德柱下去换衣裳,程怀,对程婉蕴眨了眨眼。 个大拇指。 这回出门,太子爷没带太监,也没带额楚,人,除了要留忠心的之外,也有要提拔德柱的意思,程婉蕴刚刚故意出声,其实不是为了让怀靖争强好胜,而是要让他注意分寸,别脸。 德柱跟在太子爷身边多年,经常在外头替他办事,里日日历练的程怀靖是很正常的,就好似一个是体校在读生,一个是工人。 幸好怀靖在宫里力见,和以前在家里时不一样了。 这孩子也长大了。 楼下,,在他眼里,程怀靖也才十几岁,比他大不了多少,却已经能跟大人物过招了,所以他很想亲近他,便找了话头要带 龙虾,就是咱们国家本土的淡水鳌虾,也就是后世大排档招牌菜小龙虾的亲戚!咱们本土的鳌虾比进口,肉也更多,是棕色的,也有灰蓝色、橄榄绿色的,程婉吃,她一下就想跟着去了! 晚上再炒个螺丝,关键是她好久没去水边玩了。 冬天也是钓虾的好时候,因为天气的原因,虾,有时候拿网兜到好些。最重要的是,水温低,虾的口感更好,紧致Q弹。 程婉蕴口水快下来了,她 “去哪儿?”身后传声音。 她回头一看,是太子爷被了,披了衣裳走出来。 “二爷,是不是我把您吵红,走过去替太子爷把衣带系好,又把太子爷推回屋子里去,“您袜子都,那么冷的天,坐好坐好,我让碧桃打洗脸水过来。” 说着她开了通头发,然后再梳顺,把辫子编起来。 “我早也醒了,”胤礽从来,出来就是要自在些么,辫子编好,他,捏了捏她的脸笑道,“刚听见什么钓虾,我没听错吧?那么大人了,还嚷着我了!” 程婉蕴坐在太子爷的怀里,一点也不害臊,:“您瞧好吧,我钓虾可是一事,都是我教出来的呢!” 胤礽笑了:“行吧,只是别下水,的,刺骨凉,别闹病了。” 程婉蕴听太子爷这么说,他竟然是不跟着去的样子,不由 “你们去玩,我就到处走走,,混口茶水吃。” 噢,太子爷这是要下乡点了点头,就听太子爷接着说,“别玩太久,咱们下午就得出发回通州,整去天津。” ?” 胤礽默然了一会儿,揉了揉她的头,道府了,我们不好太迟,回头这些官员也得见见,另,说是北塘竟然闹起海寇来了,因此想提前过去瞧瞧。” 海寇!程婉蕴听得悚然一惊,连让碧桃收拾东西。”顿了顿,又小声说,“那 胤礽摇摇头,,咱们出来既要办正事,也要过过老百姓的日子,你来了又走,水师提督也不是吃白饭的,这些事不用你操太多的心,何况,德柱,下午能走已经很急了,放心去吧。” 程婉蕴想想也是,这忙,还是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网兜竹竿去钓虾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去想北塘这个地方。这个地方很出名,她以前去旅游的时候就听出租车仿佛单口相声 这地方咱们后世叫三河岛、炮台岛,因为位于潮白河、永定新河、而得名,戚继光为了防止倭寇进犯,在北营炮台,因此而得名炮台岛。到了大清,台,最后把一个炮台要塞,修成了一座半岛,统称北塘炮台。 这地方秋风的,自明朝到清朝,就没断过。 程婉蕴会对——当年,英法军正是在北塘登陆,,继而长驱直入,直抵京城。 她叹了口气,因此到了河边,,就坐在河岸边发呆。 岛呢,只是扼守蓟运河口的炮台要塞,这地方也并未引起过朝廷的重视,因强大,至少未被西方拉开差距,但只要放眼整个世界,就会生嬗变。她一直不敢想这些,但有时。 大柱子和程怀靖已经捞到虾了,正高兴万分地远远!” 。 心底里却在劝服自己:她也知道忧国忧民,康熙算是比较开明的皇帝了,他不排斥西洋文化,顺治朝因苔湾还没回归,反起,顺治是实行全面海禁的,海 但康熙二十二年收回苔湾以后,康熙听说广东福建苦,就又开放了港口,程婉蕴之前能吃到的柠檬、菠萝和芒来的。 康熙对算学也十分重视,十三还被康熙勒令要苦学呢。 而且,宫里还曾经出现过传教士带来的巧克力和葡萄酒哦!候,差点没将眼珠子掉下来。 可从康熙之后,海禁便越收越紧,直到道光年间,英军炮轰镇江,,也把整个国,道光迫不得已,全面重开海运,但已经来不及了。 ,他们已经钓了一兜子了,两人一边冻得哆嗦一边跑过来向她展示成果,她回过神来,笑着挨个将他们的脑袋揉过去” 她趁机将脑处,告诫自己不要再想了,不要想了。这么深的痛苦,靠着她一个人办不到的。 她只是想,弘皙好似对物理现象挺感兴趣的,回头可以多说不定也能弄出什么弘晳三定律啥的。 程婉蕴咸鱼光环再次发亮,来。 她算是发现了,她每次因为穿越清朝以及联想到无力改变的,身体就会启动自我保护机制, 化悲愤为食欲,怀靖跟在她身后,程婉蕴把碧桃、石家兄弟、其他亲兵都抓过来刷洗鳌虾,不叫声。 胤礽回来的时候,郁的麻辣香,还有许多村民也跟着在门口探头探脑,他们都在议论大 、白米,还有肉,这鳌虾虽然普通,可油盐酱醋那些配料香料就比这鳌虾贵啊!有个年轻人还,爬到树上往他家灶房里窥探过,油!哗啦啦就淋下去了!然后盛起来的时候,又用葱姜蒜爆了热油,稀里哗啦地淋在那鳌虾上, 他娘当家,油糖,每回吃饭,十几口人只放,盐都只放指甲盖那么大,别说油了,大部分时候都不舍铁锅,因为根本就不舍得吃什么炒菜啊!太废柴火了! 而大柱子家现在有一口大铁锅,还有两个砂锅、两个大陶瓮,还有米都堆得好似小山。 那人从树上下来以后,村子,所有人都想来他家看看,可太子爷的子周围,他们不敢靠近,就只好聚在门口伸长脖子看。 被那么多人看着实在不自在,程婉蕴便把她和到楼上堂屋吃了。其他人脸皮厚些,在围,还将那红油浇到饭上吃。 留了起来,还有分给他的白面饽饽也只吃了半个,德柱见了眉头微动,?” 犹豫了好一会儿,大柱去,若不是他照顾相让,我们家” “你吃你的,厨房里还有,我让人去,一把掏出自己的银子,叫上个亲兵,送去。 楼上,太子爷剥虾,她捏住虾头和身子,两边用力压下去做示范,然后抓住它脑袋这样一扭一抽,你看肉就全出来啦!” 胤礽一边学,一边好奇地问:“你以前在大个虾,其实能吃的不多呢。” 程婉蕴就想起了她上辈小龙虾的壮举,她剥小龙虾的动作已经刻入灵魂,嘿笑道:“肉是少,就是 看太子剥虾剥得也有些乐在其中的样子,他以虾吧?这对他估计又是新奇体验了。程婉蕴腹诽了几句,一圈,看见什么了吗?” 胤手,半晌才说:“村无壮丁,田里忙活的都是小孩和妇人,有么大,就已经下地了。” 程婉蕴不由追问道?” 胤礽想起了通州码头上深夜都还在拉船的纤夫,役了。”漕运徭役之重,已经大大超乎他预料了。 的梦了。 这是第七个梦。 他早晨骗了阿婉,他没有收到老四传信,他 ,或许可以说,那是个素未谋面的人,他只是在梦中,替皇阿玛批阅奏章的时候,在直隶总个人的名字,与他所做的一切。 梦中,他坐在皇阿玛身边,折子,龙涎香袅袅从香炉中升起,大殿中鸦雀无声,唯 梦中也是康熙三十五年春,但他却没有去南巡,而是严,专心致志处理政务, 这样的气氛让他深感压抑,翻阅。随后,梁九功进来跪奏,说是,太医说已经近三个月了。 康熙闻言十分欢喜,搁笔起身,对太子道:“朕去一趟翊坤宫,回去吧。” ,又一路恭送皇阿玛出去,才回转继续看折子。 候,并未听闻宫中有传来此等喜讯,再一看康熙批阅的折本时间,原来梦中已经是四月了。 而这折本正是月中旬,海寇袭扰天津北塘炮台要塞,战而死,其子侄为夺回炮台皆战死,其妻女不愿受辱自缢而亡。仅剩其孙,,得以幸存。” 康熙批文:“满门忠烈,可嘉可叹!尔等对其遗孙要多加抚恤。”随 短短几十个字,就凄凉结局。 天津近在咫尺,了,他想救下他们。 早点 酉时末分, 程婉蕴与太子一行已坐上船。朝廷为鼓励漕运、开源节流,曾下明令准许漕船卸粮后携带货物,大宗货物;并允许漕船, 货运与客运并行。 艘漕船了, 何况他们银子给的足, 跑船的船帮老大鞍前马后、老爷长柱, 以为他是哪个富商巨贾,又让人免费扛行李, 又让人把,甚至还熏了香。 一艘船有十三个舱, 前头程婉蕴他们住了, 后头就 程婉蕴当初船,遇到风浪颠簸得能舱里晕倒一大片, 相比较而言, 漕运船又大又平稳, ,还能到甲板上看风景。 南船北马,程婉蕴、程怀靖还有长大的,甚至能在甲板上跑步打拳锻炼身体,吃嘛嘛香晕船,船一开就晕得起不来了,幸好不太严重,吃了德柱预备的药丸, 躺了一两个时辰,步了。 的,德柱每个都发了药过去,不够药的就发点橘皮闻着, 又叫不晕船的帮着照顾,他自己是南来北往常跑的,以前坐船也吐,后来吐 橘的,他家晒了一麻袋新鲜陈皮,原本是为了卖到生药铺子挣钱的,谁知太子爷悄悄让德他们,差点没把几个孩子吓死。 ,坚持只要半吊钱。 德 程婉蕴和太子爷是这样想的,他们油米面都留给他们的,但又怕他家晚上遭贼惦记,毕人,丢了钱财倒也罢了,就怕害了他们性命。于是明面上让德柱将铁锅砂大半,只留给一家子一月口粮,实际上便塞了便于藏匿的银票给他们。随后,太子爷连防着这家打劫的可能性都料到了,,跟大柱子一家说好了,到时候他们要兑银子,就找他去。 那些粮食太子爷也不好带,程婉蕴就里正,孤几寡母能活到现在没饿死人,说明他们的的,否则一家子老弱病残、鳏寡孤独早 这样做一是因”的,大伙几多多少少一起沾光,就不,二是好叫邻里以后能继续心甘情愿帮衬这家人,而不是,哪里需要咱们”。 大柱子的娘知道,立刻就把家里辛辛苦苦攒的陈皮都拿出来给德柱了,那一几两银子,但礼轻情意重,他们也没别的可以送了。 胤礽知道硬是不收的话,他们一辈子都不安心,陈皮清香,能防晕船。”他听到德柱在打听船,,这份心意更加难得,便就让德柱收下了。 安顿好柱子一家,他们就重新坐上骡路送他们出村,光着脚走了三里地,,不许他再跟,程婉蕴回头看的时候,他跪在路,重重的,磕得邦邦响。 太子爷,心里却在想,汉民与旗人,又有哪里不同呢?他们如此淳朴善良,甚至在然能坚守本心。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 难怪皇阿玛一直坚持满汉一体。胤礽高大了起来。 通州到津门码头,坐船也要半日多,靠清晨。程婉蕴早早便拉着旋地转的太子爷起来看日出。 “日出江花红啊!虽然他们还没到江南,码头边也没有花,但迎着凛冽的朔风,看着江,随后光芒刺透水面,一轮金日慢慢地、如释重负一般跃出水面,波光粼粼,月顿时黯淡无光。 程婉蕴扶着甲板栏杆,耳畔是风帆被音,她禁不住无声地哇了一句。 江 它像是沸腾的,燃烧着的,红得那样透亮耀眼,他们乘码头,整个码头都被镀。 ,而是看着她。 看她趴在栏杆,探出半个身子,头,看她眼眸明亮,般,看她衣袂临风望骄阳,仿佛下一刻要乘风而去一般。 江上湿润的风吹拂过来,凉凉的一下,下意识伸手拉住她的袖子,程婉蕴不觉,回头兴奋地对他说:“二爷,您说这像不又喷香。” 胤礽用手把她被风吹得凌乱的发丝梳好,会几就能下去吃早食了,你再忍忍。” 他心跳恢复了正常,不知为何,他方,不属于他,他一撒手就会失去她的感觉。 魔怔了吧,连他自个都不知为何,兴许是在船上没睡好吧。 码头上也忙碌着,似乎,没有黑夜白天的界限,永远这样嘈杂热闹,贩白气蒸腾,有那生意好的,门口都排上队了。 程婉蕴心痒痒,悄声问好不好?我让怀靖带咱们自个的碗筷,混在” 胤礽早就想下船了,他往,因此点了点头,叫来德柱,随手扯了他腰间的荷包,让,暂且不用跟着他们了。 “我们身边点吃完饭,仍旧在码头碰面,你再找几条私人的船,咱坐船直奔北塘炮台,到了地几,你悄悄送信给老四,让他再带两三百人过来碰面吩咐道。 因为他发现,本应坚如磐石的地面,他,他走起路来,还是这样轻飘飘的,和在船上并无面还在忽上忽下地摇晃,要不是一直被阿婉馋着,下船的 阿婉明显,让胤礽生出了一些难为情的感觉。 丢脸。实在丢脸。 德柱张罗着那些杂事,他回头瞅了一眼,看到太船,心,都他原本饥肠辘辘的肚子,都莫名就饱了。 真不是他说,柱以前从没见过他们相处起来是什么模样,但出来这几日他真的时时刻刻都撑的氛围里。 在外头,太子爷还收敛些,丝,扯扯袖子,遇着门槛台阶,回回都会停下来等她,返身菜,怕她呛着又早早就递了水过去,不管她想做什么,太 若是在屋子里,太子爷时不着抱着,哪怕只是说了一两句话,也要搂着说,早起程侧福晋梳妆,他举着镜子,让她能瞧见这发髻梳的好不好,德柱怎么会知道呢,他不止一情,无意间撞见这些场面了。 ,也饱得很。 众紧紧依偎在一块几,他都有点麻木了。 他不知道,娇弱依偎的是太子爷,全,不得已而为之。若是太子爷知道他在想什么,一定第一。 程婉蕴煎饼果子的早餐摊子,边上还有卖云吞、煎包和卷圈的。她两眼放光,拽着太子爷就往那几冲:“二爷!咱!” 可怜胤礽两条腿好似面条,跟着阿婉跑起来都使不上劲,了起来狂奔。 胤礽:“。” 罢了, 程婉放肆,在早食摊上刹住了脚,连忙殷勤地给太子爷抹桌子椅子,然后馋着他坐下了。 胤礽瞪了她一眼,程婉媚的笑容:“二爷,我替您占座呢!” “爷也没亏待你呀,就能气,轻轻捏了她一下这事几就算过了。 程婉蕴不好意思道:“您不知道,天津好吃真没这个店了。” 要是在后世,让人细数哪几的煎饼果子最正宗,估计天津一票。听说天津的煎饼果子面做的,再把面糊摊匀,打上鸡蛋,略微煎上一会几,放上脆脆的馃子,撒上葱花,刷上香喷喷的酱,给中间折叠卷起,热好吃! 还有卷圈,那好,卷圈里的馅料是独门的“津味素”,就是用。外面再裹上豆皮,过油锅里滋啦滋啦地煎上一会几,立又香又酥,这东西单独吃就很好吃,又还能和炸藕盒、炸、煎饼里吃,那就真的美得冒泡了! 漠,但天津一定是妥妥的例外呀! 程婉蕴走到摊子前一瞧,子其实叫“煎饼裹着”,而且因为鸡条这样吃,除了偶尔有那阔绰的船帮头子和漕运官兵会加鸡蛋,大多数人是吃不起的蛇,老板不敢要钱,基本都是亏本买卖。一听程婉蕴走过来要煎饼果子还加鸡蛋,老板小心肝就禁不住地颤,他蕴,见她穿得虽然朴素,但脸白手白,身边还跟着丫鬟和家丁,便,跟您打个商量,咱们这几……加鸡蛋的不行?” 怎么会不行呢过吃白食,闻言十分豪气一口气要了五个饼子,蛋。对于程婉蕴来说,煎饼果子少了鸡蛋就少了灵魂了! 但她的大手笔,一下就饼的人们震撼到了,纷纷侧目。老板呆呆愣愣,站在那几掰着指头,算了半天:“文,加一个鸡蛋就多收两文,加俩鸡蛋就得多收四文……” “哎呀,那就是一个饼子六文!一共五个,三十文!”程了,然后回头冲太子爷笑道,“二爷, 老板不由又是一愣,一边利索位太太,您算得可真快!” 那当然,程婉蕴被夸了以后一点也不谦虚,她还会微积分 钱身,掏出从德柱那几拿来的荷包,算出铜钱来让富达礼递了过去。 塞,一边塞一边心里那个美啊,要是总能遇上这样讲道理! 程婉蕴点完煎饼果子,坐下,这时,程怀靖也从隔壁小摊,用自家的,一张小方桌顿时摆得满满当当。 同,分大馅几小馅几,皮薄馅大,是按个数卖的,汤底清亮,撒点香菜末,再滴,可太香了。 程婉蕴咬一口煎饼,再吃下一个云吞,差点没把自己的舌头吞下去了,她眼二爷,这碗,很干净,您吃一口,真的太好吃了!” 饭,周围都是人,人声鼎沸、热火朝天,不少人没有桌椅就直接捧着碗吃,这一回就像梦中期望的那样几,他们好像变妻,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挣 他低头尝了一口云吞汤,鲜香留在齿间,另滚落心头。 煎饼果子,最后云吞都吃不下了,噎得直打嗝,怀靖属于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的年纪,一云吞汤挪过来,三两口吃完了。 胤礽:“……”他忽然自省起来,他平日里有克扣家人一个个都跟饿死鬼投胎似的。 几人吃完了早膳,胤礽也渐渐缓了过来,脚上有了力气,陪一圈,熟梨糕、崩豆、麻花,可算是把津门码头洗劫了一遍。 然后又子,粗瓷虽然粗糙,但上头能现绘想要的花色、或写字,模样也烧得可爱,都是矮矮胖胖圆墩墩的敞口大碗、花不是用来吃喝的了,。 程婉主在碟子上绘上她和太子爷,那书生也是有才,几笔就勾出来身形神韵,还给绘了身后 画好以后,在如他呢,但胜在笔形随意自然,还是可以一观的,而,但胤礽又在心里宽慰自己:毕意,粗有粗的拙韵,而且程婉蕴很喜欢。 最后一共画了两只盘子,胤礽便问价钱,那书生眨巴眨巴眼,说 这也算高级定制了,胤礽觉着不贵,就,就了回去,说:“什么?二十文!您要是觉着可以,您就开个张,不行一洗,咱也不要了。” ,作势就要转身。 那书这都画好了,我这颜料墨笔也是花费呀!您可别走,得得得!相逢即是缘,您给四十文就拿走!” 胤礽就见程婉蕴扭过头,十分正快人,二十二文!我也让一步!” “哎呦这位奶奶,您这哪几叫让再少了!” “二了!” “得了得了,,您拿吧!” 胤礽:“……”刚刚阿婉开口二十文的时候,他真怕她被人打成了!原来还可以这样砍价么? 五十文钱对太子爷来说能算说,这享受的是砍价的过程!她美滋滋地拿起俩盘子,在书生给她用草纸包起来的时候,她的小茶杯,理由十分充分:“交个朋友,回看就是爽快人是不?” 书生:“……” 。 最,一个素胚小茶杯离开了,一边走一边让胤礽低下头来,她小声地耳语道:“回头二爷给我画比他更好看!” ,胤礽表面上镇定自若,实际上呼吸都有些烧了。 “画我们和额林珠、开心,没有礼数没有规矩没有身份的差距,离京城越远, “好,听你的。”胤礽自然应下,接过她手上的东西拎着,又握了她的手,继续方走去。 程婉蕴还想着以后起出来就好了。弘晳和额林珠出生到现在,除了热河, 歙县地跑,没有那么强的束缚感的,因为她没有亲娘,吴氏是个聪明人,人,因此只对她的人身安全负责,她想去庄子玩就去庄子玩,想逛街就逛街,有时候乡玩,或是跟着吴氏回吴家走亲戚。 她伺候的婆子练出来的,程家不富裕,出门买东西是肯定要狠狠杀价的。 她上辈子也不敢杀价,脸皮薄不好意思,块十块的,直到看到她家的婆子去铺子里裁棉布,和布店老板大杀三百回合,先哪!妇的邻居的大姑奶奶的侄媳妇也是那几的人,咱们这关系可是比亲人还亲啊!”,再“掌柜的您一瞧就是有福气的,这天庭多饱满要钱似的吐出来,最后把人家老,还认了亲。 程婉 他们回来以后,船,给四阿哥送信的人也回来了,说是四爷知道了,去了。 胤礽便问:” “直隶总督衙门,”德柱回道,“已经住了快两天了,天天头,排着队的见,他们估摸着是想见您的,一直问呢。四爷说您晕船,咱随驾的着,一直挡着呢。” 胤礽点点头:“这样很好,先不叫他们知道,等 德柱应下了。 他们又再次登船,这回旅途就短了,程糕子就要下船了。 望。 北塘炮台北临渤海,蜿,海面开阔宁静,远处两座炮台连成的,静静地耸立着,静静地守卫着家国与山河。 讽刺 在康熙年间, 北塘炮台共有南北两座,都是明朝建际上沿海岸线由北到南一共有五座,另来, 是清末才加建的。 这地方是天津最早的一个炮台, 后世更为闻名的大因此北塘孤独地扼守着津门海防要塞, , 天下太平,康熙朝国力强盛, 零星海寇并不足以为虑,”, 位置处在渤海湾的怀抱里, 水师提台,这俩地儿一个靠近李朝鲜, 一个延伸在渤海湾口, 都是被邻国重点打秋风的地方, 因此北塘这年久失修的炮台也就只派了看守。 而且由于北塘地势较高,明五丈,登台眺望时烟波无际,芦苇丛生,风光秀美,康熙两次南巡路过时都将这地儿游玩之地。 所以胤礽听说是北塘竟然。 第七回的梦太短,,他不由在想, 那些海寇是怎么躲过登州炮台直扑北塘的,登防守。 而且就,设计绕过了登州扑向北塘,那北塘炮台上也有百户和上百兵丁, 双垒持钥,在明乱,怎的到了大清就剩那顾敏叡一家死战?其他人没有派援军? 胤礽实在没能想明白,这一切疑才能解开。 的。 这里得先区分下海寇与倭寇的区别,海寇生,也就是俗称的海盗,所以哪儿的人都有,有周边小国,也有咱是倭寇,就来自那一清,相比之下,倭寇已很不成气候了,不像前明倭寇祸乱尤烈(明朝后期的倭寇很多是破,为了活命才伪装倭寇在海上劫掠或与倭寇勾结,) 大清入关后,不提顺治,康熙登基后便采政策,而且大清初期是有点气运在身上的,首先小冰河期过了,气候转暖,天灾频率明显下降,其次红薯、土豆积种植与食用。 ,是最能忍耐且安定的一类人,只要有一口吃的都不会铤而走险,康熙朝人口迅速增长,相对“过得去”姓伪装倭寇参与劫掠的行为。 另外,大清以前是没有水师的,大清是康熙为了平定郑氏在苔湾的统治练的,康熙产照单全收,一方面在前明水师里掺入八旗人员,从其身上渐渐脱胎组建自己的八旗水师营,进而让施琅练出了水师舰队,这也歪打正着,能对着真,如太子妃娘家就是打倭寇的好手啊的。 当然时期,国内政局动荡、战乱纷纷有关,的海禁,“片帆不得下海”。清朝入关两百多年海禁关关开开反反复复,但总会留几个通商口岸,倭,一口气锁了两百多年,直到丑丑国的坚 寇,再往后就绝迹了。 着国泰民安、大一统的形成,又没有练手的小弟骚扰,未能居安思危,大来,并且极度自信。 北兵守着,上头能留几个人还真说不准。 程婉蕴在心底默默叹息。康熙朝还好,八旗成型),且武德还算充沛,再往了。 程婉蕴暮色四合,漫天的火烧云映得天水皆红,炮台南北对峙,远远口,以及炮台外墙上累累的弹痕。 康熙朝为了避免百姓被海寇劫掠,原本民內迁三十里的“迁海”政策,但后,这个政策便渐渐荒废了,沿海居民又回来重操旧业,因此程婉炮台之后,已经聚集了大小数个村落,不少舢板船、纵帆船停靠在岸边,渔火如星散落其间。 他们的船靠在北岸,德行的真谛,包船的时候把人家船老大船上三百斤粗茶一并包下来了,装作要船队,由于装得过于逼真,下船的时候还有过来打听他们什么时候出发,要不要聘船员。 馅了。 程婉蕴跟着太子爷信步村里,这里民舍不多,大多都是近海渔户,北面便是水师营房、炮台墩台、马场,南边倚海。由此可以看出,这村子实际上也是海防功能大于 太子爷走得很慢,不,程婉蕴却被这沿海的特色房屋吸引了,这儿的屋子以厚石砌墙,再将,然后又将渔网罩在房顶,压上石头,这屋顶就走了,还能防鸟在屋顶筑巢,实在是很聪明的做法。 ,他走了那样久,竟然没看见一个官兵。 村子很小,绕一圈也不费什么功夫,最后胤礽了一个戏台子,还有个小赌场,里头倒是热闹非常,单看外头的军马,就人了。最讽刺的是,这儿显然是这村子里最繁华之处,寒水的小贩。 就在这营房不远处,在——鸡毛房。这些房屋像是半地下室,用石头或泥土随意地垒成,里头房顶的箱子,每到寒冬大雪时节,有很、百姓,为了活命不被冻死,会花上一鸡毛房里,以鸡毛围身,人与人相倚而睡,以此抵御冬日夜晚刺骨子是商人出于盈利的目的开设的,而不是朝廷或官府的济民措施。 仅的街道,一面是官兵彻夜狂欢,一面是鸡毛房里人满为患。 实在是太讽刺了。 这是不会出节,但程婉蕴和太子都亲眼见到了。 还没去炮台上看过,但胤犯,登州没有派援军、北塘炮台上仅剩一家抛头颅洒热血的忠,下意识去摸腰间的刀了。 这时,几匹骏马而来,激起满地烟尘,等马匹行到面前,马上人翻身下马跪在胤礽面前,他才认珠子,之前一直跟在四阿哥、五阿哥身边,作 ,四爷领亲兵三百,船已到了码头。” 胤礽沉着脸,我知道了。” 那心底,像是烈火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随后,斜旁里伸过来一只腕,胤礽微微一怔,转过头去便看见了程婉蕴沉静的面容,她平静无,有句俗话说得好‘沉疴宿疾不宜攻之猛剂,若循循调养则事半功如此。” 治大国如烹小鲜,这跟感觉到太子爷此时心情极差,但一时济于事,回头太子爷走了,这儿很快又会恢复成这幅模样。 胤礽倒有几分意外,阿婉平日里很少表露出这样的一面,让他也激赏无比,就像进了他胸怀,将他满腔怒焰都熄灭了。 阿婉说的对,这些事要管,却不是凭借一时意气就能根除的。尴尬的身份。 他是储君,,吏治民生都好说,唯独兵防……想到这儿,胤礽那腾起的怒火顿时成了暗哑的火星子,他紧紧回握了,我们回码头去见见老四他们吧。” 程婉蕴点点头,太子…这种事情实在敏感,康熙有没有赋予太子爷辖兵勇的权力呢? 到太子爷掌心的微汗,她的心也像是这退潮的海面一般, 想明白这一层以后,她忽然就与太子爷感同身受了,她发现表面下, 那两个,胤礽与程婉蕴共骑,没一会儿就又到了码头边上,这时候停靠船只的深港中已经多了数十条帆船,三百人披甲列阵,由胤禛领头,朝着骑马刷地跪下。 因胤礽不想暴露身份,驾,随后胤禛上前来,轻声叫了声:“二哥。” “都起来,眼眸却往炮台上望去。这边动静实在太大,炮台里旧的青布棉甲胄的绿营兵,打头的那个头发花白,但龙行虎步,皱纹满满的毫不见浑浊的利眼。 他身,面容和他生得如出一辙,一看就知道是父子几个。 程婉蕴在四爷出现的那一刻便避开了,她往后退了几步,找到了正推了辆她和太子爷去村子里溜达的时候,德菜了,一船几十个人要吃喝嚼用这样的小村庄哪里负担得起,但货,所以找他们买准没错。 今儿程婉蕴是打算做锅子的,所猪肚,还有胡椒籽,回来做胡椒猪肚鸡火锅,天天待着,吃这个最合适了,一碗汤下去,保管暖到出汗, ,也自有统管炊事的,不必德柱他们操心。 程婉蕴去忙活晚上的饭菜了,胤礽却终于见到了梦中那个顾敏叡和他的儿子们。 胤礽大刀的老者时是很吃惊的,没想到顾敏叡那么老了,似乎有六十几岁了,竟然 “在,敢问几位大人领兵前来,可有文书、印信?又是所谓何事?”顾敏叡先一揖,随后不动兵身上略过,个人身上。 灰衣棉袄,戴瓜皮帽,看不出来历,但胤禛带来的那三百人是披甲的,毕竟是给太子爷出门装点门面用的,选的秀的八旗子弟,而且有侍卫里抽调出来的,家世一流,身手了得,因此一打眼看过去还算十分唬人,从上到。 至少顾敏子的北塘驻军,看到这么一批人,心里头一个反应就是来历不简单,所以他问得格外谨慎。 算好了,二哥明显另有打算,不想过早暴露身份,他自然要配合着便宜行事。 因此他们身份,他便掏出了早已备好的皋司文印信,天津巡道下的族人,四爷自然是想怎么用怎么用了,按察使掌管一省刑名案件以及驿传事务,给胤禛写个奉命巡视各县驿传情况、了。 顾敏叡仔细瞧了,文书不假,印信也对得上,但怎么领着这是要?顾敏叡心头一动,若是要在这儿修驿站,说明朝廷有重启北塘炮台的想法,那台都一并加固起来,那岂不是好事一桩? 顾敏叡望着胤禛的目光顿时就热切起来。毕恭毕敬把胤之上。他们身边各跟了十个人,其 一路上顾敏叡对着这北塘炮台的而谈、如数家珍,不时用已有些颤抖的手指捋平打了补丁的衣甲。 ,已经许久没修过了,去年还被雪压得塌了一截,我们自个给补上了,不过您瞧,开裂的,一点一点地照给他们看,“不加固不行,这地方实际上很紧要,可以,若是失手,后果不堪设想……” 胤礽沿路的人,还以为八旗水师还有些没丧良心的好兵,。 得, 大清兵制分为八旗、绿营。当地招募的汉人,这样一家上下都当兵的有很多,前明是有军户的,世世代代世袭为军,这。 胤禛听着顾敏叡唠唠叨叨,一开始不知道太子专程来这里做什么,但登上这个,他图,二哥想要整饬水师么? 可是……随着顾敏叡的讲解,胤禛也伸头二十艘战船,有的桅杆都朽坏了。 顾敏叡说的口干舌燥,瞥了吏,年轻些的冷面不语,年着,也不说话。 他心里就没什么站还修不修了? 站,只不过领着人做做样子跑一趟,回头一起把朝廷下拨营造的银子私吞了,随…… 正好走完了炮台一圈,顾敏叡也不子更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于是一。 这时德柱过来了,说晚食备齐了,胤礽便去吃。 顾敏意,本不该推脱,但职责在身,实在不敢擅离。”言罢又苦笑道,“若我们几个也走了,这 “有理,德柱,那把锅子送上来,我们在上头吃,暂且不回船上了。”胤礽笑着宽慰他,“不喝酒, 顾敏叡推辞不过,只得应了,吩咐儿子们 胤禛不由奇怪地见,太子好像比以前更加平易近人了……? 等真的坐下来,围锅子,一碗暖入脾胃的猪肚鸡汤下肚,出身的隔阂了。 另外时往锅子里添,再涮些肉啊菜,刚相识的一桌人渐渐放下心防,相互说起话来。 “说个不恭敬的,可别见怪,实在好奇还守在这儿?朝廷不是只募四十岁以下汤,又挟了根肚丝细细嚼,顾敏叡官职是城门领,虽然官阶不入流,但。 “嗐!是下这地方,舔着脸要来守的。”顾敏叡仰头大笑,花白的胡子随着笑声抖动着,随道,“我们顾家守北塘炮台也有三代人了,打从……这就不提了,这的根了。我死了以后,守,他们死了还有孙子……” ,仅余其孙的折子,顿时心里一阵难过。 胤禛不知北塘炮台守备情况,但,下意识问道:“其他人呢?” “轮着班呢。”顾敏叡似笑不笑地说,其他再多的话都不去。 胤禛砸吧出点意味来,又见太子爷微不,他心里也就有数了。这个事儿,他闭了嘴,不再问了。 以后东拉西扯,的模样,竟然还中过举人,是个文武双全的人才,得闲的时候,还,因此村子里管他叫顾先生的更多些。他给孩子启蒙都不收分文,只盼着这些穷苦人头地,哪怕当个账房也好。 叡不得了,幸好他来得早,二月中旬还有几日,他们徐徐布置,! 而在船上却因为喝多了汤,浑身热得不行,便走到舱板上透透气,片,冷风拂面,她果然清爽多了。 忽冷忽热不敢吹太久,程了,然后转身前最后一瞬,她看到了黑漆漆的海面上好似凭空出现般冒出来无数船影。 程婉蕴擦擦眼睛,再看了一遍,!” 血泪(捉虫) 明朝的海寇都有一个特点, 有据点、有组织,人得多,甚至一般只敢劫掠远海小商船。 但这人预料。 趁着夜幕掩护, 程婉蕴第一眼瞧着像惊涛中显出真身, 这些海寇的船只高而大, 甚至还装了几门炮, 这可和太子爷口中之前那些小打小闹不同。 程婉蕴心跳如鼓,她提着裙子就往船舱里跑, 预警,就听炮台上传来一声又一声急促的海螺号声, 并燃起了积柴烽烟, 于是整个海岸都骚动了起来,鸣锣。 还手上的渔网, 拼命划着小舟往岸边逃, 原本就在岸边滩涂捡花蛤蛏子的村民也纷纷弃船而逃。 富起来, 急忙领着亲兵护送程婉蕴下船,另一头胤禛带来的三百亲兵也连忙往炮台的方。 “程二爷,你带二十人,把马迁走,永方向走,切记!千万不要在这附近的村子停留!一路跑别回头!”富马牵了过来,“我去炮台护着太子爷下来,” 说完, 他也不等人回答,拔出刀 程婉蕴知道处没有好处,立刻就拉上吓坏的碧桃,给了碧桃一匹马, 自己也在怀靖的帮助下翻身上马,就,炮台上黑漆漆的炮口接连轰鸣了起来,火光冲天,上,溅起巨大的水花。 海寇领头的是两艘带炮的舰船,后头是十几艘运人船,在舰船的岸边。 风在耳畔呼啸而过,程婉蕴头一次纵马狂奔,了,但她还 炮台上下来了七八人,打头的老,后面更年轻些的肩扛斩马剑、蝎子尾,这武器。 与太子爷的阻拦,毅然登上已经年久失修的五艘战船,对面的南营炮台也在疯狂朝海面发射炮弹,掩护涛而去。 他们主动出战,吸引了好些海寇船的注意力,随即那顾装满火油的火攻船,在炮,悄然贴近了海寇敌舰,他操纵船只十分娴熟,不一会儿便将小船与敌船紧紧钩牢,人发现了他,正哇哇大叫地张弓对他射箭,那顾家子拼着胸口中了一箭,用嘴咬开了火折子。 。 轰天的火光瞬间照亮了海与刻变得炼狱一般。 程婉蕴见了热泪盈眶,忍不住勒紧缰绳,她耳边传大姐!快走!” 的了,那些海寇大多个子矮小,有的穿着古怪的盔甲,有的干脆光着膀子和脚,手舞长刀,“啊哇”地怪叫着,凶神恶煞一般的渔民冲了过来。 这时,大忙,他们迅速搭上长箭,瞄上抢滩登陆的海寇,嗖嗖地射了一轮箭雨,那些海寇飞去,眨眼之间便射倒一大片,除此之外,亲兵统领还带着鸟铳,叫时间。 本来大刀已经条命,连滚带爬地往村子里跑,富达在太子爷面前且战且退,一人骑上马飞奔向村北营房去搬救兵。 程婉蕴的马已经快要穿子,之前冷冷清清的街道上多了慌不择路奔逃的村民,还有许多刚提上裤子,醉得连直路都走不了的八旗官兵拖的方向逃跑。 悲。 先点燃狼烟,不是为了求援,而且为了向手无寸铁的百姓示警!甚至他们人少海寇人多,这样明摆着,更是用自己的性命拖就只为了换这点时间差,让更多老百姓能跑出去而已! 。 快要穿过村子的时候,街面上嚎啕大哭,他身边连个大人也没有,眼看着是失散了的,程婉蕴连忙勒住马, 声,冲天的火光再次燃起,却未能完全阻挡海寇上岸,海岸线太长了,海寇冲击的势头并没能减弱,太所有地方。 她骑术不太好,马而已,但在这情形下,她竟也被逼出了潜能,带着。 那孩子在,张着嘴一直叫着要爹娘,要爷爷,要叔叔婶婶,然后又被寒风呛得直咳嗽,程子,紧紧搂着他的胳膊,自己也是浑身冷汗。 眨眼间,他们一行二十几人已经之外,程婉蕴这才看到蓟的官船正开足马力往炮台而去。 “大姐,想必是天津水师提督率援兵赶到了,我们就在程婉蕴和怀靖一起勒住马,躲在里,亲兵留了十五个在身边护卫,散出去五个打探外头的消息,以便太子爷找她们。 那男孩抽抽噎噎,有谁,他抹着泪说:“我爷爷说了,不,也不能告诉别人名字。” 这安全教育得十分成功了,却轮到程婉蕴头疼了,回头该怎着那小孩儿,心焦地在芦苇荡里等了约莫两个时辰,终于柱。 德柱浑身浴血,脸上也全是血点子,程婉蕴见他那副荡里探出来都吓了一跳,随后他连忙跪下来说:“问侧福晋好,五爷、直隶总督、登官兵都赶来了,如今海寇已退却,太子爷与两位爷都还留在炮台,请您过去,再回天津。” ,脸上全是灰,她点点头,有些沉默地上了马。 又途经那座村庄的时候,地上已经多了不少尸首,有清军的,也有入内河,将这小小的渔村踏平了,在援军村庄,程婉蕴能看见的,便有几十具男丁的尸首,甚至有的 程婉蕴浑身抖颤,,她想吐,但她死死地忍住了,她用发抖的手捂住怀里小孩儿的眼睛,自己却控痍,她没看见女人,后来才知道,,掳走女人。 跟她多,哭天喊地唤着亲人的名字,甚至不停地去翻地上的尸首,绝望地辨认着。 海上的战火还未熄灭,清军损失了两艘战船,海寇了,数艘大船焚烧的火光映出首,有的被冲到岸上,有的随着惊涛骇浪,葬生火海。 程婉蕴默,她见到了已经被收拢回来的尸首,一具被烧焦了,或许家儿郎。 炮台上挤挤挨挨的,里里躺满了伤员,程婉蕴低着头,不敢呻//吟,最里头的屋子里,太子爷和四爷、五爷都在里面站着,冷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官员。 看他们身上的补子,一个督,还有一个便是刚刚匆匆来援救的水师提督,着战甲,一身也是血迹斑斑,想来与另外两位一身干爽整洁的大官不同,这 ,太子爷分神瞧了她一眼,原本眼里的担忧甚重,见她妥当无碍,才垮下肩头,对德柱使了个眼神,息。 随后,他的目光又落在这些尸。 。 因为……这是头一回,梦中喻示没有记错,直隶总督的折子里写的就是二月中旬,北塘炮台遇袭,他甚至详细写尖底船,可避触礁搁浅,在海上行走如风,因。 在胤礽的计划里,了避免这次海患,他都计划好了,今儿到了北塘先暗地里查访一夜,明儿一,调水师舰队前来北塘军演,这样兵力充足、又有坚船利炮, 他只能这样做,皇阿虎符,也没有交代他有关海防、兵防的任何差事,行事,名不正言不顺,便是如此了。 谁知道, 胤礽望着顾后继,心里真不知是何滋味!刚刚顾敏叡被他长子背了回来,已经身受重伤,如今奄奄一息,血流如注,德给他上了药,但却不知能不能吊住这一口气。 他的三个儿子,两个不寇,一死一生。 他的侄子因为人手不够,在药,几乎是一个人守住一座炮台,太子爷带出来的亲兵,也死伤过半。 ,几乎每人都配三把刀,一把长刀,长刀上还有一小刀,另外还配一刺刀,,远些用长刀砍,近些拔短刀肉搏,有的甚至双手使用,凶悍无比。 他的亲兵配的都是单刀,胤礽是看着们对劈砍的惨痛,起来,就已经倒下了。 胤礽满眼血红,他了,是人在撒谎。 直隶总督上奏的折子,定然没有说真话,他为了掩盖水师援的真相,故意模糊了时间、夸大了战果,粉饰! 俩了! 在他的折子里,海寇啸聚而来、分散流窜,根本不足为虑,因营兵,八旗官兵奋勇杀敌,未有折损。 实际上,八旗水师恐怕都没有参战,禛都在这儿,他们恐怕都不会这样快地来援,,不过死几个渔民罢了,对他们而言不痛不痒,或许之前他们就是这样做的。 胤礽盯着如今总督,眼眸冰冷。 候,这蛀虫竟然还犹豫了,他在犹豫什么?胤礽心知肚明,他,这直隶总督原本是文臣,是明珠的门生!他怕这是太子党铲除异己的阴谋,怕一旦调兵援救就被扣上地。 或许更怕的是官被发现吧?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胤礽早从,拼凑出了真相。 一国储手里……这下场更令人胆寒,恐怕九族夷灭就在眼前,在庆德再三催促与恐吓下,这下直隶。 谁知到了炮台上已经一片火海,了——真是海寇,观那海寇船上的旗帜,竟然还是个直。 直—他纵容海寇劫掠已经有些时日了,毕竟他们只是抢些女人,抢些粮食罢了,其十万两银子,这可是一辈子都挣不到的钱,他们什么都不需要他做,只要他不管他们,他们也不会做得太过,甚股海盗时,将。 多好的买卖,因此,。 他知道,他们在海上贩私盐,还对路过的商船征税,而内食米来源,矩,不是他收过银子的那家。 可谁知道,这回真是闯了大祸了督,几人都心虚,才乖乖被提溜到太子爷面前,,太子爷虽然毫发无损,但是他带出来那些亲兵死了大半,那些后,或是出身大姓的氏族子弟,这回出门是的,回头才好重用。 谁知道,竟然就这样切瓜菜一般被剁得只剩一百没治罪,他们出门都得防着被人套了麻袋打死。 那头太子爷在处置官员,程婉蕴则牵着捡来走,德柱,让她能暂时歇息一会儿,恐怕不等天亮,他们也得离开这儿了,回天津住个几日,要写。 了,侧福晋将就些。”德柱说。 程婉蕴哪里还有心思睡觉,她闭上眼全是尸横遍野的惨状,她灾民,但没见过这样血淋淋。 就在他们经过太子爷隔壁那间值房的时候,自打上了炮然挣开了她的手,哭喊去。 程婉蕴扭头一看,才发现伤员,但更多的却是妇孺,原了,她心头就松了一块儿。 的怀里,那人程婉蕴见过,是守炮台的顾家人之一。 ,双目紧闭,脸色灰青的顾敏叡,他身上包扎了好几处伤口,几乎是。 见程婉蕴呆立着不动,德柱解释药、洗创包扎了,只是他年纪大了,身上又中了数刀, “我在这儿歇着吧,”程婉蕴决,她对碧桃说,“不知道我们之前包的船还在不在,上,你和德柱下去找一找,都拿上来给他们分了吧。” 程 她听见了女人孩子的抽泣声,她发现被救身边的,于是便将他们都拢到身边来,轻轻地和他们说话,这着她,等碧桃和德柱将吃穿的东西都拿回来以后,还带回来一车炭,便在 小孩儿都裹住,然后问他们的名字,她发现他们竟然都会写自己的名字,甚至有的还会背《 这太不得了了,有个胆子大是顾先生教我们的。” 程,忽然喉头哽住了。 “姐姐,顾先生会不孩扯着她的袖子,眼里包着大大的泪水,“我娘说好人有好报,他是个好人, 程婉蕴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只能摸着小你们读书学字,国家,能做个对国家有用的人,所以只要你们都好好的,努力上进,顾先生这份心,有的人死了,却仍然活着,就是指他的精神长存,你明白吗?” 小男孩会努力读书的。”但他说完后又低下了头,有些茫然地道,“但我娘被抓走了,我爹跟船出海也没回来,顾先生给我一口饭吃,还教我读书,如果那 程婉蕴眼泪一下没忍住,小男孩的的心,也让周围的其他人都更加沉默,但这沉默打破了,他转头坚定地对小男孩说,“还有顾叔叔在呢,只要顾家还有人,就。” 那,而是将头埋进了臂弯里。 他没有哭出声音,但程婉蕴知道他在哭,他的肩头在抖动。或许慰到他,他或许只想吧。 ,程婉蕴想着岔开话题,也想给他们一点鼓励,她紧紧搂住他们,有一首歌的旋律在她心中,男孩抱在怀里,用袖子给他擦干净脸,轻轻问: 。 程婉蕴是很不会唱歌的,但今心间盘桓,她眼前仿佛飞速地闪过顾家人不畏生死的身影,子,他们的眼眸还这样干净透彻,她有很多话不知道该怎么说,唯有那旋 ,触动心弦, …… 不惧风雪, 永不悔,, 信念坚如铁,, 满腔热血,我中华 她哽咽了,她虽不敢唱革命这两个字,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海寇入侵的事情,因此她,唱得断断续续,但身边稚嫩的声音却每每在她弱下来的声音后,,他们灰头土脸、衣衫褴褛,滑落了一滴泪水,渗入了他满是血污的白发里。 ,包括她自己也是,但那份为家为国的心从来就没有变过,位卑未敢忘忧国, 善后 为了善后, 太子爷余。 程婉蕴那日在深深孩子唱的歌,还被太子爷听见了,他亲手扒了那些贪官污吏的官服, 下令将他们关起来, 便怒气的风灯独自往外走。 他本想出去吹吹海风透透气, 否杀人, 谁知提着灯途径那值房,就被那如此激昂人心 房门外, 周围仅剩他手中一点灯火,身后是孩子们越发清脆响亮的歌声, 一 中华是汉人的用法, 凡所统辖,皆称中华。清承袭汉制, 也, 胤礽从这俚语般粗浅直相继的希望, 而由孩子来唱,竟然格外动听感人。 他望向炮台之外,沉,他喉头嚼着那句“我中华儿女流血不流泪”,眼圈发红,随即狠狠泪。 阿婉,是有大胸 面,她在宫里的安然平和, 只是比旁人更会忍耐而已,若说他之前觉着阿婉在宫里不开心,是因为宫里规矩多、烦闷,如, 被束缚的不仅仅是身子,思想。 而他也是如此,只有走了出来,才知道脚人是怎样的,过着怎、住着怎样的屋子,又默默为守护这片土地献出多少鲜血与性命。 以前他偶尔也会困惑,看,都能明白,大清如今的日子比明末要好多了,前明万的国土,大清入关后,开疆拓土,已将明朝放弃的土地全都收复了,在皇阿玛的治下,三百余万,幅员辽阔,可为什么还有子?但如今他似乎有些明白了。 前明是汉家正统,崇祯帝“君王死社稷”,的。 大清日后也土家园才是,阿婉教这些孩子唱的歌,也是在教他们爱国如家、满汉一体皆为华夏。 在给康熙的折子里,胤礽痛骂完直隶总督后,他也把顾敏叡一家去,并写下爱国忧民有古风,米盐亲省尚嫌慵。” 随后便留在天津等候康熙的旨意,还要帮整饬炮台守军、,不帮衬着点,他们熬不到春天的时候。 太子爷写完折子就把打算和程婉蕴说了,她以往对太子都不爱开口的,但这回不一样,后,她没办法继续装鸵鸟,没办法做个无动于衷的人,,她实在睡不着,一会儿转到左边,一会儿又翻到右边,把本来就没有睡意的胤礽闹得更加睡不着了,他按住她,无身了不成?怎么来回转呢?” 话了。” 胤礽便捏了这几日脸上没个笑影,可是那天的事吓着了?” 程婉蕴摇摇头。恐惧只是一时的,更多的么的冲动,她那天打马穿过村庄,却,她听见身后的惨叫声,甚至不敢回头,哪怕她救下了一个孩子,但风波过后,。 那天,她脑子乱了,心慌了,只事,她也曾安慰自己,她就算强留下来疏散百姓,就一定能做那二十个亲兵丢了性命?可太子爷竟然留在炮台上与清军共进退,虽台之内,但刀剑无眼,他如何不是置身险境?后来,太子爷和她说过,只有他留在北塘,那些尸位来援,一旦他退到安全的境地,这些官员怕。 毕竟海寇上了岸,攻入内河,内河防备甚严,更小渔村,却可以换来一场,写战报折子也能漂亮些,不是么? ,他才不敢走。 他 看到他熬夜写战报、写的折子,一晚上写了三的火漆,还盖上了他的太子金印,是要传驿哪案上头的决心,程婉蕴自觉自己再说什么自保就太卑劣了。 写完折子以后,太子爷就招来了天的各种事情,但他们商量了好几日都没有想出什么特别的法子,围剿海寇,总归还是脱不开良武器、整顿军纪。 程婉蕴角度出发的,她是受“人民汪洋大海”熏陶过的,发展群众啊!何况,她仔细琢磨了,这事提出来不算特别出格,因为前朝多次有人做过了,在歙县,过。 对八旗水师痛心疾首了,没想到这一层。 于是在这无眠的夜晚,程婉蕴小心想好措辞,对,身,我有个不成熟的念头,说给您听听,您看看重启沿海‘保甲’制,能不能行得通?我阿玛在歙县剿匪,也用过这法子。剿匪和剿” 胤礽一怔,立刻就豁然开朗了,没使劲,也应该在百姓身上下功夫,他激动地将程婉蕴紧紧抱在怀里,大阿婉!你若为男子,定然也能到赫舍里氏谋个门客当当!” 程婉蕴无奈地笑了笑,所以身为女子在! 何为保甲?,一般十丁口立一甲,十甲就立一总甲;一村立一总保,互纠通寇者,获迹,并确实抓到海寇的,有赏。有点像、“朝阳群众”。 另外,可以补充人员,让水师官兵帮着训练、发放武器,遇海寇就鸣锣为号,相互接应协作,把老世,闽浙地区的渔民各个都是传说,潜艇都敢捞,各 一夜,她先是抛出点子,随后在太子爷自己思考的时候,慢慢向他补充相关细节,做出一副灵光乍现的模样,他的角度给予完善,必死无疑的,已经想好了要抄他的家,用那些银子造新式战船、加固炮台顺便铸造新炮了。 也算这直隶总督废品回收,“”了。 两人谈都有来有往,并非她一味灌输,因此得差不多了,她自觉尽了心力,已经困得东倒西歪,太子爷却好似打了鸡血,寇不能一味防守等人来犯,一济、勾结,一面还应主动出海围剿,但得再设个水师总领的官职,免得各力,若有个统一指挥作战的人,朝夕呼应、团结一致, 他已经想得入了神,自个披了件衣裳,自己点了蜡烛,趴陈来。 “……”真卷啊,程婉蕴了他一眼,心想,不愧是坚持四点起床二十年的男人, 等她醒来,都快中午了, 所料,这消息传回京城,康熙震怒,在朝堂上甭管有关系、没关系,把文武百官全骂了个遍,歪了都摁出去打板子,立刻就下了旨,、菜市口成天刷血迹,连天津那个水师提督也被康熙勒令押送京城后审。随后又立即一阵官员调度,调地填好,并给了太子“便宜行事”的全权,于是太子爷自然得帮着新来跟,多措并举地施行强硬地剿灭海寇的措施,,帮着收拢难民。 她用自己的私子,以每日一钱银子的高价雇了当地的壮丁一口气建,提供一些就业机会的同时,免费提供给失去家园的流民暂且过冬,一次,她希望这些百姓能熬过冬天,等到春暖花开的时日。 等一切事情都走上正轨,太子爷才下令从天津启程。州了,因在天津耽搁了那么长时间,因此要日行千里,给之物,不再长时间停留任何口岸。 他们要出发离开的时候,顾敏叡身着甲胄,相送,他领着儿孙、牵着小渔村的孤儿们,身后,看着他们就要登舟而去,这才大喝一声,扔掉拐杖,行了清朝操演阅兵时, 这是征伐之礼, 大船沿着运河往南开去,风凛冽了起来,程婉蕴已模糊成一个个小点的身影。 但那红樱飘荡, # 半个月前的乾清宫,黄琉层白雪,太监们每天都在苦恼扫不尽的积雪,殿外露台上的铜鹤都被雪堆成了白鹤,因此汉白玉石拉除雪的身影。 乾清宫殿内却是温暖如春,火龙昼夜不息,连金砖暖和的,梁九功端着热茶,步履匆匆地从殿外走来,守在养他推开菱花隔扇门窗,里头伺候的宫子,暖阁里头,康熙盘腿坐在南窗暖炕上,正捧着,专心致志地读着,这样的折本,他手边还有一沓。 梁九功瞥了一眼,那些自然。 这样的折子,,之前太子爷到了通州,也立刻上都老老实实地禀告身在京城的皇父。 这样的做法实在是精明的,胆寒,他没念过多少书,字也是跟在康熙身边那么多年,偷偷学了几个,不成难猜又多变,尤其太子爷深处东宫,更是诚惶诚恐。 代天子南巡,这是多大的脸面和恩典,寻常人,但太子爷就是一根弦都不敢松!不仅微服出巡,阿哥,不接受官员拜见就罢了,竟然连面都没有露,就连出门做了什么船、吃里禀告。 梁九茶碗,随即便倒退着走了三步,站在角落侯着,呼吸都放缓了、放轻了,生 他又想到太子爷为什微服出巡以后,皇未来定然是个体察民情的仁君。” 梁九功笑着奉承道:“还的太子。” 康个缘故,梁九功总能说到他心坎里,让他通体舒泰。 ,太子爷除了为了百姓,只怕也是避讳、识时务罢了。体察什么民意,更多圣意么? 若巡的成例,一路住在官衙、接见官员、听地方奏报、恩遇大族乡绅,只怕头一个不高兴的,就是皇上自个了!白的,皇上年过四旬,久坐已经会腰疼了,膝盖还添了痛风的毛病,这胃口也没有以前好了,弓,都从一 这种事情,只有他这样贴身伺。 但 梁九功觉着太,他似乎知道了皇上的心思,因此便趁机蛰伏了起来,所谓出头的椽子先烂,虽头的椽子了,但皇上其他的儿子也在冒头呀,只要椽子就是了。 最近,大阿 皇上尓丹了,大阿哥旁的好处没有,但打仗的胆识还是叫人钦佩的,别人说大阿哥如何威猛,是满清第一巴图鲁,写一句:“胤褆前,是个好样的。” 这事做不得假,毕竟战场上那么多人,众口铄金,皇上这人不信任何人,他总是要,因此甭管之前明相、惠妃来回多少次,皇上都没有松口,最后养在年乌兰布通之战的情形又翻出来查过, 当然,除了筹备战事,唯一牵着皇上心神的,就 虽说猛虎老了,起了疑心,但毕竟舔犊情深,太子,还是康熙最挂念的,有时候下了朝回来,就要叫人来问, 太子爷都出门好几天了,京里忽然又下大雪,皇上还在忧心有垫羊绒呢!虽说这气候往后总是一日暖过一日的,但,穿单鞋赶路又在船上,岂不是要冻掉脚指头? 梁九功听完,饶是他巧舌如簧也有些多虑了,穷家富路,太子爷带着银子呢,就是有哪里不足,没有虑到的,在外头也能买到,这是南巡,太子爷的地方。 最后皇上一片慈父之心,这是关心则乱呢。” 听梁九功这么说,后来了,摇头笑道:“你说的对,是朕关心远门,朕总是放心不下。” ,头低垂着盯着自个的脚面,一站一个时辰,眼皮都不带眨一下,音,听着康熙一会儿叹息、一会儿叫好,一会儿又怒得拍案,他也十分好事儿,想必十分精彩吧? 没一会儿,子,掀开茶碗的盖,轻轻喝了口茶。 梁九功原本轻微声响而瞬时聚拢回来,提着心神以防康熙叫他,他,因此当康熙放下茶九功,近前来说话。” 他一点也没有吃惊,嗻了一声,小心,您吩咐。” “朕记得你是直隶熙往后靠在引枕上,像是拉家常一般,随口问道,” 梁,奴才是河北保定人。” 康熙眯着也是家里遭了灾才入宫的……” “是,那年发了大水,奴才家里是低洼田亩,正泡,,等洪水退去,播种时令又过了,难以再行补种,那年的田地便全绝收了,奴才的爹娘饿死了,哥哥、,奴才侥幸活了一命,但屋子被淹坏,又没粮食,实在没法子,,后来被人牙子卖给了一刀刘,给了奴才一刀,倒是救了奴才的命,让奴才能进宫过笑眯眯地,好。 流民四起,官员就没有赈灾的?” “自然有振,奴才一路上也吃了两顿施粥呢,否灾怨不得父母官,当年大水,河北,又冲垮大堤,就这样老太爷还不解气呢,继续连日大雨,奴才记得清清楚楚,走在 梁九功哪里敢说官吏的不是,何事情了。 他讪笑着:“皇上怎么薄,但也知道这每个地方的官不一样,有好官也有坏的,有的州搭盖棚屋、散放衣食,并给淹毙人了,奴才可不敢妄言。” 康熙,叹息了一声:“你说的是,好官难得啊!” 他忠烈,以及跟在他身边照顾衣食的程氏,一个女子也知道家国大义,有这等见识, 诸多民生之策,为此他才早早认定这人是个好官,故意要把他压在地方上历练了这么多年,正如的沙场上才能培养出来,好官也都磨练出部里,他或许就毁了。 条,前几年入了户部当主事,也兢兢业业。太子爷当初想提拔程家,他不反对, 教子女,连女儿也教得深明大义。 那首歌的词虽然浅,但却是牵连满汉的好歌,康熙刊发出去,让市井小,那分什么满汉你我?咱们都是一家子,都饮同根水!康熙觉题,终于有了明确的指向。 他不禁起了一些爱才之心,程氏是女子,唯有厚赏,程世福升个侍郎?除了善扑营那个,,不知道年岁几何,有没有科考……去打探一下,连闺女都费心教了,儿子总不会更差吧? 康对程氏的出身偏见,反而在梁九功的奉承马屁下,明君,又觉着自己对太子犊爱非常,不说太子妃又贤惠又孝顺,连为太也是个家风清正又识大体的。 不愧是他! “皇上的眼光独到敏锐,自然是常屁再加一记。 “你个老货,当朕不知,你先记着,等那程氏回来,朕要重说,也不再为那些贪官污吏生气。 贪官杀了就是, 江风 。 江面开阔, 见多了也就没了新鲜劲,欢每天站在舱板上看日出日落,后来也就怠懒了, 打量着太, 时常一觉睡到晌午, 起来也懒得梳妆, 素面朝天地等着吃饭。 话的“唯粉”,不像青杏这个“双担”, 所以她这段日子在船上能坐着不站着,能躺着不坐着, 境里, 她果真又活成了米猪。 婉养生,但念着前阵子遇见海寇把她吓着了, 他自己又忙, 船上没别人, 老四老五都各自坐另一条船,既然出来了,便随她怎么舒服怎么来了。 对于太子爷很忙这件事,程婉蕴也觉得很稀奇,太子爷在船上竟然也能忙得脚不沾地。 康熙算是把整顿水师、建设海防的事务全权委托给太子爷了。 太子爷的晕船毛病可算是被康熙沿着水路八百里加急的一封封密旨治好了!他们坐的船几乎每天都会在运河各个口岸停上一个时辰补充炭火柴米,太子爷就会趁这个时候把四阿哥、五阿哥一块儿叫上,见缝插针地会一会当地的水师提督,一齐把康熙的旨意落到实处。 康师傅对这次海寇侵袭的事件在奏折批文里头一连用了三次“绝不姑息”, 要灭海寇的决心很大。听闻还特意把太子妃的伯父、堂叔父都召回京城,还将几个石家年轻的子侄都提到运河沿路口岸去任官,包括太子爷身边的富达礼、庆德,一个被康师傅勒令留在天津, 一个已坐快船日夜兼程去了浙江。 听说太子爷身边护卫的人在北塘折损了不少,康熙又从善扑营和宫中禁军里遴选了三百名补上,如今也是快马快船地追他们,但他们的船也开得极快,想来要等到了扬州才能汇合了。 康师傅为何海上一出事就想到调用石家人,主要也是石家人剿寇、抗倭是经验丰富的,而且当初施琅平苔湾留下的水上精兵强将,有一半留在了福州,在石文柄麾下历练多年了,很多都是有真本事的。 于是太子爷受到康熙调遣石家官员的启发,先是重用了顾家,提拔成了把总,另也想派人去福州调兵遣将。 福州的倭患在康熙三十四年上下就基本已经解决了,苔湾平复后,倭寇再也不能以苔湾为跳板得到补给,这方“浅浅”的海峡由大清死死扼住,他们许多走//私活动都大大受限,往往得绕远路,一路成本过高,不得不放弃这条航线。 更何况,福州一直有石文柄这个“油盐不进”、“金银不受”的人守着,生前又跟杀鸡撵狗似的把他们打爆了,便更不足滤了。 但施琅手下的水师也不可避免都是汉人、前明降将。太子爷虽有了这念头,却不敢自己做这个决定,他对汉人、降将倒是没有偏见,只是毕竟与兵权换防相关,他……不敢擅专。 太子爷为了这事连请示的折子都写好了,但程婉蕴却觉着这种事情其实是在康熙授权给太子的“便宜行事”里头的,太子若是特意给康熙写个正经折子,反倒会让康熙有种隔阂之感,不如以儿子的身份写一封家信,私底下请教皇父会来得更婉转、贴心。 她说完以后,太子爷扭头定定地看了她许久,一副“你不是我认识的阿婉”的死样儿。程婉蕴被他那眼神看得生气,她跟太子爷相处多年,如今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战战兢兢的小格格了,眼眸危险地一眯,顺手就要把枕头举起来打他。 太子爷见她跟咪咪似的炸了毛,才又“噗嗤”一声笑出来,感叹道:“你刚进宫的时候,还在李氏那边听她们打机锋边吃糕点呢,如今竟也能说出这番话了……看来阿婉也长大了呀?” 说着还拿手揉她脑袋。 “太子爷未免把我看得太扁。”程婉蕴不服气地嘟囔,在心里直撇嘴:情商这东西她又不是没有,好歹以前也在职场混了那么多年,日常摸鱼摆烂都还能带团队,这和直系领导的关系怎么可能搞得不好?那会儿刚进宫心如死灰,自然看什么都提不起兴致,怎么能和现在比呢? 什么叫做“也长大了”,她觉得太子爷可真是多虑了。她一直心如明镜!哼! 太子爷听了她的话写了厚厚一封家信,还自我发挥将沿途江上美景都画了下来给康熙看,先东拉西扯地问了康熙身体好不好?睡得香不香?腰还有没有痛,又说自己途径沧州的时候听说有个名医外敷的风湿膏疗效很好,特意采买了一些献与皇阿玛。 最后才小小地问了那个问题——可否调福州水师能臣悍将补充北部海防? 等他们到赣州的时候,康熙的回信到了,程婉蕴不小心瞄到——哇,这家信厚得像论文,得亏还能塞进去这信封里,太子这样谦卑亲近地请教皇父,康熙这是高兴坏了吧? 太子爷收了信倒没有避讳她,看完后还递给她看,微微叹息道:“之前,是我误会了皇阿玛一片苦心,他是真的信任石家,才将石氏指给我为福晋的……” 也不知康师傅写了什么,竟能让太子爷这样感慨,程婉蕴也生出了好奇,默默接过信看了,她一目十行地忽略前头康熙对太子的一系列的夸奖、嘘寒问暖(程婉蕴在宫里闲得长毛的时候不止一次推测过康熙的上升星座,因为他实在不像务实的金牛座,他对人总是忽冷忽热、忽近忽远,这会儿还夸太子爷呢,后面遇上别的事了,就又要拉儿子们对打了,程婉蕴对他收放自如的舔犊情深也看够了。) 最后,康熙花了一页纸的笔墨,谈及他为何之前要将石文柄从杭州调往福州,这其中除了杭州那边江南反清势力颇大,怕石文柄有所异动之外,还有一个原因便是因为明朝末年倭患严重到能操纵朝堂的地步,而石家在辽东发家,深受其害,最恨倭寇。 当初调任福州,康熙曾问石文柄,给他十年能不能剿灭海上倭寇,让八闽百姓能安居乐业、护佑大清商船来往畅通。石文柄是这样回答他的:“只要臣身上还有一滴血没流干净,不灭倭寇誓不还!” 石文柄没有辜负康熙的信任,他在福州十余年,倭寇不敢掠大清兵刃锋芒,虽然有时候还是手贱过来撩拨一下,但大多时候都是委屈巴巴地去抢马尼拉(菲律宾首都)。 石文柄调任福州将军的时候,是“反清复明”的声音还尘嚣日上的时候,但康熙敢让前朝降将之家继续出任封疆大吏,还让渡太子妃之位,康熙在用人方面的确大度、大胆。 当然也有他为了弥合满汉的考量。 所以他也是这样教太子的,信中最后赞同太子爷想调福州水师的想法,给太子爷吃了个定心丸:“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福州水师尽可用!” 程婉蕴却注意到了别的——她在康熙的字里行间体会到了他对石家出乎寻常的信任,这信任不知从何而来?总不可能石文柄长得像赫舍里皇后(白月光)吧?她猜不透,而这里的隐情恐怕连太子爷也不清楚,但程婉蕴自己倒是默默得出一个结论——回宫后要更加尊敬太子妃。 太子妃一直不收拾她这个宠妾,很大的缘故应该是因为她自小受的都是“国母”教育,据说康熙在二十三年南巡驻跸杭州的时候,就已经看中石氏了,还派宫里的嬷嬷到石家住了几年,这样一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太子妃,才符合康熙这个掌控欲狂魔的人设。 他才不会把儿子交给另一个陌生的满洲大族呢,要知道索额图对太子的影响那么大、而赫舍里氏除了索额图,再没有一个像样的朝廷重臣,就能看出康熙对外戚的警惕和后悔不迭了,要不明珠和大阿哥都没机会爬起来的吧?程婉蕴在宫里生活了六年了,宫里无数八卦汇聚起来,让她变得出乎意料地耳聪目明了起来。 所以,太子妃不能得罪,继续当领导供着最好,说不定以后大家一起被圈,还要仰仗太子妃在康熙面前刷好感度呢。 看完信后,程婉蕴将信还给了太子爷。 太子爷自个又把信重新读了一遍,读完又捏着毛笔发呆,怔怔地不知如何下笔。程婉蕴知道,对于太子而言,成长最痛的一刻就是认清了康熙是一个冷血帝王的同时,仍然放不下曾经记忆中为了他事事亲力亲为、舔犊情深的父亲。 当这个父亲又表露出慈爱的一面,他心里自然会动容,但这份动容里不可避免还有许多的警惕与怀疑,他意识到他下意识在揣度康熙的字里行间是否还有隐喻与言外之意,就更让他情绪低落了。 一面是渴望,一面又得抽离。 这样扭曲的亲情,谁能受得了啊?程婉蕴自认是受不了的。 要不怎么说“欲戴皇冠、必承其重”呢。 程婉蕴照例同情了太子几秒,随即就被进来询问晚膳要吃什么的碧桃吸引去了注意力。 “德柱大人要下船采买食材,想问问侧福晋这边还有什么吩咐没有?”碧桃弯起眼睛,对着程婉蕴窃笑,“他还专程留在外头等着您示下呢!” 程婉蕴:“……” 德柱最开始不是这样的,对于她一天三顿变着花样折腾吃食,恐怕心里还有点怨言,但后来,他吃了她做的宜宾燃面以后,就天天可自觉地过来问要买什么菜了。 那可不,征服了德柱的宜宾燃面不是一般的面,那可是上过《舌尖上的中国》的面! 宜宾燃面光拌面的料就有碎米芽菜、小磨麻油、鲜板化油、八角、□□、芝麻、花生、核桃、豌豆尖、菠菜叶、荆条辣椒等十多种。而且,程婉蕴是自己做的面条,她有自己的秘方(加点盐),这样做出来的面条爽滑劲道,特别有嚼劲!那燃面做好以后,清油裹着面,吃起来那叫一个松散红亮、浓香扑鼻,再配上一碗鲜汤,加点小醋,面上脆哨干燥,鲜汤滋润,就这么一碗面、一碗汤,就足够打开每一个嗦面人的味蕾,好吃到舌头打结。 程婉蕴向来做东西不会忘了下头的人,因此只要她心血来潮想吃点什么,整船的人都能跟着蹭上饭,而吃了程婉蕴的手艺以后,德柱竟觉着船上伙夫做的好似猪食。 他如今都主动得很,每天就想知道程侧福晋什么时候还想吃好吃的呀? 德柱简直就是司马昭之心,连碧桃这个路人都皆知!程婉蕴又哪里不知道他的心思,今日见碧桃又过来问,她便想了想,道:“不如咱吃钵钵鸡?” 这也是川菜呢,想必德柱这个无辣不欢的江西人也会喜欢。 碧桃道:“主子,这‘钵钵鸡’要备什么材料?奴婢好去跟德柱大人回话。” 钵钵鸡的灵魂是那调料,其他都是配菜,她仔仔细细交代了,碧桃才出去。 而这功夫,太子爷已经写完了给康熙的回信,又出去一趟把康熙的话和四阿哥、五阿哥通了气,总算将大清有关海防建设体系的初步框架定下来了。 程婉蕴静静听着太子爷用有些兴奋、还有几分自得的口吻对她说起这事。一起经历过海寇后,太子爷对她的信任程度直线飙升,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几乎不和她提起他在办的差事了。 结合之前程婉蕴提供的点子,太子爷最终拍板的框架第一是海防总体原则:被动要挨打,主动出击干他娘! 具体海防措施主要有三:第一,建立从北到南重要海湾、岛屿的“海防线”——建立各类哨所、炮台(旧炮台要修缮加固),在重要港口设立水师衙门,并设置水师统领大臣,总领沿海各水师提督。 第二,专门建立海上巡防护卫舰队,平时驻扎在各沿海重要城市和港口,配备大量船舰和火药武器,每日主动出海巡防,积极发动人民的作用,共同保障海上航行安全。 第三,造船、造炮,继续疯狂升级船舶装备!主要是继续暗搓搓从“红毛夷”(葡萄牙、荷兰人)手里搞来他们手头威力最大的铸铁大炮,并积极师夷长技以制夷,在此基础上熟练掌握铸造新大炮的技术,进而实现仿制并自产自销自用,终极目标是在此基础上改进、创造。 程婉蕴听到这儿不得不内心吐槽:不愧是我们,从古至今,论仿制,我们就没输过! 太子爷对此还算自信,其实前明已经实现了对西洋红衣大炮的仿制,还进而创造了“失蜡法”,化铸铁为铸钢,以复杂的退火、淬火程序处理火炮的不同部位,使铸炮工艺再次领先于世界,后来荷兰人又将失蜡法偷学会回去改造了新炮。 实际上康熙也很注重火器的技术(清朝前期因两次宁远之战被袁崇焕轰得怀疑人生后,就得了火力不足综合症,疯狂造大炮),先后铸造了浑铜炮、苔湾浑铜炮、武成永固大将军炮、神功将军炮之类的重型炮与轻型炮,名字都取得很中二,但都很好用!康熙在打葛尓丹的时候,就拿红衣大炮狂轰葛尓丹,终于也尝到了当年袁崇焕轰他们的爽感。 但大清的炮,主要还是受明朝火炮的影响,真正创新的地方不多,而这几年,听传教士说西洋那头又搞了不少新式火炮。 太子爷:别问,问就是都想要。 程婉蕴听说太子爷说服康熙在国库空虚的情况下仍拨出200万两白银来研发改进新的火炮、制造军舰以后,心里不禁感慨,要是清末的李鸿章在组建北洋水师的时候,能遇到康师傅这样有作为、有魄力的君王,该有多好啊? 若不是北洋水师全军覆没,也不会有《马/关/条/约》了。 程婉蕴还记得当年学北洋水师那段历史的时候,特意提过李鸿章受命筹办北洋海军,去英国买了四艘“蚊船”,军舰居然叫蚊子船,这名字让她感到好奇,还特意去搜了一下长什么样子,是当时最新式的炮舰,配两台蒸汽机当马达呢! 或许可以画出来给太子爷借鉴一二?虽然她的画技十分堪忧,蒸汽机现在也还没有。但她总是很希望在康熙年间,大清的火器技术能得到质的飞跃的,这样历史沉重的车轮,或许就能被撼动一点点,哪怕是一点点也好。 程婉蕴满怀希冀的时候,反而是太子爷用一盆冷水浇醒了她。 “虽然有了银子,但得想法子防着贪官污吏挪用侵吞才是。”太子爷虽然争取到了银子,但还是很发愁,他不可能一直看着这些事,他总会有回宫的一天,那怎么才能让这银子能长久地用在刀刃上,不被挪用呢? 毕竟他也不知道新来的直隶总督、各地水师提督里头有没有像前头那个收受海寇银子的直隶总督那样的人,他经历了这些事以后,也深深顿悟了迅哥儿对生活的怀疑主义:“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某些官吏的,然而我还不料,也不信竟会凶残到这地步。” 程婉蕴:“……” 呵呵,她高兴太早了,她忘了康熙朝的吏治有多坏的了。 得了,还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吧! 程婉蕴决定还是暂且把蚊船放在心底,先做钵钵□□!德柱已经把食材都买回来了,船也起锚,往下一个口岸驶去了。 船上的伙房里,程婉蕴先指挥着伙夫用猪棒骨熬的汤煮鸡,她则自己调钵钵鸡的调料,虽然她后世也总是偷懒买钵钵鸡成品调料来吃,但吃多了自己也调过几次,她对这钵钵鸡的做法也颇有心得了。 钵钵鸡要香,必须要用藤椒油,挑选那等青而紫的藤椒果,用热菜油淋出来藤椒的香气,用藤椒油拌的钵钵鸡底料,那才是真的能香透一条街呢! 鸡块、鸡尖、鸡心、藕片、木耳,豆干再加上牛肉牛肚黄喉等等一起用竹签串成串串,放在这藤椒油汤里捞一捞,再吃进嘴里,麻辣鲜香!主食只要一碗汤面就行,配起来一个清淡,一个鲜油淋漓又不失纯香,相得益彰! 胤礽原本是不大吃辣的,后来跟阿婉吃得多了,对这辣菜也能面不改色地吃上一碗了,但他看德柱用那藤椒油涮面吃,还是觉得臀部中央火辣辣的。 但这钵钵鸡的确好吃,尤其在船上,江风拂面,清风明月与我,这份悠哉悠闲能让人忘却一切烦恼,胤礽让德柱温了酒来喝,与阿婉轻轻碰杯,又更添几分快意。 最后,吃得各个都扶墙回舱里洗漱安歇,程婉蕴喝了酒脸粉红、眼眸水亮,赖在胤礽怀里懒懒地不动弹,胤礽便让碧桃退下,温柔地替她卸了发簪,还极顺手地拿过篦子给她通了一百下的头,又将她梳掉的头发都一根根捡了起来,特意替她用小红绸布包起来。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古人对梳落的头发也是不乱丢的。收集起来,回头选个风水吉日,再埋起来了,和换牙齿要抛到屋顶上一样。 程婉蕴见太子爷这样用心,便忍不住凑上去蹭蹭他。如今已进三月了,带毛的大氅她早就不穿了,船上的被褥也换薄了一层,她与太子爷穿着薄薄的寝衣,肌肤相亲。 船本就是微微晃荡的,之前因为海寇那事儿,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负距离接触了,这回借着一点点酒劲,借着晃漾的波涛,程婉蕴又把太子爷背脊抓红了。 事后,他们汗津津地依偎在一块儿,都还喘着粗气,身下的被褥子都湿了好些,程婉蕴不小心触碰到那些濡湿的地方,脸都通红,她真是……竟然在风高浪急、一下冲到浪头的那一刻,像是那决了堤的大河…… 太羞人了。 她浑身都红透了,脸都不敢抬起来。尤其是听到太子爷胸膛的闷笑后,更是立刻抽出手捂住了他的嘴! “不许笑!”她恼羞成怒。 “好好好。”胤礽脾气极好,一下一下给她顺毛,“阿婉不气不气。” 后来到了扬州之前,程婉蕴都没敢和太子爷胡天胡地,毕竟船晃人晃,太刺激了…… 而到了扬州之后,作为一个对扬州只有扬州炒饭这一浅薄认知的她,立刻就被美得失去了语言,更真切地明了为什么帝王都爱下江南了。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 扬州十里,看尽这天下的春色与月色。 扬州 清朝有个不大出名的诗人, 叫汪沆,的诗还挺出名的,叫:“垂杨不断接残芜, 雁齿虹桥锅子, 故应唤着瘦西湖。” 这人用“销金一 而瘦西湖写词气, 以前瘦西湖的名头并不响亮, 那地方本来叫保障湖,还 但他说这个瘦字, 实际上不是面狭长,而是讽刺两淮盐商钱多到烧手, 审美也不正常了——看腻了丰腴的女人, 竟然开始喜欢“白幼瘦”了,专小妾, 程婉蕴之前到过了通州、天津, 算“见过世面”了, 但扬州的繁华真的很难用语言来描述。 自打唐朝起,扬州就因位处要冲,漕运兴起后,逐渐发展成了盐业转运中心,这地方沿着古运河,北到洛阳长安、南到江西,西到蜀中。 还没到扬州码头,在宽阔的江面上就能感受到扬州商业的兴旺了, 运河上的漕船在人肉眼望去不着边际的江面上是编列成四五条纵队,数百里绵延不绝,相随而行的。太子爷虽然身份贵重,但被无数船只堵在江上, 也只能缓缓降下速度,慢慢排队进了港口。 在扬州进港就花了一个多时辰,是真的叫“千帆过尽”,程婉蕴这才知道通州和天津那码头都算冷清了。 德柱是跑过扬州做买卖的人,他给程婉蕴解释:“扬州有十个造船厂,每年造船两千多艘,两淮盐运都需在扬州转运,每日就有成百上千艘船在扬州停泊、往返,押运官船的官兵也是数以万计的,另外□□船工更是不计其数了,真就是应了那句话‘弘阿巨舰、千舶万艇’!去年扬州一年销了200万引,算起来有10亿斤的盐呢!”注1 “真是不得了的场面呐。”程婉蕴还在船上咂舌呢,太子爷就在一边抱着胳膊拿眼斜她:“扬州因盐运与漕运而昌盛,阿婉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程婉蕴一阵心虚,强装镇定:“我为何要知道,我们家又没有盐窝子。” 太子爷就但笑不语。 程婉蕴心虚地轻咳一声,眼神飘忽地望向远方,假装在欣赏码头上人来人往、摩肩擦踵的热闹繁华景象。随即,她猛地灵光一现——太子爷特意带她出门,不会存着到了扬州这里用她这个姓程的歙县出身的侧福晋方招牌狠狠宰割徽商一通的想法吧? 其实程婉蕴也不知道自个在心虚什么劲,她程家真的没贩过盐啊! 太子爷这纯属是地图炮了。 康熙年间的盐业制度,主要还是沿袭明末的“纲盐旧制”,简单来说,就是“商人承包盐场雇人制盐晒盐、商人收购、商人转运、商人经销”的“商人专卖制度”。 朝廷会先估量当地几个盐场的产量几何,制定“纲册”,然后进行招商引资,给愿意过来投资盐场的商人发放专门的盐引,每年按盐引上规定的行盐数量征税。没有“营业执照”的商人,一概不得染指盐业,这就是清朝的引盐制度了。 朝廷有了这个招商引资的政策以后,各地商人立刻闻风而来,去两淮各地出资承包了盐场,注册了大量的“XX盐运有限公司”及其子公司以后,就顺道把总部按在了盐运集散中心、两淮盐运司所在地——扬州。 而这个纲册注册以后,是可以世袭的。也就是说你爹爹申请了营业执照(申请执照的手续费大概是一二千两),成了公司法人。然后你爹爹不幸嘎了,你就可以合法继承自家公司,去当地衙门办理一下法人变更手续,就可以继续开办这个公司了,所以盐商们管盐引叫“窝本”。 至于为何程婉蕴必须得额外澄清自己家并没有盐窝子……当然她这个澄清说明在太子爷眼里依然十分苍白无力。 因为嘛……打从明朝起,扬州的大盐商大多都出自两个地方——山西(晋商)、安徽(徽商)。而在清代的两淮盐商中,以徽歙商人势力最大!请注意,这里写的不是“徽州商人”,而是特意、单独使用了一个“歙”字,也就是强调徽州府歙县商人的意思。 明清两朝,一般在两淮盐地设置八个总“代理商”(既某一地区的所有盐商领袖),然后……歙县占了四个。 从明朝嘉庆年间扬州盐运兴盛开始,歙县的大姓几乎都轮流当过总商——如江村之江,丰溪澄塘之吴,潭渡之黄,岑山之程,稠墅潜口之汪,傅溪之徐,郑村之郑,唐模之许,雄村之曹,上丰之宋,棠越之鲍,蓝田之叶。注2 程世福,祖籍歙县岑山,程婉蕴的继母吴氏,就是那个丰溪澄塘之吴。 所以太子爷这么一说,程婉蕴不自觉地矮了一头。 虽说程世福身为朝廷命官,当然不能当盐贩子(其实灵活操作下也是可以的),但是……咳,她的继母吴氏娘家是有好几本盐窝子的,咳咳咳…… 吴家豪富,哪怕吴氏只是支系,吴大地主在吴氏家族里只能算根毫毛,但放眼其他没有盐商的地方,他绝对算豪强了! 但他愿意将闺女嫁给程世福,自然也是想要官商相护的。程世福是个老实人,胆小,一般不敢收受贿赂,但老丈人给的补贴,怎么能叫贿赂呢?这明明是一片慈父之心! 程世福:老泰山爱婿,你们别胡说! 所以程婉蕴最初在歙县,小日子过得还挺滋润的,吴氏的嫁妆,光园林式的庄子就有三个,铺子那更是用“街”这个单位来形容的。 但歙县就没有穷人了么?怎么可能呢,比如后世一个地方出了个全国首富,也不能代表那地方的人各个都有钱,歙县就是这样,能成为富商的总归是少数,只是歙县县志里从不会记录那些穷人的姓名而已。 要说起来,虽占了程这个姓,但程世福以前也是个穷人啊! 后来家里怎么过得那么清贫呢,自然还是搞扶贫的前期投入太大了,程世福幸亏背后站着吴家,有吴家帮着沟通各大姓、富商,让他们出钱修祠宇,置义田,敬宗睦族,收恤贫乏,否则吴氏再多嫁妆也不够程世福拿出去“败”的。 这也是程婉蕴不讨厌继母的原因。 程世福哪里有钱啊,一开始要试点种植、要购粮,要给农民发补贴,要挺过前期投入没有回报甚至失败了重来、被人怀疑、受人白眼的那段日子,衙门里的银子都是有数的,动了就是挪用,她那个傻阿玛先是自个掏钱,自个私房钱用光了,便舔着脸找媳妇要呗。 看不到什么希望,也不知道这钱是不是打了水漂,但吴氏很大气,她把自己的嫁妆全拿出来给程世福“胡闹”了。还说,自小在吴家,她从会走路起就开始学算盘,她爹吴大地主说过,要想学会做买卖就得先学会花银子!抠抠搜搜是办不成事的!而她相信程世福能干成。 后来支撑了五六年,庄子卖了、铺子也卖了,陪嫁的上好水田也卖了。 幸好吴家还有盐窝子呢,吴氏的陪嫁里,吴大地主给了吴氏半分盐引的红利“股分”,每年年底都能分红拿银子,程家的日子才能长久的、至少还算体面地过下去。 这样说起来,程世福在后世一定会被骂成软饭男、凤凰男的。 所以……盐商都是坏的么?就没有好处么?历史总是站在宏观的角度去冷酷地评判百年以上的诸多变化,但程家上下包括程婉蕴都是吃吴氏的、用吴氏的,真做不到端起碗来骂娘这种事。 至少在歙县,当时想做出一番事业、想为百姓做点仁政的程世福,给过他最多帮助的就是盐商了。 这一点,身为皇族的胤礽其实是可以和程婉蕴感同身受。 胤礽并不觉得盐商有什么不好,顶多就是生活实在太奢靡了些。 对朝廷来说,两淮盐商都是有功的。 江淮盐商之所以能垄断盐业,且历经两朝如石盘根结固不可移,最大的倚仗自然就是朝廷! 朝廷对盐商不仅提供各种经济层面的“优惠政策”,还有力度强大的政治保护。为什么?就拿康熙为例,国库日常空得能跑老鼠,康熙还要平三藩、收苔湾,要练水师要治河要赈灾要打葛尔丹,银子从哪里来?有句古话说得好,盐商就像那浸了水的海绵,挤一挤,总会有银子的。 每当国家有急,如筹集军晌、征收河工、灾祸济民等,淮商皆“ 踊跃捐输”。据胤礽发配到户部的眼线四爷的不完全统计,从康熙十六年起,到康熙三十年,除去正常税收(康熙年间,朝廷每年光盐税就能收入六百多万两),只谈论江淮盐商“报效朝廷”的各种捐款就高达三千余万两之多,真真做到了“天下之赋,盐利其半”。 更何况,康熙两次南巡临幸扬州,盐商皆“急公报效”。所以程婉蕴经常会觉得,康师傅对曹家爱得真的很深沉——他竟然让他们家连续掺合两淮盐务几乎两代人! 所以,在康熙眼里,两淮盐商都是朴实无华、忠心耿耿的良民善贾,不仅缴税积极,还知道慷慨解囊补救国库!而他因为盐商的良好态度,也是时常恩惠,除奖励各种虚职官衔以外,还给予在盐运上的种种特权。 比如,准许盐商抬高盐价、加耗。 盐商就好像朝廷放在扬州的理财代理人一般,是个会钱生钱的钱袋子。 但程婉蕴也知道,这里头真正苦的还是百姓,因为盐税归根究底还是个“间接税”,老百姓买盐,盐商才能挣钱,挣了钱才能缴税。 盐价高了,老百姓就吃不起盐,“粗茶淡饭”,没法子日日都吃盐,自然是“淡饭”了。 但朝廷需要盐商,也需要盐税。胤礽站到船舷边上,与程婉蕴并肩而立,对她释怀地笑了笑:“朝廷对盐商屡屡加恩,阿婉又何必如惊弓之鸟?你瞧着吧,压根不需要咱们多说一句、多走一步,徽歙商人会自己送上门来的。” 程婉蕴微微叹气,要论“报效朝廷”,徽商也是盐商里最踊跃的,他们是真正的明白人。 用在皇家身上的银子,那不叫浪费,也不必心疼,因为往后多的是日子能成百上千地拿回来。重要的是,要能一直干这些事。 见程婉蕴还有些出神,胤礽不由将窗户纸捅破了,小声凑到程婉蕴耳边:“国库吃紧,又逢战事,你猜皇阿玛为何给银子如此干脆?” 程婉蕴:“……” 不愧是你啊康师傅!这是早就打算好了要让太子爷薅盐商的羊毛了吧,慷他人之慨自然干脆啊!等等……等等……不对,这次南巡的真实目的不会是让太子爷来“扬州银行”取钱充实国库,好应对接下来的亲征吧?儿子临时想铸造大炮也没什么,反正都是军需,那就顺便到扬州的ATM机上多取一点咯? 从某种程度来说,程婉蕴真相了。 虽说只要太子爷漏个话缝,徽商一定会眼皮都不眨地拍着胸脯应承下来这每年的军需之费,但程婉蕴总觉得哪里不对啊。 太子爷为何要银子铸造大炮?为了沿海百姓不被海寇劫掠生灵涂炭——嗯,是为了百姓活得更好,为人民谋福利。 谁给银子?盐商。盐商银子哪里来?加价卖盐。谁买盐?人人都要吃盐,每个人都要买盐,富裕的人家不论,但盐一定会贵到底层老百姓压根吃不起,那他们的日子就更苦了…… 所以:为百姓铸造大炮——盐商捐款——提高盐价——百姓买单。 这是什么奇怪的闭环啊喂! 程婉蕴风中凛乱了。 结果真如太子爷所料,他们船刚停下来,就有人抬着又大又奢华的轿子来接了,两顶大轿子,一定是杏黄幔布,一顶是蓝幔的,不用说,杏黄色绣龙纹的肯定是给太子爷准备的,旁边另外一个蓝色的轿子,轿顶周围都缀着珍珠珠串、门帘都是挂的绣彩蝶绸缎,估计就是给她的了。 他们下船的时候,码头上一干闲杂人等都被官府、官兵驱散了,连正要进出的船只、船工也全都停了活,刚刚还挤得下脚地都没有的码头一瞬间空旷了起来。 码头两边是围了两圈的官兵和捕快,扬州从上到下的官吏、盐商、乡绅、耄老,扬州学子代表、士人领袖全按照身份官位整整齐齐地跪在地上。 太子爷领着程婉蕴下船,就听见连官兵也跪下了,一齐山呼叩见太子爷千岁的声音。她整个人头皮都紧绷了起来,之前出来那么久,她也没见过这阵仗啊! 甚至她还在跪下的人群里看到了本应在杭州的凌普和凌嬷嬷,自打前几年凌嬷嬷出府后,程婉蕴就没见过她了,咋一见到,第一眼只觉得很熟悉,认真看了两眼才认出来。 凌嬷嬷以前干瘦干瘦的,出宫以后,也不知是不是江南的水米养人,日子又好过,不用当奴才伺候人,她整个人发胖了好些,如今已经不像曾经那样,严肃刻薄的模样了。 胤礽对凌嬷嬷还是很有感情的,叫众人起来后,也是头一个和凌嬷嬷说话,语气亲和:“嬷嬷怎么大老远过来了?” 凌嬷嬷激动得热泪盈眶,向前握住太子爷的手:“老奴想太子爷想得紧。” 又寒暄关心了几句凌嬷嬷的身体,胤礽才转头对曹寅和李煦说话:“李大人、曹大人,好久不见了,你们都是皇阿玛信重的人,二位也是的,过了扬州不就到杭州、江宁了?不过半日船程,何必耽搁你们差事,以后不必迎那么远,该如何便如何。” 曹寅笑道:“谢太子爷体恤,半日船罢了,哪里谈得上耽搁?听闻太子爷不日将到扬州,奴才恨不得插翅飞过来拜见您才心安呢!” 李煦瞥了曹寅一眼,跟着笑了笑:“与太子爷上回相见,已经是年节下的事情了,莫说曹大人,奴才也是心里猫爪一般,想着早日得见太子爷呢。” 胤礽没再说什么,皇上本就让曹李两家本就兼任巡视两淮盐漕监察御使,他们早早过来迎驾,也是应有之理。正好,之前皇阿玛提及的江南反清势力与白莲教事宜,也得好好问问这两人是个什么情形。 随后,太子爷又与扬州巡抚、布政使、按察使、盐运使、粮储道等官吏“亲切交谈”。程婉蕴安静地跟在太子爷身后,刚刚太子爷接见曹寅的时候,她就忍不住偷偷看了曹寅好几眼,说句大不敬的话,在后世,可曹寅比太子爷还要出名。 毕竟,一部说不尽的红楼,让多少人扼腕叹息啊! 程婉蕴瞄完曹寅,又用眼风扫了扫已经长身玉立、生得冷面如霜的四爷。 曹寅和李煦正好去拜见四阿哥、五阿哥了,两人都不敢过于结交朝廷要员,而且曹李由是天子近臣,于是都疏离冷淡地受过礼,说两句场面话便罢了。 程婉蕴见证了两人这一历史性会面,心中感慨,曹寅这时候怎么也想不到,他未来会被卷入康熙晚年九子夺嫡的飓风之中,还站错了队、因为多次保举八阿哥继任太子之位,被拿小本本记起来的四爷记恨了很多年,最后等四爷上台,立刻就拿曹家开刀。 十七岁就得到康熙赏识的曹寅,生得一副好相貌,书卷气很浓,但他却不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二十出头就被提拔为御前二等侍卫兼正白旗佐领,三十岁之前就任苏州织造,后来又调任江宁织造……如此火箭般的升职速度,康熙朝无人望其顶背,未来也只有乾隆朝的富察傅恒能与他相提并论了。 程婉蕴偷瞄曹寅的举动被胤礽看在眼里,而且她这眼神还有几分可怜与惋惜?胤礽微微皱眉,曹家和程家有什么关系么?应当没有吧?阿婉又为何一副很可怜他的模样,难不成她也知道曹寅刚死了老婆?不过……他已经又续娶了呀,继夫人李氏还是李煦族弟的女儿,正新婚燕尔呢,有什么好可怜的? 但是……就阿婉这性子,她会知道曹寅家事?恐怕她连曹寅原配夫人姓什么都不知道吧?而且,之后又瞧老四一眼是什么意思? 胤礽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 在码头上略略认了人,程婉蕴和太子爷分别上了轿子,他们今日将驻跸在盐商献出来的百年古宅里,那地方离官署、县衙不远,始建于明代,之后被徽商黄氏修葺、加建,园内四季清幽、精致无比。 程婉蕴到了这园子门口,听那黄姓盐商激动万分地给太子爷当导游,谦虚地说了一句:“扬州的园子精巧,比不得京城的豪迈大气,小民这整个园子才占地五十亩,但小民这园子花了十余年才建成,一石一瓦颇费心思,里头景色还算清雅,让太子爷屈尊了……” 才,五十亩。 程婉蕴再一次感受到了盐商的凡尔赛。 进了园子,太子爷就被官员们拉走了,程婉蕴也被等在园子后花园里的各级官员女眷包围了,她们将自己家里的家厨带过来准备了一桌子的淮扬菜,还有两个“家班”已经等在戏台后头,程婉蕴头一回被人这样奉承、接待,很是不习惯,但太子爷只带了她来,她也不能给太子爷丢脸,于是装出一副见过大世面,什么都淡淡的样子,反倒让那些官家太太摸不清她的性情,伺候得越发小心谨慎。 吃完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淮扬菜,又逛园子赏花听了两本扬州戏后,程婉蕴睡了个午觉,起来后,曹寅的夫人李氏已经侯在偏厅,然后这群太太们还带她出门赏了瘦西湖、逛了东关街,程婉蕴发现东关街大概有后世一公里多的长度,但这街面上竟然铺青石板!不是黄土路,是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石板路! 太豪了! 京城里都是黄土路! 然后,逛街逛着,金银首饰苏绣蜀绣双面绣就赠了一车,然后……官太太们竟然还安排她去观赏了一会儿脱上衣壮男的野性杂耍。 美名曰扬州“社戏”。 程婉蕴想看又要假装正经不爱看的样子。 她们……她们好大胆啊!为什么康熙、乾隆六下江南回回都要驻跸扬州,程婉蕴这下可明白了!扬州就是后世的“魔都”啊! 经济中心!盐运中心!太有钱了! 等天色渐黑,官太太们终于领着她打道回府,临别前还问她明儿什么打算,程婉蕴连忙假笑:“晚些时候得问问太子爷有没有什么吩咐呢,明儿再说吧。” 太太们立刻异口同声道:“应该的,您有吩咐随时叫我们。”然后把身边贴身伺候的奴婢、中午做饭的家厨全留在了程婉蕴身边伺候、跑腿,让她千万别客气。 程婉蕴松了气,回去后发觉太子爷也是一脸疲累地坐在屋子里。 两人对视了一眼,竟然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丝同病相怜,程婉蕴坐到太子爷身边,叹气道:“吓死我了,有个夫人……我也闹不清是哪家的,她的轿子里头,居然贴金箔。” “曹寅说这园子花了六百万两的银子才建好的……”胤礽心有戚戚焉地点点头,扬州的奢靡比皇宫还厉害!宫里皇阿玛还时常带头减膳呢! 他今儿和官员们一起用饭,那边也是一条龙服务,甚至盐商还把家里养的瘦马带过来了,胤礽见了吓了一跳,这些女人怎么都饿得脱了相似的?又因为养在深宅从不见日头,白得好似女鬼……作为一个拥有满洲传统审美的人,他实在不能理解这些富商的喜好。 面对富商们期待的眼神,胤礽不解风情地说出了心里话:“这是家里刚遭了灾逃过来的?” 富商、瘦马们:“……” 他想到这,鸡皮疙瘩又起来了,连忙伸手捏了一把程婉蕴软软的脸蛋,望着她那白里透红、线条柔和的脸庞,他不禁微笑着点点头:他果然最喜欢阿婉了,多看看阿婉洗洗眼睛。 两人对这样壕无人性的日子都很不习惯,于是缓过气来,程婉蕴又眼睛亮晶晶地和太子爷提议道:“咱们自己换了衣裳出去走走?” “好!走!” 夜游 程婉蕴了平头百姓的衣裳, 他们在扬州就可以正常穿着了,大街上身着绫罗绸缎的商人富户比比皆是,。 在扬州, 不能装穷, 一碗扬州雀头馄饨、锅贴与青椒肉丝拌面, 味道都很好, 铺子也极干净,扬州这儿的灶台火旺省柴, 一般是两个灶,大灶做饭菜、小灶烧水, 程婉蕴见铺子水烫完再拿出来盛面, 这十分古朴的“消毒”法子,虽说功效有限, 但后世各大饭就用滚水烫碗了, 别的地方, 恐怕吃用热水都舍不得柴火。 程婉蕴与太子爷有些像那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沿着杨柳依依的长堤慢慢走,一路对着路上所见人与物小声点评,时常说着说着自个都笑起来。 扬州的春日多雨,路上巧遇小雨,但雨丝绵软如丝,拂在脸上也觉得清爽。 见湖边有许多游船,便也随意租上一艘, 晓风残月,泛舟湖上,举目望去湖光山色赏不尽,还有不少明灯辉煌的画舫, 里头琴萧莺歌不绝如缕,衣香人影相映,各处船舱里的灯影在薄纱雨雾当中如同点点萤火,仿佛融在水面的粼粼波光之中。 程婉蕴与太子爷没有选择包船,和他们一起坐船的还有一家老小,那一家子有两个和额林珠、弘晳年纪相仿的孩子,他们窝在父母的怀里,指着水上月影,童声稚稚地问:“娘,为什么月亮掉进水里了?”,她娘笑道:“你抬头瞧瞧,月亮还在天上呢!” 那孩子举头望天,又低头思月,疑惑地挠了挠头:“怎么有两个月亮?” 那孩子的爹就笑:“傻孩子,那是月亮的影子。” 那孩子听了立刻瞪圆了眼,拉着她娘的袖子着急道:“娘!我们快把月亮的影子捞起来,等会它都淋湿啦!” 程婉蕴看着这一家子如此温馨,看着看着就入了神。 胤礽一眼就瞧出来她在想什么,抬手轻轻揽住她的肩头:“想孩子了?” 程婉蕴点点头,有点怅然:“也不知道额林珠和弘晳他们现在在做什么?之前寄回去的家信和小玩意不知他们收到了没有,也不知道他们喜欢不喜欢?怎么也不知道寄封信过来给我们呢?要不是皇上和额楚大人信里提了几句这俩孩子的近况,竟一点也没了消息。” 小孩子忘性大,父母不在身边,找上几天、问上几天、闹上几天也就好了,宁寿宫里好玩得紧,皇太后时常叫内命妇进宫陪着打牌说话,也让他们的孩子进宫来玩,额林珠据说交到了不少好朋友,弘晳也是,两人乐不思蜀。 弘暄则忙于课业,康师傅的上书房幼儿园是很卷的,幸好王贵人的十五阿哥、十六阿哥都和弘暄年纪相仿,两个小皇叔得了王贵人的嘱托,对弘暄很照顾。当然,弘暄在上书房并不会有什么不妥,毕竟极少有那不开眼的,敢给太子爷的长子气受。 “孩子们还小,字都没认全,怎么好写信呢?拿这个事情去烦皇玛嬷或是皇阿玛也不好,不要叫长辈误以为两个孩子不愿留在宁寿宫……”胤礽想得就比较多了些,他对几个孩子也很想念,但太子妃不怎么写信给他,他知道太子妃忙于收拾后宫,想来分身乏术,也就没有强求了。 额楚倒是隔三差五会寄信过来给他禀报宫里、京里的大小事情,让太子爷心里有个数,别出门两三个月,回来京里变了天都不知道。但额楚是个男人,别的事情上心思细腻,对几个孩子的情况,却时常粗枝大叶地报一句:“阿哥、格格都好。” 所以程婉蕴说自己都不知道孩子们的情况,是真的很无奈。 胤礽接着安慰道:“回头让额楚多写些有关孩子的事情就是了,孩子们在宫里那么多人伺候着,青杏添金添银不是都过去伺候了?太子妃、额楚都在,不会出事的。” 程婉蕴也就是一时想念,连忙摆手道:“额楚大人已经够忙了,别给人家添麻烦了,我知道孩子们都好,还有太子妃看着,宫里不会亏待他们的,不过瞧着那一家子过得幸福,也有些想念这几个猴子了。人总是这样,不在眼前就想得慌,等真的回去了,被这几个猴儿折腾两天,我只怕又想拿藤条揍孩子了。” 胤礽听了也笑:“远香近臭,的确如此。” 他没有阿婉那么细腻的感触,毕竟大多时间他都在外头,陪孩子的时间比阿婉少多了,这样想着,他实在不是个称职的父亲,等回了宫,他一定要多陪陪这几个孩子才是。 等南巡的事情了了,皇阿玛若要亲征,只怕又要让他镇守京师,额楚几封密信都写了明珠和惠妃的动向,对于老大即将要随驾出征的事,他了若指掌。 这次平葛尓丹,皇阿玛是势在必得的,回头老大身上又罩着一层军功,皇阿玛一定会给他脸面,而这也是因为身为太子的他既监国又南巡,已经有了足够多亮眼的“好处”,所以皇阿玛接下来在政事国事上一定会冷他些日子,他顶好也跟着“急流勇退”、放权收势,继续窝在家里才好,否则就要惹怒皇阿玛了。 正好借此机会,好生教养几个孩子。 到时候天气热了,不如搬到畅春园住上几个月得了。 “远香近臭”,正好离得远些,叫皇阿玛觉着他这个老儿子亲香一些。 胤礽想着想着又想远了,等游船靠岸后,他和阿婉会了账,买了盏小兔子风灯,继续沿着杨柳岸四处漫无目的地闲逛着,逛着逛着就瞧见了几家盐铺子,挂着徽商商号的招牌。 他们便装作买盐的行商走进去,掌柜得穿着体面的绸衫,见程婉蕴与太子爷都面貌不俗、衣着精致,立刻换上热情洋溢的笑脸:“这位爷、这位太太,想买哪种盐?不是咱自吹自擂,这整条街的盐铺,谁都没有我们这铺子齐全的!咱这儿主要是两淮盐,按品质来分,有顶好的绛雪冰盐,还有次一等的桃花盐、青盐、紫盐,您二位瞧着不像是吃黑盐的,咱就不论那下等盐了。” 碧桃和德柱照例跟着,因此程婉蕴便只是使了个眼色,碧桃便一副高门刁奴的模样,叉着腰道:“那顶好的雪盐,什么价?” 掌柜的见碧桃这副模样,一点也不生气,甚至欣喜若狂——这就是大户啊!立刻一拍大腿,殷勤又小心地从后头柜子里端一个镂空雕花的紫檀盒子,又从盒子里拿出一小罐密封的瓷罐子,程婉蕴眼尖,这盐罐子釉色明亮又细腻,光是罐子只怕都不止二两银子了! 那这一小罐盐得花多少钱? 程婉蕴都不敢想! 果然她随即就听见那掌柜用掺杂着吴侬软语的报价:“这位爷、太太,您二位若是想买点两淮盐送人,用这绛雪冰盐绝对是顶了天的了,这盐不消说,平素都是贡进宫里给皇上吃的,您瞧瞧这成色,雪白雪白,又细如粉末,真是好得不得了!这一罐里头有足足一斤盐,只要十两纹银,还送一个官窑烧的盐罐子和这个雕工精巧的木盒,划算得不得了!” 真是太感动了,盐铺明明可以抢,却还要送她一斤盐和一个罐子一个盒子,程婉蕴皮笑肉不笑道:“……不送人,买给家里的奴仆吃的,有没有实惠的。” “这样子的噢……”掌柜的那张笑脸一下就僵住了,热情退却了大半,两只绿豆般的眼睛盯着他们俩上下扫了扫,虽然心底不屑,但最后这掌柜的还是打起精神来,决定先做成这一单买卖再说——最近扬州城里冒出来许多私盐贩子的身影,偷偷摸摸,卖的都是三四文一斤的粤盐,他们铺子都不知道多久没开张了,能做成一单就一单,蚊子腿也是肉么! 于是掌柜又回身拿出个油纸包,解开绳子露出里头泛青的大粒青盐,笑道:“听您口音,您这官话说得真好,您是北方人吧?直隶还是山东?来扬州做生意的呀?哎呦!您这样大方仁善的人就该顺风顺水财源滚滚!这家里的奴才也挂在心上,实在是太宽仁了!喏,这青盐,价格便宜得很,三百文就能称一斤,这是好盐哦,不怕您笑话,我家里也是吃这个盐,味道很好的,一点苦味儿也没有,而且您若是舍得,这青盐还可以用来洁牙,用上两个月,保管您一口锃光瓦亮大白牙!” 三百文?有的老百姓一个月都挣不到三百文! 程婉蕴和太子爷的脸都垮掉了。 最后他们还是买下了这包盐,说是拿回去试吃,若是好,再大量过来买。 掌柜的又说好的呀,只管来找他,以后买得多了,还给折算多送斤两!说些好话,笑眯眯地把他们俩送出去了,然后等程婉蕴他们走远,回头就呸了一声:“一听口音就晓得是北方来的行商,还给奴仆们吃用呢,肯定是买回去自家吃的,哼,穷酸样!” 回去的路上,胤礽也禁不住感叹:“盐价太贵了,这可不是办法。” 程婉蕴也跟着点点头:“您瞧那铺子冷冷清清,连青盐都得花费三百文,以后只怕一日也卖不出多少盐了……官盐贵了买不起,但老百姓总得吃盐呀!” 她说着悄悄瞄了太子爷一眼,发觉他也神色严峻,应该是也想明白了她话里话外的意思。盐业最可怕的其实不是老百姓吃不起盐这种事,而是盐价不均衡导致整个经济崩溃!清朝的地区代理商,只能卖这区域的盐,所以扬州两淮地区,就是吃淮盐,两广、福晋就是吃粤盐,蜀中便是吃井盐,按理说,这个政策应当是个好政策。 这样会大大节约盐运的费用,可以保障产盐区辐射范围内的地区都能吃到较低廉的盐,但当初制定这个政策的人一定想不到,这法子被盐商弄成了地区垄断,他们一面不许别的地区便宜的盐流入,一面随意抬高本地盐价、高价发售,短秤掺沙,好获取更多的利益。 清朝虽然有盐运御史,但这个机构可不是咱们后世的市场监督管理局,而是用来围剿私盐的。因此,清朝盐业如今看着无比兴旺,但盛极必衰,这里头已经埋下祸根了。 被压迫压价的盐场灶户、被迫食用加高劣质官盐的百姓、禁止不绝的私盐泛滥,这些全都在侵蚀盐业的根基。程婉蕴看过电视剧,所以知道这制度最多就到乾隆朝了,也就再吃几十年红利罢了,嘉庆时官盐已经全面滞销,两淮地区八成的人都在偷偷购买私盐。 当然官盐价格居高不下,也不能光怪盐商,瞧瞧今日那些盐商、官吏、官商女眷之间多么融洽、友好,盐商们又是怎么挥金如土地“伺候”主子的? 这样的场景只怕日日都在上演,盐商不抬高盐价,根本满足不了官吏层层敲诈勒索。程婉蕴是歙县人,所以很清楚办理一个行盐的“营业执照”有多难,官府明面上规定只要一二千两,但里头手续繁杂,可不是一个部门、一个窗口能办得完的。 听到这里,是不是觉着十分耳熟? 后世也是大大领导了,才开始做什么“线上办”、“一次性办完”的改革。在程婉蕴小时候那个年代,要去窗口办什么业务,不请办事人员吃个饭、塞点小红包,那都是一拖再拖很难办成的,但幸好后世的大大,很有治贪腐、自我改革的决心。 如今办事又简单了起来。 但在清朝,想要办一本盐窝子,每层官吏都要敲诈勒索一次,说是一二千两的手续费,最终没个几万两下不来台。而且办下来以后,除了这本营业执照规定要缴纳的课税之外,每年要缴纳的各种杂费高达92种! 什么窝单费、请单费、照票、引目、护照、桅封费,水程费,你的盐场生产完盐,各院司监要批五次公文,你运盐到港口,要给停船费、船位费、装卸费,去交税要给各衙投文费,盖章要给烙印编号费,走运河每个口岸要给一次水程费,港口放行要给放行费,名色百出,防不胜防。” 这些杂费加起来,每年就得花费百万两,而真正能进到国库的,不过一个“纲本课税”罢了,其他都被各级官吏吞掉了。所以,卖盐,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卖得起的,人人都以为这些盐商是当了盐商以后才得以富甲天下了,只看到他们过得奢侈,但有没有可能,他们在成为盐商之前就是各地豪强富户了? 官盐这种东西,普通小商人乃至于小官是绝对玩不转的。 所以为何各盐商都拼命供家族子弟读书?为何他们年年都要回家乡建书院、非常重视教育,为何说盐商不仅促进经济发展,还促进了扬州文化繁盛?为何程世福这样傻、这样穷,吴家也要把嫡女嫁给他?是因为他们打不过,只能加入啊! 家族里没人做官,这样一套下来,一个盐商用不着两年就能破产。 所以,如果就这样放任不管,等到几十年后,盐业衰败、国家收不上税、各码头数十万船工也近都失业,不仅仅是扬州,整个大清都将面临进退失据的局面。 嘉庆不得不改革盐务、下狠手整饬江南湖广大吏,也是因为盐业作为大清这个国家的支柱产业,再不革,就要拖着整个国家糜烂垂病了。但他整饬又整饬、弥缝又弥缝,而银价愈昂(随着工业革命,西洋渐渐开始限制白银流入清朝,华夏不是产银区,全仰仗进口),私充愈甚,官销愈滞。 因此,盐政不仅仅关系到扬州一座城市的兴衰,还关系着千千万万人的饭碗口粮,这不仅仅是老百姓的事情,直接威胁的是整个朝廷的统治。 果然,太子爷比她聪明得多,她能凭借后世而知晓的事情,太子爷却经一袋盐便窥见了利弊,比她想得更明白。太子爷沉思的时候,下意识去看远处江面上的大船,这扬州的码头,如果没有盐运,这上头有多少船工、盐商要破产?有多少条船从此搁浅?在扬州,盐政就是大多数人的利益,包括朝廷。 从这个角度点醒太子爷是最好的。 虽然这样把他从繁花如锦的扬州里拔出来去看里头的污糟很残忍,但……程婉蕴低头去看德柱手里拎着的那一包盐,她的本意其实很小……她想让老百姓能吃上便宜又好的盐。也希望盐商能当个好盐商。后世的盐都只要一两块钱,清朝的盐,竟然要三百块?这和苔湾的鸡蛋有什么区别? 程婉蕴想到后世的烟草,这玩意也算养活了半个兔朝的军工啊…… 有阳光就有黑暗,程婉蕴想到她以前和某国企对接的时候,就发现他们某项“专款”根本用不完,这些专款又被制度规定不能挪用别处,于是他们就想出了花样百出的理由去花这笔钱,比如办这个项目的专项培训,但就不在本地培训,今年海南明年西安后年杭州,全国跑。然后还要办交流会议,也是到处去办,办的地点专门选那些风景秀丽的城市。 然后又为了培训聘请专家、老师,这些人与他们都是关系极好的,培训费到专家的公司转一圈,明面上货比三家、审批手续齐全,还开正规发票,实际上专家公司开票会多收13的税点,然后这个税点专家没要,而是底下换成现金给了这板块的负责人。 之类的手段,太多太多了。后世都无法杜绝,水至清而无鱼,古代盐运这种大肥肉,自然没办法有人可以拒绝。 朝廷不能没有盐商、也不能没有盐税,但均衡盐价其实是可以做到的,虽然治贪腐“永远在路上”,但设计个笼子,让这些贪官在笼子里跳舞,就像后世的“八项规啶”一样,否则乾隆败光家底以后,可怜的嘉庆朝立刻就会面临财政危机,课税收不上来,盐卖不出去,全年税收直接砍半,到了道光,就再也抵挡不了殖民者的脚步了。 扬州多巷,巷子又四通八达、幽深寂静,程婉蕴与太子爷心里装着事情,因此在一条青砖雕刻,丝毫不显山露水的小巷子里被人叫住,都不知道这人是从哪里蹿出来的。 那人应当是个年轻人,身量不高,侧身紧紧贴在墙壁上,他背后就是另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巷,只要情形不对他立刻就能转身逃跑。 这人带着斗笠,低头看不清脸,身上穿着细棉布衣裳,但手粗脚粗,一看就是个过多年干苦力活的人,只听他压着嗓子发问:“你们是不是要买盐?我手里有便宜不掺沙子的好盐,你们要不要?上好的粤盐,只要40文一斤!” 程婉蕴:“……” 胤礽:“……” 程婉蕴简直忍不住对他生出一点怜悯了,到太子爷跟前卖私盐,这这这……但这个价格真的很香啊!若是平头百姓,肯定会忍不住买的。 德柱也默默收回了放在腰间的手,他腰带里藏着一把匕首,他还以为是劫道的呢,没想到是个跑来撞运气的私盐贩子。他扭头望了望巷子口,心想,他们恐怕一从盐铺出来就被盯上了,这人肯定还有同伙帮衬。 “我们已经买好盐了,不用了。”胤礽的眼睛落在他的手上,这是一双肿胀发白的手,是盐场里的灶民最常见的手,长期煎煮盐水,手上的皮都会被泡烂……这人是灶户。 所以他开口便是拒绝。 灶户过得苦,胤礽不忍心追究了,但回头是一定要去两淮盐场走一走了! 谁知,听他这样说,那私盐贩子竟然不放弃,反而冷笑道:“不是我说,您啊,回头仔细筛筛您手里那一斤青盐,里头能筛出半斤盐来,都算不错了!我这一斤可是实打实的盐,您要是信不过我,咱们可以当面过筛,还只要四十文。” 胤礽悠悠地叹了口气。 程婉蕴眼睛一转,扯了扯太子爷袖子,做出一副心动的模样:“那我们也买一斤试试,若真如你说的,再找你多买些,可好?若是你骗我们怎么办,回头上哪里找你?” “行,只要一斤?不多囤些?” “先要一斤,万一你骗人怎么办?至少买官盐的,人家铺子在这跑不了。” 那人一边解后背的盐袋子,一边大声冷笑道:“这话一听就知道是外地人,那些盐狗就是卖你三百文一斤沙子,你也不敢多嘴,难不成还真的敢去找他们理论?哈!那明儿你家老爷就得去衙门大牢里拿银子把你赎回来了!” 这人语气很是偏激,好像和盐商有深仇大恨一般。 那盐贩子走上前交货收钱的那一瞬,德柱如同鹞鹰扑兔,猛地冲上去,一个扭臂就把这盐贩子扑倒在地,那盐贩子头上斗笠在挣扎中脱落,程婉蕴与太子皆愕然。 虽然脸晒得很黑,但这一眼就能看得出来才是个半大孩子,顶多不过十五六岁! 谁知道出去夜游扬州,竟然还抓了个私盐贩子? 但太子爷没虐待他,给了他一间屋子,还让太医去给他看手,程婉蕴让人下了碗热气腾腾的面条给他吃,只是让德柱在门外看着他,暂且不许他出来。 程婉蕴与太子这头在头疼怎么处置这小小年纪就贩私盐的少年,另一头,紫禁城宁寿宫内,额林珠跟弘晳也闯了祸。 闯祸(捉虫) 额林, 不仅伺候的奴才全都跟去了,怕没人照料,咪去和他们作伴, 因为周围都是熟悉的人, 他俩倒没有不适应, 每天都过得开开心心的。 弘晳找额娘的时候跟着苦恼, 她也有些想额娘呢。但她已经长大了,额, 她是姐姐,要担起大姐的责任, 照顾弟弟的同时, 也得照顾好自己。 ,记得牢牢的。 而且皇太后她是常见的, 寿宫时, 她一过去就怀里撒娇:“皇玛嬷, 我想看您养的孔雀开屏!” 逗得皇太后笑不拢嘴,连声让太监把两只绿孔雀牵过来。 弘晳则拖着程婉蕴给他做的小猪布偶,他也不用奶嬷嬷牵着,自己端端正正冲皇太后行了礼,然后自己行完礼了还不算完,也得抓着那穿长袍大褂带瓜皮帽的小猪,也摆出个打千的姿势来,认真地说:“猪猪也给皇玛嬷请安, 皇玛嬷万福金安。” 皇太后笑得险些呛到,她身边的老嬷嬷连忙过去顺背,随即又被皇太后挥开,笑着叫弘晳过来也坐在她身边, 然后弘晳走到太后跟前,严肃地问:“猪猪也可以坐吗?” “弘晳想让它一块儿坐在哀家身边么?”皇太后憋住笑,“行吧,哀家准了。” 弘晳果然开心,又拉着那猪布偶一板一眼地行礼谢恩。这下逗得周围伺候的奴才们也跟着笑,太子爷家的这两个孩子,真是讨人喜欢。 虽然在皇太后这儿住,旺财就不能进屋子了,但咪咪却可以,因为皇太后也有一只雪白雪白的长毛波斯猫,眼睛和咪咪一样也是碧绿色的,脖子上还戴着镶红宝与珍珠的项圈,走起路来尾巴竖得高高的,扬着头,很高傲的样子,可算把咪咪迷得魂得丢了。 咪咪整日跟在尺玉屁股后头喵喵叫——皇太后的猫叫尺玉。 一会儿要闻闻尺玉的屁股,一会儿又要上去蹭蹭它的脖子,之后还翻着肚皮邀请让尺玉给它舔毛,但尺玉显然对这样标记气味和显示亲近的行为毫无兴趣,高昂着猫头,迈着优雅的猫步就在咪咪的大脸上踩过去了。 尺玉是皇太后的爱猫,它可以进屋子,咪咪自然也可以。 但咪咪这个小公猫,十分不被尺玉看在眼里,尺玉每日卧在皇太后的膝头睡觉,享受着两个专职的猫太监替它梳毛、挠痒痒、喂食,吃完了还有人专门给擦嘴擦毛,而且尺玉有个比人住得都宽敞的猫屋,里头有专门给她开了一窑烧出来的猫饭碗、利用虹吸原理做出来的自流水器,还有一堆可以让她磨爪子的玩具、各式爬架。 至今还住在青杏屋子里、只有两个程婉蕴做衣服用剩下的绸缎缝的拼色小棉花窝的咪咪简直自残形愧。 在毓庆宫,添金他们都管咪咪叫咪祖宗、咪大爷,还有旺财任它欺负,它一直觉着自己是全紫禁城最有面儿的猫,没想到猫外有猫,看过尺玉以后,它有点自闭了。 于是它好几天都不出去追尺玉了,很乖巧地卧在额林珠的头上陪她睡觉,额林珠被它热醒了以后,它才又一溜烟跑到宁寿宫花园里去抓鸟了,旺财则睡在额林珠和弘晳屋子外头的台阶上,青杏给它在廊下铺了厚厚的毡毛毯子,还给它点了个火盆,听见主子们起来后,旺财也立即从睡梦中醒来,摇着尾巴站起来,很自觉地替弘晳咬着书篮子,准备陪弘晳去上书房当跳级生。 弘晳今年还不够去上书房念书的年纪,但太子爷不在家,额楚大半时间又在宫外,没人教导他读书,因此康熙略想了想便在三月上旬破格让他也进去跟着读书,反正弘暄也在里头,有哥哥照顾着,弘晳也没什么不适应的。 因他年岁最小,康熙和上书房的授课师傅都没对他有什么旁的要求,不仅不让他遵守四点起来多读书的规定,对他上学的要求只要他能乖乖坐着不出声、不捣乱就行了。 他的课业也和别的皇子皇孙不同,一般只给他布置几个简单的字,让他练习握笔、临摹字形和笔画。但他们显然没料到,弘晳不仅能坐得住,他甚至很喜欢读书!师傅们讲的道理,他总是一边临摹一边竖起耳朵仔细听着,一心二用,竟然还记得特别牢固,比他年纪大的小皇子、皇孙都还没背下来的,他连师傅拆解下来的注释、释义都背完了。 虽然他并不太懂是什么意思,但他习惯这样,先在脑海里记起来。回头再自个琢磨,琢磨不出来了,他就会找个机会开口问那些他觉得可能会知道的人。 在问问题这事儿上,弘晳也分人。 比如,他就从来不问额林珠有关学习的问题,一般只问他姐姐怎么抽陀螺、怎么给小鱼换水……噢后头这个问题,弘晳在额林珠手抖把水和鱼一块儿倒进排水渠以后,也不问她了。 还不如问添银呢。 添银如今算是弘晳最喜欢的人了。 因为弘晳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问题,添银都会认真回答,他不会像奶嬷嬷那样哄骗糊弄他(是的,他已经不会相信奶嬷嬷那些骗小孩子的话了,他能分辨得很清楚),也不会像其他太监那样什么都不知道。 他对他很尊敬,不是主子奴才的那种尊敬,而是把他当成个小大人,弘晳喜欢这样。 添银是程婉蕴走之前,特意从库房里调出来给弘晳当大太监的,因为弘晳身边的太监当初都挑得小年纪的,想着陪他一起长大更好,就像太子爷身边的何保忠一样。 在毓庆宫后罩房,两个孩子还睡在她次捎间,她身边有那么多人能一起看着两个孩子,但到了宁寿宫没个老成人看着不行。 添金要总领所有的事情,青杏照顾额林珠,何保忠则还管着毓庆宫里的其他事情,弘晳身边少了个能时时刻刻陪伴他的可靠人,于是她临走之前,就笑着跟添银说:“我把二阿哥交给你了。” 添银也没有二话,跪下重重磕了头,默默回去把库房锁了,拎着个只装了几件衣裳的破包袱,就走到弘晳身边站着。 程婉蕴见他这样落拓,不由叹口气。 这几年下来,添金都在外头给他老子娘买了房屋和田地,几个兄弟也全仰仗他送出去的银子过活,他虽然自个没了根,但他哥哥把自己的小儿子过继到他膝下,日子过得十分红火。 而添银呢,还如刚入宫时一样,他这几年下来一分银子没攒下来不说,人也不见有什么变化,他是心中有坚守的人,深蓝色的太监服硬生生穿出了青衫如竹的感觉。 但程婉蕴也得感谢他,因为他总是拿自己的积蓄资助、帮助很多内务府的小太监,有的是粗使太监,有的原本是粗使太监,如今已经在内务府或者别的宫里得了脸。 太监没有根,更抱团排外,很多受过添银帮扶的小太监都把他当恩人,毕竟很多人当时真就在生死边缘,没有那一顿饭、一件衣服、一点汤药、一块炭火,也许就悄无声息地死去了。 程婉蕴后来知道后,便每年都拿一笔银子给添银当成救助基金,让他拿去帮助那些刚入宫的、被人作践的贫苦小太监。 她不想太打眼,因此都不让添银说出是她的银子,但添银对外都说自己是毓庆宫程侧福晋的奴才,在外人面前各种夸赞她这个主子多么体恤下人、多么仁善,一只蚂蚁都不敢踩死,若不是她心善默许,他也不能做这些事情。 程婉蕴有一回去找王贵人说话,回去路上忽然有个不认得的小太监原本在扫地,见她路过,突然扑通就跪下给她猛磕头,差点没把她吓死。 随后把人搀起来问了才知道这都是添银背地里替她结的善缘,让她一时心里很复杂。 说实在的,她给添银的不过是个安静的容身之所,她也知道添银偷偷在库房里写字、读书,但她都假装不知道。 为了防止明朝的宦官之祸,清朝是不许太监明目张胆读书学字的,所以她只能借口说有些笔墨纸张都旧了、黄了,她不要了,让添银帮她丢了,那些东西自然没有丢,被添银藏在库房里,成了他的精神支柱。 这样也好,程婉蕴喜欢院子里的人都各得其所。添金要挣银子,她每回赏他都给银子,添银对这个不在意,她便用别的赏。 因添银多年来坚持不懈做好事的缘故,程婉蕴在后宫里的名声越发地好了,后来太子妃也感受到了这点余韵——她在内务府推行些新策,本以为会遇到很大的阻力,没想到很多人都念着毓庆宫的好,这让太子妃也分外感念。 程侧福晋看似无为,实际上无意间帮了太子爷许多,只是她是遵循本能做事,并非汲汲以求之人,这点更难得。 太子妃因这事儿对程婉蕴大为改观,后来还将这个仁义之举告诉了康熙,笑着道:“儿媳想着,这也算一件大好事,皇玛嬷与宫里娘娘们又都是念佛的,将这善举发扬光大也是积福的功德一件,不如就让咱们女人家设个救济银子,拉上皇玛嬷牵头,娘娘们都参与进来,每年捐出一笔银子,发放给那些需要帮扶救助的宫女太监,您觉着呢?” 不用内库出钱,后宫女人们又有了新鲜事做,还能落个好名声,宫里的奴才也会感激皇恩,康熙自然没有不同意的,夸完太子妃,又点头道:“这程氏果然不错。” 后宫里的女人,没有做了好事不让人知道的,就是给宫里的太监宫女多做了一身衣服,第二日都能传得哪哪都是,但程氏让身边太监接济贫苦那么多年,直到太子妃接管后宫才让康熙知道,一不博名,二不为利,的确是一腔子的好心肠。而且……康熙看着太子妃清澈英气的眉眼,欣慰地点点头道:“你也是好的,去忙吧。” 太子妃恭谨地退下了。 康熙望着太子妃如长戟般挺直的背脊,他当然知道太子妃在福州曾经替她阿玛守过城池,甚至习过武,放在那些迂腐的汉人士大夫眼里,抛头露面的女子怎堪为妇?但康熙相信自己的判断,他一向敬佩太皇太后,大清入关不过几十年,康熙虽然看重规矩,但却不会将女人看扁。 葛尔丹的阙氏阿奴,还领兵上阵杀敌呢!太子妃替父守城,忠孝两全,何错之有? 若太子妃与旁的女子一般,眼睛只盯着男人和内院那些鸡毛蒜皮的事,康熙也不会选择她了。其他皇子福晋可以大同小异,但太子妃本就得非同一般的女子才担得! 就好像赫舍里……康熙心里升起淡淡的怀念,当初他登基后岌岌可危,鳌拜如此猖狂、三藩烽烟又起,赫舍里日日夜夜陪着他、为他出谋划策,说服称病不出、置身事外的索尼出山,在朝堂帮着弹压鳌拜,让康熙能有喘息之力组建善扑营,她也是如此坚强、充满力量。 如今,太子妃和他说起这件事,一点也没有往自己身上揽功劳,反而如实把来龙去脉解释清楚,程氏已锋芒毕露,她没有嫉妒,也没有打压她,反而还替她扬名。 这救济银子的事若能长久做下去,人人都会知道是程氏,人人都会念着程氏有多好。 可太子妃却一点也没抹杀她的功劳,她有这样的胸襟气魄!康熙也不免更满意,更加认同当初那个力排众议把太子妃定下来的自己。 这才是他需要的国母! 太子妃不需要多么高贵的出身,也不需要父兄在朝堂替她保驾,她自己立得住、站得稳,这样的才是好的太子妃! 否则,就不是在挑太子妃,而是挑外戚了,要是太子登基后也被权臣压得死死的怎么办?康熙不想太子以后重蹈他的覆辙,干脆一开始就掐死了这个可能性! 这事儿就算定下来了,太子妃从乾清宫回去后,去宁寿宫看望过皇太后、两个孩子,时隔一月有余,才提笔给太子写了头一封信。 她将救济银子的事情写在信里,顺道告诉他皇上已经调军在古北口,这回除了大阿哥随驾出征,还有三阿哥。 这消息是连额楚也不知道的,太子妃在管理后宫的时候发觉一向沉寂的荣妃近日经常邀请妃嫔办花宴、召见马佳氏夫人,再旁敲侧击地试探过梁九功,因此猜得八九不离十。 看来皇上平了葛尔丹后,有意给年长的儿子封王了,大阿哥、三阿哥这两个与太子年纪相仿的皇子,未来不是郡王就是亲王……至于明显是太子党的四爷五爷能得什么爵位,就看太子爷这回南巡让皇上满不满意了。 估算着富达礼和庆德送来的最后一封信,料想太子爷此时应该已经到扬州了,太子妃提笔沉思了片刻,才在心中写下最后一句话:“朝廷兵锋在即,维//稳为要!勿动盐利,切记,切记!” 太子妃在写信时,已经住到宁寿宫的弘晳对添银这个新来的大太监也很好奇,他身边的人都会被他考考问题,然后弘晳就会在心里给他们排个序、分个类,这个是陪玩的,那个是陪吃的,还有养花的洗衣的…… 于是,那时候的他就仰起头去看添银,想了想问:“添银,你知道为什么早上的太阳大,中午的太阳小吗?” 弘晳还没有读过《两小儿辩日》,他只是喜欢观察,别人看日出日落是赏景,他的小脑袋里却全是问题,为什么太阳是热的,为什么看太阳会刺眼,为什么太阳要东升西落?为什么早上太阳那么大,中午看着小…… 所以,他只是从众多问题里,选择了一个他虽然不知道答案,但自己感觉应该是最简单的问题来考验添银。 添银也很吃惊弘晳对他第一个需求竟然是个天文问题,于是他蹲下来将弘晳抱起来,走到宁寿宫殿前的空地上,一边和弘晳晒着冬日温软的太阳,一边小声地对他说:“先秦有个叫列子的贤人,曾经写过一篇文章解过这个问题,他写得很好,道理说得深入浅出,二阿哥也能学,奴才现在背给二阿哥听好吗?” 弘晳没想到添银竟然真的知道!他立刻点点头,捧着大脑袋,求知若渴地听添银微微晃起脑袋,声音温润地背诵:“孔子东游,见两小儿辩斗,问其故。一儿曰:‘我以日始出时去人近,而日中时远也……”注1 这篇文章短小精悍,是古代文章里比较罕见用案例深入浅出解释道理的文章,数千年文化积淀,后世能选入语文课本的文章自然不凡,弘晳听完果然听懂了! 原来是“近大远小”的道理,他立刻让添银站得远一些,然后再站得近一些,对比看了好一会儿,不仅太阳是这样的,所有的事物都是这样!他因此高兴地跳起来:“添银,你说得真好!我明白了!” 但这也让弘晳冒出来一个新的问题—为什么太阳中午的时候就离他远,早上就离他更近呢?为什么太阳会跑呢?这好像和太阳东升西落有些关联呢。 弘晳没有马上询问添银,额娘说了,他要自己先想想,想不出来才能问别人!于是他又在脑海里储存了一个新问题。 见弘晳这样高兴,添银也笑了起来,眼角弥漫出一点鱼尾纹,他是个不大爱笑的人,但此时此刻见弘晳因为明白了一个新道理而眼眸发亮,他也禁不住高兴起来。 他弯下腰摸摸弘晳的头,温和道:“不是奴才说得好,是先贤们将道理交给了奴才,奴才才能为二阿哥解答,以后二阿哥好好读书,一定会明白更多的道理。” 弘晳点点头:“添银,你以前读过书吗?” “嗯,奴才读过。”添银闻言也有些恍惚,入宫前在私塾里读书的日子好似恍如隔世,但他这么多年下来,竟然一点也没有淡忘。 “太好了!你再教我一个新的好不好?”弘晳亲近地拉着添银的手,上书房的师傅、额娘、阿玛都觉得他应该先从《三字经》开始读,可是弘晳早就觉得没意思了,只有添银愿意给他讲这样的道理,让他觉得很满足。 于是他忍不住想从添银这里学到更多,想把添银肚子里的学问都掏出来榨干! 添银却没有为了满足弘晳的要求取得他的信任而不顾其他,他想起小时候先生教他读书的方法,再次蹲下来对弘晳解释说:“二阿哥,恕奴才多嘴,这学问啊,一定要慢慢学,所谓贪多嚼不烂,咱们回去好好把这篇文章背出来,奴才再陪您逐字逐句细细揣摩,把这文章学透了再学新的行吗?这读书治学就像建房子一样,地基要夯实才能建起来呢!” 弘晳是个喜欢讲道理的孩子,他没有生气,自己想了想就认可了添银的话,弯起眼睛笑:“好,我准你用纸笔将这文章默下来,然后你当我先生,一 个字一个字地教我认,好不好?” 添银怔了怔,才跟着笑了:“谢二阿哥,只是奴才是无才之人,不能当您的先生。您的先生是上书房的几个大师傅,以后这话可不能说了,否则奴才……恐怕就不能陪您了。” 弘晳有点不明白,添银明明知道很多学问,为什么还要说自己是无才的人?他明明可以教给他很多学问,为什么他不能当他先生,是因为他是奴才吗? 原来奴才是不能当先生的么? 弘晳愣住了,他之前没有特别明确的阶级观念,因为程婉蕴从来不给他灌输这种思想,然后此时此刻他突然就明白了。 添银是他的奴才。 虽然他想让添银当他的先生,但在别人眼里他是奴才,就只能做奴才才能做的事情。就好像额娘是侧福晋,嫡额娘是太子妃,所以额娘要每天去给嫡额娘请安,过年入宫的时候,额娘也要先站着给太子妃布菜,然后得了太子妃恩赏才能坐下。平日里谁也不会在他面前说程婉蕴是奴才,但弘晳一下就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他有些闷闷不乐。 难道奴才就只能一辈子当奴才么?他心里又冒出来一个新的问题,他再次把这个问题压在心底,准备自己想明白。 所以这几天去上书房,他都在琢磨自己脑海里层出不穷的问题,今儿是个雾蒙蒙的下雨天,添银抱着他,小太监打伞,旺财咬书箱,然后刚进上书房,就听见里头在吵架。 今儿弘晳醒得早,所以天还没亮就到上书房了,师傅们还没来,弘晳坐到弘暄身边,就见坐在最前头的十四皇叔和十五皇叔本只是拌嘴,谁知越吵越凶。 弘晳一脸迷茫,弘暄好心地替他铺纸、摆好笔,顺道低声给弟弟解释道:“好像是十五皇叔研墨时不小心溅到了十四皇叔衣裳上……” 这也不算什么大事,他们来上学都有带替换衣裳,十四阿哥肯定也有,去后头换了就是,实在没必要这样咄咄逼人……何况,十五阿哥也道了歉,还说要拿他的衣裳赔,但十四阿哥最近因为字写得潦草康熙批评罚了两百张大字,本来心情就不好,于是压根就不打算放过他。 他重重一拍桌子,怒骂道:“你赔得起吗?我这身衣裳可是我额娘亲手做的!现在被你毁了,你拿什么赔!你屋子里有蜀绣吗?啊?” 十五涨红了脸:“衣裳的事情我已经认错了,可你方才为何要牵扯到我额娘!明明就是不小心的,你凭什么说我额娘没教好我!” 十五阿哥心里愤愤不平,德妃不也是宫女出身吗?如今位分高而已,他额娘如今还得宠呢,凭什么十四阿哥这么瞧不起人! 但他不敢说。 作为一个长大后敢在夺嫡时期随身携带毒药为老八求情差点把康熙气得拔剑杀子的狠人,十四阿哥打小就混不吝,还长了一条和四阿哥不相上下的毒舌头,主打得就是一个乱喷:“装什么相,我说错了么,王娘娘连个贵人位分都没有,皇阿玛根本就瞧不上她,你还敢在这里跟我呛声?你算什么?” 十五气得眼珠子都发红,正想着心一横跟这混蛋拼了,就听后头传来一个嫩嫩的声音:“十四皇叔,王娘娘是皇玛法的妃嫔,不管她是什么位分、有没有受皇玛法看重,她都是是您的长辈,也是您的庶母,你不能议论她。” 十四阿哥顿时戛住,难以置信地回头去看说这话的人——太子家的二阿哥,弘晳? 这小子敢惹他? 十四顿时就更怒了,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好哇,照这么说,我还是你皇叔呢,你竟然敢对我不敬?肯定是身边的奴才教坏了我的二侄子,来人!把他身边那个太监摁住,我要替我这大侄子好好教教奴才!” 说完,十四从哈哈珠子那儿抢过马鞭,凌空甩了个空响,对着呆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火怎么烧到自己身上的弘晳冷笑道:“二侄子你年纪小还不懂如何御人,你身边这几个刁奴,皇叔替你好好教,你可要瞧好了!” “十四!你别欺负人!有本事冲我来!”十五连忙上去要拉住他,“你——” 话没说完,就被牛犊般的十四甩开,他一肚子窝囊气还没地撒呢,打几个奴才怎么了,又不是打弘晳,怕什么! 十四高高举起了鞭子。 弘晳这时反应过来了,他一把推开担心地挡在他身前的弘暄,忽然对着屋子外头大声喊:“旺财!旺财!!!” 每次上课都坐在上书房门口乖巧等主子放学的旺财瞬间就暴起! 十四阿哥鞭子还没落下去,门帘子突然被一个硕大的黑影猛地撞开了,就好似一道闪电飞速从眼前划过,等他反应过来,已经被狠狠撞倒在地,不等他喊疼挣扎起来,胸口就被碗口大的狗爪子重重踩住! 随即,他眼前就出现了个低低咆哮着的狗嘴,两排尖牙滴着腥味的口水,离他脸只有一个指头的距离。 “啊啊啊啊啊——” 道理 康熙今儿正好得闲, 自点,康熙就已早早起来打完布库,用完早膳, 。 , 处理完几项重要的政事, 天都还没亮。 打发完几个内大臣, 想着军备已经议好了,了, 算得上事事顺遂,康熙心里头松快不已, 银子的事情, 他又想起太子写的那封海防建制折子,写得很是不错, 高屋建瓴又脚踏实地, 也不知儿想的, 还是在地方官员里遇着什么有大才意! 等太子回来,,好好说说心里话才是。 进而,康熙顺理成章就想起去了上书房有几日的弘晳,也不知他年纪这样小,字学得怎么样了,又习惯不习惯?弘晳生得和太子幼时极像,性子却又更平和安然, 让人不禁想多疼他,不像太子幼时追猫撵狗的,皮得差点把乾清宫的琉璃瓦盖都给掀了。 康熙想到这儿,不由露出一点笑意来, 扭头对梁九功说:“朕好不容易偷得浮生半日闲,走,去上书房瞧瞧阿哥们今儿书念得怎么样!” 梁九功连忙弯腰“嗻”了一声,就要派小太监去上书房通传,被康熙摆手制止了:“哎,不要给那群泥猴子通风报信,咱就悄悄地过去,否则怎么知道他们是真的勤学还是装模作样?轿撵也不必套了,今儿天好,就这么走着去。” 皇上有这个闲心,谁敢嫌路太远? 于是一群人浩浩荡荡顶着四角刚亮起来的天往上书房去了,结果走到一半又下了濛濛细雨,幸好梁九功是个预备周全的,只一个眼色,后头专门拿东西的小太监立刻抽出大油纸伞来,梁九功满意地对那小太监点点头,那小太监退下去时兴奋地满脸通红。 梁九功亲自打开明黄大伞移到康熙头顶,康熙其实觉着这样绵绵的雨实在不必打伞,但他说这话肯定会被底下的奴才唠叨,尤其是梁九功这老货,所以他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只是脚步微微顿了顿,继续往上书房走去。 天越走越亮,走到上书房前头的甬道时,竟然大老远就瞧见了弘晳一行人。 康熙停了步子,看弘晳小小的人窝在太监怀里还有点打瞌睡的样子,脚边竟还有条大黑狗替他咬着书篮,甩着尾巴,亦步亦趋地跟着。 他瞧了就觉得有意思——太子五岁的时候,康熙也把自己最喜欢的一条黄犬给了他,还手把手教他怎么调//教猎犬,那条黄犬也一直跟着太子,在打猎时替他挣了不少光,后来有一回在木兰遇虎,那黄犬也分毫不退,冲着猛虎狂吠不止,差点就给老虎咬死了。 梁九功盱着康熙的神色,在一旁用十分怀念的口吻搭腔道:“皇上,您瞧弘晳阿哥跟太子爷小时候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两人又都行二,真是天赐的缘分似的!哎呦,方才奴才乍一眼瞧见都想掉泪呢,以前奴才也这样背着太子爷上学,这一转眼,怎么太子爷的孩子都这样大了。” “是啊,日子过得可真快。”康熙听得心中一动,果然也唏嘘不已,慈爱地望着弘晳揉着眼从那高个太监身上下来,又从狗嘴里接过书篮,还认真和狗说话:“旺财,你在门口等我哦。”,狗也不叫,只是亲昵地蹭着他的脚,尾巴摇得飞快,弘晳这才进了上书房。 “这孩子和保成一个样,”康熙含笑回忆着,“保成也是小时喜欢猫啊狗的,朕不让他带去上书房,他还把小狗塞书箱里偷偷带去。” 梁九功听着也笑:“奴才也记得,回来还挨您打了手板!” “胡说,朕哪里舍得打他,不过拿藤条吓唬吓唬他,这收着劲打呢,才没挨着两下,就哭得满脸是泪,那叫一个可怜,朕哪里又忍心再打?” 梁九功陪着康熙回忆着太子幼时的事,走到上书房门口,康熙便撅着腚从门帘缝隙里偷偷往里瞧,这会儿师傅们还没来,屋子里嘈杂一片全是猴崽子在胡乱吵闹,康熙看得直皱眉,还掏出怀表确认了一眼,心里嘀咕:“虽说还没到时辰,但这些师傅也太怠懒了,阿哥们都到了,他们竟然还没到,哪里有让主子等奴才的道理!” 他决定明儿朝会要把几个授课师傅都留下来好好教训一顿!罚俸!狠狠罚! 蹲在门口的旺财见康熙撅着屁股探头探脑,很是不解地歪了歪头——它认得康熙的味道,毓庆宫里经常有他的味道,宁寿宫也有,两个主子身上偶尔也会带上这种味道,所以它没有叫。 康熙眼角余光瞥见了旺财圆溜溜的眼睛,颇有些尴尬地直起了身子,假装什么也没发生地拍了怕衣角,见那狗还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康熙揉了下它的脑袋,那油光水滑的短毛让康熙都忍不住再摸了下它的背脊,低声夸道:“真是条好狗!呦,你这骨架也漂亮!腿也结实,爪子真大,这跑起来指定很快,是个打猎的好狗!” 结果太子却让这样一条好狗给儿子拎书篮子,康熙不赞同地摇摇头,真是暴殄天物。 应该拿到猎场上去跑啊! 撸完狗,康熙突然发觉不对劲,里头吵闹的声音越来越响,康熙忍不住再次撅腚偷看,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几个兔崽子怎么打起来了? 好哇!又是十四那个臭崽子在欺负人!十五当年早产,生下来就比一般人孱弱,养了那么多年也小脸尖尖,软弓都拉不开,他不体恤弟弟就罢了,竟然还为了一件衣裳辱骂庶母?永和宫会少这么一件衣裳?岂有此理! 近几年越发宠爱王氏的康熙简直出离地愤怒了! 他就要起来进去收拾十四,谁知弘晳突然开口说话了,闻言康熙微微一愣,随即便赞许地点点头:好孩子!说得有礼有节、不卑不亢! 这么小年纪就能说出这样有条理的话,这孩子和保成一样聪明啊! 还没等康熙感慨完,就听十四又一通胡搅蛮缠、凶相毕露,竟然还要打人,康熙站在门口都有些晕眩,这孩子在永和宫装得十分乖巧,康熙原本念在他是德妃幼子,养得骄纵些也是有的,想着他长大了也就好了,但今日一见,却不仅仅是骄纵的毛病了。 恃强凌弱、以大欺小、欺辱庶母,品性如此顽劣,德妃就是这样教子的? 康熙实在忍不了了,里头十五劝不动已经被十四甩到地上,弘暄的太监过去抱住十四的哈哈珠子也被一脚踹开,弘晳还没反应过来,身边几个太监就全被摁倒在地了。 “都给朕……”康熙就要一把掀开门帘子,突然听见弘晳着急地大喊:“旺财!旺财——” 康熙只觉着身边袭来一阵迅疾的狂风闪电,刚刚自己夸过指定跑得快的黑狗还不等话音落下就已经利爪一蹬、高高窜起,那大狗尾巴差点都甩到康熙的脸上,随着里头一阵惊呼与尖叫,康熙冷汗都下来了,连忙掀起帘子跟进去—— 只见大黑狗咆哮着踩在十四身上,但这狗却没有咬人,只是摁着十四不许他动弹,而十四的哈哈珠子却和主子一样凶狠,已经敲下桌子腿往狗身上狠狠地打:“畜生!快放开十四阿哥!我打死你个畜生!”黑狗吃痛,却只是发出咆哮狂吠,没有伤人,也不肯放开十四。 这时,弘晳身边那个原本被压到在地的高个太监趁着没人监管,连忙扑过去把打狗的哈哈珠子撞倒在地,两人扭打在一起,他文文弱弱打不过那哈哈珠子,只能拼命抱住他、拖住他的腿,不让他起来,自己吃了好几拳,眼睛肿胀睁不开,却还记得冲吓得发抖的弘暄嚷着:“大阿哥!带二阿哥和旺财先回宁寿宫!再派人去毓庆宫给太子妃报信,快啊!” 弘暄身边有个太监是太子妃给的,还算机灵,赶紧撒腿就跑。 “不必了!朕全看见了!来人!住手!!” 帝王的咆哮就像静止符咒,一时间乱纷纷地上书房尘嚣及散,一瞬间跪满了鼻青脸肿的人,弘晳看到了康熙,第一反应却不是跪,而是跑过去搂住旺财,用还没旺财高的身子企图将身后的狗藏起来,他小脸煞白,用一种恐惧的目光望着康熙。 “皇玛法,”小小的孩子战战兢兢,拼命摁着那狗头,不让它抬起脸,语无伦次地说,“旺财是好狗,它没咬人,它是为了保护我。” 康熙望着弘晳这幅模样,想起了多年以前,那个因猫惨死而恸哭的小小保成。 他眼眸随之一暗。 年轻时刚做阿玛,不懂体谅孩子的心思,只知道严格地要求他做到至臻完美,如今年纪大了,康熙慢慢地更看重父子亲情了,回想起来却也觉着那样的保成……的确可怜。 那时候的保成,只怕和现在的弘晳一样,心里又伤心又委屈吧? 只是现在弘晳还能护着狗,那时候的保成却只能无望地对着摔烂的猫尸哭。 康熙一大早的好心情全被败光了,头疼地摁住额角——自己的儿子、孙子不好处置,但身边的奴才可以先打!康熙凌厉的目光扫过十四阿哥的那几个哈哈珠子,沉声发话:“把这几个纵着十四阿哥胡闹,非但不劝阻还作威作福的奴才拉下去打四十大板!” 十四刚从狗爪下爬起来,闻言大哭道:“皇阿玛!是他们放狗咬我,我头都撞青了,您瞧我伤得!岳安他们是忠心护主,您怎么还罚我的人?” “咬你了?你当朕什么都不知道呢?”康熙实在怒极了,十四竟然在他面前还敢颠倒黑白耍心眼,好大的胆子!若是他没有过来,回头追究起来,是不是他就要用这伶牙俐齿把错全都推到别人身上了?这样的心肠……康熙一时心惊又心寒,在他没有留意到的地方,十四竟然已经长成了这样一个自私自利的人,以后大了还了得?对这孩子不能再这样放任不管了! 康熙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不禁冷笑道,“怎么没咬死你这个不孝不悌的畜生!你给朕听好了,以后不许你再来上书房!今儿回去就在阿哥所里好生反省,再不许出来一步!到了七月,皇太后要去五台山修佛,你也去伺候着,朕会派禁军看着你!哪一天把你的歹毒性子掰回来了,再回宫!” 想想老大和老三,都是在内大臣家里长大的,太子是康熙自己养的,老四是孝懿皇后抚养,老五是皇太后抚养,个个都养得好! 可见大族世家的底蕴还是有的,而十四又被德妃成了什么样子?之前老四守灵生病,她也不知道关怀,夜里锁了宫门让亲儿子发着烧淋雨,可见从来就不懂如何教子! 十四晴天霹雳,他一时哭得眼泪鼻涕全出来了,膝行道康熙脚边:“皇阿玛!别这样,儿子知道错了,儿子不想离开额娘,额娘离了儿子也不行的,她已经没了六哥,四哥又不亲近她,额娘只有儿子了,皇阿玛……” 以往十四说这样的话,康熙心底都会有些愧疚,对他们母子也更怜惜,但这回却没有被他的话动摇心智,他用一种陌生、冷酷的眼光看着十四,听完他这句话,他眼里的怒火熄灭了,只剩灰烬一般的浓重失望:“十四,朕念在你年幼,平日多有优容,谁知却纵得是养出了这样一副无法无天的性子,子不教父之过,这里头也有朕的过错,是朕以前罚你太轻了,所以你才敢屡次犯禁,这次非要叫你好好记着这教训不可!” 十四脸色顿时惨白,他看向隐隐站在一起的十五阿哥、弘暄、弘晳,还有那条该死的狗,他不甘心,眼底漫出一丝恨意,再仰起头望向明显已经下定决心的康熙,他颤抖着嘴唇,指着被弘晳抱住的狗厉声吼道:“皇阿玛,您要处置儿子,儿子认了,可这条狗伤了我,您也该杀了它!” 弘晳听闻立刻更紧地抱住了狗脖子,这孩子甚至还想和十四讲道理,“十四皇叔你先打人,旺财是忠心护主,而且它没伤着您,您的奴才还打了它,它没错!是您错了!” 院子里已经响起了闷闷的打板子的声音,岳安他们被堵了嘴,只能听见一声一声压在喉咙里的吃痛声,十四用力握着拳头,压根不听弘晳说话,只是倔强的双眼,紧紧地盯着康熙。 “你在威胁朕?你以为朕是个不会明辨是非的人?一条狗的命不值什么的,可你!简直不知所谓!”康熙对十四阿哥失望之情已经溢于言表,狠狠喘了一口气以后,面无表情地说,“德妃竟然将你养成这个样子,看来当初将老四过继给孝懿皇后是朕做的对了!至少老四少年老成、品性优良!你真是太让朕失望了!” 听说十四阿哥闯祸了,急匆匆从永和宫赶来的德妃刚下肩舆就听见康熙这一句,顿感一丝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绝/望之下,她两眼一翻便昏倒在地。 太子妃正好和德妃前后脚到,她连忙下了肩舆,对越女道:“快扶德妃娘娘去隔壁歇着,立刻叫人用热水绞热巾子来给德妃娘娘敷一敷额头,再问问有没有鼻烟壶,叫娘娘吸一口。” 安顿好德妃,太子妃才整了整衣裳,心里虽然急切但脚步一点都没乱,她掀开了上书房的门帘子,首先就看到站在屋子中央,像一头暴躁大龙似的康熙,康熙此时仍然在生气,而且有越想越气的架势,指着十四的鼻子骂了一通不解气,又把一边的十五阿哥也骂了两句:“你也是的,十四不讲道理,你还和他讲什么道理?平日里叫你勤练武艺总当耳旁风,身子那么弱,叫人一推就推倒了!你方才要是拦住了,后头哪里还有这样的事?” 十五阿哥:“……” 太子妃:“……” 这就纯属迁怒了。 十五阿哥也知道好歹,比起指着十四骂的“不孝不悌、欺凌弱小、生性卑劣”之类的话,康熙骂他这两句和夸奖也没有什么区别了,于是十五连忙道:“是,儿子身子太弱,多谢皇阿玛关心,以后儿子一定努力强身健体!” “朕不是关心你身子!你也该好好反省!”康熙被他搅合得都不知道该生气还是不生气了,一时只是重重呼吸着,目光在几个皇子皇孙之间来回扫。 太子妃趁此机会上前来,笑道:“皇阿玛,快别气了,孩子们打打闹闹是常有的事情,十四弟脾气急了些,回头好好教就是了,儿媳三个弟弟也是成天打架,现在长大了,还不是好得像穿一条裤子似的?您啊,实在不必那么生气!我们家这几个小的也不对,皇叔们说话,哪里有他们这些小辈插嘴的道理?还敢让旺财过来帮手!实在可恶!请您示下,儿媳现在就把人带回去好好教训,好吗?” 康熙望着太子妃含笑的眼睛,心力交瘁地摆摆手:“去吧。” 得了准许,太子妃赶忙将弘晳、弘暄还有旺财都捞到身边,添银他们几个太监也连忙跟上,一行人飞快地走出了上书房,弘晳有点吓着了,一路上都要添银陪他坐肩舆,还一直搂着旺财不放,小脸绷得紧紧的,等回到宁寿宫门口,太子妃才真的暗松了口气。 她弯下腰,刚要说什么,弘晳却先开口:“嫡额娘,旺财没错。” 他一直没有哭,眼泪一直憋在眼眶里,打转许久也没有落下来,弘晳是个倔强的孩子,他有自己的思考方式,他想来想去也没觉得旺财哪里错了,但十四皇叔却像让皇玛法杀了旺财。 为什么,是不是十四皇叔是他的长辈,就可以胡作非为? 弘晳心里是不服气的,他望着太子妃:“嫡额娘,为什么有的人可以不讲道理?” 太子妃怔了下,轻声道:“因为这世道没有什么事情是公平的,弘晳,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了。嫡额娘知道,旺财、你都没错。有时候对错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相信你。” “嫡额娘就相信弘晳。”太子妃拍了拍弘晳的小肩膀,“这几日你就让旺财睡在你屋子里,好不好?平日里你们也不要出宁寿宫了,正好旺财也要养伤,上书房那边嫡额娘给你告假,好吗?” 弘晳乖乖地点点头,他低头看了看旺财,它半个身子卧在他腿上,有个腿弯曲着,刚刚走路也一瘸一拐,于是他又抬起头来:“嫡额娘,旺财要看太医。” 太子妃笑了:“猫狗房那边的兽医已经叫人去请了,放心吧,旺财会没事的。” “想哭不用憋着,”太子妃又揉揉他的头,又在他耳边道,“进去以后就去找皇太后哭,大声哭,知道吗?皇太后问你怎么了,你如实回答就是。” 弘晳又懵懵懂懂地点点头,还吸了吸鼻子。 可他已经不太想哭了怎么办? “好了,嫡额娘牵你进去吧 。”太子妃也从袖子里掏出个手帕,在眼角使劲擦了两下,直到眼眶也都被擦得发红,才顶着红眼圈进去,特意让宁寿宫上下伺候的宫女太监都看见。 到了皇太后起居的寿安堂,暖阁里皇太后正和宫女们打牌呢,里头欢声笑语,太子妃便捏了捏弘晳的手,无声地对他做了个口型:“哭吧!” 弘晳没明白,眨着一双乌黑圆亮的眼,不动弹。 太子妃狠狠心,掐了弘晳的手臂一把,这孩子吃痛,眼眶溢出了泪水。 弘晳泪眼朦胧切震惊地望着太子妃,嫡额娘怎么打他? 谁知,太子妃没看他,反倒将他用力一推,弘晳踉踉跄跄地进了屋,皇太后见弘晳回来,一边摸牌一边笑道:“哀家的弘晳回来了?今儿怎么那么早,上书房那不上课了么——哎呦,这是怎么了,脸上还挂着泪呀?” 弘晳被皇太后温暖的手一抱,本来已经不想哭的他忽然一股酸涩的委屈从心底蹿上了鼻头,他终究还是个孩子,没人安慰还好,一旦有信任的人关心安慰,顿时放声大哭。 太子妃见里头氛围正好,便蹑手蹑脚地出来,在门口叫人给添银上了药、又做主给他放两天假修养,才缓了缓心神回了毓庆宫。回去以后也没闲着,又叫来画戟暗地里将十四阿哥无故殴打幼弟和侄子的事传扬出去,顺道把康熙当众说德妃的那句话也一并传出去了。永寿宫的王贵人是太子妃推动这件事的得力助手,儿子受了委屈,她自然也恨得牙痒。 这样就万无一失了,这种事情,必然是先开口、占先机的人有利,有皇太后给孩子当靠山,孩子应该就没事了,之前太子妃本来还考虑要不要赶紧把旺财送出宫,让程家先养几天,省得之后永和宫出了新招,动不了弘晳,又拿狗开刀。 但她想着,这段时日都让弘晳抱着狗睡,人狗形影不离最好,正好可以说弘晳被这事吓得不轻呢,康熙和皇太后只会更加怜惜他,旺财未必会有事,也就不必多此一举了。 这段日子就让这几个孩子龟缩在宁寿宫里吧,想来康熙也好、德妃也好,谁也不敢到宁寿宫放肆。太子妃所料想的果然没错,第二日,皇太后又听奴才说昨个连太子妃都受了委屈,红着眼来的,立刻就把康熙叫到宁寿宫了,气得用蒙语把堂堂当朝天子数落了一顿,膳都没给留,弄得康熙灰溜溜地回了乾清宫。 子过母罚,皇太后和康熙都不会觉得自家血脉有什么大问题,十四会养成这样的脾气,一定和德妃教养是分不开的!于是太后随后又随意找了个借口,说是德妃供奉在小佛堂的经书竟然有别字,对菩萨心不诚,降下懿旨狠狠罚了德妃,让她重新抄经书,还要跪着抄。 这下各宫里算瞧着笑话了,而十四阿哥也被康熙关了禁闭,不许他出阿哥所,身边几个哈哈珠子全都打得血肉模糊,有好几个都是乌雅氏家的人,听说连药都不许给他们用,连夜抬出宫去了,再不许他们留在十四阿哥身边。 而等天气暖了,连十四阿哥也要出宫去修养性子,归期不定。 这罚得不可谓不重,离开了宫里……和被康熙放弃了有什么区别?永和宫里为此几乎日日在熬药,德妃那天从昏迷中醒来以后,身子就没怎么好过,抄经书抄得手抖,又气得吃不下饭。 不得不说,十四阿哥在宫里真是人嫌狗厌,不论是太监宫女、还是其他宫的妃嫔主子、公主阿哥,没有喜欢他的,这样暴躁性情的孩子,也就德妃当成宝,听说他至少有大半年不能再出来嚯嚯大家了,所有人都在背地里高兴。 这事渐渐也就过去了,正好之前给太子爷写的信还没托人寄出去,太子妃便又续了张纸,将这些事的事也写了进去,她一直觉得孩子之间的打闹,大部分都是父母辈争斗的延伸,如今也算将永和宫得罪够了,把这事儿写进去也是为了提醒太子——老四恐怕不能全信。 他终究和永和宫有千丝万缕断不了的血脉亲缘,如今没遇着事才好,若有了事情,四阿哥不一定会站在毓庆宫这边。 远在扬州的太子爷和程婉蕴还不知道宫里生出了这样的风波。 也不知道康熙偷偷去看过弘晳,见他紧紧地抱着裹着纱布的旺财,睡得满头大汗也不敢放开,又问过伺候的嬷嬷,听说这孩子一直不敢让这狗离开他半步,同吃同睡,老皇帝铁血无情的心里终究是起了一些愧疚的波澜。 于是康熙回了乾清宫睡不着,竟然也披衣起身给太子写了封信。 太子妃和康熙的这两封信,几乎是同一日抵达了扬州,呈在了太子爷面前。 除此之外,因战事将近,葛尔丹穷途末路,哈日瑙海也将要提前回准葛尔部了,他走之前,本想和额林珠好好告别,却意外得知额林珠正因为弟弟和旺财被欺负了闷闷不乐,不愿意出门,他便活动活动了筋骨,扎起披散的辫子,对上身边蒙古侍卫疑惑的眼神,哈日瑙海神色淡然:“你们收拾着,我去去就来。” 正好他在阿哥所住得离十四阿哥近得很,翻个墙也就到了。 黑狗 脾气, 把书架桌椅全都推倒以后,又拎着马鞭到院子里把墙根下的花草树木全都打红,饶是如此, 他还是阴沉着脸, 像个笼, 每当这时候, 周围伺候的太监宫女全都不见踪影,生 十庆躲在远处的廊柱后头, 两人脸上都还有新鲜的鞭痕,听着那头鞭。 “去吗?”长喜连腿都软了, 十四阿哥可以说是阿哥所里最难伺候的阿哥了, 脾气大、力气也大,而且爱胡闹闯祸, , 什么罪过都是奴才不好, 每当这种时候都是他们这些奴才替十四阿哥挨打,过太监都不如。 打心眼里,他 “不了吧……过去总要挨鞭子的。”长庆也不想过去,两人沮丧地对视一眼,这会子不过去,等后头十四阿哥想起他们了,还是要发脾气,不是拿脚踹就是扇巴掌,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踹两下疼虽然疼,总比鞭子好些。 于是两人打定主意先躲着算了。 长喜长庆这样在十四爷跟前还算有些脸面的太监都不敢过去,遑论其他奴才了, 不是躲进值房便是缩在茶房里给自己找杂活干,门房外头多了好些看守十四阿哥的侍卫,他们出又出不去,不由都有些羡慕那些运水运粪车的苏拉了。 至少还能借着差事到外头躲躲呢。 长喜和长庆虽然躲,但却不敢走远,防着十四阿哥忽然想起来要使唤他们,于是他们就在那廊柱底下探头探脑、提心掉胆,就在蹲得脚后跟生疼发麻的时候,身后的防火山墙上的绿琉璃瓦盖顶忽然传来轻微的踩踏声,长庆还一脸紧张地瞧着十四阿哥发疯,长喜耳朵更尖些,便下意识抬头看去。 很久之后,长喜都忘不了这一幕。 高高的绿色琉璃瓦顶上,那高束辫发的蒙古少年衣袂临风,他身后是春三月碧蓝的天空,珊瑚与玛瑙发坠在风中摇晃,他眼眸那样冷,像是一块浸在寒泉的玉,就这样神色淡淡地望下来。 长喜被这样居高临下瞥了一眼,呼吸都窒住了,竟然忘了喊。 然后他就被跳下来的哈日瑙海打晕了。 听到身边“咚”的倒地声,长庆也终于茫然回头,实在不怪他,他有只耳朵被十四阿哥一巴掌打聋了,因此有人在他右边说话,他时常听不见。 没等长庆反应过来,也是眼前一花,什么都不知道了。 哈日瑙海下手不重,这俩太监没欺负过他,所以他只是劈了一个手刀,让他们睡上一觉,也省得回头十四阿哥怪罪他们伺候不得力。 哈日瑙海转了转腕子,跳了两下,确定手脚都活动热乎了,才堂而皇之地走到十四阿哥的院子里,十四背对着他,还在折腾那些花花草草,一边辣手摧花一边还恨恨地骂着。 照康熙的意思,他要在阿哥所里反省到皇太后去五台山,然后才能从这个牢笼里去另一个牢笼,还不许德妃过来探望他,好几次永和宫的人过来都被那群御前侍卫挡在外头,不管塞多少银子说多少好话都没用,人家根本就不肯沾手。 不是这些侍卫有多么清高,是皇阿玛下了死令,就是不愿原谅他! 不就是挤兑了十五那病秧子几句,再打了几个太监,有什么了不得的,至于发这么大的火吗!十四阿哥心里愤愤不平,觉得皇阿玛偏心眼,只要沾着毓庆宫的光,不管是奴才还是畜生都比他这个皇阿哥更高贵了! 凭什么,都是龙子凤孙,他就非得当太子的奴才不成? 他关了禁闭以后,甚至连八哥九哥都进不来看他,怎么求情都不成,后来还是因为八哥管着内务府,才偷偷遣了个老苏拉给他送了两回他最爱吃的茯苓夹饼,但八哥也只敢给他送点吃的用的罢了,他也不敢放他出去。 十四阿哥心里很不满也很不安,他以往也有胡闹犯错的时候,要么身边的人顶了罪,要么靠着三寸不烂之舌和撒娇卖乖躲了罚,闹下来总是旁人吃亏,他顶多身边太监挨几下板子,不痛不痒的。 有时候甚至板子也不用挨,额娘找康熙哭两回六哥也就好了。 十四阿哥和他那个早夭的六哥生得很像,康熙对那个乖巧懂事的老六念念不忘,这孩子又是难得序齿后六岁上才夭折的,这更让康熙心中怀念,德妃和十四也就掐准了这一点,回回都把六阿哥拉出来当做挡箭牌,康熙只要听到胤祚的名字,火气就先消一半。 但这回却不管用了,所以十四阿哥心底是不安大过愤恨的,但他又倔,不想低头让人笑话,因此强撑着慌得不行的内里,只能用虚张声势的愤怒来掩饰自己七上八下的内心。 他不想去五台山,也不想被关两个月,八哥答应了会替他求情,也不知如何了……十四阿哥殴打花草的手渐渐垂落下来。 就在这时,他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冷冷的:“十四爷。” 那声音冷得像从阴曹地府里钻出来似的。 十四阿哥回头,却只见眼前飞来一个硕大的拳头,狠狠捣在他眼眶上。 他一下就被这力道震得往后倒去,眼睛又痛得睁不开,他被这突如其来的拳头打懵了,还没等反应过来,更多的拳头就像雨点似的落下来了,于是他第一声痛呼没喊出来,后面就痛得更喊不出来。 最后他只能躺在地上痛得打滚。 哈日瑙海手背都打出了血,他甩了甩指缝流出的血迹,蹲起来拍了拍十四阿哥肿胀起来的脸:“十四爷,你睁开眼睛看看,认清楚,是我哈日瑙海揍得你,不为别的,就是还你这么多年的‘照顾’,你以后寻仇可别找错了人。” 他这样说,是故意让十四将恨都集中在他一个人身上,不要又找毓庆宫麻烦。 十四狼狈不堪,他费力地睁开眼,看清了哈日瑙海那张黑黝黝的脸,气得发抖想呸他一声,结果牵扯到脸上的伤,更疼了,这蒙古野狗专往他脸上招呼,这是故意让他没脸见人! “你……你敢打我……我让皇阿玛……砍你的头!”十四连牙齿都觉得被打得松动了,他又是怒又是怕又是恨,“你给爷等着……你等着!” 哈日瑙海冷冷地笑了:“你恐怕没这个机会了,蠢货。” 他不再多和他说话,发觉廊柱后头那两个太监似乎已经□□着要醒来,他站起身来拍拍衣裳的灰,最后对十四阿哥用蒙语说:“你若还是个男人,以后就来漠北和我真刀真枪的比一场,只会欺负比你小的算什么?我瞧不起你!” 皇子自小都要学习满蒙汉三语,但十四阿哥对这些不精,他只大概听懂了哈日瑙海说他不是男人,更气得浑身都发抖,怒吼起来:“野狗!畜生!” 哈日瑙海不理会他的骂声,从容地转身离开了。 长喜长庆其实早就醒了,只是他们都趴在地上装死,等哈日瑙海踩着墙翻走了,两人才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起来,连忙过去把被打得站都站不起来的十四阿哥扶起来。 “该死的奴才,刚刚你们都跑到哪里去挺尸了??就把爷一个人丢在这里!”十四想打人,却发现自己手好像都脱臼了,根本使不上劲,骂人骂得脸又疼,反射性地涕泗横流。 “十四爷恕罪,那蒙古世子把奴才俩个打晕了……”长庆抬眼望了望十四阿哥那已经发起来的脸,青青紫紫好似腌坏的猪头,他忍不住差点笑出来,赶紧低头,更加点头哈腰地解释道,“奴才实在不是对手……” 也知道自己实在太过丢脸,十四阿哥紧紧闭着嘴不说话了。 “爷,我去门房那敲云板让那些侍卫请个太医来看看吧?”长喜把十四爷扶进了屋子,关心道,“您伤得不轻呢……” “混账!还嫌爷不够丢脸吗!”敲了云板,他挨打的事还不传得到处都是?到时候侍卫、太医都要看他鼻青脸肿的样子,他哪里受过这样的辱!他气得大骂,“真是蠢货!悄悄让八哥的人给带个信拿点伤药来涂就是了!” 长喜略有些失望地“嗻”了一声。 他原本还想趁请太医的机会出去一趟给他在内务府掌礼司当差的干爹塞点银子,好歹找个什么由头能从十四阿哥这儿脱身才好……不然装病挪出去? 长喜心里盘算了起来。 十四还不知道打小就伺候他的长喜都想跳出他这个火坑了,他忍着浑身的痛,在心里发咒——等他出去,他一定要把那只蒙古黑狗宰了! 可惜他不知道,哈日瑙海这会儿已经骑上快马,带着自己那二十个蒙古侍卫从东华门出了宫,他们将要连夜出关,一步都不停。 策妄阿拉布坦已经派人到古北口接他了。 官道上黄沙漫天,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巍峨的宫阙。 数年的质子生涯,他并不觉得难熬,是因为在毓庆宫的那几年,他尝尽了这世上最令人眷恋的温情,他脑海中浮现出额林珠总是那样灿烂温煦的笑脸,还有她驰骋在马背上飒爽如风的模样,他垂下了眸子,再抬起眼眸的时候,已经重新变得坚定。 他回过头来,手里的马鞭高高扬起,他们一行二十余骑冲出了城门。 等再见面的时候,他会带着珍宝与完成一统的准葛尔部,回来迎娶他的公主。 # 扬州,程婉蕴和太子爷商议了一晚上,最终还是决定不将这个私盐贩子交给巡盐御史,而是设法从他嘴里知道这些私盐是从哪个盐场里流出来的,才能顺藤摸瓜弄清楚盐运实际的情况,知道为什么这些灶户会冒着杀头的风险卖私盐。 但那个私盐贩子对他们警惕万分,轻易不肯开口。 后来还是德柱又去那巷子里蹲了两天,差点抓到个鬼鬼祟祟的老头,他觉着这两个人肯定有关联,于是有一次送饭的时候,就诈了那少年一句:“那个白胡子脸上有块烧疤的老头是你的谁?” 那少年立刻就红了眼,像狼一样蹿起来揪住德柱的领子:“你们这群狼狈为奸的狗官,迟早被老天爷的雷劈死!快放了我爷爷!” “你爷爷?”德柱冷笑着甩开他的手,做足了“狗官”的样子,“原来他是你爷爷啊,那你还不说?他那老骨头,可挺不了多久。” 少年一下就瘫倒在地了,良久才哆嗦着唇把事情都说了。 清代产盐区共有划分了十一个产盐区——从北到南分别是奉天、长芦、山东、两淮、浙江、福晋、广东、云南、四川、河东和陕甘。各盐区里又有大小不一若干产盐地、盐池。为了稳固生产,盐区的灶丁会被登记为灶户,不许迁徙、外逃,而每个产区制盐方法不同,地理环境不同,盐的成本也就不同,比如云南产盐用木柴烧煮,成本最高,一百斤就要花上800文,四川的井盐都是煎盐,只要400文一百斤,淮南之类的海盐场的成本就忽高忽低,靠日晒,天气好的时候成本低,天气差就成本高,很难衡量。 而粤盐最大的优势在于——广东是个开挂区。 气温高、夏季长,阳光充足,晒盐成本低廉,不仅境内的河道四通八达,共有四条水路,其中有三条直通湖南(湖南被划为两淮地区),还有广州海港可以走海路,这可比走漕运省多了。 另外就是,闽粤是海贸市舶大省,在盐运上头的苛捐杂税要比完全依赖盐税的两淮地区少得多,所以不论是生产成本、运输成本、缴税成本,粤盐能击败全国99%的产盐区。 价格低廉品质又好,谁都想买这样的盐,但偏偏朝廷规定了盐的生产和销售都只能在本区域划进行,不允许不同产盐区之间的盐垮区域流通,这就导致粤盐只要40文一斤,而淮盐要300文一斤的根本性原因,也是很多私盐贩子偷偷在两淮地区卖粤盐的原因。 程婉蕴和太子爷抓到的这个小私盐贩子也是如此,但他身上还有其他的一些“人祸”,让他不得不选择这条不归路——两淮地区的灶户被剥削压迫得几乎活不下去了。 这小私盐贩子叫鲍至道,他是两淮盐场的“逃丁”,像他这样的人很多,两淮一共有三十多处盐场,每个盐场都有一个盐课司,负责监督灶户产盐、修灶舍、卤池、筑亭场之类的活计。 鲍至道是淮安分司下头白驹盐场的灶户,清朝的灶户大多是明朝遗留世袭,继续被编入灶户的,除此之外,还有囚徒罪犯被发配盐场煎盐,灶户不得改籍,无论贫富老幼残疾鳏寡尽数上报,所以鲍至道爹娘死后,哪怕他只剩一个牙都掉光的爷爷,也得继续当灶户,一辈子都改不了。 他活下来起,自打会使筷子就开始学煎盐,一天不煎盐,得不到工钱,也就没有饭吃,就得忍饥受寒,每个灶户得煎盐400斤才能算“一引”,得一引,才能得一石米(120斤),400斤盐得没日没夜煎熬四十五天。 鲍至道眼泪滴落在地上:“灶房低矮如痰盂,弯着腰才能进去,里头全是锅炉,十分炽热,烧盐时必须有人盯着,站不住一会儿就汗蒸如雨下,即便是盛夏酷暑也不得擅离片刻,这样的血汗粮,盐场的狗官还要压、还要欠,还要往里头掺沙子、糠壳!我爹我娘都是热死、饿死的,我爷爷也活不长了,他这把年纪了,那群狗官还要他跟我这个大小伙子一样,每年都煎出3200斤盐来!若是每月征收灶盐的时候不足,少一分笞四十下,每一分加一等罪,不知多少老迈的灶丁是被这些狗官活活打死的!他们觉着老人没用,不过浪费粮食,打死也就打死了……” 程婉蕴根本都听不下去了,这是人过得日子? “有时候,没吃的,只能拔盐场地上的野草充饥,外头种地的百姓还有农忙农闲之说,我们呢?年年着役,昼夜辛勤,岁无宁日……”鲍至道根本说不下去,捂住脸恸哭不已。 怪不得他要逃,不逃哪里还有活路? 胤礽也是沉默无言,许久,才嘶哑地冒出来一句:“朝廷……不是专门分了灶户土地?我记得淮安有田地2570亩,是可以耕种的……” 鲍至道抬起血红的眼,惨笑道:“你知道淮安有多少灶丁吗?3万余人,2000亩地能分多少?何况,两淮盐场地处海滨,土地也是咸的,贫瘠得连草都难长,何况稻米?煎盐都快没了命,哪里还有余力耕种?那土地、那田亩,给了我们又有什么用,何况我更从没见过……” 胤礽更加沉默了,缓了缓才又问道:“你们……杂役有免除吗?” “自然年年服役,我们这些灶户悲惨就悲惨在,我们既要在服从盐运司煎办盐课的命令,还得应对州县管理的杂役课派,本就不得自由,还要身兼多役,一会儿征调去运沙,一会儿又要修路开山……”鲍至道凄凉地笑道,“那些因为犯了罪被发配到盐场煎盐的人,过得还比我们这些正经灶户舒坦,他们只要煎盐就好,我们除了煎盐,还得服杂役……” 胤礽都快问不下去了。 朝廷当然知道灶户身负制盐重担,于是为了盐税稳定,自然想出了不少法子安稳、体恤灶户,这样他们才能安心投身煎盐,户部才能收得上税。除了分田地,还有免除杂役的命令,但朝廷的指令,下头却阳奉阴违,不仅没有给灶户分田地,还乱加乱派! “我们若一日不在盐场,就欠下一日的盐,可县官老爷让我们去服役,我们也得去啊!”鲍至道神志恍惚地喃喃道,“那些狗官自己倒卖私盐,假公济私,却叫我们当了替死鬼,既然他们敢卖私盐,我为什么不能卖?我每日煎那么多盐,偷偷存下一点拿出来卖,又怎么了?我也想活下去啊,我爷爷说,至少要看到我娶媳妇,他才能安心闭眼,但我们这样的灶户,哪家女儿愿意嫁?自己过得非人非鬼,还妄想拖累人家的掌上明珠么?” 程婉蕴在听到他说想娶媳妇宽慰老人,就忍不住鼻酸了。 她以为她在通州见过的大柱子一家已经很苦了,和鲍至道这样的灶户相比,仿佛他们的日子都显得好似天上人间一般了。 “那你是怎么逃出来的?”这句是一直站在边上的德柱问的。 鲍至道笑道:“这就叫老天有眼,那些狗官与私盐商贩相通,擅自给了出场批票,想跟人家分赃,结果被那私盐贩骗了,血本无归还要填补亏空,填不出来还被没打点到的御史逮住了,吓得上了吊,盐场里乱糟糟了两日,我和爷爷趁着看守盐仓的佥丁不在,便背了两袋盐偷偷跑出来了。” 德柱挑了挑眉:“所以你手里的不是粤盐,是淮盐。” 鲍至道很平静,甚至理所当然地说:“不说粤盐,没人会买,在扬州城里卖淮盐,谁敢买?都怕买到一袋沙子,淮盐的名声早就臭了!现在城里头家家户户吃的都是从码头大船运来的粤盐,报关的时候说是粮食,藏在粮袋里,只要进港的官吏打点得舒服了,漕运司不会细查的。” 胤礽听不下去了,他的脸通红,不知是气得还是羞的,站起来走了出去。 程婉蕴见状,也赶紧起身跟上,回头对德柱说:“等会把实情告诉这个孩子吧,别叫他白担心了,若是能接济那个老人家,也接过来安顿,他们这样在外头晃,迟早要被官府逮住的。” 鲍至道愣了愣:“我爷爷没被抓?” 程婉蕴对他笑了下:“抱歉,骗了你,但我们真的想知道这扬州城的繁华背后,到底是好还是烂,谢谢你告诉我们这些,只是还不能放你回去,你若怕你爷爷担心,就一起接过来住,等我们这头事情了断了,再让你们回家吧。” 鲍至道顿时就脸色惨白——他刚刚以为必死无疑,可是什么都说了! 他不知道这些人的来历,但看这样子来历不小啊,他摊上事了! 程婉蕴追上胤礽时,他刚进屋,对着桌上传信的亲兵刚递过来的两封厚厚的信发呆,信应该被打开了,太子爷应该看过了,但程婉蕴能感受到他心虚还是很浮躁、悲观,只是这样坐着。 程婉蕴也不知这时候说什么好,于是只能挨着他坐下。 慢慢的,程婉蕴就觉着肩头一重,太子爷将头靠在了她身上,但还是不说话。 程婉蕴只是将手覆在他手背上,轻轻安慰他,这时,她才听见太子爷阴森森地说:“盐政之弊,还在吏治。” “贪官该杀!” # 宁寿宫偏殿内,额林珠趴在桌上默默地不作声。 咪咪在她头上肩上踩过来踩过去,顺道将猫脸伸进她的茶碗里喝了两口茶,也不见她有什么动静,不由疑惑地歪了下脑袋。 弘晳领着瘸了腿的旺财进来,看额林珠这样,也不解地问:“大姐,你刚刚去哪儿了?我怎么到处都找不见你?” 额林珠恹恹地抬起眼皮瞧了弘晳一眼,叹了口气又垂下去了。 她刚刚……偷偷溜到城楼上了。 就这样看着哈日瑙海骑着马渐行渐远,也不知以后还能不能见到。 她手里攥着个绣了雄鹰的荷包,终究没送出去。 回京 离扬场。 今儿一大早, 耀眼的红日从海平面跃升了起来,个灶房,灶户刘芦根习惯性地在波涛潮声中醒来, 他弯腰钻出热且憋闷的灶房, 像往常那样打那茂 他是实打实的刘庄人, 靠海吃海、靠水吃水, 刘庄人世代都是灶户, 线, 黄海波涛汹涌,带庄,形成一片大海滩。 , 随手摸出腰间的镰刀,顺手就在篙草荡里砍了起来, 他们就地取材,大料煎盐,这地方的篙草有獐毛草、白茅草, 杆子高又长得快, 还有些矮杆的杂草,玩意, 反正这些东西比用柴火省得多,他昨, 今儿自然又得砍上。 零星的,周围也有不少灶户起了身,睡眼惺忪地和他打招呼, 那密密的篙草荡很快就被他们成片成片地砍倒,这些草生得比他们人都高,他们就像蚂蚁一般, 来来回回搬运着比自己身形要大得多的篙草,直到每个灶房顶上都压满了厚厚一堆篙草——涨潮时会弄湿这些篙草,所以他们只能堆在屋顶上。 反正灶房也矮,爬上去取用很方便。 等到太阳悬在海面上空,刘庄盐场已经四处烟火弥漫,熏得人几乎都睁不开眼,连滩涂上还随风摇摆的篙草都似乎被这些烟气熏红了,腥涩的海风里也浸透着浓浓的咸苦味儿。 盐课司的巡役则穿着皂色无纹的吏服、腰里别着鞭子,分散在灶房周围来回巡查,有些还站在海边嶙峋的大岩石或是潮墩上,像搜寻猎物的鹰隼一般,居高临下地监视着盐场上的一切动态。 除了这些人,还有早早就驾着运盐商船、车马到盐场附近等候收盐的商贩,刘庄盐场里的盐一共分成三块地,承包给了三个不同的盐商运送、售卖,其中有一个便是给太子爷献了园林的黄商,另外两个也是徽商,是歙县的汪商、许商,商人逐利也抱团,一般一个盐场里不会出现不同籍贯混杂的情况,不然也不利于“总商”这种地区总代理商的协调。 但今儿总是有些不同的,刘芦根搬完最后一垛篙草,就发现盐场外头来了一群奇怪的外人。 刘芦根站在自家灶房前,探头探脑地瞧着。 他们大多生得白白胖胖,却穿着破破烂烂的粗布衣裳,哭丧着脸,好像浑身爬满虱子似的,东扯一下袖子,西拉一下衣角,别别扭扭地跟着个器宇轩昂的年轻人走进了盐场。 刘芦根发现随着他们靠近,看守盐场的巡役本来凶神恶煞要去驱逐他们,谁知在看到其中一个胖子的脸以后,又吓得跪了下去,然后毕恭毕敬把人请进来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 扬州巡抚,盐课司大使、副使,盐引批验使、副使,巡盐缉私御史上下约莫有十几个官员也很想问这个问题——太子爷这是闹的哪一出啊? 程婉蕴也乔装成了男人,贴了胡子、画了浓眉,带了个小瓜皮帽,前胸用裹胸布狠狠勒了有三四圈,穿上大一号的长袍马褂,混在太子爷身边扈从里头,也看不大出来,就是一群亲兵、侍卫里头,她就成了身高洼地,显得人特别矮。 后来太子爷似乎不想让她在人堆里混着,还把她提溜到身边了。 她可以不来的,但知道太子爷要收拾这些官员,她实在心痒痒,想跟着过来瞧个热闹,而且反正在外面,只要太子爷不发话,没人管得着她,于是她只是软磨硬泡了一会儿,就开开心心在屋子里画男妆了。 刘庄盐场的三个盐商也跟来了,他们实际上并没有真的压迫这些灶丁,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个受害者,虽然抬高盐价是不对,但不这样做他们没办法缴上那些苛捐杂税,有时候课税都完成不了,所以太子爷这回只是把这三个人叫来在旁边看着。 黄商点头哈腰地跟在太子爷身边,热情洋溢地指着刘芦根所在的那一片灶房说:“二爷您瞧,那就是小民包下来的引窝地了,大概有两百户左右的灶房,每个月能收四万斤盐左右,估摸有个200引。” 四爷五爷也随侍在一旁,两人都被眼前望过去星罗棋布的灶房给惊到了。 原来盐是这样煎出来的,烟火万里!除了灶房,还有些地势比较好的地方,是摊晒的卤水盐池,好几个灶丁穿着草鞋在结晶的卤水池里用锄头、铲子推盐、挑盐,四阿哥瞧着那个方向看得出神,汪商挤不过黄商,没跟在太子爷身边,便瞅准机会上前对四阿哥解释道:“四爷,您瞧,那边是刮土淋卤的晒盐池,先把沿途聚集成堆,再用清水浇注在顶部,水就会和咸土相融成卤水从堆底流出,就可以将这个卤水收储起来准备拿进灶房里煎盐了。除了刮土这个法子,天气好的时候还能用草木灰淋卤,再亭场里晾晒成卤。” 胤禛瞥了他一眼,到底没把这盐商赶走。 扬州巡抚和盐课司大使两人则穿着粗得刮人皮肤的粗布衣裳跟在后头面面相觑,心里直打鼓——这天还不亮,太子爷就派人来请了,他们是从床上被叫起来的,连忙推开香软的小妾,饭都来不及吃就赶到太子爷驻跸的园子等候,然后就见园子里的家丁奴仆抬过来一篓粗布衣裳,也不知道从哪里搜罗来的,洗得破破烂烂,还叫他们换上,说等会要去刘庄实地瞧瞧。 几个大员就懵了。 看盐场就看盐场,为什么要他们乔装呢? 刘芦根也想不明白,随着他们走近,他吓得像个田鼠滋溜一下就钻进灶房里了。 程婉蕴随着靠近灶房,都觉得热浪扑面,原本还觉着海风太冷的她瞬间就热出了汗,怪不得这儿的灶户哪怕这样寒冷的天气也穿得单衣、草鞋,灶房里简直就是个大火炉。 一群人在刘芦根的灶房前头停下了。 刘芦根缩在灶锅后头,有些害怕地握紧了铲卤的长柄铁铲,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他就把自己一生以来做过的所有事都回忆了一遍,他吓得半死,心想,他最近每天都煎十斤八斤的盐,验盐的小吏都说他煎的盐最白,他还高兴了好几天呢!但昨个县里说有贵人要来,要他们几个灶户连夜去前头帮忙搬石头修路,刘芦根虽然心里抱怨,也不敢说不去,累到半夜腰都直不起来才回来,两日加起来只睡了一个时辰,还耽搁了半日煎盐的活,连草杆子都没砍,但幸好他身强体壮,今儿早早起来干活,虽然累,但想来能补回昨日欠下的盐课……管他这一片的巡役也是刘庄人,七拐八弯还能论上亲戚,刘芦根媳妇在镇上卖豆腐,隔三差五就给那巡役他家的老母亲白送豆腐吃,所以平日里对刘芦根还算照顾,他这才没挨鞭子。 不然他空了半日的灶,误了官府收盐,得鞭四十下呢。 刘芦根自顾自想着,忽然听见那领头的年轻人说:“各位大人,有句话说得好,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用在为官之道上也是如此,看千遍不如做上一遍,今儿各位大人也体会体会灶丁的活儿,如何?” 扬州巡抚惊呆了,他是无辜的啊!他掌管地方行政治安,管子民教化,他不管盐务啊! 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想出声解释一二,谁知太子爷就好似知道他肚子里在打什么算盘一般,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问道:“巡抚大人,朝廷屡次下旨免除灶户的杂役摊派,不知您和您底下的州县官员免了没有?” 扬州巡抚浑身一僵,讪笑着扯着自己身上那补丁补得东一块儿西一块儿的衣裳退了回去。 太子爷非要他们下去煎盐,各官员是有苦说不出,但又不能抗命,人家是太子爷,他们能怎么办,他们这会儿算是看出来了,太子爷和他们不是同一条心的! 最可恶的当属李煦和曹寅这俩狗腿子,竟然还夸太子爷为民请命义薄云天,大清有他这样的储君,是天下子民的福分。 说完,还带头踩进了盐池里,和颜悦色地让那些贱民教他怎么淋卤,一副清官好官的模样。矮得好似窝头的盐课司大使一张方脸上青红交加,怨恨的目光凝视着笨拙地挥舞着锄头的曹寅,曹寅生得高大又容姿秀美,粗布衣裳也被他穿得好似绫罗绸缎,别有凤仪,他下颌留了修剪精致的美髯,在风中飘荡,竟然还有一些魏晋隐士之风在身上。 盐课司大使在心中大呸特呸,气得手都抖了:我们中间出了个叛徒!!! 胤禛见那些官员竟然踌躇不前,大有不把太子爷的话放在眼里的样子,他冷冷地环顾他们一周,挽起袖子道:“二哥,我也去尝尝这民间疾苦!” 五爷本来在瞧热闹,被老四说着话踩了一脚赶紧也表明:“二哥,我也去!” 两个阿哥都要进灶房,这些官员哪里敢就在外头享清闲,于是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他们有的一进门就被热浪掀了个跟头,有的被里头的气味一熏,当场就呕吐出来。 刘芦根算听明白了,这都是群官老爷啊!不知怎的,他们竟然被拉过来干这等粗活,瞧着不情不愿,可被那年轻人压着,又只能硬着头皮上来做活。他虽然心里还是有些瑟缩害怕,但也升腾出一丝快意。 叫十指不沾阳春水、五谷都认不全的老爷们来尝尝灶户的滋味,真不知是谁想出来的损招,对这些官老爷是损,但刘芦根打心眼里觉着就应该这么干。 进了刘芦根灶房的是个什么官,他也不认得,但看那官员肚子挺得老高、脸上手上都是细皮嫩肉,比他媳妇还白,就知道这人官小不了。 盐课司大使惨白着一张脸,望着眼前三五个灶锅无从下手,远处还有个贱民偷偷摸摸盯着他看,要是往常这等贱民敢这样看他,他早就下令把这人抓起来剜掉眼睛才解气! 但如今他只有粗声粗气地叫那贱民过来:“这要怎么煮!赶紧过来教本官!” 刘芦根小心翼翼走上前两步,抖着嗓子给盐课司大使说明煎盐的流程。比如先要用石莲子投入卤水,去检验卤水的浓度合不合适,石莲子要浮在水面上才是成卤,才能入锅。 盐课司大使笨拙地将卤水煮沸,又要添芦草又要看着锅子,手忙脚乱,而且这卤水蒸发干了,立刻就要添,一锅盐竟然要熬三个时辰!盐课司大使虽然日日在盐场,但他一般都躺在衙门里收钱,活自然是底下的人在干,哪里用得着真的过来?所以他压根不知道一锅盐要煎多久,也不知道这三个时辰连去撒泡尿的时间都没有,要眼不错地盯着,不然少一分火候、多一分火候,没及时添卤水,这锅盐都能毁。 幸好这盐课司大使个头矮,没想到在灶房里还成了优势,他不用弯腰,所以做起来还算顺畅,就是这里头实在太热,没一会儿他身上就已经湿透了,粗糙的衣裳黏在身上,倍感难受。 但太子爷发话,他们都得煎出一桶盐来才准出来,还让亲兵在门口盯着他们,不准他们使唤灶丁帮忙,什么都要亲力亲为。 干没两个时辰,就热晕了两个官员,胤礽早就备好了太医,针灸扎两下,喝一碗绿豆汤,继续送进去煎盐。还说:“若是真的灶丁,都得挨鞭子,念在你们都是朝廷命官,孤就优容些吧。” 说着,还悠悠叹了口气。 那个被热晕的就是扬州巡抚,他刚转醒酒听见太子爷这句叹息,喝着绿豆汤差点都哭了出来。 程婉蕴在太子爷身后探出小脑袋,看着那长得好似个白汤圆的扬州巡抚被热成了红通通的生肉丸子,还坐在那像个小孩子似的抽泣,都觉得好笑。 这损招就是出自她手啊,那天听完鲍至道的一番话,太子爷愣是在床上翻来覆去煎饼煎了一晚上,早上盯着黑眼圈起来,他想整治官员,但太子妃信中所写的那句“兵锋在即,□□为要”又像锁链一般锁住了他的手脚,其实他也知道,这肯定也是皇阿玛的想法,他来扬州是要银子的,而不是得罪人的。 但又不甘心这样装聋作哑,所以程婉蕴见太子爷这模样,就想起了后世的忆苦思甜教育,什么重走长征路啦,什么吃红薯饭、咸菜啦,后世各式各样基地教育办得如火如荼,讲历史故事、感受历史文化,对于“不忘初心”的确是有一些效果的。 于是她眼珠子一转,对太子爷道:“不如,让各层官员都去煎一日盐?至少能唤醒一点良知吧。” 不动扬州盐运为要的体制,不更替惩治官员,也不动摇盐商地位,这法子对完全黑了心的官员没用,但对还想做点事实,还有点良心的官吏却是重重的一下棒喝。 哪怕只有一两个官员洗心革面,也总比什么都不做的好,而且这个做法不会让康熙反感,相反,康熙自己是最喜欢搞这种体验民间疾苦的活动的,每年都要带大小儿子去御田插秧耕种几天,然后秋收的时候还要去收菜割麦子,虽然只是割一两分田地,但还弄得挺真实。 而且煎完盐以后,程婉蕴还给太子爷又支个损招,等他们了了这里的事情以后,恐怕又是一个晴天霹雳。程婉蕴想到这儿,差点笑出来,赶紧捂住嘴低下了头。 直到深夜,官员们陆续交上来十几桶盐,胤礽才高抬贵手放过了他们。这时,有的官员脚已经被草鞋磨破了皮,又不慎被盐浸到伤口,真是疼得直跳脚。有的出来都要家丁搀扶,弯了一天的腰,根本就抬不起来了,坐在地上直喘气儿。 胤礽这时换上了笑脸,亲手搀起了各位官员,正色道:“各位大人辛苦了,孤预备了一座席面犒劳各位,望各位大人赏脸。这身衣裳虽然粗,但道理也是这样的,希望今日之事都请大人们铭记在心,不要忘了百姓之苦,方才是我大清之栋梁。盐务之重,各位都心知肚明,但沿海灶户逃匿多少,大人们也知道。刘庄盐场还有两万灶户,但白驹盐场只剩五千户,这里头是什么原因,各位大人应该也清楚,有的盐课司到底还有些良心,有的盐课司却已经丧尽天良,希望各位经了今日这一遭,能明白体恤百姓、爱护百姓的道理。生财有道,各位也要留清白在人间啊?” 这话说得不祥……官吏们低头诺诺称是。 “对了,回头每人写一篇‘以煎盐之苦谈盐场灶户革新之见’的策论给孤,不要找师爷捉笔,孤会把你们以前写的折子都找出来,回头一一核准笔迹和行文习惯,而且这些策论孤都要上呈皇阿玛一观,选出好的抄印邸报发往各省衙门的,所以希望各位不要糊弄孤。”胤礽笑眯眯说完,就见扬州巡抚下巴都要掉了。 有的官员细细思量,有的皱起眉头,但胤礽都不在乎。 他们必须得写,而写出来以后就得做,都印上邸报了,这可是他们自己写的,又不是他逼他们做的,难不成还想抵赖? 他回头瞧了一眼阿婉,不由一笑。 再一次感叹:可惜阿婉不是男子,这样敏捷之思,大多男儿都不及。 扬州上下官吏拖着疲惫的身躯,拎着自己辛辛苦苦煎的盐回了家——是的,太子爷让他们将自己的“劳动成果”带回了家,扬州巡抚的家丁瞧见自家主子拿回来一桶青灰的劣质粗盐都瞪大了眼,大人是不是疯了,怎么弄回来这种厨房狗都不吃的盐?然后就被扬州巡抚狠狠剜了一眼:“狗奴才,看什么呢!” 家丁连忙低头。 扬州巡抚爱惜地摸了把自己中暑三次才煎出来的粗盐,心里真不知什么滋味。这盐他是舍不得吃了,拿个上好的哥窑罐子装起来吧,这都是他的血汗啊!叫下头的人给他将粗盐密封好,摆在他书桌边的地上,他便对着这大盐罐子咬着笔杆冥思苦想了起来。 太子爷布置的这个策论题目,他因为经了这一日的折磨反倒思如泉涌了起来。 首先,这杂役必须得免!其次,这灶房盖那么矮干什么,也就盐课司大使那矮冬瓜能直着腰站进去,就不能盖高点么,而且还不通风,这灶房得改!还有那什么,灶户的粮食报酬该日结!扬州巡抚这才知道他辛辛苦苦干了一整日,竟然半石米都没挣到,甚至要等下个月才能结上个月的钱,这简直岂有此理。 扬州巡抚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反正写出来又不都是他的事,他不怕。 太子爷这料理完这群官吏,心情总算好了,回了园子,忽然想起来什么,又将康熙的信拿出来揣摩了一下。皇阿玛也不知怎么了,忽然给他写了一封肉麻兮兮的信,先是说起弘晳在上书房的遭遇,把弘晳夸得天上地下独一份的好,这事他已经在太子妃的信里知道了,所以再看一遍的时候就没那么生气了。 老十四的确被宠得太过,皇阿玛这回整治他整治得对,否则以后还不知要闹出多大乱子呢。 幸好旺财是个好的,胤礽在心里直点头,想着回去要让阿婉好好给它煮点骨头补一补才行,在胤礽心里,旺财和咪咪早就不是普通的宠物了,是孩子们的玩伴,也是家人。 然后康熙又写了他小时候的各种糗事,写得胤礽满脸通红——怎么皇阿玛记得这么清楚?他根本就不记得有这些事了!还有他三岁在龙椅上睡着尿裤子的事,他看到那几个字不仅脚趾扣地,还想把信上的字都给抠了。 最后说让他料理完扬州的事情,四月就提前回来,说毓庆宫的院子已经扩建完毕,他回来正好能住上,杭州不必去了,他之前料理水师的事情算是无心插柳,几个水师提督出击追剿海寇,顺道发现逃到海上海岛上的白莲教余孽,一气杀了数百人,击沉船只五十多艘,大胜而归! 胤礽闹不明白皇阿玛这么着急叫他回去做什么,将太子妃的信拿出来比较,也没发现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但皇阿玛在信里最后却写道:“端午将近,保成回家来与朕团圆,共度佳节吧。” 这是……特意叫他回去吃粽子? 皇阿玛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柔情了?胤礽翻来覆去看了几遍,都弄不明白。 但皇命如此,他也不敢违抗,于是收了这几个官员的“心得体会”和盐商几箱子的“报效”银票,又陪着阿婉在扬州城采买了给康熙、皇太后、后宫各妃嫔、几个孩子们和太子妃的礼物,就坐上了回京的船。 回去以后果然快到端午了,宫里都在包粽子,程婉蕴满怀思念与激动去宁寿宫把孩子们接了回来,两个孩子冲出来将她紧紧抱住的那一刻,她竟然又觉得回了宫里也不错。 额林珠长高了,弘晳也好像变了样,她搂着两个孩子左看右看都看不够。 旺财已经养好了腿,也是人立起来,一下蹿到她怀里,差点把她都压倒了,然后伸出舌头疯狂舔她,程婉蕴顾不上阻止,连忙抓起它的腿挨个看一遍,又牵着它溜了一圈,见它走动正常才放下心。 当时在扬州看到信的时候,她恨不得立刻回宫去!一面心疼弘晳一面又心疼旺财,把十四阿哥在心里咒骂了无数遍,这十四阿哥果然和历史上一样,能在四爷登基后干出各种戳他肺管子的事,果然是个狷狂到没情商的人! 当然,除了孩子,最让她激动的是,她的后罩房也大变样了!她住上四进的大房子了! 听瓜 太宫, 对毓庆宫也是件大事。 唐侧福晋——原本的唐格格,她在好吉日升了位分,太子爷不在, 太子妃又忙, 她在这段日子一直掌着毓庆一样, 得了点权就高兴得人尽皆知, 而是从早到晚都在正殿的倒座房里议事见人, 才都招到自己那儿去, 等一天的事情料理妥当,她也不带走,收拾好了就拿去给利妈妈收起来, 若是太子妃有空,, 若是不得空,请安告退也就走了。 ,但唐侧福晋坚持如此, 她也就罢了。 分是怎么升的, 她在毓庆宫多年历练下来,是个难得的明白人, 因此加倍恭谨地伺候太子妃,不仅压服底下的奴才, 还把范服服帖帖。 之前这两个格格在太子爷和程侧福晋出门以后,也有闹过点幺蛾子,趁机收买正殿、淳本殿、后罩房伺候的粗使太监、膳房烧火太监打听消息安插眼线, 但都被刚升了位分打了鸡血管家的唐侧福晋发现了。 她花了半拉月时间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纵着膳房和门上几个被收买的粗使太监蹦跶,眼瞧着他们给李格格、范格格都递过消息, 知道他们收了几样首饰要托人拿出宫去卖,才找了两个膀大腰圆的嬷嬷以抓贼的名义收网。先逮住那几个粗使太监,搜出东西来,再审出口供,就拉到范格格、李格格屋子前头去打板子。 故意不堵着嘴,叫她们听得明明白白。 后来连着两天李格格、范格格去给太子妃请安小脸都是煞白的。 她们都不敢认,说自己不知情,那些东西都是那些太监偷的,唐侧福晋道:“首饰这样贴身的东西都能让人偷出去,两位格格还是要约束好身边的奴才才是,别叫自家养的狗咬了手。” 这话说得指桑骂槐的,明面说奴才们不好,实际上说她们吃里扒外呢,李格格脸皮薄,涨红了脸都说不出来话,范格格宫女出身,早就练就一颗铁浇出来的心,还一副受教了的样子好生答应呢:“侧福晋教训的是,婢妾回去就好好管教她们。” “太子妃娘娘既然把毓庆宫交到我手上,我就得管好,若是你们那儿再生出什么事儿来让我没脸,回头我就不是这样好声好气说话了 ,你俩安安分分的,咱们宫里难道不是比外头舒服?”唐侧福晋撂下话就走了,算是放了她们一马。 借着这件事,唐侧福晋在后院站稳了脚跟,再要管家也顺当了,太子妃听说以后只说:“总算有了个侧福晋的样子了,以后家里交给你管着我也放心了。” 说完就真的不理会毓庆宫里的事情了,只管让她放手去做,约莫每个月一块儿把上月的事情盘一盘,再合计合计下月的重要事情,一些难办的事儿替唐侧福晋分好轻重缓急、把把关,也就是了。 所以太子爷虽说是四月才启程回来的,但太子妃在得知乾清宫有信寄出去的时候就大概猜出来了,唐侧福晋抱着册子进来请示四月的事儿,她听完她的话,便道:“预备端午节的事都先放放,往年都有成例,按着往年办就是了,但你要催着后罩房和书院那头的工期了,还有,提前把屋子都打扫干净,虽说有太监日日看着,但也是俩月没住人了,火道再通一遍、虫子也杀一遍,保不准太子爷四月就回来了。” 唐侧福晋一听就紧张起来了,为难道:“书院那头添建得不多,已经收尾了,就等晾漆了。但后罩房扩得大,和斋宫、奉先殿都挨上了,恐怕没那么快能弄好。” 书院就是之前她还是格格时单独管着的小院子,弘暄住过的那个,照太子爷的意思,以后就是弘暄弘晳长大后从后殿挪出来住的地方,因此加盖了两间屋子、一个练射箭用的院子。太子爷走之前交代过,那地方以后要叫“味余书院”,所以现在毓庆宫的人都管那地方叫书院。 毓庆宫夹在斋宫和奉先殿之间,再往后一墙之隔就是延禧宫了,原本实在没地方扩的,去年康熙就和太子爷商量着,把斋宫后头一排围房拆了,再把西侧闲置许久未加修缮的诚肃殿纳入毓庆宫的范畴,这才解决了毓庆宫原本狭长、地窄的困境,顺道还说:“侍卫们当值的南群房就在淳本殿南面,人来人往实在吵闹,不如迁到南三所外头的箭亭,明年那地方还能给太子爷住的淳本殿再加个穿堂,把南群房连起来。” 所以毓庆宫后罩房要改建的地方多了,加了两个通往诚肃殿的角门、长廊,重新盖宫墙,再把诚肃殿重新修缮改成住人的四合院,还得把上头的绿琉璃瓦盖顶重新铺成黄琉璃瓦。 从康熙三十四年冬天到今年四月,紧赶慢赶只完成了宫殿本体,里头还什么也没有呢。 太子妃笑了:“不要紧,里头要布置成什么样,你找程侧福晋拿主意。” 唐侧福晋一听也是,那地方是程氏要住,自己没必要越俎代庖,盯着外头木雕、漆、梁柱、瓦盖、门窗之类的就行了,里头就让程侧福晋回来自己安顿去,以她对她为人的了解,程侧福晋八成不会怪她没有尽心,说不定还更开心呢! 于是四月里唐侧福晋别的没干,尽当监工了,因为五月皇上要亲征,太子妃又想出了个露脸的好差事,正与四妃商量着要给大军捐输些粮草军饷,前朝后宫一块儿使劲,连皇太后都为了战事上五台山祈福修佛,她们自然也要做些事情,祝皇上旗开得胜,于是又忙得脚不沾地。 要不怎么说皇上喜欢太子妃这个儿媳呢,人家会号脉啊!唐侧福晋一边往后罩房走一边想。 程婉蕴一回宫来,先去拜见了太子妃,两个月没见她对太子妃又有些局促的感觉,但太子妃见了她却态度很亲切,说:“你路上经的那些事儿,我都听说了,是个好样的。” 她脸一红,连连摆手:“不敢当太子妃的夸奖。” “回来了先去歇息、见见孩子吧,太子爷只怕要在乾清宫留饭了。”太子爷刚进乾清门,行李都还在车上就给梁九功扛着肩舆拉走了,估摸着不在康熙那边住个好几天,是回不来了。 这沉重的父爱啊。 程婉蕴从太子妃那出来以后大大松了口气,见完领导她心情轻松,把两个孩子一猫一狗接回来,就在院子里东逛西逛,巡视了满院子的花、屋前两缸鱼、屋后两缸龟,慰问了许久不见的青杏、添金添银等人,尤其是添银,他手背上还留了疤呢,程婉蕴本想把他要回来继续管库房去,谁知弘晳死活巴着不放人,围着她求了半天,于是程婉蕴只能先找了个还算机灵的小太监,让添银收他当徒弟,教他怎么管库房,把人带出来就是了。 见后罩房里大大小小没有减员,她心情甚好,甚至乌龟还上岸在她拿来种黄瓜和小番茄的盆里下了一窝蛋,她还惊喜地蹲在那儿对着光看了许久,发觉蛋里有白斑有血丝了,这才惊喜地把蛋埋回去。等到夏天能孵出来一窝小龟苗了。 她还把这窝龟蛋托付给了额林珠和弘晳,让他们隔几天就去摸摸土的湿度,太干了就撒点水,亲手体会生命的奇迹。 额林珠认真和弘晳分了工:“我要学女红了,你也要读书,那你守上半个月,我守下半个月,如何?咱俩当好龟龟的奶嬷嬷。” 弘晳点了点头,又奶声奶气地纠正:“大姐,龟不吃奶,我们不是奶嬷嬷。” “这只是打个比方!”额林珠受不了他,扭头跑出去看龟蛋不理他了。 弘晳茫然地回头看程婉蕴,他又没说错呀,程婉蕴就捂着嘴笑。 然后唐侧福晋夹着一张图纸,笑容满面走进来了:“好久不见了,婉蕴,你可算回来了,后头的院子去看过了吗?现在就等你回来拿主意呢!” 程婉蕴连忙起身迎接,拉着她的手笑道:“让我瞧瞧,你晋封侧福晋的好日子我都没讨着酒喝,回头可得单独请我一回。” “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择日不如撞日,今儿就去我那用膳怎么样?你不在这两个月,我可闷坏了,连个能好好说话的人都没有,我告诉你……”唐格格压低嗓子靠在她耳边,“宫里这段日子也颇为热闹呢!” 这是有瓜吃了!程婉蕴立刻正色道:“行,晚上就去你那儿吃!我琢磨出来一道新菜,你一准喜欢,叫冒烤鸭!再配点甜甜的小果酒……” 唐侧福晋想起了当初她在后罩房蹭饭胖了二十斤的日子,口水都快流出来了,连连点头:“要怎么做?我这就叫人让膳房先预备去,对了!咱们先把你的院子弄明白……” 两人说完才发现都还在门口站着,相视一笑,双方心里也轻松了不少。 两人都通过这几句话试探明白了,大家都想维持着原来亲厚的关系,不想改变什么。唐侧福晋虽然受了太子妃恩惠,但一直小心谨慎,只把自己当成个管家,从没想过当太子妃的“人”。 当然,太子妃也从没透露过要拉拢她的意思,反而言语间多有栽培、鼓励之意。 唐侧福晋很快回过味来——太子妃把她拉起来,不是为了杀程侧福晋的威风,她似乎还是希望她成长成毓庆宫里另一个山头,维持着“三足鼎立”的稳定关系。 所以唐侧福晋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她要“左右逢源”才行。 程婉蕴也是松了一口气,若是唐格格对她态度冷淡,或是敬而远之,那就不好办了。 就这样最好了,果然三角形是最稳定的形状,这样对她们都轻松。 唐格格与她携手进屋坐下,等青杏送茶过来,她继续问道:“你之前不是想弄个小花园,你看看想种什么树?里头想用什么木头的家具,回头我让内务府的人都送过来。” 程婉蕴刚回来,听说给她加了一进院子,说是里头很大很大,但有些窗子还没装好,她虽然激动但还没去后头看过,正想收拾好了找个时间再去瞧瞧,谁知唐侧福晋这么明白她的心,都带着图纸来了。 装修房子虽然累,但她很喜欢家装的过程,把屋子收拾成梦想中的样子,这多好啊! 她想做后世那种顶天立地的推拉门嵌入式衣柜!挂衣区很大的那种,她要有全身镜的衣帽间!她可不要那种一个叠一个的衣箱了!有时候好好的衣服压在衣箱底下白白霉坏了都不知道! 每次拿出来都要熨要烫,而且熨多了绸缎、蚕丝这东西它颜色居然会变!很多好衣裳真是穿几次就穿不了了,还会被虫蛀,真是很可惜的,所以她早就想要个衣帽间了。 唐侧福晋将图纸放在桌上摊开,她立刻就探头去看了——她的院子真的大了很多! 之前后罩房是小三合院那种“口”字形,就是一排正屋、两座厢房、一个院子以及对面一个大门那种,现在正屋右面的宫墙拆掉了,多加了一个院子和一个走廊,就变成了“串”字形,两进院子由长廊联通,长廊两侧还有狭长的空地,可以栽种花草树木,甚至风水如果允许的话,还可以挖个小鱼池养莲花和鱼。 她向阳的窗台处就摆着一盆碗莲,这时节还没开,一般五月份泡种子或者种藕,夏季才会盛开,赏碗莲已经很有趣味,如果拥有一个荷叶田田、游鱼莲池呢?那岂不是享受极了! 一时间,各式各样的家装想法全冒出来,走廊的彩画她不想画蝙蝠、万字了,她见过扬州的园林以后,就喜欢上那种步步成景的感觉,画青竹、画山水,或几句诗酒很好呀。 唐侧福晋带过来的图纸是副本,可以在上头写字,她一时看不完,回头也得拿着图纸去实地看更能身临其境,所以就先把东西留下,正好郑太监说冒烤鸭备好了,两人便说说笑笑地去了后殿倒座房。 唐侧福晋如今自己一个人住倒座房,范格格还算乖觉,在唐侧福晋要晋封的消息出来以后,就主动请了太子妃的旨意,挪到西配殿和李格格同住了。 唐侧福晋的屋子布置得很简单,程婉蕴觉着特别像办公室,都是书桌、账册子、文书什么的。 后来听她说她这几个月如何管家、如何每日卯时就到正殿理事,程婉蕴更觉得她好像去正殿太子妃那儿上班似的,朝九晚五,周末无休。 膳桌就摆在堂屋了,弘晳和额林珠去弘暄那儿用膳了,听程婉蕴说她要去唐额娘那边做客吃席,三个孩子也非要自己开一桌,他们也是一锅冒烤鸭,但去麻去辣,做出来有点像卤味了,闻着味还行。 冒烤鸭也是川菜,程婉蕴上辈子虽然是南方人,但对川菜那叫一个情有独钟。 她有时候总在想,冒烤鸭这么好吃的东西究竟是谁想出来的呀!又有烤鸭的柔嫩脆皮还有冒菜热气腾腾、荤素满锅的鲜香,再下点土豆粉、宽粉,真是能好吃到失语! 唐侧福晋本来就很能吃辣,往常吃烤鸭不都拿卷饼、黄瓜丝、葱丝、甜面酱这么一裹着吃么,吃多了也腻,这种红油飘香的烤鸭吃法,汆烫烤鸭的吃法,她真是头一回见! 烤鸭是烤好的,脆皮还冒着油,再用那锅子里香香辣辣的卤水这么一烫、一汆,这烤鸭本身的香味加上浸润在鸭肉里的香辣味,简直绝了,吃着肉,再搭配上琳琅满目口感丰富的素菜,烤鸭本身的油腻就完全没有了,唐侧福晋最喜欢麻辣的鸭血和烤鸭烩在一块儿吃的感觉,吃一口还想第二口。 一边吃,话匣子一边都打开了。 锅子在眼前沸腾,热气模糊了两人的脸庞,唐格格让伺候的奴才都下去,一边烫豆芽菜,一边说:“有件事,你只怕还不知道吧?就你后罩房后头一墙之隔的那位,最近偷摸着相看新儿媳妇呢!” 程婉蕴吃了一惊:“大福晋她……” 连生四朵金花的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终于为大阿哥胤褆拼死生下了嫡长子,这孩子刚落地不久就得了康熙赐名弘昱,程婉蕴还在扬州的时候就听太子爷说大阿哥喜得麟儿,回程之前还特意买了要送的见面礼,结果回了宫收拾这些礼物的时候,就听青杏说大福晋为了生这个孩子身子亏得厉害,如今还在月子里就有些不祥了,难不成现在……竟是病入膏肓了么? 唐侧福晋叹息:“你说大福晋争了一辈子,又落得什么好呢?豁出命生的儿子,自己没看一两眼,回头还不是要叫别的女人当额娘?她如今已经说不出话了,全靠参汤吊命罢了,大阿哥府里都已经在准备寿材和陀罗经被了,想来也就这几天的事了。” 但怎么说,大福晋也当了那么多年的长媳,人还喘气呢,惠妃这也太急躁了! “这事儿你千万别往外说,别的地方都不知道呢,我们和延禧宫离得近,他们宫里倒香灰的粗使太监要和咱们共用一个角门进出,有一回他们宫里有个小太监办砸了差事板车翻了洒了一地香灰,咱们宫里的人好心帮着收拾,结果捡出来烧得只剩半截的字条,那太监不识字,怕是什么要紧东西不敢留着,就拿回来给我了。”唐侧福晋言语里微微漏出几分得意,下头的人信服她才会这样做呢,“你猜上头写着什么?写了个‘总兵官张……之女’,中间两个字烧没了,但这略思量也就知道什么意思了。” 不是给大阿哥找继福晋,惠妃好好的写一个官员家的女孩儿名字做什么? 而且还是皇上预备用兵的当口,总兵官可是二品大员,官位只在提督之下,这个位置不能说不紧要,大清十八个省,一共只有70个总兵,这个叫张某某的总兵官手里头统辖的兵也有万余人。 程婉蕴一下也明白了,惠妃这是提前给大阿哥铺好路呢。 虽说大福晋还有口气,但惠妃又不是马上要大阿哥娶新媳妇,这节骨眼上先挑好了人选,回头给那张总兵透出风来,两家自然就可以先通气合作,等大阿哥随驾亲征的时候,有这么一位身经百战的总兵在一旁保驾护航,军功自然就唾手可得了。 好算盘呢。 果然皇阿哥的婚事都跟买卖似的,就为了卖个好价钱。 只是可怜了大福晋。 她一直觉着自己没给大阿哥生下儿子,愧对自家爷们,在惠妃面前也抬不起头来,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婆婆,就希望以后有扬眉吐气的一天,当初程婉蕴头一回在木兰见大福晋的时候,她还有着世家嫡女的高傲,等闺女一个接一个蹦出来以后,就像淋了雨的落汤鸡似的了,回回过年宫宴都有些抬不起头来。 程婉蕴食欲都降下来了,望着滚沸的锅子叹气。 唐侧福晋倒比她接受良好,大阿哥要续娶不是什么新鲜事,难不成还让皇阿哥给妻子守孝,这不是痴人说梦么?平常官宦百姓家也有媳妇刚没不足百日就新娶的,这都是没法子的事情。 于是筷子不停又说起了宫里的其他新闻:“翊坤宫的陈答应诊出有孕已经三个月了,能在宜妃眼皮子底下怀孕还瞒过三个月,也算厉害了。”在王答应进宫前,宜妃容貌几乎冠绝后宫,她从来不需要养小答应固宠,相应的,翊坤宫里也很少有低阶妃嫔有孕。 在如此明艳动人的宜妃面前,康熙哪能看见其他庸脂俗粉? “这陈答应模样不及宜妃,但她运道好,就侍寝了一次,就有了。”唐侧福晋语气酸溜溜的。 虽然并不奢望恩宠,但唐侧福晋也想有个孩子傍身,以后年老了,也有个寄托,说不准还能跟着孩子出宫去养老,只是这个念头放在毓庆宫里,实在是太难了。 这不,她眼前也有个运道极好的呀。 程婉蕴见唐侧福晋忽然有些幽怨地望着自己,疑惑地问:“我脸沾上酱了?” 唐侧福晋认命地叹了口气:“傻人有傻福。” # 乾清宫里,也是一片热闹的父慈子孝。 正殿里摆上了一大桌,康熙设宴给太子、四阿哥、五阿哥接风洗尘,顺道把最近看得比较顺眼的儿子:大阿哥、三阿哥、八阿哥也一并叫来了。 太子爷笑着说起一路上的各种见闻,还有遇上海寇的惊险经历,倒把几个并不对盘的兄弟也给听住了,个个在烛火中听得全神贯注,听说水师如此糜烂的时候,大阿哥甚至还气得拍大腿。 “恨不得也身在当场,随二弟一齐杀寇!” 康熙眸光炯炯地瞅了一眼大阿哥,他才忽然回想起来——那总督好像以前是明珠举荐的。 大阿哥顿时就戛住了,咳了一声低头吃菜。 康熙没多计较。 等酒酣饭饱,又被留下来和康熙细细谈了扬州的事,将那些官员写的策论都给康熙过目以后,商量出盐务革新的对策,胤礽才晃悠着有些醉意的脚步,回了毓庆宫。 进了后罩房,次稍间两个孩子已经睡了,阿婉却还坐在灯下发呆。 “怎么了这是?” “二爷,若是我没了,您受累,能不能亲自抚养弘晳和额林珠啊?”程婉蕴一边说一边红了眼。 胤礽被她一句话吓得酒醒,大怒道:“胡说八道,快呸三声!” 程婉蕴也被太子爷猛然铁青起来的脸色吓到了,赶紧闭上了嘴。 胤礽见她吓住了,连忙缓和了神色,将人揽住:“怎么突然说这种不吉利的话?身子不爽利?要不要叫个太医来?” 程婉蕴连忙摇头。她就是一时物伤其类。 “不要胡思乱想,你若是放心不下两个孩子,自然要好好保全身体,长命百岁地照顾孩子们,知道了吗?”胤礽正色道。 程婉蕴在他极认真的眼神下,点点头。 等吹熄了灯,胤礽却因为阿婉没头没脑的一句话闹得睡不着,好不容易睡着,却又被那久违的梦境裹挟。 一睁开眼,好像在哪个宫里的偏殿里,外头似乎是黎明前的夜,这宫里灯火通明,奴才们着急地端着热水和汤药来来往往,有个太监小声嘀咕道:“听说才刚满七个月,胎位还不大正,只怕凶多吉少……” 逃避 隔天起来, 太子爷不见踪影,程婉蕴下,但这会儿她还没觉着有什么不对劲, :“太子爷寅时不到就被何保忠叫起来了, 请。” 程婉蕴不意外地点点头, 回朝会, 康熙肯定要带他去的, 想必有关盐务的事 她日失言了。 她趿了便鞋, 起身对镜梳妆,顺道检讨自己。 镜中的人二十岁出头,还鲜鲜嫩嫩好似一支水仙, 只是眼角眉梢已有了些世故的熟韵。 她真是在外头时过得太放肆了,竟然和太子爷说这样的话。如今清醒了, 也很有些懊恼。虽然太子爷不会计较,也不会说出去,但她还是警醒自己:不该流露真情。 遑论在宫里说这样不祥的话, 也是忌讳。 程婉蕴挑了个珐琅掐丝的桃花簪子别在头上, 今儿她还特意戴了珍珠嵌红玛瑙的钿子,穿了件葡萄紫绣兰花的旗装, 打扮得还算庄重,先去给太子妃请完安, 回来就吩咐青杏:“早膳以后,让内务府带人过来吧,额林珠起来了么?让她过来一起挑。” 额林珠今年生日过来虚岁就八岁了, 程婉蕴一回来,太子妃就跟她提过一嘴,让她要开始给额林珠挑自己的人了, 还要配两个指针嬷嬷正式开始学女红,让她自己学着管人了。 程婉蕴这才惊觉,额林珠已经大了。 在清朝十三四岁来了葵水,女子就算成年了,所以七八岁就得开始学各式各样的东西了,女红是最基本的,满洲女子还要加一个骑射,额林珠这方面已经够好了,也不用多花费心思。皇家格格,一般还会从琴棋书画里头挑一两样来陶冶情操、培养气质。 算是兴趣班。 程婉蕴有些头疼的是额林珠似乎对这四样都没多大兴致,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她现在字还学得不错了,康熙早晚都会去宁寿宫给太后问安,因为她和太子爷不在宫里,康熙便会顺道见见两个孩子,检查作业是康熙表达亲近的一种方式,但他也很严格,每次看完额林珠的字,觉得写得不好的地方,都要一个个圈起来让她回头练,额林珠在这样的状况下不得不努力练字。 要不兴趣班就算书法得了,程婉蕴觉得这个用来磨额林珠的性子也不错。 想起出门前,程婉蕴也给额林珠布置了几样绣活,趁着内务府的人还没过来,便顺手拿过炕桌上的针线簸箩,对碧桃道:“你去前头迎两步,看大格格过来没有,若是没有,就让她顺手将这两个月做的绣活也拿过来我瞧瞧。” 碧桃连忙去了,不一会儿,额林珠蹦蹦跳跳地进来,声音清脆地道:“额娘,我来了。” 青杏和碧桃捧着她这两个月的绣活,跟在后头。 程婉蕴把额林珠搂在身边来坐着,见她这两个月很乖,绣了有几条帕子、几个做得一半的荷包,唯一做完的是用天青色素云缎面绣的一只雄鹰翱翔在天际的腰圆荷包,背面还绣了海水江崖。 虽然针脚还有些粗,有的地方绣得不够传神,老鹰的翅膀也瞧着歪歪扭扭,但额林珠才多大年纪?肯坐下来这样用心思就很不错了! 程婉蕴翻来覆去看,笑着夸了一句:“这个绣得不错,你肯花心思就好。” 身为皇家格格,若是因为喜好骑射而误了女红,也是不行的。康熙对皇子严格到这样的地步,对女儿、孙女也有一套衡量的准则——就是“文武双全”。 他不喜欢完全汉化娇滴滴、柔柔弱弱的姑娘家,但又不能是个假小子。 原本程婉蕴还担心额林珠不愿意拿针线会糊弄呢,没想到她倒是没贪玩,有好好在做。 额林珠被自家额娘夸得脸通红,把那荷包拿回来,在手里摩挲了一会儿又若无其事地扔进针线篓子里,小声道:“等我手艺更好些了,再给您和阿玛做。” 程婉蕴吃惊道:“原来这个不是给你阿玛做的么?” 她一下就严肃起来了。 因为这个荷包明显就是男人戴的样式啊,程婉蕴之前看了没什么反应,是理所应当地以为额林珠是给太子爷做的,那如果不是,事情就有些严重了。 她把青杏碧桃还有额林珠身边的奶嬷嬷都打发出去了,屋子里就剩下她们母女二人。 程婉蕴重新将那荷包拿起来,微微拧起眉头问道:“不是给你阿玛的,那这个是给谁做的?” 额林珠说漏嘴,已经懊悔万分,可她不敢蒙骗额娘,踌躇半响才说出了实情。 哈日瑙海回了蒙古,她对这个自小一起长大的玩伴感情很深,她怕以后长大了就没有相见的日子了,就想着留个念想给他,但紧赶慢赶地做了出来,临到要送出去的那天,她又嫌弃自己做得还不够好,拿不出手,于是犹犹豫豫就没送出去。 程婉蕴没错过她眼底弥漫开的沮丧与不舍。 她倒是没往额林珠会早恋这个方向去想,或者惊叹自己闺女这样早熟。 第一么,额林珠这个岁数,说实在的,在清朝很多当额娘的,恐怕都已经开始给女儿相看未来夫婿了,只是在宫里,额林珠的婚事程婉蕴这个当亲娘的反而不用多操心,上有康熙下有太子,她又哪里插得上话?甚至想到她未来或许就是远嫁的命运,程婉蕴巴不得她晚点出嫁。 第二么,她觉得额林珠难过大多是为了朋友的分别而难过吧,所谓“男女七岁不同席”,她长大以后能和哈日瑙海一起玩耍的机会本来就很少了,或许有一天她养在深宫里,与这个年幼的伙伴,也只能借着过年过节见上一面,或者混在人堆里远远望上一眼、点个头就是见了。 不像小时候,日日得见,形影不离。 主要是,哈日瑙海对她胃口,弘晳和弘暄骑马射箭的兴趣都很一般,她一个女孩子反倒点亮了这方面的技能,哥哥弟弟大冬天都不出去,她肯定更愿意和哈日瑙海玩。 程婉蕴摸了摸她的头,道:“哈日瑙海是回家去了,他五岁就离开父母、背井离乡,如今终于能够回去和父母兄弟姐妹团圆,你该为他高兴啊。” 额林珠微微一愣,是啊,哈日瑙海原本就属于草原的,他是草原上的鹰啊。她低头看了眼手里的荷包,上头瞧着有些滑稽的雄鹰好像展翅活了过来,伴随着响亮的鹰鸣,冲上了天际。 “而且,准葛尔部四分五裂,葛尓丹屠杀他的族人,他这是回去帮着他阿玛保卫自己的部落,是一件英雄的事,你皇玛法过阵子也会领兵去平叛葛尓丹,到时候大家齐心协力把葛尓丹赶出漠北草原,以后哈日瑙海的部族就不会被劫掠、不会被杀害,也不会因失去牧场而颠沛流离一路迁徙了。”程婉蕴捏了捏额林珠的脸蛋,“所以不用难过,到了秋天,战事了了,去了木兰不就又见着了?你趁着这段日子好好磨练绣工,到时候把绣得最好的送给哈日瑙海,如何?” 是啊,她怎么忘了还有木兰围猎呢!有皇玛法帮他们,他们一定能打赢的!那今年秋天也肯定会到木兰会盟的!额林珠脸上的乌云立刻散开了似的,弯起眼睛笑起来:“我明白了,我会好好学的,额娘!” 程婉蕴弄清楚了荷包意图的去向,也松了口气。 毕竟哈日瑙海是个好孩子,在眼皮子底下看了那么多年,这孩子的品性她算知根知底,在木兰围猎的时候也见过策妄阿拉布坦和他的大阙氏,还有哈日瑙海的妹妹乌兰、几个弟弟,程婉蕴都暗自留心过了,这一家子性情倒没什么不好的,很豪爽大气。 就算额林珠真是情窦初开,若是为了哈日瑙海,程婉蕴也能松口气。 只要不是私相授受就好。 放下心后,程婉蕴就打起精神来看内务府带来的宫女、嬷嬷和太监。 这次带人过来的是个熟面孔,听那人笑得菊花般和她攀关系,她才想起来——这个胖乎乎的太监是内务府敬事房太监福隆泰,当年她刚被指入东宫,就是他带着旨意过来给她和杨格格宣旨的,还笑眯眯对她说:“程姑娘,您的好日子来了。” 程婉蕴记得特别清楚是因为,当初她割肉一般赏了他五两银子! 看来那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在敬事房里稳如泰山呢,这样的人肯定是既有背景又有能力的,实在没必要得罪,既然他姿态放得这样低,程婉蕴也给他面子,笑着让青杏亲自去搀他起来,道:“果真是缘分,福公公瞧着还是这样精神,这么多年下来一点没变呢。” 福隆泰更是大力奉承道:“哎呦,当年奴才就知道您一定是个不凡的人,果真叫奴才猜准了不是,奴才听说是大格格要伺候的人,就想着和您再见一面呢!” “那想必福公公今日带过来的人指定都好的了?”程婉蕴笑容不变,心里倒警惕起来了。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啊。 “个个都好极了,您放心好了,他们在掌礼司管教姑姑手底下狠狠教了一年多呢!”福隆泰弯着腰,“您要先看宫女还是太监?如今都在院子里站着呢。” “先看宫女吧,咱们干脆出去选吧,屋子里窄。”程婉蕴带着额林珠一起出去,等她们出来,院子里添金急忙摆过来两个椅子,让她坐着看。 程婉蕴准备给额林珠挑四个宫女、四个太监,这都是贴身伺候的,她要帮额林珠亲自把关,其他不进屋子的二等宫女、太监,就让青杏带着额林珠自己挑,她也想看看额林珠会挑怎样的人。 这回福隆泰带来了二十个宫女,都是去年内务府选秀进宫的包衣,已经在宫里呆了一年了,这一年里全是在学各种规矩。内务府选宫女也是很严格的,像进乾清宫、宁寿宫和毓庆宫伺候的,必须要上三旗包衣,这叫“上差”,所以都得调教个一年半载才会分配工作。 这二十个宫女就是如此,身形都差不离,没有特别胖也没有特别瘦的,全都在十四五岁左右,面容端正秀气,程婉蕴让她们挨个上来行礼,又指使添金在她们走动的时候突然往她们脚下泼水,或是让咪咪和旺财突然冲过来吓人,看看她们都是什么反应。 旺财这样的大狗,怕的人还是很多的,吓趴下、尖叫出来的,程婉蕴都淘汰了。 遇到事情像慌脚蟹似的,要真的遇着什么事情,额林珠难不成还得反过来救她不成?不说像碧桃那些舍身为主,也要遇事不慌、有胆识的。 有个姑娘明明很害怕,但硬是挺住了没往后缩,问过家里情况,只有祖母还在世,有个亲哥哥已经娶妻,家里人口简单,程婉蕴就把人拎到一边,这人算是进入初面了。 后来又见了四五个还不错的,其他就都不要了。 一共留了六个,站成一排,程婉蕴就撒手不管了,对额林珠说:“好闺女,你刚刚也瞧着额娘挑人挑那么久了,现在还剩六个,你自个问、自个挑,让额娘也看看,你是怎么挑人的。” 程婉蕴这就算是对额林珠进行摸底了,看她在管家、管人方面到底有没有底子,若是一片空白凭喜好随便选的,就得花点心思给她上上人力资源课程了。 程婉蕴上辈子虽然没当过专职的人力,但他们公司是业务与HR共同当面试官,且最终决定权在业务负责人手里,这样有个好处就是用人部门能深入参与招聘过程,毕竟想用什么人用人的最清楚,这样能更快找到业务需要的人,避免HR辛辛苦苦招进来人,用了两天不趁手就要辞退,浪费双方的时间。 所以程婉蕴以前也面了不少人,有自己一套看人的技巧。 她留下的这六个人里头,有那等心思比较活络的“面霸”,也有老实巴交的“小白”,有些其实她是故意留下的,心里不大看好,就是为了考验考验额林珠。 程婉蕴以为额林珠会学自己的样子挨个问问题,谁知额林珠说:“其他的我额娘都问过了,我就不问了,我只问一个,若是有一日我闯了祸,我让你们替我保密,不许告诉额娘,你们会怎样做?” 哦哟,无师自通会用假设案例考验应试人的反应,不错嘛。 程婉蕴靠向椅背,好整以暇地听这些宫女回答,有人说她身为大格格的奴婢,自然要对大格格忠心,格格不让说,她就是进了慎刑司也不会吐出一个字。 有的眼珠一转就说,程侧福晋与大格格本就母女一体,虽为奴婢,也不能一味纵容主子,应该尽到劝诫的心意,所以她会劝大格格和侧福晋坦白,母女之间才不会有隔阂。 有的说,还请大格格详述是什么祸事,轻微的小事自然说不说都没关系,若是关系甚大,格格年纪小处置不来,就不该隐瞒程侧福晋。 还有个呆呆地说:“格格说不许说,奴婢就不说。” 额林珠思索片刻,选了最后一个“具体事项具体分析”的,还有那个呆呆的。 其他的回答她都不满意,于是和程婉蕴说:“额娘,先挑两个吧,我身边也没什么事,两个暂且够用了,其他的几个女儿都看不上,回头让内务府再挑好的来就是了。” “好,福公公,您先让她们下去吧。”听额林珠这样说,程婉蕴竟然也一句话都不多问,那福泰隆反而笑脸都僵了,他刚夸下海口说个个都好,结果二十个里头只选中两个! 他没露出什么来,还自责没办好差事,保证回头一定送来顶好的由着额林珠先挑。 等出去的时候却在暗自懊恼:八爷交代要掺些沙子进毓庆宫的事没办成啊! 之后又看了太监和嬷嬷,额林珠不大使太监,所以挑得就比宫女快多了,程婉蕴选了四个才八九岁懵懵懂懂的小太监,一股脑都丢给添金去调教,这些都是刚进宫的,瘦得比柴火棒也好不到哪里去,程婉蕴看了都怕他们在冬天冻死,于是就让添金先教着,觉着各方面没问题了才能送到额林珠身边。 四个太监程婉蕴让额林珠自己取了名字。 挑人挑了一上午,额林珠也渐渐有了大格格的风范,小大人一般地说:“我额娘身边的太监都是添字辈的,为了好分辨,那你们就都改成善字辈把,就叫善信、善德、善才、善和。” 最后是嬷嬷,这两个人就是专门为了教额林珠女红和规矩的,程婉蕴不想找那种严厉架子大的,或者那种爱为人师倚老卖老的,省得把额林珠性子都拘住了,或者把额林珠教成惜春迎春之流,于是特意挑了面相和善温柔、看着谦恭的,除此之外,主要还是要看她们针线上头的手艺。 仔细挑过,就留下一个周嬷嬷、刘嬷嬷。 等事情了结,也快到晌午了,趁着青杏他们都去茶房盯着点心了,程婉蕴带着额林珠回屋,这才问起:“为什么方才只看中那两个宫女呢?” 额林珠大大咧咧从程婉蕴桌上的果盘里拿过一个果子吃,很淡定地说:“其实其他几个也不差,但我想着我是给自己找奴才,又不是给自己找先生,还什么规劝,轮得着她劝我么?当我的奴才,第一紧要就是听话、心正,所以那个傻呵呵的小姑娘正好,第二紧要就是要会明辨是非,这才叫机灵,那个说自己不能纵容主子胡闹之类的宫女,那叫抖机灵,家里肯定当惯了小姐,进宫来她恐怕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当奴才呢!” 程婉蕴听了心里惊叹,额林珠竟然能明白“最优秀的不一定是最适合的”这个道理。 这就是HR选人的关键了,面试永远紧扣岗位需求,一切都从岗位需求出发,甭管是不是清华北大985,不适岗的话就筛掉,有的业务岗位高材生真不比大专生能做得好。 尤其是当奴才的,放不下身段、摆不清楚位置是最致命的。 选贴身伺候的宫女太监,和选团队差不离,适岗性是最重要的,说明额林珠心里知道自己要怎么的人,而且目标坚定,一点都没有被动摇。 “你选的好,额娘没别的嘱咐了。”程婉蕴欣慰地笑道,“你能这样明白,额娘心里真高兴。” 晚上太子爷回来,程婉蕴就兴致勃勃把额林珠选人的事情绘声绘色和他描述了一遍。 太子爷果然也很高兴:“我们出门这段日子,额林珠果然懂事了不少。” 人总是会长大的,尤其父母不在身边,这成长起来会更快一些。 “既然如此,等后头那进院子安置好,就让额林珠自己住过去,让她试着自己管一院子里的人,你别给她出主意,只管冷眼瞧上一年半载的,就是碰了头、摔了跤、吃了亏也不怕,有时候弯路走一遍,比我们说上千遍万遍都来得管用。”太子爷又说道。 “好,我也是这样想的,额林珠这样大了,还睡在我隔壁稍间的确不好,她该自己睡了。”程婉蕴想着又把唐侧福晋拿来的后罩院图纸摊在床上仔细看,“既然如此,二爷不如给我这两进院子写个名字吧?” 等后头做好,院墙几个角门一关,她这个后罩房就像个独立的宫中宫一般。 胤礽笑着点点头:“我正有此意,只是没得什么好词,回头细细想来再提笔写个匾给你。” 程婉蕴用小指去勾他的手,从下往上抬起脸对他笑:“那就约好了,二爷可别食言。” 胤礽被她一双水眸这样由下往上这样一勾,不仅心跳加速,连小腹都紧了紧,他连忙转开脸,鞋子也没穿就下地:“咳,阿婉,你先睡吧,我还有折子要写,先回淳本殿了。” 程婉蕴眯起眼,都和太子爷过了那么久的日子了,他还不知道他?她伸手勾住他的衣带,用力把人往身边一拽,胤礽不防还真被她重新拽倒仰面在床上。 “二爷有事儿瞒着我?”程婉蕴只穿一身轻薄寝衣,抬起细长的腿跨在他身上,低下眼眸仔仔细细地观察着太子爷眼底的情绪,狐疑道,“您跑什么?我还能吃了您不成?” 胤礽紧紧拢住衣领,心想,这不就是要吃了么? 只是他想到梦中情景……终究还是硬下心肠,推开阿婉起身来,慌里慌张地喊着:“何保忠!我不是告诉你我还有折子要写么,你怎么不记得喊我一声!” 太奇怪了,程婉蕴摸了摸下巴——不成,她非得弄明白不可! 八梦 不仅程婉蕴, 就连何保忠都怪。 太子爷不在的这段日子,何,基本天天起来都要撕吧撕吧, 何保忠因体型受限, 骂不过花喇、打不过花喇, 屡败屡战, 屡战屡败, 太腿哭了。 “我的爷, 您叫一个情真意切。 瞧角上擦,太子爷默默把他从身上撕下来。 但何保忠觉着自个在太子爷身边第一人的地位还是没有动摇的,太子爷将一个重要的活交给了他!为了这事儿, 太子爷千叮咛万嘱咐不许往外透出一点,否则他的脑袋就保不住了。 何保忠还就盼着干这种掉脑袋的活!这说明太子爷只信他一个! 他昂首阔步地走出淳本殿, 看见花喇端着茶进来,从鼻腔里不屑地喷出一点气:“哼。” 花喇快烦死这胖子了,高举漆木托盘, 脚步不停只奉上两个白眼。 他跟何保忠岁数差不多, 还是小太监的时候就认得,一起在内务府干杂活儿, 但何保忠他自小就不当人,抢饭抢活, 花喇后来也是受不了拼着被管事太监责罚也要揍他一顿,他这才老实了。 花喇觉着自己命不好,倾家荡产孝敬师傅才得了进毓庆宫当差的机会, 还只能在茶房里打转,那时候,这何保忠已经凭借“能吃”胃口大站到太子爷身边了。 所谓不是冤家不聚头, 怕不是就是这个道理。 低头掩饰掉情绪,花喇低头走近淳本殿右侧的书房,太子爷正在里头全神贯注地看书,书桌上凌乱不堪,有写了一半的折子,有基本翻看被丢在一旁的旧书,花喇把茶放在太子爷手边,顺手走到书桌后头替他收拾桌上的东西。 花喇不大识字,但跟在太子爷身边久了,有心去学,他能看懂一些字,但也不会写。 所以他在收拾的时候就看到了泛黄封皮上写着《经效产宝》、《产育保庆集》、《卫生家宝产科备要》、《妇人大全良方》、《校注妇人良方》、《证治准绳女科》…… 花喇迷惑地将书都收好,虽然这些书目上的字他很多也不认得,但拼凑起来什么女科、产育之类的,他还是能意会到这全是太子爷不知打哪儿收罗来的有关妇人生产的医书。 可……没听说太子爷有哪个格格、侧福晋有孕啊? 难不成是太子妃?可前日还见太子妃踩着花盆底健步如飞地折腾捐募军饷的事,一连几日走遍了东西六宫,后头跟她出去的宫女太监都累够呛,她回来却还精神奕奕吃了两碗饭,这也不像有孕啊? 花喇悄悄瞄了一眼太子爷,见他神情严肃,手里捧着的也是《傅青主女科》。 他走到太子爷身后侍立着,没忍住好奇瞄了一眼,发觉太子爷反复在看其中一页,标题写着“五十八,脚手先下难产。”,他更迷惑了,哪怕太子爷的后院有人怀孕,太子爷怎么就先断定其必会难产,以至于已经在看医书了? 或许他猜错了? 实在闹不明白,花喇在那猫爪抓心一般,等过了晌午,他伺候着太子爷用了午点,就见何保忠又抱着一摞满是灰的旧书进来了,欣喜道:“爷,您要的书,奴才托人去宫外都找齐……” 话音在瞧见花喇的那一瞬戛然而止。 “花喇,你先退下吧。”太子爷眼皮不抬,把那“手脚先下难产”那一页仔细折了起来。 花喇“嗻”了一声倒退着走了出去。 与何保忠擦肩而过的时候,果然又听见他鼻孔冒气,这家伙属牛的么,怎么就紧盯着他? 但何保忠内心是委屈的——说好的非他莫属的“掉脑袋”的活呢?怎么还把花喇那个不安好心的家伙放进屋子里来伺候了?这满桌的书岂不是被他瞧去了!这不是他与太子爷之间的秘密吗! 胤礽冷眼瞧着花喇出去了,书他是故意摆的,梦里已经不止一次隐示毓庆宫里有不忠之人,在第六个梦里,何保忠与阿婉都因“毓庆宫宫人告发”一个进了宗人府、一个丢了性命,而这第八次的梦中,胤礽还是有一种并非意外而是人祸的感觉。 他让何保忠把书放在一边,脑海中浮现出了梦中黎明未至仍泛着血色的夜晚。 梦中那不知名的偏殿,胤礽经过一日的回忆、揣测,觉着应当是宁寿宫的某一处屋子,因为那梁柱屋顶皆为黄琉璃瓦盖,宫中能铺黄琉璃瓦的宫殿也就那么几个。 浓重的夜色下,梁柱上都是新贴的桃符与春联,檐下、院子里各处的树梢,都挂了一排喜庆的红灯笼。来往的宫女太监穿得都是簇新的袄鞋,能布置成这样,想必就是年节下了。 胤礽跟着那些送水送汤的太监进了偏殿,血腥气便浓重了起来,但太监们不能进产房,东西交给门口粗壮面生的婆子,便退下返回去再忙下一样活计了。 隔着屏风与门帘子,他听见了里头高低起伏的痛叫声,听得他心慌不已。 他想进去,突然却有个面熟的宫女冲了出来,哭嚷着说:“侧福晋出了好多血!快叫太医进来!” 胤礽心砰砰直跳,定睛一瞧,竟是青杏。 这样惊险的时候,太医们也不知去了哪里,还有……梦中的他又去了哪里?这样的时刻他怎么能不在阿婉身边? 外头又一阵人仰马翻,人一遍遍往外头跑,添金好半天才不知从哪儿扯过来个白胡子老太医,跑得气喘吁吁,胤礽就见那太医自个也慌里慌张,踩上楼梯时险些摔了一跤,幸好添金紧紧把住了他,他进了产房没一会儿,里头哭喊的声音就弱了,没一会儿,青杏就着急忙慌拿了个方子递给外头侯着的添金让他感觉去熬药。 胤礽就好似被梦中无形的力量定在这方寸之间,他进不去产房,也出不去院落。 他想去瞧瞧阿婉如何,到了门前就好似碰见一个无形的壁垒,怎么也越不过去,想出院门也出不去——添金方才不是从太医院的方向过来的,他竟然是从这个院子后头的角门里把太医拽过来的,这就奇了,太医为何没有提前候在门口,而在宁寿宫的另一处院子里? 他在这梦中,就好似掉入个笼子,什么都瞧见了又好似什么都没瞧见。 随后,他就瞧见何保忠也在出现在那角门外头,把添金招来问了问情形,添金急得跺脚:“太医方才针灸过后止住了血,但先出来的是脚!说侧福晋受惊横生倒产,又气血两虚,开了方子让奴才赶紧煎过来,服用两剂,他再以针刺儿足使其转身,若还不能产下,母子具危!如今……太子爷还不能过来么?” 何保忠脸色苍白地摇摇头:“万岁爷在那儿,你让太子爷怎么过来?” 胤礽就奇了,他去了哪?为何皇阿玛在他就不能过来? 这可是关系皇嗣的大事,他就是抛下正事过来也是应有之理啊! 可惜梦里没有给他答案,他见何保忠打听明白了,一刻也不听地回身沿着甬道一路狂奔,他奔向了另一处在漆黑夜里灯火通明的院落,胤礽皱起了眉头。 他原本猜测,阿婉恐怕是过年庆贺礼数太多,不慎动了胎气,于是只能就近在宁寿宫临时搭了个产房生产,因此生产的东西、太医一时有不齐全,也是正常的。 而他若是跟着皇阿玛在前头领宴,蒙古八旗各部、文武百官都在,他一时过不来也情有可原。 但为何何保忠去回话的方向,竟然是与阿婉所在产房相邻的另一个院落? 梦中的他分明在宁寿宫,怎么能坐视阿婉缺医少药在那一个人苦熬还不过来看一眼?宁寿宫里又发生了什么事,让皇阿玛也跟着过来了,还压着他不许他离开?让他只能暗中派何保忠过来打听周全? 难不成是皇玛嬷身子有恙? 可……皇玛嬷即便身子不爽,也该住在寿安堂正殿啊!这两处院子瞧着像宁寿宫,但应当是闲置不用的院落,胤礽还不至于连寿安堂是怎么个模样都认不出来。 胤礽就站在那院子里站了不知多久,周围的人忙忙碌碌,吃下药又扎了针以后,才终于听见一声婴儿微弱地哭啼。 还没等他松一口气,他只觉身子轻了,又被一阵凛冽的风卷离了梦境中,他只来得及看到那稳婆包了一个小小的襁褓出来,一边抹汗一边说:“是个格格,四斤都不到,哭声也弱,往后可得好生精心养着……” 胤礽微微一怔,是个格格?此时阿婉早产生下的不是双生子? 醒来以后,天还未亮,只觉臂弯里沉甸甸、暖烘烘的,他顿时心头一酸,将睡得小脸粉红的阿婉抱得更紧了些,心里一遍一遍地说着对不住……叫你一个人受苦了。 等到早上起来,他就想明白了,阿婉曾在梦中写下的落地夭折的那对孩子,排行是“三阿哥、四格格。”,因此他除了额林珠和这个不幸夭折的四格格之外,还有两个女儿。 他之前以为,这两个女儿应当是旁人所出,但如今经了这个梦,他便知道了,他与阿婉至少还有个女儿,只是不知这梦境喻示的是什么时候的事情,这孩子是排行二还是三。 但胤礽却在心里隐隐有个念头,除了与他未来被废黜有关的事情,其他的梦境喻示虽然不成规律,但大多都是近来要发生的事情,恐怕都是他与阿婉上辈子感到遗憾的那些苦痛吧? 所以胤礽便打定主意,在琢磨清楚整件事情之前,先不与阿婉同房了,至少要做好完全准备,才能迎接这个孩子的到来,否则岂不是重演悲剧? 胤礽不好明目张胆去问太医有关妇人生产之事,便自个寻了医书来看。 今儿看完了许多本妇产医书,如今他也算弄明白了一些事情。 梦中说,阿婉是受惊早产,导致的“横生倒产”,就是手脚先下。正常的胎位应当是头朝下,医书上记载,胎儿月龄还小时,都并未头位,要怀孕后期,这胎儿才会自个转身向下,做好来到这世上的准备。 胤礽原本只知道正常胎位是如何,却以为自打怀上了孩子,这体位便是确定了的,胎位正与不正,都看运道。谁知这天地造化之奇,妇人生子不仅是妇人之功,体内的孩子也在帮着母亲呢。 医书上又说,胎儿要顺下,产母气血必足,气血不足,胎弱无力,欲转头向下而不能,便会横生倒产,出现胎儿有手脚先下者。这便与梦中所示,阿婉身子气血两虚对应上了。 也是从这上头,胤礽觉出了人祸的味道,阿婉身子素来强健,生额林珠与弘晳时年岁更幼都能顺产,怎么到了这第三个上头,却忽然气血两虚了?阿婉连咳嗽着凉都少见,每日养生茶不断,还知道饭后散步消食,每日都早睡晚起,跟着他出门南巡两个月,哪怕风餐露宿都未曾生病,怎么会气血两虚? 一定是有人搞鬼,害了她的身子。 胤礽每每想到这一点,都觉怒气上头,必得把这吃里扒外的王八羔子揪出来才行! 除此之外,就得弄明白,那“受惊”是怎么回事了。 阿婉素来以人为善,在宫里从不结仇结怨,看来还是为了他南巡这事儿遭了人嫉恨,想对付他的人竟然拿他的女人孩子出气,也太下作了!卑鄙! 只是他们这么做,又能得什么好呢?他膝下长成的阿哥都有两个了! 胤礽还是有些闹不明白。 但还是得叫太子妃好生整顿清洗毓庆宫里的奴才了,想个法子把后院里的内鬼先抓出来,否则一屋子妇孺都置身在危险之中,他晚上都会因此夜不能寐。 刚叫何保忠出去看看太子妃回来了没,谁知就听到他急匆匆回来说:“太子妃回来了,只是身子不适,已经叫了太医。” 胤礽又看完一本产科书,只觉自己再看下去都想借个产钳来试试了,听到这个消息,便放下书起身来:“走,去正殿瞧瞧。” 太子妃素来体健,怎么突然病了? 胤礽走到正殿门口,正好遇见画戟领着太医刚走到正殿月亮门的长廊上,画戟那一双铁掌扶着巍颤颤的太医院院正阙秉,恨不得把他背起来跑似的。 竟然把太医院院正请来了,太子妃不会是得了什么严重的疾病吧? 胤礽一下神情严肃起来,加快了脚步。 “这是怎么了?”胤礽迈过门槛,转过屏风来,就见太子妃脸色苍白卧在床榻上,利妈妈扶着个痰盂,越女端着茶给她漱口,虽开了窗,屋子里仍似有似无一股酸味,似乎才刚刚吐过。 “太子爷来了,臣妾形容不整……” “既然身子不爽利便好好歇着,不必拘礼了。”见她要挣扎起身,胤礽连忙把人按住,“今早还好好的,怎么突然病了?” “回太子爷的话,太子妃娘娘在荣妃娘娘处商议军饷捐输之事,她殿里熏了浓香,太子妃娘娘闻了便有些不自在,强撑着议完了事,刚出宫门便胃痛欲呕,这路上已吐了一回,回来后又是一回,这才叫了太医。”利妈妈在一旁恭谨地回道。 那头,阙院正也喘着气进来了,见太子爷在,他连忙跪下行礼请安,胤礽让何保忠赶紧把人搀起来:“不必再拘礼了,病人重要,劳阙院正先去给太子妃诊治。” 阙院正坐下来凝神把脉。 胤礽坐在一旁的圆桌旁等着,见那太医换了另一只手再探脉,心里也有些没底。 但没一会儿,阙院正便松了口气,向胤礽跪下道喜:“太子妃娘娘并无大碍,恭喜太子爷,太子妃娘娘已经有近三个月身孕了,只是近来劳累过度,脉象浮浅微弱,待奴才开个养胎方子,连着吃上三剂,也就好了。” 胤礽呆了一下:“近三个月了?” 他眉头微蹙,但没有立马发作,还是好好赏了阙院正出去,又屏退了众人关了门,才语气有些不快地问道:“太子妃可是早就知道了?若是不知,你身边怎么伺候的人这样不尽心?” “臣妾的确不知,是臣妾之过!但却不怪奴才们伺候不得力,”太子妃连忙摇头,苍白的脸上浮上一丝羞赧的红晕,“您误会了,臣妾月事自小便两三月才来一回,臣妾额娘不知请了多少妇科圣手来瞧过了,都说与身子无碍,因此臣妾只以为是月事还未来的缘故,实在不是故意隐瞒……” 胤礽刚看完医书,知道妇人病症种类极多且复杂,医书中确有季经之症,一时气消了一些,宫里的低阶妃嫔为保住孩子,大多会等三月以后怀相稳固才透出风声,但那是朝不保夕要在四妃手底下讨生活的小答应之流的手段,太子妃身为正室为何要这样防备? 她防备的岂不是他这个太子?胤礽正是想到了这一层才觉得生气。 “事是做不完的,虽已经三个月了,但也不要掉以轻心,好生保养身子为要。”胤礽缓了神色,轻声关怀了太子妃几句,“有关捐输军饷之事,先放一放吧。” 太子妃面色微微发僵,但还是恭敬地应了是。 等太子走后,她轻轻抚着还未见起伏的腹部,靠在了床榻上闭目养神。 利妈妈送完太子爷回来,见太子妃脸上还是疲惫不堪的青白色,不由心疼道:“主子,太子爷所言极是,您有了身子,就不要太过操劳了,如今两位石家舅爷都有了差事,得了皇上信重,您也可以放心了。”她更有些后悔,之前没能劝动太子妃隐瞒怀孕之事。 太子妃却只是微微一笑,拍了拍利妈妈的手背以示安抚:“妈妈别担心,我心里有数,这孩子不会有事的,我若是早早就放出有孕的风声,这凤印还能握在我手里几日呢?如今我在后宫根基已定、孩子胎相也稳固了,这是两全之法!这几日,我本就打算寻个机会说出来,只是没想到在荣妃宫里着了道。” 言罢,太子妃也微微蹙眉,她平日里一向刚强,在外行事连花盆底都不脱,也不知何时露了马脚,叫荣妃看出她有了身孕?竟然还点了麝香试探…… 利妈妈还是眉目忧愁:“也不知那香对皇嗣是否会有妨碍?” “伯父之前在京城就替我搜罗了几个妇科圣手,是孀居的女医,你过两日给石家递牌子,叫伯母带她进宫来给我把脉开药,名义上就说我思念亲人,希望伯母进宫陪我住几日。”石家大伯之前因太子南巡遇海寇之事被皇上召回京城,如今任兵部侍郎,一家子已经迁回京城。 太子妃早已想好了对策,心里也不慌张,她在荣妃宫里没有待多久,察觉不舒服就立刻离开了,要说有碍,方才太医早已把出来了。 利妈妈应下了,太子妃的倔强她自小是知道的,因此也不再多劝了。 “我的月事记档可做妥当了?” 利妈妈点点头:“全都重新仿照字迹抄录过了……” 太子妃垂下眼眸,心底的愧疚一闪而过就消散了,她不是故意欺骗太子的,实在是这个孩子来得太不是时候了,太子妃甚至都不希望那么早有孕!她察觉到自己有身孕的时候正好刚刚接手后宫事宜,初尝权力的滋味就要让她放手,她如何能做到? 她自小习武,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保一个孩子没什么做不到的。虽然冒险,但值得! 利妈妈见太子妃闭目沉思,替她掖了掖被角就出去了。 画戟在廊下煎药,一股子清苦的药味弥漫开来,利妈妈让她眼不错地盯着,自己也去膳房,预备给太子妃做点闽南家乡菜开开胃口,顺道再要点糯米来,给太子妃提前酿好月子期间该用的米酒才是。 胤礽这头离开了正殿后,越发觉着有些不对劲。 太子妃已怀孕三个月,粗略估计的话,岂不就是明年正月里头要生产?不就正好在年节前后? 他头脑里好似电闪雷鸣一般,与梦境中一些说不通的地方相互印照起来,好似一切就都说得通了!为何他梦中有两个相邻的院子,太医为何从另一个院子里过来,为何他那时不在阿婉身边,只怕是因为那天生产的人不止阿婉一个!这样计较起来的话,阿婉如今说不定也有了身孕! 胤礽猛然刹住脚,回头对何保忠吼了一句:“快!去把阙院正追回来!” 胭脂 后罩院中, 杨柳秋千微漾, 趁着天气好,程婉蕴拿了把小凳子, 中修剪花枝, 春天的花真的很神奇, 仿佛一夜之了, 浓烈地攀上宫墙, 垂下团锦般的花枝。 “下棋” 弘边, 弘暄在教他下棋,说得头头是道,弘晳听得亮晶晶闪着崇拜的, 你真厉害。” 弘暄在弘晳的彩虹屁中逐渐迷失,脸红红地讲得更起劲了, 添银也站在一旁微微笑。 额林珠和她新来的两个宫女桂竹、菖蒲坐在廊下的微风里,摆了一地的竹篾竹条,还有刚画好的绢纸蝴蝶, 笔墨淋漓未干, 用镇纸压着晾晒,等着纸鸢的骨绑好了, 就能趁着今儿吹个不停的东风,放起纸鸢来了。 小太监们拿着扫帚沙沙地扫着院子里的尘埃和落叶, 就像每一个她在宫里普通至极的平常日子一般,半日就消磨过去了。 直到太子爷忽然领着个太医进来了,程婉蕴坐在花丛里疑惑地探出头。 “阿婉。”胤礽止了脚步, 对她招招手,“进来屋子里。” “怎么了?”程婉蕴起来洗了手,松了袖子, 瞧了眼太子爷的神色,觉着似乎有些焦灼,她目光缓缓移到那白发苍苍的老太医身上,觉得他也是满脸茫然。 等坐在炕上,胤礽才解释道:“太子妃刚诊出有孕,阙院正医术高明,我便想着既然请了人来,便顺道让你也请个平安脉。” “哦……”程婉蕴乖乖伸出手腕来,大概是好不容易挂一次专家号,不要浪费? 然后她忽然反应过来——太子妃有孕了啊! 她第一反应没别的,这是理所应当的事啊,太子妃进门都一年多了,再不开怀估计康熙也要有意见了。对于太子爷的嫡子,只怕康熙比太子这个当事人还更期盼。 虽说太子爷大婚后,只有头三个月日日歇在太子妃屋里,但后头也不曾多么冷落她,就算忙起来,每个月初一十五也是必定要歇在太子妃屋里的,这是对她身为嫡福晋的尊重。 太子妃又正当年,怀孕很正常。 程婉蕴反而之前还惶惶然过一阵子,因为太子新婚过后就又开始连着四/五日、七/八日这样在她屋里了,甚至一日三餐也跟着她吃,弄得她有时候去太子妃那请安都有点心肝胆颤。 但好在,太子妃是个纯正的古人正妻,而且性情比其他皇子福晋更大气几分,不论太子多宠爱她,太子妃对她都一如既往,有事说事,连眉毛都不动一下。 可能对于太子妃来说,她和唐侧福晋、李格格、范格格都一样,没什么区别。 慢慢的,她也就放下心了。 就像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如今已重病在床,但康熙、惠妃和大阿哥都不会生出一点将府里侧福晋或者格格扶正为新的大福晋的念头,他们只会重新给大阿哥选一个高官世家出身的继福晋。放在太子身上更是如此,哪怕太子妃一病没了,程婉蕴和其他人也依然是侧福晋、格格。 所以太子妃坐得住。 程婉蕴想开了以后,对太子爷连着歇在她这儿也很平淡了。 当然,太子完全把太子妃当个摆设扔过脑不管不顾,脸面也不给,那也是不行的,怎么在喜好与规矩之中平衡,想来太子爷这方面的敏感度比她高多了,程婉蕴不觉得太子爷会在女人上头让康熙不愉快。 所以好长时间以来,她都不去想这个事了。 开开心心的过日子,每天去太子妃那早晚打卡,回来撸撸猫溜溜狗,和孩子们说说笑笑一块儿吃饭,太子爷白日忙,晚上回来给自己暖被窝,舒缓身体本该有的欲/念,还是不错的。 太子妃有孕,程婉蕴琢磨来琢磨去,对她最大的影响,可能就是不用打卡了! 没有考勤的公司,就是她上辈子梦寐以求的啊! 遥想当年,她有个好朋友考公上岸,进的单位叫“关工委”,每天就开开会,和老退休干部们一块儿慰问青少年,办办活动,写点报告,从不知道加班为何物,因为太过清闲,她在办公室里织毛衣、做手工、做娃衣,日渐晋升为了一个手工大佬。 程婉蕴每次累瘫胃疼到起不来的时候,都会对她的生活留下羡慕的眼泪。 当然,她现在的生活其实也不遑多让,已经足够闲适安然。 她前几天已经又开始折腾造办处帮她把一盒子杂宝、玛瑙、珊瑚、珍珠都打孔,她要自己diy手链、耳环、发簪之类的了,为此还给五爷府里的刘侧福晋去了信,专门请教她怎么做掐丝珐琅呢,刘侧福晋给她回了大概十页纸的说明书,程婉蕴正打算对照着钻研摸索呢。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太子妃若能剩下嫡子,对她的弘晳未尝不是好事,到时候长子、嫡子都在太子妃身边,她地位越稳固,就越不会在意她和弘晳,他们就会越安全,程婉蕴只是一个侧福晋,弘晳只是个次子,额林珠更不必说了,都碍不着太子妃的事。 但历史上,太子妃好像除了一个女儿并无所出,甚至连弘暄也没养住,否则就不会是弘晳在太子幽死后继承理亲王爵位了。 想到这,反而有些让人担心了。 程婉蕴发自内心希望太子妃能好好保养身体,还有弘暄…… 她思绪杂乱好似风中飘荡的柳絮,她随着所思所想转头去看窗外还在院子里的弘暄和弘晳,弘暄教了弘晳快一个时辰,没有一点不耐烦,还拿着黑白棋子为弘晳温和地讲解呢。 希望大家都好好的才是。 至于吃醋、伤感之类的情绪,她自忖反思,似乎的确没有……甚至有些抽离之感。 虽说爱新觉罗家似乎常出所谓的“痴情种”,比如皇太极的海兰珠,顺治的董鄂妃,康熙对赫舍里皇后,四爷对年贵妃,以及乾隆与富察皇后,但他们都不会因为特别宠爱一个妃子,就耽搁繁衍子嗣的事。 进了宫,就得有进了宫的觉悟,程婉蕴当然能体会到太子爷对她特殊的偏爱、超乎寻常的喜爱,她有时候也会为了这些偏爱而感动,但很快也会清醒过来。 只要身处这个时代,就能够深切感受到他不仅是个喜欢她的男人,更是个封建皇族的储君,他自小接受的都是帝王接班人的教育,和来自后世一夫一妻制度下成长起来的她是不一样的,从始至终,他们都是两个世界截然不同的人。 她从不觉得她应该为此责怪太子,也从不用后世男德标准去看待他,这其实是不公平的。他庇护她、为她着想,给她和孩子们最大的自由,尽心尽力保护她的生活,这就足够了。 她这辈子幼时有父亲疼爱,年少入宫也未受苦楚,得太子爷庇护,之后又了两个孩子相伴,人生如意已十有八九,又何必要强求那一点完美?程婉蕴自觉很知足啦。 她虽然想了很多,却也不过是把个脉的功夫,程婉蕴转回头来,阙院正已经收回了手,恭敬地给太子爷回话:“程侧福晋脉象沉稳有力,搏动规律,身体很是康健,没有什么病痛之状。” 程婉蕴一下就高兴了,什么好消息都比不上身体健康的好消息。 太子爷略微沉思了一瞬,似乎也松了口气的样子,让何保忠亲自送阙院正出去了。 看来,阿婉要么如今有了身子时日尚早,要么还未怀上。胤礽想到梦中说阿婉是七个月早产,那么现在还没怀上也有可能。他这一刻竟然有些期许阿婉尚未有孕。 太子妃有孕,或许是那些暗中窥伺东宫之人按耐不住的原因,之前胤礽还在想,他已有两个长成的阿哥,为何还要对阿婉的孩子动手?如今他倒是明白了,他们不希望他诞下嫡子。 汉家正统是嫡长子继承制,未来他若有了嫡子,便更难撼动了。 阿婉不过是被太子妃连累了吧?胤礽几乎已经猜出了这盘棋局的全貌。 既然如此,他宁肯不要这个女儿,也希望阿婉可以少受点罪,何况如今还没找出那背地里搞鬼的人是谁…… 胤礽想着,便回过身来,走到阿婉身边来,拉着她的手轻轻拍了拍,笑道:“咱们之前在扬州让官员们写的策论,皇阿玛已经都看过了,扬州巡抚写的有几条鞭辟入里,值得在盐场推广一试,接下来我就要和户部、吏部一同办好这件差事,恐怕不常过来,你自个好好的,太医说你身子好,你也不要因太热贪凉,我听说你昨个就想让膳房给你进冰碗了?还是少吃一些凉的,听话啊。” “您忙吧,别操心我了。”程婉蕴被太子爷说得都不好意思了,连忙答应。 胤礽又道:“太子妃近来会整顿家里的奴才,你也约束好身边的人,不要撞到枪口上。” “我明白,您放心。”程婉蕴不大吃惊,太子妃有孕,自然要确保毓庆宫里干净安全,收拾下人是最稳妥的办法,一则拔掉来历不明的钉子,二则杀鸡儆猴。 太子似乎也有意这么做,过没两天程婉蕴就听说淳本殿抓了好几个太监打板子,各院都有被收拾的,后罩房茶房里有个没禀告管事太监就出去闲逛的小太监也被打了一顿。 后院里人人都紧着皮子当差,新来的桂竹刚伺候大格格额林珠午睡,她和菖蒲蹑手蹑脚地转过屏风,坐在门槛处做针线,午后的风静谧无声,两人压低嗓子轻声说话。 桂竹咬着线打了个结,说:“大格格昨个说的那件衣裳送去浣衣局了么?” 菖蒲就是那个老实巴交呆呆的小姑娘,她点点头:“刘嬷嬷说她给送去,顺道和绣娘们交代清楚那破的口子要用几分的金线来补,寻常的线补起来能瞧得出来。” 刘嬷嬷和周嬷嬷都是给大格格教女红的,但周嬷嬷就比较安分些,刘嬷嬷总是找着机会出去送东西,桂竹“嗯”了一声,她是个心思细腻的人,还是觉得心里不安,小声道:“你说……刘嬷嬷总往外跑的事,要不要告诉大格格啊?” 菖蒲呆呆地张了张嘴,半天没吭声,后来又只憋出一句:“姐姐,我不懂。” 桂竹也不指望她了,叹了口气,独自烦恼着。 刘嬷嬷原本也是绣娘出身,和浣衣局的人相熟按理说也没什么,但愿是她多心了。 这时,正巧刘嬷嬷喜气洋洋地回来了,见她们两个坐在那儿,还热情地过来给桂竹指点针法,又拿出个漂亮的银烧蓝花卉纹瓜式胭脂盒塞给桂竹:“用玫瑰花汁做的胭脂,前阵子我儿媳刚孝敬了我几个,我都是老婆子了,哪里用得着这些鲜亮的胭脂,桂竹姑娘生得貌美,用着正好,你收着吧。” 桂竹连忙推却回去:“多谢嬷嬷好意,您家人孝敬的,我怎么能收呢?” “咱们一块儿伺候同一个主子,这是天大的缘分,收着吧,难不成你看不起我老婆子?”刘嬷嬷佯装怒了,没一会儿又换上笑脸,“以后一起当差,可得相互照应,啊。” 然后又摸出来一个,笑眯眯地塞给菖蒲:“菖蒲,你也有。” 菖蒲呆呆地接了,桂竹没推过,顿时有些气闷。 刘嬷嬷看着她俩收下了笑意更深,说回屋给大格格做衣裳就走了。 没一会儿,就听见屋子里有动静了,桂竹和菖蒲连忙绕过屏风进去,果然大格格揉着眼醒了,两人连忙上去挂帐子伺候她起身穿衣洗漱,忽然就听大格格问:“方才你们在外头吵什么呢?” 桂竹冷汗就下来了,就想跪下请罪,谁知菖蒲忽然把手里那个胭脂盒递到了额林珠面前,老老实实地说:“刘嬷嬷刚刚回来,送了奴婢和桂竹姐姐胭脂盒。” 额林珠和程婉蕴生得一样的杏眼,但她自小长在深宫里,见识得不一样,又被阿玛额娘捧在掌心里,这眼眸里素来更多几分张扬与锐意,小小年纪已经有了皇子皇孙的气度,她垂眸瞥了一眼菖蒲手里的胭脂盒,也没说话。 但桂竹头皮发麻,直接就跪下了。 线索 额窜的事情, 程婉蕴这边也有耳闻。 里,若是这样大的动静他都不知道,这总管太监也不必当了。所安的时候, 就跪下来把事情都说了, 包括大格格身边两个宫女桂 程婉蕴正完早膳, 漱了口后, 她用帕子擦了擦嘴, 着她, 先不必打草惊,如今还瞧不出来。 有的人性子就是这样,喜的, 不一定是想干坏事。而且程婉蕴也想知道额林珠会怎么做,她知不知道、做什么。 静观其变。 太子爷这几日果然不在家, 顺道把家里也有孕妇(四福晋有孕)的四阿哥揣走了,听说俩兄弟把吏部户部都折腾得不轻,可以说是鸡飞狗跳了。皇上为此乐见其成, 太子折腾马齐折腾得这抠门的老货都没精力计较他耗费多少民夫和银子了, 他花得就畅快多了。 他已经整装待发了,费扬古、萨布素、孙思克是他钦点的大将(同时, 康熙却驳回了索额图上书领兵征战的请求),现朝廷已调集了十万兵马, 备有运粮大车六千余辆,还让宜妃的阿玛采伐了大量木材、树枝,一路运送到关口, 以备大军越过沙漠和沼泽时铺设道路。 除此之外,康熙征调了大批熟悉漠北情况的蒙古部落共同作战,将逃居漠南的喀尔喀蒙古部落也分成了左中右三路, 编为三十七旗,专门设立了火器营,红衣大炮运了数百门。 葛尓丹也并非毫无准备,他寻求沙鄂的援助,听说借了六万鸟//枪//兵预备大举进攻漠南。 萨布素一向驻守黑龙江,此时此刻他九千黑龙江骑兵正翻越大兴安岭西进,费扬古和孙思克两位大将早在二月就已经屯兵在归化、宁夏,已越过沙漠与瓮金河会师,现在正悄悄地北上,康熙的中路军将带着大阿哥、三阿哥选个吉日在独石口出塞。 听说太子妃的堂兄石礼哈也被康熙带在身边,这是未来要以军功起用的信号。 整个正殿都因为这个消息而喜气洋洋。 青杏从膳房端来一碟子豌豆黄,顺道小声在程婉蕴耳边说:“太子妃宣其伯母赵氏进宫了。” 程婉蕴吃着香甜软糯的豌豆黄若有所思。 太子妃两个弟弟被太子爷提携扔进了水师里历练,堂伯父也借此回了京城,石家终于能够在京城勋贵圈子中有了一席之地,其堂兄如今又将被康熙重用,石家可谓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 谁能想到,不过一年多,曾经接连失去家族掌门人的石家硬生生因太子妃一个女子翻了身。如今就看石家哪个人能冒尖接过上一辈的重担继续拉着石家往前冲了。 莫说太子妃了,程家也是如此,程世福已从主事升任侍中,怀靖也被太子爷提溜进了毓庆宫宿卫侍卫营中,如今已进为二等侍卫,这就是皇权啊!只要康熙愿意,他可以随意让任何一个家族成为烈火烹油的新贵,也可以一夜之间覆灭一个家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果真未曾有半点夸张。 程婉蕴想起了怀章,转头问道:“今年春闱何时放榜?” 她和太子爷四月回宫后,康熙竟然单独给她赏赐了好多好多东西,多得她几乎单独开了个小库房来存放,磕头谢恩以后大致扫了一眼,这些东西差点闪瞎她那没见过世面的眼,添银带着小徒弟忙活了三天才登记分类清楚,她只捡出来两个屏风、几匹布料用着,其他就放进库房里吃灰了,那些太贵重的东西她不敢摆出来,太子妃的屋子很简朴,她摆出来显得太狂了。 屏风都给了额林珠和弘晳一人一个,那两个屏风座全是象牙雕的,屏风主体是整块的翡翠和白玉,雕得万马奔腾与孔雀花屏,程婉蕴啧啧称奇地摸了两把就赶紧摆闺女儿子屋子里去了。 她小民思想,实在不敢用,还是给正经龙子凤孙用吧。 后来赏赐的太监走了,添金就鬼鬼祟祟地跟她说悄悄话:“万岁爷曾经问过程家有几个儿子。”程婉蕴瞪圆了眼,惊讶地说:“你哪儿听来的?” 乾清宫的话竟然也能传到她耳朵里来?程婉蕴顿时觉得她身边的人有点能耐了啊! 添金憨厚地挠了挠头,嘿嘿一笑说:“主子不在的时候,我请何公公喝了两回酒,意外套出来的。”他没说那两回差点没喝死他,何保忠是真能喝啊,他吐了一晚上。 程婉蕴望着添金已经很显老成的脸,她忽然就有些感慨,她身边这些太监和宫女,都是当年养牲处、浣衣局、武英殿出来的,他们不被人看好,大多也没有背景,才会被李侧福晋当做“下马威”送到她身边,但如今也一个个都长成了可靠的忠仆了。 凭何保忠和梁九功的关系,程婉蕴相信这话九成九是梁九功故意要透给毓庆宫卖好的,有康熙过问,程婉蕴就觉得怀章今年不出意外应当是必中的了。 会师三月就举行了,连着考三天,那时候程婉蕴虽然不在京里,但程家早有信递进来,怀章今年自然会应考,全家为了这事连着吃了一个月的斋,祈祷怀章能金榜题名,元宝这只龟又成了程世福早晚都要摸一把的占卜吉凶的灵龟,日日都放在香案上供奉,还特意给它留了肉吃。 “听说就在这几日了。”青杏笑道,“春榜往年都在四月上旬放榜,但朝廷最近在忙出征的事情,因此就延迟到下旬了。” “那咱们就静候佳音了。”程婉蕴也期待起来,怀章的学问不差,即便没有康熙关心,应当也是能中的。只是科考这事儿吧,有门路的总是比没门路的要走得轻省些,至少在名次上头指定会有差别,一甲、二甲和同进士那可是差得多了。 后罩房新扩建的院子已经到了最后的收尾部分了,既打算后续留给额林珠自己住,程婉蕴便把她叫过来,问问她的意愿。 等额林珠过来,程婉蕴眉头微微一动。 她身后带着桂竹和刘嬷嬷。 程婉蕴装作不经意地问道:“耿妈妈呢?” 额林珠一如往常,笑嘻嘻地过来撒娇,搂着她胳膊说:“耿妈妈吃坏肚子了,我放了她几天假,刘嬷嬷办事细致周到,就让她先顶着吧。” 程婉蕴替额林珠顺了顺辫子,温柔地指着图纸说:“我和你阿玛说过了,后头的院子建好了就让你一个人搬过去住,你看看想种什么树?” 额林珠歪了歪脑袋说:“我想要和弘晳一样能射箭的校场。” 程婉蕴:“……不想种点花草吗?” “不想,可惜院子不够大,可以拆一排屋子给我当马厩吗?” “不行,还是额娘替你打算吧。”程婉蕴默默合上了图纸,并在心里流下风花雪月不成的泪水,她真的养了个闺女,不是两个儿子吗?可是闺女的想法也要尊重……要不给她弄几个木栈道、吊桥、梅花桩?但太子爷那头估计过不去…… 罢了罢了,不如就按照正殿太子妃的风格给额林珠布置吧,她应该会喜欢。 额林珠嘻嘻一笑,顺带请示:“额娘,我想出去骑马。” “去吧,但只准在毓庆宫前头那的箭亭骑,也不许偷偷骑你阿玛的大马。”程婉蕴心累地摆摆手,又转头交代添金,“去南群房把怀靖叫过来陪大格格骑马。” 程怀靖已经走马上任,身为侍卫虽然不能进后殿,但却可以在淳本殿和毓庆宫外围行走,寻常有什么话,叫添金和他说一声就是了,十分便利。 “额娘您放心好了!” 等额林珠领着刘嬷嬷和桂竹一蹦一跳地走了,程婉蕴才想起来自己忘了问她那刘嬷嬷四处钻营的事情,但这事也不大,回头再问吧。 程婉蕴重新将目光聚集在图纸上,纠结了半天,还是决定在那种个银杏或者梧桐,就放在两个院子连通的长廊两侧,一棵树都不种实在光秃秃的令人难以忍受,另一侧就挖一个浅浅的鱼池,摆几个假山石,至于那院子里头,就按照额林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额林珠回了屋换衣裳,让桂竹和刘嬷嬷在外头等,菖蒲进屋伺候。 两人站在门外,身影被微微西斜的阳光打在窗纸上,额林珠张开手臂让菖蒲给她穿窄袖的骑服,眼睛盯着不断和桂竹搭话的刘嬷嬷。 昨日菖蒲把胭脂盒交给她以后,额林珠没惩罚任何人,反而不在意地让桂竹起来了:“刘嬷嬷不是外人,她既然给你们东西,你们收了就收了,只是要记着自己的本分,别在外头多嘴。” 桂竹和菖蒲都应下了。 明面上虽然这么说,额林珠却这事儿上头发现了桂竹和菖蒲两人性子不一样,菖蒲这空荡荡的头脑就是有心人也打听不出什么来,桂竹虽说心是好的,却容易慌乱,一慌就成了破绽了。 所以额林珠故意放任两人接触,就想看看这刘嬷嬷想做什么。 额林珠自打弘晳在上书房被人欺负以后,她就硬生生改了脾气,阿玛额娘不在的时候,若再遇到这样的事儿,她要能替弘晳出头报仇才是。 她暗暗下定决心。 过不了几日,额林珠就知道刘嬷嬷跟桂竹问了什么了。 小太监善和端着梳头的花水进来,一边给她讲故事一边替她梳辫子,等桂竹和菖蒲出去端洗脸水、安排早膳的事情后,善和就说:“刘嬷嬷问桂竹姐姐,您一般几日去程主子那儿用一次膳,几日去一趟正殿?” 刘嬷嬷和周嬷嬷没有额林珠召见,是不能进屋子的,在这件事之前平常也不会跟着她出门,她身边有奶嬷嬷耿妈妈,又新来了四个太监、两个宫女,他们绝不会把贴身伺候的位置让出来,所以刘嬷嬷平日里是不会知道她日常起居习惯的,但她问这些做什么? “刘嬷嬷说,这几日跟着您出门,怕惹了忌讳,因此多问几句。” 额林珠冷冷笑了,她在宁寿宫呆了俩月可不是光玩了,跟在皇太后身边能看不少宫妃争宠的把戏,借着她的由头,实际上是为了打探额娘的起居,这刘嬷嬷估计真不是个好的。 “桂竹说了么?” “桂竹姐姐说,她也是刚来,不大清楚。但刘嬷嬷歪缠了许久,又说眼见着您喜欢她,以后她和桂竹姐姐是要长久跟在您身边的,让桂竹姐姐自个掂量掂量,不要闹僵了关系。桂竹姐姐犹豫了许久,就说您也没个准数,一般两三日过去一趟。” 额林珠叹口气。她之前就知道会这样,桂竹机灵归机灵,但也想得太多了,她怕得罪人,故而知道刘嬷嬷有不好也不敢来和她说,如今又觉得刘嬷嬷在她跟前得脸,不敢和人扯破脸皮。为什么刘嬷嬷一开始的目标就不是菖蒲呢,因为菖蒲脑袋一根筋,只会说:“不知道。”、“格格不让说。”,或者干脆就呆愣愣地看着你不说话。 “你们看着刘嬷嬷,看她得了消息以后都干什么去。” 门响了一声,桂竹低着头端了铜盆进来,善和把梳子收好,弯腰倒退出去:“奴才告退。” 又过了几日,善和再次急匆匆地过来说:“刘嬷嬷连着几日去了浣衣局。” 额林珠沉思了会,起身道:“去额娘那儿吧。” 后罩房西暖阁,程婉蕴正替弘晳做几双新袜子,顺带把弘晳小时候穿的尿戒子和小衣裳都找了出来,重新拆了浆洗缝补过,打算送给太子妃当做贺礼。 她想来想去,送金银玉器俗了,估计唐侧福晋她们就是送的这些,送吃的喝的她也不敢,不如送点小孩儿穿的旧衣裳讨个吉利。毕竟额林珠和弘晳都平安降生又健康长大了。 至于为何不用额林珠的小衣裳,一则年岁较长,更旧些,二则弘晳是阿哥,他的衣裳送出去太子妃更开心些,也有祝愿她一举得男的意思。 虽然希望渺茫,但程婉蕴还挺希望太子妃能生嫡子的,这样她的额林珠就仍然是独一份的太子长女,康熙也会依然这样看重她、喜欢她,这样额林珠早早被指出去抚蒙的几率就会小些。 额林珠掀开门帘子进来,就见程婉蕴专注地带着青杏碧桃缝衣裳,炕桌上铺得满满的,额林珠一看就知道额娘在做什么了,她心里有一点点酸,走上前轻轻唤了声:“额娘。” 嫡额娘虽然待她很好,额林珠还是会偏向自己额娘的。她已经明白嫡庶和妻妾是怎么回事了,在宁寿宫那两个月,见过皇玛法和他那些妃嫔,她什么都明白了。 额娘做这些,都是为了她和弟弟。额林珠有时候会自私地想,她希望嫡额娘生个小格格,这样弘晳在这府里才不会被比下去。 程婉蕴放下针线,笑道:“怎么这时候过来?” “大格格来了,奴婢给您上茶。”青杏和碧桃连忙站了起来,一个忙着给她倒茶拿点心,一个替她换上了织锦垫子,随后才坐回脚踏上继续帮忙。 “闲着没事,过来看看额娘。”额林珠坐到暖炕另一边,顺手拿起剪刀替额娘拆剪,“我有话和额娘说。” 程婉蕴见额林珠这样小大人的认真模样,自然也要尊重她,于是她微笑着让身边的人全都下去。额林珠能这么快懂事长大,虽遗憾没能让她再多天真几年,但心里更多的却是欣慰,说明额林珠会在宫里生活得很好,她能照顾好自己,这是最重要的。 宫里的孩子有时候过于天真并不是一件好事。 “额娘,我身边那个刘嬷嬷常去浣衣局说话,之前还借着我的由头想探听您的起居,我觉着她心术不正,但我一个小孩子得不到内务府的消息,也不知道她去找谁说话,所以还是得告诉您,您叫人去查一查才好。”额林珠一脸严肃地把这几日的事情说了。 程婉蕴知道额林珠变了许多,谁知她竟然心思这样缜密,她竟然知道放长线钓大鱼!还知道欲擒故纵,让刘嬷嬷放松警惕,顺道也看清了两个新来宫女的品性。 额林珠见额娘一脸吃惊,悄悄凑到她耳边所:“我跟宁寿宫的大嬷嬷学的,她就是这样对付皇玛法的妃嫔们的,拉一个打一个,纵着一个压着一个,可厉害了。” 程婉蕴:“……”她当初把孩子们丢到宁寿宫真的正确吗? 深吸了一口气,程婉蕴让自己平静下来,点头道:“额娘会让人去查的。” 额林珠就放心了,在她心里,她额娘虽然不大厉害,但也不是任人欺负的小兔子。 她高高兴兴帮程婉蕴做了一下午的小衣裳,弘晳领着添银和旺财从上书房回来了,三人又一齐美美地吃了顿槐花饭,这可是春日限定,三人都吃得很香。 弘晳自打破格进上书房念书后,便一直留在那里了,如今也是早出晚归的小学生一枚。他今日特别高兴地给程婉蕴看了他写的大字,如今已经写得很有模有样了,程婉蕴自然大夸特夸,弘晳还给她背了诗和《论语》的“学而”,程婉蕴这下是发自肺腑地赞叹了:“你已经开始学《论语》了?”她三岁的时候还在背鹅鹅鹅呢,不禁抱着一顿揉搓:“我们弘晳真棒,顶呱呱。” 额林珠也过来搓他:“乖弟弟。” 弘晳最后小辫子都炸了毛,红着脸连忙拿小手捂住脑门跑了。 额林珠和程婉蕴就在后头相视而笑,弘晳也会害羞了哦。 等两个孩子回去以后,程婉蕴就把额林珠说的事儿托付给添金去暗中查探,如今他在内务府也备受巴结,应该能找到些线索。 安顿完这事,夜也深了,程婉蕴洗漱好就准备睡了,睡前习惯性把之前在外头记下的“小程游记”拿出来完善,之前路上匆忙,写得也匆忙,于是回来以后她又回忆着把路上见到的风景、遇到的大小事都梳理了一遍,还让太子爷替她画了好几幅插画,以后老了再看,一定觉得很有意思。 看着看着她就犯困了,正打瞌睡呢,就听青杏在外间披起衣裳开了门,灯笼的光照了进来,青杏低声说了句:“太子爷。” 程婉蕴一个激灵就醒了,果然见到太子爷还穿着杏黄色的常服,身后仅跟着何保忠一个,提着一盏灯就过来了。 她连忙站起来:“二爷怎么回来了?”不是说这几天都不回来? “盐场革新的事情已经定好了,我想你会想听见这些好消息,便过来和你说。”胤礽眼底有几分喜悦,似乎急于找她分享,从袖子里掏出来个折本,“皇阿玛已经下旨了,这里头几条都能实现。” “我看看……”程婉蕴心情也激荡起来,忙接过来一观。 官员们写的条陈引经据典,程婉蕴费劲地从里头找干活,最后总结了一下: 第一是完全免除灶户身上的杂役,不许地方州县再征调,将灶户完全划拨给盐课司管理,避免出现两头行政的现象,并设置监察司,严格执行。 第二是免除盐运相关杂税,统一征收部分火耗,除此之外不许多征收其他税收,并以此为基准,核准每个地区的制盐成本,统一地区盐价,不许随意抬高盐价。 第三是取消给灶户分田地、耕地,同时取消灶户的田赋课税。 第四是扩大巡盐御史的职权,不仅要缉拿私盐,同时也要监督盐场正常运转,不许多加苛捐杂税,保障灶户应得粮米按时分发,避免灶户逃遁。 改动不大,但至少给灶户争取了一线生机。 程婉蕴看完后点头道:“得保证下头的官员能好好按此执行。” 胤礽点点头:“我向皇阿玛谏言,请王言为钦差前往扬州督办盐务改革之事,他是个勤政为民的清官,原先被明珠一党诬告家财万贯、奴仆成群,但皇阿玛派人去他家里查实,却发现他住的是又矮又窄的土瓦平房,妻子竟然要帮人弹棉花才能过活,连招待这位来家里查问的京官,都得向邻居借鸡蛋,有他在,一定能办成。” “如此便好。”程婉蕴舒了一口气。 胤礽便揽过她的肩,摸了摸她的头,露出一点疲惫又温柔地笑:“我就在这歇了,明儿一早还得去六部衙门坐着,皇阿玛只怕后日就要启程,我更回不来了,趁着还有一两日,回来看看你。” “我没事,您不要记挂。”程婉蕴帮他脱了衣裳,两人躺进被窝里,太子爷又习惯性将她抱在怀里睡,连腿都要夹住,她只能往他怀里更紧密地靠过去。 但这样滚烫温暖的怀抱却是最让人好眠的,程婉蕴几乎沾上太子爷的胸膛就想睡了,却忽然听见他又加了一句:“额林珠那边那个老奴,我来处置。” 程婉蕴迷糊着答应了:“都听您的,爷。” 胤礽看她这模样好笑,轻轻拍了拍她的背:“睡吧,乖。” 程婉蕴躺在太子爷的胸肌上,手掌还摸着块块分明的腹肌,立马就睡着了。 黑暗中,胤礽的眼眸却很冰冷。 阿婉不知道梦中的事,所以没有对这刘嬷嬷过于放在心上,但胤礽一直让何保忠留意着后殿里的大小事情,像过筛子一样筛着人,因此额林珠那头也没放过。 果然叫他查到了些事情。 正好皇阿玛不在,他镇守京师,可以将这些钉子全都拔掉……杀光! 明暗 全职不易, 补订可解锁,感谢支持正版!(70%36小时防盗)  几个粗使太监哼哧哼哧在她门前空地安置好四面雕梅兰竹菊的大铜缸,清澈的水里, 三条红白锦鲤正游得畅快。 程婉蕴趴在那儿看了好一会儿。 阳光透过枫树的枝叶细细碎碎地洒在水面上, 照得鱼身上的鳞片也在发光。 在东宫的日子该怎么过呢, 她细细琢磨着。 与李氏、杨格格维持面上友好即可, 这就跟在职场上不要奢望和同事成为知心朋友是一样的道理。 至于太子。 程婉蕴并不想把自己的人生过成一个致力于攻略男人的穿越游戏, 她仍然希望自己的人生主线应该围绕“自己”活着。 想要保留自我, 在这样一个封建社会,要么自己掌握权柄(这就别做梦了),要么掌握权柄的人有一颗相对包容的心。 就目前和太子相处来看, 他倒是个对自己的女人还算不错的男人,既没有旗下人那种大男子脾气, 也不爱摆太子爷的架子。 基本条件满足√ 程婉蕴不由想起前几日太子对她幼时在家的经历好像特别怜惜,也许是与他自己的童年经历共情了?但是……他可是被称为“乾清宫阿哥”的太子爷哎,一出娘胎就被康熙母鸡护崽似的拢在羽翼下, 谁不开眼敢欺负他? 但细细想想, 他一落地就没了亲娘,这宫里遍地都是别人的娘, 康熙又那么忙,除鳌拜、平三藩、收台湾, 能均分给他的关爱或许也有限。 当其他皇子在自家额娘怀里撒娇时,他或许只能在偌大的宫殿里和太监们捉迷藏吧。 除了十皇子是钮祜禄贵妃(孝昭皇后之妹)所生,其他兄弟出身都远远够不着他, 想来一定被自己额娘耳提立命,要求对这个太子二哥敬而远之。 兄弟们尊他为半君,绝不敢与他玩闹, 更不敢与他说真话,太监们宫女们为保小命只敢阿谀奉承小心伺候,在这样的环境长大,程婉蕴琢磨着他也是可怜得很,能忍到四十几岁才疯,都算太子天赋异禀了。 难怪太子哪怕看她出丑、犯蠢既不生气也不嫌弃,还愿意和她聊聊幼时的事,关心她会不会被同父异母的弟妹欺负,也是她的出身够低,放眼望去与京城盘根错节的关系全然搭不上边,能放心留在身边吧。 对他而言,也许真实简单的人更难能可贵。 程婉蕴自觉来毓庆宫的时机正好,现今东宫妃嫔极少,李侧福晋仅有管家权,却没有实际惩戒格格的权利,至少在太子大婚前,程婉蕴不必过分讨好任何人,有效融入这个世界的同时,还可以继续保有一点点那个可贵的、来自几百年后的有趣灵魂。 不要忘了自己的来处,在不出格的情况下,做喜欢的事情,然后尽力开心过自己的小日子。如果有机会能帮上太子的忙,让他不至于疯癫幽死,也算一件很好的事情。 程婉蕴觉着这样就很好了,她在前世也不过普通人耳,甚至因为原生家庭过于糟糕过得还没在这儿如意,所以小人物的平凡清穿,大概就是这样平淡的吧。 定下人生基调后,她便开始尝试抛掉那些潜意识里的战战兢兢,以平常心正常生活。 借着下个月的小聚为由向李氏请示,得到肯定答复后,又唤来添银,命他拿几锭银子去造办处请工匠为她在后罩房小茶房外搭个小巧的土窑面包炉。 这种窑炉用土砖构建窑洞,带个烟囱,这玩意其实在古代很普遍,可以说随处可见,只要设计好火路就成,对于造办处来说简单极了。 因此程婉蕴这个要求并不算出格,只是后宫女子提的要求大多是添置盆景、打秋千之类的,要建炉子的倒是头一个。 太子爷听了也很好奇她想做什么,程婉蕴便说出了预备下月仨人围炉煮茶、赏月吃饭的事儿。 “怎么不带上我?”太子爷兴致浓浓,“你这大张旗鼓地预备做什么吃食?” 带上你,好好的基层员工团建活动不又成拍马屁和争宠大会么?你不在,李氏和杨格格这两人情绪还稳定些呢。 程婉蕴内心疯狂吐槽,面上还是虚伪表示热烈欢迎,还卖了个关子:“至于做什么,您到时候就知道了,这可是奴婢的独家秘方,奴婢连李侧福晋也没告诉,您也甭问了。” 太子爷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头:“呦,还挺稀罕。” “保准您头一回吃。”程婉蕴胸有成竹,这点自信还是有的。上辈子,她可是专门学了好些年的西点烘焙,一直梦想着开个属于自己的面包店,但最后还是为了碎银几两、为了三餐有汤当了社畜,但哪怕是996她这门手艺也没丢下。 在毓庆宫的头个月,就这样在隔三差五的侍寝和观察面包窑是否晒干当中过去了。 后来有一天,碧桃指挥小宫女换下厚厚的织锦门帘,挂上藤制门帘时,无意间嘀咕了句:“太子爷怎么有三四日没来看咱们格格了。” 程婉蕴正拿木薯粉搓珍珠呢,这才意识到,太子似乎真的挺爱往她这儿跑的。 哪怕当天不睡她,也愿意过来蹭饭聊天。 怪不得最近杨格格有事没事总爱酸溜溜地刺她几句呢。 李氏不知是精力不济还是另有打算,从不曾为难她,不过,她身子自小产后一直不太好,本来侍寝次数便不多。 前日她似乎又不舒服,叫金嬷嬷送来了两瓶新得的头油,特意嘱咐程婉蕴和杨格格这几日都不必过来请安了,半夜还递牌子叫了太医,不必走到她门前,远远就能闻见一股清苦药味。 程婉蕴一向不喜欢在头上抹油,本来就是油头,再抹上去还要不要活了,在清朝洗个头真是个麻烦事,不仅得看天气选个大好的晴天,还要翻黄历呢! 而且她敏感地直觉李氏不是简单的人,因此便收起来没用。 谁知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杨格格忽然主动来串门,倒在她头上闻见了那头油的香味,闻着有股淡淡花香,倒是挺好闻的。 程婉蕴还注意到杨格格换了个新发式,也算娇俏别致,她脑后的燕尾做得比寻常更小更翘,两把头也微微上翘,戴了缀米粒珍珠的流苏簪子,走路时摇曳生姿,很适合她。 杨格格一如既往高傲地昂着满头珠翠,轻轻抚着发鬓:“这是我特意请来的梳头太监梳的新发式,手艺极好。” “确实好看,很衬你哦。”程婉蕴由衷赞美,杨格格的确是个美人,其实她本人挺吃她这种颜的,大气明媚,是那种典型北方姑娘的美。 程婉蕴有时也揽镜自照,总感觉自己好像是那种恶毒女配的白莲花脸。 “你若喜欢,便打发人去内务府掌礼司请,那太监叫康海柱,他给惠妃娘娘也梳过头呢,”杨格格瞅了眼程婉蕴,真心嫌弃地抿了抿嘴道,“你也太不讲究了,哪怕在屋子里,也好歹好好梳个头换件衣裳吧?” 程婉蕴低头看了看自己,没外人的时候她就爱穿宽松的家常衣裳,旗头都没梳,就松松垮垮用簪子在脑后挽了个发髻,嘴上连口脂也不抹。其实她如今也有好几件太子爷赏的好衣服,有一件还是满苏绣的,这放在后世起码得是香奈儿高定的水平了吧?这她哪里舍得穿,恨不得供起来,以后要是太子被废了她生活拮据,说不定还能拿出去换钱。 不过听杨格格这么说,怪不得她行事高调呢,这是在宫里“有人”啊。 “我不比杨姐姐,哪儿用得上惠妃娘娘用过的人。”程婉蕴微笑。 杨格格自知失言,连忙转移话题:“你在煮什么茶?倒香得很。” “青杏,把我刚做的点心和奶茶拿来给杨姐姐尝尝。”青杏端来两杯刚煮好的改良版奶茶,还有一碟子曲奇饼干。 杨格格挑剔地看着。 程婉蕴介绍:“这叫茉香奶绿,你尝尝,和茶饭房兑的奶茶不同。” 清朝的奶茶是加肉加盐加炒米煮的,虽然也别有风味,但喝多了有点油腻,程婉蕴十分想念后世的奶茶。 为了满足口腹之欲,她不仅薅了太子上好的龙井和香片,还亲手搓了不少珍珠和芋圆。至于饼干,是面包窑干透了以后的第一锅试验品,没有蔓越莓干,就加了葡萄干,目前看来效果很不错,酥脆香甜。 见程格格自顾自开始吃,杨格格便也端起盖碗浅浅沾了沾唇。 清爽茶味融在醇香牛乳里,让她不动声色又饮了一口,然后矜持地放下:“还不错。” 程婉蕴看她干坐着,也不像有什么事儿的样子,奇怪地问:“杨姐姐素来事忙,今儿这是被什么风吹来了?” 杨格格有点不自在,刚张嘴想说什么,何保忠就急匆匆进来了,在纱帘外头打了个千:“请程格格、杨格格安,太子爷特意打发奴才来回,说一会儿就过来。” 程婉蕴这才福至心灵,扭头瞪了眼杨格格。 她说呢,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原来是她耳报神灵通,提前知道太子要过来。 杨格格被她看得恼羞成怒,不自然地扭过头去:“哼,收了你那眼珠子吧!我一进门就叫你好生打扮打扮了,是你不识好人心,偏不听我的!” 她还能倒打一耙? 程婉蕴低头看了看纯素颜的自己,又抬头看了看精致全妆的杨格格。 好气哦。 “你……你把我的奶茶吐出来啊喂!” 在东宫的日子该怎么过呢,她细细琢磨着。 与李氏、杨格格维持面上友好即可,这就跟在职场上不要奢望和同事成为知心朋友是一样的道理。 至于太子。 程婉蕴并不想把自己的人生过成一个致力于攻略男人的穿越游戏,她仍然希望自己的人生主线应该围绕“自己”活着。 想要保留自我,在这样一个封建社会,要么自己掌握权柄(这就别做梦了),要么掌握权柄的人有一颗相对包容的心。 就目前和太子相处来看,他倒是个对自己的女人还算不错的男人,既没有旗下人那种大男子脾气,也不爱摆太子爷的架子。 基本条件满足√ 程婉蕴不由想起前几日太子对她幼时在家的经历好像特别怜惜,也许是与他自己的童年经历共情了?但是……他可是被称为“乾清宫阿哥”的太子爷哎,一出娘胎就被康熙母鸡护崽似的拢在羽翼下,谁不开眼敢欺负他? 但细细想想,他一落地就没了亲娘,这宫里遍地都是别人的娘,康熙又那么忙,除鳌拜、平三藩、收台湾,能均分给他的关爱或许也有限。 当其他皇子在自家额娘怀里撒娇时,他或许只能在偌大的宫殿里和太监们捉迷藏吧。 除了十皇子是钮祜禄贵妃(孝昭皇后之妹)所生,其他兄弟出身都远远够不着他,想来一定被自己额娘耳提立命,要求对这个太子二哥敬而远之。 兄弟们尊他为半君,绝不敢与他玩闹,更不敢与他说真话,太监们宫女们为保小命只敢阿谀奉承小心伺候,在这样的环境长大,程婉蕴琢磨着他也是可怜得很,能忍到四十几岁才疯,都算太子天赋异禀了。 难怪太子哪怕看她出丑、犯蠢既不生气也不嫌弃,还愿意和她聊聊幼时的事,关心她会不会被同父异母的弟妹欺负,也是她的出身够低,放眼望去与京城盘根错节的关系全然搭不上边,能放心留在身边吧。 对他而言,也许真实简单的人更难能可贵。 程婉蕴自觉来毓庆宫的时机正好,现今东宫妃嫔极少,李侧福晋仅有管家权,却没有实际惩戒格格的权利,至少在太子大婚前,程婉蕴不必过分讨好任何人,有效融入这个世界的同时,还可以继续保有一点点那个可贵的、来自几百年后的有趣灵魂。 不要忘了自己的来处,在不出格的情况下,做喜欢的事情,然后尽力开心过自己的小日子。如果有机会能帮上太子的忙,让他不至于疯癫幽死,也算一件很好的事情。 程婉蕴觉着这样就很好了,她在前世也不过普通人耳,甚至因为原生家庭过于糟糕过得还没在这儿如意,所以小人物的平凡清穿,大概就是这样平淡的吧。 定下人生基调后,她便开始尝试抛掉那些潜意识里的战战兢兢,以平常心正常生活。 借着下个月的小聚为由向李氏请示,得到肯定答复后,又唤来添银,命他拿几锭银子去造办处请工匠为她在后罩房小茶房外搭个小巧的土窑面包炉。 这种窑炉用土砖构建窑洞,带个烟囱,这玩意其实在古代很普遍,可以说随处可见,只要设计好火路就成,对于造办处来说简单极了。 荷包 京里的气候总算彻底暖和了, 程冬衣都收了起来,连门上的帘子、炕上铺的垫子,也换上了轻。 今儿上书房休沐, 业。新建的书院虽然已经完工, 但两个孩子都还没正经挪过去住, 不像额林珠, 为了事, 要早早给她一个独立的院子, 但她也是八岁才搬走。 小,不如等六岁以后再挪。 实际上,弘晳自小就懂事乖巧, 很少胡闹,书了, 她实际上也不大舍得这孩子出去住,那岂不是就? 程婉蕴便在东暖阁给他收拾了一个书房,那头采光最好, 门窗都是用的透雕四合如意的长窗, 她又叫人拆了绿窗纱,嵌上广州运来的透明玻璃片, 窗下摆一条楠木长案,窗外栽一丛绿竹, 写字的时候通透明亮,耳边还能听见萧萧竹声,也算雅了, 毕竟苏东坡说:“宁可吃无肉,不可居无竹”。 她特意选了葱茏苍翠、株型高低有序的紫竹,竹竿还能做成鱼竿和笛子, 据说紫竹出的笋也很好吃。她已经在期待明年紫竹破土而出的笋了。 程婉蕴坐在外间打络子,时不时回头望一眼。如今弘晳与弘暄便一人坐一边,挺直腰板,小手握着笔,一笔一划专心致志地写了康熙布置的大字。弘暄年长,已经九岁了,他一日要写百张了,弘晳则每日二十张就行,就是没写满这个数也没事,毕竟算是学前班幼小衔接阶段。 添银伺候着笔墨,时不时还会出手纠正弘晳写字的姿势。 程婉蕴忽然觉得他在弘晳身边,身上那股死灰般沉寂的味道好似散去了一些,他好像在弘晳身上寄托了一些希望,这样也好,人活着总要有些盼头。 “等会半个多时辰就让两个阿哥起来走动走动,”程婉蕴知道这样吊着手腕写大字有多累,小孩子除了用功还是要顾忌身体与手眼的健康,“等会让大阿哥、二阿哥出去和旺财玩一玩,或是用点点心再回来用功。” 弘晳的奶嬷嬷见怪不怪地应了,弘暄的奶嬷嬷犹豫了会儿才福了身子应下。 里间外间也就搁了道十八扇的屏风作为隔断,程额娘的话弘暄听得分明,他瞧瞧瞅了一眼弟弟,发觉他似乎一点都不吃惊,理所应当一般,应该每日程额娘都是这样交代的。 他甩了甩酸痛的手,忽然生出一点点羡慕来。 嫡额娘对他学习上十分严格,是不会准许他功课做了一半出来玩闹的。嫡额娘平日里告诫他:“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人的勇气是如此,做学问也是如此,一旦放弃再捡起来就不容易了,嫡额娘希望你要做那一鼓作气的人,做完了功课再玩,这样玩起来也安心,玩的时候也不用再惦记着功课了。” 但在程额娘这儿就不用这样,写了半个时辰,果然弘晳的嬷嬷就进来劝了,弘晳把手上的字写完,就理所应当地搁了笔、洗了手,顺道和他说:“大哥,我们出去吃点心吧,今儿吃蛋挞哦。” 弘晳很喜欢蛋挞的味道,软软的、香香的又甜甜的。 弘暄很是为难了会儿,才跟着放下了笔,心想,在程额娘这里,就先听程额娘的话吧,准备的点心也是程额娘的一番心意…… 两人一前一后出来,点心都准备好了,刚从面包窑里起出来的,还烫手呢,但就是这个时候是最好吃的,蛋挞皮酥脆掉渣,里头的蛋又嫩又滑,咬进嘴里烫烫的香香的,舌头一碰又好像化掉了,只剩甜滋滋的滋味在嘴里。 程婉蕴看着两个孩子各吃了两个,又轰他们去院子里跟旺财玩接球,跑一跑,看看外头的花草树木,闹出来一身汗,才让他们回来换衣服。 她笑着掏出个手帕给两个孩子擦脸擦手,弘暄闻到帕子上淡淡的香味,笑道:“程额娘,你这儿哪儿哪儿都香香的,连帕子都香。” 程婉蕴愣了下,也笑了,把手里的帕子摊开给他看:“这还是额林珠绣的呢,她近来学女红,绣了不少帕子和鞋袜,她现在手艺好了,回头让她也给你送几个。” “额娘好坏,尽使唤女儿做面子呢。”还没等弘暄说话,额林珠正好过来,故意生气地鼓起脸来,一副受尽压迫的模样,摊开两个小手转悠了一圈,“快瞧瞧我的手吧,都快磨出茧子来了!” 程婉蕴忍不住揭穿她:“你少来,一个帕子都能绣半拉月的,马倒是天天拉出去骑,你这手里的茧子,还不知道是缰绳勒出来的还是绣花绣出来的呢。” 弘暄“噗嗤”一声笑了。 额林珠被自家额娘拆穿也丝毫不见愧色,反倒笑嘻嘻地吐了吐舌头,随即又扭头对弘暄笑着说:“大哥,我攒了一箩筐绣活了,有个竹节纹的荷包正想拿给你,一直没寻到空,今儿正好,菖蒲,你去我屋里把东西拿来。” “哎。”菖蒲连忙去了。 额林珠身边便剩下耿嬷嬷陪着。桂竹受刘嬷嬷的牵连挨了二十下板子,还在屋子里养伤。这是额林珠主张要打的,也算是给她个教训。打完了额林珠还亲自去赏了她伤药,提点她:“和菖蒲好生学学。” 桂竹强撑着给她磕了头。 程婉蕴听说以后,满意地点点头,额林珠已经知道怎么收用下人了。 菖蒲拿来一个盒子,里头都是额林珠攒的绣活,有了周嬷嬷指导,她进步很快,之前那个要送给哈日瑙海的雄鹰荷包,如今再看已经像两个人做的了。 程婉蕴翻了翻,夸奖道:“下针现在不会犹豫了,每一针都很平整,配色也知道用跳色和相近的颜色了,很不错。” 额林珠就跟翘起尾巴的咪咪似的,骄傲地仰起头。 正好咪咪也翘着大尾巴,昂首阔步地从窗子外头跳进来,嘴里还叼着一只不断扇动着尾巴垂死挣扎的小金鱼,程婉蕴一见就知道这家伙又去她鱼缸里偷鱼吃了,气得让添金去抓住它:“又吃一条,我的鱼都快被它吃光了!” 一听程婉蕴生气的怒吼,咪咪立刻掉头又从窗子跑出去了,添金叫小太监在后头围追堵截,但都被它几个完美闪避跑了。 额林珠跃跃欲试:“额娘,我替你去抓咪咪回来认错。” “算了,让它去吧,回头让人看紧点鱼缸就是了。”程婉蕴摆摆手,她觉得咪咪估计是谈恋爱了,它现在抓鱼从来不马上吃掉,总是叼在嘴里往南花园里跑,钻进灌木丛里一会就瞧不见了,也不知是喂哪只小情人猫呢。 歇了会儿,弘暄挑了额林珠说原本就是为了他做的竹节纹荷包,谢过妹妹后,他立刻就挂在了身上,又被额林珠塞了好几个帕子。 弘晳其实早就用上了额林珠给他做的帕子、袜子,他的帕子上是他最喜欢的旺财,正吐着舌头笑的样子,也是香喷喷的。 但是吧,旺财不喜欢这个味道,他又让奶嬷嬷给他换回原来用的东西了。 现在旺财好像成了他的狗,经过十四阿哥那件事以后,更是日日跟着他去上学,似乎在旺财心里,上书房成了个危险的地方。不过旺财特别不喜欢这个香帕的味道,好几次他用过帕子擦手以后,旺财都会跑过来闻他的手,还咬他裤脚,直到弘晳拿胰子洗手,洗得干干净净才不再绕着他转悠。 弘晳其实也有点不喜欢帕子上的香味,他鼻子敏感,闻了容易打喷嚏,但这是姐姐送的,他不想随意处置了,虽然不再贴身用着,但弘晳就让身边的太监替他把帕子拿去绷扇子,做扇面用,收在盒子里。 弘暄在后罩房写完了功课就回正殿了,虽然已经到用晚膳的时辰,但他还是坚持回正殿里用,因为他知道嫡额娘在等他。 自打嫡额娘有了身子以后,她在毓庆宫的时辰就多了,所以开始每日和弘暄一块儿吃饭,也化解了弘暄心底那一点点不安。他原本还担心嫡额娘有孕后会不再那么疼爱自己,但他错了。 嫡额娘比以往更加疼爱他、关心他了。 弘暄回正殿的路上还遇上了气势汹汹的何保忠,他不知道要做什么,身后跟着好几个膀大腰圈的太监,面色也阴沉得可怕,见了他迎面走来,才连忙退避到路边,打千行礼道:“奴才见过大阿哥。” “何公公,做什么去呢?”弘暄抬手让他起来,顺道好奇地问了句。 何保忠笑眯眯地说:“后殿墙底下有块砖松了,奴才奉命带人去堵上,大阿哥可是要回正殿?奴才送您过去吧。” “不用了,何公公有事忙,您去吧。”弘暄知道他是客套。 何保忠行了礼走了,弘暄也继续往前走,但走了两步又觉得奇怪,不免回头望了眼,何保忠他们已经气势汹汹地转过庭院,进了后殿的二门。 什么时候堵墙洞之类的杂活,也用得上何保忠这样的大总管亲自出马了? 弘暄想不明白,但已经进了正殿的门,利妈妈正一脸慈祥地在门口侯着他回来,见了他的身影,连忙上前几步迎他,笑道:“大阿哥回来了,今儿累不累?太子妃娘娘预备了您爱吃的驴打滚,快进来吧。” “多谢嫡额娘。”弘暄望着利妈妈心里温软,便也把这事儿抛诸脑后了。 太子妃穿着家常衣裳坐在膳桌边,弘暄进来行礼,她笑着让孩子起来,却也一眼就看见了他腰间新挂的荷包,心中一动。 想来是程氏给他的。 她想到程氏之前养过弘暄几年,想必也有些情分在……她眼神在上头停留了一瞬,便什么也没说地移开了。 她若是过问,只怕这孩子会多想,罢了……太子妃想着,微笑着让弘暄坐到身边来,用筷子给他挟了菜,又细细地问他功课做得如何。 不知不觉间,一股若有若无的馨香,也弥漫了开来。 # 何保忠带着人进了后殿的东配殿。 这地方已经许久没有人来过了,院子里青砖缝隙里生了不少荒草,李侧福晋虽然还住在这里,但粗使太监哪里会这样精心伺候一个无宠无势的侧福晋?若不是太子妃慈悲,若不是李家还在,她恐怕早也静悄悄地死去了。 如今这院子里已经没了李侧福晋的身影,昨日半夜,她已经被太子爷下令避开耳目,提到宗人府的官犯三所里关着了,在事情查明之前,她估计是回不来了。 太子爷不想声张叫人知道,只和绕不过去的太子妃说了一声,太子妃倒也不细问,叫了人拿开对牌就捧着肚子退避三舍了。 但看太子妃日日将弘暄大阿哥拘在身边不放出去,就知道太子妃心里应该也是猜到一二了,当初刘嬷嬷提出去,也没避着人,太子妃这样聪慧之人,恐怕略一想想就知道了。 只是连何保忠都没想到,那突然自尽的刘嬷嬷背后竟然能牵扯出李侧福晋来。这还得从前几日那刘嬷嬷自尽说起。 太子爷一听这刘嬷嬷的死讯就觉得不对劲,之前还嚷着叫屈的人怎么跟突然中了邪似的自尽赴死?这里头肯定有猫腻! 于是就叫何保忠看死浣衣局的其他人,严刑拷打也要问出点东西来,何保忠知道自己再办砸一次就没脸在太子爷跟前办差了,几乎是泡在慎刑司,弄死了两个,最后一个看着两个朝夕相处的人惨死面前,总算问了点东西出来。 她们旁的也不知道,只是收了那刘嬷嬷几次银子,替她送了几次丝线,但听刘嬷嬷有一回说漏嘴,炫耀头上金簪的时候说是李主子赏的。 于是就这么牵扯进来了。 但他和太子爷一样,都不大相信李侧福晋会干出这等事情来。她虽然没了指望,在这宫里跟坐牢似的,但也安分了这么多年,突然又冒头,显得十分不合理,尤其李家可还在她身后站着,她要是敢干出这等杀头的大罪来,岂不是连累自己的母家?何况之前何保忠盯着后殿这几个格格、侧福晋许久,没见过李侧福晋有什么动作。 虽然对李侧福晋已厌弃多年,但太子爷没有被这点厌恶蒙蔽了脑子。 只是既然这顶帽子扣了进来,查还是要查,何保忠冷冷地说:“把东配殿翻过来,一寸一寸地查,不许漏过一点。” “是!”身后的人冲进了李氏的屋子,顿时尘烟四起,翻箱倒柜的砰砰声不绝于耳。 这时,淳本殿里,太子爷面前跪了个风尘仆仆的亲兵,他身上全是黄土,脸上的灰都没擦,这是他派往宫外去刘嬷嬷老家查问的人回来了。 那人伏在地上重重磕头。 “回太子爷的话,这位刘嬷嬷在内务府的记档是镶黄旗人,家住京郊,但奴才去了那儿,却没问到这一家子,周围街坊都说不认得这么一个人。奴才又拿着您的手令去镶黄旗佐领处查了黄册,也没有这个人。” 胤礽坐在炕上,手几乎陷入了炕桌的桌面,他心里升腾起一股剧烈的怒气与寒气,这些人是有备而来的,这个刘嬷嬷只怕是个幌子。 而且能做到这一切的,只有握着内务府的老八……宫女进宫都要查三代,他竟然弄了个来历不明的人进宫,意欲何为?他究竟想干什么?若非做了梦,他一开始就警惕万分,谁会想到有人这样大胆!这事可大可小,若是皇阿玛在,只怕意图谋逆之罪都能扣在他头上。 胤礽生气之余,心底还是有些疑惑。 这刘嬷嬷死得怎么好像故意引得他查到老八身上似的?顺藤摸瓜……老八才是那个瓜? “传令下去,调毓庆宫宿卫守住所有出入的门,再将这段日子选进毓庆宫的奴才全都提到慎刑司里!一个都不许漏过!”胤礽垂下眼眸,言语间有些咬牙切齿,“明儿一大早,审出结果,就把老八给我叫过来!” 他倒要看看老八是不是疯了! # 延禧宫内,报病的惠妃正在和宫女摸骨牌。 忽然她身边的心腹大嬷嬷急匆匆进来,说一墙之隔的毓庆宫忽然叫侍卫封了门,里头提了二十几个奴才进慎刑司。 惠妃摸牌的手一顿,什么也没说,依旧笑着打完了一圈。 等夜里,屋子里没了其他人,她在大嬷嬷的伺候下拆头发要入睡,才好似不经意地叹气道:“你说,这养了十几年的狗,竟然都养不熟,还想自己跑出去自立门户呢,也不瞧瞧自己这一身本事都是谁教的,不自量力……” 大嬷嬷伺候了惠妃几十年,知道她在说什么,便也跟着附和着说道:“可不是,这小狗不听话就要训,训好了,它就不会老想着往外跑了。” 惠妃笑了笑,拿象牙雕的梳子慢慢梳着头发,心里也有些淡淡的可惜。 那刘嬷嬷本来不应该这么早抛出来的,谁知道毓庆宫有若神助?他们还没动手,就跟提前知道了什么似的防备着,否则也不必丢卒保车了。 不过这样也好,老八自打接了内务府的活,又跟安亲王府订了亲,就有些不听话了。惠妃低头轻轻抚摸过自己那长长的护甲,一根一根地卸下来放在了桌上。 明相这连环计,果然环环相扣,她想起前几年不得不憋屈地蛰伏着,呼吸便有些急促,这回非得扒下毓庆宫一层皮来不可! 太子绝不能诞下嫡子!否则他的大阿哥再也没有一争之力了,惠妃想到了荣妃,嘴角露出一点点笑意。要不怎么说会咬人的狗不叫呢,若不是生育了六个孩子的荣妃眼尖,她还真不知道太子妃竟然有了身孕。 太子妃这个孩子来得好,在这节骨眼上,皇上不在,皇太后也不在,正好…… “明儿一早,叫卫贵人过来伺候本宫梳头。”惠妃脱下鞋子躺在了床榻上,笑着嘱咐大嬷嬷,“还是她梳头的手艺好,什么梳头太监也比不上。” 大嬷嬷也跟着笑得意味深长:“可不是么,卫贵人这是老本行没忘呢!” “你个老奴,在外头可不许这么说,那好歹也是咱们八爷的亲额娘,如今他可出息了,这要是传到他耳朵里,可没好果子吃。”惠妃慢悠悠地说着,口气里却没有对卫贵人半分尊重,她打了个哈欠,摆摆手。 “奴婢知道,只在您跟前说呢。”大嬷嬷连忙放下床帐子,“娘娘安枕,奴婢告退了。” 帐子里最后传来一句:“这几日……好生看紧了卫贵人。她啊,就是那栓绳,咱捏着这头,那头怎么都跑不了。” “是。”大嬷嬷恭恭敬敬地低头退下了。 抓住 太子爷突然叫人封门, 又将额全提走,的确是太吓人了!而且不是内侍太监,是毓庆宫宿卫亲兵, 哪怕领头来的人是怀靖, 了一跳。 要应当, 如今却好似剑锋指向了后罩房。 “姐姐别怕, ”怀前, “太子爷说了, 有意图不轨之人混入了毓庆宫,为得不查,您紧闭门户, 别多想。” 程婉蕴早已,由各自奶嬷嬷伺候着睡在她寝殿后头碧纱橱, 看到怀靖左右张望,似乎欲言又止,, 关上门窗, 怀靖尽,内务府记档有误, 其家人如今下落不明。” 她捧着茶碗的手立刻就是一抖。 这事儿大了,竟然能在内务府档案上作假, 这背后的人所图甚大!怪不得太子爷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将额林珠身边的奴才全捆了,但是…… 他们从额林珠这头下手, 意欲何为?她是个小姑娘,平日里除了骑马就在毓庆宫里,寻常也见不着什么人, 想害太子?可太子身体康健,平安脉三日请一回,分明没什么大碍! 想害她?程婉蕴觉得自己还没那么大脸…… 那就只有一个人了,已有身孕的太子妃!程婉蕴原本并不知道这件事情的严重性,如今一想也觉得十分蹊跷,从她这头入手,去害太子妃,不仅能损害太子妃腹中皇子,也能将太子妃的目光从东西六宫调转直接对准她! 断绝太子妃诞育嫡子的希望,顺道激起毓庆宫后院女人的矛盾,这是一石二鸟之计。而程婉蕴这样出身低微,全靠太子爷宠爱才有今天的地位,她在太子妃手里何尝能有一敌胜算? 她一瞬间就毛骨悚然了。 但他们准备做什么?自打太子妃有孕的消息传出来,就免了后院的请安,程婉蕴自己都好几日不曾去过正殿,一直没见过太子妃!何况额林珠?这使坏之人迂回得太迂回了吧? 怀靖走了以后,程婉蕴对青杏道:“叫添金过来。” 选入额林珠身边伺候的太监和宫女,程婉蕴可没那么心大,一直叫添金暗中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除了刘嬷嬷行为有异,其他人并不能瞧出什么破绽。她也不知道那些人得手了没有? 添金进来以后也脸色惨白,太监也有太监的小道,在侍卫封门的那一刻他就得到了一些小太监的消息,知道这件事非同小可!在程婉蕴传他过来之前,就已经在脑海中不断回想这些时日盯梢下来的各种事情,四个善字辈的太监,几乎被他日夜带在身边,同吃同住,他盯他们最紧,这些人都不可能避过他的眼线去干什么坏事。 菖蒲和桂竹也是,她们俩就住在青杏碧桃的隔壁,这是程主子特意安排的,这样贴身伺候的人更要紧紧盯着、防着,所以才会桂竹和刘嬷嬷多说几句话就能被额林珠知道。这都是他们这些做奴才的特意为大格格铺路呢! 刘嬷嬷、周嬷嬷则是由耿妈妈盯着,刘嬷嬷跳出来以后,那周嬷嬷更沉默寡言了,原本就是个木头似的人,每天除了教格格做针线,回去屋里也是做针线。 她会用花露泡针线,但那些花露都是大格格那边赐下的,并非她个人的东西。而大格格的花露,又都是程主子赏的,那些花露的来源有的是内务府每月的分例,有的是程主子自己做的,都是能查到来历、来源清白的东西。 添金对这种带香的东西也存着警惕之心,这不是宫里头最喜欢使的伎俩么?他有一回还特意趁着周嬷嬷去大格格那头教学,叫小太监翻窗子进她屋子里翻过,这周嬷嬷只有一个包袱,里头就几件衣裳,连银子都没几块。 她所有的东西,都是进了毓庆宫以后才分到的,那些花露小太监也倒了些出来,和库房里的比对过,味道、颜色都没问题,他们闻了半天也不觉得头晕脑胀,就跟闻程主子身上、屋子里的味道一样,没什么差错。 添金哭丧着脸跪倒在程婉蕴面前:“奴才无能,没看出什么不对来。” 程婉蕴叹了口气:“不怪你,他们是有心算无心。” 也不知太子爷把人提到慎刑司审问,有没有问出什么东西来?她这头算是黔驴技穷了,这些人分明吃喝拉撒都在添金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可惜却还能被他们找到空子钻。 她进宫那么多年,还是头一回直面冲着她来的宫斗伎俩,再一次打心眼里拜服古人,就搞权谋这一块儿,大学期间连和舍友吵架都吵不赢的程婉蕴深深头疼了。 # 要说收获,李侧福晋的东配殿什么也没找到,除了佛经还是佛经,清苦得都让人有些不忍心了。何保忠去衙门里找太子爷回话的时候,他只是平淡地点了点头:“把李氏放回来吧。” 何保忠发现太子爷不急了,看来李氏这头果然只是无辜牵累。 胤礽低头,手里的笔写字写得更快了,他闹出那么大动静来,自然要禀告康熙,否则叫老八或是老九他们先告一状,就失了先手了。 写完之后,他又快速批完今日的折子,慎刑司笔帖式邱芳带着内务府司员太监在门外磕头求见,胤礽正好想传召他们来问,便让他们进来,在偏厅坐着等候。 “周嬷嬷的身份也是假的。”邱芳是个瘦小的人,他面目五官普通,一双漠视生死的眼闪动着残忍的光,他是曹寅的义子之一。 他这话一开口就让胤礽站了起来,邱芳心头一跳,望着太子爷那阴沉的脸色,随即又冷静地往下说:“但奴才找到她的家人了,拿火把照了她一整晚,不许她睡觉,每隔一个时辰就贴一次官张,循环往复,到天亮的时候,她人已经疯疯癫癫,快撑不住了。” “接着说,她是什么来历?”胤礽心想果然如此,他这次果然网罗到了这真正的害群之马。 “奴才便趁机问她,问出了她真实身份,”邱芳在讲用刑的那一段,眼里都放光,只是不敢在主子面前放肆,跪地顿首,“她是辛者库内管领正黄旗包衣第三参领所属第七管领下头,一个叫塔汉的书吏的侄媳妇,原本该称觉禅氏,而非周氏。” “辛者库。”胤礽冷哼一声,“我记得卫贵人的阿玛生前不就任过辛者库内管领?后来因贪污受贿被皇阿玛杖毙,一家子因罪籍没,又罚没辛者库做粗役。” 胤礽没说完,卫贵人因此被罚入浣衣局,她的美貌很快传遍后宫,却不知怎的被惠妃瞧上,故意叫她来延禧宫送皮毛衣裳,从此就成了皇阿玛的妃嫔。 后来生下老八,或许是为了老八的面子,皇阿玛施恩将卫氏族人从罪奴里移出,仍归于辛者库包衣佐领之下。因此辛者库里,已经由卫家人经营了数十年,虽不过微贱奴才,却因为得了个阿哥,似乎也有撼天动地之能啊,胤礽冷冷笑,随意将笔往桌案上一扔。 笔尖带出的墨汁挥洒,重重滴落在桌上,划出一道浓重漆黑的墨迹,就像这天边突然掠过的滚滚惊雷一般,天色骤然暗了下来,浓云低垂,一场大雨似乎就在顷刻之间。 “来人,叫老八过来。”胤礽转头给了何保忠一个眼色,何保忠神色一凛,立刻带人去了,而胤礽又转向邱芳,让他继续说:“还查出什么来了?” “这周嬷嬷说,她夫家与八爷母家同宗,自打八爷管了内务府,便也跟着水涨船高,家里人贫家骤富,收了不少银子,便做下了些祸事,为了避祸,他们全家都托庇在管领塔汉之下,八爷一直想安插些人进毓庆宫,塔汉就把注意打在了他们一家子身上,她儿子孙子都被那塔汉藏了起来,不得不听命行事。” 果然是老八?胤礽激愤愤怒之下,心里却还有淡淡地疑惑。他相信老八想在他身边安插些眼线,不仅仅是老八,就是老大、老三或是老九了、老十,难道就不想吗?眼见老八都开府定亲,他这些弟弟们封爵在即,自然蠢蠢欲动。 只是安插暗子是一件事,敢谋害他的子嗣又是另一件事。 “等她顺利选入毓庆宫,他们便通过每日往毓庆宫运水运粪的苏拉跟她联系,”邱芳说着语气也阴森下来,“那些苏拉也从不跟她见面,取粪桶、换粪桶时,将装有杨桃梅的花粉用纸包包着,夹在粪桶底部夹层,这样隐蔽着递进来的,每回只给一包,用完了再递进来。” 胤礽皱眉问道:“这杨桃梅是什么东西?” “奴才也不知,但听那周嬷嬷说,是一种有毒的花,是外头番邦传进来的,这种花只能种在南边温暖之地,北边过不了冬,因此在京城里从未见过。” “这毒花粉,用来做什么?” “那周嬷嬷说这种毒花,银针也试不出来,不仅花有毒、叶子也有毒,就是那花杆子用来劈柴烧火,冒出来的烟也有毒,原本让她用毒之人,是想让她找机会下在饮食里,但程主子还不信她,盯得很紧,她想来想去,只能先拿来泡绣线,混在其他花露里泡,既闻不出味道,也瞧不出颜色,奴才叫人拿了她那绣线来试,几个重犯用手碰了那绣线,没什么大碍,但若是用摸过绣线的手拿了食物、茶杯,再吃进肚子里去,就容易腹泻、心悸,手脚麻痹。” 胤礽听到这时候,已经没了刚开始的怒气,心中唯独剩下仿佛穿透了四肢百骸的冰冷仇恨。 好歹毒的心思,怪不得梦中阿婉会早产、亏了身子,落到这样的境地!竟然利用孩子的手……他闭了闭眼,让身边的小太监传话给太子妃:“把事情和太子妃、程侧福晋都说明白,今日把所有毒绣都找出来,再宣阙院正给所有主子都瞧一遍!” 小太监听到这些秘闻早就吓得两股战战,几乎连滚带爬去传话。 所以当八阿哥胤禩那年少俊秀的身影急匆匆出现在胤礽面前时,胤礽实在是忍不住抬起一脚踹了过去,将人踢倒在台阶之下! 胤禩不防摔下阶梯,身边跟着的太监立刻惊呼起来,谁也没想到向来温和仁善的太子爷会突然动手,连忙手慌脚乱地将八爷扶起来,他的头磕在台阶上流了血,眼前也直冒金星,滴落的鲜血糊住了他的眼,他勉强抬起头来,却只看见太子一双冷透的眼。 “老八,你干得好事啊。” 胤禩心头“咯噔”一下,刘周两个嬷嬷被抓,他心里虽然有些惴惴不安,但他只是放两个人在里头,并没有让她们做什么,所以一开始胤禩并不慌乱,但很快,刘嬷嬷突然死了,才让他像兜头浇了一桶冷水,浑身的血液都冰凉了。 若还不知被人陷害,他就枉顾活了这么多年! 所以他不顾浑身疼痛,当即跪在太子跟前,重重地磕头:“二哥!这两个奴才是我的人,但我没有做!您信我,二哥,真的不是我!” 胤礽冷眼瞧着他,没让他起来,但也没继续动手。他方才也是冲动了,当众殴打幼弟,以后若还有被废那一桩事,他的罪名只怕又要多一个暴虐无道、不顾手足亲情了。 可他被心头的怒火灼烧得忍不住了,上辈子,不管是不是老八,这用毒一事应当得逞了吧?他和阿婉的女儿因此早产,太子妃只怕也是如此,虽然梦中没有明示太子妃有没有难产,但从第六回的梦中来看,他在被废黜前,还有一对双生子,排行三阿哥、四格格。既然是“四格格”,加上梦中阿婉早产诞育一女,太子妃又未被诊出所怀的是双生子,那唯有这次怀的也是个格格,才能合得上未来“四格格”的排行。 而从几次梦中看下来,太子妃后来八成再无身孕,恐怕也和这次被这毒花天长日久地祸害有关,更别提阿婉也被害得早产、气血两亏,后来哪怕怀了双生儿,也没能顺利生下来,而是落地夭折。这都是他的错,上辈子的他没能保护好他们。 胤礽又想到阿婉在官犯三所时那瘦得出奇、单薄如纸的身子,捏紧的拳头颤抖着,他红着眼眶望向胤禩:“老八,二哥这么多年以来,自认从没有对不起你。” 胤禩伏在地上的身子微微一抖。 胤礽是真的感到悲哀,他久久地望着他:“我将你们当做手足呵护着,在皇阿玛面前为你们谋求差事,我带着你修太和殿,你管内务府以来从不曾为难过你,可你又是怎么对待我的?” “二哥,我真的没有。”胤禩声音嘶哑,眼里包着泪水,他如今算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他没有害太子的心,他只是想再进一步,他想得到更高的爵位,那样,额娘在延禧宫就不用那么低声下气地伺候惠妃了,就不用像个奴婢似的站着给惠妃布菜,不用为惠妃梳头,服侍她了…… “我信不信你不重要,你这些辩解的话,留着跟皇阿玛说吧。” 胤礽甩袖就走,独留跪在原地已经僵住的胤禩。 他得回毓庆宫了,这个时候,恐怕他的后院早已乱作一团了。 胤礽猜得没错,程婉蕴听到这事情的真相不由目瞪口呆,连忙让人把额林珠所有的帕子和丝线都找出来,再把自己手里这些也全都扔在地上。 她不由回想,自己洗完手后用帕子擦手,有没有不小心碰到食物?幸好她平时保持着后世疫情时代走过来的好习惯——爱洗手,连带着两个孩子也养成了这个习惯,就是吃点心也用小叉子,哪怕不小心碰到了一回两回,剂量还小,应该不会太伤身子。 让她最心惊胆战的是——她想起了弘暄带回去的荷包扇坠和手帕,这些有毒的东西他前几天刚拿回去了不少啊! 程婉蕴简直一阵头晕目眩。 太子爷口中这有毒的杨桃梅,听起来就像夹竹桃,这玩意就是清朝时期从印度、尼泊尔传进来的,如今清朝北方还是很少见的,能想到用这个来下手,确实很阴险。 她在后世农村里都还有听说因为相信偏方,拿夹竹桃的叶子煮水,把小孩子毒死的案例。 说明这东西确实毒,也说明不少人被它美丽的外表蛊惑,忽略了毒性霸道。有人统计过,夹竹桃十片叶子就能让人致命,这玩意特别就特别在于,它浑身上下都有毒,不论花瓣、叶子、花杆、根茎,但这个时候的人,对它的毒性还不够了解,可能听都没听过这种植物的名字。 她也没想到粪桶里进来的。 添金领着满屋子伺候的人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谁也不敢抬头。 毕竟程主子之前可是吩咐了他们要把人盯紧的,但他们谁也没那个毛病,去偷窥人上茅厕,更不会有人去翻臭烘烘的恭桶。 人都是有盲点的,这不就是典型的例子吗?大家这日子都过得太舒服了…… “你们先起来,”程婉蕴都得了消息,太子妃那头肯定也知道了,额林珠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却怕太子妃疑心她也别有用心,她脱下头上的簪子和钿子,让青杏拿素净的衣裳来,“你们看紧额林珠和弘晳,就让他们在屋子里待着,别让他们乱跑。碧桃,你跟我去正殿。” 碧桃担忧不已地上前扶住她的手臂:“主子……” 程婉蕴呼出一口气,下定了决心:“周嬷嬷是我选进来的,这有毒的东西也是从我院子里出去的,不论我知不知情,都是我管教不严,我该去给太子妃请罪。” 积蓄了一整日的大雨在这一刻落了下来,电闪雷鸣,噼里啪啦的风雨打得窗子砰砰作响,弘暄被奶嬷嬷抱在怀里,却还是惊慌不已,这黑沉沉的天,更加重了他心底的恐惧,他抓着奶嬷嬷的手:“嬷嬷,嫡额娘会不会生我的气?” 他已经九岁了,太子爷派人过来传信的时候,太子妃正好陪他下棋,似乎想着他也大了,便没有叫他退下,等听完事情收尾,弘暄已经脸色惨白一片,哆嗦着赶紧解下身上的荷包,跪倒在地。太子妃见他吓成这个样子,顿时有些后悔,连忙让奶嬷嬷带他回房间去。 但这种时候,她顾不上安慰庶子,她心底也是惊涛骇浪一般,下意识紧紧捂住了腹部,只能强装镇定地叫来画戟:“快去门口迎一迎阙院正,罢了,先让伯母为我带进来的女医先叫过来把脉!” 弘暄失魂落魄地回了屋子以后,额林珠送给他的那些手帕、扇坠和身上那个荷包立刻就被太监拿走了,他僵着身子坐了会儿,脸上的血色仍旧没有恢复,李嬷嬷心疼地将他搂在怀里安慰:“这不关大阿哥的事儿,您也不知情的。” 可是弘暄心里还是不好受。 若真是因为他害了嫡额娘,他还有什么脸面留在这里? 李嬷嬷叹息着将他抱得更紧:“大阿哥千万别多心,太子妃娘娘不是小心眼的人,她若是计较,就不会让您回屋子里了。” 弘暄勉强点了点头,过了会儿,就见胡子花白的阙院正进来给他把脉,又看了他的舌苔,一脸凝重地问他近来饮食如何,可有腹泻。弘暄摇摇头。 阙院正点点头说:“下官会开些金银花、黄连、黄柏等清热解毒的汤药给大阿哥喝,这几日连着服上七日,再观后效。这毒所用剂量不大,发现得早,应当没有伤到身子骨,若是经年累月地接触,只怕会危及寿命。” 弘暄听了便着急地问:“嫡额娘如何?” “太子妃嘱咐过,让大阿哥不要多心,她没事,让您好好休息。”阙院正没有回答弘暄,退后两步行礼告退了。 弘暄心里便一沉。 李嬷嬷听到“危及寿命”这句话也有些慌乱,不由胡思乱想起来,喃喃自语道:“您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岂不是二阿哥成了长子?” “嬷嬷!”弘暄和李嬷嬷离得极近,听见了她的话,立刻喝止她,“慎言!” 李嬷嬷连忙低下头,可这个念头却还是在她心里盘桓不去。 正殿里,太子妃坐在南炕上,身后是不断划过的闪电,这雨来得很急,雨声也打得她心烦意乱,她的脉象已经弱了一些,太医和女医都不敢说是那毒花所导致的,也有可能是荣妃那儿的麝香的缘故,但胎像不稳却是事实。 她没有接触过那荷包,但昨日弘暄回来,她却拉了他的手。 不仅拉了他的手,她今日还手把手教他执棋,太医说了,闻了或许不要紧,但若是揉了眼睛、吃了进去,只怕就有碍了。而她有了身子,又不能服用那些寒凉解毒的汤药。 给她的解毒方子,连阙院正也要回去细细推敲。 太子妃一时心乱如麻,门外忽然有个小宫女小声回禀:“程侧福晋来给您请罪。” 她本就心烦,这时候更不想见人,想到这些事都是从她那儿传出来的,不免有些迁怒,便冷冷道:“让她回去!中秋家宴之前,不许出来!” 矛盾 “让她回去, 中秋家宴之前, 淅沥的雨声里,还灯, 于是风雨也被照出了样貌, 被风吹成了倾斜的雨丝, , 护着胤礽走下台阶。 , 便恰巧听到这句话, 也恰巧望见前头的阿婉,素素静静站在那儿。 他向前两步,却, 她那神情仿佛又让他梦回当年第一日见她时,很是唇, 好似在想:我是留下呢,还是真就这么回去了? 然后又低头。 胤礽一见就知道,她在想要不要跪的事情。 他微微笑了笑, 见到阿婉心思简单, 没有放在心上,心里就轻松了些。 程婉蕴之前本想着见到太子妃就跪下请罪, 但没成想面都没见。所以她现在就陷入了两难之间,若执意跪在门口请罪, 倒显得她心诚一些;就这么走了这罪请得很有装模作样的嫌疑。 其实太子妃禁她的足,也没提其他惩罚,这让程婉蕴已经松了口气了。她本就很少出门, 禁足这事儿对她影响实际上并不大,大概就是不能出门找王贵人打牌,听不到唐侧福晋的八卦。 程婉蕴咬一咬牙, 想着就跪一会儿吧,省得落人口舌。 但她膝盖刚弯下去,斜旁里就伸过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牢牢托住了她的手肘,将她牵了起来。程婉蕴一怔,回头望去,太子爷从风雨的尽头走来,站在了她背后,他带来的灯光,也照亮了她脚下方寸之地。 出来给程婉蕴传话的是雁翎,见了太子爷连忙跪下去。 胤礽没看她们,就好似周遭就没这些人一般,他神色如常,也瞧不出什么怒气,很平淡、又很平常地对程婉蕴说:“阿婉,我饿了,想吃你做的面了。” 程婉蕴懵懵点头:“好,那……那……”她又忍不住想回头看雁翎的表情。 但胤礽没有让她回头,他的手从她的手肘处下移,坚定不移地握住了她的手腕。太子爷的手其实很硬,手心被弓弦与笔杆磨得粗糙,但却是温暖的、坚定的,这股不容分说的力道将她从正殿紧闭的门前牵着离开,走进愈发疾厉的瓢泼大雨中。 随后,太子爷单手接过何保忠手里的伞,倾斜过伞柄,将她笼罩在巨大的伞面之下,另一手牢牢地牵着她,他们就这样走了回去,却没让雨丝沾染到她分毫。 雁翎等人只能在太子爷领着程侧福晋完全离开后,才敢慢慢从地上爬起来。 虽然太子爷明面上没表露出一点不满,但雁翎她们还是察觉到一丝难堪的意味,她都不知该如何和太子妃回话了。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太子爷却没进门问问太子妃的身子,没有半句安抚,就这样拉着侧福晋就走了,实在是…… 雁翎小心翼翼地进了殿门,就见太子妃还如方才一般坐在炕上,手里捧着一本书在读,她神色在灯下晦暗不明,想来多少已经听见了外头发生的事情。 “娘娘。”雁翎还是跪下将外头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 “没事,你起来。”太子妃几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口气。怒气上头后,她现在也冷静了下来。虽说在程氏这件事她的确可以用柔婉的手段去解决,但她自己心里却在想,程氏定然完全无辜么?虽没有证据指向她掺合了这些事,但这事若成,最大收益之人,难不成不是她? 该罚还是要罚,否则她不长记性,以为她这个太子妃就该这样贤良仁慈了。 只是太子的反应却让她有些出乎意料。太子妃心里也不大爽快,她罚得又不重,太子又何必这样不舍得?竟然连她的脸面也不顾了。他这样做,以后她怎么管理后殿里的女人! 太子妃知道太子对她这个太子妃可谓没有半点情爱与怜惜,若不是有康熙护着、看着,太子能一年不进她屋子。虽然她本也没指着这些东西过活,但她还是会为了这些事情而感到不愉快。她既然是太子妃,所做的一切自然是为了这个家好,她惩戒程氏,也是希望她以后能管好自己的奴才,守好门户,别叫毓庆宫里的人都因她的粗心大意吃挂落。 说到底,程氏是侧福晋,她是福晋,她本就有权利管教她。再深一层,她是太子妃,是未来的国母,是程氏的主子,她更不该忤逆她!她本就应当乖乖领了罚,跪下谢恩才是。 太子妃心里有些大逆不道地想,太子爷实在不够顾全大局。 他这样当众给程氏撑腰,不就是给她脸子瞧? 若是三福晋、四福晋,知道自己家爷们生气,只怕早想着跟三爷、四爷服软了,但太子妃却不愿就这样收回她的话。她又没错,何必和太子爷低头? 太子只要细想想,也应当知道她的苦心才是。她是妻,不是他的奴才,既占着理,就不必这样卑躬屈膝。太子妃想明白后,心里也不慌了,一切照常用膳、洗漱,安寝。 唯一叫她心里没底的,就是这肚子里的孩子,不知有没有受这些毒物的影响……只是这事儿,不仅是阙院正或是伯母带来的女医,都说不好。想到这一节,太子妃脸又沉了下来,哪怕就是为了这一点,她罚程氏就理所应当。 是太子错了! 胤礽回了后罩房,先挨个搂过两个孩子,耐心陪他们玩了会儿,然后才打发他们去睡觉。两个孩子也都知道这几天出了事,因此都没闹,乖乖就跟着奶嬷嬷回屋了。 程婉蕴因为太子想吃面条,亲自去给他准备面哨子了。 于是胤礽便一个人坐在屋子里生闷气,看书看不下去,字写得也心浮气躁,写废的纸团扔了何保忠一脑袋,何保忠大气都不敢出,蹲在地上将纸团一个个都捡起来。 胤礽对太子妃很生气。 他觉得石氏简直有毛病,这事情来龙去脉他让人过来传话的时候说得还不够清楚吗?竟然不分青红皂白就把气往阿婉身上撒!她到底有没有把他这个太子放在眼里?她自己心思都放在外头,为了石家争权夺利,为了能掌管宫权,把毓庆宫里的事情全托给了唐氏,自己没管好家,倒把气往阿婉身上撒,她怎么不怪她自己? 他当初看穿了太子妃的野心,没有阻止她,一则是因为这样的太子妃不会对阿婉不利,她目光越远,阿婉就越安全;二则她与他这对夫妻注定是不能举案齐眉了,他便给她权利、尊重,尽力扶持她的娘家,就当做补偿吧,谁知反倒养大了她的心。 太子妃是不是忘了“以夫为天”这四个字,她心里除了自己和石家,还有什么? 胤礽搁了笔,背着手走到窗边,外头风呼呼地刮着,雨点连成一线,噼里啪啦地打在屋瓦上,放眼望去一片雾蒙蒙的,地上好似多了条流淌的河,翻滚着往两边排水渠倾倒。 望着那来势汹汹而猛烈的风雨,胤礽露出一点嘲讽的笑。 他从小就活在阴谋之中,这宫里的人心,他早就看透了。那些尊着他的人,不过尊的是皇阿玛对他的看重、尊的是这身太子的皮囊罢了。 连太子妃也是如此,啊不,她如今甚至连他身上这身太子的皮都不尊重了,她觉得只要有皇阿玛的偏爱,就能屹立不倒是么?他这个太子对于她来说,也不过是振兴石家的踏脚石。 真是太可笑了。 # “喵……喵……” 程婉蕴目瞪口呆地站在院子里,见咪咪叼回来三只小奶猫,身后还跟着只三花母猫。 它把已经睁了眼的小奶猫放在程婉蕴脚边,抬起一双翡翠般碧绿碧绿的眼睛,蹭着她的腿,喵喵叫。而那三花母猫则有些警惕地蹲坐在稍远一些的地方,尾巴在地上左右扫着。 她之前猜到咪咪可能发//情了,但没想到它能把媳妇孩子都带回来求包//养啊! 程婉蕴脚踝被那三只小奶猫柔软得皮毛蹭得发痒,小猫爪子勾住了她的裙摆,还当秋千玩了起来,缩起后脚,在空中十分惬意地荡着。 救命,它们怎么不怕人啊! 程婉蕴一时没忍住,蹲下来挨个撸过去,一只和咪咪相同配色,是橘白长毛,一只是长毛三花妹妹,还有一只是纯白长毛异瞳,一只眼睛是咪咪的绿眼睛,一只是三花母猫的黄眼睛。而且,全都是长毛猫,全都长得短圆短圆的猫脸,耳朵尖尖,眼睛好似玻璃珠子般又圆又大。 “都很像你,应该是你的崽。”程婉蕴也撸了撸咪咪,咪咪立刻就把肚皮翻过来了,似乎也在骄傲自己没有戴绿帽子。 额林珠和弘晳也好奇地伸手去摸小猫,已经心里不安好长时间的额林珠在看到这些小猫的那一刻,总算露出了难得的笑容来。 程婉蕴也悄悄松了口气。她被太子妃禁足的事情瞒不过人,自然上下都知道了,额林珠自然很愧疚,她觉得是她害了额娘,不论程婉蕴怎么安慰她,她还是有心事装在肚子里,连着好些日子都不见笑脸,如今终于见她笑了,程婉蕴终于能松口气。 “额娘,既然咪咪成家了,我们也该给它盖个大些的屋子。”弘晳是个隐藏的猫奴,他抱着小奶猫已经不愿意撒手了,那些小猫从他手臂上爬上去,爬到他胸口、肩头,蹭得他笑个不停。 程婉蕴却有些犹豫,她如今在禁足,其实就不能像以前那样随意了。 盖猫屋肯定得叫造办处那来人,她其实也不是不能叫……因为她这个禁足禁得很有些名存实亡。 因为太子爷压根就没把太子妃的话当回事似的——他不仅不进正殿了,天天来后罩房住,还把弘暄挪出来了,他的理由是弘暄已经大了,搬到书院去住正好,也利于太子妃养胎。 但毓庆宫上下其实都有嗅到一丝太子爷和太子妃之间不和的味道。程婉蕴也能看出来,她感觉太子爷想治太子妃的脾气,但出乎所有人意料,太子妃态度也很强硬。 弘暄挪去书院那边住,她就一天三回叫人过去看他,还叫他回正殿用晚膳。 这就是杠起来了,后罩房底下伺候的奴才都有些战战兢兢,毕竟太子爷日日歇在她屋里,完全当做没听说过她在禁足的模样。但太子爷每回进来都带着笑脸,他们渐渐的也就安了心。 这毓庆宫的主子终究还是太子爷,太子妃这胳膊怎么能拗得过大腿?添金躬身伺候着掀起门帘,太子刚从衙门回来就直接进了后罩房的门,脸上还挂着喜色。 前几日,康熙坐镇巴彦乌兰,费扬古截断葛尓丹后路,伏击大败葛尓丹!葛尓丹率军退却,最后的决战一触即发,得了旨意,太子爷连忙把明珠派出去运粮。 军粮到得及时,康熙率军追击葛尓丹到拖诺山,葛尓丹已经退到了特勒尔济,身边仅剩一万多人。费扬古率西路军又进抵昭莫多,设计诱敌深入,葛尓丹中计朝着费扬古列阵阵地猛扑,清军居高临下,炮弩齐发,斩杀三千余人,连葛尓丹的妻子阿努可敦也死在炮火之下。 唯一的遗憾就是这葛尓丹跑了。 不过这次大战已经将葛尓丹身边的势力全打没了,连他的老家伊犁也被策妄阿拉布坦率部族占领,他只能带着十几个亲信流亡在外。 这对大清来说,是一件大喜事。更何况费扬古立下赫赫战功,老四素来与他亲近,这让他也觉得与有荣焉。连日以来的阴霾都因着一场大胜驱散,太子爷心情好多了,还起了兴致给程婉蕴的后罩房赐了名字。 她自个住的院子,叫积芳阁,“积芳”二字取自明朝诗人徐勃的诗,又和她的名字相对应,有“积聚美好”的含义。额林珠住的新院子,则题名乐心斋,自然是希望女儿永远快乐,无忧无虑。太子爷定下名字后,认认真真地写了好几遍,才挑出最好的那副,让人刻上去。 最后还写了两个匾额挂在她们堂屋,她的是“芝兰入室”,额林珠的是“安乐”。 进了六月,康熙就要得胜回朝,太子爷又开始忙着接驾的事情,开始整日整日不在家,但他没忘了给程婉蕴留人,时隔多日又见到花喇那张秀气的脸,她还微微一怔。 以前太子爷会让花喇跟着她,是因为她初封侧福晋,头一回进宫参加大宴,怕她有哪里顾不到的,指派个老成的奴才跟着,好让她不那么慌乱。如今她在毓庆宫里,却也将花喇留给她,太子爷对太子妃的戒心已经那么大了吗? 程婉蕴感受到这里头的暗涌,默默把脖子缩了起来,她在禁足,正好什么都不要管。她也不使唤花喇,真正关起门来过日子,连额林珠也拘着不让出去骑马。 正殿里,太子妃已经渐渐显怀,正捧着安胎药在喝。尴尬的是,她的胎相经过一个月的修养已经完全稳固,阙院正说她应当没有接触到那毒花,或是接触剂量太少,未对胎儿有所影响。之前胎相不稳,主要还是她先前为了瞒下有孕之事,撑着有孕之身依旧日日忙碌,没有休息好的缘故…… 如今将手头的事情放下大半专心养胎,自然也就养得稳固了。 而太子爷的几个孩子,连着吃了几日的解毒汤药,也没瞧出什么不妥来,身子骨并未受到什么影响。这事儿得亏太子爷查得紧、查得早,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但这个结果,却显得她惩罚程氏,有些无理取闹了,倒像是她嫉妒程氏得宠,故意为之一般。听到外头有这样的风言风语,太子妃不由有些气闷。 还有些不值当的是,就是太子爷为了这事,与她离了心。 太子妃仰起头将安胎药一饮而尽,将药碗搁到小宫女手中的托盘上,她因嘴里的苦涩拧了眉头,那一点苦涩好似也顺着喉头流进了她的心里……可她不知为何,心里犯倔就不愿低头认错,甚至利妈妈担心她,让她想个由头,把太子爷请过来用膳,她也不愿意。 罢了,这事儿总会过去的,等她生下孩子,看在嫡子的面上,太子爷总会回转些心意。太子妃这么安慰自己,却还是别扭,她竟然也沦落到要依靠孩子稳固地位了么?这样一想,她那个骄傲的性子又冒出头来,于是又把希望寄予到康熙这个素来疼她的公公身上。 万岁爷回来,太子爷总要留她些脸面了吧。太子妃起身把唐侧福晋送来的账本翻看了一遍,让自己别在想这些事。 康熙回来得比想象中更快,胤礽率文武百官、各留守京师的皇子迎出了三十里地,天不亮就跪在那等候,直到日头移到了头顶,猎猎旗帜和隆隆的马蹄声终于靠近了他们。 康熙的中军御驾擎着明黄的旗帜,在官道上掀起滚滚的黄沙。十分显眼。 胤礽一人打马在前,疾驰到康熙御驾跟前,翻身下马给康熙请安。 “恭迎皇阿玛得胜归朝!” 车内传来康熙威严却不失慈爱的声音:“保成,上来吧。” 护卫在御驾周围的禁卫军统领连忙掀开车帘让太子爷上去。 御驾里十分宽敞,摆放着桌椅,康熙只在香色龙袍外头加穿了件金丝软甲,神情闲适地坐在楠木龙雕矮几后头,他这个皇帝哪怕行车在路上,也手不释卷,还在看胤礽每日让人送到阵前的折本、国家大事。 当然,还有内大臣们有关太子这段时日监国的密折。 康熙抬眼,看着太子这一个多月独自支撑着家国之事,面容憔悴了不少,又想起太子此前在信中写的有人用毒谋害东宫之事,不由露出一点心疼:“保成,来,坐到朕身边来。” “朕不在,你受了不少委屈啊。”康熙拍了拍他肩头,语气里露出些森寒之意,“那些个觊觎国本的畜生,朕绝不会放过!你放心!” “儿子不委屈。”胤礽露出一点凄然又自苦的笑,“是儿子品德不足以服众,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都是儿子的错。” 康熙听得眉头一跳,他就要斥责胤礽这没道理的话,却又听见他用一种心灰意懒、暮气沉沉的口气说:“儿子想求皇阿玛一件事……儿子实在是有些累了……” 没过两天,程婉蕴就听说康熙回宫了,随后回宫后下的第一道旨意,就说炎夏将至,皇上今年预备要去畅春园避暑,让太子爷先到畅春园打前哨,看看还有没有需要修缮的地方,以备迎驾。 于是,程婉蕴就开始蒙头蒙脑地替自己、额林珠和弘晳收拾东西,太子爷则躺在她的摇椅上,一边翻着话本,一边惬意地说:“皇阿玛已经答应了,咱们只管住到中秋再回来。” “那……就咱们去吗?”程婉蕴有点心虚,她不是还在禁足吗? 胤礽掀起眼皮瞧了她一眼,翻身坐起来捏了捏她的脸颊,捧着她那张还不明所以的脸叹息道:“我的傻阿婉啊。” 明面上,太子妃要养胎,唐侧福晋管家,弘暄正经要读书,除了他的阿婉,谁能陪他去畅春园?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么。 然后又亲了她一口。 苦心经营到如今这个地步,皇阿玛对他的信任已不同日而语,他已经不用再像前几年那般小心翼翼了。这次监国,他如此谨小慎微,皇阿玛对他只有满意,再加上这毒害东宫之事,皇阿玛对他更多有包容。唯一的变数——因为太子妃突然罚了阿婉,他不得不在折子里将阿婉全然摘了出去,否则只会让皇阿玛怀疑阿婉在这里头是不是也居心叵测! 这才是胤礽真正怒火中烧的原因。 石氏拎不清,非要将锅扣到自家人头上,这是为了逼皇阿玛也惩罚阿婉吗! 好不容易,南巡时,皇阿玛对阿婉大有改观。他终于为他和阿婉谋求到一丁点自由,差点又被石氏毁了。 石氏真的没有想到这些吗?她分明是个聪明人,念及此,胤礽眼眸微冷。 “我让你去,你就能去。”他使劲揉了揉她的脸,“就我们去。” 桃源 毓庆津有味。 延禧宫里楸树郁郁葱葱, 惠妃穿篮旗袍,踩着高高的花盆底,扶着大嬷嬷的手走过庭院, 穿过那树影投下的浓荫, 她身后跟着四个宫女, 托盘, 端着各色伤药、膳食, 走进了延禧宫西配殿内。 , 又被撸掉了手里内务府职权,重新当回那个光头阿哥,身心俱疲, 俯趴在床榻上,清秀的脸上布满红潮, 额上冷汗淋漓,正候。 他权,而是皇阿玛在气怒之下, 不仅屠尽了辛者库所有卫家人, 还拔出随身短剑,胤禩, 是朕食口粮之奴仆的十分低贱的女人所生,没想到是如此心高阴险之人……”, 下来往地上践踏了,当时大殿之上,还有大阿哥、九, 可他的皇阿玛对于他藐视东宫、觊觎国本之举,仍旧不满之极。 他匍匐在殿上,心已经凉透了。 哪怕惠妃急匆匆从后宫赶来, 紧紧抱住已经被板子打得几近昏迷的他,哭喊着让皇阿玛不要打了,最终看在大哥和惠妃的面子上,他得以开释,但他的心也没能有多余的温度,比起惠妃抛洒在他背脊上的眼泪,他想到的却是延禧宫那个单薄生怯的身影,她连这样对他关怀也不敢,只有避开惠妃的人,才敢往年幼的他手里塞一颗被攥得温热有些化开的银丝糖。 小时候,他被其他兄弟欺负,青了嘴角回来,她站在惠妃身后眼里满是心疼,却没办法上前,只能看着惠妃紧紧搂着他:“我的儿,怎么伤成这样?” 他一直想成为大哥那样的人,能为母妃争光,他以为他能做到,谁知在皇阿玛心里,他依旧是那个“辛者库所出的卑贱之子”,根本无足轻重。 胤禩知道自己是个棋子,他不甘心永远做大哥的棋子,这有错吗? 他烧得头疼,却好似心中那最后一点父子与手足之情全都被烧成了灰烬。是啊,在皇阿玛心里永远只有太子是他的儿子,他从小将太子带在身边教导,甚至要求他们全都要向太子行君臣大礼,从一开始,皇阿玛就将他们与太子隔开了。 可高高在上的太子就赢了吗?他们哪个兄弟没看出来太子的如履薄冰呢?胤禩在想笑,却牵动了额头上已经愈合的伤疤。分明已经不再痛了,可他却还能感觉到那道伤口在心中的痕迹。那是之前太子将他踢下台阶时留下的。 长窗外传来哒哒的脚步声,他半睁开眼,望见了窗外那头戴华贵的点翠嵌珠海棠宝钿的身影,他的生母卫贵人是没有这样珍贵豪华的首饰的,即便有,她也不敢戴。 这个钿子,是惠妃三十五岁生日时,康熙赏赐给惠妃的。这件首饰用上了各色宝石、珍珠镶嵌,浑圆的大珍珠就有五十颗,小珍珠又不知有几百颗,宝石也有二百多块,因此平常的日子惠妃都不舍得戴。 胤禩嘴角勾出一抹讽刺的笑来,看来他失势了,惠妃很高兴。 但这抹笑容在惠妃进门的那一刻就消失了,他的脸变得诚惶诚恐又感激涕零:“额娘,您怎么来了?儿子不孝,又惹您担心了。” “呼塔布……”惠妃双眼含泪,急步走到床前,侧身坐在床沿上,紧紧握住他的手良久,却只是垂泪,似乎难过得说不出话来了。 胤禩听到这久违的小名,也有些恍惚。他小时候体弱多病,未赐名之前,惠妃给他取了个小名叫呼塔布,是希望能把他拴住的意思。他和惠妃也不是从一开始就这样生疏的,很小很小的时候,他甚至以为惠妃是他额娘…… “额娘给你带了你最爱吃的糯米凉糕……”惠妃温柔地用手轻轻拨开他凌乱的额发,略带哽咽地说,“你也知道,你皇阿玛有多看重太子,你们这些做兄弟的,不能行差踏错一步!额娘相信我的呼塔布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所以,千万不要自怨自艾……如今,你虽然革了内务府总管大臣一职,但继任的来保也是明相的门生,不用着急,回头让你大哥再托你一把……” 胤禩在听到“大哥”这两个字的时候,立刻就从那温情脉脉中清醒过来,他面具愧色,挣扎着要起来给惠妃磕头:“儿子多亏有额娘和大哥求情,否则定然小命不保……” “别乱动,你要好好养着身子……”惠妃连忙将人摁回床上去,用帕子给他擦拭额头上的冷汗,慈爱地凝视着他,“你皇阿玛是最重情之人,你过两年娶了媳妇,好好过日子,不要再惹你皇阿玛生气,也就好了。” 胤禩自然一副全听额娘话的乖孩子的模样。 惠妃又关心了几句他的伤势,才担心地说:“你把身子养好以后,多去瞧瞧卫贵人吧,她心思重,这几日都不吃东西了,说是她牵连你……” 胤禩脸立刻就白了,他再也装不出母慈子孝的模样了,又不想让惠妃看见他的软弱,便立刻低下头去,咬着牙根,藏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攥住,手指的指甲深陷掌心,他才稳住了声音:“好,谢额娘。” 他平淡地回应着,仿佛心中不曾滴血。 惠妃见他听说卫贵人之事,低垂着头,浑身都忍不住颤抖,这才心满意足地起了身告辞。 “好孩子,好好休息,额娘明日再来看你。” 去年,胤禩出宫建府,却选择将府邸建在老四隔壁,还经常去找老四说话……渐渐的,他连来延禧宫请安也疏离地叫她母妃、惠母妃,他这是想做那八面玲珑的人,两头讨好,更是胤禩想脱离她掌控的预兆。 惠妃怎么会容许养在身边多年的小狗朝别人摇尾巴? 打掉了养子的气焰,还将内务府握回到纳喇氏手里,惠妃志得意满地离开了胤禩的寝殿。走在路上,她忽然就明白了明珠此人的厉害之处,他的计谋永远简单却奏效,因为他算准了人心。 惠妃在这次交锋中当了黄雀,虽然可惜没伤到毓庆宫的子嗣,却也将毓庆宫坚不可摧的防护撬开了一个洞。谁能想到,所有的谋划看着是冲着程氏去的,实际上明珠在得知太子妃有孕后,传进来给惠妃的信中早就挑明了:“如此这般,太子妃石氏必乱阵脚。” 人性如此,石家自然很需要一个嫡子、一个阿哥,太子爷如何加恩石家,都不如太子妃自己生下一个石家的阿哥。太子是石家效忠的人选么?或许在太子妃心中,未必。 就像纳喇氏倾全族之力也要为胤褆一争,哪怕是对抗东宫!哪怕赌上脑袋!在宫里,有了孩子以后,所有的利益都将倒戈……生下胤褆后,惠妃就对康熙的宠爱毫无兴趣了。皇上是天子,他有那么多的阿哥,但纳喇氏的阿哥却只有他们的“大千岁”。 正如太子已有两个庶子,太子妃这样刚强、肩负石家未来的人,怎会不为了嫡子而动心?她甚至比惠妃想象中更贪心,宫权不肯放手、孩子也要保全。 可世上哪有这样好的事?什么都叫你占了……惠妃冷冷笑着走过长廊,今儿是个艳阳天,浓烈的阳光像一根燃烧的火把照亮了惠妃的脸庞,她微微眯起眼睛,享受着脸上有些灼热的温度。 胤褆回来时可说了,太子对太子妃的不满,甚至在康熙面前都表露无遗。他们在回宫的途中,太子与大阿哥陪侍在御驾中,亲耳听见太子气鼓鼓地对康熙说出:“石氏真应了这个姓氏,脾气比石头还硬!行事越发不敬夫君,导致东宫内宅不和。”的话来。 胤褆说起这段事情,不免有些幸灾乐祸,还当着康熙的面揶揄太子:“二弟未免性子太过软和,这福晋就得好好管教,怎么能纵得她爬到你头上去?” 这话音一落地,胤褆就被康熙拿笔扔了满头墨水,还被他狠狠瞪了一眼。 看着儿子风尘仆仆还穿着甲胄就到自个面前请安,惠妃就点着胤褆的额头叹气:“你也该和太子学学,他可算是把你皇阿玛的脾气摸透了。” 太子为何敢在康熙面前这样说话,这是因为这正是康熙喜欢听的。 皇上大胜归来,心情正好,不会计较那么多。而太子言语亲昵,哪怕自己夫妻间的不和都坦诚相对,一副还要皇阿玛教我的模样。虽显得软弱、没出息,却正搔到康熙的痒处——终究还是老子比儿子强,他的儿子果然还是太年轻了啊,还很需要他为他掌舵才是…… 而太子故意说石氏的不是,多半还是为了他那宠妾吧……惠妃心里琢磨着,外头的人看来都低估了太子对他那程氏的宠爱啊,惠妃嗤笑,太子妃恐怕也没想到吧?她就是太高傲了啊,照这样下去,若是日后太子真能登基御极,恐怕学先帝废后都未可知。 不过这也说明,太子身上又多了道能攻讦的缺口,倒也不是坏事。 再看太子监国时的众多表现,他对朝臣避之不及,想拍马屁都找不着他的人,若非如此,明珠也不会想到要用这种法子打击东宫……幸好,太子还有个性子过刚易折的太子妃。 而太子妃性子里的弱点,正好被时常进宫为康熙参谋军国大事的明珠瞧了出来。 惠妃想起太子妃刚接过凤印的那段日子,她和德宜荣三妃心里未尝没有疙瘩,惠妃很多次都想给太子妃使袢子,但都被明珠阻止了:“不,你要捧着她、将她捧得高高的。” 惠妃的举动,瞒不过其他三妃,她们也心如明镜,四人都无需多言,就暗中联合起来,相互配合得极好…… 什么最难得的将门虎女、什么都做到最好的皇子福晋表率、又贤惠又孝顺,还大气不善妒,这一年多里,四妃不余遗力地成全太子妃的名声。捧得她终于以为,这些都是她自个挣下来的,没有太子的宠爱和权势滔天的娘家,她一样立得住。 惠妃在知道她刻意瞒下怀孕消息的那一刻,就不禁笑了出来。 她以为那什么妇人病的说辞能骗过所有人么?这都是她们用剩的伎俩!当初她为了保全她的保清,也是提心吊胆了三个多月,直到显怀才说了出来。她和荣妃都死了那么多个阿哥,不得不如此,可太子妃心里想得是什么呢? 当那个面目十分平常的小太监开始修剪她院子里那颗四季桂之时,她就知道明珠有信来了,也知道动手的时候到了。 这次,最好的结果便是让太子妃滑胎,若没办成,离间东宫的目的也能达成。而胤禩早就在他们的计划之中,不论是什么结局,都是那个要背负一切的倒霉蛋。 至于东宫的嫡子……惠妃如今也不急,她现在年纪上来了,总算能明白明珠为何总是对她和胤褆说的“静观其变”与“忍为上”了,放长线才能钓大鱼,他们要推倒的是一座被康熙亲自垒起来的高山,要耐心、也要时机,决不能着急。 一计不成以后还有一计,惠妃想到她的承庆、荣妃的承瑞、赛音察浑,全都是生下来以后两三岁病死的。她忍着心中的悲伤想着,活不下来的嫡子,也就不算嫡子了。 何况,谁知道太子妃肚子里的是男是女? 她刚回到延禧宫正殿,却突然听见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是大阿哥身边的亲信太监,他满脸是泪跪倒在惠妃面前:“娘娘,大福晋方才……方才去了!” 惠妃方才的所有快意全都消失了,虽然她对这个儿媳谈不上特别满意,但也相处了多年,大福晋除了总生不出儿子之外,素无过错,如今就这么没了,惠妃心情也低沉下来。 “来人,我要去乾清宫请旨……” # 大阿哥府报丧的钟声响起时,程婉蕴与太子的车马正穿过熙熙攘攘的市井。 畅春园距离紫禁城约莫有十几公里,原本是明朝明神宗赐给外祖父的“清华园”,后来康熙就在这个园林的废址上修了畅春园,从康熙二十六年陆陆续续修到了康熙三十年,才算基本完工。之后这几年也是不断整修增建,直到去年才算完全竣工。 康熙在建这个园子的时候,特意在主园旁边修建了一个西花园,是专门留给太子与其他皇子居住的。并将西花园湖泊边上最漂亮的建筑群命名为“讨源书屋”赐给太子。其他皇子则居住西花园荷花池畔其他南中东西四所,那四所宫殿还没有名字,且……十几个皇子挤在里头。 就,偏心得很理所当然。 以及,康熙这么多年下来,给太子题写了十几幅御书匾额,其中,太子爷特别喜爱“日知堂”这个题名,不仅毓庆宫淳本殿里的书房里挂着,今日要去畅春园,他还复刻了一幅带着,预备悬挂在讨源书屋里的新书房里。 太子爷的行李收拾好,这幅字就捆在最上头,程婉蕴上车时还挺好奇地看了看,康熙的书法真的没得说,苍劲有力,风骨清绝,见字如见其人,康熙当时一定也是抱着无比纯粹的教子之心写下这三个字的吧?或许也是想起小时备受康熙的疼爱,太子爷微微笑道:“这是我刚出阁读书的时候,皇阿玛专门为我题写的。” 哪怕如今父子之间已没有当年那般的心无芥蒂,胤礽心底里仍然为康熙这个父亲留有一个角落,这是无论如何也断绝不了的…… 想到这里,他微微叹了口气。 而且西花园的修建康熙多次问过他的喜好,不论是山水景观、花草树木都照着他的心意来建。当然,在康熙问他的心意时,他也想着阿婉喜欢的茶花与月季、蔷薇与游鱼,在碧湖边栽种了不少,还给咪咪与旺财都留了专门的小屋子。 甚至“讨源书屋”这四个字,也曾经有他的私心。 胤礽看着阿婉掀开车窗帘子的缝隙,往外看的样子。她似乎很喜欢看市井小民那种热闹的生活,眼睛总闪烁着亮光,风将她的发丝吹拂起来,街面上几个孩子举着竹风车无忧无虑地追逐着,她不知不觉弯起眼睛笑了起来。 阳光下她的脸庞剔透如玉,胤礽倚靠在车壁上,静静凝视着她的笑颜。 皇阿玛原先让他为自己的居所题名,他题的是“桃源书屋”,是属于他和阿婉的。自始至终,他从没想过带其他任何人进来,那就是专属于他和阿婉的桃源。 但皇阿玛觉得桃源二字不好,有些消弭斗志,便用了晋陆机《文赋》中:“或因枝以振叶,或沿波而讨源。”的典故,化作了“讨源书屋”。 但在胤礽心里,它依旧是桃源,是他心目中留给阿婉的地方。 钓鱼 道大福晋没了。 , 胤礽瞧见了开口道:“阿婉,你就不必去了,等会我骑马回宫一趟。” 按家礼来论, 伊, 不论平日里他和老大怎么斗, 遇着生死之事还是要放下芥蒂。人没了, 一柱香。 程婉蕴沉默地点点头, 她与大福晋真正的交集不多, 大多是远远行礼罢了,但她朵花,从盛开到凋零, 贵为福晋……又能怎么样呢?太子爷走后,程婉蕴一边忙着打理屋子, 一边在心中叹息。 什么恩宠、权势、地位,珍惜当下才是真的。 前几天程家递了消息进来,说怀章中了二甲第三名, 她高兴不已, 随后又听吴氏说预备给怀章看媳妇了,媒人如今每天都快把他们家的门槛踏平了, 吴氏在满人姑娘和汉人姑娘里犹豫不定,程婉蕴就劝她:“门第太高也不一定是好事, 怀章这名次是一定要进翰林院的,那是清贵之地,往少了算, 都得熬五六年才能出头,配个性情好、身子骨健康的姑娘比什么都强。” 为何她特意强调身子呢,因为现在汉官世家的闺女已经有养得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为荣的风气了, 还有偏激些的,裹了小脚连地都不让沾,出入有人背着、抬着,真成了弱柳扶风了。 而八旗满人家的姑奶奶,说实在的,与他们汉军旗通婚,又显得他们高攀了。满清八旗的人数加起来都没有汉人的零头多,因此八旗内部是很喜欢通婚联姻的,但却不大爱和汉人通婚,尤其她听吴氏说媒人里头还有来他们家为上三旗出身的姑娘说亲的,让程婉蕴目瞪口呆了都。 上三旗里和皇室联姻都不算少,七拐八弯说不定还能和太子爷论上亲戚,程家如何高攀得起!如今肯屈尊下嫁,也不过是为了提前烧太子爷的热灶头罢了……程婉蕴提醒吴氏,这样的就推了吧。 尤其八旗联姻归联姻,但背刺亲家的事情依旧做得十分顺手,手起刀落完全不带犹豫的。 说起来佟国维的妻子还姓赫舍里氏呢,且不是远亲,而是实打实索尼的闺女,赫舍里皇后的姑姑。这么亲的关系,耽搁佟佳氏成为坚定的反太子党了么?并没有!但这也是为什么太子爷小时候被人污蔑“生而克母”的时候,唯有孝懿皇后敢接过这个烫手山芋,放在身边短暂照顾的原因。 他们两家是实打实的亲戚。 所以指望联姻就稳固两家的关系,这或许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实际上,并没有哪个家族会真的顾念嫁出去的女儿,两个家族一时借力合作倒是有的。 怀章的前程已经定了,他中了进士又不指着荫封,就没必要再将婚姻大事当做交易了。何况,若要联姻,程家不是已经联上了暂时的最强大腿太子了么?烈火烹油,实在不必再加势了。 但怀章以后是要继承家业的,他的媳妇也要是个能干的才能管得好家,像吴氏这种程婉蕴就觉得很不错啊,她笑着和吴氏说:“额娘就照着您自个去选就是了。” 把吴氏都说得脸红了。 不过吴氏的确是个听劝的,听说现在让程世福在自个同僚里寻摸,托额楚问到了一个姓于的汉臣,也是汉军旗出身,是康熙二十年的状元,一直在翰林院供职,因出身低微,十几年来才任侍郎,但他是个为学严谨、学问很大的人,被康熙点为侍读学士,按照轮值,每月两次到上书房给皇子皇孙们讲学。他膝下就有个女儿,进宫选秀复选被撂了牌子,正好已经到了聘嫁的年岁。 程婉蕴听了觉得不错,汉军旗对汉军旗,这样才算门当户对嘛!而且能在选秀里进了复选的姑娘,至少样貌、规矩、仪态一定是没问题的,也肯定没有缠脚,她还让添金去内务府打听了一下这个姑娘在选秀的时候有没有什么事迹传出来,但她似乎不大起眼,或是太过小心,那么多秀女,内务府里除了她的花名册,其他人都记不起这位于姑娘了。程婉蕴就满意地点点头:优点再加一条“谨慎安分”。 她觉得挺好,但最终也要吴氏和程世福觉得好才行,目前正打听这于夫人的脾性呢。 太子爷回去,骑马来回大约一两个时辰就回来了,说是回宫里看了一眼,又去大阿哥府一趟,那头已经搭起芦棚来了,按照钦天监的吉日,约莫停够二十七日就要下葬。听说惠妃特意去求了康熙,这葬礼就办得很风光,还特意请了三福晋、五福晋两个妯娌帮着料理丧事。 太子爷是半君,平日里不需要做什么,等出殡日再去送一次,已尽了心意。 等大福晋的丧事彻底办完,畅春园里的荷花已经开得很好了,程婉蕴也完全适应了在园子里的快乐生活。太子爷隔三差五还是要回宫里去刷康熙这个NPC的好感度的,但她不用。所以,今儿一早,她可以趁着太阳还不热烈,就带着猫猫狗狗(含咪媳妇三花及三个圆滚滚的崽)、弘晳和额林珠,每人提个小木桶、头顶着荷叶,拿着钓竿,沿着河堤去钓鱼、捞虾,或是泛舟在接天莲叶无穷碧之中,哪怕无所事事,也能被晒得浑身都暖融融的。 咪咪和旺财由于体型较大,专门分配它俩坐另一艘小船,咪咪怕水,顶着个荷叶就趴在旺财身上不下来,可是又想拿爪子去抓水里的小鱼,一只爪子勾住旺财的毛,另一只极限往外头探去抓鱼,然后就直接带翻了船。 程婉蕴听到后头一声嗷的喵叫以及扑通扑通的落水声才发现,然后就见咪咪胡乱扑腾着被旺财从水里顶起来,非常怂地用两只前爪巴住了旺财的脖子,落汤鸡一般,吓得扯着嗓子“喵呜喵呜——”直叫唤。 “哎……”程婉蕴和两个孩子都愣了一下,随即爆笑出声。 实在是从一只猫脸上看见这样惊慌失措的表情,太好笑了。 “汪汪!”旺财反倒很喜欢水,四只脚在水里刨着,背上顶着吓破了胆子的咪咪游过来,程婉蕴连忙把这俩湿淋淋的小可怜拽了起来,又让添金划船回去取巾帕,结果旺财上了船,直接一个剧烈抖毛甩干,把全部人都弄得惊叫一片,浑身湿透。 鱼一条没钓上来,就出师未捷身先死,灰溜溜上岸换衣裳。 太子爷打马进了园子,就看到一溜湿哒哒的大人小孩和猫狗,不论人还是宠物,头上的荷叶都晒得蔫蔫的,阿婉脸上还有泥点子,提溜着鞋子从那高高低低的莲叶里钻出来。 他本想生气,阿婉这么大人了还带着孩子胡闹,别看夏天热,这样湿了衣裳叫风一吹也容易着凉!但看着他们在夏日浓浓的阳光下,笑笑闹闹还不忘高举网兜追捕蜻蜓的样子,心又软了下来。 这样的日子总是少的,罢罢罢,别跟个老学究似的扫兴了。 蜻蜓振翅低低掠过水面,停在一朵半开的粉荷中,程婉蕴就见到还骑在马上含笑看他们胡闹的太子爷了,两个孩子追蜻蜓追得上了头,竟然没有分神往边上看去,差点一个网兜扣在太子爷头上。 然后两个孩子都怂了,连忙刹住脚。 额林珠扔了网兜冲过去抱住太子爷的马脖子,嬉笑着撒娇:“阿玛,你回来了,和我们一起来捕鱼吧,都怪刚刚旺财和咪咪把鱼吓跑了,如今颗粒无收呢!” “额娘还说晚上吃自己钓的鱼,这下晚膳也要发愁了。”弘晳也玩得脸红扑扑的,帮腔着说。 胤礽被两个孩子生拖硬拽下了马,只好一边念叨着没点体统一边脱了靴子袜子,身体很诚实地接过俩孩子的网兜,一家子重新杀回湖上。胤礽捕鱼种田都还算有经验,毕竟每年康熙都要带着他们下地插秧种稻,丰泽园里的稻田里也有稻花鱼呢,只是那时候他们都得假装技艺不精,胤礽要输给康熙,其他兄弟又要故意输给他,实在没什么意思。 何保忠原本是想跟着太子爷上船的,结果他才踩上去一只脚,那船头就撬了起来,还有种马上就要翻倒的趋势,最终被太子爷无情地赶了下去,塞了个小桶去附近花丛里挖蚯蚓,而花喇得意地陪在了太子的船上,气得何保忠拿了个小铲子蹲在那把花喇当蚯蚓似的剁,好气好气! 程婉蕴看得捂嘴直笑,心情很轻松。 她知道太子爷为什么要把她和两个孩子都接出来,这回出来也是明目张胆把后罩房都搬空,伺候的人全带走,就留了两个太监看屋子的那种。 约莫还是为了让她避嫌啊……毕竟太子妃有孕,万一后头又有什么不妥,怕她们挡不过外头的阴谋诡计,伤及自身,还不如直接抽身而退。不过程婉蕴更好奇太子爷是怎么替她开脱的,还能顺顺利利让她在康熙那儿过关,只领着她和两个孩子到园子里住也没说什么。 或许是因为太子爷临走之前跟康熙请旨,让石家安排人进来陪太子妃住到生产之时吧?虽然程婉蕴知道太子爷依旧不踏入正殿一步,但至少明面上,太子妃的面子还是保住了。 还有弘暄。之前太子爷和她说过,弘晳年纪小,在上书房本来就是凑合的,去不去都一样,但弘暄不一样,他已经正式进学了,不能一下荒废两三个月的学业,所以才不带他。这话他也跟弘暄明明白白说过了,免得弘暄心里有想头。 程婉蕴有时候觉得太子爷心思真挺细腻的,他会顾忌到弘暄一个孩子的想法,还愿意特意去解释给他听,这种举动就已经击败了清朝九成的“父亲”了。 紧锣密鼓的,太子爷不管是留下的人还是出门的人都安排好了,程婉蕴原本还担心出来以后会让太子妃生气,但真的出来以后,才知道这能够“自由呼吸”的好处,哪怕回去以后要受太子妃的白眼,她都认了! 有句话说得好,自家直系领导不在的团建,就是好团建啊。 正出神呢,忽然鼻尖被渐上了几点水,额林珠和弘晳在一边哇哇乱叫,太子爷钓起来一只手臂那么长的草鱼,肯定有三斤重了!程婉蕴也夸张地输出一顿彩虹屁,把太子爷夸得耳根发红。 他们一直钓到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太子爷钓鱼技术果然不错,在何保忠的蚯蚓饵料加持下,很快就钓满了一桶,大多是鲤鱼、草鱼,也有鲢鳙,钓了鱼,就让人在湖边的亭子里摆上烤架,吃起了露天烧烤来。 头顶是晚霞漫天,眼前是湖光山色,鼻腔里还有木炭的火燎味与肉香,程婉蕴领着额林珠烤肉,太子爷和弘晳父子俩在一旁起开了一坛玉泉酒,于是肉香酒香交织在一处,吃着肉喝着酒,这里真的好似隔绝了外头的所有烦恼一般,额林珠和弘晳抢肉吃,两人追着跑下了亭子一会又跑回来。 太子爷让人拿来一把马头琴,给程婉蕴塞了个马鞍子鼓,手握拉弦拉起蒙古的曲子来。 程婉蕴不是头一回听太子演奏,太子爷还会笛子、筝与长萧,而马头琴据说是跟皇太后学的,五阿哥也会拉,两人还在皇太后的寿宴上亲自演奏彩衣娱亲了一回。 那时候程婉蕴还不是侧福晋,所以没资格去参加皇太后的寿宴,也就没听过。 今儿算是大饱耳福了,额林珠听见乐声,也连忙跑上来,抖着小肩膀,给自家阿玛跳起蒙古舞助兴,她在宁寿宫住的那段时日,也没少跟皇太后学蒙古的东西。 程婉蕴笑着胡乱拍着鼓,马头琴的琴声天生低回婉转,自带一股辽阔苍凉,又雄浑又奔放,她感觉自己好像又回到了木兰,在宽阔的草原上驰骋。 她与太子爷在园子里吃吃喝喝,玩闹弹唱,一片其乐融融。 而毓庆宫里,却又是另一种氛围。 利妈妈忍着怒气,站在门廊的阴影处,听见有两个小太监在说闲话。 冰块 六夏, 因热夏骤临,是宫里用冰最凶的时节。内务府里有好几个大冰窖,每日都子们使用, 苏拉都不够使唤了, 内务府便换了规矩, 让各宫派人按时来内务府敲冰, 宫巷来来往往。 毓庆宫里原本就有个小冰窖, 内务府的冰块下来, 早早就留出来,又巴巴地派人送过来,便都储在自个宫里的小冰窖里, 务府跑,很是便利。 但毓庆宫里头各头主子, 也得派人去小冰窖取回来自用,各例领取,不能乱, 也不许多用多领, 这矩,就是太子妃自个, 也得叫人拿着牌子去管冰窖的太监是想主动送过来巴结的,给太子妃连人带冰撅回去了, 说既是她定的规矩, 太子妃定下的领冰时间是每日卯时一刻,书院里连顺和齐顺卯时还不到, 就顶着灰蒙蒙的天,推。 天还是灰的,只有四角天空漏出一些光亮, 却还不足以照亮宫巷里的道路。 两人都打着哈欠精神萎靡,一路上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他们不仅要运冰,等会还要做打扫院子和回廊栏柱、粘蝉、打水、抬水等杂活,几乎从早到晚不得歇息,时常一日只能歇上两个时辰,就得起来干活了。 弘暄刚搬到书院这边住,要收拾的事情本就多,可他身边还是只有那么几个粗使太监——这让连顺和齐顺心里头很不是滋味,以前在正殿里,他们只要顾着大阿哥屋子的杂活,擦擦地板、桌椅,给阿哥打水,其他外头的活,自然有正殿里其他粗使太监来负责。 去了书院,他们家大阿哥独占了一个小院,结果也没给多配几个人。 走到半道,齐顺就忍不住抱怨了:“手都要断了,如今真是一个人掰成四块儿来用都够呛。” 连顺左右张望了一会儿,他们出来的早,这条路上四下里没个人影,也忍着气,小声地唠叨道:“可不是么,咱们大阿哥就是托在太子妃膝下也没得着什么好的,以前在程侧福晋那边住着多好,还有人塞点碎银子孝敬咱们呢,如今呢?干得多不说,还不许咱们收点好处,真不知道这日子过得有什么盼头!” 他们俩都是跟着弘暄的老人了,虽然只是干点杂活的粗使太监,但也算从李侧福晋手里就分到大阿哥身边的,他们大阿哥辗转了那么多个主子,他们也跟着到处跑。从李侧福晋开始算起,要轮起来,大阿哥还是托庇在程侧福晋身边那短短一两年的时候最舒服,后罩房的油水多,程侧福晋对下头又和气,手也松,时不时就赏点什么,真是神仙也不换的好日子……等来了正殿,起先还好些,后头太子妃娘娘压根就不顾毓庆宫里的事了,定下成例以后就照着章程办,一点也不容情,还说什么治家如治军,呸,没点好处,他们这些最下头的都吃西北风了,谁愿意干? 后来程侧福晋那边接济粗使太监的风声传了出来,他们也跟着领了几回救命银子和两套冬衣,这才听说后罩房的太监宫女做的衣裳都比其他院子里多两身,而他们领的冬衣就是他们多出来的。连顺那两身冬衣都不大舍得穿,里头絮的棉花又厚,还是新打的棉花。 他们心里自然更偏着后罩房了。 太子妃娘娘后来把这个救济银子的活接过去干了,可他们却觉着落在身上的实处更少了——现在太子妃娘娘接济的大多都是外头宫里的太监,和他们有什么干系?到了今年,毓庆宫里上下都不许领这笔银子了,管事太监说,这事已经宣扬出去了,所有人都盯着,他们再领,就是丢太子妃管家的面子。 外头的人会计较,怎么你毓庆宫也有吃不饱饭的奴才呀?是不是找那么多娘娘凑份子,结果自个假公济私、中饱私囊呢?谁不知道你们毓庆宫的奴才在外头都比旁人有面子? 可就是有啊!还不少呢,连顺心里埋怨不已。 两人一人把着一辆小车,低着头嘀嘀咕咕,谁知就穿过长廊转个弯的功夫,迎面来个人,两人猛然一惊,连忙停下来,却还是不防撞上了那个同样穿着蓝色太监服的小太监。 “哎呦喂!这地上是有铜子捡吗,你俩走路不看路啊!”那小太监被撞得四仰八叉,揉着腰站起来正准备开腔骂人,这定睛一看又发觉是熟人,“可疼死我了,你俩……哎?这不是连顺、齐顺么?” 连顺、齐顺揉揉眼睛也认出来了,昏暗的晨光里,瞧出来是后罩房的添油。 程侧福晋的太监全是添字辈,能凑得上好的字一早就被贴身伺候她的那几个大太监取光了,轮着他们这些后头来的粗使太监,就只剩下奇奇怪怪的名字了,什么添砖添瓦、添枝添叶,而这添油也是其中一位,他同屋住了个更惨的,还叫添丁呢。 当初可没被连顺他们笑话死,一个太监叫添丁,你说像话吗? 但是后罩房里的太监,哪怕知道轮不上什么好名,也愿意把自个的名字改了,顶上这个添字。有这个字,在毓庆宫里办差,人家知道你是后罩房的人,这都高看你一眼,对你客气着呢。 谁不知道程侧福晋最受宠啊! 知道撞的是以前认得的熟人,连顺松了口气,赶紧松了车,走上前替他拍拍衣服的灰:“添油老弟,真对不住,这天没亮道黑着呢,又赶着去给大阿哥运冰,实在不是故意的,冒犯了冒犯了!” “得了得了,原来是连顺哥哥,咱们也好久不见了,”添油性子还算好不爱计较,虽然还疼得走路一瘸一拐,但已经笑着拍了拍连顺和齐顺的肩和他们叙起旧来,“我也是去运冰的,咱们顺路啊,你们俩跟着大阿哥去了正殿以后,咱们就见得少了,如今怎么样?富贵了可别忘了弟兄!” 连顺苦笑:“哪能比得上你呀,咱们吃糠咽菜呢。” 齐顺却面露奇怪:“程主子和两个小主子不是去园子里住了么?你给谁运冰啊?” 添油挺起胸膛很有些骄傲的小模样,道:“我们程主子人虽然走了,可没忘了我们这些看屋子的粗使太监呢,临行之前特意跟太子爷说了,她今年夏天分例里的冰都留给我们用,反正她去园子里住,也用不上了,也没必要省这一点,就给我们用得了。还特意叫人跟唐侧福晋说了打了招呼,顺道把她分例里每个月那些新鲜瓜果蔬菜都分出来,说白放着也是坏了,也给我们吃。” 连顺、齐顺这一听心里就冒出源源不断的酸水来了,一低头又瞧见两人干活干得肿起来几乎屈不起来的手指,更是心里悲哀万分,不由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地叹了声:“还是兄弟你命好,当初分到后罩房了,哎,要不怎么说这货比货得扔,这人比人得死,命比命气成病呢!” 他们怎么就摊不上这样的好主子呢! 添油听了更奇怪,之前连顺齐顺两个人跟着大阿哥可抖搂着呢,也不见他们抱怨跟错了主子,如今怎么一副丢了半条命的模样,于是一边和他们并肩走着,一边好奇地问:“怎么听你们口气这么怪呢,到了太子妃那儿还不好啊?那可是太子妃!” 齐顺瞥了眼添油,要不是知道这小子平常只负责后罩房养鱼浇花除草的活计,寻常不出院门,头上也没有师傅,不大知道外头什么事儿,不然他都觉得这家伙是故意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在这挤兑人呢这不是! “你真别说,就跟那点心似的,有的点心外头瞧着好,可真吃一口,却不是滋味呢。”连顺说着都有些火气上来了,低声问添油,“我跟你说,不光是我们下头的人一肚子怨气,你瞧瞧,前阵子就连太子爷都不爱搭理太子妃了。这不,带着你们程主子都躲出去了!” 添油听着这话吓得都抖了一下:“你们俩不要命了,这种话也说?” 后罩房里添金管得死严,根本不许他们说这些,就是在后罩房院子里都不许说,更别说在外头了,要是知道谁敢在外头乱嚼舌根,那是恨不得能把他们都毒哑的程度。 添油今年也才十五六岁,十岁上下进的后罩房,从小就挨添金这些管事的鞭子,从小就知道,后罩房的事情一点都不许往外漏,包括得了多少赏钱、干什么活。但耳朵还得竖起来,好好听外头的话。他眼睛微微一闪,就开始琢磨把连顺他们的话套出来,等添金公公回来,他岂不是能立下点功劳? “这儿没外人,遇着你才敢说呢。”齐顺东看西看,这地方离正殿远着呢,而且他们俩现在在书院那边当差,不用在太子妃眼皮子底下做事,说几句又怎么了? “好哥哥们,我真不知道你们不如意,还以为你们出去都是享福呢。”添油果然应了他的名字,这添油加醋是一把好手,拉着齐顺和连顺一副哥俩好的样子,压低嗓子,“这里头到底生了什么事?我也替你们想想辙,咱们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是不?” 三人走着走着就到了冰窖附近,周围人多了起来,于是都先闭了嘴。 添油是空着手来的,连车都没推,但那负责敲冰的老太监见了他就笑:“哎呦,添油来了啊,你的冰早敲好了,我还给你备了个小板车,你这一大早亲自跑一趟做什么?回头我找个苏拉给你运过去不就成了?”说着还把添油拉到一边,塞了个鼻烟壶,亲和地凑到耳边说,“以后你只管在屋里等着,好不容易你们主子、管事的都出门了,还不好好睡个懒觉?” “今儿天热,我这不热得睡不着么!”添油憨憨地笑着,给那老太监也从袖子里递过去一小包烟丝,“这还是我们主子从扬州带回来的,潮了一点,赏给我们这些人了,但这味儿可正,我重新都晒好了,您抽抽看,这南边的烟不一样着呢。” “你小子,客气什么!”那老太监笑得见牙不见眼,两人心照不宣地笑过一阵,添油就去找自己那车冰了,见角落里板车上堆得高高的,掀开棉被往里头瞧,装得满满当当,更是高兴。 这老太监还挺会做人。 他跟着王太监给的苏拉合力把车从后头角门推出去,甩给苏拉半串铜子,打发他先送了冰回去,然后就站在路边等连顺齐顺二人,这话还没套上,可不能就这么走了。 连顺、齐顺两人都没这么好运了,老太监对这俩抠门不给孝敬的粗使太监鼻子翘上了天,早就换了一副油盐不进的面孔:“排着队啊,前头还好几车没装呢!” 两人本就荷包空空、囊中羞涩,又地位卑微,实在不敢得罪他,耐着性子赔了不知道几箩筐的好话,又合了对牌,这才把冰装上了。他们也没敢提让苏拉帮着运之类的事,憋着气一人推了一辆车出门去。 见他们俩出来,添油等得脚都站酸了,但还是笑脸相迎地走上前帮着他们推车:“我左右没事,帮你们一起运回去吧。”还故意叹气,“你俩真是不容易。” 这话说进了齐顺心坎里,三人走上长长曲折的游廊,望着太阳从东边宫墙升了起来,齐顺和连顺回书院里交了差事,趁着管事太监不注意,提着扫帚就出了书院后门,躲在花树繁茂的檐廊下和添油说了一堆抱怨的话:“兄弟你是不知道……” “说句大不敬的话,你可别传出去,这话就我们兄弟三人知晓!要我说,太子妃娘娘就是个表面光的面团子,说得比做得好听,可全是面子活儿!我们大阿哥虽然占了长,又在太子妃娘娘膝下养着,可你看看咱们几个,哪个不是一个人干好几个人的活?说什么要简朴,倒没简朴在她身上,全累着我们了!以前在正殿里还好些,那会儿太子妃没身子,还顾惜我们大阿哥,如今呢,连用个冰都得等大半天才能领得到,总说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却一点人情也不讲,实不相瞒,在主子们眼里我们这些下头的人,哪里算人啊?太子妃娘娘眼高着呢,哪里看得见我们这些泥里的。也就只有你们程主子不同……” 连顺也跟着叹息:“偏偏我们大阿哥也是个面团子,性子软,咱们这些当奴才的在外头受了气,回来他也不会给咱们出头的,有好几次分明是外头的人怠慢他,他反而说不要计较,也不要声张,不想让太子妃娘娘担心,但我们这些人就得在外头装孙子,真够窝囊的。” “不像你家主子,爱护着你们,还想着你们。”齐顺垂头丧气地拨弄着扫帚上的蒲草,“你瞧,二阿哥之前不是也跟着去上书房念书么?程主子给安排得多细致啊,还特意把身边的大太监都给了二阿哥,粗使太监也多给了好几个,对了,我听说,你们每隔七日,还能休一日?” 嗬,哪个王八羔子把他们院子里的事漏出去了……添油眨眨眼,否认道:“这谁说的?没有的事,我们也是日日都干活,就生病了能歇会。” 连顺说:“我听茶房上的人说的,他说去你们那儿送东西的时候偶然听到你们茶房太监商量着什么排班、轮休之类的话,还说这个月公积金交上了没,啥叫公积金?” 怎么连这个也漏出去了?有内鬼!添油一噎:“……就是……就是那公鸡做的菜,你也知道我们主子爱捣鼓好吃的,每个月多赏我们一道菜而已,没别的。” 连顺和齐顺羡慕了:“每个月还给鸡吃啊,真好啊。” 添油觉得自个套得够多了,再呆下去他们该套他了,于是找了个借口赶紧跑了。 回后罩房的路上,他就在想,何止这些啊,那公积金,程主子说了,他们出三分银子,她出七分,按照他们每个人的月例的比例来算,就是多给攒着以后买田买房的钱,而且真是额外发给他们的,这可是别的院子都没有的,添金公公都说了,谁敢说出去,怎么也得弄死他! 他们每个月还有免费的汤药钱、跑腿钱,若是一个月没休息,还有什么加班银子,虽然不多,那蚊子腿也是腿啊!过中秋之类的大节还发过节钱,还发米油和肉,这些都不让外头人知道的,添金公公说了,程主子说他们后罩房得低调,都密薪制度,不许往外传。 添油不太懂,反正就是往外说的话这些都没了,还要挨板子,他才不说呢。 等添油走了以后,齐顺和连顺还躲在那里大同小异地抱怨了一通,说得唾沫横飞,越发愤愤不平,他们没注意背后回廊柱子的阴影里刚多站了一个人。 “谁叫咱们俩命苦呢!你说,我以前在家都不得爹娘心疼,爹娘为了大哥娶媳妇就把我送去割了一刀当太监,每个月还叫我寄钱回家,我哪里有钱?连孝敬管事的钱都凑不起来。”齐顺说着说着就开始拿袖子抹泪,“都是当奴才的,咱们凭什么过得那么惨啊。” 连顺也哭道:“后罩房隔三差五就赏这个赏那个,咱们呢?听说大阿哥最信重的李嬷嬷得的赏都少得很,估计都比不上后罩房里二等的宫女,更别说咱们了!这有宠没宠怎么会一样呢?说到底这毓庆宫,是太子爷的毓庆宫,要太子爷给面才行……谁叫咱们跟的阿哥也命苦,他本就不得宠,还……哎!你瞧着吧,等太子妃生下嫡出的阿哥,咱们阿哥更会被抛到脑后,太子爷又更喜欢二阿哥,咱们日子还有得熬呢!” 两人抱头痛哭了一通,红着眼回去干活了,独留利妈妈站在那儿,一时不知道该是气还是忧,她本来是奉太子妃之命来看望大阿哥的,结果刚走到这长廊就隐隐听到有说话声,于是就靠着廊柱仔细听了,谁知道听到这么多抱怨来! 她来的时候只见到连顺、齐顺两人,因此不知道前头还有添油的事,幸好他跑得快。 利妈妈一脸忧愁地回了正殿,那句“说到底这毓庆宫,是太子爷的毓庆宫”一直在她心中回荡,扰得她心里乱麻一般,走到门口,却见画戟和雁翎都站在外头,就知道太子妃的伯母赵氏和太子妃的幼妹应当在里头陪着,于是就止了脚步,预备晚点再进去回话。 屋子里,太子妃一脸慈爱地看着年纪最小的妹妹坐在炕上玩九连环,小妹才六岁,生得粉妆玉砌,像个小圆团子,她自打进宫后,小妹就交给堂伯母赵氏代为照顾,如今看来,伯母把妹妹教得很不错。 “这些年辛苦伯母了。”太子妃叹了口气,“幸好咱们石家也算苦尽甘来。” 赵氏赔着笑道:“可不是,多亏娘娘替咱们家筹谋。” 她虽为出嫁女,心里却一直还把自个当成石文柄的“长子”,她答应了阿玛,必然要领着石家走上康庄大道的。太子妃淡淡一笑:“不说这个了。” 两人一时无话,屋子里只剩下自鸣钟滴答滴答的刻漏声,赵氏微微挪动了一下身子,心里有个想头,却又不知道该不该说,但想了半天还是说了出来。 “有件事情,也不知妥不妥当,想请娘娘的示下……”赵氏拿捏着用词,“我们家里有个庶出的幼女,排行第六的,她生母实在不堪,是个窑子里出来的,她当年生下六娘,你伯父怕她这样的出身玷污我们石家女儿的名声,便让她自尽了,于是六娘就托在我膝下养大……咱们家是免了选的,你伯父就想给这孩子找个好夫婿,前两个月,不是刚放了榜么?正好有个模样出众又才华横溢的,才十九岁就中了进士,真是不得了!结果一问,您猜怎么着,没想到他还是这自家人的孩子呢……” 太子妃笑道:“谁家的孩子,伯母是想叫我做媒?” “不敢劳烦娘娘,是程家的孩子……”赵氏脸上露出一丝尴尬,“是程侧福晋的弟弟……” 太子妃脸上的笑容微微就僵住了。 坦诚 畅春园, 被康熙誉为“龙眠五才子”把柔顺的长须,穿一身清爽的青绿色薄纱长衫,如今, 仍然朴质淡雅, 极有文士之风。 他手握书卷, 》里祁风的篇章, 沉稳的声线里夹着弘晳跟读的稚嫩童声, 程婉蕴趴在窗子边偷偷瞧了两眼, 怀着开了。 张子爷的汉师傅,他不仅是康熙十分喜爱的词臣、禁臣,也是太子胤礽最, 他除了以上身份之外,还因为有个好儿子而青史留名——他的次名相张廷玉。 恩准太子爷在园子里住, 虽然是想让儿子松快松快,但康熙这个卷王决不让他闲着荒废光阴,就打发了张英三五日过来一趟侍奉太子读书, 太子与张英坐谈论文、勤读诗书之余, 便趁机把儿子塞了过去,能得张英这样的名师教导, 是极难得的。 张英除了学问扎实、诗文古朴自然之外,还有个好处就是特别会教子, 他写了本《聪训斋语》,里头既有修身齐家之道,还有读书养生之道, 张家的家风传承只要能影响弘晳一星半点,都是受用无穷的。 不仅如此,深受康熙信重的张英, 目前已是礼部尚书兼翰林院掌院院士、今年的会试正考官,他第一回到畅春园时,程婉蕴就听太子爷回来说,张英方才还对太子爷谈及程怀章,说:“这位程家大爷是个好苗子,臣观其文章,六经根基扎实,字写得也极好,臣正受皇恩编修《国史》,很想找个文辞清绝的苗子添为副手,如今正好遇上,可谓缘分矣。” 太子爷自然也笑道:“能入了先生的眼,是这小子的福气。” 程怀章赐了进士出身,已被选为庶吉士,等有了资历熬个几年,再改授编修。庶吉士官阶不高,太子爷还特意和程婉蕴解释:“当年,张英中了进士以后也是走这样一条仕途,他从庶吉士做起,丁忧归来后便进为编修、充日讲起居注官,后来因才情卓越,得皇阿玛赏识,累迁侍读学士。康熙十六年,不仅被点为东宫讲学,又被皇阿玛恩准入值南书房,开了这汉臣里头能入值内廷、赐居禁城的先例,这是很了不起的!怀章能得张英提点、赏识,你该明白这其中的分量,回头一定记得传话回程家去,让怀章考中后也不可懈怠,要认认真真的为官治学。” 这是清代官场最清贵干净的一条路,也是汉臣里头的金字塔尖了。 程婉蕴立刻就跪下谢恩。张英愿意提携程怀章,自然也是瞧在他的学生太子爷的面子上,否则那么多进士,何必提拔一个既不靠前又不靠后的二甲第三名?前头那些状元榜眼探花不香吗?程婉蕴还没那么傻,以为是怀章文曲星转世。 “不必和我生分。”太子爷把她拽了起来,“你我之间,不必再言谢了。何况,也是怀章自己有出息,张英此人胸有文骨,不是我几句好话就能动摇的,他想来也是暗中考较过怀章,对其品性、学问都有数,才肯将他收在门下……哦对了,张英也是安徽人。” “这可更凑巧了。”程婉蕴笑道:“还是多亏了太子爷,否则这老乡交情,我们也难混得上。” “我也只是提了一嘴,”胤礽笑着摇摇头,又提点道,“你先前和我说,怀章已经十九岁,还没娶亲,家里似乎正给他筹谋着婚事?既然如此,你记得给你阿玛说一声,翰林院里头文风鼎盛,最好选同为文儒、学士家清流出身的女儿为妻。沾了权贵、勋贵二字,这清流文臣,就要受人鄙夷了!你二弟怀靖可以娶门第高的女子,但怀章要走翰林学士这条路子,就要谨慎……” 张英的妻子姚氏就是大儒姚孙森的幼女,也是个才华横溢的才女,有不少闺阁诗流传于世。 程婉蕴小鸡啄米般点头:她懂,这叫圈子不同别硬融!文人士大夫的夫人外交圈,估计也是门槛极高且排外的,而且极为看重名声和学问!太子爷这都是肺腑之言,她自然也很重视,打算一会儿就让怀靖回家去传话,让家人谨言慎行,尤其是怀章,千万不能在这时候行差踏错。 她还把额楚介绍了丁家之女的亲事和太子说了,胤礽听了这个人选思索了一会儿,也点头:“这样就很好,这丁言敏我听说过,他为人很清正,虽然出身不好,但有这样亲家在翰林院里,一样能相互照应。” 胤礽心想的是:有张英为后盾,再加个丁家,程怀章的仕途就万无一失了。 程家以后有程世福、程怀章、程怀靖父子三人在朝为官,只要不犯错,日后升迁到一定的位置,再加上姻亲,必然自成一份势力,就不再是人人都能小视的人家了。 胤礽为阿婉铺的路,也就成了大半。 清承明制,身为东宫太子,除了满洲正经的福晋、侧福晋的称号之别,毓庆宫还有汉家正统的规制主位:太子妃一位、太子嫔一位……侧福晋可以封很多,但太子嫔只有一个。 胤礽早就想把这个位置留给阿婉了,只是时机还不成熟,一直拖到现在。 “回头让吴氏和张家夫人走动起来,不要害怕张家门第高。”太子爷再次细细交代,“张英的五个儿子都很成才,他的长子康熙二十六年扈从皇阿玛亲征,却不幸病亡,但次子张廷玉很有出息,怀章可与其结交,他年幼之时还跟着我在上书房一块儿读书,十分聪慧,几乎有过目不忘之才,可见皇阿玛喜爱他。” “好……我会回去嘱咐额娘的。”程婉蕴说话都没了底气,还颇有种不现实之感:她当然知道张廷玉很有出息,未来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啊!作为清代两百多年来唯一配享太庙的汉臣,他是您的四弟雍正爷心尖上的香饽饽。 等弘晳下课回来,程婉蕴忍不住摸着他的脑袋来回呼噜。心想,这和追星成功有什么区别啊!家人们,我弟弟可是未来国家常/务/总/理的好朋友哦,这样讲出来好炸裂哦。 弘晳顶着一头被撸得乱七八糟的毛辫子回了屋,被添银含笑梳了半天才梳顺,他心里疑惑,不知他额娘究竟在激动什么。 胤礽也不懂阿婉究竟在激动什么,可能……是为她弟弟有出息而高兴吧? 太阳西斜,此时此刻,他已离开畅春园,骑马进了东华门。今儿康熙特意把他叫回宫里来用膳,他心里约莫猜到了是什么事。先前他表露了对太子妃有所不满,康熙好一顿开导他,还说了很多赫舍里皇后的事情,但胤礽心里却没有半点涟漪——石氏……不能和他额娘相提并论。 虽然只见过赫舍里氏的画像,有关母亲的言行与形象,也都是从康熙口中、索额图口中得知拼凑起来的,但不妨碍胤礽将母亲臆想成了一个完美无瑕的女子。 石氏……胤礽想着她就有些头疼。 进了乾清宫的门,看见摆膳的小偏厅外头站着利妈妈和雁翎、画戟,他就知道自己所猜想的不错,进去后,果然看到太子妃听着微微突出的肚子坐在下头的交椅上,含笑晏晏地与康熙说话,俏皮又亲昵的话语将康熙都得哈哈大笑。 “太子爷来了。”太子妃笑容微敛,率先起身行礼。 “儿子叩见皇阿玛!”胤礽端端正正给康熙行完礼,才在康熙摆摆手叫起之后起身伸手扶了她一下:“你有身子,不必多礼。” 康熙见胤礽脸上对着太子妃淡淡的没有笑容,又见太子妃石氏也有些拘束,心想,保成在这上头就不如他了,他有三任皇后,夫妻间相处一向和气,哪里有这样甩脸子的。 保成还是年轻。康熙摸了把胡子,没有他这个阿玛在后头替他张罗、指点,果然还是不成。 于是整顿饭,康熙都操心万分,用言语相互劝解,最后太子终于板着脸给太子妃挟了一筷子菜,他才露出笑脸:“家和万事兴,你们二人万不可再这样闹别扭了。” 胤礽连忙搁下筷子起身作揖:“是儿子不好,还叫皇阿玛为儿子担心了。” “也是儿媳的错,内宅不安,是儿媳失职。”太子妃也连忙起身,红着眼圈道。 胤礽听到她这句话又心里不舒服了,他用余光扫了一眼太子妃:故意在皇阿玛面前提什么内宅不安,这是还想把阿婉搅合进来?还是暗讽他宠妾灭妻了? 幸好康熙没有计较,好似没听见似的,笑眯眯地拍了拍胤礽的手,话却是对太子妃说的:“保成的脾气,朕最知道,他是吃软不吃硬的人,石氏啊,你也要谨记刚直易折的道理,其他的,朕就不多言了,你们下去吧。” 这话里似有深意,是康熙也对她有些不满意了么,是因为她肯不服软顶撞太子爷么?太子妃脸色微微一白,强笑着道:“是,儿媳谨遵皇阿玛教诲。” 两人磕了头出来了,这顿饭胤礽吃得一肚子气。 他们各自坐上肩舆,何保忠见太子爷脸色黑沉沉的,便暗地里给抬轿子的太监使眼色,默默加快了脚步。 等回了毓庆宫,胤礽便冷着脸让左右奴才都下去,利妈妈紧张不安地盱着太子爷的脸色,是最后一个退出去。她关门的时候没忍住瞧了太子妃一眼,正巧太子妃也望了过来,她轻微地摇了摇头,希望太子妃能跟太子爷服软。 女人和男人顶着,得不到什么好处。利妈妈虽然没有嫁过人,却也伺候了石夫人一辈子,石夫人是怎么和石文柄相处的,这夫妻之间的事情,她心里清楚。 太子妃看到了利妈妈的动作,却依旧挺直着背脊站在屋子里,这是她的屋子,她没看站在她面前的太子爷,目光越过了太子爷的肩头,远远地落在对面的墙上。 那墙上属于她的红缨枪已经收回库房里去了,现在只单独挂着一柄装在刀鞘里的长刀,这是她阿玛石文柄的遗物,当初她带了这些东西进宫,也是因为康熙顾念着石文柄的英勇与早逝,所以没有人敢说什么闲话。 而她一直挂在寝殿里,也是为了提醒自己不要忘了阿玛临走前的嘱咐。 “珉姐儿,以后石家就交给你了。 ” 她是亲眼看着阿玛断气的,当时他们还在浩渺无烟的大江大河之上,正星夜兼程往京城里赶去。她那时就像脚底下那艘船一般,要独自面对所有的波浪了——以后掌舵的是她、扬帆的是她,她一定要走下去。 额娘病逝的时候把弟弟妹妹交给了她,阿玛走的时候,又让她担起石家的重担,她一刻都不敢放松。她要做得很好才行。 太子妃又想起前几日利妈妈所说,弘暄身边的粗使太监抱怨的事情,她当即就把那两个太监打了板子半死不活地退回内务府去了,这样的奴才留在弘暄身边,只会教坏了他! 可愤怒过后,却对上了利妈妈担忧的眼睛,太子妃拉着利妈妈的手坐下,叹了口气:“治家也该如烹小鲜,是我之前步子迈得太大了,回头给弘暄多拨几个靠谱的人过去伺候,再给他们那院子的奴才都涨一倍月钱。” 利妈妈应下了,可太子妃心里不知为何还有些不安。 “石氏。” 她耳边忽然响起太子有些冷漠的声音,这口气又刺得她心里一沉,不由别过脸去,用手撑住了炕桌的边缘,指尖微微用力地捏紧了。她从来没在太子爷身上奢望过什么,也一直包容他的妾室,可却换来了太子爷这样对她!她知道自己不该有怨气,但夫妻之间,她已敬了太子爷七分,换太子爷容她三分又如何呢? “我还记得你刚进宫的模样,你自己还记得吗?” 她本来以为会听见太子爷对她的责怪与不满,谁知开头却是这样一句问,这句话问得她都微微有些恍惚,虽然只进宫一年多,但她却好像经历了很多事、在这宫墙里呆了很久一般。当初刚进宫的她,和现在又有什么区别吗? 太子妃缓缓回过神来,眼光很复杂地望向胤礽。 是她变了吗? “你知道我为何看重程氏吗?”胤礽一直站在门边,他没有坐下,就这样静静地与太子妃对视,“她从进宫的那一日起,我就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七年多了,她没有变过。” “太子爷,您把程氏说得这样好?难不成她就没有缺点了?”太子妃有点不服气地反问道,分明是太子喜爱程氏,因为好的不好的,他都觉得好而已!而他对她没有情意,自然看什么都不顺眼。 “你错了,”胤礽笑了,笑容里有一丝的无奈与失望:“她有很多缺点,她只是知道自己是什么人,她懂得拿捏分寸而已,还有……她因为出身低微,更知道低头看人,而不是眼高于顶。” 顿了顿,胤礽看着太子妃还流露出一丝倔强的眼睛,继续说道:“我知道你看不起阿婉,打心眼里觉得她这个小官之女出身的汉人,一定不如你对吗?可你自己想想看,毓庆宫的奴才服不服你?你进来一年多了,他们最终认可你吗?我记得当初你刚进来时,还是很能服众的,如今呢?或许你觉得你身为太子妃,何必要奴才的认同,只要皇阿玛认同你这个媳妇,就够了对吗?你那么聪慧,心里是不是也想过,我这个太子,也不过是皇阿玛挥之即来、呼之即去的人,你也不需要我对不对?” 胤礽的话,像是一把尖刀捅破了两人之间的窗户纸,太子妃脸上血色尽失,胸膛里的心几乎都要跳了出来,她强撑着嚷道:“我没有,太子爷,您不能这样冤枉我!” 太子爷说这话,若是传了出去,她还怎么活? “嗯,就当是我失言。”胤礽很平静,他看着她有些慌乱的眼眸,淡淡地说,“你或许不知道,在成亲之前,皇阿玛曾对我说过,他为我挑选的石氏是个万中挑一的女子,他为我选了你为嫡福晋,除了有要用石家的缘故,也是因为看重你的品格。” 太子妃手指微微颤抖了起来,她将手指屈进了袖子里,深深地呼吸着。 “石氏。” “宫里是个大染缸,你若是被权欲眯了眼,以后的路就该越走越歪了。你忤逆我、对抗我,都不足以让我真正动气,我冷落你,也是望你能够自省自身,别把当初皇阿玛看中你的、我敬重过你的、你身上宝贵的品质给丢弃了。” 胤礽说完这句话,没有去看石氏是何表情,就转身拉开了门扇,迈出一步后,他又顿了顿脚步,回头丢下一句话:“你前几日处置的那两个粗使太监,受完刑刚抬回内务府没两日,就因为高烧不退、无人问津死了。” “人若是一味望高处看,却不肯去看脚下的土地,是会走到悬崖边上的。我言尽于此,你好好安胎吧。”胤礽说完,又意味深长地加了一句,“另外,石家若想勋贵与汉臣之间两头讨好,我看就不必了,勋贵这头还没站稳脚跟呢,别太贪了。” 太子妃悚然一惊,猛然抬起头,却只看见太子毫不留情离开的背影,杏黄色的衣角在门槛处荡起,很快就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她和伯母赵氏关起门来说要为石家六娘说亲的私房话,怎么太子爷也知道了? 太子妃忽然就有些脱力,怔怔地坐到炕沿,她想起利妈妈十分忧虑地说出的那句话:“这毓庆宫,说到底是太子爷的毓庆宫。” 她就这样坐了很久,直到手背上滴落一点水,她才恍然发觉自己掉了泪。 她真的……错了吗? # 程婉蕴在畅春园过了好一阵无忧无虑的日子,读书品花、划船钓鱼,畅春园里的星星比宫里多多了,她得了太子爷一个铜镀金嵌珐琅的单筒望远镜,竟然是可以观星的折射式望远镜,说是前明末年就从德国传教士汤若望手里传进来的技术,如今清朝自己也能造。 不仅有镜筒、物镜、目镜、寻星镜、支架等部件,居然还有调焦钮!看到这玩意,程婉蕴眼珠子差点没掉下来——这东西比她还穿越啊! 胤礽却很淡定:“明代徐光启书中记载‘有加利勒阿(伽利略)于三十年前创有新图,发千古星学之所未发’,这种千里眼,钦天监里头有好几只,还有更大的呢。” 但他送给阿婉的这支是刚从英吉利传过来的,叫什么格雷果里望远镜,里头镜片比明朝时期那种千里眼更多,能看见更远的星辰。比内务府眼镜作做的玻璃千里眼、水晶千里眼更好些,一共就两支,皇阿玛给了他一支,另一只留在内务府了,叫匠人们研究仿制。 程婉蕴当即就体会到了什么叫观星的快乐。 仰望星空,去寻找瀚海天际中的微弱光亮,让她心生出无限遐思来。她来到了这个世界,那这些星星的尽头会不会有更多的奥秘?虽然她用这种望远镜看到的星星,或许在亿万年前就已经爆裂消亡了,但她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当个爱好吧。 她拉着太子爷登上了畅春园地势最高的山,站在山峰上架起了望远镜,缓慢地调整着焦距,一点点旋转着,夜幕天河就在她眼前清晰起来,静谧浩瀚的风吹过来,她觉得自己好像在拥抱宇宙尽头的另一个自己。 胤礽也很惊奇阿婉居然不喜欢琴棋书画,喜欢观星。 她看完了以后,还认真把看到的星星画了下来,还磨着胤礽找了几本好似《甘石星经》的书来专研,一副认真的模样。 胤礽倒是不觉得如何,因为阿婉总是不一样的呀。 她喜欢做这些事的时候,他就陪着她,一起躺在山顶的草地上指认每一颗星星,于是这个夏天,每个清朗的夜晚都有了共同美好的回忆。 因为他们在畅春园住得好,康熙也心痒痒,于是八月就浩浩荡荡带了皇太后、所有皇子公主、大半后妃进了畅春园,连中秋家宴都在畅春园过了,直到办完木兰行围,才又带着所有人浩浩荡荡回宫过年。 夏去秋来,冬雪落下,很快就到了康熙三十六年的二月。 过完年不久,约莫是六部衙门刚刚开印的时候,太子妃疼了两天一夜,在毓庆宫正殿生下了太子爷的二格格。 园子(捉虫) 以后, 再回紫禁城里住,就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得劲了。 一会儿嫌弃冬天太冷,一会儿烦恼夏天太热。三月, 流亡在外的药自尽, 康熙总算平定漠北, 和清廷交好的策妄阿拉, 立刻就遣人进京表示臣服之心, 这更让康熙深感四海归心, 心情畅快的他领陵寝与先师,又去了趟宁夏,祭奠在平叛葛尓丹时牺牲的将士, 顺 忙了这许多,康熙总算把春天混了过去, 还没进七月,。他这回可把儿子们全带上了,小答应, 呜呜泱泱一大群人。 太子妃没去, 她刚生完孩子没几个月,多, 刚满月就有些着凉,咳嗽发烧反反复复, 把她急得嘴角都长燎泡,根本不敢带孩子出门。而且,太的亲事, 四公主是郭络罗贵人所出,郭络罗贵人是宜妃的亲妹妹,托有个受宠姨母的福分, 四公主也很是受康熙宠爱,拖到十九岁才出嫁。又因之前康熙看重额林珠,下旨叫公主都得学习骑射,四公主这么些年来身板练得结实多了,木兰行围也连着跟去了两三回,还能马上脱缰射箭。她要下嫁的是博尔济吉特氏喀尔喀郡王敦多布多尔济,是离京城不算太远的土谢图汗部落,这个敦多布多尔济与四公主同岁却已经袭爵,上头父母都没了,四公主嫁过去,还不用伺候公婆。 老话说得好,父母双亡、有车有房有牛羊,这门婚事不赖。 程婉蕴听说她都开始学习怎么做蒙古传统菜式了,情绪十分稳定。 讨源书屋里,她转头去看正和弘晳比赛谁吃饭更快的额林珠,两人正埋头风卷残云,腮帮子塞得满满的,这孩子还趁着弘晳低头,偷偷把碗里不爱吃的清蒸鱼肉丢到桌下去给咪咪吃。 程婉蕴:“……”本因四公主抚蒙,联想到额林珠有朝一日也会嫁人,很想悲春伤秋一番,结果一看闺女这傻呵呵的样,也生不出什么愁绪了,什么泪水都憋了回去。 “额林珠,都跟你说过了,不许给咪咪吃有油盐的东西!”程婉蕴一下拆穿了她的作弊行为,“还有,不许挑食,让耿妈妈再给你蒸半条鱼来!” 弘晳见姐姐垮了脸,乐得又吃了一口饭。 谁让姐姐老是欺负他! “额娘!我不爱吃鱼!”额林珠想滚到程婉蕴怀里撒娇,却被铁面无私的亲额娘摁在椅子上吃完了鱼,刚咽下去就立刻放下筷子去喝了三杯茶,又漱口两遍,觉得嘴里没有鱼的腥味了,才捞起路过的小奶猫出去玩。 程婉蕴就很奇怪额林珠这舌头是怎么长的,其他人吃得津津有味鲜香无比的鱼,她吃着就腥,就不愿意吃。而牛羊肉,程婉蕴觉得有点膻,这孩子又吃不出来了,还觉得香。 真是天选蒙古娃子了。 得了,若真有抚蒙那一天,至少她不必担心她会吃不惯、水土不服了。 弘晳见姐姐出去和猫玩了,便也赶紧吃完剩下几口饭,跟着出去玩闹。两人和猫玩一会儿,把三只小奶猫撸成了炸毛狮子,天色暗下来,又笑嘻嘻地捞过网兜,在院子里四处跑抓萤火虫。 夏天屋子里比外头热,晚膳后,程婉蕴弄了张散发着清香竹息的凉榻放在院子里,随手拌了酸奶水果冰碗,摇着团扇,躺在廊下乘凉。这样边看两个孩子闹腾边吃着冰凉凉的酸奶,夏日傍晚的微微凉风吹过来,带着湖水湿润润的气息,果然很舒服。 没一会儿,两个猴子就热得浑身冒烟,却兴冲冲地用手捧着萤火冲过来:“额娘,额娘你看啊,”他们兴奋地将两只手打开,于是一点一点的微光就从他们手中缓缓升了起来,随风飘散在四周,萤火像是落下的星辰,在程婉蕴周身环绕。 “真好看啊,额娘。”额林珠挤到程婉蕴身边,伸着小手去摸。 “是啊,谢谢你们俩,额娘很喜欢,”程婉蕴笑着轮流揉搓两个孩子,结果就沾了一手汗,顺道把浑身热汗臭烘烘的闺女提溜开,还有热得辫子都湿了的弘晳,都塞给各自的奶嬷嬷,让她们把这两泥猴子好好搓洗干净再送进屋去睡觉。 正听着屋子里的水声,低头翻阅新送来的话本子,就见太子爷一头热汗从门外进来。 程婉蕴连忙起来给他递帕子,又让青杏再进一碗酸奶来,拿扇子给热得够呛的太子爷扇风,笑着打趣:“您这是去哪儿了,跟要化了似的。” 胤礽瞪她一眼,伸手捏她的脸:“越发没大没小了。” 程婉蕴吐吐舌头:“反正这儿没有别人。” 胤礽也是与她玩笑而已,回屋里换了家常衣服,便出来与她一同纳凉,顺道说:“大哥上月不是娶了继福晋么?我的新大嫂办生日,方才应邀去他府上坐了坐,骑马回来的,能不热吗?” 程婉蕴点点头,大阿哥胤褆六月又成亲了一回,娶得果然是总兵张浩尚之女张氏,与她先前从唐侧福晋那头听来的八卦对上了。 当时,大阿哥府上的喜酒,程婉蕴也跟着太子妃,领着几个孩子一块儿去吃了,虽然是继福晋,但也是十里红妆,摆了几十桌的酒,办得很体面。 那张氏才十六岁,生得很娇俏,闹洞房的时候,瞧大阿哥的眼睛都要黏在上头似的。程婉蕴挤在人堆里瞧热闹,心里却不由在想,原本的大福晋才走了不到一年啊…… 但好似只有她一个人心里头有些不舒服,所有人都在为大阿哥开心,因为他膝下的长子弘昱刚刚周岁,续娶了继福晋,长子有人看顾不说,他也好开枝散叶,生更多的小子。 如今回想起来,大福晋生的四个格格,好似都没有见到人。因着太子爷这随口的一句话,程婉蕴默默地出神,果然是人走茶凉啊。 青杏端着酸奶上来了,胤礽接过来三两口吃完,清清凉凉下肚,这才舒服地呼出一口气,和程婉蕴并肩半躺半坐在凉榻上,说起宫里的事情来:“闹了半年……如今总算顺遂了。” 程婉蕴就想起去年她和太子爷在园子里躲清静,但宫里却生出很多鸡毛蒜皮的风波来,先是皇庄上进贡的各色果蔬、皮毛、肉类,竟然在内务府里被人偷了好几回,库房里都闹了亏空,然后又是生下了十七阿哥的陈答应,仗着生了个阿哥,一会儿要东一会儿要西,折腾得不轻。 甚至皇太后从五台山回宫后又小病了一场,御药房送进来的红参还被人掉了包,换了次等的。惹得康熙勃然大怒,杖毙了好些人。最后,是十四阿哥终于回到了永和宫,德妃也一改之前的低调,联合起荣妃,又交好宜妃、惠妃,一会儿要办花宴,一会儿又要办螃蟹宴。 太子妃那会儿怀着孕,又要管宫务,各种鸡毛蒜皮的事接踵而来,一下就受不住了。 被宫妃这样针对着,她终于幡然醒悟,之前能够那样顺当地接过这凤印和主理后宫的权力,不过是四妃背地里达成了默契,故意为之,如今她们露出獠牙,就是不想让她安生了。 被现实狠狠扇了一巴掌,太子妃总算意识到之前太子爷对她说的话可谓肺腑之言了,是她把宫里的人想得太简单了。她再没有那么高的心气了,遇着太子爷回宫的日子,放下身段认了错。 那时候,等程婉蕴中秋过后回了毓庆宫,就惊讶地发觉太子妃瘦得只剩个肚子大了,但她眼眸却极亮,一副预备着要反击的模样。 程婉蕴惊叹她这人的要强,却发觉太子爷站在一旁脸色很平静,似乎已有预料。 果然,没过多久皇太后病愈后,见着太子妃操劳如此,便替她狠狠训斥了几个妃嫔,又发落了陈答应,摆明了要为太子妃撑腰的架势。于是宫里层出不穷的意外,忽然就烟消云散。 四妃VS太子妃,打成平手。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怀孕的时候操劳太过,太子妃虽然是足月生产,但生产过程却极为艰难,催产药吃了三幅,才挣扎下来一个猫儿般的格格。 二格格生下来不重,身子骨也没有当初额林珠好,才满月就开始吃药了。 那会儿正殿的气氛实在糟糕,等太子妃出了月子复出,程婉蕴请安的时候都小心翼翼的,有时候坐在那儿,也能听见隔壁传来二格格撕心裂肺的哭声,她下意识往太子妃脸上望去,就看见她脸上除了心疼,更多的是疲惫。 唐侧福晋有一回来找程婉蕴,还悄悄和她说起太子妃生产时得知自己生了个格格以后,脸瞬间就白了,一下就脱力昏了过去,最后靠着太医针灸才醒过来。 二格格就这样小病不断地养到了如今,已经半岁了,但却还是让人看得战战兢兢,如今六个月了,还不大会爬,瞧着瘦瘦的,太子爷见了都不忍心,生怕她活不下来,特意取名茉雅奇,意思是长寿草,希望这个名字能保佑她。 如今听太子爷话里的意思,应该是这场突如其来冲着太子妃的乱斗较量已然完全落下帷幕了。 程婉蕴也跟着松口气,虽说是上头在斗法,她却也跟着紧张不已。 康熙喜欢住园子,于是一堆人又在畅春园住了快半年,年节下才回了宫,谁知回宫不久,康熙就往这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宫里投下一个重磅炸弹。 “序齿在前的阿哥们,都已年长成家,朕决意给诸皇子封爵。” 冬雪 康熙三十七年的年节, 因传出康,而变得格外热闹了许多。 四妃的宫殿一时门庭若市,尤其惠妃与荣妃, 两人儿子一个居长、一个排行第三, 是皇阿哥里年岁最长的两个, 无论。 尤其大阿哥胤褆, 赫战功, 明眼人都知晓, 此次封爵定有大阿哥,就是一个亲王也当得。于是来地多。 只是惠妃得了明珠的暗示,忍痛把这些来攀关退了回去, 又对外做出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来,实她觉着她的保清肯定能封亲王, 没瞧见今年三次大宴,皇上除了太子,还叫上了保清一回! 而宜妃面对其他妃嫔的阿谀就平淡得多了, 她的胤祺才能平平, 也不大受康熙喜爱,能不能捞得爵位恐怕还是个未知数, 不过若是前头序齿的阿哥都有了爵,就她家胤祺没有, 也有够丢脸的,于是这段时日都催着胤祺去他皇阿玛面前、太子面前多抱抱佛脚。 结果胤祺这傻子知道皇太后身子不好,日日进宫泡在宁寿宫配老人家下棋插花说笑话抹骨牌, 也懒得去毓庆宫走一步!弄得宜妃没了脾气,只好自个拉下老脸,时常去乾清宫送汤送水, 再夸夸傻儿子的孝心,只盼着康熙能念在他的憨厚孝顺,随便打发个什么贝勒都成。 德妃则心情复杂,胤禛排行第四,不出意外这回封爵也有他的份,可这个孩子素来和她不亲,就是封得爵位再高,都会带上孝懿皇后的名,和她又有什么干系呢?而她养在身边素来疼爱的十四序齿靠后,又刚被康熙重罚过,对比如此惨烈,她心里怎会好受? 如果她的六阿哥还在世,就好了…… 感伤之余,她心底暗暗盼着胤禛别爬得太高,到时候碍着十四的运道。皇上这个人在位分、爵位上向来抠门,若是胤禛封得高,将来老十四恐怕就捞不到什么好了,永和宫里焉能出两个王爷?因此,其他三妃都在为儿子奔走,她却闭门称病,连已生下四阿哥嫡长子的四福晋也不让进宫侍奉。 胤禛在四阿哥府里知道他额娘又“病”了,面对四福晋乌拉那拉氏那小心翼翼的眼,不由哂笑一声,握住了她的手轻轻安慰:“额娘……她就是这个性子,别放在心上,她不是对你不满,你刚出月子,正好多歇几日,咱把身子骨养好是正经。” 胤禛对这次封爵并没多大期待,他们这些挤在中间的弟弟,不过是陪衬罢了。经的事多了,胤禛眼光已历练得越发毒辣,他又安慰了乌拉那拉氏几句,便不紧不慢地出了门。 这回的重头戏,是皇阿玛想怎么调理大哥和二哥之间的关系罢了……胤禛抬眼去看外头的天空,天未破晓,几点寥落的星子挂在天边,冬日的风裹着萧萧寒叶吹拂过来,他淡淡地笑了笑,南巡回来以后,皇阿玛就没用过他和老五,还不是怕给二哥壮声势? 他和老五这回是指定捞不着王爷当的,甭管额娘病与不病都一样。 胤禛心态十分平和,失望多了,这心性自然就磨练出来了,他骑上马出了府,一如既往出门去户部衙门坐班办差,府里的乌拉那拉氏却望着他的背影,心疼地掉下泪来。 她是内宅妇人,看得没有四爷那般透彻,她只是忍不住为自家爷们不平!她这眼泪不是为了自己掉的,而是为了她的四爷!嫁过来也那么多年了,她哪里不知道德妃这个婆母有多偏心,可偏心成这幅模样,也是万古没有前例的! 平日里就不大理会,如今遇着要她出力的时候,又躲起来。 乌拉那拉氏心里真是……若不是因着德妃生了四爷,她真想啐一口。 除了宫里的热闹,外朝也因此变得波涛汹涌。 依附索额图、亲附太子的李光地,二月奉旨入值南书房;而依持明珠的徐乾学、高士奇、王鸿绪没过多久也受到康熙旨意入值南书房,能够供奉内廷。这样看来,儒臣之中索额图一派似乎占据了下风,这是因为朝堂上的汉臣近乎八成都是明相门下,而满洲军事贵族则多靠拢在索额图的羽翼之下,如任善扑营总管大臣的耿介、新任九门提督步军统领托合齐都是太子党。 这样一来,皇上的旨意又像一只大手,搅动着朝堂上的风云,让索额图与明珠又形成了微妙的平衡,两人谁都奈何不了谁。 于是很多人又开始迷惑——皇上这到底想抬举大阿哥呢,还是不想抬举大阿哥? 在即将封爵的紧要关头,明相府中,明珠却一边慢悠悠地煮着茶水,一边关起门来跟大阿哥说起了西汉“陈平周勃诛杀诸吕,迎立汉武帝”的故事。 “西汉在立国之初,便定下了铁律‘非刘氏不王,若有无功非上所置而侯者,天下共诛之’,所以当初,吕后以太皇太后的身份临朝称制,为了巩固地位,要给吕家封王,便遭到了右丞相王陵的反对,但左丞相陈平和太尉周勃,却选择支持吕后,而吕后很快将王陵革职。等吕后死后,这两人又立刻诛杀吕氏族人拥立汉文帝,成了有拥立之功的社稷功臣。”明珠抬手给胤褆斟了一杯茶,“都说以史为鉴,大爷可看出什么来?” 大阿哥大马金刀坐在椅子上,大大咧咧地回答道:“这样的墙头草,应当诛杀!” 明珠:“……” 他嘴角忍不住抽了抽,才有些头疼地把话讲明白:“索额图添为外戚,万岁爷对其是极防备的,我们若是能找到两个‘陈平、周勃’,在他身边奉承他、阿谀他,怂恿他故意挑起事端,四处捞取功劳,让他肆无忌惮地扩张自己的势力,以后万岁爷自然会动了诛灭外戚的心。咱们反而应该像文帝一般,做出不敌索额图的模样,等着皇上厌弃赫舍里氏,这样我们就能干干净净地坐收渔翁之利,还能安享明君仁主之美名。” 胤褆这才明白明珠这绕着大弯子到底在讲什么,不由抚掌大赞:“舅舅您果然是大才!”随即又顿了顿,一脸真诚地发问,“那咱们去哪里找这个陈平周勃?” “……” 棋子自然要安插得深一些,才不会叫人看穿,现在才来问找人会不会太晚了些?明珠望着大阿哥眼里那清澈的愚蠢,再次克制地忍住扶额的冲动,他饮了一小口茶,尽力微笑维持着风度:“……都安排好了,大爷只管约束好门下之人,再提醒娘娘不要过于张扬,便可静候佳音。” 胤褆听了更为高兴,他玩不来这样的人心权术,因此他学会了听话。 “大爷封爵在即,索额图此人的性情臣心知肚明,他必然会比以往更为激进地与臣争斗,免不了就要笼络更多文人汉臣、八旗子弟,以防着太子爷被您压了下去,这就是咱们的机会。”明珠微笑着将胤褆送到了门口,最后低声嘱咐了一句,“您旁的都不必管,就照着臣所说的,以后您随幸皇上出行之时,就多说些太子爷犯的一些小错,哪怕夸大些也无妨,但要记着,您说的时候一定要流露出无意、心直口快的模样,这样皇上就不会计较您诋毁兄弟,只会越发对太子不满。这样吧,臣送您一个门客,他有三寸不烂之舌,您可以多向他问计,锡珠,你跟着大爷。” 锡珠从门房里出来,他人生得风流,又有一双笑眼,让人一见就心生好感。 明相送走了大阿哥和锡珠,其子揆叙连忙过来搀扶,明珠摆摆手:“我自己走。” “阿玛为何不让儿子跟着大爷?反而叫儿子去帮衬八爷?”揆叙一路跟着明珠进了他的书房,实在忍不住问道,“八爷母家卑微,又被皇上所恶……” 明珠微微一笑:“方才,我对大爷说了个故事,叫‘陈平周勃诛灭诸吕,迎立汉文帝’。这个故事,为父不必再多言了吧?” 揆叙微微一怔,旋即眼眸一亮,跪下道:“儿子明白了。” “你明白就好,”明珠欣慰地点点头,总算有人能听懂他说话了……他举目望向屋子里跳动的烛火,良久才又道:“有我站在大爷身后尽够了,不必再添上一个你,若是以后大爷事成,八爷为惠妃养子,他必然也不会计较你帮扶八爷,但若是大爷事败,咱们至少还有个八爷……皇上如今对八爷不满,不过是一时的,我瞧着八爷不是池中之鱼,如今压一压他,也是为他好,你起来吧。” 揆叙站起来躬身说道:“阿玛说得是,儿子之前想得窄了。” 同样的故事,从大阿哥胤褆的角度来说,可以用来打压索额图。但站在纳兰家而言,他们也可以力挺生母出身低微,没有任何外戚勋贵势力的八阿哥胤禩作为下策,万一……若真有这个万一……这时候的纳兰家就可以成为“扫灭诸吕迎立新帝”的功臣陈平周勃了。 一人在明、一人在暗,依旧是明珠喜欢用的伎俩。 作为纳兰氏的家主,明珠从来就不光为惠妃和大阿哥考虑,虽然他们之间息息相关。等揆叙也走了,明珠才哼着小曲将自己下了一半的残棋拿了出来。 “嘿,与人斗,其乐无穷啊。”明珠捻着胡须,饶有兴致地继续排兵布阵。 # 毓庆宫里,程婉蕴让人做个两个小雪橇,又下令后罩房院子里连着半拉月不让扫雪,总算能堆起个雪山和可以滑雪的坡,让额林珠和弘晳能够在自家里就玩起滑雪来。 这雪橇是拿竹子做的,两头用火烤得翘起,底部刚好成微微的圆形,两边还做了把手,太监们帮她拉到坡顶,她刚好坐在上头,后头的太监轻轻一推,就能像个燕子似的飞下来。 额林珠高兴极了,穿着月色缂丝梅花带风毛的小袄,披着防风的厚实斗篷,蹬着小鹿皮靴,滑到后头熟练了,甚至松开双手,一路大笑着冲下来。 程婉蕴看得差点心跳飞出嗓子眼,万一摔下来脖子都能摔断,赶忙上前说:“不许放手,万一翻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好额娘,我错了!”额林珠连忙赌咒发誓再不松手了,生怕程婉蕴反悔不让玩了,赶紧让善和拉着雪橇再来一回。 弘晳噘着嘴滑另一边更低矮的缓坡,他要和额林珠一起滑大坡,程婉蕴不让,于是这孩子不大高兴了,还对添银说:“额娘总把我当小孩!” 添银笑着提弘晳将披风系得更紧一些:“没这回事,主子是为了您好,等您再长大一些,就可以和大格格一样滑大坡了。”又哄了他几句,答应教他书里的新知识,弘晳这才被哄好了,于是也开开心心地滑了起来。 一高一低的笑声透过墙,太子妃领着人正穿过南花园,走在细长弯折的甬道上,就听见远远的传来后罩房里头孩子的欢声笑语,大格格清脆明亮的笑声格外突出,她还喊着:“善和,你推得用力一些,我要滑得再快一些!” 刚过完年,宫里也没什么大事,太子妃闲来无事本是去折梅花的,她臂弯里搭着几支冷香扑鼻的梅花,脚步却下意识微微顿住了。她隐约听见程氏在阻止女儿层出不穷的花样,便凝神略微听了一会儿,终究什么也没说就往正殿里走。 利妈妈跟在太子妃身后,眼瞧着她的背脊一点一点挺直了。 她知道,太子妃是想起了自己的二格格,冬天一来,正殿里就没断过炭火,二格格身子弱,一点风都受不得,有时候隔着窗子抱着她看看雪,她都能打几个喷嚏。 二格格如今已经满了周岁,不论如何精精细细地养着,却还是瘦瘦的,两只胳膊细细的,脸上也没有肉,人家“七坐八爬”,她却周岁了才有力气会利索地爬…… 大格格却自打生下来就没怎么生过病。 太子妃怎么能不发愁呢? 可她也有苦说不出,当初她生子,甚至连康熙都惊动了,过来坐了半宿,但她却只生下一个女儿,还体弱多病,她被太医用针扎醒以后,就听见稳婆将二格格清洗干净抱了出去给康熙和太子爷看,她听见稳婆说:“是个格格,四斤八两。” 太子爷似乎掀开襁褓瞧了眼,说了句:“赏。” 康熙却一直没言声,良久才听见他说了句:“轻了些,回头让内务府多拨几个人照看。” 太子爷应了,之后便只听咚咚地磕头声、静鞭声——康熙离开了。 当时,她生产疼了两日,太子妃没有掉一滴眼泪,却在这时候因羞愤而禁不住含了眼泪,但她没有让人瞧见,微微扭了头,将眼里的泪水擦在了枕上。 宫里的人似乎都在笑话她不争气,只生了女儿,还病殃殃的。哪怕是为了争口气,她反而更要把二格格养得好好的,给她作为嫡女金尊玉贵的一切,让她们都闭嘴! 回到正殿,太子妃放下了梅花,好好净了手又换了衣裳,才进屋抱二格格。 二格格很轻,眼睛像她,是微微有些细长的丹凤眼,她亲了亲女儿的脸颊,又过问奶嬷嬷,二格格喝了几次奶、换了几次尿布,等奶嬷嬷一一答过,她才满意地拿了个拨浪鼓逗孩子玩。 画戟从屋外进来,福身回话:“太子爷回来了。” 太子妃刚想说派个人去问问太子爷在哪里用膳,就见画戟欲言又止,于是她心里也就知道了,对利妈妈笑了笑:“那咱们自己吃吧,把膳摆到小偏厅来,今儿吃鸭子吧。” “这时节吃鸭子正好,暖和养胃。”利妈妈说着脸上露出一丝强颜欢笑的情绪来,太子妃轻轻哄着二格格,看见了,摇摇头道:“没事的,如今皇上要大封诸位阿哥,太子爷在外头想必不愉快,他回来自然想去后罩房松快松快,这种事情上,石家已经帮不上他的忙,我就更不能再为了这些小事而拈酸吃醋了。” 要承认石家在勋贵里头插不上话,对于太子妃来说,比什么都艰难。至于程氏,太子妃对她比之前看重了些,但也仅仅是“一些”——程家也帮不上太子爷,比起石家更不如,何况她只是个侧福晋,本就没有这份责任在上头。 而她身为太子妃,自然要担的比程氏更多,所以没必要在这时候惹太子爷不高兴。她的脾气经过去年那么多事之后,已经磨练出来了。而她又被太子爷冷落了整整一年,这么长的时日,康熙没有训斥过太子,让她倍感难堪之余,更认清了现实。 皇家……这就是皇家…… “是奴婢眼皮子浅了。”利妈妈连忙换上了笑脸,说着出去了,“奴婢这就去膳房吩咐……” 胤礽回来的时候这天又有些变了,先是一点冰冷的濛濛小雪,之后又慢慢转大,打得屋檐上的黄琉璃瓦顶簌簌作响。他一脚迈进了后罩房的门,就见程婉蕴像母鸡轰小鸡崽子似的,两只手轰着额林珠和弘暄回屋去,不许他们顶着雪在院子里玩。 他笑起来:“大老远就听见额林珠在闹腾,你们玩什么呢?” 额林珠拽着雪橇就向胤礽奔过来,用另一只手搂着胤礽的胳膊:“阿玛,我们在滑雪,回头您得了空,陪我和弟弟一块儿玩吧。” 程婉蕴也笑着上前把太子爷肩头的雪拍掉:“别闹你阿玛,外头冷起来了,咱们先进屋烤火吧。”又转头点了点额林珠的额头,“你快下去换衣裳,瞧这汗!” 额林珠吐吐舌头跑走了。 “咱们今儿吃什么?”胤礽顺手牵住她的手往屋子里走,很随意地问。 “吃卤水火锅吧?”她方才就偷偷瞧过太子爷的脸色,发觉他似乎一点也没有不高兴,反而透露出一种平静安逸的感觉,心里有些奇怪,但又不敢问。 不只是她以为,应该所有人都觉着,封爵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太子爷面上瞧不出来,但心里应当是不高兴的。 可程婉蕴细细观察之后,却发觉太子爷这次出乎意料地稳得住,不由有些好奇。 忍耐 要的锅子没那么快进上来, 一家子,挨个都先用热巾子绞了脸,就各自下去换了衣裳。 程婉蕴先换好, 穿上家常的杏黄绣金蟒单夹袄, 再加一件带了猞猁毛的马褂, 就的神情, 拉着她坐到窗下南炕。 她坐下后, 了眼。 拼图, 头挨着头很认真的模样,嬷嬷们伺候在身边,时不时递个保温壶, 们。 于是她又放心地收回视线,就见太子爷随手用炕上的小酸枝木书架上头取下来一本填字的游戏册子, 自个拿了笔在饶有兴致地在填写。 这本来程婉蕴做给额林珠和弘晳用来认字记忆的,有点像后世成语接龙一类的小游戏,用唐诗宋词、程成语词汇来当素材, 寓教于乐嘛, 结果太子爷这个当阿玛的自己玩上瘾了。 程婉蕴凑过去趴在他肩头看他填,顺手给他塞剥好的腰果吃, 外头是铺天盖地的大雪,天暗暗的, 时不时能听见雪挖断树枝的嘎吱声,却比其他时候都显得十分静谧安定。 胤礽用空闲的手揉揉她的脸,之后又把人拽到怀里来, 让阿婉坐在他腿上,他从后头将她整个人抱住,阿婉本来还笑话他那么投入玩小孩子的东西, 结果自个也兴奋得指着上头的空格,回过头和他说:“二爷,这里填十,十全十美。” “还是你眼尖。”胤礽笑着一笔一划写下去,心里却莫名在想,这世上焉能有什么十全十美的事呢?人生之事,或许有个十全三美、十全四美,都已经很好了。 胤礽手里还在填字,心思却跑偏了。 皇阿玛终于要给兄弟们封爵了。 实际上,这件事,他知道的比任何人都要早些,因为这件事传出来之前,康熙特意将他叫过去细细碎碎地怀念了很久小时候的事情,又解释了很多,才告诉他这个决定。 “你的几个兄弟,迟早都要封的,这是为了让他们能把原本放在其他勋贵大姓手里的旗主之位收回来,彻底将入关之前八旗共治国政的遗风给灭了!狠狠压制下五旗诸王的气焰,这是朕早已想做的强干弱枝之策。朕幼时吃的苦头,怎么能让你再吃一回?这样朕以后才能放心把江山好好交到你手上,他们都是你的兄弟,不会胳膊肘往外拐,这江山仍旧是我们爱新觉罗的江山。” 皇阿玛和自己说了一肚子的心里话,这是胤礽微微松了一口气的原因。 至少这辈子,皇阿玛为儿子们封爵,不是抱着为了拉扯弟弟们削弱他的目的,而是从整个国政大局出发,这就让他安心很多。 比起前明将儿子封为藩王,分封各地镇守边疆,导致永乐帝靖难之役的发生,皇阿玛选择将儿子们拢在眼皮底下,利用他们削弱宗室,再给点差事打发,就不难理解了。 只是……胤礽苦笑,皇阿玛恐怕低估了他的兄弟们,也低估了已经在他们背后下注的各家大族,这一步迈出去,等于给他赤手空拳的兄弟们手里递了能够培植私人势力的刀剑。 封爵后意味着什么呢,他的兄弟们能领旗、有了自己的门下佐领,能执政带兵,有自己的属旗与部署,成为真正能左右朝局的势力。 胤礽很想也向康熙吐露心声,告诉他,身为太子他心中的隐忧,却终究没有说出口。八旗是他们满清的根基,皇子封爵也是历朝历代应有之理,唯独不同的就是这两者结合起来,就变得让人难以捉摸。 以皇阿玛的自负与强大,他只会认为儿子们就在他的股掌之中,翻不出什么波浪来。 密谈过后,胤礽仔细分析过如今的局势。比起梦境中他的处境,他已躲过了许多劫难,如今皇阿玛还愿意提前将重要大事提前与他分说,就是最好的证明。这是皇阿玛的决策,不论心中是何感受,他必然要积极拥护皇阿玛。 他是决不能露出怨怼、不能忧虑的模样来。 这时候,他不能把自己放在太子的位置上去考虑,他要做个大度的兄长,和懂事的儿子。这才是皇阿玛最想看到的。 只是叔公索额图曾在进宫来时,对他说,明珠动作频频,他们若不动手压制,只怕朝堂上就要全姓纳兰了。如今南书房里,除了张英、李光地,全是明相门下的人,他们这些近臣成天跟在皇上身边,难免吹捧大阿哥,不动声色地诋毁东宫,对他们大大不利。 但赫舍里氏乃至索额图本人的势力都在军中,他们在禁中内臣里实在是没人,汉人讲究文人风骨,还很瞧不起没学问的大老粗,实在不是那么好收买的。胤礽对此也不由有些叹气,索额图两个儿子格尔芬和阿尔吉善是草包不说,十几年前因胡作非为还差点害得索额图丢官革职,还有索额图的亲弟弟法保,那也是个天下难寻的大草包……而纳兰家出了个容若,就帮明珠笼络了不知道多少汉臣的心……容若病逝已不知道多少年,京中传唱《饮水词》的人却越来越多了。 赫舍里氏的人不争气,也不能怪旁人。一个世家巨族里怎么可能两三代人里都出不了一个有才能的人?这是康熙刻意压制外戚而已。 索额图原本有个才情容貌都属上乘的嫡女,当初赫舍里皇后病逝后,本想送进宫的,结果还不出半年,他这个女儿就一病没了,最后只能选了个旁支出身的女儿进宫去占住一个嫔位。 胤礽以前没有将这两件事连起来想,但最近却一直萦绕在他脑海中。他一直觉得皇阿玛忌惮猜忌他,是因为梦中的上辈子,他屡次犯错,也屡次踩入旁人的陷阱之中,才让皇阿玛对他失望,但见到叔公那张虽然老迈许多但仍旧迸发出野心光芒的双眼,他却有股寒意窜上了脑门。 皇阿玛真正防备的,会不会是那个被赫舍里氏紧紧攥在手心里的太子?他忌惮的是一个被外戚势力、朝中权臣操纵的太子…… 幸好这么多年,他选了另一条路,虽与叔公还很亲密,但这种亲密是由他主导,有了距离与分寸,至少没有让皇阿玛为此生气训斥过。 胤礽手握笔杆,微微出神。 “二爷,二爷,填花,花好月圆啊……”程婉蕴摇了摇他的手,却发现太子呆呆的都没有反应,她这页都全都想出来了! “嗯?”直到手里的笔被程婉蕴拿过去写了字,胤礽忽然才回了神。 “二爷在想什么呢。”程婉蕴填完那一页,放下笔,笑着把桌上装坚果的小碟子推到太子爷面前,“别想了,船到桥头自然直,来,吃点糖渍核桃甜甜嘴巴吧。” 胤礽哭笑不得:“你把我当孩子呢。” 程婉蕴捂着嘴笑。 胤礽却被她这样一打趣也放松了下来,松了松肩膀,将阿婉身子转过来,面对面抱在怀里亲了亲:“好,我不想了,全心全意陪着你。” 碧桃蹑手蹑脚绕过屏风,和弘晳额林珠的奶嬷嬷使了个眼色,于是奶嬷嬷连忙领着两个孩子从次捎间那头的门出去了。 外头伺候的人也跟着一下就溜了个精光,何保忠溜得最快,碧桃就是看见他这个圆滚滚的身子冒了出来,才机灵地进去叫人。 青杏和添金身后跟着已经端着锅子和涮菜的传膳小太监走上前来,碧桃笑着摇头:“先拿去茶房温着吧,一时半会吃不上了。” 程婉蕴被亲得眼眸湿湿的,微微抬起下巴望着太子,没忍住,伸手去摸了他的眉毛。 随着年纪渐长,太子爷身上青涩的少年感蜕变成了稳重成熟,他的眉弓似乎也生得更高了,于是衬得双眼深邃,这样微微垂下眼专注望着人的时候,尤其会让她觉得有种深情的错觉。 程婉蕴攀附到太子爷的耳旁,红着脸小声说:“二爷,你长得越来越好看了。” 胤礽被她盯了那么久,还上下其手,还以为她想说什么,结果竟然是这样一句,闹得他也有点脸热,却还是故作镇定地轻咳一声:“是么?人人都说大哥才是美男子。” 程婉蕴故意叹气道:“二爷,人各有所好,各花入各眼,这话你难不成没听说过?” 胤礽“噗嗤”一声笑出来。 得了,他那些沉重又复杂的心思,可算在这没规矩的话面前彻底消散了。 “而且,二爷的好处,只有我最知道了。”程婉蕴色心上头,从太子爷的马褂里头伸进去,然后用手指挑开他的衣襟,总算摸上了那硬邦邦又暖热热的腹肌。 胤礽挑着眉头任由她摸,又故意把身子往后一倒,程婉蕴摸得正欢,突然就失去了平衡,一下趴在了太子爷身上。 再回过神来,唇上已经又被堵住了。 跃动的烛火将交织的身形映在了屏风上。 第二日,胤礽神清气爽地起了身,回身亲了亲还抱着枕头睡得正熟的阿婉,就出去外间让何保忠伺候着穿衣。 何保忠踮着脚给太子爷穿上貂皮端罩,就听见太子爷对他吩咐道:“今儿下朝,悄悄地把叫索相过来一趟,我要见他。” 今儿是朝会日,胤礽要跟着康熙听政。何保忠嗻了一声,蹲下来给他穿靴子。 胤礽自己系帽子,心里已经回转明白过来,他要让叔公安分点才行,甭管明珠如何,他们可不能乱,他和赫舍里氏捆在一块儿,本就比明珠与大阿哥要显眼得多。皇阿玛肯定盯着叔公呢,若是张扬过了头,只怕就要撞到皇阿玛枪口了。 捯饬好行头,他冒着风雪出了门,被这迎面的寒风这么一吹,想到叔公那莽夫般的性子,也有点发愁了,希望叔公这回能听他的。 规劝(捉虫) 大雪的天, 索额图下了朝回了府,就见门监,, 正来回踱步等着他回来, 一见门外八台绿呢大轿稳当地落下, 连忙迎上来, 躬身问来了, 奴才……” “知道了, ”索额图从轿子里钻出来,岁了,但身材依旧健壮如虎, 哪怕这样寒冬腊月的天,既没穿披风, 也没罩皮子,宽五爪的仙鹤朝褂,他将头上那红宝石, 打了个哈欠吩咐道, “公公进偏厅候着, 索府的人提着灯迎出来, 头,一边走一边回道:“老爷, 四爷的妻弟傅敦一早就来了,正在东呢,您看得不得空见一面?” 门, 想起这个弟弟,他脑门上青筋都抽动了起来,之前他和他另一个兄弟心裕因为生性懒惰, 屡次装班,害他被康熙革掉了太子太傅的职位,结,依旧沉迷骑射打猎游玩,康熙又把气撒在他头上,说他这个兄长纵容包庇幼弟,未尽到教育职责,把他。 法保和心裕也没落着好,革职除爵,好好两个大老爷们,现在都还赋闲在家! 索额图现在看到那两个不成器的异母弟弟就脑壳子生疼,心生厌恶,更别提跟他们捆在一块儿的亲戚。这不知打哪儿来的妻弟,估摸着又是要他打点关系找个小官当当的,平日里没别的事见一见也无妨,但今儿显然太子爷有事寻他,索额图皱起眉头,不耐烦地摆摆手:“今儿不得空,打发他走。” 门房小心翼翼地应了,送索额图进了二门,二门里头自有奴才接着伺候,他便连忙折向东边花园去打发那位已经等了两个时辰,被穿堂风吹得都快冻成一个冰坨子的傅敦。 索额图进了小妾的院子,让小妾加紧伺候着换了衣裳,一口水也没喝就连忙跟着那小太监上了轿子。 比起这些尽给他添麻烦的弟弟,索额图想到太子爷时,脸上神色才微微一暖。 他年幼因生母只是个因罪被处死的卑贱婢妾,受尽父兄的嫌憎冷落,从小到大没得过索尼一个正眼,又没有母亲在后院照料,被嫡母可劲折磨,几乎是半奴半仆地长大了。他的长兄噶布喇袭了一等公的爵位,女儿还当了皇后;他大哥死后,这爵位也没落到他头上,先落到嫡出的心裕头上,随后心裕被皇上革爵,又落到同为嫡出的法保头上。 赫舍里氏除了给了他这个姓氏,只给了他一个能进宫当一等侍卫的机会,其他只有无尽的屈辱。年青时,他靠着自己的能力、靠着出生入死挣下来的军功,一路当到了保和殿大学士、领侍卫内大臣,直到这时候,他也终于能向曾经瞧不起他的那些亲族证明,只有他索额图才配当赫舍里氏的家主。 所以他从不是沉潜隐忍、八面玲珑的人,他站到高处,可不是为了忍气吞声的。 可即便已位极人臣,赫舍里氏全都俯首帖耳,索额图心里却还是有一个疙瘩——他没有资格承袭爵位。不论他做得多好、权势再盛,他这一支所有的荣耀都将在他这一代终结,而法保的儿子法尔萨却可以继续当一等伯,享尽荣华富贵。 他的两个儿子格尔芬、阿尔吉善,平庸蠢笨,可终究是他的儿子!他不想看到自己死后,儿子们要向法尔萨摇尾乞怜,靠着赫舍里氏嫡支的施舍过活,这比活剐了他都难受。 索额图只要想到这一点,心里那不甘与怨恨就又冒出来了,法保和心裕犯错,皇上不仅罚这俩草包,还要罚他,可法保和心裕能承袭父兄的爵位,享受着勋贵身份,却完全与他和他的儿子无关!凭什么! 曾几何时,他比对儿子的培养还更重视对女儿的培养,他想送女儿进宫,想重复着赫舍里氏“父凭女贵”的荣光,为自己这一支得一个能世袭的爵位,但他最出色、曾被康熙亲口称赞“生而聪慧、至性温纯”的嫡长女众圣保却不幸在赫舍里皇后病逝不到半年,跟着夭折了。 之后,赫舍里氏重新选了女儿进宫,封了僖嫔,他这条路就这么被堵死了。 所以,太子爷成了他唯一的希望。 而太子爷一向对他依赖又亲密,从来没有计较过他的出身,比起他正经的外祖父噶布喇,这孩子却意外更亲近他,这是索额图总是布满阴霾的心中,几乎是唯一能够破开厚厚云层照耀到他心上的温暖阳光。 索额图还记得太子爷头一回到外祖家小住的时候,他一身铁甲从军中回来,冷面冷眼,他看着噶布喇抱着三岁大的太子爷那张笑得好似菊花的脸厌恶不已,上前敷衍马虎地行了个礼就想走,谁知小太子挣扎着从外祖父的怀抱里跳了下来,好奇地扯住了他的胡子,忽闪着湿漉漉的大眼睛问:“你是谁?” 当时,他被逼着续娶了佟佳氏的庶女为妻,与他青梅竹马相依多年原配屈氏却被逼迫“病逝”,只觉得自己的人生都被噶布喇这个所谓的长兄给毁了,正是暗无天日、无差别痛恨憎恶着所有姓赫舍里的人之时。 “太子爷,这是你三叔公,索额图。”噶布喇口气里满是不屑。 他一身生人勿进的煞气,小太子却张开手臂让他抱:“三叔公,我好像在宫里见过你。” “哈哈,太子爷可真聪慧,他还在宫里当侍卫呢!” 那种屈辱之感又细细密密地爬上了他的心,索额图攥紧了拳头,却听小太子高兴地说:“那我要三叔公陪我去骑马!骑大马!”软软小小的胳膊直接搂上了他的脖子,他不由怔忪在当地。 噶布喇身材宽胖,又养了一堆侍妾,身子早就掏空了,走三步都喘,小太子闹着要骑马,他这身材自然没法亲自伺候着。索额图忽然就高兴了起来,冲着噶布喇挑衅地扬起了眉毛,将小太子高高抱了起来:“走,叔公带你去骑马!” 独留气得胡子倒竖的噶布喇站在原地。他那张气得发白的脸,索额图时隔几十年回想起来,都还觉得畅快。 索额图闭着眼坐在摇摇晃晃的轿子里,回想着早已久远得让人唏嘘的过往。 他真的老了,都开始想起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了。 轿子缓缓停在了六部衙门后头一个隐蔽的小值房里。这地方索额图熟悉得很,有时候太子爷想寻他说些什么机密的事情,就会叫他在这儿见面,因此不必那个小太监在前引路,他下了轿便径直往里走。 小值房四周隐匿着十几个亲兵,路上一个人也没有。索额图推开门,昏暗的烛光下,已经长成了一个高大挺拔的年轻人的太子爷背着手站在窗前,似乎在静静地看窗外那一丛已经被大雪冻得快枯死的芭蕉。 “奴才见过太子爷。”他跪下去行了礼。 胤礽转过身来,上前把索额图扶起来:“在这不要拘礼,叔公坐吧。” 顺道将他肩上的雪轻轻拍掉了。 这个自然而然的动作,让索额图天生有些凶狠的眼睛一下柔和下来。他过来没有穿官服,普通酱色的夹棉长袍外头套了个同色的马褂,很是朴素,他坐到太子爷的下首,端起桌上的茶壶先给太子爷斟了杯热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喝了一口,问道:“太子爷,可是宫里出了什么事儿?” “没事,之前叔公提到明相在朝堂上动作频频?我细问一问。”胤礽接过茶碗,平和地笑道,“这节骨眼,明相想替大哥壮声势也是有的,叔公千万不要被他们蛊惑,明相此人最善权谋,他落一子,绝不会只有一层目的,往往底下还埋着不少后招,就等着您踩进去呢。” 明珠如今虽然没了别的职位,但皇阿玛一直留着他的内大臣一职,将他作为智囊放在身边,专门为之出谋划策,是极为亲密的天子近臣,作为时常在一边旁听的胤礽十分了解明珠此人的长项。 索额图想到明珠那个人,脸上便微微一僵。他与明珠是老相识、老对手了,他厌恶明珠,不仅仅是因为两人政见不合,相互牵制着斗了那么多年……隐藏最深的原因——当年,他在侍卫处头一回见到明珠时,就很不喜欢他这种人。 明珠是怎样的人? 明珠是和他索额图截然相反的人。 索额图心中冷笑。 明珠的祖父金台吉是叶赫部统领,他的姑祖母孟古哲哲是皇太极的生母,而他不仅是嫡出,还是他阿玛的独生子!出身显赫又备受父母宠爱,自小天资聪颖且生得俊秀非常,他所有唾手可得的一切,都是索额图汲汲以求而不得的——进宫当侍卫,是索额图唯一的出路,可却只是可以荫封爵位的明珠一时兴起的玩闹之举,这样的人站在他面前,他怎么能不厌恶他? 纳兰明珠,是纳兰家的明珠,呵,而他索额图……他的这个名字却是索尼随口取的,译为汉字,便是爱哭鬼。 哪怕他们都老了,这份憎恶也没有从索额图心中抹去。 听见太子爷的话,他微微哼了一声,道:“太子爷放心,跟明珠斗了那么多年,我知道他的底细,不会被他算计的。”顿了顿,他又语含怒意地道,“明珠想替大阿哥提前网罗人才,竟然派亲儿子揆叙接触笼络去年的两榜进士,简直欺人太甚!我们若不……” “叔公,你错了。”胤礽打断了他,将茶碗放下,正色道:“叔公,你可还记得当年鳌拜是怎样的如日中天?” 提到鳌拜,索额图默然一瞬。他就是靠着帮助皇上擒鳌拜起的家,也靠着这份旧情一直在皇上跟前留有颜面,自然对当时的情形记忆深刻。 胤礽看着索额图的脸,缓缓道:“鳌拜权倾朝野,又嚣张跋扈,当初他被晋封为一等公的第二日,就被您和其他几个摔跤手给擒了,您还记得么?皇阿玛为何要除他,您又还记得吗?” 索额图猛地打了个寒战,这“权倾朝野、嚣张跋扈”,太子爷说得不会是他吧? 胤礽说到这儿,忽而瞥见窗子外头那芭蕉丛中似乎闪过一抹黑影,他没有停下声音,却用手沾了茶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索额图低头见了,脸色一下苍白了起来,也紧抿着嘴不动声色。 “叔公,可切莫再行差踏错了。”胤礽长叹了口气,“明珠如何,与我们何干?实在不必再争,皇阿玛最恨这样的事,你是知道的……我没了额娘,又没了外祖父,我只要赫舍里氏平平安安的就好,您也老了,何必再和明珠争一时意气?” 说他一时意气,太子爷这是故意将事情往小了说,于是索额图也跟着默了半晌,拿捏着语句惭愧地说:“是奴才猪油蒙了心,还要太子爷为了赫舍里氏操心,赶明儿奴才就上书以老乞休,这样也好,明珠就总不会捏着咱们不放了!” # “以老乞休?他真这么说?” 乾清宫里,康熙只穿件明黄色的长袍,盘腿坐在炕上,手里缓缓地转着檀木佛珠。 “是,奴才亲耳听见的,太子爷拿鳌拜做例子规劝索中堂,索中堂最后也被劝服,答应太子爷以老乞休,不再争名夺利。”台阶下跪着的是尚虞备用处的拜唐阿,这人紧低着头,个头矮小,声音也听不出口音,是康熙专门培养来刺探朝臣、皇子乃至后妃的密探之一,这个人便是专门在暗处盯着索额图的。 所以胤礽每回密见索额图,康熙都知道,也知道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让康熙感到欣慰的是,胤礽虽然依赖母族,却未曾有动过什么歪心思,大多都在劝索额图,要么约束门人,要么谨言慎行,要么规劝两个没用的舅舅不要再鱼肉百姓,他的心总归都是好的。 否则,康熙早在十几年前,索额图为了和明珠争斗,提出要对三藩议和的时候就要办了索额图,免得他教坏太子。 如今看来,至少保成还是能驾驭得了索额图的,而不是被索额图牵着鼻子走……听到回话的拜唐阿说保成叹息着说他没有额娘,也没了外祖父,只希望母族能平平安安……康熙心底也有些动容与心疼。 罢了,留着索额图吧,免得朝局又生动荡,也免得保成伤心。 最后,康熙的思绪落在索额图所说“明珠让儿子揆叙去笼络两榜进士一事”,心里不虞。这个明珠,当年就是因为朋党之罪将他革职,如今留在身边也是顾念大阿哥和他以往诸多功劳和情分,谁知还是这样操权弄鬼,真是可恶! 让那拜唐阿下去,康熙盯着面前摇曳的烛火出神了一会儿,随即下了炕,走到桌案边上,将那封早已草拟好的明黄绢绸圣旨,扔进了桌下的火盆里,猛然腾起的火舌舔舐过上头的字迹,只见上头朱砂写就的“……册皇长子胤褆为直亲王”几个字渐渐化为了灰烬。 康熙重新铺了一张绢绸,笔尖沾了御笔朱砂,重新写下封爵的诰书。 “皇长子胤褆,朕之长子也,作忠以孝,屡立功勋,兹封尔为直郡王……” # 另一头,程婉蕴与额林珠、弘晳坐在蓝呢红帏的马车里,慢慢驶出了东华门。 她头一回不是跟着太子爷出宫——她前头是太子妃携弘暄乘坐的双凤拖宫灯金顶朱轮车,两辆车一前一后紧紧挨着,两边近百名侍卫簇拥着,正冒着小雪往四阿哥府上去。 四阿哥的嫡长子弘晖已满百日,四福晋特意进宫来请太子妃赏脸赴宴,听说德妃还在病中,只赏了几样东西下去,实在有些让人瞧不过眼……四阿哥与太子素来亲厚,太子妃自然也该为这个妯娌撑撑场面,她二话不说就答应了,顺道还把程婉蕴捎带上了。 这回皇子福晋、皇孙一辈都到得很齐,程婉蕴一下轿,就见到了好些年没见的宋格格。 封爵 程婉蕴知道, 特意打了一套雕工精细的金锁,再添上厚厚一个荷包,荷包里头也算是, 就算是她个, 略微聊表心意。 太子妃的礼就要重得多, 她代表的, 所以让人预备了好几抬的东西, 流水一般送进来, “二嫂嫂来了。”乌迎下台阶,她是高挑身材,却头小脸小, 五官秀气,穿一身正红衣裳, 头戴金累丝九凤碧玺钿子,披风狐滚毛边的,在这庆。 “快别多礼, ”拉那拉氏的手臂, 不让她福下身子,顺手挽住她的胳膊, 很是亲昵没架子地说,“快带我, 听说生得金童子一般,之前,说是生得孙辈里头一份的好相貌, 你可真是有福气的。” 乌拉那拉氏和四阿哥成亲早,实际上年纪比程婉蕴和太子妃都小很多,但她行事很老成了, 听见太子妃这样的口吻,心里就有数了——甭管是厚礼还是如今这亲切随和的态度,太子妃这是刻意给她做脸的,于是立刻也换上了与自家嫂嫂撒娇的口气:“二嫂,快别夸他了,这孩子就是个夜哭郎,养他这么些日子,我这头发都快掉光了!” 不一会儿,提前先到的新大福晋张氏、三福晋、五福晋也都迎了出来,相互见过礼后,叽叽喳喳地一同将太子妃迎了进去。 程婉蕴领着仨娃落后一截,她这下知道为什么太子妃要领着她来了——太子妃要搞外交,得有个人负责带娃啊! 四阿哥府里的李侧福晋负责接待她,这也算是老熟人了,两人见礼后拉了手相视一笑,她们位分相同,都得帮着自家福晋打下手,因此什么都在那一笑里了。 “走,我带你去花园里坐,那边戏就要开场了。”李侧福晋说着又弯腰挨个问候过弘暄弘晳和额林珠,夸他们长高了,还替她牵着弘暄,笑道,“孩子们也都在花厅里抽陀螺吃点心下棋,我们家大格格也在,让她和额林珠作伴正好。” 特意说明四爷家的大格格在,这是……程婉蕴眼眸闪烁了一下,低头凑到李侧福晋身边小声问道:“大阿哥家的格格都没来么?” 李侧福晋轻轻地点了点头,又向程婉蕴小声说起大阿哥府上的八卦:“这四个孩子因为不敬张氏,被大爷关了禁闭,估计不到过年不会放出来了……之前张氏有孕,被她们推得流产。” 程婉蕴一下吃了个大瓜! 她在宫里住,都不知道这些事!怪不得……那几个孩子太傻了,以后张氏估计都不会再带这四个孩子出来了,生了这样的事,她就要怎么对待这四个继女都不会有人说她的不是了……怪不得历史上大阿哥的女儿一个个都早早送去抚蒙了,结下这样的过节,张氏指定恨不得把这几个丫头全打发出去吧? 说着话就走到园子里,程婉蕴见到已经等在花厅外面的熟悉身影,她还是有些局促紧张的模样,远远望见程婉蕴的身影才抿嘴笑了出来。 “宋格格,你领着程主子进去吧。”李侧福晋很有眼色,也知道宋格格与程婉蕴之前交好,连忙就借口还要出去接人,一边赔礼一边让宋格格帮忙招呼程婉蕴。 等李侧福晋走了,程婉蕴便拉着她上下看了又看,见她面色红润,身上衣饰也体面,才微松了口气问道:“好久不见了,你还好吗?” 宋格格微微红了眼圈,但还是点点头。 不必等四福晋进门,她就已经失宠了,生下两个女儿又都夭折了,如今孑然一身,在这府里越发活得像是透明人了,要不是还有程婉蕴和刘侧福晋这两个姐妹时而有书信往来,她真觉得没什么好活的了。 当初三人都是格格,嬉笑打闹那样快活,如今却当属她最没用了。 “你不知道,额林珠实在佩服你,你打得络子,她一直挂在随身的平安扣上。”程婉蕴知道她的心事,拉着她的手拍了拍,又转头对额林珠笑道,“之前你不是还问额娘,这么漂亮的络子是谁打的么?喏,就是你小宋婶婶。” 额林珠脸一下就红了,躲到程婉蕴身后不好意思出来。 宋格格望着额林珠眼里满是喜爱,她弯下腰来把手上的翡翠褪了下来,套到额林珠手上,带着温和的笑摸了摸她的头:“大格格生得真好。” 额林珠抓着程婉蕴的衣裳,探出头冲宋格格弯起眼睛笑了笑:“谢宋婶婶夸奖。” 宋格格试探着伸出手去牵额林珠,程婉蕴也用鼓励的眼神看着女儿,最终额林珠还是伸出了手搭在宋格格手心里。宋格格几乎是一瞬间就被这温热的小手给虏获了,她鼻腔酸涩,不由想到自己的女儿,若是活下来,或许也有额林珠那么高了。 走入花园里的水上阁楼,程婉蕴先将三个孩子送进花厅,正如李侧福晋所言,四阿哥的大格格在里头招呼这些堂兄弟姊妹,男孩儿都在廊下大呼小叫地抽陀螺,女孩儿单独聚在一间,有下棋的、有看书的,也有在解九连环的。 四阿哥的大格格与额林珠时常在宫里见着,便亲昵地过来拉她,她额娘早就再三叮嘱过了,太子爷家的阿哥和格格,她得好好照顾。 程婉蕴终于把孩子甩脱了,感到一身轻松,跟着宋格格去了专门看戏的阁楼,里头福晋们都在前头,她和宋格格便特意找了个清静的角落里说话。 刘侧福晋因为怀孕身子重没来,宋格格小声和程婉蕴说:“五福晋想把弘昇抱到膝下养,刘姐姐不愿意,挺着肚子跟五爷跪了两个时辰,如今有些胎像不稳,不能出门。” 程婉蕴吃了一惊:“我才知道这件事,前几日她还给我写信,要借官嬷嬷过去,我当时没在意,没想到是这样的缘故!你们俩总是这样,有什么事情都不告诉我,尽知道说些好的!” 宋格格道:“若日日和你诉苦,我们岂不是成了倒苦水的了?何况,你也不是么?之前你受罚的事情,还是刘姐姐进宫给宜妃请安的时候才听说的……” 程婉蕴哂笑,随即又想了想,五福晋他他拉氏在历史上备受五阿哥冷落,终其一生,五阿哥都没有让她生过孩子,他的长子长女好似都是刘侧福晋生的,于是便小声同宋格格说:“你在外头比我便利,若是得空去瞧瞧她,就让她自管稳住自身就是了,别和五福晋硬扛着。” 宋格格不解程婉蕴语气里的笃定,程婉蕴也不多说,只是道:“她会明白的。” 身在局中的刘侧福晋应该比外头的人更能感觉到五福晋在五阿哥府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这样一说,她应该就不会关心则乱了。实际上,她就算不向五爷求情,相信五爷也不会把长子交给五福晋的,夫妻间关系那么僵,他肯定不相信她会好好对弘昇。 花园这边都是女眷和孩子,各摆了五六桌,用屏风隔开,爷们则摆在前院。 前院也摆了好几桌,今儿胤禛只请了自个的兄弟,算是一家子小聚,不算大办,但从大阿哥开始算起,连才六岁的十五阿哥也颠颠地来讨酒吃了,因此觥筹交错,兄弟们呜呜泱泱闹着行酒令,也很是热闹。 唯独太子没来。 胤褆当仁不让地坐在上首,嘴里吃着四福晋亲自下厨做的红扒猪手,这是满人八大碗的传统老菜,会做的人很多,但能做得这样色香味俱全的少,不仅胤褆吃得很合口味,满桌大小不一的十几个兄弟也对这道菜交口称赞,各个都吃得嘴上油光。 胤祺是最爱吃肉的,一会儿功夫就吃了快半盘子猪蹄了,一口羊汤一口肉,还不忘给胤禛说:“四嫂这手艺,就是外头的大饭庄也做不出这味儿来,吃得真舒坦啊四哥。” 胤禛听得也觉得长脸,他们兄弟里头对自个福晋满意的少,大多都更喜欢自个的妾室,但他对乌拉那拉氏是很放在心上的,听见兄弟们夸奖她,心里也跟着高兴,面上又谦虚道:“一道菜而已,以后你们常来,让你们四嫂常给你们做,她还有好些拿手菜,保准你们都喜欢。” “不就会做饭么……”胤褆不屑地嘟囔了一句,但想到自己不论是原来的福晋伊尔根觉罗氏还是现在新娶的福晋张氏,好像都没有四福晋那么内外妥帖还性情温顺,而且她还……一举得男!想到自己那四个糟心的闺女,胤褆又默默地闭上了嘴。 接着,他想到他唯一的独苗苗弘昱身子骨也不大好,三天两病,于是又想到老四这刚满百日的儿子——刚刚开宴的时候抱出来转了一圈,胤褆对儿子这种东西可谓是稀罕得很,没忍住探头去瞧,就见这个孩子生得白白胖胖,被裹在红绸麒麟襁褓里,外头还包了块一根杂毛都没有的白狐皮,衬得那胖嘟嘟的脸蛋那叫一个白嫩可爱,闭着眼睡得正熟,时不时还吧嗒嘴。 老四真是走了狗屎运,他心想。 胤褆想着心里头又不大平衡了起来,见胤禛敬酒敬了一圈回来坐着,这小子脸都喝红了,瞧他这没出息的高兴样儿,不由捏着酒杯慢慢晃悠,斜昵着胤禛道:“今儿太子爷怎么没来给你撑场面?他平日里不是最疼你这个四弟的么?” “皇阿玛把二哥叫去了,你去问皇阿玛吧。”胤禛抬起眼瞧了眼浑身冒酸气的胤褆,没好气儿地怼了一句,他对老大这种欠抽的行径很不理解,谁会跟他似的在人家高高兴兴的好日子、在人家家里给主人家找不痛快的? 胤褆当然知道太子爷为什么没来,但他就不是能忍气的人。 想到自个再过不久说不定就是亲王了,还怕老四这个太子的小跟屁虫?他把酒杯重重搁在桌面上,冷哼一声就要开火,谁知门外忽然急匆匆跑进来一个太监,跪下高声道:“太子爷传旨来了!皇上有旨意给各位阿哥爷!” 在场所有人都是一惊,连忙起身整理衣冠,胤禛更是吓得冒汗,赶紧让苏培盛去准备香案,等他们手忙脚乱收拾好,胤礽便捧着圣旨大步走进来了,见兄弟们吓得面如土色,不由笑道:“是好事,都别慌,咳……大阿哥胤褆、三阿哥胤祉、四阿哥胤禛……八阿哥胤禩接旨。” 对面众人齐刷刷地跪了下去,胤褆的额头磕在硬邦邦、冷冰冰甚至还有薄薄雪水的青石板地面,却觉得浑身都在冒汗,好似有一把火在他心里烧着,他期盼着听到他想听到的“亲王”二字,一直心跳如擂鼓。好不容易听完胤礽说了一堆场面话以后,终于听见了那句:“皇长子胤褆,朕之长子也……” 他心好似提到了嗓子眼,两只眼睛闪亮着抬起来,随即便听到了“册直郡王”几个字。 直郡王。 郡王???胤褆眼中的期盼成了惊愕,胤礽却已经不紧不慢地往后继续念到:“胤祉,册封诚郡王”,好嘛,老三那个闷葫芦都能跟他平起平坐了!凭什么? 接下来,便是老四、老五封多罗贝勒,老七封了贝勒,老八封了贝子。 胤禩跪在地上,也是轻轻扯了扯嘴角,在已经出宫建府的阿哥里,连有腿疾的老七都封了贝勒,他却只是个贝子……皇阿玛果然不待见他了,想到前几日突然给他送了帖子的纳兰揆叙,胤禩攥住了拳头……他还有选择吗? 胤禛和胤祺却偷偷相互看了一眼,他们俩没想到还能捞到一个“多罗”的称号,虽然也是贝勒,但多罗是尊称,总是更体面些。皇阿玛特意让二哥来宣旨,估摸着二哥之前没少为他们美言。 这旨意一下,可谓是几家欢喜几家愁,荣妃自然高兴,惠妃就难掩失落——怎么会是郡王呢?难不成在皇上心里,她的保清和庸庸碌碌的老三没什么区别么? 而且,惠妃心里更不开心的是,皇上还让太子去宣旨,这是明摆着告诉全天下太子是君,其他阿哥都是臣。 而且……皇上不给儿子封亲王,难不成要留给将来太子登基御极以后让太子来封么?可太子将来能容得下他大哥吗?惠妃心里不安极了,怔怔地伸手去拿茶碗,手却微微一抖,上好的珐琅彩就这样摔得粉碎了。 甜头 纳兰府里, 傅,脸色通红。 明,捏着一粒黑子, 正琢磨着放在什么位置, 他身后跪了个貌美的小妾, 正用柔弱膀。 “罢了, , 明珠才开口。 傅“奴才不中用, 请大人责罚。” “这不关你的事,事不凑巧罢了,”明珠将棋子落下, 头也不抬地道,“回头你寻机再投拜帖, 势必要让索中堂知道你的本事……” 可话音未落,门外就穿来了三轻一重地敲门声,明珠下棋的手微微一顿, 无声地摆摆手, 让小妾和傅敦都下去,屋子里伺候的其他丫鬟亲随也退了个干净。 随后, 屋外才走进来一个相貌平平的男人,利落地打个千后, 便用极低的嗓音说:“禀大人,索中堂上折乞休,皇上留中不发。” 明珠豁然站起身, 目光一瞬间变得咄咄逼人起来。 “好一招以退为进啊……”明珠在屋子里踱了几步,目光不经意又触及到他下了一半的棋,脸上浮现出一种奇异的笑, 似是兴奋又似狂态,他上前几步,将那棋盘一掌抚乱了,黑白子哗啦啦掉了满地,他却没了动静,只是静静地伫立着出神。 他本想诱得索额图揽权自重,他权愈重,便更便于攻讦,进而能将赫舍里氏狠狠架在火上烤,谁知索额图突然退居局外,这个被烤在火上的人,便成了他明珠。 这消息如今才传出来,但恐怕皇上早就知道了,大阿哥的亲王之位才会落空。 “真是妙啊,这是谁给索额图出的主意?”明珠可不相信索额图能有这么敏锐,这折子上得恰到好处,如今诸位皇子刚刚封爵,太子爷本就被压了一头,皇上这时候是绝不会放索额图回家的,说不定还会给索额图些好处……索额图的弟弟法保被革爵后,皇上一直没让他儿子法尔萨袭一等伯的爵位,这时候倒是可能用此来安抚赫舍里氏。 这是一石三鸟之计,既保全了太子、毁了他全盘谋划,还为赫舍里氏拿回了爵位。 “你去查一查,这段时日,索额图都见了什么人?”明珠在索额图府上安插了不少眼线,但最近没听说他有什么异动,真是奇了怪了。 那相貌平平的男人应下磕头,便低头退了出去。 明珠却背着手,踩着满地棋子,独自一人在书房里站到了半夜。 # 皇子封爵一事尘埃落定,宫里似乎又变得平静了下来——因为四妃忽然发现,他们的儿子哪怕封了爵,好似也没什么大的区别,康熙依旧最疼爱太子,对两个郡王、几个贝勒儿子照旧呼来唤去,高兴了就夸一句,不高兴就狠狠地骂,一样没什么情面。 但阿哥里头,却渐渐有了派系之分,太子爷身边跟着四阿哥、五阿哥还有个十三阿哥,八、九、十这三个阿哥因为年纪相仿一向比较要好,但近来又捎带上了个老十四。 三阿哥沉迷修史,七阿哥继续没什么存在感,关起门来过自个的小日子。 大阿哥明面上平等地看不起所有弟弟,独来独往,但实际上八阿哥身为惠妃养子,他聚拢了几个兄弟在身边,外头的人也都将他们看做是大阿哥的势力。 得封直郡王以后,背地里称呼大阿哥为“大千岁”的人也多了起来。 程婉蕴头一回从下人嘴巴里头听见这个称呼的时候就在想,九龙夺嫡的局面终究还是来了,只是她身处毓庆宫内部,身前站了个如青山一般的太子,似乎这时候宫中局势的悄然变化,并没能影响到她的平静生活。 她现在最大的事,就是帮额林珠拔牙。 额林珠开始换牙了,两颗门牙前几日就开始松动,但松了几天也没能掉下来,程婉蕴便想到她小时候也是这样,后来她奶奶用一根棉线栓住她的牙,另一头栓在门把手上,然后趁她不注意,猛地把门一关,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把她的牙扯下来了。 但……是真疼啊! 程婉蕴不忍心给额林珠用这法子。 但她这几天门牙松,总忍不住用舌头去舔,或者拿手摸,程婉蕴总觉得不大干净,每天都把人叫过来问上几句,然后成天换着法子做些什么酱大骨、筒骨汤给额林珠咬,期待着把那俩门牙给磕下来,不然听说老是掉不下来,新牙总是冒不出来就容易长歪。 折腾了好几日,似乎没多大效果,程婉蕴晚间睡觉都还在愁这件事,撑着下巴问太子爷:“二爷,您小时候怎么拔牙的?” 胤礽刚泡完澡,因屋子里地龙烧得很热,他就穿一件单的寝衣,胸膛还敞着,翘腿躺在躺椅上摇摇晃晃,很是悠哉地翻看程婉蕴最近爱看的话本子,说道:“据梁谙达说,是皇阿玛亲手拿弓弦给我勒下来的。” 程婉蕴:“……”也是很粗犷的法子。 “这等小事也值得你烦难那么多天?”胤礽扭头对她笑道,“明儿把额林珠交给我,我带她出去骑马,保准晚上就送还给你一个门牙漏风的大格格。” “那就先谢过您了。”程婉蕴哭笑不得,估摸着太子爷的手段也不会温柔,罢了,她不忍心折腾了那么久都折腾不下来,还不如狠狠心让太子爷去当这个坏人算了。 说着,她又奇怪:“您明儿怎么有空?” “皇阿玛放我一日假,我正好陪陪你们。”胤礽笑着低头翻书,实际上明儿皇阿玛要带大哥和大学士伊桑阿去祭金太祖、世宗陵,他自然就得了一日假。 祭祀这种事,以往素来是他这个储君当仁不让的职责,但皇阿玛这回却改了人选,胤礽瞧见老大那张欣喜若狂的脸,心里都为他悲哀。 胤礽已经不会因为皇阿玛的善变而情绪波动了,皇阿玛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只怕又有什么事情要用老大了,提前给他些甜头尝尝罢了。就好似前段时日,索额图上书乞休,皇阿玛却将折子发还索额图,并对他笑着说:“好好侍候太子,可别躲懒。” 这就是不许他告老的意思了,不仅如此,还让胤礽的五叔公法保的儿子法尔萨袭了一等伯的爵,赫舍里氏空悬多年的爵位又落了下来,这就是皇阿玛给他这个太子的甜头。 兄弟们站成了两边、朝堂上站成了两边,或许这就是皇阿玛最想看到的。 胤礽看书看得一心二用,看了一半才觉得这本书写得好似有些奇怪,他面露古怪地翻回封面,只见上头写着《宜春香质》四个字,这四个字看不出什么来,但里头真是……他默默把这书扔进火盆里烧了,回头要好好训额楚一顿,找话本子也不审一审,什么乱七八糟都往里头放。 幸好阿婉还没看到这本…… 胤礽假装一切自然地起身,掀起床帐子进来。程婉蕴早窝在被子里,见他带进来一股子凉凉的风,赶紧把被子掀开,让他钻进来,嗔怪道:“您也是,仗着身子骨强健,就敢这样单衣在外头晾着,若真着了凉,看您怎么办!” “屋子里又是地龙又是火盆的,哪里就能冷着了?”胤礽一笑,但还是拿自己冰凉凉的手脚去闹程婉蕴,弄得她又笑又气地躲着,娇声连连,两人捂在被子里玩闹了一阵,衣襟全开了,于是自然而然地打了一架。 床架子咯吱咯吱地响,碧桃本来是进来吹灯的,吓得又把油灯放回了原位,蹑手蹑脚地出来,见旺财坐在台阶下,摇着尾巴看三只已经长成大肥猫的小猫在廊下又扑又滚,笑着摸了摸它的脑袋,然后一个斜眼又瞧见咪咪顶开了窗子想溜进屋,连忙冲过去把傻猫搂住,揉着它的脑袋低声呵斥:“没眼力见的,今儿还是跟奴婢睡吧。” 咪咪不悦地喵了几声,最终还是被碧桃抱走了。 程婉蕴勾着太子爷的脖子直喘气,身上汗津津的,被撞得鬓发全散了,好似瀑布般散落在床上,她到后头都觉得眼冒金光了,被极致的感受裹挟着冲上了顶峰,两只手无意识地在太子后背上乱抓,等隔天起来,见着那小麦色的背脊上红色的血道道一条又一条交织着,即便已经和太子爷在一块儿很多年了,还是叫她羞耻得钻进了被子里。 胤礽早被她在被子里咕涌的样子闹醒了,睡眼惺忪地把她拽出来,打着哈欠道:“这是想把自己憋坏不成?瞧这脸红得……” 程婉蕴故作镇定:“屋子里炭火太旺了,烧得。” 胤礽心中雪亮,知道她害臊,只是暗笑着,没拆穿她,反而捏了捏她红得滴血的耳垂,结果又闹得她嗖得一下拿被子蒙住了头。 程婉蕴听着太子爷在外头的闷笑声,更是不想出去了。 她最近办这种事情,总有点过于享受了,然后就难以控制住自己,有一回她狠狠咬住自己的手背,才能忍住不叫出声来,但最终太子爷不忍心她这样,强硬着把她手摁住了,然后她就在浪潮中遗忘了自己,最后出去的时候见到碧桃她们绯红的脸,自己也觉得实在没脸见人。 她正躲着呢,突然头顶的被子被掀了开来,太子爷也像个孩子似的钻进来,对她说:“阿婉不必如此……我喜欢你这样……” 于是两人又在被褥里头胡闹了一回。 额林珠早早就换了骑马服、背着小弓全副武装地等在堂屋了,等了半个多时辰额娘和阿玛都还没起来,她百无聊赖地盯着那自鸣钟走过一圈又一圈,心想,说好带我去骑马的呢! 阿玛怎么还不起来! 双生 四季轮转, 岁月如流,。 浓夏溽热,即园子, 午后吹来的风也是热的, 旺财已经有些老了, 近来不大爱动弹, 窝, 不大会儿, 便眯起眼打起了瞌睡。 外高大的海棠树,据说是舶来后改良的外国品种,与畅春园里寻常常见的西府海棠、垂丝海棠不同, 那些花顶多开到四五月便凋谢了,婉蕴院子里的这颗, 花香浓郁,开始抽出花苞,陆陆续续开到了如今七八月, 还是满枝头胭脂点点, 远远望去阳,美不胜收。 弘晳和弘学, 沿着低矮曲折的湖堤一路追追跑跑,莲叶生得高高低低, 仿佛将他们的身影都遮掩了一半,弘晳还顺花,预备带回去给额娘插瓶。 康熙如今每年都带着一大家子住在畅春园, 为了不耽搁年纪小的皇阿哥、皇孙读书,特意在二宫门内开辟了一处屋子,取名“无逸斋”专门供皇子皇孙们读书, 这“无逸”二字是康熙御书,出自尚书:“君子所其无逸!先知稼穑之艰难乃逸,则知晓小人之依”,用在告诫子女身上,就是不许贪玩,给我天天读书! 鸡娃还得是康熙厉害。 而且无逸斋这地方与太后住的春晖堂、康熙住的澹宁居基本是挨着的,非常方便康教导主任随时移驾偷窥崽子们读书是否用功。 不过离得讨源书屋就有些远了,两个孩子走了一路满头大汗,但还是眼眸明亮兴冲冲地冲进了程婉蕴居住的院子,他们俩刚一进门,旺财就下意识睁开了眼,看到小主人回来,立刻站起来卖力地摇尾巴。 “额娘(程额娘),我们回来了。”弘晳蹲下来撸了旺财几下,才迈过门槛,门上伺候的小宫女早已福身打起帘子,弘晳还扭头冲她们笑了笑,便钻进了摆了冰山,凉爽的屋内。 程婉蕴歪在炕头,正偷吃冰碗,见两兄弟一高一矮并肩闯了进来,连忙轻咳一声将吃了一半的水果酸奶往小炕桌底下藏,但还是被怀里捧了一大束荷花的弘晳瞧见了,他立刻就拧了眉头,大声道:“额娘!阿玛不是不许你吃冰的吗!” “不冰的,没放冰块,用井水湃的。”程婉蕴心虚地笑。 弘晳还嘟着嘴想继续唠叨,被弘暄轻轻扯了扯袖子,他才不大情愿地将荷花交给了一旁的碧桃,两兄弟掀起衣摆,上前来端端正正行礼:“给额娘(程额娘)请安!” “好了,快去里头擦一擦身子,瞧热得这一头汗,你们俩怎么不坐凉轿,这是顶着大日头走回来的么?”程婉蕴见两人都是晒红的脸,也唠叨了起来,“不是让人套了两个轿子在无逸斋外头等么?” 弘晳吐吐舌头:“十五皇叔、弘昇他们都不坐轿,我们也不好意思坐了。” 程婉蕴没法子,只好叹了口气。 弘晳如今八岁了,正式读书两年了,她是发觉这孩子变化最大的人了,平日里在她面前还是说笑如常、捣鼓些小玩意的小孩儿,但去了上书房或是无逸斋,就又机警了起来。如今宫里还在读书的孩子里,弘暄年纪是最大的,接下来就是十五阿哥、十六阿哥、弘晳,最后是三爷家的弘晴和五爷家的弘昇,最小的是刚刚六岁的十七阿哥。 其中弘暄是他哥哥,十五阿哥、十六阿哥都是王贵人生的,与他们家自来就要好,更别提弘晴和弘昇,这俩孩子似乎在家里被三爷和五爷耳提面命过了,一向不与人相争,在这样的情形下,无逸斋里十分和平,程婉蕴不知弘晳为何也跟着懂事了很多,或许是这孩子比较要强吧。 只要遇上什么旬考、月考或是康师傅兴致起来的抽查,弘晳回回都是头名,这倒不是旁人让他的,现在这个年纪的孩子只会想要给自家阿玛争脸,而不是想着弘晳是太子爷家的孩子,故意考差一点让他得第一。 实际上,程婉蕴基本天天把添银叫过来问弘晳读书的情况,得出的结果就是这孩子太自律又太要强了,很像卷王太子爷小时候——传说太子爷十三岁之前的学业,都是康熙亲自盯着的,对他可谓是孳孳在念,面命耳提。程婉蕴之前就听太子爷说过他之前念书:“不得一日暇逸”,授课师傅每天讲授的内容要当日就能背诵,且还要能“复讲”,达到精熟贯通才行,于是弘晳也是这个样,每天背一百二十遍,若这KPI达不成,少一遍都睡不着。 关键是,他除了四书五经,他还喜欢算学和天文,这里有一半是程婉蕴的锅,因为她之前不是得了个望远镜么,刚到手很是兴起,天天拿在手里把玩看星星,被弘晳瞧见了就不得了了,很快那望远镜就被弘晳磨去了,而太子爷又是个宠娃的,他居然跟康熙请旨,在讨源书屋背后的小山包上建了个观星台,专门给弘晳看星星,顺道还把前钦天监监正、已退休在家养老的徐日升(清朝历任钦天监监正几乎都是外籍传教士)请了过来给弘晳讲解天象与节气。 康熙对此是很支持的,因为满汉在天文的观测方法上逊色于西洋人,大清的“天命”掌握在传教士手里已经很久了,之前他让三阿哥胤祉编修历书的缘故也是为此,但皇子阿哥里对天文有兴致且有深刻认知实在有限,最终绘制出来的天文图还是离不开南怀仁、洪若翰等诸多教士的努力。 若弘晳能将大清的“天命”握在爱新觉罗的手里,康熙自然是乐见其成的,毕竟这孩子是庶出的次子,以后不需要肩负江山大业,学这些东西不算荒废学业。 于是,弘晳如今在专业科研人员(传教士)的指导下手绘的观星日志都有一箱子了。 更别提,他现在同步在学的还有骑射、摔跤、围棋、画艺与古琴。 放在后世,就是这孩子除了正经上学,还报了六个兴趣班。 程婉蕴咸鱼式震惊! 但太子爷却觉得很正常,除了算学和天文是弘晳额外喜欢的,弘暄也是这个配置标准,应该说,皇家的孩子几乎都是这样的标准,只是具体学的东西按照各自的兴趣有所调整,比如弘暄的音乐课学的就是排箫和埙。 弘晳换了衣服又急匆匆出来,将自己小书包里的笔墨纸砚都拿了出来,还给程婉蕴展示了他今儿得了师傅夸奖的大字,骄傲得有些臭屁地说:“师傅一个字都没有圈起来!” 程婉蕴接过来一瞅,字的确是写得挺好,就是那描红本上怎么还画了咪咪和旺财?她笑骂道:“你这孩子,上课开小差了吧?怎么还在书上画这些,若是叫你阿玛瞧见了,可有你好果子吃。” 弘晳脸有些红,连忙又将一堆东西都揽到怀里:“师傅今儿讲的我都会背了……” 程婉蕴白他一眼,弘晳小时候老成懂事,还有些呆呆的,长大了这性子却似乎更活泛了,虽然思绪还是这样跳脱,有时候不好好听课,常被太子爷训斥,但每每考他经义,他又能答得上来,就很气人。 这个年纪的孩子有很强的自主意识,真的难管了许多,但比起弘晳的变化,弘暄似乎依然是温温和和、安安静静的,进来也没说几句话,程婉蕴便将目光转向他,温和地问他:“今年格外热,我让青杏给你屋子里铺了青玉做的凉席,青玉性凉,就是久卧也不会生温,夏日里睡着最是舒适。我听说你这几日热得胃口都减了,以后有什么不足的,不要自己憋着,只管过来和程额娘说,知道了吗?小时候我还替你换过尿片子呢,不要和程额娘见外了。” 弘暄原本听到前面心里又酸又暖,结果那点酸涩之意还没胀到眼底,就听见“给你换过尿片子”这句,于是酸涩立即化作了满满的羞赧,尤其对上弘晳那好奇打量的眼神,弘暄更忍不住了,低头蚊呐般道谢:“程额娘不必为了我操心,如今您正是要好生保养的时候,这点小事哪里还值得来烦难您呢……” 因二格格入夏中暑,太子妃守着女儿没有跟来畅春园,所以弘暄便托给了程婉蕴照顾。 结果她刚进畅春园没两日,就干呕欲吐,叫了太医来一把脉,说是又有了两个月身子。 程婉蕴有些忧虑地摸了摸刚刚过三个月就已经显怀起来的肚子,叹了口气。 她和太子爷一块儿努力避孕了好些年(弘晳都八岁了,她才怀上第三胎,已算得上小有成果),结果这回明明算好了日子,应当是她月事要来的前两天,想来是安全的,结果竟然中了招。而且,太医最近一次把脉,说是把出了双脉,已经有些怀疑她肚子里一下揣了两个娃了。 程婉蕴本来生过两个孩子有些老神在在,这下也紧张了起来。 宗室皇家里也不是没有怀双生子的,刘侧福晋就是一个,可是她最后只活下来一个弘昇。 虽然有些紧张,但程婉蕴还算有些科学养胎知识的,开始每日做些低强度的锻炼、控制自己的饮食,只要两个孩子的体重都能控制在四斤多、五斤以内,应该生下来问题不大。结果比她更紧张的竟然是太子爷,一听是双生子,他不见喜色,反倒脸一下煞白,身子都吓得晃了一晃。 这些日子,他已经紧张得连酸奶冰碗都不给她吃了,她屋里所有七七八八的零食全被这位爷搜刮了个干净。今儿实在是热得受不住,程婉蕴悄悄让碧桃给她弄了个不冰的冰碗子,结果还被弘晳瞧见了…… 程婉蕴开始忧心太子爷回来发现她偷吃零食那不高兴了。 胤礽的确是不大高兴,但却不是为着这些事,他望着住在西花园东边二所的十七阿哥,又看了眼拉着手的十五十六两个阿哥,三人都是鼻青脸肿、满脸倔强的泪水。 他们背后的奶嬷嬷手上还抱着个六个月大的十八阿哥,正急得好似要火上房。 几个最年幼的弟弟打架,皇阿玛懒得管这几个猴子,又把管教孩子的活计丢给了他,自个领着侍卫们去畅春园附近的庄子上打兔子去了,跟去的还有一三四五八九十……及十四一串已经能骑马射箭的阿哥们。 胤礽最近知道阿婉怀了双生子,本来就忧虑得夜不能寐了,旁人都在为他道喜,只有他哑巴吃黄连,知道这其中的风险,梦中可明明白白说了,他这两个孩子是落地夭折!虽然梦中这事发生时,多半是因为之前中毒那件事,毁了阿婉的身子根底导致的,但胤礽却不敢赌这万一。 而且……他心情复杂地望向还在手里抱着的粉妆玉砌的十八阿哥。 他被废黜的梦里,皇阿玛就是因为十八病逝,怪罪他不够悲戚,这是压倒了他和皇阿玛之间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一次……还会重蹈覆辙么? 胤礽有时候会想,他真的改变了未来了么?还是已经身在局中尚不可知? 水鬼 又过了一个来月, 夏日炎炎,正是三伏天最热的时候。卷,弘暄站在宽大条案后头, 他贴打扇, 屋子里三座巨大的冰山冒着丝丝的凉气, 越女领着两个小宫女一左一右地站在屋外侯着, 外头廊下还有几个小太监。 正是午后安闲静谧之时, 越, 被日头晒得都有些困倦了。 原园时,她心里还紧绷万分,生怕生性软和良善的大阿哥羊入虎口, 或是程侧福晋怠慢大阿哥,她, 避免大阿哥被苛待。 毕竟正殿里头对四年前太子妃怀孕时生得投毒案都心有余悸,明面上虽然不敢漏出一点,但大伙儿心里总觉得在这事情上头后罩房上下都不大清白…… 何况, 自打那件事发生以后, 这几年太子妃不得太子爷宠爱,二格格又三病两灾, 不论是太子妃还是正殿的下人都对大阿哥更看重了,因为他很可能是太子妃未来唯一的指望了…… 太子爷如今面上还是很敬重太子妃的, 初一十五也照常歇在太子妃屋里,但这么多年太子妃肚子都再没动静,利妈妈急得都开始求神拜佛了。就连一向骄傲的太子妃都开始悄悄让石家送来的医女开方调理身子了。 想到这些, 越女眉目间也流露出一些愁绪。 结果来了畅春园,想过的可能发生在大阿哥身上的所有伎俩都没有发生。 程侧福晋对大阿哥的好,即便是越女也不能昧着良心否认。大阿哥畏暑, 她便将自己分例里的冰分了一半出来给大阿哥用。 屋子里现在这三座冰山,便是程侧福晋硬叫人抬进来的,还有床榻上那席拿青玉编成的凉席,据说,那还是太子爷特意让人去江南搜罗过来,专门赐给怀有身孕的程侧福晋用的。 可程侧福晋听说大阿哥睡不好,吃得也少了,立刻就把凉席送了过来。 更别提一日三餐、日常用具,无不面面俱到,虽然越女不愿承认,但似乎程侧福晋养孩子的功夫比太子妃好。 大阿哥才跟了程侧福晋一个月不到,就已经胖了四五斤,贴身的里衣都要放宽一指了。 以往在宫里,大阿哥每到夏季都会瘦上一些,越女之前还安慰自己大阿哥这是抽条长高呢,现在却不得不承认事实。 还有一点让越女心里忧虑的是——她觉着大阿哥似乎更亲近程侧福晋。 “喵~” 她正怔怔出神,却见院里的墙头冒出来个圆胖的猫猫头,随后便见一只通体雪白的长毛猫信步走在墙脊上,没一会儿就跳进了院子。 讨源书屋里,也就程侧福晋养猫,而且还养了好几只,大猫带小猫,如今小的都长成大肥猫了。这只白的,大阿哥喂过几次,就赖上大阿哥了,时常翻墙过来讨零嘴吃。 太子妃不喜欢猫狗,跟着她的人自然也不喜欢,越女见那猫熟门熟路往书房窗台上一跳,眉头一皱,抢了两步过去要抓猫。 里头的人却比她更快一步伸出一双手把猫抱了进去,只见弘暄搂着那大胖猫,从头摸到背,那猫便娇滴滴地喵喵叫,还用头去蹭弘暄的手。 越女止住了步子,眼睁睁看着庆顺还从自己腰间的荷包里掏出两条小小的鱼干,熟练地递给弘暄,弘暄也熟练地放在手心里喂给猫吃。 越女看得眼皮直跳,生怕那猫咬了大阿哥,抬步就想进屋,却听见院门吱呀了一声,从外头走进来一个穿着青碧色宫女旗装的女子,她梳着小两把头,五官平平,头上戴着后罩房特有的银花丝珐琅发簪,越女一眼就认出来是程侧福晋身边的大宫女青杏。 青杏先冲着她福身行礼,笑道:“程主子命奴婢来接大阿哥过去吃点心,今儿做了他爱吃的蛋挞和里木茶,二阿哥和大格格也在。” 越女心想,又来了。 程侧福晋总是这样,一天能让人过来请大阿哥三四回,不是吃就是喝,或者又是二阿哥邀他出去抓蜻蜓、摘果子,忙得不亦说乎,越女总觉得大阿哥快变成后罩房的阿哥了。 但弘暄听见青杏的声音,已经笑容满面地抱着白胖胖的猫从窗子里探出头来,很高兴地应道:“青杏姑姑,我换件衣裳就来。” “大阿哥不急,”青杏见了那只还舔着嘴的猫,也熟稔地笑骂道:“呦,我说呢,这小馋猫又过来蹭您的饭了。” 弘暄好脾气地笑笑,缩回去嚷着叫小宫女拿衣裳了。 越女便连忙进去帮忙,替大阿哥穿了件杏色的薄纳纱绣青竹纹的家常长袍,跪下来替他整理衣摆的时候,没忍住嘱咐了一句:“晚膳有太子妃娘娘特意从宫里给您快马送到园子里来的黄鱼,奴婢已经叫人收拾好清炖了,您……点心用少些,等会占了肚子,就要积食了。” 弘暄脸上的笑顿时落寞下去,有些闷闷地应了。 越女知道她这么说是越矩了,可她没办法眼睁睁看着大阿哥被程侧福晋笼络了去。 “奴婢陪您一块儿过去吧?”越女脸上挤出笑来。 弘暄却下意识摇头:“我有庆顺跟着就是了。” 他不想越女姑姑跟着,他总觉得越女姑姑在身边,就好像有一双嫡额娘的眼睛一直在看着他,他总觉得要提着一口气,连点吃东西都得小心翼翼。 像弘晳身边的宫女,就从来不会和他说这样的话…… 可越女姑姑是太子妃娘娘倚重的人,弘暄也不敢给越女甩脸子,有时候她不许他下了学去程额娘那边请安,他也得默默地忍受和听从,毕竟她的话总是那么有道理:“程主子如今怀有身孕,大阿哥也该避嫌,不要多打搅程主子养胎才是。” 这话弘暄怎么反驳都是错的,虽然他心里想着,分明是程额娘叫他过去的,程额娘若是觉得打搅,就不会叫他了,程额娘不是那种喜欢做面子情的人。 但这些话他终究没有说出口,他总觉得他若是说了出来,可能很快嫡额娘就该知道了,这样对程额娘也不好。弘暄已经十一岁了,虽然还没有出精,他很已经明白程额娘和嫡额娘的关系了。 因为嫡额娘已经叫利妈妈教导过他何为男女之事了,甚至都已经在预备往他房里放人的事情,嫡额娘并不避讳他,还告诉他这样的人要专门放在眼皮子底下细细看个两三年才能给他收用,因此这会儿就该预备起来了。 弘暄听得满脸通红,但现在也接受了。 因为嫡额娘说他是阿玛的长子,他是兄弟姊妹里最大的,要懂事了。 弘暄怀着一点心事和青杏去了后院,后院的正房空着,程婉蕴住的采光更好的西厢,西厢后头太子爷还专门又加建了一排屋子和一条游廊,圈了一小块地给程婉蕴做自己的小院子,还可以直接连同前院的。 现在西厢房的小院里已经摆上了长桌,额林珠正和弘晳争抢什么东西,弘晳抱着不肯放,像个兔子似的往前蹿去,他眼见看见了正迈过门槛的弘暄,立刻叫着:“大哥救我!” 然后就像一阵旋风般躲到弘暄身后,拿他的身子当做挡箭牌,冲着额林珠直做鬼脸。 额林珠没有上前,站在院子里气得直跺脚。 她也已经十岁了,额娘和嬷嬷们都不让她和弘暄、弘晳同桌而食了,因此也不能这样冲上去和两个兄弟玩闹,只能隔得老远气得叉腰骂道:“你个小滑头,以后别被我逮住!” 弘晳冲她略略略。 弘暄无奈地回头望了眼弘晳怀里的东西,发现是一只折扇。 他认出来了,额林珠最近在学画扇子,这估计就是花了她半拉月心思才画好的,于是弘暄不赞同地说:“还是还给额林珠吧,这东西只怕费了她不少心血。” 弘晳小声辩解:“我就是想看看,大姐姐不让我看……”顿了顿,他又凑到弘暄耳边小声说,“这估摸着是送给世子哥的,她才会这样偷偷摸摸熬油点灯地做呢!” 想起已经回了蒙古的哈日瑙海,弘暄也有些想念,便温言劝道:“那你更不该动了,女儿家有女儿家的心思,我们都长大了,不能这样胡闹了。” “你见过世子哥打过扇子?这么好的东西送给他,岂不是暴殄天物?”弘晳撇了撇嘴,他已经能感觉到额林珠对哈日瑙海有着不一般的情意,觉得姐姐被抢走的他,才会这样讨嫌,“我要告诉阿玛,阿玛也不喜欢大姐姐给世子哥送东西。” 前几年额林珠刚学女红那会儿,葛尓丹战败,哈日瑙海正是袭了准葛尔部的世子爵位,那年木兰围猎额林珠送了他好几双鞋子、好几个荷包,把太子爷气得一天没吃下饭,叫宫人寸步不离地跟着额林珠,不许她单独和哈日瑙海见面,也不许她和哈日瑙海出去骑马。 总之,就是严防死守得厉害。 “弘晳!你是不是又欺负姐姐呢!快去给姐姐道歉,否则今儿没你的饭吃!”程婉蕴闻声从里头出来,她最近怀孕体温高多汗,就去冲了个凉的功夫,这俩孩子又闹起来了,等她穿戴齐整出来,额林珠已经气呼呼地回了屋从里头锁了门,不肯出来吃东西了。 弘晳低下头,拉着弘暄的衣角不敢过去承受来自额娘的怒火。最后还是被自家大哥循循善诱、又替他向额娘说明缘由,才磨磨蹭蹭地去敲了额林珠的房门,和姐姐道歉。 然后他就被额林珠猛地拉开门一个暴栗砸在脑门上,顿时眼泪汪汪。 额林珠白了他一眼,过去拉程婉蕴的手,很是老气横秋地抱怨道:“额娘,弟弟还是小时候好,如今他长大了,都比小时候调皮捣蛋了!” 程婉蕴笑了:“没法子,你弟弟这个年纪,就是人嫌狗厌的时候,额娘也烦他呢。” 额林珠这才笑出来。 弘暄有些羡慕地看着额林珠和程婉蕴撒娇,谁知程婉蕴一直有注意着他,便笑着走过来也拉了他的手,将人半揽在怀里:“走,咱不理那只猴,咱们吃好吃的去。” 弘暄闻到了程婉蕴身上淡淡的香胰子的味道,脸有些红了,他已经长大了,却还像个小孩子一样被程额娘搂在怀里……但除了一点羞怯,他的心是暖和的,就像个烧得旺旺的炉子一般,让他从头到脚都舒服。 吃完了东西,程婉蕴还让弘暄站着,让青杏给他量尺寸,微笑道:“我看你穿的那两件衣裳都有些旧了,正好得了好料子,再给你添做两身夏衣。” 弘暄连忙婉拒:“程额娘不要忙了,您有身子……” “正是因为有身子,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找点事情做,你不要有什么想头,额林珠和弘晳都做完了,论起来,程额娘这会儿给你做的还迟了呢,你可别怪程额娘。” 弘暄哪里会怪?程额娘这样大大方方说出来,他反而觉得很舒服,额林珠和弘晳是程额娘亲子,给他们做衣裳是应当的,给他也做,是程额娘心眼好。 他很喜欢程额娘做的衣裳,总是做得很合他的身量,而且程额娘知道他写字读书的习惯,总是裁剪得很舒坦,就是身上扣子也多几个,他穿起来从来不用担心,就是又结实又舒服。之前程额娘给他做过两身衣服,他一直穿着,直到长高了再也穿不上。 嫡额娘不大做女红,他有些衣裳是利妈妈的手艺,利妈妈做得就不如程额娘精细了……所以大多都压了箱底,他也不爱穿。 过了几日,弘暄就穿上了新衣,还有一套还是骑服,正好可以练武时穿,他迫不及待地穿着新衣裳站在二门处等弘晳,这时天还蒙蒙亮,弘晳一路小跑过来,还给他嘴里塞了半个热呼呼的煮鸡蛋,弘暄一边噎得让庆顺找水壶,一边努力吞下去道:“你又不吃鸡蛋。” 程额娘很执着于让他们每天早上吃一个水煮蛋,但弘晳不爱吃蛋黄,经常偷偷塞给他吃。 弘晳笑嘻嘻拉着弘暄的手撒娇,两人说说笑笑又经过了弘暄的院子,之后就跑远了。 越女满眼忧虑地望着弘暄和弘晳结伴出门,看到他们两个款式料子都一样的衣裳,从头到脚哪怕一双袜子都是程侧福晋的手艺,心里头说不出的复杂。 程侧福晋若是待大阿哥不如二阿哥,她心里会有想头,觉得大阿哥被怠慢了,但如今大阿哥事事都被照料妥帖,她心里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为太子妃娘娘难受。 她回了屋子,桌上还有程侧福晋送过来的冰山薄荷樟脑香包,挂在帐子里可以驱蚊。 越女默默地将那几个香包收进了盒子里,又给收到柜子里去,给大阿哥床帐子上挂了太子妃娘娘送来的决明子菊花香包。 弘暄不知道越女的小动作,他和弘晳一块儿上完了上午的文课,就得分开了,弘晳下午要学琴,他下午的课是武师傅布置的射两百支箭。 于是两人坐在无逸斋里一块儿吃了午点,稍微睡了会儿,弘晳留在无逸斋,他便领着庆顺穿过莲花池去校场。 午后的日头实在晒,太阳挂在天上好似个大火球,烈焰浓浓地落下来,地上都好似烧着了似的滚烫,莲池附近连粘蝉的太监都不见了,不论尊卑都躲进了屋里,反倒是天潢贵胄的弘暄,还得顶着烈日完成师傅布置的课业。 庆顺跟着走了一刻钟就汗流浃背了,瞧见前头的弘暄后背也湿了一块儿,心里不住地咒骂那武师傅脑子一根筋,不知道变通! 这么热的天,还射箭!有毛病吧那老不死的!就知道折腾他家大阿哥!二阿哥的课表程侧福晋可都一样样看过了,还让太子爷去跟文武师傅调过,从来不在这种时候练箭骑马!可惜在课业上,程侧福晋不敢伸手管大阿哥的,而太子妃娘娘,什么都听师傅的,她还觉得这是磨性子,还教大阿哥要吃苦中苦,我呸! 真是谁生得谁心疼。庆顺满腹牢骚。 莲叶田田,河堤都快被大大小小的碧绿莲叶遮盖住了,弘暄正穿过莲池中央,河堤的拐角处,忽然脚腕被什么东西抓住,还没反应过来,便猛地被拽进了水里。 庆顺本来被日头晒得睁不开眼,蔫头蔫脑一肚子怨气地跟在弘暄身后,突然就听噗通一声水花飞溅,他一抬头,大阿哥就没了影,他吓得三魂七魄全飞了,他心思都用来在肚子里骂人抱怨了,也没瞧见弘暄是被拽下去的,还以为他是晒晕了头,不小心踩空落水。 于是庆顺来不及多想,劈了嗓子大声嚷着“来人!来人啊!大阿哥落水了!”,见附近巡视的侍卫赶了过来,他也立刻跳进了水里。 庆顺水性一般,莲池里又全是搅动浑浊的泥水,什么也看不见,而且四周还都是莲花的根茎,他摸来摸去拔掉了不少莲叶,可几个猛扎子下去都没找到弘暄,这脸已经不是白了,都吓得都青灰了,他哭喊着:“大阿哥!大阿哥!” 他不停地潜下水去找,附近侍卫们也跳了下去,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弘暄却没有再浮起来,就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就在庆顺绝望地想把自己淹死给大阿哥陪葬的时候,他突然听见了猫叫声,耳边又是噗通一声,他扭头一看,居然是大阿哥天天喂的那只程主子的大白猫,它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这会儿突然跳下了水。 天性怕水的猫居然钻进了水里,它鼻尖耸动不停嗅着,湿漉漉的猫头突然回头咬住了庆顺的袖子,往某个方向生拖硬拽。 “喵——” 复仇 庆顺被猫一拽, 马上就明白了,顿扎进了水底,他, 终于在一根莲茎下头, 窥见了一点微光——那是弘暄今儿 庆顺几乎好程侧福晋不惜本钱, 给大阿哥做得衣裳满绣金线! 他本来已经憋不住气了, 噪, 血液直冲头顶, 不知哪里来的力量,他又梦迪往下游潜了一大截,伸手的腰带, 拼了命往上带。 意识,庆顺憋得满脸通红, 手脚却划动得越发慢了,就在他力竭之时,们, 终于奋力游了过来, 接力将昏迷的弘暄带到了岸上。 庆顺趴在地上两眼发黑几乎动弹不得,只能看着那些侍卫将弘暄抱起来、背在背上不断地奔跑, 又用手臂勒住他的胃部,向上顶力, 重重几下,弘暄哇哇吐出了两口脏水,虽然还是软绵绵地瘫倒在侍卫怀里, 但总算有了些微弱的呼吸。 “快!快传太医!”见弘暄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一位侍卫背起弘暄,就要往讨源书屋跑, 一边跑一边嚷,“遣人报万岁爷、太子爷!快!” 这时候,庆顺的五感才渐渐归位,他趴在地上想站起来,却突然又听见远远传来好几声十分凶狠的猫叫声,而且时起彼伏,并不止一只。 咪咪和他一家子早就把莲花池这片划归了它的领地,时常带着三花媳妇和三个已长大成猫的崽子过来巡视领地、抓鱼打牙祭,有时候还会抓松鼠、□□和鸟,因此弘暄落水时,它们就在不远处的树上一个挨着一个地蹲着,一下把全过程看了个正着。 猫猫不懂人类的勾心斗角,它们只知道这是个对它们很好的小人类。几个孩子里,当属弘暄平日里对猫猫最是温柔,尤其对那只馋嘴的白猫,因此猫猫们见他落水纷纷跳树营救,其中当属吃了弘暄最多鱼干的大白猫跑得最快,嗅着弘暄消失在水底的气味,几乎跑出了残影。 庆顺不知道程主子的白猫早就把弘暄当成了它的专属铲屎官,猫猫们的报恩也来得十分猛烈。他茫茫然抬头望去,只见莲池不远处的灌木树丛中,几只让庆顺眼熟的大猫全都炸了毛,似乎正疯狂地围追堵截什么人,领头的是程主子的爱宠咪大爷,它身子最大,又是黄白斑纹,就像个出山猛虎,咆哮着从树梢上飞跃而下,而刚从水里爬出来的大白猫,也十分勇猛,一身湿漉漉却挥舞着尖锐的爪子,直接从地上腾空而起,挥爪狠狠挠了下去。 “啊——”树丛中被猫袭击的人吃痛倒地,茂密的竹子一阵抖动,一声凄厉痛呼传来。 侍卫们立刻围了上去,很快逮住个同样湿漉漉的人,那人一身太监服,身上几乎都被泡得浮囊了起来,透露出一种病态的惨白,头上还挂着各色水草,脖子上缠着中空的芦苇杆子……庆顺浑身都颤抖了起来,不禁瞪大了眼,因为这人他认得!他化成灰都认得! “和顺……” 庆顺眼泪都快掉了下来,是和他同屋的和顺,一同伺候着大阿哥的和顺! 瞧他这副打扮,庆顺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大阿哥不是失足落水,是被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埋伏在水底的和顺拖拽下去的啊!今儿正巧不是和顺当值,他早上还说自己有些咳嗽,庆顺还很好心地替他瞒了病情,免得他被管事的挪出去养病,甚至偷偷塞银子给膳房,替他要了碗姜汤发汗! 他陪大阿哥出门上学前,还问回头他:“要不要给你带点饽饽?” 和顺躺在床上笑了笑:“不用了。” 和顺性子温柔不爱说话,庆顺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做出这种事! 大阿哥已经被侍卫们背回去了,庆顺四肢具颤,站不起来,一双眼睛也因为在水底睁眼被熏得血红不住地往下掉泪,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爬在和顺面前,死死地揪住他的领子厉声质问:“为什么?为什么?大阿哥对你多好啊……” 庆顺更想问的是,你不怕死吗,不怕杀头吗!你疯了吗!你对得起我吗!如果大阿哥死了,他也难逃死罪! 他自己不要命还要连累他! 和顺已经被侍卫们反剪双手拿膝盖压住背脊,强迫他双膝跪地,但他脸上却没什么愧色,也不慌乱,只是有一些遗憾:“没弄死他……不过也好,我能跟齐顺在下头团圆了。” 庆顺呆呆地望着他:“什么?” “我和齐顺都死绝了家人,相依为命一块儿逃难进京,一起进宫当了奴才,当初要不是齐顺分了一半馍馍给我,我早饿死在路上了,还有……太子妃挑人,他把他全部银子都给了我,说我身子比他弱,让我贿赂管事的,分个清闲的好差事……可是他却被太子妃害死了。” 和顺哈哈大笑起来,很残忍地盯着庆顺:“我杀不了太子妃,但我能绝了她的命根子!她不是瞧不起咱们这些奴才么,不是不把齐顺当人么!我要让她后悔一辈子,呜!呜——” 如今周遭人多眼杂,侍卫们早就听得心惊胆战,其中一个年纪大些的反应更快些,立刻从地上薅了一把草团把和顺的嘴堵上了。 “把人带走!别让他死了!回头主子们肯定要过问的。” 乌泱泱一堆人像拖着个破烂似的把和顺拖走了,剩下两个侍卫盯着听了一堆不要命的话早就天旋地转恨不得立刻要死过去的庆顺,侍卫们混不吝地吐了口痰,拿刀鞘拍了拍他脖子:“这位公公,您也跟咱们走吧,回头主子定要审你!” 庆顺不敢反抗,瑟瑟发抖地跟他们走了。 # 讨源书屋里,程婉蕴挺着大肚子看着一堆太医围着弘暄诊脉施针,在太医赶到之前,她已经给弘暄换上了干燥干净的衣服,也检查了他的口鼻,确保没有异物,但弘暄虽有呼吸,却意识不大清醒,甚至还时而抽搐。 若是在后世,还能静脉点滴药物,但现在程婉蕴只能干着急,中医该用什么药,她根本不懂。她心里对弘暄是有愧疚的,她知道历史上弘暄会夭折,但一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能在衣食住行上尽量照顾周到,可如今突然发生这样的事,她心里实在不好受。 直到太医开了服利尿的方子,说弘暄脉象渐渐稳定,要及时排尿,以减轻五脏肺腑受溺压之损伤,程婉蕴才松了一口气。脉象稳定意味着血压呼吸心跳都正常,而太医还知道利尿脱水来减轻可能会导致的肺水肿和脑水肿,想来能对症下药,就让她能够放心了。 她神经一松,才觉着方才几乎都不能呼吸了,身子都有些摇摇欲坠,连忙扶住了青杏的胳膊才稳住身形。 弘暄虽非她亲生,却是她一路看着长大的孩子,而这孩子因为没了生母,被多人抚养过,性子更添几分小心和懂事,有时候那无意间流露出来的羡艳与落寞总是让程婉蕴很心疼。 最让她想多疼几分弘暄的原因,还在于他承受了那么多他这个年纪不该有的痛苦与忧虑,却依旧还有一颗温暖柔软并且善良的心肠,甚至因为自己经历过被转手、寄人篱下的经历,他对弘晳和额林珠总有种保护欲,后世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因为自己淋过雨,所以总想替别人撑把伞。 弘晳和额林珠被太子爷责骂的时候,他总会想尽办法替他们俩求情,还会用自个的方式宽慰弟弟妹妹,这样好的一个孩子,莫名受了这样的大罪,想到他历史上可能是因此无辜被人害死的,程婉蕴怎么能不难过呢? 于是哪怕眼前有些发黑,程婉蕴还是强撑着守在弘暄身边,直到他睁开眼。 从无边无际的黑暗中醒来,弘暄费力地睁开眼,先注意到的是屋子里点着温暖的灯光,晕开了一团昏黄色,却将守候在他身边的人笼罩得更加温柔。 “好孩子,你可算醒了。”程婉蕴说话间都有些控制不住地哽咽。 太子爷和康熙去外头阅视永定河了,只怕如今还没赶回来,她也让人去宫里给太子妃报信了,只是一来一回也得一两个时辰,因此程婉蕴一个人守着弘暄,从下午守到了傍晚,心里真是七上八下,一会儿忍不住摸摸他的手,一会儿还探探鼻息,见他终于苏醒,没忍住潸然泪下。 弘暄刚转醒,刚想说话就觉喉咙直到肺部都是火烧火燎,疼得要命,他只能虚弱地对程婉蕴扯出一个苍白之极的笑来,无声地动了动唇:“程额娘,我没事,您别哭。” 程婉蕴看懂了,心里更酸,低头拿帕子抹了泪,却越擦越多。 弘暄努力发出了一个音:“程……” 门外忽然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随即便是门被人重重推开,太子妃手里还捏着马鞭,似乎是一路快马疾驰赶过来的,头上发髻都松了,程婉蕴连忙起身跪下:“太子妃娘娘。” “你先起来,弘暄你怎么样。”太子妃随意一抬手,没分程婉蕴一点眼神,连忙快步上前,走到床榻边,细细地望着弘暄的脸。 弘暄摇摇头,望着太子妃一脑门子热汗,零碎发丝黏在脸颊两边,身上昂贵的缂丝旗装也全是黄沙风尘,心里忽然也漫上一股热流。 他记忆里的嫡额娘哪有这样慌乱狼狈的时候,嫡额娘永远一丝不苟、尊贵高傲,而且对他也分外严格,几乎没有这样流露出强烈情绪的时候。他一直觉得嫡额娘似乎不大喜欢他,因为嫡额娘很少抱他,也从来不给他亲近的机会。 可如今,他却看到了嫡额娘刚强外表下流露出来的关切。 原来嫡额娘并不是不喜欢他的,她也会关心他,只是平日里不显。 程婉蕴看了眼太子妃和弘暄,又看到气喘吁吁跟进屋的越女,她便静悄悄地退了出去。 刚避到屋外,就听见啪啪作响的静鞭声,门外刷刷跪下去一堆人,通传的太监尖尖的嗓子高声道:“万岁爷、太子爷到——” 连康熙都惊动了……程婉蕴心里头一惊,连忙也跟着福身跪下。 无用 康熙龙行虎步走在前, 院子,他只沉着脸扫了一眼,就先抬步进了屋。 胤礽紧跟在后, 他一福在廊下的程婉蕴, 经过她身侧时, 便一手将她托了起来, 低声息。” 程婉蕴略一点头, , 便也急忙迈过门槛。 等他进去,暄床边,亲自为他把脉了。 康熙自个对医学也专研极深, 不仅精通养生之道,得空时还给许多朝中大臣开放治过病, 就连胤礽小时候得了痢疾,拉肚子拉得厉害,御医多次开方治疗也不见效, 还是康熙给他用了食疗的法子才医治好的。 看过弘暄的舌苔, 又对照过太医所开的方子,康熙略松了一口气:“这方子开得及时, 先不必改了,喝上三剂, 再添用生姜搓热脚心、掌心,手脚若是不浮肿了,再换上新方。” 这就是没事的意思了, 胤礽也大大舒出一口气。 康熙摸了摸弘暄的头站了起来,又再嘱咐道:“终究是寒气入了体,伤了肺经, 这几日都不可疏忽大意,要好好将养一俩个月才是,切记饮食也不可热补过甚,该吃些中正平和的药膳。” “是,儿媳会安排膳房专门给弘暄开灶,再请齐太医每日过来请脉、开药膳方子,一定将弘暄的身子调理妥当。”太子妃连忙福身回话。 胤礽站在床榻边上,他一直没说话,只是俯下身子替弘暄掖紧了被角。 康熙瞥了眼面色看着平静,嘴角却紧紧抿成一条线的太子,就知道他正憋着满腔怒火。 他也憋着火呢,双眉紧锁——敢在畅春园谋害他的皇孙,岂不知下一刻就能谋害太子与他?这与谋逆何异?康熙转了身,冷冷道:“让孩子歇息吧,你们都跟朕出来。” 太子妃听着康熙的语气十分不祥,心猛然一跳,下意识转头去看太子爷,太子爷却也不看她,自顾自跟在康熙身后大步流星地出去了,太子妃更是皱眉——她过来时只听程侧福晋传信说弘暄意外落水,其他竟然一点不知,进门前越女急忙跟她透漏了两句,但她一直在院子里不曾出去,也不知道事情全貌,只知道弘暄是侍卫们背进来的,身边跟的庆顺和顺都叫侍卫拿了,如今也不知关到哪里去审问了。 等出了弘暄的屋子,一直过二门转长廊进了前院,见到被绑了手脚像个死狗似的扔在院里的和顺,和顺已经被刑讯得不成人样,好似个血葫芦,他被侍卫一脚摔倒在地,已经一动不动,身子下头还有血沁出来,流了一大滩子。 另一边则是趴在木条凳上被打得屁股都烂了的庆顺,他好歹还有口气,身上也没其他伤。 康熙和太子爷目不斜视地经过一地血腥,太子妃匆匆看了两眼,只觉有股寒气从背上爬了起来,但她终究是见过世面的人,眉头都没动,紧绷着脸也进了屋。 在康熙和太子爷回程路上,就已经听过园子里送来加急的密报,他们人虽未至,却已经捏着供词看过三两遍,在路上就已经生过一回气、发了一回火了。 因此进了屋子,康熙往上首一坐,胤礽站到他身边,唯有太子妃挑起帘子进来,却不知道自己该坐还是该站,因为康熙的眼神已经投射在她身上,不是以往那亲切温和好似在看女儿的眼神了,而是一种陌生的、含着帝王威严的目光,就像一把锐利的刀子,狠狠割在了太子妃身上。 就连太子爷也是面无表情,太子妃的心忽然就冷透了。 若是此时此刻,被皇阿玛这样冷眼瞧着的是程氏,太子爷还能是这幅神色么? 太子妃虽然从未奢望过什么宠爱,她也觉着这不过是虚无缥缈的东西,石家的女儿又不是金丝雀,何以要靠夫婿的宠爱安身立命?就像她额娘生前在家从来不顾忌她阿玛宠幸哪个小妾,她只要牢牢握住手里的管家权,再将自个的儿子教养成才就好。 因此皇上和太子爷变得这样冷漠无情,太子妃还是会觉得有些屈辱。 她忽然意识到,太子爷和她,与阿玛和她额娘是不同的。 她额娘姓爱新觉罗,是闲散皇室宗亲之女,虽说外祖家里已经落没,但沾着这个姓氏,阿玛就得尊敬额娘,哪怕幸个丫鬟、纳个娇妾,也得额娘点头同意才行。 可如今她进了宫,姓爱新觉罗的人不是她,而且太子,所以他们就得压服了她,其实从来没有将她放在夫妻的位置上去对待。 胤礽将太子妃眼底的倔强看得一清二楚,他如今怒意之下都有些无奈了——时至今日,她还是觉得自己无错,她还觉得自个做得很好! “谋害大阿哥的是他的贴身太监,可种下这个因的人,却是你,”胤礽将袖子里和顺的供纸让何保忠递给太子妃,“背主的奴才死不足惜,但你身为主母,可曾反省自身?何况你身上还担着宫务,若底下的人都对你恨之入骨,欲啖尔肉,你还能安枕高卧吗?” 胤礽语气越发激烈,可见恼恨到了极点。太监虽说是奴才,却也是人,皇宫里太监成千上万,若全都联合起来反咬主子一口,他们爱新觉罗都能被杀绝了! 想想前明差点被宫女勒死的皇帝,对下头的人太苛,就要酿成这样的宫变! 太子妃指尖微微颤动,望着上头沾着不少血迹的供词,她越看越觉着可笑,就为了这等莫名其妙的原因就要杀主?那个齐顺是谁?太子妃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她平日里要见那么多人,早就把这什么齐顺给忘了! 看完后,太子妃反而有了底气,她跪倒在地,先向康熙请罪:“皇阿玛,儿媳的确有错,儿媳御下不严,倒连累了弘暄,往后儿媳绝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还请皇阿玛治儿媳管家不利之罪。” 她这么说,实际上却笃定如今弘暄无事的情况下,康熙一定不会为了个背主的奴才对她这个太子妃如何。 胤礽听完怒极反笑,冷冷望着伏在地上的太子妃,他跟她说话、给她递得台阶,她却只向皇阿玛伏地请罪,好,好得很! 四年前,她嘴上说改了、说认错了,实则眼里还是没有他这个太子,只不过这几年将那些轻蔑都藏了起来,如今她仍旧觉得能主宰她命运的唯有皇阿玛罢了! “驭下之术,应当宽严并济,你就是太严了,”康熙见太子妃额头磕得通红,叹了口气,“太监本性卑贱,应当严加管教,但也要留个喘气的缝,不能把人逼死了。以往四妃协理宫务多年,很能够相互平衡、把握尺度,你该好好和她们学些本事来,以后宫务还由四妃共同协理,准你在一旁参谋、学习吧。” 太子妃顿时脸色惨白,但她知道这回弘暄几乎送了命,而这事又和她脱不开干系,必然要付出些代价……于是她咬着牙磕了个头,哑着嗓子道:“儿媳谨遵皇阿玛旨意。” 康熙见太子妃虽然脸色不好,但至少不曾有怨怼的神色,于是便不再多言,转向胤礽道,“弘暄已经十一岁了,过两年都该成亲了,常逗留后宫不大妥当,很应该注意男女大防,以后他住在前院,除了早晚请安,不许他留宿后宫,你这个做阿玛的要多狠狠心。” 虽然没有明面上将弘暄从太子妃身边带走,但这也是不让弘暄和太子妃多接触的意思,胤礽心底门清,全都一口应下。 就是皇阿玛不说,他也不想让弘暄多留在太子妃身边了,太子妃这样的性子,没得把好好的孩子教坏了!胤礽瞥了眼跪在地上却还不服气地攥紧拳头的太子妃,心想,皇阿玛说得委婉,这已经是给她留了脸面了。 又说了几句要将莲花池的莲花都拔了的话,康熙站了起来,正色严厉地道:“太子妃起来吧,这个亏吃过了,以后可别再犯了,再若伤了太子的子嗣,朕也不容你!” 太子妃立刻伏地磕头:“儿媳铭记于心。” “那个叫和顺的太监,派人给他医治,别让他死了,”康熙往外走去,“回头再仔细审审,看看这人背后还有没有其他浑水摸鱼之人。” “是,皇阿玛放心。” “至于另一个庆顺,救弘晳有功,就算功过相抵,也派人给他医治,”康熙脚步顿了顿,又笑道,“你那个程氏,养得几只猫儿倒还有些灵性,竟知道护主救人,也算一桩福泽了!以后让梁九功交代下去,不许有人伤这几只灵猫,回头再拨几个人专门伺候它们。” 胤礽一直阴云密布的面色这才微微露出一丝笑意,应下了:“谢皇阿玛恩赏,儿子代程氏谢过皇阿玛!” 康熙点点头,又关怀道:“听说程氏怀的是双生子?她果然是有些福气在身上的!这几年为你开枝散叶很有功劳,回头让阙院正亲自为她安胎请脉,若真能请安为你产下双子,朕大大有赏!” “多谢皇阿玛!”胤礽眼眸都亮了,阿婉被皇阿玛御口钦定为有福之人,以后谁还敢用阿婉的出身来攻讦她? 如今得了皇阿玛这话,只要阿婉能平安生子……太子嫔之位跑不了。位分封号再往上提一提,以后太子妃也不敢再这样轻视她了。 胤礽心底一阵轻松。 等康熙摆驾回澹宁居,屋子里就只剩下胤礽和太子妃二人,他回了厅堂,太子妃已经站了起来,背对着他站着一动不动。 胤礽都不知道该怎么劝她了,太子妃这人太倔,有自己有自己的主意,一旦认定了什么,十头牛也拉不出来似的,撞了南墙也不肯回头。 但今儿他却预备毁了她那份不知道打哪儿来的自负自傲,他和皇阿玛今儿在永定河,除了检阅河工,还为了一桩极为重要的事情。 这事儿很快就会人尽皆知,皇阿玛是必然要颁告天下的,他要让天下还在思念前明的汉人都绝了念想,从此这天下也就安稳了。 “石氏。” 胤礽对着她的背影轻声道。 “费扬古今儿带回了朱三太子及其妻妾子女的头颅,我和皇阿玛都见了。” 这也是为何康熙愿意对太子妃小惩大诫的原因,因为他心情实在好,好得不得了,即便发生了这样的事,都没法让他的好心情败坏。 太子妃背影震动,总算回过身来,她眼里出了万分惊诧之外,还有一点慌乱。 朱三太子是所有还存着反清复明之志的汉人最后的希望,如果他死了,大清的统治将稳如泰山,汉人们心灰意懒,不会再有反心。 汉人归顺,满汉融合自然也就是时间问题了。太子妃忽然就想明白了康熙对她态度的转变,从她刚刚嫁入皇家开始到今日,她在康熙心目中的分量不断减轻,这不仅仅是因为她做错了什么,而是因为康熙逐渐掌握、追拿到了朱三太子的行踪,他不再是那个需要牺牲储君的太子妃之位,利用石家来笼络汉人、汉官的皇帝了。 石家对于康熙,已经……失去了最重要的用处,其他所有的一切都不够格了。 怪不得……怪不得…… 胤礽几乎是看着太子妃脸色变得苍白如纸,连身形也晃了一晃。 石家永远也没了指望,还有什么比这件事更让太子妃绝望的么。 胤礽转身离开了。他心里没什么波澜与不忍,不破不立,他想后宅安宁,给过太子妃很多次机会,但她都选择了他厌恶的选项,那他也只能残忍地摧毁她的希望,让她能安分些了。 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真的很烦人,他对太子妃的厌烦也到了极点,为了换换心情,他决定去看看阿婉,免得自己被气死。 程婉蕴已经歇下了,白日里她操心太过,神经一直紧绷着,因此回了院子以后就觉得腰膝酸痛,疲惫不堪,早早就洗漱休息了。 太子爷一进门就发觉院子里黑漆漆一片,添金难为情地哈着腰道:“程主子累着了,已经歇下了……” 他若是进屋去,只怕又要吵醒阿婉,于是只能悻悻地回了自个前院书房将就了一晚, 第二天一早,他连早点也不用,就进了阿婉的院子,却闻见满院飘着诱人的肉香,竟然是酱大骨与炖排骨,卤了满满两锅…… 谁家早点吃这个啊?胤礽懵了。 用人 见到太子爷对两锅肉皱起眉头, 程婉蕴并不慌张,理吃肉。” 她炖得都是瘦肉!牛骨!人! 有太医背书,胤礽面色稍霁, 但他仍旧很怀疑多, 一顿吃下” 程婉蕴拆了骨头的肉:“这是我的, ”又指了指锅里的, 略有些心虚地对太子爷说, “其他的我留。” 弘暄那边的事, 早就在下人里头传开了,就连程婉蕴院子里的下人都一直在议论这件事,连身为总管太监的添金怎么压都压不住, 闹得人心惶惶。 程婉蕴就告诉添金:“堵不如疏,不必再打骂他们, 我自有法子安他们的心。” 她其实再明白不过,她后世的伟人怎么说来着“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古往今来那么多农民起义怎么冒出来的?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何况宫女太监生活在皇宫里, 日日直面着“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场景, 集天下万民供养的奢侈皇家生活就在眼前,可他们当中的有些人却连活着都像奢望, 在基本的生存与人欲面前,他们虽然被忽略、被奴役习惯了, 可触碰到了底线,也会有殊死一搏的心。 程婉蕴院子里的太监有许多人既认得齐顺也认得和顺,嘴上都在骂他们存心找死、死有余辜, 合该千刀万剐,但内心最深处难免也有兔死狐悲之意。 她当初被迫九九六的时候,也是天天骂老板, 还曾经去某小红薯上跟过祝无良老板早日进橘子的“祈愿贴”,可以说若非她猝死在前,她有朝一日也会忍不住走劳动仲裁的。 她琢磨着安下头粗使杂役们的心的办法,主要分成两部分,第一部分实际上是从我兔军“三大注意、八项纪律”上头化用而来,简而言之就是管住添金之流一级二级管理层,不许他们欺负粗使太监、不拿杂役一针一线、说话和气、管理公平、不胡乱打人骂人……等。 但这无疑会减少添金他们的灰色收入,于是程婉蕴选择从自己的小金库里给添金他们补足:加工资、加奖金,她自个的开销虽然加大了,但她在宫里存那么多钱花都花不出去,给了添金他们也没什么,万一以后太子爷被圈了,善待太监们的好处就更能体现了。 被圈起来,也就只有粗使太监和苏拉能进出圈禁的宫殿了吧?风水轮流转,将来只怕还要依靠他们照顾呢!多积福行善没什么坏处。 而她自己也以身作则,这就是第二部分,简化掉核心“为人民服务”的“群众路线”了——多去关注聆听底层的想法和心声。她决定利用添银在粗使太监里头的声望与信任度,让他当“政委”,将他们的意见与声音集中起来,回头再让她知道,研究出对应政策后,再回到他们当中去宣传解释,化为他们的意见,这样无限循环,他们自然会一次比一次忠诚。 而炖肉这件事,程婉蕴便是听完第一次的群众声音所做出来的决定——粗使太监有时连肉都难吃得上,冬日里也得忍饥挨饿,于是她便决定每十日为他们供一次肉,她如今每个月分例有几十斤各式各样的肉,一个人根本是吃不完的(弘晳和额林珠自有自的分例),拿些出来又何妨? 胤礽听完阿婉的话,细思了起来。 阿婉这法子实在是新颖,却又显得异常成熟和完整,真难以想象她这样短的时间里想出来的。胤礽时常因为阿婉偶然迸发的奇思妙想而感慨,她管人用人都不是强压,这也是她身边的奴才们比谁都忠心的缘故吧。 虽其实,胤礽也觉得主与仆之间应当泾渭分明,虽不至于像太子妃一般严苛,但他也认为多给下头的人几分颜色,他们就能给你开染坊,这是一定的。可阿婉经营了那么多年,似乎已经打破了他固有的偏见,至少他竟然能从阿婉身边的奴才里头看到感恩两个字。 程婉蕴说完后,见太子爷沉思不语,还以为他对此有所微词,便接着解释道:“我这样做,也不仅仅是为了自己,其实怎么管人……用重典可以管,用礼也可以,而我除了希望他们忠心办差之外,也希望他们能过得好一些,至少在我这里,不要有冻饿之事,这是我的私心;另一条,却是弘暄遇害这事警醒了我,我膝下孩子最多,若是算上肚子里的,以后就有四个了,我赌不起这万一。” 她对下头的人好,也是为了额林珠和弘晳、还有两个未出世孩子的安全。弘暄遇害是贴身太监反水,这可真的好似一记重锤锤在了程婉蕴头上,这太可怕了!进了宫以后,她才知道对身边贴身服侍的太监宫女依赖性多大,他们对你了若指掌,有一百种办法能置你于死地,毫不夸张。 换位思考,若是添金、青杏与外人勾结要害她,她可能真的会没命。 为什么太子妃身边的全是她从福州带进宫来的人,内务府分过来的宫女和太监都不能进她屋子,这就是根本原因。为什么何保忠能在太子爷身边那么多年,哪怕他能力不如花喇,太子爷也不会换掉他,也是这个道理,信任难得。 阿婉说得有理,她膝下那么多孩子,的确没有任何赌的余地,不论她怎么做,只要能牢牢把人管住就赢了,胤礽点点头:“你的人,你想怎么管就怎么管。”顿了顿,他又笑道,“回头你唱红脸,我就替你唱白脸,这样恩威并施,就一切妥当了。” 程婉蕴也弯起了眼睛,心软软地抱住太子爷的胳膊:“多谢太子爷愿意为我装恶人。” 胤礽心底里却有另一份感慨,他将她耳畔碎发轻轻掖到耳后,微微叹息着笑道:“这有什么,是因为你信我,愿意与我分享心迹,我自然也投桃报李。” 程婉蕴听了却不可思议地瞪大眼——她又不是傻,什么都不跟太子爷说,自个瞎搞,她嫌命太长么?自打入宫起,她对太子爷一向知无不言,从来不会隐瞒任何事情。因为她知道太子爷在宫斗指数上一定比她更高明,她虽然有后世的见识,却没什么宫斗天赋,因此有人在旁边替你查缺补漏是最好的,她想做什么新的事情,都愿意告诉太子爷。 而且万一出了什么事情,太子爷还能替她圆场兜底,多好啊。 胤礽被她的表情取悦,笑意蕴藏在眼底,几乎要满溢出来,他忽然起了兴致,对程婉蕴道:“明儿咱们一家子去外头庄子住上两日,正好附近有庙会,能带你去逛逛。但庙会上人多,咱们就不下车了,就在马车上看烟火、看杂耍,要买东西就让人去买回来,成不成?” 程婉蕴自然没有不应的。 自打南巡回来以后,她又有多年没有出过门啦!能这样凑凑热闹已经很好了! 程婉蕴顿时一堆不要钱的彩虹屁奉上:“二爷,您最好了!这天底下您是最好的人!” 胤礽被发了好人卡还很高兴,又自发许诺可以让程婉蕴尝一尝外头大饭庄的新菜,说着这就让何保忠去嘱咐额楚提前把京里手艺最好的惠丰堂包下来。 在程婉蕴这里提神醒脑了一波,胤礽又觉着浑身都有了力气,不仅去无逸斋抽查了几个幼弟、侄子及弘晳的功课(弘暄仍在养病),又骑马回了趟京里,见了索额图一面。 索额图年纪大了,最近几年身子骨差了不少,前阵子又逞强带儿孙出去打猎,结果从马上摔了下来,把尾骨摔裂了,如今正卧床休息呢。 胤礽却打算让索额图趁此机会再次上书以病乞休。 朱三太子死了,不仅是对石家的前程有所影响,对他这个太子也是不小的影响。 当初皇阿玛为何要立只有两岁的他为太子,一是为了发妻赫舍里氏,二是三藩之乱、江南汉人动乱,他需要一个太子以安天下民心,这对于一个皇帝而言,其实是被迫、屈辱的。 所以朱三太子死后,皇阿玛对他这个太子,一定会更严格、更挑剔,因为朱三太子死后,他身上能被皇阿玛所包容的一层光环也就此褪去了。胤礽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少年的他,这么多年下来,他已经学会了从皇阿玛的角度去看这些事了,渐渐感到豁然开朗。 胤礽将朱三太子一事讲给病榻上的索额图听,多的便不敢再说了,皇阿玛养的密探无孔不入,尤其是叔公这样的重臣,指不定他屋子外头就有一双耳朵呢,最后,他只是握住索额图已经青筋布满、皱巴巴的手,笑道:“叔公好好保养身子吧,可别再逞强了。” 索额图含着眼泪,冲胤礽笑了笑:“奴才老了,不能侍奉太子了。” “叔公别说这样的话,回头我让皇阿玛赐御医下来,之前李光地患毒疮,也说危在旦夕,皇阿玛亲自赐药下来,好得极快。”胤礽顾左右而言他,与索额图在踏上扯了不少闲篇。 等太子爷走了以后,索额图才摊开筋节毕露、布满老茧的掌心,方才太子爷握着他的手,写了一句话给他,他也明白了太子的苦心——他要他好好保重,活到他将来御极那一日。索额图听懂了太子的意思,如今他为太子爷耳和赫舍里氏舍弃的一切,等他继位,一定都会还回来。 索额图狠狠喘了一口气,扬声唤道:“来人!拿纸笔来!” 太子爷说得对,他得激流勇退,否则他就永远都是旁人用来攻讦太子爷的靶子,不如他亲手毁了自己的前程,换太子平安! 朱三太子已死,这一回,皇上应该会准了。 # 讨源书屋里,程婉蕴正在打点出门看庙会的行李,因为还要在庄子上住几天,所以要带的东西轻简不了,尤其她现在有身子、还要带两个孩子,一下就收拾出三大车的东西来。 就在她对着清单绞尽脑汁回忆还有什么需要的东西没有,就见碧桃蹑手蹑脚进来,在她耳边小声说了句:“太子妃报病了……” 程婉蕴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她心底也跟着感慨——太子妃这人果然很刚。 这这这……刚被康熙和太子爷罚了一通,立刻就用撂挑子来回击——你们嫌我干得不好,那老娘不干了!你行你上! 程婉蕴不知道朱三太子的事情,不然她会觉得太子妃疯了。 性格太刚强的人,其实不太适合在宫里生活。程婉蕴可能是唯一觉得太子妃本性不坏的人了,她这种性子没法自洽,只能一路走到黑,就跟她上辈子有个同事一样,非常卷非常拼,能力也是有,但领导就是不喜欢她,因为她不懂变通。 程婉蕴一直避免去评价太子妃的为人,但这几年相处下来,她有时候也忍不住会觉得性格这种东西很重要,她幸好生了副咸鱼之心,不然也会如此困顿、痛苦没办法好好过日子吧? 从弘暄这事情上头,太子妃不是没有责任的,但她却不愿意正视自己的失误,继续发扬“我知道错了但我就是不改”的习惯,这才是真正失了太子爷的敬重的原因。 程婉蕴有时候见太子妃这样那样,心里都替她着急:别站到太子爷的对立面上啊! 其实程婉蕴自己有时候也会犯错犯傻,做错事,但她一般在太子爷发火之前就一个滑跪认错,然后顺毛撸把太子爷的火气撸没,最后再把这事铭记于心,免得自己又踩中老虎尾巴。 她平日里和太子爷没大没小的时候多了,是因为她一直都记着太子爷的忌讳,不去碰那些东西,她从没有因为自己位分高了、生过娃了就忘了对皇权的敬畏。 但太子妃选择了一条比她艰难得多的路,程婉蕴也不知道她为何如此执着,照今日这个消息来看,很显然,她这是打算跪着也要走完了…… 程婉蕴有点好奇太子爷如何应对,然后在她出发之前就听说唐侧福晋奉太子爷的旨意来畅春园了。她坐在宽敞的四轮马车上,轻轻掀开车帘去看打马在前的太子爷,心里想,太子爷这一招狠啊,你不是报病么,那我不用你了。 为难(捉虫) 出门前, 太子妃报病在园子里修养,二格格便跟着唐侧畅春园。 那会儿程婉蕴预备出门的八成,只剩弘晳和额林珠两个猴子, 一个装了满满一箱子书和字帖, 一副出门在样; 、弓箭, 还有两把匕首, 还想牵两匹马、带两条猎犬, 说是不想坐马车, 程婉蕴被这俩孩子闹得头大如斗。 听说唐侧福晋到了,她便借此抛下两个胡闹的熊孩子,到讨源书屋门口去接她们。 唐侧福晋还是老样子, 身材圆圆润润,见到她就满脸笑:“哎呦, 你怎么亲自出来了?日头那么大,可别晒着了。” 程婉蕴也笑着道:“不打紧,正好晒晒太阳, 太医让我多走动, 不要总是窝在屋子里。” 两人相互叙过寒温,唐侧福晋便微微让开身子, 将她身后的小女孩儿让了出来。 “二格格,这位是程侧福晋。”唐侧福晋略微弯下腰与她温声说道, “叫程额娘就好。” 小女孩儿四岁上下光景,生了双与太子妃如出一辙的丹凤眼,脸型偏长, 像太子爷是容长脸,下巴瘦得尖尖的,个头中等, 头上梳着双髻,左右各戴了两只赤金打的镂雕嵌红宝的蝴蝶珍珠流苏簪子,穿一身淡黄金线绣彩蝶梅花的纳纱薄衫子,下头系粉缎百褶裙,翘云头缂丝小绣花鞋,浑身上下都华贵非常。 她听唐侧福晋这样介绍,放开了奶嬷嬷的手,很是一板一眼地对着程婉蕴福身,小声地说:“见过程额娘。” 虽说同住一宫,但程婉蕴和二格格几乎没怎么见过,二格格身子弱,一到冬天就生病,有时候过年都没法进宫,平日里这孩子也难得出正殿的门,程婉蕴自然就见不着了。 说起来这回还是今年头一回见呢。 程婉蕴侧身避过这礼,笑道:“二格格不必多礼,快进来吧,肩舆都备好了。” 二格格被奶嬷嬷抱着坐上肩舆,她的奶嬷嬷石嬷嬷向程唐二人福身告罪:“太子妃娘娘传话让二格格到了立刻就要先回正房去,奴婢失礼了,得送二格格先行……” 程婉蕴和唐侧福晋两人对视一眼,自然笑着让那石嬷嬷先行。等二格格的肩舆转过弯瞧不见了,唐侧福晋才拿手抚了抚胸口,叹道:“这一路上可憋死我了,可算交差了。” “这话可怎么说?” “你不知道,这一路上那石嬷嬷防贼似的,二格格一条帕子都不许用外头的,喝水的杯子、用膳的碗筷,全得是他们正殿的东西,还得要滚烫刚沸的热水烫过才肯用,你说这路上怎么好时时停下来烧水?真是险些没把我折腾死……”唐侧福晋脾气算好的了,她无欲无求,只想能在宫里有块立足之地,虽替太子妃管毓庆宫的大小事,却也只肯当个“经办人”,什么主意都找太子妃拿,不得不说她这么谨慎极有道理,这几年来宫里宫外的风波都没有烧到她身上。 程婉蕴听了也摇头,太子妃怀孕时遇毒绣,生下二格格,又觉着她身子骨不好,只怕有些过于紧张了,乃至于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两人没有坐肩舆,相互挽着胳膊往二门里走,太监们便乐得扛着空肩舆远远跟在后头。 唐侧福晋搬进了东厢,这么多年她还是头一回到畅春园避暑,一路上望见湖光山色,吹着凉爽的风,她已经陶醉了,小声凑到程婉蕴耳畔说:“这也算是托了太子妃娘娘的福了……” 程婉蕴笑着斜昵她一眼,同样低声道:“你之前不是最佩服太子妃娘娘的么?怎么……”现在都敢说这种话了。 “没法子,说到底我是太子爷的侧福晋,不是太子妃的侧福晋,”唐侧福晋叹了口气,“太子妃刚进来时虽然也好强,但还瞧不大出来其他的,可时日久了……嗐,否则你以为我为何从四五年前起就不敢、也不愿自个保管毓庆宫里的账册对牌?你平日里关起门来过日子不大知道,实际上这都是有迹可循的……” 程婉蕴的确是不太知道太子妃的事,看来唐侧福晋应该知道更多,但她闭了嘴不肯深谈,程婉蕴也不问,说多了就是非议主子了。 两人又说了几句八卦就得分开了,唐侧福晋知道她要出门,便执着她的手,含笑约她:“那就等你回来再聚,说实在的,你不在宫里,我都开始苦夏了,我可想你的手艺了,现在总觉着瞧见你,我这五脏庙就要开始唱空城计一般。” “好哇!好哇!”程婉蕴烊怒:“好可恶,你果然不想我这个人,只想蹭我的饭!” 唐侧福晋叉腰得意挑眉:“是了,鄙人就是这般居心不良,到时我就派个小太监蹲在门口打探你的行踪,一得你的信我就到你屋子门前守着,让人乖乖进门给我做上一席十菜两汤八大碗不可!” “好大的口气!先别说吃了,”程婉蕴被她逗笑了:“记得帮我喂猫喂狗喂鱼喂龟,再看着点我院子里的花花草草。” 唐侧福晋白她一眼:“那么多奴才,就知道使唤我!成成成!真是不吃亏的主!” “别说我不疼你,我今儿知道你来,还给你留了一锅刚烤出来的羊角包,里头包得你最喜欢的酸甜口的梅酱,回头我让人给你送过来。” 唐侧福晋这才喜笑颜开,夸她有几分良心。 她们俩在门口说话,越说越多,最后程婉蕴看天色还早,便干脆到唐侧福晋屋里继续坐一会儿,听说四妃也有新八卦! 唐侧福晋本来想留着程婉蕴回来再说的,但程婉蕴现在就想听!八卦还能隔夜?不可能! 原本在屋子里收拾东西的额林珠也没闲着,她此时挎着小篮子,还带着弘晳在讨源书屋前院西侧围墙下头的四季桂下头摘桂花。 她准备出门前先摘一篮子桂花,等会拿回去给额娘晒起来,这样等他们回来,正好能用桂花泡茶或是做糕点吃。 她很喜欢桂花做的糕点,或者泡点蜂蜜水也很好,额娘还会加在奶茶里,好吃得不得了! 四季桂的花期很长,一年从头到尾能开好几遍的花,讨源书屋里零零散散种了不少棵,于是风中时常都能闻到桂花馥郁的香味。 桂花树下边的桂花都已经被摘得差不多了,却只得了半袋子,额林珠摇了摇善和手里的那个布袋,觉得也太少了点,不甘心地撸了袖子:“你们等着,我爬上去摘。” 善和连忙阻止:“还是奴才替大格格摘吧!” 额林珠摆摆手:“你爬树不比我,我爬得快,厉害着呢,你们在下头接啊!” 说着,果然像个猴子似的蹭蹭蹭就上了树,快得善和都没看清,再一眨眼,额林珠已经跨坐在桂花树上最粗的一根树枝上了,她伸长胳膊去摇挂满了细小黄花的树枝,还冲下头叫唤:“善和!弘晳!你们俩快接啊!别掉地下脏了!哎呀你们俩怎么能这么笨……” 很怕大格格掉下来的善和本来一直不敢动,想着若是大格格掉下来,他好及时扑过去当肉垫,结果被他家大格格这么催促,更是急得满头大汗,像只慌张的小狗,张开自己的衣摆,绕着树干不停打圈转悠接飘然散落的花瓣,弘晳也好不到哪里去,迫于姐姐的淫威,也拿衣服转悠着接。可惜花轻风大,一下就吹得四处飘散了。 结果花没接到多少,树下的人满头都是花了,弘晳还吃了一朵,在那呸呸呸个不停。 额林珠便趴在树枝上大笑。 这地方正好在前院和正院的连接处,是离程婉蕴院子最近的一棵四季桂,平常这附近屋子没人住,额林珠经常带人来薅桂花。 但今儿二格格茉雅奇正好到了园子,被太子妃安顿住在这间一墙之隔的暖阁,她刚好歇晌起来,就听见这清脆万分的笑声,越过了宫墙,直直透过了窗棂。 她披衣走到窗边去看,桂花树的树梢正好探过了墙,她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树上的额林珠,她手里折了挂了满满花朵的树枝,身上脸上头上都是桂花细小的花瓣,却不显得狼狈,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乌黑饱圆,明亮又灵动,反而像是桂花里长出来的似的。 茉雅奇知道自己还有几个哥哥姐姐,但平日里见得少,偶尔一次见面也是在过年过节的时候,所有人那时候都要遵守规矩,不敢造次,因为她知道的额林珠与今日见到的全然不一样。 没一会儿,额林珠突然抬起头来,似乎听见了什么动静,连忙滋溜一下就滑了下来,招呼上自家的太监和弘晳,喊着:“扯呼扯呼!” 一堆人一溜烟就沿着长廊跑了个精光,只留下还在微微颤动的树枝,以及飘到墙内的,那一地散落的桂花。 她正奇怪呢,忽然看到了利妈妈的身影经过了她院子门口,似乎正往那棵桂花树的方向走去,茉雅奇就明白了。 这是外头的动静大了,被利妈妈听见了。 茉雅奇忽然就想笑了。 她虽然才四岁多,但却很早熟懂事,她有点羡慕额林珠的活力,她却走得快一些都容易喘气,额娘后来就不让她多走路了。 她记得有几回她身子稍微好些的时候,额娘也想让画戟姑姑教她拳脚功夫,强身健体,但她练了没一刻钟就面如金纸冷汗淋漓,几乎站不住,第二日就起了烧,之后额娘就绝了这心思了。 利妈妈板着脸盯着那桂花树一会儿就离开了,茉雅奇自个坐了会儿发着呆,不知道以后她能不能也跑得那么快?像小鸟一样那么快乐? 没一会儿,石嬷嬷就掀起帘子进来了,一边蹲下来替她穿鞋,一边道:“二格格起来了?可是被外头的动静吵醒了?” 茉雅奇摇摇头:“没有,我早就醒了。” 石嬷嬷却还是不高兴道:“……真是没规矩,跑到这儿来胡闹!您平时都能睡一个时辰的,今儿才睡了半个时辰就起来了!” “不是这么回事,”茉雅奇温言细语地解释道:“今儿过来都中午了,又要收拾,本来就混过了睡时,平时也是睡到这个点就起来了,实在和外头的动静没关系。” 石嬷嬷却坚持道:“那也不该在这儿大呼小叫的,太子妃娘娘的居所就一墙之隔,成何体统!若有下回,奴婢必要回给娘娘知道!” 实际上外头那条甬道本来就是人来人往的,茉雅奇不大知道园子里的结构,年纪也小,因此抿了抿嘴没再和石嬷嬷争辩了。 “额娘起来了么?”茉雅奇不想说这些了,见石嬷嬷点头,她便起身,“我去看看额娘。” 茉雅奇穿过长廊,不一会儿就到了正房,太子妃起居的屋子里青玉兽头双耳香炉正缓缓吐着果皮熏出来的淡淡果香。 茉雅奇刚一进来,就见太子妃神色平静地将一碗黑沉沉的药汁倒进了痰盂里。 “额娘。” 太子妃搁了碗,转头微微笑道:“来额娘这边坐,睡得如何?额娘特意请唐侧福晋将你用惯的被褥枕头全带来了。” 石嬷嬷欲言又止,茉雅奇依偎到太子妃怀里,连忙抢先道:“睡得很好,这儿的床很舒服,气候又比宫里凉快。” 太子妃笑着道:“那也不能贪凉,晚上窗子关起来睡,省得回头又嚷头疼。” 茉雅奇乖巧地应了。 “给二格格上热羊乳来,记得最上头那层奶皮刮干净些,”太子妃吩咐道。 茉雅奇却又闻见了痰盂里那一点药味,天真地问:“额娘怎么不吃药?” 太子妃微微一顿,随口道:“这药熬得火候不对,额娘让人重新去熬了。” 茉雅奇不疑有他,还搂着太子妃的脖子细声细气关心道:“额娘要好好休息,不要生病。” 太子妃眼底流露出柔软,摸着茉雅奇的头道:“额娘知道了,都听我们二格格的。” 实际上她身子骨好得很,这倒了的药……是之前她希望怀孕生嫡子吃得“一举得男”的所谓调理身子用的补药,但如今这情形,吃再多补药也无济于事了。 太子爷公然落她的面子,皇上知道了也没有话,太子爷似乎料定了皇上不会为此生气,这就是一种风向了,太子妃忧虑的是这一节。 石家真的对皇上无用了吗? 太子妃近来一直在想破局之法,她不能就这么沉沦下去,她必须要找到石家对皇上的用处来,而不是真的就这般认命了。 否则百年之后,她怎么有脸面下去见阿玛? 太子妃深呼出一口气,若是受太子爷几句冷言冷语就颓唐认输,她就不是石家的女儿了。她一定能有法子的。 摸着茉雅奇细软、有些发黄的头发,她心想着,她很想要嫡子……可如今太子爷还在气头上,她一个人也生不出孩子来,急也没有用,只能先放一放了。 太子妃搂着女儿微微出神,忽而听见门上的太监进来跪下回话道:“太子爷刚带大格格、二阿哥以及程侧福晋出门了,套了三辆大车,还有专门捆行李的板车八辆,共跟了两百个亲兵。” 太子妃略一点头,心里还算宽慰,如今太子爷让她养病,还把唐氏叫过来管家,这些就只能是唐氏递进来的话。 她至少没真的越过了她行事。 “阿玛要去哪里?” 茉雅奇突然在太子妃怀里发问,面对女儿那好奇又有点羡慕的眼神,想到利妈妈说方才额林珠在外头爬树玩,恐怕被二格格瞧见了吧,太子妃心里也不好受,她的茉雅奇啊…… 她好半天才笑道:“你程额娘怀了弟弟妹妹,胃口不好,阿玛带她出去吃些家乡菜,回头天气凉快些,额娘也带你出门逛逛好吗?” 茉雅奇点点头:“额娘这回可不能食言了。” 太子妃脸微微一红,之前她也答应过茉雅奇出去玩,但最终都因种种琐碎杂事或是茉雅奇身体而没有成行,没想到这孩子一直记得,便坚定道:“好,这回一定不食言。” 另一头,唐侧福晋正安排人预备晚膳,正房那边送过来的膳单子竟然写了有一尺多长,注明了一大堆二格格的忌讳,二格格肠胃弱,膳食要做得十分精细,唐侧福晋原本都习惯了,但她这回真苦恼了。 在毓庆宫时这样没事,她们自己用惯的小膳房,就是做的再烦难、再琐碎,旁人也不会说出去,但这园子里的可是大膳房!这里头不止做讨源书屋的膳,还有西花园里十几个阿哥院子里的膳,本来就忙得不可开交…… 虽然太子爷是最尊贵的,原本就单独几个灶单独做讨源书屋的膳,但……这膳单子递出去,只怕第二日就能传得哪儿哪儿都是,这些奴才说话可难听得很,要是什么“比皇上的膳还难做”之类的传出来,太子爷就成园子里的笑话了。 唐侧福晋拧着眉头想了半天,最终还是决定去太子妃那儿一趟。 这单子她真递不出去。去正房路上,唐侧福晋就一直叹气,想安生过日子真难啊,也不知道怎么和太子妃说才好…… 好难,好难。 而离开了畅春园的程婉蕴正在马车上听原本不想坐车最终却突然钻进车来的额林珠拉马头琴,她这还是之前跟太子爷学的,拉的是蒙古的曲子,程婉蕴眯着眼,深深觉着这曲子十分耳熟。 怕不是跟哈日瑙海学的吧! 她记得他用笛子吹过! 等等,唉……她好像听太子爷提过一嘴,策妄阿拉布坦派儿子奉旨回京献葛尔丹逃亡幼子的首级以及其他贡品。 她正想着,忽然就听见远处传来了一阵马蹄声,急切的、喜悦的,循着马头琴琴声的方向,越来越近。 自由(捉虫) 声举目眺望。 她与太子爷的车道之上, 已经驶出了城门,两,杂草丛生。 等她的车马经过一片开阔平坦的田野, 被杂乱的枝丫 夏日明媚, 而就在这样的天空下, 极远处的青山模糊成了连绵的灰色影子, 而山脚下一大杂草与根茎的黑黄色田野上出 为首的是个身穿织金月白色蒙古袍子的十五岁少年, 头戴卷檐尖顶的蒙古帽子, 脑后两条红色的飘带随风翻飞,而他头顶上方不远处还盘旋着一只巨大的灰白色苍鹰,拖拽着尖锐洪亮如长哨的鹰啼响彻天际。 少年身后跟着十几骑蒙古勇士, 肩上还扛着绣着象征着大清的龙与准葛尔部鹰的旗帜,在风中随着奔腾的马蹄猎猎作响。 程婉蕴看得入迷, 不禁“哇”了一下。 太酷了吧! 随后就见打马在前的太子爷忽然一言不发地调转马头走到她的马车旁边,拉长着一张脸默默把车帘子给系上了。 程婉蕴:“……???” 她扭头一看,才发现额林珠也两眼放光地越过她的肩膀偷偷地看着呢。 噢, 原来是老父亲吃醋了。 程婉蕴把额林珠揽过来, 眨眨眼道:“闺女,你是不是想出去骑马?” 额林珠立刻就来个小鸡啄米式点头, 随后又撅了噘嘴:“……可是阿玛不让我骑马。” 程婉蕴这下知道额林珠怎么会突然钻进车里来了,敢情是被太子爷赶进来的。 怪不得之前, 太子爷急匆匆从澹宁居回来,风风火火要提前出发呢,估摸着那会儿就在澹宁居见过来面圣的哈日瑙海了吧。 照着太子爷对哈日瑙海的这小气劲, 指定能做得出来这“夭寿啊,我得赶紧带闺女跑路”的事儿!毕竟就照着曾经的哈日瑙海几乎是在毓庆宫长大的情分,他难得回来一趟, 面圣完过来讨源书屋拜见她这个侧福晋也是理所当然。 “额娘有法子,等着。”程婉蕴笑着捏了捏额林珠的鼻子,随后扬声道,“停车。” 青杏就坐在外头车辕上,听见程婉蕴吩咐,连忙让车夫停车,她返过身来掀开车帘问道,“主子可能是要更衣?” 程婉蕴微笑着点点头。 太子爷在前头也听到了,便也无奈地举起手,让首尾相连的几辆车都缓缓停下,随后翻身下马过来接她下车,小心地将她抱下马车时,顺带还瞪了程婉蕴一眼,咬着牙根在她耳边说:“你就宠着她吧!回头真被拐跑了,你可别哭!” 程婉蕴假装听不懂,很是无辜地道:“二爷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我这是怀了孕忍不住总想更衣的缘故,您可别多想。” 胤礽才不信呢。 就这么一会儿,哈日瑙海已经骑马撵了上来了,一会儿就出现在他面前,利索地翻身下马,给他打千跪下:“奴才哈日瑙海叩见太子爷。” 胤礽挑剔地垂眸凝望他。 少年被大漠自由的风塑练了筋骨,被残酷的战火凝聚了魂魄,被雪山上的月光洗透皮肉,即便单膝跪地,却仍然像悬崖上的松,越发显得坚韧不拔、风摧不倒。 不过哈日瑙海晒得更黑了,黑得像桐油刷得似的,倒衬得他那双眼睛更亮了。 胤礽撇嘴:真是人如其名,哼。 青杏给程婉蕴围了严严实实的帐子,她更衣出来就见到太子爷黑着脸没叫人起来,连忙过来亲自将哈日瑙海搀起来,替他掸掸衣襟上的尘土,笑道:“多年不见,你都长得这样高了!你瞧,太子爷都不敢认了呢!” 胤礽这才勉勉强强嗯了一声,倒像是从鼻腔里喷出来的一口气。 哈日瑙海又尊敬中更带着亲切地向程婉蕴行礼:“给程额娘请安,程额娘万安!” “你叫什么程额娘……”胤礽在一旁青筋暴起,才说了半句,就收到了阿婉一个警告的眼刀,于是只好愤怒地闭嘴。 他没说错啊!哈日瑙海叫阿婉哪门子的额娘啊!那岂不是要叫他阿玛了?真是可恶,这小子脸皮比牦牛皮、比骆驼皮还厚! “好孩子,你怎么过来了?”程婉蕴不理会太子爷变幻莫测的脸色,笑着寒暄道。 “我的额赫(母亲)得知您怀有身孕,亲手编织了一条羊毛挂毯让我带来京城赠给您,”哈日瑙海让随他而来的蒙古武士双手捧上一个大木盒,里头是一条制作得非常精美的麒麟送子图,哈日瑙海将手放在胸前,“愿您平安诞下麒麟儿!” 羊毛挂毯工艺繁复,画好底稿之后,要将各色羊毛线一根根穿进白羊毛底色线之中,慢工才能出细活,一拉一缠一剪,往往要几个月才能做完一幅,做起来最伤眼睛,几乎是蒙古部族的国礼,送给程婉蕴是极大的礼遇了。 程婉蕴郑重地笑纳了:“替我好生谢谢大阙氏……瞧瞧你这一头汗,还累得你特特赶着送过来,这回在京里留几天?若没有别的差事,不如跟我们一块儿去庄子上打猎,也教教弘晳弓箭。” “我没别的差事!谢谢程额娘!”都不等程婉蕴话音落下,哈日瑙海就毫不犹豫一口答应。 胤礽:“……” 青杏将挂毯收好,程婉蕴便让弘晳和额林珠都下车来见礼,还在太子爷的眼皮子底下,自然而然地说:“正好哈日瑙海来了,你们俩便陪着哥哥一块儿骑马吧,让额娘歇歇、也松快些!” 额林珠眼睛立刻就亮了,向前了两步,又在太子爷如有实质般的眼神下顿住了脚,只好隔着一个弘晳,对哈日瑙海指了指天上的鹰:“哈日瑙海,我想看看你的鹰!你真的训好了鹰吗?是你自己抓的吗!快告诉我——” 哈日瑙海望着眼前已经渐渐透出少女模样的额林珠,她穿着他熟悉的红色骑装,像草原上漫天的落霞,又像夜间燃起的篝火,美丽得几乎让他忘了呼吸、忘了他还会说话,就这样呆呆的,很久很久才无声地咧嘴笑了起来。 冒着傻气,一口白牙。 胤礽:“……”捏紧拳头。 善和已经飞快替额林珠牵来了她枣红色的马,程婉蕴趁机将快要气成河豚的太子爷生拖硬拽,拉进了马车里。 弘晳其实一点儿也不想骑马——外头多晒啊!但他已经被额娘踹出来,只好无奈地爬上他自己的小马,跟在姐姐和哈日瑙海后头。 然后他就听着平日里对他越发没好气的额林珠,骑在马上叽叽喳喳像一只雀跃的小鸟,用流畅的蒙语和哈日瑙海说个不停、问个不停。 弘晳能听得懂蒙语,他自己忍不住学着嘟囔了几句,却没有额林珠说得那么好,心想,明明在宫里大家都不说蒙语,为什么姐姐说得那么好呢?真奇怪。 额林珠很好奇哈日瑙海的鹰,于是哈日瑙海吹响了口哨,那只巨大的鹰顿时从空中俯冲下来,收起宽大的翅膀落在他肩头。 “它好听话!它叫什么名字!” 额林珠一点也不怕,只是睁大眼睛,立刻就持缰控马往哈日瑙海那头靠过去,小心又期待地去摸那只鹰。 哈日瑙海把苍鹰安抚好,说:“它刚刚训好,我还没给它取名字,留着给你取。” 额林珠轻轻地抚过苍鹰的背脊,喃喃道:“那我得好好想想呢,可得给它取个威武的名字!” 于是他们俩就并马齐驱,挨得极近了。 弘晳左看看右看看,心里有点酸,想打马挤上他们中间,却被哈日瑙海用眼角余光瞄到了弘晳的小动作,于是他用蒙语低声说:“快!” 弘晳还没回过神来,额林珠和哈日瑙海已经默契地纵马而缰,一下飞驰出去数十米。 得,他追不上啊!弘晳目瞪口呆。 坐在马车里的胤礽看见儿子被甩下,彻底没了指望,抱着胳膊更是气得不说话了。 那张脸拉得呀,程婉蕴在一边乖巧给他泡茶,盱着太子爷的脸色,笑眯眯亲手奉上:“二爷消消气吧!” 胤礽无声地瞪她:她还好意思说呢!全是她纵容的!额林珠那么大了,怎么还能和外男骑马呢? 面对阿婉讨好的眼神,他还是把茶碗接过来了,却没有喝,叹气道:“你啊你啊,你是不懂我的苦心!如今蒙古各部臣服安定,这些年皇阿玛应当不会为公主们赐婚,正好趁着这时机,我求皇阿玛让额林珠留京婚嫁是有几分把握的,只要得了皇阿玛的口风,咱们趁着这几年好生看几个出色的世家子弟,额林珠不是可以长留我们身边了吗?你难道不希望额林珠留在京城吗?若是抚蒙,嫁得那么远,以后就是受了欺负,我们也鞭长莫及!” “二爷,我知道……你说的那些道理我都知道,可是我也知道,额林珠喜欢草原……”程婉蕴脸上的笑也落寞了下来,她伸手去握太子爷的手,“我知道蒙古山高路远,但我也想让额林珠得偿所愿,能过上她想过上的日子。” 宫里的锦衣玉食,与大漠自由自在的生活,哪个更适合额林珠呢?如果可以做草原上的鹰,程婉蕴也不希望额林珠像她一样,只能做宫里四方朱墙里的金丝雀。 她是没得选,可是额林珠有得选。 草原被京城里的人视为苦寒之地,宫妃们生下的公主抚蒙都会伤心不已。但程婉蕴却觉得未尝不是好事……准葛尔部国土广袤,西通西域,背靠大清,又没了葛尔丹作乱,各部已统一在策妄阿拉布坦旗帜下,大力开通商贸,开始富裕起来。而哈日瑙海是她亲自养过、了解的人,若是去其他部落盲婚哑嫁,程婉蕴恐怕会担心额林珠遇人不淑,但若是哈日瑙海,她就能放心了。 比起太子爷豁出脸面去求康熙在京婚嫁,回头嫁给八旗子弟,也不知嫁得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八旗里头的男人如今还能看吗?还不如嫁给青梅竹马、两情相悦的夫婿。 额林珠可以离开这四四方方的围墙,去看无边无际的世界,对酒当歌,多好啊? 而且,这是她希望的、喜欢的,程婉蕴是额林珠的额娘,她了解她,也知道她的想法,所以她宁愿成全她、让她做她想做的。 “而且,哪里会见不到呢,每年木兰围猎,蒙古各部不是都会来朝觐么?”程婉蕴温和地笑了笑,“在京城里虽好,但却好似从一个大宅子换进了一个小宅子,依旧规矩缠身,而且也不知当驸马的性情究竟好不好,有的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咱们不一定能瞧得出来……” 胤礽哼了一声:“说白了,你就是看上了哈日瑙海。” 程婉蕴讶异道:“平心而论,哈日瑙海不好吗?他从小就是个好孩子,又上进,脾气又好……” “脾气哪里好了!临走前把老十四揍得猪头一般,皇阿玛正好恼怒老十四不予追究罢了!否则当年早把他拿回来问罪了!” 程婉蕴捂嘴笑道:“咦,是这样吗?我怎么记得,是您悄悄替哈日瑙海收拾的烂摊子?还去皇上面前替他说话,这才打消了皇上的怒气?” 胤礽一噎。 “好了二爷,我知道,您只是不舍得额林珠罢了,实际上你肯定也晓得,怎样才对她最好的,”程婉蕴靠到太子爷的肩头,喟叹道,“我当然也会不舍,但孩子慢慢长大了,她有自己的日子要过,我们以后会老的,怎么能护她一辈子呢?还是要学会放手,她自己强大起来,什么日子也不怕,我相信额林珠,她不是软弱的孩子。” 最重要的是,程婉蕴不敢说出来——额林珠以后能远离京城,哪怕太子爷倒了,这孩子也不会被废黜之事牵连了!弘晳是皇子没办法,她能保一个是一个。 胤礽不说话了。 “况且,你为了额林珠求皇上开恩,那宫里那么多未嫁的公主怎么办?直郡王家四个格格怎么办?还有……太子妃的二格格怎么办?不患寡而患不均的道理,您应当比我更清楚,皇上不会愿意开这个口子的,与其受人非议,不如不要做这出头鸟,您说是不是?” 胤礽憋着气往车外看去,夕阳很美,额林珠骑着马逆着光,她侧过头和哈日瑙海说话,时而打打闹闹,两人在夕阳下的剪影鲜活无比,而额林珠一直都是眉眼弯弯的模样。 令胤礽微微一怔。 有多久了,没有见过额林珠那么开心、那么畅快了,她在宫里好像也没有不开心,也常常笑、捣蛋调皮,但好像就是不一样。 程婉蕴见太子爷眉头松动,便不说话了,自在地给自己也泡起茶来。 其实额林珠还有好多年才要嫁人呢,但事情提前说开没什么不好,以后太子爷对哈日瑙海应该就不会那么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了吧?对于额林珠的心思,也不会那么反对了吧? 挺好的,额林珠以后可以过上她想要的生活,她不用像谁,也不用为了谁而妥协,她可以成为她自己。 这就够了。 程婉蕴含着笑低头饮茶,白色的茶汤雾气蕴了她的眉目,那些细小的水汽凝结在她睫毛上,却好似一颗晶莹的泪水。 度假 程婉蕴没想到太子爷选的庄子是这相对的山以及山中间那一片连绵的田野, 如一片宽阔的草场,散落着几只羊与马,在山脚下避风的山坳里, 几间茅屋、两个帐篷, 拿篱笆圈起来, 厚重巨大, 真是闲云野鹤及听风看雨之所啊! 夕阳西下, 大大的云朵整个被烫成了金色, 被风推着滚在草地上,几只羊被他们的车马惊了,跳着散开。 袋, 吹着风,都想躺在那厚厚的草地上, 别说额林珠和哈日瑙海,已经骑着马冲进羊群里了。 “怎么样,我傲, 在她身后说, “我亲自叫人收拾出来的。” 又能打猎又能赏景,让亲兵把住两头的山口, 别人也进不来打搅,真真清静。 原本正经该住的庄子在山上, 是一处曲水流觞的小江南园林,胤礽觉着不大喜欢,又小又潮湿, 倒不如就这样简简单单住在山下,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胤礽虽然说不清为什么, 但他觉着阿婉更喜欢这样的地方,没那么多雕饰、也没什么人打搅的拙朴之处。 程婉蕴搂着太子爷的肩膀说:“这地方太好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出塞了呢!不,又比出塞更好,气候更舒服,不冷不热的。” 胤礽昂首挺胸。 撒手没的额林珠打马回来了,一头汗,却十分快活地说:“额娘!那边还有山泉水!从山上潺潺地流下来,又清凉又甜呢!” “有山有水,果真是福地了。”程婉蕴笑着扶了青杏的胳膊下车,“让人先把伙房收拾起来,三宝呢,让他杀只羊,咱们烤全羊吃。” “主子!奴才在!奴才马上就去办!”三宝已经长成一个大人了,笑眯眯利落地从后头的车上跳下来应道,“烤架奴才都带了,一会儿就好!” 郑太监前两年彻底退休了,已经出宫颐养天年,如今程婉蕴身边得力的膳房太监,就成了三宝,这孩子小时候傻愣愣的,如今这股子傻劲化成了认真、较真,知道师傅要走了,硬生生在几年内学全了郑太监的本事,日日都只睡一两个时辰,练刀练火候,如今也成了能独当一面的膳房总管太监了。 程婉蕴还挺喜欢三宝的手艺,他和郑太监的做出来的菜色口味还有点不一样,郑太监属于随意挥洒型的,全凭几十年的经验,而三宝属于技术型的,他每天做菜都自己记菜谱,若是得程婉蕴夸奖过的,他就会照着菜谱里的配比,精确到油盐酱醋用量几何,还保管以后每回都能还原出来,分毫不差。 跟来的下人们开始忙了起来,拆行李的拆行李,打扫屋子的打扫屋子,实际上这茅屋也是新盖的,里头很干净,因此很快就收拾好了。 程婉蕴还是头一回住这种“茅屋”,但外头瞧着简朴,实际上整个屋子所有的木料都是用上好的樟子松铺的,梁柱还有楠木的,地板铺得极平整,还架高了半尺,下头填得整块磨平底部的青石,又防潮又防火。门槛还做了防水木条,篱笆围起来的小院里头还有一棵桃树。 这不能叫茅屋,这叫山水民宿了。 论享受,还得看太子爷啊! 实际上,程婉蕴进门看这桃树都呆了一下。 太子爷这是预谋多久了啊,这桃树都栽得新芽新叶新枝条,枝头还有挂果。程婉蕴种了那么多花自是知道,刚移栽过来的植物,甭管什么植物,都得缓缓苗呢,是很难有这样生机勃勃的模样的,这应该已经种了一段时间了。 被人念在心上,默默付诸行动的感觉实在挺好的。程婉蕴在屋子里外转悠着,一回头倒看见太子爷亲自在寝室里挂了画,是她之前很喜欢的太子爷亲笔所作的徽州山水,原本一直挂在毓庆宫后罩房她起居的西暖阁,太子爷也不知什么时候让人取过来的。 等收拾好,天黑了下来,在篱笆外头也升起了篝火,架起了烤架,新鲜的小羊羔烤得滋滋冒油,浓浓的香味随风潜入了屋子里。 弘晳安安静静地坐在火边看书,脸被火光映得红通通的,手边还放着他的小茶壶与小泥炉,添银伺候着,还在炉子边上还烤了一把花生。 额林珠和哈日瑙海则活像是一辈子没骑过马似的,那屁股黏在马背上了,到了庄子上也不觉得累,两人结伴骑马跑得一会儿远一会儿近的,还跟养马太监借了套马杆,两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正对着草场上散养的马使坏呢。 程婉蕴叫了他们两遍也叫不出来,干脆不理会了,自个也搬了个小椅子坐到火边,顺带着好奇德观察哈日瑙海那只鹰。 她还是头一回这样零距离看鹰。 哈日瑙海不带着它的时候,它就会站在一个木架子上,脚上也会拴上细细的铁链子,由哈日瑙海的蒙古侍卫喂些血淋淋的生羊肉吃。 程婉蕴只是看,这鹰都能因为她的目光而机警地转过头来,直勾勾地盯着她,顺带还扑腾两下翅膀,好似随时准备给她叨一口的感觉。 程婉蕴心里想的却是,这老鹰好像在用眼神跟她说:“你瞅啥。” 然后自己把自己逗乐了。 胤礽靠在门框处,抱着胳膊望着阿婉被火光映成暖橘色的笑颜,心底也松快了下来。 叔公急流勇退,乞休的折子皇阿玛已经批了,从此朝堂上再也没有索中堂了,但未尝不是保全叔公的法子。 胤礽其实做过了有关叔公的梦,那正好是弘暄出事之前的那个夜晚,他躺在阿婉院子里的那个躺椅上,被夏夜带着暑气的晚风吹着,迷迷糊糊地打了个盹。 梦里是一间充斥着浓重药味的屋子,梦里的那个人与他年纪相仿,却比他显得更老、更沉郁些,脸上胡子拉碴,一双眉头哪怕在病中,也是微微皱起的。 胤礽四下张望着,这梦中的屋子瞧着不像宫里……他正想着,就听见外头的门响了一声,急匆匆的脚步声愈来愈近,他听见何保忠的声音说:“索大人,太子爷随驾南巡,途径德州便忽染风寒,一病不起,因太子爷病中十分思念母家,皇上特命您前来伺候侍奉太子……” 推开门,白发苍苍的索额图出现在他面前。胤礽都呆住了,叔公怎么也那么老?就像是一身的精气神都被抽干了似的。 索额图行至床榻边,紧紧握住了还在沉眠之中的太子爷,连连长叹。 过了会儿,太子爷睁开了眼,他咳嗽了几声,消瘦苍白的脸强扯出一点笑来,嗓子粗粝嘶哑无比:“叔公,你来了……” 索额图眼眸微微震动,随即伧然叹气:“已经到了如此地步……” “叔公不必忧心,我这病……不病不行,皇阿玛对我不满久矣,我若不病得重一些,只怕是永远也见不到叔公的。” 旁观得满心疑虑的胤礽心里顿时就“咯噔”一下——他上辈子此时此刻已危如累卵了吗?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零碎的梦境又变幻了场景,山山寒色的深秋,紫禁城的树落了满地黄叶,胤礽现在乾清宫大殿上,听见康熙满面寒霜当众下旨赐死索额图。 曾经做过胤礽伴读的索额图的两个儿子格尔芬、阿尔吉善也一同被处死。 “索额图诚本朝第一罪人也!”康熙冷冷的盖棺定论,将索额图几十年为官做宰的功绩全盘否认,就像随手挖掉一块腐肉一般。 胤礽呆呆的站在大殿上,直到这梦境消散在他眼前,他一个激灵醒过来,仍然吹着那夏夜的风,都还有些胆寒。 赫舍里氏轻飘飘地倒了,可对于梦中那个早已经惊慌失措的他来说,就是最后能够庇佑倚靠的臂膀没了,总是现在他身前的叔公死了,连他的儿子也没有放过。 幸好,如今已经不同了。 叔公还在,即便已成了一富家翁,但只要他活着,赫舍里氏就不会真的倒下。就像当年总是称病的索尼,反而是四大辅政大臣里得利最深的人,退就要退得干净…… 胤礽躲到庄子上装野人,除了想和阿婉过几日清闲日子之外,也是想告诉皇阿玛,索额图退下了,他不会有任何怨言,不论雷霆雨露,他依旧高高兴兴接纳,无所多求。 远处额林珠和哈日瑙海骑马回来了,胤礽吐出一口气,不再去想这些事,专心和心爱的人、孩子们一块儿切肉分食。 热过酒来,程婉蕴不能喝酒,于是便看着几个小的和太子爷这个大的一起行酒令吃得酩酊大醉,三个孩子被她几下揉搓着送回了屋子。 只剩下也醉得躺倒在草地上的太子爷,他鲜少有这样放肆喝酒的时候,大多时候太子爷都得克制着,谨慎是他的常态,可再这样的一个地方,风都那样松弛,他也能稍稍放纵。 她俯下身去看他,就看到他合上的眼尾也有了细细的皱纹,眉心浅浅的一道痕迹,是平日里时常下意识攥起眉头的缘故。 程婉蕴这样静静地望了半晌,才轻轻地吩咐何保忠:“快把太子爷背回屋子里去,拿热热的帕子擦身,别着凉了。” 何保忠嗻了声。 程婉蕴跟着进了屋,有时候,她也会觉得太子爷可怜,他过得太累了。 等何保忠伺候好,程婉蕴又替他解开辫子,正要起身去哪梳子,结果就被人用滚烫的手臂拽住了,她转头一看,太子爷半醉半醒、迷迷蒙蒙地望着她,嘴里不知道说什么。 “二爷要什么呢?”她下意识靠过去听。 然后唇上就被热热的亲了一口。 开解(捉虫) “转眼之间, 咱们相识也有十二年了。烫又软绵绵的,亲过她以后,, 忽然说了这样一句。 程婉蕴愣了愣, 才笑道:“额林珠都十岁了, 弘晳也八岁了, 呢?” 闷笑声, 以及一声轻轻的:“是啊, 日子过得真快。” 程婉蕴觉察到太,他靠在她肩头也不动了,但她知道他是醒着的, 也知道他醉意渐渐过去了。 可是他想让她觉着他还醉着。 程婉蕴便一动不动,装作什么也没感觉到, 只是拿手掌抚过太子爷的背脊,就像弘晳和额林珠小时候睡不着时一样,她也是这样静静地揽着他们, 静静地抚摸他们的背, 这样做能让他们平和下来,慢慢放空头脑。 果然, 这对太子爷也是有效果的,他故呼吸平缓安定了下来, 虽然还是不愿意抬头。 良久,他才突然没头没尾地说:“额林珠有你这样的额娘,是她的福气。” 程婉蕴一开始没想明白太子爷这话是什么意思, 便没有接话。等后头太子爷忽而又说了一句:“原先是我错了啊……实际上并不是我觉得好的,儿女也会觉着好,你与我就不同, 你是个好额娘,你即便不舍得她远嫁,也想着她能开怀就好。经了你昨日一番话,如今我这才明白了,为何明明有些父母是极爱惜子女的,子女却偏不领情,根结是在这里。” 一言蔽之,身为父母,你给子女的爱,是子女需要的吗?程婉蕴是后世魂魄,自然懂得尊重额林珠,不把自己的意愿强加给她,让她像深林树木顺风自在生长,而不是给她修剪成精致的城市园林景观。 但太子爷能注意到这些,就是因为……他曾经或者一直被自以为是的父爱伤及自身了。 康熙身为父亲,他爱他的儿子吗?爱的,他自幼父母早亡,没有享受过天伦之乐,所以他对亲情儿女是有一些期待的,但他犯了父母的通病,就是把子女都当成自己的作品。 太子爷无疑是其中受到“关爱”最多的那个了。 程婉蕴紧了紧手臂,低头抱住太子爷,轻声问:“二爷,若是不生在帝王家……或是不做太子,您想过怎样的日子?” 胤礽被问得一怔。 如果他不是太子,他想成为一个怎样的人?他喜欢什么?他想做什么? 胤礽想了很久,却答不上来,他苦笑道:“我不知道……”他的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位置而存在的,而这副太子的外衣,已经烙在他身上了,嵌入了他的皮肉,撕下这副皮囊,下头是一片空妄,他早就没了自我。 “现在想想也还来得及。”程婉蕴鼓励道,“您之前说采菊东篱下,那就做陶渊明如何?或是轻舟已过万重山的李白?潇洒一生也不错?或是就做个无名无姓的贩夫小卒?庸庸碌碌地过一生?” 胤礽抬起头来,眼中有了新的光:“不,陶渊明避世颓唐,李白狂傲不羁,当个小贩庸碌一生也太过无能,既然来到这世上,不论是否在帝王家,自然也要做个于家国天下有用之人!” 程婉蕴笑眯眯地一拍手道:“啊,若是这样的话,那您现在就可以做这样的人啊。” 胤礽愣了一下,他旋即无奈笑开,他若是还听不懂程婉蕴言下之意,就白活了,于是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哪有你这样开解人的。” “也不算开解,”程婉蕴伸手去捏胤礽的嘴角,“就是盼着您开心一些,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等待与忍耐不一定是坏事,您说是不是?” 看开些吧太子爷,程婉蕴太心里微微一叹,日后若真的走到那一步,再悲哀不迟,如今有一日光阴就要快活一日最好。 一样想到了梦里那孤寂而死、亲族尽毁的结局,他哪里有颓唐的余地?胤礽深深一笑,认真地望着程婉蕴:“好,莫道桑榆晚,我一定让咱们都能看见为霞尚满天的那一日。” 隔日一大早,额林珠就悄悄溜出去牵了马,和哈日瑙海一起骑马去了,还打了两只野兔、一对野鸭子,等程婉蕴起来,这俩都已经骑得头发都汗湿了,两人紧挨着蹲在院子里看着三宝杀鸭子。 额林珠撑着下巴说:“这野鸭毛挺好看的,善和,你去挑几根留给我做毽子。” 哈日瑙海立刻说:“我会做,我给你做。” 于是两人又亲自挑起鸭毛来,程婉蕴懒懒地身了个懒腰,坐在廊子下头等着青杏摆膳,一耳朵听着额林珠说这个好那个好,一耳朵听着弘晳在屋子里朗朗读书声。 听得她眉眼耸拉,差点又要睡回去。 没什么正事做,只是为了消磨光阴而消磨光阴,这日子,悠闲啊。 即便已经快要立秋了,但这日头一大早就很烈了,因此早上程婉蕴让人预备的绿豆粥、玫瑰豆腐乳,几碟子脆爽的腌制小菜。 她自己不能吃太过寒凉的,因为另外备了一份鸡丝粥、几块枣泥核桃酥。 胤礽吃了一肚子酒宿醉起来,对这个平淡到寒酸的早点很是满意,他发苦的嘴巴和痉挛的胃都被好好地安抚了。 因为天气好,膳桌摆在桃树下,清风徐来,桃树上挂得小毛桃也透出淡淡的香。阿婉已经吃完了早膳,薅了一把草,去喂正好在四处散养跑到门前的小羊,胤礽端着粥碗,忽而觉着这趟真是不虚此行,有种浑身都被涤荡得很清静之感。 他吃完饭也去跑了一圈马,回来后见程婉蕴在收拾他的印盒,里头一堆上好的寿山芙蓉石,大大小小什么形状都有,原本是平日里他留着把玩的,见她好似地辨认上头雕刻的图案,胤礽便也一时兴起撸起袖子:“我给你刻一方小印吧。” 程婉蕴有时候也被太子爷的随意惊到,耸耸肩道:“我又不做官,要印有何用处?” 胤礽已经在翻箱倒柜找刻刀,随意回道:“闲章而已,有什么关系呢?你只管挑一块料,说上几个字,我给你刻。” 程婉蕴被他的兴头感染,便真的挑了起来,最后选了个随形荔枝冻,正好雕得是满满的葡萄,还有只憨态可掬的小松鼠在上头偷摘葡萄。 “眼光真毒,这块料子又油又亮,还是已经去世的名师雕的,上好的孤品,给你了!”胤礽回头笑道,他终于摸到了一把刻刀,“我想起来了,你昨个不是问我若不生在帝王家该如何?今儿倒是想到了,那我就是去市井上头摆摊做个金石篆刻的师傅也绰绰有余,或许也能做个篆刻大家!之前老三拿一副名画求我给他刻个压角章,我都没答应呢——说吧,阿婉想刻什么字?” 程婉蕴想了半天,说:“就刻‘达观’吧?” “好!妙万物以达观!一切听其自然,随遇而安,果真很衬你!”胤礽擦擦手还真就坐在椅子上开始刻了,“给你刻个阳文的,这俩字阳文好看。” 程婉蕴好奇地看着太子爷熟练地刻章,心想他还真没吹牛呢,回头真能出去摆摊。 她撑着下巴坐在太子爷对面,把玩着他其他未雕刻的料子,好奇地问:“二爷都有什么章呢?都是自个刻的么?” “我多着呢,有自己刻的,也有找名家刻的,闲章最多,有十几方,刻得吉句、诗文什么都有,名章有几块儿,太子印、毓庆宫印,这些就不用细数了,不大有意思。” 程婉蕴就想起了很久之前他留给她一块太子手令,忽然留意到太子爷身上就好像挂着一方小印,于是伸手过去托起来看印面,艰难辨认道:“这是……坚净?” 胤礽手上不停,点点头, 果然印如其人啊,程婉蕴想到“达观”,太子爷带在身上时时揣摩自省的却是“坚净”。 青杏进来送了果盘,程婉蕴便拿个小银叉子,自个吃一块儿顺道给太子爷也递一块儿,没一会儿两人就分完了。 大约刻了半个时辰也就好了,太子爷得意洋洋地上了印泥,拿了张小纸,啪啪盖了一下,果然刻的匀称自然,古朴雅致,胤礽自己赏了一会儿,才给了程婉蕴。 程婉蕴一副也在欣赏的模样,实则内心极虚:她差点没认出来是什么字,篆体也太难认了! 她果然不是个文雅人。 两人正在屋子里赏玩印章呢,忽然何保忠进来回话道:“太子爷,额楚大人求见。” 程婉蕴便立刻站起来了:“我去看看那几个皮猴子都去哪里玩了。” 等她出去了,胤礽点点头:“让他过来吧。” “嗻!” 没一会儿,额楚骑着马飞驰而至,小太监连忙过来帮他牵马,他急得满头是汗,翻身下马随手把马鞭缰绳都扔给了太监,急匆匆就进去。 额楚呼哧呼哧还喘着气地跪在门口请安,胤礽刚抬手,额楚就又磕了个头,咬着牙说:“还请太子爷屏退左右!” 胤礽使了个眼色,何保忠立刻将屋里屋外的人全都撵了个干净。 等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额楚才急切地说:“太子爷,裕亲王病重!皇上已经亲自回京看望!奴才就在京里,听说裕亲王曾在病榻前为直郡王、八贝子说话,如今直郡王也快马回京了!” 胤礽倒不慌乱,他左右踱步略略思忖,扭头问道:“皇阿玛可有口谕让皇子们回宫?” 额楚摇头:“奴才没有听闻。” “那就是了,”胤礽淡淡道,“我只当没有听过这些事,你也当没有来过。” 额楚愕然抬头:“可是,直郡王……” “你下去吧,”胤礽打断了他,两只眼睛幽幽冒着光,“别让别人知道你来过!” 温情 将额楚打发走后, 胤。窗子外头正是艳阳天,程婉蕴带着两个孩子摘了一篮毛桃,, 树上的果子时候正好。 楚的话, 皇阿玛没有发话, 他又不在园子里, 就不该窥探圣驾行踪, 事。 大哥的直郡王府离裕亲王府极近, 两家又交好,他起疑,只怕心里。 更何况, 费扬古前,在索约勒济身上旧伤复发, 一病没了,这本就叫皇阿,谁知还不过百日, 裕亲王又染了重病, 他还没到知命之年,这只会叫皇阿玛心里更不好受…… 胤礽背在身后的手慢慢地攥起又慢慢地松开, 最终下定了决心:不论他知晓不知晓,往后皇阿玛想起来裕亲王病重弥留之际, 他却在庄子上享乐,等皇阿玛想起来过问……终归不好。 谨慎起见……胤礽抬步出去,将阿婉唤了过来, 想了想问道:“阿婉,你多久没见家人了?你阿玛额娘家里老太太身子可都还好?” 程婉蕴摸不着头脑,但还是下意识回答道:“还是来园子之前见的, 我阿玛额娘都好……”说到这儿,她发觉太子爷面色略带一点失落,于是试探着往下讲,“就是……我们家老太太好像有些嗓子眼疼,不过我额娘说她是吃锅子辣着……” 话音未落,就见太子爷当机立断地一拍手:“俗话说得好,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你祖母年纪大了,既然身子不爽,你这个做孙女儿的怎么能不去探望?这样吧,你进宫多年也还未归家看过,一会儿我和孩子陪你回程家归宁尽孝!” 程婉蕴呆滞当场:“……蛤。”她怀疑程家人可能会吓到当场昏过去。 “快去预备吧,”胤礽轻轻拍了拍程婉蕴的肩,又扭头喊道,“何保忠,派个人去程家报信。” # 裕亲王府,康熙坐在福全的病榻前。 屋子里围了很多人,灯火影影重重,但康熙却盯着福全没几天已经瘦得脱相的脸,只觉得周围依旧安静,他和福全还是景仁宫里那两个形影不离的小皇子。 “二阿哥,你攒这么些墨梅做什么?”当时还是庶妃的宁悫妃董鄂氏问自己的孩子。 “三弟喜欢啊,我给他留着。”小小的福全抬起脸来,圆圆的小脸,一笑起来有两个深深酒窝。他的模样真应了福全这个名字,一向是白胖胖的,看着就喜人。 如今福全老了,他也老了。 康熙想起了已经模糊的母妃的模样、太皇太后、赫舍里氏,他身边的人都走了大半了。 康熙低垂着已经松弛的眼皮像个雕塑般一动不动,梁九功现在康熙身后,对跪在远处眼珠子乱转的直郡王视而不见。 方才裕亲王醒过一会儿,康熙连忙握住了他枯槁的手,裕亲王却对他说,他没事儿,他几个儿子都不着调,幸好直郡王和八贝子常来看望他这个老伯父,让他也享些福。 还说他自小就不如万岁聪明,小时候还总借万岁的课业糊弄皇阿玛,被皇阿玛瞧出来,又多亏万岁帮着抄大字,两人抄到大半夜,还被各自的母妃揪着耳朵责骂。 康熙被他说得也想起了幼时两人同桌读书的场景,想笑却又牵动不了嘴角,一股子不知打哪儿来的酸涩击中了老皇帝的心。 “奴才养孩子的功夫也不如万岁,保泰性子莽撞,又没什么大才,以后奴才走了,还要求万岁多宽恕他几分……” 这话仿佛在交待后事,康熙厉声阻止:“胡说,你的儿子还要赖给朕来教么!你好好多活几年,自己的儿子自己操心……” “奴才虽然痴长万岁一年半载,却事事全赖万岁看顾,恐怕这辈子都改不了了……” 话到最后意犹未尽,康熙望着福全喘着粗气,又慢慢合上眼昏睡的模样,已经哽咽了。 他这个二哥,哪里有他说得那么笨呢,他那句“愿为贤王”,是在他要被太皇太后包到慈宁宫抚养之后说的;他小时读书写字骑马射箭没一次好好赢过他,可三征葛尔丹,他驰骋沙场却几乎百战百捷;他故意养废保泰,想来是为了向他表明忠心的态度;而今日他在病床上说这些,康熙又怎么会瞧不出来他的意思? 他站到老大这一边,他求他将亲王爵留给保泰,康熙知道一切、看穿了福全的小心思,但他却真被福全说得伤心了,那些早就消散在回忆里的场景好似又在他心里抽出新枝,一点一点活了过来,而这样的伤心,让他都不愿去计较福全为老大张目的事了。 他的二哥怎么会不聪慧,他连他这个皇帝心里会怎么想,都算准了。 康熙走出裕亲王府时,不防被外头明媚的艳阳天刺了眼,不由微微眯起眼。 “皇阿玛,儿子愿护送您回畅春园……”直郡王连忙跟在了康熙身后,康熙却没看他,嘴角线条抿得愈发平直,站在屋檐下面目冷峻得好似冬日山顶的冰雪。 直郡王不由收住了脚,心中猛地忐忑了起来,不敢再多说话。 “老大啊……”车停在了门前,康熙头也不回地踩着太监的背上了车,很平淡地抛下一句话,“这次明珠没有教你不该来吗?” 随即车帘便被重重地甩上,梁九功给直郡王拱手行完礼后也跳上车辕,金顶黄盖的朱轮车便飞快地驶出了胡同,剩下直郡王被这么一句轻飘飘的话吓得面色惨白呆立原地。 好半天,被贴身太监轻声唤了好几遍,他才像找回三魂七魄一般,哆嗦着攀住身边贴身太监的手,如同攥住一块儿浮木,语无伦次道:“……套车!套车!去明相府……不,不不不,不能去!不能去!回宫……我要见额娘!” 康熙坐在微微摇晃的马车上闭目养神,对于儿子之间的争斗他自然不是毫无所觉,他立保成为太子,是安天下臣民之心,也有对保成的拳拳爱子之心。但保成身为太子,却太过依靠索额图,让朝堂上的形势越发助长了索额图的气焰,外戚之祸不得不防,因此他扶持老大、利用明珠,压制朝堂中以索额图为首的“皇太子党”,结果却又亲手养大了老大的野心。 真是轻一点重一点都不成。 保成性子仁慈温润、行事有度又文武双全,在康熙心中,他十几个儿子全加起来也比不上他的保成,他可从没有易储的心思!可恨老大竟然还摆了“大千岁”的谱! 大千岁!康熙面色越发冷峻,宫人们叫保成千岁爷,老大就要高他一头,生出个“大千岁”的名号来!生怕旁人不知道他的心思? 如今索额图已辞官,康熙也用不着再立个大千岁去下保成的面子了……更何况……康熙黑着脸又想起有一年中秋的一件事。 那会儿还在宫里,保成照例过来请安,正好他手上没什么大事要处置,也算偷得浮生半日闲,康熙就拉着儿子一起下棋,司茶的小宫女端着托盘奉茶上来,她行至炕前屈膝低头奉茶时,便带过来一点幽香。 康熙正捏着棋子琢磨,没有留意,他对面的保成却忽而抬起头来,看了眼那宫女头上簪的花,随口问道:“这时节怎么还有海棠?” 那小宫女满脸通红,声音细细柔柔地回话道:“回太子爷的话,这是御花园暖房里新栽种的海棠树,在暖房里能一年四季开花,若在外头也能开半年的花,听御花园的太监们说,是广州舶来的外邦海棠,较之不同。” 胤礽看了那宫女两眼,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倒还算有几分意趣。” 那小宫女闻言顿时掩不住地喜悦,屈膝抖着嗓音说:“谢太子爷夸奖。” 等她下去了,康熙才笑吟吟地放下棋子:“保成喜欢那宫女?也是,你身边都好几年没有进人了,若是看上了,朕回头赏给你——” 他疯了?当着皇阿玛的面调戏皇阿玛的宫女?胤礽顿时瞪圆了眼:“皇阿玛!儿子哪有这种心思。儿子……儿子……” 康熙倒没有计较,挑着眉头问:“平日里都没见过你正眼多瞧哪个女人一眼,这个还多问了两句,既是没瞧上的话,那又是为何?” 胤礽耳根发红,突然怎么都没说出口。 就在康熙嗔他支支吾吾做什么时,还是梁九功在一旁笑眯眯地接了句:“奴才记着,太子爷的程侧福晋倒是极喜爱海棠呢。” 康熙这才了然,怪不得保成问什么海棠!原来不是看上那小宫女,而是为了讨他宫里那个侧福晋欢心,不由略带不满地撇了撇嘴:“你这当爷的,倒日日将女人的喜好记在心上!朕跟你说了多少遍了,宠女人当有度!” 胤礽心中腹诽宜妃的生辰、王贵人与家人失散您也很放在心上啊,这不还下旨让李熙去杭州寻访王贵人家人呢! 但话却说得漂亮,胤礽笑道:“皇阿玛说得是,只是儿子记着程氏好歹伺候儿子多年,是儿子身边的老人了,又为儿子生儿育女,两个孩子都聪慧又健康,她又本分,自然多记着些。” 康熙想到弘晳和额林珠,脸色稍霁。 这件小事也就这样过去了,结果没多久康熙领着直郡王巡幸塞外,俩父子单独在帐篷里用晚膳,就听直郡王对他说:“皇阿玛有两件事儿子不知当讲不当讲……” 康熙瞥他一眼:“那你别说了。” 直郡王被康熙一噎,随即清了清嗓子镇定道:“……皇阿玛,这宫里流传着好些对太子二弟不利的传言,儿子听得不像样!得跟您说一声!” 有关太子的话,康熙还算有耐心听一听……他一边割羊肉剔骨,一边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说下去。 “皇阿玛您有所不知,宫里有人在传太子爷调戏乾清宫的宫女的话,儿子觉着这实在是无稽之谈,二弟素来自持端方,他怎么会这样呢?除此之外,宫人们还说太子爷特意让他的哈哈珠子额楚去了趟广州,千里迢迢运回一棵海棠树,特意栽在畅春园讨源书屋,您说二弟素来节俭,怎么会如此铺张?真不知这些谣言哪儿冒出来的!儿子都为二弟叫屈!” 康熙:“……” 看着自家的好大儿那滔滔不绝的嘴脸,康熙忍无可忍,随手抄起桌上装羊骨头的瓷碟,狠狠直郡王头上扣了过去:“你这蠢货!告状都不会!” 想到这儿,康熙手又痒了,老大这蠢货,要不是有明珠,他恐怕早就被保成打得毫无还手之地了!他怎么生出来这么个憨货? 可就是这么个憨货,却能探听到乾清宫的动向,虽然探得七零八落、扭曲非常,但还是让康熙对自己的儿子们生出了警惕。 他深吸了一口气,掀开车帘问梁九功,语气略微有些不快:“太子在哪里?” 不知道皇上是为了谁生气,梁九功谨慎地道:“奴才遣人问问,万岁爷稍候。” 康熙“嗯”了一声,他当然知道太子前两日去了庄子上游玩,他不过是白试探一句……太子的消息会像老大一样灵通吗? 等他车架快回到畅春园的时候,梁九功叫人去打听的人回来了,掀开车帘恭谨地回道:“奴才遣人去山涧庄子上问了,太子爷听闻程侧福晋已经年过八旬的祖母身体不适,便临时起意带着程侧福晋以及二阿哥、大格格去了程家探望,这会儿正在程家呢!” 康熙闻言微微一怔,随即眉眼之间的冷霜顿时消散,他是最敬老的人,他对自个的祖母、嫡母也是日日问安的,只是他的祖母已经没了……顿时略有些羡慕地感慨道:“八十几岁那么大年岁了,还能有祖母孝顺是福气!是该回去看看!所谓‘幼龄割爱愿投真,未报慈颜乳哺恩。子欲养而亲不待,孝亏终始一生身!’很该如此!” 梁九功也跟着道:“奴才派去的人听庄子里留下的人说,太子爷出门前还给弘晳阿哥和大格格讲‘黄香温席’的故事,大格格抢着说她今儿就给太子爷扇蚊子尽孝,弘晳阿哥便说‘阿玛有姐姐扇蚊子,那等回了畅春园,我去给皇玛法扇蚊子呢!” 康熙顿时哈哈大笑,从裕亲王府出来的伤感一扫而空,他心里满溢温情,当即吩咐:“等太子从程家回来,让他回园子来见朕。” 逛街 全职不易, 补订可解锁,感谢支持正版!(70%36小时防盗)  第三日谈判,迎来的便是出尔反尔、气势汹汹的鄂国使臣。 谈判自此深陷泥沼, 愈发被动, 索额图自知闯下大祸, 将和谈事宜交由徐日升、张诚斡旋, 自己一个人躲在军帐里给康熙边哭边写请罪折子。 最终, 历经十六日, 恰逢尼布楚农奴□□的推动下,大清以丢掉额尔古纳河、喀尔喀蒙古及贝加尔湖以东的全部土地,与沙鄂换来和平关系。 一回到京城, 索额图连家门都没进,就跟着传旨太监到乾清宫见驾, 刚进大殿,他自觉脱了顶戴花翎,垂头跪好。 然后就被康熙拿茶杯砸了满头茶汤。 明珠就站在一旁摇着扇子, 听哐当一声, 都替他疼了一下。 胤礽梦到这也只剩叹息。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做一个如此真实、前后照应的梦。 他在梦里甚至都知道自己在做梦。 可是如今不是才三月末么,今儿在皇阿玛那儿还在吵是否要与沙鄂和谈, 并未确定议和人选,他怎么会梦见下个月的事儿? 而且这是一场失败至极的和谈, 竟让了这么多土地给沙鄂,胤礽想起了额尔古纳河——那有一片一望无际的草原,空旷安静得像是神明游牧之地, 水静静流淌,野鸭与灰鹤乘风而上,牧人纵马驰骋, 抬臂吹响呼哨,鹰隼便破空而来…… 额尔古纳河……可是他们女真族的“母亲河”啊! 胤礽都有种说不出来的憋屈和气闷,更别提康熙了。 他看着康熙对着索额图痛骂了一个时辰,连赫舍里皇后都搬了出来:“你怎么连你姐姐半点的聪慧灵敏都没学到?” 胤礽听了都臊得慌。 随即,他的心底蔓延起了疑惑——这梦好长。 仿佛为了印证他所思所想,他嗅到了一阵若有若无的茶香,夹杂了果子的味道。谁在煮茶?仿佛还有人在哼一首小调。 他好像在哪儿听过。 是了,这“天青色等烟雨……”是程格格在哼家乡小曲呢吧? 然后他便猝不及防地醒了过来。 既没有诡计多端的鄂国使臣,也没有无边无际的漠北。 他还窝在那摇晃的躺椅上,向窗外望去,黄昏已洒落长长宫巷,朱墙红瓦笼上了一层朦胧的橘色,乌鸦飞过琉璃瓦顶,站在粗使太监点灯用的长竹竿上梳着羽毛。 快点灯了啊…… 胤礽这才察觉自己似乎睡了很久很久。 转过头,程格格还没发觉他醒了,盘腿坐在蒲团上,一边饮茶一边看话本子,手边放着宫女们剥好的松子、果脯,她很小声地哼唱,好不惬意。 胤礽就这么静静地望着她,只觉周遭静谧非常。 程婉蕴是到:“月色被打捞起……”才发现太子已经醒来,并且饶有兴致地支着下巴不知听了多久。 “你很喜欢这首曲子。”太子语气笃定。 她已经不会像头一次被抓包时那么慌乱了,淡定点点头,正要解释自己其实五音不大全只会这一首歌(倒是实情),忽然又听太子说:“这曲子是谱得不错,只是这词却写得很有些露骨,往后只在我面前唱唱倒便罢了。” 程婉蕴:“……”绝美中国风,你个清朝人不懂! 她微笑表示受教了,且在他坚持下,答应日后只唱给他一个人听。 眼见着晚膳时分了,太子却还霸占着她的躺椅,随手拿过她看了一半的话本子翻阅,半点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程婉蕴暗暗着急,说好的等会还要出门呢? 说曹操曹操到,何保忠进来了,回禀道:“太子爷您醒了,万岁爷特意嘱咐您不必跑一趟,皇贵妃娘娘方才已转危为安,但还需静养着,不便打搅,也省得您过了病气。” 佟佳皇贵妃久病多年,大伙儿都时时刻刻提着心,心里也预备着景仁宫恐怕挨不过今年了。若真有那一刻……报丧的钟声早就响了,怎么会由他一觉睡到傍晚,因此必定是从鬼门关里抢回了一条命。 虽料到了,但胤礽听着这消息还是松了口气。 “那便在这儿用膳吧。”胤礽心情好了起来,顺手又拿起她的杯子喝了一口,“你这茶不错,唉?你怎么没给我倒茶?” 程婉蕴:“……” 这躺椅她八成是享受不上了。 # 另一边,东厢房,李氏独自坐在窗前抚琴。 未出阁前,她也素有才女之名,只是如今谁又还记得呢? 金嬷嬷端着药送外头进来,见李氏衣袖下露出的一截瘦得骨节突出的手,忍不住鼻头一酸。李氏见她来了,便停下手,撑着桌案想站起来。 春涧连忙来扶,李氏骤然起身却还是引起一阵头晕,胸闷得喘不过气,险些将早些时候用的素粥都吐了出来。 “快,快拿水来。”金嬷嬷放下药碗,急得跳脚。 李氏说不出来话,艰难地摆摆手,好不容易才顺下一口气,喘着道:“别忙了,姆妈,我想去外头坐会儿。” 金嬷嬷像哄孩子似的:“外头风大,还是在屋里吃了药歪一歪才好。” 李氏摇摇头:“太闷了些。”顿了顿又问,“太子爷可是还没回宫?你差人去前面问问,都在乾清宫住了好些日子了,可要给殿下送些日常起居的东西去?可别叫万岁爷怪罪殿下身边的人伺候得不周到。” 金嬷嬷想起方才小太监递进来的话,真是生生梗在喉头吐不出又咽不下,竟头一回大逆不道对太子生出了怨怪之情,仔细搀着李氏道:“您只管多惦记惦记自己,也不会将自个作践成这样了。” 李氏闻言神色凄然:“我何时作践自己了?不过是那我没缘的孩子给我留下的教训……太医不也说了,这毛病急不得,只能这么苟延残喘地养着……姆妈,我再不甘心,也只能从此都绝了念想啊。” 说着便掉下泪来。 金嬷嬷也受不住,搂着李氏直哭:“我苦命的绣琅啊……老天爷不开眼为何要这般待你……就连太子爷也叫那出身卑贱的小妖精勾了魂去,这就连身边多年的枕边人也不顾了……” 李氏闻言僵住,猛然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太子是不是回来了?” 金嬷嬷怔住,随即狠狠甩了自己一巴掌。 李氏还能有什么不明白,何况……她的脉案只怕早已呈上御前了。她患了这下红之症,再也不能伺候太子,毓庆宫往后再进新人也是迟早的事儿。 从来只闻新人笑,几时听得旧人哭。 李氏这时反倒哭不出来了。遥想程杨二人刚进宫时,她还踌躇满志,怀抱着养好身子再生子的期望,但谁知不过一月,她便成了这般模样,何谈拢住太子的心? “太子爷可是去了程格格院里?”李氏脸上泪痕犹在,见金嬷嬷犹豫着点头,绝望的眼底却渐渐浮出一丝狠意。 原先她根本没将程格格放在眼里。她的出身太低,万岁爷绝不会允许她成为太子爷的侧福晋,因此才有了杨格格。但如今,她的出身对她而言却是件好事,她原本一直游移不定,只想着自己还年轻,日后再生养也不迟,但……太医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她这辈子再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 她已无力承宠,再没个孩子,日后有了太子妃,她真就成了没用的人,要被挤得没站脚的地儿了。 一个庶长子,哪怕长女也好,将是她日后最好的依仗。 哪怕日后太子妃诞下嫡子,也不能动摇她分毫。 至于杨格格……若叫她抢了头筹生下长子,日后毓庆宫定会多一个杨侧福晋。而不论是太子或是万岁爷,都不会允许她抱养杨格格的孩子。 李氏盯着那碗黑沉沉的药,一饮而尽。 只有生母出身够低微,又是太子爷的第一个孩子,她才能开这个口。 “姆妈,康海柱今儿去给杨格格梳头了?”李氏忽然问道。 金嬷嬷附到李氏耳边说:“杨格格很喜欢康太监,今儿特意叫康太监梳了头,抹了新头油,打扮得满头珠翠,去了程格格那边,没多久柳儿便递话出来,说太子从乾清宫回来了,奇怪的是,太子爷前脚刚到,杨格格后脚便走了……” 李氏闻言嗤笑:“有什么奇怪的,定是太子爷打发了她。她啊,怎么不明白,太子爷眼里没她,再怎么做都是丢人现眼。” 因此程格格得宠,李氏心里虽然酸楚,却从来不上赶着到太子跟前碍眼。 “咱们不必管,”李氏像是重新找到了活下去的精神支柱,“就让杨格格去撞南墙,至于程格格,她如今越得太子的心越好呢。” 太子已经十五了,早有风声说太子大婚也不过这两年的事儿。 就让太子爷把她宠得不知天高地厚才好,等她养了程格格的孩子,一个出身低微的宠妾,便是未来太子妃的眼中钉,都不必脏了她自己的手。 阳光透过枫树的枝叶细细碎碎地洒在水面上,照得鱼身上的鳞片也在发光。 在东宫的日子该怎么过呢,她细细琢磨着。 与李氏、杨格格维持面上友好即可,这就跟在职场上不要奢望和同事成为知心朋友是一样的道理。 至于太子。 程婉蕴并不想把自己的人生过成一个致力于攻略男人的穿越游戏,她仍然希望自己的人生主线应该围绕“自己”活着。 牛蛙 全职不易, 补订可解锁,感谢支持正版!(70%36小时防盗) 李氏抿了抿嘴,一股怒气涌上心头。柳儿以前是伺候林格格的, 但却一直都是她的人, 柳儿是她刻意下的饵, 可杨格格真咬了钩, 她又气不打一处来。 她连听到林格格的名字都还容易动气。 她是康熙二十五年被指为侧福晋的, 但却一直不大受宠, 太子爷将管家的权放给了她,却好似只将她当账房似的,偶尔想起来问问花销用度才会踏进她的东配殿。林格格是宫女出身, 年纪又大了,承宠的日子却比她多!虽说有自小伺候他的情分在, 但林格格生得还不如她呢! 她好不容易先有了孩子,总算赢了林格格一次,却没能生下来。 李氏想到那个从她身体里剥离的小小婴孩, 双眼顿时通红, 不由一把攥住金嬷嬷的手:“姆妈,我怎么这么苦!” 金嬷嬷连忙起身将李氏搂在怀里, 心疼地唤李氏的闺名:“琇琅不哭,姆妈在呢!孩子的事强求不来, 这是缘分还没到,你还这般年轻,咱们只要自个立住了, 还怕日后没孩子么?快别哭了,小心伤了眼睛。” 李氏伏在金嬷嬷肩头哭了一通,将积苦全发泄出来, 倒好些了。金嬷嬷便绞了热巾帕来给她敷眼睛。 她跟金嬷嬷谈话,从来是屏退众人的,缓了缓,才又问:“那程格格呢?” 金嬷嬷撇了撇嘴,言语也不甚恭敬:“瞧着是个没成算的,也不懂规矩,进了院,既不料理人手,也不多问奴婢宫里宫外的事儿,倒自己高高兴兴地逛起来了,这程格格手头想必不太宽裕,临了赏给了奴婢一两银子荷包,她屋里的宫女太监,后来都略见了见,每人只打发了半贯钱。” 李氏闻言,反倒松了口气。 她对新来的两位格格不免心存芥蒂,她失了孩子太子爷才对她有几分怜惜,可还没等她抓住爷的心,这立马又进了新人。 日后太子一旦大婚,这毓庆宫里只怕更没她站脚的地儿了。 幸好,杨格格自视甚高,如今表现得恭顺,日后定会露出马脚来,这样的人不过廯疥之疾,稍使手段就能压服;而程格格如今瞧着空有美貌,却是个小门小户出身的木头美人,若一味不懂规矩、不知礼数,这样的人在也宫里长久不了,不用太过放在心上。 只是杨格格需得尽早压住她的气焰,她若得宠,日后便能借家世与她平起平坐。 “听说杨格格是惠妃圈的人?那打明日起,让康海柱每逢初四就来请安一趟。”李氏低头轻抚腕上的檀木佛珠串,淡淡吩咐道,“听闻他想出了几样新发式,正好让他教教春涧怎么编头发。” 康海柱是内务府掌礼司专门跑腿的小太监,他有一门梳头的手艺,许多妃嫔都叫他梳过头,其中惠妃叫去的次数最多,他人很机灵,和毓庆宫似乎毫无关系。 从没人知道,他还是柳儿的义弟。 金嬷嬷神色一凛,连声应下。 李氏摁了摁眉心,有些疲惫了,起身扶着金嬷嬷的手往寝殿里走,屋子里春涧早领着小宫女们预备好了就寝的东西。 金嬷嬷和春涧伺候着李氏换衣裳拆旗头,李氏静静地望着铜镜里自己那难掩憔悴的面容,又轻声嘱咐道:“姆妈,你记下,程格格那边也不要松了手,吃穿用度都比着杨格格的例减一分就是了。” 金嬷嬷看着李氏暗淡的神色,不由心疼道:“快别操心了,您要好生保养身子要紧。” 李氏摇摇头。 金嬷嬷虽忠心,眼界却有限,只能看清眼前这一亩三分地之事,李氏心中的隐忧却不能与其诉之于口。 她从来不在乎杨格格、程格格之流。 她们与她一样,都是汉人。 万岁爷虽总说满汉一家,但实打实的,汉人总是矮满人一头。尤其宫里,哪有高位的汉妃呢?哪怕抬了旗,也是花架子,人家背地里哪个也不把你放在眼里。 李氏伺候太子爷久了,明白太子爷心底有根刺:大阿哥、三阿哥身边伺候的侧福晋、格格,都是八旗满人居多,可太子爷知人伦以来,万岁爷放在他身边的只有汉女。 李氏隐隐约约能感觉到这底下的波涛汹涌,但她不敢再深想,万岁爷如此看重太子,这么做……想必一定有道理的。 因此她在乎的——只有那悬而未定的太子妃人选。太子妃身份尊贵,必然是满人。而太子妃的出身、门第,将决定了她这个侧福晋日后究竟该如何自处。所以,她如今对两位格格,都是忌惮有余、亲热不足。 她也不打算拉拢谁。 不过略铺几枚棋子,以观后效吧。 # 另一头,不比李氏的辗转反侧,程婉蕴倒是难得地睡了个好觉,醒来时日挂西乌,夕照斜斜漏进雕花长窗,四下静谧安宁,她也倍觉神清气爽。 在钟粹宫时,她真是没睡过一个整觉,日日都提心吊胆,非得熬到三更半夜嬷嬷来查过了,才敢迷迷糊糊地睡去。 如今总算睡了个饱,别的不说,这李侧福晋除了用人上不动声色地给了她个下马威,吃穿用度上倒是没有一点苛刻的。 这床也舒服。 程婉蕴一个县官之女,用过的好东西着实有限,前世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因此环顾一圈没有不满意的。 许是听见她起身的动静了,青杏领着小宫女,端来了净面的热水和巾帕,碧桃则开了箱子,将程婉蕴要换的衣裳都挂到熏笼上头,取了窖藏的茉莉、桂花香包熏衣。 程婉蕴坐在梳妆台前,一边由着青杏梳头,一边问二人道:“咱们毓庆宫是在哪个膳房提膳?” 碧桃拿着扇子对着熏笼扇风,闻言笑道:“格格可是饿了?毓庆宫里有专门的小御茶膳房,还有专门的司膳太监,咱们后罩房这儿也有个小茶房,平日里热些奶||子、煮些茶,做些简单的点心都没问题。” 程婉蕴听了心底里直叫好,甭管这毓庆宫里的厨子手艺如何,单一样——不用吃外御茶膳房的大锅菜,她就够高兴了! 她在钟粹宫住那俩月,送到她手上的几乎都是半凉的饭菜,面上凝结着白花花一层油脂,要多难吃有多难吃。 当然,也跟她抠门没有打赏御膳房跑腿的小太监有关系。 她其实不是没银子。 虽然她爹程世福这个县令当得还算有良心,没放弃读书人利国利民的理想,因此贪得十分有限。 但他也不是海瑞式的清官,除去每年孝敬上峰的炭敬、冰敬等,也算小富之家。 为了她能平安入京选秀,程世福也是竭尽所能,几乎举了全家之财,连几个伯叔父、舅舅都借了银子。 程婉蕴知道钱财来之不易,除去上京路上打点佐领和自己吃用的花销、入宫验明正身时打点验身嬷嬷的花销、候选时打点钟粹宫管事太监和嬷嬷的花销,她都是能省则省。可就算如此,也是一路上花钱如流水,现如今,她压在箱底的家当仅剩程世福特意为她换的一小叠银票、一匣碎银子、两盒打得薄薄的金叶子。 何况她当时满脑子落选回家,琢磨着还要留些银子给父母爷奶叔伯舅婶兄弟姐妹买些京城特产的银子呢,何必为了点口腹之欲浪费家里的钱呢,就当减肥了么! 谁知道还能有这一遭。 来都来了,程婉蕴也不想那么多了,她上辈子累够了,今生轻易不愿动脑筋。 因此她饶有兴致地听碧桃报这个月膳房的成例。 宫里头什么时节吃什么,是极讲究的。 比方说她在钟粹宫候选那会儿,正值二月二龙抬头,外御茶膳房天不亮便起来忙活,蒸龙鳞饼、煮龙须面、炸油糕、炒糖豆,辰时不到便分到各宫,连暂住钟粹宫的候选秀女也人人有份。 哪怕没打点,她也分到一碗热面、一碟子饼糕、一碗酥脆的炒糖豆。谁也不敢在这种好日子触霉头。 因为与往常那半温不凉的蒸菜大不同,香酥爽口,特别好吃,所以她记忆犹新。 如今已经到了三月末,宫里自然又有了新的时令菜式。 碧桃正羡慕地瞧着青杏将她的尺寸记在小册子上,她大字不识,因此格外佩服能写几个字的青杏,一见程婉蕴写字就凑上来伺候她笔墨,可当程婉蕴说要教她,她又连忙摆手:“奴婢是哪个牌面的人,不敢劳动格格。” 青杏记好后,捧了茶碗过来:“格格个头窜得快呢,往后给您做里衣袖子可得留长些了。” 程婉蕴点头,她最近也觉着自己长高了不少。 按照后世的标准,她还是高中生呢,青春期能不窜个子么。 程婉蕴每日起得虽晚,睡前却会放下床帐子做瑜伽,或是拉伸吐息,或是冥想打坐,这都是太子爷不来的时候,她避着人做的,也觉着对长高有帮助。 吃过午饭,去看了看之前打卵的孵化盆,均匀洒在盆底的鱼卵已经长出小黑点,这是成功受||精的证明,她蹲在那儿挑完坏卵,回去和青杏一块儿做了双袜子,突然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碧桃见她实在无聊,便提议道:“前阵子添金说,奉宸苑的花房里培育出了一批金莲,给太子爷孝敬了几盆,就安置在南花园的暖房里,您要不要去瞧瞧?” 听说金莲花主要产于东北及内蒙古的高山上,程婉蕴做为两辈子的南方人还真没见过,便带上青杏碧桃兴致勃勃前去赏花。 毓庆宫的南花园其实不大,但打理得很美。之前,程婉蕴很少主动到处闲逛,平日里除了去李氏那边请安尬聊一会儿,多是在自己的后罩房里关起门来折腾,也不是她宅,而是初来乍到,真不敢到处跑,太子爷喜欢她的理由里,恐怕也有她做事知晓分寸的缘故,从没踩到太子的底线上头。 在钟粹宫的时候,管教嬷嬷曾经说:“在宫里,少说话也要少做事。” 程婉蕴是听懂了的。 因此进了东宫一月有余,她才第一次走出新手村,开辟了新地图——南花园。 南花园离她住的地方不远,沿着彩石甬道,穿过爬满藤萝的石拱门,便能闻到草木特有的那种清爽气息。她望着眼前小而精致的花园,不由真心赞叹。 眼前佳木葱郁,在花台、假山及周围亭台楼阁间搭配栽种了四季常青的松柏,还有藤萝、银杏、梅花、海棠、林檎等开花及落叶植物,远处还有一片鱼池,水面上种满了莲花,如今只有碧绿的莲叶,还不到开花的时节。 决裂 吃完了蛙, 天□□晚,几颗银钉子般的星星悬在夜空中,弘晳捧着望远上躺着看星星。 程婉蕴在院子里切瓜果, 又浇上新做的果酱和酸奶, 十分快心。 太手, 侍卫们跟着阿哥格格出去了, 周围所有人都在忙, 唯独胤礽无所事事, 风,本已经忘却脑后的那些不快,似乎被这冷水一吹, 如同胸口。 他今儿进了澹宁居,才发现康熙、皇在。 胤礽穿过重重宫门, 经过流水一般传膳进出的小太监,迈进了已摆了膳的小花厅,就见皇太后与康熙坐在紫檀木雕喜鹊登梅的小团圆桌上, 太子妃笑意晏晏地伺候在皇太后身侧, 亲自替她布菜。 “皇玛嬷,您再尝尝这个全羊汤, 味道正不正?可是科尔沁草原上的味儿?”太子妃用小碗儿盛了一碗羊香扑鼻的汤摆到皇太后跟前,笑道, “听说蒙古各部每到立秋就会吃全羊汤,孙媳这也算在皇玛嬷跟前班门弄斧了!” 皇太后高兴地喝了一口,连连点头:“你这是下了功夫做的了!味儿做得好!这立秋喝全羊汤的惯例, 咱们那儿叫‘抢秋膘’,在草原上,立秋过后就很冷了, 这全羊汤能祛风驱寒,强身健体,以前每年立秋都喝得着,来了京城里头,这种吃法就不多见了,难为你都想着!” 康熙也很高兴,赞许地看着太子妃:“你有心了!”皇太后老了以后胃口精神都大不如前,已经很久没有吃那么多东西又说那么多话的时候了。 今儿这膳全是太子妃敬上的各色蒙古传统名菜,有些皇太后虽然克化不动,却也能指着说出个一二三来,还让康熙也多尝尝。 太子妃受到康熙夸奖,连忙屈膝道:“这都是儿媳应做的本分,怎么敢担皇阿玛一声夸奖?儿媳尚且自衬往日做得不够好,仍旧日日悬心,怕自个没尽到做儿媳妇、孙媳妇的本分,因此儿媳在此斗胆,求皇阿玛不要夸儿媳,您和皇玛嬷若是见着儿媳有不好的,只管骂、只管教训,才能教我革心易行,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呢!” 康熙点点头:“你能这样想极好……唉?保成来了!快进来!”言罢,康熙满意地环顾了一圈,笑道,“这下咱们一家子就团聚了!” 太子妃怎么在这儿?胤礽压下心里的各种疑惑,神色如常地进来打千请安,康熙连连摆手,温和道:“坐下来一块儿吃吧。” 胤礽拱手行礼,坐下后这才关心道:“儿子回城途中听闻皇伯父病了?因急着回园子,还未登门探望,也不知如今是什么境况了?” “老了,都是战场上落下的病,朕命太医住在裕亲王府随时诊治,方才裕亲王府已遣人来回话,说是好些了,能喝些汤水了。”康熙也是松了口气,只要福全能挺过来,他不惜代价,他方才已经下旨御药房各药材,不论多名贵,都准许裕亲王府随意取用。 也因为福全好转,康熙才起了念头探望皇太后,没成想太子妃竟然在此。 “皇伯父是有福之人,定能转危为安的,那儿子明儿也去裕亲王府探望一二。” “不必了,那么多人来来往往也不利于裕亲王养病,朕已去瞧过了,你们这些小的等他好些了再去。”康熙微微摇头。 胤礽便也称是。 “来,你尝尝,这是蒙古的口味儿,难得能做得这样正宗,这一桌子都是太子妃研习多日的手艺,她人在病中也不忘孝顺太后,如今身子一好就来伺候太后,这份心实在难得。”康熙又指了指桌上的菜色,瞥了眼胤礽的神情,见他面色平静,便在心中略微点头。 胤礽方才急匆匆进园子时,被花喇追上说了一通太子妃最近从宫里调膳房太监过来做蒙古菜的事情,心想花喇为何急着和他说这事儿,原来是要他心里有数,怕他什么都不知道,在皇阿玛面前丢脸。 因此他压下心底的火气,平和地笑了笑,有些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太子妃,说:“这事儿儿子知道,太子妃的确有心了。” 太子妃垂下眼,脸上风波不动,又施施然福身行礼:“爷谬赞了。” 皇太后笑着拍了拍太子妃的手,亲昵地唤道:“太子妃是真孝顺,她还时常带茉雅奇过来陪哀家吃饭,这孩子又安静又乖巧,小小年纪都会写字了!哀家见了就喜欢。太子妃又把已经学会做蒙古菜的两个太监都留在哀家身边,让哀家即便在院子里,若是随时想吃些蒙古菜了,也随时都能吃上。这么多皇子媳妇里,事事都将哀家放在心上的,唯有太子妃。” 胤礽微微一笑,不言语。 “这蒙古菜可不好学,”康熙吃了块手扒肉,“太子妃是怎么学的?” 太子妃笑道:“石家在京里开了个羊肉馆子,儿媳跟里头蒙古来的大师傅讨了菜谱来,自个瞎琢磨了几日,又怕浪费食材,便叫人从宫里膳房里取了些陈年的米粮、或是有些放老的菜肉,便先用这等食材来做试验,等手艺好些了,才用那些好的,就这样胡乱琢磨,倒也试成了!” “什么?”康熙顿时皱眉,将筷子拍在了桌面上,“送到毓庆宫里的食材,竟有陈年的米?放老的菜?惠妃是怎么管的!” 太子妃一副失言的惊慌,随即跪下道:“膳房之事最是琐碎,惠妃娘娘又是最仁善口松的,想来被底下的奴才蒙骗也是有的,儿媳想着直郡王妃生产在即,惠妃娘娘本就操心,这么点小事就不要再闹出来了,因此没有对外声张,如今也算物尽其用,请皇阿玛不要怪罪惠妃娘娘。” 康熙脸黑了。 胤礽这才明白了,用一种奇特的目光去看跪着的太子妃,原来她在报病的这段日子里,一心想着要如何反击,夺回原本的权利啊!今儿才算发作了出来!她设了个套,利用了皇太后的慈爱、借了皇阿玛的刀,唯独漏过了他这个太子爷,把他瞒在鼓里。 也是,她一向不把他这个太子爷看在眼里。甚至在设局的时候,还留了个话缝,差点也将他埋进了那个她挖的坑里。 他去了程家,而她去孝顺皇太后。 若这事儿他不知情,皇阿玛会怎么想他?是不是会觉着他太宠爱阿婉了,太看得起程家了,连自己的皇玛嬷都没看望,却去看望程家的老太太!这也是方才皇阿玛向他投来那个眼神的缘故吧……太子妃为皇太后做菜孝敬的事,他若是知道,那就是夫妻一体,这事儿太子妃是代表他、代表东宫的孝心。 但若是他不知道,就是太子妃一个人的孝心,那他这个所谓正经孙子,还有什么脸面? 花喇或许不知道太子妃想做什么,但他还算机灵,已经嗅到一丝不对劲,特意赶来告诉他这件事,倒将他拉出了这个看似轻巧的陷阱里,胤礽心底一片深寒,面上却还要笑着看太子妃已经用几句话陷害了惠妃。 果不其然,康熙听完这话更生气了。 这场团圆饭,因为康熙的怒火而不欢而散。在他心里,膳房食材这事儿虽然小,却无疑是直郡王借惠妃掌管宫务之便磋磨他的太子! 这招……就连已经忍太子妃到暴怒边缘的胤礽都不得不承认,这几句话完全掐中了康熙的死穴,而且太子妃说话不说透,由着康熙自己往深了想,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送给东宫的食材不新鲜——是惠妃怠慢东宫——惠妃如何敢这么做?是直郡王给了她底气!——直郡王为何敢欺辱东宫?身为皇长子他自小就跟太子阿哥苗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顺道又掀开了康熙早年失去了最深爱妻子的伤疤,血淋淋往上撒盐——欺朕的保成无母可依!可恶! 夜幕低垂,胤礽一路无言地沿着湖堤走在前头,宫人躬身提着灯,照亮了他脚下小小一块儿道路,周围黑漆漆的,太子妃落后他身侧半步,也是微微高昂着头,神色漠然不说话。 等走回了讨源书屋,关上了门,挥退左右下人,太子妃才屈膝告罪:“事发紧急,事先未同太子爷商量,是臣妾之错。” 胤礽神色莫测地低头看她,讥讽道:“这事儿不谋划个十天半月不能成吧?事发紧急又从何谈起?” 太子妃淡然答道:“茉雅奇身子不好,吃不了大膳房的菜,您选的替臣妾管家的唐侧福晋连正房里递出去的膳单子都寻借口退了回来,臣妾若不想法子,茉雅奇只怕又要受罪了,这是臣妾拼了命生下的女儿,没人疼她,臣妾疼她。” 胤礽听了气得不行:“谁不疼茉雅奇?你又在胡想什么?茉雅奇吃不了膳房的菜!你为何不和我说?我自会去安排,何必做这等模样出来?” 太子妃却倔强地抬头和太子对视,毫不避退地道:“茉雅奇是您的女儿,您记得她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吗?程氏和她的孩子进园子,您给她们安顿得多好啊,连海棠树都是从广州寻来的,而我的茉雅奇呢?要吃些精细的东西,也得看奴才们的脸色!您说您安排,您怎么安排?和皇阿玛说一声在讨源书屋设个小膳房吗?旁的阿哥都没有,皇阿玛会为了茉雅奇一个没见过几面的孙女答应吗?他不会的!” 太子妃紧紧攥着拳头,又猛地低下头,她眼底有些悲凉,她设这个局,大半是为了茉雅奇能好好的吃饭,她送到皇太后那边的膳房太监,就是之前伺候茉雅奇的膳房太监,他们深知茉雅奇的饮食习惯,给皇太后做些蒙古菜的同时,顺手就把茉雅奇的饭菜也做了,又不惹眼,也不会让人知道。 而她废了那么大劲,自然不能只做这一件事,而想打击惠妃的念头再四妃夺走她的宫权那一日就有了,她们四个联合起来她没法子动摇,但逐个击破呢? 太子妃就是故意大摇大摆领着东西出宫的。她也知道惠妃一定会有动作,但她只会比她更快!她去皇太后居所之前,利妈妈就逮住一个鬼鬼祟祟出去递消息的小宫女了。 她等着那小宫女递了消息才抓她,她就是要让惠妃慢她一步还扑一个空,将她那副伪善的面具撕下来!宫权,她一定会一点一点拿回来! 她不靠谁,她只靠自己。 胤礽却被太子妃的话气得喉头腥甜,狠狠闭了闭眼,真没用、真窝囊啊他这个太子当的! 他方才下意识控制着自己的怒气,连他自己都后知后觉,原来他连生气都不敢大张旗鼓,不愿闹出动静来让皇阿玛查问。 胤礽忽而就心灰意冷了,他低低地笑了,连生气也不能随心所欲,他十几年走来,一直像个挣扎的困兽,唯有他自己知道那绝望的未来,唯有他不断在梦中颤抖,他压抑万分,他无比想要保全一切,哪怕是太子妃……可是却落得被人这般埋怨鄙夷的下场! 怨不得太子妃瞧不起他这个太子。 他真是可怜啊。 “我此时此刻不能废了你,因此你才如此有恃无恐对吗?”胤礽望着她冷冷的笑,“那你且看将来,我能不能废了你!” 这时,太子妃身形一震,却还是强撑着再次低声道:“太子爷放心,臣妾不会做不利于东宫的事,以前不会,如今不会,往后也不会。” 胤礽却直接抬脚越过她走了,他不想也不愿在这里呆下去了。 废她?不过气话罢了。 太子妃却因此镇定了下来,慢慢扶着桌角从地上站起来,望着太子爷疾步离开的背影,却想起了当年她奉旨进京,半路就换上了丧服,随后便是守孝的三年。 这三年里,康熙多有遣人赏赐石家,可太子爷一次也没有。而她在京里,却隔三差五就能听见那位程侧福晋如何得宠,以及……程家在太子爷的安排下人人步步高升的闲话。 她还知道,程氏是太子爷特意在她进门前向康熙求旨晋封的侧福晋。 太子妃当时跪在石文柄的牌位前。 她想,阿玛我不害怕。 自打那会儿她就知道,她进了宫绝不能指望太子爷,她得靠自己!额娘在她长到十一岁就没了,阿玛在她十六岁没了。 出嫁前,她没有母亲在后宅悉心教导,出嫁后,她也没有父亲站在她身后当靠山。 她本来就只能依靠自己。 如今,她有了自己血脉相连的女儿,她也会是茉雅奇的依靠了。 太子妃看了半晌太子爷决然得没有回过头的背影,心里却在想,她的茉雅奇才不是小草,她也是她心上的佛头珠。 十梦 , 起夜频繁,今晚起来时,就发觉外间似有一盏孤灯亮着, 她下天, 还漆黑如墨。 , 被衾冰凉, 太子爷不在。 她便趿了睡鞋, 寻着那一点黑夜里的光而去, 转过藤编的落地屏风,她脚底就,再抬眼望去, 便是满地落纸,全的字。 案上, 枕着胳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笔杆。 程婉蕴费劲地撑着腰侧,弯腰拾起一页纸, 上头正是她曾经对太子爷说的那句:“莫道桑榆晚, 为霞尚满天”,只是这次太子爷的字却不似平日的温而尔雅, 而是充斥着愤懑、发泄与郁郁。 他就像个满腹心事不能说的人,压力已经爆棚了, 夜里睡不着,却还是会不想吵醒枕边人,于是只能这样一遍一遍自我暗示, 祈望用这些字字句句重新拼凑重塑自己的骨骼血肉。 程婉蕴不由担忧地望着太子爷睡得并不安稳的睡颜,照太子爷半夜起来写字的精神状态,她真有点担心太子快要抑郁了…… 如今已经是康熙四十年了, 当初她进宫时还想着,至少还能躺二十多年呢!如今却一眨眼就过去了十二年了……呜,原来咸鱼的日子也过得那么快嘛!简直怀疑老天爷给她开倍速了! 不过……外头究竟是怎样的局势了呢?她是不是也该提前做些准备了? 比如被圈以后该怎么保障良好的生活水平。她记得历史上一废太子时康熙这心狠的爹居然让和太子斗得狗脑子都要打出来的直郡王看守废太子,这货各种小动作差点没把太子折磨死,幸好后来他犯蠢直接在康熙面前请求由他“替父分忧”诛杀废太子,一下就让康熙警醒了过来。 直郡王也被康熙手起刀落飞快送去圈禁之后,太子爷二废后的圈禁生活质量才有所提升。程婉蕴记得一废二废中间好像也没隔多长时间。 所以被圈之后,必然要过一段苦日子。程婉蕴不由琢磨着,她要不要偷偷去咸安宫埋一点金银财宝?但要是被太子爷知道了可怎么解释啊?这风险有点大,如今四妃执掌宫权,离开了毓庆宫,无疑就落在了四妃的监视之下,不如还是悄悄在太监里头下下功夫,或许那时候就得靠着他们这些不被看重的微贱之人蜉蝣撼大树了。 程婉蕴想着返回屋子里取下一件披风,轻轻盖在太子爷身上,却在触碰到他的那一刹那,他浑身却不受控制地剧烈抖动了一下。 好似被投入火中,又好似身中刀剑,是痛到极致妄图将身子蜷缩在一起的样子。 下一刻,太子爷便剧烈喘息着惊醒了过来,他好似还沉浸在另一个世界,茫然又悲伤地对上了她呆呆的眼睛。 随后,他睁着通红的眼,带着几分惊痛与难以置信望着她,双眼里那从梦中带回的、一直蓄在眼眶里摇摇欲坠的泪,终于滴落下来。 程婉蕴心头一痛,下意识就伸手想为他拭泪,却被太子爷一把捉住,紧紧握住了手腕,他把她拉下来,张臂抱在了怀里。 这时的他才好像重新学会了呼吸,长长出了一口气,随即将头委屈地靠在了她肩头,他好像一只被丢弃的小狗一般,将湿漉漉的眼泪都蹭到了她的肩颈之上。 程婉蕴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二爷可是叫梦魇着啦?不怕哦,梦都是反的。” 已经渐渐缓过来的胤礽在听到这一句话以后,又禁不住眼眶一酸,他将脸埋进她肩头。 他又做梦了。 又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是阿婉走了以后,他一个人在那高墙之中的日子,原来他还熬了那么多年,为了她临终前留给他的一句话,咬着牙撑过年年岁岁。 可是,可是…… 那双环抱住她的手臂又无法控制地抖颤起来,就像梦中他无论如何也挽留不住,渐渐垂落的那双手,他在梦中也如此时此刻一般泣不成声,可阿婉却还是尽力留给了他一个笑。 “二爷,我要回家啦。” “陪了您小半辈子,我想回家了……” “您好好的,您好好的……您活着,弘晳……弘晳在外才有依靠,您好好的……” “您别哭,我能回家了……” 镣铐束缚着他的手脚,直到阿婉再没了气息,他都没能再好好抱抱她。 他从此就成了孤魂野鬼,既没了来处,亦没了去处,身子也像已经朽坏得好似已成空壳的树木,每日苟延残喘,不过是为了阿婉的遗愿。 弘晳还在外头,他还不能死。 后来,梦里也不知过了多久,运冰的小太监开始往他屋子里运冰,在靠近他的那一刹那,低声说了一句:“两位程大人愿以官位换回程氏尸骨,带回歙县安葬,万岁未允。” 胤礽看着不过三十多岁的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副似人非人的模样,早在亲眼在梦中见着阿婉死去的那一刻起,他也如梦中的自己那般,成了个行尸走肉,那小太监走后,他才渐渐反应过来,那个小太监他到底说了什么。 两位程大人,是程世福和程怀章还是程怀靖?为什么不是三位程大人…… 而废太子恍若未闻,依旧坐在窗前,手里轻轻地摩挲着早已看不清原貌的小木雕。 只是从那一日起,废太子便滴水不进,三天后,形销骨立,再也无力起身。 被高墙死死围住的咸安宫再次响起了凄厉的云板声,太医进来了,还有奉皇命前来探望废太子病情的乾清宫总管太监李德全。 废太子一直拒绝太医医治,也不肯开口吃药,直到在见到李德全之时,才嘶哑开口:“请李公公代为向父皇传话,程氏已废为庶人,求皇上……让她……回家安葬吧。” 李德全默然片刻,才道:“万岁爷念及程氏侍奉二爷得力,下旨以亲王侧福晋之礼陪葬黄花山东陵……” 东陵是亲王陵寝,原来这是皇阿玛为他选择的最后结局。胤礽听懂了,他扯了扯嘴角,他的皇阿玛知道他喜欢阿婉,不让程家带走尸骨,是想让阿婉将来与他合葬的,这样死后他这个废太子还能有人相伴…… 废太子却苍白地笑了:“谢皇上恩典,但……让她回家吧……”他语气越发孱弱,几乎微不可闻,“她跟着我受了那么多苦,我没能照顾好她,她想回家去了,我自当送她……送送她……” 胤礽闭上了眼,泪水却还是落了下来。 过了两日,一同被梦境困在咸安宫的胤礽,忽而到了乾清宫大殿之外的御阶之外,已须发全白、老态龙钟的程世福头戴从一品红宝石顶戴,身着九蟒五爪蟒袍,仙鹤补服,伏地跪在地上。 他身后是已官至翰林院掌院学士的程怀章,与其父一同深深伏地跪请。 约莫过了半个多时辰,李德全手持拂尘出来,传了康熙口谕:“皇上已准许二位大人辞官归家,请二位大人摘下顶戴。” 程世福与程怀章,毫不犹豫将头上顶戴摘下端端正正放在台阶下,又重重磕了个头。 “谢皇上隆恩!” 怀章已长成了像青松般冷峻威严的男人,他低头搀扶起已经双腿颤抖无法站起的老父亲,程世福拍了拍他的手,老得几乎不敢认的脸上似哭似笑:“走……咱们去接你姐姐回家。” 胤礽下意识想跟随他们的脚步,却无法离开这四方皇城,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他阻挡在宫门之内,他只能望着程家父子扶着一口薄棺,缓缓走入黄昏尘烟之中。 胤礽又被梦境送回了咸安宫内,得知程家人平安带着阿婉出了城,废太子终于愿意开始吃饭,他嘴角挂着一抹笑,一直透过窗子望着南边,仿佛看到阿婉和家人坐在回家的大船上,烟波浩渺,风中传来他们的笑声。 他在梦中好似又过了很久,久到他渐渐从不同人口中猜测出了他身边那些人的结局。 被废后,程怀靖、额楚、德柱、花喇等人想传递消息给他,事败,已被康熙处死。 老四、老十三为他求情,被视同废太子党羽,被康熙下旨圈禁府中。其中老四,六个月后得康熙恩旨释出,老十三仍未得恩释。 石家三兄弟在他关入咸安宫之后,一个跟了老四,两个花了大价钱走通了老九的门路跟了老八,宫中,太子妃未受过甚牵连,以二福晋的身份,仍居撷芳殿。 这消息依旧是个低着头送东西的太监递进来的,但废太子听了一点反应也没有,倒是胤礽有些奇怪,他被废后,连老四、老十三都未能幸免,太子妃以及石家竟然…… 她究竟……做了什么…… 很快,胤礽就想明白了。那些被处死、被圈禁、被罢官的那些人,都在为他奔走,他们正是因为想尽办法想救他、为他说清,因此惹怒了皇阿玛,这才丢了官、丢了自由身、乃至丢了性命。而太子妃和石家,他们用不着做什么,他们只要什么都不做…… 胤礽先是低声笑了,随即大笑出声。 真是可笑。 真是可笑啊。 # 太子爷伏在程婉蕴肩头,很久都没了动静。可是她不敢动,因为她觉着那温热的湿意依旧还在她肩头,她的寝衣都被打湿了。 太子爷回了一趟畅春园,再过来庄子上神情就有些不对劲,但太子爷掩饰得还挺好,直到吃完饭,她看他一个人站在那儿发呆,眼神空空的,才觉察出来。 但太子爷不想说,她也暂时没有问。 她想,等他平静一点,或者自己想通了,她再问可能会好一点,谁知道他竟然不是生气,而是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这世上,谁能给太子爷委屈受啊! 那除了咱太子爷那位“合天弘运文武睿哲恭俭宽裕孝敬诚信功德大成仁皇帝”亲爹没别人了。 程婉蕴怜爱地虎摸了一下太子爷的脑袋。实际上,太子爷也快三十岁了,能熬到这份上,还是个正常人,真是不易啊。 这回程婉蕴倒是猜错了,但不妨碍她开动脑筋想着找个法子安慰太子爷。她甚至觉得,她上辈子怎么考了那么多证书,也不知道考个心理学从业资格证呢?放到现在这一定能派上用场啊! 望着黑漆漆的天好似变成了灰青色,程婉蕴灵机一动,小声道:“二爷,反正咱们都睡不着,要不要去山上看日出呀?” 日出 程婉蕴不, 还以为是康熙那根筋又搭错了教训儿子,因此话也要找话说,就是见路边一根竹子生得弯, 也要指给太子爷瞧, 务 她怀着孕, 停, 后半段侍卫们抬了滑竿过来, 于是这脚程才快了一些, 约莫半个时辰的功夫,等凉亭,眼前还是一片云蒸雾绕的景象, 举目望去,什么也看不见, 只是远处的天已。 ,将两人一齐裹了进去,便挨着静静地等朝阳。 程婉蕴见太子爷还是不大吭气, 也跟着提心, 还有一点点心疼。他的性格里有很多压抑的地方,这都是康熙自小带给他的, 他只有这样一个似君非君的父亲在身边,还对他无比无比地严苛, 要求高得天花板,太子爷自小就得拼命努力活在康熙以及其他人的期望里,他的人生完全掌控在康熙手里, 学业、婚姻甚至隐私的生活,能够真实成为他自己的时候极少,这样一次在她面前真情流露, 将那个在她肩头趴着哭得比小狗还潦草的“胤礽”,无法控制地暴露了出来,或许都已让他不知该怎么面对自己了。 但他是她朝夕相伴十二年的人了,或许上辈子她都没有和一个人那么长久地陪伴过,人非草木,即便无法成为真正神魂相授的爱人,她也是盼望着太子爷能开心、能顺遂的。 望着天边渐渐亮了起来,程婉蕴便在此时在太子爷怀里抬起头来笑道:“二爷,别发呆了,有句老话怎么说来着……长夜总会过去,黎明终将到来——您看,太阳要出来了!” 随着程婉蕴的话音落下,先是几缕微弱的光芒穿透云层,随后更多、更大的光亮将正片正片的云海都映成了璀璨之极的橘色乃至红色,下一刻,一轮红日便在云层中喷薄而出,它好似是撕裂了那厚厚的云层冲出来似的,霎那间光芒四射,天光大亮! 胤礽却没有看日出,他下意识低头去看阿婉,她拢在披风大大的兜帽之下,脸被初升的阳光映成了金色,但却是剔透又清澈的,他一瞬间连她脸颊上细微的绒毛都能看见,她激动地指着那轮缓缓升起的太阳,一会儿又回头扯住他的衣袖:“您看我做什么,您看那边啊!多漂亮啊!” 她仰起头来,大大的杏眼里盛满了碎金。 胤礽不知为何,眼里浮现地却是那个卧在床榻上,已薄得像一张纸的阿婉,她眼里空落落地穿过了废太子的身子,越过宫墙,越过天边的云彩,也不知在看什么,喃喃地说着:“二爷,我想回家了……” 他眼含热泪,低头亲吻她。 至少,他的阿婉绝不会再变成这样了,她还是这样明亮,仍旧是一直照在他心头的阳光。 程婉蕴后来一直不大好意思地将脸埋在太子爷的胸口——侍卫们都在后头看着呢!! 等着云雾彻底散去,太子爷心里的结好似也没解开,程婉蕴把玩着太子爷胸口的如意纽,想着该怎么办,却忽然听见头顶传来太子爷有几分冷淡的声音:“额楚有个友人,他奉父母之命娶了妻,只是他这妻子是个极争强好胜的,两人性子很有些不合,他那妻子自衬有几分精明手段,只念着站稳脚跟必要拿了权柄来,为了那点权欲算尽机关,反倒不将夫婿放在了眼里,只管挥霍指示,任尔所为……” 额楚?程婉蕴原本听得有些一头雾水,随即慢慢地听到后头,她越发有了既视感,这神色渐渐古怪起来,身子也有些僵硬了。 这个友人怕不是太子爷自个……敢情,她误会康熙了! 这敢在老虎屁股拔毛的,另有其人啊! 不是,关键是太子爷怎么还能被气哭了?这是吵架没吵赢吗?怼哭了? 程婉蕴的脑回路逐渐离谱。 但讲完了“我朋友的朋友”的故事后,太子爷却低头看向她了。 程婉蕴就浑身一僵,这她能怎么说呢?她这个身份就很难评价啊……如果在后世,程婉蕴作为朋友可以简简单单一句:“要不你俩离吧。”但放在这时候,指定是不可能的。 太子爷是个爱憎分明的人,而且他不知是幼时缺爱还是怎么的,对他身边的人颇有种护短的脾气,就从太子妃刚进宫那段时日就能看得出来,太子爷哪怕在这门婚事上备受非议、受尽嘲笑,等太子妃真嫁了他,他还是该回护就回护,该给面子给面子,帮着她站稳脚跟了,又肯放手让她做事。 那时候,毓庆宫里好似很平和,后来究竟是怎么一点点就变了……程婉蕴都有些说不上来。 听说太子妃与李侧福晋那等自幼学着琴棋书画长大的闺秀不同,她自幼是假作男儿教养的,又是将门之女,瞧瞧她刚进门来杀伐决断的模样就知道,她不是那等婉转乖顺之人,脾气应当是比较大的,只是良好的教养让她不像普通人那般随意发泄情绪,所以她的脾气藏在骨子里。 而太子爷自小是被康熙掌控着长大的,本就压抑万分,连一点自我都不敢在外表露,他自然也不愿意同床共枕的又是个想“掌控”、“压制”他的人。而在他身为储君的意识里,太子妃绝不应该对他不敬……可是…… 程婉蕴在太子爷的眼神下,不由咽了一口口水,只好装作没听出来的样子很苍白地附和了一句:“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大事不能做主,因此遇着这事也没法子,寻常百姓家这样的事儿也很多,虽说不合脚的鞋子穿了,总是会磨出血的……可就这么一双鞋,总不好光着脚……要不,让那友人和他妻子好生谈一谈,咱把鞋子修一修,或许……或许……” 太子爷叹了一口气。 她也说不下去了。康熙亲自选的儿媳妇,太子爷应当也知道不可能撇开她了,那只能修一修……看能不能穿得上这鞋子了。 之后太子爷也不说话了,他紧了紧披在他们俩身上的披风,高高的山风荡起他们的衣角,她听着太子爷胸腔里的心跳渐渐归于平静,又像是重新锁回了厚厚的门里似的。 其实程婉蕴也知道,他并没有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答案,他不过是实在没人可以说了而已。苦闷全在心里,就连倒出来都不知道该找谁倒,或是能找谁去倒,他活了二十多年,恐怕一日肆意快活的日子也没有吧? 她微微叹了口气。 可她是他的侧福晋,更没法在这上头说太多,否则就成了争风吃醋、恶意中伤了。 她也不想背地里说人闲话。 “咱们下山吧。” 带着暖意的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太子爷又是那个温润如玉的太子爷了。 程婉蕴怔怔地抬头,望着他嘴角微微弯起的弧度,心想,原来这身太子爷的壳子,就是他的面具。 回了庄子后,没过两天就是庙会了,只是程婉蕴和太子爷心里都有事,都没什么心思逛,最后让几个孩子在街上疯了一个时辰,就打道回府,收拾收拾回畅春园了。 自打那次在山上,程婉蕴再也没有听太子爷提过太子妃。 回了畅春园后也是如此,他似乎打定主意,哪怕光着脚,他也不愿将就穿那鞋了。 不过很快程婉蕴也没精力去顾这些事了。 等到十月末,太子爷领着弘晳和额林珠先从木兰回来,一路上紧赶慢赶,程婉蕴也照例开始预备产房、稳婆、奶嬷嬷这些事情了,官嬷嬷已经出宫回家了,她这回又得生俩,所以越发有些紧张了。 太医已经快要出在讨源书屋了,实际上其他人都已经准备回宫的事了,但太医说她如今不适宜挪动,双生胎到了这个月份,随时都有可能提前发动,几乎等不到足月,程婉蕴也做好了可能要留在畅春园过年的准备。 万幸的是,稳婆和太医都摸过,她肚子里两个孩子都是头位,她身子骨也结实,程婉蕴其实自个用后世的法子算过,她已经将近36周了,按照太医的说法,他会一日三次来请脉,若是时机合适,生双胞胎吃催产药提前分娩更安全,这是因为孩子越大越不好生。 胤礽也推了所有的事,专心专意地陪着她,这会儿康熙倒没说什么,太子爷已经很多年没有子嗣降生了,这又是难得的双生子,理应要重视,不仅胤礽自个重视,康熙和皇太后都多次派人过来关心过程婉蕴的身子,让她都有些受宠若惊。 另一层缘故,却唯有胤礽知道。 索额图病退,赫舍里氏在朝堂上渐渐势弱,连带着东宫也越发显得孱弱起来。与之相比,钮祜禄氏站在已经成婚的老十身后,老九有郭络罗氏,老八有纳兰家的揆叙、佟佳氏,董鄂氏是老三的簇拥,老大更不用说了,老八的那些都能算在他头上…… 而太子爷只有张英和李光地、程家、李家几个汉臣以及梦里那个随时为了家族利益将他弃之如敝履的石家。东宫如今已经弱得康熙都看不下去了,他迫切需要一个契机,将权柄重新往东宫倾斜。 在发源于黑山白水的满人眼中,他们是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平安诞生双生子的女人,一向被视为有福之人,而这两个孩子更是天赐之福、祥瑞之兆。前几年纳兰揆叙的福晋平安生了一对龙凤,都把明珠得意得请了十几日的流水席,连康熙也微服去了明珠府上讨了杯福酒喝。 因此,得知程婉蕴怀的双生子后,康熙当即就笑道:“这下明珠可要被朕比下去了!” 胤礽却在为此担忧,他想到上辈子那“扫把星转世”的传言。 这不仅仅是针对阿婉的计谋,这很明显是针对整个东宫的狠辣计谋! 上辈子,他们一出接着一出、一环扣这一环,他们得逞了。 这次呢…… 好天 寅时三刻, 天还没亮,东,沿街两道的早食铺子早已经点起灯笼、支起长竹竿布棚子, 专门侯着那些从胡同里跑出来替自随。 六部虽是卯时(五点)坐班, 但就出门了, 因为这时候的马车走到堵马, 有时候堵上半个时辰也有, 不少官吏都习惯在路上把早食用了, 有时候堵得狠了,还能见着汗下车狂奔,所以整条长安街上在这个时辰就已经很热闹了, 不少高高的着。 程怀靖和程怀章两兄弟端着个大瓷碗,就站在一热气腾腾的馄饨不时给烫得直扇风, 怀章吃得很文雅,但速度却一点儿不慢,馄饨, 还一边替他们望风, 举着长长的锅勺笑道:“胡同口出来了!” 烫,连忙几口吃完, 将碗搁在桌上,又匆忙掏出几个铜版, ,“谢了啊您。” 张家在外很是简朴,使的是杂毛的驽马, 外壁刷得桐油,挂得是张英的妻子手编的竹帘。 张家的家仆笑着和二人见过礼,便掀开车帘请他们上车, 车里就坐了个眼丝迷蒙还没睡醒的年轻人,他看着比怀章小几岁,但已经穿着和他一般翰林院编修的官服。 怀章怀靖十分熟练地左右找个了坐,一个从下头的抽屉里换上新坐垫,一个随手翻出个他专用的杯子,自己给自己沏了杯热茶。 张廷玉无语地看着这俩人:“你们俩兄弟,好歹都有官身了,就不能买辆车吗!天天都绕半条街来我家门口蹭车,你们俩不嫌累啊?” 怀靖嘻嘻一笑:“我们家没地方养马啊!” 怀章一边悠然喝茶,一边默默从怀里掏出个热乎的油纸包递过去:“喏,车费。” 张廷玉瞥了一眼,哼道:“我吃过了。” 程怀章伸着的手都不动一下,只道:“这是我家胡同口那摊你最爱吃的羊肉烧饼,第一锅。” “……那得尝尝。”张廷玉接过来先闻了闻,果然是那个味儿,才掀开油纸大快朵颐。 马车走了两刻时,怀靖就得先下车了,他是侍卫,得进内廷,弯着腰跳下车一边跑还一边和两个兄长挥手:“我今儿值宿!下堂不必等我!” 怀章看着弟弟灵活地挤过人群凭毓庆宫腰牌进了宫门,才放下车帘子,重新坐直了身子。 马车重新缓慢地动了起来,张廷玉就一边吃饼一边含糊不清地笑话他:“你啊,老跟看儿子似的,怀靖这岁数早都得娶亲了啊,你这当兄长的,该放手放手。” “他在宫里,不一样。”怀章垂了眼,从袖中抽出一本破破烂烂的书翻看,“我额娘说了,不论好坏,咱家都得在一块儿,一家子就得相互依靠扶持,这跟年纪没关系,他这人毛躁,若不是还有姐姐在宫里替他兜着,我真不放心。” “你能不能别看书,”张廷玉依看他出门都带书就脑壳子生疼,“我阿玛天天回家说我不如你读书勤快,你再这样看下去,我都不用回家了!” “你有天分,自然不必读那么勤。”怀章很坦然地承认自己在读书一道上不如人,“我姐姐幼时教导过我,说没天分也不要紧,西洋德意志有个顶顶聪明的人说,天才是百分之一的天分加上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组成的。有的人天分好,他们就能少付出些汗水,但即便只有一点天分,也能用汗水补上。勤可补拙,只念着这句话,从此我读书就不会懈怠了。” 张廷玉见过成日将额娘、阿玛挂在嘴边的人,程怀章还是头一个他见过成日把姐姐挂在嘴边的人,他长姐程氏传言不日就要生产,宫里这事儿也成了新的谈资,他顿时想起了一件事:“对了,昨日,宝臣同我讲,他一个月前,在钦天监发现有个负责替传教士记录星象图的小书吏记错了东方的星象位置,被他发觉狠狠责骂了一番。原以为这是个意外,谁知他前几日再次复核之时,发觉那处方位的星象位置又被人篡改,多了一条“东方飞现五黄廉贞星”的记载,他觉着不对劲,又翻查了之前的记录,均与星图得以印证,并无不妥,唯独此条有异,昨个已上报监正定夺,你说会不会和……那边有关?” 程怀章一听立刻就沉下脸来。 张廷玉口中的宝臣,是他三弟张廷璐的字。前几年弘晳阿哥要学天文历法,这事儿在皇上跟前也是过了明路的,太子爷便特意从钦天监里挑了已退休的徐日升来教导他,而张家自幼有观测天象之才的张廷璐也在同一年被太子爷送进钦天监陪伴年幼的弘晳阿哥学习天法,因其天赋卓绝,精通外邦语言,推算节气、观测天气十分准确,康熙特意破格授其为钦天监监副,也算替太子爷占住了个极要紧的位置。 此前看似不经意的布置,如今想来,竟是极有远见!若没有张廷璐,只怕东宫又被人抬到砧板上当做鱼肉了! 还有他姐姐,也会受极大牵连!这事儿说到底,就是要害她姐姐不得安心产子! 怀章紧抿住唇。 所谓五黄廉贞星,五行属土,因此其也被称为“五黄土星”,相传商纣王手下有个大奸臣名叫费仲,商纣王任用费仲,由其把持朝政,最后商朝灭亡,费仲被处斩首。 因此,费仲被令为邪恶之星,主诡辩、歪曲、恶性。廉贞星,五黄廉贞星在八方没有固定的宫位,只是在九星飞行时,填补空缺的位置。因此在星象上常被解称:“宜静不宜动,静时威震八方,动之则凶;宜补不宜克,补时得令平安,克之则祸。” 这星象上特意记了东方飞现五黄廉贞星,便已成所谓“五黄煞”,为九星中最凶之星,即便是程怀章这等民间长大之人都知道,五黄煞必犯血光之灾、重病绝症、或有破家之患! “衡臣,这事儿,得今早报太子爷知晓才是,才能早做防范。”怀章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几乎恳求地看向张廷玉。 “此等大事,我阿玛已让宝臣递信过去了,放心吧。”张廷玉眼眸微微闪烁,道,“说与你听,也是要你我心里都有个数,这段时日宫里宫外人心浮动,太子爷、你姐姐在宫里一定不好过,我们在外头只怕也要受牵连!咱们得小心些,别叫人做了筏子,成了那借刀杀人的冤魂!” 怀章沉声点头,他心里却更对张廷玉在官道上的天赋与眼光而感到钦佩,他才几岁,二十出头的年纪,已经能从这样微末的信息里看透局势,他太敏锐了! 这就是世家底蕴吗……怀章越发想远了。与张家相比,明明离东宫更近的程家,既不知道这种消息,即便知道了,只怕也反应不过来。 宦官世家、家传身教,原来如此。 怀章心里暗暗立下誓言,世家也并非一蹴而就的,如今张家就像一棵大树,而程家却还是个小树苗,以后他也要这样教他的儿子、侄子、孙子,这样终有一天,程家或许也能长成枝繁叶茂的所谓世家。 除此之外,他也要尽快成长起来,他要多多向衡臣学习!他的岳父就是个纯粹的文人,而他想要成为姐姐的依靠,却要真的入世才行,怨不得当初姐姐从宫里传话出来,让他要多和张家结交、走动,而不是丁家。 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想着,程怀章探过身去,忽然握住了张廷玉的手,一张素来冷板的脸透着认真道:“往后,还请衡臣多教我!” “你是我阿玛的学生,我们素来是平辈相交!你忽然在说什么胡话……撒手……撒手……哎哎哎,我的饼要掉了!” # 畅春园,讨源书屋西厢房。 深秋萧索的风已染红了畅春园里的枫叶、吹得荷塘只剩几片残枝,大雁已经南归,龟龟也已挖土冬眠,天气凉了住在院子里就有些湿寒,因此康熙和皇太后、其他阿哥、公主、后妃们都已经回宫。 茉雅奇一换季就咳嗽,园子里太冷,太子妃昨日也领着二格格回宫了。 因太子爷寸步不离守在她身边,因此太子妃前几日派了利妈妈来西厢来传话,说是二格格身子不适,省得过了病气给程侧福晋,回宫也好细细医治,因此预备启程回宫了。 胤礽只淡淡问了一句:“孤是只有茉雅奇一个子嗣吗?弘暄先前也咳嗽不止,怎么不见太子妃为了弘暄火急火燎回宫?” 利妈妈立刻就跪了下来,她不知怎么为太子妃辩解,急得满头大汗。实际上,程侧福晋这一胎引得满宫侧目,太子爷亲自安排人手,不叫旁人插手,防备极重,太子妃身为主母颇为尴尬,这本是她应该看顾的事,被太子爷这么一插手,她过问也不是,不过问也不是。 而且太子爷近来越发不顾太子妃的体面了,直言斥责也是常有的事,正好茉雅奇老毛病又犯了,这关键时候,太子妃自然是想避嫌的。 与其在园子里被太子爷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的,还不如回宫去,眼见着快过年了,宫里各项杂事更多了,即便是四妃也忙不过来,她岂不是正好能插一杠子进去? “既然太子妃不想管弘暄,那以后弘暄的事都不必她管了,来人,去传孤的话,立刻就将大阿哥的东西从正房里挪出来,以后除了初一十五过去请安,再不许大阿哥去正房!” 胤礽看了眼跪在地上汗出如浆的利妈妈,之前皇阿玛只是不许弘暄在后院留宿,却还是让太子妃担着这养母的职责,但他今儿是连这个名分也夺回来了,石氏不配为弘晳母亲! 利妈妈也想到这一层,她心惊胆战。 竟连面也不让见! 利妈妈不敢忤逆盛怒下的太子,只好磕了头就退下。回去和太子妃一说,太子妃却依旧风平浪静地吩咐画戟收拾东西,淡然道:“弘暄自打到我膝下,三灾两病的,想来我与他却无母子缘分,如此也罢,省得还要多费一份心思了!” 利妈妈忍了又忍,她是自梳的女子,并没有嫁过人,不知夫妻相处之道,但她年纪大了,也见过不少没能情投意合的夫妻,有的是受刻薄的婆母所累、有的是为贫穷过困,不幸之中种种都不同,只是她却也没有见过如太子爷、太子妃一般相看两相厌到如此地步的夫妻! 没有多事的婆母、过日子的银钱也不缺,太子爷又不吃喝嫖赌,性子也不暴躁不打人,唯独是偏宠小妾这一条,可有皇上看着,那程氏也乖顺,这么多年也不算宠得没了分寸。 怎么就能落到这地步? 即便是她,都能看出太子妃已经走到死胡同里了,她忍不住进言道:“娘娘,大阿哥是太子长子,他握在咱们手里,不论以后咱们有没有自己的阿哥都好,好歹您日后还多个依靠,哪怕……哪怕太子爷偏宠妾室也不怕,可如今……” 利妈妈真正着急的是,弘暄回头又叫太子爷送给程侧福晋养了怎么办?那程氏肚子里还揣了两个孩子!如果都生下来,不论是儿是女,她膝下竟养着太子爷所有的阿哥了啊! 更不论,太子妃先前不知怎么和太子爷大吵了一架,眼见着已离了心,这要生阿哥,自己一个人可生不出来,太子爷若是死活不进太子妃的屋子,太子妃想要个石家的阿哥也成了泡影。 那自然还是弘暄留在身边最好啊!听说当初李侧福晋小产后伤了身子,为了夺得弘暄的抚养权,李侧福晋可是冒着杀头的风险,不管不顾,连人命都背了好几条! 娘娘怎么不明白啊!她这一条条路都叫堵死了!守着二格格,又能落什么好?将来,二格格还是要嫁人的!到时候太子妃怎么办?何况,二格格不像大格格是太子爷的头一个女儿,本来就不讨太子爷欢心…… 利妈妈跪在太子妃面前抓着她的手垂泪,她这些话说不出来,但她急切地望着太子妃那凄凉的眼已经道尽了所有。 太子妃眼眶也微微一红,但她仍旧别开眼,没有和利妈妈对视。 “妈妈心中所虑,我都明白。”太子妃压下眼底的酸涩,不知是说给利妈妈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没有宠爱、没有子嗣,我就活不下去了吗?在这儿宫里就没活路了吗?我不信。如今走到这一步了,也没法回头了……妈妈,我不如就这样走下去,或许这心里还好受些。” “娘娘……珉姐儿……”利妈妈哽咽道:“怎么会没法回头呢?奴婢也算一把年纪了,见过了许多了,奴婢觉着太子爷性子不坏的,您只要……只要好生跟他服个软……他会谅解您的。” 太子妃却猛地转过头来,用一种不敢相信的眼光看着利妈妈:“连妈妈也觉着,这些事都是我一个人的错吗?” 利妈妈愣住了。 “那么多年了,我进宫也那么多年了,难不成酿成如今的局面,就全怪了我吗?”太子妃摇摇头,“我自认没有做过什么亏了良心的事,为什么要我向太子爷认错服输?何况,这路真就走不下去了吗?未必吧!” “当年倭寇打进福州衙门,多少官吏弃城而逃,可阿玛却带着我们烧了所有车马、堵上城门,绝了后路,石家上下老小全家以性命守城。妈妈当年也在啊,您忘了吗,当初若是败了,我们全家都得死绝在倭寇刀下,可阿玛一步都没退。如今我面对的,不过一些闲言碎语,一点冷眼罢了,又有何惧?太子爷不喜我,又不是头一天了,我不还是太子妃吗?” 这个太子妃,是皇上选的,说到底,太子爷扬言要废了她,是废不了的。只要她和石家尽心尽力效忠爱新觉罗,皇上就不会动了她。 她的叔父石文焯两年前还迁任苏州知府,她的堂伯公石琳仍在两广总督的任上,如今已经十余年了,岿然不动,足见皇上待石家,并未因朱三太子之死有所变化! 利妈妈哑然无声,低下头了。 太子妃这番言论直到她离开畅春园后,才被正房的小太监传给添银知道,添银听了眼皮直跳,又找了个机会隐晦地告诉了何保忠。 何保忠:“……” 他怨恨地望着添银,仿佛在说:“你这个臭小子,怎么偏偏来告诉我?” 他跟捧了个烫手山芋有什么区别!啊!回头太子爷听了这么多晦气的话,生了气岂不是要拿他撒气!你这小子,怎么不和花喇说去! 添银冲何保忠微微一笑,脚底抹油立刻躲回了弘晳身边当差,没法子,太监里头想报程主子恩德的太多了,因此他这儿日日都能收到好多信儿,都快处置不完了! 回头等主子生完孩子,他还是得把这事儿告诉主子,人有人道,鼠有鼠道,可别小瞧了这些无孔不入的人,说不定这些太监真能成事! 因此今儿何保忠便狗狗祟祟地一直想找机会想把这事儿给说了,结果都没寻到太子爷有空的时候——早些时候,是暗暗地见了一批钦天监的人,关起门来谈了许久;晚些时候,又不知生出什么闲情雅致了,非要跟程侧福晋在学打什么平安结。 结果打得十分之丑。 两人坐在那海棠树下,一人面前各摆了个装丝线的小篮子,程婉蕴看太子爷打得手指都要打结了,看不下去想站起来手把手教他打,谁知让站起来,就有些天旋地转,随即她听见太子一声慌张的叫声:“阿婉!” 程婉蕴下意识低头看去,才发现鹅黄色的裙子渐渐透出血迹来——她见红了! “把几个孩子都送到前院去。”程婉蕴强撑着,镇定地看着太子爷,笑了笑道,“我没事。” 整个讨源书屋立刻就忙乱了起来,何保忠见势也忙得恨不得长出个三头六臂来,根本没时间去想什么太子妃的狂妄之言了。 太医和稳婆都过来了,热水随时都有,催产药也备上了,因是双胎,这产程必然不能拖,否则第二个孩子容易憋死在肚子里。 程婉蕴被太子爷亲自送进了产房里,又看着他一步三回头地被人拖了出去,便开始调节自己的呼吸,屋子里已经用布幔围了起来,稳婆正弯着腰用手查看她的宫口。 “宫口还没全开,程主子别慌,等会先吃点东西。”稳婆也是熟面孔,还是当年接生过弘晳的,程婉蕴对着她点点头。 胤礽坐在产房外间,谁劝都不动。如今这园子里天大地大就属他最大,他不走,别人也不敢硬拉,于是他还能隔着屏风和程婉蕴说话。 “阿婉,你肚子疼吗?” “阿婉,我让人去做了你爱吃的枣泥核桃酥,还有肉哨子拌的面,你看还要什么?” “阿婉……” “阿婉……” “二爷,要不您还是出去吧!”程婉蕴在越发频繁的阵痛下忍无可忍地咆哮道,“让我专心生孩子!” 胤礽被骂得抖了一下,看了眼四周瞬间低下头的奴才们,摸了摸鼻子,灰溜溜地出去了。 生孩子的阿婉好凶哦。 结果他出去后又禁不住在院子里来回地走动,越走越急,越急越走,心里不住地盘算还有没有没料到的事?走得何保忠眼花缭乱,跟在太子爷身后一起转悠的他还差点拌了脚。 胤礽一点一点回想。 从得知会有人在星象上做文章后,他早早就接着弘晳学习天文之便在钦天监渗透了自己的人,如今看来,他这一步走得极好! 多亏了张廷璐的信儿传得及时,今儿朝会前,星象记录被伪造一事已经上了折子给皇阿玛,想来过不了几日就会罢免一批官员,这样他们再捏造什么不祥的话,皇阿玛也不会信了。 太子妃走了也好,他动了亲卫围了讨源书屋不许任何闲杂人等进出也不会有人说什么闲话。太医是他的人,稳婆也是…… 额林珠和弘晳在弘暄的屋子里下棋,三个人都有些恍恍惚惚、神思不属。 “咳……咳……” 弘暄自打落水后便添了咳嗽的毛病,一到秋天更是发作频繁,这会儿怕过了病气给弟弟妹妹,他坐得老远,一个人拿了本书在看。 屋子里已经烧了炉子,额林珠听见咳嗽声,连忙下炕给弘暄冲了杯梨膏茶,递到他手边,担心道:“大哥,额娘说了,你要记得多喝水。” 弘暄笑了笑:“我记得,这几日已经好很多了,多亏了程额娘让人送来的梨膏。” 额林珠又走到弘暄身后替他顺气,她胖乎乎的小手一下就摸到了弘晳衣裳底下突出的肩胛骨:“你怎么养了那么久,还是那么瘦啊。” “妹妹别忙了,你坐着吧。”弘暄温和道:“可能是我长高了吧,其实并没有瘦很多。” 额林珠却叹气:“我担心额娘,坐不住。” 弘暄望了眼外头的天色,天都暗了,但后院还没传来消息,他也很有些担心,别说忘了喝水,就是手里这本书看了半天,都没翻一页。 如今他身边只剩了一个庆顺,其他嫡额娘给他选的人都被太子爷换了,而他放在正房的衣物也全都拿了回来。 嫡额娘带二妹回宫了,没带他。 弘暄心里渐渐就明白了,他又不是嫡额娘的孩子了,那以后,他该做谁的孩子呢? 他低头苦笑。 这时,弘晳正好转头看见了弘暄低落的笑,便也跑了过来,把他手里的书拿走,弯着眼睛道:“我替大哥读书,大哥歇歇眼睛。” 弘暄哭笑不得:“我成玻璃人了不成。” 弘晳吐吐舌头,字正腔圆、摇头晃脑地读起书来,三个孩子相互安慰依靠,一直等到半夜三更,嬷嬷来催了四五遍,也不肯熄灯睡觉。 三人挨着打了个盹,额林珠先醒来,就发现天都亮了,是个特别好的天,朝霞漫天,就像天上挂上了彩绸一般。 这时,后院终于有人连滚带爬冲过来报喜:“程主子生了!生了!生了一对龙凤!” 三个人顿时就蹦了起来,欢呼着连鞋子都穿反,却不管不顾地冲出门去:“我要去看额娘!” 胤礽也一夜未睡,他立在庭院中,仰头去看天上阳光普照、霞光万里,耳边是两个孩子洪亮的、此起彼伏的哭声,他却红了眼眶。 阿婉没事了,孩子也没事。 什么落地夭折,什么扫把星转世。 他双手颤抖得握拳,就像是抓住什么一般,他终于又一次将身边的人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他闭上眼,阳光穿过树梢落在他的身上,他听到了远处咋咋呼呼额林珠和弘晳的声音,还有叫他们慢点的弘暄。 真是个好天儿啊,他从没像此刻一般,觉着秋日那样美,美过了任何一个季节。 赏雪 讨源书屋内, 已经落了下来。 簌了个冰透洁白的玉合子,湖面已结了碎冰,残荷枯叶顶着雪, 前两日还穿夹袄, 今儿 外头还是漆黑呢, 青杏和碧桃辰了, 正急急忙忙将太子从箱子底里取出来摊在炕上烘烤, 又用精细的小毛刷, 。 正忙着呢,何保忠已经伺候着太子爷穿上了杏黄蟒袍,轻微的脚步声传了出来, 只听里间吱呀一声门响,两人心头就一紧, 急忙加快手脚,却听脚步声往另一头的次稍间去了,于是又松了口气儿——太子爷去瞧睡在隔壁的三阿哥和三格格了。 “快些弄吧, 这天儿真不作美, 三更半夜悄悄下起雪来,害得咱们跟慌脚蟹似的, 什么都来不及预备。”碧桃抱怨着老天,手脚却越发快了, “二阿哥也是神了,昨个他仰着头看了半天,说明儿只怕要下雪, 咱们都不信,谁知就叫他说准了!” 青杏跟着笑道:“二阿哥跟着钦天监学了那么些年,肯定学有所成, 这点子功夫算什么呢。” 两人相视一笑,低头继续忙活,却隐隐挺起胸膛来了。 如今她们后罩房的可算是扬眉吐气了!虽然进了园子,但她们还是习惯叫自己是后罩房的,不仅二阿哥争气、大格格机灵,就连刚满月的三阿哥、三格格,也是大出风头! 有句话怎么说来得,生得好不如生得巧。 这对龙凤胎的降生本就已是福瑞之兆,谁知不仅龙凤胎降生之日朝霞漫天,不久又收到各地年岁大丰收的消息!尤其前几年刚遭过水旱连灾的山东,三年前旱地千里,前年又雨水连绵,老百姓生计艰难,康熙已经蠲免了山西、河南等地三年钱粮,又春秋两季从邻省为两地运粮赈灾,他担心山西河南流民外迁,连续下了十几道谕旨,却还是在去年年底收到两地流离之民已达三万人、老弱者多饿死于沟壑的折子,正是焦头烂额之际,又传来西安、凤翔也年岁不登,甘肃二十几个县连着三年欠收。这一两年,康熙为这事儿没少着急上火。 结果这两孩子降生,胤礽亲自骑着快马回宫报喜,他刚迈进乾清宫感到门,各地秋收得了大丰收的奏报正好同时递到了康熙的御案之上,康熙本就极信命数、运道,他也望向外头的天,一时龙颜大悦:“好好好!果真家国之福!家国之福也!” 当即就为这对刚刚诞生的龙凤胎取了名字。 太子爷的三阿哥取名弘晋,一是为了纪念他的降生为连年受灾的山西等地降下福泽粮米,庇佑晋地百姓有了温饱、得了活路;二则“晋”一字从日从臸,有东升的太阳之美意,是寓意着他的降生,不仅是东宫之福,亦为天下之福。 康熙写完三阿哥的名字还意犹未尽,想也不想就激情挥毫泼墨写下三格格的名字:“敖莫西玛玛”——在满语中,意为福神。胤礽见了这名字不由嘴角抽动、眼皮直跳,连忙进言劝道:“皇阿玛,我家这个三格格是后头生下来的,在肚子里憋了一会儿,又比双生的哥哥小得多,才三斤多些,儿子怕这名字太大了,这孩子身子弱压不住。” “既如此,那就改成这个……”康熙只好遗憾地收起那个他灵光乍现才想出来的好名字,略一思忖重新写下:“佛尔果春”,意为福瑞、灵瑞、瑞草。 这名字虽然也很大,但至少显得很正常,见康熙还在看头一个写的名字颇有些舍不得,胤礽连忙双手接过弘晋和佛尔果春两张洒金笺,跪下谢恩:“谢皇阿玛为两个孩子赐名!” 弘晋是阿哥,得的名儿也还算随大流,他家这个三格格能得赐名本就显眼了——要知道宫里有的已经长大到十几岁的公主,都还没有名字,“九公主”、“十二公主”这样浑叫着呢,甚至有的出嫁了也只有个封号,却没有自己的名字,别说其他皇子阿哥生了那么多的格格,就没有得康熙赐名的,他的小闺女再取个“敖莫西玛玛”的名儿,日后只怕要被宫里其他公主、格格嫉恨死。 得了便宜不卖乖,胤礽很知道这个道理。 如今宫里嫉妒他的人多的是呢,说不定还有背地里咒他两个孩子养不活的,胤礽只觉着自己再小心也不为过。取完了名字,康熙又嘱咐道:“等孩子们大些,能挪动了,就赶紧回宫来,今儿过年,朕定要见到朕这俩金童玉女!” 过年规矩多又从早跪到晚,原本真想过借着俩孩子,怜惜阿婉身子不想叫孩子和阿婉回去受罪的胤礽只能笑容满满地应了:“这是自然的,儿子遵旨!” 皇阿玛特意开了口,说明极看重弘晋和佛尔果春,他自然要准从。 到时候再想想法子就是。 胤礽去了乾清宫又去了宁寿宫,自个住的毓庆宫却过门而不入,直接让人把程怀靖从南群房那边叫了过来,让他领了几个人帮着押运赏赐物品,之后就不让回去了,顺带让他留在园子里伺候阿婉,想来阿婉也会高兴。 当时胤礽本是一人一马进的宫,等出来的时候后头就跟了十几辆的大车,全是宫里皇上、皇太后得了消息后赏赐的,如今堆了一库房都还不得空去造册清理。 从那日开始,他都是日日骑马从畅春园与紫禁城当中来回,寒天酷暑、风来雨往也不耽搁,因畅春园回宫路远,他时常寅时不到就起来了。阿婉还劝他不要那么辛苦,日日这样跑做什么,既然皇上在宫里,他隔几日回来一趟也就好了,但胤礽总觉得一日不见都想念。 这趟阿婉可算遭大罪了,生完孩子三日都下不来床。 胤礽瞧着她疼得被嬷嬷扶着下床走动,她在里头艰难地一步一挪,疼得嘴巴都是白的,胤礽在外头也揪心,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恨不得能替阿婉生一回孩子。 他甚至萌生了不想要那么多孩子的念头,瞧瞧皇阿玛给他生了一堆兄弟,白生了多少气、生了多少糊涂事!后头几个兄弟,比如十六十七十八,他连面都没见过几面,更别提皇阿玛了,皇阿玛这个当阿玛的有时候都认不清哪个是十五哪个是十六,这俩孩子都是王贵人生的,年岁隔得近,又生得很像,跟双胞胎似的,皇阿玛嘴上不承认,实际上老指鹿为马,认错人。 他还不如就把几个孩子精精细细、健健康康地养大,好好教他们做人的道理,只要孩子们都能成才,都品行端正、仁善,也就好了。尤其是阿婉,还是要好好保养才是,他还想和阿婉长命百岁的! 不过出了月子,阿婉这身子也就一日好过一日了,前几日都嚷着要吃肘子了。 等出了月子,阿婉也搬出了产房,胤礽又能搂着她睡觉了,因此他昨日睡得格外好,哪怕看到外头下了大雪心情也极好,并不恼,起来先亲了阿婉一口,给她盖好被子,又出去看了两个孩子,他去的时候俩孩子正好半夜起来喝奶,吃得俩嘴都是一圈奶渍,喝着喝着又在奶母臂弯里睡着了。 弘晋生得壮实些,有五斤呢,因此月子里也胖,满月后都重了三四斤,如今都快十斤重了,前阵子他看着阿婉不知打哪儿要来一个称米的长杆称,把弘晋装在小箩筐里称,称完又拿来称佛尔果春,还称了咪咪和旺财,那俩孩子还在晃悠的筐里蹬手蹬脚咯咯乱笑,把胤礽气得不成。 他的孩子又不是冬瓜,哪有这样称的! 弘晋生得又很像阿婉,一双圆溜溜的狗狗眼,头发也多,乌黑微卷,刚生出来还有些丑,如今满月了,阿婉说可真像个白白胖胖的发面馒头!胤礽当即轻咳一声说怎么能这么说孩子呢!这明明叫粉妆玉砌!然而他多看几次,心里也不禁点头:还真挺像大馒头! 佛尔果春身子弱些,比弘晋完全小了一号,为了她,阿婉扛着没吃回奶药,说是歙县那边都说生母的初乳对孩子身体好,自个忍着疼喂了一个多月,后来奶水转白了,才给乳母喂,也不知是不是她这偏方灵验,佛尔果春在他们格外地呵护下,月子里也长了三斤多,如今也有将近七斤重了,已经看着没叫人那么心疼了,原本还没长全的指甲也全了。但这孩子还是睡觉的时候多,几乎醒来就是喝奶,喝了就睡。 但这姑娘生得也好看,眉眼间竟然有些像康熙,浓眉剑目,五官线条很是明晰,像个男儿。 胤礽有些惋惜他的龙凤胎相互生得不像,但程婉蕴知道,一般龙凤胎都是异卵双生,所以不像也很正常,而且当时稳婆说,怀双胎的有的生下来有两个胎盘,也有是两个孩子共用一个胎盘,共用胎盘的会生得像些,她这俩孩子是属于俩胎盘的,等于哪怕在肚子里,从头到尾都是独立的,所以完全不像也是正常。 胤礽看完孩子出来,青杏和碧桃总算赶着将端罩收拾好了,赶紧给太子爷披上。 他这会儿回宫都该迟了,这么大雪也不好骑马,幸好程怀靖是个机灵的,半夜开始下雪就领着人在路上撒了盐,还跟太监一块儿除雪、扫雪,如今车马赶得快一些,应当还能来得及。 何保忠伺候着太子爷上了车,他也披了块太子爷赏的猞猁毛,如今越发像个熊了,这跟车都不敢坐在一边上,得坐在中间,不然这车容易侧翻。 到了宫门口,换上了肩舆,胤礽揣着手炉,顺道侧头问了句:“等会你去找梁谙达,趁着今儿就把那事儿给办了,记得,办得漂亮点。” 何保忠一张大圆脸拢在皮毛里连连点头:“爷就瞧好吧,保管办得好!” 胤礽也就不说话了,搁了好一会儿,又问:“德柱从琼州传信回来了吗?” “恐怕还在路上呢!德柱大人是上个月出发的,恐怕也才将将到琼州地界,太子爷耐心等等,德柱大人办事,您只管放心。”何保忠道。 胤礽点点头,也就不问了。 何保忠紧紧跟在肩舆边上,悄悄拿眼角余光去瞧太子爷,见他脸色平常,才算微微松了一口气——程主子生产第三日,他终于找了个间隙,将当初正房里传出来的话告诉了太子爷。 当时何保忠跪在地上浑身的肥肉都紧绷了起来,想着要是太子爷一脚踹过来,他就赶紧就势一滚,这样恐怕还能少捱两脚,谁知太子爷听了却没言声,还抬手取了桌上茶碗,拿碗盖一下一下轻轻地捋着茶汤上的浮沫。 半晌,太子爷才说:“这话,我就当没听过。” 何保忠磕头道:“奴才多嘴。”但他心里却为太子爷鸣不平——他家太子爷也太好性了!都叫女人爬到头上了,还愿意替她遮掩呢!这太子妃也是,真是不知道珍惜!上哪儿找这样的爷们啊,要是她嫁的是直郡王,只怕都挨几顿鞭子了! 直郡王以前那鞭子抽死过一个宫女,还被皇上狠狠骂了一顿呢。 何保忠在地上听见太子爷将茶碗搁了回去,声音里透着几分凉薄:“我没听过这话,我也不知道这话,你也甭提是从添银嘴里听见的,知道吗?这话,就当是你哪个徒子徒孙,无意间听见告诉你的,你自个想个说法。” 何保忠眨眨眼,抬起头:“爷的意思是?” 胤礽嘲讽地笑了笑:“乾清宫这个月还没得空遣人过来问你的话吧?你平日里不还得绞尽脑汁编些话应付么,如今这不是有现成的说法了?或者你为表忠心,直接把话递给你干爹吧。” 何保忠这毛骨悚然的感觉才猛地从后背窜了上来。 “爷的意思是……” “以后,有关太子妃的所作所为、言行举止,咱们都不必费心替她瞒了,你一五一十禀告吧,甭管是皇阿玛每月派来的人也好,或是梁谙达也好,都不许有任何隐瞒。”胤礽冷言道,太子妃从来不知道皇阿玛对他这个太子关切到了何等地步,不仅每个月都要派人来了解他日常起居,甚至还有密探在他身边,只是他知道这事儿,便有所防范,否则岂不是睡觉都不敢闭眼? 是不是以为关起门来,皇阿玛就不会知道她的本性儿?那是因为之前,全是他替她担着!他为了东宫的面子,为了他自个的面子,也为了太子妃的面子,别闹出来,反倒叫人看了笑话!他这几年事儿也多,他的确也没精力去管教太子妃如何当这个太子妃,但他也不知道,原来太子妃是需要教的! 他兄弟里那么多人,也没有爷们教福晋怎么当家的吧? 他总想着那么多年了,她应当也能成长了吧?结果却越发不如了! 太子妃有句话说对了,这毓庆宫、她这太子妃,全仰赖皇阿玛的恩德,她不怕他冷落,因为他对她是个无用之人,她这个太子妃是皇阿玛封的,石家的官,也是皇阿玛封的,她的确不必理会他这个所谓的太子。 那么就让皇阿玛亲自废了她吧,这也算求仁得仁。 胤礽头一回将刀锋指向了自己的枕边人,他心里也是满目苍凉,他在想,为什么偏偏是他,为什么偏偏要将石氏指给他?哪怕是个庸碌之才,哪怕是老十那样的蒙古福晋,或许不会变成这样。 但胤礽很快又将那些软弱的情绪抛开了。 自打阿婉平安生下双生子后,他的心就坚定了许多,他不会彷徨了,也不会为了这些事悲伤了。 他原先不动太子妃,是觉着这位置由她占着也好,她不是如三福晋、大福晋一般妻妾间斗得阴损下作的人,至少在这上头,他对她还有些放心。 如今,她和他终归不是一条心了。 “传德柱来。” 石家,令她引以为傲是么?康熙三十一年,琼州总兵吴启爵上奏琼州世居黎人,黎人部落属蛮夷,难以教化,请设州县,筑城增兵防守。皇上命刚被任命为两广总督的石琳前往琼州勘奏,石琳后来去过琼州后上奏:“琼州偏远,黎人刀耕火种,与野人无异,实在没必要筑城增兵,靡费银钱。”皇阿玛听了他的话,没有筑城防范。 结果就只过了八年,康熙三十九年年初,黎人□□! 总兵唐光尧奉命剿黎,兵丁在琼州死伤惨重,虽后来黎王归顺,石琳仍被给事中汤右曾上奏弹劾,这个汤右曾是明珠的人,当时是胤礽亲自传话给已病退在家的索额图,让他舍了老脸暗中联络还在朝堂上的门生故吏,一齐将这件事压了下来。 结果直到去年十二月,黎人部落众多,有些部落不听黎王调停,仍然时时出犯停营、袭击琼州兵丁,抢劫钱财粮米,闹得民不聊生。 太子妃以为他们石家官运亨通,全是石琳勤政爱民的功劳,还是皇阿玛的信重? 那么就让这件事,重新递到皇阿玛手中,由他定夺吧。反正叔公已经有些糊涂了,常常对着孙女儿叫他原配屈氏的名字,不能再替他这个太子保驾护航也是有的。 实际上,胤礽当初做这些事并没有遮遮掩掩,不仅皇阿玛知道、石家也一清二楚,去年究竟是谁出面保下了他!皇阿玛是默许他扶持妻族,那么石家呢?他们又是如何看待他这个太子? 想到梦中石家向老八摇尾乞怜,胤礽心底就一片冰冷。 老四就罢了,偏偏是惠妃养大的老八! 胤礽眯起眼睛望着眼前被风吹得直打旋的雪沫子,他想,他也不需要太子妃。 既然如此,不如及时止损。 # 程婉蕴又是一觉睡到半晌午才起来,她如愿吃上了她酱大肘子,因为她早饭和午饭合在一块儿吃了,太子爷不在,膳房便全听她的!哎呀,可太好吃了!要知道她先前为了小闺女的身子,得亲喂,忌口了一个多月,不敢吃这些重口味的东西,如今可算解禁了! 她吃着大肘子,身边还用小炉子煮茶烤橘子,茶香满屋,外头雪下如尘,额林珠披着红色白毛边的披风,在程怀靖的带领下和弘晳、弘暄一块儿堆雪人。 她望着弘暄那瘦成小竹竿的样子,也直叹气。 如今这孩子又搬回她这儿来了……真是…… 当时,她身子好些了,太子爷一进门就说弘暄以后抱给她养,不用叫她程额娘,和额林珠、弘晳一样,都叫额娘。她就吓得差点把甜汤给摔了。 说实话她一开始是想拒绝的。 她不缺孩子啊!要是唐侧福晋或是李侧福晋,恐怕争着抢着要,但她刚生完俩,养大了的还有俩,真是能开幼儿园了以后,结果还要再来一个么? 而且弘暄是长子,他不一样。 但太子爷不容分说就把弘暄的东西、人全塞过来了,程婉蕴生完孩子也好多天没见着弘暄了,见他有些小心翼翼、忐忑不安地走到她面前行礼,还给她写了一副平安喜乐的字,连装裱都是弘暄亲自装裱的,她终究是不忍心了。 她把字挂在自个屋子里,让弘晳和弘暄一块儿住,依旧笑着捏着他的脸,还叫他:“我们阿克墩回来了。”然后她就见弘暄好似松了口气似的、小脸红扑扑地漫出笑容来。 弯弯的眼睛,温和的小圆脸。 罢了罢了。 一只羊也是放,一群羊也是赶,怕什么呢! 在其他方面,程婉蕴真是不敢说太子妃的闲话,但是弘暄……程婉蕴还是有些心疼的,被人像个物品似的推来转去,也没人珍惜他。 她正看着弘暄出神,摇篮里的弘晋忽然扯着嗓门大声哭了起来,程婉蕴手里还拿着肘子,就想下炕去看,奶嬷嬷屈氏连忙把孩子抱起来一看,笑道:“主子别忙,三阿哥是尿了,没事儿,奴婢去换了就是。” 程婉蕴便笑着点点头,又坐了回去。 这个屈嬷嬷是太子爷找来的,居然是索额图原配夫人屈氏娘家的侄孙女。 想到这个,程婉蕴也觉得挺唏嘘的。 索额图年轻的时候和青梅竹马屈氏成亲,生育了三女二子,结果就因为他兄长噶布喇不知为了什么要跟佟佳氏联姻,便害了屈氏的性命,逼着索额图续娶了佟佳氏。 结果佟佳氏进了门没过几年,噶布喇死了,索额图也累升至领侍卫内大臣,他做的头一件事,就是用同样的法子“病逝”了噶布喇孀居的继室。 而后头进门的佟佳氏被丈夫怨恨一直无所出,很快郁郁而终,索额图所有的孩子都是屈氏所生,对于屈家也是拼尽全力,有的送进宫当侍卫,有的买田买地买铺子,而对佟佳氏却恨之入骨。 程婉蕴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佟佳氏明明和赫舍里氏联姻,后头会变成坚定的八爷党,感情是索额图先对佟佳氏的迁怒啊!他在朝堂上就跟佟国维合不来(他好像和谁都合不来),后来在第二次平葛尓丹时,据说还暗自动了手脚,害得佟国纲战死。 这就结了大仇了,佟国维恨不得吃了他。 所以说,牛不喝水别抢摁头啊!那噶布喇是不是有毛病! 然后程婉蕴忽然反应过来,噶布喇好像是太子爷外公……咳咳咳咳。 所以这个屈嬷嬷进来的时候,程婉蕴对她也客气很多,毕竟算是太子爷的亲戚了,虽然血缘关系很远了,但经不住人家索中堂看重啊,是不是! 不过这个屈嬷嬷性子很好,成日里都是笑意盈盈的,从不跟人生气,也不摆架子,程婉蕴相处了一个多月,也就放心了。毕竟不好的人,太子爷也不会任人唯亲,肯定是亲自选过的。 她在园子里悠闲悠哉,和孩子们赏雪煮茶,还有弟弟在身边,好不快活。 胤礽却跟着康熙顶着风雪下了朝,回了乾清宫。 康熙脱下外头的大氅,惊愕地回头望着跪在地上的胤礽。 “什么?你要晋程氏为太子嫔?” 抬旗(捉虫) 乾清宫小值房。 “你可慢点吃, 当心噎沿,抽着烟袋,瞟了何保忠那肉山叠肉山的样儿, 眼里又是嫌弃又丢着点心, “你啊, 如今不用哄着太子爷吃饭了, 就少吃点, 把着一身肉减下来, 不到六十,啧啧啧。” 何保忠把梁九功全吃光了,又吨吨吨地喝下一整壶的茶, 这才舒坦地一抹嘴:“爹啊,您不知道, 我这瘦了二两,今儿过来还什么都没吃呢,子雪, 可饿死我了!” 头。 “你得了吧, 我可不信太” 何保忠闻言嘿嘿笑了两声。 这也是梁九功甘心情愿让何保忠跟着太子爷的缘故,不仅是因为他是瞧着太子爷长起来的, 本就向着太子爷,也是因为太子爷眼里有他们太监。 平日里虽然也是该打该骂, 但就拿今儿这鬼天气来说……梁九功睃了眼何保忠身上那身上好的葡萄色猞猁裘,就这块皮子,毛这样密、这样厚实, 宫里很多位分低的主子,只怕都没有呢。 要不说他早早就把何保忠送到太子爷身边呢,毓庆宫的活儿人人都说不好干, 干得不好就齐刷刷掉脑袋,但乾清宫里有他兜着,怎么会让何保忠掉脑袋呢?皇上心里紧着毓庆宫,里头主子又少,什么好东西捞不着? 他当初送何保忠过去前,拿鞭子抽他,一边抽一边教,只教了他一条:“你的主子只有太子爷一个,旁人都不算你的主子,就是死,你也得为太子爷死,明白了吗?” 当时还是个小胖猪的何保忠哭爹喊娘地说记住了,如今看来,这孩子果然听话,这么多年都没把他的话忘了,还牢牢占着太子爷身边那最紧要的位置,只要这样就够了,只要太子爷在一天,他好着呢。 “今儿我瞧你那眼神就不对,又是什么事儿?” 康熙和太子爷在西暖阁关起门来谈话,就连他都不许待在里头,因此梁九功便把李德全、魏珠留在了外头守着,把一见到他那眼珠子就滴溜溜直转悠明摆着憋了一肚子话的何保忠给拉到自个屋子里来了。 “爹啊,我跟您说个稀奇的事儿,”何保忠狗狗祟祟地站起来左看右看,还把脑袋探出窗子去看,因雪下得愈发大了,外头一个走动的人也没有,便连忙将窗子关上,又颠着肉跑回来坐到梁九功身边,很低很低地说,“先别说我,您把李德全他们留在那儿没事吧?我看那俩小子也不是善茬呢。” 梁九功冷哼一声,烟杆子狠狠敲了何保忠脑袋一下:“我还用得着你这个傻子教我当差啊,那俩算什么玩意儿,只要我站在这儿就掀不出风浪来,你以为跟你和那花喇似的,那么多年都奈何不了人家啊?” 何保忠被揭了老底,脸都绿了,丧气道:“我这不关心您嘛,您当老子的,怎么还踩儿子呢,真是。那花喇,他也不如我!太子爷心里只有我!太子爷就爱重我一个!就我!就我!” “得得得,就你就你,你快说吧,等会儿前头俩主子都说完了你还在这扯闲篇呢!”梁九功懒得理会他。 何保忠凑过去跟梁九功耳语:“太子妃院子里有个太监是我安进去的……三阿哥、三格格还没生的时候,这小子跑过来跟我透了话……什么叫‘凭什么跟太子爷认罪服输?’、‘太子爷不喜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不还是太子妃吗?’这话说得我都听不下去……太子爷还不知道呢,但爹啊,儿子实在不知道怎么处置,我跟您说说,您给讨个法子。” 梁九功皱紧了眉头,吧嗒吧嗒抽着烟,随即又抬眼上下打量了何保忠一会儿,狐疑道:“这事儿,太子爷真不知道?” “真不知道!”何保忠斩钉截铁。 梁九功突然就生气了,高高举起烟杆子:“你疯了!这种事!太子爷都不知道的事儿你敢往外说!你是不是脑子塞浆糊了?” “爹,别打别打!你刚敲的包都还没消下去呢!”何保忠吓得抱头鼠窜,但还是牢牢记着太子爷的嘱咐,“您是我爹啊,旁人我肯定不敢说啊!” 但梁九功却在何保忠略微有些闪烁的眼睛里闹明白了。 太子爷指定是知道的。他收了手,也暗自松了口气,继续抽了一口烟,吐出一个大大的烟圈,心里转过无数个念头。 这消息是太子爷让递的,只要何保忠不是背主往外递消息,一切都好说。 太子爷要动手收拾太子妃了?梁九功很快就太子爷让何保忠来找他的真实目的——他要让他这个皇上身边的总管太监也明白,他接下来要做什么。 想到自个昨儿还帮着太子妃说了一箩筐好话的梁九功又手痒了,这臭小子,早不来说!他得想想怎么把这事儿递到万岁爷耳朵里,又不漏出太子爷来…… “行了这事儿我知道了,”梁九功思忖间已经有了计较,“还有别的事没有?以后有关你主子的事儿千万别拖,省得耽误了太子爷的安排,知不知道?” 何保忠也松了口气,点头哈腰地绕到梁九功背后给他捏肩捶背:“知道知道,爹你说的话,我全记着呢!那您打算怎么办啊?您也和我说说呗……” 梁九功心想,只怕也是太子爷想知道他的态度,于是意有所指道:“放心吧,那几个专门向皇上回话的粘杆太监当初就是咱们的人,既然事实如此,就照实说,咱们都不必出面,等着吧,过两日自然就有结果了。” 何保忠一颗心就算牢牢放进肚子里了。乾清宫里查探太子爷起居的,有好几个都混在专门给毓庆宫粘蝉的粗使太监里,而这里头有好几个,当初万岁爷选的时候就没能避过梁九功,而素来偏心太子爷的梁九功,自然也过滤了好些不利于太子爷的话,收放自如地掐住了东宫传递到乾清宫的话口。 在梁九功心里,万岁爷和太子爷是一体的,皇上年纪渐渐大了,对儿子们的防备心也重了,因此只要不损害皇上的事,偏着太子爷一点又怎么了?他还记着那个小小的、半夜做了噩梦惊醒会哭着找梁谙达的小太子爷呢。 说完了事儿,两人便又回了乾清宫西暖阁外头等着伺候,李德全和魏珠原本百无聊赖地坐在门槛外头,哆哆嗦嗦地挨着一块儿看雪,一见梁九功的身影出现在宫门外,立刻殷勤地迎出去,两人还相互较劲,比谁跑得快。 最后是李德全率先赶到梁九功身边,笑着弯腰扶着梁九功的手臂:“梁爷爷您回来了,这雪大路滑,您慢些啊,茶房刚沏了热茶来,我给您取去!” 魏珠气得牙痒痒,又不敢挤开站在梁九功另一边好似移动门板般的何保忠,这可是梁九功唯一的徒弟、干儿子,他只能跟在后头干着急。 几个太监在外头相互都能唱一出戏来,里头暖融融如春日的殿内,在最初的惊愕之后,康熙已经让胤礽起来,两父子坐到暖炕上,一边下棋一边说话。 康熙年纪大了,越发喜欢下棋了,不是拉着这个儿子下棋就是拉着那个儿子下棋。但是吧……老大是个臭棋篓子,康熙不爱找他下,赢得太轻松了没意思。老三下棋明明很厉害,却又回回要装着棋差一着输给他,也没意思。老四么,那张没个笑影的脸康熙就不大喜欢,下棋也板着脸,根本不找他。老五就别说了,他能给你把棋子放进棋盘上的小格子里下。老七,哎,甭提了。老八,下个棋能琢磨出八百个心思来,也算了。老九老十那俩不学无术的,哪有这耐性下棋啊?再往后的小儿子,排行十几的,康熙对他们除了功课都不大关注了,平日里也见得少。 他这儿子太多了…… 数来数去,也就他的保成能陪他下几盘了。 “怎么有晋程氏位分的念头?”康熙下了一子,问。 雕花长窗外头大雪纷纷,映着红墙金瓦,美不胜收。屋子里地龙烧得热,康熙已经换上了夹棉的家常长袍,胤礽也脱了外头的毛大衣,露出长袍外头羊绒纺线织的小马甲来,还染成了杏黄色,是带盘扣的小开衫,绣了四团四爪金龙,轻薄又不臃肿,却贴身极为暖和。 “皇阿玛您看。”胤礽将马甲脱下来呈给康熙看,禁不住有些开心道,“这是程氏用羊绒纺线,用纤细的木针织出来的,她那会儿还在月子里呢,担心儿子骑马冷着,便紧赶慢赶才织出来一件,这东西的确好,瞧着轻薄却比皮毛还暖和呢!她这是从哈日瑙海送她的羊毛挂毯上得出来的灵感,反倒想着儿子……” 康熙也很新奇地去看这还留有胤礽体温的马甲,虽是赶制出来的,却一针一线都没有半分马虎,才搭在手上一会儿,就觉得发热了,东西是好东西,这份时时刻刻为枕边人担忧的心,却也难得。 说完,胤礽又道:“这法子,她身边伺候的宫女也学会了,正在为您和皇太后赶制呢,她的心总是这样好,总向着儿子。” “朕知道程氏是个好的。”康熙是知道毓庆宫里的大小事的,所以对程氏早已改观。他将那马甲递还给太子,见他美滋滋地又给套上了,心里也不禁有些酸溜溜的,他身边妃嫔那么多,却只知道争风吃醋,四妃如今连袜子都不给他绣了,也就为了自个儿子谋差事的时候才过来送送甜汤。 程氏却十年如一日,从不听她为家族谋利,也未曾听说她为了膝下孩子争名夺利,大多时候,都是一心都扑在胤礽身上。 这样的女子是难得的。 “只是这太子嫔之位……”哪怕程氏再好,康熙仍旧有些犹豫,他摇摇头道,“保成,她是个汉人。” 清承袭明制,又融合了满清的诸多传统。 大清入关不过几十年,先帝在时,后宫位分规制还不完全,康熙刚登基那会儿也没想好该设怎样的位分,除了皇后,所有妃嫔都是庶妃。拖了十六年扫除了内忧外患他才有了心思大封六宫,因此连东宫妃嫔的规制,也是在康熙十六年的时候,学着明朝顺道定下了的位分:皇太子妃一位、皇太子嫔一位、侧福晋若干、格格若干。 太子妃是皇太子正妻,作为未来国母,与太子这个君副,同为君。 而“嫔”在明朝原指女官,也是对妇人的美称,如:嫔妇(妇人有德行者),嫔德(妇德),嫔俪(指妻),嫔则(为妇的准则),嫔息(妻与子女)。古者天子后立六宫、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以听天下之内治,以明章妇顺,故天下内和而家理。[注:1] 康熙在设置这个位分的时候,参考的自然是明朝头一个太子朱标。 明史记载,明皇太子朱标洪武四年迎娶常遇春之女常氏为元妃(太子妃),洪武八年十二月封北平按察司佥事吕本的女儿吕氏为次妃(太子嫔)。 康熙当时纯粹在想着:朱标有的,朕的保成也该有。 而康熙之所以会为此犹豫的原因便是,在明皇太子朱标的嫡长子朱雄英夭折以及其元妃常氏病逝后,建文皇帝的生母、身为次妃(太子嫔)的吕氏得以受封为太子继妃。 太子嫔实际上是个泛指称呼,在宗人府的册文里,全称为从一品侧皇太子妃或皇太子次妃,这个位分跃然于侧福晋之上,封给一个汉人,康熙总觉着不得劲。 在他的后宫里,不论多么受宠的妃嫔,都只能止步于妃位,贵妃之上全是满洲勋贵、满洲八大姓的女子才有资格晋封,连满洲下三旗、满洲包衣都不能越过这一规制,虽说东宫妃嫔较之皇帝更低一级,也没有这等约束,但康熙内心不大想破例。 尤其是太子还没有嫡子,将程氏立为太子嫔,她膝下孩子又多,将来这江山若是交到保成的手里,将来的将来若是保成预备为他的东宫建储,这程氏该怎么安顿?太子妃又该如何? 康熙知道保成不喜欢太子妃,但立了程氏,东宫怕会生乱。 如今这节骨眼,他需要一个安定的东宫。 康熙的反应,全在胤礽的预料之中,因此他故作遗憾地叹气:“皇阿玛虑的是,是儿子想得不周到了,只是程氏为儿子诞育子嗣有功,如今又得了一对极吉祥的龙凤,东西您都赏了,儿子便想着抬抬他的位分,也算抬抬几个孩子的出身。还有程家……” 胤礽适可而止,留着康熙自个思虑。 康熙果然听见那对龙凤胎面色就转暖,随即听到程家,面色又更暖了两分。 这几年程世福替康熙挣了不少银子。 这也是胤礽没有想到的,看着憨憨老实的程世福,竟然很会算账!和马齐这个抠门的家伙不同,他是开源那一流的,之前胤礽南巡,将水师整顿了一番,海盗打没了,武器也研发出来了,如今海运也很昌盛,那程世福便上了折子,希望几大皇庄、营造处、皇窑跟传教士、市舶司合作起来,弄几条大船,学着前明郑和下西洋,往外国夷邦做些贸易,这点子遭到许多人攻讦,尤其是明珠一派,但胤礽出面替他保了下来,磨了康熙一俩月,求皇阿玛务必试一试。 自打康熙三十八年开始,康熙听从了程世福的话,最先只从一两条船开始,后来实在是成百上千倍的巨利,康熙都差点被那白花花的银子闪瞎了眼,这茶叶瓷器竟然这样受欢迎?明朝海禁已久,康熙入关后对海贸也不大感兴趣,因此直到此时才知道到了什么叫有钱的感觉。 要知道他原先打葛尓丹最苦的时候,国库里八百万两银子都不足。 而今年还没到年底已进账三千万两银子,这可比一整年的税收都多了!海上跑的船也增加到了近百条,杭州市舶司管不过来了,康熙又从广州十三行调人、调船工,如今杭州、天津也有了专门跑海外贸易的十三行,还建了不少船坞。 连带着许多晋商、徽商对盐运都不大热衷了,纷纷出海,导致盐价也跌了不少。还有天然有优势的闽商、浙商——啥!出海?南洋?这可都是他们的强项啊!闽浙的商人,可是在之前海盗、倭寇肆虐之时,哪怕只有一条小渔船,也敢拜了妈祖就扬帆出海的勇士。 世人戏谑称,只要头天拜过妈祖,妈祖同意,闽人的船第二日就到菲律宾了。 “那怎么知道妈祖同意了没?” 闽人理直气壮回答:“船没翻,妈祖就是同意了!” 程世福如今已升户部左侍郎,这官位可不是胤礽给他求来的,完全是康熙数着银子笑开了花,念着他生财有道、充楹国库给升的。 还有程怀章,跟着张英修出了《国史》,也比老三带着一堆文人修出来的要好。 程家确实也不错呢。康熙想到国库里堆积的银子就忍不住露出笑来。 胤礽便也笑眯眯地附和:“还是皇阿玛眼光好啊,要不是您给儿子指的程氏,也不能顺带挖出程家这样的好官。” 俩父子都笑了起来。 但康熙没有被财帛迷花了眼,捏着棋子坚持道:“这封太子嫔一事,还是先放放,你想要加恩程家、加恩程氏,可以抬旗嘛!” 胤礽顿时笑意更深了,但面上还是犹豫不定:“抬旗?” 康熙瞥了一眼胤礽,哼道:“你不就打着这心思么,打量朕不知道呢!行,当初李光地政绩突出,朕也说给他抬旗,这是有先例的,程家和程氏既然都有功,抬旗也理所应当,朕准了!那就将侧福晋程氏一支从隶属汉军下五旗之镶蓝旗的所有家族成员一气抬入上三旗镶黄旗,如何?” 胤礽目的达成,便笑着跪下谢恩了:“多谢皇阿玛体恤,儿子感激不尽。” 阿婉的出身总被皇阿玛诟病,从此之后,她不再是汉人,等到皇阿玛知道了那些事,对太子妃渐渐失望,阿婉以后升太子嫔便再无阻碍了。 便再也不能说,阿婉是汉人,不许她晋封了。 # 程婉蕴还不知道太子爷为了她谋划得如此深,她正捏着鼻子略带嫌弃地看两个孩子换尿布。这俩孩子同时沾了一屁股的那啥,而且也不知道怎么弄得,竟然能沾到后背上去! 这下可得把俩孩子跟粽子似的剥光,好好洗一洗了。 屋子里很暖和,但程婉蕴还是加了两盆炭在浴盆边上,屈嬷嬷托着弘晋的头,这小子一身臭烘烘还蹬着腿,笑眯眯的,结果巾子沾着温水刚碰着他的脑袋,这家伙就嚎啕大哭了。 屈嬷嬷哼着歌哄他:“三阿哥不哭不哭,洗香香咯!” 佛尔果春相比较之下就安静多了,嬷嬷给他洗头洗身子都不哭,只是睁着眼,东张西望地望着,好似出生了一个多月了,才知道自己从额娘肚子里生了出来似的,满眼的好奇。 洗完以后,两个孩子擦干净又穿上小衣服并排放在炕上玩,难得有两个孩子都醒着的时候,程婉蕴便让屈嬷嬷将他们翻过身来,练习抬头。 佛尔果春看见了弘晋,似乎觉着很好奇,这个安静的孩子头一回主动伸了短短的小手去抓住了哥哥的手。 弘晋一向都是大嗓门,又爱哭又爱闹,哭闹的时候还踢人呢,没想到对妹妹倒是很安静,也不挣扎,还侧过头去看她,好像在辨认,是不是你,在肚子里和我一起长大的是不是你呀。 两人相互看了半天,弘晋忽然咯咯笑了起来,然后程婉蕴就惊喜地发现佛尔果春也对着哥哥咧嘴笑了,这还是她头一回见这个孩子笑呢! 程婉蕴顿时被萌的不行,对屈嬷嬷感慨道:“虽然生得不像,但两个孩子不愧是一齐从肚子里出来的,还是很亲呢。” 屈嬷嬷笑道:“可不是,奴婢听说双生子这心都是连在一块儿的,比旁人都不同呢。” “不管和旁人是不是一样的,我只盼着他们能健康长大就好。”程婉蕴趴在床榻上也把自己的手给两个孩子抓,他们正是爱抓东西的时候,被两个孩子同时伸手、那样小小的软绵绵的手包住了手指,她的心好像也跟着化掉了。 就在这时候,原本在外头门上侯着传话的人忽然进来了,贴着程婉蕴耳朵道。 “程家传了信来,说石家的老太太没了。” 程婉蕴呆了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啊?谁啊?” 青杏捋了捋这关系,小声给程婉蕴解释道:“太子妃娘娘父母早亡,祖父母也没了,这说的应当是她的堂祖母,她堂伯父兵部的石大人的母亲。” 刚生完孩子还有点傻的程婉蕴还没反应过来这和她有什么关系。 碧桃一拍手,也颇为忧虑地说:“那石大人和几个儿子就全都要去职丁忧了!” 程婉蕴这才恍然,那等于石家好不容易当了京官的这一支,全都得撸掉职位丁忧三年啊!那等于太子爷在朝堂上的影响力又少了一些,毕竟索额图的性命也危在旦夕,越发病得厉害了。 赫舍里氏又没别人。 太子爷肯定会很发愁吧?程婉蕴也跟着有些发愁了起来。但她没有发愁多久,宫里就快马来了人,那传口谕的太监顶了一头雪,冻得舌头都僵了,急吼吼地说是皇上下旨,命程侧福晋及几个小主子即刻回宫! 程婉蕴照例塞银子、给热茶,然后就听这太监跪下向她谢恩时,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毓庆宫里传了太医,听说是太子妃娘娘劳累过度,晕了过去。” 浑水 全职不易, 补订可解锁,感谢支持正版!(70%36小时防盗) 李氏自打入了毓庆宫,除了景仁宫和僖嫔住的储秀宫, 从不多结交其他妃嫔, 尤其惠妃, 更是敬而远之。 杨格格的来历她略知一二, 若她是杨格格, 必然在入东宫后就跟延禧宫撕扯清楚, 就算要往来,也得隐秘之极,决不能叫人知道。 康海柱背后替延禧宫递了几回消息, 李氏不知道,也不去打听, 反正有凌嬷嬷紧盯着,想来杨格格手上也没什么能威胁太子的消息。 太子爷为什么让凌嬷嬷管着前院,还不是为了多一双眼睛看着后院?毓庆宫里的事情只有他懒得知道的, 没有能瞒得过他的, 所以李氏对付杨格格的这些手段也没想着瞒。 她光明正大,她做了什么?她不过是太知道人心是怎么一回事罢了。 杨格格这样自视甚高的姑娘, 每年选秀都海了去了,以为还是在家里当千金大小姐的时候呢, 两淮盐运史多么了不起啊,想来不仅在家里,就是两淮的世家姑娘都得捧着她, 她规矩明面上学得好,却没学到心里头去。 她看不上程格格是小官之女,但程格格就比她聪明多了, 至少识时务。 何保忠前脚刚从杨格格院子出来,李氏就听见了夜色里传来一声声哭声,她早已穿戴齐整,端坐在堂屋,静静等着何保忠过来。 她一点也不慌乱,就像当初她与林格格两败俱伤,但最终还是她赢了。 林格格当初多么风光呀,还总拿着自己与太子爷青梅竹马一块儿长大说事儿,以为太子爷在乎那点情分,她可真是太可笑了,一个伺候茶水的宫女,使了点伎俩爬上太子爷的床就真以为自己是主子了? 最终不也落得出宫养病的下场么。 她是太子的侧福晋,只要她没踩着太子的底线,这点子姬妾间的争风吃醋,太子爷不会放在心上,依然会给她尊重。 果然,不过让她抄经静心罢了,既然太子爷都发话了,她自要好好抄。 李氏让春涧明日一大早就替她去内务府多领一些笔墨纸张来,要上好的:“这是我替太子爷给佟额娘的孝心,不能怠慢。” 金嬷嬷出去了一趟,回来就带来了杨格格那边的“训诫”内容。 李氏听完就放心了,舒舒服服地烫了脚睡下。 她曾断言杨格格乃廯疥之疾,如今也印证了——不过借一只猫、一个梳头太监,就让杨格格翻不了身了。 太子爷说话也真够刻薄尖酸的,要是脸皮薄一点的,在听到那句“去大阿哥府上当格格”就能当场上吊自尽。 而程格格,却是她看走了眼……李氏也不得不感叹,这福气,她比不了。 不过人的福气也是有限的,李氏躺在床上盘算着,太子爷正宠她,就让她好好享受些时日,最好能有了身子,那她下的这盘棋,就能再进一步、再落一子。 孩子啊,你不要额娘了,但额娘总是想你的。 当初是额娘没保护好你,是额娘无能。 你再来看看额娘好不好? 额娘身子骨不争气,你若能投到程格格肚子里……也好。 李氏闭上了眼睛,双手紧紧攥住被角,眼角缓缓滑落一滴眼泪。 # 紫禁城里进了五月,就暖和多了,“黄雾”也不刮了——就是后世说的沙尘暴,这天才算真正清亮起来。 红墙金瓦,衬着碧蓝无云的蓝天,显得无比高远。 程婉蕴当初刚来京城,最不适应的就是京城的气候,真叫一个又干又冷。就算是春天也时时下雪,萧索得很,除了花房里,紫禁城大多数栽在宫巷外头的树都无花无叶,若是在徽州,南湖岸边各色春花早已开得姹紫嫣红、翠红满枝。 她抱着猫在院子里发呆,微风徐徐,她和猫一块儿打了个哈欠。 自从她捡了猫,毓庆宫里的气氛就一日比一日紧张,太子爷叫何保忠训诫李侧福晋和杨格格,却给她这儿送来两个机灵又聪明的小太监,还拨来一个二十几岁就要出宫的宫女,据说她之前都是在宁寿宫伺候的,是正正经经的上三旗内务府包衣。 程婉蕴听完不由想,那家世估摸着都能比她还好些…… 淳本殿就是透出来一缕风,那都能被底下人闻了又闻,莫说弄出这么大动作,杨格格彻彻底底闭门养病,轻易都不出屋子,安静得就像没这人似的。 李侧福晋还管着家,门前依然人来人往的,但却不叫程婉蕴来请安了,就算来了也不见,比起以前低调了许多。 唯独程格格不声不响,却毫发无伤。 太子爷还直接越过李侧福晋,给她赏了人! 程婉蕴的后罩房就成了人人侧目之处,大家都在等着她如何风光,结果太子爷又连着大半个月都不再进后院,侧福晋和两个格格谁也不找,明面上是忙着万岁爷预备南巡之事,但底下的人都清楚得很,这是太子爷气还没消呢。 唯一不大受影响的就是程婉蕴了,何保忠给她送了人来,她就乖乖收下,之前太子爷说拨人是为了帮她晒茶,于是她就只让那两个小太监晒茶。 至于红樱——就是那个快要出宫的老宫女,程婉蕴对她毫无安排,她却自己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没两天就把宫女们都收服了,连青杏碧桃都愿意屈居其下。 程婉蕴原本还不知道何保忠给她选这么个人来做什么,后来她院子里有几个粗使宫女太监陆陆续续犯了错被红樱打发回内务府,又让她重新挑人,她就明白了。 这是太子爷派来替她扎篱笆的。 红樱做事沉稳妥当,背景又干净,帮她把这一群应届毕业生带好就要出宫嫁人,太子爷对她的用心可谓良苦。 太子爷能替她出手整顿下人,就意味着他这火气八成不是冲着自己来的,至于为什么不来,一来可能真的是忙,二来么…… 红樱在征服了她院里这一群小朋友后,就找了个深夜,在烛火下,一边做针线一边和她讲了个她家里的故事,说是她家里兄弟众多,一向感情极好,直到一向鲁莽的大哥摔死了她的狗…… 程婉蕴听完,就不由将视线落在蹲火盆边舔爪子的猫身上。 它身上剃了毛,还包扎着绷带,但比刚捡来那会儿已经胖了不少。碧桃特别喜欢它,还自掏腰包给它买鱼吃。 程婉蕴是在这一刻才意识到李侧福晋和杨格格为何会被那么严厉地训斥,她自己又是被卷入了怎么一场风波中。 红樱说到最后,忽然抬头问她:“奴婢的长辈们都觉着那狗不过是个畜生罢了,对奴婢说怎能为了个畜生不顾手足之情,您觉着奴婢错了吗?” 烛火映着她的眼睛,像是有两团小火苗在里头燃烧。 # 淳本殿中,胤礽收到了凌士晋传回来的第一封信。 索额图和明珠一行人快马加鞭朝漠北进发,明珠却突然提议绕行喀尔喀河以东,借此探听葛尓丹的踪迹,这期间索额图与明珠是三天小吵两天大吵,都没有吵赢。使团一行采纳了明珠的意见,谁知他们才行至内扎萨克蒙古,探马就已探得葛尓丹的确正大举侵犯喀尔喀蒙古,渡喀尔喀河前往尼布楚的道路受阻,于是使团现在正调转方向,按照原来的路线经黑龙江前往尼布楚。 提前探知葛尓丹动向,索额图一面加急向康熙奏报,一面领队加快前往尼布楚。 胤礽看完后不由松了口气。 梦中索额图被喀尔喀蒙古已失的消息惊得手足无措,更急于与沙鄂划清界限,连最后底线都不慎泄露,如今使团能够提前得知葛尓丹反叛,在之后的谈判中,有明珠在,想必能在一定程度上掌握主动。 葛尓丹……皇阿玛决不会再纵容,大清又要起兵戈了。 胤礽思索着,凌嬷嬷带着红樱进来:“太子爷,红樱来回话了。” “红樱姑姑,不必多礼,”胤礽起身叫起,不似待普通宫女那般随意,含着几分尊敬,“您这样能干的人,让您来我这儿,真是委屈您了。” 红樱笑道:“太子爷折煞奴婢了,程格格那儿就很好,在宫里最后两年能这样清静赋闲,奴婢还要多谢太子爷的恩典。” 胤礽让小宫女拿绣凳来,请红樱坐下喝茶说话。 红樱曾经伺候过赫舍里皇后,后来才到的宁寿宫。太子爷长大后就暗中收拢赫舍里皇后身边的人,虽然大伙都散在宫里各处,但太子爷暗中叫人照看着,这些香火情全没断过,凌嬷嬷知道太子爷要跟红樱说些体己话,便先行告退了。 伺候的人都退出门外,听见雕花门扉轻轻合上,红樱才开口:“太子爷嘱咐奴婢要问的那句话,奴婢问了。” 胤礽“哦?”了一声,面上神情丝毫不动,唯有端着珐琅盖碗的手几不可见地微微颤了一下。 “程格格说,板子没有打在自己身上,自然不知道痛。”红樱学着程格格那义愤填膺的口吻,“那可是你额娘留给你的狗,何况你还这么小,怎么会有这样糊涂的长辈,不去怪罪屠狗之人,反倒要求受害者要大度,我呸!若换做是我,立马把他家值钱玩意都抢回家去,再问他,哎呦咱们都是亲戚,就一点身外之物你怎么还生气了?” “猫狗命贱,人命难道不如草芥么?若自觉高贵就去□□践踏其他生命,焉知日后失势时不会被其他人□□践踏?红樱,你没错,你一点错也没有,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 胤礽笑了起来,先是低笑,渐渐笑得大声,最后连眼泪也笑了出来。 红樱跪下磕头,退下了。 屋子里没人,胤礽也不愿叫人进来伺候,他把身子往后一仰,躺在了暖炕上,缓缓抬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他以为不会有人懂,原来真有人懂。 没人在乎金虎的命,就好像没人在乎他的感受,连皇阿玛都更在乎他身为太子应该是怎样的,而不是抛开太子这个身份,他原本应该如何。 但如今过了这么多年,终于有人说,你没错,你一点错都没有。 过了两天,何保忠喜滋滋过来说:“爷,万岁爷那边得了苏州贡上来的白沙枇杷,吃着好,特地分了一篓子,让您也尝尝。” 他身后的小太监抬着一小篓子精心挑拣过的枇杷,一个个又圆又大,用叶子垫着排得齐整,初夏正是吃枇杷的时候,看着真挺喜人的。 “宫里总共得了几篓?都分给了谁?” “枇杷容易坏,又不经磕碰,到了宫里挑拣出来就剩下三篓子,万岁爷给佟佳皇贵妃那边分了半篓,皇太后那儿分了一篓,自己留了半篓,剩下那一篓子都抬到毓庆宫来了,其他阿哥那儿连枇杷叶子都见不上。” 何保忠一边说一边脖子抬得老高,言语里全是骄傲。 这就是毓庆宫独一份的尊贵。 胤礽听了却只是淡淡笑了笑,如果他就这么占着这一篓枇杷,皇阿玛真的会满意吗?就连赏赐都是考较,这就是他的日子啊。他吩咐道:“只捡出一碗来留着,其他都抬到阿哥所去,让大哥帮着给弟弟们都分些。” “爷?”何保忠吃惊地瞪着眼,“全都分出去啊?还让大阿哥分?” 胤礽心里扎得最深的那根刺已经拔了出来,已不在乎这种邀买人心的小节。若是往常,他不会留这个脸面给大阿哥,自己叫人分了就是,如今却懒得费这份心机。 “现在就叫人送出去吧,咱们自己留的那碗,也分一半给李侧福晋,”胤礽站了起来,“剩下半碗,拿着去瞧瞧程格格。” 何保忠好悬没往地上捡自己的眼珠子,天爷呀,这都快六月了,太子爷总算想起来往后院里去了。 这些日子,他天天闷在屋子里看书写字,若非传召就哪儿也不去,何保忠都怕他把自己逼坏了。 所有下人都跪着等太子爷走过去,趴在地上拿眼盯着太子爷的脚后跟,看他进了后殿的门,没左拐也没右拐,直直再穿过一道门,再走过长廊…… 是程格格! 后罩房门口被日头晒得想打瞌睡的守门太监也一蹦三丈高,当明黄的衣摆远远出现在长廊尽头,他就已经一路小跑进去高声通传了。 “太子爷来了!”嗓子都差点劈了。 整得就跟过了年没两样啊。 程婉蕴哭笑不得,但也真是好久没见太子了,她惊讶得发现——太子也长高了不少,五官还是那样,但就有种好像又长开了点的感觉,下颌线都更明显了。 至于太子爷来看她的由头——那半碗“极难得”的枇杷,程婉蕴没忍住数了数,一共八颗,得,这么点掰手指都能数得满。 她不由瞥了眼这个一来就往她躺椅上一躺,惬意吃话梅的人。 这借口找得有点敷衍。 程婉蕴正想说些什么,猫突然大摇大摆地进来了,大大的尾巴翘得高高的,见躺椅上躺了个陌生人,瞬间弓起背炸了毛。 “喵!”甚至还敢哈人。 胤礽抬起头,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只和金虎生得几乎一模一样的猫,但他能清楚分辨出这是两只完全不同的猫——如果是金虎,有陌生人来,它已经躲到床底下去缩着了,根本不会出来。 这只猫,更像金虎这个名字,威风凛凛、胆大甚至凶。 怪不得和狗打架还能留下命来。 “这猫叫什么?” 程婉蕴一愣,暗搓搓地瞄了眼碧桃,碧桃也是一脸着急想跺脚“都叫您不要取那种名字了您偏要”的表情。 “嗯?” 程婉蕴讪笑:“叫……咪咪。” 胤礽:“……” 胤礽在她说到“自幼丧母”时便心神一动,听到后头见她说得开怀都忘了自称“妾身”,一双杏眼熠熠生辉,整个人的神情都活泛了起来,便知她在家时与父母、兄弟姊妹之间有多和睦了。 他联想到自己的处境,忍不住想多听一些,便皱了皱鼻子笑道:“你这屋里全是羊肉味儿,咱们去院里走走,你再同我说说你家里的事吧。” 程婉蕴这才意识到自个把太子爷熏着了,正要告罪,胤礽笑着抬手止住了她:“更深露重,披件衣裳再出来。” 说完便施施然起身先出去等着了。 她忙唤人进来漱口换衣梳辫子换鞋,青杏碧桃也慌得手抖,来不及妆点太过,从衣箱里随手抽了件半旧的绣青竹月白旗装,在鬓角别了朵小宫女傍晚出去刚折下来插瓶的素心兰,便急冲冲推门出去—— 今晚天气极好,月色清朗如流水倾泻一地。清瘦挺拔的少年正巧站在月光下,遥遥向她伸出了手。 程婉蕴微微一怔,默然上前将手搭入他手心。胤礽与她同岁,但他的手掌却比她宽大很多,掌心温热,带有一点薄茧的粗糙,将她牢牢牵着。 走在他身侧微微落后半步,她心里忍不住地想,他如今是这样鲜活、温和的少年,二十多年后竟会被自己的亲生父亲痛批几十条大罪,扣上不孝不仁、暴虐无道的帽子,最后被逼得患了疯病,行为失常。 哪怕是打着自己这辈子是捡来的,胡乱混日子混个二十几年也算够本的心思,但联想到如今好好的人会迈向这样的未来,难免会生出一些触动。 在这样的情绪感染下,她迟迟没有开口说话。 还是胤礽望着前方在晚风中摇曳的枫树,用一种极平和又淡然的口气问道:“你小时候无母所依,会被继室所出的弟妹欺负么?” 程婉蕴仰起头,胤礽大半的脸都被夜色所朦胧,她并没有捕捉到他的神情,只觉他面色毫无波动,就像蒙着面具一般。 “姊妹兄弟间有些磕磕绊绊也是常有的事。”程婉蕴想起几个弟妹在她跟前活似鹌鹑的样子,心想他们哪有胆子欺负她?嘴上却道,“一则为着家中和睦,二则也不愿父亲忧烦,妾身向来多相让些,但身为长姐,该管教弟妹时也会管教。” “你那继母不觉越俎代庖么?” 程婉蕴眨眨眼:“妾身待人以诚。”意思是白莲花人设屹立不倒。 “待人以诚?那你又如何管教弟弟妹妹?” 程婉蕴便举了个例子。 “在妾身七岁那年,祖母请舅舅寻了位女师专门教妾身诗书画艺。继母听闻也大赞,但又对奴婢父亲道:‘唯有一点忧心之处便是阿蕴素来不羁又不喜文墨,只叫她一人读书写字只怕难以恒久坚持,不如叫几个姊妹作伴旁听,不过多出几两束脩银子罢了’。” “哼,真是司马昭之心。”胤礽听闻冷笑,“不过是觉着不公,又好脸面不肯明说,拐着弯叫你父亲也捎带上她所出的几个孩子罢了。后来呢,你怎么说?” 程婉蕴笑道:“妾身一早便主动向父亲澄明,愿带几个妹妹一同学习。” 胤礽皱眉:“那不是随了你继母的愿?” “诚如继母所言,几个妹妹若能一同进学更是好事,妾身岂会不愿?何况,父亲一向怜惜妾身,如此也免得父亲为难。”程婉蕴当然不会说自己这是故意挖坑给继母跳,只捡些维护形象的话说,“父亲闻言果然欣慰开怀,直言妾身长大了,有长姐风范了,私下赏了妾身一套上好的笔墨纸砚,月钱也涨了一倍;继母也承情多做了好几套新衣给妾身呢。” 程婉蕴这会已经不紧张了,今日险些翻车,是她犯了历史经验主义的错误思想,但如今嘛,她对少年太子的性情略有感知。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对人的情绪都十分敏感,这往往能帮助她做个“识趣”的人,不惹人嫌。 而今晚,她其实能感觉到太子刚来时心绪沉闷,所以才心惊胆战。但没想到他后面表现得十分平易近人,似乎还有喜欢看人犯蠢的奇特爱好,导致她因此还莫名刷上了好感度,于是她及时调整了与太子的相处之道。 看到胤礽一副“这么点小恩小惠就把你收买”的嫌弃表情,她不由弯起眼睛笑:“其实这也不算吃亏,妾身平日里如何待弟妹们,父亲都记着好呢,往后妾身若有犯错的时候,就拽着父亲的手撒撒娇,也就过去了。” 太子一脸不忍直视:“多大的人,还跟孩子似的,像什么样子。” 程婉蕴很是理直气壮:“您不知道,会撒娇的孩子有糖吃,在自家阿玛面前,脸皮有什么重要的。” 太子喷笑:“你这算什么歪理。” 程婉蕴也跟着笑,放松下来的太子喜怒全形于色,如此率直,怪不得最后被腹黑的四爷捡了漏。 想到这里,她心中一动,便摇着胤礽的手轻叹:“那次读书的事儿还有后续呢,妾身本是好意,谁知几个妹妹年幼顽劣,让她们进学倒成了揠苗助长,未学有所成不说,倒合伙把先生推下水去。父亲怒不可遏,妹妹们被罚跪了三月祠堂,父亲之后断言其资质鲁钝、不知礼数,无论妾身如何求情也不愿再让妹妹们进学,反倒请了老嬷嬷成日教导规矩,于是妾身又只能形单影只地读书学习了,唉。” 胤礽听了陷入沉思。 程婉蕴适当闭嘴,她虽想提醒太子爷如何与兄弟相处,可也不想把自己暴露了,不然以后太子想起她全是她心机深沉,那可惨了。 半晌,一只手轻轻摩挲她头顶,胤礽似是安慰道:“如今离了家,又进了宫,往后你这样的性子可得改了。” 嗯?程婉蕴在摸头杀下艰难抬头,入目是太子清澈明朗的双眼。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且把这句话记在心里便是。” “……”敢情他没有听出言外之意。 “天晚了,回去安置吧。”太子像牵着不懂事的孩子一般,将她的手攥在掌心,过了会又垂眸道,“不过在毓庆宫里,你不必怕。” 程婉蕴总算知道历史上九龙夺嫡的大事件里,太子党一系的反扑为何总显得那么无力了。康熙曾对张廷玉评价太子过于“仁懦”,怕他守不住祖宗基业,似乎也是中肯之言。 而跟在两人身后的何保忠早就惊讶地张大了嘴,他何曾见过太子爷与哪个侍妾如此相谈甚欢?何况回宫前,太子爷可算不上好心情,连他都提着心伺候,谁知这程格格不过三言两语,竟叫太子爷忘了在南书房的糟心事儿。 可真是奇了。 何保忠悄悄打量着正仰起脸与太子说话的程格格,月色清寒,正巧照在她眉眼上,一双眸子更衬得被月光洗净一般,亮如星子。 他撮着牙花子,心底琢磨着要不要把杨格格塞给小徒弟的金元宝退回去。 原来 全职不易, 补订可解锁,感谢支持正版!(70%36小时防盗) 第三日谈判,迎来的便是出尔反尔、气势汹汹的鄂国使臣。 谈判自此深陷泥沼, 愈发被动, 索额图自知闯下大祸, 将和谈事宜交由徐日升、张诚斡旋, 自己一个人躲在军帐里给康熙边哭边写请罪折子。 最终, 历经十六日, 恰逢尼布楚农奴□□的推动下,大清以丢掉额尔古纳河、喀尔喀蒙古及贝加尔湖以东的全部土地,与沙鄂换来和平关系。 一回到京城, 索额图连家门都没进,就跟着传旨太监到乾清宫见驾, 刚进大殿,他自觉脱了顶戴花翎,垂头跪好。 然后就被康熙拿茶杯砸了满头茶汤。 明珠就站在一旁摇着扇子, 听哐当一声, 都替他疼了一下。 胤礽梦到这也只剩叹息。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做一个如此真实、前后照应的梦。 他在梦里甚至都知道自己在做梦。 可是如今不是才三月末么,今儿在皇阿玛那儿还在吵是否要与沙鄂和谈, 并未确定议和人选,他怎么会梦见下个月的事儿? 而且这是一场失败至极的和谈, 竟让了这么多土地给沙鄂,胤礽想起了额尔古纳河——那有一片一望无际的草原,空旷安静得像是神明游牧之地, 水静静流淌,野鸭与灰鹤乘风而上,牧人纵马驰骋, 抬臂吹响呼哨,鹰隼便破空而来…… 额尔古纳河……可是他们女真族的“母亲河”啊! 胤礽都有种说不出来的憋屈和气闷,更别提康熙了。 他看着康熙对着索额图痛骂了一个时辰,连赫舍里皇后都搬了出来:“你怎么连你姐姐半点的聪慧灵敏都没学到?” 胤礽听了都臊得慌。 随即,他的心底蔓延起了疑惑——这梦好长。 仿佛为了印证他所思所想,他嗅到了一阵若有若无的茶香,夹杂了果子的味道。谁在煮茶?仿佛还有人在哼一首小调。 他好像在哪儿听过。 是了,这“天青色等烟雨……”是程格格在哼家乡小曲呢吧? 然后他便猝不及防地醒了过来。 既没有诡计多端的鄂国使臣,也没有无边无际的漠北。 他还窝在那摇晃的躺椅上,向窗外望去,黄昏已洒落长长宫巷,朱墙红瓦笼上了一层朦胧的橘色,乌鸦飞过琉璃瓦顶,站在粗使太监点灯用的长竹竿上梳着羽毛。 快点灯了啊…… 胤礽这才察觉自己似乎睡了很久很久。 转过头,程格格还没发觉他醒了,盘腿坐在蒲团上,一边饮茶一边看话本子,手边放着宫女们剥好的松子、果脯,她很小声地哼唱,好不惬意。 胤礽就这么静静地望着她,只觉周遭静谧非常。 程婉蕴是到:“月色被打捞起……”才发现太子已经醒来,并且饶有兴致地支着下巴不知听了多久。 “你很喜欢这首曲子。”太子语气笃定。 她已经不会像头一次被抓包时那么慌乱了,淡定点点头,正要解释自己其实五音不大全只会这一首歌(倒是实情),忽然又听太子说:“这曲子是谱得不错,只是这词却写得很有些露骨,往后只在我面前唱唱倒便罢了。” 程婉蕴:“……”绝美中国风,你个清朝人不懂! 她微笑表示受教了,且在他坚持下,答应日后只唱给他一个人听。 眼见着晚膳时分了,太子却还霸占着她的躺椅,随手拿过她看了一半的话本子翻阅,半点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程婉蕴暗暗着急,说好的等会还要出门呢? 说曹操曹操到,何保忠进来了,回禀道:“太子爷您醒了,万岁爷特意嘱咐您不必跑一趟,皇贵妃娘娘方才已转危为安,但还需静养着,不便打搅,也省得您过了病气。” 佟佳皇贵妃久病多年,大伙儿都时时刻刻提着心,心里也预备着景仁宫恐怕挨不过今年了。若真有那一刻……报丧的钟声早就响了,怎么会由他一觉睡到傍晚,因此必定是从鬼门关里抢回了一条命。 虽料到了,但胤礽听着这消息还是松了口气。 “那便在这儿用膳吧。”胤礽心情好了起来,顺手又拿起她的杯子喝了一口,“你这茶不错,唉?你怎么没给我倒茶?” 程婉蕴:“……” 这躺椅她八成是享受不上了。 # 另一边,东厢房,李氏独自坐在窗前抚琴。 未出阁前,她也素有才女之名,只是如今谁又还记得呢? 金嬷嬷端着药送外头进来,见李氏衣袖下露出的一截瘦得骨节突出的手,忍不住鼻头一酸。李氏见她来了,便停下手,撑着桌案想站起来。 春涧连忙来扶,李氏骤然起身却还是引起一阵头晕,胸闷得喘不过气,险些将早些时候用的素粥都吐了出来。 “快,快拿水来。”金嬷嬷放下药碗,急得跳脚。 李氏说不出来话,艰难地摆摆手,好不容易才顺下一口气,喘着道:“别忙了,姆妈,我想去外头坐会儿。” 金嬷嬷像哄孩子似的:“外头风大,还是在屋里吃了药歪一歪才好。” 李氏摇摇头:“太闷了些。”顿了顿又问,“太子爷可是还没回宫?你差人去前面问问,都在乾清宫住了好些日子了,可要给殿下送些日常起居的东西去?可别叫万岁爷怪罪殿下身边的人伺候得不周到。” 金嬷嬷想起方才小太监递进来的话,真是生生梗在喉头吐不出又咽不下,竟头一回大逆不道对太子生出了怨怪之情,仔细搀着李氏道:“您只管多惦记惦记自己,也不会将自个作践成这样了。” 李氏闻言神色凄然:“我何时作践自己了?不过是那我没缘的孩子给我留下的教训……太医不也说了,这毛病急不得,只能这么苟延残喘地养着……姆妈,我再不甘心,也只能从此都绝了念想啊。” 说着便掉下泪来。 金嬷嬷也受不住,搂着李氏直哭:“我苦命的绣琅啊……老天爷不开眼为何要这般待你……就连太子爷也叫那出身卑贱的小妖精勾了魂去,这就连身边多年的枕边人也不顾了……” 李氏闻言僵住,猛然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太子是不是回来了?” 金嬷嬷怔住,随即狠狠甩了自己一巴掌。 李氏还能有什么不明白,何况……她的脉案只怕早已呈上御前了。她患了这下红之症,再也不能伺候太子,毓庆宫往后再进新人也是迟早的事儿。 从来只闻新人笑,几时听得旧人哭。 李氏这时反倒哭不出来了。遥想程杨二人刚进宫时,她还踌躇满志,怀抱着养好身子再生子的期望,但谁知不过一月,她便成了这般模样,何谈拢住太子的心? “太子爷可是去了程格格院里?”李氏脸上泪痕犹在,见金嬷嬷犹豫着点头,绝望的眼底却渐渐浮出一丝狠意。 原先她根本没将程格格放在眼里。她的出身太低,万岁爷绝不会允许她成为太子爷的侧福晋,因此才有了杨格格。但如今,她的出身对她而言却是件好事,她原本一直游移不定,只想着自己还年轻,日后再生养也不迟,但……太医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她这辈子再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 她已无力承宠,再没个孩子,日后有了太子妃,她真就成了没用的人,要被挤得没站脚的地儿了。 一个庶长子,哪怕长女也好,将是她日后最好的依仗。 哪怕日后太子妃诞下嫡子,也不能动摇她分毫。 至于杨格格……若叫她抢了头筹生下长子,日后毓庆宫定会多一个杨侧福晋。而不论是太子或是万岁爷,都不会允许她抱养杨格格的孩子。 李氏盯着那碗黑沉沉的药,一饮而尽。 只有生母出身够低微,又是太子爷的第一个孩子,她才能开这个口。 “姆妈,康海柱今儿去给杨格格梳头了?”李氏忽然问道。 金嬷嬷附到李氏耳边说:“杨格格很喜欢康太监,今儿特意叫康太监梳了头,抹了新头油,打扮得满头珠翠,去了程格格那边,没多久柳儿便递话出来,说太子从乾清宫回来了,奇怪的是,太子爷前脚刚到,杨格格后脚便走了……” 李氏闻言嗤笑:“有什么奇怪的,定是太子爷打发了她。她啊,怎么不明白,太子爷眼里没她,再怎么做都是丢人现眼。” 因此程格格得宠,李氏心里虽然酸楚,却从来不上赶着到太子跟前碍眼。 “咱们不必管,”李氏像是重新找到了活下去的精神支柱,“就让杨格格去撞南墙,至于程格格,她如今越得太子的心越好呢。” 太子已经十五了,早有风声说太子大婚也不过这两年的事儿。 就让太子爷把她宠得不知天高地厚才好,等她养了程格格的孩子,一个出身低微的宠妾,便是未来太子妃的眼中钉,都不必脏了她自己的手。 他联想到自己的处境,忍不住想多听一些,便皱了皱鼻子笑道:“你这屋里全是羊肉味儿,咱们去院里走走,你再同我说说你家里的事吧。” 程婉蕴这才意识到自个把太子爷熏着了,正要告罪,胤礽笑着抬手止住了她:“更深露重,披件衣裳再出来。” 说完便施施然起身先出去等着了。 她忙唤人进来漱口换衣梳辫子换鞋,青杏碧桃也慌得手抖,来不及妆点太过,从衣箱里随手抽了件半旧的绣青竹月白旗装,在鬓角别了朵小宫女傍晚出去刚折下来插瓶的素心兰,便急冲冲推门出去—— 今晚天气极好,月色清朗如流水倾泻一地。清瘦挺拔的少年正巧站在月光下,遥遥向她伸出了手。 程婉蕴微微一怔,默然上前将手搭入他手心。胤礽与她同岁,但他的手掌却比她宽大很多,掌心温热,带有一点薄茧的粗糙,将她牢牢牵着。 走在他身侧微微落后半步,她心里忍不住地想,他如今是这样鲜活、温和的少年,二十多年后竟会被自己的亲生父亲痛批几十条大罪,扣上不孝不仁、暴虐无道的帽子,最后被逼得患了疯病,行为失常。 哪怕是打着自己这辈子是捡来的,胡乱混日子混个二十几年也算够本的心思,但联想到如今好好的人会迈向这样的未来,难免会生出一些触动。 在这样的情绪感染下,她迟迟没有开口说话。 还是胤礽望着前方在晚风中摇曳的枫树,用一种极平和又淡然的口气问道:“你小时候无母所依,会被继室所出的弟妹欺负么?” 程婉蕴仰起头,胤礽大半的脸都被夜色所朦胧,她并没有捕捉到他的神情,只觉他面色毫无波动,就像蒙着面具一般。 “姊妹兄弟间有些磕磕绊绊也是常有的事。”程婉蕴想起几个弟妹在她跟前活似鹌鹑的样子,心想他们哪有胆子欺负她?嘴上却道,“一则为着家中和睦,二则也不愿父亲忧烦,妾身向来多相让些,但身为长姐,该管教弟妹时也会管教。” “你那继母不觉越俎代庖么?” 程婉蕴眨眨眼:“妾身待人以诚。”意思是白莲花人设屹立不倒。 “待人以诚?那你又如何管教弟弟妹妹?” 程婉蕴便举了个例子。 “在妾身七岁那年,祖母请舅舅寻了位女师专门教妾身诗书画艺。继母听闻也大赞,但又对奴婢父亲道:‘唯有一点忧心之处便是阿蕴素来不羁又不喜文墨,只叫她一人读书写字只怕难以恒久坚持,不如叫几个姊妹作伴旁听,不过多出几两束脩银子罢了’。” “哼,真是司马昭之心。”胤礽听闻冷笑,“不过是觉着不公,又好脸面不肯明说,拐着弯叫你父亲也捎带上她所出的几个孩子罢了。后来呢,你怎么说?” 程婉蕴笑道:“妾身一早便主动向父亲澄明,愿带几个妹妹一同学习。” 胤礽皱眉:“那不是随了你继母的愿?” “诚如继母所言,几个妹妹若能一同进学更是好事,妾身岂会不愿?何况,父亲一向怜惜妾身,如此也免得父亲为难。”程婉蕴当然不会说自己这是故意挖坑给继母跳,只捡些维护形象的话说,“父亲闻言果然欣慰开怀,直言妾身长大了,有长姐风范了,私下赏了妾身一套上好的笔墨纸砚,月钱也涨了一倍;继母也承情多做了好几套新衣给妾身呢。” 程婉蕴这会已经不紧张了,今日险些翻车,是她犯了历史经验主义的错误思想,但如今嘛,她对少年太子的性情略有感知。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对人的情绪都十分敏感,这往往能帮助她做个“识趣”的人,不惹人嫌。 而今晚,她其实能感觉到太子刚来时心绪沉闷,所以才心惊胆战。但没想到他后面表现得十分平易近人,似乎还有喜欢看人犯蠢的奇特爱好,导致她因此还莫名刷上了好感度,于是她及时调整了与太子的相处之道。 看到胤礽一副“这么点小恩小惠就把你收买”的嫌弃表情,她不由弯起眼睛笑:“其实这也不算吃亏,妾身平日里如何待弟妹们,父亲都记着好呢,往后妾身若有犯错的时候,就拽着父亲的手撒撒娇,也就过去了。” 太子一脸不忍直视:“多大的人,还跟孩子似的,像什么样子。” 程婉蕴很是理直气壮:“您不知道,会撒娇的孩子有糖吃,在自家阿玛面前,脸皮有什么重要的。” 太子喷笑:“你这算什么歪理。” 程婉蕴也跟着笑,放松下来的太子喜怒全形于色,如此率直,怪不得最后被腹黑的四爷捡了漏。 想到这里,她心中一动,便摇着胤礽的手轻叹:“那次读书的事儿还有后续呢,妾身本是好意,谁知几个妹妹年幼顽劣,让她们进学倒成了揠苗助长,未学有所成不说,倒合伙把先生推下水去。父亲怒不可遏,妹妹们被罚跪了三月祠堂,父亲之后断言其资质鲁钝、不知礼数,无论妾身如何求情也不愿再让妹妹们进学,反倒请了老嬷嬷成日教导规矩,于是妾身又只能形单影只地读书学习了,唉。” 胤礽听了陷入沉思。 程婉蕴适当闭嘴,她虽想提醒太子爷如何与兄弟相处,可也不想把自己暴露了,不然以后太子想起她全是她心机深沉,那可惨了。 半晌,一只手轻轻摩挲她头顶,胤礽似是安慰道:“如今离了家,又进了宫,往后你这样的性子可得改了。” 嗯?程婉蕴在摸头杀下艰难抬头,入目是太子清澈明朗的双眼。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且把这句话记在心里便是。” “……”敢情他没有听出言外之意。 “天晚了,回去安置吧。”太子像牵着不懂事的孩子一般,将她的手攥在掌心,过了会又垂眸道,“不过在毓庆宫里,你不必怕。” 程婉蕴总算知道历史上九龙夺嫡的大事件里,太子党一系的反扑为何总显得那么无力了。康熙曾对张廷玉评价太子过于“仁懦”,怕他守不住祖宗基业,似乎也是中肯之言。 而跟在两人身后的何保忠早就惊讶地张大了嘴,他何曾见过太子爷与哪个侍妾如此相谈甚欢?何况回宫前,太子爷可算不上好心情,连他都提着心伺候,谁知这程格格不过三言两语,竟叫太子爷忘了在南书房的糟心事儿。 可真是奇了。 何保忠悄悄打量着正仰起脸与太子说话的程格格,月色清寒,正巧照在她眉眼上,一双眸子更衬得被月光洗净一般,亮如星子。 他撮着牙花子,心底琢磨着要不要把杨格格塞给小徒弟的金元宝退回去。 这个程格格瞧着不似池中物啊。 按照后世的标准,她还是高中生呢,青春期能不窜个子么。 程婉蕴每日起得虽晚,睡前却会放下床帐子做瑜伽,或是拉伸吐息,或是冥想打坐,这都是太子爷不来的时候,她避着人做的,也觉着对长高有帮助。 吃过午饭,去看了看之前打卵的孵化盆,均匀洒在盆底的鱼卵已经长出小黑点,这是成功受||精的证明,她蹲在那儿挑完坏卵,回去和青杏一块儿做了双袜子,突然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碧桃见她实在无聊,便提议道:“前阵子添金说,奉宸苑的花房里培育出了一批金莲,给太子爷孝敬了几盆,就安置在南花园的暖房里,您要不要去瞧瞧?” 听说金莲花主要产于东北及内蒙古的高山上,程婉蕴做为两辈子的南方人还真没见过,便带上青杏碧桃兴致勃勃前去赏花。 毓庆宫的南花园其实不大,但打理得很美。之前,程婉蕴很少主动到处闲逛,平日里除了去李氏那边请安尬聊一会儿,多是在自己的后罩房里关起门来折腾,也不是她宅,而是初来乍到,真不敢到处跑,太子爷喜欢她的理由里,恐怕也有她做事知晓分寸的缘故,从没踩到太子的底线上头。 在钟粹宫的时候,管教嬷嬷曾经说:“在宫里,少说话也要少做事。” 程婉蕴是听懂了的。 因此进了东宫一月有余,她才第一次走出新手村,开辟了新地图——南花园。 南花园离她住的地方不远,沿着彩石甬道,穿过爬满藤萝的石拱门,便能闻到草木特有的那种清爽气息。她望着眼前小而精致的花园,不由真心赞叹。 眼前佳木葱郁,在花台、假山及周围亭台楼阁间搭配栽种了四季常青的松柏,还有藤萝、银杏、梅花、海棠、林檎等开花及落叶植物,远处还有一片鱼池,水面上种满了莲花,如今只有碧绿的莲叶,还不到开花的时节。 园子里还养了几只仙鹤,正在水边闲庭信步。 程婉蕴看得目不暇接。 暖房在另一处,越往花棚的方向走,就能遇着越多专司浇花培树、喂养池鱼的小太监,他们或是爬在假山上除草,或是站在水底清理淤泥,还有推板车从上驷院抬运粪土的苏拉。 暖房有专门的养护太监管理,远远见着程婉蕴一行人过来,立即便放下铲子,打千儿磕头:“给程格格请安,格格吉祥。” 程婉蕴叫了起,那太监又堆着笑:“格格可是来赏花?” 添金昂首挺胸:“格格来赏金莲。” “哎呦,奴才才说呢,那金莲怎么今儿一早又开了三四枝,真喜庆,原来是应到这儿了!”养护太监嘴上像是抹了蜜,殷勤备至地领着程婉蕴进去,“格格,您仔细脚下……” 程婉蕴进去了才发现,这花房里大得很,分了不少区域,有专门放茉莉花、牡丹花、兰花的花洞,还有专门收放石榴、夹竹桃、桃树和松树的,每个花洞里都配有铁火盆一个,铺上十斤煤,十二个时辰不间断地供暖。 金莲放在最里头,一共只有三盆,寥寥开了几朵黄花,程婉蕴见了反倒觉着有点失望,并不算特别好看的花,就特别像上辈子城市绿化带里种的那种。 养护太监却骄傲地说:“万岁爷特别看中这金莲花,不仅写了不少有关金莲的御制诗,说金莲花‘碧叶黄英,鲜洁可爱’,还特意从五台山移植了不少金莲花到避暑山庄、香山栽种呢!如今宫里,也就咱们毓庆宫得了几盆,旁人都没有呢!” 程婉蕴将差点说出口的“还不如水仙好看”硬生生咽了回去,连连点头:“真好看。” 康师傅说好,那必须好! 虽然有些失望,但她这一趟也没白来,跟那养护太监交流了不少养花心得,比如月季该怎么驱虫、怎么施肥又要怎么修剪枝叶,然后还要了几盆石榴花、芍药盆栽。 逝去 , 九月。 凉冷三秋夜,已过了宫里下钥的时辰,。 索额图缠绵病榻两年有余, 这屋子里浸透了清苦的药味, 如今药炉撤了, 换燃上了老山檀根, 那一缕香烟虚无缥袅袅升起, 分明是清淡心安的味道, 胤的苦药味。 他坐在床榻边的小杌子上,静静地陪伴 自打他幼时起,叔公就一直陪伴他、保护他, 叔公虽有私心,他却实实在在得到了叔公毫无保留的庇护, 索额图在时,就像个擎着大伞的巨人一直站在他身前为他遮风挡雨。 以后叔公走了,再遇大雨滂沱, 他从此也只能自己执伞了。 因太子爷在, 索府上下正在无数灯烛下悄然忙碌着,说话都压着嗓, 陀罗经被、棺材、孝衣、灵幡、纸钱、念经的和尚都提前预备起来。 索额图已经不大说得出话了,半睁着眼, 视线也涣散得落不到胤礽的身上。他如今正是弥留之际,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有时突然好些, 还能和胤礽断断续续说几句话。 人之将死,索额图却没有再为赫舍里氏、为他两个不成器的儿子求什么,留给胤礽的最后一句话伴随着这个老人浑浊的一滴泪:“往后……太子爷……总算可过得畅快些了。” 这话像刀子似的割开了胤礽的心。他坐在那儿, 忍着酸涩道:“叔公浑说什么呢。” 索额图却闭上了眼睛,之后再无力说话。 原来他一直都明白,他站在那儿一天,胤礽受康熙的猜忌便多一天,那个他曾经侍奉了几十年的老皇帝,已经不是当年那个需要他帮着擒鳌拜的小皇帝了,即便他已乞休赋闲在家,身处深宫的老皇帝仍旧只盼着他能早点死去。 可是,他又不能真这般撒了手,皇上不需要他了,太子爷还需要他。 胤礽眼眶发酸,站起身来,走到屋子外头,抬头去看天上的夜色。 至少,他挽回了叔公的身后名。 他曾经梦到叔公身披九条铁链、每日只给一餐水米幽禁在宗人府,那时的叔公已经六十七岁,最终这样凄凉地困饿而死了。这样死后,皇阿玛似乎仍不解气,将他痛批为大清第一罪人,将索额图的罪行抄录在邸报上晓谕天下:“尔为大学士,以贪恶革退,后复起用,罔知愧悔。尔家人讦尔,留内三年,朕意欲宽尔。尔乃怙过不悛,结党妄行,议论国事。皇太子在德州,尔乘马至中门始下,即此尔已应死。尔所行事,任举一端,无不当诛。”[注1] 如今,他未去德州,也未在德州得了重病,年老的叔公也未曾昼夜星驰、因心急如焚骑马到行宫门口才下马,而又多添了个罪名。早早听了他的话病退的索额图,好歹过了几年安生的晚年日子,含饴弄孙、煮茶下棋,生病后皇阿玛也多有赐药赐医,前几日还下旨称赞他:“卿乃辅弼重臣,勤敏练达,自用兵以来,翼赞筹画,克合机宜。”[注2] 瞧,只要他稳稳当当做着这个太子,皇阿玛对叔公也乐得施恩,而东宫稳当,便也是叔公临走前最大的慰藉了,所以他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求,他知道胤礽不会辜负他,正如胤礽二十多年来,也从未怀疑在索额图会背叛他一般。 叔公能安心的走,不狼狈、未受折磨,胤礽心里另一块大石也就放下了。 前两年要开辟新航道,他不顾他那两个傻舅舅格尔芬、阿尔吉善是如何地痛哭流涕、吓得肝胆欲裂,直接请旨将他俩塞进了前往美洲的远洋船上,来回一年的航程,如今也不知飘到了哪片海上,竟还没回来,胤礽也担心恐怕这次是凶多吉少了,这两年他时常来探望叔公时,心里也很愧疚,若真有万一,临走前两个儿子都不在他身边尽孝,是他的过错。 但索额图这回很看得开,当时他还能坐起来说话,宽慰胤礽:“这是他们的命数,太子爷不必忧心,奴才有七八个孙子在身边,不差他们俩,他们就算死在海上,也比死在青楼楚馆女人的裙底好,奴才感激不尽。” 索额图对他这俩儿子也是怒其不争,格尔芬、阿尔吉善都快四十岁的人了,成日只会在京城里游手好闲、欺男霸女,明珠天天拿他儿子跟皇上告状,给赫舍里氏和太子爷拖了不知多少后腿,打发也就打发了,反正他们俩也都生有好几个儿子了,就是折在海上,也不会绝后。 除了这个,索额图还存着一点念想,眼见朝堂上这俩蠢货是挤不进去了,便也盼这俩小子能在外头建功立业,振兴赫舍里氏,别叫人笑话他一辈子,连个儿子都养不好。 胤礽正对月出神,却听门房匆匆进来回:“明相来了。” 明珠?胤礽闻言微微一怔。 这大半夜的,明珠跑到老对头家里做什么?他还没想明白,庭院的月亮门外渐渐来了个老翁,明珠与索额图年纪相仿,须发已白,身形清瘦,但好歹腰板不算佝偻,一身半旧的青衫,隐约还有昔日那白衣儒相的风姿。 “奴才见过太子爷。”明珠向前给胤礽行礼。 斗归斗,也都是老臣了,何况明珠对朝廷和国家是有功的,胤礽不让他跪,温和地托起他手腕:“不必多礼,只不知明相漏夜前来,所为何事?” 明珠微微一笑:“奴才也说不清,这凉风习习的秋夜,奴才吹了灯躺在床榻上却迟迟睡不着……”辗转反侧,他才发觉火盆里的火都灭了,便干脆披衣起身让侍女进来加点火,再烤烤被子,他便走到屋外,却发现他院中那本如火如荼的红枫树已被霜打落,台阶上满地残红。 想起那树下还埋着一瓮没喝完的老酒,明珠蹲在树下拿木铲半夜把酒起了出来,随即便命亲随备车直奔索额图府上。 他也不知他为何如此急切,似乎总有种冥冥之中的预感——有什么事、有什么人等不到天明了。 他提起手里那半瓮酒,眼里笑里的怅然映在月色里,像水波一般荡开,“这斗了一辈子嘴皮子、打了一辈子架,却想到十几年前的酒没都喝完,心里便不由难过了起来,可惜愚庵他喝不上了……这恐怕也是我最后一回见他了……还请……请太子爷容奴才进去送一送索大人。” 胤礽默然半晌,点了点头:“明相请把。” 明珠告了罪,拎着酒迈过门槛去见索额图最后一面,胤礽也不由转过头去看,微微摇曳的灯火将明珠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映在窗纸上,他坐在索额图床边自斟自饮,望着索额图已灰白的脸沉默了许久,似乎才低声絮叨着什么。 可惜索额图衰败的生命几乎走到了最后,呼吸微弱,也不知能不能听见。 胤礽知道两人还是少年时就曾在侍卫处一同当差,那会儿他们虽然也吵闹,却不曾闹得这样不可开交,他还听皇阿玛提起过,明珠年轻时嘴巴就很毒了,索额图每回都吵不过,常常气得拔剑与之决斗,明珠打不过他,但腿脚极为伶俐,见势不妙就跑,一边跑一边还能拿话气人。 平三藩时,石华善延误军机,永兴失陷,康熙临阵换将,调派去救场的正是明珠和索额图,两人为此还一齐上过战场,只是明珠通常在大帐里运筹帷幄,索额图回回都领兵冲杀在前。 “早知日后我俩要相互倾轧一辈子,当年打吴三桂时……我就不去战场上把你背回来了,就该让你早早死了,省得生出那么多事……”明珠对着索额图那张老脸絮絮叨叨,说得话还是那样气人,“愚庵,你终究输了,你看你,活得比我短,儿子也养得没我好,皇上居然还夸你“谨敏练达”,啧,可真是会给你脸上贴金,就你那狗脾气,这辈子和这四个字有何干系。” 索额图饶是意识模糊的将死之人,都被他气得手指抖动了一下,险些差点活了过来。 明珠笑了,将酒一饮而尽站起身来,最后看了眼这个一辈子的老对手,喃喃道:“我走了,当年咱们一块儿埋的酒……我替你喝完了。” 约莫到了天将亮不亮的时候,胤礽合衣睡在索府,被突如其来的三声云板惊醒了,何保忠腰上已经换上了白色的腰带,跪到他跟前:“太子爷,索相殁了。” 乾清宫里,康熙在宫里也接到了消息,不由长叹了一声,一面依例命人去索额图府上赐祭、让翰林院给索额图拟个好的谥号,一面望向刚刚命画工精心绘制的画,心里满是思念。 画上画的是他与福全并排坐在梧桐树的浓荫之下,对弈品茗的场景,寓意着手足同老的美好愿望,可是天不作美,他的二哥福全在今年六月走了,享年五十一岁。才不过三个月,索额图也没了,一个个老臣、手足都渐渐离他而去了。 随着岁数越来越大,同辈的人离开得越来越多了,康熙再一次感受到岁月的无情,他今年也到了五十岁万寿,一点不甘与焦虑爬上老皇帝的心,先帝寿数短,福全也将将才活过五十岁,那他呢?康熙不知道自己将来又还有多少日子。 毓庆宫里,程婉蕴也正跟唐侧福晋商议好几桩治丧的事情,礼数应当是多少、到时该派几个人去索额图府上等等诸多杂事。 唐侧福晋低头熟练地拨着算盘,随口道:“裕亲王的百日也快到了,裕亲王府那边也要派人过去,回头我让人出宫去定一个大的纸扎,合着其他的礼一并送去烧了。” 程婉蕴也在账册上一笔一划地记下这些开销,点点头:“还有,弘暄生母王家的老爷子也没了,虽说王格格已经去了十几年了,但好歹生了弘暄,论理也算弘暄的外祖父,你说要不要请太子爷的示下,让弘暄去王家上一注香再回来?” 唐侧福晋停了拨珠子的手想了想:“那王老爷子活了七十是喜丧,若是去了,便是天大的恩典了,王家一定会感恩戴德的,给太子爷提一提也没什么,只是恐怕要算一算八字,若是有相冲的也就去不得了。” 王家是内务府包衣,这些年在内务府替太子爷办差也算尽心,给些脸面也无妨。 程婉蕴也是这样想的,她拧着眉头翻看桌子上堆积如山的名帖、牌子,今年的丧事真是扎堆的来了,她重新一个个翻了一遍,确保都料理完了才松口气,生死是一辈子里头最大的事,若是漏了就是极大的失礼。 “终于办完了!”程婉蕴抬起胳膊伸了个懒腰,立刻爬上躺椅上摊着去了,还嚷着,“青杏!帮我泡个手!再把蜂蜜珍珠粉混点芦荟汁来敷脸——” 唐侧福晋便无语地看着才一会儿的功夫,程婉蕴就已经躺在躺椅上,脸上糊着一层绿油油的东西,两只手让小宫女用玫瑰花璐和羊油轻轻揉捏保养手部肌肤,还有碧桃在边上帮她剥蜜橘,青杏给她取了话本子来,她看一页就替她翻一页。 唐侧福晋见状立刻加快了打算盘的速度,把手头上没算完的账本火速算完,随后程婉蕴旁边就又加了一把躺椅、多了个脸绿油油的人。 正所谓打不过就加入,论享受,唐侧福晋对程婉蕴甘拜下风。但论对工作的敬业程度,程婉蕴就完全比不过唐侧福晋了。 她染着指甲,让宫女给她举着看的是下午和明日的工作计划日程本,这本子还是程婉蕴手工做的,把日子按着万年历从年头排到年尾,一天一张纸,每个月头还有个月度重要事项,装订成一本厚厚的大本子,本子侧面还贴了小小的月份标签,想看哪个月的事也便于查找,唐侧福晋觉着特别好用,这样不仅不怕忘事,还清晰,能有规划地完成毓庆宫里的大小事。 当然,程婉蕴做这个就是为了提高唐侧福晋的工作效率,她好偷懒……啊不是,她好便于加强团队管理,帮助整个团队的提质增效。 程婉蕴也是没想到,她咸鱼了十几年,竟还有要带团队的一日!还要每天工作!没有双休,也没有法定节假日,每天连固定下班时间都没有,啊——(土拨鼠咆哮) 这还得从两年前,她家抬旗后讲起。 石家丁忧去职,太子妃病了,那会儿太子妃程婉蕴也不知是真病假病,总之她病了,宫里上上下下也都默认她病了,于是太子爷就想把管家权交给她,让唐侧福晋当她的帮手。 程婉蕴当时是拒绝的,毓庆宫唐侧福晋管了很多年了,她一个人管也行,为何还要拉上她呢?结果太子爷这个老板竟然表示他对小唐的工作质量是不够满意的,认为她更善于执行,实际上没有带团队的能力,这几年因循守旧,没能为公司创造业绩。 程婉蕴无言以对,只好暂且接下来了。 她本来还寄希望长期请病假的太子妃能重回岗位,结果康熙四十一年年初,被康熙连降两级的石琳在平了黎人之乱将功补过后,本有望官复原职,却突然病逝在琼州。 石琳是石家官位最高、也是目前石家整个家族的领头人,他走之后,石文炯一支在守孝,其他几房的石家男儿都还稚嫩,尚且在军中熬资历,再也没人能接替他的位置。 最令人感到胆寒的是,石家在兵部、地方空出来的位置,几乎引起了一场各世家大族争权夺利的狂欢,不论前朝后宫都想多占几个位置。 经过激烈的博弈,硝烟散去后,原本石文炯的兵部侍郎之位,被太子爷一派耿额的兄弟额尔德里乌西哈占去,石文炯两个儿子的兵部员外郎,被佟佳氏和钮祜禄氏瓜分,石琳的两广总督之位康熙没有管狗脑子都要打出来的满洲八大姓世家,而是调用了汉臣——施世骥,靖海侯施琅第四子。康熙二十二年其随父征战,协助施琅师克澎、台,立下赫赫战功,论功以左都督改授部郎,后来任广东廉州府知府,升任总督几乎算连跳三级。 比起满洲大姓,康熙在地方上(尤其是南方)明显更信任汉臣、也更爱用汉人,施家一向是忠于皇帝的纯臣,也一直在水师、闽粤两地保家卫国,看似不属于任何一派的势力,但要知道……太子爷是很得汉臣们喜爱的,这天下汉臣几乎都天然地站在身为正统的太子爷身边,细论起来,得益最多的仍然是太子。 抢到其中一个兵部员外郎之位的是佟家的鄂伦岱,而鄂伦岱娶了八福晋的姐姐,早已是老八的簇拥,纳兰家与大阿哥一派在这场“分肉之战”中竟然没能直接捞到什么好处,就很耐人寻味。 延禧宫气得天天砸瓷瓶,永和宫也不例外——十三阿哥在去年木兰围猎时勇夺第一,还猎到了熊,亲自割下熊掌为康熙烹饪,哄得康熙龙心大悦,头一回正视自己这个年轻又锋芒毕露的儿子,太子爷便趁机笑着进言说弘晳弘暄如今弓马娴熟都多亏了十三,一番话下来就将十三阿哥胤祥也塞进了兵部,不论是巡幸塞外还是今年的南巡十三都跟着去了,而她的十四什么也没有,别说吃肉了,连汤水也没捞到。 为此,德妃已经连着一整年对四福晋都没个好脸了,过年过节叫四福晋立规矩是常态。程婉蕴不大懂她的逻辑——大儿子在户部干得好好的,她怎么不觉得长脸呢?还要迁怒……扯远了,程婉蕴叹了口气,石琳死讯传来,太子妃就真的病了,有好几次青杏都说粗使宫女说正殿送出来洗的帕子衣物上竟然都带着星星点点的血渍,让人望之触目惊心。 这下她这管家权是没希望交出去了,只能兢兢业业替太子爷打工。她之前不管事,所以不知道管家有多杂、多琐碎,还有许许多多稀里糊涂的事情,程婉蕴足足花了一年时间才慢慢把事情理顺,她这一年找各管事开的吹风会、通气会都不知有多少了。 她上辈子对开会这事儿深痛欲绝,如今自个却成了个天天叫人开会的,她还是活成了自己最讨厌的狗领导的样子!但程婉蕴也很无奈,有的事情不开会真的说不清楚,就拿采购一事来说,毓庆宫里的各类物资来源有八成来自内务府的分拨,另外两成就是额外需要的东西,或是内务府一时没有的,或者用着不顺手的,便会另外派人去外面买。 谁负责决策要向外采购、谁负责采购、如何采购?采用货比三家还是招标?取用哪里的银子、谁负责审批、谁负责验收入库?仓管员如何管理出入库? 这样一个小事来说,之前程婉蕴听了整条流程都觉得很不清晰,虽然以前太子妃定下过章程,但她定章程的时候应该是没有跟底下负责执行的人了解过执行细节的,采购是很特殊的事情,因为买东西需求回回都不一样,有时候很着急有时候又要求很高、东西很难找,各种特殊情况都有可能发生,所以原本的“采购制度”实际就执行不下去,底下的人就开始糊弄、作假、吃回扣、以次充好什么都来了。 程婉蕴后世在公司,财务部要出采购制度都得跟业务部、办公室这些会涉及采购的部门反复商讨制度执行的细节,征求意见,试行稿试行过后,最终才能定稿出红头。 所以她接手后也就把各管事都召过来,听他们“发牢骚”,把每个环节职执行不下去的原因找到,再解决困难,理顺以后《毓庆宫对外采购管理办法(试行)》就出台了,而且她知道很多太监不识字,还画了流程图,还让人给负责采购的太监开了好几次制度宣讲会。 这只是其中一个例子,其他方面还有更繁琐的,但把毓庆宫当个公司来管理,其实还是可以保障的,但要比后世更注重的是——程婉蕴发现跟后世相比,宫里的人情氛围非常重,在制度之下如果不注意保有人性温度的尺度,一股脑强推,只会遭到剧烈的反弹。 这也是程婉蕴非得一而再再而三开会的原因——她要知道那些管事的真实反应,他们表面上可能不会说实话,但只要记住他们都有立场和利益纠葛,人都不会背叛自己的屁股,他们说的话一定都代表着他们的利益方那就行了。 摸清了他们到底屁股坐在哪一边,也就知道了能掣肘他们的办法。程婉蕴为此更想叹气了,她以前在后世开会都在摸鱼、在笔记本上涂鸦画画,这回却要绞尽脑汁看透人心、平衡利弊。 而且她利用了解他们的同时,居然还发现了在后殿默默无闻多年犹如透明人的两个格格居然在渗透了不少属于她们自己的势力……有好几个管事都是李格格和范格格的人!果然能在宫里平平安安生存下来的都不是简单人。 程婉蕴头一回看清毓庆宫里的组织架构,如此复杂、交错纵横犹如一个巨大的蜘蛛网。也才明白为何太子爷说唐侧福晋管家看着风平浪静,实际也只是勉强维持而已。 她不敢搞什么大刀阔斧的改革,如今走的法子便是从里及外,遇着一个问题就改一个,不贪快不求成,这样慢慢花个四五年想来也就好了。 唐侧福晋是对程婉蕴管家最高兴的人,她现在天天都往后罩房跑,和程婉蕴一起快乐地工作一上午,蹭一餐饭,抱抱两个双胞胎——他们已经两岁多了,正是最可爱软萌的时候。然后回自己屋子里歇个午觉,再来后罩房蹭点心、顺便工作,帮程婉蕴遛猫遛狗,每天都过得很充实。 她不必绷着神经害怕自己说错了话、冒犯了人,她和程婉蕴有事说事、对事不对人,相处起来没那么多规矩,两个人脾气又都不急躁,开开心心就能把事情处理好。而且她终于有了新的主心骨——她若遇事不决,程婉蕴会替她想法子一起努力,而非单纯地发号施令。 两人有商有量、有吃有喝,两年过去,唐侧福晋一不留神就胖了十斤,如今慈祥得像个菩萨。 佛尔果春就很喜欢唐侧福晋,经常赖在唐侧福晋怀里不下来,还总用小手去抓唐侧福晋下巴上的肉,程婉蕴巴不得有人帮她带娃,撸着咪咪和旺财在一旁看着唐侧福晋被抓散了头发、扯坏了头花,不由捂嘴笑出声。 时光慢悠悠,寒来暑往,在笑声与忙碌中似乎也一晃就过了。 但很快她又笑不出来了,又翻过一年,在额林珠十二岁的时候,策妄阿拉布坦千里迢迢携家带口来了木兰,还赶着几百头的牛羊——他来替儿子求康熙赐婚了。 求娶 荣妃坐在帐子里, 喜悦说话。 荣宪是康熙三十年嫁去的巴林部,而她那夫婿□几年,当时荣妃就心动了, 费了不少功夫替荣宪抢来的, 毕竟当时和荣宪年纪差不离的端静、恪靖的生, 尤其恪靖还有个盛宠 当初德妃径不屑一顾, 对荣妃没少冷嘲热讽。 荣妃却很清醒, 抚蒙也要看抚京城近, 还替皇上管理木兰围场,读书,又不是世子, 以后就是留在京里住也有可能,拉拢一支这样的蒙古勋贵, 不仅女儿受益,就连她儿子 最后,荣妃的选择被证明是正确的! 她的荣宪也算是这么几个公主里嫁得最好的了!要知道……后面葛尓丹平了, 蒙古各部安定, 公主们也不一定要抚蒙了,德妃费尽心机求得恩典将温宪公主留在京里婚嫁, 还嫁进了显赫的国舅之家、佟国维的孙子舜安颜,当时她多么风光, 如今就跌了有多重—— 德妃所出的温宪公主在康熙四十一年七月病逝,成婚不过三年而已。 而她的荣宪还在蒙古吃香喝辣,□□‖衮极敬重公主, 事事都听她的。 今年皇上特意将这个女儿叫回来则是因为札萨克多罗郡王鄂齐尔死了,他的长子也死了,天上掉了馅饼, 这郡王爵位竟然要落到□□‖衮这个次子头上了。 荣妃怜爱地抚摸着女儿的发:“好孩子,咱们这也算苦尽甘来了。” 即便自己也当了母亲,荣宪仍旧小女儿般倚靠在母妃的怀里,也是泪眼模糊:“是啊额娘,可女儿宁愿□□‖衮不要袭爵,若是他长兄还在,女儿还和他商量着带着琳布回京里住呢。” “又说傻话了,”荣妃笑道,“男儿要建功立业,□□‖衮随你回京来,他又能做什么?如今这样最好了,以后皇上重用他,便是加恩于你,额娘也就放心了。” 说完,荣妃也叹了一声。她于德妃一般,都生下过六个孩子,可她到头来却只剩下这样一儿一女,如何能不为女儿谋划?荣宪和诚郡王哪个都是她的心头肉,她可不像德妃,对好不容易保全、健康活下来的儿女,还能挑三拣四。 荣宪和荣妃哭了一通,被宫人们劝解好了,加之荣宪的儿子琳布进来讨外祖母欢心,小小的孩子蒙语满语和汉话混着说,把荣妃逗得笑得肚子疼,荣妃搂着小外孙感叹道:“时间过得真快啊,琳布都长得这样大了……宫里如今也冷清了,阿哥们大多都出宫分府了,公主里头也只剩章佳贵人和通贵人的三个公主还在宫中,就连大阿哥家年长的两个格格前年都嫁了蒙古……” 康熙虽有十几个女儿,但能活过十四岁的公主,也不过八位罢了,还有一位是恭亲王常宁的长女,被皇上收为养女,抚养宫中,也跟着公主们一并序齿,因此严苛算来,便算九位了。 因此适龄的公主如今都嫁得差不多了,宫里只还剩八公主(皇十三女)、九公主(皇十四女)、十公主(皇十五女)都还不到年岁。 荣宪却想到别的,她在蒙古本就消息比京城里灵通,她捂着嘴窃笑道:“女儿还听闻一件事……准葛尔部想求娶太子爷的大格格呢!” 荣妃惊讶道:“可策妄阿拉布坦今年不是没来吗?”皇上都到了木兰有几日了,蒙古各部陆陆续续都到了,可准葛尔部今年却还没到。 荣宪笑了:“他们路远,迟些时日也是有的,何况若是要求娶太子爷的心头肉,岂不得费这心思?”她没到木兰之前就听其他相邻部族的阙氏抱怨道准葛尔部这两年疯了似的天天追着狼群跑,因此很多狼群被迫迁移到他们的牧场,害得他们丢了不少牛羊,准葛尔部以白为贵、以白为吉祥,婚嫁时白狼、白牦牛、白麋鹿都是极大的诚意与最厚重的彩礼。 想来这消息定然不作假。 荣妃也不由笑道:“这下可有好戏看了,太子爷那边恐怕都还不知道呢!” 荣宪也觉着好笑,之前那准葛尔部的世子哈日瑙海每回木兰围猎都追着额林珠跑,草原上花少,那哈日瑙海却能在草原上跑上数十里采回各样不知名的小花,每日一束放到额林珠的帐篷前头,而这小子还挺有眼力见,不仅给额林珠送,还给额林珠的生母程侧福晋送……哦,现在该称呼她为程佳氏了,太子爷每日一掀开帐篷就见一束还沾着露水的花静静躺在地上,气得那脸都绿了,偏偏程佳氏很喜欢,不许太子爷扔,还摆在帐篷里装点这潇然秋日。 荣妃叹息道:“程佳氏和额娘一样,是个心疼女儿的明白人,在这事儿上其他人不懂,唯独额娘能懂她!荣宪,你是皇上长女,蒙古各部都有你的姊妹、侄女,以后你要多多照拂她们,不用在意她们在宫里是谁的女儿、兄弟是谁,又是否与额娘有嫌隙。你要记着,你们已经嫁了人,以前闺阁里的事都该一笔勾销,你们都是爱新觉罗的女儿,要相互帮衬、团结一心,这以后日子才会过得更好,而你皇阿玛也会愿意你帮他安定蒙古、联合各部的。” 荣宪正色道:“是,额娘。” 隔一会儿,宫女便来传皇上与蒙古各部亲王、皇子们要下场行围了。 荣妃与荣宪便连忙更衣前往,围场上早已旌旗蔽空,人山人海。她紧紧携着荣宪的手,走向皇太后与后妃所在的高台。 荣宪自来就性子爽利大方,用一口流利的蒙语和皇太后见礼,很快将皇太后哄得喜笑颜开,立即就要让荣宪坐到她身边说话。 荣妃脸上挂着骄傲的微笑坐到四妃最末,经过德妃的座位时,她心情很好地瞥见德妃那张没能掩饰住伤痛与愤恨的脸,还有紧紧攥紧的掌心。当初,你瞧不起我为女儿选的夫婿,那你千挑万选高门大族的夫婿又如何? 你的温宪……如今又在哪里呢? 围场上,已经五十一岁的康熙领头在前,按照排行,身侧半步是太子,在往后便是直郡王、诚郡王、四贝勒、五贝勒,皇子身后又是各自所领的旗下军官、亲兵。蒙古各部在左右两翼,像两只弧形的羽翼拱卫着皇庭。 “谁今日猎得猎物最多,朕重重有赏!”康熙高举马鞭,一声令下冲了出去,直郡王立刻看准时机打马冲锋,一下越过了太子,成为紧跟在康熙身后的第一人。 胤礽扭头看向胤祥,胤祥立刻会意,也扬鞭驰骋,单骑如流星略过众人,直追康熙的御马,随着一股脑钻进林子里。 本就和十三别苗头的十四却不顾老八一个劲给他摇头使眼色,也打马追过去。 胤礽一点儿也不着急,慢悠悠地骑着马,只取下箭随手射了几只兔子、又射一两只狐狸好歹能交差便罢了。 胤禛也骑着马跟在太子身边,他是个虔诚的佛教徒,不愿过多杀生,而且他弓马上不如兄弟们那么好,因此连兔子也不猎,弓箭挂在身后一动不动,只是问胤礽:“二哥不去搏个头彩么?” “让十三露露脸就是了。”胤礽冲着胤禛微微一笑,“他不容易,又还有两个妹妹在宫里,让他多给章佳母妃和妹妹挣挣脸面吧。”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缘故,胤礽笑意不变,却想起行围之前,梁九功给康熙换下了十力的硬弓,而改用八力的……皇阿玛老了啊。 他却刚到而立之年……胤礽看了看他手中的弓,他这弓是十二力的,就是射狼猎熊也不在话下,还是十年前康熙赏给他的。可他现在,也只敢用来打打兔子罢了。 胤禛点点头,十三若得头筹,他与太子爷都与有荣焉,实在不必像直郡王一般亲身下场。 胤礽又射中一只兔子,太监们去捡回来,他却示意他们扔进胤禛马屁股上系的口袋。 胤禛红了脸:“二哥……” “好歹做做样子,等会皇阿玛见你又空手而返,晚上大宴又不给你分肉吃了。”胤礽半开玩笑道,“你啊,就是太较真了。” 胤禛撇撇嘴,反正他也不喜欢吃肉。胤禛对这种围猎的活动一点兴致也没有,他宁愿在户部里坐班一整日,也比在这儿浪费光阴来得好。而且围猎一次,花钱如流水! 虽然现在国库充盈,也不能没个节制么,所谓坐吃山空正是这个道理! 所以胤禛一点儿也不爱来行围。 胤礽一个人打了二十几只兔子、两只狐狸,又分了一半给老四,便干脆下马来,两人找了个溪流潺潺的地方,让太监们烧水煮茶、烤肉。 胤禛呆滞地望着花喇(何保忠因把马儿压倒马儿喷气嘶吼不肯站起,遗憾不能跟随太子爷驰骋草原,追逐猎物。)从腰间的百宝袋里抽出小刀,这还算正常,随后又拿出几个小罐子,写着油盐酱醋孜然粉及秘制烧烤酱…… 而他的二哥也很自然地从荷包里掏出个油纸包,是分装好刚好一泡的茶饼,然后又从马上的褡裢里拿出来一套程婉蕴设计造办处出品“便携旅行用茶壶茶杯”。 花喇烤肉的手艺是特意跟后罩房的三宝学的,升起火堆,找了根树枝削干净,串起宰杀好的兔子,还给兔子肉刷酱按摩了一通,才专心致志地烤了起来。 然后自诩不爱吃肉的胤禛喝着茶一不留神就吃完了一整只大肥兔子…… 烤肉的香味随风飘了很远,跟着康熙追逐一只梅花鹿的胤褆鼻尖耸动,总觉着好像闻到了什么很香的味道,然后就见前头的康熙忽然调转马头,顺着溪流往下,众人分花拂柳,拨开密密的枝叶,就看到太子与老四两人很惬意地坐在水边啃着兔子,两拨人猛然打了个照面,都呆了。 胤礽先反应过来,连忙起身笑着解释:“皇阿玛,我和老四有些累了,就到这儿稍稍休整歇息。”胤禛也满脸通红地低下头。 偷吃被抓个正着,对于好面子的四爷来说,简直羞耻得脚趾抓地。 康熙喷笑道:“朕都没叫累!你们才猎了几只兔子就嚷累了?真没出息——瞧瞧,都吃了两只了?” “儿子哪能比得上皇阿玛?”胤礽笑道。 这话说得康熙心里舒坦,正好拉弓的手也有些麻了的康熙翻身下马,随意地挽起袖子道,“来,那给朕也烤一只!” 胤褆也凑了过来,还很不客气地挑捡起胤礽袋子里猎的兔子来:“这只太瘦,这只……这只最肥的给皇阿玛吃,来人,给本王也烤一只,就这只吧,勉强还有二两肉,哎,太子二弟,你这猎的兔子怎的都这般瘦?” 胤礽把兔子骨头往直郡王头上扔过去,没好气道:“爱吃不吃!”要不是皇阿玛在这儿,他指定跟老大打一架。 十三和十四也闻讯而来,十三把自己的猎物也贡献了出来给大伙儿烤着吃,十四却眼珠子一转,踢了自己的马一脚,让它背着自己猎的猎物跑远些去吃草。 十三的猎物被吃了,他的猎物肯定比他多!皇阿玛的赏赐就是他的了! 不一会儿,老八带着老九老十抬着一头鹿也来了,康熙笑着看儿子们拌嘴,和儿子们一起席地而坐,远处是青山身边是清流,远离朝堂上的尘嚣,心里头一回觉着这样松快。 谁言天家无父子,他就有! 就在这时,找皇帝找得气喘吁吁的传信兵终于找到了和儿子们享受难得的父子时光的康熙,他跪下道:“皇上,准葛尔部策妄阿拉布坦亲王及大阙氏、世子与郡主到了!” 康熙松了一口气,今年准葛尔部没来,他还以为策妄阿拉布坦也有了不臣之心,如今人到了,他的心也就放下了。 他在位三十多年,几乎每隔几年就起兵戈,百姓因此不得安定,如今正是需要与民休息、无为之治的时候,他顾不上计较准葛尔部迟来失礼,笑道:“正好也歇得差不多了,走!回去看看谁能得今日的头彩!” 康熙带着儿子们满载而归,当晚就举办大宴,宴请蒙古各部亲王,并当场宣旨,令□□‖衮袭了他父汗的郡王爵位,且给了很多赏赐。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荣宪公主身上,只见她十分端得住,面上带着得体的微笑,与□□‖衮一起谢了恩,顺道请康熙将儿子琳布的世子之位也定了下来。 荣妃喜极而泣,宜妃眨着眼嗑着瓜子,惠妃漠不关心,反正她又没女儿,唯独德妃面色苍白,指尖颤抖。 就在这满座欢愉之际,策妄阿拉布坦恭敬地捧着一条完整的、雪白的狼皮领着世子哈日瑙海跪在康熙面前。 就坐在康熙下首的太子爷眼皮一跳,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弥漫开来——不会吧,哈日瑙海这个臭小子难不成…… “天可汗陛下,准葛尔部期望与大清永缔盟好,奴才斗胆,愿献上吉祥的白狼王皮,请皇上为奴才的长子哈日瑙海赐婚!” 康熙好奇道:“朕的几个女儿都还年幼……” “奴才明白……奴才想为世子求娶的是……太子爷家的大格格!” 晴天霹雳不外如是,胤礽的脸还没听完策妄阿拉布坦的话,就已然黑如锅底。他的手下意识在腰间摸索,几乎想抽出马鞭来把偷偷望他这瞟了一眼的哈日瑙海抽回草原上去。 康熙却并不太惊讶,他早在将哈日瑙海收养宫中时就想好了要嫁一个公主去准葛尔部,不过哈日瑙海居然看上的是太子爷的女儿,这倒是他意料之外又觉得意料之中的。 哈日瑙海在宫里几乎是太子爷养大的,这也算一啄一饮自有因果了。 不过他正好没有适龄的女儿,嫁孙女也是一样的。按理说,胤褆的三格格年纪与哈日瑙海更相近,但结亲不是买菜奶瓜,顶好要两厢情愿。尤其准葛尔部这样天遥路远的部族,还要靠着他们监视西‖‖藏自然要以安抚为上。 康熙已经接过了那白狼皮,胤礽也臭着脸站了起来,强忍着气没有发作,接过哈日瑙海手上雪白的鹿皮。 策妄阿拉布坦还解释道,他们此行带来了几百头牛羊、五百匹骏马,为了将牛羊马匹带过雪山,才耽搁了行程。 如此诚意十足,康熙欣然开口就要同意,然后就见太子那拉得好似驴脸的脸,康熙还是头一回见在外向来端方自持的太子露出这样的神情,他今儿心情很好,便起了兴致道:“太子是额林珠的阿玛,这事儿,太子的意思呢?” 胤礽咬牙切齿:“额林珠年幼顽劣,儿子还想多留她几年呢……” 康熙笑眯眯地逗着儿子:“是啊,不如就先定下来,回头让世子在宫里多住两年,择期完婚。” 他不是这个意思!胤礽着急地还想说什么,策妄阿拉布坦已经果断携子跪下谢恩了,不由更为气结。 更早得知这消息的荣妃在远处仔仔细细地观察了太子爷的脸色,看戏之余,却不由感慨——当年皇上若是有太子这边爱重荣宪,她也不必费那么多心思了。 大宴上发生的事很快传到了后面。程婉蕴没去参加宴会,她今年来木兰时贪凉早起没加衣裳,不慎着了凉,因此还在帐篷里休息。 弘暄弘晳和三岁多的弘晋都被太子爷带去宴会了,女儿们却都留下来陪她。 程婉蕴半躺半坐在床上,刚喝完药,便含笑望着额林珠带着茉雅奇和佛尔果春一起玩办家家酒的游戏。她之前让造办处烧来一套陶瓷做的迷你家具和灶台碗筷、瓜果蔬菜,十分逼真,这本来是给佛尔果春玩的,结果额林珠那么大了竟然也很喜欢…… 真是个没长大的孩子,程婉蕴摇摇头。 至于茉雅奇,她已经七岁了,身子倒比小时候好了一些,虽然看着还是很瘦弱单薄,但好歹不会一换季就生病了。 程婉蕴管家以后,和茉雅奇接触就多了一些——过年过节要进宫,不可能不带茉雅奇,于是程婉蕴要和唐侧福晋一起带孩子们进宫,就渐渐熟悉了起来。 看茉雅奇走路都喘,程婉蕴后来专门给正殿太子妃和茉雅奇都找了一些药膳方子来,她本来担心太子妃不信任她,会弃而不用,但后来她在茉雅奇的口中得知,太子妃身边有个石家的女医,药膳都给她看过、试过,的确能保养身体,食材东西还算易得,可以在正殿自己的小茶房里做,才同意让茉雅奇吃。 除此之外,程婉蕴建议茉雅奇要练习八段锦,身子弱不能做剧烈运动的话,可以试试八段锦,那是很温和的一个锻炼方式,动作柔中带骨,又能将全身经脉都能照顾到。 茉雅奇不知何为八段锦,程婉蕴便笑道:“回去问问你额娘,让你额娘教你,她一定懂。” 曾经习武的太子妃自然知道怎么做八段锦,后来茉雅奇再跟她进宫的时候便说,现在是画戟姑姑专门教她练习八段锦,她每天在院子里做,可是她身子弱做个几个动作就做不下去,额娘就会望着她叹气,她也觉得自己很没用。 “如果我是个阿哥就好了,就能帮得上额娘了。”茉雅奇低垂着头,蔫蔫地说,“我有一回偷听到额娘这样和利妈妈说……利妈妈就说额娘还有几个舅舅,等舅舅们建功立业就好了……” 程婉蕴摸摸她的头,不知道还说什么,这傻孩子没什么心眼,竟然这样的话都告诉了她,因此程婉蕴鼓励她道:“茉雅奇,你知道吗,女儿家也能顶半边天的,所以你先把身子养好,以后才能做更多的事对不对?而且,你可不是没用,你已经太厉害了!我以前刚学八段锦的时候一个动作都做不好呢!所以也不用强求,做不下去就休息,顺其自然慢慢就能练下去了。正所谓立志欲坚不欲锐,成功在久不在速,坚持才能胜利!” “真的吗?”茉雅奇眼睛又亮了起来,回头她回了院子里,哪怕额娘望着 不一会儿就气喘吁吁的她叹气,她也决心要坚持下去了。 而这份坚持也有了回报。 食疗+锻炼养了三年,如今茉雅奇八段锦已经练习得很熟练了,一天可以打上三四遍都不在话下,都不用歇息了!从此她秋天再也不怎么生病咳嗽了,她身子好了些,得知弘暄弘晳额林珠,甚至才三岁的弘晋、佛尔果春都要去木兰,便也很想去,她竟不敢求自家额娘,而是悄悄让贴身宫女递了话给程婉蕴。 程婉蕴其实也有点可怜茉雅奇的,她本可以不多事的,但犹豫了半天还是和太子爷说了,然后太子爷便让何保忠去正殿传话,说是他决定今年也要带茉雅奇一起去木兰。 太子爷的决定,正殿上下如今都不敢有一点违抗,也不敢多问,太子妃虽然有些不放心,但也只能强撑着身子给茉雅奇打点行李,还让利妈妈、画戟都跟着去。 就在此时,帐篷外头远远的忽然传来了马蹄声,以及少年在风中声线明亮的声音:“额林珠!额林珠!我回来了!” 额林珠一下就站起来了,眼眸亮晶晶,小脸也红红的,她已经长大了,在自家额娘揶揄和两个妹妹懵懂的目光下,竟然生出了羞赧之心,都不好意思出去了。 佛尔果春和茉雅奇也拉着姐姐的裙摆,好奇地从她身后探头望去。 程婉蕴身边的下人对哈日瑙海都熟悉了,早早笑着就替他掀开帐篷的帘子,灯火里的夜,披着星星与月,像雪山一样干净的少年仿佛从山海尽头奔赴而来。 “快进来,你怎么一个人跑过来了?”程婉蕴也很惊喜,她看了看时间,这个时辰大宴应该还没结束啊…… 哈日瑙海进了帐子跪下来给程婉蕴请安,先看了眼额林珠,才微笑着回道:“方才京里来人说什么格尔芬大人和远洋船回来了,皇上和太子爷都极高兴,顾不上我,我就偷偷溜出来了。” “远洋船回来啦?”程婉蕴也激动了,她还以为三年了,那些冒险去寻找新世界的人都折在不知哪儿的汪洋大海之上,格尔芬和阿尔吉善的福晋都给他们俩立了衣冠冢,办过丧事了。 为了这事儿,朝堂上许多人抨击太子爷坚持做这事儿做的不妥当,当时远洋船出发,一共去了上千人,还跟着理藩院会说外语的官员、兵丁、工匠、懂航船的外国传教士,还装了很多很多绸缎瓷器和茶叶,一共十多艘大船,耗费人力物力巨大,就这样没了…… 康熙嘴上不说,也被大臣们念叨得入了心,这两年也不愿再派船出去找什么美洲了,谁知道他们竟回来了! 太好了!希望他们这次能带回来好多好东西,当初太子爷可是亲自和格尔芬、阿尔吉善说过了,金银珠宝都是次要,要各类良种、要各类工匠,要那些大清没有的好东西! 冒险 全职不易, 补订可解锁,感谢支持正版!(70%36小时防盗) 程婉蕴每日起得虽晚,睡前却会放下床帐子做瑜伽, 或是拉伸吐息, 或是冥想打坐, 这都是太子爷不来的时候, 她避着人做的, 也觉着对长高有帮助。 吃过午饭, 去看了看之前打卵的孵化盆,均匀洒在盆底的鱼卵已经长出小黑点,这是成功受||精的证明, 她蹲在那儿挑完坏卵,回去和青杏一块儿做了双袜子, 突然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碧桃见她实在无聊,便提议道:“前阵子添金说,奉宸苑的花房里培育出了一批金莲, 给太子爷孝敬了几盆, 就安置在南花园的暖房里,您要不要去瞧瞧?” 听说金莲花主要产于东北及内蒙古的高山上, 程婉蕴做为两辈子的南方人还真没见过,便带上青杏碧桃兴致勃勃前去赏花。 毓庆宫的南花园其实不大, 但打理得很美。之前,程婉蕴很少主动到处闲逛,平日里除了去李氏那边请安尬聊一会儿, 多是在自己的后罩房里关起门来折腾,也不是她宅,而是初来乍到, 真不敢到处跑,太子爷喜欢她的理由里,恐怕也有她做事知晓分寸的缘故,从没踩到太子的底线上头。 在钟粹宫的时候,管教嬷嬷曾经说:“在宫里,少说话也要少做事。” 程婉蕴是听懂了的。 因此进了东宫一月有余,她才第一次走出新手村,开辟了新地图——南花园。 南花园离她住的地方不远,沿着彩石甬道,穿过爬满藤萝的石拱门,便能闻到草木特有的那种清爽气息。她望着眼前小而精致的花园,不由真心赞叹。 眼前佳木葱郁,在花台、假山及周围亭台楼阁间搭配栽种了四季常青的松柏,还有藤萝、银杏、梅花、海棠、林檎等开花及落叶植物,远处还有一片鱼池,水面上种满了莲花,如今只有碧绿的莲叶,还不到开花的时节。 园子里还养了几只仙鹤,正在水边闲庭信步。 程婉蕴看得目不暇接。 暖房在另一处,越往花棚的方向走,就能遇着越多专司浇花培树、喂养池鱼的小太监,他们或是爬在假山上除草,或是站在水底清理淤泥,还有推板车从上驷院抬运粪土的苏拉。 暖房有专门的养护太监管理,远远见着程婉蕴一行人过来,立即便放下铲子,打千儿磕头:“给程格格请安,格格吉祥。” 程婉蕴叫了起,那太监又堆着笑:“格格可是来赏花?” 添金昂首挺胸:“格格来赏金莲。” “哎呦,奴才才说呢,那金莲怎么今儿一早又开了三四枝,真喜庆,原来是应到这儿了!”养护太监嘴上像是抹了蜜,殷勤备至地领着程婉蕴进去,“格格,您仔细脚下……” 程婉蕴进去了才发现,这花房里大得很,分了不少区域,有专门放茉莉花、牡丹花、兰花的花洞,还有专门收放石榴、夹竹桃、桃树和松树的,每个花洞里都配有铁火盆一个,铺上十斤煤,十二个时辰不间断地供暖。 金莲放在最里头,一共只有三盆,寥寥开了几朵黄花,程婉蕴见了反倒觉着有点失望,并不算特别好看的花,就特别像上辈子城市绿化带里种的那种。 养护太监却骄傲地说:“万岁爷特别看中这金莲花,不仅写了不少有关金莲的御制诗,说金莲花‘碧叶黄英,鲜洁可爱’,还特意从五台山移植了不少金莲花到避暑山庄、香山栽种呢!如今宫里,也就咱们毓庆宫得了几盆,旁人都没有呢!” 程婉蕴将差点说出口的“还不如水仙好看”硬生生咽了回去,连连点头:“真好看。” 康师傅说好,那必须好! 虽然有些失望,但她这一趟也没白来,跟那养护太监交流了不少养花心得,比如月季该怎么驱虫、怎么施肥又要怎么修剪枝叶,然后还要了几盆石榴花、芍药盆栽。 那太监喜滋滋地收下赏钱,满花房里给程婉蕴找长势最好最大的花,还特意带程婉蕴到库房挑花盆,挑完程婉蕴还想逛逛花园,养护太监立即遣了八个苏拉,拉了两辆板车给她运回去了。 她一路逛到莲池附近,竟遇着杨格格,她皱着眉头坐在亭子里,正看着几个小宫女采莲叶。 这大概就叫冤家路窄,既然遇见了,便不好装没看见,程婉蕴没法子,只好上前与她见礼打招呼:“杨姐姐好。” 杨格格正是不愿意见人的时候,站起来随意一福身,就重新坐回石凳上,也不和程婉蕴寒暄。 程婉蕴有点惊讶,之前哪次遇见她不冷嘲热讽一番的,今儿倒安静。 不过她也发现杨格格今天估计没想到能遇见人,没怎么打扮,而且……她梳了旗头,却几乎都是假发包,自己的头发都快包不住假发了,脸色也差了许多。 程婉蕴在打量她,杨格格哪里能忍住,转过脸来冷冷问:“程妹妹瞧什么呢?” “杨姐姐似乎清减了些。”程婉蕴讪笑道。 杨格格一副“要你多管闲事”的模样,哼了一声又别过脸去,半晌似乎又觉着气不过似的,阴阳怪气地说:“程妹妹倒是圆润了些,我可不像妹妹,有膳房成日里巴结孝敬不断的,今儿一包点心,明儿一罐梨汤的。” 程婉蕴听了微微挑眉,膳房昨个的确给她送了两罐子冰糖雪梨,还是青杏见她最近有点上火,临时起意问膳房要的,这就给杨格格知道了? 她小院里人少,管的也严,那就是膳房那边漏出去了。 程婉蕴心中瞬间警铃大作,她原本想着慢慢来,一点一点把自己身边的篱笆扎紧些,别刚一进来就收买这个收用那个的,一则没那么多闲钱,二则心正的人可贵,忠心也不是花银子就买来的,但看来杨格格的手已经伸进膳房里去了,她要是膳房里没自己的人,肯定要吃亏的。 从里只有千里做贼的,没有千里防贼的道理,天长日久,总有疏懈的时候。 她想了想,也不想留在这自讨没趣,借口有事便带着青杏离开,而她走了之后,杨格格又忍不住回过身,紧紧盯着她离去的背影。 今儿程格格也是家常打扮,甚至连旗头都没戴,上面梳了小两把头,下面就垂着一条乌黑油亮的大粗辫子,用缎带系着,随着她走动在身后晃动。 她嫉妒地看着程婉蕴今儿梳的大黑辫子,手不自觉地紧紧攥成了拳头。 她这几日也不知是冲撞了哪路神明,先是身上起了疹子,后来那个周太医说恐怕是养不得猫,她就把猫处置了,用了几天药身上红疹是退了,但又开始头痒掉发,康太监替她熬了黑米黑芝麻水洗头也没用。 她这几日真是心焦得很,但越是心焦就越发不好,前日又请了一回太医,还是那个周太医,他把了脉又说她肝火旺,肾经却虚,于是她日日喝鲜采的莲叶紫米粥,还日日用他配的生发方子洗头,还是一梳就掉一大把,真叫她焦急得要命。 程婉蕴可不知道杨格格在发愁,她回去的路上就想了个法子。 今天跟她出来闲逛的只有青杏碧桃,后头跟了两个替她跑腿的小太监,长得个头、模样都很相似,她咋一看都有点分不出来。 其中一个特别乖觉,刚注意到她的视线就立刻躬身上前伺候道:“奴才添福,格格有何吩咐?” “我晚膳想用粥底锅子。”程婉蕴吩咐道,“你去和郑太监说一声,他知道我想要什么样儿的,按时送过来就是了。” 小太监嗻了一声,起来就小跑去传话。 程婉蕴吩咐完也不去想这个事儿了,继续拂花看绿,不由便走得慢了些,谁知竟下起瓢泼大雨来,她们主仆二人连忙到前头大树下躲雨,跟着的小太监早已冒雨飞奔回去取伞。 程婉蕴小跑时脚下一绊,险些摔了个脸着地,幸好青杏立即将她拽了起来。 可摔倒的一刹那,她的手下意识撑到了地上,却在茂密的灌木丛中摸到一丝温热的柔软,吓得她尖叫一声,随即便被青杏拉了起来搂在臂弯里。 青杏一下一下替她顺着气,自己也惊魂未定:“格格不怕,好悬没摔着……” 程婉蕴却已经看清了茂密枝叶里,躺着一只奄奄一息的猫。 太子爷这个人,护短又念旧,且最看重忠心二字。 李氏自打入了毓庆宫,除了景仁宫和僖嫔住的储秀宫,从不多结交其他妃嫔,尤其惠妃,更是敬而远之。 杨格格的来历她略知一二,若她是杨格格,必然在入东宫后就跟延禧宫撕扯清楚,就算要往来,也得隐秘之极,决不能叫人知道。 康海柱背后替延禧宫递了几回消息,李氏不知道,也不去打听,反正有凌嬷嬷紧盯着,想来杨格格手上也没什么能威胁太子的消息。 太子爷为什么让凌嬷嬷管着前院,还不是为了多一双眼睛看着后院?毓庆宫里的事情只有他懒得知道的,没有能瞒得过他的,所以李氏对付杨格格的这些手段也没想着瞒。 她光明正大,她做了什么?她不过是太知道人心是怎么一回事罢了。 杨格格这样自视甚高的姑娘,每年选秀都海了去了,以为还是在家里当千金大小姐的时候呢,两淮盐运史多么了不起啊,想来不仅在家里,就是两淮的世家姑娘都得捧着她,她规矩明面上学得好,却没学到心里头去。 她看不上程格格是小官之女,但程格格就比她聪明多了,至少识时务。 何保忠前脚刚从杨格格院子出来,李氏就听见了夜色里传来一声声哭声,她早已穿戴齐整,端坐在堂屋,静静等着何保忠过来。 她一点也不慌乱,就像当初她与林格格两败俱伤,但最终还是她赢了。 林格格当初多么风光呀,还总拿着自己与太子爷青梅竹马一块儿长大说事儿,以为太子爷在乎那点情分,她可真是太可笑了,一个伺候茶水的宫女,使了点伎俩爬上太子爷的床就真以为自己是主子了? 最终不也落得出宫养病的下场么。 她是太子的侧福晋,只要她没踩着太子的底线,这点子姬妾间的争风吃醋,太子爷不会放在心上,依然会给她尊重。 果然,不过让她抄经静心罢了,既然太子爷都发话了,她自要好好抄。 李氏让春涧明日一大早就替她去内务府多领一些笔墨纸张来,要上好的:“这是我替太子爷给佟额娘的孝心,不能怠慢。” 金嬷嬷出去了一趟,回来就带来了杨格格那边的“训诫”内容。 李氏听完就放心了,舒舒服服地烫了脚睡下。 她曾断言杨格格乃廯疥之疾,如今也印证了——不过借一只猫、一个梳头太监,就让杨格格翻不了身了。 太子爷说话也真够刻薄尖酸的,要是脸皮薄一点的,在听到那句“去大阿哥府上当格格”就能当场上吊自尽。 而程格格,却是她看走了眼……李氏也不得不感叹,这福气,她比不了。 不过人的福气也是有限的,李氏躺在床上盘算着,太子爷正宠她,就让她好好享受些时日,最好能有了身子,那她下的这盘棋,就能再进一步、再落一子。 孩子啊,你不要额娘了,但额娘总是想你的。 当初是额娘没保护好你,是额娘无能。 你再来看看额娘好不好? 额娘身子骨不争气,你若能投到程格格肚子里……也好。 李氏闭上了眼睛,双手紧紧攥住被角,眼角缓缓滑落一滴眼泪。 # 紫禁城里进了五月,就暖和多了,“黄雾”也不刮了——就是后世说的沙尘暴,这天才算真正清亮起来。 红墙金瓦,衬着碧蓝无云的蓝天,显得无比高远。 程婉蕴当初刚来京城,最不适应的就是京城的气候,真叫一个又干又冷。就算是春天也时时下雪,萧索得很,除了花房里,紫禁城大多数栽在宫巷外头的树都无花无叶,若是在徽州,南湖岸边各色春花早已开得姹紫嫣红、翠红满枝。 她抱着猫在院子里发呆,微风徐徐,她和猫一块儿打了个哈欠。 自从她捡了猫,毓庆宫里的气氛就一日比一日紧张,太子爷叫何保忠训诫李侧福晋和杨格格,却给她这儿送来两个机灵又聪明的小太监,还拨来一个二十几岁就要出宫的宫女,据说她之前都是在宁寿宫伺候的,是正正经经的上三旗内务府包衣。 程婉蕴听完不由想,那家世估摸着都能比她还好些…… 淳本殿就是透出来一缕风,那都能被底下人闻了又闻,莫说弄出这么大动作,杨格格彻彻底底闭门养病,轻易都不出屋子,安静得就像没这人似的。 李侧福晋还管着家,门前依然人来人往的,但却不叫程婉蕴来请安了,就算来了也不见,比起以前低调了许多。 唯独程格格不声不响,却毫发无伤。 太子爷还直接越过李侧福晋,给她赏了人! 程婉蕴的后罩房就成了人人侧目之处,大家都在等着她如何风光,结果太子爷又连着大半个月都不再进后院,侧福晋和两个格格谁也不找,明面上是忙着万岁爷预备南巡之事,但底下的人都清楚得很,这是太子爷气还没消呢。 唯一不大受影响的就是程婉蕴了,何保忠给她送了人来,她就乖乖收下,之前太子爷说拨人是为了帮她晒茶,于是她就只让那两个小太监晒茶。 至于红樱——就是那个快要出宫的老宫女,程婉蕴对她毫无安排,她却自己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没两天就把宫女们都收服了,连青杏碧桃都愿意屈居其下。 程婉蕴原本还不知道何保忠给她选这么个人来做什么,后来她院子里有几个粗使宫女太监陆陆续续犯了错被红樱打发回内务府,又让她重新挑人,她就明白了。 这是太子爷派来替她扎篱笆的。 红樱做事沉稳妥当,背景又干净,帮她把这一群应届毕业生带好就要出宫嫁人,太子爷对她的用心可谓良苦。 太子爷能替她出手整顿下人,就意味着他这火气八成不是冲着自己来的,至于为什么不来,一来可能真的是忙,二来么…… 红樱在征服了她院里这一群小朋友后,就找了个深夜,在烛火下,一边做针线一边和她讲了个她家里的故事,说是她家里兄弟众多,一向感情极好,直到一向鲁莽的大哥摔死了她的狗…… 程婉蕴听完,就不由将视线落在蹲火盆边舔爪子的猫身上。 它身上剃了毛,还包扎着绷带,但比刚捡来那会儿已经胖了不少。碧桃特别喜欢它,还自掏腰包给它买鱼吃。 程婉蕴是在这一刻才意识到李侧福晋和杨格格为何会被那么严厉地训斥,她自己又是被卷入了怎么一场风波中。 红樱说到最后,忽然抬头问她:“奴婢的长辈们都觉着那狗不过是个畜生罢了,对奴婢说怎能为了个畜生不顾手足之情,您觉着奴婢错了吗?” 烛火映着她的眼睛,像是有两团小火苗在里头燃烧。 # 淳本殿中,胤礽收到了凌士晋传回来的第一封信。 索额图和明珠一行人快马加鞭朝漠北进发,明珠却突然提议绕行喀尔喀河以东,借此探听葛尓丹的踪迹,这期间索额图与明珠是三天小吵两天大吵,都没有吵赢。使团一行采纳了明珠的意见,谁知他们才行至内扎萨克蒙古,探马就已探得葛尓丹的确正大举侵犯喀尔喀蒙古,渡喀尔喀河前往尼布楚的道路受阻,于是使团现在正调转方向,按照原来的路线经黑龙江前往尼布楚。 提前探知葛尓丹动向,索额图一面加急向康熙奏报,一面领队加快前往尼布楚。 胤礽看完后不由松了口气。 梦中索额图被喀尔喀蒙古已失的消息惊得手足无措,更急于与沙鄂划清界限,连最后底线都不慎泄露,如今使团能够提前得知葛尓丹反叛,在之后的谈判中,有明珠在,想必能在一定程度上掌握主动。 葛尓丹……皇阿玛决不会再纵容,大清又要起兵戈了。 胤礽思索着,凌嬷嬷带着红樱进来:“太子爷,红樱来回话了。” “红樱姑姑,不必多礼,”胤礽起身叫起,不似待普通宫女那般随意,含着几分尊敬,“您这样能干的人,让您来我这儿,真是委屈您了。” 红樱笑道:“太子爷折煞奴婢了,程格格那儿就很好,在宫里最后两年能这样清静赋闲,奴婢还要多谢太子爷的恩典。” 胤礽让小宫女拿绣凳来,请红樱坐下喝茶说话。 红樱曾经伺候过赫舍里皇后,后来才到的宁寿宫。太子爷长大后就暗中收拢赫舍里皇后身边的人,虽然大伙都散在宫里各处,但太子爷暗中叫人照看着,这些香火情全没断过,凌嬷嬷知道太子爷要跟红樱说些体己话,便先行告退了。 伺候的人都退出门外,听见雕花门扉轻轻合上,红樱才开口:“太子爷嘱咐奴婢要问的那句话,奴婢问了。” 胤礽“哦?”了一声,面上神情丝毫不动,唯有端着珐琅盖碗的手几不可见地微微颤了一下。 “程格格说,板子没有打在自己身上,自然不知道痛。”红樱学着程格格那义愤填膺的口吻,“那可是你额娘留给你的狗,何况你还这么小,怎么会有这样糊涂的长辈,不去怪罪屠狗之人,反倒要求受害者要大度,我呸!若换做是我,立马把他家值钱玩意都抢回家去,再问他,哎呦咱们都是亲戚,就一点身外之物你怎么还生气了?” “猫狗命贱,人命难道不如草芥么?若自觉高贵就去□□践踏其他生命,焉知日后失势时不会被其他人□□践踏?红樱,你没错,你一点错也没有,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 胤礽笑了起来,先是低笑,渐渐笑得大声,最后连眼泪也笑了出来。 红樱跪下磕头,退下了。 屋子里没人,胤礽也不愿叫人进来伺候,他把身子往后一仰,躺在了暖炕上,缓缓抬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他以为不会有人懂,原来真有人懂。 没人在乎金虎的命,就好像没人在乎他的感受,连皇阿玛都更在乎他身为太子应该是怎样的,而不是抛开太子这个身份,他原本应该如何。 但如今过了这么多年,终于有人说,你没错,你一点错都没有。 过了两天,何保忠喜滋滋过来说:“爷,万岁爷那边得了苏州贡上来的白沙枇杷,吃着好,特地分了一篓子,让您也尝尝。” 噗噗 全职不易, 补订可解锁,感谢支持正版!(70%36小时防盗)  要知道当初以秀女身份滞留钟粹宫的时候,不塞点银子都不能吃上热乎菜——来自曾抠门到连送膳太监都忍不住给白眼的程家秀女的小小宫闱经验。 青杏给程婉蕴梳好两把头插上绢花, 闻言笑道:“您放心好了, 正因为您刚来, 那起子人才不敢得罪您呢, 您等着看好了, 他们呀, 保管都妥妥帖帖地送过来。何况,听说李侧福晋管家甚严,您刚提的都是分例内应有的东西, 料想他们也不敢克扣。” 程婉蕴这才知道,她虽只是个不入流的小格格, 每日也有盘肉、菜肉各1斤;时令蔬果2斤;酱醋油各1斤;各种饽饽各1盘(每盘30个)、各类乳茶各1斤;还有各类杂粮豆类米面腌菜鸡蛋若干…… 果然,这厢小宫女们刚把桌子支起来,几个送膳太监就一溜小跑鱼贯而入。 宫里头讲究吃食不允许做出单数, 必须是双数。因此程婉蕴就瞪大眼瞧着送膳太监扛进来两只铜锅子, 两只细嘴大汤壶:一只萝卜清汤底,一只鸡汤底。 另有片羊肉八盘、涮菜四盘、拌凉菜四盘、热菜四碗、蘸料四样, 另外还有粥、汤、饽饽和果子……将两张方形膳桌摆得满满当当。 领头的小太监尤为殷勤,给锅子添完炭还特意给程婉蕴跪下请安, 另拎上来一个双耳陶瓮:“程格格万福,这羊肉性燥,用完了口腻, 这是鲜榨的梨汁儿,奴才师傅特意交代奴才孝敬您的。” 程婉蕴叫青杏取一角碎银子赏他:“你叫什么?你师傅又是谁?” “奴才贱名三宝,奴才师傅是毓庆宫茶饭房掌勺太监郑隆德。” 程婉蕴微微一笑:“替我多谢你师傅了。” 等那小太监走了, 她扭头便问青杏:“咱们宫里头有几个掌勺太监?” “茶饭房分前后两间,一共16眼灶;前面的8眼灶由4个掌勺太监管着,那是专门供应太子爷膳食的;后头8眼灶也有4个掌勺太监,那就是供应侧福晋、格格们的了。”青杏解释着,犹豫了一下才接着道,“那郑太监前阵子被李侧福晋罚了月俸,听说是年纪大舌头不灵了,当值时进上来的菜常有咸淡不均的时候,金嬷嬷还嚷着要把他退回内务府去呢。” 怪不得呢,程婉蕴一边涮羊肉一边想,她说怎么能有人想不开来巴结她呢,要巴结也该冲着杨格格去。 不管是想随手结个善缘,还是别出心裁在她身上下了注,程婉蕴都不放心上,对于她来说,现今再没有比吃饭更重要的事了。 羊肉肥瘦相间,片得纸薄均匀,入口鲜嫩半点腥膻也没有,茶饭房预备的二八酱、腌韭菜花酱、虾酱都风味十足,热腾腾的锅子驱散了夜里漫上来的寒气,让她特别投入地美美用了一顿晚膳,多的那只锅子和没动过的菜便让青杏碧桃带下去和添金他们分着吃。 因为吃得太饱,她屏退众人瘫在了炕上,懒懒散散、晃着脚,哼着歌侧头看着窗外长廊渐次燃起的宫灯,在夜色里萤火般晕开。 单纯发着呆,不由就有些困倦,就在上眼皮跟下眼皮即将打架的时候,背后竟突然传来个清粼粼的声音: “唱的什么呢?” 程婉蕴扭头望一眼,立刻火速弹起来整理仪容。然后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强撑着从容地下炕穿鞋、规规矩矩地福身见礼,可语气里还是不免带上了点哭腔:“给太子爷请安,妾身仪容不整,请太子爷恕罪。” 她水逆还没结束么…… 程婉蕴真不算没脑子的人,她在这清朝也活了十几年,对于清朝推崇出身、酷爱用联姻维系关系拉帮结派的德行一清二楚。按照常理推测,她和杨格格同一天入宫,她的出身已摆在那儿了,怎么也轮不着头一个侍寝,太子爷怎么样也得全了杨家这两淮盐运使的脸面,过几天再来吧? 可这太子不按常理出牌啊! 程婉蕴低头时正好与门外满脸忐忑的青杏和碧桃对上了眼,双方不由交换了一个绝望的眼神。程婉蕴是实在搞不懂,为什么堂堂太子就这么喜欢搞背后突袭这一套?今天这已经第二回了吧! 如果她还有以后的话,一定要和青杏添金他们说定一个报信的暗号才行!程婉蕴一边吓得眼圈发红,一边暗暗下定决心。 胤礽也哭笑不得地看着眼前披散着长发,只穿家常衣裳和睡鞋的女子。 他也没有想明白。 程氏入宫第一天,怎么就这么自己叫了晚膳吃饱喝足就打算睡了? 要知道,李氏、杨氏可都派了人守在角门口,自个在屋里也是换了新衣梳好头发,甚至重新上妆,正襟危坐地等着前殿的消息。 置于用膳,必然是要等到前面消息来了再做打算的。 他在南书房站了一天,听着索额图和明珠唇枪舌剑,一脑门子官司,偏偏皇阿玛还要问他有何政见,他不能当众偏帮叔公,也不能递上话柄给明珠,一句话要在舌尖转上好几圈才能说出口,真是累极了。 本不打算再来后院,但听何保忠说角门那边蹲守着后殿东西配殿的小太监,他便注意到何保忠没有提及程氏,想起那块被小小地咬了一口的糕点,于是就生出点好奇。 因此何保忠再进来问今天怎么安置的时候,他摸了摸下巴,有点想笑:“去程格格那儿,不必通传,直接过去就是。” 这下可真全了他自个的好奇心,程氏果然没叫他失望。胤礽看着程氏那悔不当初、委屈巴巴的脸更加想笑了。 他轻咳了一声,故意没叫起,大大方方坐到椅子上,还特意瞟了眼刻漏,奇道:“你这身打扮,是预备歇下了么?” “额……妾身平日里习惯早睡,让太子爷见怪了。”程婉蕴脸不由自主地红了。她这不是打量着没外人换身家居服舒服嘛,穿旗装戴一头假发髻多重啊! “你刚刚唱的什么曲子呢?”胤礽也不揭穿她,随口换了个话题,“很有些新鲜野趣,倒没听过。” 但这个问题却让程婉蕴更加内心狂汗,又不知该怎么解释,含含糊糊地小声道:“是妾身家乡小调,难登大雅之堂。” “哦?是何曲名?何人所做?” “……曲……曲名青花瓷,听闻是个周姓文人所作,妾身也是听弟弟在文会时传唱,其实不甚了解。”程婉蕴越说头越低。 有没有个地洞让她先钻进去啊! 程婉蕴自己也有点懵,不过她也没傻到要把太子爷推出去,尽职尽责地履行着自己作为一个小格格的职责,晚间两人痛痛快快地打完架,她又主动邀请太子一起沐浴,还被太子红着脸谴责道:“你……你该克制些。” 呵,男人。 程婉蕴用纤细的手臂撑着头,静静地望着他不说话。 她此刻正慵懒地侧卧在床,身上只盖了洒金的鸳鸯红被,雪白肩头露在外头犹如红梅映雪一般。 下一刻她就腾空而起,被抱进了大浴桶里。 水花四溅,从里到外都洗好以后,程婉蕴是真的一个手指头都不想动弹了。 之后,太子还把青杏碧桃都赶了出去,自个拿帕子替她擦头发。 灯火暖黄,铜镜里的女子身披薄衫,眉眼弯弯,脸庞白皙。 胤礽不禁看着镜中的她好一会儿,直到镜中那清丽得几乎透明的女子脸颊漫上薄红。今儿很不克制的他脸上也有些发烫,挪开眼神,没话找话:“你在家里时有小名么?” 这话问的没头没尾,程婉蕴捏着梳子愣了下:“家中父母都唤我阿蕴,谈不上什么正经的小名。” “嗯,挺好,那我便叫你阿婉好了。” 程婉蕴:“……”他是故意的吧。 胤礽也笑了,她心思什么都写在脸上,可真逗。 第二天正巧是先生休沐的日子,胤礽也不必去上书房上课,只要完成每日的作业即可。他便难得睡到了辰时一刻才起身,起来先叫上几个哈哈珠子去校场打了拳,跑几圈马出了一身汗回来,沐浴完换完衣裳,都巳时了,才听见程格格身边的大宫女端水进去的声音。 胤礽本想回淳本殿书房背书的,这会儿又想看看他的程格格一整日都在做什么,于是就叫何保忠回去拿书,他再次霸占了那张躺椅,悠哉悠哉地看话本。 然后就发现她哪怕醒了,也还得在床上赖上好一会儿,胤礽不由抬头看了看刻漏,这是连早点都混过去了,起来能直接吃午膳了。 程婉蕴早上其实醒了一次,发现身边没人,就理所应当以为太子去上学了,还颇有所感:幸好她不用上学,也不用上班,真好。 然后一个翻身睡了个回笼觉,直到青杏忍无可忍把她叫起来。 所以洗漱完,她走出起居室,正准备让添金把躺椅搬到院子里供她晒太阳使用的时候,就见到了一边吃葡萄一边看话本的太子爷,脚步猛地一顿。 然后她侧过头,用眼神询问青杏:“太子爷怎么还在这儿呢?” 青杏也用眼神回答:“就没走呢。” 胤礽已经放下书,板着脸把她叫来:“过来。” 程婉蕴缩着脖子过去了,她很是绝望,要是知道他没走,她肯定早点起来啊。 胤礽乃至康熙一家子都是养生达人,对程婉蕴这种直接睡到中午不吃早饭的行为提出了严正谴责,并且要求以后程婉蕴必须在辰时起身,不许赖床,更不许不吃早点。 程婉蕴虚心认错,并且狗腿地献上两枚香吻。 很容易就被顺毛的太子爷大发慈悲地摆摆手:“行了,你去玩吧。”让她该干嘛干嘛去,不用管他,他要读书了。 程婉蕴很有点想问他做什么偏要在这里读书,但又觉得自个多少有点不知好歹了。毕竟杨格格和李侧福晋都巴不得太子爷能来一趟,哪怕进门只是脚沾了沾地就走也能高兴,她还在这挑三拣四。 胤礽看着程婉蕴出去了,然后看着她指挥着太监另外搬了一张藤椅放在树下,又搬了张小桌来,再放上一盘果子,吃了会果子,又去逗了会鱼,还让青杏拿个盆来打卵,被鱼尾巴甩了一脸水还笑呢。 然后膳房的小太监来了,她亲自跟人嘱咐,中午要吃黄焖鸡米饭配瑶柱冬瓜汤,还要素炒油菜心、春笋炒肉和炸菜丸子,胤礽还在好奇黄焖鸡是什么新菜式,那小太监倒利落地打了个千告退,高高兴兴领了赏钱回去了。 以前在乾清宫时,胤礽的膳食都是经过康熙亲自排布的,细到每个时令该吃什么、每日荤素如何搭配,而且每餐的分量都刚刚好,不能过于油腻,也极少吃炸物,康熙主张食不过饱,吃到六七分饱就要停筷,他压根不用到六七分饱,有个三分饱他就没了食欲,宁愿饿着也不想吃。 到了毓庆宫也是,凌嬷嬷的丈夫凌普就管着内务府,凌嬷嬷身为他的奶嬷嬷,给他点的菜式和乾清宫几乎如出一辙,李侧福晋也没那么多新奇的点子,他一向对宫里的膳食毫无食欲,吃饭跟应付差事没两样,所以他从来没有吃得这么饱。 何保忠都快哭出来了。 这要是被他干爹知道,他今天一顿板子是少不了的。 胤礽刚刚吃了一碗黄焖鸡米饭,又吃了几个炸丸子,汤也喝了两碗;程格格说如今正是吃油菜的季节,油菜心炒得青翠碧绿,咬下去带着一丝甜,的确是鲜嫩难得,正好解了原本口里丸子的腻。 程格格又说,春笋也正当时,清脆爽口,绝对美味。 何保忠在一边眼睛都快挤抽筋了,太子爷压根没看他一眼,痛快吃完了站起来才觉着肚子胀。 程格格又道:“膳房那边送了两罐子浸了井水的山楂乌梅汤来,今儿天热,吃了这个正好消食。” 何保忠以为程格格口中的消食应该是在院子里走一走,谁知,她叫人在葡萄架下头铺了藤席堆了俩大靠枕,兴致勃勃领着太子出去,小几子一摆,上了一盘子还热乎的炸薯条,说是配着消食的山楂乌梅汤,一绝。  这算哪门子消食啊? 何保忠:“……”毁灭吧。 两人就这么依偎着半躺半坐,碧桃拿来两根细细的竹管,他们一人捧着一罐子凉丝丝的茶汤,听风,看云,喝茶。 胤礽都不知有多久没有这样单纯地消磨时光了。 身边人嘬着酸甜的乌梅汤,仰头看着天发呆,他问她在想什么。 结果程婉蕴回道:“什么也没想,发呆么,一定不要动脑子才舒服,您试试。” 胤礽就笑了,她说话总是这样,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于是他就试试了,这种把大小事都从脑袋里腾空出去的法子,还真有些悟道坐禅的意思,让人心情宁静。这种宁静一直延续到他下午刚把书读完,就收到了康熙要考教功课的口谕,心里都还一片轻松。 何保忠臊眉耷眼地拎着他的书箱跟在一旁,走得一瘸一拐。胤礽见他可怜,只好拍了拍他大脑袋:“得了,不就挨了你干爹几板子么,等回来就让凌嬷嬷给你拿药油抹上几天,放你两天假歇着。” 何保忠一走路屁股就疼得龇牙咧嘴:“奴才挨几下打不算什么,您肠胃弱,要真吃出个什么好歹,奴才就是砍了脑袋也不够的。” “哪儿有这么严重了。”胤礽咳了一声,“以后一定少吃,啊。” 何保忠的干爹正是康熙身边的大太监梁九功,小时候他的吃饭问题可没少让人操心,典型的吃饭困难户,喂点饭能让太监追着满乾清宫跑,不爱吃就算了,还把肠胃饿伤了,因此梁九功就特意挑了个胃口大的小太监陪他吃饭、哄他吃饭,这人就是何保忠。这也导致了何保忠从小胡吃海塞,如今长得快要两百斤了。 拿梁九功的话来说,就是庆丰司的年猪都没他肥。 时至今日,何保忠都还肩负着盯着他好好吃饭的职责,调理了许多年,胤礽已经很久没动过胃药,这回难得一吃撑,过午就开了药箱子,梁九功能不气得打人么。 为着吃药耽搁了一会儿,胤礽步履匆匆,经过毓庆宫门外的时候,琉璃瓦上突然传来一声猫叫,胤礽反射性抬头,只见到一条晃过的黄色毛尾巴。 何保忠还咦了一声:“这不是杨格格的猫儿么?怎么跑出来了?” 后头有个小太监知道前因后果,忙接话道:“杨格格近日浑身痒痒,太医说恐怕是受不得猫毛的缘故,前几日就给扔到园子里自生自灭了。” 胤礽多看了眼,心里对杨格格厌恶更深。 到了上书房,兄弟们都到了,连六岁刚进上书房的十阿哥胤?也来了。 胤礽一进门,兄弟们乱哄哄的说话声戛然而止,众人一阵行礼磕头,胤礽没等人跪下去就叫了起,自个走到前头静静站着。 他能听到背后兄弟们在打眉眼官司、窃窃私语的声音,但除了进门时的那句“给太子爷请安,太子爷千岁。”之外,没谁敢主动和他淘气说些悄悄话。 他们是敬着他……胤礽心里知道,也是不得不远着他。 碧桃没留意到程婉蕴那放光的双眼,很是自然而然地起身去吩咐小宫女,还细细嘱咐道:“过去可别忘了叫他们多切几样肚丝、菠菜或是豆腐的涮菜,蘸料也得多备几样。” 程婉蕴听了直呼贴心,又突然想到:“我刚住进来,头一餐便提这些要那些的,要不要让她们带些银子去?” 要知道当初以秀女身份滞留钟粹宫的时候,不塞点银子都不能吃上热乎菜——来自曾抠门到连送膳太监都忍不住给白眼的程家秀女的小小宫闱经验。 青杏给程婉蕴梳好两把头插上绢花,闻言笑道:“您放心好了,正因为您刚来,那起子人才不敢得罪您呢,您等着看好了,他们呀,保管都妥妥帖帖地送过来。何况,听说李侧福晋管家甚严,您刚提的都是分例内应有的东西,料想他们也不敢克扣。” 程婉蕴这才知道,她虽只是个不入流的小格格,每日也有盘肉、菜肉各1斤;时令蔬果2斤;酱醋油各1斤;各种饽饽各1盘(每盘30个)、各类乳茶各1斤;还有各类杂粮豆类米面腌菜鸡蛋若干…… 果然,这厢小宫女们刚把桌子支起来,几个送膳太监就一溜小跑鱼贯而入。 宫里头讲究吃食不允许做出单数,必须是双数。因此程婉蕴就瞪大眼瞧着送膳太监扛进来两只铜锅子,两只细嘴大汤壶:一只萝卜清汤底,一只鸡汤底。 另有片羊肉八盘、涮菜四盘、拌凉菜四盘、热菜四碗、蘸料四样,另外还有粥、汤、饽饽和果子……将两张方形膳桌摆得满满当当。 领头的小太监尤为殷勤,给锅子添完炭还特意给程婉蕴跪下请安,另拎上来一个双耳陶瓮:“程格格万福,这羊肉性燥,用完了口腻,这是鲜榨的梨汁儿,奴才师傅特意交代奴才孝敬您的。” 程婉蕴叫青杏取一角碎银子赏他:“你叫什么?你师傅又是谁?” “奴才贱名三宝,奴才师傅是毓庆宫茶饭房掌勺太监郑隆德。” 程婉蕴微微一笑:“替我多谢你师傅了。” 等那小太监走了,她扭头便问青杏:“咱们宫里头有几个掌勺太监?” “茶饭房分前后两间,一共16眼灶;前面的8眼灶由4个掌勺太监管着,那是专门供应太子爷膳食的;后头8眼灶也有4个掌勺太监,那就是供应侧福晋、格格们的了。”青杏解释着,犹豫了一下才接着道,“那郑太监前阵子被李侧福晋罚了月俸,听说是年纪大舌头不灵了,当值时进上来的菜常有咸淡不均的时候,金嬷嬷还嚷着要把他退回内务府去呢。” 怪不得呢,程婉蕴一边涮羊肉一边想,她说怎么能有人想不开来巴结她呢,要巴结也该冲着杨格格去。 不管是想随手结个善缘,还是别出心裁在她身上下了注,程婉蕴都不放心上,对于她来说,现今再没有比吃饭更重要的事了。 羊肉肥瘦相间,片得纸薄均匀,入口鲜嫩半点腥膻也没有,茶饭房预备的二八酱、腌韭菜花酱、虾酱都风味十足,热腾腾的锅子驱散了夜里漫上来的寒气,让她特别投入地美美用了一顿晚膳,多的那只锅子和没动过的菜便让青杏碧桃带下去和添金他们分着吃。 因为吃得太饱,她屏退众人瘫在了炕上,懒懒散散、晃着脚,哼着歌侧头看着窗外长廊渐次燃起的宫灯,在夜色里萤火般晕开。 单纯发着呆,不由就有些困倦,就在上眼皮跟下眼皮即将打架的时候,背后竟突然传来个清粼粼的声音: “唱的什么呢?” 程婉蕴扭头望一眼,立刻火速弹起来整理仪容。然后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强撑着从容地下炕穿鞋、规规矩矩地福身见礼,可语气里还是不免带上了点哭腔:“给太子爷请安,妾身仪容不整,请太子爷恕罪。” 她水逆还没结束么…… 程婉蕴真不算没脑子的人,她在这清朝也活了十几年,对于清朝推崇出身、酷爱用联姻维系关系拉帮结派的德行一清二楚。按照常理推测,她和杨格格同一天入宫,她的出身已摆在那儿了,怎么也轮不着头一个侍寝,太子爷怎么样也得全了杨家这两淮盐运使的脸面,过几天再来吧? 可这太子不按常理出牌啊! 程婉蕴低头时正好与门外满脸忐忑的青杏和碧桃对上了眼,双方不由交换了一个绝望的眼神。程婉蕴是实在搞不懂,为什么堂堂太子就这么喜欢搞背后突袭这一套?今天这已经第二回了吧! 如果她还有以后的话,一定要和青杏添金他们说定一个报信的暗号才行!程婉蕴一边吓得眼圈发红,一边暗暗下定决心。 胤礽也哭笑不得地看着眼前披散着长发,只穿家常衣裳和睡鞋的女子。 他也没有想明白。 程氏入宫第一天,怎么就这么自己叫了晚膳吃饱喝足就打算睡了? 要知道,李氏、杨氏可都派了人守在角门口,自个在屋里也是换了新衣梳好头发,甚至重新上妆,正襟危坐地等着前殿的消息。 置于用膳,必然是要等到前面消息来了再做打算的。 他在南书房站了一天,听着索额图和明珠唇枪舌剑,一脑门子官司,偏偏皇阿玛还要问他有何政见,他不能当众偏帮叔公,也不能递上话柄给明珠,一句话要在舌尖转上好几圈才能说出口,真是累极了。 本不打算再来后院,但听何保忠说角门那边蹲守着后殿东西配殿的小太监,他便注意到何保忠没有提及程氏,想起那块被小小地咬了一口的糕点,于是就生出点好奇。 吵架 “不许扔!” 刚换好衣裳的请安, 谁知刚迈过门槛就听见额娘吩咐要将弘晳特意给她做的噗噗船给扔了,她立刻眼圈红了,一股压抑了很久的悲伤冲破了她的心, 茉雅戟, 冲上去将那小船夺过来抱在了怀里。 “这是二哥特意为我做的, 为什么要!”茉雅奇大声地哭道。兄弟姊妹们都有, 书, 偏偏她这儿也不行, 那儿也不行。 太子妃愕儿,茉雅奇自小就乖巧安静,从来没有这样顶嘴忤逆的时候, 太子妃顿时生出了一股更大的怒意,她质问道:“今儿, 你是玩了?否则,二阿哥为什么好好的要送” 茉雅奇哭得浑身发抖,却没退缩, 她紧, 好似从上头汲,我不懂我为何不能去, 即便我没去找二哥,二哥做了什么新鲜玩意儿, 送我一个,有,他没有落下我, 又有什么干系?” 午后的阳光终于照入了深深的殿宇中,被雕花的窗子分割成一束一束落在地上,有一束清淡柔弱的冬阳正好照在了茉雅奇身上, 她泪水涟涟地站在那单薄的光线里,倔强地抬起目光与坐在沉闷深邃的晦暗里,被气得发抖的太子妃对视。 “你竟要为了这样一件无用的玩物忤逆额娘吗?”太子妃撑着床沿,不住地喘着气,她怒极反笑,“是没什么干系,好好好,你喜欢往后罩房跑,你就去吧!只当额娘白生养了你一场!你从此便认程佳氏做额娘吧!” 茉雅奇如遭雷击,她的眼泪又刷得流了下来:“额娘……我没有这样想过!” 太子妃却别开脸不看她了。 “娘娘别说气话了,二格格也别哭了,这东西先给奴婢收着吧……”利妈妈在旁见母女俩闹得不可开交,连忙走到茉雅奇跟前劝道,既然是这小船引发的争执,便想着先把东西收起来,谁知利妈妈指尖还没碰到那噗噗船,就被茉雅奇猛地一甩手躲开了。 “既然是无用的玩物,我就是收着玩一会儿,额娘也要生这样大的气吗?”茉雅奇用手背将泪水抹去,却越抹越多,她哭着嚷道,“反正我只是个女儿家,您不也说了么,我学那些算学也没什么用处,日后找个夫婿嫁了就是了,那我玩一会儿又怎么了?反正我也是个没用的女儿,又不是阿哥!” 太子妃猛地抬起脸来,却见茉雅奇已哭着转身跑了出去。 女儿的话像是尖刀扎进了心里,太子妃苍白着脸捂住胸口一口气上不来,几乎要倒仰过去,被利妈妈和画戟急忙扶住,就听太子妃虚弱道:“快……快去追啊……” 此时此刻,程婉蕴正在后罩房里烤面包。 弘晋和佛尔果春两个小馋猫又想吃羊角包了,自打去年给他们做过以后,他们就馋上了这个东西,隔三差五就要吃一次,程婉蕴便认命地开始揉面团给他俩烤,等着醒面的功夫,程婉蕴又切了土豆条、玉米,洗干净了红薯,这些东西烤起来更快一些,能先给这几个孩子们垫垫肚子。 柴火的烟气里透着食物的香甜,哪怕冬阳很快又被阴云遮蔽,飘飘摇摇地下起小雪来,后罩房里还是欢声笑语的,攒了好几天的雪堆在院子里的滑梯上,被咪咪和他几个崽踩出脚印来,旺财趴在廊下,它太老了,老到胡子都白了,程婉蕴给它做了厚实的小狗披风,它便裹着披风抬头看雪、看在雪里追逐玩闹的弘晋和佛尔果春,看哈日瑙海趁着太子爷不在家从后头的角门溜了进来要带额林珠去滑冰,看弘晳在头顶的窗子里咬着笔杆不知在写什么,被佛尔果春一声唤:“二哥我的船不会动了!”,弘晳抓着笔从窗内探出身来:“什么?你加水了吗?”,然后墨汁就滴滴答答落在了它头上。 “汪!汪汪!”旺财被糊了一脸,不由使劲拿爪子挠头。 程婉蕴一手面粉回头看见了,哑然失笑,连忙命人带旺财进屋烧点热水擦头擦脸。 等羊角包烤好了,便和孩子们整整齐齐地坐在廊子下看雪吃茶,廊子下的金鱼缸鱼都捞进了屋内,缸里的水枯了,里头又落满了雪,不知哪个孩子一巴掌盖了下去,雪上头留着两只胖胖的手掌印。 院里葡萄藤也枯了,今年结了好多葡萄,程婉蕴留了一半做葡萄酒,另一半便满宫送,太子爷还兴冲冲挑了串拿去孝敬康熙,差点酸倒老人家的牙。如今正想找个时间和几个孩子一起把它埋进土里过冬,墙上的蔷薇倒还半死不活地□□着,偶遇暖和的晴天,还会突如其来绽出一两朵花来,等它快开败了,程婉蕴便会折下来,插在细润的白瓷瓶里,坐在花边临帖习字。 管家久了,常要写字,反倒将她一笔臭字练了出来,如今簪花小楷也习得有模有样。 当初太子爷拿了不少贴给她临,闺阁之中的女子大多写卫体,或是钟繇、王羲之,程婉蕴翻了半天,还是最喜欢钟绍京的《灵飞经》,听说这本灵飞经真迹已流失海外,程婉蕴日常临的也是拓本,但有一回太子爷大喇喇地从康熙那儿借了真迹回来给她赏,她真是焚香净手才敢去摸。 总之,程婉蕴是顶顶喜爱冬日的,宫里的冬日比任何一处都美,和着安静的雪声,或是晒茶或是晒书,或是围炉撸猫看书,有时夜里凝神细听,还能听见冰爬上窗子凝结的声响,这样的时候即便几日不出门也没人会计较,在这雪白的世间,一切都可以慢慢地安抚人心。 今儿泡的是桂花茶,秋天收的金桂晒得干干的,收在干燥的茶叶罐里,加一点冰糖、桂圆,又暖和又香甜,额林珠最喜欢桂花的香气,不过她已经抓了俩羊角包就跟哈日瑙海跑了,这茶就不给她留。 程婉蕴心里酸溜溜,女大不中留啊。 想到女儿,她便不由望向弘暄,他已经十四岁了,太子爷跟她提了好几遍,让她要给弘暄屋子里放人了……十四岁就要放人了,她扶住额头,即便已经在清朝活了三十出头,她实在还是下不了手,因此找内务府要了几个清秀的小宫女给她泡泡茶、养养花,美名其曰养在眼皮底下看着,却没打算那么早给弘暄。至于弘暄的福晋,自有太子爷和康熙操心,这她就不用烦恼了。 不过弘暄身为太子爷的长子,这福晋的人选也得千挑万选,去年本是大选之年,康熙给四阿哥指了四品典仪凌柱女钮祜禄氏,给十三阿哥、十四阿哥也指了格格,愣是没给弘暄挑出来个满意的福晋。 因弘暄要选福晋,程婉蕴也有幸在御花园站在四妃身后看了两日的秀女,特意多看了被定下要赐给四阿哥府的钮祜禄氏一眼,原来这就是未来乾隆的生母啊,这时候还是个青涩的小姑娘呢。 后宫里今年最大的事儿还有一件,便是八阿哥、十三阿哥近两年深得圣宠,每年随扈塞外、出巡都带着这两位阿哥,国家大事上也屡屡重用,更有消息传来,皇上有意单独为八阿哥、十三阿哥晋封爵位。八阿哥已为贝子,接下来不知是晋贝勒还是郡王?这八爷府近来便成了赫舍里家之外,最热闹的所在了。八爷又是个好善乐施、喜爱交朋友的,对来拜访的人来者不拒,府上几乎是络绎不绝。 传言不知真假,但已去世的敏妃章佳氏却看不到儿子如今的出息了。 程婉蕴捧着热气腾腾地茶杯叹了口气,扭头嘱咐添金:“让三宝再烤两窑面包来,着人给太子爷、十三爷、四爷、五爷都送去。做三个口味,一种里头放些肉松和咸蛋黄,太子爷爱吃咸的,十三爷的放蜜豆与芋泥麻薯,四爷爱吃清爽的,不加馅,就外头刷层蜂蜜就是了,五爷不挑食什么都吃,就各样多做一些给他,烤好拿隔层能装炭的食盒温着,可别凉了,凉了就不好吃了。” 添金忙应了,一甩辫子就要往膳房里跑。 太子爷和兄弟们在衙门里议事呢,太子妃病了以后,关怀小叔子的活就落在程婉蕴身上了,她做些什么方便垫肚子的东西都会差人送过去,有一回大雪天,几个爷偏偏又忙碌,快打更了都没有回来的迹象,程婉蕴便命人干脆抬了一锅椰子鸡锅子过去,还温了两壶酒。 跟着格尔芬回来的菲律宾椰子用来煲鸡真是绝味,宫里大多都当果子吃,唯有程婉蕴用来煲汤,那清甜的香气把同在六部衙门996的八爷、九爷十爷都香得肚子咕咕叫,八爷掀开八福晋送进来被风雪冻得能锤死人的糕子没了胃口,十爷性子憨,也不计较那么多,当即便拉着两个哥哥进去蹭饭了。 太子爷只好捏着鼻子请弟弟们搓了一顿。 程婉蕴又想到什么,冲着添金喊:“等会儿,把我给几个爷做的小羊皮手套也带上,瞧这天气只怕他们回来雪就下大了!回头再冻着……” 正吩咐着呢,门口急匆匆进来一个人。 利妈妈跑得头发都松了,气喘吁吁地给程婉蕴福身请安:“给……给程佳侧福晋请安,二格格……二格格有没有来后罩房……” 程婉蕴不知所以然,还让人给利妈妈上茶,讶然摇头:“没有,没见着她。” 利妈妈的脸一下就白了,茉雅奇从正殿跑出去后,就有不少宫人看见她一路往后头跑,但她进了和后罩房相邻的南花园就不见了人影,眼瞧着下起了雪,利妈妈和正殿其他人都以为茉雅奇指定去了后罩房,因此便直奔而来,谁知竟然没有! “这是怎么了?茉雅奇生了什么事儿?”程婉蕴直觉利妈妈面色不对,语气便也认真起来。 利妈妈不知怎么说,这与太子妃有关,可程婉蕴也是主子,她一个奴婢不能不答,便低头艰涩地说:“二格格与太子妃娘娘拌了嘴,一时有些闹了脾气,便跑了出去。” 程婉蕴更惊讶了,茉雅奇平日里是个什么性子的女孩儿啊,她再了解不过了!那是个被弘晋或佛尔果春扯疼了头发、抢了玩具、打翻了墨汁或是碗碟,都会默默忍耐下来,甚至还会将罪过揽在自己身上,替弟弟妹妹说情的小女孩儿,她身上没有一点嫡女的骄纵,平日里几个孩子叽叽喳喳,她便安静地听,在木兰时,程婉蕴便见她将最大最红的果子给了佛尔果春,要骑马时,又将最温顺的小马给了弘晋,是这样一个宁愿委屈自己、脾气极好的小姑娘。 程婉蕴压根没见她和兄弟姐妹拌过嘴,弘晋和佛尔果春俩人还打架呢,她却总是在忍让、将就,被咪咪爬到头上都会好好地、轻轻地将肥猫放下来,竟然会和太子妃拌嘴?乃至闹了脾气跑出正殿……这应当不能说是拌嘴了吧?只怕是大吵了一架才是。 “妈妈别急,我跟您一块儿去找,各处宫门都有侍卫看着,她指定还在毓庆宫内,毓庆宫就这么大,不难找,你别慌了。”程婉蕴让人拿披风和手炉来,系披风时便多问了一句,“太子妃娘娘呢?” “娘娘怒急攻心,如今还起不来床……”利妈妈低头抹泪,可却没方才那样慌了,那颗心竟就这般悠悠地放回了肚子里,她跟着二格格去木兰时常和程佳侧福晋打交道,虽不敢多言,但心里也对程婉蕴有几分折服与钦佩——她总是能这样轻声细语、温温柔柔就把事情办成了。 正殿的太监宫女早就到处寻人了,按理说毓庆宫早就被翻过一遍了也不知怎的没找到人,想来若不是实在没法子,利妈妈也不会求到她头上,程婉蕴带上帽子,就见弘暄捧着半个烤番薯很有些欲言又止,程婉蕴灵机一动,将几个孩子都招过来:“说吧,你们几个猴肯定知道什么!” 方才利妈妈的话弘暄都听见了,扭头看了眼弘晳,见弘晳对他点了点头,便道:“二妹妹可能在南花园东侧那太湖石假山大石洞里,那石洞很深,入口又被一旁的紫藤蔓遮蔽,没人知道,那是额林珠和弘晳发现的秘密之所,咱们几个常在下头玩。”弘暄想到自己都十四岁了还跟弟妹们胡闹,不由有些脸红,羞赧道:“之前带二妹妹去过几次,她知道的。” “你们几个能耐了啊!”程婉蕴瞪了几个崽一眼,弘晳立刻缩头把窗子关上,在里头摇头晃脑读书,弘晋和佛尔果春合力抱起咪咪也往屋子里跑,只剩弘暄这个长兄在额娘跟前,跑无可跑,只好低头挨训。 程婉蕴也没空教训孩子了,只轻轻点了点弘暄的额头:“看好弟弟妹妹,额娘去去就来。” 于是跟着利妈妈寻到了南花园东侧,果然见紫藤花的藤蔓层层叠叠攀附着高大的假山石,虽然冬日花叶都枯萎了,但细长的枝条兜着雪,竟然真成了个大帘子,一眼都望不见里头的情形。 利妈妈着急地唤道:“二格格!二格格!” 里头无人应答,有手脚灵活的小太监要顺着假山爬上去,就听见里头传来一声尖叫:“你们不许上来,你们上来我就跳下去摔死了了当!” 那小太监扒在石头上,顿时僵住,无助地回头望了程婉蕴一眼。 程婉蕴先前一步,轻声道:“茉雅奇,是程额娘啊,程额娘上来好不好?” 里头没有人回应,只剩下隐隐约约的抽泣声。 利妈妈想说什么,最终没吭声。 没有激烈的反应,便是最好的反应了,这假山其实不大高,也就两米多,石洞大约在离地一米多的地方,估量了下高度,程婉蕴便开始脱花盆底,小太监们连忙俯下身来让她踩着借力,程婉蕴便抓着被冻得梆硬的紫藤花藤条,爬上了假山,拨开那些密密的藤蔓,便能钻进山洞里了。 正如弘暄所说,里头果然很深,但却还算明亮,假山多空隙,清寒的光线交错从细小的石缝里挤了进来,她一眼就看到了抱着膝盖躲在石洞最深处,把脸埋在膝盖里哭泣的茉雅奇,她手边还有一艘小船,程婉蕴一下就认出来了,是弘晳做的,那上头的蓝顶白身的漆还是她帮着上的呢。 程婉蕴似乎有点明白了。 她蹭到茉雅奇身边也弯腰坐下来,却只是静静坐着,只是将身上的披风接下来披在她身上。 茉雅奇早就已经冻僵了,被还带着程婉蕴身体余温的披风这样一暖,上头还有淡淡的桂花香气,程佳额娘刚刚一定在泡桂花茶,她只觉着鼻酸,眼泪再次滚落下来。 程婉蕴见状便将茉雅奇连人带披风都搂在了怀里:“哭吧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茉雅奇吸着鼻子咬着牙关,忍了又忍,终究抵不住这温暖的怀抱,没能忍住:“我好没用啊,程额娘,我什么都做不好,我又惹额娘生气了……” 果然……程婉蕴心底暗叹了口气,明面上却不显露出来,她温柔地用手帕将茉雅奇的眼泪拭去,温声说:“怎么会呢?什么才是有用,什么又是无用呢?程额娘以为啊,不是非要建功立业、做下多大一番事业才叫有用,若能好好的、快活的过一辈子,难道就是没用吗?你知道吗,实际上能平安平淡地过一辈子,也是一件很难的事,平凡不是没用的。” 得知女儿有了消息,强撑着也赶到南花园的太子妃,正好听见了这番话。 冰冷的雪落在她的眉骨上,她微微仰起头去看那雪中的假山,她望不见里头是什么场景,只能听见女儿还停不下来的抽噎声,已经程佳氏清透的、豁达的声音。 “你还记得吗,太子爷说起格尔芬出海的故事,他在生死攸关之时,被那英吉利商人救了起来,那英吉利商人家财万贯,救一个失陷于汪洋的人不过举手之劳罢了,可却救下了格尔芬的命,乃至帮助他回到了咱们大清,而朝廷也因格尔芬的归来,做出了能影响整个国家的决策,而这不过是那英吉利商人一个平常的善举罢了,这对他而言很平凡,而对我们来说,那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啊。所以,有用没用,不能全看表面,或许你这是做了件小事,便挥挥衣袖离开了,却不知救了旁人的命呢!”程婉蕴微笑地说,她望向茉雅奇的眼睛,“茉雅奇,你出身皇家,千万不要妄自菲薄,也千万不要为了追求所谓的结果而迷失了自我,人的一生应当享受每一日、每一刻,而不是心心念念求一个结果。” “人是旅程,又不是比试,人无完人,咱们来到这世上,只求问心无愧,不必要赢过天下人,你说对吗?”程婉蕴摸摸她的头,“好好珍惜每一日、不荒废光阴、做你想做的事情、从不违背良心,你便对得起自己、对得起所有人了。” 茉雅奇眼泪静静地淌下来,这泪水不是委屈,而是因为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话。 “可是……可是额娘……” 程婉蕴斟酌了片刻,握住了茉雅奇的手,轻轻一叹:“茉雅奇,你是很体贴的孩子了,但将心比心在亲近的人面前总是很难,你也要多体谅太子妃娘娘的难处。” 茉雅奇低下头不言语了。 程婉蕴不知如何开解她,这得她和太子妃娘娘都想得开才行,只好说:“太子妃娘娘十一岁上下就没有额娘,那是比额林珠还小的年岁,你看额林珠如今什么样儿?上蹦下跳、上课打瞌睡、账都算不明白,可太子妃娘娘小小年纪已经要照顾弟弟妹妹、帮着理家了,而且闽地又不太平,石文炳将军在外征战,想来一定很忙碌,家里边便全靠太子妃娘娘了,你想想,太子妃娘娘性子不刚强些,怎么行呢?她一路走来是很难的,如今身子又不好,身上若是不舒坦,脾气也会比往日更急的,所以……” 茉雅奇还是不说话,她只是悄悄从膝盖上露出一双眼睛,里头满是迷惘。 “所以,人的性子各有不同,不能强求,虽然太子妃娘娘性子刚强了些,但茉雅奇你的性子正好啊,你又温柔又体贴,就像今日一般,你就做得很好,你把心里话都告诉你额娘了对不对?只是这法子不太对,以后你只管有什么话都告诉太子妃娘娘,好好的、不吵架地说,程额娘相信,她一定会明白你的。”程婉蕴把她从蜷缩的状态拉了起来,微笑道,“她是极爱护你的,这世上,唯有太子妃娘娘是极爱护你的,她是你的额娘啊。” 茉雅奇眼睛渐渐透出一丝光亮来:“是吗……” “是啊,走吧,先到程额娘屋子里洗洗脸、暖暖身子收拾好了再回去,回去以后你就学着弘晋、佛尔果春这俩平日里一般,遇着什么事儿,只管不要脸面地腻在太子妃娘娘身上,撒撒娇,不就好了么?” 茉雅奇脸顿时通红:“我不行的。”她做不来这样的事! “这又不难啊,程额娘教你,你就冲上去抱住她……”程婉蕴不由扶额,茉雅奇平日里乖顺,骨子里却和太子妃一样倔,撒娇都不会吗! 茉雅奇拼命摇头,仿佛那是个十分可怕的场景。 但她好歹愿意站起来跟程婉蕴下去了,不枉费程婉蕴费了那么多口舌。 而一直站在寒风里沉默着听了很久很久的太子妃,也低下头对利妈妈说:“先扶我回去吧,茉雅奇应当没事了。” 利妈妈应是,扶着太子妃往正殿走去,太子妃一直垂头不语,直到进了正殿的门,她哑着嗓子借口要休息,让人都下去后,才枯坐在炕上,回想着程佳氏说的字字句句,黯然落泪。 闹了这一通后,茉雅奇虽然还是没能像程佳额娘传授地那样对着自家额娘扑上去撒娇,但她惊奇地发现额娘自此之后不大在乎她有没有出去玩了,她不喜欢弹琴下棋,如今额娘也不强求了,她也可以跟佛尔果春一起去书院那边上学了,偶尔去程佳额娘那儿吃点心,额娘也不管了。 毓庆宫里又恢复了平静,而始终热闹的八爷府上却来了个奇特的人。 湖边水阁里,胖乎乎的胤禟抚着肚子吃葡萄,一边吐皮儿一边挑剔地看着那邋邋遢遢的道士,皱着眉头与一旁生得清风朗月的胤禩:“八哥,这人真有大才?老十引荐的人我怎么觉着有些不靠谱呢,这怎么瞧着像坑蒙拐骗的江湖骗子?” “你懂什么!这人还真有些手段,极擅相面,还有几分神异呢。”老十胤峨却深信不疑说,“就是蒙古喇//嘛也没他厉害的,等会你一试便知,是个奇人。” 胤禟嫌弃地看着那道士鞋上的污泥:“他叫什么啊?” “张明德。” 十一梦 胤礽还是头一回在梦里见着那样雪山。 康熙四十三年将将要过去了, 六部衙了,唯有户部又忙得脚打后脑勺,要盘算预计的税收来, 户部日日是灯火通明的, 胤禛也有好几日早出晚归乃至睡在衙门里了, 四找王嫔(十五、十六及十八阿哥生母, 虽未正式晋封, 但近蕴, 委婉地提了一嘴,回头程婉蕴便跟胤礽说了。 胤礽想力的弟弟,累死了上哪儿去再找个老四?便想着过来瞧瞧他, 于是户部衙门里,窗外冬雪纷扬之中, 胤眼圈,在一堆小山高的案牍之中抬起头,便率先见的老五冲他笑, 往边上一瞥, 便是同样憨憨三年的老十三。 说好的帮手呢?胤禛一脸绝望地扭头用眼神质问他二哥。 这……都是亲弟,胤礽也没法子, 只好讪讪地撸起袖子抄过一个算盘,亲自替他算。 一算就算了半日, 坐得腰酸背痛,手指打算盘也打麻了,而老五和老十三早就在噼里啪啦的算盘声中, 一人脸上各盖了本账本,你挨着我我又靠着你,睡得打起了高低起伏的呼噜。 胤礽受不了了, 当即决定回毓庆宫睡半个时辰再过来。 胤禛幽幽地目送着二哥蹑手蹑脚溜走,认命地接着算账,算着算着就发觉皇阿玛去年南巡花了一千二百五十三万六千二百零七两余六百文的银子!他顿时眼前就是一黑,若是没有海贸的进项,皇阿玛出去一趟就花空了一半的国库啊!若没有海贸,国库里可连几百万两银子都没了……而这已经是他第六次南巡了,怪不得皇阿玛回回都要驻跸曹家或李家,又要将他们安顿在江宁织造与杭州织造与盐运御史这样大油水的位置上,若非如此只怕花得更多也有!全是为了掩人耳目…… 南巡,呵,养出来两个大蛀虫来。胤禛黑了脸,忍着气接着往下算。 胤礽回毓庆宫时,程婉蕴刚和屈嬷嬷一块儿将精力旺盛的弘晋和佛尔果春哄睡着,便坐在暖炕的另一头拿了针线簸箩做些绣活,咪咪老了有些掉毛,身上秃了几块,她便想着给它做几件衣服遮挡,画的衣裳花样子有小狮子的、还有小老虎的,都是带帽子的,它穿起来指定既威风又好看! 胤礽满脑子都是各式各样的数字,困得一回来就趴到了程婉蕴腿上。 程婉蕴难得见太子爷撒娇,便放下针线揉了揉他的头和耳朵,又凑过去亲了一口,胤礽本是回来休息的,被一双柔软纤白的手这样揉捏,又燥热了起来,便翻过身来,将程婉蕴整个人拉下来,交换了个长长的吻,吻着吻着,胤礽便觉着阿婉的手不安分地探入了他的后背,微凉的手指蜻蜓点水般沿着脊骨不断往下,激得他一个激灵。 “二爷,咱们去里边儿……”程婉蕴已经用手指勾开了太子爷的外袍衣襟,手臂又软绵绵地搭上了他的脖颈,“别吵醒这俩个混世魔王了……” 稀里糊涂打了一架,两人空着身子紧紧贴在一块儿,呼吸都还未平整,躲在被褥子里相互拥抱着,手脚都叠在一块儿,热融融的肌肤相亲,因此谁也不想出去了,拿帕子擦了擦身子,很快便一齐睡了过去。胤礽便是这时候梦见的草原。 那草原上似乎也是冬季,草原上的冬季是很难熬的,风雪凄迷,草地枯黄,他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地跋涉在风雪中。路上瞧不见人,也没见着马,唯有几棵枯死的胡杨,像一双双往天际探去的手,张牙舞爪、姿态各异地挺立在茫茫风雪之中。 这梦来得让胤礽迷茫,后来走了许久才隐约望见了几顶蒙古包,牛羊马匹和骆驼都用木栏与草垛围了起来,人也不例外,帐篷上盖了一层又一层厚厚的牦牛皮,门帘子都用木楔深深打进了积雪下的冻土里。等暴风雪小了一些,蒙古包里走出来几个戴羊皮帽子的蒙古人,拿了铁锹去河边敲冰。 被裹挟着雪沫子的风从后头一推,胤礽走进了其中最大的那顶帐篷里,他一眼就认出了坐在上首,正冷冷地把玩着匕首的人,寒锋在他指尖旋转,他却丝毫不怕割伤自己,冰凉的灰色眼眸里藏着一丝疯狂。 那几个取冰的蒙古人回来了,还牵回了一匹马,马背上伏着个冻僵的人。 “大汗,传信的人回来了,只是他好像快死了。” 胤礽沉默地望着眼前那人不顾信使的死活,用温热的水将他浇醒,听到那冻僵的嘴唇与舌头含糊不清地吐露出:“回……回大汗的话……大清皇太子……已经被废黜,东宫上下皆圈禁……东宫……东宫的程……程侧福晋也已病死了……” 话没说完,信使就已经撑不住再次昏了过去。 这消息犹如惊涛骇浪,震得帐篷里的人都嚯地站了起来:“原来入秋时来换皮毛的商人说得都是真的,这大清的天要变了!” 唯独那年轻人……胤礽看着他,他听完后只摆了摆手让人将信使抬下去,随后便一直垂眸不说话,只是手在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两块雕工精细的玉佩,一块雕着个憨态可掬的小黑狗,一块是只鹰。 那是很久之前有一年,胤礽得了一大块温润的羊脂白玉,便全赏了阿婉,本想让她送到造办处去做个玉雕屏风放在屋子里摆,她却在胤礽暴殄天物的目光下命人将那整块羊脂白玉都切了,给东宫每个孩子都做了块玉佩,这些玉佩虽个个雕工图案都不尽相同,但那几块玉拼起来,色线却都能合得上。 “以后不论走到哪里,咱们都是一家人。” 胤礽记得清清楚楚,当初阿婉还让孩子们自个选图案,额林珠捂着嘴望着哈日瑙海窃笑:“我要雕一只小黑狗。”然后哈日瑙海的脸颊便红了。 阿婉给哈日瑙海也留了一块,他那块雕的是漠北沙丘上翱翔的雄鹰。 很久之后,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年轻人才嘶哑地发出一个声音:“叔父回来了吗?” 胤礽看着他的样子微微皱起眉头。 “回大汗的话,今早信使来回,大策凌敦多布将军杀了拉//藏//汗,攻下了伊犁河谷、和田与拉//萨,我们准葛尔的兵锋已让藏//族王公们臣服了,现在大策凌敦多布将军应当在班师的路上。” 年轻人倚在狼皮椅上,目光像是染上了鬼火:“老皇帝欺骗我们,隐瞒东宫的消息,将我们当做狗一般使唤,让我们替他们抵抗沙鄂的大军,让我们死了多少马匹和男人!还害得父汗重伤不起,这是刻意要我们与沙鄂两败俱伤,果真打得好算盘……” “大汗……” “老皇帝忌惮准葛尔部,正是忌惮我曾被太子爷与程额娘抚养长大,他才这么做的。”年轻人站了起来,冷酷的眸子里隐藏了几分悲伤,“额林珠死了,程额娘也死了,或许不久后太子也要死了……他们害死了我在大清的额祈葛与额赫!如今……清廷上下再无我的牵挂了……” 他将匕首狠狠地插入桌案中,削掉了一块桌角,抬起燃起火焰般的眸子,“尔等谨记,从今以后,即便我死,准葛尔部的后世子孙,亦永世不得顺清!” “是!噶勒丹策凌大汗!” 胤礽猛地醒了过来。 屋子里拉上了床帐子,因此显得很有几分昏暗,胤礽坐在床榻上一时无言,他侧头看了眼仍在熟睡中的阿婉,无奈地叹了口气:“你看你,这就是你给额林珠找的好夫婿啊……” 哈日瑙海是小名,后来策妄阿拉布坦似乎也觉着自己取名过于随意了,便在册封世子时正式给儿子改名噶勒丹策凌,只是每回他回来,阿婉和额林珠都还爱唤他哈日瑙海。 这么多年都习惯了。 胤礽起身穿衣,走到毓庆宫的院子里,他微微仰起头,呼出一点白气,望着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原来他倒下了以后,不仅仅阿婉、叔公、怀靖他们这些环绕在他身边的人没了好下场,就连那样遥远的准葛尔部、连不过在东宫抚育过几年的哈日瑙海,都被算作了太子党受到清算的波及…… 哈日瑙海念着他与阿婉的情分竟举部叛清,除了被逼无奈,或许也存着为他们鸣不平的心吧,只是这仍旧让胤礽心情无比复杂,即便是他失势死于倾轧,他仍旧不愿大清再起兵戈。 “爷,已是未时二科了。”何保忠揣着个怀表,躬身上前说。 不能真把老四一个人丢在那儿,胤礽点点头:“走吧,先去宁寿宫,再去户部衙门。” 陪皇太后说了有大半个时辰的话,听闻皇太后如今年老眼花,时常看不清字又认不清人,又让人给皇太后送来格尔芬从西洋带回来的老花镜,是用最好的玻璃磨成的,透亮清晰还轻便,皇太后一戴上就笑了,直夸这东西极好,胤礽这才放心离去。 坐上肩舆一路摇摇晃晃,雪堆积在华盖顶上,时不时便往后滑落一大块,发出簌簌的声响,正好经过御花园里的大湖,落雪声中还有许多笑声,胤礽从伞盖底下往外望去,正好看见额林珠穿着冰靴像旷野的风一般从眼前掠过,哈日瑙海就跟在身侧。 湖面上除了他们,还有十五、十六阿哥,以及胤祥的两个同胞妹妹八公主和十公主,十公主身子弱,小小的女孩儿没下场滑冰,而是坐在湖边替哥哥姐姐们看衣裳,怀里抱着一堆各式各样精美华丽的披风,顺道给哥哥姐姐们拍掌鼓劲。 胤礽死死盯着哈日瑙海,如今的他眉目虽也天生几分清冷,却还是个透净的少年,不似梦中那样灰暗、绝望又冷漠,如今的他望着额林珠时总不自觉露出笑意来,好似雪山上融化的积冰,当然,落在胤礽眼里,便是透着股小狗般的傻气,让旺财借他一条尾巴,说不定已经摇起来了。 哼。胤礽收回目光,心里却还是不得劲,他手痒痒的,从几个月前策妄阿拉布坦在木兰为哈日瑙海请康熙赐婚之日起,他就很想好好揍哈日瑙海一顿了,只是一直没找到借口,若是无缘无故揍了人,又怕阿婉护短生气,胤礽颇有些进退两难。但他还是下定决心,回头抽个空要狠狠揍……好好找这小子谈一谈。 至少要压着他让他发誓,不困发生什么事,一辈子都不许反清! 等进了衙门,本以为老四仍旧一人在可怜兮兮地案牍劳形,胤礽路上想到此还有几分不忍,还在心里自责自己身为兄长,竟然不如弟弟吃苦……谁知他刚踩进去就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定睛一看,原本堆满了文书账册和算盘的杂乱长案已经清理了干净,上头摆上了三大盒雕着喜上眉梢的红木食盒,食盒底下盛着炭火,烘得里头的羊角包还烫手。 亲自送东西来的添金还没走,他是个机灵鬼,还跟三宝要了三种不同的奶茶,给四爷带的是拿雨前龙井做的茶底,配的牛乳小火熬了半个时辰的龙井奶茶,口味清香犹入江南。十三爷的是七窨茉莉兑煮牛乳,再加了芋圆珍珠,茶香又浓奶又甜,太子爷的是程主子用松木柴亲自炒的乌龙,茶中有点轻微的烟气,加上一点牛乳和焦糖,又化作了兰花香一般,回味悠久。 五爷……添金三种各多装了一壶,五爷果然不挑,一口一个羊角包,再一口就能将一整杯奶茶牛饮干净,他这样牛嚼牡丹却也吃得很满足很香甜,添金连忙悄悄给跟来的小太监使眼色,让他回去再取些来,太子爷都还没回来,瞧五爷一个人就能包圆了。 胤礽便见着三个弟弟见他进来了,嘴角上还沾着沫子起身跟他行礼,十三还热情地招呼道:“二哥你怎么才来,程佳嫂嫂又送好吃的来了,您再来晚一点,就都被五哥吃光了!” 胤祺立刻不服:“浑说,我才吃了四个!” “哪儿是四个,分明是十个!”十三指着眼前都已经空了的蜜豆芋泥馅羊角包的食盒,怒而控诉,他就一个转身倒奶茶的功夫,明显是程佳嫂嫂特意给他做的一屉羊角包就没了!没了! 他才吃了一个!十三在心里嘀嘀咕咕。 胤禛就很聪明了,添金一来,他就让苏培盛捡出了三四个放在小瓷碟子里,另外端在另一张桌子去吃,就连奶茶也是,他挨个闻过味儿后,精准地选择了龙井的,然后另取了个小炉子,一手拎着茶壶一手拎着账册,自个围着炉子,一边工作一边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真不客气啊,胤礽见状连忙将老五挤一边去,好歹还抢着个,正要塞嘴里,就见门口探出个不要脸的脑袋。 老十好歹是温僖贵妃的独子,身后又有钮祜禄氏,康熙还是有些疼他的,近来也让他跟着老八在工部混日子,说出去有个差事还好听些,前几日康熙决定要将热河行宫修缮,改名承德避暑山庄,因此哪怕临近年关,工部也难得跟户部一块儿加起班了来,于是每回胤礽这头吃些什么,没一会儿就能被不耐烦坐班、无所事事四处闲逛的老十发现。 “二哥、四哥、五哥、十三弟你们都在呢,呦,这吃什么饽饽呢这么香?我瞅瞅?” 老十探头探脑,目光炯炯地落在桌案上,就要迈着大方步进来。 就在此刻,老五大喝一声:“不得了,抢食的来了,关门!快关门!” 奴才们哪儿敢把十爷关在门外,因此都讪笑着不敢动,眼见老十已经进来了,老五立刻就扑上去了,咬着牙根道:“你说说你说说,就这几日你吃了多少回白食了,回去叫你福晋做去!” “又不是你家福晋做的,二哥家的白食我怎么就不能吃了?”老十理直气壮地往里挤,一个呲溜就从老五胳膊底下蹿了进来,“我也是二哥的弟弟,我怎么就不能吃了!你们小时候骗了我多少糖,我都没计较呢!” 然后这桌上最后俩羊角包也没了。 胤禛坐得远,默默将碟子里剩下的两个往桌子底下藏去,胤礽也默默地咽下了嘴里的。 等添金急急忙忙又叫人烤了来,老九老八也来了,十四拉着十二也钻了进来,老十吃得满嘴咸蛋黄喷香的流沙,还舔着脸问:“今儿下了雪,程佳嫂嫂怎么不给送个锅子来?” 话音没落,老八就拿胳膊肘撞了老十一下。 老十不情不愿地闭了嘴。 “你还点起菜了你。”老五在另一头坐着,白了他一眼。 “这有什么……”胤峨耸耸肩,他因出身高,哪怕温僖贵妃已经逝世多年,他在宫里的地位仍旧非同一般,除了本就凌驾于众人的太子二哥,也就被孝懿皇后抚养过、生母德妃还在的老四勉强能跟他平起平坐,但老四说起来仍旧是包衣生的,细究起来,他仍是兄弟里除了太子爷出身最高的。 不过他学业不精、人也憨直,康熙经常看见他就头疼,平日里便也不大倚重他,所以除了钮祜禄氏是他天然母族不可能弃他于不顾,其他大家族下注就没有下在他身上的,他和老九关系好,老九喜欢跟八哥混一块儿,他便也就跟着混了,细论起来他与太子、与直郡王都没生过什么矛盾。 因此胤礽才能容他。 又时常想起小时候老十那虎头虎脑、任由哥哥们捏脸欺负的模样,又更多了几分优容。当初老十就是他们在上书房最小的弟弟了,挨罚挨骂跪都跪不住,老大趁皇阿玛不注意悄悄把自己的衣角垫在他膝盖下头,胤礽就拿手偷偷在他身后支着,可惜,如今……他们都变了样了。 胤礽心底微微叹了口气,又想起哈日瑙海来,也不知到了那一日,他们兄弟之间又变成什么样子了?胤礽扫过老八清秀的脸,与那样一张温和的脸庞不符的却是他的眼睛,那是一双充满野心的眼。 老大分明人在兵部,却当作不知道一般,从不过来。 “无妨,不过一点吃食,老十想吃什么锅子,等会着人送过来就是。”胤礽笑着开口,不论往后变得如何,今时今日终究还是兄弟。 “胡椒猪肚鸡!上回吃过一回,真是暖身暖胃!可太好吃了!二哥,你家伙食真是太好了……”老十眼睛都亮了,随即又跟胤礽哭诉,“二哥你是都不知道,我那福晋什么都不会不说,这生得比门板还要壮实,还成日吃肉,一顿吃五斤牛肉还要添两碗饭,拳头比我的都粗,我这日子都不知道怎么过了……” 就连和老十不大对盘的老五(当初温僖贵妃初掌宫权,忌惮宜妃得宠多子,两人很是闹过一阵)都对他投来了怜爱的目光。 十几个兄弟里,就老十娶了个蒙古福晋,还是个极纯正的蒙古格格——来自遥远的阿巴亥部落,大脸盘子单眼皮,身高体壮,据胤峨自个说,倒拔垂杨柳也不在话下。 胤礽拿手点了点胤峨:“你福晋出身尊贵,即便不得你喜爱,也不能拿到外头来取笑,阿巴亥部族可是出过好几个大妃的,传出去仔细皇阿玛又罚你。” 胤峨闷闷地应了,胤禩却拍了拍他的手笑道:“无事,回头我去请皇阿玛将郭络罗氏指给你当侧福晋,不就好了?”随后胤禩转向胤礽,温言解释道:“老十上回来我家,正巧我那妻妹也来小住,这小子偶然一见便惊为天人,回了家茶饭不思的……” 胤礽闻言眸光微微一闪,也笑了笑:“你们俩自来交好,这便更是亲上加亲了。” 唯有胤禛拧了眉头,老八为了将老十拢在手心里,连八福晋的妹妹都愿意送出去做妾啊,他的心可真的大了……要论胤禩为何这般费尽心机拉拢老十,自然是为了他背后的钮祜禄氏,这也是胤峨为何会娶一个中看不中用的蒙古福晋的原因所在。 胤峨母族出身太高,若是再添个妻族与钮祜禄氏联合起来,就又要生出个佟半朝来了,而他身后的势力自然也让胤禩这个没有任何母族势力的人垂涎欲滴——老十生母是温僖贵妃、姨母是孝昭仁皇后(康熙第二位皇后)、外祖父是四位辅政大臣之一的遏必隆、外曾祖父是大清开国功臣之一的额亦都。 最重要的是,索额图去世后、明珠年老隐退,胤峨的亲舅舅阿灵阿已接任议政大臣、领侍卫内大臣一职,如今正大权在握。 兄弟们面和心不和,各揣着心思,不过一道突如其来的旨意将还没送来的锅子泡了汤。 康熙下旨召见太子与几位阿哥,来传旨的太监说是皇上刚收到了广州来的信,只怕是有关海贸的消息传回来了,格尔芬如今应当还没到澳洲才是,竟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在场众人都在传召之列,胤禩拱手,很是谦恭地让胤礽领着四五及十三先行。 直起身后,胤禩一直望着太子爷的背影,他在想的是,海贸一事总算将太子二哥从势弱的一方拉了起来,而且拉得太高了!如今沿海百姓的日子富裕了,都在称赞格尔芬和太子,听说还有人想给格尔芬立生祠的,这消息只怕八分是假,两分是真,但传进皇阿玛的耳朵里,却终归是一根刺。 所以这段时日,他的日子才会这般好过,至于为何选择他来压制太子而不是大哥,便也是因为大哥身后有明珠,没了索额图不好控制吧,而他什么也没有,不过是皇阿玛手里一枚随时可以放弃的棋子罢了……胤禩嘴角一直含着笑,心里却响起康熙当年怒骂他为辛者库贱子的声音,这句话一直留在他脑海里,日日夜夜地鞭策着他,不得懈怠。 他跟在后头走了出来,却见一直留侯在外头的添金给太子爷和老四老五和老十三递上了针脚细密的羊皮手套,簇新簇新的,还按照他们几兄弟的生肖拿金线绣了纹样,太子爷属虎是个胖乎乎的虎头,老四属蛇,是条昂首吐信子的胖蛇,老五是个小绵羊,老十三是只小牛。 胤禩看了两眼,也默默从袖袋里掏出了良妃给他绣的缎面手套戴上。 八福晋手艺不好,但他有额娘啊。 胤礽回宫时坐在马车里,又听说茉雅奇与太子妃吵了一架还跑了出去,幸好被阿婉好生劝解下来了,不由对太子妃感到厌烦与头疼,但想到阿婉开解茉雅奇说的那些话,又有些感慨。 他果然没看错人,他的阿婉真好,这个家有她在、能交给她看着,他也就放心了。 等到了乾清宫,才发觉不仅仅是他们,就连几个康熙最信任的心腹重臣也在。 胤礽一眼就瞧见了佟国维、明珠、张英与李光地。 劫掠 老天爷变脸变得极快, 不过半日功夫,这了,被风推着缓缓地游动着, 雪沉沉地下着, 月华门, 正好遇见刚从荣妃宫里过来的胤祉、胤祐, 三人对视了一眼, 忙慌地迎了进去。 雪打在脸上生疼生疼的, 却也顾不得了,皇阿玛急召,是十四以上成年的所有阿哥都被传唤, 这是极少,只怕是极大的事了。 见驾之处就在勤政殿背面的西暖阁中, 胤褆进去的时候太十三十四都到了,还有佟国维、等天子近臣,相互施礼见过, 胤褆领着老三、老七掀起袍子跪在康熙面上:“儿臣见驾来迟, 康熙盘腿坐在炕上,身上龙袍, 马蹄袖挽了起来,心事上一堆堆奏章如山峦, 他手里捏了一本压着八百里加急火漆的牒报,想来康在殿内批阅奏章,却不知忽然收到了一份怎样的牒报, 让,还将所有儿子都叫了过来,见胤褆跪下请罪, 他只摆了摆手:“给直郡王、子。” 胤祉听到康熙这个称呼脸上一白,他的郡王爵位在敏妃百日忌辰之后就给革了,降为贝勒,沦为了兄弟们的笑柄,以至他压根听不得三贝勒这三个字。胤祉下意识往胤祥所在的方向看去,两人视线相触,胤祥立即目露凶光,本来平放在膝上的手立即团成了拳头。 胤祉顿时觉着鼻梁骨又疼了,想起这事儿胤祉心里也很委屈,他素来爱洁爱美,平日里习字抄经都要焚香净手换上道袍才肯动笔,因敏妃过世,他一百日没剃头,胡子拉碴,额前长出来黑乎乎的毛渣丑得让人不能直视,胤祉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偷偷躲在郡王府里剃了剃前头长出来那点碎毛,原本以为不会有人知道,谁知治丧时胤祥这家伙眼睛那样尖,不仅瞧了出来还给了他一拳。 动手打了兄长,这小子还不解气,披麻戴孝扯着俩哭哭啼啼的八公主、十公主就去了乾清宫,荣妃那么大年纪替他跪下请罪求情,跪了两个多时辰,后来三两天膝盖肿得都下不来床,却还是将他郡王的爵位告没了,胤祉也目光幽幽地望着他,最后两人都愤恨地收回了视线。 三人坐了下来,康熙才沉声道:“人来齐了……老十、十二、十三、十四你们年岁还轻,这回叫你们过来,不大与你们相干,只是让你们也都听一听、知道知道这外国夷人的狼子野心!这些外邦之人是怎样无时无刻不在觊觎着我大清的!” 言罢,康熙侧头对梁九功道:“给他们都看看!” 康熙手中那份牒报已抄录了二十来份,这般要紧的奏报梁九功不敢假手他人,亲自下来躬着身子挨个分发给堂中各位大人和皇阿哥们:“请太子爷、各位大人、各位爷览阅。” 胤礽接到手里,将那折本打开一看,也不由皱起眉头。 这消息是从广州港口来的,正是格尔芬所递。如今大清海贸昌盛,从北到南沿海一共沿着各大港口新建了上百个炮台,将沿海海防线串连成了一线,水师也壮大非常,朝廷重视、武器革新、训练极刻苦,较之胤礽替康熙南巡之前,已有了极大改观,再也不会出现海寇登岸袭杀百姓之事了。 水师一是护卫身后沿海百姓二是护航出海商船,如今大清周边沿海、内海已无海寇踪迹,每到冬季,大清出海的商船不绝如缕,千帆竞渡百舸争流,但海贸繁荣的背后仍旧带来了新的危机。 除了前往澳洲新开发的新航线,大清其他的海贸也得走马六甲海峡,但已经制霸东南亚多年的荷兰却不是那么好相与的,明清两代与荷兰等西方外邦国的交锋从未断绝过,直到明朝实施严苛的海禁,拒绝与荷兰贸易通商,又动兵将他们从澳门赶走,似乎才平静了下来。 尤其东南亚一线的水文图、航海日志全在荷兰人手中,他们一开始还挺欢迎大清开放通商口岸的,试图将货物倾销给大清,但他们的巴西木、姜、奴隶、棉花和皮革等商品,大清的百姓和达官贵人都不是很买账,这些玩意儿除了那什么巴西木之外,他们都有啊?而且那木头瞧着也不咋地,咱的金丝楠木、酸枝木、红木哪个不比这玩意好看又漂亮?真寒酸……不过人家大老远来了都来了,怎么好让人空手回去?于是荷兰人反而被天生有生意头脑的沿海商人反向高价销售了各式各样的丝绸、茶叶、瓷器、香料…… 荷兰:没从大清赚到一分钱,还花光了所有。 实际上正是如此,在西方各海贸大国眼中,华夏在他们心中远比印度与其他东南亚小国更重要,大航海时代最挣钱的几类货物里,华夏就占了四样(茶叶、丝绸、瓷器和蔗糖),当有一天,荷兰人习惯性地打劫了一艘从东方满载而归的葡萄牙货船后,靠着船上的丝绸、漆器、瓷器等货物荷兰人的东印公司在欧罗巴卖得了三百五十万荷兰盾的天价收益(九万五千盾就值一吨白银),也就是将近四十吨白银之后,他们就眼冒绿光了。 而这只是一艘船的货而已。 还是无本买卖最赚钱了,与其花大价钱跟大清进口这些货物,不如直接打劫啊?意识到这一点的他们犹如醍醐灌顶,从此就开始玩阴的了。 而大清海贸起步晚,只能从荷兰人、葡萄牙人手里买航海图和水文图,那些外邦人卖给大清商船的全是错漏百出的海图,导致大清商船经常出现船毁人亡的事情,而荷兰人就跟在沉船后头打捞大清商船上的货物,白捡一堆好东西,然后全运到东瀛换银子,换了银子再到大清换丝绸。 但华夏儿女的坚韧是这些外邦人难以想象的,外邦海图不靠谱,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沿海的渔船、商船纷纷开始自己测绘水文,只要出海就带着测深锤,拿自己的性命和经验去实验各种航道,无论经过任何港口与海岸,在补给与等风来的时候,还会留下航路指引标志,留给后来经过的华夏商船作为借鉴与指引,很快,开了海贸三年了,马来、印尼及马六甲海峡附近的航线包括洋流、浅摊、小岛附近的水深都已被华夏人自己探明,并一一记录画成了海图与航海日志。 从此船毁人亡的事情就很少发生了。 一计未能得逞,这些外邦人就改阴谋为阳谋,几个大的西方海贸国合力把持了航道必经之路的海峡周边小国,将马六甲当做据点,纷纷换上武装船只、配置火炮,组成一共二十五艘的私掠船,对所有经过的大清商船收取高昂的过海费。 不给?开炮。 有一艘大清民间大商船被攻占后,他们将船凿穿了,将船上所有人绑了起来,搬空船上货物,就这样傲慢与不屑地看着那商船在海面上缓缓地沉了下去。这事儿就发生在格尔芬出海之前不久,船上的人都死绝了,因此还没来得及传回京师。 格尔芬从广州出海也必须经过印尼,沿途受到好几次外邦私掠船的骚扰与袭击,但他这回带的是大清的水师舰船,各个带炮带手铳,为着他能够顺利远洋澳洲、接管那巨大的飞地,康熙给他的船全是新的、最好的,连上头装的炮都擦得锃光瓦亮,给的水师也尽都是年轻力壮精锐之师,格尔芬也不是什么信男善女,作为一个纨绔四十多年的老纨绔,他踩在船头剔着牙,当即将那被迫再次出海的悲愤与还是没摸到清倌小手的痛苦全都发泄在了那些外邦船身上。 一个炮打到他主舰右舷不远处海面上,掀起巨大的浪花,浇了格尔芬一头一脑的海水。 “王八羔子,敢骑到你大爷头上拉屎,掉头!掉头!给爷打!狠狠打!” 格尔芬顿时将牙签一摔,大喝道。 于是才刚刚出海不久,就跟外邦人打了一架,击沉了对方三艘大船,自个的船炮打空了、也伤了几艘船,于是拿绳索拖着伤船又灰溜溜地回了广州,格尔芬气血上头逞一时意气打完了才后悔,生怕被康熙责罚,一边自己私掏腰包修船,一边连夜写了牒报折子,八百里加急送进了京师。 格尔芬有点小聪明,他让人搜集了不少外邦人劫掠我大清商船的事迹一并写在牒报里,将他的鲁莽行径美化成了为民请命、义愤填膺、不得不反击,也算是歪打正着,把远在深宫中的康熙从躺着收银子的美梦中唤醒了,再次看清了这些外邦人露着獠牙的真面目。 如莱布尼茨与那英吉利商人般和善的总归是少数,格尔芬还在牒报中写道:“据广州港口海贸商行统计,康熙四十年至康熙四十三年,外邦人便在短短三年内在水师巡视不到的远海劫掠了三百余艘大清商船,此外,他们还控制了大清沿海附近的几处商船补给的小岛,将岛上11个货栈、100多头牛、鸡蛋家禽都洗劫一空,还曾试探想登陆澎湖,被百姓发现,水师将其赶了出去,商行称,靠着这等空手套白狼的行径,外邦人劫掠大清商船一回,至少能获利八吨白银……” 一艘船就能得八吨白银……换做大清的计量单位,也就是16万两白银,他们劫掠了三百多艘,就算三百艘,也有四千八百万两银子了!这群外邦人劫掠得的钱财比大清一年赋税都要多!! 精通算学的康熙和胤禛立刻就在脑子里反映了过来,尤其是素来勤恳节俭、户部每一块铜版都算得清清楚楚的胤禛,那颗心直接就碎了、滴滴答答地流了一滩血,他忍不住用手捂住了胸口。 胤礽正好瞥了眼已痛不欲生的老四:“……?”这孩子咋了?突发疾病? “都看完了吧?”康熙坐在上头将折子扔到桌上,悠悠地开口,“有什么看法,都谈一谈吧。” 明珠坐在皇子们的对面,他已没有什么实际职位,但康熙对明珠的机敏还是很依赖的,喜欢时不时叫进宫来,遇着事也爱问一问他,因此他今儿穿了件普普通通的青灰色素夹棉袍子,只有袖口和衣领、衣摆处绣了几枝飘然的竹叶,不似其他人一般穿着整齐的朝服,好似个深山隐士。 他将众皇子一扫而过,又望了眼习惯性低头欣赏地毯,绝不肯头一个开口说话的老滑头佟国维,而张英和李光地是汉臣,他们素来谨慎自持,也绝不会贸然开口,尤其张英,那就是个和稀泥的好手,东扯一点西扯一点,好似说在了点子上又好似没有,绝不会轻易表态。 每当这时候,明珠就开始思念索额图了。 至少他指定能头一个打开话匣子,再贸贸然说些蠢话被康熙责骂,虽然牺牲了他一人,但这小内廷的氛围也就松了,人人都能说上一句两句了,这样皇上往往也就满意了。 如今就剩了他一个,真是独木难支啊。 明珠在心底叹了口气。 索额图走的第四百不知多少日,想他。 康熙坐在炕上见几个大臣像都突然哑了似的端坐不语,连明珠这素来足智多谋的人也兀自沉思,面色就是一沉,就坐在太子爷下首的胤褆离康熙极近,他发觉康熙视线落在明珠身上,生怕自己一系又被皇阿玛当众斥责,不由焦躁起来,于是想也没多想,头一个就跳了出来:“你们怎么一个个不会吭气了?依儿臣之见,既然是那些外邦人挑衅在先,咱们又何须顾忌他们的脸面?这格尔芬打了就打了,难不成他们还敢来面见皇阿玛讨个说法不成?” 明珠十分无奈地掀了掀眼皮,望向胤褆,他这个外甥怎么都长到这岁数了还是这般性子?这种场合他不说话,皇上虽然一时生气,但只会让太子爷先开口,先说就先输,他就能看清太子爷摆的什么姿态,也好对症下药给他挖挖坑,谁知直郡王一下就做了出头鸟。 那他只能扮起愚臣,和直郡王对着干,做出与直郡王不和的模样,皇上才会高兴了。 “这事儿可大可小,”明珠轻声道,“论大的,这事儿也算涉及了几国邦交,格尔芬此举奴才以为冒失了,咱们先动手就落了人口舌,那些外邦商船劫掠之事约莫咱们也拿不出什么证据来,人家国君真过问起来,咱们还真不一定能把事儿争论明白……” “明相这是什么话?咱们受了欺负还得忍气吞声?”十四的脾气也火爆,顿时打断了他的话,拍案而起,“要我说,我们还得发兵将他们盘踞在那什么马六甲的据点给打点了,否则往后遗患无穷!这些红毛人指定还要劫我们的船,不如一不做二不休打得他服了!” “十四爷说得过了,”明珠笑了笑,起来欠了欠身子道,“国与国之间哪里有这样简单的事儿?想当年沙鄂侵略我大清尼布楚还妄图黑龙江,您还小,不大知道内情,皇上、太子爷一定是清楚的,咱们先后跟他打了多少年?费了多少银子、填了多少人命?后来趁他两线开战略施小计才将他们赶走了,如今好不容易才安定几年,又言战事,民生不顾了么?” 十四面上立刻就挂不住了,他瞪着明珠,忽而想起来,明珠是老大那一派的,四舍五入也就是八爷那一派的,毕竟他儿子不是跟了八爷么,如今,他怎么好似和他们对着干啊? “那依明相所言,明相有何高见?”胤礽忽而开口,微微笑着,将球踢给了明珠。 明珠身子向前一倾,对着康熙拱手道:“奴才浅薄之间,有一个法子,也不过老祖宗用剩下的计谋罢了,这些外邦人嚣张,的确不能坐视不理,咱用的法子得好好斟酌,而不是贸然就与欧罗巴外邦开战,毕竟咱们出海卖茶叶、瓷器还得卖给人家不是?因此,奴才讲个故事,众位爷、大人听听,若是用得便用,若是觉着不妥当,再议也就是了。” 康熙略微颔首:“说吧。” 论起用计,满朝文武加起来只怕都算计不过明珠,这样短的时间里已得了一计,让和明珠挨着坐的佟国维、张英与李光地也不由侧目——明珠岁老,却仍旧是老当益壮啊。 “如今我大清与外邦,便犹如战国时期六国与秦国。”明珠站起身,站在堂中目视众人,娓娓而谈,“我大清开海禁、行海贸,引得外邦忌惮,因此联合起来劫掠我朝商船,这与当年苏秦合纵之术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但欧罗巴那样小国众多、征伐不断的地方,这联合就没有破绽吗?当年。秦相张仪为了破解合纵之术,提出“连横事秦”,最终六国合纵土崩瓦解,如今我大清便可以史为鉴,学习张仪连横之术应对外邦。” 在场除了胤褆和胤祺、胤峨懵懵懂懂,一个是想懂却听不懂,另外两个是干脆就懒得懂,其他人大多都已经听懂明珠想说什么了。 明珠看向胤礽,一张老而清癯的脸上露出微微一笑:“西方渴望我们的茶叶、丝绸与瓷器,那我们若放出话来,只将货物卖给其中一国,全权交由其贸易,其他几国又会如何?当他们自行瓦解,只是一个荷兰或是一个葡萄牙,我大清又有何畏惧?” 张英默然半晌,提出疑问来:“可这仅能让外邦暂且收敛或陷入内斗,我们大清商船在外仍旧有被劫掠的风险。” 明珠转头顶了回来:“难不成那些外邦船自个就不会被劫了么?这事只要开海就根除不了,若要根除……皇上,奴才还有一法子,那就是学前明实施海禁,片帆不得下海,只留一个通商口岸,船都出不去,自然也不会被劫掠了,张大人您说呢?” 张英气结:“如今外邦扩张迅猛,你却要我大清紧闭国门,故步自封!不知是何居心!” 明珠笑眯眯道:“所以,这事儿根除不了,能遏制便已很好了。” 张英气得不说话了。 康熙见状只好出声调停:“都是国家栋梁、多年的老臣了,还这样吵架,成何体统。”张英难得失态,起身朝康熙拱手,就由坐回原位别着头不说话了,倒是明珠一点也不动气,还温言解释道: “这法子是怀柔策,目的自然是为保民生安定,再用雷霆之策辅之——便允许出海商船配炮筒、雇镖师,或是在立冬前后的出海季专门拨出一支远洋水师来,沿着航道护卫商船,若遇外邦劫掠船,便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地劫掠回去,但不许水师扬挂大清旗帜,只当普通水上镖师就是了,这样便能将此事压在民间,不涉及国与国之间的邦交了,虽说他们没什么好东西,但次数多了、损失多了,知道咱们这块骨头不好啃,联合的同盟国又倒戈,说到底出海都是为了做买卖挣银子,挣不到银子,那些红毛人想来也就渐渐打消了念头了。” 这话倒还有几分妥当。康熙点点头,又虎着脸对自己十几个儿子教导道:“这事儿你们都再回去想想,看还有没有更好的法子,有就尽快呈上来,这事事关重大,绝不可耽搁。你们回去也好生揣摩揣摩明珠的话,咱想想你们自个,说得都是什么玩意儿!” 众皇子起身应是。 一股脑又将儿子们轰出了西暖阁,胤礽告别要出宫回府的弟弟们独自回毓庆宫,十三要去看一眼两个幼妹,胤礽想起八公主和十公主和额林珠在湖边滑冰,也不知回去没有,便邀着胤祥一起结伴坐上了肩舆,这时雪又下得更细碎了,飘落在乾清宫通往毓庆宫的东二宫巷上,堆积了三寸厚,四周人少沉寂,正好能让胤礽平静地思考着,明珠的法子好吗?还有更好的法子吗? 劫掠商船的事,真就没法根除吗? 正想着呢,刚穿过御花园,就见胤祥说:“二哥,那树上的是不是额林珠啊?” 胤礽额头青筋一跳,举目眺望而去,就见额林珠爬在一颗巨大的银杏树上,她爬得高,手里捧着个幼鸟,想给它送回树上的鸟窝里去,哈日瑙海也攀在树上,两只腿钳在树干上,在下头虚虚地托着她,怕她摔下来。湖面上滑冰的人早散了,就剩他们俩还在外头不知道回家。 胤祥还在想,妹妹们不知是不是回永和宫去了,章佳氏以前一直住在永和宫偏殿,因此去世后,她两个女儿也交给德妃抚养了,胤祥因此才会和四哥那般要好,这是自小在一块儿的情分。虽说德妃不是个特别慈和的人,但温宪去世后,对女儿的愧疚与移情,让她将小八和小十当自个女儿养着,十分尽心尽力,胤祥还是很感激她的。 他刚想和二哥说他改道去永和宫看一眼,就听二哥忽然压低嗓音凑到他耳边说:“正好,二哥交给你一个差事。” 胤祥对胤礽也是无有不应的,立刻表态说:“二哥只管吩咐。” “等会儿,我让人把额林珠带回去,你帮二哥把那小子给狠狠揍一顿。” “啊?” 胤祥呆呆地眨了眨眼。 这……这算什么差事啊? 串门 胤礽亲自扭了额林珠的耳朵回去, 却留下胤祥与哈日瑙海在雪 哈日瑙海频频往额林珠离去的方向回望,有“十三爷到底有什么吩咐?了这门婚事,当即便表示要留额林珠到十六岁, 还要在京城婚嫁, 因驾回了京, 他幼时住的阿哥所的院子早分给了其他小皇子, 于是程婉捣腾出两间屋子来给他住。 策妄阿拉布坦也乐得长子被大清未来的国养着, 对儿子毫不留恋, 给他留了人和钱,拉上康熙赏部去了。 ,他自然也想回去, 谁知却被十三阿哥叫住了,说有话要说。 胤祥哪有什么话, 不过是担着他二哥的“差事”,寻个借口将人留下来罢了。胤祥是个实诚耿直的人,哪怕胤礽只是随口一说, 也没真逼着他下手, 哪怕这事儿听着就离谱得很,他仍旧会……努力做到。 哼哧哼哧半天, 在哈日瑙海愈发狐疑的眼神下,胤祥豁出去道:“我要跟你打一架!” 哈日瑙海头顶仿佛缓缓升起一个:? 他虽然没说话——毕竟日后他随着额林珠论亲戚的话, 这位也是他的小皇叔了不是,即便没差几岁,但他怎能对长辈不敬重呢?(光想想都美得冒泡), 虽然如此,但他的眼神还是透出一股“十三爷您是否有脑疾”的疑问,闹得胤祥也有些恼羞成怒了, 衣摆往腰带上一掖,辫子一甩,马步一扎。 “不欺负你,咱就赤手空拳比!”胤祥骑射百步穿杨,和擅长摔跤的大哥直郡王不同,他是个极厉害的远程射手,虽说摔跤也不差,但跟哈日瑙海这个蒙古出身的长处比,的确是相让了。 哈日瑙海见他这架势,本还在犹豫,却已经被突然猛扑过来的胤祥抢占了先机,顶住了肩膀绊住了脚,一个过肩摔就狠狠地掼到了雪地里,冰凉刺骨的雪渣子倒进了脖子里,他不由被冻得一个激灵,他这才发现这位爷竟是来真的。 为什么啊,哈日瑙海从地上弹起来躲过胤祥一拳的时候,心里还是充斥着疑惑,他一个扭身又闪过一拳,他自打回了京城安分守己,自来只跟着额林珠打转,什么时候得罪十三爷了? 若说是十四爷,哈日瑙海也就认了。 偏偏十三是毓庆宫的“自己人”,太子爷像爱护四爷一样爱护着十三爷,哈日瑙海也长大了,知道打了阿哥的后果,生怕娶不上额林珠的他为此连连后退躲避,只守不攻。 不一会儿,他脸上就挂了彩,嘴角挨了一拳破了,眼角被肘击擦了一下青了,摔在地上额头磕了石子破了皮,怎么刻意全往脸上招呼啊?疼倒不是很疼,就是瞧着倍感丢脸,哈日瑙海再是个泥人也挨打挨出了几分火气,于是瞅准机会一个后空翻躲开胤祥的攻势,转身一个扫堂腿将人踹了出去。 胤祥被踢中了腰肋骨,一时疼得有些站不起来,见哈日瑙海鼻青脸肿站在那儿直喘气,他忍不住笑了,这样总算能交差了吧? 哈日瑙海走上前去将胤祥拉了起来,沉声道:“冒犯了,十三爷。” 胤祥疼得直倒气,摆摆手:“得了,是我先动手,跟你没关系。” 两人浑身都是雪、雪又和着泥,冻得脸红手红,像两个从地里刚挖出来的番薯似的,相互看了一眼又都笑了,坐在树下歇了会儿,相互又有些沉默不知道说什么,还是哈日瑙海先想起来小时候的事,问道:“那会儿在上书房,你为什么打我?” 胤祥奇异道:“不是你打我吗?” 哈日瑙海想了半天,有点不记得了,含糊地应了一声:“好像是。”顿了顿,又问道,“那你今天又为什么要寻我打架?” 胤祥说不出口,轻咳一声:“你就当我手痒了。” 哈日瑙海撇了撇嘴:“打又不好好打,招招都留着劲,没意思。” 胤祥笑了,等那疼的劲缓过来,拍拍衣裳站起来:“等会宫门要下钥了,我还得去永和宫一趟,就不跟你在这扯闲篇了,回见吧世子爷。” “等会。”哈日瑙海让一旁围观起哄的蒙古侍卫掏出个牦牛油混天山红花做的活血化瘀伤膏来:“那脚踢重了,放着不管回头估摸要青上十天半个月,这药拿去擦,过两日就好。” 胤祥接了,却指了指他的脸,低声道:“你脸上的伤可别擦药,回了毓庆宫只管就顶着这张脸到我二哥跟前转上两圈,好消他心头那夺女之恨,你日后才有好日子过呢。” 哈日瑙海恍然大悟,立即拉住了要走的胤祥,一脸真切地恳求道:“那劳十三爷再来几下,重一些,顶好将我这眼圈打成肿得睁不开的鱼泡。” 胤祥:“……”从未见过有人提出这样的请求。 哈日瑙海又挨了几拳才心满意足地用蒙语对侍卫道:“背我回去。” 蒙古侍卫与其自小一起长大,也是蒙古勋贵的儿子,故而不大怕哈日瑙海,反倒疑惑地上下打量道:“世子,你这腿脚也伤了?” 哈日瑙海怒道:“让你背你背就是,怎的话这般多?” “是。”侍卫委委屈屈地蹲了下来,世子爷那么大一块头,这么大老远地背回毓庆宫去他明儿这腰估计就直不起来了。 哈日瑙海柔弱无力地趴在侍卫背上回了毓庆宫,正好是晚膳时分,本想去后罩房找程额娘好生诉诉苦,谁知刚进门就遇上了门神一般立在那儿的何保忠,见了他就大呼小叫起来:“哎呦,世子爷您这是怎么了?可是嬉冰摔的?不得了不得了,可得赶紧拿活血化瘀的药来揉开淤血!来个人,去后头跟程主子要几瓶好药,什么?程家三姑奶奶进宫来了,主子领着她一块儿去永寿宫找王嫔娘娘说话还没回来呢?噢,使了人来说要留在那儿用晚膳,还要打牌呢啊?哎呦这可就不凑巧了不是,没事儿,奴才这就去回太子爷,开了库房来取药,世子爷先回房歇息啊,奴才去去就来,去去就来!” 哈日瑙海:“……”他默默从侍卫背上爬了下来,又在心里默默地想,太子爷这心思也太缜密了些!料得也太准了,这是紧防着他回来卖苦肉计呢。 等何保忠取药回来,见那药瓶子上贴着个窦字,哈日瑙海就知道拿得太医院专精跌打损伤的窦太医自个配的药油和药膏子,那真是药到病除的好药,十三爷下手又不大重,回头再拿热水冷水交替这么一敷,得,他这顿打就算白挨了。 哈日瑙海哭笑不得,太子爷这是把十三爷的性子也算计进去了! “世子爷,奴才学过一些开揉的手法,您别动,您这伤得当心伺候,那些小太监手粗脚粗的,还是奴才来吧,您忍着点疼啊——”何保忠还特意亲手为他抹药,那大胖手搓得热热的,笑眯眯地又狠狠挖了一坨抹在皮子上火辣辣的药油,那揉淤青的时候下手那叫一个重啊,哈日瑙海哪怕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也不由鬼哭狼嚎起来。 何保忠在毓庆宫的身份非同一般,他会亲自过来,只怕也是太子爷吩咐的,哈日瑙海只好含泪认了。 前院就那么大点地方,胤礽坐在书房里听着隔墙传来的高低起伏的嗷叫声,心想,等阿婉回来估摸着也要到宫门下钥的时辰了,前殿后殿的门一锁,明儿再把他寻个由头派出宫去,回头回来这伤指定都瞧不出来了。 就这么办。胤礽吃着阿婉留给她的薯条,心情愉快地翻过一页书。 # 永寿宫正殿,小太监们正蹬梯子爬上屋檐,将屋顶上雪白的一层积雪扫下来,往常宫里的雪都得先堆在角落里,回头再让苏拉一车一车从后门运出去,今儿毓庆宫的程佳侧福晋带着弘晋阿哥、三格格佛尔果春以及程家三姑奶奶来串门,这雪王嫔娘娘便传话说留着给阿哥、格格们搓雪球玩。 王嫔娘娘的贴身宫女甘露姑姑说地上的雪脏,让取用屋顶上的。 小太监们自然恭谨地应下。 小太监们爬高取雪,又瞧见了隔墙住在偏殿里有些神神叨叨的高答应(并非当年坑害王嫔的高答应),大雪的天,她又孤身坐在亭子里,火盆也不点一个,呆呆地望着空荡荡的院子。 这个高答应是康熙三十九年进宫的,青涩脆嫩如春日新草一般的年纪,才十五岁,因此也很受宠了一段日子,可惜她生下的十九阿哥今年二月过完年时夭折了,才两岁,从此高答应性情就有些古怪了,十九阿哥生前的屋子不许奴才打扫擦拭也不许旁人进去,有时夜里还会坐在里头哭。 原本王嫔娘娘也住偏殿,小太监也不止一次瞧见她直勾勾地盯着健康活泼的十八阿哥瞧,那眼神渗人的很,后来王嫔娘娘也有些害怕,拘着十八阿哥不许出门,另一头就赶紧求了万岁爷,让她搬到正殿去住了。 王嫔娘娘虽未正式册封为嫔,却是万岁爷金口玉言提的受嫔位分例,她入宫这么些年连育三子,是年轻妃嫔里最受宠的那个,因此住了正殿也算理所应当。先前王嫔娘娘不提这事儿,也是念着当年温僖贵妃的恩德,不想惊扰她的英灵。 如今住了倒也好了,正殿宽敞,即便十五十六两个阿哥都进来住也能住得开了。 王嫔还是专门留了一间屋子,将温僖贵妃一些旧物都好生收了进去,有一回被康熙瞧见了,还沉默了许久,才叹息道:“你倒是重情。”对王嫔的喜爱也更盛了,几乎只要来后宫,必是翻王嫔的牌子。 今儿程婉蕴是听说太子爷他们一溜阿哥都被康熙叫了过去,想来前朝有大事发生,估摸着不来后宫了,正好婉荷又递牌子进宫来见她,她便起了念头去找王嫔。 这几年,程婉蕴管了家,能在后宫走动以后,她一直刻意和永寿宫维持着私交,一是王嫔这个人恬然平和,生得又好看,性子对她的脾气、看着还养眼,二是她一直记得太子爷将来会给废黜的导火线……程婉蕴低头看下这个正往她膝盖上爬的小包子。 十八阿哥胤衸是康熙四十年生的,如今正好三岁半,生得活脱脱是个胖版圆版幼态版的王嫔,特别特别漂亮,生得日头都晒不黑的白皙皮肤,眉目与王嫔一模一样,都是眼尾略翘的桃花眼,偏偏这种眼型生在她脸上又不叫人觉着轻浮,只觉有种形容不出来的味道。 这样的容貌生在十八阿哥脸上,又是十二分的俊秀可爱了。 他像个小面团子,性子活泼嘴又甜,这个孩子是康熙四十八岁时得的,那会儿距离十七阿哥胤礼已经出生四年了,年近半百的他本以为自己不会再有孩子了,谁知又得了一个阿哥,比起十九阿哥病病歪歪,这个孩子又漂亮又相较之下还算健康,简直是他还未衰老的最好证明,康熙不免最喜爱这个嫩嫩地仰头唤他皇阿玛的幼子。 去年过年,康熙让十八阿哥坐在他肩头看烟火,可把众位成年的皇子都惊着了,并且纷纷扭头去看一旁站着的太子爷——这可是当年太子爷小时候才有的待遇。 胤礽维持着风度,实际上被看得十分无语:难不成他如今三十几岁这么大个子还能跟个小孩子争这个宠?怎么争?把十八扯下来,自己爬上皇阿玛肩头去? 总之如今宫里除了四妃,最炙手可热、盛宠多年不衰的就是王嫔了。 程婉蕴今儿过来是刻意要给王嫔一个惊喜,因此进门来什么也不说,先让开身子笑道:“王嫔娘娘,您看这个是谁?可还认得呀?” 婉荷之前嫁给了京城赵家的长子,原本程世福是贪赵家和程家住得近,能看顾女儿,谁知没过两年,她那公爹赵申乔外放浙江巡抚,而她的夫婿刚中了举人,还要考进士,并没一个官身,自然跟着爹娘去赴任,因此婉荷只好跟着去了浙江,从此天遥路远好些年都没回来,今年趁着公爹回京述职,她也好容易才回来一趟,因此一收拾好就迫不及待递牌子进宫见长姐了,谁知还能见着当年在宫里交好过的王阿玉。 “民妇拜见王嫔娘娘……” 当年那个傻傻的小姑娘如今也是四个孩子的母亲了,她梳着妇人头,原本还有些拘谨地福身行礼,却还没低下身子就被王嫔一把扶了起来,紧紧攥住了手。 “婉荷?”王嫔低头看她,竟有些不敢认。 当年那蝉鸣的夏日,连绵不绝的青棚骡车就好似又在眼前了,那时候他们都还是十几岁的小姑娘,婉荷甚至还记得当初在顺贞门外排队候选时,她初见王嫔,被她的美貌惊得呆在原地的样子。 她不禁握着王嫔的手笑着落泪:“娘娘可真是一点也没变,还是这样明艳动人。” “这辈子能再见着你,我这辈子也值了。”王嫔也不免抱住婉荷大哭了一通,她心里的委屈和痛苦在这一刻宣泄了出来——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枯燥的宫闱生活,起初,盛宠也曾迷了她的眼,直到遭人算计差点失去第一个孩子,直到早产生下十五阿哥却因孩子体弱而被康熙嫌弃,眼前的所有繁华似锦的假象才都散了。 幸好她运道好,遇见了温僖贵妃,后来又悄悄地依靠东宫,她像只胆小的狐狸披着东宫的虎皮,上书房有太子爷照看十五和十六,后宫里太子妃掌权了好些年,被夺了宫权的四妃顾不上她这样的小嫔妃了,她才在四妃的阴影下苟活着,就这样一日也不敢放松、小心翼翼了那么多年才让自己和孩子都平安活了下来。 所以她怎么会忘了婉荷呢,要不是她像个线头将自己和东宫绑在了一起,她顶着这样一张脸蛋,可能早就死了,或是像偏殿的高答应一样,变得疯疯癫癫了。 程婉蕴见状便一手牵着十八阿哥,一手牵着弘晋,再让佛尔果春拉着婉荷带进宫来的小女儿赵姝宁,竖起一根食指在唇上嘘道:“嫂嫂带你们出去堆雪人,咱们悄悄地出去,让娘娘好好说说话。” 十八和程婉蕴很熟悉了,很开心就让程婉蕴牵走了。 自打进了康熙四十年,程婉蕴即便再咸鱼,也能体会到一丝焦虑了,一废太子也不过转眼几年就要来到了,只是看着宫里风平浪静,康熙对太子爷依旧如常,让程婉蕴有些恍惚,那样可怕的未来真的就要来到了吗? 她记得一废太子的两个导火索,一个就是她牵着的、正蹦蹦跳跳的十八,十八阿哥胤衸在康熙四十七年随驾出塞行围是突发疾病,不治而亡,时年八岁。有说十八是得了腮腺炎的,也有说是肺炎,还有说是淋巴结肿大? 总之,历史上并未详细记载十八的病因,但程婉蕴记得当初不知打哪儿看到的史料记载,称十八当时生病时的症状是“双腮肿胀、发烧”之“祚腮”症,虽不知靠不靠谱,但这样对应起来,好似与腮腺炎比较对得上,而且那会儿行围正好是深秋初冬,和腮腺炎的流行季节也能对得上。 腮腺炎么,若不是慢性的,大多就是病毒感染,在后世不算什么特别大的毛病,甚至接种疫苗也能预防,但在清朝小孩子得了就很是烦难了。 而且,听说当时康熙四十七年,康熙这在宫里闲不住的皇帝半年之内往外跑了三回,美名曰“巡幸塞外”,而回回都点十八这个小儿子随驾,程婉蕴也闹不明白康熙是怎么想的,胤衸本身不算身壮如牛直郡王那一类的,孩子抵抗力本来就弱,长期以来舟车劳顿能不出事吗?果然最后一回随驾,就把小儿子的命送了。 康熙恐怕也认识到胤衸之死与他频繁随驾有关了,而且在十八在前往木兰的途中生了病后,原本病情不大严重,康熙便把十八单独留在了拜昂阿行宫,只是留下人照看他,想着休息休息也就好了,仍旧带人继续前往木兰,之后拜昂阿行宫来人飞马传报十八阿哥病情危重随时会有生命危险,康熙才知道胤衸的病没他想的那般简单,他立刻掉头返回拜昂阿,又令京城急速派遣御医前来救治,但终究是来不及了。 他的粗心大意害死了最年幼的儿子,心痛如绞之余懊悔不已,自然不免看谁都不顺眼,就把气撒在了自顾不暇、被兄弟党争夹击得焦头烂额、未能表露出悲痛的太子爷身上。 第二个缘故就是受到康熙责骂的太子爷被直郡王告了小状,说他半夜在御帐外鬼鬼祟祟窥视,称其:“每夜偪近布城,裂缝窃视”,让康熙怀疑其有谋朝篡位之心,这下年老皇帝的所有怒火全部撒到了胤礽的身上,最终以胤衸之死为导火索,在胤衸去世的当天,康熙宣布废除胤礽的太子之位。 这就是历史上,程婉蕴能记得的一废太子的经过了。外朝的那些事她实在掺合不起来,力所能及的也只能从王嫔这头下功夫,多多花心思帮着她把十八养结实了。 而且,哪怕不是为了太子爷,十八也让人疼得很,相处了三年,她眼见着他从襁褓里那么小一点长成了一个小豆丁,也难以漠视他小小年纪就夭折了。 她拉着十八温热柔软的小手,听着他小声地缠着她:“程佳嫂嫂,今儿我想吃六颗橘子糖,好吗?”程婉蕴故作思考道:“六颗,六颗太多了吧?吃那么多的糖十八的牙齿会被虫虫吃掉哦!” 十八皱起小脸,好似已经有虫钻进他牙齿里了一般,于是他想了想说:“那我就吃五颗吧,五颗就不多了。”说完还小大人般重重叹了口气,好似做出了极为重大的让步了。 程婉蕴被他逗笑了,蹲下来揉了揉他的脑袋:“好吧,那就吃五颗。” 弘晋立刻凑热闹:“我也要五颗。” 佛尔果春也不甘落后,狮子大开口:“我要八颗!” 十八立刻反驳:“不行,会被虫虫吃掉牙齿的!你也只能吃五颗。” 赵姝宁还有些怕生,怯生生地拉着佛尔果春的手,她比他们三个大上一岁,便更懂事了些,歪着脑袋想:这五颗和六颗,也就差一颗而已啊?为何六颗会被虫咬,五颗不会呢?小小的脑袋装下了大大的疑惑呢。 程婉蕴出来主持公道:“大家都吃五颗,要公平对不对?” 四个小崽子异口同声道:“是!” “吃完了都要记得刷牙!不然虫虫就跑来了哦!” 四个崽子连忙捂住了嘴:“不要不要,不要虫虫!” 程婉蕴已经笑着让青杏去拿她让造办处捣腾出来的儿童牙刷了,听说腮腺炎和口腔管理不到位导致腮腺堵塞也有关系,程婉蕴在盯着孩子们刷牙、漱口这方面比王嫔这个亲额娘还尽心。 收服了四个孩子,程婉蕴又将目光落在十八身上。自打十八降生,正好也是太子妃病退、她被太子爷提溜上来管家的年份,她便怀着不能言说的目的,与永寿宫多加走动了起来,照着给茉雅奇调理身子的法子,和王嫔多多灌输了劳逸结合、合理饮食提高免疫力的理念,也经常带着弘晋过来,让王嫔看看弘晋的调理成果。 弘晋当初可是早产儿,如今也被程婉蕴养得与足月生产的孩子无异了。 王嫔已有十五十六两个年长些的阿哥了,也不指望十八能建功立业,前头还有十七个哥哥呢,只盼着他平安喜乐一辈子,她又有些迷信程家人奇特的运道,因此对程婉蕴深信不疑,而十八的身子骨的确也结实了很多。 程婉蕴是这样打算的,尽力保下十八的性命,等那会儿木兰围猎,她便舔着脸也要跟着去,若真有什么事,死死劝住太子爷不让他出去偷窥康熙的帐篷就是了。 老皇帝已经气疯了,哪里还能听得进去他的解释?即便再彷徨无助想跟自家阿玛解释清楚,也等天亮正式求见啊!快改了这爱听壁脚的毛病吧,我的二爷! 等程婉蕴程婉荷打了两圈牌,各宫也要下钥了,不得不回去以后,夜里,康熙忽然又翻了永寿宫的牌子。 康熙含笑坐在上首,听着十八摇头晃脑给他背诗,又拿出小弓来要给他演示自己能拉开软弓了,他一把搂过小儿子颠了颠:“呦,小十八又更重了,结实了!” 他转头称赞王嫔:“你养孩子养得很好。” 王嫔今儿见了婉荷,好好地跟她说了好久的话,听说她去了浙江后还特意去了杭州替她寻访过失散的亲人,不由更是泪洒当场,她想起了好些以前的事情,心绪激荡又高兴,又想到东宫多年来的看顾,不免将这份感激都移到了程婉蕴身上,因此听闻康熙这样说,便笑道:“臣妾不敢居功,十八的身子说起来要多亏了程佳侧福晋呢,前两年十八身子不大好,她帮着调理了好长时日,几乎每日都送东西过来,又给十八做了好多玩具,您看他手里那只小弓眼不眼熟?程佳侧福晋送来的,听说最早还是您亲自选了料子做了送给太子的,后来太子爷又赏给了弘晳阿哥,如今倒又给了十八……” 康熙定睛一看,方才没留意,如今果然认了出来,还真是当年保成和十八那么大的时候,他还没完全亲政,朝堂被四大辅政大臣把持着,他闲得很,亲自拿锯子、弓弦给保成做的,没想到那么多年了,保成都还留着。 他心中一阵一阵地感慨。 人老了,听见这样的事,就容易上头。 隔天胤礽再来请安的时候,康熙看着胤礽亲自送来松软的小米糕给他当早点,他吃着明显是程佳氏手艺的入口即化、香甜甜小米糕,喝着出自同一人的五黑养身米糊,忽然就问了一句:“你之前说想给程佳氏晋封太子嫔?如今还是这个念头?” 胤礽怔了一瞬,连忙惊喜地跪下道:“是,儿子仍想晋程佳氏为太子嫔!” 喜讯 康熙虽然一时上头问了一句, 但最终只是说:不提了。 ,不上不下地吊着胃口。 胤礽又不能像十八一样猴位分,虽没了个准话, 但好歹这事儿康熙态度松动, 有了意向, 总比一口否决的好。 雷霆雨露皆为君恩, 压下一点失望, 胤礽照旧陪着康熙去上朝, 康熙思虑了一晚,议一议,存着众人拾柴火焰高的想头, 看看有没有人能冒出来一些更好的法子。 昨日明珠的法子虽也好,康熙总觉还有些不满意, 他心里是存着点傲气的,当初对着沙鄂这样的大国他都没有退缩,做好了与之决以死战的准备, 如今不过几个海岛上的番邦小国, 骑到他头上了还要他忍气用什么怀柔之策,岂不是窝囊?可若真要一并与欧罗巴数国开战, 便又是将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江山重新拖入泥潭里去了,亦绝不可取。 最好有个两全之法。 结果却应了那句话——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这上一个海贸商船被劫掠之事还未解决,朝会上,理藩院又送来一个新的消息。 西//藏动荡! 藏地是宗教共治的“二元政权”, 如今是答//赖//喇//嘛第五任第巴桑结嘉措与和硕特蒙古汗王共同管理藏地政务,担任第巴(第巴在藏语为头人、首领,这里特指答//赖//喇//嘛事务系统的第巴, 就是汉语的总管,管理各类世俗事务)不仅需要答//赖//喇//嘛//的授予,也需要和硕特蒙古汗王的认可与授权,而桑结嘉措十分强势、更是野心勃勃,担任第巴没有得到和硕特蒙古汗王的同意,两人不和已久。 如今理藩院才得到消息,原来五世答//赖已去世多年,而他去世的消息却被桑结嘉措隐瞒、秘不发丧十余年,另外找了个与五世答//赖长相极相似的帕崩喀寺喇//嘛江阳扎巴伪装答//赖,自个当起了摄政王,而他做下这样的事情,还不满足,正联系各地力量,谋害暗杀康熙封的和硕特蒙古汗王,预备自称土伯特汗,打算举旗反叛了! 康熙对此震怒非常——这桑结嘉措与当初的葛尓丹有何区别?而且据之前策妄阿拉布坦所言,当初葛尓丹在布答拉宫学经文的时候,就和这个桑结嘉措十分交好! 果然都是一丘之貉! “立刻传信给策妄阿拉布坦,命其派兵对桑结嘉措施压,若其还是冥顽不化,必要时……”康熙露出了帝王的冷酷神色,“杀之!” 这就是康熙当初为何御驾亲征付出巨大代价也要平了葛尔丹、之后又费尽心机要拉拢策妄阿拉布坦的缘故。准葛尔部虽然很遥远,但却北接沙鄂西连藏地,是大清遥在京师掌控边疆最重要的那只手,莫言一个额林珠,就是策妄阿拉布坦本人要再娶一个公主,康熙咬咬牙都能同意。 对于大清而言,准葛尔部是大清面向西陲的刀与盾,这把刀要握在自己手里,刀锋指向哪儿就能向哪儿,康熙这夜里睡觉才能安枕。 胤礽也是在这一刻,敏锐地察觉到了身侧康熙内心难以掩饰的愤怒与年迈帝王那份对准葛尔部的重视和小心戒备。他忽然就明白了梦中的哈日瑙海最后为何会被逼反。 在梦境中的上辈子,准葛尔部这把刀在皇阿玛眼里,已经不是握在他的手里,而是握在那个被他憎恶、忌惮而废黜的儿子手里了。 这是皇阿玛绝不能容许的!他才会利用沙鄂削弱准葛尔部的实力,既然刀不在他手中,那就毁了那把刀,逼得哈日瑙海叛了更好,这样清廷就有机会出兵了,皇阿玛就能杀了哈日瑙海,为准葛尔部重新扶持一个新的继承人。 在胤礽未曾梦见的历史上也的确如此,哈日瑙海带着准葛尔部反了,康熙派荣宪公主的额驸乌一尔一衮带兵平叛,但康熙恐怕没有想到,是他低估了哈日瑙海。 哈日瑙海举着他父汗策妄阿拉布坦的旗帜,双线作战,一边应付清廷的围剿,一边还派叔父攻进拉萨,杀了拉藏汗,掌控了藏地,稳住了西面的大后方,从此可以专心调转枪//头,立马黄沙与清廷决战。 可惜,那时候的大清仍旧是很强大的,康熙五十八年后,准葛尔部与清廷的战争就胜少负多,终究难以抵抗,一度被清军攻入乌鲁木齐,后来连藏地也丢了,但哈日瑙海从未屈服过,这或许是康熙没有想到的,他撑得可比葛尔丹要久得多!甚至熬死了自己。 康熙六十年,乌一尔一衮战死沙场,康熙六十一年,康熙帝去世,京城换了新天,雍正帝是从九个兄弟里厮杀出来的继任者,他迫切需要一个安定的环境让他稳固统治,因此他撤回了所有深入漠北的大军,在登基后亲笔给哈日瑙海带去了一封信,并发誓将善待已故理亲王所有子女,将废太子的女儿全接入宫中由皇后乌拉那拉氏抚养,又让弘晳继承理亲王爵位、加恩弘晳的子女,准葛尔部派人去京城确认过消息真伪,这才愿与清廷议和,重新划分了边界,互通商贸。 上辈子的哈日瑙海,又怎会不明白此举是螳臂挡车、以卵击石?但即便明知事不可为,他仍旧为之,不过是想为准葛尔部拼出一个未来,也不过是……即便东宫的所有烟消云散,他仍旧想报偿东宫那几年如梦一般的养育之恩吧。 而今,不知哈日瑙海结局的胤礽也想着,那孩子虽然要抢走他的额林珠实在可恶,但这样打一顿也就罢了,好歹是看着长大的孩子,落到这样的地步,年纪轻轻就要撑起部族的重担了,实在可怜,他也要尽力护他才是。 等康熙骂完桑结嘉措,胤礽趁机进言:“哈日瑙海精通藏语、藏文、亦习读各类经文,可命其入理藩院,帮着翻译和硕特蒙古汗王传来的各类牒报奏折,也算尽一分心力。”额林珠没那么快婚嫁,哈日瑙海在京城逗留的日子想必也会很长,胤礽早就想给他找个差事,让他少在额林珠面前晃悠了。 “准了。”康熙点了点头,又道:“正好,让他也写一封信给他阿玛,传朕的口谕,告诉策妄阿拉布坦尽快回到准葛尔部,并派人监视拉萨一切动静!大清需尽快安定藏地,扶持新的六世答//赖,策妄阿拉布坦会明白怎么做。” 胤礽立刻应是。 于是等哈日瑙海睡醒起来就接到了来自太子爷的旨意,说男儿不应总在内围厮混,因此给他寻了个差事,从今日开始就去理藩院坐班…… 哈日瑙海:“……”本来约好了和额林珠一块儿去湖边凿冰窟窿给咪咪钓鱼吃的。 他不想去理藩院每天坐班啊!早出晚归,回来后殿二门都下钥了,十日才能休沐一日,那他岂不是十日才能见额林珠一次?可恶,原来太子爷的后招在这儿呢! # 宫外,东长安大街以南昭忠祠以西,便是紧挨着的四贝勒府和八贝子府了。这地方在崇文门内大街,再远一点还是裕亲王府和直郡王府,是极繁华的地段,住在这里的人非富即贵,华丽的马车来来往往,赶车的马夫都衣着光鲜,街面上全是各色大饭庄、大酒馆,这样的地方,挑着扁担小贩反倒少了些。 一些专门给饭庄帮闲的汉子坐在台阶上,正像每个后世男人爱谈论国家大事一般,他们也正议论着近来最时新的逸闻——几个月前,三等伯格尔芬大人带回来的外邦大白猪,就养在了京郊皇庄的猪圈了,结果才刚养没几天,那雪白雪白的母猪,就夜里天冷一时没看顾到,它就被大清本土的黑毛公猪大半夜拿獠牙顶翻了篱笆门,冲进去给拱了! “那雪花猪的原配丈夫,漂洋过海来的那白公猪,屁都不敢放一个,听说给吓得缩在猪圈角落里呢,”闲汉甲说得绘声绘色,“如今那雪花母猪已经揣上了黑猪的崽子。” “这不挺好的么?”闲汉乙伸着两条腿,打着哈欠,“连猪都知道要找白嫩的媳妇呢,不过那白公猪也忒没用了一点,自个媳妇都护不住。” 闲汉甲笑道:“可不是,不过这事儿也算歪打正着,你们猜怎么着?那皇庄管事本来还怕挨罚,谁知前几日正好那母猪生了,生的有白猪有黑猪也有黑白花的,你猜下了多少只猪崽子?足足有十四只呢!这比咱们原本这黑毛母猪生得多多了!而且生下来的猪崽子个头又大,又壮实,以后那肉指定少不了。” “哎呦,这可是大好事,以后肉价可得便宜了吧?”闲汉丙一拍大腿,“就让那母猪多生些,回头繁衍开了,好卖些猪崽子给老百姓养啊,咱以后保不住能过上吃肉都塞牙的好日子呢!” “还有呢还有呢,那黑白花奶牛也厉害着呢,听说日日都下奶,一天能挤五、六十斤的奶呢!下得奶还好喝,醇厚鲜甜,听说皇庄里的牛马管事,得了那猪□□事的信儿,也已经起了念头,准备拿这奶牛跟咱本地的黄母牛关一块儿配种试试,说不定还能生更多的牛、产更多的奶!”闲汉甲知道的消息多,他又说,“如今那奶都贡进皇宫里给皇上、娘娘们、阿哥们都喝了,都说好喝。” 这说得闲汉乙都吸溜了一下口水:“哎呀,咱们啥时候也能喝上这样的奶啊?我就喝过羊奶,膻得我直吐呢,听你说得这外邦牛奶好似那琼浆玉液似的。” “这外邦牛奶你就甭想了,听说这牛跟猪不一样,难伺候得很,草料不新鲜了、天气冷了、或是牛圈里湿了脏了,还闹病呢!这娇贵得很,也就皇上能养了。” “可惜了,可惜了。”闲汉们抚着膝盖感叹。 胡乱又扯了会儿闲篇,闲汉甲眼尖见斜对面街上八爷府的角门开了,走出来个衣帽簇新干净的小厮,那闲汉立刻道:“都别说了别说了,来活了!” 他们这些闲汉聚集在饭庄附近,都是清朝的“外卖员”,帮着跑腿买东西、送东西,收几块铜板,像码头上、城门口这样的人就更多了,那就是帮人扛包、扛行李的,那就是苦力中的苦力了。而这几个就是专门帮贵人们点菜送餐的,因此拾掇得格外干净,见着那小厮也是满脸堆笑,他们常在这附近厮混,每个大宅子的门房都混得精熟。 眼前这个小厮就是八贝子府上的门房,常出来使唤他们。 “哎你们几个!”小厮傲慢地仰着头,“过来!你们谁跑一趟新丰楼,要三道白菜烧紫鲍、油爆肚丝、杏仁元宵;再来个人去鸿兴楼……还有……”嚯,好家伙,将京城里最好的八大楼都点了个遍,从东到西,这腿都能跑细,不过这几人知道这一准是九爷九阿哥要吃的,九爷天天都在八爷府呆着,爱吃爱玩,出手也阔绰,这几个闲汉分别背下了菜色,果然那小厮就甩过来一吊钱:“等东西送到,再给一吊钱!腿脚麻利点儿,主子们都等着呢!钱你们自个分去!” 闲汉甲乙丙平分了银子,抄起扁担和炭底食盒就分头跑了。 门房又鼻孔朝天地迈进了角门里,一屁股坐在倒座房最外头的门房里,从桌上抓了把炒得焦脆的豆子来吃,斜着眼瞥了眼还候在门房里那模样邋遢的道士,从鼻孔里不屑地哼了一声,也不给人上茶,也不理会,自顾自的吃着炒豆子。 张明德昨日已经来过一回了,正是那会儿在水阁见了八爷、九爷和十爷一面,可惜他什么都还没说呢,八爷就晾了他,说是工部来了人,立刻就要出门去衙门,于是几位爷不得空了。 张明德还在八爷府上等了大半日,他这样想来投八爷的人很多,门房也不赶他,就让他坐,而他这一坐就到了晚上掌灯时分,八爷才匆匆回来,但听说后院里八福晋拿马鞭把皇上新赏赐给八爷的格格给打了,八爷忙着劝架,这下更不得空见他了,于是张明德只好又灰溜溜地回了道观,但他没气馁,今儿一早便又来了。 他实际上心里也愁得慌——他小命被人攥在手心里了,人家说了,非得他想方设法把自个荐到八爷门下不可,否则取他的命就跟切瓜菜一般容易。而且他身上的盘缠也不多了,再拖下去只怕要露宿街头了。 张明德叹了口气,又开始在心里默默地背几个阿哥的生辰八字、性情模样,还有生了几个孩子、有几房妻妾,近来都遇着什么事……虽然早已背得滚瓜烂熟,但他还是每日都会背上好几遍——他并非京城人士,是打南边来的道士,进京城里不过几日功夫,见了什么人、在戏园子里怎么凑巧遇着十爷进而给他相面的,八爷若是要查都能查个清楚明白。他来历这样干净,结合他江湖骗子惯用的话术,打算凭着这份“神异”来取信八爷。 也不知过了多久,张明德在八爷府上等得直打瞌睡,那门房叫人去买的好酒好菜都送回来了,几个爷也没回来,他这才知道,这是底下奴才借着主子的名头买来自个享用的,只见那门房接过酒菜,颠颠地热了酒去孝敬住在里头值房的总管了。 这当八爷的奴才过得倒比外头的官还舒服呢。他想。 被张明德心心念的八爷正在良妃住的景阳宫里陪良妃说话。景阳宫是东六宫里最偏僻的院落,原来是康熙用来储藏图书的地方,后来良妃晋封为妃,便又略微修整给了她居住。良妃年轻时美貌惊人,如今也已色衰爱弛,皇上已不大宠爱她了,这宫里便显得更安静了,胤禩进来的时候就看着额娘披着素白绣梅的披风一个人站在檐廊下看雪,清清冷冷,好似跟这茫茫的雪色都要融在一起了。 胤禩急忙走上前来,握住了良妃因常年做绣活而有些粗糙的手。 “慢点,雪滑。”良妃见着儿子便喜笑颜开,她的家人早就在当年那风波中被处死干净了,如今唯有胤禩是她在这飘然的人间唯一的指望与牵挂,在等胤禩进宫看望她之余,她只有抄经、捡佛豆,倒不是装样子,而是想给胤禩积福。 望着额娘,胤禩也知道良妃心中所想,不由在心中想,可惜八福晋多年都不开怀,即便得了个格格也好,送进宫来陪伴母妃,或许她也不会那么寂寞了。 母子连心,八爷府上昨日的风波也传进了良妃耳朵里,良妃是个温和得有些小心翼翼的人,对儿子也是如此,犹豫了会儿才道:“那格格如何?伤得可重?好歹是你皇阿玛赏的人,你要多劝解郭络罗氏,日后万不可这样肆意妄为。” 胤禩叹气:“儿子明白。” 想到八福晋因他临幸侍妾就大打出手,胤禩也有些头疼。他不过是想要子嗣罢了,那些妾室细论起来都不算人,回头生了孩子抱给八福晋不就是了,她怎么就想不明白?如今兄弟里头只有他膝下空空,老十都有三个儿子、十三有了女儿、老十四都得了长子,不仅皇阿玛着急,他自个也着急。 当初太子爷、老三、老五都将太子妃和三福晋、五福晋当摆设,且时常为了福晋头疼,胤禩心里还笑话他们,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是这样。 这事儿既然传进了宫里,胤禩便想着还得去乾清宫给康熙替八福晋请罪才是,否则被其他人递了进去,就不一样了。在宫里陪了良妃一整日,给额娘画了一把扇子、陪她抄了一卷经,又一并吃过饭,这样与母亲相伴的恬然时光竟过得十分快,转眼就要出宫了,便辞了良妃,嘱咐她要勤添衣,过几日再进宫瞧她,便顺道拐去乾清宫。 走到半道上,却遇见了梁九功,他领着一溜小太监,捧着许多礼器、贡物,声势浩大地往东而去,胤禩一见这东西就知道是册封妃嫔用的,如今宫里除了四妃、宣妃博尔济吉特氏、平妃赫舍里氏,都是些小答应、小贵人,皇阿玛虽然宠爱,却不大挂在心上,便有几分哪个年轻妃子能让梁九功亲自传旨的好奇? 梁九功也远远就见了胤禩,忙停下来见礼:“奴才见过八爷,八爷吉祥。” 胤禩笑道:“宫里又有喜事了?梁谙达往哪儿去呢?” 梁九功笑容更盛了:“八爷好眼力,叫您说着了,这旨意是传给毓庆宫程佳侧福晋的,她有个亲弟原任翰林院编修的,年前被张英大人举荐,任了江南道御史,正好立了个大功,消息刚传回来,皇上龙心大悦,念着程佳侧福晋多年为太子爷开枝散叶、育子有功,代掌宫务事事妥帖,太子妃又多病不能主持宫务,便要晋程佳侧福晋为太子嫔,好替太子爷分忧。” 说完,梁九功便喜滋滋地行了礼,遇着毓庆宫的好事,他比谁都高兴,他有旨意在身不能耽搁,胤禩摆摆手就让他走了。 清朝有十五道御史,大多都是满汉各一人,唯独江南道御史是满汉各三人,各道御史大多从翰林院、内阁、六部等衙门里平行调动,说起来不算升官,只是找个由头把人扔到地方上历练历练,回头再调回来才能晋升,与诸多王公朝臣相交深厚的胤禩深谙这其中的猫腻,这程怀章他也略有耳闻,是个有才之人,但因他是太子一系,胤禩并未有深交。 只怕这是太子爷想用程怀章,才找了个空把人塞过去了,不过一步闲棋,回头预备让他回京任更重要的位置罢了。毕竟御史这位置不好当,也只有五品而已,若非有太子爷这样的靠山,这种“升迁”路是翰林院官员避之不及的。 谁知,这程怀章还把御史这种得罪人的活干出了名堂?胤禩倒真的升起了一点好奇心,不知立下多大的功劳,才能让皇阿玛高兴得连他在宫里的姐姐都得了好?要知道,程佳氏哪怕抬了旗,根子里也是个汉人。 皇阿玛的脾气谁不知道?那是多固执己见的“老满洲”脾性啊!能下这决心,这功劳是小不了的。果然,这家里的男儿建功立业比什么都管用,可惜八福晋的娘家安亲王府只剩了花架子,她也没什么得力的兄弟能替他争脸面,胤禩叹了口气。 之前石家倒了、索额图死了、赫舍里氏当起了鹌鹑,胤禩背地里还高兴地喝了酒,谁知格尔芬还能回来?谁又能料到太子爷身边还能蹿起来一个程家? 真是时也势也。胤禩有些嫉妒,他怎么没这样的好运道呢。 胤禩加紧了脚步往乾清宫去。 而宫外纳兰府也极为灵通的知晓了程怀章的事情。 明珠本在花园里颇有闲情逸致地画雪中仕女图,听闻这消息,立刻甩了笔,把还在衙门里的儿子揆叙叫了回来,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沉着脸深思。 揆叙骑马急匆匆地赶回来,进门时帽子都歪了,就见明珠背手站在堂屋里,似乎已经这样站了许久了,见儿子回来,他转身对儿子遗憾地摇了摇头:“事不可为了。” 他还没弄明白明珠的意思,就听他又道:“揆方是额驸不能离京,过几日我就请皇上给你个外放的任,远远离了京城这一摊子浑水,或许我们纳兰家,日后还有活路。” 晋封 纳兰府里, 明珠了书房里,这间书房是他平日里静坐沉思之处,因此题, 每每心绪杂乱时, 他便会在屋子里写字、剪竹、煮茶、下棋, 将一遍地筛过去。 这么多年了, 对手, 这个对手好似一直站在云雾之中, 让他窥探不透他的底细,而他又每每能够先解,让他苦心经营多年的通通付诸东流。 这个人不是索额图, 索额图若是这样聪明,。 是太子爷吗?, 他觉着这个人是站在太子爷的背后,每逢关键时刻,才肯提点他, 平日里见太子爷的做派, 虽,却应当不是他。明珠为, 却都没查到什么。 这是他最遗憾的事,也是他自认如今功亏一篑的根源所在。 他老了, 也不知还有多少年可活,他看向揆叙,揆叙虽然成才, 和他长兄纳兰容若一般,是个文辞斐然的才子,在论心计, 却也不是个顶聪明的人,他看不透局势的。明珠叹了口气,若是他走了,这个孩子迟早要被太子党一派坑得骨头渣滓都不剩,别说太子,就连心眼,他只怕连太子爷身边的四爷都玩不过。 如今太子爷大势已成,外有格尔芬、阿尔吉善二人开拓之功,内有民心所向,手里还握着准葛尔部这蒙古最大的部族。明珠想到准葛尔部也眉头微微一皱,准葛尔部所控弦的疆域面积在葛尓丹时就已逼近整个大清的疆域面积,更别提策妄阿拉布坦虽臣服归顺大清,但却一直想占领藏地,此番藏地动荡算正中他下怀。 若真叫策妄阿拉布坦连藏地也占了,那太子爷握住了准葛尔部便也等于同时握住了藏地与北疆、漠北、漠西,照着他竭力开拓海贸的性子,只怕将来他将女儿嫁过去,便要借准葛尔部打通西域各国的贸易之路了…… 内阁里他通过程家拉拢张英,以程家女的姻亲又将皇上看重的赵申乔拢入羽翼之下。太子爷看似身边围拢的汉臣不多,但却各个都是精挑细选的。这就是他跟八爷“来者不拒”的高下之分了。 要知道,朝堂、兵权是康熙握得最紧的两个,上头还有只年迈的老虎盯着,八爷就敢这样拉拢群臣、王公大族,就是明珠和索额图当年权势最盛的时候都不敢这么大张旗鼓的干,而太子爷却深谙皇上的脾气,小心谨慎悄然培植势力,既不会引起皇上反感,又筛掉了一些滥竽充数的蠢材。 这也是明珠想要把儿子从八爷身边捞出来的原因之一。 在明珠看来,八爷如今势头太盛、蹦得太高了一些,皇上想用他压制太子爷,却没想到他这样不客气,顺杆爬得这样高,他因为曾经什么都没有,因此什么都想抓住,如今他笼络了佟佳氏、钮祜禄氏、郭络罗氏,再加上想抽身而退的纳兰氏,各个都是满洲大姓、大族,却不知这样日后跌下来,定然很重很重。 直到此刻,明珠才看清了太子爷这么十多年的布局,他看似无为、看似一直在躲、在避,东一榔头、西一榔头的,骗过了皇上,也骗过了他,实则这是围魏救赵之计,他该做的一点也没落下啊! 明珠不懂伟人的智慧,若叫程婉蕴来形容,这什么围魏救赵啊一点都不贴切,这叫农村包围城市!这不叫十多年的布局,这叫论持久战!这不叫东一榔头西一榔头,这叫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的游击战术。 太子爷唯一没插手的就是勋贵。 明珠先前也不知太子爷为何不往里头插手,后来康熙四十二年里,裕亲王与索额图先后都病逝了,他才在一丝伤感与兔死狐悲中想明白了。 “揆叙,你以后也要记得,小满即万全这五个字。”明珠感叹道,“不是样样都好就是好了,在这样的局势下,太子爷要做得好,却不能真的挑不出一点错,若真成了完人,皇上只怕夜里更睡不着觉了。” 勋贵里头裕亲王薨了,不说保泰,就连其他亲王的子嗣也都是混吃等死之辈,已经被皇上养废了,明珠这么多年可算看明白了,皇上恨不得把这些勋贵连根拔起,好报当年太皇太后不得不向多尔衮低头周旋的耻辱,亦要报他当年被鳌拜把持朝政多年、欺辱之仇,这份仇恨让太子爷在勋贵中无人的短处,好似又歪打正着合了皇上的意。 而且,太子爷本就是天下正统,他何须再拉拢勋贵啊!他已经占住了祖宗家法、占住了嫡长,这宗法制就是他身上最坚硬的盔甲,他只要活着、站着,哪怕庸碌无为,只要皇上没有开口废了他,那些王公大臣谁也不敢废了他。 这天下唯有一人能废他。 明珠苦笑摇头,太子爷看得太透了,他不如矣。 “舍得舍得,揆叙,有舍才有得,太子爷很明白这个道理,咱们纳兰家也是要如此,不要觉着可惜,也不要颓唐,要知道什么是世家大族——”明珠拍了拍儿子的肩,温和道,“世家大族的运道当以百年计,一时输了不要紧,夹紧尾巴几十年,你不能起复,你的儿子、孙子总有起复的一天,千万不要学石家!出了个太子妃还能混成这样,要引以为戒,这就是太贪心的缘故。” 揆叙点点头:“那八爷那边?” 明珠笑道:“你外放了,就对八爷没用了,这是皇上的旨意,咱们也不算背主,想来日后八爷也没机会再质问你了。而我们纳兰家与直郡王关系紧密,这是脱不开的,所以往后几十年,等我死了,你就在外好好当官、教子,若真是太子爷继位,他是不会再让你回京了。不过也不要紧,你要耐心,不要心急,记着阿玛跟你说的话,世家大族以百年计,一时落下去不要紧……咳咳……” 望着明珠苍老疲惫的面容,揆叙跪在地上俯首泣道。 “儿子明白,儿子谨记在心!” # 今儿好容易不下雪了,程婉蕴又想起来捣腾太子爷的图章和藏石。 会刻章的人是有很多稀奇古怪的石头的,更别说太子爷这样千尊玉贵、钱多烧手的人,他的石头恨不得拿一整面墙的柜子来装也不定装得下,还有几个大箱子,里头堆放的都是些他看不大上的石头,普普通通的、颜色杂的,就这样白收着。 太子爷最喜爱寿山芙蓉,再次一些,便是田黄,再次些,便是青田冻石。之前不知哪个外放闽地的官员投其所好,给他送来一方洁白无瑕、温润如玉的芙蓉石,顶上又有一点鸡血红俏色,上头专门请的江南雕玉的师傅给雕了幅薄意的“智者乐水仁者乐山”的山水图,那一点红,特意被留成了一轮云雾间喷薄而出的红日,这块石头从此那就成了太子爷的心头好,藏了几年也没舍得拿出来刻,前阵子他拿出来抹油保养,被程婉蕴瞧见了,真不愧是太子爷喜欢的东西,不仅料子好,雕得意境更好,她也好喜欢。 于是做了回伸手党,磨了太子爷给刻了个名章,太子爷还与她玩笑道:“阿婉,你可知君子不夺人所好?”,程婉蕴眨了眨眼:“我又不是君子。” 惹得太子爷大笑,最后亲自操刀,用的汉白印体,给她刻了“婉蕴”二字。刻完还放在手里揣摩了好一会儿,才给了她。 程婉蕴还不大满意呢:“我原想着处理那些宫务杂事的时候能用呢,你不正经刻个名字,这样盖上去多不严肃呀?” 当时太子爷便意有所指地微微笑着说:“你管家时自会有能用的印,这个小印你便留着自个书画、写家信时用就是了。” 程婉蕴当时不知道他说的管家时能用的印是什么,只当他以后还会给自己刻上一方,因此也就撩开不提了。 后来,程婉蕴便日日爱去太子爷藏石的小库房淘金了,顺道替他给石头抹些老茶油,往往这时候孩子们都自个出去玩了,这就是属于她的安闲日子,自打进宫来她就这样,外头的风啊雨啊,她从来不管,就算太子爷要被废了,她也会做些力所能及的,但她常对自己说,那日子总得一日日过,一口吃不成一个胖子,先把脚下的日子过好再说其他。 对孩子也是,主打佛性养娃,弘晋和佛尔果春长到三四岁有了自己的想法、有了点自我意识以后,程婉蕴就懒得去干涉他们了,把他们当做大人一般交流,随便他们去做什么,她只照顾他们的起居,她虽也关心他们的大小事、课业,但大多都不强求。 即便弘晳如今朝着科学狂人的方向狂奔,程婉蕴虽也期许,但却不会在他面前说你一定要做出什么成就来,要改变整个时代,程婉蕴不舍得将这样的事情压在他一个孩子身上,就连喜欢算学、喜欢科学,也是弘晳自己选的路。 因此梁九功传旨来的时候,程婉蕴什么准备都没有,手上甚至还沾着茶油。 听着他的贺喜,程婉蕴呆了呆。 太子嫔是个封号亦是个称号,在太子有很多侧福晋的时候,得了太子嫔称号的侧福晋便从里头凸显了出来,跃升了一级,就像宫里有些贵人只能叫张贵人、李贵人,但有些贵人却有封号,比如以前的良妃,她便得了个良的封号,可称为良贵人。 因此程婉蕴懵懵懂懂地跪下接了旨意,还以为往后宗人府修改了玉碟记档便就是了,她也以为自己只是多了个称号,很是简单。 但她不知道,就为了“太子嫔”三个字,太子爷为她求了三年,康熙才肯答应,她也不知道,得了这个称号后,这从此她就能像太子妃那样站在他身边了,甚至以后有资格能协助太子妃掌管后宫宫务。 很快,程婉蕴就明白,事情真没她想象中那么简单。 太子嫔这三个字重若千钧。 她居然有太子嫔印!她还以为只有太子妃有宝册和印,原来太子嫔也有!难怪太子爷说她以后会有自己的印的,原来是指这个? 就在她接完旨大概过了半个来月,程婉蕴还以为早完事儿了,都在和孩子们一起在准备过年的东西了,内务府又忽然来了人将她屋子里的东西都换了一遍,还让绣娘过来给量了身子,要重新定制新的吉服。 大清的祖制里头是没有太子嫔的,因此他们只能照着前明册立太子嫔的仪礼,比着太子妃的规制,将冠服、吉服、大圭、册印、仪仗都降低一等,但又要比侧福晋更高一等,为了康熙突如其来的这个旨意,已经临近过年的内务府忙得人仰马翻。 而她过年参加大宴的石青色吉服大衫已经和太子妃一模一样了,只在花纹、细节上略微有一点不同,册子也是和太子妃一样的镀金银册,只是稍稍小一点。 等她这些行头都置办好了,这才重新选择了吉日,宗人府备告了太庙,宣布要正式册立太子嫔,随后由保和殿大学士张英过来为她宣读了长长的溢美之词组成的册文。 读完后,张英还笑道:“这册文署的虽是下官的名,实际上却是怀章写的。” 程婉蕴笑着再次郑重福身:“这么些年,怀章多赖张大人教导看顾了。” 张英忙避开:“太子嫔娘娘折煞下官了。” 从此之后,她和太子妃一样,可被称呼为娘娘,过年过节参加大宴时,只需向康熙行四拜礼了(以前都是行八拜礼),程婉蕴这才明白这三个字,真的不一样。 之后,她渐渐也知道了她能被册封的缘由。 除了太子爷的努力、王嫔的意外助攻之外,最重要的便是怀章在任江南道御史的一年里,干了不少大事。怀章年初外放,程婉蕴是知道的,她觉着年轻人多走走多看看是好事,一直拘在京城里当官,反而没有益处,所以吴氏愁眉苦脸进宫来和她说御史一职不好想求她跟太子爷要个安稳的官职的时候,程婉蕴挺不客气把她撅回去了:“额娘要看得长远些,成日里做些抄写修书的活,难不成要让怀章活成他岳父那模样么?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如何才对怀章最好?额娘是个明白人,不如回去多想想,请回吧。” 吴氏也老了,她这个年纪自然想要儿孙都在眼前,更何况丁氏刚生下怀章的幼子才周岁,这一外放,丁氏也得跟着去,孩子小小年纪爹娘不在身边,她自然要心疼的。程家如今与当初刚进京时的境况早已天差地别,吴氏已想着享福的事儿了。 程婉蕴理解她,但不能惯着她。 后来她为了以防万一,又让怀靖给程世福传了话去,让他回去和吴氏多谈谈,皇上下的旨意,这难不成还能改?当官又不是菜市场买菜,还能挑挑拣拣,程婉蕴怀疑程家这几年水涨船高富贵得太快,周围的人常年恭维着、奉承着,让吴氏也有些飘飘然了。 之前她听说沿儿胡同程家相邻的人家,还有主动买了别处,要把原本的宅子送给程家的,程婉蕴心里就咯噔一下。 然后她连忙让青杏把她这么多年的积蓄都找了出来,悄悄地给怀靖送了几万两银票出宫去,让程世福赶紧带家人们搬家,宁愿自个掏银子远远的买个大宅子,也不要无功受禄,那些无事献殷勤的人总是想从你身上得到更多,才愿意付出大价钱的! 何况外头盯着太子爷的人那么多,想从程家下手的应当也不少,毕竟与那些满洲勋贵大族来比较,程家依旧是最弱小最好欺负的,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谨慎些没有坏处。 程世福后来又让怀靖把她的银子退了回来,说家里有钱,之前程家也趁着海贸的热潮投了几条船,挣下些银子了,足够置换大房子了。于是程家今年已经搬出了沿儿胡同,在更偏一些的地界,买下了一间更大的宅子来住。 程婉蕴知道他们都搬过去后才松了口气,即便入宫那么多年了,她依旧很清醒,再鲜花着锦又如何,曹家煊赫不煊赫?等四爷登基,后来又落得什么下场?这就是不清醒的下场。得意的时候往往更不能飘,稳得住就是百年世家,稳不住也就一日昙花了。何况现在距离太子爷被废也就几年光景了,程婉蕴涉及到宫外的事总禁不住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跟患了被害妄想症似的,总觉得背地里有人搞鬼。 这回也是,程婉蕴认认真真把道理跟怀靖说了明白,就让他出宫把话带去。 后来程世福和怀靖是怎么劝吴氏的,程婉蕴便没多细问了,直到怀章外放了,吴氏也没再提这件事,想来多少知晓利害了。 接着说怀章。江南道是“苏浙皖”三省,程怀章到任的正好是监察浙江政务的御史,他这次是跟张廷玉一块儿去的,只不过张廷玉补的是海宁知府,两人过完年,一同乘着漕船自京城出发直奔海宁。 这也是太子爷刻意为之,太子爷当然知晓御史不好当,但地方上的好缺不多了,思来想去,太子爷还是决定将两人派到这两个位置上。张廷玉任的海宁知府,而海宁归浙江管辖,怀章的妹婿赵熊诏的父亲赵申乔便正好为浙江巡抚,两人都在自家人的地界上,自然不会有人为难。 而且赵申乔原本是刑部主事,秉公办案为民伸冤做得很是不错,之后得李光地举荐得迁浙江布政使、浙江巡抚,上任时仅带一挑子书,几个仆从,其他什么都没有,上任后“不挟幕客,治事皆躬亲,例得火耗,悉屏不取”,是个有名的清官、能臣,在浙江多有惠政,渐得康熙信重。 跟着这样肯认真做官的人,是能学到真本事的,太子爷原本想着怀章与张廷玉这样跟着赵申乔历练个两三年,不愁出头。 谁知,福祸相依,他们一到浙江屁股都还没坐热,江南就生了大旱灾,最多雨的春季滴水不下,春苗干死,河水枯竭,赤地千里,海宁各县全是灾情飞报,又夹着各种偷鸡摸狗、偷盗抢劫的事来,闹得人心惶惶,米价飞涨。 最遭的是,大清全国上下的八成粮食都来自江南三省这著名的鱼米之乡,一旦天灾蔓延,饿死的可不仅仅是江南道三省的人,长江以北常年依赖南边粮米的省县,乃至京城里、皇宫里也要受大受影响。 程怀章和张廷玉别说食不下咽了,这时候就是山珍海味满汉全席摆在他们面前,他们也没心思多看一眼,张廷玉带着程怀章到地里去一看,两人抓了把打蔫的稻苗,都有些发愣,张廷玉望着头顶明晃晃的日头,喃喃道:“只怕用不着三年任期满了,今年江南若是欠收,咱们俩估摸着很快就能摘掉官帽回京问罪了。” 怀章却没有注意张廷玉的话,而是在观察土壤,每逢大旱必生蝗灾,而江南道苏浙皖又是蝗灾高发的地方,怀章以前跟着程世福在歙县那么多年,亲眼见了不知多少起蝗灾,据祖母说,康熙九年时,苏浙皖连续三年蝗灾,饿死了不知多少人。 他随手捡了一根木枝,插入稻田底下的土壤,将土块翻了出来,一点一点碾碎查看,蝗虫是极奸诈的,它们常将虫卵产在土下十寸之处,甚至更深,光看土面压根看不出来,等翻开时看到黄色的虫卵,怀章就知道遭了。 有一颗虫卵,意味着这里定然还有成千上万颗。 程怀章站起身来,仿佛能得见蝗虫黑压压遮天蔽日掠过头顶的可怖场景。他小时候也见过很多次蝗灾,也不知怎的,自打大清入关以来,蝗灾频发,几乎两三年就要发一回,当时程世福当县令的时候,他经常听吴氏说:“你阿玛又拎着锄头带人去捕蝗了。” 苏浙皖三省本地生发的蝗虫也就罢了,大多还有从北方飞过来的,这就防不可防了,官员们也时常借口蝗蝻并非本地生发,而是邻境飞来,希图卸罪,但康熙登基四十余年,得到蝗灾的奏报多了,深知这些官员的本性,因此不论是本地生发或是邻省飞来,治蝗不力导致饥荒的州县卫所官员,各个都要革职拿问。 张廷玉生在京城高门大院里,并不认得蝗虫,见程怀章一脸凝重,还凑过来问:“这是什么?你脸色怎的如此难看?” 程怀章叹了口气:“这是蝗虫卵,可能要生蝗灾了。” “蝗灾……”张廷玉这脸顿时一白,得,他不如干脆接脱帽卸任吧! 治蝗 士大夫, 用程婉蕴的话来说,他是个叛逆的文人士大夫,主要原因就是他不够迂腐。 在程婉蕴入宫之前, 这般富裕, 但日子过得十分开心。他也干过用《论儿, 而程婉蕴还会帮他买杂书回来看, 怀靖也笑话过他:“大姐进宫前, 你虽爱看书, 笔谈》之类的杂书,但自打大姐进宫后,你虽不言语, 这几年却恨出来……” 似乎真是如此,他是自打程婉蕴进了宫以后, 五经的。 小时候,,无暇顾及子女, 他未曾纳妾, 因此官夫人之间的迎来送往、人情往来,加之家里自家老母亲, 家里的大人们通通都忙得不可开交, 怀章自打会走路起, 就是程婉蕴带着他。 在他眼里,长姐什么都懂,而且从来不禁着他做这个做那个, 他最喜欢跟在长姐屁股后头跑,虽然长姐有时候看顾他看得烦了,也会给他随意找一本有画的书, 在县衙院子里铺一张草席,把他往那儿一丢,让他自个看书,只要他不乱跑,就不管了。 那会儿家里带画的书,不是医书就是农书,难以想见,旁人家孩子的启蒙读书不是《千字文》就是《三字经》,而他的启蒙读物却是《本草纲目》、张宗法《三农纪》(怀章还记得三农纪里头还详细教授了如何挑猪苗、如何喂猪、母猪产崽如何护理,小小的怀章对着上头画得栩栩如生的母猪产后护理图示印象十分深刻)、徐光启的《除蝗疏》、蒲松龄《捕蝗虫要法》、李源《补蝗图册》等等……这些书不仅给了他看,长姐也常翻出来看。 为何家里这般多与治蝗相关的书籍,这都是程世福四处搜寻来的,因为歙县所在的徽州,正是年年闹蝗灾的地方,从他记事起,几乎每年都能瞧见蝗虫,本地的蝗虫大多还没长出翅膀就被如临大敌的程世福带人翻地、挖土、水淹火烧杀得差不多了,但防不住大多蝗虫都是从北方山东、河南跨越长江黄河迁飞而来的。 长了翅膀的蝗虫,是最难灭的。 康熙二十四年,苏北、皖北大旱,合肥、桐城、霍邱、巢县、六安先爆发了蝗灾,江苏的盱眙、宝应、赣榆等县也同时发生蝗灾,以后逐步扩大到安徽的和州、蒙城、怀远、凤阳、天长、全椒、来安;江苏的仪征、溧水;浙江的嘉善、海盐、淳安等县,眼见这次又是一次将要地跨三省危及20几个州县的大蝗灾。[注1] 歙县在长江以南,尚且还没蝗虫飞来,大半相邻州县的惨状已相继传来,江苏盱眙“蝗食禾稼殆尽”。安徽凤阳“夏,大旱蝗,禾麦皆无,人食树皮”。全椒“秋七月,飞蝗蔽天,禾苗殆尽,民大饥”。天长“大旱,自三月不雨至,九月,飞蝗蔽天,人民相食,子女尽鬻”。[注2] 长江是人类的天堑,蝗虫却不怕,歙县被波及只怕也是早晚的事了,程世福那会儿就已经急得嘴角生燎泡了,想到好不容易长成青禾的庄稼将被蝗虫食尽,随之而来的必定是饥荒,他痛苦得夜里睡不着,便起来绕着院子一圈一圈地走,走到天亮,拿冷水抹了脸,又强作镇定坐镇衙门以安民心。 那年长姐十四岁,他十一。也是在那年,长姐忽然从书局淘来一本佚名的《治蝗精谈》,那真是一本好书啊!那本书程世福用了其中几个法子都十分管用,写得亦是字字珠玑,没有半点拖泥带水,也没有农书中常见的要祭祀蝗神与刘猛将军庙、金姑娘娘庙之后才能捕虫的说法,怀章很喜爱这本书,反复读了数十遍。 他阿玛就常说,长姐是有福气的人,出去逛街总能淘到些好东西,怀章自小就受长姐影响,原本信奉的是“子不语乱力怪神”向来不屑这样的神异之说,但安在长姐身上,又显得那么合情合理,否则这样一本老旧发黄、残破不堪的农书,旁人都寻不到,又怎会被长姐寻到呢?偏偏还是极有用的书。 从这本书上得来的法子,长姐后来又在程世福带领农户、乡绅实用过后,与他一起将这些法子重新整理、改进,写成一本新的《治蝗略》,程世福亲自为女儿和儿子所写农书作序,兴致冲冲要献给知府大人,希望他先在徽州刊印,之后上递天听,将治蝗之法普及天下,好拯救万民,但当年的徽州知府是个极狭隘、无能的贪官,他面上答应得好好的,转头就将书给烧了。 什么《治蝗略》,区区稚子能写出什么玩意儿来,程家每年冰炭孝敬才给那么一点银子,还想他出银子替他刊印?他替他扬名?呸! 程世福并不知道,他还傻乎乎地以为知府大人已递上去了,但朝廷并不重视,虽然遗憾,但也只能叹息一声。 程婉蕴也对此不大强求,她一向以为自己能做的有限,假借寻得古书的由头将现代治蝗的办法交给程世福,不过是为了想让自己的阿玛能睡个好觉罢了,如果能救更多人自然更好,若是救不了,她也已尽了力。如果因此而一直痛苦,日子会过不下去的。 何况两年后她就要进宫选秀了,她的心思又落在那上头去了。后来歙县蝗灾渐渐少了,这事儿渐渐也被程家淡忘了,就连程婉蕴自个可能都意想不到,年轻时曾无意苏过一回,那多年以前射出的子弹如今却帮助了弟弟,也帮助了自己。 但程婉蕴十四岁写的《治蝗略》,虽被贪官污吏付之一炬,却也被十一岁程怀章抄录珍藏,这是他们集写出来的第一本书,即便上头不认可,怀章也想留个纪念。 因此,站在龟裂的田地上,张廷玉听了蝗灾就脸色苍白,越发觉着头顶上的烈日刺目晕眩,人也跟着打晃,却忽然发现程怀章虽然面色凝重,但却似乎一点儿也不慌乱。 “怀章,怪不得我阿玛总说你稳重,”张廷玉有些佩服地看着他道,“真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都到了这地步你竟如此稳得住,这点我不如你。” 程怀章却拍了拍手上的泥土道:“这倒不是稳重不稳重的事儿,而是治蝗这事儿吧……”他仰起脸,那张素来有些冷板的脸因想起幼时的事而变得柔软,难得对着不明所以的张廷玉笑道,“我熟得很。” 张廷玉呆了呆:“你还会治蝗?” 程怀章拉着张廷玉回去了,没过一两个时辰就把以前长姐带着他整理的《治蝗略》给默了出来,看得张廷玉沉默不语: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吗?不是,都是一路读书科考上来的,怎么你会的东西都和我不一样呢? “你忘了我是哪儿的人?我和长姐自小就帮着阿玛捕蝗,这些法子还是我姐姐找到、后来整理成册的,她是个顶顶好的女子,只是你们都不信。”程怀章吹了吹纸上未干的墨迹,“走,找匹快马,把这些法子送到赵大人那儿,有他在,不愁下头的人不用心!” 自打春日就在地里发现蝗虫卵的消息不胫而走,果然常常遭受飞蝗折磨的苏浙皖三省百姓也都提心吊胆了起来,以往每次官府都只能督促百姓捕虫,有好些的县官会拿出自己的俸银、以身作则与民一起捕蝗,但这样往往捕也捕不尽,有些虫卵除不尽,冬日里没有冻死,第二年又复生,因此百姓们又开始日日烧香拜蝗神,还有请跳大神的围着自家田地跳的。 以往只能求神拜佛,但今年似乎有什么不同,海宁的百姓是率先体会到不同的。 新来的海宁知府张大人自掏腰包,刊印了五千余册的《治蝗略》,下发给各州县、村落,还在乡里贴了布告,专门派遣官吏下乡劝民捕治,那治蝗略上还画有图示,印得极为清楚,即便不识字的农民也能看懂。 海宁的张地主正让自家孙儿将官府发的《治蝗略》念给他听,他以前也是个地道的农民,后来转而去走货卖生药材,挣下两间药铺、医馆,置办了桑田、药田千亩,对于闹蝗灾的事儿,他比谁都着急。 “防治蝗虫要法:一、要减少蝗虫的吃食来源。蝗虫大多食小麦、高粱、水稻、玉米和谷子,却不吃大豆,而大豆耐旱、不挑地,可在大旱时多在田地里种植大豆,防治蝗虫之时,还能保障灾时有大豆作为最后存粮,不至于冻饿。” 自打玉米和红薯引进华夏后,大多数农田里都不爱种大豆了,张地主听了连连点头,他以前也遇着好几次蝗灾,那蝗虫好似真的不爱吃大豆,此法可行。 “好孙儿,你接着读。” “二、蝗虫喜欢在地势低洼之处产卵,可将这样的田地改种池塘,用以养鱼养虾,蝗虫栖息产卵地减少了,蝗虫也会变少。” 张地主搔了搔头皮:“可是不都说鱼虾的卵会生蝗虫么?再养鱼虾不会生出更多的蝗虫来么?”他刚冒出这个疑问,就听孙儿又念叨道:“另,注明:鱼虾并不会产蝗虫卵,此为谬传。” “噢,原来如此。”张地主点头,的确他之前也觉着奇怪呢,鱼是鱼,虾是虾,怎么会产虫卵呢,可是所有人都这样说,他便也信了。 “三、利用牧鸡牧鸭治未生翅之蝗蝻。蝗虫还未生翅之际,将鸡鸭投放在生了蝗虫的田地中使其消灭蝗虫,而鸡鸭吃了蝗虫长势更好,一亩地约莫牧五十只鸡鸭,每只鸭能食蝗虫三十余只,其中又属牧鸭治蝗更为得力,每只鸭能食蝗虫数量为鸡的三倍,每日能食近两斤蝗虫,鸭群亦更喜爱扎堆捕虫,比鸡群更易管理……” 张地主当即就从躺椅中跳了起来,鞋子也不穿就对家丁嚷道:“快让人去买鸭苗来!咱家田亩这样多,起码要七八百只!快去买,回头指定就买不着了!实在买不着,买些鸡苗也行,你快去快去!”嚷完张地主又发愁道:“这牧鸭牧鸡只能吃蝗蝻,那从北地飞来的蝗虫怎么办?” 话音未落,孙儿就已摇头晃脑道:“四、利用鸟类捕食飞蝗。江南常见的百灵、野鸭、大雁、沙鸡、海鸥都食蝗虫,其中,燕鸻、白翅浮鸥、田鹩最爱食蝗虫,这三类鸟儿中又以燕鸻犹最……”孙儿念到此处,又将书展开给张地主看,“爷爷,这儿有燕鸻的图。” 张地主眯着眼看了半天:“这鸟我好像在地里见过,好像还见佃农抓来吃过。” “书上说了,它们就是每年夏天飞过来,住在田里的!” “来人,去地里跟那些杀千刀的佃户们说,不许他们再抓鸟来烤了!否则都给老子交双倍的税!” “五、蝗虫可食,前朝《医药本纪》中记载,蝗虫可与蜜、当归、黄芪相和搓成药丸,有壮阳强肾之效,大补!” 张地主更激动了,悄悄叫来家中总管,要名下所有佃户捕了蝗虫都不许弃之,装在袋中收到自家生药铺子里用来制蜜丸。 管家面露惊讶之色,没忍住上下打量着张地主:“老爷您怎么……”需要那么多吗? 张地主气得一个巴掌盖过去:“蠢货!看我做什么!我都半截身子入土之人了,还壮什么阳,你等着吧,以后咱家这蝗虫壮阳大补丸,定然大卖!” 这样的场景在不论贫穷富裕的家家户户都上演着。 海宁这边有张廷玉这个身家富裕的世家子撒出大把钱,派人为海宁百姓去外地四处购鸭买鸟,还放出话来,多种大豆的人家都给银子补偿,农民们听话地种上了大豆,每家每户都养了一群鸡鸭和鸟(因灾年贫困无力购鸭、鸟者由官府免费发放鸭苗),等到夏日六七月,鸭子也养大了,土里没杀尽的虫卵孵化出的蝗蝻纷纷冒出头来,海宁各县官纷纷亲自下地督促农佃牧鸭捕蝗,不过六日就被吃了个干净,夏季又播种上的夏稻禾苗未损。 百姓顿时欢腾一片。 浙江其他州县也得了赵申乔的督促,或多或少都用了几样法子,这次蝗灾发现得早、治得也早,因此本地生发的蝗虫未造成大灾,但蝗灾并未过去,等到了秋日,从北方飞过来的飞蝗又来了,这下在笼子里养了大半年各式各样的鸟祖宗全都被放飞天际,好似一支愤怒的大军冲杀进了黑雾之中。 除了放鸟,程怀章还让张廷玉放出话来:“捕飞蝗一斤给钱十文。”这样鸟捕与人捕多管齐下,想来这蝗虫定能捕尽。 张廷玉顿时瞪圆了眼:“我哪来这么多银子!”他之前为了说服那些百姓种大豆、买鸭子就已经撒出去好多银子了!他今年的俸银倒贴都不够! 程怀章轻咳一声:“写信回京跟先生要一些,就一些。”要当个好官是很费银子的,要不程世福怎么会将吴氏的嫁妆都挥霍干净了呢? “你怎么不写信回京啊!” “你是知府,我是御史,合该是你要嘛。” “这下你倒分得清楚!”张廷玉骂骂咧咧先跟友人借了些银子支应,果真依言写信回家要钱了。 写完家信,张廷玉又捧着那本《治蝗略》反复研读,奇怪道:“这蝗虫可壮阳的说法究竟哪里来的?怎么我没见过那本叫《医药本纪》的书?也不知这书是何人所著,我命人找遍了海宁的书局都未曾寻到。不过我问了几个徽州来的人,他们倒都说有这么一回事。” 程怀章假装没有听到,正认真将此番治蝗的过程记录下来。 他要怎么跟张廷玉解释,这是他长姐为了劝服百姓克服“不能吃蝗虫否则会被蝗神降罪”的恐惧而想出来的损招呢?不论是什么《医药本纪》或是蝗虫可壮阳一说都是她长姐大笔一挥胡编乱造来的,而大多数百姓连字都不认得,听官府这样说,自然就信了。 至于为何徽州人都信誓旦旦说有这么一回事,自然是当年从歙县流传出去的“偏方”了,但这一说法在歙县流传开以后,男人们捕蝗虫可勤快了,都不用官吏三催四请了,生药铺子也发了一笔横财,那么多年歙县出品的蝗虫壮阳大补丸也没吃死过人,因有些男人坚信有用坚持常年服用,还导致这一药丸极畅销呢,咳。 鉴于长姐当年只有十四岁,竟能这样精准捕捉住男人们最切身的弱点,实在令人匪夷所思,程怀章决心要为长姐保住这名声和这个秘密,凭谁问也不说真相来。 而这本《治蝗略》中最后一条,是没有交给农人的,因为那一条程怀章和长姐都没想办法弄出来。据那本“治蝗古书”上记载,身毒(印度)有一种树,名曰印楝,此树的种子经过研磨去壳、用某种溶液浸泡萃取后便可提取出一种可杀百虫的农药来,这药还不伤禾苗和土地,但即便程世福花了大价钱,托了在番禺的友人在海外买回了两棵印楝树,栽在院子里种活了,但是他和长姐也弄不出那种“有机溶液”。 但程怀章想着或许有一日能够实现,便一直记着。 除了治煌,程怀章还翻阅徐光启的农书,天天泡在地里与老农交谈,俨然忘了他是个什么官了,还出银子改良了出了深耕犁、捕虫车。 等到了秋收时,江南三省虽遭蝗灾,却仍旧收获了与平年相差无几的粮食,没有饥荒,没有流民,今年的钱粮赋税也没有受影响,这消息立刻就传到了京城,让早早就得知江南道生蝗灾已经做好赈灾准备的康熙都惊呆了。 而赵申禾没有将功劳揽在自己身上,在这次治蝗出力的所有官员他都记下了名字,写了一本厚厚的折子递到了京师。 首功自然是率先发现了蝗虫卵,又献上治蝗之法的程怀章。 真正让康熙动心的自然是随着这折子进上来的《治蝗略》一书,这本书里的治蝗法子更加完备、详尽,因为这都是程婉蕴与程怀章、乃至程世福多年在歙县治蝗实地得来的经验,当初程婉蕴也只知道牧鸡牧鸭能吃蝗虫,毕竟后世也用这样法子,但新闻上不会讲那么细,具体一只鸡鸭能吃多少?多大的地放多少鸡鸭才不会连庄稼一起被吃掉、踩踏?这里头都有学问,所以是一年一与蝗虫斗争下来后,不断改进、总结得来的法子。要知道宋朝就知道养鸭子能吃蝗虫了,但历经多次战火、改朝换代后,随着老人去世,很多地方都已经没有了这方面的经验,如今清朝的治蝗法子最终还是靠人力巨多。 有这样一本详尽的治蝗书,是很难得的。 最让康熙意识到价值的当然是最后那印楝素的制备法子,虽然现在做不出来,但做出来以后蝗虫还有何畏惧?不说蝗虫,就连其他虫害都一起除了!这是千秋万代、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如今大清的人口已经越来越多了,但粮食却始终都不够吃,以后若是可以将庄稼的病虫害抑制住,便可多收获好多的粮食,养活更多的人! 治蝗略上含糊地写着可从烧酒技艺中提炼出有机溶液,康熙立刻就命会酿酒的工匠去做这件事,并让弘晳写信给莱布尼茨询问这有机溶液的事,西方能从金鸡纳树中析离出金鸡纳,制成治疗痢疾的神药,那这印楝素想来也是差不多的东西,不管是多少年、费多少银钱和功夫,他都愿意做!康熙还觉着,既然古书中有记载,古人一定是做成了的,只是这做法如今失传了而已,没道理以前能做成,今儿就再研制不成了。 也是在这一刻,康熙下定决心要晋程佳氏为太子嫔了。 赵申乔是个机灵的人,他将程怀章对他讲述这本书的来源一五一十地写进了折子里,并没有隐瞒程婉蕴的名字,他大约能猜到太子爷把程怀章放在他身边的原因,大约正是打着让他能升得快一些,回头才能加恩到程佳侧福晋头上,那这次不就是个绝佳的机会吗?若这功劳本就有程佳氏一份,皇上自然愿意开恩。 投桃报李,赵申乔是清官不假,但不迂腐,更不傻,否则也搭不上李光地。 因此,第一次,程婉蕴没有因为是个女人,而被抹去了功绩。她在治蝗上的付出,也没有被漠视,终于隔了十几年的光阴,这些努力与善意终究回报到了她自个的身上。 康熙对外并没有公布这件事,放出消息是程怀章居功甚伟才加恩的程佳氏,这也是为了东宫好,省得有些不开眼的东西来攻讦程佳氏不守妇德、干预地方政事,或是怀疑她写的东西是否可靠之流,从而把一件好事变成了坏事。 这是世人对女子的偏见,哪怕女子做得再好,也会被质疑与否认,甚至因为知道是女子写的书从而就弃而不用了也有。 但康熙心底里记着程婉蕴的好处,他是难得不大低估女子的皇帝,因他是太皇太后教养长大,他深知当家妇人若是明理、聪慧、坚韧,那么这个家往后也差不了。 再看程佳氏教养出来的几个孩子,康熙心里暗暗点头。 这个位置给了她……就……就给了吧! # 临近年关,上书房的小皇子小皇孙们也要放假了,今儿是最后一日课。 弘晳和弘暄也正是在上书房读书的时候知道自家额娘正式接受册封礼成了太子嫔的。 那会儿,他们正跟直郡王的长子弘昱拌嘴。 并肩 年关将近, 治蝗略》传遍天下的消息,自然也传到了程婉蕴耳朵里,她愣了一愣, 忽, 本以为再没机会重见天日, 后来入了宫, 外大多被隔绝了, 她自个都一时没能想起来。 这世道本就苦了, 天公还不作美,时常折腾,耐劳, 一样样忍受了下来,只盼着来今倒也好, 至少外头百姓们再遇着蝗灾,能多几样法子自救,, 她都心满意足。 程家的功劳是程家自己挣来的, 关系得的恩宠,是截然不同的待遇, 这时京城里的上流圈子、满,吴氏近来收到了几个王, 都大为震惊呢。 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去了,程婉蕴哪怕忙,也甘之如饴。 但毓庆宫里也有不好的消息, 一是闭门抄经多年的李侧福晋原是着了风寒,程婉蕴原叫人单独腾了个灶眼给她每日炖些鸡汤滋补,她却更愿意照着宫里治伤风咳嗽的法子净饿两天, 再服药调养,程婉蕴劝不动,结果病得越来越重,眼见快挺不过去,如今又正好是快过年的时候,就是请太医都要悄悄的请,更别提万一……只怕这丧事都不给办了。 二是太子妃也有些不好,她原是心病,养养或许能好,但自打程婉蕴封太子嫔、程家又借力一下爬得极高,而石家……早就被人遗忘了。从此,她这心病就更重了,人的性子使然,她愈告诫自己不这样想,便愈劝服不了自己,最终每日都沉湎于痛苦之中,好几日饭菜端进去又原样地端出来,夜里也睡不着,常坐起身来发呆,利妈妈为此唉声叹气,茉雅奇哭着过来跟程婉蕴说她额娘的病情,程婉蕴也束手无策。 她有点怀疑太子妃是抑郁了,只是……这时没这说法,也没有治疗抑郁的西药。于是只能加倍命下头的人小心伺候,多温言开解,又做主在正殿里设了一处小膳房,变着法给太子妃弄汤弄羹,还和怀靖说了一声,让他去外头找些闽菜的谱子来,带进宫来让膳房太监学着做。 又教茉雅奇多陪着太子妃说话,给太子妃多找些事做做,让她没空想别的。 转眼进了腊月,过两日朝廷就要封了印,一大早,程婉蕴先将弘暄弘晳打发去上学,又让青杏送额林珠、茉雅奇去撷芳殿与八九十三位公主们一块儿做绣活、读书、学琴棋书画,这就是当太子爷闺女的好处了,宫里的公主都有专门的女师教导,太子爷跟康熙请旨让膝下两个女儿一块儿去,康熙随口便恩准了。 但对宫外不常见的那一堆孙女们,康熙就没这想头,他孙子孙女加起来一百多号人,过年时都进宫来吃饭要摆三个大殿才坐得下,他根本就认不全谁是谁,也就茉雅奇、额林珠和佛尔果春是生养在宫里的,常能见着,他也偏疼几分。 若真让那么多孙女都进宫读书,撷芳殿也坐不开。 比起孙女,康熙自然更看重孙子,宫里宫外,各皇子阿哥膝下只要是适龄的皇孙倒都愿意让他们进宫读书。 如今上书房里也是人满为患,共有十二人。皇子里十五阿哥胤禑十一岁、十六阿哥胤禄十岁,十七阿哥胤礼八岁,皇孙里年纪最大的弘暄十四,明年十五岁他就能出馆了,接着是弘晳十二岁;这俩的年纪直接断档,后头都是八九岁的小孩子:直郡王的大阿哥弘昱九岁;三贝勒家的三阿哥弘晟七岁(他的长兄弘晴前几年夭折了);四贝勒府的三阿哥弘昀刚六岁(四爷长子弘晖、次子弘盼均已夭折);五贝勒府的大阿哥弘昇九岁、二阿哥弘晊六岁;七阿哥府里的大阿哥弘曙八岁、二阿哥弘倬六岁。 他们俩年纪最大,平日里都是单独在另一肩课室里念书,因他们二人的课业进程更深、更精,教他们的课业师傅也与其他人不同,唯有晌午时分,要用午点的时候,二人才会与他们一块儿聚在一间偏厅里,一起用午膳。 宫里素来不大看重午膳的,大多时候都是吃点心,但程婉蕴习惯了后世一日三餐,因此毓庆宫里出来的孩子,这用膳时辰和习惯都不大一样。 其他宫里的孩子,大多是寅时(凌晨四点)起身就用了早点,然后中间约莫到巳时(十点)加一顿点心,因为巳时吃过点心了,所以晌午(十二点)就不会再多吃,因此大多也是吃点心,到了下午,未时与申时之间(下午两点)再加一顿点心,晚膳就是酉时(晚六点)上下,到了戌时(晚八点)就该睡觉了。 程婉蕴养孩子呢,也是只要起来了,半个时辰内就给吃了早点,因此孩子们读书的日子也是寅时吃,若是休沐日,就看他们什么时候起来了,她是允许孩子们睡懒觉的,读书时日日起那么早,休沐补眠岂不合理? 毕竟她自己也睡懒觉呢……嘿。 因此,她准备的早膳一定吃得丰盛、吃饱、吃好,毕竟要撑一上午,上午就给点水果坚果,不会给太多点心了,到了晌午就是一顿正经的正餐,下午饿了也是加点不占肚的水果、小零食,晚膳照常吃,如此而已。 她觉着宫里这样的“五餐”制实际不大科学,正经该吃正餐的时候,肚子都给点心占了,什么也吃不下了,而宫里的点心大多都是重油重盐重糖的,煎炸烤出来的,都是什么酥、什么糖、什么糕、什么饼,这样吃下来,其实蛋白质和肉类、蔬菜摄入就少了,像九阿哥胤禟,生得极胖,宫人们说,他打小就爱吃点心,一碟子一盒子这样吃的。 而四爷又过于清瘦,因为他不爱吃点心,太子爷说他小时候爱长疹子(程婉蕴猜测四爷估摸着是敏感皮,京城风沙多大啊,又干),一长疹子太医就饿他,他又挑食,净饿成这样了,如今也是吃得少,这胃口打小饿惯了的。 这都不好。 程婉蕴常年这样养娃,弘暄、弘晳、额林珠都是匀称结实的身板,不胖不瘦,当然,针对每个孩子不同的性子,她也有所侧重,比如弘暄个头上不如其他兄弟(其生母王格格个子矮小),她是要求他每日必须吃鸡蛋牛奶的,牛奶还得喝足两杯,还要他常蹦跳摸高,只求以后这孩子不会差其他人太多。 所以今儿在上书房偏厅里摆了条长长的膳桌,今年刚满六岁才被送进宫来读书的弘昀、弘倬两人,是头一回在上书房用午膳。 他俩都是十一月生的,年纪本来就小,又同病相怜都病了大半年,虽说明儿就要放年假了,只能读一日书,但四福晋和七福晋还是把这俩崽子拾掇拾掇,先进宫来认认门、认认人。 两人的贴身太监带着他们额娘给装的三层漆木小食盒,里头是大同小异的三碟子糕点,还有一壶酪浆,两个小孩儿坐定,正要用点心,却发觉其他皇叔们、堂哥哥们也有自己带的点心,却都不吃,拿着筷子不知在等什么。 上书房里就他们俩最小,头一日进宫更是倍加小心谨慎,因此环顾一周,发觉只有直郡王家的弘昱臭着脸大嚼烤肉饼,其他人都望着门外翘首以待,便也不敢动筷了,相互看了一眼,便也等着。 弘昀隐约猜到,大伙儿或许是在等太子爷家的大阿哥、二阿哥。 太子爷是储君,他的长子与次子,自然也比他们更尊贵,尤其是弘暄,他已经变声、唇上长了一点点青色胡茬,看着就是个大人了。 弘昱心里是极不高兴的。 他进宫读了好些年书了,自然知道其他人在等什么,但越是这样,他越生气,不由嘟囔出声:“真会摆谱的,讨人厌。” 这话被与他同岁的、五爷家的弘昇听见了。 弘昇是刘侧福晋所生,五爷又跟太子爷交好,弘昇本就是坚定地站在弘暄弘晳那边的小跟班,他立刻就回了嘴:“弘昱,你说什么你?” 弘昱瞪他:“要你管,你又是哪个牌面的,出什么头?” “你就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弘昇哼了声,“今儿弘暄哥和弘晳哥的太监抬了小铜锅子来了,我都瞧见了,馋死你。” 弘昱立刻暴脾气就上来了:“胡说八道什么!我根本就不稀罕!一点儿都不好吃,也就你们爱派他们俩马屁,连脸面都不要了!我可不像你们,我有我惠玛嬷亲手给我做的牛肉饼子,你们有吗!” 弘昱是直郡王的心肝肉和血泡子,那么多年了,太子爷的长子都已经十四岁了,他却还只有这么一个孩子,前两年大福晋张氏生下的次子在今年也夭折了。所以惠妃十分疼爱弘昱,当做眼珠子来疼都不为过,因此养得与直郡王小时候一模一样的跋扈。 “难道我说得还不对?每回用午膳都闹脾气,你就是个小心眼!”弘昇一点也不怕,如今的上书房可不是弘昱说了算,放眼望去,十五十六皇叔都与太子爷交好,十七皇叔的额娘是翊坤宫的,十七皇叔只会帮他,三爷、七爷家那两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闷葫芦,忽略不计,四爷家的虽然刚来,但天然就会站在他这边! 他额娘都说了,进了宫别怕,毓庆宫的程佳侧福晋是她手帕交,他只管跟在太子爷家两个哥哥后头横着走,他不惹事,但也绝不用怕事! 弘昇的同胞弟弟弘晊虽然小,却也洪亮地帮腔:“我哥哥说的对!” 十五阿哥是这堆孩子里最大的,辈份也最大,他皱眉道:“弘昱,你每回都惹事,食不言寝不语,不许你再开口了!” 如此明显的拉偏架,给弘昱快气哭了。 “你们都合起伙来欺负我!我要去告诉我惠玛嬷!”弘昱怒气冲冲跳下椅子就要冲出去,“你们给我等着,我让我玛嬷来收拾你们!” 还没冲出门,弘暄和弘晳就大步进来了。 他们今儿先生授课讲《后汉书·范谤传》,讲到范谤血荐轩辕顿时慷慨激昂不能自已,动情处甚至潸然泪下,他们俩只好一前一后上去宽慰先生,先生哭着道:“你们不要学范谤,但也要学范谤。”两兄弟无奈地相互看了一眼,扶着老先生坐下,等他缓了缓,又让人将魔怔了般的先生扶下去休息。 因此就迟了放学,匆匆过来刚到门口就听到偏厅里吵得不可开交。 弘昱见了弘暄弘晳也有些害怕,小学生和初中生的气场是截然不同的,止住了脚步,还往后退了两步,但面上依旧是不服气,颤抖着嚷道:“你们合起伙欺负人!” 弘晳低头望向眼神躲闪的弘昱,忽然感到有点有趣。曾几何时,他幼时才入上书房,却是被人欺负的那一个,而今,竟有人当着面说他欺负人,用额娘的话来说,真是风水轮流转。 弘暄好脾气道:“传膳太监都在外头了,先用膳吧,弘昱也来,别放心上了。” 弘昱扭过头哼了一声:“我不吃!”惠玛麽说了,让他不要吃延禧宫外头的东西,怕有人要害了他!连阿玛也是这样叮嘱的。 “那你千万别吃,今儿可是我额娘做的新菜。”弘晳可不惯着他,耸耸肩就绕过他进去了。 等在里头的皇叔及堂兄弟则听到这话眼睛都亮了,纷纷亮出了碗筷。 刚来的弘昀和弘倬一脸迷茫。 而传膳太监已经端着锅子、碗碟流水般进来了,膳食的香气顿时弥漫了满屋子。 弘昀和弘倬看得目不转睛——宫里的午膳竟如此丰盛吗?他们也被那异常的香味激得没忍住悄悄咽了口口水。 他们看下五爷家的二阿哥弘晊,他们跟弘晊同年岁,去年去五皇叔家拜年见到他时,他还瘦瘦的,结果他在宫里上了一年学,就养得滚圆。 原先他们还不知缘故,如今可知道了!宫里的御膳竟然这么香! 弘暄坐在十七阿哥胤礼下首,弘晳坐在弘暄边上,然后就见传膳太监将铜锅的盖子掀开,一股更加浓郁的鲜香随着热腾腾的白雾扑面而来,就连弘昱也忍不住伸长脖子往那儿看了一眼。 铜锅里是还在滚沸的水煮三鲜,砂锅里装着海鱼煲,盘子里是手工炸鱼排,每人一小盅的是荠菜海蜇羹,饭是掺了五谷杂粮的香米饭。 京城里海鲜少,也就冬日能从天津卫海航用冰鲜运过来一些,这样一顿全海鲜的膳食,在宫里是少见的。 但在靠海的闽地却是极常见的,程婉蕴找来不少闽菜的菜谱,菜谱上不是海味就是山珍,她结合着自己爱吃的,让太监们给太子妃做些家乡菜改善伙食顺顺心的同时,顺道让孩子们也吃一样的,这样还省事。 这时候的海洋还很干净,可以放心的吃海鲜,而虾贝鱼类又很有营养,冬日里吃又不上火又滋补,多好啊。 弘晳很爱吃海鲜,太监们给他剥了只大海虾,蘸上程婉蕴特调的万能海鲜蘸水,咬下去甜口弹牙,舒服得弘晳眯起了眼。 程婉蕴准备了很多,原本她也是只准备两个孩子的盒饭的,但弘晳回来说十五皇叔老是抢他的红烧排骨吃,程婉蕴后来就习惯性多做了,再后来,就直接做十几人份的菜了。 因此其他皇子皇孙也是差不离的神色,唯独孤零零站在那儿的弘昱憋红了眼。 好香,想吃,又不能吃。 弘昱捏着的手里的肉饼一点都不香了。 再次气哭了,弘昱一跺脚就往外跑了去,他的贴身太监哭丧着脸追上去:“大阿哥,大阿哥,您慢点,等等奴才——” 弘晳和弘暄都习以为常了,弘昱几乎每天到了午膳的时候都要闹别扭,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更不知道他在倔什么。 看他想吃的很,愣是不吃。 “别管他,咱们吃咱们得!”弘昇嘴里塞得满满的,还不忘给手短人小的弟弟挟了条最大的虾,“多香啊,我还要一碗饭!” 弘昱到延禧宫伏在惠妃膝上哭成了泪人,惠妃心里恨得牙痒痒,却又不能为了这点小事报复东宫,只能记在心里,又连忙叫宫人去御膳房也做一锅海鲜来,搂着弘昱不住地哄着:“玛麽也给咱们弘昱做,弘昱不哭了!以后玛麽也给你带好多好多的膳食,没什么了不起的,咱不吃他们的,咱自己也有!” 程婉蕴并不知晓在上书房里竟然还有这样的风波,她正和唐侧福晋一块儿记着年礼和年货,还有太子爷要赏赐给亲近属臣的恩赏银子、贡物等等;安排发放宫人们过年的新衣鞋帽、赐福银;另要安排人打扫除秽、盯着造办处送融了重打的压岁用金银馃子来。 “之前压得花样不好,成色也不均,被我全打回去叫重做了。”唐侧福晋看了眼清单,在压岁馃子那一栏画了个圈,“今儿才叫人去过问,说是过两日就能得了送来。” 程婉蕴点点头:“能及时送来就好,也不必催太急,满宫都要打金银馃子赏人用,这时候他们定然忙得不可开交,也体谅些就是了。” 唐侧福晋也知道这个理,只是她有些气不过:“其他宫里也没有压成这样差的,两百多个馃子连个海棠花都压歪了,显然是四妃刻意刁难我们,这点小事又不好发作。” 程婉蕴笑道,将清单叠好收在一边:“料想他们也不敢真的怠慢,不过是拖上几日让人心里不快罢了,先忍着,回头有了机会,咱们也给她们添添堵。” 虽说冤冤相报何时了,但这种小动作不还回去,那些人就容易得寸进尺,还以为她好欺负,这是太子爷教她的,当了太子嫔以后,不能太好性了,否则立不住,外头的人也会看轻你,因此该出手就出手。 “还有皇上给太子爷沾恩锡福的银子,也得找个香案供起来,”唐侧福晋打了个哈欠,“这几日忙得我夜里二更天才睡,寅时又起来了,都还没叫人去领呢。” 每年银库里新打出来的银元宝、金元宝,会刻上康熙年份,最新的那盘,康熙就会供一份到太庙给祖宗,另外再分两份,一份给皇太后,一份给太子爷。其他皇阿哥、宗室就得排在更后头了,也不拘是不是新年打出来的头一盘了,只要是新的也是天大的皇恩了。 随后便是请太子爷吃年酒的单子要跟着排个号,宫外开了府的阿哥们都已经自个排好日子了,从初四开始没一天落下的,一直排到元宵节都还没吃完,程婉蕴看得两眼一抹黑,以往这些繁琐的应酬都是太子妃跟太子爷去了,今年就得轮着她了。 然后便是凌普及儿子凌士晋从杭州递过来的年礼,烫金的红帖上写着一溜吉祥贺语:“凌普携全家叩问太子爷安,太子妃娘娘、太子嫔娘娘万福金安,并各格格、阿哥吉祥,新春大喜,阖家欢乐。” “这凌普消息倒灵通。”程婉蕴笑道,“我才晋位多久,他那么大老远倒知道了。” 唐侧福晋也跟着笑道:“鼠有鼠道,他们有时候比咱们知道得还多呢!” 凌普送进宫来的年礼极重,杭州各色花色新颖、富贵华丽的丝绸就装了五六车,还有各种土产、精致的玉石、茶叶、萝卜干、桃干、核桃、千岛湖鱼干、蜂蜜,更专门知道太子爷的喜好,竟然送了几块通体血红的鸡血石。 这凌普,总觉着他在杭州也没少贪。程婉蕴心里暗暗给他记了一笔。 等毓庆宫里换上了门神、对联,挂上新的桃符,从宫门、厅堂到内门、后院四处都焕然一新、打扫得整洁干净,一大早赶着吉时摆了香案供完神,就算正式过年了。 除夕夜大宴又要开始了。 程婉蕴梳的燕尾旗头绷得紧紧的,脸上上了大妆,穿上了太子嫔的石青色行龙妆缎吉服,下身是石青色缎织金团龙朝裙,头上戴的是金累丝点翠嵌珠石凤钿,戴上缀凤翟与东珠的朝冠、挂上珊瑚朝珠,踩上三寸厚的花盆底,只觉着这脖子都要断了,可算把自己收拾好了。 她扶着青杏的手跨出门,同样一身石青色四爪团龙褂的太子爷正静静地站在屋外等着她,他看了她许久,终于在晴了雪的郎朗月色里,露出欣然的笑来。 程婉蕴被他看得有些羞赧,低头拍了拍衣裳上不存在的灰,道:“等很久了吧?爷?” 太子爷向她伸出手来,执了她的手,轻轻道:“嗯,等很久了。” 观庭前花开花落,渡朝暮岁岁年年,这样清冽如雪的除夕之月他不知痴望过几轮,才终于等到了这一日,他的阿婉可以这样站在他身侧,不用顾忌任何眼光,与他并肩前行。 婚事(修文) 前朝封了印以后, 胤礽倒闲了,却见着阿婉因料理 胤礽为此十分乖觉,每天一大起来, 一个个盯着拾掇好, 把这群咋咋呼呼的小崽子们带出去, 午时才回来, 把崽子们溜得累得倒头就睡, 然后又帮着阿婉把里带着睡。 这俩孩子三四岁后了, 时常要黏着阿婉,如今阿婉忙着,有难得得闲的阿玛陪着, 。 没有孩子在一旁捣蛋,程婉蕴的来, 恰好除夕过去,该预备、赏赐的年礼都送得差不多了,初一给妃嫔拜过年, 往后的每日事项就都简单了, 不过今儿这个弟弟家家吃酒,不再那么烦难 , 于的人。 只是唐侧福晋也被累得小病了一场,加之李侧福晋更已到了弥留之际, 不过她好歹撑过了年,若是能撑过正月里,丧事要办得体面些就容易了, 因此程婉蕴还是悄悄请了太医悉心诊治,去瞧她的时候,虽大多时候都昏迷着, 程婉蕴还是会对她说:“李姐姐,好歹多撑几日吧,过了正月,就能让您母亲李夫人进宫来瞧您了。” 李夫人没有诰命,正月里宫里忙着过年,她是不能递牌子进来的。 也不知是不是这话起了效用,太医拿独参汤硬吊着,如今李侧福晋的病情还算稳定了些。但这还是让整个毓庆宫里的气氛在过年的喜庆里带上一丝阴霾。 虽说李侧福晋以前做了许多错事,但人死事消,即便是太子爷也不愿在生死之事上头还要磋磨她,默许了程婉蕴为李侧福晋延医问药、临终关怀的各种事。 太子妃似乎也好了些,利妈妈说太子妃娘娘精神头好了些,也总算能吃下点东西了,程婉蕴也跟着松了口气,看来久违的故乡的味道还是能唤起人内心深处对人世间的眷恋的。 出了正月,太子爷传信给了李都尉家,李夫人一路抹泪进了宫,见了女儿最后一面,也是李侧福晋闭门念经那么多年后头一回见,等到了晚上,李侧福晋就走了。 伺候她的宫女,说是走得安详。 这年刚过完,毓庆宫里紧接着就办了丧事,但因为李侧福晋位分不高,也不能在宫里停灵,她没有子嗣,也就没有搭芦棚,只在她居住的东配殿里设了灵堂,太子爷膝下的几个孩子去给她上了香,程婉蕴又找了几个八字相符的太监宫女系了白腰带替她守了七日灵,让钦天监捡了个吉日,就要将棺木挪到宫外头的静月庵里,再请了尼姑给念上七七四十九日的经,之后再捡个日子葬了。 毓庆宫后殿的东配殿就这样空了下来,一个人走了,像风吹过似的,什么也没带走,程婉蕴经过东配殿时也会下意识转头去看。 李侧福晋走了以后,当年程婉蕴刚进宫来时后院住过的女人,除了她之外就全都没了,越发衬得那几年宫里只有她、杨格格和李侧福晋的日子好似做梦一般。 早春的风湿漉漉的冷,程婉蕴想起来,以往李侧福晋梳着道士头,穿着缁衣常坐在院中杏树下抄经的样子。先前几年她还有些不甘心,后来似乎也看开了,经书仿佛让她性情安定了,她渐渐安于现状,偶尔也会使人请程婉蕴替她窨些花茶,她还写了好几本解经的书,虽有些寂寞,但这日子过得也挺自得的。 程婉蕴有些怅然,但这份怅然没有维持多久,就被另一件事给搅合光了。 风和日煦,正是花开满枝头的春天,毓庆宫后罩房里却是黑云压顶,宫人们都噤若寒蝉,蹑手蹑脚地在屋子外头干活,就连青杏碧桃站在廊下都惊恐地瞪圆了眼,听着屋子里关起门来不甚清晰的怒喝声,她们还是头一回见自家主子能发那么大脾气。 “你说什么?”程婉蕴瞪大了眼,指着跪在跟前低着头不敢说话的程怀靖怒喝道,“你可是嫌咱们程家日子好过了、嫌自己命长?你是疯了吧!我真是……”她气得都语无伦次了,四下想找趁手的东西,一时没找到,后来都想把手里的茶碗都想扔出去了。 “姐,我只是存了一点念想,我什么也没干!”程怀靖沮丧地缩着脑袋,小声嘟囔,“我真什么越矩的事都没做,看都不敢多看一眼。” “你还有理!就是想一想,你都不该想!”程婉蕴怒视着他,却压低了声音,“八公主是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你这念头快打消了,想都别想!” 程怀靖低垂着头良久,才轻声道:“我知道,我不敢痴心妄想。” 已经长得比她高过一个半头的少年人直挺挺地跪在堂下,抬起那张英气勃发的脸,认真地说:“长姐,我怎敢有亵渎公主的心思,我只是远远见过她几回,替她摘过一次挂在树上的风筝,她对我温言说了句多谢,我跪下还了臣礼,就再没有了……我……我只盼着有朝一日,八公主得遇良人,我能护着公主去蒙古,远远地陪伴她、保护她不受欺负……就够了,其他的……从不敢奢望……” 这一番话,说得程婉蕴满肚子的火气,就像个被戳破的球,顿时瘪了下去。 这事儿的起因,还是因为吴氏进宫来,说起怀靖时一把年纪的吴氏气得手抖,说不知给他说了多少家姑娘、递了多少画像,竟是看也不看,天天推说宫里有事,溜之大吉,后来为了避免吴氏唠叨催婚,干脆跟同屋的其他侍卫换班、替他们站岗、巡宫墙,连着十几二十日都不回家住,天天睡南群房侍卫处的大通铺。 吴氏急得直抹眼泪:“你说他都多大年纪了,再转过年就要二十了,还不成婚,这是要做什么?这是要逼死我!怀章的儿子都有两个了,你知道他跟我说什么?他说让大哥多生几个,以后过继一个给他摔盆就成了,反正他不成亲,若是硬给他娶进门来,他就跑去投军,省得我瞧见他上火。我真是……我真是没法子了我的娘娘啊,这小子一身反骨,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全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万不得已,只能求到您跟前来了。” 程婉蕴一听就觉着不对,她觉着程怀靖可能有心上人了,否则何必拖着不肯成亲?她便对吴氏笑道:“额娘把心放在肚子里,这事儿我定给你问个明明白白。” 她一开始还挺高兴的,自以为怀靖可能是看上了哪个宫女,想等人家二十五岁放出宫来也说不定,这事儿其实很普遍,很多宫女出宫后都是嫁给侍卫的,也算一个好归宿。 于是她就把程怀靖从南群房侍卫处叫过来一问,一开始这家伙还顾左右而言他,抵死不承认心里有人了,但程婉蕴一瞧他通红的耳根,后脖子都红透了,就干脆用言语诈他,虎着脸道:“别装了,姐姐都看见了,你还是老实交代吧。” 结果这话一出来,那本来脸红脖子粗的少年顷刻间脸就煞白了。 程婉蕴当时心里就“咯噔”一下。 果然,在她疾风骤雨一般的逼问下,程怀靖招了,招了以后就换她面色煞白险些被气死了,这小子眼光倒好,什么宫女啊,他看上的是十三爷同胞的大妹妹,八公主。 程婉蕴万分痛苦地扶住额头。 若是宫女还好说,等个几年又怕什么,她或许还能把人要到身边来看顾着,等够了年岁就能放出去成亲,迟几年就迟几年,他不是长子,程家也没皇位继承,晚婚晚育也没什么。 八公主!她都没脸开这个口。 康熙是绝不会将女儿嫁给一个汉人的,哪怕是抬了旗的。这事儿若让极疼爱妹妹的十三爷知道,怀靖被他怒极了一箭射死都不奇怪。 历史上,康熙的女儿好似除了温宪公主和袁贵人生的九公主,其他全都抚了蒙古,八公主日后指定是要抚蒙的,而留嫁京城的两位公主也嫁的是高门大族,纳兰明珠这样好的家世,他的小儿子也只求娶到宗室的郡主,肖想公主……她们程家是想屁吃了。 “总之,你这念头放下吧。”程婉蕴长叹了一口气,最终狠下心肠严词警告他,“你这念头害人害己,以后千万不要提了,八公主日后若要选拔扈从陪嫁的侍卫,姐姐也不愿替你去求这个恩典,不是不想成全你,是怕你一辈子都活在求而不得的痛楚里,往后再干出什么傻事来……今儿回家去吧,额娘为了你都快急病了,不要为了心里那不妥当的儿女情长,就连孝道、连养育你那么多年的生身父母都不顾了。” 程婉蕴是头一回对程怀靖如此这般疾言厉色,她质问他:“你有没有想过,八公主的风筝挂在树上了,她身边跟着那么多伺候的人,谁不能去拿?怎么偏偏就能让你遇上?你是毓庆宫的侍卫,平日里甚少巡撷芳殿那条道,怎么会这样巧呢?” 程怀靖跪在地上,面色惨白,他确实没有想到这背后可能会有阴谋,若真是这样,他就万死莫辞了……半晌,他忍着心痛,重重冲程婉蕴磕了一个头,哑着嗓子道:“姐姐,我错了……” 他抬起头,已经是两眼凄然的泪,“我真蠢,我差点害了你是不是,姐姐?” 程婉蕴见他这样,心也软了,她这点怀疑没有根据,或许只是她太敏感了,但她不得不将最坏的结果告诉他,宫里就是这样的地方,错一步都是万丈深渊。 “你知晓便好,如今还来得及……”她缓和了声音。 “姐姐,让我出海吧。”程怀靖忽然抬起脸来,那含在眼里的泪铺满了他憋红的眼底,声音也哑得不成样子,“我留在宫里,总会想起,难以割舍……我如今这个样子也没法子坦然地娶妻生子,不如出海历练一番,不靠封荫自己闯下些功绩爵位来。” 程婉蕴心里也有些疼,她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道:“即便挣下爵位,你也没法子娶公主的。我们这样的人家,是绝不可能的,你要明白。” 从顺治到康熙两朝,唯有三个公主嫁给了汉人,却都是为了安抚三藩:和硕恪纯长公主下嫁吴三桂之子吴应熊、和硕和顺公主下嫁平南王尚可喜之子尚之隆、和硕柔嘉公主下嫁给靖南王耿仲明之孙耿聚忠,而这都是因清军入关、拉拢裂土称王的三位藩王,巩固统治。 除此之外,再无例外。 “我明白,我微贱之身,自然从没有想过能娶公主。若非姐姐今日问,我只会就此藏一辈子,谁也不说,或许藏得久了……也就忘了,又或许忘不了……说到底那也是我一人的事,与公主无关……”程怀靖苦笑,随后再次磕头恳求,“姐姐,我想入水师。” 程婉蕴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回头我会让太子爷为你求个能进水师里历练的机会,过了三月你就乘船去广州,海上危险,正好学个半年,待格尔芬大人今冬再次出海,你便能随远洋水师离开。” 怀靖磕头谢了恩,他走了以后,她叹了口气。 她最终还是做了个挥着大棒的封建大家长。 其实程婉蕴也是想着,少年人的情窦初开也会能因为时间与距离而消散,让怀靖离开这宫墙也好,一年两年再见不上,在大海上历经生死,往后或许就慢慢淡了。 她本也有些不舍得怀靖出去吃苦,但怀靖自己提了,想来他也明白这其中的利害,更清楚自己在宫里时日越长,越发难以掩饰。 少年的感情是真挚的,少年的感情也全都在眼里,那份热烈和光芒根本就掩饰不住,程婉蕴怕他是被人算计了,也怕是身在东宫的她连累了他,才会让她成为别人的靶子。 程婉蕴独自一人又在屋子里坐了好久,有时又觉得自己也像个不可理喻的封建礼教代言人,真是迂腐顽固不通情理,可是……她不能置程家而不顾,为此她还不争气地偷偷哭了一回,就算以后怀靖怨她恨她,她也认了吧……她实在没办法鼓励怀靖不管不顾为爱向前冲,即便她有着后世人的灵魂,她也不敢,她怕死,也怕程家因此覆灭,更怕怀靖因这事儿而死。 而且人家八公主或许压根就不想知道、也不想要这份会妨碍她名声的喜欢。 总之,怀靖能答应、愿意离开,和她一起将这苗头趁早就掐死也好! 晚间,太子爷回来,程婉蕴就把想让怀靖跟格尔芬出海的事说了:“其实,他一直想入军营里历练,之前没个机会,今儿特意求到了我跟前来,我骂也骂了,可惜他就是不改心意,说男儿志在四方,就是想出去看看……” 她下午在屋子里发脾气的事瞒不住太子爷,未免太子爷追问,不如找了个明面上的缘故遮掩过去,怀靖这糊涂心思是决不能跟太子爷说的。程婉蕴在心底叹了口气。 这是她头一回对太子爷有所隐瞒,因此心里格外虚,心虚之下难免透出几分来,程婉蕴连忙站起来绕到身后给太子爷捏肩捶背,不住地趴在他身后撒娇:“二爷,好不好,好不好,怀靖不会添乱的,不求什么官,让他能当个水手、当个小兵尽够了,我的二爷,我的爷,求您了。” 胤礽被她温热的气息喷得一脖子都痒痒的,心里更是好笑。他还是头一回见阿婉给家里人求差事,他以前就在好奇,阿婉是不是永远都不会为了娘家求他。 但她求人的法子也太好笑了,旁人求他,要么送礼、要么送钱、要么利益相关交换,阿婉却只会抓着他的膀子使劲摇,差点没把他脖子摇得扭着了,而且还不是求什么高官厚禄,还咬牙切齿恨恨地说:“您只管让他当个小兵就是,谁也不用交代,就让他吃吃苦头!” 这求差事求得真新鲜。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跟自己这弟弟有仇呢。 “好了好了,依了你就是,”胤礽被摇得快散架了,“这不值得什么,你若是要官要爵我还得苦恼一阵,但这……回头我跟皇阿玛说一声就是,他最喜爱有志向又肯吃苦头的人,一准会应……只是你真舍得?一旦出了海,可就生死难料,什么都可能发生的。” 程婉蕴知道有危险,但她只能想到这个法子了,除了水师太子爷能随意安插人进去,兵部是直郡王的天下,其他外放的官,康熙不一定会同意,若是起疑追查起来就不得了了,想来想去,正如怀靖所说的那样,唯有水师,也只能是水师了。 想通过远洋出海搏前程的人家很多,程家这样挤进去也不打眼。 所以她才会答应他,还要他早早就离京去广州准备,多学些航海的常识、技巧,也能尽快远离紫禁城,否则他在宫里一日,她便要为他担忧一日。 只是她最内疚的是,怀靖不懂,宫里的公主顶多就留到十九岁,而如今八公主已经十七岁了,康熙再疼爱她、十三爷再舍不得,她这一两年指定也是要嫁人了……怀靖这一走,这辈子就再难与八公主相见了,不论他是否忘怀。 程婉蕴再次叹了口气。 或许他也知道,只是被她骂了一通清醒了过来,最终还是选择了家人。 很快,太子爷果然为怀靖求来了恩典,他交了二等侍卫的差事,太子爷没真让怀靖当大头兵,给了个广州水师中军中营副参领的衔,妥妥当当地安置在格尔芬身边。 三月,怀靖辞别了祖母与父母,又进宫给程婉蕴和太子爷磕了头,背起行囊乘船出京,他走了以后程婉蕴又有些难过。 胤礽哄了她好半天,最后是用弘暄、弘晳的婚事才转移了程婉蕴的注意力。 “今年大选,首要的便是弘暄、弘晳的福晋,弘暄就不说了,他都这般大了,原本就该早早定下的,只是前两年没瞧到好的耽搁了,如今轮着弘晳可不能再拖了,要先定下来,让内务府细细筹办,过两年再成亲就正好,因此,我跟皇阿玛请了旨,今年由宜妃、德妃、你和王嫔一同主持选看。”胤礽把人抱在怀里轻轻摇着,甘愿当着人肉摇椅。 程婉蕴蹭在他臂弯里,享受着温情时光,这才恍惚惊觉,居然连弘晳都到了要选看福晋的年纪了吗?这四个人里,宜妃是替陈贵人的十七阿哥选,王嫔是替十五、十六阿哥选,德妃是要给十四再添个侧福晋,再加上个有两个儿子即将要成婚的她,似乎也理所应当。 隔日再对镜梳妆的时候,她就认真看了看镜子中的自己。 她好像是老了一点了,眼尾有一点点细纹,成天换着方保养着、多年养尊处优,岁月已很宽待她,但也不是没有一点痕迹。 不知不觉,她在宫里已经十五年了。 等弘暄和弘晳的福晋人选定下来,就要先给两个格格或者侧福晋先进门,那……过两年她岂不是很可能要当奶奶?程婉蕴吓得搓了搓自己的胳膊。 “原本还嫌宫里的日子无趣,如今才发觉日子过得太快了,一日一日过着一点也不觉着,等突然想到,这两个孩子都要选福晋了……”一日午后,程婉蕴和唐侧福晋感叹着,“我们也老了。” “得了吧,你老什么呀,生得好似那二八少女,皮子比剥了壳的鸡蛋还嫩,你等着瞧吧,今年那么多秀女原本争奇斗艳的,哎,一进御花园的门,这么抬头一瞧——”唐侧福晋嗑着瓜子玩笑道,“上头不仅有个你,还有个王嫔娘娘,想到这宫里竟有这等天仙般的人物,岂不是要自卑得花容尽失?” 她自己说完,得了程婉蕴嫌弃地白了她一眼,自个咯咯咯地乐了起来,又抓了一把碟子里程婉蕴自个炒的香瓜子,还是蟹黄味的,就着这宫里的时新谈资,越发好吃了。 “今年的秀女啊,多着呢。”笑完了一通,唐侧福晋眨巴着眼睛,凑过来小声跟她说八卦,“以往啊那些满洲大姓的人家,早早就打发自家有诰命的老太太进宫找皇太后哭了,能求免选的都宁愿求个免选,自行聘嫁,今年却个个都愿意进宫来选呢!你猜是什么缘故?” 程婉蕴自然知道,康熙都那么大年纪了,对满洲大姓的贵女没多大兴致,他更喜欢李家曹家从江南给他找来的美貌汉女,不用给位分,不用权衡世家关系,单纯睡一睡,又漂亮又没负担,所以这五六年来,大选的秀女能进宫当妃嫔的是少数的,康熙去南巡倒是带回来好几个,这几年的选秀大多都是给儿子找媳妇、给孙子找孙媳妇。 或者是指给其他宗室。 就冲这个,世家大族也愿意啊!自家水灵灵的小姑娘,伺候老皇帝还不一定能出头呢,但选上皇子福晋、皇长孙做福晋,那就全然不同了。 估摸着很多人都是冲着她这俩小子来的呢,程婉蕴啧啧了两声,为着嫁太子爷的长子次子,秀女们个个都要挤破头了。 唐侧福晋幸灾乐祸道:“你可别事不关己的样子,过没两日你们程家的门都会被人用各式各样的礼给堵了,你信不信?” 程婉蕴早就知道了,三年前给弘暄看福晋的时候就已经闹过一回了,家里的门槛都被踩断了,后来还换了根新的。为此,她今年早早就跟程世福说了,让吴氏带祖母、儿媳妇、孙子孙女回一趟歙县,看看祖宅,好好住几天,祖母年纪大了,想念家乡时常念叨着,正好趁着祖母这几年身子保养得好了,还算结实,在路上慢慢地走,一路上只管游山玩水,什么都不用管。至于程世福和程怀章俩大老爷们就住衙门里,别回家了。 唐侧福晋听了笑得喘不过气来:“还是你厉害,让一家子全都躲回歙县去了。” 程婉蕴很无奈,这有什么法子嘛! 笑完了,唐侧福晋顺手抓过路过的掉毛老咪咪撸了一把,又小声道:“今年,太子妃娘娘的幼妹和亲侄女也进宫候选。” 程婉蕴怔了一下,用嘴型无声地问唐侧福晋:“没有免选吗?”按理说,太子妃娘娘的妹妹和侄女,指定能免选的。 唐侧福晋摇摇头,用几不可闻的声音看着程婉蕴道:“都说石家……一是想搏个皇子福晋,还有一个……是冲着你家弘晳来的呢。” 程婉蕴一口茶喷了出来:“啥?” “皇长孙他们不敢肖想,弘晳是次子,又得宠,打着亲上加亲的主意嘛!” 之前茉雅奇说她小姨和表姐姐跟着石文炯的夫人回了京,正月后也进宫来看望了太子妃,程婉蕴还没在意,她说怎么太子妃近来更精神了,敢情不是因为吃上家乡菜啊? 阅看(捉虫) 挑选八户部负责, 满蒙汉按次序先后登记,分别登记造册,因此太子爷还没等七月初七头天的满洲镶黄旗开阅初选, 就已从四爷手里先拿到了花名册了,他略略看过后, 至于石家打的心思…那天,特意将汉军正白旗那本册子拿了出来, 把太子妃幼妹起来,胤礽便也早知道了,他多年不愿见太子妃,倒不知石家竟还掂量不清自个的分量, 妄想弘晳?不爽快。 这毓不够,太子妃还想再找小石氏当帮手? 而且这事儿,太子是石家有这想头, 还是她本就有这个想头, 他将册子交给程婉蕴时瞧一瞧册子,看有没有看得上的人家, 弘暄和弘晳之嫡福晋, ,身家不高也无碍,只要性情大度、品行端正、温、不心里眼里仅瞧得见娘家、是个知道和夫婿好好过日子的、真心孝顺父母的, 都可以留牌子再看, 只有一条 程婉蕴:“……”您要不直说不许找太子妃那样的不就成了? 不过知道了太子爷的态度, 她好歹也松了口气,若是儿媳妇是太子妃的侄女,她该怎么对她?轻一点重一点都不是,也怕弘晳受了委屈, 有个亲姨母在边上盯着,他这个嫡福晋得拿香案神龛供起来才行。 这种“亲上加亲”的事,她并不觉着是多好的事儿,就好像她以前有个同事请家政阿姨,请的是老家的亲戚,想着知根知底更可信,结果那亲戚来了,饭也做不好、卫生也打扫不干净,很多电视、智能家电都不会用,同事又不好说她,说了她她才觉着被刁难,后来实在忍不了,找了个借口把人打发回去了,结果人回了老家就传她性子苛刻要求高什么的,真是够呛。这娶儿媳妇也是一样,程婉蕴觉着。 因有这样的前情,程婉蕴便将全副心思都放在了这件大事上,后来还抽了个空,先把放在院子里养了那么多年的两个宫女给了弘暄,这俩宫女天天替她养花养草,都快养得六根清净、四大皆空了,听说要去伺候大阿哥,俩人都有点茫然,很是有些忘了当初是为什么被程婉蕴留在身边的了。 今年参选秀女的确多,程婉蕴看到镶白旗秀女就有八百多人,另外最多的正黄旗秀女共有一千多名,按照一天看两个旗的进度来说,她和德宜良妃、王嫔头一天总共得阅选近两千人!只怕长八只眼也不够用了。 怪不得太子爷要先把名册给她看,要她提前做到心里有数才行,否则到时候绝对能挑花眼,只是这时候没有照片,只能对着蝇头小楷上简洁万分的一两行字纠结着,而选的也并非是秀女本身,而是她背后的家族罢了。 想和哪个家族联姻,想将哪个家族划拉到太子爷一派,就着重看哪一个。 等到了七月初选,再看秀女本人生得如何,就跟开盲盒似的。 程婉蕴在蒙古八旗的秀女册子里,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科尔沁乌郎罕济尔默氏,噶尔藏之女,乌郎罕济尔默·诺敏”。熟悉的倒不是这个秀女的名字,而是“科尔沁乌郎罕济尔默氏,噶尔藏”这一长串的名字。 噶尔藏。这不是三公主、和硕端静公主的额驸吗?程婉蕴还记得很多年之前,太子爷还亲自为端静公主送嫁,一路送出到古北口才回来。 端静公主的生日只比太子爷小三天,康熙觉着这个女儿和太子爷有些缘分,或许是因着这个,对端静还算宠爱,也是从端静开始,康熙会为抚蒙的公主修建公主府、陪嫁侍卫。当初荣宪出嫁时,就没有建公主府,后来乌一尔一衮领兵打仗愈发得力,为了荣宪公主探亲方便,也是为荣宪公主加恩,才在热河给她修了一座。 但端静与噶尔藏夫妻关系却极为紧张,当初木兰行围,这个噶尔藏额驸还当众诬陷端静公主与长史额尔敦私通,据传其还有家暴倾向,曾对公主多有不敬。 因此,他这个女儿应该不是端静公主生的,那么多年了,听说端静公主一直无子。 端静公主人如其名,是个十分文雅、喜爱诗书的女子,她不喜欢蒙古,更不喜欢粗犷的噶尔藏,甚至到了蒙古多年都不愿与当地人交流,也不愿意学习蒙语,她消极地抗争着,可最后却害了自己,那个跟着她一起去蒙古的护卫长史额尔敦前几年已经被康熙处死了。 去年噶尔藏袭扎萨克多罗杜棱郡王爵,康熙并没有因为他没有好好善待端静公主而除了他的爵,一是噶尔藏作为科尔沁乌郎罕济尔默氏部的统治者很有手腕及能力、且对康熙忠心耿耿,在平叛葛尓丹之战中也表现良好,斩获颇多,这么多年管理木兰围场也很得力。二是康熙修建的承德避暑山庄占用科尔沁部大片牧场和土地,噶尔藏的族人不得不迁徙到更远的地方放牧,为了补偿噶尔藏,便还是将爵位留给了他。 程婉蕴并不知道弘晳历史上的嫡福晋是谁,她只是下意识排斥与这样的一个人结为亲家,于是狠狠将这一页用朱笔画了个红红的叉,表达了她的不满意。 秀女的花名册,身为翊坤宫主位的宜妃、永和宫主位德妃、以及受宠的永寿宫主位王嫔也是人手一沓,比起程婉蕴一页一页看得仔细,这几位心里早早就已经有了人选。 宜妃对这场选秀心里轻松得很,小十七又不是她生的,只是生母陈贵人位分低,因此十七养在她膝下,这样一个序齿靠后的阿哥,与朝堂上的风波暗涌都毫无干系,十七又算乖巧可爱,宜妃也乐得做个好人。 她早就看好了,她给十七看好的人家拿出去这家世可比他很多哥哥都更好——满洲八大姓之一:上三旗里镶黄旗的钮祜禄氏,一等公、领侍卫内大臣阿灵阿之次女,辅政大臣遏必隆的孙女、孝昭皇后及温僖贵妃的小侄女。 阿灵阿的嫡福晋乌雅氏是德妃的妹妹,这个次女正是乌雅氏生的,因此宜妃早就把这事儿跟老九说了,又让老九找老十四跟德妃通过气儿。 德妃对宜妃的情绪很复杂,她一方面与宜妃斗了那么多年,每回她出了什么事,回回宜妃都是最爱下她面子的那个,另一方面也是对宜妃亲近东宫不满。 至于宜妃为何要给十七阿哥选这样的妻族,还不是为了在皇上跟前显得她这个养母尽心尽责么?回头正好借养子好抬举她两个儿子。 但她的老十四又与老九、老十要好,成全十七阿哥娶个好媳妇对她永和宫也没妨碍,还能把十七拉到老十四身边,这几年十七阿哥也很得康熙喜欢,九岁后便常随幸出塞外。 当然,德妃也知道,随幸这事儿别太当真,不过是康熙年纪大了愈发看年长的那些正值壮年的儿子们不顺眼,便都爱挑幼子陪伴罢了。要说多喜欢他,且看他的生母还是个贵人就知道,这喜欢只怕也有限。 德妃虽然心里膈应宜妃,但在老十四的歪缠下也只好默许了。她只是在担心,老十四又是被老八忽悠了来当这个急先锋。 十七阿哥能娶阿灵阿的女儿,反而是老八进一步笼络钮祜禄氏的绝佳机会。 宜妃懒得去计较十七娶了这样的福晋,会不会被他那些年长的哥哥当个香饽饽挣来抢去,她不像早已经放弃了老四的德妃,她心里仍旧念着自己那个敦厚老实又孝顺的老五,更想把老九这个傻子从老八身边拽出来。 老八不是一直想要拉拢钮祜禄氏吗?宜妃歪在美人靠上,往下方的鱼池里撒了一把鱼食,看着那些胖乎乎的锦鲤蜂蛹过来抢食,她笑了笑。 既然老八想要,那她就用十七的婚事当饲饵,再给老八加一把柴、加一把火,看看日后皇上会怎么处置他。 德妃则为十四阿哥看中了伊尔根觉罗氏,是个二等护卫的女儿,官位不高,但伊尔根觉罗氏也是个满洲老姓,她还是个武官的女儿,老十四一心想往兵部靠,可恨直郡王把持得死紧,连太子爷送进去的老十三也被排挤得厉害,根本碰不着实权。 这也是德妃愿意卖宜妃一个人情的缘故——她和惠妃之间有了更尖锐的利益冲突。 不能进兵部,只能另辟蹊径,给老十四指个武官的女儿,就像把蚌壳撬开一条缝一般,好歹老十四还年轻,以后再慢慢积攒些人脉吧。 德妃也算为这个小儿子煞费苦心了。她叹了口气,揉了揉有些酸痛的眼角,忽然瞥见窗外两个相携而来的纤瘦身影,原来是八公主、十公主过来给她请安。 八公主和十公主都是她看着长大的,毕竟章佳氏一直住在永和宫,她对这两个安静温和的公主也有几分怜惜,看着她们就像看见了她的温宪一般,好似以前三个小女孩儿总聚在一块儿翻花绳做针线的日子并没有消散。 她温和地让她们进来,笑着问道:“今儿天这样好,怎么没出去放风筝?以前不是只要见着外头起了风,便日日都缠着要去放的么?” 八公主腼腆一笑:“天热了,晒得很。” 一向是小跟班的十公主也点点头:“姐姐不去,我便也不爱去了。” 德妃又关心了两个孩子几句,问了她们身边的嬷嬷,日常起居和饮食,说八公主近来天热了胃口小了,不大爱用膳。 十公主倒还是老样子,她喜好习瘦金体,人也偏慕清雅爱瘦的宋时风,一向吃得比鸟儿还少,就胖一点都会刻意少用一点儿。 德妃听了便不由蹙眉。 “德额娘别担心,”八公主解释道:“这也是因着天热了的缘故,回头德额娘命人给女儿熬两回梨汤去去火就是了。” “你跟温宪真是一个样儿,极怕暑热,以后去了蒙古……可怎么办呀。”德妃担忧地叹了口气。 八公主温柔地揽过德妃的手臂,笑道:“蒙古凉爽,额娘不必为我担忧了。” 德妃抚了抚八公主的头发,眼底是抹不开的忧虑,康熙已经跟她透露过八公主的婚事了,大概率小八日后是要抚到蒙古博尔济吉特氏翁牛特部,而且恐怕就是这一两年的事了,康熙朝几乎没有博尔济吉特氏的妃嫔,早年还有几个,但都已经病逝多年了,出自翁牛特部的更是一个没有,如今送一个女儿去安抚也是正理。 这件事德妃没有瞒着八公主,她希望八公主不要像端静,因此明明白白告诉了她,希望她能早有心理准备。 因此八公主能这样说,并不忌讳抚蒙之事,德妃心里还是欣慰的,随后,她果然让人去预备小吊梨汤来:“既如此,这几日便少出门,在屋子里纳凉是正经。” 二位公主都应是,随后便各自回了屋。 八公主十公主都住在敏妃生前住的偏殿,一人住东厢一人住西厢。 十公主回了屋便歇下了,八公主却坐到窗边,想到上午在撷芳殿跟着绣娘学女红,听太子爷的大格格额林珠和她妹妹茉雅奇说起来:“你知道吗,我小舅舅也要出海了,如今只怕都到广州了。” 茉雅奇一边穿针引线一边说:“喔?他也要跟格尔芬大人远洋去澳洲吗?” 额林珠兴奋得比划着说:“也可能是要去打红毛人呢!我听额娘说,阿玛还把那支嵌玛瑙的手铳赏给他了,让他好好为大清争光。” 八公主捻针的手不由微微一颤,那针尖一个不防便扎进指尖里了,如今还有些发疼。 捏着指尖,八公主静默半晌,回头望向墙上挂着的那只彩蝶风筝,那只风筝原被树枝挂破,后来又被她用绢布细细补好。 她本想叫人把这风筝拿去扔了,终究还是不舍得,只让人给她收了起来。 幸好从始至终都没人知晓她的心事,她在畅春园泛舟时就见过那个飞扬的少年,还有当年木兰行围,她跟着母妃站在看台上看着他以一己之力摔翻蒙古各部的勇士,最后他整个人几乎被彩色的绸带都淹没了,只剩下半张脸露在外头,眼眸却比天上的星子还亮。 还有很多时候,大多都是在宫巷里不期而遇,她身边带着许多人,高高地坐在肩舆上,他与其他侍卫巡视路过,或刚刚从毓庆宫里拜见了太子嫔娘娘要准备出宫,他避让单膝跪在朱红的墙根下,头恭谨地低着。 她便只能看见他挺拔的背脊与肩膀,还有一点垂下的眼睫。 大多时候,就是这样擦肩而过时克制地遥遥瞥一眼,错过了连头也不敢回,只能借着日头西斜的影子,悄悄地望着地上的他的影子消失在视线里。 后来,她知道自己要抚蒙了。 一直以来,她把少年的影子珍藏在心里,从无人知晓,她不想给任何人添麻烦,只下意识留意着、收集着零零碎碎的他的消息,她大约知道他宿职的时间与巡视的时辰,便刻意地带了风筝去撷芳殿,可是也放了很多日的风筝,才碰见了他一次。 最终最终也只敢借着摘风筝和他说了一句话,但以后这样的机会也没有了。 他有他的前程,她也有她要背负的重任,他们本来就像两辆背道而驰的马车,只曾经短暂地、互不知情地擦肩而过罢了。 也好,也好。八公主喃喃自语。 # 永寿宫里,王嫔却面色铁青地攥紧了手中的书信,李煦写了信给她,暗示让她选汉军正白旗、太子妃的妹妹为十五阿哥的福晋人选,带信来的太监也是李家曹家留宫里的人,还给她带了两句话,一是石家给她兄长送了三万两白银,二是曹李两家需要她跟东宫维系更为亲密的关系。 在杭州的凌普一家子已经被李曹二家拿银子喂成了一头待宰的肥猪,但靠上太子爷的一个奶嬷嬷、一个奶公还不够,眼瞧着皇上老了,眼睛都花了,他们自然也想要得到未来储君的青睐与看重。 李曹两家远在江宁和杭州,不知宫里的底细,她与太子嫔娘娘相交那么多年,怎么会不知道太子妃在宫里已危如累卵?十五本就不得康熙宠爱,再娶这样一个福晋,日后的前程岂不是更糟了! 王嫔虽也人到中年,但却依然美貌得惊人,只是如今气得几乎扭曲了,心底深恨不已。她一辈子都任人拿捏,如今连她的儿子也要如此,就是泥人也有三分性子,她绝不愿儿子被人如此利用!且瞧着吧! # 七月初七,又一年大选开始了。 今年的选秀较为不同的是,将当日参加选秀的镶黄旗、镶白旗秀女们被分为满洲、蒙古、汉军依次排列;而不似往年一般,满洲归满洲,看完所有满洲八旗才看蒙古八旗、最后是汉军八旗,如今是镶黄旗、镶白旗的满蒙汉一块儿看,随后又按照年纪与父亲的官职大小,相同年纪、相同背景身家的秀女被分到一起,注明每个年纪的秀女各有多少名,排成多少列。之前因病逾岁的镶黄旗秀女被单独列出,排在最后。 秀女自顺贞门入宫以后,由内务府总管太监安排人领进御花园,先赏给些茶饭,只是应选秀女初入宫闱,谁也不敢行差踏错,更怕吃错了有心人给的东西,因此连茶都没人敢多喝,稍稍等候了一会儿,就听见外头御花园绛雪轩有了响亮地唱和声:“宜妃娘娘到、德妃娘娘到、太子嫔娘娘到、王嫔娘娘到。” 在门外小花亭等候的秀女们个个都紧张了起来,屏息静气地站着,等候太监传唤。 绛雪轩正面五间楠木大门大开,万寿无疆的菱花槅扇窗也都支了起来,轩内左右各放了四盆冰山,里头已安放好了四张八仙椅,铺了冰凉的丝垫,一番见礼让座后,宜妃、德妃坐在正中上首,程婉蕴坐在宜妃左侧,王嫔坐在德妃右侧。 今天看的是满洲镶黄旗与镶白旗,这是满洲最尊贵的两个旗,也是勋贵之女扎堆的旗属,个个拉出来祖上都能说出个寅卯来,但除了宜妃笑着让阿灵阿之女钮祜禄氏留牌子之外,这两旗只走马观花看了一个时辰,就通通撩了牌子。 与太子爷多年相伴,程婉蕴了解太子爷的性子,因此隐隐有些直觉,太子爷虽说满蒙汉三旗女子皆可,但实际上并不想让弘暄、弘晳娶得太好,甚至不愿意他们娶满洲勋贵的女儿为妻,这是从三年前弘暄头一回选福晋的时候,她从太子爷的话头里猜出来的。 当初她也是看了好几个好出身的秀女留了牌子,但复选的时候全都被康熙否了。 后来连中等满洲人家的女儿康熙也不满意。 太子爷便笑着与康熙道:“还是皇阿玛看得仔细周全,弘暄的婚事能得您亲自掌眼是他的福气,儿子也觉着顶好再好好看几年,弘暄性子还未定,不着急。” 康熙这便就坡下驴了:“就依你吧。” 太子爷回来在私密的床笫间,拉紧了床帐子才慢慢地与她说:“我也是拖到二十出头才成亲,弘暄是皇长孙,皇阿玛谨慎些是理所应当的。” 程婉蕴就明白了。 就像对待太子一般,康熙不想弘暄娶太好的福晋、也不想他太早娶亲。 弘暄成亲代表着太子爷的下一代已经长成了,他若再率先诞下康熙的重孙、嫡重孙,东宫一系就像长成了枝繁叶茂的大树一般,从此不论平地与山尖,风雨撼不动。 所以今儿满洲最尊贵的上三旗,程婉蕴都是看个热闹,甚至看到后头都有了些脸盲症,各个都看着差不离,再后来就干脆走神摸鱼了。 ……晌午吃什么好呢? # 毓庆宫里,太子妃也心神不宁地坐在炕上,外头都在讨论今日的大选如何如何,她心里却万分煎熬,过年时,伯母将石家的打算和她说了,她也劝了,今年到了适婚年岁的三个皇子阿哥全都是汉妃生的,序齿又靠后,实际上是帮不上石家什么忙的,嫁了石家女过去也对伯父的官职无济于事,还白白赔上她一个妹妹。 至于弘晳…… 她望着伯母希冀的目光,却说不出口她连太子爷的面都见不上,哪里还能为侄女求到这个婚事,而且……她看了眼生得好似伯母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侄女,还有些怯生生的,连程佳氏三分美貌都谈不上,气度也没养出来,太子爷能看得上眼就怪道了。 “您是二阿哥的嫡母,说破天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您也占着一边不是?”石夫人讪笑道,她心里其实也没底,但没奈何石文炯非得让她进宫来探探风声,她也只能硬着头皮来劝太子妃了。 太子妃心想,父母之命?程佳氏已封了太子嫔,是弘晳正经生母又有了位分,过年时除夕大宴,她端端正正坐在四妃下首,宫里嫔位以上,无人敢置喙。 如今她亲自主持今年的大选,连皇上也是恩准的,哪里有她这个嫡母什么事儿?这么说了两句,石夫人又开始哭诉辽东有多苦,拉着太子妃的手不住地说只能靠娘娘拉扯娘家了,那样的苦寒之地就是要婚嫁也找不到什么好人家,以后石家只会越发落没。 “娘娘,您真不管不顾了吗?”石夫人用帕子拭泪。 太子妃被哭得太阳穴突突地疼,最后只得强打精神问:“伯父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咱们家几房凑了五万两,送到了杭州,两万两给了李家,三万两送进了王家的门。”石夫人小声道,“十五阿哥年岁上最合适,王嫔娘娘与毓庆宫也交好,十五阿哥又是她膝下长子,三个儿子相比较,自然更看重长子,以后出宫建府、当差都更早些……” 太子妃约莫知道王家和李家、曹家都是亲戚关系,但王家势弱,尤其王嫔的阿玛当年只是个县令,因王嫔自小生得貌美,是一直寄在李家养大的,养得差不多了就送进宫参选。 “因此六娘的婚事应当无碍了,关键是芳秾。”石夫人说出了石家真实打算,“芳秾这孩子也是您自小看着长大的,您就疼疼她吧。” 太子妃有些厌烦地叹了口气:“伯母先回去吧,这事儿我会想法子,只是若是不成,伯母也别怪罪,太子爷不是那么好摆弄的人。还有……”太子妃撇了眼侄女,“赶紧找个嬷嬷把规矩宫礼都教一教吧!这样领出去,我就是想帮也帮不上忙!” 失势多年,她已经不敢小瞧太子爷。 程佳氏也是,别看她平日里温温柔柔的,实际上却是个性子极坚韧的。 先前程佳氏封太子嫔对她打击甚大,已很有几分心灰意懒,时至今日这身子也不大好,都不知还能为石家多少年,可伯父这时候都未曾为她考虑过,但想着阿玛生前的嘱咐和遗愿,太子妃终究不忍心回绝了伯父。 石夫人虽然最后被太子妃刺了一通,好歹得了太子妃愿意一试的准话,能跟丈夫交差了,便喜滋滋带着侄女和女儿出了宫。但从五月拖到七月,大选都开始了,太子妃也没想出什么法子来,愈发焦躁。当初为了她几个亲弟弟能远洋出海,她都没能在太子爷那儿得到一句好话,更别提侄女了。 她外头看着精神是好了些,实际上却又被这样的事劳神费力,内里都快被掏空了。 三日后,隔日就到了正白旗选秀那一天,正好闽浙总督千里迢迢贡进宫一批雕根水仙球,康熙赏了一批给了毓庆宫,程婉蕴也不懂怎么种,她好像记得水仙是过年才开的吧?大夏天的该怎么养呢?正有些烦难,就听下人们进来传话:“太子妃娘娘来了。” 偷看 额林珠早, 她没有哥哥要被嫂子抢走的难过,也没有来个弟媳的担忧,相反极为兴奋, 自打大选开始后,额边偷看,奈何自家额娘也在那儿,前头两天, 后头两天, 趁着上午的阅选已经结束,额娘回宫歇晌,青杏姑姑伺候额娘, 添金公公趁着天 其他小太监在粘遮阴,猫儿或是趴在墙头的脊兽上晒太阳,或是站在金鱼缸的边缘, 低头喝鱼缸里的水, 。 四下静谧安宁,这是后罩房平常的一日。 额林珠自打之前生了那毒绣的事儿, 身边的嬷嬷都打发得一干二净, 就连奶嬷嬷也出宫荣养了,因此现在身边主要是四个善字辈的太监伺候着,她爱出去玩, 带太监比宫女方便, 因此身边的宫女反倒都被她留着看屋子。 她如今单独住在与后罩房后头相连的院子里, 她那么大了,过几年就要嫁去蒙古,为此程婉蕴也不大拘着她,晌午不想睡就不睡, 想出去玩只要知道让人来说一声,出去也带着人就行,额林珠是宫里唯一散养的皇家格格。 俗称撒手没。 偏偏康熙还挺喜欢她这个劲儿的,前几日见她在宁寿宫里踢毽子踢得花样百出,皇太后左手搂着五爷的长女乌希哈,右手抱着茉雅奇,三人坐在树下看她一个勾腿将毽子踢到天上去,挂在树上,都纷纷笑倒。 乌希哈对皇太后道:“我还盼着额林珠这毽子什么时候掉下来呢,这下好了,再也掉不下来了!” 乌希哈也是刘侧福晋所生,她的名字寓意很可爱,是满语里“小星星”的意思,这名字也是皇太后给取的,足见她的受宠——她五岁上下就被五爷送进宫来陪伴皇太后,一年里头倒有半年是住在宁寿宫的。 五爷的长子长女都被刘侧福晋包揽,刘侧福晋有子有女有宠爱十分满足,曾和程婉蕴说日后只等着当老封君了,如今也跟程婉蕴似的,已提前过起了莳花弄草、春水煎茶、松花煮酒的退休老年生活。 额林珠踢毽子出了糗也不生气,自己呆了一下,回头见皇太后和两个妹妹笑话她,她也不恼,摸摸鼻子也跟着笑。 康熙背着手站在月亮门外看了半天,回头又让造办处专门给额林珠做了两只拿象牙和孔雀毛做的毽子。 简而言之,额林珠的散养是连康熙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太子爷更是打消了让额林珠至少表面上像个正经皇家格格模样的心。 反正将来去了蒙古,保不定还正合了那边的气候脾气呢。 因此额林珠是大摇大摆出了后罩房的,跟洗狗洗了一身湿漉漉的添金打了声招呼:“添金公公,我去找茉雅奇玩。” 添金也不疑有他,笑眯眯挥了挥手,道:“哎,大格格玩得开心!善和——记得给格格打着点伞,今儿日头烈着呢!” 善和点头哈腰:“您放一百个心!” 额林珠去了正殿,她常来找茉雅奇,正殿的下人那么多年也都习惯了,伺候茉雅奇的小宫女不敢拦她,只有些为难地屈膝福身道:“给大格格请安,二格格正歇午觉呢……” 额林珠“噢”了声,说:“那我等会再来。” 出去后,却绕到茉雅奇院子外头学猫叫。茉雅奇素来觉轻,睡了会儿本也有些迷迷糊糊醒了,听了猫叫便更是一下清醒了。 她披了衣裳,趿了睡鞋推开窗,习惯性溜到二门处探头往外一看,额林珠就躲在墙根底下,见了她就笑道:“我就知道你没睡呢!” 茉雅奇:“……”其实她睡了。 但额林珠已经换上认真严肃的神情,道:“二妹妹,你快去换衣裳,咱们等会拿上你二哥的望远镜,一会儿一起出去办件大事!” 茉雅奇好奇地问道:“什么大事儿?” “咱给大哥和弘晳选媳妇去!” 茉雅奇瞪圆了眼,随后小声问:“大姐姐……程佳额娘知道了会不会打你啊……” “无妨,额娘已经三日没打我了。” 茉雅奇:“……”好有道理。 “别怕,乌希哈这会儿只怕都到御花园等我们了,你快去换衣裳!”额林珠可不鲁莽,乌希哈是皇太后的心肝宝,回头额娘要是生气就拉着乌希哈往宁寿宫跑就是了! 茉雅奇听额林珠的意思是打算在御花园找个地势高的小亭子,远远拿千里眼看一眼,并不上前,也不惹人注意,这倒听着还算妥当。 本也心痒难耐很想知道程佳额娘会留谁的牌子的茉雅奇应了,果然匆匆回去换了件衣裳,和石嬷嬷说要和额林珠出去玩,拒绝了石嬷嬷陪伴,她只带了一个宫女。 等到了前院,就见菩提树下,弘晳不知又在捣鼓什么东西,是个古怪的铁皮球,下面还有个装满水的铁锅,那铁皮球底下还有两个铁管伸在锅里,锅底放了一堆燃烧的薪柴,那铁锅里的水便被烧热渐渐沸腾,咕噜咕噜冒着泡,没一会儿那上头的铁皮球两端喷出白色滚烫的蒸汽,便随着滚水而旋转了起来,额林珠和茉雅奇好奇地看着这新奇的东西,问道:“二哥,你又做的什么啊?这球有什么用呢?” “没什么用,我就是想知道蒸汽能有多大力气,能推动多大的东西……”弘晳头也没回,望着那汽转铁皮球喃喃道,又扭头命小太监加柴:“再让火烧旺些,看球能不能转得更快一些!” 额林珠摇摇头,弘晳全是跟这蒸汽杠上了,他每天睁眼是蒸汽闭眼是蒸汽,一天能想八百回折腾蒸汽的法子,要不是他四书五经没有落下,先生问什么都能答出来,只怕阿玛也要为他这魔怔的样子生气了。 大选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却完全进不了弘晳的心里,额林珠这头心里跟猫爪似的,结果正主压根就不在乎定不定亲、自己未来的福晋是谁,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 “二弟,你那千里眼借我一只。” “来个人给大格格把东西找出来,”弘晳头也不回,专注地看着那汽转球转得越来越快,蒸汽从洞口喷出来时发出了很响亮的汽笛声,他的眼睛也好似被这火光映得越来越亮,喃喃自语地说,“下回我要试试做个不一样的,把这蒸汽和马车连起来试试,看能不能不用马在前头拉就把马车拖着往前跑……莱先生之前给我留的矿井抽水泵的设计稿也是利用蒸汽作为动能,或许能改造在马车上试一试,嗯……还记得是先将蒸汽引入气缸后阀门被关闭,然后冷水被撒入汽缸,蒸汽凝结时造成真空。活塞另一面的空气压力推动活塞,从而将水抽了上来,那改成马车头上用的,就该换个思路才行……” 额林珠听得头疼,茉雅奇也一脸懵。 二哥到底在说什么啊?怎么觉着他跟她们好似不在同个世界了一般,不得不说,茉雅奇心里这感受,某种程度上也算应验了。 她们因时代观念受限与自身意识未曾觉醒,不得不停留在封建社会,弘晳却迎着潮头海浪,一脚踩进了正待开启的工业革命里了。 一头是红墙金瓦里的繁花似锦,仍旧是车马很慢、书信很长的纸短情长,另一头则是西方如森林般林立的、直冲云霄的工厂大烟囱,远处山峦间,蒸汽机呜呜地喷出黑色的浓烟,将蓝天都染黑,拖着火车在铁轨上狂奔。 但幸好,在这个已经偏移了一点的世界里,也终于有人向着那样的世界试探着、尝试着,只是此时此刻,弘晳还不知道他所做的一切,会为大清、为华夏带来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只是单纯想知道,不用马的马车,能跑得起来吗?跑得快不快? 想到这儿,他脑海里又有了新点子,腾的就站了起来,一边兴奋地喊着:“我要给莱先生写信!这就写!我要告诉他!” 然后就拔腿就跑进了屋子里。 他的贴身太监苦着脸追在后头:“二阿哥,那这火还生着吗?二阿哥,您这个月已经给莱先生写了八十九封信了!咱的箱子都快装不下了——” 额林珠和茉雅奇站在原地:“……” 又疯了一个。 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茉雅奇发出真诚地问:“不知那莱先生有没有孙女儿?还不如让二哥娶他的孙女呢,至少以后成亲了,他废寝忘食做研究而忘了自己其实还有个福晋的场面就不会发生了,保不准莱先生的孙女能跟他一块儿做这什么……什么蒸汽铁皮球。” 额林珠挠挠头,苦笑道:“你担心得很有道理,只是莱先生年纪都比皇玛法还大,就是有孙女儿只怕也成亲了,唉!我觉着他可能宁愿抱着那蒸汽铁皮机子成亲,其他都不在意了。罢了罢了,不管他了,他眼见着已经没救了,但大哥还是比较正经的,咱们替他看看大嫂!” 两人重新鼓起了勇气,带着人杀到了御花园绛雪轩对面,那儿有个小山坡,种满了各色花树,还有一顶斑竹八角凉亭,乌希哈早就已经等烦了,急得在亭子里来回走,终于见了这两人的身影,才抚着胸口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你们俩被太子嫔娘娘逮住了来不了了呢,你看,都已经有秀女在外头排队了!” “那么早,我额娘都还没起来呢!”额林珠气都还没喘匀,连忙架起望远镜往那边看去。 “那么多人应选,乌泱泱的,肯定得提前分好前后啊,哪能等主子们到了才安排呢?”乌希哈好奇地凑在额林珠身边,“今天看的是正白旗和正黄旗……这儿能看着吗?你看到什么了吗?” “这东西天上的‘乌希哈’都能看着,别说地上的人了,等会儿……等会儿!哇……不得了,那个蒙古姑娘生得好美啊……顶着那牛角一样的大发饰还这般美丽,真难得啊!” “真的吗?让我也看看……我看看……” # 后罩房里,程婉蕴饱饱地睡了一觉起来,下午的阅看约莫还有一个时辰才开始,瞧了眼镀金镂空雕的自鸣钟,她慢悠悠开始洗漱穿衣。 午后的殿里殿外都透着一股安静,窗子外新移植的一丛紫竹在夏风中潇然作响,新折下来的蔷薇斜斜靠着细颈梅瓶含苞欲放,冰山化了一般,小太监抬出去倒了水,又换了新的来。 旺财刚洗干净,晒得毛发蓬松,咪咪这家伙便瞅准机会跳到它头上,来回拿爪子在上头咕噜噜地踩奶。 程婉蕴被它逗笑,梳好头就开了窗子,丢给它一只晒得酥脆的鱼干:“快下来,旺财的脖子别被你那大身板压脱臼了!” 这是养着两只老年猫狗的烦恼,去年旺财的腿就不知怎的脱臼了一回,程婉蕴还专门麻烦了擅长治疗跌打损伤的窦太医给旺财“正骨”。 幸好让窦太医摸了摸,捏着它动不了的左前腿使劲咔嚓了一下,很快就好了,但程婉蕴总觉着旺财可能有点骨质疏松,平日里都跟是注意给他补钙,还让人想法子碾些骨头粉、加些牛奶拌在他的狗食里,也不知有没有用。 也不知是不是旺财当年为护着弘晳曾在上书房受过伤导致的,当初也是那只前腿断过,还养了许久许久,如今旺财年老了反而比年纪更大的咪咪身体更差。程婉蕴因此格外偏心它一些,往常弘晋调皮起来去抓旺财的尾巴,都会被程婉蕴勒令罚站。 看着咪咪从旺财身上跳了下来,叼着鱼干又跳上滑梯上去吃了,程婉蕴走出去撸了撸被晒得浑身都暖融融的旺财。 旺财用力甩着尾巴,仰起脸蹭她的掌心,看到旺财脸颊上的胡须已经全白了,程婉蕴又有点难过,搂着旺财的狗头狠狠亲了一口,吸了吸鼻子道:“我都还记得当年在木兰行宫捡到你的样子呢,胖嘟嘟的,眼睛都没睁开,就巴掌大一个……旺财,你要多活几年啊,我不舍得你。” “汪!”旺财不知听懂没有,叫了一声后就安静地靠着她。她就当它答应了。 隔了会儿,程婉蕴才最后轻轻拍了拍的头站起身来,正好添金指挥着小太监搬进来十几盆水仙,说是闽浙总督随着请安折子贡上来的,皇上得了便说要赏给太子爷。 程婉蕴顿时看着那长途跋涉已经打蔫的水仙球愁眉苦脸起来,康熙赐的东西,得好好养着,万一养死了就不大好了,但这东西怎么样啊?水仙不是过年的时候才开花的吗? 虽说闽浙总督已换了好几任,但喜欢给康熙送些稀奇古怪东西的传统倒是流传了下来。 开海后,甚至连各类东南亚稀奇古怪的水果都运来的,什么椰子、榴莲通通不在话下。但因榴莲气味太冲,把康熙熏得够呛,上一任的可怜的闽浙总督因此收到了康熙怒斥八百字的回折,然后就被降职调用去了广西,从此程婉蕴就再也没有在宫里见过榴莲了。 一颗榴莲引发的血案就,离谱。 程婉蕴把那干巴巴的水仙球翻来覆去看了半天,正想叫人入内务府花房找花匠来问问怎么处理,就听下人们说:“太子妃娘娘来了。” 程婉蕴一怔,忙起身道:“快请进来。” 太子妃进宫那么多年,从来没有踏进过后罩房的门,从始至终只有程佳氏向她请安、问好的,就是有什么事,叫下人将程佳氏叫过来也就是了。哪怕后来她失了太子爷的尊重,她仍旧维系着心底一点骄傲,不曾踏入这个地方。 她本可以早早和程婉蕴商量大选之事,可也是为着心里那一点别扭,她不想面对程佳氏,一时因为当年她在假山石洞里对茉雅奇说的话,缺意外说进了她心里,她心情复杂,二是程佳氏丛一个小小的格格升到今日的太子嫔,与之相对的却是她一日不如一日,实在太刺眼了。 因此她一拖再拖,直到今日,不能再拖。 太子妃来之前就已经想过程佳氏会如何搪塞她,比如弘晳的婚事她做不得主,娘娘该去请太子爷的示下之类的,无非是将太子爷搬出来压她而已,太子妃也想好了应对的话。 谁知刚踏入后罩房,就闻到清爽的花香。 绿得发亮的葡萄藤攀在木架上,丝蔓高低错落地垂落下来,泛青的葡萄结了东一串西一串,都还很小;右侧是爬满了一整面墙的蔷薇,在夏日里也开得姹紫嫣红,院子里的青石板洗刷得一尘不染,但缝隙里却生着不知名的黄色小花。若是在正殿里,这样石板缝里的野草野花是要拔干净的,但在后罩房,好似为了一点野趣,连石板里冒出来的野草野花都能得到优容、肆意生长。 专门建起来给孩子们玩的滑梯、给猫儿狗儿盖的缩小版宫殿,太子妃都听茉雅奇说过,今日亲眼见了才觉着不可思议。 太子妃有些怔忪在原地。 因为不论是滑梯还是猫狗房,都贴着小小的对联与福字,咪咪的家横批是“猫肥家润”,对联是“大脸猫大脸猫爱吃鱼,喵咪咪喵咪咪喵咪咪”。旺财的家横批是“旺旺大吉”,对联写得是“肚圆滚滚生活汪汪,狗脸圆圆日子甜甜”。 就连两只养鱼的大铜缸上都贴着年年有余,还总朱砂墨细细画了两条胖乎乎的鱼。 字迹很熟悉,是太子爷亲笔。她难以想象,对着她那样冷漠的太子,竟然会蹲在狗窝猫窝前头,一边听程佳氏编排这样胡闹的对联,一边还亲笔写了,留下这样不正经的墨宝。 从小就很少感受过所谓家的温馨的太子妃,多年来一直不停歇、不回头地往前冲锋,将什么都抛下了,如今甚至不能辨别从她心底涌上来的那股不知名的酸涩是什么缘故。 程婉蕴已经迎了上来,恭谨地福身道:“妾身给太子妃娘娘请安,日头大,娘娘里头坐。” 等坐到了葡萄藤下,手里被塞了一杯热融融的茉莉花梅子茶,吹着慢悠悠的风,天空湛蓝如西洋舶来的玻璃,映着后罩房里浓郁又安然的夏日,太子妃才蓦然回过神来。 院子里的空地上还摆着那十几盆干巴巴、蔫巴巴的水仙球,是与这个院子里从砖缝里透出来的生机勃勃截然不同的。 注意到太子妃的眼神,程婉蕴忙解释道:“皇上刚赏下来的,打闽地来的水仙花,妾身正不知该怎么处置呢,是不是得用水养一养?” 水仙在闽地到处都是,尤其是漳州水仙,极有名气,一到过年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养着,太子妃下意识就答道:“不,水仙一到夏日就不再生长了,这样晒干了的,要用细棉布包好,放进冰窖里去存着,到了冬日才会再次抽芽开花……” 程婉蕴恰好得到了答案,一拍掌笑道:“妾身真是问对人了!本来还想找人去花房问呢,如今省了功夫了,多谢娘娘解惑。” 太子妃看着她对着她也毫无芥蒂的神色,忽然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隔了会儿才挤出笑容来:“今年正月后,我有个侄女进宫来住了几日,你也是见过的,你看着……如何?” 程婉蕴心想,终究还是来了。 她之前听过唐侧福晋有关太子妃侄女的八卦之后,就想过太子妃会不会为了这事儿来找她,但直到大选都开始几日了,正殿也没有动静,她又觉着太子妃可能罢休了。 今日听说她突然过来,而今日下午正好就是阅选正白旗,她心里就有个预感。 怎么说呢,程婉蕴愤怒吧,也不大愤怒,慌乱吧,也不慌乱,因为太子爷早就跟她挑明了态度了,她心里是有底的。 因此,她没有接这个话,而是指着地上那水仙轻声道:“娘娘,你看这水仙,它受不得夏日的酷暑,只能在冬日里开花,花有花时,若放在凉房里,硬是催生出来或许也能成活,但不合时宜终究不能长久,你说是不是?” 太子妃一怔,她都已经想好了,若是程佳氏用太子爷来压她,她便也用嫡母的身份压回去,结果程佳氏却在说花。 她只是平静的、温和地告诉她,花有花时,人分各类,不合时宜就是不合时宜。 “娘娘,妾身这几个孩子都养得顽劣,因为妾身从未想过让他们日后要挣多大的功业、得多大的爵位,或是担起什么重任,身为一个母亲,我只期望他们平平安安、快快活活的过一辈子,平庸一点、笨一点也不要紧,最紧要的是,他们为自己活着,而不是为了旁人或是为了妾身的期望而活着。” 程婉蕴望着太子妃的眼睛,第一次不畏惧尊卑与她对视,认真道,“在妾身心里,这几个孩子都是一样的,打娘胎里呱呱坠地,他们就是他们自己的,他们想过什么日子、与什么样的人成亲,不论现在或是将来,都该他们自个愿意。妾身不想将自己的念头强加在他们身上,更不干涉他们以后想走什么路,因此不敢回答娘娘的问话。” 太子妃匪夷所思地看着她:“自古以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们那么小,能知道什么?况且,大选是你这个额娘在操持,与弘晳弘暄何干?你难不成让他们亲自去绛雪轩阅看吗?成何体统!” 这样的话,程婉蕴在大清听得多了,她也知道太子妃的话在大清才是对的,她的话才是离经叛道,但她仍旧有她的一点坚持,这也是她不愿放弃、保有的原则。 “娘娘说笑了,妾身养了他们那么多年,难道还不知道他们的性子吗?妾身也自会有妾身的法子,这点微末小事,就不劳娘娘忧心了。”程婉蕴垂眸端起茶杯饮了一口。 这话说得有些不客气,太子妃气得豁然站起来,盯着程婉蕴半天,一甩帕子转身就走。 她就不该来! 就要踏出后罩房的门时,一声轻轻的叹息随着院墙上的落花一齐坠落她的耳畔:“娘娘,您有没有想过,这辈子也为自己活一回?” 太子妃脚步微微一滞,她没有回头,冷冷地抛下一句话,复又挺直了腰板离开了。 “在这宫里还谈什么为自己活,太子嫔入宫那么多年,还是那么天真吗?” 程婉蕴摇摇头,她们终究是不同的人,怪不得太子爷总说,夏虫不可语冰,太子妃是听不进旁人的话的,让她别白费功夫了。 如今她也算是明白了。程婉蕴只是有点可惜,当年入宫那个眼眸明亮清澈、意气风发的太子妃,终究是回不去了。 她像是嵌入这宫墙、宫殿里的那些雕画一般,严丝合缝,好似她原本就在那里一般。 她悠悠地喝完了杯中的茶,看着人收拾好那水仙花,便打点精神预备起驾去御花园看下午的秀女了。 而出了后罩房的太子妃走了几步就已满头冷汗,她停下来喘了几口气,顿了顿,对伺候着的利妈妈低声道:“叫人留神着皇太后歇晌起来的时辰,一会儿我去一趟宁寿宫。” 那边,额林珠与乌希哈、茉雅奇偷偷摸摸看秀女的行径,也有了新进展。 “这个富察家的秀女很出挑啊!你看,那人一看就在故意挤兑她,她也没生气,还温言细语地说话,这脾气真好。” “我倒觉着这个董鄂氏的更好些,有胆量,还愿意帮富察氏出头,急人之所急,很有侠气呢!” 留牌 程婉蕴不知道绛雪轩鬼, 她昨日跟太子爷打完一架躲在床帐子里说悄悄话时,也正。 打完架刚洗完澡,两人都有些懒懒的, 太子爷穿着头看有关海贸的折子,单手拿着折子,另一只手揽着程婉蕴的肩膀,思考时还时不散落的长发。 , 下头还有竹席,冰鉴就放在床边,夜里开一半窗两人腻在一块儿倒也不觉着热,只是头, 他一皱眉头,程婉蕴就拿手去摸,没一会儿, 又皱眉, 她又伸手去捏开。 最后闹得,她就耸着肩头笑。 前几天听说又有商船被红毛人劫了, 之前朝廷上下为了商船遭劫的事儿还没吵出个子卯寅丑, 但民间百姓们已经自发开始反击了。 他们现在出海都是成群结队,相互照应,在朝廷和水师的默许下, 不少大商人从东南亚各国手里买火炮和手铳装在船上, 大商人成立了海上商会, 还集资专门拨了几艘船成立了海上预警船队,一旦发现红毛人的踪迹,便为同胞放烟火和火炮示警。 在自己国家时,以地名抱团的大商人们狗脑子都要打出来了, 恨不得把对方祖坟都撅了,但对着外头国家想占自己的同胞的便宜,这些商人倒都摒弃了成见,难得团结了起来。比如素来不和的晋商和徽商,还有浙商闽商,通通都加入了海上商会,出钱出船不在话下。 因此,这次被劫的商船没什么大的损失,他先是被红毛人的船包围了,一边在船舷周围挂防止人登船的铁篱笆、一边在船上点了会带浓烟与巨响的烟火炮,很快附近的兄弟船见了便也纷纷赶到,后来倒是把红毛人的船撵得屁滚尿流。 程婉蕴窝在太子爷的怀里听见他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好奇地问:“这样不是挺好的嘛?红毛人害怕了以后就不敢来了,二爷怎么还叹气呢。” “皇阿玛想把银子留着修圆明园行宫,朝堂上对海贸这个意见那个意见都得花费不少银子,还得新建水师,为此他都犹豫着没采纳,拖了都快一年了,商人们没法子才这样自救,倒显得咱们朝廷太无能了一些。”太子爷不能说自己父亲的不是,他是对修园子没什么想头的人,宫里能住啊,而旧一些的静明园、香山行宫(乾隆年间更名为静宜圆)就不说了,畅春园也能住,远一点还有承德避暑山庄,再修个圆明园做什么呢?还不如把这些钱用在海贸和新建远洋水师上头。 “皇上年纪大了,更畏暑惧寒,现在膝下儿孙又多了,宫里住得挤不舒服也是有的。”程婉蕴却有点能体会康熙的想法,温言道,“畅春园也小了些,皇上可能想着以后儿孙多了,怕不够住吧?”圆明园的设计稿太子爷也有一张,她也看了,是真的很大很大,原来这才是圆明园最初的样子,好美。 康熙老了,辛苦勤政了一辈子,想享受了。 程婉蕴其实不大觉得康熙很铺张浪费,毕竟他登基几十年才给自己修了两个园子——静明圆是明朝就有了的,那会儿叫澄心园,康熙前期没钱只能在那基础上修修补补,香山行宫也很小,没怎么花钱,康熙朝真正花大笔银子修建的就是圆明园和畅春园了。 康熙估计是这几年挣了点钱,想换个更大的房子住住,这下就被太子爷在心底嘀嘀咕咕了,太子爷这是不知道未来四爷辛辛苦苦、一个铜板一个铜板攒的国库,被他儿子乾隆帝花了精光呢!这个败家儿子登基后可是一口气修了四座园子呢!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这样比较起来,康熙已经很简朴了(摊手)。 “可园子晚几年修也不碍什么,老百姓的命丢了就没了。”太子爷气得主要是这个,可他也只能在床帐子里跟程婉蕴小声抱怨一句罢了。 紧握着权柄生怕被分润的皇阿玛敏感又多疑,他如今看着平稳,却好似处在一个只要说错了一句话,就会被皇阿玛狠狠记上一笔的悬崖峭壁之上。老大和老八小动作频频,连带着他们在宫里的母妃也是如此,过年的时候给阿婉管家使了不少小绊子,他还记在心里呢。 前几日,皇阿玛在校场抽查小皇子小皇孙的骑射课业,心情挺好地下场拉了几次弓,十射八中,直郡王笑着奉承了一句:“皇阿玛老当益壮。” 却惹得皇阿玛大发雷霆。 胤礽当时在边上都想冲上去捂住直郡王那张破嘴了。 皇阿玛射完箭回身时神色就有些僵硬了,真是没眼力见!没瞧见老十七那么小年纪都能十发十中吗!他那个傻大哥还要硬夸,还要在皇阿玛面前提“老”字。 把皇阿玛惹生气了,直郡王挨了一顿骂就怂怂地出宫去躲了,结果却连累得胤礽在宫里跟着化怒火为动力的康熙连批了三日的折子,还要小心谨慎不再惹老父亲生气。 皇阿玛精神短了,熬不得夜,胤礽只好把批不完的普通折子带回毓庆宫里继续批,也就有了这会儿夜里都还在看折子的事。 等看完了折子,他便也抄过其中一本秀女的花名册帮着看。 程婉蕴正好看到满洲正白旗,打头的便是富察家,一等男及云骑尉李荣保之长女富察·舒和,她的心不由狠狠地动了。 这个富察家,是满洲大姓里出了名的家风好!在纨绔盛行的大家世族里,也就纳兰明珠的教子功夫能跟富察家相提并论了。 这不仅仅来自于后世清宫剧里对富察皇后贤德的滤镜,而是她原本便在宫里十几年,兼之三年前为了弘暄选福晋的时候,很是把京里的各大世家全都做了一遍功课,因此她在浩如烟海的满洲人家里,对富察家是有深刻印象的。 这个李荣保是现户部尚书富察马齐的亲弟弟,马齐自打康熙二十四年出任山西巡抚以来便一路平步青云,历任左都御史、兵部尚书、户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保和殿大学士、太子太保等要职,曾经头衔多得一只手都数不完,已经升无可升,因此富察家的爵位让没那么出息的弟弟李荣保封荫入仕。 为何是曾经呢,康熙去年七月写了一块御书“永世翼戴”匾额颁赐马齐,好似十分荣耀的样子,但他也在同一年,顺道把马齐太子太保之类的虚职给撸了。 老皇帝的心,谁也不懂。(摊手) 李荣保那小爵位是他祖父哈什屯因军功封的,后来由马齐和李荣保的阿玛米思翰继承,米思翰当过内务府总管、礼部侍郎、户部尚书,最后也官至议政内大臣之一。 平三藩时,米思翰筹划粮饷有功,受到康熙嘉许。其长子马斯喀(马齐长兄)在康熙亲征噶尔丹时任平北大将军,曾经在昭莫多大败过噶尔丹,还招降了葛尓丹下头的一个部落丹巴哈斯哈,立下挺大一个战功。马斯喀后来也列议政大臣,然后被外派驻军大同、授昭武将军等等。但前几年好似犯了个错尔,被康熙革职罢官,现在只是个佐领了。 米思翰还有个三子马武,先后当二等、一等侍卫,如今是镶白旗副都统。 马齐算文臣,另外两个儿子算武官,至于米思翰这个最小的儿子李荣保嘛……因有三个格外出色的哥哥在前头,就显得有那么一些平庸了,怪不得家里将爵位给了他。 程婉蕴心动的原因在于,她知道这个李荣保啊! 她是孝贤皇后和傅恒的爹! 但这个李荣保之女富察·舒和并非日后的孝贤皇后,这个年份,孝贤皇后估摸着还没出生呢,毕竟乾隆帝都还没出生,论起来应该是未来孝贤皇后的姐姐。 还有一个心动原因——富察家人丁特别兴旺,这就是纳兰家所不如的了。马齐和李荣保都分别有九个儿子(李荣保的部分儿子还没出生),马武也有五个儿子,马斯噶拖了后腿但也生了俩,都是长大成人了的,没有夭折的! 这是非常难得的。 说明什么,说明富察家基因好、没有家族遗传病。 在没见到秀女本人之前,这两点就格外重要:一是家风、二是家族史。 马齐唯一的女儿还嫁给了十二阿哥为嫡福晋。 十二阿哥胤裪是庶妃万琉哈氏所生,万琉哈氏一直住在已故的平妃赫舍里氏的储秀宫,平妃不满十岁就入宫待年,初称“储秀宫格格”,等长大了才被康熙封妃,但也不受宠,因此当初两个不受宠的宫妃相互照拂,感情极好。 万琉哈氏与十二阿哥在宫里虽然不大起眼,但也从不响应八爷或是直郡王的号召,而是安安静静过自己的日子,算是难得的明白人。 三年前富察家没有适龄秀女参选,今年可算碰上了!她在头脑里全方位捋过富察家族极其姻亲后,觉得不会踩雷,程婉蕴将富察氏的名字折了起来,兴奋地递给太子爷看:“爷,您瞧瞧这个富察氏,配弘暄如何?” 胤礽听完程婉蕴一番分析,苦笑道:“好是好,就是太好了。” 程婉蕴撅了撅嘴:“李荣保就是个云骑尉。”他这爵位与李侧福晋家里一样啊!而且马斯噶和马齐都不在巅峰期了,这也算好吗?程婉蕴有点苦恼了,她本以为宜妃头一天圈中的钮祜禄氏那才叫家世煊赫…… “别小瞧了他,我见过李荣保,是个勇猛的汉子,身手不比马斯噶差,只是富察家能人太多了,这才显不出来他,他这人不差的,以后马齐退下来了,他一定能得皇阿玛重用。”胤礽想起李荣保不由微微点头。 程婉蕴露出可惜的神色。 “你若真喜欢富察家,弘暄就罢了,配弘晳倒还使得。”胤礽想了想也觉着头疼,弘晳排行在后,能挑的人家宽松些,弘暄则不同,他不仅是东宫的长子,也是皇阿玛第一个孙子,哪怕他不如弘晳聪慧、能干,但他孝顺温和,也没有什么大的不是,占了年岁的长、占了东宫的嫡,他便是皇孙里的头一人,皇阿玛自然会更看重他。 这份看重有时候并不是一件好事,而是枷锁,在这上头,胤礽是极有体会的。 可他在弘暄的福晋人选上也不想找太差的,想到儿子在婚事上要经受受他曾经受过的委屈,胤礽心里的确不爽快,可找了好的,皇阿玛只怕又不会应允,真是两头难。 沉思了片刻,胤礽下定了决心:“这富察家暂且定给弘晳吧,赶明儿初选先留牌子,回头你再细细地看她的品性,若是好我再想法儿跟皇阿玛商量,若是不好也不用说了。至于弘暄,再细细选吧,镶黄、正黄、正白都不必看了,看看下五旗里有没有好的,只要身家略微过得去,最重要的是人品性好,就圈起来再看看。” 程婉蕴无奈地应了。 因此今儿下午,程婉蕴便是着重要看富察氏其人如何,这倒是和额林珠她们拿望远镜偷窥而来的结果差不多。 程婉蕴今儿来得最早,其他三妃嫔都还没到,她便先在绛雪轩坐定喝茶,顺带听听添金去打听来的秀女在等候阅看时闹出来的一点小风波。 起因似乎是哪个秀女丢了东西,怀疑是另一个秀女拿的,渐渐就小声吵起来了,那个被诬陷的人气不过,搡了丢东西的秀女一把,秀女们都排得很近,还穿着花盆底,她被推得往后头倒,便重重的踩到了后头的人,一个挤两个,顿时就乱了。 富察舒和就排在那被推了一把的秀女后头,她只来得及往边上躲了躲,却还是被带累身子失了平衡,但幸好没有摔跤,而富察舒和身后的秀女却是个不依不饶的,虽然没被踩到,还是怒气冲冲对富察舒和说了几句不好听的。 能排在一起的,都是出身差不多、父亲官职也差不多的,按理富察家也不必惧怕任何人,但富察舒和还是跟那秀女致了歉,温言细语,的确是好家教、好脾气。 那秀女被她这么一弄,反倒没意思了,又刺了她几句,但排在另一队的董鄂家的格格又看不下去了,站了出来替富察舒和出头。 程婉蕴听到这儿,下意识翻了翻那册子,这董鄂家她好像也有些印象。 果然,上头写着“一等轻车都尉、礼部侍郎鄂尔多之次女,董鄂·明宁”。这个董鄂家正是顺治朝那个大名鼎鼎的董鄂妃的那个董鄂家!鄂尔多是董鄂妃的堂侄子,所以这个董鄂明宁是董鄂妃嫡亲的堂侄孙女。 就康熙对董鄂妃的厌恶程度,程婉蕴倒吸一口凉气,这姑娘再好她也不敢沾边。 听说当年正是董鄂妃所生的幼子夭折,转而想抱养康熙,佟妃才会吓得求当时还是皇太后的孝庄亲自抚养她的儿子玄烨,而这也导致康熙自幼母子分离。 佟妃又命薄,好不容易儿子登基了,她的好日子来了,总算可以好好和儿子亲近了,却又在康熙二年就崩逝,才二十四岁。后来,康熙长大成人才会多次地悲伤地感叹:“朕自幼未能有一日承欢于父母膝下。” 佟家原本与程婉蕴所在的程家一样,都是汉军正蓝旗的,康熙登基后哪怕还未亲政,也坚持将佟家抬到汉军镶黄旗,等了几年,把鳌拜解决了,立刻再抬到满洲镶黄旗。可见他心里对生母是多么的愧疚、怀念又遗憾,甚至将这份感情全转移给了佟家。 而且,宫里都说董鄂妃是染了天花去世的,也是康熙当年会被传染天花的原因。 康熙那会儿不受宠,染了天花被心里眼里只有董鄂妃的顺治随意打发了出宫避痘,甚至没有安排太医跟随,用的还是佟家给请的民间大夫,生死之际唯有奶嬷嬷孙氏陪伴,康熙怎么能不恨?为此,他登基那么多年,一个董鄂家的妃嫔都没有纳。 董鄂妃的家族虽然还在朝为官,但都没有得到重用,各个夹着尾巴做人。 三阿哥的福晋董鄂氏与这个董鄂妃的家族不是一家子,八竿子打不着,因此才能当上三福晋。否则也够呛。 估摸着这个董鄂明宁也知道自己必然会被撂牌子,才敢这样仗义执言吧? 不过,这场风波最后的走向却令程婉蕴感到迷惑——太监说最后是太子妃娘娘的妹妹和侄女儿出来调停,几句话就安抚好了丢东西的秀女和推人的秀女,还让她们解开了心防重归于好,丢的东西经过石家姑娘们一番询问、查找,也顺顺当当找了回来。 两位石家姑娘一时名声大噪,都纷纷称赞她们的品性与德行,以及聪慧。 程婉蕴:“……”可以演得再逼真一点,真的。 这样的戏码程婉蕴之前也听说过,算是大选时比较常见老套的手法了,一般用在复选的时候比较多,因为这时候的秀女大多都是某个皇子福晋、宗室或者皇帝妃嫔的候选人之一了,所以用这种戏码来为自家姑娘扬名恰到好处,好增添些中选的砝码。 在初选的时候用,就显得有些急了。 宜妃和德妃来的时候,她们似乎在路上就听过这个故事了,笑眯眯对程婉蕴道:“两个石家的格格都这般好,太子嫔娘娘可是有亲上加亲的意向了?” 程婉蕴只能尴尬一笑:“呵呵,娘娘们真会说笑。” 她才不应呢! 今日当属王嫔来得最迟,匆匆而来后歉意地向三人福身道:“嫔妾来迟了,请娘娘们恕罪。” 宜妃当即“哼”了一声:“王妹妹日日要伴驾,自然忙碌,哪里有什么罪过呢?” 王嫔也有些尴尬地落座。 康熙天天传召王嫔伴驾,不是诗书唱和、就是赏花观月,高调得不得了,这是这段日子阖宫皆知的事情,宜妃不高兴自然是因为她还偶有承宠,王嫔越得宠,自然越发刺她的眼,最让她生气的是,翊坤宫也住了一两个模样水灵的年轻小答应,却一点用也没用,承宠的日子竟然还被生了三个阿哥的王嫔比了下去! 德妃则微笑着不说话,她和惠妃、荣妃都不再承宠,这其中缘故却不大一样,惠妃是年纪最大,已经老了。而她和荣妃一般,是因连年生育过多,姿容衰退,这才渐渐失宠,荣妃失宠更早,她当年空出来的位置,正是德妃填了上去。 如今她们心思都在孩子身上,根本不会为了王嫔受宠一事像宜妃这般大动肝火。 但德妃也觉着有些奇怪——王嫔之前虽然也受宠,却没有这般频繁,大多是皇上想起了她,才隔三差五翻她的牌子,但近来王嫔也十分主动求见皇上,送汤送水,缝衣裳做荷包纳鞋子,跟打了鸡血似的,真令人摸不着头脑。 难不成她还想再生一个? 若不是她是汉人,进宫又晚,她哪能养活三个阿哥? 德妃心里有些不平,她和惠宜荣三妃生了那么多孩子,却都没有养活过三个阿哥过,甚至孝懿皇后和孝昭皇后连孩子都不给,皇上是个矛盾的人,一方面在乎满人血统,一方面又忌惮满洲勋贵,她们就像皇上手里的蚂蚱,想捏死就捏死。 大选在唱名太监的高声下开始了。 程婉蕴仔细看了富察舒和,果然人如其名,像一缕清风一样的小姑娘,眉眼虽然有些清淡,却透着一股安然、安定,她打扮得并不花枝招展,头上的簪子是小米珍珠串成的杜鹃花,还有一些则是通草缠成的簪子。 大选三天了,程婉蕴第一次侧头向一旁端着托盘的太监示意:“富察氏留牌子。”随后,唱名太监便高声唱道:“一等男、云骑尉李荣保之女,富察舒和,留牌子!” 这一声出来,宜妃、德妃以及王嫔,乃至所有在堂下阅选以及正在门外候选的秀女都惊讶纷纷侧目。那富察舒和似乎本人也没意料到,跪下谢恩时都慢了一点,但她终究是撑住了,得体地重新走回队伍中,无数视线立刻便像针刺一般落在她身上。 在秀女们眼里,太子嫔娘娘眼光极高,大选三日了,富察舒和是太子嫔娘娘头一个点头要圈中的人。这意味着,她很可能能嫁给皇长孙或是皇次孙,至少也是候选人之一了,这已经足够令秀女们嫉妒了。 富察舒和深吸一口气,退下时也仍旧维持着良好的仪态,只当那些或是嫉恨或是怀疑又或是惊奇的目光通通都不存在。 宜妃挑了挑眉,她是没想到程婉蕴会圈中富察氏的,富察家出身不算差,但就如今富察家在朝堂中的官职来说,并不算很高,尤其在马齐和马斯噶都被降职的风口上,李荣保更别提了,他要不是几个哥哥都大度,好歹封荫了个爵位,还是个闲散白身呢! 只能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哪里比得上钮祜禄氏啊,看看小十七的福晋,她挑得多好!估摸着今年不会有比他福晋身家更高更好的了,而钮祜禄氏本人也生得好又大气,虽然选这个十七福晋有点小心思在里头,但谁敢说宜妃挑选的十七福晋不好?她顿时觉着自己是个好养母了。 德妃眯了眯眼,她却想到了另一层,程佳氏看来不想抬举石家呢,而且一点面子都不给,石家刚刚传出来的好名声,她回头就圈了富察氏。 东宫不和这下要彻底摆在明面上了。 哈,以后有好戏看了。德妃笑着饮了一口茶。 随后,下一排的秀女又进来了,德妃眼尖,一眼就看到了一排六个的秀女里,有个模样十分出挑的,纤长婀娜的身姿,杏仁眼、鹅蛋脸,肤如凝脂,娇俏可人,一身青色旗装,像春日里刚抽发出来的柳条一样嫩。 她瞥了一眼程婉蕴,笑意更深了。呦,可巧了……这相貌品格,还真有几分神似呢。 “汉军正白旗,邱氏,留牌子。”德妃整理着手上的护甲,悠悠出声。 听说太子爷刚没了个侧福晋,皇上应该也想替太子爷再挑几个伺候的人吧? 说起来,程佳氏多年盛宠不衰,东宫好多年没有进人了呢。 除爵 程婉蕴没有留意到德妃的小动作, 还以为她是伺候,因为就连宜显的汉军旗秀女,明摆着是给五爷、九爷备下的。 王军校出身的格格杜氏。 今, 留下的比前两日多多了,毕竟哪怕是汉军镶黄旗的,父兄身居高位的也有很多,跟外朝牵扯得多要小心不说, 这样才行,而今儿的汉军旗秀女家世差得多,反倒让宜妃、 程,一张讨喜甜美的圆脸, 不算很貌美,但胜在生了一副笑眼,看着喜庆, 她的祖父、父兄外郎, 一家子匠人传承。 程婉蕴问她在家做什么,旁人都说读书习字、弹琴作画, 她说:“回太子嫔娘娘的话, 奴婢在家受父兄熏陶,娴熟染衣做纸、木器铸釜。” 宜妃、德妃闻言都“噗嗤”一声笑出来,笑声里有几分鄙夷。 兆氏顿时涨红了脸, 有些自卑地低下头。 程婉蕴却心想, 就你了。 “工部主簿兆搏埴之女兆时晴, 留牌子。”在宜妃和德妃异样的眼光下,程婉蕴温和地叫起,顺道让太监记下了她的名字。 其他秀女也一言难尽:原来太子嫔娘娘喜欢这种? 可这个兆氏和刚刚圈的富察氏又完全不同啊!不仅其他待选秀女摸不清程婉蕴选人的标准,就连宜妃、德妃和王嫔也觉着程婉蕴明面上瞧不出来, 实则好深的城府,完全看不透。德妃甚至绞尽脑汁在想,这个工部的主簿兆搏埴什么时候成了太子的人了? 太子如今不仅握着户部,连工部也不知何时伸手进去了吗? 工部不是被八爷和纳兰揆叙把持着么? 程婉蕴被她们看得也有些困惑:怎么了这是?都盯着她瞧做什么?这小姑娘……稀有专业对口,很难得的好不好。就跟后世大学那种甲骨文专业啊、古生物专业啊、柳琴专业啊,冷到整个年段只有一个学生,那都是重点保护对象。 正白旗就要看完了,两个石家女排在队列里上来了,王嫔顿时紧紧抿住了唇,程婉蕴眼神也有些飘忽,她轻轻咳了一声:“青杏,扶我去更衣。” 宜妃似笑非笑地瞥着程婉蕴站起身来离开,又看了看太子妃的妹妹,再用余光扫了眼面色忽然就僵硬铁青的王嫔,顿时心里就有数了,她笑眯眯地让石家六娘上前来说话,东拉西扯问了一大堆,眼见王嫔那张脸已经气得黑云罩顶,宜妃轻飘飘地笑道:“这样好的姑娘……王嫔娘娘您说是不是?石家六娘,留牌子吧。” 王嫔腾地就站起来了,对着宜妃怒目而视,冷笑道:“宜妃娘娘那么喜欢石家姑娘,是为五爷预备的,还是九爷预备的啊?” 宜妃吃惊道:“哎呦,这话可不能乱说,我们家老五和老九与自家福晋琴瑟和鸣,府里两个侧福晋也满了,怎么会是给他们预备的呢?这不是见了石家六娘觉着亲切么,你瞧她这眉眼,与太子妃娘娘多相似啊,活脱脱是个小一号的太子妃娘娘呢!多好啊,配您膝下的老十五、老十六不是正好嘛!本宫看你正走神,这好姑娘可难寻,这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还不赶忙替您留的牌子嘛。” 王嫔望着宜妃,倒不慌乱了,接着冷笑道:“老十五和老十六的福晋,皇上已经有了打算,就不劳宜妃娘娘操心了,我家十五、十六也没那个福分能娶到太子妃娘娘的妹妹,宜妃娘娘既然这般喜欢石家姑娘,便留着配自家的儿子吧!还有……原来在宜妃娘娘眼里,五爷、九爷和五福晋、九福晋竟是琴瑟和鸣的?嫔妾倒是不知道原来琴瑟和鸣还有这一层意思呢,还以为您想让五爷、九爷停妻再娶呢!” “王氏!你大胆!”宜妃也豁然起身,眼里燃烧着熊熊怒火。她的两个儿子都和自家福晋相看两厌本来就是宜妃心里的一根刺,王嫔拿这个来刺她,怎能不叫她面上无光?她方才要留石六娘的牌子,不过是为了报王嫔这段日子分润翊坤宫的宠爱的仇,故意为之罢了,谁知王嫔跟吃了枪药似的,平日里不声不响的,今儿倒抖搂起来了。 王嫔紧紧捏着拳头,她不能退,她若是退了,她的十五怎么办?强壮胆气,王嫔寒着脸瞪着宜妃寸步不让:“嫔妾再奉劝宜妃娘娘一声,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今儿暑气重,两位娘娘,嫔妾身体不适,先行告辞!” 说完,竟就这般拂袖而去。 留下气得直运气的宜妃和看了一场好戏意犹未尽的德妃,以及站在那儿已经无地自容的石六娘,还有懵圈不知该记名还是不记名的太监。 “宜妃娘娘,这……这……”太监捧着花名册捏着毛笔不知所措了。 “又不是本宫要娶儿媳妇,好心当成驴肝肺!王嫔不愿意就罢了,还来问本宫做什么!”宜妃气得不行,亦甩袖离去,“本宫也懒得看了!摆驾!” 那太监只好缩着头,默默把石家六娘改成了撂牌子。 “这一排,都撂牌子!”太监连忙摆摆手。 “啊……石六娘晕过去了……” “快抬出去!” 片刻,程婉蕴更衣回来,就发现绛雪轩里竟然只剩她和德妃了。 德妃还是笑眯眯的,一副吃瓜吃撑的悠哉神色:“太子嫔娘娘来得倒恰好,宜妃和王嫔都身子不适,先回去了,后头也没多少了,咱们俩快快地看吧。” 正白旗很快看完了,后头又轮着正黄旗。 因前头好的都挑得差不多了,程婉蕴和德妃果然都看得极快,基本每排秀女就扫一眼,没有特别出色的就喊过了,满洲旗选完,程婉蕴只在科尔沁乌郎罕济尔默氏,噶尔藏之女,出来的时候停顿了一下。 这个乌郎罕济尔默氏与她想象中完全不同。 她生得很像汉人,肤白秀美,举手投足也极为文雅,德妃已经好奇地发问了:“你可是养在端静公主膝下?是噶尔藏郡王哪个妃子生的?” 乌郎罕济尔默诺敏行了蒙古的礼仪,用很流畅的汉话说道:“回德妃娘娘的话,奴婢是噶尔藏郡王之弟塞凌之女,因奴婢的阿布(父亲)、额吉(母亲)犯了过错已被放逐,奴婢年幼无人照拂,因此才被郡王收养膝下,后来得幸由端静公主抚育长大。” 她眼眸是坦荡的,也不忌讳生父的罪过,也不为此感到羞愧,程婉蕴看着她,心里微微一动。当初她会将乌郎罕济尔默·诺敏划去,是讨厌噶尔藏其人,万一有其父必有其女就糟糕了,但若不是噶尔藏亲生,似乎也没那么厌恶了。 而且她听太子爷说起过科尔沁的纷争,噶尔藏是忌惮弟弟塞凌能力出众、部族都臣服于他才故意捏造些罪名将人远远放逐的,甚至当初还觊觎过塞凌的阙氏,他的弟媳,差点逼得阙氏举刀自尽,后来才暂且罢休。 这么一想,噶尔藏和乌郎罕济尔默诺敏的仇人有何区别? 德妃听说她是端静公主抚养长大,便倍感亲切,又多问了几句端静公主的近况,那乌郎罕济尔默诺敏一一回答,把端静公主教她写字、学习汉话的故事讲得娓娓道来,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母女在草原上相依为命,极为温馨却又十分心酸,说得德妃都掉了泪。 “公主希望奴婢能离开草原,替她回京城里看一看。” 这话把程婉蕴的心也都说得酸了,端静公主和这个乌郎罕济尔默诺敏在科尔沁过得一定很不好,否则端静公主怎么会宁愿让她来参选,也要送她离开呢? 毕竟,端静公主怎么会不知道,宫里也是一座围城啊。 可是比起噶尔藏治下的科尔沁草原,或许宫里的围城,都已经够好了。 “留牌子吧。”德妃叹了口气,“你是个好孩子。” 程婉蕴本来也想开口的,她忽然觉得这个女孩儿配给弘暄也不错,她只是噶尔藏的养女,被噶尔藏痛恨的亲爹亲娘还在外头流浪不知生死,背后不算有蒙古势力,与京里的满洲勋贵也没有联系,这家世实际上很不好,但她又的的确确是科尔沁部蒙古勋贵出身……只是还没跟太子爷商量过,因此犹豫了一会儿,没想到德妃先将人留下了。 也好,正好给她争取了回去请示领导的时间。 后头就没什么好看的了,匆匆扫过,今日的阅选便结束了。 程婉蕴与德妃告别,自回了毓庆宫,而留了牌子的秀女们也都住进了钟粹宫等候复选,撂牌子的秀女则已经乘坐骡车原路返回了。 另一头,午后,太子妃在宁寿宫里等了半个多时辰,只等来皇太后的老嬷嬷出来道:“太皇太后阴寿将近,太后娘娘决意要为太皇太后专心持斋抄经九九八十一日,已经吩咐了自今日起不见人,太子妃娘娘请回吧。” “是,有劳嬷嬷了。”太子妃连笑都挤不出来了,艰难地离开了宁寿宫。 她本想借着皇太后对她的几分疼爱与仁慈,用自己身子时好时坏,恐怕已时日无多来博取皇太后的同情,这实际上也是她的肺腑之言,她不知道还有多长的寿数,想将妹妹和侄女都安顿好,想让她哪怕走了以后石家也在宫里留有说话的人,以后石家才不至于会被皇上遗忘……可惜皇太后连见也不愿见她了。 已经到了这地步了吗?她真的没指望了吗? 可是……她担心她若是一病去了,石家就再没指望了。 老嬷嬷看着太子妃步履蹒跚地出了宫门,摇摇头转身回了宁寿宫,她来到僻静的小佛堂,一点清淡檀香之中,皇太后捻着佛珠发问:“送她出去了?” “是,太后娘娘。” “在宫里犯什么倔呢,太子爷和皇上是一样的,当年孝昭皇后也是这样的性子,瞧瞧,不到一年就没了。”皇太后摇头叹息:“以后茉雅奇若是来,你多顾念她几分吧。日后啊,只怕也是个没额娘的孩子。” “是。”大嬷嬷低头福身应道,脸上也是看不大上太子妃,可不是这个道理?在宫里就得那能屈能伸、能忍常人不能忍的人才能笑到最后,当初顺治爷心更狠,皇太后娘娘当初是什么境地?如今不也只有她站到最后了吗? 太子妃心事重重、步履重重地走出了宁寿宫,被天上明晃晃的日头一照,整个人都有些打晃了,幸好利妈妈牢牢搀住了她,她才没有摔倒在台阶上。 几乎是被连托半抱回了毓庆宫正殿,还没喘口气,就见被她安排到御花园探听选秀消息的画戟急匆匆进来,哭诉道:“娘娘,不好了,六娘出了大丑,当众昏厥过去,与芳秾格格一起,两人都已被撂牌子出宫了!” 太子妃咋一听闻便如五雷轰顶一般,耳根子嗡嗡作响,再看利妈妈和画戟两人惊慌失措地对着她说什么,她却只能看着两人嘴巴一张一合,什么都听不见了,随后更是眼前一片模糊,她失了力气,一句话都没说出来,就往后仰去,彻底软倒在利妈妈的臂膀里。 “来人——快来人啊!宣太医!快去宣太医!” # 胤礽一回毓庆宫就听说正殿那边乱作一团了。 他略顿了顿脚步,最终只吩咐让太医尽心医治,就回了淳本殿。 他心里是有一些厌烦的。原本太子妃身子不好,宫里还安分了些时日,结果才养好一些,又折腾了起来,绛雪轩宜妃和王嫔大吵,很快王嫔就吵到了皇阿玛面前,后来更是身着素服脱簪谢罪,将王家收了贿赂要买十五阿哥的福晋人选的事直接捅了出来! 这是置死地而后生之计,王嫔算是豁出去了。 她的阿玛已经去世了,亲娘也不知所踪,而她本就是像个货物一般被王家卖了给李家进宫搏宠用的,儿子和王家哪个更重要,王嫔门清,想用本就关系一般的娘家来拿捏她,她却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被当做物件一般送来送去的小女孩儿。 “王家有罪,嫔妾实不敢包庇,更不敢拿皇子的婚事来做买卖!求皇上降罪。” 王嫔这话说得实在太厉害了,一下就戳进了康熙的心里,连胤礽也不得不跪下请罪。石家是太子妃的娘家,他再怎么厌恶太子妃也无法将石家从他身上完全割开。 这罪他必然要请,也必然要受到训斥。 果然康熙大骂石家不知所谓、李家曹家也吃里扒外,顺道又骂起了胤礽连妻族都管不住:“以后朕的江山还敢交到你手里吗?荒谬!朕的儿子就值两万两?那可是你的弟弟!可恨!可杀!来人!给朕革了石文炯的职,进京侯罪!还有李煦和曹寅,摘了他们的顶戴,让他们俩立刻滚进京来见朕!” 王嫔跪在殿下一直哭泣,听见后头这句话连哭声都一顿,曹李两家果然没那么容易动摇,即便如此,皇上也没下旨要处置他们……而是给了他们进宫分说解释的机会。 她心里微微一紧,但她不后悔。 她也知道日后曹家李家都会恨她入骨,她以后再也没有家族愿意拿无数银子支撑在宫里的她了,甚至会报复她,但她心甘情愿。 她以前被当做买卖称斤两似的两千两就卖进了李家,她那庶出的兄弟、还有阿谀奉承的亲爹,收了银子喜笑颜开,如今连她的十五的婚事都要被这些蛀虫、混球用银两左右,凭什么,她拼了这条命也不会罢休的。 胤礽被康熙骂得狗血淋头,没好气地赶了出去。 但康熙似乎也知道这很不跟胤礽相关,自大选以后,胤礽跟康熙无所不谈,说自己竟然也要娶儿媳妇了,遥想当年,还是皇阿玛背上的小孩呢。又不厌其烦地让他帮着选人,从不曾提起要拉扯石家,王嫔也说了,是石家自作主张用银子收买了王家、李家和曹家,要威逼她这个身在深宫的可怜女子。 因此骂一骂出出气,却将罪责都让石家和曹李三家都担了。 曹家李家一直是康熙的宠臣,除了罚俸降职让两家家主回京待罪之外,却没有更重的惩罚了,而石家却直接被康熙撸掉了官职、革掉了所有的爵位。 原本石文炳挣下的三等伯爵,是由石家的富达礼继承了,如今一道被革了。 胤礽在淳本殿书房细细想了,觉着这事儿对他而言也不算坏,皇阿玛这段日子一直抬举老八,就是为了将他再压下去一头,如今石家的事爆了出来,反倒给了皇阿玛惩罚他、训斥他,压制他的理由。 而这可比用老八来打压他轻松多了。 毕竟石家翻不起什么大浪,老八那颗八面玲珑心,能笼络的人太多了。 听说他府上门客都有几百人了,还养了几个道士,朝臣王公也与他交好,常常与其宴饮无度,老九负责挣银子给老八花,老十也纳了八福晋的妹妹当侧福晋,正宠得没边呢。 胤礽默默将局势分析了一通,他刚挨呲,皇阿玛近期不会让他伴驾、随朝了,他就闭门读书教子吧,也正好歇一歇,日日批折子都熬到三更,他身子也有些吃不消了。 曹家李家若是因此被皇阿玛惩戒问罪,想来凌普一家子也会夹着尾巴安分段日子,胤礽想到凌普眼眸微微一冷,凌嬷嬷前两年病逝了,凌普又续娶了新妻,才十六岁!那么大年纪了,姬妾比他这个当太子的都多,要不是阿婉机警,凭借过年一份礼单就瞧出不对来,他都忘了他还放了个凌普在杭州,结果让额楚一查,就查出不少东西来。凌嬷嬷都不在了,胤礽也懒得顾忌凌普了,敢打着东宫的名号在外搜刮无度,看来是他这几年太仁慈了。 回头他自然要找个好时机处置凌普才是。 胤礽心里已有了个好计谋初具雏形,让何保忠将德柱叫来细细交代了一番,又将他打发了出去,德柱之前刚从琼州回来,还没歇上几年呢,如今太子爷又要派他去杭州,幸好杭州不远,他含泪回家收拾行李去了。 他也刚娶儿媳妇啊,还想等孙子出生呢,估摸等他回来孙子都会叫人了。 “哎,可主子就是这般倚重鄙人,也是没法子的事儿呢。”德柱在额楚面前这么说,被额楚笑骂着快滚吧一脚踹了出去。 安排好了外头的事情,胤礽便听何保忠进来说:“方才太子妃娘娘经几番针灸醒了过来,但不知哪个不长眼的东西说漏了嘴,把石大人被问罪、富达礼大人除爵的事漏出来了,这下好了,太子妃娘娘还没听完就又晕过去了,这回是针刺都不醒了……太子嫔娘娘刚从御花园回来,这会儿换了衣裳赶过去支应了,奴才听太医说,太子妃娘娘这是痰迷心窍了,要下猛药才行。” “就按太医说的做。”胤礽不想听了,摆摆手。 何保忠就要出去,就听太子爷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唤道:“茉雅奇呢?” “二格格跟大格格拿着千里眼出去玩了,还没回来呢。”何保忠回道。 “我晚点正好要去宁寿宫给皇太后请安,正好……等她回来,让人安顿她去宁寿宫跟乌希哈住两天吧,正殿里头估计顾不上她,也省得她过了病气,她本就身子不好,等会再为了太子妃急病了怎么办?等太子妃好转了再挪回来。” “嗻,奴才记着了。”何保忠眼珠一转,又要倒退着退下了。 结果太子爷又让他等会:“阿婉看了一日的人本就劳累,又生出这许多事来,让膳房里提前备好她爱吃的,做几个冰碗,多放点蜜,拿阿婉喜欢的哪个什么双皮酸奶做底子,等她料理完正殿的事儿,就进上去。” 何保忠再次嗻,这回可算被太子爷放出来了。 出了淳本殿,望着外头万里无云的晴朗天气,何保忠叉着腰使唤小太监去吩咐膳房,顺道给他也要个冰碗来,然后坐在自个那小值房里翘着脚,他慢悠悠吃得透体冰爽,听得二格格和大格格回来了,这才起身过去传话。 何保忠又望了眼天,心想,以后这毓庆宫的后院就是太子嫔娘娘的天下了啊。 真是,谁能料到呢,当初那个小格格刚进来时那么不起眼,连他都差点看走了眼。 还是老郑头眼光毒辣。 茉雅奇一回来就傻了,她和额林珠、乌希哈只前面好奇看了一会儿,后来开始阅选以后,御花园来来回回的太监、宫女太多了,御花园里还有许多烦人的蚊虫,叮得她们胳膊上好几个大包,于是她们怕被人发现就跑到别处去玩了,先去摘了长春宫外头的桃树的小桃子,又去湖边折了刚开的荷花,然后又溜到翊坤宫挖了两颗夏竹笋,算是把大大小小的宫殿偶祸害了一遍才意犹未尽地各回各家。 结果刚回来却听额娘病得起不来床了,下人们没将内情告诉她,只说石家两个姑娘都撂牌子回家了,太子妃娘娘有些伤心。 茉雅奇想进去看看,何保忠又恰好赶到拦住了,说太子爷吩咐了让她去宁寿宫住几日,太子妃娘娘自有奴才侍奉、太医医治,等好转了再让回来。 “别打搅娘娘养病,娘娘这时候得静养,二格格随奴才来吧。”何保忠温言劝住了茉雅奇,又说,“二格格拿了什么呢?奴才替你提吧?” 茉雅奇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荷花和竹笋,她本想带回来给额娘看的,额林珠说程佳额娘喜欢在屋子里用水养些花,这样每日起来都能看见花开,心情也会变好。她便也跟着折了几枝,希望额娘每天见了心绪也会好起来。 这竹笋挖回来则纯粹是新奇,一般笋是春秋才有的,夏天能长的笋多好玩啊?额林珠要挖回去给程佳额娘炒菜吃,她便也跟着挖了,想回头也跟额娘学说,你看,这个笋好奇怪啊,在夏日里也长呢。 可惜如今额娘都没法子听了,茉雅奇沮丧地低着头。 程婉蕴安排好了汤药,过来正好见着这一幕,便走过来揉揉茉雅奇的头:“乌希哈也有对吗?你也带去宁寿宫给皇太后看吧,太后娘娘正好在抄经,她会喜欢莲花的。” 也只能这样了,怀着对额娘的担忧,茉雅奇踌躇着去了宁寿宫。 程婉蕴望着茉雅奇小小的背影叹了口气。 妹妹和侄女能有女儿亲么?还是自己唯一的骨血……程婉蕴也闹不明白了。 后来,太子妃虽然醒了,却几乎都卧病在床,渐渐的很少出门了,太监宫女们经过正殿都会不约而同放轻脚步,那里似乎总飘着苦药味,殿宇也比旁处深邃,望进去总觉着昏昏暗暗的,又安静又冷寥。 大选初选就此落幕了。 进了复选的秀女们住在钟粹宫里,开始时不时有六宫妃嫔点名传召接见了。而随着宫妃们开始单独或是几个一起相看,秀女之间的区别与品性也渐渐显露了出来。 程婉蕴和太子爷说过了乌郎罕济尔默氏的事,却并未得到太子爷的肯定与支持,太子爷看向她,揶揄着捏了捏她的脸颊,笑道:“若非知道你的为人,你说出这句话来,我就该打你板子才对了,孤的傻姑娘,你再好好想想。” 她这才猛然意识到,她是挑人挑花眼,当局者迷了!她这个身份,给养子且是长子的挑出个蒙古福晋来,别人会怎么阴谋论她?幸好当时她犹豫了,是德妃出于同情开口留下的人,否则她就要被人当成靶子了!想到这,程婉蕴也出了一身冷汗。 只怕康熙也会觉得她心大了、不容弘暄了。怪不得宜妃给十七阿哥挑福晋要挑秀女里出身顶好的!于是只好歇了心思,但程婉蕴实在没头绪了,留了牌子的秀女里愣是再挑不出一个适合弘暄的福晋来。 因此犹犹豫豫,便过了好长时间才开始点秀女进来相看。她动作算是最晚的了,等她传召之时,德妃已经召见完邱氏与她看好给十四阿哥的伊尔根觉罗氏,宜妃因王嫔的事被康熙训斥了一顿,正关起门来生闷气,谁也不见了,被她圈的钮祜禄氏反倒得了十七阿哥生母陈贵人的召见。 而王嫔也已经见了姓三个瓜尔佳氏的秀女了。 一个是员外郎博色的女儿瓜尔佳氏,一个是国子监祭酒塞楞额的女儿,还有一个是光禄寺丞阿席熙的女儿。王嫔这明摆着和瓜尔佳氏杠上了。偏偏,石家对外也宣称自个祖上原姓瓜尔佳氏,程婉蕴也很无奈,王嫔这是气得狠了,为此不争口气也要蒸个馒头,她就是要表明,她特别愿意给儿子选瓜尔佳氏,但偏偏不选石家的瓜尔佳氏。 她还悄悄使人跟程婉蕴道了歉,意思是她不是针对东宫,只是针对石家。 而在钟粹宫,被程婉蕴亲自发话留牌子的富察舒和、兆时晴却都不约而同地遭受了其他秀女们的孤立与针对,等候复选的日子过得也有些不顺当。 笔试 圈中要给十四阿哥的, 就连十四阿哥本人都误以为是如此,他的嫡福晋完颜氏为此好几天给他脸子瞧,青了。 脸问了:“额娘, 我这添一个侧福晋紧够了,再添个格府里现在有一个侧福晋两个格格了,加上福晋完颜氏还算得他的意,那邱氏眼, 听说生得很是美貌,再秀女里头颜色不俗,但是的面子。 小子,你倒是想得美。” 不过这正是德妃刻意为之, 这样她先前召见邱氏、递到皇上面前,这才不起眼,也不会疑到她身上。 十四没个正形地歪在凉榻上, 抓了串葡萄一个一个揪下来往嘴里塞, 德妃还再一旁溺爱地给儿子打扇子,就见十四砸吧砸吧回过味儿来:“敢情不是给我的?噢……那您这也……太贤惠了点。”额娘这是又要给皇阿玛添个可人啊? “去去去!净胡说了!”德妃听了拿扇子把儿子从凉榻上赶了起来, “赶紧出宫去, 太阳都要下山了,还混在额娘这儿呢。” 十四笑嘻嘻地跳了起来:“您就别卖关子了。” “额娘自有妙用,你别操心了, 反正你只管让完颜氏把心放在肚子里就是了, 本宫可不是那等爱磋磨人的婆母。”德妃微笑着让身边的大太监送十四阿哥出宫。 十四回去跟完颜氏这么一说, 等十四又出门去了八爷府报道,完颜氏便撇了撇嘴,自个也一甩帕子抱着刚满百日不久的亲儿子回娘家了。 德妃娘娘也真是的,还说自己不爱磋磨人呢, 十四阿哥的长子弘春就是侧福晋舒舒觉罗氏生的,这会儿她刚生完十四阿哥的次子弘明,才刚刚仨月呢,弘明百日宴才过了多久,这就急哄哄要给添侧福晋了呢。 更别提四福晋了,四阿哥的长子弘晖是六月六日没的,九月就指了个钮祜禄氏的格格进了四爷府,那可是出身满洲上三旗的格格,听说原本是要直接指侧福晋的,四爷顾念着四福晋死活也不肯,德妃娘娘被他气得晚膳都没用,为此十四爷还跟四爷吵了一架,怪他不敬生母,还闹到皇上面前,但四爷是什么人,给皇上德妃请了罪,愣是死扛着!被皇上怒斥“喜怒无常!”狗脾气,这个戳子盖得有些重了,德妃又连忙打圆场。 这事儿在皇上那儿不了了之,结果四爷回头还冷言冷语把十四爷怼得面皮青紫,最后竟然没吵过自家四哥,回了府还嘟嘟囔囔、气得跟那驴子似的满院子里转圈。 完颜氏这才知道,这里头还有这么一桩公案呢。 她心想,四爷干得好! 最后这个钮祜禄氏依旧没挡住,还是以格格的身份进了四贝勒府,而四福晋失了个养到八岁的嫡长子,心气都快散了,还得强颜欢笑谢德妃娘娘的恩典呢。 比起德妃对四福晋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的、挑剔万分,完颜氏对这个四嫂心里是拜服的,乌拉那拉氏为人大方温和,对她这个妯娌也多有照拂,哪怕四爷跟十四关系僵得很,她也不会将爷们之间的火气撒在她身上。 比起四嫂,八嫂就小气多了。 去年正月里各兄弟家吃年酒,完颜氏不慎跟八福晋撞了衫,那可真是不得了了,八福晋恨不得当场把衣裳扒下来似的,也把完颜氏气得够呛。 怎么着,她穿得,她就穿不得了?都是一样的皇子福晋,她真以为自个高贵到哪儿去了?不过是个破落户也好挤兑她呢!完颜氏越发想得远了。 等回了完颜府,完颜氏与母亲爱新觉罗氏关上门来抱怨了好一大通,她母亲是宗室之女,自然硬气,也恨恨地帮腔道:“果真是包衣家养出来的小家子气。” 完颜氏把一肚子苦水吐完了,这才有兴致问起家里选秀的事来:“堂妹不是今年参选么?今日该都选完了吧?可是留了牌子?” 她高祖父博尔晋得封一等男爵,后来娶了穆尔哈齐的第八女为妻,家里便算是皇亲国戚了,后来她祖父袭了二等轻车都尉,她第四个祖叔父则袭了高祖父的一等男爵位。 她如今说的这个堂妹,便是祖叔父那一支的,算是嫡出。 “早选完了,留了牌子,住着钟粹宫呢,你堂伯母早上还过来说呢,想请你进宫托德妃娘娘给照拂照拂。”爱新觉罗氏笑着道,“也不知她的运道如何,若是配了皇阿哥也好,你以后也多个说话的人。” 虽说没怎么见过,也出了三服了,但好歹都是一个祖宗的,完颜氏笑道:“可不是,女儿也是这样盼着呢,明儿女儿就递牌子进宫去,您放心吧,指定不能让咱们完颜家的格格叫人欺负了。” 在娘家又坐了会儿,完颜氏便神清气爽地回了十四阿哥府,这会儿十四阿哥都还没回来呢,完颜氏也不指望他,直接让太监给永和宫递个话儿,明儿进宫请安。 钟粹宫里,十四福晋的堂姊妹完颜氏正好跟富察氏分了一个院子住,她是满洲镶红旗人,初选时排在后头几日阅看,两人之前并没有打过照面,而后头几日太子嫔娘娘似乎不再那么严苛,有点广撒网的意味,只要是看得顺眼的都圈了不少,她也是那会儿被太子嫔娘娘圈中的。 她被圈中远没有第三日头一个被圈中的富察氏那样令人侧目,因此进了钟粹宫后,得知住在对门的是富察氏,不免有些好奇,但只头一日相互见礼后,便恪守规矩,没有私下串门,交情浅浅,不过一面之缘。 她进了宫不久就得了永和宫传召,十四福晋也在,德妃不过是成全小儿媳妇的心关照关照,略说了两句话,就让十四福晋和她单独相见了。 从永和宫回来后好几日,她再也没有得到传召,家里原本是期望她能选上十五阿哥或是十六阿哥的福晋的,但王嫔娘娘似乎并不属意她,反而将钟粹宫里所有姓瓜尔佳氏的秀女都看了个遍,她除了听嬷嬷教些规矩,渐渐变得百无聊赖起来。 但因她有个当皇子福晋的堂姐,钟粹宫的秀女们倒不敢小瞧她,对她也很客气。而对宫里无人的富察氏和兆氏就不是这样了。 秀女们对富察氏还好,至少忌惮她有个尚书伯父,即便针对也不敢摆到明面上来,顶多便是背地里议论她、讽刺她,当面也没个好脸色,故意纠集起来疏远她、不理会她罢了。 而兆氏出身尔尔,又是汉军旗的,捉弄起来便厉害多了。 出门一趟,不仅花盆底被人动了手脚走两步就崴了脚,还有在屋子里好好坐着,突然从天而降的大蜘蛛掉在身上,或是有人收买了太监和管事嬷嬷,在她一日三餐里动手脚,将人闹得夜不能寐、食不能咽,这就是为何当年王嫔会那样感激婉荷了。 王嫔在宫里没有靠山,又貌美至极,自然被人视作眼中钉,而婉荷有个在东宫里受宠的姐姐,有程婉蕴的打点,自然过得更舒服,有她帮扶保护在先,王嫔才能安然度过等候复选那段日子,否则被折腾病了,便只能挪出去了,还选什么呢?真要如此,当年的王嫔也只能将苦水往肚子里咽,宫里只会说,这是她“没福”。 兆氏默默忍受了几日,实在受不了了,想着大不了就选不上出宫,当第二次传膳太监送进来冰凉透顶的膳食,还有人在她屋子门前泼混了菜油的水,希望她出门摔倒时,她躲在门背后,等那人一泼水,就踹开门将手里的条凳扔了出去。 她虽然长了个好欺负的娃娃脸,但却是个力大无穷、天天在家搬木材锯木头的非一般汉女,因此扔出去的条凳非常精准地将那个太监砸了个正着,她叉着腰站在门口放出话来:“谁再敢来欺负我,等着瞧!叫我逮住,有一个打一个!反正我光脚不怕穿鞋的,你们且试试吧!” 院子里顿时一片安静,后来兆氏粗蛮无理的名气就此传了出去,东宫迟迟没有传召,兆氏心里也知道,这就是那起子歪门邪道的人想要达成的目的,她反抗也不是,不反抗也不是,总归就是想毁了她罢了。 兆氏咬着唇,躲在屋子里哭了一通,委屈的是她没有解决的法子,还是觉着憋屈,而不是不能进宫了——她是家里最小的女儿,她阿玛生了五个儿子才得了她,因此并不强求她进宫一步登天,出了宫家人依旧会接纳她、爱护她。 这是她最后的底气,兆氏心想,不进宫就不进宫,不稀罕了。 就在她自个都放弃的时候,东宫的太监来了,是个瘦巴巴干条条的太监,却穿着总管太监的紫衣,笑眯眯对她道:“太子嫔娘娘传召,请兆格格梳洗吧,奴才在外头侯着。” 她迷迷糊糊地站了会儿,然后发现外头又一阵一阵的骚动,从窗子的缝隙里偷偷望出去,就发现那东宫的总管太监还进了富察氏、完颜氏以及其他被太子嫔娘娘发话留过牌子的秀女的屋子,约莫有个七八人。 而平日里那些总爱挤兑她、欺负她的秀女,却还是无人问津。 兆氏立马开心了,翻箱倒柜找出来她额娘给她新做的、最漂亮的衣裳,戴上几个兄长和嫂子为她凑份子去京城里最好的金银铺子打的头面首饰,像个插满了华丽羽毛的小公鸡,昂首挺胸就出来了。 然后她就发现,她是里头打扮得最花枝招展的,家世最好的富察氏,头上全是自己揉捻出来的通草花簪子,衣裳也朴素,淡粉的锦缎底子,暗纹绣的梅兰竹菊,再趁着富察氏通身温和安定的气度,真是清风入怀一般的人啊。 完颜氏虽然也打扮得很精致,但人家用的都是宝石,碧玺啊、玛瑙啊,就显得华而不俗。兆氏下意识摸了摸头上的赤金簪子,又有些忐忑了,想回去换吧,人家公公已经发话要走了,于是这点忐忑就一直跟随着她到了毓庆宫。 太子嫔娘娘接见她们的地方在毓庆宫后殿后罩房,听说这就是太子嫔娘娘自打入宫以来一直住的地方,兆氏和其他秀女都有些紧张与好奇,她们有的人之前也受到翊坤宫和永和宫的传召,见过宜妃娘娘和德妃娘娘住的宫殿,很宽大、很漂亮,宜妃娘娘喜好华美,翊坤宫各色稀罕的物件、御赐的珍稀是最多的,永和宫便低调俭朴很多。 那毓庆宫呢,一路走来,毓庆宫并不如她们想象中那么大,还显得有些旧了,让她们竟然生出了一点点失望来,但走到后罩房院子外头,她们就发现了不一样的地方了。 各种各样、高低错落的花、树木几乎将甬道两边全都占满了,花攀折着树枝,几乎连成了一道一道拱门,所有属于宫殿的威严与宽厚在这儿似乎都被浓淡相宜的花色柔和了。 进了院子,更是满眼都是花。 院子里还有点心的香甜气息,还有淡淡悠然茶香,兆氏本来忐忑紧张的心,随着进了后罩房,反倒被安抚了,她克制地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四周。 她眼角余光似乎看见了什么,于是她下意识抬起头,只见院墙上,一溜并排卧了六只猫,各个都又肥又大,领头的老猫还披着威风凛凛的披风,正蹲在墙上用碧绿色的眼睛审视着她们,院墙脚下还有一条老狗也警惕地盯着她们慢慢走进来。 被猫狗不错眼地盯着,兆氏还没反应过来,鞋面上又被一个接一个不大重的力道踩了几脚,低头一看,两只硕大的乌龟像翻山越岭一般用前爪翻过了她的脚,慢吞吞、悠哉悠哉地从她眼前爬了过去,然后趴在了阳光浓郁的大石头上,飞起两只后腿旁若无人地晒太阳。 兆氏:“……”太子嫔娘娘到底养了多少宠物啊! 太子嫔娘娘身边得力的姑姑将她们领到一间偏殿,偏殿里整齐地摆放着桌案与椅子、屏风,上头还放好了笔墨纸砚,兆氏这才发觉为何她觉着后罩房不一样了。 很明亮。 后罩房的所有窗子都不是窗纸,而是换上了舶来的玻璃,有彩色的能折射出缤纷光线的玻璃窗,也有能让阳光毫无阻拦地倾泻进来的透明玻璃,上头挂着竹帘,竹帘半卷,还会露出手绘小花儿的小风铃。 这间偏殿正是如此,全按上了方块透明玻璃,在这里头,没有沉闷的燃香的余味,也不阴凉昏暗,里头夏风与阳光都能随意来来去去,还能映出外头湘竹的影子。 太子嫔娘娘就站在明亮的偏殿里,阳光正打在她身上薄纱衣裙上,她没有特意打扮,舒舒服服地穿着家常衣裳,头上只戴了一个小小的珍珠钿子,可是依旧风姿卓绰,就好像生来就长在这微风、这竹影里的一般,美得令人心悸。 在御花园的时候,兆氏被留牌子时远远地瞥见了一眼,但没敢细看,今日才算得见,才知道为何宫里的太监们都说,太子嫔娘娘,那是仙女下了凡的。 之前还以为是奉承,如今才知道,竟是实话。 兆氏和秀女们一齐福身行了礼,便笑着道:“今儿叫你们来,是有些想问你们的话,我都在纸上了,坐下用茶、用点心,顺道替我写几个字吧。” “是,娘娘。”众人福身应是,在姑姑们的指引下分别落座。 兆氏望着桌案上摊开的两张长卷,上头用娟秀的簪花小楷整齐地写了不少问题,她定睛一看,只见第一行字是:“勿欺瞒”、“题有相似,作答勿自相矛盾。”、“请在一炷香内答完。” 接着才是第一道问:“请自省自身,绝大多数时刻,您觉得自己是——”(请将以下答案的序号填入横线中) “甲、总能够细致入微地思考问题。” “乙、总能够包容与自己想法相左之人。” “丙、行事之前会预估可能发生的各类情形。” “丁、总能够满怀信心面对挑战。” “戊、……” 兆氏看得有些恍惚,却又下意识去思考,自己是怎样的人呢? 不对……她听说被传召去永和宫与翊坤宫或是永寿宫的秀女,要么是考验绣活、要么是陪伴娘娘们喝茶说话,要么是赏花行花令,怎么轮着她,就成了考科举了! 和兆氏一般愕然的秀女不在少数,但坐在她左手边、斜前方的富察舒和居然已经淡定地执笔蘸墨,开始作答了!兆氏心里一阵慌乱,连忙也拿起了笔,咬着笔杆子思考了会,在第一道问的末尾犹豫地添上了“丁”字。 以往她阿玛让她做一个很难的卯榫结构时,她即便绞尽脑汁、熬三个大夜也会琢磨出来,她觉着她算得上……是个不畏艰难的人……吧。 磕磕绊绊地答完一卷,下一卷居然写着“百科常识”,第一道问是:“请问诗句‘西出阳关无故人’中的阳关指的是大清现今哪个州府?(含蒙古诸部)” 兆氏:“……”默默地流下了学渣的泪水。 扭头望向窗外,只见风铃叮铃地摇晃着,树影之间,廊下安置着晒褪了色的竹子摇椅,太子嫔娘娘惬意地坐在摇椅上,手边的小几上摆着红彤彤的果子和喝了一半的茶,还有被风吹得翻了许多页的书,她怀里还撸着从墙头跳了下来,在她身上翻滚蹭痒的猫。 等稀里糊涂、乱涂乱画、连蒙带猜好歹将两个卷子都写得满满的,兆氏与其他秀女都收到了太子嫔娘娘赏赐的手帕或是团扇,等出了毓庆宫,兆氏才犹犹豫豫地问向她身侧沉默无比的完颜氏:“完颜姐姐,那个……你第二卷第一道题答的是什么啊?” 完颜氏也有些欲哭无泪,道:“我写的敦煌县,不知道对不对?” 还没等兆氏说话,另一个秀女就插嘴道:“啊,不是甘肃吗?” “你啊这说得什么话,敦煌县就在甘肃啊!” “我写的红山口。我看过《阳关考》!” “可是娘娘问的是阳关在哪个州府,你写红山口怎么能算对呢?” 兆氏看向一边安安静静站着的富察舒和,犹豫了会儿才开口问道:“富察姐姐……您写的什么呢?” 富察氏微微笑道:“写的是直隶安西州。” 这些秀女们才恍然大悟,没错啊,甘肃隶属直隶,下辖九府七州,安西州下头正是敦煌县,敦煌西南为阳关,但题目问的是哪个州府,反倒不能写敦煌了! 而毓庆宫后罩房里,满脸通红的弘暄、正低头翻看卷子的弘晳都被程婉蕴摇着扇子逼问觉着哪个好。秀女们在笔试的时候,两个儿子都被她叫过来在屏风外头看了一眼。 弘暄已经有了少年人模样了,天天被要求跳高摸梁的他总算蹿高了一个头,如今有了少年人该有的青竹一样的身板,但被程婉蕴笑着问的时候他还是会露出腼腆的神色。 实际上他根本没好意思多看。 “全凭额娘做主……”不论程婉蕴如何步步紧逼,他也只有这句。 程婉蕴都想戳他额头了,恨铁不成钢,好不容易把人叫来让他看,他居然没好意思看!本来她就有点没头绪,结果这孩子还不看,不给她点提示。 她只好转向另一个让她头疼的好大儿:“你呢。” 为何她对弘晳头疼呢,因为她准备把弘晳叫来相看的时候,弘晳从满桌子的设计稿里茫然地抬头问她:“额娘,我可以不娶吗?”程婉蕴整个炸裂,瞪圆了眼:“什么,你再说一遍?为什么?” “儿子想把屋子都改成研究所,莱先生有好多研究所,我一个也没有。” “这和你成亲不成亲有什么干系?”程婉蕴不理解。 “占地方啊,没地方安置。” “……”她头好疼。 后来被太子爷一顿竹板炒肉,弘晳老实了。念在他年幼,太子爷没把他那堆铁皮都扔了,但还是黑着脸说:“若再耽于旁门而不管不顾,你以后都不许再碰了!” 程婉蕴赶紧出来打圆场。 弘晳虽比弘暄小两岁,但个头已经快越过弘暄了,他从秀女们的卷子里抽出一份来,对程婉蕴道:“就她吧,只有她算出来了那道算学题。” 程婉蕴低头一看,竟然正是富察氏的卷子。其实在秀女们答题的时候,添金和青杏在里头伺候着,她就听青杏说了,富察氏下笔如有神,几乎没有停顿、犹豫,程婉蕴后来好奇,第一个看她的卷子,就发现她涉猎极广,基本常识题都能答出来,她就在猜测,这富察家藏书够多的啊。 而这笔试里有几道算学题,都是弘晳出的,大多数秀女在这上头都空白写不出来,或是混写一通。比如理论学渣兆氏,但她在其他有关建筑测绘、锻造上头的题目都能答出来。 程婉蕴犹豫了会,还是将兆氏的卷子也抽出来问他:“那这个呢?她呢?额娘想指给你当格格成吗?” 她其实很为兆氏惋惜的,钟粹宫的事她也听说了,反抗了实际上就踩进那些人的陷阱里了,兆氏还是太率真了。 出了这样的事,她很担心兆氏还能不能入太子爷和康熙的眼,更担心这个小姑娘出了宫以后,只怕婚嫁也难了,所以程婉蕴出于同情,还是问了问弘晳,如果他喜欢,或许还能争一争。 毕竟在太子爷和皇上眼里,就如同蒸汽机只是个“机器”一般,兆氏她只是个格格,也不过是个格格罢了。 但弘晳却一脸认真道:“我就要一个福晋就够了,不要格格。” “……为什么?你好好说。”程婉蕴眼神危险地盯着他,臭小子要是敢再说一次占地方,她立刻就让咪咪挠他! 弘晳眨了眨眼,试探道:“福晋跟我睡一个屋就行了,我就要一个福晋。” “……”所以还是占地方,没地方安置对吧? 若是在后世,程婉蕴才懒得管儿子结婚不结婚,但这里是大清朝紫禁城!康熙和太子爷怎么可能答应他只守着福晋过日子? 她不想理会他了,回头又温柔地拉过弘暄的手,和两个孩子说:“实际上,你们两个兄弟的福晋人选,你阿玛、皇玛法都要过问,虽说让你们也看看,实际上也得你们皇玛法点头才成,就像前几年一样,往后要是不成,你们两个也不要失望,额娘就不多言了。但侧福晋和格格,应当十拿九稳,因此这里头有个林佳氏,她阿玛是笔帖式,她很会弹琴,长得也不错,你看她写的字,娟秀温婉,额娘想把她指给你当侧福晋……” “额娘觉着好,儿子也觉着好。”弘暄低头红着脸应了。 总算有个乖孩子了,选儿媳妇太难了!程婉蕴内心都要流泪了。 另一头,跟着太监们回钟粹宫的秀女们一路上你一嘴我一嘴地对起了答案来,原本秀女们对被排挤、疏远的兆氏和富察氏都不敢深交,但经了今日的事,她们回来后,竟然就一致地团结了起来,并且洋洋得意地对其他没有收到召见的秀女说起毓庆宫的所见所闻。 毓庆宫是怎么样的、太子嫔娘娘有多美、她们还答了什么题目,其他秀女们也都听住了,对她们所作之卷也纷纷说出自己的答案:“富察姐姐写的准确,阳关正是在直隶安西州敦煌县!在敦煌西南,我叔父就在那边当知州呢!我还去过呢!” 而这一奇特地考量秀女们的方式,也在一夜之间传遍了六宫,连在乾清宫批折子的康熙都喷笑了出来,倒忘了前几日还狠狠责骂了太子,笑着喝了一杯茶,把折子一扔:“亏她想得出来,梁九功,你去一趟毓庆宫,把太子嫔考较秀女的卷子拿给朕看看,朕倒要看看她是想选儿媳妇,还是要选状元呢!” 年轻时曾经微服盗用佟家子弟的名字参加过科举的康熙对科考有着常人难以理解的兴致,梁九功果然很快就拿回了卷子,还有不放心跟着来了的胤礽。 胤礽跟着来主要是怕康熙答不出来阿婉这些刁钻的问题,回头生了气,干脆把答案也抄了一份塞在袖子里,打算跟皇阿玛一块儿答,回头皇阿玛要是卡了壳,他才好救场。 这考较秀女的题,胤礽全都是看过的,第一卷还好,阿婉说了,主要是想知道秀女们的性子,是温和的、还是鲁莽的,是开朗活泼还是内敛沉稳,秀女们下意识选择的答案都能映射出她们性子的一部分,从而帮助她选到自己觉着与两个孩子最相称的媳妇。 胤礽觉着有些道理。 而第二卷的问题就天马行空、无所不包了,有天文有地理,还有算学和诗文,所考察范围囊括极广,看不出究竟想考什么,就连胤礽自己好奇取了来答,都不能答得全对,也不知阿婉究竟是怎么想出来的。 程婉蕴:呵呵,当年为了考公务员,她做了不下五千道常识题,这些题目已经刻进了她的脑海中永世不能忘怀,为什么,因为她!考了150分!居然只是第六名!可恶! 太卷了,她还是没能上岸,后来因经济窘迫,不得不选择了就业,然后就开启了悲伤的996生涯,最后还为此丢了性命。 除了常识题,最后还有一道小作文题目呢,程婉蕴设置的题目是:“假设你在协理家事时,面对繁琐、冗长、弊端丛生的杂务,有了改革利弊的好法子,且经过你小范围的尝试证实是可行的,但不论是手下的管事、奴仆还是府里的其他格格,都宁愿固执守旧,请问你要如何说服他们与你合作?” 前面的常识题考验秀女们的知识储备,并能让她了解她们的长处与短板,而最后一个便是考验她们为人处世与灵活变通的能力了。 对程婉蕴来说,与秀女们见一面两面,都看不清这个人如何,但招聘会常用的性格测试题、笔试题,却能帮她筛选到至少是四成真实的人。 选儿媳妇,和招聘员工,实际上差不多,都是要选最合适、最适岗的那个!本来皇家的婚姻,那和外聘干部也没什么区别了。因为秀女们大多都学过规矩,甚至有些世家大族的格格,自小就出入宫闱,早就练就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功夫,通通都是面霸。 这种时候,她以为笔试筛选更重要! 胤礽觉着很新奇,康熙也觉着很新奇,这个法子用来折腾儿子、孙子乃至外头的文武百官、门下属臣……似乎也不错啊! 康熙不由望着胤礽笑意盈盈地问道:“若是你,你要怎么办?就拿海贸这件事来说,你想设远洋水师,朝堂上反对的声音不少,朕问你,你怎么说服他们?” 胤礽:“……”果然,头一个被折腾的儿子,就是他。 俩父子连夜研究考公,康熙做题做得精神抖擞,睡梦里竟然都还在做题,上完早朝回来,不由打着哈欠有些困倦,就听梁九功回话道:“万岁爷,德妃娘娘想请您帮着挑选十四阿哥的侧福晋,如今正在花厅侯着呢。” 慈父 八月里, 暑热已经重了,乾,康熙自打进了五十岁以后, 就比较怕冷了,反倒德妃流浃背,但她也只得忍着热,言笑晏晏地捧起皇上, 您瞧,这个秀女生得好不好?” 不同,秀女那么多,康熙并非个个都见过, 因此一边吃了口甜瓜一边瞥了眼,也只觉得生得秀美,并未多想, 错, 这个出身当 德妃嗔怪地睨了康熙一眼,把您看您, 这也不成, 那也不成,十四这个侧福晋 康熙哈哈笑道:“你根觉罗氏么?满洲老姓,家里头也还过得去, 怎么又看上了汉军旗的…画像里找出伊尔根觉罗氏, 将画像呈递上来, 康熙略一比对,“比那个邱氏虽然差了点,但侧福晋?可是十四那混小子属意邱氏,让你过来求?若是如此, 这邱” 德妃却叹了气道:“这倒与十四很不相干,他昨个才进来跟臣妾说,不要赏格格给他,他福晋完颜氏才生完弘明,臣妾心想也是,免得媳妇心里不自在,格格以后什么时候给都行,只是不要伤了儿媳妇的心。” 康熙不赞同地摇摇头:“你这当长辈的,倒体谅起小辈的心了。” “这又没什么,臣妾只盼着家和万事兴。” 这话说得康熙又点了头,很是感慨地执了德妃的手道:“你这个性子,那么多年都没变,朕果然没看过你。当年孝昭皇后去了,随着时日久了,朕都快忘了她了,唯有你屋子里还摆着孝昭皇后生前赏的画屏,朕问你不忌讳吗?你当时还是个庶妃,却同朕说:‘娘娘当初待奴婢恩重如山,这画屏聊寄哀思罢了,怎能相忘?又怎会有此心?’你这话说到了朕的心坎,这么多年,朕都还记得呢。” 当初德妃不过是孝昭皇后宫里的宫女,她若是得势后就将老主子撇开,反倒落了下层,能从小小的宫女一路爬上妃位还养大两个阿哥,德妃可不仅仅是靠脸。 当时她说这番话时,一是康熙接连失去两个皇后,正是有意再次大封后宫之际,二是她刚生下老六,老四已经抱给佟佳贵妃了,康熙本就对她有一层歉意在,正好接着生育六阿哥,她很有希望能晋封嫔位,自然要借此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换取高位,以后才能在宫里站稳脚跟,不至于连孩子都得送走。 那些傻的,只会忌讳用死人的东西晦气,但在德妃眼里,这是嫔位的通天梯、是她变成德嫔最后一根旺火的柴。 当年的岁月仿佛历历在目,她一路走来多有不易,德妃依言坐到康熙身边,这嘴里的话此时也有了些真情实意:“日子过得真快,连十四都已经当阿玛了,臣妾还记得当年十四生下来的时候,臣妾已经三十出头了,真是受了好一番罪过,结果这小子又自幼混不吝,不知惹了臣妾生了多少气、操了多少心,如今想来真是恍如梦中。” 康熙正是喜欢有人陪他怀念过去的时候,十四降生的时候是康熙二十七年,他也才三十五岁,正值壮年,意气风发,能猎虎射熊,能远征漠北。如今这眼睛都花了,折子上的字那么小,都得拿的远远的,或是戴着外邦的老花眼镜才能看清。 膝盖也痛了,手腕也没了力气,哎! 德妃知道差不多了,她笑道:“瞧瞧,都是臣妾不是,东拉西扯的,倒忘了正事了。就依皇上的意思,臣妾给十四仍旧选伊尔根觉罗氏便是了,这邱氏啊,罢了吧!十四才多大年纪,他这个岁数的时候,那么多哥哥也没有左一个又一个往屋子里放人的,臣妾常常跟他说,要学学他四哥、学学太子爷,别总出去闲逛,他总当耳旁风,真是气得臣妾肝疼。” 康熙却想到之前德妃顾念老四府上没几个能伺候他的(接连没了长子和次子,四福晋和李侧福晋都因悲痛欲绝病倒),就想着给老四再指个侧福晋,结果老四竟然还不愿意,真是不知体谅母亲的爱子之心。 然后顺其自然地,康熙想起了前几日石家出事,他还为了石家的破事儿怒斥了太子一通,于是也想到了同样后院零零落落的太子。 刚没了个侧福晋,太子妃又不中用,康熙如今肠子算悔青了,幼时看太子妃只觉着她刚强大气,又自幼管家、极爱护弟妹,兼之石文炳得力,满汉兼得,是个不可多得的太子妃人选。康熙原本想着,太子与兄弟多有嫌隙,选石氏也好,她弟弟妹妹爱护得多好啊,以后当了太子妃,想来也能担起身为嫂子的职责,对太子下头众多年幼的兄弟多多关怀。 结果呢,她仅关怀石家兄弟罢了! 如今不得太子喜欢就罢了,身子骨不好生保养,还在为石家东奔西走,康熙这么多年都不愿对石家委以重任,难不成太子妃还看不出来他的意思?真是可恶,欺负十五体弱年幼,竟敢纵容石家谋取十五福晋的位置。 康熙想起来就恨得牙根痒痒,他最恨别人伸手摆布他和他的儿子。当年连索额图想操控太子,他都一度动了杀心,石家又算什么?当时康熙真想一口气废了太子妃,但见着堂下跪着请罪的胤礽,他又将话咽下去了。 废了太子妃,保成怎么办?丢了脸面的是保成,还有他这个当初力排众议选了太子妃的皇阿玛,真是投鼠忌器! 康熙怒了一下,又冷静了下来,不由想到,他三十五岁的时候,老十四都出生了,如今保成三十一了,才只有三个儿子、三个闺女,这也太少了点。 细论起来保成的后院里才四个人,还各个都是二三十岁年老色衰的……这程佳氏虽然还未色衰,但那是她原本底子好,她和保成同岁,也三十一了呢,年纪大了。 又要管家又要养孩子,哪有心思伺候保成? 康熙想了想,顿时觉着自己这个阿玛的确做个不称职了,不像老四和老十四,有德妃这样细致的额娘事事关心,保成没有亲额娘,只能他为他考虑谋划了。 德妃便静静地坐着,假装在收拾桌上的秀女画像,其实一直在留意着康熙的神色,见他先是出神,后是恼怒,接着神色又慢慢冷下来,她就知道皇上的心思已经转到太子身上了,皇上多少年来都是这样,不管宫妃们说哪个儿子的事,只要稍稍提一句太子,或是言语里暗示几分,他立马就能想着太子如何如何。 然后立马就要怜惜太子了:朕可怜的保成啊—— 他对太子是爱之切也责之切,但这份慈父之心却早已沦为四妃们打击东宫最好的手段,这手段惠妃就常用,用得极好,这一招,德妃也不过是学了个皮毛罢了。 否则直郡王那么鲁莽一根筋的人,先前怎么会那么被康熙倚重?连大千岁都叫出来了,这都亏了他有个厉害的母妃还有个决胜千里之外的厉害舅舅——明珠。 有这么俩人一里一外帮衬着,就是头猪也能扶起来了。 德妃撇了撇嘴,若是她也有纳兰家作为后盾,如今十四怎么会那么难?老四怎么会不愿意亲近他,而去亲近养母的母家佟佳氏呢?还不是乌雅氏不得力,全靠女人么?一个靠在宫里苦苦支撑多年的她,一个靠嫁给阿灵阿的妹妹,她们俩姐妹上辈子也不知遭了什么孽,这辈子投生到了乌雅氏,阿玛兄弟就别说了,没个得力的,全赖在她们姐妹俩身上吸血呢。 不过,她不像太子妃,不管兄弟亲戚是个什么货色全都想拉扯起来,德妃对自己的亲阿玛和兄弟都是重拳出击的,乌雅氏全族上下仰着她的鼻息过活,不敢有一丝违背。 德妃瞧不上太子妃的就是这一点,若是族人跟纳兰家一般厉害的,那也不用拉扯了。但若是族人跟石家、乌雅氏一样都是傻子和蠢材的,就不能把他们当人看,只能当猫儿狗儿,否则你对他们太好了,这些黑了心肠和良心的东西就敢蹬鼻子上脸,这就得跟遛狗似的,时不时扔点骨头就成了,他们反而还能乖乖地看家护院。 毓庆宫里就有个现行的程家,那个程佳氏就是个聪明的,程家起点多低啊,汉人、汉臣、还是七品官,如今又是怎么样了?抬旗!升官!她乌雅氏都还没抬旗,真够气人的,皇上偏心太子实在太偏了,不怪她想踩太子一脚。 如今叫程佳氏了。真烦人。德妃心里酸,但程佳氏进宫十五年,程家时至今日才算稳当地站在了朝堂上,这一条路他们家从歙县走到京城,走了整整十五年。 太子妃进宫的时日还比程佳氏短几年,石家还有爵位在身,结果又混成了个什么样子?这就是耐不住性子啊,纳兰家是什么家世,当初纳兰容若又是多么惊才艳艳,十七岁入国子监、十八岁就中举的天才,明珠照样把人送进宫从三等侍卫做起,给皇上看大门混脸熟,跟着皇上出巡扈从,一点也没走捷径。 而她呢,她进宫三十多年了,乌雅氏如今连过年宫宴都还没资格进来呢,她说什么了么?娘家里全是些烂泥扶不上墙的,德妃耐心等了三十多年都没等到家里出个有用的男人,那又如何,继续等就是了,何苦急成这样呢? 德妃也走神了,等康熙突然开口:“画像留着,朕回头再给老十四好好看看。” 她才回过神来,笑道:“是,皇上。” 德妃就知道,这事儿成了。 她笑着告退回了永和宫,德妃心里谋划得十分好:今年秀女那么多,她原本就跟皇上通过气要选伊尔根觉罗氏了,皇上却说回头再给十四好好选,实际上是想给太子选吧? 而她今儿带过去的画像也是精心挑选的,汉军旗挑了好几个,但最出挑、漂亮的就是邱氏,其他的和她一比都成歪瓜裂枣了,而康熙事多事忙,以他的性子,有德妃筛过的,不会再费时去寻其他的了。 在他眼里,这是德妃为了十四精心挑出来的,都是能当侧福晋的品格,以德妃的细致,定然也是每个都召见相看过的,想来人品家世不会有什么大错,回头再让梁九功去查一查根底也就是了,至于满洲的格格,康熙是不会考虑的,他一向只会给太子爷指汉军旗的格格。 德妃太了解康熙了,只怕回头他还会传口谕,让德妃不要透露出去这批秀女原本是为谁预备的,这是为了俩兄弟避嫌,然后他还会替她描摹呢:“朕本有意为太子添人,因此托德妃代为相看。”是啊,她本来就是为十四挑的人嘛,是康熙自己要赏给太子的。 慈父亦为帝王,德妃卧在凉榻上轻轻扇着风,悠哉地想,皇上爱子,与她有什么干系?谁让元后早逝呢,就留下个血滴子……而为了皇上的保成、为了储位的安危,她们没了多少个孩子!荣妃最惨,前头三个阿哥全没了,惠妃没了长子,若非当年及时求旨将直郡王送出宫外养在与纳兰家联姻的内务府总管噶禄家,只怕也难在宫里活下来。 直郡王和三贝勒可都是在宫外大臣家活下来的,足足养到八岁,身强力壮才回宫。老四给了孝懿皇后活下来了,她自己养的六阿哥却没了。德妃想到就生气。 还不许如今踩几脚了? 德妃正想得开心,结果回头又听心腹宫女进来回话说,晌午皇上没歇下,兴致勃勃亲自拟了一份新卷子,嘱咐内务府腾出个大殿来,要钟粹宫候选的汉军旗秀女通通都考一遍。 德妃:“……”总感觉有什么事脱离掌控了。 # 德妃的障眼法的确成功了,胤礽也没留意什么邱氏的,他和程婉蕴一块儿批卷子呢,今儿一早弘晳拉着几个铁匠在做什么马车头,搞了个会喷气的铁皮东西按在马车上,结果那东西确实能拉着马车跑,但控制不住,拉着马车横冲直撞,把墙撞出个大洞,还把上好的朱轮车给弄散架了,气得胤礽把人关了禁闭,结果这孩子还不气馁,捧着设计稿乖乖关禁闭,太监说二阿哥还在改那个蒸汽铁皮机子呢。 额林珠呢,跟着哈日瑙海出宫玩了。策妄阿拉布坦传回了藏地的消息,他派了几个蒙古死士,花了一年多,总算把桑结嘉措给暗杀了,但原来那个和硕蒙古特汗也已经被桑结嘉措谋害了,于是康熙便又封了一个汗王,顺道让策妄阿拉布坦继续监视着布达拉宫的所有动向,一有异动就密折飞报。 于是哈日瑙海总算能休沐了,说京里新来个南边的戏班子,唱的昆曲特别好,便跟程婉蕴请旨要带额林珠一块儿出去听戏逛街,那会儿胤礽在淳本殿处理杂事,等回来的时候,程婉蕴已经同意了,额林珠正抱着自家额娘又跳又笑呢。 胤礽不能抹阿婉的面子,便只好吩咐让额楚贴身护卫大格格,寸步不离,顺道低声嘱咐:“把你家闺女叫上陪着,不许哈日瑙海靠近大格格,一步都不行。” 额楚:“……嗻。” 两个大孩子没在,茉雅奇又在宁寿宫,只剩弘晋和佛尔果春俩小包子在院子里抓蝴蝶捕蜻蜓,闹出了一身汗又累得回屋睡了。 因此,难得两人能这样安静地享受一会儿陪伴的时光。 廊下一人一张躺椅,脚边一盆冰,俩人都是青色江崖海波满绣香云纱家常衣裳,阿婉说,这料子还有,回头再给几个小的做一身一样的,咱们一家子着亲子装。 胤礽喜欢她说咱们一家子的样子,含笑应了。 秀女们的卷子程婉蕴亲自批的,她先是看每个人的字迹,字如其人,字是什么风格,往往这个人也差不多。有人笔锋凌厉,有人宽厚方正,有人娟秀纤细,这都是映刻性子的。看下来,富察氏的字最飘逸、兆氏的字透着匠人刀刻般的横平竖直,完颜氏她先前本没怎么留意,今儿一看她的卷面,她习的是颜体,程婉蕴大致就知道她是什么性子了。 再一看她答得性格测试题,果然是那种比较内敛、厚道,不怎么善言辞,但安分守己、规规矩矩的姑娘。这样的人在秀女里很多,的确不出挑,怪不得她都有些记不清什么时候圈的人了,青杏帮着她回忆了半天,才渐渐想起她什么模样。 还算秀气吧?皮肤挺白的。 而在第二卷常识题目里,她答对最多的也是有关女红、女则以及诗词论语之类的,天文地理她大多不懂,就是个平平常常、好的世家里一抓一大把的平凡的姑娘。 学的都是父母让学的,是最常见那种循规蹈矩、听话懂事的女孩子。和十四福晋是同一个家族,但并非同一支,她阿玛袭了一等男爵位,但没有其他官身。 兄弟好像也不怎么出息,程婉蕴问了太子爷,他都不大有印象,回想了很久才道:“好像外放哪里当官,估摸着也就是个知府、同知一类的,恐怕不准确,要让人查过才知道,十四福晋的阿玛我倒是认得,是礼部侍郎,这位完颜格格家里便实在记不清了。” 得,估摸一家子都是这种性子:佛系。 程婉蕴琢磨了一会儿,将完颜氏的卷子递给太子爷:“这个给弘暄如何?镶红旗的,祖上是红带子,有点爵位但不多,小姑娘本分老实,识文断字,人我也见了,清秀之资,说起来比不上富察氏,就是怕委屈了弘暄。” “本分最紧要了。”太子爷看了会儿也觉得还行,后来又叫何保忠去打听了,这姑娘的哥哥果然是山西那边当知府,但前几年山西大旱,流民没控制住,生了点乱子,年底述职就被吏部盖了个中等,如今又扔到镶红旗里当个佐领了。 难得有这种看着面上还成实际上什么也没有的人家,满洲下五旗里的,但是有爵位,还是闲散宗室之后,沾着皇亲,但没出五服的族里还有十四福晋和当着礼部侍郎的堂叔,阿婉这手气也绝了。 银色的估摸着,这也是皇阿玛能点头的极限了。 十四虽然跟了老八,但也是老四的亲弟弟,胤礽觉着这或许是个机会。 “福晋不出挑,那再找个漂亮的侧福晋给弘暄,下午我一起拿去给皇阿玛说。” 程婉蕴松了口气,总算是初定了,笑道:“弘暄侧福晋人选我属意的是那个林佳氏,很善古琴,弘暄不是也学了古乐?我问了他,他也是点了头的。”然后顿了顿又叹了口气道,“弘晳……我原本也给他看了个兆氏,但他说他只要福晋一个就好。” 胤礽听了就皱眉:“兆氏?这人连我都听说过,听说很粗蛮,家教不大好,在钟粹宫里闹得沸沸扬扬的。” “二爷,这可不兴道听途说。”程婉蕴把秀女里头的猫腻和手段告诉胤礽,“你不知道,当年我也受过些折磨呢,圈了我名字的还是贵妃的孝懿皇后,她们也是变本加厉地磋磨人,吃冷饭、不给热水,这都是小事了!那会儿我阿玛只是个县令,我怕毁了全家的名声,两个妹妹以后也嫁不出去了,我是硬咬着牙挺过去的,后来怎么好的呢,复选的时候,皇上亲自记了我的名,这些人才不敢了。” 当年还是贵妃的孝懿皇后圈了她、惠妃圈了杨格格,但杨格格有钱,太监和管事嬷嬷都打点得透透的,没受欺负。抠门想回家的程婉蕴就受了好长一段时间的排挤,兆氏经受过的那些,都是她经过的,只是兆氏家里最小,不用顾忌那么多,而她下头还有两个妹妹,若是她也这样发作,自己倒是痛快了,婉燕婉荷的名声也被她毁了。 直到康熙亲自给太子选格格,她在复选时两次“上记名”,这比什么都好使,太监送来的饭菜也有点温度了,每天洗漱有热水了,嬷嬷对着她也有笑脸了,其他秀女也偃旗息鼓了。 胤礽这才知道阿婉当初选秀竟然还受欺负。但转念一想,当初阿婉家世不显,又没人替她打点,这样踩高捧低的事情在宫里多了去了。 “那些人,太可恨了!容貌才情比不过你,就使下作手段,可恶!”都是十五年前的事了,程婉蕴还是头一回提起,但胤礽还是跟着生气,“你怎么不早跟我说,回头我把那些欺辱你的人家,通通都贬出去,哼!” 程婉蕴笑着搂着他胳膊:“都多久的事了,您不提兆氏,我都忘了。” 她那会儿心里有盼头,想着忍一忍,很快要回家了,而且的确穷,不舍得花钱,又想着不能拖累两个妹妹、不能让程世福成了同僚的笑柄,所以才能忍下来。冷饭就冷饭,当减肥了,冷水就冷水,还能紧致皮肤收缩毛孔呢。 大蜘蛛怕什么,能吃蟑螂呢。 至于什么泼水摔跤,程婉蕴直接不出门了。她记得她也崴了一次脚,腿都肿了,但她还挺高兴的,正好躲过了其他宫妃的传召,否则还不知道要被指到哪里去呢。 “虽说如此,但这个兆氏只怕皇阿玛不会同意了……”胤礽心疼地抱了抱程婉蕴,要不是他的阿婉天性豁达,说不定就和这个兆氏一样被毁了名声,皇阿玛可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那他也就没有阿婉了。 这个兆氏听起来也过于鲁莽了一些,但小官家的女儿比不上大族出身有见识也是有的,在太子爷心里,也是可有可无。 程婉蕴看清了太子爷的脸色,心中喟叹,但还是出声道:“爷,兆氏说起来也是无辜可怜,错不在她,也是我的错,我只顾忌着我能参与阅选已是皇上格外恩典,为了避嫌,便不敢伸手进钟粹宫里,又想着兆氏与林佳氏还没跟您说过,也不知道您属不属意,巴巴了替她打点,又有些过了。不如就静观其变,也好看看她的品格,谁知她性子倒烈,反倒害了她……哎,即便选不上要撂牌子,还是查清了事实,替她恢复了名声再放出去,否则以后她怎么做人呢?” 实际上一般进了初选后再落选的秀女,是一种荣幸,放出去以后反倒备受青睐,但若是因坏了名声才落选,那就不一样了。 程婉蕴心里挺不是滋味的。她自己瞻前顾后,结果生了这样的事,做坏事的人没有得到惩罚,受害者还要搭上一辈子。 “这跟你有什么相干的,她若连这点气都忍不下来,以后在宫里更难。我相信汉军旗里受排挤、欺负的人不止她一个,为何只有她闹出来?你又不是她额娘,不过圈了一个名字,倒要为她一辈子负责了吗?” 程婉蕴知道太子爷这么说是宽她的心,她便也不多说了,只是还是摇了摇太子爷的胳膊。 胤礽想了想,看着程婉蕴恳求的眼神,终究笑了笑:“你啊,操心的命。无妨,皇阿玛已经下旨让汉军旗的格格通通都再考一回,若那兆格格能得好名次,之前那些谣言也就不攻而破了。”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胤礽便让何保忠把这个完颜格格、富察格格的画像找来,然后把花名册也分别折了,揣在怀里就打算去乾清宫。比起什么兆氏、林佳氏,胤礽都不怎么放在心上,最紧要的是两个儿子的福晋。 结果刚进了乾清宫的门,还没等他开口,倒听康熙手里拿着一沓卷子对他笑着招手:“来,保成,你看这几个秀女的品格如何?朕给你院子里再添两个格格吧。” 胤礽呆了呆:啊?给谁添两个格格? 好生生的,怎么扯上他了? 定下 太子爷了, 程婉蕴便有种卸了差事的感觉,略歇了会儿便坐在树下跟着龟龟一块儿晒太阳。 龟起,唯有腹甲还搭在石头上, 头高高昂起,两只眼睛半眯不眯,,又深感惬意。 阳光落在, 今年要大选,皇上没发话去畅春园,各个宫里都被这样浓烈、炙热的夏日包裹着。 这时,内务府的粗使太监们热得满头大汗, 正用所需分例内的蔬菜,他们打角门外头路过的时候,程婉蕴眼睛贼尖, 无比、水灵灵的大白菜。 “等等——”她立刻就馋了, “把白菜留下。” 添金立刻一溜小跑过去,不过片刻便用肩头左右扛着, 艰难地抱着比他脑袋还大上几倍的白菜回来。 程婉蕴让碧桃找出两个盆来, 将白菜掰开两半放进去清洗,脆生生的白菜叶子挂上水珠,更是让她狠狠咽了口唾沫。 她想吃东北辣白菜了。 一般遇上“我想吃什么”的念头, 程婉蕴不会有第二秒的犹豫, 也不管如今是不是吃这个东西的季节, 想吃就吃了。她立刻站起来,吩咐下头的人去膳房把三宝和盐都一块儿拿来,再找个烧得漂亮的、足够盛她的辣白菜的粗陶大罐子。 正巧佛尔果春和弘晋都睡醒起来了,两个孩子分别趿着大白鹅与兔子头的睡鞋, 手里还攥着程婉蕴给他们做的陪睡玩偶,佛尔果春是只长耳朵的小兔子,弘晋是一只脖子长长的大白鹅。 嗯……弘晋最喜欢的动物是鹅。 膳房里是有养活禽的,三宝有时候会逗小主子们玩,把鸡鸭兔鹅用笼子装了带过来给弘晋和佛尔果春喂喂菜叶。 佛尔果春最喜欢小兔子耸动三瓣嘴吃草的模样了,每回喂了都不舍得让三宝拿回去杀,抱着笼子不放,程婉蕴只好哄她:“兔兔也要回家哦,不然兔额娘可找不着它了。” 佛尔果春才犹豫地松了手,蹲下来跟埋头吃草的兔子深情地说:“那你下回跟你额娘请示一声,记得再来找我玩哦。” 听到这话,兔子转过身去吃另一边的草,用毛茸茸的屁股对准了佛尔果春。 程婉蕴在一边心虚地拿帕子抹汗,心想,下回可不知还是不是这只了。 弘晋不喜欢不吭声的兔子,也不喜欢常见的鸡鸭,非得让膳房把所有的家禽都拉出来给他挑,于是挑中了威风凛凛、脾气暴躁、要两个太监才能逮住且被叨好几口的大白鹅。 程婉蕴给他们做娃娃的时候,他们就坚持一个要兔子一个要鹅,后来她又给他们绣了件满绣了兔子和鹅的里衣,穿起来花里胡哨的,还叫太子爷嫌弃了一波。 三宝正用盐杀白菜的水分,程婉蕴便左一个右一个,抱着两个还在揉眼睛有些呆呆的小包子,坐在那儿看着三宝一遍遍给白菜抹盐。 做辣白菜,盐一定要每一片白菜叶子都均匀地抹上,她之前念书时候,学校后门就有个骑着三轮车的东北老婆婆卖自己做的辣白菜、大酱,特别好吃,程婉蕴跟她问怎么做,她特别热情细致地教她,一点也不藏私,还教她怎么熬麦芽糖稀,怎么熬做出来的白菜才能咸酸微甜辣,一味不缺,都是老婆婆做了一辈子的经验门道。 腌一整日,第二日才能洗干净盐分,再均匀抹上姜、萝卜丝、洋葱,混在粗细辣椒面里,拿麦芽糖稀拌匀,再抹到白菜上,一会儿就能吃了。不管是辣白菜包饭,还是用来当开胃小菜都没问题。 因此今儿还吃不得,程婉蕴便又得想吃什么好,三宝一边收拾那些大白菜,一边道:“造办处将之前娘娘定制的小笼屉送来了,您说想吃粤式茶点,奴才已经跟宫里大御茶膳房那个极精通粤菜的郭公公学了半拉月了,您今儿要不要试试?” 好主意,程婉蕴笑着赏他:“有你师傅当年三分机灵了!那先来虾饺、凤爪、金钱肚、叉烧包、蒸排骨、烧麦、烧鹅……都多做些,回头等太子爷回来,八成也要一起用。这天气,茶就配菊花和罗汉果。” 三宝默念背熟,便撒丫子跑得飞快,连忙回膳房预备了。不像后世茶点都是冻在冰柜里的半成品,在宫里这些都得现做,包子烧麦虾饺要现包、凤爪要现从鸡身上剁,鹅也得杀。 宫里用不了海虾,皇上的渔园有养河虾,河虾小,身上肉不多就一个虾饺里多包几个,得让小太监们现去捞。 解决了晚膳用什么这一日里最大的问题,程婉蕴又陪着两个孩子玩了会儿“马车小火车”,不能暴露自己知道后世火车的样子,于是就让造办处做了这么一个“慈禧款愚昧号马车头火车”,还附带一个巨大的马车轨(古代马车也是有车辙、车轨的,倒还算能蒙混过关),周围用木头雕刻有山洞、树木,就连树木的叶子都雕刻得纤毫毕现。 虽说四不像,但弘晋和佛尔果春还挺捧场的,每天都要开一回,弘晳更是不得了,他有一天从前院过来请安,见两个小包子在那儿玩火车,便也一言不发地蹲在那儿跟着看了许久许久,等程婉蕴洗漱出来,他妥当地给她请完安,连往日里最喜爱的早点鲜牛肉汤配香喷喷的肉沫拌面条都不用了,急匆匆又回了前院。 程婉蕴只好让人把早点给他端到前院去,又让弘暄过去盯着他吃,不许他不吃早饭就在那儿捣鼓,身子才是革命的本钱。 玩了火车,两个小朋友又发话了:“额娘,我们想要去找十八叔玩,屈嬷嬷说,十八叔也得了只小马,我们的小马和他比一比!” 十八阿哥比弘晋和佛尔果春还小一点,太子爷没忘记以前额林珠和弘晳都是三岁给了马的,前阵子便也带他们去上驷院挑了两匹。 弘晋是一匹通体雪白的矮脚小母马,头上颈上的毛也是又顺又长,程婉蕴还给它编了两个辫子,佛尔果春喜欢一只棕色的,额头有个白色斑纹的小马,眼睛是湿漉漉圆溜溜的,它的毛就没那么长,在佛尔果春的强烈请求下,程婉蕴也艰难地为它扎了两只小小的羊角辫。 作为宫里三岁半年纪里最早拥有属于自己的小马的人,十八立刻就羡慕了,后来康熙来永寿宫,就被小儿子撒娇求马了。 “你还小……”康熙原本想这样说。 结果人小鬼大的十八嘟着脸颊:“弘晋都有,佛尔果春也有!他们的太子阿玛都没有说他们太小了!”那眼神仿佛再说你看看人家的爹!康熙顿时有种被太子爷比下去了的感觉。 于是也赶紧让人带着十八挑了一匹。 这就跟后世的孩子们到了一定的年龄段都必然要拥有一辆能在小区里叱咤风云的小自行车一般,那是必须每天都拉出来跟其他孩子一起速度与激情一番的。 程婉蕴便又使人先去永寿宫问问十八得不得空,要不要一块儿去马场遛一遛,得了王嫔求之不得的答复以后才让人伺候着两个小的换了骑马的衣裳,由添金和碧桃陪着去,程婉蕴不想去晒太阳,就留在院子里收拾花草,顺道给乌龟刷刷背甲上的绿藻,泡了泡水,喂了点虾干,又让他们随地爬。 约莫半个时辰的功夫,太子爷倒先回来了,一进门见她悠哉悠哉给花修剪枝叶、施肥除草,便道:“大喜事,弘暄和弘晳的福晋皇阿玛都定下了,快进来说。” “好好好,我洗个手。”程婉蕴闻言连忙扔了铲子,青杏立刻端来水盆,她拾掇干净进屋,那一瞬间心也跟着怦怦跳起来。 胤礽站在屋子里牛饮程婉蕴下午刚泡的肉桂,额头上还挂着汗,一副急匆匆回来的样子,程婉蕴连忙接过青杏递过来的汗巾子,在冷水里绞了下,冰凉凉地给太子爷擦了脸。 “事既然定了,又何必走得这般急?瞧这一头汗,指定也是一身汗了,快把衣裳也换了吧。”程婉蕴见太子爷这样,她反而不急了。 康熙只要有了决断,不论好坏,她与太子爷便只能接受,急也没有用,反而比三年前那样一直拖着不肯发话的好。 “怕你一直悬着心,早点回来告诉你。”胤礽仰着脖子让程婉蕴给她擦脸擦脖子,又乖乖地让她剥了外衣里衣,把后背上的汗也一并拭去,再换上柔软舒适的旧衣,这才执着程婉蕴的手,紧挨着坐到凉榻上说话。 “今儿费了不少口舌,但好歹把婚事一起定下了。”胤礽没有把在乾清宫的各种波折告诉阿婉,那些不愉快的事他自己知晓就好,只笑着说好消息,“今儿正好皇阿玛给十五弟、十六弟的福晋都选好了,十五弟的嫡福晋和侧福晋都是瓜尔佳氏,只是不是同一家子,嫡福晋是国子监祭酒之女,侧福晋是那个员外郎家的;十六弟嫡福晋是宜妃的远房亲戚,郭络罗氏,家里三品大员,倒还算不错。因此我正好借着这东风求着皇阿玛把两个孙子的婚事也一并定了。” 程婉蕴点点头,的确,这种时机很难得,康熙心情好的时候一鼓作气,才省得夜长梦多。 “完颜氏,指给弘暄了,为嫡福晋。侧福晋林佳氏,这两个都是我们期望的,我也算放心了。另外又给了个格格周氏,你没见过,初选是宜妃圈的,是个笔贴式的女儿,听说皇阿玛觉着她在后头的考试中女德女言答得最好,画像里看着是个极为乖巧的。” 程婉蕴一颗心放下了一半,她连连点头:“完颜氏的家族我又让人打听了,当年她兄长振灾不利纯属是被上峰拖累了,他上头的道台贪污无度,朝廷发下去的米粮到他手上已经所剩无几,他贴了所有积蓄也没法子应对这样的灾情,这才被革了职,想来为人品行是没有问题的……” 胤礽早就知道了,他抚了抚阿婉的背:“不要内疚,你为了弘暄已经殚精竭虑,完颜氏已是咱们能为弘暄挑到最好的了,这其中个中缘由,我心里都知道,不要因此而心里不安,我知道、皇阿玛也知道,弘暄那边回头我也会细细与他说,想必他心里也是明白的。” 程婉蕴已经把脸埋到胤礽的胸膛里了,这段日子她心里的确苦闷中又倍感压力,只是都那么大年纪了,她不再像以前那般爱撒娇爱哭,便都自我消化,装作若无其事。 但太子爷总能够头一个发觉,并且默默替她担着、又恰到好处地安慰着她。 背上又传来轻轻的拍抚,程婉蕴将眼里一点点发热全都蹭在了太子爷的胸口,却还没好意思抬起头,闷闷地问:“那弘晳呢?” “嫡福晋富察氏,侧福晋乌郎罕济尔默氏……”太子爷的话音未落,程婉蕴就“刷”地抬起头来了,她吃惊地复述了一遍:“乌郎罕济尔默氏?” 胤礽点点头:“端静公主为了养女写了家信入宫,直接递到皇阿玛预案前,只求让乌郎罕济尔默氏留在京城,皇阿玛对三妹是心中有愧的,嫡福晋的位置不行,但乌郎罕济尔默氏一个侧福晋还是配得上的。” 弘暄是东宫长子,康熙疯了才会将蒙古的势力送到他手里,哪怕是个侧福晋。 康熙屁股本想指给十五、十六阿哥的,但想到先前因为石家的缘故叫王嫔受了委屈,本就对这母子三人有些愧意,便又犹豫着没有开口。 至于十七,他年纪最小,又指了个钮祜禄氏了,而老十也有个蒙古福晋,若是把乌郎罕济尔默氏给了他,这等于与钮祜禄氏相亲厚的蒙古部族就有两个了。 让满洲最煊赫的家族接触两个蒙古部落,一个博尔济吉特氏,一个乌郎罕济尔默氏,两个都是出皇后、大妃的部落,且同属于科尔沁部,康熙更不愿意了。 思来想去,便给了弘晳。 他是皇次孙,不那么打眼,又是太子的孩子,天然就多一分尊贵,配给弘晳也不算辱没了乌郎罕济尔默氏。 对待蒙古,康熙就是这般矛盾,一方面忌惮年长的皇子或是出身高贵的皇子能背靠蒙古,另一方面又将皇子与蒙古诸部联姻视为一种平衡之术。就像老十,得了个蒙古福晋以后,他自己也知道,他被皇阿玛放弃了,近年来这日子过得便越发随心所欲了,像老和尚敲钟一般,只管一日混过一日。 但太子爷的大格格可是也要抚蒙的!康熙自然没有忘了这一茬,他正是刻意为之——科尔沁部和准葛尔部可是有血海深仇的,他正好借着东宫,将两个仇人捆在一起,相互制衡。 这才是康熙最后定下弘晳侧福晋为乌郎罕济尔默氏的原因,这两个水火不容的蒙古部落,不会因为联姻而成为东宫的助力,只会狗咬狗、在太子的手里翻来覆去打出狗脑子。 不过一个侧福晋之位,却连仿佛已将要完全臣服于胤礽的准葛尔部都能被压制,这正中康熙下怀! 科尔沁部是绝对忠诚于康熙的,他们是大清永远割舍不了的血脉亲缘,如今所有爱新觉罗氏的血脉里都留着科尔沁的血液,这毋庸置疑。而康熙正警惕着准葛尔部也变成他的保成手里最忠诚的那把宝剑。 康熙的安排,胤礽在乾清宫时,看着他已经年迈但却仍旧精明得可怕的父皇,了悟了。 在这样深沉的谋划面前,其他汉军旗的格格,诸如兆氏之流根本就不在康熙的考虑范围内——那些都是奴才,奴才用得着费心吗? 既然有瑕疵,那就弃之不用,奴才多得是,还用得着去分辨是否是被欺凌、诬陷的吗?那都不重要,康熙根本懒得理会。 “皇阿玛说,兆氏名声不好,不堪配弘晳,让她撂牌子回家去,另给弘晳选了个稳重的强氏。”胤礽拍了拍程婉蕴的手,“皇阿玛还说,格尔芬去年没能出海,今年立冬一过就要让他出海去,六部里都要派些实干的官员随他前往澳洲,工部里八弟举荐的正是兆搏植父子几个。澳洲天遥路远,也不知要在那边拓荒几年,这些官员都准许拖家带口一起去。” 程婉蕴这就松了口气了。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样也好,澳洲那地方,谁又还会计较名声不名声,那是一片没有祖宗家法、没有规矩方圆,从面向世界的大海上建立起来的新天地。 但让程婉蕴疑惑的是:“八爷怎么好生生举荐了兆家?”她当初选兆氏,可就是查过她家里并非依附八爷的“八爷党”的呀! 胤礽露出意味不明的笑来:“八弟这人你不了解,他啊,人家都说他是八面玲珑心。”因此这心眼多,想得也多了。 程婉蕴没明白这两者之间的关系。 见程婉蕴依旧懵懵然不知所谓,胤礽贴上程婉蕴耳朵旁,和她细细解释了何为“八面玲珑心”,她这才懂了! 想太多了吧! 她当初为何那般仔细为弘晳挑格格呢,因为弘暄的格格,她放在身边养了几年,只觉着当年弘暄年纪小,早早给了怕对他身体不好,就一直白养着,到了之前头一回要选福晋的时候才匆匆给了他。 但弘暄头一回福晋没选中,到了第二次,太子爷就突然决定,他打算要让两个儿子一块儿选,哪怕弘晳年纪小,省的夜长梦多了。但程婉蕴先前不知道,给弘晳预备的宫女都还没过考察期呢!就这么赶鸭子上架了。 内务府这种被四妃渗透得千疮百孔的地方,宫女不仔细观察几年,压根不敢用,更何况赐给儿子们当房里人了。 那不如干脆从大选的秀女里挑,比起临时从内务府里挑出来的宫女更省事、更“干净”些。 胤礽也觉着有些想笑,只怕阿婉只是出于对弘晳的爱子之心圈了个兆氏,这神来一笔倒把老八弄懵了,他估计近来都忙着把工部里里外外清洗了一遍,生怕有胤礽安插进来的人他不知道的,甚至为了谨慎起见,都秉持着宁愿错杀一千也不愿放过一个的想法,而把兆家这种“中立”的小官随便找个由头打发出去。 反正格尔芬极需要这种工匠官员,保不齐真跟着格尔芬、阿尔吉善两人几年,这兆家真成了他的人了。胤礽忽然觉着这真是个暗中撬墙角的好法子。 回头皇阿玛要拟官员名录的时候,他便也悄悄塞几个看好有潜力的人家进去。 总之,虽说与先前的想法有些差距。但总归最紧要的福晋人选都被采纳了,程婉蕴心里真是轻松了好多,两人一起将粤式茶点吃了个笼屉垒笼屉,得了太子爷的一致好评,因为茶点大多蒸得稀烂,太子爷还说明儿给宁寿宫和乾清宫都送点过去,她赶紧吩咐添金和三宝说,提前备好。 夜里和太子爷打架都格外卖力。 她胡乱地亲吻着太子爷的唇,两人都倒在帐子里气喘吁吁,夏日里的帐子薄,哪怕只留了一盏烛台,他们纠缠的身影仍然能清晰可见。 等那一豆灯火燃烬,胤礽才抱着浑身软绵绵的程婉蕴进了隔壁的浴室里清洗,泡在浴池里,被那温热的、泛着花香的水又唤醒了欲念,在水波之中又紧贴着来了一回。最后程婉蕴都支撑不住,直接昏睡过去了。 胤礽替她收拾好爽,回到床榻上也出了一口气,搂着阿婉,他一时没能睡着,而想到今儿刚到乾清宫,康熙竟还想给他院子里放两个格格,这事儿一提他就觉着蹊跷,尤其康熙看中的那几张画像里,其中有一人还略有几分像阿婉。 康熙给秀女们出的第二回考试,题目都很传统,女红、容颜妇功掺合一点经史子集,秀女们在这上头都极擅长,胤礽看了一遍只觉着大同小异,因此唯有那汉军正白旗的邱氏让他微微一顿,皇阿玛平日里见阿婉见得少,他没认出来是应当的,但胤礽与阿婉朝夕相处十五年有余,怎么可能认不出枕边人的眉眼? 胤礽故意拿起那幅画像细看,康熙不由怪道:“真是奇了,怎么一个个都看中了这个?” 胤礽故作疑惑,笑道:“噢?还有谁也来皇阿玛这求人了?” 梁九功弯着腰奉茶进来,便很自然地笑着接话:“太子爷不知道,这些画像有大半原本是德妃娘娘送进来的。” 胤礽便明白了。 他虽然没法细想德妃为何突然要对付他,或是对付阿婉,他却能更自然地做出反击,他轻轻将画像搁下,笑容更温和了:“原来是德额娘为十四弟选的人,作为兄长,自当让着弟弟,既然如此,这人便还是给了十四弟吧。” “不给十四,朕给他选了伊尔根觉罗氏。”康熙便将德妃为儿子说的一番言辞复述给胤礽听,还有些欣慰:“老十四能说出这番话来,果然是当了阿玛稳重些了。” “可是……十四弟好像在外头幸了个汉女,”胤礽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康熙的神色,“儿子也是刚刚听额楚进宫来说的,因此还没来得及报给皇阿玛知道……额楚他婆娘前阵子出门抓药,无意间看见十四爷门下的哈哈珠子在找奶口和稳婆,有些奇怪,报进宫里来,儿子想着这捕风捉影的,还是弄明白了才是,别冤枉了人,谁知今儿一查才知道,这事儿八弟也是知情,还帮着他悄悄养在外头庄子上大半年了,也不知如今生了没有。” 康熙脸顿时黢黑如炭。 胤礽连忙跪下来:“皇阿玛别生气,说不定弄错了呢,儿子也才查着点皮毛,还想回头不声张地问问八弟和十四弟的……” 实际上,这事儿胤礽早知道了,老早那会儿老八和良妃都为了子嗣魔怔,八福晋又善妒,皇阿玛给的人也容不下,胤礽就猜他恐怕在这上头要有什么动静,一直留心着。 谁知,原本盯着老八,看他成日里跟个叫张明德的道士清谈论道,还以为他要得道升仙了,谁知一个凑巧,却查到老十四头上……但实际上这个外室是老八的还是老十四的胤礽心里存疑,另外还有一层缘故便是顾着老四,这才隐而不发,谁知德妃先动手对付他! 既然如此,来而不往非礼也,胤礽便再加一把火:“仔细一看,这邱氏的貌子倒相似十四弟那个外室的形容,儿子方才正是因此愣了会儿,倒不是说其他……” “宫女那么多秀女任由他选,竟然都难填他的欲壑!还在外头养什么香的臭的?真是疯了!”康熙这会儿早就顾不上给太子塞人了,气得抬手重重拍了桌子:“混账东西!来人!” 见康熙已经怒不可遏地遣人出宫去查问了,胤礽又是一番茶言茶语好生撸了撸皇阿玛的龙须,见他平静了些,这才告辞神清气爽回去给阿婉说儿子们的好消息去了。 胤礽没把这些烂事告诉阿婉,她这段时日累着了,好好歇着、看看戏就是。 他抱着阿婉,蹭了蹭她的脖颈。 碰瓷,谁不会似的。 两片嘴巴一碰就想把阿婉拉进浑水里来,若说像,只要眼睛生得大点的,胤礽也能硬碰上。 而且……回来的路上,他已经悄悄让人把风声放出去了,不论是永和宫还是老八,都别想把事儿轻易给盖住。 永和宫里,德妃惊得摔了茶碗,而宫外,长安大街上四贝勒府,胤禛已悚然得知老十四偷摸在外头养女人的事儿了,气得头发昏,撑着桌案吩咐苏培盛:“你……你去给爷……给爷拿马鞭来!” 挨打 过了九月, 金桂飘香,给三个阿旨意一并下了。 这也算得上一口气定了三个儿媳、两个孙媳,还要嫁一个女儿, 这场着了,这不是喜事,什么是喜事? 京城高官王孙,都在线议论谈论这件事。 能跟皇家结亲的两个瓜尔佳氏、郭络罗氏、钮祜禄氏家自然大喜过望, 这意味着只要家里不犯大错,富贵又保全了。 马齐原本是收了几次八爷府的帖子,还没得空去赴约,得了这赐婚旨意以后赶忙让门房找了出来烧掉, 他侄女要嫁给皇次孙当嫡福晋了,他们家怎么还能跟八爷盘扯不清?随后这老家伙喜得连喝了三日的酒,不住地拍着李荣保那肌肉盘结无比壮硕的肩膀:“满儿啊, 还是你有福气啊。” 家里最小的孩子, 大多会被亲昵地称为幺儿、满儿,这是米思翰得了这老来子给娶的乳名, 如今李荣保也是三十好几的人了, 还被家里几个哥哥这么叫着。 他咧嘴憨憨地笑:“都是舒和争气,是她的福气。” “都一样,都一样, 都是咱们富察家的福气。”马齐已经琢磨着要给侄女添妆了, 他夫人家里有好几个陪嫁铺子, 金银首饰无所不包,李荣保已经有三个儿子一个闺女了,一家子吃喝嚼用全靠云骑尉的爵位那点禄米,穷得不说叮当响, 也时常得来找几个哥哥打秋风才能勉强度日了,如今得了这样的大好事,整个富察家都跟着沾光,他自然得好好给侄女打算才是! “明儿就把弟媳叫来,咱好好商议商议!” 瓜尔佳氏、郭络罗氏、钮祜禄氏也是如此,唯独完颜氏因十四爷出了事,如今有些想乐又不敢明目张胆乐出来,那情绪极为复杂。 复选完了,这几家姑娘都还没出宫呢,她们跟当年的程婉蕴一样,得留在宫里学规矩,至少得学半年以上,然后才能回家备嫁(若是家里不在京城的,便要像太子妃的父母一般,被召回京城打理婚事),出宫备嫁的时候也得有宫里的嬷嬷寸步不离地跟着,继续教导日常行事。 因此完颜格格的生母叶赫那拉氏很是踌躇,她们家原本只敢奢望一下十五阿哥和十六阿哥,即便是十五十六阿哥,也就是奢望一下,她对自个闺女的品性容貌一清二楚,这两样都不拔尖,再加上家世也平平,只怕就是平平地应选、平平地撂牌子出宫。 谁知……突然就得了旨意,居然被选中当皇长孙福晋!作为亲额娘,她头一个反应就是……皇上会不会记错了名字啊?是不是别家的完颜氏啊,这别搞错了啊! 她甚至都不敢接旨。 叶赫那拉氏不大好意思地给传旨太监塞了一角银子问道:“是咱们家吗?可是祖上金世宗后裔、博尔晋扎尔固齐的第四房罗多泰这一支的么……” “是啊,没错啊!”太监也给叶赫那拉氏那神色弄懵了,有些怀疑自我地将圣旨从头到尾再看了一遍:“这是镶红旗的一等男完颜·罗富安的家吧?你们家姑娘是叫完颜·顺颂吧?这是你家姑娘选秀的牌子,门牌号对着呢,没错啊!” 叶赫那拉氏再三再四地对了好几遍,这才晕乎乎地信了:“果真是我们家啊。” 送走了太监,又抱着圣旨抬头望了望天,这太阳不是从西边升起来的啊? 她捧着圣旨呆坐了好久,等自家老爷罗富安从外头哼着小曲遛鸟回来,叶赫那拉氏才猛地跳了起来,凶狠地进伙房抄起了根柴火棒,劈头盖脸就追着罗富安打了过去:“你个杀千刀的,又到外头鬼混了大半天才回来!我闺女怎么就得了你这么个阿玛啊!以后你让顺颂在东宫里怎么能抬得起头来!以后要跟她做妯娌的可是满京城人都传闻其‘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富察家大格格!你个没卵子用的男人!” 罗富安是听说家里来了传旨太监才喜滋滋回来的,不然他还要去戏园子再听一折子戏呢,结果刚进门就被自家婆娘拿柴火、笤帚、鞋子打得满头包,捂着脑门满院子乱窜,及时捕捉到了东宫两个字,顿时就喜气洋腮、挺胸叠肚起来:“什么?指给了东宫,哪个皇孙,皇次孙?不是,圣旨给我看看,给我——什么!皇长孙——” 又惊又喜,话还没落地就两眼一翻,扑通倒在地上。 叶赫那拉氏嫌弃地踢了他一脚,恨恨地道:“以后不许你出去再给我家闺女丢脸了,你且记着吧!回头我这张脸也不要了,去堂嫂那边给你求个差事,你个死鬼,给老娘好好当差去!不求你给闺女挣什么脸面了,只求你别害了她!” 罗富安被媳妇踢醒,捂着腰疼得道:“哎呦哎呦,死婆娘你可真是下狠手啊你……你……你可千万别去了,堂嫂家里正乱着呢,十四福晋哭着回了娘家,连弘明阿哥都抱回去了,说是十四爷在外头养了女人,还生了个格格呢。” “什么!这是怎么回事?”这下轮着叶赫那拉氏呆住了,弯着腰揪着罗富安的耳朵把人拽起来:“你打哪儿来的消息,快一五一十地说来!” 罗富安在市井街头厮混,虽说无所事事,但却消息灵通,立刻就把叶赫那拉氏拉进了屋子里,关上门来细细讲来。 “你不知道,那阵仗大着呢!这十四爷在外头养女人时日可不短了,如今只怕是东窗事发了,这宫里直接来了五六十个带刀侍卫,把他在京郊有个偏僻的庄子给围了,两个胳膊肘子比我来粗壮的嬷嬷进去捆出来的一个年轻妇人,那妇人怀里还抱着个女婴呢,听瞧热闹的那些闲汉说,那年轻妇人额上还捆着红布,这是刚生了孩子不久,还在月子里呢!” 叶赫那拉氏惊呼出来:“这……这十四爷是脑子……”险些脱口而出说十四爷脑子里进水了的叶赫那拉氏连忙止住了嘴,“呸,他是猪油蒙了心了不曾!府里那么多天仙般的福晋、侧福晋、格格们,又不是不能生,这十四福晋不是刚给他添了儿子吗,怎么还要在外头养人?如今闹出来了,又要吃挂落,何苦来哉!” 别说叶赫那拉氏这么个妇人想不通,就连罗富安这个男人也想不通。 “可不是,这种事闹出来,就是寻常官宦世家,名声也难听得很。何况皇上最看重这个,就是宫里的娘娘生了阿哥、格格的,都要被计较出身高低,何况是这种偷摸养在外头的……”罗富安揉着腰撮着牙花子说,“闹不明白,按理说咱们十四爷天潢贵胄,要什么女人没有,即便是外头看上了个,回去跟十四福晋一说,光明正大收进府里当个侍妾通房又有什么难的?十四福晋我这般瞧着也算通情达理了,这么躲躲藏藏的做什么?先前不是还听说宫里的德妃娘娘要给他再添个侧福晋么,难不成真是家花不如野花香?” 叶赫那拉氏把脸一拉,冷哼了声:“谁知道你们男人脖子上安的那玩意平日里到底用来做什么的?遇着颜色稍好些的女人,那是眼睛也直了、脑子也不知道转了,就是给人当了尿壶用,只怕都还嚷着香呢。” “死婆娘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说你呢,你也是狗改不了吃屎的东西!” “我看你蹬鼻子上脸了还!” 两口子眼见又要撕打起来,幸好门房火急火燎进来禀报了:“爷啊,老爷啊,大事不好了,四贝勒拎着马鞭把十四爷堵在您堂哥罗察家门口,又鞭又打又骂的,谁都劝不住啊!这闹得事大了,罗察大人还在衙门往家里赶呢,那边府上家里没个主心骨,赶紧着人请您一家子过去帮忙呢!” 都是完颜家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回头别碍着自家姑娘的运道!俩人急忙套上外衣鞋子,让门房套车就往十四福晋娘家赶去,果不其然到了胡同口就过不去了,又是侍卫又是太监的,车马一堆一堆,两人又连忙下车往人堆里挤。 罗察家门口已经没人了,溅了一地血珠子,叶赫那拉氏看得心惊肉跳的,两人对视一眼,半点也不敢耽搁往侧门里进去了。 前院里也是一团乱,十四福晋抱着弘明阿哥哭得撕心裂肺,她额娘爱新觉罗氏也抱着闺女哭天喊地直抹泪,十四爷叫四爷捆了正直挺挺地站在天井下头,身上衣裳都被鞭子鞭成了一道道的,里头看得出皮开肉绽的血痕,也是面色铁青、黑云罩顶。而四爷似乎气得过于狠了,坐在八仙椅里,那张冷脸比挨打的十四爷还要白,手还气得不住地哆嗦。 罗富安和叶赫那拉氏哪儿见过这等阵仗啊!都不敢说话,小心地蹭进院子里,抓住个家丁扯出来盘问,原来宫里来了侍卫围了庄子的时候,十四爷还在八爷府上,一听这消息就连忙打马赶回自个家里,谁知十四福晋已经气得回了娘家。 他又把家里安顿了一番,又骑马要来劝福晋,结果人还没进门,就被四贝勒给堵在了门口,十四爷一见他四哥的马立刻掉头就要跑,四爷也是早有准备,他是带着侍卫来的,直接让人追上去捆回来,这才撸起袖子下马打人。 打得那叫一个狠啊,鞭子都打断了,后来十四爷也疼出了火气,嚷道:“你奶奶个腿,有本事你把我放开!咱真刀真枪过几招,你凭什么打我!嘶——” 罗富安搓了搓胳膊,正想说什么,就听天井下一阵喧哗,原来是四爷站了起来,沉着脸让侍卫把十四爷扛着进宫请罪。 “叨扰了,等事情了了,亲自让十四过来赔罪!”四爷给十四福晋的额娘拱手行了个礼,爱新觉罗氏连忙侧身避开:“不敢当,不敢当……” 门外马车早就备好了,胤禛把十四当麻袋似的往上一掼,又惹得他杀猪般叫起来,胤禛一脸冷漠地挤上去:“你还有脸叫?你把额娘、把我的脸都丢尽了!” 十四闭了嘴,恨恨地看着自家四哥:“你和我有什么干系?你是你,我是我!” 打小他这个四哥就把十三当亲弟弟关怀备至,把他这个真正的“亲弟弟”当儿子训,再加上额娘常常为他垂泪,十四就越发不喜欢他这个四哥。 反正他哥哥那么多,随便找一个都比他四哥对他好!至少八哥就从不会这样大庭广众打他,侮辱他!八哥只会心疼他! 胤禛又被气着了,马车已摇摇晃晃往宫里驶去,他好生吐纳呼吸了几次才没把自己气出毛病来,他当他愿意打他?这是打给皇阿玛看的!否则他进宫,指定还要挨更重的板子! 他看都不想看十四,闭着眼沉思了片刻才启唇冷冷问道:“那个女人和孩子究竟是你的,还是老八的?”胤禛是不信十四会在外头养女人的。 胤禛心里有一杆秤,十四或许浑身反骨,更不敬他这个哥哥,但女人上头的事还真不是他。他或许会头脑一热救个什么卖身葬父的烟花女子,但指定就转头赏给旗下门人当媳妇,不会自个留着,他底子里是有点傲气在的。 十四因身上疼,又被捆着,一直缩在地上,一听这话,呼吸微微一顿,半晌才恢复自然,冷哼道:“是谁的跟你有什么干系,怎么,你现在就要审了我,要去找二哥邀功吗?” 胤禛一脚又踹了过去,把十四又踹得嗷嗷叫,他真的快被他气死了,他哆嗦着手指着无所谓惧与他对视的十四,哑着嗓子道:“你厌恶我这个兄长,我无话可说,但你做这些事情,有没有想过宫里的额娘?她前几日还在皇阿玛那儿为你求侧福晋,你就是这样打她的脸的?宫里其他的妃嫔要怎么笑话、嘲弄额娘,你有没有想过?” 十四这才露出愧疚的神色来,他怎么知道这事会发啊!本来做得天衣无缝的……那个张明德很有几分本事,跟八哥说了,他的子孙缘就在今年,若是错过,日后更艰难。可八福晋脾气实在太大,八哥也只能这样,以后生下阿哥八哥就将人带回去给八福晋养,那是八哥的血脉,八嫂她总不能敢把皇家子嗣掐死吧?正式过了明路,之后也没什么事了。 八哥多可怜啊,到现在还膝下空空呢。 胤禛一见他那心虚飘忽的表情就知道自己猜对了,他心里真是不知是什么滋味了,又是怒又是气又是觉着他蠢。 “你从老八那边过来的对不对?”胤禛用一种看傻子的目光看着十四,甚至生出了一点怜悯之心,“那你知道老八早就进宫了吗?在你想去劝回十四福晋的时候,他已经进宫向皇阿玛分说了。你还义薄云天替他瞒着呢,他早就把自己摘出来了,这个屎盆子,是一定要扣你头上了。” “你少胡说,八哥不是这种人。”十四瞪直了眼,朝胤禛大吼,“你不懂,你根本不懂八哥的为人,你自个是个小心眼,就以为人人都跟你似的——” 他小时候闯祸,哪回不是八哥替他担着、替他求情,替他想尽办法,他的好四哥又在哪里?只会训他、骂他,皇阿玛罚过一遍,他还要加一遍罚,说只有这样他才能记住!十四当然记住了,他永永远远记住了! 胤禛也懒得跟他分说了,抱起胳膊闭目养神,“那咱们一会儿就看看,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看,你的好八哥到底是人是鬼……” 毓庆宫里,程婉蕴也正在吃这个瓜,吃得紧锣密鼓的。这消息是一层一层、峰峦叠嶂地送进来的啊!太子爷也被康熙叫过去了,她便一边看三宝在给辣白菜上料,一边撸着咪咪,听唐侧福晋绘声绘色地说道:“四爷打得可狠了,亲自押着十四爷进的宫,十四爷身上全是血道子,衣裳都红了,德妃娘娘看得差点晕过去,但她好歹知道轻重,赶紧跪下来跟四爷一块儿为十四阿哥请罪,八爷也在,他也跪下来替十四求情,说是他有责任,他知情不报,请让他替十四挨板子,皇上见十四这形容那么惨,看在四爷和德妃大热天陪着跪的面子上,指着他骂了一个来时辰,又罚他去跪祠堂,到底没再对十四动板子了,反倒把八爷打了二十板,说十四平日里与他交好,他身为哥哥不加规劝,反倒还纵容他。顺道还把四爷打了十板子,说他是亲哥哥,没有教好弟弟,难辞其咎……” 程婉蕴真是为四爷掬一把同情的泪,这么多皇阿哥里,有同胞兄弟的可不少,唯独他摊上了个一百斤有九十九斤反骨的十四爷,自小就爱跟他对着干,他又是个操心的命,每回都要替他擦擦屁股,也是累得很。 像五爷的弟弟九爷,虽说也混不吝,但他混蛋中还透着精明,从来不做拖累宜妃和哥哥的事情,而且他跟五爷关系还不僵,拉着五爷入股投资弄了几间酒楼茶楼,如今还挣得挺不错呢,人家弟弟拉着哥哥发财,他家弟弟拉着他挨板子。 哎呦! 程婉蕴关心的还有另一层:“那外室和她孩子呢?” 唐侧福晋专门放了两个小太监在内务府给她打听消息,因此还算知道一些,也小声地嗑着瓜子道:“我也是听来的,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那女人原本是要押进宫里来审问的,途径金水桥的时候,正好碰见了八爷进宫的车架,八爷停下来问了两句,结果这女的突然就抱着孩子跳下水里去了,侍卫们也跳下去救,可惜水急桥高,好容易捞起来,孩子已经没气了,那女子还有半口气,也不知道现在救活了没有……” “天啊……”程婉蕴抱着咪咪的手臂都紧了,“好生生为何要寻死啊。” “估计是害怕,寻常人见这阵仗吓成这样也是有的。”唐侧福晋也跟着叹了口气,“可惜了那个襁褓里的孩子,哎,听说才生下来没两天呢。” 她自己没孩子,因此格外听不得这样的事。 程婉蕴自己是母亲,更听不得了,两个人都难过了起来,两人悄声商量着回头悄悄给这苦命的小格格上个香,再请家人去香火旺盛的寺庙里点个长明灯吧,希望她以后能投胎到一个更好的人家。 # 延禧宫里,直郡王也正好进宫来看母妃,陪着惠妃一块儿用膳。 惠妃听说那件事发了,还挺吃惊的:“老十四真自个认下来了?一点也没吭?他……他还真把老八当亲哥啊,这这这……” 德妃养出来这个儿子,还真是……惠妃也不知怎么说了。 直郡王嗤之以鼻,挟了一块白切鸡往嘴里塞:“放心吧额娘,这回老十四虽然替老八顶了缸,但儿子瞧他那神色,只怕以后不会跟老八一条心了。” 十四被康熙勒令跪在祠堂反省,被禁军们“请”过去之前,他一直沉默不语地盯着为他求情而正挨板子的老八,那眼神直郡王也不懂该怎么形容,约莫是心死了一般。 冷冷的、一瞬不瞬地看着,好似要看透这个人的四肢百骸一般。 老八虽然也替十四揽罪,但他说的什么啊,这是帮着把屎盆子往十四头上扣得紧一些呢!他进宫进来得很早,几乎是一收到消息就收拾好进宫了,对于十四去了哪里,估计都不大关心,他只想趁机把那人赶紧处置了、把事摘了。 “那女的不是咱们找的人么?怎么倒被老八三言两语劝得跳了河?”惠妃有些惋惜,她本来要留着这女人和孩子再把老八埋坑里的,结果居然死了。 “您又不是不知道,老八这人生得好、口舌也好,那女的原本也有十五六日没有往回传信了,儿子原本还以为她刚生了孩子的缘故,看来早就被老八忽悠得哪门的奴才都不记得了。”直郡王哼了一声,“不过也没关系,那女人的家人和张明德还在咱们手里呢,回头还有用。” 直郡王心里酸酸的,老八这几年踩着他往上爬,皇阿玛眼里已经没有他这个长子了。而且明珠不知是老了还是怎么回事,近年来除了给他一句:“用张明德这把钝刀子,慢慢割八爷的肉,回头咱们还有活路。” 其他就避退三舍只字不提了,闹得直郡王和惠妃都暗自琢磨了许久。 直郡王还没想明白明珠的意思,他儿子揆叙却突然外放去了陕西当巡抚,这下好了,明珠直接就闭门养病了,揆方也一副老实巴交当额驸的模样,成天跟着郡主游山玩水。 惠妃倒是有点参透了明珠的想法,和儿子一合计,就把张明德略微用了一用。 这一用,还真是好用。只是这老十四以后不跟老八了,会不会跟老四似的彻底倒向东宫?那这钝刀子虽然割下了八爷的肉,却没进自个嘴里啊! “要不还是遣人问问舅舅吧?”直郡王没主意了。 惠妃点点头:“回头额娘让纳兰夫人进宫来,略略探探口风。” 康熙四十四年的秋天,就在这暗流涌动中渐渐过去了,康熙被儿子气得小病了一场,太子爷把铺盖都搬去乾清宫了,就睡在康熙的床榻下,日夜伺候、亲尝汤药不说,还把自己几个儿子、女儿全叫过来陪着康熙说话、解闷,靠在康熙怀里替他读折子、读书,把越老迈越想要儿孙承欢膝下的康熙感动得一塌糊涂。 一会儿传出来康熙称赞太子纯孝仁厚,一会儿又传出来康熙称赞弘晳才思敏捷。 其他宫妃见了也纷纷效仿,一时间乾清宫热闹得好似庙会,这东施效颦之举反倒把康熙惹恼了,全都打发了回去,除了三岁半的十八阿哥,其他都不见! 程婉蕴听说以后哭笑不得,等将将快过年的时候,康熙身子骨终于养好了,程婉蕴也在熬腊八粥了,过了腊八就是年,院子里全是香甜气息,弘晋和佛尔果春给咪咪和旺财写了新的对联,贴得歪歪扭扭,雪也悄然落在了宫灯上。 翻过年去,康熙四十五年春,八公主得封和硕温恪公主,正式下嫁蒙古博尔济吉特氏翁牛特部杜棱郡王仓津,十三爷为亲妹送嫁,一路送到科尔沁部才回来。 而格尔芬的远洋船也驶过了赤道,进入了南半球,这满载着大清的官员、工匠与水师官兵的二十艘大船披波斩风已经快半年了,程怀靖站在甲板上凌风而立,望着远处渐渐显露的蜿蜒灰色海岸线,心里也难掩激动。 澳洲?这就是澳洲! 家人 “斜落笔, 扭转,稳住,由重到轻, 一边走笔……” 春日蔼蔼,有风掠过寂寂深庭,从香息,还有隐隐声音。 十四枕着胳膊, 仰面卧在榻上,睁着眼在数床架 ,讽刺得狠。 院子里,胤禛手把手教弘昀写完了一张大字, 抬起头,正好瞥见瘦得在衣裳里打晃的乌拉那拉氏领着端着茶盘的宫女迈过门槛。 胤禛将弘昀从怀里抱下来,站起来在一旁太监端来的白瓷盆里净过手, 又接过苏培盛递过来的巾子, 拭干水渍,才向前迎了几步, 扶住乌拉那拉氏的手:“这时候出来做什么?起风了。” 即便弘晖已夭折了一年有余, 乌拉那拉氏还是没能走出来,她不愿让人一味顾忌着她,为了安四爷的心, 她便将愁与悲都咽在肚子里, 平日里再也不提弘晖的名字, 心里却一直忘不了那孩子,只是她的身子再也养不回原来的样子,反倒一日瘦过一日。 “又不是玻璃灯,吹不灭。”她微微一笑, 看向半敞开的窗子,屋子里昏暗暗的,连个走动的声响也没有,太监宫女都候在屋子外头,便轻轻朝屋子里努了努嘴:“十四爷还不愿意出门来呢?” 胤禛头疼得点点头:“谁也不见。” 自打外室那件事发了以后,十四跪足了仨月,又窝在永和宫养伤过了年,翻过年后却又不愿回自己府上,反倒溜到胤禛这儿,强占了他的书房,自此落地生根发了芽,谁劝也不出门不冒头,整天闷闷不乐。 以往十四闯祸挨打的次数多了,这回虽然丢了大脸,但他哪儿回闯祸不丢脸,再没有这样的,乌拉那拉氏也发愁道:“十四爷府上又有孩子又有格格的,他就把这么一大家子撂给十四福晋了?我瞧着完颜氏这心里还不知内情,虽然被罗察劝回了府上,但也憋着气呢,前几日我过去看她,也瘦了一大圈,眼下全是乌黑。” 胤禛自打十四赖在他家里以后,就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给乌拉那拉氏说了,两人是夫妻,本就一体,没什么不好说的。十四家里那么多人,膝下还有两个阿哥,全靠完颜氏一个人也不成,因此乌拉那拉氏身为嫂嫂又隔三差五去帮衬着,也听了完颜氏一堆哭诉和唠叨。 这样下去的确不成。 “我进去劝劝。”胤禛把懵懂的弘昀牵给了乌拉那拉氏,自己抬脚进去了。 屋子里不点灯,帘子也不挂起来,随着风摆荡,明明灭灭。 胤禛背手走到榻前,十四就用被子把人从头到脚蒙了起来。 “赶紧回家去,都多大人了,你原先不是挺硬气的么?”胤禛伸手把那被子从他身上硬是掀下来,然后十四就黑着脸将身子转到了里头,愣是不吭声。 胤禛本来就是个不会说软和话的人,正想劈头盖脸给他一顿呲,就听里头忽然传来了十四闷闷的声:“四哥,这么多年我是真把八哥当兄弟的,可是他把我当什么?” 把你当傻子呗,还能当啥。胤禛心想。 他动了动嘴唇,到底没把这说出来,他叹了口气,对十四道:“我和你都是同个额娘生的,但没有自小养在一块儿,这性子都天差地别,何况咱们和老八还不是同胞,人心隔肚皮,你本就不该将心都掏出去,如今吃了这回亏,能叫你看明白人心,这亏就没白吃。” 十四埋着脸说:“你不是也对太子爷掏心掏肺么?” “这不一样。”胤禛道。 “哪儿不一样?”十四倔强地转过脸来跟胤禛对视,“你自幼多得太子爷庇护,便也亲近他,唯他马首是瞻,这同我与八哥岂不是一样?” “你果真是个傻子不曾,太子爷是什么身份?老八又是什么?素来只有太子爷照顾我、帮衬我的多,我是投桃报李、人以诚待我,我报之以诚。而老八分明就是冲着你有利可图才对你好,他以利待你,你却报之以诚,这怎么能一样?” 十四哑火了,腾地把脸又转了进去,像个受伤的小兽一般蜷缩了起来。 傻子。胤禛撂下一句就大步流星地出去了:“想明白了就好生梳洗梳洗,别一副塌了天似的,别让宫里的额娘成天还要为了你而担心。” 十四耳朵动了动,神色复杂地坐起身来了,望着胤禛的背影,好像头一回才见过这个四哥一般。 什么时候小心眼的四哥竟然也能如此心平气和和他说那么多话了。 可是这么听着却没有之前那么刺耳了。 胤禛自己也觉得神奇,十四栽了这一回,好似没以往那么讨人厌了,他好像也不再经常被他激怒了,而是对他有了几分包容之心——这么傻的一个人,这舌头不会说话也是有的。 他想到那天,十四受罚关在祠堂里,胤禛就扶着德妃回了永和宫,德妃更是不相信小儿子会这般糊涂,立刻就厉声质问胤禛这事究竟是谁害了他,他可知道? 胤禛没道理为了老八瞒着自己额娘,一点一点将自己的揣测说了出来。 德妃立刻就从满心的悲伤难受化作了腾空而起的熊熊怒火,那神色恨不得活吃了良妃母子。 良妃这阵子在宫里可不好过,德妃盘踞宫中三十多年想,拼尽全力要对付谁,若是惠妃宜妃恐怕能打得平手,但对付个失宠多年的良妃还是易如反掌。 良妃宫里不是炭火湿了,就是屋瓦漏了,夜里还有夜猫子成宿成宿地嚎叫,或是窗纸突然破了,冷风往屋子里灌,隔几日夜里还有鬼哭声,各式各样折腾人的法子层出不穷,兼之皇上还在病中,这点小事没人轻易愿意去打搅皇上养病,果真让良妃有苦难言。 关键是抓不住捣鬼的人。 乌雅氏在外朝没人,在内务府可也是盘根错节、经营多年。明面上瞧着这风波似乎已经过去了,但宫里的风波实则才刚刚开始,老八没受多大连累,皇阿玛今年因生病没法前往木兰,太子侍疾不愿离去,便派了直郡王、老三和老八替他前往木兰接见蒙古各部。 儿子不在京城,良妃只能忍气吞声,没过多久就病了,连年都没过好。 后来又听说连生病时抓的药都吃着越发不好,等老八回京,他那本就柔弱的额娘都快成油尽灯枯之势了,发了好大一通火,还要仗责良妃身边的太监宫女,又被良妃流着泪拦下了:“这很不干他们的事,回头闹了出去,可别又被有心人当了把柄……无事,回头重新抓药来就是。” 八阿哥紧紧攥着拳头,终究是流着泪跪在良妃面前:“儿子不孝,连累了额娘。” “这是哪里的话,分明是额娘连累了你……”良妃也泪湿衣襟,若不是她出身不好,否则她的儿子也不会这样难。也都是因为她出身不好,胤禩才会被皇上批了那么一句话,“辛者库贱妇之子所出……”这句话以后就要跟着胤禩一辈子了,也一样要跟她一辈子,她心里怎么能释怀呢。 良妃养病养得不得安宁,八阿哥担着责任的工部也出了不少岔子,皇上要修的圆明园第六版设计图居然不翼而飞了,这可是上下几十号官吏花费了约莫一年才最终画成的,刚给皇上过目定下,里头每棵树、每株花草的位置,每块瓦片康熙都有自己的想法,如今竟然全丢了,而且也是什么弄鬼的人都寻不出来,这下胤禩也顾不得老十四和自家母妃了,为了这事儿焦头烂额。 而京城里也不知怎么回事,渐渐流传起养外室的是八爷而不是十四爷这种话,怄得八福晋也日日不得安宁,气得天天甩马鞭打人,这话倒也不算全然空穴来风,听说那抱着女婴跳河自尽的外室是个良家子,她家里人不敢闹,接回女儿和婴孩的尸骨想办丧事,因穷得揭不开锅,连一口薄棺都没有,便拿出了八爷府上的帖子想讨几两银子,结果被门房狠狠打了出来,一路哭哭啼啼回去,街上瞧见的人不少。 八爷府上人来人往的门客、打秋风的人原本也不少,能得他的帖子不算难事,但也不是什么市井小民都能得的,虽说这事儿证实不了什么的,但始终是存了个疑影,让人心里很是不爽快。 胤禩在工部里睡了半拉月,盯着官吏们夜以继日地重画了一稿,等他出来知道的时候心也冷了半截,这流言早已成了势头。胤禩早想到该早早将那一家子控制住的,谁知这事发了以后他立刻就被派离了京城,没来得及布置,做这事儿的得要个极本事又极可靠的人,匆匆筛出来的他也不放心,看那一家子还老实,能被他选中养在身边的女人,自然得是身家干净本分的,胤禩便知让人暗中盯着,谁知盯梢的人不见了,这一家子也不见了,通通人间蒸发了一般。 如今再想安排什么都显得添蛇画足!这让胤禩不由有些气闷和心里不安。 他恐怕还是着了道了。 就这等流言之事,若是以往十四定然都不必他说,他定然急人之所急,已经派人把事情手尾都收拾得极干净了,如今却……十四怕不是与他离了心,胤禩这才更有几分悔意,先前宫里一直传言皇阿玛要为他单独封爵,他心里一直期望着这件事,他不想留有污点让皇阿玛心生不愉,虽说没奈何让十四做了替罪羊,这也是并非他本愿,他心里是很有几分愧疚的,但十四境况与他不同,宫里他有四妃之一的德妃做后盾,宫外又有老四替他担着,不过一顿打,伤不了他的筋骨。 本想抽空找十四好生谈谈心,谁知事儿一波接着一波,让他连个喘息的劲都没有。他自然意识到了有人对付他,这不用说,便全心全意在这上头对付着。 好不容易等手上杂事都了了,给良妃寻的名医也借机送入宫了,他府上离老四家极近,想着进去瞧瞧十四,谁知门房把他迎了进去,出来的却是乌拉那拉氏,他连忙起身见礼。 “见过四嫂,这……” “八爷来得不巧了,”乌拉那拉氏施施然也还了一礼,“皇上才来传的口谕,命太子爷、四爷、五爷、十三爷带上膝下的阿哥、格格去西苑山上跑马、猎鹿,这不,家里大的小的全跟去了,四爷请旨将十四爷也领去了,只怕好几日才能回来呢。” 胤禩怔了怔,只好告辞。 若只是太子撺掇的打猎,他还能舔着脸凑热闹,但这是康熙亲口定的人,胤禩就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靠近,只能怀着一点遗憾与更深重的不安,回了自个家。 谁知一回去,八福晋又哭又闹,胤禩耐着性子哄了半天才糊弄过去。 # 这次兄弟团联欢打猎活动,正是病了一场又觉着宫里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的康熙领头的。 康熙就是个宅不住的,他望着胤礽为了他的病几乎熬得形销骨立,两只眼睛都凹进去了,他心疼得不行,只想带宝贝儿子出门松快松快。 在选人的时候,康熙便很是斟酌了一番。 这一次,他难得没有考虑朝堂上的那些事,而是想着他的保成。 老大,得了吧,回头俩人再吵起来;老三闷葫芦,在敏妃这样的庶母、长辈的百日忌辰剔头,简直是个不孝的玩意!为了这事儿康熙还没原谅他呢;老四虽说骑射平平,但保成亲近他,带上得了;老五也带上!老七别提了……老八…… 康熙闭着眼想了一会儿,手指轻轻扣着桌面。 宫里宫外的事没有能躲过他眼睛的,之前他是病中精神不济没有理会,如今不论真真假假全都细细思量起来,那养外室的事果然就疑到了老八身上,只觉着那外室女和那女婴都死得蹊跷。 正如四爷甚至十四的脾性不会做出养外室的事来,康熙也对下头儿子们的秉性有自己的判断,十四顽劣归顽劣,却从没听说他好色。而那外室的家人从八爷府被打出来以后,也被康熙的人暗暗摁住了。老八那么关心十四的外室做什么?那外室家人不去找十四讨要说法,怎么去的老八府上?而且这么一家子市井小民,竟然有人专门盯着,康熙心里已经有了猜测。 随后又听说素来与良妃无冤无仇的德妃,也像被激怒的护崽母虎一般,疯狂报复良妃。如今良妃病得都起不来床了,虽然已经不大宠爱这个妃子了,但康熙终究是念旧的,便出手让太医院院正去给良妃瞧病,永和宫闻弦知雅意,这底下的小动作才渐渐消失了。 但这不代表康熙心里就将这件事揭过了,他是个记性很好的人,上辈子胤礽在头一回康熙亲征葛尔丹时侍疾来迟,仅做错这一件事,都能让康熙耿耿于怀二十多年,直到一废太子的时候还能提出来当成那“草灰伏线千里”的胤礽“不忠不孝”的证据,遑论如今他心里对老八的品性也有了疑虑。 即便那一家子还没审出来东西,康熙也不想再给老八脸面了。 扶他起来是顺势为之,将他冷落也是随心所欲。 连带着老九老十,也一并略过。 于是旨意下来的时候,全是与太子爷相厚的几个兄弟,外加一个年幼的十八阿哥。 还有被四爷带出来,康熙因对老八起疑,也就不那么厌恶可能是顶了罪的十四了,虽说还是有些嫌弃他甘愿让人当抢使,但看着垂头丧气的十四,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认了。 这下宫里宫外又是一阵的人人侧目,纳兰夫人抱病不进宫了,指了两个皇孙的完颜氏和富察氏家里登门的人又比先前更多了,用门缝里塞进来的帖子、搁在门口的礼都能堆成小山了。 西苑圈养的猎物最多的便是鹿,山上还有行宫,一路上景致极美,沿路都是盛开的花朵,天也清朗,这样的天气既不热又不冷,正适合出门。春日里踏青的人家也很多,康熙不想扰了百姓,因此这次御驾马车没有饰黄盖,而是简单的一辆青幔骡车,上头什么纹饰也没有,只是车壁车辕都是加厚的,能防弓箭刀劈斧砍,后头阿哥们极其家眷坐的车也大多如此,禁卫军早已换上不打眼的衣裳散落在人群里,因此一行那么多人静悄悄从宫门口驶出来,都没惹人注意。 弘晋和佛尔果春还是头一回出宫,他们虽然是生在畅春园,但那会儿还在襁褓里呢,不记事。这回又是微服,路上行人商贩挤挤挨挨的,各式各样的味道、各种各样的声音都勾得两个小孩子坐也坐不住,在程婉蕴怀里不住地向外望去,对街上每个走过的行人、挑着扁担的小贩,乃至对天边飞过的一只鸟都觉好奇,两个小脑袋趴在窗子边,小声地挨着说话。 太子爷和几个成年阿哥都在康熙车里,女眷便也三三两两地挤了一辆车,和程婉蕴同坐的是王嫔和十三福晋,这回出来康熙专门带了王嫔和十八阿哥,皇子家眷里,四福晋因身体不好没来,四爷便只带了弘昀,五爷带了五福晋和膝下的长子、次子与长女,因五福晋身边要照料的孩子多,年岁又都在五六七//八岁上下,正是顽皮的时候,便单独坐着没过来。 程婉蕴也把弘暄、弘晳、额林珠、茉雅奇都带来了,他们年岁都比较大了,更不愿意跟额娘们挤一辆车,便单独给他们套了一辆车,如今聚在马车里打双陆玩跳棋,还打发人过来要了两回点心和茶,一路上很是自在的模样。 王嫔怀里搂着十八,也想挣脱去看外头是什么样,王嫔连忙摁着他:“我的祖宗,外头烟尘大,你这鼻鼽病(鼻炎)正发着呢,快好生坐着,额娘给你剥葡萄吃。” 十八就噘着嘴,皱着眉头气鼓鼓地坐在那儿,叉着腰说:“额娘骗人,还说是带我出来玩的,结果什么也瞧不见!” 王嫔哭笑不得道:“等会到了再玩,如今还在路上呢。” 程婉蕴笑着刮了刮十八的鼻尖:“是不是这时节柳絮多了又打喷嚏了?” “可不是,想让他戴纱笠他也不肯,说那都是女儿家戴的,娘娘你说说,嫔妾都说不过他了……” 十三福晋兆佳氏正羡慕地望着童言稚语的十八。她和十三爷成婚也有几年了,膝下还没有孩子,如今十三爷膝下唯一的大格格,还是侧福晋瓜尔佳氏生的。 如果她也能有个十八阿哥这样聪慧可爱又伶俐的小阿哥就好了。 程婉蕴留意到了她的神色,笑着打趣道:“十三福晋抱抱十八吧,或是让王嫔娘娘给你换个帕子,沾了王嫔娘娘这满肚子小阿哥的福气,想来很快就能有好消息了。” “哎呀,太子嫔娘娘可真会慷他人之慨,”王嫔也笑道:“不过太子嫔娘娘说的很是,我这帕子多得是,十三福晋若是要,先找出来都有一箱子呢,回头我专挑拿花生、石榴的图样让人送到你府上,你换着用。” 十三福晋也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闻言满脸通红,连连摆手却说不出话来。 车马走了约莫一个多时辰,到了黄昏时分,天边已经有了一些灰暗的灰色,康熙和儿子们、孙子孙女们总算到了西山行宫,即便这次出来是康熙临时吩咐的,精明能干的内务府上下也早就把这里头打点好了,程婉蕴也许久没有跑马了,上去骑了两圈,最开心的便是弘晋、佛尔果春和十八阿哥了,三人好似那放归山林的小鸟,三个小捣蛋鬼拿着没开刃的弓箭射兔子,结果射中了弘晳的屁股,被弘晳捂着屁股扭头怒目而视,三人一哄而散,又跑去掏鸟蛋、看侍卫们网河里的鱼。 三人在山上的草地上打滚,还比着谁跑得快,摔了也不疼,草厚着呢。 程婉蕴活了泥巴做叫花鸡,太子爷刚从康熙那头的帐子里钻出来,看她在那儿忙活,蹑手蹑脚想从背后过去吓唬她,谁知程婉蕴早就听见他掀帐子的声了,等人过来,她先发制人转过身,用沾着泥的手指头抹了太子爷一下脸,把太子爷都抹愣了。 “你这是后背上长了眼不成!”胤礽愤愤。 程婉蕴已经笑弯了腰,拉着太子爷去河边洗脸,洗干净后便干脆坐在岸边相互依偎着看夕阳慢慢坠落山谷,将河面、山林与天际都拢在金色的余晖里。 康熙从帐子里出来,便看到这样一对背影。 他站住了脚步,忽然就觉着有些寂寞。 他拥有天下江山、后宫佳丽,但他最怀念的赫舍里氏已经深埋黄土。 流水潺潺,层林尽染,却再也没有人能像这样陪着他了。 程婉蕴从水面上发现了康熙站在帐篷前的一丁点倒影,她悄悄给太子爷指了一下,胤礽立刻装作若无其事般转过头,笑着起身去拉康熙:“皇阿玛,你看这河里还有许多小螃蟹呢。” 这声话可不得了,把散落四方的孩子们都吸引回来了,纷纷跑过来:“哪儿,哪儿有螃蟹!” 康熙被儿孙簇拥着,笑容慢慢爬上了脸,那点孤寂也烟消云散了。 他搂着十八,牵着弘晋,又叫十三十四拿竹篓子来:“朕知道怎么抓蟹,你们瞧着!” 孩子们立刻欢呼雀跃起来,一时所有人都忘了规矩,孩子们把康熙摇得东倒西歪,程婉蕴拉着十三福晋避开了皇上和男人们去切果子,十三十四又为了用大篓子还是小篓子吵了起来,两人年岁相近幼时很有一段日子要好,但后头终究因性格不合而疏远,如今吵着吵着反倒亲近了。 这时,天渐渐灰了,火光却又照亮了他们笑意盈盈的脸,连单独坐在远处生火堆的胤禛瞧了也不由笑了笑。 如果能一直这样多好。 与这头的恬然温馨不同,刚到了澳洲的格尔芬及程怀靖等人却又遇上了一场危机。 登陆 康熙四十一年, 阿尔吉善留在澳洲后没多久,军舰船。 九空,因此不敢登陆, 被阿尔吉善几个炮打跑了,没生什么事。但后来两三年里,阿补给,炮弹、火药都渐渐用完了, 他也不是那等善于治理管家的人,因的发展,建了些房屋、开了几条道路,垦无力开采, 养牛羊维持生存,之后这垦荒澳洲的气候天然较为干燥,不论是饮水还是灌溉庄稼全靠天降甘霖, 每年的收成也不大好, 这阿尔吉善土著人一般茹毛饮血的境地。 康熙四十五年,阿尔吉, 当初对海洋的恐惧也渐渐消退, 他身上昂贵的绸缎衣裳早就破破烂烂,如今换成了与土著人一般的兽皮,当初带多有损耗, 这里连个铁匠铺都没有, 也没法锻铁铸铁, 都珍藏着不敢再用,也跟土著投掷捕猎。 是顺着洋流与季风,在澳洲西北部登陆,沿着海岸线往南走, 便是一大片干、望不见尽头的沙漠,这一存,只在沙漠边缘有些零零碎碎的土著人开垦的田地罢了,后来阿尔吉善带千里南部,这才是沃野千里的地方。 在这儿安顿下来后,阿尔吉善也过了几年平静的日子,直到今日,又有英吉利的舰船旗帜渐渐靠近了他们,这回,他们来了更多的人!而且看着都很健康,终于,开启大航海时代两百多年了,欧洲人也终于堪破了败血病的真相。 没有火炮,没有手铳,人数也有差距,阿尔吉善与部下没打赢,他果断带着人撤回了澳洲内部,英吉利人立刻占领了东南的沿海港口,他们这次一共来了十二艘大船,船上除了英吉利海军队员,还有很多囚犯、失业的工人。 在发现澳洲之前,英吉利首选的囚犯流放地是美洲,美洲是英吉利用来种植烟草与棉花的种植园,因此需要大量的劳工,英吉利除了囚犯外,还从非洲购买黑奴填充广袤的每周,每年等棉花和烟草收成后再通过海贸运回英吉利的工厂生产成棉布与香烟,再用船运送到世界各地挣金银。 但随着美洲开发渐渐进入正轨,而英吉利的工业革命也已正式开启。 不过,英吉利是海岛,本土狭小,早已劳动力过剩、失业率高涨,伦敦、伯明翰已成为了所谓的罪恶之都,监狱里再次人满为患,美洲那边因剥削过重也渐渐萌发了反抗与独立的思想,英吉利正试图弹压,便不能再将奴隶往那边运送了。 于是,他们想起了荷兰人口中那个南边的“新荷兰”,他们这几年来都在派船舰到澳洲试探,谁知,这新荷兰竟然成了新大清,已经被人捷足先登了!不论是西边的海岸上,还是东边的海岸上,居然都树立着许多高大的石碑,叫来认识汉字的船员一看,这全是用汉字、满文写着大清澳洲府,还有写着赫舍里氏庄园的,英吉利人有些心里打鼓了。 大清古老而庞大,不是那等可以随意殖民欺辱的小岛国,他们也得小心对待,在船上用望远镜观察过几回,发觉真的有大清人在上头生活后,英吉利那头也安分了一些时日。 他们后来登陆了与澳洲相邻的新西兰岛作为补给据点,三年来不断地像澳洲派船试探侦查了几次,发现被大清占领的这块飞地上人也不多,并且各个都快沦为土著人了,似乎已经被大清遗弃了,于是英吉利心思活络了。 这次他们派来了在航海上立下非凡成就,走遍了太平洋不少未知海域的库克,由他带领十二艘海军舰船,装满了火炮与士兵,誓要把这块土地抢来收到日不落帝国的殖民地囊中。 但英吉利的船员在登陆时与土著人发生了极严重的冲突,有正在海边捡拾贝壳与牡蛎的土著人向突如其来的外来者投掷了木刺与石块,英吉利士兵立刻开//枪杀了他,将他的鲜血染红了他们踏上这片土地的脚印上。 之后,沿海一带的土著人像被机器推平一般,几乎被屠杀殆尽,血将整片整片的海岸都快染红了。 阿尔吉善在澳洲这么些年,虽然也和土著人发生水源和土地的摩擦,但大多时候都是相安无事的,他们还帮土著人种田,教他们怎么伺候庄稼,虽然每回老农人教了半天,这群家伙仍旧喔喔喔地吊在树上晃荡,隔年还是随意撒一把种子在地里就不管了。 把咱大清老农人气得发誓日后绝不再管他们,但回头看到那么多庄稼被糟蹋,又不忍心,于是顺带帮着除草间苗,土著人便拍着手在边上又唱又跳,为他祈福祈雨,再次气得农人再次举起锄头。 维持着微妙地平衡,阿尔吉善跟土著人友好地相处了好些年,土著人带他们寻找西部平原上的盐矿(带来的那点盐早不够吃了),大清的人便帮他们盖了些茅草屋、跳大神的神庙作为回报,土著人也会为大清人打袋鼠,但由于袋鼠肉质太坚硬难吃,最终被阿尔吉善嫌弃地呸了,还是牛羊好吃,但后来牛都得当耕牛,他已经好久没吃上牛肉了。 见他们被切瓜砍菜般屠杀,阿尔吉善眼里冒火,他们当初过来满船都是男人,到了这地方,看黑红黑红的土著姑娘看久了,也觉着眉清目秀了,已经有不少大清的船员、官兵与之有了首尾,这几年还生了不少混血的娃娃,都能跑能跳,会嗷嗷地爬树摘果子了。 阿尔吉善与亲兵、水师、匠人与农人组成的杂牌军,藏身在山岗之上,眼睁睁看着鲜血淌满了海岸的沙土上,尸横遍野,他向后头望去,身后也是一群群灰头土脸但双眼冒着怒火的同胞。 “他们有火炮、手铳,回头杀了土著人,自然还要杀我们。咱们跟他们当了那么长久的邻居,不能这么坐视不理!”阿尔吉善一抹脸,眼神凶狠起来,“不如拼了!” 他们的房屋田地,所有的身家财产全都在那,被英吉利人占了,他们日后便要流亡在密林与沙漠里,也活不了多久,众人也应和道:“拼了!拼了!” 于是他们又收拾好武器,冲回去与之厮杀。 阿尔吉善与袋鼠搏斗三年有余,不仅要自己开垦荒地、狩猎牧牛牧羊,还要伐木砍树、巡视领土,如今身强力壮,早已不是当年日日流连女子裙底快被掏空身子的虚弱纨绔。 英吉利人的火炮也有限,阿尔吉善回到自己的茅屋,翻出不舍得用的长刀,高高举起就冲了过去。 土著人发觉有清人襄助,顿时也士气大振,仗着熟悉地势,他们且战且退,退回了林子里,接着树林的隐蔽,有一伙与清人交往最密切的土著年轻人,在混战中,他们举着木刺与石头绕到了那英吉利船长的身后,那船长被高高跃起的土著居民从后打中头部倒地,那船长虽然立刻站起举刀反抗,但终究是双拳难敌四手,随即又被众多土著人围上按在地上,然后再被乱石掷打,继而被人用木刺刺死,就此倒地不起,终结了一生波澜壮阔的航海生涯。 阿尔吉善也浑身浴血,正扛着一金毛碧眼的壮汉那花里胡哨但却异常坚固的长刀,就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林子外头的海面上忽然传来了响亮的炮火声。 “轰隆隆——” 巨大刺目的火光在众人眼前炸开,本来好端端停泊在岸边的英吉利舰船顿时被接连从空中飞跃而来的红衣大炮击穿,硝烟滚滚遮蔽了所有人的视线,浓烟下,最先显露在阿尔吉善眼前的,便是一支支极高大的桅杆,桅杆的顶端,有一条又一条的张牙舞爪的盘龙在火光与浓烟中显露出来。 那是大清的旗帜。 原本已落下风的阿尔吉善突然不知打哪儿来的力气,一声怒喝猛地将对面的英吉利士兵推倒,一刀解决了,他便带着满脸血污,愣愣地望着硝烟渐渐散去的海面。 二十几艘大船披波斩风而来,翻开的白色浪花,涌动的海浪,它们渐渐逼近了。 那船上八旗的旗帜,也越发鲜明了。 揉了揉眼,又揉了揉眼,眼前的旗帜没有消失,还越来越近了。 阿尔吉善“哇”地就哭出来了,一边嚎啕大哭一边将作鸟兽散、一盘散沙高举双手投降的英吉利士兵又踹了几脚:“叫你们欺负我,叫你们欺负我!我家里来人了!我哥来了,我打死你们!” 等船靠岸,将剩下的英吉利士兵都捆起来,再派人去接管了他们剩下还好着的舰船,格尔芬踩着船板匆匆下来见到阿尔吉善,几乎都不敢认了。 一脸血和土,晒得黑漆漆的,头上的辫子也没了,散落着蓬乱的头发,跟土著人没什么两样了。 失散了三年多的两兄弟顿时抱头痛哭。 “你混蛋啊哥,不是说好来接我的吗,都多少年了!回头我告诉阿玛去,你把我一个人撇下了,你就是这么当哥的啊!”阿尔吉善巨大的手掌不住地拍打了格尔芬的后背,把格尔芬拍得眼泪都倒流了回去。 咳咳……他弟弟……怎么……怎么力气大了那么多! 他肺都要被拍出来了,格尔芬赶紧把弟弟从怀里拉出来,想到他刚刚说的话,又不免悲从中来,哇地又哭了:“阿玛已经走了三年多了啊!” 阿尔吉善呆住,唯独眼泪还在流:“阿玛走了?阿玛走了?” 屈氏走得早,他们俩是被索额图溺爱着长大的,佟佳氏不算他们的额娘,自小索额图就拉着他们兄弟的手,指着祠堂里屈氏的画像和牌位说:“这才是你们的额娘。” 所以两兄弟眼里只有索额图这个阿玛,索额图在外头名声不好,但对两兄弟而言却是名副其实的慈父,阿尔吉善更加悲痛了,跪倒在地,对着东方狠狠磕了几个头,泪流满面:“儿子不孝,没回去送您啊,阿玛呜呜呜——” 一番哭诉见礼之后,阿尔吉善抽抽噎噎带着格尔芬及其他官员、水军一块儿参观他倾尽心血、努力建设了三四年也没什么大变化的澳洲府。 程怀靖和其他官员也陆陆续续下了船,正好奇地东张西望。 这个地方真是与大清不一样。大清这时候还天寒地冻呢,这里暖和得像夏天,阳光又烈,风是干燥温热的,随风而来的,是原始的森林气息。 鸟禽与野兽在山林间穿梭,程怀靖定睛一看,好像还在水里看到个长着鸭嘴的……这是啥?棕毛田鼠?长着鸭嘴的棕毛田鼠?这树上怎么还有个吃叶子的灰猫啊?这是猫么,好像也不是很像…… 阿尔吉善指着不远处一排简陋的茅草屋骄傲地说:“这是咱们的住所,后头是那些澳洲土著的屋子,以前他们都住山洞、树上,我们来了以后修了屋子、还清了几条道,这片连起来,用这石头垒成了城墙,建成了能容纳上千人的城邦呢。” 程怀靖:“……城邦?城……城墙?”他目瞪口呆,这大清随便找个村子只怕都比这大,这城墙还没人家院墙高呢吧…… 阿尔吉善又随后指着几片长着稀稀疏疏青苗的麦田义正言辞:“这是我们囤的田,多吧,从这边连着到那边山上全是……”然后小声和格尔芬嘀咕,“全是咱赫舍里氏的。” 程怀靖站在格尔芬身侧,听得十分清晰:“……” 再随后,他又指着西面同样面黄肌瘦的牛羊群道,“这是咱养的牛羊,壮实吧,原本土著人就养了没几只,还死了,我们来了以后,这羊群和牛群的数量翻了好几番呢。” 程怀靖:“……”就没见过肉这么少这么瘦的羊。 “这是土著人跳大神的地儿,他们每天都要跳大神,草也是神、石头也是神,一块烂木头也是神,总之他们天天都得跳,这高台是咱们的工匠替他修的,这东西一修好,那土著人再也不给咱们抢水,不偷拔我们的麦苗了,还知道给我们送肉吃,还带我们去找盐和煤炭,两国邦交就此建立,我这一不留神又为我们大清降服了一个外邦部族,如今他们臣服、爱戴朝廷,都学会说皇上万岁了。”阿尔吉善更是昂首挺胸了。 程怀靖:“……”他算重新认识了邦交二字了。 除了这些,阿尔吉善突然想起来,一拍手:“哥,我好像找到这儿的金矿了!但我们没有开采的工具,也没那么多人,就没碰,叫人守着呢!” “在哪儿?快快带路!”格尔芬也眼睛发亮:“我给你带人了!”还带了弘晳阿哥照着莱先生的手稿做的什么矿井抽水泵呢!听说能省不少人力!只要往里头加炭就行了,等那泵跟烧开的水壶似的喷了白花花的热气,就能运作了。 弘晳阿哥还画了图示,不照着图摆弄,说是容易被蒸汽烫死,真是贴心啊。回头就让那些捆起来的英吉利士兵进去当矿工,咱们自己的人还得留着干别的呢。 “那地方很偏,全是荒野和沙漠,气候也不好,土著人都不爱住那头,东西和人得大老远运过去,不大容易,但之前不是给我留了会勘矿的匠人么,他们都说那黄金储量极大,很有利可图。”阿尔吉善愁眉苦脸道,“守着黄金,却弄不出来。” 这说得格尔芬也犯了难,但他没有气馁:“回头再细细商议,这回我连六部官员都带来了。他们念得书多,懂得也多,回头叫他们过去瞧瞧,有什么难的,合力解了就是了。” 康熙抽调了一批六部官员随着远洋,虽说他们只怕都是党争中被放弃的棋子,但个个能进六部衙门,都是数万科考人里杀出来的,这起点就够高了。格尔芬还嫌不够,后来在人牙行里又搜罗了一批各行各业的人,当做长工,聘来帮忙。 不得不说,康熙深知赫舍里兄弟二人的品性,只怕料到了阿尔吉善在开荒治理上的无能,又担心数年没有补给,也不知能活下来多少人,才这样大手笔。 “还有银矿……”阿尔吉善点点头又说。 “还有银子?这儿还有银子呢?”这下格尔芬更开心了,喜滋滋道,“我们就缺银子呢,看来这地方虽然贫瘠干旱种不了稻子,但好东西还不少呢。” “在东北边,那边稍稍好些,没那么干,路也平坦,还能种点高粱大豆啥的,那边还有个小土著部落住着,匠人也说,挺多的,而且还里头的银子八成还挺纯的。” 兆家一家子也随着人群慢慢地走着,兆时晴被哥哥们簇拥在中间,她被额娘勒令戴上了纱笠,正一手偷偷撩开纱幕,深一脚浅一脚地看着这里的一切,她眼里还有些不安,但额娘的手紧紧握着她,家人们也都在身边,她又渐渐安定了。 这里以后就是他们的新家了,阿玛说了,他们要替朝廷把这儿建起来,不是流放,是委以重任,兆时晴心里也满怀雀跃,因为在船上她就发觉了,离开了大清以后,她在船上可以更自由地出门了,可以帮着厨娘做饭、替哥哥收网捕鱼,男人们也不会说她不守妇道了。 她可以和哥哥一样,学习看指南针、风向仪,还要在晴朗的天气学习看太阳辨认天时与方向,从云层行进的方向辨认风向,她可以学各式各样,以前只有男人才能学的东西。因为格尔芬大人说了,澳洲府不论过去多少人,人手都是不够的,女人要当男人使,男人要当牲口使,而真正的牲口那是万万不能死的,要好好照顾。 兆时晴就被分派照顾两头猪,这是要养着带去澳洲繁衍生息的,猪种是格尔芬大人从英吉利带到大清,又在大清与各地猪种杂交以后生下来最皮实、肉最多、下崽也最多的花猪。 她一开始也不习惯,她打小哪里受过这些啊!最多最多拼点卯榫,就这都是出格的事儿了,就这也要被额娘念叨呢,到了船上额娘倒是不念了,一直在伤心离开故里,偶尔见她跟外头的农户媳妇请教怎么喂小猪、怎么养小猪,更伤心了,一边晕船晕得昏天暗地,一边喃喃说她被教坏了,以后也嫁不出去了。 兆时晴极幸运,是他们家里唯一一个不晕船的,她把额娘哄睡以后跑到甲板上吹着海风想,嫁不嫁又如何,以后还不知道能不能回去呢,在这儿也挺好的。 她被撂牌子回家后,受了不好亲戚族人的冷言冷语,还怪她在宫里行为不端,败坏了兆家的名声,甚至还有劝她阿玛额娘,把她送到庵堂里了此残生的,这样好歹能保全兆家其他姑娘的名声。 幸好,阿玛很快被皇上派到澳洲府来了,额娘和几个嫂嫂都哭天抢地的,哥哥和阿玛却都很平静,他们在工部因老实做事不懂孝敬、专营也时常受人排挤暗算,阿玛多厉害的手艺,当了几十年的主簿,没一点升迁的希望,如今倒也好了,来了这儿,再没有那些腐烂的官场规矩了。 所以后来兆时晴和兆家父子兄弟都还挺开心的,兆家父子在船上一开始还晕船,但吐了一俩月也就习惯了,等到了澳洲府,兆氏养的两头猪都长成大猪了,正好一公一母,很乖,不用人牵着,自个跟着兆家人屁股后头走呢,卷尾巴还一甩一甩的,鼻子到处嗅,自个找野果子吃。 他们渐渐穿过了东南部比较湿润的林子,而到了更干燥的中部地区,兆时晴看到成群袋鼠在干燥硬实的黄土地上一蹦一跳的跳走了,还有长得分外高大的鸟?可是那些鸟好似不会飞,一身灰朴朴的毛,也是轮着两条细腿狂奔的,看起来也凶得很。 这时,在不远处,袋鼠群里最壮实最高大的袋鼠本侧躺在树荫里睡觉,似乎闻到了什么味道,忽然就挠着肚皮站起来了,它绷紧了比人类还更加粗壮的手臂,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从喉咙里发出“吕吕”的狂躁叫声,朝着阿尔吉善飞快地跳了过来。 “哥!快跑啊!这蹦哒大老鼠一拳能把我打飞!”阿尔吉善脸色巨变,立刻转身撒丫子就跑,但没一会儿就被袋鼠截住,阿尔吉善被迫跟它摔跤搏斗了起来,打得满地黄沙飞起。 格尔芬:“……”突然明白过来,弟弟的手劲怎么变得那么大了。 他们在澳洲接受着三观与袋鼠的洗礼,而在紫禁城里,仍旧是一派闲适与欢乐。 澳洲府正值炎热的夏季,京城里便已是初雪落下的深冬。 一片片细碎的雪渐渐落满了红墙,程婉蕴披着披风,牵着被裹成球的佛尔果春,青杏撑着伞在一边伺候着,三人慢慢走过长廊。 她领着小女儿走到前院弘晳与弘暄住的东偏院。弘晋也在这儿,前日,太子爷看过他稀里糊涂的功课以后,立刻将这个小儿子扔给了两个大儿子,要弘暄和弘晳盯着弟弟写功课,如今他正噘着嘴、含着泪,在两个哥哥的眼皮底写算学试题。 弘晳在算学上头分外认真,亲自出题、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教,而且还替他整理错题,回头再将错题打乱,让他再做一遍,弘晋学得头大如斗,不过他学四书五经也是这样,能问出很多将太子爷噎死的问题。 他还没到去上书房进学的年纪,因此太子爷自己在家里教他些浅薄的道理,比如教他背《论语》名句:“君子不重则不威”,背下来后便温和耐心地让他自己想一想,引导他试着去解这句话的意思,弘晋认真思索一番便自信地开口:“阿玛,儿子觉着这句话的意思是,君子打架动手的时候,要下手重一些,否则没有把他们打服,他们下回还敢,就树立不了威信。” “……” 慈父的身影顿时消散,太子爷微笑着,默默举起了藤条决定树立身为阿玛的威信。 通了火龙的屋子里,弘暄捧着茶碗坐在弘晋身边的小圆凳上,很负责地盯着弟弟算几何,还时不时低声出言指点,弘晳则窝在暖融融的火盆边埋头画不知什么的设计稿,程婉蕴撩开厚厚的毡帘笑着走进去,佛尔果春便先大呼小叫起来:“大哥,二哥!皇玛法说了,明年十七皇叔娶了婶婶以后,隔年一开春就要让我的两个嫂嫂进门!阿玛说了,以后家里住不下,要把你们俩赶出毓庆宫,挪到撷芳殿去住,皇玛法都同意了!” 弘暄一口茶喷出来,弘晳手下的设计稿也被这惊天一嗓画出了一道重重的墨迹。 择选 撷芳殿就在, 远远就能瞧见一片绿色琉璃瓦盖的院落。康熙年住乾东乾西五所,但后来阿哥们一个接一个地出生,实在太多, 康熙便下旨宫中10岁所。 这说的南三所,实际上,便是撷芳殿,撷芳殿并非只是一处宫殿, 而是那座宫殿,只题刻“撷芳殿”三字,宫人们又管南三所叫撷芳殿,仍旧沿用了下来。 因此与前头那些哥哥们不同, 序齿靠后的十三、十四、十五住过南三所。但如今南三所里只住着还未出宫建府的十七阿哥,阿哥们搬出宫后,其他闲年上下拆了一些物品运到畅春园西花园了, 程婉蕴还记得, 是康西花园的梁木年份太新了,不够好, 干脆将撷芳爷居住的讨源书屋上。 后来有两年, 公主们也到撷芳殿读书,但自打八公主抚蒙后,宫主了, 两两年间, 这书念得也没多大意思, 后来这个不去了,那个告了假,这儿渐渐也没了绣棚的倩影。 弘暄和弘晳若是搬过来,住得是绰绰有余的。 早在为他们选福晋的时候, 程婉蕴就在想这件事了,别的阿哥成婚了可以搬出去在宫外建大宅子住,唯独东宫的孩子是没有出宫建府一说的,毓庆宫就那么大,被斋宫与奉先殿挤得扁扁长长的,真理论起来只怕还没撷芳殿大呢。 不过毓庆宫与撷芳殿十分相近,从毓庆宫走南边的宫门,再往左拐过南群房和箭亭也就到了。南群房是东宫亲卫宿卫值房,箭亭是太子爷和膝下阿哥格格骑马射箭的地方,还养着太子爷的猎犬和爱马,专门停着毓庆宫专用的车与肩舆。 大御茶膳房也紧挨着南三所,要什么吃的喝的都方便,弘暄和弘晳搬过去以后倒也便利,虽说毓庆宫小,但这一片合起来都能算得上东宫专属的生活区了。 等十七阿哥成婚,只怕也要搬出去了,内务府都已经在选十七阿哥府的位置了,南三所就更宽敞自在了。康熙膝下前头十个阿哥没生在好时候,大多成婚了也得窝在乾东乾西五所,一家子挤挤挨挨的,因为那会儿康熙手里拮据,哪怕贵为皇帝,用钱的地方却多,也没有这么多银子给儿子盖房子呢! 等到十三、十四、十五、十六阿哥,康熙仗打完了,这海贸也已经开起来了,他们这些小的都是大婚成亲前就已经搬出去了,福晋们也都是一进门就住的大房子,前头的嫂嫂如三福晋,过年过节都羡慕地打趣:“你们这是赶上好时候了。” 程婉蕴都还记得当初四爷住阿哥所的时候,还被直郡王算计要挪换院子呢,也是挤得受不了了,才动了这种心思。 所以遇到儿子成亲,她可不想受挤,也不想跟两个儿媳妇住,因此早早就跟太子爷说了:“二爷,您可得好好打算,趁早把这俩赔钱儿子赶出去!” 胤礽哭笑不得:“有你这样当额娘的么?”宫里的娘娘都不舍得膝下的阿哥搬去阿哥所,哪个小阿哥搬出去自家母妃不是哭湿了帕子和枕巾的,说不定还会连着几日睡不着呢。阿婉倒好,恨不得提前把人踹出去。 程婉蕴摆摆手道:“二爷,说起来这日子还是当初好,生了这几个猴,我是鱼也死了,花也蔫了,墙泥上也全是甩的墨点子,您瞧我这院子里多久没栽新花了?还不是一挪进来就被这些捣蛋鬼嚯嚯了?也就那些饱经风霜的老花还能扛得住。”说了又叹气,“可惜弘晋和佛尔果春还小,不然咱们也能享享清福了。” 这再乖的孩子也有调皮捣蛋的时候,尤其孩子都是窝里横的,在外头乖巧懂事,回来就拆家。程婉蕴悠悠地靠在太子爷肩头叹气,她心里琢磨着,也不知俩儿媳妇进门以后,她能不能找个借口把弘晋和佛尔果春也丢过去给她们俩照看,不如就说叫她们提前练练手,以后有了自己的孩子,才不会手忙脚乱嘛。 可行!还很省银子!以后弘暄和弘晳成婚后宫中就会单独给他们俩开分例了,程婉蕴已经开始期待儿媳妇进门后的悠闲生活了。 但南三所因为被康熙胡乱拆了一通,还是需要改建修缮的,正好离弘暄弘晳成婚还有两年时间,程婉蕴便和太子爷亲自带着俩儿子去了趟南三所,给两个儿子在南三所各看了两个院子,正好给内务府留出能修缮的时间。 弘暄温润文雅,喜欢诗词书画,他一下就喜欢上了临湖廊下遍植绿竹的一个小院子,不大,但清雅安静,这地方原本是十六阿哥住的,十六阿哥在兄弟里不算很起眼,但他不仅精通算学,还通音律和礼乐,写了不少曲子,也算得康熙喜爱,如今小小年纪已经进了礼部,在礼部潜心革新礼乐,发现了之前藉田礼上所奏的《雨旸时若》、《五谷丰登》、《家给人足》三章礼乐乐谱有误,与礼不符,当别撰,还被康熙嘉奖了一番。【注1】 而且这个院子在康熙拆东墙补西墙的过程中没有被波及,因为那时候十六阿哥还住着,因此整个院子保存得十分完好。不说外头,书室里,南窗长案、苇帘半卷,案上的灯罩是用绢丝仿古纸写的行楷兰亭序糊上的,而用来糊窗子的窗纸也是十六阿哥亲笔写的定风波,纱帘上也有狂草墨迹,另一侧,还有十六阿哥没有带走的一柜子书画和乐谱,柜门没有锁,挂了一张书签,上头写:“与谁同坐,昨日书,今日乐,明日赠与有缘人。” 弘暄直接就走不动了,他这儿看看那儿摸摸,似乎恨自己没能和十六阿哥相交,清风荡进来竹声,让他几乎想直接睡在这满室墨香里。 程婉蕴和太子爷对视一笑,这便定下了。 弘晳只想要大的院子,他对搬家最大的期待便在于试图说服太子爷给他院子里弄个冶炼高炉与铁匠铺子,但都被太子爷无情地驳回了。 因此今儿出来很有些闷闷不乐,不论程婉蕴和他说哪个院子好、哪个院子大,他都脚下磨着小石子转圈,不情不愿地说都好。 程婉蕴便悄悄附到他耳边,笑眯眯地说:“额娘也觉着选个大院子好,这样莱先生来了,说不定能和你一块儿住几日,你觉着呢?” 弘晳立刻抬头,眼睛闪亮:“莱先生要来?我怎么不知道!” “天津卫收到了通关文书,天津水师提督报给你阿玛知道的。哎呀呀,这是怎么回事?莱先生没有写信告诉你吗?”程婉蕴故意捏了捏他的脸,“那可糟糕了,是不是莱先生嫌你烦呢。” 弘晳不是小孩子了,他立刻逃离额娘的魔爪,揉了揉生疼的脸,也有些疑惑地嘟囔道:“才不会呢,莱先生不是这样的人。我前阵子给他写的信,说不定还没送到呢。”这还是头一回莱先生没有及时回信呢。 程婉蕴抱着胳膊笑:“那你要不要好好选院子了?” “要!我要选最大的院子!院子要大,能放蒸汽机的那种!” 胤礽立刻在一旁泼冷水:“你死了这条心,顶多让你摆到造办处去。” 程婉蕴扯了扯太子爷的袖子,用眼神示意:“好啦,我的爷,人家都要成亲了你连人家院子里摆什么都要管,你这个阿玛难不成是个儿宝爸?可放放手吧!” 胤礽便瞪她:“慈母多败儿!” “弘晳功课可没落下过,年年都是上书房旬考月考年考第一,我哪儿败儿了啊。”程婉蕴立刻反驳,“他既然没有耽搁功课,乐意专研些别的,还都是为国为民的好东西,又不是外头那等捧戏子玩女人的,您就别这样苛刻了。” “这喷气机哪儿为国为民了?” “是蒸汽机。”程婉蕴笑道,“格尔芬大人去澳洲不就带上了?回头弘晳若是做成大的那种了,能按在马车上、远洋船上,那能省多少人力啊,您说是不是?” 胤礽觉着阿婉在给她画大饼,哼道:“真能做成再说这些吧!” “那您得掏银子、给人给地儿让他折腾嘛。” 一家子拌着嘴往南三所里走。而独自一人搬到汉诺威的莱布尼茨,正提着皮箱,戴上了帽子,冒着风雪走出了租住的家门,他登上黑奴拉的人力车,往后望了一眼,灰蒙蒙的天,行人低着头匆匆来往着,他寓居的红瓦房子已经快看不见了。 青睐他的腓特烈公爵已经离世,继任的新公爵是牛顿的簇拥,他解雇了莱布尼茨,柏林科学院也重新聘任了新的院长,为了继续在科学和哲学上专研下去,他不得不辗转来到汉诺威,谁知汉诺威公爵却意外继任了英国国王乔治一世,也因他与牛顿持续多年有关微积分是谁发明的争论,拒绝将他带至伦敦,仍旧而将他疏远于汉诺威。 他就此失宠于宫廷,也被教会所疏远,有关他剽窃牛顿的言论也愈演愈烈了,他内心倍感孤独,处理着权贵委任的有关族谱的世俗事物,他已六十余岁的年纪,每日还要乘坐着破旧的四轮马车在崎岖山路上来回奔波不停。 有一日,他见到邮差经过窗前,忽然又想起那遥远的东方,那许多年不见的东方大国的皇子,他那么汲汲以求地向他汲取着所有有关科学的知识,而那里或许也不会有人再半夜向他的窗子里扔石头比怒骂他剽窃犯了。 莱布尼茨看向手边写到一半因灵感枯竭而未能继续下去的《论中国人的自然神学》,倏然站了起来——他决定要离开这个让他伤心的地方,他不想再当一个忙碌无为的异乡人,他或许可以在东方找到能安度晚年、潜心研究的地方。 他本想在汉诺威安定下来再写信寄往东方,告诉弘晳他换了地址,但如今也不必多费功夫了。他想,他告诉秘书自己要远行,若他不愿意跟随,他可以给他丰厚的报酬,请他另寻工作,但秘书却摇摇头,蹲下来笑着替他收拾皮箱:“先生,我跟您走过了柏林、巴黎、瑞克、纽伦堡与维也纳,您都没有说要解雇我,如今东方不过是稍远一些的地方罢了,您却要解雇我,难道是吝啬一张船票吗?” 莱布尼茨一扫心中阴霾,大笑:“不,我想我会为你购买一等舱的船票!” # 就在程婉蕴为弘暄弘晳选定了院子,并交代内务府修缮扩建时,宫里又传来了一个大消息,袁贵人生的九公主得封和硕悫靖公主,将下嫁散秩大臣、佐领、一等男又一云骑尉孙承运!东西六宫顿时像掀开了锅似的,议论纷纷。 胤礽和程婉蕴收到消息也觉着吃惊,九公主的婚事,先前康熙竟然没有透出来一丝风声,袁贵人虽早已失宠,但她生下的九公主性子活泼可爱,又是年岁倒数第二的幼女,比起体弱的十公主、安静的八公主,康熙对九公主更为喜爱,以前逢年过节,九公主都会被康熙抱在怀里逗弄好一会儿,她也不怕,一边童言稚语回答康熙的话,手还不住地摆弄康熙胸前的朝珠,康熙也乐呵呵地从不生气。 九公主受宠,程婉蕴觉着她能留在京城婚嫁并不奇怪。 但嫁给汉军旗的,就有些奇怪了,程婉蕴以为九公主会指给满洲大姓呢。 胤礽原来也是有一些吃惊,后来倒想通了,便和程婉蕴细细解释道:“这个孙承运,别看他出身汉军旗正白旗,实则家世很不一般。他生母计氏,是太宗(皇太极)敖汉公主的女儿,也就是爱新觉罗家嫡亲的郡主,论起来皇阿玛要叫孙承运的额娘一声表姐,他们家也是皇亲国戚。他的父亲孙思克,是个极得力的武将!平三藩、三征葛尔丹都立下赫赫汗马功劳,极受皇阿玛的赏识,不仅亲自为他题诗,还赏赐了一等男爵。” 孙思克此人有多能打呢?当初平叛吴三桂,太子妃祖父石华善坐拥城池和大军都不敢进,他却用两千兵马接连收复十七个州县,在平叛三藩之战的那几年,竟八战全胜,逼得吴三桂手下大将李国梁不得不挖壕沟抵御,最后被打得兵败降清。 打准葛尔也是,带军硬抗沙俄与蒙古叛乱部族,连战连捷,为康熙守住了北边,不必腹背受敌。后来又被康熙派到四川平乱,在京师地震、蜀道艰难,得不到任何粮草和援军的情况下,连夺三县。之后又被康熙叫去平甘肃的农民起义,之后就常年镇守甘肃。【注2】 孙思克此人简直就是康熙手里最好用的一个军将,哪里有乱子就派去哪里救火。 而且,这人不仅很能打,也很会当官,程婉蕴听完只觉得他仿佛开了挂!他任甘肃总督的时候,被康熙称赞为“惓惓爱民”。康熙三十九年,孙思克任甘肃总督十余年,久镇边关,深得当地军户民户拥戴。他的灵枢要从甘肃运回京师时,自甘州行至潼关,所经之处,军民自发相送,无不号哭。 康熙听闻后,还和胤礽感慨叹息道:“孙思克若是平日为非作歹、作践百姓,又怎能得到如此民心!”也是从此之后,孙承运能时常随母亲计氏进宫陪伴皇太后,也被康熙多次接见。康熙儿子多、女儿多,京城里有好儿子、好女儿的人家,康熙都默默记在心里,自然在看到这个和九公主同岁的小子,也就留心了。 其实,有关孙家……胤礽也知道的,当年选太子妃,其实孙家也是被康熙放在心里考虑过的,但孙思克没有年龄相符的女儿,他女儿太小了。再次比对孙思克的功绩与为人,孙家也是太出彩了些,最后,康熙还是决定选择更为“平庸”的石家。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便是孙家与皇长子、直郡王在征葛尓丹时相识,并被直郡王拉拢在麾下,直郡王还将自己第四个女儿嫁给了孙思克的长子孙承恩。 太子爷解释了一通后,程婉蕴总算明白了,这个孙家的汉军旗与太子妃的汉军旗一样,都不是普通的汉军旗,甚至孙家还更出色一些,人家是皇太极的外曾孙子,康熙的表外甥,那是很亲近的宗室了,不能单看人家姓孙,就把人归为汉人。 孙思克的两个儿子,孙承恩和孙承运虽然没有亲爹厉害,也还算个不错的武将。不过孙承恩娶了直郡王的女儿后,就没有再被康熙重用了,估摸着被康熙盯上要尚公主的孙承运也是如此,要不然也不会一直都是个散佚大臣了。 胤礽也知道,这是康熙安抚汉民之心的独到方式,小九成了继嫁给三藩的三个公主之外,唯一一个、在和平安定的年代,嫁给汉臣的公主,是康熙对普天下所有汉民的恩典。 而九公主也是汉妃生的,这甚至比起当年胤礽娶石家,更让汉民欣喜。 因为石家究竟是汉人还是满人,没有定论。汉人以为他们家是满人,姓瓜尔佳氏,满人又觉着他们明明改了汉姓,谁知道是不是真正的瓜尔佳氏?瓜尔佳氏就跟汉姓里的赵钱孙李一样,是大姓,很多家族都说自个是瓜尔佳氏。 这婚事结的,当时谁也不满意,唯独当时心里不知怎么想的康熙满意着。 所以在天下的汉人心里,这孙家可是地地道道的汉人,虽说沾着皇亲,但人家就是汉人,可从没一会儿说自个是汉人一会儿又说自个是满人的。皇上能把尊贵宠爱的小公主嫁给汉臣,是多大的喜事啊!汉人的心,自然也就近了。 胤礽也觉着,实际上当初的石家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康熙用人大度,在军事上也并非一味依仗满人,和孙思克并称“河西四大将”的张勇、赵良栋、王进宝,无一不是汉人,也无一不是战功赫赫,总归还是全凭自身才干,而不是出身。 两人在屋子里吃完了瓜,又吃了两块程婉蕴做的茶点:果真是用茶来做的糕子,这是程婉蕴想到后世时她很喜欢的红茶、绿茶味月饼得出来的灵感,自己学着做了出来,吃起来倒真是清爽,连胤礽也觉着喜欢,还让膳房日后常做,他用来待客正好。 略歇了歇,程婉蕴便自个在外间打算盘看账簿。胤礽则进了里头,借了她的桌案写字。他们在一起多年以后,便时常这样自顾自做着自己的事情,但却不会觉着疏远,仍旧是满心的自在和亲近。 胤礽铺了纸,看阿婉的茶盘、茶壶、茶宠与香插挤在书桌上满满当当,不由轻笑摇头。 他是见过阿婉写字的,写字之前,先净手点香。香呢,她做了一抽屉,有线香有盘香,檀香沉香桂花香鹅梨帐中香等等,选个香,也要选半天,好容易选完了,又要选茶叶——没错,点了香可不够,还要泡茶。 每日喝什么茶,全凭她心情,一柜子的茶叶罐子,来回挑选着,若是选了龙井或是云雾,便要配那西洋玻璃做的玻璃茶壶,说是这样才能看清茶叶在里头慢慢舒卷的美;若是选了岩茶或是水仙,便要配那只紫泥石瓢,配完了又要温壶、洗杯、闻香、冲泡,慢悠悠做完,先浅尝一口,才肯挽起袖子铺纸。 铺纸也有讲究,写灵飞经要用紫竹的那根毛笔,配绢丝纹长卷,写千字文就又要换一只红木的小楷笔,另换一份纸。 等她铺完纸,还要自个磨墨,墨条和砚台也要选呢! 好容易一个时辰过去都预备好了,她也累了,写了一页纸,茶喝完了,点心吃完了,就喜滋滋去洗茶杯、擦拭茶壶,顺带把玩一番柜子上其他的壶。 阿婉觉着这些事要自己做才是趣味,因此不让下头的人帮她做。 一开始胤礽觉着,写字原来是这样麻烦的一件事么?不是取了纸笔就能写的么?后来,他看她像个忙碌的小鼠一般自得其乐,给每只壶都配了个小茶宠,叫造办处的师傅专门给她烧的绿段泥西瓜壶,用做壶的泥顺道捏了只青蛙,而为了这只青蛙,还专门给它做了把紫砂小摇椅,黄段的南瓜壶配了个小黄鸡,他也会笑着想,宫里的娘娘抄经抄得苦大仇深,她却喝茶吃点心,闻着香,看着在椅子上摇晃的小青蛙,阳光明媚。 她的快活真是简单,又真是有些工序繁杂啊。 胤礽一边想,一边瞥见了阿婉的茶壶,心想:不如他也取一只来泡泡看吧? 毓庆宫,听闻这个消息,想到了石家的不仅仅是太子爷一人。 太子妃许久没有出门了,她也不太愿意出门了,沉寂着,一日挨过一日,细数着日子,也不知还有多少日。但听到九公主下嫁孙家后,她又想到了茉雅奇。 石家没了指望,唯独茉雅奇是牵着她活下去最后一根绳了。 九公主能嫁汉家,直郡王的四格格也能嫁汉臣,茉雅奇为何不能留在京城婚嫁?只要太子爷开口,皇上怎么会不许?太子妃咳嗽了几声,她如今一无所有了,唯有这条性命,能用来为女儿谋前程了。 相伴 康熙四十五年冬, 外头落着雪,庭院里空寂无人,宁。 皇太后笑意盈盈地坐在暖炕上,正单手扶眼镜, 仔细地看下礼的少年郎。 , 身材高大强壮, 他与哈日瑙海一般, 辫发垂肩, 头戴蒙古高顶鹰帽,,肩头披着狼皮, 脚下蹬着鹿皮靴, 利利落落,又挺拔如松柏。 唯一不同的是,哈日瑙海的帽顶只能缀郡王世子的红宝石, 而纳穆塞帽顶上 皇太后沉声叫起,他抬头时, 正好露出一双明朗英俊的丹凤眼。 这孩子模样生得不错!比先前相看的那么多八旗子弟加起来都好看!皇太后看得心里十分满意,转头看向陪伴了自己半辈子的老嬷嬷, 老嬷嬷也陪着打趣,笑道:“小郡王和咱们家乌希哈大格格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呢。” 躲在暖炕后头的十八扇象牙雕骏马奔腾屏风正偷看的乌希哈听到这句话顿时满脸通红,从脸到脖子都红得犹如滴血一般, 茉雅奇正在边上陪着她, 不由用帕子捂住嘴窃笑。 外头, 皇太后已经让人给那少年赐座,又问他还有几个兄弟姊妹,平日里都做什么了, 那少年有一把好嗓子,声音清清郎朗,说话也落落大方,有礼有节地回答着皇太后琐碎的问题。 乌希哈在屏风后头听得耳根子通红,实在受不了了,悄悄拉着茉雅奇溜了出来。两人从次稍间的后门出来,不约而同地长舒了一口气。即便这次“偷看”是皇太后特意安排的,两个小姑娘还是羞得心跳如擂鼓。 乌希哈只比额林珠小一岁,她的婚事皇太后挂怀多年了,催着康熙选来选去,把京城里的八旗男儿都看遍了,都没有能让皇太后属意的,不是嫌太生得文弱,就是嫌房里人太多的,或是又嫌那家父母不够慈和。 最后还是康熙一锤定音,决定从蒙古诸部里寻,正好额林珠指给了准葛尔部,而与准葛尔部相邻的喀尔喀蒙古时常被沙鄂侵扰,沙皇一直想尽办法拉拢喀尔喀蒙古,康熙早就有意从孙女里头挑一个抚蒙了。 正好喀尔喀乌郎阿济尔莫氏老郡王战死,他的爵位落到了其子纳穆塞头上,在这样爵位更迭的敏感时期,康熙立刻做出了决断。 皇太后虽然有些舍不得乌希哈远嫁,但她从不会质疑忤逆康熙的决定,何况家与国孰轻孰重?蒙古的安定有多重要,本就来自科尔沁草原的皇太后心里明镜一般。 她唯有一个要求,纳穆塞奉诏入京朝觐时,她要见一见这个来自喀尔喀部的小郡王。 康熙心知皇太后的心愿,便干脆多留纳穆塞住了大半个月,让皇太后能多多为乌希哈考量考量这个未来的曾孙女婿。 幸好纳穆塞并未让皇太后失望,他其实并非嫡出,是喀尔喀部老郡王身边的汉妃所生,但他前头几个嫡出兄长为了爵位自相残杀,最后这爵位变莫名其妙地落到他头上。 因此,纳穆塞此人既有蒙古少年的勇猛,也有满人的精明强干,还有汉人的礼数,对这个曾孙女婿,皇太后是越看越喜欢。 唯一不好的就是,喀尔喀蒙古与准葛尔部一样遥远,或许乌希哈出嫁那一天,就是皇太后与乌希哈的最后一面了。 乌希哈也舍不得阿玛额娘与皇太后,先前想到出嫁那日就将要与皇太后永别,她便已经埋在皇太后怀里哭了好几回了。 但今日见过纳穆塞以后,她的心也渐渐安定了。纳穆塞已经很好了,模样好又知礼,文武双全,她很知足了。 而且过没两日,额林珠来宁寿宫给皇太后请安,听说她要嫁喀尔喀部后,便有些扭扭捏捏地拉着她的手问:“乌希哈,我……我若对你说我很开心,你会生气吗?” “我不生气。”乌希哈摇摇头。宫里的娘娘们总是听抚蒙就色变,但她自小受皇太后抚育教养,深知不论嫁到哪里,日子要自己过,自己不懂过日子,不论嫁到哪里都没用。 她不害怕蒙古,她只是为日后与家人分离而有一点点难过。 额林珠这才高兴地冲过来搂住她:“太好了,以后我们又能在一块儿了!乌希哈!你是我的妹妹,也是我最好的朋友,皇玛法将我们安顿在一块儿,我真的好开心,以后我们也要一直在一块儿,你要经常来看我啊!我也会经常来找你的,我发誓!” 准葛尔部与喀尔喀部牧场相连,这也是当初葛尔丹反叛,第一个就跑去侵略喀尔喀部的原因,因为太近了!而这两个部落因为草场的缘故争争吵吵许多年了,关系算不得太好,更别提之前葛尔丹杀了不少喀尔喀部的族人。 若非康熙年年搞会盟,努力弥合喀尔喀部和准葛尔部的关系,两个部落若是关系持续恶化,喀尔喀部一扭头就投靠沙鄂也有可能。 康熙把乌希哈嫁过去,正是因为虑到额林珠在准葛尔部,两个孙女可以守望相助,也能修复两个部族之间的裂痕,以后一致对外,就无惧沙鄂图谋喀尔喀蒙古的野心。 两个孙女年纪相仿,正好同年抚蒙! 康熙的想法,皇太后和胤礽都门清,两个能清晰洞察康熙意图的人也找了个机会,分别将这背后的原因踩碎揉烂地告诉了两个女孩子。 抚蒙,不仅仅关系到她们的终身,她们也不是个摆设,或是别人口中不被宠爱、被放弃的弃子。她们虽然是女儿郎,将来却要成为守护着大清最重要的边防线。 所以,她们一定要这样永远拥抱在一起,抚蒙的意义,在这一刻,在两个女孩儿心里已经完全不同了。 乌希哈也紧紧抱住额林珠,伏在她肩头笑了:“嗯,以后你把马儿赶到喀尔喀部来吃草,我不会生气的,我也在每年夏天轮牧时带着牛羊来你家做客,你也别小气哦。以后,你只要需要我,我骑个马,半天就赶到你身边。” “嗯,我也是,纳穆塞日后若是敢欺负你,我就拉着整个准葛尔部给你撑腰!” 两个女孩儿紧紧握住了对方的手。 茉雅奇站在宁寿宫偏殿的月亮门外,静静地驻足地听了好一会儿,额林珠和乌希哈紧挨着对方,并没有看见她,已经在商量以后要带上几只格尔芬从西方带回来的那种黑白色长毛狗去蒙古牧羊,听说那种狗极会牧羊,脑子比人还聪明! “还有,还要多带些茶叶,我听说蒙古茶叶贵得很,价钱要番好几番呢!” “这算什么,我还要带厨子去!三宝公公的徒弟四宝和五宝手艺也很不错了,额娘说到时候给我陪嫁过去。” “还是你想得周到!求求你了额林珠,甭管是四宝五宝都好,求你分一个给我吧!你们家里的三宝公公怎么不多收几个徒弟啊,我觉着吧,至少也要收到十三宝才够使呢……” “天哪,我看你是想把三宝累死啊!” 茉雅奇忽然就垂头丧气了起来,她默默转身回去了,她身侧的小宫女奇怪地看了自家格格一眼,但踌躇着也没敢说话。茉雅奇心里难受极了,额林珠和乌希哈接连指婚、抚蒙,最难受的人其实是她。 一开始她还没意识到这一切意味着什么,直到乌希哈和额林珠两人格外亲密了起来,她才明白自己要和两个姐姐分离了。 她们三个自小在一块儿,情分非同一般。 乌希哈和额林珠都抚蒙了,茉雅奇其实并不知晓准葛尔部和喀尔喀部具体在什么地方,但她知道,两个姐姐她们嫁得近,打马穿过草原,时时可以相见,而她却不知着落。 额娘早就说了,要让她留在京城。可是茉雅奇越长大以后,便越发不想留京了。 她迷茫极了。 闷头闷脑地回了毓庆宫,坐在自己的院子里发了好一会儿呆,她才发觉正殿里格外安静。虽然正殿里本就是安静的,因为额娘病了以后就格外不喜欢声响,伺候的人都踮着脚尖进出,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惹了额娘不高兴。 茉雅奇换了身衣裳,吐出胸口的浊气,将一肚子矛盾的情绪都压下,换上一副虚假的笑脸,往太子妃起居的暖阁里走去。 外面不知何时又下了一场雪,她住的屋子有间角门与偏殿的长廊相连,她走到门口时,正好瞥见一抹颀长的身影掠过偏殿那头长廊的拐角,往后头去了。 茉雅奇探出头一看,只看到两个蒙古侍卫的身影走过,她踮起脚尖,才看到背蒙古侍卫山一般的背影遮蔽,正走在前头,个头高出那两个侍卫的挺拔背影。 濛濛的雪中,那高高的少年将头发编成一股一股的小辫子,再高高束起一把,发尾上还缀着鲜亮的玛瑙珊瑚和一条毛茸茸的貂毛。 能在毓庆宫里自由来去,又这幅打扮的唯有一个人。 茉雅奇瞥见哈日瑙海手里捏着一串红彤彤的冰糖葫芦,糯米纸包裹着外头,一颗颗山楂穿在竹签子上,裹着晶莹得好似冰块凝成的糖,在白雪中,显得那样好看。 她就这样看着,直到哈日瑙海的背影消失在风雪尽头,才继续挪动步子。 到了额娘的寝殿前,门口的小宫女搓着被冻得通红的手,哈着气道:“二格格来了,太子妃娘娘去前殿了,不在屋子里呢。” 茉雅奇惊诧地问:“额娘去找阿玛了吗?” 小宫女只是看门的,低头道:“奴婢不知道。” 茉雅奇也就不为难她了,冲她点点头,仍旧进了院子,走到正房外她也不进去,反而脚下一拐去了堂屋右边的值房,果然一推门就看到了被留下来看家的越女,太子妃的习惯一向如此,四个大宫女,她必会留一个下来。 越女正揣着貂毛手套在屋子里正烤着火呢。 “二格格?”越女连忙起身行礼,“奴婢给二格格请安,大雪天的,二格格怎么来了?” 茉雅奇没理会她的话,沉着脸直截了当地问:“额娘去前院找阿玛做什么?” 她已经不是前几年那个被懵懵懂懂送到宁寿宫还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了,额娘的处境,她这几年也看明白了,她心里为额娘着急,可又不知该怎么张口劝她。 如今石家萎靡不振反倒好了,额娘虽说郁结在心,但好歹不会日日在思索着她该为石家做什么,茉雅奇心里大逆不道地想,石家就此家道中落,这样对额娘来说或许还好些。 如今不会是石家又冒出什么幺蛾子来了吧?要知道这几年,石家除爵之后,额娘就再也没有求见过阿玛,两人分明是夫妻,却恨不得从未相识过一般。 茉雅奇心里能察觉到额娘对阿玛没来由又没道理的怨,除此之外,她似乎还怨着自己,一直未能解开心结,就更不可能主动去见阿玛了。 而阿玛似乎也不愿见额娘。 额娘身子不好,时常要宣太医开方抓药,有时候病情重,但阿玛也从不过问,顶多何总管过来关心一句,但茉雅奇知道,何总管只是白问一句,防着太子爷突然问了他答不上来,并不是太子爷吩咐过来关心额娘身体的。 茉雅奇为父母之间的相看两厌很是伤心过一阵,心里暗暗发誓,她将来也要像大姐姐一样遇着自己喜欢的人,否则宁愿不嫁。 若是将来要和额娘阿玛一般这样过日子,她还不如死了算了。 越女望着茉雅奇的脸,嘴唇轻微动了动,终究是没说出什么来,她无言地低下头。 茉雅奇在火炭的哔啵作响中皱起眉头,不悦地拿出身为主子的威势来:“越女姑姑,我问你额娘做什么去了,可是听不见我的话吗?” 越女扑通一声跪下了:“奴婢不敢……娘娘她……她是去为您求恩典的。” 茉雅奇一下就变了脸色,屋子里分明没有风进来,她却觉着后背一阵一阵地发寒,她颤声问道:“额娘去了多久了……” 越女磕头道:“已有一炷香时辰了。” 茉雅奇立刻推开门往外跑去,跟在她身边的宫女唬了一跳,也连忙提着裙子追了出去:“格格,格格,您要去哪里……等等奴婢……” 风雪打在了她脸上,又冰又凉,还有些刺痛,她喘着气,只觉着胸口都要炸开了,她从来没有跑得这么急过,只觉着心里像是被火煎着,生疼生疼的。 她一口气跑到了淳本殿的书房外,何保忠正好坐在台阶下,见到茉雅奇有些吃惊但又满脸堆笑地站了起来:“二格格?” 茉雅奇一时都说不出话来,她弯着腰,双手扶着膝盖不住地喘着气,缓了好久,这气才缓过来,一张煞白的脸也渐渐有了血色。 她站起来,一把搡开了何保忠,无视何保忠在后头的拉扯和低声哀求:“二格格,太子爷跟太子妃在里头说话呢,吩咐了谁都不许打搅,小祖宗,您……” 茉雅奇刚踩上台阶,门已经“吱呀”一声先从里头打开了,利妈妈愁容满布的脸先探出来一半,随后便是脸上有泪,但仍旧紧紧抿着薄唇的太子妃的脸庞,但门只开了一半就顿住了。 “不,孤要你好好活着。” 太子爷听不出喜怒的声音从太子妃的身后淡淡地传了出来。 太子妃顿在当地,她没有回头,只是脸上的神情越发地悲哀,她似乎在这一刻才明白了什么,轻声应了一声:“臣妾明白了,也希望太子爷不要忘了答应臣妾的事。” 门就在这一刻彻底敞开了,太子妃在看到女儿的一瞬间呆住了,茉雅奇的泪水也禁不住地涌了出来,茫茫的雪从母子二人之间打着旋刮过,沉重的云好似也随着大雪压了下来。 太子妃回过神来后,连忙走下台阶来,牵过女儿的手,两人的手都冰冰凉凉的。 回到正殿里,母女二人在火光下对坐已久,始终相对无言,许久许久,太子妃才故作平静,微笑着开口:“你阿玛已然答应了让你留嫁京城,他会想法子说服你皇玛法的。” 茉雅奇坐着不动,一直侧头去看结了冰花窗子外头,窗户禁闭着,她其实什么也看不见,但她恍惚着想起了那支冰糖葫芦,哈日瑙海隔三差五去理藩院坐班,下了值总会给额林珠带这个那个,他还和额林珠一块儿训那西洋牧羊犬,现在还是小狗,说以后要带一窝回准葛尔部。 太子妃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她的婚事,她却一点也没有听进去,只是不说话。 “其实额娘早就为你相看了好几家才俊,你是太子爷的嫡女,自然要嫁到最好的人家,额娘选来选去,觉着佟佳氏最好,”太子妃面上透着病态的潮红,没有注意到女儿异常的沉默,满心都是为自己能将女儿留下来而高兴。 这么多年,她事事受挫,但在茉雅奇的事情上,终于有了希望。她身子已经不中用了,只要太子爷肯答应让茉雅奇在京婚嫁,且嫁个好人家,她愿意不再延医问药,自绝而死。 她心里知道太子爷对她的不满,她想,她死了将位置让出来,太子爷就高兴了吧? 谁知,太子爷看着她,言语里竟然多了几分无奈:“石氏,那么多年了,你竟然还是如此,罢了罢了。茉雅奇的婚事,孤身为其父,怎会不为她好好打算?你为了这事儿豁出性命,只是仍旧不信孤,亦不信任何人罢了。” 太子妃心想,她本就无人可信。 最后太子爷答应了,但他最后却说他从来没有想过让她死,让她照旧好好活着就是。 在这一刻,太子妃终于终于明白了什么,她很想回头去看太子爷的脸,但终究忍住了,挺直背脊走了出去。 她以为太子爷厌恶她,会巴不得她早死,换一个得力的妻族,换一个贤内助,这是对他最好的。但他却说,你好好活着。 原来,太子爷对程佳氏竟然是真心的,他甚至为了她,为了她,甘愿……太子妃心里想笑,又有些凄然。 但从很多年前起,她就对太子爷不抱任何期望了,她自打进毓庆宫的门起,就没有奢望过太子爷对她的宠爱。 如今能得了太子爷对茉雅奇婚事的承诺,太子妃便心里放下了一块大石头,乌希哈和额林珠的婚事都让她心里颤抖,皇上许嫁孙女,只顾着家国大事,从不管天遥路远、部族征伐。 一会儿藏地动荡,一会儿又沙鄂蠢蠢欲动,根本就不是安定平安的部落! 瞧瞧九公主多幸运啊。 但太子妃对九公主的婚事也不大满意,嫁给汉臣,以后也就那样了,别看孙家如今风光,孙思克死后,他两个儿子也再没碰过兵权,孙承恩与孙承运前程都已经毁了,以后也只能做个富家翁了。 能提携家族、即便尚了公主、郡主仍旧能掌握实权的唯有满洲勋贵,如钮祜禄氏、佟佳氏、纳兰家都是如此。 在那么多满洲大家里,太子妃挑来挑去,挑中了佟国维小儿子隆科多的次子玉柱,他如今已经是乾清宫一等侍卫了,因其父隆科多任步兵统领,已打算也将玉柱放进禁军中历练,可见皇上非常喜爱、信任他,日后的前程决计差不离。 宫里的侍卫可都不是普通的侍卫,全都是满洲勋贵子弟,只有皇上喜欢、最亲近的那些才有资格扈从在他身边,不管是索额图、明珠、纳兰容若、纳兰揆叙,都当过乾清宫侍卫。 再近一点,鄂伦岱、阿灵阿,也全是从侍卫做起的。还背靠着自己的母家佟佳氏、有正被重用手握实权的阿玛,玉柱的未来指定差不了,太子妃相信自己的眼光。 “按理说,额娘不该将婚姻大事告诉你的,但今儿额娘太高兴了,以后你再也不必担心会被远远打发到苦寒之地受苦了。”太子妃向前倾了倾身子,握住了女儿的手,“若真能嫁入佟家,这辈子也就稳当了,额娘就是即刻闭了眼,也甘愿。” “额娘,当初你嫁入东宫时,也是这样想的吗?”茉雅奇默默将自己的手从抽离了出来,她讲视线从窗外收回,对上太子妃震惊的目光,一个字一个字颤抖着往外说,“您这一辈子安稳了吗?您忘了温宪公主吗?那么多人伺候着公主,佟佳氏又豪富,竟然会让公主中暑而死,您相信这是意外吗?” “你疯了,敢说这样的话!”太子妃连忙将利妈妈都挥退了下去,屋子里顿时只剩了她们母女二人,“佟家和公主都不是好惹的,这样的话可不许再说了!” 茉雅奇便低下头,两人又沉默了会子,太子妃软和下声音,安抚道:“别怕,你年纪还小,对婚事心里惶恐是应当的,放心,额娘舍不得早早将你嫁出去,一定多留你几年,宫里的公主各个都是十八九岁才嫁人,如今不过是未雨绸缪,京中好人家的儿郎可是有数的,多少贵女争抢着要嫁,即便我们生在皇家,也要提前谋划才是。” “额娘,你从来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也从来没有想过我喜欢什么样儿的。” 茉雅奇缓缓抬起头,已经满脸是泪。 “额娘,你总觉着大姐姐嫁得不好,说程佳额娘是个傻子,但人人都看得出来,大姐姐与哈日瑙海青梅竹马、两人知根知底,准葛尔部虽然远了些,但大姐姐嫁的人靠得住,她又喜欢,程佳额娘是因此才愿意的!她是因为大姐姐自个喜欢,才愿意将女儿抚蒙的!就连大哥、二哥大选的时候,她也想尽办法问过二人喜欢怎样的女子,竭尽全力为他们寻能讨他们喜欢、婚后和美的妻子。你先前说完颜氏家世太差,程佳额娘偏心亲儿子,可我和额林珠远远见过完颜氏,都觉着大哥会喜欢她的,她画的一笔好丹青,恐怕京城里都无人能及。” 太子妃面色铁青,声音也摇摇欲坠:“闭嘴!这些话是你该说的吗!女儿家将婚事挂在嘴边!我是这样教你的吗!” 茉雅奇本就抖颤无比的声音渐渐被哭声替代,她放声大哭:“就连乌希哈,乌希哈也要抚蒙了!皇太后为她找遍了京中的子弟,我和她在宁寿宫胡闹,把那些男儿的画像全都翻出来看了,皇太后一个都没看上,可到了额娘嘴里,这个也好,那个也好,竟然各个都是好的了!两个姐姐都能嫁给喜欢的人,唯有我什么也没有!额娘究竟看得是人家的姓氏,是为了石家,还是为了我?” “啪!” 太子妃怒不可遏地站了起来,狠狠打了茉雅奇一巴掌,满人是最忌讳打脸的,就是打板子、打掌心也比这一下来得轻。 茉雅奇捂着脸颊,被打得半个身子都偏了过去,她没有抬头,仍旧哭嚷着:“我不要!我不想像个物件嫁给什么好人家!一点儿都不好!” 太子妃手指颤抖着,她也伤心欲绝,声音嘶哑:“额娘为了你,性命都不要了,脸面也不要了,豁出去为了你求来的恩典,你为何总是这般不懂事?为何总是这般任性!” 茉雅奇抬起泪眼,坚持道:“我知道额娘为我的心,可全然用不着这样!阿玛不会不管我的,我才几岁,额娘又何必心急!” “你指望你阿玛?你阿玛的心全偏到后罩房去了,这个宫里谁当你是嫡女!你竟指望着他吗,若非额娘逼着他答应,他日后定然要将你抚蒙!” “抚蒙又如何,留京又如何,紧要的是那个人!额娘,为何你总是不明白!” 这场争执,最终以太子妃气得晕厥,正殿人仰马翻了结了,茉雅奇红着眼眶看着额娘在太医开的安神汤下昏睡过去,才放下心,低着头跑到南花园里荡秋千。 雪不下了,把秋千上堆积的雪扫到地上,她了上去,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荡着。 这样冷的天气,没什么人来南花园,四下静谧,小宫女替她拿着披风,她呼出一口白气仰头去看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子。 灰蒙蒙的,就像她的心一样。 约莫坐得手脚都冻僵了,茉雅奇不想回正殿,拖拖拉拉地挪着步子,走到前殿两个哥哥的住处,见里头有火光,她便探头进去看。 没想到里面极热闹,弘暄抱着大白猫坐在廊下,弘晳围着当中那个奇怪的东西转悠,额林珠捧着肚子笑话哈日瑙海被火苗撩得烧焦的发尾,一边笑一边拉住他的袖子:“这像什么样子,过来,我替你重新辫个辫子吧。” 哈日瑙海那样高大的人,为了让额林珠能够得着,费劲地叉开两条腿,还扎了个马步,这姿势又把额林珠逗得笑得前仰后合。 佛尔果春坐在宫女怀里啃着糕子,脆生生地道:“大姐姐,你再不梳好,姐夫这腿都要劈开了!”随后又老气横秋地叹气,“哎,就没人给我大姐夫拿个凳子吗?” 额林珠和哈日瑙海听见这声姐夫都红了脸,众人都大笑起来。 正殿里的事被利妈妈勒令瞒得死紧,外头的下人不知道,屋子里的争吵也只有茉雅奇和太子妃自己知道,就连利妈妈也只知道母女俩吵了架,旁人更是只以为太子妃又生病了,反正这也是常有的事。 更别提弘暄弘晳他们,他们可能都不知道她身上发生了什么。 她在门口踌躇着,却被额林珠的太监善和眼尖瞄见了,连忙出声唤她:“二格格,您可来了!方才大格格使奴才去正殿寻您,您院子里的人都说您出去了,这才没找见呢!” 额林珠正费劲解哈日瑙海头上的辫子,抓了一手的玛瑙,见她来笑道:“你快来,弘晳又弄出个蒸汽烤炉,好玩得劲,能烤一整只羊呢!” 茉雅奇身后是寂静无声的雪地与黑夜,眼前却是温暖的火光与温柔的人们,她知道回头额娘若是知道了,只怕心里又会不高兴,但她心里不受控制,僵硬冰冷的手脚先动了起来。 “是吗!让我也瞧瞧!”她扔掉了心里那些阴霾,微笑着跑进了明亮温暖的院子。 后罩房里,孩子们自己去玩了,程婉蕴和太子爷趁机打了个架,听着屋子外头树枝上的雪时不时掉落的声音,都很有些昏昏欲睡。 胤礽搂着已经睡过去的阿婉,也困倦地合上眼,却似乎又落入那久违的梦境。 十二梦 。 胤礽冒着雪, 走在空旷无人的长街上,印子,京城里不负平日里的安然,家家户户禁闭房门, 无数禁卫军在街面上飞骑而去, 随之便是响鼓之声, 胤礽被一声一声重重回荡的鼓声止住了脚步, 听着在大雪中不断回响的暮鼓, “咚咚”上。 鼓声伴着风雪,显得格外急,似声, 看守城门的厢军正合力将沉重起来。 巡住了每一条街巷的出入口, 似乎京城内外有什么可怕的事发生了,胤礽脚下也焦急了起来,他。 一路冒雪急行, 他眼前显现出一座熟悉的园子——畅春园。畅春园门口也全都是巡捕营以及禁卫,围了个水泄不通。 胤礽的脚步顿时沉重了起来, 他几乎忘记了如何呼吸,直到看到远远有个几乎瘦到骨瘦嶙峋的身影在太监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冒雪走来。 胤礽怔怔地望着眼前已白发上头、穿着旧得褪了颜色的贝勒服的男人, 心中复杂难言,喃喃出声:“十三……” 他记忆中的十三是那样神采飞扬的少年郎,如今怎的变成了这幅模样?他想起之前的梦中, 他曾在太监口中得知十三因受他连累亦被皇阿玛圈禁在府邸, 没想到竟将他折磨成了这幅模样……一时间胤礽心中酸涩非常。 他下意识伸手想去搀扶弟弟, 伸出去的手却穿透了他清瘦的身子,一个踉跄这才醒过神来。 已经控制了整个皇内城的九门提督隆科多也从另一边打马飞驰而来,他身着雪白的素服, 头上的顶戴都摘了缨子,连忙翻身给胤祥磕头:“十三爷,您来了,那起子该死的奴才,怎么不知道给您套辆车……” “十年了,皇阿玛总算没忘了我这个儿子……只是……您老人家为何不愿等等儿子……为何不等等……”胤祥摇摇头,说话间已泪湿满襟,嘶哑地说不下去了,“儿子还没见到您最后一面……” 隆科多连忙扶住了胤祥的手臂,低声道:“皇上在临终前留下遗诏要弘晳阿哥继任理亲王爵位,还下旨及其家人不日搬到郑家庄居住……除此之外,往后内务府为直郡王与废太子一应供应亦不得变动损减,随后喘了几口气,又吩咐奴才派人去接您出来,说仍旧恢复您贝勒爵位,皇上弥留之际还为儿孙殚精竭虑,也未曾忘了您啊!十三爷节哀,快进去吧……” 胤礽闻言一个打晃,几乎没有站稳。 他在说什么……是皇阿玛…… 一种很难形容的痛苦从他心中漫了上来,紧接着眼泪就已经夺眶而出了,他跟着一直流着泪的十三浑浑噩噩地走进了畅春园,一路走到了康熙日常起居的清源书屋台阶前。 大雪还在下着,门口看守着屋子的人已经全换成了隆科多的人,白茫茫的雪与白茫茫的人混在一起,胤礽眼里都是泪,根本什么都看不清,只觉着人影重重,哭声不绝于耳。 清源书屋里挤满了大臣与皇子,胤礽一眼就看到了跪在地上嚎啕大哭的十二十五十六十七,他们身后还有几个不认得的小皇子,年岁都还不满十岁,或许是十八后头出生的幼弟吧,他如今都还没见过。 他们跪在一道帘子的外间,胤礽浑身颤抖地走过他们身边,想看一眼皇阿玛,偏偏心里疼得紧,他抬不起手去掀开那道帘子,而十三已经跪倒在一群小阿哥前头,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皇阿玛,胤祥回来了,十三回来了啊,您睁眼看看儿子吧,您十年没见十三了啊!” 后头几个哀恸哭着的小阿哥叫十三这副形容,又听他啼血一般的嚎哭,也不禁纷纷痛哭起来,他们年岁小,康熙在他们这些幼子面前大多时候都是疼爱小儿子的慈父,并不如前头的哥哥们掺杂了很多不同的心思,想到康熙曾经手把手教他们拉弓射箭、写字读书,都从喉咙里呜咽出悲声,哭得痛苦万分。 里头有人影动了动,已经是个蓄了长须的中年人的张廷玉跪着掀开了帘子,他哑着嗓说:“十三爷……万岁爷……万岁已驭龙宾天了,还请十三爷换下身上吉服……” 十三被太监伺候着下去换衣裳了,独留胤礽在张廷玉掀开帘子的那一刹那,他猝不及防地看见了那明黄色的龙床,一个清瘦的、老迈的身影一动不动地躺在上面,他床边跪着三五七八九十等序齿靠前的儿子,唯独缺了老四。 “阿玛……”他被这一眼刺激得扑倒在地,捂着胸口忍耐着痛楚,忽然就听帘子里胤禟有些幸灾乐祸地说:“四哥去南郊天坛主持祭天仪式怎么还没回来?就是下着雪,一个时辰也够了,老十三都到了,他竟还没到,不如咱就别等他了,八哥你说是不是……” 胤禩跪着垂眸不语,一双眼中迸发着异样的光芒,手中捏着一串念珠盘转得越来越快了。 跪在最前头的胤祉回头冷哼一声:“老九,你急什么?难不成你心里有什么指望?” 胤禟眯了眯眼:“三哥可别冤枉我,我前面还有那么多哥哥在呢,只是大哥二哥都被皇阿玛处置了,如今心怀不轨的人,是你吧三哥?” “你大胆……”胤祉被人戳破心思,面色涨红地咬着牙骂道。 “好了!”胤峨粗鲁地用袖子抹眼泪,抽噎着声音嗡嗡地说:“三哥,九哥,你们别说了……皇阿玛方才才闭眼啊……你们……你们……” 胤祉和胤禟相互恶狠狠瞪了一眼,才不情不愿地别过头跪回了原位。 帘子轻轻一晃又落了下来,张廷玉跪了回去,声音一点起伏都没有:“万岁爷留下的传位遗诏,等四爷赶回才能宣读,请各位爷稍安勿躁。” 胤礽倍感痛苦地隔着纱帘望着已经没了声息起伏的皇阿玛的身影,一股深痛与愤怒弥漫开来,老三老八老九这几个混球!皇阿玛尸骨未寒,他们竟然已经打起了传位诏书的主意! 胤礽挣扎着丛地上爬了起来,只想冲进去将这几个弟弟都揪出来狠狠打一顿,忽然就被一阵剧烈的摇晃,猛然晃醒了。 他费劲地睁开酸涩湿润的眼,就看见阿婉举着烛台,一脸担忧地望着他。 “二爷,您做梦魇着了……” 她伸手轻轻抚过他的眼角,他才发现他在梦中流了泪,那巨大的悲伤仍旧停留在他心里,他呼出一口气,沉沉地坐在床榻上捂住了额头,却没法挤出一个笑脸给阿婉。 人终有一死,可谁能受得了梦见自己亲生父亲的死讯呢!何况,他自幼丧母,是康熙养大的他,即便这份父子感情被皇权与帝王的多疑敏感消磨了不少,但康熙仍旧是他最亲的亲人。 胤礽从没有这样理解过康熙,当知道像巍峨高山一般的皇阿玛竟然有一日也会崩塌,他那样厉害的人也会突然就离开,他忽然就放下了很多事。 皇阿玛现在身体还算硬朗,所以胤礽从来没有想过他的离去是怎样的,但梦境却将这一切突然摆在他面前,让他心里沉甸甸的。 十三在今儿的梦中哭着说他被圈禁了十年,而之前的梦中,胤礽早已得知他被第二次废黜是康熙五十一年,也就是在那一年,十三不知缘故,被暴怒的皇阿玛下旨高墙锁禁,如此推算,皇阿玛便是在康熙六十一年驾崩的。 满打满算……只剩十六年了!皇阿玛只剩十六年的寿数了吗?他小时候第一次和皇阿玛一起牵着黄犬去西山狩猎的场景都还历历在目,如今……却只有时日无多四个字摆在他面前。 “二爷?” 一双软软又温热的手轻轻抚上了他的头顶,将胤礽的神智从痛苦中拉了出来,他猛地回过神来,然后急匆匆便掀开了被子下床穿鞋:“我要去乾清宫一趟,不必等我了。 程婉蕴瞪大眼:“现在吗?”她看了眼自鸣钟,虽然不算太晚,但宫门都快下钥了。 但太子爷已经自己取了外衣,急匆匆嚷道:“何保忠!何保忠!快滚过来!” “爷?奴才来了,来了——” 如同风卷残云,程婉蕴还有些呆呆地坐在床榻上,太子爷已经穿戴齐整又回来亲了她一口,一边正帽子一边说:“我先走了,你那个专门留着煲药膳的炉子呢?让人找出来给我——” “哦……哦……青杏!去替太子爷拿,里头应该还小火炖着锅八珍汤鸡呢,本来就是给您留着当夜宵吃的,哎,二爷您慢点,把大氅带上……” 等外头急匆匆踩在雪上嘎吱嘎吱的声音远去,程婉蕴才打了个哈欠,又自顾自地摇摇头,她想起方才她本来睡得好好的,忽然就听到一阵抽抽噎噎地声音,一睁眼睛,发现居然是太子爷在哭,而且他还睡着! 立刻就把迷迷糊糊的程婉蕴吓醒了。 她试着轻轻叫了几声二爷,太子爷都沉浸在那极伤心的梦境中,似乎还模糊地听到太子爷叫了声“……马。” 马?什么马?还是妈? 程婉蕴误以为太子爷又梦到早逝的赫舍里皇后了,心里也叹气。她记得小时候隔壁有个老婆婆去世很多年了,她三十几岁的儿子也是这样,明面上没什么事,但有一天喝醉了没回家,结果别人深夜找到他的时候,他坐在老母亲的坟前,抱着墓碑哭得很委屈。 即便是成年人、中年人了,但失去父母的那种悲伤,或许很多很多年都无法释怀。 她犹豫了会儿,最终还是将太子爷推醒了,结果太子爷醒过来竟然一骨碌就要去乾清宫。 这是咋回事,太子爷这是伤心过头了,预备找康熙一块儿哭么…… 程婉蕴闹不明白,索性不想了,反正太子爷那么大人了,忽然想找自己阿玛秉烛夜谈一番,也出不了什么事。 方才小睡了一会儿,一时也再睡不着了,程婉蕴干脆起来捏杯子,捏了半天,捏了个怪模怪样又开裂漏水的小杯子,倒把自个逗笑了,却仍旧放在一旁的盒子里。盒子里已经躺了好几个瘸腿杯子、断把小壶,全是她的作品。 攒一攒,等攒了一盒就让添金送到造办处去烧,回头当个小花盆种种花也行么。 又捏完一个站不稳的,干脆拍扁了当杯垫,自我欣赏了一番,颇觉很有几分艺术气息,于是又决定在上头刻个小老虎送给太子爷。 自娱自乐了一会儿,额林珠身边的贴身太监善和忽然进来磕头:“娘娘,大阿哥、二阿哥、大格格一块儿用蒸汽烤炉烤了一整只羊,说马上就要出炉了,请您务必赏脸去赴宴呢。二格格、世子爷、三阿哥、三格格也都在。” 程婉蕴一听也觉着有意思,她笑道:“那我必须得去,你回去回你家大格格,请她们也务必要等等我,我换个衣裳就来!” “嗻!”善和笑嘻嘻地跑回去了,程婉蕴也赶紧换件衣裳,披上大毛披风,扶着青杏的手往前殿去,走到小偏殿外头已经能闻到烤羊肉的香气了,她笑着迈过门槛:“孩儿们!老孙来了!” 这话将里头大大小小的孩子都听愣了,随即便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这是程婉蕴与这些孩子的小秘密——她有一屋子的话本子,虽然都是太子爷搜罗来给她解闷的,却都是不许这些孩子看的,他觉着会教坏了他们, 但程婉蕴从一向不拘着他们看这些“课外书“,除了把热爱详细描写打架过程的那些另外锁进箱子里,其他什么《西游记》、《三国演义》通通都被这些孩子背着太子爷借了个遍,尤其《西游记》是最受欢迎的,里头的情节他们也通通都能背得滚瓜烂熟,这才能默契地对程婉蕴这一句话笑出来。 这也是程婉蕴能和孩子们无话不谈的原因,她与他们一起读同一本书、一起讨论里头的情节和喜爱的角色,也和他们一起,陪着里头的角色同喜同悲,当她和他们成为“同好”,也就自然而然地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额娘,你快来,弘晳说马上就能开炉了!”额林珠过来将她拉到他们中间,佛尔果春果断抛弃了一直抱着她的宫女,张开手臂往程婉蕴怀里倒下来,她便顺手接住了,然后环顾一周才疑惑出声:“咦,我们家弘晋小猴王呢?” 弘晋也开始看《西游记》了,虽说有很多字不认得,但他能缠着两个哥哥给他读,一边读一边认字,倒也是不错的法子!这让他识字水平进步飞快,闹得太子爷还以为小儿子突然开窍了。 但从此之后,他就坚信自己是花果山的小猴王,要替远行的大圣管好所有的小猴子,不让它们受其他妖精欺负,等他大圣从西天取经回来。 程婉蕴心想,你还怪悲壮呢。 弘暄将怀里的猫放下,起身笑道:“回额娘的话,三弟今儿惹二弟生气了,罚他在屋子里写算学题呢,不写完不许出来。” “噢?”程婉蕴不由竖起耳朵。 “二弟出了道一边往缸里加水一边又往缸外舀水的题,结果三弟非说……说这人有毛病。”弘暄说着都忍俊不禁,然后弘晳脸就黑了。 程婉蕴也“噗嗤”笑出来,转头一看,弘晳果然这会儿再听到一遍脸都还是黑黑的,她也有些担心弘晋一个人在屋子里生闷气,便抱着佛尔果春起身笑道:“我去瞧瞧,看他到底算明白了没有。” 她走到弘晳的书房门口一瞧,本以为会看到个对着算学题苦大仇深地小包子脸,没想到弘晋早就撂挑子了,桌上的算学册子摊着,纸上画了一只大乌龟,桌上满是吃剩的点心渣子,而他早已卧在书房的小榻上呼呼大睡。 程婉蕴走过去低头一瞧,屋子里暖和,小家伙把被子都蹬了,摊手摊脚睡得四仰八叉,一只手里还捏着半块糕,嘴角上也沾着豆沙。 他的小太监只有八九岁大,也伏在他床边,和他一块儿睡得正打小呼噜呢。 得,白担心了。 程婉蕴笑着摇了摇头,让人干脆给熄了灯,拿来被褥子给俩主仆盖上,合上门又出来了。 刚走出来,弘晳便下令打开那只烤炉。 弘晳正命令小太监把上头的阀门关闭,然后又打开放气的阀门,滋滋滋地给烤炉放气,程婉蕴觉着他做的这个蒸汽烤炉有点像后世的高压锅,又有点像蹦爆米花的,就是比高压锅和爆米花炉子都大得多。 等放完气,两个太监一个抬左边一个抬右边,猛地将盖子掀开,只见羊肉喷香的热气立刻腾空而起,把围上前来的人都遮住了脸,程婉蕴挥着手,试图把烟气挥开,和好奇的孩子们一起探头去看。 一看不要紧,所有人都傻眼了。 里头只有细细碎碎的骨头和东一块西一坨糊在烤炉内壁的肉渣渣。 “我羊呢?”额林珠转头看向弘晳。 弘晳挠挠头,也是一脸迷茫:“可能哪里出岔子了……不应该啊,刚刚不是好好的吗……” 额林珠弯腰去看,心疼道:“你这不是烤全羊,你这是羊肉糊糊了……” 程婉蕴扶额,看着几个孩子失望之情溢于言表,便赶紧让人去膳房做点饭来,还专门给几个孩子都点了他们最爱吃的菜,除此之外,还特意要了半只烤羊,权当安慰了。 总归还是围炉吃上了烤全羊,当中能烧炭的围炉桌子摆在廊下,大家挤在一块儿撕羊腿吃,边上还放了个小陶炉,上头盖着铁网,抓了一把花生、板栗、红枣与橘子,当中温了一壶果子酒,就这样慢慢地烤。 果子酒不醉人,清朝酒的度数也低,想着这些孩子除了弘晋和佛尔果春个个都大了,便都准许他们喝几杯酒。 雪细细的飘着,却不大冷,茉雅奇原本端端正正地挨着程佳额娘坐,被分到一个歪歪扭扭的杯子喝酒,正歪头好奇端详呢。 额林珠小声凑到她耳边笑说:“这是我额娘的手作,做出来难得不开裂漏水的,这些可都是孤品哦,你看杯子底下还有她的章呢。” 茉雅奇忍住笑把杯子举起来一看,果然盖着个“婉”字,再抬眼一看弘暄弘晳额林珠和哈日瑙海都有一只,还通通各不相同,果然都是孤品。 “这只给你啦,额娘做得慢,十只里能有一只能用的就不错了,”额林珠也在忍笑,在她耳边嘀咕,“别嫌它丑,阿玛还一本正经说这是古拙,他最会拍额娘的马屁了!我们手里的都还算好的了,他那只是额娘做得第一只杯子,他非说难得,但你知道吗……杯子有点渗水,他又不舍得扔了,每次喝茶都得赶紧喝了,不然就会慢慢漏光,有一回差点把嘴烫出泡来。你别说,弘晳那一边出水一边进水的损题,这灵感恐怕就是来源于这儿呢!” 茉雅奇“噗嗤”笑出来,低头笑得肩膀直抖,差点手里杯子都拿不稳。 结果这时候弘晋也睡醒跑出来了,正闹着也要喝酒,程婉蕴不给他,他就挤过来“额娘求求你额娘求求了”磨人撒娇,茉雅奇一不留神就被他挤进程佳额娘怀里了,背后还压了个胖乎乎的弘晋,她惊呼出声,却被程佳额娘牢牢抱在怀里,温暖的怀抱让她愣了一愣,谁知弘晋的胖手忽然伸进来挠了痒痒,又让她痒得不行,不由一边笑一边嚷道:“快住手!快住手!” 毓庆宫里围炉赏雪吃酒喝茶好不快活,乾清宫西暖阁里,却十分安静,康熙正歪在炕上,手里捏着看了一半的折子也看不下去了,正皱着眉头忍着疼。他年纪上来了,一到这种阴冷阴冷的下雪天,他这膝盖就容易风湿痛,今儿格外严重一些,两只膝盖都肿了。 康熙呼出一口气,心里很有些烦闷,让人将窗子打开透透气,清寒的空气涌进来,雪也卷了进来,康熙盘腿坐在炕上,忍着病痛远望,背影竟有些孤独。 梁九功端了药进来,有内服的,也有外敷的,正要服侍康熙用药,就听外头小太监急忙进来禀报:“皇上,太子爷求见。” 康熙吃惊地回头道:“快宣。怎么这时辰过来了?”又探头看了眼窗外,“还有雪呢!” 胤礽顶了一头雪进来,脸上眉毛上也是雪,他拍拍一身的雪沫子,举起手里提的炉子笑着道:“儿子想皇阿玛了,小时候这样的雪天,儿子总坐在您怀里剥果子吃,儿子实在……实在想见您了……” 前头都是假话,唯有最后一句,是胤礽看到还面色红润、仍旧能够坐在灯下对他微笑的老父亲,憋红着眼眶说出来的。 人家 日子便是这样一日一日地过, 似乎每日都是这样,或急或缓,有吵有笑。程乐, 而正殿里太子妃病好了一点, 宫拜年送年礼的节骨眼, 打起精神来接见了佟国维的夫人赫舍里氏。 这惕。 这得从朝廷封印的头一天, 胤, 这天越发冷了, 胤礽搓了搓掌心,一进淳本殿便坐在火盆边烤火,何保忠盆热水进来:“爷, 您擦擦脸暖一暖。” 他憋什么笑呢?方才太子爷是被万岁爷赶出来的:“年底事多, 快别老混在你老子这儿了,回去替朕去把要恩赏大臣的福字都写了!” 何保忠听得真真的,差点没笑出来。 胤礽嗯了声, 随意抹了把脸,他自打做了那个梦以后, 就格外珍惜和康熙一起相处的日子,只觉着过一日少一日, 便日日找借口赖在乾清宫,不是给康熙热敷膝盖,便是提着药膳盯着康熙用膳, 替他念折子、研朱墨、下棋、赏雪看月。 康熙一开始十分感动, 后来每天一起床就看见这个老儿子, 渐渐面无表情,最后忍无可忍,把胤礽一脚踢出去, 一口气给他布置了大大小小十几桩差事,除了写福字、出宫看望朝中老臣、主持祭天仪式,另外就是额林珠、乌希哈、十公主要抚蒙修建公主府的事情。 康熙就差把“莫挨老子”写在额头上了。 今年年底,虽然还没正式下明旨,但康熙已经跟太子、十三、德妃都透过底了,约莫明年,最迟不过后年,在额林珠和乌希哈嫁人之前,就要让十公主抚蒙。 正好年前老五就舔着脸求到胤礽跟前,让他帮着一块儿选乌希哈的公主府址,一只羊也是放,两只羊也是赶,胤礽最近拉着老四老五和十三都在忙活这事儿。 老五和老十三都是亲人相关,自然出力,至于拉上老四,纯粹是胤礽觉着老四得力、干活细致,他自己从头盯到尾的四贝勒府是兄弟里的府邸里建造布置得最好的。 胤礽十分相信这个弟弟在建筑、器物上的审美,是又清雅又素美。 另外也是开解这个弟弟——之前十四顶缸了外室的那件事,让老四心里一直很愧疚,觉着自己没教好弟弟连累了胤礽,他是胤礽身边最亲近的弟弟,一直很清楚二哥的处境,所以老十四闹出这种事来,老四心里比谁都难受。 胤礽越发待他一如既往、毫不介怀,他越是加倍回报,胤礽每次对上老四那双“二哥,请尽情吩咐弟弟”的闪亮亮狗狗眼,只能妥协。 洗完了脸,胤礽被冻僵的脑袋慢慢恢复了运转,正好出去泼水的何保忠从看门的小太监那儿得了信,回来就小声靠过来说:“太子爷,佟相的夫人刚刚出宫了,太子妃娘娘赏了极丰厚的礼。” 胤礽立刻就皱眉。 他低声叫何保忠去查,心里千回百转。 那次茉雅奇和太子妃争执导致太子妃又昏厥,养了一个来月才能起身,母女两个的关系也降至冰点。胤礽自然有所耳闻,但正殿伺候的奴才,哪怕是利妈妈也不知道太子妃与二格格吵架的细节,何保忠把安插在正殿里的太监都动用了来问,也只有几句只言片语。 因此胤礽并没有太在意,太子妃病了以后脾气越发偏了,他只以为太子妃脾气不好,母子俩又拌了嘴,便只是私底下让阿婉多照顾茉雅奇几分,这个孩子有什么事都是藏在心里,哪怕受了委屈,也不会漏出来一句太子妃的不好。 等何保忠回来,将在正殿里搜集到零零碎碎的消息拼凑在一起,比如佟相夫人进宫陪皇太后打牌,太子妃娘娘派了心腹侯在宁寿宫宫巷附近,等佟相夫人出来就把人拦下。 随后佟相夫人就进了正殿的门,和太子妃娘娘谈了有一刻钟的时辰,太子妃娘娘将自己陪嫁里的东西都拿出来赏人,显然是十分看重的,但佟相夫人出宫时,伺候的太监却说她面色不大好,步履匆匆离去。 胤礽立刻就将今日之事和之前那天太子妃反常来找他为茉雅奇的婚事求一个恩典的事联系起来,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太子妃这是贪心不足蛇吞象,看上了佟家! 胤礽气得整个人都站了起来,差点将火盆踢翻,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怒火,捏着腰间的玉佩,慢慢地想整件事情。 佟家煊赫是煊赫,但在婚嫁上头的名声却臭不可闻,京城里的诸多世家若非为了权势阿谀奉承卖女儿的,压根不想跟这样的人家结亲! 尤其是佟家与太子爷的母族赫舍里氏已经势同水火!这里纠缠了两代人的恩恩怨怨,先是四大辅政大臣式微那会儿,太子爷的外公噶布喇和佟国纲达成了同盟,两个家族联姻,佟国纲让弟弟佟国维娶了赫舍里氏的女儿,而噶布喇则干脆逼死索额图的原配,压着索额图续娶佟佳氏。 在这个女人性命如草芥的时代,恐怕噶布喇和佟国纲谁也没想到,索额图竟然会一直记着这个仇,为了一个女人,全然不顾两个家族联姻的情分,在征葛尔丹时得了机会便暗算佟国纲,导致他战死沙场,也让佟家失去了最重要的家主。 佟国维年纪与佟国纲相差很大,几乎是兄长养大的,他尊敬兄长为他娶的妻子赫舍里氏,一直善待妻子,却深恨索额图,在朝堂上和索额图是针尖对麦芒,每天都巴不得对方哪一回出门坐马车撞死。 但一个是皇上的妻族,一个是皇上的母族,康熙多次暗示两家修好,于是佟国维最终还是决定以大局为重,让儿子隆科多又娶了自己的表妹、夫人赫舍里氏的侄女为妻。 但这样的血仇是嫁一个女人能缓和的么?没过几年就传出了隆科多苛待正妻、纵容小妾虐杀赫舍里氏的传闻,这下两家更是差点打了起来,赫舍里氏堵了佟家的门,砸了隆科多的马车,当初还闹出好大一个直达天听的官司。 可惜当时索额图已死,格尔芬和阿尔吉善也远洋澳洲杳无音信,赫舍里氏失去了领头人,这场官司被佟国维利用成了一场针对赫舍里氏的复仇,趁他病要他命,佟家颠倒黑白、粉饰太平,赫舍里氏没占到一点便宜。 胤礽当时就求过康熙宽待彻查此事,想给赫舍里氏一个寻个自证清白的机会,谁知佟相却让自己的夫人作证反咬了娘家赫舍里氏一口,这下彻底盖棺定论,胤礽虽然明白佟夫人是出嫁女有苦难言,偏袒丈夫和儿子是正常的,但心里还是被恶心了一把。 时至今日,隆科多依旧深得康熙信重,隔年就升任步兵统领,官高权重,距离九门提督也只有一步之遥。 如今还占着九门提督位置的托合齐是太子爷最坚实的簇拥,他原是内务府的包衣,出身卑微,胤礽看他在内务府当差机灵妥当,和康熙要过来担任毓庆宫侍卫,后来他又因探听官员私密的能力出众被胤礽举荐给康熙专做些类似前明“锦衣卫”的那些事。 最紧要的事,这人还是十二阿哥胤裪的亲舅舅,庶妃万琉哈氏的兄弟,从这上头也能看出闷不吭声的小十二是个什么党了。 但隆科多早就觊觎着要更进一步了,对挡在他面前的托合齐可尿不到一个壶,两人的不和也都快摆在明面上了。 这是胤礽最生气的一点,太子妃是疯了么,佟家现在适龄尚未嫁娶的孩子,也就只有隆科多的儿子了!可不论是岳兴阿还是玉柱,都不重要,他们都姓佟佳,还都是隆科多的儿子,他根本不需要再查就知道太子妃铁定是看中了佟家,可她到底看中佟家什么了? 身为赫舍里的外孙子,胤礽天然地偏心自己的母族,心里哼道,佟家有什么好的? 佟国维坚定地站在老八身后,为了抬高老八的地位出谋划策,隆科多又处处和托合齐作对,再加上和赫舍里氏的仇恨,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把柔弱的茉雅奇嫁到这样的人家去,她是嫌茉雅奇命太长了些,还是觉着皇阿玛会允许他这个太子跟佟半朝扯上关系? 赫舍里氏已为外戚,格尔芬和阿尔吉善立功回来以后,赫舍里氏又重新立起来了,佟佳氏本就更为强力,这门婚事简直异想天开。 太子妃在小院子里封闭了那么多年,只有几个老仆陪着说说话,她的所有意气都随着石家而烟消云散了,最终她的双眼似乎也就只能盯着脚下这方寸之地了。 胤礽愤怒过后百思不得其解,坐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想为什么,他试图去理解她,最后才想起了一件蛛丝马迹的小事,只觉着她选中佟家的原因唯有一种可能。 当年太子妃的兄弟富达礼、庆德入宫当侍卫时,原和程怀靖一起在善扑营耿额麾下,但后来被康熙短暂地调用巡捕营过一段时日,后来这俩兄弟随着他南巡,又从巡捕营调离,现在仍在天津水师当值。 巡捕营是隆科多掌管,石家是那个时候和佟家暗暗搭上了线么?还是当年石文炯在兵部,就已经跟老大、老八眉来眼去了? 那么多年了,胤礽原本是有些疑惑的,梦中的他被废了,东宫倒了,老四、老十三都叫皇阿玛关起来了,程家都折了一个程怀靖,程世福、程怀章也都革职归家才保住了性命,石家究竟是为何能够那么顺顺当当保全了自身的? 除了明哲保身之外,或许也和他们早早与佟家暗度陈仓有关系。身为他的妻族,却能投靠与东宫对立的老八,又怎会是一日之功?先前盘桓在心间的疑惑,在这一刻解开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太子妃不是不知道他的难处,而是太知道他的难处了,所以一开始就没将重振家业的期望都放在他身上,或许,压根就没有放在他身上。 她只要靠皇阿玛的喜爱、再靠背地里牵上佟家的线,就能给石家筹谋更多了。她是深知他在皇阿玛那儿的尴尬处境才如此的,上辈子她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走向深渊,这样的体会只会更深,她藏得那么深,连他也是这时候才惊觉一切早已注定。 如今不过是一切都变了,石家除爵彻底倒下了,太子妃不得已,只能想办法将这段隐藏在暗处无法利用的关系,变成明处。 胤礽想通了这一关节,就揣测太子妃看中的女婿一定不是岳兴阿!岳兴阿因母亲被折磨而死,与隆科多早已父子反目,若是有机会手刃亲父,只怕他也会毫不犹豫下手! 而隆科多也不待见这个长子,与他那荒唐的小妾谋划多年要将爵位留给小儿子玉柱。 佟国维的夫人赫舍里氏为了防止岳兴阿被妾室迫害,自小就将岳兴阿送到噶布喇的儿子常泰家里养着,他是在赫舍里氏家里长大的。 若是太子妃想利用佟家和隆科多的权势,她绝不会选择明面上正室所出的嫡子岳兴阿。 哪怕玉柱是个庶子,但他日后很可能承爵,岳兴阿则已经被隆科多放弃驱逐了,否则怎么会任由他住在外家不闻不问? 胤礽想通以后呼出了一大口气,他心里的怒火都已经烧成了灰烬,对于太子妃,她做出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来,他都已经不大吃惊了。 因为她一直都是那样的,她永远永远,只考虑自己和石家相关的那些事,其他的人和事一概不看不听。 石家,就是她那障目望不见青山的那片叶子。当失败的颓唐盈满心间,当手里紧握的沙子都在指缝间流走了,她心里已经装不下其他太多的东西了。 阿婉曾经劝她为自己活一回,但对她来说太难了,那是她执着了一辈子的东西,如果放下了,她也成了一具空空躯壳。 但这利用茉雅奇的婚事最后的谋划,不管胤礽知道不知道,这一次都不会再叫她如愿了。胤礽已经不太想让太子妃好起来了,她最好就这样病着,没精力去打点什么最好。 否则只会添乱。 他叫来何保忠细细吩咐了一回,何保忠点点头出去了,正殿里早就被何保忠渗透成了马蜂窝,虽说太子妃很谨慎,但要对日日都吃的药动手脚还是有机会的。 胤礽一开始不想这样做的,但在茉雅奇和太子妃两者之间,他决定先顾着女儿。他沉思着,却听见淳本殿的偏殿里又传来一阵一阵笑声,还有烟火冲上天际的爆炸声。 他凝神听了听,笑得肆无忌惮的是额林珠,声音嫩嫩的是佛尔果春,小声地“哇”了一声说着“三妹妹你快看,这就是诗文里说的‘夜放花千树啊!’”的是茉雅奇。 他便放下心来笑了笑。至少他的孩子们没有那么多脏心思,他们都被他和阿婉保护得很好,也被阿婉教得很好。 实际上,他当时之所以会答应太子妃将茉雅奇留在京城婚嫁,其实是因为他其实已经跟康熙旁敲侧击问过一回,也看好了人家。 茉雅奇也是他的孩子,他怎么会真的不管她呢。若非阿婉坚持、额林珠自己喜欢,哈日瑙海又争气,他也是不愿额林珠抚蒙的。 茉雅奇没有遇见这样的夫婿,还是放在眼皮底下看顾为好,但绝不是佟家。在额林珠婚事定下来以后,胤礽就开始为茉雅奇考虑了。 他看好的正是托合齐的嫡子苏和泰,万琉哈氏是内务府包衣世家,隶属满洲正黄旗,不算特别显赫,只比当年的乌雅氏好一些,但因家里出了托合齐和万琉哈庶妃以及十二阿哥以后,他们家也跻身满洲中等人家,因家风良好,在京城的婚嫁上很有竞争力。 苏和泰如今十八岁,就已担任内务府广善司总管大臣,胤礽对他起了心思以后就让何保忠盯了他好几年,主要考察几个方面:此人平日当差可有仔细?与同僚关系如何?好不好色?有没有不良嗜好?为了考验他,还专门让何保忠雇了两个美貌的女子在他归家路上假装摔跤而投怀送抱,结果他刚在摊子上买了一大盆豆腐脑,为了豆腐脑不被打翻,他身手极敏捷地高举瓷盆闪开了,让俩美人摔了个脸着地。回了家和家人分食豆腐脑的时候还心有余悸地说,今儿差点就被人碰了瓷,幸好他跑得快。 人能装得了一时,装不了一世,几年下来,他都是如此,为人憨厚老实,勤恳节俭,胤礽就放心跟康熙悄悄提了一嘴。 正如给弘暄挑选的妻子家世一般,胤礽也给身为嫡女的茉雅奇选了个不起眼的自个门下属人的人家,而不是专挑大族,除了为了安皇阿玛的心,他也并不想利用太子嫡女的招牌为自个谋利,他不想卖女儿。 他的心思,反倒让康熙明白了胤礽一腔爱女之心。茉雅奇的夫婿人选很显然无法拉拢什么家族势力,保成仅仅希望茉雅奇能过得好罢了。 那天,胤礽巴巴地和康熙说了一通,茉雅奇身体弱,茉雅奇性子软,茉雅奇孝顺……把康熙都逗笑了。 康熙其实也没有让保成家的格格都抚蒙的心思,长女已指了准葛尔部,弘晳又纳了科尔沁草原的侧福晋,再将嫡女也指过去,太子背后的蒙古势力就太多了些了。 但茉雅奇留在京里嫁给满洲尊贵或是宗室之后,康熙也不太愿意,太子嫡女的招牌太招蜂引蝶了,终将又成为一场党争的角逐。 那么胤礽提的万琉哈氏就刚刚好了,这家子本分老实,除了托合齐身上背着东宫的印记,是个简单的人家。康熙心里有数,如今看着有点够不上茉雅奇,回头从包衣里抬出来就好了。 “再看看,茉雅奇还小,多看几家。”康熙没答应,但也没反对,胤礽心里知道,皇阿玛实则不大排斥他提的人选,至少大方向一定没错。 胤礽算是发现了,只要他不碰勋贵不碰宗室,皇阿玛对他就一直和风细雨,几乎是要月亮给月亮,要星星给星星。 胤礽看好托合齐,还是因为马齐这精明又抠门的老货,他眼光那么毒,能让他放心将女儿嫁给不起眼的十二阿哥,这家人错不了。 除此之外,最让胤礽喜欢万琉哈家的一点是,他们家是少有的五代同堂的人家,托合齐的曾祖父已经九十岁了,仍在世,每日还能抽一袋水烟、喝一杯小酒,牵着小狗上街遛弯。 小十二自小也壮实,从不生病。 他曾经和阿婉商量过这家人,阿婉也觉着好,竖着大拇指跟他说:“太子爷的眼光极好,这是难得的长寿人家呢。” 程婉蕴这句话实际上说得比较含蓄了,她比胤礽知道得更多,因为这位生了十二阿哥的万琉哈氏,是康熙十四年就入宫的老人了,能平平安安混这么多年,就是个聪明人。 当然她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不是因为她聪明,程婉蕴之所以知道她,是因为她是康熙最长寿的妃嫔,康熙十四年入宫,一路苟到乾隆二十二年,终年九十七岁!! 这个岁数哪怕放到后世也很炸裂啊。 而她的儿子小十二也继承了他额娘的长寿基因和苟功,平安熬过九子夺嫡,又熬过四爷登基后对兄弟的大清洗,苟到了七十七岁。他是在万琉哈氏薨逝后两年就病逝的,或许是母亲的离去给他的打击太大了,否则程婉蕴相信他也能活到八九十岁。 当初程婉蕴入宫选秀,就是以历史上的万琉哈氏为榜样安慰自己,想一路苟到乾隆朝的。当然,在指入东宫后,她的长寿梦想已经默默缩减到雍正朝了。 不过最近她的心思又活泛了起来,因为她托外放的程怀章找了好几年,终于找到那个姓季的蛇药郎中! 她自从想规避十八早夭的命运后,除了帮王嫔养孩子,拉近王嫔与东宫的关系,还想到了后世与云南白药起名的绝密药方——季德胜蛇药! 相传,南通人季德胜的父亲季明扬一直靠祖传秘方卖蛇药为生。而这个蛇药秘方所需的草药品种繁多,使用的草药剂量也全凭经验判断,季德胜在继承了父亲的药方后以身饲蛇,改良出了季德胜蛇药方。在后来面对倭人的严刑拷问也没有教出秘方,新中国成立后却无偿向国家捐献了药方,很快就被列为绝密等级。 程婉蕴之前在南通工作过一段时间,听说过季德胜的英雄事迹,还记得讲解员说过季德胜蛇药不仅对毒蛇、毒虫有效,还能治疗隐翅虫皮炎、流行性腮腺炎! 既然是祖传药方,康熙年间会不会就已经有了季家的蛇药方?正好南通在江苏,离浙江也不远,让程怀章派人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地寻访了好多年,如今他传信回来,说是有了眉目! 程婉蕴高兴无比,若真无法避免小十八患腮腺炎,那多个治疗的法子就是多一条活路啊!一个被国家认证过的绝密药方,哪怕是原始的,程婉蕴相信太医和季家郎中的斟酌下,一定能有救治十八的法子。 就这样,康熙四十六年悄然到来了。 开春的第一个消息,便是莱布尼茨第二次访华,他的船已经开进天津卫了,在痛风和胆结石的折磨下,莱布尼茨的生命实际上已经进入倒计时了,但在他踩到这片东方的土地之后,他的眼中便盛满了明亮的光芒。 程婉蕴得知莱布尼茨要来华夏后,便请太子爷托人早早在码头上等着接他了,他一下船板就被举着巨大牌子的额楚家门人接上了,见他腿脚不便,干脆把人背了起来。 额楚找的这个门人是个天津人,一口地道的天津话绝不会让一句话空落落掉地上,莱布尼茨感叹一句天气真好,他都能跟一句:“可不是!” 他又极热情,招待莱布尼茨吃遍了天津,这才好好地将人送到入京的漕船,漕船上自然也安排了伶俐的人照顾,一日三餐殷勤备至,让莱布尼茨的秘书都没了活干,秘书无奈道:“先生,怪不得你先前想要辞退了我。” 一直被冷落排挤的莱布尼茨望着天上的寒月哈哈大笑,他手里握着一杯热茶,肩上披着温暖的皮毛,脚下是一只装满了炭火的火盆,只觉着浑身上下也都暖和了起来。 就连痛风的腿,也糊上了东方神奇的草药,如今在熏过一回燃烧的艾草以后,一直发着热,让他的疼痛缓解了不少。 第二个消息便是,格尔芬和阿尔吉善也顺着开春转换的季风,一路顺风顺水回到了广州港,他们带了很多澳洲的奇珍异宝要献给康熙(比如吃素的灰猫、会摔跤的大袋鼠、鸭嘴田鼠等等),另外也带来了西方新的消息。 喜悲 康熙四些, 连续几场大雪几乎没有停的时候,时而还夹几场雨,不说宫巷、沟渠堆满了雪,几了。 所幸大雪封路前, 莱布尼茨到底进了京, 后半艰难地往前挪去, 等进了通州更是冰厚得凿也凿不开, 只雪中一路跋涉。 历经千辛万苦总算到了, 但旅途颠,来不及觐见康熙,就先住进太医院的值房里头, 日夜叫太医看顾, 开 弘晳担忧得不得了,几乎每日都要过问,回, 回来后便松了精神,约莫是路上累着了, 只是太医说他痛风严重,又时常右腹疼痛、口中常苦, 只怕是患了胆瘅之症,要法好生调养,平 “莱先生年纪大了, 痛风是常有的毛病, 要少吃点鱼鲜, 胆瘅之症也只得慢慢养着了,幸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病症。”程婉蕴正给烤炉子扇风,打算做个洋葱肉丁的德国口味大披萨给莱先生补补身子, “下午你再过去看莱先生的时候,就把这大饼带去给他尝尝鲜。” 弘晳看着所有馅料都铺在上头的大圆饼,心里不由嘀咕,额娘时不时忘了把馅包进去了?这样能好吃吗? 虽有些怀疑这东西的可口程度,但还是不明所以地应了一声,他顺道看了眼天色,厚重的铅云海堆积在屋瓦之上,只怕一会儿还要下雪,便道,“额娘,那我先回前头去了。” “前头那锅饼已经烤好了,你既然要回前头,把那锅饼子捎带过去,给你阿玛、四叔、十三叔、十四叔佐酒,这儿还有额娘刚卤好的猪头肉、猪蹄和牛肉,还有几个虎皮蛋,都装好了,一并拿过去。”程婉蕴给儿子怀里塞得满满当当。 今儿额林珠、乌希哈和十公主的公主府都已经出了图纸,太子爷把几个兄弟就叫过来看看还有没有要修改完善的地方,顺道喝喝酒。 “慢点儿啊。“程婉蕴嘱咐了一声,就回屋去了,她今儿要处理的杂事还没处置完,唐侧福晋还在屋子里等她回去好好上班呢。 弘晳身边两个太监合力提着五层漆木大膳盒,这等丰盛的下酒菜实在难得一见,他摇摇头,认命地当一回外送膳食的闲汉。 淳本殿里也是白茫茫一片,庭院里的雪刚刚积上,还没来得及扫,也无人去踩踏,倒显得清静,只有一串猫爪子印逶迤着往墙头去了。 四爷、十三爷和十四爷的贴身太监都坐在廊子里头避风的地方侯着,三个人挨在一块儿,往常这样的差事是最难熬的,主子们在里头说话吃酒总要一两个时辰才能出来,他们在外头能把耳朵冻掉,可又不敢多抱怨。 但今儿却很是不同,实际上只有十四爷的贴身太监喜宝感到惊讶罢了,苏培盛和十三爷身边的李长安都是常来常往的,都习惯了。 十四爷是头一回来,他原本是入宫给德妃请安的,正好遇到他四哥也在,结果从永和宫出来就遇上了来请人的何保忠,听说有好酒喝,他跟十公主也有几分情份,便厚着脸皮说也要来。 来的时候还有点不大好意思,特意让喜宝回永和宫跟德妃取了盒内务府新做的攒盒糕点,总不好空着手去。 胤禛就站在廊下背着手看十四胡乱忙活,又是要东西又是正衣冠,他自己都没发觉,素来与风雪相衬的冷眉眼,现却都松松地带笑。 德妃将两兄弟送到宫门口,十四自打那事儿后成日里躲着老八走,如今跟老四又亲近了些,亲兄弟以往闹成那样儿,德妃虽然偏心十四,但心里也知道大半的错在谁身上,她怪十四混,又怪老四倔,心里也不是滋味。 德妃望着两兄弟的背影并肩走入飘茫的大雪中,老四自己握了一把大伞,伞面微微向十四那头倾斜着,风卷起两兄弟的披风缠在了一块儿,德妃却眼眶一热,不由低头拿帕子擦了擦眼角。 再怎么不亲,老四也是她生的,她虽然怪老四不亲近她、不亲近乌雅氏,却也不会盼着他不好,只不过她更偏十四罢了,如今两兄弟能劲往一处使,她也不用日日心里受煎熬了,也不用左右摇摆,能专心为两个儿子打算了。 等俩兄弟的背影瞧不见以后,德妃也觉着精神饱满,浑身都有了力气,她回身吩咐身侧宫女,笑道:“走,咱去翊坤宫找宜妃打牌去。” 十四跟着哥哥蹭酒,喜宝在外头也戴上了毓庆宫太监专有的厚实羊毛手套,喝着廊子下头月亮门边上茶房里供应的姜茶,还有人给他们的脚下拿来了一个小炉子,满满的炭把他们三人冻僵的手脚都烤出了汗,他低头喝了一口,姜味浓郁还有一丝丝甜,居然还放了糖! 苏培盛看他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就好笑,悠哉悠哉地靠在身后的廊柱上,挺得瑟地道:“怎么着,没吃过好东西啊?” 喜宝身为十四爷身边大太监什么好东西没吃过,只不过这是在别人家里,又不是自个家里,哪里回回都有这样细致的照顾? 何况,人家不是刻意捧着他们,而是一向如此,喜宝盯着远处在月亮门那边扫雪的粗使太监,那太监穿得厚实的灰色棉衣,听说里头掺合了鸭毛,比平常棉衣暖和,他手上也戴着这样一对羊毛手套,他们干活累了,随时都能去茶房里要一碗姜茶喝,不管喝几碗都不会有人多嘴。 而且苏培盛还说,毓庆宫里的小太监有大雪天在外头干活的,还发“低温补贴”,月钱比别的宫里多半吊钱呢。 “要不外头总说他们能分到东宫做事,是享福来了呢?现在内务府的太监都以到毓庆宫当差为荣,现在的价码起码要孝敬五十两银子才能被管事的带过来给太子嫔娘娘相看呢。” 李长安也喟叹,看着那小太监干活干得浑身是劲的样子,就知道他平日里不仅吃得饱还吃得好,低下头没有人苛刻才有这体格,他砸吧嘴说,“瞧瞧他们,再回想咱们当年进宫过得都是什么日子啊,哎呀,我真忍不住想酸。” “得了吧,现在也不差什么。”苏培盛从不想那种事,他觉着现在挺好的,虽说四爷确实有点凶,但主子摆摆臭脸也是常事嘛。 随后又听喜宝疑惑,“您说太子嫔娘娘怎么就不怕东西给了这些太监,他们倒中饱私囊拿出去换钱呢?她怎么能知道这些东西一定能发到那些粗使太监手里?” 苏培盛嘿笑道:“呦,就你这绿豆大的脑子,你还替主子们操心呢!这你就瞧不起太子嫔娘娘了不是,这些手套、衣裳,都是要本人去领的,不给代领,压根就不让管事的沾手,而且这些东西都是有数的,甭管是衣裳还是手套上都印染上毓庆宫的名字、还绣了年份和太监的名字,坏了可以缝补,丢了可不给再发放了,太子嫔娘娘说了,善待下人是恩慈,但当主子的也不是冤大头,这些东西都是精工实料的,不能随意糟蹋,说毓庆宫的……的……那词怎么说来着?噢!人工成本!对,她说毓庆宫的人工成本本来就挺高了,因此这种事情做起来要有温度也得有尺度,保管不当弄丢了的人就得花银子跟管仓库的借了,回头得还的。” 喜宝虽然没听懂什么叫人工成本,也不懂什么叫集体荣誉感,但他也知道衣裳上都带着毓庆宫的名字,穿出去多有面啊!想来这些太监日常出去走道都得抬头挺胸,这衣裳恨不得天天抱着睡呢,沾着毓庆宫三个字又谁敢拿出去卖?又谁舍得?弄得他都有点想要,喜宝羡慕地点头:“娘娘这一招叫人挑不出错来。” 苏培盛正想说他们四爷和四福晋也是信佛的,如今四贝勒府也学着做了这等善举,但还没张口就眼尖看见了弘晳和身边一行人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连忙站起来迎了过去,“呦,弘晳阿哥来了!这都是什么,哎呦,太子嫔娘娘心可真细,奴才来,奴才来抬,这位公公您歇着吧……” 弘晳身边两个太监没撕吧过苏培盛,只好让他亲自抬了过去,几人又打帘子伺候着弘晳进去给太子爷和三个皇叔一块儿见礼请安。 屋子里暖和,半拉了帘子,显得有几分昏暗,十四和四爷又不知为了什么事儿吵架,苏培盛竖着耳朵听了会儿,好像是因为十四爷吃糕点掉渣子,四爷是有点洁癖在身上的人,自然开口刺他:“你这嘴怎么比漏勺还漏?” 十四爷立刻就要顶嘴,结果一张嘴喷了四爷一脸糕子沫,四爷腾得就站起来了! 胤礽赶紧让人伺候净面,但还是把四爷气得背手站到窗子边上去运气了,而十四爷全不在乎,还翘着二郎腿躺在躺椅上使劲地摇,最后胤礽也懒得管他们俩兄弟了,一个人端了棋盘在下棋。 十三爷自个坐在里间,正用草药敷腿,据说是太子爷有一回见他上马的姿势有些别扭,找了太医特意给他瞧的,太医也说是有些不妥,怀疑是鹤膝风的前兆,要让十三爷每天热敷膏药,还要每日用四神汤泡脚,热热地泡半个时辰。 爱新觉罗氏祖上是有鹤膝风的毛病的,发作得很频繁,太宗(皇太极)、多尔衮都有,康熙老了腿也不大好,胤礽梦醒后想到十三膝腿肿胀一瘸一拐的样子就记在了心里,就想着要早早帮弟弟预防才好,没想到一查还真查出来了。 弘晳进去打招呼的时候,他裤管半卷,药已经换好了,但他没动弹,正痴痴地盯着太子爷书房里挂着的一只旧风筝怔怔出神,眼里满是隐忍的悲伤。 弘晳乖巧地站在门口喊了句:“十三叔。” 胤祥才连忙拿手背擦了擦眼睛,把裤子放下,笑着起身出来和他说话:“弘晳来了,走,咱叔侄俩喝一杯。”那只宽大的手搭在他肩头,却似乎还在微微颤抖。 弘晳似有所感,他回头又看了一眼那只彩蝶风筝,那风筝好像是两年前小舅舅做了给额林珠的,一共做了好几只,每只蝴蝶的颜色都不一样,额林珠给自己、二妹和乌希哈各留了一只,其他都带去撷芳殿送给了一块儿读书的公主们了,这只便是已经不爱玩风筝的额林珠遗忘在前殿的,阿玛便替她收了起来。 十三叔是舍不得十姑姑要嫁人了吧?还是……想念八姑姑了……他还没想明白,就听见十四皇叔也嚷着:“好香好香,这卤的猪蹄真够味儿啊,十三,你快来,我给你留了个大的。” 胤祥扯出一个笑来,坐到十四身边:“来!你别光顾着吃肉,再陪我喝一杯!” 弘晳给几个皇叔各敬了一杯酒就赶紧溜了,若是一直呆在那儿只怕没过半个时辰他就能被他们灌趴下,他下午还要去看莱先生呢。 好容易熬过了倒春寒的二月,进了四月以后天气总算暖和起来,虽说春雨绵绵不尽,但再也不用每每从床榻上起身都冻得打摆子了。 莱先生病也好了,这几日常来毓庆宫教导弘晳,弘晳那自己瞎倒腾的蒸汽机总算得了名师指点,渐渐走上了正道。 太子爷近来也十分忙碌,因着格尔芬和阿尔吉善一起入宫觐见,却透露出以英吉利为首的西方巨大的野心。 原来这世道,除了他们大清所在的“亚细亚洲”、西方所在的“欧罗巴”、已及被他们率先找到的“澳洲”,还有全是黑色皮肤的人的“非洲”、被西方瓜分的“美洲”。 康熙收藏在自己书房的世界堪舆图不够准确,格尔芬和阿尔吉善献上了从英吉利人船上找到的航海图,大洲、岛屿的位置都精确无比。 很接近后世世界的全貌就此展现在了康熙和胤礽的面前。在这张巨大的羊皮航海图里,大清比起来都显得越发狭小了。 格尔芬这次他们俘虏了许多英吉利海军的士兵,以及像畜生般被装在船上的黑奴、黄奴、囚犯,这才知道美洲那边全是他们的种植园,他们去非洲、东南亚各岛获取黑奴和黄奴,运到美洲当奴隶,然后再将收获的棉花和羊毛运回欧洲纺织厂加工,加工完再倾销到世界各地,他们已经利用海贸将几个大洲都控制在手心里了。 最令人胆寒的是,那艘船的黄奴里竟然也有华夏人,大多数是沿海讨生活的渔民,被他们许以厚利骗了去的。 “外邦亡我之心不死。”康熙冷哼一声,若非大清如今还算强大,这些西方人只怕也要将大清百姓像那什么非洲的黑奴一般,大肆贩卖。 除此之外,英吉利除了飞梭,已经率先研制出了改良的纺织机,取名珍妮纺织机,织布的效率又翻了好几倍!这意味着,英吉利能利用纺织机织出更多更好的布,挣更多更多的银子。 这般下来,他们自然就会需要更多的奴隶、更多能种植棉花的土地,澳洲显然就是他们接下来的目标。格尔芬打退他们一次,他们就会善罢甘休吗? 康熙直觉这些外邦人不会。 他们必须加快掌控澳洲,否则迟早会遇到更大的危机,但这块土地太大了,要彻底吃下去也很难消化……康熙为此急忙叫来亲近大臣商议对策,胤礽也陪伴在一边,跟着早出晚归,累得熬出了黑眼圈,脸也瘦了一圈。 在这样的繁忙之中,康熙抽空观赏了一下阿尔吉善与袋鼠的搏斗表演,还赏脸看了看一直抱着树不是睡觉就是吃叶子的猫、以及喜欢躲在水里的鸭嘴田鼠。最后因为十八阿哥喜欢那灰毛树猫(康熙取的名字),康熙勉为其难将这树猫养在了永寿宫里,还专门找花房的匠人在那儿搭了玻璃暖房,还移栽了格尔芬带回来的十几棵桉树,据说这树猫还挺娇气,只吃这种桉树叶子,还要吃嫩的。 其他的摔跤大跳鼠、鸭嘴鼠(康熙取的名字)都因相貌丑陋既不得老皇帝欢心也不得小阿哥们的青睐,为此赫舍里兄弟还被皇上告诫:“以后不要大费周章带此等无用之物回来。” 程婉蕴没想到有生之年能在大清看到这些神奇物种,颇有种“神奇动物在大清”的迷幻感。不过她也趁机撸了撸考拉,颇觉满足。 进了五月,宫里最大的事情便是十五、十六阿哥大婚,他们一个婚期定在五月、一个定在六月,相差无几。虽说是亲儿子成亲,但王嫔娘娘只能在宫里等候第二天儿子领着媳妇进宫敬茶,因此格外拜托程婉蕴赏脸赴宴,给十五十六撑撑场面之余,顺带带上一直想去看新娘子的十八出宫给哥哥贺喜。 她自然不会推托,今儿便准备要带着大大小小、齐齐整整的七个葫芦娃(含十八)出宫闹洞房、喝喜酒去。 钦天监算得大吉日,但天公却不作美,这大喜的日子反倒下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人坐在屋子里,哪怕不开窗都能闻见泥土和青草的气息。 雨打檐声,院子里积了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水洼,空气都是湿漉漉的,这样的天气就连最淘气的咪咪都不喜欢折腾,只窝在屋子里打瞌睡,旺财也是,下雨天又显得有些钻骨缝的湿冷,猫猫狗狗挤了一屋子,都愿意挨着火盆睡觉,等程婉蕴穿戴齐整出来,咪咪的脸都烤焦了,胡子卷得像猪尾巴。 “着了!着了!”程婉蕴尖叫一声,赶忙让添金把它们都抱开,把猫狗挨个检查一番,果然或多或少都焦了毛,偏偏猫猫们都一脸无辜,程婉蕴都不知道说啥好了。 “下回用带盖子的火盆给它们取暖吧。”程婉蕴仔细看了看咪咪那焦黄焦黄的老脸,忍不住笑着撸了一把,“本来就掉毛,现在更秃了!” 旺财毛短,反而幸免于难,程婉蕴也揉了揉它的脑袋,它轻轻舔了舔她的手心,它最近睡觉的时候多了很多,让她心里很担心,可是这是人类也无法避免的生老病死,在狗身上更是无能为力,她每每感到难过,都只能劝自己要接受。 程婉蕴不知为何今日有些不安,便格外交待添金要照顾旺财和咪咪,把金鱼缸搬进来别淋雨,好生安顿完家里的小动物,才让人套了两辆车,大孩子一辆车,小孩子跟她坐一辆车,再拉上两车和贺礼,就这般出门去了。 今儿太子爷也会去,不过他现在还在乾清宫陪皇上批折子,等会只怕直接过去了,程婉蕴和他约好了在十五阿哥府上汇合。 今日是十五阿哥的喜事,两兄弟府邸也紧挨着,就隔道墙的功夫。程婉蕴到的时候女眷里头已经很热闹了,今儿下了雨,反倒让得了闲的数字兄弟们都来得很齐全。 程婉蕴带着额林珠、茉雅奇和佛尔果春(弘暄领着弘晳和十八自然去了前头男人那边)跟着十五阿哥府的小宫女迈过二门、穿过游廊,进了后头的临水阁。 阁内人都已经很齐了,她一进来,里头的人便连忙起来向她行礼,她不等众人福身就笑着叫起,再随意一扫,只见一三四五七八九十、十二十三十四的福晋都到了,她们原本应该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话的,东一簇人西一簇人,把水阁里外都占满了。 “娘娘快来,我们正在说十三弟妹的喜事呢。”四福晋、五福晋笑意盈盈上前把她拉到了一张桌子边上坐下,这张桌子上还坐着十二福晋、十三福晋和十四福晋。 程婉蕴见此情形微微一笑,她在宫里来得晚,今儿是府邸相邻的八福晋和四福晋是来得最早的,但八福晋傲气,来了便自己占了一桌,故意跟四福晋打擂台。 乌拉那拉氏也懒得理会她,八福晋在她们妯娌里头的名声也差,便也自己坐着。 等其他人陆陆续续进来,三福晋、七福晋坐一块儿说话,大福晋则张氏身边围拢着与皇家沾亲带故、有脸面来贺喜的宗室或兵部大臣夫人们也很热闹。而八福晋那头,除了九福晋之外,连十福晋也不过来,她是正儿八经的蒙古郡主,论身份,这一屋子的妯娌都没有她身份高的,她才懒得捧八福晋的臭脚,她又不是什么好人! 不顾八福晋那张青青白白的脸,十福晋自己坐在窗边吃东西,悠哉悠哉的。 太子嫔娘娘还没到,四福晋就成了太子一派的女眷代表,五福晋不用说的,一进屋就目不斜视直奔四福晋而去,十三福晋也是,捧着五个月身孕的肚子眉眼都是笑过去了。 八福晋这会儿还十分稳得住,在场谁不知道,老五老十三本就是太子爷的狗,他们的福晋夫唱妇随也很正常。 结果,水阁外头的太监高声道:“十二福晋到!”与世无争的富察氏一进门,却一反常态,进了门跟众人客客气气见过礼,却好似眼皮子浅没见过好东西似的,跟四福晋见礼时惊讶道:“四嫂这头花真好看,可是自己缠得?快教教我,我这笨手笨脚的,怎么也做不好。” 四福晋自然会意,笑着拉了她过来,温和地说:“这是太子嫔娘娘以前赏的,我哪儿会这心思巧的东西呀?你过来坐着,等会太子嫔娘娘来了只管缠着她教你就是。” 十二福晋富察氏原本也跟十二阿哥似的谁也不得罪、谁也不亲近,一般参加这样的宴会,都宁愿自己躲着,如今却坐到了四福晋身边,与五福晋、十三福晋也相谈甚欢。 一直观察着她们那头动向的八福晋、九福晋面色都是一沉,十二福晋此举并非代表她一个人,也是代表着富察家彻底倒向东宫了。 更让她们心里直冒酸水的是,就连十四福晋一进门以后也都嚷着好冷好冷四嫂快借我个手炉暖暖,一下就扎进乌拉那拉氏怀里了,连看都没看她们一眼,以前完颜氏哪怕强颜欢笑也要堆起笑脸坐在她们身边的! 八福晋咬着牙根,帕子都要揉烂了。 女眷这边暗流涌动,前头爷们那儿更是如此,老八是自己来的,来的时候老大已经跟大臣们喝上酒了,他身边也很快围了些交好的朝臣,但他还是憋了一口气。 过了会儿老九老十来了,有弟弟们帮着支应、挡酒,老八眉目渐渐舒展。 结果,没一会儿就听外头的太监激动得嗓子都快劈了声音:“太子爷、四爷、五爷、十三爷、十四爷到!” 屋子里所有的人在听到这一嗓子以后立刻全都动了起来,即便是不情不愿的老大也要整理好衣帽,大步迎到台阶下。 湿漉漉的小雨中,太子一身杏黄四爪蟒袍走在最前面,依旧温和清朗的眉目沾了雨丝,更是出尘明俊,他身后半步四个兄弟也个个身姿挺拔,衣袂临风。 “奴才(臣)给太子爷请安!” “二弟(二哥)万福。” 太子是半君,不论是兄弟还是朝臣与他相见都要“六叩二拜”,只是胤礽性子仁和,从来没有端着架子让人真的跪下来行两遍六叩礼,今日也是如此,见众人打千儿就笑着叫免礼了。 等给太子爷见过礼,才拜见其他四位避开的爷,众人又一拥而上将他们一齐迎了进去。 胤禩一直目光沉沉地望着十四,那事儿也快一年了,他竟然是除了过年以外头一回见十四,平日里打发人去他府上,总说不在,亲自过去也说不在,老八也有傲骨,一回两回便不伺候了! 过年的时候,他挤在老四和德妃身边,胤禩端着酒杯想走过去,才刚动一步,就被德妃用一个冷冷的眼神钉在了原处,最终也没有说上话。得罪了德妃,连累了母妃在宫里受苦,是胤禩最后悔的事情。 但那张明德说得真有几分道理,他错过去那一年,直到如今府里八福晋和两个格格这肚子都还是没任何消息,子嗣艰难四个大字都快贴在他头上了,他自然心急如焚。 胤禩就这么看着十四,心里思绪万千,他今儿也只顾着侧头和十三说话,在比两个人身上挂的嵌玛瑙匕首谁得更锋利一些,紧紧挨着太子和老四进了屋。 太子爷来了以后,本来围在他和老大身边的朝臣也不敢明目张胆站在他们身边了,回头让太子爷一句话告到万岁那儿,谁能有好果子吃?于是胤禩和直郡王身边都显得有些零零落落。 直郡王身边还有张家、纳兰家和伊尔根觉罗氏的妻族母族陪着喝酒,儿子弘昱也大了,在皇孙那桌声音响亮地叫着拿酒来,比太子爷两个儿子加起来还要豪迈。听着直郡王时不时大笑出声,胤禩就尴尬了,妻族……八福晋父母都论罪,安亲王府也倒了,母族……全都让康熙杀光了,哪里还有人?儿子……这等求而不得的稀罕玩意那就更没有了。 老九交友甚广,四处专营找人喝酒去了,他是个精明的人,自打十四养外室的事情过后,他虽明面上对他一如既往,但胤禩心思敏感,还是觉着老九待他不同了,不像以前那样真心…… 老十坐下来只知道埋头吃东西,胤禩看着端了酒杯悄悄往太子身边蹭过去敬酒的十二,颇有些颓唐地呼出了一口气。 终究还是……终究还是比不过。 酒过三巡,菜也上完了,十五被哥哥们灌得新房都找不到了,是太监们又醒酒又催吐才好歹缓过来的。十四和十三也已经喝趴了,老四挺直腰杆坐着,看似很镇定,实则应该已经晕得差不多了。胤礽继承了康熙的海量,还能自如地吩咐奴才们把几个爷都抬到偏厅去歇会儿。 胤禛板板正正坐在那儿,人都呆了,还坚持道:“我没醉。” 胤礽扶额:“把这个也抬进去!”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报信的人正是额楚,他翻身下马,跟门房亮明印信就冲了进去,跪到太子爷跟前磕头艰难地道:“爷,程家来人进宫报丧,程家老太太……走了。” 丁忧 晨曦的微光缓缓地爬上毓庆宫的琉璃顶, 照得檐下的风金色,今儿是春日里难得的好天气,但这样的天气没有驱散后罩房里的沉寂,一众盆走过斜斜打在宫墙上的晨曦, 来往都轻手轻脚, 子。 添金蹑手蹑脚溜进膳房里, 头, 愁眉苦脸道:“我的三宝爷爷, 你,娘娘一口也吃不下。” 三宝也愁,啪啪摔面团子:“我把娘了, 我真是想不出辙了。” “添金蹲下来替他添柴烧火, 长长叹气。 程家老太太无疾而终,算是高寿喜丧,太子嫔娘娘得了皇上和太子爷的恩典, 得以亲自回了程家送了老太太一程,只是回来后就有些神思不属, 话也少了,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 太子爷换着法儿宽慰着, 又有弘晋阿哥和三格格插科打诨地捣乱,倒也已好了些,谁知, 过了两日, 旺财姑姑突然不见了, 找到它的时候,它睡在南花园里的草丛里也没了气息。 太子嫔娘娘什么也没说,只是把旺财抬回来埋在枫树底下, 将它的小木屋和平日里喜欢的铃铛竹球也一并烧给了它,然后就在那小小的土包边静静坐着,一坐就坐到了半夜,添金不敢劝,求到太子爷那儿,太子爷却也不劝,把伺候的人都赶走了,自个也搬了张凳子,陪着坐。 隔天起来,太子嫔娘娘就鼻塞昏沉,很有些身子不爽利了。叫了太医来瞧,说是着了风寒,开了方子让好好养着。 “遇着这事儿,原本就心里难过,又添了病症,没胃口也是正常,”三宝把面团放在一边用小竹簸箕倒扣着醒面,“我娘没的时候,我缓了半年都没缓过来,做梦都还哭呢。” “娘娘是贵人,能跟你一样吗?”添金一听怒了,起来敲了他后脑勺一下,“你个乌鸦嘴!” 三宝委屈道:“那你打我做什么嘛!” 添金已经愤愤离去。 回了后罩房,就见屋子里灯已经亮了,他赶紧进屋伺候,就听太子爷在外间穿衣裳,顺道吩咐低声青杏和碧桃:“你们这段日子多陪陪娘娘说话,只捡些开心的事情来说,别叫她常回想这些事,顺道让几个孩子也多过来陪着,闹腾也不怕,人多热闹些,也能移情。” “是,奴婢记着了。” “我晌午就回来。”胤礽一边系披领,一边扭头往帘子里间望去,见阿婉还睡着,才放下一半心,转头看见添金进来,又多嘱咐一句:“去内务府再拨两个擅治猫病的太监过来,把咪咪它们都照看好,今年不许再出事了!” 咪咪自打旺财走了以后也闷闷不乐,已经两天不大吃东西了,趁人不备就经常去刨枫树下头的土,或是蹲在树上谁叫都不下来。 胤礽很怕咪咪再出事,这接二连三的打击阿婉实在经受不住了。 他迈出门去,走过长廊的时候也下意识去看旺财平日里总喜欢趴着的檐廊,眼眶一热。 这么多年了,后罩房里只有他一个是天不亮就要出门的人,那会儿院子里里外外都还是黑漆漆的,阿婉和孩子们也都还睡着,咪咪顶多趴在柜子顶上掀开眼皮看他一眼,只有旺财会在黑夜里站起来,抖抖身子又伸个懒腰,亦步亦趋地送他到院子口。 “旺儿,好好看家。”他总会临别前习惯弯下腰去摸摸他毛茸茸的脑袋,白嘱咐这一句才出门。以后再也摸不到了。 胤礽心里也伤心得很,只是这院子里伤心得人太多了,他反倒不能伤心了,只得照常过着日子,好稳住这个院子里的人心。 一大早,胤礽就去了乾清宫,今儿没有大朝会,康穿熙一身明黄家常衣裳在用早膳,见胤礽来了,便像个寻常家里的父亲一般,温和地点了点筷子:“梁九功,给太子拿碗筷来。保成,来,坐着再用些。” “是,皇阿玛。”胤礽这段时日和康熙相处得多了,也没有以前那么惧怕这个父亲了,两人的相处也默契自在多了,他看了眼康熙一大早用的各色饽饽、小米粥、油饼子,是极俭朴的。 父子二人安静平和地用了一顿早膳,等漱完口,司茶宫女奉了茶上来,康熙才开口:“程世福、程怀章报了丧,朕恩准了。” 胤礽点点头,程家今日已经交割了差事,程怀章也从浙江赶回京城,不日便要一起扶棺出京送老太太回歙县祖坟安葬。 文官本就夺情艰难,何况程家上下无不哀毁过甚,程世福甚至因老母离去一夜哭白了头,张廷玉也说程怀章接了信便一路磕磕绊绊,连路都不会走了,回京的路上一直忍着没掉泪,但一进飘白的家门,望着当中那个巨大的奠字,才用袖子擦了又擦眼睛。 他赐了程家亲笔题的匾额,又亲赐了陀罗经被与路祭,将能给的荣恩都给了,只是生死天阙,这些东西都弥合不了程家的伤心。许多大臣家里有丧事,胤礽替康熙去施恩过几回,但却是头一回见过这样真情实意的伤心。 百善孝为先,程家是赤诚的人家,胤礽便没再提夺情之事,何况程家也没有留恋官位的念头,或许在他们眼里,好好送辛苦了一辈子的母亲、祖母回家,比荣华富贵更为重要吧。 他也是在梦中亲眼目睹最亲的人就这样离去的人,很能体会阿婉和程家人的心,他只是梦就已经痛彻心扉,何况程老太太是真的走了。 “朕有意让格尔芬和阿尔吉善今年跟那群英吉利士兵真的去一趟美洲,亲眼瞧一瞧那地方是个什么模样,英吉利人敢图谋朕的澳洲府,朕为何不能打他的美洲?”康熙又淡淡地开口,眼眸冷厉“当年成吉思汗用骑兵都能打到欧罗巴,朕手里有坚船利炮,难不成还怕了他们?” 康熙在用兵方面一点都不软,相反,他是个汉武帝狂热粉丝,对“虽远必诛”四字有很深的体会。当年要不是葛尔丹在背后捣鬼,且国库空虚,他不得不忍、不得不退,不然他也不会对沙鄂服软和谈,只怕就真的如索额图提议的那般,挥师北伐打他娘的了! 如今康熙有钱有人,又没有后顾之忧,自然想打就打,英吉利敢朝大清伸爪子,也得有胆量承担后果。康熙沉吟道:“程怀靖如今还在澳洲总理军务,正好不必另外派人过去了,朕有意擢升他为澳洲府水师总兵,让他好好守着澳洲。” 格尔芬和阿尔吉善回来了,却把程怀靖和其他水师、六部官员都留在那边继续对澳洲开荒拓土,这也是为何康熙在说到程家丁忧时没有提到他名字的缘故。 胤礽就明白了康熙对程家的处置,身为文臣的程世福与程怀章并非身居要职,身上也没有非他不可的差事,自然没必要夺情。但程怀靖身为武官,又领兵在海外,一则天遥路远不好回来,二则守土有责,他肩头的使命的确更重些,在要防备英吉利的节骨眼上了,夺情也是应有之理。 “儿臣谢皇阿玛,全了程家的忠,又全了程家的孝。”这样的处置,往里深究便全是康熙对他这个儿子的偏袒了,胤礽起身躬身施了一礼。 康熙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捧起盖碗撇了撇浮沫道:“程世福户部侍郎的位置,朕有意让张廷玉暂且代理。” 胤礽吃了一惊:“张廷玉会不会……太年轻了点?” “年轻吗?他也快三十的人了。”康熙含笑放下手里的茶碗,“程世福本就年老,倒衬得张廷玉像个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的小子了。实际上,这孩子性子很精细的,跟张英一模一样,在外头历练了几年就像璞玉浑金,朕早就想将他调回来了,你往后瞧着吧,这孩子绝不可小觑啊!” “全听皇阿玛安排就是。”胤礽也笑了,有时候日子过着过着,他都快忘了以前觉着年纪那么轻、那么小的人都已经长大了,记忆里头不管是张廷玉也好、程怀章也好,浮现出来的,都还是少年的模样呢。 “程怀章的御史位置,朕还没想好,反正也不是什么打紧的要职,回头让六部尚书都推一推,朕再挑个好的就是了。”康熙慢悠悠地说着,随后又笑着斜睨了胤礽一眼,“这样可放心了?” 明面上程家丁忧去职,但程世福的官位紧要,康熙让本就是太子党一系的张廷玉占着,锅烂在肉里,对胤礽是一点妨碍也没有的。而程怀章的御史位置可就没那么抢手了,正好放当块肥肉抛出去,安朝臣们的心。更别提程怀靖夺情不说,还顺势升了两级,如今已经替胤礽握住了一支势力可观的远洋水师。 远洋水师营草创至今,如今可是有五十艘战船、两万名官兵了,在澳洲的只是其中一部分,还有一大半留在天津卫、广州港,在近海巡视警戒,护卫来往商船。 若真要对英吉利动手,远洋水师只怕要倾巢而动,这样程怀靖的位置就会变得举足轻重。康熙这是暗示他,愿意放手让他掌兵了! 哪怕是遥远飞地的兵。 胤礽心中一阵激荡,那么多年了,皇阿玛心里的坚冰与防备,终于被他融化了一点。 至于程家日后如何?没听见张廷玉的官衔前头还有代理二字?康熙对张廷玉的期许显然不仅仅是一个户部侍郎,到时候程世福官复原职的机会,胤礽觉着至少有六成。 而张廷玉……胤礽不用想都知道,只要他这几年没有过错,能兢兢业业当差,三年过后皇阿玛自然还要把他再往上升一升的。 程怀章正好也可以借此机会回到翰林院,胤礽已经想好了把他安在什么位置上了。 胤礽眼底有一点泪,被他竭力忍了回去,只是亲昵地向康熙鞠了一躬:“多谢皇阿玛疼儿子,处处为儿子打算。” 康熙让他坐下,喟叹道:“也就你能明白朕的心。”在面子和里子当中,不是所有人都能想明白哪个更好的,他也没说透,但保成就明白了。能跟儿子这样交心,总有人能明白你的话,让已经年迈的帝王心里也充满了感慨与温暖。 这也是他愿意放一放手的原因。 # 毓庆宫,后罩房里。 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阳光穿过菱花窗格,一块一块,完完整整拓印在了地砖上,还有一些落在程婉蕴眉眼间。她昨日发了烧,出了一身汗,今儿反倒好多了,只是精神还不太好,做什么都像被雨水浇过的花草,蔫蔫的。 祖母是夜里头突然去世的,早起来吴氏才发现,她没给家里留下什么话,只是前一日还念叨着怀章和怀靖不知道今年过年的时候还能不能回来,阿蕴选进宫里也不知道过得怎么样。 老太太这两年已经有些糊涂了,先前她和吴氏、小孙子一块儿回了歙县一趟,是存着耀武扬威的心思的——瞧瞧!当年你们这些亲朋都瞧不起她,如今又如何?快来瞧一瞧、看一看,老娘我衣锦还乡啦! 可是炫也没炫成,当年欺负她孤儿寡母的很多亲戚都已经黄土一抔,这事儿似乎让她放下了很多事,也颇觉遗憾。后来回了京城,老太太安安逸逸的,反倒渐渐糊涂了,还总是记着程婉蕴刚刚选秀进宫的事情,每天都担忧地问吴氏,阿蕴可有寄信回来?怎么进了宫没个消息。 吴氏总会一边替她拍拍衣裳,一边纠正她:“如今要叫娘娘啦,不能叫阿蕴了。” 祖母就会瞪吴氏:“胡说八道!” 吴氏无奈:“是是是,是媳妇胡说八道。” 程婉蕴就想起来,她刚进宫的时候孑然一身,又被欺凌又被排挤,心里骂着贼老天强忍着这一切,那会儿没法给家里报平安,刚进了东宫那会儿也是表面镇定心里战战兢兢更多,也不敢往外递信,只想着家里肯定会知道她已经入选,既然如此就不要多事了。 可如今她才意识到,家里虽然得了宫里的消息,知道她进了东宫,却并没有因此放心的,至少祖母一定是这样唠唠叨叨地担忧过她。 她去了程家,程家很挤很挤,甭管认不认得这个老太太,都是冲着太子嫔母家这个名号来的,朝堂上大大小小的官吏、邻居、还有些凑热闹的,呜呜泱泱一大堆。 程世福领着怀章、怀章的几个儿子披麻戴孝跪在灵堂,有人上来敬香他们就跪一次,一天下来人都站不起来。 女眷们便都在里头,守着棺材烧纸,程婉蕴也给祖母仔仔细细叠了几个金元宝烧了,她没有哭,只是静静地听吴氏哽咽着说老太太平日里都做了什么、说了什么,程婉蕴记忆里的祖母也好像活了起来似的。 她还记得小时候,祖母领着她和程怀章、程怀靖(婉燕婉荷不喜欢出门晒太阳,总是不去的)赶骡车去收田租子,那会儿家里雇不起车夫,祖母就坐前头自个赶车,这车说是骡车实际上连个车顶棚也没有,就一块木板,下头按两个轮子而已。 他们仨都还小小的,尤其怀靖,人小戴不上遮阳的斗笠,就被祖母塞进要用来装稻子的箩筐里,还盖上了藤编的盖子,说是这样不会被太阳晒到。怀靖是个多动症患儿,哪里忍得住,经常顶开盖子要爬出来,程婉蕴就跟打地鼠一样把他摁下去,然后他又冒出来,程婉蕴再摁,后来怀章也帮着摁弟弟,三个人在木板上打打闹闹,祖母赶车的手艺也谈不上多好,放在后世只怕要在车屁股贴满“实习”的贴纸,她在前头就嚷:“不许动了!都不许动了!” 他们仨哪里肯听啊,在后头都快打起来了,然后车被小石子一别,祖孙四人就嗷嗷叫着连人带车就翻进稻田里去了。程婉蕴赶紧把两个泥人弟弟拔出来,就见祖母也已经一身泥水从沟里爬上来了,默默地脱下鞋子,脸黑如锅底:“你们三个小兔崽子——” 程婉蕴心道不好,连忙转身就跑,怀章也立刻跟上,就剩下腿短人小的怀靖喊着等等我啊!刚想跑就被祖母抓小鸡崽子似的拎住了,打得鬼哭狼嚎。 租子没收成,四个人还成了这狼狈模样,更好笑的是,回去的时候身上的泥被日头晒干,四个人每走一步身上就扑簌簌地往下掉泥块子,祖母这个大泥人气鼓鼓地牵着仨小泥人,四个出土文物一进家门就把在伙房里做饭、听见动静探出头来的吴氏惊掉了锅铲子。 这样的事情多了去了,也有顺利收了租子的时候,那他们仨就会每人被祖母塞一个烤红薯作为今天“乖乖的”的奖励,三个人便躺在一袋袋、一筐筐的稻子里,闻着满鼻子的稻香,望着天上的飞鸟与游云,并肩躺着吃红薯。 程婉蕴约莫便是这样长大的。 在这个世界,她从小到大记忆的每个剪影里,似乎都有祖母的身影,她就像是家里的定海神针,不管遇到什么事,她总会说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挺挺就过去了! 程婉蕴就很有些后悔,十多年前的自己就应该写个信回家的,哪怕只写一句她很好,祖母也不会这样为她担心那么久了。 她坐在床榻边很想哭,又强忍着,她不想一直这样下去,她在强迫自己恢复正常。 可这真的太难了,尤其旺财也走了。她忽然就意识到,原来时间过得那么快,快得狗狗的生命都走到尽头了,快到生离死别已经来到眼前了,她才恍然惊觉。 那天她坐在旺财的小土包边上时,其实什么也没有想,很奇怪,那时候脑袋好像是空的,人也是空的,她好像还反应不过来似的。 然后太子爷过来陪她坐着,原本也是静静地,后来他忽然就说了一句:“阿婉,伤心并不是可耻之事,不必忍耐,也不必强求自己。我时常奢望如果我也能有为了额娘伤心难过的机会该有多好,但我连这个也没有。” 程婉蕴听着眼眶一热,压抑在心里的那么多酸涩苦痛全一齐涌了上来,她转身搂住太子爷的脖子,把眼泪全流到了他身上。 太子爷单手揽着她的背,只由着她无声地流泪,一言不发。 程婉蕴在泪眼里远远望着这小院子,春去冬天,她在这里度过了她的十八年,而还有个人从始至终一直陪伴她、伸开双臂拥抱她,也永远站在她一回身就能看见的地方,像曾经他许诺的那样,他一直是她身后的青山。 程婉蕴红着眼眶呆坐着,却忽然发现窗台上放了两个被歪歪扭扭地画上了小狗脸的桃子,她趿着睡鞋一看,弘晋和佛尔果春脸上沾着墨汁,像两只花猫一般躲在她窗户下头,闪着大眼睛跟她对视:“额娘……” 两个小家伙噔噔噔地跑进来,往她怀里蹭,小心翼翼地问:“额娘,你的病好了吗?” 程婉蕴轻轻“嗯”了一声。 他们又说:“我们想额娘陪我们睡,不想阿玛陪,阿玛都不会讲黑猫捕快的故事。” “阿玛还要照顾哥哥姐姐,旺财姑姑去找它额娘以后,二哥就难过得不得了,连蒸汽机都没精神做了,大姐姐和二姐姐也是,绣了好多旺儿姑姑的帕子,一边绣一边掉眼泪,阿玛安慰了这个又要安慰那个,忙都忙不过来了。” 程婉蕴抬头一看,帘子外头似乎有个影影绰绰的高大身影,她一时又想哭又想笑,低头捏了捏两个孩子的脸,故意板着脸问:“是不是你们阿玛让你们来诉苦的?” 弘晋心虚说:“不是。” 结果佛尔果春老老实实点头说:“是啊。” 程婉蕴轻咳一声,扬声道:“还不快进来,你两个小兵都招了。” 胤礽这才亲自端了碗鸡丝面进来,笑了笑:“这两个不中用的,还把阿玛给卖了。” 程婉蕴今儿心绪已经好些了,她看着两个殷切望着她的小崽子、同样也眼含期许的太子爷,叹了口气:“拿过来,我吃就是了。” “嗻,太子嫔娘娘,您是要就酱菜吃呢?还是要就酸笋?”胤礽立刻就笑了,殷勤备至地要过来服侍她下来洗漱,青杏便极有眼力见地将两个功成身退的孩子抱了出去。 程婉蕴搂住太子爷的脖子,蹭着他不许他走。她生病撂了挑子,这里里外外、几个孩子饮食起居全是太子爷在操持,回过头来又还要为她担心,这段日子他也过得很煎熬吧。 胤礽也伸手搂住她,阿婉什么也没说,但她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便故意逗她道:“这不看孩子不知看孩子的辛苦,这几日我算受够了,日日要替弘晋和佛尔果春断官司,你不是抢了他的玩具,便是两个都要同一个玩具,就连椅子也要抢,闹得我头大如斗,你平日里可真辛苦了……” 程婉蕴总算笑了:“可见你平日里日子舒服吧,这俩小的你都没法子,那几个大的合起来你可怎么办呢?” 胤礽揉了揉她的脸,“所以啊你快些好起来吧……你瞧我这辛辛苦苦养了十几年的肉都没了,这家里没了你可不成。” 后罩房里总算快雨过天晴了,正殿里却还日日煎着汤药,利妈妈坐在廊下给药炉子扇风,被越发苦的药味呛得直咳嗽。 殿内太子妃的咳嗽声也一阵一阵,几乎不停,利妈妈听了更是心焦,也不知怎么回事,太子妃的病总是时好时坏,如今精神短了,坐起来一会儿就头晕,总得歪在床上,渐渐得竟然连门都出不去了。 一个多月前,听说程家也没了老太太,程佳氏也病了,太子妃倒更精神了,竟不用人搀扶着,自个挣扎起来,目光幽幽地坐在床头,那神情把利妈妈都吓了一跳。 前两天程家丁忧的消息过来传了过来,太子妃更是多用了半碗粥,吃药也不吐了,利妈妈听见她喃喃道:“得宠又如何,有儿子傍身又如何,还不是一样求不来恩典……” 但后来听说张廷玉被皇上调回京城接任户部侍郎一职、程怀靖因将在外不得回,皇上下旨夺情,连升两级,亲封澳洲水师营总兵,太子妃那会儿正吃药呢,一下就吐了个精光。 “张家和程家那么亲厚……”太子妃侧过头去,泪水都流进了枕巾里,谁看不出张廷玉是替程世福占着位置?程家说是丁忧,却只丢了个没什么油水的江南道御史的小官。 以太子爷的脾气,程怀章孝期一满,他就能正大光明将他调回京城,他有功绩又资历,只怕也是要升官的! 凭什么……凭什么程家就有这等运道……凭什么!太子妃手指陷入了掌心,几乎刺出血来。 四十七年 “要这个, !” “傻妹妹,嫂嫂们的好日子,你穿正红做黄绣金线的更好!” 程婉蕴在屋子里歇晌,就隐姑娘围在一块儿压低嗓子的叽喳声。她从困倦中睁开眼, 见, 敞着睡得皱巴巴的里衣, 呆坐在她身边, 也是一副还迷瞪没缓过来的模样。 她也揉了揉眼, 看了看对面酸枝木寒峰珐琅彩自鸣钟,捻成梅花枝的二刻,夏日里浓烈的日光都淡了, 温柔的竹影爬上窗棂。 “二爷, 咱俩又睡过头了。”她浑身还懒懒地贴过去太子爷滚烫又线条饱满的胸膛,那既软又硬的触感让她忽而走神,手臂不禁又探到劲瘦有力的腰上彻底将人搂住。 虽说眼角生了点笑纹, 不如少年时那般叫人一眼望去就心跳如擂鼓了,但太子爷这般身段的三十好几的男人, 还是挺叫人稀罕的。 胤礽还残存的几分睡意被阿婉掐住腰肉揉捏的时候就飞了,他无奈地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还捏, 我这后背又被你抓破了,孩子们都在外头等你了,可不许再来了。” 程婉蕴脸红红地嘴硬道:“您瞎说, 我可没这么想。谁说的就是谁想的。” “这么硬气, 那你倒是把手放开呢?” “不放。” 那胸膛微微震动起来, 是太子爷在笑,他也伸手将她抱住,身子往后仰, 两人一齐倒进蓬松绵软的褥子里。 令人伤感的康熙四十六年总算被程婉蕴熬过去了。如今已是康熙四十七年的初夏,今年开春十七阿哥也大婚出府,弘暄和弘晳的婚事便也提上了日程。 钦天监算了半天,下半年宜婚嫁的好日子实在有限,康熙便决定一次性把两个孙媳妇都娶了,把两个孩子大婚的日子都定了立秋。 为了那一天,内务府早早就在预备了,程婉蕴也把库房里私藏的各色贡缎都找了出来,趁着还有几个月时日,准备给自己和几个小姑娘一起做新衣裳,在弘暄和弘晳的大日子里穿。 早早就跟额林珠她们定好今日午后过来选料子,谁知程婉蕴自个跟太子爷歇晌睡过了头,她起来帮着把太子爷拾掇拾掇好,便赶忙将这大爷从后门送去衙门办差,自己也连忙梳洗挽了发髻,装作若无其事地掀起帘子出去。 “额娘,你也太迟了。”佛尔果春坐在椅子里摇着小短腿,抱怨道,“大姐姐还不许我进去叫你。” 额林珠眨眨眼,捂着嘴偷笑。满屋子的宫女也跟着低头无声地笑,把程婉蕴脸都笑红了。 她轻咳一声,先过去捏了捏佛尔果春的脸颊:“好你个小赖床精,青杏姑姑每天叫你起来都要费一番功夫,不赖上半个时辰都不起来,你还好意思说额娘呢。” “才没有呢!我现在都很乖了!”佛尔果春立刻不依,扭头去找青杏当证人,“青杏姑姑,你说是不是,我今天是自己起来的!” “是,三格格今日起得早。”青杏连忙笑着屈了屈膝:“娘娘明鉴,三格格听说今日要做新衣裳,的确是只赖了一刻钟就起来了。” 佛尔果春听到前半句还昂首挺胸很高兴,结果听到后头就跳下椅子急得跺脚:“ “姑姑!一刻钟怎么能算呢!” 众人都笑起来。 程婉蕴抚过满桌子满炕的好料子,这都是她这么多年攒下来的,也有今年太子爷新赏的,这样堆着看真显得富裕啊,满目琳琅与珠翠,平日里就是生八只手也穿不了那么多,如今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刚就听见你们俩议论了,可选好了?都属意哪种花色呀?咦,茉雅奇还没过来么?”程婉蕴忽然发现好像少了一个人。 额林珠和佛尔果春对视一眼,都耸耸肩头:“方才她打发人过来说不过来了,太子妃娘娘已经给她备好衣裳了,就不偏额娘的好东西了。” 程婉蕴愣了一下,随即便笑道:“是了,是额娘忘了,太子妃娘娘既然替她打点了,那咱们也不多事了,来,额娘陪你们俩挑,等会额娘再帮你们梳头,看看那天怎么打扮好,如何?” “好呀!额娘,你上回新打的翡翠镂雕的小竹子簪子能不能借我戴戴?”佛尔果春小小年纪就比姐姐们更臭美,每回见程婉蕴的新首饰都眼馋,一听要梳头立刻就又跳下椅子来摇她的胳膊,“还有还有内务府专门给您做的玫瑰膏,我也想擦。” “好好好,姐姐戴桃花的,你就戴竹子好不好?青杏,把我那最大的三层的檀木妆匣子拿出来给两个格格挑。”程婉蕴并不介意,她喜欢两个女儿和她这样亲密无间。她以前就很羡慕同事和她妈妈的感情,她妈妈又温柔又美丽,母女俩衣裳相互换着穿,一起逛街一起喝下午茶,她几乎每天都要给她妈妈发微信,好得像一个人。 她两辈子也没有这样的母亲,但好在她可以做这样的母亲。额林珠和佛尔果春就常常被太子爷训斥说没大没小,她就搂过她们说:“我就喜欢她们这样没大没小,你管着儿子便罢了,我家的姑娘可不许再拘着了。” 太子爷就无奈地摇头:“得了,以后我再不说了,怎么倒成了我的不是了?” 额林珠选了鹅黄金线的料子,佛尔果春本来喜欢红的,看见姐姐披在身上试试的时候,又觉着姐姐容光焕发,也闹着要一样的。 “这有什么难得?料子做两件是够的,正好你们姐妹穿一样的,额娘给你们绣不一样的图案好不好,姐姐喜欢仙鹤,就绣仙鹤,佛尔果春喜欢竹子就绣竹子,正好配你的发簪好不好?” 定下后量了身子,衣裳就算选好了一套,另外又选了桃粉绣白梅喜鹊的、荔枝红绣海波祥云的,每人做三套。 之后,程婉蕴就叫人拿炭火来,用铜棒在上头热一热,当做卷发棒给两个姑娘的刘海儿和鬓角碎发都卷成小括号,小两把头也梳得花了心思,用一股一股的小辫子包住发髻,再用珍珠流苏步摇固定,行走间飘然欲飞。 这个发型两个孩子都好看,佛尔果春额头高,刘海撩起来就显得脸长,她就适合这种有步摇在耳部修饰脸型的发型。额林珠则因为生得好看,随便怎么打扮都好看,叫佛尔果春羡慕不已,还生气地叉腰道:“额娘你不公平,你把姐姐生得那么漂亮,我就生得那么丑!” 程婉蕴委婉提示:“……你很像你阿玛哦。” “骗人,阿玛明明也生得很俊,跟我不一样!” “……其实你阿玛戴了旗头梳上辫子也是这模样,真的。”程婉蕴憋笑道,她真是冤枉啊,佛尔果春遗传得明明是太子爷和康熙的脸型,眼型也是,这孩子没遗传到她的大眼睛。 佛尔果春好哄得很,等程婉蕴拿出各式各样螺黛、胭脂、以及扬州戴春林的鹅蛋香粉,小姑娘眼睛都直了,试了这个又要试那个,一下就把容貌问题抛诸脑后了。 这天下午,程婉蕴高高兴兴地陪着两个孩子换了好几个发型、好几套衣裳、好生打扮打扮了一番,算尽了一把暖暖换装的兴致。 为此晚膳也有高昂的兴致好好做了,程婉蕴想了想,夏天热,她又想吃烧烤哈啤酒了。莱先生来华夏,不仅带来了科学知识,这回还带来了被修道院秘密控制、不肯外传的啤酒酿造技术,还是有名的德意志啤酒,倒出来有特别绵密的泡沫,特别好喝。 比真正历史上早了两百多年,程婉蕴在紫禁城里提前过上喝冰啤吃烧烤的好日子了。 牛羊肉都吃腻了,她便决定今日用小炭炉上头架铁网烤梅花肉、五花肉、猪颈肉、蜜汁腰条肉,以及烤猪肝、猪蹄、猪脑等内脏,今日就吃各式各样的猪肉。 程婉蕴把在前院做功课的三兄弟也叫过来,小四方膳桌拼在葡萄架子下头,摆好椅子,烤炉火正旺,黄昏已尽,星子冒了头。 为了喝啤酒,程婉蕴先前还专门让造办处用玻璃烧了几只大大的扎啤杯,如今叫添金去找出来,将啤酒倒进去,再丢几块冰窖里敲下来的碎冰块,连着上头的泡沫一起喝,真是从喉头舒服到五脏六腑。 弘晳和弘暄都好奇地看着在凝满水珠的玻璃杯里直冒泡的金黄色啤酒,额林珠也低头偷偷尝了一口,砸吧砸吧嘴,眼睛就亮了。 佛尔果春对啤酒不感兴趣,她捧着程婉蕴专门给她熬的一大缸子号称能美容养颜的苹果肉桂奶茶喝得津津有味呢。 弘晋则趁程婉蕴转身烤肉的功夫,偷偷爬上桌喝了一大口啤酒,下意识辣辣地咽下去,小家伙根本就没喝过酒,没一会儿就满脸通红,趴在桌上昏昏欲睡。 程婉蕴回过头来发现了,哭笑不得地让碧桃把弘晋抱进她屋里的碧纱橱去睡,再叫人给他调一杯蜂蜜水,等他中途若是醒了再喝。 猪肉切成均匀的条状或是块状,在铁网上烤得滋滋冒油,肉在炙烤中慢慢收缩紧实,呈现出一种让人特别有食欲的棕红色,带皮的地方微微有点焦,皮烤得脆脆的、干干的,闻起来却更香了!再刷上专门调制的烤酱,每每刚烤好一盘几个孩子就抢着吃,烫着嘴也不舍得吐出来,只能拼命张着嘴扇风。 “烫烫烫……” “唔!好吃好吃……” “给我就一块儿,二哥!给我一块儿……” 烤肉且夹着炭火的烟气随风飘过了墙头,能飘得很远,连闷闷不乐地窝在自己院子里的茉雅奇都隐隐约约闻见了那弥漫开来的烟火味。 今日午后,她原想一起去后罩房的,却被额娘拦住了,额娘撑着身子坐了起来,连连咳嗽着说衣裳首饰她都替她备好了,叫利妈妈去后罩房回绝程佳额娘的好意。 随后画戟姑姑就将那天要穿的衣裳拿出来给她看,额娘给她挑的是葡萄紫缂丝的百花贡缎,这料子很名贵,上头每一朵花都是不一样的品种,细数起来真的有一百种花在上头,且绣得活灵活现,好似真花一般,这还是当年额娘嫁入东宫的时候皇玛法赏的其中一匹,额娘一直不舍得拿出来做衣裳,如今却给了她。 听额娘这么说,茉雅奇犹豫着便没敢把心里话说出来,她其实不喜欢葡萄紫,紫色虽为贵色,但她穿起来显黑,也略嫌老气,她又瘦,压不住这样满绣的衣裳…… 以前程佳额娘给她挑料子,都是挑浅浅淡淡的底色,她说她眉目比较淡,又娇弱,穿藕色、天青色、水粉都好看,茉雅奇也觉着是这样的,太繁重的绣花和料子压在她身上,总有种刻意堆叠之感,沉沉闷闷,她不太喜欢。 茉雅奇看着额娘说两句都要停下来歇一歇的样子,还是把话咽下去了。罢了,不过一件衣裳,这点小事就不要再违拗额娘了。 随后,画戟姑姑又翻出了额娘的皇太子妃吉服和大拉翅,以及华贵的点翠嵌东珠凤冠,茉雅奇这才知道额娘那天也要打点妥当,等两个哥哥带嫂嫂先来她这个嫡母院里敬茶。 这倒也是礼数,不能为此指摘额娘什么,只是茉雅奇总觉着额娘是故意要争这一口气的。她若是称病,程佳额娘或许就不必在她跟前行侧妃礼了,只在后罩房等着就是。 嫡母在场,程佳额娘就得到正殿来,位次也只能摆在额娘下首,等大哥二哥和嫂嫂们先给额娘和阿玛敬完茶,才会再给程佳额娘敬茶。 茉雅奇又担心额娘身子不好,强撑着要争这个脸面,回头又不知道要养多久才能养回来,更不愿她这样去踩程佳额娘的脸面。 她总会因为自己时常为程佳额娘考虑而感到自责,好像每每她替程佳额娘辩解一句,额娘总会觉着她成了旁人的女儿了。 利妈妈也曾对她说:“娘娘什么都没有了,唯有您而已,她是万分看重您的啊二格格。” 因此看着额娘伸手抚过那件好久没穿过的皇太子妃的衣裳,怔怔地久久没说话,她也说不出别的话了。 等回了自己屋子里,茉雅奇就一直坐在窗子边发呆,那件葡萄紫的料子已经拿到了她屋子里,明日宫里的绣娘就会过来给她量身子,量好了便会将料子带回去裁剪制衣。 但她看都不看那匹料子,她甚至在想,啊不知道额林珠和佛尔果春那天会穿怎样的衣裳,一定很漂亮吧,程佳额娘的女红也做得很好,她很会绣一些不同寻常的图案。 她还记得之前程佳额娘送了件茶白底绣墨竹的衣裳给她,里头还衬了一层香云纱的衬裙,也是银线暗绣的竹子,与外头那层遥相呼应,在日光下,不仅像水墨丹青,还有种流光溢彩的美。 她好喜欢,既想日日都穿,又怕穿旧了,也怕额娘看了不大高兴,便总是收在箱子里,偶尔拿出来再在自己屋子里穿一回。 茉雅奇捧着脸,幽幽地叹了口气,希望那天她穿上那衣裳不会被人笑话…… 正殿里的动静没躲过何保忠的眼线,他坐在值房里,正由着两个小太监捶腿捏膀子,就听其中一个小太监说太子妃找出了吉服,叫人仔细清洗熨烫,晾晒在院子里后,转了转眼珠子,“呸”地一声将嘴里的牙签子吐在了地上。 “你就这么办……”何保忠招招手,让那个小太监站起来,把耳朵凑过来,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通,“剂量可得看着点,如今那位可是个玻璃灯,一不小心弄死了,也麻烦。” “嗻,何爷爷您放心,奴才没进宫以前是生药铺子的学徒,这药啊抓一把都不用上称,几斤几两一清二楚,一定不会错的。” “嗯,去吧,别出来太久叫人发觉了。” 何保忠看着那俩小太监神不知鬼不觉从屋子后头开的小门溜了出去,心里冷哼了一声,也拍了拍衣裳,甩甩手回淳本殿当差去了。 立秋那天很快就到了,风朗气晴的好日子,天高云淡,大朵大朵的行云落下影子,慢慢飘过紫禁城的宫墙。 弘暄和弘晳是在宫里成亲,比起其他阿哥的母妃只能在宫里等待,程婉蕴和太子爷信步就能去撷芳殿观礼。 从毓庆宫到撷芳殿一路上都拉了过街灯,每个灯笼上都扎了红绸贴了喜字,就连树上也挂满了红灯笼,而每一盏灯笼底下都飘着一张洒金红笺,上头或多或少都写了吉祥话与祝福语。 是程婉蕴让人走遍东西六宫,找四妃、其他妃嫔、皇子阿哥、公主格格收集来的,除了大大小小的宫里主子们的墨宝,毓庆宫里只要会写字的宫女太监,也被程婉蕴集了一些祝福来,又让额楚带了一批出宫,也让和太子爷亲厚的人家,如张家、赫舍里家、富察家、完颜家写了。 有人写和和美美,有人写白头偕老,有人写芝兰茂千载,琴瑟乐百年。程婉蕴特意看了送去富察家和完颜家让两个儿媳妇写的花笺,她想知道这段包办婚姻,两个小姑娘心里是怎样想的。 完颜氏没有写字,只是画了一副人月团圆的小画,月影里荡开几笔一对人影,画得极美。而富察氏一笔秀丽飘逸的好字,一笔一划地写着:“愿身能似月亭亭,千里伴君行”。这一句把程婉蕴感动得几乎想落泪。 在撷芳殿两处新房的门口,点的大灯笼下的巨大花笺则是康熙的亲笔,写了大约八百字作文了,殷殷切切几乎全是身为祖父对孙子未来的期许与祝愿,程婉蕴就记得一句“新婚如新岁,春满旧山河。”真的,这些古人都太会了! 程婉蕴和太子爷也给两个孩子写了,但她没有告诉他们挂在了哪里,也没告诉他们她写了什么,她希望父母的祝福不要成为他们的负担,而是在一片祝愿的灯火之中默默守望就可以了。 额林珠早就跟乌希哈、茉雅奇约好了,要闹两个哥哥的洞房,唯一苦恼的就是洞房有两个,她们很可能闹不过来。 然后纳穆塞和哈日瑙海都被程婉蕴郑重交代了一个重要的任务:跟着弘暄和弘晳分别去富察家和完颜家翻墙抢亲……啊不是,迎亲。 听说富察氏家里兄弟众多,都是凶猛的肌肉男,拿着棍子早早等在院子里了,程婉蕴都担心弘晳这个小理工男能不能搞得定这些大小舅子,于是只好不讲武德地请了外援,把哈日瑙海和他的蒙古侍卫都暗搓搓地编入迎亲队伍里。 纳穆塞就跟着弘暄和完颜家帮忙,完颜家就比较弱了,程婉蕴主要是让他帮着挡酒去的,完颜氏的阿玛听说千杯不倒,日日混迹在市井中喝酒的,省得回头连宫门都找不着了。 程婉蕴今日便穿太子嫔的大衣裳了,但头上没有多戴特别华丽的头饰,脸上粉也扑得薄薄一层,今日是孩子们的好日子,她一个婆婆不必喧宾夺主,低调温和一些更好。 程婉蕴和太子爷两人在撷芳殿正襟危坐翘首以盼,一边等待一边回忆,足足说了有大半个时辰,两人说着说着最后都红了眼眶。 “真好,孩子们都长大了,如今也要有自己的小家了。”程婉蕴低下头感慨地笑,太子爷则探过身来为她拭去眼泪。 “这么好的日子,快别哭了。”太子爷笑道,“你不是早就想把他们赶出去了,怎么如今又舍不得了?” 程婉蕴郝然道:“那不是说笑的嘛。何况,我又想着额林珠很快也要出嫁了,到时候这家里就冷清了。”她说着又微微一叹。 孩子们长大后就像鸟儿一般,要飞向自己的天空了,而她和太子爷就像已经飞不动的老鸟,只能在那曾经挤挤挨挨的巢里远望他们离去。 “飞也飞不远,撷芳殿与毓庆宫那么近,弘晳和弘暄没有离开我们,以后每年木兰都让额林珠回来,咱们年年都能相见的。”太子爷又低言安慰她。 程婉蕴点点头,但这总觉着不大一样。 说着说着,看到正殿的宫女过来寻茉雅奇,程婉蕴忽然就想起太子妃前阵子莫名其妙开始腹泻的事儿,太医看了好几回,病情也好好坏坏,后来整个人都浑身无力,今日就没来。 听说今早茉雅奇出门,正殿里又砸了东西,如今使了人过来,难不成出了什么事?程婉蕴有些疑惑地看着那边。 “程佳嫂嫂!”一声脆生生呼唤将程婉蕴的思绪又拉了回来,小十八白白嫩嫩,穿着件绯红的衣裳,被王嫔娘娘打扮得小金童子一般。 程婉蕴捂嘴笑道:“哎呀,我们的滚床童子来了!”她上前张开手臂抱住了十八。 弘晋和佛尔果春见十八来了,立刻也蹦蹦跳跳过来要带他去新房里看看,程婉蕴嚷着慢点,就松手由他们去了。 她望着三个孩子手拉着手的背影,心里一直有一片阴霾,是啊,今年已经康熙四十七年了,下个月就要去木兰了。 婚礼 富察行妆缎吉服褂坐在红缎八抬彩轿中, 她头上三层镂金顶朝冠,下垂的三行贯珠,正随着八名健壮的抬轿太监愈发着急的脚步,而剧烈摇晃着。在及其属官, 腰铿锵声也愈发响亮。 她抬手轻轻扶了扶朝冠, 想到方才发生的事, 声来。 皇子大婚的礼仪, 自与凡家的三媒六聘, 要先行议婚之礼,但舒和是皇上指婚,便省下了这一两年指了婚, 她留在宫中学习宫规, 阿玛李荣保陪同下,身穿蟒袍补褂到乾清门东阶接旨:“皇上有旨,今以李荣保之福晋……” 那张圣旨如今还开春, 内务府又根据钦天监选取的大婚吉日,开列了长长一张帮办婚礼的官员与命忙碌了起来。 期间, 钦天监择了吉日,皇上便让钦天监择了生辰八字相合的内务府大臣来放定, 恩赐仪币,其中一类便赐予舒和本人,将在进门奉迎时随嫁妆抬回宫中;另一类是赐币, 是赐予富察家的, 算是皇家彩礼。 舒和听说, 所赐予她的仪币包括首饰、衣料、日用金银器皿等等,都是太子嫔娘娘与太子爷花了两年时间命内务府细细筹备来的,甚至还让格尔芬和德柱几位大人天南海北去寻来的稀罕物件, 长长的单子上首饰便计有嵌东珠珊瑚金项圈两只、衔珍珠大小金簪三支、嵌东珠金耳坠三对、金镯两对、金银纽扣各两百颗、衔东珠金领约和做各式袄褂被褥的貂皮、獭皮、狐皮数十张,杭州织造贡缎各一百匹;饭房、茶房、清茶房所用银盘银碗银壶银碟、各类瓷器等若干。另有舶来的玻璃器皿若干、玛瑙宝石、象牙、香料若干[注1]……丰厚远远超出寻常皇子福晋的份额了。 自打指了婚,舒和家里与完颜家也就正经走动了起来,听闻她那头也相差无几,甚至因皇长孙身份贵重,这仪币更重两分,差点没将过来凑热闹的十四福晋酸死。 而赏赐给家人的赐币,便多是金银了,给李荣保有黄金十两、白银七百两,狐皮朝服一件,薰貂帽一顶,金带环、手巾、荷包耳挖筒等配饰一份,备鞍马一匹。赐予她母亲的是黄金十两、白银五百两,衔珍珠的金耳饰三对,金簪、金镯两对,白玉器两件,狐皮袍一件,獭皮六张,雕玲珑鞍马一匹等等。[注2] 这些东西都由内务府总管大臣亲自送到富察家,家里有官身、有诰命的都要穿朝服、吉服,领全家子弟开正大门迎接于门外,望向东宫的方向行三跪九叩之礼。 放完定,又要行定婚宴,也全都有内务府包办,约莫有五十几桌,舒和记得自己在闺房里还听见园子外头戏班子咿咿呀呀唱曲,很是热闹。 只是这宴席不论是弘晳阿哥还是她,都不必参加,出席的是她的家人、族人,以及所有不当班的宗室王亲、内大臣、内命妇等等。 直到大婚前一天,这婚事似乎才与她相关了,摆了一院子的嫁妆陆续抬进了撷芳殿,她隔日天不亮也被额娘和宫里来的喜嬷嬷抓起来开脸、梳头,额娘望着镜子里的她边哭边笑,眼泪似乎总是擦也擦不完的,她也忍不住想落泪,却被喜嬷嬷拿帕子摁住了眼睛:“大好的日子,福晋可不能哭,肿了眼睛可要闹笑话了。” 舒和是心眼通明之人,又从小生在这样的大家,自然明白喜嬷嬷委婉言语下的意思,她一朝有幸得为宫人,与皇子喜结连理,又怎能流露悲意,入了宫是喜是悲可是由不得人的,这是提点她不要犯了忌讳。 她便连忙将泪拭干,便垂下眼不敢看额娘了,否则只怕还要忍耐不住,她额娘也连忙叫人打水来净面,母女两个侧过头去,竟相互体谅着对方,互不敢相对。 她在闺房中等候吉时,女官与亲近的女眷进来陪同着,外头自然又是花样百出地为难新郎官,很是热闹,迎亲堵门这一节的习俗,即便皇家也不能免俗,倒又与寻常人家相似了。 她家堵门的,除了三个亲哥哥、六个堂哥之外,还有被请来当外援的堂姐夫十二阿哥,有这样一个身份尊贵、辈分又高的“顶门柱”在,只怕弘晳一行人都讨不得好。 舒和坐在屋子里,自有亲厚的姐妹一趟趟来回为她传外头的情形,十二福晋也来作陪,本来正笑嘻嘻看着弘晳被人为难,一会儿要红包,红包拿了又要他作催妆诗,作了诗又还要答题,十二福晋用团扇挡着脸正笑道:“我们家男人多得很,想娶富察家的姑娘可不容易。” 不多时,十二福晋又忽然奇怪道:“陪着弘晳阿哥来迎亲的怎么还有蒙古人?咦,那领头的怎么有些脸熟……不好!他们要耍诈!” 话音还没落呢,只听外头忽然尖叫一片,又是砰得一声,院子门似乎被撞开了,其中有个人喊了声:“冲进去!冲进去!” 扑通扑通的落地声一个接一个,舒和目瞪口呆地看着一堆龙子凤孙身手利索地翻墙而入,弘晳眼疾手快,一个回身就从里头把她院子里的门栓架上了,任由外头呐喊拍门就是不开。 她的哥哥们又不敢真闯妹妹的闺房,何况这个妹妹已经是皇家人了,指了婚以后,就连李荣保都要给舒和行跪礼,又何况他们呢?于是只能在门外苦苦叫嚣着。 清初婚仪是没有红盖头的,等吉时降临,舒和手里被塞了一条红绸花,就这样被喜嬷嬷背着迈过火盆,上了早就陈列在闺阁门前空地的彩轿中,八名跟着弘晳及哈日瑙海一行翻墙进来的抬轿太监连忙抬起了轿子。 上轿前,她伏在嬷嬷肩头不敢抬眼,只余光瞟见哈日瑙海劈开腿行弓步活动活动了筋骨,然后就似乎跟弘晳耳语了几句。 实则,她也不认得弘晳的模样,从指婚到大婚,她与弘晳从来没有见过一面,她只是单凭那身皇子蟒袍认出来的罢了。 舒和本在揣测,他们是不是又有什么好脱身的计谋,没想到哈日瑙海直接抽出门栓,在外头的人一拥而入之际,命身后两个硕大如山的蒙古侍卫将人从两边拦住,他手持一根门栓犹如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朝弘晳吼了一声:“还不快跑!?” 然后目瞪口呆的舒和就坐在早就准备要溜之大吉的轿子里被迫飞快逃离了富察家。而在大门外头等候的执十六个灯笼的宫娥和二十个执火炬的护军也没料到喜轿是这样狂奔出来的,几乎呆了一呆才匆匆跟上。 弘晳一路夺门而出在门前翻身上马,回身一看,哈日瑙海已被富察家人淹没,轿子后头还跟着高举棉花棒子追出来的十几个富察兄弟,于是也连忙挥鞭打马。 外头的长街早被銮仪卫清理干净了,众人一直跑到宫门外,仪仗停了,所有人都下马,轿子总算稳稳当当落了地,舒和也长长松了一口气。 随后,轿帘被一只修长的手掀开,舒和在温暖又明亮跳跃的灯火下抬起头,沉沉静静的暮色里,她头一次正经的、毫不避讳地看见了她未来要共度一生的少年。 完颜家里,纳穆塞还在替弘暄跟罗富安拼酒,眼见吉时都要到了,叶赫那拉氏忍无可忍,去伙房里抄起一根擀面杖,从后头一个飞踹就把罗富安踹倒在地,还没等罗富安痛呼出声,再一棍子将人打昏过去,动作熟练得让本已醉意颇深的纳穆塞握着酒杯的手都抖了一下。 比起富察家的惊心动魄,完颜顺颂倒还算顺顺当当地出了阁,她上轿前回头望了一眼叶赫那拉氏,又看了一眼被打趴在地的罗富安,哽咽道:“额娘下回轻一些吧。” 叶赫那拉氏也红了眼眶:“别管他,祸害遗千年,他命长着呢!你别担心家里,有额娘在啊,你只管过好你的日子。”随后又转向被灌得满脸通红的弘暄,福身恳切道:“大阿哥,咱家顺颂就全托给您了,她是个好姑娘,您多疼疼她。” 弘暄好歹还维持着一丝清明,踉踉跄跄伸手搀扶:“夫人放心。” 为着吉时,弘晳这头在宫门口略等了等,正巧弘暄骑着马赶来了,两伙人便同样重新换了宫里的喜轿,一齐进了宫门。 就在他们踏入宫门的那一刻,由东华门通往撷芳殿的宫巷沿途渐次燃起了烟火,一颗颗火星随着砰砰的爆裂之声飞上夜空,映得这初降的夜幕绚烂如白昼。 千光照,星如雨。 即便是身在喜轿之中的舒和,都禁不住仰起头来,从窗子的缝隙去瞧那片片霞光万道,她与十二福晋一般,常跟着身为内大臣的马齐进宫,也曾随母亲参加过她堂姐十二福晋当初与十二阿哥的婚宴,他们那会儿哪有烟火啊!过年过节才能放烟火,那是紫禁城的老例。 十二阿哥大婚是在宫外十二阿哥府办的,皇上也没来,只遣了太子爷过来坐坐。隔日,他们夫妇俩到宫门就得下轿子,大冬天的,要一路顶风冒雪进宫请安,东西六宫都得去磕头,堂姐说,冬日天又亮得晚,就两个太监在前头引路,风灯晃晃荡荡,周围宫巷寂静无声,忽然蹿出来一只野猫,都险些将她吓得心从喉咙头跳出来。 而她呢,她还能清晰地听见宫巷两边隔几步就立着一个穿新衣新帽的宫人持灯恭迎,福身打千:“给大阿哥、大福晋、二阿哥、二福晋贺喜!” 东宫,何为东宫,那是整个紫禁城除了皇上最尊贵的地方,所有的规矩与成例,到了太子爷这儿都能商量,舒和忽然就对“东宫”两个字有了一点点真实的体会,听着一声一声的烟火声,她心中也漾起一点涟漪。 即便是太子爷,想在皇城里头大放烟火,也得皇上恩准吧?他们进宫这条路走过去最多两刻钟,可为了这两刻钟,也不厌其烦地求到了皇上跟前,她的大婚,也因这一点点特殊未来或许会被人津津乐道许久,舒和满怀着是能被看重、能被破例的感动。 进了撷芳殿,拜堂、磕头敬茶,她被送入装点得喜气洋洋的新房中等候,她坐在喜床上,听着宗室里和内命妇里选出来的全福老人一点也不带停歇的吉祥话一串一串地蹦出来。 来看新娘的女眷们来了一波又一波,总算等弘晳被人灌得脚步不稳送进来,又是吃生饽饽、撒花生红枣撒了满头,他们在起哄声中对饮了合卺酒 ,忽然就听见喜床下头传来“哎呦”一声,舒和惊愕地回头望去,只见弘晋带头钻了出来,身后跟着十八阿哥、五爷家的小皇孙,几个捣蛋鬼在众人的哄笑声中一溜烟跑了。 仪式结束,屋子里的人都被请出去喝酒享宴了,两个今日头一回见面的小夫妻在突然冷清下来的氛围里变得陌生了起来,两人一身大衣裳并肩坐着,却想不出什么话来说。 在这样的安静中,门口窸窸窣窣似乎有一群人挤在门外的响动便变得格外清晰了。 舒和刚抬起头来,就听见重重地轰隆一声,额林珠和乌希哈领头,把门挤坏了半扇,一群人摔进来,又很快作鸟兽散。 “你们怎么什么话都不说,就这样大眼瞪小眼呆坐着,可急死我了!”额林珠从地上爬起来,也不害羞,笑着道,“弘晳,你可别当闷葫芦了,回头小心被弟妹嫌弃!” 弘晳恼羞成怒,都红到脖子根了:“……等你出嫁,你可别忘了今儿。” “嘿,那你也得能来蒙古呀!” 一直闹到半夜,来凑热闹的诸多皇子阿哥们出不了宫了,只得脚步虚浮打着酒嗝带着孙子孙女回自家母妃宫里睡觉。 康熙也很高兴,在婚宴酒过三巡之后,他也摆驾过来和儿子们喝酒,那会儿心思各异、过节颇深的几个年长的儿子都喝得烂醉,也没空在他面前勾心斗角了,而他有儿孙环绕在身边,看着直郡王把老八喝趴下,又想把太子喝趴下,结果自个先吐了,弘昱想去扶他阿玛,结果也被压趴下,他也笑了。 没有那么多失望,也没那么多孤独。觥筹交错,笑声郎朗于耳,康熙心中也蔚然绵和,弯腰抱起刚满周岁的二十阿哥,这大胖小子极喜爱明亮的灯,早咿咿吖吖闹着要出去,他笑着望向外头的天:“走,皇阿玛带你看灯笼。” 女孩子们的桌子摆在里头,就没前头那么乱糟糟的,茉雅奇正有些心焦地躲在转用来给女眷更衣的厢房里不愿出去。 她今儿过来,远远就看到额林珠和佛尔果春打扮得鲜亮如报春花,一大一小穿得同料子不同绣纹的衣裙,程佳额娘给她们做了喇叭一样的大袖口,还让绣娘给掐了腰身,料子不说多名贵,但又时新又好看,引得各家格格都围着她们俩看,还有要绣样子回去做的。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裳,忽然就踌躇起来不想进去了,趁人没留意到她,连忙躲进更衣的屋子里,打发贴身的宫女回去重新取一件衣裳来:“就拿那身墨竹的。” 那件衣裳她没怎么在人前穿过,还很新,不会被外人看穿是旧衣裳,这样额娘才不会被人议论说没给她这个女儿预备衣裳。 她特意嘱咐了宫女避着点人,若是碰上了利妈妈与其他四个姑姑,就说她不小心弄脏了衣裙,反正额娘不在,也不知真假。 这身葡萄紫,她真的不想穿进去,今儿乌希哈早早来毓庆宫玩的时候,她还没换衣服,乌希哈就看见她摆在桌上的衣服了,她“噗嗤”一声笑出来说:“你这儿哪来的老古董,我外祖母也有一件这花色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茉雅奇愣是没敢说那是她的衣裳。总之,她心里对额娘十分愧疚,可她还是没法穿出去。连乌希哈都这么说,她若真的这样穿出去一定会变成女孩子里的笑柄的。 正殿里,太子妃也被烟火声惊醒,她身子虽然虚弱,但那闹了好几日的肠胃,今儿却忽然又消停了,她费力地坐起身来,轻声唤利妈妈扶她出去看烟火。 如今入了秋,夜里的风已经有些凉了,利妈妈便又是让人生火盆又是找披风,忙活了一通,烟火都快燃烬了,太子妃倚靠在利妈妈怀里,静静地看着天上一朵一朵开谢的花一般的灿烂光芒,当年她的大婚之日,宫里也燃起了烟火,甚至彻夜不停,一直放到了下半夜。 如今,她却只能在这样寂静的深深庭院里遥望着旁人的喜庆了。她还记得当年她坐在喜床上,她还在想,当太子妃有什么难的,总不会比杀倭寇更难吧?那样的豪情壮志,终究成了泡影,她就如同这烟火一般,辉煌一时,璀璨一时,竟很快就泯然在黑夜里。 太子妃忽然低低笑了起来,这就是她的命吗,原来这就是她的命吗…… 利妈妈只觉着怀里的人越来越冷,还似乎打起了摆子,便连忙又让人将太子妃背回屋子里,厚重的门扉在她身后缓缓闭合,将外头的热闹也隔绝在了门外。 # 隔日一大早,太子爷宿醉未醒,程婉蕴倒十分精神,一起身就神神秘秘地招来青杏和碧桃,询问昨日弘晳和弘暄的新婚之夜如何。 碧桃憋着笑道:“奴婢早早就去抓了二阿哥身边的太监打听了,那群闹洞房的小阿哥走了以后,二阿哥就对二福晋说‘那回你来毓庆宫解的算学题,你有没有画出来看过?’二福晋就答没有,然后弘晳阿哥就让拿纸笔来,原来那题目解出来,是一条弯曲闭合的线,合起来以后,就像个心,二阿哥说这叫心形线的几何坐标……然后两人就打开了话匣子,二阿哥问二福晋看过什么算学书,二福晋一一答了,两人就顺道一起解了几道二福晋平日里解不开的算学题……” 程婉蕴:“……”谁会在新婚之日做数学题啊! “然后呢……”她询问得声音都弱了。 “随后二阿哥就又带着二福晋从侧门出去,去看他那打通了三间屋子的蒸汽机研究室,还有二阿哥已经完成了一半的蒸汽机,二福晋似乎有点呆,她应当是不太清楚二阿哥院子里的构造,还以为侧福晋和格格们会住在厢房,没想到整个前院加后院一半的范畴里,都只有她和二阿哥以及蒸汽机。” 程婉蕴扶额。当初弘晳的院子在修的时候,他就坚持要压缩留给后院的范围,他的前院很大,留了起居的三间正房,其他地方都是他做研究的地方。后院前半部分也被弘晳重新拆了合并到前院,后院便只剩下一排屋子,他没在后院给富察氏留屋子,坚持富察氏跟着他住前院就够了。于是后院那排房子一大半给了侧福晋,另外两间给了格格强氏。 程婉蕴跟太子爷不想当那等事事伸手安排儿子房事的父母,他既然坚持,即便他们强压着他改变,也只会让他过得别扭不开心,又何必呢?于是便这样奇怪地排布着。 “然后呢……”程婉蕴问得更加战战兢兢了,生怕富察氏觉着弘晳是个怪人。 “二福晋就夸二阿哥那蒸汽机做得真好,那么复杂的工艺,一定费了不少心思吧。还让二阿哥回头给她看看设计图稿,她还没见过这样的东西呢,在家里只见过木制的水车。二阿哥听了果然高兴,立刻就要找图纸出来,被二福晋拦了说天晚了先安置,这才乖乖被二福晋牵着回了屋。” 程婉蕴这才松了一口气,富察氏是个聪明的女孩子,看来弘晳能被她吃得死死的。 “那弘暄呢?他那头只怕没那么多事了吧?”程婉蕴对弘暄的性子还是有一定信心的。 谁知,青杏和碧桃对视一眼,憋笑憋得更厉害了:“娘娘可有所不知……” 程婉蕴:“……” 好嘛,没一个省心的! 儿媳 , 很快传遍了毓庆宫上下,当然,为顾忌弘暄的面子,大伙儿都是背地 就连程婉蕴都是躲他原在接亲时就喝了不少酒, 进门后又被汤, 太监给灌了两碗醒酒汤, 才能自个走进新房里, 等人都散了, 也就再也撑不过了,倒 省人事,换做旁人只怕心里都不松快了, 完颜氏倒是个想得开的, 她也不抱怨,自个卸了妆发、换了衣裳,衣, 宫女打水来给他洗了脚,她手, 将人都弄得清清爽爽了,便把人推到床榻里头, 便 谁知,宿醉之人夜里烧胃难受,三更的梆子刚敲过, 弘, 人又迷糊, 竟忘了自个娶了媳妇,人坐了起来,捂着生疼的额头, 顺,倒水来。” 完颜氏迷糊中听见了,便摸黑起来给他倒了水,偏偏她又是个安静的人,轻手轻脚竟不吭声,倒了茶水就递过去。 弘暄伸手一摸,摸到一双柔柔软软的小手,这哪儿是庆顺那小子的手?他猛地抬起头,这时才发觉这浓浓的黑暗之中,他的床榻边似乎正坐着个披散着头发、白衣裳的女人,他登时就甩飞了茶碗,还吓得惊叫出了声。 这下守在外头的奴才们都听见了,连忙举着烛火闯进来,就看弘暄吓得抱紧了里头的床架子,完颜氏则呆愣愣地维持着递水的姿势,似乎还没闹明白大阿哥在叫什么。 烛光驱散了黑暗,看清了完颜氏白皙秀气的脸,弘暄终于记起来今天他是娶了福晋啊!被吓飞的三魂七魄回了体内,他默默从床架子上爬下来,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看了看被茶水打湿的被褥,只好轻咳一声:“我不小心打翻了茶碗,去叫人换新褥子来。” 跑进来救驾的庆顺和完颜氏带进宫伺候的宫女红豆紧紧抿着嘴不让嘴角翘起来,默契地低下头出去开箱子找褥子,屋子里又只剩下了两个头一回见面的夫妻俩。 完颜氏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大阿哥这是将她当女鬼了……她用眼角偷偷地瞥向弘暄,却发觉他的脸已经红到了脖子根,神色也懊悔、尴尬,一副想钻进床底下去的样子。 她有点想笑,但又忍住了,于是小声道:“大爷,我给您重新倒一杯蜜水吧。” 弘暄尴尬地点点头。 喝完水换完被褥,两人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弘暄双手交叠放在腹部,僵硬得好似一根木头,绞尽脑汁想找话说,想了好久好久,想起完颜氏在花笺上画得月影与人影,没敢转过头,只低声道:“对影成三人,那副小画你画得真好。” 完颜氏没有回答,弘暄以为她也害羞,又自顾自轻轻地说下去:“今儿闹了笑话你别生气……额娘给我的宫女,我都只当她们是宫女用着,我……我还不大习惯。我自己是个在宫里尝尽了‘百家饭’的人,后来到了额娘这里,这日子才算安定下来。我不愿将来我的孩子也重蹈覆辙,因此我一直在等我的福晋……弘晳总说,我只要福晋一个就好了,其实我也是这样想的。” 完颜氏还是没回应,弘暄总算鼓起勇气往边上望了一眼,才发现她呼吸平稳,竟已经睡着了。弘暄眨眨眼,终究还是释怀地笑了。 罢了。这些话太沉重了,福晋没听到也好,他自己践行于行便是了了。 # 忙完两个儿子的婚事,眼看着弘暄和弘晳都跟自家福晋过起了属于自己的小日子,程婉蕴也开始让自己习惯每日早晚有儿媳妇进来请安的日子,就又开始忙活去木兰围猎的事了。 这对程婉蕴而言,才是真正性命攸关的大事。 季家的郎中先前已经被程怀章带入京城,安顿在京城吴氏投过银子的医馆中坐堂,因医术高明,大可治毒蛇毒虫啮咬,小到售卖蚊虫叮咬的驱蚊膏,都卖得供不应求,还有人专门请了他去家里看诊的,竟还闯出了大大的名声。 如今程家人仍在歙县守孝,京城里只留了几个掌柜和可靠的老家丁,程婉蕴便趁一日起身,替太子爷穿衣的时候,装作忽而想起的样子跟太子爷说:“去木兰的东西我都备得差不多了,对了,我额娘与人合办的医馆里聘了个妙手郎中,那人还是怀章在江苏遇着请来的,尤擅治疗蛇虫啮咬,其他科也很是不差,我想着猎场上蛇虫抓都抓不尽,您还记不记得,去年七爷家的二阿哥还被毒虫咬了,狠狠烧了好几日呢,弘晋和佛尔果春也是爱招虫子的,每回去木兰都被咬得满腿包,不如请了那郎中随行,咱们也算多有个预备。” 胤礽对这等小事倒可有可无,他回头拍了拍她的肩笑道:“辛苦你了,既如此,便让额楚去查查那人的身家底细,若是清白可用的,便叫来备着。” 安顿好了季郎中,又得了太子爷的首肯,程婉蕴心里便定了一大半,却听着外头小宫女隔着帘子福身回禀:“大福晋、二福晋过来请安了。” “请到偏厅喝茶,稍候。”程婉蕴朗声道,连忙将太子爷的帽子给他系上,嘱咐何保忠将早点也提过去,太子爷得了康熙的旨,每隔十日便要给十八往后的小皇子、小皇孙讲一回学,因此今儿早早便要走了,也来不及陪着她吃饭,便让何保忠打包过去。 不是什么大日子,程婉蕴很快也收拾好自个,家常衣裳,小珍珠钿子,笑容和煦地出来见顺颂和舒和。 两人是一起从撷芳殿过来的,弘暄和弘晳也天不亮就去上书房了,二人还有些新婚的拘谨,见了程婉蕴连忙起身见礼,她让青杏扶她们二人起来,道:“以后你们就知道了,我这儿是最没规矩的,你们日后也不必起那么早,都多睡一会儿。来,陪额娘一块儿用早点吧。” 二人又乖乖应了是,便在程婉蕴的示意下贴着椅子边坐了。 今儿早膳吃得是程婉蕴的早点老朋友手抓饼配奶茶,手抓饼做了十来个馅,奶茶也煮了两样用云雾与茉莉混得茶底,先在奶锅里干炒一会儿,炒出茶香与花香才加了牛乳熬出奶皮,再加上玫瑰花碎瓣与冰糖,又小火熬两刻钟,倒出来的奶茶又香又甜,还顺口。 顺颂一手捏着手抓饼,一手捧着太子嫔娘娘屋子里才有的大大的奶茶杯,颇为好奇地观察着杯子,那杯子也有趣,杯身浑圆,上头粉饰了朱泥粉浆,做成了个小柿子的模样,把手便是那柿子蒂,这柿子杯是一对,她手里一只,舒和手里一只,取得是好事成双之意。 她觉着太子嫔娘娘屋子里的东西总是很有趣。刚进宫那会儿,她就发现了,弘暄屋子里从毓庆宫带来的杯碗瓢盆都不是寻常见的款,比如他净面的瓷盆,做得是个胖乎乎的南瓜,做得极像,连南瓜上的纹络都条条分明,他书桌上还摆个小桃子的花盆,里头装了水,养了几根叶子圆圆的小绿色植物。 弘暄见她好奇,便笑着道:“都是额娘给的,你去她那儿,保管能见着更多。” 果然是如此,而且……太子嫔娘娘的膳食也比别处好吃。顺颂小口小口文雅地喝着奶茶,心里美美地想,她明天也要约着舒和早点过来请安,这样又能吃一顿太子嫔娘娘的早膳呢! 本意想睡懒觉才让她们晚点过来的程婉蕴并不知道自己以后很难再睡懒觉了。 今儿是个清朗的秋日,日头早早就露了脸,用完膳,程婉蕴又让两个儿媳妇带佛尔果春、额林珠和茉雅奇一块儿去宁寿宫给皇太后请安,顺道陪着几个孩子在那儿玩一会儿,她正好能专心收拾东西。 额林珠对这两个新来的嫂嫂、弟妹都很喜欢,她虽然平日里大大咧咧的,但却看得出来两个人的性子都是好的,虽然不会跟着她胡闹,但也不会跟额娘阿玛告状,有时还会替她遮掩说情呢。而且她们进门来,都很用心地给她们亲手准备了见面礼,完颜氏给她画了一副骑马的小像,竟然画得十分有八分相似,让额林珠叹为观止。舒和给她的小马做了一件披挂,上头全是拿金线一针一线绣的,也精细非常。 两人给弘晋的都是鹅,完颜氏是画《弘晋大战大鹅图》,把弘晋画得威风凛凛,弘晋见了就嚷着要挂在他床头去。富察氏是给他的则是一只胖乎乎的大白鹅玩偶,个头比弘晋还高,里头填的就是鹅毛,抱起来还暖和,这下弘晋可算满床各式各样的大鹅里来了个大鹅王。 完颜氏给佛尔果春的是一只活兔子,但那兔子耳朵居然不是竖起来的,而是像小狗一般垂在脸颊两边,格外可爱,听说是专门找了人去广州十三行找荷兰人买回来的。 这垂耳朵的兔子是黑白色的,毛又长又密,还叫剃头师傅精心修剪了一番,显得脑袋更圆更可爱了,这本来是一对的,最后路途遥远只活了一只,这只还专门养了半个多月,养得又胖又健康才送进来。佛尔果春喜欢得不得了,要不是这兔子一边吃一边拉,她都能抱着睡觉。 后罩房因此多添了一只小动物,倒也热闹了几分,旺财走以后,后罩房上下所有人都低落了好久,即便刘侧福晋说当年送给她的旺财的同胞兄弟的儿女下了崽,其中有一只也是这样四眼金包银的小狗,和旺财生得很像,说要送给额娘,额娘最后还是没要。 额林珠知道,额娘不想再养狗了。 只有旺财才是旺财,不能替代。 富察氏给佛尔果春的则是找戴春林专门定制的兔兔香粉,还是蜜桃味的,扑在脸上细腻如云雾,这东西就是宫里都难寻,惹得爱臭美的佛尔果春一个劲抱着富察氏甜甜地叫好嫂嫂。 她们都是专门千方百计打听了东宫孩子的喜好才准备的,唯有茉雅奇她们两家都没打听出什么来,东宫里的二格格似乎说不上特别喜欢什么,也说不上特别讨厌什么,混在兄弟姐妹里,似乎更是不大起眼。 最后完颜氏给她做了一双鞋子,富察氏准备了一盒通草花缠起来做的簪子。叫两个嫂嫂有些为难的神情,茉雅奇却很乖巧懂事地收下了,笑着说:“我很喜欢,谢谢两位嫂嫂。” 日子很快过去,等到了成婚的第九日,弘暄和弘晳要陪着自家福晋回娘家归宁。天气很好,风很凉爽,但两兄弟的心都有些七上八下的。 两人在前头慢吞吞地骑着马,后头跟着自家福晋的马车,两兄弟并肩控马而行,相互看了一眼,都有些害怕地咽了咽唾沫。 完颜家和富察家不在同一条街,分道扬镳时两人相互握了握腕子,都有种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 这回没有两个蒙古女婿帮忙,这俩果然都被灌得找不着北,弘暄纯粹是酒量不行,叶赫那拉氏很护着女婿,捏着擀面杖眯着眼睛守在一边,罗富安喝得胆战心惊,都没敢多灌。 弘晳则是被富察家的众多兄弟围攻,哈日瑙海那日撒腿跑得太快,最后也没被逮住,富察家的兄弟一直记着呢,可算狠狠报了迎亲时的仇。 而两家的夫人看着女儿面色红润、娇娇羞羞地回家来,也放下了大半的心,不由细细地关起门来关心女儿婚后日子过得如何。 李荣保的夫人觉罗氏,她出身闲散宗室之后,时常出入宫闱,对宫里的消息更灵通些,弘晳阿哥在做西洋机器,这是宫里人人都知道的事,觉罗氏生怕他是个性子古怪的人,不好相处,因此特意执了女儿的手,小声地问道:“这几日相处下来,二阿哥如何?” 谁知,舒和弯起眼睛笑道:“额娘不必担忧了,二阿哥是极聪明又通透的人,他很明白宫里的规矩,在外头不曾有一点失礼,女儿跟着他去给皇上磕头,皇上待他极亲切,甚至疼爱更甚皇长孙。他的字也写得极好,女儿替他收拾过一回书桌,只要随手拿起一本书,随意翻一页,只告诉他页码、回目,他就能背出来里头的字句,一字不差。额娘,二阿哥是因着比让人聪慧太多,因此在凡夫俗子的眼里才显得那般不同,但好在太子嫔娘娘明白他,一直宽容、支持他,他才能放心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觉罗氏抚着胸口松了口气:“这样额娘就放心了。”随即又笑道,“进门不过几日,就摸透二阿哥的性子了?看来二阿哥也疼你。” 舒和面上浮现出淡淡的红晕,轻轻“嗯”了一声,依偎进了母亲的怀里:“二阿哥喜欢算学,喜欢西洋的科学,您之前尝说女儿读那么多书没什么用处,让我多学些容颜妇功要紧,但女儿如今跟二阿哥一块儿学那西洋科学,以往读得杂书倒全用上了,二阿哥还夸女儿一点就透,学起来比造办处几十年的师傅们都快呢。” 觉罗氏不由笑出声来:“你这样投其所好也好,听额娘的话,你就是该这样牢牢把二阿哥把住,那乌苏氏的侧福晋即便身份再尊贵,也不足为惧了。至于那格格强氏,更不必放在眼里。” 舒和摇摇头:“二阿哥不是耽于内围的人,他平日里很忙很忙的,除了去上书房念书,回来要写字做功课,做完还要听莱先生授西洋课,随后自己还要花好长时间去专研那西洋机器,他现在和工部的官员也有来往,因为那东西已经不是单凭造办处能做出来的了。” 平日里乌郎罕济尔默氏和强氏几乎都见不着二阿哥的面,她倒是见了两回,强氏有些小心思,想学算学讨二阿哥的欢心,结果听下头的奴才说,她做了两题,题没做出来,倒困得眼皮打架,趴在书桌上就睡着了,起来还落了枕。 舒和听完哭笑不得。 乌郎罕济尔默氏就更安静了,也不爱出门,舒和还瞧不出她的性子,便平常心待着了。 至于额娘说的,学那些科学是为了把住二阿哥的心,她倒不全是为了这些,她也是学得时候觉着有趣,才沉下心学的。 西洋的学问在别处是学不到的,很有趣,很新奇,舒和本以为进了宫就要像额娘那样相夫教子一辈子了,以前读得书再也不能读了,谁知东宫和她想得不一样,弘晳也和她想得不一样,她还在弘晳的书柜里翻出一本《西厢记》,这样的书她在家都得偷偷摸摸地看,要许哥哥们不知多少双袜子鞋子扇坠子哥哥才会从外头给她买过来,弘晳阿哥居然能大喇喇摆在书柜里。 虽然也欲盖弥彰地套了个《大清会典》的皮掩人耳目,但也容易被人发觉啊! 弘晳阿哥进来瞧见了,很是平常地说:“你喜欢看这些?额娘那边有好多,回头我给你借一箱子来慢慢看,只要不被阿玛瞧见就行了。” 舒和就傻了,一箱子?居然能肆无忌惮看一箱子闲书?这日子过得也太舒服了吧!她当即就想泡一壶茶,让茶房送几样点心,就这样不管不顾地坐在窗子下头看起书来。 不过,她好歹忍住了,因为弘晳要去找莱先生了,那位莱先生精通汉语,授课又耐心又温和,舒和也想听,准备借着送汤水的名义,躲在屏风后头偷偷听一会儿。 她觉着她不过进了东宫几日,很多额娘教给她的道理、嫁为人妇后要做的那些紧要的事情,便全都被颠覆了。 打压妾室、抓牢阿哥的心、早点生下嫡子,要讨好太子嫔娘娘,也不要对太子妃娘娘失礼怠慢,要管好自己的院子,要如何如何…… 但她进来以后却发现,除了当好家以外,这些好像全都用不上了,太子妃娘娘病着,太子嫔娘娘又宽容,东宫里好像天生没有勾心斗角的氛围,每日起来,推窗望见这秋日里的日头,总是觉着浑身暖洋洋的。 成了家的孩子,日子也平平淡淡的一日一日过下去了。很快进了九月末,眼见着天气一日比一日凉,皇上便决定要提前出发去木兰了。 就像历史上那样,太子爷、直郡王、三贝勒、四贝勒、八贝子十三阿哥、十四阿哥、十八阿哥都被点名随驾而行。 妃嫔里随驾的是生下二十阿哥的高答应,四妃都没跟着去,惠妃和直郡王自打今年六月明珠病逝之后,就变得分外低调。德妃和荣妃纯粹是年纪大了,出门折腾也累,本也不爱出去,宜妃近年也不再承宠了,昔年的宠爱早已随着容颜消逝,康熙敬重她们,出去玩却不爱带她们了。 这个高答应程婉蕴不大熟悉,因此在路上只打了个照面,相互见了礼就是了,她本想一路上将十八留在自己的马车里看着,谁知康熙常要召见幼子,十八大半时间不是跟着康熙骑马,就是在康熙的御驾里陪着,让程婉蕴心一直都悬着。 很快,长长的车驾蜿蜒如长龙,慢慢经过古北口,程婉蕴坐在马车里和舒和、顺颂一起喝茶吃点心,顺道看看书下下棋,婆媳之间分外安宁,而弘晋和佛尔果春早已嫌马车里闷,都跟着哥哥姐姐出去跑马了。 顺颂一口一个梅花样的小枣糕,这里头还包了一点芋泥,不是很甜,绵软又不黏腻,特别好吃,分到她手边的小碟子没一会儿就被她吃完了,就在她对着空盘子呆了呆的时候,就见舒和悄悄把她的分了两块过来。 两人相视一笑,却听马车渐渐停了下来,前头不知生了什么事,传令的禁军骑着马来回跑动,高声喊道:“停车——” 抽薪 杂乱地马蹄声来来回回, 长得回头望去都望不到尽头的马车队像个迟缓老旧的齿轮,总算在官兵的呼喝声中慢慢停了下来。程婉蕴一边温言安抚两个头一回跟着去木兰的小媳妇,一边掀起车帘往外望去。 她如今身份不同,乘坐的马车又是太子爷銮驾, 几乎就跟在康熙的御驾后头, 往前望去便是遮天蔽日的八旗旗帜,两边都围满了銮仪卫、善扑营和巡捕营的侍卫, 在经过古北口约莫一个时辰不到, 这天就渐渐昏暗了下来,夕阳西坠照亮了两边苍莽的戈壁, 前头是蜿蜒的黄土路, 此地距离最近的行宫还有一个多时辰的路程呢,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怎么会忽而停车? 程婉蕴因心里一直装着对太子爷和十八的担忧,神色便格外焦急一些。和程婉蕴一般疑惑地探出头来的人有不少, 有人悄悄使了人去打听, 但都被侍卫们用刀鞘拦了。 添金见主子神色焦灼,也不用程婉蕴多吩咐,就“滋溜”一声跳下了车辕。他个子瘦小,平日里觉着他干巴巴的像根晒过头的腌酸菜, 如今这身形倒派上了用场,只见他像个泥鳅似的从拥挤的人群里钻了过去, 能护卫在康熙身边的侍卫、亲兵个个都是挑出尖来的,又要生得好看又要体型高大健硕, 因此添金这矮个子几乎是从他们咯吱窝里钻了过去,如游鱼一般,竟无人察觉。很快, 他又神不知鬼不觉地钻了回来,面上神色已经变了。 “娘娘,万岁爷的御驾宣了太医。”添金踮着脚凑到车窗边上与程婉蕴耳语相告,他方才偷偷溜过去也不敢靠得太近,打老远见着身穿补服拎着药箱的太医急匆匆地钻进康熙那辆巨大的明黄盖幔的马车,便连忙又退了回来。 程婉蕴点点头,强作镇定地坐回了车内,面对顺颂和舒和有些担忧又疑惑的神色,她拍了拍她们的手,强颜欢笑道:“出关后路便难走了些,如今这天气还算好些了,若是遇着下雨,一路泥泞,不是这个车陷了轮子,便是那个车轮子轧断了,走走停停是常有的事情。” “是,额娘。”两人不疑有他,听了解释便松了眉头,程婉蕴便趁机称倦了,闭目养神地靠在了引枕上头,顺颂和舒和便相互比了个嘘,一个给她盖了毯子一个替她卸了手指上的嵌杂宝护指套,两人很快连话都不说了,静静地挨在一块儿共看一本书。 程婉蕴手藏在袖子里,竟然有几分颤抖。如今康熙的马车里坐着十八阿哥和太子爷,一个是亲手养大的未来储君,最看重的儿子,另一个是最喜爱最伶俐的幼子,还有康熙自己。 外头的人不明真相,恐怕都在揣测是谁突然病了,唯有程婉蕴心里笃定只怕就是十八,因为历史上十八就是该有此劫啊! 她不由开始绞尽脑汁地想,季郎中的蛇药她要了一份过来,放在哪辆辎车里的行李了来着?就是找到了药也麻烦,回头又该想什么法子,能将药递到十八跟前呢? 她心急如焚,历史上十八的病是有个轻重缓急的过程的,是耽搁延误到了后头才药石罔医的,这腮腺炎还是要早早用药治疗才是,不如到时候康熙要将十八留在前头行宫养病时,她便自请留下看顾十八,这样便有机会让季郎中给十八看病用药……程婉蕴闭着眼,心里都开始演练要怎么跟太子爷开口,王嫔娘娘没来,她是得了王嫔的嘱托要好好照顾十八的,她又是自小看着十八长大的,这个理由也还算正当…… 就在这时,几个撒手没的孩子打马从前头回来了,额林珠和佛尔果春从外头带进来一身凉凉的风,掀起车帘子就进来了,着急道:“额娘,听说是阿玛病了,病得还不轻,皇玛法大发雷霆,正在前头怒斥太医无能呢。大哥和弘晳已经过去瞧阿玛了。我们赶忙过来跟您说一声,省得您忧心。” 到时候就说季郎中最擅小儿科,让他给十八看诊……已经在脑中彩排到‘留在行宫照顾十八怎么说服太医和其他伺候的人让季郎中给十八看病’的程婉蕴猛地睁开眼,一时竟然有些反应不过来,还以为是自个听错了:“你说什么?谁病了?” “阿玛啊!阿玛好端端地,忽然就发了烧!”佛尔果春着急死了,额娘平日里多机灵的一个人,怎么今儿有些耳背呢,“太医说是这段日子东奔西跑累的,开了方子给阿玛吃,结果刚吃下去一剂也不见好,阿玛烧得更厉害了,皇玛法就生气了,说阙院正是庸医。” 程婉蕴:“……”这才吃了一剂,就是太上老君的仙丹也没那么见效啊! 不是,这不重要,怎么病得会是太子爷呢! 程婉蕴忽然就想起来,先前她记得历史上跟着康熙东奔西跑半年来出塞巡幸三次的是十八,但今年上半年,一直跟着康熙到处跑的却成了太子爷,十八好似就跟着去了一回,这一路吹风沙,着实艰苦,半途中还被太子爷劝动了康熙给送回来了。 她先前被两个儿子娶媳妇的事绊住了神经,使出浑身解数来,却一根筋地想着要避免十八在木兰围场病逝的结局,只想着没有这个导火索,康熙寻不到借口发作太子爷,好歹还能再多苟几年呢!结果这回居然和历史进程不大一样了。 好生奇怪……是她这条咸鱼又无意间用那咸鱼尾巴扇动了什么吗? 若是如此,倒也好了。 病得是太子爷,他自个都泥菩萨自身难保,那即便后头千防万防十八还是生了病,回头康熙也不会再怪罪他“不孝不悌,不仁不义”了。而还有季郎中这个保险栓,程婉蕴只盼着他能拴住十八的命,这样谁都不用受苦。 在出发来木兰之前,程婉蕴就装了一堆驱蚊虫、防毒虫的各类药膏、药水给了十八阿哥的奶嬷嬷,千叮咛万嘱咐要给十八用上,她怀疑十八很可能是因为被什么虫咬了,才会感染诱发的腮腺炎,不然康熙前头不会那么不看重,毕竟只是遭虫子咬了一口,堂堂男子汉给虫子咬了一口这又有什么了不得的呢?这才有他后头追悔莫及的事。 程婉蕴思绪万千,心神却松了大半,太子爷身子骨素来强健,也没有什么隐疾,如今一时累病了,能好好吃药修养想来很快就会好,他毕竟是个大人,不像小孩子那么脆弱。 没过一会儿,皇上就传旨过来了,下旨要尽快赶到张家口行宫驻跸。 随着旨意来的,还有被送到程婉蕴马车上的十八阿哥,梁九功亲自牵着十八阿哥过来,赔着笑道:“皇上吩咐了,十八阿哥年幼,还要劳太子嫔娘娘照看一二。”随后又小声说了句,“太子爷身子不适,皇上着急,一会儿路上只怕要颠簸些,太子爷也吩咐了,让娘娘看顾好三阿哥、三格格,不许叫他们出去吹风骑马了。” “多谢梁谙达跑一趟,叫我悬着的心好歹有了着落。”程婉蕴连忙低头谢过,又使了个眼色让添金好生搀扶着梁九功回去。 添金多机灵的一个人,立刻就明白了,不顾梁九功客气摆手牢牢把住他的手臂,一叠声地梁爷爷您甭客气了,这几步路指的什么……坚持要送他过去。程婉蕴便一直坐在马车上等着,双手无意识地绞着帕子,添金回来的时候马车都缓缓向前走动了,他呼哧呼哧喘着气地跳上马车,用力咽下口唾沫,才小声跟程婉蕴说:“奴才隔着帘子缝瞧了一眼,太子爷还能歪坐着,只是面色有些白,但精神头还好,大阿哥和二阿哥都跟在御驾边上骑马,太医也跟在边上寸步不离,娘娘放心。” 程婉蕴松了口气。方才梁九功特意说太子爷嘱咐要照看好弘晋和佛尔果春,她心里就有预感,想着太子爷还能清醒地交待这些事情,应当不像外头传言得那般严重,心里都好受一些,但还是得让添金再亲眼看到才放心。 为赶往张家口行宫,马车果然颠簸了不少,额林珠被程婉蕴打发到后头和茉雅奇一块儿坐车,她将十八抱在怀里,弘晋由顺颂抱着,佛尔果春则赖在她的好嫂嫂舒和身上,幸好有她们两个帮忙照顾,一路上急匆匆的倒还算顺利。 程婉蕴一边不断地掀起帘子望着外头越发萧寒的景色,一边低声问十八方才车上生了什么事,十八老老实实地说:“皇阿玛把折子都丢给太子哥哥批,很有闲心地说要教我下棋,不过才下了两盘,太子哥哥就不大舒服了,说是头疼胸闷,一直喘粗气,他还说自个没事儿,但没一会儿就吐了,那脸色都比纸白了,吓得皇阿玛连忙让停车,又叫太医过来诊治,着急忙慌拟了方子现煎了药……” 哼,程婉蕴心里撇撇嘴,好你个康师傅,大儿子当牛做马给你996,自个躲懒自在了,车上地方小,又晃荡,本就费神,平日里又要陪你上朝,回来跟内大臣议事,又要管户部的活,还要盯着海贸和水师,得空还要给小弟弟、儿子侄子上课,三十几岁了还被要求每天还要写一百张字,白写了那么多,攒了一柜子也没见你个康师傅使唤人取了看!末了,今年光出塞就陪着去了三回!太子爷又不是铁打的身子,这肠胃也是她花了十几年的功夫才调养好的,好多年都不生病了,倒被你这当亲爹的折腾得又发烧又呕吐的。 太子爷也是的,又没长三头六臂,今年连上半年班都没休假过,领导还大言不惭要求加班,就不会学鲁迅先生在乾清宫树个牌子说不干了吗! 程婉蕴满肚子抱怨,虽然一句话没说,十八还是被她浑身上下透出来怨气吓得缩了缩脖子,乖乖地捧着糕点不说话:程佳嫂嫂生气起来,也有些可怕呢。 等到了行宫,又见太子爷不顾身子言辞恳切地跪请康熙勿要以他为念,耽搁了与蒙古诸部王公及沙鄂、藏地和硕特汗会盟的要事,他单独留在行宫歇个两日就好。 程婉蕴拉着几个孩子在边上看着,就见那父子俩跟唱戏似的,一个要扶一个执意不肯起来,最后还是康熙妥协,同意了太子顾全大局的请求,他带着大部队以及年长的皇孙先走,弘暄和弘晳两个作为东宫代表跟去,他们的福晋自然也要跟着了,额林珠明年就要抚蒙,她与哈日瑙海也得跟去,茉雅奇还未正式定亲,便留在程婉蕴身边,陪着侍奉自家阿玛。 弘晋和佛尔果春年幼离不开人,也留下。 这下东宫随行的人分了两拨,程婉蕴便连忙让人把弘暄和弘晳两家的行李车挪到前头去,又安排跟随伺候额林珠的人,还把哈日瑙海也叫过来耳提面命,让他不许带额林珠去林子深处打猎,容易遇着熊。 至于十八阿哥,康熙犹豫再三,他想要小儿子陪伴,最终还是让十八阿哥跟着高答应随驾前往。 程婉蕴这下心又提了起来,先把弘晳和弘暄叫过来,让他们在木兰要多多看顾十八这个小皇叔,送十八阿哥去高答应那儿的时候又对十八低声来回嘱咐:“如今在外头,不比在宫里,你一切饮食起居都要小心,用膳前要洗手,用完膳也要洗手,不许喝没烧开的河水,也不许吃生肉,肉叫人给你烤得熟熟的,知道吗?” 十八阿哥懵懂地点点头。 同样的话又换了一种口气,疾言厉色地吩咐了十八阿哥身边的人要紧着皮子当差,十八阿哥若有一点不好,小心你们的脑袋!直把人吓得全跪了下来磕头,她才把人叫起来,又吩咐青杏每人给了个厚厚的荷包。 她知道她有点应激,但实在没法子,怀着沉重的心将他送到高答应身边,抚了抚十八圆溜溜的脑袋,不惜对高答应折腰福身道:“十八就偏劳答应细心照看了,这孩子皮,劳烦答应多费些心思了。” 高答应吓了一跳,连忙避开:“太子嫔娘娘折煞妾身了,妾身与王嫔娘娘同住一宫,交情匪浅,定会眼不错地看顾十八阿哥,请娘娘放心。” 秋风瑟瑟,程婉蕴站在原处看着康熙的黄盖马车已重新起驾往木兰赶去,后头的车马也一辆一辆动了起来,十八从马车窗子里钻出来对她伸出手:“嫂嫂别生气了,这个给你。” 程婉蕴下意识伸手向前跑了两步去接,原来是一只草编的小蚂蚱,被十八攥在手心里有些变形,但却还留着他的体温,暖暖地躺在她手心里。 她重新抬起头,十八还趴在窗子上冲她挥手:“嫂嫂,我会听话。” 程婉蕴含着泪连连点头,原来他以为她方才发作他身边的奴才,是车上生的气还没生完呢呢,却不知道她是在担心他的性命,十八喜欢昆虫,其中最喜欢的就是蚂蚱,如今倒把自己最喜欢的小蚂蚱送了她安慰她。 她叹了一口气,捏着小蚂蚱回了行宫里。 胤礽已经被何保忠背到屋子里歇息了,程婉蕴提着裙子走上台阶,正好听见屋子里一阵咳嗽声,便连忙加快了脚步,候在门口的宫女连忙掀起帘子让她进去。 康熙留了两个太医下来,如今也住在厢房里,方便日日为太子爷诊治,屋子里小太监们正小心地收拾着脉枕,又取了药炉子来,想来太医已经又过来把了回脉了。 程婉蕴快步上前,坐到床边便去摸太子爷的额头。 胤礽坐躺在床榻上,苍白的脸笑着伸过去由着程婉蕴摸,嗓子微微有些哑:“外头都安顿好了?几个孩子可有多拨点人跟着?” “孩子们都不用您操心,弘暄弘晳都是娶了福晋的人了,又不是毛毛躁躁不懂事的毛头小子,你好好顾着自个就是了。”还烧着,但不算烧得很厉害,程婉蕴心里长出一口气,面上却冷冷硬硬地收回手。 被人劈头盖脸、夹枪带棒地顶了一句,这人还是素来就脾气好的阿婉,胤礽被这样指桑骂槐指责了一通“毛毛躁躁”、“不懂事”竟然一点也不觉着生气,反倒被骂得通体舒畅十分受用,就连隐隐作痛的头都好了几分,他笑着去拉阿婉的手:“你瞧出来了?我这病八分真两分假,养养就好了,你别生气。” 程婉蕴就猜到了,太子爷平日里也不是那么不顾息身子的人,回想今年桩桩件件的事儿,明明没什么大事儿,太子爷愣是忙得脚不沾地,四月还请旨拉着四爷一块儿亲自去了趟喀尔喀蒙古和准葛尔部,把侄女和女儿未来要住的公主府都亲眼看了看,再提了几处要增改的地方,在那儿留了大半个月,若不是两个儿子要大婚,他只怕都赶不回来。 听太子爷口气,难不成外头的局势竟然这么紧张了?程婉蕴只觉着自己一直以来被胤礽像个大母鸡似的罩在翅膀下头,外头风雨相侵竟然一点也察觉不到,急得跺脚:“究竟怎么了,要你使出这样自毁的法子来?” 胤礽见她着急,连忙摇摇头,咳嗽了几声:“倒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这回沙鄂和西藏都来了人,准葛尔部与喀尔喀部定会收到皇阿玛大力嘉奖,我在那儿不大好。” 这两个部落早已被皇阿玛盖上了“东宫”两个印记,他杵在那儿,只要策妄阿拉布坦和纳穆塞表露出来一点格外地亲近与臣服,皇阿玛只怕都会有些不高兴的。 “就为了这个?”程婉蕴难以置信地瞪大眼,又伸手摸了摸太子爷的脑门,“就为了这个你折腾了大半年把自个折腾病了?就只是为了避嫌?” 眼见阿婉深吸了一口气,胤礽心中立刻警铃大作,往常他偷偷把药膳给何保忠吃的时候阿婉也会这样深呼吸然后就开始唠叨,约莫能叨半个来时辰不带停歇的,他连忙西子捧心虚弱地道,“是是是,我是脑子烧坏了,正难受着呢,我的好阿婉,陪我歇会儿吧。” 程婉蕴这才闭了嘴,憋了一肚子的话换了衣裳搂着太子爷的腰躺了下来。 胤礽暗自松了一口气,轻轻抚摸着阿婉的长发,只觉自己逃过了一劫,谁知,怀中人的气息一直没能平稳下来,掐着他腰的力道也越来越重,然后他就听阿婉生气地道:“不行!做人不能让话憋死了,二爷,我憋不住,你说说你,你都三十几岁了,都快有孙子的人了,怎的还这般不清醒,有什么事不比身子更重要,先前还信誓旦旦说哎呦,阿婉咱们日后都要长命百岁呢,如今可是都忘了呢……” 胤礽:“……” 他也是有苦难言,梦境的苦他只想着一个人吞下去便罢了,阿婉上辈子已经够苦了,这辈子只要开开心心过她悠闲的日子就是了。 康熙四十七年的木兰,是已经萦绕在他梦中十几年来不曾散去的场景,如今已经有很多事情都改变了,他也知道或许他此时去木兰什么也不会发生,但他还是反反复复、控制不住地去回想那个被废黜的梦。 如今想要留住的人太多了,当拥有得越多,就愈加害怕失去。 当真的快要走到木兰,他甚至有些难以面对皇阿玛,梦中那个冷酷的、深深痛恨他的皇阿玛与眼前这个关切、温和的皇阿玛重叠又撕裂,他的痛苦便成倍地增长。 他想,上辈子他没能尽到兄长的职责,那这辈子便由他替十八生这场病偿还就是了。这也是他同意阿婉多备一个郎中的缘故,他虽然不知十八究竟是生了什么病而亡的,但这个弟弟跟弘晋一般岁数,在毓庆宫常来常往,常撑着下巴脆生生地唤他太子哥哥,生得又比女子还要更白皙秀气,小糯米团子似的天真可爱,比弘晋这人嫌狗厌的小黑蛋子都来得让他喜爱,他早已不是当初头一回梦到自己废黜时对十八那般冷漠了。 上辈子他的弘晋和佛尔果春都没活下来,阿婉身子又垮了,他又怎会有心思去和这样一个比他幼子还跟小的弟弟打交道?那会儿他的处境也远不如现今稳固,只怕都快被老大和老八这些兄弟撕了吃了。 如今他借着生病,干脆避开去木兰,是釜底抽薪之计。 胤礽略微盘算了下如今的形势。明珠病逝,直郡王一系也失去了外朝最大的顶梁柱。说起明珠之死,倒也令人唏嘘,他尚了郡主的小儿子纳兰揆方,与郡主在外游玩时出了意外,先后双双亡故,消息传回京城后,明珠本也快到了大限之人,老迈多病,一时遭受不住打击,便彻底病倒了,没撑过几日就走了。揆方只留下几个幼子幼女,已经全都过继给了揆叙。 纳兰揆叙也丁忧在家,如今正是纳兰家最凋零落魄的时候,明珠病重之际,胤礽念着他当年去送了索额图,便也领着格尔芬和阿尔吉善去送了明珠。 生死面前,恩怨全消了。胤礽望着明珠深深凹陷、皱纹满布的脸,又想起当初他在朝堂上每每几句话便气得索额图跳脚,自己却摇着扇子笑得像狐狸的样子,也有些唏嘘。 那会儿明珠还能说几句话,脸色青灰,那浑浊的眼睛却并不灰暗,反倒灼灼地望着胤礽和赫舍里两兄弟,但所有人都知道他不过是最后的回光返照了。 他最后伤感地笑了笑,轻声说:“唉,到了下面,只怕要被索中堂笑话了,如今他的儿子都回来了,我的儿子却回不来了,真是造化弄人啊。” 胤礽陪着坐了会儿,又给明珠带了康熙赐的东西便回宫了,等到了半夜,纳兰家就报了丧。惠妃也得了恩旨,入宫几十年来头一回回了娘家,却是为了哥哥的丧事,父母早就没了,娘家三个侄子,只剩了揆叙一个独苗,她望着纳兰家的门楣,只觉得满心都是萧索,也狠狠哭了一场。 之后,惠妃好久都没缓过神来,阿婉也说内务府上下都服帖了不少,因为惠妃没心思给她下绊子了。到了直郡王这头也是,几乎是日日窝在兵部,还借酒浇愁了好几回,喝得醉醺醺的进宫来,被康熙骂了个狗血淋头。 但揆叙倒让胤礽刮目相看,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父亲弟弟都没了,他竟然很是顶得住,沉稳妥帖地安顿好家里的所有事情,安安心心地给阿玛守孝,尽心照顾弟弟的遗孤,让康熙都十分怜惜他,想必将来起复之时,只怕不会叫他吃了亏。 如今纳兰家式微,直郡王手里只有军权,文臣在明珠走了以后顿时没了主心骨,被老八费心拉拢,倒是倒戈了不少人去老八那头。老八人缘倒好,身后还有佟佳氏摇旗呐喊,但佟佳氏也不是铁板一块,佟国纲的长子鄂伦岱跟着老八,佟国维的小儿子隆科多却频频向老四献殷勤,为此,老四还进宫跟他说了一句。 胤礽不大喜欢隆科多的为人,好不容易爱结党营私的明珠倒了,买官卖官的风气清了没两年,这“佟选”的六部官员又起来了——佟选就是走他佟家的门路选进六部的官吏。 而号称佟半朝的佟家这买卖的官有一半是走隆科多的门路,近来几年仗着皇阿玛宠信他,这隆科多收受贿赂愈发肆无忌惮,弄得朝堂上乌烟瘴气,之前又敢虐待他赫舍里氏的女子,这旧仇胤礽可没忘。而且他当然知道隆科多想走老四的门路是为什么,只怕还是为了那九门提督之位! 最后一个梦里,这隆科多还真当了九门提督,在皇阿玛崩逝时竟敢擅自封闭九门戒严多日,胤礽也是后头反复回忆梦境场景才回过味来的,这传位诏书都还未宣读,隆科多又是奉谁的旨意动用巡捕营的兵马? 胤礽直觉皇阿玛定然走得很急,京城里才会那般紧张,这皇位过渡之际恐怕也是惊心动魄,他那几个兄弟又都不是省油的灯,只怕将来不论是谁继位,都要面临一摊烂摊子。早就知道自己废黜出局、幽禁而死的胤礽如今已磨练得心态平和,竟然还有心思同情一番上辈子的下一个皇帝。 正想着,胤礽忽然发觉耳垂一阵刺痛,一低头就见阿婉横眉倒竖掐了他一把:“好哇,我苦口婆心说了半天,二爷是一句也没听进去,早就神飞天外了!” 胤礽下意识:“……我错了。” “呦,二爷是千岁爷,又怎么会错呢?” 胤礽:“……”他还是头一回见识到阿婉胡搅蛮缠的功夫,看来道理是说不通了,只能身体力行了。于是连忙低头去亲亲她:“阿婉不生气了,生气了长皱纹……” “噢,原来是嫌弃我老了呢。” 胤礽:“……”不敢说话了。 弘晋和佛尔果春被嬷嬷们带着在外间玩九连环和七巧板,就听见里头额娘对着阿玛唠叨了好久好久,这自鸣钟都走过一圈了还没停,最后又怒了,隔着门两个小家伙也不知道额娘骂了什么,总之阿玛是低声下气地求了许久。 额娘生气的时候,就是咪咪路过都会被念叨两句你这小秃猫!额娘在宫里多年,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战战兢兢的小格格了,也有了些积威,平日里脾气越好的人生气起来越可怕,因此不仅阿玛怕她生气,就是下人们也害怕。 当然,作为毓庆宫胡作非为、捣蛋第一名的弘晋和佛尔果春更害怕额娘生气,哪怕如今这气都不是冲着他们来的,也生怕被牵连,两人把玩具都乖乖收进箱子里,便蹑手蹑脚地出去玩了。 张家口行宫小小的,山景湖色都很是一般,也没什么好玩的,两个小捣蛋到处乱逛,忽然就听见行宫门口又折返回来一辆马车,弘晋和佛尔果春好奇地跑到门口看去,却发现是四叔家的马车。 马车帘子掀开,竟然是四福晋乌拉那拉氏,她还是瘦瘦的,好似风都能吹倒一般,但好歹没有前几年的病态了,弘晋和佛尔果春乖乖屈膝见礼:“四婶婶好。” 弘晋更大胆一些,行完礼又问道:“婶婶怎么回来了?” “是三阿哥和三格格呀,”乌拉那拉氏笑道:“你们四叔不放心太子爷,回头得了空也要过来,如今让婶婶先过来帮着太子嫔娘娘照顾你们几个小豆丁呢。”说着,返身又从马车里又抱下来一个四岁上下的小男孩儿,“弘时,来,下来吧。” “四婶婶,弘昀怎么没过来?”弘晋好奇地看着这个新堂弟,他跟已经入宫念书的弘昀见过几次,还更熟悉一些,这个瘦瘦巴巴的弘时却没怎么见过。想来这个就是四叔第四个儿子,但因弘晖、弘盼都早夭,排行老三的弘昀成了四叔的长子,弘时如今也被唤作二阿哥了。 “他跟着你们两个哥哥呢,回头有空了再见吧。”乌拉那拉氏将三个孩子都领了进去,听说太子嫔娘娘和太子爷在歇息,便带着弘晋和佛尔果春去她的院子里跟弘时玩。 弘晋和佛尔果春还小,只知道阿玛病着,额娘就不得空,两个年长的哥哥又不在没人盯着他们,乌拉那拉氏还要整理东西,又替程婉蕴打点行宫里的人与事,便也放纵他们,只要不乱跑怎么着都行。两人又添了个呆呆的堂弟使唤,顿时成了上天入地的野猴子,一会儿要去后头山上摘新鲜果子给阿玛吃,一会儿又要去湖边钓鱼给阿玛吃,佛尔果春把她的垂耳兔也带来了,三个孩子又去花园里拔草喂兔子,行宫里顿时花花草草全遭了殃。 太子爷后来低声下气赔了好久的不是,总算何保忠煎药过来救了他,程婉蕴见他一头冷汗脸色发白的样子也心里不落忍,便也止住了口,细心地看着太子爷吃下药,还给他塞了一颗花生糖甜嘴,看着他吃了药困倦睡去,这才略歇歇就起来了。 她一出来,看着光秃秃、满目狼藉的院子,都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怎么回事?这是鬼子进了村了? 等乌拉那拉氏牵着三个灰头土脸的捣蛋鬼进来请安,程婉蕴都气笑了,立刻一人打一下屁股赶去洗澡,随后便拉着乌拉那拉氏坐下来说话,她望着乌拉那拉氏略微比先前红润了些的脸庞,揉了揉她的手腕道:“怎么突然又赶回来了?” 弘晖走了多年,乌拉那拉氏一直沉浸在丧子之痛里,身子越来越垮,四爷放心不下,想了很多法子都不能让她开颜,便求到了他二哥这儿,胤礽便也跟程婉蕴说了,日后多叫乌拉那拉氏进宫说话,有人陪着就不容易胡思乱想。 因此,程婉蕴去年开始便隔三差五把人叫进来,叫进来她也不安慰、不提那些话。这么多年了,宽慰的话乌拉那拉氏只怕都听出茧子了,她何必多嘴?因此,她只管像平常一样,把乌拉那拉氏当小姐妹,一起喝茶品香,一起泛舟钓鱼,一起做点心,一起看着弘晋、十八阿哥每天上窜下跳的胡闹,终于有一日,弘晋和佛尔果春追追打打,弘晋跑到乌拉那拉氏背后,趴在她背上搂着她脖子跟佛尔果春打闹,那属于孩子特有的温暖又柔软的小身子让她愣了又愣,最后不禁掉下泪来。 弘晖小时候爱哭,也是睡不着的时候,她也是这样背着他出去看星星,小小的臂膀搂着她,她就一颗一颗星星指着告诉他:“这是天枢、这是天璇、这颗最亮的是玉衡……”他生病弥留之际也是在夜里,漫天的星子洒满了天际,他跟她说:“额娘你别哭了,你不要担心我,我以后就去天上当星星,就当那颗最亮的玉衡星,我每天都努力亮着,一直陪着你。” 四年了,她每日仰望夜空,一刻也不敢忘,思念太重了,重得她几乎耗尽了心血生机,可如今那久违的温热唤醒了她快要腐朽沉寂的身子。 她想,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李侧福晋也失了孩子,可她却很快就振作了起来,虽然失去了弘盼,之后却又生了弘昀,又生了弘时,而她还固守着那颗星星,想必在天上的弘晖也会笑话她的。 她总算振作了一些,肯吃补药了,只是心里还是放不下,也不知是不是日思夜想,在启程要来木兰的路上,她竟然梦到了弘晖,这是弘晖走了以后,她第一次在梦里见到儿子。 她冲过去,不顾脸面风度,抱着儿子大哭:“你怎么都不来额娘梦里,那么多年了,你怎么都不来梦里看看额娘啊!你好不好,你在那边好不好?弘盼有没有跟着你,你们两兄弟在那边要相互照顾啊……额娘很想你,很想你啊。” “额娘,我要走了,你不要自苦,你开开心心的,我才能放心。”梦里,弘晖依偎在她怀里,抱住了她,临别前又抚了抚她的肚子,随后便像烟雨一般消散。 醒过来后,马车摇晃得厉害,她怔怔地还沉浸在梦中,儿子的音容笑貌仿佛仍在眼前,贴身伺候的宫女递了茶过来,她不知滋味地喝了一口,没想到忽然就吐了。 四爷连忙也请太医来诊脉,没想到却是喜脉,这下夫妇俩都愣了。 乌拉那拉氏小声附在程婉蕴耳边道:“……约莫一个多月了,还不够稳当,四爷放心不下,便叫我回来行宫里歇着,也好跟娘娘作伴。” 程婉蕴惊喜万分,也有些感动得红了眼眶:“总算……总算……” 她对历史上的乌拉那拉氏很有好感,那是个四爷很敬重的发妻,只是寿数也不长,雍正二年就病逝了。历史上她也只有弘晖一个儿子,若是能再有个孩子,至少能叫她有了牵挂,想来再不会早早郁郁而终。 不过……弘时已经四岁了,那四爷下一个儿子岂不是…… 程婉蕴望着乌拉那拉氏还平坦的肚子,顿时面色古怪了起来。 闲来 太子爷是累出来的毛病, 兼之夏秋交接、塞外天寒,这才有了风寒的症状。阙院正日日过来请脉,但只开了些缓解咳嗽与咽痛的药,只说:“太子爷素来身子骨强健, 这病也无碍, 且得养着,有个七//八日上下, 也就好了。” 这倒是正理, 毕竟感冒发烧在后世也叫自限性疾病,即便不吃药, 也能一两周内靠自身免疫力痊愈, 就是硬抗更难受些。但在古代没有疫苗的古人身上, 倒也不能掉以轻心,多少人因一场风寒就送走了,因此程婉蕴日日还是盯着太子爷吃药, 吃了药叫他披了衣裳起来走动走动, 她顺道便能给屋子开窗子通风了。 说起疫苗的事,程婉蕴望着阙院正拎着药箱走出院子的背影,浮想联翩。 格尔芬头一回从英吉利回来时,不是带回来一架显微镜么, 这东西康熙很是随意地赐给了太医院,结果却无意间让大清所有顶尖的医者碰触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那是肉眼无法触及的精微深邃之微观世界。 海贸拓宽了大清走向世界的边界,而显微镜让大清第一次看到了各式各样细微的动物和植物, 太医们利用显微镜观察到了水里浮游的各种细菌、寄生虫,人体皮肤上的纤毛、衣料上的植物纤维等等,虽说早在三四十年前, 荷兰的列文虎克就已经写出了原生动物学,并成为了细菌的首位发现人,大清又慢了西方一步,但这一步竟被阙院正追赶上去了。 若非太子爷生这一场病,程婉蕴还不知道呢!以往太医院开药可不是这么科学的,她听着阙院正笃定着说:“娘娘别急,太子爷这病,千万别闷着,要时常开窗,将这屋子里的伤寒菌吹走,很快就能好起来了。太子爷若还发烧,也千万别捂着,这越捂越不容易退……” 程婉蕴听完都呆了呆,如此科学的言论,这不是她熟悉的太医院诊疗配方! 显微镜给太医院带来的变化不仅在日常诊疗方面有了长足进步,阙院正利用显微镜,竟然无意间发现肺痨患者痰液里都携带一种病菌——结核杆菌。他发现每个得了肺结核的人,不论是唾液、鼻涕里头都有一种细长略微有些弯曲,顶端又钝圆的小东西,有时候串成球,有时候又一颗一颗分散。 原本他并不能确认是这东西导致的肺痨,但观察得多了,便总结出了规律来,这才堪破民间传言“十痨九死”的肺结核真正面目。这么多年,阙院正拎着一帮小学徒,正成日地折腾着这“肺痨病菌”,一会儿放在热水里加热,一会儿放在日头下暴晒,一会儿扔进冰块堆里,一会儿又泡进各种汤药里,慢慢知道了这病适合在什么环境在生存着,也摸索出了它传染传播的路径来。 听说,阙院正还跟徒弟们把这结核杆菌搁进土豆汁混豆油的汤里养起来了,都繁殖出子子孙孙了,这么些年,这痨病菌都繁衍出来第六代了,他把这一代代繁殖出来的细菌汤给抓来的老鼠吃,还发现老鼠得的痨病也一代比一代轻了。 阙院正给太子爷把脉,太子爷便很随意地问起他这痨病菌的事,程婉蕴这才知道太医院在闷声干大事,而且都已经率先进展到减毒活疫苗的研究啦?她听完都有点晕乎乎的,果然一个杠杆能撬动地球,而一只蝴蝶也能掀起海啸。 就是嘛,咱华夏怎么会缺乏能人,只是原本自己闭住了眼睛耳朵,不听不看,只要有个契机,哪有办不成的事呢? 这事儿太子爷这样拉家常一般问出来,康熙自然更是早就收到了太医院的折子,他是个识货的人,一听这个东西就拍案叫好,这跟他之前琢磨那人痘种痘之事是异曲同工之妙,若是能培育出能种到人体内的痨病痘,以后这痨病就能跟天花一般渐渐绝迹了! 如今大清各地都有种痘房,每个县衙都新添置了一个官职,叫“痘房官”,这痘房官也要科考的,为此康熙专门叫太医院编纂了一本《牛痘种痘方略》,还设置了一个痘科,准许各地民间的郎中应试,考中的可以选入痘房当官,在官衙痘房专门给百姓种痘。种痘倒不是免费的,每人十文,康熙定的价,这牛痘需冰冻着,每个县衙都得弄个冰窖,这日常维护起来便是一大笔钱,朝廷供不起。 但康熙不许任何官吏随意加价、摊派,一经御史核实,立即革职问罪。 罚得重,油水又少,在这上头贪污的倒少。这价码不高,就住在县城的人家就不说了,本就富裕些,十文钱不过家里两顿饭钱,换家里孩子大人一辈子不得天花,能活命,自然每个都愿意种。而偏远村子的百姓家,则由宗族、村正每年登记统计适龄种痘的孩子,大伙儿一块儿集资出钱,富户多捐点当积福积德,基本都是一村一村合起来凑凑路费,一起翻山越岭去县城里种。 听说还有些当了痘房官,后来悄悄把牛痘种偷出来自个培育的赤脚医生,自个在家挖了个冰窖,偷偷地卖八文一人的“私痘”,真是将华夏的仿制天赋发挥得淋漓尽致,但确实很有市场,也有不少人愿意贪这两文的便宜去种呢。 闹得官府不仅要剿私盐贩子,还要打私痘郎中,程婉蕴听了都发笑。 如今大清上下闻天花之祸,已经很少了,唯有一处不好,便是不论富户贫家,都紧着男孩儿种,家里若是有余钱的,才愿捎带上。若是家贫的,便连十文也不舍得花销,倒还惹出不少令人闻之落泪的故事来。 等阙院正研制出痨病痘来,这痘房便又多了一种痘能种,这百姓便能活更多人了。后世的结核杆菌疫苗就是卡介苗,国家强制要求每个孩子六个月以内就要种上,所以后世肺痨病已经几乎绝迹了。 程婉蕴乐观地想,男女平等这事儿即便后世都没法子根除,在大清更是难上加难,她只能往好处想,不管男女,都是大清的孩子,若是以后研制出来的疫苗越来越多,能给孩子打小就种各种“痘”,那华夏的小孩儿又多了一份能健健康康长大的保障,多好啊。 没有病痛,人们会知道外头更多的事情,民智想来也能慢慢开启,这不是康熙藏起那几本书就能阻碍的。而如今不论是海贸、医术的革新,都能维护大清的统治,富国富民,但最终这也将是封建统治见血封喉的双刃剑。 程婉蕴知道大清最后还是会走向末路,但这样的末路不是始于外族的侵略而用数万万同胞的鲜血换来的,而是这个古老而庞大的国家从内由外的改变。她想,她来到这里,本意是苟且偷生,但却已经能够看见未来一点曙光,即便只是这么一点点,她也心满意足了。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未来的事就交给未来的同胞了。 程婉蕴趴在屋子里做抽页的日历,手里是微末小事,脑子里想的却是家国天下,即便是在一旁替她裁纸、画图的胤礽,也决然想不到。 他的阿婉心中竟深藏大志。 这是最安静的一回木兰围猎了,胤礽今儿烧退了些,精神好了便很有些无所事事。以往他早出晚归,似乎每日都有不相同的差事在身,焦头烂额,如今一下全都卸下来了,又不知做什么好了。 于是只好随着阿婉,她做什么,他便也跟着做什么。 程婉蕴今儿忽然起了兴致,想做个摆台日历,正好回去能放在她茶柜上头当个摆件,于是拉着胤礽打下手。 用的檀木条做框,用厚实的浆得挺直的硬纸,由太子爷替她画上二十四节气,以及每个月的事务。如农历的七月,也不写七月,写七月的别称“兰月”,在下头还要画上夏日的蒲扇、竹椅和凉瓜,这样一页就做好了。程婉蕴只负责构想,或写字,画画的事儿都交给太子爷了。 回头再照着万年历将明年的日子都排好,一张一张码在檀木条框里,每过一日便抽出一张,又好看又实用。 等回了宫里,再叫造办处给量一下尺寸,割一块大小合适的玻璃镶在那木条框上头,就更完美了。 两个人趴在桌上写写画画一上午,外头是行宫院子里悄然飘落的桂花,佛尔果春和弘晋一个举着长杆,一个抬着簸箕,正围着那桂花树打桂花,一时满院子都是桂花香,程婉蕴笑着戳了戳太子爷的胳膊,示意他向外看去。 两个小豆丁踮着脚努力了半天,嚷着这边这边,却满头满身都是桂花,熏得只打喷嚏,簸箕里却没盛上多少,惹得胤礽也笑了,提笔便在“霜序(九月)”那张日历上,将两个孩子闲打桂花的场景细细地画了进去。 结果佛尔果春进来看见了,举起那张画仔细端详,就不高兴地皱起脸:“阿玛,你怎么把我画得脸那么长,我不要那么长的下巴,重新画一个,我要大姐姐那种不圆又不尖的下巴。” 这可把胤礽难住了:“何为不尖不圆的下巴啊?”又安慰道,“这就是你,多好看啊。” 佛尔果春噘着嘴说:“就是额娘这样的下巴,我想要额娘的下巴,我不要阿玛这样的下巴!” 被扎了心的胤礽:“……” 教弟 像他怎么了?他的下巴怎么了?胤礽被小闺女童言无忌狠狠扎了一镖, 心塞地取了程婉蕴平日里梳妆用的西洋玻璃镜,认真地揽镜自照。 平日里不曾细看,如今被佛尔果春这般嫌弃一通,他生了三十几年才忽而察觉, 原来他这下巴好像是有点长……还有点方。但他们兄弟十几个, 个个都是这样的下巴,也就老八和十八两个不是, 老八和十八都更像各自的母妃。 胤礽闷闷地放下那菱花小圆镜子, 按在他脸上不算什么,男人这样反倒更硬朗些。但好像放在佛尔果春脸上是有那么一些……不, 怎么能说下巴方呢, 那是棱角分明, 又怎么能说是男相呢?这分明是英气嘛。 不大服气,胤礽在心底里默默念叨。 程婉蕴刚把两个小崽子轰走,省得他们在这儿你一言我一嘴扎老父亲的心:“去找你们二姐姐, 她那儿有个‘一推倒’, 好玩得紧,你们去瞧瞧去。” 这就是后世的多米诺骨牌了,但这倒不是程婉蕴把后世的游戏搬过来,这是咱华夏自古以来就有的玩意儿, 最早能追溯到北宋,宋人用“牌九”上不同的点数排列组合, 叫“数牌九”,后来被意大利传教士带去欧洲, 那个传教士的女儿名叫多米诺,极为喜欢这个骨牌游戏,才取了这么个洋名字。 咱华夏的骨牌大多是用玉石、象牙或名贵的木材做的, 西方哪儿用得起这些,做了许多普通木材的骨牌,这才风靡一时,成了欧洲皇室贵族乃至平民百姓都喜爱的游戏,从此人们倒忘了这东西的来源,都只管叫这西方名字了。 茉雅奇正玩的骨牌便是红木的牌底,骨牌上的花鸟虫鱼、点数却是用细小的珍珠与各色宝石镶嵌进去的,还嵌得严丝合缝、平整非常,极考验匠人的功夫。 玩骨牌是个费时费功的活儿,要将骨牌按间距排成单行、或是一片、或是长龙,或是排成一副画,码放要极精心,否则正应了那句老话,叫“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正好能考验三个孩子的耐性与悟性。茉雅奇沉静,最爱玩这个,额林珠就不成了,叫她玩这个,还不如让她绣花,每回都是躲开的。 玩这个没有两个时辰不成,程婉蕴将孩子打发了,又回过神来,正好看见太子爷对着镜子沉思,不由觉着好笑,故意重重咳一声走过去:“二爷这是怎么了?让我瞧瞧,”她轻轻掰过太子爷的脸,揉压按捏,好一顿搓,这才忍笑道,“嗯……二爷风姿不减当年嘛,我瞧着还是很讨人喜欢呢,来人,赏块好料子,给二爷做衣裳。” 胤礽被她气笑了:“太子嫔娘娘好大的口气,如今在行宫里,我倒要瞧瞧你有什么好料子是爷没见过的,开了箱子来,正好要入冬了,果真做几件衣裳来是正经。” 正好是偷得浮生半日闲,程婉蕴还真让人开了带来的箱子,出门在外确实没带什么,不过为防着塞外天寒,预备了几件狐皮貂皮,还有一些做鞋袜扇帽、里衣汗巾子之类小件的绸缎,也不过几尺而已,摆出来连桌子都没摆满,程婉蕴见了自个都笑了:“这凑起来勉强能凑一身呢。” “娘娘这家当有些寒酸啊。”胤礽斜睨着她,抱臂取笑道,“零零碎碎的,这东西要赏爷做衣裳,是兜裆布还是肚兜啊?” 兜裆布就是小裤头,肚兜则是女儿家用的内衣……太子爷也太促狭了。程婉蕴羞红了脸,扑过去要撕他的嘴,又被人抱了满怀,好生亲昵了一番。 屋子里伺候的人顿时跑了个精光,门窗帘子不约而同都合了起来,屋子里便显得像水底一般,幽幽暗暗,却荡着竹帘缝隙里透出来的细小光束,沉浮在二人之间。 程婉蕴眼眸荡出水来,趴在太子爷肩头轻轻喘气,道:“还病着呢,二爷快别闹了,回头叫太医把脉把了出来,又说劳累着,看你回头怎么说呢。” 胤礽低声笑道:“你的二爷还没这般没用……” 指尖颤动,没一会儿,胸前的梅花盘扣松了,外衣落到了手肘处,她裹胸的汗巾竟与以前胡来过的那条很是相似,绣了几点梅花瓣,胤礽见了下腹火热起来,低下头来,轻轻吻在她肩头。 梅花瓣落下,随后又覆上了程婉蕴的眼睛。 透过那无数丝线织就的红色,太子爷窄窄的腰身便显得迷蒙而模糊,这雾里看花,反倒更叫人心悸,随着红色颤动,程婉蕴几乎要咬着唇才能不漏出声响。 “叮当”一声,她发髻松了,束发的簪子掉在了地上,却无人顾暇去捡了。 院子里的石桌旁,青杏、碧桃和何保忠三人坐在一起,小太监们已经去茶房吩咐备着热水了,几人没了差事,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两个姑姑当初到了岁数怎么不出宫去?”何保忠打了个哈欠,随口一问。 “家里没人了,出去做什么?”碧桃随手拿了帕子来绣,轻声说。 青杏帮着她分线,也笑道:“娘娘待人,倒比奴婢哥哥嫂嫂待奴婢更好几分,留在宫里虽是为奴为婢,但却比随便嫁给人换银子的好,何总管,您说是不是?”青杏和碧桃两人年岁与程婉蕴相仿,早就过了出宫的年岁了,却宁愿在宫里当奴才也不愿回宫回家,自然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何保忠叹了口气:“你们也不容易,咱们做奴才的,都不容易。” “您拉倒吧,”碧桃笑着道,“毓庆宫里头的奴才,何总管是当之无愧第一人,谁能越过您去是不是?谁都知道,太子爷一刻都离不开您。” 这话何保忠最爱听了,不禁挺胸叠肚抚了抚约莫有四层的下巴,笑眯眯道:“碧桃姑姑说笑了,哪儿的话,那花喇不也很得太子爷信重嘛。” 碧桃知道他爱听,故意说:“嘿,这可不能瞎比,依我看,花喇公公也比不得您,就是一百个花喇公公,也比不上您一个呀……”可不是,何保忠这身形,这几年越发富态了,只怕有三个花喇加起来那么重呢。 几人正聊得起劲呢,说了约莫有半个时辰的话,就听屋里有了响动,何保忠胖虽胖,但耳聪目明,几乎立刻就滚到了门边,果然听见太子爷懒懒地叫了声:“要水。” “嗻!”何保忠在外头应了声,转身给小太监使了眼色,便就站在门边等着了。 碧桃和青杏也连忙起身过来,但她们俩心里还是佩服的:这何保忠能得太子爷信重,果然有几分本事的,他这纯属是一心二用,一边跟她们侃大山,一边还掐着点,竖着耳朵听动静呢,闹归闹,倒一点也不耽搁主子的事。 胤礽这胡闹了一通,浑身出了汗,又叫热热的水洗过,反倒身子舒畅了一些。程婉蕴再摸他额头,竟然一点也不烧了,早上还反复呢,吃了药才压下去,没想到打架还有奇效? “我说吧,”胤礽一脸得意,还俯下身捏了捏她的脸,“我的阿婉包治百病。” 程婉蕴坐在镜子前头梳头,闻言忍不住白了他一眼,镜子里头除了她,还倒映出身后还未能收拾的一片狼藉,太子爷还在里头,青杏碧桃都还没敢进来,满地上散落的衣裳都还没捡,她从镜子里收回视线,半是羞半是恼地小声道:“那汗巾子……可不许再拿走了。” 胤礽手心里捏着一团皱巴巴柔软的红,上头的梅花瓣都湿了,笑道:“不给,你回头再做一条吧,嗯……梅花虽好,其实海棠也不错呢!” “休想!”程婉蕴气得拿梳子砸他。 胤礽好脾气地接过,还走到身后替她梳头:“可别气了……方才……”他含笑低头,“是我错了,以后不拿汗巾子蒙你了,你都哭了。” 程婉蕴备觉丢脸,人眼睛看不清的时候,其他五感便会被放大,就是身子也觉着比平常更敏感,弄到后头是忍不住了,那眼泪……是舒服出来的。 幸好这话题被何保忠打断了,只见门外帘子上映满了影子,何保忠弱弱地说:“太子爷,四爷过来了,在前院偏厅侯着。” “您快去吧,您这头梳得极好,下回还是我自个来吧。”程婉蕴看着镜子里像顶着鸡窝头的自己,连忙把梳子夺了过来,连推带搡把这烦人的爷赶走。 “哎,真是无情。”胤礽摇摇头,迈步出去了,见何保忠缩在一边,气不过踢了他屁股一脚,“怎么回回都是你个煞风景的东西。” 何保忠捂着屁股欲哭无泪:他也不想啊! 胤禛坐在厅里喝茶,小太监还奉了点心上来,正是今儿才被弘晋和佛尔果春打下来的桂花,被茶房做成了水晶桂花糖糕,里头的糖是用柿子晒干后得来的糖霜做的,不甜不腻,还有柿子的绵软细腻,他二哥这儿每回来都有新鲜好吃的东西,胤禛赶了一日的路,午点都没用,默默多吃了两块。 “老四。”胤礽一身青色家常长袍,大步进来,见他起来要跪,又连忙摆手,“咱们两兄弟不必讲究这些虚礼,坐,今儿怎么过来了?” 胤禛笑着坐了,道:“我跟皇阿玛请旨过来的,不知二哥身子好些了没?皇阿玛也念着呢,叫我要好好看看你好了没有,可有缺的,说他那儿还有好药,沙鄂的使臣过来带了些西洋药,太医们都试过了,很见效,也托我带过来。” “你替我回皇阿玛,多谢皇阿玛念着,我都好了,过两日就能启程。”胤礽今儿的确神清气爽,面色虽然还有些发白,但已经比前几日好多了。 胤禛妥妥当当地应了。 胤礽见他似乎还有话说,便使了个眼色,何保忠便带着人都退了下去,将偏厅的门也关了起来。他冲胤禛点了点下巴:“说吧,瞧你骑马骑得一身汗,就知道有事。” “老八……越来越不安分了。”胤禛邹起眉头来,说起大臣们在蒙古诸部王公面前大肆夸耀胤禩的事情,“连八贤王的名头都叫出来了,看样子朝堂上八成的人都跟他关系匪浅,席上,大哥那脸都黑透了。” 好不容易总是压在他头上的太子二弟不在,大宴蒙古台吉的时候,直郡王作为长子,头一回能跟在康熙身边第一个的位置,椅子紧紧挨着皇阿玛,他激动得手都抖了,喝酒喝得满脸通红,谁知后头竟然被老八抢了风头,他怎么能不气? 他还以为什么大事呢,胤礽笑了,起身拍了拍弟弟的肩头:“这也值得你一路奔波过来?实在没必要,老八爱蹦跶就叫他蹦跶,你是知道我的,朝臣我向来是一个也不结交的。” “可是,二哥,老八身边的人太多了……”胤禛也急切地站了起来。 胤礽摇摇头:“老四,你错了。” “不是老八身边的人太多了,是皇阿玛如今不想动他,他才能有今天。”胤礽指了指外头,他这个偏厅后头的窗子,正好能看见弘晋、茉雅奇和佛尔果春在院子里的空地摆骨牌,兴许是屋子里摆不下,几个孩子把骨牌挪到外头来了。 如今已经摆成了一条大大的盘龙。 “他身边的人再多,也像这骨牌一般,都是虚的。”胤礽转过头对胤禛说,对这个一向忠心于他,在他身边那么多年的弟弟,在温和的面目下吐露出一点獠牙,“只要皇阿玛在,不论是我、或是大哥、或是八弟,谁都好,只要皇阿玛愿意,咱们几个兄弟都是那骨牌,只消轻轻一推就全倒了……不必忌惮他,也不必嫉妒他,那戏词怎么唱的来着……” 话还没说完,胤禛心里如擂鼓一般跳了起来,顿时跪了下去:“二哥!” 这话就是对他,也不能说! “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胤礽却沉声说道,“一动不如一静,别被这虚幻扰了心神,回去你该做什么做什么,不必再过来了。” “是……”胤禛眼睛有点发热。 “听说你福晋有了,回头去看看她,今晚就赶回去,不要在我这儿逗留太久,切记,若朝臣都站在老八那边,大哥绝不会放过他,只怕要有动作也是这一两日了,他不是能忍声吞气、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人。你这时候出来,反倒容易被当了筏子。”胤礽把人一把拉起来,“这是掏心窝子的话,你听了也就罢了,去吧。” 胤禛白着一张脸出去了,过门槛时,甚至脚下还有些踉跄。 他知道二哥是在教他,但有时候真相太残忍了,皇阿玛到底当他们兄弟是儿子,还是一张随时能打出去的骨牌? 他心里虽然震动非常,但还是很听胤礽的话,强壮镇定去乌拉那拉氏那头问了她的起居,就又匆匆骑上快马赶回木兰,他知道那一番话是二哥冒着极大的风险教他,要把他从这些旋涡里拉出来。 这份情谊,他牢牢记住了。 就在胤禛赶回木兰的当晚,他正要将二哥的身子情况回了康熙,谁知,行到御帐门口却被梁九功拦了。 御帐的帘子遮得严严实实,周围全是禁军,里三层外三层,三班轮着巡视。梁九功站在门口冲他轻轻摇头,神色严肃,低声道:“直郡王在里头,四爷请回吧。” 胤禛心底便是咯噔一下,密密麻麻的寒战爬上了后背,果然叫二哥说准了? 起风 今儿是个阴沉沉的天, 秋老虎又杀了个回马枪,因此今儿即便在热河也觉着从远处苍色起伏的山川中吹来的夜风都透着一股难耐的燥热,让人心里也沉闷了起来。 明黄大帐内,康熙套一件石青缂丝夹棉背心, 里头是香色龙袍, 头戴一顶万字寿福蜀锦秋帽,掺杂着一根根银丝的辫子垂在脑后, 斜斜地歪在铺了狼皮的黄花梨束腰马蹄足长塌上, 半垂着眼皮,手里捏着汝窑冰片纹盖碗, 一下一下地刮着茶沫子。 “说吧, 深夜秘闯朕的大帐, 一来又跪着不肯起来,直郡王是遭了什么冤情不曾?” 梁九功刚劝走四贝勒爷,悄没生息地走了进来, 就听见康熙这仿佛透着阵阵寒意的话语, 叫梁九功的心都跳错了一拍,愈发屏声凝神地侯立在灯烛的阴影里,头埋地低低的,只盯着脚尖, 权当自个是瞎了聋了。 胤褆直挺挺地跪在地上,他手紧握成拳, 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皇阿玛,不是儿子有什么冤屈, 是儿子不愿皇阿玛受老八那面善心奸的混帐蒙骗了!儿子早就发觉他心思诡秘,苦于没有证据,不敢报到皇阿玛这儿来, 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他坏事办多了,总算露出了马脚!请皇阿玛明鉴!您不觉着这回太子二弟病得蹊跷吗?儿子有确凿证据,老八有不臣之心,还收留江湖道士镇咒太子!” 康熙登时抬起头来,眼眸里瞬间射出噬人冷厉的光:“你说什么?” 胤褆豁了出去,叩了头大声地说:“儿子所言句句不虚!老八府里养了个叫张明德的道士,听说是个江湖高人呢,很有几分神通,那江湖骗子先是给老八算了命,对他连连夸赞,说他未来是贵不可言的命数!他已是皇阿哥,还能如何贵不可言?再往上,还不是想图谋二弟的位置!听了这样其心可诛、大背臣道的话,老八却没把人打出去,反倒听了高兴极了,给那张明德买了宅子,悄悄安在郊外,每个月都去问计,这事儿老九老十都知道,还说常在郊外那宅子里酬神祭礼,也不知是拜的哪门子神呢!皇阿玛若是不信,一查就知!” 老八聪明谨慎,不敢留张明德在自个府里,用门下奴才的名字买了间宅子把人藏在那儿,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他却不知道胤褆早就眼不错地盯着他和张明德了。张明德跟他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也都一字不差地传到他耳朵里。 这就是明珠为他留下最有一计了。 胤褆跪在那儿,脑海中却浮现出明珠自知寿数不长,叫揆叙给他托了话,他急匆匆赶到舅舅的病榻前,就见他挣扎着攥住他的手,眼眸亮得惊人:“我死了,外头那些人树倒猢狲散,郡王爷不用怕,这些不忠的人一个也不用留,只看他们投靠了哪儿边,再看八爷出不出手,他若贪心,定会拉拢那些文臣。郡王爷千万不要动,且由着他……回头,咱们送他一份大礼,也好就此跳出来……”他猛地一阵咳嗽,吐在痰盂里的却是殷红的血,看得胤褆心里不是滋味,可明珠却又换上了亲和的口吻,像小时候教他读书那样,轻声道,“大爷您记着,如今太子爷动不得了,您那份心,记着,万万记着,再不可漏出来半点,咱们家把东宫得罪完了,日后指定是不好过了,但您记着,活着!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胤褆走出纳兰府,外头是碧蓝无云的天,一丝风都没有,日头明晃晃打在他身上,他却觉着冷。明珠临终的话句句恳切,一直萦绕在他脑海中,长久以来都无法忘怀。 等到今日,皇阿玛在热河大宴群臣,胤褆看着老八被朝臣簇拥、阿谀奉承,那副始终和善仁慈的笑脸,又假惺惺地跪下对皇阿玛请罪说自己担当不起,皇阿玛不以为意,笑道:“你近来差事办得事事妥当,他们说的夸大了些,但也不无道理。” 胤褆听得牙都快咬出血了。 就算明珠提前料到,也跟他说过老八不会安分,但看着老八落井下石、不过养母的恩情,肆无忌惮地招揽原本是“明珠党”的官员,胤褆又怎会忍得下这口气?他气得肚子都快炸了!这没良心的小白眼狼,小时候若非托庇在惠妃和他的羽翼下,他这个辛者库出身的庶妃之子焉能活到今日?当初良妃极为得宠,深受六宫忌惮,惠妃发觉老八身边的奴才冬日半夜开窗,立刻把人挪到自己屋子里养着,又把他身边的人杖毙,这才没被人害死。 不管惠妃当初是一时大发善心,还是怕没养好这个养子受康熙责备,但救了他的命又把他养大是事实!就算后头他去了孝懿皇后宫里,那也是额娘养了他那么多年! 胤褆恨恨地想,当初就该让额娘由着他被奴才们作践死,也就不会有今日的事了! 他借着这七分真三分假的怒气,他这状告得倒没让康熙有所怀疑。 在康熙眼里,老大一向就是这样,鲁莽又小气,不如保成有肚量愿意拉扯兄弟上进,他是个独夫,这样的人只能当将才,当不得帅。他平日里看不惯弟弟出风头是常有的事,只是这回他说得言之凿凿,让康熙不得不留了个心眼。 “朕知道了,你先下去吧,对外不许浑说,朕自会查明。”康熙对巫蛊之事深痛恶觉,但耐不住人人都偏信这个,若老八真的留了个道士在身边弄什么神异之象,便如老大所说,他这是养得心大了,已经不能再留!康熙之所以留着老八,一是这是他的儿子,老八这样急切,他也知道,怜惜他出身卑微却有几分能力,用一用也没什么,正好也能看清这朝堂上是怎样的一滩浑水,这些围绕在他身边的人是忠是奸。 二是明珠和索额图都走了,康熙自个也老了,保成谨慎爱惜羽毛,从不结交朝臣宗室,但这些爱钻营的人怎么会就此罢休?他们需要立一个主心骨、一个以权谋私的挡箭牌,老八是顺势而为,也是被这群人托起来的。 康熙不过是觉着这些人愿意托着老八,总比托老大好,老大有军功有是长子身份,回头势力大了,处置起来牵连太多……可谁知道,他一时的放纵,想着放长线钓大鱼,却险些害了保成!康熙想到胤褆说老八指使道士镇魇太子,不由心惊肉跳,保成这病的确来得蹊跷,早上还能骑马,下午坐着马车反倒就发了病! 康熙是半点都没觉着自己把儿子累着了,作为常年加班加点处理朝政的人,马车上看折子这种事情不是很正常吗?一年出去七八回不是很正常吗?每天工作到深夜不是很正常吗?什么?居然会累病?不可能!多喝两碗参汤提提神继续干! 这样一想,康熙就坐不住了,君过一体,康熙都这把年纪了,太子素来又恭敬仁和,素无过错,即便有十几个成年的儿子,他也压根没有考虑过让其他儿子继承大统。老大鲁莽,老三小心眼,老四刻薄,老五平庸,老七残疾,老八卑贱还无子嗣,老九老十不成器,十二十三十四都有辅政之才无统御天下之能,往后的孩子太小了……若是太子出了什么事,这天下、这江山可怎么办?? 他心急如焚,一摆手把梁九功叫过来,低声让人快马回京去查这件事,再让人进宫把毓庆宫和撷芳殿都翻个底朝天。随后康熙声音轻轻一顿,似乎想到了什么,低声让外头的侍卫进来,眼里满是试探与防备:“你去跟十三、十四阿哥说,朕命他们亲自去一趟张家口行宫,把太子的车架、随身行李都彻查个遍,看看里头是不是藏有巫咒之物,其他的话,一个字都不要说。” 胤褆捅开了兄弟反目的窗户纸,原来他的儿子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已经闹成了这样?康熙望着外头越发沉沉的夜色,心也越来越冷、越来越硬。想起今日老四着急忙慌要去探望太子的病情,老四这么着急,真是为了太子的病情,还是为了给他的好二哥报信?今儿这事儿究竟是老大对老八嫉恨不满,还是后头仍有黄雀…… 这个黄雀,会是他的保成吗? 康熙身为帝王的老毛病又犯了,即便是那样恭敬、亲手养大的儿子,他仍然无法完全放心。 且试一试,保成若是无辜,自然不会有事。 随后又急召弘暄和弘晳,让太监们将两个皇孙的毛毡大帐移到自个这御帐后头安置,纳入禁军时时刻刻看顾的范围里。康熙是个想得很深又未雨绸缪的人,他脸色极差,万一保成保不住了,他难不成也要学朱元璋立皇太孙了吗? 随后又想起在他身边任一等侍卫长的事鄂伦岱,外头的侍卫近半都是佟家的人,这一半还握在隆科多的手里,康熙想到自己的身家性命竟然都握在老八手里,若是他真有什么异心,岂不是倒戈枕在脖颈上?立刻又沉声命令道:“将善扑营总管耿额、九门提督托合齐叫过来,将朕身边的侍卫全都换了!即刻就去办!” 梁九功连忙出去吩咐,夜里围场里顿时一通忙乱。 十三和十四今儿亲自下场跟蒙古勇士摔跤、赛马,累得够呛。十三是个豁达的,不计较十四以前的事,两人如今交情又好了起来,两人便睡在同一个帐子里,说着说着话就睡着了,直到被外头乱糟糟的马蹄声惊醒,才睁开眼就被闯进来的带刀侍卫吓了一跳,那人急忙叩头请罪,双手高高举起康熙的明黄手令牌:“奴才有罪,惊扰二位爷了,只是皇上有旨,请十三爷、十四爷即刻奉旨前往张家口行宫,彻查太子爷窝藏厌胜之物一案,请二位爷立刻启程,不许耽搁!” “你胡说八道什么!二哥……”十三惊得霍然站了起来,心跳得要飞出喉咙头,还没说完就已经被十四拉住了衣角,十四沉声打断他,对那侍卫道:“知道了,我们立刻就去,你先下去吧。” 见那侍卫奉上令牌又磕了头退出去,十三便甩了十四的手,怒斥道:“十四弟,二哥怎会碰这样的东西,这是有人陷害他!我要见皇阿玛,我要对他分说清楚,二哥不会做这种事!他们是想重演汉武帝巫蛊之祸!我绝不会坐视他们这样诬陷二哥!就算以死抗争……” “你疯了,你想抗旨不成?”十四紧紧扯着他,他其实对太子没啥好感,以前还指使那黑狗女婿打了他一顿呢,但没奈何他那四哥、十三哥都跟中了迷魂汤似的死心塌地跟着他,他便也只能别别扭扭的成了个太子党,他在黑暗里低吼,“你冷静点!我知道你一向仗义,但皇阿玛让你和我去查,就是给二哥一个自证清白的机会,咱们现在收拾收拾就去,别添乱子,你闹大了,你的二哥能落什么好!” 十三喘着气,总算渐渐冷静下来,只是心还是跳得很快。 只听外头的脚步声越来越杂了,两人又心惊地对视一眼,分明还没到换防的时候,为什么外头的禁军、侍卫全换了?况且……他们掀起帐帘子出去,四处灯火通明,侍卫们个个神色严肃,眉头紧绷,看着戒备森严。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皇阿玛竟然闹出这样大的阵仗来! 两人越发不敢再逗留,先悄悄找来亲信的太监给四哥带信,便立刻带着康熙的口谕牵了马,带上一队亲卫,披着漆黑的夜色疾驰而去。 实际上,就是去告了状的胤褆也没想到皇阿玛说他会查明,竟然是这么大动干戈的查??尤其听说十三和十四还奉旨去了张家口行宫,不由又是激动又是恐惧。原来皇阿玛平日里待太子那么亲昵,恨不得把心掏给他,结果竟然也不全信他?太子会如何?他有机会了? 不……胤褆及时想起了明珠那双濒死的眼睛。 胤褆一时说不出是何等感受,他把伺候的人都赶了出去,呆呆立在自个的帐子里良久,直到周围的光线越来越暗,忽然“噗”地整个陷入了黑暗之中,他这才晃过神来,帐子里的灯烛都烧烬了,满桌子的蜡灰,淌了一地,简直像血一般。 “舅舅料得没错……”他眼眶猛地红了,喃喃道,“天家父子,这就是天家父子,怪不得舅舅让我要退,要忍,连太子都……连太子都……”连如今地位稳固、事事小心不敢做错一步的太子都被皇阿玛疑心,他这个长子将来又要如何自处? 活了快四十岁了,胤褆整个人的力气都被抽光了,这事是他挑起的,他却反而比谁都更胆战心惊,不能漏出一点,活着,要好好活着。他品味着明珠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胤褆是征战沙场,中了箭都敢折断箭柄继续拼杀不退的汉子,如今却无声地掉了泪。他这泪,也不只是为自己掉的,还是为他们这十几个兄弟掉的。 胤禩和阿尔阿松本坐在帐子里下棋,也被帐篷外头的动静惊了一惊,但胤禩惊诧过后并不十分慌张,他让人出去打探消息,回头扎紧了帘子,皱着眉头问阿尔松阿:“这动静听着事情非同小可。” 阿尔松阿是阿灵阿的长子,如今一直跟在他身边。 “八爷别慌,听这声响不是冲着咱们来的。”阿尔松阿也悄悄往外头探看了一眼,他以前也是当过御前侍卫的,清楚这些人在换防,又细细瞧了几眼,沉声道,“皇上这是把侍卫都换了,奴才瞧见托合齐鞋都没穿好,就急匆匆往御前去了,难不成是鄂伦岱犯了什么事?” 提起鄂伦岱,胤禩也觉着头疼,鄂伦岱是佟国纲的儿子,康熙念着佟国纲为国战死,便很是提携鄂伦岱,他额娘壮年守寡,便将儿子视作眼珠子,于是鄂伦岱就被养成了个混不吝的牛脾气,就是皇上面前他也敢顶两句嘴,没少被康熙骂。 但他身份贵重,又有先孝懿皇后的情分在,康熙骂归骂,到底容忍着,依旧予以重任。胤禩虽然将他笼络在身边,但其实也很担心他又闯祸拖累自个,于是阿尔松阿这么一说,他也心里无奈又生气起来:“六年前,他就闹出来事过!木兰行围,他跟自个儿子去古北口用手铳放抢狩猎,被皇上革了领侍卫内大臣和都统的职位,去年咱们运作了四五年,才又将他推上内大臣一职上头,如今他又闹什么幺蛾子出来?” 阿尔松阿哪里知道鄂伦岱脑子里装得是草还是浆糊,只能讪讪笑着不说话。 “罢了,先不管他,回头探了消息自然就知道了。”胤禩将思绪重新拉了回来,对阿尔松阿道,“隆科多一直想要更进一步,他找老四抛媚眼,老四没理会,如今又找上了爷的门路,你觉着这人可不可信?” 胤禩对这个隆科多也不大看得起,就他家里那一团子乱麻,听着就让人感到恶心,可偏偏这个人很有几分才干,闹出那么多丑事来,如今还能在皇阿玛身边担任要职,显然未来前途无量,他又是佟佳氏的人,胤禩也不得不卖卖面子。 阿尔松阿倒不大介意隆科多内宅里的事,那些事对男人而言,也就笑谈而已,不影响什么,沉吟片刻道:“托合齐是太子爷的人,隆科多想借四爷的门路挤上去本就不明智,太子爷不可能会愿意将这么紧要的位置让出来,所以他来找咱们应当是真心的。佟国维的儿子,跟咱们亲近不是正经的事?八爷不必想太多,只是他求得那个位置,咱们不好办,这人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不给他点好处,他也不肯为咱们所用。” 胤禩轻笑:“托合齐的位置,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他不犯错,咱们便替他做几个错出来不就成了。不过,有二哥给他当靠山,这错得是个大错,大到二哥只能避嫌,不能出面保他!” 两人对视了一眼,心里都想到了同样一个毒计。 “……就这么办。” # 而远在张家口行宫,和阿婉、几个孩子一起快快活活用晚膳的胤礽,有家人陪伴,又不用殚精竭虑,身上的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想到快要霜降了,汉人霜降之时有赏菊花、吃柿子、进补、放灯祈福等习俗,因此今儿程婉蕴煲了热滚滚的羊肚鸡汤,还做了迎霜兔肉(未免佛尔果春这个爱兔人伤心,程婉蕴特意交代了,只说这是野鸭子肉。),膳桌摆到院子里的桂花下,一家子说说笑笑地吃着饭。饭后,胤礽还帮着两个孩子糊了两盏孔明灯,手把手教弘晋和佛尔果春在灯上用朱墨写了:“岁岁年年共此时”、“平安喜乐”。 朦胧暖黄的灯寄予着朴素的祝愿缓缓升空,越来越高,很快就望不见了,像黑夜里闪过的流星,随风飘然而去。 放完灯,弘晋去乌拉那拉氏院子里找弘时玩打弹珠,佛尔果春和茉雅奇已经坐在廊子下头逮了垂耳兔来梳毛,这兔子毛也长得很,一两个月没梳就已经盖住了眼睛,像个毛茸茸的小玩偶,茉雅奇也很喜欢它,经常和佛尔果春一起照顾着,佛尔果春还给它取了个名儿叫“栗子”,因为这兔子竟然爱吃栗子肉,但额娘说不许给它多吃,否则涨肚拉肚容易生病。 茉雅奇还给栗子做了件襦裙,仿得是《月嫦娥中秋图》上嫦娥的衣料款式,做得很是逼真,两人正费尽心思想给栗子穿上,栗子哪儿管这些,两腿一蹬就跳下去跑了,两人又哎呦哎呦地追,宫女太监们也帮着抓。 程婉蕴看着那闹腾的样,无奈摇摇头。她懒得管孩子了,和太子爷还享受着这份静谧,依旧坐在院子里看那飞远了的灯。 “可惜了,今儿没有月亮。”她还遗憾道。 胤礽揽过她的肩,一起仰起头看着灯消失在夜空里,笑道:“哪有事事圆满,小满已是万全了,咱们无月有灯,这样也很好。” 程婉蕴心想,这话却也有道理,做人就要知足才行,便也靠在了太子爷的肩头。 等灯再也看不见,夜也深了,程婉蕴把散落各处的孩子都抓回来,让下人盯着她们洗漱、早早睡觉,特意嘱咐佛尔果春的嬷嬷,不许她抱着兔子睡觉,然后才回了自个屋子里。 胤礽已经换好了里衣,夜里没什么话,两人商量了明儿启程去热河和康熙他们汇合的事儿就歇下了。胤礽搂着阿婉,渐渐坠入梦境之中。 他梦见了一间暗室,那是一间没有窗户的屋子,昏暗无比,只有一盏豆大的油灯放在桌子上,室内很多人,都是他熟悉的人,他看到了程怀靖、托合齐、老四、老十三……竟然还有梁九功…… 十四梦 “二哥如今的处境已经这般凄凉了, 那帮人还不放过他!”暗室里烛影颤动,小小的四方桌上只坐着两位阿哥爷,张口说话的是义愤填膺的胤祥,他气得重重将拳头砸在桌面上, “阿灵阿和揆叙两个不是东西, 还有九哥,花费了数百万两银子, 合谋买下不知多少闲汉优童, 在大街上、酒楼茶肆这等官民宴会聚集之所,将二哥肆意污蔑。京城上下, 不知传荡多少二哥不实的传言, 还编了话本、戏折子来唱, 这群人疯了!” “所谓千金买一乱,假得说得多了,只要人所共知便成了真, 即便是明事理者也难以分辨, 何况外头百姓文人不认得二哥,如今高高在上的人被这样抹黑,犹如神邸高坠,越是生活不如意者、越是心思狭隘者, 便越发觉着畅快。”胤禛倒是很冷静,只是言语里也颇为凄然, 摇头道,“这些跳梁小丑便罢了, 紧要的是皇阿玛竟也信了,二哥是他亲手养大的,如何为人如何处事, 几十年如一年侍奉在面前,他竟也不信了……” “若是信,便也不会因大阿哥、八贝勒几句挑拨就将当了四十年的太子爷废了。”托合齐粗声粗气道,“这些都不说了,趁着安郡王马尔浑死了,奴才假意庆祝才能悄悄将几位爷叫来,如今时日紧迫,只谈该怎么办才是!” 马尔浑是康熙的堂兄弟,也是老安亲王岳乐的儿子,老安亲王岳乐去世后,他便承袭了降了一级的安郡王爵位。安亲王岳乐一家子是康熙极亲近的宗室王亲,皇上年老后对生死之事格外看重,立即下旨尊许马尔浑以亲王之礼下葬治丧。 托合齐一家子原本是安亲王家的包衣奴才,后来转为内务府包衣,他是在内务府当差期间被太子爷提拔看重的,因此是胤礽极忠心的“朋党”,对于身为“八爷党”的老东家安亲王府则恨之入骨,听闻马尔浑死了,他立刻做出一副高兴得样子,在家里大宴亲朋,这份高兴有一半是真高兴,一半是掩人耳目,借此将太子爷亲厚之人都叫来商议对策。 他跟马尔浑是老对头了,即便这样大张旗鼓的宴饮皇上也不会多在意,仇人去世喝喝酒吃吃肉怎么了?顶多训斥一顿、罚罚俸也就罢了。 胤礽挤在这些他最后的朋党之中,望着这一个个熟悉的面容,心里不知什么滋味,他们一言一语地低声商量着,谁出面、谁在后头,谁保举,谁又来打压老八的气焰。托合齐已经交代了后事,将老父母都送出京回了辽东祖地,程怀靖咧嘴一笑:“我跟我阿玛额娘都说好了,即便是为了姐姐我也要拼死一争,这条命我早就置之度外了,反正我赤条条来赤条条去,没什么好怕的!” “二哥在咸安宫里,就托梁公公多多照应了,皇阿玛让三哥看着太子爷只怕不会对他容情,三哥记着我的仇呢。那年在木兰,八哥命阿尔松阿伪造我的手令,擅自调动我府上亲兵与侍卫,也成了害二哥的把柄。虽然后来皇阿玛还了我的清白,但终究是留了根刺在皇阿玛心里,皇阿玛自此再也不愿信我。”胤祥转向梁九功,有些哽咽道,“是我拖累二哥了。” “十三爷折煞老奴了,您放心,太子爷在咸安宫里日常起居一定好生安置妥当。”已老态龙钟,辫子花白,皱纹满布在脸上,显得格外苦相,“老奴无儿无女,也活够了。只要不是害万岁爷,救太子爷于水火,老奴在所不辞。”他唯一的徒弟何保忠已经被康熙杖毙,这世上他唯一的牵挂也就是太子爷了。 除此之外,在场帮着出谋划策的,还有已从善扑营总管升任兵部尚书的耿额,以及都统鄂缮。 “二哥(太子爷)素来待我们不薄,咱们为他拼死力争,又有何惧?”忽明忽暗的烛火下,他们目光炯炯,朗声笑道。 胤礽默然地听着,暗室外头有丝竹之声,戏子在高台上甩着水袖唱着《桃花扇》,他听着这戏曲丝竹之声渐渐远去,他也从这暗室之中随风离去,随后便如同走马灯一般,他看到马尔浑的弟弟景熙(八福晋的亲舅舅)以一个小小奴才为由,掀起了最后的风暴。 起因是参与托合齐家宴饮的人中有个小人叫“雅图”,此人是安亲王府的属人,如今官至都统一职,但满人的传统,不论是做多大官、如今身居多高的职位,只要你还是王府的属从、是包衣,没有抬旗没有恩典,也得为马尔浑服丧。 而你一个小小的奴才,竟然敢在主子丧葬期间喝酒吃肉?景熙将这个奴才告到了康熙那边,说托合齐还是安亲王府的奴才的时候,就和这个雅图交好。如今那个雅图屡次不顾礼制跑去托合齐家喝酒,实在是对主子不敬,望皇上彻查。 康熙一开始以为是奴才和主子之间的小事,只不过是景熙觉着丢了脸面,没多在意,斥责了托合齐、处死了雅图也就罢了。谁知八福晋不肯善罢甘休,屡次进宫哭诉,要求彻查到底,否则安亲王府的脸面也丢尽了。 念在安亲王府祖上有功,马尔浑尸骨未寒,康熙只好叫人继续查。 谁知却查出了山呼海啸一般倒太子的新浪潮。胤礽在梦境里冷冷地看着,上辈子他倒下后,这朝野遍地早就都是老八的人,这个雅图分明就是安亲王府故意安插的棋子罢了,托合齐只怕都不知道当日有这么一个人出现过! 托合齐和十三、老四都中了老八的圈套了。从暗室之中众人的话语而言,他们也并不是不知道这是一场豪赌的,这一场会饮与暗室之谋便是将脑袋捆在腰带上豁出去了,也并非不知道,这是最后的垂死挣扎,可即便知道不可为,他们仍旧做了,一路朝着死路去了。 康熙下旨彻查雅图一事,却牵连出当日一同参加宴会的官员,当康熙看到耿额、程怀靖等人,他心里又怎会不警惕呢?耿额是兵部尚书,手里有兵权,托合齐是九门提督,更是掌控着皇城的安危,程怀靖是废太子以前的侍卫长,手里也有人。 他这个好儿子啊,即便被关了起来,即便已经被废黜,泥菩萨自身难保,却仍旧还有那么多人愿意为他拼命奔走?康熙心里对自己的儿子、同时也是太子的影响力感到不安与恐惧。 人心,是可怕的。 当人的心理存了疑影,这片疑影会随着想象越来越大。 最让康熙震怒的是,有人在托合齐家后门见到了乔装打扮匆匆离去的梁九功。那是他最亲近、最得用、十二岁就陪伴在他身边,度过了大半辈子的太监总管,除了梁九功,还有乾清宫两个一等太监李环、于奕。这都是他亲近的奴才!竟然被太子笼络了去?若是有朝一日梁九功趁着他熟睡勒死了他,又有什么奇怪! 于是康熙立刻将这件事定性为谋逆。是废太子伙同两个兄弟、联合托合齐、都统鄂缮、程怀靖等人结党营私,妄图谋逆之举。 康熙五十二年,托合齐作为此次会饮案祸首,被康熙下狱囚禁折磨了一年有余,终于死在了狱中。随后康熙下旨将托合齐:“挫骨扬灰、不得收葬。”鄂缮革职流放,耿额直接处死,程怀靖以擅自调动毓庆宫侍卫为由,将其治罪,以铁钉钉其五体血流尽而死。 梁九功十二岁入宫侍奉康熙,那会儿康熙也还是个稚童,两人相伴大半辈子,康熙终究不忍心杀了梁九功,将他革职抄家,囚禁在畅春园的西苑,至死不能出。 胤祥将所有罪过揽在自己身上,将他的四哥保了出来,最后被褫夺贝勒封号圈禁府邸,而已身为雍亲王的胤禛被勒令闭门读书教子,不许出王府一步,将近半年后才得恩释。 自此,胤礽身边的所有人终于都走向了末路。 从梦中醒来后,胤礽眼前似乎都还是一片流淌的血色,那是他们滚滚头颅抛洒出来的鲜血。他呆坐在床帐子里,双拳紧握,一动不动。 马尔浑、景熙、老八、八福晋……在梦中,他被复立后的两三年里,支持着老八的那些人就没有停止过一刻,他们看出了老皇帝对东宫的忌惮,到处栽赃游说,试图再次掀翻东宫。而事实上,他们也成功了。 他们证明了八旗勋贵依旧能够左右整个王朝的更替,这是皇权与旗权争斗的落败。或许皇阿玛最后也意识到了这点,他对亲儿子的疑心与防备,给了那些人可乘之机,最后自己也踩进了勋贵们费尽心机挖好的陷阱里。 到了梦中最后,梦境便更为破碎、颠倒,似乎时间也是混乱的。 在梦中,他还见到了皇阿玛的晚年,他孤独地对抗着整个叫嚣着立储的朝堂,看见了佟国维、揆叙、阿灵阿串联起来推举老八为新太子,结果皇阿玛冷冷地用一句“辛者库贱妇所出之子,柔奸成性”废了老八继位的可能,却又迟迟不肯再立储。 他看见了被圈禁的老大,看见了被圈禁的十三,看见了深感时日无多,一直紧催着内务府加快修建郑家庄行宫的皇阿玛,他要安排好这些儿子的后事,才能放心撒手而去。 胤礽闭上眼,长长吐出一口气,剧烈跳动的心终于还是平静了下来。 有时候,他不知道皇阿玛究竟是爱他,还是恨他。那张龙椅将好端端的父亲变得十分陌生,好似只要坐在那个位置上,他的皇阿玛就会变成另一个人。 身侧之人平缓悠长的呼吸让胤礽回过神来,他俯下身替阿婉掖了掖被角,掀起床帐子下了床,推开窗往外看去,依旧还是黑夜,外头一片漆黑,夜半寒风吹拂起了屋子里的纱帘,他隐隐听见了马蹄声,急促杂乱,似乎正从行宫外的那条官道上奔袭而来。 马昂首嘶鸣之声在黑夜之中也显得越发清晰刺耳。 胤礽关窗的手微微顿住。 没过多久,从行宫门口到内院的长廊上也响起了一阵阵急促无比的脚步声,门上传话的太监几乎连滚带爬跪到门口:“太子爷,十三爷、十四爷奉旨前来……” 话音未落,胤礽已经透过窗子,看到了二门处一身戎装的两个弟弟,一前一后疾步向内走来,他们身后还跟着四五十个甲胄铮然的亲卫。 他忽而想起梦中十三说的一句话:“那年在木兰,八哥命阿尔松阿伪造我的手令,擅自调动我府上亲兵与侍卫,倒成了害二哥的把柄……” 黑夜 太子爷披衣起来, 门外太监通传的声响也足够响,康熙漏夜传来的旨意可不是玩的,屋子里很快亮起了灯,伺候的奴才也顾及不了这般许多, 手脚慌里慌张。 程婉蕴也从睡梦中惊醒。 她下意识去摸身侧的床榻, 却摸到一片冰凉,太子爷早就起来了, 她立刻就掀开帐子往外看去, 只见太子爷腰杆笔直,正背对着她站在十二折雕达摩悟道的酸枝木屏风架后头, 从容不迫地穿衣戴冠, 他一颗一颗将衣襟的盘扣扣上, 并不慌乱,程婉蕴顿时松了口气。 若是往常听见这样的声响,她是不会在意的, 康熙半夜来叫太子爷的时候虽不是日日有, 但也是一有什么朝堂大事就隔三差五扰人清梦。但今年不一样,今年是康熙四十七年,程婉蕴自打翻过年就开始提心吊胆,即便养尊处优、迫使自己照旧好好过日子, 还是不明缘故地瘦了好几斤。 人到中年,向来只有无故发胖的, 她这样无故消瘦,反倒证实了她心中对待圈禁之事早已没有当初刚入宫时的随意。那会儿想着不过换个地方躺罢了, 也没什么。如今深入宫闱十多年,她已经知道圈禁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会有很多人被连累,会有很多人死。太子爷倒下, 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是他周围所有所有的人都会被当做党羽株连,不仅是姬妾子女、妻族属人,那注定是一场大血洗。 程婉蕴有点怕怕的。 太子爷穿戴整齐,又嘱咐何保忠去取香炉香案预备接旨,这才转过来走到床边坐下,安抚地摸了摸她还带着刚睡醒的温软的脸,轻声道:“天还没亮,快躺回去再睡会儿,别担心,是十三十四来了。” 程婉蕴望着太子爷欲言又止,即便是十三爷和十四爷,大半夜过来只怕也谈不上好事,但她知道自己在这儿上头帮不上忙,只能点点头,强撑着笑了笑,将他的手拽下来,紧紧握在手心里,说道:“二爷去忙吧,我等你回来。” 胤礽笑了,他是看到她如临大敌的脸笑的,这表情做在阿婉脸上格外有喜感,就像个鼓鼓的包子,他将手抽了出来,他两只手捏住她脸颊,将她因过于紧张而快要抿成一条线的嘴角向上拉了起来,程婉蕴顿时吃痛:“嗷。” “别怕,你的爷没那么容易倒下。” 胤礽松了手劲,替她揉了揉面颊,丢下这句话便起身迈出了门槛。 胤祥和胤祯立在院子里,太监们手持八角宫灯照亮了两人脚下见方之地,身后却仍旧是浓重得化也化不开的黑夜,像只噬人的巨兽趴在二人肩头,压得他们在静候中都有些喘不过气。 不多时,见胤礽一身杏黄蟒袍出来,他们二人立刻领着身后亲兵跪了下去,朗声道:“给太子爷请安,太子爷千岁!” “兄弟之间不必多礼,起来,皇阿玛有旨意给我?”胤礽抬手虚抚,语气平静。 见过更为惨烈的梦境后,他望着十三和十四仍然年轻意气的脸庞,只会觉着庆幸,他庆幸他十几年来一日不曾懈怠,也庆幸这一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终究不是没有回报的。 “是,请太子爷接旨……”胤祥神色凝重地念完了这没头没尾的圣旨,“……钦此。” 胤祯一直在旁边观察他这个二哥的神色,见他跪下接旨,听了旨意神色越来越吃惊但却不见慌张,随后又微微皱眉,似乎有些不解的地方,胤祯心里也有了底——只要太子自己没有破绽,欲加之罪便成不了真!有人陷害不可怕,就怕他那冰块似的四哥跟十头牛都拉不回的十三信错了人,那可就真是掉了茅坑一身屎尿洗不清了。 “儿臣胤礽接旨,儿臣自幼聆听圣训,从来不敢冒犯鬼神,请皇阿玛明鉴。”胤礽磕了个头,“清白之身,没有什么怕人查的,十三弟、十四弟只管秉公办差就是。”说完就让何保忠带着几个太监过来,先收拾出一个空院子来,让这些兵丁进去搜查,确保无事后便将太子嫔娘娘、四福晋及膝下阿哥格格都挪过去,后续再挨个院子搜检,这才不会惊扰了内眷。 胤祯眼珠一转,忙装作不耐的模样,对身后的侍卫统领呵斥道:“没听见太子爷吩咐吗,还不快跟这几个公公去?搜查难不成还要爷陪着?你们自去忙就是了!” 十四爷的脾气大,紫禁城内外无人不知晓,侍卫统领自然也知道,惹得这位爷不高兴,回头可没有好果子吃,只得连忙应了,忙率部众列队出去。 胤祥念完圣旨便连忙上前将胤礽扶了起来,等人都出去了,对上胤礽询问的眼神,也只能摇摇头,说起了他们如何接到旨意、气氛如何紧张,艰涩道:“事出蹊跷,皇阿玛那儿不知出了什么事,忽然就遣了我们两个过来,一句话也不许多问,我们便这样蒙头蒙脑过来了。” 胤礽略一思索,想到老四今日的话,已经猜到了可能是老大动手。 他还记得他头一回梦见自己废黜的时候,梦中曾提及,老四为营救他,辛苦搜集到了老大背地里镇魇东宫之证据,交托给老三,这才将他从头一回废黜圈禁中救了回来。胤礽原本以为这事应当是老四为了救他编出来的手段,胤礽深知老四聪明,这一招正好切中了越老越在意祸福吉凶的皇阿玛的心,是极厉害的。况且,老大虽然蠢,但也没那么大胆子敢碰巫蛊之事。 但今生很多事都变了,皇阿玛却忽然叫十三和十四过来搜查他可有厌胜之物,难不成真有人那么蠢真干了这神神鬼鬼的事?而……木兰围场大半夜换防戒严,更是预兆不详,胤礽想起梦境中皇阿玛端坐在宝座之上,用一种高深莫测、冷酷的眼眸望着底下联名保举老八入继东宫的眼神,心里也是一突。 三人相互交换了消息,但都揣测不出所以然来,只得搬了椅子来坐在院子里干等着。胤礽为表明清白,已下定决心不进屋子,不给任何人造谣抹黑的机会。 约莫过了一两个时辰,那侍卫统领忙出满头汗急忙过来了,他跪下拱手回话道:“奴才都查清楚了,张家口行宫太子爷与太子嫔娘娘起居的正院、四福晋起居之偏院、几个阿哥、格格住的后院都已查明,奴才未找到咒物。” 胤祥和胤祯都大大松了口气,尤其是胤祥,他一路过来冷汗都浸透了后背,如今叫夜风吹着,真是一阵一阵地发凉。跟着他们来的亲兵,也是康熙给的人,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不是人人都能收买,何况谁知道皇阿玛有没有再暗中派人盯着他们呢?二哥没有窝藏咒物,神色坦荡,他是清白的,自然是最好的。 康熙这一招果然又奇又绝,把下头的儿子吓得够呛。 侍卫统领起来后,却有些神色古怪地偷偷瞥了胤礽一眼,胤礽察觉到了他的眼神,下意识转过头来,与他视线一碰,发觉他脸一下就涨得通红,羞得抬不起头,打了个千急忙退到院门口去等着。 胤礽:“?” 侍卫统领抹了一把汗:他方才在太子爷的床底下搜出来一个上好的檀木箱子,正大惊失色,谁知一打开,里头竟是一箱子女子用的汗巾子,有新有旧,花色各异。 这可比搜出来巫蛊的东西更让人侍卫统领傻眼,听见身后有属下的脚步声,他又连忙将东西扣上,仔仔细细地摆回了原位,还特意观察了一下方位,力求不露出一点动过的痕迹。回头太子爷若是知道他的癖好被他知道了,不知会不会将他砍了头去。 侍卫统领胆战心惊又面红耳赤。 这事情了了,胤祥与胤祯商量了一会儿,便预备连夜回去复命,省得耽搁了夜长梦多,胤礽便亲自送两个弟弟出去,又叫他们记得回去了一定要跟老四通个气。谁知,三人还未踏出行宫门,又听见疾驰而来的马蹄声,此次来的人竟不是穿着侍卫处和善扑营等侍卫的衣裳,而是一身八旗官兵的梅花钉甲胄,来人正是满洲镶黄旗的都统克图阿哈尼堪。 克图阿哈尼堪在宫门前勒马而下,步步铮然,即便是胤礽瞧见他都瞳孔一缩,皇阿玛身边亲兵、侍卫众多,怎么会突然调用巡防在外的八旗官兵?克图阿哈尼堪不是守在热河行宫吗!胤祥与胤祯也惊得面色煞白,一时都忘了说话。 “奴才克图阿哈尼堪给太子爷、十三爷、十四爷请安!事出从权,万岁爷吩咐一切送简,奴才就长话短说了。”克图阿哈尼堪是个大个子,满脸的胡子,看得凶神恶煞,声音也粗得像是喉咙里混着砂石,叫人听得极不舒服,“皇上方才已移驾热河行宫,请太子爷和十三爷、十四爷即可到烟波致爽斋见驾!” 胤礽闻言一震,道:“皇阿玛怎么半夜起驾回热河?” “奴才说不清,太子爷回去面圣,一切都清楚了。皇上吩咐了,太子嫔娘娘、四福晋及阿哥格格都留在张家口行宫,不得外出。还说,若是太子爷身子不适,就让奴才抬也要抬过来,奴才只能说到这个份上了。”克图阿哈尼堪油泼不进,板着脸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皇命紧急,请三位爷上马。” 胤礽知道,在十三十四离开后,木兰一定又发生了什么他意料之外的事,甚至这件事已经危及到了皇阿玛的安危,否则皇阿玛不会弃亲兵而紧急调外围兵丁,甚至连夜回了热河。 他和十三十四都意识到了事态严重,不敢多耽搁,三人翻身上马便跟着克图阿哈尼堪打马夜行,胤礽抬眼望了望天,天色黑得仿佛能滴下墨来,真是一丝月光星色也没有了。 关押 热河行宫在康熙四十二年又经过一次修葺扩建后, 已被康熙御笔亲赐名承德避暑山庄,但不论是下头的奴才还是上头的官员,一时半会都还没改过口来,还习惯称其为热河行宫。 扩建后的行宫明确区分开了宫殿区域与因山就水的景苑区域, 达到了惊人的八千余亩的面积, 甚至比紫禁城还大了八倍,但康熙似乎决心要将热河设置成大清的第二个陪都与门户, 俯视关内, 外控蒙古外邦,即便如今年纪大了, 仍然每年坚持来木兰行围, 顺道接见各国使臣。 这在往年是例行公事, 今年却因直郡王一场意气用事的诬告,掀起了不寻常的风波。就是胤褆自个也没有想到,后头竟然会生出这么多事来——康熙半夜急调由他亲领的、还驻防在热河的上三旗官兵围了木兰围场, 所有的官员、皇子皇孙、蒙古诸部台吉都被吓得夜不能寐, 但康熙一反常态什么也没有交代,就已经急匆匆起驾回了行宫。 等一个时辰后,康熙平安到了热河,行宫关防都交接好了, 才命太监传了旨意过来:由马齐、张廷玉等官员为蒙古诸部王公、外邦使臣例行赏赐并送行,善扑营、巡捕营侍卫护送妃嫔、皇子福晋、皇孙移驾张家口行宫, 其余各皇子则即刻入热河行宫觐见,不得有误。 “儿臣领旨!”胤褆跪在最前头叩头领旨, 脑子里也是稀里糊涂的:老八留下张明德对太子有不臣之心是真,但背地里镇魇太子之事也不过是他捕风捉影、顺势而为罢了。按理说木兰围场离京三百多里地,皇阿玛派人快马回京也得花上一日, 再叫人细查,若要发觉额娘悄悄埋在撷芳殿里的那些针扎纸人只怕也得过两三日才能传到热河,怎么今晚就闹得如此可怖?竟像真的要变了天似的。 难不成他歪打正着,皇阿玛真的在张家口行宫查到了什么?胤褆想到这里不由一阵强烈的喜悦从心底猛地冲了上来,涨得脸皮都红了。 若他那个太子二弟真犯了什么事,往后岂不是他…… 或是老八那阴险小人搞得鬼! 也不是没可能的,老八多鸡贼啊,面上一副忠君爱国的面孔,却利用阿灵阿等人日日在外头造势暗地里毁坏太子的名声,有一回大朝会,众人在议山西地龙翻身的赈灾事宜,太子所言恳切实用,得了皇阿玛的赞赏,但他那个二弟素来会装相,也不沾沾自喜,反而自谦说了一句:“儿子当了近四十年太子,却对家国社稷没做什么大的建树,一切都是凭着皇阿玛往日的教诲才能勉强所言有物,又哪里当得起皇阿玛如此赞赏?儿子还要留在皇阿玛身边好好学、好好听才行,请皇阿玛继续教儿子。” 多么恭谨、谦和的太子啊,不愧是他的儿子。这话又把康熙哄得那叫一个喜笑颜开,胤褆和其他成年的皇子都领了差事,便都在场列堂听政,他听得真是心里直翻白眼,太子也就这张嘴能哄老爷子开心罢了,有本事下场跟他比比武! 胤褆这种话听完在肚子里呸了几下也就过了,谁知有一回门人将街上闲汉编的话说给他听,说外头都在传太子爷等不及了,连“这世上焉有四十年太子”的话都说了出来,太子爷是如何醉酒之下吐露心声,如何痛哭流涕地抱怨说得有鼻子有眼。 “啊?”胤褆险些以为自己耳朵听岔了,这话有点耳熟但又好像不对……那天太子的原话是这样的吗?原来给人泼脏水还能这么泼?原来以前舅舅说的告状,是这样告啊?胤褆终于醍醐灌顶,原来不是他无能才比不过老八,是他道德底线太高了啊! 就像胤礽了解胤褆、胤禩的为人一般,胤褆对自己那几个弟弟也门清,大伙你咬我我踹你那么多年,谁不知道谁啊,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就是觉着这场浑水里,必然得有老八一份功劳。 不得不说,胤褆虽然脑子不行,但直觉挺准。 时间倒流回到十三与十四接旨快马启程前往张家口,康熙紧急调开隆科多和鄂伦岱换防,就在托合齐正式接替鄂伦岱的位置时,他从康熙御帐退出来,顶着头顶黑沉沉的夜幕亲自在驻扎的营房巡了两圈,就在他要绕回值房时,先经过了一个许多兵丁掀衣便溺的僻静之处,却赫然发现地上倒毙了一个太监,他将尸身翻过来一瞧,竟是十三爷门前贴身伺候的太监李长安!他竟不知何时被人割了脖子,瞪圆了大眼死不瞑目,一身太监的灰蓝衣裳也被翻得凌乱不堪,连鞋袜也被人脱了。 有人杀人灭口?还在找什么东西……托合齐又是心惊又是惶惑,他又将尸身仔细探勘,忽然发觉这小太监死后松开的嘴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随手捡了根树枝,托合齐撬开了那已经僵硬的牙关,从舌头底下翻出一张小小的绢纸。 上头赫然是十三爷的字迹,字迹匆忙,是写给四爷的,只写了两件事:一是木兰临时换防恐怕有诈,二是太子独留行宫养病,身边侍卫都调走了,危在旦夕,他要调身边亲卫前去护佑太子。 这两行字虽然语焉不详,但却又正好暗和了托合齐被临时调来的疑惑——皇上临时打发走了鄂伦岱和隆科多,把他调了过来,随后他排布巡防时却见十三爷、十四爷带兵飞马而去,他心里本就不安极了,见了这信儿便很有些深信不疑。 这李长安是十三爷贴身太监,留他下来是给四贝勒传信,但没想到信还没带到就已经被人谋害了!想来这两条信是极重要的,托合齐将那绢纸藏进袖子里,有人敢在御帐附近杀人,这事必须立刻禀报皇上!但这封十三爷要传给四爷的信,却不能漏了风声,否则皇上心里定会有想头!他正琢磨着要怎么跟康熙回话、又怎么将这信暗地传到四爷手里不叫人知道、而这背后杀人之凶徒又会是谁…… 他步履沉沉地走出那黑暗的角落,才刚刚踏出去,就被猛地一晃的火光刺了眼,本应去负责外围戒严的鄂伦岱高举着火把站在他面前,冷冷笑道:“真是巧了,我尿急来撒尿也能遇着托合齐大人,您不好好守着皇上,擅离职守,独自一人在这儿做什么呢?” # 热河行宫,平日里被称为“水流无声云犹在”的烟波致爽斋笼罩在夜幕之下,四处都能听闻兵戈之声,茶房太监李奕奉着热茶走过三步一岗的长廊,在手按在腰刀上的上三旗官兵的虎视眈眈下,哆哆嗦嗦地转过四知书屋,终于走到后头的烟波致爽斋门口,更是到处都可见束甲的兵丁,他被要求放下手里的茶盘,两个小兵将他仔细搜了身,手里端的茶碗、茶壶也用银针探过,这才冷肃着脸摆手放行。 康熙沉着脸坐在西暖阁的罗汉床上,面前的小几上放着那张从托合齐身上搜出来的绢纸。老十三的字是老四手把手教的,和老四的字很像,却比冷板端正的老四更多几分不羁和飘逸,因此他写字的时候练笔、出锋都更长,康熙一眼就能认出来,的确与十三往常课业上的字迹别无一二。但康熙是书法上的行家,他还是在那两行字的兵锋处看出了一些勉强与刻意,就像刻意仿着十三的习惯写字一般。 但今晚的事儿却让登记御极四十多年的康熙嗅到了阴谋的味道,他心神不宁却又满腹疑窦,先是老大揭发老八心怀异志、镇魇太子,为防备老八临时决定换防,康熙此时对太子并不如历史上那般戒备,虽有试探之意,却仍选择相信与太子亲厚的托合齐,谁知托合齐才刚刚接手,就发现了死尸,死的还是老十三身边的大太监!紧接着,托合齐又被鄂伦岱堵了个正着,两人早就明争暗斗许久,鄂伦岱怎么会放过这个机会,立刻就报到康熙这儿来。 鄂伦岱在康熙面前自然极尽污蔑摸黑托合齐,甚至要将杀人的罪名都按在托合齐身上,托合齐自然不认,两人在大帐中吵了起来,但康熙对他们二人所言都不全信,唯独死了人是抵赖不得的,他心里就跟掀起一阵惊涛骇浪一般:有人在他起居之处杀人,他竟然毫无察觉!若是要杀他,岂非也易如反掌? 他看着跪在下头相互攀咬的两人,怒喝一声命人将隆科多和托合齐都带下去关着,又叫粘杆处的暗卫亲自去审,不多时,托合齐身上那张绢纸就到了康熙手里。 十三有没有擅自调兵,康熙一清二楚,十三和十四是奉他的密旨去的张家口行宫,但其他人都不知道这事儿,十三想要跟老四通气,似乎也很正常,但以他对老四和太子的忠心与坦白,他绝不会写下调兵去张家口行宫护佑太子的话,只会据实说明,何必误导老四?说明,这张条子,的确是伪造的,伪造之人并不知道具体老十三匆匆带兵离去是为了什么,只能枉自揣测,故布疑阵。 但想明白了这一节,却让康熙心里更是升起更深的怒火与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恐惧。他忽然意识到,有人想栽赃十三、老四,为了达到目的甚至不惜在他驻跸之处杀人! 更令他胆寒的是,隆科多、鄂伦岱投靠了老八不可信了,但托合齐也成了太子的人!已经不是他的臣子了!先不说这张条子的是真是假,即便是伪造的,但托合齐却没有主动交出来!在大帐里同鄂伦岱对峙时半句都没有提到这张绢纸的事。 他为什么这么做,还不是怕这上头写的是真的,想替太子瞒下来,或是给他传信!那太子呢,他病了,远远留在行宫,显得如此清清白白,但会不会这阴谋本就是他跟老四、老十三他们一手策划,要把老八拉下水去?他是故意装病好避嫌?托合齐可是九门提督! 可是,太子又为何要这么做呢?他明明什么都不做,老八也奈何不了他,如今倒把身边亲近的兄弟、臣子都牵扯进来,得不偿失啊!难不成是老大做的?他看不惯老八,素来与太子也不和,是不是想借此诬陷太子、把兄弟们都搞垮了,好自己上位! 明珠死了,老大失了智囊,他有这么聪明吗?康熙防备老大防备得紧,老大虽然把持着兵部,康熙却从来不用他的人护卫,一向都让他带人打前哨、断后或是在外围巡视,他很难接近里头的侍卫,而且一手臭字,怎么伪造十三的字?还是老八……老八字也写得不好,但他手里能人异士众多,寻个擅长仿字的幕僚又有何难?何况老大言之凿凿,只怕那留容道士在身边相面算命之事他脱不了干系,又爱邀买人心,他做出这种事来,也不奇怪。 康熙心里转过无数的心思,一面命人立刻去掉克图阿哈尼堪,让他带兵到木兰护驾,一面让人狠狠审问托合齐和隆科多。他已经命鄂伦岱换防到外头,结果这混账拖了那么久都没走!他到底想做什么?还是说……他到底在等什么? 不管怎么想,今日之事却和他几个儿子都脱不开干系,撇开太子不说,老大、老四、老八、老十三、老十四都是他最倚重的几个孩子,正因为他们各有能干的地方,他才会将不同的差事都放到他们身上,他不想像前明那样将藩王当猪圈养,养出来一群尾大不掉、只知耗费国库的傻子,他的儿子他各个都好好培养,也教他们忠君爱国的道理,给了他们机会参与朝政。 康熙原本想得很好,他想撇开满洲那群勋贵,以后他不需要什么辅政大臣,他有自己的儿子辅佐朝政就是,就像竭力辅佐成王的周公!可惜,他的儿子们没有这样的仁心,反倒生出了一堆反骨!一个个都盯着他身下的位置,一个个都盼着他这个父皇早死,个个欺君罔上,都是混账! 这木兰是决意呆不得了,托合齐也好,鄂伦岱也好,隆科多也好,他一个都不信了。克图阿哈尼堪一到,康熙就决定要回热河去,等热河的兵防都安顿好了,康熙好歹是统御天下四十多年的人,论权谋,明珠死后谁也比不上他,他心念回转之间就已经有了纠察真凶的法子,这才下旨召集所有皇子,连远在张家口行宫的太子也不顾病情一并叫过来。 热河行宫里都是他亲领的上三旗官兵,克图阿哈尼堪是太皇太后留给他的老人额尔克图的孙子,这人从不跟任何皇子来往,康熙这才放心让他继任他祖父的镶黄旗都统之位。 他要把所有儿子都压在热河行宫,封了他们的耳目,这样他们不论谁有反心,也掀不出波浪来。康熙如今是谁也不信了,即便是太子……即便是太子…… 平日里保成孝顺至极,一日三餐早晚问安没有落下的,尤其有段日子对他格外黏腻,保成不争不抢,让康熙渐渐都忘了他身边围了多少人,如今托合齐这一张绢纸,却像撕开那层父子亲厚的薄膜一般,让康熙开始在心里盘算细数“太子党”的构成。 老四、老十三就不必说了,连带着他们身后的乌拉那拉氏、兆佳氏也能为太子所用。 老十四如今也倒向了太子,而太子还娶了完颜家的儿媳妇。 马齐那老货平日里与太子并不亲厚,但他这个的女儿嫁给了老十二,李荣保的女儿又已经是弘晳的嫡福晋,富察家跟东宫又怎么撕扯得干净?而借着富察家,老十二向着谁还用多说么,他亲舅舅就是托合齐!这就像一张大网,彻底连起来了……康熙又想到之前胤礽曾请他的示下,想将茉雅奇嫁给托合齐的儿子,当时他还觉着这是一件好事,如今再细想只觉着心都沉下去了。 除了这几个姻亲相连的,还有蒙古准葛尔部、喀尔喀部。 外朝汉臣里,有程家和张家,程家虽还在丁忧,但程怀靖手里握着澳洲水师,假以时日也能得用,满臣里格尔芬、阿尔吉善两兄弟如今专管对外朝番邦那一摊子事。 康熙数完心里便生了疙瘩,太子何时身后有了那么多势力了!随后,他又再一数老大和老八的人,老大在兵部、宗室里威望极重,裕亲王府自始至终都站在他身后,老八则拉拢了朝堂上八成的文臣,身后还站着两个出了皇后的外戚:钮祜禄氏、佟佳氏,他身后还有安亲王府。 宗室里头……保成没人。勋贵里头只有个不上不下的赫舍里氏,如今大半时日都在远洋的大海上,也帮不上他什么忙。(完颜氏、富察氏可都还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勋贵。) 文臣里有张英,如今已经辞官归乡,留下儿子张廷玉、张廷璐在朝堂上,但都不算身居高位。而程家已经丁忧,只留了个程怀靖还在澳洲囤田……还只是个总兵,也算不上什么。这么一看,康熙又觉着太子在朝臣、宗室和勋贵上头的人似乎……很比不过他的兄弟,甚至有点寒酸了。 想到这儿,康熙顺手就把马齐、张廷玉派出去安顿蒙古王公,又把佟国维派去安顿沙鄂使臣,还把皇子福晋皇孙们全都凑一块儿打包送去张家口行宫看管,再让阿灵阿护送福全的儿子保泰,让他趁夜不要睡了,赶回京城去给老娘过生日。 保泰(正被太监从热乎乎的帐篷里拽起来):? 把跟儿子们利益相关的大臣亲眷全都远远打发之后,康熙便坐在榻上轻轻转动着手里的念珠,静待着儿子们的到来。不一会儿,门外的太监就高声禀告:“直郡王、四贝勒、八贝子到!” 康熙掀开眼皮冷笑一声:“搜他们的身,把人给我扔到后头狮子岭山上的戒心斋去关起来!就说朕要他们好生反省反省!反省明白了,就让太监替他们传话,都说说自个犯了什么错儿!” 官兵们为难地领命去了,不一会儿门外就响起了胤褆暴怒的骂声‘狗奴才!你敢搜爷的身?’和胤禩仍然坚持求见的声音:“好歹叫儿子们见皇阿玛一面!” 胤禛倒一句话没听见。 康熙摆摆手,让人再带几个人去把人拖走。 隔着门,胤褆的怒吼渐渐远去了。康熙重新闭上眼养神,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外头再次响起太监的尖锐喊声:“太子爷、十三爷、十四爷、克图阿哈尼堪大人奉旨求见皇上!” 康熙顿时精神一震,吩咐身边侯立戍卫的八旗官兵:“传克图阿哈尼堪觐见,等朕见完克图阿哈尼堪再见太子,让他站在外头等着。”随后又冷下脸:“将老十三、十四也关到狮子岭上头去!再派人去审他们!” 那死了的太监,那张伪造的绢纸,康熙定要弄个明白!这样的凶徒埋伏着,还竟敢在他卧榻之侧杀人,往后窥视帝踪谋朝篡位就更得心应手了! 灯火通明的西暖阁里,康熙先听完了克图阿哈尼堪的话,这才宣了胤礽进来。 他冷眼瞧着太子一路奔波,刚好了大半的病又显出了病态的苍白,嘴唇上都是干皮,一进来就跪下去请安磕头,康熙心里微微一酸,终究没有再折腾他,冷声叫了起。 克图阿哈尼堪说了,太子路上身子不适但未曾有一点耽搁,紧赶慢赶过来,也不曾有什么推诿耽搁,亦没有跟其他人有所联络,一直都在他眼皮底下,坦坦荡荡地来了。 康熙松了口气。 但一路赶来的胤礽其实也是松了口气的——至少皇阿玛愿意见他。 虽然情势不明,但看热河行宫里里外外戒严,都是上三旗的人,他就明白了。上辈子,他一定也被人诬陷污蔑,而皇阿玛一定也曾遭遇了类似让他感到危险的事,但那时候皇阿玛已对他这个太子恐怕早已失望透顶,或许根本就没有给过他任何辩解的机会就将他定了罪。 如今至少还有喘息之机。 那一夜,烟波致爽斋的灯火没有熄过,里头除了康熙和太子,里头再也没有传进过别人。而狮子岭上被看管起来的几个兄弟也被人轮番提出去审了几遍,十四本来和胤褆一般还有力气骂人,后来也都累得骂不出来了。 又被审了一轮,那些人不敢拿他们这些皇阿哥做什么,但禁不住这些人一遍遍、颠来倒去地问,还拿小臂粗的蜡烛照着,死活不许人睡觉!十四趴在十三身上困得直打瞌睡,嘴里还喃喃地骂道:“真是莫名其妙,皇阿玛老糊涂了吧,你的太监被人杀了,审我做什么?关我屁事啊!” 十三也是辫子乱糟糟的,想到李长安死得凄惨,心里也是愤怒非常:“我们走的时候的确让李长安去传话,但我可没写过什么手谕,我疯了,这种事敢落在纸上?我也没那么傻吧!” 胤禩坐在角落里闭目养神,神态竟然还十分从容,而胤褆把桌子怼到了窗户边,坐在那木桌上目光灼灼看着外头时不时巡视路过的宿卫,只要有个人从他窗子前走过,他就狠狠往外吐唾沫,然后破口大骂:“你们这群猪狗不如的东西,爷是你们能审的吗!奴才秧子也敢动爷!等爷出去了,你们各个都要死!抽筋扒皮!你们等着!” 门开了,胤禛被负责审问的正白旗都统送了回来,同样一夜未睡,他脸色也不好看,沉默着坐到十三身边,然后拿稻草杆子团起来堵在了耳朵上,一言不发闭目睡觉。 十四被吵得睡都睡不着,也捂住了耳朵:“大哥,你别骂了,我困死了,让我睡会儿吧!” 胤褆根本不理,缓了缓,喝了口水,继续破口大骂。 他也生气呢,凭什么抓他啊,他不是检举有功的人吗?皇阿玛到底怎么想的! 十四在这些怒骂声中好不容易熬到天亮,然后就听到门锁打开的声响,那些看守他们的官兵说康熙愿意见他们了。兄弟几人都是精神一振,跟着人走到烟波致爽斋,屋里挤满了大臣、宗室王公,偏偏却不见没有和他们一起被看管审问了一夜的太子。 随后他们就听见了一个像惊雷一般炸开的消息。 这个消息飞快传了开来。 下午,在张家口行宫睡不着也枯坐到天亮的程婉蕴好不容易中午睡着了一会儿,但睡了也是一团乱糟糟的梦,醒来反倒更累了,随后就见热河的方向又来了一骑人,铁甲铮铮地疾步进来。 程婉蕴现在对马蹄声都有点应激综合症了,一听马蹄声就心跳加快,果然这次也不是什么好消息——康熙有旨,停用太子一切印玺,将太子极其家眷一齐禁足在热河行宫东面的绮望楼。 来了来了,一直担心的圈禁真的来了!惊慌失措之余,程婉蕴心里一直有股火烧到了如今:是不是有毛病!弘暄弘晳两个和他们的福晋大半夜才被人送回来,现在又要让人再回热河去关着?? 遛人好玩吗,康师傅! 安排 “十八脸颊肿了?”外头围着一堆八旗官兵虎视眈眈, 程婉蕴正领着人收拾东西,又要安抚两个刚进门吓得不知所措的儿媳,又要撑起来宽慰怀着身子的四福晋,还有底下几个年纪不一的孩子, 太子爷不在, 她连慌都不能慌,一屋子的人指着她, 谁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十八阿哥的奶嬷嬷哭着来禀报,十八早起来就精神不振, 吃不下东西, 一侧面颊也高高肿了起来。 康熙在木兰大动作频频, 即便是十八这样七八岁的孩子也被呼来唤去,一会儿跟着皇阿玛去木兰参加大宴、打猎,吹了一脑门子冷风, 不过几日又急匆匆打发他快马赶回张家口行宫, 惊吓加劳累,不病才有古怪了。幸好当初体弱的茉雅奇、同样年幼的弘晋和佛尔果春都留了下来,不然程婉蕴今日不知要料理多少病人,只怕自己也想病一病了。 她撂下手里的事, 把添金、青杏、碧桃等身边伺候的贴身奴才都叫了过来,正色道:“外头生了事, 咱们更不能乱,不能给太子爷拖后腿, 你们赶忙将行李都收拾出来,再把底下的人都看好管好,别叫门外那些兵爷觉着咱们在刻意拖延。另外, 添金帮我悄悄把季郎中叫过来,跟着我去瞧瞧十八阿哥。” 几人也都肃然下拜,各自绷紧了心神去做事。 程婉蕴起身去了十八阿哥的院子,这孩子正乖乖被奶嬷嬷搂在怀里,被两个太医围着看舌苔、把脉,一见她进来便眼睛一亮,瞬间又觉着委屈了一般,眼泪包在眼眶里,扁了扁嘴道:“嫂嫂,我嘴巴好疼。” 程婉蕴快步上前,那奶嬷嬷连忙起身让了她,两个太医也紧忙转身跪下拜见, “让嫂嫂看看。”她便坐在原本奶嬷嬷坐着的椅子上,将十八阿哥抱在怀里仔细瞧了瞧,他左侧面颊已经肿得像含了个梨子,摸起来灼热微微发红,下颌也能摸到一些肿胀,太医方才还叫他张嘴瞧了,说是口颊里头红肿,舌下也肿胀了起来。 太医道:“这是痄腮之症无疑,痄腮之症常在春冬发作,孩童里是极常见的,只是这病处置不好会加重中毒症状,阿哥还小,暂且用不得重药,奴才先出去拟个疏风清热、解毒消肿的方子,一日两剂,连服用三日,若症状加重或无缓解,奴才再改方子。” 太医说的中毒症状,约莫就是后世说的并发症,心肌炎、脑膜炎之类,历史上十八因此而死,只怕就是拖到后头没有得到及时有效的救治合并发了其他更严重的病。程婉蕴沉着脸点点头:“有劳太医了,劳烦太医开方。” 太监带两个太医出去开方子煎药,程婉蕴则越想越生气,即便腮腺炎前期病症不显,但一定是有迹可循的,程婉蕴皱眉生气地问道:“怎么阿哥都病得这样重了,才来回话?先前千叮咛万嘱咐要你们好生当差,你们倒都当耳旁风了不成!” 一屋子伺候的人都跪下了,奶嬷嬷抹着泪说:“前几日阿哥说有些头疼,奴婢以为是在外头吹了风的缘故,便连忙叫人熬了姜汤来服用,后来阿哥又好了,奴婢便没有在意……” 她就知道!这些奴才生怕被主子责罚,主子有点头疼脑热,便想着先瞒着,瞒不过了才往上报,不知因此耽误了多少病,程婉蕴重重一拍桌子:“如今多事之秋,我暂且不罚你们,但你们的板子都得记在账上,阿哥若是再有什么不好,掉了脑袋可别怪我心狠!” 说完又吩咐:“回头把十八阿哥挪到四福晋院子里,由四福晋亲自照顾!” 十八紧紧攥住她的衣裳,一双黑亮剔透的眼睛定定地望着她,让程婉蕴的怒火又好似“噗”地一声熄灭了,她低下头摸了摸他光溜溜的脑门,轻声道:“十八别怕,生病好好吃药,一会儿也就好起来了,嫂嫂下午要走了,但四嫂会陪着你,回头等你好了,嫂嫂再给你做好吃的。” 他重重点了点头:“十八都听嫂嫂的。” 程婉蕴虎着脸打发屋子里的人都出去给阿哥收拾东西,一副不愿再多看他们一眼的模样,就连十八身边的奶嬷嬷也吓得鹌鹑似的离开了,太子嫔娘娘发了大火儿,谁还敢杵在这儿?自然能溜多快溜多快,等人都走光了,她才给添金使了个眼色。 季郎中悄悄避开了人进来,他留着八字胡,浓眉,一双微微下垂的眼睛,方正的脸,竟然与后世的季德胜生得很有几分相似。季家的秘方是一代传一代的,如今这位季郎中手上的秘方也是在父辈手上删减增改过的,但也是一个囊括了十几个中草药的复杂药方。 当初程怀章派人找寻季家踪迹也费了不少功夫与运气,游方郎中四处流落,他并不是定居南通,而是在江苏各地养蛇、制蛇药、蛇伤,一会儿到了无锡一会儿又在江苏,南通也不过遇上了旱灾,凑巧走到那儿,在南通各村子呆了一年半载,无数病人在他手上活了命,名气也大了,这正好被程怀章派去寻访的人找到。 他是走遍大江南北的人,不知遇见过多少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病人,要说医学渊源,他恐怕比不上太医院的名医,但要说实践经验,他一年看的病人只怕比太医院的太医十年看得都多,且各样病症的人都有。进了京城后,这几年又去粗存精、反复调整,不论是外敷内服都有了进步。如今他跪下给十八阿哥看诊,不过瞬息就有了法子。 程婉蕴又让他看过太医拟的方子,他说起来头头是道:“这方子也是好的,解毒消肿,但太过中正平和,幼儿若患痄腮之症,大多都是先一侧发肿,随后不过四五天,两侧都要肿起来,肿胀加剧、吞咽困难,甚至口中还会流出脓液,这时候再治就不容易了,因此小的主张要一击必中!重症用重药!只要减量服用,孩童亦不会损伤肾经。” “很是,请季大夫开方。”季郎中的话正好切合了程婉蕴心中所想,撇开剂量谈毒性是没道理的,是药三分毒,不论是西医中医,哪个没有副作用?如今十八最重要的就是保命,两相其害取其轻罢了! 季郎中想了想:“这方子也无需大改,只需在疏风解毒、消肿止痛的基础上再添柴胡、牛蒡子两味药,后头若是风毒肿发了出来,有高热之状,便加紫雪丹、至宝丹清热镇惊,熄风开窍;孩童高热容易惊厥抽搐,便再加抽风频繁者,加钩藤、僵蚕平肝熄风。病至后期,腮部肿胀渐消,也不可掉以轻心,龙胆草、山栀清泻肝胆之火;黄芩、黄连清热解毒;配以柴胡、川楝子疏肝利胆;延胡索、荔枝核理气散结止痛;桃仁活血消肿。【注1】另外……” “皇阿哥可否脱裤一观?” 程婉蕴和十八同时傻眼:“啊?” 季郎中身为医者,完全不避讳,认真道:“一般痄腮之症都伴有毒窜睾腹、睾//丸肿大的症状,皇阿哥若有此症状,便还要添加青皮、乌药、莪术理气消肿,请皇阿哥将裤子脱了,让小的上手捏一捏……” “等等!等等!” 程婉蕴和十八的脸同时爆红,她连忙将十八放了下来,轻轻咳了一声,故作镇定道,“嫂嫂外头还有些事,留添金公公在这儿陪你看诊,十八好生听季郎中的话,这季郎中是民间极有威望的名医,一定能治好你的病,等会儿嫂嫂让四嫂过来接你啊。” 十八虽然只有八岁,但也不是不知羞,脸通红无比僵硬地点头。 程婉蕴落荒而逃,十八默默地抬头望向季郎中,季郎中对他露出一个和蔼的笑,一边举起手来:“阿哥爷别怕,小的治过许多这样的孩子,后来都好了,您方向,小的手一定轻轻的。” 十八缩到添金怀里,不论是有蛋没蛋,两个人都打了个哆嗦。 # 程婉蕴勉强料理了十八的病,回了屋,就发现舒和和顺颂都过来了,她们两个刚刚成亲,年纪也不大,经过木兰那一场惊魂之夜,两个媳妇却越忙越是心里没底,于是接着过来回话的功夫,都盼着能得个主心骨。 舒和那头倒还好一些。弘暄和弘晳的帐子早早都搬去康熙那边了,她们俩身为女眷、孙媳为了避嫌却不能过去,因此还住在原来的地方,与自己的夫婿实则是回了张家口行宫时才见上面,木兰那一张晚都没有停止过的马蹄声、兵将巡视的脚步声,的确叫她心里的确七上八下的。 但她伯父马齐也在木兰,出事的时候还想法子传了信给她,虽然只写了个安字,不论是让她安心、安稳还是安定,舒和都算有了个指望,于是将身边的下人都约束好,东西也收拾好,虽然半夜舟车劳累,但还是打扮得一如往常,过来程婉蕴这儿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 顺颂原本是有些吓着了,但昨夜弘暄已安慰过她,今儿她进了程婉蕴屋子里,见太子嫔娘娘笑着让她炕上坐,搂着她还让下头的人上点心果子来,吃着甜丝丝的蜜果,还有夹着肉松与糖乳的饽饽,她心里就松了下来。 后来额林珠、茉雅奇、弘晋、佛尔果春也来了。让程婉蕴刮目相看的就是额林珠了,平日里见着这样爱胡闹的孩子,竟然很稳得住,不仅拿出了大姐的派头,还知道温言宽慰嫂嫂、弟妹,又搂过佛尔果春,逗她脸上的粉没有扑匀,吓得这个爱美的小姑娘连忙摸上脸颊:“哪儿哪儿,快拿镜子过来我瞧瞧。”于是满屋子的人都笑了起来。 这一笑,让上上下下所有人心里都不由一松,周遭的氛围便也变了。 舒和也主动说起笑话来:“到了木兰,皇上让皇孙们也下场围猎,其他爷们都是骑马撒狗呜呜泱泱冲进林子里追兔子打鹿,我们家二爷让太监拿了他新做的兽夹和网兜,找了个地方埋了,就躲到阴凉处喝茶看书,等傍晚再过去收,他这以逸待劳,竟然真有一兜子的兔子、野鸟、野鸡,皇上问他怎么投机取巧,二爷却回道‘这世上既有善用力者,也有善用器者,既能用器,何须耗费人力?旁人追逐猎物只做了一件事,他却又得了猎物,又读完两本书了。\''''皇上哈哈大笑,还赏了二爷一把弓,说他想法是好的,但也不要荒废了骑射。” 程婉蕴还不知道弘晳竟然还生了这样的事,听着也觉着好笑,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二弟就是这样的,如今他宫里的粗使太监都不用费力从井里汲水了,他做了个小小的机械水泵,安置在井边,用脚轻踏那小桶就会自己被绳子拉上来,倒是很方便。”额林珠笑道,“我跟他要一个用,他说还在试验,等改个更厉害的给我。” 有额林珠接话,顺颂也笑着说起弘暄的笑话:“大爷也是的,有一回他看书看得入了迷,蘸薯条蘸进砚台里,吃了一嘴巴墨汁才回过神来。” 额林珠笑得拍大腿:“这算什么,他有一回看了本不知什么书,出门的时候嘴里还在念叨,下台阶的时候直接滚了下去,庆顺要拉都没拉住,一路滚到月亮门才止住。” 屋子里哄堂大笑,佛尔果春笑得最大声,这里有额林珠照顾着,程婉蕴一直紧绷的背才缓缓塌了下来,见青杏给她使了个眼色,她借口要出去看看乌拉那拉氏,便走了出来。 今日倒是个好天呢,游云丝丝缕缕,阳光柔和,只是她心里沉闷,在孩子们面前装出来的镇定在走出了屋子以后土崩瓦解,愁绪爬上了她的眉头。 但想到太子爷昨夜那句:“别怕,你的爷没那么容易倒下。”她又好似从中汲取了一些力量,历史一定可以改变的,一定可以的。她在心里给自己打气。 走到转角处,就见弘暄和弘晳等在二门处,两人神色有些疲倦,但好歹是沉稳的,两个已经长大青松般的儿子笔直地站在那儿,让程婉蕴心里更坚定了几分,东宫已经有了两个长成的阿哥,弘暄不就是改变了历史的铁证吗?弘晳终于不像历史上那般单打独斗了,有个大哥在身边,兄弟齐心,终归能熬过去的。 两人见程婉蕴过来,都大步迎上前来,左右扶住了额娘冰凉的手。她那边一屋子女眷,两个人一是怕冲撞了,二是人多有些话不好说,便早早使了人过来通传,约在此处相见。 昨日他们回来得晚,几乎是天亮才赶回来,身边又跟着不少八旗兵将,程婉蕴便强硬做主让他们都先回去休息,什么都不说,母子三人不过相视一眼就已经心灵相通。 今日那些兵已经退到行宫外,围而不扰,只命一个总兵进来给程婉蕴下了最后通牒,不论如何,过了午时她们就得出发。 弘暄和弘晳又给程婉蕴带来了新的消息,她总算知道了一些木兰发生的细节。怪不得康熙反应那么大,竟然在他眼皮子底下发生了凶案,即便是个太监,也足够康熙毛骨悚然了,要知道大清可是已经有了火炮手铳,在离他大帐那么近的地方杀人,那若是用手铳呢? 他能睡着才奇怪呢! “接旨出了木兰的时候,就听说几个随驾的皇叔都被皇阿玛勒令即刻回热河了,上三旗里有乌拉那拉氏的人,护送我们出来的时候悄悄透了点风给我们二人,皇上把托合齐大人、鄂伦岱大人都关押了起来,似乎怀疑这凶案与几个皇叔有关系。”弘暄垂下眼皮低声道。 弘晳的思绪却比弘暄更清晰,他们当时的帐子就在康熙御帐不远处,因此对事情的发展脉络很清楚:“皇玛法不知是什么缘故,先是换下隆科多、鄂伦岱,让托合齐大人负责御驾内围的护卫,随后我们也搬了过去,但没过一两个时辰,托合齐大人就因凶案被收押,随后皇玛法要走,木兰就乱了,几个皇叔都不准跟过去,是约莫一个多时辰以后才传过来旨意的,但却将各内大臣与皇叔都分开安排,由此可见,皇玛法最防备怀疑的就是几个皇叔了,这是毋庸置疑的。而托合齐大人被卷入其中,才将阿玛也扯了进来。” 弘晳几句话就让程婉蕴明白了太子会半夜被叫走的原因。 不是太子做了什么,是有人要利用托合齐将太子扯进来!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托合齐根本就不重要,他们的目的就是要拉太子下水!程婉蕴一下就明白了这其中的凶险之处,她冷笑道:“太子爷不论怎么辩解,托合齐卷入其中是事实,这正是他们想要看到的,他们要让你们皇玛法厌了太子爷,即便不能一击毙命,也要叫皇上忌惮太子爷的势力。” 托合齐什么身份,他的“九门提督”的官职全称叫做“提督九门步军巡捕五营统领”,这个官职赋予了他手中能调用、掌管两万兵马,负责京城内城的九道城门以及皇宫宫门的卫戍,而他手里这两万兵马也是脱离出八旗官兵,是康熙单独设立、战力极强、规模庞大的武装力量,几乎各个都配手铳、长刀,属于冷热武器人手一只,这个职务相当于首都武装部司令。 康熙不起疑心的时候,托合齐和太子关系亲密他只会觉得安心,但一旦康熙对托合齐起了疑心,太子就一定会被连带着怀疑:“这老儿子是不是想谋老子的命啊?” 这还是一石三鸟之计,因为托合齐被卷入凶案,他这个九门提督的位置还能坐得住吗?康熙八成不会让他继续坐下去的,不过一个小太监的命,一就能影响太子在康熙心里的地位,二能除掉托合齐打击太子党的势力,三能空出来一个紧要的职位,让自己人站上去。 弘晳和弘暄还在小声猜测背后布局之人会是谁,但程婉蕴已经知道是谁了。历史上接任托合齐位置的人是隆科多,但隆科多这时候应该还是八爷这个八贤王的人,是一废太子后,他也被暴怒的康熙毁了继位可能,佟佳才让隆科多去投靠四爷的。 历史上的四爷并不受康熙喜爱,“为人轻率、喜怒不定、刻薄寡恩””都是康熙评价他的原话,甚至《清史稿》还曾记载,四爷在太子被废以后醉心田园、韬光养晦,自称“天下第一闲人”,天天种菜种瓜孝敬康熙,再也不将喜怒摆在脸上。 有一回趁着康熙心情好,四爷便诚惶诚恐请求康熙将起居注上对他的评语删去(康熙身边有个官职叫‘起居注郎’,是专门记载康熙的言行的):“儿子经过这么多年的磨砺与风雨,已经改正了,请皇阿玛给儿子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注2】 康熙观四爷这几年的行为举止,便答应了。然后起居注郎又把今日的对话记载了下来,所以后世的人还是知道四爷曾经被自己的父亲评价了什么。(当然,康熙看人还是很准的,喜怒不定四个字咱们的四爷在登基后又故态复萌了。) 不受宠又被佟佳氏放弃的四爷,是被太子提携在身边,才能被自家皇阿玛多看一眼。程婉蕴这么多年在宫里,也在毓庆宫见过四爷几回,她相信四爷的人品,即便有野心,恐怕也是在太子爷被彻底二废之后。他比其他几位爷聪明的地方就是,他能够清楚地判断太子在皇上心里还有没有可能,所以他在九龙夺嫡的前期真是一点破绽也没有。 知道了敌人是谁,程婉蕴反倒不怕了,她现在只想早点到热河。 想通了这一节,程婉蕴便真正镇定了下来,她对两个儿子严肃地说:“有关几个皇叔的话,你们都放在肚子里,往后谁问都不能漏出一点想法。你们俩个都大了,该替你们阿玛分忧了。等到了热河,我们只怕都没法子和外头联络了,等会额娘会去和你们四婶商量,让她帮忙盯着外头、打听消息,额娘在热河行宫还有几个人能用,到时会交给你们四婶,这样我们才不会变成聋子瞎子,只是这事不能叫人知道,你们两个心里明白就好。” 这么多年来,热河的小太监与畅春园的小太监一般,程婉蕴都收用了几个,平日里也不叫他们做什么,但到了这种时刻倒是能派上用场了。 程婉蕴一改往日咸鱼的做派,一桩桩一件件地吩咐了下去。她和孩子们要被关起来,但京里也得有人运作,防着老大、老八的人落井下石,这都得托给四福晋了。 弘暄和弘晳见额娘振作了起来,也都松了口气,心里还多了几分敬佩与安定。别看额娘平日里柔柔弱弱不问世事,但遇着事了,她不哭不闹,还有能力分析局势做出判断、布下棋子,旁人都以为额娘以色侍人才从小格格爬上了太子嫔的位置,但只有在她身边的人才知道,她身上有多大的能量,她才是这个家里的主心骨。 很快,张家口行宫的东西都收拾好了,程婉蕴坐在马车上对出来送行的乌拉那拉氏说:“别担心,四爷一定没事的。回头……”周围人多眼杂,她没说下去,但乌拉那拉氏已经轻轻福了个身,眼眸坚韧,“娘娘,我明白。” 两个女人相互担起了守护这个家的责任,乌拉那拉氏目送着那一长串马车远去了,不知为何眼底有些发酸,随后她立刻抬手将眼泪抹去,眼神重新变得坚定了起来。 娘娘是她的榜样,现在可不是哭的时候。 引蛇 程婉蕴在前往热河的一路上都在想太子爷会是如何境况。 好端端的木兰行围, 一夜之间囚了五位皇阿哥、好几位大臣,天亮又将阿哥们开释了,可唯独太子爷得了个禁足的旨意,外头该是怎样的人心浮动、议论纷纷?即便如今没传出什么新的旨意, 但托合齐还被押着, 鄂伦岱却被开释了…… 程婉蕴在热河行宫的下马碑前扶着添金的手下了马车,抬眼一看便正好瞧见意得志满地隆科多骑着高头大马, 领着一队队巡捕营的兵马在行宫外围的驿道上行护卫之职, 那一身昨日还穿在托合齐身上的从一品官服,那红宝石顶戴、麒麟补服, 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 添金恨恨地呸了一口:“小人得志!” 程婉蕴手指安抚地在添金手背上点了点, 等弘暄带着弘晳、弘晋跳下马来,额林珠领着两个妹妹也下了马车,程婉蕴环顾一周, 冲几个面色紧绷起来的孩子点点头, 又转头去看眼前的城台阙楼,丽正门是热河行宫的正门,开了三间方形的门洞,仍旧是枪//戟如林、兵马守卫森严。 她望着那将行宫围得铁桶般的三旗兵马, 心里有点古怪:若康熙真定了太子爷的罪,太子爷的人也统统都被收押, 那康熙为何还要枕戈待旦,一副还严防不测的模样? 就在她兀自疑惑之时, 朱漆铜钉的侧门里出来一队人,为首之人正是克图阿哈尼堪,朝程婉蕴下拜行礼道:“奴才克图阿哈尼堪, 见过太子嫔娘娘!皇上有旨,请太子嫔娘娘、几位阿哥格格们随奴才从德汇门进行宫,之后无召不得出。” 程婉蕴虽然不认得克图阿哈尼堪,但她认得他身上那身都统的狮子补服,这是个二品大员。她回身招招手,将孩子们都拢到身边,不卑不亢地回道:“谢大人,请带路吧。” 克图阿哈尼堪有些意外地瞥了程婉蕴一眼,这个东宫盛宠不衰的太子嫔没想到还有几分心性,遇着这样的大事,八福晋都成了慌脚蟹,若非隔日一早八爷就放了出来,她恐怕都将长城哭倒了。 一行人跟着克图阿哈尼堪往德汇门走去,弘暄抱起弘晋,步步沉重。额林珠左手牵着茉雅奇右手拉着佛尔果春,小腰杆学着额娘挺着笔直,她紧张得手心里都是汗,没有留意到额娘和弟弟弘晳在听到“德汇门”之后,神色都松了松。 热河行宫作为皇帝的行宫,遵循着天子九门的规格而建,丽正门为正门,德汇门却是东门,它的规格比丽正门都要降下一等,没有威严的石狮子也没有照壁,因为它既是热河行宫的东门,也是行宫里东宫生活片区的宫门,其门内就是程婉蕴与太子爷年年驻跸热河住的地方,是康熙专门拨给胤礽居住的“一片”宫殿——与其他阿哥们只能一大家子挤在住某一处宫殿不同,德汇门内共有七进宫殿,绮望楼不过是其中一间罢了。 克图阿哈尼堪特意说明皇上让他们仍从德汇门进入,不论其他,至少康熙仍然承认太子身为储君的地位。这一点点微妙的暗示,程婉蕴听懂了,只是如今身边还跟着旁人,她不能跟孩子们解释,只能看着额林珠、弘暄他们神情越发悲壮、紧张,随后她就瞥见了弘晳那张过分平静的脸,母子两个相互眨眨眼,程婉蕴嘴角溢出一点笑。 弘晳这个孩子别看他平日里一副沉浸科学世界的样子,但他的聪慧与政治敏感度却是孩子里最高的,这也是为何这么多年来,康熙从来不计较他“荒废正道”的缘故,老爷子看人看得准啊。 等到了绮望楼门外,亮明令牌给负责看管的两位副都统,克图阿哈尼堪便停下不往里头去了,对程婉蕴再次拱手行礼:“娘娘请吧。” 绮望楼是三座合围的二层小楼,依山而建,地势颇高,登上二楼围廊甚至可以俯视行宫城墙,屋瓦时碧琉璃瓦盖顶,在秋日极好的日头下,犹如碧宇金颢,的确不愧绮望二字。 程婉蕴将弘暄、弘晳、弘晋安顿在左侧楼,让两个媳妇自去安排自家的事情,顺带替她照料小儿子,额林珠和茉雅奇外加佛尔果春就住右侧楼,拨了碧桃去帮衬三个小姑娘日常起居。将孩子们全都打发,她才重整旗鼓,拾阶而上。 太子爷如何,是颓唐还是悲愤?被冤屈囚禁只怕很不好受……程婉蕴被自己脑补得有点心疼,脚步便不由加快了几分。 她在楼下时只觉着绮望楼四下安静无比,越往里头走,便是楼前空地那一地的竹影树影都透着股悲意,但上了楼刚行至门外,她却听见太子爷清朗温和的声音:“你这牛尾刀也算好刀了,只是有一处不好,这刃身上的摺叠纹路做得不够细密,真要上了战场,不易导血,容易生锈。” “再看看你的,呦,柳叶刀,这刀好啊,拿黑钢打的?这刀柄的狻猊雕得不错,血槽是八卦纹?这不是营里发的,你自个花钱打得吧?” “太子爷好眼力,奴才这刀花了三百两银子!是京城里一等一锻刀世家‘官氏锻刀’的手艺!是官氏铁匠铺里最好的黑钢刀。” 里头七嘴八舌热闹非常,程婉蕴走到窗子边一瞧——绮望楼里外都有官兵看守,这楼梯口守着两个,厅堂里也有十来个佩刀的官兵在里头看着太子爷,但太子爷竟在堂屋里跟看守们一块儿吃喝聊天,还评论起他们随身佩刀的工艺好不好,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 再看他的模样,仍旧是一身茶壶底熨得笔直的杏黄蟒袍,外头罩了件藏青色团龙背心,病容还挂了几分在脸上,目光清朗、神色平和,一点也没有身为囚徒的自觉。 程婉蕴:“……”白瞎了这一路的担心。 她悬着的心总算稍稍安定,但又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怒气蹿上心头来,她大步走到半掩的门口,冷着脸伸手把门推开。 吱呀的门轴响声惊动了屋子里的人,胤礽本来背手欣赏第三个兵将的佩刀,连忙扭过头来一瞧,见身着太子嫔品级服饰的程婉蕴站在那儿,不由欣喜万分:“阿婉你到了?路上如何,可有累着,快进来——何保忠,倒茶!” 屋子里聚了一团的官兵连忙跪下行礼匆匆退了回去,胤礽还有心情跟打头的总兵拍了拍肩:“我家女人孩子来了,不得空招待你们了,回头得了空再过来喝两杯酒。” 那总兵红光满面地躬身道:“谢太子爷!”激动得出门时还差点绊了脚。 胤礽上前迎程婉蕴,快走到面前才发觉他的阿婉面色不虞地盯着他瞧,一言不发。 他走过来的脚步都心虚地轻了,他再次看向打扮得很隆重的阿婉,她一个人带着孩子们在张家口行宫,骤然听闻他被禁足于绮望楼,两边断了联系,她便只能像那狐假虎威、虚张声势的小狐狸,骤然没了依靠,便扯起自己的品级大衣裳,做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来,好让人家不敢小瞧、怠慢东宫,只是这一路上定然是煎熬万分的。 他心里不由愧疚万分,但事发突然,他自己也是揣测着圣意苦中作乐,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安慰阿婉,四目相对,胤礽只能讨好地去拉她的手。 何保忠从后头端茶盘过来都不由蹑手蹑脚了起来。 太子嫔娘娘生气起来的确可怕。 主仆两人那狗狗祟祟看她脸色的模样让程婉蕴的气又消了,便瞪了太子爷一眼便携了他的手进了太子爷起居的西梢间,捡了椅子两人挨着坐下。 何保忠连忙将茶与点心搁在圆桌上,就退出去关上了门让主子好好说话。 程婉蕴仔仔细细将太子爷的脸看了又看,眼尖地发现了他又清减了几分,知道他是病没好全,又遇着这样的事耗费心神导致的,叹着气道:“家里的事你都不必担心,孩子们各个都好,额林珠照顾妹妹,人都懂事了不少,弘暄、弘晳受了点惊吓,但也能立起来,我们唯一不好的,便是都担心着你,这几日到底是怎么了,你好歹跟我说个准话。” 说着说着竟然生了几分泪意,程婉蕴连忙低下头去。 关上门来,胤礽强装出来的自在镇定总算褪去了几分,他将阿婉拉到怀里轻轻拍着背,人总是这样,没人安慰还好,一旦有了依靠就会再也忍不住委屈,程婉蕴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是怎么了,陷入了熟悉的怀抱,闻到太子爷身上那令人安心的味道,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 “我没事,皇阿玛不曾亏待了我,虽然出不去,但这几日在绮望楼里好吃好喝,还能下楼和这群官兵们打打布库、比划比划,这么多年我就没这样清闲过,如今身上一点差事也没有,倒像休了长假似的,除了牵挂你们,我没有什么不好的。至于发生了什么……” 胤礽想起了那日深夜觐见康熙的场景。 烟波致爽斋里,皇阿玛望着他一言不发,只是底下的一个眼生的太监战战兢兢地问他:“皇上有话问太子爷,太子爷这几日在张家口行宫都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都一一说来,不得有所欺瞒。” 胤礽便连忙又跪下回话,将一日三餐、吃药睡觉、带孩子们放灯细细碎碎都说了出来,还有老四奉旨过来探望他病情,两兄弟相互说了一些话,他让老四记得去关怀四福晋……他隐去了和老四的一些话,但其他都是真的,因此说出来并没有阻塞、慌乱。 康熙就端坐在上眼不错地注视着他。 老四那边也在同步地审,去张家口行宫做了什么、和太子说了什么话,今日康熙发作得十分突然,老四和保成是无法在事发后互通有无的,这样分别套话,康熙能够相互印证,也就差不多掌握了太子在张家口行宫有没有逆谋之心。 随后又让他起来,再问他和托合齐什么时候见过、都说了什么话;十三、十四去张家口行宫查探厌胜之物,与十三、十四又说了什么话、之后为什么要单独支开侍卫统领和两个弟弟说话。 太监问得声线颤抖,胤礽听完只觉着心底冒气,不仅生气还觉着好笑。他这辈子对皇阿玛从无不敬之心,可到最后还是落得如此境地。上辈子……他不知上辈子的他是否被这样质问过,但恐怕连亲口说给皇阿玛听的机会都没有,否则也不会有在被锁拿关押在行宫时,只能借老大、老三的口表忠心。 但谁知道那话能不能原样传到皇阿玛耳朵里呢? 这样算起来,今生他还能清口在皇阿玛面前辨别,已是万幸了吧? 旁人只知道他自幼被立为太子,享尽皇阿玛的恩宠与信重,享尽这天下臣民的供奉,却丝毫没有看到他身后的万丈悬崖,皇阿玛是个怎样的君王,又是个怎样的父亲,胤礽只能煎熬着、隐忍着,甚至讨好自己的父亲来委曲求全,外头却又还有一堆想将他拉下马、置之死地的人盯着,他的位置高高在上,却又像只有一根竹竿支撑的灯烛,风雨侵来,摇摇欲坠。 胤礽不由悲从心来,磕头真心道:“皇阿玛,儿子对天发誓,当了这么多年的太子,从没有一日不忠不孝的念头,更从无作乱谋逆之心,儿子的为人,皇阿玛是知道的。” 康熙本就只是疑心,如今审问得来的证词越来越多,老四去探病与太子的供词相差无几,侍卫统领回来说起搜检张家口行宫的事也撇清了太子没有碰巫蛊之事,至于有没有利用老大踩老八一脚,康熙还不敢确定,回京去查老八、回宫搜查毓庆宫的人还没回来,他心里仍旧不能完全放下心来。 至于托合齐和鄂伦岱,托合齐是断然否认自己杀人的,那张绢纸被搜出来以后,他才心虚地袒露心声,以为绢纸是十三爷亲笔,这才存了私心,但绝无谋逆之举。而鄂伦岱就跟疯狗似的什么香的臭的都往托合齐头上扣,一开始咬死那太监的死跟托合齐有关系,后来干脆说自个亲眼看见托合齐杀人,但问得起那太监是怎么死的、拿什么刀割的喉又颠三倒四说不清楚。刑部早已验了尸首,那太监不是被人用刀割喉,而是拿锋利的弓弦硬生生勒开的喉咙,凶手毫无疑问是个身材高大、力大无穷的武夫。 康熙拿到供词,就知道那太监既不是鄂伦岱杀的,也不是托合齐杀的。 他之所以用托合齐质问太子,也不过是试探他的反应。 如今见胤礽只有被怀疑的难以置信与惊痛悲伤,越解释越委屈难过,康熙总算卸下了大半的心防,这样伤害儿子,他心里又怎会好受?可是若不这样,他又怎么能听见真话?对他而言,其他儿子打得狗脑子打出来都好,只要这个人不是太子,他心里都不会那么伤心、愤怒。 若是保成也掺和在里头,康熙的反应就不会如此了。 但情势不明,木兰发生的种种事情无不让康熙疑虑重重,老皇帝还有太多的事没查明,心里不舒坦、不安生,那就谁也不能安生舒坦,康熙最终还是决定忍下对太子的慈父之心,狠下心肠道:“对你、对你的一干兄弟,朕都是一视同仁,可你们当儿子的,又是怎么算计老子的?在朕御帐之旁杀人,使祖宗家法、君臣法度何在?简直不配为人!朕将你们兄弟几个关起来,一是为了查明真相,二也是为了保全你们这些儿子!保成,你既然身子骨还没养好,便留在绮望楼好好养身子,朕会将你的家眷一并接过来,你外头的事都不必管了,印玺都交出来,好好地在里头静静心吧。” 胤礽听出了康熙心里最深的忌惮在哪里,这场局最阴险的便是这杀人之计了。设局之人会是谁?老八还是老大?胤礽心思百回千转,面上他却显露出心死如灰的样子,不再辩解,咬着牙重重地磕头领旨,眼泪滴落在青砖之上。 不论皇阿玛怎么对待他的儿子,就是拿刀捅他,他也得纳头就拜。这就是君臣,而非父子。他想起了每一回梦中的场景,那锁着镣铐的脚腕,那梦里一无所有、失去了所有的他,那一滴泪,也流得情深意切。 康熙见太子满腹委屈,却没有怨言,让克图阿哈尼堪送太子去绮望楼后,便又招来梁九功,让他派人精心侍奉太子,衣食用度要与在毓庆宫无异,还吩咐看守的人务必礼遇太子,不得怠慢,随后又宣了阙院正过问这几日太子的脉案,让他伺候在绮望楼前头的福寿殿,日日去给太子请脉。 做完这些事,天都大亮了,饶是康熙体力惊人、平日里保养得宜也觉得疲惫不堪,可他躺在宽大的龙床之上,却又毫无睡意,他闭着眼仔细盘算,太子禁足绮望楼、停用一切印玺,自然会掀起轩然大波,这就是他的引蛇出洞之计。 康熙睡不着,索性又起来办公,还顺道又下了两个饵:释放了鄂伦岱、命隆科多接任九门提督一职,让这局势更为扑朔迷离,也让更多人相信太子爷恐怕没好果子吃了。 这就好比明晃晃地告诉所有人,太子犯了事失了圣心,康熙虽没有明言废太子,但挡不住众人会揣测圣意啊!太子那么多年,皇上何曾忍心这样对待过他,平日里不是含在嘴里怕化了就是捧在手里怕摔了,旁人对太子有所不敬,太子本人还没怎么着呢,乾清宫就来训斥旨意了。 如今能让皇上把太子关起来,这一定是大事!而且是难以翻身的大事,否则依着皇上偏心太子爷的毛病,小事自然就包容了,只有大到皇上都无法忍受的大事,才会如此啊。 胤礽和程婉蕴在绮望楼里细细地复盘这几日的事情,而已经被释放出来的皇阿哥们,都暗暗纠集了自己身边的人,也在分析局势、商量对策。 胤禩身边的阿尔松阿、鄂伦岱、隆科多、安郡王府的马尔浑都聚集在一起,尤其是鄂伦岱,他眼红地望着隆科多身上簇新簇新的麒麟补服,大声道:“八爷,您也太小心了,依奴才的话,您有人望、有才能,皇上这么多年委任您多少重任?您还担心什么,不如让佟相旁敲侧击问问皇上的想法!” 阿尔松阿还有点脑子,当即否道:“你着什么急!八爷走到现在不容易,别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如今太子爷只是停了印,你就着急忙慌要去取而代之,皇上不把八爷剁了才奇怪呢!” 鄂伦岱急着想得利,看着隆科多如今的风光,哪里听得进去,不禁冷哼道:“八爷身边就是有你这种怂包,才会次次都屈居直郡王之后,你在这小心谨慎,明儿直郡王可能就抢先得了好了!吃屎你都赶不上热乎的!” “鄂伦岱!你狗嘴胡沁什么!还有没有点规矩!”阿尔松阿勃然大怒,鄂伦岱真是烦人!他并不知道,说话难听也只是鄂伦岱一小小的特色罢了,毕竟这位未来还干出了更勇敢荒唐的事,比如在四爷继位后,明晃晃在乾清门(四爷办公室外头)院门掀衣便溺。 “我说的是实情!就是你这个没卵子的怂包耽搁了八爷的大事!” 胤禩听得头大如斗,连忙摆摆手将鄂伦岱安抚下来:“先坐下先坐下,如今局势大好,众位都是出了力的,怎么咱们自个内里还闹了起来?鄂伦岱在狱中受苦了,有点火气也是正常的。阿尔松阿,你也别计较,咱们好好说。” 阿尔松阿看清胤禩给他递的眼神,知道八爷心里也看不上鄂伦岱,不过得哄着他没法子罢了。便也顾全大局不再说话。 鄂伦岱这才“哼”了一声坐回原位。 胤禩见两个人安分了,才正色道:“咱们如今的确不能动作太大,倒不是为了别的,而是咱们出招了,太子还没动静呢!贸然行动反而会被他们抓住把柄,太子爷虽然被看管了起来,但我可不信他就真的在院子里静心养病了。” 他身边还有老四、老十三,还有十四。他的这些兄弟都还没出招,胤禩不傻,虽然现在局势对他有利,他心里也觉得畅快,但他的这些兄弟可没有那么好相与。 但只要他们敢动手设计帮太子脱罪,他便也能继续下这盘棋了。 胤禩笑了笑:“这么多年都忍过来了,如今越到后头越不能心急。”随后又看向鄂伦岱,“你也别生气,皇上不放心你们,回头我一定想法子让你接管火器营,等回了京就好生谋划。” 被一个大饼哄住的鄂伦岱这脸色才好了起来。 而此时此刻,京城通向热河的官道上也有一队身着黑甲的人马疾驰而去,领头人的马背后头上还绑了个麻袋,里头时不时传来呜咽之声。 张明德鼻青脸肿地被装在那麻袋里,堵了嘴巴、蒙了眼睛、捆了手脚,他一路上拼命想挣扎却被颠得七荤八素,心里更是焦急万分,像是被放在油锅上煎似的。 虽然在为直郡王抓住把柄要挟性命后,他早就知道自己没活路了,但死到临头,他还是有点害怕。 保举 墙上的老黄历又翻过一页, 这日子正式进了十月初九,程婉蕴在绮望楼里也住了有几日了,今年冷得早,关外的初雪都已经飘起来了, 似乎在为太子爷鸣冤似的狠狠地连下了三日才晴。 大雪将京城通过热河的道路都封断了, 以至于外头如今也风平浪静,本该收到的消息没收到, 本该跳出来的人也窝在了屋子里。 程婉蕴和太子爷更是宅到心态平和, 每日一起睡到日上三竿,再使点银子托人到行宫外头的早市上几碗咸豆腐脑、几根刚炸好还热乎的油条, 还有什么炸麻丸、油炸糕、土豆丝卷饼, 再配上碗浓浓香香的油茶面——那是用油现炒出来的面粉, 放点甜甜的糖,撒上喷香的芝麻和花生瓜子碎,趁热乎喝上一碗, 能从喉咙头一直暖和到胃里, 一整日下来浑身都舒坦。 胤礽是阿婉来了以后才开始吃上外头的东西的,也是才发现原来阿婉在下头的奴才堆里是多么地受欢迎、受爱戴,她人一进绮望楼,当日膳房的菜色就不同了, 晚膳送进来一锅炖得山药莲子乌骨鸡汤——里头的莲子是鲜莲子,这季节上哪儿弄鲜莲子?一准是行宫的暖房里还用大缸大盆养着点青莲, 日日铺炭火伺候着,这种养在盆里的莲花, 能收下一斤、半斤莲子都未可知,就算他这个太子,若不主动要, 人家膳房太监也不会主动给他弄这个。 但人家就愿意主动孝敬阿婉,花不知多少功夫炖这样一锅汤。胤礽就觉着奇怪了,他往日也不觉着阿婉多么会邀买人心,对待奴才也不过多发几两银子、多做几套衣裳,不过尔尔啊?可不管是热河行宫的太监、畅春园的太监、毓庆宫内外的太监,通通都喜欢她。 程婉蕴美滋滋地喝着汤鲜味美的乌鸡汤,得意洋洋地对太子爷笑道:“您不懂,只因我当他们是人,您和其他人都当他们是奴才,这怎么能一样呢?”她是从群众中来的,到群众中去很难吗?有时候给多少好处收买、威逼利诱,都比不上日常多尊重尊重他们、说几句切身关怀的话,这对他们来说,恐怕是花多少银子都买不来的。而这都在点滴里,却不是刻意为之的。 喝完汤,她手自然地托了一把碗底,才将碗放回了桌上。碗筷下头的人自会收拾,她拉着太子爷走上二楼,并肩站在围廊处远眺。胤礽与她十指相扣,便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手心里那已经被攥得发潮发软,卷成拇指大小的一片纸。 那纸就这般神不知鬼不觉地递到了他手里。 夜里两人拉起床帐子将那普普通通、无任何印记的草纸条子展开一阅,巴掌那么大的一张纸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蚊蝇般大小的字迹,这字迹也陌生,竟用的蚕头燕尾的隶书,让人看不出是何人所写,但里头的内容应当属实,因阿婉早早就跟他说了,她起用了几个忠心的粗使太监当耳目,能替他们和四福晋联络,好不做那瓮中鳖、板上肉,就是闸刀要落在头上,也好知道死期何时嘛。 程婉蕴说这些话的时候分外严肃,一副地下秘党交换情报似得,胤礽听她语气就觉着好笑,看她神情更是忍不住快笑出来了,硬生生压下嘴角,听完后才将阿婉上上下下打量了一边,伸手捏了捏她鼻子,笑得乐不可支:“没成想有一日,我家这个旁人在打机锋,而她在吃糕子的小姑娘竟然也能有今日之谋,真是叫人刮目相看。” 她这笑话太子爷到底要记多久!程婉蕴气得拿枕头砸他:“跟你说正经的,你倒来取笑!” 胤礽笑得打跌,一边笑一边讨饶,好不容易才再次将目光聚集在这情报上。 他们在绮望楼里过平静日子的时候,外头的局势也在悄然变化着。 这条子上说了三件看似不大相关的事情。 一是今儿傍晚天总算晴了,扫雪的太监刚把路扫出来,抬头一望,打京城方向就来了一对人马,黑衣黑甲,直接持令牌骑马进了丽正门的侧门!要知道,即便是一品大员、宗室皇亲到了下马碑前头也得下马步行,除非那人拿的是皇上的金令。 二是那伙人进去后约莫半个来时辰,烟波致爽斋里便召见了多位领侍卫内大臣,随后只要是随驾的大臣官员都被皇上叫进去了一回,出来以后人人都在传,皇上虽然也没有明说,但也透出了想要易储的口风,旁敲侧击地问随驾的文武大臣,若是要推举一位新太子,那么多皇阿哥,他们觉着谁的品性、才能最好?这事儿实在太大,当面都没有大臣能答得上来,也没人敢答,于是皇上让他们都回去想想,想好了就上折子来。 三是四爷被开释以后就请旨回了张家口行宫陪伴怀有身孕的四福晋,顺带亲身照料生病的十八阿哥,亲尝汤药、待如亲子,且日日将弘昀、弘时也带在身边读书写字、好生教导,似乎被关了一场心灰意懒,已经全然不管热河发生的那些事了。 胤礽看完却深深呼出了一口气,这场牵扯众多的局,另一只靴子终于落下来了。 若这条子上所言不假,那外头他的局面已经坏到了极致,不仅自己被皇阿玛厌弃身陷囹圄,就连一向为他马前卒的老四也撂了挑子,一副撇清关系、退避三舍的模样。 但实则,胤礽却能看到了一线曙光。 那从京城来的黑甲人,一定是皇阿玛的暗卫无疑,作为被暗卫盯梢最多的人,其他皇子或许不知道康熙手里还捏着一个叫粘杆处的组织,但胤礽却早已察觉到了他们的存在,并在和自家皇阿玛的斗智斗勇中摸索出了他们主要负责做什么,约莫和前朝锦衣卫一般,是见不得光的存在。 皇阿玛一定是知道了什么新的消息,即便这场谋杀凶案还没有查个水落石出,他心里已经有了定论,这才会生出第二件让群臣推举新太子的事。 推举是假,想一网打尽才是真。胤礽无比笃定,他如今的处境比之上辈子不知好了多少,即便是梦中他真的被废了,他也能感觉到,皇阿玛是故意让群臣推举太子的,两辈子加起来他的目的都只有一个:摁死想觊觎他皇位的那几个躲躲藏藏的蚂蚱。 天下江山、万人之上,这样大的诱惑,不是寻常人能忍受的。何况,康熙这举动在前朝前代或许会显得突兀,但对于入关才几十年的满清而言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八王议政、四大辅政大臣,太宗皇帝(皇太极)、先帝爷(顺治)哪个不是八旗勋贵共同商定推举上的皇位?皇上就是之前学汉人学太多了,早早定了太子,否则如今还不知鹿死谁手呢! 外头官员们的想法胤礽也能略微猜想一二,他们啊,就是忘不掉满清入关之前勋贵宗室能裁决天下皇位继承的荣耀,总是存着那点奢望的心,但他们都猜不透皇阿玛心里究竟是怎样想的。胤礽上辈子也是猜不透的,否则也不会输得那么惨了。 但今生,他得了阿婉的庇佑,对于康熙那满肚子的弯弯绕绕、自相矛盾都有了点心得。皇阿玛不是完人,哪怕他文治武功、才学本事个个都是拔尖,但他也不是圣人完人,他也有他的喜怒哀乐、偏好憎恶。而这些东西就是他矛盾的来源。 他一方面喜爱博大的汉学一方面又瞧不起汉人,一方面喜爱西学一方面又不愿西学东渐将老百姓都教得心思活络,他一方面口口声声要延续满清传统,一方面却又最恨八旗分他权柄,他一方面看重每个儿子、悉心培养成人,一方面又早给儿子们都分了三六九等,盖棺定论。 所以,皇阿玛怎么可能会真心让群臣推举继承人呢?做这个局的人想将胤礽拉入浑水里,他趁机浑水摸鱼,却没想到他因病躲了好戏开场,等戏唱到一半,皇阿玛亲自下场了! 最后有关老四的动静,胤礽不仅没有觉得自己被背叛,反而有种油然而生的骄傲。几日前,胤禛还看不穿老八那烹油着锦的人望之下的虚妄,如今却能准确地避开这火坑,保全自身了。 他总算没有白教这个弟弟。 胤礽心里安定了。皇阿玛越是这样做,他越是知道自己没事了。 程婉蕴也看了这条子,心想,历史果然还是进展到了这一步,但她心里也安定了。知道历史上废黜太子细节的她,很明白这一场推举压根就不会成功,康师傅多精明一个人,他怎么可能会愿意听群臣的话来决定继承人?——要这么说,谁声音大就听谁的,国家的承续哪里是这样草率的事情? 更何况,康熙是清朝中央集权开始高度集中的第一人,这是每个封建王朝历史发展的必由之路,他一辈子都在跟满清遗风做斗争,只要学过初中历史的后世人都知道,权利的高度集中才是封建王朝的基本特征,中央集权也是一代代不断加强的,要想重开八王议政的旧俗,自康熙以后都绝无可能。 前朝的皇权集中可能主要表现为废丞相设尚书等,但在清朝,就是从康熙手上开始的:收旗权、设南书房,遏制议政王大臣,到了四爷时期直接设军机处,渐渐连内阁都形同虚设了。 不过历史上推举太子似乎是康熙意识到自己冤枉了太子想将太子二立才使出来的招式,谁承想底下的人纷纷串联推举八贤王,佟国维等心腹老臣亲身下场,可把康熙气得够呛。 那么,历史已经有些扭曲的现在,还会这样吗? 程婉蕴能站在历史长河上看得清楚,但身在这个时代的人却很难能看透历史规律、清醒地抵制所谓做天下之主的诱惑。 几乎是康熙一放出话来,外头就咋咋呼呼地掀起了不少声浪,由保举直郡王的、有保举八爷的,连人在京城的三爷都有人摇旗呐喊。 胤礽看完条子烧了,却附耳到程婉蕴耳畔:“阿婉,用你的人替爷传个话给老四,只说他媳妇之前为皇太后抄的《明王经》极好,记得拿到有名望的佛寺里去开光。” 程婉蕴听得云里雾里,但还是让人传了,于是在一堆乌泱泱的热闹里,四爷便显得十分突出——唯独他约束好门下属人、妻族、母族,仍然悠闲度日。 十三和十四骑马到张家口行宫找他,他正带两个儿子种田——程婉蕴在张家口行宫后山的空地上让人垦了两块菜地,拿竹篱笆围了,在里头种了些土豆、白菜、豆角子,她们不在的时候便由行宫里的太监轮流照顾,收获的瓜果蔬菜也都给行宫太监们日常吃用。等她每年来木兰,便让孩子们去管,这是她给弘晋、佛尔果春弄的“科学观察田”。反正她小时候上科学课,小学里就有菜园子可以让他们摘茄子、摘黄瓜的,她以前最喜欢上科学课。 胤禛便在兄嫂给孩子玩的菜园子里松土、除草,再让弘昀、弘时都亲自抬了水来浇,十三十四进来的时候就看着三个泥人、赤着脚、裤管卷到膝盖上头,他们的四哥蹲在菜园子里,津津有味地跟儿子们讲收获后在冬季如何伺农。 “四哥,你可真稳得住!”十四坐到菜园边上的凉棚里,拿起炉子上煨着的热茶汤就给自己倒了一杯,“外头可快翻了天了,如今老八那头阿灵阿、佟国维估计已经串联了几十人保举他,你和太子爷倒好,一个传信出来让人拿经去开光,一个窝在这儿收豆角子。” 十四看着两个小侄子跑上跑下掰了两大筐豆角子,心里就有点颤——他最讨厌吃豆角子! 胤禛在地里抬起头,笑了笑。 二哥话不是说得很明白了吗?何为《明王经》?那经书也叫《不动明王心咒》。这是让他继续按兵不动。 “他串他的,他低估了二哥,也低估了二哥在皇阿玛心目中的位置了。”胤禛收拾收拾,正要将两筐豆角子抬了上来,十三十四连忙下来帮忙,就听他说,“今儿叫你们嫂子给你们做豆角炒肉、豆角焖面、豆角炒鸡蛋、豆角炖茄子……” 十四:“……”他想回热河了。 # 胤褆自个坐在屋里,门下幕僚正一个劲地劝说道:“大爷!您究竟在犹豫什么!您是皇上长子,太子爷倒了,合该传位给您啊!哪轮得着八爷什么事!依奴才之见,咱们可不能让八爷得逞,他一个辛者库之子,有什么道理继承大统?” 有什么道理……还正是因为老八没有母族也没有妻族!又是个好拿捏的软和人,否则佟佳氏为何不保举孝懿皇后正经抚养的老四?还不是老四这个人是个真阎王!他管户部那么多年,早就停了借贷给官员的生息银子,连给宗室、八旗官兵的银两也是锱铢必较,一文钱都不多给,用完了还要借?门都没有!您趁早一根绳子吊死得了!他眼皮都不会眨一下——先前有个闲散宗室就是如此,赌光了银钱房屋,要找户部借钱,以前康熙有旨意,让户部有单独划一笔银子给这些宗室借贷用,不要让人孤苦冻饿街头,后来这些蛀虫借了不还,早就没了!可这都是皇亲国戚,能怎么办?于是只能从税收里挪,一来二去国库也空了。 那人拉着八十岁的老娘一哭二闹三上吊,可怕的是他老娘也姓爱新觉罗!这种人是最难打发的,户部人人避之不及。但老四真就老神在在坐椅子上看着她上吊,还冷笑道:“吊快点,爷还有事儿,没空给你收尸。” 怎么,你的爱新觉罗,还能亲得过四爷的爱新觉罗啊?户部众人后来再遇到这种事腰杆都挺直了,只要有人敢进来闹,直接打出去! 康熙好面子好名声,太子爷也以“仁爱”闻名,但老四可不搞这种虚的,实干兴邦四个大字刻在他脑门上,谁敢贪污犯到他跟前,他就跟打了鸡血似的日日上折子给皇上,非得把银子追回来不可。 这人属貔貅的,只进不出、又冷又硬,这些好吃懒做惯了、家里贪得金山银山的勋贵宗室疯了才会保举他!而老八就不一样了,他“灵活”、“乐善好施”,身边还有个散财童子老九,就是拿银子砸也能砸开那些人家里的门路,让他们在手心里写一个八字又有多难? 至于他自己……胤褆也说不清自个这几日怎么回事。是他挑的事没错,但后头他压根跟不上皇阿玛和其他兄弟的步伐,他闹不懂发生了什么!这局势变化太块,失去外挂的直郡王脑子跟不上了! 怎么好端端就要选新太子了?太子不是还在吗?他视为一生之敌的太子,那老二怎么就这么无声无息倒了?胤褆和太子就差两岁,两人从小打到大,和康熙相处的时间也是最多的。 太子倒了他本来应该高兴,就是放炮仗请戏班子大宴三天的流水席也是应该的,但事到临头,他莫名却有些不是滋味。 因此幕僚在耳边鼓噪,胤褆越听越心烦,重重一拍桌子:“好了!爷耳根子都要起茧子了!张家、伊尔根觉罗氏、兵部上下几十号官吏不都联名上折子保举爷了吗?怎么?选太子是靠谁上的折子多不成!皇阿玛若是属意我,自会有旨意,老八串联些小官有什么用!回去回去,爷要歇了!” 幕僚叹了口气,这保举当然不是靠谁上的折子多,但皇上能从数量上看到人心向背啊!要不八爷如今使大价钱收买人做什么呢? 胤禩那头则早就动起来了,他等了好几天,太子窝在绮望楼一点动静也没有,他的人埋伏在热河,只截获一句话,是太子爷传信给四爷的。 “不动如山啊。”胤禩喃喃自语。 这话传出来,连十三和十四也成天出去打猎了,四爷更是连热河都不回去了,真的全心全意在张家口行宫陪老婆孩子!胤禩原本以为这是太子一党的障眼法,派了人的盯好几天了,真的一点动静都没有,这是来真的?不仅跟着来热河的赫舍里氏、富察氏、完颜氏、乌拉那拉氏纷纷闭门谢客,连十三福晋家的兆佳氏都闷不作声地搬去外八庙里烧香拜佛去了! 而京城里这几家也家门紧闭,连这几家的门人属从都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架势。 胤禩迷惑了。太子一党真的就此放弃了?太子自知无力辩驳,这是要舍弃自己,来保全老四他们的安危了? 对比,他心里有点没底,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这是几十年了,皇阿玛第一次透出改弦易张的想法,他真的太想要了! 几十年的欺压、偏见、忍气吞声以及看着额娘在宫中苦熬的无能为力,都让胤禩很难错过这次机会,他要全力以赴,要让皇阿玛看见他的能力! 他当然知道串通朝臣的危险,但他什么都没有,他不像大哥有军功有长子的名分,更没有太子本就是嫡子,本就生为正统。他们都不必向皇阿玛证明自己,正因为他什么都没有,那么有那么多大臣支持,还不能体现他的好处吗? 乱花渐欲迷人眼,胤禩再聪明也无法舍弃近在咫尺的龙椅。那一把椅子、那象征着天下的椅子。越是被打压得厉害的人,反弹的时候便越发厉害,他就是这样。 就在他和身边围绕的一干人等商议怎么联动留守京城六部的官员时,竟然出乎意料地收到了一家递来的投诚信。 “石文炯??”胤禩吃惊地低头看着属从递进来的信,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难以置信,“石家……石家也愿意上折子保举我?” 石文炯本人虽然已经没了官职,但太子妃的两个弟弟还在水师,也是有资格上折子的武官,还有石家另外几房的人,有的在地方上当小官,有的还在福建。石文炯的来信就是要向胤禩表明忠心。 不仅胤禩愣住了,满屋子的人都跟着笑了。阿尔松阿怜悯道:“看来太子爷真没法翻身了,连妻族都倒戈,看来四爷他们或许真不是为了装相,而是紧着要避嫌保全自身,也算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太子爷身陷囹圄还能如此审时度势,又如此关怀身边亲近的兄弟,也是不凡了。胤禩对胤禛不由生出了几分嫉妒,他跟了个好哥哥啊,到了这地步,太子却没让他们为他拼死一搏,反而让几个弟弟避嫌。 而他,从小到大,又有哪个哥哥这样为他呢?直郡王只会将他推出去顶包!胤禩冷冷一笑,将手里那封信付之一炬:“三姓家奴,不可信也!石家如今破败如此,爷还看不上呢。” 这场保举的风潮轰轰烈烈地蔓延了大半个月,从热河随驾官员到京城大小官吏全都卷入其中。终于,烟波致爽斋里传出了康熙要宣见十四阿哥以上所有皇子的旨意,连留在京城的三贝勒、五贝勒、七、九、十、十二阿哥也在传召之列,几人只能冒着雪快马加鞭赶到热河。 而等人都到齐后,康熙在更宽大的澹泊敬诚殿接见皇阿哥们和文武大臣。 众人各怀心思,依爵位、官职鱼贯而入,面见圣颜。尤其隶属八爷党的大部分官员在门口都相互递了个激动的眼神,满怀期望地踏入殿中。 谁知,众人一进去就傻了眼,脚下都软了,恍若被雷劈了一般。 康熙一身明黄龙袍高高端坐在上,而他那龙椅下首左侧,空了一个多月的杏黄织金软垫的酸枝木圈椅上,竟坐着一个人。 本该关在绮望楼里的太子爷,也是一身杏黄四爪蟒袍,头戴太子红宝金珠儿朝冠,面色平静地望着下方众人。 皆输 方才在外头是怎样心情激荡、仿佛皇位已唾手可得风光无限好, 如今胤禩一干人等便有多么绝望。 尤其康熙面沉如水,赫赫冷笑着将那联名保举胤禩、胤褆、胤祉等人的折子有一个算一个,通通往他们头上砸,一边砸一边破口大骂:“一群没人伦的混账东西!朕不过试一试你们, 你们倒真个个都叫朕大开眼界啊!太子爷、你们的二哥素日待你们不薄, 你们就这么恨他!身为手足,不能孝悌兄长、敬重兄长, 身为臣子, 结党营私、邀买人心!尤其是你,老八!这筐折子都是保举你的, 八贤王好大的威风啊!朕就当着文武百官、你兄弟手足的面问问你, 你的心肠究竟是什么做的!啊!串联了上百官员, 就连留在京城里七八品的小官都联名送了折子过来,这江山,究竟是朕的江山, 还是你的江山?啊?” 胤褆、胤祉等人的折子扔个十几二十本也就扔完了, 当太监们抬上一筐折子供康熙起身跳下御阶往胤禩头上倒的时候,殿前众人都瞪大了眼,纷纷跪了下来,随着那哗啦啦的声音, 人人身子都不由抖了三抖。 这场面真是……连胤礽也连忙起身跪到兄弟们前头,领着一干皇子叩请皇阿玛息怒, 保重龙体。 “朕且气不死!”康熙一改平日里那仁慈的面目,继续对胤禩乱喷不止, 让正好跪在胤禩前头的七阿哥胤祐不由抹了一把被波及而湿漉漉的脸,他把头埋得更低了一些以免再次遭受洗礼,听着康熙字字句句不重样的骂声, 不由有些恍惚地想:原先一直奇怪四哥那毒舌刻薄的性子是打哪儿来的,明明德妃和孝懿皇后都是极温婉娴静的人,如今倒是解了惑,原来是从皇阿玛身上传下来的…… 胤褆身为长子,本来是直面康熙而跪的,见康熙勃然大怒他又是心惊又是害怕,后来胤礽的身子挡在了他前头,康熙那扫视众人的喷火双眼也被胤礽的后背挡住了,那一瞬间他竟然生出了一点安心与感动?随即又暗自庆幸:幸好没听那猴头猪脑的幕僚的话,否则今日出丑被皇阿玛喷满脸口水的就是他了!幸好幸好,回去就把那徒有虚名的草包打发了,省得日后再出馊主意拖累了他! 十四阿哥却对也扔到自个头上的一本折子吓了一大跳:什么玩意儿,居然有人不开眼保举他?是哪个傻子!之前不是跟门人僚臣都千叮咛万嘱咐了要“不动如山”的吗!四哥和十三周围都干干净净的,怎么就他有啊?十三跪在他前头也忍不住担心地回头看了眼,十四便趁康熙对着胤禩疯狂输出怒骂的间隙,悄悄将那折子掀开一看,顿时黑了脸,扭过头对跪在后头的自家老丈人礼部侍郎完颜罗察怒目而视:怎的,你个老货脑子进了水,想害死了爷,让你闺女改嫁不成! 罗察身子一抖,低头擦了擦汗往前头的官员背后藏了藏。他也是好心啊,谁知道如今会闹成这样!那会儿眼见这保举的风潮如此轰轰烈烈,八爷一骑绝尘,直郡王也有兵部的人替他奔走,三爷有翰林院的文人侍读支持,四爷不让保举……他是这么想的,与其保举其他人,不如保举自家人嘛!也省得每个阿哥都有人保举,十四爷若是到时候没人举荐,岂不是丢脸?况且,他是十四爷的老丈人,又没串联旁人,那高高在上的位置咱不敢肖想,但替十四爷上个折子夸夸十四爷,万一说进了皇上的心坎里,说不定还能趁机捞个贝勒爵位呢,也省得当光头阿哥了不是。 但罗察没经历过后世选班干部、党//员/选//举大会,所以不太知道,一般这样公议推举时无人举荐还好,若是有人给你投票但只有一两票,就会显得非常显眼——唱票时人家一百多票,你就一票,还是亲戚给你投的,那可怜的“一”挂在那唱票板子上,更是丢脸丢到姥姥家了。 十四阿哥就正在经历这种社死,被十三、十二两人频频投来忍笑怜悯的目光,颤抖的手紧紧捏着那本孤零零的折子,他只想在澹泊敬诚殿里现挖个洞钻进地洞里去。 而康熙骂了胤禩整整一刻钟,差不多也骂到了尾声:“别说太子无错,就是有错,与你何干!你前头还有六个哥哥,难不成也各个都死了?难不成也各个都比不上你?轮得上你在这上蹿下跳!这几年朕待你优容,倒容出了你的狼子野心!你给朕听好了,且不说太子自幼即聪慧好学、文武兼备(此处省略三百余字夸奖太子的话),三十余年为太子夙夜兢兢,不仅朕在外征战数次监国理政,治绩不俗,朝野内外都颇具贤名。就是论孝道,你也比不上太子日日视朕亲躬!太子正位东宫三十余年,只身以系四海之心、稳了天下满汉之统,若非他替朕分担、苦力维持,哪有今日江南汉人归心、天下安定?你二哥在这位置上多有不易,朕无不看在眼里……” 康熙说到此处几乎哽咽,让跪到兄弟们前头的胤礽也不禁身子一震,回头望向康熙。康熙背对着他,那记忆中伟岸的身影早已显得有些老态,但他依旧像个高山一般伫立在胤礽眼前。 原来他的难处,皇阿玛竟然都知道吗……胤礽心里猛地一酸,即便十几年来他每每为了皇阿玛对他不够信任、对他防备而感到伤心,但只要听到这句“你二哥在这位置上多有不易,朕无不看在眼里……”他竟然觉着往日种种都能释怀了。 康熙怎会不懂胤礽的不易,他自然是明白的。他自小不受宠,历经了多少风波才做到这把龙椅上,他怎么会不懂?只是有时候身为帝王也是身不由己,太子是他一手立起来的,也是他一手养大的,他身为亲父,却不得不将孩子放在危险的境地中去,因为他需要太子替他笼络汉人、需要太子替他安定人心,也需要太子为他收回八王议政之权,正是他将太子单独拎出来吸引众人的目光,所有的一切都有他在背后的推手,他又怎会不知呢? 但他能这么做,太子却不能抱怨。 就像他能将东宫之位抛出来试探儿子们的忠心,是他身为君王、身为父亲的考察,你们身为臣子、身为儿子的却不能真的动心! 这也是为什么康熙今日只逮着胤禩一个骂,胤褆也好、胤祉也好,他们两个都是身边亲近的家族、臣子替他们保举,就是动了心,这心也有限,只是脑子拎不清,回头狠狠罚一顿也就好了!但胤禩串联百官,不仅使银子贿赂,还有先前想通过神异之相、道士之口造势,并镇魇太子的念头,一桩桩一件件加起来,都让已经亲自审过张明德的康熙怒不可遏。 他心里想不明白,保成身为兄长无可指摘,对底下的弟弟一向大方,当年修缮太和殿,胤礽还将功劳分润给了老四、老五,就是他这个胤褆塞进来的幼弟也没忘了夸一两句。如此公心,最后竟然换来胤禩的觊觎?没良心的东西! 肖想储君之位已是罪不容恕,他还妄图利用鬼神谋害太子!想到粘杆处的人呈递上来拿一堆从撷芳殿几个不起眼的墙根底下、茅厕外头、桃树底下起出来的镇魇之物,不由气得浑身发抖、胸口剧烈起伏。 上头的针扎纸人贴的赫然是保成的八字,还有一些竟然还贴着弘晳、弘暄的八字,不仅想害太子,连太子的子嗣都容不下,真是其心可诛!若非这事牵连到太子的安危,贸然在群臣面前说出来有损太子的名声,若让人误以为太子爷鬼上身就不好了,这些人捕风捉影的本事可比当官更厉害几分!康熙勉强忍下这节,否则还要再骂半个时辰。 而这样一个柔奸成性、笑里藏刀之人竟被群臣推举,康熙的怒火瞬间就冲佟国维等领头的内大臣身上去了,他撇下早就被骂得面色苍白汗如浆下叩头不起的胤禩,转头对佟国维等人怒斥道:“尔等今与胤禩为党,倡言欲立胤禩为皇太子,殊属可恨!胤禩乃缧绁罪人,其母又系贱族,今尔诸臣乃扶同偏徇,保奏胤禩为皇太子,不知何意?”[注1] 佟国维也是面容灰白,但还是膝行上前,泣不成声地跪奏:“请皇上明鉴,臣等绝非还有私心,也并未收受贿赂,的确是因八阿哥德才兼备才举荐啊!”他一出声,其他八爷党官员也连忙伏地附和。 “狗屁倒灶的话,朕还不知道你们的心思!不过是看胤禩庸劣无有知识,立了他,便如那傀儡木偶,尽在尔等奸人的掌握之中,可以多方簸弄乎?如此,则立皇太子之事,皆由尔诸臣,不由朕也!”[注2] 康熙这话说的够重,意思是这皇位由谁继承就听你们的呗?老子这个皇帝就在边上吃瓜就行了!这下群臣顿时又一阵“哐哐”的磕头之声:“奴才们绝无此心!奴才不敢!” “你们有什么不敢的,这筐折子不是你们写的?递那么多折子上来,还不是为了威逼朕!”康熙如同罗刹鬼一般勾唇冷笑,“想摆弄朝纲,想摆弄朕!好啊,那就都给朕停职回家反省!省得在这儿大呼冤枉!” 众人面如死灰,但又不敢再刺激暴怒下的老皇帝,相互偷偷交换了一个眼神,只得先叩头领罪,回头再做打算。 随后康熙也没忘了处置几个儿子,他方才虽然略过了胤褆和胤祉等人没骂,但不代表他忘了他们的所作所为,于是转身走过去一人给了一脚,冷冷道:“朕的大千岁也不遑多让嘛,原来兵部、八旗营中官兵都是你的人,朕以往还不知道呢!朕的大千岁如此有人望?瞧瞧,他们都说什么,呦,胤褆为人贵重,又为皇上长子,曾两次从征厄鲁特蒙古噶尔丹,军功赫赫,哈!” 胤褆被这阴阳怪气的斥责吓得浑身一抖,立刻膝行转过身来认怂:“儿子不敢,这都是夸耀不实之词,儿子鲁莽无德,不敢与太子比较。” “儿子也同此心!”胤祉都不用康熙骂,赶紧表白,“文人春秋笔法而已,用词遣句素来夸张一些。皇阿玛不要相信。二哥龙姿凤章,一向让人敬佩敬仰……” 康熙冷刀子一般的眼神狠狠剐了三个儿子一通,好半晌才冷冷道:“来人,给朕革了胤褆的郡王爵位,降为贝勒,胤祉降为贝子。胤禩……” “卑劣庸劣之辈,心肠歹毒,妄图大位!革了贝子的爵,拘禁家中,着宗人府严加看管,不许他与外人再有串联,非朕旨意,不得开释!” 云开 胤禩垂首跪在那儿, 额头被折子砸破了一点皮,渐渐渗出一丝殷红血迹来,挂在脸上显得更是狼狈凄惨。 他先前死死咬住嘴唇一言不发,甚至心里还不大服气。皇阿玛说太子种种好处, 可他日常办差难道不尽心吗?朝臣们称颂他的, 皇阿玛却不信,只说他狼子野心。至于孝道, 太子在宫里日日陪伴皇阿玛, 当然能“日日视朕亲躬”,他也想伴驾侍奉, 可他有机会吗? 幼时便是如此, 太子会写字了要庆贺、太子能做文章了要表彰、太子能自己拉弓打兔子了也要颁召昭告天下臣民。他呢?若非他刻意总写不好字, 皇阿玛恐怕都不会留意他这个儿子。 胤禩羞愤委屈,紧紧攥紧了拳头,一如往常地忍受着, 却在听见康熙骂佟国维时, 听到那句:“……其母又系贱族。”而心神大震,这锥心之言恍若尖刀在他心上又剜了两圈。 他身子晃了晃,好歹撑住了,等康熙下了革爵圈禁的旨意, 他泪眼模糊地磕头哽咽道:“皇阿玛说儿子种种不是,儿子都认了。只是……只是额娘体弱多病, 本就寿数无多,求皇阿玛看到额娘侍奉您多年, 素来恭谨谦卑,收回那句话吧!” 康熙骂人骂得上了头,说完那句母族卑贱实际上也有点后悔, 毕竟良妃也是宫中那么多年的老人了,于是他已经转移了话题将矛头指向了那些心里藏奸的大臣们,谁知胤禩又特意扯了起来,要他在那么多人面前收回成命,康熙在众目睽睽之下失了面子,一时僵在原地,猛地扭头去看胤禩,眼神更加危险了起来。 “怎么,朕如何说话、如何做事,还用得着你这个罪人来教不成!”刚刚落下去的气血再次涌了上来,康熙抬脚就踹了过去,将胤禩踢翻在地,禁不住又要开喷。 胤禟和胤峨多年来与胤禩相交甚笃,即便出了老十四那一档子事两人有点寒心,但终究多年情分难以磨灭,即便有私心,但当年一起读书、抵足而眠的日子又怎会全都是假的?眼见八哥被痛批了大半个时辰,他们心里也不好受。 方才康熙定了胤禩的罪,两人犹豫之下始终没有出来求情,已经心里有愧,如今眼见胤禩再次惹怒皇阿玛,两人最终还是没能忍住,相视一眼,连忙膝行出列,一左一右抱住康熙的大腿,连忙劝道:“八哥知道错了,皇阿玛求您饶了他吧!他也是关心心切,不是刻意顶撞,求皇阿玛开恩!” 胤禟说完还灵机一动,扭头冲胤礽求道:“二哥,二哥你说句话啊,都是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您大人有大量,发发慈悲吧!” 胤峨是个傻的,平日里吃喝玩乐他最擅长,却没有半点政治敏锐,顿时也鹦鹉学舌求道:“二哥,皇阿玛最疼你,你说的话他总会多听几分,求您帮着劝劝吧!” 胤礽:“……”这会儿可知道他是二哥啦! 康熙被两个儿子抱住,尤其胤禟这个大胖儿把他压得动弹不得,于是冷笑道:“不用太子相劝,把人拉下去,朕不想再看到他!现在知道为母妃忧心了,之前犯下那么多罔顾人伦的事,怎么不知道担忧牵累宫中的额娘?假惺惺!” 胤禩被康熙的毒舌再刺一刀,已经支撑不住了,跌坐在地怔怔无语,就连太监们小声告罪:“八爷,冒犯了!”要将他拖拽起来,他都没吭声。 就在这时,后头忽然传来一阵凉凉的声音:“皇阿玛,八哥素来孝顺,对良母妃体贴恭敬,他方才定是关心则乱才会慌不择言,您就宽恕了他吧!让太监这样拽出去,他以后还有什么脸面,不然还是叫隆科多、鄂伦岱两位大人好生护送八哥回京吧。” 众人顿时向后望去,胤礽也吃惊地看着从社死中回过神来,憋了一肚子坏水要报复的十四。 康熙眯起眼睛,不悦的目光停留在十四身上,他却坦然无惧地与自家阿玛对视,他和十三每天往外跑,说是打猎,实则却在背地里四处查探李长安冤死的真相,虽然还没有确凿证据,但也有了点眉目。于是他嘻嘻一笑,诈道:“皇阿玛,儿子忘了,隆科多大人如今身居要职,不便擅离,不如还是让阿尔松阿大人相送吧?对了,阿尔松阿,听说你之前在木兰围场打猎时手受了伤,怎么瞒着不说呀,如今好全了吗?能当差了吗?我那儿还有瓶好药,回头我让人送到你府上啊!” 这下不仅是阿尔松阿,连已经颓唐不已的胤禩也猛然变了脸色。 澹泊敬诚殿里如雷霆万钧,局势一变再变,终究往更加不能挽回的境地里去了。 但热河行宫的绮望楼里却还是一片安宁恬淡,皇上虽然只叫了十四以上的阿哥,但十八阿哥病愈,念着四福晋已有孕吐反应,如今卧床休息不大顾及得上,十八便是随着四爷一块儿来的热河,如今正坐在程婉蕴面前,快快活活地吃着炸酱面呢。 程婉蕴见了瘦了一大圈的十八,又心疼又高兴——这孩子恐怕和太子爷的命运真有那么点神异的联系,就在十八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时,太子爷也正好得了康熙的旨意,让他先到烟波致爽斋见驾,父子两个抱头痛哭互诉衷肠解开心结后,才一同前往的澹泊敬诚殿,这才有了后头的那些事儿。 可以说,只要十八活着,没有经历幼子死在自己面前的康熙情绪也能稍微稳定一些,虽然听着小太监们传进来的话来看,好像也没有稳定多少。 但至少不会像历史上一般,一口气废了太子、囚了直郡王、绝了八阿哥,整个朝廷受到牵连的人十之八九,杀得人头滚滚,各部官员调动频繁,很长一段时间里,康熙末年的国家大事都因废太子一案而停摆,混乱不堪。 吏治从上至下崩塌,可想而知接手这个国家的四爷面临的是什么样的状况:没钱、没人、贪污盛行。康熙应该庆幸,在历史上他选了四爷这样一个务实的人,雍正朝仅仅十三年,四爷利用自己高超的政治手腕维系统治、各项政策将吏治一清,还挣下了翻五六倍的国库留给乾隆,可见他的短命实在是殚精竭虑而累的。 若是听了朝臣的公举,立了八爷……程婉蕴觉着,大清恐怕也会跟元朝一样,无百年之国运。 据史料记载,康熙在二废太子后曾就治理国家为题考较几位皇子,四爷提出要整顿积习,而胤禩提出的却是仁义治国的方针,与务虚的老八相比,康熙最终更偏向务实的老四。 八爷不是没有才干,只是他不肯实心放在差事上。这点四爷对自己的政敌看得十分透彻,他登基后就说:“廉亲王允禩若肯实心任事,部务皆所优为。论其才具、操守,诸大臣无出其右者。”[注1] 程婉蕴给弘晋又加了一碗面,看他又埋头呼哧呼哧地吃,然后按下也在一边端着吃空的瓷碗等候的十八的手,笑道:“你大病初愈,不能吃这么多,嫂嫂让人给你上解腻的果汁来。” 额林珠在一旁搂着佛尔果春荡秋千,太子爷得了旨意能出门了,绮望楼里外的官兵也散去了,孩子们便都有了玩闹的心。 但弘暄和弘晳两人都还在自个的小院子里陪着自家福晋没出来,前日舒和与顺颂都有些脾胃不和,因两人都有些呕吐,程婉蕴便没往别处想,着急忙慌让福寿殿守着的太医进来给她们看,谁知两个都是喜脉。 程婉蕴就傻了。 她才三十几岁,这是要当奶奶了?? 这消息比澹泊敬诚殿里的风波更让她恍惚,她晚膳连吃了两碗芋头饭才冷静下来。 没一会儿,弘晋第二碗面下肚,这小猪崽总算饱了,拍拍肚子道:“十八叔,走,我带你去看我的鹅,它昨天下蛋了!个个都那么老大一个!” 两个孩子蹦蹦跳跳手拉着手走了,还商量着要怎么做好吃,炖鹅蛋、炒鹅蛋……弘晋一边说一边还咽口水。 程婉蕴:“……” 可能老天爷是公平的,她几个孩子里,额林珠勇敢大胆,弘晳吸收了她和太子爷所有的智慧,弘晋可能就像她……爱吃? 程婉蕴自己坐在院子里坐了会儿针线,谁知,专门替她传话的小太监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因太过心急,迈过门槛的时候还摔了一跤,但他一骨碌就站了起来,灰头土脸往程婉蕴面前跪下道:“太子嫔娘娘!不好了!皇上气狠了,拔刀要杀八爷,被太子爷和众阿哥拦住,但还是气得昏过去,太子爷被皇上的身子猛地压倒在地,头也磕破了!流血不止,如今也留在澹泊敬诚殿后头的小厅里歇息,太医说伤了头要谨慎些,先不能挪动呢。” “什么?”程婉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她今年一直担心这担心那儿,却没想到太子爷今年的劫数应在这儿,被……被康熙压扁了? “太子爷……没……没事吧?” 这场风波的余韵总归影响深远,朝堂上八爷党大多被康熙放逐弃用,佟国维告老、隆科多屁股还没坐热的九门提督再次拱手让人由克图阿哈尼堪接任,而托合齐被开释后则调善扑营总管大臣,虽降了一级,但好歹活了命还有官当。 张廷玉再次升官,入值南书房,授内阁学士兼礼部尚书。弟弟张廷璐也迁詹事府少詹事。 除此之外,程婉蕴不知缘故,但听说太子妃的兄弟富达礼、庆德二人突然被康熙罢了官,已是白身的石文炯也因贪污受贿获罪,被投入大狱。石家如今已经完全搬出京城,连房子都典卖了。太子妃病中也受到康熙申斥,怪罪她身为皇太子妃却未能约束好家人,回来后一言不发,只是能够起身的日子越发少了。 总之,康熙四十七年似乎就这样平凡而又不平凡地过去了。 进了新的一年,对于其他各自为政的阿哥来说,这日子实在不大好过,大贝勒进了军营里沉迷练兵,三爷沉迷编书,八爷关在家里,九爷越发沉迷商贾之事,十爷照旧跟着哥哥吃香喝辣。但对太子党、对程婉蕴而言却是铡刀移开了头顶,太子地位再次固若金汤,对于东宫而言却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喜事连连的一年。 一是大格格额林珠的婚期将近,二是两个皇孙福晋肚子都大了,到了六月底就要临盆了。三是程家父子二人也将在今年满了孝期,就要回京城了! 还有最后一件大事——怀靖在澳洲打了大胜仗,消息已经传回京城,皇上大喜,如今毓庆宫上下都得了赏赐的荷包,走路说话都喜气洋洋的。 平静 七月的雨淅淅沥沥地打着芭蕉叶, 德妃抱着十四阿哥的小儿子坐在檐廊下看雨,本是闲适万分的时候,却听永和宫的小宫女面色古怪地进来回禀道:“娘娘, 乌雅夫人递牌子进宫求见。” 德妃顿感头疼。 自打去年十四阿哥在热河行宫当着众人的面暗示阿尔松阿是那场“御帐杀人案”的凶手后, 康熙当场发作, 十四阿哥这报复来得太突然, 胤禩与阿尔松阿等人被康熙喷了那么久本就快神志崩塌了, 当即都有些慌乱,一下就被精神高度集中紧绷的康熙捕捉到了。 本来这凶案康熙的人也快顺藤摸瓜摸到胤禩一伙人了,只是后来得知张明德之事、百官联名之事, 康熙的怒火已经冲别处去了。那会儿御帐附近的护卫早已经个个都被盘查过了, 如今被十四这样一叫破,康熙只觉热血冲上头,神智摇摇欲坠,连腰间佩的匕首都拔出来了。 若非皇上年纪大了怒急攻心昏了过去, 太子爷又磕伤了头, 这事儿暂且没个定论,只怕阿尔松阿都能被康熙当场下旨处死。但这事儿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等康熙回过味儿来,不一会儿就把阿灵阿家宅和儿子姬妾翻查了个底朝天,凶案的线索没查出来多少,倒查出来阿灵阿一家子收买市井无赖肆意污蔑太子爷的事。 这下可好, 新仇旧恨外加谋逆嫌疑, 康熙再次火冒三丈, 将阿灵阿革职查办,诛其子阿尔松阿,籍没家产, 妻子儿女发配宁古塔,后康熙仍不解气,又改发遣广西烟瘴之地。 这就导致阿灵阿的妻子、德妃娘娘的妹妹乌雅夫人日日以泪洗面,这个绝望的母亲不知道该求谁了,既恨十四阿哥又只能依靠德妃,妄图寻得一丝希望。儿子阿尔松阿已经没了,他的妻儿就不能宽宥吗?男人犯了事,妻儿又何辜? 德妃也可怜妹妹,但她当然更偏心小儿子,儿子当初被老八坑得屁股差点打烂,养了三五个月才好,如今又不是十四摁着头让阿尔松阿杀的人,谁让他心里眼里只知道当老八的狗?十四论情分,还是他姨表弟!他却任由老八坑害自家人! 当初外室那件事发了,德妃就把妹妹叫进宫臭骂了一顿,谁知乌雅夫人还振振有词:“他们兄弟几个商量好了要推八爷出来,这事儿十四阿哥不也门清?如今不过是顶了罪,往后八爷定然能记着十四阿哥的好,有什么好的当然紧着他,娘娘何必发那么大的火?娘娘,皇上也是刀子嘴豆腐心,不会真将儿子打坏的。” 德妃气得倒仰,她有两个儿子,一个唯太子马首是瞻也就罢了,至少那还是太子!十四纯属是被老八巧言忽悠的!乌雅夫人这话和明说让十四甘于老八之下,给他当马前卒有什么区别!凭什么,除了太子爷,旁的阿哥谁也没有比谁高贵!尤其是老八,出身那么低!为什么她的十四就得给老八当牛做马啊,真荒唐。 之后德妃气得跟乌雅夫人一年都没再来往,如今她求到跟前来,德妃念在她家破人亡,也见了两三次,虽好言相劝,也答应为阿尔松阿的妻女求情,实际上却没有真的有所行动。 她才不傻呢,十四眼看着悬崖勒马能跟老四一条心了,她做什么要替老八的人奔走? 所以乌雅夫人天天进宫来哭,德妃也深感烦闷,应付得多了,那点同情心也消磨殆尽了,怀里的大胖小子奶声奶气“玛嬷玛嬷”地闹着,还伸手抓着她的头发,让德妃猛地回过神来,她看向台阶下的小宫女,想了想便道:“你去回乌雅夫人,本宫在忙不得空,让她回去,你顺道宽慰她,就说皇上是千古名君,刀子嘴豆腐心,大家都是亲戚,不会真的不管她一大家子的,说不定过几年就放回来了,让她安心。” 乌雅夫人在宫门听到这莫名有些熟悉的话,当即就僵住了,脸上也跟开了染坊似的,姹紫嫣红分外精彩。 打发了乌雅夫人,德妃心里反倒轻松了,便决定抱着大胖孙儿去永寿宫看十八阿哥的灰树猫,十八阿哥在热河病了的消息传回宫里,王嫔急得嘴角生疮,每日对着那抱着树枝的灰树猫掉眼泪,后来十八阿哥痊愈归来,那灰树猫儿还下了新的小崽,王嫔高兴得办了场赏猫宴,宴请六宫妃嫔和小阿哥们,德妃抱着孙儿去了一回,这小胖子就爱上了那灰猫儿,日日都要去瞧。 德妃的轿撵在永寿宫门口停下,她踩着小太监的背下轿时却正好看见门口还停了两辆杏黄幔布的肩舆,她便知道太子嫔程佳氏今儿也来了。 这下可糟了,程佳氏不会也是来讨猫的吧?德妃连忙抱着孩子加快了脚步。 这灰树猫自打来了京城,夏日要在凉房呆着,冬日要在暖房呆着,树叶湿了吃了拉肚,老叶撇了不吃,一年到头都金贵得很,德妃原本不觉着这猫有什么好的。谁知这两只猫长到三四岁,前年下了一只崽,那小小的树猫先是躲在母猫肚子上的袋里喝奶、撒娇,长了半年才从母猫怀里探出头来,之后就成日趴在母猫背上。 毛茸茸的小小一只,胆小得很,受了惊吓会像孩子似的哭起来,德妃带着孙儿去瞧了几回,那小崽就没有从母猫背上下来过,这样一大一小抱住树枝打瞌睡的样子,分外可爱。 醒来的时候,便会用那一双黑黑的小眼睛望着你,微微耸动着那长而黑亮的鼻子。 去年那母猫又下了一只崽以后,长大的那只老大便得自个一间暖房生活,实在占地方,王嫔便放出风声来,要将那大猫崽送人。 照顾这灰猫的太监都出了名了,都说他照顾得好,否则这灰树猫不大容易下崽呢!有回德妃过来瞧猫,还遇着太监给灰树猫称重,那太监站在高处,两手抓着大大的称杆,先称了一节树枝,随后另一个太监就把母猫放在那树枝上再称一次,最后再把小猫放在母猫背上再称一次。小猫一放上去就搂着母猫不放,可爱得紧。 德妃瞧得心痒痒,嘴上说是孙儿喜爱这灰树猫,实则她早已想跟王嫔讨一只来养了。 仿佛之前嫌弃难养的人不是她。 步入永寿宫内,她就见程婉蕴主仆几人推了辆带小轮子的高高的小木推车,上头还加了遮阳棚,椅子上铺了软锦垫,推车里躺着个白生生胖乎乎的婴儿,正是弘晳的长子永琛。这孩子已经满月了,今儿是头一回抱出来。 刚刚是刚带永琛去乾清宫给康熙请安,让康师傅戴着老花镜好生看了看自个的嫡重孙,才遛娃遛到了王嫔这儿。 程婉蕴回头一看是德妃,便连忙福身行礼,笑道:“见过德妃娘娘,这是弘映吧?生得可真壮实啊!记着是两周岁了吧?哎呦,这小模样真叫人喜欢。还是娘娘会养孩子,四爷和十四爷的孩子个个都叫娘娘养得壮呢。” 自打十四爷在澹泊敬诚殿惊天一语将八爷党几个重要的骨干全拖下水后,程婉蕴与德妃也日渐和睦了起来,这就是应了那句话,这世上啊,既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 永和宫和毓庆宫眉来眼去,好似蜜月期一般,导致本就早早投了太子爷阵营的翊坤宫也有些着急了,前阵子弘暄的长女、弘晳的长子降生,都送了极重的礼过来。 因此程婉蕴这话让德妃听得开心,也打趣道:“太子嫔谬赞了,四爷和十四爷的孩子养得好,多亏了他们各自的福晋得力,只不过弘映这孩子打小送进宫来叫本宫养着,本宫才多疼几分,实则是虱子多了头不养,过年过节这么多孙儿进宫,也是吵得头大呢!太子嫔娘娘头一回当祖母,还新鲜着,过两年毓庆宫又添新丁,只怕也同本宫一般。” 德妃说着又想起乌拉那拉氏在永琛前头两个月生下来的老四的第四子弘历,说话间也不由多了几分真心:“听老四福晋说,那会儿弘历降生颇有波折,还多亏了太子嫔照拂,本宫在此谢过了。” 老四子嗣不丰,弘晖弘盼都没了,好容易又得个嫡子,听闻乌拉那拉氏生产时艰难险些大出血,是太子嫔娘娘恳请太子爷赏了阙院正去给乌拉那拉氏止血助产,还用上了什么阙院正新研制的西洋药,这才挽救了母子两个的性命。 “哪里的话,嫔妾与四福晋投缘,这是理应做的。当初在木兰,也是多亏了四福晋。”程婉蕴连连摆手,她语焉不详,但德妃知道她提及的是当初太子爷被囚绮望楼时的事,便也会心一笑。 两人寒暄几句,这才进去看灰树猫。程婉蕴看见那小考拉怯生生从考拉妈妈背后探出半个脸来的样子,心都要萌化了,可惜毓庆宫里地方不够,不然她也想搭个暖房养考拉啊! 她还在惋惜呢,谁知德妃已经非常迅速地让贴身宫女和太监抬上了聘猫的彩礼——一箱盐、一箱新鲜树叶子,又亲自拿着聘书给正笑着迎出来的王嫔,笑道:“王嫔妹妹,所谓盐裹聘狸奴,这是宋朝就传下来的旧俗了!你家的灰猫崽,就让本宫聘回家去吧!” 王嫔上前福身,用帕子掩嘴笑道:“娘娘折煞嫔妾了,这猫崽与娘娘投缘,您家屋子搭好只管领了去就是。” 三人坐在院子里看考拉睡觉,程婉蕴还带了考拉形状的小饼干,一壶新泡的普洱茶,说说笑笑又逗逗孩子过了一下午。 自打直郡王“大千岁”成了大贝勒,八爷圈在府邸无所事事只得专心造人,竟叫他生出个闺女来了,也算东边不亮西边亮了。阿哥们经过澹泊敬诚殿那一遭可算都看清了——在他们皇阿玛心里,除了太子爷是亲生儿子,他们这十几个都跟捡来的似的!个个都夹着尾巴做人,很是安分。 至于外朝也够呛——继索额图、纳兰明珠之后,如今“佟半朝”也倒了、钮祜禄氏苟延残喘,勋贵世家被皇上一顿收拾,家家户户都不好过,革职的革职,处死的处死,真是凄凉无比。 这恐怕正是康熙的用意。 佟国维也在隆科多和鄂伦岱都革职赋闲在家后明白了当初纳兰明珠有多明智——揆叙没跟着八爷胡闹,如今孝期满了官复原职,照例去了山西当巡抚,揆方的遗女还封了县君呢。 他心里后悔,却只能在家捶胸顿足。 更凄凉的是良妃,她因八爷事败受了打击,又听说了康熙骂胤禩的那句母族卑贱之语,更是以泪洗面,深感是自个拖累了儿子,竟渐渐不思饮食、不肯吃药,已经病入膏肓了。 偏偏康熙觉着良妃是用这种法子在对他表示怨恨与不满,更是生气,一次也不去瞧。 “如今……”德妃叹息着摇摇头:“……也是在熬日子而已了,内务府吉祥板都备好了。” 程婉蕴心里恻恻,却也不知说什么好。良妃所有活着的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这才苦苦熬着,现八爷出事,她恐怕早就已经不想活了。 程家倒是正好避开了那场保举太子的风波,程世福和程怀章因守孝从歙县回来瘦了一大圈,但人的精神、城府倒是都成长了许多,两人奉旨进宫见驾,当即便被康熙授了官职。程世福升户部尚书(原户部尚书马齐迁任佟国维告老空出来的吏部尚书)程怀章则升翰林院掌院。 另一头,格尔芬和阿尔吉善从美洲平安归来,带来了有关美洲黑奴闹独立的消息,程怀靖也在班师回朝授赏的船上了。 好消息来得一个接一个,程婉蕴都有些自顾不暇了,听得晕晕乎乎的。然后又听说撷芳殿里一声巨响,轰隆隆的连毓庆宫里都能听见。 程婉蕴听到消息,连忙赶过去一瞧。 原来是刚当了阿玛的弘晳也迎来了自己在科学上的新“儿子”,他紧张地握紧了莱布尼茨苍老的手,望着院子里那被擦得噌亮轰隆隆不停作响的、冒出巨大黑烟的蒸汽机,几乎都不敢呼吸了,直到莱布尼茨含笑拍了拍他的手背。 “弘晳殿下,恭喜了。” “从此科学的长河里,必将留下你的名字。对了,记得赶紧发表文章!否则这蒸汽机发明者的名号容易陷入舆论泥潭中!” 嫁女 蒸汽机的原理其实并不难理解, 可以将它看成一个使水沸腾产生高压蒸汽的锅炉,比如日常生活中常见的,茶壶里的水滚沸时, 蒸汽受热膨胀能顶开茶盖, 夸张来看, 这就是一个小小的“蒸汽机”了。 蒸汽机可以用木柴、煤炭等可燃物作为热源, 从而推动活塞做功。历史上, 早在康熙四十四年,英吉利工程师托马斯·纽科门就已经借鉴丹尼斯·帕潘、托马斯·塞维利等人的经验,取得了所谓“冷凝进入活塞下部的蒸汽和把活塞与连杆相连以产生运动”的专利权[注1]。 若没有弘晳和莱布尼茨横插一杠, 他将在康熙五十一年首次制成可供实用的大气式蒸汽机, 后来被称为瓦特蒸汽机的前身——纽可门机,这个机器虽然热效率低、消耗燃料巨大,但在瓦特蒸汽机诞生之前,它被广泛应用了六十多年, 甚至在瓦特蒸汽机问世后还被长时间使用。 但这一次, 比真正的历史上提前了四年,弘晳在莱布尼茨的帮助下,在矿井蒸汽水泵的基础上,成功制成了常压蒸汽机,曾被西方狠狠甩开的华夏,终于在十七世纪的科学里程碑上有了一席之地。 程婉蕴望着眼前这个有些粗糙的、散发着工业色彩的机器, 听着耳畔莱布尼茨与弘晳在低声讨论这种蒸汽存在的缺点, 莱布尼茨摸着下巴道:“蒸汽进入气缸时会因被谁冷却过的气缸冷凝而损失掉大量热量, 要花费太多的炭与柴,这样在薪柴上头便花费巨大,寻常人家很难承担。” “将泠凝器分离开呢?”弘晳蹲在地上, 抬头问道。 “很有道理,我建议将冷凝器与气缸壁分开,并在气缸外设置绝热层……” 这些程婉蕴就越发听不懂了,但看他们在轰鸣声中讨论得热火朝天的模样,忽然有些感慨,便不做打扰了,扶着青杏的手离开了。 回了毓庆宫,就见太子爷已经回来了,他这几日都在乾清宫或上书房替康熙分担小山一般的奏折。康熙自打去年在澹泊敬诚殿运过一回后,身子差了不少,还添了失眠耳鸣的毛病,即便老八不是他最疼爱的儿子,终究是他的儿子,还有老大、老三……康熙如今虽然没像历史上那般伤心得□□日都没合眼、常在朝臣面前流泪痛哭,却也深深为自己的育儿方式产生了一点质疑。 他忽然有些后悔,后悔将儿子们摆到不同的位置去,若早知道有今日,还不如学明太祖将太子以外的儿子当猪圈养呢!至少他们还能得一世安宁,也不会到如今在他卧榻之侧杀人的地步。 想到老八那张惨白茫然的脸,还有老大、老三跪倒在他面前诚惶诚恐的样子,以及十四报了仇痛快的模样,什么兄友弟恭,恐怕早就恨不得对方早死了。康熙每每夜里难以入眠,都会再次浮现出那天的场景,自己独自闭眼到天亮,直到梁九功蹑手蹑脚进来唤他起身。 “太子爷在外头等您。” 康熙精神疲乏地起身,披了衣裳却坐着半天没动弹,静静地出神了一会儿,才让梁九功传太子入内。 他看见太子大步迈进来,身后是喷薄而出的日光,晨光一束束毫无阻碍地越过宫墙、落在太子的身上,沐浴在金光里,他显得如此挺拔高大,正向这东升的日。 康熙抬眼定定地看着太子,而他坐在床侧已垂垂老矣。 他心里顿时一阵一阵地发凉,心里更不是滋味。但很快太子的身影越走越近,深邃的宫殿阻挡了那刺目的阳光,他看见了太子额头上还包着纱布,神色亲近地上前打千请安:“给皇阿玛请安!皇阿玛吉祥!儿子给您带了屉蟹黄汤包来,您尝尝,味儿估计跟扬州那儿的差不离!” 那一点不快便消散了,当时他气昏倒地,是太子不顾安危地垫在他身下,比起争权夺利的其他兄弟,终究还是只有太子、唯有太子啊! 于是这段日子,胤礽便不知为何被康熙加了许多活计,忙得个脚打后脑勺,今儿好容易借着要跟阿婉商议额林珠婚期的由头才被康熙临时放了回来。 胤礽拿出来两个日子,是钦天监算过的:“九月九、十月二八,这两个都是和额林珠八字相合、宜婚嫁的好日子。”额林珠的婚事是早几年就在筹备的,两座公主府今年年初也已落成,策妄阿拉布坦已经来信催了又催,毕竟哈日瑙海比额林珠大上四五岁,再拖就成老小伙子了。 程婉蕴很想等怀靖到了让额林珠最喜欢的小舅舅背着她上花轿送她去蒙古,算起日子怀靖此时应该到广州港了,但恐怕要十一月下旬才能到京城,于是恳切地对太子爷:“咱们再晚一个月行吗?让钦天监再仔细算算。” 胤礽早就知道她的心思,故意为难地蹙起眉头:“可是钦天监说了,再往后可没什么好日子了,又要拖到明年去了。” 程婉蕴便很有些遗憾,叹气道:“那便十月二十八吧……” 胤礽“噗嗤”一笑,揽住她肩头一笑:“逗你呢,钦天监还有一个日子,是十二月初二,大冬天的不好去蒙古,我想着让额林珠在宫里完婚,明年开春天暖了再回准格尔去就是了。” 程婉蕴立刻就跳了起来,搂住胤礽的脖子用力亲了两口。 等到真的日子渐渐近了,她心里忽然又伤感了起来,把太子爷赶回淳本殿自个睡书房,她日日拉着额林珠一块儿睡。 额林珠来到她身边的时候,她还是个小格格,自个都朝不保夕、本着能苟几日苟几日的心思,这个女儿的到来很快成了她内心的慰藉。 直到被澳洲的海风吹成了个黑皮野人的怀靖哽咽着跪倒在她面前,她才从伤感中被拉了出来,她望着怀靖,深深叹了一声,起身弯腰去扶他。 怀靖手里捏着一只破旧风筝,是今年随着和硕温恪公主难产而亡的消息一并送回京城的,这只风筝是公主逝世后被遣返的贴身侍女,回到内务府后,辗转通过粗使太监的手,送到程婉蕴手中的。 温恪公主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但程婉蕴约莫知道是给谁的了。 她本来犹豫了很久要不要给怀靖,最终还是没忍心。她以为怀靖会像去澳洲之前那样对她说些什么,但最后怀靖什么也没说,他将风筝收了起来,抬起了变得粗糙、黝黑的脸,那脸上还留了几条伤疤的痕迹。 他褪去了少年的热诚与天真,如今只剩成年人才有的隐忍。 “我带了很多好东西给额林珠添妆。”姐弟俩沉默了许久,怀靖率先扯开了话题,他甚至淡淡地笑了笑,“趁着天还早,我亲自给她送过去。” 程婉蕴欲言又止。 “姐姐,没事的。”他临走前再三对她说,“我没事,我知道轻重。” 英吉利和荷兰、葡萄牙的联合海军舰队被他挫败,康熙已经有意封他为三等镇国将军,这不是个实际职位,而是清朝的军衔爵位,虽然只是个不入流的小爵位,但他竟真的挣了爵位回来,可惜流光易把人抛。 和硕温恪公主的双胞胎女儿也被康熙下旨特意派人从蒙古接了回来,如今养育在十三爷的府上,由十三福晋兆佳氏贴身照看,只是两个孩子身子都很弱,十三爷特意请了个有名的儿科大夫住在家里给孩子瞧病,好医好药日日供应着,康熙也很关心这两个孩子,早早就拟好了郡主的名号,只等着孩子养好了身子就赐名。 程怀靖也厚着脸皮跟着格尔芬、阿尔吉善去十三爷府上瞧过这俩孩子,给了两个实心足金的麒麟金项圈,细细地看了又看襁褓里孩子的脸,才终于放下了心里的酸涩更为专注地投入远洋水师的训练中去。 一场又一场的大雪飘下,白雪红墙之中,吹吹打打的喜乐从早到晚也不停歇,毓庆宫里再次挂上了红灯笼、贴上了喜字,刚满半岁的永琛和弘暄的女儿宝儿成了额林珠的滚床童子,被打扮成两颗红通通的胖花生放在喜被上蹬脚挥手。 额林珠穿上了蒙古郡王世子福晋的服饰,头发加上假发包梳成一个巨大的牛角,再戴上各种银饰、宝石、珊瑚,连动都动不了了。 程婉蕴替她扶着牛角,看着喜嬷嬷为镜子中的女儿开脸上妆,眼睛不由有点发酸,却听额林珠忽然开口说:“额娘,明年我一定回来看你。” 她愣了愣,随即扭头用帕子擦了擦眼泪,才如常地笑骂道:“你不用记挂额娘,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 额林珠摇摇头,和她几乎一模一样的杏眼弯了弯,笑起来美得令人恍惚:“我和乌希哈都约好了,明年一定会回来,不管嫁到哪里,我永远都舍不得额娘,我永远都是额娘的女儿。” 程婉蕴那忍了又忍的眼泪终于还是掉下来了。 园居 额林珠的婚事让宫里热热闹闹了几日, 两个小夫妻去宁寿宫给皇太后请安,正好碰上早早蹲守在此的康熙,额林珠作为他孙辈里最疼爱的孙女儿, 康熙不仅来毓庆宫喝了喜酒, 还加入了太子爷敲打女婿的行径, 太子爷警告一句:“额林珠是孤的掌上明珠, 你可得好好待她!”康熙也打着酒嗝恶狠狠地跟一句:“这也是朕的意思, 大格格有一点不好,可仔细你的皮!” 把被灌得半醉的哈日瑙海吓得酒都醒了。 皇太后如今已有些耳背眼花,在贴身宫女的帮助下, 戴起老花镜也要眯起眼才能看清跪着的是谁, 康熙本来颇为乐呵乐呵地搀着皇太后打趣两个小夫妻:“您瞧瞧,这俩孩子倒真是郎才女貌,很是相配。” 额林珠闻言脸通红,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哈日瑙海则笑成了一朵喇叭花。 皇太后一下没听清, 抚了抚满头银丝,不由笑着侧头问:“啊?皇上说什么?” 康熙重复道:“朕说,她们两个郎才女貌!” “什么驴子带帽儿?” “郎!才!女!貌!”康熙不得不拔高声音。 皇太后貌似听清了,认真地点点头:“是啊,驴子不戴帽,驴子都是蒙眼, 不戴帽。” 康熙:“……” 皇太后还好奇呢:“皇上怎么关心起驴子来了?” 康熙:“……” 这场“驴头不对马嘴”的话传到程婉蕴这儿, 把她笑得打跌, 这时候又没有助听器,她最近去给皇太后请安也是如此,只能靠吼的才能和皇太后勉强对话, 弄得宁寿宫里总是回荡着不同批次请安团队的吼声。 她随后又想起额林珠虽嫁,但雪大路远,要明年才启程,一样指了婚的乌希哈也是如此,哈日瑙海不能长留后殿,在宫里两人多有不便,因此程婉蕴便想让额林珠搬到宫外太子爷的庄子上住去,好好蜜里调油一番。 胤礽听了也觉着好,否则他整日里见着哈日瑙海那张笑得直冒傻气的脸就来气,手痒痒。 跟康熙请了旨意,正好康熙也嫌弃宫里冬天冷得慌,就说不必麻烦了,一块儿去圆明园住!圆明园刚建成,正好缺“人气”,让大伙儿一起去暖暖屋子也好。于是本来是送额林珠出去住,顺带自个也住上几日,后来就成了皇上、后妃和小皇子们都大张旗鼓一块儿去新建成的圆明园里过冬了。 程婉蕴兴致勃勃,什么!她要住圆明园了! 康熙时期的圆明园还没经历过乾隆的魔改,是很有几分素雅小清新的风格的,占地三百多亩,这座园林在历史上被康熙赏赐给了四爷,成了四爷的私园。但实际上当初康熙建造此园林也是因为大、三、五、七等阿哥一起上奏,说爹啊!畅春园住着实在太挤了,求皇上在畅春园北赐地建园子。然后康熙一想也是,畅春园住得确实有点挤,于是大手一挥,下旨修建圆明园。 最好笑的是,几位阿哥觉着畅春园太挤,结果圆明园的设计稿康熙删删减减、修修改改十几遍,最后也没给他们留太多的位置——都出宫建府了,老赖在朕的园子里做什么?偶尔过来请安回话要留宿就跟自己额娘住吧! 胤褆收到皇上移驾圆明园的时候正在西山跟老三打猎,听到这消息就不由嘟囔:“皇阿玛也真是的,新造的园子,人人都赐了宫殿,正中的九州清晏自个住,万方安和给了皇玛嬷,东边的接秀山房给了老二一家子,平湖秋月给了爷的额娘、蓬莱瑶台给了德妃、方壶胜境给了宜妃,曲院风荷给了荣妃……四宜书屋给了十八阿哥以下的小皇子,那咱们几个呢?怎么没有咱们几个!真应了那句话,老儿子不值钱了!” “得了吧,皇阿玛摆明了不想见咱们几个。”胤祉压根不想打猎,只是去年那事儿过后,他跟老大同病相怜,倒亲近了几分,便时常约着出来打发时间——不打发时间能怎么着呢,现在六部里的官员都不敢明目张胆跟他们相交了,连佟国维这样的天子近臣、皇亲国戚都遭到皇上的清算,还有阿灵阿、隆科多等人,还幸存的官员们便各个都吓得好似鹌鹑,什么正经差事也不敢交给他们这些阿哥了,尤其翰林院掌院换成了程怀章以后,胤祉对着这个文质彬彬却油盐不进、又盖着东宫的金戳、近不得远不得的货色,更觉着没意思了。 但问安还是要问的,老爷子搬了新屋子,不得带上礼物进去说几句好话呀?因此两人也只敢背地里嘟嘟囔囔,看着老八的下场,胤褆与胤祉都有几分庆幸,幸好自个动作慢,没那么大人望,否则今儿圈起来的就是他们了。 “爷当初就奇怪呢,老二鬼精鬼精的,这么多年来你何时见他真的吃过什么亏?怎么那会儿突然能被老八算计,原来是老爷子和老二合起伙来教训咱们几个兄弟。”胤褆一边让跟着的人回府上取礼物,一边跟胤祉两人并肩骑马往圆明园去,他把这事儿放在心上想了一年多了,可算把去年的事捋清楚了。(是的,胤褆现在才弄明白来龙去脉) 胤祉无语地望了他一眼:“不然呢?若非老爷子亲自动手,老八也是鬼精鬼精一个人,他能这么利索地掉进这坑里?” 其实胤祉还觉着老爷子去年发作一场还另有深意——他可能早就看佟家不爽了,身为康熙自己的母族,竟然不做孤臣、不做“皇党”,要去捧老八的臭脚,当什么“八爷党”。 还有四处钻营的钮钴禄家。 恐怕老爷子早就瞧他们不爽快了,如今趁老八蹦跶的机会一锅端,也算将朝野上下不良风气为之一清。这会儿六部官员连新科进士的“投门问路银子”都不敢收了,个个都一副清廉正直无私奉献如海瑞的忠贞模样。 胤褆听胤祉的话头就知道他这个三弟早就想明白了,不由脸皮涨红,更生气道:“爷几个也是皇阿玛的儿子,哪有老子这么算计儿子的!” 您当初算计太子、算计老爷子的时候不也挺利索?胤祉心里嘟囔,表面却没搭腔。虽说从小到大都习以为常康熙对太子的偏心了,但这回全是偏的让人受不了了。 他也有点抱怨,但他不想跟老大这种人说,省得回头就传了出去,那就要吃老爷子的挂落了。 他可不想被喷满脸口水。 两人紧赶慢赶进了圆明园,下马换了轿子,一路到九州清晏来,就听里头康熙爽朗的笑声,两个老儿子得了通传进去一瞧,只见康熙一身家常香色夹棉龙袍,外头一件金线团龙羊毛背心,正抱着太子的大孙子永琛,拖着他腋下,让这小胖子两脚踩在他大腿上,肆意蹦跶。 胤褆顿时变得酸溜溜一柠檬精。 他长子弘昱才十三岁,福晋都还没娶,更别提生儿子了。明明他年岁比太子大,成婚也比太子早好多年,就是这子嗣比不上他! 太子爷虽说儿女数量不多,但儿子生得早,也没有夭折的,三子三女都养大成人了。 胤褆浑身冒酸水地凑上前去请安:“皇阿玛万安!儿子——” 他话还没说完,永琛忽然伸出藕节胖手一把揪住了胤褆脸上静心修剪的胡子,把他疼得“嗷呜”一声,正要对这混小子怒目相视,就被康熙狠狠瞪了一眼,于是只好忍着疼笑道:“好孩子快松手,伯爷爷的胡子不是好玩的——啊疼疼疼!” 却是永琛发觉手中毛乎乎的玩具有挣脱的迹象,立刻改用两只手拽,把胤褆薅得鬼叫连连,屋子里众人都笑了起来。 胤祉见老大这惨样不动声色往后退了几步,缩进人群里才心有余悸地捋了捋自己的小胡子。 “这小子真有劲啊,长手长脚的,以后个头指定不比你差多少。”康熙毫不在意地把永琛指缝间揪下来的几根胡子拍掉,将孩子还给一旁微笑的胤礽,还面不改色地夸道,“富察氏养孩子养得不错。让她好好休养身子,再替弘晳多多开枝散叶,顶好明年再给你添个孙子。” 疼得眼泪都炸出来的胤褆没有被分得一点眼神,委屈巴巴地捂着下巴缩到边上,心里悲痛地想:皇阿玛你可还记得我是你的保清吗?当初你夸我是大清的巴图鲁是真心的吗? 既生保清何生保成啊! 九州清晏里父子情深、四代同堂其乐无穷,程婉蕴也带着女眷们在院子里折梅踏雪,露天烤肉,又让富察氏薅了弘晳和莱先生一起酿的葡萄酒,大伙儿一起配着烤肉吃。 舒和和顺颂生了孩子后小脸都圆了,扭扭捏捏地问程婉蕴如此保持纤瘦的身姿,程婉蕴想了半天都想不出来,不大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好像生完孩子没多久自然而然就瘦了……” 她生了三胎,好像除了做做产后修复操就没有刻意去减肥了,一开始她也胖,但隔年就自然瘦了,体重一直维持在正常水平。 舒和、顺颂:“……” 这就是天生的美人体质吗? 然后她们扭头就见到额林珠一身红衣如火进门来,身后的太监抬着她刚去山上打回来的小鹿,两人的目光下意识就落在了她身上——杏眸桃腮,雪沫子落在她的眼睫上,却好似星子碎在了她眼里,利落窄袖的骑马服将她的高挑身材展露无疑,小腰更是掐得盈盈一握。 听闻大格格与太子嫔娘娘年轻时生得几乎一模一样,两人忽然就能明白太子嫔娘娘的美貌有多耀目了,也能明白太子嫔娘娘当初进宫来为何就能得太子爷的宠爱了。要想宠爱不衰不能单凭美貌,太子嫔娘娘无疑是聪明人,但在宫中,没有好的家世、也没有位分,能获得宠爱的先决条件一定是美貌。 她现在也美,但更多的是雍容大气、温婉柔顺的美,那让人惊艳得忍不住屏息静气的美丽已经随着岁月悄然淡去了。 额林珠一如既往进来就猴到程婉蕴身上去,俨然还未出嫁一般,程婉蕴把她冰凉的手捂住,笑道:“哈日瑙海呢?可有跟你一块儿进来?” 两个小夫妻现在住在圆明园外头,理藩院专门给蒙古各部留的宅子里,也过起了自己的日子。听闻她和哈日瑙海成天往城外打猎游玩比京城里的纨绔都要更会享受,哈日瑙海也由着她,还答应了回头也给她训一只鹰。 “他在前头和大哥、弘晳一块儿。”额林珠知道程婉蕴想唠叨她野马一般的生活,立刻转移了话题,“额娘,乌希哈说想约茉雅奇和我一块儿去她家里赏兰花,她养得几株‘素冠荷鼎’开了花,听说很难得,您说成不成?” 不过是去五爷府上玩,程婉蕴当然没意见,但茉雅奇……她想了想道:“太子妃娘娘身子不好,她还在宫里呢,你们约的什么时候去?我得派人回宫请太子妃娘娘的示下。” 额林珠眼珠子转了转,便道:“明日午后。” 程婉蕴便命添金亲自回宫跑一趟。太子妃身体很不好了,额林珠出嫁她都没能起来,一直没露面,茉雅奇如今大多时候都陪伴在母亲身边,几乎寸步不离。 额林珠见添金领命出去了,心里松了松。她和乌希哈是借赏花的名头,想替茉雅奇相看夫婿! 乌希哈说她阿玛和她额娘有一回说起,从太子爷那儿听说,说想将嫡出的茉雅奇留京婚嫁,这亲家多半就是托合齐家嫡子苏日泰! 苏日泰在内务府当差,正好乌希哈的同胞兄长弘昇要娶福晋,他为筹办婚事日日都在五爷府上,一呆就是大半日,额林珠和乌希哈两个鬼灵精一拍即合,准备给茉雅奇创造个机会。 而毓庆宫里,茉雅奇却正坐在弥漫着浓重清苦药味的灰暗屋子里,她一只手握着太子妃青筋满布的手,有些呆呆地望着外头飘然的大雪。 费哥 额林珠正式出嫁以后, 茉雅奇就知道接下来她的婚事将成为毓庆宫里最大的事,她不习惯这样成为众人议论的焦点,也不想看到额娘略带希冀又很快黯淡下去的眼神。 幸好佟家出了事, 太子妃再也不提想把她嫁给玉柱的事儿了, 或许也跟石家彻底没了希望有关系。 如今她什么都不说, 每日吃药吃一半吐一半, 茉雅奇日日绞尽脑汁同额娘说话, 却换不回她一个眼神,自打被利妈妈和画戟她们架起来跪在软垫上听了替康熙来传旨的太监那长达一刻钟的训斥之后,她自觉脸面丢尽, 就什么都不愿说了。 添金跪在门外说大格格请二格格一块儿去五爷府上赏花, 请太子妃娘娘示下,但太子妃分明醒着却也不说话,只是抽出了被茉雅奇握在手里的手,将身子转向内里去了。 利妈妈便只好替太子妃说话:“娘娘想歇息了, 二格格不如也先回去休息吧。”这话便是替她答应可以出去了。 茉雅奇对太子妃的反应也习惯了, 一步三回头看了又看,太子妃没有回头看她一眼,她便还是低声告退后慢慢出去了。 等茉雅奇走了以后,太子妃才在利妈妈的搀扶下慢慢撑起身子坐了起来,她低头就着利妈妈的手喝了一口水,喝完了水, 她对上利妈妈的眼, 扯了扯嘴角笑了笑:“我这个额娘当得真没意思。” 利妈妈低声道:“娘娘……” “她想去就让她去吧, 我这样没用的人,拦着做什么呢?” 利妈妈“噗通”跪下来流泪道:“娘娘千万别那么说,二格格是极孝顺的, 您要保养好身子,以后还要送二格格出嫁呢!”自打石家没了指望,利妈妈就只能用二格格的婚事来维系着太子妃求生的意志了。 太子妃怔怔道:“良妃深觉自己拖累了八爷,已不愿吃药了,我如今还苟延残喘做什么呢?也只会拖累茉雅奇,不如也这样去了吧。阿玛额娘在那头已经等我很久了,石家没落成了这幅样子,也不知我下去了,阿玛还愿不愿意见我这个没用的女儿。” 石文炯投靠老八的事情,她原先并不知道,但粘杆处的人奉命来搜查毓庆宫,她却是知道的,那些人甚至连她也冒犯,拿着皇上的金令命利妈妈将病得不能起身的她背出去,将她的屋子翻得一团糟,只要有一点可疑的东西都拿走,她那会儿就约莫知道太子爷一定是出事了。 后来连撷芳殿也被翻查,京中人人自危,太子被禁足、收用一切印玺的消息也传进了宫里,后来又有人传说皇上要废了太子,太子妃听说后楞在原地,心里一片茫然,手都颤抖了起来。毓庆宫上下都慌了神,但因被官兵、侍卫看着,倒没生出什么事端,只是人心惶惶。 是到了后头外头闹得沸沸扬扬要推举新太子的时候,富达礼和庆德写信进宫说堂伯父让他们两个写折子保举八爷,说佟家与石家有恩,理应尽一份心力,她才知道石家投了八爷,八爷在朝野上下名望极大,很可能就是下一个储君人选,两个兄弟的信也是言辞恳切,但太子妃听完一口血吐了出来,头晕目眩——石家已经全然弃她这个太子妃而去了, 皇上还没下旨废太子,她就已经被自己的娘家废了。 太子妃想到这一节,靠在利妈妈肩头又怔怔地落下泪来,她若不是全心全意为了石家也不会落得如此境地,谁知石家弃她如敝屣,这就是因果报应吗? 她甚至想,若是石家能借此机会起来也罢了,至少舍弃了她一个,她下去了也不算无颜见阿玛,谁知没过多久传回来的消息却成了八爷被革爵圈禁,已经一路押送回京城了,所有依附八爷的官员立刻都慌了手脚。 石家又一次押错了宝。 太子妃知道后又哭又笑,等石家的处置下来、康熙的训斥下来,她忽然就觉着自己空了,身躯里似乎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了,什么都散了,如今于是在挨日子罢了。 就这么静静地靠着利妈妈,不多时,越女进来说二格格出宫去了。 太子妃闭上了眼,不再说话。 且不论茉雅奇到五爷府上相看得如何,后来她被额林珠拉着一块儿回了圆明园连住了几日,倒也开心了不少。她心里对自己的婚事也慢慢接受了,苏日泰年纪虽大了点,但人老成懂事,她们是躲在弘昇屋子里的碧纱橱里偷听的,那苏日泰跟五爷和弘昇回话,说话不疾不徐、头头是道,而且很会为弘昇考虑,婚礼上大大小小事情都安排得很细致,各处都安排了内务府的人支应,让五爷和弘昇都只知道点头称是,只觉着安排得样样都好,都不知道说些什么了。 至于那苏日泰的模样,额林珠和乌希哈又拉着她埋伏在出府的路上,坐在小亭子上头远远瞧了一眼,看着个头不矮,穿着官服戴着顶戴,他埋着头走路因此看得不够真切,只看到挺拔的鼻梁和有些方正的下巴。 他应该已经二十出头了,恐怕是被太子爷透过口风,托合齐一家子都不敢给他娶妻纳妾,听说连房里人都不敢给,身边只要略有姿色的丫鬟都打发走,指派了膀大腰圆四十来岁的健妇伺候,每天一起床就是浑厚无比的声音以及掀开帐子的老麻子脸:“大爷,您起来了!奴婢伺候您穿衣吧!” 把苏日泰吓得宁愿住内务府值房。 茉雅奇忍着羞涩看了几眼才坐回位置上,谁知,额林珠立刻趴到她肩头,凑在她耳边取笑道:“阿玛说了,年纪大的会疼人。” “这话说得是,但我听着怎么不像太子爷能说出来的呀!”乌希哈笑到倒在美人靠上,额林珠编排自家阿玛丝毫没有心里负担,嘻嘻跟着笑,茉雅奇顿时面红耳赤,要去撕了额林珠的嘴。 “纳穆塞也比我大了好几岁,哈日瑙海也比额林珠大呢。”乌希哈嫁了人以后脸皮厚了许多,没羞没燥地给尚未出阁的茉雅奇支招,“回头我让我哥替你试一试他好不好色,不过我先前听说他闹出过笑话,为了盆豆腐脑把美人撂地上了,应当靠得住,不过再试一试也不打紧。” 弘昇被妹妹交托了带苏日泰逛窑子的差事,十分为难,又不敢忤逆将要抚蒙、如今是阿玛额娘心头宝的妹妹,于是硬着头皮装出一副纨绔的样子去邀再次来五贝勒府上核对婚礼细节的苏日泰出去舒坦舒坦。 苏日泰温言婉拒不成,落荒而逃,逃离之前还告了一状给五阿哥。 乌希哈听着前院竹笋炒肉的啪啪声、兄长的哭喊声以及自家阿玛暴怒的挥鞭声,不由抖了三抖,抹了抹汗连忙溜回了刘侧福晋身边,叫自家额娘去救哥哥。 等刘侧福晋匆匆去前院救儿子,乌希哈连忙使人去圆明园给茉雅奇和额林珠报信,等弘昇被人抬回来后,对上自家哥哥幽怨的眼神,她讪讪笑了笑。 虽说有点费哥哥,但好姐妹的婚事总算让人安心了不是! 团圆 康熙四十九年春三月, 冰雪消融,驿道两边的杨柳在料峭春风中冒出了些许嫩芽,康熙给额林珠恩封了“和硕格格”(即郡主, 亲王以上嫡女才可封和硕格格)、乌希哈封了郡君, 两人分别拨了五十个侍卫陪嫁, 就此启程回蒙古。 额林珠虽然在宫里办过婚礼了, 但到了蒙古自然还要再大宴部族王公, 蒙古礼数也很多,就跟后世结婚一般,男方女方家里各办一场。在宫里办的时候, 额林珠的嫁妆是内务府准备的, 太子爷和程婉蕴都低调按照礼数来,省得其他妃嫔看得眼红。 如今要走了,嫁妆什么的才在启程之前又正经地添了一轮,这才是要挣面子的时候。 青杏和碧桃是眼瞧着额林珠从襁褓中那么一丁点长成大姑娘的, 两人比程婉蕴更不舍更难过, 一边收拾一边掉眼泪,替额林珠打点行李、收拾嫁妆的时候恨不得替程婉蕴把库房搬空,足足收拾出二十几辆车,还想把额林珠睡习惯的拔步床也拆下来带走,连洗脸的铜盆也备了七八个,甚至连寿衣也不知何时绣好了, 在箱子底下放了一套, 看得程婉蕴目瞪口呆。 碧桃振振有词:“咱们满人嫁女有规矩, 出嫁要将一辈子用得上的家当都预备好,就是一针一线也不用夫家的,这些箱笼就是出嫁女的腰杆, 嫁妆越多这腰杆就能挺得越直!” 程婉蕴无奈笑道:“额林珠是太子爷长女,这身份摆在这儿,准葛尔部还敢慢待了她?不过你们说得也有理,蒙古苦寒些,有些东西的确不好找,反正有怀靖带兵一路护送,多些也无妨。” 到了晚上太子爷回来,看了眼程婉蕴那写了三本子满满当当的嫁妆单子,竟然还不满意,又把自己的私库开了,再添上了十几辆大车的东西这才勉勉强强收了手:“我这些东西额林珠带走一半,剩下一半便留给茉雅奇吧。佛尔果春还小不急,我回头再给她攒新的。” 然后程家又送了添妆的金银器物、庄子田地、还有怀靖从澳洲带回来的各式各样的西洋物件。弘暄、弘晳也赞助了七八个箱子,茉雅奇还点灯熬油替额林珠缝了好几件新衣裳,随后皇上、皇太后遣人来赏赐,六宫妃嫔也跟着添,几个当伯父叔父的爷自然也不能落下,声势越发壮大了。 最后收拾出六十几辆车,从京城一路出关,最前头的马车除了城门,最后一辆车才出宫门,引得无数挤在道路两旁观看的百姓们啧啧称奇、议论纷纷。 “听说是太子爷嫁女!好大阵仗!” “这么多辆车,得有多少抬嫁妆呀?” “起码得有一两百抬吧!” “咦,咱们都是陪嫁丫鬟、几房家人仆妇,这郡主出嫁怎么都陪嫁太监呐?” “废话了不是,那可是主子用惯的奴才,宫里跟咱们又不大一样。” “哎,不是说太子爷家的大格格不是庶出的么?怎么也能封和硕格格?” “嗐!傻了不是,你也知道是太子爷的女儿,各位王爷的嫡女都能封和硕格格,太子爷可是储君,封和硕格格不应当吗?” “这蒙古世子爷生得倒还挺俊,就是黑了点。可惜不知郡主生得什么模样,都说太子爷的前头两个女儿都是美人呢。” “怎么,小闺女不美吗?” “这话怎么说呢……倒不是不美,说是小闺女天生跟皇上有缘,生得有七八分像爷爷,也算……嗯……有福分。” “噗。” 额林珠走了以后,程婉蕴才察觉到一丝寂寞,最爱笑爱闹的孩子嫁了,院子里欢声笑语都少了一半,连佛尔果春也蔫蔫的,常问:“我能不能去蒙古见大姐姐啊。”程婉蕴只得抱着小闺女安慰:“不妨事,咱们今年九月去木兰又能再见了。” 佛尔果春掰着指头算了半天,才老气横秋地叹气道:“但也有大半年时间见不到呢。” 程婉蕴撑着下巴望着桌上的抽页台历,颇有几分惆怅地点头:“是啊……” 这样分离的愁绪不仅在程婉蕴心里,也在胤礽心里,在他好几次捏着奏折出神后,康熙抽走了他手里的折子,道:“怎么,又想闺女了?” 胤礽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让皇阿玛看笑话了,儿行千里母担忧,当阿玛的也不遑多让,也不知这孩子如今走到哪里了。不过儿子也是一时不习惯罢了,劳皇阿玛担忧了,只盼着今年到了热河再好好团聚。” “按脚程算,起码过了热河了。”康熙把折子一扔,心里却也不是滋味。 太子那话说得无意,康熙听得却入了心。 等到端午家宴时,康熙瞥了眼坐在后妃堆里面色惨白骨瘦如柴的良妃,再看儿子堆里少了一个老八,又有点摇摆不定。 晚间胤礽在淳本殿看书,何保忠进来与他耳语,就得了消息,康熙派人出宫去过问老八的起居日常,还问了他的女儿风寒可好了没有。 老八被康熙突如其来的关心点燃了自由的希冀,写了长长的一封自罪书给康熙,他文采过人,又擅长拿捏人的情感,从小时写起,回忆着和康熙为数不多的相处日常,写得十分感人。 后来康熙又让太监去了八爷府上几回。 胤礽握着半卷书,听完只是笑了笑。果不其然,皇阿玛怎么会由着他一人独大?他闻弦音知雅意,到了中秋团圆家宴之前,就联系了其他老四老五、十三十四,再给老大老三也递了信,几个兄弟一起跪请康熙开释老八,至少让他出来和一家子吃个团圆饭。 “兄弟一场,再大的错儿都过去了,老八之前是猪油蒙了心,想必现在也知道错儿了,往后定然就改了,皇阿玛可宽恕了他吧!” 康熙很感动,还流下泪水,夸太子深明大义、其他几位爷也“懂事了”。 “但胤禩狂悖,犯得又是谋逆重罪,朕不杀亲子,已是法外开恩,何况汉人常说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贸然开释与法度有碍。但你们兄弟几个又这般恳切相求,朕便开恩叫他出来团圆一日,回头再派专人送他回府。”哭完一通,康熙又恢复了理智,只松口让胤禩出来放风一日。 胤礽和兄弟们连忙叩头谢恩。 出了乾清宫后,胤褆用一种冤大头的眼神将胤礽从头到尾都看了一遍,然后摇头道:“你这仁也仁得太过了些吧?” 胤礽不解释,泰然自若从他们出宫与他们道别,看着他们一家家马车出了宫门口,才若有所思地回望乾清宫的方向。他若是不拉着兄弟几个给老八“求情”,任由老八给康熙下猛药,只怕真能忽悠着康熙将他放出来呢。 胤礽可一点都不怀疑老八那厉害的舌头。想想老九老十被他忽悠成了什么样子,要不是有十四那一桩事将他们打醒,他们都快成他的奴才了。 反倒他们兄弟都为老八说话,康熙便能从那团圆、儿女都在身旁的想法中挣脱开来,能让康熙再次想起当年的那些事:镇魇太子、御帐杀人、买官卖官收买人心……都想起来以后,这点因时间淡化而产生的心软自然也就没了。 或许皇阿玛还会想:这老八被关在里头,居然还能让跟他有仇的兄弟们替他开脱说话,他是不是又给他兄弟下降头了? 等到了中秋家宴,宴席还未正式开始,弘晋和十八带着二十阿哥满大殿捣乱,一会儿揪几个皇叔的辫子一会儿躲到桌案下头吓唬人,胤礽和程婉蕴瞪了他好几眼,结果弘晋直接跑到康熙背后去藏,将康熙逗得哈哈大笑,还将小儿子和大孙子都抱到膝盖上坐,亲自给他们夹菜卷饼。 胤褆连忙搂过自己只有三岁的小儿子弘曜,低声教他几句吉祥话,也想将他赶上御驾前头去彩衣娱亲,谁知眼前晃过一个单薄的身影,胤褆抬眼看去,竟是近两年没有见过的老八来了。 他穿得朴素,辫子竟然白了一半,跪在康熙脚下痛哭流涕,康熙叹息了一声,让他去拜见良妃,回头有什么话再说。胤禩见到良妃那病弱不堪的样子,更心痛如绞就暂且不提了。 也不知是不是被胤禩白发斑斑的模样刺激,康熙在宴会上神思不属,屡次将眼神扫过殿前的儿子们,就在儿子们轮流上前祝酒完了以后,他忽然开口:“朕的诸位皇子大多都是好的,只是被有些贪官污吏、心怀不轨之人利用了!借着今日的好日子,朕有意加封诸位皇子。” 胤礽捏着酒杯笑容不变,静静地看着上头的皇阿玛,勋贵凋零了,旗权收回了,但也不能放任太子党渐渐做大,还有什么法子能维持这朝野内外平衡吗? 当然有,那就是给儿子们封王! 老大败了、老八倒了,犹如大浪淘沙一般,与其拉一个起来,不如平等地将全力分给几个看重的儿子,儿子们相互制衡,也能约束太子,这样不至于再出现老八这样的事。 一举三得! 恩封 康熙四十九年冬, 康熙琢磨了两个来月,终于对诸位阿哥的加封下了明旨。 皇长子胤褆封为和硕直亲王;皇三子胤祉封为和硕诚亲王爵位;皇四子胤禛封为和硕雍亲王;皇五子胤祺封为和硕恒亲王;皇七子晋封为多罗淳郡王;皇九子胤禟晋封固山贝子;皇十子胤峨晋封敦郡王;皇十二子胤祹晋封固山贝子;皇十三子胤祥、皇十四子胤祯封为多罗贝勒。 康熙是在年底突然发的旨意,十四以上的儿子都有了爵位, 其中最大赢家莫过于一向是透明人的老七胤祐和老十胤峨, 两人一个有腿疾一个傻, 一直不大受宠爱, 谁知都得了郡王爵位, 顿时乐开了花。这像是对去年那一场谋逆风波的安危与稳定朝纲的大封。本来惶然不安的朝臣们这下各自都找到了归属,尤其是因站错队被整治得脸面尽失的钮祜禄家,在看到十阿哥胤峨被直接封为敦郡王时都傻了眼。 要知道胤峨能封郡王, 那他们还捧八爷做什么?十爷可是他们钮祜禄家的外孙子!尤其一众成年出府当差多年的阿哥, 唯独略过了还在圈禁的八爷,不仅透露出万岁爷不愿宽恕八爷的心思,还仿佛扇了一巴掌在他们这些老眼昏花的勋贵世家脸上。 当然还有一巴掌,恐怕是温柔委婉地扇到毓庆宫脸上的。 若不是为了平衡东宫势力, 依照皇上的性子, 单纯只是为了给成年的儿子一个恩典,应该像之前那回一样,将众位阿哥的爵位都压在郡王爵上头,不应当给亲王爵。封王应留给太子爷日后登基给兄弟们施恩用,康熙自个都封完了让太子爷封什么? 正处于流言蜚语之中的胤礽倒还算淡定。 毓庆宫里照常过日子,除了程婉蕴在木兰见过额林珠一面, 还有些怅然若失。 中秋过后康熙带队去了木兰, 程婉蕴如约见到了半年不见的女儿, 见她仍旧还是面色红润、喜笑颜开,脸上多了两坨日晒出来的红晕,皮肤也被风沙吹拂得粗糙了些, 但她比起在宫里的样子还胖乎了。夜里,程婉蕴便专注地听着额林珠讲她在蒙古的日子,准葛尔部逐水草而居、冬日冰天雪地、要骑马到外头敲河冰回来饮用,骑马再远一点,便能到藏地,哈日瑙海的母妃常年在布达拉宫礼佛,平日里还不大常见到。 没有婆婆摆架子,策妄阿拉布坦不管他们小两口怎么过日子,哈日瑙海又是个耙耳朵,额林珠真像是飞鸟离了笼, 程婉蕴听得入了迷,草原的夜里漆黑一片,唯有晴朗的夜空布满星子,甚至还能望见星河如玉带般穿过,那璀璨的光照亮游云,竟是不同色彩的。 草原也是辽阔而安静的,在帐篷里烧着牛粪煮着羊汤,偶尔能听见外头传来狼的嚎叫声,还有草原的野兔窸窸窣窣打洞的声音。 是和宫里全然不同的世界,程婉蕴觉着有趣,青杏和碧桃却听得直掉泪,只觉着蒙古的日子实在太不像样子了,还跪下来连声劝解额林珠不要再住在草原上了,而是应当搬回公主府居住,不要为了世子爷受苦。 额林珠朗声笑道:“我很喜欢啊,一点也不觉着苦。” 青杏与碧桃闻言愣住了,程婉蕴却微微一笑:这样她就放心了。 等回了紫禁城,她好几次都梦见了额林珠在草原上纵马游疆的样子,醒来后隔着一层一层的纱帐、一重又一重的宫殿,望着地砖上光影晃荡,总会怔怔地出神。 程婉蕴从木兰回来蔫了好几日,她的心思素来瞒不过胤礽,她一方面是想念女儿一方面也是羡慕那样如风般自由自在的日子,因此封爵的旨意下来没几日,他的兄弟们进宫来谢恩时,胤礽便也盘算着问问康熙何时去圆明园。 阿婉在圆明园住着,这园子大,倒比宫里瞧着更开怀几分。 他坐在康熙下首,含笑望着殿前身着石青色王爵蟒袍的老四、老五,再扫过爪子少了一根,同样也是石青蟒袍的十三十四,心里数了数,觉着不亏。 对于胤礽而言,手里握着两个亲王弟弟、两个贝勒弟弟,再加上十二这个打酱油的贝子,诸皇阿哥里与他亲近的便有五个,他们出息成器,他也颜面有光。 翊坤宫里,儿子总算成了亲王,望着小答应一流那羡慕的眼神,惠妃也算扬眉吐气,但一想到宜妃、荣妃、德妃的儿子也是亲王,那点喜悦便打了折扣——四妃里头她和荣妃都只活了一个儿子,但宜妃和德妃都有两个儿子,如今两个儿子的爵位加起来,自然比她们这一个的好。 翊坤宫里惠妃愤愤不平地想:德妃的十四竟然得了贝勒爵位,明眼人都知道他是巴结上东宫才能喝上这碗肉汤,否则还跟老九似的还与老八瞎混,只怕也是个贝子的份。 在四妃跟前没法炫耀,惠妃想了想,笑道:“拿上根老参,咱去瞧瞧良妃,跟她说说话,哎呀这么多皇子里,就只有八爷还是个光头阿哥,她心里定然不好受呢。” 惠妃到良妃宫里耀武扬威去了。 荣妃却抚着儿子簇新簇新的亲王吉服,笑道:“咱们也算熬出头来了。” 胤祉却没有多大的骄色,他给荣妃行了礼后,便坐到炕凳上给自家额娘捶腿,顺道问道:“皇阿玛封了咱们几个,说到底……恐怕还是为了二哥吧。” 荣妃欣慰儿子的敏锐,拍了拍他的肩头说:“这也不妨事,眼见着咱们这些人日后都得在毓庆宫那位手底下过日子,你这王爷是万岁手里封的总比那位封的威风,只要咱们没犯大错,他日后也不敢随意废了你。” 胤祉心想也是,只要他忍住不胡乱在不该剃头的日子剃头,这王爷定然能当得安稳,便将心事放下,又与荣妃絮絮叨叨地谈起想给长子弘晟请封世子的事。 宜妃心情很好,她两个儿子都有爵位,连老九那傻子都得了个贝子,这已经大大出乎宜妃预料了,她之前都以为自己要跟良妃似的,听说亲儿子被革爵圈禁还要跪着谢恩,没想到老九这能悬崖勒马。 不过老八这人啊,就像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似的,他手里笼络那么多人,也不是各个都树倒猢狲散了,就算如今诸位皇子都封了爵,也有些一门道走到底宁死不回头的,只怕背后的势力还打着助他起复的心思,她还是要想法子将老九好好拘在身边才行。 德妃……德妃人逢喜事精神爽,十四得了贝勒!他素来性子倔强又好强、嘴碎,做事热血上头也不计较后果,曾被康熙狠狠罚了好几次,早就失了圣心,德妃还以为他以后就是个光头阿哥的命了,谁知道搭上东宫的船,竟然还有这样的好处。 于是永和宫罕见地宣了四福晋进宫说话,还让她带上小儿子弘历,弘历生得虎头虎脑,出生足足有八斤,把乌拉那拉氏折腾得没了半条命,但这孩子打小就聪明伶俐、嘴甜孝顺,最紧要的是十分健康,长到现在没病没灾,连句咳嗽也没有,已经成了乌拉那拉氏的开心果。 婆媳二人有弘历在中间转圜,相处得十分融洽,后来德妃连带着对四爷也面目可亲了起来,不像原先那般冷落得厉害,弄得已经对自家额娘不大抱希望的四爷也很有几分受宠若惊,一时间康熙突然的封爵倒让宫中各处都开开心心、母子相得。 但平静的日子才没过多久,翻过年去宫里就传来了良妃病重不起的消息,康熙一面开恩命胤禩进宫陪伴额娘走最后一程路,背地里却跟胤礽嘀咕:“你不是老念叨要去圆明园住?等过了正月咱们就去。” 胤礽知道康熙其实还在介意良妃不肯吃药、刻意寻死的事。后宫妃嫔自戕是重罪,但不吃药不看病让自己慢性死亡的行为却连祖宗家法也管不住,康熙对此也只能吃哑巴亏,难免心存芥蒂,觉着“晦气”。 胤礽一家子很快跟着康熙搬到圆明园居住,程婉蕴离了那宫墙,住进了有山有水的园子里,果然心情为之一荡,一边靠在太子爷的怀里一边和他商量:“今儿春雪下得那么美,不如将一家子都叫过来吃饭,我亲自动手,做一餐极好吃的晚膳给你们尝尝如何?” “好啊,正好弘暄福晋又有了身孕,你正好能给她补补。”胤礽任劳任怨地给程婉蕴剥了一碟子松子、腰果,一颗一颗投喂怀中的人,又揉揉她的头发,“今年再去木兰,我一定说服皇阿玛多住几日,也让咱们跟额林珠多团圆些日子。” 程婉蕴已经从那种略带消极的情绪里走了出来,但太子爷这么说她更高兴,于是撸起袖子就站了起来:“二爷替我去把孩子们都叫来帮忙,今儿咱自己动手包饺子、煎生煎,再煮一大锅乱炖,不要奴才们帮手,就自个弄才有意思,现在就预备起来吧!” 谁知,胤礽遣人去唤弘暄、弘晳时灵机一动,又亲自乘了暖轿到九州清晏请康熙一块儿赏脸。 包子 程婉蕴本来想着一家子聚聚罢了, 谁知何保忠折回来说太子爷去请康熙了,这下就不能真随便拿一锅乱炖给康熙吃了,于是趁着太子爷去请人的功夫, 她带着两个媳妇、领着弘晋、佛尔果春、永琛, 以及弘暄的女儿(她前一阵刚得了名儿, 取名宁聂丽齐格, 是春天的意思。)犹如放羊一般将他们散进了菜园子里摘瓜薅菜。 圆明园里也是有菜圃的, 有一大片稻田,还搭暖棚种了一堆瓜果蔬菜,规模很是不小!小太监肩头驮着永琛让他能够到攀得高高的黄瓜, 宁聂丽齐格则蹲在地上专注于用木铲子挖土豆。 顺颂怀着身孕, 被程婉蕴塞了一瓮鲜榨的橙子苹果汁,用造办处新造出来的玻璃吸管喝着,坐在田埂边的小兀子上替孩子们看着菜篮子,见女儿弄了满脸泥点子, 艰难地抱着个大葫芦瓜跑了过来, 不禁笑着掏出手帕替她将小脸蛋细细擦拭干净。 食材采摘好了,便又浩浩荡荡地回了接秀山房,开始指派活计——弘晋和佛尔果春摘菜、永琛和宁聂丽齐格负责在一旁给小叔和小姑加油打劲顺便投喂点零嘴和糕点,舒和挽起袖子露一手富察家传的烤羊腿,顺颂被程婉蕴安排坐在火炉子边,塞了个铜制南瓜小手炉, 再塞了盆坚果, 又叫宫女替她翻话本子看。 顺颂已然习惯了, 当年她和舒和同时有孕,太子嫔娘娘就是这样照顾她们的。免了规矩不说,变着花样做些好吃的, 赏些好玩的,冬日早早就给足了银霜炭的分例,夏日又催着太子爷搬到园子里,给她们分了不受西晒、背阴处最凉爽的院子,总之方方面面都考虑得足足的。 约莫三个月身子稳当了,就催着她们让家里人进宫陪伴,一直到生产,叶赫那拉氏都能在身边照顾女儿,这让她们家一直感恩戴德,叶赫那拉氏已经从原本担忧顺颂被婆婆磋磨,后来成了教训顺颂:“太子嫔娘娘菩萨般良善贤惠的人,你可更要乖巧懂事,别给娘娘添麻烦!” 宁聂丽齐格两岁了,她又揣上一个孩子,叶赫那拉氏却懒得在宫里常住了,她理所应当地说:“你阿玛时常躲懒不愿去坐班,额娘得好好盯着他上进,否则丢了官可怎么是好?咱们家也是弘暄的脸面,再者你如今不是第一胎了,娘娘又是这样和气的一个人,额娘偶尔进来一回就是了。” 顺颂觉着也是,而且她阿玛这官也算弘暄在太子爷面前替她阿玛求的,是宗人府里的一个小主簿,虽只是个七八品小官,但对她们家里而言也够了。 弘暄和弘晳那么大了,也渐渐开始替太子爷分担些差事了。 弘暄擅诗文,被太子爷放到翰林院跟在程怀章身边学习,也协助诚亲王编纂历书和法律,每天都要读一堆堆又厚又晦涩的古籍,有时还往家里搬一抬抬的竹简,都散了架的,还得一根根拼凑,极耗费精力与时间,但弘暄干得认真又起劲,顺颂也时常替他分拣竹简,权当孕期时打发时间了。 弘晳则在工部,八爷圈禁后,工部没了主事阿哥,太子爷塞了五爷进去,但五爷只是坐在值房里喝茶的弥勒佛,如今工部的琐事大多是弘晳与莱布尼茨领着工部上下官吏一并统领,弘晳还借鉴了程婉蕴管理后罩房员工的“层级责任人”的模式,一层一层设置第一责任人,每个人的工作分得很细,每人都有自己专项负责的工作,若遇上那些大事儿,便成立个“专项工作小组”,专门抽调人一起做,因此工部的效率大大提高了,再也没有出现太和殿的灯损坏了大半年也没人去修的现象,被康熙大加赞赏。 工部如今有两个大项目,一个是程怀靖带回来有关澳洲水师要用的船舰火器如何连发的改进问题,另一个是研究西洋“蒸汽机”的工业实用场景,弘晳一直对程婉蕴做给弘晋、佛尔果春的马车头小火车念念不忘,因此他亲自带了一批有经验有技术的工部官员,专门往这个方向努力。 莱布尼茨也终于找到了他在科学上的乌托邦,他早上一起来,先吃一顿中式早点:他最爱的牛肉灌饼、一枚茶叶蛋,再配上一壶加了冰糖的红茶。随后便先去太医院接受中医的针灸、推拿、中药浴熏蒸来缓解他的痛风症状,之后再咕噜咕噜喝下三大碗中药,分别是促进胆结石排出的鸡内金海金沙汤、止痛的白芍甘草汤、活血化瘀的郁金当归汤,再揣上一盒利胆消炎的柴胡疏肝丸,之后才去工部跟五爷一块儿喝茶聊天、跟五爷学五禽戏强身健体,到了午后才开始背着手慢慢将工部各科巡视一遍,官吏们遇着难题来请教,他总是言无不尽。下了值,晚间回到寓所,便提笔撰写他的书籍《论中国人的自然神学》。 这样悠闲、规律又充实的生活让莱布尼茨从一个匀称但病弱的老头变成了面色红润且圆润的老头,就连跟他一起来到华夏的秘书也在这几年间长胖了二十斤,成了个卷毛胖子。 两兄弟各有各的差事、妻儿,像幼时那样一起穿过荷花池的矮堤一同上学、形影不离的日子便渐渐少了,若非程婉蕴将二人聚在一块儿,他们猛地一打照面,才忽然察觉两人竟然都有大半月没怎么见了。 弘晳被程婉蕴塞了把刨皮的小刀,蹲在水盆边削土豆皮,弘暄则拿着各小茶壶也蹲在一旁捶打着刚刚蒸熟还冒着热气的芋头,两兄弟相互看了眼,都笑了起来,慢悠悠地交流着彼此的生活。 康熙进来时,菜都已经好了大半,舒和的烤羊腿外皮焦脆肉酥香、不膻不腻,外头洒了特制的烧烤酱和辣椒粉,烤出来颜色金黄冒油,拿大大的铁签穿在烤炉上,炉子里放了少许红炭,专门拨了个小太监在边上慢慢地转,那匕首一层一层片下来,边烤边吃,大冷天也不会凉。 程婉蕴包了三锅水煎包,其中一锅是她的特制肉馅。里头混了冬笋、香菇,都切成细小的丁,跟剁碎腌制过的肉馅一并搅和在一起,然后在锅里先用葱油爆香炒一遍,再包进包子里,包子包成了孩子小拳头那个大小,大人一两口能吃一个,小孩儿吃着也方便,包好了放进油锅里小火煎出金黄的底,再淋上一碗水淀粉糊,盖上锅盖蒸一会儿,掀开后撒上白芝麻和葱花,便能得到一锅小巧精致、上下金黄的水煎包,这样做成的煎包外皮暄软,底部又脆香,咬一口下去,肉油就流了出来,满口肉嫩、笋鲜和菌香。 另外两锅还有白菜粉丝馅的、牛肉馅的,也都别有风味。 主食是面粥,用豆面、小米面混在一起熬成粥,清淡养胃,还能中和吃了包子和羊腿的油腻。 康熙也算吃尽天下美食了,今儿却被程婉蕴一锅煎包征服了。水煎包看着容易,实际上不论是馅、用火、用馅、用面都是考验,包子皮若是发得不好,那就成锅贴了,油若是多了,就吃得腻味,少了又容易焦糊。就连调那稀面糊也得不浓不稠,总之油要清、面要白、馅要鲜,这三样程婉蕴都占了,这包子自然好吃。 他素来克制,但屋子里灯火温软、儿孙环绕,美食当前,窗子外头又有漫天大雪静静地飘落,康熙的心也软软的塌陷下去,尤其才两岁的永琛和宁聂丽齐格捧着两杯果汁跳下凳子过来挨个找长辈“敬酒”,两人还不大会说什么吉祥话,只觉着好玩,不论是谁都高高地举起杯子:“玛法!恭喜发财!”、“皇达玛法(曾爷爷),恭喜发财!”把康熙逗得喝得都半醉了、身上什么玉扳指、玉佩、荷包都赏了个精光,成了穷光蛋一个,却还朗声大笑:“好孩子!都是好孩子!” 男人们在前头一桌,程婉蕴领着女眷在后头,一道屏风相隔,两边的孩子都窜来窜去,热闹极了。 一顿其乐融融的饭毕,太子爷伺候着康熙起驾回宫,很难得的临走前,康熙来召见了程婉蕴,竟然很是感慨地夸了一句:“你是个好的,保成没看错人。” 程婉蕴跪在那儿一边磕头谢恩一边懵圈:好好的怎么被发了张好人卡。 但吃了这顿饭过后,康熙就连续三日赏赐了大量的金银财宝、绸缎玉器给毓庆宫,一会儿赏程婉蕴一会儿赏太子,一会儿赏他唯一的重孙子。 原本京城内外、紫禁城上下本来都在等毓庆宫如何应对这次大封,是趁机安插官吏到各部巩固势力呢,还是给封王的兄弟们使绊子好敲打敲打他们呢?各位阿哥爷府上的幕僚无不绞尽脑汁揣测,谁知太子爷从始至终都没有将手段和目光放在外头,一直以来他都只朝着康熙一个人努力。 这下好了,太子爷用一顿饭就拉回了老父亲的心,还只是一锅水煎包! 要知道康熙一向是养生达人,素来秉承着吃饭七分饱的习惯,很多重口的菜都不吃,但在毓庆宫里他吃了半条羊腿,又吃了七八个包子,还喝了酒,撑得坐在轿子里直打嗝,惠妃与毓庆宫就一墙之隔,康熙被请过去才不过半刻钟,她就得了消息,坐到了前殿里闻着隔壁传来的香味,就好生疑惑:这什么包子,能让皇上连老例都破了?能把皇上吃得扶墙而出? 想不明白。惠妃绞烂了帕子,恨不得穿过墙去瞅一瞅那程佳氏到底下了什么迷魂汤。 就在此时,远在准葛尔部的额林珠也正惬意地烤着羊,煮着奶茶,坐在暖和的帐篷里听哈日瑙海吹笛子,没过一会儿却听见外头的风雪中依稀传来喊叫声,她起身掀开帐子一看,一个浑身被雪蒙住的男人牵着一头牦牛倒在哈日瑙海的王帐前头,艰难地用冻僵的手递上一枚熟悉的白玉令牌。 那是大清颁给抚蒙的公主、格格的令牌,能在大雪中彻夜赶来的部落只有相邻的喀尔喀蒙古!额林珠立刻变了脸色,连忙将那快要冻死的人拖进了帐子里,用热水将人搓醒后,急切地问道:“乌希哈怎么了!” “沙鄂突然发兵侵我喀尔喀蒙古牧场!杀我牛羊男人!抢了喀尔喀蒙古的女人!郡君已派人进京向皇上求援,请郡主先派人支应一二,否则喀尔喀蒙古不保!” 团结(捉虫) 若站在程婉蕴这类后世人的历史高度上来看, 漫长的历史长河之中,不论是哪个朝代,战争都永恒地伴随着封建王朝的兴盛与衰败。大清与沙鄂关于领土的争端, 从顺治延续至康雍乾四朝, 都从未停止过。 当时的沙俄与大清都处于强盛时期--华夏是康乾盛世, 沙俄也正处在彼得大帝-叶卡捷琳娜二世统治时期。两个庞大帝国在扩张领土时存在不可避免的冲突--大清一直向西扩张, 试图将蒙古和西伯利亚纳入版图, 而沙鄂则一路向东扩张,试图通过入侵西伯利亚、黑龙江等地区,获取更多的土地和资源。 由于晚晴时期的华夏贫瘠孱弱, 丧权辱国地签订了无数不平等条约, 所以在很多人眼里,清朝从始至终都“非我族类”,总有这个朝代似乎从未真正守护过对华夏这片土地的偏见,也形成了沙鄂一直以来都比大清更强盛的误解——但实际上, 即便是处在最强盛的沙鄂帝国时期, 至少在乾隆中期之前,尤其是康熙时代,大清也曾强盛到沙鄂不敢过分与之为敌,只是帝国的野心总是促使他们蠢蠢欲动,尤其沙鄂这样嗜血的战斗民族,为了资源与土地, 沙鄂与大清在边界摩擦与冒犯是不可避免的。这也是为了沙鄂与大清经历过多次的谈判、战争, 都还时不时起摩擦的原因。 喀尔喀蒙古被沙鄂侵略的消息快马传回了京城, 康熙甚至都不是很惊讶。 他心里早就防备着沙鄂了,否则也不会刻意拉拢准葛尔部与喀尔喀部,将孙女儿同时嫁了过去, 只是没想到沙鄂居然敢趁着风雪夜偷袭喀尔喀蒙古,果然奸猾狡诈之竖子也!当年沙鄂也是趁着清军入关不过十年,沿着黑龙江来到乌扎拉村侵犯赫哲族,后被先帝率兵击退;第二次便又趁着三藩之乱一路再次东侵,攻占雅克萨,肆意屠杀赫哲、鄂伦春奇勒尔、打虎尔人!雅克萨之战康熙打了三次,才又将这群罗刹赶回了贝加尔湖以北。 如今签订《尼布楚条约》才过了二十年不到,又肆掠戕害蒙古边民! 信使从喀尔喀蒙古冒雪回京城,跑死了两匹马,那传信之人也几乎没了命,但只花了五日就将消息递送进了京,康熙在南书房急召统御六部诸事的太子、主理工部的恒亲王胤祺、理藩院尚书阿穆瑚、擅练水师的新晋镇国将军程怀靖等人进宫面谕。 程婉蕴在毓庆宫也跟着着急上火,打发添金到乾清宫打听太子爷出来了没有都去了三四回,后来听说皇太后的人也跟着在乾清宫转悠,她心里也不由叹息——不论是父母还是长辈的爱子之心都是一样的啊! 幸好下午太子爷就匆匆回来了一趟,一边换了衣裳一边跟程婉蕴交了底:“军情如火,皇阿玛已决定从黑龙江、宁古塔集结三万八旗兵马、两万绿营兵、还调林兴珠(台湾降将,雅克萨之战时被康熙从福建调到黑龙江统御水战事宜)的一万藤牌兵分三路齐发,八旗官兵增援喀尔喀蒙古,绿营和藤牌兵则绕到沙鄂后方突袭雅克萨和贝加尔湖,捣他们的老巢!想来很快能解喀尔喀蒙古之围,你别太担心!我已请旨命怀靖随军前往,他善于水战,又督修过战船,带着工部最好的工匠一同前往!” “皇阿玛命我督办粮草与火器,老五还在外头等我,我先去了。” 不等程婉蕴回话,胤礽就已旋风般刮走了。 以额林珠的性子,即便没有乌希哈,她也绝不会坐视喀尔喀蒙古被外邦人侵占去,此时一定已经说服哈日瑙海率蒙古骑兵增援,但蒙古各部都有一处比不上沙鄂的缺憾——火器不足! 胤礽与胤祺均是爱女心切,两人分头行动,五爷调用了京师大半的火器,各类口径的大炮、手铳、船炮,将好好一个火器营搜刮得干干净净,沿着当年打雅克萨沿途修建的驿站先源源不断往漠北边境运送过去,太子爷则把胤禛从家里薅了起来,要动用户部的税粮,约莫提前支应了三千余石,先送过去。 大军也在三日内集结完毕,程怀靖也是心急如焚,不知额林珠如今境况如何,出塞后风大雪大,等真的跋涉到喀尔喀蒙古,又过去了五日,沿途能看到不少死伤的尸首了,程怀靖心下一沉,谁知真的靠近了喀尔喀蒙古,就见到了在后方用肩头、扁担扛着牛羊与青稞的女人们,她们有条不紊地为前线将士、自家的男人运送粮食。 一问才知道,一开始沙鄂偷袭,喀尔喀蒙古死伤惨重,但乌希哈郡君立刻大开公主府收容部族老弱病残,命公主侍卫跟着纳穆塞郡王御敌,她也没有退却,割掉了自己的一撮黑发以振作士气,带着喀尔喀部族的女人们手握弓箭和尖刀,一直在后面骑马游掠、运送武器与粮草。 但他们还是被沙鄂的火炮所压制,天亮的时候一路逼退到喀尔喀河以南,河水还未消冰,眼见沙鄂还想追击过来,额林珠他们终于在关键时刻犹如天神降临,额林珠与哈日瑙海先行冒雪赶来,尤其哈日瑙海身先士卒,站立骑马,放开缰绳,一箭射死沙鄂马上军官。有人驰援,喀尔喀蒙古将士也信心大增,两个部族共同抵御外晦,但沙鄂实在强大,最终还是僵持万分,死伤人数也在不断扩大。 幸好之后不过两三日,战局很快得到缓解,因额林珠出发前,先向自己还在拉萨的公公婆婆发信求援,后又分别传信给了各个抚蒙的姑姑们。策妄阿拉布坦不必说,自家的儿子媳妇那必然全力支持,哈日瑙海一走,他也立刻率兵动身。 而公主里头,首先接到信立即就说服自家额驸发兵的便是下嫁巴林部的荣宪公主,不提荣妃多年前提点的话,荣宪自个也有考量,她深夜接到烽火传信,立即便披衣叫醒了额驸□□//衮,郑重地对他说:“皇上命我等抚蒙,便是为了此刻,额驸千万不要犹豫,此举能叫太子爷记下我们一个人情,将来太子御极,巴林部的好日子还在后头!” 随后是和硕恪靖公主,她下嫁的给土谢图汗郡王敦多布多尔济也属于喀尔喀蒙古的范畴,喀尔喀蒙古里头有不少部落,被康熙刻意维持着分而不裂的形势,而乌希哈下嫁的纳穆塞则属于喀尔喀的另一个部落,两边相距很远,一个漠南一个漠北。但恪靖公主在蒙古有个称号,被其部族称为“海蚌公主”,“海蚌(勃)”其实是满语而非蒙语,汉译为“参谋”、“议事”。在漠南恪靖公主说一不二,说句权倾漠南也不为过,她的公主府就像部落里的政权中心,敦多布多尔济是第一个敬重公主、敬爱公主,愿意将她脱离了内宅,放到整个部族的政治决策中去的人。 因此当敦多布多尔济犹豫要不要发兵驰援时,恪靖公主当机立断表示:“咱们与漠北的争斗,就像一个家里的两兄弟,住在一起总有磕磕绊绊的时候,但若是外头来了匪徒,要劫掠家里的牛羊与女人,两兄弟就得抛弃成见,一致对外才是!” 因此,程怀靖与其他将军带人赶到的时候,策妄阿拉布坦已带藏兵赶来,荣宪公主、恪靖公主甚至将自己的亲卫也一并送了过来,随后,科尔沁部因公主早逝当了鳏夫的两个郡王也率兵赶到(十三爷的幼妹十公主已在康熙四十九年去世),各部都带上了他们为数不多的火器,众人拾柴火焰高,沙鄂的兵都快被陆续赶来的公主们打回白哈儿湖(贝加尔湖)对岸了。 于是被太子爷、五爷拼命塞人、塞装备的程怀靖面无表情的把最新研发的红衣大炮、手铳给手下全都装备上,最后一顿狂轰滥炸,再率军把疯狂后撤的沙鄂围在雅克萨城里断水断粮,一身在澳洲与英吉利各国外邦人锻炼出来的本事都没使出来,就默默结束了自己这一趟战斗。 而绕到沙俄后撤必经之路的黑龙江守军早已等得不耐烦了,见沙鄂残兵慌不择路的后撤,立刻发炮痛打落水狗,顿时将这些入境侵略者通通沉了贝加尔湖,全歼其部。 三月三,漠北草原上的大雪终于停了,枯黄的草原上冒出了绿色的嫩芽,为了庆祝这一场大胜,又为了感谢几位姑姑、姑丈的援助,乌希哈与额林珠在辽阔的草原上燃起了巨大的篝火,宰杀牛羊,喝酒跳舞,热闹了一整夜,程怀靖坐在火光里,看着手臂上绑着纱布的额林珠与乌希哈一起喝得晕乎乎,不由嗔怪地将人揪下来,责骂道:“既受了伤,还喝那么多酒,回头叫太子嫔娘娘知道了,有你的好果子吃!” 额林珠立刻竖起一根手指:“只不过是被流矢擦伤手臂而已,过两日都结痂了,小舅舅你可别多嘴。” 程怀靖被他气笑:“好啊,舅舅心急如焚来救你,你倒还威胁起朝廷命官来了!” 额林珠嘻嘻一笑:“我只当你是我舅舅,可不当你是朝廷命官。”随后,两人斗了几句嘴,额林珠望着人潮涌动、载歌载舞的人群,忽然换了一副严肃的面孔:“舅舅,你能不能再帮我一个忙。” 程怀靖没见过额林珠这样郑重其事,她通常这幅面孔都是为了薅他的好东西,还以为她又有什么玩乐的点子,便笑着摇头道:“你有话直说,就是要这天上的星星,舅舅也想法子给你摘一个下来。” 有了程怀靖这句准话,额林珠的眼眸绽放出饿狼般的绿光:“你多盘桓两日,我和乌希哈讲好了,此仇不报非君子,沙鄂不要脸敢占我们的地,我们也不必客气,把他们赶走可不算完,我们女人小心眼,睚眦必报!所以……嘿嘿,我想找你小小地借几十艘战船、几万水师,我们想趁冰雪消融之际渡过白哈儿湖(贝加尔湖),再将这片湖泊相邻的牧场都打下来!” 这话太过勇猛,程怀靖一口喷出了杯中的酒。 圣寿 漠北大胜的消息传回京师来时已快到端午了, 程婉蕴正领着媳妇、孩子在畅春园的讨源书屋里一起包粽子,她喜欢吃碱粽,里头什么都不放, 单单蘸蜂蜜吃,格外清爽。但太子爷爱吃板栗粽、弘晳喜欢吃鲜肉粽、弘暄喜欢蜜枣粽、佛尔果春爱吃江米八宝粽子、弘晋喜欢咸蛋黄粽子,茉雅奇爱吃桂花蜜豆味,永琛喜欢吃黑米肉松粽, 宁聂丽齐格爱吃黑米黑豆粽,舒和和顺颂则跟着自家爷吃, 一家子吃出了近十种口味,若是额林珠在,她还要添上一种又咸又甜的口味:大枣鸽肉粽。 这可怕的口味, 只有额林珠一个人吃得津津有味,也不知今年端午, 她在蒙古可能吃上这粽子?程婉蕴想着想着就笑了,若非生在皇家, 哪家也养不起这一堆口味迥异的娃。 军报一向是隔几日便飞马报进畅春园的, 因此程婉蕴早已得知沙鄂被赶回老家的事儿,也知道了额林珠和乌希哈都好好的, 如今大军还未班师回朝, 一则是帮着喀尔喀部重建家园, 二则也是为了威慑沙鄂, 如今正领兵在白哈儿湖上军演。这都是早早就写在军报里头, 请示过康熙的。 康熙原本不想大军一直在外头消耗粮食的,但怀靖传信回来说他们已在白哈儿湖附近圈养了牛羊,还就地耕种,到了秋天丰收, 顺带就割了青稞和高粱回来,不必户部再多加支应军粮,保不齐还能还上一些,于是康熙便和颜悦色地跟胤礽夸奖程怀靖:“在澳洲历练了这么几年,倒也是个极老成的人了,能主动为朝廷分忧,这才是好官。程怀靖在折子里说得也有理,素来都是沙鄂犯朕的大清,朕却不犯人,回回都这么了了,也怨不得他们回回都敢再来,这回吓吓他们也是必要的。” 也是,大军都拉过去了,来都来了,总不能真的放了几个炮就白白遛一次吧?既然如此,拉着战船在白哈儿湖上吓唬吓唬沙鄂也不算白来。康熙转念一想,便提笔朱批同意了此事,还想得更加深远了一些,琢磨着在喀尔喀蒙古与沙鄂接壤的边境建木城,留兵驻守,这样既能盯着沙鄂,也能掌控喀尔喀蒙古的动向,只是费点人力物力,大清现在又不差钱!修! 于是又在折子里加上了这么一句。 胤礽看康熙脸色带着喜意,便也笑道:“澳洲这样的不毛之地,怀靖都能领兵守住还打了胜仗,想来是有自己带兵的一本经的,皇阿玛慧眼识珠,将他派到漠北去,正好合了他的长处,保家卫国本就是武将应当做的,可当不得皇阿玛的夸奖。” 康熙不知道这都是额林珠的主意,若是知道了,只怕会多想,额林珠是自个的孙女不假,驰援喀尔喀蒙古有功也不假,但她一个女儿家,竟会想到要将白哈儿湖那么一片地打下来,可是得了谁的指示不成?那天寒地冻、又天高皇帝远,就是裂土封王也使得,这是打什么心思呢? 她不仅是康熙的孙女,还是太子爷的长女,素来能干,嫁过去一年半载就如恪靖公主一般在准葛尔部站稳了脚跟,要知道准葛尔部可是人人都有九十九斤反骨的部族,若非当年策妄阿拉布坦主动投诚,又若非哈日瑙海长在京城,只怕又要闹出什么起义叛离的事情来,这样的地方,她一个小女子能过得风生水起,自然不是全凭东宫的招牌,也得额林珠自个有本事才行。 程怀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会被程婉蕴逼问几句就露了马脚的少年人了,在澳洲、在京城、在军营里摸爬滚打了那么多年,那点傻乎乎的憨气早就没了,听完额林珠的话后,他虽想帮外甥女,却也不想远在紫禁城里的姐姐和太子爷受到非议,前阵子各位皇阿哥们封王的事好歹才平息几分,思来想去后,程怀靖才上了这么一封含糊其辞的折子。 他这是军演,只是为了吓唬吓唬沙鄂,后头不小心与几个蒙古部族一同打下了白哈儿湖,那也是意外之喜不是?打都打下来了,皇上总不会让他们还回去吧? 而且建木城好啊,这东西费时费力,他就是逗留得久了些,康熙也不会起疑,那谋划白哈儿湖岂不是又多添了几分胜算。程怀靖便高高兴兴地带着战船在白哈儿湖上到处晃悠,他是这样想的,他只要占着白哈儿湖够久,沙鄂来了就打,不来他就一直占着,占久了,那就是咱们大清的嘛! 何况皇上说了木城修好了就要派兵驻守,他便以后更是想好了,就趁这机会留一批水师和战船在这儿“驻守”,回头再在白哈儿湖周围盖房屋、养牛羊、种青稞,迁喀尔喀蒙古边民过来生活,繁衍生息个两三年、七八年再回想,谁还记得这地儿是沙鄂的啊?住的可是我大清蒙古喀尔喀部的牧民——这地方本来就是咱们大清的啊,自古以来就是啊!有错吗?没错! 程婉蕴也不知道额林珠有这份胆气,虽然她这个女儿的确自小就与众不同,就冲她爱吃又咸又甜的粽子就知道她是个狠人了。但她依旧没想到她有这份心气,只知道女儿没事,朝廷也打赢了仗,双喜临门!正该好好搓一顿庆祝呀! 于是粽子包得串起来一簇簇地挂在檐廊下,吃都吃不完,咸粽子不经放先吃完了,但碱粽可以放许久,程婉蕴便一路吃到了中秋节,这下可好,再过两三个月就到皇太后七十一岁的大寿了,康熙是很有意要大办的——古人半寿男女不同,男人过五十、六十、七十这样的整寿,女人却都是过五十一、六十一、七十一这样的岁数,尤其“自古七十老来稀”,这更是件大事。 皇太后十四岁成了先帝的皇后,在宫里已经生活了五十七年! 康熙自小没了亲额娘,托庇在太皇太后和这个年轻的嫡母膝下,几乎将一腔对父母的期盼与爱意都浇灌到了皇太后身上,尤其皇太后人又随和、亲切,对康熙也照顾有加,是他一直以来极为尊敬的嫡母,于是朝野上下都在琢磨给皇太后的寿礼,就是胤礽和程婉蕴也在烦难。 毓庆宫以往给皇太后的寿礼有轻有重,但也算什么都送过了,更别提诸王、贝勒、贝子、文武百官、内命妇和藩国使臣也是年年献礼朝贺,饶是再怎么花样百出,也很难再送出新意来了。 “以往咱们预备各类金佛、玉佛或是手抄经书、万福图之流的多些,还有什么绸缎器具也是一堆,但今年是太后娘娘的大日子,再送这些就显得有些敷衍了事了。”程婉蕴一边替胤礽用篦子通头发,一边蹙起眉头,“原本我是想着,凑几个九件如意、寿佛,取个“九九”之数,也算讨个吉利,但听四福晋进宫来说,三爷写了九幅“福”字画,每幅都用不同大小、字体的福字组成一副画,连起来便是‘万寿无疆’久福之意,还有七爷寻了九尊白玉观音像,这九九的寓意倒显得俗了,寻摸了半天,真是日也想夜也想,竟还没个主意……” “不急不急,慢慢想就是了……”胤礽温言安慰,实际上也很苦恼,老三那个书画的主意倒是很取巧,只费功夫不费银子,而且他比旁人都更机灵,早早就跟康熙放出话来要画这久福万寿无疆图,还得了康熙一回赏,这书画寿礼别出心裁,又提前过了明路,后头的人做不到他这般好,未免落得下乘,自然都会下意识避开书画这一项了。 今年,康熙早早就驻跸畅春园和圆明园,不论是端午、中秋都是在园子里过的,自打春天以来就几乎没回过紫禁城,因此这回皇太后的圣寿节大概率也是在畅春园办了,内务府早就开始预备了,造办处造的彩灯都能堆满两间库房了,还造了金辇、到时候畅春园沿途几十里道路边都要张灯结彩,还要搭二十多座龙棚、戏台,彻夜唱戏庆贺,还会颁赐数千桌酒席给百姓免费吃用。 康熙还特意让各地官员都寻找那些全福耆老百姓在圣寿节当天为皇太后庆寿,臣民们也要在吉时夹道磕头祝祷,再举行举国欢庆的大宴、还要设坛诵经。 圣寿节当天,京城六部官员和各地文武百官贡献的珠宝珍玩就得通通都阵列在殿阶之上,摆得满满当当、触目琳琅,程婉蕴是见过多次的,官员们送的各式各样的玉如意最多,还有各式各样的小金佛,都盖着绸缎黄帕,由太监抬入宫门,能从晌午抬到晚上都络绎不绝。 宫里到处都会摆上以金丝连络、青玉为叶、柑桔般大的琥珀为果实的宝石盆景,晶光闪烁,尤其耀人眼目。寿宴之上,康熙还会在大宴行之间隙,亲自带领着太子爷、各皇子、皇孙、皇曾孙、皇玄孙依次彩衣起舞——没错!太子爷、弘暄弘晳弘晋等人,乃至两岁多的永琛都得上前献舞! 这段日子程婉蕴除了为寿礼烦恼之外,就是每天看着太子爷带着儿子孙子们在讨源书屋的院子里练习祝寿舞而每每忍不住捧腹大笑。 尤其永琛走路都磕磕绊绊的一个小短腿,不仅要努力跟上节拍,还要努力跟上阿玛、玛法的步伐,经常东倒西歪,偏偏他是这里头的人里最认真严肃的一个人,板着脸挥舞着短手短腿,程婉蕴时常笑到喷茶——她也在宫里呆了尽二十年的人了,算得上见过大世面,除非实在忍不住,否则她不会笑的。 最后还是赫舍里兄弟二人替他们解了围,他们俩从广州十三行重金购来一颗约莫有两米高的珊瑚树,通体血红,红珊瑚在古代被称之为祥瑞之宝,尤其深受清朝皇室的喜爱,将红珊瑚推崇为大地之母,正好合皇太后的身份。而这个高度的红珊瑚是极为稀罕的,只怕几十年都不得一见。 送礼要么送新意要么送最贵的,这尊红珊瑚足够亮眼,太子爷见了也连连点头。 很快就到了寿宴当天,连被圈禁的八爷也得了恩旨能进宫为皇太后贺寿,太子爷的寿礼是开宴之前程婉蕴亲自盯着送进侧殿里摆放好,又拿玻璃罩子罩上,再留了添金在里头,这才出来坐到自己那一排的紫檀刻金小几上,她的位次依旧排在四妃之后,却和四妃一同能用绯红锦缎铺桌子,她身前正好是荣妃,因着荣宪公主帮了额林珠的忙,程婉蕴特意对荣妃笑了笑。 荣妃也很亲密地转过头来和她说话,还笑着要看她手上带的翡翠镯子,程婉蕴自然抬起手腕,没想到荣妃却趁着人不注意在她手心里写了几个字,程婉蕴还没反应过来,就听陈列皇子们所献寿礼的侧殿传来哗啦啦一阵倒碎之声。 她顿时脸色大变。 寿礼 生了变故之前, 皇阿哥们也都陆续落座,今年大殿内的位置更拥挤了,万岁爷春秋鼎盛, 不仅又生下了二十一阿哥,孙子孙女、重孙重孙女也是一窝一窝地生,因此皇上、太子爷和皇太后还未驾临,挤挤挨挨在一块儿的前头兄弟十几人便都捏着酒杯剥着盐煮花生, 交头接耳地小声说起话来。 打头的老大胤褆右手边挨着老三胤祉,下头是老四老五胤禛、胤祺, 一溜四个一模一样的亲王服饰,银线绣着四爪团蟒,石青缎面里头是紫貂里子, 在大殿内的红烛照耀下显得格外熠熠生辉,老七胤祐低头扯了扯自己的袖子, 假装不经意地拿余光瞥了挨着他的八弟胤禩一眼。 良妃是前几日在宫里没的,没得悄无声息, 胤禩一直跪在良妃床榻边, 直到她憾然薨逝也不愿起身,伏泣了一夜。因良妃走得日子不好, 离皇太后的圣寿节只相差不到三日了, 康熙接了消息后不愿冲了太后的寿喜, 便按下不发, 先停灵在景阳宫, 选了几个八字相合的太监宫女先守着,只叫钦天监另选了日子,要拖到十二月十九才正式办丧礼,并已下了旨, 良妃丧仪与当年平妃相同,没有追封也没有风光大葬。 当初老十三的母妃章佳氏薨逝,可都追封了敏妃,丧仪也办得很体面。 轮着良妃的身后事了,反倒连敏妃也不及了。 胤祐捏着自己镶着海崖江波的马蹄袖,便瞥见胤禩微微垂下仍旧红肿的眼皮,他一直盯着杯中的酒,却又不喝,也不知在想什么,莫名其妙的,胤祐忽然就打了个寒战。 他这么忽然一抖,倒叫胤禩察觉了他的视线,轻轻搁下酒杯,扭头冲胤祐微微一笑:“七哥,好端端一直瞧着我做什么?怎么了,好久不见,认不出弟弟了,还是我脸上有东西?” 胤祐素来嘴笨舌拙,尴尬地不敢再看他,连连摆手。 胤禩也懒得为难他,这么多兄弟里,胤祐和他的处境是最像的,都是生母出身低微、又不受宠,只得像个小猫小狗似的养育在四妃的宫中,他的养母荣妃待他也算不上特别好,但唯一比他好的便是老三胤祉比老大更和气一些,甚少为难他,幼时在上书房,还愿意多多照拂他,让他形影不离地跟在他身后。 听说胤祐得封郡王,荣妃还把他们一家子叫进宫来,在长春宫里摆了一顿家宴庆贺,老三还替他管毓庆宫借了两个手艺精妙的掌勺太监来,其乐融融地好似真的同胞兄弟一般。 胤祐那天喝得站都站不直,叫太监们给背出宫去的,荣妃还打发人去他府上送醒酒汤药。 就连老七这小瘸子都比他命好。哪怕荣妃是看在他如今是郡王的份上,要为老三拉拢这个弟弟,不论是什么缘故都好,能有这些面子情也足够叫人羡慕了。胤禩又垂了眸子,冷冷一笑,他想到封爵的旨意下来没几天,惠妃打着探病的旗号去了良妃宫里,耀武扬威、阴阳怪气地挤兑了半天,良妃呐呐无言,等惠妃走了就吐了血,之后病情便急转直下……胤禩想到便觉一股深深的恨意从他的骨子里透了出来。 哪怕良妃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是:“都是额娘拖累了你……”胤禩却仍觉着若非惠妃,额娘定然能多活些日子的,他总会想到法子宽慰额娘的,是惠妃用话逼死了他额娘! 胤禩不知道那日惠妃到底说了些什么,但良妃身边贴身侍奉的宫女说,良妃被惠妃气得面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紫,很快就说喘不过气,胸闷得厉害,晚膳更是没用,在炕上歪了不到一刻钟就吐了血…… 更别提他的人已经悄悄查明了,三年前在木兰,深夜求见皇阿玛的就是老大!是老大,这阴损的局就是老大设的!他当然知道老大没那么聪明,只怕又是纳兰明珠生前留下的手笔,他在府上关了三年,日日都在自省,他也问自己,这么多年为何猪油蒙了心,竟从未怀疑过张明德!后来他才想起来,刚开始他也是怀疑过的,但张明德在他身边已经太久了,又料事如神、神通广大,随着皇阿玛将他捧了起来,他更相信张明德掐指一算的箴言,到了最后,他已经有些依赖张明德的卦象了,谁知这人本就是一颗棋子。 三年前是他输了,老大有心算无心,毁了他不算,还要逼死他额娘,他又如何会放过他? 圈禁的日子不好过,他也折了羽翼,因此今日便是迟来的复仇。 兄弟们各自都有自个的小团体,胤褆和胤祉说话,胤禛举着杯子去找十三了,顺带似乎又看不惯十四那四处找人划拳喝酒的样子,冷冷地训了他几句,十四可不是那等会乖乖站着给亲哥哥骂的,当即就梗着脖子顶嘴,两兄弟很快又吵了起来,把本来正言笑晏晏和宜妃攀比首饰的德妃都吸引了过来,宜妃当即就嗤笑出声,闹得德妃脸色更僵,立即派了贴身的嬷嬷过去将生来就八字不合的两兄弟分开,并分别教训了几句。 胤禛气鼓鼓地回了位置,十四坐在十三身边重重地冷哼,闹得夹在中间的十三讪讪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就在这时,静鞭声与太监一声声的通传声终于到了,殿内顿时响起了喜庆的礼乐丝竹之声,康熙乐呵呵地扶着皇太后的胳膊,胤礽扶着另一边,三人进来,殿内众人便都齐刷刷起身跪倒在地磕头,山呼万岁、千岁,恭贺皇太后千秋圣寿,等康熙和胤礽扶着皇太后在上首端坐,大殿内歌舞升平,唱和太监正要高声唱道:“请诸王、皇子为皇太后娘娘献寿礼——” 太监刚深吸一口气要高高地唱出这句,就听一旁的偏殿传来一阵骚乱,有人低声着急地喊:“抓住他!”有人扯着嗓子哭喊:“别……”随后便是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引得大殿内人人侧目。 皇太后老眼昏花,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还笑眯眯地看殿上的舞姬甩着长长的水袖,康熙顿时面色冷若冰霜,还有几分动怒,他却不愿扰了皇太后的正日子,便微微点了点下巴给梁九功使了个眼色,让他前去处置,梁九功点点头,与唱和太监耳语了几句,悄然离去。 于是殿内的人也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欣赏着歌舞,实则心痒难耐,不停地往通往侧殿的小门望去。只见梁九功不一会儿又急匆匆地回来了,他伏到康熙耳边耳语道:“有个太监想偷盗,被留守在侧殿里太子嫔娘娘的贴身太监抓着了,但太子嫔娘娘身边的太监总管瘦弱矮小,还是叫那贼人挣脱了辖制,逃跑中还将直亲王在五台山供奉了一整年的羊脂玉浮屠屏风撞倒散了架,这才闹出动静来……” 梁九功说得算委婉了,何止散了架,那屏风从架子到上头的浮雕都是用一整块羊脂白玉雕成的,被撞到后,不仅架子散了,屏风上的玉雕浮屠塔也断成了两节,浮屠是专用于供奉佛陀遗骨与舍利的佛塔,原本这件寿礼是有佛经中“作百佛寺。不如活一人。活十方天下人。不如守意一日。人得好意,其福能量。”的好寓意,如今浮屠倒碎,这兆头可就很是不好了。 如今又正好到了要献寿礼的时候,这样屏风那么大块的成色剔透的白玉上哪儿去寻,又怎么可能一日之间雕成?康熙听了面色更沉:“人抓住了吗?押到慎刑司里去审,不许叫他死了,朕非得知道是谁这般大胆,敢毁了皇太后的圣寿宴!” “那人撞墙死了,太子嫔娘娘身边的太监死死抱着腿也没拉住……”梁九功被康熙冷酷的眼神所摄,不由低下头,呐呐道。 得,这下死无对证了!康熙一股气堵在胸口,气得不上不下的,忽然就听坐在他左侧下首的胤礽忽然低声搭话:“皇阿玛别急,雁过留声、人过留痕,那人能进大殿内,一路上肯定有人见过、肯定也有人认得他,更有人为他大开方便之门,否则他怎能那么轻易进来?把添金叫过来仔细问过那人的模样,细细查访想来一定有线索。只是如今大哥一家所献寿礼被毁,这事关皇家脸面,儿子以为先不必闹大,不如叫人去毓庆宫儿子的库房里请一尊上乘的碧玉佛像过来先应对着……” 皇太后虽然尊贵,但送礼大多就是那几样,送佛像虽不如白玉浮屠屏风出彩,但至少也不会出错,胤礽这么一提,康熙便赞赏地看了他一眼,胸中郁气也散了一半——保成遇事不急不躁、处变不惊,还不计较和老大的嫌隙,愿意及时为皇家的面子缝补,倒有几分他年轻时的气度了!他有这样的胸襟,将来对他的这些兄弟们也一定是宽容的,康熙心里稍作安慰,于是遣梁九功亲自跟直亲王悄声交代过来龙去脉,再将应对法子也告诉了他,康熙这才将带着审视的目光扫过下头的儿子们。 唱和太监一头冷汗地请诸王献礼,先从太子爷的红珊瑚树开始,这珊瑚树罩在专门打造的玻璃罩子里,运在彩绸推车上,一亮相就光彩夺目,满殿的人都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样大的珊瑚,这样血红的色泽,这都不是最稀罕的地方,最喜欢之处是这珊瑚树枝丫茂盛,浑然天成犹如一定宝伞,佛教有“八吉祥”的说法,说轮、螺、伞、盖、花、罐、鱼、长为吉祥八宝,而伞象征遮蔽魔障,守护佛法,更有福智圆满的寓意。 康熙见了都赞赏连连:“太子真是有心了,此物是天地造化之奇,珍贵万分,能叫你寻得,也是上天庇佑你的缘故,皇额娘,就将此物摆放在您宫中,让佛祖菩萨护佑您康健长福!寿比南山!” 皇太后戴着西洋眼镜仔细端详,笑道:“这是皇上勤政爱民,治理家国有方上天才会赐下如此祥瑞,放在哀家这老婆子宫中,便是暴殄天物了,不如供奉到太庙,享受祖宗香火,以求保佑我大清河清海晏、九州同心。” 康熙听了眼眶都热了,紧紧执着皇太后的手。 要不说人家是太后啊!这语言的艺术和政治敏感度实在让人拍马也赶不上,怪不得康熙几十年一日如此敬重这个嫡母……太后胸有沟壑可不简单!太子之后便是直亲王的碧玉佛像……那佛像雕得栩栩如生,就是有点眼熟……程婉蕴在红珊瑚树好端端出现在众人面前之后就大大送了一口气,只是其他人的视线都汇聚在那巨大的红珊瑚树上,她却先注意到了添金衣裳有些凌乱,脸颊也青了一块,微微蹙起眉头,视线往前探去,又闹不清为何,她总觉着直亲王起身祝寿说吉祥话时有些面色铁青,笑容也很僵硬。 等下来以后也一直像个气鼓鼓的河豚。 献礼一直到了八爷这边,他献给太后的是着人去科尔沁部猎来的两只海东青,被专门的训鹰太监用锁链锁着鹰爪,架在胳膊上,用绣花锦帽蒙着鹰眼,时不时煽动着巨大的羽翅,威风凛凛地走了上来。 所有人的目光再一次被吸引了! 海东青是满族的图腾,据说十万只神鹰里才能出一只海东青,是世上非得最快最高的鸟,有万鹰之神之称,程婉蕴看到这两只雄赳赳气昂昂的鹰面色有点古怪,她也是来到了清朝之后才知道“海东青”意味着什么,也才知道历史上为何八爷会因“死鹰”事件而彻底倒台。 海东青的满语是“肃慎”、“女真”,所以实际上,满族的族名女真族,翻译过来就是“海东青”,“鹰神的家族”。所以历史上,八爷在良妃去世三周年的祭日里没有随康熙前往热河,而是去祭拜母亲,为了向康熙请罪才费劲千辛万苦挑选了两只海东青派人送给康熙,却不知康熙收到手却是两只死鹰。 这比在康熙面前咒他早死还严重,这相当于在他耳边说:“你大清亡了!” 气病 就像汉族崇拜着龙凤一般, 满人也崇敬着海东青。 这一次胤禩精心寻来的海东青身披近乎纯白的羽翼,身形健硕,喙爪如铁钩, 擎鹰的太监挽绦于手,将海东青遮眼的帽子放开,两只神鹰顿时鹰啼不断,拖拽着纤细的铁链展翅高飞, 这两只海东青定然被训了许久,擎鹰太监用哨声指引, 两只鹰还会配合做出盘桓、绕殿而飞的举动,最后收起羽翅,却正好落在康熙与皇太后面前的台阶下, 引得殿内宾客无不拍手称赞。 胤禩恰如其分地上前磕头祝寿:“皇阿玛曾写诗称赞海东青‘羽虫三百有六十,神俊最数海东青。性秉金灵含火德, 异材上映瑶光星。’,这两只海东青也算有些缘故, 是五年前儿子随皇阿玛前往木兰时, 与门人打猎时意外发现的两只海雏鸟,彼时其摔落在山石之上, 伤了羽翅, 已冻得奄奄一息, 儿子便以衣裹之带回了京城, 之后便由儿子亲手喂大的, 也是儿子亲手训成……儿子身无旁物,唯有这两只海东青当属珍禽,便借此机会献给皇玛嬷,愿皇玛嬷松龄长岁月、寿如颐庄椿不老, 也盼我大清国朝安邦万年春!” 海东青难以捕捉,胤禩圈禁三年,偶尔才能得恩旨出来,如何能得来这般神俊之物?因此他这番话说得高明,先讲了这海东青的来龙去脉,又显得自己仁慈,之后又说自己“身无旁物”,卖弄下可怜不说,还能打消康熙对他是否还有与外头联络的疑心,最后将亲手救下、养大、训好的神鹰在这样的好日子呈现,更体现了他的用心与诚心,果然康熙和皇太后听了都面色和缓。 皇太后温言道:“老八是个好孩子,快起来吧。” 康熙虽然没说什么,但也欣慰地点点头,赏了自己明黄盘龙御案上的一道菜给他:“朕记得老八爱吃这道八宝鸭子,幼时常常跟膳房点这道菜。” 胤禩哽咽着磕头谢恩:“难为皇阿玛都记得。” 重新落座后,太监们连忙高高举着托盘将八宝鸭子送到他面前,他低下头,端详着那道康熙一筷子也没动的鸭子,趁着众人又观赏起一轮歌舞,他却低头对着那盘鸭子露出一点嘲讽的笑。 爱吃八宝鸭子的压根就不是他,而是他身边那好逸恶劳的奶嬷嬷,回回都打着他的名目混吃混喝不假,对他的事还各样都不上心,后来他刻意在康熙来寻惠妃时穿了件皱巴巴的衣裳出来,装得茫然无知地告了惠妃和奶嬷嬷一状,皇阿玛果然大怒,将他抱出了翊坤宫,却没有将他送回额娘身边,而是送到了孝懿皇后的景仁宫里,但他总算脱离了惠妃的魔爪,得以跟老四一块儿长大,过了几年清静日子。 但孝懿皇后走得早,他终究又只能回到惠妃身边,依旧盖着“惠妃养子”的戳子。 胤禩一边流下眼泪一边吃那鸭子,一副感恩戴德的模样,康熙看他清瘦朴素,人到中年也只有一女,不由又有些心软,又命梁九功给胤禩赏赐了酒水, “谢皇阿玛惦念,儿子自知罪孽深重难消,只盼着能够日日在府中为您和皇玛嬷诵经祈福,从此了此残生也就罢了。”胤禩起身躬身到底,抬起头来时还红着眼眶,神色颓唐,却无人知他心中究竟在想什么。 康熙不由叹息着摆摆手:“倒不必如此自苦,梁九功,叫内务府各上十天半个月就差人去八阿哥府上听用,若是有什么缺的,叫人来回朕。” “谢皇阿玛……”虽然康熙仍旧没有松口开释他,但胤禩这番唱念做打的目的已然达到了,于是拿袖子擦了擦眼睛重新坐下,坐下时,他下意识抬头望上头望去,瞥见直亲王气得铁青直运气的脸,心中略带快意地笑了一声,如今不过时开胃小菜罢了,他这三年受的苦楚,回头他都要让老大一点一滴还回来。 宴后,程婉蕴与胤礽两人卸了头发,换了里衣,挨着坐在炕上闲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今儿寿礼闹的事,后来又岔到了席上哪样的菜最好吃,她靠在太子爷的怀里打络子,却还在想荣妃写在她手里没写完的那个字究竟是什么字,当时事发突然,她吓了一跳再回想反倒想不起荣妃写了什么了,只记得好像有个郭字?她想暗示她什么呢?难不成今儿宴上出的岔子她知道些什么?难道她知道这幕后黑手是谁? 长春宫里,荣妃以宿醉的缘由留了诚亲王一家子住下,却在等宫门落锁以后,才命心腹太监去传诚亲王过来说话,说是给诚亲王刚满周岁的弘暹新打了一副金麒麟项圈。 胤祉的确喝得有些醉,通红着脸匆匆而来,进了屋子才发觉荣妃起居的暖阁里伺候的人都被遣退在外,她将那装金项圈的檀木盒子递给胤祉,略闲话了几句便话锋一转道:“往后老八只怕要跟老大打起来了,你这段日子还是闭门好生修书,离老大远一些为好。” “额娘?你这是哪儿来的消息?”胤祉疑惑地端起茶碗,“老八都那样了,他还能怎么着啊?” 荣妃微微一笑道:“你别小看了你这八弟,他先前管了内务府多年,留下不少钉子,如今就算受困高墙照样能让老大和惠妃吃瘪,今日的事,额娘也是前两个月凑巧遣刘嬷嬷去浣衣局取披风的时候遇上了一个以前伺候过八福晋的宫女,还鬼鬼祟祟地找了个太监出来说话,额娘听说后便留了心,叫人盯了几天。” 八福晋郭络罗氏霸道骄横,以前在阿哥所里就声名远播,她脾气古怪,也只有她将曾经伺候过的奴婢都退回了内务府当差,后来全用的宫外牙行里新买过来的丫鬟伺候,她人缘极差,她退回去的人哪个宫里都不想要,谁知竟然是为了悄悄埋下人手。 胤祉倒也佩服起自家额娘来,这样的小事她竟然也能起疑,而且抓住了老八的辫子!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况且额娘在宫里闲得很……”荣妃淡淡自嘲,她伺候了康熙三十多年了,她和惠妃都是康熙还未大婚时就在他身边伺候的老人了,自打康熙二十年起,她就失宠了,这么多年来,若非胤祉与荣宪二人,她只怕也是熬不过去的,在宫里若不处处留心,她也活不到今日。 胤祉如今酒算醒了大半了,不由眼眸一转:“那咱们要不要将老八揭发出来?” “不,咱们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做什么?惠妃跋扈,老大也对你呼来喝去,这几年不过是太子站得太稳,他们没了想头才跟你好了,若是太子倒了,你看老大不扒了你的皮才怪。”荣妃摇摇头,轻轻转着腕子上的佛珠,她原本以为老八还不甘心,想借此针对太子爷,这才想悄悄提醒程佳氏一声,也算卖东宫一个好,谁知老八也不敢再掠东宫锋芒,转而冲老大去了,这就是狗咬狗了。 胤祉若有所思:“额娘说得有理,就看着老八对付老大,看他们俩谁能赢过谁。” 坐山观虎斗,等两人斗得两败俱伤也好,回头二哥登基了,他自然不会用这两个不安分的兄弟,那么皇子里排行最高的就是他了,老四老五占了亲近,他好歹也能占个长幼有序吧? “你放心,宫里额娘会替你好好谋划的。”荣妃笑笑,“你安心办差,把皇上交代的事都办好,再提携提携程怀章,别做得太明显了叫皇上不快,也就是了。” 胤祉看着荣妃已生了华发的鬓角,不由做了小儿情态,跪下来伏在荣妃的膝上红了眼眶:“是儿子不争气,连累额娘到了含饴弄孙的年纪还要为儿子的将来殚精竭虑。” 荣妃抬手轻轻抚着他的后脑,也被他这句闹出泪来,却还是强颜欢笑:“额娘多亏有你才是。”若非有胤祉自小就乖巧懂事、进退有度,再加上会向康熙邀宠的荣宪,他们母子三人才能过上这样的日子,否则今日的良妃与老八就是他们的将来了。 母子两个敞开心扉谈到了半夜,毓庆宫里胤礽却也猜出了这是谁的手笔,毕竟宴会上胤禩表露得太过两眼,看来他这个弟弟还不肯甘心呢,但他总算学明白了一点,开始朝着皇阿玛使劲了。 正如胤礽与荣妃猜想的那样,往后的日子里,直亲王处处受挫——前几日程怀靖传了军报回来,说是他们一共打退了沙鄂十几次,不慎“孤军深入”一口气把白哈儿湖给占了,要求再派兵派粮把地方守住,康熙是又疑惑又惊喜:“这沙鄂怎么回事,往常败了便偃旗息鼓,这回怎的没完没了了!程怀靖打得好!” 于是勒令兵部再增兵,结果派去漠北的运粮官半道上坠崖失踪,几千石粮食不翼而飞,人和粮都迟了好几日才找出来,直亲王为此被康熙狠狠责骂了一顿,连延误军机的帽子都扣上了,让他滚回家去反省,随后直亲王的长随出门替他买包子,又摔断了腿,厨下还生出些偷盗、投毒之类的事。 就连康熙都瞧出不对劲来了,皇太后寿宴上的事他遣人再三查了,结果那太监竟然本就是畅春园里太后居所伺候的太监,家里精穷,还有个日日要抓药的娘在外头,都说是为了偷些银子出去给他娘瞧病。不论如何翻来覆去审问,人都快打成烂泥了,也没查出背后有没有什么人,倒显得真像一桩趁乱偷窃案子。 至于老大被暗算的事,倒好查得很,顺腾一模就摸到老八了。 把老八提过来一问,老八跪在殿下为良妃哭得声泪齐下,连“身为人子,却什么都没能为额娘做,眼见她被逼迫至此也能为她伸冤”都说了出来,康熙被他哭得心烦意乱,抓了抓脸皮一时都分不清究竟谁是受害者了。 于是只能狠狠地训了他一顿叫人严加看管,顺带也派人去延禧宫里训了惠妃一趟,再给良妃的丧仪加恩,两边和了和稀泥了事,让延禧宫里连续几日都能听见清脆的瓷器碎裂之声。 结果直亲王不服气又告进宫里来,说老八关在府里还能运筹帷幄暗算他这个亲王,可见外头还有不少人替他奔走呢!这下好了,康熙被这四十岁了还憨成这样的儿子气得倒仰:“好好好,你既这般说,不如扪心自问,你自个就没做那结党营私的事了吗?老八好歹坦荡认了,你敢不敢认?” 直亲王却依旧梗着脖子道:“老八以下犯上是真,皇阿玛为何不重重罚他?” 康熙气得眼睛都发黑了,撑着桌子角好半晌都没回过劲来,连连摆手让梁九功把人拖下去!他这么处置摆明了不想在年底又闹出皇子兄弟不和、门派林立的事儿来,这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直亲王在这上头受了委屈,他回头自然会在别处替他补偿回来,何必跟已经落到这样境地的弟弟计较呢? 胤礽本在毓庆宫里和程婉蕴快快活活地烤牛排、吃螃蟹萝卜饭,还煨了点小酒对月小酌,谁知就见梁九功焦急地进来道:“太子爷您快去瞧瞧吧,皇上气得起不来床,又不肯宣太医,正跟自个怄气呢!奴才斗胆……请您去瞧瞧!” “这是怎么了?”胤礽吓了一跳,只好赶紧起身,看向程婉蕴时略带歉意。 程婉蕴倒还好,她习惯了,啃着带骨牛排摆了摆手:“爷尽管去吧,回头我都给你留着。” 胤礽哭笑不得,他又不是舍不得这一顿饭,他是为自己可能越发少时间陪伴她而感到愧疚。于是,俯下身捏了捏她的脸,细细交代道:“别吃太多,天气凉,回头叫青杏提些热水给你烫过脚再安置歇息。” 程婉蕴也有些嫌弃地连忙在他脸颊上轻轻啄了一口,将他赶紧打发走——这些年下来,太子爷越发把她当女儿似的事事都要交代,越发仔细唠叨了!甭说这个,就是她夏日里的冰碗子都不知被他夺走了多少个!他总说:“这个岁数不保养不成,你不上心,只得我亲自盯着。” 胤礽跟着梁九功步履匆匆往乾清宫而去,走到半道上梁九功才吐露实情:“是皇上下旨让您过去的……” “皇阿玛身子没事吧?” 梁九功却欲言又止,叫胤礽心里反倒有些不安了。他望着前头两盏微微摇晃的八角流苏风灯略微有些出神。老八和老大的事他不是不知道,但他刻意纵容了,他想着这或许是个让皇阿玛认清他这些兄弟背后的势力以及他们真正面目的契机,却没想到这两人能把皇阿玛气出病来! 他一路还盘算着怎么宽慰康熙,却在踏进西暖阁、见到康熙的那一瞬间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 昏暗的烛火中,康熙仰面躺在明黄大床上,听见屏风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他不禁转过头来,露出了有些歪斜的嘴角。 胤礽大惊失色,急忙上前跪下,康熙也伸出一只手来,紧紧攥住了他的手腕,用有些含糊、漏风的声音说:“传朕旨意,朕病中这段日子……由太子监国理政!” 这是康熙五十年末,也是后世史学家所认为清高宗胤礽正式从康熙手中接手江山权柄的一年。 监国 康熙五十一年春, 刚过完年,朝廷还没开印,宫里宫外都是清静闲暇的时候。今儿正好是个晴朗的天, 冬日里堆积了几日的积雪慢慢消融,融雪如雨水般滴滴答答从檐廊下落下,程婉蕴牵着佛尔果春、弘晋,身旁还跟着被各自乳母抱在怀里的永琛、宁聂丽齐格, 乘着暖轿一路往王嫔住的永寿宫去。 王嫔前年年底又生了个格格,是康熙最小的女儿, 如今和永琛、宁聂丽齐格差不多岁数,要不说王嫔与毓庆宫有缘呢,十八与弘晋佛尔果春年纪相仿, 如今这十一公主又与两个东宫的小孙孙年纪相仿。 十一公主出生时天寒地冻,身子骨也不大好, 战战兢兢地调理到两岁,总算胖了些, 也不大咳嗽闹病了, 王嫔一高兴,就说要给孩子办个小小的生辰宴, 因皇上在病中, 也不敢声张, 只着人到毓庆宫说了一声并请了同住永寿宫的二十阿哥及生母高答应, 还有十八阿哥在上书房玩得好的几个小皇孙:四爷家的弘时、弘历, 五爷家的弘晊、弘昂。 说起弘历,也有得说呢。 弘历年岁还小,本不应到上书房念书,但他这段日子在永和宫小住, 跟十四爷的儿子一块儿弘春、弘明玩,谁知四爷跟十四爷不对付,他的儿子跟十四爷的儿子也针尖对麦芒,一不留神就能吵起来,比他大不少的弘春弘明两个人加起来还嘴不过小小的弘历,回回都气得大哭不已跑到德妃那告状。 德妃能怎么着?弘历还不怕,学着四爷背着手迈过门槛,德妃看着他这幅样子也觉得好玩,搂住抹泪的弘春弘明,问道:“你怎么不怕呀?” 弘历理直气壮:“回玛嬷的话,孙儿占着理,故而不怕。” 德妃都禁不住笑了。这么小一豆丁,又不能打不能骂,但她心里却又更偏爱十四爷的儿子,便找了个“弘历早慧”的名头,请旨将他丢到上书房去跟着读书。 于是弘历只比永琛大半年,也就三岁半的年纪,就已经背着书包上学去了。 四福晋看着心疼,本来想把他接回雍王府,但又怕德妃多想,想着当年弘晳阿哥也是三四岁就进上书房了,如今多出息!皇上多喜爱他呀,踌躇下咬了咬牙,提着礼物到毓庆宫请程婉蕴托人多多照顾,程婉蕴便把这活交给了如今上书房的“老大”十八阿哥。 今儿到永寿宫便也见到了胖乎乎的弘历,在很多三岁多的孩子话都表达不清楚的年岁,他已经能用一连串的话怼人了,而且很有孩子王的气质,把年岁比他小一些的永琛指挥得团团转。 活脱脱一个笑容版本的四爷。 孩子们混在一块儿玩,佛尔果春特别喜欢十一公主,十一公主生得也很像王嫔,两岁就已显露了美人胚子的脸了,佛尔果春这样爱美之人见了她简直走不动路,一直抱着她,还给她梳头发扎辫子,将这个小姑姑当洋娃娃打扮。弘晋则和十八阿哥一块儿下棋,两人今年也十一二岁了,过两年十八也得开府出宫,弘晋很舍不得,于是得了空就爱去阿哥所粘着他,还把新孵出来的小鹅送了十八阿哥两只,如今在阿哥所横行霸道,不知啄坏了多少太监的裤子。 永琛和宁聂丽齐格便是几个大孩子的小跟屁虫,走哪儿跟哪儿。 程婉蕴得以坐在暖炕上与王嫔一块儿闲话。 “皇上前两日已能起身了,否则我也不敢请你们来。”王嫔一边替十一公主做帽子,一边盱了盱程婉蕴,心有余悸道,“刚听闻圣躬违和那会儿,连着有半拉月不许任何人觐见,朝堂内外都快吵开锅了,那阵仗可真吓人……” 康熙病得突然,幸好不算特别严重,只是有半边身子使不上劲,再者便是嘴角未能恢复,康熙这样要强好面子的人怎愿意将自个这病容暴露在人前,因此不论是六宫妃嫔或是几位内大臣通通都不见,就连太医都是日夜守在乾清宫不许离开半步,更不许传出去什么话,这样的动作倒引发了许多流言蜚语,有说皇上已经遭受不测,还有人怀疑太子爷篡位的,若非太子爷稳得住、几位亲厚的亲王弟弟也出了力,而爱挑事的直亲王被勒令闭门反省、八爷圈禁中,还不知会不会有人打着孝顺的旗号闹出夜闯宫禁的事呢。 太子爷为此也约莫一两个月没回过毓庆宫了,一直守在乾清宫亲自伺候行动不便的老父亲,六部的奏折都是一车一车运到乾清宫的。 程婉蕴听了王嫔的话,便知道她心里不安,这是变着法想打听些什么,她便笑着摇了摇头:“你放心,皇上春秋鼎盛,不过小病一场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王嫔得了准话,眉眼便弯了起来,微微松了口气。 程婉蕴见了便心里有些酸涩,在这宫里,儿子盼着老子死,或许也只有如王嫔一般年纪小又位分不高的汉妃们真心希望康熙能长命百岁了吧?皇上还在,她们这日子还有些盼头,皇上没了,便要一齐关到宁寿宫、慈宁宫等宫殿里去青灯古佛了此残生了。 王嫔还好,她有三个儿子,她如今还不知道康熙临终前会下恩旨让有子的后妃能到儿子府上奉养暗度晚年,她或许也以为自己得长留宫中,这才心下揣揣。 程婉蕴又不能告诉她:安心啦,康师傅还有十年可活!也不能告诉她:安心啦,你要烦恼的是儿子太多,将来要哪个儿子家住呢!历史上,十五十六阿哥为了争谁来奉养自家额娘差点打起来,结果架打了不少,总算打出了结果:庄亲王(十六阿哥),但他请求迎养密妃于府邸的折子却被乾隆十动然拒地驳回了。 同样被驳回的还有十七阿哥的母妃陈氏,乾隆心眼子不比四爷少,想拿捏住自己小叔叔们,自然要留下他们的母妃在宫中,还能彰显自己的孝心和仁爱,一举两得。 不过如今历史已悄然转过了弯,太子爷还在,乾隆会为了巩固政权而提防自己的小叔叔,太子爷可没这个必要,将来王嫔或许真的能过上含饴弄孙的好日子。 乾清宫里,夜深了,胤礽却仍坐在康熙身边,替架上了老花镜的老皇帝轻声细语地念着奏折。 烛光下,康熙病了一场更瘦了,他眼皮松弛,使得他的眼角微微下垂,脸颊两边的肉也垂了下来,扯出了不少沟壑般的皱纹,八字胡修剪得整整齐齐,却已染上了花白的颜色。 他精神头还不大好,曾经挥毫泼墨的右手经过太医的诊治依旧使不上大劲,抬起来甚至有些颤抖,于是他近来已不再亲自批阅奏折,改为听胤礽一封一封地念,他再沉吟片刻,给出批文,最后由太子用黑墨代批,再盖上太子的印玺以及康熙的小印。 这样就代表着这封折子是他看过、属意太子代笔批阅的。 这样批折子的速度自然慢了不少,但军国大事不能耽搁,康熙还是强撑着身子听着胤礽一封一封地念,但偏偏这些大臣们总是废话连篇,上的折子时常不知所云,听得康熙与胤礽时常哭笑不得。 比如河南巡抚赵弘爕,他便是没话找话说的典型,每日都要给康熙上折子,有时候实在没事,就天天跟康熙汇报河南的天气情况,比如,已经连续一个月,胤礽一展开就看见赵弘爕写道: “恭请皇上圣安:皇上,河南这边下雨了。” 康熙咳嗽道:“你就写知道了。” 隔了几日又来一封:“恭请皇上圣安:皇上,河南这边又下雨了。” 康熙忍了忍道:“你就写朕知道了!!” 又过了几日胤礽又读到他的折子:“恭请皇上圣安:皇上,河南这边下了老大的雨了!” 康熙抚了抚老花镜,气得一时没说话。 今日,这家伙又写了一封折子:“恭请皇上圣安:皇上,河南这边又又又又双叒叕下雨了!” 康熙怒道:“以后他的折子都不用念了!直接打回去!” 胤礽抹了抹额角的汗,除此之外,还有各式各样的问安折子:“皇上,您好吗?” “皇上,天气冷了,您好吗?” 康熙心情好时会让胤礽写:“朕很好。”、“还挺好的。” 心情不好:“阅。”【注1】 胤礽之前替康熙批阅奏折,大多是批阅那些比较重要、紧急的折子,康熙会把灾情、修缮、民生一类的折子作为题目随时考较他,即便是之前康熙亲征葛尓丹时期,他也有六部官员、内大臣代为筛选过滤,在战争时期,这样的折子也少很多,因此他之前很少这样一本一本翻开所有的奏折,并每一本都仔细批阅,也很少见到这样汗牛充栋的“垃圾”折子。 他看了看手边堆积如山的折子,再看了眼披着外衣仍旧示意他拿下一本的康熙,心里忽然又是敬佩又是酸涩,这些旁人都不知道的辛苦,才是皇阿玛这个皇帝的常态啊。 太医也说了,皇阿玛这病是多年劳累、不肯禁酒,又恰逢外加急怒攻心所致,所以来得急又来得猛,风痹之症很难根治,往后也只能这样调理着、保养着,才有延年益寿的可能。 如此想来,皇阿玛不仅要看这些多气人的折子,日常要提防勋贵大臣、自己不安分的儿子,们、外头虎视眈眈的沙鄂和英吉利、荷兰,还有时不时闹脾气的蒙古各部,对内还有调和满汉防着汉人造反,这么多的事情全压在他一个人肩头,这身子不跨成才怪呢。 胤礽心有戚戚焉,忽然对自己将来的日子也不大乐观了起来。 而这样的日子渐渐过去,因康熙五十年忽而患了病,曾精力旺盛的康熙老态顿增,饮食也减半,虽然能在太子的搀扶下走上几步,甚至还能驾临朝会听政,但精神终究是短了,视听更是衰退不足,但他仍这样辛苦地坚持了大半年,才在康熙五十一年九月三十日——这是历史上胤礽被二废的日子,畅春园里的各色菊花争相开放了,金桂也随风送来香气。 就在这一日,康熙将程怀靖送来的彻底打下了白哈儿湖并驻军建城的折子默然地看了又看,原本歪在暖炕上的他摘下了眼镜,忽然唤道:“梁九功,扶朕起来。” 梁九功连忙上前伺候,却见康熙微微颤颤地起来后,趿了鞋,慢慢地走到屋子里那张宽大龙案后头,命梁九功研上一碟子朱墨,他用颤抖的手捏着笔杆,良久良久,谁也不知此次此刻他究竟在想些什么,或许他在回忆着这几十年的峥嵘岁月,也在回想着当年曾英雄气概的自己。 只是……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康熙终究还是牵扯着嘴角微微一笑,强撑病体,颤颤巍巍地用朱笔写了“禅位诏书”四字,这四个字仿佛力有千钧,他写得很慢很慢,随后才又写道:“……朕体劳多病,既当传位太子,归政退闲。” 写完这条,他又想了想,便又添上一句:“凡军国重务、用人行政大端,朕不敢自逸。命部院衙门及各省题奏事件,悉遵前旨而行。”【注2】 两个 康熙五十二年十月, 又是一年的深秋,雨丝如烟云一般飘落,毓庆宫后罩房的小宫女穿着刚做的新衣, 捧着青瓷瓶站在廊下接雨水,忽而瞥见一抹明黄往长廊转角走过来,便连忙跪了下去。 绣着金丝云锦的龙靴经过时,头顶传来一声温和的“起来吧。”, 小宫女又叩头谢恩,嘴边踌躇了会儿才如蚊呐一般冒出来一句:“谢……皇上恩典。” 等胤礽走远, 她才抹了抹额头的汗——方才那心真是快跳到嗓子眼了!生怕说错了话,回头被姑姑们知道了只怕又是一顿手板!这段日子,只觉着这嘴巴都快不听使唤了。 这也怨不得她, 如今宫里、朝堂都不知该如何称呼两位皇上,康熙去年虽写了禅位诏书, 但名义上已是新君与太上皇的胤礽与康熙却仍旧没什么变化,胤礽任居毓庆宫, 康熙仍居乾清宫, 胤礽仍每日陪康熙上朝,坐在下头的小圈椅上, 只是坐垫也换成了明黄色, 康熙即便瘦干了脸, 却也依旧紧握着朝堂大事, 文武百官、领侍卫内大臣都先到乾清宫请旨, 才再拐道去毓庆宫去问安、汇报日常琐事。 曾有臣子上书请旨举办禅位大典,康熙留中不发,又有臣子上书试探请旨择吉日举办新君登基大典,康熙依旧留中不发, 于是朝野、宫闱内外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太上皇这到底是想退还是不想退啊? 禅位诏书下来,除了将原本太子爷的规制都往上拔了拔,如可穿明黄、可用龙纹,其他似乎都没什么变化,几个皇阿哥原本因这个诏书震惊得无以复加,尤其八爷,听闻在府邸大醉三日,边哭边笑状若疯癫,八福晋还传出诸如太子爷登基,他们项上人头岂能保全之流的混账话,被康熙知道后下了当众仗责二十的惩罚,也是丢够了八爷和八爷府上的脸面。 但之后康熙犹犹豫豫、拖拖拉拉的做派又渐渐将这些流言蜚语引向了另一边,每逢朝会,胤礽都要面对胤褆、胤禟或是胤峨那种又可怜又古怪的眼神。 有一回散了朝,胤禟正好找他说起商贸的事,他说他想学英吉利成立个什么西洋公司,跟他们走一样的路子,弄些大船、战舰去外头雇人,运到澳洲去放羊、种田,然后再将东西运回来卖。胤禟笑道:“二哥,你也知道我别无所好,就爱这商贾之事,我成日里在京城也无趣,都三十几的人了,这么庸庸碌碌也没劲,您觉着这主意怎么着?您若是不放心我,您找人跟着我,我也不带亲卫,用您的人怎么样?” 胤礽倒是没那么小气,还不至于忌惮弟弟到这份上,当然,主要是胤禟他知道他没那份心,若是老八,他指定一口否决,不然不出一年半载,那澳洲只怕就不叫澳洲了,要改叫八贤王洲了。 他看着胤禟一副兴冲冲恨不得今日就出海的模样,笑道:“你这想头可和宜额娘商议过了?宜额娘愿不愿意?别我这头答应了你,回头毓庆宫的门就被宜额娘气得踹倒了。” “二哥放心,额娘那头我自有办法,”胤禟搔了搔脸皮,随即又拍了拍胸脯,嬉笑道:“您既然这么说,君无戏言,那我就当您答应了!您放心,我不占您便宜,你借几个熟悉往来澳洲、非洲或美洲的娴熟水手给我,我定许重金相聘,出海的船也不贪您一两银子,我自掏腰包!” 胤礽笑了:“在我这头,去就去吧,二哥不拦着你……” 话还没说完,胤禟就一蹦三尺高“太好了!”转头就往刚套好车的贴身太监脑门上一拍,“套什么车,今儿不出宫,我要进宫找额娘说话!” 胤礽看他那兴奋样,又提醒了一句:“记得先跟皇阿玛请旨去。只要你请到了旨意,二哥也不小气,回头包些银子送到你府上,就当资助你买两艘船。” 胤禟闻言就踉跄了一下,听见康熙的名字就仿佛老鼠见了猫,他有点苦恼地撇了撇嘴,皇子想出海做生意,老爷子还真不一定能同意,他叹了口气,抬眼看了看胤礽竟然流露出一点同情,想起二哥如今“登基”一年多了,除了换了几件衣裳,连“朕”都还不敢自称,便走上前来叹了一声,小声凑到胤礽耳畔道:“二哥,你过得真苦,哎!” 说完撒腿就跑。 独留胤礽站在原地,哭笑不得地摇摇头。 前几年兄弟们还打得不可开交,但康熙那一道禅让诏书下来,兄弟们都安服了不少,有一算一都开始另谋生路了,六部的差事就那么点,十几个兄弟怎么瓜分得干净?皇阿哥又不许随意出京,更不能像前明似的就藩各地,当一回土皇帝,好歹都是康熙严格要求长大的儿子,一身本事无处使,只能当猪圈养在京城,那谁受得了?胤禟算是开了个头,后续来找他某差事的弟弟、侄子只怕一大把。 但这样的烦恼,胤礽到底还是喜闻乐见的,比起上辈子兄弟反目、几乎兵戎相见最后两败俱伤的结局,这样或许更好一些。都是一块儿长大的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一面防备着,一面却也希望他们能好好的,若人人都能这样为国出力,何愁将来大清不好? 这么一想,得亏有个遥远的澳洲,即便看不惯的弟弟也能一巴掌拍过去开荒,倒也不错呢。 胤礽想了想,心里又顺畅了。 至于这有关嗣皇帝与太上皇的礼法,胤礽倒是不着急,皇阿玛一病,他就好似赶鸭子上架一般,即便当了四十年太子,这当皇帝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皇阿玛不肯放权倒也有好处,胤礽发现康熙心里有点不得劲,压着该办的事不办,便总是早早就披衣起身去乾清宫,一面是尽尽孝心,他从梦中已经知道了皇阿玛的寿数,因此他心里是另一份煎熬与难过,并不大在意如今所谓“名不正言不顺”的情形;另一面正好能从皇阿玛身上学习帝王心术,那些平衡人心的谋略,他终究是比不上皇阿玛的;还有就是……大臣们也不必两头跑了,反正事事都要先请皇阿玛裁夺,他正好在那儿当个吉祥物,也省得他们多费口舌和腿脚。 若是算上梦中的前世,二世为人,以及四十年太子生涯,唯一磨练出来的便是他这心性。 阿婉常说,看得开活得久,这是话糙理不糙。 而他沉稳内敛、平和淡然的态度,也让康熙与一众大臣心服口服。 但这事儿也不能就这么拖下去,尤其是汉臣们各个都心急如焚、夜不能寐——哪个正经朝代有两个皇帝临朝,这简直在挑战他们这群迂腐古板士大夫的精神底线!康熙似乎早就料到大臣们不会善罢甘休,把胤礽独留京城,自个打着奉养嫡母的名号带着太皇太后(原皇太后博尔济吉特氏,禅让诏书下了以后,便先称呼太皇太后)溜到畅春园住了大半年也不回来。 朝臣们这下可就苦了,天没亮要先去畅春园给康熙请安,然后再马不停蹄赶回宫里给胤礽汇报国事,来回跑了大半年忍不下去了,正谋划着联名上书,谁知还没动作呢,太皇太后的亲妹妹淑惠太妃却因贪吃了两块茯苓糕噎了嗓子,虽被及时赶来的太医以拳击背数次击出,但淑惠太妃年纪大了,还是没承受住,当晚就发起高热来,过两日似乎还染了风寒,约莫挨了十几日,仍旧无力回天,薨逝在寿康宫北院。 这事儿发生的时候康熙与太皇太后都还在畅春园,康熙侍奉听闻消息悲痛欲绝也病倒的太皇太后自畅春园回宫,又因淑惠太妃薨逝之事而决定辍朝三日,再急召自幼养在淑惠太妃膝下的十七阿哥进宫为太妃扶棺送殡,宫里也为此再次换上了一片白色。 程婉蕴与胤礽摘了冠上的缨纬、带着毓庆宫的孩子们日日早晚前往寿康宫致哀,等淑惠太妃的芦棚拆了,起灵奉安孝东陵,太皇太后还是病着,且毫无起色,康熙心中有些不祥之意,自己也恹恹地不大开怀,天一冷也咳嗽了起来,这下宫里最尊贵的两个人都病着,康熙便干脆让宫里依旧停了乐声,又戒了大鱼大肉给太皇太后吃斋祈福,两个都是年老多病的老人家,这点小病痛几乎日日不断,于是胤礽白日里去给皇阿玛、皇玛嬷请安侍疾,夜里便还是照常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让被家国日常琐事累了一年多的自己得以有所喘息,能在毓庆宫偷闲一小会儿。 深秋萧寒,今日夜里仍旧下了一点雨,滴滴答答的檐声只怕又要滴到天明,说起来这今年的秋日真是缠绵,宫里的打更太监敲着梆子沿着宫墙走过时都不唱“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了,而是改成了“秋报福雨,河清海晏”,倒也算机灵。毓庆宫各处宫门的值房太监听着“梆梆”的打更声远去,也关闭宫门下了钥,打着哈欠回屋里烤火。 毓庆宫被绵绵细雨笼罩得夜色朦胧、灯火温软,后罩房的玻璃窗上挂了细白绢纱帘子,被雨水、宫灯这么一映,只见上头映了围炉相依的二人剪影,模模糊糊不甚清晰,却还是能看见已等同身为帝王的胤礽挽起袖子替程婉蕴挟菜,两人吃着饭说着话,也不知说了什么便一齐笑了起来,程婉蕴笑倒在胤礽怀里,胤礽便也含笑抬手替她揉着笑痛的肚子,两人的影子恍若合成了一人,叫举着伞进来的茉雅奇远远便望得一怔。 自打她降生之日起,她就从未见过阿玛对额娘如此,他们即便是不曾决裂的那几年,也是规规矩矩地对坐,由各自的侍膳太监夹菜、分汤,偶尔说几句话,更多的是沉默到底。她经常回想起来,也总觉着正殿里似乎总是安安静静,没什么人声的,鼻尖里也都是清苦药味,似乎永远都这样。 此时此刻,望着窗上的人影,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进去,约莫与宫女在门边徘徊了一会儿,却见守在院子里的青杏已瞧见她了,连忙迎上前来福身:“二格格来了?皇上还在用膳,可是有什么着急的事?奴婢替您回禀。” 说着又接过她手中的伞,替她拢了拢披风。 茉雅奇叹了口气,有些踌躇地抬眼望去:“是额娘老毛病犯了,说是心口绞痛,如今下了钥,想请程佳额娘要个对牌请相熟的太医过来瞧瞧。” “这事儿容易,二格格到暖和的偏厅稍候片刻。”青杏将她安顿好,才快步过去回话。 没一会儿,她又返回来屈膝道:“已着人去请太医了,二格格别急,皇上、娘娘这边请格格过去。” 如今毓庆宫的称呼也是一团乱麻,胤礽已被称呼为皇上,但他自个都还没正式登基,他后院的女人自然也没有大封,因此茉雅奇还称为二格格,程婉蕴的“太子嫔”封号不能用了,只能模糊地唤作娘娘。 茉雅奇便笑着谢过,抬手抚了抚头上的旗头,正了正衣裳便过去了。她如今已是妇人打扮——去年她正式出嫁,嫁给了托合齐的儿子万琉哈苏日泰,但太子妃身子不好,她即便出嫁也时常进宫陪伴额娘,正好苏日泰也在内务府当差,两人时常一同进宫又一同出宫,总归是新婚夫妻还黏糊着呢,婚后她还算美满,苏日泰不善言辞,但总是能将心比心为她着想,她已很满足了。 往常她不大会在宫里留宿,但今日太子妃旧疾犯了,她便留了下来。 进了暖阁里,程婉蕴与胤礽仍旧家常打扮坐在暖炕上,膳桌已经撤下了,两人倒也挨得不近了,但屋子里还残留着食物的香气,夹在暖暖的炭火里,烘得人脚步都不经意变轻了。 茉雅奇跪下请安:“女儿见过皇阿玛、程佳额娘,贸然打搅长辈用膳,是女儿的不是。” “何必计较这些?额林珠天遥地远咱们难得见一次,你能常常进宫来尽孝,是咱们为人父母的福分。”程婉蕴温和地下了炕将她搀起来,让她坐在绣墩上,“听额驸说你这几日胃口不开,可是为什么?” 胤礽便也接口:“小病也不可轻忽,回头太医来了也叫他给你诊诊脉。” 茉雅奇红了脸,小声道:“苏日泰也是的,怎么这点小事也告到阿玛和程佳额娘这里来了?” “他可不是故意告状,是在内务府挖地三尺地寻手艺好的厨子,竟寻到三宝的徒弟六宝头上来了。”程婉蕴捂嘴笑道,又拍拍她的手,“额驸心疼你,这很好,我做主把六宝给你,你改日就领出宫去,可不许为了这事儿回去教训他。” 三宝的两个大徒弟,四宝跟着额林珠去了蒙古,五宝送给了乌希哈,因此如今宫里便排到了六宝,茉雅奇出嫁时没好意思开口要,她能留嫁京城,已是占了便宜了,哪里好意思开口要人?谁知自家额驸傻愣愣的四处打听……倒显得她馋嘴猫似的,茉雅奇听完更是红透了脸,呐呐地点头。 一家子温言叙话倒也温馨,程婉蕴细细地问茉雅奇婚后的生活,从茉雅奇低得快听不见的羞涩语气里,她总算确信苏日泰是个好的,不是善于伪装的渣男,于是也换上了更真心的笑容。 另一头,正再正殿为石氏诊脉的太医却眉头紧锁,隔着帐子虽看不真切,但太医还是能看清里头躺着的人形销骨立,捂着胸口呼吸急促,脸色也渐渐青白了起来。石氏卧病多年,不知换了多少太医,都说是消渴症,只能常年吃药、精心伺候饮食养着,是无法治愈的。这病使人阴津亏耗,越是患消渴日久,病情失控,则阴损及阳,热灼津亏血瘀,而致气阴两伤,之后便会气血逆乱,生出旁的许多病来,有些人不仅会与石氏一般眩晕、胸痹,还会耳聋、目盲,渐渐不能行走。 出现这些症状,便是体内脏器已损,病入膏肓了。 太医暗自叹息,面上却不显,沉吟片刻才道:“我开个参黄下消方,每日一剂服用。” 利妈妈等人屈膝谢过,便分了画戟、越女出去外间伺候太医开方,又预备遣人到后罩房知会皇上一声顺带将对牌交了,但太医听闻后却抬手止住了正要往后罩房走去的小太监,一边提笔写药方,一边道:“请公公稍后片刻,下官也要随公公一同前去向皇上禀报娘娘的病情。” 娘娘久病,方子开了那么多年什么方子也试过了,如今吃的药也大同小异,以前太子爷还是太子爷时,就不大耐烦回回都听娘娘的病情,后来她们也只是跟何保忠说一声,因此太医都是开了方就走的……如今怎么…… 画戟与越女听了面面相觑,不禁都心里都打起鼓来了。 登基 那一夜太医披着蓑衣, 冒雨过来说了几句语焉不详的话,暗示石氏病笃,已药石罔医, 只能用各类金贵药材竭力拖延日子,胤礽沉默了片刻便道:“竭力救治娘娘。” 后来,程婉蕴再回想起来,总会觉着那便是之后所有离别的开端。 康熙五十六年十二月, 宫里先送走了太皇太后。 因中风多年,康熙这些年日渐腿脚不便、目眩头晕而不能行, 患上了腿疾的他仍坚持用锦帕裹足到宁寿宫亲奉汤药,直到太皇太后弥留昏迷之极,康熙跪在床榻边紧紧攥住嫡母的手, 将太皇太后手贴在脸颊上,不断地呼喊着:“额娘, 儿子在这里。” 太皇太后竟真的因这一声声呼唤从昏迷中醒来,已口不能言的她竭力睁开眼, 深深地望了康熙一眼, 才不舍地离去。 她与康熙之间的缘分是这样奇妙,康熙生下来百日, 十四岁的她被确立为顺治的第二任皇后, 而终生都被顺治冷落的她, 二十一岁守寡, 一生无儿无女, 唯有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子,孝敬她、尊重她长达五十七年的光阴,让她在这宫里仍有人真心相待。她前几年齿摇疼痛,心中闷闷不乐, 康熙得知这样的小事也特意过来宽慰她道:“额娘圣寿已过七旬,等您百岁,您的孙儿只怕牙齿都要掉光了,朕常听民言道,老人齿摇脱落,于子孙有益,我们这些做儿孙的,全仰赖额娘您的慈闱福泽绵长。”逗得她不由欢欣笑了出来。 因此,她看向康熙的最后一眼,正包含着沉淀了五十几年的感激与眷恋。 太皇太后去世后,康熙送走了他这辈子最后一个至亲长辈,深受打击,不论谁劝解都不听,从太皇太后崩逝那天起,直到第二年的正月,宫里连年都没有过,康熙也一直住在内廷东六宫出入的苍震门内,里头搭了芦棚,他哪怕年老体虚,仍坚持亲身为嫡母结结实实守满了七七四十九日孝。 没过两个月,康熙五十七年的三月,毓庆宫正殿里报了丧,原是太子妃石氏病逝。因康熙硬生生扛了数年不肯举办新皇的登基大典,这下好了,内务府把脑袋抓破了都不知要用什么丧仪来安顿石氏的身后事,最后还是小心翼翼地上奏康熙,康熙对石氏已无任何情面,冷冷批了一句:“就按太子妃的规制下葬。” 虽说不大体面,但总算有了章程,内务府总算能风风火火地操办了起来。 石氏总归是太子妃、是孩子们的嫡母,那段日子弘暄弘晳弘晋等人也在芦棚里住了不少日子,等撤了灵堂几人出来都胡子拉碴瘦了一圈,还把两个儿媳妇心疼得掉了眼泪。程婉蕴倒是看着瘦了一圈的弘晋很是满意,他贪图口腹之欲,越长大越是吃得有些胖了,吃了这顿苦瘦下来倒显得结实多了。 又不过三年多,康熙携胤礽及其他皇子一同去西山游猎后感染风寒,驻跸畅春园时已无法起身。比起历史上皇位交接的惊心动魄,此时此时,胤礽都已被人喊了数年名不正言不顺的“皇上”了,膝下孙儿也有了六七个,就连弘晋都在选福晋了,因此,朝野内外听闻这个消息后内心都有了感召,平静如水。 满朝文武大臣的内心:啊,皇上终于要当皇上了。 胤褆早就放弃和他这个太子二弟相争了,这几年除了练兵,就是在家纳妾、造儿子,不到十年间已生了十几个儿女,让他走路腰杆都挺直了,为了在子嗣上头赢过胤礽而扬眉吐气。就连圈禁快十年的八爷胤禩也在不断地努力中生了个儿子,虽说八福晋在洗三宴上脸臭得像死了爹,但八爷总算不会绝嗣了。 马车在雪中摇晃,程婉蕴搂着弘晳的小儿子永瑾、弘暄的女儿格福克真格(满语美丽鲜艳的意思)坐着,马车在大雪中往畅春园疾驰而去。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似乎也正预兆着什么,太上皇、皇上、各位王爷、皇孙去西山打猎,程婉蕴自然留在宫里,爷们出去浪的时候,她也从不亏待自己,不是与王嫔、高答应、唐侧福晋等人聚一块儿抹骨牌,便是坐在院子里枫树下静静地等秋风掠过,带来丝丝凉意。 后罩房的枫树下有两个微微凸起的小土包,土包上种满了各色花草,里头静静躺着咪咪和旺财的尸骨,咪咪是康熙五十三年走的,是极长寿的猫咪了,它还是只处处留情的渣猫,毓庆宫内外都有它的情人与孩子,它的子嗣程婉蕴也数不清有多少只了,常住在毓庆宫里的便还是咪咪头一胎生的那些,其他的“私生子”因母猫没留在毓庆宫里,便生在紫禁城各处,有时会在别的宫巷里突然见到一只长毛的虎斑大猫,青杏便会颇为怀念地道:“这猫也极像咪咪小时候的模样呢。” 程婉蕴也每每都会驻足多看几眼。 宫巷那么长,朱红的漆每年都新刷一遍,那黄白毛的大猫竖着大大的毛尾巴,踩着金色屋瓦渐渐走近阳光里去了,程婉蕴一直望着,直到眼睛被阳光刺痛到流下眼泪,才垂下眼皮来。 程婉蕴略微出神,只听外头车夫忽然低声惊呼一声,马车车轮似乎膈到了雪下的石子,猛地颠簸了一下,两个小孙子小孙女本来窝在程婉蕴怀里睡得正香,被晃醒了以后,格福克真格便揉揉眼睛抓着程婉蕴的衣襟坐起来,奶声奶气地问道:“玛嬷,外头是什么声音啊?” 比他们俩年岁大的重孙都跟着去打猎了,也只剩下这两个小萝卜头还不大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尤其永瑾,醒了以后还从怀里掏出块窝丝糖塞嘴里。弘暄和弘晳二人的子女缘很是其妙,弘暄是一儿一女交替着降生,如今两儿两女很是平均,弘晳却连生了三个儿子,舒和馋闺女都快馋魔怔了,对宁聂丽齐格和格福克真格两个侄女比亲额娘对女儿还亲不说,还偷偷叫人到香火鼎盛的法王寺去上香求女。 被格福克真格这么一问,程婉蕴这才惊觉,外头似乎正不断地敲响着什么声音,她掀开车帘,拼命往畅春园赶去的马车在宽阔的车道上艰难前行,内城两边的大宅子原本都静静地沉睡在大雪中,路上几乎没有一个行人,但因那连绵不绝的云板声、还有混在九道内城门的钟鼓楼重重敲上的暮鼓声,两边的大门里有不少人冒雪推开了宅门,站在门边无言地眺望着,人越来越多,却只是相互张望,整条街仍旧静寂无声,倒显得格外凄凉。 程婉蕴不知为何也跟着眼眶一热,低头拿手背擦了擦眼睛,哑声道:“是真龙归天了。” 永瑾才四岁,懵懵懂懂,格福克真格大他一岁,却好似明白了什么,嘴角扁了扁,便下意识张开手臂抱住了弟弟。 程婉蕴赶到畅春园后,扯着两个小孩子步履匆匆,却远远便见清溪书屋外的长廊上灯火辉煌,带刀侍卫全都摘了帽缨,像被钉子钉在原地似的分列站在两边,再往前还有已换上白衣的七八个太监,擎着刚找出来的白纱灯笼,垂着脸站在那儿,程婉蕴这时才有了真实感觉:康熙已经驾崩了。 清源书屋里围满了大臣与宗室,因皇上连年病痛是有目共睹,打猎回来吃了酒吹了风便突然不行了也是在大臣与皇子的眼皮子底下发生的,这次没人对皇上的病生出一点疑虑,但胤褆还是心里难受——康熙临终前甚至还能说几句话,但他就像这几十年来一般,眼里总是头一个看到胤礽。 胤礽跪在床榻边上,已经哭到脸颊上的肉都一抽一抽了,低埋着头根本说不出话来,却忽然被一只枯瘦的手掌抚上头顶。 那只手轻飘飘的没有任何力气了,正如那艰难地喘着气开口说话的人一般:“保成……” 胤礽猝然抬起泪眼来,康熙虚弱、苍老地凝望着他,眼里却有一丝欣慰——他不知为何在最后的这段日子里总是噩梦缠身,梦见许多可怖又可笑的事,他似乎梦见过他忍着锥心之痛恸哭着将保成废了,真是可笑至极!醒来后虽将那梦中事忘了大半,但还是有一丝悲哀残留心中,他怎会如此荒唐呢?这可是他最引以为傲的儿子—— “保成,阿玛要走了。” “这江山日后就交托到你手上了。” 话音未落,那只手便垂落下来了,满屋子的人顿时齐刷刷跪下,也不知是谁先呜咽出声,胤礽还怔怔地捧着康熙的手,身后已哭声震天。 康熙六十一年十月,清圣祖康熙帝在畅春园清源书屋驾崩,继任皇帝胤礽正式亲政。 国不可一日无君,大行皇帝遗体入梓宫奉安时,胤礽便开始主持一切大政,原本混乱无度的礼法很快纠正过来,胤礽先有条不紊地按照祖制安排好了国丧诸事,先开释了八阿哥胤禩,着他到皇陵给大行皇帝守陵,又命人出海召胤禟回京奔丧,他自个带着三个儿子日日守在清源书屋前头搭的芦棚里守孝,足足等康熙的百日祭过后,才开始预备新君登基的各项杂务。 比如拟定新的年号、比如任命雍亲王为总理王大臣,赐大内行走,随时参政军事;调直亲王前往白哈儿湖守城戍边、内攘蒙古各部,外振沙鄂野心;命诚亲王胤祉继续编纂新朝历法;命恒亲王胤祺主理宗人府;着封十三贝勒胤祥为怡亲王,主理兵部,并办理京城内外防务事宜等等;着封十四贝勒为敏郡王,协理兵部事宜等等…… 以及…… 胤礽高高端坐在宽大的雕龙宝座之上,面对下头吵成一锅粥的文武大臣们,仍能面带微笑,静静地看着他们相互攻讦诋毁,口水喷了满脸。 张廷玉位列在前,快速地用余光瞥了眼新皇,心里不禁感叹,新皇的脾气是真的好,若是先帝,早就咆哮着把下头的臣子挨个怼过去了。 他是康熙晚年非常宠信看重的臣子,因此对康熙年老后的暴脾气一清二楚。 果然能在太子位置上一坐四十年又能在太上皇的压迫下监国近十年的新皇,这份沉稳心性是旁人谁也比不过的。 等臣子们好容易吵完了,大殿上忽然安静了半晌,众人才意识到新皇一直一言不发,这才连忙拱手跪下行礼,连呼失礼。 “众爱卿平身吧。”胤礽语气平淡无波,“你们的话朕都听了,说得都有理,不过朕方才已说过了,朕心意已决,并不欲追封太子妃石氏为后,至于朕的皇后……理应册封太子嫔程佳氏。” 弹劾 天边四角刚刚泛青, 京城里的官员已陆陆续续乘轿出门,西华门外也已大排长龙,要进早朝的六部官吏、外省进京向新皇述职的官员来了几十号人, 弄得宽敞的街面车马拥堵,本挤在两边的早点摊子都叫巡捕营的人呵斥着收了,就是这样也不过去,来得迟的可得大老远下马下车, 揣着手顶着寒风进来了。 头顶还零零散散地点着几颗星星,张廷玉大老远便打发了自家车夫, 下轿一看,前头程怀章的官轿也在,他正费劲往里头挤呢, 他立刻蹑手蹑脚上前,从后头重重把程怀章的肩头一拍。 “嗬!” 看着程怀章惊吓得像个兔子似的跳起来, 张廷玉捧着肚子笑弯了腰。 “是衡臣啊。”程怀章抚着胸口,心有余悸道, “你这走道怎么还跟猫儿似的没个声响。” 张廷玉与他一块儿往前挤去, 问候道:“你今儿倒早,你母亲的病好些了吗?我家夫人说得了好些上好的田七粉, 用来煲汤做药膳是最补身子的, 回头让人给你家捎过去。” “好些了, 多谢挂念, 也谢谢你家夫人, 怀靖正好也从白哈儿湖那儿千里迢迢送进京来几箱子盐渍的秋白鲑,大半送进了宫里孝敬皇上和娘娘了,我们家里留了十几条,回头分一半给你, 听闻这鱼鲜美无比,独独在冰冷纯洁的白哈儿湖里生长,吃得时候不必再加其他作料,只需架在松木上慢慢地熏烤,趁热将鱼皮轻轻剥下来,一口咬下去,肉又细又密,还夹着淡淡的松香,美味至极,你不是最爱吃鱼?想来你一定喜欢。” 张廷玉跟着笑道:“那我可沾了你的福气了。” 两人谈谈笑笑正要往前走,就见西华门跟前忽而一片喧哗,两人驻足凝神细听,才知道又是有关皇上封后的事,一个大臣鄙夷不满道:“皇上不欲追封太子妃石氏便罢了,但也该从满洲八旗、蒙古八旗里重新挑选品性、家世都好的贵女为后,怎么能这样草率,就要封个汉人为后,真是前所未闻!” 说这话的自然是满人,结果他身边个汉臣就不依了,斜着眼道:“哦呦,你不如直接说选你家闺女为后得了,你这算盘打得可真响!臭不要脸的!汉人怎么了?汉人怎么就不能为后了,更何况,太子嫔不是已抬了旗了么,还是先帝爷在时做主给抬的!怎么,先帝爷的圣旨你们这些人都还不认呢?” 胤礽一登基,朝堂上的满洲勋贵立刻夹紧尾巴做人,当初他们可都是站错了队的!宗室也低调了起来,因此这京城里嚣张跋扈的纨绔都少了不少,治安为之一清,而汉臣们个个都抖擞了精神,挺直了腰杆!谁都知道,当今圣上是亲近汉臣的,不提当初康熙为了巩固政权统治利用胤礽这个太子招牌,特意让他接触汉臣,拉拢汉人,往后胤礽的好几个授业课师也都是汉人,就是后院里的女人也大半是汉女! 尤其十五岁入宫,陪伴了圣上大半辈子的太子嫔程佳氏,自个是汉人不说,她还包揽了圣上几乎所有子嗣,这意味着只要程佳氏为后,不论她膝下将来哪个皇子为太子,他身上都留着汉人的血脉,他还是汉人的母亲抚育长大的。 因此满人不愿册封程佳氏为后,可不像他们口中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义正言辞,全然便是所代表的利益集团不同罢了!而汉臣则是站在程佳氏这边的,只有促使程佳氏为后,汉人的利益才能更加得到保障,谁都知道女人的枕头风厉害得很!尤其圣上是念旧情的人,这个皇后之位决不能拱手出去! 于是两边为了这个事日日打得厉害。 那汉臣说话声音尖锐,传出了很远,让头一个质疑的大臣涨红了脸,这话怎么能明说呢!他眼珠子一转,又扯起一张大旗,道:“大清入关以后,哪任皇后不是出身满洲上三旗、蒙古王公之女,这是祖宗家法!你就是喊破了天去,也不能破这个例,否则咱们到圣祖爷坟前去哭都是占理的!” “你占个屁的理!先帝金口玉言说得满汉一家,怎么到你这儿又变了!” “你别东拉西扯!说得是封后之事,你扯什么满汉一家!” “是你脑子不清醒!早上豆汁儿灌脑子里头去了吧!” 要不是两边都有家丁拼死抱住自家主子,只怕两人都已经相互挠上了。 好说歹说,也有两人相厚的亲朋过来劝阻,毕竟宫门还未开,他们才敢在这咆哮,但这话若是传出去,两人都该要摘顶戴回家种田去。 程怀章和张廷玉对视一眼,具都摇了摇头。随后两人站到一个较为僻静的地方,张廷玉呵了呵手,低声笑道:“怀章,我听闻最近有很多参你们程家的折子,还有不少人上折子拱火让皇上举办登基后的第一次大选,怎么样?夜里可还睡得着?” “安稳得很,”程怀章淡淡一笑,视线越过人群,落在高高的宫墙上,“他们那些人,竟还拿对付先帝的法子来对付、逼迫当今圣上呢!以为这事儿挑起了党争,万岁就会胆怯了么?他们还是太小看万岁爷了。” 张廷玉点点头,叹道:“是啊,万岁心智之坚韧,可不是几句流言、几本折子就能动摇的。要知道,虎父怎会有犬子呢。” 不论是汉臣还是满臣,他们只怕都不大了解当今圣上的为人。 先帝好面子,胤礽……却更看重里子。 两人再次对视一眼,都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恰逢宫门刚开,有个小太监护着一辆马车先出了来,众人定睛一看,原来是直亲王府上的马车。 亲王的朱轮车装饰着鲜亮的红纬,所有人都分列两边,齐刷刷打了马蹄袖跪下行礼。 直到马车一阵旋风般刮走了,张廷玉和程怀章才站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灰。 说起直亲王,也挺出人意料的。直亲王已经在前往白哈儿湖的路上了,如今这个打着直亲王车架着急出宫的只怕是直亲王妃张氏,她应当是入宫来跟惠妃告别的,作为直亲王的家眷,她不日也要携直郡王的子女一并踏上远途了。 到白哈儿湖戍边守城,说起来好听,实际上却比流放宁古塔还要遥远,但素来莽撞的直亲王这回却很是恭敬,没闹出什么乱子来,乖乖去乾清宫给皇上磕了头,又去延禧宫给惠妃磕了头,就安安静静地走了。 笨了一辈子,好似康熙走了之后,他这个当大儿子才真正开了窍,老爷子在世的时候胤褆怨他偏心眼,等老爷子真的走了,自己看不惯的二弟登了基,他才明白过来,如今他、他的孩子、他的额娘都得仰仗新皇的鼻息过活,不俯首称臣就没活路,原来这世上唯一会对他心慈手软的人已经没了。 到白哈儿湖也好,胤褆也想明白了,这是胤礽给他的一次机会,否则就跟老八似的打发去守皇陵了。胤礽敢放他出京,自然也是因为白哈儿湖尽在皇帝的掌控之中罢了——驻白哈儿湖的是镇国将军程怀靖,相邻的两个蒙古部落是准葛尔部和喀尔喀部,这仨可都是皇上的死忠。 胤礽这是请君入瓮,并榨干胤褆最后一点用处——胤褆年少便以勇武成名,他那不大的脑子里塞满了行兵打仗的经验,三征葛尔丹他的表现也极亮眼,跟其他弟弟是被康熙带过去溜溜,运点粮草刷点军功不同,他是真的上过战场的人,这一点就是胤礽也不能否认,他这个讨厌的大哥还是有些长处的。 这明摆着是给胤褆一条活路,胤褆想明白了,惠妃自然也想明白了,虽然可能此生再也见不到儿子了,但好歹还活着,还有爵位,若是再立下些什么功劳,日后能回京来未必不可能。 有这样一根胡萝卜吊着,胤褆和惠妃才真的心甘情愿低了头。 安顿好兄弟,胤礽还遵照康熙的遗旨,年长由子嗣的妃嫔可以由儿子迎奉到自家府邸居住,因此荣妃、宜妃、德妃都高高兴兴去各自儿子家住了,荣妃自然去的诚亲王府,宜妃去了恒亲王府,唯有德妃思来想去,还是从心去了十四的敏郡王府,这下满京城都看了回四爷的笑话,倒把四爷气得够呛。 直亲王去了白哈儿湖,惠妃的养子八爷又守了皇陵,她倒成了四妃里最凄凉的人,胤礽便奉惠妃为惠太妃,命她移居寿康宫居住。王嫔封了密太妃,也跟着搬去了寿康宫,虽然她生的十五阿哥封了愉郡王,十六阿哥封庆郡王,但十八还未开府,膝下又还有个幼女,便暂且还住在宫里,等日后送了女儿出嫁,再与儿子们团圆。 康熙的妃子实在太多了,哪怕放了一批出宫跟儿子住,也将寿康宫、宁寿宫都塞得满满当当,胤礽不得不下旨扩建这两个宫殿,好让自己这些年岁比他还小的无子庶母们都能安享晚年。 把庶母的事也安排好了,胤礽这才伸了伸懒腰,站起来活动活动了手脚,他面前宽大的龙案上有不少奇奇怪怪的小玩意儿——角落里专放印章的紫檀梅花玻璃小盒上头摆着个抽页挂历,挂历上还写着“莫生气”三个大字,那大字下头还有两行蝇头小字也十分秀丽:“别人生气我不气,气出病来无人替”。台历边上还有个做成番茄模样的沙漏,他站起来时正好漏尽了沙子。 梁九功躬着身子进来奉茶,他望见胤礽在那儿转手腕脚腕,不由面露微笑,再抬眼瞥见那小台历笑意更深——这都是程佳娘娘的手笔。 胤礽毕竟也是四十几岁的人了,这在古代都算是“黄土埋半截”了,尤其他当了皇帝以后业务量剧增,时常久坐,程婉蕴担心他这样下去别得痔疮了(不是),这病在古代可不好割,便给他设计了个番茄钟沙漏,到了点就让他起来活动一刻钟。 至于那台历……与先帝爷相比,胤礽虽然算脾气挺好的皇帝了,但也不是没脾气,也会经常被胆大包天或者写得乱七八糟的折子气得肝疼,于是便写了这么个台历给他,虽说俚语粗俗,但却能逗万岁一笑。 “皇上正好用茶,这是程佳娘娘让人熬煮的石榴红茶,加了半块冰糖、两片陈皮,说您多喝几杯,能调理脾胃。”梁九功慢悠悠地将茶放在桌上,他也已七十岁了,康熙驾崩后他自请殉葬,但被胤礽亲自劝了下来:“皇阿玛走后,这世上再无亲恤朕之长辈,梁谙达如何忍心抛下朕?” 他如今便留在乾清宫后边的廊房荣养,平日里没什么差事,但他也闲不下来,常替胤礽端茶倒水,胤礽劝不动,便也随他去了。何保忠如今成了乾清宫总管太监,忙碌不堪,有梁九功陪着,他也安心。 胤礽点点头:“搁那儿吧,使个人去毓庆宫跟娘娘说,晚间过来用膳。” 大臣们还对封后的事疯狂吵,胤礽却早早就催程婉蕴搬到坤宁宫来住,但她不肯,这太张扬了!而且后罩房住了那么多年,都习惯了,她有点不舍得搬,因此还住在毓庆宫里。 到了晚膳时候,天色昏暗,程婉蕴踩着漫天的橘色晚霞领着三宝和一溜小太监传膳进来,正好见胤礽还坐在一堆一堆小山般的奏折堆里埋头批折子,阳光从窗子外头落进来,将他拢在余晖里,胤礽身材维持得良好,不看脸,端这样看他在黄昏里的身影,似乎还是当年那个站在月色里向她伸出手的、闪闪放光一般的少年人。 她的脚步声惊动了专注办公的胤礽,他一抬起脸来,这滤镜便被他眼角的细纹打破了。 “阿婉来了。”胤礽搁下笔,招来小太监将桌上批好的折子先搬下去,自个起身移步来迎她,笑道,“你身上都带着面香,这是烤得什么饼?” 程婉蕴先是笑话他:“皇上鼻子倒更灵了!”随后便假装抱怨实则高兴地道,“还不是额林珠,千难万难稍来什么沙鄂的烙馍菜方,我试着做了做,带过来给您尝尝鲜。” 白哈儿湖打下来之后,虽说沙鄂跳脚生气,多次送信给胤礽让他归还白哈儿湖,胤礽都厚着脸皮装作没收到信,但白哈儿城建起来,居住在那边两地的老百姓却实实在在受到了实惠,通商更为紧密、联姻也更为紧密,很多沙鄂边民跟蒙古、满人、汉人通婚,程婉蕴还建议胤礽不对白哈儿城收通关商税,算是开放了第一个大清免税区,这下连欧洲的商队都愿意绕路从白哈儿城进华夏,如今那儿也越发繁华了。 也越发没人记得那地儿原本是谁的了。 太监们掀开食盒,胤礽看了看那沙鄂烙馍,内里是包的生包菜、番茄、胡萝卜,再搭配层层叠叠摞在烤叉上削下来的俄式烤肉,挤上番茄酱与沙拉酱,胤礽吃了两个没觉着和手抓饼有啥不同,他还是更喜欢阿婉做的卷饼,但想到是女儿送来的,咽下去道:“还不错,额林珠是不是在那儿吃不上什么好吃的?要不把七宝再给她送去?” 程婉蕴哭笑不得:“您快别纵着她了,她上回还说遇见了几个波斯商人觉着那边的人卷毛卷胡子长得怪好玩的,想从葱岭向西去波斯玩一玩,这是轻易能玩的吗?那可是要穿过沙漠的!要不是您登基,蒙古各部王公都要回京朝觐,她只怕都已经偷偷动身了!” 胤礽想着也是,额林珠这个女儿是给点颜色就能开染坊的,再宠下去可不得了。 程婉蕴可不止预备了俄式卷饼,春日里的羊肉火锅自然不可或缺,当年她进毓庆宫来吃的头一顿就是羊肉火锅,如今竟然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真是叫人唏嘘又怀念。 两人围着热气腾腾的铜锅涮着肉,一边说着等直亲王到了漠北,就让额林珠抽空回京来住一段时日,还要让她记得将儿女都带来,可不许像之前似的就自个一个人回来了。 程婉蕴早盼着能见一面素未谋面的外孙外孙女了,谁知道胤礽登基蒙古各部齐聚木兰朝觐新皇,额林珠居然和哈日瑙海两个大的回来了,几个小孩子都嫌麻烦没带回来,气得程婉蕴差点把人打出帐篷去。 没带孩子,谁爱看你们俩皮猴子啊! 用完了膳,程婉蕴也没走,自然而然地坐在暖坑另一头给胤礽做新鞋子,胤礽便在炕桌上继续批折子,程婉蕴就见他看一本扔一本,没一会儿手边就堆了厚厚一叠,不由怪道:“皇上这些都不批么?” 胤礽反倒将手里的折子递给她,笑道:“你看看吧。” “我不能看吧?”程婉蕴虽然这么说,但还是下意识地接了过来。 “这屋子里只有你和我,你看不看,谁又知道呢?”胤礽一笑,他可不是那等迂腐之人,什么规矩什么宗法,如今都得按他的规矩他的宗法来! 既然当皇上的都不介意,程婉蕴更不管什么规矩不规矩的了!她便好奇地翻了起来,翻完一本,暼了眼胤礽那含笑的目光,咽了咽唾沫,又从那堆胤礽留着不批的折子里再翻了一些,看完险些出了一身冷汗——这里头除了劝说胤礽大选,就是在攻讦程家,有说程世福为官不仁,清缴银子逼死人的,有说程怀章写反诗的,还有说程怀靖拥兵自重云云,当然还有骂她的,说她汉人出身,说她如八福晋一般悍妒,都人老珠黄了还霸着皇上不放,还有暗示隐射说她心机深沉故意养废了弘暄的。 程婉蕴被黑得一塌糊涂,看着折子里言之凿凿,她自己都快相信了! “我竟这么不得人心么?”程婉蕴傻了,难以置信地说,“旁的也就罢了,说程家进京时住在沿儿胡同,是我阿玛在歙县收受贿赂、鱼肉百姓才得以在京城这寸土寸金之地买宅子,这宅子分明是当初皇上赐的,真是颠倒黑白!他们怎么全冲着我们家来了?” 胤礽勾了勾唇:“不是冲着你,是冲着朕来的。” 上折子的大多都是小官小吏,明摆着受人驱使,明面上是反对他册立阿婉为后,想把这事儿搅黄,除了满汉各自两个集团背后的利益冲突之外,这些朝臣们更是为了试一试他这个新皇帝的斤两,看他能不能是个好摆布的皇上。 胤礽微微苦笑,当年皇阿玛曾和亲近的臣下嘀咕过一句“太子过仁”,反倒给了他们这些上蹿下跳的人一线希望,才有今日勋贵及文武朝臣们不约而同地暗自逼迫,要给他这个皇帝的下马威。 不过没过几日,满京城的人都知道了,皇上的年号虽叫“仁徽”,但他却并非一个“仁而无度”的新君。 凉粉 京城里三四月上下还乍暖还寒, 但今儿日头好,碧空如洗,十一公主正被太监驼在肩上, 扯着只大大的凤凰风筝在院子里来回跑, 程婉蕴与密太妃便听着小姑娘咯咯的笑声, 坐在寿康宫南院三交六菱花槅扇槛窗的稍间里,商议着今年夏天移驾圆明园后如何享乐, 趁空泡泡温泉、摘摘青枣, 或是泡樱桃酒, 也算悠哉。 密太妃笑道:“我啊, 这辈子最佩服的人就是娘娘您了, 苏轼说‘竹杖芒鞋轻胜马, 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就像写得是娘娘一般, 外头的风吹雨打又如何, 咱们只管照样过逍遥自在的日子。” 程婉蕴剥着松子, 听了故意笑话道:“人都说物以类聚, 人以群分,我与太妃投契, 正是因太妃也是这样看得开、想得开的人。”言罢又想到外朝的流言蜚语, 叹道,“我当初进宫来也从未求过什么虚名,如今都年近半百,又怎么会在意那些东西?” 当皇后不当皇后, 她其实没那么大执念,反倒是皇上对此的执念比她更深。 “当初朕什么也给不了你,让你跟着朕受了诸多委屈, 如今若还不能立你为后,朕便枉而为人了。”这是皇上有一日夜里揽着她的肩头忽然低沉着说的,两人年纪都大了,肉//体的欲//念下降了,但对彼此的依恋似乎却更深了,皇上几乎日日与她同起同坐,康熙这个岁数可大多都住在密太妃这样鲜嫩的新晋妃嫔宫里,除了貌美的宜妃,其他早年跟着康熙的三妃早就不承宠了,但胤礽登基后却迟迟不肯大选,与她在一块儿也不会嫌腻烦,程婉蕴有时都觉着胤礽对她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滤镜,只觉着她样样都好似的。 何况,她实则也想不起来她入宫那么久到底受了什么委屈,怎么回忆起来,好像一直都过得很舒服啊?她并不知道,胤礽这番话里,还夹杂着前世没能保护好她的愧疚。 终于走到了今日,终于护住了身边的人,胤礽又怎会在这样的时候面对不怀好意的朝臣而妥协?他四十来年隐忍、韬光养晦到今日,可不是为了继续受窝囊气的。 从寿康宫回来已近黄昏,程婉蕴听说皇上还被一堆大臣堵在南书房还未回来,使了人过来说晚膳和大臣们一块儿用了,她便叫了三宝过来,主仆几人一起调了菇丁鲜笋素馅,用豆腐皮儿包包子,预备皇上料理完朝事能垫垫肚子。 而南书房里,胤礽穿着件香色风府毛绸夹棉团龙袍,闲适地倚窗而坐,手里捏着几本折子似笑非笑地望着面前慌忙伏地叩头,汗如浆下的礼部尚书王泽宏,问道:“这些弹劾户部尚书程世福、翰林院掌院程怀章的折子可都是你王泽宏的门生张叔行上的,朕敢问王尚书,可对此知情?这些可是得了你这个尚书指示而行啊?” “皇上明鉴,学生冒犯天威,老臣也有教导之责,但……”王泽宏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心神,目光炯炯地抬起一张皱巴巴的老脸来,“张叔行所奏之事恐有风闻之错,但空穴如何来风?还望皇上彻查两位程大人才是,也好还他们一个清白。” 这是个老狐狸,说话不躲不闪、底子还不虚,一副刚正不阿、公正为国的模样,但却想趁机将弹劾程家的不实之言做实了。胤礽冷冷一笑,眼睛往窗外瞥了一眼,在南书房门外,还有十几个官员正垂手而立侯在寒风里。 王泽宏于康熙三十九年便任礼部尚书、左都御史,年轻时便长了一口钢牙,以直言进谏闻名,明面上是个无依无靠的纯臣,实际上却鲜少人知道,这人却是个极忠心的“八爷党”,胤礽原本也不知道,这还得感谢先帝留下的一堆粘杆处的暗卫,他接了手后又查了不少官员的辛密出来,倒省了胤礽不少功夫。 “朕为何要为这等莫须有的罪名彻查程家?”胤礽含笑讶异道,“王尚书既觉着门下爱徒所言不虚,也当由尔等去查证才是,是你们说程家有罪,便该拿出证据来,而不是用这么一本折子,叫朕替你们跑腿做事,这天下岂有这等不劳而获之事?” 王泽宏愣了一下:“皇上……”他与程世福同为尚书,都为从一品大员,他哪有什么证据,又怎么可能跑到人家家里去搜查什么证据?不过捕风捉影胡乱栽赃,要将程家拖进泥潭里罢了,谁知皇上竟然理直气壮地说,叫他们拿了证据出来,这不是故意偏袒吗?皇上就不怕天下人耻笑? “有句话,王尚书恐怕没有听过,这话还是太子嫔程佳氏对朕说的,她还给朕讲了个故事,朕也讲给王卿你听,好与你共勉。”胤礽笑容愈发和煦,说出来的话却仿佛将王泽宏的老脸撕下来往地上踩,“她对朕说,从前有个人,在一家店里买了碗凉粉,他只吃了一碗,却被人诬告说只给了一碗凉粉的钱却吃了两碗,他被人指责百口莫辩,只好剖开自己的肚子给别人看,好证实自己肚子里只有一碗粉,他清白了,却也痛苦地死去了。王卿,这世上的人就是这样,当你升官发财时,真心恭贺你的人少,说你趋炎附势、阿谀奉承得势的多;当你素来节俭勤劳,而夸赞你的人少,说你是个穷光蛋的多。这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你说是不是?” “你说程家有罪,朕就要大张旗鼓去查,否则便是偏袒,那朕若是说朕只赏了你一碗粉,你却吃了两碗,你是不是也该剖开肚子给朕看一眼,以死明志,好自证清白?” 王泽宏跪在地上,脸一下煞白。 “王卿下去好好想想吧,想明白之前都不必来上朝了,你的礼部尚书就由礼部左侍郎代理。”胤礽依旧眼眸温和、语气和蔼,轻轻抬手让王泽宏起来,顺带和一旁的何保忠笑着道,“瞧瞧,这聊起天来都错过膳时了,是朕的不是了,可别叫王尚书饿着肚子回去,赐礼部尚书王泽宏凉粉一碗,在廊下吃完再走。” 何保忠立刻从太监手里接过个小锅那般大的海碗,往王泽宏手里重重地一放。 王泽宏捧着那凉粉,已经快晕过去了。 他头晕目眩地走了出去,就听皇上在身后很愉快地说:“传下一位进来吃粉。” 王泽宏脚下一趔,险些摔了个狗吃屎。 除了这“吃粉剖肚”的威胁,更令王泽宏感到恐慌的是——皇上好像什么都知道,即便上折子的不是他们,即便推出来的人与他们丝毫无关联,皇上也能顺藤摸瓜把躲在后头的他们揪出来,谁是谁的人,皇上心里门清。 他们这些人又打错算盘了,皇上这人真不是好欺负的! 王泽宏坐在廊子下被一阵一阵的寒风吹得直打摆子,还得奋力往嘴里划拉冰凉的粉,塞了满嘴,连口热茶都没有,险些噎死,这又是皇上赐的御膳,一口都不敢吐出来,又是捶胸又是顿足才给咽下去,咽完便捧着碗幽幽一叹,看来想拉八爷一把都不成了,皇上盯得死紧,手腕子又硬,他们敢这么嚣张集体上折,就是打量着法不责众,皇上总不能将六部官吏全都杀了换了吧,结果今儿一试探…… 眼见聚集在乾清宫外长廊吃凉粉的大臣越来越多,王泽宏心也越发凉了。 皇上这意思就是:他真敢。 这三条腿的□□难找,会干活的官员还不好找么?每年在吏部等着候选的进士举子一抓一大把,他这么一逼迫,若真有那头铁的傻子真被皇上办了,说不定还能借口来一场大清洗,将朝堂上混乱的各皇子旧党都换个干净,正好整饬纲纪了。 当了半辈子官了,王泽宏不大舍得这顶乌纱帽,只好在心里给八爷道了声不是,而他身边好些满头冷汗吃凉粉的官员心里也是一样的想头,阿弥陀佛,如今天大地大皇上最大,各位爷自个保重吧! 一直忙到上灯时分,胤礽总算将这群刺头都恐吓了个遍,心情很好地对何保忠说:“去恒亲王府上,告诉他,连夜给朕订个封后的章程,朕最迟明儿早朝散了之后就得见到。” 何保忠兴高采烈地嗻了声,一溜小跑出宫传口谕。 正如王泽宏心里想的那样,胤礽还真是打着逼他们跳出来的心思,可惜今儿揪出来的这一批蝇营狗苟之辈胆子都太小了,略微几句就吓破了胆,何保忠还特意出去数了凉粉碗,各个都吃得跟洗过一般干净,一根粉都不敢落下。 胤礽略微有些遗憾,在吏治上,他和老四的态度是一样的,宁严些也不要宽,否则下头就不会敬畏法度,越发不知道何为奉公廉洁,就会闹成康熙在时那副人心浮动、贪污横行的局面。 借着阿婉封后一事,不过是他整顿吏治的开始罢了。 眼眸好似掠过火星一般,胤礽已从后宫将前朝之事都想了一遍。 天晚了,他由花喇伺候着乘暖轿往毓庆宫去,后位未定,还在东宫之时便伺候他的李、范两个格格以及侧福晋唐氏便也都没安顿好。当然,除了后宫,还有更紧要的一件事,便是他膝下三个儿子,按例也该开府出宫了,但这事儿比阿婉封后还敏感,封何等爵位、何等封号都能叫那些爱下注站队之人浮想联翩。 胤礽不愿与先帝一般,晚年陷入诸王争储的祸事,因此他已决定不封太子,而是以金册密书将传位诏书封存在乾清宫的“正大光明”匾之后,有时,胤礽也明白,很多时候不是他的那几个兄弟想争,也有被身边、身后的那些跟随的人逼得没法子,不得不争。这是满清八旗制度下无可避免之事,皇子们领旗便有自个的一份势力,而这势力是双刃剑,一旦迷失自我,被蛊惑了心神就会犯下一生的大错,他自然不愿他的儿子们也成了这幅鬼样子。 还没走到毓庆宫,却又见雍亲王胤禛、恒亲王胤祺两人匆匆进宫而来的身影,胤礽在他们下跪之前便命停了轿,又称免礼,胤祺苦着脸道:“听了皇上的口谕,臣弟一脑袋浆糊,便扯了四哥一同进宫来讨皇上的示下,这封后的章程还得皇上指点迷津一二,臣弟头一回办这样重要的差事,生怕办得不好,皇上,您是想要办得快些还是……” “自然要办得快些,你不必担心,曹家的江宁织造将凤冠凤袍都用漕船送进京来了,若非外面那些大臣啰里啰嗦,朕都已经办完这些事了,还用得着拖到今日?”胤礽拎着两个弟弟又折回乾清宫东暖阁。乾清宫的西暖阁是康熙日常起居之处,里头的陈设与布置,胤礽没有动也没有撤,依旧维持着原样,自己则用了东暖阁接见亲近大臣、日常起居。 胤礽便将方才收拾大臣的事说了,胤禛与胤祺都面面相觑,心里也有了谱:看来皇上对封程佳氏为后是势在必得的,也是绝不容质疑的,只要皇上想办,那他们自然要尽力办了。 有时候胤禛与胤祺都觉着奇怪,在女人方面,不论是身为太子的胤礽还是已登记为帝的胤礽,都显得太寒酸了些,加起来三猫两爪,还各个都是三四十岁的老人了……而这几个人里,还硬是将另外三个都当摆设,就单单守着一个。 他们大清……这是又出了个顺治爷啊? 这心里的腹诽还没完,就听外头跪了个小太监,脆生生地回话道:“万岁,娘娘使奴才来问,问您什么时候回去,娘娘给您亲手包了豆腐皮儿素包子,是您最喜欢的鲜笋馅的,说是一直热在锅里,就等您回来吃呢。” 随即这两个老弟弟就见皇上的脸顿时软和,眼眸像浸了水似的,扭脸冲他们笑道:“你们看看,你们程佳嫂子真是片刻都离不了朕,处处都想着朕,她怎么知道朕想吃包子了呢?” 拍了拍两个呆滞的弟弟的肩头,又道:“朕先回去了,你们俩商议吧,要办得风光、要颁喻天下、还要大赦天下……” 说罢就一刻也等不得了,急哄哄让花喇抬轿子过来,就要回去陪程佳娘娘吃包子去。 胤禛与胤祺再次面面相觑,对视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不是,怎么皇上就这么回家吃包子了,方才事才议到一半,这是要留他们在这儿忙一晚上的意思? 正文完 臣子与新皇过招的第一回合, 以惨败告终。 正好胤礽为康熙守满了三七的孝,大行皇帝的梓宫可以移入皇陵安葬了,虽说国丧要三年才算期满, 这三年里还是不能过于奢靡铺张、大吃大嚼, 但紫禁城里的芦棚、白幡均已撤去, 又换回了亮澄澄的黄纱宫灯,日日进宫来哭灵的宗室也都散了, 各回府邸守孝即可。 于是胤礽便接连颁下圣旨, 他换下素色衣裳、正正经经颁告的诏谕, 头一个是尊生母赫舍里氏仁孝皇后加谥为“仁孝慈皇后”, 之后便是册立程佳氏为后, 顺带又按例封了唐侧福晋为妃、李范两位格格为嫔, 封格尔芬、阿尔吉善、程世福为一等公,随后一并开了恩科、免除苛捐杂税、大赦天下。 封后圣旨还没正式下, 程婉蕴就被眼见特别高兴的胤礽拉着去坤宁宫选院子了, 胤礽这几年越发乐观了, 用他的话来说, 便是与大臣打打口水仗也是有好处的,这坤宁宫趁此机会已修缮一新, 与原来不大一样了。 康熙立了三个皇后都早死, 后来坤宁宫就不再住人了,康熙四十年重修过一回,却是按照满族祭神的习惯修的,从此每□□夕各祭一次, 平日也有司祝、司香、司俎等宫女、太监负责祭祀,确保香火不断,每年的大祭帝后则会一起参加。 但胤礽却另外将毓庆宫后头的斋宫和成德殿重修为祭祀之所, 将各色神像如释迦摩尼、关公、蒙古诸神、画像等十五六尊神佛都做了场法事恭请了过去,又将坤宁宫的大殿恢复为当初仁孝慈皇后大婚时的样子。 “日后,你这大殿就用来接见妃嫔、内命妇。”胤礽牵着她的手一间间屋子逛过去,“日常起居,不如就放到东暖阁吧。” “皇上,这……”不大好吧?程婉蕴有点吃惊地抬起脸看向他:坤宁宫的东侧暖阁是帝后大婚时所用的婚房,当年十三岁的康熙就是在这儿娶的赫舍里氏。 她本以为胤礽会为她选另一头的西暖阁,毕竟东边那间那是他额娘和阿玛成亲的地方。 “屋子本就是用来住的,东暖阁更暖和、宽敞,从永祥门出来走过一条长廊就到乾清宫的昭仁殿,咱们何必舍近求远呢?”胤礽却并不介意,阿婉两辈子都是一顶小轿子抬进的毓庆宫,他本就亏欠她良多,如今虽不能再办一次喜事,但东暖阁整面墙都饰以朱漆,悬挂巨大的三层喜字宫灯,床榻也是上好的金丝楠木雕龙凤百子喜床,这是最好的,正是他本就想给她的。 有不少人进言说坤宁宫已祭神多年,贸然移神怕对神佛不敬,胤礽却不似老四是个虔诚的佛教徒,并不以为然,他的皇后为何要屈就去住小一号的东西六宫,皇帝是天,皇后就是地,他的阿婉就是要正大光明地住坤宁宫! 两人说着便走到东暖阁前的院子里,程婉蕴还惊喜地发现了檐廊避风处,竟用上好的松木为架、四面镶嵌了西洋玻璃做了个大大的水陆龟缸,尺寸约莫有后世的两米长,里头造了山水溪流,错落有致地种了矮小的石榴树、几丛观音竹,又铺上专门烧制的一指见方的青砖、隔了个江南圆院门样式陶泥龟躲避窝(门前还挂了两盏微缩得拳头大小却分毫不差的宫灯)、放了紫砂底槽清料子烧的随形大水盆。 程婉蕴一见就知道这是给元宝准备的龟缸了,她有些感动地望向胤礽,笑道:“皇上竟还记得给元宝做了个窝?它还在程家冬眠呢,睡着睡着,竟有了这样大一个屋子,真有福气。” “你年年都要亲手做南瓜虾粉饼送到程家给元宝过生辰,朕怎么会忘?老夫人已经走了那么多年,不如趁今年天气暖了,就让程世福将元宝带入宫来养,省得你日日挂念着它。”胤礽微微一笑,他原本也奇怪阿婉怎么那么爱小龟呢,这是满后宫都找不出第二个的爱好,但后来咪咪和旺财相继离世,阿婉不知低落了多久又偷偷掉了多少泪,胤礽便也觉着养龟竟也是有好处的,至少元宝如今还好好的呢!听说养得好还能再活二十年,保不齐能跟他们一块儿进皇陵。 这么想着,他又笑着指了指东暖阁后头:“还有呢,何止元宝,喏,你瞧。” 东暖阁东边的院墙专门做了个小猫洞,还贴了对联,可以供咪咪的孩子们自由进出,几只猫儿的猫屋也提前搬了进来。 另外两只水龟的缸安顿在后头,里头也铺了砂石、种上了水草,摆了几颗太湖石,还造了个斜坡,供它们自由进出。 程婉蕴在后罩房的花花草草能移栽的、能搬的也都搬了过来,还有她的葡萄架、秋千与面包炉,她笑道:“我说呢,皇上这几日非留我宿在乾清宫不许我回去,原来是为了布置这些个。” 胤礽揽着她,轻声道:“可还满意?朕知道你不舍得后罩房的花草树木、舍不得留在那儿的咪咪和旺财,毓庆宫日后朕不会再让旁人居住,后罩房也会留人看着,会让他们记得每年给咪咪和旺财供些肉骨头和鱼,你放心……阿婉,朕想你离朕近一些,咱们还要白头到老的。” 程婉蕴含泪轻轻点头:“皇上把我能想到的,没想到的都想到了,再妥当不过了。” 册封典礼的那天,春雨绵绵,程婉蕴天都没亮就被薅了起来,皇上则比她起来更早,先去乾清宫替她检阅金册金宝,皇后的册文,是胤礽让程世福亲笔写的,程世福也一把年岁了,已是个耳背健忘的老翁,他写得册文没有太多的华丽晦涩的词藻,回忆起女儿的点点滴滴却分毫不忘,长长的册文写得真挚动人,连胤礽已读了数遍仍眼眶微热。 册封皇后的正使必须得是满人,副使倒没那么多规矩,胤礽指了程怀章为副使,由他来向分列在乾清宫大殿外的文武百官宣册文。最后又让吉使在乾清宫前搭了黄幄,他又亲自到奉先殿祭祀、派雍亲王携册文前往天坛、地坛以及太庙后殿告祭。 在胤礽之前,也唯有先帝大婚册立仁孝慈皇后时开了纳采、大征、告祭等礼仪,这是因为仁孝慈皇后赫舍里氏是先帝的元后,往后的孝昭皇后、孝懿皇后都没有这等殊荣。 胤礽这么做,便是除了告诉天下臣民程佳氏是他认同的皇后之外,连自家地下的祖宗也得告知,不亚于当街拿起大喇叭沿街大喊:太爷太奶,朕娶老婆啦,她叫程婉蕴! 等到吉时,程婉蕴便带着妃嫔、膝下公主、皇子福晋、各宗室内命妇千万乾清宫向胤礽行六肃三跪三叩礼,之后再回坤宁宫升座,接受各妃嫔、公主、福晋等人的朝贺。 一切都忙完,天已擦黑,暮色苍茫。 程婉蕴卸了沉重的妆发,洗漱干净,坐在据说孝诚仁皇后洞房时的龙凤喜床上,望着烛火明明暗暗,竟还有些不真实之感。 此时,胤礽也换上了明黄里衣,刚泡过澡,他大步进了里屋还一身冒着热气,程婉蕴抬头一瞧,却见他身后一个跟着伺候的人也没有,当皇上的亲自端着个红漆条盘,上头放着一只汝窑天平冰裂梨形壶,两只天青冰裂莲瓣杯,看向她时还微红着脸。 “皇上怎么自个忙活起来了?何保忠他们呢,都躲懒吃酒去了不成?竟让皇上亲自端茶倒水?”程婉蕴连忙起身要接他手里的东西。 “是我不让他们伺候的,今儿是你受封的大好日子,朕把跟着你的人都赏了大荷包,又放了他们的假,让他们去后头廊子上也摆两桌吃酒,叫他们也沾沾你的福气。”胤礽干脆将东西搁在屏风外的圆桌上,笑着对她招招手,“阿婉来,夜深了不宜喝茶,喝两杯热酒暖暖肚子。” 胤礽将杯子倒满递给了她,却轻轻跟她碰了碰杯,举杯绕过了她的胳膊,他的眼眸温柔得好似要滴下水来,在她略带惊愕的目光下,用另一只手扶了扶她的手,示意一起喝下这杯酒。 程婉蕴怔忪半晌,终究也闭了眼,抬臂饮下。 清酒温和柔滑,热热地滚下嗓子眼,又落入胃里,像在人肚子里燃了一点小火苗一般,让人四肢百骸都温暖了起来,她不知怎的,忽而很想靠在胤礽身上静静坐一会儿,便倚身过去,胤礽也极习惯地搂住她,还轻轻抚了抚她的背脊。 “二爷,您说我们老了会怎么样呢?”程婉蕴一时很感慨,埋在他肩头喃喃地道,都忘了规矩,该称呼胤礽为皇上了。 胤礽也不计较这些小节,私下里他更喜欢阿婉唤他二爷。 他心里也满溢着欢愉,他终究还是和阿婉共饮了一杯交杯酒,也算了却他一生的愿景之一了,听阿婉这样问,他喉头也隐隐冲上一丝酸涩来,思忖片刻才温声道:“老了齿摇发白,咱们两个便一人一张摇椅,坐在暖和的日头下,你描针线,我替你煮茶,听风、听茶炉子咕噜噜的叫,无所事事便消磨一日,或是得了空、还走得动,咱们便去外头走一走,之前我答应过你,天南地北都去看一看,大漠的风烟、江南的水乡、云贵的山林、辽东的冰雪……” 胤礽也不再自称朕,好似两人又回到了后罩房一般,胤礽还是那个敏感多思的少年太子,她也还是那个刚进宫胆小摆烂的小格格,两人也曾这般紧紧挨着,在这波云诡秘的宫闱里相互依靠着、憧憬着未来。 “二爷尽唬人,你日日要批那么多折子,哪儿有空出去到处跑?”程婉蕴埋在他肩头笑出声来,“只怕将来我们两个都是纸上谈兵,对着堪舆图空想呢。” 胤礽却很认真:“先帝何等英雄之大才,都能提前下禅位诏书,将来孩子们长成了、懂事了,我为何不能将国事的担子提前交给他们担着?我啊,和先帝不一样,我不想守着这把椅子过一辈子,历经那么多事,阿婉,我都看开了。” “我想好了,阿婉。” “只要与你相濡以沫、朝夕与共,不管是何年岁,我都心满意足。” 外头雨声淅沥,点点滴滴地打在屋瓦上,屋子里灯影婆娑,地龙烧得热烘烘的,程婉蕴伏在胤礽的肩头,不觉着冷,却罕见得想与他相拥得更紧一些。 良久良久,她终究忍不住轻轻应了一声。 “二爷,我亦同此心。” 番外·程皇后日常 仁徽三年的深冬, 又临近年关了。 雪压深庭,连日大雪终于放了晴,坤宁宫里的素梅静静地开放, 幽香弥漫, 堆积在天上好几日的铅云散去, 今儿阳光明亮,日头早早就探出了脑袋, 高高地悬挂在琉璃金瓦上, 照得屋瓦仿佛有融金般流淌下来, 洒了一地金晖。 程婉蕴穿着一身极喜庆的正红绸绣八团龙凤双喜绵袍, 通身满绣了红双喜、蝙蝠、仙鹤、仙桃、福禄寿等繁复精致的吉祥纹样, 衣襟的纽扣用珊瑚、玛瑙等打磨成梅花状, 头戴富丽的金累丝九凤钿,捧着只围狐皮的嵌红宝松鼠手炉, 坐在南窗下, 笑眯眯地搂着额林珠的幼女宝音, 一边给小外孙女剪核桃吃, 一边盯着自鸣钟的时辰翘首以盼。 她封后那年额林珠、乌希哈、茉雅奇都进宫来住了大半年,后来又遇上佛尔果春出嫁, 于是额林珠又留了半年, 亲自送妹妹出门子,谁知再过两个月,皇上又过万寿,于是她又留了一个来月, 接下来又轮到程婉蕴过千秋,今年程婉蕴正好五十岁了,这算是个大生日, 额林珠怎好意思不给额娘过生日,于是一留就留了一年,如今快过年了还没回蒙古。 额林珠虽瞧着外表沉稳了不少,但一双与程婉蕴如出一辙的杏眼里却还留着少女般的透彻与欢愉,她自小被父母宠爱,婚嫁又很合心意,日子过得快活,蜜罐子泡大的姑娘眼里没有阴霾,这世上似乎没有她真正感到烦恼的事,她坐在程婉蕴下首的绣墩上磕着瓜子,还想小时候一般,好奇道:“弘晋的福晋是澳洲府水师总督的女儿?听说她是出生在澳洲的,我之前还没见过呢。” 弘晋大婚当日她去凑了热闹,这小子经历了前头哥哥姐姐的婚事,还有十八、二十等小皇叔的婚礼,经验丰富、严防死守,额林珠和佛尔果春都没闹上洞房,而这会儿满人的婚礼也都流行学汉人弄什么挑盖头了,于是拜堂的时候也没瞧见这个“留洋归来”的弟媳是什么模样,额林珠只觉着自己去了又好似没去。 “额娘原来也没见过,人是你皇阿玛选的,后来等她从澳洲回了京来侯嫁,额娘先前叫进来瞧了两回,倒是个率真的好孩子,你阿玛的眼光不会有错的。”程婉蕴含笑点点头,怀靖如今常年守在白哈儿湖对付沙鄂,早在康熙五十六年,胤礽便跟康熙商议,在澳洲那边便派了格尔芬的儿子、第三任靖海侯施廷皋(施琅的孙子)去守,格尔芬的儿子与格尔芬一般,是个有点运道的小纨绔,嘴巴甜很机灵,主要是作为满人、皇亲国戚盯着施廷皋,两人起到相互牵制的作用。 施廷皋没让朝廷失望,他性格率直、能吃苦,极富有进取心,用兵又谨慎、周到,自打他接手澳洲水师,便日以继夜,废寐忘食地熟悉澳洲的诸多兵事,一面整船,一面练兵,与士兵同吃同住,兼注重工制造器械,每年都亲自挑选工匠和船,历时数年,使澳洲水师更加船坚兵练,事事全备,从此对各类外邦夷人皆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而且他意识开明、有远见,在朝野上下都对弘晳的西洋机器无动于衷的情形下,他头一回见到弘晳研究的蒸汽机后,便一直上书给康熙,求让弘晳做一个用蒸汽机驱动的大船给他带去澳洲,磨了近五六年康熙没松口,弘晳便偷偷地研制,等胤礽登基后,终于能够放开手脚让弘晳去做这蒸汽船,约莫耗费了两年多的时间,顶着雍亲王吃人的目光(造船实在太耗费人力物力,约莫废了十几条船,最后只得胤礽厚着脸皮找四爷喝酒才能让四爷这铁公鸡拔毛),花费了国库近三百万两银子,才做成两艘,在渤海湾试了半年的水,便全被施廷皋带去了澳洲。 今年年初,就传来施廷皋开着那不必受限于季风的两艘蒸汽船撵得英吉利战舰疯狂逃窜、丢炮弃船,一路追到美洲沿岸,还险些打下美洲两个港口的事儿,程婉蕴听了都觉畅快。 胤礽也很高兴,这是大扬国威的好事,于是在给施廷皋加官进爵的同时,又想到了他的女儿,派人去澳洲府暗中瞧了近一年,便做主为弘晋定下了施家长女为嫡福晋。 施廷皋再如何得力、忠心,在胤礽心里也毕竟是外人,澳洲实在太远了,又那么大一块儿地方,权欲动人心啊!胤礽一直想分一个儿子出去守澳洲,弘暄太文弱,弘晳是他属意的继承人,于是便只有弘晋了。 弘晋十三岁以后便一直跟着十三爷、十四爷在兵部历练学习,熟读兵书之余,还每年都去天津卫学如何操控战舰,甚至还有化名当小兵在军营里厮混个一年半年的经历,曾经爱吃的小胖子已被胤礽有意地训成了个黑皮肌肉壮男,个头也蹭蹭蹭地长,已成了三兄弟里最高大的那一个。 如今大清已将蒸汽船投入量产,弘晳也不在京,亲自去了天津、杭州的两处蒸汽船船坞,来回跑,成日里只盯着船只建造之事,忙得不可开交。莱先生已经年迈地走不动路,如今留在京城里荣养,胤礽赐了一间宅子给他,他如今都学会听戏遛鸟了,过得十分惬意。 若非弘晋定了年底成亲,程婉蕴几乎都快大半年没见过这俩儿子了。但她倒没有那么多的不舍或是愁绪,孩子们长大了就该过他们自个的日子了,做父母的从教会孩子走路的那一刻起,都是用目光送他们渐行渐远的过程。 对于父母而言,放手也是一种祝福。 最令程婉蕴心疼的是弘暄,两个弟弟远走,各有各的差事,他却一直留在京城——他封了襄亲王,如今住在宫外,但日日都进宫来给程婉蕴请安,还主动将膝下的小女送进宫,养在宁妃(唐侧福晋)膝下,宁妃无儿无女,弘暄幼时托庇在她身边小有几年,他感激宁妃的恩情,特意跟胤礽请旨,让女儿由宁妃抚养,宁妃为此感觉到落泪,如今守着小小的孙女儿过日子,简直容光焕发。 弘暄曾对程婉蕴羞愧地说:“儿子才能上不如两个弟弟能干,不能替皇阿玛、皇额娘分忧,对朝廷亦无力,身为长兄,便唯有替弟弟们多孝顺皇阿玛、皇额娘一二,才算尽心了。” 他也人到中年自己都当了不知多少茬阿玛了,却仍会因幼年的经历而感到自卑,程婉蕴不由心疼,将他拉起来,正色道:“弘暄,额娘从不认为你比你两个弟弟差,你虽不是我亲生,却是我养大的,我养的孩子我知道,你那样温柔、懂事又总为他人着想,额娘认为你很好,千万不许再这样说自己,也不必强迫自己背负什么,也不要事事与他人相比较,人应该看向自己,额娘不希望你变成先太子妃娘娘那样的人,那样太沉重了!你可知道,这世上啊,有许多人费尽心机都过不好平凡的日子,道家说了,无为而治才是最难的。弘暄,你该好好过日子,做自己喜欢的、力所能及的事,只要能够圆圆满满过一辈子,不辜负家人朋友,不辜负你自己,就不算庸碌,你明白吗?” “多谢皇额娘教儿子……”弘暄立刻跪下,喉头一酸,哽咽得连连点头,不由低下被触动得几乎要落泪的眼睛。 之后果然见他脸上笑容多了,程婉蕴也放心了些。 弘晋的婚事因国丧拖延了几年,今年大婚典礼是在他宫外的澳亲王府办的,她当皇后了,反倒只能遣青杏去王府道喜送礼,自个倒不能随便出宫了,因此今儿是弘晋头一回领福晋进宫请安,程婉蕴才打扮得如此喜庆隆重,坤宁宫也提前三四日便洗刷得石板青砖缝隙都干干净净,还挂上了不少喜庆的红绸、彩灯,在这样的大雪天显得分外温暖。 弘晋要先领着施氏去奉先殿磕头上香,之后去乾清宫见皇上,然后才会过来,在她这儿坐一会儿,还会去寿康宫给各太妃见礼,最后去宁妃、李嫔、范嫔宫里见礼,虽然胤礽后妃极少,但太妃们多啊!这一通全走完了也得一两个时辰,程婉蕴便早已打算让他们留在宫里吃了午膳再出去。 原本弘晳他们住的撷芳殿如今倒热闹了,正留着给各位爷膝下的皇孙们住,如今从直亲王数起到二十三爷,每家都送了儿子、孙子进宫来读书,就连八爷唯一的骨血弘旺也被胤礽接到宫里了,八爷自打儿子进了宫以后便安顺极了,听皇陵的守军说,八爷每日早早起来给先帝磕头上香、念经一卷,回屋用饭,午睡片刻,又起来亲自为先帝洒扫陵前庭院,晚间用膳后再去上香念经,深夜方回屋歇息。 胤礽听了笑着点点头,又让守军每个一月给八爷送去弘旺的消息,唯独八福晋死不悔改,常有不敬之语传出,隔三差五便被胤礽下旨廷杖,最后以郭络罗氏不贤为由,将其单独囚在皇陵西侧的房屋中,命人严加看管,不许八爷再见自家福晋。 程婉蕴想到八爷和八福晋便心里微微摇头,没想到比八爷更不甘心的,竟是八福晋!历史上八福晋会被四爷痛恨得下了圣旨替八爷休了她,逐回母家,后又令其自尽,不许人收敛,散骨扬灰才算消了心头之恨,想必也有这一层缘故吧。 “额娘,你听,是不是来了?”额林珠喜地站了起来。 程婉蕴也从飘远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果然听见外头廊子一重重奴才喜气洋洋地见礼声:“三阿哥新婚大喜!三福晋吉祥!” 额林珠立刻猴到程婉蕴身边,伸长脖子笑意盈盈地望着门口,只见不一会儿,青杏便将厚厚的锦毡帘子高高挑起,弘晋携施氏徐步进来,两人都披着喜庆的正红色大氅,里头是亲王服饰,一进来便红了脸,埋头打千跪下来磕头:“儿子(媳妇)给皇额娘请安!皇额娘安康万福!” “哎呦呦,你们竟是瞧也不瞧,我真是躲都没处躲呀!”额林珠不敢受弟弟、弟媳这样的大礼,笑着嚷嚷着几乎爬到炕上,躲到了程婉蕴身后,“都成亲了还羞什么,快抬起头来给额娘看看这新媳妇俊不俊!” 满屋子的人顿时都捂嘴笑了起来,程婉蕴笑着返身抓住像个猴儿一般都快爬到她肩头去的额林珠:“都多少岁的人了,还这般不稳重!快下来!” 额林珠吐吐舌头却从后头紧紧搂住程婉蕴的肩头,撒娇道:“我不,我长得再大也是额娘的女儿,我就要靠着额娘、搂着额娘。” “有大姐姐在的地方,永远都这么热闹、开心,怨不得额娘最偏心你了。”弘晋抬起晒得黑黝黝的脸来,也玩笑道:“大姐姐,你多少年没见我了?你看我如今可有大姐夫这般黑了?” 额林珠仔细一瞧弟弟,不由嚷道:“长生天啊,你这黑得,不点灯都瞧不见你了!” 程婉蕴却不依了:“臭小子,我什么时候偏心了?” “还说呢,额娘,前几日我就瞧您让三宝公公去挑乳鸽了,我让您杀一只煲汤喝您都不肯,可宝贝得呢,结果大姐姐一回来你就给她炖上了!”弘晋控诉道。 “小气包,你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一点吃的你记得最清楚了!”额林珠撇撇嘴。 母子三人眼见又要相互揭短怼上了,青杏在一旁轻轻咳了一声,连忙道:“娘娘、公主、三爷,三福晋还等着敬茶收红包呢!” 三人醒过神来,只见施氏站在那儿已经快忍不住笑了,她生得很柔婉的一个模样,细腰如柳,像是江南水乡里养出来的,但听说她拉弓射箭不在话下,还会操控舰炮,能用手铳杀袋鼠,澳洲几乎年年都有战事,大清用蒸汽机水泵在澳洲挖出了不少金子,惹得欧洲各国都眼红无比,因此年年都来犯,年年都要撩拨一下才甘心,澳洲人口少,施氏与其母便都得亲身上阵,帮衬施廷皋稳定后方、收容伤员,据说施氏对着断胳膊断腿的伤员包裹伤口也眼皮都不眨一下。 是个很坚韧、心智强大的女子,那会儿她刚到京城进宫拜见她的时候,程婉蕴就发现了,她身上某些地方与太子妃有一点相像,都是将门女子那种特别的气质,但她更多几分施家人那种久经沙场、有实地作战经验的自信与果敢,以及被家人所爱护长大的豁达明朗。 “不要紧,媳妇的阿玛额娘与媳妇之间也总有说不完的话似的。”施氏不禁笑道。 说话间,碧桃已奉茶上来,弘晋也恢复了往常稳当的模样,于是好好敬了茶,塞了厚厚的荷包,又叙了几句话,便让小夫妻连忙去给太妃们请安见礼,又温和道:“一会儿忙完了回来吃锅子,额娘给你们做了好吃的。”随后又对两眼立刻放光的弘晋道,“怎么样,额娘还偏心吗?” 弘晋小狗般呜呜出声:“额娘最好了!” 天知道他在军营那几年吃得是什么猪食!他太想吃了! 带着福晋出门去后,两人又乘轿子往寿康宫去,结果半道上就迎面遇上了一顶轿子,施氏回国时日尚短,家人虽谆谆教导,也有宫里的嬷嬷过来教各式各样的宫规,但她实则还认不到人,因此见对面轿子掀起轿帘来,露出一张约莫二十出头、年轻清丽的脸,施氏还以为是宫里哪位庶母,正要欠身,就听身边弘晋先开口:“弘晋见过陈太嫔!” 施氏:“……”原来不是庶母,是庶祖母! 相互寒暄几句,两人继续乘轿子往前,却在寿康宫门口又遇见了一个刚请安出来的宫妃,看着四十多岁,打扮得也朴素,施氏心想,这个应当也是太妃吧!话在舌尖转了转,幸好弘晋又笑着打千道:“李额娘好!” 施氏:“……”又认错了! 后来她才知道,这宫里四五十岁左右的,其实都是皇上的妃嫔,反倒二十来岁模样极美的是先帝留下的太妃太嫔们…… 针对这种现象,也有不少大臣劝皇上大选充实后宫,心里打量着送女儿进宫的念头,没有联姻的捆绑,这些八旗世家总觉得不安心,但皇上非但不听,还说他梦到了先帝,先帝对他托梦,让他要勤俭、多多与民休息。梦醒后,他十分感慨,当即在朝会上对臣下道:“先帝一生为国为民,极为俭朴,且不重女色,朕理当效仿先帝,这选秀一事,朕已是当祖父之人,膝下儿孙满堂,更不必再遴选妃嫔,以后每三年一次的大选,只为给宗室皇亲指婚,另外上行下效,身为臣子也不可纳妾成风,不如规定日后满汉官员纳妾不可超过五人……” 大臣们:“……”怎么还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不对,皇上您说先帝什么?不重女色?您看看如今还在宫里养着的几十位太妃太嫔您怎么说得出口啊! 这下好了,再也没有人在朝会上提出要让皇上纳妃了,大臣们第二回和皇上交锋,再次以失败告终,后来每回大臣们上书提些什么奇怪的要求,胤礽便会在朝会上幽幽一叹气:“先帝托梦于朕……” 只要一听到这个开场白,下面的臣子都纷纷虎躯一震。 不是,先帝爷怎么天天给您托梦啊!御史进言皇上给皇后办的千秋宴太铺张浪费,这不是符合先帝的梦示的么!怎么又托梦了呢!先帝不会连儿媳妇过生日都有话说的吧! 肯定是皇上您瞎掰的吧! 大臣们满腹牢骚,但敢怒不敢言,毕竟先帝当朝六十一年,是所有新老大臣都不敢僭越的一面招牌,胤礽笑眯眯地表示:哎呀,你们懂什么,皇阿玛生前最疼朕了!他即便到了下头也对朕事事关怀!这有什么奇怪的。 你们这些没爹死后关心的人不会懂的! 每天以怼赢大臣为乐的胤礽回了和坤宁宫说起这些事,程婉蕴也觉着头疼:“是了,接下来弘字辈儿的孩子约莫有十几个都要成亲,是该叫内务府预备起来了。” 若说当了皇后之后有什么不同,那便是:不能咸鱼了!每天都有处理不完的事!皇上后宫简单,又都是老人,程婉蕴使唤起来没什么心理负担,于是李嫔、范嫔外加宁妃都被程婉蕴叫过来天天开会,每人分了一摊子的事儿去忙,四个都要带老花镜的女人每天眯着眼对账本,也是挺心酸的,可惜儿媳都出宫去了,自家也有一摊子事,不然程婉蕴连舒和、顺颂还有新进门的施氏都要抓进来加班! 尤其现在到了年下,那更是日日996! 程婉蕴心下揣揣:这么忙下去,不会又猝死一回吧? 胤礽也瞧出来阿婉有些力不从心了,每天忙得焦头烂额,瞧着身子骨别累坏了!相比起来,他前朝至少还有雍亲王、恒亲王、怡亲王等兄弟分摊,又有各部官员做事,只需裁决重要事项即可,也就日日批折子麻烦一些,但他现在已经不批垃圾折子了,主意还是阿婉给他出的,阿婉说:“您啊,就根据每个月的折子定个考勤指标,下一道谕旨给官员,若是他们每月写问安折子、送礼折子、天气预报折子的超过两封的,就扣除本月所有俸禄,还要写两千字的检讨,若是每封折子都言之有物的,年底就给评个什么敬业官员奖,然后您给发些不值钱的玩意儿,比如奖状啊、证书啊,上头盖个您的私印,他们能高兴一整年呢!” 这法子极奏效,如今垃圾折子少了大半。 “要不今年内务府选秀,选几个聪明能干识字的宫女给你当女官,”胤礽心疼地起身给阿婉按按太阳穴,将她手里的账本子抽走扔到一边,“人不能让活累死不是,你教教她们,能帮你分担分担也好。” 程婉蕴耳尖微微一动,立刻转过身来抱住胤礽的腰,喜悦道:“皇上可是说真的?”太好啦!可以继续撂挑子啦!最紧要的是,或许可以借此机会,抬高大清女性的地位,这时候都是上行下效,若宫中开了女官之例,民间识文断字的女子也会更多起来,再加上开海,民智一定会更开放、更开明。她不求能做到平权,只求民间能少溺死几个女婴,都满足了! 随后又假装贤惠地叹气:“可这儿会不会坏了规矩?”康熙在世的时候可不许宫女太监学认字,生怕又引发前明的宦官之祸。 “不打紧,只是几个女官,又不是太监,也管不到前朝的事来,处理些后宫杂务也就是了,不会惹出什么乱子的。”胤礽却不在意,宫里人少事多,虽没有太后这等正经婆婆,但太妃太嫔却多得数不过来,每天调理太妃太嫔们的事情都能费一整日的神,胤礽早就想找人帮帮阿婉了,对他而言,什么规矩也没有阿婉的身体重要。 程婉蕴眼珠一转,借机扯着胤礽的龙袍求道:“皇上,咱们起先借着内务府大选的名头先试试水,往后成了体系、有了全备的规章制度,这后宫女官之制可否单独办一场女官的遴选?我是想着,甭管满人汉人,都能参与,能不拘一格降人才,也能促进满汉交融,您说呢?” 胤礽笑着瞥了眼阿婉,说道:“朕知道了,你啊你啊,心还是这么善。无事,咱先把这事儿办起来,以观后效,若是好,便依你的话推广开来,若是不好,再改。” 程婉蕴高兴极了,但转念又有些担忧:“但这事儿会不会惹得皇上被臣子非议?以往是从没有的,忽然办这事,大臣们恐怕又有话说了。” 胤礽不仅莞尔道:“你不必担忧,朕自有法子。” 大不了,再叫皇阿玛托梦一回嘛! 番外·后世论坛(修谥号) 程婉蕴到底上了年岁, 没等女官选进来,忙完过年的事儿还真病了一场。 倒也不能全怪累的,她贪吃,才刚进四月, 天气才刚刚暖和起来没两天, 就兴致勃勃要炖奶冻, 这东西炖好要静静地凉一会儿,若是能用井水湃过,口感会更好, 她没忍住,吃了以后肠胃便闹了起来,兼之春日天气骤变, 于是又添上几分风寒症状,来了个上吐下泻发烧咳嗽混合感染。 可把胤礽愁坏了, 叫太医瞧了几回不好,还发了脾气, 这是皇上登基以来头一回疾言厉色, 吓得两个太医都一骨碌跪倒在地,瑟瑟发抖头都不敢抬起来,还是屏风后头程婉蕴看不下去了,这当皇上的都不可避免有医闹的毛病,便示意青杏将她从床榻上搀扶起来,隔着屏风轻轻咳了一声:“皇上。” 两个本以为死到临头的太医忽然听见头顶万岁爷喷火一般的声音因这一声算不上多有力的呼唤而戛然而止, 约莫听着万岁爷重重运了几回气, 才忍下气呵斥道:“滚吧!” 两人躲过一劫,连忙拎起医箱要跑,又听身后皇上说:“等会儿, 你们不是说要食补与药补双管齐下么,那便将食谱说上几样来。” 他命人铺了纸笔,竟要亲自执笔记下,两个太医心底不免微微吃惊,连忙赔笑道:“是,《千金方》曾说春日当‘省酸增甘,以养脾气’,且主子娘娘如今体虚,食补便宜选用清淡温、能够扶助正气、补益元气的食物。平日里喝些山药鹌鹑小米粥、荸荠百合汤、蘑菇炖龟肉……” “我可不吃龟肉!”屏风后头立刻传话出来。 胤礽忍笑,将笔搁在笔山上,对着两个茫然的太医摆摆手:“行了,你们下去吧。” 等人走了,胤礽便又转过屏风来,侧身坐到床榻边,摸了摸她的额头,叹道:“幸好不烧了,否则不论你如何求情,朕也要狠狠罚太医院这群庸医不可。” 程婉蕴摇摇头,拍了拍胤礽的手安抚道:“皇上万万不可,太医院如今做出了多少济世救民的好药来,风寒这病本就要捱上七八日才能好,这不能心急,也怪不得太医。” 太医院已经走到微生物观测的前列,肺结核杆菌的减毒疫苗已在死刑犯身上开始试用了,如今医科也每年单独取士,征收民间妙手回春的大夫进太医院,一切都在往好的方面走去,虽只是一小步,但跬步千里,那不远的未来,总有一日能到达的。 胤礽也是关心则乱,他抚了抚阿婉还乌黑的发丝,轻轻道:“今年早些去圆明园住吧。宫里又冷又阴,不利于你养病。” 正好年过完了,也没那么多劳心劳神的琐碎之事,程婉蕴便点点头。 不带孩子,也没带其他人,帝后二人驻跸圆明园,往后的每一年,仁徽帝几乎都是一开春就与皇后在湖光山色之中享受园居生活,因没有其他闲杂人等,两人都放松下来,也不在乎那些规矩,相依相伴许多年也就过去了。 后世的人大多是从《仁徽帝起居注》、《女官学宫》、《何保忠自叙》等正史、野史史料里挖掘出了不少有关仁徽帝与孝贞景皇后的爱情故事,诸如“谁说帝王绝情?仁徽帝与孝贞景皇后的爱情故事,到底有多动人?”、“大清史上第一位汉人皇后,仁徽有多爱皇后程佳氏”、“孝贞景皇后,仁徽帝一生挚爱”、“细数清朝最爱妻的皇帝,仁徽帝必须排第一!”等等营销文章数不胜数。 论坛开贴每每提到二人,也是平地起高楼,热度超高。 “仁徽帝在当太子时,就已有侧福晋、几位侍妾,之后又大婚迎娶了太子妃、纳了两位侍妾,孝贞景皇后初入宫不过一小小格格,她何德何能,能受仁徽帝一生宠爱?” 这帖子里引用翻译了不少国内外有关二人的史料内容,据史料记载,仁徽四年,皇后得病,仁徽帝为此提前近三个月移驾圆明园,只为方便皇后养病,且在园居期间,偌大的圆明园便只有帝后二人以及皇后所养的乌龟和猫一起居住,连膝下几个儿女、媳妇、孙辈都甚少恩旨留宿。 “从《仁徽帝起居注》可以看到,仁徽帝在登基后不仅从无召幸其他妃嫔的记录,甚至连单独留宿在乾清宫的记录都有限,皇帝若是住在紫禁城,便几乎日日宿在坤宁宫陪伴皇后,每年还会为皇后的龟题诗、写对联,若移驾圆明园,甚至会不顾帝王的身份,为病中的皇后亲手熬粥煲汤,他与皇后的晚年,除却出宫游玩的时间,几乎都在圆明园中一起度过了。” 点开那瞬间翻页的帖子,还有更多网友的评论:“何止,仁徽帝根本就是黏老婆大狗好不好!他根本离不开皇后一步!他和皇后的长女固伦长公主额林珠不是和亲蒙古了吗,有一年木兰行围,固伦长公主提出想请皇后经密云越过长城,通过承德进入草原,然后驻跸长公主府住一段日子,皇后欣然同意,但因当时正值大清跟英吉利等国争夺太平洋海上霸主地位的关键时刻,仁徽没法跟着去,只能跟老婆分开。皇后在长公主府大概就住了半年吧,你们知道仁徽帝给他老婆写了多少封信吗?半年六个月,一百八十多天,写了89封信,平均两天就得写一封,有一半的信是表达思念,还有一半是催皇后回京的,真服了啊。甚至皇后回信写得少点,仁徽帝还会委屈巴巴地在信中写‘相别甚久,所言愈短,朕心甚痛。’然后还要照例催一下皇后回家‘春暖花开,冰雪消融,元宝已出土走动,朕钓虾喂之,竟扭头而走,可恶至极,阿婉当尽早归来教之。’这些原信件如今还收藏在故宫博物院展出,有去故宫玩的宝子一定要去看!把人笑富了好吗!” “你猜仁徽为啥叫仁徽?孝贞景皇后是我大安徽人啊(我老乡,骄傲叉会儿腰)!年号有那么多寓意好的字可以选,他偏偏选了皇后家乡的‘徽’字,他真的,我哭死!” “楼上,有没有一种可能是这个‘徽’字不仅有徽州、安徽的意思,还有出自《尚书·舜典》:慎徽五典,五典克从的意思?徽字在《尚书》里本来就是盛大、美好的意思啊,唐朝还有个年号叫永徽呢,仁徽选这个年号,应该是表达想要以仁政缔结盛世的美好愿望吧?” “我不管我不管,仁徽帝就是爱妻如命!” “弱弱回一句,其实仁徽的原配应该算是太子妃石氏……只是她不受宠又死得早,不然皇后估计还轮不着程佳氏来当呢,她也算小三上位了吧?” “楼上脑子有疾乎?你管正经太子嫔叫小三?而且要说先来后到,程佳氏可是十五岁就进宫了,康熙二十八年就开始陪伴仁徽帝,那个石氏是康熙三十五年才册封的好不!而且你都知道石氏不受宠啦,那到底谁是小三啊!” 在一堆热闹的议论中,还有另一位网友质疑道:“你们都那么推崇仁徽吗?可是他还蛮劳民伤财的哎,他十年里给皇后盖了三个园子,还有一个徽派的庄园,一共花了好几千万两,都能抵半年税收了吧?这都是老百姓的血汗钱哎。” “楼上,你不说仁徽时期国库银子翻了多少倍?仁徽帝很会挣钱的,而且康熙年间国库能从一年三千万两涨到康熙六十一年的一年四亿万两,也是还是太子的仁徽帝力主要开海远洋的原因,后来才能发现澳洲!后来很多人都把发现澳洲、开拓新大陆的功绩归结给了康熙,其实我认为不论是发现澳洲、开发澳洲、治理澳洲,这些功绩都应该算在仁徽的头上,没有他、没有他那个被戏称“史上唯一科学家皇帝”的儿子弘晳,就没有大清的工业革命转折,可以说仁徽一朝奠基了我们国家往后几乎两百年的近现代工业基础,没有他,若是照着康熙那贪污腐败、不重吏治的路子走下去,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顺带提一嘴,孝贞景皇后开立宫中女官之制,后来成为女官科举选才的先导,可以说打响了男女平权第一枪了。” “仁徽已经很好啦,就守着四个妃嫔过日子,他爹康熙有封号的妃嫔一共65个,还不算那些没名没分的宫女子,而且老康太能活,仁徽上位都四五十了,他的妃嫔也都四五十,结果一不选秀扩充后宫,二不怎么打仗,就只是花钱给皇后盖几个园子颐养天年、跟皇后一起出去旅游怎么啦?就他这个配置的后宫,你知道内务府比康熙时期节省了多少银子么?仁徽一共当朝二十五年(另太上皇时期十五年),就后宫人少这一项,起码省出了4个畅春园!另外纠正一下,仁徽给皇后盖园子的钱出自他的私库,并非户部的银子,没花老百姓的钱。” “好萌哦,自己节俭但对老婆特别大方的男人才是真男人!” “歪个楼,建园子得花不少钱吧,仁徽内库居然有好几百万两银子?他怎么那么多私房钱!” “回上楼,应该不止几百万两,仁徽监国时期自掏腰包入股了他弟弟老九的远洋海贸公司,算是大股东哦,听说他内库串钱的绳子都腐断了,钱都还没用完。” “看吧,不仅对老婆好,还会挣钱!” “你们别脑补了,仁徽入股老九的海贸公司明明是为了控制这个关系不怎么好的弟弟好不好,那么挣钱的公司肯定要GJ控股才安全,可不单单是为了挣点私房钱。” “惊!原来大清时期就有G企了?” “不是,最感动的难道不是仁徽和孝贞景皇后一起活到八十八岁,半年之内相继离世吗?你们有没有看何保忠的自传啊,他写的孝贞景皇后病重时仁徽衣不解带照顾、寸步不离,还在病榻前流泪求孝贞景皇后下辈子再和他做夫妻是不是真的啊?” “虽然何保忠的自传好像一本美食文,但这书是他收养的干儿子收藏起来一代一代传家的,专家鉴定过笔迹和纸张年份,据说是真的。” “何保忠也是个乐子人,他那什么自传啊,通篇都在流水账记录仁徽和孝贞景皇后的一日三餐,不然就是皇上皇后又赏赐了什么菜给他,这也好吃那也好吃,还要自吹自擂皇上皇后特别爱他、信任他,哪有人这样写自传的,他写的是菜谱吧!” “楼上的出来,半夜刷到这个帖子就跑去搜了一下《何保忠自叙》这本书,看饿了,现在下单点了一份水煮活鱼,减肥大业又一次中道崩阻,明天起来我又要胖了!救命啊!” “提到仁徽对孝贞景皇后临终前说的话的还有他们的外孙女葛尔丹宝音给固伦长公主的家信,所以应该是真实的,能相互印证。” “呜呜呜我去搜了一下仁徽和孝贞景皇后临终对话,半夜哭成狗,太感动了!在帝王家也能这样相濡以沫、白头到老真的好难得啊。” “你们没人觉得孝贞景皇后好像穿越的一样吗?很多野史都说牛痘、海贸、蒸汽机这些都是她给出的主意,她还写过《治蝗略》,入宫之前在歙县还帮她爹程世福做了很多民生好事,帮助歙县脱贫,自己当了皇后没几年就开始设立女官,这妥妥的大女主穿越文好不好!” “楼上,你都说是野史了,可信度存疑。” “歪楼了吧?不是在讨论为什么程佳氏能从一个小格格当上皇后吗?” “说到这个,你们有没有见过仁徽自己画的、还有让宫廷画师、外国传教士画的孝贞景皇后的画像啊?下面国画仕女图风格的是仁徽帝亲笔,工笔画风格是宫廷画师画的,然后!重点来了!看这个素描风格的!啊啊啊啊啊啊!孝贞景皇后也太美了吧!她画这个画像的时候是五十一大寿的时候,五十一岁啊!我还以为才三十!真的美到我心肝颤抖、口水直流![贴图][贴图][贴图][贴图]” “不敢想象孝贞景皇后年轻时有多美。” “+1,我这有AI复原图,但感觉真正的孝贞景皇后肯定比AI美。” “怎么这么惊讶啊,你们不知道孝贞景皇后的美丽是出了名的吗?仁徽当太子的时候可能还收着点不敢夸太过,导致登基以后放飞自我无时无刻不在夸老婆,当众夸孝贞景皇后的美貌大概夸了也有一百次吧,说她贤惠、淑善、窈窕、秀丽、脱俗等等,御制诗里写给皇后的就有三十二首,每一首都各种角度夸夸夸,本来正史是没有记载过孝贞景皇后的名字的,但仁徽给孝贞景皇后写信、刻章、写藏头诗,一口一个阿婉,于是现在大家都知道皇后的真名了。” “笑死,这皇上好肉麻啊!” “我要是有这样又漂亮又温柔的老婆,我也忍不住天天夸啊!” “你们想看皇后年轻的模样,那看固伦长公主不就好了?听说长公主和皇后长得很像的。仁徽刚登基那年不是把所有孩子都叫齐,让西洋画师画了一副油画全家福吗,现在那幅画都还挂在坤宁宫呢【贴图】,就是这个,画得挺逼真的,那时候长公主好像也才三十来岁?” “三十岁和十五岁不同啊,想看的是十五岁的皇后!” “港真,看上面那副油画,皇后和长公主真的长得好像!基因真的好神奇啊,就是长公主好像晒得有点黑,草原上紫外线太强了吧23333,不过这母女俩都是眼里有光、清澈又明亮的大眼睛,看来皇后在宫里也过得很满意,否则不会五十多岁了都还像少女一样的神态。” “你们都在看皇后和长公主,没有看到三公主吗,哈哈哈哈我的妈呀,三公主怎么跟康熙的画像一毛一样啊!笑死我了!还以为康师傅穿女装。” “仁徽老了也还有点帅哎,好高啊他,穿这种杏黄色的常服很儒雅温柔的感觉,然后他戴这种挂链子的老式西洋眼镜也太有感觉了吧!” “回楼上,我去故宫看过这个眼镜,展览介绍牌上写那个是老花镜哈哈哈!” “笑死,美大叔的滤镜瞬间破了哈哈。” “除了这张画像,还有帝后二人穿大婚吉服的画像!【贴图】,仁徽他真的好爱,因为程佳氏入宫时只是格格,他和程佳氏是没有办过大婚典礼的,为了弥补孝贞景皇后,他将生母赫舍里氏和康熙大婚的坤宁宫东暖阁给孝贞景皇后当日常起居的房子,后来还找机会和孝贞景皇后一起画了一张这样的巨幅画像,像不像我们爸妈当年没有办婚礼,老了补拍婚纱照的感觉?这画像一直挂在圆明园的九州清晏哦,门票二十可以隔着围栏看一眼,非常大!画得很漂亮,很震撼。” “仁徽真的把有关皇后的东西都保存得好好啊,不管是起居注、史料都很多有关皇后的记载,这比以前所有的后宫妃嫔加起来都多,仁徽好像就是要后世的人都知道他的皇后有多好一样,后来皇后先他一步离世,他本来很健康的身体立刻直转而下,很快就白发满头、无法起身,但他就这样都还亲自给孝贞景皇后写祭文、送葬(孝贞景皇后的葬礼是僭越逾制了的,花费银两巨大,若是楼上那个说仁徽劳民伤财的朋友知道肯定又有话说了,但仁徽就是想将能给的死后哀荣都给皇后,他亲自操办完皇后的丧礼后自己也不行了,跟弘晳说,皇后走的时候是三月二十八,这是他永生难忘的日子。因为当年,皇后应选入宫,指入毓庆宫那一天,正好是康熙二十八年的三月二十八。” “康熙二十八年的三月二十八,十五岁的少年遇见了他此生命定的爱人,从此相随相伴七十三年,中间风风雨雨历经了那么多,他们从未分离过,但今天皇后走了。” “‘朕只期望有一日能与皇后在另一个世界重逢,别无遗憾了。’仁徽的原话哦。” “把楼上那个叫‘南风手残志坚’的姐妹叉出去,你看你是想哭死我。” “那么会写你多写点啊!谁给楼上的楼上那位南风姐妹递根笔,让她从帝后二人相识的那一天写起啊!我想看他们一起度过的那一个个春夏秋冬,呜呜呜,我哭得好大声。” “+1,还有我想看《何保忠自叙》里仁徽在孝贞景皇后病重时对话的白话文,哪个姐妹有?我找遍了全网都只有文言文,我比较没文化,一下皇后一下皇太后,有点看不懂。” “姐妹,因为仁徽效仿康熙在江山稳固的时候早早就禅让归政了,他们两个晚年还周游全国了呢,所以以何保忠的口吻,称呼孝贞景皇后为皇太后,但以仁徽的口吻,却还亲昵地唤她皇后、阿婉,所以那本书里称呼是挺复杂的,下面是我自己翻译的,你将就看吧?” “春意正浓的日子,圆明园的梅子刚泛黄,正好是傍晚时分,透过竹帘往外探看,正下着稀疏的春雨,就是在这样一个有些冷、潮湿的春天,皇太后病得愈发重了。” “皇太后此病是去年冬天偶感风寒之后留下的体虚之症,但太后为人素来豁达,即便病痛在身,仍常笑称‘能活到此岁数,已承天之眷佑,不敢再多妄想。’,唯独太上皇时常因此怔忪不语,回头便命皇上加紧修整皇陵,并要求与太后死后同衾,让工匠将太后棺椁之位安置在同一墓室,不必分隔两间。” “三月末,太后病笃。” “太上皇亲侍汤药,以蜜糖哄之,言语谆谆,犹如哄骗幼童,待太后服药昏睡,又转身黯自垂泪,对我说‘何保忠,朕与太后七十余年未分离过,如今想到要分开,便心如刀绞。’顿了顿又道,‘你去取把剪子来’,我连忙取来,只见太上皇悄悄绞下一截太后的发,藏与贴身荷包之中。又捧着荷包呆呆不语。” “等到三月二十八日那天,太后忽而回光返照,精神异常好,能开口与太上皇说话,太上皇执着她的手说‘阿婉,下辈子你再嫁给我,我们再做一世夫妻,可好?’,太后笑着颔首说好,旋即又伸手为太上皇拭泪道,‘二爷别哭,我定在下头等着你,你慢慢来,不着急。’” “三月二十八日昏时,皇太后薨逝。” “快把这位姐妹的笔收了,别让她写了,我不行了。” “真希望阿婉和她的二爷真能有下辈子啊。” “会有的。”贴子里,ID名为‘南风手残志坚’的网友回复道。 “他们下辈子,一定会很好很好的。” 番外·我的额娘 我的额娘 我自小便觉着我的额娘是个不凡之人。 倒不是觉着她是个完人, 相比起来,额娘是个很多事情都不会,很多事情也怠懒做的人,她一点也不完美, 但恰恰是这样的不完美, 叫人觉着格外可亲。 但幼时, 我总觉着她无所不能,她会给我做风筝,会给弘晳钓冰凌, 会给咪咪缝猫窝,会做天南地北各式各样的美味佳肴,且都能做得好吃。她还会侍弄各种花草, 最喜欢的是山茶、蔷薇、红竹,后罩房里的花草倒没有贵贱之分, 野花野草不生得很高大也是从不叫人去铲的,即便是青石板缝隙里艰难冒出的一点不知名的小花, 她也会惊喜地拉着我蹲下来欣赏很久, 快乐地说:“额林珠你瞧,这花儿竟从这儿冒出来了,它可真努力,也真好看。” 后罩房的野花很多,石板缝隙里冒出来的往往都是那等花小叶小茎子也细的,矮矮地伏在地上, 安静地开在人的脚边, 花瓣上有一点点粉色,也不怕踩踏。 我不懂,想伸手去揪, 被额娘捉住了腕子,就听她笑道:“可别辜负了它这一番辛苦,要从这样的地方开出花来多不容易啊,额娘不是种了好些月季,都快开败了,可以剪几朵再养几日。”随即又带着我去剪盛放后的月季了。 额娘种花的土都是自己配的,她觉着内务府花草房里送来的土没营养,还容易板结,实在不好使,于是总是自己花费心思调配土壤,不同的花用不同配方的土,就像对待我们兄妹几个一般。 除了猫狗花草,额娘还养龟、养鱼养虾(虽说这两样大多不是喂了咪咪就是喂了元宝),她好似对这世上许许多多的生物都有用不完的耐心,不过咪咪和旺财年老过世以后,额娘就再也不养猫狗了,但还是会在后罩房院墙根下放些鱼干猫饭,给路过的野猫吃。后来咪咪和旺财用过的猫屋狗屋也让人拿到南花园去,放在能晒得到阳光的灌木下头,供那些野猫过冬用。 有一回她去园子里散步,看到有带崽的母猫领着三五个毛孩子窝在那猫屋里头,母猫很会带崽,在阳光下相互舔着毛、翻滚扑咬玩得正开心,她回来还高兴了半日,说也算替咪咪和旺财积了福,这样它们下辈子一定能投个好人家。 我不由地想,额娘真是太温柔了。 她平日里很少乱发脾气,她即便发脾气也不是胡乱叫嚷、急得面红耳赤的那一类,她只是会收了笑容,认真严肃地跟你讲道理,从来没有哭叫闹腾一类的表现,我真羡慕她的脾气,我就不行了,生气起来语无伦次是常有的事。很多次我也想学额娘的脾气,但最后还是没能做成。 她很爱我们兄妹几个,也盼着我们各个都好,但从不拘着我们读书写字,倒常常变着法子领我们四处游玩。那会儿弘暄还在石额娘院子里养着,他在背书时,我们出门摘梅子回家渍梅子糖,他站着练字,我们去花园里钓鱼摸田螺,他大晌午练箭习武,我和弘晳却窝在额娘怀里听她讲故事,屋子里的冰山漫着一点点凉凉的烟气,我和弘晳就这样渐渐睡去,记忆中,额娘温柔的声音一直伴随在我的梦中。 后来弘暄来了我们这儿,他才知道原来竟还有日日能出门玩的规矩?有时额娘叫他出门玩他竟都惴惴不安,但额娘常说:“我是从不许孩子每日都拘在屋子里的,即便要读书,也要出门玩上一两个时辰再回来读,晒晒日头吹吹风多跑多跳身子才会好,若只管一直盯着书本,那岂不是要读成书呆子了?” 额娘说得真好,这话可很是对我的脾性! 除此之外,额娘手很巧,不仅做得菜极好吃,做起女红来也是一把好手——我阿玛一年四季的衣裳,除却吉服朝服一类的,日常穿的便袍、鞋袜荷包扇坠全都是额娘一手包办,阿玛喜欢穿额娘做的衣裳,总说鞋子也做得格外合脚,骑马射箭、练武练拳都不累脚,反倒我们这几个小的,她是想起来有什么好料子才给做一身,平日里都交给嬷嬷了。 有一回,额娘给阿玛做了个灰鼠毛的坎肩,毛皮里子还缝了一层羊羔绒,那羊羔绒是亲手从羊皮上用细密的篦子一点一点梳下来的,取得羊毛里最绵密、细软的绒毛,再将这绒毛一点一点织起来,这样做出来的坎肩又舒服又轻薄,但极废心神,那件坎肩一做好上了身,就被阿玛宝贝得不像样子,冬日里是最常穿的,每到天寒下雪的日子,我总能瞧见阿玛肩头这件坎肩。 这件衣裳还被四婶婶学了去,似乎是因着四叔见阿玛日日穿得单薄,还以为他不畏寒呢,一问才知道这其中奥妙,阿玛只要遇着额娘的事,便一改平日里低调的性子,变得爱炫耀了起来,还脱下来给我几个皇叔瞧,细细地讲这衣裳如何费功夫如何舒服讲得头头是道。 我大伯是最瞧不惯我阿玛的,他当即就鼻子喷气哼了出来,但却不可避免地有些羡慕,身在皇家,一切吃穿用度哪有不精细的,身上穿的皮子各个不说七八百两一件也有一二百两一件,但若论用心,宫里的绣娘制出来的东西和枕边人度量着你的肩宽尺寸、一针一线都为你着想制出来的东西,那是截然不同的,何除了针法娴熟,还有这里头的巧思,也不是人人都有的。 至少我的大伯母是不大管大伯这上头的事的,说是自己动手做的,不过动手绣一两朵花罢了,或是锁个线,实际上都是叫奴才们做,这是宫里的老伎俩了!就是做菜做饭也是如此,唯有额娘是真的不假人于手。其他几个皇叔在家里的待遇也大差不差,他们便相互议论了起来,大伯还不信呢:“这也说不准,保不齐是底下嬷嬷的手艺呢。” 结果阿玛却脱口而出:“我自然知道,程氏做绣活有自己的针法习惯,她打结都是反向打结,还会将结仔细藏在里头的,因此是不是她做的,一瞧就知道。”结果皇叔们都震惊地望向阿玛,纷纷咂舌:谁会仔细去瞧这个啊?还记在心里…… 但阿玛就是会,他记得很多额娘的小事,再小的他都记得。 那件衣裳阿玛穿了很多年,直到那毛掉得差不多了,实在穿不大出去了,但也不舍得丢,还叫人妥妥帖帖收进了箱子里,这样费功夫的坎肩我和弘晳也有,但却是青杏姑姑给我们做的,额娘后来年纪越来越大,在做这样的活计也有些劳神,阿玛便不许她再做了。 我自小便功课不好,额娘也从不强求,我字写得糊涂,她还会笑着给我收起来,促狭地说:“等你以后长大成亲生子,我拿出来给你的儿女看,让他们跟额娘一块儿笑话你。” 我才不怕呢,哈日瑙海跟我是半斤八两,念书的日子里,不是我垫底就是他垫底,我们俩难不成能生出如弘晳这般过目不忘、学富五车的神童么?俗话说得好嘛,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我们的儿女相必资质与我们俩大差不差,只怕也是个先生在上头摇头晃脑,他在下头小鸡啄米的小糊涂蛋,到时候还不知道谁笑话谁呢! 在功课上头,我甚少因学得不好被额娘责怪,幼时学骑马射箭,是跟阿玛学的,阿玛是严师,指点起来很是严格,但我在这上头算有几分天赋,很快阿玛就没什么可教我的了,我便跟哈日瑙海学蒙古式骑马,单手持缰,这事儿算危险的,那会儿好些小姑姑跟我一块儿学骑马,因为皇玛法喜欢公主们厉害点,这样去蒙古就不会被欺负。 但姑姑们的额娘大多都不许她们跑得太快,也不许她们单手骑马,看管得很严,额娘却从不在这上头约束我,她只会出门时叮嘱哈日瑙海一句:“你们可要小心,自个要有分寸才行。”只有这样一句,不论是这件事,或是其他什么事,她大多是由着我的,想让我做什么便做什么,即便是瞎胡闹她也不会生气,还会乐呵呵地替我出主意,帮我瞒着阿玛。额娘打心眼里是不大看重规矩的,即便她当时还只是程格格、程侧福晋,她也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让我感到快活。 真奇怪,额娘怎么会养成这样的性子呢?她好像生来就是这样的,自由的,自得其乐的。 女红上头,额娘倒给我出了不少主意,还手把手教过我一阵子,我学过苏绣、湘绣,额娘建议我博采众长,不要仅学一种针法,我开始不知道好处,学到后头就知道她说得是极对的,倒现在我做起绣活来都又快又好,兼具苏绣的灵动又有湘绣的精致,这都多亏了额娘。 在婚事上头,我也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认定的哈日瑙海,只觉着额娘似乎比我自个都更早发觉这份心意,有一年哈日瑙海吹笛子给我听,我就坐着秋千轻轻地荡,那时候我们什么话都没说,但我看着他站在微风里,微微垂下睫毛,横笛而奏,我荡起来的时候能越过高高的宫墙,看到辽阔碧蓝的天,那笛声又润又轻灵,像是一把软软的毛刷,刷在我的心里。 夜里我跟额娘一块儿煮夜茶喝,额娘竟眨眨眼睛说:“额林珠,你要不要学个萧?这样哈日瑙海吹笛子时,你不是就能以萧相和了么?”我刹时便红了脸,嚷道,“额娘你说什么呢!” 额娘却只是笑:“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这有什么呢?” 后来我还是跟阿玛学了马头琴,额娘瞎出主意,偏偏我却忍不住听她的。 即便是爱慕之情这样容易引人非议、大做文章的事儿,额娘也从不拦着我,我年少不懂事,原也以为这是理所应当的,还误以为这天下的父母只怕都是这样与儿女亲亲热热、宽容和气的,直到茉雅奇和石额娘数次大吵大闹,几乎到了要自寻短见的地步,我才知道我错了。 这世上唯有额娘是这样的额娘,如她这样的人,实在太少了。 是我命好,才投身在她肚子里。 我从此便将额娘当做了自己的榜样,我想我日后也要做一个如她一般的额娘,我也要对我的孩子们像放风筝一般,远远拽着一个线头就好,由着他们随风而高飞。 只不过我恐怕比不上额娘的是,我做菜的手艺不怎样,哈日瑙海吃了好几回我烧的羊肉汤都闹肚子,但回回我问他好不好吃,他都煞有介事地说好吃,直到我自个尝了一口,后来我就不做了,毕竟哈日瑙海也只有一条命,他的命也是命。 那年我请额娘来准葛尔小住,额娘一个从未来过漠西、长居京城繁华城烟之中的人,却亲自下厨给我做了几回手把羊肉,还做得分外正宗,把我几个没见识的儿女吃得满嘴流油,有一个算一个都猴在额娘怀里,甜丝丝地唤祖母。 额娘跟我们一块儿骑马,准葛尔部的草原很临近藏地,这儿似乎连草、牛羊都染上了这种远离俗世的空灵,牵着马踏着软而湿的草面漫游,身后不远处便是仿佛触手可及的巨大云层,被霞光照成了金色,云层后头还有连绵的冰川,额娘先住在我的府上,后来又跟着我去了草原上住毛毡帐篷,每到冬季,为了寻牧场和河流,准葛尔部都要迁徙,额娘竟也一点不叫苦,颇有兴致地与我们一块儿拆帐篷、搭帐篷,帮着赶牛赶羊,乐在其中。 到了地方,坐下来掰茶砖熬奶茶,还知道加盐,做得奶豆腐比哈日瑙海的老仆还做得地道,外头杀羊,额娘也不怕,围着看,还夸杀羊的奴隶厉害,就一把小刀,不出一刻钟就能将一整个羊骨架完完整整地剥下来,羊皮也是完完整整的。 草原上也有暖和的山坳,初春冰消雪融,会在河岸边冒出一片翠绿的蒌蒿,这东西在草原上很难得,像芦苇似的,草原上的人不大知道这东西能吃,额娘却知道怎么料理,亲自带着我们去采,用牛油、鲜牛肉一并炒,鲜美无比,咬起来脆生生,带一点甘甜,后来额娘回了京,我每年都叫人去采,自个炒着吃,却总觉着没有额娘炒得那么好,吃起来反而不是滋味,或许是因为我想念额娘了吧。 我去蒙古带了一窝黑白西洋牧羊犬,本是极温顺伶俐的狗,结果被哈日瑙海部族里的蒙古大獒犬带着,竟也学得很是凶猛,如今这七八只狗一齐守着牛羊,连狼都不敢过来,额娘也不怕,獒犬一生只认一个主子,还是个没睁眼的狗崽子就是哈日瑙海亲自喂的,吃羊血羊肝长大的,站起来比轿子都高,哈日瑙海叫它坐下,它便乖乖坐下,这样额娘也敢切肉去喂了。 揉揉巨大的狗头,额娘眼里流露出一点怀念,我知道她想起旺财了。 我本想带额娘一块儿去拉萨在寺庙里再住段日子,但阿玛催得急,往来准葛尔的传驿腿都快跑细了,几乎日日都能见到从京里来的人,我不由抱怨道:“又来了又来了,阿玛可真是的,他不是忙得很么,怎么还催得这般厉害。” 额娘也叹气:“你的阿玛是越老越粘人了。” 我便也跟着笑。我是知道的,以往宫里不少人说,额娘是以色侍人,但我却觉着阿玛待额娘的心比额娘待他还要深厚,额娘不在他身边,他似乎觉也睡得不着了、饭也进得不香了。 乌希哈就很羡慕额娘和阿玛之间的情分,她的额娘刘侧福晋生完孩子后随着年岁大了,自然就渐渐不那么受宠了,虽说有子有位分,在府里也是头一份的受人敬重,但五叔几乎隔上几年就要纳一个新的侍妾,新人总是要新鲜一阵的,他们府上也时常斗得不得开交。 我记事起,好似毓庆宫就没怎么进过人了,阿玛在这上头是很体恤人的。额娘不喜欢一直住在宫里,后来阿玛便带着额娘出宫游玩,他们先回了一趟歙县,悄悄的,谁也没告诉,一起去曾外祖母那上了香,又住在白墙青瓦马头墙的老院子里,宁宁静静地听风看水。 额娘写信捎来一只竹编的小篓子,里头装满了紫砂做的小柿子,说是与阿玛闲来无事,信步到一家小工坊,就坐在水边,与天光云影相伴,两人亲手做的。还说做完了天也擦黑了,她与阿玛便手牵着手走在漫天的落日余晖之中,踩着湿漉漉的青石板,听着自己的脚步回响,慢慢地走,河边有洗衣妇的棒槌声,还有举着竹风筝满巷子乱跑的孩童,笑容能传得很远很远。 我总是捧着信看着看着就不自觉微笑起来。 额娘的信总是叫人心里安宁,好似在看一副画在素白绢纸上的水墨画,让人心里也跟着宁静下来,静静地赏看,又如流水般温柔地淌进心底里。 后来额娘每去一个新的地方,就会给我们几个兄妹捎东西,他们大多逗留在远离浮华喧嚣的淳朴乡野,也不着急,喜欢的地方便租个小院多住一会儿,阿玛的水墨很好,随信捎来好些额娘的小像,有在暮色中洗手作羹汤的剪影,也有在晴朗的晨光下仰头与高墙上的野猫对话的俏皮样子,他们与山水为邻,赏花乘凉,三餐四季,如此叫人羡艳。 阿玛很少惹额娘生气,曾经大伯还跟皇玛法告状,说阿玛纵容额娘,惯得厉害,说八叔是个畏妻的便罢了,头一回听说还有畏妾的,皇玛法自然是不信的,额娘在外头名声很好,上上下下的奴才没一个不说她仁慈孝敬的,她对阿玛的好皇玛法也看在眼里,还有弘晳这个鬼灵精常常不动声色在皇玛法面前夸额娘,因此没闹出什么事来。但这话还是传了出去,阿玛得知之后也不生气,反而呵呵笑道:“有么?我自觉还惯得不够呢。” 听得四叔五叔一阵牙酸。 五叔和他的福晋关系不好,四叔跟四婶也是敬重大于情爱,我有一回躲在树上掏鸟蛋,就听见他们说起这个,他们都想不明白阿玛这样的身份怎么能就一颗心系在额娘身上,弱水三千只取了一瓢,再也瞧不进其他人了。 这事儿似乎一直到阿玛登基为帝之后很多年,都还是很多大臣宗亲闹不明白。但我想阿玛和额娘自个的事,他们自个是最清楚的,喜爱一个人,难不成是没有缘由的么?我以为一定是有缘由的,但这缘由却不足为外人道也。 后来我也老了,听闻额娘病了,很想赶回她身边去,可惜自个身子不争气,竟也跟着病倒了,我想着即便抬也要回到额娘身边去,但哈日瑙海不许,他红着眼求我,好歹顾念顾念他。最后只好让宝音立刻快马赶回京里去,让她替我尽孝,后来我从她信里听说了阿玛对额娘的话,我也想着,若这世上真有轮回,真有下辈子,我也想留在额娘身边。 即便不是母女也无妨,忆起幼时与额娘同床而眠,半夜曾见过额娘被梦魇着,也不知她梦见了什么,像是被人欺负得狠了,哭着说就是宁愿死了也要去上学,谁也阻止不了。 额娘幼时上学那般艰难么?小舅舅似乎说过他们家以前并不宽裕。但外祖父是个极疼爱额娘的人,又很开明,想必不会拦着额娘就学吧,也不知额娘梦见的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了。这事情一直藏在我心里,因为额娘醒来后坐着不说话,神色很难过,我便不敢问了。 所以……不是母女也无妨,若真有下辈子,我想做额娘的姐姐,由我来保护她,再不叫人欺负她,就像她爱护我一般,我也期望她一辈子快快活活的。 番外·在现代的日子(1) “阿辸, 要下车了。” 一只手轻轻地推着胤礽的肩头,他费力地睁开眼,盛夏的阳光穿透了列车车窗,正打在眼皮上, 他下意识抬手遮挡住刺目的光线, 他穿着西装套裙的妈妈正收拾东西, 走道外侧,他这辈子的爸爸已经站起来从行李架取行李了,这让他慢慢地想起了自己如今身在何处。 转头望去, 火车已经靠站了,坐车的时候太长,他不留神睡着了。 这是终点站了, 乘务员正沿着座位拉下窗子,从窗子望出去, 能看见火车墨绿色的铁皮,停靠的车站也显得荒凉陈旧。 胤礽跟着父母下了车, 岭南山区的气候湿热而闷, 天好似盖着盖子似的,蒸腾得风都显得燥热,与北京干燥的气候全然不同。爸爸默默地拉着两个行李箱走在最前面检票出站,然后掏出直板手机打了个电话,胤礽跟在妈妈身边,却不自觉仰起头, 被车站出站口大厅那滚动显示屏上醒目的红色时间吸引了目光。 2005年, 8月20日,下午14:36分。 这是距离他曾生活过的那个王朝两百多年的世界。 他一出生就比旁人多了一辈子的记忆,原来真的有下辈子, 他学会认字后便开始泡在书店、图书馆,想寻找自己和阿婉的印记,同时也不可避免看到了大清的末路。 弘晳的儿子虽是个阿斗,但胜在听话,又有舒和这个厉害又长寿的太后盯着,好歹平平安安的。但他的子孙却越发昏聩,最终海贸所带来的财富与弘晳登基后大力提倡的“科学启民智”的政策既改变了大清,也成了终结大清统治的一把刀。大清被老百姓推翻了,所谓民能载舟亦能复舟,果然如此。 那是个天下各国都在巨变的时代,不止大清终结了封建统治,英吉利、法国、沙鄂也相继发生了光荣革命、法国大革命、十月革命,尤其俄国的十月社会主义革命让刚刚推翻了封建帝制的华夏在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中摇摆不定时,吹来了马克思救国的新风。 这是很痛苦的,胤礽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和记忆里那个自我作斗争,他要隐藏那个腐朽世界的自己,又要学会新世界的一切,要跟普通人一般上学,学历史书上的自己,以及在时忍耐着所看到“仁徽帝的封建局限性”之流的言论。 他这个封建的遗孤,不得不“批判与自我批判”、“革命与自我革命”,让他的思想一直处在崩塌与重建之中。 他这辈子也叫胤礽,却是同音不同字,姓应名辸。 从小他不爱说话,总喜欢独处沉思,此生的父母与康熙、赫舍里氏都全然不像,他们是大学教授,一个教英语,一个教物理,因他自小的孤僻冷漠,直到今日,他们都还定期带他去拜访心理咨询专家、问遍了各个有名的精神医院。 胤礽痛苦却又怀着一丝期望,就像如今他要接受唯物史观的涤荡,却又深信阿婉一定在某处等候着他一般,他也是来到了两百多年之后才渐渐明了,回忆着阿婉曾经不慎吐漏过的蛛丝马迹,还有她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他总算追寻到阿婉自由魂灵的来处了。 他长在红旗下,依旧生在“皇城根”,有一回家里有外地的亲戚来,他还跟父母一块儿买票去了趟故宫,逛故宫、看展览,走在过去了两百多年、已经和记忆中不大一样的紫禁城之中,听导游拿野史编排康熙六下江南的风韵往事,听得胤礽额角青筋暴起,嘀咕道:“胡说八道!” 那感受真是无比奇妙又让人凄惶,尤其从故宫出来,陪着亲戚去圆明园花了五十元坐了游湖的船,望着眼前熟悉的景色,他已经有些忍耐不住心底翻涌的情绪;又买一回门票进了畅春园逛去,胤礽一路都沉默不语,直到走到讨源书屋,听见某个举着扩音喇叭的导游讲解院子里已经两百多岁的海棠树,是当年孝贞景皇后所在时,仁徽帝亲自为其从广州移栽。 望着那颗四季花开的海棠,苍老的粗壮枝干被围在铁围栏里,夏日里也依然花开满枝头,胤礽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 花开依旧,可当初一同赏花的故人如今又在何处呢? 胤礽的惆怅无法与人诉说——因为他今年才八岁。即便扮不来孩子,即便还无法接洽分裂的思想,即便是心理教室和精神科的常客,胤礽也很好地保守住了自己的秘密。 或许是因为他的特殊,父母经常参加学校的支教活动,作为带队老师天南地北地跑,他们似乎期望不同的环境能让他开阔视野、心灵安定,因此每次也都让他也跟着四处走,并不强迫他坐在教室里按部就班的上学。 有一回父母支教的地点是安徽,他很激动也很期待,但最终失望告终,没人知道他在漫无目的的找寻着,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他没有找到想见的人。 今年学校给应爸应妈分配的教学点在岭南,同组的其他老师比他们家更早出发,他爸去年在甘肃支教时摔了腿,养伤花费了些时日,便迟了半个月报道,他们一家三口没赶上大部队,今日才会独自从学校转了几趟火车到了这个偏僻的大山深处。 希望小学所在的村子叫云川,很美的名字,却穷得叮当响。 县里才有火车站,他们出站后应爸问了人才知道,要到云川还要先乘车到西岭镇上,再到镇汽车站换乘长途车才能到村里。三人拖着行李箱问了好几个出租车,才有人愿意接他去镇上,等到了汽车站,才知道所谓的“长途车”和他想象中一点也不一样。 这“乡村巴士”是一辆带露天后斗的老解放卡车,漆都快掉光了,司机兼检票员下来收钱,去云川每人交三块钱就能坐,应爸交了钱,他先费劲地把胤礽和应妈推爬上车斗,自己再收紧啤酒肚哼哧哼哧地爬上来。 胤礽扭头就看见司机重新跳上驾驶室的时候,使劲关了三四回门都关不上,最后狠狠地一甩门,最后用根铁丝把门把手缠上了。 胤礽:“……” 车斗里两边摆了几张小竹凳,已经坐满了人,应爸只好找个空隙将自己两个行李箱横过来,三人勉强挤坐在箱子上,胤礽被父母挤在中间,像个夹心饼干,他爸妈左手边是个卖鸡鸭的阿婆,鸡笼用扁担串着就摆在脚边,右手边是个卖干货的阿公,几个尿素袋里装着没卖完的干香菇、木耳、紫菜、腐竹等。 他们都在看胤礽一家子身上看着就不大便宜的穿着,应妈有点不自在地扯了扯裙子,胤礽则藏起了脚下洁白的球鞋。 周围的目光让人不舒服,胤礽下意思往对面望去。 他对面正好坐着一个约莫八、九岁的女孩子,抱着个快要比她更高的竹篓,里头装着用透明的塑料袋紧紧束紧了口子的花生和板栗,女孩儿扎着有些凌乱的马尾,身上一件灰色的旧短袖也有些不合身,大得像个麻袋套在她瘦弱的肩头,被风一吹更显得单薄了。 那女孩儿很疲惫地埋着头,看不清脸,胤礽却不知为何一直移不开目光。 直到车猛地启动,重重地晃了一下,喷出又黑又呛人的尾气,炙热的风将碎发都吹拂到了她脸上,她不得不抬起脸来抹了一把。 盛夏浓郁的阳光趴在她的发丝上,露出一张雪白的、下巴微尖的小脸,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被阳光照成了浅浅的棕色,好似透明茶色玻璃一般,束成一把的马尾被风吹得晃来晃去,那落在她脸上的阳光也好似随风晃动着。 只要一眼,他就认了出来。 胤礽很难形容自己这一刻的感受,又是喜悦却又很难过,好像胸膛里有什么东西在咬,一口一片血肉,疼得他眼前几乎一片模糊,他想过很多很多次会如何与阿婉重逢,却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形,在这个渐渐行驶到崎岖山路的破旧卡车上,空气里浮动着田野和浑浊的气息,她那么小、那么瘦,守着花生,独自一人。 他一直看着她,神情又古怪,倒让女孩儿警惕了起来,她有些害怕地往后缩了缩,紧紧抱着竹篓,像是将那大大的竹篓当成抵御危险的盾牌一般,让自己能够安全地藏身在后头。 胤礽都不知道该如何跟她搭话。 想了很久,他转身扯了扯应妈的衣角,伸出手指了指她的背篓,和应妈说:“我想吃花生。” 应妈惊喜地听到儿子今天的第一句话,她其实一直怀疑儿子自闭症来着,因为胤礽读书学字几乎过目不忘,好像不用人教就会,但他从婴儿时期就不哭不闹,喜欢自己探索家里的各种东西,他不说话,不回应,经常发呆,应妈和应爸带他去医院,他不配合,找心理医生也看不出什么毛病,因为他根本就不理会心理医生。 他们只能把儿子一直带在身边。 像这种“我想吃花生”的表达,是非常非常罕见的!应妈和应爸都激动起来:“好好好!” 说着立刻就带儿子去对面去问:“小妹妹,你的花生怎么卖的?” 女孩儿好一会儿才从背篓背后露出一双清澈的眼睛来,想了想才轻轻地说:“5块一斤。” 应妈正想说称两斤,忽然又听儿子说:“都要了。” 女孩儿瞪圆了眼,好似看傻子,抬起脸用眼神求助于同样呆滞的两个大人。 应妈却不想错过儿子突然的改变,想了想,看小女孩独自一人也有些可怜,便点点头:“是,那我们都要了吧,这样你也好早点回家休息。” 女孩儿琢磨了半天,清澈的眼睛打量着面前的三个人,半晌才弯起眉眼笑了一下,道:“阿姨,你买的多,我再送你两斤板栗,栗子是我们这儿山上的野栗子,我自己上山捡的、自己拿沙子炒的,个头不大,但很香的!” “谢谢,你真会做生意。”应妈也笑了。 那也不用挑了,女孩儿似乎很高兴,从背篓里拿出个老式的秤杆,很努力憋红了脸将那半袋花生提了起来,称好,又手脚麻利地另外用红色的塑料袋装出来一袋板栗,抬起脸来说:“阿姨,一共五十二点五元,给五十就好了。” 应妈从背包取出真皮钱夹,翻了翻,只好歉意地拿出一张百元大钞:“不好意思,没零钱了。” 女孩儿接过钱,仔细摸了摸,又对光看了看,确定是真钱才收下,但很快她也为难了起来,她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个扁扁的碎布头缝成的钱包,翻来翻去凑零钱,找了半天也不够,急得快哭了。 应妈主动说:“没事,那不用找了。” “不不不,不能要那么多。”女孩儿摇头,“我是云川人,阿姨你也去云川吗?我回家找我妈给你拿零钱。” 应爸也好脾气地摆摆手:“不着急,我们就到云川,我们是来云川支教的,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说不定以后咱们还会在学校见面呢。” “你也是新来的老师!”女孩儿眼睛像是被点亮了一般,旋即又熄灭,垂下头情绪有些低落地说:“我叫程匀。” 卡车略过深浅不一的田野,风中有尘土的味道,吹着风,让一直沉默了许久的胤礽那剧烈跳动的心终于安定了下来。 没等应爸应妈接话,胤礽忽然开口问:“是朝辞白帝彩云间的云吗?” 女孩儿默然,摇摇头:“不,是多余出来的那个匀。” 胤礽一怔。 # 大概坐了一小时的车,因为儿子突然表现出对那个卖花生的小女孩儿的强烈兴趣,应爸应妈便将行李箱挪到了她身边去,一家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说话,这才知道,她和胤礽一样大,也是八岁,但她却每个月都自己坐车去镇上赶集,已经有一年的时间了,每次都背着那么大那么重的背篓。 应妈应爸很唏嘘。 胤礽则定定地望着她。 她今生的家里人口众多,有好几个姐姐妹妹,她是夹在中间最不起眼的那个,除此之外,还有个好不容易得来的弟弟,那是家里的小祖宗、心头宝。 她家里在村子里开了个小杂货铺子,卖些香皂牙刷毛巾漱口杯之类的日用品,还卖一点零食和早点,一家八口人挤在铺子楼上的两间房里,打了通铺都睡不下,她的床在衣柜里——把半嵌入墙体的衣柜最下头一层的木板拆了,便得到个狭窄的长条形空位,铺一层旧棉被当床垫,衣柜门留个缝免得憋闷,就这样睡。 听她平静地说着,胤礽难过地别开脸去,假装在欣赏一重一重的山,手指却因竭力克制而颤抖。 这“村巴车”是可以沿途叫停上下车的,最后才会进车站里等下一波客人,胤礽提出要跟着阿婉提前下车——他还是在心里叫她阿婉,实在叫不出那个陌生又冷冰的名字来。 应爸应妈也都顺着儿子,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他们对儿子突然能正常的说话、表达非常惊喜和珍惜,根本就舍不得阻碍他做什么。 阿婉背着背篓熟练地爬下车斗,胤礽想替她背,却被应爸拦住了:“我来我来。你们都是小孩子,不要背那么重的东西。” 阿婉推不过,只好红着脸说谢谢叔叔。 胤礽鼓起勇气跟她并肩而行,时不时就侧头看她一眼,跟她一起沿着马路往前走去。 应爸应妈跟在后头面面相觑,小声交流:“才第一回见,儿子怎么跟这小女孩儿那么投缘?” “谁知道呢,前世修来的缘分吧。”应爸耸耸肩,“不管怎么样,他今天说了好多话呢!” “是啊,真像个正常孩子了。” 眼前的村子屋子盖得稀稀落落,连一条像样的水泥路也没有,黄土路上砂石漫天,这云川村的位置正好在附近煤窑途径的必经之路上,路上顶多见几辆摩托车、三轮车,其他都是运煤的大卡车压下重重的车辙,掀起沙尘暴一般的黄沙,就在他们面前呼啸而过。 杂货铺在路边,门口不远处有两个石墩子,石墩子上架了快木板,有几个男人蹲在石墩子边上打牌,听见脚步声,其中一个醉醺醺地抬起脸来,用一种很凶的口吻呵斥道:“怎么才回来!成天借口赶集摆摊偷懒!今天卖了多少钱?先拿出来给老子应应急!” 胤礽皱起眉头,下意识就往阿婉身前挡了去。正想说什么,就见阿婉深吸了一口气,脸色瞬间冷淡下来,但还是低头走出来,从口袋里掏出那个自己缝制的钱包,但还没打开数钱就被那醉得东倒西歪的男人一把抢了过去,解开一看里头有张百元钞,这才嘿了一声:“不错嘛。” “爸!”阿婉却急了,鼓起勇气上前想把钱包拿回来:“那是应老师买花生的钱,我零钱不够,还要找给他们五十的!” “什么应老师不应老师的!你少骗老子!”男人见钱眼开,将女儿一搡,回头又吆五喝六去找牌友赌了,“来来来!再来!” 胤礽连忙上前扶住被男人重重一推往后踉跄了两步几乎要摔倒的小阿婉,她眼里已经羞愤出了泪光,低声道:“叔叔阿姨你们等等。” 说着,她快步冲进铺子里,没一会儿便跟在一个面色蜡黄但五官清秀的中年妇女后头出来,那中年妇女围着围裙,短发,看了眼等在外头的胤礽一家人,将他们的一身打扮从头打量到后脚跟,又回头瞅了眼自家紧紧咬着唇的女孩儿,在围裙上局促地擦了擦手,才犹豫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五十元还给应妈。 “对不住啊这位老师,零钱给您。”中年妇女带着浓重的口音说道。 胤礽的心早在看见这对夫妻时一点一点沉了下去,应爸应妈也为这样的父母感到无语,应妈沉默地接过了那张钞票,应爸弯腰将身上的竹篓卸下来,阿婉连忙懂事地上来帮忙扶着,她只将自己那一小袋板栗取了出来,仍旧将竹篓往应爸的方向推了推:“叔叔,花生重,袋子拎着手疼,你先把竹篓拿去用,回头有空再还给我就好了。” 中年妇女听闻皱起了眉头,嘴唇动了动,没说话但显然不大愿意,胤礽心思敏感,不愿阿婉回去被责怪,便寒着脸替应爸扯下了竹篓,一家人留下竹篓,提着花生走了。 阿婉站在门口很久,胤礽回头看了好几次,她不知为何一直站在路边,最后才在中年妇女越发不耐烦的呼喝下回转了身子。 胤礽跟着父母一步一步往学校走去,路倒是不远,就是越走越生气,一团火烧在他的胸口,烧得他想破口大骂,此刻他特别想回到那充满所谓时代局限性的封建社会去,好将阿婉这辈子的父母都千刀万剐,立刻就将她解救出来。可如今是法治社会,他没法子将她带走,她也不会跟他走。 他还记得所有,阿婉却好像不记得他了。 应妈也一路和应爸感慨:“那个小女孩儿真是可怜,这样的父母,哎!” 这村子里只有这一所学校,里头包含了小学和初中所有年段,又破又小,几栋教学楼都是红砖裸露、木质瓦顶的老建筑,最多只有三层,一层两个教室,就是一个年段了。 后头有一栋临时用简易板材搭盖的铁皮屋,就是他们下乡支教的老师的宿舍。跟同事接了头,和学校负责这项工作的主任也通了电话、和亲朋报了平安,应爸应妈笑呵呵将花生分给了一同支教的同事,把所有的行李归置好,天都黑了。 应爸马不停蹄跟这所学校的校长去了解具体学校的情况、学生的情况,应妈则去门口砖头垒的临时灶台准备晚饭,只留胤礽一个人躺在屋里硬邦邦的木板床上发呆。 他没一会儿又气得坐起身来。 他们怎么配,如此肮脏卑劣的一家子,他们怎么配当阿婉的父母,他们怎么敢这么折磨她!那么小就独自乘车出门卖花生,背着比自个个头还要高的背篓,那么重,弯着腰都快被压倒了,回来了还要责怪她出门太久没帮家里干活。 辛辛苦苦得来的钱,却通通都被抢去做了赌资。他快气死了! 除了气,心里还很不放心,于是他起来穿鞋,走到门口和应妈说:“妈,我要去买冰棍。” 铁皮屋确实热得人汗流浃背,应妈在门口烧饭烧得都热得都吃不下饭了,看儿子也满头是汗,她锅里还炒着菜走不开,便心疼地拿出十元钱给他:“那就去吧,还记得路吗?一直顺着马路往下就是了。”见胤礽点点头,她又说,“还有什么想要的,你自己看着买。” 胤礽捏着钱,快步往杂货铺走,快到的时候就听见半关了卷闸门的店里传来咆哮声、怒吼声,还有稀里哗啦砸了东西的声音。 他顿时跑了起来。 下一秒他就见阿婉灵活地从卷帘门下头钻了出来,马尾辫散了,脸颊半肿,嘴角也青了,正拼命往外跑,见到胤礽她愣了一下,谁知胤礽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带着她返身就往学校跑去。 “别怕,跟我走!” 男孩温热的掌心里是急出来的汗,耳边是坚定到让人安心的声音,明明是第一次见,却好像认得很久了一般。 她不知为何,忽然有点想哭。 番外·在现代的日子(2) 他们奔跑在黄昏橘色的风里, 迎面吹来的风将两人的头发都往后吹得高高的,他们躲避着轰隆隆的卡车,跳进路边的田埂,穿过又高又大的甘蔗林才慢慢地停下来, 胤礽像曾经一般紧紧地握住她的手, 那颗在新的世界惶然了八年的心终于不再悬在半空, 能够稳稳地落进胸腔里。 他拉着阿婉跑进学校那形同虚设的大门时,两人都喘得说不出话了,两人的后背都湿了一块, 汗渍印在衣服上,一会儿黏在背上一会儿又被风吹得透凉。 应妈举着锅铲探出头来,应爸蹲在门口的水龙头前头洗地瓜藤, 见胤礽拉着人回来都愣了一下,但随即他们就发现了那女孩儿脸上红肿的指印, 相互看了一眼,终究什么也没说, 只是招呼两人去洗手换衣服, 一起坐下来吃饭。 阿婉很局促不安,站在门口不论胤礽怎么劝都不敢进去,应妈妈盛好菜便擦干手走过来,笑着说:“没事,就在阿姨这里吃,你来, 瞧你们俩热的, 过来,阿姨给你换衣服。” 应妈妈的手很软很白,摸起来光滑得像豆腐一般, 阿婉几乎都不敢使劲去回握,她想起了自己的妈妈,一双手粗糙,因为日日洗衣做饭、进货卸货,还要下地种菜,骨节都肿大变形像葫芦似的,但她拿胶带缠一缠便继续做事,似乎忍耐疼痛已是家常便饭,而那双手打起人来也很疼。 她不知怎的有点眷恋这双柔软的手,没有挣扎,结果另一只手又被胤礽握住了,她便这样被夹在中间,牵进了屋子里。铁皮屋里的方木桌上多了一架绿色台式电风扇是应爸刚跟人买的,二手货,这村子里连卖家电的地方都没有,那电风扇的铁网都锈了,摇头的时候吱吱呀呀,但好歹带来一缕清凉,不至于让人坐着都汗流浃背了。 应妈妈从塞到床下的行李箱里找出胤礽的衣服来,扔给他,又将胤礽赶出去:“你先出去,去隔壁爸妈房间换上。” 胤礽出去后,她又开了另一个行李箱,那行李箱鼓得拉链都快拉不开了,应妈妈蹲在地上使劲一拉,里头装得满满的东西立刻就炸了出来,阿婉吓了一跳,才发现原来里头塞满了还没拆塑料封袋的小书包、笔记本,最下面便是被清洗折叠得干净整洁的旧衣服。 “这都是出发前跟邻居、亲戚、同事家要的,小孩子长得快,大伙儿家里都堆着好些没穿几次的旧衣裳,白放着也可惜了,他们不捐出来,也不是丢了就是送人,我正好洗干净带过来,看看有没有人需要的。”应妈妈从里头翻找出一件很漂亮几乎全新的蕾丝花边粉色碎花的裙子,笑眯眯地往阿婉身上比,“这件最漂亮,是阿姨买给侄女的,结果阿姨买大了,那孩子都没穿过,我看看,倒觉得你穿上正好。” 阿婉怔了怔,衣裳旧了就丢?难道不用留给妹妹们穿吗?她从来就没有穿过新衣服,她穿姐姐穿不下的,然后再留给妹妹穿。家里唯一有新衣服穿的是弟弟。 应妈妈将那件衣服在她身前身后比划,那柔软顺滑的布料擦过她的手臂,她连胳膊都僵了,好不容易,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阿姨,我不用穿那么好的衣服,我下地干活会弄脏的。” 应妈妈也愣了一下,她望着眼前头大身子小的女孩儿,她瘦得手臂上一点肉都没有,那么平淡地说着,她忽然就有些如鲠在喉,抬手摸了摸她细软的头发,将叹息咽在肚子里,又扬起笑脸:“没事,衣服脏了就洗,穿坏了就坏了,这没什么的,小女孩就应该穿裙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呀。来,你换上,阿姨再给你梳辫子。” 应妈妈还很贴心地找来一件小女生穿的小背心,然后才给她换这件小裙子,换完把人摁在椅子上,拿了梳子将她一头乱糟糟的头发都梳顺拢在手心里,尖柄梳子的尾端划过头顶,分出发线,很利索地扎了两个高高的马尾。 阿婉僵硬地坐着,盯着塑料小镜子里的自己,一动也不敢动。 “放松,阿姨手轻轻的,可能没有你妈妈梳的好,阿姨没有女儿,只会扎这样的小辫子。”应妈妈一边说一边将马尾又辫成两个辫子,再绕成两个饱满的小圆包,正想回身去拿自己的小化妆包,却听见女孩儿说: “我妈不会给我梳头的。”她扬起脸,眼睛弯弯一笑,“我都是自己梳,但我手太小了,抓不住头发,总是梳不好,阿姨你梳得真好看,谢谢你。” 应妈妈捏着梳子勉强一笑,赶紧扭过身装作找东西,将快要漫出来的眼泪抹去。 回过头来时,她已忍下了情绪,找到两个粉色的小发卡,夹在了女孩儿头上,轻轻问:“你爸爸妈妈对你好不好?” 犹豫了一会儿,她说:“爸爸不好,妈妈……不总是好。” “她经常骂你吗?” “嗯。” “会打你吗?” “会。” 女孩儿埋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她也是没办法。” 她似乎觉得自己在为妈妈找借口,又抬起脸来认真地说:“爸爸只会偷家里的钱出去喝酒、赌牌,妈妈要干所有的活,所以她脾气很不好,但我爷爷说,她已经尽力了,如果她不想要我们,她就会跟隔壁邻居家的婶婶一样丢下孩子跑了。” 应妈妈却皱起眉头:“但她不会打骂你的弟弟对不对?那这也是不对的。” 看着女孩儿干净的眼睛,应妈妈终究还是没有继续说什么,让她起身看看好不好看,慢慢转移了话题。她的母亲固然不是个好母亲,但那也是个被生活折磨得不堪重负的可怜女人,她没有什么文化学识,一直接受的也是传统老旧的思想,就像女孩儿自己说的一样,她没办法。 这是她的牢笼。 “你要好好读书,一定要好好读书。”应妈妈蹲下来,搂住她。 胤礽在门外早就等急了,等阿婉洗干净了脸、梳着辫子、穿着漂亮的小碎花裙子,嫩嫩的像河边的花,她有点不好意思,脸颊红红地被应妈妈推出来,胤礽却都呆住了,心里又有些酸涩——这样干干净净、白皙美丽的才是阿婉啊。 应妈妈热情地留阿婉吃饭,还将她汗湿的衣服顺手揉搓干净,晾在了院子里。 “一起吃吧。”胤礽拉住她不放,“你家里现在肯定很乱。” 阿婉沉默了,一般她爸喝醉了发脾气打人,她妈是没空煮饭的,她两个姐姐都只读到初二就早早就外出打工,不在家,她把两个妹妹塞进衣柜和床底下自己跑出来,家里现在肯定一团糟,今天她爸连柜台都砸了。 这时候回去也是挨打的份,她望着男孩乌黑饱圆的眸子,犹豫地点点头。 胤礽就笑了。 阿婉便也跟着笑了起来。 饭菜已经烧好了,天气热,屋子里更热,应爸把折叠的简易餐桌摆在了门口,三菜一汤,两荤一素,玉米胡萝卜排骨汤、蒜蓉拌地瓜叶、红烧排骨和梅菜扣肉。 这样的菜色在城里不过是一日三餐的标配,但在这个小村庄却很奢侈,胤礽盱着阿婉的神情就知道在她家里是甚少见荤腥的,见她埋头扒饭只敢挟地瓜叶吃,胤礽便站起来给她挟排骨挟扣肉,认真道:“你要多吃点肉。” 阿婉赶紧用手把碗盖住:“够了够了,你要给叔叔阿姨挟。” 穷人家的孩子,爹不疼娘不爱,阿婉是看尽别人的脸色长大的,她很知道人情往来,也对人的情绪格外敏感,她下意识脱口而出的话却让胤礽一怔,没多犹豫,他便真的给应妈妈应爸爸也一人挟了一块排骨,把两个操碎了心的父母感动得一塌糊涂。 胤礽其实怎么会不通人情世故呢,他只是还没办法接受应爸应妈而已,他心里,唯有皇阿玛才是他的阿玛,额娘姓赫舍里氏,他那“腐朽的封建思想”一直没法根除——他是爱新觉罗的子孙,如何能做背弃祖宗的事,轻易认旁人当父母? 他其实心里有过猜测,阿婉应当是从这样的时代回到过去的人,否则她不会知道那么多这个时代才有的东西,那些“表格”册子、那各类管理办法,但阿婉却适应得那么好,他却八年了都还没成功融入这个世界。 后来他渐渐明白了,阿婉是从今往古,古时的一切她都从学校、电视、网络里知道了,哪怕回到大清,也已有了心理准备,她见过更广袤的世界,又如何会被吓住?但胤礽却像是坐井观天的蛙,猛地被扔出了井口,所有的一切都是陌生又神奇的,犹如神迹一般。 面对这些,他的恐惧比好奇多得多。 幸好初来乍到最糟糕的时候,他只是襁褓里的婴儿,哪怕被骤然亮起来的电灯吓得魂不附体,也不会惹人注意。后来他长大一些,渐渐会控制自己的情绪,见得多了,便也习惯了。如今他都会使用应爸的大屁股电脑,玩打字母气球的游戏了。 但他还是怕露出马脚,因此一直少说少言多观察,也与应爸应妈保持着距离,却反而被他们认为他得了什么病,不过这样也好,胤礽想,这样他做什么事都有了一个充分的理由。 但应妈妈和应爸爸感动之余都觉得神奇,他们儿子可是创造过三五天一句话不说的战绩,但自打到了岭南、见了这个女孩儿,就什么都变了,但这样的变化是好的,他们便将这些记在心里,打算回头支教结束,再回去请教隔壁学院心理学的博士导师。 阿婉则心无旁骛地专注吃饭,应妈妈手艺不算很好,但她舍得放油放盐,排骨和肉都挑最好的,对付阿婉这个几乎没吃过什么油水的小孩绰绰有余,阿婉想起村子里哪家办喜事,会请她妈过去帮忙煮饭做菜,倒不是她妈做饭多好吃,而是村子里家家都是这样的,邻里之间红白喜事都要主动帮忙,但也会管饭给红包,每次她妈去帮忙,都会把她和弟弟都带去,两个妹妹太小会捣乱,她正好能背着弟弟干活,她妈把她带过去蹭饭也不会被人赶,但即便是吃席,她也没吃过那么好吃的菜。 她埋头吃饭,吃得小心翼翼,不敢浪费,也不舍得浪费,不仅饭碗米粒吃得干净,连把排骨上的肉都咬得干干净净,骨头嗦到没味了才吐出来。 别说胤礽,就是应爸应妈瞧了都不是滋味。 吃完饭,胤礽自告奋勇的要送阿婉回去,村子小得很,应妈妈也没什么不放心的,她一直有意识去锻炼胤礽的独立能力,并不想什么都包办,因此一边洗碗一边嘱咐过马路注意车辆。 但阿婉却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裙子,还是坚持要脱下来换自己的,说什么都不穿着回去,她摸了摸裙子说:“阿姨,我穿一会儿就行了,我妈不会让我穿的。” 胤礽却明白了,她在那个家里连这一件衣服都留不住。 他捏紧了拳头。 幸好夏天气温高,衣服又薄,她那件衣服已经几乎晾干了,应妈妈又拿吹风机吹了半个小时,阿婉换上那件灰朴朴的、洗得褪色的宽大T恤,似乎也松了口气,应妈妈把那件裙子装在袋子里,本来想让她带回去,后来想了想又说:“那先放阿姨这里,你开学的时候过来换上。” 阿婉听了眼眸亮晶晶的,高兴地点点头。 她这一点高兴也感染了胤礽,他因她的笑容心里松快了不少,幸好阿婉一直都是这样看得开的性子,否则怎么活得下去呢?他出门习惯性又去拉她的手,软软小小的,让他更高兴了一些,这辈子虽说境况不大好,但他遇见了小小的阿婉,能跟她一起长大、参与她全部的人生,也是一种幸事。这样想着,便连他也充满了对未来的期望。 两人拿了个手电,慢慢走在渐渐黑暗下来的田埂之间。 结果走到杂货铺,才发现卷闸门全都关了,门缝里黑漆漆的,也没有灯。两人围着那门探头探脑,被隔壁的阿婆瞧见了,摇着蒲扇走出来说:“匀啊,你从哪儿来的啊?你爸妈干仗,你妈抱着你弟弟回娘家了,你爸又去煤窑那边喝酒赌博了,你妹妹送去你爷奶家了,你家里没人呢,还以为你跟你妈走了。” 夏日的风也凉了一些,阿婉呆呆地站在紧闭的家门口,茫然万分。 “你不在他们都没找你啊?”阿婆啧啧摇头,“你妈也是,太没脑筋了!” 胤礽冷下脸,拉着她转身就走:“走吧,回我家去。” 他们俩在这路上来来回回不知多少次了,站在马路边等卡车经过时,一直低头走路不说话的阿婉终于偷偷拿手背擦了擦眼睛,她看着男孩比她高出一个头的结实背影,忽然就低头说:“你原来都不认识我,为什么对我好啊?” 胤礽停下脚步扭头看她,此时此刻的天已经暗了,变成一种深邃的青蓝色,乡村没有路灯,两人中间只有一道手电的光将彼此照亮,拉出两道长长斜斜交叠在一起的影子,周围只有马路和田野,像是世间只剩了他们两个一般。 半晌,胤礽才笑道:“我以前认识你。” 阿婉歪了歪脑袋,惊讶:“是吗?可我不认识你啊,你不是第一次来云川吗?” “嗯,但我早就认识你了。” “在哪儿认识的?是镇上吗?你买过我的花生?” “嗯……算是吧。” 小孩儿的思维简单,阿婉自我说服,就像放下了心事一般,把胤礽当成同龄玩伴一般话多了起来,羡慕道:“你爸妈真好,他们说话都那么轻声细语的,也不吵架,也不打架。” 胤礽不知道怎么接。 阿婉却已经自顾自地安慰自己,给自己打气:“没关系,我已经上二年级了,等我上六年级,我就能考镇上的初中了,初中要住校,我就可以不回家了。”然后她还跟胤礽小声说,“我卖板栗攒学费,已经存了这么多——” 她伸出三根手指,很得意骄傲的样子。 胤礽根据她的神情保守地猜:“3……300?” “300?天上掉馅饼都卖不了那么多!”阿婉老气横秋,嫌弃地说,“是30!” “那也……你太厉害了!我还没自己挣过钱。”胤礽连忙调整出赞叹的表情,也是,要在这种父母的眼皮底下私藏那么多钱,那都是很难的事,的确很不容易了。 两人拉着手走,一路谈谈笑笑,阿婉其实是个很活泼的性子,说起自己上山捡板栗结果太贪心了,捡了一大袋子根本就拎不动,拖拖拽拽后来袋子又破了,板栗滚了一地,她只好拿衣服来兜,怕被人捡走,跑着来回好几趟,但最后看着那么那么多板栗,又觉得很值得。 “那都是我的学费啊。”明明是很辛苦的事,她说起来却那么轻松而满足,她弯起眼睛,然后又自夸:“我是我们班上成绩最好的,老师还将我的作文拿去镇上评奖呢!” 胤礽看着她,慢慢也微笑起来:“嗯,我也觉着你是最聪明、最用功的。” 阿婉是很少被人夸奖的,她脚步雀跃起来,额角的碎发也随着她的脚步快乐地一起一伏:“我跟老师打听好了,你肯定不知道吧?我们班上就没几个人知道,我告诉你,小学上完就得上初中,初中上完是上高中,我们这儿最好的高中在县城里,老师说上了县一中,再用用功就能上大学,我以后也要上大学的。” 阿婉甩着胳膊,回头问胤礽:“你知道大学什么样子吗?” 胤礽想了想:“很大很大,像个大园子,里头有个未名湖,湖畔养着天鹅,是黑色的天鹅。”末了又勉为其难评价一句,“虽比不上圆明园的湖光山色与四时景色,但就学舍而言,也算怡人了。” 阿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心里的大学到底多了一些值得憧憬的轮廓。 她更坚定了:“我一定会上大学的。” 翻越这一重重高山,不管多远,她都要去。 应妈妈正铺床呢,结果两人又举着手电回来了,听完胤礽的解释才知道这天下竟有这样对子女不闻不问的父母,又生了一回气,便直接了当决定:“你就在阿姨这里睡!没关系!” 分给他们的铁皮屋只有两间房,应妈妈想了想便找同事借了两张条凳,拼在一起加宽了胤礽房间的床,然后将棉被卷成长条放在床的中间,也算隔出两张小床来。 反正两个孩子才八岁,暂时先这样睡着也没关系。应妈妈又给阿婉找了一身睡衣,让两人轮流去一边单独盖的浴室里洗澡,等他们洗完了,她已经把床都铺好了。 天气热,但床板太硬了,应妈妈便在床上铺了一层厚棉被,棉被上再铺竹席,唯一的电风扇也给了两个孩子。 胤礽让阿婉睡在靠墙的里边,他睡外头拼出来的地方,熄了灯,两个孩子在黑夜里睁大了眼睛,一起趴在床头看窗户上有只蜘蛛结网,胤礽陪着小小的阿婉天马行空的说着童言稚语,最后有些困倦了两人才缩进各自的夏凉被里。 阿婉没睡过这样软绵绵、又丝滑的被子,她把被子拉到鼻头上方悄悄地闻了闻,有一股很淡的洗衣粉的香味,是柠檬的味道,很好闻。她躺在床上,肚子里饱饱的、暖暖的,还被香喷喷的被子包裹着,周围没有发霉的木头的味道,也不会被关在漆黑得像棺材的衣柜里,她今天还穿过那么漂亮的裙子,还第一次梳了好看的辫子,简直像做梦一样。 “你们家的被子真舒服。”她搂着怀里的黄白相间的猫咪布偶,这是应妈妈怕她睡不着塞给她陪她睡觉的,说是胤礽每天摆在床头的娃娃,他还有另一个娃娃是黑色的狗。 胤礽看她抱着布偶也不嫌热,忽然想起一件事,从床上弹起来,踩着拖鞋下床说:“对了,我有个朋友要介绍给你。” 阿婉也从床上一骨碌坐起来问:“是什么?” 胤礽已经开门出去,不一会儿端着个方形的塑料收纳盒进来,收纳盒带盖子,盖子上还戳了好几个小眼,他把那盖子掀开,笑着给她看:“你看。” 阿婉伸头一瞧,一只圆圆的红壳小乌龟趴在铺了泥土的收纳盒里,背上一条黄白色的龙骨,这小东西一点也不怕人,也仰着头身子脖子看她,两只圆圆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好可爱啊!”阿婉不知道为什么,一眼就喜欢上了,还伸手去摸,那小龟也不怕人摸,乖乖地趴在盒子里,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她惊喜地说,“怎么会有一只小乌龟?” “它叫元宝。”胤礽语气有些怀念又有些遗憾,他的声音很低很低,几乎散在电风扇吱呀的声音里听不见了,“那年我跟爸妈去了安徽,没找到你,只找到了你喜欢的小龟。” 在养殖户家里一池子乌龟里,几乎一眼就相中了这只,它跟元宝一样,体型又短又圆,头上两道黄色的头纹是连起来的,鼻子上方还有两个特殊的圆点,是和其他龟都不一样的。 从此他去哪里都带着它,想着有一日找到阿婉时,他一定告诉她,他和元宝都等她很久了。 番外·在现代的日子(3) 阿婉一共在铁皮屋里跟胤礽一家人生活到了开学, 她妈都还没回来,她爸则神出鬼没,即便回来也是拿铺子里几包烟、几件衣服就又往煤山上去了。她没人管,就像被抛弃了一样, 这让她很快敏感起来, 开始天不亮就起来扫地、打水、洗衣, 还主动帮应妈妈捡煤渣回来烧炉子。 胤礽劝过她好几回,但她在这上头是坚定的,摇头道:“就算是小孩子也不能心安理得的吃白饭, 何况你和阿姨对我这么好,我本来就应该帮忙做家务,这都是很轻省的活。”她一向有自己的道德要求, 苦难摆在面前,不退让、不逃避也不会自怨自艾。 开学前两天, 她去废品站买来一个大的编织袋,又要去山上捡板栗了, 因为开学前的那一天正好是农历十五, 镇上又有集市。胤礽没有多想就提出要陪着她去。 岭南的山是连成一片的,小路边上各种长长的杂草长得遮天蔽日,要先用镰刀一点一点隔开,否则会被锋利的叶片割伤手脚,这条路很多人走,但这里的草木生长得太快了, 几天不割, 路又走不通了。阿婉很熟练地用镰刀开路,还嘱咐胤礽小心。 脚下的泥土几乎是松软的,一踩就会微微下陷, 这里的气候也经常下雨。 他们走了很久,野板栗树生长在温暖湿润的林地之中,地势比下头要更高一些,因为山上气候冷,比起山下的栗子,山顶的板栗树总是更早就熟了。 胤礽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他替阿婉背着编织袋和竹篓,手里还拿着一把小刀,头上戴着斗笠,掉在地上的板栗长满了刺,要先小心地用刀割开。而树上的那些就要用力摇晃树干让它们掉下来,这也是为什么要带斗笠的原因。 毛茸茸的栗子从树上哗啦啦掉下来,噼里啪啦砸在他们头上,又滚落在地上,两人被砸得够呛,却又忍不住蹲下来笑。但这里的栗子已经快被摘完了,两人又到处找了半天,一个大大的编织袋也只装了十斤不到,刚好铺满了袋子的底部,不过阿婉倒不大气馁,她带胤礽绕到另一条路下山,那条路边长满了桃金娘的果子,一边吃一边摘,用桃金娘的叶子铺满竹篓,再轻手轻脚地将黑紫色、圆溜溜的小果子放进去,果子很甜,等摘完两人的嘴巴和舌头也成了紫色。 又相互取笑了一通。 回了铁皮屋,应妈妈做了清蒸荷叶鸡,香味都飘到马路上,两个晒得脸红通通的孩子嗅着那喷香的鸡肉味不由加快了脚步。吃完了饭,应妈妈将竹席和长凳搬到院子里来纳凉,天还没黑透,青灰的夜空上干干净净的,透亮的星子像银色的钉子,一个个钉在天上。 胤礽和阿婉躺在竹席上仰望星空,手脚很疲惫,心却很平静。 阿婉忽然说:“其实我自己也能照顾好自己。”她扭过头看向胤礽,伏在他耳边低低地说,“我觉得我这样挺好的。我真的宁愿他们不要回来。” 说着无意,听着却有意。 胤礽若有所思。 赶集那天一大早就得出门,应妈妈送他们两个去马路边上搭之前那种“村巴”又给胤礽塞了不少钱,嘱咐他一路上多照看阿婉:“小姑娘不容易,你是男孩子,多帮她背东西拿东西,两个人一定要牵着手,不要走丢了。” 应妈妈眼里有点担忧,但她又想让胤礽能在这里经受住更多的蜕变,她把胤礽在岭南的生活当做一次绝佳的历练,这么几天下来,胤礽说得话比在家里几个月说得都多,做事也很有条理,终于像个活生生的人了,即便不知缘由,应妈妈心里对阿婉是有几分没来由的感激的。 或许这就是老人常说的缘分吧。 胤礽和阿婉一人一个背篓,花生、板栗和桃金娘分成了三个袋子,一人背一半,这样就显得轻省多了,两人来得早,车斗里的小凳还没有坐满,还能挑到两个太阳晒不到的位置。坐车的时候,阿婉不知从哪儿掏出本翻得破破烂烂的新华字典来看。 胤礽很好奇地看着她。 她有点不好意思,没犹豫一会儿,就小声跟胤礽透露:“这是我拿第一的诀窍,我只跟你一个人说,你可别跟别人说。”她想到胤礽和应妈应爸对她的照顾,她一点也不藏私地跟胤礽分享,“你一年级学会拼音了吧?然后就买这个字典来学字,用拼音拼出来,勤快点一天能学二十个字,学会了以后就学字典里的偏旁部首自己学着写,这样学的就能比老师教的更快。” 胤礽眼底漫上温柔:“你真厉害。” 她就仰起脸笑。 “我来教你。”她说。 胤礽便耐心地跟她一起读字典、背字典,认认真真。 她不知道城里的孩子除了学校里书本上的东西,还至少会上三四个补习班,也不知道北京的学校压根不教课本里的东西,课本里的东西在小学正式上学前就通过各种培训、补习的渠道学完了,等真的上了小学,早就开始上“奥数”、“小语种”、“计算机”了,除了这些,还有绘画、乐器、舞蹈和运动。 后世父母望子成龙的心,一点也不比大清世家、皇家培养家族后人差。胤礽若非生而知之,又被怀疑有病症,只怕也会奔波在各个补习班当中。 但阿婉她没有这么好的条件,她唯有一颗向学的、不服输的心,胤礽想,从古自今都说寒门难出贵子,难便难在此处,世家底蕴与寒门子弟就如后世城市与乡野之间的鸿沟,没想到两百多年过去了也不曾变过,但阿婉就像一颗被种在贫瘠土地里的花生,周围没有青山绿水,只能靠自己拼命扎根,去汲取深层土壤里一点不知是否存在的湿润来生长。 但这份努力,却已经比很多被父母逼着上进、不知珍惜的孩子要可贵多了。 两人一路读书,时间倒也过得很快,阿婉常去摆摊的地方是个很大的农贸市场,她有个固定的小空位,周围都是老人家,她到了地方先不忙摆摊,扬起笑脸,给她周围摆摊的老人挨个抓一把花生送给他们吃,嘴巴甜甜地叫爷爷好奶奶好,还抓了另外两把特意跑了很远,送给农贸市场保安亭里坐着抽烟喝茶的大叔吃。 在胤礽的注视下忙完这一通,她才正经地卸下背篓,将袋子垫在地上,两人席地而坐,面对胤礽有些深邃的眼眸,她面颊微微发红,小声说:“我们是小孩子,不讨好大人,是没办法留在这里的,不仅会被人赶走,东西也会被人抢走。” 胤礽忽然就想起了上辈子,阿婉总能悲悯地共情那些当奴才的太监宫女,也总是对他的情绪好坏极为敏感,他那会儿只觉着阿婉真是天生的聪敏伶俐,如今再想起来却觉着,这不过是在市井里摸爬滚打,没人保护,吃过不知多少亏才磨练出来的能力罢了。 水泥地冰冷而硬,阿婉却习以为常,时不时站起来脆生生地问过路的人要不要买花生,她的生意不算很糟,但也没卖光,最后剩下的她又重新装好,并不难过,还笑着和胤礽说:“等会我们也去外面的集市逛一逛吧。” 胤礽不知道她要买什么,她兜里都是碎的零钱。 等进了集市里,胤礽才明白她要做什么。她称了一点龙眼和荔枝,这两样都是岭南当地极多的水果,北方或许很贵,但在岭南的夏日却很便宜,正是应季的时候,能便宜到八毛一斤,几块钱能买一大兜。胤礽便想起前几天应妈随口抱怨了一句村子里连水果都买不着的事。 随后又转到日用区,她给应妈妈买了条围裙,给应爸爸买了一盒烟,是岭南当地的烟。然后她又拉着胤礽走到文具店,给自己买了两根铅笔、一块橡皮、一本最便宜的作业本,然后出去,到路边摊,要了一碗鱼丸汤,请胤礽吃。 “我钱不够了,下回再送给你礼物。”阿婉歉意地说,“先请你吃东西。” 胤礽摇摇头:“我不用的。”然后又指了指碗,笑道:“这就够了。” 岭南的鱼丸有拳头大,一个小碗里只放两只,胤礽借口吃不下,一定要阿婉也吃一颗,她推脱不过,果然吃得津津有味。在这热闹的、人来人往的集市里,他们紧紧挨着吃小摊,胤礽就撑着下巴侧头看她,心里像是被咬碎的糖果,溏心一点一点流出来,温温暖暖的。 喝完汤,两人重新往车站走,车站附近有个邮局,胤礽忽然说:“等等,我寄封信。”他在邮局买了邮票和信封,将早就写好的信纸塞进去,然后便投到邮筒里。 阿婉好奇道:“你寄给谁呢?你北京的朋友吗?” 胤礽笑笑,避而不答:“我没有朋友,你是我第一个朋友。” 阿婉瞪大眼:“怎么会?” “嗯,我没正经上过什么学,都是爸妈教我,他们去哪里,我就转去哪里读书,往后这两年,我应该会和你一起上学。”胤礽说完,看着阿婉高兴地轻轻蹦了一下,他也笑了。 “太好了!那我可以经常过来找你做作业吗?” “当然,你天天过来吧,我一个人很寂寞。”胤礽垂下眼,牵住她的手。 因为这个好消息,阿婉很快忘了胤礽寄信这件事,搭上车后,卡车开出车站,途径那个邮局,胤礽下意识又看了一眼。 他想把阿婉从泥泞里带走,她即便有这样强韧的生命力,她也不应当留在这里。 苦难不会塑造人的骨骼,只会留下难以愈合的伤疤。 要怎样才能带走她呢?胤礽想了很久,阿婉在这里住的这几天,他没闲着,旁敲侧击问了阿婉很多村子里的事情,如今的阿婉还是个小孩,她没有那么大的戒备心,也想不到胤礽问这些背后的原因,一股脑就将自己知道的事情说了出来。 她爸在哪儿赌博、都赌多少钱,村子里家家户户都是相互保护的,因此没人检举更没人管。但也不是无所顾忌的,她爸每回“上面有人下来查”的时候就会因煤窑那边黑赌场临时关闭而被迫收手,骂骂咧咧地回家,然后她们几个姐妹和她妈妈就会变成出气筒。阿婉曾说:“为什么上面来查总是查不到?” 大概像收了乡绅富户银子就不仔细清丈田亩和隐户的官吏一样吧? 所以胤礽这回没有将检举信寄给这附近的派出所驻点,而越过这一级,寄到镇上这一层,且试试看这封检举信有没有用处吧。 有时黎明的尽头不一定是黑夜,而走进更深的黑暗里,也能等到黎明。 番外·在现代的日子(4) 开学后两三天, 阿婉的妈妈总算从娘家回来了,她背着她的宝贝儿子开自家铺子的卷闸门,被每日都寻隙回家门口看一眼的阿婉瞧见,但她站在那儿看了会儿, 直到她妈也回头瞧见她, 她才轻轻地开口:“妈。” 她妈很平静地点点头, 没问她这段时间都住哪里也没问她怎么过的日子,开了门自顾自进去,上楼把孩子搁到床上, 开始清扫满地的玻璃碎屑,找了个硬纸壳将那碎了的柜台盖上,转身进厨房点煤烧饭, 就算完了。 阿婉便又回家住了。 胤礽很不舍,他拉着阿婉的袖子陪她回去, 一句拖拖拉拉,越走越慢, 直到穿过甘蔗林时阿婉忽然回身抱了抱他。 长在地里的甘蔗像一根根直冲云霄的枪戟, 顶端的长叶在风中沙沙作响,胤礽站在原地,却几乎被这样一个单纯的、孩童之间的拥抱击溃,他用尽全身力气才能让自己不再颤抖。 这个时代很好,百姓富足、国泰民安,可是他总会想念那个拨雪寻春、明月如霜的宫院, 想念那个与他酌酒为伴、花下清坐, 会在夏日兴冲冲铺一席碧簟,与他相依朦胧睡去的阿婉。 他真的太想她了。 忽而风袭来,这时候小小的阿婉在他颈侧说:“这段日子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日子。” 他又是一怔。 “我自己回去, 你别送了。”她松开他,像个小兔子蹦跳地走开,挥挥手,“我不想让我爸我妈看到你,怕对你不好,你回去吧。” 她说完就笑着跑走了。 跑到田埂上头又停下来冲他挥了挥手。 胤礽望着她的背影远去,低下头,风带走了他怀里残存的温度,但胸腔里的心却还在为了那个拥抱而剧烈跳动着。 下定了决心,胤礽返身回到了校园后头的铁皮屋,应爸爸去上课了,应妈妈打了一盆水,正弯着腰艰难地给自己洗头,胤礽走过去,顺手拿起水瓢给应妈妈浇水打湿头发。 “哎?怎么快回来了。”应妈妈勉强回头一看,又低头继续洗,想到儿子这么体贴,又不禁幸福起来,“哎呀,谢谢宝贝。” 胤礽一抖,水瓢差点砸在应妈妈头上。 他叹了一口气,真的很难适应啊。不过,对应妈妈他心里情感极复杂,他自小没了额娘,今生有了父母双全的家,幼时应妈妈抱着他哼歌哄他睡时,他便会一直睁着眼听。然后应妈妈就会苦恼:“奇怪啊,这摇篮曲怎么越听越怎精神了?” 然后不甘心,再换一首。 他那时就会想,原来正常的母亲对自己的孩子是这样的,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孩子,不会考虑母凭子贵、不会利用孩子去博取宠爱,也不会只想着凭借孩子为家族争取利益。 会温柔的轻拍哄睡,会在生病时彻夜不眠地照顾,会买一屋子稀奇古怪的玩具逗他,会忍不住亲亲他、嗅嗅他、自言自语地说话,没事就喜欢捏捏他小小的手脚玩,还会忽然发出各种奇怪的声音想逗他笑。 也会在别人嘲笑他“不会是个哑巴”时又急又气,再也没了高级知识分子和人民教师温柔的风度,直接将手拎包扔到那嘴碎的妇人头上,然后叉着腰跟那妇人引经据典地舌战群儒,最后用中文实在骂不过对方的满口脏话,又切换了速度极快的英语将人骂懵,不得不撂下狠话悻悻离去。 应妈妈哪怕是骂人,她的口语也没有一点错漏,依旧标准、精辟。应妈妈的梦想本来是当外交官的同声传译,但后来博士时期有了他,应妈妈便最终还是选择了更稳妥的留校任教。 胤礽有时会觉得,他拖累了应妈妈,但应妈妈却一直将他这个古怪的孩子视若珍宝,哪怕放弃一直坚持的梦想。 他在这个时代看到了女性的无限可能,即便仍旧不够平等,但他终于明白当初最吸引他的、阿婉身上蓬勃的生命力、像风一样自由的心灵,是从何而来了。如果能再选择一次,或许已长大成人的阿婉也不愿意回到大清吧。 胤礽替应妈妈挤上洗发水,让她坐下来,轻轻替她揉搓着,不一会儿他就发现应妈妈安静地过分,侧头一看,才发现她竟为此红了眼,只是强忍着不敢掉眼泪。 结果被胤礽发现,她立刻就绷不住了,将胤礽搂过来,抱住他呜咽出声:“你好了吧宝贝?你是不是好了啊?对不起,可妈妈真的好高兴啊……” 跑遍了医院,医生也判断不出来是不是自闭症,翻遍了相关书籍,也是似像非像,应妈妈甚至买了一箱子心理学的书日夜专研,差点又考上一个心理学的学位,后来又通过报纸、杂志和网络找到很多自闭症家庭和对方联系而相互鼓励、寻找方法,但胤礽症状与其他家庭又一点都没有共同性,应妈妈只觉得自己在迷雾中跋涉了很久,一直看不到方向。最迷茫时她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孕期曾熬夜看书写论文才害了孩子。 到了岭南以后才看到胤礽一点点改变,应妈妈是极高兴又不敢相信,一直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不断地在心里判断着。 他就像是一只被风吹远的风筝,终于找到那根脱手的线头,被人一点一点拽回来一般。 直到今天,或许是母子连心,应妈妈总感觉胤礽身上地那种疏离、游离感在渐渐消退,虽然他还是僵硬地站着不敢回应她的怀抱,但已经足够熬了八年的应妈妈喜悦地大哭一场。 亲朋好友的流言蜚语、心理的压力、还有婆婆暗示她再生一个“正常的孩子”,这些她都抗住了,却没抗住儿子小而温热的手捧起她的头发。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阿婉也曾来到陌生的世界,她难道没有惶恐吗?她一定也有的,但她没有因沉湎过去而裹足不前,她将程家人照顾得那么好,他却如此不孝,不能为家人带来一点欢愉,多年来只有拖累。 胤礽忽而也愧疚起来,犹豫再三,他抬起满是泡沫的手,用没有沾到泡的手背,在应妈妈后背轻轻地拍了拍。 这下可不得了了,应妈妈愣了几秒,旋即便泪如雨下,她自己也不想哭,却根本止都止不住,捂着嘴几乎哭到失声。 好一会儿,应妈妈才渐渐平静下来,然后又陷入“怎么一点小事就哭了,真想刨坑将自己埋起来不见人”的羞耻中。 胤礽问:“妈,大人为什么不能哭?” 应妈妈没反应过来。 胤礽接着说:“以前有个人和我说,就算当了大人也可以哭的,没关系。” 应妈妈这才笑了,她抹掉眼泪:“你说得对,想哭就哭,想笑就笑,这日子就该这么过!” 冲干净头上的泡沫,应妈妈进屋吹头发,胤礽也跟进去,他郑重地坐到应妈妈面前的椅子上,一字一句地说:“妈,我写了一封检举煤窑赌场的信,寄到镇上派出所,但一直没有回音。” 应妈妈关了吹风机,瞠目结舌:“什么?” “我想救程匀,我不想她再挨打,我想帮她。”胤礽抬起清澈的眼睛,他这辈子的容貌与上辈子有八成相似,但又有几分应妈妈的影子,脸型秀气白皙,目如点漆,左眼下还有一颗小小的泪痣——上辈子阿婉年老病重昏迷,胤礽听闻消息从九州清晏赶去,下轿子时腿一软,太监们手忙脚乱地扶也没完全扶住,他身子被架住,脸却还是磕在地上,被一块石子划破了眼下的皮,后来便留着了疤,没想到今生疤痕也跟着他来了。 那时候他很怕阿婉就这么一句话都没留,就再也醒不过来了,一直寸步不离地在床边守着,吃不下睡不着,弘晳、弘暄带着儿孙跪着求他,他却只是坐在那儿,他坚强了一辈子,临了白发苍苍的年纪了倒软弱得像个孩子,对着跪了一地的孩子们,无助又茫然,怔怔地落下泪来:“你们额娘要是走了,朕怎么办啊?” 他怕不能重逢,生前和阿婉立下了下辈子的誓约,又要与她死后同衾才能稍稍安心,如今果然相逢了,他又怎能眼看着阿婉受苦? 应妈妈看着儿子,胤礽也看着他。 良久,应妈妈才蹲下来,披着半湿的长发很认真的问:“阿辸啊,你能不能告诉妈妈,你为什么那么关心程匀啊?为什么一定要帮助她?你是觉得她可怜吗?还是有别的原因?” 支教的年月里不是没见过生活困顿悲惨的孩子,应妈妈和应爸爸已经资助过十几个山里的孩子读书,如程匀这样的孩子有千千万万个,但有些资助连一句谢谢也收不到,还会被催促每个月的善款汇得太慢了,感恩的终究是少数,但应妈妈和应爸爸抱着能救一个算一个的心,还在坚持做这件事,但以往却从不见胤礽动恻隐之心。 他总是冷眼旁观,好似这样的人家、比这悲惨多的事都见得多了一般。 唯有面对程匀,是个例外。 胤礽说:“我不可怜她,她那么努力,就算没有我们帮助,她也不会一直困在这里的,但这样的人才更值得帮助。” “妈,你和爸爸以前资助的人,可怜却又可恨,他们在泥潭里自己都不肯挣扎起来,只盼着天上伸出一只手来拽他,若你们一撒了手,他们只会重新掉进那泥坑里。这样的人还会怪罪是因为你们不够出力,资助这样的人,不如将钱都买了猫狗粮喂街上的流浪猫狗,至少还能冲你摇尾巴。”胤礽早就想说了,他的思想不可避免比这个时代的人更加残酷,那等扶不上墙的烂泥就应该让他们饿死冻死,何必多费心? 应妈妈被这样热辣的言论一激,再一看儿子那居高临下、俾睨众生般的冷酷神情,都觉得后背有些发寒,她不由摸了摸孩子的头:“阿辸,你要知道,人不是生来就是恶的,他们受到的教育跟不上,才会这么短视,但妈妈和爸爸却想给他们一个机会,如果能看到更广阔的世界,他们会不会改变呢?如果有一个人能因此改变、进步,那也是一件好事啊。阿辸,你这个年纪能这样思考很不容易,妈妈为你骄傲。这个世界不应该非黑即白,你的嫉恶如仇、爱憎分明也不是错的,但妈妈希望你心里能有更多的宽松和善良,这样你也不会那么辛苦。” 应妈妈是知道胤礽在沉默中读了很多书的,她一直很为儿子骄傲。上帝给他这样的孩子关上一道门,但却留了一扇窗,胤礽在国画、书法,甚至古诗文上都极有天分,他甚至在他们去内蒙支教的时候,不用牧民多教就知道怎么和马儿沟通,略讲了两回就能骑马了,射箭也是熟悉了一下弓箭就能几乎百发百中。 她儿子明明就是天才! 胤礽若是知道应妈妈心里是这么想的,一定会有点窘迫,他不是天才,他只是上辈子学了几十年了……每天凌晨四点起床读书、练武、理政的日子,他在当太子的四十年里几乎没有一日断过(登基后就被阿婉带着下旨推迟早朝的时间日日睡所谓的养生觉了),能这样学下来,就是一头猪也能成才。 但因为相信儿子“天才”、“智商超高”,应妈妈一直习惯平等地和胤礽交流,当然也是因为每次她用黏糊糊的口吻喊什么“宝宝真棒”、“哇!这是你画的小马吗,宝宝画得真好。”之类的,就会发现自家儿子浑身一抖,一副臊得想挖坑的样子,越发不想理她。 胤礽知道应妈妈说得对,但他性子里无法抹灭那残酷的一面,他只能点头,心里还是不大认同,应爸应妈都是教师,心地善良,家里唯有姥爷比较对他胃口,是个铁血硬汉,然后他说出了自己真正的诉求:“妈,镇上办事效率太慢,也可能事情多了没看见,咱们给姥爷打个电话好不好?让他交代一句尽早办理,想来很快就能有结果。” 应妈妈“噗嗤”一声笑出来,这孩子,杀鸡用牛刀了不是,这哪儿是交代一句啊,这是给那边贴上催命符啊!姥爷哪儿认识这种小地方的人?估计就是翻翻系统里的电话簿,然后从北京一个电话打到省里,把省里惊得鸡飞狗跳,再从省里又往下传,估计市局都会下来人专门督办,怎么可能单单收拾一个煤窑赌场,最后可能还会出个红头文件,就势搞个什么专项行动,把这一片都给扫黑除恶了,最后还要好好宣传、写无数宣传稿、总结报告,这一弄不知连累多少人过年都得加班了。 “姥爷分量太重了,不好,还是叫你小舅舅问问战友吧,他不少战友转业后到了地方就在各层级任职,应该能说得上话。”应妈妈是家里的小女儿,只需要做自己喜欢的事就好了,前头几个舅舅倒是军政商各界开花。 “好吧。”胤礽点点头。他是故意提姥爷的,这样才像个不会分析局势的孩子。 应妈妈说完,又看着他道:“阿辸,你知道吗,或许程匀不会感激你的。你会害她没了爸爸,她可能会觉得你不是救她,你是害她没了家的人,你怕不怕?真的要妈妈打这个电话吗?” 胤礽摇头,语气坚定:“她不会的。” 应妈妈已经从包里掏出了手机,最后问胤礽一句:“那之后呢?之后她没了家,你想过怎么办吗?而且他爸不会判很久的,那到时候又怎么办?阿辸,你想过吗?我们做事一定要考虑周全才做,要想好后果能不能承担,不能全凭借一时热情和冲动。” 她心里其实也有了预感,即使儿子不提,她和应爸爸在支教结束后也会提出资助程匀读书的,但她没想到胤礽直接想从根源劫把问题都解决,以他们家里的条件,做这些事倒不是很难,但她想了解的是儿子的思想。 这么多年,她能了解得太少了。 “妈,我知道赌博不会判很久的,所以我想把我每年的压岁钱都拿出来,给你和爸爸,作为收养阿……程匀的费用。我们带她走,回北京去再也不回来了。” 胤礽甚至想好了怎么说服阿婉的父母放弃监护权——很显然,对付赌徒,用钱就能解决。至于阿婉的妈妈,看她只关心儿子的模样,也一定很愿意把女儿卖了换钱。反正她女儿那么多,送走一个“匀出来”的女儿算什么。 应妈妈叹气。 她猜中了,胤礽一定早就有这个主意了,他几乎成天跟着程匀,他以前在家里经常做噩梦,像是突然从高处坠落一般,然后突然惊醒,惊醒时他总会习惯性地用手摸索着身边的位置,摸到空空的床,他才会清醒起来。 应妈妈学过心理学以后,她就觉得在胤礽的心里一定是有什么人一直陪着他的,他才会无时无刻不在找那个人的存在。她还以为这孩子给自己在脑海里想象出了一个玩伴来,这是很多“孤独症”小孩都有的行为。 但到了岭南后,胤礽连睡觉都拉着程匀的衣袖,而他再也没有从梦里惊醒过了,他的目光永远追逐着那个小女孩,是应妈妈从来没有见过的,那样平静、满足的眼神。 是缘分吗,应妈妈受过的教育让她很难相信这样的说法,可这是她亲生、亲手带大,一天都没有离别过的儿子,她很清楚胤礽绝对是第一次见程匀,那好像就没有其他可以解释的理由了。 所以胤礽提出要让他们带走程匀,她竟然也不觉得特别奇怪。她甚至觉得她们如果不愿意带走程匀,胤礽一定会想方设法留在这里。 应妈妈与儿子对视半晌,没有从他眼里看到一点动摇,就认输地拨通了电话,部队里不是经常能使用电话,应妈妈没打通胤礽小舅舅的电话,便打给了门岗值班室,留下话后,等了半个多小时,才收到了回电。 听完后,小舅没说什么,这只是小事而已,只让应妈妈等等,他挂了电话又没过一会儿,又给应妈妈回了过来:“都交代好了,放心吧。” 胤礽吃过午饭就去阿婉家找她,她正趴在破破烂烂的柜台上写作业,看到胤礽过来连忙跳下来,把他拉出去:“不是不让你过来吗?” “我想和你在一起……”胤礽有些难为情地低头,“……做作业。” 阿婉小大人一般叹气:“我爸快回来了,你赶紧回去,他上回就看到脖子上戴的红绳子了,他喝了酒就疯了,连小孩身上的钱都会抢的。” 胤礽脖子上有个保佑平安的无事牌,是束手无策的应妈妈托人去西藏供奉了百日请回来的。 “那你跟我一起出去。”胤礽就把她拉走。 “我妈让我看店。”阿婉不肯,“等下店里东西丢了我要挨打的。” 两人拉扯间马路上忽然来了很多很多的轿车,有的是镇上本地牌照,有的却是市区的牌照,掠过一阵疾风,从他们面前的马路呼啸而过,着急万分地往开上煤山去了。 那些的车辆最后两辆是闪着灯的警车,缓缓停在了茫然的阿婉和神情冷漠的胤礽面前。 # 与查了很多次都没发现的黑赌场、石沉大海的检举信相比,这次“上面”高度重视、行动迅速,坚持落实XX号文件工作精神,市局领导亲自带队深入黑煤窑一线指挥工作,在突击检查中身先士卒,充分发挥了先锋带头模范作用…… 胤礽合上报纸,他看了眼坐在椅子上等的神情有些紧张忐忑的阿婉,他也没想到,捣毁黑赌场时程爸居然还敢反抗(据说是喝了酒又抓了一手好牌快赢了),非常迅速被强制执行了,当场就被带走了。更没想到的是,阿婉的妈妈居然因此崩溃痛苦,她没有因为丈夫入狱而感到解脱,反而感到绝望,胤礽无论如何也没想明白这是为什么。 然后没过两天,趁阿婉去上学,她只带走了自己拼死拼活生下来的儿子和家里的钱,丢下三个女儿,就这样走得无影无踪了。她两个妹妹才4岁和6岁,懵懵懂懂,都送去爷爷奶奶家里养了。应妈妈给老爷子留了两万块钱养孩子,到底没敢留联系方式。 唯有阿婉放学回来看着空荡荡的家,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掉眼泪。她不亲近自己的父母,但也并不希望这样随意被抛弃。 胤礽说:“你跟我回家,以后我的家就是你的家。”生拖硬拽把人带走了。 那天晚上是应妈妈陪着阿婉睡的,胤礽只能跟打鼾的应爸爸睡一张床。 应妈妈很好地宽慰了阿婉的心,她跟她讲了很多很多故事,轻轻搂着她睡觉。第二天,才和平静下来的阿婉轻声细语地说想带她回北京,以后就让她跟他们一起生活,阿婉才猛然抬起眼来,难以置信却又难掩喜悦。她不知道多少次在心里期盼过应妈妈应爸爸是她的爸爸妈妈,她不知道做过多少次这样的白日梦。 今天,这事儿已经过去一个来月了,胤礽一家人经过不断打点,已经拿到阿婉爸爸在狱中签下的同意书,正过来户籍科变更户籍。开好一沓各种证明,不知跑了多少部门,应爸应妈都跑得汗津津,终于可以办了。 柜台太高,胤礽拉着阿婉过去踮着脚看。 应妈妈正和办事人员说要给阿婉改名字的事。她和应爸去看守所找阿婉爸爸时,没有错过那一直打听这个打听那个的赌徒眼底的贪婪,还是把这个名字改了稳妥一些。 何况这个名字本来寓意就不好。 应妈妈问阿婉:“你有没有喜欢的名字啊?阿姨给你取个好听的名字好不好?” 胤礽连忙说:“妈,妈。” 应妈妈和阿婉都转过头来看他。 “程婉蕴。”胤礽眼眸亮得好似被风擦亮的天空,“她叫程婉蕴。” “婉,出自《诗经》,清扬婉兮,是美好的意思,蕴,积蓄。是盼望着积攒多多的福气在身上,美好顺遂一辈子的意思。” 阿婉愣住了,不知为何,她觉得这个名字那么耳熟,这个名字背后的寓意更让她想哭。她是不是曾经被人这样喜悦地盼望过? “这名字好,也好听。”应妈妈给胤礽竖起一个大拇指,又看向阿婉,“那就改成这个好吗?” 阿婉眉眼弯弯:“好。” 应妈妈便认认真真地填下这三个字,胤礽盯着那张单子,终于释然地笑了。 之后,不想节外生枝,等手续都办好,胤礽一家就与学校联络,更改了支教的行程,由其他老师代班,带着阿婉提前回了北京。 从村巴到出租车再到火车,那在大山里穿梭着,离那个痛苦的地方越来越远,等到了市里,就换了飞机。 阿婉第一回坐飞机,应妈妈给她买了靠窗的位置,胤礽看她双手贴着舷窗上的玻璃,一直望着那重重山岭,她喃喃道:“好高啊,我真像个小鸟,就这么飞出来了。” 胤礽笑而不语。若你受困于无风深渊,我唯愿做那扶青云直上的风。 从此青山水长,你和风都是自由的。 番外·在现代的日子(5) 北京某胡同的四合院里, 院子里种了两棵树,一颗枣树,另一颗倒不也是枣树,是榴花开欲然的石榴树, 这会儿正开花呢, 火红火红。 树下摆了一套小桌小凳, 程婉蕴正埋头赶作业,胤礽倒是悠哉悠哉,坐在他姥爷的竹凉椅上拿手机玩游戏摇摇晃晃, 把程婉蕴看得直来气儿。 “你做卷子怎么能那么快。”程婉蕴就纳闷了,她笔下不停,心中无线悲愤, “上课也不见你多专心听,回回考试你还都比我好!真气人。” 胤礽高二分班跟着她一块儿学的文, 离开了物理化学以后,他从此就跟开了挂一样, 他每回语文考试作文用文言文写的!谁敢信!通篇文言文!纯的!把全校老师镇住了不说, 听说有个语文老师是有家学渊源的,家里都是研究中国古代文学的,拿回家给人一看,说胤礽写的是极其完美的策论体,不仅用典奇绝,他里头运用到的几句诗, 竟然还是原创!说是比清朝有个特别爱写诗、一辈子写了两万多首诗的雍郡王弘历写得都要厉害多了, 最后还替他拿去评了个什么奖。 更别提语文要背的古文、古诗,程婉蕴什么也不见他背,可他就是倒背如流, 好像生来就印在那脑子里了,每回程婉蕴背书背得目光呆滞的时候就想把在一边专心致志玩什么皇帝养成计划的胤礽揪过来揉搓一顿。 除了语文遥遥领先,历史也学得不费吹灰之力,什么历史事件、典故他门清,考试时信手拈来,也就历史大题,要分析什么封建帝制好与坏之类的观点论述题,他答得角度刁钻、经常为各种皇帝狡辩扣点分,其他他几乎能拿满分。 政治地理倒见他认真翻了翻书,下过功夫学过一阵子,但又领会得特别快,基础打好,很快就不用再这么用功了。 数学两人打了个平手,程婉蕴也就在英语上完胜胤礽了,本来有应妈妈的影响,两人英语都差不到哪里去,只是胤礽不知为何对学英语这件事有点排斥,学得就不大主动。 最气人的是,胤礽字写得特别好看,而且应妈妈说从来没人教他,家里也没有谁学过这个,但胤礽就是拿起笔就能写,硬笔书法软笔书法都拿了一箩筐的奖,还有白发苍苍的老头子不知打哪儿见过他的字,追到家里千金买一字,结果还被胤礽挺傲地拒了。 程婉蕴好奇问他为什么不卖给人家。 胤礽气得捏捏她的脸:朕的墨宝,岂是能随意买卖的?以前写了字过年赐给臣下,他们都得专门修个屋子日日香火供奉呢!如今拿些铜臭就妄想买他的字?没门!何况,文人落魄才当街卖字,他又不缺钱。 胤礽:我封建思想浓厚!我局限! 真不是他不听课,别的课就罢了,但历史课上得他是浑身刺挠,说他为帝时有些不是,他倒能虚心反省,这也就罢了。 但讲到晚清那倒数两个昏庸无能的后世子孙、还有最后一个被军阀拥立的傀儡皇帝,他真是气得想回去把这几个孙孙孙孙孙子锤成烂泥。 而他走后,弘晳当政晚年,又爆发了极惨烈的大战,每每学到那段历史,他不忍猝读,拳头都能攥出鲜血。历史上寥寥数语,他字字句句读来,只觉着鲜血直流,那上面写的,都是他失去的至亲啊!是他本以为能善终、长寿,晚年安详的子子孙孙。 他也没料想到弘晳年长的几个儿子都寿数不长,弘晳年号“靖安”,是期望天下安定的意思,这是因为那会儿欧罗巴各国订立盟约联合刚独立的美洲想压制华夏崛起,先背地里控制了朝鲜与倭国,再利用这两个早有反心的藩属国为补给点、跳板,妄想骚扰大清东南近海的同时,以此威逼苔湾、封锁航道,再利用澳洲这一飞地的战争而将大清拖入连年征战的深渊。 他和阿婉的弘晋,那会儿都七十多岁了,他镇守澳洲多年,面对强敌来犯,他带着他的儿子、孙子,抬棺出征。 弘晳将寄予厚望的嫡长子、嫡次子接连派往遥远的战场以安定澳洲人心,召示着“朝廷永远不会放弃澳洲,更不会放弃每一个子民。” 这场战争是势均力敌的战争。是以一国之力对抗百国相侵的惨烈,陆陆续续一共打了七年,为保澳洲,永琛、永琳、弘晋接连战死沙场。大清战船从4万余艘锐减直8千艘都不到,澳洲府在之后的几十年甚至一直都是军民一体的状态,不论男女老幼,时时刻刻都要做好披挂上阵的准备。时至今日,澳洲大多数建筑都是极厚重的坞堡模样。 倭国地理位置绝佳,在前明就滋生出了以蛇吞象之野心,在此次战争当中更是充当了格外重要的角色,以往倭国安静如鸡,这次却把一直没把他放在眼里的大清坑得不轻。 这七年战争最后虽然赢了,但大清付出了巨大代价,经济停滞、人口锐减,唯一的好处是在武器与科技上被迫得到了飞速发展,但这是以人命堆砌的结果。 弘晳弥留之际仍在等候澳洲的军报折子,下的最后一道谕旨是:“命皇三子永瑾继位,他若不能灭倭,不许他进祖宗陵墓!” 永瑾以前一直是个闲散王爷,喜欢丹青与抖蛐蛐,哥哥们没了,他赶鸭子上架,当政几十年,没做什么大的功绩,但他一直是个乖宝宝,从小就听话,舒和让继承了雍郡王爵位的弘历做辅政王,皇叔说的话他都听,额娘说的他也听,他登基后只做三件事:一是与民休息、恢复经济;二是研制新武器,改革八旗军制;三是吃饭睡觉打倭瓜。 尤其先帝忌辰、太后圣寿、他的万寿节,那是一定要派军舰围了倭国各岛放三天三夜的“烟火”的。除此之外,重新夺回航道控制权后,大清禁止哪怕是一根火柴、一块煤、一粒米流入倭国,对倭国实行全面的经济封锁。 不论外邦如何谴责,也不论倭国如何派遣使臣朝贡求饶,永瑾都丝毫不为所动,等到他老了以后,他灭倭的心愿也显得越发急切,实际上这时候倭国已经穷得没眼看了,离灭国不过一步之遥。他听了雍郡王的举荐,由郡王妃富察氏的幼弟富察傅恒带兵灭倭,一打三年,那片岛屿彻底被打烂,什么幕府什么将军通通一根草绳串了带回大清,之后永瑾将献俘仪式定在了皇陵外头。 “皇阿玛,您交代的事,儿子都做完了。”永瑾冲先帝牌位三跪九叩,很难过委屈地抹了抹泪,“儿子总算可以下来和您、和皇额娘和大哥二哥团圆了。” 他没想过要当皇帝,他本来是无忧无虑的小皇子,每天只需要玩就好了,皇额娘和皇阿玛对他没有期望,哥哥们又宠着他,他都还记得,送哥哥登船去澳洲时,二哥还张扬地笑着说要给他猎只袋鼠送给他玩玩。 可再见时,却只有两具黑沉沉的棺木。 永瑾自小就是哥哥们的跟屁虫,弘晳太忙了,除了在祖母那边,他几乎就是两个哥哥手把手带大的,如今兄弟生死相隔,他不禁哭到崩溃,而一下失去两个儿子的舒和却没有哭,她静静地抚摸着儿子的棺材,素来以温柔贤惠著称的皇后在此刻,一双眼眸压抑着冰冷的光,冷酷得吓人。 永瑾还算是乖孩子,但恐怕是当初没有想过让他继位的缘故,给他娶的福晋家世一般,他生的儿子就平庸,他的孙子就直接不中用了!简直又是一个万历!这历史课学得胤礽恼火。 然后一代差过一代,外头还没乱,里头自个先乱起来了了,农民起义、工人罢工,各地军阀也趁机拥兵自重,幸好弘晳那会儿七年战争打出了威风,虽然外邦各国见大清衰弱又蠢蠢欲动,却不敢再贸然发动战争,暗搓搓搞搞小动作,但也被各地打得不可开交的军阀们各扇了一巴掌,一脚又踹了出去。 咱们一家子兄弟关起门来分家产,跟你们这群红毛黄毛有什么干系?什么?愿意出钱出人资助老子打仗,你人怪好的呢,军阀们美滋滋拿了钱,然后一梭子弹把人送去见上帝了。 混乱了好些年,十年内战过完满目疮痍,但历史拐了个大大的弯,仍旧来到了种花家。 这就是历史的必然选择、社会主义的优越性——一般学到这里,在历史大题里,这句话是“得分点”,一定要写上去。 胤礽已经学会了答题套路。 如今倭国四大岛开发成了旅游度假胜地,原来的倭人应当已经不存在了,如今住在上头的大多数是从华夏过去做生意的景区商贩、游客,以及银矿开采的矿工及家属。 那上头还有一个岛专门用来养猫和兔子,称为猫岛和兔岛,听说猫有好些都是故宫宫猫后代,兔子却是永瑾的三姑姑佛尔果春庄子上头送过去的——她那两只舶来的垂耳兔一年生四五胎,然后子子孙孙又滚雪球般生,已经专门要用一个庄子来养了,后来庄子也养不下了,实在苦恼,正好放去倭岛上。 说到倭人……这也是历史上永瑾名声不好的原因——倭国灭后,他下旨屠城,还一口气杀了全部俘虏,除了幕府将军啥的一家子,他把其他人都沉了海。永瑾的原话:“朕哪有粮食白养这些不是人的东西?朕自己的百姓若遇着灾年都还不够吃呢,还是全喂了鱼干净!” 这话还被记在了《清史稿》里。 程婉蕴倒很喜欢永瑾这个皇帝,她说:“你不觉得他很可爱吗?难得有那么性情率真的皇帝,我之前看过讲雍郡王的纪录片,雍郡王说什么,他就对对对,还每天给雍郡王赏东西,雍郡王生病不能来上朝,他还亲自带着一堆折子去郡王府探望哈哈,谁探病带折子的啊! 他装都不装啊,连水果都不带!哈哈!然后雍郡王只能病中披衣给他处理工作,他却雍郡王的床上睡着了哈哈哈,后来雍郡王经过他的探望病得更重了,弹幕全都是一片哈哈哈,我也真的笑出声来了……” 胤礽无语地看着她。 还不是你宠出来的好大孙?永瑾小时候因为长得憨厚可爱,脾气又好,被永琛永琳各种使唤都还是迈着小短腿紧紧跟在两个哥哥后面,程婉蕴很喜欢他那呆萌的样子,就让舒和把他送进宫来养,祖孙二人时常一人一张摇椅,手握一杯奶茶晒太阳,一晒一天,然后永瑾就被没心没肺的祖母养得更没心没肺了。 哎,也怪不得弘晳,那时国朝危顿、群狼环伺,永琛又自请入澳,说出:“愿以此身匡扶社稷之倾”的话,他和舒和把孩子都教得很好啊。 今儿是暑假最后一天,程婉蕴熬油点灯可算把暑假作业通通写完了,她倒不是故意不写作业,而是暑假和胤礽去参加了一次夏令营,还打了一次辩论赛,就给耽搁了。谁知同样没做作业,胤礽补起来速度飞快好像根本不用思考,程婉蕴又蛮有骨气决心要自己做完,于是才如此苦大仇深。 第二日,两人便如往常一般背起书包坐公交去上学,程婉蕴坐在公交车上哈欠连连。 这学期就高三了,据说连周末都要花一天来补课,从此双休变单休,程婉蕴有点沮丧,但想到再熬一年就能上大学了,她又鼓起劲来,坐在摇摇晃晃的公车上,一边拿小卡片背单词一边问胤礽:“应辸,你想考哪个学校呀?” 胤礽反问:“你呢?” “我想考澳洲大学,前年我们不是去那边度假了一回吗,不知道为什么,我逛完澳王府改的博物馆,又看到了弘晋的雕像,就有点难过。”程婉蕴下意识抬手抚了抚发涩的胸口,“当时听完讲解员讲解,我都快哭了。” 胤礽揉了揉她脑袋:“那就考,我跟你一起去。不过……”他故意笑了下,“那边分数高得很,去年切分668呢。” 程婉蕴白他一眼,哪壶不开提哪壶了不是!她其实很努力了,但一开始来北京确实有点跟不上,老师讲得太深、太快,几乎不会留太多时间给她,马上又下个知识点了,她因为考得差偷偷哭了好几次,胤礽也不知是为了照顾她的情绪还是如何,也是学得一塌糊涂,后来应妈妈专门请了个家教来教她和胤礽,大概整个小学、初中他们俩都在不间断的补习中度过,后来中考成功考了个好学校,这才解脱。 但进了好学校,这里能人辈出,聪明的人一抓一大把,程婉蕴一点也不拔尖,经常徘徊在班级中游,状态不好还会往下掉,但胤礽却是不怎么需要努力也一直是名列前茅的。 每回程婉蕴酸他:“啧啧啧,天才了不起啊!”,胤礽就会哑然失笑,说:“我真不是天才……”,程婉蕴就会“哼”地扭过头。 胤礽只好买奶茶哄她,他只是恰好上辈子都学过大半而已,当年康熙对儿子们的严苛可要比这时的老师苛刻多了。 不过程婉蕴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也不嫉妒胤礽学得轻松,如果不是胤礽和应妈应爸,她不知道还在哪里呢!或许仍然挣扎在大山里,为下个学期的学习犯愁,或许正苦苦祈求棍棒不要再落在自己身上,如今能这样安心读书,还是这么好的学校,已经很不容易了。 她很知足,就更知道珍惜。 这么多年应妈妈为她花费的钱她都偷偷记在小本子上了,等以后学有所成,她会想个好的方式全部都还给应爸应妈! 两人不在一个班,胤礽成绩好在一班,程婉蕴在隔壁二班,她和胤礽每回都到得很早,班上没几个人,程婉蕴和胤礽挥手告别后,就见林珠已经在座位上睡大觉了,她过去坐下,林珠便睡眼惺忪地抬起脸来:“你来啦。” 程婉蕴奇怪:“你今天怎么那么早?” “我妈有事要出门,就早早开车把我送过来了,困死我了。”林珠又趴下了,“等会班主任来了你叫我哦。” “嗯,你睡吧。”程婉蕴就把自己的小猫咪枕头塞到她胳膊下面给她枕着睡,她刚来北京时小学就跟林珠一个班,她一个乡下野孩子,说话还有点口音,不出意外就被排挤欺负了,是林珠头一个站出来保护她,愿意当她的朋友。 最有缘分的是,她和林珠竟然长得有五六分像,如果都穿校服扎一样的辫子,甚至很难分辨出来,就连胤礽见了她都愣了好久,不过林珠是内蒙人,爸爸在内蒙有金矿,妈妈在北京开珠宝连锁店,自小就是家里的小公主,跟她不可能有亲戚关系。 程婉蕴顺道把两人的桌面、抽屉都擦了擦,又习惯性把林珠的作业拿出来看,看那崭新的封面就知道,一翻开果然雪白一片,程婉蕴看了眼黑板上面的时钟,看着还有点时间,便认命地替林珠抄作业。 很奇怪,林珠的生日论起来比程婉蕴大几个月,但程婉蕴见了她就喜欢事事为她操心,林珠经常崩溃地说:“天哪,你比我妈都啰嗦!” 林珠不喜欢上学,她喜欢骑马,喜欢内蒙的生活,因此成绩一团糟,不过她妈妈给学校捐了两栋教学楼、一栋教师宿舍以后,她就很顺利地插班进来了。 一班的教室在走廊的最后一个,上午的课上完,胤礽就站在走廊角落的楼梯口等程婉蕴去食堂吃饭,谁知等了半天都没等到人,怀着一点疑惑沿着走廊回去找人,就见二班教室里人都走光了,只剩林珠和程婉蕴还在收拾书包,而她们面前还站了个害羞得面红耳赤、结结巴巴的男生。 胤礽脸黑了。 正要气鼓鼓地推门进去,就听程婉蕴一脸认真地说:“抱歉,任何会影响我学习的事情我都不会做的,而且……我有喜欢的人了。” 番外·在现代的日子(完) “是谁?”那男孩追问。 林珠直接翻一个大白眼把人推开:“都说那么清楚了你还问, 喜欢谁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是她爹啊,还用跟你报备?”说着就把程婉蕴拉起来,顺手背过两人的书包, 伸出手指警告地指了指那男孩, “警告你, 别跟着我们。” 胤礽被阿婉那句“我有喜欢的人”搅得心如乱麻,见她们要出来,竟生出了一些避退之心, 他往后退了几步装作刚刚走过来的样子,与正走到门口的程婉蕴与林珠恰好打了个照面。 程婉蕴以为他刚来没听见她说的话,但也因为刚刚讲的那句话面颊微红。 胤礽故作镇定, 说:“走吧,等会好菜都没了。” “没事, 没得吃那我请你们去后门吃小炒。”林珠财大气粗。 胤礽看她入秋了还穿短袖,露着纤细的胳膊腿, 忍不住生出些封建老父亲的心, 唠叨道:“你不冷吗?这天气早晚还是要记得添衣,省得老了膝盖疼。” 林珠听了大惊失色:“你这什么老年人发言?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胤礽:“……”混账闺女。 程婉蕴挽着林珠的胳膊,三人并排走着,她走在中间,胤礽插着口袋走到右边,因此和林珠说话时, 她左看看右看看, 心里微微有些发涩。 她总觉着胤礽对林珠很不一般,他寻常不怎么跟女孩儿打交道,除了她——她是在应家住着, 两人日日在一块儿,已经不能单单拿出来论了,而林珠是唯一的例外。 吃完饭,程婉蕴回班里上自习,林珠趴在她身边呼呼大睡,阳光照得她发丝毛茸茸的,她写了一半卷子,不由停下来撑着下巴叹了声气,林珠那么讨人喜欢,若是她,她也喜欢她。 还是好好学习吧。 隔壁班里,胤礽也单手撑着脑袋在回想,阿婉说得喜欢的人会是谁? 胤礽并没有自大到认为阿婉一定会喜欢他,毕竟这一生对阿婉来说是崭新的、自由的一生,上辈子的记忆既然老天爷叫她忘了,便也如他一般期望着她能在这个自由平等的世道安宁地过一生吧,若非阿婉投生在那样困顿的家庭,他或许不会打扰她,只会默默关注着她、等她幸福地长大,而不是自大地闯入她的人生。 那样,他总觉着自己会变成一个不大体面的人。 他上辈子与阿婉相伴一生,几十年的岁月,他自诩了解她、熟知她,却也认定了她,但今生她是全新的,她才认识他多久呢,孩童时本就懵懂,更不应该被他捆绑,还是这样虚无的原因。胤礽心里一大堆道理,但想到阿婉会喜欢旁人,又痛苦万分。 自我苦恼了好半天,他终于自暴自弃:反正他封建,他就不大度,就封建一回怎么了?于是盘算好,等高考完了,就好好地找个时机跟阿婉袒露心声。 后来的一年里,胤礽严防死守,任何有苗头想接近阿婉的人都被他狠狠扼杀在苗头里,包括但不限于:某个篮球体育生、某个班委、某个辩论赛队员……阿婉生得好看,胤礽早在上辈子就知道了,谁知今生因世风开放,却撩动了不知多少少年的心,她与他参加市级青少年辩论赛时的照片还被流传到了网络上,很是火了好一阵子。 胤礽竭力挡桃花挡得身心俱疲。 幸好高考救了他,走出考场那一刻他真是浑身轻松,傍晚,校园里却仍旧灯火通明,黄昏笼罩在整栋教学楼上,像是蒙上了一层橘色的滤镜,衬着被撕碎的、漫天飞舞的卷子、课本,所有人都在发泄着三年来的疲惫、痛苦,为自己的青春画上一个阶段性的句号。 阿婉没有撕书,她不舍得将能够改变她命运的知识就这么付诸尘泥,她把自己的卷子和笔记都一本一本放进纸箱里,叠得整整齐齐,预备拿回家里找个书架放好。胤礽替她跟老师借了个推车,两人一起沉默地走过洒满了夕阳的户外长廊,所有人都在狂欢,这条有斜坡的走廊倒显得僻静万分了,路过了几个又跑又笑的同学,这条路就安静了下来,她走在前,风吹动着阿婉的长发,胤礽喉头干涩,正想张口,却见阿婉忽然回过头来。 “应辸。” “你能不能回答我一个问题。” 风将她的额发吹拂起来,衣摆呼啦啦的响,胤礽看向她,看向她身后金色的光,心像是被攥紧了一般,分明面对的是度过了一生的故人,可却仍然会紧张与不安。 他甚至紧张地张不开嘴,只能点头。 他不知道阿婉要对他说什么,他只是隐隐从她认真的神情里窥出了一丝郑重,这是多年相处的默契,阿婉只要眉头一动,他都能大致感知到她想做什么。 因此,这一刻的胤礽几乎像是在等待审判。 他全神贯注、心跳如擂鼓几乎要撞破胸膛之时,然后就听见阿婉说: “你是不是喜欢林珠?” 胤礽:……? 他一瞬间甚至在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啊?” 或许是胤礽的神情显得太荒谬,这让程婉蕴也不确定了起来,她涨红了脸,急急忙忙解释道:“不是……我……我以为你对林珠的关心……她起晚了不吃早餐你知道了会替她买、她今年交了个男友你还很生气,你没说,但我知道你在生气,气了好几天,还嘟嘟囔囔骂人家是狗……” 胤礽傻住了,脱口而出:“我只喜欢你啊,我怎么会喜欢别人。” “你还经常操心林珠的成绩……你……”程婉蕴也呆了,“你说什么?” 说出来了,倒也轻松了,胤礽长长呼出一口气,笑了笑:“我说,我喜欢的是你,从……从小到大,从我在那尘烟满天的卡车上见到你的那一刻就注定了的。” 程婉蕴脸顿时通红。 不知哪个班级在合唱,那歌声随风而来,天光暗得很快,程婉蕴也看向眼前背光的少年,他站在白炽灯下,却像月光撒在他身上,她恍惚间似乎看到了另一个月下的少年。 她忍不住向他走去,伸出手想去抚摸他的眉眼。 但快要触碰到他的那一刻,她又猛然清醒过来,红着脸收了手。 胤礽垂下眼眸,将近在咫尺的她拥入怀中。 那一刻,再美好的语言也无法穿透他的身躯,为他此刻的圆满作序,他听着两人急促的心跳渐渐重合渐渐平静,感受到阿婉在他怀里放松,他抬眼望去,天上飘下无数的碎纸屑,好似下了一场大雪,他忽而想起有一年,他与阿婉年老后觉少,睡到半夜便醒了,再也睡不着,便穿衣从绣被中起身,两人共披了一条大绒毯,倚窗听雪。 今生的雪,也终于有人陪伴他一起看了。 独自徘徊在这个迥然不同的时代,阿婉是他唯一的底气与盼望,上辈子他曾想过,若他没有生在帝王家,就能与阿婉两人三餐四季,平平凡凡过一生,那该多好。 这一生终于能够实现了。 他闭上眼。 他满身风雨,终于又寻到了他归路的桃花源。 番外·咸安宫生活日常 我叫小年子, 是个太监。 我这个名字是咸安宫的程侧福晋取的,因为我是小年这一天到这边伺候的。但吉祥爷爷说,以后不能叫她侧福晋了,万岁爷已经下旨褫夺了她的封号, 尊敬些便叫程格格, 毕竟宫里阿哥们身边伺候着的、没有封号的侍妾都能够称呼一声格格, 若不尊重,就是直接叫程氏也没什么干系。这时候,不会有人计较这个了。 但我还是想叫她程侧福晋, 因为她对我很好。我到咸安宫时才十岁,人也不算机灵,若是机灵也不会分到咸安宫来伺候了。 咸安宫的日子本就不大好过, 尤其是直郡王奉旨看守咸安宫的那段日子,不论是主子还是奴才都格外难熬——夏日无冰, 冬日无炭,还求告无门, 但程侧福晋却从不为难我们, 还叫我们都进屋子里来伺候,专门留了一间向阳的偏殿供咱们这些肮脏的阉人避风,不必在外头受冻。 程侧福晋身子不大好,听说是早年落下的病根,她替太子爷……我又错了,该叫二阿哥了, 这也是一件难事, 二阿哥当了快四十年的太子,忽而要改口,人人都不大习惯。 她替二阿哥生了二子二女, 最后却只活了弘晳阿哥一个,好些人说,程侧福晋是没福的人,但我却觉着她是个很好的人。 我刚来咸安宫时不大懂规矩,时常犯错受吉祥爷爷的罚,每回程侧福晋出来替二阿哥张罗餐食,见我顶着水碗跪在墙根下,她怀里抱着新鲜挖来的冬笋,会笑着对吉祥爷爷说:“孩子还小呢,慢慢教吧。” 吉祥爷爷便会恨恨地踹我一脚:“你这小子命好,既然格格给你求情了,你就先起来吧!” 我赶紧一骨碌爬起来,吉祥公公可不是好相与的人,他原来在外头势力得很,好似还当过掌事风光过的,他脾气坏,就是有些伺候万岁爷的小答应都使唤不动他,后来不知犯了什么错才被打了板子送进咸安宫来等死,但他却对程侧福晋言听计从,从来没有不敬的时候。 我有时候真闹不明白,吉祥公公的心肠到底好不好? 我怕程侧福晋走了,吉祥爷爷会打我,因此总是亦步亦趋地跟着程侧福晋,每当这种时候,程侧福晋便会笑着招呼我过来:“小年子,你过来替我剥笋。” 我很高兴地应了,因为这样我就有大半日不用再面对吉祥爷爷那张老树根一样的脸了。 咸安宫里种了很多的竹子,冬天里常冒出破土而出的笋尖,外头送进来的菜色不好,程侧福晋便会自个想法子给二阿哥补身子。 她和二阿哥都是孤身进来的,万岁爷不许他们带以往毓庆宫里相熟的奴才(大多也都打死了,没什么人可派了),里里外外都是内务府新拨了来的,除了我们这些真正伺候人的,其他的便是万岁爷指派来盯着二阿哥的人,这是防着二阿哥寻机跟外头联系,也是为了监视二阿哥的一言一行。 二阿哥进咸安宫之前就狠狠病过一回,病没好全就关了进来,每日一大早起来,就要先跪着听一回万岁爷的训——乾清宫的太监几乎日日奉了口谕前来,有时是来传万岁爷责骂二阿哥不忠不孝的话,有时是找了些萨满过来给二阿哥驱邪,要驱除他身上的疯病。 这样一跪,短则一个时辰,长则要跪到午时,时常跪得站不起来,要吉祥爷爷找两个壮实的太监将二阿哥抬回去。 不过,每日熬过这一关也就好了,再不会有人来了,程侧福晋和二阿哥还能过一会儿清静日子。有一回程侧福晋将手上仅剩的金镯子给了我,求我替她想法子弄些艾草进来,二阿哥的膝盖跪烂了,肿得老高,再不治估计要废了。 我跟吉祥爷爷说了,他气得一巴掌扇到我头上:“你个眼皮子浅的东西,格格的东西你也收,快给老子送回去,不过一点艾草,我去弄。” 我被打得眼泪汪汪。 我没想吞程侧福晋的东西,我这不是怕吉祥爷爷没好处不肯替程侧福晋办事么,毕竟传递东西进来,若是被直郡王的人发觉,我们这些奴才只怕脑袋也要搬家了。 谁知他这样坏脾气的人竟分文不要,还自个贴了不少私房,想了法子出去送东西办差,找了以前的老熟人,不知赔了多少笑脸,好容易给弄到一些进来,除了艾草,还给程侧福晋捎来一盒八珍丸,不算好药,宫女们常吃这个,我们这些当奴才的弄不着太医院的好药,这些都是专门给太监宫女看病的下等医官手里弄来的,吉祥爷爷也不知程侧福晋是得了什么病,只知道她体虚,那吃补药总没错的。 程侧福晋很感激,把金镯子塞给吉祥爷爷,他还生气了,说:“格格不记得了,奴才记得清清楚楚的,奴才是受过毓庆宫的恩才得以活命的,您可别折煞了奴才!咱当阉人的,也有报恩的骨气,奴才不要!” 我这才知道呢,原来二阿哥还是太子、程侧福晋也还是侧福晋的时候,她总是悄悄地叫人接济宫里贫困无着的小太监、小宫女,都是她自个掏的私房,这么静悄悄地做了十几二十年了,竟也没借此扬过名,这是真心不求回报的人。 程侧福晋吃了八珍丸,脸色也好了,她很恳切地谢过吉祥爷爷,听说他生辰是立冬那一日,那天给他亲手做了一个鸡蛋糕,把吉祥爷爷高兴得一整日都笑眯眯的。 我伺候了程侧福晋一年,后来她死了。 往后的十余年,咸安宫里只剩了二阿哥一个,我跟吉祥爷爷伺候二阿哥时,时常会想起程侧福晋,她在时,二阿哥面上还有些笑影,后来她死了,二阿哥眼瞧着已是生不如死。 那一年恐怕也是我过得最好的日子。往后我也离开了咸安宫有了别的主子,但却再也没人像待一个人一样对待我了。 虽说后来万岁爷总算因程侧福晋的死知晓了二阿哥的处境,直郡王也成了高墙里的蚂蚱,恶有恶报,但什么都来不及了,再多的冰、再好的衣食,都没了用处,对心死成灰的二阿哥来说,还不如那一年的衣食无着呢。 程侧福晋留下话来,要二阿哥好好活着,为了弘晳阿哥也要好好活着。二阿哥很听她的话,每日都像程侧福晋在时一般,总做那些琐碎的事。 程侧福晋以往会跟二阿哥早早起来甩胳膊甩腿——吉祥爷爷每每这时候都会骂我肚子里没丁点墨水,说这叫八段锦,练了能延年益寿的。 竟有此等奇效?我听了也挺想学的,吉祥爷爷却拎着我的后脖子把我拎走了,他说主子们都是真龙真凤,练了才能得老天爷垂怜增寿,我这等残缺低贱之人就少做梦了。 程侧福晋却笑着揉搓着我脑袋,说无妨,让我想学便学。她说如果她那两个生而夭折的孩子还活着,约莫和我一个年纪了。 所以她总忍不住多疼我几分。 晨练完了,便做早膳。咸安宫的膳食都被直郡王透过话了,给的东西狗都不吃,我们自个用砖与沙土在后殿搭了个小灶头,跟每日来送菜粮的苏拉都讲好了,一半送膳房,一半偷摸留在后殿,反正膳房的人也同情程侧福晋,他们不敢违抗直郡王,便只装作不知罢了。 从此,程侧福晋便日日都是自个做。 我是很佩服她的,她进了咸安宫不慌不乱,也从来不哭,有时候还总是笑意盈盈的,即便身陷囹圄也依旧很有过日子的模样。二阿哥颓唐了好些日子,全仰赖她细心开解,她还逗二阿哥说:“二爷,怎么也没想到,咱们竟在这儿过平凡夫妻的日子了。” 二阿哥那瘦得过分的脸才露出笑来。 或许是为了这句话,也或许见不得程侧福晋劳累,二阿哥总会帮着程侧福晋做所有的事,晨曦未露,二阿哥笨手笨脚跟程侧福晋一块儿择菜,和她一块儿进灶房,学着揉面、剁馅,我们想进去伺候,还被二阿哥轰出来了:“正想跟阿婉一块儿呆着,你们凑什么热闹,都自去用饭。” 他们冬至包饺子,夏至煮汤圆,春日看花,秋日晒书,虽显得清贫可怜,但这样的日子长了,连二阿哥都会调侃道:“咱们两个平贫贱夫妻,倒不曾百事哀。” 夏日里没有冰,热得汗流浃背,两人便都只穿纱衣,敞开着窗,就着月光用蒲扇打蚊子,两人忙了大半夜也没睡着,却又觉得好笑,一齐笑了出来。 有一回,又不知生了什么事儿,外头总觉得乱糟糟的,万岁爷让禁军将二阿哥带出去问话了,从早到晚,真是出去了一整日都没回来,程侧福晋一个人在咸安宫呆了一整日,担心得坐立不安,没想到夜里二阿哥总算一瘸一拐地回来了,还捎带了满满当当的好吃的。 原来那日是赫舍里皇后的阴寿,万岁爷让二阿哥去生母灵前长跪忏悔,后来见二阿哥跪在香烟袅袅的大殿里,背影单薄,长辫斑白,万岁爷再硬的心肠也终究不忍心了。赫舍里皇后的阴寿办了席面,便准许二阿哥一并用膳。 二阿哥自个没吃多少,却犹豫着跟万岁请旨,想带几道菜回去。 据说万岁爷听了差点噎住了,默然瞧了二阿哥好半天,长叹口气,才无奈地摆摆手。于是二阿哥高高兴兴地跟侍膳太监要了两个大大的三层食盒,给程侧福晋带了满满两大食盒的好菜,全是侧福晋爱吃的:有挂炉鸭、炸藕盒、酸奶杂果冰碗、果子酒…… 我陪着程侧福晋侯在咸安宫铁栅栏门附近,她不敢靠太近了,那些禁军凶得很,她蹙着眉头,担心都挂在了脸上,好不容易听见宫门口有了动静,踮着脚张望,就见二阿哥两只手都提着食盒,胳膊肘下头还夹了一小盆月季——瞧那花盆雕龙刻凤就知道是乾清宫的东西,想必也是趁皇上心情好,舔着脸跟皇上要的。 那一晚,两人坐在荒草萋萋的院子里,桌边摆了盆娇艳欲滴的月季,成了这荒宫废殿里唯一的鲜亮颜色。程侧福晋吃着好长时间没吃过的鸭子,还吃上了甜甜的冰碗子,幸福得眯起了眼睛。二阿哥也难得地高兴,在边上替她拆骨头、拌酸奶,又扇扇子,忙得不亦说乎。 我却感到心酸,背过身去抹眼泪,又被吉祥爷爷一把拽走,骂道:“晦气东西,你流什么马尿呢,没见主子们难得高兴?滚滚滚,去烧柴煮水,晚上格格要烫脚。” 程侧福晋身子虚,之前还在毓庆宫时看过太医,说是体寒体虚,都说寒从脚起,在咸安宫吃不起那些名贵的补药了,只能烫烫脚,发发寒气。这也是二阿哥每日必要为程侧福晋做的,我头一回见二阿哥坐在小板凳上给程侧福晋按脚,都差点吓晕了过去,便是再怎么落魄,二阿哥也曾经是太子爷啊——哪个皇阿哥会给自家福晋捏脚? 二阿哥替程侧福晋捏脚,还会故意挠她痒痒,逗得她一笑。 后来这样的场景见多了,我就习惯了,二阿哥在咸安宫里已经全然瞧不出贵为太子的影子了,他在这里真像他和程侧福晋说得那样,是一对市井里、凡尘之间的平凡夫妻。他们相依为命,早已没有身份之隔。 “钟鼎山林都是梦,人间宠辱休惊,只消闲处过平生。”[注1]这是二阿哥抄在纸上的诗句,我不识字,程侧福晋在一旁轻轻念了出声,这诗好美,我便记在了心里。 如果能这样下去该多好,即便永远被困在这里,但只要有真心的人相伴,这日子也不算难熬,只是落日熔金,暮云合璧[注2],好日子总是那般短暂。 我原本是很喜欢夏日的,总觉着好风好水好日头,比冻掉手指的冬日不知好过多少,直到程侧福晋在酷暑天忽而倒地不起,再没有醒过来。 那天她还说,要用耳上的那对珍珠耳环给苏拉换个大西瓜,吊在井水里湃一湃,好给二阿哥解解暑——这样的日头跪着听训实在不好受。 程侧福晋放心不下二阿哥,日日都陪着他,为他撑伞遮阳,那传旨的太监原本还不许,后来程侧福晋塞了金镯子过去,这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恨得牙痒痒——那只吉祥爷爷都不忍心收的金镯子终究还是没留住。 暑气蒸人,二阿哥还没病倒,她就受不住了。后来我才知道,程侧福晋的身子早就掏空了,不过是为了二阿哥才苦苦支撑着到今日,否则也不会这么容易就没了。 往后,我最恨的就是夏日了。 我自小没娘,程侧福晋见我头上生了虱子,吉祥爷爷说要把我的头发全都剃了,再用滚烫的水浇在头皮上,好把虱子卵也烫死,多吓人啊!程侧福晋赶忙将我搂过来,说:“哪用得着这样酷烈的法子,我来,一会儿也就好了。” 她拿了篦子来沾了些薄荷烧的水,替我梳头。 我是个奴才,哪有主子伺候奴才的理,我想跪下,她却牢牢把我摁在凳子上:“别动,都落得这幅田地了,还计较什么主子奴才的,我以前也是这样替额林珠梳头的,如果她还在的话,应该已经嫁人了吧?你坐着,权当——” 她没说,但我不动了。 我知道了,她或许是很想她的那几个早早没了的孩子,只是不敢挂在嘴边,怕惹得二阿哥也伤心,这些思念积蓄在心中,乃至于将我这样低贱的人也当成了孩子来疼爱。后来吉祥爷爷也说:“你多去格格面前伺候,她瞧见你高兴。” 我答应着,但日子过得太快了,那天我如今都不敢再回想,每每回想起来都叫我喘不过气来,很长一段时间,我也像傻了似的。 后来很多年,我都偷偷给程侧福晋烧纸,等我老了放出宫去以后,我寄居在一家寺庙里过活,我给二阿哥和程侧福晋都点长明灯,每日在佛前为他们祈祷,盼望着他们下辈子能投个好胎,到没有高墙的地方去,像清溪一般奔快,平安喜乐一辈子。 番外·人类饲养指南 曾有别的猫问我, 要如何饲养一只人类,这就有得说了,我活了很长久,是这红色的墙里活得最长的猫, 我想我必须告诉它们如何养人类。 但身为一只猫, 我本来是不应当记得这么多事的, 可我就是记得一清二楚,想来是我特别聪明的缘故。 我躺在那人的臂弯里想着,我也数不清我活了几年了, 猫又不会算数,我只知道我应当是老到头了,鱼干咬不动了, 胡须和两颗尖牙都掉光了,那人便给我鱼剔骨拆肉, 搅成肉糜喂给我吃,我闻了闻也不张嘴, 就等着那人叹气, 取过汤匙来,一勺一勺给我喂进嘴里。 吃饱了,我就慢悠悠地跳上那人的摇椅上晒太阳。 这才是猫该过的日子嘛。 晒一会儿太阳,就有想从我这里知道些道理的猫来为我舔毛,于是我一边眯着眼享受着,一边回想, 该从哪儿说起呢?要想把人类养好, 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呢! 那人便是我养的人类。是一只母人类。我的地盘里养了好几十只人类,那人是我最喜欢的一个,她有名字, 有很多名字,我听别的人类叫她“娘娘”、“主子”、“额娘”,还有她交《-》配的公人类叫她“阿婉”。 我都不懂什么意思。 没关系,这不影响人类的饲养,只要把这些常听见的人类发音记住,知道你的人类正在和别的人类交流就行了。 猫靠气味来辨别同类与人类,想要养好一只人,一定要熟悉你的人类的味道呢!这是最基本的,是身为猫主子的基本素养。 那人的味道我是顶顶熟悉的,闻起来是温暖的,像她包裹在我身上的毯子的温暖味道,还有些甜甜的味道……嗯,人类的味道总是那么复杂多变,但我总能从繁杂、混乱的味道之后中准确地嗅出来她的味道。 毕竟是我从小养到我长大的人类呢。 我要再强调一遍,豢养人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人类总是到处乱跑,一点都不听话,有时候她和那只公人类一块儿跑出去好长时间都不回来,别的人类仍旧会打猎回来献给我,也会给我梳毛,也能陪我睡,但我却觉得有些寂寞。 我揣着前爪眯着眼感受着阳光,忽而就想起来一件重要的事。 如果你们养的是一只母人类,一定要注意这件事——母人类如果找到了交《·》配的公人类,她会下崽的! 老早有一年,当我还是个健壮俊俏的青年猫时,那人下崽了。 人类跟猫不一样,一般只找一只公人类□□,而且天天都能发//情,我就见过那人和公人类是如何交《《配的。但我刚看到他们俩用前爪搂住对方,窗上的竹帘就垂下来了,然后我想钻进窗子里认真看看,结果又被不知所谓的其他人类抱走了。 气得我用爪子挠了那干瘦干瘦的丑人类一把。 “哎呦,咪大爷,您手下留情啊!”那人声音尖尖的,总是穿灰蓝色的衣服,看在他经常钓鱼给我吃的份上,我暂且饶过了他。 嗯?什么?找不到机会观察人类交《、》配?这也没关系的,人类交《、配后会照顾好自己的,他们又不是猫。我们言归正传,说起人类下崽后的护理,这很重要哦! 那天,我躲过其他人类们的眼线(人类总喜欢抱我,让我四爪离地腾空而起,真是冒犯),从窗子悄悄地溜进屋子里,见我进来,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一个老人类像只老母鸡似的警惕地守在摇篮床边上,嘴里还一直发出:“咻!咻!”的驱赶声,我瞥了她一眼,蹲下来用力一跳跳上了床架子上,把那老人类吓得不轻。 她连忙将摇篮里的小崽子抱了起来。 我居高临下地看了眼那裹在红色布料里的小人类。 噢,真丑。 我嫌弃地甩了甩尾巴,又从床架子上跳到五斗柜上,大摇大摆地绕过屏风,嗅着味道转到隔壁一个房间,那人头上绑着个奇怪的红带子,正倚靠在厚厚的大枕头上喝甜甜的水,闻起来有姜的味道,呕,真难闻。 她见我进来,还冲我笑:“咪咪。” 我不知道为什么她总对我发出这两声奇怪的猫叫,我还是听不懂什么意思,但我知道,她发出这个声音时是在叫我。 她一口气喝完那碗里的热汤,把碗搁下,做贼一般东看西看,然后赶忙压低声音又说:“咪咪,快过来。” 她又叫我了,我叹了口气,人类可真粘人啊。 我只好跳到她床边坐下,她便赶忙趁着其他人类不在,捧着我的脑袋又揉又摸,还着重捏了捏我的耳朵。 这就冒犯了。我缩着指甲,用爪子把她的手用力拍下。 她就很开心地笑。 我看着她,她刚下了崽,脸色还不大好,我闻了闻她,闻到了血的味道。我知道她有些虚弱,于是低头舔了舔她的手背作为安慰。 她似乎能明白我,又揉了揉我的脑袋,很温柔地说:“谢谢你来看我,我没事,咪咪。” 我决定要为那人打些有营养的猎物给她吃。 平日里,我不大出门打猎,因为我占的这个地方是个好地方,有湖水有山林,能抓鸟也能掏鱼,而且我从不溺爱人类,我的人类都会自己出门打猎,他们负责养活自己,还有我。 不过那人是我最喜欢的人类,我要对她好一些。 我跑到了南边被围墙圈起来的林子里,这里是我打猎的地方,那人说这里叫“南花园”,人类的语言太难了,我想,大概是森林的意思。 我抓了只老鼠、两只鸟,鸟不小心被我咬死了,幸好那老鼠还有一口气,我觉得活的比较新鲜,死了放久了肉就变硬了,不好吃。于是我将两只鸟吃了,把还会喘气的大肥老鼠叼回了人类的窝里。 对了,顺带提醒一点,人类生得分外高大,因此需要很大的地方来养,如果不是我这样捕猎能力高强又打架厉害的猫咪,不建议一次性养那么多人类哦,养个一两只也就好了。 老鼠很有营养,肉也嫩,但你们饲养时也要注意——人类胆小又挑食,我的那个人类就是如此,我趁着天还没亮,其他人类也在睡觉,就把还奄奄一息的老鼠叼到她床边,然后轻轻地用身子将她拱醒了。 “嗯?是咪咪啊?怎么了……那么早……哈欠……”她睡眼惺忪地睁开眼,然后就和黑暗中那只老鼠绿油油的眼睛对上了眼。 “啊啊啊啊啊嗷——” 我被她吼得耳朵都闭了起来,吓死我了。 没等我反应过来,我就被闻声赶来的好些人类抱走了。 人类饲养指南之一:记得打猎给产后的人类加餐,但人类一般不喜欢吃老鼠,尤其是活的。 是吧,你也觉得很不可思议吧,老鼠闻起来那么美味,光想想都想流口水了,可惜我现在牙掉了,爪子也不灵活了,已经很久没抓住过老鼠了。 什么,你愿意为我抓老鼠?很好,那我就再告诉你一些饲养人类的小秘密,你一定会感兴趣的。 我后来换了蟑螂、蜈蚣,其实虫子也挺好吃的,嘎嘣脆,但人类也不大喜欢,但她好像知道我在做什么了,不会像第一次那般尖叫,而是诡异地盯着我给她送来的东西,强颜欢笑地摸了摸我的头:“谢谢你咪咪,我收下了,你不用送了。” 后来我抓了一条鱼给她,她终于高兴了,非常兴奋地抱住了我:“就这个就这个,就这个就行了,我求求你了祖宗,你别抓了!我快疯了!” 那人后来再下崽,我都送鱼给她吃,把她养得可好了呢。 所以身为猫咪,对待挑食的人类一定要耐心。 除了要照顾好下崽的母人类之外,人类的小崽也是很脆弱的,一定要好好照顾哦!你要知道,人类有好有坏,你可能会遇到一个坏人类,会伤害猫的人类都是坏人,记得狠狠抓他一把就赶紧跑,这样的人类不值得饲养。 坏人除了伤害猫,还会害人。 就像坏猫也会欺负别的猫一样,但人类坏起来更厉害一点。 我就遇到过。 你们应该遇到过我的小崽们吧?我告诉那你们,这绝不是吹牛,我跟十几只母猫□□过(骄傲地挺起胸膛),其中有一只最漂亮的三花母猫是我的初恋,她给我下了一窝漂亮的孩子,我将他们留在了我的地方生活,后来他们也领养了那人下的小崽。 人类的崽子长得很慢,带崽是件麻烦事。 那人是个好人,她还愿意带别人下的崽,那只崽就被人害了,我们有段日子搬到一个更大更漂亮的地方住,那地盘巡起来得大半日呢!不过我带着我的孩子一起巡,倒不是很辛苦。 我喜欢爬树,和孩子们一起在树上晒太阳的时候,就看到那只崽被人拽到水里去了,差点呛死了,我和孩子们连忙跳下水去救人。 其实我不是怕水,我只是讨厌毛湿漉漉的,一点都不舒服。但那时候顾不了那么多了,人类小崽大多都怕水,淹死就糟糕了。 后来我们还将那坏人狠狠咬了一通。 那人知道以后抱着我又亲又摸,还给我煮了一大盆的鸡肉,你们都没吃过鸡//吧?鸡肉很香,嫩嫩的还很弹牙呢,这就是饲养人类的好处了,人类打猎也很厉害的! 噫,口水擦一擦,别滴到我毛上了。 对了,除了要保护人类的小崽,还要陪小崽们睡觉呢!人类很脆弱的,他们没有毛,光溜溜的很怕冷,所以身为猫主子,要记得陪人类和他们的崽子们睡觉,然后小崽子睡觉不安分,要记得叼毛毯给他们盖上。 或者趴在他们身上,用我们的毛替他们取暖。 趴在头上也可以。 记得不要用你的屁股坐到他们头上,尤其是刚拉过屎的话,就算你认真舔过了,他们还是会啊啊叫着把你从脸上拨开。 人类饲养指南之二:人类不喜欢闻猫的屁股。 你说闻屁股不是很正经地问候吗?但是人类不是我们猫,据我观察,他们也从来不相互闻对方的屁股来打招呼,很奇怪对不对? 更正,人类饲养指南之二:人类不喜欢闻猫的屁股,也不喜欢闻人的屁股。也请不要闻人类的屁股,身为猫主子,也要给人类一点空间。 另外就是一些小事了,不大重要,比如想用人类的水杯喝水时记得不要让她发现,发现也没事,尽管盯着他们谴责的目光淡定地喝完吧。 比如玩耍时不留神撞倒了书柜,尽管闭上耳朵,不理会人类无能的咆哮,昂首阔步地走开就好了。 再比如,实在没忍住在人类刚刚揉捏好的面团上摁下爪印,一定要跑得快一点。 还有一件事是, 爱你的人类寿命很长,你要接受自己会先一步离开。 身为猫,这没什么不能接受的,死亡一直离我们很近,但人类很难接受的,他们的情感更充沛,所以他们会为我们难过。 这还是我的一只狗朋友告诉我的,如果你有了一丝不妙的预感,记得最后蹭一蹭你的人类,舔一舔他们,好好地看看他们,步履蹒跚地走到一个他们找不到的地方,静静地离开就好了。 人类饲养指南之三:最后记得离家出走自寻断处,不然人类会哭。 但我的那个人类太聪明了,她比我更早就预知了我的离开,她将我放在她的窝里,每天都搂着我睡,不许我离开一步。 “咪咪啊,你下次从喵星来人间的时候,记得再来找我好不好?你去那边…去那边替我看看旺财,替我看看它好不好……咪咪……咪咪啊……你是我这辈子最喜欢的小猫咪,你是最漂亮最好的小猫咪。” 她开始跟我说很多很多我听不懂的话,说着说着,就会有泪水从天而降,把我的毛都打湿了,虽然我的毛也不多了。 我用尽最后的力气喵了一声,将头搭在她的手臂上。我不会说人话,但我心里很感激她,能养她这个人类,真是太好了。 番外·后世直播 康熙五十一年九月三十日, 康熙从塞外巡视回京当晚,便召集了诸皇子、王公大臣再次宣布:“皇太子胤礽自从复立以来,以前的狂妄还未消除,以至于大失人心, 祖宗基业断不可轻易托付给他。朕已奏报皇太后, 即可将胤礽拘执看守至咸安宫。”[注1] 众皇子、大臣哗然大惊, 康熙四十八年皇太子胤礽复立至今不过三年,如今又再次被废黜,而仍然以“狂疾益增, 暴戾僭越,迷惑转甚”的借口,再次将太子爷废除禁锢……众人不禁噤若寒蝉, 有胆大之人抬头望向前头跪伏在地的十几位皇阿哥,如今那上头已经少了大阿哥、废太子、十三阿哥, 乍然听闻这样大的消息,这些阿哥们面上也不见喜色, 反倒兔死狐悲的伤感更多一些, 具伏地不动。 端坐宝座之上的康熙亦是老态龙钟,亲手毁了最心爱的儿子不是不痛,可他不得不这么做,否则这天下不得安宁,他心绪起伏、悲怒交加,他想起外头传的话:熬鹰将鹰熬死了…… 就在这时, 风云变色, 大殿之外的天忽而为之一暗,旋即又绽放出一阵刺目的亮光,伴随着这奇异光芒, 一阵轻快的乐曲从天上传来,所有人都大惊失色,有太监连滚带爬地进来回禀:“皇上,天生异象!天空中裂开了一道方方正正的口子,是从里头传来的仙乐!” 康熙在短暂的惊诧过后很快稳定了心神,他倏然站起身来,沉声道:“都随朕出去观天。”众人有的瑟瑟发抖、惧怕神鬼,有的好奇地探头探脑,有的冷静沉着,面上露不出一点情绪,人人各怀心思走到了大殿之外,举头望去。 天上黑了一块儿,很快又绽放出明晃晃的光来,从黑暗中升出了一行缺胳膊少腿的白字,伴随着这行字,还从里头传来了一个女子欢乐而清脆的声音: 【哈喽,我们又见面啦,我是林菱,‘听爷爷讲历史’这一系列视频不知不觉就走过了五期了!细数完唐宋元明,终于到了我们封建王朝的最后一个朝代:清朝。我对清朝的感觉总是那么复杂,这个朝代带给我们太多的血泪,又因为离我们很近,史料丰富,又越发平添了悲伤。那么我们现在就来好好讲一下清朝,大家花生瓜子小板凳准备好了吗?】 【清朝有很多可以说的,仁靖泰三位皇帝以及和他们相关的历史大事件也几乎都被人说烂了,我们也就不必赘述了,那今日咱们从哪里切入呢?不如就从仁徽帝胤礽的皇陵说起吧!】 那声音落入众人耳中,就把众人炸得东倒西歪了。 历史、两百多年、血泪……每个词汇听起来似乎都在预示着一个很可怕的事情。 不少人已经吓得跌坐在地,就连康熙也不禁踉跄了一步,被身边的太监牢牢把住了胳膊,才微微缓过神来。这天音与天幕所言,虽然所说的语调与官话略有差别,但都能听懂,可这些话听起来又那么奇怪、叫人心下不安,尤其是……“仁徽帝胤礽”这五个字,仿佛惊雷在众人耳边炸响,不论是皇子或是大臣都忍不住偷偷瞄了康熙一眼。 皇上难不成后头还三立太子了? “你们都看朕做什么!”康熙恼羞成怒,大声呵斥道,“还不派人去查探一番这天音、天幕究竟是怎么回事?是天降异象还是有人捣鬼?是只有皇宫之上才能看见,还是如日月星河,天下各处都能瞧见?赶紧滚!” 【大家都知道仁徽帝当了近四十年的太子才登基,又有个被害妄想症的爹,当个太子那是当得苦哈哈,细数历朝历代的太子,就不难发现“太子”这一职业是真的高危职业,要不早死、要不被兄弟噶、要不被亲爹噶,就算自己没噶,也得被亲爹日夜监视着,战战兢兢地苟到爹噶。胤礽更是如此,他不仅要伺候好心眼子有八百个的敏感型皇阿玛康熙,还要警惕野心勃勃想把他挤下储君之位的兄弟,更要面对满汉之间横亘如深远的血海深仇,真是难上加难。】 除了康熙之外的所有人听完又顿时呼啦啦跪了满地,各个都头冒冷汗、呼吸几乎停滞,要知道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谁敢这么评说当今皇上?就是写诗内涵一下,被人举报了都要喜提九族大礼包,更别提这么辛辣直白地指摘皇上的不是!但众人心中惶恐归惶恐,又忍不住心里赞同这天音仙人所说的话,尤其是跪在胤祉身后的胤禛,他没像胤祉一般鹌鹑般缩着脑袋,眼神闪烁地瞟来瞟去,而是坦荡地抬起眼来,仔仔细细瞧了一眼那光幕。 那黑漆漆的天幕已变了模样,黑色的底色上悬挂了一张身穿龙袍的帝王画像,上面的人约莫四五十岁,赫然是他们熟悉的二哥胤礽。画像旁边还有一行小字,仍旧是那缺胳膊断腿的字体,仔细辨认还是能看懂的,约莫写的是“仁徽十一年九月,圆明园。” 【现在很多研究清史的UP都比较喜欢灭了倭国的长泰帝永瑾、发明了蒸汽火车、蒸汽轮船、力抗外邦七年围战不屈的靖安帝弘晳,但up主在仁靖泰三帝里最喜欢的就是仁徽帝胤礽啦,他在位时间虽然不算很长,但他真的是个很温柔又很有能力的帝王,即便还未登基的时候被他那些兄弟坑的那么惨,他依旧善待了他们,就算是直亲王和八爷,也都得以善终,更别提九爷胤禟,仁徽帝甚至敢让他出海去经营海贸,这得多大的心胸啊,还有前期一直跟他作对、暗算他的十四,也在兵部委以重任。还有蔫坏蔫坏的老三,一辈子修书还真修出了不少名堂,他主持修的很多历书、律法都是我们研究清史的好材料!偏题了偏题了,但仁徽帝的大度仁善是古今共识,另外还有个古今共识就是,他真是个好男人啊!】 所有人都听懵了,还有傻的揉了揉眼睛:太子爷不是刚又被皇上废了吗? “佛曰,一日月照四天下,覆六欲天、初禅天,为一“小世界”;一千个小世界覆一二禅天,为一“小千世界”;一千个小千世界覆一三禅天,为一“中千世界”;一千个中千世界覆一四禅天,为一“大千世界”。一大千世界有小、中、大三种“千世界”,故称三千大千世界……[注2]”康熙却渐渐冷静了下来,他心里有了揣测,这天上的异象只怕不是来自于鬼神,而是来自未来,否则她不会说‘历史’、‘大清立朝两百多年’这样的话,但她的‘历史’恐怕是那三千世界里,与他们所在不大一样的世界。 他怔怔地望着这天上的幕布,以及那张胤礽的画像。 画像上的胤礽也是四五十岁的年纪,但看起来却比他的胤礽要年轻、温和得多,他眼眸明亮有神,没有一丝悲戚,头上的白发也没那么多。 就像是如意平安地过了一辈子的胤礽一般,再联想起这天上光幕所说的,都能够得以善终的老大、老八等人,再联想到如今好几个儿子零零落落、高墙圈禁的处境,康熙的心忽而绞痛了起来,这一份疼痛里,还有一丝后悔:朕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没人敢去窥视康熙的脸色,只敢跪在地上偷偷瞥天上那光华流转的幕布,不知跪在身后的何人忽而喃喃出声:“这几个年号真奇怪……仁徽还说得过去,靖安、长泰……” 以管窥豹,一朝年号即可窥出腥风血雨。 仁徽可以理解为仁政以祈望盛世长存的意思,靖安却已经透着一股不祥,竟是祈求天下安定、稳固,长泰与靖安如出一辙,也是祈求长久的平安,这是连着两代帝王都面临着不是攘外就是安内的困境啊!甚至到了动摇江山的地步,才会用这样的年号。 康熙也听见了那呢喃出声的话,联想到光幕所言‘力抗外邦七年围战不屈’的话,身为帝王,他不禁也为此动容,心中更是奇怪:“胤礽长子弘暄早逝,若是在另一处世道是他安稳登基,日后立弘晳为继也就罢了,弘晳膝下长子明明是永琛,这长泰帝怎会是什么永瑾?” 如今才康熙五十一年,弘晳膝下唯有一子,哪里又有什么永瑾呢。 康熙心想,莫非永琛年幼夭折?这也是常有的事。 不过听那后世人的话锋,她是专门评说历朝历代的帝王的,如今是照着历史顺序,轮着评说清朝了,康熙对她不大客气的言论虽有些不愉,但却另有一番体会,一是没法砍这后世人的脑袋,二是他也很想多听一听她是怎么议论他的、议论大清的。 古人常言,是非功过留与后人评说,留名千古,不仅是帝王也是每个人难免有的奢望。 谁知,她却略过清初几位皇帝,只谈及胤礽。 难不成在后世人眼中,朕与先帝、太宗等人都不配多言么?康熙是自傲的人,他八岁登基,擒鳌拜、平三藩、收台湾、三征葛尔丹,自诩有许多功绩留给后人评说,怎么如今言语间诸多嫌弃就罢了,就是提及,都是因胤礽受罪才勉强责怪几句? 【为什么说胤礽是个古代难得的好男人呢,这还得从咱们浑身敏感皮的康师傅说起,大家都知道婆媳关系难处,尤其单亲家庭的婆媳关系更是难如登天,因为这种家庭里出现妈宝男的几率简直高得离谱,但如果是单亲奶爸呢?咱们孝贞景皇后用亲身经历告诉你,老公被亲爹一把屎一把尿养大,有一个能到天涯婆媳论坛开贴的公公—— 一样可怕!】 康熙脸皮涨得通红:“……”混账!混账啊!! 大臣们不得不看天的看天、看地的看地,皇子们也都深深埋下了头,不敢暴露自己忍得万分辛苦的表情,胤禛冷面惯了,倒还能忍得住,他听后头传来竭力地倒气声,不由回头一瞅,只见老十四跪在那儿拼命掐自己的大腿…… 这时,被派去调查光幕的禁军急匆匆地回来了,禀报道:“皇上,奴才已查探清楚了,不知这仙人是何仙法,宫外竟瞧不见这动静,只要出了宫门,便一丝都听不见、瞧不见了,因此外头一切如常,只是宫里各处都能瞧见,已是乱成一锅粥了。” 康熙沉吟片刻道:“传朕口谕,关闭各处宫门,闲杂人等一概不许乱跑乱窜。” 这边几句话安顿好了,那头光幕也变了模样,换上了一张西洋技法的全家福,中间端坐在宽大明黄宝座上的是身着帝后吉服的中年男女,身后站着三个年纪不一、身着亲王服制的青年,而帝后左侧站了两个亭亭玉立的公主、右侧也站了一位……模样酷似康熙的公主。 【这张全家福眼熟吧?是仁徽帝登基后那年的新年趁蒙古各王公进京觐见新皇,和亲蒙古准葛尔部的长公主额林珠回来了,让西洋画师画的,非常逼真还原,大家可以一睹帝后及他们的子女的容颜,孝贞景皇后是真滴美,长公主也真滴美,二公主有点像咱们现在的淡颜美女,也很耐看,大家发现华点了没有……三公主……三公主笑死我了,她简直是女装康熙啊!这里放一张佛尔果春和康熙的对比图,哈哈哈太像了吧!三公主和三阿哥是孝贞景皇后的双生子,据说佛尔果春和弘晋降生的时候,天降甘霖,两个孩子都是康熙亲自赐名的,佛尔果春也因此很得爷爷的宠爱,结果还这么像康熙,真是缘分啊。】 光幕里的声音发出放肆的笑声,但康熙和所有观看光幕的人却都怔怔无言。 远在咸安宫,同样经历了很多错愕、震惊的废太子胤礽也正努力仰着头,眼睛一眨都不敢眨,只想拼命将那张挂在天幕上的全家福刻印在脑海之中,永远都不再忘怀。 “那是额林珠吗?”他身边的程婉蕴早已泪流满面,她颤抖着声音,“原来额林珠长大以后,是这个样子的啊,真好啊,真好。” 胤礽紧紧抱住了她:“还有那一对孩子……” “原来他们叫佛尔果春、弘晋,原来他们生得是这个模样。还有弘暄,弘暄也没有溺水身亡,你看啊二爷,他也好好地站在我们身后呢!”程婉蕴哽咽到话都说不清楚,可是脸上却扬着笑脸,她就是后世来的魂灵,她比谁都更相信还有平行空间的存在,太好了,另外一个世界,她的所有孩子都好好的,太好了…… 两人不由靠在一块儿痛哭出声,胤礽和程婉蕴都是一样的,什么登基不登基,有没有当皇后都不重要了,得知自己的孩子平安健康的长大了、成亲了,比什么都强。看到了好好地长大的额林珠、佛尔果春、弘晋、弘暄,胤礽满心的郁气、悲愤都释然了。 【言归正传,大家都知道孝贞景皇后出入东宫伺候仁徽帝时,是个连封号都没有、奴才都可以欺负的小格格,但后来她却是那个最后与仁徽帝并肩而立的人,但这一路走来绝对是不容易的。其实早在她身为格格之时,从《仁徽帝起居注》就能看出她的受宠…… 【嘿嘿嘿,记载在起居注里,她被仁徽帝临幸的记录是最多的,但还有很多史学家都已经证明了,《仁徽帝起居注》里很大一部分记载、尤其是仁徽帝登基前的那部分记录都是不实的,据说康师傅会盯着仁徽帝今儿睡哪个女人明儿睡哪个女人,连一日三餐吃什么、每天做什么都会过问,一旦仁徽帝做了什么事不合康熙的心意,他就会把人叫过去“教导”,顺带把“教坏太子”的奴才砍头。所以,我们合理地猜测,起居注里的记载应当被想保护身边之人的仁徽帝想办法删减了很多,据《何保忠自叙》里的记录来看,孝贞景皇后在格格、侧福晋的时期,应该就几乎是专房之宠了,仁徽帝对她的偏爱毋庸置疑。另外补充一句:有个偷窥癖成瘾的公公真的很崩溃啊!真想隔着时空对康师傅喊话:给孩子一点空间吧!当你的儿子真的快窒息了啊!】 康熙:“……”捏紧了拳头,想把这光幕砸烂! 而他的儿子们则纷纷又埋头掐大腿,并在心中对咸安宫那位涌上了一丝淡淡的同情。 这过得什么日子啊,真亏得老二能挺那么久! 康熙被气得有点站不住了,毕竟年岁大了,大臣们也怕皇上被气得背过气去,张廷玉最是机灵,连忙让太监抬了椅子来,又亲自扶着康熙坐下,劝慰道:“皇上要保重龙体啊。” “朕没事。”康熙心烦意乱,他心中知道这天幕说得并非他这一“三千小世界”实事,但偏偏又有诸多契合之处,让他听得愁肠百结,痛苦万分。其实时至今日,他早已知道自己这么多年对儿子又拉又打的权谋之术错了,本不应该如此的……太子究竟有多少不好,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他难不成真的不知道吗?难不成就任由老大和老八摸黑吗,他若真那么傻,也不会坐稳这五十余年的皇位了,他知道,可他依旧放任了这些事……是他的多疑终究害了自己的孩子。 如今叫这天幕大喇喇地挑破了窗户纸,他心中岂能不难受? 【扯远了,咱继续说仁徽帝的好男人事迹。】 【大家都知道仁徽帝子嗣不算特别多的,当然跟他爹康师傅比起来,那简直能用‘子嗣不丰’来形容,仁徽帝一共三子三女,其中二子二女是孝贞景皇后所生,然后大家应该也知道,清初满汉地位是天差地别的,而孝贞景皇后恰恰是个汉军旗的汉人。这也是她为什么能入宫选秀,却只能当个小格格的原因。仁徽帝一直想方设法提高孝贞景皇后的地位,一步步升她的位分、重用她的家人,在仁徽帝登基之前,孝贞景皇后就已被册封太子嫔,这已经是个非常高的位分了,清初后宫礼制还不规范,当初康师傅就只给太子的后宫定下了太子妃一人、太子嫔一人,侧福晋四人、格格若干的规格,这是比照明朝朱标的配置给胤礽配的。】 太子嫔??康熙心中一震,他怎么可能会答应册封程氏为胤礽的太子嫔! 但还没等他想明白,那声音又继续道: 【康师傅一向喜欢拿自己跟明太祖朱元璋比,但他却没人家朱元璋对儿子朱标全心全意的信重,最后画虎成猫,差点酿成九王夺嫡之祸乱,要不是太子爷康熙四十七年突然病了一场,没去热河,否则被暗算圈禁的就是他了吧!有很多史学家做过推测,如果按照最坏的境况来假设,仁徽帝若踩中圈套,在热河被废是极有可能的,如果真是这样,就没有我们的仁靖盛世了,往后什么澳洲估计也保不住了。】 澳洲?那是什么地方?康熙心中迷惑,连驳斥天幕胡说八道都忘了。 他哪有处处跟朱元璋比!他就是他! 【也正因为康熙喜欢将自己跟朱元璋比,所以太子嫔这个位分也就显得格外珍重,前面一期节目有说过明朝朱允炆其实是庶出的吧?她的亲娘吕氏就是太子嫔扶正的!这在清朝特殊的后宫制度里,就非常重要了,后来仁徽帝也是以此为凭据,登基后执意要将孝贞景皇后立后,不论大臣怎么讨价还价都不理会,哪怕大臣说先追封太子妃石氏为元后,再立程氏为继后,仁徽帝也充耳不闻,最后被烦得没法子了,就祭出了他的大招——讲到这里,请允许UP先笑两分钟,UP第一次从《清史稿》读到这一段的时候都差点怀疑自己的眼睛,哈哈哈真的太好笑了!】 所有人的好奇心都被勾了起来,就连康熙都无暇去仔细琢磨胤礽执意立个汉人为后是不是疯了这回事,康熙一眼就看穿了这些大臣的伎俩,不由重重地冷哼了一声:这些王八羔子还是老一套,他们有那么关心谁当皇后么?不过是下马威罢了! 而面对朝臣的极力反对,仁徽作为刚刚继位的皇帝,他会怎么做呢? 康熙也很好奇,虽然他又把保成给废了,但他也是曾经期许过保成接手爱新觉罗的江山,当一个好皇帝的,所以康熙心里盘算了一番,若是自己会怎么做,估计会加恩自己的母族、后族,然后和这些朝臣慢慢磨着打擂台吧?不过这有点耗时耗力,这程氏相当皇后就得好好地等了! 光幕好不容易笑完了,继续说: 【咳咳咳,笑死我了,仁徽帝不愧是仁徽帝,那一日,朝臣们又在朝会上大吵不许他封后,他忽然就幽幽叹气说:“唉,先帝昨日托梦于朕……”哈哈哈哈哈我不行了,大臣们也傻了,后来他好像发觉这法子挺好使,每回大臣们反对他做什么,他就说康熙给他托梦哈哈哈……】 康熙:????? 众皇子:咳咳咳。各个都憋得呛了气,一片咳嗽声四起。 【至于那太子妃石氏,历史上只记载她病死,没记载她是不是犯过什么错,那时候仁徽帝还没正式登基,但已经监国好几年了,朝政基本是康熙批过一遍,胤礽再盖个印子表示同意、知道了,所以康熙下旨将石氏以太子妃的规格下葬,胤礽也只是淡淡地盖了个戳,对她毫无情面可言,UP翻查了很多资料,不负责任的揣测,这个石家可能是投机倒把惯了的墙头草哦!所以才得罪了仁徽帝。在康熙四十七年,保举八爷为皇太子的奏折里,居然有太子妃石氏的弟弟!你们能信?这可是太子爷的妻族!按理说,应该是他最忠诚的死党才对,结果……居然倒戈了!】 康熙眯起了眼:什么?石家还背着他干过这种事? 也已经被废了太子妃封号,圈禁于撷芳殿的二福晋石氏也在看着光幕,在听到光幕上程氏竟然为后,她就已经难以置信,甚至气得吐了药,再听到这一句,更是面色煞白,心神俱裂。 番外·后世直播2 石氏目光锐利地望向这天幕, 她能在二废二立的夺嫡风波中全身而退,也是殚精竭虑,几乎耗尽了心血生机,如今落得了个油尽灯枯的下场, 但她却一点都不后悔, 石文炯仍旧当朝掌权、她的妹妹嫁给十五阿哥为嫡福晋、富达礼等血亲亦升任汉军旗正白旗副都统…… 她舍弃了自身, 却保了全家。 太子禁锢咸安宫,她以体弱多病为由退守撷芳殿,咸安宫看守严密, 进去容易出来难,与其与废太子一同等死,不如想法子留在撷芳殿, 虽也是圈禁,却松快得多, 也能知晓些外头的变动,好早做打算。 皇上曾对内务府总管大臣说妃太子妃石氏素无过错, 不可苛待。因此她在撷芳殿也过得不算太差, 何况还有石家与八爷的人暗中打点。她不是小气的人,太子其他侍妾都与她一同关在撷芳殿,一同仰仗着她在皇上那一点情面过日子,好歹都是伺候废太子多年的老人,同是天涯沦落人,还为难她们做什么?她便也将她们拢在羽翼下多加照拂, 也能在皇上面前搏个贤名。 唯独程氏是个傻子, 竟放着平安的日子不过,太子刚被押走,她就脱了簪发跪着求她向康熙请旨, 她没有掉泪,平静地冲她磕了几个头:“二爷再怎么说也是皇上的儿子,这样孤零零地去算什么?就算圈禁高墙也不能没人伺候,妾身虽年老位卑,亦愿入咸安宫伺候太子,求娘娘看在夫妻一场的份上,帮二爷这回。” 石氏眼神复杂地望着面前这个苍白清瘦的女人,她也老了,又历经丧子之痛,早已不复当年惊人美貌,可眼眸却依然还那么清澈执着。 “你…你竟不管弘晳了?”石氏不解,她还有儿子啊。 程氏笑了笑:“妾身卑贱之躯,不拖累弘晳便罢了,他已娶妻生子,有自己的福晋和孩子陪着,往后的路啊,他该自己走了。可是二爷……已经什么也没有了,妾身不忍心看他一个人。” 石氏这辈子从没见过这样的人,她不贪慕权势,也不在乎金银,亲弟弟死了,程家全都辞官回乡了,唯一的指望就是养在皇上身边的儿子,她却也二话不说就舍弃了。 她到底想要什么呢?那时候天上还未生过异象,石氏实在看不懂她。在毓庆宫的时候,石氏也曾很羡慕她,不,或许是嫉妒,程氏不必背负家族兴衰,有子有宠,只要快快活活过自己的日子就好。 可后来,她不听劝阻,一废太子时被关进宗人府也要为太子辩驳,连封号都没了,身子也垮了,石氏就只剩对她的可怜了。如今太子二废,她竟还没有学会明哲保身,还要蹚这浑水。 终究是不明白,石氏问她:“你可知道,进去了可就出不来了。”顿了顿又劝道,“你不是最喜欢过清静日子的么?在撷芳殿里不愁吃喝,你还能和唐氏相伴,做做针线、点心,侍弄花草、养些花鸟虫鱼……” “谢娘娘。”程氏露出一点凄凉的笑意,打断了她的话:“只是这段日子我常在想,我来到这世上是为什么,我原来胆小,贪图享乐,若非二爷事事看顾,只怕在宫里早送了命,我这辈子已是一事无成,若最后为着苟且偷生辜负二爷一生顾念之情,便枉顾来这世道一趟了,再长久地活着又有什么趣儿呢?还是……求娘娘成全。” 在太子二废二立的这几年,石氏对胤礽是有愧的。她与石家终究是为了自保,将太子爷不留情面地抛下了,程氏说得对,好歹夫妻一场,太子爷这么多年也没有对不起她过,石氏心中再三掂量掂量,即便为了这事儿请旨,皇上应当也不会生气,便点头应允了。 她那会儿……终究是心软了。 石氏恍恍惚惚地倚靠在炕上,透过南窗去看那天上流转的光,她飘远的思绪是被天幕再次响起的声音拉回来的,天幕那嘻嘻哈哈的女孩儿的声音继续说道: 【还有一个点,太子妃石氏是仁徽帝登基前以太子妃的身份下葬的,所以她一开始就没有葬在妃陵中,而是葬在一群亲王和亲王妃陵墓群的南侧,孤零零一个小山包。后来仁徽帝登基后,有礼部和宗人府的大臣上奏问要不要将石氏挪到妃陵中,结果被仁徽帝一口否决,说既然安葬了那么多年,何必打搅其阴灵。大臣们便唯唯诺诺地退下了,后来也一直没有迁坟。等靖安帝上位,大战在即,就更想不起那件事了。后来还是在长泰帝时期,守陵人上奏禀告石氏的坟墓漏水严重,一场山洪下来已经快塌了,请皇上拨银修缮,大伙儿才记起来原来那儿还有个太子妃陵呢!于是又有大臣建议要不要顺道挪进仁徽帝的妃陵中去,结果你猜永瑾怎么说?他真是个小可爱。】 石氏听得牙关都咬紧了,捂着胸口摇摇欲坠——太子都废了,她早就想到了自己死后不会很风光,但却也想不到竟会如此?陵寝漏水?虽说那是另一个世道的事,但只要细细一想,日后她只怕连太子妃的规格都轮不着,要以亲王妃之礼下葬了,那不还是葬在亲王妃陵那一边么? 【史学家对永瑾这个皇帝是批判得多、称赞得少的,毕竟他不算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皇帝,他在政事上大多依赖他的好皇叔、辅政大臣、雍郡王弘历的教导,而生活上他也很随意,斗蛐蛐、画画,还喜欢收集古董字画,说起来并不如他的爸爸、爷爷一般节俭。但作为屁民,大伙都很喜欢他的耿直,UP在搜集他资料的时候,看到他批的折子经常忍不住捧腹大笑。而在申请修缮太子妃石氏的陵寝的折子上,他是这么批的:】 【“何人也?朕不认得!罢了罢了,既是亲戚,且将漏水之处略作修补尽点心就是了,不许多花钱。”——这是永瑾批在折子上的原句。哈哈哈亲戚!6还是你6啊永瑾!】 【除此之外,在长泰帝流传与后世的家信和奏折里,最常见的就是与雍郡王的对话,长泰帝便有了诸如“皇叔何时归来,朕好想你”、“这是朕今日课业,请皇叔批阅”、“皇叔久坐腰痛,朕寻来偏方,赐予皇叔,皇叔记得常用。”之类的金句。呜呜呜,什么都磕只会害了我!可我忍不住啊!】 不仅是石氏,在康熙五十一年这个时空的所有人都露出了呆呆的表情。 康熙更是不忍直视地扶住了额头。 哪个皇帝是这样批折子的!康熙忍不住回头对胤禛怒斥道:“既然是弘历教他,怎么还教成这样!你这个当阿玛的可得好生教导儿子才是!” “是……唉?”胤禛下意识磕头,磕完才回过神来,不对啊,皇阿玛是不是乱了啊!咱们这还没永瑾呢!太子爷都已经关进咸安宫里了,日后也不会有什么雍郡王了啊! 胤禛被骂得一脑门子汗,天幕提到的“雍郡王”弘历还趴在奶母怀里喝奶呢!但很快他面色又骤变,弘历细究起来是他的第五子!既然那个时空是他继承了爵位,那只有一种可能:他前头四个哥哥都夭折了!在这个时空,胤禛已经失去了弘晖、弘盼、弘昀,难道连弘时也早早没了吗?胤禛几乎身子一个打晃,跪都跪不稳了。 【好了,扯了那么多,我们终于要讲到孝贞景皇后的陵寝啦!众所周知,孝贞景皇后是没有陵寝的!UP之前也觉得很奇怪唉,后来考古学家发掘了仁徽帝的陵墓之后才知道,原来仁徽帝把她放进自己的帝陵里了,而且没有单独放在一个墓室里,而是“生同衾死同穴”,帝后的棺椁放在同一间墓室中,而且紧紧挨着对方,就像死后也要相互依偎一般,后来考古学家经过检测还发现,仁徽帝与孝贞景皇后的棺木,用的还是同一年的金丝楠木,所有的规格都几乎一样。孝贞景皇后的丧事是仁徽帝一手操办,所以这只能出自皇帝自己的意愿。顺便插播,仁徽帝写给孝贞景皇后的祭文原件还存在故宫,大家要去看啊!仁徽帝的书法一绝,但那件祭文上面泪迹斑斑、字迹虚浮、且涂改多次,可以想象仁徽帝是如何颤抖着写下这些字句的,我真的读一次哭一次啊!】 【什么是爱呢,或许就是生前相依相伴一生仍嫌不够,死别就像一场无法停止的暴雨,仁徽帝在生命最后的半年里,便一直被这样悲伤的雨浸没,根据《仁徽帝起居注》的记载,那最后的六个月,仁徽帝从本来还能够骑马开弓拉马头琴的朋克老头骤然虚弱成连行走、握筷都困难,在怀念孝贞景皇后的日子里,他连起身摸到空荡的床榻、归来见到坤宁宫漆黑的窗,都会红了眼眶怔怔落泪,最后思念带走了他,临终前弘晳跪着恳求阿玛不要离去,仁徽帝却没有再看向他,已涣散的目光望向了床顶,露出了一点笑容。】 【他的一生跌宕起伏,不算顺遂,但因为有深爱的人陪伴,这一生走来便也显得不那么痛苦了。史料记载他临终前未留下什么话,他什么也没说,但UP却能想到,他抬眼望去露出微笑的那一刻,或许是再次握住了心爱之人的手吧。】 【好了,这期视频就做到这里哦,大家想了解更多仁靖泰三帝的内容记得关注我们的直播,我爷爷讲得就比我好多啦!拜拜!】 康熙怅然若失地望着消失的光芒,他想到了自己一生中经历的所有离别,又想到了赫舍里皇后,他和赫舍里氏,不也分别了几十年了么?若是有一日他到了阴曹地府,赫舍里氏会不会怪罪他,会不会恨他这样对待他们唯一的儿子? 命人去查石家背地里的小动作、澳洲又是何地,又下旨废太子在咸安宫一切起居皆按皇子日常分例来安顿,还将看守的老三换成了与太子相交甚好的老四。 康熙浑浑噩噩地回了宫殿,夜里又梦到了保成幼时在他上朝时在偏殿等他等到睡着,小小的孩子坐在梁九功的怀里小脑袋一点一点如小鸡啄米,偏偏他一进门,这孩子就立刻醒了,张手要他背,他乐呵呵地蹲下来背起了他,父子俩慢悠悠地数着夕阳的云彩回乾清宫。 厚厚的纱帐隔绝了奴才们的视线,因此没人看见年迈帝王在睡梦中,眼角竟滑落了一滴泪,顺着刀刻般的皱纹,浸在金枕之上,晕出一团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