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耽美文女配》 1 第 1 章 这不是梦,是她血淋淋的未…… 启元四年秋日,国师府后院。 祝卿若看着手中已揉成圆滚状的面团发怔,神情呆滞,眼底没有半分光彩,就好似外头铺子里卖的木偶人一般痴傻。 旁边一同揉面的丫鬟还在叽叽喳喳地说着话。 “夫人亲手做点心,国师一定会非常感动。” “国师一感动,就会发现夫人所有的好,然后与夫人恩爱绵绵,白头偕老。” “国师和夫人一恩爱,府里就会有小少爷小小姐,到时候热热闹闹的,再也不会冷清。” ...... 祝卿若觉得自己应该跟着她一起嘀咕,然后夸赞她说得好,之后就能听到更多这样顺耳好听的话。 这是她从前爱做的。 可现在... 手上还握着刚倒了桂花的面团,上面黏黏糊糊的,恶心的触感令人生厌。 祝卿若冷脸砸了它,刚刚还躺在女人柔软的掌心享受着按摩的面团哐当一声,落到了一旁的面粉盆里,扬起层白色的粉来。 还在说话的丫鬟见此,忙抬头想要询问自家夫人发生了何事,可在一片白茫茫中,她瞧见从来都是温柔待人的夫人眼底露出冷意,好似冬日里凝结成冰的湖水,冻得她浑身一颤。 再去看时,却没再看见那道充斥寒意的眸光,夫人又变回了从前的夫人,一样的温柔和婉,一样的善良大气。 只是...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 小淇瞬间噤声,问候的话也说不出口,只呆呆地站在桌子前。 祝卿若解开束在身上的襻脖,随意扯开来,“我有些累了,这点心你做吧,反正都是一样的。” 小淇看见夫人扯开襻脖的动作有些错愕,手下的面团都被她不小心揪下一块来。 祝卿若搓了搓手心的粉渍,径直走向旁边的净水盆,将手浸了进去,还不忘身后提醒不见动弹的人,“你也累了吗?” 这明显讽刺的话让小淇慌神,她忙摇头,手下揉面的动作不停,“不...不累,夫人歇息会,小淇继续做就是了。” 祝卿若听到了小淇略显慌张无措的回答,没有像往常一样温声安慰。 她将手指沉入水中,指尖白色的面粉已凝结成团,卡在她圆润的指甲缝里,异常醒目。 她没有像别的官家夫人一样养着指甲,双手也比不得旁人柔软细滑,为了迎合慕如归喜好,她握笔数年,指节处与学子一般有软茧。 这几年,慕如归的饭食也大多是她亲手所做。有一回,她听见慕如归口中念着桂花糕,便亲身摘了半匣子桂花,从揉面到蒸烤,半分不假手于人。 出蒸笼时,她惦记着慕如归,想要让他吃上最新鲜热乎的糕点,一时不察撞上了滚烫的锅炉,手臂落下好大一块疤,她也没来得及细细处理,便将手上尚还滚烫的桂花糕送到了慕如归房里,盼他为此多欣喜几分,就算只是一时之喜,也便不枉她此番行动。 随身伺候的管家说他不爱吃热的,偏爱冷食,要放凉些再吃,她虽有些难过但也没有勉强。 只是放着放着便忘了... 那盘桂花糕,最终也没能进到慕如归的肚子里,一直晾在大堂的桌子上,府上的人一进来便能看见。 她闹了个大笑话,所有人都知道了国师夫人不知晓国师忌口,做了国师不爱的热食。 半夜,她趁人不注意端走了那碟子还放在堂上的桂花糕,一同藏进园子里,在冷风中一口一口全塞进了自己肚子。 第二日,她就又变回了那个知书达理,体贴大度的国师夫人,久而久之,府中人便都忘了那件对他们来说无伤大雅的笑话。 只是疤却留在了她手上,就在手掌与手臂连接的骨骼凸起处,半指长,就像花丛中的毛虫,丑陋不堪。 祝卿若拉下衣袖,跨步走至一旁的摇椅上,半躺了上去,团扇遮住脸,落下来挡住了她的视线。 对于脑中那段原本不属于她的记忆,她半分都不怀疑。 因为凭她现在这个恋爱脑,那些事儿百分之八十的可能她会去做,而且做得漏洞百出,更加突显主角智慧。 不能说是不属于她的记忆,而是来自未来的她的记忆。 她原以为她总会捂热慕如归的心,就算艰难,只要坚持下去,总会有所收获。前世的不是都说,高岭之花要小太阳才能摘下来吗? 在今天之前,她一直觉得小太阳说的是她。 可脑海中那段记忆却明确告诉她,高岭之花的小太阳不一定是女人,还有可能是男人。 当今圣上,就是那摘了她丈夫这朵高岭之花的太阳。 他叫卫燃,热情似火的名字,倒是符合太阳的称谓。若是她像慕如归一样会看相,定是一听这个名字就知晓了他二人是宿命姻缘。 以前的卫燃胆小懦弱,身为一国之君,却只知躲在大臣身后,对朝政不闻不问,甚至一到上朝的时间便装病不肯去。朝臣一度对这位小皇帝失去信心,皆怒其不争。 后来那位来了,进到卫燃的身体里,原本胆小怕事的皇帝一改往日懦弱,接连办了几件得人心的大事,令大臣们对大齐的未来又有了希望。 慕如归便是那些重拾希望的大臣其中一个,他受先皇敕令,受封国师,呈承上命,看守国祚。 他原本只想着好好辅佐皇帝,守着大齐的龙脉,令大齐风调雨顺。只是慕如归没想到的是,他早就成了别人的盘中之物,就等着将他吞吃入骨,埋入身体里。 穿进小皇帝身体里的不是什么普通人,是来自高等星球的任务者,这方世界只是他诸多任务中的一个。 他在这里的任务就是攻略下三个气运之子,国师慕如归、佛子了缘以及暗卫楚骁。 她的丈夫,是任务者的第一个攻略人物。任务者以教导为名,慢慢靠近慕如归。慕如归原本就肩负着先帝重责,对于小皇帝的靠近,他只当寻求庇护,想从他这多学些东西,没有多加抗拒,这般想法更加方便了任务者行动。 几番下来,慕如归对小皇帝越发亲近,后来行宫遇刺,小皇帝为他挡了一刀,他终于意识到从前那朦胧的情感是什么。 迷雾散去,眼前便是汹涌的爱意,他早已爱上了那个嬉笑怒骂皆随心的鲜活人。 高岭之花终是被那太阳摘了下来。 稳住慕如归后,他又看准时机救下了被人陷害的暗卫,不时还前往佛寺与佛子谈古论今,成功获取二人好感。在历经险阻后,三人约定,尊重小皇帝任何选择。 后来小皇帝认清了自己的心,选择与国师在一起,其余二人黯然退出,继续守护着小皇帝的国。 而她祝卿若,作为一号攻慕如归的青梅竹马,后来的妻子,充当的自然是恶毒女反派的角色。 书里写她原本也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只是太爱慕如归,爱到痴狂入魔,使出一切办法只为了让丈夫多看她一眼。这份爱到了后期转变为对情敌的恨,她有多爱慕如归,就有多恨小皇帝。 小皇帝只是简单使了几个小招数,便令她卸下伪装露出了本来的面目,她对小皇帝嫉妒到发狂,多次陷害他,甚至意欲刺杀小皇帝。 她的刺杀行动被慕如归抓个正着,他对这个已经丧失人性的妻子厌恶至极,本想按律将她满门抄斩,却在小皇帝的求情下,改成了流放全族。 没了求生欲的祝卿若,在流放途中遭遇流匪,失足落下山崖,尸骨无存。 全文对祝卿若此人的评价只有短短一句“知人知面不知心”,只七字便将其所有善意尽数抹去。 祝卿若浅浅捂住眼,笑意止不住地往外涌,一股浓浓的嘲讽由心底散出来。 只简单使了几个招数? 砸了象征皇权的玉璧污蔑是她砸的,反过来在慕如归面前求情是简单的招数? 划破手臂陷害她说是她刺伤的,待她被所有人厌弃时又假惺惺说谅解她是简单的招数? 自己跳进护城河发了一夜的烧,半梦半醒时拉着别人说怕她,是简单的招数? ...... 他怕是当绿茶上瘾了,用尽所有下作手段,还美名其曰是为了揭穿她的真实面目,多高贵啊。 可就是这么简单的招数,落在她身上时,没有任何人相信她,没有一个人愿意牵起她的手,告诉她说,“你没有错。” 所有人都觉得她本性如此,到了最后,她自己也这么觉得。猪油蒙了心般跑去刺杀皇帝,被所有人抓个正着。 这本书对她没有任何好词形容,但前面对她舔狗般的描述是半毫不差的,她不就是为了让慕如归多看自己一眼,能付出一切的疯女人吗? 祝卿若手指落在右手腕上,细细触碰着上面的疤痕,凹凸不平的触感让人不必看便知其如何丑陋。 在这个世道,哪个女人愿意在身上留疤?还是在这么显眼的地方。就算是在现代的时候,她也是不愿意在手上留下这么长的疤的。 以前她嫌它难看,可现在,她却觉得这疤异常的顺眼,它就长在那,时时刻刻提醒它记住当时的痛,记住那被人冤枉的苦楚,记住那掉落山崖粉身碎骨的绝望与痛苦。 只有这样,才能让她清醒下来,这不是梦,是她血淋淋的未来。 祝卿若用力掐着那道疤,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般。 屋外忽然有声音传来,“夫人,国师回府了。” 是她专门派的门房,守在门口时刻看着慕如归的马车是否归府,此时应是瞧见了慕如归,来向她报信了。 看,她从前是多么痴傻,这不就是守门的狗吗? 一回府就乐颠颠去迎他,只是在那人心里,她怕是连一只忠心的狗都比不上。 祝卿若松开手,掩下眸中神色,没有第一时间回应门房的话,起身便见原本在一旁手足无措的小淇走过来,脸上努力盈出笑意来。 “夫人要去找国师吗?桂花糕还有一会儿,要不夫人先去找国师吧,我把桂花糕放凉了再去寻您。” 祝卿若闻言望向锅炉上还冒着热气,明显还没到出笼时间的桂花糕,眸光微闪,“不用,我自己拿去,再等一会也不要紧。” 等会凉了送去不正是合了他的心意?为何要顺他的心意? 她偏不。 小淇听了这话越发无措,从前夫人每天都是第一时间出门迎接国师的,今日是怎么了? 她偷偷看了一眼又坐回摇椅的人,不施脂粉的白净脸庞,简单大方的淡色衣裙,还有那熟悉的妇人发髻。 这分明就是她家夫人啊,怎么感觉这么陌生呢? 小淇怎么也想不通,默默地站在一边不再出声。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世:女主穿越,和原男主慕如归经历风雨,最终he。 第二世:快穿者穿书,攻略了原男主和喜欢女主的两个男配,女主变成女配最终惨死。 第三世:女主重生,只知道自己活在一本以四个男人为主角的书里,具体情节并不清楚。 高亮:全员单箭头!不是弯掰直!不是弯掰直!不是弯掰直! 原男主和男配在书里都是喜欢女主的,只是因为快穿者穿越,掰弯了他们。女主重生后的时间点,原男主和男配还没有被掰弯,但也还没有和女主产生交集,所以本书没有任何双向的男男情节!后期全都单箭头女主。 重中之重,弯掰直是没有好下场的!! 就算他们重新喜欢女主也不能改变他们上辈子被掰弯过的事实,女主会膈应,所以女主不会和他们任何一个人在一起! 所有姐妹们一定谨记这句话!弯掰直没有好下场!!! 本书走大女主路线,真男主出场晚。 前二十八章偏感情线,之后偏剧情线 下本开《我成了三个龙傲天的白月光》,求收藏。 文案:天玄宗化神小师祖云拂受奸人暗害,身受重伤,致使境界不稳。 为恢复功力,她与系统做了个交易——前往平行界攻略三个彼时尚困于浅滩的龙傲天,以气运换取功德。 于是她踏上了蹭气运与死遁的不归途... 【穿越异世草根成长型龙傲天x超甜超软小青梅】 【天生魔种逆袭复仇型龙傲天x又作又娇美妖娘】 【金手指巨大外挂不断型龙傲天x你强我更强宗门最强大师姐】 ...... 云拂觉得这是平行界,再丢人也丢不回天玄宗。于是她攻略的十分尽心,死的无比开心。 等她回了修真界,系统才告诉她,她以为的平行界其实是五百年前的修真界,也就是说... 云拂僵硬回头... 传说早已飞升的清冷剑仙破碎虚空来到她身旁。 被修真界视为仇敌的嗜血魔帝五指弯曲,握紧了手中的旧铃铛。 还有她那骨灰都被扬了的不靠谱师尊,居然诈尸回来了!? 面无表情的云拂内心几乎崩溃。 系统误我!!! 2 第 2 章 慕如归,她不要了。 慕如归带着愉悦的心情回了家,今日的小皇帝较往日好学许多,拉着他问了很多问题,而且一点就通,丝毫不见往日不耐烦的模样,看来大齐繁盛有望啊。 他浮在唇边的笑被管家看在眼里,管家见国师开心,自己心底也高兴,问道:“国师今日好像十分开心?” 慕如归笑意淡了些,却不落管家面子,只“嗯”了一声。 管家早已习惯了自家国师冷淡的态度,自顾自替他高兴,余光看见国师府空荡的大门,微显诧异。待思及国师对夫人的冷淡,又轻轻叹了口气。 夫人用情太深,国师又是个冷清性子,夫妻二人也不知该如何相处。 他难得为祝卿若说了句话,“国师要不往夫人院里去一趟?我记得夫人房中常备桂花糕,都是夫人亲手做的,她做的桂花糕可是一绝。国师下朝到现在还未吃东西,此时传饭怕是得等一会,何不用些桂花糕垫垫肚子?” 说到桂花糕,慕如归也有些饿了,被小皇帝缠了许久,还未进食,这时管家一提,便有了饿意。 他记得,祝卿若做的桂花糕很好吃,凉意正好,很合他的口味。 于是他微微点头,“可。” 管家欣喜地领着慕如归便往祝卿若的院子去,希望夫人能抓住机会,早日诞下少爷小姐,延续香火。 在路上,二人便遇见了带着小淇往外走的祝卿若,管家面上一喜,“夫人也是去找国师的吗?巧了不是,国师也正要去您院子里呢。” 这话听着别扭,慕如归却没向祝卿若解释的想法,由着管家说话。 祝卿原本看见慕如归是有些惊讶的,平日从不靠近她院子的慕如归怎么会往她的院子去? 等她瞧见面上笑意浓郁的管家,再一听他解释的话,便也清楚了怕是管家哄他来的。 于是她露出一个笑容来,两个梨涡浅浅地落在脸上,像是有些不好意思,“真的吗?我正要去找他呢。” 不待慕如归和管家反应,便偏头唤来小淇,示意她将桂花糕拿上来,“小淇新做的桂花糕,国师向来喜欢的,我见做得好,便带了来。” 丫鬟做的? 慕如归侧身看向一旁的管家,不是说是夫人亲手做的吗? 在他黑曜的瞳孔注视下,管家莫名领悟了他的意思,管家也觉尴尬,于是对笑吟吟站在一侧的祝卿若道:“夫人不是...” 话还没说出完,就见祝卿若忽懊恼地拍了拍脑袋,“瞧我,忘了国师爱冷食,这碟子桂花糕刚出笼,看来国师现在是吃不了了,过会儿又是用膳的时间,国师向来是过点不食的,等放到明日就不新鲜不能下肚了...” 她看上去十分纠结,像是在思索该怎么做才能让事情变得圆满些,管家有心开口提点几句,让她明日接着做,他好再在国师耳边吹吹风,多说几次,不就惦记着了吗? 管家想得很好,觉得自己应该为国师府的后代多算计几分。 可他忘了,慕如归和祝卿若从来都是不平等的,在他心里,慕如归总是第一位,祝卿若只是附庸。 他们都这么想,祝卿若以前也这么想。 现在她不愿意了。 只见祝卿若眼睛微亮,在管家开口之前迅速接话,堵住了管家的建议。 “要不然,你将这丫头领回去,以后国师随时都能吃到新鲜的桂花糕,也不必再绕远路寻我,平白饿着国师。”她看着呆愣的管家,眼底满是诚挚与认真。 她从身后牵出一个美貌的小丫鬟来,那被唤作“小淇”的丫鬟明显被祝卿若突如其来的动作搅乱心绪,脸上一闪而过的欣喜与不可置信,很快又藏起来,用一双眼小心地瞧站在不远处的慕如归,脸颊浮起一层红云。 祝卿若话里话外全是为国师打算,脸上也全是担忧与关心,非常符合一个爱丈夫的好妻子人设。 慕如归站在几人后头,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祝卿若。 她从头到尾都没有看他。 祝卿若不会这样。 慕如归的目光落在祝卿若的脸上,打量着她的眉目与唇鼻。 祝卿若正笑吟吟地看着管家,感受到一道极具压迫感的视线压过她的身体,聚集在她的脸上。 她掐住掌心,使自己清醒面对,努力忽视他的打量,于是脸上笑意越真。 他只是轻轻扫过一眼,祝卿若却觉得过了几个世纪,在慕如归视线移开时,她掌心都掐住深深的印子来。 慕如归没看出什么不对,也不想吃那滚烫的糕点,无言无语转身便往回走。 管家原本还想与祝卿若说几句,见状也不说什么了,连忙跟了上去。 两人脚步不慢,很快便走出老远。 小淇瞧着心中急迫,却又不敢在祝卿若面前露出什么,只目带焦急地望着二人远去的背影。 祝卿若见此笑道,“看着做什么,还不快跟上去。” 小淇如蒙大赦,匆匆拜别祝卿若,抬脚就往前追,没多久就再看不清背影。 弯弯的屋檐下只剩祝卿若一人,她松开手指,张开掌心,上面几道弯月般的印记,像是嵌在灵柩上的装饰品,深刻而显眼。 廊上吹过一阵风,扬起了她的衣摆,晃晃悠悠地找不着落地点。 一声轻笑溢出,被风挟着飞远,再回神时,长廊上再不见人影。 ...... . 秋日的晚风刺人,祝卿若早早关了窗,掩了门户,也不担心会把什么人拦在外面。 慕如归从没来过,不对,他来过一次,在他们成亲那日,他来走了个过场,留下一句“早些歇息”后,再没踏进她房门半步。 她父母早逝,祝家各位叔伯早已忘了她这个前嫡长女,也就没什么有力的外家为她说话。 祝卿若觉得,就算她这一世的父母尚在,也是管不了慕如归的。 慕如归出身上京大族,自小聪慧,别的孩童还在牙牙学语时,他便能将《千字文》流利背出,与人对话字字珠玑,先帝都对这样一位神童啧啧称奇,旁人都说慕家少子是有大造化的,怕是天上的神仙转世。 在她还在因为入了异世,惶恐间小心藏拙时,慕如归三字早已传遍上京城的大街小巷,经常被各家父母用来训诫孩子,祝卿若也是那些孩子其中之一。 没见到慕如归之前,她总带着几分轻视,觉着不过是一个幼儿园的孩子,还能比得上她在现代二十年的学识不成? 见到慕如归之后,她便敛了那莫名的轻视。她还记得那稚嫩的脸一本正经地告诉她五子棋自古就有,然后认真地杀了她个片甲不留。 祝卿若每每想起都觉得脸红,她当时为什么会想着在一个孩子面前炫一手五子棋??而且还输的那么惨烈。 虽然大人只觉得是小孩之间的玩闹,但她毕竟是二十多岁的灵魂,输给一个五岁的孩子,这让她倍感丢人。 也是那次丢脸的经历,祝卿若便更加不敢随便轻视周围的人,古人也是人类,他们也有智慧,并不是学了现代的知识就能越过他们去,每个时代都有不同的长处。 后来长到七岁,她这辈子的父母去世,祝家上下都死死咬着她父母留下的钱财,却无一人愿意收留她。 是慕家夫人看她可怜,又与她爹娘交好,便让慕家大人出面想要抚养她。慕大人在任户部尚书前去刑部待过几年,熟识大齐例律,凭着学识生生从那群虎狼口中夺下八成家产,说要留与她做嫁妆。 她到现在还记得祝家那些人丑恶的嘴脸,爹娘生前她从来都不知道祝家有这么多人,爹娘死后便目睹了平日见都没见过的远方亲戚们,挤在还停着她爹娘棺材的灵堂里放肆争吵。 她那时嫌吵,坐在门口不愿意进去,不顾身后争执的祝家人,一味盯着天边的云彩,动也不动。 慕如归就是在那时候出现的,他随他父亲来吊唁,慕大人进了灵堂内,慕如归便坐在了她身侧。 她到现在还记得,七岁的慕如归轻轻握住她手时指尖传来的温热,暖洋洋的,直直撞入她的心。 他顶着稚嫩的脸庞,声线清澈,他对她说:“从此以后,我保护你。” 若说心动是不可能的,毕竟她也不是真的孩童,二十多岁的心灵对着七岁的人,怎么会生出旖旎来? 祝卿若在床上翻了个身,月光透过窗户洒在她床头,照着她毫无睡意的脸庞。 是什么时候对慕如归有了绮念的呢? 她想,应该是他打马经过她窗边,他们久别重逢那日。 慕如归少时被一游道收为徒弟,十二岁暂别父母随游道走遍大齐山河,学得游道一身相术本领。 他本是要随道长继续修行的,可在几年后,游道忽得一道灵光,再醒神,便命其回了上京府邸。言慕如归此世与道无缘,六十年后再去寻他转世。 于是在慕如归十六岁那年,终于回了上京。 那日不知是谁漏了消息,有人早在慕如归在城外留宿时便看见了他,连夜赶回,并四处宣扬随仙人修行的慕家仙童终于回京了。 第二日城中挨着街道的酒楼便都挤满了人,都是些十几岁的未嫁姑娘,祝卿若也被闺中好友拉着去了抱月楼,坐在窗边等着看那名扬四海的仙人徒弟。 许是那日旭阳正好,又恰巧,有一道打在那骑在马上的人身上,洒落了满地阳光。他眉间淡色,仿佛周遭吵嚷皆不入耳,天地间唯他一人,慢条斯理地扯着缰绳往慕家方向去。 祝卿若像是呆傻一般,眼见着他缓缓靠近,马匹走得缓慢,路过她窗边时,慕如归白色的衣摆恰好划过她放在窗上的指节,带出一片酥麻,径直痒进她心底。 她就这样僵硬地定在原地,呼吸也不敢大口,视线落在那碰过仙人衣袖的指尖,脸上浮起一片红色。 自此,那道白色身影便入了她的心,风吹雨打四年都不曾改变,任他冷漠忽视,她仍留有少女旖旎。 祝卿若挥开脸上的月光,嗤笑一声,不知是在笑她不自量力,还是笑她足够自信。 慕如归心底,从来是没有她的。 时隔四年再回府,慕夫人喜极而泣,她最大的心愿就是看着这个唯一的儿子成亲生子。于是在亲眼见证了慕如归与祝卿若的婚礼后,便如愿咽了气。 她走得没有半点遗憾,留下毫无感情的儿子儿媳,一个暗藏少女心事,一个却冷心冷情不理凡俗。 慕大人早早便没了,府中就只剩慕如归和祝卿若两个主人,慕如归是天命所归,先皇亲令他为国师,奉命守国,祈求风调雨顺。 而她没有慕夫人的支持,慕如归也不在乎她这个摆设妻子,于是她在府中的处境越发艰难。 她是靠着那少年时不可说的心思撑过来的,坚信慕如归迟早会爱上她,她也一定会收获一段美好的爱情,与爱人携手与共,白头偕老。 今日那股气忽的就断了,慕如归不会爱她,无论她如何努力,他都不会爱她,还会亲手将她推下高高的祭坛,任由众人嘲笑讥讽,对她冷眼相待。 她永远忘不了,在她被世人讥讽唾骂时,被她视若救赎的丈夫正抱着另一个人。她从未见过慕如归那般细声安慰的担心样,不是对她,却是对一个陷害她、污蔑她的男人。 她也忘不掉躲在慕如归怀里那人冲她扬起的那道得意笑容,充斥着恶心的炫耀,令她多日噩梦连连。 慕如归会相术,今日打量她的眉眼便是在看她是否是真的祝卿若。好在她赌对了,就算是多了那段记忆,她也还是祝卿若,慕如归看不出来她的机遇。 既然得了这段奇遇,若是不紧紧抓住,岂不是白亏了仙人赐福之心? 祝卿若深吸一口气,将被子拢起,盖过头颅,在满屋寂静间,她轻声对自己说。 “慕如归不是你的。” “只有你自己才是你的。” 她阖上了眼眸,压下满眼寒光。 慕如归,她不要了。 3 第 3 章 比起让佛子爱上她,她更想…… 八月十五,中秋时日,是与家人团聚的日子,到了晚上,街道上便没什么行人了,看着比往日苍凉不少。 城郊双连山上的宝相寺本是香火圣地,今日也看不见什么香客,人烟寥寥,只香炉上仍整齐插着数只香,连绵的云烟萦绕整个大殿。 今日守佛的是了缘,他心中清静,对团圆之事并不在乎,便在众多推诿的师兄弟间自请今日守大殿,师父也应了他。 了缘盘腿坐在拜垫上,正前方的拜垫是留给香客的,他坐在佛像一侧,闭目凝神间与那佛像悲悯神情有八分相似,被白色烟雾晕染着,一时之间竟也分不清他与佛像的区别。 静神间,耳边传来浅浅的脚步声,自殿外而来,动作轻柔,细碎纸片声像是在燃着香。 虽有些奇怪中秋节还有人来上香,但了缘并没有睁眼,若冒冒然出声恐惊了神佛。 他就闭目继续听着,前方传来布料摩擦声,比刚才略重的声音应是那施主跪在了拜垫上。 视觉闭塞,听觉就格外敏锐,在这寂静大殿上,了缘清楚地听见了女施主噙在嘴边的话。 “佛祖在上,信女有三求,今奉香火数两,望来往神佛护佑。” 声音清泠夹杂着些隐不去的软糯,确为女施主不假。 来佛寺皆有所求,并不稀奇。 “一求父母往生极乐,后世投得安稳人家,免却流离之苦。” 此求为大多香客所求,大齐崇尚孝道,来往人群皆求父母安乐。 “二求百姓生活安定,得《礼记》所述大道,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 这一求便大了,世人大多求财,求康健,少有为天下人诉求的。 “三求...断绝信女此生姻缘,愿为佛驻像,免我辗转所思之苦。” 这第三求,纯然不似年轻女子所求,此等年纪大多向往爱情,有向佛求姻缘的,也有盼望良人快至的,这位施主却自求断绝因果,绝了此生爱欲。 她又低念了一番佛咒,女子涓涓细声传至耳边,了缘神色微动,终于有了探索的念头。 这是百字明咒。 可消往生孽障,得神台清静,是佛法中用于忏悔的咒法。 了缘缓缓睁开眼,只见座下一年轻妇人,年纪绝不过二十,如此年轻便欲绝姻缘,看来为情所困。 再细看时,发现眼前女子灵台清明,眉间还萦绕着若有若无的金光,是个能得大造化的人,为何会念此等咒语? 那女施主向佛再拜,神情虔诚,再起身时脸上便已无欲无求。 祝卿若抬头望着高大的佛像,悲悯众生的佛像正含笑回视她,祝卿若心中安定更甚。 在这安定沉静的佛殿上,祝卿若只觉浑身放松,以往为了讨慕如归喜欢,随了他学道,看的都是些道书。今日来这佛殿,本还有些怵两教不合,待她真的跪拜在巍峨佛像前,感悟着脑中佛理时,便觉前些日子的担忧都烟消云散。 佛陀慈悲,能容万生,她若虔诚相拜,佛陀自当容纳。 她心中宁静,大殿浮着烟雾,迷了她的眼,都有些看不清佛像的脸。她勉力睁着眼,想要看清那佛的脸,却久久不得。 眼眶有些发涩,她低头揉了揉眼,再抬头时,发现佛像旁多了一尊活灵活现的佛。脸颊瘦削,眉眼深邃好看,一双瑞凤眼正垂眸看她,眼底藏着许多悲悯的光。 祝卿若双手失力,身体后仰险些摔下去,佛陀还在上,她连忙再拜,口中再三念着“佛陀护佑”。 她明显是将了缘当做了显灵的佛陀,了缘对此等误会也有些诧异,于是他拈了个单掌,号了一句“阿弥陀佛”,以此来表示自己不是真佛下凡。 谁料眼前施主浑身一抖,头磕得更频繁了些,口中不断念着“佛陀护佑”、“佛陀护佑”。 没见过此等场景的年轻佛子对此错愕不止,对着下方不断叩头的女施主露出了人生第一个手足无措的神情。 眼见着女施主仍在叩首,了缘只得从拜垫处走了下来,走近她身旁,细细解释道:“施主快请起,贫僧不是真佛,只是宝相寺一小小和尚,施主莫要再拜了。” 女施主听了他的解释,内心惊慌好像稍稍缓和了些。但仍不敢轻举妄动,小心翼翼地向上抬起头,试探地将目光放在他身上,却也是再三收拢视线,直到看清了他的脸,她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浑身都松懈下来。 “大师。”她心有余悸地吐出二字,“大师吓煞我了。” 了缘见她劫后余生的神情也不免露出些笑意来,双手合十道:“施主吓煞贫僧了。” 女子疑惑的目光落下,明明是他吓她,怎还倒扣一口锅? 了缘耐心解释道:“冒认佛陀乃是大不敬之举,还受了施主如此大礼,罪过,罪过。” 祝卿若没忍住苦笑,“佛子大人玩笑说得真好。” 了缘对她口中的“佛子大人”有些惊讶,嘴上便也露了话,“佛子大人?” 祝卿若勉力撑起身体,“从前远远见过佛子大人一面,刚刚心中惊慌不已没能第一时间认出您,惊慌过后便想起来了。佛子大人是有大功德的人,早晚会成佛拜神,早些叩拜也不算罪过。” 了缘是大齐有名的佛子,自出生便有佛光降临,路过的圆悟大师当即便收了他当徒弟。 他在宝相寺长大,知佛理,懂佛法,世说其乃天生佛子,可当真佛。长大后常随师父在京讲佛,祝卿若也跟着众人听过几回,远远地见过他。 对于祝卿若的解释,了缘无奈摇头,“且不说能不能成佛,成佛后如何算,施主大礼贫僧也是不敢受的,下回可要认清贫僧,莫要再认错了。” “再说,佛子是百姓戏称,不得当真,施主若要叫,也可如此,只是后缀‘大人’二字是何解?贫僧无一官职在身,切不可胡乱称呼。” 祝卿若第一回知道书里写的天生佛子原来是这般性子,胡乱点头就算应下。 她从拜垫上起身,久跪的双腿带起一片麻痹,使她没能站稳,脚下一咧颠,身体往旁边倒去。 了缘眼疾手快,迅速握住了祝卿若的手臂,让她免于与大地相吻。 祝卿若尚处惊魂未定间,站稳后便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了了缘的手,对他拜了拜,“多谢佛子大人。” 她还是将了缘称作‘佛子大人’,了缘收回手,也不再纠结称呼,双手合十状道:“施主不必多礼。” “施主可要留宿?”他开门见山,直接道出了祝卿若的来意。 祝卿若奇异于了缘为何知道来意,再一想刚刚自己在佛像面前说的话,便也知道了了缘知道她来意的原因。 她确实是来宝相寺留宿的,“是,有劳佛子大人了。” 了缘对她微微拜了拜,也不再多说,就领着祝卿若往后院去,“施主请。” 祝卿若正要跟上,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身走向佛像一侧的功德箱,往里丢了一张银票,又附上一小包银子。 做完这些,她朝着佛像再拜了拜,才走回了缘身边。 了缘候在一边等着她,在她拜完后,道了一句“阿弥陀佛,施主善哉。” 祝卿若跟着了缘到了后院,那里有马夫正候着那,见到祝卿若与了缘二人,先是双手合十对了缘见了个礼,又冲她身边的祝卿若唤道:“夫人,马车已经拴在后院了。” 祝卿若向前几步,在厢房收拾床铺的婆子闻声也走了出来,道:“夫人,床铺已收拾好了,我让晓晓陪着您睡一间。” 厢房里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一眼便看见了站在自家爹爹身边的祝卿若,甜甜一笑,“夫人。” 祝卿若回以一笑,又回眸对婆子说:“有劳你们夫妻了,今日是中秋,劳烦你们随我来这一趟。国师府里大多都要与家人一起,也不好打扰,就叫了你们一家来。我在功德箱为你们捐了些香火钱,希望佛祖庇佑你家平安健康。” 想起刚刚祝卿若丢进功德箱的一包银子,了缘了然于心,原来是为别人捐的,这位夫人想得倒是周到。 那婆子听了祝卿若亲自为他们捐香火,脸上笑意止都止不住,原本还有些不满的怨气瞬间烟消云散,“夫人哪的话,中秋不就是与家人团圆的日子吗?我一家三个,在哪里都是中秋,哪来的劳烦二字,夫人快快歇息着,婆子刚燃了香,屋子里可暖和了。” 祝卿若对她礼貌笑了笑,“有劳了。” 在进厢房之前她又回头对站在远处的了缘行了一礼,得到了缘的回礼后便进了厢房。 马夫一家也都回了自己的厢房,后院便只剩了缘一人,他的手臂垂在半空,手掌上似乎还留有女子温软的触感,这是他第一次与女子有过肢体接触,只觉与他的身体大不相同,柔软得像是没有骨头一般,轻轻一折便能断掉。 发现自己在想什么的了缘心中一怔,他对着祝卿若的房门双手合十道了句“阿弥陀佛”后,转身便回了大殿,在佛祖前默念百遍大悲咒,方才隐去那等怪异感觉。 进了厢房的祝卿若脸上瞬间没了刚刚温和的笑意,清澈瞳孔中隐隐有着风浪在翻涌,她紧紧掐着手心,勉强隐下胸口处恶心的感觉。 她以手掌摩擦着刚刚被了缘触碰过的地方,眉间透出几许不耐,明明脸上都是厌恶,声音却仍然温煦,“晓晓打些水来。” 晓晓脆生生应了一声,很快就打了满满一盆净水。 祝卿若将衣袖翻起,大力擦拭着手臂,直到娇嫩的肌肤开始泛红,她才在晓晓好奇的目光中停下了动作。 她接过晓晓递来的巾帕,对她温和一笑,“刚刚在寺中不小心触碰到了佛像,未免神佛怪罪,这才赶紧净体。” 晓晓是个很单纯的孩子,祝卿若说什么都信,连连点头。 祝卿若冲她弯唇一笑,“快去和爹娘聚聚吧,今日中秋,实在是劳烦你们了。” 晓晓摇头,“不劳烦,我喜欢夫人,况且夫人还为我家捐了香油钱,爹娘可高兴了。” 祝卿若对她微微颔首,晓晓对她行了一礼,然后就欢天喜地地离开了。 厢房里只剩祝卿若一人,她将袖子拉了下来,脸上露出思索的神情。 快穿者的任务是攻略三个人,现在的进度才刚刚开始,快穿者进到小皇帝的身体里没多久,如今正是显露才华吸引慕如归视线的时候。 等到稳住了慕如归的好感度,他就要开始将视线放在佛子与暗卫身上了,所以在快穿者攻略慕如归的这段时间是她挖墙脚的最好时机。 快穿者的任务只是攻略,一旦完成了任务就能开启下一个世界,她要做的,就是阻止快穿者成功攻略三人,将快穿者永远困在这个世界。 只有这样,她才有赢他的机会。 慕如归她不管了,暗卫现在正在外面执行任务,只有佛子,是她唯一能接触到的。 要阻止佛子爱上快穿者... 祝卿若的目光短暂地落在那业已恢复白皙的手臂上,垂下眼眸掩饰住眼底的厌恶。 比起让佛子爱上她,她更想直接杀了他,一了百了。 可是佛子是快穿者攻略对象之一,一旦佛子出现了什么差错,快穿者会立马发现她的反常之处,以如今快穿者皇帝的身份,要杀她易如反掌,所以她不能轻举妄动。 那就只能是诱他爱上自己,可是勾引佛子... 祝卿若心底确实没底,因为她此生从未被人爱过,给出去的爱也未被妥善收藏,所以她也不知道,这个计划到底能不能成功。 若是真的失败了... 祝卿若眼底闪过暗光。 她就是死,也要拖着这些人一起下黄泉。 4 第 4 章 【慕如归好感-5】 国师府。 管家在宫门口终于等到自家国师,瞧见慕如归略显愉悦的神情后,心中疑惑不已。 最近国师好像异常开心,总是露出如此神情,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 他这一愣神,慕如归便已走出老远,管家连忙跟上。 慕如归正想着今日小皇帝仿佛开了窍,他提的每一个问题都能够说出自己的见解,看来小皇帝临朝有望,这大齐很快就能迎来英明的君主了。 他正高兴着,身边的管家露出几分纠结,看起来想说些什么。慕如归敛了脸上表情,又变得生人勿近起来,淡淡道:“何事?” 管家被慕如归看出了心事,便也不再隐瞒,脸上露出几分劝诫,道:“今日是中秋。” 中秋? 慕如归脸上微怔,刚要上马车的动作顿了顿,都已经是中秋了? 管家见慕如归有反应,连忙接着道:“往年老夫人都是和大人一起过的,大人去世后老夫人便跟夫人一起守佛堂。如今老夫人没了,夫人便每年都往佛堂去,一守便是一夜,十分辛苦。国师何不前往安慰一二?莫要让夫人伤了身子。” 佛堂是老夫人在世时就设立好的,虽然国师修道,可在国师被道长收为徒弟之前,慕家一直信奉的是佛法,这么多年也没有改过,所以府里一直都有佛堂,国师也不曾开口拆除。 往年国师也会去佛堂,劝夫人早些休息,只是如今都快亥时了,夫人... 应该没有走吧? 管家还抱有希望。 慕如归面上神情不变,心底却有几分触动,祝卿若对母亲从来都非常孝顺恭敬,他侍奉母亲时间少,这一点让他对她多了几分好感。 母亲去世多年,业已入了轮回,她在佛堂跪多久都无用,何必平白伤了身子,不如早些歇息。 心底这样想着,慕如归道:“那便去看看。” 说完,就掀帘进了马车,不再发一语。 管家一看国师果然动容,忙催促马夫驱使马车快快回府,莫要让夫人跪久了。 刚进府,小淇就迎了上来,刚扯开笑容就被着急的管家打断,“快往佛堂去,国师要去找夫人。” 小淇的笑容僵在了脸上,瞧着一旁不反驳的国师,结结巴巴道:“夫人说...国师今日回得晚,在府中,怕...怕打扰了国师歇息,一早便往城郊宝相寺去了,现在怕是已经休息在那了。” 管家“啊”了一声,满脸可惜,“什么?怎么会去宝相寺呢?” 小淇怯懦摇头,“我也不知。” 慕如归心中好不容易燃起的热忱淡了些,祝卿若话里话外,都是怕打扰了他,如今是他自己回得晚了,她也觉得是自己的错,生怕惹他不喜。 如此怯弱,怎可担当国师夫人? 慕如归对此不发言,冷脸径直往自己院子去。 只是心底对那耽误他回府的人升起几分不满,好不容易对小皇帝多的好感又降了回去。 【慕如归好感-5】 系统的声音传到卫燃耳中,他对此十分奇怪。 今天慕如归明明对于他的表现是惊喜的,怎么现在又降回去了? 问系统也是得不到回复,他无趣地又躺回了床上,摇头晃脑地调戏着呆傻的系统,丝毫不觉得降了好感对他完成任务有什么影响。 中秋之夜,有人美梦直至天亮,有人半夜惊醒不敢入睡,有人辗转反侧入不了梦。 一夜清明。 . “来人啊!救命!来人!” “救命!” 黄袍少年丢掉手里的短剑,捂着腕子,一面朗声呼唤,一面冲身前惊愕不已的女子笑得甜蜜。 明明他手臂鲜血淋漓,明明他声音悲惨非常,但他脸上却毫无痛苦之色,只有无尽的嘲讽与挑衅。 在祝卿若尚未反应间,门外便冲进来许多人,有她的丈夫,有慈悲广传天下的佛子,有传闻冷血嗜杀的暗卫统领,还有大批宫女太监... 他们都对她怒目圆睁,眼中的怒火仿佛要吞噬整间屋子。 祝卿若神情恍然,为什么他们要这么看她? “如此毒妇,活该剥了皮挂在城墙上曝晒七日!”向来寡言少语的暗卫统领在见了自己心尖尖上那人面色惨白一片、呼吸纤薄地躺在地上时,脸上是不可掩饰的厌恶与杀意。 “阿弥陀佛,祝施主你犯了嗔戒。”天生佛子就像天上之人,神色带着慈悲怜悯。 “呵,你倒是怜惜她,这都要杀人了,这是犯了杀戒!”暗卫对他的怜悯行径感到不满,怜惜地碰了碰小皇帝的脸,吐露的话却全是冲着一旁早被侍卫架起来的人身上。 佛子面色不改做了个单掌,声音好似从天外来,空灵而震耳,“佛祖慈悲,早设因果,祝施主此为该入十八层地狱里的刀山地狱,赤身爬过刀山,只余残臂断掌仍不得解脱,服刑三百七十五年方为初罚。” 一众侍卫宫女皆被其话中恶果震慑,加之其声音空灵好似神佛降临,惶恐间两股战战不得直立。 醒神思索后又觉恶果不在自己身上,便都拿冷眼去看那胆大包天的国师夫人。 祝卿若浑身一颤,在众多厌恶刮骨的脸庞中精准地找到了最上方的人,那是她的丈夫,他与她相处多年,他们是世间最亲密的人,他该信她的。 她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露一丝一毫的败风,“我、没、有。” “是他虚情假意单令我入宫,是他口出恶言诱我心魔,也是他口持刀剑刺伤自己,这一切,不过是他演的一场戏!”她一字一句,句句陈情,双眼紧盯慕如归。 “死不悔改,祝施主再犯恶果,该入孽镜地狱自照刑罚再入拔舌地狱服刑百年。”佛子叹了口气。 祝卿若指尖扣着掌心,隐隐可见鲜血,却仍不愿屈服,双眼直愣愣地盯紧慕如归,她在等他开口。 暗卫要杀她,佛子暗讽她,侍卫宫女在冷眼嘲笑她不自量力。 她在等她爱的人开口,是相信她、为她开口辩解,还是怀疑她、命人调查事情真假? 祝卿若心中尚留有余地,只是在她心生渴盼时,慕如归拢了拢怀里的人,眼风扫过下方双臂被架起的女子,瞳孔明明倒映着她,眼底却无祝卿若。 “拉下去吧。” 简单的四个字,便定了她的罪。 祝卿若脑中像有什么东西碎掉了,碎片滚过她的脑,顺着她的眼,挟杂着水珠划过脸颊,大滴落在平滑地面,反迸出水花来。 他竟无半分怀疑... 慕如归怀里的人正在看她,看她满面泪水,看她溃不成军,看她万念俱灰。 所有人都在看她,有人事不关己地冷眼旁观,有人恨不得将她剥皮抽筋,还有的人藏在人群里嘲她无能。 唯独没有人信她。 大殿之上,双手不得解脱、半跪在地的祝卿若幽幽抬眸,越过满殿的人,隔绝千百道视线,径直望向虚空处,不发一语,就这么冷漠地盯着那,仿佛穿越空间与时间发现了外面那个正在看她的人。 周遭一切都静止住,耳边仿佛听到了来自亿万光年之外的声音。 “没有人爱你。” “没有人信你。” “没有人愿意帮你。” “你只有你自己。” ...... “不!” 仿若从险地逃出生天,祝卿若猛地睁开眼,额发皆有汗珠,心中惊惶连连。 她心有余悸地四处张望,屋内黑漆漆的,佛寺待客的厢房中简单的摆设一眼便能看完,床尾还斜斜躺着一个人,是守夜的晓晓。 在确定再看不见那仿佛死寂的眼睛后,祝卿若才终于舒了一口气。 明明是她的梦境,却仿佛置身无限空间之外,在梦中的她寻到她的方向后,被迫直面那双盛着万般话语的眸子。 原来她当时在别人眼里是这样的,如此可怜、如此无用、如此不自量力... 祝卿若抱着膝盖坐在床上,薄薄的窗纸倒映出屋外的树影,有风吹过,树影摇晃间映出如鬼魅般的虚影。 她感觉身边有风,绕着她的脊背,从腰间划上脖颈,阴涔涔抚在她的耳侧。 鬼...有鬼... 祝卿若咬住牙齿不让自己出声,梦中那股被人注视的感觉又出来了,在黑暗的夜中感观越来越明显。 她掀开被子翻身下床,惊慌失措地跑出厢房,掠过房外风景,不顾一切地向宝相寺大殿跑去。 后院离大殿并不远,祝卿若很快就到了。 在看见那满面悲悯、浑身好似金光普照的佛像时,她才觉得终于逃离了那鬼魅一般的视线。 “...祝施主?” 一道好似朗月清风般空灵的熟悉声音传来,祝卿若心尖一颤,顺着声音,她看见了惊讶的了缘。 他好似正在打坐念经,身前还放着一本翻开的经书。 祝卿若猝不及防看见了与梦中恶鬼一般的脸,她惊恐地往后退了几步正好被身边的蒲团绊倒在地,在对方投来疑惑目光前迅速垂下脑袋。 了缘面上露出些疑惑,今日是他守夜,本在此念经,忽然身后传来急迫的脚步声。他奇怪地望向大殿门口,却看见一着白色中衣,披散着头发、赤着脚的女人惊慌的站在那,若不是她胸口还在喘着气,他怕是真要怀疑是那方女鬼有此等功力敢只身入佛寺来。 再细看时,发现那女子面容像极了最近常来寺里上香的祝施主,人就住在后院厢房。 应该是她。 了缘从拜垫上起身,怕吓着女施主,便温声唤她,谁料祝施主一见了他便害怕得倒退几步,甚至被蒲团绊了一跤身形不稳跌倒在地上。 他是不是吓着她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周内会修完前文,4.18晚12点恢复正常更新。 5 第 5 章 噩梦是真,惊惶是真,唯信…… 了缘颇有些踌躇,在他不知如何对待时,那垂着脑袋的女施主忽然出声,带着点哭腔。 “佛子大人,我做噩梦了...” 像是情绪忽然爆发,又像是惊恐的心突然落地,她就像在一片黑暗茕茕孑立时终于找到了活人,是庆幸过后,后知后觉的崩溃害怕。 她现在需要的是安慰。 了缘在心里这样说。 他踏着烟雾缓缓走到那惊惶不已的人儿身边,伸出一只手置于她眼前。 他只能看见她披散发丝的头顶,看不见她的神情,耐心地等待着。 祝卿若手指紧紧抓着衣摆,竭尽全力压下眼中的恨意,再抬头时,眼底已蓄满泪光。 了缘正好撞进那泪眼朦胧的眸子里,心间仿佛被什么轻轻晃动,那抹怪异的情绪被他压下,对眼前的女施主温和一笑,好似那高台上的佛陀,慈悲而怜悯。 祝卿若眼前出现一只白皙且骨节分明的手,上面还勾着一串佛珠,在手掌与四根指间各绕了一圈,紫檀色的圆润珠子有序地缠绕在上面,珠子愈沉,肤色愈白。 她将手搭在了佛子的手上,触及他温暖的手掌时祝卿若像是被烫到一样,迅速收手想要抽回手指。 在她动作前,那原本停在半空不动的手忽然收拢,包住了她的手,稍稍用力使她不得行动。 她与他的手中间隔着佛珠,那圆润的珠子硌在她掌心。在她露出不适前,那握着她的手忽的松了些,却仍旧让她逃跑不得,又不至于弄疼了她。 佛子神色包容,对眼前陷入惊惧的施主温声道:“别怕。” 握着女子的手,动作温柔地带她往佛像前走。 许是他空灵的声音真的有魔力,祝卿若果真不再挣扎,被他带到了佛像前的拜垫上。 佛子松了手,让她坐在他旁边的拜垫上。 她很听话,盘腿坐了上去,她跟他隔得很近,拉着他的袍子一角,眼睫颤颤地望着他。 知晓她还心有余悸,佛子安抚地点了点她眉心,带着佛珠的手掌抚过她头顶。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祝卿若想到了这句话,她抬眸,清澈眼底露出些询问意味,带着点点茫然,“佛子大人...真的与他们说的一样,是仙人转世吗?” 若是仙人转世,该见众生苦,难道,她不是众生吗? 佛子见她尚处迷茫,宽容地笑了笑,“非也,贫僧只是一浅通佛理的小僧,仙人在心中。” 女子也不知听明白了没有,浅浅点着头。 是了,见芸芸众生的仙人在心中,只有有血有肉的凡人才会有偏心之举。 “心定则万鬼消,贫僧此处有一清心咒,施主随我念过百遍,自当清静凝神,再无恐惧。”佛子翻过身前的经书,找到他口中清心咒的位置。 他拨动佛珠,正要念起,侧边衣袖忽然被人微微扯动。 佛子偏头看向身侧的女子,“嗯?” 祝卿若不愿念百遍咒语,看着面前的佛,道:“可以不念吗?” 佛子对她这举动有些失算,看着那明显有些抗拒的清澈眼睛,无奈一笑,“祝施主...” “你念出声来,我脑中便有了声音,这样与我自己念效果应该是一样的。” 佛子想了想,觉得此举应当可行,便点头应了她。 眼前的女子霎时就露出了笑颜,眼睛里都装不满那等开心,直挂上眉梢间,这般有生气的样子与平日的矜持大方相去甚远。 解救信徒于困苦,是佛门子弟必须做的事,佛子露出一个和缓的笑,拨动佛珠便念起清心咒来。 佛殿中响起男子低吟佛咒的空灵声音,浮在半空中,绕在房梁上,打破又重聚。 不知过了多久,佛子念完最后一句,再绕了一圈佛珠,才收了凝力。 他低头看向身旁的人,女子早已撑不住倦意沉沉睡去,手指还牵着他的衣摆。身体蜷成一团,身下垫着几个拜垫,不至于躺在地上。 她神情恬静,眉目舒展,唇边还衔着一道若有若无的笑意,看起来已脱了梦魇苦楚。 佛子微笑,总算是能帮上祝施主。 转头时余光瞥见一处嫩白色,是祝施主的脚,应该是仓促间忘记了穿鞋袜。此时那白皙的娇小双足,大喇喇地暴露在这巍峨佛殿上,在佛祖面前,在他眼底。 他能清楚地看见女子柔软娇小的玉足,脚趾微微蜷缩向内,指甲平齐干净,十个圆润指头嵌在白玉般的小板上,就像他吃过的白玉糕,软糯可口。 佛子好似没看见般默默移开眼,在闭眼前掀了他宽大的衣衫直接盖住了女子全身,彻底将其与空气隔绝开来。 他又开始默念清心咒来,就在佛祖眼前。 在他闭眼念经时,本以为已经睡着的人忽然张开了眼,放肆打量着他的侧脸,在他眼中应是清澈的眼眸此时满是冷光。 她看着眼前人的侧脸,与梦中那看似慈悲的假菩萨脸庞渐渐重合,眼中寒意更甚。 噩梦是真,惊惶是真,唯信任是假。 这次,你这慈悲为怀的佛子大人,还能高高在上地宣扬我的罪吗? 她阖上了眼,仿佛从未动弹。 . 又是一个深夜,慕如归带着满意的神色回了国师府,隔得老远管家也能看见他脸上不同以往的柔色,面目从容,眉眼含笑。 这是国师从未有过的鲜活模样,国师在宫中经历了什么? 管家疑惑地垂下头颅,一眼都不再往慕如归身上看,就当什么都没有看见一样。 在看见漆黑一片的府门时,慕如归舒展了一整日的眉头忽然皱起。 “怎么不点灯?”他不喜欢这样满眼都是黑色的地方。 “现在已经是子时了,府里有规矩,每日亥时一刻便灭灯,这是老夫人在时就定下的规矩。”一旁的管家解释着。 慕如归眼神微怔,是啊,以前母亲在时家里都是亥时便熄灯的。 可是...他怎么记得每日回府家里都是有光的? 许是瞧出了自家国师的疑惑,管家开口道:“往日都是夫人特地点的灯,站在门口等国师回府的。” 慕如归听了管家的话后,才想起来觉得哪里不对劲。他看向慕府门前那条漆黑的小道,往日那里都站着一个女子,无论夜多深,无论冬日如何寒冷,她都会拿着一盏小宫灯站在门口等他回府。 他曾多次让她不必等候先回房休息便是,可她口头答应得好好的,第二天依旧提着灯等在那。 小小的宫灯只能照亮一小块地方,但在漆黑的夜里却能让人一眼就看见光的存在,好似迷途中的瞭望塔,是失了方向的人最渴求、最期盼的。 慕如归目光一直落在被黑暗笼罩的门上,仿佛透过时空看见了那个瘦弱的女子执拗地站在那里,手执一盏宫灯,光束透过灯笼打在她的脸上,映出昏黄的娇容。 她不急不躁地等在那,不时探头望一下路口,没看见人影就小小叹一口气,收回目光继续等。看见了就忍不住露出笑来,想跑上前向迎又害怕失了礼数,只能忍了满面笑意略显焦急地站在原地,目带喜悦地望着他一步步走向她。等他走到她身边,她就会露出浅浅的笑来,笑意从眼里、口中溢出,止也止不住,两个梨涡挂在唇边,如何也隐不下去。 “你回来啦。”她总会这么说,平日知书达理的国师夫人总会有意识地抑制着自己原本的软糯的声调,可每当这个时候,她就忘了掩饰,也就只有这个时候她才会露出藏了多年的本性,将其完全展示给慕如归看。 耳边似乎还有那道软软的、带着几分清甜的声音,一恍惚,门口哪还有什么女子身影,只有漆黑的夜色,空空的院门。 慕如归忽地有些烦躁,说不上来的感觉,二十年来从未有过。 他不想去问那本该站在门口等他回家的女子去了哪,一挥袖子扬起一小片风,抬脚便进了那片暗色里。 管家不知道只是在门口短暂的停留了一会儿的国师心中想了些什么,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冷哼一声挥袖就走,只能摸不着头脑地跟了上去。 一路迎着暗色,慕如归终于回了自己的院子。 如往常一般,小淇端了一小叠放凉的桂花糕放到书房里,回头便看见国师已进了书房门,笑意涌上脸,她屈身朝他行了一礼,欣喜道:“国师。” 慕如归瞥了她一眼,在脑中回忆了一下才想起这人是谁,想起来后,脸色更冷。 小淇抬头便看见神色冰冷的国师,心尖不禁颤了颤,受惊吓般低了头,心中暗道:从前国师虽说不近女色,浑身散着寒气,可还是有着几分烟火气的。可今日,仿佛整个人都如那冬日寒冰般,一眼便让人惊颤。 慕如归收了视线,对于小淇的示好,他并不理会,径直往书桌前走去。 小淇还是没忍住抬头又往慕如归身上看,视线绕在他的脸上,这回她没有发现刚刚那股子寒意。 应是看错了。 她心里这样想着。 慕如归余光扫到放在桌上的一盘糕点,微微泛黄的点心雕成了五瓣桂花的样子,跟他往日吃的没有区别。 管家这时走了进来,一入门便看见国师的目光落在那碟子桂花糕上,根本顾不上思索,径直道:“这定是夫人送来的,夫人向来体贴,今日肯定是亲手做桂花糕累了,我看南院那边没了烛火,夫人应该早早便睡了。” 慕如归觉得他说的没错,于是拈起一块糕点来,凉意正好,是他喜欢的温度。 他放进嘴里咬了一口,浓郁的桂花香直往口腔窜,他下意识蹙了眉。 看来真是累坏了,点心都没做好。 慕如归将点心咽下肚,管家笑意连连,“夫人可真是体贴,知晓国师国事繁忙深夜才回府,肚中饥饿,又不好连夜命人准备膳食,便送来这碟子国师爱的桂花糕来,连温度都是国师最喜欢的。” 慕如归听到“国事繁忙”四字时,脸上神色微动,想起在宫中好似玩耍般的时光,他心中莫名对那日日担忧他身体的女子生出几分愧疚来。 他又将那甜腻的桂花糕往嘴里送,软糯的糕点贴在唇边时,他心中思索,要不然下次让她少放些糖? 这时,小淇在一旁瓮声瓮气道:“夫人去宝相寺了,应该明日才回。” 慕如归捻着点心的手顿在唇边,眉眼瞬间冷了下来。 6 第 6 章 “我乃道教子弟,不欲爱人…… 管家惊讶道:“怎么会?夫人不是前几天才去过吗?”他又看向桌上精致的桂花糕,奇怪道:“那这桂花糕?” 小淇揪着手指,看起来颇有些不好意思,“是...是我做的。” 刚刚管家说是夫人做的,她本想解释又害怕国师不喜欢这碟子点心,直到看到国师尝了之后没有露出不满的神情,才敢出声解释。 国师应该是喜欢的吧? 她才扬起笑容来,便被国师丢掉糕点的动作弄得僵在脸上。 只见慕如归将已经贴近唇边的桂花糕放下,面无表情地丢回了碟子里,那被咬了一小口的糕点扒拉在上面,明显缺了一块的它看上去无比瑟缩。 “甜得腻人。” 慕如归简单评价了一番,然后取过方巾擦拭手中黏腻的残渣,一点一点擦掉了那冰凉的触感。 小淇就这么直愣愣地望着那被丢掉的糕点,连管家接下来的话都没听见。 “夫人的手艺是府里最好的,下回夫人在时国师再尝尝,绝对不腻人。”管家见此连忙为祝卿若说好话。 慕如归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道:“我每每深夜才回,她要是累了就别做了,省得分神平白浪费粮食。” 管家揣摩着慕如归的话,这意思是...想吃,但怕夫人觉得麻烦不愿意? 他觉得自己抓住了重点。 慕如归沉默了会,管家在想着下次遇见夫人如何暗示,小淇在伤心国师不喜欢自己的糕点,一时之间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人说话。 慕如归忽然开口道:“夫人最近常去宝相寺?” 管家尚处于思虑间,没能第一时间回复,待慕如归看过来他才反应过来,连忙道:“是...是,夫人这月已经去了四回了,每次都是下午去,第二日中午回。国师莫要担心太过,宝相寺是大齐有名的佛寺,各家夫人小姐都爱去那上香,听说灵验得很。” 慕如归没说话,视线落在面前的书籍上。 一旁的小淇此时已经缓回神了,看着管家好奇道:“听说宝相寺有位天生佛子?而且模样俊俏不凡,像是天上的仙人下凡?” 慕如归没反应,倒是管家瞥了她一眼,眼中警告意味颇为浓郁。 “是有这么一个佛子,法号了缘,十分专心佛法,多次随着法师在上京讲佛,也确实讲得好,听过的人都心悦诚服,莫不感叹其佛理深厚。”管家特意加重佛理深厚几字,表明夫人只是为了听佛理,不是为了别的。 慕如归听了这话冷笑一声,他专注道家学问,两家理念不同,自然不会高看那劳什子佛子。 若不是母亲常年信佛,府中也不会还留着佛堂。 他打开桌上的书,视线聚集在上面。 管家看到他的动作,便会意地拉着小淇往门外走。小淇看上去有些不情愿,被管家无情地拉住衣领往外走去。 在踏出门槛时,身后忽然传来慕如归清淡的声音,“家中有佛堂。” 管家身体一顿,回身朝已闭口不言的慕如归屈身拜了一礼,然后拉着小淇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小小的书房霎时只剩慕如归一人,他将视线从书上挪开,最终落到了一旁被他咬了一口的桂花糕上。 同样的材料,祝卿若做的为什么就那么合他的胃口? 他眉间带着几缕不解,很快又舒展开,转头再不看那碟子桂花糕。 ...... 【慕如归好感度-5】 【慕如归好感度+5】 【慕如归好感度-3】 【慕如归当前好感度:42】 卫燃懒懒地倚在床上,拿了条流苏有一搭没一搭地拂着下摆,系统出声时他并没多大反应,第二回出声也没引起他的注意,直到隔了很久之后忽然来的一句【好感度-3】才令他多了几分趣味。 “这慕如归是经历了什么?”他饶有兴味地望着虚空,手下仍然有规律地拂着流苏。 【系统只能检测任务对象好感度增减,无法获取其情绪波动原因。】 毫不意外的回答。 卫燃无奈叹了口气,自家这个傻系统什么时候能正常一些? 再这样下去,别说升级成反派系统了,换了个人恐怕连攻略任务都不能完成,还是需要他来拯救的。 他丢了手中刚刚还爱不释手的流苏,姿势懒散地躺回了床上。 算算时间,他应该可以见祝卿若了吧? 对于这位任务对象的真命天女,他还真有些期待呢,可别再是那些表面善良天真,实际心底一肚子坏水的虚伪女人了。 那样的话,他会失望的。 . 第二日下午,祝卿若一回来便被管家告知慕如归的原话。 听完后她愣了下,转头便吩咐晓晓转告她爹娘这些日子不必再来了,然后也没理会管家径直往自己院子走去。 管家看着渐渐走远的女子,缓缓吐了口气。 唉,夫人和国师仍然僵持着。 这慕府,何时才能有小主人? 今日慕如归早早便回了国师府,管家知他心事,也不等他开口问,自顾自便说起了祝卿若的反应。 “夫人先是一愣,冲我笑了笑,应了一声‘好’,然后吩咐身边的丫鬟通知他爹娘下回不必再去了,说完后转身就回了院子。” 管家将自己看到的都告诉了自家国师,说完后就抬头等着他的反应。 慕如归偏头看着管家,等着他的后话。 两人视线正好交汇,大眼瞪小眼,慕如归看见了管家眼底的迷茫,抿唇道:“没了?” 管家这才知晓国师这是没听够,忙道:“那丫鬟叫晓晓,爹娘就是府里的马夫刘喜和后厨的王婆子,夫人常带他们一家子去宝相寺。” 慕如归仍然看着他。 顶着慕如归的视线,管家抠了抠脑袋,努力回忆着,“嗯...夫人回来时穿的是白底绣云纹的暗色长裙,头发就如往常一样全部盘起,还有...嗯...夫人好似有些着凉,说话声有些沙哑,还有...夫人好像挺喜欢那新来的小丫鬟,一味对她笑。还有...夫人回府时踏的是左脚,也没让晓晓拖着手,走着走着就撞见了我。还有...” 眼见管家越说越多,眼瞧着就要把祝卿若头上有几根头发说了出来,慕如归出声打断,“好了。” 管家应声止话,立马停了话头,闭紧嘴望着慕如归。 慕如归捏了捏眉间,阖眸道:“夫人为什么带那丫鬟一家人?是碰巧还是故意为之?” 那么多下人不带,偏领着一家三口去,她想干什么?私奔吗?带着一家三口连被出卖的后顾之忧都没了。 眼见着慕如归脸色越来越差,管家立即开口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不不不,是上次中秋节的时候,府中下人都要与家人团聚,夫人便带了一家子去佛寺,免了他们不能共度中秋之苦。” 慕如归轻笑一声,笑意挂在脸上略显凉薄,“她要是不去人家也不会不能团聚,中秋还往外跑,硬拉了别人一家子,以为是替别人着想,实际上自己落的一身嫌。” 从小就是这样自以为是,以为考虑好了所有人的想法,但其实在别人心底,还不知在怎么埋怨她。 管家听了这话就要为祝卿若多说两句了,“并不是这样的,那马夫一家不知有多欣喜,听那王婆子说,夫人中秋节时在佛寺为他们一家捐了二十两香油钱,抵得上他们一家加起来一年的工钱了。那马婆子如今在府里到处炫耀,说夫人是菩萨心肠,十分体贴我们这些下人。” 慕如归闻言微怔,眼睫低垂,视线落在左手掌心的一道小小的疤痕上。 她是在何时,变得这般体贴周到的? 在他的印象里,她一直是最听话最胆小的,每每遇到什么事都会第一时间看向他,躲懒的想从他这直接获得解决方法。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从那最怕麻烦的小女孩儿渐渐成长为了有能力有手段的国师夫人。 他怎么,从来都不知道... 管家见慕如归久久不语,以为他是觉得误会了夫人又不好意思开口,于是道:“夫人向来挚爱国师,不会在意此等戏言的,国师莫要着相了。” 慕如归睫毛微颤,抬眼望向桌边的管家,那双从来都是冰霜与风雪的眸子此时竟漏了点茫然,“爱?” 管家被他看得一愣,他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国师,声音都小了些,“嗯...嗯嗯,夫人爱国师。” 慕如归的迷茫似乎只在一瞬间,很快便隐了眼色,转眼便又是那个一身冷清,满眼霜华的国师大人。 只见他冷下声音,强调道:“我乃道教子弟,不欲爱人。” 管家疑惑道:“可云算子道长不是说国师此生与道无缘吗?况且,国师业已娶了夫人为妻,怎能说不欲爱人?” 慕如归没有看他,道:“娶卿若是母亲生前夙愿,为了了却母亲心愿才娶妻,否则此世我定会与野鹤为伴,守着大齐的龙脉终此一生。” 可这对夫人不公平啊。 管家抿唇,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他的主子是国师,他该永远站在他这边才是。 慕如归思及祝卿若,眉头微蹙,忽地站起身来,大步往门口去。 管家来不及反应,脚下就已经跟了上去。 7 第 7 章 她该让他好好记着。 只见慕如归出了院子,一路向南,到了一处院落,抬脚就走了进去。 落在身后的管家抬头望了眼匾额,上述“南院”二字,心中奇怪,国师怎地突然想来夫人的院子? 瞧着那脸色不太对,怕是要出事。 想到这里,管家连忙加快步伐紧跟着慕如归进了院子。 刚进到院子里,便见小道两侧是规矩伫立的桂树,一侧约有二三棵,满院加起来竟有五棵桂树。此时正是深秋,桂花压了满树,一簇一簇地垂在树梢上,金黄与碧绿装饰着整间院落。 慕如归心中疑惑,从前这里有这么多的桂树吗? 在管家眼里,则是满目的无奈,可惜了夫人一腔柔肠。 他们顺着中间道路往里走,一路都是被风吹落的桂花,踩在脚下有些轻飘飘的。 管家还在感慨祝卿若的痴情,前方的慕如归却忽然停了脚步,若不是眼尖,他险些就撞了上去。 奇怪国师的突然停滞,管家顺着国师的视线看过去,神色也是一顿。 只见靠近回廊的桂树下,浅蓝色衣裙的女子躺在一张摊开的太师椅上,双目微阖,神情恬淡。正好有风拂过,桂花洋洋洒洒地落在她的身上、脸颊上、衣裙上,黄色的小花几乎成了她身上的点缀,半蓝半黄的,煞是好看。 管家噤了声,眼见着慕如归往女子在的地方走去,转身蹑手蹑脚地离开了南院。 慕如归没发现身后管家的忽然消失,他走到祝卿若身旁,身高优势令他能够从上至下地打量着睡梦中的女子。 她最近好像吃得不错,往日尖尖的下巴都圆了一圈,只是看起来还是很瘦,整张脸怕是只有他巴掌那么大。慕如归居高临下地望着祝卿若,视线往下。 还有那腰腹。 怎么会如此纤瘦? 慕如归沉默地移开视线,这时,有一瓣桂花悠悠然落了下来,正好停在女子唇间,花瓣是淡黄色的,唇瓣是浅粉色的,两种淡到极致的颜色落到一处,便是夺目的光景。 女子像是感受到唇间的痒意,眉头微蹙起,有些不舒服地动了动脑袋。 慕如归无动于衷地看着女子下意识的动作,终于在女子停了蹙眉,自暴自弃地放弃远离那股痒意后,他倾身靠近了她,骨节分明的指尖往她唇上走,捻住那花瓣时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女子柔软的唇。 慕如归一愣神,手指没能立即离开女子的唇瓣。 就在这时,女子竟是颤了睫,睁了眼,刚从梦中醒来便目睹向来冷淡的丈夫对她做着近乎流氓的举动,她该是惊吓的吧。 慕如归默默收回手,在女子略显惊异的眼神下将捻在指尖的花瓣举起给她看,“这花落到了你脸上。” 脸上,不是唇上。 祝卿若收了露在眼里的惊诧,支起半边身子,冲仍直望着她的慕如归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便算信了。 慕如归好似松了口气,合上掌心,负手而立。 他也不说话,祝卿若刚醒还在恍惚间,也不出声,一时之间,偌大的庭院只有风吹树叶的声音,沙沙作响。 两人之间像是有些莫名的磁场,交合在一块儿,激出几点暧昧来。 祝卿若想起来了,上辈子也是这样的场景,慕如归就这样站在她面前,她还傻乎乎地以为二人终于可以近一些,心脏几欲跳出胸膛,可没想到他是来给她判死刑的。 她到现在还记得,当时的她是如何死死掐着手心,就算心如刀绞也强撑着不愿意在慕如归面前流露出一丝伤心的情绪。 也是因为如此,慕如归压根不知道她的心意,只以为说清楚了自己的想法就算了结了此事,之后便是肆无忌惮地去爱别人,半分没有考虑过还有她这位国师夫人。 祝卿若垂眸遮住眼底的思索,她该让他好好记着,记着他还有位对他情根深种的夫人,看他到时候是否还能毫无廉耻地与旁人相交。 这样想着,祝卿若眼底情绪逐渐变化,露出几许不自在来。 慕如归瞧着紧张地揪着衣袖的女子,不知心底是什么感觉,他先一步开口道:“我来这,你似乎很惊讶?” 祝卿若很少能听见慕如归向她问问题,她抬眸望着眼前恍若谪仙的男人,又低头掩住微红的脸颊。 只听她略带清甜的声音响起,不大不小,刚好飘进慕如归耳中。 “这是除了成亲那日外,你第一次踏进我的院子。” 慕如归颇有些内疚,往日对她确是少了关心,她连他进一次她的院子都这般开心,满足的笑容止都止不住,可他却给不了她正常的夫妻生活。 她好像总是这般容易满足,还从没见过她失落的样子,每夜在门外等他回府时也总是一张笑脸,偏她生得一对梨涡,挂在脸上像个笑眼瓷娃娃。 说起这个,慕如归将视线从祝卿若脸上移开,“昨日你去了宝相寺?” 祝卿若好像有些不明白他为什么问这个,她点点头,“嗯,去了四回了。”她顿了顿,“你不喜欢,我以后就不去了。” 对于祝卿若的话,慕如归没说好也没说不好,道:“上京城并不是你想象的那般安全,你一个妇人,晚上还是待在家里好,若是实在无趣,就提着灯笼在府里转转,最多只能走到府门那儿,不可走远了。” 祝卿若原本还有些失落,可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听到最后,她想通了其中关节,微微仰头冲慕如归笑得狡黠,“国师这是...话里有话?” 慕如归对此不发一语,沉默着像是默认了一样,祝卿若笑容越发灿烂,鼓起胆子道:“国师愿意让我在晚上往府门转吗?” “...嗯。”她愿去,这有何不愿意? “国师想在回府时第一眼就看见提灯的我吗?” “...嗯。”主要是看灯。 “国师看见我觉得欣喜吗?” “......” “国师回府时看见站在门口的我后觉得欣喜吗?” “...有些。”黑暗中的光明,谁能不见之欣喜? 祝卿若问不下去了,因为仅是这几句,就足够让她开心大半日。她低头痴痴地笑了起来,声音闷闷的,像是在强忍着,不让自己在慕如归面前闹了笑话。 绕是她坚持忍耐,却还是抑制不住满腔喜悦,到了最后,她弃了那伪装,抬头望进慕如归眼底,澄澈的眸子里映着他的半边身子,充斥着开心与愉悦。 她就这样看着他,无比认真地对他说。 “慕如归,我很高兴。” 高兴什么? 高兴你终于不再忽视我满心满眼的爱,高兴你终于肯向我迈出步子。 慕如归清晰地从祝卿若的眼底看到了这些,面对满眼都是喜色的祝卿若,他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她似乎误会了他的意思。 他想开口解释,却不知为何,在面对浑身散发着光芒的祝卿若时,他忽地说不出话来。 他觉得,若是他说了,肯定会改变些什么。 于是慕如归闭了口,对于祝卿若的误解全当默认。 在盯了慕如归好久后,祝卿若才醒过神来自己的出格举动,她忙收回眼,略有些紧张地揪着衣摆,随意找了一个问题,只想赶快打破这尴尬的局面。 “国师...今日怎么来这儿了?”她听见自己这样问他。 此时没了刚刚那股若有若无的暧昧,尴尬的气氛弥漫在两人中间。 听了祝卿若的问题后,慕如归终于想起了自己的来意,这回,便没了刚刚莫名的柔情。 “今日来是为了告知你一件事。”他用了‘告知’二字,祝卿若微微直起身子,正色等着他的后话。 她眼底讽刺一闪而过,来了。 祝卿若好像以为他要同她说什么大事,可在听到他的话后,她还挂在眉梢没落下的喜悦瞬间僵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我们成亲是为了宽慰我母亲,我乃修道之人,俗世尘缘于我无用,如今你已成了我妻子,也不必说些多余的话,我便直言不讳了。” 他站在祝卿若躺椅边上,忽然往后退了步,拉开了与祝卿若的距离。 “若你愿意,我可与你和离,我可奏请陛下为你立一女户,你愿当家便当家,若是往后寻得一良人,我会为你添一份厚礼,以兄长身份送你出嫁,以后国师府就是你的娘家。若你不愿和离,仍然可做我的国师夫人。” “只是我必须将话说得明白些,我不会在你身上倾注爱意,你若懂得及时抽身的道理,便该断了此等念头,因为这注定是得不到回报的。你我在府里和平共处,相敬如宾便很好。” 他的话冷硬如铁,语气寒凉似冰,即使是那寒冬腊月最冻人的湖水也不及他此时寒冷。 祝卿若其实心底有些诧异,上辈子他没有提过和离这件事,只是单方面来向她宣告自己不会爱她,也没有像现在这样答应让她立女户。 还真是让人心动的条件,可她现在不会接受,她还要慕如归去稳住快穿者,让快穿者将心思都放在慕如归身上。 如果她现在与慕如归和离,就大大降低了快穿者攻略慕如归的难度,难保快穿者提前去找佛子与暗卫,到时候就更难应付他。 所以她现在还不能和离,起码要到确保快穿者攻略不下佛子才能松口和离。 于是祝卿若的头一点一点地低了下去,直至慕如归再看不见她的脸,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却也知晓她如今必然是伤心难忍。 只是他今日来此的目的就是打破祝卿若的幻想,让她知道他们二人是没有缘分的,若她真如管家说的那般——爱他,他是做不到给予同等爱意的,早些说清楚些还能少些痛苦。 慕如归这般想着,便止住了安慰的话头,他没有再继续说话,沉默地转身往门口走去。 身后一直静悄悄的,没有声音,也没有任何他以为的歇斯底里。 慕如归缓慢地摇摇头,她总是这般坚强的,少时不也是这样吗,就算摔得头破血流,也是强忍着疼痛反过来安慰他,他也从未见过祝卿若伤心失色的一面。 这样就好,总会走出来的。 慕如归心底稍安,在即将走出院门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慕如归。” 慕如归应声回头,只见祝卿若仍旧维持着原来的动作,支起半边身子坐在躺椅上,簌簌飘落的桂花落到她的头上、脸上、一群上,像是桂树在为自己的主人给予安慰。 慕如归看见了祝卿若满面的泪水,她...哭了? 这个认知令慕如归心中微震,颇有些手足无措。还从未见过她哭,就算是在她父母的灵堂上,她也是坚强地强忍泪水。 这是第一次。 8 第 8 章 空窗期不正是进攻的大好时…… 在慕如归略显无措的视线下,女子含泪扬起一个笑来,心酸又充满讥讽,他听见她说,“你还真是...无情啊。” 又是一阵风,女子的单薄衣裙被吹到空中,鼓起一个空空如也的包来,她就这样看着他,眼底浮起各种情绪:疲倦、执拗、讥讽、酸涩和...爱。 慕如归被祝卿若眼底的复杂情绪搅得心神不宁,顾不上解释,也不知道如何解释,跌跌撞撞地出了南院,看背影颇有些狼狈。 而那桂树下引得他情绪波动起伏的人,在他离开南院的那一刻就止住了泪水,眼含暗色地望着慕如归落荒而逃的背影。 指尖挑下还聚在眼角的泪珠,祝卿若悠悠地向后躺回椅子上。 就该偶尔示示弱,否则他总觉得她什么都能忍,什么都能接受。 上辈子的她面对这样几近绝情的话,什么情绪都没露出,一味埋头藏着,慕如归说什么她都点头,就算指尖死死掐在掌心隐隐见血都没能让她露了半点念头。 可能是她从来都不愿将软弱展示给别人看,慕如归以为她同意了,然后便带着好心情地离开了。 如今她向他展示了自己的心绪,展露自己因他伤心欲绝,他又该怎么想?是一如既往的视若无睹?还是对她感到厌烦?还是...会为此感到心神不宁? 不论他是什么想法,都会让快穿者更难攻略他。 她也能赢得更多时间。 祝卿若微微眯起眼,最终放下了五指,软软地落在小腹上,在躺椅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很快便入了梦。 【慕如归好感-2,当前好感度40。】 卫燃终于对这最近总是往下降的好感度起了好奇,“慕如归和祝卿若进度到哪了?” 系统调出原文,简单概括了下,【现在已经到了慕如归意识到祝卿若的爱,跑去告诉祝卿若他们不可能,然后祝卿若伤心不已,渐渐藏起了对慕如归的爱意,慕如归在祝卿若有意识的疏远后终于发现了自己的心思,然后便是追妻火葬场的情节。】 卫燃赞叹了下,“进度真快。” 系统没有声音。 卫燃抚了抚下巴,“空窗期不正是进攻的大好时机吗?” 他另一只手搭在桌面上,指尖有规律地点在上面,门外有宫女走进来,缓缓冲卫燃施了一礼,“陛下。” 卫燃随意地应了一声,“起吧。” 宫女应声起身,“礼部差人来问,今年您的寿辰还是一切从简吗?” 往年陛下的寿辰都按他的吩咐简单了事,礼部也只是循例问一问,毕竟眼前这位陛下有些怯懦,巴不得躲在宫里谁都不要见。 传话的宫女本以为陛下会点头同意,然后便让她出去,她脚都伸出去了,突然听得坐在上方的人来了一句。 “为什么要从简?” 宫女以为自己听错了,茫然地“啊”了一声。 卫燃道:“朕十五生辰,自当隆重对待,今年不仅要办,而且要大办特办。” 他认真的语气令宫女为之一愣,在他眼风扫过来时,宫女竟下意识两股战战,忙低了头去掩下面上的诧异,“喏!奴这就去回了礼部。” 卫燃得了想要的,又舒服地往后靠去,眯着眼道:“嗯,下去吧。” 宫女听了这好似懒散随意的声音仿佛得了什么敕令,行过礼便匆忙往外走,走到门口后才松了口气,抚着心口对里面那人还心有余悸。 陛下怎么越来越吓人了?明明还是同以前一般的随和爱笑,可那浑身盖不住的威势让人心中颤颤。 也许是近日来国师的教导起了作用? 这样想来,陛下确实跟冷清的国师有些像了。 宫女忽略掉某些异样的感觉,自顾自将陛下的奇怪之处与神秘的国师联系在一起。她摇了摇脑袋,将里头那些胡思乱想甩开,挺直脊背往外殿走去。 ...... . 自那日往南院去了之后,慕如归就陷入了一种奇怪的心绪,白天时也颇有些心不在焉的感觉。只是他向来无甚表情,在别人眼里就是国师又陷入了沉思,也就没人为此奇怪。 卫燃倒是多看了他几眼,思及系统说的话,如今慕如归该陷入对祝卿若情感的纠结中,等他想通了他为什么会为此投注关注,便也明白了他对祝卿若的心思。 可那样的话,还有他什么事儿? 卫燃唇角微微挑起,又迅速拉平。他状似无意地摔了手中茶杯,瓷器砸在坚硬的地板上瞬间四分五裂,溅起的碎瓷片划破了他裸露在外的脚背,他下意识痛呼一声。 “嘶——” 慕如归闻声看过来,只见小皇帝蹲在地上,神色痛苦地看着自己的脚背,想上手触碰又害怕手指碰了伤口后更痛。 慕如归视线落在小皇帝裸露的双足上,上面一道血痕,从大脚趾底端划至脚背中心的位置,很大一条。 他弯腰蹙眉查看,口中责备道:“怎么如此不小心?” 卫燃微微抬起头,眼底是因为生理性疼痛溢出来的泪水,他任由泪水落下来,脸上却满是坚强。 慕如归抬头正好撞进他眼底,看清里头的情绪时他恍惚了一瞬,眼前的双眸与那日在桂树下的人是如此相似,甚至在他眼中渐渐重合在一块,连小皇帝说的话他都有些没听清。 卫燃被他这突然的怔愣弄得有些奇怪,面上却不显,又重复了一遍他刚才说的话,“原本是想给国师递杯茶,没想到国师在思考事情,我没能拿稳,就不小心摔了杯子。” 慕如归忽然醒神,听到卫燃的话他有些失措,他刚刚又想起了祝卿若,最近不知为何,祝卿若带着泪水的眼睛总会不自觉出现在他眼前。 他捏了捏眉心,对面前明显有些自责的道:“不是你的错,是我走神了。” 他低头查看着小皇帝的伤口,眉心皱起,起身从左侧的柜子里拿了一盒伤药出来,递给已经从地上转移到一旁榻上的卫燃道:“伤口不深,擦些伤药就好。” 卫燃看着递到眼前的药盒扬了眉,随即抬头故作无措地望向慕如归,“国师不帮我擦药吗?”他又低下头,看上去十分低落自责,“是我的错,我自己不小心才摔了杯子,我自己来...” 说是这么说,可却没有半分想要接过慕如归手上的药盒的动作,一味口头埋怨自己。 慕如归看见他这心口不一的举措有些好笑,无奈摇了摇头,打开手上的药盒,用细竹板细细抹着。 “说过多少次了你该自称‘朕’才对,不要再说‘我’字了,让外人听了有失礼数。”慕如归忽然说着。 卫燃有些不满,撇嘴道:“国师又不是外人,我只在国师面前说,你还会告诉别人不成?” “嘶——”慕如归忽然用竹板抹了药往卫燃脚上贴,激得卫燃惊呼一声。 “国师轻些,我这是脚又不是猪肉,还能随便乱戳的?”卫燃被慕如归的动作弄得脚背生疼,随后便贴上了凉意,舒服得令他小声哼哼。 “如此不小心,该吃些苦头才能学乖。”慕如归嘴上是这么说,手上动作却轻柔了许多。 卫燃此时也没了先前的痛意,轻轻地冲慕如归哼了一声,“您是老师,该身先士卒吃更多苦头才是。” 慕如归被他这孩子气的话弄得哭笑不得,但也没有反驳他,只道:“我长你几岁,你怎知我没有比你多吃些苦头?” 他对卫燃向来有耐心,怎么说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从以前那个懦弱胆小的孩童到如今开始展露锋芒的小皇帝,以后他会成长为大齐最贤明的君主,受万人敬仰,承百世流芳。 到时候,他也就报了先帝病床托孤的期盼与信任。 “也是,国师自小随云算子道长云游四方,身边一无银两二无侍女随从,什么事都得自己动手,该是吃了不少苦的。”卫燃笑得促狭,调侃着慕如归。 慕如归听出了卫燃话里的调侃,一面为他抹药一面无奈笑道:“既然知晓,又何故说出刚才的话?” 卫燃眼睛转了转,“可是国师自小锦衣玉食,长到十二岁才随道长云游四方,也不过短短四年就回了家。之后便迎娶娇妻,夫人还知书达理,将国师府打理得井井有条,整个上京城都在夸国师府的夫人贤惠能干。不像我,从小便不得父皇喜欢,临终前才不得已将我推上皇位,登基后夜夜噩梦,生怕某一天就被人推下台,孤苦地死在某个角落...” 说到这,卫燃像是想起了从前担惊受怕的日子,声音都哽咽了些。 慕如归原本在听见卫燃说国师夫人的时候有些心神恍惚,在听见后面卫燃的剖心之语时他从恍惚中醒神,眼见小皇帝又开始掉金豆子,他收起了药盒,低声安慰道:“别怕,如今你长大了,国祚稳固,不会出现你说的那种情况,只要你为天下臣民肩负起职责,龙椅永远都只会是你的。” 这是他的真心话,在他有生之年,大齐的皇帝只会是卫燃。 卫燃闻言抬眸望着慕如归,伸出手拉住了慕如归的衣角,面带孺慕,“国师会跟我一起吗?与我并肩而立,守护大齐的天下。” 他在求一个允诺。 慕如归看出了卫燃的目的,他看着小皇帝的眼睛,那里满是期待与渴望,还藏着些颤抖与紧张。 他在害怕未来,他想让他陪着他一起。 “唉...”慕如归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小皇帝的头,终究还是没能说出拒绝的话。 “好。” 在我有生之年,定为你守护着这偌大的天下。 【慕如归好感度+5,当前好感:45】 卫燃眼中的紧张瞬间消失,眉眼笑得弯弯,从里到外,浑身都洋溢着开心,就好似狡黠的狐狸,喜悦与得偿所愿并存。 看着高兴的小皇帝,慕如归还是隐下了心中那股莫名的怪异感觉,眼底也露出些笑来。 罢了,还是个孩子。 等慕如归结束了今日的讲课出宫后,独自一人在寝殿的卫燃将手中书册扔了出去。 “什么鬼秘籍,一点用都没有。”卫燃靠在榻上半翘起二郎腿。 系统将被扔在地上的书册回收进空间,【是宿主没学好。】 卫燃轻嗤一声,“哪儿没学好?我明明是按照上面说的演的,茶得我自己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谁敢在我面前茶成这样,我估计会忍不住抽他,那慕如归还算是能忍,没大嘴巴抽我。” 系统被代码充斥的脑子短暂地停了一下,【最后还是加了好感,说明有用。】 卫燃吊儿郎当地摇摇脚,“那是因为我把大齐拉进来了,你看我之前说了那么多那慕如归有半点触动吗?眼神都是迷离的,不知道神游到哪里去了,只有在我说起肩负大齐的使命的时候才给我加了好感。” 他对系统给的《绿茶秘籍》嗤之以鼻,“半点用没有。” 系统不能理解卫燃的话,它只知道好感在加码,其余的,它都无法理解。 “喂,你这秘籍能退吗?花了我一百积分呢,这可是你推荐给我的。”卫燃开始和系统讨价还价。 系统拒绝,【一经售出,概不退货。】 卫燃被这个傻系统气笑了,“不能退,换总可以吧?” 系统的声音消失了一会儿,良久才给出回复,【可。】 它调出系统商店所有的秘籍类商品,将他们打在光屏上任卫燃选择。 《美容美发技术》、《木马流牛在古代的可行性》、《养猪的一百零八个秘密》、《理工科的实用技术》、《我与稻田的日日夜夜》... “......” “你确定是攻略系统不是种田系统??”卫燃对自己的系统属性表示怀疑。 系统查看了自己的属性码,【确实是攻略系统。】 卫燃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容,“那你是觉得我来这是干嘛的?” 系统道:【攻略女主的三个追求者。】 卫燃点头,“原来你都知道。” “那你是觉得我在慕如归面前表演养猪会让他爱上我?还是觉得我每天在了缘面前换发型会让他对我另眼相待?还是认为我造一个隐身衣出来能让楚骁露出惊艳的目光?” 系统思索了一下,【应该,不行。】 卫燃气笑了,“你也知道不行???” 系统装死不吭声。 卫燃无奈摇头,“算了,不换了先留着吧。” 系统默默将东西都收了起来。 很快,寝殿内就恢复了平静。 作者有话要说: 9 第 9 章 百字明咒,消孽障,求忏悔…… 回府的马车里,慕如归仍然回想着小皇帝说的话。 除了陪着师父四处云游的那几年,他似乎真的没有吃过什么苦,从前在慕府受父母亲族庇佑,游学虽苦,但有师父照看看护,后来有祝卿若在他身边为他打理府邸... 在旁人眼里,祝卿若是最称职的国师夫人,她也从没有在外人面前说出些自己的难处。凄冷的国师府,她一待就是十三年,以前母亲在时她便孝敬非常。后来母亲没了,他忙着守护大齐护着小皇帝,也无暇顾及府中事务,是祝卿若以娇弱之躯生生撑起了整个国师府... 她当时也不过十六岁,为什么从来不告诉他呢? 是怕令他分心?还是...觉得说了也无用? 马车里没有点灯,黑漆漆的,慕如归的脸隐在黑暗后面,无人可知他如今想法。 不多时,马车停了下来,慕如归想到了什么,掀开帘子往门口望去。 笼罩在暗色里的府门前,有一盏小小的宫灯,提着宫灯的是个女子,昏黄的烛火照在她的衣物上,洒落了满身柔光, 慕如归不知为何心底隐隐有些激动,这是他从未体会的。 他大力掀了帘子跨步下了马车,连管家准备的墩子都没用,脚下生风往那一片灯火走去。在踏上台阶时,他想起什么,生生忍了向前的冲动,缓下了步子,慢慢的,走向祝卿若。 他该向她道歉的。 为他这些年的忽视而道歉。 慕如归走过去时这样想着,等会儿该怎么开口呢? 就快走到了,慕如归略扬起唇,露了个温和的笑容,“卿...”他的声音在看见持灯人面容时生生断在喉咙里。 面前赫然站着一个眼熟的丫鬟,柳眉凤眼,下巴尖俏,身材圆润风流。 不是祝卿若。 慕如归脸色沉了下来。 小淇终于等到了国师回府,她刚想开口寒暄,就见刚刚在柔和的灯光下还显得温柔的国师忽地敛了那股温润,周身霎时间覆上一层冰霜,阴沉的脸色令她的话堵在了嘴边。 “国...” 慕如归挥开袖子,绕过小淇便往门里走去,在跨过门槛时,他忽然停下,冷漠道:“府内亥时后不许燃烛火,破坏家法,自去佛堂守三夜。” 说完,他便径直离去,衣袖翩飞间带起一片微风,冷冰冰划过去,沉默得仿佛昭示了主人的心情。 . 在慕如归离开她院子的第四天,他忽然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往日最不喜管理庶务的人开始关心国师府的开支与人员流动,大有将国师府全权在握的趋势。 这番举措令府中上下都有些惊慌,生怕哪日偷懒惹得国师动怒,更有甚者还找到了南院这,小心询问国师是否要开始整措府邸。 祝卿若不知道是什么让他有了这样的改变,只是大略在脑子里想了想便清楚了慕如归的想法。 打发了几波人后,她坐在桌边轻笑几声,然后让晓晓将她手上所有的账本送到东院去。 正好,她也懒得去管那些账,省得头疼。 没了庶务,祝卿若得了许多空闲时间,她从桌上捡一本简朴的旧书。翻开来,入目就是佛教《心经》,此页字迹工整,一笔一画间有力却隐隐飘于纸上,跟字的主人一般带着悲悯。 这书是她从了缘那讨来的,说好借她三日,算算时间,也快到约定的日期了。 慕如归不许她往宝相寺去,她就没办法还书,只好将书抄完后,让晓晓往宝相寺走一趟还了回去。 想到这里,她沉下心来,将注意凝于笔尖,全神贯注地抄录着佛经。 傍晚的时候,晓晓坐着马车往宝相寺走了一趟。 了缘看着眼前眼熟的小丫鬟,视线落在她手上装订成册的佛经上。 他双手合十,向晓晓道:“阿弥陀佛,祝施主今日未曾前来,是府中忙碌吗?” 晓晓无奈道:“我家夫人这几日不知为何总待在府中佛堂里,我也不敢随便问主子的事,没办法回答你这个问题。” 了缘闻言微微点头,“佛堂也有佛,便不拘于是否来寺庙了,替贫僧转告祝施主,望她多念清心咒,心静自然能远离污垢。” 晓晓了然,“好,我会转告我家夫人的。” 了缘温和一笑,伸手接过晓晓手里的佛经,触手便觉不对,他翻开经文,发现这本并不是他手抄的佛经。 了缘有些奇怪,对晓晓道:“刘施主是否拿错了?这本...并不是贫僧的佛经。” 晓晓狡黠一笑,“没错没错,这就是夫人让我送来的,夫人亲手交给我,怎么会错?” 了缘眼底露出怔愣,“这...可这真的不是贫僧的。” 晓晓见了缘露出呆滞的神情心中好笑,解释道:“夫人说,佛子手抄的经文字里行间都带有佛性,她因为来不了佛寺不能亲身相问,便只能捧着佛子亲手抄录的佛经以探佛理。” 听到这里时,了缘无奈摇头,“都是佛经,哪来贫僧手抄便有佛理一说,祝施主高看贫僧了。” 晓晓接着说:“可是夫人答应了要将佛经还给佛子,却又实在舍不得那佛经,便自己亲手抄录了一份,整合成册送到佛子手中,免得佛子缺了佛经,误了早课。夫人还说,过些日子一定亲上宝相寺,向佛子赔罪。” 了缘下意识看向手中的佛经,里面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规整地行行列列排在纸上,这是祝施主手抄的? 只是一怔愣,了缘便冲晓晓做了个单掌,“祝施主心诚,只是这手抄的佛经,恕贫僧不敢收。” 晓晓急了,“这有何不敢收?不都是手抄的吗?你抄和夫人抄有何不同?” 了缘垂眸望着手中佛珠,将佛经又递了回去,道:“贫僧是出家人,收藏女子手抄的佛经于理不合。” 晓晓看见又被递到眼前的佛经心中急切,将他的手一把推了回去,迅速往后退了几步,一面往外跑一面道:“东西已经送到,我回府禀告夫人去了!” 话还没落地,眼前便已经没了她的踪影,了缘怔忪地望着空无一人的佛堂,他将目光投向手上的佛经上,刚一接触那工整娟秀的字迹便移开了视线。 他走到佛像前,将佛经合拢放在了他旁边的拜垫上,阖目念起经来,再不往那崭新的书上看一眼。 晓晓回来后第一时间就将了缘的话转告给祝卿若听,说完还气呼呼地谴责佛子不通人情。 祝卿若倒是没多大感觉,瞧着面露不满的晓晓露出点点笑意。 她对晓晓道:“佛子悲悯众生,这般做是为我的清誉着想,是为我好。” 她面露思索,又道:“你再往宝相寺走一趟,就说手抄经书是对佛陀的尊敬,男女又有何不同?难道换做一个已成家的男人就可以了吗?送佛经也有我的小心思,想让佛子大人带着我手抄的佛经上早课,就在佛祖面前日日见着,到时候我再将他的换回去,好让我的那本沾染些佛性,令我不至于梦魇。” 晓晓仔细地听着,临了时用力点头,“我这就去。” 她性子急,转身便往门外去,被祝卿若叫住。 祝卿若看了看窗外,“天色已晚,你明日日出前去,趁着他们还没开始早课。否则啊,佛子大人就算借佛经做早课,也不会用我那本的。” 晓晓想了想,阿爹今天也累了,她若自己去确实不好。于是她冲祝卿若露出一个甜甜的笑来,脆生生道:“好!” 夫人对她好,她喜欢夫人。 祝卿若好笑地看了她一眼,这孩子...什么都摆在脸上。 她无奈摇头,视线落在手中的书上,一句一句地读起书来。 等到明天早上,怕是那佛子已纠结了一整晚吧。 祝卿若缓缓勾起了一个笑容,很快又平缓下来,安静地坐在窗边借着烛火读书。 第二日晓晓早早便去了宝相寺,赶在宝相寺的早课前将祝卿若的话说给了了缘听。 了缘听后沉默许久,晓晓也不急,就站在一旁等着。在宝相寺后院的钟声敲响三声后,了缘拨动腕上的佛珠,长叹一句:“阿弥陀佛,是贫僧着相了。” 听他这般说话,晓晓就知晓他应该是明白了,于是高高兴兴地回府给夫人报信去了。 钟声已敲响了八声,宝相寺的佛门子弟渐渐都到达了大殿。 了觉缓缓走到最前方的了缘身边,将手中两本佛经中的一本递了过去,“给,我这还有一本旧的...” 他的话突然止住了,因为他看见了缘的前方正摆着一本崭新的佛经,他诧异地看向神色宁静的了缘,“不是说被施主借走了吗?你这本是哪来的?” 他盘腿坐在了了缘身边,看得更仔细了些,“还这么新,看上去像是新装订的。” 了缘微微颔首,解释道:“是有位施主见我没有经书,说是借我看几日,正好为这经书加注佛法,让她免于梦魇。” 了觉缓缓点着头,“原来是这样。”他往前探了探,“这字迹...是女施主?” “...是。” “师弟还是这么受女子欢迎,连这亲手抄写的经书都借了你。” “佛祖面前,师兄慎言。”了缘声音忽地严厉了许多,在看见了觉脸上的尴尬时才慢慢缓和下来。 “手抄经书是对佛陀的尊敬,男女又有何不同?难道换做一个已成家的男人就可以了吗?”了缘将祝卿若的原话原封不动地重复了一遍。 了觉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说的也是,是我着相了。”他顿了下,“你那旧经书还没拿回来吗?” “没有。” “不是说就借三日?我之前看那女施主还挺面善的,怎么还骗和尚呢?”了觉有些不满。 了缘面色微动,祝施主是好意,他也不可让人误会了她。 “祝施主家中有事,特意让人来告诉我说再多借几日,给了我新的经书,让我能够安心做早课。”了缘向了觉解释着。 了觉面露了然,“原来是这样。”像是想到了什么,他忽然皱了皱眉,“这新的经书是她给你的?” 了缘拨动佛珠的手顿住,“...是。” “她亲手抄的?她既然抄了为什么不直接将旧的还给你,为什么要把她亲手抄的给你?这说不通啊。”了觉奇怪地摸着脑袋。 “定是那女施主想要自己手抄的佛经多多接触你,好沾染上你这佛子的佛性,这才借口用自己手抄的佛经换了你的佛经。到时候她再将这佛经拿回去,就相当于还是用的你的佛经。”了觉觉得自己摸到了真相。 “你说是不是?”他还用肩膀碰了碰了缘的手臂,询问他的想法。 了缘手指卡在两颗佛珠中间,钟声还在一声一声地敲响,就好像了缘胸口正跳动的心脏。 咚。 咚。 咚。 等钟声敲响到第十八声,了觉还是没能得到回复,此时住持已经进来了,他只好盘腿坐下,与师兄弟一同做起早课。 而在佛像伫立的大殿上,满殿的佛音也没能削去了缘心中罪孽。 他阖起眼眸,重新拨动佛珠,口中低吟佛经。 百字明咒。 消孽障,求忏悔。 10 第 10 章 “还是卿若厉害。”…… 一日下午,慕如归来了南院。 管家手上还拿着账本,冲她笑得满脸灿烂,细看还带着几丝谄媚与担忧。 祝卿若的视线从进门后就不说话的慕如归身上划过,向后径直看向管家。 “这是?”她脸上带了些疑惑。 管家立即接话,“夫人,这账本还是由您来吧,您让我管下人还行,记账这等精细事儿还得夫人来。” 祝卿若轻轻瞥了眼那默不作声的人,心中了解了他的来意。 他这是回过神来了? 于是她垂眸扯出一道包容的笑来,“管家自谦了,往日节庆时节府里都是你主管的,如今不过是照往常一般行事,哪有什么难的?” 管家着急接话,“不不...” “是我的错。” 管家和祝卿若一起看向慕如归,他刚刚的话令两人都有些诧异,管家是诧异国师竟如此直接,祝卿若是诧异慕如归居然还会向她道歉。 祝卿若只看了慕如归一眼,便迅速收回了视线。她将目光放在眼前抄写的佛经上,似乎只有看着上面的佛咒,才能令她静心。 看着默不作声的祝卿若,慕如归心底忽然起了些波澜。他不该一时兴起就想着帮她分担庶务,就算要分担,也该跟她商量着来。昨日派人从她这拿账本去本是好意,却没想到管家跟他说这样会伤了夫人的心。 他这才惊觉自己竟越过她这个国师府女主人径直查了账本,这不是当着众人的面打她的脸吗?这般做法恐会让她在下人面前好不容易立起的威严崩塌,在府里更加难过。 慕如归淡色的眼眸里染上几抹愧疚,“我不知...” “无妨。” 慕如归解释的话语被祝卿若淡淡的回应堵在唇边,他望向她,却看不见对面人的神情,只能看见她微垂下的头顶与小巧白皙的耳垂。 她在生气。 慕如归一眼便看出了。 以他的性子,本该放下账本就走,休说解释,连道歉也不会有。可此时他看着面前故作大方的人却起不了转身离开的念头。 本就是他欠她的。 慕如归将管家手里的账本接过来,径直走到了书桌前,坐在了祝卿若的对面。在祝卿若略显凝滞的视线下翻开了账本,他指着上面的一条账目,“此处有些不对。” 祝卿若面色一顿,视线落在了慕如归手指的地方。 看到这一幕的管家表情都变了,我的国师诶,让你来解释不是让你来搞事的啊! 他连连打着眼神试图拉回跑偏的国师。 可惜他的国师背对着他,看不见他的眼神,就算看见了,他也不会理会。 “此处写着每日采买府中所用鸡蛋花费八钱银子,共购进一百枚鸡蛋,算来每枚鸡蛋八文钱,可上京城就算物价起伏,鸡蛋最高也不过四文钱,这多余的四文去了哪?”慕如归将上头的账目说给祝卿若听,不待她回答,他又翻过一页。 “还有这里,上面写明启元二年八月十三,采买购进米粮三百石,不过三日便又购进二百石,且距下一次购进米粮前,府中所食米粮数目只有一百石,那四百石去了何处?” “这里,启元三年六月初七,账目多出了一笔去路不明的银钱,算来该有二十两,账本上却没有记载,只在最后简单提了一句,那银钱用往何处?” “这里...” ...... 管家瞧着连珠炮似的国师,颤巍巍地抹了抹额头的汗水,是他的错,他不该提醒国师,也不该怂恿国师来南院。 他以为国师是来道歉解释的,谁能想到他是来兴师问罪的? 管家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坐在国师对面的夫人,不等他触及夫人的脸便又深深低下头。 夫人对不起! 在慕如归说完后,书房内忽然沉静了下来,管家在他身后擦虚汗,晓晓站在一旁满头疑惑地咬手指。 这时,女子轻柔又不失沉稳的声音响起,在这安静的书房内煞是引人注目。 “上京集市的鸡蛋确为四文钱,只是免不得有些损坏消耗,再加上四季之时鸡蛋产量不同,价钱也便不同,下面人多报些也在情理之中。” 她翻开第二处,“启元二年八月,那时青州府发了大水,上京城涌入许多流民。我命人买了三百石白米,熬成了粥水在城内分发,流民众多,便又买了两百石。” “这第三处,倒是我的不是了。”祝卿若微敛了敛眸色,“从前身边有个丫头到了年纪被我放出去嫁人,我以娘家人的身份为她添了些嫁妆,因为十分喜爱她,便私心地将那添妆的银钱算作她的私房钱,让她到了婆家手头也能松泛些,便也就没有记入账目。” “还有后面...” 祝卿若一条一条的将慕如归点出来不对的地方解释清楚,慕如归也听得一脸认真,双目直视着对面正细心讲解的人,半点不耐烦都看不出。 耐心听完祝卿若的话后,慕如归才明白前因后果,他余光瞥向不像刚刚一般疏远的人隐蔽地松了口气,缓缓点头,“原是如此...” “只是...”他皱起眉,这让祝卿若心头一滞,怎么了? 慕如归没有停顿太久,“这府中采买虚报成风,你既知晓,为何不管束?” 听了他的话,祝卿若才松了那口提起的气,她眼睫动了动,道:“采买本就是肥差,这么多年大家早已习惯了采买得油水的话,换了谁都是一样的。况且,若是下面人一点不贪,一分不要,我才需要细心去看是否有别处被人瞒了去。” 慕如归微微眯起眼,良久,才吐出一口气,“呼...原是如此。” 他罕见地露出一道浅浅的笑来,“还是卿若厉害。” 祝卿若温声道:“国师没有接触过内宅之事,刚开始自然会手生,等过些日子便好了。” 还是在推拒? 慕如归将桌上账本往对面推了推,对她道:“我只是一时兴起,后几日我有些忙顾不上这些,没有比卿若更让我放心的了。” 慕如归从来没有说过这种话,面前的女子双颊微微有些发红,“过几日?” 她想了想,又平静下来,问道:“可是陛下的生辰?” 慕如归没有忽略祝卿若的神情变换,这正是他想要的,他点点头道:“是,陛下命我观星测势,我需斋戒数日,府上诸事便都交于你了。” 听到是这等大事,祝卿若冲慕如归颔首,“好。” 慕如归得了满意的答案,转身便带着管家走出了南院。 管家沉默了一路,直到看到了东院的门,他才开口唤道:“国师。” “嗯?”慕如归好心情地应了一声。 “我记得,启元二年青州府那次大水,国师亲上祭坛祈求风调雨顺,您前些日子还提起今年要再给青州做一次祭祀,怎么刚刚...?”像是完全不知道此事一样。 管家对此不太理解。 慕如归像是没有这段记忆,疑惑地“哦”了一声。 “是吗?” 管家点点头,“是啊。”他记得清清楚楚。 一片夜色下,慕如归微抬起唇,口上却道:“不记得了。” 话音刚落地,便到了门口,慕如归抬脚便走了进去,留下满脸困惑的管家站在原地。 他记错了? 管家挠了挠脑袋,那可能真是他记错了吧。 ...... 祝卿若看着慕如归的背影隐于暗色下,直到只有满院的风声才收回视线,转眼便瞧见一旁正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她的晓晓。 她脸上没了原先的不舍,对晓晓笑的比刚刚真挚多了,“看我做什么?” 晓晓摸了摸脸颊,“我还记得前年大水的时候,国师不是在摘星台为青州府祭祀了吗?怎么会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祝卿若翻开桌上被慕如归以不懂账目为借口还回来的账本,但笑不语。 晓晓又道:“我记得当年国师祭祀时穿的袍子都是夫人一针一线绣的呢,国师怎么能忘了吗?”她嘟着嘴,满脸的气愤。 祝卿若好笑地看了晓晓一眼,安抚道:“国师为了大齐日夜操劳,一时忘了也情有可原。好了,夜深了,快下去歇息吧。” 晓晓不情不愿地接受了祝卿若随便扯的借口,转身出了书房。 祝卿若合上账本,又将下面的佛经摊开。 是啊,怎么可能会不记得呢?不过是知道了自己对她不起,找个理由将这账本还回来罢了。 只是他在找借口的时候,却忘了她从前对他的关心程度,以至于他谎话一说出口便被她识破。 倒是难为他的巧思了,这般拐着弯,怕是明日府里的风言风语就都会变成对她贤惠能干的夸赞了。 祝卿若冷笑一声。 罢了,正好以此拉进他们二人的距离,过几日就是小皇帝寿宴,她到时候需要慕如归的配合,慕如归不来找她,她也是要去找慕如归的,这遭倒令她不用在他面前再装一次。 她摇摇头,将注意力放在桌上的《韩非子》,阖目深吸一口气,心绪平静地继续捧读。 作者有话要说:  演技大师祝卿若。 11 第 11 章 他很喜欢,没有不喜欢。…… 启元四年九月廿七,天子生辰,大赦天下。 上京满城皆喜,人人见面都会互道一句“愿圣上千秋”,不管内心如何想,脸上都洋溢着欣喜,满街的喜气洋洋,让人见之欢愉,一时之间倒也忘却许多烦恼。 祝卿若坐在马车上,掀开一小道帘子望着外边沿途的风景。 慕如归就坐在她对面,眼尖地发现了祝卿若此时不同以往的放松,他透过祝卿若掀开的一点空隙看过去。 来往的行人,卖货郎的叫卖声,吵嚷的街道... 有什么特别的吗? 慕如归不觉得这些有什么好看的,他的视线落在仍旧看着窗外的祝卿若身上。平日冷静沉稳的人,此时像是孩子般扒在那儿,除了她知礼的动作,期盼的眼神竟也别无二致。 看来是在府里闷坏了,慕如归瞥向祝卿若克制地捏着帘子的手指,她以前是这般拘束的吗? 不。 他记得她从前也是个活泼的姑娘,常常出些稀奇古怪的点子讨得母亲开怀大笑,她从前与现在是不一样的。 改变她性格的起始,就是元朔二十一年她嫁与他的那一日。 慕如归心底叹了口气,日后要待她再好些,但愿能弥补一二吧。 “喜欢?”他开口问道。 祝卿若扯着帘子的手指顿了顿,车内只有她和慕如归二人,自然知晓这话是谁说的。 她对他微微点头,只淡淡道:“还好。” 慕如归瞧见了祝卿若平淡的回应,他眉间微蹙,她明明很喜欢,眼底都是光,为何如此平静? 他又看了一眼祝卿若,她脸上神色如旧,并不像说谎的样子。 难道他想错了?她对府外热闹的日子并不向往? 祝卿若因为不想面对慕如归,所以一直掀起一小片帘子向外看,眼神乱转间正好看见一遭趣事。 有个卖货郎行走吆喝时不小心踩了路过的行人一脚,那路过的人吃痛不已,第一反应就是狠狠踩了回去,卖货郎以为刚刚踩到的只是一个石头,茫然受了行人一脚。 二人心火正旺,争执间刚要互问父母安康,旁边突然走过一路衙役,他们挥向对方的拳头生生压了下来向对方行了一礼,还喜气洋洋道‘愿陛下千秋’。” 周围人都忍不住笑起来,连祝卿若也没能幸免,掩唇笑了起来。 慕如归正思索祝卿若为何要隐藏自己的情绪,忽听得一声短促的笑,他顺着声源看向祝卿若,只见祝卿若以手掩唇,捂住了溢出的笑声,只是她捂得住唇,却捂不住眼,那一双眼睛如今弯弯似月,掩盖不住的笑意。 他起了好奇,“怎么了?” 祝卿若此时没有了刚刚的庄重自持,笑意迟迟不下眉眼,听到这话下意识便回答道,“刚刚有个...” 慕如归看见祝卿若在转身看见他的一刹那,眼底喜悦迅速隐入,瞬间没了情绪波动,停在了他对她的印象里。 沉静矜持的国师夫人。 “卖货郎怎么了?”他这样问道。 “没什么,是我看错了。”祝卿若回答道。 慕如归笑意微微涌入眼中,原来还是那个活泼的小姑娘,只是小姑娘长大了,为自己的本性加上了一层保护罩。 他垂下眼,正好看见那矜持的国师夫人在隐蔽地揪手指,慕如归眼中笑意更深,为了不让对面的人感到窘迫,他没有再看她,脸上笑容也全部掩去,只留眼眸深处有着抹不去的笑意。 就在祝卿若有些受不住与他对面相坐时,慕如归忽然道:“等会儿入了宫,我要往摘星台去,你可能要自己前往朝露殿入席了。” 祝卿若得了喘息的空隙,身体也放松下来,点头应道:“国师是为了陛下祈福,我都省得。席间我定当坚守本分,不为国师惹麻烦,国师安心去吧。” 她的回答十分符合国师夫人的身份,体贴又大度,全然将慕如归放在第一位,将自己摆在最后,甚至委曲求全。 若是从前慕如归一定会非常满意祝卿若的沉稳懂事,随意吩咐一句便径直离开,绝对不会在乎祝卿若的真实想法。只是如今他知晓自己这三年对不住祝卿若,已经对祝卿若生出些怜惜之意,听到祝卿若这如此官方的话语,心底就有些不满意了。 “没了?”慕如归忽然这样说。 祝卿若神情微滞,“什么?” 慕如归看着祝卿若满是不解的脸,双眉蹙起,“你没有别的要问我的吗?” 祝卿若眼睛眨了眨,“我虽是第一次入宫,可规矩还是知道的,应当并无问题...吧?” 在慕如归极具压迫力的视线下,祝卿若开始思索还有什么问题。 “进宫后是立刻去朝露殿还是等未时再入朝露殿?” “未时再入。” “那中间的时间我去哪呢?” “御花园。” “陛下会在什么时候来呢?” “未时三刻。” “嗯...我该和哪家夫人打打交道?” 慕如归看了祝卿若一眼,“不必,想和谁交好便好。” 祝卿若点点头,“好。” 慕如归还在看她,祝卿若抿抿唇,小心道:“...没了。” 慕如归直视着祝卿若的脸,在确定她没在撒谎后才移开视线,不再说话。 马车行驶在宽敞的道路上,只有清脆的铃铛声响,还有马车外偶尔闪过又迅速压下的争执,一点一点回荡在安静的车厢内,里面静悄悄的,什么声音也没有。 “多为自己考虑。” 祝卿若突然听见这样一句话,她看向对面的慕如归,脸上还有些来不及掩饰的怔愣。 慕如归却不再开口,一味盯着侧面的门板,对于祝卿若投过来的视线视若无睹。 他不说话,可祝卿若明白他在担忧她。 她假意低头笑了一下,“嗯。” 慕如归几不可察地扬了下唇,接着又听得女子清甜的声音娓娓道:“我会安安静静地坐在位子上,别人敬酒我就接酒,别人不理我我也不理他。就算迫不得已要离开人群,我也会派人去摘星台告诉管家一声,等国师出来了来救我。” 慕如归转回眼,眼见着祝卿若罕见地露出些活泼性子,他也觉欣慰,便也应了她这真不真假不假的玩笑。 “可。” “有任何风吹草动,记得报信。” “好。” 祝卿若点点头,满眼笑意看不出任何阴霾。 自然要报信,不报信任由那小皇帝给她泼脏水吗? 祝卿若垂下眼眸,遮住眼睛里的恶劣与寒意。 上一世就是这个时候,在入席之前小皇帝使计打湿她衣衫,诱她误入皇帝寝宫,亲身与她见面。 她当时初见天颜,吓得立马下跪行礼,那小皇帝就一直看着她,直到她双膝僵硬,才慢慢收回了视线。态度散漫地道了一句“对不起咯。” 随后就打破了手上把玩的玉璧,在她惊愕的目光下唤来众多守卫,亲口称她打碎了象征皇权的玉璧,是对他这个天子不满。 任她如何解释也没人相信那玉璧不是她砸的,毕竟一国之君不会做此等小人行径,陛下说是她砸的,那一定就是她砸的。 马车走得很稳,外面声音嘈杂,坐在对面的慕如归也没有发现祝卿若小小的嗤笑声。 是啊,谁能想到一国之君会亲手砸碎玉璧污蔑一个小小的臣妻呢?面对众人的冷眼,上一世的她百口莫辩,无力地被侍卫压到权贵聚集的朝露殿,如犯人一般束缚双手,头发散乱。 所有人都在交头接耳,却无一人开口为她说话。她彼时尚抱有希望,以为慕如归会救她,会替她查明真相,就仍然挺直脊背,不露任何颓色。 在她不知经受了几轮嘲讽与冷眼后,慕如归在筵席即将结束时终于踏进了朝露殿的大门。她以为慕如归会先替她说话,然后再细细查探。 这是她以为的。 事实的真相是,慕如归早就知道了她‘打碎玉璧’这件事,可他没有立即赶过来救她,因为他的心早就偏向小皇帝一方,在筵席最后赶来只是碍于他们之间还有些相识的情分,来向小皇帝请罪的。 那一日她受尽了屈辱,仍然维持着国师府的风度不承认自己砸碎玉璧的行为,因为她知道一旦自己担了这个罪名,整个国师府都会在百姓的风言风语中漂泊,为了国师府,也为了慕如归,她死死撑着,盼望着慕如归快些来。 慕如归来了,可他不是来解释查探的。 他是来请罪的。 请她的罪。 她听见小皇帝故作大方地表示原谅她,她听见周围人对小皇帝心善的称赞与吹嘘,她还听见生性清冷的国师大人对小皇帝的感谢。 “算臣欠陛下一次。” “哈哈哈,那老师可不可以少罚我抄几遍书啊?” “可。” ...... 那日后来发生了什么她都不记得了,只知道在那之后,她所担心的国师府众人在百姓的风言风语中度日的局面并没有出现。 反而是她,被上京城的人谴责唾骂,他们往日对她的称赞嘉许皆被忘于脑后,所有人脑中都只剩下对她砸碎象征皇权的玉璧的不喜,还有些对小皇帝仁慈治理天下的交口称赞。 ...... 祝卿若掐住掌心,勉力压住心底那股躁动的情绪,她余光扫过面色平静的慕如归。 这一世的慕如归,还会如此吗? 还会不分青红皂白替她认罪,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她吗? 慕如归还在闭目养神,肩上一只白羽红顶的仙鹤活灵活现,就好似真仙鹤与他同行,衬得他愈发不似凡间人。 那是她绣的,一针一线,绣了大半个月。 其实慕如归每一件祭祀用的吉服都是她绣的,只是慕如归不知道,他向来是不注意这些的。往日他都是在一柜子的吉服里随意选一件,也不会注意花纹。 他今天穿的这件,是今年七月做好的,本来打算九月再做一件,只是她想起前世的事后,就不想为他绣了。 上一世,他穿的是这件吗? 祝卿若眉头皱起,她记得,上一世他穿的是一件蓝底云纹的大袖吉服,因为她当时心底期盼慕如归来救她,便也十分深刻地记住了慕如归身上的衣服,一袭云纹波浪,他好似踏云而来。 如果记忆没有出错的话,应该是那一件才对,怎么现在换成了仙鹤纹吉服? 祝卿若又往慕如归身上的仙鹤看了一眼,这一眼看得有些明显,慕如归都注意到了她的目光。 慕如归睁眼就看见祝卿若往他身上瞧,这让他有些拘谨,下意识想挡住身前那只鹤,不知想到什么,手臂在空中止住,又慢慢落了下来,肩膀不动,任由祝卿若打量。 他是特意找到这身衣服的。 本来以为他的吉服都是绣娘做的,偶然有一天看到她拿了特制的银线,再看到柜子里多出来的一件仙鹤吉服,才知晓原来吉服都是她做的。 他怕她觉得自己不喜欢这件仙鹤吉服,所以在收到吉服后的第一次祭祀就穿上了。 他很喜欢。 没有不喜欢。 慕如归沉默地望着对面的人,希望她不要误会了,他已经够对不起她的了。 祝卿若在看了一会儿就收回了视线,没什么好纠结的,也许就是他随便挑的一件,那天看云纹顺眼,今日看仙鹤顺眼。 反正结果都是一样的。 没区别。 12 第 12 章 “这位国师夫人并不简单…… 进了皇城后,慕如归就与祝卿若告别往摘星台去了,她看着慕如归的背影渐渐远离,直至在暗色的宫墙下再也看不见。 晓晓轻轻拉了拉祝卿若的衣角,圆润可爱的脸上露出一道揶揄的笑,“夫人别看啦,已经看不见国师的影子了。” 祝卿若被晓晓的话拉回来,她侧头嗔了晓晓一眼,故意板起脸训他。 “属你话多。” 晓晓咧嘴笑了笑,丝毫不觉得有错,“本来就是嘛,夫人眼珠子都快掉到地上了。” 见她还在说,祝卿若伸手欲要拍晓晓的脑袋,晓晓迅速捂住额头,脸上立马变得无辜可怜。 “夫人我错了!” 看着她变得这般快,祝卿若好气又好笑地放下手,“罚你今日不许吃点心。” 晓晓嘴唇一瘪,整个人迅速蔫了下去。 祝卿若无奈摇头,唇边笑意却怎么也隐不下去,抬脚欲要往御花园方向去。刚转过身,迎面便看见一个太监装扮的人从拐角处走出来,年纪不小,大概六十岁,满脸皱纹,眼睛却格外明亮,不似此等年纪的人所有的。 祝卿若脸上露出惊讶,心底却暗道一声:来了。 那老太监颤颤地朝她走来,笑容扯开占了半张脸,一点其他的表情也看不出来,他走到祝卿若身边,奉承道:“早就知晓国师夫人与国师感情甚笃,今日一见,果然如传闻所说,国师夫人深爱国师啊。” 祝卿若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京城从未有过她与慕如归感情深厚的传闻,最多只对她赞两句贤惠,从没人觉得慕如归有多爱她。 这个老公公先是夸赞了他们夫妻二人的感情,后一句又只提起她深爱慕如归,前言不搭后语,明晃晃地嘲讽与试探。 祝卿若对那老公公点了点头以示礼貌,然后问道:“您是?” 那老公公笑意不着痕迹地敛了些,“瞧我,这都忘记了,夫人不曾入宫,自然不识得老奴。” 他冲祝卿若打了个千,“老奴名霍心,原是先太后娘娘宫里的,娘娘去后就领了后宫总管的职,今日负责接领各位贵人。” 祝卿若状似恍然大悟,“原是如此,霍公公多礼了,是我的不是,往日都没随我家国师入宫来,这才没认出公公来,公公莫怪。” 霍心抬头看了身前这位美名在外的国师夫人一眼,外面都说她心思纯净,大方善良,今日一看,恐怕不似传闻那般单纯。 他谄媚点头,“是极是极,夫人下次可莫再忘了。” 祝卿若冲他微微一笑,“自当如此。” 霍心突然露出个询问的表情,对祝卿若道:“对了,我这有一事需要问问夫人。” 祝卿若道:“但说无妨。” 霍心笑容满满,声音尖利,“往年国师大人都是不出席宫中节庆的,今日夫人第一次来宫中,国师大人可会陪夫人入席?若是入席的话老奴让下面人多备些菜,若是不出席也就不必多准备了,免得浪费了。” 祝卿若神色不变,似乎并没有觉得霍心说这话有什么不妥之处。 她只微微蹙眉,带了点疑惑,“宫里都是这样的规矩吗?我在家中办礼时,给客人发了帖,不论客人来与不来都是要把席面备齐的,若是客人来了反倒没有座位,这不是平白让人觉得我家不知礼吗?若是传出去,外面人可要议论我这个管家的不尽心了。” 霍心神色终于变了变,仿佛突然领悟到了什么,他连声道:“对对对,夫人说的极是,是老奴没想好。” 祝卿若脸上多了些不好意思,仿佛对自己刚才的多嘴有些懊恼,“失礼了。” “没有没有。”霍心道:“夫人管家是上京城有名的,如今教了老奴一次,老奴该谢谢你才对。” 祝卿若摇头,“公公实在多礼了。”她神色踌躇,看起来不太适应。 霍心将她的反应瞧在眼里,挥了挥手上的拂尘,旁边便走出来一个冷面的侍卫,他神色倨傲地冲那侍卫下着命令,“你领国师夫人往御花园去,仔细着点儿。” “是!”侍卫大声应道。 霍心转过头冲祝卿若又是一笑,“夫人跟着他就行,御花园有些远,可莫要走丢了。” 祝卿若礼貌点头,“多谢霍公公了。” “小事儿小事儿。”霍心挥挥浮尘表示多礼,不远处又来了一架马车,他连忙迎了上去。 “赵夫人,好久没见了。” 太监尖细的声音传得远远的,祝卿若背对着他渐渐走远,在她走到拐角处,即将失了身影时。那满脸谄媚奉承的老太监忽然偏头往她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清明的眼底露出些思绪。 ...... “如何?”年轻的帝王着一袭威严龙袍,动作散漫地靠坐在背后的椅子上,手里还把玩着一块圆润的玉璧。 刚才在宫门前满目谄媚的老太监此时脊背挺直,唯头颅稍低,一张正色的脸上看不出半点刚才的神色。 “老奴觉得”霍心开口道。 卫燃扬眉看了下方的霍心一眼,“哦?” “老奴按照陛下说的,第一句话便提了国师大人,还多加挑拨,言及二人感情不合。可那国师夫人却好似浑然不接招,四两拨千斤地就将话题转到了老奴身上。” 霍心回想着当时的情景,苦笑一声,“那夫人可聪明了,短短几句话就将老奴摆的高姿态拉了下来。” 卫燃饶有趣味地听着,对于霍心口中的人也产生了几分兴趣。 “后来老奴又试图将国师与国师夫人二人关系挑出,可那夫人却将国师府自比,言及若是管家不明会被旁人笑话,明晃晃地将话头泼回了老奴身上,让老奴这位管事的好好管理,莫要让人看了笑话。” 霍心无奈摇头,“这位夫人半分亏也没吃到,所有的话全还给了老奴,真是好生难惹。” 卫燃越听越觉得霍心口中的人与系统里显示的人不一样,书里明明写祝卿若温柔善良却很少与人争执理论,遇到难事第一反应是躲避,实在躲不过了才会想着解决,所以大部分都是由慕如归解决的。 可只听霍心的描述,他发觉这祝卿若好像是只野猫,爪子利得很呐。 这可难办了。 卫燃摸着下巴,一双多情眼微微眯起,面上看似颇为伤神。 “而且...”霍心面上带了些疑惑,“老奴看那国师与夫人仿佛不像外人说的那样毫无感情,二人之间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看着生疏实际上一举一动都亲密得很。” 他想起在宫门口看到的情景,确实不像传闻那样。 卫燃眉间微蹙,如果是这样的话... 霍心瞧见了他的表情,道:“陛下可要老奴帮忙?” 虽然不知为什么陛下对这位国师夫人这么关注,但陛下是他的主子,主子有事,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卫燃勾起一个神秘的笑来,“没关系,利的更好。” 颇为没条理的一句话,霍心没有理解他的意思,但他习惯了服从命令,无声无息地退下了。 偌大的宫殿只剩下高高坐在龙椅上的卫燃一人,他指尖缓缓划过左手心上的纯白玉璧,上面有“国运昌隆”四字,字迹与玉璧浑然一体,半分雕刻的痕迹都无,令人见之惊叹。 上面忽然传来一道浅浅的叹息,细听还带着点点兴味。 “对不起咯。” ...... . 祝卿若带着晓晓进了御花园,此时刚到未时,御花园里已经有了许多官家夫人的身影。 那些夫人见了祝卿若都围上来问好,一半是因为她丈夫慕如归,一半是因为她在上京城的美名。 慕如归是国师,坚定的保皇派,只与那小皇帝来往,从不接触其他官员,所以她也就不必做个贤内助,与旁的夫人打交道,除非她去跟那住在天子寝宫的人话话家常,其余的,都不用理。 于是她礼貌地一个个打发了,带着晓晓径直往里走。 祝卿若找了个偏僻的亭子,带着晓晓坐了进去,里头茶水有些凉了,晓晓便拿了去换热茶。 祝卿若一人坐在亭子里,撑着半边脑袋看向了对面的天空。 那里是小皇帝寝殿的方向。 那人也还真是一如既往的高高在上。 今日宫门口那个霍公公,上一世也出现在那了,也是一样的神情动作,一样的挑拨离间。 她从前因为慕如归,知晓古人智慧并不低,所以总是有意守拙。其实她早就听出了那个霍公公是在说挑拨她与慕如归关系,可她当时并不知晓那霍公公背后的人是小皇帝,他是小皇帝派来试探她的。 上一世,她只以为是霍公公想要些好处,不欲壮大了他的贪婪心思,便装傻充愣,假装自己没有听出来,顺着他的话往下接,弄得霍公公当时都有些明显的惊愕。 当时她还以为是自己戳穿了霍公公的心思,对他当时的神情还感到好笑。 后来在小皇帝身边发现了霍公公的身影,以前被遗忘的事突然就对上了,原来卫燃一早就开始注意她,早就准备了千百条套子让她往里钻,只她傻,一味的逃避,没有半点解决的念头。 都是恋爱脑惹的祸。 祝卿若眼光冷了几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1-19 23:57:58~2022-01-26 14:58: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小扳湿敷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七、不够看啊!!!、九日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七 20瓶;百里即墨、九日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3 第 13 章 “朕要害你。” 祝卿若正静坐在亭内,忽见一宫装妙龄女子往她这方靠近,蓝色衣裙随浪而飞,素手执一玉壶,拖着壶底慢慢走近。 “夫人久等了。”她进了亭子,稳稳地将那玉壶放到了里面的石桌上。 祝卿若抬眼看她,面前的女子脸颊瘦削小巧,笑容挂在上面令人心生好感,浑身衣着并不特殊,跟沿路走来时看见的宫女们是一样的。 “我的丫环呢?” 祝卿若看了看宫女身后,那里空无一人,又移过眼来看她。 那宫女没有一丝露怯,大方一笑,只道:“夫人的丫环好像吃坏了什么东西,遇上奴婢时正着急,奴婢看她急切,便说可以帮她拿着茶壶 。只是夫人的小丫鬟实在忠心,说怕夫人等久了口干,央求奴婢替她送来。” 祝卿若垂眸看着眼前的玉壶,这话说的毫无破绽,全然是晓晓央求她的,她只说帮着拿,并没有主动来,便也摆脱了嫌疑。 她没有说反驳的话。 “麻烦你了。”她望向对面的宫女,眉目舒展,看起来温婉大方。 这笑倒是让小宫女有些怔愣,看着眼前清雅温婉的国师夫人,她心中颇有些触动,闪躲地移开眼神,不让自己去看那夫人清明通透的眼睛。 “夫人说笑了,奴婢受不起。”她很快便恢复了原本的样子,完美的表情看不出一丝破绽。 祝卿若但笑不语,伸手要给自己倒一杯茶,那宫女先她一步,眼疾手快地端起了玉壶,“哪能让夫人自己动手,奴婢来就好。” 祝卿若闻言一顿,言笑晏晏地收回手,“那便有劳了。” 宫女微微颔首,手托壶盖,往石桌上的茶杯倒置茶水。 没有她想象中滚烫发热的温度,眼前这壶茶微微冒着烟气,却也不是那般浓烈的烟雾,只淡淡萦绕着,看上去...并不烫。 祝卿若眼神微动,将茶杯递到唇边,在触及茶水时眼中露了几点疑惑。 ...温的。 她没有怀疑里面是否有毒,就算他任意妄为,也不会胆大到在宫里向她投毒。一旦她成功宣到了大夫,证明自己体内有毒,那么卫燃诬陷她的这件事就不能简单定性为官眷失手损坏玉璧,而是会被那些大臣抓住机会彻查宫廷,找出下毒的真凶,再趁机安插些自己的暗线,对卫燃百害而无一利。 况且... 祝卿若轻轻汲一口茶汤。 从前世的事来看,卫燃并不是一个会直接下毒杀人的人,否则她活不到被抄家的时候。他好像十分致力于揭穿她的“真面目”,使出各种小手段来污蔑她,一步步诱导她与慕如归往他所想的方向走。 就像高于此界人,冷眼旁观着他们苦苦挣扎。 耳边突然有瓷片激石的碎裂声,衣袖附上湿润的感觉。她眉头蹙起,下意识看向石桌面,那里只剩一片残渣,茶叶吧嗒在碎裂的玉壶上,透彻的玉色衬着深色的茶,凌乱不堪。 “夫人恕罪!奴婢该死!奴婢该死!!”那宫女已跪倒在地,口中不停呼喊着“该死”,“恕罪”。 祝卿若看着面前不住跪叩的宫女,脑中划过前世的画面,当时她好像也是这样求她饶恕的,只是当时不止是不小心砸碎了玉壶,还将滚烫的茶水泼在了她手臂上,左臂处红了一大片,疼痛难忍。 她看宫女可怜,加之平日习惯了退让,就忍着疼痛细细安抚她。被感激的宫女带到了一处偏殿,说要替她找一件干净的衣裳。 她信了。 祝卿若将视线落在湿了大片的衣袖上,今日穿的是一件大袖宽肩的衣服,天气渐寒,外面还罩着一件淡紫色的罩衫。深色的茶汤黏在上面,将那原本轻薄的紫色染得沉重。 此时,她只用脱下这件罩衫就好,不必去那劳什子宫殿,也不必见那可恶的皇帝,今日一切皆可解决。 祝卿若迟迟不动,只一味静坐在那,眼底神色晦暗不明。 她久久不给台阶下,那不停叩首的宫女开始慌神,口中的呼喊也慢慢颤抖起来。 想起陛下的命令,她心下着急,可对面的夫人又不开口,只得硬着头皮先开口,“夫人衣袖湿了,奴婢知晓一处偏殿,那里有干净的衣物可以换,奴婢带夫人去。” 小宫女伸长脖颈,眼中担忧与懊恼并存。 其实她先开口提及就已经是落了下乘,既没了前世感激之后的报答之语,还将拒绝的机会递给了祝卿若。 此时只要祝卿若露出一点不愿,这个计划就算是失败了。 显然,他们都想到了这里,那跪着的小宫女已经做好失败的准备了。 突然,对面的夫人出声道了一句。 “好。” 宫女傻愣愣地看着对面的人,在触及她唇边的笑容时瞬间将眸中情绪隐去,反应迅速地浮上一层喜悦,“夫人不嫌弃就好。” 祝卿若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 就算避过了这一次又能如何?小皇帝还有千百种方法对付她,逃避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不如利用前世的记忆斗上一斗。 ...... . 那小宫女领着她往偏僻的地方去,路越走越荒芜,枯黄的草木缀在两边,很难想象宫里竟还有这样偏僻的小道。 “就快到了。”小宫女怕祝卿若怀疑,接连出声安抚。 只是祝卿若不言不语地走在小宫女身后,对她口中的话没有表露任何不满,这让小宫女舒了口气,只是心底总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又往前走了一会儿,小宫女声音惊喜,“到了!” “夫人快进来。” 她推开殿门,径直走向内殿的衣柜,“这里有好多没有穿过的衣服呢,夫人快来选一选。” 祝卿若无不可地缓缓靠近。 小宫女摆弄衣服的动作越来越小,在祝卿若走到离柜子最近的地方时忽然伸手按下了柜子内部一个凸起,整个柜子门像古朴的机器一样向右侧移去,祝卿若看着眼前逐渐打开的密道适当地露出些疑惑与无措,顺便将后背留给了小宫女。 余光瞥见小宫女咬牙欲推搡的动作,祝卿若顺着她手的动作一个前倾,整个人都扑进了密道里。 密道进了人,柜子自动合上了。 外面只有小宫女一脸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她刚刚推了吗? 推了吧?她手都伸到那么远了。 没推吧?她压根没使劲啊。 推了吗?没推吗? 她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了。 ...... 除却衣袖处的水渍外,从发梢到衣摆鞋帽没有一丝凌乱的祝卿若正站在密道口,面带冷色地看着周围的景象。 整块的沉香木睡榻,浑圆硕大的珍珠幕帘,织锦绣龙的鲛绡罗帐,还有那雕金塑铜的香炉里弥漫的云烟... 无一不显露主人的身份——皇帝。 把密道出口设在自己寝殿的皇帝,他怕是第一个。连一名小小的宫女都知晓密道开关,他还真是心大。 她绕过诸多宝贵珍品,径直往门口走去。 出了内殿,就是皇帝接见臣子的外殿,卫燃就在那里。 祝卿若缓缓走到下方,“臣妇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声音清亮,外殿颇大,虽不至吼叫出声,但也是完整地传到了卫燃耳中。 卫燃看着下方跪拜的女子,顽劣地笑意浮上眼,“还以为你要在里面懵上半个时辰,居然这么快就出来了,真是无趣。” 说是如此说,可眼底笑意不减分毫。 祝卿若闻言并不慌张,支起上半身,仍旧跪在地上,脊背却挺拔笔直。她没有直视卫燃的脸,只看着眼前的一小块地面。 “回陛下,陛下的寝殿富贵非凡,臣妇怕不小心摔了贵重东西,就只想着远离,扰了陛下的好心情,是臣妇的不是。” 卫燃听到这一板一眼地回答颇有些好笑,“正常人遇到这等事难道不是会害怕担心吗?怎就你一个完完整整地出来了?” 祝卿若依旧盯着眼前的地面,“回陛下,臣妇自认为是个正常人,若陛下觉得臣妇不是,可以再找一个正常人来试试。” 卫燃的视线落在祝卿若的身上,她在下面,且低着头,他只能看见她梳得整齐的发髻,看不清她脸上神色,无法判别她话的真假。 “你是觉得...朕是因为有趣才让人带你过来的?”他想将话题引向更深处。 祝卿若摇摇头,“陛下的心思,臣妇如何知晓。” 卫燃舔了舔上槽牙,微微有些不满,这人竟然完全不接招。 卫燃是个随心所欲的性子,也容易不耐烦,眼看祝卿若跟着他的话一起绕弯子,就直接将他的目的说出口。 “朕要害你。” 有损帝王颜面的话被他如笑话般简简单单地说了出来,外人听了不说心胆俱颤,慌慌惊恐总会有的。可他却还能轻松地把玩着手上的玉璧。 祝卿若眼睫微动,抬眸向上看去,正巧与卫燃充满兴味的眼睛对上,她听见他说。 “就用这个玉璧。” “跟别人说你砸了它。” 卫燃十分坦然,他就这样倚在龙椅上,懒懒地向下看去。 这回,她还能这样不动声色? 14 第 14 章 可真是满盘皆输。 卫燃想看祝卿若错愕的神情,想看她完美的面具下的真容,是真的完美无瑕,还是美玉藏瑕,尚且不可知。 他就这样看着祝卿若的脸,不放过上面任何细碎的动作,试图找出她心口不一的证据。 可祝卿若没能如他愿,她没有露出任何情绪,只看着卫燃,道:“陛下是大齐之主,要害一个小小的妇人自然不是难事,臣妇是陛下治下百姓,自然无法违抗圣命。” “只是...”她拖长了音调,引得上面的人视线聚集,“陛下...为何要这么做?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就为了让臣妇受天下人耻笑吗?” “只是耻笑?”卫燃扬起半边眉。 “自然是耻笑,难不成他们还会想杀了我不成?”祝卿若终于露出一丝笑意,冷硬而讥讽,话也开始狂妄,“我是国师夫人,丈夫是受百姓孺慕的国师,我在上京城不说美名远扬,但也是众所周知的贤惠。只要不是杀人放火,其余的事类似摔坏玉璧等,当众撒几滴眼泪再诚恳吃斋念佛几月,众人依然会原谅我。” 当然,这些是没有皇帝亲口言之目睹的情况下,若是如前世一般,卫燃的指控,慕如归的认罪,她能一辈子活在上京城百姓的唾弃中。 只是这些还没发生,不是吗? 祝卿若眼底微闪,“这些对于臣妇来说,只是一些无所谓的骂名罢了,可陛下做这事的目的是什么呢?为了让一个臣子的夫人受耻笑?还是说只是因为好玩,正好挑中了臣妇,总不可能是因为我家国师吧。” 她牵起嘴角,一副玩笑的样子,直勾勾地看着上方的人。 卫燃眼睛微眯,对于祝卿若最后一句类似玩笑一般的话,他露出些兴味来,“害了便是害了,还要什么原因吗?” 没能看到卫燃狼狈的神情,祝卿若颇有些失望,她点头称是,“没错,陛下是一国之主,整个天下都是您的,害了便害了,也没什么好需要向臣妇解释的。” 卫燃托腮看着她,“这话说的倒是阴阳怪气了些。” 祝卿若眸子微挑,不接话茬,“陛下要害便害,只是有些事,还是得说清楚了好些。” 听了这话,卫燃起了几分兴趣,“你还有话要跟我说呢?”他着重了“我”字,好像只是好奇她一个受害者为何要跟他这个加害者说话。 祝卿若点点头,“陛下打算如何害?” 卫燃闻言心中略显失望,还以为她能说出什么惊天骇俗的话呢,他理了理衣袖,“不是说过了吗,朕砸了玉璧,唤人来说是你砸的,他们自然不会不信我,到时候再让你在大殿上被人耻笑半日。” 显然,他被祝卿若的话误导,以为祝卿若的下场会跟她自己说的一样,此时声音淡淡,瞧着少了几分原来的兴致勃勃。 这正如了祝卿若的愿,她眼尾上挑,又道:“陛下打算何时害?” 卫燃随意道:“想何时害就何时害,现在也能害,下一刻也能害。” “陛下须得确定一个准确的时间才好。” 卫燃掀起眼皮看了祝卿若一眼,“为何?” 祝卿若抬眼看他,眼底露出不解,“难道陛下连时间都没想好吗?时间不定好,若是门外侍卫因为旁的事情突然进不来,没能及时抓住我,又或者朝露殿的人还没来齐,少了几个人笑我,这不都是败了陛下的雅兴吗?” 卫燃被她气笑了,偏她还说得有点子歪理,看着满脸认真的女子,他随意扯了一句,“半盏茶后。” 祝卿若失望地摇摇头,“不好。” “半盏茶后朝露殿还没开放,只有些摆菜品瓜果的宫女太监,达不到陛下看笑话的目的。” “半刻钟后。”卫燃又道。 祝卿若又摇头,“也不好。” “半刻钟后是未时一刻,朝露殿人是来齐了,可陛下须得未时三刻进朝露殿才合规矩。” 卫燃捏了捏鼻尖,“事急从权,抓住砸了象征皇权的玉璧,仓促间去了朝露殿也不是什么大事。” 祝卿若抿唇,“可未时三刻是国师亲手算的吉祥时辰,有利于大齐国运。若因为这点小事,平白误了国运可就不好了。” 她提及了国师,言外之意就是未时三刻是国师定下的时辰,她不想误了国师的事。 而且对于他来说,目前这个阶段私自违抗慕如归的计算时辰确实不利于增加好感。 祝卿若话是这般讲,可心底真是这样想的吗? 卫燃看着那从一进门就不露半点破绽的女子,深邃的瞳孔幽幽地泛着波光。 “那就未时三刻抓你去朝露殿,留个一盏茶的功夫害你。”他看似十分好说话。 祝卿若在脑中过了一下时间,又摇头,“还是不好。” “那个时间大多侍卫要往朝露殿去,那里人多了,陛下这里人就少了,也就少了几个抓臣妇的人。” 卫燃这下当真是气笑了,“这样不行,那也不行,不然你自己选一个时间?” 祝卿若闻言微愣,真的开始思考什么时间入朝露殿最好。 刚刚说的时间都不好,要选一个所有人都在,还要符合吉时的时辰。 先要符合卫燃这边侍卫刚好进门的时间,还要合上慕如归正好赶到的时间,选什么时候好呢? 看着眼睛泛空,面露思索的女子,卫燃手指紧了紧,眉目略显狰狞。 她还真的开始想什么时候害她正好了? “哼,你倒是积极。”卫燃冷哼一声,听上去不太开心。 祝卿若神色一顿,意识到自己刚刚在想什么后,她微微低下头掩住那一点懊恼。 很快她又道:“臣妇觉得何时都不好,陛下还是再寻他日为好。” “什么都是你说的,那朕偏要现在摔又怎么了?”卫燃已经全然没了耐心,举起玉璧就要往地上砸去。 就在这时,一道尖细的声音响起。 “陛下,国师大人求见。” 卫燃举着玉璧的手顿住,大门不知何时打开了一些,一个小太监正低眉顺眼地站在那,一眼都不往殿内看。 他又看向明显恢复了刚才冷淡自持的模样的祝卿若,笑意不及眼底,也没有任何不同寻常的表情,却愣是让他瞧出了胜券在握的意味。 她刚才所有的表现都是在拖延时间。 意识到这一点,卫燃眼中寒意微微浮起,他的眼神凝在祝卿若身上,良久,他才开口道:“朕若是现在将玉璧砸了,说是你砸的,他们也不会不信。” 祝卿若不看卫燃,只唇角衔一抹清淡的笑,“若是没有国师,他们自然会信,毕竟陛下为尊,说什么也不会有人怀疑您。可国师在,他只要露出一点怀疑,臣妇便有翻身的余地。便说陛下手中的玉璧吧,虽小巧精致,可玉器沉重,陛下刚刚欲要摔它是还紧紧攥在手里,陛下自小娇生惯养,想必现在手上有了印子,可臣妇没有摸过玉璧,自然不会有那玉璧触手的印记。” 卫燃不着痕迹地松了松紧攥玉璧的手,脸上有了些波动,他冷笑道:“呵,朕可是听闻国师与夫人并不和睦,国师凭什么会听你辩解?” 话是这么说,可心底也差不多信了,她能想到法子找来慕如归,恐怕慕如归心底大半是会信她的,那今日这招怕是没用了。 祝卿若眨了眨眼,疑惑地看向上方的卫燃,“陛下是从哪里听闻的?臣妇与国师不说两心相许,可到底是夫妻,就算没有情意,那也有自小相识的情分,怎么会连解释都不听呢?” 卫燃被她通透的眼睛看得一滞,心中动摇不已,原本是听了系统的话知晓慕如归祝卿若二人正闹矛盾,慕如归又是个不爱参加宴会的性子,这才想趁机做些什么,可如今祝卿若这等话语,却让他醒神。 是啊,他二人是官配,就算现在慕如归没有发现对祝卿若的爱意,也一定会给她尊重,怎么会不听她解释? 再加上刚刚霍心说的话... 【老奴看那国师与夫人仿佛不像外人说的那样毫无感情,二人之间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看着生疏实际上一举一动都亲密得很。】 这些想法在卫燃脑子里划过,现实只是一瞬,在祝卿若说完后,他就放下了玉璧,一味盯着祝卿若的脸。 女子自进门起就跪在那,脊背挺拔,不露一丝怯意,口风也严实,丝毫不觉她在戏耍他拖延时间,反倒是他多次露了本性。 这一局,怕是输惨了。 卫燃移开眼,手指向他的寝殿,“衣柜旁第二个花瓶。” 他没说任何指令,祝卿若已了然于胸,她朝卫燃行了一礼,起身时身体微微有些晃荡,但很快又平复下来,脚步稳当地往来时的地方去。 空荡的殿内忽然响起非常细碎的声音,卫燃理了理衣服,冲门口道:“宣。” 慕如归进来得很快,脚步快速,在卫燃盈出笑意迎接他时,他已走到卫燃身边检查他全身。 慕如归眉头紧锁,目光聚集在卫燃身上,着重打量他脖颈与四肢等容易受伤的地方,“哪里受伤了?没事吧?” 卫燃闻言愣住,“受伤?” 他脑中闪过一道灵光,快得让人抓不住。卫燃瞳孔骤然一缩,墨色眼眸涌出无尽暗色。 慕如归还在检查他是否受伤,被卫燃一把抓住手臂,拉开了与他的距离。 在慕如归不解的眼神下,卫燃合上眼眸忍了忍心中躁意,睁眼后又是满眼的笑,“哪有受伤?不过是唬你罢了。” 他不仅不能揭穿她,还要帮着打圆场,可真是满盘皆输。 看着卫燃不似作假的表情,慕如归长长舒了口气,反应过来后又是一通批评,“下次若再传假消息,便不要再叫我老师了。” 卫燃笑容满面,却不及眼底,“再不敢了。” 那个小丫头敢不敢,他还真不知道。 望着早已空无一人的内殿,卫燃嘴角挑起一道笑来,半分真半分假。 倒是有意思。 15 第 15 章 “烦君白雪句,岁晏若为…… 离开了暗道的祝卿若没有立刻回到之前的亭子里,而是沿着那片荒凉的小道继续徘徊。 今日她主动入小皇帝的套,并不仅仅是为了解决被陷害砸碎玉璧的事,更是为了一个人。 一个注定死在今天的孩子。 镇国公家的年仅八岁的独子,正是对万事万物都很好奇的年纪,今天第一次参加宫中宴会,躲开了众人的视线自顾自玩耍,不知怎的迷了路,在经过一片湖泊时掉了进去,等镇国公赶到,人已经没了气息。 那孩子是镇国公嫡妻拼了命生下来的,为了这个孩子生生丢了半条命,没几年就走了。镇国公对亡妻留下的这个孩子十分看重,在得知独子魂归西天后,镇国公几乎没了生的指望,后来主动卸下了身上的兵权,带着幼子的骨灰浪迹天涯,自此再无踪迹。 之后就是小皇帝正大光明的接手兵权,在亲政后稳定朝纲便少了许多阻碍。 这本书的朝堂线写得暧昧,兵权这么重要的东西居然这么简单就到了小皇帝手上,祝卿若觉得里面必定有什么阴谋。 不然为何那么多宫人都看不住一个孩子?竟会让他生生溺死在宫中还无人发现。 今日祝卿若主动入小皇帝的局,不仅仅是为了解决玉璧一事,还为了在这之后拥有一段任意走动的时间。 这段时间她无论发生什么,小皇帝都不会怀疑,因为她是小皇帝派人带来的,在离开的时候发生什么也并不是她所安排,小皇帝无论有什么想法,都不会怀疑到她身上。 祝卿若沿着小道一路寻找,却始终没能看到小孩的影子,她的眉头紧紧皱起,难道是还没到时间? 她正这样想着,忽然听得一声尖锐的惊呼,祝卿若眼神瞬间变得凛冽,迅速往声响处奔去。 很快祝卿若就看到了正挣扎在湖泊里的小人,他陷得很快,几乎只剩一双手还在湖面上扑腾。 果然有鬼,人不小心落下去应该就在湖边,而这孩子却在离湖边几近两米的地方。 祝卿若来不及思考,将身上披帛取下。 她今日特意带的长披帛,此时一端被绑上石头,一端被握在手中,用力丢了出去。 绑着石头的一端正好落到小孩身边,她冲他大声呼喊,“快抓紧石头!” 小孩听到了她的声音,在石头落下去的瞬间紧紧抓住了绑着披帛的石头,祝卿若见他抓住了,眼睛都亮了起来。 “抓紧了!千万别松手!” 她吃力地一点一点收回手中披帛,好在小孩没有继续扑腾,而是乖巧的抓紧披帛,这样的举动让她轻便不少。 祝卿若很快就把小孩救了上来,小孩刚上岸就咳出不少水,气息奄奄地样子看起来可怜极了。 祝卿若拍着胸口平复下呼吸,蹲下打算查看一番小孩的情况,谁知刚俯下身就被小孩扑了个满怀,祝卿若没站稳,只来得及抱住小孩的腰,然后就被他扑到了地上。 “嗯——”祝卿若闷哼一声。 她感受到身上还在颤抖的小人,声音中带着无奈,“你没被淹死,我倒险些被压死。” 小孩颤抖的身体一僵,仍然紧紧搂着祝卿若不肯松手。 祝卿若心想,不愧是镇国公的儿子,这天赋异禀的武力与镇国公是如出一辙,在湖里扑腾那么久都还有力气。 “你不会水?”她没有推开他,而是开始与他说话。 小孩点头的幅度很小,但与他距离极近的祝卿若还是发觉了。 她温声道:“那下回要离水边远一些,这回有我救你,下回可就不一定了。” 小孩抬头看她,小脸上还有被水浸透的发丝,“我没有往水边走!是有人拎着我的衣领把我丢进去的。你看,我脖子上还有勒痕呢。” 他急切地扯开衣领,露出自己还残存几许痕迹的脖颈,祝卿若看见那所剩无几的印记微微眯起眼。 这件事果然不是偶然。 小孩看见自己脖子上的痕迹浅淡的几乎要看不见了,他有些急迫,生怕祝卿若不信他的话,还想看看自己身上有没有别的痕迹。 祝卿若见他险些没把底裤扒下来,连忙阻止了他的动作,“好了好了,我信你。” 小孩拉扯衣服的手停了下来,眼巴巴地看着她,扑面而来的委屈看得祝卿若好笑。 “还不起来吗?”她实在是被压的腿都麻了。 小孩不好意思地爬了起来,祝卿若也没说什么,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污渍,手掌偏向小孩一边。 “走吧。” 小孩有些愣神,祝卿若手掌落空,偏头看他,“怎么了?” 小孩用力摇头,伸手牵住了祝卿若的手,跟随祝卿若往外走。 “你被人丢进水里的事,不要告诉别人。”祝卿若道。 小孩有些不解,“为何?” 祝卿若牵着小孩的手,“你父亲镇国公的一举一动殃及朝堂,若正大光明地查恐怕查不到什么,只有暗中查探,才有可能查出是谁要害你。” 正说着,祝卿若才想起身边只是一个八岁的孩子,恐怕听不懂,于是又道:“你只需将此事告诉你父亲,他自有定夺。对别人,你只说不小心落水,水浅,你自己就爬起来了。” 她低头看他,“听明白了吗?” 小孩想了想,清澈的瞳孔倒映着祝卿若白皙圆润的脸颊,“那我能跟我爹说是姐姐救了我吗?” 祝卿若眸光微闪,随即屈身摸了摸小孩的额头,“可以跟爹爹说,别人不能说哦。” 小孩被这温柔的动作弄得脸红,猛点头,认真道:“嗯!只跟爹爹说。” 祝卿若笑了笑,停下脚步,松开了牵着小孩的手,“前面有宫侍经过,你自己去吧。” 小孩似有些不舍,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下犹豫了一会,回头道:“姐姐,我叫宋遇辞,你叫什么?” 祝卿若眼底泛着笑意,“烦君白雪句,岁晏若为情。” “祝卿若。” ...... 看着宋遇辞的身影消失在眼前,祝卿若才低头看向自己已经湿透了的衣衫。 原本不亲自下去救人,就是不想衣服湿了被人发现,现在可好,被那小孩扑得浑身是水。 祝卿若有点头疼。 目光触及搭在手肘的披帛,她忽然想到了什么,于是拎着湿透的披帛原路返回。 等祝卿若衣冠齐整地进入宫阙时,宴会已经差不多要开始了,她对旁人或打量或嘲讽或可怜的目光没有任何表示,只稳稳落座于她的位子上。 她借着饮酒的动作环视了整个宫殿一圈,没有发现镇国公和宋遇辞的身影,她心领神会地敛下眸中情绪,不再给予旁人任何眼神。 当日的宴席热闹又盛大,人人都满心欢喜地庆皇帝生辰,一直到最后都没有什么大的乱子,没有什么砸玉璧的热闹事儿,所以座下的官员官眷们都很本分,甚至于因为少了浑身冒煞气的镇国公,众大臣心绪更加平静,看来被镇国公气势所摄的人还不少。 只有一个小插曲,那就是从来都不参加宴会的国师竟然亲自来了朝露殿,原本众人以为是为着第一次来宫里的国师夫人,都那艳羡的眼神去看祝卿若。 可是没过多久,大家又看见国师与国师夫人并不积极交谈,只偶尔说几句。国师夫人一味吃饭不与人交谈,反倒是国师,每每与陛下说话,思及国师进来时是与陛下一道,众人才明白原来国师是陛下请来的,也就知道了国师夫妇二人感情不睦并非传闻。 后来敬酒的人就对祝卿若多带上了些怜悯与同情,还有个夫人拉着她私下说话,言语间提及国师性情冷淡,恐不会为爱折腰,让她莫要伤心。 祝卿若认出了她,是礼部尚书郎的夫人,为人和善,前世时,这位夫人也曾拉住了要上前笑话她的女儿,确实是个良善之人。 祝卿若真心地冲她笑了笑,安慰道:“我省得。” 他可不是不会为爱折腰,只是折的不是那个“腰”罢了。 夫人见她面露认真,便安心地回了自己位子上,都是女人,苦楚只有自己知晓。 除了那个小插曲外,宴会很圆满地结束了。 回去的马车上,祝卿若思及那夫人说的话,心底对慕如归愈发不耐,可她现在又不能表露,只能掀开一道帘子,任由外面的风吹进来,驱散她周围的空气。 慕如归坐在对面被晚风吹得正好,深秋的晚风很是萧瑟,吹到脸上像是针扎一般。 但他没有出声让祝卿若拉下帘子,只沉默地看着祝卿若的脸。 慕如归虽然性情冷淡,但对于情绪却十分敏感,可能是知晓相术的原因,他很容易便能找到别人眉眼处的不同。 她有些不开心? 为什么? “今日觉得如何?”他这样问她。 祝卿若没有回头,只道:“很热闹,气氛不错。” 气氛不错,为什么还会不开心? 慕如归忍住了到嘴边的问题,垂下眸子不再说话。 只是心底有些淡淡的落寞,下午出门时,明明不是这样的,她对他笑,还问了他很多问题,怎么回来的时候就变成这样了? 他视线低垂,目光落在祝卿若的衣摆上,颇有些不是滋味。 慕如归轻轻地叹了口气,余光瞥见祝卿若衣摆上的花纹,他眼神一顿,“你今日穿的衣服,这里是卷云纹吗?” 祝卿若闻言手指微动,低头看向慕如归说的地方,上面缀着单朵的卷云纹,一朵一朵地绣着,像是天边云霞。 “我记得,下午时看见的是舒云纹。”慕如归有些奇怪。 祝卿若将衣摆往前一拉,衣服换了个方向对着慕如归,她指着上面的云纹,“这不就是舒云纹。” 慕如归瞧着上面比邻而绣的云纹,了然道:“原来如此。” 祝卿若只回以点头,便接着看外面的风景,徒留慕如归一人坐在对面,无言沉默。 回了府后,祝卿若带着晓晓头也不回地往南院方向走去,慕如归站在门口,看着漆黑一片的府门,心底也不知如何想。 管家见此叹了口气,“国师莫要伤心,夫人许是累了。” 慕如归眼睫微颤,竟是有些疑惑,“伤心?为何要伤心?” 管家瞧着慕如归的反应也愣了一下,“国师刚刚...不是伤心吗?”就像一个瘦弱的小狗,望着狠心的主人,可怜兮兮的。 慕如归斜觑了他一眼,“不要胡说,只是歉疚罢了。” 在慕如归的视线下,管家识趣地闭了嘴。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1-26 20:04:59~2022-01-26 22:02: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兔兔那么可爱2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6 第 16 章 除非他不是皇帝。…… 回了院子后,晓晓先她一步入了房门燃起蜡烛,大约燃了三四盏,整间屋子亮堂堂的。 虽说慕府有规矩,亥时后不许燃灯,可是她最爱阳光,最喜白日,所以到了亥时也不会熄灯。院里高大的桂树能将蜡烛的光亮遮得严严实实的,且南院背靠围墙,若不进院子是看不清的。 祝卿若走到桌边,脱掉了外衫,递给晓晓,吩咐道:“将这件衣服洗干净放好。” 晓晓也不问缘由,点头应下,“好。” 晓晓往里面走了一趟,出来时将一狐裘披在了祝卿若身上,“晚上凉,夫人小心冻着了。” 祝卿若打趣道:“晓晓都这么厉害了,连狐裘都翻的出来,前些日子不是还到处都找不到鞋袜吗?” 晓晓羞恼道:“夫人莫再说那事儿了,多丢人啊。” 祝卿若翻开佛经,笑睨了她一眼,也不多说什么。 晓晓为自己找台阶,道:“晓晓也是有长进的,今日夫人的吩咐我做的是不是很好?” 祝卿若提起笔,点头道:“确实做得不错,值得表扬。” 晓晓瞬间笑颜如花,“那...点心...”她咬着嘴唇,直勾勾地看着祝卿若,一副紧张的样子。 祝卿若想起今日在宫门口说的戏言,指节弯曲轻轻扣在了晓晓额头上,“就你爱吃。” “得了,明日允你吃五块。”祝卿若故作大方道。 “啊?”晓晓嘟起嘴,面露不愿,“才五块啊。” 祝卿若看得好笑,道:“怎么,难道我做一块你吃一块?” 晓晓瞪大眼睛,抑制不住地欣喜,“夫人亲手做吗?” 祝卿若打趣道:“我不做,难道你做?” “夫人...”晓晓面露哀怨。 祝卿若摸了摸晓晓的脑袋,手感不错,“我知道,晓晓很厉害,夫人要奖励晓晓一碟子满满都是爱意的点心。” 晓晓连连点头,眼睛都笑得看不见缝了。 今日之事,全靠晓晓往摘星台传递消息。 她知道会有人替了她的丫鬟来送茶,但不确定他们用的是什么手段,就让晓晓故作腹痛遁走,免得着了旁人的道,还能脱身离开。 也是她让晓晓脱身后在摘星台前故作惊慌引起了侍卫的注意,才传递出小皇帝受伤的消息。晓晓机灵,弄到了一身宫女服,她是生面孔,只说是有个姑姑随手找了她让她来给国师递消息的,宴席事忙她急于回宫,就匆匆离去。 君王受伤恐危及社稷,侍卫来不及阻拦便入了摘星台,再之后便是慕如归及时赶到,小皇帝没了把握,将她放走。 整件事情若是早了一分迟了一分都不能成功,她跟小皇帝打心理战拖延时间这一招,以后就不能用了,今日慕如归进了小皇帝寝殿一切都会暴露,卫燃已然知晓他二人感情不睦,之后的攻势恐怕会更加猛烈且不可预估。 今日她赢了,不代表接下来的日子能赢,若是错了一步,恐怕后果不会比前世好。 祝卿若敛下眼眸,晓晓看出了祝卿若的不开心,转了转眼眸,哀怨道:“当宫女好累啊。” “我才当了那么一会,就到处下跪,看到个别人我也得跪,要是再当久一会儿,恐怕我这两个膝盖都要废掉了。唉,原来宫里的人也不是那么厉害的啊,时时刻刻都要紧绷着神经,随时随地都要准备下跪,真是太难了。这难道就是佛经里说的‘世人皆苦’吗?” 祝卿若被晓晓的长吁短叹逗笑,她摸了摸自己的膝盖,那里也是一片红肿,面上却不显,只道:“连佛经都知道了,真是长进了。” 晓晓又是叹气,“若是能一辈子都不下跪就好了,跪别人太累了。” 祝卿若笑道:“在这里,怎么可能一辈子不跪别人,要想一辈子不跪别人,你得是皇帝才行。” 晓晓脸色瞬间变得紧张起来,几乎要来捂祝卿若的嘴,小声道:“夫人!这可不能乱说。” 她往四周查看几眼,生怕有别人听见了这话。 祝卿若看着她风声鹤唳的样子但笑不语,目光落在桌上的印鉴上。 现在是封建社会,她是臣子官眷,是百姓,永远都没办法正大光明地找小皇帝麻烦,只能在小皇帝向她出招时被动出手解决。 如果想完美报复快穿者... 除非他不是皇帝。 晓晓伸手在祝卿若眼前晃了晃,“夫人?夫人?你怎么了?” 任凭晓晓茫然懵懂,祝卿若倏自推开桌上书卷,摊开一张雪白宣纸,染墨落了一字。 “王。” 方正横斜,落笔凌厉。 其实应该是个“皇”字,上面的“白”她没有添上去。 白王为皇。 若他不是皇帝... 祝卿若眼底明明暗暗地闪烁着光芒。 . “你是说,今日是一位夫人将你救上来的?”宋雪无眸光冷冽,多年的抗敌经验令他对此事有着别样的警觉。 “是姐姐。”宋遇辞纠正道。 宋雪无斜睨他一眼,小家伙正满脸认真地望着他,于是冷笑道:“烦君白雪句,岁晏若为情。” “祝卿若,公卿的卿,若非的若。” “如果我没猜错,这女子正是三年前嫁与国师的祝家小姐,现年二十岁,不是夫人是什么?今日难道你没看到她的妇人髻吗?” 宋遇辞嘟起小嘴,“我是小孩,我才不懂什么是妇人髻。” 宋雪无脸上写着‘你看我信吗?’几个字。 宋遇辞只作看不懂,转移话题道:“你怎么知道姐姐的名字是哪几个字?那句诗里没有‘卿’字啊,难道你早就知道国师夫人的名字了?不然怎么反应这么快?” 宋雪无用指背敲了敲宋遇辞的脑门,“卿就在诗里。” “你还是多读书吧。”宋雪无对儿子的学业还是很关心的,生怕他被教成了莽夫。 宋遇辞不满地捂住脑门,“你也就比我多吃几年饭而已,我迟早会比你还厉害,而且定是能文能武!” 宋雪无只摇头,“要比上我,下辈子吧。” 宋遇辞小脸都皱在一起,“为什么?再给我几年我就长大了,我到时候一定会比你厉害!” 宋雪无声音稀松平常,“因为你在学习的时候,我也在学习,你和我永远隔着二十年的差距,这二十年不是你努力就能追上的。” 宋遇辞不甘心地咬住嘴唇,气呼呼地不愿意搭理他。 宋雪无余光瞥见了正生气的宋遇辞,没有继续给他说明人间险恶,只道:“你刚刚说,那位祝夫人告诉你...” “是姐姐!” 宋雪无本想好好告诉他辈分到底该怎么论,可看见宋遇辞满脸正经的小脸,想起眼前这家伙是个实打实的直性子,要想争过他估计天都要亮了。 宋雪无不欲把时间浪费在这种事情上,不就是认个小辈吗?正好那国师不就矮他一头了? 于是他利落改口,“那位祝侄女让你只告诉我一人?她当时是怎么说的?” 宋遇辞想了想,把祝卿若的原话背了出来。 宋雪无眼底露出几许寒光,今日若不是那国师夫人,恐怕小辞真的就无声无息地死在那片湖泊里了。 难道是楚国奸细?意欲杀了他唯一的儿子来报复他? 不对,虽说皇宫不是什么难进的地方,但武功高强能在宫中来去自由还不被暗卫发现,楚国奸细尚且不够格。 那是他的某个政敌? 这朝堂上武将大多以他为尊,剩下的也不过是些明哲保身之人,成不了气候。而文官基本与他没有什么利益交往,兵权于他们并无用处。 那么到底是什么人,想要至小辞于死地? 宋雪无修长的手指有规律地点在书桌上,思索着对他儿子出手的会有哪些人。 “啊切——” 宋遇辞没忍住打了个喷嚏,唤醒了陷入思绪的宋雪无。 他凝眉看着不自觉打哆嗦的小儿,无奈摇头道:“快回房去,让秋风给你多灌几碗姜汤,明日若是发热,一个月不准出门!” 宋遇辞小嘴张了张,还是没有勇气把反驳的话说出来,蔫蔫地转身回了自己房间。 书房内只剩宋雪无一人,昏黄的烛火将他的侧影打在光洁的墙壁上,他轻扣桌面,“聂蛮。” 一小阵微风起伏,烛火有着微微颤动,很快又恢复平静,原先空荡荡的书房忽然出现一个人影,他在书桌前垂首。 “属下在。” 宋雪无从书柜深处拿出一块通体浑圆的白玉佩,推至洛蛮眼前,“将这个拿去给那位祝侄女...” 聂蛮无波无澜的眼眸闪现出刹那迷茫,抬头看向脸色略显僵硬的宋雪无。 宋雪无对自己的一时口误也有些无语,但很快就收敛了情绪,“把这个交给国师夫人,就说...” 他拾起笔枕上的毛笔,于纸上落下几个字。 宋雪无晾干笔迹,随即连同玉佩一同交给了聂蛮,冷峻的眉眼显露摄人气势,“就说我应她一个条件,只要不危害大齐,不违背良心,我都可答应她,以此物为证。” 聂蛮接过信物,没有任何疑问,转眼便消失在眼前。 宋雪无启唇沉吟道:“烦君白雪句,岁晏若为情。” “这诗...” 他琥珀色的琉璃瞳孔映出几许怪异。 ...... . 卫燃看着下首被宫女捧在手里的衣物,因为今日败了一局本就不快的神情愈发不耐,他只轻轻瞟了一眼那水淋淋的衣服,“这是什么?” 小宫女的身体微微颤抖,竭力稳住声音,道:“回陛下,这是今日国师夫人换下的衣物。” 卫燃有些无语,这也要拿来给他看看? 他挥了挥手,“烧了!” 小宫女颔首,随即准备退出去,还没走出几步,就又被卫燃叫住,“等等!” 小宫女的脚步停了下来,恭敬地低头不往上看,只听上首传来小皇帝略带迟疑的声音,“这...你泼的是茶杯?还是脸盆?” 小宫女慌乱下跪,声音都在抖,“奴不敢!奴确实只打落了一只茶杯!国师夫人只沾湿了袖子,并无大碍,所以来了一趟后并没有换衣饰。只是后面没过多久夫人去而复返,身上有大片的水渍,说是想借身衣服,奴想着那些衣饰本也就是准备给夫人换的,就擅自挑了一件给夫人换上,而这身衣服夫人并没有带走,让奴自行处理,奴以为...以为...” 卫燃正想着祝卿若是不是倒霉到走路都能掉水里,就听见小宫女吞吞吐吐的,话都说不清楚。 他扫了小宫女一眼,“以为什么?” “奴以为...以为...” 卫燃神情逐渐不耐。 小宫女一咬牙,“奴以为陛下倾...关心夫人,这才将夫人换下衣物留下呈给陛下看。” 她已经非常努力地把“倾慕”改为了“关心”,可卫燃依然吓退一步,表情都开始变得惊恐,“你瞎说什么!!?” 小宫女猛地磕了个头,脸上的表情都被手臂遮住,叫卫燃看不清。 难道陛下不是倾慕国师夫人吗?不然为什么要特地找机会单独见国师夫人?事到临头还特意让她将滚烫的茶水换成了温水,这不是暗恋是什么? 难道...难道今日夫人拒绝了陛下?所以陛下现在是恼羞成怒了? 那她戳破陛下的心思会不会让陛下更加震怒? 小宫女已经能想象到自己人头落地的惨样了,心如死灰地等待陛下下旨赐死。 卫燃面目有片刻的扭曲,看到已经放弃挣扎准备赴死的小宫女嘴角微微抽搐,他摆摆手,听上去十分无奈,“下去吧。” 小宫女仿佛以为自己听错了,身体已经形成反射直接站起准备退出去。 就在她马上要踏出门槛时,身后突然传来陛下略带纠结的声音,“那件衣服...洗干净放好。” 小宫女规矩行礼,“遵旨。” 转身时眼睛都亮了,果然...陛下是倾慕国师夫人的,碍于世俗闲话,这才不得不隐忍下来。 不然为什么连脏衣服都要吩咐她收到? 小宫女深以为然,满脸真诚地往浣衣局跑。 卫燃独自倚在龙椅上,眼色明暗转变,看不出来在想什么。 【刚开始不是说烧了吗?为什么又留下了?】 卫燃动了动眼睫,“女主肯定有鬼,好好的怎么会弄得一身水?若说是掉水里了,可虽然那衣服看上去都湿透了,今日见她,一头秀发却清爽无比,怎么会有人掉水里头发分毫不沾水?那就绝不是掉到水里那么简单,她中途肯定发生了什么事,不得不换衣服掩饰踪迹,说不准,那衣服就是她自己后来弄湿的,目的是为了扰乱我的视线。” 他仔细分析着祝卿若的行为举止,觉得祝卿若此举绝对有深意。 【所以你将衣服留下来打算做什么?】 “万一以后有什么用呢。”卫燃不在意道。 系统停顿片刻。 【再次提醒宿主,本系统为男主攻略系统,请勿对小世界内人物产生任何感情。】 卫燃嗤笑一声,“你在说笑话吗?他们对我来说不过是里的文字,是男是女都没差,一串数据而已,我是疯了才会对NPC动感情。” 系统沉默下来,不再言语。 作者有话要说:  前文已全部修改完成,细节改动较多,有删减或增加的情节,建议老读者从第三章起重新看。 明晚十二点恢复正常日更。 感谢在2022-01-26 22:02:56~2022-01-26 23:55: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百里即墨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7 第 17 章 他以为属于自己的东西早…… 第二日祝卿若果真亲手做了点心,管家第一时间就得知了这个消息,他下意识就以为夫人口中“满满爱意的点心”是做给国师的,觉得夫人定是知晓国师心绪不佳,特意给国师台阶下,所以欣喜地哄慕如归往南院去。 慕如归也不知自己是何心绪,在听闻管家说祝卿若的点心是给他做的之后,竟鬼使神差般挪动了步子。 他不知道管家说的是不是对的,也不在乎管家口中的台阶是真是假啊,甚至不在意他口中的“充满爱意的点心”。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不在意。 但他居然希望管家是对的。 这是一种怎样的想法?慕如归始终想不明白。 他带着问题一路走到南院,在嗅到那满院子的桂花香夹杂着清甜的点心的味道时,他觉得自己好像抓住了些什么,但那点灵光逃得很快,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慕如归抬脚跨过了院门的门槛,入目便是满院的桂树,他脚步微顿,没有停留,径直往里走。 就在他走到门口时,突然从里面窜出一个人影,手上捏着一块点心,嘴里还含着东西,说话口齿不清,“我...我再吃...再吃一个!” “你这贪嘴的丫头,都说了只能最后一块了,吃多了会肚子疼的。”祝卿若缓缓从门里走出来,眼底还含着几许无奈的笑意。 这样放松的神情是慕如归很少见到,他难得在外人面前怔愣着,一双眼径直望着向他这边走过来的女子身上。 祝卿若看见屋外的慕如归和管家二人有些奇怪,但还是对着他行了一礼,神色宁静道:“国师怎么来了?” 慕如归看着眼前平静的祝卿若,总觉得刚才那个松懈自在的人才是真正的祝卿若,现在眼前的,只是她想让她看见的。 他没有回答祝卿若,只沉默地望着祝卿若的眼。 祝卿若被他看得奇怪,疑惑地望向慕如归身后的管家。 管家以为慕如归是听了他刚刚的话才不说话的,可没想到夫人也不说话,那就只能他开口了。 于是他解释道:“国师是来吃夫人做的桂花糕的。” “桂花糕?”祝卿若眉头挑起。 管家忙连头,“对,国师听说夫人做了桂花糕,赶着新鲜来尝尝。是吧国师。”他轻轻推了推站在前面的慕如归。 慕如归没有否认,颔首便算是应下了。 瞧见他这样的反应,祝卿若倒是新奇,唇角牵起,道:“国师爱吃的是冷食,这会儿子来,是吃不上的。” 管家还没说话,慕如归已经开口了,“无妨,也可以换换口味。” 他这话一出口,不光是管家愣了,连祝卿若都愣了,自得了前世记忆来,她难得在外人面前露出情绪,今日算是第二回。 她咬了咬唇侧软肉,指了指他们身后,“可是...最后一块已经进了晓晓嘴里了。” 慕如归二人皆是一顿,顺着祝卿若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一圆润憨态的十余岁小丫鬟,呆若木鸡般看着他们,双颊鼓起,唇边有糕点残渣,手里空空如也,没有半点桂花糕的痕迹。 在三人的注视下,她吐也不是咽也不是,急得脸都红了。 祝卿若见她像是要急死自己的样子,连忙走了过去,替她拍打着背部,安抚道:“慢些,慢些。” 这回慕如归和管家算是完全知道事情原委了,原来那“充满爱意的点心”真的是做给小丫鬟吃的,并不是他们以为的给慕如归台阶下。 管家羞愧地低下了头,不敢去看自家国师的脸。 慕如归看着祝卿若温柔拍打小丫鬟背部的动作,忽然想通刚刚没有抓住的灵光是什么了。 就是现在的场景。 他满心欢喜地赶来,却发现他以为属于自己的东西早已离他而去,毫不拖泥带水,走得一干二净。只有他还念着过去,以为她还跟从前一样,殊不知,她是他亲手推开的。 慕如归强令自己移开放在祝卿若身上的视线,面色苍白,神情颤颤,丢下一句“早点休息”便匆匆离去。 管家也跟了上去,羞愧的情绪令他不敢看祝卿若的脸。 祝卿若望着慕如归狼狈的背影,心中怪异更甚。 这是他第三次进南院,却已经是他第二次狼狈离开。 第一次是她故意的,可这一次,又是为何? 难道真是因为没吃上桂花糕? 晓晓终于缓过神来,咽下了口中最后一口糕点,她正巧听见了慕如归匆匆留下的话,奇怪地抬头望了望,青天白日,太阳高悬,还没到头顶呢。 “国师莫不是吃多了酒吧?现在才辰时三刻,怎么就让夫人休息了呢?”她眉头拧起,满脸的不解。 祝卿若摇头表示不知,不在意道:“谁知道呢,可能睡迷了眼,分不清白日与黑夜了。” ...... 跟之前慕如归狼狈离开她院子一样,府内局势大变。不同的是,之前是慕如归自己拿走了祝卿若的账本,导致府内人心惶惶,这一次慕如归好似变了个人,原本冷情却不至于让人害怕,到现在浑身都是寒气致使府中人害怕。 又是送走了一波寻求解释的人后,祝卿若不耐地揉了揉眉心。 慕如归总是这样幼稚如孩童,就算长了个子也没将他那别扭的性子长全,永远都有恃无恐般肆无忌惮,做事从不考虑后果,只顾自己一时之气。 若不是有慕老夫人、云算子道长和管家等人在身后为他兜着,恐怕以他这样的心性,出去走一圈都能惹来大把的白眼,他还对此恍然未觉,丝毫不觉得有错。 也算是优点吧。 说的好听些叫做不惧世俗,高洁傲岸,说的难听些就是毛头小子横冲直撞。 也亏的那么多人崇拜他、仰慕他。 眼见着马上又要来人,祝卿若让晓晓去找她爹,套了马车就往宝相寺去。 反正现在慕如归也没心思管她,当时管家转达慕如归的话,说让她在家里的佛堂的时候只有她和晓晓在场,没人听见,在别人眼里她去宝相寺也不算是出格。 而且... 祝卿若翻开藏在书籍下面的旧佛经,也是时候去归还佛经了。 祝卿若将佛经放到木匣子里,整理好桌上书籍,吩咐守门的仆从,门外来的人一律让他们去找管家。 做完这些事,晓晓也差不多回来了。 二人收好行礼,掩了门户,便径直往府门外去。 ...... . 祝卿若来宝相寺是临时起意,出门也迟,到达宝相寺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祝卿若吩咐晓晓的爹将马拴好,又让晓晓去收拾之前住过几次的厢房,散了周围人后,她才携了木匣子往主佛殿去。 了缘盘腿坐在佛陀像前,阖目默念经文,手指衔珠,一颗一颗地拨动着,檀木做的佛珠在佛子向下拨弄时不可避免地互相撞击,在空寂的佛殿上敲出不成调的连音。 背到某处时,他忽然睁开了眼,目光向下投至面前的经书上,精准而迅速地找到了刚刚默念的字句。 【世人欺我,谤我、辱我、轻我、笑我、欺我、贱我,当如何待他。只需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 这是佛教禅僧语录《古尊宿语录》里的寒山与拾得的对话,师父认同拾得的话,将其奉若圭臬,所以他们做早课的佛经上会有这一段话。 之所以停下,并不是因为这本手抄佛经有什么地方错了,而是因为佛经主人在抄录这段话时,像是失了前面的力道一般,轻飘飘地浮在纸上。 若说是一次抄录的时间太久,可也该从前面几句就从入木三分的力道变成这样轻浮,只是这一段前面和后面的话都没有任何的特别,皆是正经有力,衬得这一段越发的显眼。 像是抄写佛经的人对此段有意见。 了缘想起那人,心中不免涌上担忧。祝施主已有近一月未来宝相寺,之前只说是想要亲手抄写的佛经沾染佛性,可如今在佛陀面前听课半月有余,祝施主口中的佛性,应该已经染上了吧? 既然目的已达成,为何祝施主还不来取走佛经呢? 莫不是...出了什么变故? 了缘想到此处心中微颤,却也没有办法,只得对这面前的神佛念经祈祷,愿佛祖保佑祝施主平安顺遂,鬼魅消散。 他轻声念起了一段《药师经》,祛病消灾,佑人福康。 佛子低沉的声音响起,偌大的佛殿静悄悄的,只有年轻佛子念经扣珠的声音,诚恳真挚,神佛见之也觉心神满意。 了缘念完三遍咒语后,缓缓睁开眼,正欲拜礼,余光忽然瞥见一道淡色。 他神情一滞,转头看去,只见他刚刚还在佛祖那替她祈求平安的人就站在他身侧,眉眼舒展,唇角带笑,满面笑意地望着他念咒。 了缘拨动佛珠的手指停住,良久,才醒神般站起冲祝卿若行了一礼,“阿弥陀佛,许久未见祝施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恢复日更。 前文有增加或删除的情节,细节修改较多,老读者建议从第三章起重新观看。 感谢在2022-01-26 23:55:26~2023-04-18 10:49: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小扳湿敷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扳湿敷 4个;兮 2个;此起彼伏、九日、小花姑娘、君、41923893、打顶、祁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微楦 147瓶;画画 101瓶;卖女孩的小火柴、暗香疏影、面筋超人、白城 10瓶;swsss、怡婧 7瓶;麻友友、乌鹊南飞 5瓶;危险废物、月关、清然、GXYYYY 3瓶;起个网名脑细胞全废、百里即墨 2瓶;故渺、风、鱼晚年、蠱、元点点、57191309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8 第 18 章 它只是安静地躺在那而已…… 祝卿若见他除了惊讶没再有别的情绪,调笑道:“阿弥陀佛,还以为能见到佛子大人惊慌失措,误以为我是神佛下凡的样子,没想到竟然只有我一人会如此想,倒是有些自伤了。” 了缘也想起那日第一次见祝卿若的场景,含笑道:“贫僧当日如佛陀一般衣着,且祝施主第一次见,会误认也不稀奇,祝施主莫要多想才好。” 佛子独树一帜的安慰方式让原本就没有自伤的祝卿若此时还真生出几分无奈来,无法,只能转移话题,免得眼前这位较真的佛子抓住了话头不放。 于是她低头看向摆在拜垫前的佛经,露出一个笑容来,“这是我那本佛经?” 了缘正要点头,祝卿若已经蹲下来拾起了它,抱在手中一副欢喜不已的模样,“随佛子大人和诸多大师一起听了这么多天的早课,定然已沾染上了佛性。” 她满意地合起佛经,然后将手中木匣子递了过去,“这是佛子大人的经书,今日特来归还。” “不还您的佛经是我的不是,只是为了让自己能少些梦魇,万望佛子大人海涵,若实在生气,大可打我两下出出气,亦或者有什么需要的,佛子大人开口,我自当尽力去寻。” 她神情认真,眼底满是诚挚,了缘低垂眼眸,他本不该寻求报答,只是... 他看着眼前的施主,还是没压住疑惑,道:“阿弥陀佛,贫僧倒真有一求。” 祝卿若道:“佛子大人但说无妨。” 了缘先冲祝卿若作了一礼,道:“施主手中佛经里,有一处与旁的地方不同的佛咒,字迹飘浮,混不似其他抄录的佛咒一样有力,贫僧不太理解施主的用意,特来求解。” 祝卿若眼睫颤颤,启唇道:“你是说寒山与拾得的那段对话?” 了缘微微颔首,“正是如此。” 祝卿若勾起一道没有温度的笑,并不打算隐瞒,“自然是不认可,才字迹飘浮。” 了缘被祝卿若不加掩饰的真话吓了一跳,苦笑道:“祝施主还真是直言不讳。” 祝卿若笑笑,“佛子大人不也是这么猜的吗?” 了缘手指微顿,空了一瞬,才道:“祝施主聪慧。” “贫僧可否能问问不认可的缘由?” 祝卿若敛眸沉默,了缘也不苛责,见她似乎不愿,便打圆场想要揭过这个话题,“祝施主若是不方便,不必...” “没什么不方便的。”祝卿若打断了了缘的话,双眼径直看向他眼底,溢出些往日看不见的狂悖来。 “拾得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理他。可我做不到,面对欺我,谤我、辱我、轻我、笑我、欺我、贱我之人,我无法做到心平气和的对待,更不用说恭敬,面对对手,我只会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了缘像是被她的话镇住,久久说不出话,她却没有停下的念头,道:“我是一凡夫俗子,更是睚眦必报的小人,做不来圣人一般行径,否则,佛子大人觉得当日那《百字明咒》是替谁念的?” “是为我未来的孽障求得些许往生安慰罢了。” 佛子想起之前第一次见到她时,还疑惑为何一年轻女子会念着消孽障,求往生的咒语,现在想来,她这样的想法已不是一日两日的光景,恐怕早已深埋在心底了。 他长叹一声,“祝施主...冤冤相报何时了啊。” 祝卿若只回了一句,“那佛子大人告诉我,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她清澈的眼眸直勾勾地望着佛子,试图从他那找到答案。 可佛子没办法回答她。 终究是她的胜利。 佛子浅浅叹了口气,默道一句。 阿弥陀佛。 祝卿若见了缘阖眸,知晓他学的佛法与她的理念不同,也没有多加解释。 她的视线落在了了缘面前的书册上,微微漾起一抹笑来,她往前探了探,越过半边身子弯腰拾起那眼熟的经书。 了缘眼眸未开,只觉得左侧扬起一阵非常轻柔的风,华衣锦帛略过他的棉衣僧服,他仿佛闻到一股略显清冽的香味。 他睁开眸子,正好看见祝施主举着刚刚还在他身前接受祝祷的佛经,她温白如玉的脸颊上漾着两点梨涡,温和的笑颜令人如沐春风。 他看见祝施主将佛经摊开,凑到鼻子下面嗅了嗅,笑道:“果然沾染了味道,看来没在佛子大人身边白待,连香味都是一样的。” 了缘的眼底隐隐有什么裂开。 香味? 仿佛没看出了缘的震惊,祝卿若又道:“这佛经已经沾上了宝相寺的香火味,闻起来就知道不一般,定然是佛性十足了。” 她开心地将佛经合上,小心地放进刚刚取出了缘佛经的匣子里。 了缘几不可见地松懈了下来,他捻了个单掌,唇边永远噙着浅淡的笑意,“若这佛经能为祝施主驱散些许梦魇,就已经是大善了。” 祝卿若笑道:“是啊,这佛经还有佛子大人身上的味道,拿着这佛经就像佛子大人陪在我身边一样,一点都不害怕了。” 了缘心尖再度颤动,他略有些迷惑地看向眼前的人。 祝施主仍然欣喜于拿回了佛经,对于刚刚说出的略带暧昧的话,她仿佛一点感觉都没有,好像真的只是单纯在夸赞他。 是他多虑了。 了缘微微颔首。 祝施主一心向佛,是他以己度人,真是罪过。 “阿弥陀佛,祝施主,贫僧还有功课要做,祝施主自便。” 他冲祝卿若微微屈身,做了一个拜礼,随后俯身盘腿而坐,默默念起经文来。 祝卿若见此也不好再打扰他,对他做了礼,又冲殿中佛陀行了拜礼,将还回来的佛经轻轻放在正阖目念经的佛子身前,之后便静悄悄地出了大殿。 了缘念经的心思并不平和,鼻尖始终笼罩着一道淡淡的香味,虽然只有浅浅一股,但经久不散,渐渐的,脑海也开始充斥着这股香味。 是一股清冽的霜白清香,还夹杂着很淡的桂花味,不仔细闻根本闻不出,这样略显冷清的香调他在寺庙里很少闻过。 那就只有... 了缘微微睁开眸子,视线落在正前方,一本熟悉的经书正静静地躺在那,与一月前没有任何区别,只是带来了与这满殿檀香不同的香味。 他又合上眼,心中默念清心咒以祛除心中杂念。 待他念上几遍后,脑海里的人影逐渐隐去,佛子紧皱的眉头也慢慢舒展开,又变回了那个无悲无喜的佛陀。 因为不想面对府里繁杂事务,祝卿若在宝相寺待了好几日,因为寺庙很大,且香客与僧侣的房间分属寺庙两端,所以祝卿若并不是每日都会碰到了缘。 只有每日的早课了缘不会缺席,其余时候除了值守大殿,了缘几乎不会出房间。 所以在这里的几日,祝卿若见到了缘的次数屈指可数。 而且每次了缘遇到她,态度都没有任何的变化,总是温和得让人感到过分客气。 祝卿若正想着如何与了缘再进一步时,府里传信让她快些回去,说是上京城近来出现了些流民,怕她在宝相寺被冲撞了。 祝卿若想起了上京马上要发生的一件大事,想也没想就带着晓晓回了城。 祝卿若离开的消息了缘很快就得知了,因为了觉实在不是一个六根清净的和尚,对于凡尘俗事总是给予过多关注,正好他又是了缘前一位的师兄,每每将他感兴趣的事与了缘分享。 因为他这样话唠的属性,其余的师兄弟都躲着他走,生怕被他话里的俗世勾起凡心,也就只有天生佛子的了缘脾气好,肯听他说话,也不会轻易动凡心。 所以了觉就更喜欢来找了缘说话。 这回也是了觉先发觉了祝卿若离开的马车,立刻就跑来跟了缘说。 在听说祝卿若离开的消息时,了缘斟茶的手指顿了顿,温和问道:“师兄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了觉摇了摇脑袋,“那位夫人身份贵重,怎么这么赶,竟连夜回去?我看那女施主寺里过得挺开心的,每次见到你都笑的像花儿似的。” 了缘无奈摇头,“师兄莫要胡说,男女有别,你这是平白污人清白。祝施主只是崇敬佛法,对你我都是一样的,爱屋及乌罢了。” 了觉反驳道:“哪有?她见到我可没笑得这么甜过,平日可庄重了。寺里无人不知这位夫人的冷清性子,见到我们这些寺里的僧侣,都是有礼有节的问好,从没对我们笑过。就算有,也只是礼貌的微笑,也就只有在看见你的时候会露出惊喜的神情来。” 他挠着光溜溜的脑门,“难道真是因为你长得好看?连那样知礼的夫人都对你另眼相待。” 他摸了摸脸颊,自言自语道:“我长得也不差吧?” 了缘没有理会了觉的自言自语,他在听到祝卿若只对他表露别样情绪时,心口处不知怎的,像是被蚂蚁轻轻咬了一口。 有些酥麻,又有些涩然。 这样的情绪让他感到害怕,他的手指开始不住拨弄念珠,试图摆脱这样不可预知的感觉。 了觉粗神经地问道:“师弟你说呢?” 了缘没有立刻回复。 了觉奇怪地又问了一遍,了缘这才从思绪中抽身,他将执念珠的手向身后背去,回应道:“许是因为我为祝施主手抄的经文祝祷了一月,祝施主对我印象更深刻些。” 了觉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好像确实是这样,我们寺里祝施主好像只认识你一个,对其他人不过尔尔,也没有就近说过话,就算是我,也是从你口中才得知这位祝施主的姓氏,平日,寺里的人大多喊她国师夫人。” 了缘微微合目,没有搭话。 了觉扯了扯卷起的衣角,“往日总听来上香的香客说国师与国师夫人感情不睦,我本也这么觉得,不然为何国师一个修道的,祝施主作为国师的夫人还要跑到我们佛寺来上香,定是两人有什么龃龉。不过今日...” 了觉面上露出一些思索,“那国师竟派人来催促祝施主归家,虽说从昨日起就有流民陆续进城,但按理说怎么也该让祝施主白日再回去,这才第二日,竟是赶在晚膳前把人接了回去,看来这传言也没多可信,我瞧着国师倒是对这位夫人颇为看重。” 了缘睁开眼,适时开口道:“师兄若再说下去,了缘免不得要向主持说一说师兄近日的功课情况了。” 了觉下意识捂嘴,露在外面的眼睛还在滴溜溜地转。 了缘平静地望了他一眼,了觉十分自觉地悄声离开了。 了缘独自坐在窗边,外头有寒风吹了进来,他抬手想要关上窗子,在碰到窗沿的那一刻,这些日子始终萦绕在身边的冷香又出现在他鼻尖。 他偏头看向摆在桌面的佛经,它只是安静地躺在那而已。 了缘放下手,最终还是没有关上窗户,坐在那静静地感受着寒风吹拂周身,等着它带走那阵痴缠的香。 呢喃低声响起,佛子正轻声念经。 一窗之隔,有小沙弥经过,听到这声音奇怪地摸了摸脑袋。 佛子怎么念起清心咒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3-04-18 10:49:40~2023-04-19 11:02: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GXYYYY 5瓶;俺奈女尊、47031234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9 第 19 章 口不妄言,身不妄动,心…… 国师府的马车趁着夜色尚未加深,吱呀声缓缓在宽敞的官道上响着,晓晓在外面同她爹爹一起,车厢内只有祝卿若一人。 她的目光落在中央的小木桌上,上头有纸笔搭在一处,墨色与纯白交织,就像她眼眸深色。 若她没有记错的话,这次流民进京并不是小数目。 景州位于淮水下首,前些日子一连数月的雨导致江水冲垮了堤坝,景州刚好受了水患,而周边城镇皆不愿意开城门接纳难民,他们只好北上赶往上京城。数千名流民,一下子全涌进了上京城。 上辈子这段时间她被禁足在府邸,刚好错过了流民进京的场景,解禁后城中流民已看不见身影,所以她对此次水患情况知之甚少。 但有一点她知道,这次流民的身上带有疫病。 她当时虽然被禁足在府上,但府里的消息还是偶尔能听说一二,那时候国师府有不止一个仆从病倒,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人员顶替,导致她那院子几乎没有人再进。 后来过了几个月,一直到雪都化了,那些病倒的仆从才慢慢回到国师府。 听说是一名四处行医的老医者研究出了疫病的药方,她后来也看过,看上去,有点像出血热,但又与之有些许不同。 出血热俗称鼠疫,由鼠类动物传播,人传人的几率并不高,但这次的疫病却能人传人,所以在流民中传播速度很快。 在这不懂防护的古代,疫病几乎是绝症,若不是刚好碰上有经验的游医,恐怕这些流民性命不保。 而数百里之外的景州,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 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远离故土奔袭上京城,能来上京的只有小部分人,还有大半尚且苟活在大水后的景州。 周围城镇迟迟不肯救援,还有大水后的疫病袭城,景州城的百姓终于受不了,在有心人的带头下揭竿而起,之后一段时间都以景国自称。 只是很可惜,因为疫病横行,带领景州反叛的人不幸中招,死于反叛后的第三个月。而且由于没有药方,疫病得不到救治,慢慢的,景州就成了一座死城,再不复从前邻近两淮的商贸盛景。 上辈子她看过药方,但她毕竟没有慕如归那般过目不忘的本事,搜肠刮肚也只能仿写个七成。 还有几味药材,她确实想不起来。 祝卿若在纸上落笔,将将写出十余种中草药,她紧紧攥着墨竹制成的笔杆,眸中不停翻滚着涛水。 那位老医者现在还不知在何处,等找到他,恐怕那些流民已死了大半。 可她手上的药方不全,并不能彻底根治疫病。而且,若是从她手中拿出药方,那快穿者定会有所怀疑。 如今佛子尚未上钩,慕如归也才刚刚对她生出些愧疚之情,她当真要在此时暴露自己吗? 祝卿若不知该如何做,她握着字迹还没干透的药方,墨迹印在她手上,在白皙手心画了几枝墨梅。 马车突然停住,惯性使然,祝卿若下意识往前扑了一段,她稳住身体,微微扬声道:“怎么了?” 晓晓掀起布幔,安抚道:“夫人别怕,前面有流民过路,我这就去叫他们散开路。” 说着就要下去,祝卿若唤住她,“不必麻烦,我们等一会儿就是。” 晓晓好似愣了一下,随即冲里头点点头,“好的夫人。” 祝卿若微微颔首。 晓晓见祝卿若平静的样子,安心地舒了口气,轻轻合上布幔收回脑袋,静静等待人流过去。 祝卿若掀起半边竹帘,从窗口向外看去。 夜色渐浓,流民成群结队地往城门方向去,他们要趁着天还未完全黑下来抓紧进城,说不得哪日城门就关了,要是没赶上就只有死。 这些流民大多拖家带口,每个人都拿着一个包裹,或背在身后,或抱在怀里,一声不吭地随着人群往前走。也有独自一人赶路的,许是同家人走散了,沉默地藏在人堆里。 借着熹微的光,祝卿若看见了他们身上破旧的衣裳,数日的奔波令他们的衣裳占满黄泥,黏在本就不平整的布料上,更显突兀。 脚上都是草鞋,没有一人穿布鞋。 能有勇气离开故土赶往上京的人,只可能是那些在原籍实在活不下去了的,否则不会放着家业不顾也要逃命,这些人都是靠天吃饭的耕农,靠着庄稼田地过活,这回大水过境将他们今年的收成付之一炬,迫不得已才背井离乡逃荒。 眼见上京城就在眼前,每一个人眼底都透露着期望的光。 疲倦的身躯即将到达崩溃点,时刻紧绷的脑筋就要失去理智,现在在他们眼中,就只剩那座巍峨的都城,只有进了那,他们才算真的安全活了下来。 这诸多渴求的目光令祝卿若心头为之一震。 她只有沉默。 他们不知道的是,前方等待他们的不是安定与祥和,不是饱腹的食物,不是温暖的庇护所,而是肆虐的疫病与高高在上的漠视。 他们中的大半,都会死在那座被他们视作救赎的上京城里。 没有人救他们,他们只能静静等待自己的死亡。 不知道午夜梦回时,是否会后悔当初背井离乡的举措,若他们没有来上京城,至少还能死在生长了几十年的地方,而非在这远离故乡的小小方寸之地。 流民渐渐走远,马车也动了起来。 人力总比不上马力,很快就又碰上了流民,这一次,马车并没有停留,因为前方的流民自动让出了道路。 祝卿若掀帘望向窗外。 他们正伫立在路旁,等着马车过去。 见马车上的贵人掀帘探出脑袋,他们纷纷冲她微笑,眼底有着感激的光。 他们知道刚刚是贵人为他们让道,没有叫散,没有呵斥,只是马力与人力不能相较,若他们不让行,恐怕这位好心的贵人深夜也到不了家。 祝卿若看出了他们让路的好意,她微微抿唇,颔首以示。 马车行驶在大路上,原本围绕在马车边的流民逐渐被甩在车后,在深沉的夜色下,越来越远。 没有流民挡道,马车一路不停,很快就到了国师府门口。 祝卿若扶着晓晓的手下了马车,周围非常安静,寂静得仿佛没有人烟。 她打量着国师府门口的路,整齐干净,青石板铺就门口的基石,看起来清贵大气,丝毫不堕国师府威名。 这里没有流民。 祝卿若敛下眸子,视线落在自己素净但布料上等的鞋帽上。 几乎所有官员都住在东城,所以这里一派繁华之景,他们看不见挤满流民的西城是何景象。 “晓晓。” 祝卿若一路都没有说话,如今到了大门外,终于开口。 “夫人?” 祝卿若看上去非常平静,“去买五百斤米粮。” 晓晓有些不解,“米粮?” 她看了看天色,蹙眉道:“现在吗?” “嗯。” 晓晓是个很伶俐的丫头,稍微一想就明白了夫人的想法,她看起来非常激动,“好!我这就去!” “去找管家要几个护卫,外面乱,别碰着了。”她温声吩咐着。 晓晓点头,“好,我这就去。” 管家对于祝卿若的吩咐没有任何反对的意思,夫人心善,看见流民进城,想帮一帮也无可厚非,这是积德行善的好事。 国师府的下人动作很快,第二日不到午时,粥棚就已经搭好了。 祝卿若带着国师府的护卫到了西城,西城的百姓看见那带着刀剑的护卫,瑟缩着身子不敢上前。 晓晓几人将带来的粮食与饭碗一一摆在粥棚里,饿极了的流民看着那拳头大的包子馒头大口吞咽着唾液,可在那刀剑的威胁下,依然不敢向前。 见此,祝卿若扬声道:“我乃当朝国师的夫人,我姓祝,今日来此,是为了给大家分一些吃食。今日每人都可领白粥一碗,馒头包子各一,无论男女老少,只要来排队,都可领取。” 饿了多日的流民听了这话纷纷涌了上来,祝卿若早就安排了人维持秩序,很快,粥棚前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有想要插队的人也被护卫打了回去,百姓大多惧怕官吏,抓了几个典型后,整条队伍都安安分分的等待着领粥。 这个时候上京城内流民并不多,大概数百名,从午时到申时,祝卿若一直在忙着施粥,等确定这批流民都领到粥食后,差不多到了申时末。 祝卿若没有停留多久,分完粥就带着下人回了府。 慕如归下朝后就听管家说了祝卿若去西城施粥的事,他先是皱起眉,随后又露出无奈的神情。 卿若向来善良,这回定是碰上了流民,才有此举动。 他原本想去接她,可一想到之前在南院的难堪,慕如归才踏出门槛的脚又收了回来。 他该用怎样的态度对卿若? 自从上次发现自己隐藏在心底的妄念后,他就无法用原来相敬如宾的态度对待她。看见她时总觉得怪异,所以也就总避着她,想要把那股怪异的感觉压下去。 可避而不见并不能让他内心安静如初,卿若不在的这几日,心底那股怪异反而愈发剧烈。 他惊恐地发现,他居然开始在脑中勾勒卿若的脸。 这样的情绪让他感到害怕,同时不可抑制地涌出好奇。 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从未体会过情爱的慕如归头一回对女子产生探索的**。 他正纠结着,就听说上京有流民涌入,他第一时间让人去把祝卿若接回来,免得被人冲撞了。 这里面,有几分担心?几分激动?几分好奇? 慕如归也不知道。 他正踌躇着,就听下人来回禀消息,说夫人已经回了南院。 他的紧张与犹豫忽然都平静下来,心底的挣扎踌躇也都不见踪影。 他好像脱离了身体,清晰地听见自己关心着那位他从前鲜少关注的夫人。 “夫人明日若还要去,你多带上几名护卫,切记保护夫人安全。” 小厮得了令很快就离开了。 只有慕如归仍坐在书房中,略显焦躁地合上眸。 他好似割裂成了两个部分,一个依然冷清,冷眼旁观着众生痴相,另一个彷徨不得,沉浸于对情爱的新奇中。 他也不知道,何时,他竟也开始动摇道心。 口不妄言,身不妄动,心无妄念。 他默念着这段话。 清醒的一方逐渐占据内心,慕如归睁开眼睛,又成了那不动心念的国师。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重发,前面多加了一个章节,十二点有新章。 20 第 20 章 “去将上京城所有大夫都…… 施粥到第三次的时候,流民已经挤满了西城,她每次都要花费大量时间精力在粥棚处。 在看到流民满足的神情时,祝卿若内心也稍感安慰。 “夫...夫人。” 细细弱弱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祝卿若朝着声音来源处望去,只见一个看上去**岁大的小女孩站在离她丈八远的地方,正睁着圆润的眼睛看着她。 她走近几步,弯腰直视她,温和道:“怎么了?” 小女孩用力抱着自己的肩膀,试图让自己缩小些,不让自己的脏污碰到面前这位夫人的漂亮衣服。 “我...我...”她脸憋得通红。 祝卿若看出了她的紧张,安慰着,“别怕,慢慢说..” 小女孩感受到了祝卿若身上的善意,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道:“请...请问可不可以再给我一个馒头?” 祝卿若还没有开口,小女孩就急急忙忙道:“我刚刚领过了,但是不够我和哥哥两个人吃。他生病了,浑身没力气,不能来领馒头...所以...我...” 祝卿若没有立刻搭话,只打量着面前的小女孩。 小女孩紧张地看着她,因为逃荒挨饿导致她脸颊瘦削,一双眼占据了小半张脸,此时那双黑白分明的眼里满是渴望。 祝卿若冲她露出一个笑,“当然可以啊。” 小女孩眼中的紧张瞬间变成欣喜,她喜不自胜地抓住祝卿若的手,“多谢夫人!多谢夫人!” 祝卿若的视线落在小女孩握住她的手掌上,小女孩察觉到她的视线,以为她嫌弃自己脏,下意识放开手,不住道歉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对不起...” 她急到眼泪都出来了,生怕祝卿若一生气,就不给她馒头了。 祝卿若反手握住小女孩的小手,牵在手心里,安抚道:“没关系,别害怕,擦擦就不脏了。” 她从袖中抽出一方帕子,仔细地帮小女孩擦干净双手上的污渍,侧头示意晓晓拿些馒头来。 晓晓手脚麻利,很快就递过来一小包馒头,看上去有两三个。 祝卿若将黄皮纸放到小女孩手里,“呐,拿好啦,我不能给多了,免得有人起贼心。这里有三个馒头,万一真的有人想抢,你就说是祝夫人给的,在这没人敢冒着这个风险抢的。” 小女孩猛点头,祝卿若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去吧。” 小女孩惦记着还在病中的哥哥,再三转头看祝卿若,最终一咬牙迅速跑进人群里,很快就不见人影。 “夫人为何不让人送她回去?她这样回去,馒头真的不会被抢走吗?” 晓晓担忧地望着已经看不见影子的街道,顺便伸手要将祝卿若手上的脏帕子拿回来,“夫人把帕子给我吧。” 祝卿若往旁边移了移,避开了晓晓的手,转移话题道:“今日的份量足够每个流民的份,若真有人为了三个馒头与我作对,那恐怕就不是流民了。” “她能与哥哥相互扶持走到上京,就已经证明了她的不凡之处。若连这馒头都保不住,更别提以后了,我们只能救急,却无法一直护着她,她只能自己成长起来。” 祝卿若扫了一眼只睁着一双眼看她的晓晓,将帕子收回去,随口安慰道:“那小丫头机灵,不会出事的。” 晓晓懵懂地点点头,“哦...”她很快就把这件事揭过,扬起笑道:“今日已经结束了,夫人我们回府吧。” 祝卿若轻声应下,“好,回府。” 抬头看见晓晓欣喜地要揭开脸上面罩,她喝止道:“不许摘。” 晓晓听见夫人的话瞬间萎靡下来,“这都结束了,为什么不能摘啊。” 她瞧了瞧祝卿若脸上轻薄的面纱,“夫人您带的这个那么薄,一看就舒服的很,哪像我们的,呼口气都困难。” 祝卿若摇头,脸上的面纱随着她摆头的动作柔软地浮动着,她依然道:“不许摘。” 晓晓瘪瘪嘴,“好吧。” 祝卿若摸了摸脸上一道柔纱,垂眸思索着什么。 “回府。” 一众人很快就收拾好东西回了国师府,在晓晓伸手要扶祝卿若下马车时,祝卿若开口道:“晓晓近日辛苦了,明日不用施粥,回去休息几天吧。” 晓晓眼底迸发出欣喜,伸出去的手也收了回来,“真的吗夫人??” 祝卿若自己下了车,笑道:“当然是真的。” 晓晓欢呼出声,“多谢夫人!” 祝卿若笑了笑,“快回去吧,我自己回南院。” 晓晓欣喜过后又开始纠结,“可是,我回家了,谁照顾夫人啊?” 祝卿若无奈道:“这么大的国师府难道除了你就没人了吗?” 见晓晓还要说话,她又道:“快回家吧,再不走小心我反悔啊。” 晓晓瞪大眼,“别!我这就回家!” 话音刚落,小丫头就一溜烟跑出去老远,祝卿若叮嘱道:“面罩要丢到家外面,别带回去!” 远远的传来晓晓轻快的回答,“我知道啦!!” 祝卿若知道晓晓一向听她的话,也就没有继续叫嚷,转身对还站在门口的护卫:“你们也是,脸上的面罩别带回家。” 护卫们纷纷应下,虽然不知道这厚厚的面罩有什么用,但他们只需要服从命令就行。 祝卿若叫散了众人,避开人群,静悄悄回了南院。 空无一人的房间里,祝卿若从袖带里掏出那方脏污的帕子,连同今日脸上带的面纱一起烧了。 她坐在书桌前,静静地看着盂盆里燃烧的火焰,清澈的瞳孔倒映着摇摆的焰光。 等到火光完全熄灭,祝卿若在漆黑的房间里静坐着,待到月光撒在她桌上,她起身脱去外裳,房里很快就响起了平缓的呼吸声。 一连三日,祝卿若都没有出南院,吃食也都是让府里的一个婆子送到门口后,她自己解决。 总是见不到夫人面的婆子觉得奇怪,但每日也能听见夫人的声音,所以也没有太过纠结,只要听从夫人吩咐就好。 等到第四日清晨,祝卿若就开始发烧,头昏脚重,感觉浑身就好似被火炉包围着。 来送饭的婆子照常隔着门扬声唤她,却没有得到回应。 祝卿若听见了声音,只是她实在没有力气去开门,怕她担心之下推门而入,只能勉力回应道:“去把府医请来,我有些不舒服。” 那婆子一听急了,声音也开始变得紧张,“夫人没事吧?我找别人去找大夫,让我进去照顾您吧?” 祝卿若不肯让她进来,嗓音低哑,“去找管家来...” 婆子听见夫人的声音都开始发飘,意识到这事不简单,也没再纠结,转身就直奔管家去。 管家带着府医很快就到了,祝卿若依然不愿让他们进来,府医只好隔着门仔细问清祝卿若的病症。 祝卿若一一答了,府医却不见轻松,眉心紧紧皱出一条竖纹。 管家担忧道:“如何?夫人是何病症?” 府医脸上神情深沉,张了张口,又闭口不言。 管家急了,“说话呀,夫人怎么了?” 府医凝重摇头,“我不能确定,您还是多请几个大夫来看看吧。” 管家闻言心都提了起来,随即迅速反应过来,赶忙叫人去请大夫。 慕如归回来的时候大概是辰时末,听了下人禀报的消息,连朝服都没换就赶到了南院。 他刚踏进南院就被管家发现了,他麻利地往国师脸上罩上一个厚厚的面罩,慕如归躲闪不及,面罩已稳稳戴上。 “这是夫人吩咐的,每个靠近南院的人都要戴上。” 管家的话令慕如归没了诘问的心思,他往内望去,只能看见衣襟摩挲的诸位医者围在院子里的桌子探讨着病状,每个人都带着跟他脸上一样的怪异面罩,只露出一双眉眼,皆是凝重不已。 慕如归心尖一颤,眼神飘向敞开的门里,即使有屏风遮挡,她也依然拉下了四周的帘纱,重重屏蔽下,他看不清她的样子,只偶尔闻得她小声的咳嗽,她仿佛怕惊扰了谁,压抑着嗓音,咳嗽声也闷闷的。 慕如归拦在身后的手掌不自觉握拳,“大夫怎么说?” 管家也是忧心不已,听见慕如归的话后,无奈摇头,“俱是不知,只道病状凶险。” 慕如归双眉拧在一起,“去将上京城所有大夫都请来。” 管家得令,心下也松了口气,他不是不想请,而是他确实没有那么大的脸面,能将上京所有大夫都请来。只有国师亲口下令,才能请来那么多大夫。 这下他没有半分犹豫,很快,上京城所有大夫都聚集在了国师府。 原本不算小的院子,此时聚集着众多医者,听闻了祝卿若的病情后,你一言我一语地探讨起来。 慕如归站在半掩着的门前,透过那层层纱幔看着躺在床榻上的人儿,他的手指不住敲打着手臂,露在外面的半张脸看不出半点情绪。 管家瞧着他手指的动作就知道国师心底烦躁,这是他习惯性的动作,他眼光微闪,往外走了几步,对着院中仍在激烈讨论的大夫们道:“诸位讨论了这么久,可有定论了?我家夫人,到底是什么病?” 作者有话要说:  祝卿若正式改名祝大胆。 21 第 21 章 就是不知,小皇帝信不信…… 众位大夫停下了讨论,眉眼之间传了些消息,都不敢先说话。 正当管家想要再问时,有一位花白胡子的老大夫颤巍着走出来,道:“夫人昨日便有低热,今日开始忽觉呼吸不畅,头重脚轻。面部,颈部,胸上部都有潮红,貌似醉酒,且浑身酸痛,头疼腰酸,连眼眶也隐隐作痛,这‘三痛三红’像是医术上所言肠游,可夫人又不曾腹泻,也没有呕吐之症,确实奇怪。” 其他人闻言纷纷点头,也有不信的,有一位大夫接道:“我看夫人必是肠游无疑,有类肠游患者,亦无腹泻之症,只精神萎靡不振,反复惊厥,四肢无力,若病症加剧,恐会于梦中停止呼吸。” 慕如归指尖陷入手心,不动声色的面色也终于有了变化。 管家也是惊恐不已,正要说话,就听得有人反驳道:“你说的这类病症多发于幼童,哪有二十岁的人还会死在梦里的?” “就是!我看夫人这病状倒像是普通的伤寒,只正好撞上夫人癸水将至,才会有酸痛之感。”有位黄衣大夫恰恰其谈。 “说的也有道理。” “妇人癸水虽难忍,却也不会引发皮肤发红,哪会是如此原因?” “明明就是如此!” “说话一点依据都没有,你哪个医馆的??” “.....” 不同的大夫各执己见,讨论频发。 管家看了都头疼,慕如归以手扶额,强压着自己不耐的情绪。 “无论是肠游还是别的什么,只一点,我很确定。”有人忽然开口。 所有人都望向他,只见他摸了摸脸上厚厚的面罩,黑白分明的眼睛透出异样的光芒,“夫人这病,会传人。” 此言一出,四下皆惊。 “范大夫...你...说的是真的?” “吓唬人的吧,哪那么容易得疫病。” “也不一定,夫人接触过从景州来的流民,说不准就是从那染上的。” “不会吧?” “真会传人?” 范大夫没有理会别人,只拿一双眼看向这府里的主人,“国师还要早做打算才好。” 慕如归目光直视着他,“就没有解决的办法?” 范大夫摸了摸紧皱的眉头,摇头道:“以在座诸位的医术,决计救不回夫人性命。” “半月内,必死。” 管家被这几乎是定了死期的话吓到,悲怆之下险些失态。 他看向站在众人面前的国师,他与大夫们对立而站,仿佛一人对峙整片大军,管家甚至能看见他手背勃.起的青筋。 他心底涌出一道荒诞的想法,反应之后却又觉得不可能。 慕如归的眼眸沉下来,黑黝黝的瞳孔径直望进给祝卿若定了死期的范大夫眼底,试图找出他在骗人的证据。 可惜范允年岁虽不大,但见多了大场面,内心坦荡如砥,丝毫不惧怕慕如归的威势。 慕如归没有发现范大夫任何气虚的意味,他垂下眼眸,心中有着从前没有过的害怕。 难道真的没有救了? “咳咳...” 一声压抑不住的咳嗽惊醒了慕如归,他往房内走去,靠近里侧,看向屏风后的人,隐隐绰绰的瘦弱身影映在纱帘上,他听见她说:“劳烦大家了,既是会传人,我也就不留你们了,诸位请回吧。” 听到祝卿若如此不在意的语气,仿佛生死对她来说只是一件小事,慕如归不知道哪里来的烦躁,阴沉道:“你就这样放弃了?你不想活了吗?” 纱幔里的人好似笑了笑,语气无奈随意,“能活谁又想死呢?可国师没听见吗?他们都治不好我...咳咳..” 这些话用了她许多力气,她忍不住咳嗽几声,平复了胸口翻涌的闷意,接着道:“既然阎王爷已经给我下了死令,我又何必再纠缠。” 慕如归不喜欢她这副放弃的模样,她该同前几日施粥时一样,眼底眉梢充斥着满足的笑意,浑身的鲜活似乎要溢出来。 “都还没治就说这种话,你祝卿若就是这样看待生死的吗?”慕如归的瞳孔黑沉,视线紧紧盯着那道人影。 “国师信道,该知道道家有‘顺应自然’的道理,咳咳..既然留不住,也不必强求。”祝卿若的声音虚弱无力,全然透着一股不在意。 听到她咳嗽,慕如归下意识往前一步,脚步却定在了屏风前,“你读道学,那你可知道,道家还有一句‘贵以身于为天下,则可以托天下;爱以身于为天下,则可以寄天下’。” 祝卿若藏在纱幔里的眼睛闪过一道光芒,只是没人看得见。 隐下眸中情绪,她又勾起一抹无奈的笑意,道:“这样大的一句话,国师抬举我了...” 慕如归知道她懂,也不再管她愿不愿意,转身站到门口处,对着院内那群已经准备打道回府的大夫说道:“若谁能治好夫人,我必以千金相赠!” 这庞大的金额令在场所有人心动不已,可实在是没那个本事,心里再骚动也不敢接话。 “但若有人沽名钓誉别有用心,我慕如归也不会轻易放过!”这是慕如归第一次显露这般霸道的模样,向来清冷示人的国师突然这般强势,院中的大夫们心底都有些惶恐。 在气氛凝滞时,祝卿若虚弱的声音从里头传来,“他们已是上京最好的大夫,国师何必苛责,连他们都治不好,我怕是真的无药可救了。国师就当是为我积阴德,我不想死前还连累别人,这让我情何以堪,咳咳...咳咳...” 女子一时情急,胸口闷意涌上喉头,开始剧烈的咳嗽起来,“咳...咳咳咳...” 慕如归见她急切,安抚道:“你别急,我不怪他们。” 女子听了这话,将将稳住咳嗽的**,只是呼吸依然急促,看得人揪心不已。 上京所有的大夫都在这里,可还是治不好她,难道她当真只有死路了吗? 慕如归不知自己如今是何心境,焦虑,不安,烦闷,害怕...种种情绪聚集于心,复杂的心绪令他胸口处阵阵疼痛。 正当他意欲压下那古怪情绪时,脑中忽然闪过一道灵光,他从进门就没松开过的眉头忽的舒展开来,眼中透出从未有过的光芒。 “卿若你莫怕,他们只是民间的大夫,医术虽高却也比不上太医,你再等等,我这就进宫请太医!” 话音刚落,慕如归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房内,空中只落下他最后对管家的吩咐,“照顾好夫人!” 外面的大夫自然听见了国师的话,对国师此举咂舌不已,是谁说国师与夫人感情不睦的?国师为了夫人,请来了全城的大夫,甚至连那皇宫里专门伺候贵人的太医也要请来,这算哪门子感情不睦?? 别人如何想,祝卿若不知道。她靠在柔软的棉枕上,感受着身体四处传来的疼痛。 病痛使她浑身无力,但她的脑子始终清醒。 卑贱的庶民不配被医治,那她这个清贵的国师夫人,总能被医治吧? 既然这里有医者能治,就说明如今的医术是可以治好这疫病的。 她要慕如归请来太医院所有太医,拿这个世界最高等的医术一起来钻研此次疫病,加上她手上的半张药方,定能让他们少走很多弯路。 只要把握好时间,那上辈子死伤无数的局面就不会再出现,她可以挽救更多人的性命。 祝卿若稳住微微颤抖的手指,不用怕,就算太医院的太医没能研究出来,以国师府的财力物力,她也能活着等到那名游医出现。 如今慕如归对她尚且存着几分兄妹之情,所以不会弃她于不顾。 她要赌的,是小皇帝的反应。 她这回完全是按照从前她的性子来的,因为怜悯而搭棚施粥,与病患接触被传染也在情理之中。 就是不知,小皇帝信不信? 卫燃确实没信,因为书里没有发生过女主身染重病,几乎无药可治的情节。所以当慕如归请旨调任太医时,他下意识以为他在说笑。 慕如归平日清冷无情的脸上此时却挂着不明显的急切,“内子病情来势汹汹,臣恳请陛下允太医医治她。” 卫燃目光落在慕如归尚未换下的朝服上,笑道:“不过是一个太医罢了,国师何至于此,来人。” 有宫人上前听旨。 “钱太医医术不错,就让他去国师府医治夫人。”卫燃往下走了几步,“这钱太医精于药理,他若前往,定能治好夫人。” 慕如归低头行礼,“臣要的不是钱太医。” “哦?”卫燃挑起眉,“那要哪个太医?国师直说就是。” 慕如归撩开衣袍,双膝触地,竟是跪了下来。 清贵无双的国师大人就连下跪也是挺直脊背,宛若一棵山间松柏,浑身透着一股凛然之气。 他双手撑起交叠,像朝臣上奏请命时那样,清澈的琥珀色瞳孔里竟然透出几分恳求的光。 卫燃被他这动作弄得有些奇怪,为了保持人设,他伸手想要扶起慕如归,但跪在地上的人却避开了他的手,仍然维持着跪地的动作,双眸直视着他。 他的声音在空荡威仪的大殿内回响,卫燃清楚地听见了他说出口的话。 “请陛下允臣,带太医院所有太医,回府!” 作者有话要说:  祝卿若你可得远离赌坊,谁家经得住你这么赌? 有长评,虽然也不是特别长,但...激情加更!! 感谢在2023-04-20 23:23:19~2023-04-21 11:56: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今天又是可爱的一天 3瓶;47031234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2 第 22 章 “别怕,我就在这。”…… 卫燃还尚未说话,一旁的霍心便忍不住,开口驳斥慕如归。 “国师勿言!不说正在医治其他大臣家眷的太医,难道连专门给陛下请脉的徐太医也要请去吗?这可是冒犯帝威之举!!” 慕如归没有看他,依然直视卫燃,“臣欲请所有太医医治内子,请陛下允准!” 霍心脸都涨红了,正要继续说话,卫燃扬手拦住了他。 霍心只得闭嘴不语,但眼底仍然有着几分忿忿。 卫燃看着眼前向他下跪的慕如归,心底有几分惊奇。 这慕如归向来清高,且身份贵重,在众人面前从来不会有此动作。先帝在时便允准他不必向任何人下跪,即便是在他面前,也始终以老师自居,如今为了给祝卿若请太医,竟不惜向他下跪。 难道慕如归,已经意识到自己对祝卿若的感情了? 卫燃几不可见地蹙了蹙眉,不应该啊,现在这个节点,慕如归只是对祝卿若多了些关注,不可能会为了祝卿若做到这个地步。 是哪里出了差错? 【可能是因为女主病重,提前激发出他内心的爱意。】 系统提醒他。 【真的病了?】卫燃内心莫名有些烦闷。 【书里也没写这个啊,那祝卿若不是从头到尾都好好的吗?】 【不知道。】系统的声音一板一眼。 卫燃心中烦闷更深,这个系统就像摆设一样,除了能兑换一些没用的手册,什么用都没有。 【按照书里的时间线,过几日上京会爆发一场瘟疫,传染的人数不胜数,女主在看见百姓的苦难后经常出门寻访医者,很幸运的碰见了一名游医,游医潜心研究,最终研发出了解除瘟疫的药方,挽救了上京的百姓。】 【你是说,现在游医没出现,女主反倒染了瘟疫?】卫燃不自觉开始揪手指。 【按时间线看,应该是瘟疫。】 按今日慕如归的行为来看,如果祝卿若真的死了,那她就会永远占据着慕如归心底的一块位置,他想要达到完美攻略就更加艰难。 所以,祝卿若现在一定不能死。 打定主意之后,卫燃扶起慕如归,温和道:“国师不必如此,夫人的性命更重要。” “霍心。” 霍心往前一步,“老奴在。” “你去将太医院所有太医都带到宫门口,让他们随国师一同回府。” “陛下...” 霍心话还没说出口,卫燃接着道:“还有前几天派到大臣府里的太医,都召回来,全送去国师府。” 慕如归再次深深行礼,“臣多谢陛下!” 皇命已下,霍心无奈,只得前往太医院。 慕如归看着霍心离开的身影,心底有几分躁动,“陛下,卿若尚未脱险,臣先回府了,改日再来向陛下致谢。” 卫燃扬了扬下巴,“去吧。” 慕如归闻言,迅速离开了皇帝寝殿,他现在只想赶紧带着太医回府。 他的脚步很快,不过几息,卫燃已经看不见他的身影。 他垂下眼,目光散乱地落在脚下的地板上,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不知道在想什么。 . 全上京的大夫和太医都到了国师府,管家整日忙着照顾他们的饮食,再加上担心夫人的病情,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慕如归也是,明明他什么也没做,只每日静静站在祝卿若门外。可就是瘦了许多,看得管家都心疼。 祝卿若不愿意接触别人,每日强撑着身体吃饭洗漱。所以大夫们大多在院子里讨论病情,隔着屏风看看她的情况,最多就是以纱覆手,诊一诊她的脉相。 起初太医们也是同那位老大夫想的一样,以为是类似肠游的病症,可治了两日,祝卿若不但没好,病情反而更重。 看着面如点漆的国师,大夫们没忍住擦拭额头上冒出的冷汗。 提着医箱迅速溜出去,和其他大夫又开始了新一轮讨论。 房中只剩慕如归和祝卿若二人,她仍然在层层纱幔中,从前只是‘三痛三红’,今日开始呕吐不止,原本就无力的四肢几乎要抬不起来。 慕如归站在屏风后,看着里面的人,他眸光沉沉,开口道:“别怕,我就在这。” 祝卿若擦去唇边污秽,听到他的话,她有些怔愣,随即垂眸看着自己的指尖,道:“国师不要在这守着了,回去歇歇吧。” 慕如归没有动。 “我就在这。” “你别怕。” 他依然这样说。 这应该是两辈子里慕如归第一回在她面前展现如此关心她的情绪,祝卿若也不知自己心底是什么想法。 但她没有接受这片好意,“我这病恐怕是从西城染来的,国师有功夫在这看着我,不如去西城照顾一下百姓。这疫病若不加以控制,恐怕整个上京城都会陷入恐慌。” 慕如归皱起眉,“可你...” “国师快去吧,我这不缺人。”祝卿若声音有些冷硬。 慕如归被她这突然的冷硬弄得有些奇怪,但又不知道怎么回应,只闭口不语,仍然站在原地不动,以行为来表达自己的不愿。 祝卿若知他不肯,心中烦闷尤甚,但她此时仍然需要他这个国师来挽救流民,于是她忍着不耐为他解释。 “国师既然是齐国的国师,就该肩负起守护百姓的责任,而不是咳咳...而不是在我这虚度光阴,我的病不会因为你的陪伴好起来,你该把握住时间,为上京筑起一道有力的防线。” “如今疫病恐怕已经传染了大半人,咳...国师该封闭西城,不让疫病继续扩散至其他区域。现在所有的大夫都在研究这病症,想来要不了多久就有好消息,国师要尽快把这消息传出去,以免别有用心之人趁机作乱。” “齐国本就内乱不断,隔壁的楚国更是虎视眈眈。若人心不稳,上层官员就会有其他想法,上行下效,底层官员更会有诸多小心思。咳咳...一旦出现这种状况,齐国将乱,百姓危矣。” “我与数千百姓相比,百姓更重要。” 慕如归心间一颤,女子虚弱却坚定的声音仿佛钻进他脑海,震耳欲聋般回旋在他脑中。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祝卿若说出这样的话,没有半点从前柔弱懒散的模样,就像是... 一名真正的官。 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后,慕如归被自己吓了一跳,内心惊奇下还涌现出几分诡异的委屈。 “前日,我已经让驻城军去封闭西城了。”他的嗓子有些紧。 祝卿若没听出来他的委屈,“国师可知七年前的上京也有过这样一场疫病?” 这跳跃的话题令慕如归没能及时反应,女子虚弱的声音再次传来,“国师当时在外游历,不知此事也情有可原。” 提及游历之事,慕如归眉头微蹙,但没有开口打断她。 “当时的疫病没有这般严重,只有数百人,只要上层官员稍加控制,再令众多大夫集结研究,定能救下那数百名百姓,让疫病不再蔓延。可国师你知道当时的驻城军是如何做的吗?” 慕如归眸光微闪,想到一种可能,就听见祝卿若略带讽刺道:“他们将身患疫病的百姓全部赶到西城,浇筑墙壁,将他们全都封死在那,没有食物,没有药材,他们只能绝望地死在那。最后被一把大火烧光了躯体,徒留满地灰烬...咳咳...” 她压抑住喉头的痒意,视线落在那纱幔后并不明显的身影上,“国师何不亲自去看看?你确定驻城军将领是去封闭西城,而非封死西城,预备让流民死在那?” 慕如归也被这七年前的往事镇住,他凝眉道:“上一任驻城军将领被先皇斩杀原来是因为此事,可是...如今的驻城军将领不像是会如此做的人。” 祝卿若没有再解释,只道:“国师若是当真关心百姓死活,还是亲自带人去看看。” “咳咳...我有些不舒服,国师自便。” 她躺在床上,不再说话。 慕如归站在屏风面前,对祝卿若刚刚说的话,他仍然不愿相信。 驻城军的将领是个不错的人,怎么会如此对待百姓? 慕如归不愿相信,可祝卿若那句‘百姓更重要’依然刻在他脑海中,他深深望了一眼屏风内的人,转身大步走出了南院。 等慕如归带人到了西城,惊恐万分地发现确实如祝卿若所言,驻城军不是要封闭西城,而是准备封死西城。 他们不想救助这些外来的流民,只想让他们死在里面,之后再一把火烧了干净。 就像七年前那样,庶民的性命对他们而言如同蝼蚁,他们只想用最简便的方法迅速解决此事。 慕如归面色漆黑,直接收了驻城军将领的令牌,另外安排士兵打通刚筑好的墙,通过小门分发食物。 按照祝卿若说的,他散布了太医正全力研制药方的消息,成功稳住了西城百姓的心。 透过分食物的小门,慕如归看见了自动排队的流民。 每个染病的患者眼底都涌出了求生的渴望。 慕如归眸中闪过莫名的情绪。 卿若说的对。 百姓更重要。 作者有话要说:  不食人间烟火的国师。 23 第 23 章 “你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到了第三日晚上,太医院的赵太医提出了这次疫病跟医书上记载的一种病症十分相似,也是三痛三红,四肢发软,但又跟书上不是完全相通,有明显的差别,由鼠类传染,唤作鼠疫。 其他太医都陷入了沉思,纷纷往这个方向开始研究。 先前说准了祝卿若的病会传人的范允闻言眼中闪起光芒,“听到赵太医所言,老夫想起一件往事。” 其他人看了过来。 “我曾于山间遇到一游医,那游医与我说过他在游历时曾在一个遭遇瘟疫的村子里遇到过这种病状。那个村子在经历过一场大水后,逐渐开始有人面目发红,状似狂躁,但浑身又没有力气,只能挣扎在床榻上。那名游医第一次遇见这种病例,十分感兴趣,便在村外立起草屋,日夜观察病人情况。” “他原本想要救那些村民,可他还没研制出完整的药方,那些村民纷纷病死,他手上的只有半张药方,将将达到预防的效果,却无法根治。我偶然遇到他,对这药方很感兴趣,他也是个豁达之人,便将药方给了我一份。” 他从医箱中拿出一张泛黄的草纸,“就是这份。” 赵太医听了这话,眼底露出激动,一把夺过他手里的药方,“为何不早点拿出来??” 范允叹惋道:“我原本也忘了此事,因为病状不太相同也就没有想起来。直到你说了‘鼠疫’二字,这才想起来我还有这半张药方。” 赵太医小心地打开药方,“白芍二钱、地骨皮一两、茯苓一两、黄柏三两...” 他轻声念着药方上的药材,昏暗的灯光仿佛照亮了他的眼睛,“没错!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他合上药方,对身边众多大夫道:“诸位,如今有了这半张药方,能不能补全它,就看我们的了。” 大夫们都从刚刚赵太医念出的药方中得到了几分启发,纷纷开始翻医书,讨论起该如何用药。 拿出药方的范允嘴角露出几分古怪的笑,灯光熹微,谁也看不见。 他望向窗外,正好能看见南院的门,很快他就收回视线,仿佛从没注意过,随着众人一起讨论药方。 . 偌大的南院只有祝卿若一人,她思索着大约还要多长时间太医们才能研制出完整的药方。 她之前在西城施粥,并没有看到明显患病的人,那个小姑娘的哥哥应该算是最早发病的。她在被传染后一直没有出门,距今大概有六日,按照上辈子这个病传染的速度,现在应该还没有死去的病人。 以慕如归的声望与权柄,获取足够的药材并不是什么难事,只要他们能早日研究出来完整的药方,那这次疫病就不会死人。 祝卿若脑中的想法转了一圈,始终不能安心。 胸口又涌出一阵恶心,她支起半边身子往外探,将污秽吐到了盂盆里。 空荡的房间里只有她难受的呕吐声,她紧紧趴在床沿,整个人都没有力气再往回躺,又害怕等会又有恶心的感觉,只能一直趴在那。 窗户处又风在翻涌,正好扬起院里的桂枝,树叶沙沙作响,她抬头望去,模糊的眼睛看不清东西,一道黑影缠绕在那,分不清是树还是别的东西。 祝卿若心中骇然,这时,她的脊背忽然被人轻轻拍打,这轻柔的力道仿佛想让她好受些。 只是祝卿若却仿佛见到了恶鬼,原本虚弱无力的身体迅速向床头靠过去。 “谁??” 她抓紧被子,目光警惕地环视四周。 在看清床边的人影后,她浑圆的眼睛露出几分怪异,“是你?” 那人丝毫不嫌弃盂盆,径直坐在祝卿若床边,神情轻松,“是我。” 祝卿若敛下眸中下意识闪现的厌恶,还好夜色深重,只有月光照清了她半张脸,她平静道:“恕我无法给陛下行礼了。” 卫燃的目光落在祝卿若那清晰的半边脸颊上,“夫人有病在身,不必行礼。” 祝卿若看向那明显带着兴味的少年天子,“陛下既然知道我有病在身,也该知道我这病是会传染的,你难道不怕被传染吗?” 卫燃不在意道:“我既然敢来这,自然不怕传染。” 听到这句话,祝卿若眼底闪烁着什么。 “再说了。”他忽然凑近祝卿若,祝卿若背后是床柱,退无可退。卫燃凑过来,几乎要碰到她的鼻子。 他的神色暧昧不明,“按照你的计划,那么多太医和大夫都在全力研究药方,我就算被传染了,没几日也有药救。” 祝卿若的眼神忽变,抬眼直视卫燃的脸。 他还在顽皮地笑着,见她看过来,笑得更加欢快。 “你说是不是?” 卫燃冲她挑衅一笑。 祝卿若假装没看见卫燃略带挑衅的笑,对他说的话只做不知。 “陛下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她不承认。 卫燃与她离得极近,自然看得清她眼中瞬间隐藏的波动,他没有直接拆穿她,反而笑着向后退去。 感受到男人炙热的呼吸远去,祝卿若轻轻吐了口气。 “搭棚施粥,靠近流民,不让侍卫丫鬟接近他们,自己却不惜主动染病,再让慕如归为了救你请来所有医者,集结全上京之力为你治病...” 卫燃好似话家常一般说出她近期的一举一动。 他每说出一句话,祝卿若的心就颤抖一分。 果然,就算他尚未掌权,也有各种势力来调查她。今天他能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站在这里,不就已经说明了他的能力吗? “陛下说这些,是想要做什么?”她抬眸直视他的脸。 今日他来这,难道是发现了她的奇遇,要抹除她这个不确定因素? 她握紧了藏在枕头下的簪子,若卫燃今日要杀她,她定要拖他一起死! “祝卿若...”卫燃没有如她所想立即杀了她,而是出声叫她的名字。 他的视线落在她脸上,向来不愿意与世界有所牵扯的人此时脸上带着几分不解,他不明白祝卿若的想法,不理解她这么做的目的。 “你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他仿佛真的只是要一个答案。 祝卿若仍然不放松紧惕,手心紧握着银簪。 “陛下来此,就是为了问这个?” 难道不是为了杀她? 卫燃发现了她对他的提防,略一扬眉,反问道:“不然呢?还能是为了什么?半夜装鬼吓唬你吗?” 祝卿若无甚情绪扯出一个笑,“谁知道呢?” 卫燃也扯出一个笑,带着几分不屑,“我想杀你,根本不必亲自来。” 这样的话上辈子她听了不止一次,所以在面对这明晃晃的轻蔑时,祝卿若心底没有半点波澜。 卫燃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刚刚的话有什么不同之处,因为在他眼里,这个世界的所有人都是数据组成的npc,他根本不需要对他们产生任何面对人类时的情绪。 但现在,他对祝卿若的举动产生了兴趣,他想知道她的目的。 是什么,能让她如此不顾一切,甚至利用自己的性命。 “为什么?”他仍然这么问。 祝卿若平静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这是数千条人命。” “只是为了救人?”卫燃探究的眼神落在她脸上,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情绪变化。 “只、是、为了救人?”虽然祝卿若已经知晓快穿者对于人命的看清,但在他问出这样一句话后,还不痛不痒地看着她,觉得自己没有任何错处时,她还是没能忍住心底的怒意。 “对于陛下而言,人命是什么?”她抬头正视那位漠视众生的小皇帝。 卫燃被祝卿若清冽冽的眼神看得一怔,没能立刻接上话。 祝卿若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他们对陛下来说,是什么?” “蝼蚁吗?” 她望着卫燃的眼睛,脸上流露出愤然的神情。 “您是皇帝,是大齐百姓的君父,对他们而言,你的一举一动都犹如天神临世,他们敬畏你,又景仰你,服从你且供养你。陛下以为你身上的锦绣衣裳是哪里来的?那日日不断的美味佳肴又是哪里来的?是这些被你视若蝼蚁的百姓,日夜勤恳不修,上供无数珍宝,因为他们在供奉大齐的君主,在供养你。” 卫燃自然知道她在暗讽自己,冷哼一声,“普通农夫而已,哪来的珍宝?” 祝卿若气恼地低头掩住自己即将喷发的怒火,“农夫的珍宝是粮食,那是他们辛勤劳作一年,日日看顾,小心守护的珍宝。” 卫燃愣住。 她的声音略微有些低落,“他们肯定不知道,他们如此期待的英明君主,竟然对他们的性命毫不尊重,将他们看作蝼蚁。” 祝卿若抬起头,仿佛还想最后再争取什么,“你既然当了这个皇帝,就该肩负起皇帝的职责。享受了皇帝的富贵,就要承担起天下臣民。” 卫燃从来没有将这个世界看成是真实的世界,他只当这是一场游戏,对于小皇帝的这个身份他也只当做一时的角色扮演,从未想过当这个皇帝还要为百姓做什么。 可今天却有人告诉他,享受了身份的既得利益,就要承担这个身份的责任。 作者有话要说:  祝·演技大师·卿·愤青小白花·若 卫·为色所迷任务者·燃 24 第 24 章 她一定要改变这现状。…… 卫燃几乎要被祝卿若说动了,他刚要张嘴,系统的电流声在脑中滋滋作响。 他瞬间没了刚刚的意动。 他只是一个时空穿梭者,攻略任务完成后就要离开这个世界,留下的也只是他的复制体,在这短暂的时间里,他为什么要浪费时间精力去做这些对他没有任何好处的事? 他总是要离开的。 虽然心底对祝卿若的话有所触动,但他依然没有改变自己的选择。 他只是一个过客。 他瞥了一眼床上身体虚弱却仍强撑着对他讲了一通大道理的人,果然是善良无私的女主,到了这个境地还不忘激励他这个皇帝为天下百姓着想。 他冷声道:“说了这么多,你还是没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听到这句话,祝卿若明白了自己刚刚的话对眼前的人来说没有任何用处,她也不知自己是什么感想,低头随意扯了扯嘴角,“救人而已,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卫燃道:“你明明可以让别人染病,为什么要以身犯险?你可知,若是他们没能研发出解药,你真的会死。” “可别人不能让全城的大夫全力医治。”她的声音没有任何波动,仿佛口中的人不是自己。 祝卿若还是垂着眸,目光落在盖在腹部的锦被上,“流民染病,没人会为他们医治,等待他们的只有死亡。而我这个国师夫人染病,却能得到最好的大夫看诊,甚至是宫里的太医都会来救我。” “只要研制出了药方,那些染病的流民就都能活。” “这就是我的目的,没有阴谋,也没有诡计,只是想救人而已。”她的声音浅淡,带着丝丝哀伤。 她侧脸不看他,月光正好撒在了她的脸颊上,卫燃清晰地看见了她眼底的悲伤与无奈,还有几分坚定不移的信念。 她真的是为了救人。 没有阴谋。 也不是伪装。 卫燃的视线落在她瘦削的肩膀上,上回见她时,她体态婀娜,浑身都透着一股生机。可这场病魔,几乎令她没了半条命,整个人肉眼可见的瘦了下来,精气神也去了大半。 原来书里那个聪慧正直,善良无私的女主,是真的存在。 可是... 卫燃眼中露出几分疑惑。 以书中女主的性子,绝对不会有这般决绝的做法,书里女主更温和,面对这样的事,只会努力寻求药方,而不是以命相搏。可面前的祝卿若却仿佛不知性命为何物,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 他往里靠了几分,拉近了与祝卿若的距离,伸手捉起她的下巴,探究的眼神落在她脸上,隐隐还带着几分兴味。 “你不是祝卿若,你是谁?” 祝卿若被抬起下巴直视着他,听了他的话扯出嘲讽的笑,“陛下是非要我去死吗?那今日何必来此,若过几日还没研究出药方,我自然就死了。” 卫燃见她不回答他反而说出这样的话,眉头蹙起,“我只问你是谁,谁让你去死了?” 祝卿若嘴角勾起,笑意却不达眼底,“陛下半夜来此,又笃定我不是我,除了要灭口,还能是为了什么?” “陛下既然如此想要我的命,我作为臣民,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陛下想杀,便杀吧。” 说完,她便阖上眼眸,下巴扬起,露出白皙柔软的脖颈。 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 卫燃没有动。 夜风从虚掩着的窗户吹进来,正好扬起她垂在耳边的发丝,女子的长发顺着风的方向划过他脸颊,引起一阵波澜。 “我只是奇怪。” 喑哑的声音从他口中吐出,卫燃后知后觉地清了清嗓子。 “咳...” 在女子睁眼前一瞬,他垂下眼,又看见她紧紧抓着被角的纤细指节,卫燃偏过头,不再看她。 “听说祝卿若本性善良柔顺,但也惜命,绝对不会用自己的命来赌。可你这次的做法,却决绝得全然不似一位深闺女子,反倒像从战场上来的人...” 卫燃平静的声音传进祝卿若耳中,她下意识将被角揪得更紧,瞬间又松开。 战场吗? 确实是战场,没有硝烟的战场罢了。 祝卿若眼角往下扒拉着,透出几分清冷,“我只是知道了一件事。” 卫燃抬头看她。 “在这大齐,我再也无人依靠,没有人会站在我身后,也没有人会帮我,我只有我自己了。”她的声线并不冷清,隐隐还带着甜糯,但卫燃却莫名觉得有些冷。 他启唇道:“慕如归不是你的丈夫吗?他会站在你身后。” 祝卿若蓦然抬眼,径直撞进他眼底。 “陛下觉得,他真的还是我的丈夫吗?” 卫燃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躲闪,被紧紧盯着他的祝卿若抓个正着,她自嘲一笑,“看,陛下你是知道的。” “从前我以为,只要我一直爱他,总有一天,我总会融化他,让不染尘埃的国师大人体会到烟火红尘的滋味...” “可我发现,他不会为我走下高台,也永远不会为我停下脚步,他甚至已经做好了与我和离的打算...”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感谢陛下,叫我切身体会到了这句话的含义。” 说到最后,女子的声音带着几分自惭与对他的隐隐讽刺。 卫燃避开她的目光,躲闪地移开视线。 她知道他对慕如归的意图... 难怪...难怪这温顺的女主生出来这般决绝的心思。 因为她觉得自己的后盾已不再是后盾,她没有底气让慕如归帮她,所以只能以自身性命为赌,就为了救下这数千人的性命。 可卫燃知道,慕如归并没有对他生出半点别的心思,到如今,也只是把他当作亲近的弟子而已。他对祝卿若,才是真的有情,只是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罢了。 卫燃看着面前浑身透着悲伤气息却仍然挺直脊背满身傲骨的女子,觉得这样的女主,比书里扁平的善良人设有趣多了。 卫燃解释的话都在嘴边了,打了几个转又咽了回去。 就让女主这样误会下去,他们的感情会更坎坷,他也能有更多机会完成任务。 带着这样的想法,卫燃没有把事实告诉祝卿若。 目的已经达到,卫燃也没有兴致继续留下去,他起身抖了抖衣袖,从上往下地俯视着祝卿若。 “我的答案已经有了,今日夫人就当我没来过,全当做了一场梦就好。” 祝卿若没有回应他。 卫燃也不生气,转身往房门走去。 他伸手推开那被暗卫挑开门闩的木门,就要走出去。 身后忽然传来女子无甚情绪的声音。 “望陛下下一次,不要再以最坏的心思去揣度一个不认识的人,因为这样,对她不公平。” 卫燃的手顿在那没有一丝温度的木头上,在这一刻,他甚至怀疑自己的来历被祝卿若看穿了。 可背后再也没有任何动静,偌大的院舍,仿佛只有他和隐藏在桂树下的暗卫两个人。 应该只是凑巧。 卫燃略有些不自在地挥去心头复杂的感觉,伸手唤来暗卫,很快就消失在原地。 直到南院恢复平静,一直紧握着枕下的银簪的祝卿若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她早知道卫燃会对她生出怀疑,但不知道他会怎么试探她,躺在床上的日子里她想了数种可能,到了今天卫燃踏进她房中的那一刻,才终于安下心来。 她今日说的都是真心话,只有真心才能让人信服。 卫燃以为的她,是从前痴恋慕如归、善良无私却行事犹豫的‘祝卿若’,那她便在他面前表现出对人命的怜惜。他以为的‘祝卿若’会救万民,但不会为了万民舍弃自己的性命,那她就把她为什么这么决绝的原因摆在他面前,让他以为是因为自己的到来才导致了‘祝卿若’的改变。 只有这样,卫燃才会不再怀疑她与原来的‘祝卿若’性情不同。 他会把这一切都归结于他的到来导致了蝴蝶效应。 祝卿若再次长舒一口气,过了这一关,之后就不必再担心卫燃会杀她了。 以她对卫燃的了解,他不会主动去杀人,他拥有来自高等星球的傲慢,这也表明了他对于直接杀掉敌人这样的做法的不屑。 她只有一点并不确定,那就是卫燃会不会出手抹去她这个重生的灵魂。 今日她稳住了卫燃,以后就再也不必担心这一点了。 祝卿若低下头,视线落在了被她紧紧攥在手心的银簪上,透过月光,她能清晰地看见她握着簪子的手指是如何的用力。 她好像看见了刚刚面对卫燃时毫无反击之力的祝卿若。 她突然将银簪狠狠往外丢了出去,银质的簪子落在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祝卿若仍不解气,恨不得将眼前的纱幔撕碎了去。 虚弱的身体撑不住她爆发内心的火气,她只能趴在床沿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她受够了这样将自己的劣势全然展示给别人看的日子。 祝卿若用力合上眼,遮住自己不甘的眼眸。 她一定要改变这现状。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评论区的读者朋友发表的长评,今天有两更。 由于字数快超了,所以明天晚上没有更新啦,后天晚上入v万字更新哦。 感谢大家的喜欢啊。 入v之后,如果还有长评的话,说不定,有可能,应该是,会激情加更的?(狗头) 25 第 25 章 “跟我去云州吧。”…… 在范允拿出那半张药方后,聚集在国师府的太医大夫们日夜钻研探讨,终于在疫病更严重前,研究出了治疗疫病的完整药方。 祝卿若作为最早染病的患者,自告奋勇当了试药的人。 万幸此次的药方有效,喝完药后祝卿若感觉比之前好了许多,没了那等目眩之感。 在听到太医宣告夫人正在慢慢好转时,管家看见一直面色深沉的国师终于松开了掐着掌心的指尖。 在夫人说要试药的时候,国师的眉头就没有展开过。 管家对于国师这些日子的怪异举动心中也有数了,他就说,国师心中定是有夫人的。 只是夫人她... 管家的目光落在遮住外人视线的纱幔上,他看不到夫人的脸,只有耳边时不时响起的轻咳能让他意识到夫人还在这。 他从前很确定,夫人爱国师。 可如今,他不敢断言。 管家又看了一眼面露担忧的国师,这一幕仿佛复刻了几个月前夫人提灯盼望国师归家的场景,只是景上的人,却换了角色。 他在心中叹了口气,情爱之事,他作为外人不便多言。 只希望国师能尽早意识到自己的心思,如此,他们二人也能少些坎坷。 “国师可备好对症的药材了?” 管家正叹惋着,就听见夫人的声音透过纱幔传了出来。 “还未收到足量的药材。”慕如归的脸上隐隐有着担忧。 祝卿若思索片刻,道:“此次疫病约莫数千人,上京城的药材定然不够,国师可往隔壁城镇去搜寻。” 她又补充道:“可派驻城军将领朱骆前去。” 慕如归眉头一皱,“他做了错事,不堪予以大任。” 祝卿若没有犹豫,道:“正是因为他做了错事,国师只要给他将功赎罪的机会,他定然会抓住机会,用尽一切能力去完成此事。” 慕如归不愿轻易原谅朱骆,可卿若说的也不错,他陷入了纠结中。 祝卿若面色不变,“国师也知朱骆是一个不错的人,只是一时之间做了错事而已,给他一次改正的机会,他必然会更加衷心。” “不过国师仍然需要注意着他,药材不是小事,切不可让驻城军肆意抢夺,惊扰百姓。可派一监管之人,随驻城军前往。” 慕如归露出几分意动。 卿若说得对,朱骆确实人不错,总要给他将功折罪的机会。 心下有了决定,他望向纱幔里的人,“你好好休养身体,我去处理西城的事,莫要再伤神。” 他担心卿若放不下百姓的安危,致使身体虚弱,于是向她表明了自己的意愿。 祝卿若微微颔首,“劳烦国师了。” 慕如归声音柔和,“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客气。” 祝卿若和管家都看向他。 慕如归接着满脸正直道:“这是我作为大齐国师的本分,不用向我道谢。” 管家一时之间无语凝噎。 他还以为国师突然开窍了,谁知道这窍竟开反了。 祝卿若对他的话没什么感觉,她知道慕如归不愿陷于情爱,早早便不将他视为心上之人,所以此时也没有对他有什么别的期待。 “那国师就快些去西城吧,百姓的病等不得。”她这样道。 慕如归颔首,“好,我这就去。” 说完,他就抬脚往门口走去,管家也连忙跟上。 在离开她房间的前一刻,他忽然回头再次重复道:“西城有我,莫要担心。” 祝卿若一时怔然于慕如归认真的语气。 再回过神来,早已看不见二人的身影。 她垂眸不再关注。 朱骆在为人处事上确实不错,慕如归这样一个冷淡的人都会觉得他是个好人。就算现在慕如归气愤他对百姓的狠绝行为,在朱骆表露出自己的后悔与赎罪之后,慕如归也仍然会起复他。 与其到时候等慕如归再给他机会,不如她现在卖他一个好。 这样的人,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比起慕如归再找一个厉害的人接管驻城军,还是这个她了解更深的朱骆继续统管为好。 凡有私心者,利诱为上。 祝卿若看了床头只剩浅浅一层药汤的瓷碗一眼。 这次给朱骆搜集药材的机会,他必定不会放过,只要监管之人得力,药材之事就不必再担心,而染上疫病的百姓也就都有活路了。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终于能松懈下来。 她感受着因为药力而渐渐回暖的四肢,掩下自己后怕的心绪。 在床上躺着的这些天,她真的以为自己快要死了,一点一点感受着自己生命力的流失,这样的无力感,实在太难受了。 她尚且还有人照顾,可发了大水后的景州,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祝卿若慢慢收拢五指,深色的瞳孔里光芒坚定了几分。 . 启元四年最后一个月,上京城的疫病终于消失一空。 身体渐渐恢复的祝卿若也往西城走了一遭,慕如归想的很周到,每个从景州来的流民都得了过年的物资,至少今年不会有人再冻死在街头。 往后再如何,那就是他们自己的事了,救急不救穷,唯有自救,方得始终。 远处有人群聚集在一起,她听到了各种各样的声音,都在感谢着谁。 “范大夫可真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范大夫的医术当为大齐第一人!” “范大夫可真厉害!” “范大夫...” “...” 祝卿若看了过去,正好看见那身姿挺拔的范允抬手制止了百姓的夸奖,“大家莫要这么说,此次能够解决疫病,是上京所有大夫共同的功劳,范某可称不上第一人。” “可他们都没有药方,只有范大夫拿出来了。” “是啊是啊,范大夫不要谦虚!” “没错,范大夫就是大齐医术第一人!” “...” 范允眼底划过隐蔽的欣喜,转瞬即逝。 他的目光扫到远离人群之外的一人身上,与那人短暂的目光相接,又若无其事地移开了视线,接着推辞百姓们不住的夸赞。 祝卿若隔着人群与范允对视一眼,彼此之间心照不宣地移开视线,她垂下眸子,当作没有看见的样子。 祝卿若隐下唇角的笑意,转身打算回府。 侍卫跟在她身边,护着她往马车边走去。 在她登上马车前,有道清脆的童声从身后传来。 “夫人!夫人等一下!” 祝卿若放下脚,回头看向声音来源处。 只见一个**岁的小丫头往她这边小跑着,护卫伸手要拦,祝卿若叫住了他,面带微笑地等着小姑娘走到她身边。 小姑娘气喘吁吁地停在她面前,“夫...夫人...你...” 祝卿若笑道:“慢些说,不急。” 小姑娘脸上有着歉疚,“听说夫人也染上了疫病,肯定是那日被我染上的,夫人对不起...” 祝卿若弯腰,轻轻揉了揉小姑娘的额头,“这不是你的错,我在这西城待了许久,接触了那么多人,兴许一早就染上了,只是没有立刻发病而已。” 小姑娘期期艾艾地看着她,“真的吗?” 祝卿若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眼神,“当然是真的了,不骗你。” 小姑娘肉眼可见地松懈下来,可以看出来这些日子没少受良心的谴责。 像是做了什么决定,她抬头直视祝卿若,巴掌大的脸上出现了些许紧张,“夫人,我叫周岁岁,今年十岁,洗衣做饭挑水扫地什么都会做,我能...我能跟着夫人吗?还,还有我哥哥,他今年十四岁,力气可大了,一次性能抬四大捆柴!夫人...可以让我们跟着您吗?” 原来她是来自荐的。 祝卿若眼中闪过几许莫名的微光,刚刚还想着这些人只能自救,转眼面前就出现了一个预备自救的人。 她眼中有着不明显的笑意。 但在小姑娘紧张的眼神下,她假意审视地上下扫了她一眼,“你可知,你跟了我,就算是入了奴籍。” 小姑娘眼睛瞪得溜圆。 “入了奴籍你哥哥可就不得再科举,以后子孙世代都是奴仆,如此,你还要跟着我?”祝卿若的声音响在小姑娘耳畔,她仿佛受到了巨大的打击,垂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 祝卿若视线落在小姑娘的头顶,她想看看她到底会如何选择。 小姑娘一直垂着头,没有回应她,就在祝卿若以为她要放弃时,小姑娘抬起了头,“我...我能不入奴籍,只帮夫人做事吗?我和我哥哥都不卖身,不要夫人的卖身银,我们只帮夫人做事,然后夫人给我们一些钱就行。” 祝卿若挑起眉,雇佣合同工。 能想到这一点,这小姑娘脑子很灵光啊。 她眸中笑意不止,却仍摆出一副审视的样子,“可我为什么要选择你,却不选择那些自愿卖身给我的人呢?” 小姑娘好不容易打起的勇气又被祝卿若笑吟吟地打散了,她咽了咽唾沫,脸上出现失落的神色。 祝卿若弯下腰来,“你该好好说服我,给我一个理由,让我放弃用别人,只用你。” 小姑娘被祝卿若看得一怔,回过神来,脑子里疯狂想着该怎么回答。 祝卿若也不急,直起身安静地等着她。 她的目光落在小姑娘思索之时下意识皱起的眉头上,她在等,等小姑娘用自己的能力说服她。 “我...我想到了!”小姑娘眼中流露出喜悦,她看向对面的人。 “卖身给夫人的人就已经得到了夫人的庇佑,所以他们不用再担心吃喝的问题,做事也就不会那么不顾一切。可我和我哥哥相依为命,只有夫人每月给予的银钱过活,所以我们会拼命做好夫人吩咐的每一件事,绝对不会有任何松懈的时候!” 她说完,渴望的眼神落在祝卿若脸上,忐忑地等着祝卿若的回复。 祝卿若的笑意再也忍不住,挂在了脸上。 这说辞虽说还有些漏洞,但对于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能想到这一点,已经证明了她的不凡。 这样的好苗子,可不能放跑了。 她拍了拍小姑娘的头,“好的周岁岁,你被我聘用啦。”她顿了顿,补充道:“嗯,还有你哥哥。” 周岁岁眼中有着不敢相信。 祝卿若登上了马车,掀开帘子时,回头看向还傻在原地的周岁岁,“明日辰时,与你哥哥一同到国师府来。” 说完,她便进了马车不再看小姑娘的反应。 马车往国师府方向行进着,祝卿若听见身后有声音在喊,“谢谢夫人!!!夫人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她眼中笑意都溢出来了,这小丫头,气息还挺长。 . 祝卿若的好心情只持续到回南院前一刻。 她刚走进房间,晓晓哀怨的眼神就落了下来,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活要将她看穿两个洞。 想到这丫头的难缠程度,祝卿若硬着头皮问道:“晓晓回来啦。” 晓晓瘪着嘴,脸上的怨气几乎如有实形,祝卿若受不住她这样的眼神,摸了摸她的脑袋,“好啦,我这不是没事吗?” 晓晓原本还忍得住,被夫人这样一安慰,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了下来,“夫人应该让晓晓留下的...我听府里人说,您这些日子全都是自己照顾自己,您当时病情那般凶险,身上该有多难受啊?居然都没人照顾你。” 祝卿若被这般动情的关心戳中心扉,温声道:“可那时候我只有晓晓啦,只有晓晓能帮我,要是没有你,我现在恐怕都已经进了土了。” 晓晓神色紧张,“呸呸呸,夫人别乱说!” 祝卿若只笑着看她。 晓晓被祝卿若温柔的眼神看的脸色一红,移开视线,闷闷道:“那药方明明是夫人的,如今倒好,功劳全成那范允的了,夫人却平白受了一遭罪,什么也没得到。” 祝卿若坐在书桌前,听了晓晓愤愤不平的话什么表示也没有,只握起一支笔。 “我要的不是名,各取所需罢了。”她声音淡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那张药方是她让晓晓转交给范允的,为此她还特意调走了晓晓,在上京多位名医中挑中了这位年纪尚轻的范允。 他的医术很不错,只是总被师兄打压,到了如今将近三十岁仍然没有任何名气。他坐诊的药堂每每分配给他一些半脚都踏进阎王殿的病例,他也不是神人,治不了死人,所以几乎没有人知晓这位专门治死人的大夫医术能称上一句极佳。 她选范允是因为他渴望摆脱现状,而且性格执拗,认定了的事不轻易放弃。这样的人,只单纯许以金钱是不会被诱惑的。 所以她让晓晓将药方交到他手上,只交代他务必要让所有大夫一同研究出另外半张药方。范允虽然希望摆脱他那妒能害贤的师兄,但也不会拿百姓开玩笑,在确定了手中药方真伪后,才答应与她做一出戏。 最后,他摆脱了师兄,获得了神医的名声。 她也完美隐藏了自己,成功让小皇帝不再怀疑自己的身份。 一举两得。 而且,她也算把握住了范允的一条命脉,以后有什么需要他的,随时都能用。 “晓晓。” 她忽然出声。 晓晓看了过来。 祝卿若抬眸看她,启唇道:“跟我去云州吧。” 晓晓不解道:“云州?那离上京好远啊,为什么要去那啊。” 祝卿若眸光微闪,缓缓吐出两个字。 “养病。”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病弱卿若在线发疯,无辜国师疯狂被怼。 下章入v,周二晚上十二点万字更新。 预收:《我成了三个龙傲天的白月光》、《背景板女配总被强取豪夺(快穿)》点击专栏收藏 文案如下: 天玄宗化神小师祖云拂受奸人暗害,身受重伤,致使境界不稳。 为恢复功力,她与系统做了个交易——前往平行界攻略三个彼时尚困于浅滩的龙傲天,以气运换取功德。 于是她踏上了蹭气运与死遁的不归途... 【穿越异世草根成长型龙傲天x超甜超软小青梅】 【天生魔种逆袭复仇型龙傲天x又作又娇美妖娘】 【金手指巨大外挂不断型龙傲天x你强我更强宗门最强大师姐】 ...... 云拂觉得这是平行界,再丢人也丢不回天玄宗。于是她攻略的十分尽心,死的无比开心。 等她回了修真界,系统才告诉她,她以为的平行界其实是五百年前的修真界,也就是说... 云拂僵硬回头... 传说早已飞升的清冷剑仙破碎虚空来到她身旁。 被修真界视为仇敌的嗜血魔帝五指弯曲,握紧了手中的旧铃铛。 还有她那骨灰都被扬了的不靠谱师尊,居然诈尸回来了!? 面无表情的云拂内心几乎崩溃。 系统误我!!! 26 第 26 章 入v万字更新 慕如归刚回府就被管家告知祝卿若又病了, 他脚步匆匆,迅速赶到了南院。 范允刚好替祝卿若把完脉,慕如归在管家开口前就问道:“如何?” “她前些日子才刚解毒, 身子好不容易养好一些, 今日怎会无缘无故地又病了?难道是体内病症未完全治好?还是说上次大病一场伤了身?又或者还有些什么别的病?快快说来。” 范允被慕如归这一波语言攻击击个正着, 他尚且眨着眼睛没反应,躺在床上的祝卿若就已经出声回应道:“咳咳...不过是今日去西城的时候累着了, 不是什么大事, 晓晓担心我, 这才请来了范大夫, 小病而已,劳烦范大夫跑了一趟。” 范允正要说话,慕如归蹙眉有些不满, 但面对祝卿若的目光还是压低声音, 道:“怎的又去西城了?我之前不是说了吗?西城的事全权交给我来处理, 你只要好好的休息, 把身体养好就行。” 祝卿若解释道:“之前在西城施粥的时候遇见了一个小姑娘, 给了她几个馒头。我只与她接触过,料想应该是从她那染来的病。今日感觉身体尚可,就去西城看看她,万幸的是她还在, 先前给她的馒头也没被抢走, 如此我也放心了不少。” 慕如归听了祝卿若的话后也不好说什么, 他知道卿若为人正直善良,最看不得有人被欺负,对贫苦百姓也永远报以真心。 可为了那些人弄坏了自己的身体就没有必要了。 于是他开口说道:“有善心是好事,可你要先顾及自己的身体, 才有能力去发散你的善心。自己的身体都不好,哪里还能照顾得了别人?” 祝卿若没有反驳,“国师说的是...咳咳...咳咳...” 她又开始咳嗽起来,晓晓连忙上前帮她顺了顺。 慕如归脚步下意识向前走了半步,很快又收了回来。他看着祝卿若白净的脸庞都憋得隐隐发红,想关心几句,心中又有些别扭,僵硬道:“我不说了,你别急。” 他的视线落在一旁自顾自收拾药箱的范允身上,对于这个算是救了半城人性命的名医,慕如归还是很敬重的。 他问道:“范大夫,卿若身体如何?” 范允见慕如归终于把注意稍稍转移到他身上,心中不禁感叹流言不可尽信,看这国师对国师夫人这般关心的样子,哪有半点不染尘埃的仙人模样? 尽管心中无限吐槽,脸上还是一派正经,“夫人这是劳累引发了弱症,上次染病夫人本就没有修养好身体,再加上病中多思,导致夫人身体更加虚弱,若不好好养着,恐怕以后每每劳累都会病上一场。” 听了范允的话,慕如归神色凝重,久久没有回神。 而范允抬头与床边扶着国师夫人的丫鬟对视了一眼,得到了肯定的回应后,才低下头做沉重状。 慕如归的视线落在床榻上的人身上,病中多思... 他明明已经跟她说过了此事都交给他来办,可她还是会忍不住担心,甚至达到了多思伤神的地步。 是因为不相信他吗? “劳烦范大夫了。”慕如归的话说出口,才发现自己喉咙干涩,声音也隐隐发沉。 范允颔首,“无妨。” 他对着祝卿若道:“夫人需要静养,切莫再多思多虑了,须知慧极必伤。” 祝卿若没有立刻回复他,低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慕如归见她一副不想答应的样子有些恼,又不好对她生气,只僵硬地对着一旁的晓晓道:“范大夫所说,你可记住了?以后你家夫人再多思多虑,你就来回禀我,不得再让她一通乱想。” 晓晓猝不及防接到了任务,眼神中都是迷茫,下意识点头,“哦..哦哦。” 慕如归见这主仆二人如出一辙的呆傻,心中说不出的火气,略带不耐地甩了一下袖子。 祝卿若冷了眉眼,道:“只要我还是一个活人,就不可能没有思想,国师这话对晓晓说,不如对我说。” 慕如归皱眉道:“我是让你不要多思多想,又没有不让你思考。” 祝卿若声音不变,“对我而言,倒也毫无区别。” 慕如归险些被她这孩子般的话气笑了,“毫无区别?那你说说,一个人安静养病和带着繁杂思绪养病是否毫无区别?” 祝卿若道:“自然有区别,安静养病当然比多思多想好。” 慕如归吐出一口气,“既然你都知道,那你就莫要再多思多想,好好养病。” 祝卿若抬头直视慕如归,“可我在这,没有一刻不会多思多想。” 她的目光如有实质,穿透了慕如归的衣裳与身躯,落在他胸口那颗跳动的心脏上,炽热而滚烫。 陌生的情绪令慕如归浑身不适,他勉力压下心中怪异感觉,问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祝卿若闭口不答。 慕如归一口气憋在喉头,却如何都无法泄出来。 他看着不言不语的祝卿若,脑中又闪现出刚刚的想法。 她多思多想,都是因为不信任他... 他看着祝卿若,眼中隐隐有着羞恼,“为何不能多信任我一些?我就这么不值得你信任吗?” 祝卿若明显被他这句话问懵了,眼底露出几分迷茫。 此时房中其他三个人恨不得挤进地缝里,管家抬头看天,晓晓埋头看地,余下一个范允神情飘忽不知道该看哪。 祝卿若原本是想表露几分心迹,继而她再说出要去云州,那慕如归为了躲避她这个麻烦,答应的可能性就大了很多。 如今这样的场景是她没料到的,她也不知道慕如归为什么突然这样问她,但不妨碍她利用此事来达到目的。 她隐去脸上刚刚的迷茫,迅速垂首,做出不知如何回答的模样。 这幅样子在慕如归面前就是被他说中了之后心虚的表现,他心中恼意更甚,还夹杂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在这尴尬的气氛中,最有眼力见的管家将装死的另外两个人拉了出去,出去前还贴心地帮慕如归和祝卿若关上了房门。 不大的卧房内只剩慕如归和祝卿若两个人。 有的话不能说出口,一说出口,就再也压不住。 在一片安静中,慕如归开口道:“我知道从前是我对不起你,让你吃了苦头,可我也在尽力弥补。我这一生注定不会爱人,所以我没办法给你同等的爱意,但其他方面我再也不会亏待你了。你就像从前一样,相信我,我会把西城的事安排妥当,你就莫要再多思,好好养着,把身体养好了再说。” 祝卿若低着头,慕如归看不见她的表情,只凭着从前对她的了解,以为她这是答应了。 他松了口气,“你就在南院好好养身体,什么也别想,直到身体养好了再说。” 说完,他就转身准备离开这里,身后忽然传来女子略带嘲讽的声音,“国师是要将我锁在这儿吗?” 慕如归讶异回眸,正好撞进祝卿若一双星眸中,他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祝卿若道:“那是什么意思?让我待在南院,静养身体,没养好身体不许出去,我理解的不对吗?” 慕如归不知道祝卿若哪里来的火气,他明明就不是这个意思。 “我是让你养身体,没有要把你关在这里。”他解释着。 祝卿若冷冷一笑,“可国师刚刚说的,不就是要把我关起来的意思吗?不让我接触西城的事,甚至要控制我的思想,没有养好身体前不许出南院,这不仅仅是要禁足,还要禁锢我的脑子?” 没等慕如归说话,就听见祝卿若接着道:“然后呢?等我身体养好,继续做那个像一尊菩萨像的国师夫人?而且还是被国师一句话禁足几个月的女主人?国师是让我再回味一下三年前的场景吗?” 慕如归向来不动如山的脸色被祝卿若说得通红,他心中既有对祝卿若误解他的气愤,也有对祝卿若再次提及他之前的行为的无措。 复杂的情绪夹杂在一起,令他胸口处仿佛着了火一般燃起,“祝卿若,你这是无理取闹!” 祝卿若丝毫没有从前柔弱的样子,“国师就只当我是无理取闹好了,反正无论说什么,国师都会把我关在南院,还管我如何说?” 慕如归手指掐进掌心,简直要被她气笑了,“好好好,我不管你,随你去哪!” 祝卿若也好似赌气一般,偏头不再看他,声音里也透出几分冷漠,“我要回云州!” 慕如归胸口的怒意断了一下,奇怪地看她,“云州?你去那么远的地方做什么?” 祝卿若仍然冷漠道:“国师事多,自然不知晓自家夫人的娘家在何处。” 慕如归被她堵的一噎,这才想起来祝卿若是在云州出生的,长到四岁才随升迁的祝大人到了上京城,在此之前,她一直生活在云州,说是娘家,也勉强能算上。 他皱起眉,“云州山高路远,你身体不好,养好了身体再去也行。” 祝卿若自嘲道:“养好身体?养好身体国师还会让我去吗?还不是会让我留在这国师府当那个毫无威仪的国师夫人?” 慕如归今日简直要被祝卿若气炸了,他从来没有一个晚上生过这么多的气,攒了二十年的火都被她激了出来。 “你爱去哪就去哪,我不管你!” 他挥开袖子,大步踏出了房门。 范允早已离开了国师府,只有晓晓和管家还在院内等着。 慕如归推门而出时,二人正好透过房内的烛火看见了他阴沉的脸色,他们心口同时一突。 眼见慕如归就要没了人影,管家从怔然中挣脱出来迅速赶了上去,晓晓也连忙进了屋,生怕盛怒的国师对夫人做了什么。 当她进门后,她以为的夫人默默垂泪的场景根本不存在,反而看见了夫人略显高兴的神情。 她丈二摸不着头脑地走了过去。 祝卿若看了她一眼,“范允走了?” 晓晓点头,“嗯,刚走没多久。” 祝卿若点点头,脸上的笑意依然没有下去。 晓晓看了有些好奇,“夫人很开心?” 刚刚国师可是满脸的怒意,夫人怎么好像还很开心的样子? 祝卿若轻松道:“对啊,浑身舒适。” 终于怼了慕如归一顿,简直浑身舒畅。 晓晓开始迷茫了。 祝卿若见她这满头雾水的样子笑了笑,亲昵地点了点她的鼻尖。 “我只是发现了胡说八道的快乐。” 晓晓更迷茫了。 祝卿若没再解释,只是那一晚上脸上的笑都没落下来。 . 祝卿若没给慕如归反悔的机会,很快就准备好了去云州的行李。 管家看了看门口满车的行装,又看了看身旁自从那日从南院出来脸色就没好过的国师,深深地叹了口气。 “国师当真不再劝夫人几句吗?”他觉得自己为了国师的爱情简直要让他比同龄人老上五岁。 慕如归依然冷冰冰的,“她爱去就去。” 管家担忧道:“可夫人的身体真的能抗住这长途跋涉吗?” 慕如归的眸光微微闪动,还是冷硬道:“身体是她自己的,她都不爱惜,我说什么都没用。” 管家看着国师府门口的红色灯笼,“马上就要过年了,不然,让夫人过完年再去?” 听到管家的话,慕如归眼中有些意动,犹豫道:“那你...” 他的话还没说完,祝卿若就带着晓晓,还有前几日刚到府上报道的周岁岁兄妹一同走了出来。 她好似在跟晓晓话家常一般,“听说离上京不远的浮城过年时百姓都不会待在家里,而是上街游夜市,算算日子我们到那正好能在那里过年,到时候带你们去好好逛逛!一定热闹极了。” 晓晓和周岁岁都连连点头,脸上的期待都要溢出来了。 几人经过慕如归和管家时没有任何搭话的打算,周岁岁兄妹是因为不认识,晓晓是因为注意力全被祝卿若话里的夜市吸引。 而祝卿若,单纯就是不想理。 慕如归看着祝卿若目不斜视地上了马车,那股火气又开始涌动,他转身回了府,丢下一句看上去有气势感觉上又没气势的话。 “关门!” 管家没办法,只得迅速帮祝卿若等人理好东西,冲祝卿若行了一礼后转身关上了门。 他小跑着赶上了疾步的慕如归,喘息着跟在他身后。 看着面色漆黑的国师,他实在没忍住好奇,“那日,夫人和国师究竟说了些什么?竟然让国师如此生气。” 国师是谁? 从小就被誉为仙童的人物,对待谁都有着难以跨越的距离,全然不像一个凡人,管家常常怀疑他某天起床,就要听到国师飞升的消息了。 可就是这样一个喜怒不显于行的人,居然会有这般大的情绪波动,这很难让他不产生好奇。 慕如归想起那日的场景,脸色更黑,丝毫不愿开口回答。 管家一看这脸色就知晓事情大了,可是他又纳闷,那日他就是看着国师对夫人有着几分好感的表达,而夫人也不像完全没感觉的样子,才拉着晓晓和范大夫出去的。 怎么没多久,就变成这样了呢? 他这样想着,也就这样问了出来。 慕如归听了他的话皱眉轻斥道:“莫要胡说!” 他顿了顿,又有些恨恨道:“祝卿若怎么会对我有什么感觉,她那日恨不得把我骂死。” 管家脸上有着不解,“怎么会呢?”他纳闷道:“当时夫人明明说她在南院就没有一刻不会多思多想,说完还用那样的眼神看您,难道不是在表明心迹吗?” 慕如归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向管家,“她那个时候看我,是这个意思?” 因为慕如归忽然停下,管家险些撞了上去,幸亏他眼疾脚快停了下来,这才避免了一场事故。 他听到国师的问题,点头道:“是啊,夫人当时那句话再加上那个眼神,我和晓晓还有范大夫都感觉到了,不然我也不会将他们拉出去给您和夫人留下空间。” 管家脸上有着几分怪异,问道:“难道国师没有感觉到吗?” 慕如归一时语塞,颇有些不自在道:“我以为她是在质疑我的能力。” 管家不知道怎么说,只觉得自己为了国师的爱情简直要让他比同龄人老上十岁。 慕如归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难怪...难怪她后面一直激我,原来是因为我没有领会到她的心意...她生气了...” 他心中有些局促。 不细想还好,细想起来还真的是这样。 慕如归边走在路上边思索,管家一直关注着他的脚下,生怕他没注意跌了一跤。 “我是道教子弟。”他这样强调着。 “是的。”管家直点头。 “我不会喜欢她。” “说的没错。” “她喜欢我没有好下场。” “确实如此。” “她喜欢我没用的。” “对。” “她不能喜欢我。” “嗯嗯...” “......” . 对于府里的事祝卿若完全不知情,她正在马车里跟晓晓和周岁岁说话,车夫和年年坐在外面。 这次出行祝卿若没有带很多人,除了晓晓和年年岁岁,还有两个车夫,并三个侍卫。 “你叫岁岁,你哥哥叫年年,这里面有什么典故吗?”祝卿若问道。 周岁岁摇摇头,“没有什么典故,爹娘没读过什么书,哥哥和我出生那两年,正好家里的稻穗长的都很好。原本是大郎大郎的叫着哥哥,我出生之后,爹就想着能让稻穗像我和哥哥出生的这两年一样,年年岁岁都长的好。所以就给我们取了这样的名字,也算是一种期盼。只是大水之后,爹娘为了护着我们,被大水打进河里,都没了...” 她说着说着又想起了爹娘在世时的场景,小脸上有些沮丧。 晓晓虽然是个心大的丫头,但对于周岁岁这样惹人疼的小妹妹非常照顾。 她一把搂过周岁岁,“别伤心,你以后就跟着夫人!我们就都是一家人,以后年年岁岁都开心!” 祝卿若含笑看着二人,对晓晓的话表示默认。 岁岁的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用力点头,“好!年年岁岁都开心!” 这时,岁岁的哥哥年年探头进来,“夫人,到明光门了。” 晓晓道:“这么快啊,那不是马上就出城了!” 祝卿若眸光微闪,在马车出了城门进入官道后,她忽然对车夫道:“改道。” 晓晓几人好奇地看过来。 祝卿若抬眸透过掀起的车帘望向远处,启唇道。 “去宝相寺。” . 巍峨大殿之上,佛像金身林立,似守护神般包围着中间的人,烟火缭绕在女子身侧,她点燃一只香,双手合十放于身前。 香火产生的烟雾绕着她打转,衬得女子洁白如玉的面颊更显神性,她就这样阖着眼,仿佛怜悯众生的菩萨像。 有人脚步轻盈,踏进了大殿。 女子适时睁眸,将手中香火插进佛前香炉中,缓缓转过身,对来人微微一笑。 “佛子。” 了缘听到这与平日不同的称呼手指动了动,面不改色地对她捻了个单掌,“国师夫人。” 祝卿若听到他的称呼后几不可见地挑了挑眉,随即面上带了几分不满,道:“从前佛子都称我为‘祝施主’,怎的今日这般叫我?” 了缘嘴巴张了张,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视线下移,落在女子脚下的木地板上。 “阿弥陀佛,了觉师兄说夫人身份不同,小僧该尊敬些。”他神色祥和,看起来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而祝卿若却从这话中听出了拒人之外的冷淡,这与之前完全不同,她唇角牵起又迅速放平,“那从前为何不尊敬些,到了今日才开始尊敬?” 了缘脸色不变,“小僧听闻夫人在西城为流民布施,此乃大义之举,自然该得到旁人的尊敬。” 祝卿若的目光落在佛陀脸上,胆大妄为地直视着他,“佛子所谓的尊重便是要与我拉开距离,像普通的香客那般?” 绕是了缘再不通世俗,此时也听出了祝卿若的话外之音,他掐住佛珠的指节顿在那,脸上浮现出几分不知所措。 “夫人...你这是?”他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祝卿若避开了他的视线,垂首看向脚下的赤黄色的木板。 “没什么...不过经历一遭生死,有些感悟罢了。”说到这句话时,她声音浅淡,仿佛话中的经历生死的人不是她。 了缘下意识向前一步,常年带着悲悯的脸上终于染上几分担忧,“生死?” 祝卿若没有向他解释,只是从放在脚边的匣子里取出一本书,递了过去,“此乃我亲手抄录的佛经,赠予佛子。” 了缘看着递到眼前的佛经有着些许的怔然,他想到那本带着幽香经久不散的佛经。 这两月的早课他都没有带那本佛经,因为每每打开都有一股熟悉的味道,他将佛经置于窗前数日才将将散去那股香气。 那佛经本就扰得他每日多念了数十遍清心经,他哪敢再接下眼前人手中的佛经。 他的视线依然落在脚下木板上,悲悯着脸,“阿弥陀佛,有劳祝施主,只是这佛经宝相寺有许多,小僧就不收了,祝施主可以自己留着,每晚读上一遍,可得清心。” 了缘拒绝的话一说出口,祝卿若的神情霎时变得失落,连声音都能听出来几分落寞。 “哦...原来如此...” 她扯出一个无甚感情的笑来,自嘲道:“本来还想将此书作为临别赠礼,算是全了我与佛子的情...相识之情。” 她口中将说不说的话令了缘眼睫颤动,他勉力忽略那股不自在,终于将目光放在眼前的女子身上,“祝施主...要离开?” 祝卿若对他扯出一道笑来,只是笑容有些发苦,微微点头回应他的话,“嗯。” 了缘眉头微蹙又展开,“祝施主的家在上京,此去可是游玩?” 祝卿若抬眸与他目光相接,“去云州。” 了缘刚放开的眉又皱起,“云州?为何去那么远的地方?”想到什么,他又道:“国师不陪夫人吗?” 祝卿若摇头,“国师事物繁忙,怎会陪我去?” 了缘听出了祝卿若声音里的伤心,他本不该多问,但他仍然开口问了,“国师与夫人,有何龃龉吗?” 祝卿若听到了缘的问题,带上了几分冷淡,“我与他本就没什么感情,国师一心向道,与我成婚不过是因为慕老夫人的临终之语罢了。” 本就因为后悔问了这种问题的了缘,在听到人家夫妻间的事后,更显不自在,只得拈起了手中佛珠。 她的视线聚集在了缘脸上,正好撞进他不知所措的眼中,“我去云州,是为了避世断念。” 了缘与她正好对视了一眼,他看见了她眼中的挣扎与不舍的复杂情绪。 他怔在原地,耳边清晰地听见她说,“因为...我生了妄念。” 妄念是什么? 是虚妄的念头,是明知没有结果却仍然忍不住生出期盼的无望。 她与国师是夫妻,二人有情不算妄念。 那她口中的妄念是对谁? 她眼中有挣扎,有绝望,也有不舍。 是...对他。 她什么也没说,但他却清楚地知道她说的是自己。 在这满是佛陀的佛殿里,在满目慈悲的金像前,了缘感觉到胸口里的心脏在跳动。 不等他再次感受这种陌生的情绪是什么,眼前的人已经从刚才的震动中抽离出来。 她落寞地摸着手中整洁的书册,“原本还想最后做一个告别,赠以临别礼,没想到我连一本佛经都送不出去...” “云州多山水,到时,我便隐于山水之中,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样的清静日子,总该能让我忘了...” 祝卿若将佛经递出去,脸上有着决绝之意,“既然已经决定断绝妄念,那此物我也不能留下,以免乱我心扉。佛子替我解决掉它吧,无论是丢了还是烧了,就当做我从未来过。” 说完,她向前几步,也不管了缘答不答应,径直将佛经塞到了了缘的衣襟里,然后大步朝殿门走去。 了缘尚且未从刚刚的震动中醒神,就听见刚刚还在向他表明心意的人决绝地说要断了自己的念头,不待他反应,衣襟处便多了一本书。 他只感觉面前拂过一阵冷香,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了缘愣愣地站在原地,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衣襟上的书也没有立刻拿出来,任他夹在衣服与胸膛中央,正好贴在他心脏前方。 祝卿若塞书时并没有将书放的很深,松松垮垮地,了缘没有动,书却先一步落地。 沉闷的响声惊醒了了缘,他下意识后退一步,朝着满殿佛陀长道一声:“阿弥陀佛。” 面对安静祥和的佛像,他才渐渐隐去心中那扰乱人心的心绪,心底安静下来,他望着孤孤单单躺在地上的书册,迟迟没有拾起它。 明明整个大殿都是烟火檀香味,他偏偏嗅到了那股熟悉的冷香。 他弯下腰,修长的指节触碰到平滑的书面,稍稍使力,将它拾了起来。 身后突然又响起女子的声音,“佛子。” 了缘捏着佛经的手指抖了抖,继而镇定地转身看向门口。 女子的神情平静,不似刚刚那般复杂忍耐,就好像他们初次相遇在佛殿时那样,恬淡祥和,却拒人于千里之外。 了缘对她做了个单掌,“阿弥陀佛,祝施主可还有事?” 祝卿若对他微微一笑,“我就要去云州了,下一次相见不知会在何时,我与佛子虽不能...”她顿了顿,“但是否还是可以相交的朋友?” 了缘捏着佛珠的手指紧了紧,神色自然道:“这是自然,祝施主于佛经一道十分精通,小僧也心生敬佩。” 祝卿若颔首,问道:“那我是否有幸能与佛子互通书信?” 了缘没有立刻回答,祝卿若见此补充道:“有的佛经晦涩难懂,单靠我自己无法领悟,但云州山高路远,我无法亲身来问,能否在信中问询佛子?” 她这话就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意思,她已决意断了自己的妄念,所以不会再来见他,但对佛经仍有不解之处,只能以书信来询问。 了缘没有拒绝的理由,面前的人在他没有回答之前便已断绝痴念,就相当于他们仍然只是香客与僧侣的关系,作为佛教子弟,他没有理由拒绝一个香客问询佛经的请求。 想通之后,他微微颔首,唇边仍然带着悲悯的笑容,就像从前初见他时那样。 “可。” 祝卿若也露出满意的笑来,对他做了个礼,接着便转身离去。 这回是真的离去,了缘看着那抹杏色的背影渐渐消失在眼前,眼底再次被赤黄覆盖,再也没有了旁的颜色。 了缘垂下眼眸,视线落在还被他握在手中的佛经上。 他想到刚刚祝施主的话,她让他替她解决掉这书。 他凝视书册许久,鼻间始终有一股熟悉的冷香环绕左右。 与前些日子萦绕在他身侧的味道一模一样。 意识到自己动了念,了缘捏紧了书页,大步往柴房去。 正好是做饭的时辰,远远就能看见柴房的方向燃起了烟,袅袅往天边飘去。 了缘目不斜视,径直往那个方向去。 了觉正好要去厨房,半路看见了缘还打了个招呼,了缘礼貌颔首回礼,心大的了觉也没觉得在这里看到了缘有什么不对,也就一起往那个方向走了。 二人并肩走在路上,了觉搭话道:“你刚刚看见祝施主了没有?” 了缘顿了顿,没接话。 了觉摸了摸光滑的脑壳,颇有些不好意思,“自从听说祝施主因为施粥身染疫病,还主动试药之后,我看到祝施主就跟看到殿里的菩萨像一样。她刚刚还捐了许多香火钱,说是为流民里的老人小孩祈福,你说怎么会有这么善良的人?” 了觉感叹着祝卿若的善举,浑然不觉身旁的人已经落在身后。 “师兄刚刚说什么?” 了觉听到了缘的声音从后面传来,迷惑地回头看去,发现了缘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蹙眉看着他。 了觉不解道:“你说什么?” 了缘抿抿唇,“师兄刚刚说的...祝施主身染疫病,是怎么回事?不是说,只是施粥吗?” 了觉恍然大悟,接着撇撇嘴,“施粥都是快两个月以前的事了,你怎么一点消息都不知道。” 了缘没有接他的话。 了觉走到他身边,道:“两个月前祝施主在路上遇见流民赶路,心生慈悲,在西城设了粥棚给流民施粥。因为多次与流民接触,不幸染上了疫病,国师为她请来了全上京的大夫,连皇城里的太医也全被他请到了国师府。” 说到这他啧啧出声,“我就说,那国师绝对不像外面说的那般忽略他的夫人,这般大的动作,我看那国师简直是爱惨了他夫人。” 了缘的目光落在手中书册上,没有对了觉的话发表任何意见。 了觉接着道:“后来范大夫拿出来半张药方,集结了众多医者之力,终于研究出了对抗疫病的完整药方。谁也不知道这个药方有没有用,只有祝施主身先士卒,亲身试药。这才让整个西城的百姓活了下来,所以如今上京城对祝施主和范大夫都很是称赞,几乎视她二人为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了缘眼中划过思绪,原来如此。 她口中平淡的经历一遭生死,竟是如此凶险。 “不过,祝施主今日就要离开上京了,也不知道她这次去云州养病,什么时候能够再见,这样的活菩萨,我也想多见见呢。”了觉感叹着。 了缘听到了觉的话,心中不解。 养病? 她去云州是为了养病? 可今日看她,她分明没有半点病态,与从前一样面色红润。而且,她说是为了去隐居,断绝自己的妄念... 国师并非像她口中说的那般对她毫无情谊,但她仍然坚持前往云州,国师在意她,定然不愿意让她去云州。 所以,她给国师的理由是去养病。 表面上是这样,那实际呢? 真的是为了养病才去云州吗? 难道真如她所言,她想要寄情山水,来断绝妄念... 了缘刚平静下来的心绪又开始波动起来,以至于没有意识到手中的书册被了觉拿了去。 了觉对了缘手中的崭新书册感到好奇,“这是哪来的经书?摸起来倒不像宝相寺的书。” 了缘手指紧了紧,神色平和道:“不过一卷写错了的书,打算拿去柴房烧了。” “烧了?”了觉脸上满是惊讶,“哪儿写错了?这么浪费。” 他伸手就要解开书页。 了缘心头一紧,还没等他张口制止,了觉就已经打开了书,他心神不定,生怕了觉看出了上面的字迹是祝施主的。 了觉看到书时皱了下眉,了缘心中紧张更甚。 “这书...” 了缘手中佛珠嵌入了掌心。 “写的很好啊,哪里有错的?工工整整,字迹干净,了缘啊,你没必要对自己要求这么严格,像师兄一样,随缘就好,别绷得太紧,慧极必伤啊。”了觉拍了拍了缘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跟他说着。 了缘神色一怔,视线落在了觉翻开了一页的书册上。 上面字迹工整,每一个字就像比照着尺写出来的一般,写字的人压抑本身的灵气,将本就规规矩矩的字迹仿得以假乱真。 那分明,是他的字迹。 每个字都囿于小小方寸之地,一丝不苟,半点不出格,就像天生就印在那一样。 了缘眼中的怔然持续了小半晌,直到了觉都发觉了他的不对,在他眼前摆摆手,才将他惊醒。 了缘从了觉手里拿回书册,合上扉页,握在手中,然后对了觉行了一礼。 “师兄说的是,不是书的错,只是看书的人觉得它有错罢了。” “这书...无错。” 说完,他便转身朝着禅房的方向离去。 祝施主虽然误入歧途,但她已及时抽身,对他没有半点隐瞒,甚至在他反应之前就已经挥刀断情,这样一个聪慧通透的女子,怎么会留下任何暧昧的物品? 是他心有杂念,不该将错误怪罪在一死物身上。 书无错,人也无错。 只要心不动,则万念消。 阿弥陀佛。 还是修行不够。 了缘稳住了心头杂念,佛祖仍然在他心中,这是永远不会变的, 想通了这些,了缘神情放松,脚步轻快,很快就离开了原地。 . 下山后的祝卿若回到马车上继续赶路。 晓晓和岁岁也不管她去宝相寺做什么,心中只以祝卿若的意愿为首。 马车的轮子压在山间落下的枝杈上,吱呀作响。 祝卿若坐在主位上闭目养神,晓晓和岁岁也不打扰她,只撑着脑袋盯着虚空发呆。 “下雪了——” 外面传来年年小声的惊叹,晓晓离得近,惊喜地掀开了帘子,“什么?下雪了?” 年年就坐在帘子外面,晓晓掀开帘子探出头正好撞到了他的脊背,他龇牙咧嘴地回应道:对...” 岁岁也挤过来,三个人几乎是脸贴脸了。 圆溜溜的三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飘在空着的雪花。 岁岁和年年因为景州在南方,自小也没见过几场雪,所以此时非常好奇的盯着雪花目不转睛。 晓晓是因为喜欢雪,因为这代表着马上就要过年了,过年就有好吃的,还有漂亮的新衣服。 祝卿若也睁开了眼睛,掀开窗边帘子,映入眼帘的是漫天的白雪。 今年的雪很大。 鹅毛一般地落下来。 有一片正好落在她的脸上,冷冰冰的,令她浑身一颤。 透过飞舞的雪花,她看见前方的亭子里有人正在那等候。 祝卿若眸光闪烁,眼底有着几分意味不明的情绪。 “停车。” 马车应声停下。 晓晓扭回身看她,“夫人?” 祝卿若下了马车,回眸对几人道:“你们就在这里等着,不要靠近。” 晓晓还想问,衣角被岁岁拉住,她顿了顿,“那夫人早些回来,我和岁岁年年在这赏会儿雪。” 年年脸有些发红,下意识跟着岁岁一起点头。 祝卿若对她们笑了笑,“好。” 说完,她便踏步往亭子处走去。 周围寂静无声,但祝卿若知道,那影影绰绰的枝杈上有人正在看着她。 她披着狐裘,仿佛没有察觉到别人的存在,只踏着脚步往亭子里走去。 祝卿若刚踏进亭子,就听到那人正对着空谷白雪吟了一句诗。 “烦君白雪句,岁晏若为情。” 那人缓缓转身,向来带着孤高的脸上带着几点审视。 “岁晏之时,白雪落谷,请君相见。” “祝、卿、若。” 27 第 27 章 一更 男子身姿修长, 剑眉英挺入鬓,看着约莫二十七八,容貌不像一个久经沙场的战士, 反倒像一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 只是抛开其温润外表,男人通身杀神般的气场令人难以忽略, 一眼便让人心生怵然。 他缓缓转过身来看向祝卿若,不苟言笑的脸上透着对她的审视,眼神凝在她身上, 气势迫人。 面对这样的威仪,祝卿若面不改色, 神色平静地朝那人行了一礼, “见过宋将军。” 宋雪无眉头一动, 声音中有几分疑问, “别人都叫我镇国公,你为何叫我宋将军?” 祝卿若保持行礼的姿势没动,仍然半低着头,淡声道:“我以为,您喜欢做宋将军,而非镇国公。” 宋雪无被她这话说的一愣,随即勾勒一抹不明显的笑来。 这说法倒是新奇, 不过,确实让他心中愉悦了几分。 他的视线落在还在向他行礼的女子身上,蹙眉道:“按品级我与你丈夫无甚区别,甚至他作为先帝亲封的国师,在朝堂之上还隐隐压我一头,你作为他的妻子, 不必向我行礼。” 祝卿若没有反驳,起身对宋雪无扬起一个笑来,解释道:“我给将军行礼,不是因为礼教,而是因为我尊敬将军在沙场之上护国佑民,景仰将军的为人,这才向将军行礼。” 女子温白如瓷的小脸被脖颈间雪白的狐裘毛簇拥着,衬得她如玉的肌肤更加清透,刚刚从大雪中走上一遭,她的鼻尖冻得隐隐发红,一双圆润鹿眼直勾勾地把人盯着,直教人怜爱。 她的脸上有着两个梨涡,更显她气质温婉,此时对他扬起笑容,倒让宋雪无颇有些不自在。 他心中腹诽。 原本以为国师不喜欢自己的夫人是因为那祝家小姐长的不好看,可今日一见,竟是这样一位佳人。 生得如此美的夫人慕如归都不喜欢,难不成他真要成仙了? 意识到自己在心中女子相貌评头论足,宋雪无心中顿觉几分不妥。 他避开祝卿若的视线,目光落在亭子外的雪景上,冷下声音回道:“祝侄女言重了...” 此话一出,不仅是祝卿若愣住,不远处藏在枝桠里的聂蛮也愣了,他无语扶额。 他就知道,国公跟小公子这么乱论辈分总有一天要出问题的,这下可好,舞到正主面前来了。 宋雪无意识到自己的口误,假意轻咳几声,佯装威仪道:“上回你救了遇辞,我很感激,但我还是要问清楚当时的情景。” 宋雪无刚刚营造出的高人气质因为一句无意的“祝侄女”荡然无存,祝卿若心底那最后一丝紧张也消失不见,她低头掩饰住嘴角的笑意。 听到宋雪无转移视线的问题,祝卿若很给面子的没有再笑,而是认真的给他描述了一遍当时的场景。 宋雪无瞧见她没有再笑也微微松了口气,然后将注意力放在她描述的场景之中,仔细地听着她的话。 祝卿若说完,看见宋雪无正蹙眉思索,她没有打扰他,只默默等在原地。 宋雪无从思索中抽身,低气压道:“看来这当真是一次有预谋的行动。” 祝卿若问道:“过了这么久,将军还是没能找到凶手吗?” 宋雪无摇头,“不曾。” 他的脸上有不解与郑重,“我也感到奇怪,这人就好像消失了一样,没有任何痕迹。按理说只要做了,就会留下些什么,但那人似乎精于此道,没有半点证据,我的人到如今都没找到线索。” 宋雪无的手背于身后,黑亮的瞳孔中闪现摄人的光芒。 听完宋雪无的话后,祝卿若提醒道:“若那人,本就深藏在宫里,隶属于某位大人手下,平日装作宫女太监,需要时便化身刺客呢?” 宋雪无眼睛一亮,随即想到了什么,摇头道:“如今的皇城虽势力复杂,但以我手下势力,不至于连凶手的半点痕迹都找不到。” 祝卿若眸色深沉,开口落下一道惊雷。 “若那人的主子,是陛下呢?” 亭中气氛突变,宋雪无眼神瞬间变得凌厉,双眸紧紧锁在祝卿若身上,声音冰冷,“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祝卿若面不改色,站在原地任由宋雪无打量。 宋雪无看着面对自己摄人的气势都没有半点惊色的女子,忽然觉得自己刚刚看走了眼,这哪里是什么小白兔,明明是一只危险的狐狸。 “你可知,刚刚的话要是传了出去,可以视你为藐视天威。我作为大齐臣子,有权力治你的罪。”宋雪无声音都冷了下来。 祝卿若对他的冷淡没有任何表示,勾起一抹浅淡笑意,“将军误会了,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宋雪无看向她始终盈着笑意的脸,等着看她如何解释。 祝卿若接着道:“陛下手底下的人,也不一定只听陛下的话,若是他们得了某人冒充陛下所下的旨意,然后顺理成章做下一些事,但陛下全然不知晓,这也不是不可能。” 宋雪无神色一顿,祝卿若的话令他想起了什么。 祝卿若点到为止,没有继续再说。 直属陛下的势力... 护龙卫。 那是先皇留给陛下的底牌,连他也没有插手的能力。若是护龙卫中有人想要害遇辞,他恐怕真的找不到凶手。 陛下现在尚未成年,没有必要杀他,也就是说,护龙卫里出了心怀不轨的家伙。 宋雪无从思绪中抽身,隐蔽地看了已经开始赏雪景的女子一眼。 这女子不简单。 这是他对祝卿若的第二印象。 他记下了祝卿若的话,没有再提及此事。 他站到祝卿若身边,一同看向外头洋洋洒洒的雪景,忽然开口道:“我曾让人给你带过一句话,你救了遇辞,我允你一个条件,只要不违背良心,不危害大齐,无论何事,我都能答应你。” 听到这句话,祝卿若勾起一抹笑,转身正对宋雪无,从腰间取下一块温白玉佩,递到他眼前。 她眼底有着光芒,声音略微扬起,“那就请将军兑现你的诺言。” 宋雪无有些诧异,他转过身面向祝卿若,看着被柔若无骨的手掌握在手心的玉佩,“你确定要现在换?” 祝卿若神色坚定,“是。” 宋雪无皱起好看的眉,“你可知我的承诺代表着什么?” 祝卿若道:“知晓。将军一诺,千金难求。” 宋雪无不知道眼前的女子是怎么想的,得了他的承诺,为何不要一个更大的条件? 听闻她与国师感情不合,即便她想要换一个夫君都行,怎么现在就要用了? 他隐下心中不耐,“你说。” 祝卿若抬眸直视宋雪无的眼睛,眼中露出与往日温婉全然不同的光芒,“我要将军赠我一队暗卫,以我为主,护我周全。” 宋雪无方才不耐的神情消失不见,他略显错愕地看向眼前的女子,试图找出她在开玩笑的证据,却始终没有找到。 他奇怪道:“你要暗卫做什么?” 祝卿若解释道:“云州山高路远,我只有几个侍卫,自然要找人护卫我与我的丫鬟。” 宋雪无问道:“这样的条件,国师也能答应你,为何要用我的承诺只换一队暗卫?” 宋雪无觉得自己被看低了,眼前这个女人压根不知道自己的承诺有多么珍贵。 祝卿若神色不变,温声道:“我与他总有一天会和离,何必劳烦他。” 宋雪无猝不及防被这貌似不太小的消息击中,镇定的脸色都险些破裂。 这...也是能跟他说的吗? 为何...要跟他说这个? 难道? 宋雪无的目光落在面前人欺霜赛雪的如玉脸庞上,诡异地觉得,若她真能与慕如归和离,也绝对不会过得不好。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宋雪无连忙移开视线,轻咳一声,“咳...若你要与国师和离,我可助你。这个条件你再好好想想。” 祝卿若不知道宋雪无的想法,她摇头道:“时机未到,我还不能与他和离。” 宋雪无皱起眉。 这女子好生奇怪,说要和离的是她,说不和离的也是她,难道在这耍他玩儿吗? 祝卿若看向宋雪无,“我已经想的很清楚了,将军说过,只要不违背良心,不危害大齐,什么都能答应我。我如今以这块玉佩做抵,换将军予我一队暗卫,奉我为主。” 宋雪无紧皱的眉迟迟没有松开,他看着祝卿若执着的眼睛,终究还是应了她。 “好。” “我给你一队暗卫。” 罢了,一队暗卫而已,他给的起。到时候她要是真的要和离,他再帮她一把也不是不行。 听到宋雪无松口应允,祝卿若终于露出笑颜,“将军果真一诺千金。” “不过...”她拉长声音,再宋雪无看过来之后,道:“这人选我要自己定。” 宋雪无挑眉,“你自己选?” 祝卿若点头,“没错。” 宋雪无的目光从上至下扫了祝卿若一眼,而那看上去性情温和的女子始终站在原地,没有任何改口的打算。 他唇边浮起抹笑来,开口道:“那你在这等会儿,我让人去集结暗卫。” 祝卿若制止他,“不必如此麻烦,我现在就能选。” 宋雪无好奇地看过来,“现在就能选?如何选?” 这亭中只他们二人,她如何选人? 祝卿若的脸上浮起一道胜券在握的笑容,从狐裘里伸出手,纤纤食指指向方才令她浑身一寒的枝杈处。 她仍然看着宋雪无,女子柔和中还带着三分清甜的声音回响在不大的亭子中。 “我要他。” 宋雪无愣住了,被精准指出位置的聂蛮也再一次愣住了。 28 第 28 章 二更 宋雪无自然知道她说的是谁, 他的眼底浮现影影绰绰的暗光,“你可知,他是我最得力的暗卫, 甚至是我手下所有暗卫的头领。” 祝卿若始终噙着一抹笑,好似才知晓一般,“哦?那我今日运气可真好, 一下便得了如此厉害的下属。” 见她已经将聂蛮视作囊中之物, 宋雪无连嘲讽都说不出口, “那你可知晓,他作为我的贴身暗卫,知道我所有秘密,我也握着他的秘辛, 你就不怕,我一道命令便让再他换个主子?” 他的意思祝卿若听懂了,他在问她,怕不怕那个被他指中的暗卫做双面间门谍,明面上服从她,实际上依然只有宋雪无一个主子。 祝卿若当然不怕, 她甚至很高兴,宋雪无这样的表现更说明了这个暗卫的不凡之处。 她如今最缺的就是人才, 一个都不能放过。 祝卿若笑道:“将军说笑了,将军自己也曾说过,一诺千金。我相信以将军的为人, 应下的事, 绝对不会反悔。至于将军所说的情况,我相信将军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宋雪无迫人的视线落在祝卿若的脸上,身上杀神般的气势全部显现, 直冲向对面身材单薄的女子。 祝卿若面对这样的威仪,始终不为所动,她举着手中的玉佩,嘴角含笑,“将军?” 宋雪无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蓦然大笑出声,伸手接过被递到眼前的玉佩,手指不经意划过女子温软的手掌,带起一阵涟漪。 宋雪无忽略心中忽起的痒意,朝亭外唤了一声,“聂蛮。” 祝卿若只觉眼前闪过一道黑影,定睛一看,亭中忽然多出一个人来。 “将军!” 聂蛮对宋雪无行礼。 宋雪无看也没看他,目光全然落在祝卿若身上,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物。 “以后你就跟着祝小姐,奉她为主,这辈子唯她是从。”他向下方的人下了最后一道命令。 聂蛮没有任何犹豫,“是!” 接着,他便起身走到祝卿若身后,完全将自己当成了眼前女子的属下。 祝卿若开心之下还没有忘掉宋雪无刚刚的话,她看向宋雪无,“将军...您刚刚所说的他的秘辛...” 宋雪无笑道:“你竟还记着这句话。” 祝卿若温和道:“既然他已经是我的人,自然要帮他解决掉后顾之忧。” 站在祝卿若身后的聂蛮愣了一愣,很快又恢复成不言不语的样子。 宋雪无欣赏地看着眼前的人,“刚刚只是为了吓一吓你,聂蛮是我属官,不是奴仆,我也并没有捏着他的什么命脉。” 祝卿若了然点头,“原来如此...” 宋雪无看了看祝卿若身后的聂蛮,“你只选了一个,剩下的我让他们出来任你选。” 祝卿若摇头道:“不必麻烦将军。” 她偏头对身后聂蛮道:“你叫聂蛮?哪两个字?” 聂蛮垂首,“双耳聂,野蛮的蛮。” “聂、蛮。”祝卿若的舌尖绕着这两个字,“好,我记住了。” “聂蛮,你去挑六个暗卫来,不必问我,你随意选便好。”祝卿若说着又看向宋雪无,“将军,可否?” 宋雪无略一挑眉,道:“自然。” 聂蛮点头应下,很快就消失在二人眼前。 祝卿若冲宋雪无行了一礼,“多谢宋将军。” 宋雪无道:“不必如此,我早已许下承诺,自然不会轻易收回。” 祝卿若冲宋雪无感激一笑。 她总算能有保护自己的能力了。 宋雪无看出了祝卿若眼底真诚的感谢之意,莫名有些不敢再看,他道:“你让聂蛮去挑,恐怕我的暗卫精英都要被你调走了。” 聂蛮是他手下第一人,自然知道挑哪些人最适合祝卿若。 如今他奉祝卿若为主,也会全心全意为祝卿若考虑。 祝卿若仍然含着感激的神色,“深谢将军大德。” 宋雪无原本是想转移祝卿若的注意,不要再用那样的眼神看他,没想到他换了个话题仍然引得她感激。 宋雪无面对这样的眼神无所适从,视线四处乱飘,最终定在亭外的鹅毛大雪上。 “烦君白雪句,岁晏若为情。” “如今既是岁晏,山间门亦有白雪,还正好解释了名字的由来,祝小姐好文采。”他夸赞着祝卿若。 祝卿若对这忽然转换的话题愣了一愣,温声道:“将军亦是大才,若将军没有理解,我就算文采再好,也不能在此处见到将军您。” 宋雪无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喜欢夸人的人,他面对的女子大多是舞刀弄棒,大大咧咧之人,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女子。 看似柔弱可欺,实则外柔内刚,面对想要的东西会奋力去争取,眼神坚定有神。 长的一副柔柔弱弱的模样,性情却坚毅执着。 宋雪无也不是没有过女人,他十年前曾娶过一门亲,只是妻子体弱,生下遇辞没多久就亡故了,之后他虽然对男女之情无甚在乎,但也不是不懂情爱是什么。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心底那一抹悸动是什么,可就是因为知道,才要按捺住那道念头。 她是别人的妻子。 随便一个有道德的人都不会去觊觎别人的妻子,即便那人要和离,她现在也还担着别人妻子的称号。 宋雪无这样告诉自己。 只是一个稍微有好感的人,这没什么,以后还遇到别的。 宋雪无压下心中躁动,恢复成平时拒人千里之外的威严模样。 祝卿若对宋雪无突然的态度转变不解其意,但也没有再靠近他。 二人就这样静静地等在亭子里,直到大雪将亭子前的平底覆盖上一层白被,聂蛮终于带着六位着黑衣的暗卫回来了。 宋雪无因为练武,感知极为敏锐,他明显听到身旁的人长松了一口气。 这让他脸色更加难看。 直到祝卿若对他行拜别礼,“今日多谢将军赠暗卫之举,望将军如花似叶,岁岁年年,共占春风。” 说完,祝卿若便转身离了亭子,带着一众暗卫往自家马车方向行去。 空谷之地,只有雪花偶尔飘进亭中,落在宋雪无的肩膀上。 他垂首轻吟,“如花似叶,岁岁年年,共占春风...” 愿你我情谊如花与叶相伴,岁岁年年,同享春风福泽。 他紧紧皱着眉头。 这祝卿若竟然当着众人的面向他示爱? 就算她准备要与慕如归和离,也不该在她还是慕家人的时候当众对他表达钦慕之意。 宋雪无咬牙斥责祝卿若的行为轻浮,耳尖却悄悄爬上薄红。 若祝卿若知道自己这句话让宋雪无误会至此,一定会喊一声“冤枉”。 她只是随便想了一句祝贺新春的贺词而已,正好刚得了岁岁和年年二人,顺嘴就说了出来。 愿君如枝头花叶,岁岁年年沐春风。 此情此景,听到的人应该都只会想到是新年贺词,谁会往示爱方向想?? . “你说国师夫人走了?”对于护龙卫传来的这个消息,卫燃脸上有着奇怪与怀疑。 “是。”一个沉默寡言的护龙卫站于书桌前。 “为什么?”卫燃皱起眉。 护龙卫道:“听说是要去养病。” 卫燃心中不解,“国师府不能养病吗?为什么要跑去云州?” “传来的消息称,国师夫人与国师之间门发生了龃龉,国师夫人一气之下说要回云州,国师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答应了。”护龙卫回话一板一眼,御案前的小皇帝早已习以为常。 卫燃扯起一道无甚情绪的笑来,这个慕如归的别扭性格,注定了要追妻火葬场。 “他们发生了什么?”他问道。 护龙卫摇头,“不知。当时只有他们二人在房间门内,暗卫不曾听见具体内容。” 卫燃微微挑眉,“悄悄话?” 护龙卫颔首。 祝卿若说了什么?让慕如归连她的身体也不顾,轻易便同意了她要去云州养病的浑话? 卫燃又想起那天晚上在他面前侃侃而谈的人,也对,她即使是病弱也能说出一番大道理来,让他险些失了分寸,何况是慕如归那等不善与人打交道的孤高之人。 他偏头牵出一道难以察觉的浅淡笑意来。 “属下本以为国师夫人那么爱国师,二人就算有龃龉,应当很快便能和好。所以国师夫人说要去云州的时候只当她是在说气话,没有立刻将消息传给陛下,只是没想到的是,国师夫人竟然第二日就收好行李离开了上京。” 护龙卫说完这话微微抬头觑了一眼卫燃的脸色,在发现陛下脸色不对时立刻跪了下来。 “属下有罪,请陛下责罚。” 卫燃脸上没了刚才的笑意,在听到护龙卫的话时他心中涌出莫名的烦闷,但又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他斜睨了下方的人一眼,“自去领十鞭。” 护龙卫心底松了一口气,“谢陛下!” 卫燃没什么反应,护龙卫自觉起身准备离开,在即将走出去的时候,他想起了什么,又转身走了回来。 “陛下,还有一事。” 卫燃抬眸看了他一眼。 护龙卫一本正经道:“国师夫人业已离开上京,先前派去的护龙卫还在国师府中,是让他们追上去保护国师夫人周全?还是留在国师府中继续监察国师的一举一动?” 卫燃冷笑一声,“人家夫妻俩关系好,还用得着我派人保护她?” 他不耐地拉平唇角,“都叫回来!” 护龙卫点头,“是!” 卫燃抬头看了护龙卫一眼,声音没什么调子,“二十鞭。” 护龙卫错愕抬眼,正好撞进卫燃略显不耐烦的眼睛里,他咽了咽口水,“是...” “属下告退...” 卫燃没再理他。 护龙卫自觉离开了。 殿中只剩卫燃一个人,明明安静无比,他脑中却始终有一道温和柔弱的声音。 卫燃勉力挥开心头躁动,将注意力收了回来。 祝卿若离开上京,去云州养病,慕如归那边的进度可以再加快一点,等慕如归的好感达到一定高度之后,他就可以开始靠近佛子和暗卫了。 暗卫尚未回京,那就只剩一个佛子... 要想与佛子套近乎,他该多了解些佛经。 卫燃这样想着,从旁边书墙标注的佛经分类中抽出一本来。 《佛说骂意经》。 他随意翻开,正好看见一句“作百佛寺,不如活一人。活十方天下人,不如守意一日。人得好意,其福难量。” 作百佛寺,不如活一人... 卫燃眼神有些涣散。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这是数千条人命。” “对于陛下而言,人命是什么?” “......” 卫燃迅速地合上手中的佛经,将其丢到桌面另一端,眼不见为净。 天色已晚,反正佛经也看不了了,他干脆脱掉外裳上床睡觉。 卫燃合上眼睛。 眼前出现女子阖目仰首,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 脸颊微微泛起痒意,仿佛她的发丝真的抚过他侧脸。 卫燃猛地睁开眼,支起身子坐在床上。 昏暗地殿中只有浅浅的月光洒落,刚好照亮了床上的月白锦被。 他定定地看着他垂落在锦被上的手指。 良久,殿中响起一声低骂。 29 第 29 章 一更 —路舟车劳顿, 一直到正月初十,祝卿若一行人才到达云州。 在路上的时候,祝卿若给暗卫都重新取了名字,以七星为名, 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 聂蛮也领了一个新名字——玉衡。 为七星最亮之星, 意为领导者。 晓晓并不知道这些人是哪里来的, 只当是祝卿若从哪来买来了几个护卫,正好她们来云州没带几个人, 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 就把玉衡他们当侍卫用。 玉衡几人也接受良好,并没有出现什么排外害怕的情况。 而岁岁和年年本就是新来的,以为他们本来就是国师府的人, 只是来晚了半日。 祝卿若见此也就歇了解释的打算,就让她们这么误会下去也不错。 祝卿若将晓晓几人安顿在云州, 留下天枢和天璇保护他们周全,自己带着玉衡和剩下的人继续赶路。 晓晓和岁岁只听祝卿若的,面对祝卿若的吩咐没有半点疑惑,只叫她保护好自己的安全。 而玉衡几人,本已经奉她为主,对她的吩咐也不会有任何异议。 只是在路越走越偏后,在—次下车休息时,玉衡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主子,我们到底要去哪?” 此时的祝卿若带着厚厚的围脖拦住了光洁的脖子,还用特质的泥土堵住了耳洞, 眉毛也描粗几分。 她本就不矮,看上去就是—个稍显瘦弱的男子。 她偏头对几人道:“以后就叫我公子。” 玉衡几人纷纷点头应下。 祝卿若看着铺在石头上的地图,手指顺着马车行进的路线划了过去, 最终定在他们此行的目的地上。 玉衡探头看向地图上的标记。 在看到祝卿若手指的地方时,目光有一瞬间的涣散,随即抬眸看向那扮作公子装扮的人。 最为活泼的开阳没有看到玉衡眼中惊色,出声问道:“公子,我们这是要去哪?” 祝卿若声音浅淡,张口吐出二字,却好似来自天外,令几人都浑身—震。 “景州。” 几名暗卫都面面相觑,唯有玉衡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他从前是宋雪无的属官,许多消息都经过他传给宋雪无,在他们随同祝卿若离开上京的前几日就有探子回禀了景州如今的情况—一疫病肆虐,城池将乱。 当时国公爷正忙着搜寻凶手,没有余力去管景州的事。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朝中其他官员对此事都没有什么反应,仍然照常上下朝,仿佛对景州的事毫不知晓。 玉衡曾有过片刻的怀疑,但还没来得及探查就换了个主子,这让他险些忘了还有景州这遭事。 玉衡跟着祝卿若一路行走,发现她的目的地不是云州,而是离云州隔着一座城的景州。 现在想来,她一早就打算去景州,向镇国公要来他们,不仅仅是为了保护她和她的丫鬟们,而是要他们充当她的护卫,闯一闯景州。 只是... 她一个柔弱女子,去兵乱的景州做什么? 玉衡困惑地看了那扮作男装的人—眼,这一眼令他发现了怪异之处。 ‘他’正认真地查看铺在石上的地图,纤长手指规律地敲打着石壁,即便温白脸颊有意抹黑,看上去也比旁人俊俏。‘他’的脸上不见任何紧张,反而在囊括九州的地图旁,有一种以天下为棋的操纵感。 玉衡心头一紧,他记得,在上京城郊,长柳亭中,这人分明还是—副柔弱温和的模样。 是何时起,有了这—身上位者的气质? 玉衡想不通。 心底也隐隐涌出些对被美色迷的头脑发热的前主子的嘲笑。 那日镇国公的表现,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对这位国师夫人的好感不浅。 恐怕他现在还不知晓让他—见钟情之人的真面目。 玉衡垂眸遮住唇角的嘲笑。 在他想象着镇国公得知这件事时的糗样时,主位上的人忽然开口,“天权。” 被叫到的天权有瞬间的茫然,随即迅速抱拳回应,“属下在。” 其他几人都看过去,只见白衣锦袍的公子的目光落在那垂首行礼的人身上。 “你的性子稳重,我有件很重要的事要交给你。” 天权应声,“公子请吩咐。” 祝卿若的手指从景州的地标上移开,顺着路线划到距景州不远的几座城镇。 “我要你去江宜郡、秦方郡、洛河县,还有云都县,收来足够多的药材。”她递给天权一个药方,“上面的所有药材我都要,每—种都要收到足够多的量。” 天权接过那折好的药方,应的非常爽快,“是!” 祝卿若偏头,将视线投注在先前开口问她要去哪的开阳身上,“开阳。” 被突然点名的开阳眼睛微睁,忙点头,“公子我在!” 祝卿若勾起一抹浅笑,“你性子开朗,容易和人打交道,我也有—件事要交给你去办。” 开阳笑的灿烂,“公子吩咐就是!” 祝卿若起身朝他勾手,“你随我过来。” 开阳跟了上去,二人—同上了马车,祝卿若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开阳圆圆的眼睛睁得更大,听完后脸上有几分奇怪,但还是点头应了下来,“好,我这就去。” 祝卿若对他笑了笑,从—旁的屉子中拿出—个小包袱,径直扔进开阳怀里。 “将这个拿去,会对你有帮助。” 开阳被砸个正着,听到祝卿若的话后,下意识颠了颠怀里的包袱,很快就明白了祝卿若的意思,他眼睛都亮了起来。 “多谢公子!—定不辜负您的期望!” 开阳其实也才十六岁,祝卿若看他就像看待弟弟一般,对他回以温和—笑,又得到了—个大大的笑容。 二人又回到篝火边,其他人不知道公子给开阳说了什么,只看着开阳脸上的笑心中疑惑不已。 玉衡对这位新主子有几分敬佩,不过数日,就已经完全摸透了他们这几人的性子,甚至能按照他们的行事风格分配任务。 天枢和天璇长相威严武功不凡,留在云州保护晓晓几人最为合适,也能让公子没有后顾之忧。 天权沉默寡言,但做事—丝不苟,把收集药材之事交给他最好不过。 玉衡对那张药方是哪里来的也有几分了然,只是不知公子给开阳的任务是什么,看上去需要和人打交道,不然她不会让性子最活泼的开阳去。 这让玉衡对这个新主子更敬重几分,从前只是将她当做需要保护的柔弱女子,如今看来,他们只要安心等待她吩咐就好。 祝卿若说道:“等过了这个镇子,你们就下车,分头行动。” 她看向沉默的天权,“后面那辆马车上有足够多的银钱,应该够你买下足量的药材。” 祝卿若身上有祝家八成家业,这—世的娘亲出身商户,挣钱能力非凡,在爹爹的护佑下,身家几乎能买下一座城池。 所以当初就算是只有两成,也让祝家的亲戚们发了一笔大财,答应了慕老大人不再来打扰她。 慕如归也不会动用她的嫁妆,在国师府她没机会用,所以她如今最不缺的就是钱。 说起来,她已许久不曾去外祖家探访了,上一次见到外祖家的人还是在她嫁给慕如归那日,距今也有近四年之久了。 外祖家扎根于商贸繁盛的淮阳,虽也临近淮水,但因淮阳堤坝稳固,所以此次大水不曾受灾。 上辈子祝家因她全族流放,外祖家因为是商户,家大业大,在淮阳多有善名,所以免于流放,改为抄家产充公。 饶是如此,已经足够祝卿若懊悔。 外祖一族世代经商,过惯了富贵日子,却因为上位者的一句话,积攒数代的钱财便尽数冲入国库,瞬间一贫如洗,再不复从前富贵光景。 外祖年事已高,也不知在经历这番事后状况如何,上辈子她死在流放途中,对他们的情况完全不明。 先是抄家清算,再是她的死讯,想来,下场也不会多好。 祝卿若敛下眸中感伤的情绪,覆上一道凛冽的光,这一次,她一定不会再让外祖一族遭受此等磨难。 淮阳与景州毗邻两岸,与云州也不远,坐马车只五日路程,有机会倒是可以往外祖家走上一遭。 还有祝家... 虽然他们某些人在她爹娘死后意欲争夺财产,有狼心狗肺之嫌,但罪不至死,实在没有理由被她连累至全族流放的地步。 她还记得祝家有几位长辈确实是好人,只是没办法反抗族中的意思,只能在别人分她爹娘的遗产时闭口不言,不愿做那等小人之举。 在拿到两成家业后,祝家人十几年间也不曾再来打扰她。 虽说确实是亲情凉薄,但他们也不至于被流放。 所以当初在流放途中,她对他们多有歉疚,在发现匪徒是冲着她来的时候,她当机立断引走了所有匪徒,给他们留下一条生路。 这辈子她尚未连累他们流放,各自安好,互不来往就是最好的结局。 只要她扳倒了小皇帝,就不会再出现上辈子一样的结局,无论是外祖文家,还是上京祝家,都绝对不会再重蹈覆辙。 这样的想法在祝卿若脑中绕了一圈,随即被她记在心中。 她想到了什么,又补充道:“若有人强抢,我要你先护住自己。” 说着,她的目光环视一周,“你们都要记好了,无论什么,都没有自己的性命重要。” 这话一出,不仅天权愣住了,连玉衡都有些怔然。 他们身为暗卫,只要主子吩咐,就算是死,也要先完成任务。 这是他们还在训练时,首领死死刻在他们脑子里的话。 如今有一人,她跟他们说,性命最重要。 这让这几位职业暗卫都沉默下来。 唯有年纪小的开阳接受良好,他只知道主子的吩咐是一定要遵守的,所以此时对祝卿若笑得灿烂,“多谢公子!开阳一定留着命回来见您!” 祝卿若对他笑了笑,视线移到其他人身上。 其余的人都有些不解,面面相觑,都不知该怎么回应,最后还是玉衡先应下,“属下遵命!” 其他三人听见玉衡都说话了,也抱拳行礼,“属下遵命!” 她没有再多说什么,信任是需要培养的,他们现在只是半路主仆,能听她的就已经很不错了。 所以祝卿若点到为止。 在过了这个镇子之后,祝卿若身边就只剩下三人,玉衡、天玑与摇光。 他们的武功都是一等一的,不然也不会被玉衡选中成为同伴,所以在看见景州主城的城门时,祝卿若稳住了心中动荡。 如今她并不是孤身一人,没什么好怕的,再可怖也没有噩梦般的前世可怕。 这样想着,祝卿若心中那本就不多的不安渐渐消失。 她放下窗边布幔,端坐于马车中,闭目养神。 景州并没有封闭城门,因为他们需要向外界求援,所以常常派人去附近城镇购买物资。 但非常现实的是,受灾的景州没有封城,其他不曾受灾的城镇却紧闭城门,不愿与他们往来。 所以他们只能一次又一次派人往更远的地方去,钱财没少给,带回来的东西却寥寥无几。 这些想法在祝卿若脑子里转了一圈,等他们进城门时,被守城门的将士叫住,才让祝卿若缓缓睁开眼眸。 “你们是哪里来的?不知道景州如今受灾了吗?怎么还往景州城中跑?” 那小兵语气惊奇,仿佛看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玉衡的声音响起,“这位官爷,我家主人是来探亲的,听闻景州发了大水,担心不已,日夜奔波才赶到景州。我家姑奶奶还不知道情况如何了,请您通融通融,让我们进去。” 说着,他往那个小兵手里塞了一块银子,希望他能放他们进去。 那小兵掂量着分量不轻的银子,脸上都是无奈:“这年头,有银子也买不到东西了。” “唉,算了,你们进去吧。”他叹了口气,挥手让人将拦路的栅栏搬开。 玉衡冲他感激一笑,“多谢官爷。” 说完,他便让驾车的天玑继续往前去,天玑点点头,挥了一下马鞭,马车又开始动了起来。 在他们就要进城门前,那个小兵唤道:“进城了别去城南!直接往东边去!” 也不管他们听没听见,又低头嘟囔着,“这有什么好提醒的,他们也进不了城南啊。” 这话被马车内的祝卿若听个正着,她平静无波的眼眸微微闪烁,朝门外低声说了一句话。 “往城南方向慢慢靠近。” 玉衡耳力极佳,小声应道:“是。” 祝卿若说完,很快敛下情绪,成了一位病弱的贵公子。 马车沿着石板路一路向前,路上没什么摊贩,偶尔经过的人也是面容憔悴,浑身透着一股绝望之感。 越往南边人越少,到了尽头,几乎已经看不见人。 祝卿若掀开布幔一直观察着,直到一直到了路的尽头,她看见远处有一个路口被麻袋木头封住,只留有一个五六岁小孩可以进出的洞口,洞口也被东西堵着,从里头推不开。 祝卿若抬头看了看天。 未时初。 正好是午饭的时候。 有一队士兵装扮的人带着几个大桶往那个洞口处缓缓走去,想来应该是分发今日口粮的。 祝卿若注意到他们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厚厚的棉布,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面,浑身穿的严严实实,没有一丝缝隙。 看来这个景州的新首领还懂得几分防护的道理。 就在她思索着该如何见到这位新首领时,有人叫住了他们。 “你们是从哪里来的?不知道城南不让进吗?” 30 第 30 章 二更 玉衡跳下马车, 扬声歉意道:“不好意思,我们刚进城, 不清楚城中方位, 只一味跟着大道走,不小心闯进来了,非常抱歉,我们这就走!” 说话那人听了这话后露在外面的眉头紧紧皱起, “刚进城的?现在还有人会来景州?” 玉衡把刚刚在城门口说的话又说了一遍, 那位士兵打扮的人眉头迟迟没有松懈下来。 他打量着整辆马车, 最后回头朝还在等着他的一队兵卒吩咐了一声, “你们去发口粮,我把他们送到城东去, 免得又多几个死人。” 那些兵卒应下, 拖着几个大桶继续往洞口处去。 玉衡冲眼前这位士兵露出惊喜的神情, “太感谢您了, 不然我们还不知道要在这城中逛到什么时候。” 他拍了拍马车外的位置, “大哥上来坐, 马力总比人快些, 我们也不能耽误你的时间。” 那人也没推脱, 双手一撑就上了车,和玉衡分别坐在驾车的天玑两侧,祝卿若这辆马车足够大, 三个人并排坐着也不拥挤。 那士兵让天玑调转车头, 随即指了个方向, 扬声道:“往这边走,一直往前。” 天玑只点点头,没有说话, 仍然沉默地架着马车。 那士兵古怪地看了天玑一眼,但也没有多说什么。 玉衡扬声跟士兵搭话,偏头靠近道:“这位大哥怎么称呼?” 那汉子声音雄厚,沉声道:“我叫刘庄,叫我老刘就行。” 玉衡了然点头,道:“原来是刘大哥,小弟叫玉衡,玉石的玉,平衡的衡,你随意叫。” 刘庄瞟了玉衡一眼,有些惊讶,“你这名字起的还怪有文化的。” 玉衡笑道:“是我家公子取的,我没读过什么书,可取不了这么好的名字。” 公子? 刘庄闻言,扭头往马车内看去,马车行进时的风时不时刮起门帘,正好扬起一道缝隙,令刘庄看见了里头的人。 他的视线落在里头闭目养神的白衣公子身上,那人气度非凡,华贵狐裘裹在身上,没有压住‘他’任何风华,反倒成了‘他’的陪衬,愈显气质非凡脱俗,看清‘他’的长相时,刘庄瞪大了眼睛,呼吸下意识变轻了许多,像是害怕惊动天上人。 就在这时,马车里另外一人投之以冷冽目光,忽然出声道:“再看就戳瞎你的眼睛。” 刘庄被这人盯得浑身一激灵,瞬间扭回身不敢再看。 目睹一切的玉衡仍然笑眯眯地看着前面,只眼底透出几分寒光,很快就消失不见。 刘庄仍然没能从刚刚那道眼神中抽身,对着玉衡小声道:“你家公子怪好看哩。” 想了想,又补充道:“你家侍卫...怪凶哩。” 玉衡但笑不语。 刘庄也觉得刚刚的举动不太礼貌,但又舍不下面子道歉,只得僵硬地直视前方。 气氛一时之间有些凝滞。 马车内,祝卿若缓缓睁开眼,摇光第一时间转过脸看她,“公子?” 祝卿若冲他安抚一笑,微微摇头,示意自己无妨。 摇光放下心来,继续放低自己的存在感,安静地守在一旁。 坐在马车外的刘庄觉得自己刚刚有些失了礼数,心中总有些不好意思,抓耳挠腮地想要说些什么。 玉衡余光注意到刘庄的动作,眸光闪烁,开口道:“刘大哥脸上的是什么?” 刘庄正要找机会开口说话,玉衡正好给了他这个机会,他眼中闪现出几分激动,朗声道:“哦?你说这个啊?” 他将自己脸上的面罩拉下来,“这是我们首领让我们带的,说是可以防瘟病,我们每个在城南巡守的士兵都有这个东西,你别说,还挺好用的。” 他见玉衡对面罩感兴趣,“你要吗?我这个给你,我再去领一个。” 玉衡没有接,“不用了刘大哥,我不是巡守的士兵,我不用这个,你自己留着吧。” “不过...”玉衡脸上出现几分不解,“这城南到底是怎么了?为何要把路封死?还日日都要人巡守?” 刘庄听到玉衡的问题后脸色沉了下来,他将面罩又戴回了脸上,缓慢的动作颇有些沉重的意味,“你们其实不该来景州的。” “你家公子担心姑姑所以来景州探亲,应该也知道几个月前景州发了大水,周围城镇都不肯接纳景州的百姓。实在活不下去的就拖家带口,去了上京。剩下的都是家里还有些底子,能勉强过活的人家。原本以为等到水退了,我们就能重新恢复之前的生活,可没想到的是,水退了之后,开始有人发热浑身红痛。” 刘庄低着脑袋,想到这个就浑身萎靡不振,“一开始也没什么人注意,只以为是生病了,后来病症相同的人越来越多,大家这才意识到不对,只是发病的人数不小,已经到了难以控制的地步。首领没办法,只能将城南封住,将所有发病的人都带到那里去,每日从洞口分发一次粮食,如此,才护住了景州其他百姓的命。” 刘庄的声音不算小,马车里的祝卿若也听的清清楚楚,她思索着刘庄口中的首领下的几道令。 封闭城南、按人口分发粮食、巡守卫兵都要戴面罩... 若不是刚刚刘庄下意识要把面罩给玉衡,她猜测那个首领也没有跟他们强调过面罩不可反复用的事。这不符合现代人的防护思想,祝卿若险些就要以为这个首领是从现代来的了。 不过虽然这人做法粗糙,但在这里已经算得上是有远见了。 祝卿若的指尖轻轻敲击着木桌面,这是她陷入思索的表现。 摇光抬头看了她一眼,又垂下脑袋继续静坐。 玉衡听到刘庄的话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刘大哥口中说的...首领,是景州州牧吗?” 刘庄摇头,嘲讽道:“那州牧一早就跑了,哪还等得到现在?我说的首领,是李兆其李大人,说是大人也不对,他原本只是大青村的一个农夫,因为为人讲义气,在当地颇为有几分面子。在大水过境后,联合几个村的村民一起重建家园,后来瘟病肆虐,景州城内乱糟糟的。他带着新建村庄里的青壮年占领了州牧府,几条命令下来,稳住了景州内的百姓,大家也都尊敬他,称他一声首领。” 玉衡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那这位李首领当真是个厉害的人,能让景州城内的人都信任他。” 马车内的祝卿若眉头微皱,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以农夫之身占据整个景州,且没有大得让人甘心臣服的功劳,恐怕下面不服他的人有很多。 仿佛听到了祝卿若心声一般,刘庄叹气道:“哪能啊。” “李首领虽然是个不错的人,但还是有很多人不服他,城东的富商们表面上个个都恭敬的很,闹事的每次都有他们,我们首领烦不胜烦。” 刘庄看起来非常推崇这个李兆其,话里话外都是对那些不尊重首领的人的抨击。 祝卿若开始对这个李兆其生出几分好奇,能只靠人格魅力就收获这么多簇拥,定然是个不平凡的人。 若不是后来惹上了瘟病,一定会成为一个乱世中的大人物。 玉衡正要开口再问几句,忽然听得一阵嘈杂,他们往声音来源处望去。 只见前方是一个开阔的比武台,台下聚集了许多百姓,台上有人在大声宣讲着什么,惹得台下众人连连应声。 刘庄见此脸色都黑了,“他奶奶的,又来了,这些人没完没了了还。” 说着就跳下马车,冲玉衡道:“抱歉了玉兄弟,我这边有点急事,你们就顺着这条道往前走,到第二个路口转弯进去就能找到住的地方。咱们回见啊!” 说完也不等玉衡反应,大步流星地走到那比武台前。 玉衡张口要说什么,马车中传来一道温润的声音,“玉衡。” 玉衡随即不再掩饰,恢复了闭口不言的本性,安静地坐在马车上,看着不远处的闹剧。 祝卿若掀开窗边缦帘,将视线落在那比武台上。 台上的人看上去不到三十岁的样子,布衣青袍,发冠整齐,瞧着像是一个读书人。 他面色发红,看上去非常激动,“诸位,那李兆其将病人全部关在城南一定是想将他们饿死在那里!城南那些人的今日,何尝不是我们的明日?” 这话确实不假,那李兆其将人全都封在城南,未免太过无情,难道真的要他们在里面等死吗? 有人应道:“说得不错!此举确实有伤天和,太过无情了。” “真是太无情了...”一个年轻姑娘皱着眉头,满脸担忧之色。 一个满脸皱纹的婆婆出声跟她讨论着,“没错,我每晚都听见那封死的路口有哭声。” “啊?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老婆子从不说谎骗人,确实有哭声。”那婆婆说的满脸认真,大部分的人都信了。 “居然这么可怜...我老爹还在里面...”一位黄衣布鞋的男子忽然瘫在地上大哭,周围人纷纷来安慰他。 台上的书生看见此景也是红了眼,他忍住喉头的苦涩,抬首朗声道:“一个目不识丁之人,哪里懂得治病救人的法子?竟然还舔居首领一职,简直可笑!” “对!” “说的没错!” “一个种地的,懂什么?” “说得对!” “......” 眼见情况越来越难以控制,刘庄大声斥责道:“你们都在这干什么??是要造反吗??” 他举着手里的大刀左右比划着,一时之间手无寸铁的无辜路人都闭了嘴,生怕惹上什么麻烦。 只有一人胆大地回嘴,“你是那种地的的下属,自然替他说话,难不成我们发发牢骚都不行了?” 刘庄瞪大眼,“他奶奶的,你再说一句试试?李首领是有大功德的人,你胡说什么呢?” 那人仍然嘴硬,“什么大功德的,不过就是一个种地的,几个月之前还泡在泥潭里呢,他当首领,谁服?再说了,他大字不识几个,哪里懂什么救人的法子,在这里的人,哪个没有亲戚被关在城南的?你问问他们服不服?” 他贬低李兆其的时候没什么人附和,后面说到城南的人,其他人都不免想起自己的亲人。 这时,刚刚说听到城南有哭声的老婆婆出声道:“是啊,老婆子每晚都听见那哭声,哭的让人心疼死了,老婆子大半辈子都没流过这么多眼泪。” 听到这话,原本还害怕刘庄手里的刀的百姓都变得激动起来,一言一语地开始贬低李兆其。 刘庄本就不是个会说话的人,只能梗着脖子涨红了脸在那骂人。 现场一片混乱,祝卿若却看见那个最开始贬低李兆其是种地的的人,与说日日听到哭声的婆婆对视了一眼,虽然短暂,但祝卿若却注意到了这两个人的不同之处。 看来这场闹剧,是有心人煽动的结果。 祝卿若眸中闪过种种猜测,不动声色,继续观察着台下的情况。 31 第 31 章 三更 闹剧仍在继续, 刘庄实在顶不住这么多人的语言攻势,脸上的面罩被他扯了下来,脸红脖子粗地跟别人争执着。 但他一个人怎么可能吵得过那么多人?气势一下子就弱了下来。 在别人眼里, 刘庄就代表李兆其, 刘庄都说服不了他们,就代表李兆其做的这件事确实不行,于是声音更大,说的更过分起来。 就在这时,有人远远的喊了一声“李首领到了!” 众人对李首领都有几分敬畏, 第一反应就是闭上嘴,没有继续再对着刘庄骂人。 李兆其很快就赶了过来,径直走到刘庄身边,将他肩膀上的灰尘拂去,关心道:“你没事吧?” 刘庄没骂赢他们, 面对李兆其的关心满脸通红,什么也说不出口, 半天只憋出一句“我没事。” 李兆其见他确实没有问题,终于放下心来,转身面向台前的众多百姓。 他的视线从左至右看过去,没人与他视线相接,因为心虚,都避开了他的眼睛, 闪避着目光不敢抬头。 李兆其温和道:“我知道大家对城南一事有颇多不解, 但若是我不将那些人送进城南, 恐怕如今我们所有人都会染上瘟病,这景州,就真的要成为一座死城了。” 不说还好, 一说这事就又有人开始不满,“那为何不能让他们呆在家里,不出门不就不会传染了?” 面对这样的问题,李兆其无奈摇头,“不行的,若仅仅是不见人,是控制不住疫病的传播的,他们所用过的每一样东西,都会让别人染上病。只有完全将他们与健康的人隔开,才能不让其他人染上病。” 人群中有人又道:“你都说了,只要不用病人用过的东西,自然就不会染上,那将我娘放出来,我把她好好安置在家中厢房里,我自己给她送吃食,总比呆在那全是死人的城南好!” “没错!那城南说不准已经都是死人了,我妹妹会害怕的!!” “对,把我弟弟放出来!他才七岁,他怎么照顾自己!!” “放人!!放人!!” “放人!!” “......” 毫无疑惑,李兆其的话又挑起了众人心中的怒火,他们只想要家人回来,认为哪怕是染了病,在家里总比在那城南强。 李兆其生性敦厚,也就表明了他这辈子没办法跟人跟唇枪舌剑地对骂,面对众多人的怒火,他只能耐着性子一句一句的解释。 “我爹已经进去将近十天了,是不是已经饿死在里面了!?你把我爹还给我!!” 李兆其解释道:“我每日都会按照人头数量分发口粮,并且看着他们吃完了才准他们离开,到如今,除了死于疫病的,绝对没有因为食不果腹死去的,你爹绝对没有饿死在里面,但...如果是因为疫病,我就不知道了。” 这话听得人心里一梗。 “你说分发了粮食就分发了吗?万一你是骗我们,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呢?” 李兆其也不恼,“每日的粮食都会派人运到城南堵住的路口那,通过小洞口送进去。” “你...你派人把守城南,甚至有巡防的士兵在那,我们怎么知道有没有什么小洞口?” 李兆其温和道:“若不信,我可带你去城南一探究竟,你可透过那洞口看看是否真的有很多人饿死在那。” 李兆其的话很好的安抚住了一部分真心担忧亲人的人,头脑发热的状况渐渐散去,理智开始回归,慢慢的,也就没有什么人再继续争执了。 祝卿若的视线落在那个站在最前方的男子身上,他年岁不大,约莫二十四五岁,看上去并不像旁人口中说的“泥腿子”,虽然像普通农夫一样憨厚老实,但更有一种温和气质在身上,令人觉得此人很好亲近。 但光是好亲近只能让人暂时相信他,却没办法让所有人都信服他。 另外一部分本就心有杂念的人见局势就要被李兆其扭转过来,又开始挑火。 “你现在是首领,你当然说什么都行,如果你只是在我们去看的时候分发粮食,其余时候完全不管,我们这些人又没办法靠近城南,也没办法天天去看啊!”一个穿着布衣长袍的人开口反驳。 “没错!就算你是首领,也不能想怎样就怎样吧?而且就算是给了粮食又能如何?你能救他们吗?你家人又不在里面,你当然不急,就等着看我们的笑话是吗?”有人附和道。 此话一处,所有人都看向李兆其,等着听他的回答。 李兆其喉头一紧,他的家里没有一人染上疫病,自然也就没有进城南。 可如今该怎么说?说他的家人幸运都没染病?恐怕没有一个人会信他,还会惹来更多不满。 骗他们,说他也有家人进去了?可这不是在诅咒他家人吗? 李兆其还在考虑如何回答,就是这一停顿,让有心人抓住了把柄。 “看看看!我就说,你这脸色分明有鬼,我就说城南之事是一场骗局,你还让我们每隔几日就上交五斤粮食,我看这粮食根本就没有到城南,分明就被你私吞了!!!”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炸开了锅,都开始怀疑李兆其是不是别有用心。 更有甚者,都开始怀疑这场疫病是不是就是李兆其下的毒,就是为了掌管景州城!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话里话外全是对李兆其的不满与怀疑,李兆其有心解释,却也无力反驳。 激动的人群一拥而上,将李兆其团团围住,刘庄奋力保护着李兆其的头,却仍然挡不住已经失去理智的众人。 就在刘庄打算唤来巡防队时,一道温和却不失气势的声音忽然从侧面传来,“李首领为景州劳心劳力,若如此还要被诟病,那恐怕景州城的人没多久就都要死绝了。” 里头的人没听见,围在外头的人却听得清清楚楚,他们转身看向声音来源处。 只见一个披着华贵狐裘的锦衣公子正噙着浅淡的笑容站在一辆马车旁边,身后站着两名高大的护卫,其中一位手里握着看起来就很利的长剑,另外一名也是眼神冰冷,直看得人浑身发抖,就连驾着马车的车夫都是一身的气势,让人不敢看。 他们不敢再看,只把视线放在说话那人身上,只见这位看起来温和的俊俏小公子对他们弯唇一笑,眉头微微挑起,做出一副见礼的样子。 虽然表情十分礼貌,但他没有任何行动,连头发丝都没有动一下。可就是这样简简单单的神情,就让人感受到说不出的清贵气质。 外围转过身来的人看出这几人不好惹,隐下喉咙里就要骂出来的话,只蹙眉粗声道:“你刚刚说那话是什么意思?” 祝卿若牵起唇角,“在下没什么意思,只是对你们现在的行为感觉有些好笑,这才出声提醒。” “好笑??” 这一声尖利的反问让在场其他人都看了过来,原本被人群包围的李兆其和刘庄也得以喘息的余地,但众人仍然站在他们旁边,令他们动弹不得,只能勉强抬头看向外面。 祝卿若见所有人都看过来,还是没有改变脸上的神情,依旧是温和的模样,一身气度却令人不敢随意折辱。 “你以为我们的家人被封死在城南是一件好笑的事?”有人难忍心中火气。 祝卿若微微摇头,“我没有笑这个,身染疫病不是他们的错,被封闭在城南也只是无奈之举,这有何好笑的?” “你的意思是,你同意李兆其的做法?”这人声音尖锐,听得人下意识蹙眉。 祝卿若却面不改色,“本该如此,不然我现在站着的土地,早就成为一座死城。” 众人哗然,纷纷指责祝卿若锦衣玉食,什么都不懂,还有的骂她狼心狗肺,若是她爹娘被关进去看她是什么反应,各种刻薄的话直冲向他,听得经历过大风大浪的玉衡都忍不住捏紧手指,强忍着心中怒火。 摇光的剑更是蠢蠢欲动。 祝卿若面对众人的指责没有一丝不耐与愤慨,脸上仍然是最初那副温润和煦的样子。 “方才我的马车误闯入城南,正好是巡防换守的时候,也就径直往那处被挡住的路口去了。对于李首领所说的每日分发粮食,确实是实话,若诸位不信,可让我的侍卫带你们前去一看,估计现在分发粮食的巡防队还未离开。” 她又补充道:“在此之前李首领并不知道你们今日这遭行动,也就没办法提前安排,所以今日你们亲眼目睹到了他们分发粮食之举,就说明之前他们一直都是在做这件事的,诸位也就不必再担心亲人饿死在里面。” 祝卿若的话回荡在看台前的空地上,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有的人意动之色浮在面上,也有的人迟疑着不敢相信。 祝卿若偏头看了玉衡一眼,玉衡心领神会,随即从她身后站了出来。 祝卿若看向不远处仍然被人群包围的李兆其,微微扬起声,道:“劳烦李首领派一人带着我的侍卫一起去,免得巡防队不认识他们,把他们拦了下来。” 刘庄先李兆其一步反应过来,高举起手,大声道:“我!我带玉兄弟去!” 随后他迅速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明明高大威猛的身体此时却无比迅捷,远离人群后,大步往城南去了。 场中众人面面相觑,都不敢先行一步,祝卿若又道:“我们今日是第一天来景州,一路上应该有人看见过,请诸位相信,我们绝对没有与李首领勾结,我今日也是第一次见到李首领。” 人群中一个确实目睹马车进城的黑脸少年想到被关在城南的妹妹,咬咬牙,迅速跟了上去。 之前在台上抨击李兆其的书生也有几分意动,看见有人去了之后,也跟了上去。 玉衡见此,抬脚往城南走去。 有了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到了最后,基本上有三分之一的人都跟着去了城南。 这些人里,大部分都是真心担忧亲人的人,还有一小部分是为了亲眼去看看李兆其是不是真的派了人分发粮食。 有一人见到这样的情形恼羞成怒,站出来斥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为李兆其说话?难道是他请来的同伙?你们真的要霸占我们景州城吗?” 祝卿若定睛一看,说话的正是方才在台下暗中挑火,还与那声称每晚都听到城南有哭声传来的婆婆眼神互通的男子。 32 第 32 章 一更 祝卿若认出了眼前人的身份, 但没有立刻戳穿他,而是反问道:“我刚才都说了,我今日方才进城, 从城门到这里一路都有人瞧见了,哪有时间认识你们李首领?” 瞧见那人脸色发沉,祝卿若挑眉道:“反倒是你,话里句句都是对李首领的贬低。方才我在马车上听得很清楚, 你仿佛对李首领的过去非常了解,连他种地时的详细经过都能说出来, 难道...与李首领是旧相识的不是我,而是你?” 她的眼中有几分调侃, 直直看向那人眼底, 波澜无痕的眼眸却叫他下意识后退一步。 此时李兆其也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他向前几步,仔细辨认着那人的脸,透过那刻意涂黑的脸颊, 认出了这人的身份。 “李方圆, 是你?” 他的声音中有几分不可置信。 随即李兆其又皱眉看他,“你不是当初发大水之后就走了吗?怎么现在又回景州了?” 李方圆个字一叫出来,众人都将目光放在了这人身上, 想到此人的姓氏跟李首领一样,而且李首领仿佛还认识他,对他方才指责李首领的行为产生几分怀疑, 难不成是二人有什么旧怨? 被叫破名字的李方圆不甘地咬咬牙, “是我又怎么样?我走到一半还是舍不得就回来啦,这有什么稀奇的?我娘染了病,被你关进城南了!我难道连气都不能生吗?” 听到这里周围的人心中怀疑去了几分, 纷纷点头,没错啊,就算是旧相识又如何?这李方圆的老娘被关进城南,与李兆其撕破脸皮也没什么奇怪的。 李兆其蹙眉,奇怪道:“你娘也病了?可我记得...进城南的人里没有啊...” 李方圆眼中闪过心虚,余光瞥向那正躲在人群里的婆婆,心虚又瞬间消失,挺起胸膛,满脸埋怨道:“那么多被你关进城南的人,你怎么可能都记得!?” “可我确实不记得...”李兆其十分不解,城南所有人员的名册他都看过,可上面没有叔母的名字啊。 “好了!!我娘还在城南,我不想听你这个沽名钓誉的人再骗人了!”李方圆脸上满是痛苦,他对周围人道:“他根本不配做这个首领,我娘是他的叔母,当初还抱过他!他居然连我娘的脸都不记得了!你简直忘恩负义!” 周围围观的人也纷纷开始抨击李兆其,直将这位秉性敦厚的新任首领说得面色通红,已经开始在脑中回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将叔母关进城南却毫不知情了。 李方圆见众人都开始指责李兆其,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但在看见李兆其与往日泥腿子模样完全不同的装扮时,眼中的得意又变成了阴狠。 祝卿若没有错过李方圆神色的变化,开口道:“若你娘被关进城南,那那位婆婆又是谁?” 她的手指径直指向人群中一个面容苍老的婆婆。 众人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有个姑娘皱眉道:“这不是刚刚跟我说话的婆婆吗?她跟这人有什么关系?” 那老婆婆脸色有些慌乱,“你别胡说,我根本就不认识他,怎么可能是他娘?” 祝卿若勾起笑来,“婆婆别急,我还没说您是他娘呢。” 老婆婆脸上慌乱更加明显,“我...我本来就不是!” 李方圆见此破口大骂道:“你这人真是多管闲事,空口白牙地就说我骗人,这是我们景州自己的事,关你一个外地人什么事??” 祝卿若面对他的讨伐也不恼,反问道:“她是不是你娘我怎么知道?我叫她只是为了问一个问题而已,没有别的意思。” 李方圆话被堵了回去,一下子也想不出怎么来回敬这人,只能憋得满脸通红。 老婆婆看见李方圆这幅气炸了的模样,眼底闪过心疼,又径直看向祝卿若,傲然道:“你要问我什么?无论你要问什么,老婆子我都不会屈服的!那李兆其就是良心叫狗吃了!那么多人都被他关到城南,丧尽天良啊!老天爷迟早会一道雷劈死你的!人在做,天在看,李兆其你就等着遭报应吧!!!” 她这一番唱念做打,外加满脸的眼泪,看得周围人心酸不已,那位先前开口认出来她的姑娘也跟着掉眼泪,甚至要来扶她。 没等她动作,祝卿若便打断了哭泣中的老婆婆,“在下只是想问问婆婆,刚刚李首领还没来的时候,婆婆说,夜夜都听见城南有人哭泣不止,那婆婆是从哪里听到的呢?” 听到祝卿若问这个问题,老婆婆脸上先是茫然一瞬,随即涌出一道鄙夷。 还以为这人要说什么,没想到就是问这个。她松懈下来,随意道:“还能在哪听到?当然是在城南听到的。” 一旁的李方圆紧紧盯着祝卿若,握紧的拳头始终不曾放下。 祝卿若了然点头,“那...婆婆说的是日夜都能听到,意思是婆婆住在城南附近吗?” 老婆婆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问,想了想没觉得哪里有问题,“没错,老婆子就住在城南附近。” 祝卿若笑了笑,没有搭话。 老婆婆被她的笑弄得心一慌,随即装腔作势地诘问道:“你笑什么?” 李方圆也看她,不知道她在笑什么。 在众人的目光下,祝卿若轻声道:“城南已经许久没有人进了,那周遭就跟死城一般,婆婆是如何住进去的?” 老婆婆擦眼泪的动作僵住,没人住? 李方圆看见她没有及时回应,连忙开口道:“你是从外地来的,你怎么知道城南没人?” 老婆婆仿佛找到了支柱,她挺了挺肩,佯装镇定道:“没错,你一个外地人,自己刚刚都说了是刚进城,从哪里知道的消息?是来唬我这个老太婆的吧?好好一个年轻人,张嘴就要污蔑我,你家中长辈是怎么教你的?老婆子要好好问问,生个儿子没□□的家伙,连我也敢骗,活该病恹恹的痨鬼样!” 摇光抽出长剑,往前一步预备杀了这个胆敢诅咒祝卿若的老婆子。 祝卿若拦住了他,目光落在明显被摇光拔剑的动作吓住的老婆婆身上,“老婆婆不必气虚,这事是不是真的,问问李首领就知道了。” 她看向不远处正凝视老婆婆的李兆其,其他人也看了过去。 李兆其被这众多目光注视着,也没慌张,点头道:“确实是这样,当初清理城南的时候周围的人都离开了,在场应该有人看见过。” 李方圆破口大骂,“你说有人看到就有人看到?我还说你是我儿子呢,你承不承认??” 李兆其的眉头紧紧皱起,他不明白李方圆为什么对他成见这么深,明明都是一家人,从前只是觉得他有些争强好胜,一场大水过去,把他脑子也带走了吗? 李方圆被他这怀疑的目光看得更加生气,“你看什么看?我是为了大家着想,这么多人都被关进城南,我骂都不能骂你几句了?” 人群中有人实在看不过眼,帮李兆其说话,“李首领说的没错,当时封城南的时候很多人都怕被染上瘟疫,周围的人就都搬走了,到现在城南周遭都没有人住。” 李方圆霎时脸色涨红,有人在窃窃私语,怀疑的目光投向那中央的婆子身上。 老婆婆被这众多目光盯着,脸上的窘迫与潮红越来越深,连皱纹都少了许多。 祝卿若看着她的脸,先是有些不解,随即眉目舒展,面露了然之色。 老婆婆被看得越来越慌张,张口解释道:“我...我的意思是我以前住在城南,现在搬走了,对,没错,现在不住城南。” 她觉得自己说的很对,用力点头试图用诚恳的动作让别人信任她。 “哦?”祝卿若又问,“那您是在哪里听到的哭声呢?” 老婆婆目光不敢与祝卿若相接,慌乱地四处乱看,下意识落在了不远处的李方圆身上,李方圆立刻移开视线,躲闪着不看她。 这反常的举动被李兆其看个正着,他不解地看了李方圆一眼,发现他极力掩饰着自己的紧张,但颤抖的手指却暴露了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李兆其觉得这事不对,再一次看向那个让他感到熟悉的老婆婆。 老婆婆见李方圆避开她的眼神,没有人帮她,她只得随意扯谎道:“是,每天经过的时候听到的,对,经过的时候,每次都能听到,哭的可伤心了,大人小孩都有,呜呜咽咽的,老婆子也跟着哭了好几回。” 她说完这话,跟着掉了几颗鳄鱼的眼泪,擦眼泪的动作挡住了她的眼神。 这回应该不会再有问题了吧? 她悄悄抬头看向那个锦衣公子,发现他正气定神闲地拨弄着狐裘上的皮毛,完全没有她想象的为难之色。 难道他真的不是李兆其那边的?只是今天正好路过好奇看看? 老婆婆不理解,只得收回眼神,继续擦眼泪。 在她以为已经蒙混过关时,却听见旁边有道年轻的声音开口道:“你之前不是这样说的。” 老婆婆闻声抬头,只见之前跟她一同哭诉李兆其行事残忍的年轻姑娘满脸忿忿,“你之前明明说的是每天晚上都能听到!” 老婆婆被这忽然来的质问搞懵了,她很快反应过来,狡辩道:“我刚又没说是什么时候听到的,每晚经过听到,没错啊。” 周围人一下子就变了脸色,刚刚还可怜这婆婆年纪大了还哭得这般伤心,如今没了怜悯之色,反倒涌起一股被欺骗的愤怒。 33 第 33 章 二更 只有老婆婆和李方圆不明白, 老婆婆还在想自己是哪句话说错了,让其他人都变了脸色。 那个姑娘仍然忿忿不平,“我们景州城早在李首领平乱之后就实行宵禁了!还说你每晚都经过城南, 简直就是个大骗子!” “她就是个骗子!” “老贼婆, 骗人都骗到我头上来了!” “连这种瞎话也能编出来骗人, 可见平日里心有多坏!” “滚出去!!” “......” 老婆婆和李方圆脸色大变, 他们前两日才回景州,晚上都没出去过,不知道如今的景州竟然开始宵禁了。 老婆婆整个人慌慌张张,觉得是自己的话说错了, 又不敢过分亲近李方圆, 怕别人认出他们是母子俩。如果被挑明了她和方圆的母子关系,那方圆刚刚骂李兆其的话就完全没理由了,方圆会被拥护李兆其的人打死的! 秉持着这样的想法, 老婆婆一味低着头, 默默承受着周围人的骂声。 李方圆也开始向后躲,试图离开这里。 但这样的想法被祝卿若打破了, 她的确不喜欢这两个煽风点火的人, 但这李方圆竟不顾自己的生母, 转身就要逃,连看都没看护佑自己的母亲一眼。 这婆婆是犯了错, 但对她儿子有这样的慈母之心, 连别人说他几句都不愿意,最后最先抛弃她的竟然是她捧在手心里的亲儿子。 这让祝卿若对这个李方圆深恶痛绝,她敛下眼底闪过的厌恶,面色平静,只仿佛不经意发现了什么, 讶然开口道:“这位婆婆脸上怎么跟脖子不一样的颜色,脸上怎么这么黑啊?” 摇光抬眸看了她一眼,似乎发现了她的不开心。然后他将视线落在就要挪到边角的李方圆身上,眼中露出几许寒光。 没人注意到摇光的小动作,因为祝卿若的话,大家都探头去看那婆子的脸。 然后就发现确实跟她的手和脖子比,脸上黑了好多,离老婆婆最近的年轻姑娘发觉了不对,扯了腰间帕子去擦她的脸。 老婆婆拼命挣扎,但那年轻姑娘好似天生神力,轻轻松松单手捏住了老婆婆的手,叫她动弹不得,然后另一只手开始擦拭刘婶子的脸。 几番动作之后,老婆婆仿佛年轻了十几岁,根本不是之前一副老迈的样子,看上去顶多四十岁,正是壮年之时。 众人都在惊叹大变活人的时候,祝卿若却将目光投注在了那单手就压制住一个常年干农活的农妇的年轻姑娘身上,眼睛亮闪闪的,仿佛看见了什么宝贝。 “叔母?”李兆其认出了刘婶子的身份,惊讶之下直接唤了出来。 叔母? 众人皱眉,那不就是之前说李首领狼心狗肺的李方圆的娘吗? “原来老婆婆是李首领的叔母,不是说被李首领关进城南了吗?怎么会在这?”祝卿若收回了视线,状似不解。 那年轻姑娘恨恨道:“这还用想吗?定是这婆子和她儿子眼馋李首领如今的权势,假扮路人煽风点火,想要我们都恨上李首领!真是恶人心肠,连自家亲戚都嫉妒!” 祝卿若抬手掩了掩唇角的笑意,这姑娘说话真是一针见血,眼光也独到。 真是不错。 众人被这姑娘一提醒,终于醒悟过来,原来刚刚都是因为这两人煽风点火! 真是该死! 大家纷纷将怒火转移到李方圆身上,左右找寻着李方圆的踪迹,却在刚刚李方圆站着的地方没找到他。 众人正迷惑着,就听得前方传来一句短促的呼喊,“摇光!” 随即是一声沉沉的倒地声,众人看向祝卿若的位置,映入眼帘的是一长身玉立的剑客将一把寒光四射的长剑纳入剑鞘之中,缓缓走回到锦衣公子的身后,而那李方圆正俯卧在地上满面惊恐地盯着自己的手指。 众人看向他的手,十指具在,只衣袖破了一道痕迹。 众人鄙夷之,只是割破他衣裳而已,看他的样子还以为把他手指割了。 只有李方圆自己知道,那侍卫是真的想把他手指割掉,若非那锦衣公子反应迅速及时叫住了他的侍卫,如今他的手指就落地了。 他屁股着地向后爬了几掌,众人这才看见地上腥黄的水渍,脸上鄙夷更甚。 李方圆丝毫不管别人的脸色,只想赶紧逃离眼前这个魔鬼一般的人。 刚刚他本来想偷偷离开,却因为那个公子叫破了他娘的伪装,众人的怒火都集中到了他身上。 他一怒之下想要狠狠捶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一顿,以他那瘦弱的身体定然承受不住,也好叫他出一出气。 谁知他刚冲上去,手都还没抬起来就被那侍卫发现了,瞬间抽出了长剑往他手臂砍过来。 幸亏那锦衣公子出口叫住了他,否则,他恐怕真的要失去自己的手,而不是一块衣料了。 就在这时,先前跟着刘庄和玉衡去了城南的人也都回来了。 只见刘庄一马当先,雄赳赳气昂昂地像一只胜利的大公鸡,满面红光地朝他们走来。 “怎么样?是真的在施粥吗?”那怪力姑娘率先发问。 刘庄接话,“当然是真的,我们首领从来不骗人!” 怪力姑娘没看他,只紧紧盯着先前第一个跟着去的黑脸少年,得到了黑脸少年肯定的回答后,她深深地松了一口气。 其他人也知道自己错怪了李首领,纷纷开始夸赞李首领菩萨心肠,年少有为。 之前去了城南的人对他们不要钱一般的夸赞有些摸不着头脑,虽说李首领这事是真的,但也没必要这么夸张吧,简直都快贴到李首领身上去了。 面对他们的提问,本就因为误会了李首领感到不好意思的人开口给他们解释了前因后果。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今日这件事是有心人煽风点火的结果。 “好啊,我说怎么你那么挑拨我,原来是因为嫉妒李首领,故意骗我说有人告诉你城南里的人在受苦!”书生的脸上都是愤恨,仿佛要吃了李方圆一般。 李方圆瑟缩地向后靠了靠,与刘婶子背贴背依偎在一起,看着倒是没了先前的张扬气势,多了几分可怜样。 书生不再看他,转头向李兆其道歉,“对不住,今日这事,是在下的错,若非我在台上造谣您,今日也不会如此。实在是对不住,李首领,我在此向您赔罪。” 说着他便弯下腰来,“对不起。” 李兆其连忙扶起他,“先生不必如此,若非今日阴差阳错解决了大家的困惑,恐怕以后景州的隐患会更加大。福祸相依,焉能说不是我的福气呢?” 书生对李兆其更加敬佩,原本以为只是不识字的莽夫,没想到说话竟如此儒雅。他脸上有着几分感激,“如果不是李首领仁义,我家老母恐怕早已魂归西天了,以后李首领的事就是我赵有云的事,绝不推脱!” “是啊,李首领仁义!” “没错,李首领年少有为,有魄力有能力,首领一职舍他其谁?” “对!李首领威武!” “李首领!” “李首领!” “......” 祝卿若站在人群后面默默地看着众多百姓簇拥李兆其的场景,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十分满意这样的情形。 摇光就在她的身后,看见祝卿若脸上的笑意时,黑眸中闪过几分不解。 “公子刚刚为何不让我教训他?” 祝卿若侧眸望了他一眼,“为何要教训他?” 摇光道:“因为他想冒犯公子。” 祝卿若转回头,“冒犯我,就要死吗?” 一旁的玉衡看了二人一眼,默默转身回了马车上。 祝卿若的声音永远都是温和的,听不出半点冷意,“你刚刚不是想砍他的手指,而是冲着他的手腕去的,你知道,在如今资源稀缺的景州,砍掉他的手腕就相当于要了他的命,可你还是做了。” “为什么?就因为他想要冒犯我吗?”她这样问他。 摇光眼中闪烁着心虚,听到祝卿若的问题后他坚定道:“是。” 祝卿若无奈笑笑,“摇光,人命是很珍贵的,犯了错不代表就要以命相抵,你可以拦下他,甚至可以揍他一顿,但只是因为他想要冒犯我就杀他,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摇光不解道:“可他污蔑别人,试图引发暴.乱推翻李兆其,是个坏人,该杀。” 祝卿若道:“那他污蔑的是我吗?想要引发暴.乱继而推翻的,是我吗?” 摇光不知道祝卿若为什么这么问,只诚实地摇头。 祝卿若见他摇头,正色道:“我们尚且不论他这般行为该不该杀,既然他污蔑的不是我,想要推翻的也不是我,那你为什么要替我杀了他呢?该动手的,是李首领。李方圆污蔑的是他,想要推翻的是他,所以有资格杀他的只有李首领,而非你我。” “没有人有资格替别人做决定。你刚刚一旦杀了他,局势瞬间会逆转,就算他们都知道李方圆不是个好人,也会对你杀了他的举动感到不满,或许会觉得你做得好,或许会觉得你残忍,也或许会觉得你多管闲事。所以我拦下了你,李方圆是生是死,都该由李兆其自己做决定,最后导致的后果是好是坏,也都需要他来承担。” “做什么样的因,就有什么样的果。旁观者,不便插手。” 祝卿若没有再开口。 摇光眼中有着迷惘与困惑。 在他的世界里,只有杀人,但现在有人告诉他,不能随便杀人。 他不懂祝卿若话里的道理,只知道,他要忠于她。 她想杀谁,他就杀谁。 34 第 34 章 三更 等李兆其安抚好百姓, 场中人员散去,始终站在马车边的祝卿若与摇光便凸显出。 李兆其眼睛亮了亮,走上前作礼道:“在下李兆其, 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祝卿若终于等到了这位李首领, 她掩下眸中愉悦之色,温声道:“文麟。文字的文, 麒麟的麟。” “文、麟,麒麟...”李兆其将这二字含在口中,随即扬唇一笑。 “看来文公子家中长辈对你期望很高啊。”李兆其有着一双狭长的丹凤眼,这样的眼睛看人时总会有些慵懒之感, 但李兆其笑起来的时候眼中满是诚恳,很容易就能获取旁人的好感。 祝卿若也是如此,她浅浅一笑,“确如李首领所言。” 她刚出生时不哭不闹,只睁着眼睛看人,努力想要认清身处的是哪个朝代,这样的行为被这辈子的父母视为聪慧之举。 爹爹常常将她抱在怀里, 唤道:“吾家麒麟儿。” 这样的温馨记忆在她脑海中始终无法忘却, 所以她给自己取了这样一个化名。 李兆其有些不解, “那为何,不取麒字呢?文麒听起来不是更魁梧一些吗?” 祝卿若还未开口解释,身后就传来一道黄莺般的清脆女声,“麟字为祥瑞之意, 寓意十分吉祥, 为何要取麒字?” 几人都看过去,发现是一位容貌姣好的女子,圆润的眼睛盯着李兆其, 等他回答她的问题。 祝卿若挑眉,是那个有着怪力的姑娘。 李兆其也认出了她,有些不好意思道:“只是有些疑问罢了,都说麒麟分两性,麒为雄,麟为雌,我只是奇怪为何不取麒字。”他又转头向祝卿若道歉,“我没有任何恶意,若冒犯了文公子,在此给文公子道歉。” 祝卿若摇头,“不至于此。” 她看了那位姑娘一眼,温声解释道:“我身子瘦弱,家中长辈取了麟字,取以反意,是长辈的殷切期盼。” 李兆其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文公子的长辈真是用心良苦。” 祝卿若微微一笑,没有再解释。 麒为雄,麟为雌。她本就是女子,为何要以麒字隐藏本身? 先前说话的姑娘挠了挠脑袋,颇有些羞涩,“李...” 二人没有听见她这细小的声音,她咬咬牙,忽然大声喊道:“李首领!” 李兆其被这突如其来的大喊吓了一跳,“啊...啊?” 祝卿若也看过去。 只见那姑娘脸色发红,一双眼直直看向李兆其,然后用力弯下腰,“对不起!” 李兆其傻眼了,伸手想扶起她,又因为对方是女子,不好直接触碰,“姑娘,你这是做什么?” 那姑娘支起身子,脸上有着后悔和庆幸,“今日我误会了李首领,从前听别人说起李首领只觉得李首领是个没有慈悲心的人,没见识没学问,不配做景州的首领。” 李兆其听到这姑娘耿直的话,脸上有着无奈。 “但今日我才知道,原来李首领不是没有慈悲心,而是囿于大局不得不这么做,不仅派人巡防,还每日都在城南施放粮食。而且李首领也不是我以为的没见识的农夫,还是有学问的,虽然也不多,但也很不错了!” 那姑娘一双眼尤其清澈,看着人的时候非常容易被她的情绪所感染,说什么别人都会觉得这姑娘真实诚。 李兆其被她小小一段话插了几刀,无奈又好笑,“我确实见识不多,学问也不好,现在能有几分文化,还是幼时趴在村头秀才书塾偷偷学的,比起文公子可差远了。” 被提及的祝卿若开口道:“只要有心,无论何时开始学习都不晚。” 那姑娘眼睛亮了,“没错!我爹爹也是这么说的!”她看向李兆其,“你要是想学,等我爹出来了,你就去找我爹,再不济,找我吴佩佩也行!我爹可说了,我虽然看着傻,学问学的可好了!” 李兆其生性温厚,此时听到李佩佩在别人面前可以算作大言不惭的话时,也只是包容地笑了笑,认真道:“若有空闲,一定前往。” 吴佩佩灿烂一笑,“那就说好啦,我家住在上北街最里头,门口有一个大灯笼,我叫吴佩佩,我爹叫吴庆年,记得来找我啊。” 说完,她便转身离开了,甚至没给李兆其反应的机会。 祝卿若看了李兆其一眼,他怔愣地望着早已没有人影的空地,眼底隐隐还残留几分茫然。 祝卿若了然一笑,也不出声打扰。 等李兆其回过神来,正好看见祝卿若打趣的眼神,他不好意思地闪避着她的目光,“文...文公子此次前来是为了寻亲?” 祝卿若颔首,“确实如此,姑姑曾在大水前到景州游玩,只是运气不好正好撞上淮水冲垮了堤坝。家里人实在担心,便派我来探寻一二。” 李兆其点点头,“原来如此。” 他想到什么,“文公子找到下榻的地方了吗?” 祝卿若摇头,“尚未找到。” 李兆其道:“那文公子不如去我那,我如今住在衙门里,没人会去那里打扰,而且房间门有很多,就当做感谢今日文公子出口相助。” 祝卿若沉吟片刻,“这?” 李兆其见此忙道:“文公子莫要推辞,今日若不是文公子,我恐怕到如今都还在百姓的包围中出不来,若不然,我恐怕日夜都要想着该如何报恩了。” 祝卿若达到目的,推辞两句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 李兆其满脸喜色,上了祝卿若的马车,带着他们往衙门去。 在马车上时,李兆其仍然在感谢祝卿若的帮助,对祝卿若大口称赞着。 “文公子虽文质彬彬,但见识胆量都属绝佳,年纪轻轻便有此胆色,实在是年少有为。” 祝卿若摇头道:“李首领不必如此夸我,我也不过只是一个无功无禄的普通人罢了,当不得李首领的夸赞。” 李兆其不满意了,“无功无禄怎么了,我前几个月不也是无功无禄,靠的就是那几分胆色,不然我也不会有今日这般地位。” 这话祝卿若不能随意附和,便只垂眸笑了笑,当做回应。 李兆其想到什么,问道:“方才在那台下,文公子是如何知道李方圆和我叔母是母子的?我看当时文公子的几个问题都不像是巧合的样子,好像一早就知道,文公子是如何认出来的?” 祝卿若解释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在人群之外纵观全局,自然能看到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比如他们二人的眼神总有不必要的交汇,那装扮成老婆婆的妇人做表情时皱纹却不跟着脸上的肌肤一起动,而且掉眼泪时偶尔会擦下几分黑色,还有那妇人对李方圆的维护之举,联系李首领的话,便能推断出二人为母子关系。” 李兆其脸上有着几分恍然,“原来如此。” “那文公子又是如何得知城南周遭没有人居住?文公子不过是偶然闯进城南,没过一会儿就出来了,为何不觉得是因为瘟疫肆虐,大家都不愿意出门,而是觉得那里本来就没有人呢?” 祝卿若神色不变,道:“当时在城南虽然只是很短的时间门,但周围寂静无比,风声瑟瑟,一点人烟都没有,在那时我心中已经有了几分怀疑。后来看见李首领派去城南的巡防队,每个人都带着厚厚的面罩,浑身都被包裹着,我便觉得,能让士兵包裹成这样巡防的首领,定不会让百姓仍然待在离病源如此近的地方。” 李兆其猝不及防被祝卿若夸赞一番,颇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我也只是听大夫说这病会从口鼻处传人,萧兄提醒我可以这样做,这才让他们都带好面罩的,又怕还有什么连大夫也不知道的,就干脆让他们把全身都包住了。” 萧兄? 祝卿若心中记下这个名字,道:“原来如此。” 李兆其觉得眼前的人实在是聪明,想起什么,道:“那宵禁这事,文公子也是猜到的?” 祝卿若笑了,“我又不是神人,怎么可能什么都知道。这事确实是偶然,正好诈出那妇人的谎话来,这还要多亏了刚刚的佩佩姑娘,若非她出声驳斥,我也不会如此轻松。” 听到佩佩姑娘,李兆其想到那女子清澈的双眸,有些失神,很快就又回过神来,“就算是偶然,那也得是文公子这般聪慧机警的人才能这么快就反应过来,从那么多人口中迅速找出有用的消息,这就已经是非常了不得了。” 他看向对面的锦衣公子,眼神中异彩涟涟,若是能得到文麟相助,那他定能稳住景州城中剩余百姓的心。 原本只是想要报答祝卿若帮他脱离困境的李兆其,决心一定要招揽此人。 抱着这样的想法,李兆其的眼神越发真挚,仿佛在看一个不可多得的宝贝。 靠近帘幕的摇光将剑抱在怀里,不眨眼地盯着李兆其,只要他有任何出格的动作,就扑上去砍了他。 祝卿若似有所觉,斜斜望了他一眼,摇光瞬间门没了刚刚的气势,低头抱紧了自己的剑。 见摇光收了杀意,祝卿若这才松了口气。 她隐蔽地打量了一番李兆其,大致明白了他如今是什么想法。 她收回视线,安静的坐在座位上,现在只要等着他开口就好。 说得越多,越容易招惹怀疑。 祝卿若不再开口搭话。 李兆其眼见面前一个可以帮他稳固景州的良才,却不知道如何开口,若不是还保持着自己首领的威仪,他就要上手抓脑袋了。 马车停在了衙门门口。 李兆其一路都没想好该怎么邀请祝卿若留下来,干脆暂时忘记这事,热情的招呼祝卿若进去。 站在门口的卫兵上前道:“首领,萧先生回来了,正在厅堂等您。” 李兆其眼睛亮起来,“他回来了?” 他转身朝正打量朱红大门的祝卿若道:“走,我给你介绍一个人,他也是一个极有能力的人,武功高强,谋略也极佳,你二人定会相见如故。” 祝卿若来了兴趣,“哦?这般厉害的人物,那我确实不该错过。” 李兆其脸上笑意不止,“就该如此!” “走!我们一同前去。” “可。” 二人往会客厅走去。 祝卿若让玉衡与天玑跟着衙门的仆从先去整理住所,现在她身后只带着摇光一人。 祝卿若落后李兆其几步,行走间门打量着从前的衙门,如今李兆其的住所。与普通的衙门并没有什么不同,外头是升堂办事的大堂,李兆其带着她绕过大堂往里走,沿着石子路往里便是分叉口,大约有四五个院落,门口都有卫兵把守。 祝卿若看见守在院门口那带着刀剑的卫兵时,眼中闪过几丝怪异。 这样精密的巡守布防,以李兆其如今的见识能力,不像是能想到且实施到位的样子。 看来,他们刚刚说的萧先生,确实是能人。 祝卿若隐下心中想法,跟着李兆其进了厅堂中。 李兆其好似很高兴那‘萧先生’的归来,大步走到那人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兄弟,辛苦你了,今晚我定要与你共饮一番!好好犒劳你!” “无妨,小事而已。”萧先生的声音冰冷,移动身体避开李兆其的手。 祝卿若眉头皱起。 这个声音... 李兆其却丝毫不觉得被冒犯,反而高兴不已,“来,我给你介绍一个人。” 他转身朝着祝卿若道:“文麟,文字的文,麒麟的麟。” 祝卿若隐去心中的怪异,抬头正要开口,却被那转身看过来的熟悉面容镇在原地动弹不得。 那人冲她微微点头,“萧楚。” 祝卿若用力掐住自己的掌心,勉力让自己不露出一丝旁的情绪。 萧楚。 楚骁。 她眼底划过冷意,原来是他。 35 第 35 章 一更 摇光握住了剑柄。 楚骁微撩双眉, 第一时间就发现了。 相同的气质令楚骁发觉了摇光的身份,他将目光投在摇光的身上, 对他不知从何而来的警惕感到奇怪。 祝卿若抬手压住摇光的剑柄, 淡声解释道:“我家侍卫剑术非凡,从未遇见过敌手,想来, 萧先生的武功定是极为高强,不然我这侍卫也不会露出战意了。” 听了祝卿若的解释, 楚骁才把目光移到她身上,若说第一眼只觉得这人是个不堪大用的文弱贵公子, 那第二眼,楚骁就发现了她的不平凡之处。 他未曾收敛身上的凛冽气势, 常人初次见到他要么两股战战不敢靠近,要么干脆跑开远离他。 但眼前这个看上去就身体不行的清贵公子竟然见他的第一眼就紧紧盯住了他,而且十分稳重, 丝毫没有被吓住的样子, 甚至还有余力帮他失了分寸的侍卫解释。 楚骁的目光落在祝卿若脸上,颇为欣赏地扬了扬眉。 “你家侍卫年纪小, 可要好好管教, 免得惹了什么不该惹的人。”他毫不客气地指教道。 祝卿若本就对楚骁心怀恶念, 听到这明晃晃的讽刺, 她没有退让, 面无情绪看向他,“萧先生武功高强,却也得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该收敛些,免得惹了什么惹不起的人。” 楚骁没想到这小白脸还有勇气与他呛声, 气恼之下也不禁生出几分新奇,但他做惯了冷酷的表情,就算只是好奇,在别人看来也是黑沉着脸。 二人就这样电光火石地对视着,谁也不让谁,都试图用气势压倒对方。 李兆其瞧着气氛不对,心中焦急,这两人都是自己想要招揽的能人,如今一见面就势同水火,这让他怎么协调? 他硬着头皮转移话题道:“萧兄啊,那个今天你主动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楚骁不愿先开口,这样他营造的气势就要被对面的人压倒了,所以他没有立刻回答李兆其。 这让李兆其无奈摇头,萧楚什么都好,能力好武功好,就是这脾气实在让人头疼。 祝卿若嘴角扯出一道没什么情绪的笑,收回了视线,偏头与摇光说起话来。 “下回看到武功不错的,不要上去就拔剑,你怎么知道人家是不是扫地僧那样的人物?” 摇光点头应下。 楚骁浑身的其实瞬间就泄了,这人哪是在说他的护卫,明明是在说他。 他余光瞥了平静的祝卿若一眼,见他气质不俗,时刻都挺直脊背,仿若一只孤高的鹤。 楚骁心中不解,这样的人,为何从来没传出名声? 文麟。 淮阳那个商户文家? 他家大公子如今也才十七岁,与面前的人的年纪完全对不上。况且淮阳文家不过是商户,怎么会养出气质如此不凡的儿郎? 楚骁心中思索着此人的来历,却始终没有找到文麟这个名字。 他心神一动,难不成是化名? 也对,他如今也是化名,还不许别人用? 想到这里他也就歇了再想的心思,转头对李兆其说起正事,“今日我来找李兄确实有一件事。” 他的神色并不轻松,看似有些棘手,李兆其立马没了刚刚的尴尬,正色道:“何事?” 楚骁皱紧眉头,神色郑重,“是粮草之事。” 听到楚骁的话,李兆其脸上覆上一层沮丧与阴霾。 楚骁接着道:“如今衙门内的存粮并不多,除了巡防卫兵的口粮,我们还要每日给城南送两次饭食。先前我们让景州城中每家每旬上缴五斤粮食,虽然大家都知道是送去给城南的病患,但难免有人生出不满,而且据我计算,城中百姓余粮已然不多了,预计还能再撑一个月。而衙门的粮食,撑不过半月。” 听到这个数字,李兆其脸色更沉,“派去周围几个郡县采购粮食的人呢?可买到了?” 楚骁摇头,“他们一直紧闭城门,一听是景州求援,连声都不出,派去的人都空手而归。就算是乔装改扮,也进不去。” 李兆其泄气道:“都是大齐的人,为什么要冷眼旁观?景州的人死绝了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楚骁隐蔽地看了伤心的李兆其一眼,眼底略过一丝怜悯,很快就收回目光,冷声道:“景州的人死了对他们没坏处,但要是接触了染病的景州人,他们也没好处,说不得还会染上病。” “可我已经将染病的人封闭在城南了,派去买粮食的人都是健康的。”李兆其十分激动。 楚骁道:“可他们不相信,所以他们避免一切与人接触的机会,宁愿暂时封城,直接从根源上杜绝了染病的可能。” 楚骁平淡的语调令李兆其冷静下来,“派去上京的人还是没消息吗?” 楚骁摇头。 李兆其深吸一口气,闭眼掩下眸中失望,“如今还有哪里可以买到粮食?” 楚骁道:“除了先前愿意卖一些粮食的云州和云都县、淮阳城,其余的都不愿意卖,而且近几日连这三个地方也不愿意再卖了。” 李兆其:“清河县呢?” 楚骁摇头。 “义平县?” 摇头。 “柏南郡?” 仍然摇头。 李兆其泄气地低下头,他实在是没办法了,难道真的要等景州城的人都饿死吗?疫病没先要了他们的命,反倒是先饿死了。 楚骁看着李兆其从希望变为失望,再到绝望,心中没有任何触动。 他这样的人,见多了生死,早已不将人命放在眼里,现在帮李兆其也不过是为了完成任务罢了。 他掩下眸中思绪,也放出些落寞的气息。 “不如去禹州试试。” 间于清雅男声与温柔女声,略显雌雄莫辩的声音在两人耳边响起。 二人都看向祝卿若,只见她站在厅堂里侧挂在墙上的大齐地图前,她没有看他们,而是凝视着地图上与景州隔着一个州的禹州。 “禹州自古以来就是囤积粮草之地,光是主城内就有万亩良田。按照近几年上供的粮食数量来算,禹州主城内的余粮绝对超过了八万石,如此庞大的数量绝对能在不影响禹州城内百姓平日食用的情况下,供整个景州城度过这次难关。” 李兆其眼睛亮了一瞬,随即脸色变了变,想说什么又不好意思直说。 楚骁则是直接冷哼一声,嘲讽道:“你刚刚没听到吗?周围的郡县、州府,没一个愿意开门卖粮食的。” 他说完,顿了顿,补充道:“就算是乔装改扮,也进不去,他们压根就不肯开门。” 所以别以为自己有些小聪明就能解决所有问题。 祝卿若没看他的表情,不然绝对能从他脸上读到这句话。 她没有被楚骁的话打击到,转过身面对二人,唇边噙着浅浅的笑意,“走正门当然进不去,别人生怕染上疫病,怎么可能会给陌生人开门?” 其实她觉得这事不太正常,上京那场疫病不说人尽皆知,但地方上的长官或多或少也该得到些消息,既然知道上京的疫病已经被治好,而且疫病的病源是同一种,药方都有了,为何仍然不敢开城门? 是有人假传消息或是拦下了上京的消息?还是说只是因为嫌麻烦,干脆关门不理? 祝卿若想不通。 但当着李兆其和楚骁的面,她没有露出一点疑惑,只从容道:“既然他们不肯开门,那我们就让他们不得不开门。” 李兆其不理解祝卿若的意思,“什么意思?” 楚骁微微眯起眼,没有立刻接话。 祝卿若笑容浅淡,观音似的善良面容此时却显得有些凉薄。 “听闻禹州州牧是个胆子小的,这回景州疫病定是让他吓破了胆,只是派人求援买粮,他绝对不会下令开门,反正禹州城内粮食充足,关上一年也不怕。” 楚骁不耐,“说点有用的。” 摇光冷冷的视线射过去。 楚骁丝毫不惧,看了没看他,仍然冷漠地看着站在地图前的男子。 李兆其对楚骁这张嘴也是恨的不行,但又拿他没办法,只能拿抱歉的眼神看祝卿若。 祝卿若也不恼,接着道:“既然禹州州牧如此胆小,连景州城的人都不愿意见一下,定是惜命极了。这么惜命的人,一定不希望自己早早就死掉,如果我们能将他握在手里,再拿他的命威胁他,定然能换到粮食。” 李兆其眼中洋溢着惊喜之色,又有些犹豫,吞吞吐吐道:“这样会不会显得我们不太道德?” 祝卿若微笑道:“我们又不是强盗,景州如今不缺钱财,只缺粮食,我们是拿钱买粮,又不是抢粮,怎么会不道德呢?” 李兆其惊喜道:“确实是这样!” 他高兴地险些蹦起来,“文兄果然有大才!如此计谋都能想得到,不愧是麒麟子。” 祝卿若报以一笑。 楚骁在旁边泼凉水,“说得轻巧,那禹州州牧好好的待在自家宅子里,哪那么容易被你威胁?” 祝卿若挑眉,声音泠泠,“那就是我自己的本事了,萧先生连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都不懂,自然觉得自己做不到的事别人也做不到。” 说完这挑衅的话,祝卿若看也不看楚骁的黑脸,转头看向李兆其,“如果李首领相信我的话,此事就交给我来办吧。” 李兆其满面感动,“文兄今日方才到景州,如何能让你去?你给我们出了这个主意实属不易,如何还能让你帮我们做事?” 祝卿若摇摇头,“就当是为了今日见到的景州城的百姓,文某义不容辞。” 李兆其感动于祝卿若的善良大度,最终还是同意了,还再三应允一定会帮祝卿若找到失踪的姑母。 祝卿若颔首感谢。 楚骁见两人你来我去丝毫没将他放在眼里,冷脸道:“我也去。” 李兆其看过来。 楚骁依然是那副臭脸的样子,“谁知道他会不会搞鬼,再说了,我的武功比他的侍卫厉害,我去能让这次任务成功的可能性更高。” “萧兄...”李兆其险些落下眼泪。 看得楚骁一脸嫌弃。 李兆其也知道楚骁不喜欢自己这个爱掉眼泪的臭毛病,连忙擦掉脸上的泪水,对着二人连同摇光,行了一个大礼。 “若此事能成,景州城的所有百姓短期内就不会再有饿死的风险,李兆其在此,深谢三位大恩!” 祝卿若没有拒绝他的道谢,这能让他心中负担少一些。 李兆其确实是个不错的首领,虽然为人优柔寡断了些,治下不够严明,但他愿意为了百姓奉献自己的一切,也有足够的能力安抚百姓,已经称得上是一位很好的主上了。 可惜他上辈子早早就死去,留下乱糟糟的景州,最终还是成了一座死城。 祝卿若瞥了一旁的楚骁一眼。 这人这个时候出现在景州城,很难让她不对他和李兆其之死联系在一起,毕竟楚骁前期的任务就是暗杀。 祝卿若收回视线不再看他。 她倒要看看,这辈子李兆其究竟还会不会死。 36 第 36 章 二更 在启程前往禹州前, 李兆其给几人准备了马车与钱财。按理说,祝卿若与楚骁二人主事,合该同坐一辆车, 方便交流。 可在李兆其面前,祝卿若歉然一笑, “我坐自己的马车坐惯了, 对那马车也更熟悉些, 我还是更习惯熟悉的马车,就不与萧先生同坐了,我与我的侍卫坐一辆马车就好。” 楚骁踏上马车的脚顿在半空, 狐疑地看向祝卿若。 这说的是车? 不是在内涵他? 可祝卿若向来是个就算内心慌乱无比, 脸上也要稳住笑容的人,楚骁只能看见她对李兆其温和的表情,没有看出任何不对。 他冷哼一声,这文麟怪会装巧卖乖,在所有人面前都温和有礼,偏对他冷冰冰的比外头的雪都冷。 李兆其知道萧楚的牛脾气, 听到这藏也不藏的冷哼实在尴尬, 只得装作什么也没听到, 硬着头皮对祝卿若道:“那文兄就跟着萧兄的马车, 那车夫知道去禹州的路。” 祝卿若颔首以示知晓, 随后便搭着摇光的手登上了马车。 跟楚骁一个马车,她怕她还没到禹州就先忍不住掐死他。 看着辆马车渐渐驶离眼前, 李兆其心中涌现无限复杂情绪, 希望萧兄和文兄能带回粮食,一解景州之困。 刘庄站在李兆其身后,脸色为难, “首领,衙门剩的粮食撑不到半月了,从景州到禹州,来回就要十几日,就算萧先生和文公子他们到禹州当日便赶回景州也来不及。” 李兆其脸上的期望落下,覆上一层担忧,“过几日便是每旬交粮食的日子,若此次能收上粮食,城南的百姓就不会饿肚子。” 刘庄抿了抿唇,眼中满是担心,“可...可百姓家中余粮也不多了,恐怕,不会愿意再交。” 李兆其闭了闭眼,仿佛下了一个重要的决定,“无论如何,也要等到萧兄与文兄归来。” 刘庄看着已经看不见影子的道路,“文公子他们,真的可以带回粮食吗?” 李兆其睁开眼,坚定道:“一定可以!” 想到前日识破了李方圆母子俩诡计的文公子,刘庄的表情也逐渐稳下来。 无论如何,也一定要撑住! . 从景州到禹州并不算很远,只是道路难行,一行人风尘仆仆走了六日终于到达了禹州主城。 看着不远处雄伟恢宏的城门,楚骁瞥了一眼静静坐在篝火边,看不出想法的祝卿若一眼,“怎么?不去叫门吗?” 原本他只是想打趣一下这狂妄的小公子,好叫他知道,不是口气大就能做到所有事。 谁曾想这向来温和待人的文麟忽然偏头看他,圆润的双眸中清晰地露出古怪之意。 “萧先生莫不是把我当傻子?你们去了那么多回都没办法让人家开门,我去了难道就行?” 她这话嘲讽含义颇深,偏她面容纯净,眼神正直,叫别人看不出她的坏心思,连跟随楚骁来的几名卫兵都觉得她只是单纯的询问,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只有被她凝视的楚骁感受到了她话中的恶意。 楚骁凝眉,就要出口反驳她,但脑子一转,又觉得自己没必要跟这么个毛头小子计较。 于是楚骁闭口不言,抱着双臂坐在一边,且等着看她如何进城门。 二人就这么干坐着,谁也不搭理谁,也没人先开口说之后要怎么办。 楚骁带来的卫兵中有人开始焦急,他们是来买粮食的,每时每刻都不能松懈,景州城还等着他们救命呢。 于是他按耐不住问了出来,“萧先生,文公子,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如何进禹州?” 楚骁没有回答,只瞥了祝卿若一眼。 于是所有人都看向祝卿若,篝火燃起袅袅的云烟,打在对面菩萨像般的玉面公子身上,衬得她更像一尊玉佛陀。 祝卿若抬头望了望天,清澈无风,阳光正好。 她收回眼神,将目光落在眼前的篝火上,只说了一个字。 “等。” 之后便再没有解释,静静地坐在原地,沉默不语。 也许是她身上的沉稳气质感染了别人,几个心中躁动的卫兵渐渐的也安静下来,坐在篝火边与她一同等着。 楚骁不动声色地扫视了一圈周围的人,发现真的他们真的没有半点怨言,就这样跟着文麟一起等。 他又看了对面的人一眼,心中不解,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楚骁的疑惑祝卿若并不知晓,她如今脑中正思索着玉衡此时应该在哪里。 在景州城的时候她就派玉衡先行一步,以玉衡的轻功溜进禹州城并不算难事,就是不知道玉衡能不能在偌大的景州城找到他。 祝卿若掩下心中担忧,静静地等待着夜晚的到来。 他们在篝火前坐了半日,一直到太阳西斜,云层覆上黑纱,月亮正当空时,有令箭烟火直射入天,远远看去就像天空的星子,只是这星子只闪烁了两下,很快就又掉了下来。 期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周围的人都没有发现,只有一直抬眸看着远方的祝卿若发觉了。 终于来了。 祝卿若唇边勾起一抹愉悦的笑,在寂静之中倏然开口道:“时机到了,走。” 说完就要站起身来,众人不解,但还是跟着她起身。 坐了太久,猛地起身令祝卿若眼前一黑,身子摇摇欲坠,往一旁倒去。 楚骁离她近,看到她这动作下意识扶了她一把,只是刚碰到祝卿若的腰手就落了空。 抬眼看去,发现是之前那个见他就想拔剑的侍卫。 摇光扶着祝卿若的肩膀,让祝卿若靠在自己身上,还用不善的眼神去看那试图抱主子的人。 楚骁被这提防的眼神看得直咬牙根,又不是他要抱!是那文麟自己体弱,不过坐了一个下午而已,起身都能发晕。 他不过是下意识扶了一把,那侍卫有本事瞪,怎么不让自家主子别晕啊? 再说了,他碰到了吗? 他碰到的明明是文麟的狐裘披风,哪有男人腰那么软的? 楚骁扫了祝卿若身上厚厚的披风一眼,果然不堪大用,都要春天了,还穿着这么厚的披风。 不过... 楚骁捻了捻手指,他这狐裘的手感倒是不错,也不知是什么狐狸的皮毛。 楚骁的心声无人知晓,祝卿若稳住发昏的脑袋,直到眼前恢复清明,她拉开与摇光的距离,安抚道:“没事了。” 她抬头看向周围面露关心的卫兵,安抚道:“诸位不必担心,现在便随我进城吧。” 说完,她就转身径直登上了马车,在天玑耳边说了几个字。 天玑垂首得令,随即便驾车往禹州城门方向行去。 众人都面露惊色,进城? 如今天都黑了,城门更不会再开,他们怎么进城?难不成要用轻功偷偷进? 可他们的武功没萧先生和摇光侍卫那么好啊。 卫兵面露难色,脚下也没停,坐上马车,跟着前面的祝卿若。 马车没有在禹州主城门停下,而是绕过城墙,又继续行了大半个时辰,直到耳边开始出现汩汩水流声,马车才停了下来。 楚骁掀开布幔,发现马车停在了城墙边上,正好挨着一条长长的河流,穿过城墙,一直延伸至城中。 难道她想走水路? 楚骁的视线落在不远处拦住河流的长栅栏上,那栅栏上都是尖刺,横截在河流之上,封死了进出城的路。 他蹙起眉,这怎么进? 怀着疑惑的想法,楚骁带着卫兵站到了祝卿若身边,跟她一同看着平静的河面。 “这就是你说的办法?”楚骁开口道。 祝卿若没有立刻回答。 楚骁又道:“且不说那布满荆棘的栅栏,我们这些人带着这么多金银,又没有船只,如何进去?” 祝卿若依然直视那稳固的栅栏,没有回应他。 楚骁偏头看她,见她满脸平静之色,忍下心中不满,“好,那我们就这样在这等好了,我看那栅栏会不会显灵自己打开,让我们...” “开了!真的开了!” 一名卫兵惊呼出声。 楚骁的话凝滞在嘴边,惊愕地看着那渐渐打开的栅栏,“这...” 祝卿若偏过头,向来平和无波的眸中罕见地露出几分调皮之色,“看来话还是不能说的太早,萧先生,你说是不是?” 楚骁捏紧了拳头,偏头不看她,嘴硬道:“开了又如何?我们难道还能游过去吗?我倒是不介意,但就你这身子骨,恐怕下去就上不来了吧?” 祝卿若挑了下眉,手指往河那边指了指,“萧先生你看,那是什么?” 楚骁心头一紧,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顺着祝卿若的手指看过去,只见小河的那边,从城墙内缓缓飘过来一艘月牙般的蓬船,虽然缓慢,但确确实实是在往他们这驶来。 周围的卫兵都不忍心去看楚骁的脸色,生怕露出什么惹他不满,只能埋着头强忍笑意。 楚骁咬紧了腮帮子,真就奇了,怎么今天说什么都这么灵? 祝卿若也笑了,难得有这样的机会能让楚骁吃瘪,她可要好好记着。 说话间,那蓬船已经到了众人面前,从里头跳出来一个修长灵活的男子,“公子!” 祝卿若看见他的时候几不可见地蹙了蹙眉,余光瞥了正满身怨气的楚骁一眼。 她压下心中想法,对那人回以一笑,在皎洁月光下愈发好看,唤道:“开阳。” 开阳招呼众人上船,祝卿若则是转身吩咐天玑道:“你带两名卫兵驾着这辆马车,回我们下午待的那个地方,记住,千万守好马车上的钱财。” 天玑应下,“是,公子。” 她看向那跟随他们而来的四名卫兵,“我们进禹州需要精简人马,而我们带来的钱财也需要人看守,还望各位出两人随我家侍卫一同前往。” 四名卫兵互相看了两眼,然后走出来两人,“属下听从文公子命令。” 说完便随天玑一同架上马车,沿着原路返回。 楚骁将祝卿若的做法看在眼里,在登上船只前,他拉住祝卿若的手臂,眼神凛冽,“你早有准备,早早就派人来了禹州城,看起来不是一日之功,说,你的目的是什么?” 祝卿若没有看他,而是看向楚骁拉住她手臂的手上,然后抬眸直视楚骁的眼睛,声音不再温和,眼中隐隐透着几分单纯的不解。 “这样的法子并不难想,我相信只要有轻功不错的人先一步潜进禹州城,再里应外合,进禹州并不是什么麻烦事。” “我也实在是想不通,某些自诩武功高强,谋略得宜的人为何怎么想不出这样轻松的方法?实在是奇怪。” 说完,她最后瞥了楚骁一眼,转身进了蓬船里。 楚骁被毫不掩饰的嘲讽刺个正着,他恨恨地挥了挥拳,最终还是上了船。 37 第 37 章 三更 蓬船内并不大, 此时坐了四个人,祝卿若,摇光, 开阳, 还有楚骁。 船夫在船头撑杆划船, 水流划过的声音清晰地响在几人耳中。祝卿若对面坐着楚骁, 他正不错眼地盯着祝卿若的脸,仿佛要透过她的躯体看清她的骨血。 祝卿若手中捧着开阳刚刚递过来的一杯温茶,垂眸饮了几口, 在汩汩水流声中倏然开口, “萧先生刚刚看上去那般不满于我,为何不同卫兵们坐下一趟?省得见了我又想起刚刚的事。” 楚骁冷声道:“你的举止怪异, 目的不纯, 我要盯紧你,免得不小心中了你的计。” 祝卿若笑了一下, “目的不纯?这话恐怕萧先生得自己先念上几遍。” 楚骁的眉凝在一处,“你什么意思?” 祝卿若但笑不语。 船停下了。 楚骁没有得到回答, 跟着祝卿若一起出去。 刚一出船蓬,就见那被文麟唤作“开阳”的少年正满脸笑容地往船夫手里塞荷包,“真是太麻烦您了,不然我家哥哥今天可要流落荒野了, 这些钱您拿着, 还要麻烦您再跑一趟,把我哥哥的两个护卫接过来才好。” 那船夫掂了掂手中的荷包,发现重量着实不轻,他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没事儿没事儿, 老汉再跑一趟就是了。我只是个跑腿的罢了,还让公子出了这么多钱,谢谢公子赏。” 开阳笑容和煦,“哪能让您白跑一趟,这些就当是我的孝敬,下回还要劳烦您送我哥哥出去呢。” 船夫连连点头,“那当然,到时候你们还找徐老大,跟他谈好了就行,我还是在这等着。” 开阳笑意不止,“好嘞,那麻烦您了!” 船老大用长杆一推石头,船便往反方向游去,“不麻烦!你们在这等我一会儿,我很快就把那两人给你们带来。” 楚骁看着蓬船逐渐远去,余光瞥了已经回到祝卿若身边的开阳一眼,“你这个侍卫,不是带到景州的那一个。” 祝卿若微笑道:“那又如何?” 楚骁的眉头始终不曾松下,“这说明你在到达景州之前就已经派人到了禹州,你早就想好了如何解景州缺粮之困,却骗李兆其说你只是探亲,获取他的信任后自告奋勇要来禹州买粮。你到底要做什么?你有什么目的?” 祝卿若的声音浅淡,就像浮在半空中,“就不能真的只是为了救景州百姓吗?” 楚骁眼中划过不解,眼眸深处仍然有几分怀疑。 她望着月光下粼粼波纹的河面,声音始终平淡无波,“在进入景州前我自然要打听景州的消息,知道城中疫病横行后,我便猜测,城内余粮撑不了多久。然后我就将主意打在了不远的禹州上,提前派了开阳混入城中,打通关系,再与他里应外合,这才能够成功进城。” “我不知道萧先生对我的做法是如何恶意揣度,我只知道,我没办法看着百姓饿死却无动于衷。” 透过月光,楚骁看见了眼前人满是认真的眼眸,他张了张唇,“我...” 开阳及时打断他,上前一步,道:“公子,玉衡正在城中梦安客栈等着我们,他昨日夜半到的禹州,原本以为公子不会亲自前来,也就没有提前准备好公子习惯用的蚕丝被褥、云菱纱帐等物。” 他的脸上有几分自责,祝卿若对他安抚一笑,“无妨,顺利的话很快就能离开,不必在意这些。” 开阳闷闷地点了点头,看上去还是很失落。 摇光抱着剑睁着大眼睛看着二人,聪明地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而楚骁听见这话眼神闪了闪,原来文麟是没有想来禹州的,那这叫“开阳”的侍卫是替谁准备的?他这遭计划又是在替谁铺路? 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而他刚刚还在怀疑文麟别有用心。 不自在的楚骁移开视线,不再往祝卿若身上看。 正好这时船靠岸了,楚骁与祝卿若没有任何的交谈,接过另外两名卫兵后,顶着月光一路到了开阳口中的梦安客栈。 开阳已经都打点好了,各自住进了安排好的房间里。 楚骁在关上房门之前最后看了楼下的祝卿若一眼,他正与那个叫玉衡的侍卫交谈,脸上永远都是平易近人的淡淡笑意,烛火中愈发通透白皙。 楚骁合上门扉,将那温馨动人的画面关在门外。 就算是想要帮他又如何?他的目的从来不是解救景州城的百姓。 道不同,不相为谋。 开阳一直暗暗注意着楚骁的动静,直到终于进入房间后终于松了一口气。但也不敢过分放松,跟玉衡摇光随祝卿若一同去了她房中,关好门窗,确认没有人偷听后,开阳才伸手擦了擦额头上不存在的冷汗。 祝卿若正好看见他这等动作,笑道:“怎么?怕他?” 开阳点点头,又摇摇头,“他的武功很高,比玉衡还高,我打不过。” 摇光默默伸手去拿自己的剑,开阳眼疾手快地将他扒开小半截的剑又推了回去,安慰道:“你的剑术也高,比起玉衡也不差什么。就是吧...比起那人,你还是差了点。” 开阳话音刚落,便迅速挤回到祝卿若身边,生怕摇光跳起来打他。 祝卿若含笑看着二人打闹,开阳只有十六岁,摇光也只比开阳大一岁,都还只是少年的年纪,所以祝卿若对他们很包容,只当做弟弟对待。 被当做对照组的玉衡只能无奈的笑。 现在是谁谁都比他武功高了是吗?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神情有些歉然,“公子。” 祝卿若闻言看向他。 玉衡开口道:“今日本该我去接引,只是那收了银子的徐老大为人谨慎,只肯让已经跟他接触了多次的开阳去。本来公子派我先行一步就是为了打消别人的怀疑,这次却直接让开阳暴露出来,不知对公子的计划有所影响?” 祝卿若闻言神色不变,“方才在湖畔,萧楚已经暴露了对我的怀疑。” 玉衡瞬间紧张起来,“什么?他已经开始怀疑公子了?那他有对公子做什么吗?” 祝卿若摇头,“不曾。” “我做了一场戏,开阳机灵,与我配合着,当场便将萧楚的怀疑打消了。” 玉衡狠狠松了口气,“幸好,幸好。” 开阳见他神色紧张,当即搂过他的脖子,“玉衡大哥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我们有神机妙算的公子,有剑术高超的摇光,还有这等聪慧机敏的我,想要什么要不到?” 玉衡被他逗笑了,“合着我就吃白饭呗?” 开阳眨眨眼,“你要是想,也可以。” 他把后面三个字拉的很长,听上去就不是真心话,这让玉衡无奈摇头,也不知开阳这样的性子到底是好是坏。 在暗卫营时他就一直担心开阳的性子会坏事,如今到了新主子手下,日日担心他会不会坏事。 不过... 玉衡瞥了一眼一直含笑望着他们打闹的祝卿若一眼。 新主子好像很喜欢开阳活泼的性子,就连他和摇光,她也时常带着包容的态度对待,就像...对待弟弟一样。 说起来还有点不好意思,摇光和开阳确实年纪小,可他...比公子还大上五岁呢。 怎么能把他也当成弟弟呢? 玉衡心中羞耻又暗喜,同时又不禁疑惑:这样好的妻子,为何国师不喜欢? 玉衡忍不住和前任主子发出了同样的疑问。 难道国师真的要成仙了吗? “这几日,可曾有禹州州牧的消息?”祝卿若问道。 玉衡还沉浸在国师是不是要成仙了的猜测中,没有第一时间回复。 开阳奇怪地看了看他,开口回道:“回公子,这禹州州牧叫陈玄青,他胆子小,出门总要带上一大帮侍卫,这次因为害怕景州的疫病,已经待在宅中两个月了。” “不过...”开阳微微挑眉,“我在盯着州牧府的时候,发现了他的秘密。” 祝卿若也好奇起来,“秘密?” 开阳神秘一笑,“我发现...那陈玄青有个新得的外室,长相娇美十分讨他喜欢。但他碍于妻子外家势力大不敢明面上纳妾,就将那外室安置在了城东云衣巷的一间小宅院里,每月初五、十五、二十五,他都要去城东与那外室过夜,每次都要到第二日凌晨才回。那陈玄青的夫人还以为他是去办公才这么累,谁能想到她丈夫是在别的女人怀里累着的。” 面对开阳的浑话,祝卿若没什么反应,玉衡倒是先反应起来。 他蹙眉斥道:“说什么呢?公子还在呢。还有...你怎么连人家的房中事都打听的一清二楚?你这些日子都干什么去了?” 开阳反应过来也有些不好意思,公子扮男人太像,那原本柔弱的气质都摇身一变成为病弱公子的模样,他险些真要拿她当男子看待了,险些忘记她原本是女子,还是当朝国师的夫人。 面对开阳略显歉疚的小眼神,祝卿若并不觉得有什么。 在现代的时候听的多了,开阳这种话根本就不算什么,纯洁的很。 不过... 她看了一眼睁着一双大眼睛,满脸都写着迷茫二字的摇光,无奈叹了口气。 这还有个真小孩呢,可得多注意些,别把摇光教坏了。 于是她作势微微敛眸,声音淡淡道:“然后呢?还打探到什么?” 开阳看见祝卿若这个不同往常一般温柔的冷淡样子更加内疚,很想回到刚刚狠狠抽自己两巴掌,叫你多嘴! 下回再说这种话就叫自己长嘴疮! 他挠了挠头,“还...还有就是,陈玄青和妻子关系不好,但碍于脸面,不得不敬重妻子。那州牧夫人倒是对陈玄青用情颇深,每每陈玄青疲惫归来,都会亲自煮补汤去给陈玄青喝,忙上忙下的,整个禹州都知道这位夫人的美名。” 祝卿若若有所思地抚过左手手背。 这位州牧夫人,说不定是破局的关键。 38 第 38 章 一更 玉衡斜睨了开阳一眼, “你是从哪里打听到的消息?连这等事情都知道,可确定消息的真伪了?” 开阳听了这话得意道:“这你就不懂了吧,有钱能使鬼推磨。” 玉衡皱眉看他,“钱?” 开阳扬起下巴, “公子给的。” 祝卿若坐在位子上看着他们交谈, 对开阳的话只轻笑并不言语。 开阳低声靠近玉衡, “你知道公子给了我多少银钱吗?” 玉衡产生了好奇心, 也像他一样压低声音,道:“多少?” 开阳用手画了个大大的圆,看起来非常兴奋, “多到可以买下这条街!” 玉衡神色惊愕, 都有些不会说话了,“你...你都用了?” 此时的他仿佛看着一个不成器的败家子,眼神里都写满了恨铁不成钢, 道:“你...你知不知道什么叫细水长流?懂不懂什么叫做节约?” 眼见玉衡就要上手打他了,开阳连忙抱住脑袋,四处乱窜,口中忙呼:“没有没有!没用完!还有一大半呢!” 玉衡听到这话才松了口气,但心中还是觉得开阳败家, 双目寒冷, 眼神危险地盯着开阳。 祝卿若给自己倒了杯热水,这家客栈服务不错, 夜半之时也有炉子温着水。 她不在意道:“就算都用了也没什么,我不缺银钱。况且, 没有这些银钱,开阳也打听不来这么重要的消息。” 听了她的话,开阳可怜兮兮地瞥着玉衡, 玉衡狠狠剜了他一眼,随即无奈地对宠孩子的祝卿若道:“就算公子有钱,也不能这样花,钱是消耗之物,总有一天会花完的。” 祝卿若濯水的动作顿了一下,她鲜少在别人面前听到这样夹杂着关心的说教之语,从前在国师府总是被直接告知她该如何如何,不该如何如何。 这样不掩关心的说教,让她感觉心中温暖。 祝卿若朝玉衡颔首,神情柔和,温声道:“好,我记下了。” 玉衡见她看起来是真的听进去了,才放松下来。 见祝卿若脸上有几分倦容,玉衡及时开口道:“时间不早了,公子早些休息,我们就先回房了。” 祝卿若确实有些累了,对他们点点头,“好,你们也早点休息。” 玉衡见此便带着开阳和摇光离开了祝卿若的房间。 祝卿若孤坐于房中,手指摸到左手处的疤痕,凹凸不平的痕迹摸上去并不舒服。 但她却喜欢这条疤。 疤痕在她手背上,时时刻刻都能提醒她,不可忘记,不能忘记。 她拉下衣袖,将手背盖上,神色平静漠然。 很快房中便响起了浅浅的呼吸声,静谧的夜里分外清晰。 . 他们到禹州那日正好是二十,第日便是那陈玄青要去找那外室的日子。 由于陈玄青心虚,所以出门找爱妾并没有带随从,只孤身一人乔装改扮到了云衣巷。 他刚进房间,就看见自家小宝贝正坐在梳妆台前梳理着头发,衣服都是松松垮垮的,像是刚起床的样子。他弯唇一笑,眼中有着色.欲,扑上去便抱住了她。 “我的宝贝云儿,这十日可有想我?我可想死你了,想的我心肝儿都开始疼。”陈玄青十日没看见心爱的宝贝美人,情话不要钱一般吐露出口。 可他这一腔爱意却没有得到回应,云儿只背对他,对他的话理也不理,一味梳理自己的长发。 陈玄青只以为是自己多日不来惹恼了云儿,凑上来想要亲云儿的脖子,云儿像是背后长了脑袋偏头躲了过去。 陈玄青没办法,只虚虚搂着云儿,嗅着她秀发的清香,解释着:“好云儿别生气,都是那黄脸婆看得紧,每月出来次都已经让她怀疑不已,老爷我实在是没法子啊,你最听话体贴,一定能理解我的对吧?” 刚开始还能心平气和地解释,说到最后,他终于暴露了真实面目,“好云儿,老爷都好久没碰你了,想死我了,快让老爷亲一亲。” 话音刚落,他就猴急地凑上来,张嘴就要亲上云儿的脸。 云儿却没给他机会,猛地转过身露出一张陌生的脸,虽然线条流畅似娇娥,但下颌棱角分明,光洁的脖颈处也有突起的喉结。 这分明是一个男人! 见识了一场大变活人的陈玄青被吓得瞬间就不行了,连连后退几步,身体失去平衡倒在了地上。 这时,从衣柜中射出一道银白剑意,陈玄青只觉得眼前一花,下一刻脖子处就贴上了冰冷的锋利之物。 他知道,那是一把沾染血气的长剑。 ‘云儿’嫌弃地擦拭着自己的脖子,“这人说话真恶心,上手也就算了,居然还想亲我!?今天我要洗次澡!” “喂!”他冲摇光气恼道:“你怎么不早点出来!他差点就把我玷污了!” 摇光眼也不眨,依然保持着举着剑的动作,“我看你很享受的样子,被他抱着也没挣扎。” 开阳气愤不已,“你胡说什么!我那是给你争取时间,谁知道你根本不动,你居然还反过来污蔑我!” 摇光不接话,只将目光落在自己的剑上。 开阳见他不搭话,气恼地哼了一声。 “你...你们是谁?”陈玄青看着面前两张完全陌生的脸,紧张不已,“你们...要做什么?我...你们知道我是谁吗?竟然敢挟持我!?” 开阳的注意被他吸引过去,打趣道:“哟,这时候不叫宝贝云儿了?刚刚不还亲热的很吗?” 陈玄青被他说的面红耳赤,但他身居州牧之职多年,身上也浸淫着官场的威仪,很快便恢复成冷脸的模样。 “你们假扮云儿到底所为何事?既然知晓云儿的事,那我的身份你们肯定也已经知道了,明知我是谁还敢挟持我,你们可知杀害朝廷命官是何等罪名?” 这话一出口,惹来一声轻笑,随即便听到一道颇为平和的声音道:“陈州牧说笑了,我们可不曾想过杀你。” 陈玄青看向门口,只见一名锦衣公子笑吟吟地站在门口,通身气质光华独特,只是看着有几分病弱,如今初春的天气还裹着狐裘披风,一眼看去只能看见他略显苍白的脸庞。 饶是如此,陈玄青也意识到了眼前人的身份恐怕不同凡响。 他稳住心中慌乱,佯装平静道:“公子刚刚的话是什么意思?” 祝卿若往里面走了几步,将自己完全暴露在陈玄青眼前,话中带着几分柔和,“我的意思是,我不杀你,我只是想请陈州牧帮我一件事。” 陈玄青心中腹诽,让他帮忙不该金银美人利诱吗?上来就一通吓唬,这要帮的事还能小? 无论心中如何想,陈玄青脸上十分稳得住,“说来听听。” 祝卿若对他露出神秘的笑容,偏头看了摇光一眼。 于是陈玄青没有得到祝卿若的答案,只得到了用力的一掌。 闭眼前一瞬陈玄青心中怒嚎,狗贼骗我!这力道说是不想杀人他自己信吗? 等他再次睁眼,入目便是空旷的蓝天,他恍惚不已,这是哪里? 陈玄青感觉鼻尖萦绕着一股霸道的香味,这令他忍不住咽口水,他顺着香味看过去。 只见那先前笑吟吟地跟他说话的公子,被他认成云儿回头险些吓的他不举的男人,一掌差点让他上西天的剑客,还有几个不认识的人,围坐在篝火边正烤着鱼。 他不敢过去,但实在是饿得慌,看样子现在已经是第二天了,他昨日去云儿那只吃了早饭,一日一夜过去了,他早已饥肠辘辘,连路都走不动了。 他们既然没有绑住他,甚至都没有派人看守他,就说明他们有底气,确定他自己跑不了。 陈玄青想通了这点,便挪着脚步往篝火边靠近。 开阳第一时间发现了陈玄青的身影,扬声道:“呦!陈州牧醒了?怎么没走啊?” 陈玄青掩饰住尴尬,礼貌一笑,“我与那位公子还有话没说完呢,怎么能先走一步呢?” 开阳撇了撇唇,也没再讽刺。 祝卿若微微扬眉,晃了晃手中的鱼,道:“陈州牧可要一同品尝?” 陈玄青眼睛亮了,瞄准一个空位迅速落座,“劳烦公子了。” 祝卿若也不多话,将手中烤得差不多了的的鱼递过去,陈玄青刚一接过就大口啃了下去,险些没烫出一嘴泡来。 他面目扭曲地用力吹了吹烤鱼表面的肉,只能等它凉些再入口。 摇光看了祝卿若空荡荡的手一眼,将手里的鱼递了过去。 祝卿若冲他笑了笑,摇头道:“我不饿,你自己吃吧。” 摇光没动,仍然举着手中插着鱼的树杈,双眼紧紧盯着祝卿若的脸。 祝卿若看了他一会儿,实在是承受不住这样的目光,无奈接过他烤好的鱼,小小地咬了一口。 祝卿若这辈子头一回在众人面前表现出面容扭曲的样子。 面对摇光期待的眼神,她咽下口中怪味的鱼肉,勉强对他露出一个赞赏的笑来。 “嗯...好吃。” 摇光眼中浮出淡淡的欣喜,随后又拿了一条鱼烤了起来。 动作快得祝卿若都没来得及开口阻止,她定定地看了那还未刮鳞去胆的活鱼一眼,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楚骁将他二人的小动作收入眼底,觉得这文麟和他的侍卫关系并不像是普通的主仆,倒像是一对兄弟一般。 这文麟待摇光与开阳,仿佛真的就像对待弟弟,关心不已。 楚骁敛下眸光,他们是不是兄弟跟他有什么关系?如今陈玄青在文麟手上,那景州得到粮食只是时间问题。 他得想个办法破坏此事。 39 第 39 章 二更 纵然鱼肉滚烫, 陈玄青依然以一种风卷残云的速度吃完了一整条,甚至对着别人还没烤好的鱼肉隐隐表露垂涎之色。 祝卿若顺着他的目光看见了正认真烤鱼的摇光, 神情罕见地呆滞了一瞬, 随即忍不住轻笑出声。 众人闻声看过来,陈玄青对眼前这看似温文尔雅的公子有着几分惧怕,“公...公子笑什么?” 祝卿若答道:“没什么。” 她看向陈玄青, 眼神表情仿佛对待亲切和善的友人,问候道:“这鱼, 陈州牧可喜欢?” 陈玄青想到刚刚吃进嘴里的鱼肉,鲜香味美,调味绝佳, 又想到这鱼是面前这位公子亲自烤的, 心中算计下,便更加赞赏:“滋味绝佳,我还从未吃过这般鲜美的鱼, 那刷在鱼肉表面的调料更是令人回味, 到现在我口中还有那味道呢。” 听了他的话, 祝卿若的目光落在篝火上,平静问道:“那陈州牧以为,是这鱼好,还是调料好?” 其他围着篝火烤鱼的人似有所觉, 都抬头看了祝卿若一眼。 陈玄青没看见他们的动作, 也不知道祝卿若为什么这么问,心中揣度这人的心思, 圆滑道:“调料好,鱼也好,这鱼肉鲜甜且嫩, 佐以味重的调料将鱼肉的鲜美完全激发出来,真真是人间美味。” 祝卿若勾起唇,笑问他:“陈州牧可知这鱼是从哪里来的?” 陈玄青面露不解,道:“鱼?” 怎么突然问起鱼来了? 祝卿若对他点点头,等着他的回答。 陈玄青不知道祝卿若打的什么算盘,仔细想了想,“如今正是初春时节,湖冰还未完全消融,这样肥美的鱼应当不是从湖中随意抓起来的。能有这样的肉质,那就只有三石居在禹州外围千鲤湖中豢养的鲜鱼了,他们那长期引温水入池,所以池中鱼类能四季生长,每日都有活鱼供食客品尝。” 祝卿若笑道:“不愧是禹州州牧,对城中之事了解得一清二楚。没错,这鱼是从三石居买的,这一筐可花了我不少银子呢。” 陈玄青以为自己话答对了,松了口气,拍马屁道:“公子一看就不是什么普通人家的儿郎,想来这些银子对您来说也不算什么,若是连您都觉得贵,倒叫我不好意思再吃了。” 祝卿若神色凉薄,“有银子有什么用?如今这年头,有银子也买不来吃食。” 陈玄青不解其意,疑惑道:“怎会如此?难不成是禹州城内有人宰客?” 他心中气愤,哪个胆子大的敢宰这位?说不得就是眼前这位被城内某个黑心商家宰了,一时气愤,干脆直接把他绑过来要让他好好管教。 他越想越觉得是这样,脸上也带出几分恼怒,“公子把那商户的名字说出来,待我回府,定要好好惩罚这人,胆子也太大了,我明明说过不得有任何欺瞒客人的行为,他们居然敢顶风作案!” 祝卿若但笑不语。 一直在旁边安静听着的开阳目光直直射过来,面露不屑,眼睛里的嘲讽都要溢出来了。 陈玄青被开阳看的心中一滞,他对这险些让他不举的少年有几分害怕,“你...你为什么这么看我?” 开阳扯了扯嘴唇,“你不是想知道那家商户的名字吗?我来告诉你。” 陈玄青机械地眨眨眼,呆呆道:“哦...哦,你说。” 开阳神色冰冷,眼中嘲讽止都止不住,“这人名唤陈玄青,身居禹州州牧一职,家财万贯,所处禹州存粮数万石,却把持着粮食不愿卖出,就算旁人出高价,也仍然没能让这位铁石心肠的州牧大人心软,宁可看着一城之人饿死,也不愿意从手中漏出半石粮食。” 他的唇角挑起一道讽刺的弧度,斜睨着他,“你说,这人可不可恶?” 开阳每说一句,陈玄青心脏就剧烈跳动一次,他看着周围纷纷对他流露出愤恨之意的人,巧舌如簧的陈玄青头一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开阳见此嘲讽更深,“陈州牧不是说要替我家公子教训他吗?现在他就在这,陈州牧可以开始了,我们都在这看着呢。” 众人都面色如冰,眼含危险地看着陈玄青,尤其是随着他们一同来禹州买粮的四名景州卫兵,那眼睛里简直能喷出火来。 面对这样的恶意,陈玄青终于反应过来,“你...你们是景州城的人?” 一名卫兵轻嗤道:“难为陈州牧想出来了。” 陈玄青脸色一红,之前景州城数次求援,他没有施以援手,而是紧闭城门,不接受任何外来人的拜访。 他垂下头,声音怯懦,“我...我不能给你们粮食。” 景州的几位卫兵听到这话气愤地从位子上站起来,带起的风激得篝火不停闪烁着。 他们气得脸红脖子粗,“你说什么??” “到现在还不愿给粮食,你是不怕死吗?” “从没见过这样无情的人。” “简直比我们之前那位州牧还要绝情!” “没错!” “......” 眼前犯了众怒的陈玄青努力缩着自己的身体,埋着脑袋全当自己是鸵鸟。 祝卿若瞥了他一眼,出声道:“我们是要向陈州牧买粮食,不是让州牧舍粮。” 陈玄青脸上有意动,又出现挣扎之色,很快又恢复成刚才铁石心肠的样子,“不能卖。” 这回四位卫兵是真的忍不住怒火了,几乎要冲上来打他,陈玄青眼疾手快地躲在了祝卿若身后,“公子救我!” 卫兵们看见他躲在祝卿若身后气愤不已,却也强忍着没有真的冲上去打他。 祝卿若安抚的目光看过去,冲他们微微摇头。 卫兵们得了指示,只得强压心中怒火,僵硬着坐了下来。 祝卿若见他们恢复平静,偏头对着身后的陈玄青道:“我是景州派来买粮的,按陈州牧的意思,不会卖给我们粮食,那我的任务就完不成,少不得要对陈州牧做些什么了。” 平静的声音却让陈玄青浑身一颤,他默默从祝卿若身后移开,顶着众人吃人的眼神坐回原来的位置上。 他面色勉强,“不是我不愿意卖,只是...我不敢卖。” 祝卿若听了这话眼神变幻,表面依然保持着沉稳的气质,“不敢卖?禹州都由陈州牧做主,为何不敢卖?” 陈玄青神色古怪,还有几分害怕,不敢随意编排。只是他抬头环视了周围一圈,想到自己如今在别人囚笼之中,咬咬牙,还是说出了实情。 “你们难道不觉得景州这事怪得很吗?为什么周围城镇都知道景州有难,缺衣少食,却没有一个地方愿意伸出援手,帮景州度过此次难关?” 祝卿若眼神闪了闪,“那陈州牧觉得,此事有何疑点?” 陈玄青抿了抿唇,他用手指指了指天上,“恐怕,是那位不许。” 周围人听了这话,看着陈玄青指向的天空,神情严肃,一时之间没人开口说话。 祝卿若挑起眉,问道:“哦?陈州牧为何有这样的想法?” 陈玄青捏了捏拳头,道:“景州的事邻近郡县都知道,其中肯定有人往上京投了折子告知景州的情况。以我的猜测,一开始他们都还想着能帮一帮,可在上京迟迟没有予以回复的时候,就都开始猜测那位的意思。原本也没有那么无情的念头,只是在得知景州疫病肆虐之后,纷纷收敛了帮助的念头。宁愿关城门断绝与外界的往来,也不敢盯着染病和丢了帽子的风险去帮景州。” 听了陈玄青口中的真相,众人哗然,原来...众郡县关闭城门的内幕居然是因为陛下不允许。 他们心中有着对皇帝无道的痛恨,也有对景州城未来的担忧,连皇帝都要景州城死,他们还能活下去吗?景州城里等着他们救命的百姓还有活路吗? 玉衡没有发表意见,而是短暂地蹙了蹙眉,难道上京众大臣都不知景州的情况,真的是因为陛下拦了消息吗? 他不知道陈玄青的话到底是真是假,抬头看了一眼祝卿若的反应,见她始终没有露出惊奇的神情,依然稳稳地坐在石头上。 玉衡低下头,聪明的没有开口说话。 祝卿若也在思索陈玄青话中真伪,他说是卫燃做的,其实她并不相信。 卫燃虽然视此界之人为蝼蚁,但也不会在明知上京疫病得以解除的情况下,仍然弃景州于不顾。 就算他想,为了在慕如归面前保持勤政爱民的好皇帝形象,他也不会这么做。 她更趋向于卫燃对此事并不知情。 而且听陈玄青的意思,他们仿佛并不知道上京也曾有过疫病,而且疫病已经成功解除。 是谁有这样大的能力,将皇帝与这些州牧郡守的耳目都遮了起来? 祝卿若心中隐隐出现一个人。 她用余光悄悄瞥了从刚刚陈玄青清醒之后就没有再开口说话的楚骁一眼。 他正襟危坐,脸上并没有和其他几人一样的担忧愤恨之色,一味只看着手中的烤鱼,仿佛这些人口中关乎生死之事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她曾听慕如归提过一次,小皇帝有一支护龙卫,来去无痕,只听从皇帝的命令,权力非常大。 楚骁就是护龙卫中的人,且地位不低。 如果是楚骁利用护龙卫的力量,拦截各州送往上京的折子,再扼制上京疫病业已有了药方的消息... 祝卿若收回视线,垂下的眸子中闪现出不同以往的冷色。 再抬头已经看不见那冷色,仍然微笑着对陈玄青道:“所以陈州牧的意思是,不愿意卖粮给景州?” 众人都期待地看过去,只希望眼前人能够顶住压力卖给他们一些粮食,让他们能够暂时度过此劫。 陈玄青扭头避开众人期盼的目光,闭咬牙道:“不是不愿意卖,是我确实不能卖。谁会和钱过不去?景州又是出了名的富庶之地,谁都知道他们有钱,可有钱没命享,又有什么用?” 几名卫兵听了这决绝的话,心中悲愤几乎要喷涌而出,他们坐在原地,浑身都笼罩着无奈伤感。 祝卿若瞥向嘴硬的陈玄青,状似不满,道:“陈州牧可得明白自己如今的处境,那位的意思也不一定就是要置景州于死地。若你卖粮,便可得到丰厚的银钱,最坏的结果不过就是被撤职,以你夫人娘家势力,绝对可以保全你的性命,然后你带着足以挥霍半辈子的钱财,以后的日子可都能舒舒服服的...” 说到这,她语气急转,声音也冷了下来,威胁道:“可若你不卖,你就不怕我们现在就杀了你?” 仿佛像是为了让祝卿若说的话更加颗心,摇光刷地抽出了长剑,凛冽的气势看得陈玄青浑身一颤。 他颤颤巍巍地,口不择言道:“你不会...你不会杀我!” 祝卿若眉头微挑,“哦?何以见得?” 陈玄青稳住心中惧意,努力将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道:“你不是景州的人,既然能为景州百姓做到这样的地步,就说明你是一个愿意为了百姓着想的人,这样的人怎么会为了救一城的百姓去杀另外一城的州牧?要知道,一州州牧死的毫无缘由,定会让城中百姓议论纷纷,人心分散,城池将乱,这不是一个会为救百姓而不顾一切的人会做出的事。” 祝卿若面色不变,“为何说我不是景州的人?” 陈玄青手心都掐紫了,勉力道:“他们看见我浑身都叫嚷着杀我,但这杀意之后还有几分侥幸与期盼,这才是置之死地于后生的景州人,因为他们视我为最后的救命稻草。可你没有,从你见我的第一眼,眼中就没有我,完全看不出你心中所思所想。这样心机深沉,谋略上佳的人,若真是景州的人,怎么会到现在才来?我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但我很确定,你不会杀我。” 祝卿若这时才对这陈玄青露出几分赞赏的目光,能坐上禹州州牧的位置,果然都不是什么酒囊饭袋。 她站起身,高高在上地俯视着陈玄青,眼神始终平静。 “你说的没错,我不会杀你。” 陈玄青深深地吐出一口气。 “但粮食,我一定会拿到。” 清凌凌的声音落下,带着决绝与坚定。 陈玄青惊讶抬头,只能看见那公子的背影,披风顺着他转身的动作划破空气,只余下那空荡荡的石头,让人不至于忘却那风华身影。 楚骁依然坐在原地,他目视着文麟远去的背影,瞳孔深沉,让人看不透他的内心。 40 第 40 章 三更 景州。 刘庄站在厅堂之上, 从前红润多福的脸颊如今也往内凹了一个弧度,眼圈下的乌黑几乎要落到鼻头,看上去疲惫极了。 而此时的他神色严肃, 对着主桌上的人欲言又止, “李首领...” 李兆其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因为长期干农活而壮硕的身体此时肉眼可见的消瘦下去,让人不敢认这是从前带领众人攻占州牧府,稳住景州人心的李首领。 他看向刘庄,问道:“怎么了?” 刘庄看见李兆其这幅样子本不想再让他担忧, 可想到城南的百姓还有他的兄弟们,咬牙道:“衙门内的存粮已经见底了, 恐怕,明日就没有米了...” “明日?”李兆其脸色大变, 怒道:“不是说...可以撑半个月吗?这才不到十天。” 刘庄垂头丧气的, 看上去很自责,解释道:“原本的粮食是可以撑过半月的, 可...前日傍晚不知从哪来的火星子,将后院的存粮给燎了。幸而发现的早, 火被及时扑灭, 但仍然少了三四日的口粮。当时您正在外头安抚百姓,回来后就睡了, 我也就没有打扰您休息。” 他痛心地捶了捶脑袋,“看守粮食库的卫兵因为自责,已经一连两日不曾领吃食。我也是才知道,巡防队的卫兵这两日就只喝水充饥,个个都饿得眼冒金星。” 李兆其听了这消息几乎坐不住,可他是景州的首领, 他不能倒下,他要是倒下了景州城就真的完了。 他还要等着文麟和萧楚将粮食带回来。 他不能倒。 怀着这样的想法,李兆其的丹凤眸中露出坚定的光,他瞥了一眼脸颊凹陷的刘庄,语气软了几分,“还说别人呢,你自己可曾去领粥了?你看看你那脸,都凹进去了,再饿下去,恐怕你就要成杆子了。” 刘庄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因为是他手下的卫兵失职,所以他罚自己三日不进食,省下些口粮送去给城南的百姓。 李兆其知道这样下去不行,就算他们所有人都忍着饥饿不分口粮,但与城南的百姓比仍然是小巫见大巫,他们就算饿死也省不出三日口粮来。 必须再收一次粮。 他攥紧手心,猛地站起来,“走,去收粮。” 刘庄眼中有着担忧,百姓的余粮也不多了,再收粮,恐怕城中百姓不会轻易松口。 抱着这样的担忧,刘庄带着卫兵跟随李兆其到了每旬收粮的地方。 明日才是收粮的时间。 可他们等不到明天了,再收不到粮食,明天所有人都只能饿肚子。 刘庄带着卫兵去传消息,李兆其安静地等待着来交粮的百姓。他站在长桌前,左手握拳放于身后,抬头望着天边的云彩,脸上神情复杂,叫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过了很久,刘庄和几个卫兵垂头丧气地拖着步子往这边走来,手上只有零星几个布袋。 李兆其掐住掌心,将视线落在刘庄身上,期盼道:“如何?收了多少?” 刘庄沉默地让卫兵把布袋摆出来,李兆其看着那加起来也没有五十斤的米,眼中失落都要溢出来。 刘庄低落道:“我带人去传要交粮的消息,他们都紧闭门户,不肯开门,我扯着嗓子喊了好几遍,也鲜少有人开门。只有几家开了门,话也没说,就将布袋塞到我手上。而且...他们还告诉我,只有这一次了,他们也没有了。” 李兆其想到手下诸多卫兵,想到城南依然饱受疫病折磨的百姓。 “不行...我不能放弃,他们没有死在病痛中,反而要被饿死,这是什么道理?”他用力摇头,将脑中画面晃出去。 他咬牙,“召集城中百姓,无论如何,都要他们到城中云台下集合。” 刘庄不知道李兆其要做什么,但他没有任何疑问,立马开始分配人去召集百姓。 李兆其就站在云台上,一直等到了太阳就要落山的时候,远远的,终于走来一群人。 李兆其心下一松,他就怕百姓因为不再信任他,不愿意来,如果这样的话,就算他说破了天也不会有人听。 刘庄走到他身旁,冲他点点头,“大半百姓都来了。” 他也没说是怎么让百姓来的,李兆其看了一眼刘庄通红的额头,还有混乱的衣襟,大概也有了猜测。 他隐去心中悲意,忍住泪水,扫视着台下一众百姓,他们有的满脸怨恨,有的满面怀疑,还有的浑浑噩噩只知跟着旁人走。 李兆其高声道:“我知道大家已经没有多余的粮食了。” 他这话直奔主题,快得让人猝不及防,更是让下方的百姓生出愤怒来。 知道他们没粮食还要他们交粮,这是逼死他们吗??? 看出了他们的愤怒,李兆其滚一滚喉咙,“但我确实是没法子了,城南还有数千百姓,他们每日都要耗费上千斤粮食,而衙门内的存粮,已经没办法再支撑这么多人了。” 有人怒道:“上次明明交了够数的粮食,再加上以前剩的,怎么可能已经没有了!” “没错,明明是够数的!分明是你们私吞了!!!” “我就说他们有鬼!怎么可能会真的用心对城南的病患?分明就是要私吞我们的粮食!” “滚出去!” “我们没粮食!” “滚!” “......” 人群嘈杂,各有各的说辞,但都集中一点,讨伐李兆其。 先前与李兆其接触过,觉得他不像是那样的坏人的吴佩佩站在人群中,担忧地看着台上的李兆其。 就在局势要控制不住的时候,有人从地上捡了一块石头往上砸去,李兆其没防备,正好被砸中了脑袋,鲜红的血顺着额头流下来,滴落到地上,打下红色的花。 原本还吵嚷着让李兆其滚下台的众人都愣住了,刘庄在下面心急如焚,却没有看见是谁砸的,只能无力锤头。 吴佩佩张大了嘴,满脸惊讶,随即迅速往云台上跑去,刘庄伸手拦住了她,“别去!” 吴佩佩焦急道:“他都流血了!你就不担心吗?” 刘庄往台上望了一眼,勉力隐下想要往上冲的冲动,“如果今日收不到粮食,城南的人就只有死路一条。首领自有安排,吴姑娘就别上去了。” 吴佩佩咬住唇,最终还是忍了下来,没有往上去。 站在云台上的李兆其没有去擦拭脑袋上的血,任由它流下来,他睁着眼睛只能看见半边,仍然坚持开口道:“我知道各位对兆其不满已久,我不过是一个脚上泥点子都没洗干净的农夫,如何能担当首领之职?” 他这话戳中了下方某些百姓的心思,移开视线,不敢与他对视。 李兆其接着道:“其实当不当首领对我来说并不重要,只要景州城人心安稳,城南百姓有人照顾,我李兆其甘愿让出首领一职!” 这话令刚刚低头的人纷纷昂首看他。 李兆其的视线扫过下方的人,神情悲愤怆然,“可如今,城南百姓马上就要没有粮食供养,我的卫兵们也已经饿了两天肚子,就是为了给他们剩下些口粮。但不够,远远不够,我还需要诸位再交一次粮食!我保证,是最后一次!” 有人没忍住,道:“你怎么知道是最后一次?万一下次又没粮了呢?” 这人说出了其他百姓的心声,其他人都纷纷看向李兆其,看他要如何辩解。 李兆其脑袋发昏,但他忍耐着,道:“大家还记得前些日子在这里的锦衣公子吗?” 吴佩佩想了想,开口道:“是那位一眼就识破李方圆和他娘的轨迹的文公子?” 李兆其点头,“正是。” 听到这里,下面有当时亲眼目睹这件事的人给旁人讲解了一番。 大家知道这回事,对这位文公子心中敬佩,但这不妨碍他们奇怪李兆其为什么这么问。 “那文公子跟粮食有什么关系?”有人问出了大家的心声。 李兆其看出了大家对文麟的敬佩,心中松了一口气,随即开口道:“文公子已经带着人前往禹州买粮食去了,我相信他,一定能将粮食带回来!大家也别放弃,我们再撑十日,十日之后,文公子一定能回来!到时候,所有人都会分到粮食!” 下面有人露出意动之色,只是心中仍然有所顾及。 “若他没带回来,或者他跑了,我们就等死吗?” 李兆其听到这样一句疑问,他用手掌擦去脸上鲜血,露出一双真挚且充满坚定的眼睛,“我相信他。” 他掀开衣裳下摆,双腿弯曲,竟当着全城百姓的面跪了下来,所有人都呆住了,只愣愣地看着台上那人。 他的身形消瘦,没有时间精力换新衣裳,此时一件旧袍松松垮垮地披在他身上,晚风吹过,仿佛要将他带走。 他们听见他诚恳的声音,他说:“我相信文麟!他一定能将粮食带回来!李兆其在此向诸位保证,若文麟没有带回粮食,我李兆其自请卸任首领一职,任由大家责罚,绝无二话!李兆其,誓与景州共存亡!” 这番话震动了在场所有人的心,他们看着头上依然不停流血的男子,仿佛真的看见了可以带领他们活下去的首领。 吴佩佩早已按耐不住,高声呼道:“我这就回家拿五斤粮食来!” 说着,便转身下了台,灵活地从人群中挤了出去。 有人开始动了。 慢慢的,大批百姓往家中奔去,台下的人渐渐散去,刘庄上前想要扶起李兆其。 李兆其避开了他的手,目视着人群的背影,“再等等。” 刘庄没办法,只能收回手。 等到百姓们取来了粮食,发现台上的人依然跪在那,脊背挺拔似松柏,那血红的印记仿佛是他坚韧的凭证。 在这一刻,景州的百姓才真正对李兆其心悦诚服。 很快,刘庄便收齐了粮食。 百姓散去后,李兆其才站起来。但是因为失血,又跪了半晌,李兆其眼前一黑,险些倒了下去。 一双娇小却有力的手扶住了他,李兆其只觉得背靠着的温暖让人留恋不已,缓缓睁眸,发现吴佩佩正担忧地看着他,清澈瞳孔中满是焦急。 “你没事吧?”吴佩佩看着眼前这人,担忧不已,“还有力气吗?” 李兆其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没有回答,只默默摇头。 吴佩佩见此更加担心,就这么一直扶着他没松手。 李兆其好笑地弯了弯唇,真是个善良的傻姑娘。 他的余光落在刘庄面前堆起的粮食上,眸中闪烁着喜悦的光芒。 文兄教他的法子,果真管用。 【“你确定这个法子不会让我被百姓砸死?” 祝卿若神情自若,吹开杯中茶叶,“所以你一定要选个手上功夫不错的人,既要保全你的性命,又要正好将你砸成血流不止的样子,震慑住别人,叫他们以为要是再砸你,你就要死了,让他们心中顾虑不敢再砸。” 李兆其有些为难,这样的人不是没有,但是这法子是不是太铤而走险了一些?而且,要是文兄没有带回粮食,他不是要被百姓撕碎了? 祝卿若仿佛瞧出了他的犹豫,将茶杯轻轻落在桌面上。 清脆的声音引得李兆其看过去,只见祝卿若双眸径直望进他眼底,“你只有一条路走,那就是相信我。与全城百姓一起赌一把,若赢了,我可保证只要有银钱,以后绝对不会缺粮。” 李兆其动了动唇,“那...若是输了呢?” 祝卿若移开视线,凝视着虚空,仿佛正面对着一个不存在的人。 他听见她说。 “我不会输。”】 从回忆中抽身而出,李兆其目视远方,那里已是漆黑一片,看不清道路,只能望见辽阔的天空。 文兄啊文兄,你可一定要带着粮食平安归来。 41 第 41 章 二合一 方芜带着人赶到了梦安客栈, 她站在门口,打量着眼前这座气势不凡的房子。 这梦安客栈位于禹州城中最繁华之地,向来不缺客人, 日日都有贵客来往, 是禹州称得上前三的客栈。 可今日,这梦安客栈却没有半点人气,莫说是客人,就连店小二与掌柜的都不见人影。 这样大的纰漏, 倒像是故意让她发现, 引她前来查探。 方芜望着那敞开的大门,眼中有着审视与思索。 “夫人,可要进去?”她身后一名护卫出声询问。 方芜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再次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客栈。 身后众多护卫都在等着她下令, 便要冲进去救出陈玄青。 可方芜却出声道:“你们在这儿等着, 我一个人进去。” “夫人!?” 护卫难以置信地惊呼出声, “里头不知道是什么情况,让我们随您一同进去吧。” 方芜偏头望了他一眼, “方离, 你逾矩了。” 被她唤作方离的人听了这句话,只得垂头应下,“是...夫人多加小心,我等就在外面守着,有什么问题夫人便摔杯,我们即刻进去救援!” 方芜颔首,没有再多说,头也不回地踏步走进了梦安客栈。 方芜脚步没有刻意放低或加重,而是正常地行走在地面上, 环视着周围的状况。 梦安客栈占地面积很大,有三层楼高,一楼的大堂也建得格外宽广,富丽堂皇的装潢没有让方芜留恋。 她正找寻着引她到此处的人,可这一楼大堂只有空落的桌椅,没有任何人影。 就在她以为是不是被骗了的时候,一道宛若春风的温润声音遥遥响起。 “夫人请上二楼来。” 方芜闻声向上看去,却只能透过间隔的木柱看见影影绰绰的屏风,屏风上印着那人的影子,迷蒙地看不清人脸。 方芜也不惧,径直上了二楼。 她往里头走去,绕过屏风,便看见了引她来此的人。 第一眼便叫她惊讶,原本以为是什么莽撞草莽,因为这样直接抓了陈玄青来威胁她的法子并不十分高明,所以她心中想象的是那种有几分脑子但不多的江湖人。 没想到,眼前这人通身气质不俗,煮茶的动作行云流水,看上去就像是被世家风采教养着长大的贵公子。 不过有时候眼睛也会骗人,所以方芜这时还是怀疑这人是江湖草莽。 所以她直奔主题,“说吧,想要什么?” 祝卿若笑道:“夫人说话可真是直接,上来便问我要什么。” 方芜也不觉得对面这文弱公子哥会对她有什么威胁,弯膝坐了下来。 “这不就是你的目的吗?抓走我丈夫,特意在这梦安客栈摆出待客的架势,不就是要诱我前来,再用我丈夫为饵,想从我身上得好处吗?” 方芜直言不讳的模样倒是让祝卿若十分欣赏,她给方芜倒了一杯茶,“夫人聪慧。” 她看向对面的方芜,她看上去约莫三十一二岁,虽然脸上有了几分岁月的痕迹,但也绝对称不上老气,精致大气的五官,让人一眼便看出她是个大美人,举手投足自带一股洒脱之色。 可就是这样的大美人,有权有财,却偏偏不得丈夫喜欢。 祝卿若隐下心中叹惋,正色道:“夫人既然知道我是来向您讨要东西的,那夫人是否已经准备好了?” 方芜皱起眉,“我怎么知道你要什么?” 祝卿若微微一笑,“夫人就不必与我绕弯子了,夫人既然能找到这里,肯定也派人去救陈州牧了,怎么可能猜不到我的来意?” 方芜听到这话神色不变,不解道:“我能找到这是因为你故意泄露的消息,这偌大的梦安客栈怎么可能连人气都没有?要是连这个都看不透,如何能当这个州牧夫人?” 祝卿若依然是那副淡笑的样子,“那夫人怎敢孤身前来?若连我的目的都不清楚,怎么会只带三四位侍卫?仿佛知道来这里对你没有任何威胁。” 方芜挑了挑眉,“你在这里坐了许久,怎么连外头我带了几个人都知道?” 祝卿若道:“我也带了侍卫,自然是侍卫告诉我的。” 方芜眼睛闪了闪,面上带着好奇道:“那你...带了几个侍卫?与我外头的人相比,哪方更厉害?” 祝卿若抬眸看她,眼中淡然仿佛看透了方芜的伪装,笑道:“夫人放心,我只带了两个,剩下的,可都在你丈夫身边。夫人派去的人功夫可好?我家侍卫武功不错,恐怕夫人手下的人比不过。” 方芜脸色终于变了,不再像方才那般大喇喇的洒脱模样,脸上没了半点笑意。 “无论你怎么说,我都不会将粮食卖给你。” 祝卿若见她终于露了本性,道:“夫人果然知晓我的来意。” 方芜冷笑一声,“这时节,除了景州那帮实在没活路的人狗急跳墙,谁还会绑架我禹州州牧?不就是冲着禹州存粮来的吗?” 祝卿若对她口中的骂词也不觉得恼怒,温声道:“夫人既然知道景州实在没了活路,何不伸出援手救一救他们?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夫人不是狠厉之人,断不会看着景州百姓去死。” 方芜神色冷硬,“无论你怎么讨好我都没用,一句话,不、卖。” 祝卿若眸中划过冷色,“那夫人就不担心陈州牧的性命了?” 方芜嗤笑道:“这禹州是我的地盘,就你们那几个人,恐怕过不了多久,我丈夫就回来了。” 听了方芜的话,祝卿若不慌不忙地饮了一杯茶。 “夫人何不等上一等?” 方芜斜睨了对面人一眼,“等?” 祝卿若颔首,“没错,等上一等。看看是夫人的护卫厉害,还是我的人厉害。” 方芜捏紧了手心,镇定道:“你就是说破了天也不可能。你最厉害的两个护卫就在你身边,其他的,也不过是平庸之辈,纵然有一两个功夫不错,也不可能抵挡住我手下的人。” 祝卿若给她倒了一杯茶,“夫人莫急,结果如何,等等便知晓了。” 方芜强压下心中不安,冷静地拿起茶杯。 二人没有再交谈,只安静地对坐着,等着最后的消息。 . 禹州城外,楚骁与玉衡带着几名卫兵正抵御着方芜派去救陈玄青的人马。 具是武功不俗,连玉衡都隐隐有些吃力。 楚骁抽出长剑,一套连招击退了上前的精兵,转身收势时还不忘对着玉衡嘲讽道:“你家公子这么怕死?那个小侍卫剑术不是很强吗?怎么她还带了两个人去?害得我们少了人手对敌。” 玉衡冷脸以对,不吭声地一招扭断了对方的手臂,回首冷冷道:“公子的性命最重要。” 楚骁轻嗤一声呢个,手下动作不停,长剑对着对方的脖颈就要划过去,玉衡眼神一凛,拉着那即将死在楚骁剑下的人迅速后退,随后趁其不注意一掌劈晕了尚处茫然之中的人。 楚骁对他这番动作感到奇怪,“你干什么?” 玉衡平淡回应道:“公子吩咐了,不能杀他们,夺取他们的行动力即可。” 楚骁冷下脸,从没见过有谁对战,还要放对方一条生路的。 “优柔寡断,不知所谓。” 玉衡出手帮一名卫兵打退了敌手,一手打断别人的手脚,扭头道:“公子说了,我们是来求情买粮的,不是来树敌的,这些人对我们没有杀意,只是想救走陈玄青罢了。” 楚骁听不得别人这种话,在他眼里,与他为敌的人就只有死。 楚骁听不进去,不代表其他人听不进去,他们互相对视一眼,随即也将力道放在对面人的手脚之上。 只是他们武功并不高,总有几分局促之感。 楚骁见此脸色更加冷漠,经过这几天的相处,这几个人已经完全被文麟迷惑了,无论文麟说什么他们都奉为圭臬。 要是文麟这回真的买到了粮食,那景州的人便会更加信任敬佩文麟。 这文麟来路不明,令人看不懂他的目的。 若文麟是为了景州的势力来的,那他就不能让他做成这件事,否则文麟就成了人心所向,于他的大计有碍。 想到这里楚骁心下有了打算。 正好他们这边有名卫兵露了弱点,就要被打下来,楚骁飞身上前将其挡在身后,与对面的人打了起来。 那被救下的卫兵抬眼便得了楚骁隐蔽的眼神示意,他得了指示,几不可见地点点头,随后向后退去,一点一点挪向马车的位置。 楚骁望了眼那边被绑在马车上的人,唇边露出几许诡异的笑意。 正在努力对敌的玉衡并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小动作,也就失去了第一时间发现不对的时机。 楚骁的武功极为高强,所有人都知道。若他故意放水,一定会被发现。 玉衡只觉得压力轻了不少,定睛一看,发现楚骁显露了功夫,正奋力与对方搏斗着。 玉衡没有发现不对,因为在他眼里,楚骁跟他们一样是为了景州来的,之前想取别人性命也是因为生性如此,并没有想破坏景州向禹州买粮的计划的打算。 楚骁奋力与禹州的人搏斗着,想要所有人都不对他产生怀疑,那就只有在他们面前表露出为了景州不顾一切的样子,只有这样,他们才不会将买粮失败的原因落在他身上。 这样想着,楚骁的剑挥得更加密集,叫人看了就心惊。 其余几个景州卫兵见楚骁这样,心下赞叹,不愧是萧先生,这番武功世上无人能及。 原本楚骁的剑都落在别人脑袋上了,一想到玉衡刚刚说的话,又收了回来,飞身朝那人的小腿踢去。 玉衡见他这番动作才放下心,专注与剩下的人打斗。 方芜派来的人不少,将近有二十人,武功都不错,只是比起玉衡来还差了许多,更不用说是楚骁。 眼见场上不剩几个人,楚骁的眸光闪了闪,飞身入了几人的包围圈。 这操作把玉衡看得一愣,他这要干什么? 其他几名卫兵见怪不怪,“萧先生武功高强,定是觉得一个个打没意思,要上去一挑五了。” 玉衡插不上手,无奈摇头,只能将舞台让给了楚骁。 他回头往马车那边望了一眼。 这一眼便让他发现了不对,声音都冷了下来,“陈玄青呢!?” 其他人一惊,纷纷抬头看向马车那边,脸色巨变,“陈玄青呢?怎么没了?” 玉衡神色冷厉,“定然是有人趁我们不注意把他救走了,他们肯定还没跑远,你们轻功不好,我去追!” 卫兵们点头,“好!” 玉衡正要运起轻功,身后却突然传来一道闷哼,他闻声看去,发现楚骁正捂着鲜血淋漓的手臂,与对面三人对立而站。 一边是陈玄青,一边是楚骁。 玉衡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先往哪去。 这时,玉衡听见楚骁扬声道:“这几人武功很是不错,但也绝对比不上我!你别管我,赶紧去追陈玄青!” 对面三人互相对视一眼,没有给他休息的机会,摆出阵势往楚骁攻去。 嘴上说着他们打不过他,可玉衡却看见楚骁吃力地挥舞着长剑,那受伤的手臂都使不上劲了。 眼见楚骁呈现败势,玉衡捏了捏拳,还是飞身上前与他一同对敌。 玉衡加入战局后楚骁轻松了许多,但对面最后三人的武功确实是不错,而且楚骁还受了伤,有些疲于应对。 楚骁假意难忍疼痛地皱了下眉,劈向对方的剑也偏移了几分,玉衡偏头看他,“你且去休息,这里交给我。” 楚骁没有立刻回答。 玉衡见此,将对面三人的战意都拉到自己身上来,楚骁插不进手,只得转身回了卫兵们的位置。 卫兵们围过来关心他的伤势,楚骁不在意地随口应付了几句,仍然将目光放在玉衡身上。 这玉衡的武功虽然比不上他,但已经是高手,若不是他方才故意露了破绽让对方刺了自己一剑,恐怕陈玄青就不会走的那么轻松了。 他看着在三人之中仍然不落下风,甚至隐隐与对方打平手的玉衡,眉头紧紧皱起。 玉衡、摇光,还有前几日看见的开阳,都有如此高深的武功。 那他们的主子文麟,又到底是何来头? 他到景州,真的只是为了寻亲吗? 楚骁此时没了陈玄青成功逃脱后的喜悦,只是深深的忌惮。 在其他几人心底,楚骁这番神情,就是萧先生在担心玉衡,丝毫没有怀疑楚骁的受伤有鬼。 而那个被楚骁吩咐偷偷去放了陈玄青的卫兵也没有露出任何破绽,也装作担忧的样子看着与人打斗的玉衡。 等玉衡解决了最后一人,回到马车这边时,已经过去了许久。 他看着不见人影的马车,许久没有开口。 楚骁假意咳嗽几声,“你的武功不错,师从何人?” 玉衡随口道:“家学。” 楚骁眼睛闪了闪,“那摇光和开阳?” 玉衡道:“也是。” 楚骁开始思索哪家会一下子教出这么多高手,跟他的护龙卫有的一比了。 他看见玉衡的目光始终望着远处,假装遗憾道:“这陈玄青跑了那么久,怕是泥龙入海,再也找不到了,我们这次恐怕要无功而返。” 玉衡没有看他,仍然盯着远处,眼睛都没眨一下。 楚骁被这神似某人的态度气得咬牙,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侍卫!!! 这无视人的臭脸简直跟那可恶的文麟一模一样! 他在心中冷哼一声,管那个文麟是什么目的,只要再拖一拖,就算他真的搞到了粮食也来不及了。 景州城的势力,他要定了! 楚骁的笑还没涌上眼睛,就被那熟悉的身影惊得退了回去。 那双手被缚,缓慢地往这边走来的颓废身影,不就是刚刚被他放走的陈玄青吗??? 楚骁凌厉的视线瞬间射到了最后面一位卫兵身上,那人脸上也是不可置信,他明明偷偷给他把绳子解了,还在他身边显眼的地方放了吃的,怎么又回来了? 就算看出了他的不敢相信,楚骁也没有放松警惕,他的生长环境中多的是背叛,导致他不敢相信任何人。 如今一个不算碰巧的乌龙,已经让楚骁起了杀心。 他脸色沉沉的看着陈玄青被人拉扯着靠近,直到玉衡上前叫了那抓住陈玄青的人一声“天玑”,楚骁才恍然大悟。 原来那个不声不响,毫无存在感的车夫,竟然也是个高手。 这天玑还真是不显山不露水,一路上不言不语的,连他都被骗了过去,竟真的以为他只是一名车夫。 好一个天玑,好一个文麟。 他甚至开始阴谋论,今日的事,是不是都是在文麟的算计之中。 文麟肯定早就怀疑他,故意带走了摇光和开阳,只留下玉衡和一个存在感极弱的天玑。 在他一味想着该怎么牵绊住武功极高的玉衡,让陈玄青有足够的时间逃跑时,文麟早早便吩咐了天玑守在陈玄青逃回禹州的必经之路,将他抓了回来。 但这样的想法楚骁只能在脑中过一遍,他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此事是文麟算计的。 而且他不知道文麟到底有没有发现他的目的,这一切都只是他的猜测,并不能真的给文麟定下罪名。 就算文麟今天没有算计他,可他一遭行动完全白费,甚至白白受了一道剑伤,反倒还出大力帮他们击退敌人,守住了陈玄青。 楚骁简直要对文麟恨得牙痒痒。 他不好表现自己的不满,只面色漆黑地坐在篝火边,跟众人一起等着文麟的消息。 他冷脸惯了,其他人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安静地坐等好消息。 . 其实楚骁猜测的不错,今日这事确实是祝卿若算计的。 她知道楚骁的武功高强,与玉衡联手定能打退方芜派去的人,但他愿不愿意出手就不一定了,毕竟他来景州的目的并不单纯。 楚骁来景州的目的,祝卿若心中隐隐有所猜测,只是还没有确定。 她不知道楚骁是不是真心想帮景州买到粮食,所以她带走了摇光和开阳,把武功最好的玉衡留在那,而天玑,几乎很少人能注意到他的存在,但他是被玉衡亲自从宋雪无手下的暗卫营中挑选出来的,武功能力并不差。 但楚骁不知道天玑的真实能力,只把他当成普通马夫,所有的注意都会放在武功高强的玉衡身上。 所以祝卿若做了两手准备,如果楚骁是真的想帮景州买粮,那他一定会出手打退方芜的人马。有他和玉衡在,祝卿若一点都不担心陈玄青会被带走,派天玑守在城门口也就当作是有备无患。 但如果楚骁不是真心想帮景州买粮,只是想趁机捣乱,破坏他们买粮的任务,那他今日一定会放走陈玄青。 楚骁若是想不被怀疑地放走陈玄青,一定会努力去打退敌人,只有这样,文麟才会相信楚骁是真心的。派玉衡去有两个目的,一是协助楚骁退敌,二是吸引楚骁注意,好让楚骁把全部精神都放在如何牵制住玉衡,不让他去找陈玄青之上。 只有这样,天玑才有机会脱离人群,抓捕逃脱的陈玄青。 这些想法祝卿若没有跟任何人说,玉衡也不知道,只知道她派了天玑守在城门口,怕有什么遗漏。 所以楚骁今日虽然会怀疑她,但找不到任何证据来证明此事是她算计的。 祝卿若饮了一口温茶,脸上没有任何情绪供对面的方芜观察。 甚至她还扬了扬手中茶杯,“夫人再来一杯否?” 方芜喝茶喝得脸都要绿了,全身心都在城郊的打斗上。 她不知道眼前这个年轻公子是不是在唬她,但看他这幅淡定从容的样子,方芜心中真的很慌。 直到方离急匆匆地进来,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 方芜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挥手让方离出去。 方离的目光落在对面的男人身上,有些迟疑,但顿了顿还是离开了。 祝卿若面对方芜的黑脸丝毫不乱,只轻声问道:“看来,是我赢了?” 方芜脸色更差,冷声道:“我说了,我不可能卖给景州粮食。” 祝卿若赞道:“不愧是陈州牧的夫人,连说辞都是一样的。” 听到丈夫的名字,方芜脸上僵硬一瞬,很快就又恢复成冷脸的样子,“既然我丈夫跟你说过原因,我就不重复了,我只一句话,这粮,不卖!” 祝卿若有些可惜地摇了摇头,“原本还想着能够不伤和气地买到粮食,只是很可惜,州牧与夫人都不曾给我机会。那我只能杀了陈州牧,一州州牧莫名横死,人心定然会乱。到时候买粮就容易多了,定会有某些与银钱情投意合的人愿意出售粮食。” “你敢!”方芜听到祝卿若想要杀了陈玄青时,终于开始慌了。 祝卿若面不改色,“夫人觉得景州还有退路吗?” 方芜听说过景州现在的局面,知道他们确实是没有别的办法了,这样毫无退路的人最是可怕,因为他们会不择手段地活下去。 所以面前这人说的是真的,他们只是先礼后兵,若她还不答应卖粮,就要杀了玄青用别的法子得到粮食。 哪怕这个法子有伤天伦,但对他们来说,只要得到粮食就行,哪还会管别人的死活? 方芜心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想到皇帝的暗示,一会儿想到将死的丈夫。 到底是州牧的位置重要,还是性命重要? 一时之间,她不能做不了决定。 祝卿若看着对面陷入挣扎的女子,心中其实有几分怜惜。 方芜是个聪慧的女子,先前陈玄青的那番话她未必想不出,只是她被丈夫的安危牵绊住了,对陈玄青的担忧令她无法正常思考,也就导致了她现在陷入无限纠结之中。 祝卿若敛下眸。 情爱果然是最害人的东西。 42 第 42 章 二更 偌大的客栈, 只有她们两人,祝卿若没有出声,只安静地等着方芜作出决定。 是选择让丈夫即刻去死,还是暂时保住性命, 等皇帝来日清算。 方芜都不想选, 她艰难地看向祝卿若,“你可知, 若是我当真卖了粮, 就算你今日不杀玄青, 我们来日也会死。” 祝卿若知道她在担心皇帝的责难, “你们怎么知道这是那位的意思?” 方芜一愣, 道:“可上京迟迟没有关于景州遭难的回复, 难道不是那位不许吗?” 祝卿若道:“各地官员上折子都要经过六部汇总后才会出现在那位的桌上,若说是那位拦下了,为何其他官员一丝反应都没有?这样大的事, 上京竟然连消息都没有传出来, 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方芜有些傻眼,艰难道:“你是说...不是那位的意思?那是谁拦下了消息?镇国公?国师?丞相?” 她又摇头,“不对,国师不会不管, 他怎么会眼睁睁看着景州百姓死呢?这说明...说明国师根本就不知道, 那为什么连掌控大权的国师都不知道这消息呢?是...是有人将所有折子都拦在了上京城外!!!” 她终于想明白了, 又不解道:“可是谁会把这样大的消息拦下来?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景州成为一座死城对他有什么好处?” 祝卿若知道方芜是个聪明人,只是提了一句,她就几乎要看破这场荒唐事背后的阴谋了。 她勾起一道浅淡的笑容,“既然夫人知道了这事跟那位没有关系,那是否可以答应卖粮了?” 方芜又纠结起来, “可是...有这样大的能力阻拦各地州牧的折子,还能让上京的大人们毫无所觉,如此厉害的人物,若禹州当了这出头鸟,恐怕会惹来报复,到时候我...” 祝卿若将茶杯落在桌面上,发出了一道不轻不重的声响,却将方芜剩下的话堵了回去。 只听祝卿若不复之前那般温和的模样,神色冷冽,警告道:“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让夫人瞻前顾后,担心这担心那的。” 方芜道:“可这是事实,我若不担心,我们一家的人头恐怕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落地了!” 祝卿若冷笑一声,“夫人也没有那么担心你的丈夫嘛。那好,既然夫人不同意卖粮,我这就去杀了陈玄青,然后坐等禹州城乱就是了。” 这方芜很聪明,一直用别的话来掩饰自己对丈夫的在意,想要迷惑住她的视线。 只是很可惜,一个女人爱不爱自己的丈夫,祝卿若很轻易就能分辨出来。 “摇光!” 少年剑客听见了祝卿若的传唤,眨眼间门便站到了二楼屏风后。 “公子!” 祝卿若神色泠泠,“你现在就去杀了陈玄青。” “是!”摇光没有一丝犹豫,转身就要离开。 方芜原本以为祝卿若只是在吓唬人,可在那少年当真提剑就走丝毫不曾犹豫时,她终于没了方才强装的镇定,脸色大变,“别!我卖!我卖粮!” 祝卿若叫住摇光,“等等。” 摇光停在门口,但手中的剑还不曾放下。 方芜再也没了镇定自若的神情,苦笑道:“公子这侍卫真是雷厉风行。” 祝卿若脸上不再冷漠,温和一笑,“还是夫人演得好,方才我差点以为您真的不在乎陈州牧了,实在没办法,只能选择杀了陈州牧,才能得到我想要的。” 方芜惨然一笑,没有应声。 她起身离开座位,往门口走去,在经过摇光时,她停在那,偏头道:“你在这等一等,我去吩咐他们筹集粮食。” 祝卿若没有再说什么,只颔首道:“我就这等着夫人。” 说完,方芜便继续往门外走去,那少年剑客没有阻止她,任由她离开。 祝卿若神情自若地坐在茶桌前,手指扣着檀木桌面,沉闷的声音有规律地响在耳边。 摇光依然手持长剑,守在她身边。 二人一坐一站,静静地等待着方芜。 没过多久,方芜去而复返,深吸一口气,对祝卿若道:“我已经派人去调集粮食了,五千石,足够了。” 祝卿若缓缓摇头,启唇道:“不够。” 方芜手指掐住裙摆,“最多八千石。” 祝卿若还是摇头。 方芜有些气恼,“你别得寸进尺!八千石还不够,你还想要多少?” 祝卿若脸色不变,道:“两万石。” 方芜气急,一掌拍在桌子上,“你知道禹州城的余粮总共才几万石?张口就要两万石,你不如拿了我的命去。” 祝卿若轻笑道:“禹州自古以来就是囤积粮草之地,单是去年上供田税的数目有一万八千三百二十七石,前年收成不好也有一万零七百余石。大齐原定的田税并不高,三成税目。仅是三成便有如此多的数目,我就不问你们给百姓留了多少,你说没个上十万石,我是不信的。” 方芜对面前人生出几分忌惮,连他们上缴的粮食数目都清楚,此人定然不是什么普通人,背后肯定也有势力。 他既然要粮,不妨给了他,就让他去跟那拦截消息的人去斗,还能帮禹州挡一挡背后那人的报复。 反正他们是卖粮,又不是抢粮,不亏。 想到这她也就放松下来,“好,两万石就两万石,但有一点,我们只卖这一次!” 祝卿若颔首应下,温声:“多谢夫人。” 方芜轻哼一声,“刚刚吓唬人的时候说话都含着冰,如今倒好声好气的,真是善变的男人。” 祝卿若轻声笑了笑,“方才是迫不得已,如今目的达到,自然就不能再对夫人无礼了。” 听了这话,方芜的目光落在了对面人身上,发现他始终脊背挺拔,眉目含笑,浑身都有一股温润的气质。刚进门时她便觉得此人不俗,在这并不长的接触中,更是令方芜觉得他有一股君子之风。 是的,君子。 方芜很少这样形容一个人,但眼前的人却让她体会到了诗句中如切如嗟,如琢如磨的感觉。 她忍不住开口问道:“你是哪家子弟?” 祝卿若答道:“文麟,文字的文,麒麟的麟。” 只有名,却无前称。 看来这人隐藏了自己的身份。 方芜是个聪明人,聪明人绝不会问跟自己不相关的事,于是她点了点下巴,“我去调粮食,城门已经开了,一个时辰之后就在你们这几日休息的湖边见。” 祝卿若再次颔首道谢,“多谢夫人。” 方芜没有再回应,径直往外去了。 祝卿若看着她的背影渐渐消失在眼前,眸中仍然盈着赞赏之意,良久,又垂眸微微摇头,叹道:“可惜...” 摇光走到她身边,开阳也从躲避的窗头跳下来,正好听见了祝卿若这句话。 开阳奇怪道:“公子可惜什么?” 祝卿若轻声道:“可惜陈夫人一腔深情所托非人,可惜她精通庶务,名声却只能落在旁人身上...” 方才祝卿若看见方芜对禹州城内存粮如数家珍的模样,就知道禹州城内的粮食管理权不在陈玄青手里,而是在这位名声不显的州牧夫人手里。 难怪陈玄青不肯轻易松口,除了惧怕那未知的势力,还有就是自家夫人娘家的势力。 可惜啊,这样长得美能力也强的夫人,陈玄青却不知珍惜。 开阳也道:“是啊,我还以为是因为州牧夫人不好看那陈玄青才不喜欢,今日一见,才知道原来她是个大美人,这样的妻子陈玄青都不珍惜,以后绝对没好下场!” 祝卿若笑问:“你在禹州城内打听了这么久的消息,都没见过州牧夫人吗?” 开阳挠了挠脑袋,“州牧夫人平时都不怎么出门,想见也见不着。” 听到开阳的话,祝卿若沉默下来。 这样聪慧灵秀的女子,既有不俗的家世,又有绝美的容颜,还有不输男子的能力,却甘心以爱为牢,将自己关在小小的院子里。连帮丈夫管理庶务也要悄悄的来,得到的功劳都加在了丈夫身上,自己却隐身不能被世人察觉。 祝卿若忽然生出一股物伤其类之感。 摇光感觉到了她身上的伤感,用剑戳了戳开阳的背。 开阳也意识到了什么,脑筋一转,转移话题道:“公子,刚刚您与那州牧夫人说的禹州田税数目,是真的吗?” 祝卿若这股伤感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就不见伤心之色,脸上依然噙着淡淡的笑意,“当然是真的,我若说假话,怎么能让州牧夫人松口卖粮?” 开阳好奇道:“那您是怎么知道的?这不应该是机密吗?” 祝卿若解释道:“陛下尚未掌权,朝政由镇国公、于丞相、慕如归三人分管,镇国公掌管兵权与刑部,于丞相管理官吏调度,慕如归在教导陛下之余,还有礼部与户部的权责,工部则单独自理。每年年末慕如归都很忙,在户部汇总账簿后,时常将公务带回国师府,我与管家也会帮着他查看,正好看见了禹州的税供,这才依稀记下了一些。” 开阳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原来是这样,这慕...咳...” 他努力把慕如归三个字咽回去,“国师为了大齐真是用心,居然这般辛苦...” 他怎么就顺着主子的话险些把国师的名字说出来了? 瞧见祝卿若眸中不改的温色,开阳有些好奇,虽然都说国师夫人与国师夫妻感情不睦,但上回国师为了国师夫人不惜将全城的大夫都请到国师府,这件事民间门传得沸沸扬扬的,破除了二人感情不睦的谣言。 为何主子如今看起来却对国师很是冷漠的样子?连国师的称呼都不愿再叫,竟然直呼他的大名。 开阳不知道祝卿若心中是怎么想的,但他作为主子如今的下属,绝对不会违背她的意愿,慕如归就慕如归吧,主子开心就好! 祝卿若没有察觉开阳的小心思,她从桌前起身,“走吧,我们去城郊与他们会合。” 开阳点点头,与摇光一同跟在祝卿若身后,往城外走去。 43 第 43 章 “萧先生怎么受伤了?”…… 等几人到了禹州主城门时, 果然如方芜所言,城门大开。 只是就算城门开了,也没有人进出。方芜派了守城卫兵驻扎在城门处, 一排壮硕黑脸的带刀士兵往那一站, 就算有人想出城, 也不敢冒着风险出去。 祝卿若带着摇光与开阳脚步不停, 径直往前,想要穿过城门。 有个大块头士兵拦下了他们,粗声道:“禹州城内任何人不得进出!” 祝卿若看着挡在她身前的士兵, 挑了挑眉, 道:“可城门开了,不就代表着可以通行了吗?” 大块头士兵皱紧了浓眉, “谁跟你说的?开城门是州牧的意思, 岂是你可以随意说嘴的?” 祝卿若也不恼,眼眸闪了闪, 开口道:“既然禹州城内的人不准进出,那不是禹州城的人, 可以进出否?” 大块头有一瞬间的惊喜,又迅速隐下,故作严肃道:“禹州城已经闭城近一月!你是从哪里进来的??偷溜进禹州城有什么目的?快快道来!否则我即刻将你抓了去!” 原来是为了这个。 祝卿若含笑道:“我如何进来的,你可以去问你们夫人。” 大块头士兵脸色僵了僵, 镇定道:“什么夫人?我们是陈州牧手下的人。” 祝卿若也没说信不信, 只道:“原来你们是陈州牧下属?正好,我要去见你们家州牧,各位不如一同前去?” 听到这话的士兵们面面相觑,一同去看先前开口说话的那人。 大块头士兵咬了咬牙,迟迟没有回话。 夫人只是叫他为难为难这看上去就文弱的公子哥, 如今这人明显是在拿州牧的性命在威胁他,他还如何能继续为难? 祝卿若又开口问道:“各位的意思是?” 大块头士兵最终捏住拳头,没再看他,回头挥手,“让行!” 排列的士兵闻声而动,很快就将出城门的路让开了。城门附近的百姓都往这边看过来,脚下跃跃欲试,仿佛就等着那位白衣公子动身,之后自己再跟着出去。 只是那散开的士兵依然一副冷漠无情的脸,视线落在百姓脸上,就要把人冻死一样。 其他人跃跃欲试的脚又收了回去,算了,不出去就不出去吧,反正禹州城内自给自足,什么也不怕。 抱着这样的想法,原本被吸引到城门口的人也渐渐散去。 祝卿若对着各位守城门的士兵微微颔首,随后便带着身后一直没开口说话的开阳和摇光,径直穿过城门。 在即将离开城门口时,祝卿若倏然回头,对着那仍然懊恼中的大块头士兵道:“请帮我转告你们家夫人,说好的粮食数目,可一石都不能少。我们就在城郊二十里处等着夫人来,一手交粮,一手交人。” 说完,她便转身离开了。 等走出去一段路程,开阳问道:“方才公子为何不让我和摇光说话?” 在靠近城门之前,祝卿若遥遥望见那一列排开的士兵,心中有了几分猜测,便吩咐摇光二人等会不要拔剑也不要开口。 他们很听话,就算方才很想拔剑打死那冒犯祝卿若的士兵,也因为祝卿若之前的吩咐忍耐了下来。 直到现在,开阳才憋不住开口问了她。 祝卿若无奈笑了笑,“不过是让她出出气罢了,刚才在客栈她在我面前落了几分面子,现在这番举动,不过是想出出气,找回场子,这无伤大雅。” 开阳挠了挠额头,“那要是真拦住了,把我们当细作怎么办?” 他愤愤道:“方才那大头兵,话里话外就是说我们来路不明,那个语气,简直要气死我!” 祝卿若被他的语气逗笑了,伸手用两指轻敲了敲他的额头,“那明显虚张声势的样子都能气到你,看来我们的开阳还需要好好磨练一番。” 她说完就扭回头继续行路,开阳却摸了摸仿佛还留有余温的额头怔愣不已,这样的感觉,仿佛真的是姐姐一样... 开阳圆圆的眼睛里透出新奇与喜悦,继而扬起一个大大的微笑,大跨步追了上去。 摇光默默跟在二人后面,伸出两根手指学着祝卿若的样子,往自己额头上敲了敲,眼睛里有着茫然与好奇。 他没有像开阳那样感受到欣喜。 摇光放下手,闷声跟着走。 很快三人就到了之前驻扎的地方,玉衡眼尖,很快迎了上来,“公子无事吧?” 方才感受了一番温暖的开阳先一步开口,拍了拍自己胸口,“有我开阳在,公子怎么可能出事?” 玉衡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也不知道这孩子是怎么长成这没心眼的样子的。 他不搭理开阳,仍然看向祝卿若。 祝卿若含笑摇头,“无事,有摇光和开阳在,我很安全。” 方才低气压的摇光仿佛一下子活了过来,也朝着玉衡点头,开口道:“有摇光在,公子很安全。” 玉衡惊奇地看了缀在最后的摇光一眼,从来没见过摇光主动回答问题,今天这是怎么了? 玉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摇光的性子有改变是好事,这让他也开心几分。 祝卿若注意到坐在一边黑着脸的楚骁,她扫了一眼楚骁包扎的手臂,挑了挑眉,道:“萧先生怎么受伤了?” 楚骁依然臭脸,冷硬道:“难为文公子还看见了我的伤。” 祝卿若道:“这么明显的包扎痕迹我都看不见,恐怕就真要成睁眼瞎了。” 楚骁抬眸看她,一人坐在石头上,一人挺直站立,一人仰视,一人俯视... 明明是那样温润随和的人,楚骁却偏偏从她眼中看见了几分寒意,阳光之下看得并不真切。可他就是觉得,这文麟对他一定有敌意。 这敌意是从哪里来的? 如果说是得罪过他,可楚骁不记得自己从前见过文麟这号人物。 他这辈子杀的人多了去了,也不可能个个都记得。 难道真是以前没注意,杀了文麟在乎的人? 楚骁皱起眉,他从前杀的人大多是贪官污吏,后来杀的人有贪官,也有墨守成规胆小如鼠不愿投靠的人。 他如果真的杀了文麟在意的人,那也一定不是什么好人。 楚骁不在意地想着。 只是若文麟当真视他为仇敌,那这些日子的冷漠恐怕也不是他的怀疑,今天这一遭算计,必定是文麟的阴谋! 他就是要逼他出手,击退来救陈玄青的人。 楚骁的视线落在那始终噙着笑意在脸上的文弱男子身上,略显几分冷意。 他要好好看看,到底这文麟是不是冲他来的。 至于他那天晚上说的,为救景州百姓而来,一定也是骗他的!怎么会有人会为了毫不相识的人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一定是为了迷惑他,好让他放下对他的戒心。 楚骁越想越觉得是这样,最后冷哼一声,移开了视线,不再往文麟身上看。 他就在这等着!看文麟要怎么报复! 祝卿若离得近,正好听见楚骁这一声冷哼,奇怪地望了他一眼,见他仍然一副别人欠了他几百两银子的臭脸模样,又平静地收回视线。 这人本来就不正常,没必要因为他的一些怪异举动感到奇怪。 祝卿若明显不在意的表情让楚骁恨恨咬牙,他真的就从来没见过比他还能装的人! 祝卿若不知道楚骁内心的吐槽,安静地坐在一块平滑的石头上,等着方芜送粮食。 一直默默坐在旁边的陈玄青,见二人不再交谈,才大着胆子开口问道:“公子...这是要到粮了?” 祝卿若看过去,就见陈玄青有些小心翼翼的表情,她也没应道:“确如州牧所言,他们给我粮,我就放了你。” 陈玄青知晓眼前人是君子,不会反口,但他对于祝卿若要到了多少粮食,有些在意。 他试探道:“那公子...要到了多少?” 祝卿若来了兴致,“陈州牧觉得自己值多少?” 陈玄青被祝卿若明显充满兴味的眼神看得一噎,他有些胆怯,猜道:“五千?” 祝卿若但笑不语,仍然看着他。 陈玄青咽了咽口水,“我肯定不可能只值这么点...那内子给了你...八千?” 祝卿若依然没说话,只唇边衔着笑。 陈玄青开始手脚发麻,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公子不妨直说,我还撑得住。” 祝卿若轻笑一声,“我觉得对于夫人来说,没有什么比州牧的命更重要,这样好的夫人...州牧要好好珍惜才是。” 她的话中带着几分提醒。 陈玄青却没有在意这些,他的注意全都在方芜给了祝卿若多少粮食上。 他挺起背,颇有些无所顾忌,道:“所以公子到底拿我换了多少??” 祝卿若见他完全没有将她的话听进去,敛下眸子不再看他,檀口一张,道:“两万石。” 陈玄青目眦尽裂,张口就要骂人,祝卿若先他一步,道:“我觉得一州州牧的命值这么多,陈州牧觉得呢?” 陈玄青被她这毫无感情的话震在原地,还没反应,就听她接着道:“若你觉得一个活的州牧不值两万石,我也可以拿一个死的去换。” 此话一处,陈玄青不敢再吭声。 祝卿若看也没看他一眼,原本温和的眸子也染上几许冷光。 楚骁在一旁看见了二人的全部交谈过程,轻哼一声。 看看看,他就知道这文麟绝对不是什么好人,哪有人成天笑得像路边的花儿似的?对谁都那么温柔,难不成是天上下来的神仙? 不对,对谁都那么温和,就对他那般冷漠! 楚骁心中更气。 于是更加怀疑起文麟的用心,一双眼眨也不眨地紧紧盯着他,仿佛要把他盯出洞来。 祝卿若注意到了楚骁的视线,她只轻轻皱了皱眉,有些看不明白楚骁的做法,但她也没有表现出什么,仍然神情自若地安稳坐着,随便他看。 楚骁盯得眼睛都酸了,祝卿若还是丝毫不理会他。 这样的灼灼目光,在坐除了惶惶不安的陈玄青,还有牵挂景州的家人的卫兵,其余人都注意到了。 玉衡皱眉看过去,余光扫到了楚骁被包扎的手臂,他顿了顿,随即移开目光,没有管。 开阳则是不停扫视着楚骁与祝卿若二人,时而点头时而摇头,看不懂他要做什么。 而摇光的手已经落在剑柄上了。 幸而楚骁最后还是移开了视线,免却了一场混战。 一行人在湖边等了将近一个时辰,眼见已经过了二人约定好的时间,有一名卫兵开始焦急,“文公子,他们怎么还没来?不会...不会不来了吧?” 其余几个也纷纷用担忧的目光看过来,万一那州牧夫人是骗人的,又或者反悔了,可怎么办? 祝卿若知晓他们的顾虑,安抚道:“不会的,两万石不是小数目,他们要清点装车,超过了约定的时间也是正常的,大约再过半个时辰,应该就能到了。” “而且...”祝卿若扫了一眼旁边的陈玄青,“只要州牧大人在此,他们就不会食言。” 陈玄青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担心,只能尴尬地笑着。 几位卫兵听了祝卿若的话,好歹是松了几分,但仍然热切地望着城门方向,期待着拉粮的车快些过来。 仿佛是应了祝卿若的话,正好在过了约定时间半个时辰左右的时候,远远的便有粮车往这边驶来。 “来了!来了!!” 惊喜之语纷纷从卫兵们口中吐出,开阳也兴奋地险些蹦了起来,可算是没有白费主子这么多天的谋算。 祝卿若也从石块上站起身,眉眼含笑地望着运粮队伍往这边来。 楚骁看见她站起来,自己也站了起来,跟着众人一同看向远处的车队。 方芜坐在第一辆粮车上,率先到达祝卿若所在的位置,她跳下来,第一时间看见了坐在一边的陈玄青。 她冲上去,四处打量查看,见他浑身完好无整,方芜才深深松了一口气,后怕道:“老爷没事吧?” 祝卿若也没打扰夫妻二人的寒暄,抬脚往粮车处走去,队伍很长,第一辆停在此处,后面的粮车一眼望不到头。 陈玄青见祝卿若走远了些,这才松懈几分,但面对方芜他还是铁青着脸,硬声道:“我没事!” 方芜也没听出来他声音里的气愤,确定陈玄青没有受伤后,她才对祝卿若道:“不用看了,都是精粮!” 祝卿若回头对她笑了一下,“既然夫人都说是精粮,那我就不看了,我相信夫人。” 她说完后便走了回来,果然没继续查看。 她这样坦荡的表露自己对方芜的信任,让方芜和陈玄青都愣了一愣。 方芜是因为祝卿若居然真的这般信任她,她的一句话就让她放弃查看这么重要的粮车,若她先前做了什么手脚,此时岂不就正合了她的意? 这人... 方芜说不出来什么评价,只能闭口不再说话。 而陈玄青只觉得奇怪,为什么只他夫人一句话那公子就真的不看了?明明对他也没有这么好说话,每次一个眼神就就叫他动也不敢动,为什么对他夫人就这么信任? 难道他们??? 陈玄青想到一种可能,原本还算俊俏的脸庞扭曲成一个怪异的表情,整张脸都漆黑如墨。 方芜没有立刻发现他的不对,和众人一起等着后面的粮车过来。 等最后一辆粮车也停靠在他们眼前,方芜对祝卿若道:“两万石,一斤不少,全在这儿了。” 祝卿若对她展颜一笑,温和道:“多谢夫人,您可以带陈州牧离开了。” 方芜点点头,搀着陈玄青往准备好的马车走去,她让人把陈玄青扶上马车,自己在即将登上马车前,忽然回头提点道:“若你们不想被盯上,最好掩饰一番再回景州。” 祝卿若没想到她还会回头提醒她,颔首道:“多谢夫人,不过掩饰就不必了。” 方芜皱起眉,这人方才在梦安客栈还提醒她说有别的势力掺和这件事,难道他就不怕被那股势力盯上,将这好不容易得来的粮食抢走吗? 她这么想,也就这么问了。 祝卿若回答道:“我就是要正大光明回景州,让别人都知道,景州买到了粮食,再也不是困兽。让别人知道景州不会就此沉寂消失,也让背后那人知晓,就算他蒙蔽了所有人的耳目,景州也不会如他所愿落入他的包围之中。” 方芜浑身一震,原来她打的是这个主意。 可是... 这样一来,所有人就都知道是禹州卖给景州粮食,背后那人的算计落空,说不定会将怒火全都发泄在禹州身上,那最危险的就是她家老爷。 祝卿若看出了方芜脸上的担忧,也明白她在想什么,道:“你放心,有禹州州牧府府兵的保护,陈玄青必定不会被那人清理掉,我向你保证。” 她说这话时,一旁始终没有开口的楚骁斜睨了她一眼。 祝卿若仿佛毫无所觉,看着眼前的方芜,想起了什么,补充道:“当然,如果陈州牧自己离开了州牧府的保护圈,被背后的人杀了,那就不关我的事了。” 方芜皱眉,“我家老爷还是明事理的,这种大事,怎么可能会像你说的那般无所顾忌?” 祝卿若道:“哦?那夫人为何不仔细想想,我是怎么抓住他的?难道不是州牧自己甩掉了侍卫,这才被我找到机会抓住的吗?” 方芜哑口无言。 祝卿若也没有再继续劝导,在离开前,她对方芜道:“希望夫人爱人之前,先爱自己。爱情虽可贵,但夫人要好好想想,那人值不值。” “河边那辆马车,里头的东西就当作给夫人的谢礼。” 方芜站在原地,看着祝卿若登上了马车,她掀开了床边布幔,对马车外的方芜微微一笑,“方夫人,我们有缘再见。” 方芜颔首,回应道:“有缘再见。” 那锦衣公子对她温和一笑,手指松懈放下了布幔,方芜只听见一道柔和的声音,如清澈溪水,娓娓道:“走吧。” 方芜恍惚一瞬,再回神,粮车队已经动了起来,方才还在她眼前的马车已经驶出去好远。 这一方空地只留方芜一人,她埋下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带来的人见人已经走了,上前询问道:“夫人,是否现在就回去?” 方芜想了想,张口刚要说话,就被一道粗声打断,“回去?那么多粮食就这么没了,我可没脸回去!” 原来是陈玄青见祝卿若几人已经走了,终于恢复了州牧的威仪,不再胆小地缩在马车里。 方芜见到他时没有立刻迎上去,眼眸中闪过一道暗色,但也没有反驳他,只一味站在原地。 陈玄青也没发现不对,看了看空旷的石地,又将视线移到了沉默不语的方芜身上,这一眼就叫他又想起方才的那个猜测,瞬间就冒起来火气来。 但方芜娘家势力大,他不敢当众开口斥责,只得找借口道:“你可知道那两万石粮食有多值钱?你居然就这么白白送出去了!若你不会管粮食就别管了!这回倒好,一年的税都没了,你叫我们怎么活??” 方芜的脸色沉了下来,清凌凌的目光就这么打在陈玄青的脸上。 陈玄青说了一通仍觉不解气,可与方芜目光相接时,被她那不似以往一般温柔的眼神震了一瞬,他很快就回过神来,又道:“你看我做什么?难道你做错了不该说嘛?就算是我的下属,做错了事我也会批评一番,你身为我的妻子,一州州牧的夫人,就该以身作则。此事是你做的不对,回州牧府后你就将粮食的管理权交给赵掌簿,你安心管好内宅就好。” 方芜冷哼一声,一句话都不想跟他说。 陈玄青见她连反应都不给,斥道:“你这是什么反应?你做错了难道不该说嘛?若不是你...” “大人,这马车里有好多金子!!!” 他的斥责还没说完,就被不远处侍卫的惊喜之语打断了,陈玄青下意识想要骂人,可他将那侍卫的话过了一遍脑子,忽然就愣住了。 金子? 哪来的金子? 他提起衣摆,火速狂奔过去,一掀帘子... 真的有金子,还有珠宝玉器,摆在马车里,垒得高高的。粗略估计,大概能值近万两白银。 这... “这是什么?”陈玄青恍惚出声。 那先一步发现马车的侍卫回道:“回大人,好像是之前那几个留下来的,说是用来买粮。” 买粮? 他们真的没有白拿??? 陈玄青都震惊了。 他满面惊喜地从马车里出来,根本不敢相信居然一下子得了这么多钱。 方芜看见他这个样子,冷哼一声,嗔道:“大人可看清楚了?” 陈玄青狂点头,“没想到啊,他们居然真的没有趁人之危,说买粮就是买粮,半分不掺假,我估摸着,里头的钱绝对不止买下两万石粮食的量...” 他说到这,哽了一下,因为他又想起那位公子对方芜的古怪之处,难不成这回多给钱也是因为方芜?? 陈玄青捏住拳头,斜睨了方芜一眼,只是方芜刚刚帮他得了这么多钱,他也不能这个时候发落了她。 得好好找个机会... 陈玄青按下心中念头,扬起一道温和的笑来,“此次辛苦夫人救我,若不是夫人,恐怕为夫性命难保。” 方芜脸色松动了几分,陈玄青见此,又叹道:“唉...只是...不知道背后那人会不会将怒火都发泄在禹州身上。” 方芜沉默一瞬,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若我不卖,他们就真的要杀你了。” 陈玄青蹙眉,“谁说他们要杀我?” 方芜道:“就是那文麟文公子,他说如果不卖粮,就只能杀了你,让禹州城乱上一阵子,他再趁机获取利益,从百姓手里收粮。他说只是费些功夫的事,如果我不卖,他就只能这么做了。” 陈玄青脸色一变,“他是这么跟你说的???” 方芜对陈玄青突变的态度有些不解,点头道:“确实是这么说的。” 陈玄青气得唾口大骂,“好一个文麟,竟是将你我夫妻骗得团团转!!!” 方芜不解其意,“大人说什么?” 陈玄青胸口不住起伏着,“这文麟曾在我面前说过,绝不会杀我,可转头就骗你说若你不卖就要杀了我,蛇鼠两端!小人行径!简直无耻!!” 方芜皱起眉,一时之间也不知说什么好。 只是经过这一番事,她只求家人平安就好,这样想着,她对陈玄青道:“既然已经如此了,无论怎么说也无法挽回那粮食。为了不被报复,大人之后就莫要再出府了,安全最重要,这回不就是因为大人出府才被他们抓了去?” 方芜本来只是关心,可她敏锐地察觉到,在她说‘莫要再出府’时,陈玄青脸色僵硬了一下。 她眉头微蹙,没有立即询问,而是将此事记在了心里。 陈玄青想起云儿,有些不想答应,但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他还是先暂时与云儿分别一段时间,等风头过去了,再去找她。 就是有些委屈云儿了,文麟说没有伤害云儿,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他心中挂念着云儿的安危,脸上也带出了几分,走路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方芜注意到了陈玄青的不对劲,脑中又回荡起刚刚文麟提点她的那句话。 【希望夫人爱人之前,先爱自己。爱情虽可贵,但夫人要好好想想,那人值不值。】 方芜的心沉了下来。 难道陈玄青当真有了新欢? 她抬眸望了陈玄青成婚数年已然有了岁月的痕迹的脸庞。 她爱他,所以她从不觉得他有哪里不好。 可若他辜负了她... 方芜的手指掐进掌心里,眼中射出坚定的光芒。 她也绝对不会让他好过! 44 第 44 章 “行!那我就保护你,寸…… 楚骁二十三年来, 第一次浑身僵硬不敢动。 对面是沉默寡言的少年剑客,抱着长剑不眨眼地盯着他,旁边是看似不谙世事, 实则心眼很多的小子, 瞪着一双眼紧盯他的脸。 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 他绝对不会再如了那狡猾的文麟的愿, 上这辆马车。 如今这等局面, 他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面对三双眼, 楚骁喉头无意识地滚了滚。 祝卿若立马道:“萧先生可是渴了?摇光!拿水壶来。” 摇光闻声将腰间牛角般的水壶递给了她, 祝卿若拧开水壶,送到楚骁唇边,“萧先生喝水。” 楚骁僵硬地接过水壶, 却没有往嘴里灌。 笑话, 这文麟明显对他有所图谋,这般亲近举动从前从未有过,万一是文麟想迷惑他的视线再趁机杀了他怎么办? 他才不会这么傻。 祝卿若见楚骁不喝也没有说什么,依然撑着脑袋望着他。 被摇光和开阳这两个小子盯着也就算了,被文麟用这样的眼光看, 楚骁真心受不了。 他实在受不了这样的气氛,开口道:“你刚刚说有事情要跟我商量,还说得那般郑重, 有何要事?” 听见他的话, 祝卿若仿佛才想起来, “哦...对,我叫萧先生来是有要事相商的。” 楚骁听见这恍然大悟一般的语气,咬咬牙,道:“快、说。” 祝卿若不慌不忙地理了理衣袖, 道:“先前在禹州城外,方夫人说的话萧先生可听见了?” 楚骁几不可见地蹙了蹙眉,道:“哪一句?” 祝卿若抬眸看了他一眼,也没管他是不是在装傻,道:“方夫人说背后有一股势力在搅局,这回我也算是破了他的打算,所以如今最危险的就是那陈玄青,还有我...” 楚骁侧头看向她,面无表情让人看不出他的想法,“所以呢?” 祝卿若对他笑了笑,温和道:“所以希望萧先生能够保护我啊。” 楚骁神色一怔,随即反应道:“你不是有护卫吗?而且个个武功都不低,为什么要我保护?” 祝卿若面不改色扯谎道:“先前玉衡与我说了萧先生的武艺十分高强,想来我与先生第一次见面多有误会,一直以为萧先生说的武功高强只是在说大话,如今才算是真正了解了先生的厉害。人生在世,小命为先,为了我的性命,只有向先生求援了。” 楚骁被她这一通或真或假的吹捧弄得浑身不适,他已经习惯祝卿若对他冷言冷语的样子,如今这般亲近,简直让他起鸡皮疙瘩。 他向后靠拉开与祝卿若的距离,用手点了点其他两个人,“这两人功夫都不弱,你有他们保护就够了。” 被指中的摇光和开阳,互相对视了一眼,开阳迅速反应过来,捂住自己的手臂,“啊...嘶——我的手臂,之前在禹州城内打探消息的时候遇见过一个地痞流氓,教训他的时候不小心扭伤了手臂,现在恐怕是旧伤复发了。嘶——好疼...” 楚骁疑惑地看着他,“以你的功夫不至于打不过一个地痞啊,怎么会伤了手臂?而且过了这么久了才复发?” 他满脸都写着你是不是在骗我。 开阳眼睛一转,“唉,萧先生不知道,那地痞其实是一小娘子假扮的,她为了试探未婚夫婿特地扮成一个小流氓去找她夫婿的麻烦。我当时顺手帮了那人一个忙,谁知那小娘子就记住我了,我当时以为她就是一个地痞,刚想上手就觉得不对,哪家地痞腰那么软?仔细看了才发现原来是女子,我收手不及时,这才扭到了手臂...本来已经好了,刚刚上车的时候又撞了一下,这才复发了...” 这一通解释也不知道楚骁信了没有,但看见他那不怎么好的脸色,就知道他肯定找不出差错。 楚骁没发现开阳话里的漏洞,视线转向对面的少年剑客身上,转头对祝卿若道:“没有开阳,你还有摇...” “哐当——” 马车上其他三人都看向摇光,只见他面无表情地捂着自己的脚,脚边还躺着他那从不离手的长剑。 面对众人的视线,他开口道:“手滑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砸到脚了。” 摇光抬头望向对面尚处迷惑中的楚骁,强调道:“疼。” 因为疼,所以保护不了主子。 楚骁也很惊奇自己居然从摇光那张面瘫脸上看见了这样一句话。 这一下子两个都不能保护文麟,楚骁浅吸一口气,对祝卿若道:“好,这两个都不能保护你,你不是还有外面俩...” “扑通——” 外面突然传来重物倒地的声音,打断了楚骁的话,祝卿若扬声问道:“怎么了?” 天玑沉着的声音透过布幔传进来,“公子放心,是玉衡刚刚不小心掉下去了。” 楚骁:“???” 祝卿若皱起眉,“玉衡没事吧?” “公子放心...我没事。”玉衡略显虚弱的声音传进来,他刚爬起来,解释道:“只是可能这段时间没办法保护公子了。” 祝卿若了然地垂下眸子,以手掩唇挡住自己挑起的唇角,“咳...没事就好。” 楚骁不敢相信刚才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他压住心中火气,道:“你那车夫不也是个高手?” 有本事让他也现场摔一个??? 就在天玑想着该怎么不惹人怀疑的受个伤的时候,里头传来自家公子的声音。 “你也知道天玑是车夫,没了他我如何坐马车?不然萧先生替我驾车?” 这话拦住了天玑也想跳车的想法,他松了口气,在玉衡略显羡慕的眼神下接着驾车。 楚骁环视了一圈,发现,还真的就没有人可以保护文麟了。 他顶了顶腮肉,“你就这么笃定我会帮你?” 祝卿若展颜一笑,“我不是相信你,我是相信李首领,李首领都说萧先生是个极为善良的人,虽然平时冷言少语,但一遇到生死大事,一定会挺身而出。我相信李首领,自然也就相信萧先生。” 她这话是在向楚骁暗示,如果不保护她,她就要向李首领告状。 楚骁听出了她的意思,嗤笑一声,“好啊,既然你非求我保护你,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你!” 他将最后几个字咬得死死的,仿佛牙齿中间卡着一个祝卿若,要把她咬碎了一般。 祝卿若对他话里的挑衅丝毫没有恼怒的意思,反而开心地望着他,“那就多谢萧先生了!” 这一眼叫楚骁愣了一愣,他看见那可恶的文麟清澈的瞳孔中倒映着自己的样子,混无杂质,只有他一人。 楚骁眼角往下,避开了祝卿若的视线,冷声道:“你说的这事我知道了,我回去了。” 说着他起身往外离去,想回到自己的马车上。 开阳眼尖,瞧见了祝卿若的眼神,迅速往布幔处移动,挡住了楚骁的去路,“哎哟...真疼,嘶——疼死我了。” 楚骁皱眉看他,但他伸胳膊动腿的动作,幅度大的几乎挡住了整个车门,让楚骁没有空隙离开。 祝卿若柔和的声音从身后响起,“萧先生既然答应了要保护我,自然要时刻与我在一处,不然要是被人钻了空子怎么办?” 楚骁这回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反应了。 他从没见过这么厚脸皮的人。 而且一下子五个! 他坐回位子上,“行!那我就保护你,寸、步、不、离!” 祝卿若对他微微一笑,看起来非常满意,“正合我意。” 楚骁此时也没有再避开她的视线,径直望进她眼底,只是祝卿若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正气定神闲地摸着自己披风上的细小绒毛。 这样闲适的模样,真的就像是一只慵懒的白狐狸在梳理着自己的皮毛。 楚骁被自己的想法无语到,移开视线,冷冷地盯着对面的窗子,再也不开口说一句话。 楚骁本以为,贴身保护只是一个夸张的说法,只需要在文麟有需要的时候出现就行了。 没想到,这个“贴身保护”居然是个具象体现的词语。 就比如... 他想要到湖边去给自己的水壶装些水,还没往那边走出几步,某人温和的声音就已经响起,“萧先生要贴身保护我,开阳,你去帮萧先生打水。” 楚骁瞬间手上一空,那昨天还说手臂旧伤复发的人已经窜出老远,手臂摆动的幅度丝毫看不出来这是一个受伤的人。 楚骁黑着脸坐回原地。 对面的罪魁祸首还在笑吟吟地看着他,“萧先生?” 楚骁冷脸不理他。 祝卿若也不恼,依然自顾自烤着肉。 这样的场景不止一次... 楚骁摸了摸自己的腰间,发现自己的荷包好像落在哪里了,他起身往先前走过的路探寻过去,还没走出多远。 身后某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萧先生东西丢了吗?摇光,你去帮萧先生找找。” 楚骁早有准备,道:“摇光伤了脚,我自己去就行。” 祝卿若仿佛才想起来,又道:“那就还是开阳去吧,他伤的是手,轻功不费手。” 摇光默默收回自己已经迈出去的脚,装作没听见的模样。 楚骁咬住腮帮子,他忍! 甚至有一次... 楚骁刚一动弹,某人又要开口,这回他及时制止,道:“不要摇光!也不要开阳!我只是去方便一下,不用别人帮忙。” 祝卿若笑了笑,道:“我没有要耽误萧先生方便的意思,只是摇光和开阳身体不方便,萧先生不如带他们一起去方便?也好帮一帮他们。” 开阳:“......” 摇光:“......” 楚骁:帮什么?帮他们解腰带吗? 楚骁简直要气炸了,几名卫兵见此纷纷开口解围,“我!我来帮摇光兄弟。” “没错,我...我帮开阳兄弟!” 摇光、开阳:“......” 到最后,事情演变成了一排男人列队方便的情形。 楚骁:“......” 而且让楚骁感到可怕的是,他已经形成了一种古怪的反应。 某天他的手下来见他,他也终于得到了机会溜了出来。 “主子,禹州州牧府布防十分精明,我们的人没办法杀了那陈玄青。”有人隐藏在树丛里,只露出一双眼睛。 楚骁脸色不太好看,“精锐也没办法突破防卫?” 那人被树枝掩住的脸上有几分惭愧,他们的武功没人能比得上主子。 “是...恐怕还是需要主子出手。” 楚骁深吐一口气,可他现在没办法离开去杀那陈玄青。 之前他绞尽脑汁想要遁走都被那文麟及时叫住了,离开一时半会都会被察觉,就算他返回禹州成功杀掉了陈玄青,等回到景州,恐怕也没办法再得到李兆其的信任了。 那树枝里的人开口道:“主子?” 楚骁张唇正要吩咐他什么,远远的,就听见某人又开始喊他,“萧先生!你...” 文麟的话还没说完,楚骁条件反射回了一句,“我在这,没走!!!” 他的话刚一出口,不仅是他自己愣住了,藏在树杈子里的人也愣住了。 那罪魁祸首听见他的回答,若无其事应道:“没事,我只是随便叫叫。” 面对自己属下那双满是迷茫的眼睛,楚骁觉得自己的养气功夫已经被文麟搅了个干净,连渣渣都没留。 他深吸一口气,看向那只露出一双眼睛的人,道:“不杀了陈玄青了,就当我仁慈放他一马,将人都召回来。” 说完,也不管呆滞的人,转身径直离开了。 只留下那藏在树杈深处的人满面迷茫。 主子这是怎么了?? 45 第 45 章 麒为雄,麟为雌。 这样的情况楚骁经历了一路。 由于粮车众多, 所以回程比去的路程多了四日。 等回到景州城,也就是二月初六,距离他们离开, 已经过去了整整二十日。 祝卿若虽然离开之前教过李兆其收粮的法子, 但一路仍然担心着景州城的情况。 怀着这样的担心, 祝卿若带着几人先一步回了景州城。 这次进景州城跟上次不一样,上次进来还是有人气的,守城的有士兵, 路上也会有百姓偶尔经过。 只是这一次, 祝卿若没有在景州城内看见任何人影,静得仿佛一座死城。 祝卿若的心狠狠揪起,她的大拇指重重摩挲着食指侧面, 脸上没有表情, 但小动作却能暴露她紧张的内心。 楚骁鲜少看见她这般紧张的模样, 心底还有几分新鲜。这一路上只看见她胜券在握, 气定神闲的样子了, 如今这样的神情, 楚骁觉得这人倒是好看了几分。 对于景州城的现状,楚骁心中有数,他们一去就是二十日, 景州的存粮根本不够城内的人饱腹。 而衙门那更是缺粮, 李兆其如果想要救自己的手下和城南那些人,就一定要从百姓口中抠出十日的粮食。可景州城里的百姓自己都没有多少粮食了,怎么可能还会上交,去养别人? 恐怕在他们离开之后,景州城内发生了不止一次暴.乱。 如今这景州城也不知道还剩几个人? 楚骁不以为意地想着,视线不住地往旁边移去, 却始终没有获得那人的一丝关注。 他不禁心想,这文麟对百姓还真的有几分真心,瞧这紧张的可怜模样,他看了都心疼。 不对...什么心疼??? 这文麟一路都在折磨他,他应该是嘲笑才对。 没错,嘲笑。 楚骁将视线落在祝卿若身上,嘲笑的话刚要说出口,可看见那人发白的脸颊和浑无血色的嘴唇时,他到嘴边的嘲讽又咽了回去。 算了,他等这人亲眼见证了景州百姓的死亡之后,再狠狠嘲笑他!! 一定要好好回报文麟这段时间让他烦不胜烦的举动! 楚骁在心底这样对自己说,于是他没有开口说话,只沉默地坐在马车里,随着马车的行进往景州城内赶去。 一路走来,祝卿若始终没有看到人,她紧紧掐住掌心,难道李兆其真的失败了?景州还是没有度过这一劫吗?就算她提前赶到,为他们接触困境,也依然没办法解救他们吗? 那她重生这一遭,到底有什么用? 马车一路摇摇晃晃,祝卿若混乱的脑袋也随着摇晃的幅度不住晃动,难道她的重生,注定没办法改变任何事吗? 前世惨死崖底的局面还历历在目,祝家的亲眷被羁押,流放千里的样子她到现在还记得。 又是一阵波动,祝卿若仍然精神恍惚,马车一个颠簸,竟是让她猛地向前一扑。 楚骁离得最近,而且一直隐隐关注着她,下意识就伸手接住了她。 可入手便是柔软的触感,楚骁瞳孔剧烈震动,迅速缩回了手。 这般动作险些让祝卿若扑在了地上,幸亏摇光只是迟了楚骁一步,在祝卿若落地前及时接住了她。 摇光一心只在祝卿若身上,没有问楚骁为什么要突然缩手。开阳离得远没有看清他的动作,而祝卿若仍然出于对过去与现在的迷茫中,根本没有注意到是谁接住了自己。 只有楚骁感受着指尖尚存的温度,刚刚碰到的柔软触感仿佛还留在他手指上。 她竟然是女子? 那她在路上提及男子之事竟然丝毫不知羞。 楚骁涨红了脸。 他的异样没人注意到,摇光和开阳都关切地望着摇光怀中神情恍惚的祝卿若。 主子这是怎么了? 难道是因为没能救下景州城的人吗? 开阳低落地垂下头,要是他的动作再快点,直接抓了陈玄青,是不是就能早些赶回景州城?那景州城的人是不是就不会死?主子也不会这样伤心了? 摇光对救不救人没有什么感觉,他只在乎主子的安危与情绪,如今祝卿若这副恍惚不已的模样令他也感同身受。 就在摇光试图将祝卿若扶起时,外面遥遥传来一阵嘈杂声。 是人声! 这并不十分明显的声音却如雷霆般响彻在祝卿若耳边,她浑身一震,手臂借力从摇光身上爬起,跌跌撞撞地往马车门去。 心中震动令她无暇顾及其他人,越过三人便出了马车,摇光与开阳对视一眼,也迅速跟了上去。 而楚骁仍然满脸通红,在马车里缓了许久,没有立刻出去。 祝卿若跳下马车,大跨步往人声来源处走去,这与往日里安然自若的她相去甚远,可她此时满心满眼就是不远处传来的声音。 一定要是景州的百姓!一定要是景州的百姓! 她在心中不住念叨着,期盼着奇迹的出现。 等到她终于赶到那,看见了满城的人都聚集在一片空旷的平地时,她几乎要忍不住喷薄的泪水。 幸好,幸好她赶上了... 面对对面或惊喜或不敢置信的众多目光,祝卿若悄然红了眼眶,轻声道:“原来你们在这里。” “文公子!” “是文公子!!” “他回来了!他真的回来了!!!” “......” 人群一拥而上,将祝卿若围了起来,七嘴八舌地问候着她。 “文公子你回来了,那粮食呢?我们有粮食了吗?” “这一次前去文公子没发生什么吧?” “对啊对啊文公子,听说禹州不好进,你没事吧?” “......” 摇光和开阳赶到的时候,就看见自家主子被百姓们簇拥着,你一言我一语地询问着她去禹州的状况。 他们知道这是主子期盼看到的场景,所以没有上前打扰,只默默地站在远处看着他们。 而面对百姓们的问候,祝卿若丝毫没有不耐烦,轻声细语地一句一句回答着他们的问题。 “我没事,劳烦各位挂怀。” “粮食已经在门外了,没过多久就能到景州。” “禹州州牧夫人很好说话,我们没费什么功夫就买到了粮食。” “......” 周围的百姓们也终于忍不住掉了眼泪,他们在景州苦苦支撑,就算比预估的晚了好几日,他们也仍然没有放弃,始终等待着文公子带着粮食回来拯救他们。 如今他们终于等到了,文公子没有辜负他们的信任,李首领也没有骗人,他们真的不会饿死了。 祝卿若看着周围红了一片的眼睛,心中酸软不止,她总算是没有辜负他们。 她重来一遭,一定是有意义的! “文兄...” 一声充满感动与酸涩的哭声从旁边传来,祝卿若微顿,抬头往侧面望去。 只见李兆其泪眼朦胧地望着她,满面感动,还有几分委屈与后怕。 祝卿若见他浑身消瘦脸色发黄,就知道他这二十日肯定过得不好,承担着一城人的性命,巨大的压力险些没把这位首领压垮。 祝卿若注意到了他额头上还未长好的伤口,算起来应该有十日了,可他额头上的伤依然还是恐怖不已,看上去像是完全没有恢复一样,打眼一看十分可怕。 他是故意没有处理伤口的。 祝卿若对他这番举措的目的心知肚明,只有留着这伤口,景州的百姓们才会始终记得他那日立下的诺言,人心汇聚,方能使城池不倒。 她对他安抚一笑,随即扬声,对着众多百姓道:“今次我前往禹州,带回来两万石粮食,足以度过此次缺粮之困。” 百姓们听到这个数字瞬间欢呼了起来,个个热泪盈眶,悬在他们脖颈上的利刃终于暂时消失了,他们不用再过前几日那样朝不保夕的日子了。 “文兄...”李兆其也终于忍不住泪水,喷涌而出,感情到位了,他张开双臂就要扑上来抱住祝卿若。 只是他还没靠近祝卿若,就被一股大力拉了回来,他定睛一看,眼前这张始终冷漠的臭脸,不正是跟着文麟一起前往禹州卖粮的萧兄吗? 也是战友!! 他立马放弃去抱祝卿若,转身用力抱住了楚骁,“萧兄!!!呜呜...你不知道...我苦啊!!!” 周围的百姓都在为危机解除而抱头痛哭,李兆其这位首领也没有再顾及自己的首领面子,抱着楚骁就开始大哭。 这段时间他险些要熬死了,出门要被百姓问,回府要被府兵问,睡觉也要忍着饥饿。 现在终于有粮食了,他终于可以吃饱饭了!! 呜呜呜。 楚骁早就知道李兆其这个爱哭的本性,从前给他出了几个防止疫病蔓延的主意,他也是这样感情丰沛,要不是他严词制止,早就被他抱着大哭了几顿。 这次是因为李兆其想要上手去抱文麟,他一时情急,果断出手拦住了他,只是还没等他制止,自己已经被李兆其抱住了... 还是被他得手了... 楚骁满脸无语,又因为周围太挤,他又不能直接动手,他挣扎了几下,没挣扎开,只能黑着脸被李兆其紧紧抱着。 该死的李兆其,他看上去跟饿了十几天一样,怎么力气还这么大??? 楚骁满头雾水,不过还好抱的是他,若是那瘦弱的文麟,肯定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他侧头悄悄去看那仍然被百姓包围着的人,明明与从前一样的神情面庞,他却从那温和面目与白皙的肌肤中看出了女子温柔的神情。 她正侧耳仔细聆听着别人的感谢之语,微微挑起的唇角始终温柔和煦,就算那百姓因为激动而口齿不清,也丝毫不见她的不耐烦,而是温柔细致地仔细安抚着别人躁动的心。 麒麟麒麟,麒为雄,麟为雌。 原来她一早就告诉了别人自己的真实身份... 楚骁被那笑颜灼了一下,他慌乱移开视线,不敢再看。 46 第 46 章 “不过是如你所求,贴身…… 祝卿若一路带着粮食回到景州, 从未遮掩过,周围郡县大多已经得到了消息, 如今肯定都在等。 等一个时机让他们重开城门。 这个时机在景州疫病解决之前肯定不会出现,他们都害怕传染上疫病,绝对不会在明知景州有疫病时还开城门迎景州人入城。 若她将上京疫病已经消除的消息传出去? 不行,她现在人手不够,突破不了背后那人的防线,恐怕消息还没出景州就被拦下了。 那就只有等景州的疫病完全消失之后,再等周围郡县反应过来,同意卖粮给景州了。 只要撑过这没有存粮的一年,景州就能在明年自给自足,不超过三年一定能恢复到大水之前的繁华盛景。 如今这两万石粮食,足够景州主城内的人吃上四个多月。 等天权将从周围郡县收集到的足量药材带回来, 就能够开始着手疫病的治疗,很快就能让城南的百姓都恢复健康。 到时候,其他城一收到景州的疫病已经完全解决了的消息, 不用去求,他们自己也会主动上门卖粮。 财帛动人心,没人会与钱过不去。 但她到时候该怎么突破背后势力的防线, 将景州疫病消失的消息传出去呢? 祝卿若纤细的手指轻轻敲击在桌面上, 落下有规律的沉闷声响,没有人出声打扰她,静等着她陷入思绪中。 李兆其从外头大步走进来, 脸上还残留有欣喜之色,还没靠近便听到他的声音,“文兄!我跟你说,我可算是可以吃一顿安心的饭了。” 祝卿若从思索中抽身, 对着李兆其笑了笑,“那我也算是没有辜负李首领的厚望。” 李兆其用力摇头,脸上喜色都要溢出来了,朗声道:“没有没有,肯定没有!!你这简直是让我大吃一惊,两万石,居然是整整两万石精粮!” 他狭长的凤眼透出无限的惊喜,“景州城内及城郊几处镇子加起来还有三万余人,这两万石足够我们吃上四个月!节省一些几乎够吃五个月了!我们到七月之前都不用担心粮食的问题了。” “不过...”他想到了什么,方才还欣喜的神色不禁染上了几许愁绪。 祝卿若看向他,问道:“李首领想到了什么?” 李兆其叹了口气,又皱起了眉,这段时间他时常蹙眉,眉心如今多了一道不浅的竖痕。 此时这竖纹又出现在他脸上,他道:“景州播种多为水稻,一般在每年四月初播种,到了将近八月才会有收获。如今才二月,距离收获还有六个多月,不知道剩下的时间,该怎么办。” 祝卿若思索片刻,问道:“景州的水稻是一年一熟?” 李兆其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问,奇怪道:“是啊,难道文兄见过一年两熟的水稻吗?” 祝卿若想起景州的位置,夏季多雨闷热,常年不落雪,这样的地方,应当可以让水稻一年两熟。 不过她不是专业的农学生,对这些不甚了解,没办法给他们提太多意见。 她将这件事放在心底,脸上有着可惜,道:“可惜的是,我也不曾见过一年两熟的水稻。” 李兆其叹了口气,道:“若真能一年两熟就好了。” 祝卿若想了想,“李首领不必着急,再过些日子,那些闭门不出的城镇就会自己来卖粮了。” 李兆其惊奇瞪眼,“当真??” 祝卿若点点头,给了他肯定的回答,道:“当真。” 李兆其深深松了口气,然后又变成刚刚进门时的开心模样,“文兄这次可真是景州的救命恩人啊!以后你我就以兄弟相称,我换你麟弟,你叫我一声兆其兄就是。” 他又念了念两个称呼,“麟弟,兆其兄,其兄,麟弟...这加起来,不就是麒麟二字吗??” 他惊喜地看向祝卿若,“麟弟,你我当真有缘分!” 祝卿若被李兆其的热情弄得有些好笑,但也没有拒绝,唤道:“好,兆其兄。” 李兆其满面春风,“好麟弟,以后就当我是你兄长,你我兄弟二人,定能让这景州重现淮水商贸盛景!” 祝卿若微微颔首,莞尔一笑道:“如兆其兄所言,景州定能恢复往日盛景。” 如今李兆其可算是舒心了,一时忘形,大手用力拍了拍祝卿若的肩膀,欣慰道:“麟弟真乃我的救命真人。” 祝卿若被这番力度拍得岔了气,来不及回复他的话,就忍不住咳嗽起来,“咳...咳咳。” 一时半刻也没能缓过来,在一旁当柱子的开阳连忙上前帮祝卿若抚了抚后背,可祝卿若胸口那道气依然卡在那,让她憋得脸色通红。 “咳咳咳...咳。” 这样的景象让李兆其都傻了眼,他一拍掌心,“坏了,我忘了我的力气有多大了!从前种田是一把好手,方才太过得意了,一下子失了分寸,麟弟!麟弟你没事吧!??” 摇光瞪了他一眼,凑到祝卿若身边,满脸着急,却不知道该怎么帮忙。 李兆其也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担忧地在一旁看着。 祝卿若只觉得自己的肺都要炸了,脸上瞬间涨得通红,却始终没有恢复正常。 就在她以为自己就要这样好笑地离开人世的时候,从一旁伸过来一只茶杯递到了她唇边,背后突然被大力拍了一掌。她吃痛张唇,茶杯立刻倾倒,温热的茶水顺着唇瓣往喉咙流去,背后那手掌也从拍打变成了缓慢的轻抚。 仿佛安抚一般的力度,竟真的让祝卿若没有了先前那样的痛苦,呼吸慢慢平缓下来,涨红的脸也渐渐变回白皙的样子。 祝卿若缓了缓,低声与身边那人道谢,“多谢。” 楚骁见她好了,下意识松了口气,焦急褪去,理智恢复,手下的温暖竟让他舍不得抽回手,掌心仍然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 祝卿若对他仍然不停的动作感到不解,偏头看向救了她一命的人。 黑衣覆体,精瘦修长的身体往她这边微微屈身,她与他离得极近,偏头正好能看见他因为俯身而展露在她眼前的面庞。 楚骁? 她瞬间没了方才的感激,往旁边移了一步,拉开了与他的距离,表情不太平静,道:“多谢萧先生。” 听到这清凌凌的声音,楚骁才惊醒,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收回手,对刚刚自己的举动也有几分迷惑。 手臂落下,有些重量的茶杯存在感突显,楚骁低头一看,那茶杯刚才还被他递到文麟唇边... 他的手指也不经意蹭到了那片柔软,仿佛现在还留在他指尖。 楚骁脸色微变,将茶杯迅速放回桌子上,面对众人的视线,他掩唇轻咳几声,等到手指凑到唇边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刚刚这只手还碰过文麟的唇瓣... 那他们不就相当于... 楚骁俊脸一红,将拳头又压了下来。 众人见他这一番奇怪的动作,都眼神怪异地看向他。 楚骁面对祝卿若的目光更加难堪,垂头避开了她的视线,不敢与她对视。 李兆其眨了眨眼,看不懂楚骁的行为,随即他看向一旁的祝卿若,满脸歉疚,道:“麟弟真是抱歉,我...我的力气太大了,一时没忍住。” 祝卿若微微摇头,“这不怪兆其兄,也是我身体太过瘦弱,与兆其兄无关。” 李兆其脸上仍然有着歉疚,懊恼地扶着额头。 楚骁没想到自己就是出去跟下属问了几句情况,这两人都已经开始兆其兄,麟弟的称兄道弟起来了,他抬头看向二人,只见那对他从来都是冷言少语的文麟正轻声细语的低声安慰着李兆其。 那等温柔模样,他也只在回景州的路上见她装过,因为她有求于他,所以在路上的时候她对他比以前都要温柔许多,虽然也只是假意温柔,他一眼就能看出来她的目的,可就算是假装,他也难免被迷惑了几日。 如今楚骁见她又对自己恢复成以前那样冷漠的样子,对别人却一直都温柔以待,这让楚骁不禁恼火。 真是善变的女人,需要他时就装出一副可怜样,不需要了就一脚踢开。 真是可恨! 楚骁咬住牙,在心中无限唾弃着文麟的无情之举。 而此时的祝卿若已经安抚好了李兆其,提醒他多注意一下分粮食时的秩序,免得有人趁机多领,致使别人不满。 李兆其将祝卿若的建议一一记下了,他现在对祝卿若非常信任,只要不是什么关乎生死存亡的事,他基本上都会与祝卿若说。 祝卿若估摸着,估计现在在李兆其心里,她与楚骁的位置差不多。 但再多的,也没有了。 去禹州的功劳虽然大部分被她得了,但李兆其心里楚骁仍然占据很高的位置,楚骁比她出现得要早许多,而且在李兆其刚刚坐上首领的位置没多久,楚骁就已经出现在李兆其身旁,给了他许多稳固景州的建议。 李兆其对楚骁有着很深的信任,这是如今与他称兄道弟的祝卿若也没办法挤进去的。 最多与楚骁平级,各占据一方。 祝卿若在心底想着该怎么摧毁李兆其对楚骁的信任,但一时半会却想不出来什么好办法,她只能先按下不表,先专心将注意放在分发粮食的事情上。 他们将粮食先拨出五千石,分发给景州主城内与城郊几个镇子的百姓,每人分了二十斤。 剩下的粮食,他们按照数量每半月分一次。 因为如果百姓手里的粮食每次都是正好够吃到分粮日,这会让他们心中不安,生怕多吃几口就没了。所以祝卿若提议先分一次,只有百姓手里有了多余的粮食,他们才会安稳下来,就当是归还前些日子百姓交上来的粮食。 此举一出,果然获得了百姓们的盛赞,明显能看出来来领粮食的百姓,恢复了几分从前的安心,颇有些从容不迫的样子。 李兆其看了百姓这与前些日完全不同的精神面貌,对祝卿若大为赞赏,心中对她的信任又多了不少。 后来,李兆其将粮食的管理权全权交由祝卿若来管,自己则是专注于管理景州城内安全秩序,以及城南百姓的生存状况。 有祝卿若坐镇,剩余的一万五千石粮食并没有出现火烧水淹的情况,所有守粮的卫兵都在她的掌控之下,进出的人都要经过严格的检查。 果真从搬运的人中搜出了火油等物,只是没有等祝卿若赶到,那人就已经咬舌自尽了。 祝卿若看着面前的尸体,脸上看不出她心底的想法。 闻声而来的楚骁看了她的脸一眼,却没有看出来她在想什么。 但总归是有几分害怕的吧? 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一个人死在自己面前,每一个女子在第一眼见到的时候都会觉得害怕吧? 楚骁不知道她害不害怕,从她脸上他什么也看不出来。 祝卿若没有停留太久,转身就离开,众人只听到她留下一句,“继续严加把控!” “是!” 楚骁只来得及看见祝卿若的背影,还有她翩飞的衣摆。 他隐下眸中情绪,低头瞥了那已经开始发僵的尸体一眼,黑色瞳孔里隐隐有着冷色。 深夜。 “主子。”一身黑衣的男子隐于夜色之下,漆黑之中谁也看不清他的脸。 楚骁神色冷冷,“还是没能混进去?” 黑衣下属脸上有着惭愧之色,“...是。” 楚骁脸色更冷。 黑衣下属相识有些难以启齿,但在楚骁的眼神下还是说道:“那衙门里被文麟把控得死死的,连一只没名没姓的苍蝇都飞不进去,无论是谁想要进去都要被问上一遍。坐在门口专管询问的那个侍卫看着年纪轻轻吊儿郎当的,险些没把我们收买的人的祖宗十八代问出来。就这样他还是没能进去,之后就再也不敢帮我们做事了。” 楚骁闻言更气,谁能想到那开阳居然是这么一个善于套话问话的好手,这样的人才,他手底下都没几个,那文麟居然有四个! 真是叫人羡慕。 想到了什么,他对身旁的人道:“以后就别再派人进去了,就算混进去了也就是个死,平白吓着别人。” 黑衣下属听楚骁吩咐听习惯了,下意识就要点头,可下一瞬就发现了不对。 “啊?” 楚骁脸色不变,“我说我们不烧粮食了,换个办法,你再好好想想,还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景州乱起来。” 黑衣下属面露难色,这一时半会,他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 楚骁看了他一眼,“再给你三日时间,三日之后,一定要给我想出办法来!” 黑衣下属硬着头皮应下来,“是!” 楚骁将任务丢了出去,自己则显得轻松了许多,为了探听到更多消息,他日日都凑到祝卿若面前,就像之前在回景州的路上,祝卿若对他一样。 祝卿若着人清点粮食,他就在一边翻看账簿,被祝卿若抢回去他也不恼,门神一般站在那盯着卫兵搬粮,直把他们盯得双脚发软。 最后还是祝卿若看不过眼,迅速理好账,转身就走,见她离开,楚骁也佯装无事,跟着离开了。 祝卿若离得老远都能听到众人深深吐出一口气。 她斜睨了楚骁一眼,可他就当做没看见,依然跟在她身后。 祝卿若忍耐下来,全当他是空气。 祝卿若与李兆其商量景州接下来的播种问题,楚骁就坐在一边喝茶,瓷器互击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堂中久久回响。 李兆其实在经受不住楚骁的眼神,他扭头道:“萧兄可有什么意见?” 楚骁摇头,“你们说就是,我就旁听一下。” 祝卿若轻哼一声,继续与李兆其交谈。 李兆其没法子,只能当他不存在接着听祝卿若说话。 只是楚骁的目光灼灼,几乎要刺穿李兆其的背,他浑身难受地扭动着身子,最后将账本顺手塞进祝卿若怀里。 “此事就劳烦麟弟,我就不掺和了,你慢慢想,慢慢想!!” 话还没落地,人就已经跑去老远。 祝卿若看着已经看不见人影的门口,闭了闭眼,还是忍住了。 祝卿若在写景州未来发展方向的计划的时候,楚骁就撑着脑袋,偏头看她怎么写。 祝卿若看也不看他,背过身换个方向接着写。 楚骁看不见也不觉得有什么要紧的,不过是些种田挖渠的举措,算不得什么大事。 他拈起墨条,手下用力,磨出墨汁供她用。 祝卿若看着被挪到眼前的砚台,沉默一瞬,点了几滴墨汁,猝不及防抹在楚骁脸上。 楚骁还在茫然间,祝卿若的声音就已经响起,“萧先生到底要做什么?如果是想给我做仆从,大可不必,我不缺护卫,不用萧先生亲自给我磨墨。” 楚骁用拇指抹一下脸上墨迹,却没有擦下来,面对祝卿若的冷脸,他顿了一下,随口道:“不过是如你所求,贴身保护你而已。” 祝卿若没有听信他的鬼话,道:“先前只是因为在路上无人可用,这才请萧先生保护,如今我们已经回了景州城,护卫众多,就不用萧先生再保护我了。” 楚骁无甚情绪地轻笑了一下,看着坐在靠背椅上脊背挺直的人,道:“用完就丢,这就是你文麟对待恩人的态度?” 祝卿若眼皮跳了一下,仍然道:“萧先生的恩情文麟谨记在心,只是如今我事务繁忙,实在没有时间与萧先生说些毫无意义的话,萧先生还请快些离开。” 楚骁往前站了站,高大的身躯贴近椅子把手处,从后面看仿佛要将椅子上的人拢进怀里。男人身上的气势将祝卿若整个人笼罩在身前,扑面而来的压力令她下意识就要向后靠去。 只是她刚刚为了躲开楚骁背过身,所以此时身后没有任何遮挡,她这一靠,身体眼见就要落空,在即将失去平衡前,一双大手搂住了她的腰,将她又拉了回来。 她却落入了楚骁怀中。 祝卿若眼底闪过厌恶之色,双手一撑,脱离了楚骁的掌控,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楚骁也没阻止,先祝卿若一步,淡声道:“文公子可得小心些,你如今可精贵得很,若是受伤了,李兆其可没人再求援了。” 祝卿若斥责的话被他轻飘飘地堵了回来,又没有找到他的漏洞,只能把刚才的事当做碰巧。 若不是近日为了防备他搞事,她也不会一直容忍他,摇光和开阳都被她派出去给李兆其帮忙了,在这里她也不会有什么危险,楚骁只要不傻,就不会在衙门内杀她,这样只会让他的行动更加受阻。 所以她任由他在身边,也是打着搅乱他行事的谋算。 祝卿若平静下来,看了眼仍然没打算离开的楚骁,道:“萧先生喜欢这儿就呆在这好了,我要回去休息了,萧先生自便。” 说完她就转身离开了,书房内只剩楚骁一人。 看着空无一人的书房,楚骁手指收拢,轻轻摩挲着上面的纹路,他将手盖在胸膛处,方才的温香软玉仿佛还留在上面。 这样柔软的腰肢,还有那柔若无骨的手掌,这明明就是一名女子,从前他怎么会对文麟男子的身份毫无怀疑呢? 楚骁也搞不懂自己之前在想什么,难道真是眼睛瞎了? 又是一个深夜。 黑衣下属依然藏在暗处,只能听见他的声音。 “主子,已经安排好了全部事宜,不出意外的话,景州很快就能再一次乱起来。” 楚骁捻了一把枝叶,将它们揉开,随口应道:“嗯。” 这叶子一点也不软,还没文麟的腰软。 黑衣下属接着道:“等景州乱起来,我们便能趁机镇压,接过景州势力。” 楚骁将揉开的叶子又拢起,手指染上了一股枝叶的清香,应道:“嗯。” 这香味都没有文麟身上香。 黑衣下属仿佛听出了自家主子的走神,他奇怪地抬头望了楚骁一眼,只见他正蹙眉望着空无一物的手掌,脚下还零零散散躺着几片树叶。 他试探地唤道:“主子?你在听吗?” 楚骁从怔然中清醒,掩饰地将手横在背后,做出一副有威仪的样子。 “说。” 合着你刚刚什么也没听见啊? 那你嗯嗯的,在回答什么?? 黑衣下属内心吐槽,但还是听话地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 “回主子,不出十日景州必乱,我们到时候就可以趁机夺取景州的势力,为您所用,主子只需要静待就好。” 楚骁闻言颔首,“好,你吩咐我们的人,做好镇压百姓的打算,到时候你们随意...” 说到这,他顿了顿,文麟那人对百姓向来看重,若是当真以暴力镇压,恐怕会被反噬。 这样的人才,就算她是女子,也不能错过。 所以他收回了即将说出口的话,改口道:“到时候你们注意一些,不要随意杀人,遇到不愿意臣服的...” “就把他先关起来,一切等我获取了景州的势力之后再说。” 黑衣下属有些不敢相信眼前这人是他杀人不眨眼的主子,“主子?” 楚骁瞥了他一眼,他瞬间闭嘴,应道:“是!” 没认错,这就是他的主子,那冷漠的眼神一模一样,但是,是什么让主子有了这样的改变?从前主子从来不愿意替别人考虑,一切只基于自己的利益为先,这一次主子居然会想着百姓。 他莫名有些欢喜,这样的主子,才更像一个主上,而不是只会杀人的兵器。 “只是...我们的人还散布在各个州,恐怕召集还需要时间。” 楚骁算了算日子,“尽快召齐人手。” “是!最多半月,定当集结人马。” 楚骁微微颔首,又想起了什么,问道:“你们想的办法是什么?” 黑衣下属的声音还留着几分雀跃,道:“今日我将一件因为染病死去的人的衣服夹在了李兆其的衣服里,亲眼看见他穿上了才离开的。他们没有药方,再过几日,李兆其必死无疑,到时候,景州群龙无首,城内必乱。” 楚骁神色剧变,“你说什么??” 黑衣下属不知道楚骁为什么反应这么大,还没开口重复,就听他急急问道:“那文麟呢?你也给她投毒了?” 黑衣下属猛摇头,“不曾,这几日主子一直跟在文麟身后,属下怕危及主子,就没有给他投毒。” 楚骁听到文麟没有事,下意识松了一口气,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关心文麟的生死,只当自己是惜才。怜惜她一介女子之身,混迹在这乱糟糟的景州,空有满身才华却没机会施展。 楚骁在心里告诉自己,自己就是惜才而已。 没错,就是惜才。 伏商没有做错,这是如今最好的办法,李兆其一死,景州必乱,到时候他的势力接手景州是轻而易举的事。 这些日子李兆其的簇拥越来越多,景州百姓也对他心悦诚服,如果李兆其一直存在,那景州的势力他就很难接手。 他手里有药方,只要李兆其死了,景州的疫病不足为惧。 这是最好的方法。 只是心底为何总有几分怪异的感觉? 楚骁隐下那股怪异的感觉,又恢复成冷脸的样子。 只要接下景州,做什么都无所谓。 他这么告诉自己。 47 第 47 章 “别去找他,我保护你就…… 这两天楚骁缠祝卿若缠得更紧了, 从前还有几分余地,如今除了洗漱如厕等私密事,几乎是她走到哪楚骁就跟到哪。 无论她如何无视, 或者如何讽刺, 楚骁都不曾放弃。 祝卿若敏锐地察觉到, 楚骁在有意无意地隔绝开她与李兆其,算起来,她已经有三天没有见到李兆其了。 这让祝卿若感觉不对劲,联想到上辈子李兆其莫名其妙染病身亡,祝卿若觉得这件事与楚骁绝对有关系。 上辈子这个时候, 楚骁不在上京, 一定是在景州!他的那个任务, 一定跟李兆其有关。 李兆其上一世染病, 是楚骁做的! 他隐藏身份到景州来, 绝对是因为景州群龙无首想趁机做些什么, 只是没想到李兆其先他一步平定了内乱。所以他只能假意帮助李兆其, 实则是为了图谋景州的势力, 在发现李兆其的威望日渐深厚之后,只能出手杀了他, 让他死于肆虐的疫病。 只是可惜的是上辈子没有人提前研发出药方, 所以景州的疫病没能等到救治,到最后成了一座死城。 真是奇怪, 怎么就楚骁没染上呢? 真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祝卿若想通了其中关窍,明白如今李兆其定然已经染上了疫病,那就不能再任由他四处行走了,等他的症状一出现, 到时候再接触别人,染病的人会越来越多。 她借口要去如厕,避开了楚骁,以特殊联络方式唤来了玉衡。 第一回被无声玉哨呼唤,玉衡赶到的时候脸上还有明显的焦急之色。 看见祝卿若的时候,他先是上下打量了一下祝卿若的身体,没发现有哪里出了问题,他才松懈几分,问道:“主子有什么吩咐吗?怎么突然用起了玉哨?” 这玉哨是玉衡在他们刚到云州时给她的,分为子母哨,母哨吹奏而无声,子哨却会不断震动,越靠近母哨震动越频繁,用以联络双方。 玉衡发现怀里的玉哨震动不止,以为是祝卿若出事了,连忙通过玉哨震动幅度判断祝卿若去向,最终在廊后假山处找到了她。 祝卿若将李兆其染病的消息告诉了玉衡,让他赶紧将李兆其带到远离人群的院子里封闭起来。 然后让他去城中药房找药材,景州只是缺粮,就算因为有疫病导致药材短缺,但一人份的药还是能凑齐的。所以祝卿若口述了一遍药方,让玉衡快去找齐药方上的药材。 随后祝卿若又在他耳边吩咐了几句。 玉衡神色一凛,随即郑重点头,应了下来。 祝卿若看着玉衡远去的背影,握紧了脖子上的玉哨。 幸好她不是一个人,若她此次只有一个人,绝对斗不过楚骁。 她在心中再次感谢宋雪无,感谢他将玉衡等人送给了她,虽然是用救命之恩换来的,但此时祝卿若仍然发自内心的感谢他。 若有机会,一定要好好感谢他。 祝卿若一直悬起的心终于落下了一些,她闭上眼,再睁开时,又恢复成刚刚在楚骁面前的冷漠模样。 楚骁这几日见惯了她的冷脸,此时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而且还因为祝卿若去得太久反过来关心她。 “你去了这么久,可是身体不舒服?”楚骁的声音有几分体贴。“不如早些回去休息?” 祝卿若没有看他,径直坐到椅子上,翻开桌上的公文,“这是我的私事,就不劳烦萧先生关心了,萧先生若累了不妨早些回去休息,我这里不用先生照顾。” 楚骁面不改色道:“我不累,不用休息,只是怕你的身体受不住,出于同僚的关系,关心几句罢了。” 祝卿若目不斜视,“那萧先生就闭上嘴坐好,不要妨碍我做事。” 楚骁挑了挑眉,“我一直很奇怪。” 祝卿若看也没看他,径直道:“萧先生知道就好。” 楚骁被她堵得一噎,也没管她是真的没有听懂还是假的没听懂,仍然道:“我一直很奇怪,你为何对所有人都温和有礼,善良大方,偏偏对我如此冷漠,每每连正眼都不愿看我,难道我是什么时候得罪你了吗?” 祝卿若原本想回答他确实是这样,但话刚要说出来时,她顿了一下。 如今她身边没有摇光等人保护,玉衡行动也还需要几日时间,此时她确实不宜触怒楚骁,而且还要稳住他,不能让他发现玉衡的行动。 这样的想法在她脑中一闪而过,于是她抬眸对客座上的楚骁莞尔一笑,颇有些不好意思道:“萧先生误会了,你不曾得罪我,是我自己的原因...” 楚骁被她这丝毫不显虚情假意的笑容惊艳了一瞬,自从知道文麟是女子,楚骁心中就总觉得怪怪的,既恼怒她对自己如此无礼与冷漠,又为她对他与对别人完全不同的态度感到暗喜。 为何她每每对别人温柔以待,偏偏对他不假辞色? 有时候他也想要文麟对自己温柔些,又不愿她对自己没了特别的对待。 这陌生的复杂情绪令楚骁羞恼,却又从羞恼之中产生几分欣喜。 这让楚骁对文麟更加关注,时常看着她的脸发起呆来,他见过她对李兆其尊敬有礼的笑,也见过她对摇光几人亲近温暖的笑,还见过她对景州百姓包容温和的笑,可他没有见过她对自己笑。 像现在这样不加掩饰的纯然笑容,楚骁更是从未见过。 从前以为她是男人,总觉得她文弱不堪,浑身上下没一处让他看得上眼的。如今知道她是女子,那白皙的肌肤与柔和的脸部曲线,还有那始终浮于脸颊之上的两点梨涡,每一处都让他感受到了女子的温婉沉静。 他的目光始终落在祝卿若的脸上,却迟迟没有开口说话。 这让祝卿若的笑多了几分僵硬,这人怎么光发呆了?一点反应都不给的吗? 就在她想着怎么不显刻意地转移话题的时候,楚骁终于给了点反应。 他像是才听到祝卿若的话,“嗯...哦?什么原因?” 祝卿若不知道他中间的停顿是什么意思,但她没有露出什么旁的情绪,依然垂眸掩下眼中的羞愧,道:“之前与萧先生初相见时不太愉快,还对萧先生出言不逊,我后来每每想起都觉得羞愧,又拉不下脸面与萧先生赔礼道歉,只能一直冷脸以对,让萧先生误会了,是我的不是。” 楚骁也没说信没信,依然直视着祝卿若的脸,道:“那为何现在又说了?” 祝卿若浅浅一笑,道:“先前一直没有台阶下,如今先生主动提及,我倒是不好再矜持了。” 楚骁疑惑地看着她,文麟这样的温和性子,怎么会因为没有台阶下就对别人如此冷漠? 祝卿若看见他略显思索的脸,就知道他心中对她的话仍然有怀疑。 她抿了抿唇,身体离开太师椅,缓缓走至楚骁前方,双手合起弯腰冲他施了一礼。 楚骁被她这举动吓了一跳,下意识捏紧了椅子的把手,身体也僵硬起来,“你做什么?” 祝卿若没有起身,依然保持施礼的姿势,道:“第一次见面是我的不是,摇光对您不敬我却没有加以制止,反而对先生出言不逊,之后又不曾主动道歉,还多次对先生冷脸。蒙先生不弃,在回景州途中还答应保护我,这般不计前嫌之举更让我羞愧不已。今日我在此向先生赔罪,望先生莫要嫌弃我的道歉来得太晚。” 楚骁被祝卿若这番话捧得高高的,他几乎都要忘记在回景州的路上是祝卿若用计谋强逼他保护她的。只是楚骁毕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面对这样的吹捧,尚且还稳得住。 他微微偏过头,让自己的视线不落在眼前的人身上,故意冷哼一声,道:“我怎么记得在禹州的时候某人还故意讽刺,说我空有武艺却没有脑子呢?” 祝卿若神色羞愧,再次行了一礼,“是我的不是,当时萧先生仿佛总是对禹州一行不甚在意,我因为心底别扭,又太想为景州百姓做些什么,所以才会出言讽刺,望先生莫要记恨我。” 楚骁听见祝卿若的话,想了想自己在禹州时的表现,好像...确实没有太过出力?他甚至时刻都在想着怎么破坏掉文麟的计划,被她看出来,也不算稀奇。 他想了想,确实是这样,但又不好说自己的错处,只能又挑刺道:“那在回景州的路上,难道不是你故意算计,让我不得不贴身保护你吗?” 祝卿若脸上有几分委屈,道:“可当时我确实很危险啊,那陈玄青有整个州牧府,还有他家世强大的夫人保护。可我只有玉衡几人,我也是实在担心自己的小命,这才出此下策,让萧先生不得不贴身保护我。” 楚骁撇撇嘴,“你那几个护卫武功都这么高,为何偏要找我?” 祝卿若道:“可他们都没有萧先生厉害,萧先生的武功在大齐恐怕也难找到对手,只有萧先生保护我,我才能安心。玉衡他们也是因为知道我的害怕,所以故意受伤,就是为了让先生能保护我。” 祝卿若毫不掩饰的敬佩令楚骁生出几分不好意思,他的视线四处乱放,就是不往还站在自己面前的人身上放。 祝卿若见楚骁始终不说话,以为他还是不愿意与她摒弃前嫌,她叹了口气,收了行礼的力道,声音有几分哽咽,道:“我知晓我做的不对,先生不愿意原谅我也实属正常,罢了,我也不求先生的谅解,只要先生不再误会我的用意就好。” 楚骁还未从祝卿若的敬佩中醒过来,就听得她哽咽的声音,他一惊,正回脸,直直往她身上看去。 只见她脸上带着歉然与伤心,清澈的瞳孔中隐隐有着珠光,白日晴天,书房内光线正好,楚骁看得分明,那是眼泪。 她...哭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楚骁忘却了内心的怀疑与别扭,竟是下意识伸手想要往她脸上碰去。 却被有所察觉的祝卿若低头避开,楚骁也知道自己的动作越线了,他收回手指虚虚握成拳,缓缓将手放了下来。 在楚骁看不见的地方,祝卿若眼中划过一丝厌恶,很快就被伤心覆盖,完全没有被眼前人察觉。 她垂头丧气地,道:“萧先生若是不愿意再保护我,便自去忙自己的事吧,我叫摇光来就是了。” 说着,她缓缓转身,衣摆随着她的动作划开一个半圆,空中只有白衣缱绻依旧。 就在她转身之际,楚骁拉住了那即将从他眼前离去的人,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拉住她,只知道自己在听见她说要去找摇光的时候,心中出现的烦躁不是假的。 所以他拉住了她。 祝卿若回眸,不解地看他,“萧先生?” 楚骁撞进那双温柔的眸子中,因为方才落了泪,此时她的眼眶微红,鼻尖也有点点红色,看着可怜又可爱。 仿佛被蛊惑了一样,楚骁张唇对她说:“别去找他。” “我保护你就是了。” 祝卿若眼中闪过惊喜,重复问道:“萧先生此话当真?” 楚骁被她这不加掩饰的欣喜感染到,眼底也染上些笑意,点头道:“当真。” 祝卿若往他那边靠了靠,不着痕迹地移开了他的手,笑道:“那萧先生可是原谅我之前的无礼之处了?” 她突然靠近,让楚骁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并没有注意到她移开了自己还拉着她的手。 面对一张美人面,又被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楚骁的喉头滚了滚,想说话却又说不出什么,只能用鼻腔轻应一声,“...嗯。” 然后他就看见美人从期盼到得到答案后的莞尔一笑,那唇边浅浅的梨涡仿佛落在他心上,顺着唇瓣起伏的动作向上扬起,他分明不曾饮酒,却觉得脑中浑浑噩噩,什么也无法思考。 他猛地向后退一步,力度大得将他原本坐得好好的的椅子向后推了一大步,椅子脚划过木板,发出刺耳的长鸣。 在祝卿若还未表露疑惑时,楚骁已经先一步离开了书房,瞧着他的背影,颇有些狼狈的样子。 祝卿若脸上的欣喜与疑惑散去,恢复了平静的神色。 今日这遭应该能让楚骁消掉几分怀疑,她以退为进,请求楚骁继续保护她。若楚骁同意了,那就能将楚骁暂时禁锢在她身边,免得打乱了玉衡他们的计划。 若楚骁不同意继续保护她,她就能正大光明地让摇光回来,不会惹得他怀疑,这样也能多几分胜算。 她知道楚骁会同意的,因为楚骁想要隔开她和李兆其,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总归楚骁是不怀好意的,说不定就是为了让李兆其死前都不能见她,避免李兆其临终之前将景州托付给她,自己好趁机夺取景州。 果真是心机深沉! 祝卿若缓了缓心中气恼,如今让楚骁在她身边也好,避免楚骁又对李兆其下黑手,若是还有除了传染疫病这一招以外的动作,她恐怕来不及救李兆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她能看出来,楚骁现在对她没什么敌意,至少没有想杀她的意思。 只是... 今天楚骁的反应是不是大了点?就算她以一种谦卑的态度向他求和,楚骁也不该是这样的态度啊。 她本以为楚骁会对她多加为难,因为她自从来了景州确实对他没什么好脸色,而且在回景州的路上多次让他的计划胎死腹中。 楚骁为何不趁机讨回来? 这不符合他的性格啊。 祝卿若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干脆不去想。 反正只要记住楚骁不是什么好人就是了,对他这怪异的举动,心中更加防备。 48 第 48 章 他好像有些喜欢她。 之后几天楚骁跟前几天一样, 始终不曾离开祝卿若身边。 祝卿若为了稳住他,一直忍着不耐与他相处,每每想要一刀砍了他, 却又囿于小皇帝的系统不敢直接杀他。 只要楚骁一死,小皇帝必定立刻就会知道, 到时候她先前做的就都白费了。 所以她不能杀他。 祝卿若从来没觉得笑是那么艰难的一件事, 特别是对着楚骁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笑容特别僵硬,每次都以为楚骁要发现了, 但他却泰然自若, 仿佛没看见她僵硬的笑一样。 甚至还以为祝卿若真的是要与他交好, 对她的态度好得让祝卿若感到浑身起鸡皮疙瘩。 楚骁不知道祝卿若心中的想法, 对她最近的示好感到心情愉悦,看惯了文麟的冷脸,如今她对自己如此亲近,他还有几分不习惯。 但这种不习惯很快就褪去,文麟的笑脸可比冷脸好看多了。 楚骁怔然地看着她的侧脸,她似乎生□□笑,就算是非常生气, 脸上也永远有着笑意,令人见了如沐春风,很想靠近这浑身都充斥着温暖的人。 楚骁自小就生活在旁人的冷漠中,每天都充斥着尸体与鲜血, 身边的人都疲于保命,就算偶尔有笑意也是转瞬即逝,所以他对于这样的表情很是陌生。 如今就有这样一个人,无论怎么都是笑着的, 没有天边骄阳般炽热,而像皎洁的月光,抬头便能望见,她用这样的方式告诉别人。 不要怕,她永远都在。 楚骁觉得文麟身上就有这样一种气质,靠近她让他很安心,令他对这样的安心与温暖生出了贪恋。 他喜欢这样的感觉,他想将这股温暖永远留在他身边。 祝卿若感受到了一旁炽热的目光,她稳住下意识颤抖的手指,偏头问道:“萧先生为何一直看我?” 楚骁没发现祝卿若话里的不满,眼睛闪了闪,只道:“从前只觉得你身体文弱不像男子,如今倒觉得你面若好女,肌肤欺霜赛雪,若不是一袭男儿装,我真要将你认作女郎了。” 祝卿若的眉毛皱起,声音难得有些严肃,道:“萧先生不要胡言,男子就是男子,何故要说我像女子?” 楚骁笑了笑,“麟弟莫恼,只是说你长得像,又没说你是女扮男装。” 祝卿若总觉得他话里有话,但他脸上又没有任何隐蔽的情绪,只能将这个怪异抛到脑后。 听到他的称呼,祝卿若眉头动了动,“你为何要叫我麟弟?” 楚骁见她果然略过了男女的话题,眼中划过一丝了然的笑意,道:“我见李兆其就是这么叫你的,怎么?他能叫,我叫不得?” 祝卿若瞥了他一眼,不动声色道:“自然可以,兆其兄将我当做弟弟才如此叫,萧先生如今与我关系日渐缓和,自然也可以将我当做弟弟,我不介意。” 将她当做弟弟? 楚骁拒绝。 他皱眉道:“那我不这么叫了。” 祝卿若管他怎么叫,接着试探道:“说起兆其兄,我似乎有好几日不曾见过他了,萧先生可见过他?” 楚骁没回答她的话,而是道:“阿麟?小麟?你觉得怎么样?” 祝卿若看他的眼神有些怪异,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楚骁反应过来,反倒对她的称呼不满,道:“为什么叫他这么亲近,叫我就这么生疏?” 祝卿若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过是一句称呼。”接着道:“等兆其兄忙完这一阵,我倒是想与他真的结拜一番,只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忙完?” 楚骁仍然不满,道:“什么叫做不过一句称呼?我们现在的关系难道不能让你换掉那句‘萧先生’吗?” 祝卿若捏住拳头,他就真的油盐不进? 定是装出来骗她的!! 她没有再提李兆其,反正楚骁装傻,问什么都不会说,她怕自己再看楚骁就要忍不住打他,所以她移开视线,随口道:“那萧先生想怎么叫?” 楚骁来了兴致,道:“你就叫我少凌吧,少时的少,凌云的凌。” 祝卿若难得有些怔然,这是楚骁的字,上辈子也曾听小皇帝叫过。 他竟毫无隐藏之意? “少年胆气凌云,共许骁雄出羣。”祝卿若缓缓念出了一句诗,赞了他一句,“好名字。” 楚骁见她知道,眼睛更亮,道:“这是我二十岁加冠时自己取的,取的也是这句诗。” 祝卿若挑了挑眉,“自己取的?” 楚骁不在意地点点头,“是啊。” 她状似不经意道:“萧先生没有长辈吗?怎么加冠的字还需要自己取?” 楚骁不喜欢她这么叫他,“是少凌。” 随后便用一双眼紧紧望着祝卿若,直把她盯得无可奈何,叫了一句,“...少凌。” 楚骁眼中露出满意,对祝卿若刚才的问题解释道:“我没有亲人,更没有长辈。” 祝卿若仿佛才反应过来自己不小心戳中了楚骁的痛处,歉意道:“实在抱歉,我不知晓萧先...” 在楚骁的灼灼目光下,祝卿若咽下了那句即将脱口而出的“萧先生”,“我不知...少凌的背后竟有这般凄惨的身世,实在是抱歉。” 她声音里有着歉疚,可眼中却只有冷意,掩在长长的睫毛下,楚骁看不清,但他从没有在乎过有没有亲人,不在意道:“亲人对我毫无用处,我不需要亲人,你不用道歉。” 祝卿若被堵得一噎,原本还想看他因为伤心而变脸,如今反倒是她被堵得哑口无言。 真不知道将楚骁禁锢在身边是在提防他还是在惩罚她自己。 祝卿若已经不想再跟楚骁说话了,她现在只盼着玉衡赶紧传消息过来,她好赶紧离这个楚骁远远的! 楚骁从来不在乎是否有亲人,可他现在在乎她的称呼。 他往前屈身,凑近祝卿若的脸庞,“那你呢?你可有字?” 男子的气息几乎要打在她脸上,祝卿若忍住后退的想法,垂眸摇了摇头,“没有。” 楚骁想到那有些随意的名字,问道:“那‘文麟’二字,是真是假?” 祝卿若掐住椅子把手,楚骁眼尖地发现了她的紧张,虽然她很快就隐下那股紧张,但仍然没能逃过他的眼睛。 果然是假名。 楚骁暗叹,文麟是假,萧楚也是假,他二人倒还真是心有灵犀。 祝卿若不知道楚骁的脑补,镇定道:“自然是真的,少凌不信,我也没有办法。” 这一声少凌叫的顺畅无比,仿佛她的眼里只有少凌,不曾有过萧楚。 这样的想法令楚骁感到愉悦,微微挑起笑意,道:“你说是,那便是。” 祝卿若对楚骁突然的愉悦感到奇怪,可她今天实在是疲于应对如此反常的楚骁,明明前几日还不是这样的,怎么现在变成这样了?? 楚骁没有给她解释她的疑惑,他侧头看了看窗外,然后回过头看了一眼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的祝卿若。 “天色不早了,你早些休息,我明日一早再来找你。” 祝卿若没有回答。 楚骁微微用力抬起她的下巴,在她略显震惊的眼神下,上下打量了一圈她巴掌大的脸,触及她惊奇的目光时,楚骁扬唇笑了笑。 他想跟她说,他知道她是女子。 他想跟她说,他好像有些喜欢她。 但张了张口,还是没有说出来,楚骁看出了她眼底的震惊与恐惧,还是不要这么快就拆穿她。 想到这,他没有说自己的心里话,而是道:“明日见。” 说完,他便放开了她的下巴,转身便离开了书房,留下祝卿若仍然不可置信地愣在原地。 等她回过神来,楚骁已经不见了踪影。 她快步往净水盆便跑去,扯下方巾便大力擦拭起自己的下巴,一想到刚才楚骁碰过那,祝卿若就浑身恶心。 楚骁刚才的目光令她惊慌,因为她看出了楚骁藏在眼底的爱欲,就算他及时忍耐住了自己的念头,可单单只是意识到这一点就祝卿若无比恶心。 如今她在别人眼里是不折不扣的男子,楚骁以为自己是男子,可他还是对身为男子的自己动了心思。 这说明楚骁从来都不是被小皇帝掰弯的,他一直都是弯的! 现在他居然将念头打到了她身上,这让祝卿若忍无可忍,她放下浸满水的方巾,露出一张沾染露珠,因为揉搓而发红的脸颊。 等玉衡他们安顿好李兆其,她就不用再与楚骁虚与委蛇了,到时候她定要好好教训楚骁一顿! 这些日子的恶心不能白忍了! 祝卿若闭上眼,遮去眼底的厌恶,再睁眼时已经恢复了从容不迫的气势,任谁也看不出她心底的真实想法。 她每天数着日子等玉衡的消息,忍耐着楚骁越来越露骨的灼灼目光,与愈发越界的动作行为。好在楚骁没有真的上手,祝卿若尚且稳得住,不然她真的就要抄起花瓶砸上去了。 直到她发觉楚骁心思后的第三日夜里,玉衡终于给她传了消息。 他已经成功将李兆其安置在城郊的院子里,没有人察觉到不对,都以为李兆其是去附近的城镇巡察去了。 祝卿若心底的大石头终于落下了,她捏紧了手心的药包,向来温和的眸中仿佛燃着几许火光。 翌日。 楚骁如往常一般早早便来了祝卿若的书房,踏进房门,便瞧见悠闲地坐在书桌前的人,她微微抬起笔,描摹着眼前的花束。 楚骁见她眼角带笑,眸中透出几许闲适,也不自觉勾起唇,“今日心情很好?” 祝卿若听见他的声音,抬眸看向他,看见他的一瞬间眼睛都亮了,展颜道:“少凌。” 她这不加掩饰的欣喜令楚骁感到意外的同时又开心不已,这几日她仿佛是猜到了他的心思,虽说没有拒绝,但也总有些抵触,眼神闪避,动作僵硬。 他原本想再给她些时间门,等她习惯了他的存在,再与她说自己的心思。现在看来,她这是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要接受他了吗? 想到这样的可能,楚骁的心口有些发烫,他往她那边靠近了几步,垂首又问道:“今日心情很好吗?” 祝卿若点点头,脸上笑意不止,“今日确实心情不错。” 楚骁喜欢看她笑,更喜欢她对自己笑,眼神都开始变化,道:“仪景有何喜事?” 听到这个称呼,祝卿若好不容易噙起的笑容差点崩裂。前日他说不想叫她文麟的名字,偏要给她取个字,说她笑起来像月亮,就给取了个月亮的别称,麝月。 祝卿若听到的时候脸都要扭曲了,她是货真价实的女子不假,可如今在旁人眼里,她明晃晃的就是一个男子,楚骁竟然给她取这般亲密的小字,是存了折辱她的心思吗? 在她的强烈抗议下,楚骁才不情不愿地换了个‘仪景’这样中性一点的字。 但祝卿若让每次听到楚骁叫她‘仪景’,都不免咬牙切齿一番,到如今仍然没有习惯。 楚骁看见了她僵硬了一瞬的脸,知晓她对这个名字不满,他微微垂眸,掩下眼底的笑意。 她以为他把她当做男子,所以不喜欢他这般叫她,可他偏偏想要这样叫她,独属于他的称呼,别人都不会叫。 她不喜欢,就不会把这个名字告诉别人,那这个名字就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只有他能叫。 脑中闪过这样的想法,楚骁的神色更显愉悦,他故意重复道:“仪景还未告诉我,今日为何这般欢喜?” 祝卿若勉力忽略那句称呼,挤出笑道:“发粮的事暂时告一段落,我也能好好休息几日。” 楚骁点点头,最近李兆其都在外面,难为她操劳许久,确实是辛苦了,但每日见她都对庶务之事十分在意的样子,她是真的很想为百姓做事。 既然如此,那等他接下了景州的势力,不妨将景州给她管? 她以女子之身走到今日这一步,除了权势,为的,定然就是百姓了。 他身无旁物,也就只能以景州为聘,许她高位。 只是...若她得了景州,是不是每日都要这样繁忙操劳? 想想前几日她忙得连与他多说几句话都顾不上,若景州真的恢复了从前的繁盛之景,她岂不是连看他一眼都来不及? 楚骁心中纠结,到底是把景州给她,满足她的愿望?还是让她日日都陪在他身边,只对他一人好? 祝卿若不知道楚骁心底的想法,若是知道定然要冷笑一声,她不要别人给,她要自己取。 “少凌?”她开口唤他。 楚骁从思绪中抽身,抬眼便看到祝卿若染上担忧的眸子,她担心道:“你怎么了?” 楚骁挥去脑中杂念,回应道:“无事。” 他的目光落在桌面的画卷上,看着那栩栩如生的兰花,他赞叹道:“仪景的画技也这么好。” 祝卿若见他终于注意到画,眼中暗芒微闪,道:“学了十数年,再愚钝也能有几分灵巧。” 楚骁没有掩饰自己的赞美,因为这画画得确实不错,“不必推辞,好就是好。” 祝卿若浅浅笑了一下,“其实我画人,比画花好,今日正好有空,少凌可愿让我画上一副人像?” 楚骁本该拒绝的,他的身份复杂,任务期间不应该留下任何痕迹,留下一副画,这对他以后的任务或许会有妨碍。 可他看着她眼底的隐隐期盼,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始终没有说出来。 祝卿若看出了他的迟疑,心下一动,伸手搭上他的手臂,轻轻摇了摇,“我想给你作画,好嘛?” 扮作男装的女子发冠高束,却仍然有着女儿柔肠,此时她的纤纤玉手缓缓搭上他的臂膀,轻轻摇晃的哪是他的手?明明是他的心。 楚骁仿佛被蛊惑了一般,点头应了下来,“好。” 49 第 49 章 他要她。 祝卿若在心底唾弃自己居然开始用美色.诱惑别人, 脸上却一点心虚都没露出来,欣喜之色溢于言表,将尚在恍惚间门的楚骁拉着落座于离书桌几步远的椅子上, 就坐在那盆兰花旁边。 楚骁只觉一股幽香凑近他鼻尖,转瞬又要离去,他伸手拉住她的手,微微用力,将她禁锢在身前。 他低头嗅了嗅,“好香。” 祝卿若被他按在身前, 动弹不得, 本想抽身离开。听到他的话后,她眸光闪动, 缓缓松懈下来, 微微低头在他耳边轻声道:“那少凌可喜欢?” 楚骁只觉耳边有一股柔风抚过, 激起他耳后一阵酥麻,被他禁锢着, 她几乎是要靠进他怀里, 温香软玉在怀, 任他是圣人, 也没办法抵抗这等诱惑。 他迷茫张唇, 只有应声, “喜欢...” 他听见她在他耳边低声轻笑, 气息打在他耳后, 又是一阵酥麻与刺激, 他甚至感觉到这股刺激顺着他的肌肤一路向下,自脖颈到胸膛,蔓延到全身。 楚骁的神经几乎要崩断了, 他松开擒住她手臂的手,向下想要搂住她的纤腰。 祝卿若却趁他松手的片刻迅速抽身,再眨眼时,已经离楚骁几步远,见他看过来,笑道:“可不许动啊,我要开始画了。” 楚骁醒神后,美人早已远去,他心中遗憾间门,掀了掀衣摆,担心吓到她。 只是她已经离去,怎么还有香味? 楚骁顺着香味看过去,只见摆在他身边的一株兰草,通体碧绿,只有顶尖有几朵白色花朵,正幽幽地释放着自己的香味。 楚骁觉得方才的软玉仍在身旁,他被吸引着往兰草靠去,轻轻嗅着兰草的香气。 一模一样。 楚骁有些舍不得这味道,手指轻轻点着兰草的叶子,倾身往那边靠了靠,想要将这味道留在身边。 “就这样,别动,很好看。” 楚骁闻言转头望向书桌前提笔就要落画的人,他看见了她发亮的眼眸,没有拒绝她的提议,如她所言保持着方才嗅花的姿势。 只是没有转回头看花,而是看她,一双眼自始至终都不曾移开过。 祝卿若刚开始还有几分不适,但很快就沉浸在画卷中,没有再在意他的目光是否仍然落在她身上。 楚骁就这样望着她的身影,看她轻点墨汁,看她落笔画卷,看她抬眸望他。 楚骁觉得自己恐怕是中了什么咒术,为何满心满眼都是她? 这段日子,睁眼是她,闭眼也是她。 身为护龙卫的暗主,他本该摒弃情爱,断绝任何对他的大计不利的因素,他该及时制止自己才对。 可他舍不得这样的温暖。 他喜欢这样的感觉。 他想要她一直陪着他,永远都陪着他。 “到底是花香,还是人香?”他迷茫开口。 是这花令他神晕目眩,还是这人,让他意乱情迷? 祝卿若对他微微一笑,“是花的味道,我方才与兰花在同一处待久了,身上才沾上了花的味道。” 她顿了顿,唇角拉平有几分纠结,“少凌不喜欢?” 楚骁否认,道:“喜欢,我很喜欢。” 花喜欢,人也喜欢。 祝卿若只当没听见他的意有所指,对他安抚一笑,继续低头作画。 他与她在同一间门书房里,赏着同一株兰花,她就在他走几步就能触碰到的地方,就像是书中写的红袖添香,赌酒泼茶。 楚骁向来寒霜覆盖的心底仿佛吹进一阵暖风,带着春日的温暖与万物生的生机。 在这安静的书房,他却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此刻他终于认清了自己的心迹,他心恋她,倾慕她,想与她携手江山,终此一生。 他要她。 楚骁清晰地听见了自己心底的声音。 灼灼目光令正在作画的祝卿若无法忽视,她捻着笔,没有看他,视线落在眼前的画卷中,静声提醒道:“作画要专心。” 楚骁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唇边带了几分打趣,“作画的是你,不是我,是你自己心不静,为何要怪我这个被画的人?” 祝卿若始终不曾分神看他,依然专注笔下,道:“被画的人不安心,作画的如何安心?” 楚骁脸上有几分无辜,道:“作画的人自己心不静,还要怪我没有收敛吗?” 祝卿若此时有几分无情,道:“少凌既然知道自己没有收敛,那就该收敛些。” 楚骁想与她多说几句,于是道:“我安静的坐在这被你画,如何叫做没有收敛?” 祝卿若抬眸看他,眸中有着认真之色,道:“眼神不对,你的眼神一直变换,完全没有办法稳定下来,这会毁了这幅画。” 楚骁的笑意更浓,“那是不是只要我的眼神一直不变,稳定成一种状态就可以了?” 祝卿若颔首,“没错。” 楚骁点点头,轻笑着,道:“好,听你的,我这就稳定一下。” 祝卿若见他听话,还有些诧异,但也没有再多加问询,抬起笔想要接着画。 只是当她抬头观察时,却发现楚骁仍然目光灼灼地望着她,丝毫不曾收敛。 她皱起眉,“你这是何意?不是说了要稳定住眼神吗?” 楚骁面不改色,道:“我已经稳定住了,仪景没有看出来吗?” 不待祝卿若打量,他便自顾自道:“我一直都用同一种眼神在看你,很稳定,不会毁了你的画。” 祝卿若被这露骨的话堵得一噎,也不想再与他多纠结,垂下头继续作画。 楚骁见她垂眸不看他,调侃道:“仪景可想知道我这是什么眼神?” 祝卿若不理他。 楚骁接着道:“是欢喜,也是恋慕。” 然后楚骁便满意地看见了那从来都温和平静的人浑身一震的样子,终于让这小菩萨变了脸,还真是艰难。 祝卿若咬住牙,埋头不搭理他。 楚骁也没想她给自己回复,他只是想看小菩萨变脸的模样,他仍然看着她,眼中笑意止也止不住。 二人就这样安静地坐着,一个在桌前下笔作画,一个在花后凝眸赏美人。 静谧的气氛最容易滋生情.欲,楚骁只默默看她,就觉得头晕目眩,整个人都如同醉酒一般痴迷。 书房内只有她笔下狼毫落在画卷上的沙沙声,偶尔提墨滴落几滴水声,楚骁不知为何,很想问她为什么要扮作男子来景州。 “你为什么要来景州?”他这样问她。 祝卿若没有抬头,答道:“来找我姑母。” “撒谎。”楚骁没有动,只动了动唇,“其实你根本不是来找你姑母的,你就是为了景州百姓来的,对不对?” 祝卿若的笔顿在半空中,墨汁顺着笔尖滴在了画中人的耳边,瞬间门打破了画卷中空谷赏花的意境。 楚骁瞧见了墨汁滴落的动作,脸上有刹那的懊恼,只是祝卿若反应很快,下笔在那被墨汁沁染的地方,以墨为芯,添了一朵花上去。 楚骁看不见她画了什么,只知道她将那处做了补救,心下也安慰了几分。 这是她为他做的第一幅画,不能就这么毁了。 祝卿若道:“既然你怀疑我来景州的用意,大可向兆其兄告发我,不必在这里阴阳怪气。” 楚骁觉得冤枉,他什么时候阴阳怪气了?他不过是有疑惑,才这么问了。 不过确实有些奇怪,他为什么要问出来? 楚骁没想通,但此时他的脑子发烫,干脆不去想这些,直接道:“我没有阴阳怪气,我知道你是为了百姓来的景州,就算没有姑母这个人,又有什么关系?你来了,与我相识,就已经足够了,哪管你是为何而来?” 他的话都开始颠三倒四,祝卿若似有所觉,抬眸见他脸色微微泛红,循循善诱道:“没错,我来这里是为了景州百姓,那你呢,你是为了什么来的?” 楚骁的眼神有些恍惚,“我?我也不知道我是为何而来...原本我以为我是为了景州...” 他的视线落在对面人的脸庞上,略显迷离与混乱,“可现在,我有些不确定了。” 他的话越来越难懂,祝卿若知道他心理防线重,套不出话也不失望,垂首继续完成那幅画。 而楚骁尚处茫然中,他是为了什么来的? 对了,他是为了夺取景州的势力。 可他现在为什么要在这? 他该接手李兆其的手下,代替他撑起景州才对? 可如今,李兆其虽然染病,但他的势力却被仪景把控着,丝毫不曾让他沾手。 不该是这样的。 楚骁的视线又落在她的身上,他看见她眼底微微青黑的肌肤,还有略显疲惫的眼睛。 刚刚升起的权欲心又散去,罢了,在她手里也是一样的。 她总归会是他的。 景州,他要。 仪景,他也要。 这样的想法在楚骁脑中打转,不知是何处来的一股冲动,他脱口而出道:“等景州事了,你可愿与我回上京?” 祝卿若手指又是一顿,险些又滴落一滴墨汁,随即恢复平静,回道:“我不是上京的人,为何要去上京?” 既然已经说出口,楚骁也不打算隐藏,直接道:“你跟我在一起,与我一起去上京。” 他想到什么,又道:“你喜欢景州也可以,到时候我们就以景州为大本营,之后再...” 他知道后面的话不能再说,便咽下了到了嘴边的话。 祝卿若眼中闪现暗芒,随即讶异抬头,“你...你说什么?” 楚骁微昂下巴,在护龙卫中浸淫的上位者气势在此时显露无疑,在景州的这段时间门祝卿若从未见过他向外人表露这样的威仪,平日虽然难以接近,但他为了之后接手景州,所以还算是面冷心热。 可今日这番气势,令祝卿若捏起了拳头。 就是这样的眼神,就是这样的威严,她上辈子就是被这个人用这般态度打落深渊,几次三番,直到最后爬也爬不起来。 祝卿若低下头,不愿让他看见自己充斥着恨意的眼神。 在楚骁眼里,她这番动作,就是被他拆穿后的紧张与无措,此时的他再也没了之前的局促,黑沉沉的眸子径直望向她,启唇道:“我知道你是女子。” 这回祝卿若是真的惊住了,下意识抬头看向他,眼底还有残留的惊异与愤恨。 楚骁被她这复杂的眼神看得一怔,随即接着道:“若你喜欢,景州以后就归你,是爱权也好,是为了百姓也好,都归你管。” 他说这话,仿佛景州已经是他的囊中之物,真如祝卿若猜测的那样,楚骁的目的绝不只是杀死李兆其这么简单。 她甚至来不及想楚骁是什么时候知道她是女子,冷哼一声,“你这话说的仿佛景州是你的一样。” 楚骁被她怼了一句也没恼,只道:“现在不是,不代表以后不是。若你觉得景州元气大伤难以管辖,你告诉我,你想要哪个州,我去为你夺来。” 祝卿若心下惊异,原来楚骁意在天下!上辈子他可从来没有表露过这般意图。 她压下心底惊涛骇浪,脸上适时带上错愕,“你...这话也是能随便乱说的?” 楚骁见她不信,皱起眉,双足踏地想要站起身,只是他仿佛坐久了,身体有些不听使唤,竟然没能第一时间站起来。 他来不及想其中怪异之处,仍然坐在椅子上,道:“禹州如何?等我接下景州,就去杀了禹州州牧,趁乱夺了禹州,到时候你便坐镇禹州。” 祝卿若越听越心惊,同时对楚骁的防备更加深,她从来不知道,楚骁竟然有这样大的野心。 如今他因为那药意乱神迷,竟被她激出了真心话,也是意外之喜。 祝卿若脸上露出不信,让楚骁觉得自己是把他的话当成了胡话,手下动作不停,继续在画上添着最后的笔迹。 “你别胡说了,我不会信的。”她迅速落笔,补齐了画中缺憾,“好了,画好了,你可以起来了。” 楚骁见她确实不信,也没办法立刻证明,只能将此事押后,等他接下了景州,她自然就信了。 他们来日方长。 楚骁想要起身,却没有力气。这回他终于发现了不对,他向来身强体健,怎么会因为只是静坐小半个时辰就没了力道? 祝卿若看出了他的不适,唇边勾起一道笑意,吹干画卷上的墨迹,拾起画缓缓来到楚骁身边。 楚骁还在怀疑中,就见祝卿若拿着画卷来到他身边,他的视线落在那画卷的人上,暗暗使力的腿又停了下来。 她的画功极好,画上的男子容颜俊朗,神色泠然,明明是与娇嫩的兰花为伴,却仍然透露出一股孤鹤般的决绝之感。 但他的眼神却又充满了笑意与恋慕,这股爱意冲淡了他身上的孤独,将整幅画从孤寂扭转为期盼。 若不是那画上的人确实是自己,楚骁几乎要以为是哪个与他长相一模一样的人了。 他的目光落在画中人的耳畔,眼神有瞬间门的呆滞。 他簪了一支兰。 楚骁看向祝卿若,不知她为何要这么画。 祝卿若低头,看向画中人耳畔的那朵花上,笑道:“原本是墨汁,我改了几笔,将墨迹改成了兰花。正好,一支兰花在身边,一支兰花在耳畔,遥遥相对,更有意境。” 原来是这样。 楚骁又看向画上的人,整张画只有两支兰花,一支在他身旁,一支在他耳旁。 “其实还有一支兰花。”楚骁眼中有暖色。 祝卿若疑惑地看向他,楚骁笑了笑,“还有一支在眼前。” 祝卿若眼底明暗忽闪,却没有回答。 楚骁道:“男子又如何?女子又如何?我只知道,我喜欢你,心慕你,要与你在一起。” 祝卿若眼睫颤颤,“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是女子的?” 楚骁想伸手去碰碰她的脸,却没有力气抬手,他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随即面色平静道:“在刚回景州那日,我一时不慎碰到了你...这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 祝卿若眼尖地看见了他想要抬起却抬不起的手指,眼中划过暗色,唇角浮起一抹古怪的笑容。 “哦...原来那么早就发现了吗?”她的声音没什么调子。 楚骁颔首,“是。” 他的脸上有痴迷之色,“在知道你女子身份之后,我便对你有了别样的关注。这些日子的相处令这关注渐渐变了味道,我发现我爱上你了,就在这里,在你我日夜相对之时。” 祝卿若的声音依然不变,“这么轻易就爱上了,少凌的爱这么简单就能给出去吗?” 虽然她的声音平静,可楚骁还是听出了祝卿若话里的讽刺,他以为她不信,“有的人只需要一眼,便能知道是否是自己想要的那个人,我确定你就是我想要的那个人。” 祝卿若眼中划过嘲讽,没有任何掩饰,就这样展露在楚骁眼前,“若有一日,你遇到了另一个让你感兴趣,吸引了你全部注意,时时刻刻牵引你的心思,你是否又会将这番话说给那人听?” 楚骁认真道:“我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出现这么一个人,但此时,我心里的的确确有你,这不是假的。” 祝卿若道:“这话的意思是,若真的有这么一个人,你也是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还是会爱上他,对吗?” 楚骁觉得祝卿若是在钻牛角尖找他的错处,他压下心底她不信任自己的恼怒,神情愈显认真,他望着她,道:“那你就呆在我身边,让我时刻牵挂你,一辈子都与你在一处,叫我无法爱上别人。” 祝卿若知道他现在说的是真话,可这有用吗? 这世上最不可信的就是男人的真心。 因为他们确实是真心,但是对每一个都是真心,他们可以有许多爱人,但在你面前仍然是爱意缱绻,这不也应了他的话? 就算他此刻真的喜欢她又怎么样? 能被抢走的爱,她不屑要。 祝卿若终于冷笑一声,与往日温和的样子相去甚远,令楚骁都为之一愣。 “你说的是真话,可与我何干?” 楚骁眼神惊愕,没想到这样冷漠的话会从她口中说出,他直起身子,想要从椅子上起来,可他浑身无力,根本没有力气起来。 祝卿若缓缓后退几步,楚骁心急地想拉住她远去的背影,却根本抬不动手。 混乱的脑子终于恢复几许清明,楚骁意识到这不是简单的久坐失力,而是冲着他来的阴谋。 他扭头看向摆在那边的兰花,浓郁的香味还在空中传播着,“是这花。” 他下意识去看祝卿若,担心道:“这花有毒,你可有不适?身上有没有觉得不舒服?头有没有眩晕感?” 祝卿若难得怔了一怔,她没有想到楚骁发现不对的第一时间不是毁灭那盆兰花,而是关心她的身体有无不适。 或许他现在真的喜欢她。 祝卿若定定地看了楚骁一会儿,缓缓摇头,“我没事。” 可这关她什么事? 楚骁松了一口气,随即想要将那盆花打落,可他浑身无力根本没办法动手。 祝卿若的声音缓缓响起,“少凌如今可是浑身无力,头晕目眩,连手指都抬不起来?” 楚骁面露茫然,“没错...你怎么知道?” 祝卿若只浅浅笑着,没有回答。 楚骁心中隐隐出现一个猜测,但他不敢信,不愿信。 只是祝卿若却没有给他机会,启唇道:“你想的没错,就是我。” 楚骁脸上出现不可置信与震惊,“为什么?”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明明也对他有好感的不是吗?这些日子他与她这般亲密,就算没有当面表露心迹,但她的接纳,不是已经默许了他的心思吗? 为什么要这么做? 难道有什么难言之隐? 面对楚骁的问题,祝卿若没有回答,她从脖子处抽出一个半指长的玉哨,放在唇边吹了吹。 没有任何声音。 但很快,摇光的身影便出现在书房内。 玉衡因为要完成她交给他的事,无暇顾及她的安全,所以将玉哨给了摇光。 这几日摇光一直都在附近,只是碍于有着强大武力的楚骁不曾靠得太近,今日玉哨方一吹响,他就感受到了胸口的震动,很快就赶到了书房。 面对冷漠的祝卿若与杀意外露的摇光,楚骁终于承认自己看错了眼。 这哪里是什么佳人投靠的美事?分明是给他下了一出美人计。 叫他沉醉其中,迷惑他的视线,等到他终于无法自拔时,她便露出獠牙,显露杀意。 他绝望地闭上眼,他的人此时都不在身边,他又浑身失力,半点武功都用不出来,根本不是摇光的对手。 如今他只有死路一条。 摇光的剑已经抽出来了,这几日他就在附近,日日看见这人意欲冒犯主子,若不是主子说时机未至,他早就冲上去杀了他了。 现在他终于可以亲手杀了他,他一定要手起刀落,一点机会都不能给他留! 他这样想着,手中的剑已经对准了楚骁,在他即将刺穿楚骁的心脏时,祝卿若出口制止了他。 “摇光!不要杀他。” 摇光愣住了,觉得自己死定了的楚骁也愣住了。 他睁开眼,惊愕地看向那方才还用药迷倒了他的人,难道她...不舍得杀他了? 楚骁眼中露出些欣喜,他就知道,他们这几日的情谊不是假的。 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祝卿若制止了摇光的杀意,在摇光不解的目光与楚骁感动的眼神下,张唇缓缓吐出一句话。 “给我揍他。” 楚骁眼中露出呆滞。 摇光瞬间惊喜起来。 而祝卿若拍了拍袖子上不存在的灰尘,深藏功与名。 这些天的罪不能白受了,不能杀,揍一顿总可以吧? 给她狠狠揍! 50 第 50 章 他会忠于她,此生绝不背…… 祝卿若让摇光将昏过去的楚骁关起来, 随后便要与摇光一起去寻玉衡。 在离开之前,祝卿若垂眸看了一眼昏厥的楚骁, 看见他身上青青紫紫的痕迹与血色时,下意识扬起了眉。 她偏头看了摇光一眼,他正抱着剑装死。 祝卿若看他这一副装傻的神情都要被逗笑了,看楚骁现在这幅模样,摇光刚才可是没少下黑手。 能够亲眼见到楚骁被狂揍一顿,她确实觉得浑身舒畅,自重生以来就没有这么舒适过, 感觉这几日的憋屈一下子就清扫一空了。 只是... 祝卿若的视线落在楚骁身上那不停流着血的伤口上,短暂地皱了皱眉。 他不会就这么死了吧? 玉衡给她的药会让人失去内力, 将近一个月都不能再动用武功, 且刚中药时会全身无力,持续一日一夜无法恢复。 如今他这个样子, 若是真的放任不管,不会真就这么死了吧? 祝卿若心下后悔, 草率了,该再忍几天的。 如果楚骁现在死了,恐怕后患无穷。 祝卿若沉思片刻,从柜中取出一个药瓶, 顺手塞到了楚骁衣襟里。 随后起身拍了拍手心,对摇光道:“好了,把他关起来吧。” 摇光在一旁目睹了祝卿若给楚骁伤药的举动, 抿了抿唇,虽然心中不愿,但还是上前将他的衣袖拉了起来,然后转身就往外走。 祝卿若看着楚骁被拖在地上, 血渍随着他身体向后的移动在地上拖出一条长长的血痕。 祝卿若有些不解,难道摇光与楚骁也有仇? 她又摇头否定了自己刚刚的想法,摇光生性单纯,从不会主动招惹别人,只可能是楚骁自己惹到摇光了。 她越想越觉得是这样,低头无奈轻笑。 还是孩子心性。 等摇光回来后,祝卿若也没问他把人关到哪儿了,带着他往玉衡与她说过的地方前去。 二人坐上马车一路出了城,马车大概走了一个时辰,终于停在了一处荒无人烟的老旧宅子前。 祝卿若来不及打量周围的环境,推门便走了进去,玉衡正站在屋外,看见祝卿若时眼睛一亮,立刻上前迎她。 “主子,事情解决了吗?”他上下打量着祝卿若,“萧楚的武功很高,主子可受伤了?” 祝卿若摇摇头,“你给我的药很有用,若不是还有解药,我恐怕也要软个三四日。” 玉衡舒了一口气,“主子无事就好,那萧楚可是已经杀了?” 祝卿若垂眸,“不曾。” 玉衡有些不解,道:“为何不杀?主子不是说他来景州意图不纯,所图甚大吗?直接杀了他不是更好吗?” 祝卿若解释道:“他或许在景州还有其他的人手,留着他可以钓出更多的暗地的势力。” 玉衡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主子说得对,萧楚定然还有其他的人手,留他一命能有大用。” 说完就没有再多问,在他心里,如今的主子相比于主子这个身份来说,更像是亲人。他多问几句不是质疑,而是担心她不能扫好尾,若真的漏掉了什么,他能及时去补上。 现在看来,主子完全不需要他多嘴,思维缜密,完全不输任何男子。 只是有时候在别人看来会有些优柔寡断,但在他眼中,这种优柔寡断并不是缺点,反而是她心怀悲悯的证据。 他见惯了杀人不眨眼的冷漠,也看多了为了一己私欲扯着百姓大旗的冠冕堂皇。但却很少见过这样,真正为了百姓的性命,为了百姓的活路不顾一切的人。 他至今仍然不知道她来景州是为了什么,明明她可以直接告诉国师,然后将这负担丢到别人身上,自己就不必承担着数万人的性命。 但她没有,她走进了景州的城门,以女子之身为景州百姓买来了数万石粮食,如今她还要承担起那染了疫病的百姓的性命。 他不知道她来景州是否有别的目的,但其中有一点,他非常确定。 她只是为了救人,救这全城百姓的命。 玉衡既然已经认她为主,这辈子都不会背弃她,除非她主动说不要他的保护,那么他就会一辈子保护她。 每一个暗卫营的暗卫,在小时被领进暗卫营时起就在脑中深深刻下了“忠诚”二字,对他们而言,或许武功不是最重要的,忠诚才是。 他会忠于她,此生绝不背叛。 如今除了忠诚,他还要再加一句“信任”。 她有自己的想法,也有自己的打算,他只需要信任他,别的都不用做。 摇光就做的很好,坚决拥护主子的决断。所以他将玉哨给了摇光,只有摇光是全心全意只有祝卿若一人,开阳杂念太多,而天玑则是太过沉闷。 摇光就做的很好。 他瞥了一眼站在祝卿若身后的摇光,只见他在他看过去的时候警惕地回望,捏紧了衣襟,那模样仿佛他要抢他东西一样。 玉衡对摇光突如其来的提防感到怪异,这孩子是怎么了? 他多看了摇光握着的衣襟两眼,谁曾想摇光竟往祝卿若身旁走去,用祝卿若作为他们二人间的遮挡,叫他看不见他。 玉衡对此更加奇怪,又不好越过祝卿若去看他,只能干瞪着一双眼,满头雾水。 古里古怪的。 祝卿若没有注意到他二人的小动作,眼神深深地望着那紧闭的门,里面的人是李兆其。 算起来,今日应该是他染病的第八日了,这病最多不能超过十日,否则就算有药,整个人都生机也被病给拖没了,病毒驱散,人也只剩最后一口气。 “药方上的药收不齐吗?”祝卿若眉头始终攒起。 玉衡沮丧摇头,“按照主子说的,我到景州内各大药堂都找了一番,到如今还差一味药始终找不到。” 祝卿若问道:“哪一味?” 玉衡如实道:“茯苓。” 祝卿若神色凝重,“有什么药材可以代替茯苓?” 玉衡对药材不了解,并不清楚,“我也不知,城内的药堂几乎都门户大开,却找不到一个大夫。” 奇怪,当初李兆其跟她说过,他是听到大夫说这病会从口鼻处传人,才让卫兵都戴上面罩的。 怎么如今偌大一个景州城却找不到一个大夫? 祝卿若敏锐地察觉到此事的古怪,她将这事压下,“天权那边可有消息?” 玉衡抿抿唇,道:“他三天前传信来说,药材已经收集齐了,可是...他现在在云都县,带着大批药材回来,至少还需要七日。” 三天前还要七日,如今就还需要四日,可李兆其等不了那么久。 祝卿若咬住唇瓣,“你去周围的镇子上找一找,茯苓常见,应该不难找。若真的没有,就再问问大夫有没有可以代替的药材。” 祝卿若说得十分郑重,“你千万记好,只有最后两日了,若是再拖,恐怕李兆其性命难保。” 玉衡点头,“我记下了,我现在就去。” 话音刚落,玉衡就要施展轻功离去,这时忽然有一道清脆的声音焦急唤道:“别去!可以用地乌桃!” 陌生的声音刚出现,摇光就拔出来剑挡在祝卿若身前,冲着那废弃的旧屋冷声道:“谁?出来!” 玉衡眼神也变得凛冽起来,随着摇光一同挡在祝卿若身前,冷冷地望着那处旧屋。 祝卿若没有出声,她听着这个声音有些耳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直到那人缓缓从遮挡的旧屋内走出来,露出了自己的脸后,祝卿若才发现,原来是熟人。 “吴姑娘?你怎么会在这?” 祝卿若点了点摇光的剑柄,示意他收起剑。 摇光得了她的令,收起长剑,只是目光始终不离那人的脸,目光冰冷,直把吴佩佩看得浑身一抖。 “我...我一直都在。”向来胆大的姑娘此时也不免被她身边的剑客吓到。 “撒谎!”玉衡拆穿她的谎言,道:“我一直都在这,你怎么可能刚到?” 吴佩佩害怕地低下头,“我...我真的一直都在,比你还早些。” 祝卿若见她都开始发抖,丝毫不见之前大力压倒一个壮年农妇的爽利模样,知道她真的是被吓到了。 她看了玉衡一眼,玉衡会意收了浑身的杀意。她又看了看摇光,见他仍然紧紧盯着吴佩佩,无奈摇头,“这姑娘我认识,不必提防。你也见过的,就在我们刚进景州的时候。” 摇光眼底露出疑惑,仿佛在说,有吗? 祝卿若好笑地点了点他的额头,也没有再解释,转身对着吴佩佩道:“你方才说可以用地乌桃,是什么意思?” 因为玉衡和摇光收了通身的杀意,吴佩佩觉得呼吸都顺畅了许多,面对这位温润的公子,她还是很有好感的。 她解释道:“刚刚我在里面听见你们说什么药方,缺了一味茯苓,如果你们这药是为了增强利水渗湿,那用地乌桃是一样的。” 祝卿若眼睛亮了,“你懂医?” 她说的增强利水渗湿的功效,恰好就是这张药方里需要的,且她谈起药理颇有些自信,让她多了几分信任。 吴佩佩摇摇头,“我没有学过医,只是隔壁有一位老大夫,小时候随他学过几日,背过一些药理。” 她想起什么,补充道:“只是如果用了地乌桃代替茯苓,恐怕要等李首领病好之后多给他补补脾胃。地乌桃比起茯苓,只是少了健脾的功效,其余的都差不多。” 祝卿若见她说的颇为符合在上京时听那些大夫说过的话,沉吟片刻,最终还是决定用地乌桃代替茯苓。 “你可知何处有地乌桃?”她问吴佩佩。 吴佩佩道:“地乌桃是一种菌子,城郊就有,我今日经过一条小道,路上便有地乌桃,我现在就可以去摘。” 既然有,祝卿若放下了心中的大石,笑吟吟地对吴佩佩道:“不急,你先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李首领在这里的?而且我身边的玉衡与摇光都是一等一的高手,你是如何躲过他们,进了这宅子的?” 面对祝卿若温和的面庞,吴佩佩却觉得压力陡增,她咽了咽口水,道:“我....之前一直都悄悄的跟着李首领,在李首领突然不见却没有任何人发现时,我就已经察觉了不对。我就排列出了几个李首领平时经常去,而且一去数日不回都不会有人察觉的地方,一个一个的找,最终找到了这里。” 她偷偷瞟了一眼略显惊奇的玉衡一眼,道:“我是两日前才找到这儿的,正好当时这位侍卫不在,我在里面发现了李首领。原本李首领让我离开,我不愿意,李首领没办法,只能让我藏在了隔壁的旧屋里,还告诉我那位侍卫每日都会来三次,分别是早上辰时三刻,中午未时末,晚上戌时一刻。只待一刻钟,之后就会走,我每日都会避开这些时间,偷偷来看李首领。” “就是这样,这位侍卫才一直没有发现我。今天你们来的时间不是那个点,所以才撞上了,至于方才为何他们没有发现我...我也不知道。” 吴佩佩打量着玉衡与摇光二人,也有些奇怪为何今天正好撞上,却没有被他们察觉到? 玉衡比祝卿若来的只早了片刻,进门就先去查看了李兆其的情况,然后祝卿若就到了,他忙着回复不曾注意到旁边的旧屋还有一道呼吸。 至于回复完为何仍然没有发现,想到刚刚自己与摇光的幼稚举动,玉衡有些不好意思地捂住了额头。 摇光仍然面不改色,只是红色悄悄爬上了耳尖。 51 第 51 章 “主子可还记得遇辞公子…… 祝卿若见吴佩佩目光清正, 神情认真,知晓她说的是真话,心中防备渐渐也放下了。 她对吴佩佩温和一笑, 道:“吴姑娘, 能不能告诉我,你先前为何要一直跟着李首领?难不成是察觉了什么?” 玉衡做事她放心,但吴佩佩为何会突破玉衡的谋算,发现李兆其是真的不见了, 而非出去巡察了? 吴佩佩涨红了脸, 但她是个直言不讳的性子, 喜欢了就是喜欢了,为什么要藏着掖着? 她深吸一口气,为了让自己的话更可信,她扬高声音:“因为我喜欢李首领!” 她的声音不小, 整个宅院都能听到她的声音, 祝卿若眼中露出讶异,玉衡对这姑娘的大胆也有些惊叹。 在屋内半梦半醒的李兆其方才睁开眼, 清晰地听见了这句示爱, 他因发烧而通红的脸庞更显红润。 他对吴佩佩也有倾慕之意,这几日吴佩佩每每来照顾他,就算他强词拒绝也不愿离开, 心中爱慕之意愈发浓郁。只是如今他已经算是半个死人, 如果这个时候表露了爱意, 岂非耽误了吴姑娘? 他不知道麟弟为何要派玉衡把他关在这里,难道不是应该把他送到城南去吗?也不知道麟弟来景州到底是为了什么,反正他也快死了,到时候随便他们去争去抢, 他都无所谓了。 只是他恐怕见不到景州恢复到从前繁盛昌隆的样子了,等他死了,下辈子能投个好胎吗? 他这短短的一生,也算是做了些好事吧? 李兆其心中惴惴,可他没有救人,如果是用人命来计算功德,那他是不是就投不了好胎了? 他还想跟阎王爷商量商量,能不能让他下辈子还出生在景州呢。 他迷迷蒙蒙地闭上眼,这回是真的要死了吧。 他还想再见吴姑娘一眼... 可惜再也见不到了。 这一闭眼,仿佛过去了千万年之久,再睁眼时,眼前出现了一张宜喜宜嗔的鹅蛋脸庞,眼睛里乍然露出满眶喜色。他眼中只有她,时间仿佛都变慢了,她的唇缓缓上扬,勾勒出一道绝称不上温婉的笑容。 可在眼里,正是这样的生机,令他重新感受到了生命的存在。 他还沉浸在闭眼前的绝望中,茫然道:“吴姑娘?你...你也死了吗?” 吴佩佩脸色一变,“呸呸呸!你才死了呢!不对,你没死!我们都没死!” 李兆其神情恍惚,“难道是阎王爷听到了我临终之语,答应让我在死之前再见你一面?” 吴佩佩听到他这茫然间吐露的真心话,他以为自己要死了,死之前最想见的人居然是她。 吴佩佩脸色爆红,后退撤出了他的视线范围内,喏喏道:“我...我去给你煎药!” 说完就转身迅速离开了房间,在出门时还险些撞到了正要进来的祝卿若。 她不解地望着吴佩佩远去的背影,这是怎么了? 祝卿若走进房间内,正好看见李兆其恍惚地望着门口,她脸上浮起笑意,“兆其兄醒了?” 李兆其呆呆地将目光落在她身上,看清是谁的时候下意识后移了两步,许是觉得自己这样落了下乘,又默默挪了回来,沉默片刻,才唤道:“麟弟...” 发现了李兆其的疏远,祝卿若心中了然,缓缓靠近,坐在了床沿处,俯视着躺在床上的李兆其,温和道:“兆其兄莫要担心,你好好养病,城南的百姓马上就能有药,很快就能出来了。” 李兆其浑身一震,也顾不得文麟是否有什么诡计,惊喜道:“真的吗?城南的百姓都能治了吗?” 祝卿若温声道:“你能治,为何他们不能治?” 李兆其仿佛才发现自己身上的不对劲,他感受到逐渐恢复力气的四肢,胸口脸颊处也没了之前的疼痛。 他...好了? 祝卿若看出了李兆其眼底的不可置信,解释道:“你才吃了两副药,还要再吃几次才能恢复。” 李兆其仍然微张着唇,“这...我真的...好了?” 祝卿若颔首,肯定道:“是。” 李兆其眼中的茫然褪去,随之而来的是狂喜,一下子从床上支起上身,急切问道:“我好了,那百姓也能好,景州疫病之危马上就能解决了?” 祝卿若知道他现在急需别人的肯定,她再三点头,“是,再过两日我的人就能回来,到时候只需要让城南百姓们喝上几日,就可以回家了。” 李兆其还有几分血色的眼睛逐渐蓄满泪水,景州的疫病,真的要结束了吗? 看见祝卿若脸上的自信与肯定,李兆其不知道该不该信,毕竟他骗了自己,他说自己是为了姑母而来,可这些日子的种种令他看出文麟肯定怀着其他目的。 只是他不知道,文麟到底求的是什么。 如果他为的是景州的势力而来,他便将这个首领一职让给他,以文麟这些日子的作为,李兆其能看得出来他是一个愿意以百姓为先的人, 就算他还有别的目的,只要他是真的为了百姓好,他李兆其都愿意跟着他干。 李兆其在心中做了决定,于是看向祝卿若的眼神愈发平和。 祝卿若看出了李兆其的改变,她不知道李兆其心底的想法,但如今她或许该给他解释一下楚骁的事。 她将这些日子楚骁的所作所为简短的说了一下,李兆其脸色变了几次,眉头狠狠皱起,“你说我被传染,是因为萧兄?” 祝卿若颔首,“是他,他想要杀了你,再顺理成章接手景州的势力,以你当初对他的信任之举,其余人皆会不假思索地臣服于他。” 李兆其不愿相信,当初他方才登上首领之职,尚处不安之际,可以信任的人非常少,是萧楚给他出主意稳住了首领的位置,还帮他做了许多事。 他已经将萧楚当做自己的亲兄弟,如今文麟却告诉他,萧楚帮他是为了让他暂时稳住景州,等时机到了便要杀了他自己接手景州的势力。 他不愿相信。 “或许你说的是真的,可我不能只听你的一面之词便将我的兄弟当做仇人,如果这件事只是误会,我又该如何面对他?”李兆其始终不愿意相信是萧楚要他死。 祝卿若知道他对楚骁的感情不浅,也没有强求让他相信自己,一切等他自己亲眼见到,他自然就会相信了。 祝卿若心中羡慕李兆其对楚骁的信任,如果也能有一个人,不听从旁人的一面之词,愿意给她辩解的机会,让她证明自己,该有多好? 她的神色淡了些,可惜,她没有遇到这样的人,所以她上辈子只能含恨跳崖而亡。 如今,她不需要了,就算旁人诬陷又如何?她不要别人恩赐,她要自己争取开口的机会。 只有站得足够高,权力足够大,她才有开口的机会。 祝卿若敛下眼中波澜,道:“兆其兄所言不虚,你身为中间人,确实不能只听我一个人的。” 李兆其的脸上有些许歉意,是麟弟救了自己,他却还怀疑麟弟骗他... 祝卿若很快就将那股怨气抛之脑后,对面露愧疚的李兆其安抚道:“兆其兄好好养身子,过些日子还需要兆其兄主持景州大局,一定要保重自己。” 李兆其听到他提及景州之事,好奇道:“麟弟的药方是哪位大夫研发出来的?可有什么后遗症?还有,城南那么多百姓,药材足够他们用吗?” 祝卿若一句句地回答道:“这药方是从上京来的,兆其兄病情严重,当时缺了一味茯苓,改用了地乌桃,所以兆其兄会感到有些不适,多补几日就能好。百姓们用的药材都是我让手下去周围郡县收的药材,兆其兄放心,足够城南的百姓们用。” 李兆其眼睛亮了亮,“上京?可是陛下知晓我们这的情况,派人来救援了?” 祝卿若平静的脸色给了李兆其答案,他低下头,“不是陛下?那...从上京来的药方是什么意思?” 祝卿若道:“之前从景州赶往上京的百姓也曾有过一场疫病,与景州的症状一模一样,在上京时有大夫研究出了这次病症的药方,我收了一份,这才能救下景州的百姓。” 李兆其叹道:“原来如此,原来又是麟弟救了景州,为兄实在无以为报...” 祝卿若微微摇头,“兆其兄不必如此,我本就是为了百姓来的,先前为了进城假意对兆其兄好说是寻我姑母,骗了你,是我的不是。” 李兆其早就知道她来景州不是为了寻人,但没想到她真的是为了百姓而来,他心中敬佩,就算她还有什么别的目的又如何?只要她的目的中包括救下景州的百姓就够了。 李兆其安心下来,道:“麟弟不必如此,就算骗了我又如何?如今你救下了全城百姓的命,我李兆其的命就归你了!你吩咐一声,刀山火海我都去闯一闯!” 祝卿若轻笑一声,“不必如此,兆其兄只要当好景州的首领就是了。” 李兆其不解,难道她不是为了景州的势力来的? 但面对祝卿若不掺假的真挚目光,李兆其咽下了这句话。想起了什么,他的脸上颇有些失落,道:“等景州恢复正常的消息传出去,恐怕我这个首领就当不下去了。” 祝卿若微微扬起眉,没有打断他的话。 “我能当上景州的首领是因为前面那个州牧跑了,景州人心涣散,群龙无首,我这才能暂居首领一职。等景州恢复正常,恐怕先前那个州牧就会回来了,他才是光明正大的景州首领,我名不副实,到时候恐怕性命堪忧。” 李兆其身上有着颓唐之气,虽然他不是为了当老大才做这个首领,但这样的结局还是令他不禁伤心。 祝卿若脑中思绪一闪而过,安慰道:“就算那个州牧回来了也不可能再当州牧,他抛弃百姓逃命,这个官位就已经当到头了,不可能还任由他回景州扬威耀武。” 李兆其扯出一道笑来,神情还是不甚活泼,“就算没有这个,还会有下一个,我这个自封的假首领,下场绝对不会多好...” 祝卿若见他陷入伤心,没有再开口安慰。 她的脸上露出些思索,李兆其埋着头没有看见。 等祝卿若结束了与李兆其的谈话回到衙门,她独自坐在书房内,麋鹿般的圆眸划过思索,她用笔头轻轻敲击着木桌面,却始终没有落笔。 李兆其说得对,如果景州恢复了秩序,那李兆其必定会成为下一任州牧的眼中钉,毕竟没人能够容忍在自己管辖的地方有一个比自己还要受百姓信任爱戴的前任首领。 上一任州牧的下场自不必说,为了性命弃百姓于不顾,私自叛逃,此事只要传出去,他的官位一定保不住,说不定还会危及性命。 只是...若朝廷真的派了新的州牧来接管景州,恐怕李兆其真的会有性命之忧。 至于这一世李兆其为何没有举旗造反,自立为景国,祝卿若心中也有所猜测。上一世他们孤立无援,没有人帮他们购得万石粮食,也没人带来救命的药方,所以李兆其在逼不得已的情况下自立为皇,用强有力的手段逼得周围郡县给粮,获得了暂时的活命机会。 只是疫病依然肆虐,李兆其染病而亡,景国没了首领,还有疫病猖狂,城内的百姓渐渐死去,这场叛乱才渐渐销声匿迹。 上一世楚骁来景州,刚开始应当跟这一世的目的一样,他扶持李兆其,是为了在李兆其死后顺利接管景州的势力,只是他小觑了疫病的威力,以为自己接下景州的势力后派人研究药方就能解决这疫病。 他没有想到的是,景州的疫病最终也没能等到治病的良方,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商贸繁盛的景州渐渐成为一座死城。 接管了景州,到最后却变成了毫无用处的空城,楚骁只能放弃这里,转回了上京,之后才是遇到小皇帝的事。 祝卿若没想过楚骁原本是想要夺天下的,在她的记忆里,初见楚骁便觉得他浑身都是杀意,看人都是冷的,唯独对着小皇帝,他才会有片刻柔肠。 难道爱情的威力真的有这么大?仅仅是因为爱情,便让他放弃了对天下权柄的追逐吗? 祝卿若心想,若是她意欲夺取天下,管对方是谁,夺下来再把他关起来就是了。 她挥去脑中越来越发散的想法,执笔在纸上落下字迹。 写完后,她唤来玉衡,将晾干了墨迹的信递给他,道:“你往云州走上一遭,让晓晓以我的名义将这封信寄给国师。” 玉衡接过那封信,“我让开阳去,我留在主子身边保护您。” 祝卿若摇摇头,“你亲自去,我另有一件事要你做,开阳虽心思活跃,但没有你周全,这事需要你亲自去。” 她倾身在玉衡耳边吩咐了几句,随后将腰间的玉佩递了过去。 “以这枚玉佩为凭证。” 玉衡闻言神色严肃,接过玉佩,郑重地将玉佩与信贴身放好。 “还有这封...”祝卿若将另一封信递过去,“你让晓晓寄到上京城郊双连山的宝相寺,就说是给佛子的,晓晓知道的。” 玉衡眼睛眨了眨,接过第二封信。 佛子? 是那位颇具盛名的天生佛子了缘? 主子为什么要给他写信? 看出了玉衡脸上的不解,祝卿若也不好说出真相,只道:“我曾在宝相寺与佛子相识,离开上京前佛子应允我可以去信,向他询问佛经的含义。” 玉衡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祝卿若点点头,没有再解释。 玉衡摸了摸胸口那封信,又将视线落在手中信封上“佛子亲启”四字上。 既然国师有信,佛子也有信,那他要不要给前主子讨个好处? 玉衡有些蠢蠢欲动,可看着面前已经开始处理公务的祝卿若,话到了嘴边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他怎么说?难道说镇国公喜欢你,能不能给他也送封信? 还是说,镇国公对你一见钟情,现在可能就盼着你给他送信? 玉衡纠结着,迟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祝卿若察觉到玉衡的不对劲,放下手中账目,问道:“怎么了?” 玉衡捏了捏拳,鼓起勇气道:“主子可还记得遇辞公子?” 祝卿若点头,“镇国公的独子,我自然记得,怎么了?” 玉衡面不改色,道:“我还在国公府的时候就常听遇辞公子提起主子,主子既然要寄信,能不能给遇辞公子也去一封?” 不给镇国公,给遇辞公子总行吧? 就算是他作为国公爷曾经的下属,对国公爷最后的忠心了。 给儿子的跟给父亲的,没差别。 玉衡自信满满地想着。 祝卿若恍然,“你说得对,上回我还想着有机会一定要再次感谢镇国公,既然如此,那就给镇国公也送一封吧。” 她提笔又写了一封信,晾干墨迹后装进信封中,在信封上落下“宋将军亲启”五个字,随后递给了玉衡。 “这封就不用让晓晓寄了,你与遇辞公子感情不错,去上京的时候去看看他吧,正好将这封信给他。” 玉衡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本想着给遇辞公子就可以了,没想到主子竟直接给国公爷写了信。 玉衡欣喜地接下,“主子放心,玉衡一定不负主子的期望!” 祝卿若对他笑了笑,强调道:“不管遇到了什么,先顾好自己!” 玉衡露出感激的神情,郑重点头,“主子放心,我一定保护好自己!” 得到了祝卿若的示意后,玉衡带着三封信及一枚玉佩赶往云州。 52 第 52 章 “把她抓回来。”…… 李兆其的身体不错, 很快就恢复到健康的状态,人一下地就赶着去城南帮忙,拉都拉不住。 吴佩佩与他方才定情, 担心他的身体,也每日都跟着他去城南帮忙, 幸而如今有药方,不仅能治病也能预防,祝卿若让吴佩佩每日也喝一碗,这才没有感染。 到了第七日, 城南的病人基本上都已经好了大半,只要再喝上两日, 就能完全康复。 大家的脸上也都染上笑意,神情一日比一日生动, 整座景州城, 就像活过来了一样。 他们对李兆其和祝卿若非常感激,每每遇见二人, 都会用崇拜与景仰的目光看他们。 祝卿若遇到这样的情况,也微笑颔首回应他们, 他们见此,脸上的欣喜之色更加外露, 全然就是见到了崇拜之人的模样。 祝卿若也被百姓的情绪所感染,笑容几乎都没有落下过,她喜欢这样的氛围,人人都对未来充满希望,就算艰难困苦还在眼前,但只要人还存在,就一定能够度过这难关。 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李首领”, 正在分发药汤的李兆其还有些懵,四处去找是谁在叫自己。 只听原本沸反盈天的人群声音顿了一顿,接着所有人都开始狂呼“李首领”、“文公子”... 祝卿若含着笑意看着众人围住李兆其,而她这边因为有几个冷脸侍卫,暂时没人敢过来,只能遥遥地呼喊她的名字。 眼见李兆其从懵懂,茫然,再到不知所措,最后定格在欢喜这一瞬,祝卿若心底也肿胀着,欣慰地望着这热闹的人群。 她看向守在一旁不言不语的天权,温声道:“此行天权可曾遇到什么难事?” 天权没想到祝卿若会先问自己,沉声道:“回主子,不曾。” 周围的州府郡县都紧闭城门,祝卿若将国师府的印信交给了天权,令他直接向他们表露身份,天权这才能够用银钱买到药材。 他们不愿救援景州是因为担心上面的人不许,国师府的引信一出,他们自然不会将银钱拒之门外。 在慕如归那她也有借口回应,就说她看不惯景州无人帮助,这才遣了人去买些药材,赠予景州城。 如今景州城的人都以为是文麟带来了救命的药方,又向国师夫人求到了药材,心中对二人都非常感激。 这样的双重感激令祝卿若哭笑不得,但确实是一个隐藏身份的好借口。 祝卿若没有向任何人表露自己的身份,她需要一个恰当的时机,摆脱国师夫人的身份,光明正大的做祝卿若,而非慕如归的妻子。 就在她沉默思索时,开阳急匆匆地赶到,看了看周围的人群,压低声音道:“主子,萧楚跑了。” 摇光眼神一凛,下意识拔剑要去追人。 祝卿若拦下了摇光,声音平静,道:“不必去找,本来也没想过能关他多久。” 他走了才好,景州暗地里还有一股势力,祝卿若猜测就是他的人,他此去定然会集结人马,若此次能一网打尽,到时候景州便真正的能够恢复到以往的太平日子。 见祝卿若心有成算,开阳这才松了一口气,天知道他今天去送饭发现人没了是什么样的心情。 祝卿若抬头望了望天,春日的暖阳并不刺眼,“玉衡走了几天了?” 开阳答道:“差不多有十日了。” 祝卿若在心中算了算,“按玉衡的脚程,此时应当已经在回景州的路上了吧?” 开阳道:“若他任务完成得顺利的话,再过几日就该回来了。” 祝卿若微微颔首,面朝上京的方向,眼中有暗色划过。 希望他来得及在楚骁发难之前赶回来。 . 伏商偷偷瞟着自从被救出来就没开过口的男人,目光徘徊在他脸颊、脖颈处的伤痕上,想问什么,却又迟迟不敢开口。 从他救出主子,主子就是这样一副冷若冰霜,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 虽然以前也是这样,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无时无刻不散发杀气,从里至外就像一块冰,冻得人根本不敢接近。 偶尔还会露出恍惚之色,随即又变为凛然,那眼底的凌厉,瞧着就让人心惊。 可他作为楚骁的手下,有的事务不得不禀报,他硬着头皮,走近楚骁身边,道:“主子,景州情况有变。” 楚骁没有回应他,冷着脸不知道在想什么。 伏商接着道:“李兆其没死,而且还得到了药方,如今景州城南的病人大多得到了救治,恐过不了几日就都能恢复健康了。” 楚骁眼神扫过去,终于开口,道:“他们从哪里得到的药方?” 伏商道:“原本景州是不知道上京已经解决了疫病的消息的,前些日子那文麟不知从哪得到了药方,又去求了国师夫人,国师夫人知道景州的情况后派人送了足量的药材,这才救下了景州的人。” 楚骁听见“文麟”二字,手指下意识收拢,眼中划过暗色。 伏商没有看见楚骁的小动作,补充道:“我觉得这药方定是国师夫人给的,只是那文麟想将功劳揽在自己身上,这才谎称药方是自己拿出来的。” 楚骁勉力忽略自己听到“文麟”二字的时候心中泛起的波澜,道:“国师夫人?她不是在上京吗?” 伏商解释道:“年底的时候国师夫人到云州养病,文麟应该是得到了这个消息,算准了国师夫人心肠软看不得百姓受苦,找法子去求了她。” 伏商每句话都不离文麟的名字,楚骁的脸色愈发难看,而伏商还觉得定是主子不喜这文麟,这才脸色不好看。 不懂楚骁的心的伏商接着道:“如今景州城都将文麟视为下凡救世的仙人,对他的话无不听从,若我们想接管景州,恐怕要先将文麟杀了。” 楚骁眼神一变,凛冽地扫了伏商一眼,“不许杀她。” 伏商被主子藏不住的杀意吓得怔在原地,随即迅速点头,“是!” 楚骁这才收了几分气势,道:“等景州恢复正常的消息传出去,此次任务就彻底失败了,我们要趁其他郡县得到消息之前,先下手掌控住景州上下。” 伏商不敢多言,只应道:“是!” 他在脑中迅速搜刮着消息,定神道:“五日后景州城会举办一场篝火节,祭祀春神,也是庆贺病魔清除,到时候人员复杂,正好能让我们的人混入其中,趁机夺权。” 楚骁道:“控制住李兆其和...文麟,不要杀他们,如今他们的名声日益上涨,若杀了,恐会引起百姓逆反。” 伏商应下,“主子思虑周全,伏商记下了。” 伏商见楚骁没什么表示,知道他心情不好,于是道:“属下去集结人马。” 说完也没等楚骁的下言,径直从房间里退了出去。 静谧的房间里,楚骁的半边脸隐在黑暗中,眸中光芒明明暗暗,看不清他的情绪。 仪景啊仪景,若你要骗我,为何不骗到底? 那些日子的亲密难道都是假的吗? 可若你对我当真没有半分情意,为何又制止了摇光,不许他杀我? 既然不杀我,为何又要折辱于我? 打了我,又为何偏要留下伤药? 楚骁摩挲着手掌心的药瓶,里面的药已经用完了,可这瓶子楚骁却没有丢掉。 他不明白,不明白一个人怎么能这么难懂?若说不喜欢,何不一剑杀了他? 若说喜欢,又为何要打他? 在他瘫在那杂草丛生的小院,静静地听着自己一点一点冻结的心脏时,又偏偏让他发现了藏在胸口的伤药。 她不愿他死。 楚骁明白这一点。 也正是因为明白这一点,楚骁就又忍不住生出妄念来。 不安分的人,就让她一直留在自己身边好了。 只要他得到至高无上的权柄,就算她不愿意又如何?他一样能将她囚在身边。 什么以景州为聘?什么与江山为伴? 他要她眼底心里都只有他一个人,即使是强求,也要得到她! 楚骁浑身都在叫嚣着把她抢过来! 少年时他在众多暗卫中摸爬滚打,最先学会的就是一个道理,想要的东西,只能靠自己抢。 哪怕她不愿,但他抢到了,那就是他的,任何人都休想沾染。 楚骁闭上寒眸,用力握紧了圆润的瓶子,压抑住内心的渴求与欲.望。 她只能是他的。 . 篝火节是景州每年春日都会举办的节日,在春种之前,为了向上苍祈求今年风调雨顺,他们会将家中保存最大最完整的腊肉拿出来祭天告慰神灵。 只是今年他们景州遭了大难,家家户户能够填饱肚子已经是幸事,根本没有多余的肉去祭拜上苍,只能将家里仅剩的粮食拉出来当贡品。 祝卿若知道后,以国师夫人的名义送来了许多肉,反正不是第一次了,再用用国师夫人的名头也没什么。 景州主城的百姓看到祭坛前高高垒起的肉时,浑身的惊喜藏都藏不住,纷纷向东方跪拜,感谢国师夫人的善良大度。 真国师夫人祝卿若就站在离祭坛不远的地方,看着场上近千人为自己祷告,祈求上苍佑她福寿安康。 祝卿若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震撼,感动与欣喜交织,令她面对这等场景只有沉默。 人的贪欲很重,金银,健康,幸福,他们都想要。 但有的时候又很容易满足,或许是久旱后的一场甘霖,或许是赶了数十里路后送到唇边的一碗清水,又或许只是凄清寒夜陌生人给予的善意。 就像现在这样,他们心中没有了大水压倒堤坝的埋怨与痛苦,拿出所剩无几的粮食只为了今年风调雨顺,让他们能够年年都收获到饱腹的粮食。 可就是这样简单的愿望,他们也险些完成不了。 若她没有来景州,若她没有染病提前让人制出了药方,这些人,都会死在今年春天,他们永远都看不到秋天硕果累累,稻穗压枝的场景。 还好,她来了。 幸好,她来得及救下他们。 祝卿若心中阴霾褪去,也学着众人朝东方跪拜,双掌重叠附于额上,闭目默念祝词,为这景州百姓祈求风调雨顺。 开阳与摇光也跟着她一同跪拜,开阳见她睁眼,小声问道:“主子求了什么?” 祝卿若偏头对他笑了笑,“开阳求了什么?” 开阳扬起笑,露出白净的八颗牙齿,“我求春神让我每年都能留在主子身边,一辈子都不离开!” 祝卿若被他逗笑了,调侃道:“你都说了这是春神,若祂只许你春天时在我身边,其他三季不管了怎么办?” 开阳瞪大眼睛,“那我再求求别的神仙!” 说着就大力朝东边叩首,心中默念着各个神仙的名字,一定要保佑我开阳年年都留在主子身边啊! 摇光看见他的动作,也默默对着东边叩首。 他知道的神仙少,也不知道神仙们都是管什么的,只能将他知道的都默念了一遍。 请求神仙们,不管是春神、夏神、秋神、冬神、玉帝王母、财神爷、月老... 保佑摇光永远陪着主子... 神仙会不会听不懂主子是什么意思? 摇光犹疑一瞬,然后改口道:保佑摇光永远陪着祝卿若,年年岁岁,永不分离! 祝卿若看着二人不停叩拜,脸上露出好笑的表情,无奈摇头,扭回头默默望着远处的天空,静静等着众人完成这道仪式。 人群中有百姓念完了祝词,抬头间正好撞见角落里三人祭拜春神的场景,他惊喜道:“文公子!” 听到这个称呼,众人纷纷抬头寻找文公子的踪迹,“文公子在哪儿呢?” “我怎么没看见?” “那儿!”有人径直指向祝卿若所在的位置。 众人惊喜地望向祝卿若,“文公子你来了!!” 祝卿若被发现了也没有尴尬,对众人露出一个温和的笑,道:“是啊,大家都在拜春神,我也来拜一拜,愿今年风调雨顺,大家顺遂平安。” 众人听了这话心中更加欢喜,脸上洋溢着高兴与感激。 有人忽然提议道:“文公子是我们景州的大恩人,今日祭拜春神,文公子该上主祭台,带领我们一同祭祀才对!” 这话得到了众人的附和,都开口邀请文公子上祭祀台前领他们一同祭拜春神。 李兆其也在人群中起哄,笑吟吟地望着她,示意她上祭台。 祝卿若推脱不过,被众人簇拥着上了祭祀台,摇光本想跟上去,开阳一把拉住他,“主子能上祭祀台,是景州百姓对主子的感激,你上去做什么?” 摇光抿抿唇,到底还是停住了脚步。 祝卿若独自站在祭台上,眼前便是高达数丈的大鼎,鼎内插着数只香火,体型巨大,祝卿若身形并不矮,但在这祭台上却感受到了渺茫之意。 身侧的巫祝高呼:“起!” 她神色郑重,带领众人面向东方,扬声道:“溘吾游此春宫兮,折琼枝以继佩。” 众人复颂,“溘吾游此春宫兮,折琼枝以继佩。” 巫祝道:“拜!” 随之与祝卿若一同对着东方拜首。 祝卿若直起身,目光清正而慎重,又道:“巫咸将夕降兮,怀椒糈而要之。” 众人再次复颂,“巫咸将夕降兮,怀椒糈而要之。” “再拜!” 她道:“百神翳其备降兮,九疑缤其并迎。” 众人复颂道:“百神翳其备降兮,九疑缤其并迎。” “三拜!” 祝卿若缓缓转过身,对着高高的祭鼎,深深拜首,抬高音调,“皇剡剡其扬灵兮,告余以吉故。” 众人皆随之调转其身,对着祭台,高呼:“皇剡剡其扬灵兮,告余以吉故!” ...... 不远处的山丘后,有一队人马正目睹着这场盛大的祭春神仪式,他们都在等,等主子一声令下,他们便冲出去抓住李兆其与文麟二人。 但奇怪的是,主子没有任何动静,只是默默地望着高台上的人,专注而痴迷。 他们只好继续等,静伏在马背上,不敢有一丝懈怠。 楚骁藏在面具后的眼睛紧紧盯着那高台上的人影,她还是那样美丽,就算是宽大的男子服饰也没有掩饰掉她的芳华。连路过的风都偏爱她,吹起她的衣袍,衣袖鼓起,发丝飞扬,衬得她好似要被风裹挟着踏上天空,更显仙人之姿。 他的目光愈发执拗,他要她,他要得到她! 高台上的明月结束了祭拜的仪式,转身对台下的百姓露出宛若天人般悲悯的笑颜。 楚骁终于开口,他对着那仙人露出了猛兽的獠牙。 他当着所有下属的面,长臂指向高台上悲悯众生的仙人,眼底是不可扭转的偏执与欲念。 抢到的,就是他的。 生生世世都是。 楚骁启唇,对着众人落下命令,眼中执念在此刻暴露无疑。 “把她抓回来。” 53 第 53 章 “我要你。” 在众人都专注地祭祀春神时, 外围突然传来一阵马蹄踏地的声音,惹得场内一阵骚动,祭台上的祝卿若拜身的动作顿住, 随即皱眉望向声音来源处。 只见远远的有一队人马正往这边靠近,皆身着劲装,通身黑衣覆体,脸上都带着面具, 只有两只眼睛露在外面,看不清人脸。 祝卿若仔细辨认,最终将目光落在最前方那个熟悉的人影身上。 百姓尚处惊愕之中,反应过后都慌张不已,满面都是惧怕之色, 正要四散逃离之际,那队人马迅速分开,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整个祭祀场包围起来。 高大的马匹上的人眼神冷漠,手中长剑在阳光下闪现冷光, 外围的百姓被这番场景吓住,纷纷往里面靠近,紧紧抱着身边的人瑟瑟发抖。 场下一片混乱, 祝卿若独自站在最高的祭祀台, 扬声道:“诸位来此有何要事?” 可黑衣杀手没有一个人回答她, 方才被她注意到的那个人也久久不言,面具下的眼睛紧紧盯着那高台上的人儿。 他轻夹马腹, 目不斜视地往前踏去,就算前方有人也没有停下脚步,人群被他通体杀气吓住,不自觉就让开了一条道。 楚骁没有任何阻碍地来到了祭台下, 他微微昂首,从下至上地仰视着那令他这段时间咬牙切齿日夜痛恨的人。从他这个方向看去,正好有光立于她身后,就像天上的菩萨与生俱来的神光,圣洁而光明。 他只能微眯起眼,透过面具去瞧那小菩萨。他想看看,到了这种时候,小菩萨还会不会是那副平静无波的悲悯模样。 只见小菩萨低下头颅,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就像那云间的神明俯瞰人间,神情平静,明明眼中倒映着他的身影,他却觉得她眼中无他,他在她眼里与旁人没有任何区别,都是芸芸众生而已。 楚骁扣紧了手指,就是这样,又是这样,明明他与她有过那般亲密的日子,就算是假的又如何?她与他就是靠近过,这是别人无法替代的。 可就算是这样的亲密相处,也从没有让他在她心中带来任何波动。 她从未将他放在心上。 意识到这一点,楚骁心中痛恨,几乎要将手掌内拉扯着的缰绳勒紧骨血里。 祝卿若的目光跟着马上的人一点点往下移动,透过那双露在外面的眼睛,她认出了他的身份。 “萧楚。” 楚骁眼中怒火中断了,面对台上那人笃定的语气,面具下的脸庞扯出一道冷笑,道:“难为文公子还能认出我。” 不远处正在安抚众人的李兆其听到这话惊愕地望过来,正好看见二人对视的模样。 “萧兄?是你?”李兆其的声音里还有着几分不可置信。 楚骁听到这句“萧兄”,明白在叫他的是李兆其,他眼中划过一丝几不可见的愧色,但很快就又被冷漠遮盖过去。 他都是为了大业,他无错。 李兆其往楚骁身边走去,絮叨道:“萧兄你到哪里去了?这些日子都没看见你,我跟你说我们景州终于要恢复正常了!从前你我不是约定过吗?等景州恢复到从前的繁盛之景,你我便共享景州,如今景州这样我已经没有遗憾了,等新州牧到了,我便将手下的人都交给你,也不负你我约定之言。” 他说着就要靠近楚骁,楚骁身边的伏商抽出长剑抵在李兆其身前。 李兆其脸上露出惊愕,楚骁冷冷地看过来,讥讽道:“你难道是傻子吗?如今这场景难道还看不出我的目的?” 李兆其不敢相信地望着楚骁冷漠的脸,其实他心中大概知道,但他还是不愿意相信从前与他称兄道弟的萧楚居然真的会为了权力要他的命。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为何?我说过...这景州你与我共治,为何...要杀我?难道之前的帮助都是假意吗?” 祝卿若的视线落在李兆其悲伤备显的脸上,被最信任的人背叛,甚至于险些要了他的命,如今又亲眼目睹了楚骁围城之举,如今的李兆其,恐怕心中即将崩溃了吧。 祝卿若敛下眸子,遮住那物伤其类的同情。 楚骁扫过下方李兆其充斥着不敢相信的眼睛,轻蔑道:“为何要共治?我要的是整个景州,不是与何人平分的景州!” 李兆其本就是个情感丰沛的人,此时的他红着眼眶,质问道:“所以你要杀了我?顺理成章接手景州?” 楚骁傲然道:“没错。” 李兆其的眼泪落了下来,前几日他还对文兄说他要听萧楚的解释,不能只听信他一人的话,现在,他亲耳听到了萧楚的解释,但却不是辩解,而是承认。 他看向台上的人,眼神失落又无奈,仿佛在说,原来你说的是真的。 祝卿若看出了他眼中的情绪,沉默片刻,随即开口对楚骁道:“你今日来,是为了杀我与兆其兄?” 楚骁见她终于开口,眼中略过喜色,可听见她的话后,瞬间又阴沉下来,“你觉得我是来杀你?” 祝卿若没有任何闪躲,直视他的眼睛,道:“难道不是吗?你今日带着这么多杀手,将祭台团团围住,又言之凿凿道只有兆其兄死了,你才能夺得景州,如今我与兆其兄声名渐盛,你为了得到景州的势力,不是来杀我,还能是为了什么?” 楚骁心口憋着一股气,但他又不想在祝卿若面前低头,只能咬牙道:“是!我就是来杀你们的!你又当如何??” 此言一出,周围百姓都面露怒火,也顾不得身边凶神恶煞的黑面杀手,大声道:“不许杀李首领和文公子!!” “对,不许杀他们!” “他们是我们的救命恩人,你不许杀他们!” “......” 越来越多的百姓加入声讨,沸反盈天的景象与方才噤若寒蝉的样子相去甚远,仿佛因为别人的附和与赞同,百姓们喊得越来越大声,神情越来越激动。 伏商见此吹了声口哨,场上所有黑衣杀手在这一瞬间都抽出长剑,泛着寒光的长剑抵在了最近的人脖子上。 被抵住脖子的人顿时闭紧嘴,浑身都在颤抖,生怕脖子上的长剑下一刻削去自己的脑袋。 其他人看到这样的场景,纷纷闭上嘴,生怕下一个就是自己。 楚骁的视线落在祝卿若身上,面具下的唇边浮起胜券在握的笑意,冰冷的声音也多了几分调侃,道:“你说啊,我便是来杀你的,你又当如何?” 他仿佛捏着兔子耳朵的猎手,拨弄着兔子的命脉,兴味盎然地看着兔子临死前的挣扎。 祝卿若的视线扫过那些黑衣杀手手中的长剑,又正回脑袋俯视着台下的楚骁,沉声开口道:“你今日要杀我,我与兆其兄没有反抗的余地。” 楚骁眼色沉了一瞬,又瞬间浮起满意,她这是认清现状,放弃反抗了吗? 可惜晚了,若再早一些,他恐怕就会为色所迷,将这景州交出去了。但如今,他只想将她抢过来,日日夜夜都不放过她。 他面具下的唇还未挑起,只听那兔子又道:“可就算你今日杀了我与兆其兄,也得不到这景州。” 楚骁牵平唇角,冷笑道:“怎么?又想用你那招以退为进对付我?” 他动了动手指,随意道:“只要你和李兆其死了,景州的势力自然就归我了,今日无论你说什么,都只会是这样的结局。” 楚骁的目光始终不离祝卿若,沉声道:“所以啊,莫要再用这等诡计,我不会再被你迷惑了。” 祝卿若没有理他的浑话,只道:“今日你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了我与李兆其,景州的势力决计不会落入你手。你隐姓埋名来景州,目的就是在李兆其死后顺理成章接手他的势力,若他当日真的死在疫病之下,你说不定真的能得到景州。” 楚骁只听着,没有任何表示。 祝卿若话头一转,“可他活过来了,还站在了这祭台之下出口质问你为何要杀他,所有人都知道你不再是李兆其以性命相托的兄弟,而是要暗杀他夺他地位的卑鄙之人。这样的局面,你如何能光明正大的接手景州?无人会服从你,你就算以强有力的手段登上了首领之职又如何?你依然无人可用!” 祝卿若这话确实说在了楚骁心上,他原本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与李兆其是可以托付生死的兄弟,这样的话,在李兆其死后,他便能不费吹灰之力获得民心。这也是为什么他没有在刚到景州的时候就杀了李兆其,而是先助他稳住首领之位之后再图谋他的性命。 这是他最初的想法。 如今,出现了文麟这样一个变数,比他更得景州百姓的爱戴,还救回了濒死的李兆其,让他的打算落了空,就算李兆其死了,景州百姓也不会拥护他。 所以他只能铤而走险,包围住祭台,试图用蛮力控制住景州。 祝卿若见楚骁迟迟不说话,知晓她定是说中了他的心思,于是开口道:“所以你今日就算是杀了我和李兆其,也定然没办法夺取景州的势力,百姓们不会认同你,得不到民心,就算有首领之职又如何?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高台明月仍然神色淡淡,就算戳穿了面前人的恶毒心思,也没有任何暗喜庆幸之色,她只是站在那,双眸平静地望着他。 楚骁心中好似有一把火,他不喜欢她这样心如止水一般的眼神,不喜欢她面对自己的恶意却毫无波澜的样子。 他的目光扫过场上每个人,最后定在伏商举在李兆其脖子上的长剑上。 他久久不言,让人不知道他现在在想什么,祝卿若在心底揣测他的用意,时刻警惕着。 忽然一声嗤笑,夹杂着恶意与兴味,祝卿若微皱起眉,看向意味不明的楚骁,没有开口。 楚骁将视线落在祝卿若身上,她不是要当小菩萨吗?她不是要救万民吗? 那他就杀万民,看她这菩萨如何稳坐高台? “你说的没错,要是被景州百姓知晓是我杀了李兆其,我定然无法接下景州的势力。”他如实说着。 李兆其以为他被说服了,松了一口气,他是注定要死的,但死之前不能让文兄跟他一起死。 祝卿若却没有放下警惕,仍然冷面望着他。 果然楚骁还有下言,他摘掉脸上的面具,将自己的脸暴露在阳光之下。若说之前有人离得远,听不清他们之间的话,没有认出他的身份,那么这时候楚骁取下面具,彻底将自己的身份暴露于百姓眼前。 所有人都知道了,是先前那位萧先生要杀李首领和文公子,心中大骇。 祝卿若被他这等不计后果的举动震慑住,他这般不管不顾地暴露自己,恐怕有后招。 祝卿若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只见楚骁将面具捏在手中把玩,俊朗的脸庞在阳光下愈发光芒四射,他不再掩饰自己的野心,双眸径直望向台上人,眼底带着偏执与疯狂。 “可谁知道是谁杀的李兆其?只要我不说,没人会知道是我。”楚骁勾起唇,衔着一抹冰冷的笑意。 李兆其不知道他这话的意思,道:“你要杀我,所有人都知道了,怎么能说没人会知道?” 楚骁眼含嘲讽,眼神都为移动一下,仍然直勾勾地望着祝卿若。 “只要我杀光这里的人,又有谁知道呢?”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他竟然要杀光在场上千人! 楚骁狂妄的话仍然响彻在场内,他用了几分内力,所有人都听见了他接下来的话。 “今日,我便要杀光祭台下的所有人!就让这祭祀春神的高台成为我剑下亡魂的祭祀台吧!只要所有人都死了,就没人知道是我杀的李兆其,他们仍然会将我视为李兆其的兄弟,视我为首领奉我为主,到时,这景州依然是我的囊中之物!” 所有人都听见了自己的结局。 他们今日就要死在这了。 有胆小的已经开始痛哭,为何今日是自己来了祭台,为何不是别人!? 其余的人或愤怒或惊惶,但就是没有一个人敢冒着被寒光利刃割断头颅的风险冲上去反抗。 祝卿若心中也骇然,压抑不住自己的愤怒,质问道:“今日在场的有上千条人命!你都要杀了吗?!” 楚骁见小菩萨终于变了脸,浑身愉悦都要压抑不住了,笑道:“不过区区千条人命罢了,足够我手下的人半个时辰内杀完。” 面对他这般视人命为蝼蚁的态度,祝卿若眼中的火光更盛,“你夺取景州为的不就是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吗?今日这般举动就注定你绝对不可能成功,如此视臣民如蝼蚁之人,焉能登顶帝位!?” 楚骁死死盯着祝卿若,忽的勾起一抹笑,“你果然知道我的意图。” 祝卿若泠然道:“知道又如何?像你这般毫无怜悯之心、一心只想往上爬的人,绝对不可能成功登位。” 楚骁嗤笑道:“不过千人性命,凡是成大事者,皆有鲜血牺牲。他们是为了我的霸业,该感到庆幸才是。” 祝卿若突然感到恶心,她的三观道德让她无法接受楚骁的理念,从前见过一句话,杀一人为贼杀万人为雄。 楚骁正是那杀万人的人,在他心里,只有霸业最重要,只要能助他登顶,就算是杀掉千万人也无所谓。 若此时是两军,她与楚骁相对而立,楚骁为了获胜杀她的人,这没有错,因为他们是敌对的势力。 可如今,他们并不是敌人。假设楚骁真的夺位成功,台下的千人便是楚骁的臣民,是他要庇护的人。 楚骁杀他们,是为了夺取一个势力,他明明可以有其他的办法,只是耗费的时间长一些,但他用了最直接果断的方法,直接要了他们的性命。 祝卿若接受不了这样的三观,这样的人令她不耻。 楚骁看出了祝卿若眼底的厌恶恶心,明明他想要她为自己产生情绪波动,无论是开心还是厌恶,他都会为此感到兴奋。 可真当他面对她毫不掩饰的敌意时,楚骁却觉得心脏处狠狠裂开一道痕迹,令他难以呼吸。 他压制住胸口痛意,脸上仍然是傲然,对那高台上的人道:“你想死?” 祝卿若冷笑道:“谁会想死?” 楚骁对她露出笑意,带着势在必得的野心,朝她伸手,不容拒绝道:“我不杀你,你下来,站到我身边来。” 祝卿若毫无波澜地看了他一眼,连回应都不想回应。 面对她又一次无视,楚骁压住心中不满,缩回手,道:“我们做个交易吧。” 祝卿若不说话。 楚骁此时也不恼,目光落在场上的百姓身上,得到了或愤怒或害怕的不同目光,他仿佛没看见,径直将场上所有人扫视了一遍。 最后绕回视线,落在高台上的祝卿若身上,唇边浮起一道玩味的笑,道:“我可以不杀他们。” 祝卿若眸色微闪,终于正眼看他,开口道:“条件。” 他不可能白白放过他们,若放过他们,此后楚骁绝对不可能再接管景州。他要放过他们,肯定是有对他来说比景州还要吸引人的东西。 楚骁双眼始终不离祝卿若的脸,视线流连在她双眸、鼻尖、唇瓣之上,却迟迟没有说话。 祝卿若对他放肆的目光感到不耐,重复道:“放了他们,你的条件是什么?” 楚骁露出一个神秘的笑来,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下终于开口。 他们听见他说。 “我要你。” 这般近乎调情的话一出,祭台周围所有人都愣住了,连伏商都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向自家主子。 难道主子...有那种嗜好? 他的表情被遮在面具下,没人看见。 而李兆其没有面具,脸上的震惊完全暴露在阳光下。 楚骁对这些眼神全然不曾理会,只一味仰头看着祭台上的人,“以你一人,换这千人的性命,很合算,不是吗?” 周围以为自己就要死在今日的人听了这话,眼底重新燃起对生的渴望,纷纷用期盼的眼神去看祝卿若。 他们知道自己这种行为令人不耻,可他们想活下来。 也有人觉得楚骁是在故意折辱祝卿若,愤然道:“文公子不要答应他!他要杀就杀好了!我才不怕死!” 这话得到了许多人的附和,“对!我不怕死!文公子千万别答应他!!!” “要杀就杀!别废话!” “恶贼杀就是了!” “......” 祝卿若闻言怔然,视线落在下面开口让她不要答应的人身上,他们宁愿自己死,也不想让祝卿若被楚骁要挟。 近千人的反抗声充斥着祝卿若的脑海,声音大得似乎要冲破天际。 祝卿若眼中有感动与欣喜,被一直看着她的楚骁抓个正着,他扫视着沸反盈天的人群,眼底划过一丝杀意,偏头看了伏商一眼。 伏商收到楚骁的示意,扬起手中长剑,对着最近的一个人的脖颈就要砍下去。 祝卿若眼尖地发现了他二人的动作,在伏商下手之前迅速出声,“等等!!!” 楚骁挑起眉,扬手让伏商停下,伏商会意收手,那几乎碰到血肉的剑刃收了回来,险些失去性命的人霎时瘫软在地,话都说不出来。 这番动作令众人再次噤声,谁也不知道下一个会不会是自己,不是谁都这么幸运能被即使制止,从阎王殿拉回来的。 楚骁始终笑吟吟的,与往日冷漠的神情完全不同,令伏商都感到惊奇,但他作为楚骁的下属,永远不会质疑主子的行为,所以他只默默在心中腹诽。 只见他对高台上的人温声道:“怎么样?考虑好了吗?是以你一人换取千人性命,还是用这千人的性命换你活下去?” 伏商心想,果然还是他那冷漠无情的主子,没有任何改变,表面上笑吟吟,实际上是明晃晃的威胁。 祝卿若自然也听出来了楚骁的威胁,她寒声道:“就算我过去了又如何?我不觉得你会为此放弃杀人。” 楚骁的眼中有着引诱,道:“那就要看你了,若你主动过来,好声好气求求我,答应永远都陪在我身边,我心里舒服了,自然就会放了他们。” 祝卿若面对这样的蛊惑毫不动心,冷冷道:“你当我是傻子吗?” 楚骁眼底的引诱顿住,而祝卿若接着道:“你今日带着手下光明正大包围了整个祭台,在上千人面前暴露自己的真实面容,一点后路都不给自己留。这样的破釜沉舟之举,你告诉我你不会杀人?你是觉得我傻吗?” 楚骁短促地呼吸几次,不待他说话,她又道:“为了得到一个人放弃唾手可得的景州,别说我不信,你问问在场哪一个人会信?” 她偏首去看李兆其,“兆其兄,如果是你,你会吗?” 被突然提问的李兆其愣了愣,然后仔细思索,觉得自己若是真的到了这步田地,恐怕不会为了一个人放弃即将到手的权利,他尚且如此,何况是狠辣无情的萧楚? 于是他摇头,诚实道:“不会。” 祝卿若得到了他的回答,又将视线放在楚骁身上,“如此妇人之仁,放在旁人身上我还能信上几分,放在你身上,我绝无可能相信!” 祝卿若无情的回答和摆在明面上的鄙夷令楚骁心口震怒,手下用力,鞭绳死死勒进他手心。 她不信他。 她不觉得他会为了她放弃景州。 就像她不相信他对她的情意。 楚骁忽然很想笑,事实上他也笑出来了,可他明明在笑,眼中却没有任何温度,原本的兴味与调笑褪去,染上一层深深的冰,叫人看一眼就浑身颤抖,莫名的寒冷。 他冷漠地抬头望着那高台明月,启唇道:“你说得对。” 既然明月不肯主动入怀。 “我不会放弃景州。” 那就将那孤高的月拉下来! “伏商!” “在!” 楚骁直勾勾地望着高台上的人,薄唇微启,无情地吐出一个字。 “杀!” 54 第 54 章 “是我赢了。” 楚骁这声命令仿佛打开了什么开关, 偌大的祭台场内黑衣杀手将长剑对准了无辜的百姓,连马都没下,径直冲着他们的脖颈去。 就在杀手以为马上就能看见鲜血喷薄而出的场景时, 那原本满面惊慌的布衣百姓从宽大的衣服下抽出了刀, 迅速挡住了黑衣杀手的剑意。 那杀手脸色微变, 尚未反应之时就被那突起的卫兵一刀砍在了胯.下的马腿上。 骏马吃痛嘶吼一声,下一刻就倒在了地上, 马背上的黑衣杀手绕地翻滚几周,迅速稳住身躯。 兀那间, 四处都响起了马匹的嘶吼声, 站稳的杀手抬头一看, 发现围在祭祀场外围的同伴大多都被击落在地上, 而马匹均已倒在了血泊中。 杀手们收起了眼中的轻视,长剑横在身前, 飞身与那假扮成平民的卫兵打斗起来。 面对这样突然的反转,楚骁眼中惊变, 质问道:“你早有防备?” 祝卿若仍然站在高台上, 从天边吹来的风拂过她的纤腰, 扬起她的衣袍, 楚骁仿佛又看见了刚刚在祭台上接收众人祭拜的仙人。 仙人平静无波开口道:“你觉得我明知暗地里有人觊觎景州的情况下, 还带着上千人在城郊举行祭祀礼吗?” 楚骁恨透了她这副无动于衷的模样, 咬牙道:“你故意引我上套?” 祝卿若没有回答他,目光落在辽阔的北方, 仿佛在看着某个人。 楚骁身边的伏商早已与摇光打斗在一起,而李兆其正将真正的百姓聚集在祭台下,安抚着众人的情绪。 此时场内恐怕只有楚骁和祝卿若还有闲心在这里说话。 楚骁掐住了虎口,脚尖借力, 运起轻功飞上高台,轻飘飘落在祝卿若身边,大手搂过祝卿若的腰,将她紧紧禁锢在怀中。 “不管你有没有后招,今日我必定要带走你!” 祝卿若挣扎着,却被他抱得更紧,死死箍在身边。 祝卿若对楚骁此时的武力感到奇怪,按理说他现在应该没有武功才对,上回用的药距今还不到半月,楚骁是怎么恢复的? 祝卿若心中对楚骁突然恢复的武力感到怀疑,既然挣扎不开索性不再挣扎,默默观察着楚骁身上的漏洞。 玉衡与她说过,他给她的药药性十分强大,通常情况绝对不可能提前恢复,他定是用秘药强行恢复了武力,或者通过旁力暂时打通了周身筋脉。 感受到怀中的人不再抗拒,楚骁心中狂喜,脚下使力就要飞身回到马上。 祝卿若眼中微闪,故意往旁边跌了一下,楚骁发现了及时将她稳住,连话也没说,马上就要抱着她回到马背上。 在他就要离开祭台时,一把长剑精准地刺进二人身体的间隙处,然后迅速向楚骁砍去。 楚骁躲避着剑刃,被迫推开祝卿若令她免于被误伤。 下一刻失衡的祝卿若就被摇光搂进了怀里,“主子你没事吧?” 祝卿若摇摇头,“无事。” 摇光将祝卿若护在身后,凝起剑意便朝着楚骁刺去。 楚骁也抽出腰间的剑,与摇光缠身搏斗起来。 楚骁的武功在摇光之上,此时尚有余力与一旁的祝卿若对话,“就算你有防备又如何?我手下都是精兵,你又有多少人?今日注定是我赢。” 祝卿若抬头望向那外围的战场,黑衣杀手并不多,约莫百人之数,而今日上千名百姓有五百人是李兆其的卫兵,这些人的武功比不上楚骁的杀手,只能用人海战术拖住他们,每五名卫兵对付一个黑衣杀手。 她与他们说过,在保全自己的情况下消耗对方的体力,尽力拖住他们。 所以现在场内没有人死亡,卫兵们正艰难的对抗着武功高强的黑衣杀手,而开阳与天权正合力对抗着楚骁身边武功最强的伏商,没有余力去支援别人。 祝卿若已经看出了败象。 楚骁自然也看出来了,他嗤笑着,“垂死挣扎的把戏,我看你们能坚持到几时。” 祝卿若没有开口,始终观察着与摇光缠斗的楚骁,找寻着他周身的漏洞。 摇光从未遇到过这般厉害的人,打斗之间脸色愈发激动,他此刻都忘了自己的真正目的,只想跟楚骁再打个几百招。 而楚骁面对摇光也有几分吃力,他的武功虽然比摇光强,但摇光的剑术世所罕见,他方才恢复,只有全盛时的七成内力,此时只能勉强压制摇光。 摇光虽然比不上楚骁,但他领悟力极高,在与他打斗时也有长进,每打过十招就能使出更厉害的剑招。 楚骁欣赏这样的聪明人,但此时他们是敌人,于是楚骁毫不留情,一招一式看得人愈发心惊。 摇光虽厉害,但仍然及不上楚骁,败势凸显。 一旁忽然传来一道不同以往般温和的声音,夹杂着风声,传到打斗的二人耳中。 “摇光,打他小腿。” 楚骁眼中划过惊愕与愤然,惊的是祝卿若居然看得出来他如今的短处,愤恨的是她居然真的开口将他的弱点告诉了摇光。 只是一愣神,摇光便抓住机会迅速击中他左小腿,楚骁面色微变,强撑着将摇光往台下引。 摇光一味往楚骁的小腿处发出攻击,楚骁浑身内力一泄,瞬间被摇光打落在地上。 伏商就在楚骁被打落的地方附近,他击开开阳,迅速靠近楚骁,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脸色不太好看,低声道:“主子你的内力暂时用不了了。” 楚骁听到伏商的话心中没有波动,因为他方才已经尝试过运力,但没有一丝内力供他运用。 为了今天的偷袭,他让伏商以内力将他体内药效暂时封住,但小腿上的条口穴就是唯一的漏洞,所以他下意识便会遮挡这处穴位,没想到被她看出来了,还直接告诉了摇光。 如今他又失了内力,一月内恐怕都没办法恢复。 楚骁脸色难看,也不知道是为了暂时失去内力而烦闷还是因为别的。 虽然楚骁没了内力,但他手底下还有很多精兵,场内的五百卫兵很明显就要败了,开阳和天权赶忙上去帮忙。 伏商护在楚骁身边,害怕摇光下手杀了他。 但伏商不是摇光的对手,很快就被打了下来,就在摇光想要上前杀了他们的时候,一直安静看着他们的祝卿若开口道:“别杀他。” 摇光的剑顿在半空,脸色一下子就委屈起来。 又不能杀。 摇光想杀了他,但主子说不能杀... 那就不杀吧。 摇光收起了长剑,退到了祝卿若身后。 楚骁脸色漆黑,又是这样,又不杀他! 第二次了,她明明可以直接要了他的命,但每次都要给他留下余地。 他不明白,不是说不喜欢吗?不是说都是假意吗?为什么屡次都要放过他? 就是因为她这样的态度,楚骁才迟迟不愿意松手,他就像她手里的风筝线,松一松就飞远了,紧一紧就又回来了,但永远都被她牢牢握在手心。 祝卿若不杀他,她还要留着他给小皇帝攻略用。 只有他身体健全,武功依旧,小皇帝才不会怀疑,仍然会将注意放在攻略慕如归和佛子暗卫身上,那她就有更多的时间去夺取权柄。 所以祝卿若不会杀他,也不会废了他的武功。 如此,小皇帝才不会发觉她这个变数。 祝卿若将思绪隐藏在心底,无人察觉得到。 摇光察觉不到,楚骁更不会察觉,他只会觉得祝卿若对自己的态度暧昧,根本不会想到她要将自己留给别人,还是一个男人。 楚骁对祝卿若的态度感到羞愤,他站在台下,仰望着那方才还靠在他怀里的人,冷声道:“你不杀我,可就算你有三名护卫,也比不上我手下的精兵,今日你们注定败于我手!” 确实如他所言,五百卫兵加上开阳与天权,也只能勉强牵制住楚骁的人,再过一会儿卫兵们的体力耗尽,等待他们的绝对只有死,到时候上百名黑衣杀手对上她身边的摇光三人,绕是摇光他们武功高强也敌不过这么多人的攻击。 这一点祝卿若和楚骁都想到了,所以此时楚骁露出得意与嘲讽的复杂表情。 得意于他就要胜了,嘲讽她非要留他性命造成这种局面。 还有几分隐藏的兴奋,马上就能得到她与景州,江山与美人都入他怀,叫他如何不兴奋? 可祝卿若没有让他开心多久,她遥遥地望见远处正驾着骏马飞奔而来的人,唇边勾勒出一道胜券在握的笑意。 她定定地看着楚骁,脸上的梨涡浮起,“是我赢了。” 楚骁愕然她到现在还嘴硬,又有几分好笑,刚想开口驳斥她,就听见有马蹄踏地的声音直冲祭台而来。 楚骁蹙眉转身望向声音来源处,只见那飞驰的骏马上,不正是她身边的玉衡吗? 他说怎么不见玉衡的身影,平白让他们少了几分压力,原来是出去了。 可就算是有玉衡,也不过是多支撑一会儿,战局早已无力扭转,她怎么会如此笃定自己会赢? 楚骁心中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这股不好的预感令他下意识想将她先抓到身边再说。 可摇光不是吃素的,如今空有招式毫无内力的他根本没有办法靠近祝卿若。 就在这思考间,玉衡已经到了祭台前,楚骁稳住心中莫名的怪异,沉着脸看着玉衡靠近他们。 他倒要看看,一个玉衡到底有什么能耐能让她如此笃定自己会赢。 只见玉衡轻点足下土地,飞身上了高台,从袖口中抽出一道明黄的布帛。 就是这明黄的布帛,令楚骁脸色一变。 那是...圣旨? 55 第 55 章 我李兆其愿以文麟为主!…… 玉衡展开布帛, 用了几分内力,在场所有人都听见了他的声音。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有景州大青村李兆其,为人勇毅善谋, 对疫病肆虐的景州仍不改其初心, 挽救万民与水火,今特封李兆其为景州州牧, 赐景州治理权,望其戒骄戒躁,治理一方水土,钦此。” 这道旨意一出,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一直在暗暗担心祝卿若的情况的李兆其都懵了。 那是圣旨? 为什么玉衡手里会有圣旨? 景州大青村李兆其?给他的? 要封他做州牧??? 李兆其觉得自己恐怕还是在梦里。 周围的百姓已经从茫然中清醒过来, 纷纷露出认可的高兴笑颜,机灵的已经开始朝李兆其道喜了。 而李兆其依然懵懂,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突然就变成了景州州牧,明明到今天早上他都还在为即将横尸荒野的自己哀悼, 怎么突然就变成州牧了? 楚骁也很讶异,皇帝怎么会突然发出这样一道旨意?他明明将景州的消息都封锁了, 上京应该只有很少的人知晓, 而且他命人牵制住了宋雪无,连宋雪无都没空管这件事, 皇帝怎么会直接封李兆其为景州州牧? 楚骁想不明白皇帝的用意, 但他知道,他们今天的行动彻底失败了。 他们只有趁着朝廷尚未反应过来时夺取景州, 李兆其一死,景州势力自动归于他,他可以立一个傀儡州牧, 瞒过朝廷,他做这景州的实际掌权人。 可现在朝廷在他夺取景州之前就知道了景州的消息,甚至连疫病侵袭,缺粮困城诸多细节都知晓,他若在得知了圣旨后依然要杀李兆其,那朝廷一定会发觉他的势力。在他成长起来之前如果就被朝廷发现,那他之后所有的行动都会被朝廷警惕。 就算如今的大齐隐患重重,但仍然是一个庞然大物,以他现在的势力,还不足以对抗整个大齐。 所以今日,他不能杀李兆其。 意识到这一点,楚骁蓦然抬头去看那高台上的人,她正垂首作礼,面色淡淡稀松平常,但他就是从这无甚表情的脸上看出了从容不迫的气势。 他想到刚刚她望向他说的那一句,“我赢了。” 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今日这圣旨定然也是她谋算来的! 楚骁眼中燃起火光,这一局他输得惨烈,不仅没能杀成李兆其夺取景州,还将他隐藏在景州的势力全都拔了出来。 他不甘心就这么狼狈离开! 他死死地盯着祝卿若,想要将她夺过来,可他现在半点内力都没有,根本敌不过她身边的几名护卫。 他不愿错过这次机会,若就这么走了,下一次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将她抢过来。 楚骁身旁的伏商看着楚骁这仿佛恶狼般的目光,身为他的心腹,自然猜到了他想要做什么。 可他们如今无人可用,带来的百名杀手都被景州的卫兵牵制着,而主子想要的那人身边还有两个高手,若主子内力还在,还能搏一搏,可是主子如今内力全失,实在不是一个好时机。 伏商低声劝诫楚骁,“主子,我们需要赶紧撤离,若朝廷的人来了,我们就藏不住了。” 楚骁不甘心,但他知道伏商说得对,他们需要赶紧撤离。 于是他僵硬点头,“撤。” 伏商接到指令,迅速抽出一令箭,直冲天际,场上氛围突转,所有黑衣杀手都不再与卫兵纠缠,后退拉开战局,齐刷刷撤离。 而伏商也运起轻功,带着楚骁离开了祭台场。 离开之前,楚骁回头深深地看了祝卿若一眼。 他迟早会将她抢回来。 楚骁的人撤离得很快,几乎是一瞬间的事,祭台周围就只剩伪装成普通百姓的卫兵和仍然倒在血泊中的马匹。 躲在角落的真百姓听见打斗声停了,心中疑惑,但也不敢立刻出来查看。 尚处茫然中的李兆其见此,直愣愣地往外探,发现场内已经不见黑衣杀手的踪影,脸上迷茫褪去,惊喜突显。 他扭头大声道:“黑衣人都走了!我们安全了!” 百姓们听到这话都惊喜起来,纷纷跟着李兆其走出来,出来便看见祝卿若站在平地上,对他们安抚一笑。 “大家受惊了。” 她冲心有余悸的百姓微微点头,语气中还有些后怕,“幸好李首领...哦不,现在是州牧大人了,幸好州牧大人为了确保大家的安全提前在祭台安排了卫兵,今日若不是州牧大人,我们性命危矣。” 说着,她径直对人群最前方的李兆其行了一礼,“多谢州牧大人!” 此言一出,百姓们都反应过来了,原来是李首领安排了卫兵在这保护他们,若不是李首领,今日他们恐怕就要死在这里了。 于是大家都朝李兆其叩拜,“李首领大恩!” “不,李首领现在可是我们景州的州牧大人!应该是州牧大人大恩!!” “州牧大人大恩!” “州牧大人!!” “......” 所有人都对李兆其这位新出炉的州牧没有任何异议,跟着祝卿若对李兆其表达感激之情,发自内心地承认他是景州的新任州牧。 被众人簇拥欢呼的李兆其眼中涌现出不敢相信,彷徨,欣喜,害怕,志得意满... 种种复杂情绪最终汇聚成感谢,他隔着众人的身躯,与祝卿若遥遥相望,得到了她一个恭喜的目光。 他也对祝卿若回以一笑,今日百姓的感激是麟弟赠予他的,所有的卫兵,所有的防备,全都是麟弟设下的,他只是出现在了这里而已。 但麟弟没有在百姓面前揽功,而是直接将这次的功劳全都让给了他,让他直接坐稳了州牧之位。 这般恩情,叫他如何偿还? 麟弟,你要的,究竟是什么呢? 李兆其隐下心中不解,对着周围或庆贺或感恩的百姓扬起笑来,推辞着大家的感激。 祝卿若在人群之外,面对这样的情形微微眯起眼,脸上有着达成目的的笑意。 玉衡靠近她身旁,不解问道:“主子为何要将功劳都给了李州牧?” 祝卿若脸上的笑意依旧,眸光微沉,道:“只有真正得了民心,才能牢牢占据景州的州牧一职,今日过后所有人都会对李州牧心悦诚服,这样上下一心的景州才是牢而不破的。” 玉衡在心中思索一番,主子来景州就是为了帮景州百姓,若是如此,倒也说得通。 想通之后玉衡便没有再说话,安静地站在她身后,与她一同看着祭台下官民一心的热闹场景。 那日的祭祀没有中断,所有被砍断腿的马匹都被祝卿若拿去做了祭品。 这是上等的战马,如此精壮的马肉拿来做祭品,祭祀之后还会分发给百姓,当日的喧闹再一次达到顶峰。 回到衙门后,李兆其激动之下仍然有些恍惚,他真的当上景州的州牧了吗? 这可是一州之主!整个大齐也只有六个,他几个月前还是在地里挖土的农夫,怎么摇身一变就成了手握一州之地的州牧了呢? 李兆其心中不胜惶恐,他连书都只是将将读过几年而已,学识不足,能力不够,仅凭一腔孤勇可以当好这个州牧吗? 他不通诗书,不懂管制,如何能做一州之主? 李兆其越想越觉得担忧,甚至是今日得知了圣旨后的惊喜此时全都荡然无存,只有对未来的畏惧与害怕。 他不成的,他做不到的。 怀着无限担心的李兆其反应过来时,已经叩响了祝卿若的房门。 等他反应过来时,披着外袍的人已经打开房门,见到他还有些讶异,“兆其兄?” 听到这声兆其兄,而非州牧大人,李兆其莫名松了口气,他再次坚定了内心的想法,对祝卿若扯出一道笑来,苦涩道:“麟弟。” 祝卿若知道李兆其会心生惶恐,辗转反侧,但没想到他连一夜都撑不住就来找她了,看来如今他对她非常信任。 于是她对李兆其微微一笑,“兆其兄深夜前来,可有什么要事?” 李兆其笑容越发苦涩,没有立刻回答。 祝卿若见此侧身让出一条道,让李兆其进来,“屋外冷,兆其兄进来说。” 李兆其没有拒绝,直接走了进去。 祝卿若燃起烛火,炉子上还有温水,她给李兆其倒了一杯,“喝些水,暖暖身子。” 李兆其点点头,捧起茶杯,小口小口的濯着。 祝卿若见他与往日不同的表现,对他如今的惶恐不安也有了几分揣测,她坐到他对面,温声道:“兆其兄今日前来,可是为了册封州牧一事?” 李兆其濯水的动作顿住,苦笑道:“什么都瞒不过麟弟。” 祝卿若没有对此得意,而是耐心问道:“兆其兄是怎么想的?” 李兆其放下茶杯,不再故作安稳,内心的不安暴露无遗,他对祝卿若道:“景州州牧,我...做不来。” 祝卿若眸光微闪,道:“哦?为何会这么想?” 最难说的话说出口了,后面的话很轻易便吐露出来。 “我不过是一名农夫,没有眼见没有能力,如何能管理这偌大的景州?原本我以为朝廷会派一个新的州牧来管理景州,我都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如今能拿回一条命我已经很满足了,但一州之主,我不敢承担,这意味着我需要肩负起整个景州近百万人的性命,若稍有不慎,百万人的生死就都归于我身,我没办法,也没胆子承担。” 面对李兆其的推脱,祝卿若不慌不忙,道:“那这两个月兆其兄为何没有害怕?” 李兆其辩驳道:“这不一样!这次大水冲垮了堤坝,大多被景州主城及城郊几个镇子承受了,受灾的人仅有五万之数,与整个景州近百万人相比,不过是小巫见大巫。我做首领时只用操心他们的吃喝,稳固民心,再派人维持秩序,可一州州牧不一样,他身上背负着景州所有人的命运,我...我尚且不配。” 祝卿若摇摇头,问道:“兆其兄以为的州牧该是怎么样的?” 李兆其面露迷茫,思索片刻,道:“州牧应该是能力见识皆为上佳,读过众多书籍,中了进士后下放到县衙历练,知晓百姓苦楚,明了朝政弊端,磨练数年方能一步一步升为州牧。他该以百姓为先,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永远将百姓的问题摆在最重要的位置,清正廉明,不负家国。” 他说的,是他心中的州牧。 在他心里,想要当一州州牧,就该是这个样子,没有私心,没有欲望,像一个稳坐佛堂的菩萨,为治下百姓谋福祉。 祝卿若看向他,“兆其兄觉得,先前那位州牧与你想象的州牧一样吗?” 李兆其皱起眉,果断摇头,“不一样,他在苦难之际弃百姓于不顾,配不上一州之主的位置。” 祝卿若轻声道:“他胆小如鼠,他不顾百姓,可他依然当上了州牧。” 李兆其顿住,双眸看向祝卿若,不解其意。 祝卿若神情淡然,将面前的茶杯倒满水,“兆其兄说的州牧是你想象中的,也是所有人梦寐以求的州牧。可这样的州牧,在大齐有几个?” 李兆其努力搜寻着脑海里的人,却始终找不到这样的符合所有人想象的州牧。 他拍了拍掌心,“二十几年前,云州有这样一位州牧!我记得好像是姓林,听说这位州牧出身世家,多年苦读一朝为状元,经过数年磨练后最终登上了云州州牧一位。对他来说,治下百姓的日子比他自己的更重要,永远都以百姓为先。十几年前云州出现过一次匪患,在云州占据一方,作恶无数,朝廷耗了无数人力物力才将这伙恶匪清缴,而这位林州牧为了重建战乱后的云州几乎耗尽家财,这才换得云州如今的和平。” “只是很可惜...”李兆其的声音里说不出的叹惋,“因为林州牧散尽家财,被主家除名,没了世家的清贵出身,后来与妻子相继死在任上,连坟墓都没有进林氏祖坟。” 祝卿若听着李兆其的话,手指摸索着光滑的杯壁。 她这一世在云州待过四年,她父亲当时就是在这位林州牧手下做事。她见过几次这位声名斐然的林州牧,只是时间长远,只记得林州牧一双琉璃色的眸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只一眼便让她记了许多年。 其他的,倒是没有印象了。 但这位林州牧确实符合李兆其心中的完美州牧形象。 祝卿若饮一口温水,道:“林州牧确实是好官,但是兆其兄,不是所有人都是林州牧,像景州先前那位州牧,还有禹州现在的陈州牧,才是如今大齐官场中大多数人的样子。” 她放下杯子,道:“禹州州牧陈玄青,靠的是他夫人的母家方氏。方氏为江东大族,族中子弟做官的不计其数,兵部、刑部、吏部均有方氏的人,若非这位妻子在背后助推,以陈玄青自己的本事,恐怕还需要二十年才能爬到如今的位置。” “而景州先前那位李州牧,能坐上州牧的位子除了他本身学识不错以外,在政务上没有任何建树,他当上州牧不足五年,景州上缴税收却一年不如一年,背后有什么鬼就不必我提醒你了。” 李兆其只默默听着,这些是他作为农夫永远接触不到的秘闻,莫说是税收、背景等事,他甚至连知道禹州州牧叫什么都不知道。 他原本以为能当上州牧的人都是很厉害的大人物,但被麟弟这么一说,他甚至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嫌恶。 祝卿若将他的神情瞧在眼里,笑道:“怎么?觉得幻灭了?是不是觉得他们怎么配当一州之主?” 李兆其脸色涨红,却没有反驳。 他确实觉得幻灭,原来不是像他想象的那样神圣,他们背靠大树才能坐上州牧的位置。如今他谁也没靠,便坐上了州牧之位,他该为此感到自豪才对。 祝卿若明白他心中想法,淡声打断了他的豪情,道:“但陈玄青和李州牧都不是什么囊虫,他们确实有真本事,二人皆是苦读多年过了科举的人才,又在底层熬了几年才当上的州牧。就算背后有靠山,也不过是缩短了那苦熬的时间而已,他们本身还是很有能力的。” 李兆其浑身壮志一泄,顿时又萎靡下来,苦笑道:“麟弟到底是鼓励我还是打击我?” 祝卿若微微一笑,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可忽视的气势,“我这样说不是想打击你,也不是想将你吹捧得天花乱坠。” “我跟你说他二人背后有关系才能登上州牧一位,是为了告诉你州牧这个位子谁都能做,重要的不是出身,而是现在谁坐在这个位子上。而提起他们二人都是才华横溢,能力不俗的人,是为了告诉你,做这一州之主需要能力,而你现在的能力不足以坐上这个位置。” 李兆其被她仿佛旁观者下判词的语气震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 他心乱如麻,可麟弟的话犹在耳边,就像一把尖刀狠狠刺进李兆其心中。 麟弟说得对,无论是世家显贵,还是贩夫走卒,身份不同不能代表什么,就算他曾是农夫又如何?如今坐上景州之主位子的人是他李兆其!圣旨以下,陛下钦点,无论是谁都不可能再改变这个事实! 可他如今能力不足,手段粗鄙,只凭着一腔热血如何能管理好偌大一个景州? 麟弟口中背靠大树的陈玄青和李州牧不也是满身的才华?他们是有关系,可他们本身也是很厉害的人,不然如何能治理好一州之地? 若他想当好这个州牧,除了满腔的热血,背后还需要一个智囊帮他出谋划策,而这个人选... 李兆其望了正安静拨弄炉底炭火的祝卿若一眼,深吸一口气,在心底做下了一个决定。 “麟弟!”他微微提高音量。 祝卿若疑惑地看过来,“嗯?” 李兆其捏紧拳头,试探道:“麟弟这番来景州,感觉如何?” 祝卿若微微一笑,道:“曾经听说景州繁华,虽然如今方才度过难关,但从百姓们的谈吐与往来中足以让我窥见从前那座商贸繁盛的城池,自然是极好的。” 李兆其闻言微微松了口气,但还是有些紧张,问道:“麟弟可有在此长住的打算?” 祝卿若摇头,颇有些无奈,道:“此次助兆其兄坐上州牧一职,可是耗费了我不少精力财力,一时之间尚且恢复不了。听闻云州多山水,我打算去云州修养一段日子,至于长住景州,暂时还没有这样的打算。” 李兆其眼中流露出怔然,愣愣道:“助我...当上州牧?” 祝卿若含笑道:“是啊,当时兆其兄你说自己恐怕命不久矣,而且还有萧楚在暗地里对景州虎视眈眈,我左思右想,只有兆其兄你当上州牧,才能摆脱掉死亡的命数。所以派玉衡去了上京,花了大笔金银打通关系,再散步景州的消息,令国师知晓此事,如此,才能让兆其兄坐上州牧的位置。” 她揉了揉脑袋,“此计颇为费神,我也有好些日没睡个好觉了。”她放下手指,话头一转,道:“不过好在兆其兄安全了,如此我也算是没有辜负你的信任,也能安心离开了。” 李兆其手指颤抖,原来是因为麟弟他才能当上这个州牧,他就说,怎么朝廷早不知道晚不知道,偏偏等萧楚想要攻占景州的时候传来了这样一道圣旨。 原来是麟弟在背后推波助澜,虽然他将此事三言两语便略过,但一州州牧的位子不是小事,能将他扶上这个位子,麟弟背后肯定没少谋划。 他喉头有些哽咽,原本他还想着让麟弟做他的幕僚,帮他治理好景州。 可他连州牧的位子都是麟弟帮他夺来的... 虽然麟弟嘴上说着只是为了救景州的百姓,但他能看出麟弟肯定还有别的目的,他虽然不知道他的真正目的,但肯定离不开景州商贸势力一类的事情。可麟弟这样惊才绝艳的人物,明明他也得景州百姓爱戴,有能力有本事,但为了护住他的性命,竟然将州牧一职拱手让给了他... 这般情谊,叫他如何不感动? 这般人物,叫他如何不为之拜服? 李兆其改变了原本要将祝卿若收为己用的想法,从位子上站起,径直走到祝卿若面前,顶着她不解的目光直直跪了下来。 祝卿若瞬间从位子上站起,急急道:“兆其兄这是做什么!?” 李兆其避开了她预备来扶他的手,垂首道:“我这条命是麟弟给的,这辈子,都属于麟弟!只要麟弟一句话,刀山火海我都去闯!” 祝卿若眸中闪着微光,面上仍然急切道:“兆其兄这是什么话?你我是兄弟,怎么可能会叫你去闯火海?” 李兆其依然没有动,道:“我知道麟弟来景州不仅仅是为了救人。” 听到这句话,祝卿若的动作顿了顿,李兆其发现了她这短暂的停顿,知晓自己说对了,他肯定心有丘壑,目的绝不只是景州而已,心中更加坚信要视文麟为主的念头。 他抬起头,直直看进祝卿若眼底,坚定道:“麟弟为救我性命放弃原本的目的,转而助我当上州牧,这份情谊我李兆其永远不会忘。今日我便在此立誓,我李兆其愿以文麟为主!此生绝不背弃!若违背誓言,必叫我不得好死!” 56 第 56 章 “它也可以叫,紫微星。…… 祝卿若没有打断他的话, 让他将誓言说完,面对李兆其的灼灼目光,她始终沉默着。 李兆其始终跪在她面前, 以一种虔诚的姿态对待她,誓言已经立下,他就绝对不会食言, 此时文麟不再是他的麟弟, 而是他的主上! 良久,祝卿若才开口道:“兆其兄猜的不错,我来景州确实怀有别的目的。” 李兆其深吸一口气, 用力点头回应。 祝卿若的声音依然温和, “但这件事难于上青天, 兆其兄实在不必来蹚这趟浑水。” 李兆其坚定道:“我已经立下誓言, 奉你为主,无论你要做什么, 我都绝对不会背弃。” 祝卿若勾起唇,没有再拒绝他, 伸手将他从地上拉起来。 李兆其见她终究还是接受了他的投诚, 喜不自胜地站起来。 这下好了, 他不用当头子了!动脑子的事都交给主上就好!他只要服从命令就行,想想就开心! 李兆其浑身都压抑不住喜悦, 但他还没忘记问上一问,“我能问问麟弟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吗?” 祝卿若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到窗边, 打开了紧闭的窗户,昂首凝视着天边的星子,指着北边最亮的星星问道:“你可知那颗是什么星?” 李兆其不解其意, 往窗边走了几步,顺着祝卿若手指的方向打量了一番。 但他没有学过星象,只知道那颗星星永远在北边,而且很亮,其他的就不知道了。 他诚实摇头,“不知。” 祝卿若微微一笑,“那是北极星。” 李兆其会意点头,“原来那颗星星叫北极星。”他挠挠额头,纠结道:“我怎么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 祝卿若的视线始终盯着那颗星星,温和的声音在夜半子时的晚上都显得清冷几分。 “它还有一个名字。” 李兆其看向她,等着她的后话。 而祝卿若微挑唇角,浑身气势一变,唇边的梨涡都衬不出她从前的温婉模样,倒叫她有了几分菩萨貌权欲心的复杂气质,一面是温柔清婉的菩萨容颜,一面是手握大权高高在上的上位者威仪。 他听见她吐出几个字。 “它也可以叫,紫微星。” 李兆其浑身一震,目瞪口呆地愣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北极星他不懂,但他听过紫微星。 那可是... 帝星。 . 那天晚上李兆其都不知道是怎么回到自己的房间的,只记得自己恍惚中跟了一个不得了的主上。 直到第二天他才反应过来,纠结之下还是决定跟着祝卿若干!万一就光宗耀祖了呢!人有的时候还是要赌一把,不然他也不会有现在的地位了。 于是他坚定地跟着祝卿若的脚步,她让他往东他绝不往西,她让他打狗他绝不撵鸡! 这般景象令所有人都奇怪,明明李兆其是景州州牧,怎么一言一行反倒像文麟的属下? 但他们也只是想一想,只以为是李兆其与文麟关系好,而且初登州牧一位,许多事都不懂,只能去请教有本事的兄弟。 这样想想,也就不奇怪了。 所以没有人将二人的关系往主上和属下的方向想。 心思活跃的开阳倒是察觉到了几分,但他脑子转的快,很快就将此事抛在脑后,他只要跟着主子走就好,其他的,都不用考虑。 而玉衡在心底也有猜测,他一直都觉得祝卿若来景州有别的目的,但他作为她的下属不会质疑她的任何决定,只是会有几分好奇。 这日,玉衡跟在祝卿若身边保护她,他看着她闲适地摆弄茶具的样子,心中的好奇再一次涌了出来。 但他又不好意思直接问,想了想,突然道:“对了主子,镇国公叫我给您带了一道口信。” 祝卿若倒水的动作微顿,偏头疑惑地看他,“镇国公?” 玉衡点点头,“嗯。” 祝卿若放下茶壶,正襟危坐地看着他,“你说。” 玉衡清理一下嗓子,“咳咳...”仿着宋雪无的高傲模样,微昂下巴,连宋雪无故作不在意的神情都模仿出来。 “难得祝小姐还记得问候我的身体是否康健,我的身体很好,不必你浪费半行纸特地问候。下回若信里只有遇辞,就直接寄给他好了,平白废了我许多光阴。” 祝卿若看着玉衡绘声绘色的表演有些呆愣,要不是二人长相不同,她真要以为是宋雪无在她面前说出这番话了。 她抑制不住笑了出来,“哈哈...玉衡你还有这种本事?” 玉衡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咳...这是镇国公的原话,就这么多了。” 祝卿若无奈摇头,笑道:“是我考虑不周,我原本想着你赶往上京时间紧迫,只来得及看上宋将军一眼,便直接写了宋将军的名字。没想到令宋将军白欢喜一场,下回定然不会了。” 她自然听出了宋雪无假意埋怨,如果换做是她,旁人给自己写了信,打开一看却全篇都是问候别人,自己只得到一句话,心中肯定会有些不舒服。 这事是她不对,当时事情有些多,听了玉衡的话就直接给宋遇辞写了信,没能考虑周全。 得给宋将军道个歉才对。 玉衡没想到国公爷口不对心的假话居然被主子一眼就看穿了,他还以为国公爷的心思这辈子都没办法被主子察觉呢,现在看来,说不定...有戏? 他眨巴眼,问道:“那主子要写吗?我去给您拿纸笔?” 祝卿若摇摇头制止他,“等回了云州再写。” 玉衡愣了一下,笑道:“主子要回云州了吗?” 祝卿若颔首,“是,我们在景州待了两个月了,该做的我都做了,还给兆其兄制定了恢复景州的计划,只要他按照上面去做,景州重归繁盛之景只是时间问题,我留在这也没什么用处,月初就回云州。” 玉衡听他提及李兆其,方才压下去的好奇心又起来了,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主子与李兆其...仿佛有什么交易?” 祝卿若没想过瞒玉衡,他与摇光几人如今是她的护卫,她要做什么绝对瞒不过他们,被他知晓是早晚的事。 只是没想到他这么敏锐,这么快就察觉到了不对。 她温声道:“他已奉我为主。”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仿佛打在玉衡心上,李兆其如今是一州州牧,居然肯在主子面前低头称臣。 玉衡为此感到惊奇,同时也对主子的目的再一次产生疑惑,主子来到景州做的桩桩件件,无一不是为了百姓,甚至将李兆其直接搬到了州牧的位子上。 如今李兆其将她视为主上,也不算稀奇,毕竟是救命之恩外加知遇之恩。 玉衡不知道祝卿若要做什么,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做景州暗地里的掌控者,但他既然是她的护卫,就一辈子都不会背叛她,无论她要做什么,他都会拥护她的决定。 祝卿若将玉衡的神情变化看在心里,心中也颇为欣慰。 宋雪无给她的几名暗卫实在是好用极了,要不是她相信宋雪无的为人,也不会全然信任玉衡几人。 她没有看走眼,玉衡不会做那等暗中联系前任主子的人,他如今是她的人,那么忠心只会交给她一人。 祝卿若没有像在李兆其面前那样直接挑明她的目的,而是让玉衡自己猜测着。 她如今得到了景州的势力,短时间内不会再有收获,她需要蛰伏一段时间,等事情有了进展,再告诉他。到时候他应该已经察觉到了什么,也不必她再说。 玉衡猜不出祝卿若到底要做什么,也就暂时将这件事抛在脑后,从怀中掏出一块莹白玉佩,递给祝卿若。 “这是主子给的玉佩,我在玉林钱庄提了一万两,全都按照主子吩咐以景州李兆其的名义悄悄送到了丞相府。” 祝卿若接过玉佩,赞道:“做得不错。” 她想到什么,问道:“到景州传旨的人是谁?” 玉衡如实道:“是霍心大监。” 听到这个名字祝卿若愣了一下,“他人呢?” 玉衡脸上出现尴尬的神色,“他走的太慢了,我就打晕了他一路带着他狂奔回景州,现在...应该在客栈发火?” 祝卿若下意识便赞他,“打得好。” 玉衡扬起唇。 祝卿若随即扶了扶额头又有些无奈,道:“取些钱去安抚一下他,他虽忠心陛下,但为人颇为贪财。这件事虽然是我们的错,但也只是提前颁了陛下的旨意,不算什么大错。用钱财安抚他便好,等他看到了景州的情况,就不会怀疑什么。” 玉衡点点头,记下了祝卿若的话。 祝卿若摆摆手,“去吧。” 玉衡听话地退下,离开小院之前他听见背后的人轻叹一声,担心道:“还是要赚钱啊,钱太少了。” 玉衡脚步顿住,脑中忽然浮现出他在上京玉林钱庄取钱时,偶然看见的堆满整个房间的财宝的画面。 他心下一堵,暗叹道:还是见识太少。 他在心底告诉自己,这不怪他,谁能想到传承代的镇国公是个穷鬼呢?府库的银子连主子一处钱庄里的五分之一都不到,他见的少了,自然会觉得主子在口出狂言。 等他跟着主子多见点世面,应该...也能视钱财如粪土了? 开阳从前不也是个节俭的好孩子,怎么到主子身边之后就变得挥金如土了呢? 肯定是见过世面了。 玉衡深以为然,僵硬的脸色逐渐和缓,挺直腰背离开小院,踏出了视钱财如粪土的脚步。 祝卿若也不会想到,自己身边的侍卫会因为她偶然的一声感叹,改变了对金钱的认知。 57 第 57 章 这说的是燕子?还是人?…… 上京。 进了春日, 冰雪几乎已经看不见了,冬天的尾巴在一点一点地脱离。国师府时常有燕子飞过,就停在廊下的檐牙处,路过时能听见清脆的鸟鸣, 平白热闹了许多。 慕如归喜静, 这样的热闹本不该出现在国师府, 打扫的仆从在燕子筑窝没几日便发现了, 本来打算趁燕子不在将那泥窝毁了, 也好叫燕子去别处筑窝,免得惹得国师不喜。 可他刚将长木伸向檐下,将将碰到那泥窝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抹不去的清冷调子, 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急切? “等等!” 仆从以为自己听错了, 手中动作停了下来, 回头望向那人, 果然是国师。 他忙行礼, “国师大人。” 慕如归没有靠近, 只隔着栏杆看了看那檐牙, 问道:“你在做什么?” 仆从不敢隐瞒,如实道:“回国师,这燕子日日都吵闹不休,我怕搅扰了国师, 所以想把它的窝打掉, 也就吵不到您了。” 慕如归的目光落在那空无一物的燕子窝上,淡声道:“燕子衔泥筑窝是本性,你打掉了这个, 还会有下一个。” 仆从挠挠脑袋,道:“那我将它赶到外面去,让它去别的地方筑窝。” 慕如归道:“它喜欢这,为什么要赶走它?” 仆从道:“可国师不喜欢它吵闹...” 慕如归想说,他何时说过不喜欢?张了张唇,到了嘴边又换了个说法,“万一它就是喜欢这里呢?你将这个窝毁了,它又飞到旁边筑窝怎么办?” 这仆从也是个实诚人,径直道:“那又怎么知道燕子不想去别的地方筑窝呢?也许只是这里待习惯了而已,我把这个窝毁了,它说不定会去别的地方筑窝,在别处待习惯了,也就喜欢那了。” 慕如归久久不语。 老实仆从这才意识到自己说话太不知轻重了,这可是国师!国师不想毁了燕子的窝他不毁就是了,为什么要顶嘴呢??? 慕如归不知道仆从心底的懊恼,只扔下一句“别毁了它的窝”就转身离开了,廊下只剩仆从一人还握着长木头不知所措。 他望了一眼那修筑得完好的燕子窝,到底还是没有把它毁了。 转身离开前,仆从摸摸脑袋,怪道:“不对啊,这离国师的院子这么远,国师怎么会经过这儿?” 他想不明白只好将他抛到脑后,捡起一旁的扫把就拐进了旁边的南院。 今日还要打扫夫人的院子,要快点了。 无人的廊下有剪刀尾的燕子飞过,停在了那新筑的泥窝里,肆意舒展着自己的羽毛。 它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险些又没了家。 . 离下朝有些时辰了,可国师迟迟未归,管家都有些急了,正要踏出门去寻时,遥遥便望见一道清隽挺拔的身影正缓步走过来。 管家松了口气,看过去第二眼便发现国师与这几日的欢欣雀跃不甚相同,低垂的眼眸,微微下塌的脖颈,像是有些落寞。 管家不知道国师是怎么了,他连忙迎上去,视线在国师来的方向停留一瞬,没有多言,只关心道:“国师终于回来了。” 慕如归没有搭话,沉默地进了书房,管家将他的薄披风取下挂在一旁,一面轻拍着披风一面关心地往慕如归身上看。 他比慕如归大不了多少,从小就在他身边当伴读,除了慕如归随着云算子道长云游的那四年,几乎算是与国师形影不离。 他性情稳重,与慕如归除了主仆关系,差不多是将他当成弟弟对待。慕如归自小便被人当作神童,在众人的景仰与簇拥下长大,对于世俗之事并不在乎,也就让他养成了这样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 管家是孤儿,没有亲人,最在乎的就是慕如归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也正是因为在乎,所以他很容易便能看出慕如归的不对劲。 但他知道国师的性子,国师不主动说,别人绝对探究不出来他的想法,所以他也只是关心的看着,没有询问。 慕如归并没有注意到管家的目光,沉默地凝视着桌面上的道书,忽而听到一声清脆的鸟鸣,他抬头往窗外望去。 却什么也没看见。 他张开唇,不染尘埃的仙人面庞却染上几分落寞,道:“燕子是因为喜欢这才在府里筑窝的吗?” 管家被他这没头没脑的话问懵了,“国师喜欢燕子?” 慕如归道:“听着热闹,有人气。” 管家想了想,回答了他上一句话:“若是不喜欢怎么会在府里筑窝呢?” 慕如归转回视线,凝望着他,道:“它喜欢这,为什么还要飞到别的地方去?是想要在那也筑窝吗?” 管家张口想要说话,转念一想,怪异道:这说的是燕子?还是人? 慕如归还在等他的回答,管家在心底组织了下语言,道:“许是燕子贪玩,等看过了外头的风景,自然就回家了。” 慕如归垂下眸子,没有说话。 管家想到这些日子国师下朝回府总要绕一圈再回房,自然清楚他并非口上说的那样不在乎夫人,身为国师府的管家,他肯定要帮两位主子排忧解难的。 他假意拍了拍脑袋,道:“我险些忘了,每年祭拜慕氏先祖是由夫人安排的,我这处处接手也不知是个什么章程,我得写封信去问问夫人。” 慕如归听到写信,脸色有一瞬间的意动,随即又隐了下来。 管家见此,往桌前走了两步,问道:“国师可否借份纸笔来?” 慕如归没说话,将面前的白纸往前推了推。 管家将白纸摆正,也没有搬来椅子,径直捏起笔沾了墨,正要落笔时又顿住,抬头看向慕如归。 “我这事是小事,恐怕也写不了两句话,浪费了传信的机会。不然国师给夫人写一封?里面再帮我问一句就是了。” 慕如归想起前些日子送来的那封信,脸色不太好看,“你要问就问,我没什么要给她写的。” 管家一看慕如归的脸色就知道里面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试探道:“上回夫人不是给国师送了一封信吗?国师不回一封?” 不提还好,一提慕如归脸色更差。 他都不愿意回想那封信的内容。 一去两个月,寄封信来除了信封上写着“国师亲启”四个字,信里面从头到尾都没提过他,全都是在夸那李兆其这好那好,若不是为了替那李兆其说好话,她是不是都忘了上京还有他这个人了? 管家没有看见信的内容,也就不知道慕如归为什么这么不满,只以为是国师还是心里别扭转不过弯来。 他长叹一口气,就国师这个性子,怎么可能追回夫人的心呢? 他开口道:“国师可饿了?离午膳还有些时候,我去给国师拿些点心垫垫。” 慕如归无不可地点点头。 管家很快就拿来了一盘子点心,放到了慕如归手边。 慕如归的视线落在那被雕成花瓣状的点心,难得有些愣神,“这是...” “桂花糕。”管家接过话茬。 慕如归凝眉,“现在还有桂花?” 管家道:“现在是二月,哪还有桂花?” 慕如归闻着熟悉的桂花甜香,“那这是哪来的?” 管家解释道:“是夫人去年秋天酿的桂花蜜,她走之前给了我两罐。” 慕如归手指紧了紧,抿唇道:“她是给你又不是给我,你拿这桂花蜜做了点心给我吃,你自己不是没了?” 管家要被慕如归这水泼不进的脑子气疯了,但他身为国师府的管家,非常禁得住风雨,耐着性子道:“这府里谁不知道您喜欢桂花糕?夫人给我桂花蜜,不就是想要我将桂花蜜转交给您吗?” 慕如归道:“那她为什么不直接给我?” 管家深呼一口气,“国师忘了夫人走之前还生着气吗?当时连话都不愿意跟你说一句了,怎么可能还会当面将桂花蜜给你?” 慕如归一愣,是啊,卿若走之前还生着气呢,甚至是因为他的不解风情才生气的,她怎么可能会给罪魁祸首寄信呢? 想到这一点,心中那股自从看到信的内容后便升起的莫名怒意忽然消失了。 是他惹卿若伤心,将她气回了娘家,怎么还能怪生气的人呢? 慕如归拈起一块桂花蜜做的点心,却没有立即放进口中,望着微黄的花瓣微微失神。 管家见慕如归总算是听进去了,深深地松了一口气,擦掉了额头上的薄汗。 可算是让国师转过弯来了,夫妻之间合该互相体谅才对,每次都让夫人先低头,他都替夫人委屈。 若国师不是国师,而是他弟弟,他一定要狠狠教训他一顿,放着这么好的夫人当摆设。他与夫人也是从小相识,看着她从活泼天真的少女一步步变成如今这样温婉贤淑的国师夫人。 每次看到她谨言慎行的样子都让他不免心痛,那样一个明媚的女子,就这样被世俗礼教一点一点给吞噬了。可她又有什么错?她不过是喜欢上了自己的丈夫而已。 若是真不喜欢也就算了,可国师明明对夫人有感情,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自己却死活意识不到。仗着夫人对他的爱肆无忌惮地践踏夫人的心意,若让他来说,就得让国师好好吃些苦头! 可夫人一个弱女子,娘家又无人可依靠,如果没有国师府的支撑,她又能去哪儿呢?外面多的想是看她笑话的人,如果某天夫人真的与国师和离了,恐怕光是窃窃嘲笑与流言蜚语就能将夫人逼死。 而且他身为国师府的管家,一切都只能以国师的利益意愿为先。 种种因素叠在一起,叫他没有理由不撮合二人,本来就是一对有情人,家世匹配,相貌相当,为何不能成为神仙眷侣呢? 管家看了一眼已经开始执笔写信的慕如归,欣慰之下又隐隐冒出些怅惘。 他的视线落在那盘桂花糕上,定定地看了一会儿,控制着散去了心中落寞,转眼就又恢复成那个劳心劳肺的国师府管家的模样。 58 第 58 章 “祝卿若更好看。”…… 皇城。 偌大的宫殿内没有任何宫女侍卫, 静谧得没有一丝风声,只有高台龙椅上偶尔传出翻弄书卷的声音。 卫燃百无聊赖地靠在椅背上,浑身都透着一股无趣的意味, 时不时翻一张书页, 心思却不在书上。 【最近攻略进度停滞了。】 系统的机械音传到卫燃的脑海中,他手指顿了一瞬, 随即又不在意地翻了一页。 “我已经很努力地在接近慕如归了, 可惜人家心里有人, 我挤不进去。” 【上个世界的男主也喜欢女主, 不还是被你攻略成功了吗?】 卫燃眼底划过一丝嘲讽, 却没有表露出来, 只道:“上个世界的女主可没有这个祝卿若厉害。” 【明明都是一样的温柔人设, 哪里不一样?】 卫燃仔细想了想,对比了一下,认真道:“祝卿若更好看。” 系统难得噎了一下, 还真去对比了一下两个女主的图片,【不是都挺好看的吗?】 卫燃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悠哉地晃了晃腿。 【就算祝卿若更好看,你也不是靠外表攻略男主吧?】 卫燃道:“你淡定点,这进度还没过三分之一呢, 急什么?我都不急着离开, 你一个系统急什么?” 系统没有接话。 卫燃解释道:“祝卿若以养病的借口去了云州,两个人千山万水, 所谓距离产生美,两人不见面,慕如归心中的祝卿若就会一直定格在那个为了百姓愿意以身试药的大义模样。而且还温柔大方,善解人意, 这样的人在星际古早里都被叫做‘白月光’。” 他摇头道:“白月光的美好形象可不是我随随便便就能破坏的,她一天不回来,慕如归就会惦记着她一天。那祝卿若在他心里就永远都是美好的,别人可插不进去。” 【那怎么办?不然你去破坏一下女主在男主心里的形象?】 卫燃被它逗笑了,道:“她人都不在上京,我能怎么办?难不成我还要跑去云州叫她回来?还是你觉得我直接下圣旨召国师夫人归京?然后让所有人都觉得我暗恋国师夫人?” 系统不懂他的话,只能沉默。 卫燃对自己这个脑子不好的系统表示很失望,但也没办法,它就是被设定成这样的,脑子里只有完成任务这一点。 【既然慕如归暂时攻略不下来,那就开始接触了缘吧。】 卫燃微昂下巴,点了点手里的佛经,“这不是在看呢吗?” 系统注意到封面的字,《佛说骂意经》。 确实是佛经。 它就没有再出声打扰。 倒是卫燃想起了什么,问道:“那个李兆其...你确定他会死?” 【里祝卿若与一游医合力研究出了疫病的药方,上京的疫病很快就解决了,但是还没来得及传到景州,李兆其就已经染病死了。】 卫燃想起那天试探慕如归的时候,他提起祝卿若给他写过一封信。信里祝卿若大力夸赞李兆其的义举,说她在云州都听说了景州的乱象,都是因为李兆其才能稳住景州的民心,景州的百姓才能撑到她送药材去。 慕如归很听祝卿若的话,在她提议给李兆其求一些封赏后,没多久就在上朝的时候奏请给李兆其封官。 让他没想到的是,连一向滑不溜手的于丞相都奏请给李兆其封官,甚至是慷慨激昂口若悬河地大夸了一通李兆其的为人和义举,直接上奏请封他为景州州牧。 卫燃如今尚未完全亲政,在国师和丞相都同意,镇国公不反对的情况下,自然不会驳斥他们的意见,当即就下旨封了李兆其为景州州牧。 他一直都很好奇,被于丞相和祝卿若都绝口称赞的人,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 “李兆其,是什么样的人?”卫燃眼中有着好奇。 【李兆其是景州主城下一个小村庄的农夫,现年二十七岁,由于祖母父亲接连去世连续守了六年的孝至今未婚...】 卫燃扯了扯唇,颇有些不在意道:“原来是个农夫,我还当是什么人物,让祝卿若这么夸...” 他的声音卡了一瞬,他忽然想起有人对他说过。 “农夫的珍宝是粮食,那是他们辛勤劳作一年,日日看顾,小心守护的珍宝。” “他们肯定不知道,他们如此期待的英明君主,竟然对他们的性命毫不尊重,将他们看作蝼蚁。” 卫燃有些哑火,刚要吐出口的嘲讽就这么堵在了唇边,到底没有说出来。 他这怪异的举动让系统的声音顿了一瞬,继续道:【李兆其为人豪爽,喜交朋友,在大青村很得人心。景州疫病爆发后,州牧全家潜逃,城中人心惶惶,他联合周围村庄数百名青壮年攻占了州牧府,之后下达一系列措施,成功稳住了民心。然后将染病的人集中起来,每日送粮。剩余的百姓都在他的管辖之下秩序凛然,很长一段时间都是他在撑着整个景州。只是很可惜他没能等到药,死在了黎明前。在他死后景州百姓还自发地将他的牌位供奉在祖宅里,享无数香火。】 卫燃从恍然中清醒过来,“听你这么说,这个李兆其还是个人物。” 【他注定会死,不用多加关注,倒是你...】 卫燃听到系统的话,皱眉道:“我怎么了?” 【我发现你对祝卿若有着不同寻常的关注,比起慕如归,你对祝卿若更在意。】 卫燃嗤笑道:“她是女主,我要攻略的人是男主,是她丈夫,我们两个相当于情敌,我当然要多关注了。如果不了解她,我怎么找合适的机会把她从慕如归心里挤出来?” 系统不懂这些,它只知道宿主是要攻略男主慕如归和两个男配了缘和楚骁的,如果攻略失败会有很严重的惩罚,而且他们之前成功获取的所有积分都会清零。 卫燃凉凉道:“你就当你的资料提醒器就行,攻略的事我比你行,不要想太多,免得烧坏了你那本来就不好的脑子。” 系统沉默下来。 卫燃将桌上的佛经合上,放到了左前方触手可及的位置,随即打开一张空白宣纸,点上墨汁在上面写起字来。 一时之间宫殿内只剩笔触纸张的摩挲音,不知过了多久,系统见卫燃还没有抬头,提醒道:【过几天暗卫楚骁就要回上京了,到时候他会在京郊被伏击,身受重伤,这回祝卿若不在没有人救他,你记得到时候去把他救下来。】 卫燃道:“行。” 【原书里楚骁隐瞒了暗卫的身份与祝卿若接近,但他是你护龙卫的人,不可能不认识你,到时候你就装作不认识他就行。】 卫燃:“好。” 【楚骁从小生长环境恶劣,心防很深,这种人应该会更喜欢傻白甜,你到时候装一下,就按照我上次给你的那个《绿茶秘籍》,里面也有装傻白甜的招数。】 卫燃:“嗯。” 【......】 【你真的听了吗?】 卫燃:“对。” 【......】 气氛一时凝滞了。 直到卫燃从案牍上抬起头,“你刚说什么?” 【......】 【我说楚骁要回上京了,你到时候去把被伏击受伤的楚骁捡回来,记得装傻白甜。】 卫燃点点头,道:“他这么快就回来了?任务都做完了?” 【他之前被派去云州查探多年前的匪患之祸,差不多在三天后到达京郊。他会在那被人伏击,身受重伤,祝卿若不在,正好是你刷好感的好时机。】 卫燃若有所思地扶了扶下巴,“云州匪患...” “他从云州回来要花多久?” 系统不知道他问这个干什么,如实道:【八天。】 卫燃思索道:“八天...” 他将桌上晾干的纸揭起来,道:“那我这封信寄到应该用不了十天吧?” 信? 系统奇怪道:【你给谁寄信?】 “祝卿若啊。”卫燃不在意道。 【......】 卫燃解释着:“祝卿若给慕如归寄了信,通篇都是在夸李兆其,慕如归心里肯定非常不满,但又不好主动说,说不定也会寄信给祝卿若。以他的性子肯定也不会说些什么甜言蜜语,最多就关心一下,问候问候最近的情况。” 【所以?】 “所以我给祝卿若寄信挑拨他们俩的感情啊。” 【你寄信跟他们俩的感情有什么关系?】 卫燃将信纸叠好,“祝卿若远在云州,牵挂的丈夫不关心她,写信也只会问最近怎么样。但在我的信里却看见了慕如归关心别人,照顾别人的种种行为,她难道不会觉得失落?祝卿若虽然对慕如归情根深种,但在这种情况下,日复一日的失望累积起来,一定会让两个人的误会越来越深,到时候再想破坏他们的感情就容易多了。” 系统觉得卫燃说的有些道理,但又觉得哪里怪怪的,只是一时之间找不出来什么不对的地方。 卫燃非常顺手地将信塞进了信封,提笔在信封上写上“祝卿若亲启”几个字,随后上了漆封。 等漆封干了之后,卫燃走下龙椅,大步走向殿门,唤来了护龙卫。 还是上次那个因为说的太多被罚了二十鞭的护龙卫,他朝卫燃行礼,埋兽看着自己脚下的地板,道:“陛下有何事?” 卫燃将信递到他手里,“将这封信送到云州,祝卿若那。” 祝卿若? 护龙卫接过信,下意识皱眉,在脑中搜寻了一遍,等他想起这个名字是谁之后,他猛地抬起头,睁大眼惊奇地看向卫燃,似乎在说:你确定? 卫燃面不改色道:“你没听错,就是祝卿若,国师夫人,现在在云州的那个。” 护龙卫咽了咽口水,上回玉蕖告诉他陛下暗恋国师夫人他还不信,没想到现在被他撞个正着,居然真的跟玉蕖说的一样,陛下他...喜欢自己老师的女人??? 现在想想,上回他好像就是说了国师和夫人感情很好之后,才被多罚了十鞭... 细思极恐... 护龙卫脑中各种画面,一会儿是国师发现陛下和他夫人的私情,怒而刺杀陛下;一会儿是陛下对国师夫人爱而不得,气愤之下大开杀戒... 卫燃不知道眼前这看起来很靠谱的护龙卫的脑补有多荒谬,他补充道:“让护龙卫轻功最好的人去,务必要在十日...不,七日内送到。” 易·护龙卫轻功最好的人·吾咽了咽口水,艰难道:“是!” 卫燃摆摆手,“去吧。” 易吾捏紧了信僵硬转身出了内殿,等到离开卫燃的视线后,他才松了口气,低头发现信封被自己捏得有些皱了,瞬间急切地去抚平。 还好没有定型,信又恢复了原状。 易吾小心翼翼地拈起信,仔细地放在胸前衣襟里。 这哪是信啊,这是他的命... 59 第 59 章 “我错过了四次日照雾影…… 卫燃的信祝卿若没有收到, 因为她返回云州没多久,又带着摇光和天玑出门了。 二人都不是什么好奇心浓郁的人,因此也就一路跟着祝卿若游玩。 云州多山水, 各种瑰奇壮丽的山景数不胜数, 祝卿若没有停留,一路向东方行去。 直到到了一处名为雾照山的地方,祝卿若才停下来,让天玑在山下守着车马行囊,自己则带着摇光登山去了。 雾照山不算很高, 但是位处云州最东边,在这里能看见最早的太阳。 山路险阻,祝卿若拒绝了摇光要背她的提议, “就当是锻炼身体了。” 摇光想到主子的身体确实不好,适当的锻炼可以强身健体,也就没有再纠缠, 只是时时注意着她脚下, 手臂也始终拦在她身后, 做保护状。 大约两个时辰后, 祝卿若和摇光到达了山顶,此时已经是将近晌午的时间, 太阳就在他们头顶, 春日的暖阳晒得人晕乎乎的。 祝卿若站在山顶上俯瞰着底下的万生, 自有一股苍茫之感。 她叹了一口气, “可惜没能看见雾照山的日出, 听闻雾照山凌晨有大雾,晨光照射却经久不散,雾影与日光交织, 煞是惊艳,因此得来‘雾照’此名。” 摇光向来对万事万物都不放在心上,但祝卿若口中的雾照,他也想见识一番。 二人在山顶休息了一会儿,又沿着原路返回到山下。 天玑还在原地等着他们,摇光扶着祝卿若上了马车,天玑问道:“主子可要继续往东去?” 祝卿若摇头,“就在附近的镇子找地方落脚吧。” 天玑得令,架起马车往附近的镇子去。 离雾照山不远处有一名为“丹云”的镇子,镇子不大,但五脏俱全,吃喝住行都不成问题。 祝卿若三人便在丹云镇安顿下来,因为太久没有这样运动,祝卿若第二日浑身酸疼,在客栈连续休息了四日,到第五天,又带着摇光往雾照山去了。 可惜他们还是没能看见日照雾影的景象,摇光瞧见祝卿若脸上无奈的苦笑后,道:“下回我背主子来。” 祝卿若摇头,“见与不见在我自己,是我没来得及。” 摇光没有强求,只默默陪着她在山顶站了一会儿。 祝卿若算了算时间,轻声道:“走吧,我们下山。” 摇光点点头,与祝卿若又回了镇上。 摇光和天玑都以为主子这回应该会走了,没想到隔了四日,第五天早上祝卿若又带着摇光往雾照山去了。 经过两次登山,祝卿若这回比上次早到了半个时辰,但很可惜,依然没能看见她想看的美景。 摇光看着祝卿若略显失落的神情,抬头看了天上的太阳一眼,若太阳能慢点升起来就好了。 他这话也只敢在心里说一说,若真说出口,恐怕主子就要笑他不知事了。 还是同前两次一样,二人返回了丹云镇。 摇光心里揣测恐怕还有一次,果然在第五日,主子又从床上爬起,带着他就往雾照山去了。 这回他们只用了一个时辰,但晨光早逝,山间轻雾也消失不见,他们将将抓住了雾影的尾巴,没能一睹雾照美景。 第四次了。 摇光在心中数了数。 主子是真的很想看一看雾照山的清晨,但每次总差了些,四次都没有见到。 这下主子应该不会再想登山了吧?他们都已经把那条登山的小道深深刻在脑海里了,再深的期盼也总该在这单调无趣的攀爬中失了乐趣。 祝卿若像往常一样,在山顶站了许久,山间的风拂过二人的衣衫,她的发丝被风裹挟着缠绕在他衣襟上,摇光瞧着那交缠的发丝有些发愣。 身后忽然有道清脆的声音响起,“这位公子。” 摇光眸光一凛,瞬间从怔然中抽身,长剑已经拔出半截,祝卿若按住他的手,冲他摇摇头。 面对祝卿若安抚的目光,摇光缓缓将剑合了起来,但仍然没有放下防备,警惕地盯着站在不远处的人。 祝卿若转过身,面向那道声音的来源处,声音听着清脆,年纪应当不大,她抬眸望向那人。 那人身穿窄袖青衣,像是书童打扮,长相讨喜,生就一双笑眼,皮肤白净红润,看着约莫十七八岁。他正微微朝她颔首,颇为有礼地样子,一举一动都带着礼数。 没人注意到,祝卿若唇边浅浅勾起一道笑意。 她看向那人,礼貌道:“这位先生唤我,可是有事?” 那书童朝他微曲身子,道:“公子来访雾照山数次,我家先生请公子一见。” 祝卿若脸上有几分讶异,“原来雾照山是有主的吗?真是失礼。”随即她抬手,“那便请足下带路吧。” 那人也没有反驳,“请随我来。” 说完便转身领起路,摇光看向祝卿若,似乎在等她决断,祝卿若没有犹豫,径直跟了上去。 摇光见此也没了纠结,紧紧跟在祝卿若身后,右手始终没有离开剑柄,警惕地注意着周围的树木。 书童顺着她们上山的路向下走了一小段,在一个岔道前拐向反方向的路,头也没回,似乎并不担心他们会走。 祝卿若确实没有沿着下山的路离开,而是跟着书童的脚步,径直往岔道里走了进去。 山林树多,三人走了大约小半个时辰,前方隐隐开阔,将这条路走尽,就看见一个孤立于崖边的石亭。 亭内有两人,一坐一站,站着的那个与带他们来此的书童打扮相似,都是窄袖青衣,双手合在腰前,垂眸颔首,饶有一番气质礼数。 而坐着的那个人背对他们,手上似乎在摆弄着桌上的茶具,旁边还有温着水的炉子。从她这里,只能看见那人始终挺直的脊背,宽大的织锦白色袖袍也没有遮掩下他通体的气质,配着这山水景色,孤亭煮茶,日照青山,仿佛是从古画中走出来的人。 祝卿若被书童带着走到亭前,只见那书童朝亭中那人俯身行礼,“先生,人带来了。” 亭内的男子淡淡应了一声,“嗯。” 说完,那书童便往亭内走去,停在另一个书童身边,随他一样合手垂眸,不再说话。 祝卿若打量着这孤伫于崖边的亭子,这里应是半山腰处,也是面向东方,面前便是开阔的山崖,将山下景象尽收眼底。夹在山腰处,两边凸起,恰好显出来这处崖岸,这亭子建在这,早晨的日照雾影之景可尽收眼底。 真是一处好地方。 祝卿若眼中有着赞叹,不断打量着四处的风景。 虽说来了雾照山四次,大多景象都已经揽入眸中,但这里还是头一次来访,与山顶不甚相同却又隐隐相合的景色令她目光流连。 亭内的人本以为这人会忍不住好奇开口询问,却没想到他竟然能耐得住性子,始终不曾开口。 他凝滞了一瞬,随即低头继续摆弄着面前的茶,也没有出声。 亭内亭外一时之间没有任何动静,只偶尔有瓷盏与石桌轻碰发出清脆的泠泠声。 白衣先生将煮沸的水倒入杯中,杯内的茶叶被沸水冲起,顺着杯壁起伏着。 他等了几息,将茶杯放在鼻前,嗅了嗅,微微凝眉,又浅浅啄了一口,更觉不对。 他将茶杯放下,将茶壶壶口掀开,往里探了探,却没发现有异物,但这茶的味道为何不太对? “先生喝的可是松针玉露?” 白衣男子将壶盖合上,微微偏头露出半边脸,“懂茶?” 祝卿若微笑颔首,“懂一些。” 白衣男子动了动眉尖,左手挥向一边的石凳,“那你来看看,这茶为何有些发苦?” 祝卿若没有推辞,提起衣摆进了亭子内,旋身坐在了白衣男子左侧,探手将温在炉子上的茶壶掀开,凑近望了望,又低头嗅着壶口的气味。 石桌不大,白衣男子抬眸便能看见她的样子,流畅柔和的线条不似男子般粗犷,倒像是女儿家,黑白分明的瞳孔清澈干净,琼鼻粉唇令他怀疑眼前人的真实性别,若不是耳垂没有洞,他恐怕真要以为这人是女子。 他的目光向下,触及她身上那一刻心中顿了顿。 这么文弱,难为他爬了四次山。 这些想法只在他心底划过,脸上没有一丝表现,依然垂手看她动作,等她说些什么。 祝卿若仔细查看着茶壶,抬眸问道:“先生用的可是去岁冬天的雪水?” 白衣男子瞥了她一眼,“是,取自梅树上的融雪,有何不对?” 祝卿若摇头,温和道:“雪水无错,只是去岁的冬日比往年冷得多,梅花也较往年早开早败。这梅花雪水取的正是梅香,梅花早败,香味没能及时浸在雪里,因此这雪水煮茶会比先生以前喝的少一股香味,多一股苦涩。” 白衣男子将茶杯置于鼻尖,轻嗅茶香,果真缺了梅香,难怪他会觉得舌尖发苦。 本想让人换了这盅茶,转念一想,偏头对旁边的书童道:“华亭,往年的雪水可还有?” 那一直站在亭内的书童道:“先生,已经没有了,只有去年收集的雪水。” 白衣男子眉间微凝,像是有些不满。 祝卿若开口道:“先生若喜欢玉露的口感,不妨换成石亭绿,色泽口感与玉露别无二致,且比玉露多上一缕香,佐以这梅花雪,应当能够满足先生的口味。” 白衣男子看了她一眼,眼中有意动。 祝卿若道:“我这正好有石亭绿,先生若不嫌弃,可赠予先生。” 听见她这话,白衣男子挑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笑意,果然还是有所求,不然为何要随意赠予他东西? 他垂下眼理了理衣摆,没有再看祝卿若,随意道:“无缘无故就要赠我茶,说吧,你来雾照山是为了什么?” 祝卿若含笑道:“难道不能只是为了这雾照山的日照雾影而来吗?” 白衣男子听这话就知道她是在说空话,道:“每隔四日便来爬一次山,便是那赶考的书生都没你来得勤奋。都说事不过三,偏你如今已经是第四次,说你没有目的,我可不信。” 祝卿若道:“雾照山的景象奇特,我听闻这样的景象,心生向往,这才数次登山,就是为了一睹日照雾影的奇景而来。” 白衣男子觑了她一眼,“第一次第二次错过也就算了,到了第三第四次仍然错过,这么蠢的事,可不像一个精于茶道的人做出来的。” 祝卿若垂眸笑了起来,终于不再说托词,道:“我错过了四次日照雾影,可我等来了你。” 她的双唇动了动,吐出几个字,精准地叫出了对面人的名字。 “千山先生。” 60 第 60 章 “求先生教我为君…… 千山先生眼睫动了动, 双眸径直望向左前方的人,沉声道:“你果然不是为了赏景来的。” 祝卿若依然眉眼含笑,温声道:“几年前曾在旁人口中听说过千山先生的名号, 知晓先生满腹才华,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大才, 心生向往,这才赶赴雾照山寻找您的踪迹。” 千山先生面对祝卿若的赞美不以为动,只独自濯着茶, 虽然比从前苦涩些, 但也不是不能忍受。 祝卿若接着道:“从前只知道先生隐居于雾照山,因此多次登山,不仅为了那日照雾影, 还为了能见先生一面。只是我不知这雾照山原来是先生所有, 未经主人允许便擅自闯了进来,是我的不是。” 千山先生道:“雾照山是我的, 但我又没立个牌子不准人进,这日景是世人共有, 何谈我所有?” 祝卿若微噎, 也不恼, 道:“先生说的是。” 千山先生扫了她一眼,“你来这就是为了见我?” 祝卿若颔首, “是。” 千山先生侧过身子,面向她,将脸庞与上身完全暴露于她眼前, “现在你看到了。” 祝卿若被他这举动弄得愣了一愣,眨着眼直直看着他,终是笑出声, 道:“原来千山先生是这样的性子。” 千山先生看见祝卿若眉眼俱笑的开怀模样,心想这人相貌倒是生的不错。 祝卿若敛下笑意,问道:“我一直有个疑问,千山先生有这般才华为何却避世不入朝堂?” 千山先生拍了拍衣袖,倦然道:“与你何干?” 祝卿若缓缓道:“千山千山,功名半纸,风雪千山。千山先生取这样的名号,难道不是对朝堂有意吗?” 千山先生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抖落衣袖的动作顿了顿,眼底颇有一番波澜,很快便隐了下去,与对面的人目光相接,驳道:“千山的含义是万水千山,意在山水,与你说的那句话毫不相干。” 祝卿若笑道:“原本只是猜测,如今看见先生这般表现,倒是让我确定了。” 听到这话,千山先生知道方才自己的短暂动容都被对面这人尽收眼底。 瞧着对面人胜券在握的眼神,千山先生有些兴致缺缺,又是这样,每个来了雾照山的人见了他都要劝他出山,生怕他浪费了这满身才华。 面前这个文弱贵公子恐怕又是某家来的说客,他无趣道:“无论你的目的是什么,我都不会答应的。坐也坐了,茶也闻了,没事就快些离开。” 祝卿若闻言没有多加纠缠,从石凳上站起,双手交叠向千山先生做了个礼,道:“既如此,文某拜别先生。” 说完,她就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去,千山先生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走去老远。 千山先生被她这没有一丝留恋,转身就走的动作弄得有些呆滞,转头目视二人远去的背影,惊奇道:现在的说客都这样吗?只劝一句就走? 良久,他唇边微微一哂,也不知在笑祝卿若还是笑自己。无奈起身,唤身后二人清理石桌上的茶具,很快石亭内便没了方才的人烟,只留有微弱的茶香,还萦绕在亭内,经久不散。 经过这一遭,摇光才明白原来主子不是为了雾照山的景来的,而是为了人。 他觉得主子肯定是要离开了,被那什么千山先生拒绝得如此直接,主子无论如何也不会再去了。 没想到隔了四日,祝卿若又往雾照山去了。 摇光甚至已经习惯了每隔几日爬一次山的规律,脚步没停,跟着祝卿若一起去了。 但这回祝卿若没有登顶,而是在上次那名书童带着他们转道的岔口拐了进去,沿着小道往前,果然在亭中发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祝卿若走进亭内,朝千山先生行了一礼,“千山先生早。” 千山先生没想到她又来了,心想果然不可能这么快放弃。 他面上无波无澜,平静道一声:“不早了。” 祝卿若扬起笑,仍然坐在五日前坐过的那个石凳上,与他不远不近地对坐着。 她将袖袋中的罐子递给千山先生,道:“这是上回答应过给先生的石亭绿。” 千山先生的目光落在那柔软指节握在手中的茶罐,视线上移,注意到祝卿若额头上一层薄汗,顿了顿,还是接了过来。 祝卿若展颜一笑,“原本有一个茶饼,但我怕早晨山间露水多把茶饼沾湿,污了茶的味道,昨夜便将茶碾碎了装进罐子里给先生带来。” 千山先生脸上没什么表示,只手中摆弄茶水的动作不停,“既然都来了,那就尝一下你的茶。” 祝卿若颔首笑道:“谢谢千山先生。” 千山先生手指微顿,下一瞬便恢复流畅的动作,行云流水般做好了一盏茶,他将茶杯置于祝卿若眼前,“尝尝。” 说完也没管祝卿若喝不喝,便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抬手饮了一口。 他垂眸凝望杯中清澈的茶水,确实与用了梅花雪水煮的玉露茶味道差不多,而且这发苦的雪水居然与这石亭绿味道结合得恰到好处,浓郁茶香又带着淡淡的清透感。 千山先生不得不承认,比起玉露茶,这味道更合他胃口。 祝卿若也在默默饮茶,眉眼都透着一股愉悦感。 千山先生见她这样,问道:“你也喜欢这味道?” 祝卿若闻言抬眸看向他,道:“雪水煮石亭绿确实不错,但石亭绿属于蒸青绿茶,先生有空不妨用冰水泡茶,风味更佳。” 她顿了顿,补充道:“不过春冬天气寒凉,饮冰水有些伤身,先生到了夏日再试更好。” 千山先生没有听过用冰水冲泡茶叶的做法,但瞧着她胸有成竹的样子,心中倒也信了些,决定什么时候试试。 二人没有再交谈,就这么安静地对坐饮茶,等祝卿若饮完了两盏,便起身朝千山先生拜别。 千山先生没有挽留,只看着她远去的背影露出几分思索。 茶也送到了,这回他应该不会再来了吧? 他颇有些遗憾,少有这样懂茶的人,进退得宜,彬彬有礼,若有机会,他们二人也不是不能交好一番。 只是可惜,以后也没机会见了。 他将茶罐递给身边的书童,“收好,回去之后取些冰水给我。” 华亭脸色一苦,“先生,方才那位公子不是说让你等夏日再试吗?现在还是春日,喝冰水伤身啊。” 千山公子敲了敲他的额头,“吩咐你,照做就是。” 华亭无奈只能应下。 千山先生本来以为他跟那位公子不会有再见的机会了,没想到过了几日,他又来了。 祝卿若依然走进亭中,对他行了一礼,道:“千山先生早。” 千山先生这回是真的对她的来意生出了几分好奇,这人第一次见他时便暗暗提及让他出世,还一针见血地指出了他名号的来历,直言他对功名政事有所图谋。 原本他以为这位文弱公子是某个世家派来的人,想让他出世做他们的幕僚,可是后来与他接触,相处之下并没有发现这人别有所图,而是浑身都透着温和的善意,全然不似那等权欲熏心的世家子弟。 他终于正视祝卿若,问道:“你到底为何而来?” 祝卿若仍然是第一次见千山先生时那副温和含笑的模样,“我说过,我为了千山先生而来。” 被她温柔的目光注视着,认真的声音令千山先生心间莫名一跳。 他移开视线,面向宽阔的山景,“世人皆有所求,你为我而来是求什么?财?还是权?” 祝卿若摇头,缓缓站起身,依然认真地注视着千山先生的侧脸,拜道:“我想拜先生为师。” 千山先生惊讶地转过头,正好撞进祝卿若真诚慎重的瞳孔中,讶异道:“拜我为师?” 祝卿若颔首,“是,我欲拜千山先生为师,望先生允准。” 千山先生上下扫视着祝卿若全身,这样一个懂礼节的通透公子,倒也不是不能教。 他问道:“你想学什么?” 他思索着,道:“四书?道经?琴?还是儒学?” 对他列举出的例子祝卿若通通摇头,千山先生不满道:“我会的你都不想学,那你为何要拜我为师?” 祝卿若直起身,抬眸径直望进千山先生眼底,温和却坚定的声音在石亭内响起。 “我欲拜千山先生为师,求先生教我...为君之道!” 这个时代永远是地位为先,卫燃作为皇帝她永远都不可能报复成功,只有比卫燃权利更大,地位更高,才能将他打落尘埃。 唯一能比皇帝权力还要大的方法,那就是将他从皇帝的宝座上推下来。 既然楚骁都有谋求天下的欲.望,她为什么不行? 她就是要坐上这个时代最高的宝座,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她不再是那个柔弱无依的国师夫人。 只有这样,才能在别人污蔑自己时有开口说话的机会,甚至有权力将那污蔑自己的人打下去。 大齐朝政积弊日深,外有楚敌侵扰边境,内有匪患叛乱不休,乱世之象渐起。 乱世之中,有能者居之! 她祝卿若,为何不能当那个手握生杀大权的人? 她的声音回响在亭内每个人耳边,不仅是两名书童听见了,连外面的摇光也听见了,纷纷用惊奇的目光看过来。 祝卿若的话让千山先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祝卿若双手交叠,再道:“学生意在天下!望千山先生教我为君之道。” 毫不掩饰的野心暴露在阳光之下,始终不动如山、沉着有礼的千山先生在这一刻终于变了脸色。 61 第 61 章 雾照山不接收外人,将死…… 千山先生觉得自己需要吃一副明目的药, 他觉得自己的眼睛恐怕是坏了,不然怎么会将这样一个意图谋夺天下,登顶尊位的野心勃勃的人看成是温润儒雅的文弱公子? 他泼冷水道:“空有一腔权欲,没有与之匹配的能力, 可承受不起你这样的野心。” 祝卿若对他的讥讽全盘应下, 恭谨道:“所以想请先生教我。” 千山先生心想,说的也是, 如果他觉得自己现在就能做到, 为何还要来拜师? 他觉得自己被眼前这人传染了傻病, 连脑子都转不动了。 他拒绝道:“你说的这个我做不到, 另寻别人吧。” 祝卿若不愿放弃,道:“先生是我所知最博学广闻之人, 就算在这偏僻的雾照山也一直关注着世上之事, 我相信先生心中绝对有抱负, 只是如今还不到时候,只能蜗居小小的雾照山,以待来日。” 千山先生冷漠道:“好厉害的嘴, 任你攀扯几句就将我打成叛乱之人, 那这世上的隐居之人都别活了,通通拉去牢狱, 也就没了反叛的风险。” 祝卿若道:“先生说您只愿隐居, 意趣只在山水之间,那景州围城之困,先生何故将粮食以半数之价卖给景州?若先生当真不在乎世事,该两耳不闻窗外事才对,为何连景州的事都知道?” 千山先生没想到这事都被她知道了,道:“那是因为我看不得百姓受苦, 卖粮也不过是为了百姓着想,与我想不想入仕有何关系?” 祝卿若道:“若先生当真只想避世,便不会知道景州的事,也不会在景州向周围城镇求援时第一时间便卖给景州粮食。” 千山先生对这事无从辩驳,他确实给景州卖了粮食,但他对景州之困束手无策,背后的势力不明,也许是皇帝,也有可能是另一股庞大的势力,蒙蔽了所有人的耳目,只为了夺取景州。 这样的人,必定身处高位,以他现在的地位能力,没办法撼动这样的人物。 所以他只能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帮一帮景州无辜的百姓。 千山先生一时之间想不到辩驳的话,忽的一道灵光炸开,他皱眉看向祝卿若,“你怎么知道我帮助景州的事?” 祝卿若诚实道:“因为景州如今属于我。” 此话一处,千山先生怔然,景州属于他? 他脑中闪过景州的讯息,如今景州州牧是李兆其,以李兆其如今的民心景州百姓不会放着李兆其不要去相信别人,李兆其也不可能将权柄随意交给一个文弱公子。 除非这人跟李兆其一样得民心,且深受李兆其信任,能力极强令李兆其甘愿臣服。 这样的人,就只有... 他凝眉看向祝卿若,“你是文麟?” 祝卿若眉眼俱笑,“千山先生果然不是那等寄情山水的人,我都还没说,你就已经知晓我的身份了。” 千山先生顿了顿,没有继续反驳。 祝卿若垂首敛眉,“我如今占据一州之地,州下百姓民心齐聚,只需三年便可令景州恢复成从前的盛景。景州青壮年众多,兆其兄已经开始带人训练军队,兵力不缺。至于财力,淮阳文家正是我的外族。” 话说到这就不必再多说了。 千山先生听了她的话心中颇为赞赏,他知道文麟此人。有勇有谋,在周围城镇拒不帮助的情况下从禹州买来了两万石粮食,又与那国师夫人了联手救下了景州染病的百姓。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最后是李兆其得到了州牧一职,但文麟绝对不是池中之物。 他从听说此人的举措之后便对他颇为称颂,没想到没隔多久就见到了真人,还被请求做他的老师。 千山先生对她的能力表示肯定,但他拒绝了祝卿若的请求。 “就算你如今有权有财,你依然撼动不了大齐的根基,我帮不了你,你走吧。” 千山有意动,但祝卿若摆出的东西还不足以打动他,所以他显得有些冷漠。 祝卿若没有被千山先生的冷脸吓到,微微有点泄气,但还是坚持着自己的做法,朝千山道:“文某拜别先生。” 听到熟悉的话,千山先生脚步顿住,眼底隐隐有抗拒,“你还要来?” 祝卿若点头,坚定道:“是,我意已决,一定要拜先生为师。” 千山拂袖而去,“随你!” 祝卿若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跟在千山与他的书童身后,跟摇光一人遥遥地缀在后面。 千山发觉了他们的身影,没有出声,只沉着脸走在前面。 直到走到一片竹林,影影绰绰间能瞧见里面有一座不小的宅院,还没有看清,千山就已经转身停了下来,转身面向祝卿若。 冷脸道:“难道文公子要私闯民宅吗?” 祝卿若摇头,笑得有些尴尬,“咳...请问千山先生,下回能不能直接来府上拜访?” 千山先生不解其意,下意识就要拒绝,目光触及祝卿若微微发白的脸庞以及满头的大汗,忽然就猜到他为什么要提出这样冒昧的问题。 他扫过祝卿若瘦弱的身躯,不留情道:“这般虚弱还想夺天下,这山也不是我要你爬的,若坚持不住别爬就是了。” 祝卿若连连摇头,“不,我能坚持。” 千山不觉得她能坚持,恐怕不用两次就会放弃了,他将这事抛在脑后,抬脚就往竹林内走去。 没走出多远,身后突然传来男子紧张焦急的呼喊,“主子!主子!” 千山顿住,回眸望去,正好看见刚刚还跟他夸口要夺帝位的人浑身失了力道,只能被背后的人支撑着,紧闭双目,满脸苍白,全然一副昏迷的姿态。 华亭微张唇,“先生...这?怎么办?” 千山握紧拳,没好气道:“还能怎么办?抬进去!” 华亭连连点头,将茶具都塞到旁边的夜星怀里,哒哒地到了祝卿若与摇光面前,“先生让你们进去。” 说着就要伸手去帮摇光抬人,摇光避开了他的手,将剑丢了过去,自己则是将昏迷的祝卿若打横抱起。 “多谢,带路。” 华亭还茫然地抱着剑,就被摇光这简短的四个字击中,他懵懂点头,“哦...哦!” 他转身指向一条道,“跟我来。” 摇光没有多话,跟着华亭便进了竹林内。 不远处的千山看到这个景象略一挑眉,倒是鲜少看见侍卫会把男主子抱进屋。 这样的想法在他脑中打了个转,很快就消失了。 等祝卿若醒来已经是傍晚了,刚睁开眼就被人握住了手,摇光俊秀的脸上满是担忧,“主子你没事吧?” 祝卿若微微用力支起半身靠在床边,看着陌生的房间,问道:“这是?” 摇光道:“千山先生的家。” 祝卿若了然颔首,“原来如此。” “叩叩——” 木门被敲响,随之传来少年微微压低的清脆声音,“文公子醒了吗?我给你们送些饭食。” 摇光看向祝卿若,祝卿若朝他点点头,于是摇光起身去开门。 打开门,华亭喜庆的脸庞露了出来,眼睛往里望了望,正好与祝卿若对视,他惊喜道:“文公子你醒啦!” 祝卿若对他笑了笑,“嗯,多谢小先生。” 华亭将手中盘子递给摇光,摆摆手道:“叫我华亭就好啦。” 祝卿若道:“华亭?” 华亭点点头,“对,我叫华亭,另外那个永远没个笑脸的叫夜星。” “华亭,夜星...”祝卿若口中吟着一人的名字。 “华亭赏秋月,夜夜星空。” 华亭眼睛微微瞪大,“对!就是这句!文公子真厉害。” 祝卿若微笑道:“只是喜欢读些杂句,碰巧知道罢了。” 华亭双手交叠于身前,赞道:“只是碰巧就已经很了不起了,这句颇为孤僻,鲜少有人知道的。” 祝卿若见他性情活泼,天性自然,可一举一动依然礼貌有加,时时刻刻都记着礼数,心中对千山先生的家教又多了解了几分。 她的眼中染了些歉意,道:“今日我忽然晕倒,叨扰贵府,实在抱歉。” 华亭道:“不必如此,我家先生虽然嘴坏了些,但也不会见死不救,他既然让你进来了,今日你就安心在这休息吧。” 听到这话,祝卿若眸光微闪,脸上露出几分纠结,“那...那我明日再下山,过几日再来寻千山先生。” 华亭“啊”了一声,“你真的还要来啊,看你这瘦弱的体格,哪天万一在半路摔了怎么办?” 祝卿若脸色苍白,垂首没有回答。 华亭想到这人在亭中时执着的眼神,知晓肯定怎么劝也劝不动,心中也纠结起来。 “你等等,我去问问先生!” 说完,人已经迅速离开房间。 摇光将白粥端到她面前,学着之前吴佩佩给李兆其喂药时的样子,舀了一勺递到祝卿若唇边。 祝卿若懵了一瞬,随即笑着接过勺子,“我自己来。” 摇光不知怎的心底涌出些失落,但也没有强迫,只默默看着祝卿若将粥吃完。 一碗粥还没见底,华亭就已经回来了,笑道:“我家先生同意你住在这里了!这下,你就再也不用每次都爬那么高的山了。” 祝卿若脸上出现喜色,惊讶道:“真的吗?” 华亭点头,“对!先生亲口说的!” 虽然先生的原话是:他要住就让他住,免得哪天又倒在半路上,传出去说我这雾照山有鬼。 但华亭已经习惯了只听先生前半句话,所以自动认为他同意了。 “只是...”华亭有些不好意思。 祝卿若看向他,“怎么了?” 华亭道:“先生说,雾照山不接收外人,将死之人除外。所以...你这位侍卫不能留在这。” 摇光脸色一变,瞬间站起身,提起剑就要往外去。祝卿若一看就知道他要干嘛,连忙唤住他。 摇光听见祝卿若的声音停了下来,祝卿若歉意地看向华亭,华亭了然点头,转身就离开了。 房内只剩祝卿若与摇光两人,祝卿若安抚道:“摇光不是说最听我的话吗?” 摇光握紧剑,“可我要保护主子。” 祝卿若道:“你知道的,这是我心中所求,我一定要请千山先生收我为徒。” 摇光低着头。 祝卿若继续道:“你就与天玑在丹云镇等我,玉衡不是把玉哨给你了吗?我有事会吹玉哨的。” 摇光摸了摸胸口处的玉哨,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祝卿若脸上漾起笑,双指敲向摇光的额头,“摇光听话,去吧。” 这亲昵的动作让摇光红了耳尖,他缓慢地挪动着脚步,最终还是离开了。 房中只剩祝卿若一人,她看着周围书香浓郁的布置。 进来了就好,没白晕上一回。 她松了一口气,躺回床上,身下是柔软的被褥,迷迷糊糊地又睡着了。 62 第 62 章 “世上是没有鬼神的。”…… 千山先生得到文麟住下了的消息后, 便已经做好准备被他烦上一段时间。 他想要拜自己为师,肯定会经常来找他,到时只要他对文麟的讨好谋算都不放在心上, 任文麟何种算计, 都没有用。 千山先生想着, 等文麟凑到他面前,他一定要冷脸以对,岿然不动。 文麟在他这讨不到好处, 自然就离开了。 千山先生在心底计划得好好的, 甚至已经摆好了冷面的姿态,就等文麟来讨好他了。 可他一连等了三日, 都没有看见文麟的影子, 听华亭说文麟一直都待在房里, 鲜少出门。 千山先生对此感到疑惑,难道文麟不是来讨好他拜他为师?而是族里的派来试探他行踪去向的奸细? 到了第四日,文麟还是不见人影。 千山先生都开始担心人是不是死在房里了,派了华亭去看,却发现人好好的在房里, 根本就不像要死了的样子。 那他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千山先生有些气恼,心底对文麟的印象跌入谷底。 一个求学的,迟迟不出现就算了, 居然让夫子揣测他来求学的用意, 真真气煞人也。 千山先生打定主意过几日就将文麟赶下山去,任由他倒在哪个犄角旮旯处, 只要别在这碍他的眼就行。 心底打定主意,千山先生也就平静下来了。 他已经判定文麟做不成大事,无论最后教不教, 都没有用。 千山先生又恢复到从前闲适的生活,煮茶下棋,看书作画,深觉哪一桩都比教一块朽木好。 第五日清晨,千山先生带着茶具到了往日的石亭处,远远地便看见石亭内有一道纤瘦的身影。 他脚步微顿,最后还是往亭内走了去。 祝卿若听到了脚步,回眸莞尔一笑,温声道:“来了雾照山这么多次,总算看了一次日照雾影的美景。” 千山先生将茶具摆在石桌上,坐了下来,凉凉道:“只有早起才能看见的景色,晚了一时半刻都看不见。” 祝卿若知道他是在说自己懒,也不反驳,只垂眸道:“先生在雾照山住了多久?” 千山先生摆弄着茶具,随口道:“大概有六年了。” 祝卿若手中抓着光,任由雾气侵袭,问道“先生在这座山上住了六年之久,日日都看相同的景色,难道不觉得厌倦吗?” 千山先生将炉子燃起火,道:“心境不同,看见的景色也不同。今日看见的是日光照林,明日看见的是大雾漫山,日日皆不同,何来厌倦一说?” 祝卿若回想着千山先生的话,心境不同,所见之景也不同。 她作为国师夫人看见的上京,与皇帝看见的上京是否也会不一样呢? 千山先生觑了陷入沉思的人一眼,开口道:“你也不用用这种话激我,我在雾照山待惯了,没有想去看别处景色的想法。” 祝卿若从思绪中抽身,正好听见了这句话,垂眸笑道:“被先生发现了。” 千山先生轻哼一声,自顾自煮起茶来。 在等茶水的时候,千山先生随意看对面的人一眼,他正好坐在一缕透过缝隙逃出来的阳光下。清晨山间雾气重,石亭就在崖边,白雾笼罩着,而那缕阳光将雾气包裹的人围进领地里,仿佛给她加了一层功德金光。 而这人本就长得一副菩萨脸,被这金光一照,更像庙中神佛,让他都不免怔了一怔。 祝卿若安静地坐着,没有打扰千山先生的动作。 千山先生意识到自己的怔然,移开视线,开口道:“我本以为每五日登一次山是为了见我,没想到是因为你身体虚,登一次山要缓四日。” 刚刚远远看他一眼,千山先生就知道这事其实是个乌龙了。 文麟躺在房里没有什么阴谋,也不是被族里派来刺探消息的奸细,他只是身体虚,要修养罢了。 祝卿若被千山先生这一说,露出个不好意思的笑来,“确如先生所言。” 算起来她差不多爬了六次山,能抵过她一年的运动量了。 她平日不怎么出门,出门也是坐着马车来去,很少有锻炼的机会,这一遭确实是让她受了许多罪。 她无奈道:“为了见先生,我可是费了大力了。” 千山先生平静道:“你本不必受这个罪。” 祝卿若语气诚挚,坚定道:“可我一定要拜先生为师。” 千山先生对她的话不为所动,道:“你能以一己之力夺取景州就已经证明了你自己,实在不必来找我。” 祝卿若摇头,道:“或许我确实有些能力,但想要坐上那个位置,我还远远不够。景州一事后,我也看出了自己对于治理还有许多不懂之处,而且我的眼界不够广大,常常囿于方寸之地,顾得上眼前却顾不上以后,遇到大事局促感顿显。” 千山先生听见她对自己的缺点了解地如此深刻,对她倒是改观不少。 他看过去,正好瞧见祝卿若期盼的目光,黑白分明的眼瞳在阳光下显得更加清澈。 千山先生移开视线,道:“说自己这不行那不行,我看苦肉计被你用得倒是极为顺手。” 祝卿若脸色一僵,笑容也顿在了脸上。 千山先生凉声道:“明知自己身体虚弱仍然以登山为由接近我,一路跟着走了大段山路,在竹林前引我怜悯同意了你继续来找我。又掐着时间晕倒,成功进了我的宅子,让性情活泼的华亭对你产生怜惜,再借他的口留下来。” 她没想到连这个都被先生看出来了,只能尴尬低头不敢接话。 “之后还想做什么?借养病的由头接近我吗?一步一步攻破我心防,最终成功拜师?可惜我不是你身后那个侍卫,没有龙阳之好,不会因为你长得好些,身体虚些就怜惜你。” 华山先生见面前人羞愧得快要将头埋进地里,收回目光,没有再看她,但口中的冷言也没有再说。 祝卿若咬了咬下唇,抬起头直视千山先生,眸中闪着执拗的光,道:“先生说的很对,我确实是用苦肉计才能住进您的宅子里。但有一点,我并不同意。” 千山先生放下手中的杯子,双眼凝在她身上,等着她的下言。 祝卿若握紧掌心,坚定道:“他人的怜惜是很好用,我也不会觉得,通过激起他人怜惜来达到目的是一件多么令人不齿的事,只要能得到想要的,我手中所有东西都能被我利用。我现在能坐在这跟先生交谈,不就是靠先生心里那一点点怜惜吗?现在我达到这个目的了,那过程就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接近到了先生。” 她的眼神不曾改变,“但我清楚地知道,没有人会因为怜惜而将皇位拱手让给我。一时的怜惜只能短暂达到目的,却没办法满足我的需求。我真正靠的,是我的能力,我的脑子,我对百姓的责任心,这些才是我真正想要走上那个位子的底气。” 千山先生心中确实被她这段话震了一震,直到这个时候,他才觉得眼前这人有了几分帝王之相。 但还不够。 若仅仅只靠空想,他站不上那个位子。 千山先生敛下眸中波澜,正好水开了,他抬手想要将茶壶拿下来。 祝卿若先他一步,径直握上茶柄,道:“先生平时都自己做茶,今日可否试试我做的茶?” 千山先生见她迅速从方才的羞愧与坚决中抽身,转眼便露出不掺假的笑颜,对她的好脾气又多认识了一些。 他没有阻止祝卿若的动作,任由她将茶壶取去,自己则安稳地坐在石凳上,等着她的茶。 见千山先生默许了,祝卿若对他微微颔首,随即将茶壶放在一旁冷上一冷,先将茶罐内的茶叶碾碎一半,再加入另一半。 这套动作行云流水,千山先生看在眼里,心中猜测着文麟的来历。 有这等茶道,且对泡茶之法了解甚深,这样的人就绝对不可能是贩夫走卒之辈。联想到他之前说的淮阳文家,虽然富贵,但毕竟是商户,族中子弟学的大多是行商的东西,怎么会有眼前这人通身的气派? 这样的清贵气质,非高门大户不可得,普通世家养不出这样的人。 在千山先生思索的时候,祝卿若已经做好了茶,她将其中一盏推到千山先生面前,温声道:“先生尝尝。” 千山先生的视线落在眼前的茶盏里,清澈的茶水倒映着他的影子,茶汤色透而味清,光是看着就知道是佳品。 他端到唇边尝了尝,一股清香顺着舌尖划过喉咙,没有滚烫的灼烧感,温热的茶水带着暖意落到腹中,一路都温暖发烫。 他不禁赞叹,“好茶。” 祝卿若得了他的夸赞,脸上的笑意越发浓郁,“能得先生这声赞,也不枉我这多年学茶的日子了。” 千山先生听到她的自谦与对他的夸赞,饮茶的动作顿了顿,没有再说话。 等二人喝了两盏,千山先生起身要回去了。 他走了几步,又转身吩咐道:“把茶具带回来。” 祝卿若微愣,抬眼便是千山先生有些不满的脸,她意识到这是允许她留下的意思,于是点头应下,对他扬起一个笑,道:“好。” 千山先生被她突然来的笑看得一顿,随即扬了扬眉,“可别再摔了我的茶具,就算你再有钱也没有第二套赔我。” 祝卿若点头,应道:“好。” 千山先生唇边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双眸凝她一眼,没再说什么,转身便离开了。 而祝卿若却被那一眼看得有些怔然,之前因为尊敬,都不曾真正直视千山先生的眼睛。而且他们接触大多时候都是在亭子内,光线暗淡,方才先生站在阳光下,一双琉璃眸在光下熠熠生辉,这样熟悉的眼睛,叫她升起几分亲切之感。 祝卿若对千山先生的身份产生了好奇心。 回到竹林小院之后,祝卿若问了生性活泼的华亭,“千山先生可有本名?可否与我说说?” 华亭道:“自然有,这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先生姓林,单名一个序字,秩序的序,先生加冠时取了字,唤作鹤时,闲云野鹤时。” 祝卿若舌尖缠绕着这几个字,“林、序...林、鹤、时。” 联想到那双同样流光溢彩的琉璃眸,祝卿若想到了一个可能性,展颜一笑,轻声道:“倒是有缘。” 华亭正好听见她的话,好奇问道:“什么有缘?” 祝卿若轻笑着,却没有给他解释,只道:“我与先生有师徒缘。” 华亭不解道:“先生不是不愿收你为徒吗?” 祝卿若温和道:“或许先生明天就改主意了呢?” 华亭觉得不太可能,他家先生最是小气,而且说出去的话绝对不会收回。 但看见祝卿若不慌不忙的淡定模样,华亭也没说什么打击的话,竹园难得来了个生人能跟他说说话,他可不想这么快就把人吓跑了。 于是华亭鼓励道:“那你努力让先生收你为徒。” 祝卿若对他笑了笑,“多谢华亭。” 华亭不在意地摆摆手,“我去给先生整理书屋了!你自己转转吧。” 祝卿若颔首以对,“好。” 祝卿若虽然大概知道了千山先生的身份,但也没有打算用那一点点情分接近他。今日她与他说过,她要靠的是自己的能力。 苦肉计已经用了一回,先生明明知晓但还是让她住了进来,这是先生的好心。但她不能重复去试探一个人的好心,只有真诚以待,才能让铁树开花。 下定了这个决心后,祝卿若不再在千山先生面前使用计谋,而是真真正正将他视作长辈、老师对待,发自内心的尊敬。 祝卿若突然的转变令林鹤时感到怪异,前几日还能清楚地看出这人目的不纯,所有的行动都是打着让他收她为徒的目的来的。怎么忽然就变了性子?全然看不出他的目的了? 若不是一早就知道她是为了拜师来的,他恐怕真的以为自己多了一个晚辈好友。 这是想通了?还是换了手段? 温热的茶水递到眼前,林鹤时抬眸觑了对面的人一眼,温和笑意,满眼诚挚,叫他说不出半点不好来。 “先生喝茶,我今日用的是晨露泡的茶,先生尝尝味道如何?” 林鹤时低头饮下杯中茶水,有一股山间清晨的清新之感,他赞了一句,“不错。” 祝卿若笑意不减,也低头小口品了起来。 林鹤时的视线落在那一小盅晨露上,“这晨露是哪来的?” 祝卿若放下茶杯,如实道:“今早在竹林取的。” 林鹤时看了她一眼,“你不是不爱早起吗?之前错过那么多次日出。” 祝卿若脸上有惭愧,“不是不爱早起,是之前确实身体扛不住,如今不必登山,自然就能起得来。” 林鹤时见她不再同以前那样半真半假的说话,心中微微动容,但也没有直接问她怎么突然变了性子。 罢了,到底还是真话听着舒服点。 林鹤时抬手啜一口茶,果真清爽,满齿留香,这文麟的茶道确为上品,半点不掺假,若他只每日与自己品茶论道,倒也不失为一件乐事。 他想起什么,问道:“你说我们有缘分,可是从前与我见过?” 祝卿若微微一愣,没想到他连这个都知道。 林鹤时看了愣住的祝卿若一眼,缓缓道:“华亭的嘴是个漏斗,向他打听我可以,但别在他面前显露了什么,不然你的一举一动我都会知晓。” 祝卿若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况,笑了笑,道:“很可惜,我与先生从前不曾见过。” 撒谎。 林鹤时一眼便知道祝卿若没说真话,方才还夸她懂得了以诚待人来达到目的的法子,如今又开始躲躲藏藏不说实话,没长进。 林鹤时握着茶杯送到嘴边,将剩余的茶水一饮而尽。 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不将从前的几分情谊当做筹码来亲近他,但比起以情谊拉拢,他更欣赏眼前这个温恭而不卑,皎厉而不亢的谦谦君子。 只是...他们从前在哪里见过? 林鹤时眼底划过思索,却没有在脑海里找到关于文麟此人的任何印象,难道是他的记忆错了? 林鹤时摇头将这个想法丢开,他的记忆从不会出错,他确实没有见过文麟。 那就只可能是文麟见过他,但他却没见过文麟。 又或许是文麟在问了华亭他的姓名之后,猜到了他的身份。 林鹤时对毫无防备之心的华亭感到无奈,回去一定要狠狠罚他! 祝卿若对林鹤时突然的恼怒感到不解,她没有多问,只默默在一边为他煮茶。 待太阳走到了斜上方,林鹤时收了桌面上的书,起身的动作令起伏的衣袂划开空气,浅浅打在了祝卿若小腿处。 林鹤时离开的背影停了一下,还是赞了一句,“茶不错。” 说完,他便径直离开了。 而祝卿若还留在亭中,望着石桌上的茶水用具莞尔一笑,看来千山先生吃真诚风这一套。 她明白了方向,于是更加用心地对待林鹤时。 每天清晨她都会提前准备好茶具,与林鹤时在石亭里同赏雾照山的日出盛景。林鹤时趁着晨光看书,她便在一旁安静地煮茶,谁也不打扰谁。 过了辰时,太阳渐渐烈了起来,二人便回了竹园,一人进书房,另一人回卧室。 下午的时候是看不见林鹤时的,他一般都在书房内,祝卿若也不打扰他,只默默在房中做着自己的事。 林鹤时习惯了入夜便休憩,早早便熄灯睡下。 祝卿若不是会打扰人的性子,来了几日都不曾靠近过林鹤时的房间。 林鹤时也渐渐习惯了祝卿若的存在,不再对她有提防之心,每日睡的也更安稳些。 这日夜里,林鹤时多看了一会儿书,等上床休息时已经有些晚了。闭上眼还没进入梦乡,耳边总有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睁开眼,好看的眉轻轻攒起,不明白这声音是哪里来的。 他起身燃起烛火,披上外裳往声音来源处寻了过去。 竹园虽然大,但后院的住屋大多连在一起,客房与主屋隔的不远,林鹤时没走几步便发现了吵他睡觉的罪魁祸首。 是文麟的房间。 林鹤时听着里头不停挪动重物的声音,伸手推了推门,却仿佛被什么抵住,推不开。 林鹤时眉头始终攒起,他站到窗边,将手中烛光往里靠了靠,隔着薄薄的窗纸正好能模糊地看见里头的景象。 他看见有纤瘦的人影在挪动着桌椅,将其往门口推去,但那人力气太小,而且像是怕吵到别人,只能一点一点地挪。但声音再小,在山里的静谧夜间,也仍然清晰。他听到的窸窸窣窣的声响,就是来自于这里。 那纤瘦的人影不用猜,就是文麟无疑。 眼见他将门口堵住,又要转到窗边来,林鹤时终于开口,隔着窗户,道:“你在做什么?” 祝卿若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扭头便看见窗外的一盏烛光,映在窗纸上的影子被风吹得扭曲不易,祝卿若声音都开始颤抖,“谁...谁?” 林鹤时意识到自己恐怕是吓到他了,道:“是我,林序。” 祝卿若眼睛一亮,松开紧紧抓着的竹椅把手,快步走到了窗边,打开了紧闭的窗户,惊喜道:“先生?” 林鹤时措不及防撞见一张美人面,清丽绝伦的面孔绽开一道惊喜的笑意,眼底眉梢都写着欢喜。她披散着头发,及腰秀发随意落在身后,山间夜里有风,她打开窗户那一瞬,夜风吹进房内,卷起她的发丝,缠绕在半空中,此情此景,缠绕的发丝颇有些暧昧的味道。 林鹤时往日只觉得文麟面若好女,今日看见这张脸甚至开始觉得文麟的母亲莫不是将他生错了性别?这样一张脸,真的是男子所有吗? 祝卿若原本正欢喜终于看见了活人,可转念一想,先生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是她打扰他了? 她羞愧地低下头,不敢看林鹤时的脸。 林鹤时从怔然中清醒,看见祝卿若羞愧的表情,道:“你在做什么?” 祝卿若微微抬起眸,眼底还残留着害怕,喏喏道:“我...我怕鬼。” 林鹤时狠狠皱眉,斥道:“胡闹,子不语怪力乱神!你一个读书人,怎么会相信这么荒谬的事?” 祝卿若惭愧低头,迟迟没有反驳。 林鹤时目光向内环视了一圈,里面漆黑一片,“既然害怕,为何不点灯?” 祝卿若低声解释道:“我没有火折子。” 月光透过窗子洒进小小的房间里,正好照亮了中间的桌子,上面没有烛台。 林鹤时顿了顿,忽然想起从前刚来雾照山的时候,华亭年纪尚小,夜晚总爱端着烛台四处乱逛,有一次险些烧毁了屋子,在那之后他就将所有屋子的烛台都收了起来,除了他房里,如今竹园里大多是没有烛光的。 作为客人,华亭理应将客人的起居都操办好,但却忘了给她留下一盏灯。 林鹤时知道她不是没有火折子,而是没有烛火,之所以这么说是为了不让他罚华亭。 林鹤时看了她一眼,见她温和沉静的神情,知晓她确实想帮华亭打掩护。他的目光落在她仍残留惧意的眼睛上,难得安慰了几句,道:“世上是没有鬼神的。若是真的有鬼,都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只要你自己心中无愧,便什么牛鬼蛇神都不必惧怕。” 祝卿若知道林鹤时说的对,但她始终没办法抛弃这种恐惧。 她自己就是一缕残魂,还经历过穿越这样的奇事,所以这一世莫名对鬼神一类的事物很是惧怕,总觉得身边有东西。 但这种话她说了林鹤时也不会信,她只好微微扬起笑,对林鹤时点点头,轻声道:“多谢先生,我明白了。” 林鹤时见她面色沉静,本以为她是真的听进去了,但余光却不小心触及她紧紧捏着衣襟的手指。 林鹤时顿了一瞬,知晓她还是害怕,也不再说什么安慰的话,收回视线,淡声道:“早点休息。” 话音刚落,窗台前便落下一盏烛台,氤氲的烛火在夜色下袅袅起舞,照亮了半边窗子。 祝卿若抬眸,方才与她说话的人已经走远了,她只能看见他的背影。 月光倾盖如雨,透过屋檐洒落在廊下,隐隐约约地打在男子清隽如竹的肩背上,他的步履轻缓,却让人无法忽视通体孤傲的气质。 直到林鹤时的背影消失在廊下,祝卿若才缓缓收回视线,垂眸看着眼前驱散了一片黑暗的烛台,温热的光就在眼前。 她忽然不怕了。 63 第 63 章 见山非山,见水非水,见…… 第二日与往常没有什么不同, 祝卿若依然早早便起来接晨露,带着千山先生的茶具到了石亭里。 等林鹤时到的时候,桌前已经摆好了做好的茶, 原本坐在石凳上的人见他来了, 起身做了个礼,温声道:“先生早。” 林鹤时“嗯”了一声,径直坐了下来, 饮了一盏后便打开了昨夜还未看完的书卷。 祝卿若同往日一般安静地坐着, 时不时扇一扇炉子内的火。 山间清晨有些冷,有风吹过,拂起二人的衣衫,林鹤时忽地掩唇咳嗽起来,虽然很快就隐了下去,但还是引起了祝卿若的注意。 想到昨夜林鹤时只是披了一层薄薄的外衫就在外面走动,祝卿若心底涌出些担忧。 她担心道:“先生可是昨夜着凉了?” 林鹤时顿了一瞬, 脸色不变,道:“只是喉咙有些痒,没有着凉。” 祝卿若也没说信没信,只偶尔抬眸扫视他一眼。 下午的时候, 林鹤时正坐于书桌前捧读,门外忽然又敲门声响起,林鹤时听到敲门声眉也没动,只道:“进来。” 原本以为是夜星, 只有他会敲门, 华亭从来都是先闻其声后见其人,根本不必敲门。 等眼前出现一碗还泛着热气的药,林鹤时方才抬头, 一张温柔的笑脸就在眼前。 原来是祝卿若。 他有些诧异道:“是你?” 祝卿若莞尔一笑,微微颔首,“先生下午好。” 林鹤时低头看了那漆黑的药汤一眼,鼻尖全是浓重的苦味,抵触道:“将这个拿开,闻着就苦。” 祝卿若没有如他所愿将药碗拿走,而是耐心道:“这是可以驱寒的药草,里面还加了甘草,不苦的。” 林鹤时不信,握着书转开脸,道:“我日日登山,身体可比你好,你还是自己先喝几碗吧。” 祝卿若解释道:“我已经喝过了,就在刚刚,不信你去问华亭。” 林鹤时不说话。 祝卿若试探道:“先生莫不是怕苦?” 林鹤时斜睨了她一眼,放下手里的书,端起碗便往嘴边递。在舌尖触碰到汤药时没有发觉有苦味,林鹤时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舒展开,随后缓缓将药喝了下去。 林鹤时喝药的动作也十分好看,颇有一番大气之感,直到将药都喝完了,瓷碗刚放下,眼前便递过来一块青色方巾。 林鹤时的目光触及那手托方巾的白皙指节,手指纤细,指甲圆润,如一块美玉,通透混白。 林鹤时顿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 祝卿若见林鹤时喝完了药才放下心来,如果是因为昨夜的事令先生受寒,她心中会过意不去的。 现在先生喝了御寒的药,祝卿若才放心下来,紧绷的神经忽然松懈,一股困倦袭来,祝卿若浅浅打了个哈欠。 她掩下倦容,将药碗收好,朝林鹤时点了点头,轻声道:“不打扰先生看书。” 说完,便转身离开了书房。 而她方才困倦的模样没有逃过林鹤时的眼睛,现在才是申时,怎么这么快就困了? 林鹤时心中奇怪,下意识摩挲指尖,却感觉到与往日不同的触感。 他低头一看,青色的方巾还被他捏在手心,略过那沾染药渍的污点,平滑的方巾上绣着一顷竹。 旁人都是白帕青竹,她却是青帕白竹。 想到昨夜她没有半点困倦的清澈眼眸,还有前日华亭口中八卦着,说她这些日子下午就没有出过房门。 林鹤时心间一顿,她不会是半夜不敢睡,下午才睡觉吧? 这段时间每日清晨都早早地见她等在石亭那,原来是因为与他作息不同,难怪从前连日出都赶不及的人,如今每日都比他早。 林鹤时微微一哂,随意丢下手中方巾,继续看自己的书。 祝卿若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她已经做好准备继续搬东西挡门了,没想到一睁眼,看见的不是满目漆黑,而是染上微黄的床帘。 这是...烛光? 昨日那烛台灯油不多,将将燃到天亮便熄了,她房里怎么还有光? 祝卿若直起身子环视一圈,发现床头、窗台、书桌,都有一盏烛台,分别燃着烛火,三处烛火照亮了整个房间。 祝卿若脸色怔然,不知道自己房里为什么会出现这么多蜡烛。 忽地有风吹进来,祝卿若微微打了个哆嗦,抬眼看见窗户留了条小缝通风。 居然连这个都考虑到了。 祝卿若脑中打了个转,又躺回床上,刚开始很清醒,慢慢的,又进入了睡梦中。 第二日祝卿若很早就醒了,她刚醒没多久,房门就被敲响了,华亭还带着迷茫的声音响起,“文公子你醒了吗?” 祝卿若起身打开门,华亭正双眼朦胧地站在门口,举着手里的灯油,道:“我来给文公子添点灯油。” 祝卿若愣了一下,华亭就已经走了进去,分别给她房内的三盏灯都添上了灯油。 华亭打了个哈欠,叮嘱道:“文公子夜里看书别看得太晚,伤眼睛的,还有这窗子一定要留条缝,不然待在屋子里容易闭气。” 祝卿若听着他这一串话,趁着他还不清醒,道:“怎么突然这样?” 华亭今天起的太早,又打了个哈欠,也没瞒她,道:“先生骂我大嘴巴,罚我每日给你添灯油。” 祝卿若大概知道是谁吩咐的了,她垂眸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对华亭道:“不必麻烦你了,我以后自己来就行。” 华亭眼睛一亮,“真的吗?” 祝卿若点点头,“嗯。” 华亭将装灯油的瓷盏递给她,“灯油就在后厢房,你缺了就自己去取。” 祝卿若接过应下,“好,麻烦你了。” 华亭笑着摇摇头,转身就离开了。 祝卿若看着手里的灯油,估摸着,大概还要个两三日,才能将作息调回正常的时候。 等她到了石亭的时候,林鹤时已经在那里了,看样子也才刚到,连炉子都没燃起来。 祝卿若行了个礼,歉意道:“抱歉先生,我来晚了。” 林鹤时没有看她,视线仍然在手中的书上,道:“我还以为你今日又赶不上日出了。” 祝卿若笑道:“才刚改了一晚,尚未调过来。” 林鹤时闻言没什么反应,点了点桌子,“今日做一盏石亭绿来。” 祝卿若的目光落在那熟悉的茶罐上,微微颔首,温声道:“好。” 祝卿若在雾照山的日子很单调,每日清晨做茶,下午看书习字,到了点就休息。 她进竹园差不多有一旬,还是没能打动林鹤时。他仿佛只将她当做茶友,品茶论道可以,谈论国事,不行。 祝卿若也没有着急,只默默随着林鹤时在这雾照山过起了闲云野鹤的日子。 一天天过着,仿佛也找到了其中乐趣,就像林鹤时最开始是告诉她的那样,心境不同,看见的景色也大不相同。 她日日看着这雾照山的日出,早该厌倦的,可每天望着那山林与浓雾,却都能得到不同的感受。就算是同样的雾,同样的山,也有其不一样的地方,见山非山,见水非水,见雾非雾。 她的心境越来越平静,时间越长,林鹤时就越难从她身上看见从前那股说不出的怨气,她仿佛被这宁静所感染,周身都透着静谧。 林鹤时见此心间赞许不已。 这般悟性,确非俗人。 对祝卿若更加满意。 若她能一直如此,说不定,他还真能收她当弟子。 一日下午,林鹤时看倦了书,起身往后山转去。那里有一片湖泊,并不大,约莫只有竹园占地的面积,从山上有活水下来,因此十分清澈。 林鹤时打算在湖边走走,刚走出竹林,湖泊的全景便露了出来。 他往那边走了几步,就看见湖边有人影背对着他。 他凝眉一看,那人正蹲在湖边捶打着沾满水的衣物,手上动作不停,将衣物翻过来。像是觉得用手捶打的力道太小,她站起身露出双足,在湖里洗干净足面,对着衣物踩了几脚,直到将脏污的水踩干,她又蹲下将衣物重新浸到湖中。 林鹤时看清了她的脸,脸色瞬间阴沉,指尖重重掐进掌心。 这一系列行云流水的动作,无一不说明了那人已经习惯了浣衣的行为。 今早这人还在与他品茶论道,令他生出高山流水的知己之感,如今却在湖边看见她濯水浣衣。 林鹤时心底油然生出一股怒气,他大跨步行至那人身边,一把将他拉了起来。 祝卿若还在湖中清洗着衣物,下一瞬手腕便被人捉起,一股大力将她从湖边拉起。 她惊讶抬眸,正好撞进林鹤时怒意不止的眼眸中,她愣了一下,“先生?” 因为林鹤时拉扯的动作,她一时不察,手中衣物掉了下来,瞬间顺着湖水飘走了。 她惊呼道:“我的衣服!” 林鹤时没给她机会让她去追衣服,而是用力扣住她手腕不准她逃离,转身便将她拉走了。 祝卿若被他拖在身后,只能看见林鹤时的半边脸庞,他眉间紧蹙,唇角向下撇,始终不曾看她一眼。 这明晃晃的气恼令祝卿若满头雾水,她不是在洗衣服吗?怎么突然就被先生拉走了? 直到被拉进林鹤时的书房,祝卿若也还没想明白他是怎么了。 林鹤时进门之后就松开了她的手腕,背对着她,久久不说话,只是看那起伏的肩,仿佛还没有缓过来。 祝卿若揉了揉发红的手腕,小心地打量着林鹤时的背影,试探道:“先生?” 林鹤时没有回头,依然背对着她。 祝卿若不理解他为什么突然生气,道:“先生你怎么了?” 林鹤时依然不说话。 祝卿若见此只能道:“先生如果没有事的话,我就回湖边了,我的东西还在那呢。” 林鹤时闻言瞬间转过身,制止道:“不许去!” 64 第 64 章 “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 谁料祝卿若只是说一说, 根本没有动,见他转身还笑吟吟地看着他。 林鹤时的怒意中断了一下,扭头不看她。 祝卿若温声道:“先生为什么生气?” 林鹤时冷哼一声, “你这么聪明,何不猜我为什么生气?” 祝卿若双眸望着林鹤时,道:“先生是气我浪费时间在无用的事上?还是气我不该亲手洗衣?” 林鹤时听见她轻飘飘的话, 转过脸直视她, 眼底还残留着几分怒意,“你说的这么轻易,难道是觉得你做得对?” 祝卿若知道林鹤时在气什么,她理解他的看法却没办法认同。 她与他目光相接,林鹤时清晰地看出了她眼底的反抗。 “先生欣赏我,认可我,觉得我该好好读书,不辜负我的才华。在先生心里, 我该永远与您一样, 与孤鹤为伴, 与天光作友, 该永远高高在上。浣衣做饭这种事,不该我来做,这样的事只会平白将我的品格拉低,在别人眼里不再是那个才气孤傲的清贵公子。” “先生是这么想的, 对吗?”祝卿若将林鹤时心底的想法戳破。 林鹤时尚未产生羞恼,就听祝卿若问他。 “可是先生, 为什么呢?” 林鹤时猝不及防撞进一双质问的眼。 “为什么做茶可以,洗衣不可以?为什么品酒可以,做饭不可以?为什么下棋可以, 打铁不可以?这世间种种,难道非要分个高低贵贱吗?” 祝卿若的问题令林鹤时一时哑然,而哑然的同时心底也忍不住升起怪异之感。 他也想问自己,为什么? 明明她只是一个短暂借居的客人,为什么他看见她亲手洗衣服会这么生气? 他从来不喜欢管闲事,却仅仅因为她的举动不符合他的想法,就如此暴怒。 为什么? 他走神的这片刻时间,祝卿若已经收回了视线,没有得到回答,她低头转身便要离开。 林鹤时眼疾手快地拉住她,将她拉到桌前坐下,“坐好。” 这话一出,祝卿若下意识收回了蠢蠢欲动的双腿,乖巧地坐在椅子上没有动。 林鹤时从后方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直接翻开十七页,然后将书摊开摆在祝卿若面前,“看。” 祝卿若侧目看了身侧的林鹤时一眼,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 林鹤时的声音从左侧传过来,“叫你看书不是看我。” 祝卿若顿了一下,随即低头看向摊开在桌面的书册,第一眼便看见最后“君子远庖厨”几个字上。 祝卿若又侧头看了林鹤时一眼,林鹤时感受到了她的视线,冷哼道:“仔细看,有的人只读了几本书就开始对这个世道发出不平哀鸣,岂知圣人早早便给出了答案,只是有的人读的书少,不知道罢了。” 祝卿若愣了一瞬,收回目光,仔细看起书来。 这是孟子里的一篇文章,记录了齐宣王与孟子的一段对话。 某天齐宣王问孟子,怎么才能统一天下? 孟子答道: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 只要让百姓安居乐业,便无人能阻挡您统一天下。 齐宣王问孟子,他可不可以统一天下? 孟子说可以。 齐宣王问他为什么。 孟子举了一个例子,曾经齐宣王在祭祀时看见用于祭天的牛因为害怕而颤抖的样子,心生不忍,于是让人将牛换了下来,改成用羊祭祀。百姓听说了都觉得是齐宣王吝啬,舍不得用牛,改用小了许多的羊。 孟子说:大王可怜牛毫无罪过却逃不过宰杀的命运,那杀牛还是杀羊又有什么区别呢? 齐宣王说确实有这么一回事,不过百姓想的的确也有道理。 孟子说:所以大王的不忍心正是仁慈的表现,因为您看见了牛但没看见羊。 祝卿若的目光落在文章最后一句话上。 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 祝卿若沉默下来,许久,才开口道:“先生的意思是只要看不见杀生的举措,就可以安心的吃肉了。作为君子,远离庖厨,就是为了不见众生吗?难道看不见就能当做不存在了吗?” 林鹤时被她的清奇的解读听得愣了一下,声音都有些惊奇,道:“我让你看整篇文章,你盯着一句话做什么?” 祝卿若还沉浸在对文章最后那句话的不满中,闷声道:“先生难道不是想告诉我君子要远庖厨吗?” 林鹤时叩了叩祝卿若的脑袋,没好气道:“先前还夸你通透,如今倒是钻起牛角尖来了。” 他修长的指尖点着书面,道:“这一篇是孟子以牛羊换祭为例劝导齐宣王要施行仁道,牛羊在齐宣王眼里并无不同,但齐宣王偏偏看见了那祭坛下发抖的牛,心生怜悯放过了牛,改用羊来祭祀。对于羊来说,它又何其无辜?可齐宣王没看见羊,他只看见了牛,这便是上位者的怜悯,见他所见之人。” 他直起身,抖了抖衣袖,继续道:“孟子将齐宣王此举高高捧起,是为了激起他的仁慈之心,最后那句话不过是为了减轻齐宣王杀了羊的罪责,让齐宣王觉得自己做的并没有错。” 祝卿若眼睛亮了亮,轻声道:“所以先生不是想告诉我君子远庖厨的道理,而是想让我知道那句‘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 难道先生默许了她的野心,打算收她为徒了? 林鹤时看见祝卿若发亮的眼睛,手指摩挲,没忍住又叩上她的额头,“错。” 他从桌上拿起书,平声道:“我让你看这篇文章,是想告诉你,凡成大事者,不能拘泥于眼前的小节。对于齐宣王来说,是牛是羊根本没差别,但对于百姓来说,牛是耕田的利器,而当时的羊只能宰杀饱腹,牛比羊有用的多。这就是上位者的谋算,他的眼里有对天下的衡量打算,他的一举一动都对百姓至关重要。” 他悄悄瞥了祝卿若一眼,附加道:“若上位者只想着自己吃的好不好,衣服干不干净,如何能够当好一国之君?” 这已经是明示了,祝卿若当然听懂了他是在内涵她不干正事,道:“但若连吃饭洗衣都不懂,何谈管理国家大事呢?国家大事都不懂,又怎么配当一国之君?” 林鹤时告诉她:“这世上不是只有国君,还有许多身份,你说的洗衣做饭自然有会做的人去做。对你而言,洗衣做饭或许是在浪费时间,但对有的人而言,那就是他们谋生的本领。若叫一个只懂做饭完全看不懂折子的厨子去当皇帝,你觉得他能让天下百姓安居乐业吗?若叫一个文韬武略样样皆精的谋士去浣衣,你觉得他会知道洗衣至少要过水几遍吗?” 他的声音有些低沉,带着漫不经心的随意调子,在书房内传播着,一字字的进入祝卿若的脑中。 “在其位谋其政,这世上许多事都有其定数,你若多做了,别人便只能没得做。同样的,别人要是多做了,你就没机会了。” 林鹤时的话仿佛晨钟,重重敲响在祝卿若的脑中,叫她久久不能回神。 林鹤时看着陷入沉思的祝卿若,道:“你既然有满身的才华,就该做你该做的事。” 祝卿若醒过神来,正好听见这句话,她难得有些调皮地反问道:“先生也是满身才华,为何不像方才所说的那样,为百姓谋求更好的利益?” 林鹤时没想到她会用他刚说的话反问他,被这回旋镖击个正着。 他开口想要驳斥,脑中忽然出现了几个画面,他又沉默下来,没有多嘴解释。 祝卿若看见他转变的表情,敏锐地觉得林鹤时待在雾照山隐居恐怕有隐情,但她没有立刻询问,而是将此事记在心里。 林鹤时没有回答祝卿若的问题,而是告诉她道:“以后下午就来我书房,不许再去后山。” 祝卿若听见能跟林鹤时一起读书眼睛都亮了,听到后半句脸上又出现纠结的神色,“可我...还是要洗衣服。” 怎么又要去洗衣服!?刚才的道理都白说了吗? 眼见林鹤时的脸色变化,祝卿若立刻解释道:“我的衣服是那天我的侍卫摇光连夜送来的,我没有随侍的人,华亭和夜星是先生的书童,怎么好让他们帮忙?我这才自己动手的。” 林鹤时的眼神肉眼可见的呆了一瞬,他...好像、可能、也许、真的忘了这回事了。 薄红爬上了林鹤时的耳尖,他面上依然是沉稳有礼的样子,镇定道:“那你就带两个人上来吧。” 说完,祝卿若只觉得面前飘过一阵风,眨眼间已经看不见林鹤时的影子了。 偌大的书房,只有祝卿若还坐在桌前,愣了许久才恍惚想通林鹤时为什么突然变脸,整个人无奈又好笑。 没几天,林鹤时忽然发现知情人身后多了两个侍女,且与她举止亲昵,关系匪浅。 就像现在这样,林鹤时端坐在石亭中赏读诗文,侧边就是祝卿若与她的两名侍女。 只见大一些的那个侍女将手里采来的野花递到祝卿若手上,乐呵呵地点了点自己的头发,而祝卿若会意点头,笑吟吟地将花插在了那小侍女的头上。 小侍女的头向左向右动了几下,眼睛里都写满了期待。 祝卿若真诚赞道:“晓晓真好看。” 小侍女的脸上瞬间绽出惊喜,同样圆圆的眼睛笑得弯成了月牙。 而祝卿若也不厚此薄彼,将另一朵花插在了另一个小侍女头上,打量一番,赞道:“岁岁也好看。” 于是两个侍女都被她哄得满面欢喜,半晌都没见收回牙龈。 林鹤时看得有些牙酸,没想到她还有这般哄人的技巧,两名侍女就这么被她哄得服服帖帖的。 一个叫晓晓,一个叫岁岁。 难道文麟还收了一对姐妹花? 还没当上皇帝,倒先有了皇帝滥情的通病。 林鹤时深深吐出一口气,将分散的注意力收了回来,不再往旁边看。 这样的景象只出现了两天,祝卿若意识到林鹤时不太喜欢旁人出现在石亭,到了第天就没有再带晓晓和岁岁二人去石亭了。 好在两人已经见过了雾照山的日出盛景,祝卿若不带她们,她们便待在竹园与华亭聊天。 华亭本就是个活泼性子,晓晓岁岁来了以后与他异常投缘,天天黏在一起说话。 祝卿若见此也就放心地将二人留在竹园里,自己则是同以前一样与林鹤时煮茶看书。 这日,林鹤时突然摆出一张棋盘,开口道:“今日我们下棋。” 祝卿若脸色一僵,做茶的动作都慢了下来,艰难道:“下...棋?” 林鹤时摆开棋子,应道:“嗯。” 祝卿若看着面前的方块棋盘,秀眉紧紧皱在一起,在林鹤时的眼神示意下,还是硬着头皮下了一子。 林鹤时看她起步的落子眼皮一跳,抬眼看了祝卿若沉重的脸色一眼,奇怪之下还是跟着下了子。 二人连落十几子,林鹤时看着棋盘的布局,已经大致了解了对面人的棋艺。 他不免牵出一道笑来,像是忽然想起,道:“上回你问我,为什么做茶可以,洗衣不可以?为什么品酒可以,做饭不可以?为什么下棋可以,打铁不可以?听起来,这些你像是都会?” 祝卿若正慎重地盯着棋子,听到这话,解释道:“只是举例子,比如品酒我就不行,最多只能喝上两杯,到了第杯就不行了。还有下棋,我也不行,曾被父亲戏称臭棋篓子,怎么教也教不会。” 祝卿若的回答不掺一丝水分,林鹤时的眼神飘向对面,“能有多臭?” 祝卿若脸色沉重,“非常臭。” 林鹤时被她的表情逗笑了,于是多加了几分关注在这盘棋上。 等到二人下完,祝卿若已经是面红耳赤的羞愧模样了,而林鹤时则是揉了揉眉间,无奈道:“我只在五岁前与人下棋时见过这样的棋艺。” 祝卿若脸色更红,埋着头不敢看他。 林鹤时难得升起了几分教导之意,“以后早上就在这,我教你下棋。” 祝卿若一顿,圆圆的鹿眼露了出来,扑闪着眼睫,重复问道:“先生真要教?” 林鹤时对她这样小心的模样感到奇怪,点头道:“是。” 祝卿若心中生出惧意,她这一生什么都能学一些,唯独下棋这一处,十窍开了九窍。 她害怕林鹤时见了她如何也教不会的样子,觉得她天生愚钝,不愿意再做她的老师了。 但心中又有一道声音道:千山先生的棋艺高超,教学能力也强,说不定就把她给教会了呢? 这样想着,祝卿若又升起一股欣喜,满眼期盼地看向林鹤时。 她这样的眼神,倒是和前几日那个小侍女很像,都是一样的圆眼,一样的欣喜。 想起那个侍女,林鹤时动了动唇,想开口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祝卿若看出了林鹤时的欲言又止,“先生想说什么?” 林鹤时脸色不太好,劝诫道:“这事我本不该开口,但你既然有谋求天下之心,就该知道,一个健康的身体有多重要。” 祝卿若对他这没头没脑的话表示不解,但她还是接受了他的劝诫,“嗯,先生的话我懂了,以后我每天都爬到山顶去看日出,一定将身体锻炼好。” 林鹤时古怪道:“不,你不懂。” 祝卿若不明白林鹤时的意思。 而林鹤时捏了捏拳,还是说了出来,“你身为男子,与侍女之间的关系不可太过亲近,而且还是两个!这般亲密,身体早早便坏了,等真正坐上了那个位子,你也没几年好活。还是之前你那个冷面侍卫,叫摇光的那个。你与他也要保持距离,怎么能...怎么能如此□□??” 听完林鹤时的话,祝卿若已经完全懵了,还没等她回过神,眼前已经没了人影。 她望着已经走远的人影张了张唇,想解释,可他连机会都没给她。 等祝卿若回到房间里,晓晓便寻了过来,将怀中的信件摆在了桌上,道:“这两天太过激动,险些忘了玉衡叫我给夫人带的信。” 祝卿若走到桌边,晓晓点着左边两封,道:“这封是国师寄来的,这封是从宝相寺来的。” “还有这封。”晓晓指着最右边一封,脸上出现几分纠结,“我也不知道这是谁送来的,某天早上就看见这信被塞到了门缝里,信封也没有署名。” 祝卿若的视线落在那封信上,上面只有五个字“祝卿若亲启”。 字迹张扬,每一笔都带着落笔人肆意挥洒的银枪铁钩,短短五个字便将那人的性子暴露出来。 祝卿若在心中思索着会是谁寄来的,偏头对还在房内的晓晓道:“辛苦了,去找岁岁和华亭夜星玩吧。” 晓晓对祝卿若甜甜一笑,很快就离开了。 祝卿若坐在窗边,先打开了宝相寺来的信,了缘的字迹一如既往的工整,一笔一划都仿佛精心雕刻出来的一样。 信中没有什么多余的话,只是认真地给她解释了上回她去信问的佛经的含义。 就像一本词典,祝卿若问什么,他答什么,一丝不苟,从不越矩。 祝卿若思索片刻,起笔给他回信。 先是写了些寒暄语,随后又是一句晦涩难懂的佛经,真诚地向他求教。到了最后,祝卿若添上了几句最近的生活情况。 写完之后祝卿若便将信纸放在一边,等上面的墨迹晾干。 然后祝卿若打开了慕如归的信,字如其人,冷淡得要命。 卿若,展信佳。 近日春风袭城,一夕便生机。师尝与我言,天地虚盈,阴阳相交,故天地有春夏秋冬之四季,日月有晦朔弦望之四候。 人与四季轮换相同,五脏六腑各有轮转。知此言令汝不喜,然仍需劝诫。山高水远,望汝保重身体,切莫操劳多思。 二月内,祭祀事烦多,府邸与宫城驰往,故无暇回信。汝信中所求,业已为之。李氏兆其确为豪杰,然其出身农户,唯恐鄙陋难改,莫与其深交。 数日前南院外廊有燕筑穴,洒扫之仆欲坏泥窝,我制止之。燕子甚惜其新家,不欲离去,若汝早还,可见幼燕耶? 另,管家谓祭祖事,恐误之,故托我来问。 盼汝早书。 慕如归。 ...... 祝卿若看了这封略显扭捏的信后,觉得这怕不是管家代笔的吧? 但开头那段老学究又很有慕如归的风格,祝卿若想了想,提笔回信。 国师安。 君书既得,知君之忧,将保其身矣。国师劳事,不必忧我。李州牧美名远扬,心向往之,交友无高下,惟在心。 燕子忘事,或筑泥巢于他处,国师或不得见幼燕。若君孤寂,或养狸奴耶?憨态可掬,颇为欢喜。 祭祀事令管家问府中老仆,习于我。 顿笔。 祝卿若。 ...... 写完之后祝卿若就把信晾在一边,没有再多加关注。 祝卿若的视线落在最后那封没有署名的信上,想了想,手上微微用力撕开了外层的火漆,还是取出了里面的信。 她掠过了前面的内容,径直看向最后面的落笔。 只有一个字。 燃。 65 第 65 章 “先生可曾听过《木兰辞…… 祝卿若盯着那个字久久没有回神, 她不知道卫燃为什么要给自己写信。 难道是看穿了她在景州的事?还是说已经知道了她在与了缘接触? 祝卿若想不明白,于是她将视线向上移,看起了信的内容, 这封信不长, 祝卿若很快就看完了。 看完之后祝卿若的眉头迟迟没有舒展开, 对于这样一封从头到尾透露着炫耀的信, 祝卿若面色有些古怪。 信里写了慕如归与他近期的相处过程, 以及慕如归为国事操劳忙得脚不沾地的样子, 最后还感叹一遭国师大人为了大齐简直鞠躬尽瘁, 死而后已...... 祝卿若略一猜测,大概知道卫燃送一封这样的信来是为了什么。 如果是从前的祝卿若, 看到这样一封信, 与慕如归送来的信一对比, 发现了事实不像慕如归嘴里说的因为忙而来不及写信,他没时间写信却有时间与皇帝相谈甚欢,‘祝卿若’心思细腻, 发现了这一点定然会伤心不已。 而卫燃就是想要挑拨慕如归和她之间的关系, 让她对慕如归的误会更深, 以此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在他二人的隔阂期内趁机而入,能更快地攻略下慕如归。 祝卿若思索片刻, 没有给卫燃回信。 一则这封信是突然出现的, 没有完整落款也没有来历, 就算她回了信也没办法送出去。 二则‘祝卿若’性子柔和, 面对这样近乎挑衅的言语最有可能的是不予理会,写得多了反倒容易暴露。不如就让卫燃猜测她的用意,揣度她的想法, 这样或许能让卫燃做事更束手束脚些。 所以最后祝卿若只寄出去两封信,至于卫燃那封,被祝卿若拿去引柴火烧了。 她原本想着要不然留下卫燃的信,作为日后揭露他意图不纯的证据。但转念一想,信里的内容若说是关心臣子也勉强算得上,尚且够不上勾引挑拨的地步,只有她这直面卫燃的人才能发觉他的小心思,别人恐怕察觉不了。 而且明晃晃的保存一国之君的信件,也许在日后会有什么隐患。 所以祝卿若没有留下卫燃的信,只当做没看见。 等处理好其他的杂事,下午已经过了一半,祝卿若看了一眼屋外的天色,想了想,还是没有去书房打扰林鹤时。 今日林鹤时的意思祝卿若明白,他是担心她贪恋女色,大业尚未完成,就已经染上了恶习。 但这一点,祝卿若也是女子,又怎会贪恋女色? 她确定自己是喜欢男子的,不然从前怎么会对慕如归产生男女之情? 她对晓晓和岁岁好,是因为同为女子,知晓她们的不易,总会对她们的行为包容些。而她们二人也是真心真意地向着她,情谊半点不掺假,她这才待晓晓和岁岁如妹妹一般亲近。 而摇光则是因为从小在暗卫营里生活,鲜少被人关心,也就不懂怎么表达感情。他的脑子里只有忠诚两个字,所以才对她这个现任主子这般信任,再多的,确实是没有的。 对于林鹤时的告诫,祝卿若并没有被冒犯的不满,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 祝卿若有些头疼,左思右想都没有想出一个好的解决办法来,干脆下午就待在房间里,没有去书房找林鹤时。 而书房内的林鹤时,正捧着书端坐着,一面看着书,一面分神注意着门口的动静,等着祝卿若如同往日一样走进他书房内。 谁知左等右等,祝卿若一直都没有出现。 林鹤时脸色微沉,将手中书卷随手丢在桌上,怒其不争地摇头叹息。 看来真的是被他说中了,文麟于女色一途颇为偏爱,尚且没有坐上帝王的宝座,就如此左拥右抱,难以割舍的模样。 这般行径,如何去争? 林鹤时的视线落在书上一句话上。 酗酒者德必败,好色者身必伤。 文麟不沾酒,品德没有问题,但好女色,甚至是男色,他本就不甚硬朗,长此以往,身体定然撑不住,不等他登上那个位子,人就已经先垮下来了。 今日他甚至都没有给他一句解释,这不是摆明了告诉他。 我知道了,但我不会改吗? 林鹤时深深叹了一口气,无奈摇头,这事不好开口。但他就算做不成文麟的老师,至少这些日子也是将他当做好友对待的,好友心有沟壑,他劝诫几句也是情有可原。 若文麟觉得他说的不对,他就不管了,任由他坏了身子吧。 林鹤时做好打算,便不再想文麟的事,径自看起书来。 第二日清晨,林鹤时到石亭时果然没有看见文麟的影子,他此时也不恼了,微微掀起衣摆坐了下来。 既然文麟不打算接受他的建议,那他也不必再多加关注他。 必败之战,有何意义? 林鹤时本欲煮茶,却发现他没有带茶具上来,这些日子都是文麟为他烹茶,茶具早就被华亭送去了文麟的院子里,每日都不必他担心。 林鹤时正要折回去取茶具,还未起身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即便听到沉闷的一声响。 “先生!” 是文麟的声音。 林鹤时略一挑眉,难道是他终于想通了? 他神情愉悦了几分,缓缓转过身,却在看见人的时候狠狠皱了下 眉。 只见祝卿若单膝跪于石亭前的空地上,背后背着几条荆棘木,以木绳缠腰将其固定在背后,一张俊俏脸庞上神情严肃,目光灼灼地望着他。 林鹤时对她这突然的动作感到感到奇怪,不解道:“你这是做什么?” 祝卿若如实道:“负荆请罪。” 林鹤时心中一顿,重复道:“负、荆、请、罪?” 祝卿若重重点头,神情恳切,面露愧色。 林鹤时忽然知道她这样做的原因了,怕是被他说了一通,回去后辗转反侧,左思右想,觉得自己确实不该沉迷女色,所以痛定思痛之后,今日来负荆请罪了。 林鹤时心底先前的沉闷一扫而空,又对祝卿若这般及时醒悟的决心升起欣赏来。 他面色柔和下来,道:“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后,能够及时改正就已经很不错了,你这样...” 他指了指祝卿若背后的荆条,摇头道:“实在不必如此。” 祝卿若仍然目光灼灼,抬头仰望着林鹤时,道:“今日来此,是为了向先生表达我的歉意,我做错了事,非如此不可。” 她坚持道歉令林鹤时心中更加欣赏,无奈笑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此后不再犯就是了。” 祝卿若眼中露出欣喜,“先生此话当真?” 林鹤时含笑点头,“自然当真。” 祝卿若心底松了口气,道:“我今日此举,是为了请求先生的原谅。” 林鹤时了然点头,“嗯,不错,我原谅你了。” 说完,他顿了顿,他又没答应做她的夫子,为什么要用原谅二字? 她贪不贪恋女色,与他有什么关系?他只是作为友人提醒一番罢了。 不待林鹤时反驳,祝卿若接着道:“先生可曾听过《木兰辞》?” 她突然的提问令林鹤时反应不及,但他很快便回答道:“自然听过,花木兰代父从军十数年,以女子之身保家卫国,巾帼不让须眉。《木兰辞》中令我久久不能忘怀的,便是那句‘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岂知战事起,百姓又是数年不得安定...” 林鹤时的话让祝卿若皱紧了眉头,看着他遗憾的神情,祝卿若换了个说法,道:“那先生可知道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 这跳跃的话题让林鹤时不解,但他还是回答道:“这可是口口相传的故事,谁会不知道?梁山伯与祝英台先有同窗之谊,后有男女之情,只可惜世俗礼教森严,祝英台出身贵族,注定了她要联姻世家子弟的命运,与平民梁山伯有缘无分,可惜,可叹...” 祝卿若听着林鹤时又将重点一言带过,无奈又无法,看来靠先生自己领悟是不可能的,那就只有直说了。 她深吸一口气,唤道:“先生。” 林鹤时闻声低头看她,正好与祝卿若目光相接,他清晰地看见了祝卿若眼底的郑重与坚定。 他正奇怪于祝卿若怎么会用这样的眼神看他,就听见她双唇微张,说出了她一直没有说出来的话。 “今日我负荆请罪,是因为我对先生有所隐瞒,没有以真诚的心对待先生的情谊。一开始我便不曾以真实面目示人,令先生错付一腔知己之情。我思来想去,总觉得对不起先生,甚至令先生误会了我,所以我决定将真相告诉先生。” 林鹤时不解其意,“真相?什么真相?” 祝卿若没有移开视线,直直看进林鹤时那双琉璃瞳孔,沉声道:“其实我并非世家公子,而是...” “女子。” 此话一出,不亚于一道惊雷直接劈中林鹤时头顶,他近乎呆滞般傻傻地愣在原地,薄唇微张,话都说不出来。 祝卿若担忧地向前探了探身子,“先生?” 林鹤时尚处惊悸,面对祝卿若毫不掩饰的关怀目光,他耳中忽然响起昨日劝诫她时说的话。 他记得,他叫她别跟侍女亲近... 他记得,他叫她不要和她的侍卫走得太近... 他还记得,他叫她要保养好身体,不要伤了根本... 而这个被他担心沉迷女色的人,居然...是个女子? 那他先前说的话... 林鹤时从未有过这般窘迫的时候,向来沉稳有礼的千山先生,在石亭外,女子的注视下,满脸涨红,全然没了那副稳操胜券的高人模样。 祝卿若只觉得眼前一阵风拂过,刚刚还站在她面前的人已经不见踪影。 她扭头向后看,下山的小道上,林鹤时的背影迅速离去,很快就被草木掩盖,再也看不见。 活像背后有狼撵... 66 第 66 章 “男子如何?女子又如何…… 第二日祝卿若在石亭坐了一上午, 也没能等到林鹤时的出现。 祝卿若知道他一时之间无法接受,所以没有主动去找他,只同往常一样在石亭赏景做茶。 下午的时候她本该去书房与林鹤时一同看书, 但她没有去, 想给林鹤时留些个人空间。 第三日祝卿若还是单独在石亭处,没有林鹤时的踪迹。 祝卿若尝试向华亭打听消息, 可往日最喜八卦的华亭此时也没了嘴巴, 只一双眼灵动地转悠着, 就是不说话。 晓晓与他熟悉了, 见此要来揪他的耳朵,被祝卿若制止了。 她柔声道:“没关系, 我再等等吧。” 晓晓咬咬唇, 狠狠瞪了一眼装聋作哑的华亭一眼,连带着旁边的夜星也没给好脸色。 华亭夜星也很无奈, 从没见过先生这般失色的模样,要是他们这会儿透露了什么,等先生醒过神来发怒要将他们赶出去怎么办? 所以只能闭紧嘴, 当个哑巴最好。 祝卿若遥遥望了那紧闭的书房一眼, 最终还是没有进去,带着晓晓和岁岁离开了。 第三日也是一样,祝卿若在石亭静坐了一上午,回到竹园后, 又在林鹤时的书房外站了一会儿, 依然没有打扰,安静地离开了。 华亭看着就焦急,好不容易来了两个能跟他说话聊天的小姑娘,若是被先生给气跑了, 叫他怎么办? 可他又不敢顶着被赶走的风险替祝卿若说话,只能每日苦着脸,满面凄清。 而不轻易开口的夜星,则是隔着窗户与房里的林鹤时禀报着祝卿若最近的行踪。 听到她一如既往的赏景做茶,没有焦急害怕,每日静静站在他的书房门口,却不打扰他。 女子安静温和的笑脸仿佛就在眼前。 从前以为她是男子,只以为她是长得清丽一些,不曾往性别方向想,如今她自己揭露,倒让他回想到些漏洞来。 这样柔弱安静,明明就是女子的模样,他为何一直都没有发现呢? 林鹤时沉默着,久久没有回答还候在窗外的夜星。 夜星察觉到什么,默默离开了。 书房内静谧非常,良久,散开一声叹息。 第四日清晨,祝卿若依然带着茶具往石亭去,刚踏上崖边,远远地,便看见了一个清隽如鹤的背影。 他没有如往常一般坐在石桌前,而是站在栏杆处,微微仰头看着远处的太阳。清晨的雾照山雾影朦胧,他站在崖边,被雾气笼罩着,日光从头顶照射下来,他像是被接引的世外之人,几欲飞仙而去。 祝卿若收回视线,踏着轻缓的步子,一步步走到了石亭内。 她将茶具放置在桌面,小心地一一摆开,然后燃起炉火,将露水加进壶中。 她做这些动作时很轻,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像是不想打扰前面那个世外之人。 “既然来了,为何不说话?” 男子低沉的声音在石亭内传播着,祝卿若煮茶的动作顿了一瞬,敛眸道:“我怕开口后,得到的是先生的否定。” 林鹤时没有动,只道:“都已经意在天下了,还会怕别人的否定吗?” 祝卿若放下茶杯,摇头道:“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夺取帝位,别人的讥讽轻视,我都不在意,这些在帝位面前,不值一提。” 林鹤时问:“那你怕什么?” 祝卿若温声道:“我不在乎别人的否定,但我在乎先生的否定。” 林鹤时始终平静的眼眸终于有了波动,他转身朝亭内望去。 只见仍然穿着一身白衣长袍的人,静静地坐在左侧的石凳上,手中还握着靛青色的茶罐,圆润双眸内沉静无波,就这样默默地望着他。 明明是一样的脸,一样的装扮,他偏偏从这熟悉的人身上看出了一个温柔娴静女子的模样。 他问道:“我的否定,与旁人有何不同?” 祝卿若道:“先生于我是不同的,在我心里,先生是一等一的大才,若连先生这样的人都觉得女子称帝之事荒谬绝伦,那对于我来说,不失为第一等的打击。” 林鹤时扯了扯唇,道:“我若否定你,你会放弃那个位子吗?” 祝卿若仔细想了想,摇头诚实道:“不会。” 林鹤时道:“那我是否认可,又有什么意义呢?” 祝卿若愣了一下,一双眸子有些滞然。 林鹤时接着道:“你已经坚定了夺位的心,那就朝着那个位子去就是了。是男是女又有区别?是否被认可又有什么区别?别人的议论吵闹于你不过是蚊蝇之语,说与不说都一样,因为你不在乎。” 祝卿若眼睫颤抖,“先生...不觉得我以女子之身意图谋取天下,是信口开河,异想天开吗?” 林鹤时冷哼一声,“我便说是,你待如何?” 祝卿若听出了林鹤时的玩笑之意,垂眸轻笑,也玩笑道:“那我保不齐要将先生绑在身边,叫您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我称帝。到最后,看您还能不能说出这样的话。” 林鹤时被她的话逗笑了,伸手抖落衣袖上的露珠,轻松道:“我若不愿,没人能强求。” 祝卿若笑了笑,敛下眸中落寞,“我还以为先生会看轻我。” 林鹤时瞥了她一眼,“看轻什么?” 祝卿若抿了抿唇,“看轻我的志向。” 林鹤时摇头,“男子如何?女子又如何?从古至今就没有一条律法明确说过,女子不可称帝。历史上多得是草莽起家,最终覆灭前朝自立为帝的例子。这些人最初也不过是平民莽夫,最后不也得了帝位?如今大齐的开国皇帝,起事前只是一屠夫而已,辗转几百载,还有谁还记得他最初的身份?” 他的语气带着些高傲,“只要有大权在握,没人会在乎你从前是什么人。男女之别,只是俗世之人定下的规矩,但规矩便是对的吗?对于圣人而言,帝位无关男女,只要能令天下臣民皆安,都是为人景仰的君王。” 他看向祝卿若,“我曾让你看过孟子与齐宣王的一段对话,你可还记得?” 祝卿若沉吟片刻,道:“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 林鹤时颔首,“对,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只要让百姓安居乐业,便无人会阻挡你一统天下的脚步。君为舟,民为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重要的是民的得失,而不是民的看法。” 祝卿若听着林鹤时的话,真真切切明白了眼前人的眼界之高,在他眼里早已跳跃了大齐臣子,精准毒辣地将目光投掷在百姓身上。 他清楚地知晓,只有稳住百姓,令百姓安居乐业,有食饱腹,有衣暖身,便能牢牢占据在所有人的心头,帝位只是一个具象化身,坐稳百姓心里头一把交椅,便能坐稳帝位。 这样的眼界,这样的才华,绝对站在这个时代的最高处。若他待在这偏僻狭隘的雾照山,才真正是浪费人才。 他合该为她所用,做她的良师益友,为未来或许会短暂迷失的她指点迷津。 祝卿若对林鹤时露出一道温和的笑,道:“先生此言,是觉得女子可以称帝。那先生觉得,什么样的女子才能称帝呢?” 林鹤时思索片刻,道:“她该拥有开国帝王破釜沉舟的决心,也该有绝佳的谋略,出色的政治手段,不输任何男子。最重要的她还需要一颗沉稳的心,对外界的议论嘲讽皆不过耳。如此,她或许能够挣一挣那个位子。” 祝卿若含笑道:“那先生认为我是否配做您话中的那人?” 林鹤时睨了她一眼,凉凉道:“决心是有,手段不够,谋略也平平,面对我无声的质疑,甚至惴惴了三日,你觉得你够得上吗?” 祝卿若面不改色,依然笑着道:“所以才来求先生指教啊。” 林鹤时一噎,没有搭话。 祝卿若道:“先生眼界谋略皆属上佳,为何要偏安一隅,在这小小的雾照山隐居呢?若先生出山,定然会掀起惊涛骇浪。” 她起身,双手合拳在前,恭敬道:“我愿做这推波助澜的第一人,求先生收我为徒,教我为君之道!” 一样的话,一样的场景,只是求学的小公子变成了柔弱却坚韧的纤纤女子。 林鹤时还是没有答应她,道:“不收。” 祝卿若抬眸,不解道:“为何?先生不是觉得女子可以称帝吗?” 林鹤时神色淡淡,道:“我只是认可了女子称帝的行为,但我没有说过要收你为徒。” 祝卿若泄气地放下手,脸上带出了几分失落。 但她没有放弃,很快就又鼓起精神来,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只要她依然诚挚地向先生求学,定能打动他。 这样想着,祝卿若神色也渐渐恢复了平静,又变成了这段日子沉静平和,万事随心的样子。 林鹤时没想到她再次被自己拒绝,却没有过多的露出伤心之色,而是很快就又投入下一段努力中,对她的评价又高了几分。 露水已经煮开了,祝卿若取下茶壶,动作没有停顿,很快便做好了茶。 她将茶盏摆在林鹤时常坐的位子前,抬眸对还站在栏杆前的人莞尔一笑,温声道:“先生,茶好了。” 这笑与往日无甚区别,可林鹤时却觉得大不相同。 从前觉得她是男子,与自己志同道合,看她对自己笑也没觉得不妥,反倒觉得这人脾气秉性都不错。 如今知道她是女子,这不掩饰的笑颜叫他不好直视。 虽说他觉得女子亦能称帝,但总归男女有别,如此直视女子,非君子所为。 林鹤时坐到了石凳上,却移开了视线,没有看祝卿若的脸,只一味将目光落在面前的石桌上。 他垂眸饮下杯中茶水,触之发苦,仔细回味却又觉甘甜,且有一股幽幽的清香,他看了眼瓷盏内的茶。 “是梅占白,味醇却甜,有兰花香。” 女子清甜的声音回响在林鹤时耳侧,与从前故意伪装的声音不甚相同。 林鹤时手指顿了顿,眉头皱起。 祝卿若还在解释着:“我平日喜欢喝这个,但之前在来的路上就喝完了,因此没有给先生做过。晓晓和岁岁来的时候给我带了些,所以给先生尝尝,先生可喜欢?” 林鹤时“嗯”了一声,淡淡道:“不错。” 祝卿若还没露出笑意,便听林鹤时缓缓道:“既然你主动暴露了女子的身份,那便莫再做男子装扮了。” 祝卿若愣了一下,不解道:“为何?” 林鹤时道:“你为何扮男装?” 祝卿若如实道:“在外行走更方便。” 林鹤时问道:“那可是男装更能让你自信?” 祝卿若摇头:“非也,男装女装与我并无不同。” 林鹤时道:“在雾照山没人会因为你穿女装而另眼相待,所以你不必再束身做男子装扮。” 虽然他不是女子,但也知道身材纤细的女子想要扮成男子,还不被轻易看出来,恐怕要花费不少功夫。 祝卿若有些怔然,她为了扮成男子,确实每日都要耗费一番时间。抹黑涂泥都是小事,但男子与女子的性别特征不同,她没有喉结,所以每每穿高领衣服遮挡。 冬天还好,围上脖子就行,可现在眼看都要入夏了,她还是竖着高领,每每闷出一身汗来。而且每日她都要束胸,将胸口紧紧包裹起来,衣服再厚重些,才能得到跟男子差不多的身材。 女装虽然繁琐一点,但与穿男装相比,还是女装更舒服些。 祝卿若不知道林鹤时是特意体谅她,还是因为看不惯女子穿着男装乱逛。但此时,她颇为愉悦地应了下来。 不过... 林鹤时注意到了她的纠结,问道:“不想换吗?那就不...” 祝卿若连连摇头,打断了他的话,“不是的。” 她解释道:“来雾照山时并没有带女装,晓晓和岁岁知道我出门都穿男装,所以也没有带我平日的装束来,所以...我如今没有女装可穿。” 林鹤时瞥向她,“没有不会去买吗?” 祝卿若眨了眨眼,“嗯?” 林鹤时道:“山脚下有个丹云镇,你的侍卫不就在那吗?镇上有成衣铺子,去那买。” 他点了点衣袖,“衣裳材质尚可。” 祝卿若的视线落在他手指触碰的衣裳上,平滑的锦缎上间隔地绣着竹纹,青色的衣衫与深一些的竹,仿佛竹林的颜色。 祝卿若注意到了‘竹林’中的修长指节,如玉瓷一般白皙,向上略过,手掌并指缝骨节分明,随意地落在宽大的衣袖上,动作随性,却颇有一股矜贵的气质。 祝卿若还在欣赏着,林鹤时已经收回了手,淡淡道:“就今天吧。” 祝卿若怔愣抬眸,“今日?现在吗?” 林鹤时颔首,道:“叫夜星陪你去,你那两个侍女,大的体力不行,小的太过稚嫩,上下山一趟,恐怕要如你一般躺上四日。” 祝卿若对林鹤时的是颇感无奈,但也没办法辩解,毕竟晓晓和岁岁刚来的时候确实也累得不轻。 但她没有完全听从林鹤时的话,道:“不必劳烦夜星,我自己有侍卫。” 林鹤时皱眉道:“你那个侍卫不是在山...” 他顿了一下,想到眼前人也不是什么真的柔弱无依的女子,既然她这样说,那应该有别的联络方式,于是改口道:“罢了,你自行决定就好。” 祝卿若颔首,抬手给林鹤时的杯中添了茶,温声道:“好。” 二人没有再说话,只静悄悄地喝完了一盏茶,接着便起身离开了石亭。 在回竹园的路上,林鹤时偏头忽然道:“若银钱不够,就去找夜星。” 祝卿若微微落后林鹤时半步,听了这话愣了一下,随即垂眸轻笑,道:“谢先生。” 林鹤时“嗯”了一声,随即便先一步进了竹园,没有再停留。 祝卿若在原地站了一会,然后也进了竹园里。 67 第 67 章 “小郎君,放松些。”…… 等祝卿若到丹云镇的时候已经是午时末了。 摇光原本要带她去镇上的成衣铺子里, 祝卿若拉住了他,无奈道:“摇光不饿吗?” 摇光摇头道:“不饿。” 祝卿若微愣,随即笑道:“可我饿了。” 摇光眼睛睁大了些, “主子饿了?” 祝卿若点点头, “所以我们先吃饭吧。”她打量着周围,问道:“哪家店好吃?” 摇光思索片刻,将祝卿若带到了客栈里。 天玑正好从客房中出来,一眼便看见楼下二人,他快步走下楼梯, 到了祝卿若身边,“主子?” 祝卿若也不知道摇光怎么把她带回客栈来了, 偏头看向摇光, 道:“不是说吃饭吗?” 摇光点点头,“没错, 是吃饭。” 祝卿若疑惑道:“我之前在丹云镇吃的也是客栈的饭食,并没有什么独特的地方啊。” 她环视了一圈寥寥无几的大堂,“难道是有什么新鲜菜色我没有吃过?” 摇光只沉默着,没有说话。 天玑看出来二人恐怕是没有在一条线上, 开口道:“主子,摇光只吃过客栈的饭食,所以才会觉得这里就是最好吃的。” 摇光随之点头, 然后道:“确实好吃。” 祝卿若想通了摇光的思维,展颜一笑, 道:“好, 那我今天就尝尝摇光喜欢吃的菜。” 摇光应道:“好。” 沉稳的天玑脸色变了变,张唇想说什么,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还是没能说出来。 等摇光点的菜上桌,祝卿若看着满桌通红的辣椒,难得呆滞了一会。 一旁的天玑也头疼地捂着脑袋,这些日子摇光天天吃这些,他也跟着吃了一次,如今看到辣椒就腿软。 而摇光正开心地看着桌上的佳肴,将筷子递到祝卿若面前,“主子试试。” 祝卿若没想到摇光原来还是个无辣不欢的川菜爱好者,惊讶之下也不觉得奇怪。 丹云镇处于云州、景州和青州的交界处,青州潮湿多雨,因此百姓嗜辣,帮助排出身体的寒气。丹云镇与青州靠近,有青州的饮食也不奇怪。 但是没想到摇光会喜欢,祝卿若也这是才知道。 她在现代时也爱吃辣,但来了这以后,小时候吃的大多口味淡,后来在国师府也鲜少吃到辣菜,也就习惯了清淡的饮食。 常年不吃辣,这一时之间,怕是肠胃无法承受。 祝卿若有些纠结,不知道是吃还是不吃。 面对摇光期待的眼神,祝卿若还是握紧了筷子,夹了一块看起来没那么辣的茄子,缓缓放进了口中。 才刚触碰到,舌尖便感受到了阵阵刺痛,她没有吐出来,而是坚持咬了几口,细细品味着这许久不曾吃过的味道。 本来还能坚持,一入喉咙就感觉火辣辣的,满嘴都是辣味。 祝卿若涨红了脸,“咳咳咳...” 天玑连忙递上一杯水,手掌轻拍着祝卿若的后背,面露担忧。 而摇光则是脸色一变,焦急道:“主子你没事吧?难道菜里有毒???” 他脸色一变,眼神凛冽下来,警惕地朝着周围望去。 天玑拦下他还要去打掉菜的手,道:“主子只是呛到了。” 摇光松了一口气,顿了顿,耳朵都耷拉下来。 祝卿若缓了过来,抬眼就看到对面的摇光满目都是自责的眼神。 摇光生的一双杏眼,平时看人都是冷冷的,此时低垂眼眸,眼角有些往下,配着如今一副自责的神情,祝卿若竟然觉得此时的摇光看着有些可怜。 她安抚道:“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要吃的。” 摇光的眼神落在祝卿若还没退去红色的脸上,白皙的皮肤最容易留下痕迹,红色附在上面久久不散,就像是刚练了一套剑招,细密的汗珠还贴在额头上,顺着脸颊落了下来。 摇光看着女子下巴处即将滴落的汗珠,将坠不坠地贴在小巧的下巴上,女子张口说了什么,那汗珠便迅速掉了下来,从修长的脖子滑进更深的地方。 摇光眼神一震,喉头下意识滚了滚,连她说了什么都没有听见,连忙移开视线躲避着她的目光。 祝卿若见摇光眼神闪避,以为他还是在自责,也没有再多安慰。 舌尖还有麻味,她凝视着面前的菜,忽地夹起一筷子肉,道:“这菜确实好吃。” 说完便将肉往嘴边递,天玑阻止不及,眼神都变了。 似乎再说,怎么还吃啊? 又是一阵咳嗽,摇光闻声看过来,眉头都紧紧皱起。 祝卿若已经很久没有尝过辣味了,本来以为自己永远都会吃着清淡的菜,餐风饮露,做一辈子佛陀一般的国师夫人。 现在她吃着辣,赏着日出,与亲近的人一同行走在广阔的天地间。 没有礼教,没有世俗,没有人会提醒她进门要微微弯腰,也没有人会因为她穿错了衣服罚她抄佛经... 她忽然觉得,自己活过来了。 不是国师府的国师夫人,也不是父母早逝的祝家小姐。 而是祝卿若。 仅此而已。 祝卿若吞咽下嘴里的肉,对摇光和天玑露出一个从来不会有的露齿笑,感叹道:“真的好好吃啊。” 瞧见她不同以往的神情,天玑没有多问,只默默地在一边帮忙递水。 而摇光方才从那股怪异的恍惚中清醒过来,抬眼便撞进了祝卿若闪着泪光的眸子中。 他又开始恍惚了。 他沉默着,不理解自己今天是怎么了。 而祝卿若没有再动辣菜,今天若是再吃,恐怕就回不了雾照山了。吃辣要循序渐进,等她慢慢改变口味,再痛快吃一顿。 她叫来了小二,添了几个清淡些的菜,偏头问了天玑的口味。 天玑求之不得,迅速报了菜名。 而摇光正埋着头,脑子已经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祝卿若也没有打扰他,安静地坐在位子上等着上菜。 正在等菜的时候,走进来两个行商打扮的中年人。 其中一人身上有些狼狈,头发都乱了,微微有些胖。另一人则是正常身材,衣服也很整齐,一丝褶皱都没有,有些国字脸。 “我今日险些回不来了,可得好好吃一顿!”那微胖行商嚷嚷着。 国字脸行商道:“随便点,我请客!” 微胖行商道:“当然你请,我浑身上下一个子儿都没了。” 他迅速落座,“小二!” 又转头对国字脸行商道:“我跟你说,下回去阳别山别走官道,一准被吃。” 小二将茶壶提了上来,微胖行商报了菜名,“快些做,我肚子都要饿瘪了。” 小二清脆地应了一声,很快就跑开了。 国字脸行商道:“居然这么狠?一点都不留?” 微胖行商猛灌一杯茶,道:“可不是吗?我几车丝绸全给拉走了,连我头上镶玉的冠子都没给我留。” 他用力叹一口气,“若不是我机灵,恐怕连我前年镶的那颗金牙也要被拔去了。” 国字脸行商感叹道:“前些年也没这么光明正大啊,如今都敢在官道上抢了,真是太嚣张了。” 微胖行商嗤笑道:“你说的前些年,是多少年前?十年有了吧?十年前还不是这个州牧,是林州牧。” 听到这几个字,背对他们的祝卿若手指动了一下,注意也被吸引了过去。 只听那微胖行商叹道:“林州牧当时为了清匪可是费了大力,连家财也都散尽了。可惜啊,没几年林州牧就死了,太平日子没过几天,那伙山匪又回来了。” 国字脸行商也深受山匪的侵害,无奈道:“这山匪怎么跟那烧不完的野草一样,春风一吹就又起来了呢?” 听到国字脸行商的话,微胖行商靠了过来,小声道:“我跟你说个事,你别告诉别人。” 这话也飘进了祝卿若的耳朵,她的筷子落了下来,几不可见地往背后靠了靠。 天玑若有所觉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国字脸行商也靠近了些,脸上出现好奇。 只听微胖行商语气高深,低声道:“听说云州现在这位,跟山匪头子有勾结。他们官匪勾结,瞒住了上头的人,这才让我们行商的遭了罪。” 祝卿若的眉毛狠狠一皱。 国字脸行商不太相信,辩道:“云州这么多山,光是山匪就有好几窝,你说的是哪个山匪头子?难不成都勾结了?这话一听就不靠谱,我可不信。” 微胖行商急了,“你怎么不信呢?你不记得之前那个姓李的茶商了?他当年经过武崤山被抢了两车金银,全部身家都没了,他恼火得当即就去报了官。可你看看,他现在沦落到什么地步了?只能靠他婆娘做衣裳混饭吃。” 国字脸行商仔细回想着他说的那人,“确实是很少看见他了,我记得几年前他靠倒卖茶叶,可风光了,如今竟只能躺在家里吃干饭吗?” 微胖行商道:“可不就是,所以你看,报官有用吗?这里头要是没鬼,我把头给你拧下来。” 国字脸行商对姓李的的经历唏嘘不已,闻言调侃道:“可别,你那头可太重了。” 微胖商人推了他一把,“我可去你的。” 正好,小二开始上菜了,二人收了声,专心吃起饭来。 祝卿若在旁边听完了全程,眼中流露出几许思索,正好小二上完菜要下去了,她出声唤住他,问道:“小二哥,你可知道镇上哪有做衣服的?” 小二回答道:“镇上有成衣铺子,都能定做衣裳的,如果说做得好的话...” 他想了片刻,还没说话,旁边刚才说话的微胖行商扬声道:“永宁街尾有一家铺子,做衣裳的手艺一绝,不如去那看看?” 祝卿若和小二都看向他,那人露出和善讨喜的笑,看着就靠谱。 小二想了想,成衣铺子都差不多,道:“那家确实不错,就在旁边那条街上,不远,公子可以上那瞧瞧。” 祝卿若对小二微微一笑,道:“多谢。” 她对那好心的微胖行商也点了点头,温和道:“谢谢。” 那虚胖行商被这唇红齿白的公子的容貌惊艳了一瞬,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国字脸行商拉了一下。 他小声道:“你怎么还开始给人推荐成衣铺子了?” 虚胖行商从恍惚中抽身,道:“害,这不是之前跟那姓李的有几分交情吗?他家婆娘在那家店做事,说说话的事儿,能帮就帮了呗。” 国字脸行商连连点头,“没想到你现在还有这觉悟。” 虚胖行商挺了挺胸膛,骄傲道:“那是!我还是很讲义气的,到时候你要是没饭吃了,就来我这,能给你留口汤喝。” 国字脸行商笑骂一句,“去你的,你现在可还得靠我才能吃上饭,这就开始诅咒我了?” 虚胖行商才想起来这顿饭是谁的,忙夸了几句,得到了国字脸行商的白眼。 二人还在说话,而祝卿若已经带着天玑和摇光往他们口中的永宁街去了。 跟小二说的一样,永宁街就在客栈隔壁,转过道便是永宁街,三人一路往内走去,街上行人不算多,但也不少,每个铺子都有客人。 直到走到街尾,入目便是“芸娘成衣铺子”几个大字,祝卿若打量了一下门口的装潢,不算多富丽,平平无奇的样子在街上并不显眼。 祝卿若抬脚走了进去,刚进门就迎上来一个风韵犹存的妇人,约莫三十五六岁的样子,长相秀丽,生就一双桃花眼,让人看着就心生好感。 “小郎君是要买衣服吗?”她打量了一下祝卿若的身材,“来,这里有小郎君可以穿的尺码。” 祝卿若对她笑了笑,摇头道:“我不买,我给我的侍卫买两身。” 芸娘听到前半句眼神有些失落,待听完她的话,又迅速涌出笑意,“没问题!我们这什么尺码都有!” 她的视线落在祝卿若身后二人健硕的身躯上,顿了一下,面露难色,“这...这两位的,恐怕没有。” 摇光和天玑因为常年练武,身高比一般人都要高,用现代的尺码来估计,两人都近乎一米九。 天玑蜂腰猿臂,肩膀宽阔,看上去就很有安全感。而摇光更是细腰长腿,身材比现代时的男模还要好,在这小镇鲜少能有他们的尺码。 祝卿若转身面向两人,上下打量一番,道:“那便定做吧,每人做两身。” 芸娘面上一喜,“好嘞!我这就给两位侍卫量尺寸!” 祝卿若含笑点头,“好,麻烦你了。” 芸娘从桌子下拿出软尺,笑道:“不麻烦不麻烦,还要谢谢小郎君让我做衣服呢。” 芸娘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小郎君坐一下,我先给他们量尺寸。” 祝卿若颔首,道:“多谢。” 她走到椅子前坐了下来,看着芸娘走向天玑摇光二人面前。 天玑对主子突然改变主意,自己不买衣服而是要给他们做衣服的行为接受良好,芸娘叫干嘛就干嘛。 而摇光还正处迷茫之际,完全不明白怎么就开始给自己量尺码了,等芸娘量完了天玑的肩宽,就要来量摇光的肩膀。 在芸娘手指触碰到摇光的肩膀前,摇光下意识蜷缩了一下,芸娘一愣,随即笑道:“小郎君莫要害羞,只是量一下衣服而已,不会碰到别的地方。” 芸娘说完就要继续上手量,而摇光依然不愿意挺起肩来让她量,这让做衣服经验丰富的芸娘都有些头疼,只能用求救的眼神看向一旁的祝卿若。 祝卿若正想着方才客栈里的事,接收到两道求救的目光时,也不免愣了一下,“怎么了?” 芸娘解释道:“这位郎君有些害羞,不好意思让我量身子。” 祝卿若看向摇光,露出询问的眼神,“摇光?” 摇光抿了抿唇,没有答话。 祝卿若面对这样的摇光也没有办法,无奈摇头,站起来对芸娘道:“你这有多余的软尺吗?” 芸娘点头道:“有的。” 说着就从方才的桌子后面又取出了一卷尺,递给了祝卿若。 祝卿若接过软尺,对芸娘道:“麻烦你继续给那位量,这个我来吧。” 芸娘应了一声,随即便没有在摇光身上浪费时间,径直往一旁的天玑走去,接着量刚才没有量完的地方。 摇光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祝卿若朝他走去,看见他微微收紧的肩膀,笑道:“你这样我怎么量?” 摇光手指动了动,在祝卿若的注视下,还是缓缓张开了肩膀。 祝卿若举起软尺印在了摇光肩膀上,可尺码一直在变,祝卿若定睛一看,发现他还是无意识的在收拢肩。 她点了点他的胸膛,轻声道:“小郎君,放松些。” 摇光瞳孔剧烈一震,肩膀收得更紧了。 68 第 68 章 “做身红色的,他穿红色…… 祝卿若发现了摇光的僵硬, 抬眸疑惑地看向他,问道:“怎么了?” 摇光与她离得很近,清晰地看见女子潋滟温柔的眼睛里倒映着自己的脸, 面对她的疑惑,摇光却没办法回答。 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祝卿若觉得摇光可能是不习惯与人太过亲近, 于是没有强求,还悬在摇光身前的手缓缓下落, 打算让摇光自己来。 在她即将移开手的时候,耳边响起摇光间乎少年的清亮与成年男子的低沉的声音,有点点喑哑, 他闷声道:“主子量吧。” 听见摇光的声音,祝卿若的手停在半空, 手指还缠绕着软尺, 她对摇光温柔一笑,安抚道:“若是不喜欢, 就开口喊停。” 摇光默默点头, 挺直腰背, 不再动弹。 祝卿若往前走了半步, 将软尺印在摇光左边肩膀最上方, 顺着他的肩线向右牵扯着软尺,直到印到另一侧,祝卿若探首记下尺码。 在她探头去看码数的时候,摇光感觉到她的呼吸轻轻地打在他的脖侧,只是瞬息之间, 很快就抽离,但他却感觉那一小片肌肤在发烫,滚热的血仿佛都集中在那里, 浑身的汗毛在此刻难以遏制地战栗起来。 摇光急促地呼吸着,而祝卿若正打量着摇光的手臂,在她抬头前一刻,摇光迅速稳住了呼吸,没有被她发现自己的怪异。 祝卿若轻声道:“把手抬起来。” 摇光没有看她,安静地如她所言伸展开双臂,祝卿若走到他左侧,量下了他的臂长。 这回没有什么肢体接触,摇光小小地松了口气,见她量完,他便放下了手臂。 祝卿若看了他一眼,见他表情有些僵硬,也没让他继续抬手臂。 她这一眼让摇光忍不住紧张,猜测自己是不是露了什么让她发现了。 但下一瞬,他就没有时间想这些了,因为祝卿若回到摇光身前,拉开软尺,双臂向前环住了摇光的腰。 感受到腰间环着女子柔软的手臂,摇光连眼睛都在颤抖,身体瞬间紧绷,还悬在半空的手掌紧紧握成了拳。 她没有贴上摇光的腰腹,二人身体之间还有不小的空隙,但那不可忽视的环抱,令摇光呼吸不稳,浑身上下都有种难耐的酥麻。 痒痒的,麻麻的,涨涨的。 他恍惚中忍不住分神想道:原来量衣服这么难受吗? 但他莫名地,有些喜欢这样的难受... 祝卿若记下腰围,接下来便要量胸围,她正要提醒摇光抬手,却见摇光已经张开了手臂,一双杏眼亮晶晶地看着她,仿佛在求她夸奖。 祝卿若以为是摇光终于放松下来,不再抗拒别人的触碰,对他笑了笑,然后低下头看了看刚才做了印记的软尺。 摇光见她低头,余光瞥向一旁正伸展双臂任由老板娘量身的天玑,他正随意地站着,老板娘双手绕在他胸口处,整个人都几乎要贴了上去,两人离得极近,从他这里看过去就像抱着天玑一样。 摇光在天玑发现前收回目光,脑海中还有刚才的景象。 他偷偷看向祝卿若,主子也要这样抱他吗? 他学着天玑的样子张开双臂,眼底有些跃跃欲试,他还想体会一下刚才的感觉。 这样奇怪的感觉,令他新奇又隐隐振奋,是从前练剑时未曾体会过的刺激。 他想要再多一点。 摇光期待着她的触碰,可真当她缠绕上来时,他却险些失去控制。 她侧头注意着软尺的距离,整个人像是主动靠在他怀里,女子柔软的身体就在身前,他的心脏在她手心之下,隔着薄薄的衣衫跳动着。 她的发顶在他脸颊处,发丝因为主人的动作时不时在他脸上作乱,摇光没有伸手拂去那引他发痒的发丝,反倒被一股幽幽的暗香透过呼吸钻进了他鼻中。 他的眼神渐渐开始迷茫,这好像...跟他想象的那种刺激不一样... 为什么刚才只是有些痒,现在却觉得心脏都要跳出来?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往与她手心贴近的胸口汇聚。 他敏锐地察觉到,他要失控了。 作为一名暗卫,出现这样的情况他应该迅速解决掉危险的来源,只有始终保持清醒的理智,才能保住性命,从暗卫营中脱颖而出,屹立不败。 但这来源是主子,他还要解决吗? 摇光不懂,但他不能违抗主子的命令,不是吗? 原本该叫停这会令他迷失的动作,但摇光不能违抗祝卿若,便沉沦着,不愿抽离。 而身前的人还不放过他,温声道:“摇光好像长高了?” 她的声音在他胸膛前出现,顺着骨骼一点点往上,直到传到他充斥奇怪想法的脑子里,像一道惊雷炸开,令他瞬间清醒过来。 摇光猛地一震,下意识后退半步,终于回过神来的摇光满脸通红,几乎将头埋进胸口,可胸前的衣襟还留着浅浅的幽香,那股味道刚才还在他鼻尖缠绕... 摇光眼神飘忽了一瞬,下一刻,脸庞的红晕蔓延到了耳朵。 祝卿若在摇光后退前就已经退开了,转身走向正在桌前记尺码的芸娘,正好与摇光的动作错过,也就没发现他不同寻常的反应。 天玑倒是看了摇光好几眼,但他性格沉默不爱说话,就算发现了什么也不会说出来,只是免不了多看几眼。 祝卿若则是到了芸娘面前,轻声地将摇光的尺码一处处报了出来。 芸娘一一记下,还不时赞叹着,“这二位可真是...恰到好处!我就没见过腰身肩宽这么...” 忽然想起这是在别人面前评头论足,她的话顿在了嘴边,颇为不好意思地看了祝卿若一眼,“抱歉,我说的有些多了...” 祝卿若淡笑摇头,“他们确实很不错。” 不远处的摇光听见了这句话,头埋得更深了。 看得天玑都有些怀疑面前这人到底是不是那个冷面剑客摇光了,什么时候摇光的表情神态比他还多了? 芸娘记好了尺码,站起身领着祝卿若往摆着布料的地方去,“小郎君来,选一选料子。” 祝卿若没有拒绝,跟着芸娘的脚步走了过去,入目便是各类不同花纹颜色的料子,以棉布麻衣居多,也有几匹贵重些的绫罗绢布。 “小郎君看看,想要哪种?”芸娘积极地摆开各类布料,摊在祝卿若面前。 祝卿若手指一一划过布料,面色纠结,迟迟做不了决定。 芸娘见此问道:“这两位小郎君平日里可会爬上爬下,动作是否大幅度?若是动作大,用葛布更好些,行走也方便。” 祝卿若答道:“本来是不用的,但过几日我要带些货物过武崤山,到时候怕是免不得搬上搬下的。” 芸娘听到“武崤山”一愣,脸色都僵硬了,“小郎君...要过武崤山?” 祝卿若点点头,“对啊。”她扫过葛布那处,纠结道:“听闻武崤山颇高,若是葛布是否有些太沉了。” 芸娘眼神沉了下来,不住打量着仿佛不谙世事的祝卿若,最后还是开口道:“公子不如换条路吧,武崤山上...可有山匪呢。” 祝卿若眼神讶异,“有山匪?” 芸娘重重点头,“那伙匪徒不是善类,小郎君若是时间充裕,还是换一条道绕过武崤山,免得丢了性命!” 祝卿若脸色一变,“丢了性命??怎么如此?”她不解道:“云州山多,有山匪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但怎么还会要人性命呢?难道不是只要钱不要命吗?” 芸娘脸色阴沉,“旁的山我不知晓,这武崤山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那就是一伙穷凶极恶的匪徒,要了钱还不知足,连过路人的命也要收去!” 祝卿若脸上露出害怕,“竟然这般可怕?”随即又面露不解,道:“可若是真的连过路人的命也不放过,芸娘子又是怎么知道的?难道有人逃出来传了消息?” 芸娘握住拳头,咬着牙,没有回答祝卿若的问题。 祝卿若见此眸光微微闪烁,随即又道:“不是说云州山匪已经被清缴了吗?就算还有,那也该只是些不成气候的散匪才对,怎么会到了杀人的地步?难道官府不管吗?” 芸娘听到官府二字就满眼痛恨,“根本就没有人管!!就算报了官,也就是做做样子,压根不去理会武崤山的那伙匪徒。” 说完这话,她劝诫道:“小郎君听我一句劝,别去武崤山,他们真的会杀人的!” 她见祝卿若还有些不相信的样子,于是将自己丈夫的经历讲了出来。 “小郎君不是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吗?因为...我丈夫也是在武崤山被抢走了全部身家...” 祝卿若面露惊色,“这...我不知您的丈夫已经...抱歉...” 芸娘安抚地笑了一下,“我丈夫没死,小郎君别担心我。” 祝卿若松了口气,问道:“那您丈夫,是怎么逃脱那伙匪徒的毒手的?” 芸娘道:“他人机灵,当时带着我给他的假匕首,见匪徒不仅要钱还要命,便在匪徒面前装作自杀的样子,那些人也没怀疑,将他踢下坑就带着两车金银走了。我丈夫在死人坑里等到天黑了才爬了起来,连夜赶了回来,这才捡回一条命。不过他当时被踢下坑的时候摔断了一条腿,如今也只能靠我做些衣服才能撑起这个家...” 祝卿若听着芸娘的讲述,“原来是这样...那您丈夫没有报官吗?” 芸娘愤恨道:“怎么没有?第二天一早他就拖着伤腿去报官了,官府的人叫他回家等,说是会派人去处理这件事。可我家那口子在家等了半个月都没见官府有什么行动,跑去问却被赶了出来,说他故意捣乱官府办事!说根本武崤山根本就没有山匪,全都是他在胡言乱语。” 祝卿若眉头深深皱起,“居然还有这等事。” 她看向芸娘,“那之后呢?您丈夫可还有再报官?” 芸娘叹道:“我丈夫本就是白手起家赚下的家业,怎么会甘心就这么一无所有呢?他当时在县里报的官,没人管,他便又去了芩郡,可还是没人管,第三次又去了云州主城...” 她垂首苦笑,“可还是没人管,甚至到最后官府有个捕快看不下去私底下劝诫他,让他不要再继续往上告了,不然等待他的只有死路一条。” 她的眼神里充满落寞,“他原本是个骄傲到极致的人,靠卖茶叶在镇子上风光一时,人人都羡慕我嫁给了他。可在这件事之后,他丢了家产,还瘸了一条腿,甚至失去了对官府的信任,整个人都颓废下来,连精气神都没了。” 她环视着这间小小的铺子,庆幸道:“还好当时他留下了些银钱供家用,我才能在那之后买下这间铺子。我爹娘有弟弟照顾,而他是个孤儿没有双亲,我们家只有我和他还有我儿子三个人,我靠着这家铺子,勉强也能糊口。可想回到从前那般富贵的日子,是不可能了...” 她的视线落在祝卿若身上,苦心道:“若小郎君不想沦落到我们这般下场,就不要往武崤山去,丢了钱事小,要是丢了命,那就什么都没有了。” 祝卿若看得出来,芸娘是真的不想让她重蹈覆辙,她对她安抚一笑,“我知晓芸娘子的担心,定会好好考虑货物的去向。” 芸娘定定地看了她一会,没瞧出祝卿若有敷衍的意思,这才长松一口气,只要避开武崤山就好,这位小郎君长得好,性子好,可别被拐了去。 她挥了挥手,“害,不提这个了,小郎君选好没有,要哪块料子?” 祝卿若低头认真挑选着芸娘的料子,细细挑选后,她指着一匹深蓝色波纹锦缎,还有一匹黑色无花葛布,“这两匹给方才你量了尺寸的那位做两身衣服,都做简便些,窄袖的样式。” 芸娘记下了祝卿若的话,她望了一眼正在角落的摇光,问道:“那另外一位呢?想要什么颜色?” 祝卿若的目光落在摇光身上,思索片刻,道:“做身红色的,他穿红色好看。” 她打量着布料,指着一匹红色云纹绢布,道:“红色的用绢布,挺括些,看着有少年气。” “另外再做一身黑色的,也用葛布,那匹印柳叶的不错,就用那个。”她指着一匹墨色柳叶纹葛布,对芸娘说着。 芸娘一一记下,笑道:“小郎君对侍卫可真好,自己不做两身吗?” 祝卿若微微摇头,“我还有衣服,过些日子再来做。” 得了祝卿若的应承,芸娘脸上都笑出花来了,“好嘞!小郎君说好了,一定还得在我这来订做啊!” 祝卿若朝她颔首,笑道:“一定。” 芸娘将几人送到门口,挥手道:“五日后小郎君记得来拿衣服。” 祝卿若眼神示意天玑,天玑会意地从腰间拿出了十两纹银,塞到了芸娘手里。 祝卿若温声道:“这是定金,等拿到了衣服再付另一半。” 芸娘被手里的重量惊住了,“这...这太多了!我不能要。” 说着就要将银子塞回到天玑怀里,天玑脚下移动,芸娘眼前就没了人影。 她焦急抬头看向祝卿若,“公子这使不得,太多了,只是几身衣服而已,哪要的了这么多?” 祝卿若推回了芸娘的手,缓缓道:“芸娘子拿着吧,这钱不仅是买衣服,还有我的答谢,若非你的提醒,恐怕我们就真要往武崤山去了,到时候舍不得人财两空,得不偿失。” 看芸娘还有纠结,祝卿若道:“难道芸娘觉得我们三人的命不值二十两银子吗?” 芸娘连连摇头,“不,不是的,公子一看就不是普通人,性命可比二十两值多了。” 祝卿若笑道:“那便收下吧。” 说完,她便带着天玑和摇光转身离开了芸娘成衣铺子,只留下芸娘在站在门口久久不能回神。 直到三人的背影已经离开了这条街,芸娘才收回视线,她捏着手里的银子,深吸一口气,她一定要把这衣服做好,不能辜负了那位公子的看重。 等回了客栈,祝卿若坐在客房里,思索着今日获得的消息。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开口道:“摇光...” “在!” 忽然的应声令祝卿若都为之一愣,抬眼就看见摇光绷直了身体,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 祝卿若眨眨眼,继续道:“你去竹园告诉晓晓,就说我在丹云镇多留几天,叫她与先生解释。” 摇光颔首,“是!” 话音刚落,人就已经不见了踪影,连背影都看不见了。 祝卿若怔然地看着摇光方才还站着的位置,此时已空无一人。 祝卿若看向一旁的天玑,问道:“他这是怎么了?” 天玑在旁边目睹了一切,再联想到在成衣铺子时摇光的古怪反应,心中有了一个猜测。 他的目光落在面前一袭宽大男装仍难掩清丽容颜的祝卿若,沉默了一会儿,最终答道:“我也不知。” 祝卿若秀眉微蹙,也无暇再去想摇光是怎么了,对天玑道:“你去打听一下阳别山的事,主要打听他们有没有杀人,有没有将过路人的钱财全部抢走,是否留有余地。打听到了,再来回我。” 天玑颔首应下,“是!” 很快,天玑也离开了房间。 祝卿若独自坐在客房里,静静思考着今日的事。 那两名行商提到的阳别山离丹云镇不远,据那位被抢了货物的行商所说,这伙山匪只在财,不要人命。 和芸娘丈夫所碰到的武崤山的山匪不同,武崤山的山匪做的是谋财害命的事,而阳别山的山匪却不杀人。 而且看那两人这般熟稔的样子,怕是已经习惯了山匪的存在,多次遇见山匪却还能有命,而且看起来也并不落魄... 看来阳别山的匪尚且还有几分人性,与武崤山相比,算是没那么穷凶极恶。 武崤山背后定然有官府的人在撑腰,而且地位绝对在州府之上,比郡县要大。芸娘的丈夫一路告上州府都没事,偏偏在要再往上告的时候被人吓退了,说明云州府内有人不愿意将这件事传到上面, 这件事如今的云州州牧知道吗?他在其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呢? 上一任的云州州牧,林州牧的死,与这些人有没有关系? 祝卿若脑海中又出现了那双充满慈爱的琉璃色眸子,若林州牧的死真的是有人在其中搞鬼,那林鹤时避世隐居,是否跟这件事有关? 祝卿若的脑中构想着无数可能,久久没有动弹。 69 第 69 章 “我好像病了” 等二人都回来后, 已经是酉时末,天完全黑了下来。 摇光还是一副冷面无情的模样,站在一边视线都没挪一下,祝卿若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最后还是没有问他是怎么了。 转头问起了天玑, 丹云镇里关于阳别山的传言消息。 摇光见她移开视线几不可见地松了口气, 他现在很奇怪,看见主子就呼吸急促,胸膛里的心脏始终震颤不休, 与往日规律沉静的样子相去甚远。 而且每每闭上眼睛就会回想起主子的手贴在他身上的感觉, 那感觉令他浑身都战栗着,根本没办法正常思考。 所以在面对祝卿若的疑惑目光时,摇光只能冷着脸装作看不见。 他摸着胸口恍惚想着,要不等会去找大夫看一看吧? 祝卿若不知道摇光的想法,只仔细听着天玑打听来的消息。 “丹云镇的百姓对阳别山的山匪是什么态度?” 天玑道:“深恶痛绝, 但与武崤山的人相比差了几分恐惧。我假装要过山的行客, 问他们哪条路比较安全, 他们打量我几眼, 问我是不是一个人, 有没有马车货物。我说只一个人去, 没什么行囊, 他们就没有阻止我, 叫我就往阳别山走就行。” “我换了个地方还是假装行客, 一样的问题回答说有马车, 但只有一些衣服和箱子,他们想了想,还是让我往阳别山走。” “我接连问了好几伙人, 得到的答案都是如果只有人,或者银钱不多,就可以往阳别山走。如果钱多,就叫我顺着水路离开云州,从青州绕过去。但无一例外,全都是不能往武崤山去。” 祝卿若听了天玑的话,思索着丹云镇的位置,靠近三个州交界处,三面都是山。东南边是雾照山,与景州接壤,山上没有匪,但雾照山过去之后是大片湖水,难以跨越,所以基本没有人往雾照山走。 北边是阳别山,与青州接壤,跨过去便是青州,有行商会从这倒卖茶叶、辣椒等吃食物资。 西南边便是武崤山,过去便是云州,丹云镇属于云州,但通往云州内的路被武崤山挡得死死的。想要去云州,就只能跨过武崤山,或者从阳别山绕到青州,再去云州。 除了这两条路,还有一条水路,顺着秦河可以到青州,但是水路复杂,且路途遥远所用路费非常贵,鲜少有行商愿意走水路,因为走上一趟基本等于白跑。 所以有的人宁愿赌一把,今天那个微胖的行商在明知阳别山有山匪的情况下,仍然带着金银往阳别山走,说明他不怕那伙山匪,甚至还在赌他们不会抢自己的马车。 可惜的是赌输了,他的东西在阳别山全都被抢走了。 这样看来,丹云镇的人大多都知道阳别山有山匪,但他们不害怕阳别山的山匪,因为这伙山匪不伤人,抢劫的概率也并不是很大。 祝卿若眼中露出思索,偏头问道:“我们来的时候走了一段水路,是从青州绕过来的吗?” 天玑点头,“是,在靠近这一块时,确实是从青州绕过来的。” 祝卿若问道:“你怎么知道要从青州绕?” 天玑诚实道:“当时在快要到武崤山的时候听说了武崤山有匪徒,我便绕路到了青州。” 祝卿若挑起眉,道:“我当时可没有说要去哪,只叫你一路向东,你怎么不直接拐去青州,反而绕了这么一大段路往丹云镇来?” 天玑解释道:“当时主子确实没说是要来雾照山,但是我知道主子一定是在云州境内,如果主子的目的地不在云州内,就不必在景州事了之后还特意回一趟云州,直接从景州出发就好。” 祝卿若没有打断他,只静静地听着。 天玑继续道:“而主子没有从景州出发,回了云州之后没歇两日就一路往东,我猜测目的地一定是在云州境内。而且主子一路都没有喊停,直到快到尽头,只有这一个地方,我才知道主子的目的地是丹云镇附近,这才在听说武崤山有匪的时候,绕路从青州过。” 祝卿若面色不明地看着他,道:“那要是我真的只是游山玩水呢?” 天玑沉默了一下,道:“经过景州的事,我不觉得主子是个会为了不必要的事情浪费时间精力的人。” 祝卿若眼中划过赞叹,从前只觉得天玑沉稳话少,今日听他这番话,发现这几名暗卫中,天玑属于智慧谋略最厉害的那个。玉衡虽然聪明,但很多事担忧太过,带着自己的主观印象,导致他许多事虽然做到了,但做的不算完美。 而天玑一直很清醒,什么事都是以上帝视角观察,所以他能发现很多别人发现不了的细节。 祝卿若这回是真的无比佩服宋雪无,这样智慧武力俱佳的暗卫,他说送就送,而且一送就是七个。 祝卿若再次在心中感谢宋雪无的慷慨,以后一定一定要好好回报他的恩情! 这些想法在祝卿若脑中划过只是一瞬间的事,她很快就将它抛之脑后,思索起了解决办法。 她的手指点在桌面,敲击出规律的闷响,“噔、噔、噔...” 摇光被这声音吸引,余光瞥了过去,本来只想看一眼,视线却被那如玉般的纤细手指吸引了全部注意。 他眼也不眨地望着。 祝卿若的手指顿在桌面上,倏然开口问道:“天玑,你飞鸽传书给玉衡,他还在景州,你让他...” 她将想好的计谋告诉了天玑,天玑一一记下,颔首道:“是。” 祝卿若又看向摇光,道:“摇光你...” 她的话在看见摇光那一刻止住了,看着又开始发呆,心思明显已经飘走了的摇光,她无奈地叹了口气,转回头对天玑道:“还是你去吧,你把信传出去后,在丹云镇买两个马车,再买一些物资装满车子。” 天玑也注意到了摇光在走神,面对祝卿若的吩咐,他只点头应下,没有一丝不满。 祝卿若对他笑了笑,温声道:“天色不早了,我叫小二给你们留了饭,去吃吧。” 天玑道:“是。”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了,经过摇光身边时拍了一把他的肩膀,摇光一震,收回了视线,还带着几分茫然。 天玑没有说话,径直往门口走,摇光见此也跟着走了出去。 祝卿若看着摇光的背影,颇为担忧,摇光今天是怎么了? 等天玑和摇光到了大堂后,小二将备好的饭菜端了上来,一半清淡一半辣。 天玑对祝卿若的细心又多了解几分,他没有说过自己的口味,跟祝卿若同桌吃饭的次数寥寥,但今日这菜色,清淡的一半,大多合他胃口。 他仔细想了想,发现自己在祝卿若面前,只是多夹了两筷子这些菜,没想到这都被她记在了心里。 天玑也难得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意,从盒中拿出筷子就要开动。 而摇光看着自己面前的这一半辣菜,又不合时宜地想起今日祝卿若被辣得满脸通红的样子,还有清澈眼底含着的几许泪光。 摇光觉得心脏又开始不正常了。 他摸着胸口,紧紧皱着眉头,脸上露出了不解的神色。 天玑注意到了摇光不同寻常的神情,终于问出口,道:“你今天是怎么了?” 摇光的目光落在他脸上,眼底有奇怪与苦恼,道:“我好像病了...” 天玑一顿,颇为担心道:“病了?哪里不舒服?” 摇光指了指自己的心脏,垂着眼,“这里...” 天玑看向他的胸口,“心脏?还是胸口疼?” 摇光摇头,“都不是,就是它一直跳。” 天玑怪道:“它不跳才不正常吧。” 摇光依然摇头,“不是那种跳,是非常剧烈的跳,非常不正常。” 天玑疑惑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摇光对天玑道:“就是今天开始的,我一看到主子,这里就跳得厉害。” 这话一出,天玑从来都沉稳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裂纹,他下意识扭头去看楼上,发现祝卿若的房门关的好好的,他才松了口气。 而摇光还在跟他解释着,“今天主子被辣椒呛到满脸通红,我看到她下巴上有滴汗珠顺着脖子滚下去,然后心脏就开始不正常了。还有主子在帮我量衣服的时候,我感觉心脏都要跳出来了,而且我不止是心脏不正常,在主子靠近我的时候,我又痒又麻,而且下面...” “停!” 天玑及时叫住摇光的虎狼之词,摇光心性单纯,从小到大只有剑术能引起他的兴趣,从来都是想到什么说什么。 今天他要是不制止他,恐怕他连自己是哪根汗毛竖起来了都会说出来。 摇光被天玑制止了后面的话,双眼直直看着他,疑惑道:“天玑,我这是生病了吗?是什么病?” 什么病? 相思病。 天玑看着明显开窍而不自知的摇光颇有些头疼,这孩子不开窍的时候就是一个大杀器,主子叫他杀谁就杀谁。 开了情窍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本来是好事,那个人就像能够收住这把锋利的剑的剑鞘,将摇光牢牢牵在身边,这无论是对别人还是对摇光来说都是好事。 可如今摇光窍是开了,没想到窍开在了主子身上。 主子不仅仅是摇光的主子,还是别人的妻子。 摇光这样一根筋的人,如果最后意识到了自己的喜欢,却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恐怕这一辈子都会耗在一个人身上。 而主子... 她现在是国师的妻子,摇光若在二人闹别扭的时候插进去,那不就是破坏别人夫妻感情吗? 而且就算以后主子和国师和离了,以主子这些日子的行动来看,她并不是一个简单的柔弱女子,心有丘壑,图谋不小,恐怕对那个位子有想法。 若失败,成者王败者寇,性命都有危险,又何谈感情? 若成功,以后便是君王,从古至今哪个君王不是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难不成要让摇光去做一个男宠吗? 虽然他不觉得主子是滥情的人,但万一呢?万一到时候她承受不住压力,为了平衡朝局纳很多妃子呢?世事难料,谁也说不准的。 天玑上下打量着摇光,发现他确实长得很出色,比起国师不染凡俗的清冷,另有一番少年侠客的肆意。 他的视线向上移了移,触及摇光还沉浸在认为自己生病了的沉闷眼神时,头疼地收回了视线。 他除了一张脸,拿什么去跟那些人比? 天玑深深叹了一口气。 摇光抬头看他,眼底还隐隐有疑惑。 天玑伸手拍了拍摇光的肩膀,沉沉道:“路还远着,慢慢走吧。” 之后天玑没再说话,只安静地吃饭。 摇光更疑惑了。 这是什么意思? 70 第 70 章 “那你也太败家了。”…… 狭窄悠长的山道上, 两辆马车缓缓行驶着,寂静的山林只偶尔有鸟雀惊鸣,马车门上坠着一串风铃, 在车轮颠簸中铃铃作响。 而不远处的山体后, 一队青衣壮汉正埋伏着, 在深绿的林中几乎看不出人影, 他们双目紧紧盯着那浑然不知危险已经靠近的马车。 有人惊喜开口道:“三寨主,这两个马车一看就有很多钱,你看那马车辙, 陷得那么深,里面肯定装了很多东西!” 另有人附和道:“是啊是啊!要是抢了这两个马车,我们这几天就不用在这蹲了。” 他脸上十分烦躁, 抱怨道:“上次抢的那个胖子,看着那么有钱,结果两个马车居然只有些辣椒,如果不是他那个玉冠还值点钱,我们连两天都撑不过去, 害得我们还得在这蹲着。” “是啊,都蹲了好几天了, 一个人都没有, 这回看着是个大货, 可不能放跑了!” 被称为三寨主的人长相粗犷,一双牛眼凸起,配着满脸大胡子,看起来就非常凶狠,他也不想放过这两辆马车。 他直勾勾地盯着马车,哑声道:“等他们马车到了老地方, 就冲出去!” 身后的人听了他的话,纷纷点头,“好!” 马车还缓缓向前行驶着,车夫只安静地驾着车,根本不知道在不远处,有一伙山匪正对他们虎视眈眈。 在土匪的注视下,马车终于到了一处前后难以跨越的位置。 只听三寨主一声“上!” 土匪们迅速蹦起,提起刀就往马车的位置狂奔,很快就将马车围了起来。 面相不善的三寨主举着刀,厉声对马车里的人道:“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对面马车上的人却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害怕恐惧,将财物拱手送上的样子。 只听马车内传出几声轻笑,并不狂妄,声音很轻,但在这寂静的山林,每一道声音都会被无限放大。 所以这声笑被在场的人听得一清二楚,那被称为“三寨主”的人眉头紧皱,露出凶相,喝道:“你笑什么??!” 马车内的笑声停了,接着传来一道温和沉稳的声音,道:“听闻阳别山在前朝就有记载,又因山高恰好挡住了大半天的日光,才得这‘阳别’一名,而这山道更是行路人开辟的,而足下方才说‘此山是你开,此树是你栽’,我一时想到了这事,才笑了出来。” 三寨主哪知道什么‘阳别’,什么‘山高挡光’,他说这话是因为戏文里的山大王都这么说,他这才背下来恐吓对面的人。从前那些过路的行商,每每听到这句话,都吓得屁滚尿流,连站也站不起来,根本没有人在听完之后还笑吟吟地给他解释自己为什么笑。 三寨主心想,这人恐怕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根本不知道自己手里的刀有多可怕,这回他得好好教教他! 于是他吹胡子瞪眼,举起手里锋利的大刀,声音浑厚喝道:“老子管你为什么笑!给我滚出来!这两辆马车今日进了阳别山的道,那就是我们阳别山的东西!” 马车里面的人没有因此而害怕,而是开口道:“请问,你们是山匪吗?” 三寨主听到这幼稚的问题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身边的人也跟着笑,都觉得这人太实在是太天真,到了这个地步,居然还问他们是不是山匪? 三寨主笑够了,高声道:“我们不是山匪难道还是护送你们过道的好心人吗???” 他话头一转,举着刀对着驾着马车的男人,道:“废话少说,快出来!这马车是我们的了!” 那被刀对准的男人没什么反应,只低头不说话,而马车里面的人微微一叹,道:“可否留一辆马车给在下?” 三寨主没想到这人居然还给他讨价还价,不耐烦道:“我看上的东西,还没有人敢要回去的。你给老子少说废话,快给老子滚下来!” 他将刀对着驾着马车的男人挥了挥,恐吓道:“再不下来,我就杀了你的车夫!” 听到这话,三寨主身边的人纷纷吼叫起来,“下来!快下来!” “不下来杀人了!” “快下来!” “......” 一片喧闹中,马车里的人似乎放弃了抵抗,深深叹了口气,“莫要杀人,我下来就是了。” 说着便伸手掀开了帘子。 众人猝然看见一张苍白柔弱的脸,双眸潋滟带情,容颜清丽脱俗,在阳别山从未见过如此美人,这样的绝色令在场的人都惊艳地舍不得移开视线。 但很可惜,这样的脸居然是一个男人的。 其中一个山匪率先从怔愣中挣脱出来,他看着已经面露恍惚的三寨主,伸手推了推他。 三寨主被这一推推醒了,他使劲摇了摇脑袋,道:“我不杀你们,把东西留下来你们就能走了!” 祝卿若没有反驳,被摇光托着下了马车,后面驾着另一辆马车的天玑也走了下来,与摇光并排站在了祝卿若身后。 而三寨主径直坐上马车,带着手下的人,往另一个方向离去。 在马车动弹之前,三寨主忽然扭头看向祝卿若,粗声道:“喂!那个小白脸!” 祝卿若抬头看过去。 只见三寨主坐在车轴上,垂着半边腿,打量着她的身体,在她脸上定定看了一会,才操着粗哑的声音道:“下回要走还走阳别山,我不抢你。别走武崤山,听见没有!” 祝卿若没想到这长相凶恶的土匪居然还会提醒她,她佯装不解道:“这是为何?” 三寨主不耐烦道:“叫你别走你就别走,废什么话!” 他的视线落在祝卿若脸上,“就你这张脸,去了那恐怕被吃的头发都不剩。” 说完,他就扭回头不再看她,对着旁边驾车的人道:“走!回寨子!” 两个山匪分别驾着马车,载着三寨主,其余的人都跟着马车走,很快就离开了山道。 祝卿若在路上站了一会儿,等跟前面的人拉开了一段距离,她倏尔出声道:“跟上去。” 天玑和摇光颔首,“是。” 三人就这样远远地跟着前方的山匪,走了没多久,就有山匪发现了远远缀在后面的三个人。 他冲坐在马车外的三寨主喊道:“三寨主!他们没走!就在后面跟着呢!” 三寨主闻声扭头往回看,发现那三人还真他娘的跟在后面。 他脸色不善,叫停了队伍,跳下马车大步走向祝卿若,厉声道:“你跟着干什么?快给老子滚!再不滚老子杀了你!” 祝卿若神情无奈,苦笑道:“我也不想跟,但这两辆马车是我最后的家业了,被你抢走后我可算是一无所有了。” 三寨主面露凝重,后面有人听到了这话,惊喜道:“那不就是说,里面很多珍宝咯!三寨主,我们这回可算抢了个大的!” 众人纷纷开始欢呼,丝毫不顾及面前这位苦主。 三寨主听了他的话,原本的凝重也渐渐消失,倨傲地对祝卿若道:“被我们抢了的东西还没有还回去的道理,今天算你倒霉,别跟了,再跟也没用,快走!” 说完,三寨主又回到马车上,“走!回寨子!” 马车又动了起来。 原本三寨主以为这回那小白脸肯定不会再跟了,没想到身边有人提醒道:“三寨主,他们还跟着呢。” 三寨主扭头,发现后面那三个人居然真的还在跟着他们走,山路险阻,那小白脸竟然停也没停,一路跟着他们。 三寨主撇撇嘴,“管他呢,反正东西不还,他要跟就跟好了。再说了,这山路难走得很,说不定这细皮嫩肉的小公子没走两步就放弃了!不管他们!” 说完这话,山匪们就没有再管后面的人,东西已经是他们的了,想要回去是绝对不可能的。 马车在前面行驶着,人在后面跟着,一行人行过山林窄道,最终到了藏在阳别山里的寨子。 刚到寨门口,就有人迎了出来,“三寨主回来了?” 他看着两辆华丽的马车,惊喜道:“哟,今天收获不小啊!” 三寨主得意一笑,“我亲自出马,肯定得干票大的!” 那人笑着拍马屁,“正是!正是!” 他往停靠马车的方向看去,却在人群之后发现了几张不熟悉的脸,与先前山匪如出一辙的惊艳之后,不解问道:“那三个人是哪来的?” 三寨主瞟了祝卿若几眼,没想到这人还真的跟过来了,看着一副弱相,还有几分骨气。 他移开视线,随口道:“不管他们,大哥呢?” 迎上来的人好奇地看了祝卿若和她身后的侍卫几眼,但也是看过就略过,听到三寨主的问题,他回答道:“在院里练刀呢。” 三寨主闻言踏步往门内走去,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人已经不见了。 因为他说不用管,而且反正已经到了寨子里了,东西也跑不了。所以其他山匪也没有多加关注他们,只留了几个人在马车边守着,其余的都往寨里走去。 祝卿若站在不远处,打量着这个被丹云镇百姓深恶痛绝的阳别山山匪的老窝。 寨子在两处山脉中间,从外面往里望,有很大的空地,寨子就建在这个空地上。门口是木头竖起的寨门,上面写着三个字“徐家寨”。 祝卿若发现守在马车边的人虽然好奇里面的东西,但始终没有掀帘子看里面是什么,就这样守在一边,与同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根本就不像以抢劫为生的凶狠土匪,更像是藏在山里不通人烟的小村庄。 祝卿若心中想着,或许这“徐家寨”换成“徐家村”更为妥当。 很快,先前消失的三寨主又出现在了寨门口,身边还有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三寨主落后那男人半步,隐隐以他为主。 祝卿若想:这应该就是方才三寨主说的大哥,这个寨子里的寨主了。 祝卿若的视线落在那男人身上,这人手里没有刀,双手背在腰后,面容沉稳。粗布衣服里包裹着健壮的手臂,能看得出来确实是常年练武。这样魁梧的身材却有一张秀气的脸,若只看脸,恐怕还会误以为这人是读书的文人。 祝卿若收回视线,眼观鼻鼻观心,没有再往那边看一眼。 而被老三叫来看好东西的徐梧走到了马车边,掀开帘子却发现里面不是什么金银财宝,而是一些分量不轻的干粮。 徐梧眉头狠狠一皱,望着傻眼的老三,道:“老三,这就是你说的好东西??” 老三也傻了,他真以为是金银财宝,如果只是些干粮,那那个小白脸干嘛要跟他这么久,到现在都不肯离开? 面对徐梧的质疑,老三面色涨红,“老大,这...我真以为是什么好东西啊,不然我也不会特意把你从院子里拉出来。” 徐梧无语:“所以好东西呢?” 老三看起来高头大马的,在外面面前也是一副凶相,但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他大哥的拳头。 此时面对徐梧的死亡视线,他喏喏道:“我...我不...” 脑中一道灵光,他面上的不好意思瞬间褪去,瞪大了眼,凶狠地看向站在不远处的小白脸。 “好你个小白脸,竟然敢骗你爷爷我!??” 一句粗声的吼叫,不仅让祝卿若看了过来,还将徐梧的视线吸引了过去。 第一眼被这人的容颜吸引,第二眼便开始暗暗警惕,若是富贵人家的公子,怎么会来这里? 徐梧的眉头迟迟不曾松开,没有开口说话,只紧紧盯着对面三人的动静。 祝卿若面对老三的怒意,脸上露出茫然,“骗?什么骗人?” 老三见她一副无辜的表情,怒火顿了一下,随即又想到刚才在马车里看到的东西,怒气又往上涌,道:“你还装!!?马车里的东西呢?你藏哪去了?” 祝卿若神色茫然,闻言紧张道:“东西不见了?” 在老三的迫人视线下,祝卿若抬腿就往马车边走,丝毫不顾及一旁还看守着马车的人。 徐梧就站在马车旁边,尚未开口制止,人就已经越过他登上了马车。 他只觉身前一阵香风划过,不想香料熏染出的味道,就像透过肌肤一点一点飘到他鼻尖。 他恍惚一瞬,下一刻眉头皱得更紧,抬首看向那登上马车的人。 而祝卿若则是掀开了车帘,扫视着马车上的东西,发现并没有丢失什么,深深松了口气,“幸好,幸好。” 她这番动作令众人不解,就是一些干粮而已,为什么会一副生怕丢了的样子? 老三脑子最浅,大声道:“你马车里就这么些玩意儿?” 祝卿若小心地合上车帘,走下了马车,对老三微微颔首,“是的三寨主。” 老三一滞,“你怎么知道我是三寨主?” 祝卿若笑了笑,道:“猜的,难不成还猜对了?” 老三眼中露出惊奇,“真神了!这都能猜到!” 祝卿若掩住唇边的笑,没有接话。 而徐梧看着这个傻子,分外无奈,用力拍了一把他脑袋,“你傻啊,一路上这么多人叫你三寨主,人家又不是聋子!” 老三“啊”了一声,挠了挠头,道:“原来是这样。” 他用质疑的眼神看向祝卿若,“你骗我?” 祝卿若摇头,“这里是徐家寨,您唤这位为大哥,他叫您老三,不是三寨主是什么?” 老三一想,好像确实是这样,“就算你是猜的好了,那这两辆马车,你怎么解释?” 他指着马车,质问着祝卿若。 祝卿若微张唇,“什么解释?” 老三急道:“你不是说这是你所有的家业了吗??就这么些干粮,你家卖干粮的啊???” 祝卿若闻言露出几许落寞,道:“原本是装的金银,但这行商一遭,全败了...只剩这两辆马车了。” 老三恍然大悟,皱眉道:“那你也太败家了。” 祝卿若神色更加失落。 老三想起什么,“那你刚刚干嘛那么在乎这些干粮?一听到东西没了急的跟兔子一样。” 祝卿若面露惭愧,道:“这些干粮是从前交好的朋友送的,他见我家业全败光了,便赠了我两车干粮,让我能安全回家。” 她抿抿唇,“友人赠干粮之举本来是好意,以为干粮不值钱不会被山匪抢走,没想到...还是被抢走了。” 她眼中隐隐有伤心之色,还仿佛泛着泪光,叫人一看就怜惜不已。 至少在场的几人都被她的样子迷惑了,老三懊恼地摸着脑壳,这一遭不仅没抢到什么值钱玩意儿,还惹起别人想到伤心事。 眼见这傻老弟就要被哄了去,徐梧终于开口,道:“丹云镇这么小,你来丹云镇行商?” 祝卿若摇头,“并非是来丹云镇行商,而是来看望友人。” 徐梧道:“怎么来的丹云镇?” 祝卿若答道:“从水路来的。” 徐梧质问道:“水路要花不少钱,既然你行商失败,为什么还要花大钱特意跑来丹云镇?” 祝卿若抬眸看向徐梧,一双眼清澈见底,倒映着人影,道:“因为我知道这回我败光了家业,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再勇气出门了,所以想在回老家之前最后拜访一次好友,这才掏出了最后的钱走水路来了丹云镇。” 徐梧没有发现她话里的漏洞,在接触到她目光的时候顿了一下,随即移开视线,道:“徐家寨有规矩,进了门的东西绝无可能退回去,就算是一车干粮,也不可能给你,你拿不回去了,快快离开。” 祝卿若摇头,执拗道:“不行,这干粮是友人临别所赠,若是连这个都保不住,我便无颜再面对他。” 老三嚷嚷道:“你刚才还说最后一次拜访好友,人都见不着了,还在乎他送的干粮???” 这清奇的解读引得徐梧看了他一眼。 老三被徐梧看得一愣,“大哥你看我干什么?我说不对吗?” 徐梧赞叹,难得聪明一次啊。 徐梧没有理老三,径直看向祝卿若,道:“我三弟说的没错,既然你都见不到你那朋友了,还在乎干粮做什么?” 祝卿若执着道:“正是因为见不到了,所以要守住最后的东西。有一句诗曾道:尾生抱柱,至死方休。既然许下了诺,便一定要做到,虽然这些干粮跟金银比算不了什么,但在我心里,他们便是珍宝,珍贵无比。” 老三急了,“你这人怎么听不懂话呢??说了不还就是不还,你就算是说破了天也不还!!” 祝卿若咬牙道:“那你们就杀了我吧!” 说完就紧闭双眼,梗着脖子,一副死不听劝的样子。 徐梧看着面前坚决守护友谊的文弱公子,心中有几分赞叹,但见他死心眼的固执模样,也是有几分头疼。 真是读书读傻了,这书呆子的酸儒气都快溢出来了。 徐梧虽然长得像读书人,但却没读过几本书,成天在寨子里舞刀弄棒,说话也是直来直往的,哪里见过这等说也说不通的呆子? 他只能挥手,叫人把他们赶走。 就在其他匪徒要上来拉祝卿若时,一直安静等在旁边的两个侍卫迅速将祝卿若挡在身后,用身体挡着周围人的手。 徐梧看着两个身强体健的侍卫皱起眉,不待他生出怀疑,就听那书呆子又道:“我的两个侍卫虽然不会武功,但也有几分蛮力,今日要么把马车还给我们,要么就把我们三个都杀了,否则我们坚决不走!” 而正如她所说,她的侍卫确实有蛮力,只是没什么技巧,一味挡在她身前,将将让人碰不到她。 被挡在外面的人连人都碰不到,更别说将人赶出去了,只能僵持着不动。 徐梧看着这闹剧感觉头更疼了,现在怎么连呆子的侍卫也是呆子?说也说不通! 徐梧挥手,不耐道:“算了算了。” 老三看了看那不动如山的三个人,又看了看自家脸色难看的大哥,纠结道:“这怎么办?就让他们一直在这站着吗?” 徐梧也不知道拿这三个人怎么办,他们又不杀人,但这东西是绝对不会退回去的,那这不就是个死结? 徐梧揉了揉眉心,最后大手一挥,“把人带进去!” 可三个人依然站着不动,似乎要等到天荒地老。 徐梧深吸一口气,“你们站在这是想等死吗?可别怪我没提醒,这阳别山半夜可是有狼的!最喜欢吃你们这种细皮嫩肉的公子哥。” 他满意地看见那固执的小公子脸色一变,随即缓缓移动脚步跟着他进了寨门。 71 第 71 章 “想打听消息,不如来问…… 祝卿若跟在徐梧身后, 脸上仍然是执拗谁说都不好使的表情,双眼却一直在打量着寨里面的情形。 因为她本就是第一次进来,就算是不住打量, 也没人会怀疑,只觉得她胆子小或者好奇土匪窝是什么样的才会四处看。 徐梧也是这么以为的, 因此并没有怀疑祝卿若的用心, 因为在他心里她现在就是一个读书读傻了的呆子, 为了句诺言连性命都不顾, 不是呆子是什么? 因此,祝卿若就在旁人毫无戒心的视线下, 光明正大地观察着整个徐家寨。 徐家寨在两座山脉中间,占据整个山谷,以她一路走过来丈量的距离来看, 她从徐家寨门口到他们的理事厅大概有一公里的长度。 一般来说理事厅都在最前面, 后面才会是寨中人生活的区域,这样算来,这个徐家寨估计比丹云镇小不了多少。 祝卿若掩下眸中的思绪,抬头又是一副暗暗紧张却咬死不肯服输的样子。 徐梧没有在理事厅停留,而是穿过门,一路往后方寨子里走去。 这沿途经过了许多小木屋,有寨民正在门前编竹篓, 看见徐梧和老几人,抬手打了个招呼, 唤道:“寨主早啊。” 徐梧也和善地回应着他,道:“早啊老李,又编竹篓?后山的鱼都要被你抓完了吧?” 说是老李,其实也才二十岁出头的年纪, 他闻言憨笑着,道:“哪能啊,之前那个坏了,这才再编一个。” 徐梧笑道:“行,那不打扰你了。” 老李道:“慢走啊,下回到我家来吃鱼!” 徐梧道:“一定!” 刚别过编竹篓的老李,就又冒出一个半大孩子,瞧着大概有十岁,叫着徐梧道:“寨主哥哥!” 徐梧拍了拍他的头,“吃饭了吗?” 小孩点点头,“吃过了,可饱了。” 老笑道:“我说怎么肚子跟球一样,让我摸摸里面是不是都是饭?” 小孩扭来扭去不让老碰,小腿一蹬就跑了,“不给老哥哥碰!” 说着人已经没影了,徐梧还在后面操心地喊着,“小心点,别跑远了!” 祝卿若一直注意着几人的神情动作,发现他们是真的受寨里人的爱戴,甚至不像是寨主,而像是对待亲人一样。 而这徐家寨也确实跟她刚才在门口时想的一样,不像是土匪窝,倒像是一个小村庄,人人都亲近相熟,且都慈眉善目,完全看不出来像会打家劫舍的人。 徐梧带着祝卿若人一路向南,到了一处比其他地方稍微好一点,但又好不到哪里去的小院。 老在中途就拐了方向离开了,走之前还跟徐梧招呼说“晚上去他那吃饭”。 这个院子是谁的显而易见。 徐梧指着对面的两间房,对祝卿若道:“你们就住那,我住对面,有事喊我。” 转身时他看见这书呆子踌躇地看着他,神色莫名,徐梧脚步一顿,怪道:“看我干什么?” 祝卿若咬住唇,眼中有几分纠结,在徐梧的疑惑目光下,她还是开了口,“你们...为什么要...打劫?” 听了这话,徐梧下意识就要冷下脸,可他忽然看见了祝卿若眼中的不忍与困惑。 刚才一路的情景都被这人看在眼里,估计是因为觉得徐家寨完全不像土匪窝,所以才会有这样的问题。 而且徐梧看得出来,他在很真诚地发问,没有任何讽刺和看不起的意思。 徐梧觉得应该没有人能拒绝一个如此真诚的人,所以徐梧的冷脸还是没能摆出来,但也不想多跟他解释。 这个看着就贵气的玉面公子,一路顺风顺水,人生最大的波折就是一次偶然兴起的经商失败了,当然没办法想象最底层的人是怎么生活的。 等他再住几天,自然就不会再想呆在这了,到时候他们井水不犯河水,作何要与他多解释? 于是徐梧只淡淡道:“因为我们是土匪,你脚下的土地是土匪窝,土匪是做什么的?打劫的,我们不打劫,还叫土匪吗?” 说完他就转身进了房内,没多久,就又走了出来,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径直离开了。 在走出院门前,他还不忘恐吓一番祝卿若,“这里是土匪窝,你可别乱走,小心被人杀了!” 祝卿若缩回头,眨巴着眼,浅浅地点了点头,轻声道:“嗯...我知道了。” 徐梧看着这人弱弱的样子,竟然觉得他的动作有些可爱,他挑了挑眉,心头方才的沉闷一扫而空,转身就离开了院子里。 徐梧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眼前,祝卿若收了那副怯弱的神情,打量着周围的环境,眸色微深。 一直没有开口的天玑道:“主子,徐家寨成匪患定然有内情。” 祝卿若颔首:“确实如此,要打听一下情况。” 天玑凝眉道:“初来乍到,怕是不好打听。” 祝卿若想了想,转头看向来的方向,眼睛一转,露出几分思索。 徐梧上午眼皮一直跳个不停,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他将寨中所有事情都在脑中绕了绕,发现没什么古怪的事啊,只有今天那个赖着不走的有些奇怪... 徐梧迅速处理完剩下的事,脚下生风,从理事厅赶回院子里。 在经过寨民的屋子的时候,他脚步慢了下来,因为他看见了那刚才还被他担心有什么古怪的酸儒书生,正坐在一堆寨民中间,讲述着自己行商的经历故事。 寨民们基本没下过山,对他口中的故事分外感兴趣,都眼睛亮亮地围在他身边,神情充满了期待。 徐梧到的时候祝卿若已经讲完了,刚好错过了她的故事。 “所以你是因为在景州帮那些得了病的人,才会倾家荡产的吗?”一个看起来只有十岁的小姑娘关心地问道。 祝卿若对她笑了笑,无奈道:“确实如此。” “那你为什么要帮他们呢?他们的州主不会救他们吗?”她眼神单纯,一眼便瞧出不谙世事。 祝卿若解释道:“一州之主不叫州主,叫州牧。” 她顿了顿,道:“既然看见了就不能当做没看见的样子,尽我所能罢了” “你真好...” “对啊对啊,真好。” “跟寨主一样好。” “......” “那你是哪里的人啊?”那小姑娘问道。 祝卿若道:“我跟你们一样,是云州人。” 小姑娘面露疑惑,“云州是什么?跟你说的景州一样吗?离我们徐家寨远吗?我明天能去做客吗?” 祝卿若眼中泛起惊讶,难道这个徐家寨的寨主都不教这些孩子基本的常识吗? 不远处的徐梧也是神色嗳嗳,不是他不想教,是他怕教了之后,反倒害了这些孩子。 就在祝卿若想要再多问一点的时候,徐梧拍了拍手,“好了,要吃午饭了,快回去吧。” 大家纷纷看过来,听见他的话后,抬头看了看天,无奈又不舍地跟祝卿若道别。 很快祝卿若身边的大人孩子们都离开了,祝卿若还坐在石头上,视线落在徐梧身上。 徐梧神情冷漠,道:“想打听消息,不如来问我。” 祝卿若从石头上站起来,局促地捻了捻手指,“对不起...我是好奇...” 徐梧冷哼一声,不予理会。 祝卿若似乎有些怕他,但还是抵不过内心的不满,她问道:“寨主为什么不教他们?” 徐梧斜睨她,“教什么?他们只用懂得怎么活下去就行,其他的都不用懂。” 听到这话祝卿若露出了自己的真实情绪,狠狠皱起眉,道:“难道就让他们一辈子待在山上这方寸之地吗?” 徐梧不耐道:“待在山上又怎么了?总比在外面被别人嘲讽看低的好。” 祝卿若眸中迅速闪过一道微光,抬头时已然看不见,只困惑道:“为什么会看不起?” 徐梧冷笑着,“为什么?因为他们都是杀人越货的土匪的后代,他们跟山下的人有血海深仇,没有人会接纳他们,也没有人会平等地看待仇人的孩子。” 祝卿若双唇微张,脸上满是惊骇,“...你说什么?” 徐梧转身面向祝卿若,生得稚气的脸庞此时却没有一丝情绪,“你不是想知道我们有手有脚为什么要去打劫吗?” 他的目光径直落入祝卿若眼底,看着他眼中的茫然,徐梧心中忽然升起一股恶意,他想要打破这个不知疾苦的单纯公子对这个世间所有美好的想象。 他咬着字,一句句地说着徐家寨的真相。 “云州十几年前有一伙穷凶恶极的匪徒,杀人放火,打家劫舍,无恶不作,连州牧官府都对这伙匪徒束手无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整个云州的噩梦。后来来了个新州牧,花费了很大的代价终于把这伙匪徒清缴了,杀过人的都按照大齐的律法处置了。那个州牧是个好人,他留下了没有沾过鲜血的人的命,和一些吃食衣物,但也仅此而已。那么大的山,不是只有杀人的土匪,还有他们抢来的女人,和孩子...” “有的女人是真的与那些人结成了夫妻,在匪徒被杀之后就自尽了。有的是虚与委蛇假意投靠,解脱之后便逃下了山回了家。还有的在匪徒那受尽折磨,下了山连亲人都嫌弃她们,于是只能继续留在山上...” “留下的女人只占少数,其他的大多是匪徒的后代,最大的也才十几岁,最小的甚至刚满月,根本就不懂为什么一夕之间父亲都死了,在他们眼里那些人不是杀人的匪徒,而是会带自己玩耍的父亲...” “食物总会吃完的,大些的孩子为了生存便试着下山找吃的,他们学着别人去码头抗货,去客栈帮工。但没人愿意要他们,不是因为他们年纪轻力气小,而是因为厌恶他们的血统,厌恶这些曾经杀了他们亲人的人的后代。” “他们甚至无来由地突然被石头砸破脑袋,鲜血直流;在路边走路忽然被淋上一盆泔水;出现在人群中就会被所有人投以冷漠厌恶的眼神...后来有人受不了了,他们接受不了这无处不在的厌恶与恶意,带父亲藏起来的刀,学起父亲的样子又变成了新的山匪...” “领头的人性子独,心也狠,很快就将散乱的势力聚合起来,一点点变成了凶恶的模样。只是不是每一个孩子都像他们一样狠得下心杀人,从前他们被保护的很好,没见过父辈杀人的样子,如今却是直面从前一起玩耍的伙伴杀人的血腥场面。所以他们逃了,带着所有还在襁褓中的婴儿和开始害怕自己孩子的女人一起逃了,最后找到了阳别山,以领头的那个少年的姓起了新的寨名。” 祝卿若缓缓道:“徐家寨...” 她垂着眸,“所以武崤山与阳别山的山匪都是从前在云州作乱的匪患的后代,武崤山上的山匪杀人,阳别山上的山匪不杀人,是吗?” 徐梧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以反问的语气回答她最初的那个问题,道:“所以你觉得,是让这些孩子永远单纯,无忧无虑地活在这方寸之地好?还是教他们知识,让他们对外界生出好奇,然后出去直面世人的恶意好?” 他的声音没有了最初的平静,而是带上了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悲愤,回荡在这风朗气清的草地上。 祝卿若仿佛看见了十年前,那个在众人的厌恶、鄙夷、唾骂、讨伐中,一点一点暗淡了眸光的孩子。 72 第 72 章 他娘的,太可怕了。 面对徐梧的愤怒与不平, 祝卿若沉默着没有说话,只看着脚下小簇的蓬草。 徐梧见她不看他,以为她也跟别人一样嫌恶阳别山上的人, 他捏紧了拳头,抑制住自己胸口的怒意,扭头直视着远方的天空, 冷冷道:“既然看不起, 就赶紧离开!” 祝卿若看向他,摇头道:“不是的,我没有看不起你们。当初的匪徒跟我没有仇恨,有资格恨你们的是那些失去亲人的无辜百姓,他们不愿原谅尚且情有可原,可我跟你又没有仇,为何要看不起?” 徐梧的眼睫小幅度地抖动着,视线又缓缓地移到她身上。 他刚想开口说什么,就听见祝卿若沉吟片刻, 有些纠结与惴惴不安, “只是...” 徐梧的眸光一冷,又移开了视线,声音仿佛结了冰, “只是什么?” 长相秀丽的小公子提起一口气, 鼓起勇气问道:“从前那位林州牧的死, 跟你们有关系吗?” 徐梧的目光落在祝卿若身上, 他清晰地看见她的瞳孔中有着紧张与害怕, 她在紧张什么?害怕什么? 害怕他骗人,说不杀人其实还是干着杀人的事吗? 那紧张呢?她在紧张什么? 徐梧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她也在看着他, 不曾改变的专注与期盼,还有隐隐的害怕。 徐梧始终被这一汪清澈的眼睛注视着,最后,还是他先移开了视线,道:“与阳别山无关。” 说完这话,他原本想摆出冷脸将这人吓走,没想到却听得耳边一声欢呼,下一瞬他就被搂进了怀中。 柔软的腰肢贴在他侧面,双臂环住他肩膀,耳边还有那傻小子的欣喜之语,“太好了,太好了,不是你们杀的林州牧!” 徐梧睁大眼,稚气的面孔露出几分呆滞,他还在被人楼进怀里的怔愣中,那人已经抽身离开。 “我这辈子最敬仰林州牧,若他的死真的与你们有关,那我恐怕没办法再待在这里。幸好!幸好!与你们没有关系!真是太好了!” 徐梧清醒过来,听见祝卿若的话,他脸上划过不自然,随口道:“谁...谁让你留这儿了?” 祝卿若回过神,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徐梧,露出了符合呆书生的憨笑,“原本是想拿回马车和干粮就走的,可如今,我改变主意了!我要留在这!我要帮你们!” 徐梧被她的眼神看得心里发痒,抿了抿唇,嘴硬道:“谁准你留下来了?自说自话,自作多情,自以为是,自欺欺人,自...” 祝卿若伸手捂住徐梧的嘴,“停停停!” 徐梧被她捂住唇,眼底都是惊奇,似乎再说,你敢捂我嘴!? 祝卿若耐心道:“这些成语不是这么用的,只要说我‘自作多情’就好啦,其他的都不用说。” 徐梧无语地看着她,果然是读傻了的书呆子,他明明是在讽刺她,她居然还一本正经地教他该怎么用成语。 他拨下她的手,“知道是自作多情就好,我们不用你帮,你早点离开就好。” 祝卿若闻言抬起下巴,做无赖状,“好啊,你把东西还给我。” 徐梧撇嘴,道:“说了,寨子里的规矩就是,进了寨门的东西绝不退还。” 祝卿若眼睛一转,道:“那我就不走,等你们什么时候把东西还给我了我自然会离开。” 徐梧对眼前人无赖的样子很是头疼,他在寨门口已经见识到了这人的执拗,认定了一件事就绝对不会轻易放手。 刚才是为了守住友人的承诺,如今是对他们生出怜悯想要伸出援手。 真诚得令人绝望,偏偏徐梧最难拒绝的就是这样的人。 他只好做无情状,道:“你留下干什么?吃干饭吗?你留下对我们没有一点好处。” 祝卿若摇头,“怎么会呢?我马车里有两包种子,我可以把这个送给你们,然后你们可以自己种粮食,在阳别山过自己的日子,自给自足,到时候就再也不用去打劫啦!” 徐梧看着祝卿若天真的模样略扯了扯唇,道:“之前还死犟嘴要拿回马车,现在又反口要把东西送人。” 祝卿若解释道:“若这些东西能帮助别人,在谁手里又有什么关系呢?若友人知晓,定然也会赞同我的做法。” 徐梧道:“想法不错,但在阳别山,你有多少种子都没用。” 祝卿若脸上出现不解,道:“为什么?” 徐梧脸色也不好看,道:“这里的土地根本种不出粮食,无论是什么,都没用。” 祝卿若眼神一顿,下意识去看地上的蓬草,却见蓬草长势虽然不是很好,但也确实是长出来了的。 徐梧对她低头查看的动作也了然,道:“这草能长,但粮食长不出来,不然你以为我们为什么要打劫?” 祝卿若脸上仍然有不解,双眼紧紧盯着那微微泛红的蓬草根茎,这草生命力极强,大多生长在一些恶劣的环境下。 祝卿若想起进入阳别山后一路看见的树木,原本还没怎么注意,现在想想,仿佛大多是槐柳一类耐碱的树。 而阳别山就在青州边境,青州是盆地地势,阳别山正好隔断了两州,背风降水少... 这样的地形... 祝卿若脑中生出一种猜测,这猜测令她瞪大了眼,清澈的瞳孔划过一丝惊异。 徐梧看她始终埋头看着那草,以为她是因为没能帮他们而感到失落,安慰道:“我们已经习惯了,你也别太伤心。这是我们阳别山自己的事,与你无关,你还是早点离开。” 祝卿若抬起头,拒绝道:“马车还没还给我,我不会走的,我要留在这里。” 她想了想,又道:“我还能教孩子们认字读书!教他们知识。” 徐梧皱起眉,刚才都说过了不教他们才是对他们好,怎么这人跟没听见一样。 他正要开口驳回她的话,就听见她又道:“总不能跟寨主一样,学了一点点成语,就胡乱用吧?” 徐梧想到刚才自己一连串不成词的成语,脸色一红,一时之间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 祝卿若见他面色松动,趁热打铁道:“只是教些简单的字,懂些浅显的知识,不会引诱他们下山的!” 徐梧捻了捻手指,仔细想来,若只是教些简单的字,好像也没什么关系? 他最终还是应下了。 祝卿若脸上洋溢着欣喜的笑意,“那我是不是就可以留下来了!?” 徐梧觑了她一眼,见她发自内心的欢喜,心中实在纳罕,怎么会有人因为帮到了素昧平生的人这么激动? 可她纯然真诚的眼神确是如此真实,叫他忍不住生出期望,难道真的出现一个人平等地对待他们了吗? 鬼使神差的,徐梧答应让祝卿若留下来。 但他提出要求,给孩子上课的时候他要在一边旁听,时刻提防她给孩子们教了些不该教的东西。 祝卿若只露出笑,点头道:“好,那你也做我的学生好了。” 徐梧愣了愣,好像也没说错。 他有些羞赧,他都一十五了,还要认一个看起来不到一十岁的书生做夫子,说出去岂不是让寨民们看笑话? 祝卿若看出了徐梧的羞恼,于是解释道:“学无前后,达者为师。这是连圣人都认可的良言,寨主你虽然比我大,但我比你稍微多读了一些书,所以向我学习不是什么坏事,反倒是孩子们很好的榜样呢。” 不说还好,她一开口就明晃晃地戳破了徐梧心底的古怪的别扭,没等徐梧气急变脸,她又接着讲道理。 “而且不耻下问是多好的品质啊,就算你是寨主又如何?就算你年纪更大又如何?多少人都没办法拉下脸请教别人,你却可以,这已经比很多人都要好了...” 徐梧嘴角微抽,张口要说话,结果又是一大段说教。 “只有做好表率,徐家寨的孩子们才会向你学习,慢慢变成一个有担当,懂礼貌的好孩子,才能承担起徐家寨的未来...” “说到这个,就不得不提《荀子》中《劝学》的一句古言,‘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圣人所言句句箴言,乃是无数文人思想凝结成的珍宝,我们定当要好好教导孩子这个道理...” “《劝学》中还有一句,学不可以已,说的就是寨主这样的行为,就算是年纪大了,也不愿意放弃学习,这是多好的事,我也一定要向你学习...” 若说徐梧现在是个什么表情,一句抓耳挠腮可以概括。 他从十五岁起就没有再听过老夫子的唠叨,谁能想到隔了十年,他竟然会被个小酸儒一通大道理砸得头脑发昏。 直到这个时候,徐梧心底那最后一点怀疑才彻底消失不见了。他不相信会有人派这么个古板书生来打探消息,信阳别山会炸也不信这小书生有鬼。 眼见祝卿若又要开口,他连忙制止,抬头望天,假意惊讶,“呀都这么晚了,不行,我得回去做晚饭了。” 祝卿若疑惑望天,发现太阳还挂在头顶,丝毫没有坠下去的意思,她困惑道:“晚吗?” 她顿了一瞬,“不对啊,你不是要去三寨主家吃晚饭吗?” 话还没说完,就见徐梧丢下一句“再见”就急急忙忙离开了,那动作快得就像一阵风,刷一下就过去了。 祝卿若的声音还在后面追,“寨主!我还没说完呢!” “你的...” 刚秃噜两个字出口,徐梧加速离开了祝卿若的攻击范围内,远远地把她甩在了身后。 他扶着墙,摸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喟叹道:他娘的,太可怕了。 73 第 73 章 “刚刚为什么不让我说话…… 人已经没影了, 祝卿若收起了脸上那副傻白甜的神情,垂眸露出思索之色。 方才二人交谈之际,她问徐梧林州牧的死是不是他们做的。 徐梧没有直接否定说不是他们, 而是似是而非地回答了一句“不关阳别山的事”。 这说明他肯定知道是谁做的,或者心中有猜测的人选。 能让徐梧隐瞒的人,定然只有武崤山那伙曾经的伙伴了。 林州牧身死,一定和武崤山的山匪有关。 林州牧对治下百姓非常关心,若他一直在云州, 武崤山的山匪绝对发展不到现在的地步,只有他死了, 云州的匪患才会有再次复燃的机会。 还有之前芸娘的丈夫一事, 恰好说明了云州境内有官员与武崤山的山匪有所勾结, 说不定就是这两伙人合伙杀了林州牧。 祝卿若眸光冷了下来,遭受苦难从来不是杀人的理由, 何况他们杀的不仅仅是那些对他们表示过恶意的人,还有无数无辜的百姓。 她同情他们的遭遇, 对他们一夕之间家破人亡又被所有人报以恶意的痛苦经历感到怜悯,可他们切实享受到了父辈的庇护和富贵,这些富贵是从无辜百姓身上剥夺来的, 他们所得到的每一样东西,都踩着别人的鲜血, 这一点永远都无法被抹灭。 若说阳别山的人是因为活不下去误入歧途只能抢劫,那武崤山的人就纯粹是恶了, 无论多么痛恨这个世道, 都不该将屠刀挥向无辜者的头颅,这只是他们发泄恶欲的借口,不可原谅。 祝卿若已经将武崤山的人视作尸体, 这回必定要将他们全部清缴! 阳别山的人确实没有沾染鲜血,但抢劫是事实,无法忽视,所以他们也必须为自己做出的事情付出代价,至于这代价是什么,就得看那些被抢夺了财物的人是怎么想的了。 祝卿若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便缓缓回了徐梧给他们的院子里。 天玑远远的便看见了祝卿若的身影,迎了上去,对她道:“方才那寨主急匆匆地跑回来,收拾了几身衣服又急匆匆地离开了,临走前还说把这院子让给主子,叫您安心住。” 祝卿若挑了挑眉,天玑脸上有担忧,道:“主子,他这是什么意思?” 祝卿若心中道:还能是什么意思,孙悟空怕被唐僧念经罢了。 想到刚才自己那副絮叨的模样,还有徐梧被烦到抓耳挠腮的场景,祝卿若心中好笑。 这话祝卿若没在天玑面前说,只道:“不必管他...” 她看了看四周,问道:“摇光呢?” 祝卿若进了院子却没看见摇光的身影,以往他都是最先迎上来的,今天怎么没看见他? 天玑想到还沉浸在对自己的怀疑中的摇光,面不改色道:“他病了,我让他先躺床上休息会儿。” 祝卿若面露担忧,“病了?摇光没事吧?” 天玑摇摇头,“不是什么大病,就是有些心悸。” 祝卿若更加担忧,心悸不就是心律不齐吗?跟心脏有关的问题在这里都不是小问题,一不小心就会造成无法预估的损害。 “心悸可不是小毛病,我去看看他。”说完,她就往摇光的房间走去。 天玑阻拦不及,祝卿若已经径直进去了,他露出不可言喻的表情,心道:主子去了,摇光这心悸不是更厉害了? 房里的摇光正仰坐在床上,支着上身靠在床头发呆,安静的环境令他胸口处的心脏渐渐安稳下来。 可当祝卿若推门进来那一刻,摇光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脏又开始不正常地震颤,他摸着心口,直愣愣地看着祝卿若走过来。 祝卿若看着又在发呆的摇光摇了摇头,她徐徐走到他身边,柔声道:“胸口可还有不舒服?” 摇光看着越来越近的人,能感受到胸口那块越发滚烫,他如实点头,“一直在跳,跳得厉害。” 听了摇光的话,祝卿若眉头深锁,担忧道:“竟是这般严重?” 摇光看着祝卿若的脸色不佳,以为自己真的没救了,虽然心底还有不舍,但还是安慰她道:“主子别伤心,摇光死后还有天玑保护你。” 祝卿若双指叩了叩摇光的额头,怪罪道:“说什么胡话?” 摇光被这亲密的举动弄得心中更加不舍,他从来都不怕死的,可为什么,现在会有些怕? 祝卿若见他垂首一副以为自己真的要死了的悲伤模样,心头一软,摸了摸他的头,“摇光不会死的,之前在景州不是拜过春神了吗?摇光和开阳都要一直陪在我身边的,难道摇光没向神明许愿吗?” 摇光想起在景州拜春神的事,眼睛亮了亮,对啊,他拜过神了,这辈子都不会离开主子! 他冲祝卿若连连点头,“拜了的,我不仅求了春神,我还求了夏神、秋神、冬神、玉帝王母、财神爷、月老,好多好多神仙。” 听着摇光掰着指头数神仙,祝卿若哭笑不得,轻轻斥道:“怎么你也跟着开阳胡闹?玉帝王母管的是天上的事,财神爷管的是凡人富贵之事,月老则是管人间男女姻缘,这些神仙可不管你所求的事。” 说到这她顿了顿,思索道:月老好像能管?但摇光求的是永远护卫她,月老管的是男女情,不是主仆情。 祝卿若触及摇光单纯的目光,并没有把这些话说出口。在她眼里,摇光像弟弟一般,而且不通世事,不懂人情,这些事就算她说了,摇光也不一定会懂。 所以祝卿若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开口问道:“摇光从前有过心悸的征兆吗?” 摇光摇头,“没有。” 祝卿若面露困惑,心悸一般都是天生的,怎么会毫无征兆地开始呢? 她看着摇光,问道:“那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摇光没有隐瞒的意思,张口就要把起源说出来,“是上...” “上回摇光新创了一套新剑法,没想到与他自幼修习的内功相冲,这才出现了心悸的毛病,不是什么大事,调理一下就好了。” 天玑从门外走进来,替摇光回答了祝卿若的问题。 摇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他从小练武怎么还会创不适合自己的剑招? 天玑自然看见了摇光的目光,他朝摇光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 祝卿若对武功这方面不懂,于是点点头,道:“原来是这样。” 她松了口气,“摇光没事就好。” 她看向还懵着的摇光,安抚道:“摇光已经很厉害了,不要心急,一步一步夯实基础更稳妥。” 摇光想到刚刚天玑的眼神,没有反驳,只点点头,应道:“嗯。” 祝卿若见此也放下心来,嘱咐他道:“好好休息。” 她对摇光微微一笑,然后便转身离开了他的房间。 人已经走了,摇光却还望着门口的方向,捂着剧烈跳动的心脏,脸上满是不解。 刚刚主子对他笑的时候,好像...跳得更快了? 天玑在一旁目睹了摇光的动作,轻声叹了口气。 摇光闻声看向他,想起刚才他怪异的行为,问道:“刚刚为什么不让我说话?” 天玑反问道:“你刚才想说什么?” 摇光如实道:“主子问我什么时候开始不正常,我要回答她。” 天玑看着他,意味不明道:“你信不信,你刚才要是像前几天在客栈时回答我一样回答主子,以后你就再也没办法贴身保护她,恐怕连夜就会被遣回云州,换天璇他们来,此后都不会受到主子的任何偏爱。” 摇光浑身一震,杏眼睁得更大,“为什么?我没犯错,而且我比天璇他们厉害,主子为什么不要我?” 天玑心道:为什么?因为你若是说了那些话,立马就会被她发现你的情意,而她对你毫无男女私情,主子这样的人绝对不会将对自己产生了私情的护卫留在身边,恐怕到时候你连自己的感情都没理清,就已经被排除在外了。 这话天玑不会跟摇光讲,因为现在这个局面,摇光不懂爱情更有利于他接触主子。 但摇光天性单纯,他不得不盯得紧一些,免得某天傻傻的就说了些什么不能说的东西,被主子察觉到他藏在心底的情意。 于是天玑只道:“你只要听我的就好,不要把你因为主子产生的一些反应告诉别人,特别是主子,绝对不能说。否则,到时候谁求情都没用,你就做好被发配的准备吧。” 摇光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虽然不懂为什么不能说,但还是乖乖听了天玑的话不告诉任何人。 他不想离开主子,他求过神仙的,他要一辈子都陪在主子身边。 天玑见摇光听进去了,这才松了口气。 摇光比他小八岁,进暗卫营的时候才四岁,他也算是看着摇光长大的,情谊自然不同一般。 他看得出来,主子与国师夫妻情分怕是尽了,以后主子即位,为了皇位的继承,不说纳妃,至少会再找一个人诞育皇嗣。 既然主子要挣那个位子,他就帮摇光挣一挣主子身边的位子。 但现在,摇光绝对不能露出自己半点绮念,否则立刻就会被主子赶出局。 他只能用细水长流的方法融化主子的心,让主子一点一点习惯他的存在,直到再也无法割舍,只有这样,摇光才有可能求得所求之人的爱意。 天玑看了一眼摇光,扫过他俊俏的脸庞,以及那修长的身躯。 还好,这小子长得好,而且非常听话,主子叫他做什么便做什么。 天玑沉稳的眼底几不可见地闪过一道暗光。 或许他真能得偿所愿呢? 74 第 74 章 去地狱赎罪吧。 上次谈话之后, 祝卿若就留了下来,每日都给寨里的孩子们教些简单的字,普及一些常识, 至少让他们不会浑浑噩噩地在山上过一辈子。 而徐梧每天都会来, 一直在小学堂最后一排紧紧盯着她, 生怕她多讲了什么把孩子们的好奇心勾了起来。,生出下山的心思。 但祝卿若答应了他, 只教这些, 那她就不会违背诺言多说什么。徐梧一连盯了天也没发现她有别的用意,思索之后, 便放心地任由祝卿若教书了。 只是徐梧还是跟之前一样,每日都来小学堂听祝卿若讲课。 要不然过不了多久,这些孩子们都要比他厉害了,到时候他万一连孩子都糊弄不过去, 还怎么当这个寨主?? 抱着这样的想法, 徐梧日日都来学堂, 还拉着真大字不识一个的老一起听, 叫老听得头昏脑胀,浑浑噩噩不知天地为何物,每日都双腿发虚。 这日, 祝卿若看着座下正摇晃着脑袋读书的孩子们, 扫视过去, 只看见最后一排昏昏欲睡的老, 却没有看见徐梧的身影。 祝卿若踱着步子缓缓靠近,再老的桌面上敲了敲,老一个激灵,瞬间清醒过来, 口齿不清背道:“人之初,性本善...性...性不恶,学不下...” 祝卿若听着老一通乱编,头疼地捂住脑袋,“好了别背了,再背圣人都要被你气活了。” 老被祝卿若说的头也不敢抬,络腮胡子挡住了他涨红的脸,周围有孩子在偷偷笑他,老挥了挥拳,那些孩子也不怕,冲他做了个鬼脸就扭回头接着读书。 而祝卿若看了老一眼,老立刻收回拳头,埋头吭也不敢吭一声。 他娘的,他老天不怕地不怕,脑袋掉了也不过碗大个疤,居然被这小白脸看一眼就吓得浑身发抖。 这姓文的什么来头,怎么会这么可怕? 老这话也只敢在心底念叨几句,面对祝卿若却是瑟瑟发抖,他悄悄抬头看了祝卿若一眼,喏喏道:“文...文夫子,怎么了?” 祝卿若点了点他身侧的空位,问道:“寨主呢?今日怎么没来听课?” 老一听不是冲他来的,瞬间松了口气,整个人都精神了,回答道:“大哥他去后山了,今天不来。” 祝卿若不解,“去后山做什么?” 老挠了挠头,不知道该不该说,只道:“每年的今天大哥都不会出现的,文夫子你就别问了。” 祝卿若记下了老的话,也没有多问,只淡淡道:“那便继续背书吧,今日再背不下来这《弟子规》,就罚你把它抄上十遍。” 老如遭雷劈,他...他字都不认识几个,抄十遍不是要了他的命吗??? 可没等他发表反对意见,那白衣夫子已经走开了,只留给他一道无情的背影。 老无力地垂下脑袋,开始了又一轮将知识强塞进脑的绝望行动。 下学后老如愿领了十遍抄写回家,那失魂落魄的样子闻者流泪见者伤心,而无情的祝卿若则是朝着老口中的后山走去。 踏进后山的领地后,远远地便看见了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他站在一众石碑面前,腰背稍显弯曲,垂着头沉默地立在那。 祝卿若没有刻意放轻脚步,不疾不徐地往徐梧的方向走去,寂静空谷中,行人踩着蓬草的声音很清晰,徐梧很快就发现了她,但他没有开口,只安静地站着。 祝卿若走到碑林前,却发现这些石碑上没有名字,表面被打磨得光滑平整,但却没有任何印记。她将石碑拢在眼底,眼神数过去,发现这里大约有上百座石碑,都是无名碑,不知道是谁的。 而且这里只有碑,却没有坟。 祝卿若在徐梧身后站了一会儿,开口道:“今日怎么没有去监督我?” 徐梧眼睛都没动一下,回答道:“你既然已经答应过不多教,就不会反口。” 祝卿若笑道:“寨主居然这么信任我?” 徐梧道:“我不是信你,我是信你口里的圣人,他教你不得无信,你这个酸儒书生当然不会违抗他的意愿。” 祝卿若心想:看来我装得很像嘛,我看起来像那种不屑于骗人的人吗? 她心中虽然好笑,但对徐梧的信任也有几分感动,道:“寨主此言我都不知是在夸我还是在损我了。” 徐梧斜睨了她一眼,又收回视线,道:“自然是夸你。” 祝卿若莞尔一笑,没有说话。 她虽然不说话,但存在感仍然没办法抹去。 徐梧的目光落在身前这些石碑上,往年的这日,从来没有人会来后山打扰他,总是他一人独自面对这满山的碑林。今日,他却在这冰冷的墓碑前感受到了活人的气息,身后的人仿佛散发着如有实质的温度,一点一点侵占着他渐渐寒凉的心。 徐梧心中突然涌出一股冲动,还没等他抑制,就已经开口说了出来,“你知道这些是谁的碑吗?” 话一出口,徐梧脸上出现一丝懊恼,但既然已经说出口了,他也没打算收回,而是转头看着祝卿若,等着她的回答。 祝卿若也没想到徐梧会主动开口提及石碑的事,她怔愣一瞬,随即将目光投注在碑林前。 这石碑数目不少,应当是同时离去的人的碑,她猜测道:“难道是寨主父辈的碑?” 没想到听到这样的回答,徐梧眼底划过一丝厌恶,冷漠无情道:“他们不配。” 祝卿若微微扬起眉,她也只是猜一猜,但没想到徐梧对他父亲那一辈的土匪居然如此深恶痛绝,连提到他们都觉得厌恶。 看来在大是大非上,他还是很明辨是非的,知道就算是自己的亲人,也无法掩盖他们杀人劫财的行为,连碑都不愿意为他们立,看起来是真的对那些人完全没了亲情。 祝卿若对徐梧有几分赞赏,面上仍然是疑惑,问道:“那这些碑是谁的?” 她打量着分布四方的石碑,“看起来数量不小,怎么会有这么多逝去的人?” 徐梧脸上出现了悔恨与自责,垂首低声道:“这些...是被武崤山的人杀了的无辜百姓。” 祝卿若瞳孔一震,“你说什么?”她环视着周围的石碑,惊诧中还带着不敢置信:“这些...都是百姓的碑?” 徐梧闭上眼,“嗯”了一声,“是,都是无辜百姓的碑。” 祝卿若在震惊中抽身,不解道:“那为何不刻名字?” 徐梧解释道:“我不知道死的人是谁,只每次听说武崤山又有人被杀了,我就会在这里立下一座石碑。其实数量远不止这些,因为我不清楚每次被杀的队伍中有几名百姓,每一次,就合立一座。到现在将近十年了,石碑也渐渐成了碑林...” 祝卿若看着这近百座石碑,心中算了算,脸色沉了下来。 一次立一座,每次的行商队伍绝对不会少于五人,最多的近乎二十人。这样算起来,武崤山那伙山匪在这十年间竟然杀了将近千名百姓。 这是何等的骇人听闻! 祝卿若只觉得胸口有一股雄雄的怒火在燃烧,将她浑身的鲜血都点燃了,这股怒火充斥着她的脑,几乎令她无法思考,这一瞬间,她脑中只有一个想法。 一定要杀了他们! 祝卿若紧紧掐着掌心,迟迟难以从愤恨中清醒。而徐梧也知道,这话定然会让她生气痛恨,所以只低着头,没有打扰她。 祝卿若努力忍下心中怒火,扫了垂首做低落状的徐梧一眼,声音带了几分冷色,“你在替他们哀悼吗?” 不同往日般温和的冷语令徐梧眼睫一颤,他低着头没有说话。 祝卿若的声音仍然带着冷意,“可惜他们是死人,无论你何等哀悼赎罪,他们都听不见,也回不来。” “况且...”她融了些许寒冰,“这事又不是你做下的,哀悼赎罪轮不到你来做,该由那些杀了他们的人去做。” 徐梧想到从前形影不离的伙伴,想到他与自己说下同生共死的稚语,又想到他将刀刃挥向无辜路人,滚烫的鲜血溅在他脸上,令自己骇然惊惧的场景... 他的喉头滚了滚,声音带着嘶哑,“可我们...是一样的人,同样的家破人亡,同样的被世人憎恶,同样的落草为寇...他走错了路,我是想替他积点阴德。” 祝卿若的视线在众多石碑上打了个转,“你觉得,这些石碑底下的人会因为一块死后的无字碑,从而减轻任何痛苦吗?人已经死了,死后如何,又关他们什么事?” 面对祝卿若的冷言,徐梧突然升起一股怨气,这股怨气叫他冲祝卿若吼道:“那我能怎么办??” 徐梧知道祝卿若说得对,他无论做什么都没有办法替季桐赎清他所犯下的罪孽,这些石碑不就是他立下用来提醒自己的吗? 提醒自己不能与季桐一样,陷在污泥里无法抽身,甚至被血性豪气迷晕了眼,成为一个为了生存不择手段的人。 可他又能如何?他也无路可走,他肩负着徐家寨所有人的性命,若他不做劫路的事,数百人就只能等死。 他吼完后,声音又低了下来,带着无限悔恨与自我怨恨,“我又能怎么办?我救不了他们,也没办法让他停下杀人的行为,我甚至只能打劫过路人才能养活整个寨子,我连跟他们多说一点外面的事都不敢...我什么都做不到...什么也做不到...” 祝卿若对他突然的失控没有生气,只安静地看着他发泄,她听出了他的彷徨与无措,这是这些天来,祝卿若头一次看见徐梧露出这样脆弱的神情。 也许是今日对徐梧来说太过特殊,难得令他流露出这般真情。祝卿若收起了眸中的冷光,覆上无奈的表情,温声安慰道:“这些与你无关,所有的人都是武崤山上的人杀的,又不是你杀的,你凭什么要背负这些人的命?” 徐梧有些恍惚,他微微低下头,正好撞进一泓秋水翦瞳中,他心尖颤抖,道:“可我们是一样的人...都是山匪的后代,是山下百姓的仇人之子。” “十年前你们是一样的人,可现在不是,他们手沾鲜血,你们没有。他们视人命如蝼蚁,你们不是。你们是完全不一样的人,在十年前与他们分道扬镳之后就已经注定了你们以后的路不再走向同一个方向。” 徐梧喃喃道:“我们...是不一样的人了。” 祝卿若点头,“是,不一样的人。” 徐梧转头看向众多石碑,每一块碑都仿佛在对他哭泣,他胸口在震颤,“我跟他不一样,可他还是要杀人...” 这话没有逻辑,祝卿若却听懂了,他觉得自己改变了,但武崤山曾经的伙伴还没有,他们仍然要杀人,要将这血债死死压在他身上。 祝卿若捻了捻手指,引诱道:“那就不要让他再杀人了。” 这话引得徐梧看过来,“你说什么?” 祝卿若脸上是纯然的愤慨,有些不满又有些不愤,“若他们继续杀人,一定会引起上京的注意,到时候上京派人前来剿匪,他们就只有死路一条。” 徐梧对祝卿若的天真感到好笑,他告诉她:“已经快十年了,上京的贵人根本没有派人来过,他们永远不会知道这里有山匪。” 祝卿若摇头,道:“可现在不一样了,我知道了,我一定会告上上京!一定要将这伙山匪清剿干净,我说到做到!” 徐梧将她执拗的神情看在眼里,他知道她说的是真的,她正直善良,虽然有点酸儒气,却永远像真正的君子一般以百姓为先。 可若她真的去了上京告状,到时候恐怕不仅是武崤山,连他们阳别山也都会被清剿... 他还不想死。 徐梧看着满脸正义的小书生,心中突然出现一个疯狂的念头,若她被困在阳别山一辈子,她就上不了京,也不可能带人来剿匪... 徐梧的眼神有些阴暗,落在了祝卿若的身上,不知为何,想到这人要呆在阳别山一辈子,他的心脏有些不正常的颤动。 徐梧握住掌心甩掉那些古怪的心思,正当他要下定决心时,面前的人倏然又转了话头,面带不舍道:“可若是我真的告到上京,到时候朝廷派人来,恐怕不仅是武崤山,连阳别山也会被一网打尽,我不想你们死...” 徐梧眼底的阴暗突然凝滞,露出几分怔然。 只见那小书生抬眸看向他,道:“所以我们去武崤山吧,去制止他们,让他们在我去上京之前放弃杀人,只要他们不杀人,我就不去上京,不让朝廷派人来剿匪,保住阳别山的人的性命。” 徐梧怔怔地看着祝卿若的脸,她还期待地看着自己,眼睛亮晶晶的,就像阳别山夜晚的星星,闪进了他心底。 他那股阴暗忽然就散去了,他用卑劣的心思揣度着一个最诚挚无暇的君子,这让他羞臊难堪,甚至不敢看她。 祝卿若还在等着他的回答,“徐梧,你说好不好?” 徐梧被她唤回了理智,细想下却觉得她这想法虽然幼稚天真,却也不无道理。 虽然丹云镇偏僻,但还是会有人来访,就比如眼前这人,不就是来探访友人才会发现这里的匪患吗? 若是有别人发现了这里的情况,他能拦下她,却不能拦下所有人,总有一天他们会被发现,会被朝廷清剿,到时候所有人都会死。 不如趁现在,及时收手... 她说去武崤山找季桐他们,让他们停手,虽然很难,但也不是不可能。季桐虽然性子独,但从前一起读书的时候可是最聪明的,他要是好好跟他说道理,他肯定会明白。 只是...阳别山种不出粮食,无法自给自足,如果他们不再劫掠过路人,又怎么活呢? 瞧出了徐梧的纠结,祝卿若略微一想,便猜到他的想法。 于是她假意设想未来道:“到时候武崤山和阳别山都不做山匪了,就又能重新在一块,阳别山种不出粮食,武崤山肯定可以,到时候就都搬去武崤山,在山上隐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定会是一片世外桃源!” 徐梧惊醒,对啊,阳别山种不出来,武崤山却是可以种出粮食的,到时候他们就在武崤山上自给自足,再也不用过这种刀口上舔血的日子了。 徐梧有被祝卿若的话触动到,“可...”他想到自己派人抢劫过路人的事... 他忽然想起前两日,她在小学堂教授孩子们功课时,说的那句话。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他爱财,可他不是君子... “可我做了错事...” 他深深低下头,不敢看她的表情,他知道当时那句话是说给他听的,当时他只觉得她在暗讽自己,如今却觉得这句话生生戳在了自己的心窝,叫他难以呼吸。 祝卿若却没给他机会,向前一步靠近他,伸出指节抬起了徐梧的下巴,让他直视自己的眼睛,坚定地告诉他道:“有的错事早已无力挽回,但有的错事却可以改正。” 徐梧比祝卿若高,但此时却觉得自己莫名被她所压制了,他直愣愣地看着她的眼睛,“我...可以改正吗?” 祝卿若的声音仿佛佛寺中的晨钟,重重敲响在他脑海,“你可以。” 她缓缓为他分辨着,“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只要你及时回头,无论多晚,都来得及。” 徐梧看着祝卿若肯定的眼神,心中涌出一股豪情与坚定。 小书生读过那么多书,张口闭口就是圣人有言,既然是圣人说的,那一定就没有错。 他定然要将季桐他们拉回来,只要他们肯改正,无论多晚,都来得及! 坚定了内心的想法,徐梧一扫颓靡与落寞,浑身都充斥着斗志,就像一只即将上斗场的公鸡,战意昂扬。 而推动着事情发展的祝卿若正安静地站在一边,看着重整斗志,满怀希望的徐梧,脸上洋溢着天真的笑颜。 在徐梧看不见的地方,他以为的天真懵懂小书生眼底正闪烁着意味不明的光芒,凝着虚空的视线就像看着死人。 那里是武崤山的方向... 祝卿若清澈的眼眸闪过寒光,在这一瞬间,仿佛天地万物都不进不了她的眼。 她从没将那些人放在眼中。 阳别山上的人可以改正,武崤山上的人... 去地狱赎罪吧。 75 第 75 章 “马车里有个大美人。”…… 武崤山。 不似徐家寨一般充满生活气息, 这里的气氛阴森可怖,偌大的厅堂中没有一丝声音,最上方的虎椅上, 斜躺着一个人。 他靠着椅背, 随意懒散,正打量着手中半臂长的短刀, 光寒的刀刃映出他略显无趣的眼神。 有人走了进来,行至座下, 恭敬道:“大王,有您的信。” 季桐抚摸刀刃的动作停了下来, 低头看他,“信?” 他有些不解,“谁的信?” 想到一个人, 他厌烦道:“又是那个老匹夫要钱来了?” 下方的人摇头, 道:“不是他,这信是阳别山的人送来的。” 季桐放下了刀,眼底露出惊讶,“徐梧?” 他笑了下,“他居然还会给我写信?”他忽地顿了顿, “不会是来骂我的吧?” 虽然口中这么说,但眼底性味颇浓, “快拿上来我看看!” 下方的人闻言便将信递了上去, 季桐拆开火漆,有些急切地打开了信封,他展开信仔细看着信里面的内容。 看完后,他微调眉头,“没想到这呆徐梧还有想通的一天, 竟然要来我武崤山。” 下属好奇道:“徐梧不是不愿意杀人吗?怎么会来我们这?” 季桐衔着一丝傲然的笑,道:“还能因为什么?他那阳别山种不出东西,过路人也没几个,肯定只能投奔我咯。” 他微抬下巴,“找人去阳别山传个信,就说,后日我在武崤山设宴,让徐梧和老三来喝酒吃肉!一定叫他们吃好喝好,狠狠享受一次!” 下属也笑了,点头应下,“我这就去。” 季桐还看着手里的信,对徐梧终于回头是岸,不再执着于上一辈的事很是满意。 他就说吧,天大地大没有自己的活路重要,如今他也算是家财万贯,徐梧到时候带着兄弟姐妹们回来,一定不亏待他们! 季桐在心底想着要在武崤山哪个地方给他们起一栋寨子,他渐渐陷入思考,连天光暗下来了都没发现。 而阳别山这边,徐梧正头疼地看着非要跟着一起去的祝卿若。 他压着她的额头,“你就在寨子里待着,去武崤山只要我和老三就行,不用你出马。” 老三也在一旁帮腔,“是啊是啊,你就别去了,免得冲撞了你。” 老三好不容易能逃离学堂一日,才不想再看见这古板夫子的脸,就算她长的再好看也不行!影响他吃饭! 徐梧瞪了他一眼,老三捂住嘴表示自己不说了。 徐梧见他收敛了些,又扭回头看着祝卿若,道:“你乖一点,就待在寨子就行,我们一天就回来了。” 祝卿若不同意,“你们俩嘴都那么笨,到时候说不过别人怎么办?” 徐梧道:“我么又不是去吵架的,要说过别人做什么?” 老三点头,他嘴笨但能吃,到时候专心吃饭就好。 祝卿若又道:“那你懂怎么劝住他们吗?知道该怎么打消他们继续杀人的念头吗?知道用什么方法能让他们同意接纳你们吗?” 徐梧和老三对视一眼,从对方的眼中都看出了迷茫。 祝卿若见此微微挺起胸,“所以你们必须带我去。” 老三试探道:“要不...一起去?” 徐梧狠狠皱着眉,他不知道季桐那边到底是什么样的,万一只是客气一番,到时候一个搞不好翻脸了怎么办? 她这个长相,在那虎狼窝里能讨得了好吗? 祝卿若瞧出了徐梧的不愿,张口又要开启唐僧模式。 经过这些天的相处,徐梧一眼就看出来祝卿若要看什么,在她开口前一瞬,他迅速捂住她的嘴,连忙道:“去,去,一起去!” 被捂住双唇的人瞬间露出笑颜,圆鹿般的眼睛弯弯的,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欣喜。 徐梧感受到手心下的湿润与柔软,微微有些失神,那近在咫尺的眼睛里涌出些疑惑,他立马抽回手,假意抬头看天。 而祝卿若则是笑道:“我们后天就坐我那辆马车去,绝对不落你们寨主的面子!” 老三眼睛亮了,“这个好这个好,那马车我还没进去坐过呢,这回一定要好好享受一次。” 祝卿若笑着对他点头,“嗯!” 徐梧看两人三言两语就决定好了要穿的衣服、出门带的东西、还有一路上要吃的干果... 他无语地捂住额头,却感觉额头那处有些发烫,忽然想起这手方才还与旁人的唇瓣紧紧相贴... 徐梧白净的脸颊瞬间涨红,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他给了自己一巴掌。 他娘的,这人可是个男的,他对谁起心思都不能对她起! 徐梧深深呼着气,勉强将自己那股躁意压了下去,对二人沉声道:“既然已经说好了,那便去准备吧。” 说完,他就转身离开了,身后的祝卿若和老三莫名地看了他一眼,接着讨论要带哪些东西。 很快就到了要赴宴的日子,祝卿若的两辆马车终于离开了徐家寨,老三坐另一辆马车,祝卿若和徐梧坐在一辆马车里。 徐梧看见马车角落的几个麻袋,略一挑眉,“你怎么还把这个带来了?” 祝卿若扫了那个角落一眼,解释道:“如果你们今天就谈妥了,那我就把这些种子都留在武崤山,也算是我送你们重新做人的礼物。” 徐梧有些好笑道:“武崤山家大业大,还缺你这点种子?” 祝卿若道:“家大业大是他们的事,我送这些是我的礼仪,若寨主嫌弃,自然可以拒绝。” 徐梧被她堵得一噎,“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看着脸色不好的祝卿若,眼底闪过懊恼,还从来没见过她生气的样子,今天临出门反倒看见了。 徐梧想哄哄她,但又觉得他为什么要哄一个男人? 莫名其妙的。 徐梧闭上嘴,没有说话。 一路上马车里都安静无比,只有外面隐隐传来清脆的铃声。 到了武崤山后,刚进山林他们就被拦了下来,徐梧掀开帘子露出自己的脸,对外面的人道:“是我,徐梧。” 那人先是惊讶,随即露出嘲讽的表情,“我当时是谁呢,这不是不愿与我们这些劫匪同流合污的徐大寨主吗?怎么,终于想明白要回来了?” 徐梧没有说话,只道:“我今日是来赴宴的,请让让。” 那人是被派下来接引徐梧等人的,自然知道他的来意,只是看不惯徐梧这张总是看不起人的脸,于是扫视着两辆华丽的马车,挑刺道:“只准进一辆车。” 他在两辆马车中间打量着,发现都差不多,于是敲了敲徐梧的马车,“这辆留下,去那辆。” 他不是真的想留下车,而是想折腾折腾徐梧罢了。 徐梧当然看出来了,但他也是个硬性子,就是坐着不下来,只当做没听见。 一行人就这样僵持着,直到打头这人开始不耐烦,“叫你去那辆车,这辆不许进。” 徐梧淡淡道:“我就要坐这辆。” 仿若无视的眼神语气令那人怒火直冒,他对身后的人道:“这人坚决不肯下来,肯定有鬼,说不定马车里面就有武器匕首什么的,要来刺杀我们大王,上去搜!” 明显在扣帽子的话,但很有用,身后有个人一把拉下车夫,径直冲上了马车。 被拉下来的天玑没有任何反抗,只当自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百姓,只是看着打头那人的眼神中隐隐闪过寒光。 冲上马车的人刚进去就震在了原地,他甚至看不见徐梧厌恶警告的眼神,只能看见那马车内不甚明亮的光线也遮不住的绝色。 他还弯着腰,作势往里钻的样子,就这样呆呆傻傻的望着那人,久久没有回神。 祝卿若感受到了那人隐在呆滞下如有实质的淫邪目光,皱眉避开了他的眼神,露出几分厌恶。 徐梧看出了祝卿若的不喜,再看那人恶心的眼神,心中怒火一起,抬起脚,一脚将他踢了下去。 扭头掀开帘子,对外面的人道:“武崤山要是不欢迎我们,我们走就是了,不必如此折辱。” 说着,他便唤天玑上来,“走!我们回去!” 天玑一言不发地坐回了马车上,伸手就要鞭打马臀。 外面打头的人才从手下被一脚踹下车的惊讶中缓过神来,转眼就听见徐梧的话,眼见马车当真就要离开,他连忙制止。 大王说了要好好宴请他们,他若是没接到人,还把人气跑了,恐怕回去吃不了兜着走。 他忍下怒气,道歉道:“是我的错,你进去就是了。” “不过!”他话头一转,“马车是要检查的,徐寨主也别让我们难做。” 徐梧叫住了天玑,听到他的话后,他道:“刚刚你已经派人上来了,马车也进过了,没发现什么,怎么你们武崤山查了一次还要查第二次吗?” 那山匪小头子狠狠剜了一眼刚才上了马车又被踹下来的人,道:“他方才都没看两眼就被你踹下来了,不算查了一次。” 徐梧嗤笑道:“那你把季桐叫过来亲自检查,我倒要看看他要查我几次。” 山匪头子哪里敢惊动季桐,这徐梧从前就和季桐关系好,这回甚至只是来了一封信,季桐就已经开始找哪个山头适合他住了。 这要是让季桐知道他在这为难徐梧,他还能好过?? 这些想法在山匪头子脑子里打了个转,最终还是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徐寨主别生气,既然查过了我们就不要再惊扰大王了,大王早就设好了筵席,就等你去赴宴与他同饮了,徐寨主别耽误了,快去吧!” 说完,他便向后挥了挥手,“让行!” 徐梧看了他一眼,眼底的嘲讽都要藏不住了,从前就是这样拜高踩低,如今还是这样,一点长进都没有。 看着马车进了山门,徐梧才合上帘子收回了脑袋。 刚才他与那人说话,帘子都绷得紧紧的,祝卿若的一根头发都没让别人看见。 他想到刚才祝卿若对那人厌恶的表情,安抚道:“别怕,现在没人看你了。” 祝卿若没有像之前在寨子里一样冲他笑,而是轻轻地“嗯”了一声,虽然声音温和如初,但徐梧总觉得有几分冷淡。 他虽然奇怪,但也没放在心上,只以为她还因为刚刚在路上的事生气。 于是他安静下来,没有再说话。 而方才山门外的土匪头子一脚踹到了那被踹下车的人身上,怒斥道:“你刚才在马车上发什么愣?害得我被那徐梧堵的话都说不出来!” 那手下捂着被连踹两脚的胸口,还没感受到疼痛,脑中就又出现了那张脸。 他带了几分恍惚,“马车里有个大美人。” 山匪头子满脸怪异,“美人?难道徐梧打算用美人去讨好大王?” 说着他有些嫌弃,他那个寨子这么穷酸,能找到什么美人? 他看向手下,嫌弃问道:“能有多美?” 他的手下想了想,认真道:“像仙女。”他顿了顿,想到那人明显的男装,又道:“又好像是个男人。” 山匪头子眉头狠狠一皱,转头看向山路,山林影影绰绰,早已看不见马车的踪影。 又是美人,又是男人的,这徐梧到底要做什么? 76 第 76 章 “你什么时候还认了个兄…… 季桐将筵席设在武崤山山匪们议会的大厅内, 几乎所有头子都在厅内等待着徐梧。 他们中一半是季桐徐梧的旧友,还有一半是这些年自己投奔武崤山的流匪。 此时他们都在厅内,每桌都有一相貌姣好的舞女在旁伺候, 偶尔还与之调笑一番,气氛暧昧, 宴会上酒肉胭脂,应有尽有。 因为设的是晚宴, 烛火氤氲,昏黄的光线打在最上方那人的脸上,映出半边阴影, 他心不在焉地把玩着一只银酒杯, 偶尔抬眼, 视线往外飘去,身边的舞女一直紧紧盯着他的手, 只要他有吩咐,立刻就要上前斟酒, 因此不敢懈怠半分。 季桐下首的人注意到了他的动作,故作急切道:“哎呀, 这徐梧怎么还没来?以前也没觉得他这么磨蹭,该不会是被家里的美人绊住了脚,来不了了吧?” 他对面的人大笑道:“徐梧可是个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人,你说谁被女人绊住脚我都信, 徐梧?我可不信。” 他这话引得众人都笑了起来,连面色不甚好的季桐也露出几分笑意, 仿佛想起了从前大家一起玩闹的场景。 说不相信徐梧会被美人绊住脚那人将酒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转个话头道:“再说了,就他那阳别山, 怎么可能有什么美人?怕是这么多年来,连女人的手都没碰过吧。” 众人又是一通大笑,有的直接搂过来身边的女人,大手在那柔软的腰肢上摩挲起来,惹得美人一阵轻笑。 季桐微微皱了皱眉,却也没有开口制止他们,毕竟这是实话,就徐梧现在待的地方,偏僻穷酸,徐梧这么多年肯定还没娶上媳妇。 季桐满饮一杯酒,不在意地想,到时候给徐梧自己去挑好了,看上谁他就帮他抢过来,也免得他一把年纪了都没女人。 季桐正想着,就听得屋外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我来晚了!” 大厅内的人都听见了这声音,笑声瞬间止了下来,纷纷扭头往门外看去。 只见三人接连跨过门槛,打头的,正是他们嘴里念叨的徐梧,他还是同十年前一样,长相稚嫩类书生,身材却比从前健壮了许多,隐藏在衣物下的手臂鼓鼓囊囊的,倒让他少了几分小白脸的气质。 后面两人并排着,左边的是老三,满脸的胡须,一双牛眼气势威猛,仔细辨认还能认出来小时候的憨傻样。 而右边那人... 刚才最先开口提及徐梧的人,滞然看着门口,手中失力,酒杯倾斜向下,酒液都流空了也没发现,而他还怔怔道:“还真有美人啊...” 他的声音不小,厅内的人都听见了,也没心思附和他,只一味看向那“美人”。 她从门外缓缓走上前来,黑暗渐渐被她抛在身后,一点一点走进光的领地,昏黄的烛火打在美人身上、脖颈上、脸颊上,莹白的肌肤在这光线下更显美玉般的通透无暇。 美人神情冷淡,一双美眸微敛,明明她正往他们这走来,却仿佛踏在云端天际,看不见众生之相。 她随徐梧老三一同走到筵席正中央,朝上方的人微微拜首,“见过季大王。” 三道不同的声音传出,众人从方才的怔愣中清醒,视线落在那美人的发髻上,玉冠高束,声音清亮,分明是个男人。 叹息声出现在厅内各个位置,这身段,这长相,怎么就是个男人呢?? 季桐看着座下的人,也是满眼的惊艳,他甚至没有先问问自己的儿时同伴,径直便道:“这位是何人?徐梧,老三,你们不介绍一下吗?” 徐梧听出来季桐声音里的兴味,他眉头蹙起,不知为何,突然很不愿意把祝卿若介绍给他。 而祝卿若则没有那么纠结,开口道:“在下文麟。” 不待季桐说话,徐梧当即接话道:“这是我阳别山的夫子,我的结义兄弟。” 他将“兄弟”二字咬得很重,季桐终于从惊艳中稍稍恢复精神,注意到了眼前人的性别不太对。 他的视线落在祝卿若的男装上,怪异道:“兄弟?” 他看向徐梧,眉头微挑,“你什么时候还认了个兄弟?” 徐梧道:“刚认没多久。” 季桐无趣地叹了口气,“那还真是可惜啊。” 徐梧疑惑道:“我认兄弟,你可惜什么?” 季桐将杯口微倾,旁边的女子立刻会意上前添酒,季桐却没有立刻喝下,只晃着酒液,道:“可惜这般相貌,竟是你的兄弟。” 这意味不明的话连徐梧都听懂了,他脚步向前半步,质问道:“季桐你什么意思??” 季桐满意点头,“这回对味儿了。” 徐梧脚下一顿,就听季桐继续道:“很多人没这么叫过我了,就连你刚刚也都是叫我季大王,而非我的名字,这样大喇喇地被叫大名,还真是久违了。” 季桐冲徐梧勾唇一笑,“徐阿梧,菜都要凉了,还不快入席?” 徐梧听见这熟悉又陌生的称呼,瞬间便忘记了刚才的不满,眼底也流露出几分怀念。 舞姬打扮的女子上前来引他们入席,徐梧没有说话,只同祝卿若和老三一起跟着那女子走向为他们设的宴桌处。 季桐的声音在上面响起,“嘶,好像少了一桌,你怎么不说,你还要带一个兄弟来呢?” 他学着徐梧一样,将“兄弟”二字咬得很重,徐梧心尖一颤,转头看向上方,季桐正托着下巴,打趣地看着他们,丝毫不觉得自己这话是在为难他们。 他就是故意的,谁让这徐梧总是一副正义勇士的样子,他可还记得从前徐梧骂他的场景,好不容易徐梧要来求他了,可不得多刁难刁难他? 那舞姬脸上出现几分焦急,她也不知道今日有三人来,只有两张空桌,原本想着多搬一个椅子就行,可如今大王直接挑明了,现在都知道是少一张席位,这不是怠慢了客人?现在可怎么办? 这徐梧分明很受大王重视,可偏偏大王就是不开口给他们再开一桌,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在故意为难,谁也不会觉得大王会对徐梧做什么,不然为何要为他设立这一番筵席款待他? 僵持到最后岂不还是她背锅? 想到武崤山那片可怖的坟场,舞姬双腿都开始打颤,险些站不住。 祝卿若就站在舞姬身边,眼见这舞姬紧张地开始颤抖,一双美眸含着泪,将坠未坠的模样甚是可怜。 祝卿若瞥了正气愤季桐故意为难人的徐梧一眼,在一片寂静中缓缓开口,“无妨,我与徐兄同坐一桌就是。” 舞姬猛地抬起头,正好撞进一双含着安抚的眼眸中,只见那容颜如玉的俊美公子弯唇一笑,冲她小幅度地点点头。 舞姬咬住唇,脸上红了一片,埋头不敢再看,只喏喏道:“公子请入席。” 祝卿若顺着她说的方向走了过去,席地坐在了长桌左边,在众人或惊奇或轻视的目光下,她端坐在席位前,对还站在原地的徐梧道:“徐兄还不落座吗?” 徐梧眨巴着眼,也没说话,径直便走向祝卿若坐的宴桌,与她一样席地坐下。 “三寨主就与这姑娘一起坐吧。”祝卿若对还呆着的老三道。 老三粗线条,听她说了就按照她说的做,坐到了旁边的空桌子前,刚才引路的舞姬如言坐到了老三左侧作服侍状。 徐梧环视一周,发现这左侧的位子是给舞姬的,可祝卿若正好便坐在了舞姬的位置。 他有些担忧地看向身侧的人,被他担心的人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她上身挺直,腰背板正,双手规矩地放在膝上,明明与她是一样的姿势,徐梧却偏偏觉得她做起来要赏心悦目得多。 厅内的人视线都落在祝卿若身上,本来还觉得她为了给徐梧解围,自降身份坐了舞姬的位子,可如今见她神情平和,一张恍若天人的脸庞上丝毫没有恼怒与不满,就像那位子没有任何旁的意义,只是一个席位而已。 季桐眼中兴趣更浓,张唇道:“你坐的是舞姬的位子,怎么,你要替舞姬伺候徐梧饮酒吗?” 这话明晃晃地贬低祝卿若,将她与舞姬放在了同等位置,没有一丝尊重的意味。 他是武崤山的老大,他的态度代表了在坐所有山匪的态度,于是厅内多了许多不怀好意的眼神,都投注在了祝卿若身上。 坐在老三席位上的舞姬偷偷用担忧的眼神看祝卿若,若不是为她解围,这位公子也不会陷入这个地步... 身处众人视线中央的祝卿若没有因为季桐的话而羞恼,只是抬手端起了面前的酒壶,如季桐所言,替徐梧斟了一杯酒。 她这番举动令看戏的人都愣住了,怎么还真替人斟酒了? 他们还没想明白,祝卿若便对上方的季桐道:“大王可否再上一壶酒?” 季桐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只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只能在昏黄的烛光下看见她姣好的脸颊,以及一双潋滟眸子,他点了点自己桌面上的酒,道:“去,将这壶酒给她。” 他身旁的舞姬顺从地拿起酒壶,徐徐往祝卿若桌前走去,及至前,她将酒壶放在了祝卿若面前。 祝卿若对她颔首,道:“多谢。” 舞姬连连摇头,“不敢。”说完便回到了季桐身边。 而祝卿若则是看向徐梧,用眼神示意他。 徐梧不解其意,浑然不知道祝卿若要做什么,瞪着眼顿在原地。 祝卿若无奈道:“弟为兄斟酒,兄岂不需回敬?” 徐梧福灵心至,眼睛都亮了起来,端起新的酒壶便往祝卿若酒杯内满斟一杯酒,笑言道:“你替我斟酒,是敬我这位兄长,那我替你斟酒,便是敬你这位夫子。” 祝卿若端起酒杯敬徐梧,“那便谢过徐兄。” 徐梧也敬祝卿若,“也谢过文夫子。” 二人相视一笑,各自将酒杯内的酒液饮尽。 而徐梧还不罢休,张唇道:“你我兄弟互相斟酒,是因为我们情谊深厚,为对方斟酒斟得心甘情愿,哪里管什么低贱不低贱,只在心意。” 他们这你来我往地倒酒,又是兄弟又是夫子的,好一番恭敬,礼数周全,姿态气度皆不凡,将在座所有要舞姬斟酒的土匪都衬得分外媚俗。 一旁的老三像是悟到了什么,破天荒理解了他们的意思,将舞姬面前的酒杯倒满酒,“我不要你给我倒酒,我们没那等子怪毛病,来,喝酒!” 舞姬受宠若惊地道谢,随即便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 在座的众人看着酒杯里被舞姬斟满的酒,心底涌现一股被内涵到的感觉。 他娘的,现在喝个酒还这么多礼节了? 他们是喝还是不喝? 季桐见祝卿若三言两语便将众人刚才的轻视打了回去,甚至连辩解都没有辩解一句,就让别人生几分自惭形秽来。 他脸上笑意愈浓,看着下面尴尬的手下们,大手一挥,“每桌再上一壶酒。” 这话一出,顷刻便盖去了刚才祝卿若营造出的出尘气质,将众人又拉回了土匪窝里,他们从刚才的怔愣中清醒过来,忽然想到自己是土匪,干什么要学那些酸儒书生的做法? 于是纷纷安下心,等着这新的酒上来。 只是很巧合的,在酒上来前,没有人动原先的酒杯,而是开始吃起了菜,只做饥饿的模样。 因为这些酒没有在计划之内,所以来得有些晚。 每桌又上了一壶酒,众人装模作样地给旁边的人倒了一杯酒,便将此事抛在脑后,继续大口喝酒,大口吃肉。 先前被祝卿若救了一次的舞姬看见这个场景,又侧头往祝卿若那边看去,只是没看见那文质彬彬的公子,反倒看见了一张络腮胡的脸。 老三看着舞姬眨了眨眼,“你也要喝酒吗?” 舞姬愣了一下,随即迅速点点头,“嗯。” 老三给她倒了杯酒,递到她手里,道:“喝!” 舞姬小声道谢,接过了酒杯,却没有立刻喝下,只捏在手里。 老三性子急,也没有多关注她,给她倒了酒后就继续将注意放在吃上。 席上都在饮酒,祝卿若微微抬眸,将目光落在了季桐面前那新上的酒壶上,只是一眼,她就垂下了视线,没有人发觉她的动作,祝卿若的唇边覆上一抹淡淡的笑意。 这个笑正好被悄悄看她的舞姬看见了,端方君子,如沐春风。 舞姬的脸有些红,低头不敢再看。 而夹在舞姬和祝卿若中间的老三则是皱起浓眉,藏在胡须下的脸染上些红色。 这漂亮女人怎么老是看他? 77 第 77 章 “李兆其见过主上!”…… 宴席吃的差不多了, 就该谈正事了。 季桐的视线落在徐梧身上,忽地开口道:“从前你看不起我,觉得我杀人是错的, 宁愿搬到阳别山也不愿意留下,如今倒是想通了?” 徐梧给祝卿若夹菜的手在空中顿住,季桐的唇角微微上挑, 以为自己说中了徐梧的心思,好心情道:“只要你求求我, 说你从前都是错的,我便允了你请求,让你阳别山所有人都搬到我武崤山来。” 徐梧放下筷子,脸色有些冷硬, 望向上方的人, “我不是来求你收留,我是来劝你的。” 季桐奇怪道:“劝我?劝我什么?” 徐梧正色道:“你们在武崤山肆意杀人,劫掠过路人,这等行为不可能瞒一辈子,等朝廷醒过神来, 一定会派人来剿匪, 到时候你们都会死的。” 季桐面色一哂,气道:“所以你是来劝我收手?” 这话将宴席上所有人的视线都吸引了过来, 他们都跟季桐一样脸上出现几分怒意,不同的是, 季桐除了愤怒以外还有失望, 而他们除了愤怒,更多的是嘲讽。 面对众人或多或少的嘲讽眼神,徐梧点点头, 对季桐道:“是,我今天来就是来劝你收手的。” 季桐没了兴致,原以为徐梧是想通了,没想到居然还跟从前一样古板固执,到如今居然还想来劝他收手。 看着徐梧认真的脸,季桐忍住脾气,道:“徐梧,你还是太天真了,我们不可能收手。” 徐梧道:“只要你收手,就还有机会,可若是固执己见,仍然屠杀过路人,迟早有一天会撞上硬茬,等朝廷派人来的时候就再也来不及了。” 季桐冷脸道:“我看你不是因为担心我,而是觉得如果真有人来剿匪,你们阳别山也逃不过被清剿吧?” 徐梧解释道:“无论是因为什么,只有你及时收手,我们两座山的人,才有可能活下来。如果你还是这样,留给我们的结局只有横死。” 季桐越听越不耐,十年过去了,徐梧还是这样天真可笑。 他面对徐梧的话丝毫没有动容,反而因为他的固执感到一股怒意从胸口烧起,他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重重敲到桌面上。 酒杯砸中木桌的声音回响在宴席上,喝酒调笑的人也收敛了笑意,安静地坐在位子上,不敢随意开口。 徐梧面对这样的季桐也很是头疼,他怎么还是不明白呢?如果再不收手,他们都会死的!难道到如今他还是这样固执吗? 气氛一时之间凝滞下来,席上静悄悄的,连酒杯互击的清脆声都再也没听见,众人的视线凝在两人身上,没有说话。 在这样的景象中,一直不曾说话的祝卿若蓦然开口道:“季大王可知徐梧在阳别山立了许多无字碑?” 众人的视线落在了祝卿若身上,季桐也看了过去,视线凝在她脸上。 徐梧以为祝卿若是为自己抱不平,“不必与他多解释,他不会有任何的表示。” 这话倒是让季桐起了更多兴趣,他看着祝卿若,“所以是什么呢?” 祝卿若没有看他,只看着眼前一小片木桌,声音冷淡,好似裹挟着冬日的风雪,“是为你们杀死过的人立的碑。” 季桐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席上连呼吸声都浅了不少。 祝卿若仿佛没感受到周围凝重的气氛,接着道:“你们每杀一次过路人,他就会在后山立一座无字碑,因为不知道人数姓名,一次只立一座,到如今已经有上百座石碑。他在为你们赎罪,可你们还在吃香喝辣,好不快活,丝毫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还洋洋自得,以此为荣。” 这话瞬间点燃了众人的怒火,土匪的流气凶狠纷纷朝着祝卿若来,几乎每个人都在骂她,所有人的恶意都在此刻暴露无遗。 季桐看着就要控制不住的局面,狠狠将酒杯砸到地上,席上众人顿住,瞬间噤了声。 季桐看向徐梧,冷笑道:“好你个徐梧,特地从阳别山来我武崤山,原来不是来求我,也不是劳什子劝我从良,是来骂我来了?” 他指着祝卿若,“还找了这么个能说会道的小白脸来替你开口,怎么,你自己不会说话吗?还要别人替你说???” 他的怒意已经暴露在眼前,徐梧怕他一怒之下杀了祝卿若,解释道:“不是我叫她说的,她是看不惯你说我不好,这才开口帮我说话。” 季桐怒极反笑,“看不惯?看不惯什么?明明是你先背弃我们要一起扛起武崤山的誓言,带着人跑了,你还有脸说我?” 这话击中了徐梧的心,他确实与季桐约定过,要一起撑起武崤山,让所有人都过上好日子,但他不愿意杀人,所以带着其他人跑了,留下季桐,还撑着武崤山... 徐梧垂下头,没有反驳季桐的话。 这时,祝卿若讥讽道:“从来没见过杀人的人,看不惯不愿杀人的人。” 季桐这回是真的压制不住怒意,他气急败坏地用力拍桌,准备下去将人抓起来。 可刚起身就发现不对劲,他双腿无力,连站也站不起来,拍桌的力道小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他使劲挪动身体,却发现怎么也无法使劲。 不止是他一个人,座下有人也发现了奇怪之处,“我怎么一点力气都没有?” “我好像也是...” “我连手都抬不起来了...” “......” 这样怪异的场景令季桐惊奇,他环视了一周,发现席上只有徐梧和他带来的那个人还稳稳坐在位子上,徐梧眼神里也满是惊讶,而那个小白脸脸上没有一点奇怪,神情平和,连一丝旁的情绪都没有露出来。 季桐几乎是立刻就发现了她的怪异之处,用力抬起手指,“是你!?” 徐梧听见他的话,下意识皱眉道:“你胡说什么?我们什么都没做,就出了人,其他的都是你们准备的,我们怎么下手?” 季桐哪里管他说什么,立即下令,“把那人给我抓起来!” 席上大多都中了招浑身无力,勉强能站起来的,就踉踉跄跄地冲祝卿若来。 只是没等他们接触到祝卿若,徐梧就已经出手将人打了回去,怒骂道:“季桐你发什么疯??” 他回头安抚祝卿若,“你没事吧?” 祝卿若对他微微一笑,眼底有着温和,道:“无事,多谢你。” 这一眼令徐梧感到怪异,她从来都是真诚到有些呆傻的样子,何时会有这样温和大方的眼神? 就像是经历过风浪,面对危险始终从容不迫的高人... 徐梧还在恍惚着,季桐已经发现席上的人对付不了他们,直觉告诉他,必须要抓住这个人。 于是他怒视身边还尚处惊慌失措的舞姬,“你!去外面叫人进来!” 舞姬被他看得浑身一抖,不敢违抗他的命令,只能往厅外跑去,只是还没等她跑出门,外面便急急忙忙进来了一个山匪,胸口全是血,吓得舞姬扑到了地上,不敢动弹。 跑进来的山匪惊惶大叫道:“大王不好了!!外面有官兵打进来了!” 季桐目眦尽裂,“你说什么???武崤山山路复杂难认,怎么可能被官兵打进来??” 那山匪满脸的惊恐,“我也不知道,外面漆黑一片,我只能听到有兵器打击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刚想去看看,巴云子就扑了过来,告诉我外面有官兵,说完他就死了!!” 伙伴死在眼前的样子太过恐怖,那山匪几乎要吓破了胆,六神无主,脑子里只有大王救他,于是屁滚尿流地赶来报信。 席上所有人听到官兵来了都面色剧变,想跑却一点力气都没有,只能瘫在原地动弹不得,只有一张嘴还在大骂。 还有几分力气的,就努力用手脚攀爬着,试图在官兵来之前躲起来。 徐梧听见山匪的话也是浑身一震,若是官兵打进来了,他们今日绝对跑不了,定然要跟着武崤山的人一起被清剿。 他想到什么,随即将祝卿若护在身后,声音还有几分颤抖,却还强忍害怕安慰祝卿若道:“你别怕,你不是山匪,官兵不会杀你,若他们真要杀,我也一定会护住你!” 祝卿若凝视着挡在她身前的人,定定地看了一会,还是移开了视线。 而一旁的老三也浑身无力,但他身体健壮有几分蛮力,尚且还能动弹。 他将舞姬拦在身后,一双牛眼死死盯着门外,粗声道:“你别怕,我老三保护你!” 那舞姬是有些怕,但不是怕官兵,因为她们都是被强掳上来的,官兵不会杀她。 她怕的是这些山匪狗急跳墙,死前也要拉她们一起下黄泉。 但是没想到,这个满脸胡子看着就不像好人的山匪却会将她护在身后... 听说他是阳别山的人,阳别山的山匪似乎没有杀过人... 舞姬悄悄抬头,这回看的不是长相俊朗的祝卿若,而是眼前明明连刀也提不起来,却还要保护她的人。 浑身无力的季桐不敢相信山匪的话,可他那满身的血却不是假的。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这么巧?他们刚中招浑身无力,外面官兵就打进来了,而他们最高的战力都在这里,外面只有巡守的人。 一定是有人跟官兵里应外合,先药倒他们,再趁机攻山。 是谁?谁会这样做? 舞姬? 不可能,她们被严加看管,根本没有任何机会下手。 徐梧和老三? 他们也是山匪,怎么可能与官兵联手?官兵杀进来他们也必死无疑。 那就只有... 季桐的视线落在那还席地而坐的人身上,神色阴冷狠绝,是她,一定是她! 他怒吼道:“把徐梧身边那个人杀了!是她做的!是她带官兵来的!” 席上的人原本就因为在劫难逃的命运感到惊惧和愤怒,此时听到季桐无比确定的话,什么也顾不得,怒火全都积攒到了祝卿若身上,连逃跑都放弃了,用尽全力往祝卿若这边挪过来。 在座的舞姬都被吓得花枝乱颤,也是浑身无力地瘫在桌上,看到众人癫狂的模样更是害怕,只能将自己团成一团,缩在座位上不敢出声。 徐梧看见所有人都将矛头对准了祝卿若,什么也顾不得,将祝卿若死死护在身后,不让别人动她一根毫毛。 虽然他们都没了力,但奈何人多,刀剑都往徐梧身上挥,绕是徐梧没有失力,也很难招架住这么多人。 时间越久,徐梧越难护住祝卿若,就在一个人的刀突破了徐梧的防线即将挥到祝卿若身上的时候,徐梧只感觉一道寒光在眼前划过,有温热的液体溅到他脸上。 下一瞬,那险些伤到祝卿若的人便倒在了血泊里,脖子还在喷血,周围一圈人都沾染了鲜血。 而杀了他的人,正握着长剑面色冷凝地站在桌前,一双眼扫过他们,仿佛在看着死人。 众人看见这一幕,连刀都不要,连滚带爬远离这冷面剑客。 徐梧呆滞地看着那杀人干净利落的男子,这不是...她的马夫摇光吗? 不是只有蛮力,不会武功吗? 不等他反应,厅堂内迅速涌入大批带刀的卫兵,凛冽光寒的刀剑抵上了所有土匪的脖子。 季桐也被控制住,他没有一点力气,只能任由那利刃搭上了自己的脖子。 而徐梧和老三也没有被落下,脖子上都搭上了一把利刃。 有人大笑着走进来,“麟弟啊麟弟,你这回可是送了我一个大惊喜!” 徐梧心尖一颤,麟弟... 正如他所想,被他护在身后的人缓缓走了出来,与那领头的官员道:“兆其兄来的真及时。” 李兆其看着祝卿若徐徐从血泊中走上前来,神色平静无波,只眼底微微有些赞许。 李兆其连忙往前几步,低下头,向祝卿若半跪下膝盖,高声道:“李兆其见过主上!” 周围所有卫兵神色郑重,齐声道:“见过主上!” 他们手里的刀还搭在敌人的脖颈上,却全都垂首低眉,恭敬得不能再恭敬。 而被他们高呼“主上”的人对这样的场景没有任何意外,神情仍然温和有礼,却让人从温和中发现不可忽视的威仪。 耳边似乎还有旁人唤她“主上”的回音,徐梧就这样看着她,明明是一样的脸,一样的人,一样的笑。 他却从她脸上找不到任何呆傻、迂腐、天真的影子,他甚至连她一丝想法都猜不出来了... 徐梧有些恍惚,惊觉从前全是她演出来给他看的... 原来现在这样的她,才是真的她... 78 第 78 章 “你可有悔?” 原本热闹的宴席此刻听不见一点声音, 所有山匪的命都握在了卫兵手里,他们生怕自己多说一个字就会被割断头颅, 因此都紧闭双唇,什么也不敢说。 只有季桐早已认清现实,今日他们一定会死,所以一点都不害怕,反正早死晚死都会死。 他被压制在椅子上,脖子上的利刃让他无法动弹,只能看着下面的人接受所有人的臣服。 他阴狠地看着这样的场景, 最后将视线定在桌前的酒壶上。 “原来是酒的原因。” 他的声音喑哑低沉,引得祝卿若回眸看他。 面对众人的目光, 季桐沉着脸道:“第一批酒没问题, 后来的酒有问题,你和徐梧桌上的都是正常的酒,而后来上桌的, 都被加了料!” 祝卿若就这样看着他, 脸上没有被戳穿的得意与傲然, 平静地站在下方。 季桐冷笑道:“怪不得你要再上一壶酒, 而不是直接让徐梧用原来的酒壶给你倒酒。你就是故意误导我,让我给每桌都上了新酒,然后所有人都中招!” 祝卿若站在他下首, 因为他位置在厅内最高的地方, 所以她需要微微抬头,向上看他。 这样的姿势本来会让她落在下风, 可她却没有一丝落于人下的自觉,只安静凝视了他一会儿。 她的视线温和宁静,季桐偏偏从中看出了压抑, 这让他几乎喘不上气。 可他不敢大口呼吸,因为脖子上还顶着一把刀,稍微动弹一下,就会割破他的肌肤。 祝卿若缓缓走了上去,踏过三节梯子,在季桐的注视下走到了他桌前。 她站,他坐。 现在,是他仰视她。 席上很安静,每个人都看向上方的人,祝卿若背对着他们,他们看不见她的神情面容,只能听见她的声音。 季桐听见祝卿若对他说:“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季桐本不欲回答,但脖子上的刀刃隐隐发力,他感受到了威胁。 于是他冷言道:“要问就问。” 摇光见他听话,于是松了几分力道,让他能小幅度地扭动头部。 祝卿若问道:“你可有悔?” 季桐嘲讽一笑,如实道:“从来不悔。” 他今日是跑不掉了,有什么好骗的?所以他没有任何隐瞒,实话实说。 祝卿若又问道:“你勾结官府,谋杀林州牧,可有悔?” 这话让下方的李兆其狠狠皱起眉,原来林州牧是武崤山的山匪杀的,他之前还跟麟弟说,林州牧是死在任上,原本以为是病痛折磨,没想到居然是一场谋杀。 而那些山匪或多或少眸光闪烁,不敢与卫兵目光相接,只缩起头不敢看人。 季桐想到那个杀了他父亲,让他们所有人家破人亡的林州牧,心底只有痛快。 于是他扬起下巴,傲然道:“无悔,他杀了武崤山所有人,我报仇天经地义,正好能把他当做我送给新州牧的礼物,既能报仇,又能当我的垫脚石,何乐而不为?” 祝卿若继续道:“你劫掠钱财,屠杀过路人,可有悔?” 季桐笑道:“这些人要么是从前讥讽、唾骂过我的人,要么是肥头大耳、满身金银的商户,我为何不能杀他们?我杀他们心里只有痛快二字,怎么可能有悔?” 祝卿若最后问道:“拿起屠刀,又成了你父亲一样打家劫舍、以杀人为乐的山匪,你可有悔?” 听到祝卿若的话,季桐仿佛愣了一下,眼底闪过莫名的情绪,最后坚定道:“不悔,我若不当山匪,就只有饿死,我只能当山匪,我就要当山匪!” 祝卿若没有再问,她从摇光手里接过刀柄,提刀顶在季桐的脖子上,一双浸满柔光的眼眸此时却清凌凌的,径直看进季桐眼底。 他从她眼睛里看出了杀意。 她要杀他了。 季桐没有力气反抗,也没底气反抗,于是昂起下巴,露出自己的脖子,闭上双眼,等待自己的死亡。 他以为的剧痛没有立刻传来,只感受到脖颈上冷冽的寒气,他以为是祝卿若害怕,不敢杀人。 他睁开眼,正要嘲讽这小白脸都敢孤身闯贼窝,居然连亲手杀个人都不敢,可当他睁眼后,却见眼前人仿佛庙中的菩萨的脸庞,神色平和,叫他一时失语。 他听见她说:“今日我为耗尽家财、替百姓清剿恶匪、最终却惨死异乡的林州牧杀你,为无辜死于你手、连尸体都回不了家的百姓杀你,为因为你而家破人亡、数百户原本该圆满和乐的家庭杀你。也为曾经那个赤忱热情、满身阳光、人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游历大江南北的季阿桐,杀你。”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季桐看见眼前人露出怜悯,仿佛对他有着万般可惜,从高高在上的神佛,成了众生百姓中的一人。 季桐面露迷茫,菩萨来渡他吗? 季桐伸手想碰碰菩萨,可菩萨已经划破了他的生死簿,悲悯的神色褪去,一张天人般的面孔此时只剩冷冽无情。 他觉得脖子一痛,接着从那处伤口喷涌出无数鲜血,甚至染红了菩萨的脸。 原来他的血,跟那些被他杀死的人一样,都是这么热... 他捂住自己的脖子,迷离中仿佛看见了十五岁生日那天的场景,满眼都是红色,所有同伴都在哭,只有徐梧没有,他听见徐梧叫他,季阿桐。 “季阿桐!” 季桐用了最后一丝力气转头看向底下正哭嚎着他姓名的人,徐梧还是那样傻,跟十年前一模一样。 他只来得及看一眼,便倒在了血泊里。 后悔吗? 或许吧。 季桐永远合上了眼睛。 他的血顺着阶梯缓缓流淌着,流到了山匪身下,他趴在地上,满手掌都沾满了鲜血。 可笑的是,他们以前从来不怕血,甚至看见血就会激动振奋。可如今,他却因为这沾染到手掌的血液吓破了胆子,惊恐地瞪大了眼睛,那杀了季桐的人转过身来,露出一张溅上鲜血的白玉脸庞。 明明是菩萨一般令人心生安定的脸,却在此时让所有人都露出了恐惧的神情。 胆小的甚至叫出了声,但在下一瞬就使劲憋了回去,不敢引起那亲手杀了山大王的人的注意。 祝卿若环视了厅堂内一周,没有人敢跟她目光相接,都缩在小小方寸之地,生怕下一刻就被她割破脖子,像季桐一样,倒在血泊里。 她的视线落在那些瑟瑟发抖的舞姬上,知晓此时她们很害怕。 她凝眸思索了片刻,随即张唇道:“武崤山内的山匪头目,皆在此处否?” 天玑站在她下首,回答道:“回主子,头目都在此处,还有数百名山匪在外面演武场内,俱已被扣押。” 祝卿若颔首,看着偌大的宴席厅,眸光冷漠非常,扬声道:“武崤山季桐已死于吾刀刃之下。” “今日席上众人,作奸犯科者,强掳妇女者,伤人性命者。” “皆杀。” 她的声音传到了座下所有人耳中,仿若雷霆般震耳欲聋,那句“皆杀”,令山匪们惊恐不已,胆小的已经开始幻想自己的死状了,满身鲜血的季桐还躺在那,尸体甚至还在流血。 这就是他们的下场。 山匪头目们满心惶恐,连头发都在颤抖,纷纷低着头,希望他们别第一个就杀自己。 祝卿若看向座下的舞姬,声音放轻了些,“我知道你们并非自愿来武崤山,今日我带兵来此,不仅仅是为了剿匪,还为了救你们。” 柔弱的舞姬们小心地抬起头,仰视那说要救她们的人。 祝卿若见她们有反应,接着道:“我需要你们帮帮我。” 帮他? 她们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怎么帮这位手握兵权的大人? 像是听出了舞姬的疑问,祝卿若道:“我要你们帮我指认凶手,只要有人触及我所言三条罪责,我都不会放过。” 数十名舞姬们皆浑身一震。 ...指认? 不,她们不敢的。 那些山匪头目用恶狠狠的目光盯紧了舞姬们,似乎在说,若是敢指认,他们就死定了。 舞姬们被这凶狠的目光看得害怕,胆小的干脆直接埋下头,不敢动一下。 祝卿若没有强逼她们,她甚至没有再说一个字,只是沉默着。 她在等,等这些女孩子自己站出来,等她们勇敢地战胜敌人,从噩梦中挣脱出来。 只有这样,她们才不会永远沉浸在如地狱般的过去中。 她不开口,场内就没有人开口。 所有人都在等她们开口。 始终被老三护在身后的舞姬用力握紧了左腕的银镯,在一众沉默中,从老三背后站了出来。 她指着一个满脸横肉的山匪,死死咬住唇,恨道:“他!他杀了我阿爹,在我眼前活生生折磨死了我小弟,我小弟才八岁!就这么死在我面前!” 她的话令所有人都看向被她指认的山匪,眼中满是厌恶与痛恨。 那山匪还嘴硬道:“你爹本来就活不了多久,你弟...” 他狡辩的话还没说完,祝卿若已经给了那将刀刃抵在他脖子上的卫兵一个眼神,冷冷道:“杀!” 话音与鲜血同时落地。 那指认他的舞姬身上溅了山匪的血,她看着倒地的山匪先是一愣,下一瞬便大笑出声,肆意痛快的笑声响彻在厅堂内。 她笑着笑着,眼泪便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喃喃道:“阿爹,小弟,我为你们报仇了。” 看见卫兵如此干净利落的动作,那从前仿佛豺狼般的山匪就这么无力的死在自己面前,好像,也没有那么可怕。 另一个舞姬冲了出来,指着其中一个山匪满脸恨意,道:“是他!三年前我和我丈夫带着车队经过武崤山,他带着人拦下我们,不顾我们的哭求,抢走了我们所有的财物,杀了除我之外的十三人!” 祝卿若的声音沁着冰,道:“杀!” 下一瞬,山匪的鲜血从脖颈喷涌而出,他痛苦地捂住伤口,试图将血液堵回去,但是徒劳无功,他死在了他抢来的女人面前。 女人又想起了儒雅的丈夫,捂着胸口痛哭着,“明武...” 之前伺候季桐的舞姬终于忍不住了,冲向山匪面前,“他杀了我一家五口!爹爹娘亲,大哥二哥还有弟弟,全都死在我面前!” 祝卿若冷言道:“杀!” 一样的鲜血喷涌,一样的痛苦挣扎。 越来越多的舞姬鼓起勇气,纷纷挺身指认着山匪的罪状。 “他把我爹爹折磨致死!死之前连好肉都没一块了!我每天做梦都看见我爹爹在挣扎,听见他在喊我,我却永远抓不住他。” “杀!” “他掳了我和我妹妹上山,我妹妹在他们的折磨下没几天就死了,死之前还痛苦地说‘姐姐我好疼’,‘姐姐救救我’。” “杀!” “他不仅将我家所有钱财抢走,还把除了我之外的所有人都杀了,我爹、我娘、奶奶,哥哥,姐姐,大伯伯,堂兄、小舅舅、小表弟...这世上再也没有人唤我囡囡了!” 祝卿若握紧拳头,她走下高台,径直走向那全家只剩她一人的姑娘身边。 她握着她的手提起了刀,道:“你亲手杀了他,就再也不用害怕了。” 小姑娘才十几岁,颤抖着手,握紧了刀。 眼前面目可憎的山匪正用惊恐地看着她,满脸都是卑微的恳求,就像她当初恳求他不要杀她的亲人一样。 小姑娘露出痛恨的眸光,用力砍向山匪的头颅,第一下没有砍死,山匪还在扭动,小姑娘泄愤地砍了第二刀、第三刀、第四刀... 祝卿若就这样安静地看着她为亲人报仇,没有打断她。 直到那山匪毫无知觉地躺在了血泊里,小姑娘大口喘着气,手里的刀还被她紧紧握着。 她抬头去看祝卿若,眼底泛着泪光,又痛快,又悲伤。 祝卿若对她扬起一道安抚的笑,“你看,你亲手替你的家人报仇了。” 小姑娘再也忍不住,丢了刀,扑到祝卿若怀里,大声地哭嚎起来。 79 第 79 章 “阳别山是一座盐矿。”…… 等姑娘们指认完凶手, 场内已经没有山匪还活着,鲜血将在场所有人身上都染了红色。可没有人有怨言,他们只懊悔怎么没有早点杀进来, 让这群土匪做了这么多恶。 祝卿若扫视着周围一圈, 发现有几位姑娘眸光依然难掩仇恨。 她思索了片刻, 随即对李兆其道:“兆其兄,练武场上是否还有山匪?” 李兆其应道:“是,大概有三百多。” 姑娘们扭头看过来, 眼底都泛着微光。 祝卿若没有让她们失望,对李兆其道:“那就带这些姑娘去, 指认谁, 就杀谁。” 姑娘们瞬间激动起来,已经迫不及待地要跑出去了。 李兆其明白祝卿若的意图, 没有多言,带着卫兵和姑娘们往练武场去了。 原本热闹的宴席,此时除了满地的尸体,就只有祝卿若摇光天玑,还有徐梧和老三了。 祝卿若抬脚走向徐梧,老三挡在徐梧身前, 就算依然浑身无力,他还是用警惕气愤的眼神紧紧盯着祝卿若。 祝卿若知道他怕自己杀了徐梧,停在了离徐梧一尺远的地方,没有再往前。 徐梧瘫坐在地上,衣角与鞋边都被流淌下来的血浸透,可他没有反应,怔怔地看着上方躺在血泊里的人。 祝卿若顺着他的视线,看见了季桐。 她开口道:“你在心疼季桐吗?” 徐梧听见了她的声音, 没有回头,依然看着季桐道:“我没有心疼他,他杀了这么多人,他该死。我只是...” 他有些哽咽,“我只是...有些想从前那个季阿桐。那个会因为得到一个新的弹弓高兴得睡不着觉的季阿桐,那个看见了漂亮姑娘连话不敢讲的季阿桐,那个跟我畅谈大江南北时眼中都是星星的季阿桐...” 徐梧看着季桐的尸体,脑中出现他十年前的样子,又想到他这十年间做下的恶事... 他知道季桐罪无可恕,死,反倒是让他解脱了。 祝卿若向他打听过季桐以前的事,她也没有想到,一个恶匪头子,从前居然是那样干净热烈的少年。 这算什么? 屠龙少年终成龙吗? 只是季桐在得知自己是山匪的后代之后,恐怕就已经不再是那个畅想游历大江南北的少年了。他正是因为知道自己身带原罪,所以在接受到百姓不平等的对待之后,干脆将所有道德伦理抛在脑后,彻底成了父亲那样凶狠的山匪。 徐梧看着季桐的尸体,忽然转头看向祝卿若。 他的眼眶还有些发红,眼底还闪烁着泪光,他问祝卿若:“你在阳别山时说过,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只要及时回头,无论多晚,都来得及。这话,是真是假?” 祝卿若没有骗他,道:“书生文麟会这么认为,但我,不会。” 徐梧露出苦笑,都是假的,他早该知道的不是吗? 眼前人在阳别山上所有的表现,都是为了获取他的信任,再名正言顺地进去武崤山,里应外合,清剿匪患... 那个迂腐的书呆子,从来都是假的。 祝卿若知道他伤心自己骗了他,她为此也感到抱歉,利用了他的信任。 她道:“这个世界上有的错误可以改正,但有的,没有改正的机会。就算他放下屠刀不再杀人,那些已经死去的人们也回不来了。” 徐梧自嘲地笑了笑,垂下眼眸,“作奸犯科者杀。我也犯了律法,接下来是不是到我了,没有人指认我,我就自己指认我自己,我指使手下拦截过路人,截留金银,强抢钱财,作奸犯科...” 祝卿若道:“我说过,这个世界上有的错误是可以改正的。” 徐梧抬起头,眼中满是愕然。 祝卿若道:“阳别山的山匪没有杀人,也没有给百姓带来无法挽救的恶果,只要你们向他们赎罪,请求他们的原谅,保证以后不再做山匪,我就不动阳别山上的人。” 徐梧嘴唇颤动,“你说的,是真的,真的不会动阳别山上所有人?” 祝卿若颔首,“我说到做到。” 徐梧眼中露出惊喜,可在触及老三的懵懂视线时,又沉了下来,阳别山拿什么去赎罪?他们什么也没有,根本没办法赔。 他眼中划过决绝,他只有这条命了,就拿这条命还吧,只要他这个寨主死了,剩下的人就不成气候,只要给他们一块栖身之所,终此余生,就很幸福了。 于是他对祝卿若道:“我把这条命赔给他们,我用我的命赎罪。” 祝卿若对他摇摇头,“我不要你的命。” 徐梧绝望道:“我只有这个,若是不要,我就再也没有别的来赎罪了。” 祝卿若低头看向徐梧,向来温和的视线此时带了几分诱导,她对徐梧道:“我与你做个交易。” 徐梧看着她,“什么交易?” 祝卿若道:“我给你足够的金银,去赔偿那些被你抢劫过的行商,取得他们的原谅。同样的,你要给我一样东西。” 徐梧听见祝卿若的话,双唇微微抖动,小心问道:“什么东西?” 祝卿若嘴角衔着一抹笑,缓缓吐出三个字,“阳别山。” 徐梧一怔,“阳别山?” 祝卿若点头,“是,我要你的阳别山。” 她已经确认过了,阳别山是一座盐矿山,外层的山体是岩石,徐家寨后的山谷之下,就是盐矿。 所以阳别山才会种不出粮食,山路上也都是些槐柳等耐碱的树木,只有蓬草能生长在徐家寨。 如今没人知道盐矿的存在,她拿下阳别山,这盐矿就独属于她一个人。 若是有了这片盐矿,她手下的钱财就会翻上数倍,虽然她觉得自己不缺钱,但打天下最需要的就是钱,她要累积更多钱财,才有养兵的资本。 徐梧虽然不知道祝卿若为什么要阳别山,但他知道,阳别山肯定有她想要的东西,利益丰厚到令她都为之动容,肯定绝对不是他能想象的。 可就算知道阳别山有宝藏,徐梧也没有办法拒绝祝卿若的交易。 他在阳别山十年都没有发现宝藏,她来了不到半个月就已经找到了,说明这宝藏跟他没有缘分。 而且他没有靠山没有势力,就算有宝藏,也不过是小儿抱金,到时候恐怕惹来旁人的觊觎,死得更快。 而她不一样,她有兵有谋,能将这个宝藏保护得很好,不会遭别人惦记。 况且,她明明可以像杀了武崤山的山匪一样,以抢劫为由直接杀了他们,却还给他们机会,以金银交易,换他们赎罪的机会。 徐梧想不到任何理由拒绝她。 所以他答应了祝卿若,“好,我答应你。” 祝卿若对他微微颔首,“明日我就派人去取金银,大概三日便能到阳别山,希望到时候你能带着这些金银亲自去赔罪。” 说完,她便转身离开了。 徐梧只能看见她沾着血迹的衣袂,随着她的步伐在空中翻飞,他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勇气,在她离开之前叫住了她。 “文麟!” 祝卿若停下了脚步,回眸看向他,眼底有些疑问。 徐梧看着她的眼睛,里面没有他记忆里的傻气天真,只有他永远也看不破的温润与平和。 他的气忽然就散了,他要问什么呢?她是高高在上的主上,有武功高强的卫兵,有旁人一辈子也赚不到的钱财。 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寨主,还肩负着徐家寨所有人的性命。 他们俩只不过是偶然的交汇,银货两讫后再也不会有任何交集。 徐梧对她笑了一下,笑容中有难以察觉的苦涩,垂下眼眸,轻声道:“没什么,只是确定这个名字是不是真的。” 祝卿若沉默了一瞬,最后抬眸告诉他:“文麟与徐梧永远是朋友。” 徐梧惊愕抬眸,却只能看见她的背影。 他直愣愣地看着那道身影渐渐远去,一点一点消失在他眼前,最后彻底看不见。 老三担心地查看他,“大哥,你没事吧?” 徐梧回过神来,摇头道:“我没事,倒是你,身上还是没力气吗?” 老三动了动腿脚,“好像有一些了。” 徐梧放下心来,道:“那就好,我们先回阳别山吧。” 老三挠挠脑袋,纠结道:“阳别山刚刚不是给文麟了吗?我们还能住吗?如果不能住了,我们还能去哪啊?” 徐梧道:“能捡回一条命就很不错了,走一步看一步吧,天无绝人之路,只要人还在,比什么都重要。” 老三想了想,觉得徐梧的话很有道理,只要他们徐家寨的人还在,他们到哪里都是徐家寨。 徐梧和老三没有停留多久,稍稍恢复力气,就离开了会客厅。 再离开这里前,徐梧最后看了一眼季桐的尸体。 再见,季桐。 下辈子,别再投胎成山匪的儿子了。 徐梧没有再回头,搀着老三,缓缓离开了武崤山。 而祝卿若也在离开武崤山的路上,马车里除了她还有李兆其。 她对李兆其道:“武崤山上的金银我们不动,分成三份,一份给那些姑娘们,她们都是家破人亡,没有去处,有这些金银,可以让她们好过一些。一份分给丹云镇里家中有人遇难的百姓;还有一份,过几日一并给徐梧。” 李兆其咂舌道:“这可是一分都没捞着啊。” 祝卿若神情淡淡,“不义之财,要来做什么?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比在我手上好。” 李兆其对主上的气度无比佩服,这是他要修炼多少年才能到达的境界? “对了。”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武崤山上还有不少孩子,我按你说的没有惊扰他们,他们到现在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怎么办?” 祝卿若沉吟片刻,道:“就留在武崤山吧。” 李兆其道:“你就不怕又养出一窝山匪?” 祝卿若摇头道:“阳别山现在是我的,过些日子就让徐梧带着徐家寨的人搬到武崤山,正好带孩子是他的强项,以后如何,就不关我们的事了。” 李兆其有些惊讶,道:“所以那第三份金银,不是买山用的,是给徐梧养孩子用的?” 李兆其无奈道:“这回是真的什么也没捞着。” 祝卿若道:“谁说什么也没捞着?” 李兆其摊手,似乎在说,比如呢? 祝卿若缓缓道:“阳别山是一座盐矿。” 李兆其的眼神凝滞了。 她看向李兆其,眼底有几分深意,“而现在,盐矿是我的了。” 李兆其眼睛都瞪大了。 盐矿=钱 主上越有钱,他们做手下的也就越有钱。 主上文麟有钱=手下李兆其有钱 所以... 盐矿=他的 他=有钱人 “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的声音传出马车,震起一片飞鸟。 80 第 80 章 现在,你是一个全新的徐…… 李兆其突如其来的欢呼令外面的天玑与摇光都惊了一瞬, 摇光第一反应就是要进去查看主子的情况,天玑眼疾手快拉住了他,对他道:“主子自有打算。” 摇光的脚步顿住, 随即继续随着马车走。 马车内祝卿若看着激动的李兆其, 轻笑道:“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李兆其满面红光,难以压制唇边的笑意,道:“我就知道跟着主上错不了, 这可能是我这辈子做过最好的选择。” 祝卿若还是笑着, 道:“不, 你这辈子做过最好的选择是当上景州的首领, 否则, 我也不会知道你。所以你该感谢的,是你自己, 是你的勇毅果敢、无所畏惧、大义凛然,才让你有选择的余地。” 祝卿若的话仿佛击中了李兆其的心扉, 叫他感动不已。 他看着祝卿若, 眼睛亮晶晶的, 还泛着几点泪光,“主上的知遇之恩, 我这辈子都不会忘...” 祝卿若知道李兆其感情充沛,一点点激动都会让他泪流满面,此时对他的情感流露也不觉得奇怪。 她对李兆其安抚一笑,转移话题道:“等钱财送还给百姓, 武崤山的山匪被解决的事就瞒不住了,可想过之后怎么办?” 李兆其抹了一把眼睛,还有几分残留的茫然,道:“我剿匪是对百姓有利的好事, 难道还有什么不好的吗?” 祝卿若解释道:“你是景州的州牧,武崤山归云州管,你越过云州州牧,直接将武崤山的山匪尽数绞杀,若云州州牧向上京参你一本,恐怕会落得个僭越的罪名。” 李兆其疑惑道:“可我也没有大摇大摆的,这剿匪一事都是悄悄来的,最多也就是那些受了难的百姓知晓。” 祝卿若道:“除了附近的百姓,有一个人,一定会知道。” 李兆其问道:“谁?” 祝卿若道:“云州州牧。” 李兆其想了想,分析道:“他是云州州牧,云州有穷凶极恶的山匪他都不知道,怎么会在山匪被清剿之后就知道了呢?” 李兆其脸色不太好看,道:“再说了,那云州州牧不管事,武崤山的匪患持续了快十年,根本没人管。我一上任就将他们剿灭,他该感谢我才对啊,为什么还要参我?” 祝卿若觉得自从李兆其当了自己的下属后,就越来越不喜欢动脑子了,这样的事从前他就算不能第一时间想到,也该慢慢缓过劲来才对。 她无奈道:“方才我与季桐说的话,你没有听见吗?” 李兆其露出思索之色,仔细回想着刚才在席上的场景,他闪过一道灵光,“你是说云州州牧跟武崤山的山匪有勾结??” 祝卿若微微颔首,表示赞同。 李兆其接着道:“怪不得武崤山十年来都没人管,原来是因为他们贿赂了云州州牧,所以那些苦主去官府根本没有用,武崤山早已跟官府勾结在一块了。” 祝卿若道:“不止如此,如今这位州牧当年还只是林州牧的下属,他联络了季桐,让季桐帮他杀了林州牧,许诺不会派人清剿他们。季桐当时正要稳住武崤山,二人一拍即合,一个要地位,一个要靠山,就这样,林州牧才会惨死。” 李兆其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他面露沉色,“所以云州州牧和武崤山一直有联系,云州州牧才是林州牧的真正仇人。” 祝卿若点点头,道:“所以你越过朝廷直接清剿武崤山的匪徒,云州州牧少了一个上贡的盟友,定然视你为眼中钉。” 李兆其面露难色,最后干脆大掌一挥,“管他呢,他爱去告状就去好了,我不怕他,无论什么惩罚我都受了。” 祝卿若道:“其实也不必太过担心。” 李兆其闻言看向她,等她的下言。 祝卿若道:“云州的匪患,附近的百姓大多都知晓,可上京却没有得到一点风声。如果云州州牧参你越过他直接剿匪,上京的官员定然会问他为何没有早些告知匪患的消息,到时候派人查探,他与山匪同谋一事便瞒不住了。所以他不会为了这已经断掉的臂膀去参你,因为他输不起,一旦被发现,官位与性命皆难保。” 李兆其面露了然,道:“所以,云州州牧不仅不会参我,还会帮我掩盖消息,不会让上京知道匪患已被清剿的事,这样一来,就不会有人知道他与山匪同谋,杀了前任州牧的事了。” 祝卿若颔首道:“正是如此。” 李兆其松了口气,“那就好,我这州牧的位子可还没坐稳呢,要是又被贬了下去,脸都没了。” 祝卿若对这样什么都写在脸上的李兆其也是有些无奈,“把这事告诉你是让你多个心眼,云州州牧虽然不会参你,但势必会将你视作眼中钉,你要小心他的报复。” 李兆其应下,“我现在也不是什么草莽了,手底下有人,而且还有主上留在我身边的玉衡,不会被他得手的。” 祝卿若叮嘱道:“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 李兆其道:“我的命我肯定会仔细护着,我可还没娶媳妇呢,不能就这么死了。” 祝卿若略一挑眉,“你与吴姑娘?” 李兆其脸上出现一层红色,道:“快了,婚期定在今年年底,到时候主上可要来喝喜酒啊。” 祝卿若笑道:“自然要来,我也算是你们二人的媒人了,怎么能少得了我呢?” 李兆其脸上红意更深,颇有些不好意思。 祝卿若也没有再出言调侃,脸上只有祝福的笑颜。 第二日,祝卿若没有回雾照山,而是带着摇光往芸娘的铺子去了。 还是同之前一样,永宁街尾,芸娘成衣铺子。 芸娘正懒懒地坐在柜台前,最近都没什么生意,距离她收到那二十两后,已经过了半个月了,一桩生意都没接到。 她长长叹了一口气,“唉——” “芸娘子何故叹气?” 一道熟悉的温和声音传到耳边,芸娘抬头,正好撞进一双笑眸中。 她惊喜道:“文公子?你不是离开了吗?” 祝卿若解释道:“事都办完了,就回来了。” 芸娘从桌后走上前来,满面笑颜,“回来?文公子可是要在丹云镇定居?” 祝卿若道:“不是在丹云镇,但也不远。” 芸娘不知道祝卿若的意思,但也不妨碍她欢喜,这位公子出手大方,为人和善,长相还俊俏,若不是她嫁人多年,还真要暗暗眷恋一番。 她问道:“公子来我这,是要做衣服吗?” 祝卿若点头称是,“没错,上回说过,还要给我自己做身衣服的,这不就来了?” 芸娘欢喜更甚,“好嘞!我定给公子做几身最好的衣裳!” 她连忙取出软尺,埋头写了几笔,“公子想要做什么样的衣裳?是宽衣大袖儒装,还是窄袖收腰骑马装?” 祝卿若道:“简单些就好,做女装。” 芸娘一滞,惊讶抬眸,从祝卿若脸上看不出玩笑,她愣了一下,忽然发现眼前人几分不同来。 这次与上次比,明显要白了些,而且耳垂有双孔,没有了高领的阻挡,她能清楚地看见眼前人光洁的脖颈。 芸娘惊道:“原来您不是文公子,是...文娘子?” 祝卿若唇边浅浅勾起,道:“正是。” 她解释道:“原来需要隐瞒,如今,不必再隐瞒了。” 芸娘没有追问,只露出惊艳来,男装已经如此绝色,若换回女装,又该是何等的容貌? 她不多话,只认真给祝卿若量尺寸,祝卿若在一旁选料子,她就在本子上记尺寸。 边写边赞叹道:“文娘子这身段,可真是太妙了,无一处不完美,我已经能想象到娘子穿上我做的衣服后,是什么样子了。” 祝卿若轻笑道:“哦?我连料子都还没选好呢,芸娘子心里已经有版式了?” 芸娘道:“文娘子这般容貌,穿蓝色便是温婉姝丽,一举一动步步生莲;穿红色便是风华绝代,一颦一笑皆有风情;穿白色更是清丽绝伦,貌美脱俗就如天上的仙人一般。” 芸娘这一通夸赞令祝卿若都不免脸红,“芸娘子开这铺子果真没开错,这番夸赞,令我都脸红了。” 芸娘笑道:“这可是发自内心的实话,我虽没见过娘子女装,但也能想像几分,定然是绝世美人,不信你问问你身后那个小郎君,他肯定见过,你问问他,是不是这样?” 她指着祝卿若身后从进门就没说话的摇光,询问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摇光忽然想到上回也是在这里,他的心脏跳得不正常,现在又是这样,几乎要跳出来了。 面对芸娘的问题,他胡乱点头,“...是...是这样的。” 芸娘满意地笑开,“您看,我就说吧,连你的侍卫都这么说呢。” 祝卿若眼尖地发现了摇光通红的耳朵,知道这孩子不习惯这样的调侃,于是对芸娘道:“好了,莫要打趣他,他还小呢。” 虽然芸娘不觉得十七岁的年纪有什么小的,她家那位可是十七岁就娶了她了。 但在祝卿若面前,她还是收敛了调笑的心思,一心给祝卿若挑起衣料来。 祝卿若选了几身布料,跟芸娘道:“还是与上次一样,十两定金,余下十两拿到衣服后再给娘子。” 芸娘笑道:“文娘子出手大方,这一次就能顶我家一年的开销了。” 祝卿若对她微微一笑,意味深长道:“很快就不用了。” 这没头没脑的话让芸娘露出困惑的神情,刚想开口询问,屋外忽地传来一阵喧闹声。 芸娘正奇怪着,外面有人大喊道:“芸娘快出来!芸娘!有人给你家送钱来了!” 芸娘睁大眼,以为自己是听错了,对祝卿若抱歉地点了点头,祝卿若对她回以一笑,“不去看看吗?” 芸娘一愣,才反应过来,朝着门口走去。 刚到门口,就被人一把挎住手臂,讨喜的声音传来,“芸娘啊芸娘你可算是熬过来了!” 芸娘定睛一看,是隔壁包子铺的刘婶,周围还有一圈熟人围着,她满头雾水,“这是怎么了?” 刘婶性子急,立马道:“你还不知道吧,那武崤山的山匪被剿了!听说一个都没留呢!” 芸娘浑身一震,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刘婶知道她盼这一刻盼了好多年了,重复道:“我说,武崤山上的山匪都已经死了!你家老李总算是报了仇了!” 芸娘一双眸子迅速蓄满泪水,六年了,整整六年了,她日日都盼着武崤山上的人死,每天晚上做梦都是报仇。 到今天,她心口的大石总算落地,若是老李知道,一定就不会再萎靡下去,他们家总算是能活起来了。 刘婶看她满面泪水仍掩饰不住的痛快,心头也酸软不止,这几年她也是看着芸娘一点一点熬过来的,知道她为了撑起这个家有多累。 现在好了,武崤山上的山匪都死了,他们再也不用日日担惊受怕,生怕那匪徒冲到家里来杀人了。 她忍住泪水,对芸娘道:“哭早了!还有一桩大喜事!” 芸娘泪眼朦胧地看过来,“还有什么?” 刘婶对她神秘一笑,挥开了周围的人,人群让出一条道来。芸娘看过去,只见几名卫兵装扮的人围着一辆马车,车上装着几台大箱子,看不出来是什么。 为首的卫兵冲她握拳,朗声问道:“请问阁下是李同思的妻子柳芸娘吗?” 芸娘对他拜了一礼,答道:“我就是柳芸娘,官爷有什么事吗?” 那卫兵对她道:“武崤山的山匪已被我家州牧尽数清剿,这些是山匪抢夺的钱财,李同思在六年前曾被山匪抢夺两辆马车,折合白银五千两,今日我等便是来归还钱财的。” 芸娘她原本以为山匪能被清剿已经是最大的惊喜了,没想到,居然连被抢去的钱财都能原封不动的还回来。 她整个人都傻了,周围人都在庆贺她,她却什么都听不见。 还是刘婶有眼力见的推了她一把,她才从恍惚中清醒过来,忙对卫兵道:“请问这个州牧...是哪位州牧?” 卫兵没有隐瞒,道:“是景州李兆其,李州牧。” “李州牧...”芸娘将这几个字绕在舌尖,脸上一点点染上感激。 卫兵将属于她的东西从车上搬下来,帮她搬进了铺子里。 而芸娘被周围的人团团围住,纷纷开始恭贺安慰她,夸赞祝福不要钱一般丢过来,芸娘听得脑子晕乎乎地,后知后觉的欢喜在身体里蔓延开,整个人的气势都开始不一样了。 卫兵把箱子搬进铺子里,正好看见了里头的人,他瞳孔张大,正要垂首行礼。 祝卿若看了他一眼,卫兵们瞬间闭上嘴,对她点了点头以示恭敬。 祝卿若微不可察地点着下巴,卫兵们接受到了她的意思,默默将箱子摆好,期间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放好之后便离开了。 等芸娘从一众恭贺中抽身,回屋看着满满当当的箱子,脸上的欣喜藏都藏不住。 祝卿若将选好的料子放在桌上,在离开前一瞬,她经过芸娘身边,对她温声道:“以后都是好日子。” 话音刚落地,人就已经离开了。 芸娘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又将视线落在这装满银钱的大箱子上,她有一种直觉,山匪被清剿一定和这位文娘子有关,就算不是她杀的山匪,也一定是她派人做的。 芸娘满心的感激,文娘子虽为女子,却心系百姓,连退回银钱这等事都为他们想好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文娘子,只能用最好的手艺与精力,将文娘子要的衣服做好! 她眼中露出坚定,心里已经开始描摹衣服配饰的草图,手下的动作更加小心。 没几日,祝卿若派去取钱的人也回来了,按照祝卿若的吩咐,将银钱送到了阳别山上。 徐梧看着满满几大箱子的金银,对眼前曾经被他认为是她的车夫的人道:“我知道了,我会去归还财物的。” 来送钱的天玑想到主子吩咐的话,又补充道:“里面不止有够数的金银,多余的是给那些行商的补偿,你抢夺了他们的货物,让他们白走一趟,浪费了许多机会和时间,那些多出来的我分了数,每人都给一份。” 她连这些都考虑到了... 徐梧此时也没有了旁的心思,只道:“好,我知道了。” 他顿了顿,问道:“这阳别山我们还能住多久?” 天玑神色淡然,道:“主子自有安排。” 徐梧露出苦涩的笑意,没有再问,带着几车金银便下山了。 他没有带徐家寨任何人,而是找天玑借了几个人帮他赶车,只身一人下山赎罪去了。 在阳别山,他有一本账本,记载了被他劫掠的人的名字与金银数目,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做这样一本账本。 按照上面的时间,他来到了之前在客栈与祝卿若有过一面之交的微胖行商家。 那人正在院子里晒太阳,长椅摇摇晃晃的,他靠在上面颇为悠闲。 耳边突然出现一阵脚步声,微胖行商皱起眉头,在那人靠近之前睁开了眼睛,往声音来源处望去。 这一眼让他险些吓破了胆。 这不是之前抢了他两车货的土匪头子吗??? 难道是嫌太少,追到他家来了??? 胖行商迅速从椅子上蹦起,立马就要跑回房间里去,徐梧没有拦他,始终站在离他几丈远的位置。 胖行商抵上门,大口喘着气。 等他感觉自己安全了之后,却又觉得奇怪,怎么这山匪连拦都不拦一下? 他透过门缝向外看去,只见那人就孤零零地站在那,望着他的方向,眼里满是歉意。 正当胖行商奇怪的时候,那在他记忆里冷面无情的山匪忽然开口道:“我今日来,是想求你原谅。” 隔着木门,胖行商满脸都是不屑与不信任,依然透着门缝看人。 徐梧没有放低声音,接着道:“我们阳别山资源稀缺,无法种出粮食,而且山下百姓与我们有仇恨,不愿接受我们。无奈之下,我们只有劫财,来养活一整个山寨的人。” 胖行商小声恨恨道:“那就活该我们倒霉呗!” 他的声音太小,徐梧没有听见,他还在解释着:“我知道我们对你造成了很大的伤害,你心里恨我们,今日来,是为了归还从你这夺走的财物。” 胖行商眼睛亮了起来,还钱的?? 他愣了一下,不对啊,他被抢的是货,怎么还回来的是钱? 还给他省了卖货的功夫? 胖行商还在发愣,徐梧已经将包裹放在了刚才行商坐的椅子上,然后他掀开衣摆,直直对着门的方向跪了下去。 他扬声道:“我在此向你保证,徐家寨以后再也不会行山匪夺财之事,所有的东西,我都会一一归还,徐梧在此,祈求您的原谅!” 胖行商这回是真的呆住了,他从来没想过,有一天阳别山上的山匪会跪在他面前,祈求他的原谅。放在以前,谁要跟他这样说,他一定会狠狠嘲讽说那人痴人说梦。 可现在,那往日凶神恶煞的匪徒,就这样跪在他面前,弯腰叩首,求他原谅他。 胖行商透过门缝看着椅子上那数额不小的金银,一眼便知道,里面的数量比他那两车货值钱多了。 他没有受到伤害,被抢去的金银也翻倍被送了回来。 他想不到不同意的理由。 门开了。 徐梧抬起头,看见那行商缓缓走了出来,脸上还有几分试探,“你当真...不当山匪了?” 徐梧用力摇头,“不当了。” 行商吐出一口气,“好,我原谅你了。” 徐梧露出惊喜的神色,行商还是有点害怕他这张脸,竖起手掌道:“你可要说到做到!绝对不能再做这些事!” 徐梧连连点头,“好!我一定不再抢劫过路人的钱财!” 他站起身,对行商弯下身再次行礼,“谢谢您的原谅!”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了。 胖行商看着徐梧的背影露出几分笑,武崤山的山匪已经都死了,阳别山以后也不会再做劫财的事。 看来以后,云州百姓就能安稳了。 徐梧带着天玑借出的卫兵,在外面走了整整三天,终于将所有人的钱财还了回去。 大多数的人接受良好,身上没伤,钱翻倍还回来,阳别山的路也安全了,便接受了徐梧的道歉,原谅了他。 但还是有人会对徐梧曾经的行为感到愤恨,徐梧没有勉强,朝紧闭的门户再三叩拜,留下银钱便离开了。 全部结束后,徐梧只觉浑身轻松,以后他们就不用再背负山匪的名号了,徐家寨的孩子们也能往山下走一走。 云州待不了,他们就去青州、景州,总能有他们的落脚之地。 徐梧一边心底思索着可以去哪里,一边回到了徐家寨。 等他到寨门的时候,所有人都在寨门口等着他。 徐梧惊讶地看着众人,“你们这是...怎么了?” 老三站在最前面,在徐梧眼前拍了拍胸口的包袱,道:“我们都收拾好了,马上就要离开阳别山了。” 徐梧怔然,看着众人身上或大或小的包袱,唇瓣抖动着,艰难道:“...嗯。” 他哑声道:“那你们等我一会,我去收拾东西。” 老三道:“不用!我已经帮你收拾好了,我们直接走吧。” 周围人都在附和,“对啊,我们走吧,早走晚走都是要走的。” 徐梧没想到大家对于要离开阳别山如此平和,仿佛对这座山没有一丝眷恋。 也对,阳别山种不出粮食,草木贫瘠,大家应该也早就厌倦了吧。 离开的时候,徐梧回头看了一眼那木制的寨门,上面还有“徐家寨”三个字。 他们此去,也许这辈子都回不来了吧。 徐梧在心底默默道:再见。 他收回视线,心情有些低落,连大家想去哪都没问,只一味跟着人流走。 直到老三在他耳边道:“大哥我们到了。” 徐梧奇怪道:“到了?我们才走了不到三个时辰。” 他环视着周围,都是树木,郁郁葱葱的样子与阳别山很不一样,他的视线在触及那熟悉的山门时猛地一滞。 这是... “武崤山?” 老三挠挠头,“我忘了跟你说了,文公子说,阳别山归他了,让我们住到武崤山来。” 徐梧心头颤动,原来...她都替他们想好了。 老三在进山门之前又想起什么,对还站在原地的徐梧道:“文公子说,武崤山还有他们留下的孩子,叫我们帮忙抚养,还留了金银,让我们以后自食其力。她还说,如果之前那些舞姬来投奔,叫我们好生安顿她们。” 老三一条一条地复述着祝卿若的话。 徐梧张了张唇,喉头有些涩然,“她...有留下什么话吗?” 老三纠结了一会儿,随即学着祝卿若的样子复述道:“徐兄心有沟壑,面对世人的唾骂与恶意依然能坚守本心,一时的错误并不代表一辈子。现在,你是一个全新的徐梧,认真生活吧,你会有美好的未来。” 说完老三就走了,而徐梧站在山门外,久久没有回神。 他抬脚跨过山门,在走进武崤山的前一刻,徐梧蓦然回眸,遥遥望着来时的山路,目光中流露出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他有一种预感,恐怕以后再也见不到那个人了。 徐梧收回视线,稳稳地跨过了山门,山路颠簸难行,他也有自己要走的路,唯望吾弟前程坦荡,此后与兄再不相干。 他在心底道一句。 再见。 81 第 81 章 “我答应你。” 雾照山的日光拨开雾影, 在云层之外的山林中洒下满地碎金。 石亭内外薄雾笼罩,又有光束从缝隙中挤进厅内,碎裂的光落在地上、桌上、身上。 林鹤时煮了一盏茶, 碎光从他修长的指节穿过,照亮了他手中的茶盏。温白茶盏如玉瓷般莹润, 与缠绕在上方的手指,竟一时分不清是哪个更像玉。 林鹤时将茶端至鼻尖,轻嗅着茶水的香气, 他眉间蹙起,露出几分不解,“明明是一样的, 为何总是差了些?” 他想起之前祝卿若给他做的茶, 茶香淡雅出尘, 不多一分浓郁, 也不少一分清新。 他却总也做不出这样的味道。 林鹤时正要放下茶盏, 女子柔和温婉的声音从后方响起, “先生不妨将茶壶温上一温。” 林鹤时手中茶盏内的茶叶微微浮动, 他没有回头,只默默放下了茶。 祝卿若缓缓走至石亭内, 一面道:“热水太过滚烫, 会激出茶叶的苦涩,反倒掩盖住了茶香,若放在旁边温上一温, 香味才会恰到好处。” 林鹤时余光瞥见了她的衣摆在靠近, 唇边浮起一抹无甚情绪的笑,不咸不淡道:“一去二旬,我当文公子忘了你还留在雾照山的侍女呢。” 他知道她为女子, 此时故意称呼她为‘文公子’,自然是带着几分奚落。 祝卿若也不恼,毕竟这次确实是耗费了太长时间,林鹤时好生待晓晓和岁岁,现在还与她正常说话,就已经算是很负责了。 她微低下头,“是我的不是,劳烦先生替我照顾晓晓和岁岁这么久。” 林鹤时眉间微挑,顺着下方的衣袂向侧方望去,口中还戏谑道:“我不劳烦,劳烦华...” 在看清她的样子时,林鹤时眼底有一瞬间的失神,视线凝在了她无暇的白皙面庞上。她面对他,在石亭里侧站着,垂眸向他行礼。左边有阳光打下来,她如蝶翼般的眼睫在眼下肌肤映出倒影,仿佛给这张完美的玉面上绘出几点墨色的兰草。 原来她女装时,是这样的冰肌玉骨,娉婷袅袅... 林鹤时迅速移开视线,心中暗道:直视女子面孔,失礼,无礼! 他将目光落在眼前一小块地方,快速说完刚才想说的话,“劳烦了华亭和夜星日日被你那侍女烦扰,惹得夜星整日头疼,你还是去向他们赔罪吧。” 祝卿若浅浅笑着,应道:“等回了竹园,定然要好好赔罪。” 林鹤时随意“嗯”了一句,之后就没有再开口,只安静地坐在亭内,双眸望着远处的风景,不与祝卿若说话。 祝卿若见他面色严肃,小声试探道:“那...我能坐下吗?” 林鹤时皱了下眉,眼睛没有动,道:“难道你下山后连坐下都要请示别人吗?” 祝卿若松懈下来,她还真怕千山先生翻脸不让她住了,听到这熟悉的口不对心,祝卿若反倒安心下来。 她将手里提着的东西放在了石桌上,径自坐了下来。 林鹤时的视线被那用布袋包裹的东西吸引住,里面应该装了个方盒子,而且看起来不小,占了桌面的一角。 他道:“这是什么?” 祝卿若顺着他的视线看见了桌上的东西,笑道:“是送给先生的礼物。” 林鹤时听出来她声音里的愉悦,目光瞥向祝卿若,发现她唇边始终盈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他收回视线,拇指摩挲着,道:“看来是一件很不错的事。” 祝卿若对他的话表示肯定,道:“确实是很不错的事。” 林鹤时知道祝卿若野心不小,她说的不错的事肯定和那个位子有关,所以也没有好奇询问。 只是祝卿若没有隐瞒,温声道:“我为林州牧报了仇。” 林鹤时浑身一震,下意识看向祝卿若,琉璃瞳孔中带上了震惊之色,不复往日不动如山的高人模样,惊奇问道:“你说什么?” 祝卿若直视他的眼睛,对他的疑问给予肯定道:“我为林州牧报了仇。” 祝卿若清晰地看见林鹤时的眼睛震颤不已,情绪波动不平,只是很快,他便收起了震动,迅速恢复了平静,甚至理智指出祝卿若下山的目的。 “你去武崤山剿匪了。” 他非常笃定,祝卿若也没有隐瞒,应道:“是。” 林鹤时脸色不好,“你可知道,武崤山与官府勾结,你用景州的人来剿云州的匪,后果你可想过?” 祝卿若道:“想过。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若清剿了山匪,定会引来他们的报复。” 林鹤时声音有些凌厉:“那你还敢去!?你胆子也太大了!” 祝卿若没有退缩,直视林鹤时道:“可我不怕。” “不止为了林州牧,还为了这万千百姓,为了让他们不再整日惶恐惊惧,为了还他们一个安稳宁静的生活。就算被官府追查又如何?我若在当时听说此事时,瞻前顾后,担心官府,又害怕报复,无奈放弃了剿匪。那午夜梦回间,我恐怕才会被死去的孤魂纠缠,日日夜夜不得安宁。” “做下这件事,我心里只有开心,当初我不怕,现在、未来,乃至我死亡前的每一天,我都不会害怕!因为我知道,这件事,我无错!” 她的目光坚定,带着夺目的光彩,在这崖边孤立的石亭内熠熠生辉。 林鹤时被她这样坚定的话语震在原地,久久没有回神。 她说这件事她无错,于是她便不顾后果去完成,她明知道会引来报复,却还是去做了。看起来是为了不在午夜梦回间被她的良心谴责,实则,是在替百姓铲除恶贼,为百姓谋福祉,真正做到了以百姓为先。 这样的人,才是书中所言“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的明君。 林鹤时感觉胸口的巨石悄悄松动了些。 在他恍惚时,祝卿若又开口道:“我知道,先生与林州牧关系匪浅,这件事先生定然也是欣喜的。正好,我也算是替先生报了仇。” 林鹤时灵台清醒了几分,听了她的话疑惑道:“你怎么知道?难不成,就因为我和林州牧都姓林?” 祝卿若摇了摇头,“不是的,是因为...” 她隔空点了点林鹤时的眼睛,“你和林州牧有一双非常相像的眼睛。” 林鹤时手指摸向自己的眼,祝卿若道:“从前有幸见过林州牧一面,那样一双琉璃色的眸子,叫我至今难忘。” 林鹤时恍然道:“原来如此。” 他放下手,眼神忽地一冷,“那你也该知道林州牧的仇人不止是山匪。” 祝卿若点点头,“是,还有现任云州州牧何默。” 她手指点着石桌,分析道:“当初何默在林州牧手下任职,不忿林州牧压在他头上,便联合刚出头的武崤山,里应外合,杀了林州牧。之后便坐上了云州州牧的位子,十年间时常利用武崤山的人替自己铲除异己,云州几乎成了他的一言堂。” 林鹤时见她将此事分析得透彻,对她的本事了解得更多了几分。 他收回视线,声音还是有些冷,“所以要想替林州牧报仇,光杀山匪还不算报仇,要杀了...” 祝卿若打断林鹤时的话,“要想替林州牧报仇,还要杀了何默。” 她停下手指触石的动作,“我一定会杀了他。或许我现在还不足以撼动一州之长,但我发誓,有朝一日,我一定会杀了何默,为死去的林州牧,报仇!” 祝卿若从来都是温和待人,此时说出的话却泛着寒意,叫人无法怀疑她话中真假。 林鹤时心底冒出一道声音,告诉他道:她说的是真的!她一定会杀了何默! 林鹤时以前总觉得她虽然有能力有抱负,但性情温和乃至懦弱,缺了上位者最需要的狠厉。 而开国之君,最不能缺的就是这股狠厉。 所以他对她虽然欣赏,但并不觉得她最终能够成功,只是抱着一种审视的态度,在旁观着她的行为举措。 可是现在,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人也不是那么懦弱。 好脾气只是因为她的修养,始终温和的性子也是因为她本性如此,这并不代表她在某些重要的事情上也会待人温和友善。 林鹤时的目光落在了那被白布包裹着的方盒子上,她剿匪归来,心情愉悦地向他送礼。 不出他所料的话,那里面装着的,定是武崤山山匪头目的头颅了。 这样的决心与定力,叫林鹤时胸前燃起一把火焰,他开始觉得,若是这样的她,那个位子也不是不能想。 林鹤时沉沉笑出声来,这笑声在石亭内回荡着,异常明显。 祝卿若疑惑的目光落在林鹤时脸上,仿佛在问他为何发笑。 林鹤时深深吐出一口气,目光聚焦在祝卿若身上,缓缓道:“我答应你。” 祝卿若一怔,没有反应过来。 林鹤时对她露出一道笑,这一笑褪去审视与旁观,表露出认同与赞许,从一位可以品茶论道的好友变成了门墙桃李的尊师,霎时便成了孤高的雪莲。 “你不是要拜师吗?我答应你了。” 在祝卿若既惊且喜的目光下,他不疾不徐道:“我收你为徒。” 祝卿若达成所愿,立即就斟了一盏茶,行礼俯首道:“弟子文麟见过夫子!” 林鹤时拒绝了祝卿若的茶,脸上颇为嫌弃,“我收徒,怎可如此简陋?” 祝卿若露出一双眼,“那先生的意思是?” 林鹤时在空中挥开袖子,“择吉日,再行拜师礼。” 祝卿若扬起一道灿烂的笑,“都听先生的。” 她将茶递到林鹤时桌前,“那今日,我与先生就还是好友。” 林鹤时看着眼前这茶,略一挑眉,也没拒绝,仔细尝了尝,眉目皆是顺心。 果然还是她做的茶好喝些。 他欲再要一杯,余光扫视到石桌一角,那被布袋装着的方盒还静静地躺在那。 他的眉头浅浅皱了起来,虽说这山匪杀人无数,但在喝茶的地方放着这么个血腥的东西,叫人心生恶心。 林鹤时对祝卿若道:“好了,你的礼我收到了,把人家的脑袋放下去吧。” 祝卿若怔然,“脑袋?” 林鹤时隔空点了点那处,“就是那个,虽说他罪无可赦,但人死如灯灭,恩怨尽数消失,找个地方葬了吧。” “季桐他也是个命不由己的俗世人,尸体我交给他的少时好友了,他的脑袋并不在此处。” 祝卿若的视线落在左手边的布袋上,“这里面的是我送先生的礼物,是...茶叶。” 林鹤时瞳孔一缩,声音有点变调:“茶叶?” 祝卿若无辜点头,“嗯,茶叶。” “那...那为什么要用方盒装?外面还用布袋提着?” “山路不好走,布袋提着没那么挡路。” “那为什么不干脆用布袋?” “布袋容易沾湿,所以里面还有方盒。” “......” 林鹤时脸色古怪,他还当是她向他表明自己的坚决之心,这才将匪徒的头颅献给他,没想到是他误会了。 可现在收徒的诺言都许出去了,他还能收回来吗? 林鹤时深深吐出一口气。 祝卿若问道:“先生怎么了?” 林鹤时扫了祝卿若清澈的眼睛一眼,无奈道:“无事。” 既然已经说了要收她为徒,他便不会反悔。 狠厉在她杀土匪时已经表现出来了,有没有拿头颅献礼,也就没有那么重要了。 他理通了思绪,又恢复到处变不惊的世外高人模样。 “将你此次下山的经历,说与我听听吧。” 祝卿若点头,道:“好。” “当时我在客栈中,正好进来两名行商,我听见他们说...” “......” 82 第 82 章 这是她的错,她都认。…… 林鹤时出身世家, 极重礼仪,收徒对儒家而言是大事,所以不可随便对待。 他卜卦问天, 测了一个良辰吉日,在初夏时节,正式收祝卿若为徒。 上香叩天, 递拜师帖,请拜师茶, 献礼叩首。 祝卿若终于成为了千山先生的弟子。 在竹园的书房内, 林鹤时教了祝卿若第一课。 “制衡之道?” 林鹤时颔首道:“没错, 我要教你的, 就是制衡之道。” 书房内,他稳稳踏着步子, 声音平缓, “古往今来, 每一位君王皆会在为储之际学习此道,出色的君王都善于利用制衡, 在群臣之间建立一个稳定的平衡,这种平衡有利于君王统治朝堂, 稳固地位。” 他看向祝卿若,“这种平衡一旦被打破, 君王的统治便会陷入危险, 若他不迅速找到新的平衡,社稷根基也会由此动摇。” 祝卿若目露思索, 片刻后,她问道:“夫子所说的‘制衡’,便是如今大齐朝局上, 镇国公、国师、丞相,三方互相制约所产生的局面吗?” 林鹤时点头,“没错,这也是制衡,但不是君王最想看到的制衡。” 祝卿若看向林鹤时,等他的后话。 林鹤时解释道:“这样的朝局乃是上一任国主为自己儿子留下的最好局面。丞相贪财也觊觎权力,这样的人很危险,说不得某一天就毒杀皇帝自己上位。镇国公手握兵权,且为人正直,不可能看着这样的人登上皇位,所以镇国公便是压制丞相最好的棋子。” “而镇国公手中的兵权也是君王的大忌,但他没有好的理由收回兵权,于是他一手提拔了国师,用守护国祚为理由让国师心甘情愿替小皇帝守天下。国师有民心,深受百姓爱戴,若镇国公利用兵权控制小皇帝上位称皇,国师绝对不会同意,国师不同意,百姓便不会同意,所以国师便是制约镇国公的棋子。” “至于国师自己...” 林鹤时露出几许笑,带着些无奈,惹得祝卿若看他一眼,“国师如何?” 林鹤时摇头道:“国师此人颇为看重正统,且深受先皇看重,对小皇帝很是忠诚。丞相和镇国公都有可能夺位,国师不会,也正好压制另两位。三人互相制约,形成稳固的平衡政权。在小皇帝长大,正式接过政权之前,三人制衡的朝局,才是最好的朝局。” 他的目光落在祝卿若身上,眼底有着深意,“若某一日,三人的平衡被打破,那时,就是你最好的机会。” 祝卿若的手指点着木桌,有规律地敲击着。 宋雪无、慕如归、丞相... 三人制衡的局面若不打破,就算民心不齐,也始终有大齐朝廷的立足之地。 她得找机会打破这样的局面... 祝卿若脑中划过思索,久久不言。 林鹤时也没有打扰她思考,只在一旁翻着书。 寂静之中,祝卿若倏尔开口道:“方才听夫子说起国师,夫子觉得,以国师作为突破口是否可行?国师最有利的便是民心,若能取得国师的信任,是否能借助国师之力登位?” 林鹤时认真想了想,最终还是摇头道:“此法不可。” 祝卿若也不失望,只问道:“为何?” 林鹤时解释道:“在国师还是慕家公子时,曾来过我这雾照山一回。虽然只一次,但我对他印象十分深刻,此人虽生为凡人,心却不在此地,就像天上的神仙,若非.肉.体凡身,几乎要餐风饮露了。这样的人不重情.欲,鲜少有人能走进他的心扉。” “退一万步讲,就算让他折服,也很难让他改变对大齐朝堂的衷心,他似乎应了先帝所言,生来就为了守护国祚,不可能因为某一个人就颠覆朝堂,行悖逆之举。” 祝卿若听完林鹤时前面的话,想着要不然就忍一忍,找慕如归试试,也省得她养兵造反的功夫。但林鹤时说的没错,没有人能走进慕如归的心,就算进去了,也没办法让他甘心造反。 他这样的人,且不说心底有没有爱情的位置,就算有,也只有十分之一的地方给他爱人。 想到这,祝卿若顿了一下,也不是,上辈子卫燃不就做到了让慕如归眼里心底只有他一个人吗? 看来还是分人的,她就不用再想了,无论怎么都做不到的。 于是祝卿若略显欢快地将这条路堵死了。 她还是自己造反比较舒服。 祝卿若看向林鹤时,发现他眼底有几分怀念,她问道:“夫子在想什么?” 林鹤时应道:“只是想到从前与国师相见时的场景了。” 祝卿若道:“夫子好像对国师印象很深。” 林鹤时点点头,“没错。国师虽然为人冷情,但确实是不可多得的良才美玉。不瞒你说,我从出生到现在整整二十三年,从来没见过这样聪慧灵秀的人,仿佛天地都偏爱他,将所有的灵光都倾注在他一人身上,钟灵毓秀,平生仅见。” 这不加掩饰的夸赞让祝卿若都为之侧目,她唇角有浅笑,轻声道:“夫子对国师的评价居然这么高。” 林鹤时依然点头,继续道:“事实如此。说起来,上回见他已经是六年前的事了,那时我才隐居一年,他随师父游历四方,正好到了我这雾照山。当时我便发现,国师对凡俗之事全然不通,就像婴孩一般纯白。按理说,这样的人该跟我一样,隐居深山才是他最好的归宿。没想到回了上京,便传出他受封国师的消息,甚至还娶了妻。” 他说到慕如归娶妻的时候,语气颇为奇怪,祝卿若看向他,“夫子在为国师娶妻而遗憾?” 林鹤时奇怪地看她一眼,“你这话说得奇奇怪怪的,什么叫我因为他娶妻而遗憾?” 祝卿若无辜地看着他,仿佛在说她没有任何别的意思。 林鹤时收回视线,解释道:“在我眼里,国师这样的人冷心冷情,很少有人能让他动情。他若娶了妻,定然是将那女子当做摆设,如此岂不白白耽误了女子的青春?时光短暂,青春易逝,女子的韶华也就短短十数年而已,国师既然做不到回以真心,就不该娶,既娶了就该好好对待她。” 说起慕如归的举措,他不赞同地摇头道:“若二人没有感情倒还好说,相敬如宾就是。只是听闻那国师夫人对国师情根深种,奈何国师对她无情,国师夫人一腔深情付错了人。若当初国师拒绝慕老夫人的做媒,没有娶祝家小姐,她说不定便就此放下了对国师的念想,找一个爱她的良人,此后也能过得甜甜蜜蜜。但人生没有如果,事实就是,二人被婚约束缚在一处,国师夫人越想靠近,国师就越不愿接受,长此以往,恐难平和以对。” 林鹤时说完这些话后,抬头便发现祝卿若以一种难以描述的眼神看着他,仿佛有感动,又仿佛是敬佩,还有几许释然。 林鹤时对此感到奇怪,“为什么这么看我?” 祝卿若温婉一笑,“只是觉得夫子是难得会体谅婚姻中女子一方的人。” 她突然的笑颜让林鹤时顿了一下,他移开目光,道:“事实如此。” 祝卿若但笑不语,只是始终摆在脸上的笑容多了几分温度。 所有人都说她嫁给慕如归是高攀,受了国师夫人的尊荣,那么忍受国师的疏离也是理所应当。 可没有人知道,若当初慕如归拒绝了慕老夫人,她也不会强求慕如归的爱意,她会跟林鹤时说的一样,找到一个喜欢她、爱她、理解她所有思想的男子。也许会晚到,也许一辈子也没不会到,但比起四年摆设一般的漠视,她更想要自由的、没有枷锁的生活。 祝卿若敛下眸子,既然她得到了再来一回的机会,这些对她来说都只是浮云而已,她要去做更有意义的事。 她迷离的眸光渐渐聚集,最终凝成对权柄的野望。 而林鹤时在怔然之后忽然反应过来,“我们不是在说制衡之道吗?怎么绕到了国师夫人身上?” 祝卿若微笑摇头:“我也不知晓。” 她这装傻的样子看着倒像是熟犯。 林鹤时无语凝噎,随即将话题扯了回来,“你是不是提醒过李兆其让他小心何默的报复?” 祝卿若点头道:“是。我以他的名义剿匪,何默不会将这事捅到上京朝堂,还会帮李兆其遮掩。但李兆其破坏了他与山匪的利益往来,他难免会蓄机报复。” 林鹤时分析道:“你这是在赌何默不会将事情捅出去,但你可想过,若何默破罐子破摔,若他在上京有后台。到时候在上京派人来查探的时候,只说自己被蒙蔽,再求有心人作保,他也不过是个失职之罪。” 祝卿若认真听了林鹤时的话,解释道:“何默此人阴险狡诈,但也因为对权位的看重,所以非常惜命。当初联络季桐杀林州牧,是他这辈子做过最胆大的一件事。平日里常常装作平庸懦弱的样子,这样的人,是不会为了报复另一州的州牧,将自己放在危险的境地,毕竟瞒报匪患不是小事,有可能危及性命。他最有可能,就是暗中派人刺杀李兆其,以泄心头之恨。” 林鹤时对祝卿若周全的考虑表露出赞许,但她的手段尚且稚嫩,造反这样的大事不能仅靠对一个人性格的揣度,便将所有利益希望都放在上面。 他开口道:“你想的很好,但你漏了一点。” 祝卿若郑重地看向林鹤时,“夫子请说。” 林鹤时像是在分析,又像是在教导,徐徐道:“你也说了,何默此生做的最胆大的一件事,就是联合季桐杀了林州牧。平日的何默平庸懦弱,谁也不会觉得背后指使是他。但偏偏就是他,没人看透他的伪装,若不是你深入武崤山,恐怕也很难将目标放在何默身上。” 他敲击着书桌,沉闷的声响回荡在书房内,他的声音略显低沉,“对待这样的人,你不能以常人的思想去揣度他,或许他就胆大了第二回,像十年前一样,将李兆其告上上京。到时候李兆其便逃不脱责罚,他刚登上州牧位不久,多的是人看他不顺眼,想把他拉下来,或许就这一次,他就被夺了州牧位。” 他看了祝卿若一眼,“你不能拿你最大的地盘,去赌别人的一丝可能。” 祝卿若面色凝重,这件事,确实是她考虑不周。如果何默当真不管不顾地去了上京,她恐怕要花费好一番功夫才能稳住李兆其的地位。虽然不至于让他丢了首领的位置,但其中过程复杂繁琐,会给她带来不少麻烦。 她抬眸看向林鹤时,“请夫子指教,学生该怎么做?” 林鹤时站起身,祝卿若不得不仰视他,他站在窗子下面,背着光,她只能看见他的虚影。 “我刚才与你说过,制衡之道。” 他在房中踱步,“何默性情古怪,行为难以揣测,但有一点,人在获得一定的利益时,便会放弃两败俱伤的局面。在他心里,是李兆其灭了他的盟友,他想要报复李兆。但若在此时他握住了李兆其的什么东西,便不会上京告状,而是会捏着这个把柄,以待后日图谋更大的利益。” 祝卿若灵光一现,“所以...若是让李兆其主动给何默去一封信,说自己不是故意要越过他剿匪,只是路过看不惯山匪恶行,这才一怒之下清剿了匪徒,请求何默原谅,不要上京告状。这样一来,何默就看到了比上京告状更大的利益,他会以为自己把握住了一个州牧的把柄。” 林鹤时心中赞许,“没错,正是如此,对何默来说,一个在任州牧可比被贬的农夫利益大多了,他不会再去告状,还会帮李兆其遮掩。” 祝卿若有些犹豫,“若是如此,会不会让何默太过得意?借此要挟李兆其?” 林鹤时道:“这是我要教你的第二点,制衡之道,被制衡的双方,都该拿捏住对方的弱点,以为平衡。” “在何默以为拿捏住了李兆其的把柄之后,你再寻个机会,让何默知道,李兆其或许已经从山匪口中知晓了他跟山匪的利益往来。何默惊惧之下,定会以为自己已经被李兆其抓住了把柄,也不敢再用李兆其的把柄去要挟李兆其。” “这就是互相制衡,将双方的把柄捏在手里,那么两方都不会轻举妄动,因为他们担心,自己若说了对方的秘密,那么自己的秘密就会被对方散布出来。” 林鹤时意味深长道:“对于一名君王来说,手下好坏与否并不重要,君王只需要将势力稳固,只要手下肯听话,愿意将你的命令实施下去,那他们本性好还是坏都没差别。只要君王能力足够压制他们,让他们宁愿压抑本性,为百姓做事,那便是一名合格的君王了。” 祝卿若深深吐出一口气,今日林鹤时的教导,令她受益颇深。从前虽然坚定此后要走君王之道,但心中或多或少会有些气短,毕竟她并没有接触过天下之事,有担心过自己的能力不够。 如今看来,拜林鹤时为师,是她做过最正确的选择,他确实如她所想的那样,会成为送她登帝位的有力支柱。 还要感谢慕如归,若不是他偶然提及过千山先生的名号和大致位置,她也不会发现这样的高人。 林鹤时见祝卿若神色严肃,以为她是觉得算计下手让她难堪,他揉了揉眉心,道:“想当君王,算计必不可少,所以你要做好算计身边每一个人的准备,包括你手下的李兆其,他也会是你制衡之道其中一人。何默此事,虽然你才是幕后主使,但毕竟因果是落在了他身上,也免不得将他算计进来。” 祝卿若听了这话,才反应过来林鹤时是以为自己不愿算计。她刚要解释,又觉得自己确实好像对他说的算计每一个人有些抵触。 那个位子,真的要算计身边所有人吗? 难道真如书中所言,高处不胜寒? 林鹤时见她面露纠结,轻哼一声,“要算计别人的时候,连想想都这般不情不愿,算计我的时候怎么就如此顺手?” 祝卿若一愣,“嗯?” 林鹤时见她这样心中更气,直言道:“前些日你拿白布包方盒,说是给我的礼物,让我误以为里面是季桐的头颅,认为你性情颇为果断,有帝王之风,便收你做了徒弟。其实你早就知道,我不收你为徒,是因为觉得你温和懦弱,缺乏狠厉。你故意设计,成功让我抛却那一点犹豫,收你为徒。” 祝卿若脸上泛红,“夫子洞若观火,学生拜服。” 祝卿若承认自己算计了林鹤时,其实,若她真的将季桐头颅取来做礼,不用她算计也能成功拜师。 只是她对季桐怀有几分不忍,他既已经死在她刀下,便尘归尘土归土,恩怨尽消,他不再是武崤山的山大王,只是季桐而已。 她实在不愿意,在季桐死后还惊扰他的尸体,只能出此下策,激林鹤时收她为徒。 这是她的错,她都认。 林鹤时看着祝卿若低落垂首的样子颇为气恼,但转念一想,若她当真用了头颅来做礼,恐怕,他也只会将她当做未来的帝王对待。其余的,就算只是师徒之情,也不会多给出一分。 如今见她这样顾念旧情的样子,林鹤时才会安下心教导她,不用担心以后万一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惹怒了她,最后落得个被清算的地步。 他无奈叹气,“其实你做的没错,我刚刚也说了,你想当帝王,就要学会算计身边每个人,你学的很好。不过有一点,还差了些,我刚刚拆穿你其实只是在试探你,你应该装作全然不知青,继续蒙骗...” 祝卿若蓦然抬起头,径直望进林鹤时眼底,“不会的,我以后绝对不会算计夫子,这一次,是我急于拜师,恐时间越久差错越多,这才算计了夫子。” “如今,你我已是师徒,我定当恭敬对待夫子,绝对、绝对、绝对不会再算计夫子一分一毫!我以我的性命立誓!” 她目光坚定,声音干脆,叫林鹤时也为之一愣。 在这小小的书房里,林鹤时清晰地听见了眼前这位刚被他收为弟子的女子,在用她的性命起誓,许下了此生绝不背叛算计的诺言。 林鹤时恍惚想道:或许,她真的能成为古往今来,世上第一位女帝呢。 83 第 83 章 “了缘书里夹着的是什么…… 自从拜师后, 祝卿若就进入了学习模式。 清晨在石亭,就被林鹤时抓着下棋,每每由于棋艺太臭, 被夫子的毒舌激得面红耳赤, 慢慢的, 她也练成了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心境。 她觉得长此以往, 她再面对上辈子被人污蔑、被人厌恶的情形, 一定不动于心, 不改于色,一切任风而行。 毕竟, 这世上再没有人比林鹤时说话更直击心灵了。 他教训起人来引经据典,四书五经、儒道经文,连下里巴人的俗语也能举例侃侃而谈一番,乍一听有点道理, 仔细听觉得, 还真的全是道理。 这嘴皮子功夫让祝卿若十分佩服, 每次白日的时候被林鹤时击中心扉了, 晚上回房后她把他的话都记下来,以待来日不时之需。 她觉得, 夫子这一身的才华,一点都不能放过,她一定要全部学到手! 抱着这样的想法, 她对于林鹤时的数落听得越发认真,就算接连被戳心,她也不停点头,没有半点抗拒的意思。 林鹤时奇怪她怎么比起之前更平和了,之前面对他的数落还颇有几分落寞, 如今倒是接受良好,无论他怎么说,都一副全然领受,绝不反口的表情。 林鹤时被她泛着光彩的眼眸看得一愣,随即又觉得,不愧是他唯一的弟子,学习能力如此强,都已经开始有不动如山沉稳君王的味道。 这样的祝卿若让林鹤时越发满意,于是祝卿若除了棋艺被教训,戳心之语又延展到了下午为君之道的学习上。 原本林鹤时对聪慧好学的祝卿若已经很满意了,但在发现她抗打击能力很强后,对她的要求愈发严格,学习的强度陡然加大了许多。 她每日完成了夫子的课业,回房后还要解决李兆其从景州寄来的,有关景州事务的信件。理论与实际结合学习,强压之下,祝卿若的进展飞速,这让她痛并快乐着。 到了晚上,她偶尔还要给佛子和慕如归回信,哦,还要加一个宋雪无。 上次收到他表示不满的回信后,她便回了一封恭敬正式的信件,一来二去,二人便有了联系。 而从上京来的信都寄到了云州国师夫人的府邸,守在那的天璇与天枢会把信寄到丹云镇,与从景州来的信一起,被摇光送到雾照山上,最终交到她手里。 因为夫子不喜外人,摇光和天玑只能在山下的丹云镇,所以她在丹云镇买了一处小宅子,让摇光与天玑暂时住在那。 她每次处理完事务,回信都由岁岁送到了山下。 原本她想着晓晓身体弱,岁岁年岁小,不好让她们山上山下来回奔波,便想让摇光或天玑送完信后隔五日来取。 岁岁担心耽误了她的事,挺身而出,言曰自己常年劳作,习惯了在农田里奔跑,第一次来雾照山养了几日只是因为她坐马车坐晕了,现在已经习惯了山路,可以替她送信。 祝卿若看着岁岁虽然长了不少,但仍然与同龄人不能相比的身躯,本想开口拒绝,但岁岁眼底泛着的光,令她止住了拒绝的声音。 让她承担些,也许对她来说,会更开心。 于是祝卿若应了岁岁的自荐,让岁岁在她处理完信件后,由她将信送到山下宅子里。 雾照山的求学时光就这么一天天度过,在她如海绵般疯狂吸纳知识的同时,也没有忘记重生之初便定下的计划。 上京,宝相寺。 了缘又收到了来自云州的信,寺里传信的僧弥已经见怪不怪。连住持也知道,了缘只是在为佛教施主解疑答惑,没有半分出格的举动。 所以在了缘取到信件时,并没有人怀疑什么,甚至觉得佛子的名号越来广为流传,连那么远的云州都有信徒,千里迢迢送信来问佛经的难题。 了缘将信带回了禅房内,认真着祝施主的来信。 祝卿若在信中问了一句较为晦涩的佛经,说她苦思许久,都没有想通这句佛经背后的意思。 了缘在看见那佛偈时,绀青色的眸子中带了几分思索,视线继续向下,看向后面的内容。 祝卿若的信不长,只寥寥几句话,除了礼貌问好,之后便是询问佛经之事,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话。 只是这次,祝卿若在信尾提及了之前离开前送他的那本佛经。 说这句佛偈似乎在那本书里也出现了,若佛子也没有思绪,可以看看那本佛经,兴许就能知道了。 了缘看见这话的时候,眸底思索的微光顿了一瞬,他坐在窗边,受了一会儿清风。 良久,他起身从柜子深处,将那本佛经取了出来。 了缘端坐在窗边,佛经在桌上,微风裹挟着外头的浅浅檀香吹了进来,了缘却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他的视线落在经书上,知道那股味道正是这本书传来。 他本以为这么久了,味道早该散了才对,没想到依然还留有祝施主身上的香气。 了缘的手指摩挲着掌间缠绕的佛珠,迟迟没有打开佛经扉页。 在他拨动珠子时,清风帮了他一把,吹开了佛经,正好在了缘面前摊开了自己的身躯,仿佛是经书在向他证明自己的清白。 了缘看见那与自己一般无二的笔迹,忽然想起那日了觉师兄说的话。 【这书无错。】 没错,不是书的错,只是看书的人觉得它有错罢了。 于是了缘神色自若地继续翻动经书,在第三页找到了祝卿若信中问的那句佛偈。 这段话原是有前因后果,单独拿出来确实难以解读,了缘看完前后的内容后,对这句话有了大致的理解。 只是还需要思索一番,给出确切的答复。 了缘捻动佛珠,思考着要如何组织成简单易懂的语言来回复祝施主的信。 这时,了觉的时候在门外响起,“师弟,我能进来吗?” 了缘目光下意识瞥向桌上的经书,在熟悉的字迹上顿了一顿,他移开视线,回道:“师兄进来吧。” 门外的了觉觉得了缘声音不太对,但也没多想,径直推门走了进去。 了缘面目平和,问道:“师兄有何事?” 了觉手里拿了本书,解释道:“师父说明日起早课讲新的经文,采买新经书的小沙弥漏了一本,悄悄问我能不能先跟别人共一本。我想起来上回你不是有一本抄坏了的经书吗?那本正是明日师父要讲的,如果没有大错的话,也能先将就一下,等小沙弥买了新的回来,再换回来就行。” “你那本抄错的给我吧,我这本新的给你。” “喏。”了觉将手里的经书递过去。 了缘看着那全新的经书,做了个单掌,“阿弥陀佛,师兄不必如此,这本经书是我的,我自己用着便好,不必师兄特意交换。” 了觉坚持道:“没事儿,那小沙弥年纪小,与我关系好些,这才来求我,你把旧的给我吧。” 了缘还没拒绝,了觉已经发现了桌面上的经书,“就是这本吧?我拿走了啊。” 说着,他就要将桌上那本经书拿走,了缘先他一步合上了经书,避开了他的手,“师兄自拿新经书用就是,不必来管我。” 这话听上去颇为疏远严肃,十分不符合了缘慈悲怜悯的性子,了觉眼神都呆滞了。 不待他怀疑,就见了缘又朝他做了个单掌,歉然道:“阿弥陀佛,此书乃香客所赠,实在不好转交给师兄。” 了觉这才缓过神来,原来如此。 他摸了摸光洁的额头,“若是如此,那确实不好给我用。” 他踹上新经书,“那我先走了,记得明天早课要带新经书的,别忘了啊。” 了缘颔首,“多谢师兄提醒。” 了觉冲他点点头,转身便离开了了缘的房间。 在快要回到自己的禅房的时候,他突然停住脚步,奇怪道:“不对啊,上次看到的那本不是师弟自己的字迹吗?怎么他说是香客赠他的?” “师弟是不会撒谎的,那就说明是香客所赠没错了,哎,那为什么有一样的字迹?” 了觉挠上眉头,“难道我看错了?” 他回想着当时的情景,记忆却仿佛有迷雾罩住,实在想不起来,他低声呢喃道:“看来真是我看错了。” “......” 翌日。 了缘整理好衣襟,就要出门往佛殿去做早课。 出门前,他想起了觉昨夜提醒他的话。 【记得明天早课要带新经书的,别忘了啊。】 了缘望向依然孤零零躺在窗边的经书,佛珠捻在手指间,定在原地许久。 直到外面传来晨钟声,他还是走了过去,将经书拢在了胸前,缓缓往佛殿走去。 确实如了觉所言,今日的早课所有人都换了新经书。 了缘虽然通读佛经,但常读常新,每每有新的感悟,在读到第三页时,昨日信上询问的内容正好显露在眼前。 了缘在此页停留了片刻,心中已经大致了然该如何解答祝施主的问题,等回去后便能给祝施主回信。 祝施主问的佛偈越来越高深,看来他不能懈怠,需要更努力才是。 他眼底覆上浅笑,颇有些无奈,若某天被祝施主问到连他也不知晓的问题,岂不是让祝施主白希望一场。 了缘小幅度地摇着脑袋,手指拈起书页,向后继续翻着。 只是他没有翻到第四页,而是不小心拈起数张,翻到了后方,一张微黄的纸张暴露在他眼前。 了缘眸光一滞,还没来得及反应,师父略显浑厚沧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嗯?了缘书里夹着的是什么?” 所有人的视线都被师父的声音吸引过来,全都聚集在了缘手下的经书内。 而了缘则浑身僵硬,似乎猜到了里面的内容。 祝施主... 84 第 84 章 不是给国师夫人寄了信吗…… 所有人都在看着他, 在庄严肃穆的佛殿内,在慈悲无相的神佛面前,问他手中经书里, 夹杂着什么东西。 了缘只觉浑身的血液都涌在胸口处, 脑袋似乎都开始生锈, 无法运转。 这是什么? 这本书从祝施主赠予他以来,他就没有打开过, 只昨日才刚拿出来。 里面怎么会有夹着一张信笺呢?而且看起来时间不短。 是祝施主放进去的? 可是她有什么事不能直接与他讲,要将信笺夹在经书内,让他自己发觉呢? 了缘倏然想起那天祝施主来宝相寺告别的场景。 她对他直言自己心存妄念, 去云州是为了断绝妄念。 难道这信笺里是她断念前写下的挣扎之语?在抄写经书时随手便夹在了里面, 之后便离开上京,想要断绝自己的妄念,连她自己也忘了这书里夹杂着这张信笺。 了缘心乱如麻,用力闭了闭眼, 再睁眼时眼底已恢复平静, 回应道:“回师父,了缘也不知晓。” 住持无觅缓缓走到了缘身边, 不解道:“这都是新的经书, 怎么会有一张信笺夹在里面呢?” 说着,便弯下腰从了缘眼前取走了那张信笺,了缘的手指紧紧掐在佛珠上, 在无觅打开信笺前,他几不可见地吸了一口气, 阖上那双绀青色的眼眸。 罢了,都是他的错,虽是无意, 却确确实实引得女子对自己生情,实在有愧佛子之名。 若师父发怒,他便一力承受,不能让祝施主失了清名。 她早就说得清楚,会断绝自己的妄念,此事与她而言,实属无妄之灾,不得将她牵涉进来。 了缘已经想好了要自己承担,静静地等着师父对他的责罚。 只见无觅缓缓打开了叠起的信笺,里面的内容映入他眼帘。 “咦?” 他露出笑意,“竟是一篇《受十诫文》。” 了缘拨弄佛珠的手指松了下来,脸上划过怔然,“受十诫文?” 其他沙弥眼中也有讶异与迷茫,而无觅则是面色愉悦道:“看来这经书的前一任主人也是信佛之人,这《受十诫文》不甚广闻,这位施主却笔触流利,丝毫没有停顿,看来对此文了然于胸,很是熟悉。” 说着,他看向坐在蒲团上的了缘,叮嘱道:“既然此书到了你的手上,那便是你的因缘,要好生珍惜。” 了缘颔首,“是,了缘知晓了。” 无觅对他笑了笑,脸上满是慈爱,了缘是他看重的下一任住持,对佛经学说异常聪慧,一点即通,是天生的与佛有缘之人,有这样的经历是他的缘,外人不好打扰。 无觅将信笺合上,又放回了缘面前的经书内,只是在触及经书内熟悉的字迹时,无觅下意识皱起了眉,随即又渐渐舒展开。 是缘,也是劫。 都需了缘自己去解决才是。 无觅没有多话,只将信笺放了回去,然后对着佛殿内众多好奇的目光解释起了《受十诫文》。 “这《受十诫文》乃是百年前一高僧圆寂前对弟子留下的遗言,里面有言:暂时姻缘,百年之后,各随六道,不相系属...” “......” 下了早课后,了缘正要随着众人一同离开,无觅叫住了他,了缘停下脚步,转身面对无觅,做礼道:“师父。” 无觅脸上始终带着浅浅的笑意,慈眉善目的模样就像身后的佛陀一般。 他看着眼前深受他重视的弟子,道:“了缘可知我为何为你取下‘了缘’二字?” 了缘应道:“了缘二字,意为了却尘缘,师父想要弟子斩断六根,与尘世离绝。” 无觅点头,“确是如此。” “但...”他缓缓道:“若真正想断绝六根,远离尘烟并不是真正的解法。须得入世,历经世间苦难,方能真正勘破红尘,最终成就佛缘。” 了缘绀青色的眼眸露出不解,“师父的意思是...我不该一味远离,而是要接受吗?” 无觅没有回答他,只仍然笑着,“阿弥陀佛,世间因果,皆有缘法,了缘需要去寻找自己的道。” 了缘面露思索,正要再问几句,无觅对他摆摆手,“去吧。” 了缘见此,只能闭上口,对无觅行礼:“弟子告退。” 无觅已经阖上眼,静声念起了佛经。 了缘带着迷茫回了禅房,他安静地坐在窗边小桌前,桌面还有祝施主寄来询问佛经的信件。 他沉默着,还是提笔给她回了解答的信。 耳边还回荡着师父的声音。 【须得入世,勘破红尘,最终成就佛缘。】 了缘呢喃着,“入世?师父,你是让了缘遵从内心吗?” 他垂眸看着信上列好的解答,一字不多,一字不少,规规矩矩的只有对那句佛偈的解读,连字迹都是一丝不苟,方块一般,死板无魂。 一阵微风顺着窗户的缝隙挤进来,他又闻到了那股清冷的幽香,缠绕在他鼻尖,始终缱绻,久久不愿离去。 了缘看着笔下规矩的字迹,许久都没有动作。 直到风也停了,佛子在给香客询问佛经的回信上,添了一句话。 在信纸装进信封前一瞬,信尾的一行字在光线下若隐若现。 上面写着几个字。 祝施主安否。 . 皇城。 雕金塑铜的香炉里弥漫着云烟,在富丽的内殿卧房里萦绕着波澜,鲛绡罗帐层层交织着,却挡不住里面翻来覆去的人影。 卫燃用力闭着眼,却始终睡不着。 他深深吐出一口气,最后还是放弃抵抗,从床上直起身子,拉开帐帘,大声唤道:“易吾!给我滚进来!” 易吾就候在门口,听到这难掩暴躁的声音,下意识心口一紧,迅速冲了进去。 他半跪在地面上,不敢直视坐在床边的人,“参见陛下,陛下唤属下有何要事?” 卫燃双手撑在床边檀木上,修长的手指稍微用力,在月光下,手背的青筋清晰可见。 他盯着下面的人,眼神不太和善,“信呢?” 易吾没反应过来,“信?什么信?” 他眼底有清澈的愚蠢,抬眸正好撞进了卫燃不耐还带着点火气的眼睛里。 这让他心头一突,感觉自己好像要完。 面对易吾的迷茫,卫燃掐了掐掌心,解释道:“不是给国师夫人寄了信吗?回信呢?被你吃了吗?” 听了卫燃的解释,易吾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是这个信。 他为难道:“当时陛下也没说要国师夫人回信啊。” 卫燃满头黑线,他不要回信,那他寄信干什么? 【你当时确实只说寄信过去,没说要回信。再说了,你不是说你是挑拨人家夫妻感情吗?要回信干什么?只要你寄过去就行了啊。】 卫燃张口正要反驳,易吾又接着道:“而且...陛下没有留下您的印记和姓名,国师夫人收到信恐怕也不知道是谁。” 卫燃立刻道:“不可能,里面我有留字,而且只要她看了内容,就一定知道是我。” 卫燃直觉祝卿若一定知道是他的信,但对于他近乎挑衅的话不愿搭理,这才不回信。 她不愿搭理,他答应了吗? 这信她写定了。 易吾不知道卫燃的想法,心中尖叫,怎么还有悄悄话只有他俩看得懂呢?? 这回恐怕国师的绿帽子是带定了。 他想到什么,愣了一下,忽然开口道:“可是陛下是私下传信,国师夫人就算想回也没办法给你送啊。” 卫燃:“......” 系统:【......】 卫燃想道:所以她不是不想回,是没办法回? 易吾丝毫不觉得自己说破了什么大事,仍然半跪在地上,一双眼径直看着坐在床边的陛下。 卫燃心底舒服了些,微微抬起下巴,问道:“难道你不会等她写完回信再回来吗?” 易吾一愣,脸有些红,“属下...属下怕被夫人的守卫发现...所以塞到门缝里确定是夫人的侍女拿走后,就离开了...” 卫燃皱起眉,“为什么怕被她的守卫发现,不怕她的侍女发现?” 易吾脸色更红,还能为什么?那可是国师派去的人,难道要光明正大让国师知道您给他夫人私下送信吗? 但这话他敢说吗? 他不敢。 所以他只喏喏道:“守卫...是国师的人...” 卫燃稍微一想就知道了易吾的脑回路,但他本来也不怕慕如归发现,那信里面只有对慕如归二月行程的描述,没什么出格的话。 只有祝卿若这个当事人才能看出他的意图,其他人只看这封信,是不会察觉到其他意思的,顶多就是觉得他和国师夫人交往密了些。 卫燃爬起来给祝卿若又写了一封信,递到易吾手里,语气认真道:“这回你拿到了回信再回来。” 易吾有些犹豫,还是开口道:“不若陛下将信投到递铺去吧,您与夫人...确实不好如此光明正大,国师他若知道了,对夫人也不好...” 卫燃刚要否定他的话,忽地又想道:虽然他不怕被发现,但慕如归若知道他给祝卿若传信,以现在慕如归对祝卿若的在乎程度,就算不懂情爱也会下意识敌视他,这是男人的本能。这样的话,想攻略他就更难了。 他的想法在脑中打了个转,改口道:“那你就把信投到递铺。” 易吾松了口气,终于不用来回奔波了,上回险些没把他的腿跑断。 他乐滋滋地收下信,“属下遵命!” 正当他以为自己逃过一劫时,卫燃道:“投到云州城递铺。” 易吾瞳孔一缩,“什么?” 卫燃道:“你把信送去云州,再把信投到云州城递铺,由云州城递铺送去祝卿若那。等她回信了,你从云州城递铺把回信取出来,再回上京。” 易吾已经傻眼了。 卫燃挑眉,“有问题吗?” 易吾迅速摇头,“没问题。” 卫燃点头,“行,去吧。” 易吾苦逼地低下头,“属下遵命。” 他这帮上司跑腿的一生啊... 85 第 85 章 他说了什么让他这么生气…… 易吾当天就出发去了云州, 而卫燃则是出宫去了京郊一处别院。 刚推开卧室的门,就看见原本应该躺在床上的男人正靠在床沿,视线落在虚空之上, 不知道在想什么, 周身萦绕着一股说不出的复杂情绪,似怨似恨, 还有几分若有若无的孤寂。 房门被推开后,男人霎时收了情绪,转头望向门口,目光颇为凌厉。 在触及来人的面庞后,他顿了一瞬,移开了视线, 垂眸没有说话。 卫燃当然发觉了他的防备与警惕,只是现在他的人设是傻白甜,于是装作完全没发现的样子,提着食盒走到了床边。 他坐到了床沿处,对男人露出一个笑颜,道:“今日可好些了?” 楚骁在他毫不在意地坐到床沿时, 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在对方察觉前又舒展开, 回应道:“好多了,多谢阁下救命之恩。” 他的声音还有些沙哑,当时杀手的利刃直击他胸膛, 他因为无法动用内力, 险些被一刀毙命。 若不是手下拼死挡住了对方,卸了那人的力道,他现在恐怕已经在阎王殿了。 想到那令自己失去武功的罪魁祸首, 楚骁又开始浑身冒冷气,眼底温度陡然降了下来。 卫燃敏锐地发觉楚骁的情绪改变,但没有往男女之情方向想,只以为他是因为这次突然的伏击,导致手下死伤惨重的局面难以抑制心底的杀意。 他将食盒打开,“我给你带了些吃的,你现在有伤在身,一定要好好养着,这些都是上好的补品,而且味道也很好,你尝尝?” 说着,他便将里面一盅药膳拿了出来,在递到楚骁面前时还故意咽了咽口水,看起来对盅内的膳食很馋的样子。 如果对面还是之前那个狂妄的楚骁,一定会对卫燃这样生动的样子升起几分兴趣。可惜现在面前这人是楚·封心锁爱·骁,他现在对吃食、香气、刻意靠近的人,警惕性尤其高。 所以在面对卫燃拉进距离的举措,楚骁避开了他的手,声音没什么温度,“我不喜欢药膳。” 卫燃佯装不舍的表情都滞在了脸上,许是觉得自己不太礼貌,楚骁又补充道:“阁下既然喜欢,那便自己用吧。” 这话说了不如不说。 卫燃是个合格的攻略者,很快就隐去眼底的无语,脸上摆出遗憾与落寞,“好吧,既然你不喜欢,那就不喝吧。” 他扬起一道灿烂的微笑,舀了一大勺汤递到自己嘴边,尝到了喜欢的味道,这让他眼底眉梢都浮起万分喜悦。 他一边品尝一边感叹道:“这汤可好喝了,我特意让人做的,你不喝真是可惜。” 眼前的少年唇红齿白,捻着白瓷勺子慢慢舀着汤,一口接一口,笑得像的一只满足的小狐狸,无一处不完美。 楚骁当然知道面前这人是谁,他是护龙卫中人,历来就是直属皇帝所有,这张脸早在他们加入护龙卫的时候就已经牢牢记在了心里。 他不知道为什么小皇帝要在他面前隐藏身份,而且看起来并不认识他,只以为他是遭遇匪徒的无辜过路人,单纯得不像即将执掌天下的一国之君。 不过...若他取得了小皇帝的信任,对之后的行动会有更大的好处。 想到这里,楚骁的眼底染上几分温度,将目光投注在小皇帝身上,在看见小皇帝满足的神情,以及清澈见底的眼眸时,楚骁下意识皱起眉,略微有些嫌弃。 皇帝已经十六岁了吧?怎么还跟孩子一样? 而且动作举止还如此女气,连文麟这个假男人都不如,她假扮男子,骗了他那么久,要不是那次意外,他也不会发觉文麟是女人。 楚骁发现自己又在想文麟,指头紧紧掐在掌心,眼睛刚浮起的温度瞬间门冷了下去。 卫燃发现了楚骁刚提起兴趣转眼就冷脸,心底吐槽:【这人没毛病吧?】 系统也觉得楚骁三番四次变脸有点古怪,【要不你关心关心他?问问他为什么受伤,他应该能打开话匣子,不能就你一个人说。】 卫燃喝了大半汤,似是忽然想起,抬眸看向楚骁,问道:“你是上京的人吗?” 楚骁脸上还残存着方才的冷色,闻言硬邦邦地回道:“嗯。” 卫燃好奇地看着他:“那你为什么会在上京被人埋伏啊?是仇家特意在京郊堵你吗?” 楚骁脑中划过思虑,半真半假地回道:“我完成了任务,有人不想让我回去复命,就在京郊设下埋伏,打算在我回京前杀了我。” 卫燃会意点头,“原来是这样,那你的任务完成了,等你养好伤是不是就要去复命了?” 楚骁颔首,“是,多谢阁下救命之恩。” 卫燃摆摆手,“不用谢,我也是偶然看见你,就是...没能救回你的手下。” 楚骁想到为了助他逃离,与杀手同归于尽的伏商,眼中划过悲痛。 他的声音有些涩然,“生死有命...他,也算是死得其所。” 卫燃歉然道:“抱歉啊,提起了你的伤心事。” 楚骁没有回应,只默默垂眸,看着眼前一小块被褥。 卫燃发现他情绪不对,于是转移话题道:“对了,你是从哪里回来的啊?路上远吗?有没有遇到什么有趣的事?或者是有趣的人?” 有趣的事...有趣的人... 楚骁想起在景州与文麟初次见面时的剑拔弩张,在禹州归途时与她斗智斗勇,在衙门时他们的暧昧波澜,还有发现被她蒙骗时的痛彻心扉... 然后卫燃发现...这楚骁又开始散发冷气了,这人是冷气制造大师吗??? 他说了什么让他这么生气? 系统也百思不得其解,【可能是在完成任务途中被坑,你正好戳中他伤心事了?要不你安慰安慰他,系统显示,会看眼色的解语花最受欢迎了。】 卫燃接受了系统的建议,脸上覆上不好意思的红色,“是我说错什么了吗?” 楚骁知道是自己还忘不了文麟,跟小皇帝没有关系,于是他解释道:“没有,是我自己的问题...” 卫燃眼中有好奇,“是任务不顺利吗?” 楚骁静默一会,随即摇摇头,“我在云州的任务很顺利。” 听到熟悉的地名,卫燃微微挑起眉,云州? 差点都忘记楚骁是从云州回来的了,卫燃想到昨天半夜让易吾送出去的信,在楚骁面前露出笑意,像是突然来了兴致,问道:“云州很大,你去的是哪个郡?” 他一个一个数着云州的郡县,“柏南郡?启易郡?刘吴郡?” 卫燃直勾勾地盯着楚骁的脸,“还是...云州城?” 楚骁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问这些,如实道:“是云州城。” 卫燃听到了云州城三个字,眼底划过流光,“听闻云州多山水,适宜养病隐居。” 楚骁道:“确实景色秀丽。” 卫燃眼睫微动,“去岁冬日,国师夫人前往云州养病,算起来,正好跟你在云州城待的日子重合,不知道你有没有撞见国师夫人。” 国师夫人... 楚骁想起在景州时,伏商说过是国师夫人给了文麟药方,还给了景州足量的药材,救治景州的百姓。 若不是国师夫人,他也不会输得这么惨。 眼见楚骁的气势越来越低沉,系统急了。 【解语花是让你帮他排忧解难,不是让他又陷入纠结失落的情绪。男配楚骁原本是要喜欢女主的,你好端端地在他面前提女主做什么?你是觉得攻略难度太低了吗?】 卫燃不甚在意道:【我这也是为了确定他有没有跟女主见面啊,现在剧情这么乱,说不定女主就在云州跟人遇见了呢?早点知道就能早做准备。】 系统思索片刻,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 楚骁沉默一会儿后,回答道:“我没有撞见国师夫人,但我在云州城的时候,听说了国师夫人的事迹。” 眼前这人是皇帝,虽然现在不知道他是护龙卫中人,但难免日后会发现他的身份。他是以做任务的借口离开的上京,云州的任务并不难,他很快就完成了,这才有时间门去景州。 小皇帝到时候只知道他是去了云州,在景州时伏商说过,国师夫人的义举让景州百姓都为之称颂。如果他真的是一直待在云州,不可能不知道国师夫人的事,所以他要表现出对国师夫人了解几分,才能不在小皇帝面前露馅。 卫燃的眼睛亮了一下,“哦?是什么事迹?” 楚骁脑中回想着伏商与他交谈时,话里提及的国师夫人的事,搜肠刮肚找出了些事迹,缓缓道:“国师夫人性情温婉,为人善良。在得知景州疫病之事后,凭借手中的药方,在周围郡县收集了许多药材,一并送去了景州。景州百姓得国师夫人援手,终于摆脱了疫病的痛苦,如今景州城都将国师夫人奉为菩萨,日日供奉。” 卫燃摩挲着指腹,所以她不仅救了上京的流民,还救了整个景州城的百姓。 不愧是女主啊,舍己为人的奉献者,他那日夜访国师府的时候,不就已经见识过了吗? 这样的人,确实配做气运之女。 卫燃想到这,眉尾动了动,眼底露出几分兴味,难怪祝卿若不回信,除了找不到回信的人,恐怕心底也不愿意搭理他吧。 那样一封充斥挑拨意味的信,她忙着普度众生,怎么会有时间门给他这个觊觎她丈夫的绿茶回信? 卫燃衔起一抹无甚温度的笑,仔细看还能从他眼中看出几许可惜与怜悯。 很可惜,他们不是一路人,他注定要与她为敌。 这信,他必须写。 86 第 86 章 “将这个带去。”…… 不知道为什么, 面对眼前的攻略对象,卫燃心底忽然升起几分无趣,连搭理回话的心思也淡了下来。 他移开视线, 拉开了刚才刻意靠近的身体,回复道:“哦, 原来是这样, 看来国师夫人是真的很善良。” 楚骁摸不清卫燃的想法, 只能继续顺着刚才的话道:“国师夫人深受景州百姓爱戴, 我在云州的时候也听说了国师夫人的名声, 但很可惜,我与国师夫人没有缘分,不曾见过国师夫人。” 卫燃瞥了他一眼,“国师夫人是国师的妻子, 跟你要有什么缘分?” 这话颇为突兀,没有了刚才的和善与亲近, 让楚骁都不免愣了一愣, 反应过来后心下很是不耐, 不愧是皇帝, 心思这么难猜, 刚才还给他送汤,现在就又变脸了。 也不知道是哪句话让他不满。 楚骁眼中划过不解, 难道是因为国师是小皇帝的老师,他敬重国师,所以不喜欢别人拆散国师和他夫人? 楚骁还在揣测卫燃的想法,这边的系统已经要炸锅了。 【解语花啊亲!!!你怼他干什么?他哪句话说错了吗?】 卫燃不以为然道:【这不是让他断了对祝卿若的想法吗?他这么推崇祝卿若,就算没见过也有好感,万一以后一见钟情了怎么办?先让他打消对祝卿若的念头再说。】 系统无语道:【你可以打消他的念头, 但你别在他面前崩人设啊,你刚才还对他笑,安慰他体贴他呢,一转头就怼他,是谁都会懵逼吧。】 卫燃想了一下,【你说的有道理。】 转头就对楚骁道:“国师夫人不错,你离她远一点。” 系统:【!!!!!!】 楚骁眼中闪烁着不明的光芒,小皇帝果然是维护自己的老师的,连他多说几句国师夫人都不允许。 他心中无语,他又不喜欢国师夫人,为什么要跟国师抢? 他喜欢的是... 楚骁脸色又沉了下来。 系统看着楚骁的脸色,仿佛看见了光屏上攻略失败四个大字,它急迫道:【你别自由发挥了,听我指挥!】 卫燃随意点头,【行,你来。】 系统感受到凝滞的气氛,【你对他笑一下,道个歉。】 卫燃如它所言露出了笑,标准的四十五度,对着楚骁歉然道:“不好意思啊,我刚才有些失了分寸,你没有生气吧?” 他明明是笑着的,楚骁却莫名感受到了威胁,忍住心底涌现的杀意,神情平和道:“无事。” 系统见有效,又道:【你转移话题,安慰他既然任务已经完成了,也不辜负他的劳心。】 卫燃安慰道:“虽然如今你受了重伤,但你至少已经完成任务了啊,放宽心好好休养。” 系统:怎么听起来怪怪的? 短短一句话,楚骁却从卫燃的安慰中听出了无限嘲讽,他紧紧掐着掌心,直觉小皇帝一定不像表面上看起来这么简单。 他是一国之君,就算还没亲政,那也是他现在无法撼动的人。 他如今权柄势力还不足以对抗朝廷,不能在此刻暴露了自己的野心,所以他在小皇帝面前一定要伪装成他以为的人,不能有一点错漏。 于是楚骁藏住了自己的真实情绪,只当自己真的是为了完成任务不顾一切的暗卫,垂下眼眸,带着些许的失落,道:“...多谢。” 系统没发现什么问题,于是道:【他现在正对死去的手下感到伤心,你安慰两句就走,别说多了。】 卫燃没有抗拒,按照系统说的,安慰道:“你别伤心,会好起来的。” 说完他就起身从床边站了起来,对楚骁道:“时间不早了,我要回去了,你好好休息。” 系统:【说两句还真两句...】 卫燃:【都是按你说的,亲。】 系统:【......】 卫燃没理会系统,在楚骁的目送下缓缓离开了小苑,哦,还带着他拿来的食盒。 反正楚骁也不喜欢,就不浪费粮食了。 卫燃离开后,楚骁抛去了伪装,眼底的杀意再也忍不住。 小皇帝喜怒无常,性情反复,开心了就对他笑脸以待,不开心了就随口讽刺,像对待一个豢养的宠物一样。 此时,楚骁对那位子的追逐之心达到了顶峰,他不要将命放在别人手里,他要掌控别人的生死,他要得到这世间最大的权力,去争夺自己想要的东西。 无论是人,还是物,他都要牢牢把握在自己手里! 楚骁不再掩饰自己的野心,在杀意之后,他开始思索如何布局,来达到对自己有利的局面。 他这些年利用护龙卫直属帝王的权力与地位,在大齐境内四处招揽手下和兵马。 如今青州州牧与云州州牧皆已臣服于他,淮州富庶,却始终没有办法撬动,所以他才把目光投掷在不远的景州上,想要利用疫病与粮食,不费兵卒拿下景州。 只是突然冒出来一个李兆其和文麟,破坏了他的计划,让他不得不退离景州。 在离开景州之后,他收到了京中传信,上面以皇帝的口吻令他速速归京,他这才拖着尚未恢复内力的身体,带着几名归属与他的护龙卫卫兵一同归京。 没想到这归京的消息是护龙卫内另一方与他为敌的势力以皇帝的命令私自传出,他的手下都被他派回了各个州,跟他一起回来的只有伏商,和几个护龙卫。 伏商为了救他而死,其他人也死在京郊,只有他活了下来,被小皇帝捡到,安顿在此处。 如今他最大的敌人就是护龙卫另外一方势力,只要杀了为首的刘钦,他就能牢牢占据护龙卫首领的位置,再也不用担心被背刺,也能有更大的权力势力去完成他想做的事。 而他现在正好在小皇帝的庇护之下,看起来,这位小皇帝确实是单纯不知事,只除了对待国师的事比较敏感,其余的并不非常在意。 若他想将杀掉刘钦,并将刘钦的势力据为己有... 小皇帝是最好的人选。 楚骁眼瞳墨色深深,叫人无法窥见其心迹。 . 雾照山。 一大早便听见晓晓叽叽喳喳的吵闹声,华亭打着哈欠走出来,刚要问她在干什么,睁眼一瞧,发现晓晓正收拾着衣物首饰,都往包袱里装。 他脸色大变,瞬间就清醒了,“你...你不会要走了吧!别啊!我还没跟人聊够呢!你可不能就这么走了啊,你走了我怎么办,你不能把我的凡心撩动了就离开,你走了我跟谁聊八卦去!?” 这一大串古里古怪的话听得晓晓都无语了,“停!” 华亭瞬间收了声,手里还扒着晓晓的包袱,怎么也不肯松手。 晓晓没好气道:“谁跟你说我要走了?我家娘子好不容易拜师,本事还没学好,怎么可能走?” 华亭面露惊喜,“真的啊?你们不走?” 晓晓白了他一眼,“我看你就是盼着我走呢吧。” 华亭笑嘻嘻地,“怎么会呢?我巴不得你一辈子别走。” 晓晓把包袱从他手里扯回来,“你放心,你走了我都不会走。” 华亭放心地松了手,目光落在她散落的衣物上,问道:“你不是说不走吗?为什么要收行李啊?” 晓晓解释道:“我家娘子要去淮阳,我和岁岁一起去,所以才收拾收拾。” 她看着满床的衣服,有些不解,“我明明来了还不到两个月,不收拾不知道,一收拾吓一跳,东西居然这么多。” 华亭环视了周围一圈,笑道:“文娘子疼你们,每次都让那个叫摇光的给你们买这买那,不是衣裳就是首饰,当然多啦。” 晓晓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那当然啦!我家娘子天下第一好!” 她斜睨华亭一眼,“你身上这件不也是我家娘子买的?” 华亭不好意思地摸着脑袋,从前山上人少,只有先生,他和夜星三个人,还都是男子。 先生重视礼仪,尤其仪表需规整,他和夜星便帮先生操办俗务,忙碌时就常常忘了自己的份。 文娘子来了以后,每每给他们添置衣物,山上缺的东西都是她给补全的,他看着先生一天比一天顺心的神情,对文娘子更加佩服,居然能在先生的毒舌攻击下,完美完成课业,还能兼顾俗务之事。 要不是亲眼目睹先生收徒的仪式,他险些就要以为先生不是收徒,是娶了妻呢。 “傻站着干什么呢?还不来帮我收拾东西?” 晓晓的声音打断了华亭的胡思乱想,“哦哦,这就来。” 二人在房内热火朝天的收拾东西,没有发现林鹤时的身影出现在门外。 淮阳? 林鹤时脸上露出思索。 脑中一道灵光,林鹤时微微挑起眉,随即转身往书房走去。 这日下午,祝卿若来向林鹤时辞行。 她走进书房,白衣玉冠的青年夫子正坐在桌前捧读古籍。 她缓缓走到书房中间,朝林鹤时行了一礼,“夫子。” 林鹤时“嗯”了一声,以示答复。 祝卿若直起身,温声道:“学生要离开雾照山一段时日,约莫一月,特来与夫子辞行。” 林鹤时依然看着手中的书,淡声道:“嗯,去吧。” 这平淡的语气令祝卿若想要解释去意的想法散去,她露出唇边的梨涡,道:“谢夫子,学生告退,” 话音落地,祝卿若便转过身,抬脚就要离开书房。 “将这个带去。” 林鹤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祝卿若停下脚步,转回身看向林鹤时。 只见他点了点桌上的木盒,与祝卿若目光相接,“老人家高寿,我如今是你的夫子,也该送一份礼。” 祝卿若微显诧异,“夫子知晓?” 林鹤时没有过多解释,“去吧,早些回来。” 祝卿若垂眸露出浅浅的笑意,走到书桌前,将那方盒取了过来,又朝林鹤时拜了一礼,“多谢夫子。” 林鹤时对她点点头,祝卿若也回以一笑,接着便转身离开了。 林鹤时目送祝卿若离开,看不见人影了才收回视线。 他将目光重新落在古籍上,在书页上停了许久,等耳边再也没了声音,才伸手翻到后一页。 87 第 87 章 “是表小姐!表小姐来了…… 淮阳, 文府。 气派精致的宅子里,数名仆从丫鬟来来往往,皆手持抹布清水在门里门外穿梭, 面上神情一丝不苟,不敢懈怠。 大堂里有美貌妇人指点着:“除了这里, 还有会客厅、外头的院子、内院所有房间,几个老爷的书房全都要打扫干净, 不得有一点污垢。” “是!” 所有人停下动作接下命令, 随即迅速投入下一轮清扫。 美貌妇人身边站着一个明眸皓齿的小姑娘,年岁不大,她看着娘亲这般严肃的样子,害怕地咽了口口水, 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礼宾名单递了过去。 “阿娘, 这是我拟的单子。” 文大夫人接过红纸单, 从上至下扫视着名单上的名字。 文景宁瞅着自家娘亲的脸,头上都冒了一层虚汗,生怕她开口又把这份名单打回去了。 果不其然, 文大夫人脸色不甚好看, 指着上面一个名字道:“上个月这钱家布庄的少掌柜,在我们城东的制衣铺子里放话,这辈子都不会卖布给我们。你还请他干什么?请他来扬威耀武吗?” 她手指下滑,又落在一个名字上,“这钱大人前段时间升官当郡守了,举家搬迁去了青州,你请了他也不会来。” “还有这两人,他们前几天打了一架,一人断了腿一人瞎了眼, 此后老死不相往来,避免在寿宴那天闹起来,干脆直接送一份慰问礼。” “还有...” 眼见文大夫人越说越多,越说越复杂,文景宁偏过头,往正坐在一旁看戏的文家老太爷看了一眼,可怜巴巴地冲他眨眼,似乎在说:祖父救救我。 文老太爷受不了自家小孙女这个眼神,清了清嗓子,“咳,老大家的啊...” 文大夫人闻声停了训导的话,转向文老太爷,面露关心道:“父亲,怎么了?” 文老太爷道:“景宁还小,这些事慢慢教就是了,急不来...” 文大夫人脸上有不满,“景宁明年就及笄了,之后就要开始挑选婆家,还不教等婆婆教吗?” 她剜了一眼埋头作听不见状的文景宁,“当年大姐十三岁就将文家上上下下打理得妥妥当当,十七岁跟随父亲一同行商,打下半边家业,淮阳谁不称赞文家大姑娘是个能干贤惠的?景宁能有她姑姑的三分,我连做梦都能笑醒了。” 文景宁绝望扶额,又来了又来了,这话阿娘已经说了快十年了,怎么就说不腻呢? 而文老太爷则是面露怀念,“阿滢确实是顶顶好的姑娘,我只是给了她本金,没想到她给自己挣下足以买下一座城的嫁妆,对金钱商业有着敏锐的觉察力,连我也自愧不如。” “可惜啊...”文老太爷眼中有泪光,“可惜我的阿滢命薄,去了上京没几年就走了,让我一个老头子,白发人送黑发人...” 眼见老太爷流露出悲戚之色,文大夫人自知失言,往日只在私底下用大姐的事迹训导景宁,今日一时情急,竟然直接在父亲面前提起了大姐。 要知道,这些年父亲一直对大姐的死耿耿于怀,始终无法忘却。 文大夫人只能用眼神示意一旁的小女儿:去哄哄祖父。 文景宁动了动眉头,颇有些气盛:你惹的祸,你哄。 文大夫人眉心一皱,文景宁浑身打了个冷颤,迅速冲上前搂住了文老太爷的手臂,“祖父莫伤心,父女连心,姑姑在天上看到了也会伤心的。” 文老太爷一吹胡子,“胡说!她想我也不来我梦里看看我。” 文景宁安抚道:“姑姑肯定是怕自己来了惹得祖父更伤心,这才不敢来。祖父试试稍微忘记一下姑姑的脸,说不定姑姑一急,就入梦来见您了呢?” 文老太爷动作一顿,怀疑道:“真的吗?” 文景宁扬了扬下巴,“当然是真的了!” 文老太爷眼睫微动,“那我...” 他想说要不试试,话还没说出口,门外忽然闯进来一个仆从,高声呼唤道:“老太爷!大夫人!” 三人的视线都被吸引过去,连话也忘了说。 文大夫人面色冷凝,严肃道:“怎么如此慌张?” 那仆从满面喜意,对着文老太爷道:“是表小姐!表小姐来了!” 表小姐? 文大夫人还没反应过来,文老太爷已经激动地从位子上站了起来,满脸涨红,“卿若?是卿若来了吗?” 那报信的仆从用力点头,道:“正是卿若小姐!” 文大夫人一听这话,也是惊喜满满,“竟是卿若来了?快!快把卿若迎进来!” 文景宁眼中涌出好奇,是那位嫁给国师的卿若表姐吗? 仆从已经急匆匆地出去迎人了,文老太爷仔细抚弄着头发,问文大夫人道:“怎么样?我看着还行吗?头发乱了没有?” 文大夫人仔细打量着文老太爷全身,没发现哪里有差错,“都很好,父亲安心。” 文老太爷这才松了口气,眼眶又红了几许,“快五年没见卿若了,也不知她现在是胖是瘦,长大些没有。” 文大夫人也是心口一酸,“马上就能看见了,父亲莫急。” 三人期待地等着祝卿若的到来,没多久,远远地便看见一清丽佳人往主屋大门走来,步履稍显急促,却没有任何失礼之举,连衣袂都只是在腿边打转。 祝卿若一进门,便被三双眼睛盯住,她对正中间那花白头发的老者露出笑颜,虽然语气温和,却也难掩欣喜,“外祖父,孙女卿若来迟了。” 文老太爷看着那俏生生的人儿,仿佛看见了大女儿就站在他眼前,一样的笑眼,一样的温顺,他终于忍不住悲泣一声,大步往前,将人一把拢进怀里,“外祖父的小卿若啊。” 祝卿若被外祖父紧紧抱在怀里,感受到了他溢于言表的关心,眼眶发红,喉咙也开始干涩,“外祖父...” 四岁之前,她与爹娘都在云州,离淮阳不远,爹娘常常带着她来往于两地之间,所以与外祖家的关系十分深厚。 去了上京之后,因为路途遥远,来往就少了许多。在爹娘死后,她被慕夫人接去了慕府,慕家是大族,规矩颇多,与身为商户的文家阶级分明,于是她与外祖见得就更少了,近十年间只见了寥寥几面。 上一次见面,是在与慕如归成亲时,外祖父带着大舅舅大舅母还有三舅舅三舅母来给她做娘家人送嫁,当初还是三舅舅背她上的花轿,距今已经有近五年了。 虽然见得少,但逢年过节外祖总会派人送来许多礼物,衣衫首饰都华贵至极,样样皆是珍品,每一个都表示着外祖对她的牵挂。 这次见到外祖父,恍若隔世,认真算起来,已经有十年未见了... 祝卿若也被文老太爷的情绪感染,眼眶鼻尖皆是红红的,还柔声安慰着文老太爷,“外祖父别伤心,卿若就在这,不走。” 文大夫人也是红着眼,“是啊父亲,卿若行路迢迢,快让她坐下歇一歇,别惹她哭了,再哭坏了身子。” 文老太爷闻言松了手,拉住祝卿若的手臂,“快,来坐下歇歇。” 祝卿若听话地跟着文老太爷坐到了他身边,触及文大夫人关怀的目光时,她脚下位微用力,正要起身行礼,“大舅母...” 文大夫人一把按住她,制止她起身的动作,和蔼道:“跟舅母还这么讲礼,不必起,坐着就行。” 祝卿若对她展颜一笑,没有强求,“卿若见过大舅母,多年不见,大舅母依然貌美,侄女瞧着竟没有一丝变化。” 没有女人不喜欢别人夸自己年轻,文大夫人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从小就嘴甜,长大了还是一样!” 祝卿若含笑道:“事实如此啊。” 文大夫人笑意更浓,眼底眉梢的愉悦挡都挡不住了,这让看惯了自家阿娘绷着脸教训人的文景宁可是大为震惊。 她悄悄抬头去看这只在信里见过的表姐,只觉得自己长这么大,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漂亮的美人。 她的视线并不难发觉,祝卿若转眸便看见了小表妹直愣愣的眼神,她笑吟吟道:“这是景宁吧?” 天呐,笑起来更好看了... 文景宁耳朵都红了,呢喃道:“嗯...嗯。” 文大夫人瞧着自家姑娘这不争气的样子就来气,给祝卿若介绍道:“就是她,皮猴子一个。快,给你卿若表姐问好。” 文景宁行了一个她这辈子行得最规矩的礼,“卿若表姐好。” 祝卿若笑着点点头,“以前只在信里见过,如今见到真人,原来是这么一个漂亮的小姑娘,长得真像大舅舅。” 她想到什么,“对了,景和呢?怎么没有看见景和?” 文大夫人一拍脑袋,“险些忘了把人叫回来。” 她跟祝卿若解释道:“他跟你大舅舅巡铺子去了,我这就派人去把人都叫回来。” 祝卿若制止道:“不必如此匆忙,我这次来可要住上一段时日,有的是时间,等舅舅们忙完了再来叙旧也不迟,现在这空闲时间我还要与外祖父好好说说话呢。” 她对着文老太爷展颜一笑,“外祖父您说呢?” 文老太爷点头,“正是正是,不必特地去告知,等他们晚上回来了自然就知道了。” 他对着文大夫人道:“老大家的,你去准备晚宴,今晚给卿若接风洗尘,我与卿若去书房好好叙叙旧。” 文大夫人笑道:“好,我这就去准备。” 文老太爷满意点头,接着便带着祝卿若到书房去了。 文景宁还站在原地依依不舍地望着门口,被文大夫人给了颗荔枝,“愣着干什么呢?快去给你爹他们传消息去啊,还有你二伯伯三伯伯,两个伯母,景初景栩他们全都要通知到。” 文景宁捂着脑袋,疑惑道:“表姐不是说不用特意说吗?” 文大夫人道:“你爹和两个伯伯都疼卿若,知道卿若来不知道会有多开心,我若不通知到,到时候你爹还得埋怨我。” 她轻推一把文景宁,“好了别愣着了,快去吧,不然,我去通知,你继续拟宾客单子?” 一听这话,文景宁火速摇头,“我这就去!” 话音还没落地,人已经没了影子,文大夫人好笑地望着空无一人的椅子。 唉,还有的教啊。 转眼就又浮起笑意,卿若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定然要好好给她接风洗尘。 文大夫人想着卿若小时候喜欢的吃食,思索片刻,唤来了丫鬟,嘱咐道:“今天要给表小姐备下接风宴,你记着,宴上准备些白玉糕,卿若爱吃,还有...” “......” 88 第 88 章 想与外祖父合作一桩生意…… 书房内。 文老太爷看着已然长成大姑娘的外孙女, 眼底的慈祥遮都遮不住。 想到方才在外厅她给的一道眼神,文老太爷微微眯起眼,“卿若可是有事要与外祖父说?” 祝卿若坐在下首, 唇边始终衔一抹笑意,“什么都瞒不住外祖父。” 文老太爷略有些得意地扬起下巴,“毕竟比你多吃了几十年饭,这点小事还是能看懂的。” 祝卿若许久不见外祖父,也没想到外祖父如今年纪越大脾气越顽皮起来,她没有直接说明来意,而是问道:“外祖父可知景州如今的州牧,李兆其?” 文老太爷听到这个名字有些奇怪, “自然是知道的, 怎么突然提及此事了?” “去年我还给景州匀了些粮食,只是数量不多, 没能帮上什么忙。听闻后来你给景州城百姓送去了药材和药方, 解决了景州城的疫病之患,如今景州百姓可都把你当成活菩萨呢。” 文老太爷与有荣焉地挺挺胸膛,仿佛被夸赞的人是自己。 祝卿若微微一笑, “同为大齐子民, 卿若手中正好有药方,自然不能冷眼旁观。” 她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停留太久, “我要说的事,正与这位李州牧有关。” 文老太爷来了兴趣, “哦?” 祝卿若道:“外祖父行商走南闯北, 可曾去过云州的阳别山?” 文老太爷皱起眉,“你怎么知道阳别山?那山和旁边的武崤山可都有山匪。” 祝卿若解释道:“山匪已经被李州牧清剿了。” 文老太爷面露喜色,“清剿了?当真?” 祝卿若点头道:“武崤山那伙山匪全数被绞杀, 阳别山的山匪也已经弃暗投明不再做劫掠过路人之事。” 文老太爷道:“若是如此,那可是大好事,早就听说武崤山的山匪穷凶极恶,吃人不吐骨头,如今被除了可谓大快人心,这李州牧当真是好官,刚上任就做了这么一件大事。” 祝卿若道:“确实如此。” 文老太爷不解道:“你要与我说的事,和山匪被清剿有什么关系?” 祝卿若缓缓道:“武崤山的山匪已除,阳别山的山匪搬去了武崤山,而我,买下了阳别山。” 文老太爷狠狠皱眉,“阳别山?你买这山做什么?” 祝卿若看向文老太爷,道:“这正是我要与外祖父说的事。” 祝卿若道:“我来淮阳,不仅仅是为了给外祖父祝寿,还想与外祖父合作一桩生意。” 文老太爷偏头看过来,“生意?” 祝卿若颔首,“我已经查探过了,阳别山山体内有一座盐矿。我想与文家合作,对外只说是文家的盐矿,在文家的铺子里寄卖。我也不白用外祖父的名号,盐矿所得利益,我分与外祖父两成。” 文老太爷在听到盐矿两个字的时候,眼睛已经发光了,这可是盐矿,不亚于一座金山! 不用出买矿的本金,也不用耗费人力物力去寻矿,这相当于卿若拱手送了他们两成利益。 商人的本能险些压过了文老太爷对外孙女的疼爱,他将将挣扎出来,“卿若既然有如此本事,自己做岂不是更好?” 祝卿若解释道:“我的身份无法让我光明正大行商,只能借用文家的名头,才能做些出格的事。而且外祖父与舅舅们疼惜卿若,卿若时刻都记着,所以想要将这份利益送给文家。” 文老太爷心口肿胀,眼底泛着感动的泪光,“卿若有如此能力,又有这般孝心,阿滢若泉下有知,定然也十分欣慰。” 听到文老太爷的话,祝卿若想起了这辈子的母亲。 她才是真正的奇女子,以一己之力,将有限的本金扩大到常人无法想象的数量,若非一场意外,让她和父亲一同死在了回京的路上,那么这时候她应该和爹娘一起来淮阳祝寿... 文老太爷察觉到祝卿若周身的低气压,知晓自己引得她伤心,他有意转移话题道:“只是贩盐要有盐引,若没有盐引,那就是贩私盐...” 祝卿若从回忆中抽身,闻言回道:“外祖父不必担心,李州牧感激我救下景州百姓,答应在能力范围内帮我解决三件事。我已去信让他给淮州州牧打了招呼,到时候您直接去官府申请盐引就是。” 文老太爷还有些犹豫,“李州牧是景州的,能管我们淮州的事吗?” 祝卿若解释道:“李州牧虽说才上任不久,但也是陛下下旨特封的州牧,在别人眼里,那就是简在帝心的人物,淮州州牧不会不给这个面子。” 文老太爷安下心,“若真是如此,那这盐矿当真如同金矿一般了。” 他眼底都是精光,行商数十年,赚钱已经成了他的本能,每每提及赚钱一事,文老太爷就会浑身泛金光。 祝卿若理解他这表情,小时候也没少见过。 可以这么说,文家四个孩子,连同她母亲和三个舅舅,都跟外祖父一样,看见钱就眼睛放光,无一例外。 祝卿若掩唇遮挡笑意,不想表现得太过放肆。 文老太爷在惊喜过后,突然意识到,眼前的外孙女可是国师夫人,为何她连借势找的都是旁人,连想都没有想过她的国师丈夫? 联想到此次卿若独自回云州,又孤身来给他祝寿... 文老太爷觉得自家外孙女肯定是受委屈了。 文老太爷脸色沉了下来,一点喜色都找不到,“你实话告诉我,你与国师,到底如何了?” 祝卿若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僵硬,很快就又恢复正常,“外祖父怎么突然这么问?我与国师是夫妻啊。” 文老太爷直勾勾地看着她,仿佛在寻找她撒谎的证据,祝卿若丝毫没有露出破绽,仍然衔着一抹浅笑。 文老太爷没看出什么,于是道:“虽然文家是商户,但你若是受了委屈,文府永远都是你的娘家,你随时都能回来,到时候你再招赘,孩子就姓文,管他祝家慕家,都是我文家的种!” 祝卿若被外祖父这好似孩子一般的话弄得哭笑不得,但心底仍然感动不已。 她不欲现在就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外祖父,也不想让他为她操心婚姻之事,在一切尘埃落定前,她只想让外祖父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 于是她对外祖父扬起一道笑,“卿若知道了。” 文老太爷见她听进去了,才安下心,笑道:“来,跟我说说你是怎么发现这矿的。” 祝卿若点点头,然后略过了亲身入匪窝的经历,将大致过程说给他听。 “是这样的,当时我...” “......” . 六月初四,文府老太爷六十大寿,遍邀淮阳城达官显贵。 原本文大夫人只请了各大商户,以及几位官员。但祝卿若来祝寿的消息传出去以后,淮阳大部分官员亲眷都递了帖子,说是也要来给老太爷祝寿。 文大夫人请了两个弟媳,连夜改了单子,重新邀客,又将寿宴规格再往上提了一番,跟贵人们相比也不差什么。甚至因为是商户,财大气粗,比起官员寿宴更显富贵。 寿宴上,大舅母与二舅母在招呼女客,三舅母主管宴会事宜,三个舅舅带着几个表弟在前方接客。 祝卿若则是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只当自己是吉祥物。 周围大多是淮阳高官的亲眷,有想搭话的也被祝卿若四两拨千斤挡了回去,知道没办法套近乎,也就识趣地不再凑上来。 文大夫人瞧见祝卿若孤单一个人坐着,打发人去叫文景宁来陪她。 等下人叫来文景宁时,文大夫人发现她眼中有怒火,原本平整的头发也有些许凌乱,瞧着像是跟人动手了的样子。 文大夫人强压怒气,“这可是大宴!你干什么去了!?” 文景宁仍然沉浸在刚才的怒意中,面对阿娘的责问,她愤愤道:“刚才我在后院接待那群官家小姐,刘小姐和曲小姐还夸我有当家风范,我也回了夸赞。原本正奉承着,那姓高的突然讽刺卿若表姐,说她肯定是被国师厌弃了,不然怎么会一个人来淮阳。” “我当时就不乐意了,顶了几句嘴,她又说国师肯定不在意表姐,说表姐到云州养病肯定是借口,一定是国师把表姐发配了云州。说的有鼻子有眼的,周围好几个人都信了,我当时怒火冲天,冲上去给了她一巴掌,然后就...打起来了,若不是哥哥及时赶到,恐怕就...” 文景宁知道自己惹了祸,失落地低下头等着阿娘骂她。 文大夫人确实想骂她,但听她描述,知道这件事不是她的错,只是她脾气太躁,险些毁了寿宴。 文大夫人见她垂头丧气,道:“好了,又不是你的错,苦着个脸做什么?高小姐脾气娇,被她娘惯得不成样子,也不知道是从哪听来的风言风语,竟在国师夫人的外家光明正大谈论国师与国师夫人,肯定没少听她娘说这事。” 文景宁没想到阿娘竟然站在自己这边,惊喜地抬起头,眼睛都亮起来。 文大夫人见她这没出息的样子,没好气道:“快收拾一下,去陪陪你卿若表姐,正好给她做个挡箭牌,拦一拦那些想套近乎的夫人小姐们。” 文景宁连连点头,“好!我这就去!” 说着就转身进了人群里,很快就没了影子。 文大夫人在原地站了会儿,叫来一个丫鬟,嘱咐道:“你让二夫人去后院看看,莫要让那些小姐们再起争执。” 丫鬟应下,“是。” 迎面走来一个眼熟的夫人,文大夫人隐下脸上的担忧,扬起笑脸迎了上去。 “柳夫人!您怎么也来了...” “......” 89 第 89 章 这不是来祝寿,是来追妻…… “表姐。” 祝卿若闻声看过去, 只见文景宁正站在一旁对她笑。 经过几天的相处,文景宁面对祝卿若也不再羞涩,渐渐展现出自己大方开朗的一面。 祝卿若笑道:“景宁怎么在这来了?不是在接待女客吗?” 文景宁想到刚刚的事就生气,但在祝卿若面前没有表现出来, 只靠近她, 压低声音道:“阿娘叫我来做表姐的挡箭牌,帮你挡一挡那些夫人们。” 祝卿若察觉到文景宁有事瞒她, 既然她不愿意说, 祝卿若也不勉强, 只点了点景宁的额头, “正好, 我就缺一个挡箭牌呢,舅母想的真周到。” 文景宁甜甜一笑,坐到了祝卿若旁边的空席面上, 小声地与她说话。 文景宁坐过来后, 后来的夫人们见她们聊得热火朝天, 也不好出言打扰, 只能安稳地坐到自己的位子上,悄悄看着二人的动静。 只是没有如她们所愿, 直到要开席了,文景宁都没有离开, 她们根本找不到机会插空搭话。 来寿宴本就别有所图的人此时脸色都不太好看, 大庭广众又不好发火, 开始小声跟人聊起了天。 聊天的内容, 跟刚刚与文景宁起冲突的高家小姐说的差不多,都是在八卦国师与国师夫人的夫妻关系。 有的聊得起劲,都传到了正主的耳朵里。 祝卿若坐在一众人中间, 对她们的窃窃私语并没有太大的感觉,在上京时她也是众人聊天的中心,早就已经习惯了别人对他们夫妻的揣测,本就是事实,不必争执。 从没经历过的文景宁倒是被说得一身火气,卿若表姐皎洁如月,连神仙都比不上,国师看不上是国师瞎了眼,她们凭什么这么说? 文景宁实在忍不住,张嘴就要骂回去,祝卿若眼疾手快按住了她的手,制止道:“别。” 文景宁气愤不已,“可她们都在说你的坏话!” 祝卿若平静道:“她们来此都别有所图,想要攀上我这个国师夫人的关系,但没想到根本与我搭不上话,又拿我没办法,所以只能耍耍嘴皮子功夫,想气气我,于我没什么大碍,随她们去吧。” 文景宁不理解,“她们不是来攀关系的吗?不应该讨好奉承吗?怎么还造谣呢?” 祝卿若道:“就是因为知道在我手里讨不了好,搭不上话,丢了脸面,就拉别人一起丢脸面,干脆所有人都得罪我。她们知道,我或许会交好几人,但不会一下子处罚这么多人,这样一来,谁也不会在这次宴会上得好处。” 文景宁恍然点头,“原来是这样...” 耳边还有周围人自以为小声的私语,文景宁脸色还是不好看,“可我看不惯她们这么说你。” 祝卿若笑着摸了摸她的额头,安抚道:“没事的,她们说她们的,我们说我们的,不管她们。” 文景宁从来没有被一个女性长辈或姐姐这么温柔的对待过,脸颊都开始发烫,声音也小了下来,“好吧...” 文景宁被祝卿若安抚下来,也渐渐忽略周围的声音,只小声与她说些有趣的事儿。 快要开宴时,文景宁起身去引女眷入席,她朝祝卿若道:“表姐先坐会儿,我等会儿就回来。” 祝卿若弯唇应道:“去吧。” 文景宁点点头,随即用母亲教的礼仪摆出贵女风范,稳稳穿梭在人群中。 她接到女眷,引她们往宴厅去,面对方才与她起冲突的高小姐,也始终谦逊有礼,眼观鼻鼻观心,没有多看她一眼。 高小姐却不乐意了,她刚才被这泼辣户挠了一道,手臂还疼着呢,现在装得一副淑女样当谁不知道她的威名似的。 她往前走了几步,靠近文景宁,一面随着人群走,一面斜睨着她,稍微压低声音道:“哟,这不是文家的千金小姐吗?” 她将“千金”二字咬得极深,讽刺的意味藏都藏不住。 “一个商户女,还学着官家小姐的样子,你从小到大就没见过这种场面吧?也是,本来都是商户来参加,突然多了我们这些人,你不习惯也是理所应当嘛。” 文景宁握紧拳头,冷静回讽道:“高小姐出身高贵,怎么还来我们商户人家参加宴席?不该连看都不看一眼吗?” 她三言两语就扯下了高小姐的脸面,讽刺她既然看不上商户,为什么还要来讨好国师夫人?将高小姐又当又立的嘴脸暴露出来。 周围的女眷互相看了几眼,还是没有加入战局,只默默加快了脚步,想赶紧进宴厅。 高小姐自觉失了脸面,眼底冒火,“我来不过是为了给你那表姐留点脸面,就算被发配云州,起码还有个国师夫人的名号,免得叫人以为我们淮阳官眷都不知礼数。” 文景宁扯了扯嘴角,“原来高小姐还知道我表姐是国师夫人,你屡次对她口出恶言,难道不怕被治罪吗?” 高小姐嗤笑道:“怕她做什么?来这也只是给她面子罢了,一个被发配的国师夫人,哪有本事治我的罪?” 文景宁的手心都要被掐出血了,面对高小姐的嘲讽,她没有回应,忍着气将人引到了宴厅。 就在她要转身离开时,高小姐瞧了一眼不远处的美貌女子,又凑到文景宁耳边,难掩恶意道:“等你表姐被国师休弃,恐怕也只能到你家来,到时候落毛的凤凰不如鸡,高官女眷一朝变成如你一般的商户女,你觉得到时候凭你家能护得住她这般美人吗?” 这回文景宁是真的失控了,在所有人的目光下用力扯住高小姐的发髻,“我叫你说!” 高小姐猝不及防被扯住头发,一股剧痛传来,尖细的声音瞬间就扬了起来,“啊!!!” 周围人还没反应过来,高小姐已经被扯掉了发簪,及腰长发散落下来,完全没了她引以为傲的贵女风范。 这番动静不仅引得周围女眷注意,连另一边隔着屏风的男宾也纷纷朝这边探过脑袋,都想看看是什么热闹。 不远处一位稍显丰腴的夫人第一时间冲到了女儿身边,紧张不已,“玉儿!?” 高玉儿捂着头扑进她怀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娘——” 高夫人听见女儿的哭声怒火直冲天际,高高扬起手,对一旁的罪魁祸首的脸就要打下去。 “夫人且慢!”祝卿若及时将文景宁拉开,避过了高夫人的巴掌。 她将文景宁挡在身后,避免高夫人再次动手。 高夫人看见是祝卿若,知晓她惹不起,只能忍耐把手放了下来,一面搂着女儿,一面难掩怒气道:“文家真是好家教,商户女也敢打官家女了。” 文景宁争辩道:“那你女儿还是七品小官的女儿呢,怎么还敢大庭广众污蔑当朝国师夫人??” 高夫人没想到她居然还敢回嘴,气急败坏道:“你!” 文景宁挺起胸膛:“我什么我?” 祝卿若的声音还是一如往常的温和,但莫名让人听出藏在话里的冷意,“哦?夫人的女儿当真污蔑我了?” 高夫人知道这事能说但不能认,只是私下说说无伤大雅,要是在国师夫人面前认了,她告到国师那,就算国师不在意国师夫人,说不得也会因为自己的面子惩罚那些败坏自己名声的人。 所以这事她不能认,玉儿也不能认,她眼睛一转,开始狡辩道:“谁说玉儿污蔑夫人了?我家玉儿从进来就没有说话,这丫头冲上来就扯玉儿的头发,难道不是她的错吗?” 文景宁急了,“谁说她没说话?她刚刚一直在嘲讽我表姐,话说的可比你说的还难听!” 高夫人撇撇嘴,“在后院说的?谁听见了?” 文景宁指着旁边一个官家小姐,“她!她也听见了。” 又点了两个人,“还有她们,她们都听见了。” 高夫人看了那三人一眼,嗤笑道:“哦?那你们说说,我家玉儿说什么了?” 文景宁本以为这几人刚刚在后院为她说话的小姐们,此时也会站出来说实话,可没想到她们避开了她的目光,缩着脑袋一言不发。 文景宁急切道:“你们说话啊!刚刚在后院你们明明都听见了!” 三人收到了自家娘亲的示意,互相对视一眼,纷纷低下头装鹌鹑。 文景宁自小就被全家人宠着,从来都是直来直往,从没遇见过这样会装会绕弯子的人,凭一张嘴直接把帽子给人摘了,登时连脸都气红了。 文老太爷一直在主桌前坐着,看着自家孙女被欺负成这样怒目一睁,立马要下来给她撑腰。只是还没走几步,文景宁的哥哥文景和眼疾手快拉住了他,“祖父稍安勿躁,卿若表姐在,不会让妹妹吃亏的。” 若此时祖父不管不顾去给妹妹撑腰,周围的宾客会认为他们文家在自己的地盘欺负女眷,他们只是商户,没有底气去对抗官员。 文老太爷自然也知道孙子为何要拉住自己,但还是难掩怒意,听到‘卿若’两个字,他才稍稍消气,担忧地望着祝卿若与文景宁的方向。 文景和见祖父没有再往那边走,几不可见地舒了口气,若祖父真的不管不顾冲了上去,恐怕连卿若表姐也没办法稳住局面。 他的视线落在那始终将景宁挡在身后的女子身上,面对这场闹剧,她依然沉稳有礼,脸上没有半分被冒犯的不满,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这样的平和稳重令文景和心中安定,担忧也少了许多,有更多心力去关注宴会上其他人的反应。 高玉儿知道她娘是在帮她,而且将文景宁说得根本接不上话,她靠在高夫人怀里,得意地朝文景宁扬下巴。 文景宁火气更旺,正要冲上去理论,祝卿若拉住了失去理智的小姑娘,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对她安抚一笑,“没事的。” 见文景宁稍稍收回理智,祝卿若才将视线投注在面前这位咄咄逼人的夫人身上,“我家景宁年纪小,经不得激,这才失了理智,不知阁下是哪位大人的官眷?” 高夫人不知道她突然这么问,谨慎地没有立刻回答,她怀里的高玉儿已经急哄哄地接口道:“我爹是淮州司户参军高琉!除了州牧就是我爹最大!” 高夫人来不及捂女儿的嘴,有些尴尬地朝周围望了望。 一州之长为州牧,州牧以下还有上佐、判司六部和录事。 她家老爷不过是判司六部其中之一,虽然品级低,但因为管的是下级官员调动与百姓民户,这才隐隐为州牧以下第一人。 但这话从玉儿口中说出来,不知会引来在场多少人的不满。 她看向一旁交好的参军夫人,果然见她们双眉微蹙,不甚满意的模样。 高夫人紧了紧手指,心中涌出几分担忧,只是想起往日被她们拍马屁时的情景,她又露出傲然来。 就算不满又如何?她家夫君确实为州牧下第一人,这本就是事实。 祝卿若将高夫人的神色变化看在眼里,心中对此并没有感到意外。 当今齐国与楚国共占十州之地,齐占淮、禹、景、云、青、扬、齐七州,都城上京便在齐州之内。楚占幽、沧、冀三州,都城在幽州北部。 楚地虽只三州,但多是平原沙漠,占地广阔,与齐相比并不落后许多,且因国主重权势大,两州皆唯君王所命,上下一心。 而大齐虽然有七州,但每个州内都以州牧为主,形同自治。若皇帝无法把握住七位州牧,稍有不慎就会导致政权割裂,七州分崩离析。 对于州内百姓来说,州牧便是最大的官,所以当初楚骁想要拿捏住李兆其,因为捏住州牧,就相当于得到了一整个州的势力。 而淮州也同样如此,州牧为主,以下官员权力皆不小,判司六部与朝堂六部基本一致,司户参军管辖州内官员任免,权力相对来说确实为首位。 看来这位小姐在家中没少被父母的无心之语影响,以为除了州牧,只她家最厉害,难怪如此张扬高傲,连其他五部大人的女眷都不看在眼里。 她敛下眸中情绪,声音平和,“原来是高参军的家眷,我多年不曾回淮阳,没能认出来夫人,夫人莫怪。” 高夫人自然不会为难祝卿若,毕竟还顶着个国师夫人的名号,不好得罪太过。 她扯出笑容,“不碍事不碍事,国师夫人难得回淮阳,可要好好在淮阳游玩一阵。若夫人需要,我可为夫人引路,这淮阳啊,我可算是最熟悉的,无论哪家家眷我都认识,夫人问我就行。” 祝卿若眼中划过冷笑,方才还伸手要打景宁,现在又凑近想拉近关系,这是笃定她不会为了文家人得罪她吗? 她们凭的是什么? 是觉得她与慕如归夫妻关系即将破裂,她就要被赶回淮阳当孤女,以为她会夹着尾巴做人力保不得罪任何势力吗? 明明看不起她,却还想与她搞好关系,是想趁她还是国师夫人的时候压榨她仅剩的利益吗? 如此又当又立,还真是令她大开眼界。 但她们猜错了,无论她是不是国师夫人,她都不可能让别人欺辱她的亲人,任何人都不行! 祝卿若掩下眸中冷光,面对高夫人刻意贴近的话语,她掀起半弧笑,缓缓道:“前些日子我还与李州牧通过信,他才上任不久,不熟悉州牧的职责,来信问我是否知晓,原本我还头疼该如何回信,如今遇见夫人你,倒是少了我许多麻烦。” 这话一出,高夫人眼睛都亮了,“李州牧?是景州新上任的李州牧?” 祝卿若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笑意不减,略带深意地望着她,“是啊。” 周围的官眷听到这话瞬间没了看戏的念头,她们差点忘了,这国师夫人前段时间可是救了景州百姓的!原以为她耗费钱财救人,除了被百姓看重,什么也没捞不着,没想到,那新上任的李州牧竟如此看重她,连如何行事任命都来问她,这是何等的信任? 虽说李兆其是景州的州牧,但景州与淮州相邻,都是大齐商贸繁盛之地,向来都是最亲近的。景州去年虽然遭了大水,但要不了两年,定然能恢复往日盛景。 要是她们家大人能得李州牧的赏识,说不定就能鱼跃龙门,被调往景州当他的心腹。 退一万步讲,就算李州牧看不上他们,也绝对不能得罪他,景州州牧与淮州州牧平级,若李州牧在淮州州牧面前说上几句他们的坏话,淮州州牧碍于脸面,真不放过他们怎么办? 所以,李州牧不能得罪,受李州牧信任看重的国师夫人,也绝对不能得罪!! 此时场上众人无不热切地看着祝卿若,都想与她打好关系。与才来寿宴时的敷衍不同,现在她们是真心实意想讨好祝卿若。 而几乎被祝卿若明示的高夫人更是欣喜,此时也顾不得怀里的女儿,朝祝卿若的方向靠近了几步,“夫人此言真是折煞我了,夫人只需说一声,我今日便回去让我家大人拟一份官职单子,送到景州李州牧府上。” 高玉儿被她放开,险些失了平衡站不稳,她将将稳住身子,又看见文景宁在后面朝她挑衅地扬下巴,表情动作都跟她刚才嘲讽国师夫人时一模一样。 高玉儿差点没忍住就要冲上去给她来一下,幸好随侍的丫鬟拦住了她,隔空点了点高夫人,高玉儿这才忍住了怒火,不甘心地站在高夫人身后,没再说话。 祝卿若看见了高玉儿不甘心的神情,她动了动唇,换上一副纠结的表情,“可是...我不想让夫人帮这个忙。” 高夫人脸色一僵,困惑道:“为何?” 祝卿若扬起眉,美眸中流转着忍不住的伤心,“您的女儿当众污蔑我的清白,我有些伤心,不愿意把这功劳白白给您。” 高夫人扭头狠狠剜了高玉儿一眼,又转回头真诚道:“夫人别信这等子话,我家玉儿最乖巧,不会这样污蔑人的,定是别人听错了。” 祝卿若偏头看向文景宁,“景宁,你说呢?” 文景宁挺起背,“她就是说了!” 祝卿若又见视线落在之前文景宁点出来的几个小姐身上,“几位小姐,你们可听见高小姐的话了?” 那三人此时怎么可能会眼睁睁看着功劳白白落在高家头上,连连点头,“没错,她确实说了,我们听的真真的。” 文景宁面露不屑,连看都没看她们一眼。 祝卿若转回头,无奈道:“高夫人,你也听到了,高小姐如此对我,我...确实不好...” 她的话还没说完,高夫人就已经将高玉儿推了出来,“夫人别伤心,我家玉儿顽劣,我这就让她给您赔礼道歉。” 高玉儿不愿意在文景宁这个商户女面前低头,却还是被强压着道了歉,她硬邦邦道:“国师夫人对不起,请原谅我。” 祝卿若面对她的道歉没什么表示,只淡淡道:“既然已经认错,就说明高小姐承认自己说了污蔑我的话,那方才夫人不分青红皂白就对我家景宁如此无礼,是否也要道歉呢?” 高玉儿猛抬头,张口就要骂人,高夫人一把捂住她的嘴,赔笑道:“应该的,应该的。” 高夫人指甲养的很好,此时长长的指甲陷在肉里,她使劲全力才忍住胸口喷涌的恶意,挤出笑脸,伸手想要拉住文景宁的手。 文景宁动作迅疾,避开了她的动作,没让自己被她拉住。 高夫人笑脸僵住,还是强忍着道了歉,“好姑娘,刚才是我的错,我看见玉儿突然被打,连头发都扯了下来,姑娘家的脸面都没了。我实在是太生气太担心了,这才不管不顾上来就骂你,还误会你,你就原谅我这一腔慈母之心吧、” 文景宁被这番扯着慈母旗的话击中心底,她看了一眼头发凌乱,眼眶通红的高玉儿... 她确实是做过头了,就算高玉儿嘴再坏,也不该当众扯一个女孩子的头发,她该没人的时候再扯。 文景宁咬住唇,还是应下了这句道歉,“嗯...” 高夫人笑容一下子真挚许多,“好姑娘,我就知道你知礼数,一看就是懂事的孩子。” 歉已经道完了,高夫人转向祝卿若,“夫人,我已经给文小姐道歉了,她也原谅我了,这回应该可以了吧?” 祝卿若朝她露出温婉包容的笑,仿佛对方才的误会丝毫不曾在意。 高夫人心中激动,还带着些不屑,果然是个懦弱没用的,道个歉就既往不咎了。 心中再如何吐槽高夫人也没有露出半点,只激动于即将为她夫君揽来一个大人情! 她仿佛已经看见他们高家跨越两州,权柄滔天的场景。 高夫人紧紧盯着祝卿若,期待她开口,将这份功劳交给高家。 可在她期待地盯着国师夫人时,却看见一直都温和有礼的国师夫人唇边漾起不带任何情绪的冷笑,带着嘲讽与不屑,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缓缓道:“你想要,我就要给吗?” 高夫人愣住了。 祝卿若没有看她,轻轻梳弄着手背,凉凉道:“我为什么要把功劳白白给一个蛇鼠两端、又当又立、捧高踩低的无耻之辈?” 这明晃晃的嘲讽令高夫人颜面扫地,她还没吵嘴,高玉儿已经忍不住破口大骂,“说什么呢你?!你敢骂我娘是蛇鼠,你凭什么这么说她!?” 祝卿若轻轻扫了她一眼,高玉儿只觉得一股无声的压力笼罩在她身上,叫她不敢动弹。 祝卿若启唇道:“方才我与景宁在席上聊天,亲耳听见有人说我毫无妇道,被夫君厌倦还不自请下堂,甚至被下放云州,还敢大喇喇来淮阳参加寿宴,简直丢尽女子的脸。” 她看向面色苍白的高夫人,“这些话,似乎就是高夫人说的。” 高夫人手指颤抖,不敢直视祝卿若的眼睛。今天她来这寿宴是夫君叫她来给国师夫人做脸的,她虽然应了却还是对这不受国师喜欢的国师夫人感到不屑。 本以为她被赶到云州,就要失去国师夫人的身份,这才在搭不上话自觉丢了脸后,不管不顾地拉着人说起了她的坏话。 没想到她竟然还有李州牧这个后盾撑腰,更没想到,她居然丝毫不顾及自己的脸面,当众把这些所有人都知道的话说出来。 这不仅是把她拉了下来,还把她自己的脸面放在众人面前踩。 她竟然一点都不在乎旁人的风言风语吗? 在宴厅上的客人都是淮阳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此时全都看向高夫人,或嘲讽或暗笑,无数目光缠绕在她身上,令她脸面全失。 高夫人紧紧咬着腮肉,脑中不断想着该怎么解决眼前这场危机。 高玉儿没有那么多心思,只知道阿娘被骂了,她不顾阻拦的丫鬟,张口道:“所有人都说了,你凭什么就说是我娘说的?你有证据吗?” 祝卿若没想到她还能从这个角度辩解,如此清奇,如此童稚,天真得让她连气都生不起来。 她当然知道在座几乎所有人都说了,她甚至知道到现在那些夫人小姐,甚至屏风外始终注意她们这边的大人们,都像这位高夫人一样认为。 祝卿若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无数道目光,有人在紧张,有人在害怕,还有人紧张下还带着不以为然。 她们在害怕,怕她记仇伺机报复。 但他们都觉得高夫人说的没错。 祝卿若也觉得她们说得对,她就是不得丈夫喜欢。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祝卿若甚至还飘忽一瞬,想道:或许过不了多久,她们猜测的国师要与她和离就能成为现实了呢? 就在众人以为国师夫人面对流言哑口无言,就要放弃挣扎的时候。 门口倏尔传来一道声音,“上京城国师大人特来祝寿!” 这道声音非常清脆,带着惊喜与恍惚,回荡在寂静的宴厅里,就像一道惊雷劈中了在场所有人。 国师?! 他...来祝寿?? 一个商户家的老太爷?? 没人愿意相信,但这就是事实。 高夫人已经面色发白站不住脚,额头瞬间冒出一层虚汗。 所有人都惊异于国师千里迢迢来淮阳给一个行商祝寿,但转念一想,文家是国师夫人的母家,国师夫人都在这了,国师来好像也不奇怪? 只是...国师来淮阳不奇怪,国师给人祝寿也不算奇怪,国师来淮阳给人祝寿勉强也能接受。 但国师特地来淮阳给一个商户祝寿,就很奇怪!! 就算是夫人的母家,去年没来,前年没来,偏偏国师夫人来了之后,国师就来了。 这不是来祝寿,是来追妻的吧?? 不是说国师不喜欢国师夫人,很快就要休了国师夫人的吗? 谁家感情破裂的夫妻还不远万里,特地来找人? 在这时,所有人心底都有同一个想法。 他娘的,谁传的假消息??? 90 第 90 章 这样的规则,她不喜欢。…… 慕如归走进来的时候, 整个宴厅都静悄悄的。 他在门口站立,偌大的厅堂,所有人都在看他。 他一身浅色织锦常服, 背后就是阳光, 孤高清冷的面庞显露在外人面前, 惹来无数惊艳的注视。 慕如归在宴厅内环视一周,被他的目光扫过的人都下意识收紧了手指, 紧张地动了动喉咙。 他没有理会旁人的视线,很快就在人群中找到了他想见的人。 慕如归清湛的眼眸飞快地划过一丝欣喜, 他没有任何停顿, 径直往她身边走去。 祝卿若看着一步步靠近的慕如归, 眼底有不解, 他怎么在这里? 宴厅里没人开口说话,就这么看着国师走向国师夫人身边, 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慕如归停在了离祝卿若一人距离的位置, 启唇唤她:“卿若。” 祝卿若却没有理会他, 所有的注意力都被慕如归身后那人吸引过去。 少年容貌俊俏,一袭黑衣窄袖劲装,姿态风流慵懒, 比起身前清冷的国师,他浑身透着一股散漫的高贵气质,暗暗投注在他身上的视线并不少。 少年见她看他, 下意识往旁边退了两步, 拉开了与慕如归的距离,但在短暂地停顿后,他又往前两步,将距离拉了回来。 还冲她微微扬眉, 似乎在问好,又似乎在挑衅。 祝卿若眉头微蹙,卫燃怎么会来淮州? 她在脑中思索着卫燃随慕如归来淮州的用意,忘了回应慕如归的问好,只沉默地站在原地。 慕如归抿唇,卿若可是还在生气? 上回他收了卿若的回信后,无论送去多少封信,回应都只有一句话。 “尚安,勿念。” 慕如归不懂何为爱人,也不明白心底的失落与伤心是从何而来,他只知道,这股情绪来势汹汹,令他日夜难安。 在管家提醒他文家外祖要过寿的时候,他此生头一回以百姓做借口远赴淮阳。 他想见她。 慕如归带着深藏在心底的激动与期待,来到了她身边,可在她连回应都不愿意回应他时,慕如归觉得胸口有尖锐的荆棘,刺得他心脏一阵痛意。 他的性情高傲,主动来淮阳,主动与她说话,已经是他能做的极限了。 在得不到回应后,慕如归也沉默下来,没有再主动开口,只是一双眼仍然盯着她的脸庞,半刻也不曾移开。 祝卿若不说话,他也不说话。 他不说话,宴厅没人敢说话。 就站在二人中间的文景宁察觉到慕如归的失落,她偏头环视周围,发现那些说表姐坏话的人全都神色紧张,大气都不敢出。 连刚才说的最欢的高夫人也紧紧拉着高玉儿的手,一副紧张害怕的模样。 文景宁转了转眼睛,故意做出一副可怜模样,朝着慕如归道:“表姐夫,你可来了!!” 这一声‘表姐夫’令慕如归侧目,他看向眼前陌生的小姑娘,“你是...卿若的表妹?” 文景宁连连点头,“正是正是。” 她略过这个话题,故意扬声道:“你可算来了,我还以为你真的要休了表姐呢,我都已经给表姐准备好房间了。” 慕如归听到“休”这个字,手指蜷缩向里,握紧了拳,“一派胡言!好好的我为何要休了卿若?” 他说完这话,祝卿若抬眸看了他一眼,这一眼令慕如归恍然想起,他好像真的说过,若她有意中人,他可以与她和离,送她出嫁。 但那是和离,与休弃天差地别,他再如何,都不会如此对卿若。 而且...不知为何,他不想跟卿若和离。 文景宁不知道他心中想法,只知道在他说完这句话后,周围人的脸色更难看了。 文景宁暗笑,迅速换上一副愤慨的表情,“什么?竟然都是谣言吗?那表姐夫可要好好惩治那些乱嚼舌根子的人!不仅在私底下说,还在表姐眼前乱说话!” 慕如归神色一凛,下意识去看祝卿若的脸,见她没有反驳,脸上还残留几分不喜。 他也生出怒意来,竟然是旁人在她眼前乱嚼舌根,难怪她不想搭理他,都是因为他毫不作为,才引得别人如此恶意揣度他们夫妻之间的关系。 就算他们之间没有情意,但她与他从小一起长大,情分自然不浅,他怎么可能看着旁人对她如此冒犯? 他面色如墨,浑身气势一变,“是谁?” 文景宁瞬间跳起,连续指出几个人,“她、她、她!” 最后将手指隔空点向高夫人,“还有她!她甚至还说表姐毫无妇道,被夫君厌倦还不自请下堂!言之凿凿仿佛就住在表姐床榻下面一样!” 慕如归的视线扫射过去,被点出来的几位夫人两腿战战,险些站不住,死死撑着丫鬟的手,勉强还能站着。 而高夫人已经是面如死灰,高玉儿仿佛也意识到自己犯下了多大的错误,她一直都是金尊玉贵养大,在淮州是一等一的贵女,从来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可现在,站在大齐权力巅峰的国师就在她眼前,她开始害怕,害怕自己跟以前被她用权力压下去的夫人小姐们一样,被国师用权力打落到尘埃里。 高玉儿想到这样的场景就害怕,躲在高夫人怀里瑟瑟发抖,连头都不敢抬。 慕如归冷色道:“来人。” 他身后有国师府的侍卫上前,“属下在。” 他面色冷凝,“去给淮州州牧送个口信,他手底下有官眷肆意辱骂当朝国师夫人,问问他该如何处置,他若不处置,我亲自处置!” 侍卫应声,“是!” 侍卫已经去报信了,在场被点到的官眷夫人们终于撑不住,有的已经瘫坐在了地上,每个人皆是面色灰白。 完了,国师亲自发话,就算州牧想包庇也没办法,说不定...还会影响夫君的前程!? 想到这一点,她们更加害怕,动都动不了。 祝卿若没有拒绝慕如归的好意,但也没有表现出打脸的得意,只道:“好了,入席吧。” 文景宁还想说什么,被赶来的文大夫人捂住了嘴,文大夫人对周围的人笑道:“正是,正是,大家快入席吧!” 其余没被点到的夫人小姐们见此隐隐松了口气,转眼就挂上真诚的笑,纷纷坐到了席面上。 高夫人和高玉儿也被搀扶着回到了位子上,等着州牧的判决,战战兢兢一点风吹草动就会让她惊惶。 因为这次宴会规格高,单独开席,每个人都有席位,祝卿若没有看慕如归,缓缓回到了自己的席位上。 慕如归跟在祝卿若身后,在触及祝卿若单独的位子上,眉心微微皱起,文大夫人有眼色地给让人给他在祝卿若身边加了个位子。 慕如归朝她颔首,随即便稳稳坐到了祝卿若身边。 文大夫人舒了口气,转头隐蔽地给了文景宁一颗荔枝,“你给我安分点!别再挑火了!” 文景宁还想顶嘴,被文大夫人严厉的眼神吓退,只能小声“哦”了一句。 文大夫人确定她真的听进去了,才离开继续忙碌宴会的事。 文景宁神色蔫蔫,转身刚想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定睛一看,就发现自己的位子被一个陌生男子占了。 她走过去,有礼貌道:“这里是我的位置,阁下是不是坐错了?” 卫燃看了看座下的椅子,又看了眼旁边的祝卿若,偏着脑袋,“没坐错,就是这。” 他这好似土匪般的张扬气势,令文景宁恼火不已,祝卿若在她爆发前先一步开口,“景宁说的没错,这里是女客席位,两位都坐错了。” 她这话将左右两边的人都囊括进去,点名道姓,半点没留情。 慕如归环视周围,发现确实都是女客,他不自在地动了动手指,却没有立刻离开,还是坐在位子上,没有动身的打算。 祝卿若侧眸看向他,仿佛在询问为何还不离开? 慕如归看出了她的意思,但不想如她所愿,启唇道:“我是文府的外孙女婿,自然不算外男。” 慕如归来文家祝寿已经很让她意外了,他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更让祝卿若侧目,他仿佛真的将文家当做他夫人的母家了,竟能当众承认文家。 但又与她有什么关系呢? 祝卿若隐下眼底的漠然,转过头当着他的面看向了主桌的文老太爷,意有所指道:“你不是来祝寿的吗?喏,外祖父在那。” 慕如归想辩驳,可转念一想,他确实是来祝寿的,既然来祝寿,肯定要对文老太爷恭敬些。 这样想着,慕如归端起酒杯起身,往主桌走去。 他一动,宴上的中心也就跟着动,而他目不斜视,不疾不徐走向文老太爷所在的位子。 慕如归在文老太爷桌前站定,举起酒盏作祝酒状,“如归来迟,以酒做礼,祝外祖父日月昌明,松鹤长春。” 文老太爷接收到了周围无数道艳羡的目光,这些可都是淮州有名有姓的贵人,文老太爷虚荣心瞬间就膨胀了。 但想到这几年的传闻,国师薄待卿若,文老太爷脸色又落了下来,看慕如归的眼神不太友善。 一直站在文老太爷身边的文景和虽然没有文老太爷那么明显,但眼底的不满也难以忽略。 慕如归想到出发前管家跟他说过,文家肯定对他不满意,卿若又看重亲人,所以此行一定要好好待文家的亲眷。 慕如归让人将准备的礼物拿了上来,“这是今年祭祀时我特意加福的玉佩,享天地福祉,集万民祝祷,赠予外祖父,佑您安康,无病无灾。” 宴厅内一片哗然,这可是祭祀台上的东西!!从来只有皇室可以佩戴的吉祥物! 文老太爷没想到,慕如归竟然会特地为他祈福,若是真与卿若无情意,怎么会为了他这个老头子做到这个地步? 看来,之前是误会他们夫妻二人了,慕如归赶到淮阳来,不也说明了他们夫妻关系不错吗? 文老太爷想明白了,于是大掌拍了拍慕如归的肩膀,“好孙婿!外祖父带你见见长辈。” 慕如归不习惯与人这么亲近,但看着文老太爷满面喜色,还是忍住了,随着他一同见礼。 祝卿若看着那边其乐融融的景象,确定慕如归不会为难他们,这才收回了视线,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她的影子倒映在酒盏里,清澈见底的酒水微微荡起涟漪,酒里的人影也在颤抖,碎裂,又重聚。 “你不开心?” 是卫燃。 祝卿若偏过头抬眸望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卫燃就坐在她旁边,声音压低,没人听得见。 虽然是疑问,却被他说得斩钉截铁,他似乎笃定在这热闹的寿宴上,祝卿若并不开心。 “你被众人嘲讽、看轻、贬低,慕如归及时出现,当着淮阳所有官员女眷的面,帮你教训了欺辱你的人。以后再也不会有人会对你指指点点,所有人都会把你当祖宗一样供奉着,而文家也不会再因为商户身份被人瞧不起,这应该是最好的结局不是吗?” 卫燃指背撑着脑袋,偏头看着祝卿若,视线没有从她脸上移开,“这样皆大欢喜的结局,但你还是不开心,为什么?” 祝卿若确实情绪不高,但这话也没必要跟卫燃说,他们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到可以交心的地步。 她不回答,卫燃也没有生气,只抬眼看进她眼底,“你不开心,因为你觉得,这样的局面你要用许多力气才能将对方压制,而且不能保证她们下去后不再继续议论闲话。可慕如归只用露个面,便让她们哑口无言,连话也不敢说,彻底断绝她们的恶意念头。” 他半撑着脑袋,声音依然散漫,就好像在与她话家常。 卫燃的目光落在祝卿若颤动的眼睫上,漫不经心道:“你不开心为什么慕如归轻轻松松就能做到的事,轮到你就要耗费数倍功夫。你是不是在想,凭什么你只能蹭一个男人的权势才能让别人俯首称臣,凭什么你努力数年,也只能做国师夫人,却做不成国师。” 卫燃的话在祝卿若耳边回荡着,戳中了她心底隐藏的不满,祝卿若下意识攥紧了酒杯。 没有别人听见卫燃的话,就算此时她身边空了,周围也没有人再敢上来搭话,甚至不敢看她,瑟缩着脖子,只低声与交好的夫人说说话。 这回说的,可不敢再与国师夫人有关。 在宴席开始前,她们因为得不到好处随意议论她,言辞激烈难听。祝卿若虽说不甚在意风言风语,但被这么多的恶意包围,心中或多或少会涌现出些厌烦。 所以在景宁处于下风时,她挺身而出对上了跳得最狠的高夫人。 当时,她是因为对这些因流言随意议论别人的人不满,想要给她们一个教训,让她们不要再人云亦云,随便对人释放恶意。 可是在慕如归出现,所有人都不敢再议论的时候,祝卿若生气的点就变了。 一场闹剧,只因为慕如归露了个面,便完美解决,没人再议论她即将被国师休弃,没人敢再瞧不起她,也没人再敢将文家是商户这样的话挂在嘴边。 这一切,都是因为慕如归是国师,而她,是慕如归的妻子,他们夫妻和睦,在众人眼里,她便共享了国师的权势。 她知道,在慕如归出现之前,那位高夫人丢了脸,一定在心里埋怨她,觉得自己说的明明是大实话,为什么光把她拉出来,把她的脸往死里踩。 不只是她,在座大半的女眷都这么想。 或许她们嘲讽的不是她捏不住国师的心,而是嘲讽她握不住国师滔天的权势。 在她们眼里,不得丈夫欢心,把握不住手里的权势,这就是她的原罪。 她们的认知中,权势与男人处于同等位置,只有靠男人才能得到权力、财富... 所以在慕如归出现,轻飘飘地解决一切时,祝卿若没有半点开心与欣喜。 她只觉得难受,难受所有人都认为,只有男人能争权,女人要想获得权力,只能靠父兄子侄,或是嫁给一个坐拥权力的男人,才能获得她想要的权势。 可这本就是父权社会凝结出的规则,用于抬高男子压迫女子的规则。 她难受没有一个人觉得这是错的,没有人站出来指责她,说她只是靠男人。 她难受每个人都将这种压迫女性的规则奉为圭臬,并且为了得到想要的权势辗转讨好男人,无论她喜不喜欢。 她难受男人可以靠努力、奋斗提高阶级,女人只能靠出身,或者嫁给高阶级的男人... 这样的规则,她不喜欢。 祝卿若其实心中有些许诧异,竟然是卫燃最先察觉她的不满,而且近乎精准地说出了她的想法。 她悲哀又庆幸,庆幸的是,在这陌生的时代,芸芸众生下,数千万人类中,有一个与她思维同步,认知一致的人,能理解她对时代规则的不满厌倦,懂她对男女阶级泾渭分明的厌恶。 悲哀的是,这人是她的仇人,就算他理解她,也无法掩盖他对她做下的恶事。 就像现在,他戳穿了她的心事,不是为了安慰她,而是为了挑拨她和慕如归的关系,通过制造阶级对立,让她对慕如归产生不满,从而开始厌恶慕如归,达到他想要的目的。 祝卿若露出苦笑,仰头将酒水一饮而尽,火辣辣的酒液滑过喉咙,让祝卿若一阵咳嗽。 卫燃的目光始终在祝卿若身上,看着她这番动作,知晓她被他戳中心事,无力反驳,这才借饮酒躲避他的问题。 她是穿越女,自小生活在平等自由的时代,就算来到大齐二十年,也绝对忘记不了从前的美好。 他所在的星际世界也是社会主义,所以他完全理解她。 他看出了祝卿若的不平,也知道她对这个世道的不满,明白她对这男女阶级分明的世界始终深藏一份抗拒。 所以他笃定,她此时的心情绝对不算好。 他跟着慕如归来淮阳,也是为了不让他们两人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生出旁的情谊来,所以在发觉了祝卿若隐藏的不满后,他出言戳穿了她,为的就是削弱她对慕如归的爱意。 祝卿若无力反驳,甚至眼中盛有悲伤,连往日温婉有礼的表象都稳不住。 他如愿了,他该为攻略进度又往前一步而开心,可他...并没有感觉到开心。 身旁的女子将酒水一饮而尽,酒液令她咳嗽不已,白皙柔软的脸颊都染上红色,眼底隐隐泛着泪光。 这泪光,是因为酒?还是因为...他? 卫燃心脏骤然跳动一下,他捂住胸口,面色古怪地移开了视线。 祝卿若缓了过来,头有些晕,手指半撑着脑袋,静默许久。 没一会儿,淮州州牧就赶到了,他脚步匆匆,神色紧张严肃,进了宴厅第一时间就到了慕如归身边。 “淮州州牧许聘参见国师大人。” 州牧的到来令寿宴再一次安静下来,众人的视线又落在了慕如归身上。 只见慕如归神色淡淡,带着国师的自持稳重,“许州牧,我让人给你带的话,你可听见了?” 许聘正色道:“下官明白!下官这就将那几名官眷的丈夫贬官除名!” 此话一出,宴厅上几处地方皆传来酒杯落地的声音,接着便是一通求饶。 “州牧!下官知错了!” “国师大人!!臣妇再也不敢了!” “国师大人绕过我们吧!” “......” 慕如归面对这样的哭求并没有心软,既然有胆子做,就该做好被处罚的打算。 若轻易饶过,岂非让人觉得卿若好欺负? 就在他即将开口要让许聘将人拉下去别搅扰了寿宴时,一直缩在高夫人怀里不敢动弹的高玉儿突然冲到祝卿若脚边,猝不及防拉住了祝卿若的衣襟。 “夫人,夫人您救救我爹爹,救救我娘亲吧!” 慕如归看着这还在胡搅蛮缠的人,皱起了眉头,快步走向祝卿若的位子。 而祝卿若感受到一阵拉扯,睁开眼眸顺着力道看过去,发现是刚才趾高气昂的小姑娘。 她的头发还披散着,整个人瘫在她脚边,眼睛和鼻子全都通红通红的,完全没了她引以为傲的贵女风范。 祝卿若还未开口,跟着慕如归的许聘已经厉声喝止道:“你和你娘做了错事!做错了就该罚!来人,快将这疯子拉下去!” 祝卿若看向慕如归,“受罚?国师罚她们了?” 慕如归颔首,“是,他们该罚。” 祝卿若来了兴致,“我刚才喝了酒有些晕没听见,国师是怎么罚的?” 慕如归正要重复,却在触及她兴致满满的眼眸时止住了话头,心想:若是卿若自己来罚,心里会不会痛快一些? 这样想着,慕如归改口道:“还没想好,不如卿若自己决定吧?” 祝卿若笑着接受了,道:“多谢国师。” 她低头看向难掩紧张,连睫毛都在颤抖的高玉儿,“你可知错?” 高玉儿迅速点头,“知错,我知错!都是我一个人的错!” 祝卿若脸上没什么表情,“那你可知自己错哪了?” 高玉儿紧张道:“我...我不该冒犯夫人,不该辱骂您,不该恶意揣测您的结局。” 祝卿若淡淡道:“还有呢?” 高玉儿咽了咽口水,“还有...还有...我我不该看不起文景宁,不该仗着自己的身份随意欺辱别人...” 祝卿若将遮住高玉儿脸颊的一缕头发拨到她脑后,“不对,你错在肆意传播一名女子的谣言,恶言伤人,令人不耻。其他的错误,你都能弥补,只这一条,若这女子无依无靠,性情软弱,或许她真的会被你传播的这些谣言逼死。” 高玉儿浑身一颤,“我...我不想杀人!我...我没有杀人...” 高玉儿的泪珠顺着脸颊连串落下,有惊惧有后悔。 祝卿若缓缓道:“所以我要罚你们...半年不许说话。” 高玉儿哭声噎在了喉咙里,泪眼朦胧地抬眼,还能看出她眼底的茫然。 其他人也懵了,就没见过这种处罚。 文景宁一直坐在旁边,简直惊呆了,“表姐,就罚她们半年不说话吗?” 祝卿若点点头,“对。” 文景宁惊道:“可...她们冒犯了你啊。” 祝卿若道:“她们口出恶言,所以罚她们都半年不许说话,很合理啊。” 文景宁不理解地挠了挠脑袋,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忽的灵光一闪,她猛地拍脑袋,“可你是国师夫人!” 冒犯大官的夫人,不是要治罪的吗? 贬官?流放?话本里好像是这么说的。 祝卿若像是才想起来,“哦,我是国师夫人啊。” 文景宁连连点头,“对啊。” 祝卿若轻飘飘道:“那就罚她们四个月不许说话。” 众人都惊了,怎么还带往回扣的? 一众惊奇呆滞的目光中,只有卫燃悄悄掩住了微扬的唇角。 她才为国师夫人这个身份感伤,这不正好撞木仓口上了吗? 祝卿若略过众人,望向了慕如归,“国师,可以吗?” 慕如归哪里看不出来祝卿若无心惩罚她们,虽然不满他们对卿若的冒犯,但还是以卿若的意见为先。 于是他颔首道:“都依你。” 此言一出,高玉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文景宁瞪大眼,“四个月!” 高玉儿手比脑子快,迅速捂住了嘴,只露出一双眼睛,可怜巴巴地眨着。 被放过的其他人也纷纷开始磕头,只是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画面颇为诡异。 祝卿若揉了揉太阳穴,“我有些晕,景宁扶我去歇息一会儿可好?” 文景宁闻言快步走到了祝卿若身边,小心地将她扶了起来。 祝卿若起身前,低头看了还扒在她腿边的高玉儿一眼,“这四个月高小姐若是憋得很了,就多看看书吧,读书能静心。” 说着,她伸出手指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高玉儿乖巧点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祝卿若笑了一下,扶着景宁的手,转身离开了。 高玉儿怔然地望着远去的人影。 读...书? 91 第 91 章 本来就好,不必和好。…… 宴会散席, 文家众人在主屋汇聚,又做了一场小宴,一为文老太爷恭祝诞辰, 二为慕如归接风洗尘。 祝卿若到的时候, 人都已经到齐了,没有分席, 大家都围坐在一张大桌子前。 她环视一周, 发现只有慕如归身边有空位,而文景宁正朝她打眼神, 意有所指地看向满面春风的文老太爷。 看来是外祖父安排的。 祝卿若不想扫了他的兴, 便走到了慕如归身边落座。 慕如归今日接触了很多生人,所以在祝卿若走近时并没有抗拒, 反而低声问她, “可好些了?” 祝卿若对他笑了笑,道:“好多了。” 这笑让慕如归忽地怔愣, 按卿若的性子,每每都会在后面加一句“多谢国师关怀”这等拉开距离的客套话,可她今天不仅没说, 反而还冲他笑。 慕如归怔愣过后, 唇角牵起清浅的微笑,很淡, 但与往日清冷的模样相去甚远。 二人之间的小动作被文家人看在眼里,都露出欣慰开心的笑脸。 文老太爷更是欢喜, 卿若能与国师和和睦睦,他这个外祖父也高兴。 他“哈哈”大笑,“你们夫妻恩爱,琴瑟和鸣, 我也就放心了,来陪我喝一杯!” 慕如归如言端起酒杯,“卿若酒量不好,我敬外祖父。” 文老太爷笑意更深,“好好好,你替她喝!” 慕如归颔首,与文老太爷轻磕杯壁,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 文老太爷见他没有扭捏,反而将杯口向下,作晚辈姿态,对他更加满意,“好孩子,外祖父喜欢你。” 他又斟了一杯酒,正欲再敬,余光注意到席面上一张陌生的脸,“这位是?” 大家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一十五六岁的俊秀少年坐在慕如归左侧,容貌风流,气质不凡,正轻轻摇晃着酒盏,见众人都看他,他挑起半边眉,张口想要说话。 慕如归先他一步,“这是我慕家族内堂弟,好奇贪玩,便跟我一道来了淮阳。” 文老太爷会意点头,“原来如此。” 他笑问卫燃:“小公子怎么称呼?” 卫燃视线飘忽,落在手中象牙白的酒盏上,灵光一现,答道:“慕白,唤我小白就好。” 这样随便的名字一听就是假的,文景宁没忍住,“你怎么不叫小黑呢?正好配你这一身黑衣服。” 卫燃挑了挑唇角,“名字乃父母所赠,不可随意对待。” 文景宁还要争辩,文大夫人揪了她一把,文老太爷瞬间接口道:“原来是小白,你是国师的族弟,那我家卿若就是你的嫂嫂,你便随卿若唤我一句外祖父。” 卫燃瞥向安静的祝卿若,“嫂...嫂?” 得到了一个不甚友善的眼神,卫燃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随即抬起酒盏,讨喜道:“小白敬外祖父。” 文老太爷笑着与他碰酒,“今天席面上没能好好给你们介绍一下,正好小白也在,外祖父给你们介绍你们几位舅舅。” 他指向旁边三名男子,其中两人有些年纪,还有一人只有二十八九岁的模样,“这是你们三位舅舅,文渝、文淳、文溪。” 他点了点最小的那位,“这个是我的幼子,你们外祖母走得早,是卿若的娘亲阿滢手把手把他带大的,比卿若也就大了八岁,当年卿若出嫁,还是他背卿若上的花轿。” 慕如归正要敬酒,卫燃先他一步,一个个敬了过去,“大舅舅、二舅舅、三舅舅。” 慕如归垂眸看了他一眼,他干什么这么活络? 文老太爷接着指向三位貌美的妇人,“这是你们三位舅母。” 慕如归颔首有礼道:“见过大舅母、二舅母、三舅母。” 国师亲身问好,三位夫人都有些无措,只得连连点头应下。 文老太爷指向文大夫人身边的文景宁,“这是你大舅舅和大舅母的闺女景宁,今年年底满十四岁,旁边那个是她哥哥,唤作景和,十八岁了。” 顺着往后,“这两个是你二舅舅与二舅母的儿子,景初和景栩,一个十六、一个十三。” “最后那个小的,才八岁,叫景采,是你们三舅舅三舅母的独子。” 他顿了一下,笑道:“我忘了,马上就不是独子了,老三媳妇肚子里还有一个呢。” 文三夫人面露羞涩,颇有些不好意思。 文老太爷道:“文家缺闺女,这一代也就卿若和景宁两个女孩儿,我们都宝贝的不得了。” 这话带了些暗示,慕如归虽然不通人事,但也不是傻子,这明摆着是要他好好对卿若。 他应声道:“外祖父放心,卿若是国师府的女主子,永远不会变。” 文老太爷笑容扩大,“国师一诺千金,我相信你。” 说罢,他便朝孙子们道:“还不快给你们姐夫敬酒?” 景和接到祖父示意,率先站起身,满倒一杯酒,“景和敬表姐夫,望表姐夫好好对待卿若表姐,不让她再受任何委屈。” 慕如归见过景和,五年前与卿若成亲的时候,他才十三岁,拦路拦得最狠,还趾高气昂叫他要好好对待他表姐。 当时他没有太过关心,如今,他长大了,又站到了他面前,还是叫他好好对待卿若。 慕如归正色道:“定如君所愿。” 接着便将酒水一饮而尽,景和动了动唇,看起来还有话说,但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只默默喝完了杯里的酒。 卫燃的视线在景和身上打了个转,没有多话。 景宁也举起一杯酒,“表姐夫,你可一定要对表姐好,不然我就冲到上京,把卿若表姐带淮阳藏起来,叫你再也找不到!” 这话逗笑了在座所有人,文大夫人也嗔怪地瞪她。 祝卿若调侃道:“怎么给我上烈酒,轮到你自己就成了果酒了?” 文景宁被拆台,高傲自信的脸瞬间皲裂,拖着声音道:“表姐~” 这撒娇的语气令祝卿若败下阵来,“果酒也是酒,就敬果酒吧。” 文景宁喜色又显,举着酒杯重重磕了嗑慕如归的杯子,“表姐夫要说到做到哦。” 慕如归正看着难得露出活泼的祝卿若,在那生动的笑颜面前,他有片刻失神。 清脆的声响令他抽回了神智,面对众人的眼神,他应道:“景宁放心,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除非卿若不再喜欢他,不想做这个国师夫人了。在他们还是夫妻的时候,他会好好待卿若,若她想,她永远都是国师府的女主人。 二舅舅家的景初和景栩也纷纷上来敬酒,还有小景采,蹭了一杯景宁的果酒,哒哒地就上来了。 文老太爷看着这热闹和睦的场景,笑得眼睛都瞧不见了。 他就喜欢儿孙满堂的热闹气氛,若是卿若能与国师生一个小重孙,就更好了! 文老太爷眼底闪过一道微光,隐蔽地笑着。 等慕如归一圈敬完,脑袋都有些发昏,眼前开始冒起星星,他坐回位子上,手肘撑着桌面,轻轻地揉着眉心。 众人都开始用膳,文老太爷想到什么,筷子顿了顿,问道:“国师此次来淮阳,是否还有别的事?” 慕如归没有隐瞒,“我这次出京,是为了给景州百姓做一场祭祀礼,淮阳与景州城离得近,便先来了淮阳。” 文老太爷了然点头,“原来如此。” 去景州做祭祀什么时候不行?正好就挑在做寿的时候来,很明显是冲着卿若来的。 文老太爷满意地抚弄下巴的胡子,“国师什么时候离开呢?” 慕如归脑袋有些发晕,只记得管家临行前叮嘱他一定要把夫人带回来,大家都想夫人了。 其实不止国师府的人想念卿若... 他好像,也有些想她。 面对文老太爷的问话,慕如归直接道:“卿若什么时候走,我就什么时候走。” 这大胆热烈的话让文景宁捂住了嘴,这是什么?这是赤裸裸的示爱了吧? 桌面上因为这句失言的话安静了下来,都难掩惊讶地看向慕如归。 不是说国师清心寡欲,冷心冷情吗?怎么说话如此大胆? 祝卿若也对慕如归突如其来的话感到诧异,她看着已经露出醉态的慕如归,明白他已经开始糊涂了,于是解释道:“国师喝醉了,酒后胡言。” 祝卿若是这么觉得的,但座中的文家人不这么觉得。 他们都认为,国师是酒后吐真言,这话肯定是真心话,不然国师为什么要千里迢迢来淮阳,为什么要对他们文家这么尊敬? 这是爱屋及乌,因为卿若,他们才能被国师如此对待。 看来那些说国师与国师夫人感情不睦的消息都是些谣言,卿若与国师夫妻关系甚好。 文家人一直提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卫燃一直都知道慕如归藏在心底的爱意,只是他自己还没察觉到。而且慕如归心情高傲,从没有主动向人低头,更难开口表露心意。 他还以为很长一段时间内,慕如归与祝卿若之间都不会有太大的进度,没想到今天几杯酒下肚,竟让慕如归说了实话。 人前孤傲清冷,人后难掩爱意。 这种反差很少人能抵抗住,就比如她那个小表妹,正满面激动地拉扯着旁边人的袖子,看起来对慕如归酒后示爱的举动非常惊喜。 卫燃看向祝卿若,那她呢? 她会因为高傲者主动低头示爱感动吗?她会因为慕如归的真情流露便忘却这几年所受的冷落吗? 她会...重新爱他吗? 祝卿若不知道慕如归此时到底是真话还是胡话,但对她来说,真话也好,胡言也罢,都与她没有关系。 她早就不爱他了。 所以她不在乎慕如归的爱。 但在此时,面对众多目光,祝卿若掩饰地低下头,脸上也浮出薄红,叫人一看就知道她害羞了。 文家人都理解地挪开了视线,知晓她不好意思,没有再给她压力,转而开始互相敬酒,声音高扬,一听就知道在转移话题。 这让祝卿若脸色更红,她夹了一筷子糯米藕,“这是一早就做好的,是冷食,国师尝尝?” 慕如归面色潮红,转头的动作都有些滞然,面对祝卿若的笑颜,他也回以微笑,温声道:“好。” 二人虽没有任何亲密的动作,却自有一种默契感,在他们之间隐隐流转着,叫旁人一看便知二人有异样的感情。 他们这样的举动令坐在一旁的卫燃眸光沉沉,他没想到祝卿若竟然这么好哄,不过是一句醉话,就让她完全忘记了以前受的苦。 不是说男主要追妻火葬场吗?这才多久? 这就追回来了?? 无论他心底多烦躁困惑,祝卿若就是与慕如归更显亲近了,眼底眉梢流露的脉脉深情做不得假。 在座的文家长辈都在为二人开心,小辈们也在偷偷地看姐姐姐夫相处。 只有卫燃一人沉默不语,自顾自喝起酒来。 晚膳过后,慕如归醉态更深,没了知觉一般倚靠在祝卿若的肩膀上。 文老太爷见此,挥手叫来景和,“景和,把国师扶回去。” 景和应下,将慕如归从祝卿若肩膀上挪过来,又问:“送去客房吗?” 文老太爷摆手道:“去什么客房,送去卿若房间。” 这话让景和为之一愣,不待他开口再问,就听见旁边那位国师的族弟道:“就让国师与我一起住吧,方便些,他醉得不轻,还是不要打扰嫂嫂了。” 文老太爷一听,觉得有点道理,国师醉成这样,那卿若不是要一整晚都照顾他?累着了怎么办? 于是他打算应下卫燃的话,“那好...” “没关系,就让国师与我住吧。” 祝卿若突然开口,打断了文老太爷即将说出来的话。 卫燃一双眼径直望向祝卿若,眼底充斥着惊异,仿佛在说:你搞什么? 祝卿若没有理会他,露出些羞涩,还是坚持道:“我与国师是夫妻,就让他与我住吧。” 文老太爷哪会拒绝她的要求?他巴不得早点抱上重外孙。 于是他道:“好好好,景和啊,快把国师扶到卿若的院子去。” 景和沉默片刻,还是扶起了慕如归,带着人缓缓离开了。 而文老太爷还在叮嘱着祝卿若,“卿若啊,你得早些给外祖父生个重外孙子来玩...来抱抱啊,你不知道,我每天做梦都想抱小重孙,你要努力实现我的梦啊。” 祝卿若笑道:“只要重外孙,不要重外孙女吗?” 文老太爷急切道:“都好!都好!只要是卿若生的,男孩女孩都好。” 祝卿若轻笑道:“那外祖父再等等。” 文老太爷一听,这是有戏啊! 他喜得整张脸都红了,“好!那我就等着抱小重孙子重孙女了!” 文家大舅舅见他越说越激动,生怕他再说出些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来,半拖半扶将人带走了。 席上人走的差不多了,文景宁窜出来,“表姐回院子吗?我们同路,一起走吧!” 祝卿若温声道:“好。” 文府很大,她们的院子在同一个方向,但都离宴厅有些距离。 晓晓和岁岁在院子里没跟来,景宁也没带丫鬟,二人肩并肩走在石子小道上。 景宁年纪小,性子活泼,一路上叽叽喳喳地说着话,一会儿说起白天的事,一会儿说起上京,一会儿说到文家,话题天南地北,什么都有。 祝卿若始终含笑听着她的话,时不时回应一句,半点没有不耐烦。 见景宁一点不觉疲惫,她打趣道:“白日还觉得我罚她们半年不说话太轻了,如今你可还觉得轻?” 景宁停下絮叨,想象了一下自己半年不说话的样子。 接着重重摆头,“不轻不轻!半年不说话是会憋死人的!” 祝卿若用指背点了点她的额头,“知道就好,以后若是碰到高夫人高小姐,莫要上去嘲笑,这一次的教训,已经足够了。” 景宁乖巧点头,“好。” 祝卿若对她笑了笑,没有解释太多。 景宁心思单纯,当然想不到这件事背后还有什么。 虽说今天她只罚了她们不许说话,没有连坐她们的丈夫父亲。但这件事在国师面前挂了脸,就算在慕如归眼里,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可许州牧不会这么以为。 许州牧会揣度慕如归的心意,慕如归不说,他也不会再重用这些夫人们的丈夫。被连累的大人们或许需要比常人还要努力数倍,才能再次获取许州牧的信任,也有可能一辈子也不会再往上升。 而连累了他们的夫人小姐们,在府里的日子恐怕没有之前好过。 祝卿若隐蔽地叹了口气,因果循环,这是她们自己种下的因结成的苦果,她能救她们一时,却救不了她们一辈子。 等什么时候她们的未来不必悬挂于男人身上,她们才能得以解脱。 祝卿若眼底闪着微光,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理念。 景宁正走着,远远地便看见了往回走的景和,她扬声道:“哥!” 祝卿若抬头望去,正好与闻声看过来的景和对上了视线,她朝他点头笑了笑。 景和看到她们,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双手交叠,俯首对她行了一个礼,之后便转向了另外一条小道,没有上前与她交谈。 景宁看不懂景和这什么意思,怎么连话也不说一句? 祝卿若倒是觉得景和变了许多,“之前景和来上京,我还觉得他的性子过于欢脱,五年过去,他长大了,人稳重不少,倒是有长孙的味道了。” 景宁一直盯着景和的背影,听到这话回应道:“有吗?我怎么觉得他一直这样?” 祝卿若点头,“有啊,从前他可是爬树掏鸟窝的一把好手呢。” 景宁惊道:“我哥还有这种时候呢?” 祝卿若笑道:“是啊,也许是现在长大了,身上担着文家的担子,这才收敛了性子。” 景宁回想着景和的严肃脸,不敢相信他欢脱起来是什么样子的。 二人到了一处院子,景宁停下脚步,“我到啦,表姐回去了早些休息!” 祝卿若道:“你也是。” 景宁点点头,抬脚进了自己的小院。 祝卿若在原地站了会,直到里面燃起烛火,才继续沿着小道走回去。 今夜的月光正好,清晰地打在路面上,祝卿若稳稳地走着,没有任何停留。 很快就看见了大舅母给她安排的院子,院子不大,但清幽安静,与正厅隔得有些远,很少有人经过。 在转过一个弯时,忽然从后面伸出一只手,拉住了祝卿若。 祝卿若顺着手臂的线条向上看去,正好望进一双隐隐有怒火的眼眸中,眼睛的主人面容俊秀,在这皎皎月光下,更显绝色。 祝卿若皱起眉,“陛下这是做什么?” 卫燃扯了扯唇角,“我还当你不打算识破我的身份了。” 祝卿若拨开卫燃的手,“陛下隐藏身份而来,若我自顾自识破,岂不是白费了您的精力?” 卫燃没有制止她的动作,顺从地放下了手,“说的也是,那就继续装下去,就只当我是慕如归的族弟,而你,是我的嫂嫂。” 嫂嫂二字从他嘴里说出来,祝卿若总觉得古怪。 不待祝卿若拒绝,卫燃嗤笑道:“怎么?觉得这样的身份奇怪?那你为何又要贴近慕如归?为何要继续做我这个族弟的嫂嫂?” 祝卿若冷眼看他,“你这话说的真奇怪,我本就是慕如归的妻子,何来贴近一说?又何来继续做你嫂嫂一说?” 卫燃道:“白天在寿宴上,你明明对慕如归抬手便能解决你苦恼的问题感到伤心、气愤,怎么到了晚上,他醉酒胡说几句,你就忘记了伤心?还要继续与他当这个夫妻呢?” 祝卿若正身面对他,“你说得对,在寿宴上,我确实对此事感到不满,也有气愤不解,你说的那些话全都戳中了我心底的想法。” 卫燃见她承认,顺心不少,“对啊,你生气了,不开心了,为什么还要跟慕如归和好?” 祝卿若平静道:“我生气,跟慕如归有什么关系?” 卫燃愣住,“你...不是觉得在这里男女阶级压得你喘不过气,你做不到的事,他却轻松就能做到,你无法控制流言,他只是露了个面就让人不敢再说,你说千百句也抵不上他一句吗?” 祝卿若道:“你说的这些都是时代阶级下的产物,是这个时代造就了男女不平等的局面,也是这个时代让我无论如何也越不过慕如归。可这些规则条律又不是慕如归创造的,他只是受益人其中之一,是规则错了,慕如归没错。” 她与他面对而立,月亮就在两人的头顶,他们都能看见对方脸上所有的神情。 卫燃能看见她清澈的眸子,她没有躲闪他的视线,“慕如归来淮阳,来参加外祖父的寿宴,在众人的风言风语中挽救了我的名声,让我不用再被嘲讽轻视。就算他的身份、权力让我感到不适,可这种不适不是他带来的,他没有错,不仅没错,我还应该多谢他。” “今日的寿宴,做错事的人已经受了惩罚,我可以惩罚恶语中伤我的人,也能原谅她们。但我不能对一个帮了我、替我解围的人表露我的不满,我不满的是规则,不是他。” 卫燃看得出来,她说的是实话,她真的只是对这个时代感到不平,没有迁怒任何一个被这个时代圈禁豢养的人,哪怕是受益者,她也没有一丝怨恨... 她只是不喜欢这套规则。 仅此而已。 卫燃脑中只剩她的声音,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连来意都忘了。 祝卿若动了动眉毛,微扬起唇,“至于你刚刚说的,我要跟慕如归和好这事,我们本就是夫妻,本来就好,不必和好。” 说完,她便抽身而去,很快就进了院子里。 卫燃站了一会儿,忽地想起来自己是来干嘛的。 他是来挑拨离间的,他要让祝卿若对慕如归失望,让两个人没办法在一起! 怎么现在感觉,他像是做了助攻? 他回过神来,被祝卿若走前那句挑衅的话气笑了,这是在回敬他那封绿茶味儿的信吗? 卫燃在月光下站了许久,直到小院里再没有声响,才转身离开了这里。 房间里,祝卿若扫了一眼床上的慕如归,没有管他,视线定在旁边的软榻上。 她拿了一床被子躺了上去。 慕如归睡觉很乖,一点声音都没有,卧房内很安静,只有两道浅浅的呼吸声。 刚刚跟卫燃说的不是假话,她确实不会因为气愤而埋怨慕如归,慕如归没做错,她不能把对规则的不满加注在一个利用规则帮了她的人。 因为今天,她也是规则的受益者。 祝卿若躺在榻上,脑中回想着今日慕如归半醉时的话。 他来淮阳,是为了给景州百姓做祭祀礼,顺道来了淮阳,而他来,还想将她带走。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想带走她,但她现在不能走。 无论是被带去景州,还是回上京,如今她势力不够,回上京行动受限,处处掣肘。 她还答应了夫子一个月就回去。 她不能食言。 在外祖父和舅舅舅母们眼里,她与国师感情不错,所以她不能主动拒绝慕如归要带走她的决定,这会让文家的长辈担心。 而且她不知道慕如归是临时起兴还是真的想带她走,就算她拒绝了这次,说不定还会有下次,下下次,她不可能次次都拒绝。 所以她要想办法,不让慕如归带走她。 她知道今天寿宴上卫燃藏在话里的挑拨,他跟着慕如归来淮阳,就是为了破坏她跟慕如归的相处,争取更多机会攻略慕如归。 所以她今天顺势拉进了与慕如归的距离,她和慕如归关系越好,卫燃就越不满,等他忍不住的时候,就会出手破坏他们的关系。 她要等那个时机,趁机断绝慕如归想要带她回京的念头。 房内依然寂静,祝卿若合上眼,没多久就进入了梦乡。 92 第 92 章 卫燃想不通,也不想想通…… “铮——” 浑白如玉的棋子落在平滑的棋盘上, 清脆的声音在石亭内回荡着,青年男子身上缠绕着雾影,恰如云间白鹤。 他在下棋, 但对面空荡荡的,抬眸便是开阔疏朗的山林日照。 华亭站在他身后, 看着他与自己对弈。 他自小随先生学习, 四书六艺都通晓一些,此时看着棋盘上一方压倒另一方的局面, 面上露出些纠结。 先生从前也经常自己跟自己下棋,但向来都是黑白棋子互相压制,最多赢个一子半子的,可从没见哪一方输得这么惨过。 他纠结半天, 还是没忍住开口道:“要不我来跟先生下?” 林鹤时落子的动作停也没停, 悠悠道:“就你那棋艺, 输给我玩儿吗?” 华亭觉得自己的棋艺还是不错的,“总比先生手下的黑棋好。” 林鹤时正要拈起一枚黑子,闻言顿了顿, 随即拾起黑子落在棋盘上,道:“我这是通过模仿揣摩对方心理,此乃攻心之术。” 华亭不觉得能被先生视为对手的人会下出这么烂的棋, 但他非常识时务的没有再反驳,毕竟无论说什么,先生总能引经据典来讲道理,没理也被他扯出几分理来。 他转移话题道:“那我给先生沏茶吧。” 说着他就要转身回去取茶具, 林鹤时阻止道:“不必了,都是夏天了,还喝什么热茶。” 华亭皱起鼻子, 前几年的夏天怎么没见先生嫌热? 提到夏天,华亭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文娘子之前不是提过以冰水泡茶的法子吗?春日饮冰水伤身,如今的时节正好,不如我给先生做一盏?” 林鹤时动了动眉,侧眸望向华亭,“那你还愣在这做什么?” 华亭呆傻片刻,迅速点头,“我这就去。” 华亭利索地离开了,林鹤时独坐在石亭内,垂眸看着眼前的棋局。 黑子败势明显,一点一点被引入白子的包围圈,他拈起白子,落在了黑子尚不明确的布局里,棋面霎时扭转。 看起来要输了的黑子成了赢家,看上去是绝对赢家的白子却输了。 应是,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 文府。 慕如归还未睁开眼,脑中便已传来阵阵刺痛,他抬手揉弄穴位,试图减轻些宿醉的难受。 他缓缓睁眼,入目便是浅青色床帘,他恍惚一瞬,动了动鼻子,仿佛嗅到有暗香浮动于脸侧。他掀开被褥,支起身子,环视了一圈这陌生的卧房。 房内装饰简单却不失雅致,一眼便看见了窗边的妆台,不难看出是女子的闺房。 正当他疑惑怎么会在这的时候,软榻上的人吸引了他全部视线,熟悉的脸庞令他瞳孔一缩。 他想他知道这是谁的房间了。 想到他方才还仔细闻了被褥的味道,慕如归向来冷清的脸颊染上一层红色,连视线都忘了从软榻上移开,就这么直愣愣地看着。 她好像睡得并不安稳,眼睛不安地转动着,好看的眉也紧紧攒在一起。 慕如归走到软榻前,这软榻虽然还算舒适,但地方狭窄,卿若睡在这如何会安稳? 他踌躇了一会儿,还是伸出了手,一手护着她的脖颈,一手挽住了她的腿弯,微微用力便将她抱了起来。 轻飘飘的重量令慕如归不禁皱眉,她怎么这么轻? 他没有发出声音,将祝卿若抱到了床上,他还未抽出手,怀中的人便悠悠转醒,睁开双眼,正好与他四目相对。 这是慕如归第一次与人这般近,他和她之间只有两拳的距离,他甚至能数清她眼睫,还在她眼睛里看见自己了失神的表情。 祝卿若没想到一睁眼就看见慕如归跟自己隔的这么近,“国师?” 她略带不解的声音传到慕如归耳边,慕如归从恍惚中惊醒,抽回了还护在祝卿若脖子后的手,后退几步,与她拉开了距离。 慕如归掩饰地轻咳两声,“咳,我见你睡的不安稳,便将你抱...挪到了床上。” 祝卿若也不在意他是怎么把自己弄到床上的,她从床上起身,轻声解释道:“昨夜国师喝多了,外祖父便让景和把你送到了我房里。” 慕如归知道文家人都希望他跟卿若能好好相处,有这样的举动,他并不惊讶。 而且,看卿若的样子也并不抵触,这是不是说明,卿若已经不生气了? 想到这里,慕如归轻扬唇角,卿若不生气就好,他们虽然是假夫妻,但总也有亲人的情谊在,只要她不开口提和离,他们可以一辈子都是夫妻。 祝卿若不知道慕如归心中所想,就算知道也不会有太多在意,她现在要的,就是拉进与慕如归的关系,激怒卫燃,让他使计打断慕如归想带她回京的打算。 她对慕如归道:“国师先等一会,我让晓晓来服侍国师洗漱。” 说着,便对慕如归稍稍点头,转身推门而出。 留慕如归一人站在房内,方才不知道还好,现下知道了这是卿若的闺房,心中总觉得怪异。 他不自在地拢了拢手指,就在原地一动也不动,直到晓晓端着水进来才拯救了他。 文家人习惯一起吃早膳,此时都已经坐在桌边等着国师二人。 文景宁眼睛尖,远远地就看见了两人往这边走,“来了来了!” 众人纷纷抬头往厅外看去,只见祝卿若与慕如归相携而来,眉眼间皆有笑意,看起来相处的很不错。 大家收回视线,心照不宣地笑着,他们夫妇二人好,他们这些做长辈的就放心了。 唯有卫燃兴致不高地搅弄着碗里的白粥,连看都不想看一眼。 祝卿若和慕如归走进厅内,景宁扬起手,“表姐坐我这!” 她身边正好空了一个位子,空位另一侧是景和,他听到景宁这话,脖子都僵硬了,手指紧紧握着勺柄。 只是祝卿若还未说话,文大夫人就拍了景宁一把,喜笑颜开地指着卫燃旁边两个空位,“卿若和国师坐那,那里有位子。” 景宁在娘亲的镇压下不敢再多话,只可怜地望着祝卿若,希望她能坐到自己这边来。 祝卿若看出了景宁的期盼,对她笑了笑,却没有往她那边走,而是顺着文大夫人的话,往卫燃旁边走去。 她瞥了一眼散漫不说话的卫燃,眼神微动,随即坐到了他旁边。慕如归并不知道他们之间的事,没有任何异议地坐到了祝卿若旁边。 见坐在他身边的不是慕如归,而是祝卿若,卫燃稍稍抬起眼看向她,正好看见她唇角久久不下的笑容。 他忽然觉得这笑有些碍眼,略带嘲讽道:“嫂嫂与兄长莫不是太久没见,小别胜新婚,连早膳都要长辈们等?” 在座的都是亲人,这话不算出格,只觉得他在调侃祝卿若二人,想笑又怕惹得当事人羞恼,只得默默低头吃饭。 文老太爷就比他们大胆多了,一面掩饰地喝粥一面用眼睛去看二人的反应,险些没把粥塞到鼻子里。 祝卿若知道卫燃是在暗讽她有了男人忘了亲人,浅笑道:“昨夜国师醉得不清,早上起的晚了些,还好赶上了早膳。” 她看了一眼卫燃碗里一口没动的白粥,诧异道:“怎么一口也没吃?难道也跟国师一样难受得吃不下了?是这样吗?小白?” 她咬着“小白”二字,语气亲昵和善,仿佛真的是卫燃的嫂嫂一般,明明脸上都是担忧,卫燃却偏偏看出了挑衅。 他顶了顶腮,好个祝卿若,真是长本事了,都学会以退为进顾左右而言他的绿茶本事了。 卫燃不怒反笑,“哪有嫂嫂辛苦,照顾了国师一夜,恐怕累的不轻。昨夜我又没醉,怎么会难受?” 他搅了搅白粥,“这粥太烫,我放着凉一会儿,等等再喝。” 祝卿若没有再接话,只含笑点头,仿佛在看一个小辈,目光包容慈祥,令卫燃都为之咬牙。 一旁的慕如归对卫燃的话没什么反应,因为二人并没有同床共枕,只是在一个房间里而已,作为夫妻,并不出格。 只是...他昨夜睡的确实是卿若的床,甚至沾染了卿若身上浅淡的香气,一路走来都未散去,到现在还能闻到。 慕如归察觉到文老太爷的灼灼目光,只觉得一股热气涌上耳尖,不敢与他对视。 文老太爷不知道他和卿若是假夫妻,在他们眼里,昨夜他与卿若定是做了夫妻间该做的事,所以才会用如此眼神看他。 文老太爷是过来人,怎么可能看不出慕如归的羞愤,他给慕如归夹了一筷子山药糕,“国师尝尝这糕点,山药补气健脾,最适合早上吃。” 听到文老太爷的声音,慕如归看着碗中白嫩精致的山药糕,却迟迟没有落筷。 文老太爷又给祝卿若盛了一碗粥,“卿若啊,这是我特意叫人熬的红枣粥,补气血的,你多喝些,对身子好。” 若说先头那个山药糕并没有将老爷子的意图表露出来,这接下来的红枣粥就完全让二人明白了他的意思。 一个益气补肾,一个补血养身。 再傻也能听懂他的意思了。 祝卿若笑着接了文老太爷递来的粥,“谢谢外祖父。” 她舀了一勺尝了尝,笑道:“味道确实不错。” 祝卿若看向慕如归,“国师也尝尝这山药糕?外祖父这辈子除了金银,最爱的就是吃,文家的三餐食谱可都是外祖父亲自挑选,可谓集大成者。” 慕如归看见她自靠近膳厅就没落下的笑颜,猜到她是为了不让文家人担心,所以才故意与他亲近。 她顺着文老太爷的话,令旁人误解她和他的关系,叫别人都以为他们是真夫妻,且恩爱和睦,鹣鲽情深。 他许诺过她,会给她国师夫人的尊荣,那么帮她安文家人的心也是他该做的。 忽略心底那一丝失落,慕如归对她笑了笑,温声道:“好,我尝尝。” 他夹起还泛着热气的山药糕,咬了一口,入口便是带着温度的软糯,这热意让他下意识皱眉,很快又舒展开,细细品尝着山药糕的味道。 “确实不错。” 他的评价令文老太爷骄傲地扬起下巴,“这可是我走街串巷找到的秘方,花了大价钱才弄来的,怎么可能不好吃。” 慕如归含笑道:“没想到外祖父还是饕餮大家。” 祝卿若多看了他两眼,没想到他还真的吃了,他可是从来不吃热食的,昨天的晚宴也就吃了些冷菜,酒喝的倒是不少。 她又夹了一块给他,“国师喜欢就多吃些。” 慕如归笑看了她一眼,温和道:“多谢夫人。” 他面不改色地吃完了两块山药糕,仿佛真的很喜欢,对文老太爷夹的吃食来者不拒,全都吃进了肚子,空闲时还给祝卿若夹菜。 二人一来二去,在旁人眼里正是他们感情好的表现,心中更满意。 等用完早膳,祝卿若禀了文老太爷,打算跟慕如归一起去小花园散步遛食。 文老太爷挥了挥手,“去吧去吧。” 祝卿若点点头,随即与慕如归往花园去了。 文老太爷坐在主位上,对这样的情景非常满意,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其他人都已经走了,只有景和还在慢慢喝着碗里的粥。 文老太爷见此动了动眉头,不解道:“怎么还在吃?” 景和动作一顿,无奈道:“孙儿只是吃得慢了些,祖父还要训诫一番吗?” 文老太爷嫌弃道:“小时候是个猢狲,长大了倒变成庙里的和尚,一举一动都跟上了镣铐一样,怎么能如此极端?” 景和闻言也不反驳,安静低头喝粥。 文老太爷看他这样知道自己说了也没用,也不再管他,又将视线落在远去的人身上。 他欣慰道:“看见卿若和国师感情这么好,我也就放心了,阿滢泉下有知定然也会为卿若感到开心。” 景和没有搭话,只默默加快了速度。 文老太爷想到从前的一件事,忽地转过头看向景和,道:“之前以为卿若与国师不能长久,已经做好了卿若被休弃回家的准备。未免她二嫁受委屈,我与你爹娘便压着不让你说亲,打着让你娶了卿若的算盘。如今看到卿若和国师感情好,我也放心不少,你的年纪也到了,过些日子我就让你娘开始相看适龄女子...” 景和握着白瓷勺的手指紧紧贴在上面,他始终低着头,拒绝道:“孙儿还小,不着急。” 文老太爷道:“都满十八了,还小?我十八岁的时候,你祖母都已经怀上你姑姑了。” 景和囫囵喝完了白粥,道:“家中行商繁忙,孙儿尚且没心思娶妻,过几年再说吧。” 说完,他便迅速起身离开了膳厅,文老太爷只能看见一道影子。 他怪道:“方才还说他像上了镣铐一样,这会儿怎么又跑的这么快?” 文老太爷看着那干净见底的瓷碗,笑道:“吃的是真干净。” “......” . 花园的长廊内,慕如归与祝卿若正并肩走着。 如今已是夏日,沿着长廊一侧有一片湖,湖上有荷花,亭亭净植,或粉或白,煞是好看。 祝卿若正欣赏着美景,一个偏头,她注意到慕如归捂着胃的动作,她想起方才在膳厅里,她和外祖父夹的吃食慕如归来者不拒都吃进了肚子里,猜到他怕是胃胀。 她原本想看过就略过,不欲管他,但转头的时候余光注意到了不远处藏在草丛后的衣襟。 祝卿若眸光微闪,随即挂上一副担忧的神情,“可是刚才吃多了难受?” 慕如归面色不太好看,但也不想让她太过担忧,“无妨,我...” 他安慰的话还没说完,祝卿若就将他拉下摁坐在廊边长椅上。 他只觉肚子上方覆上一只温暖柔软的手,正缓缓按揉着他胀痛的胃,隔着衣物,他也能感受到她掌心的温度。 慕如归面露惊奇,“你不必如...” 祝卿若打断了他的话,轻声道:“国师是为我隐瞒才受此罪,只是揉一揉,无妨的。” 慕如归见她如此诚实的向他陈述着自己的目的,心道:果然如此。 她确实是为了让文家人安心,才故意与他亲近。 明明猜中了她的想法,慕如归却不甚开心,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心底那股失落是哪里来的。 他没有拒绝祝卿若的好意,任由她帮他轻揉胃部。 她的手贴在他身上,绕着圈子轻揉,没有任何旖旎的意味,慕如归却觉得与她接触的那里好似有火烧,渐渐蔓延至四肢,这奇怪的感觉叫他收紧了手指。 慕如归与祝卿若都坐在长椅上,一人一丝不苟地揉肚子,另一人全神贯注地看她。 这样温馨的画面被不远处的人看在眼里,景和垂下眼眸,遮住眼底的落寞。 景宁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探头探脑地看着廊下一对有情人,满脸都是好奇与欣喜,小声道:“表姐和表姐夫感情真好,这两天连祖父都肉眼可见地开心不少,连嫂子都开始为你预备上了。” 景和皱眉看她,严肃道:“你偷听我跟祖父说话?” 景宁眨了眨眼,辩解道:“你们说话又没避着人,我刚好路过而已。” 这话也就能骗骗小孩,景和斜了她一眼,没有再诘问。 景宁好奇问道:“祖父说的...要你娶表姐这事是真的?” 景和严厉道:“这话不许再说,传出去卿若表姐名声就没了!” 景宁瞬间捂住嘴,猛摇头,不说不说,绝对不说。 景和知道景宁虽然性情活泼,却也是个懂分寸的,关于卿若表姐的事,她不会乱说。 于是也松懈下来,没有再摆出严肃的神情,但也没有给景宁解惑,只道:“我尚且不会娶妻,你想要嫂子还要再等几年。” 景宁放下手叹了口气,“若卿若表姐真的能当我的嫂子就好了,都说姑嫂之间关系难处,若是卿若表姐我肯定会跟她很好很好的!” 她又看向廊下的人,“但这样也还不错,国师与卿若表姐不是他们说的那样,国师喜欢表姐,对表姐也好,肯定不会与表姐和离的。” 景和的视线落在祝卿若身上,她还是跟五年前一样,如同月宫仙子一般皎洁光华。 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她? 那些人都是胡说八道,国师分明很喜欢她,她与国师会长长久久,也会恩爱绵长,白头偕老。 他收回视线,一把拉过还想凑近看的景宁,无情地把人拖走了。 二人的交谈被卫燃全部收入耳中,看着离去的身影,卫燃略微挑眉,他就说这个文家大公子有些古怪,每次看见祝卿若都紧张不已,下意识展现最好的一面给她看,没想到竟然还有这番内情。 看上去,这文景和对祝卿若的感情也不一般,看见祝卿若和慕如归亲近,眼底的落寞藏都藏不住。 但很不幸,就算祝卿若和慕如归关系不好,真的和离了,那也轮不到他。 毕竟祝卿若是穿越来的,知道近亲结婚不可取,就算是文家长辈的好意,她也不会接受这位表弟的。 更何况,祝卿若和慕如归现在的关系... 卫燃扭头看向廊下脉脉情深的两个人,脸都黑了下来。 他抬脚就往廊下走,扬声打断二人的动作,“看来国师与夫人不像上京传言那般,这不是恩爱的很吗?” 他的声音引起了两人的注意,祝卿若收回了贴在国师肚子上的手,在慕如归起身前贴在他耳边低声道:“我虽不知陛下为何在此,但如今还在文家,希望国师能陪我演完这场戏。” 慕如归作为臣子,不可能欺瞒陛下。 他看了她一眼,正要拒绝,可看见她眼底的恳求,他蓦然想到方才贴在胃部那灼热的温度... 慕如归轻声道:“好。” 祝卿若对他展颜一笑,这才缓缓站起身来,转而看向迎面而来的卫燃。 卫燃没有看见二人交谈的动作,徐徐走近他们身边。 慕如归也站起来,道:“如今是在淮阳,你还是注意些,莫要被人察觉了你的身份,万一有人行刺,于社稷有碍。” 卫燃不想听他这些掉书袋的话,“我隐藏的很好啊,根本没人发现,倒是你们,光天化日的,黏黏腻腻成何体统?” 慕如归看向祝卿若,被回了一个无辜的微笑,全然信任的模样令他默了默,道:“我和卿若是夫妻,夫妻一体,何来不成体统一说?” 卫燃没想到一直不开窍的慕如归开起窍来是这样的,他想反驳,但又找不到反驳的话头。 他们确实是夫妻,人小夫妻甜甜蜜蜜的不是很正常吗? 可他们是慕如归和祝卿若啊! 追妻火葬场剧本的男女主! 他们怎么可能这么快就甜甜蜜蜜呢? 他们甜甜蜜蜜了还有他卫燃什么事儿? 卫燃想不通,也不想想通。 慕如归怕露馅,开口道:“我和卿若先回去了,你不是说喜欢淮阳的风景吗?这里风景不错,你自己先转转,有空了我再带你出去。” 说完就拉着祝卿若沿着长廊离开了。 而祝卿若在走下长廊前回头望了卫燃一眼,浅浅勾起唇角,对他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卫燃愣住了,她...这是什么意思? 他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走远,再也看不见。 卫燃紧紧皱着眉头,不能让他们两个继续下去,他现在就像是催化了两个人的感情,每一次行动都让他们关系更紧密。 祝卿若已经知道他对慕如归的目的,若真的让慕如归把祝卿若带回上京,以祝卿若现在对他的防备,肯定会发动攻势,到时候慕如归会更难攻略。 他一定要阻止慕如归,不能让他带走祝卿若。 卫燃站在长廊里,带着温热的风抚过湖面,带起一片涟漪。 他的视线落在湖面上,脑中浮现一个想法。 93 第 93 章 “想帮嫂嫂认清国师的真…… 慕如归在文家待了三四日,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与祝卿若的关系越来越好,距离他赶往景州做祭祀的时间也近了,文大夫人已经开始帮祝卿若收拾行装。 祝卿若没有拒绝文大夫人的好意, 甚至在她提议把文家的菜谱也带去,免得回了上京想念淮阳菜的时候,祝卿若低眉露出浅笑, 默认了她话里自己即将随慕如归回去的意思。 垂首的动作令她注意到对面卫燃不算好的脸色,祝卿若摩挲着指腹,他应该快出手了吧? 这件事过去没多久, 果然如她所想,卫燃忍不住了。 这日晚上, 祝卿若收到了卫燃的邀约,约她往小花园的长廊一聚。 祝卿若没有拒绝的理由, 施施然往花园去了。 她到的时候, 长廊的栏杆前正斜斜倚着一个人, 还是一袭窄袖修身黑衣,布料价值不菲, 在月光下隐隐泛着银线。他手中拈了一枝长草根, 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湖面,他的动作令湖水漾开波纹, 打在莲花田间, 枝叶隐去涟漪,再看不见。 他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 满是无趣的脸上勾勒出一道笑容,“没想到嫂嫂竟然真的来了。” 寂静的夜晚,女子的声音响起,隐藏不去的清甜, 却又带着冷漠,“陛下传我来,我岂敢不来。” 卫燃丢下手中树枝,任由它落进湖面,扭身正面对上祝卿若,却被来人不染脂粉仍旧清透如同玉石般的俏容惊艳一瞬。 此时她着一袭软纱白衫,轻柔的丝织纱料在夜风吹拂下仿若飘飘欲仙,长发只由一只银簪束在脑后,三千青丝如瀑,她就皎洁月光下,不同以往的温和柔美,容颜清冷如玉,若姑射仙子好似即将飞仙而去。 他歪了歪脑袋,笑道:“难怪国师为嫂嫂如此着迷,嫂嫂这般天姿国色,恐怕没人能抵抗得住。” 卫燃是派暗卫传的消息,祝卿若梳洗完毕刚要入睡时就被暗卫告知他要见她,今日慕如归不在她院里,卫燃就是趁这个时机将她约了出来。 面对卫燃的调笑,祝卿若只淡淡道:“不及陛下。” 简单的四个字却令卫燃眉尾一挑,她说的不及,是容颜不及他,还是令国师着迷这一句,不及他? 他自顾自地笑了一下,也是,他要抢她的丈夫,她敏锐地洞察了他的目的,并且为此与他暗暗抗争,此时能说出这样一句反讽的话也不稀奇。 “嫂嫂果真聪慧。” 他没有直接说破,但两人都知道对方说的是什么。 祝卿若就站在长廊下,月光洒到的地方,“陛下今日叫我来此,有何要事?” 卫燃坐在长椅上,背靠栏杆,微微仰头看她,“想帮嫂嫂认清国师的真面目。” 祝卿若勾起一抹不带温度的笑,“是帮我认清国师的真面目,还是帮国师认清我的真面目?” 这话让卫燃怔了一瞬,随后忍不住笑了出来,“哈,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越来越大,偌大的莲池边只有少年尚显清脆的笑声,在晚风中传荡着。 他毫不掩饰的大笑却没有引来任何人,周围早就被隐藏在暗处的护龙卫把守住,今夜的长廊与湖畔,只有他和祝卿若两个人。 他笑够了,忽地收了声,径直抬头看向那始终面不改色的女子,散漫的神情带上些兴味,他上身缓缓向前倾,拉进了与她的距离。 在祝卿若冷淡的眼神中,卫燃微眯起眼,意味不明道:“结局如何,你马上就知道了。” 话音刚落,他双腿微曲,手掌撑在长椅上,转身跳进了莲池中。 “咚——” 落水的声音在静谧的夜晚异常明显,水花骤然炸开,清晰得能在脑中模拟出他在池中的挣扎动作。 而祝卿若面对这样的局面没有丝毫的惊讶,见他自己跳入湖中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上一世也是这样,他自己跳进了护城河,被救起来后陷入昏睡,半梦半醒中口中唤着她的名字,惊惶害怕,声声道:“别...我怕...祝卿若...别...” 当夜她正好被人引走,身边没有人,没有不在场证据,一个谋害皇帝的罪名就这么被压在了她头上,甚至来不及辩解。 而他在清醒之后还为她开脱,说她不是故意的,只是有两句口角之争,一时气急才这样。 这样掩耳盗铃的话怎么可能唬得过别人? 他们只会觉得小皇帝真是良善,被人推下河了还为凶手解释,心疼之余对她这个凶手更加厌恶。在小皇帝的护佑之下,她最终还是没有被治罪,但众人的冷眼与唾骂令她的日子更加难过。 祝卿若低眉毫不掩饰自己的冷漠,她不明白为什么他总要用这种伎俩,数次诬陷栽赃将人逼入绝境,等人开始反击他又觉得这才是她的本性,根本不像别人以为的那样纯洁善良。 水花声越来越大,祝卿若抬脚往栏杆边走了几步,从上至下俯视着莲池内挣扎的人。 他既然又使出这一招,那她只要等卫燃被人救起,再在梦中说几句话怕她的话,到时候慕如归就算想带她走,随他们一起从上京来的人也不会答应将疑似凶手的她带走。 卫燃打的就是这个算盘,而她也正需要这个理由不回上京。 小皇帝的茶言茶语,最多会让她被别人冷言几句,不会将文家拉入其中,凶手的罪名也到不了她头上。 但疑似凶手的名头会让慕如归放弃带她回京的念头,她也能如愿留下来。 所以在欣赏一会儿卫燃在湖中假意挣扎的动作后,祝卿若就打算离开这儿了。 “救...救命...” 卫燃略显艰难的呼救引起了不远处的护龙卫的注意,但他们都没有上前,因为卫燃吩咐过,无论发生什么事,他们都不许靠近。 所以他们只以为是陛下的伪装,依然守在暗处时刻提防其他人靠近小花园。 离得最近的祝卿若却发现了不对,卫燃在湖中扑腾的动作不像是假的,他身边小范围的荷花都被他胡乱攀扯的手打折,却始终不见他有浮起的动作,反而越来越低。 他根本就不会水。 发觉了这一点的祝卿若简直要为卫燃的胆子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怎么敢在根本不会水的情况下主动跳进湖里,拿自己一条命为赌,就为了诬陷她? 祝卿若不想管他,甚至恶毒地想着,若他就这么死了也好,免得她还要想办法对付他。 可祝卿若不能不管,若是卫燃死在这,别说她了,整个文家都得为他陪葬。 祝卿若高呼:“来人!快来人啊!” 可无论她怎么喊,小花园依然寂静,只有水花声还在耳边不停歇地响着。 卫燃其实没有想拿命去诬陷祝卿若,他确实不会水,但在之前就观察过这片湖,这是一片莲花池,按理说满是荷花的池子并不会多深,一般不超过两米,再加上池底的淤泥,他扑腾一阵就能得救。 可谁能想到,文家的这片池子居然这么深,他根本就没有碰到淤泥,整个人都浮在池中,马上就要被水覆盖全身。 脚下有水草缠住了他的踝部,他连动都动不了。卫燃有些无奈,没想到他要死在这儿了,这么可笑的死法,居然还是他自己给自己定的。 他已经放弃挣扎,任由自己沉进湖底,耳鼻全部浸入水中,随之而来的窒息感无法忽视,他静静等待着自己的死亡。 就在卫燃以为自己要面对任务失败的字样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重物落水的“扑通”声。 本来已经恢复平静的湖水再一次泛起波澜,好像有人在往他这边来。 卫燃睁开眼,好似精怪的女子拨开湖水,动作利落,快速朝他游来。世界仿佛被按下了减速键,在他眼里,女子的动作变得无限缓慢,他清晰地看见她绸缎般的发丝飘荡在水下,柔软温白的纱裙随着她的动作不断起伏,好似在风中... ...祝卿若? 她很快就来到了他身边。 卫燃只觉得腰间被一只柔软的手臂缠绕起来,水下都是凉的,卫燃已经感觉浑身发冷,但在此时,他却能感受到腰间温热的触感。 只有那里是热的。 祝卿若要将卫燃往上带,却发现怎么也拖不动,低头一看,发现原来他被水草缠住了脚踝。 她用力闭了闭眼,浮上去摒了一大口气,拔掉了束发的银簪,又沉到水中,打算用银簪子划破水草。 如瀑发丝失去银簪支撑瞬间弥漫在湖水中,有一缕正好扫过卫燃脖侧,痒痒的,卫燃想碰一碰引得他发痒的头发。发丝却因女子再次浮下水的动作改变了方向,他没能抓住它,只能看着它在水下漫开。 没一会儿,卫燃只觉脚下一松,那束缚他的水草被她割断了。 下一刻,他便看见她从湖底浮了上来,松散在湖中的白衣与黑发交织着,他好像看见了星际童话里神秘的人鱼。 他曾在秘密实验室里见过由基因复原的人鱼标本,长发如丝,曼妙的身姿下是无与伦比的鱼尾,就算没有修长的人类双腿,那好似泛着金光的鳞片依然引得众人偏爱。 他们都说人鱼拥有欲望与纯白的复杂吸引力,见过它的人无不痴迷,他却不曾被它触动,在他眼里,它与普通生物并无区别,只是天生长得比其他生物好些。 但在此时,他好像理解了那些为人鱼痴狂的人类。 以水为景,交缠的长发仿佛带着某种暗示,浮动的白衣与黑发之上是一张清冷纯白的面孔。 欲望与纯洁,最能引人情.欲。 他终于懂了这句话的含义。 卫燃被她环抱在怀中,失力的双手垂在她身侧,五感都快消失了,可这紧紧贴合的身体却源源不断地传来热浪,令他清醒地感知到一股奇怪的电流,顺着那紧贴的胸膛传到全身上下每一处。 他没有任何抗拒地被祝卿若带上了岸。 爬上来后祝卿若第一时间将他丢了下来,她知道卫燃还有知觉,连急救措施都不想给他做,死不了就行。 她大口地呼吸着空气,努力将那股窒息感赶出身体里。 而卫燃就躺在岸边的草地上,双脚还浸在水中,胸口不断起伏,向别人展示着他依然旺盛的生命力。 一时之间,湖边只有二人剧烈的呼吸声,在只有风声的夜间无限放大,无端惹出旖旎之感。 祝卿若终于缓过神来,缓缓站起身,对那还躺在地上的人冷声道:“下回陛下还想诬陷别人,先确保自己死不了再说吧。” 卫燃闻声抬眸望去,她浑身都湿透了,轻薄的衣物紧紧贴在身上,露出她姣好曼妙的身姿,月光就在她身后,一张如玉瓷般皎洁的脸在这夜色下美得惊人。 她轻飘飘地望了他一眼,似乎在确定他死没死,接着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去,没有再给他任何眼神与话语。 卫燃没有出声,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远去的人影,直到再也看不见那方才还在湖中引诱无辜路人的漂亮人鱼。 系统在脑中提醒:【你现在该晕了。】 卫燃沉默半晌,还是如他所言,闭目沉睡。 在陷入梦中前一瞬,卫燃脑中又涌现那张比月光还清透的脸。 他恍惚想着,他没说错。 祝卿若确实比以前世界的女主好看... 接着便是满目漆黑,再没了知觉。 守在暗处的护龙卫等了一会儿,发现陛下还是没起来,这才发觉不妙,连忙上前试探他的鼻息。 发现陛下只是昏过去了,他才深深松了口气,但又觉得不对,陛下不是做戏吗?怎么真的晕了? 护龙卫不清楚卫燃的同意,眼下只能按照陛下之前吩咐的,将他背回客房,接着通知国师陛下落水的消息。 等慕如归匆匆赶来的时候,卫燃还在昏迷中。 慕如归靠近床边查探卫燃的情况,他面色苍白,双唇毫无血色,额头上还有细密的汗珠,紧闭的眼睛不安分地转着,看上去睡得不甚安稳。 他唇瓣微动,看上去在念叨着什么。 他的声音有些含糊,慕如归只好倾身去听他在说什么。 “祝卿若...祝卿若...” 慕如归奇怪地看了沉睡的卫燃一眼,他竟一直在呢喃卿若的闺名。 卫燃还在昏睡中,慕如归不好将他唤醒质问他,只能退开几步,转头询问告知他消息的护龙卫。 “这是怎么回事?陛下怎么会落水?他为何一直唤着卿若的名字?与卿若有关?” 一连串的问题砸向护龙卫的脑子,他面露恭敬,答道:“今夜陛下与夫人在花园长廊说话,我等在不远处把守,二人似有争执,接着陛下便落了水。” 他三言两语概括了今夜发生的事,他们是卫燃的手下,话头自然是偏向他。 卫燃交代过他们,所以他绝口不谈是祝卿若救了卫燃,只说了大概的经过。 慕如归不解道:“他们二人为何避开众人深夜相约?” 护龙卫只低头,“不知。” 慕如归又问:“卿若呢?” 护龙卫如实道:“夫人已回房了。” 慕如归听了他的话,紧紧皱起的眉始终没有展开,他看向躺在床上仍然昏睡的小皇帝,不理解他为什么要跟卿若约在小花园,也不理解他为什么说话说着说着便落了水。 他在梦中还呢喃着卿若的名字,如此亲昵眷恋... 难道他们? 慕如归正在胡思乱想间,床榻上的卫燃在梦中又看见了那绮丽妖冶的画卷。 他梦见漫天的莲,无处不在的水,还有池畔朝他露出清丽笑颜的人,眼如弯月,眸中亮似星子。 卫燃猛地睁开眼,大口地呼吸着。 他支起身子的动作引来了房中其他人的注意,慕如归见他醒了,走近关心道:“陛下可还好?” 卫燃看见他的时候有一瞬间的不自然,垂眸低声道:“我很好。” 慕如归几不可见地松了口气,若是陛下在文家有什么差错,他恐怕没办法在跟来的几名臣子面前轻易放过文家。 还好陛下没事。 确定了卫燃的安全后,慕如归才有旁的心思去询问今天的事,“陛下怎么会落水?” 系统:【躲闪他的视线,不要正面回答,让他自己怀疑。】 卫燃沉默片刻,道:“不小心踩空了。” 果然如系统所言,他的沉默引起了慕如归的怀疑,“踩空了?长廊处有栏杆,怎么会踩空落水呢?” 卫燃没有回答他,只静静靠在床边,浅浅摩挲着指腹。 慕如归见他不答,又问道:“你为何会跟卿若在长廊处?” 卫燃随口道:“想帮国师问问夫人什么时候回京。” 这解释说牵强也不算牵强,毕竟他早就知道国师要带祝卿若回京,等不及帮他问问也情有可原。 说不牵强又觉得哪哪都牵强,他什么时候问都行,为什么要在半夜无人处问? 慕如归静默片刻,勉强接受了他的回答。 他抬眸直视卫燃,“护龙卫说看见你与卿若有争执,这是怎么回事?” 皇帝在一无名无姓的商户府落水不是小事,住在外面的几名官员明日也都会知道陛下落水一事,他必须要问清楚,将此事的嫌疑完全与卿若剥离,不然等回了京,卿若绝对会面对众多流言蜚语。 他心中有些乱,若真与卿若有关,他是不是要放弃带她回京? 这几日的假意亲近令慕如归神魂摇荡,他发现自己莫名眷恋这样的亲近,不愿舍离。 可若陛下落水真的与卿若有关,他也只能将卿若留在这,以免事情闹大,对她不利。 忽略心底的不舍,慕如归的视线落在一直没有回答他的卫燃身上。 “陛下?” 系统正在卫燃脑海中说话:【他现在一定正纠结要不要将祝卿若留下来,你赶紧再暗示他这事就是祝卿若做的,彻底断绝他要把祝卿若带回上京的念头。】 卫燃没应声,又想到了月光下那张恍若天人的脸。 慕如归对卫燃的沉默感到奇怪,心中急切,正要再问,就听得卫燃忽然开口道:“我失足落水,是祝卿若...救了我。” 系统:? 护龙卫:? 慕如归心中的大石顿时落了地,还好,与卿若无关。 他脑中灵光一闪,肃声道:“卿若救了你?那她岂不也落了水?” 他扭头去看方才与他解释的护龙卫,得到了护龙卫点头回应。 慕如归想到祝卿若不甚康健的身子,猛地站起来,“陛下早些休息,我去看看卿若。” 话音刚落地,慕如归便快步踏出了卫燃的房间,眨眼便没了人影。 被剩下的护龙卫眨了眨眼,朝床上的人行了一礼,无声无息地退下了。 而系统正在质问道:【不是要诬陷女主,打消慕如归带她回京的念头吗?你为什么跟他说是女主救了你?这样慕如归不是更要带她回去了?】 卫燃身上还有些无力,只能懒懒靠在床边,面对系统的质问,他神情散漫道:“之前不是说了吗?慕如归对祝卿若好感很高,离得再远也会想着她,这不就来找她了?还用祭祀做借口。不如把让她带回上京,才能找到机会打破她在慕如归心里的形象。” 系统愣了一瞬,又道:【刚刚不就是打破她美好形象的机会吗?】 卫燃道:“如今慕如归心里有祝卿若,这一次也只是让他产生怀疑,没什么大的影响。而且刚撬开一点点,就让两个人分开,天长地久慕如归就会自动修复祝卿若的美好形象,依然白搭。” 系统:【既然徒劳无功,那你为什么要设计祝卿若?】 卫燃淡声道:“差点死了,在湖里的时候想通了,这不就及时挽救了?” 系统想了想没发现什么不对的地方,就没再说话,任由卫燃自己来。 夜色将尽,隐隐有晨光透过窗户落进来,烛火将熄未熄,昏黄的颜色也即将褪去。 房内寂静一片,脑中的系统也没了声响,卫燃仿佛能听见屋外清浅的蝉鸣,他张开始终握拳的手掌,露出一只湿漉漉的银簪。 卫燃垂眸看着毫无装饰的银簪,没有流苏,也没有衔金镶玉,只有簪头稍微弯曲,带了些镂空的花纹。 当时银簪偶然落入他手中,不知出于什么念头,他将它紧握在手心,藏在袖子里没叫她发觉。 一个时辰前,它还在旁人的发髻上,一个时辰后,它又到了自己手心。 卫燃盯了银簪半晌,仿佛看见了它还在她头发上的样子。 那是与散落发丝的人鱼不同的清冷。 卫燃不自觉握紧了银簪,闭目侧身不再看它。 94 第 94 章 (评论破1000加更)…… 另一边, 祝卿若正坐在窗边晾头发。 因为天还没亮,所以她没有打扰晓晓和岁岁,自己换下了那身湿透的衣物。但头发长不容易干,她只能打开窗子让风吹进来, 一点点晾干头发。 她低头梳理着发丝, 猜测大概过不了多久就要有人来找她了。 卫燃此举就是为了阻止她回上京, 慕如归信与不信都不重要,随行的属官不会同意将她这个最大的嫌疑人带在身边。 卫燃也许不会直说她就是凶手, 但几番考虑下来, 慕如归也只能放弃带她回京。 更何况,慕如归身为先皇钦定的国师, 一切都以小皇帝为先,不会冒着风险带她回京。 他如今也算与她有几分面子情, 不会将此事盖棺定论到她身上,旁人最多也就是猜测, 没有实际证据,于文家没什么妨碍。 所以她只要等来人质问的时候, 佯装震惊毫不知情就好了。 她正想着该怎么演, 慕如归就已经推门而入。 听到声响,祝卿若回眸看向门口, 看到慕如归时, 她有些讶然道:“国师?” 慕如归脚步匆匆,快步走近她身旁, 上下左右仔细查看着她的身体, 确定她没有受伤才松懈下来。 他刚放下心头大石,转眼便注意到祝卿若湿润的头发,他几不可见地皱起眉, 打量了一番大开的窗口,“凌晨时分天凉,你落水方起,怎么能在窗边吹风?” 祝卿若被他这一连串的动作与问题打了个措手不及,她愣了一下,随即回道:“不妨事...我...” 慕如归打断了她的解释,“你的身体本就不好,嘴上说着要隐居养病,你就是这么养病的?回京后定要让管家好好管住你,不可再有此等伤身之举。” 他的话里暗含着一个讯息。 他还没放弃要带她回上京的打算。 祝卿若心中奇怪,难道他还不知道小皇帝落水的消息? 但他连她落水了都知道,肯定是从小皇帝那回来的。 可他既然已经去过小皇帝那,怎么会是这样一副关心担忧的表情? 难道小皇帝还没醒,没来得及暗戳戳阴阳她? 祝卿若谨慎道:“国师怎么会知道我是落了水,而不是濯发?” 她这难得的童稚之语让慕如归微微勾起唇,反问道:“哪有人半夜濯发的?” 他顿了一下,解释道:“是陛下告诉我的。” 祝卿若眸光闪动,小皇帝醒了,那慕如归一定已经知道了! 没等她说话,慕如归接着道:“你救了陛下,于大齐有恩,等回了上京,陛下定会有赏赐。” 慕如归的话堵住了祝卿若即将说出口的辩驳之语,她惊愕抬眸。 她...救了卫燃? 祝卿若怔然道:“是...陛下说的?” 慕如归点头,“是,陛下刚醒还有些懵懂,但确确实实记得是你救了他。” 祝卿若握紧了拳头,将将忍住心中怒火。 这卫燃怎么回事?不是要诬陷她吗?怎么转头就说了实话? 这叫她怎么顺利脱身? 祝卿若咬住唇肉,努力抑制住想要去揍卫燃的想法。 慕如归嘱咐道:“日后不可再如此吹风,等年老时会有头风之疾,疼痛无比。” 他取来长巾帕递了过去,“就算费工夫也只能用巾帕擦干。” 祝卿若心中盘算着该怎么才能不回京,她不知道卫燃为什么突然放弃,改口称她为救命恩人,但既然卫燃这条路走不通,就只能她自己想办法了。 她看着递到眼前的白巾帕,眼底飞快地划过一缕微光。 无法被动待在这,就只能主动待了。 再一眨眼,她已隐去谋算,抬眼对慕如归露出一道浅笑,柔声道:“国师可否帮帮我?” 慕如归看着眼前如花美眷的温柔笑颜,有一瞬间的怔然,随即微微颦眉,有些不太理解她的意思。 祝卿若点了点他手里的白巾帕,轻声道:“晓晓和岁岁在睡觉,我也不好打扰她们,国师既然来了,可否帮帮我?” 慕如归顺着她手臂的线条看见了仰在他手心的白巾帕,一只浑白如玉的纤细手掌轻轻点在上面,隔着巾帕,与他的手掌短暂相触。 看上去,就像在接受他的邀请。 慕如归迟疑着没有回答,窗外正好吹来一阵风,他看见祝卿若颤抖着肩膀,虽然很快就稳了下来,但很明显能看出来她受了寒。 慕如归手指微动,收回了巾帕,在祝卿若的目光下走到窗边,抬手将窗子关了下来。 他冲她摆摆手,唤道:“坐到这儿来。” 他指的是刚刚祝卿若坐着晾头发的位子,祝卿若自然不会拒绝,缓缓走了过去,在他的注视下缓缓坐了下来。 窗边小桌是相对的两个位子,二人对面而坐,他们之间的距离恰好是慕如归半臂长,他将巾帕落于祝卿若发顶,带了少许的力道为她擦干水渍。 他倾身的动作拉近了与祝卿若的距离,慕如归这几日已经习惯了与她亲近,所以此时也没有觉得怪异或无措,只认真地帮她擦头发。 祝卿若乖巧地任他擦拭,没有出言打扰,安静地抬眸看着他的脸。 慕如归一个错眼,便发觉一双笑眼始终盯着他,眉眼弯弯,眸光温柔如水。她安静地让他擦拭头发,发丝凌乱地贴在她脸颊处,令她少了几分距离感,多了些可爱乖巧。 慕如归手指一顿,若无其事地继续擦拭,只是微不可查地往后挪了一些。 在他以为二人不会有什么交谈时,被他用白巾帕包住头发的人温声开口道:“回京以后,国师有何打算?” 慕如归感受到她的气息打在他手腕处,烫得他一颤,他稳住手腕回道:“祭祀、教习、理朝事。” 祝卿若想摇头,又怕打扰他,于是缓缓道:“这些是国事,理当如此。我问的...是你我之间的事。” 慕如归下意识低头看向她,撞进一双好看的圆眼中,他在里面看见了稍显失神的自己。 他的喉头动了动,声音有些干涩“你我之间...何事?” 祝卿若不错眼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在文家的这些日子幸得国师眷顾,愿与我做一场戏令我外祖安心。” 慕如归颔首道:“我既为文家孙婿,应当如此。” 祝卿若略吸一口气,仿佛在鼓励自己,随即开口道:“国师聪慧,定然知我心意,我于年少时便倾慕国师,数年不曾改变心之所向,我本以为此后经年都无法得到我所求,可这些日子国师的亲近令我再度升起期盼。” 在慕如归惊愕的眼神下,她定定地看着他:“我爱慕你,你可愿与我...假戏真做,当一对真正的夫妻?” 面对这样直白的示爱,慕如归震惊地向后退去,巾帕从他手中滑落,吸入水渍的巾帕打在地上,带出一道轻响。 祝卿若不解地看着他,却没有出声打扰,安静地等着他的答案。 在这短暂的时间里,慕如归脑中划过许多画面,五岁与她在祝府初相见、十一岁她在上京城郊送他出行游历、十六岁她穿红衣嫁给他、国师府门口一日不落的灯笼、桂花树下一双朦胧泪眼、病榻上她一句坚定的‘百姓更重要’... 还有现在,她难掩忐忑却鼓起勇气,向他表达自己的爱意... 面对那双眼睛,慕如归几乎要答应了。 千钧一发之际,慕如归想起自己十年的向道之心,想到先皇临终托孤,以天下社稷为由将陛下托付给他... 慕如归惊觉,自己竟动了念。 慕如归握紧拳头,视线从祝卿若的脸上移开,冷冷道:“此生我都不会爱人。” 祝卿若苦笑道:“这话国师说了千八百遍了。” 慕如归无情道:“既然知晓,就不该飞蛾扑火。” 祝卿若脸上是掩不去的失望,“既如此,我便不随国师回京了...” 慕如归横在身后的手指动了动,不解道:“这跟回京有什么关系?” 祝卿若自嘲道:“本以为国师会爱....”她咽下了后半句话,接着道:“我不愿回去当名不副实的国师夫人,国师自行回京就是。” 慕如归听出了她那句没说完的话,也沉默下来。 二人安静许久,慕如归才道:“国师夫人的名号与权力永远都会是你的,不会名不副实。” 祝卿若轻笑着,带着抹不去的苦涩,“我以为的国师夫人,是国师的妻子,而非某个大人的夫人。” 她抬眸望向哑口无言的慕如归,“国师离去定会引得旁人注意,未免外祖担心,还望国师莫要告知原委。就说...就说我不慎落水感染风寒,国师急于赶往景州为百姓祭祀,这才先行离去。” 慕如归见她如此伤心,还要打起精神为了文家人考虑,害怕他们因为自己而再次受到别人的嘲讽轻视。 慕如归没有理由不答应,“好。” 祝卿若笑了一下,“陛下不通水性,此次受了大罪,国师还是去看看他吧。” 说完,她弯腰拾起掉落的长巾帕,转身出了卧房。 慕如归站在日渐熟悉的房间里,晨光已经出现,他们仿佛还是前几日一样,刚刚起身,一人出门,一人等在房中... 慕如归的神情有片刻的恍惚,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他从梦中惊醒,快步走了出去,迅速离开了这方小院,离去的背影颇有些狼狈。 祝卿若就站在墙壁后目送慕如归远去,对付慕如归的招数不用多高明,只要主动对他表明自己的心迹,他就会瞬间远离,恨不得将银河搬到身前。 但这样一个对感情有着无限抗拒抵触的人却拥有极强的责任感,在他眼里,只要不与他谈感情,误了他的道心,其余的什么都能做到。 她也是重生后才发现的,从前只想让他爱上自己,没有想过对他而言爱情就是毒药,他对她这个国师夫人是避之不及。 如今褪去爱意,她发现慕如归对她还算不错,他把她当做亲人而非爱人,只是他不善言辞,从未向她表达过这个意思。 她目前还需要国师夫人这个身份,所以不能与他撕破脸皮,只能通过这样的手段将他推开。 有一样东西,她要用国师夫人的身份去换。 祝卿若想到这几天与慕如归如此亲近,白白被卫燃设计一场,结果什么都没换到,还得她自己来。 要是早知道卫燃这么不靠谱,她一早就用这一招了,还平白跟慕如归假意亲近这么久,每天都要想无数招数激卫燃出手。 这个法子虽然好,但不宜多用,一则难免慕如归厌倦直接与她划清界限,让她失了国师夫人的身份,得不到她想要的那个东西。二则她接受不了自己仍然对慕如归如此情深缱绻,就算是假意,也无比难受。 她能忍受这几天跟慕如归做戏,是因为双方都知道这是假的,那这就是假的,不需要在意。可刚才她的假意慕如归却以为是真的,以她的假意去骗取别人真心,她不喜欢这样。 可纵然不喜欢,她为了达到目的还是做了,这让祝卿若心中出现几分负罪感。 她想要堂堂正正的打败他们,不想用些鬼魅伎俩,也不想只靠旁人的怜惜获得她想要的。她曾对夫子说过,一时的怜惜或许能得到不小的利益,但怜惜只能短暂达到目的,却没办法让她登上那个位子。 但以她如今的实力,不足以对抗他们,她再如何不甘,在获得足够的权柄之前,她也只能如此。 祝卿若垂下眸子,掩盖住眼底的冷色。 幸好,此行虽然麻烦不少,但总算是达到了她的目的。 祝卿若不再纠结,转身进了卧房,她要好好想想该如何与外祖合作盐矿一事了。 95 第 95 章 她是天生有财运吗? 或许是那天的谈话吓到了慕如归, 他第一天就向文老太爷请辞,用的就是要为景州百姓做祭祀的借口。 文老太爷对此很奇怪但又不好留他,只能眼看着马车离开淮阳。 他心中对国师的举动感到怪异, 不是说卿若救了那个叫小白的少年吗?一人都染了风寒, 为何国师明明这么急, 却带走了小白,没带卿若? 难道昨夜发生了什么他们不知道的事? 文老太爷难掩担忧地来到了祝卿若的院子, 却发现自家外孙女压根没有得风寒的迹象, 正坐在院子里悠闲地跟自己下着棋。 他瞠目道:“你...你不是病了吗?” 祝卿若看见文老太爷, 连忙起身相迎, “外祖父怎么来了?” 文老太爷被她带着坐到了院中石桌上, 他仔细打量着对面人的脸色, 白皙红润的脸颊,明亮的双眸, 压根没有半点病人的模样。 他想到刚才偶然瞧见那位叫小白的少年, 苍白无力,眸中晦暗, 那才是真的病了。 那为什么国师急忙带走了一个病人, 却单单落下身体健康的卿若呢?卿若还是他的妻子, 他怎么将卿若独自留在这?? 文老太爷越想越觉得此事古怪,面色一沉, 严肃道:“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祝卿若正捻着一枚棋子,无辜道:“什么怎么回事?” 文老太爷越发严肃, “你别装糊涂,我说的是你和国师还有那个叫小白的,到底怎么回事?不是说要和国师一起回京吗?怎么他说你得了风寒不宜赶路?你分明没有病。” 祝卿若将棋子落在棋盘上, 解释道:“国师自有国师的道理,外祖父莫要担忧。” 文老太爷道:“我怎么能不担心?昨天你还和国师甜甜蜜蜜的,怎么今天人就走了把你一个人丢在这了?” 祝卿若温声道:“怎么能说是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儿了呢?这里可是文家,我的母家,我在这里再安全不过。” 文老太爷一愣,好像也没错。 但仔细一想,“不对,我说的是你和国师这对夫妻的事,怎么又扯到文家了?” 祝卿若文老太爷绕进去又绕出来,无奈道:“国师留我在此是好意,外祖父莫多想了。” “好意?”文老太爷不信,撇嘴道:“什么好意?把妻子留在她外祖家就叫好意了?我才不信。” 祝卿若见外祖父不依不饶,面上露出纠结,张口想解释,又想到某些事,还是闭上嘴没有说话。 文老太爷见她这犹豫的模样就知道肯定有内情,急切道:“你倒是说啊,到底怎么回事?你要急死你外祖父我吗?” 祝卿若看着满是担忧的文老太爷,还是与他说了,轻声道:“其实...那个小白,是陛下。” 文老太爷瞬间瞪大了眼,险些从椅子上跌倒,他用手稳住身体,艰难道:“你...你说什么?他...他是...皇帝?” 祝卿若颔首,“正是。” 她将一早就想好的借口吐露出来,“当时陛下来文家,我也吓了一跳,国师说陛下好奇淮景一州的景色,这才跟他一同前来。我见他确实没有其他心思,也就没有告诉你们,只将他当做客人对待。” 文老太爷呆滞道:“他是皇帝...那昨夜他在文家落水...” !!!! 他的脸色剧变,祝卿若及时道:“我救下了他,功过相抵,不会治罪于文家。” 文老太爷深深松了口气,还好,还好,他们不用被砍头了... 祝卿若怕他再多想吓着自己,一口气将事情原委说完,“陛下在文家落水,我救了他,虽说有救命之恩,但难免他回过神来怪罪文家,国师怕有什么隐患,就说我也得了风寒,又担心被发现,便着急忙慌地离开了。” 文老太爷不解:“陛下身体尚未好全,怎会同意这么快就离开?” 祝卿若摇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 她也搞不懂卫燃到底是怎么想的,先是想尽一切要阻止她回京,完成计划后又改口说她是救命恩人,没多久又一声不吭答应离开,这复杂的心思谁能明白? 反正祝卿若是不懂。 文老太爷还在梳理思绪,就听得祝卿若又道:“过几日我也要离开了。” 文老太爷瞬间忘却刚才的话题,不舍道:“怎么这么快?这才住了几天?” 祝卿若浅笑道:“已有快一个月了,再说,我与外祖父还有生意要做呢。” 文老太爷想到上回谈到的盐矿,爱钱的本性爬了出来,却又舍不得多年未见的外孙女,纠结着久久没有回答。 祝卿若见此,心中暖意更深,软声道:“好啦,外祖父莫想了,陪卿若下棋吧。” 文老太爷一听下棋,嫌弃道:“就你那棋艺,怕是连小景采都比不上。” 景采是三舅舅的独子,今年才八岁。 祝卿若笑得无奈,辩驳道:“哪有那么差,我也是有进步的。” 文老太爷一脸不信,但见祝卿若跃跃欲试的眼神,还是陪她下了一盘。 最终的结果,怎么说呢,有点进步,但不多,最多就是从景采变成了景宁的水平。 听到外祖父的评价,祝卿若笑意不止,自夸道:“起码从八岁水平进步到十四岁的水平了,我还是很有长进的,等下回再见到外祖父,我定然要到景和那般水平。” 文老太爷笑她说大话,“景和虽然比你小三岁,但他的棋艺可不是你简简单单就能追上的,你想赢他怕是还要再练个几年。” 他顿了一下,后知后觉卿若话里的意思是她一定要走的。 他长叹道:“罢了,你长大了,外祖父留不住你。” 他看向对面的外孙女,叮嘱道:“回云州的路上要小心,我让景和跟你一起去,那阳别山的事你就全权交给他,不用操心,好好养身子。” 文老太爷心疼地点了点她瘦弱的肩膀,“瞧你还剩几两肉?” 祝卿若没有拒绝他的好意,展颜一笑,“谢谢外祖父。” 她将棋子收回来,“那我们再来一局吧。” 文老太爷脸色一变,非常想拒绝,但面对祝卿若期待的眼神,还是没有说出拒绝的话。 ...... . 官道上,有车队正行驶着。 中间一辆马车内,黑衣少年独自坐于车厢内,时不时咳嗽几声,苍白的脸庞难掩病容。 系统不理解他:【为什么这么快就走了?你不是说要把祝卿若带回去吗?】 马车有些颠簸,卫燃掩唇咳嗽,“咳咳...咳...” 系统道:【你自己身体都还没好,所以为什么要答应慕如归?】 卫燃无所谓道:“死不了就行。” 系统道:【再次提醒宿主,系统只能保证你不中毒不染疫病,无法挽救垂危的生命,如果你这具身体因为生机流失而引发疾病、死亡,皆会导致任务失败。】 卫燃挑眉道:“只是一场感冒而已,不至于咒我死吧?” 系统噎了一下,【请宿主谨记。】 卫燃点头,“嗯,记住了。” 见他点头,系统又问了一次:【为什么要走?】 卫燃倚靠在椅背上,“那你得去问慕如归了,问问他为什么着急离开。” 系统道:【那你可以拒绝啊,他说要走就走吗?】 卫燃道:“他是男主,我是要攻略他的,怎么拒绝?” 系统顿住,好像也是。 它又道:【那为什么不带祝卿若走?你不是说要让他们两个待在一起才好拆散吗?现在两个人分开了,如果慕如归像你说的一样更喜欢祝卿若了怎么办?】 卫燃悠然道:“是慕如归要走,也是慕如归不带祝卿若,你去问慕如归为什么要这么做啊。” 系统:【......】 见系统一直不说话,卫燃随口安抚道:“他们分开也有好处,趁虚而入也不错,这次祝卿若和慕如归恐怕会很长时间见不到,在这个时间里,一切皆有可能。” 系统设定只知道攻略任务,轻易就相信了卫燃的话,【那你一定要趁这个时间攻略下慕如归!】 卫燃无不可地点头,“嗯。” 系统得了解释,便缩了回去,没有再说话。 而卫燃则是低眉凝视着虚空,方才还头头是道地忽悠系统,现在却露出几分迷惘。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要帮祝卿若,当时他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把祝卿若带回上京去。 可他为什么要把祝卿若带回去呢? 带她回去只会让祝卿若和慕如归的感情发展更快,对他的攻略任务没有一点好处。 在他迷茫时,慕如归说要赶往景州行祭祀礼,问他是呆在这养病还是一起去。 卫燃不知道慕如归为什么突然要走,原本想再留几天好好理清自己的思绪,可在得知祝卿若要留在文家不跟慕如归一起走的时候,他竟然会生出紧张,他在紧张什么? 紧张要跟祝卿若待在同一个地方吗?还是怕被那湖底的人鱼迷乱了视线? 他不敢细想,火速答应慕如归一起去景州,拖着病体离开了淮阳。 如此吃力不讨好的事,他竟然也做的这般顺手,而且心甘情愿。 卫燃觉得,他大概真的疯了。 . 文景和手指颤动,侧前方的视线令他无法忽视,他只能努力将注意放在面前一小块地方,但在她面前,他还是下意识挺直脊背,面露正色,丝毫不敢懈怠。 于是祝卿若发现,景和身体绷得更紧了。 想起景宁在她耳边吐槽过她哥的一句话,“他现在就像一只狸奴,你越看它,它越来劲儿,恨不得把尾巴翘到天上去。” 祝卿若唇边溢出一声轻笑,这在逼仄的马车内十分明显。 景和越发紧张,实在忍不住,偏头问道:“卿若表姐...何故发笑?” 祝卿若越看他越觉得像猫儿,但当着他的面可不能这么说,只道:“想起之前与景宁说笑之语。” 景和浅浅松了口气,他还以为是因为自己有哪里引得卿若表姐好笑,幸好,幸好。 祝卿若看着景和的侧脸,恍惚回想起五年前那个爱哭也爱笑的小子,他长大了许多。 话已经说上了,景和也就没有一开始那么紧张,感受到她的视线,他鼓起勇气问道:“卿若表姐为什么看我?” 祝卿若对他笑了一下,柔声道:“只是觉得景和变了不少。” 景和也扬起浅浅的笑,“因为我长大了,每个人长大都会变。” 他顿了一下,视线落在祝卿若的脸庞上,“卿若表姐也长大了,与以前不太一样。” 祝卿若耐心道:“哪里不一样?” 景和认真道:“从前卿若表姐温柔善良,但总觉得行为举止都被框住了,像画上的人一样。现在的卿若表姐一如既往的温柔,但这回,你的眼里有光彩,这样的光彩与从前期待嫁与国师的光彩不一样,就像是...从画里走出来了。” 祝卿若眼也不眨地看着他,仿佛重新认识他一样。 这次回淮阳,本以为景和长大后变得沉稳有礼,话也少了,没想到他的感知如此敏锐,连她‘变了’都能看出来。 “而且...”景和的耳尖有些发烫,不敢与祝卿若对视,“表姐变得更好看了。” 听到最后这句话,祝卿若哑然失笑,看来还是从前那个鲁莽的小子,只是长大了,藏的好。 她收下了景和的赞美,忽地想起外祖父对景和棋艺的称赞,顿时起了兴致,“景和可否与我来局棋?” 景和当然不会拒绝她,连连点头,“好,等到了下一个驿站,定与卿若表姐手谈一局。” 他知道卿若表姐棋艺不好,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她主动邀约,他怎会拒绝? 祝卿若挥了挥手,“哪用等到驿站,我们现在就来。” 景和讶异道:“现在?” 他感觉到身下颠簸的马车,皱起眉头,“可马车如此颠簸,棋子恐怕无法摆正位置。” 祝卿若微微一笑,从马车侧面拿出两个棋奁,“你帮我把棋盘拿出来。” 景和如言取出了棋盘,入手便觉这棋盘比普通棋盘重上不少,他小心地将棋盘放在小桌上,等祝卿若放好棋奁,他才出言道:“表姐这棋盘好像要重许多。” 祝卿若点头道:“确实如此。” 她落座于黑子一方,让景和坐在对面,“你先下。” 景和看着眼前装有白子的棋奁,踌躇着没有动手。 祝卿若看出了他的想法,道:“你棋艺好,自然你下白子,等什么时候我的棋艺超过你了,就由我执白子。” 景和轻笑,应声道:“好。” 他衔起一枚白子,没有使什么伎俩,径直落在了中心的天元位。 “铮——” 棋子没有如他所想的那般因为马车颠簸而移位,反而稳稳落下,似有一股吸力,顺着他的指尖将棋子吸了下去。 景和露出惊奇,“这是...?” 祝卿若将黑子落于白子一侧,抬眸对景和弯眉微笑,“该你了。” 景和从棋奁中又拈起一枚黑子,仔细辨认着,他脸上有思索,迟疑片刻,道:“这是慈石?” 祝卿若颇为惊喜,点头道:“确实是慈石,前些日子我在一家玉石铺子里发现了它,店家将它作为边角料放在一边,我就将一大块都买了下来,打磨成了棋子内芯。而这个棋盘里面有一整块铁,这才有引力将棋子吸在上面。” 景和对祝卿若的巧思感到钦佩,“卿若表姐如此重视棋子,刻苦钻研如斯,想来要不了多久就能下白子了。” 祝卿若笑道:“我就说你不可能一下子变了一个人一样,现在看来,还是以前那个心直口快的小子。” 景和脸上红了一片,低头小声道:“卿若表姐说笑了。” 祝卿若也不为难他,又将话题转移到棋子身上,“我见淮阳的商铺鲜少有慈石,景和是从何处知晓?” 面对祝卿若的询问,景和稍稍隐去羞涩,解释道:“不只是淮阳,整个大齐的商铺都没有多少慈石。齐地大多是平原山地,慈石的用处并不大。隔壁的大楚占据沙漠,他们那有慈石需求,但也不算多,因此大齐的商人都不怎么做慈石的生意。” 他看向手下的棋子,“卿若表姐遇到的这块慈石,应当是从福林县来的。” 祝卿若略一挑眉,“为何如此笃定是福临县?” 景和道:“两年前我与父亲出门行商,途径福林县内一处山丘,在靠近山体时我们驮货物的马匹不自觉往山体行走,检查后才发现是马蹄下的马蹄铁。我们卸掉了马蹄铁后马匹方才正常行走,后来派人去查看,在山中发现了慈石,数量不少,猜测应是慈石矿...” “铮——” 祝卿若手指间的棋子落了下来,发出清脆的声响。 景和抬头,紧张道:“卿若表姐?” 祝卿若喉头滚了滚,“你...这个慈石矿可有主?” 景和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问,但还是如实道:“应该是没有的。” 祝卿若再次询问,“你确定?” 景和笃定点头,“嗯,大齐没有慈石的需求,也就没什么人做慈石的生意,就算知道是慈石矿脉,也没人买。” 祝卿若露出惊喜的神情,扬声唤道:“摇光!” 马车停了下来,摇光钻进半个脑袋,“主子怎么了?” 祝卿若的眼中划过微光,浅浅勾起唇角,在景和疑惑的目光下径直道:“改道,去福林县。” 摇光没有一丝犹豫,立刻应了下来:“是。” 话音刚落便钻了出去,下一刻,马车就又动了起来,只是明显偏移了方向。 景和还有些茫然,“卿若表姐...你不回云州了吗?” 祝卿若脸上始终盈着一抹微笑,闻言道:“先不回去了,我们去看看你说的慈石矿。” 景和虽然不懂,但敏锐地察觉到卿若表姐恐怕为的不是慈石矿,他回想着自己刚刚说的话,试图从只言片语找到吸引她的东西。 可无论怎么想,他都没能找到。 祝卿若打断了他的思索,温声道:“景和,该你落子了。” 景和从回忆中抽身,抬眼便是一张温婉笑颜,他连忙低头不敢再看,只默默落子。 祝卿若没有发觉他的晃神,将注意落在棋盘上。 傍晚时,一行人赶到了驿站,晓晓在祝卿若房中收拾东西,问她道:“娘子怎么突然改道了?” 祝卿若倒了一杯温水,道:“突然发现一件更大的事要去做。” 晓晓“哦”了一声,也没多问,只道:“那我们要不要给先生去一封信?当初娘子说的是一个月就回,若要去福林县肯定是赶不及回去的。” 祝卿若抬手饮水的动作顿在半空,眼睛都呆了一会儿。 坏了。 她放下杯子,“快,拿纸笔来,我给夫子写信解释。” 晓晓脆生生“哎”了一声,转身就去取纸笔。 祝卿若提笔给夫子写了一封信,交给天玑让他送去递铺。 看着天玑远去的背影,她心里没底,夫子...会理解的吧? 这可是矿脉。 祝卿若点头附和自己。 一定会的。 . 正好在原定归期那日,那封信到了雾照山,若不是夜星下山买粮食,恐怕那信使还在山里打转找不到位置。 夜星一看是文娘子的信,不敢耽搁,火速赶回竹园,将信交到了林鹤时手里。 林鹤时看了信许久不语,华亭在他身后探头探脑地想看看信的内容,却只能看见只言片语,什么“问好”、什么“歉意”之类的,一句话都连不起来。 他只能按耐住好奇,等着先生说话。 良久,林鹤时合上信,叹道:“真是好运道。” 回程途中也能碰到这么大个惊喜,她是天生有财运吗? 华亭早就忍不住了,小嘴叭叭道:“先生,信里面写的什么?文娘子是不是马上就回了?信里提到我了吗?” 林鹤时斜睨了他一眼,“她回来?你怕是要盼成山石了。” 华亭撇嘴,却又不敢反驳。 林鹤时正要收起信,忽然想到信里提到的福临县有些耳熟,他看向夜星,“这福临县似乎有匪?” 夜星想起一年前在山下听镇民口传的消息,应声道:“确实有一伙匪徒,但不太成气候。” 林鹤时微挑眉头,放下了心底的担忧,摆手道:“虾兵蟹将,怕是都不够她手下那个叫摇光塞牙缝,随她去吧。” 他将信件收好放进盒子里,起身离开石亭,“回吧。” 华亭看着桌上精致的糕点酒水,扬声道:“那这些点心怎么办?” 林鹤时回头瞥了石桌上的东西一眼,凉凉道:“人家去找发财的路了,这等粗制糕点入不了她的眼,你难道还盼着她飞回来?” 说完,他便径直离开了。 华亭看着远去的人影,又低头看石桌上的点心,奇怪道:“粗制糕点?这怎么能叫粗制糕点呢?先生不是最喜欢吃了吗?” 夜星无语地看了他一眼,“闭嘴吧你,收东西。” 华亭瞬间闭上嘴,和夜星一起麻利地将东西都收拾好。 一人很快离去,石亭又恢复了静谧,默默伫立于崖边,连路过的风也不曾停留。 96 第 96 章 “你是卿若?祝时岭家的…… 福林县不大, 在淮州偏南方,地处偏僻,并不富庶。 祝卿若走在小道上, 看着越来越荒凉的风景, 她奇怪文家怎么会到这里行商,她这样想便这样问了景和。 景和解释道:“这里可以通往扬州, 当时水道被封了一段时间, 铺子里有个老伙计告诉我们可以从这里抄近道。” 祝卿若点头道:“原来如此。” 天玑在前方开道,摇光一直守在祝卿若身侧,时刻注意着周围的动静。 晓晓和岁岁被她留在了县里的客栈中,跟文家的商队一起。 四人又走了一段路, 景和指着前方一处山丘, “就是那。” 祝卿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山丘的高度大概只有几十米, 裸露着山石,没什么植物。 他们靠近山丘,摇光的剑有莫名的吸力, 试图往山丘处移动。摇光使了几分力,将剑稳稳握在手心。 景和赞叹道:“当初我们商队里也雇了打手,在路过此处时都无法握紧刀剑, 没想到表姐这位侍卫竟能走得如此安稳, 剑术定然不同凡响。” 祝卿若想也没想便点头道:“摇光的剑术当属第一。” 天玑闻言扭头瞥了摇光一眼,果不其然看见了他泛红的耳朵。 他无奈叹气, 一言不发扭回身继续行路。 景和颇为敬佩武功剑术高强的人,时不时地就往摇光身上瞧。 摇光除了祝卿若的目光,对于其他人的眼神视线毫不动摇,只肃着一张脸继续前行。 祝卿若将二人的动作瞧在眼里, 好笑摇头,没有打扰他们,稍稍提速跟在天玑身后。 越过草丛,几人走到一片较为空旷的平地上,景和看着祝卿若额头上细密的汗珠,提议休息一会儿。 祝卿若点头道:“好。” 她一说话,天玑和摇光无有不应的。 几人刚要停下休息,忽地从一旁窜出一伙穿青衣短打的青壮男子,每个人手中都高举着一根粗大的木棒。 为首的人朝他们喊道:“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祝卿若听到这熟悉的话语,恍然想起之前在阳别山时的场景,当时老三好像也是这么说的? 这似乎是她遇到的第三伙山匪了,她今年是不是跟山匪犯冲? 在她神游天外时,摇光与天玑早已抽出长剑将她和文景和牢牢护在身后。 那伙土匪原本还吓了一跳,但看见其中一人稳不住剑身时,又放松下来。 为首的人高呼道:“在这里刀剑是不管用的,乖乖把你们身上值钱的东西都留下来!” 他的话还没落地,摇光就持剑冲了上去,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天玑剑术比不上摇光,在慈石矿周围根本无法用刀剑,他干脆丢了剑,用蛮力抢了其中一个土匪的粗木棒,反击回去。 土匪们有一瞬间的呆滞,但很快就反应过来,迅速换了队形将二人包围起来,四人一组分别对付他们。 但天玑与摇光二人武力皆是不凡,就算这些人分而化之,也没办法对抗他们。 很快这七八个壮汉就通通倒地,鼻青脸肿地痛呼着,有一人捂着眼睛抱怨道:“要不是老子这几年没训练,一早打得这两个臭小子屁股开花!” 另一个土匪骂他:“你闭嘴吧!没被打够吗?” 祝卿若注意到了二人的谈话,思及方才这些人有条不紊的列队布阵,心中对他们的身份有怀疑。 她往前走了几步,想要仔细观察观察,摇光见她靠近,怕有什么波折,于是将手中长剑抵住了为首之人的脖子。 被他抵住脖子的人敢怒不敢言,只能瞪着眼怒视他。 面对他的视线摇光岿然不动,只看着祝卿若走过来。 祝卿若走近打量着他们周身,正要说话,远处倏然传来一道高呼:“手下留情!” 祝卿若顿了顿,抬头看向声音来源处,一个高大粗犷的人影一路狂奔,正迅速靠近他们这里,边跑边道:“莫杀人!莫杀人!” 祝卿若敏锐地注意到这些土匪在看见哪个的时候,脸上流露出愧疚心虚,皆埋头不敢看来人的脸。 祝卿若在心底记下他们的怪异之处,看着那人走近,只见他一张方脸上满是络腮胡,看上去约莫四十岁,两臂雄壮有力,在衣物下异常健壮,一眼便能看出是个练家子。 这股气息令摇光与天玑瞬间提高紧惕,摇光移开抵住土匪脖子的剑,几步向前将祝卿若护在身后。而天玑没有忘记一旁的文景和,将他拉到了祝卿若身后,自己则站到摇光旁边,挡在二人前面做保护状。 被二人提防的男人见此叹了口气,“几位不必惊慌,我不是来与你们作对的,我只是想让你们莫要杀他们。” 他指着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的山匪,“还望各位手下留情。” 祝卿若被摇光护在身后,透过空隙看见了那人的脸,总觉得异常熟悉,连声音都很耳熟。 她好像见过他。 她在脑中搜寻着对此人的记忆,没有接他的话。她不说话,天玑与摇光更不会开口,景和也看着她等她发话。 那人没有得到回答,抱拳诚恳道:“只要几位能放过他们,秦某愿意答应你们一个条件,无论是何事我都会帮你们达成。” 祝卿若眉心一跳,秦? 而刚刚还躺在地上的土匪听了他的话瞬间从地上蹦起,“你答应个屁!他们要杀就杀!” “对!要杀就杀,老子不怕!” “不怕!” “......” 秦毅见他们宁愿死也不要他帮,心中苦涩尤甚,都是因为他才连累他们至此。“你们不用这样,一个条件而已...” “你干什么要低声下气的!说不行就是不行,你赶紧回去!” “就是,快回去!” “......” 就在众人都要赶秦毅离开的时候,一道略带迟疑的声音从侧方传来,“秦叔叔?” 这熟悉的称呼令秦毅侧目,他扭头看向那藏在两名侍卫之后的女子,她正直勾勾地看着他,眼中无一丝畏惧,反而还有几分惊诧。 祝卿若有礼问道:“阁下可是秦毅将军?” 秦毅没想到这个气质不俗的女子居然能认出他,只是他有些不解,皱眉问道:“你是?” 祝卿若没想到居然真的是他,她从摇光身后走出来,露出自己的全身,朝秦毅行了一礼,声音难掩惊喜,“卿若见过秦叔叔。” 秦毅闻言瞬间瞪大了眼,不敢置信道:“你是卿若?祝时岭家的小卿若?” 祝卿若露出温婉的笑颜,应声道:“正是祝家卿若。” 秦毅大步流星行至祝卿若身前,上下打量着她的样子,惊喜道:“像...真是像。” 他大笑三声,手掌落在祝卿若肩膀处,想拍下去,又在半空稳住力道,轻轻落了下来,眼底隐隐约约泛着泪光,“十年不见,我们小卿若长大了。” 祝卿若眼中有着无限怀念,“当初秦叔叔被调到淮州,就与我失了联系,卿若时常想念秦叔叔,却总没有你的消息。没想到今日在此处见到了你,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对了,婉姨呢?我许久没见她了,婉姨在何处?”她想到那位温柔的秦夫人,心中很是挂念。 秦毅热切道:“她在家呢,走,秦叔带你去见她。” 说着,他便拉着祝卿若往后山去,祝卿若顺从地跟他离开。 摇光收回长剑,落后祝卿若半步。天玑与景和对视一眼,也跟了上去。 剩下的土匪面面相觑,不知道是怎么成了这幅局面,最后还是跟着几人一起去了秦毅家。 秦毅带着祝卿若绕过这片山丘,从小道到了山背后的一片草地,有小溪隔出两片土地,不少木屋坐落在此处,俨然一副世外桃源的模样。 秦毅径直往其中一个木屋走去,在还未靠近时便高声道:“婉娘!婉娘!快出来!” 屋内有柔和的女声应道:“这就来。” 屋子不大,女人很快就推门而出,“怎么...” 她的询问还未说完,入目便是一张清丽脱俗的脸,她好一阵惊艳,又从这张美人面中瞧出几分眼熟。 “这是...?” 秦毅嘴巴都咧到耳朵下面了,“这是卿若!祝家的小卿若,你前段时间不还跟我念叨她吗?” 祝卿若笑吟吟唤她:“卿若见过婉姨。” 婉姨因为疑惑而紧皱的眉头瞬间舒展,又高高扬起,瞳孔也不自觉放大,惊喜不已,“卿若?你是卿若?” 祝卿若笑意不减,“正是卿若。” 婉姨一把将祝卿若搂进怀里,激动得眼泪都落了下来,“好卿若,婉姨终于见到了你。” 秦毅也在一旁乐呵呵地笑着,眼见娘俩要开始唠嗑,连忙道:“你们先聊,我去做几道好菜,好好招待卿若!” 婉姨闻言道:“刘嫂家早上打了一筐鱼,你拿我前些天做的那两双鞋去换一条,我记得卿若爱吃鱼,加道糖醋鱼来。” 秦毅连连点头,“好!我这就去!” 说着,他便窜进屋子里,再出来时手里拿了两双精致的鞋面,大步往溪对岸一户人家去了。 他边走还一边回头叮嘱婉姨道:“你别累着,就跟卿若聊聊天,其他的杂活儿等我来做!” 秦毅丝毫不掩饰对妻子的爱意,在祝卿若打趣的目光下婉姨笑骂一声,“知道了,就你话多。” 她刚要拉着祝卿若进屋说话,转头就注意到她身后还有三位高大的男子,“这几位是?” 祝卿若点了点景和,“这是我文家舅舅的儿子,叫景和,另外两个是我的侍卫。” 婉姨的视线略过天玑与摇光二人,将目光落在景和脸上,透过他清俊的五官看出了几分阿滢的影子,笑道:“是叫景和?” 景和点点头,“回婉姨,是的。” “来,跟婉姨进屋。”婉姨唤来景和,一手牵着祝卿若的手,引着几人进屋。 祝卿若没有拒绝,在踏进房门前,祝卿若回眸看了天玑一眼,天玑微微颔首,以示明白。 等几人进去后,天玑让摇光守在这里,他则去打探消息。 屋前很快就没了天玑的影子,摇光站在门口,一刻也未松懈下来。 屋内婉姨正问祝卿若怎么到这儿来了。 祝卿若答道:“前些日子来淮阳给外祖父祝寿,景和送我回去,路上听说这里有一片山石有怪力,新奇之下便来看看,没想到遇见了秦叔。” 婉姨道:“原来是这样,真是有缘分。” 祝卿若笑道:“正是,合该我与婉姨再重逢的缘分。” 婉姨亲昵地点了点她的鼻尖,“一点都没变,还是这么会说话。” 祝卿若没有问婉姨为什么会在这里,秦叔当初被贬到淮州做州内都督,行有统军之职,怎会流落到如此偏僻的地方隐居? 其中定有隐情,而且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事。 婉姨身体不太好,祝卿若不想提及引她伤心,便说些十年间的旧事与她交谈,婉姨聚精会神地听她说话,时不时被她逗笑,精神都好了许多。 景和就在一旁听着,仿佛能从祝卿若的讲述中看到过去的她。 这让他听得更加认真。 不多时,秦毅便备好了菜,也没落下天玑与摇光,几人围坐在桌前,桌上还有一壶酒。 秦叔笑道:“这酒我可藏了许久了,今天高兴,婉娘你可不许拦我。” 婉娘嗔怪道:“怎么?我拦了有用吗?你怕是早就惦记这酒了,今日借着卿若来的由头正好喝一场吧?” 当着这么多小辈的面,秦毅的脸都红了,婉娘也不再打趣他,给自己倒了杯酒,“今日我也高兴,来卿若,我们喝一杯。” 秦毅没拦住,婉娘已经喝了一杯,看着她瞬间红了一片的脸,秦毅担忧道:“你怎么也喝呢?” 婉娘道:“我为什么不能喝?” 秦毅对婉娘没办法,无奈道:“只许喝这一杯,前些日子风寒,你身子还没好全呢。” 祝卿若见此抬起酒杯,敬道:“这酒合该卿若敬你们才对,多年不见,心中挂怀,却始终没能与秦叔与婉姨通信,是卿若的不是。” 说完,她便将酒水一饮而尽。 秦毅叹道:“这怎么能怪你呢,明明是这世道...” “害,说这些做什么,喝酒!喝酒!”他及时打住话头,高高举起酒杯,示意其他几个男子道:“你们愣着干什么?景和!来,来一杯!还有那两个俊俏后生,一起喝。” 景和端起酒杯,恭敬道:“敬秦叔。” 秦毅接了他的酒,爽快灌进了喉咙里,他又看向对面两人,天玑非常自觉,径直喝完杯中酒水。 摇光还握着酒杯没有动静。 秦毅隔空摇动酒杯,“那个剑使得很漂亮的,喝酒啊。” 摇光凝眸望了他一眼,眼神抗拒,没有喝。 秦毅瞪眼道:“怎么?怕我下毒?嘿你这小子,刚才我就看你不顺眼,你端把剑吓唬谁呢?我当三军第一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呢!” 摇光听出了他在嘲讽自己,下意识握剑想跟他比比,祝卿若眼疾手快地摁住他,好笑道:“秦叔逗你呢。” 被祝卿若压住手,摇光瞬间安定下来,将酒杯举起,对对面的秦毅道:“喝!” 他学着秦毅的样子,将酒大口灌进嘴里,下一瞬,酒杯与脑袋同时磕到桌上。 秦毅傻眼了,“这...一杯倒?” 祝卿若也没想到摇光居然比她还不能喝,她起码还能喝三杯,摇光居然一杯就倒了。 天玑刚才就有预感,如今真看到摇光就这么醉了,也是颇为头疼。 秦毅大笑道:“这小子不太行啊,只有剑术好可没用,酒量也得好,这才好找媳妇儿。” 婉姨已经开始发昏,听到他这话轻轻打了他一下,“胡说什么呢。” 秦毅不敢反驳,于是转移话题继续喝酒吃菜。 祝卿若扫了一眼睡得安稳的摇光,确保他没什么异常后,便开始夹桌上的菜。 酒过三巡后,秦毅已经有些上头了,但还是坐在桌边与她谈天说地。婉姨早就撑不住去了卧房休息,天玑早早吃完站到了门口。 桌上还剩没怎么沾酒的祝卿若还有景和。 景和常年跟着文家大舅舅行商,练就一身好酒量,此时还坚守在桌上,不时照顾一下已经显露醉态的秦毅。 摇光一直趴在桌上,隐约有小小的鼾声。 秦毅挥着手掌,迷蒙道:“卿若啊,我还没问你,你怎么会到这儿来?” 祝卿若没有将与婉姨说的那番话告诉他,方才她借口方便出了小屋,天玑已经将打探到的消息告诉了她。 秦叔本是淮州都督,两年前不知为何变成了通缉犯,他带着仅剩的部下逃到了此处,以捕猎为生,日子过得十分拮据。 她望着眼前醉态毕现的络腮大汉,艰难地从他眉眼处找寻着从前威风凛凛的将军的影子,却没有找到他的肃杀与高傲,只有安于现状的平和。 她微微垂眸,如实道:“慈石矿下多有金银,我来找矿脉。” 这话惊住了一旁的景和,但也只是一瞬的诧异,连半分贪婪都没有升起,他只觉得卿若表姐真是见多识广,连这个都知道。 而秦毅震动不已,半晌都没缓过神来,等回神,酒也醒了大半。 他打量着毫不设防的小侄女,深沉道:“这话你不该告诉我。” 祝卿若眉眼含笑,“我信秦叔不会害我。” 秦毅摇头道:“害分很多种,杀害只是其中之一,还有扣押、欺骗、抢劫,我是不会杀你,但难免我被这如此巨大的财富诱惑,从而对你下手。” 祝卿若双眸凝望秦毅,“那秦叔会吗?” 秦毅与她对视着,从她清澈的眼眸中没有看出任何惧意,只有信任与安宁。 秦毅的声音有些危险,意有所指道:“莫要太天真,这样巨大的财富足以令一个好人走上杀人放火的道。” 祝卿若深深地看着他,“我知道秦叔如今过得拮据,一大帮子人都要钱用,但我确信秦叔不会为此与我反目,因为在我心里,秦叔永远是那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绝对、绝对、绝对不会做违背良心的事。” 她用了三个“绝对”,给予面前这位多年不见的世叔最高的信任。 秦毅褪去那等鲁莽玩笑的外皮,眼神如鹰隼般凌厉地射向对面貌似不谙世事的小娘子。 祝卿若稳稳接下他的目光,脸上是坚定与信任,丝毫不为他的威胁而感到惧意,不动如山的气势令秦毅都为之侧目。 二人旁若无人地对视许久,秦毅忽地仰头大笑,“哈哈哈!真是没想到,那书呆子祝时岭能生出你这么个有本事的女儿,你不该姓祝,你该跟我姓秦才对!” 他的话引得祝卿若凝眉,想到什么,她缓缓松开眉头,轻声道:“若我真的姓秦,恐怕不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在秦叔这里,她或许会成为上京最肆意的小娘子,无论是庙堂还是草莽之地,她都会是潇洒的模样。 秦毅误解了她的意思,还以为她在说自己如今已经虎落平阳,若她姓秦,也不会嫁给国师做清贵的国师夫人了。 秦毅也没有觉得被冒犯了,只叹息道:“也是,若你与我姓秦,恐怕如今也要在这穷乡僻壤之地安此一生了。” 祝卿若怔了一瞬,解释道:“我的意思是,若我是秦叔的女儿,定会习得一身武艺,天地浩大自在逍遥。” 秦毅闻言笑道:“莫要开玩笑,你这身子骨如此娇弱,如何习武?你还是适合读书写字,今日我一看就觉得你浑身都有书香气,跟你爹一个样。” 祝卿若脸上漾开一个耀眼的笑,唇畔两点梨涡露了出来,看上去少了几分柔弱,多了几分调皮。 她对秦毅说:“或许呢。” 认真的语气令秦毅也不禁怔然,不知怎的,他脑中竟真的开始出现一个舞枪弄棒的小卿若。 高兴时就打马行街肆意张扬,生气了就在练武场甩鞭刺枪,不开心时会扑到婉娘怀里撒娇,伤心了会毫不掩饰地嚎啕大哭... 所有的人影最后都汇聚在对面温和有礼的人身上,就像无数的枷锁,将她所有喜怒哀乐都锁在她心底。 秦毅晃了晃脑袋,觉得自己恐怕还没醒酒,再抬眼看时眼前就只剩半桌菜肴,一个醉鬼,两个小孩。 祝卿若关心道:“秦叔怎么了?” 秦毅摆手道:“没事儿,眼睛花了。” 祝卿若还要说什么,秦毅伸了个懒腰,“喝够了,脑子不太清晰,我得去睡一觉。” 他脚步虚浮地往卧室走去,走到一半突然停下来,又转向门口,边走边叮嘱道:“我去和虎子挤一挤,卿若就跟你婉姨睡,这几个小子...” 他随意挥挥手,“村子里还有不少单身汉,让他们去找人挤挤,报我名字就行。” 话音落地,人也不见了。 景和看向祝卿若,“表姐?” 祝卿若颔首道:“就依他。” 于是几人便在这一座小村庄住了下来。 97 第 97 章 我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 祝卿若几人在村子里待了两天, 第三日下午,秦毅带他们往山里去了。 “这处山因为有怪力,又被称为奇云山, 两年前我带着人经过的时候, 发现在这里寻常刀剑都没办法用,是一处极佳的防守之地,因此我们便留在了此处。” 秦毅一面与他们讲述定居的过去, 一面折断半人高的枯草。 景和道:“怪不得我上回经过此处没有碰见匪...”他自知失言,连忙改口道:“当时去扬州的水道被封,我家商队只好走了这条小道,想来没多久秦叔就来此处了。” 秦毅胡须下的双唇牵出浅淡的弧度,眼中闪过一道自嘲, 迅速隐去, 快得叫人看不清。 “其实...他们也不算是什么匪。”他的语气有些怅惘, 带着对过去的回忆, “经过这里的人不算多,只是偶尔有车马行人。他们可能是从前听书听多了,总想着跟故事里的大侠一样劫富济贫。打猎所得无法养活自己,他们便劫掠过路车马,但每次看到境况不好的人, 还要舍出去一些, 自己从来没得到什么好处, 都给别人了。就算如此,他们还整日乐呵呵的,丝毫不觉得自己活不下去。” 祝卿若几人听见秦毅的话,这才明白为何这些人要行打劫之事。 祝卿若没有说话,虽然他们没有得到利益, 但那些被劫掠的富人确实是无辜受罪,富贵不能成为他们被劫掠的原因。 秦毅叹道:“但错就是错,这几人从前是随我剿匪的兵,如今自己却成了匪,也不知何时会被另一波兵士清缴了去。因为我的原因连累他们至此,我总觉无颜面对他们,因此下不了狠手叫他们重回正道...” 他语气深沉,有歉疚也有羞愧,他抬手指向不远处一个深洞,“就快到了。” 秦毅转移话题的话术并不高超,至少在场除了摇光都能看出来他情绪低落。 大家心照不宣地沉默着,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后。 祝卿若在后面凝望着秦毅的后背,脑中划过天玑跟她说的话。 当初秦毅被贬到淮州做都督,总管淮州练兵行军权责,虽说比不上在上京时的风头,但在淮州也算是高官了。 所以秦毅并没有散漫懈怠的意思,依旧尽职尽责地练兵,淮州境内只要出现匪徒,他都会带领军队前往镇压,在百姓之间的名望很高。 据村民所言,两年前秦毅突然被人检举与匪徒有染,匪徒奉上巨大数额的贿赂,他则护佑匪徒不前去清缴他们。此事刚出时百姓半信半疑,都觉得是假消息。 但非常巧合的是,第二日就有人撞死在衙门的石狮前,留下血书,称淮北有一伙穷凶极恶的匪徒,数年间杀人无数,但迟迟没人前往镇压,他一家七口皆死于匪徒之手。 此事一出,秦毅瞬间从万人敬仰的都督成了过街老鼠,淮州州牧抵挡不住这么汹涌的民意,只得撤了秦毅的职位,将他贬为平民。 但因匪患受灾的人不肯放过他,联合多人调集人手四处围堵秦毅。 景和口中,两年前前往扬州的水道被封,恐怕也与此事有关。 这样想来,秦叔是被迫隐居在此,靠着这里的磁铁矿,阻挡敌人的追捕。 因为秦毅对祝卿若十分亲密信任的表现,村里的人对他们都很热情,这让天玑打探得更加顺利,得来的消息也详细了许多。 祝卿若敛下眸中冷意,能做出这样大的局,除了淮州几位高官,她想不到还有谁会如此痛恨秦叔。 前几年秦叔在淮州的声望空谷传响,甚至在最高的时候超过了土皇帝州牧,这样功高震主的名声对秦叔来说好比催命符。 若是豁达大度能容人的主公,秦叔这样的下属只会受他偏爱,不会有兔死狐悲的结局。 但很可惜,淮州州牧许聘并不是这样的人。 秦叔的结局必然不会好,有的只是时间问题。 祝卿若为秦叔感到不忿,为何他兢兢业业、一心只在护佑州民,最终却落得个落草为寇,空有一腔才华只能以打猎为生的结局? “到了。” 秦毅停在了一处洞口。 祝卿若隐下心中思绪,打量起了这处洞口。 秦叔告诉她,这里是他们打猎的时候偶然发现的,在整座奇云山处于地底的位置,若想确定是否有金银矿,来此最合适。 祝卿若站在洞口前往里探去,发现这个洞不算大,但很深,而且整个洞穴浑然天成,没有任何人力的痕迹。 “进去看看。” 祝卿若话音落地,几人便穿过洞口,往洞穴深处走去。 摇光按照祝卿若说的,以手中长剑为引,沿着石壁往里延伸。 直到走到一处位置,他停下了脚步,道:“主子,这里引力最小。” 祝卿若看向摇光面前的石块,颜色发黑,并不似普通石头般浑圆紧密,她问摇光道:“可能挖下一些?” 摇光颔首,“可以。” 他正欲动手,又抬头看了眼顶上的石壁,倏尔回眸道:“这里不安全,主子出去等。” 祝卿若一愣,也抬头看看上方的壁沿,眉头紧皱,难掩担忧道:“是我考虑不周,摇光先别挖,等我找些矿工来再说。” 摇光还举着手中长剑,闻言露出无措,解释道:“我可以的。” 祝卿若道:“这座山的走势并不明朗,若你挖了一块这里就倒了怎么办?不能逞强。” 摇光有些急了,“不会的,不会倒。” 祝卿若始终不许,“你如何保证?不行,不挖了。” 摇光面露急迫,他能保证的,绝对不会倒。 但他没办法让祝卿若相信他,只能急切地看向天玑。 秦毅在旁边看戏,他也是习武之人,当然明白摇光没说大话,但他就想看看这臭小子着急的样子,天天臭着一张脸,一点都不像年轻人。 天玑接收到了摇光求救的目光,在心底翻了个白眼,转头向祝卿若道:“主子放心,此处山脉稳固,您指向的石块并不影响山势,摇光握剑数年,手下有数。” 祝卿若迟疑道:“真的?” 天玑颔首以示真诚,在摇光灼灼目光下,祝卿若离开了洞穴,在洞口站了没一会儿,摇光就抱着一块大石头出来了。 祝卿若终于放下心,赞道:“摇光真棒。” 摇光闻言心中欣喜,一张永远冷漠的脸此时也染上几许赫然。 秦叔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对此颇为奇怪,探究的视线在摇光和祝卿若脸上来回移动。 天玑看出来秦毅的打量,上前一步恰似不经意间挡住了他的视线,对祝卿若道:“矿石已取得,可要开始冶炼?” 祝卿若浅浅漾开一抹笑,“先回去吧。” 如天玑所愿,众人的注意都被吸引到了矿石上,起身往小村方向去。 景和走南闯北,也曾见过旁人冶炼矿石的过程,所以便将冶炼的事担到了身上。 他做了一个圆炉子,将矿石丢进去,不断烧制后将炉灰取出,又加入铅块,继续烧制,最后再将先前取出的炉灰又放了进去,一同冶炼。 等停了火,最终得到了一块手指长的生银。 景和看着这颜色发亮的银块无比惊喜,都说七黑八灰九转青,九五成时色还清。 如此干净亮眼的颜色,说明此处的矿脉银含量非常高。 祝卿若也很开心,但开心之余她又想到了在“钱山”上住了两年的秦毅,他本该是挥斥方遒的将军... 祝卿若的视线落在始终紧闭门阀的小屋上,定定地看了许久,似是要透过木门找寻门内人的身影。 可无论她如何看,里面的人都没有动静,对外头的热闹一点都不好奇,安稳地坐在里面。 祝卿若干脆挪动脚步,往门的方向走去。 摇光第一时间发觉了她的动作,抬脚便要跟上去,被天玑眼疾手快地拉住,扭过他的头,“看钱,别看人。” 这短暂的时间内祝卿若已经进了门内,紧闭的大门隔绝了摇光的视线,摇光抿了抿唇,抱紧了手里的长剑。 而屋内的秦毅看到祝卿若进来,扬起一道笑,“听你们的欢呼,应该是很不错的矿脉,怎么不多开心一会儿?” 祝卿若不疾不徐地走至桌前,缓缓坐到了秦毅对面,回答道:“是银矿,且精度很高,确实是一件开心事。” 秦毅也替她开心,“卿若能有此际遇,是老天给你的恩赐,要好好珍惜。” 祝卿若却摇头,“不是老天赐给我的,是我自己得来的。” 秦毅一愣,就听得祝卿若又道:“我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不归老天管,秦叔也是,这村庄里的每一个人都是。” 秦毅垂眸轻嘲道:“这世间种种,都被老天爷捏在手里,它叫你生便生,叫你死便死,叫你从天上掉到地上,也不过是它的一念之间...” 祝卿若摁住秦毅要倒水的手,目光凝视在他眼中,道:“生死或许无法掌控,但人生岔路的选择,都捏在我们自己手里,如何选择,都在人心,而非天定。” 秦毅抬眼撞进祝卿若的眼中,看不出她一丝玩笑之语,他失神道:“你...是什么意思?” 祝卿若放开他的手,轻声道:“就比如现在,摆在秦叔面前的,有两个选择。” 秦毅面露不解,“选择?” “其中之一,选择继续留在这里,等我筹集矿工人手,征召村庄内的青壮年去帮我做事,工钱按所挖得银矿数量定,一日一结。另外,此处山脉由秦叔帮我寻得,这银矿所得我会分奇云山中人一成。” 秦毅眼睫颤抖,按劳分配工钱,若是如此,他们就有安生日子可过了。在听到后面一句,卿若要将银矿割给他们一成,秦毅连连摇头,“不可不可,这银矿是你发现的,怎能给我们?” 祝卿若道:“若没有秦叔,我们恐怕还要在山上转许久,说不定都找不到那处山洞,这一成合该秦叔拿。” 她软下声音,道:“秦叔也要养活这一大帮人不是?” 秦毅面露纠结,迟疑着没有立刻接受,他转移话题道:“不是两个选择吗?还有一个选择呢?” 祝卿若盈起一抹笑,眸光沉下几许,“另一个选择是,做回上京城的秦毅,练兵养马,操练将士,继续当你的大将军。” 秦毅愣住了,“你...说什么?” 面对秦毅的疑惑,祝卿若面不改色,仍然道:“是当平民,还是当大将军,选择不在天,在你。” 98 第 98 章 他等着那一天。 秦毅被眼前人震慑在位子上, 这明明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是从什么时候起,有了这一身气势? 她就坐着这, 声音表情没有一丝威胁,气质温和宁静。这样一个人, 无论谁来都只会将她认作无辜之人,绝对升不出半分敌意。 可也是她, 竟然让身经百战的秦毅都隐隐感觉被压制。 他甚至都没有对她的话产生怀疑, 在她说出是选择平民还是将军的时候, 他的第一反应不是质疑怎么再当将军,而是在思考两者之间要如何选择。 秦毅心底油然而生一股怪诞之感,他怎么会这么相信卿若? 她明明只是一位弱质芊芊的女子, 表面如此纯良无害, 他为何会略过质疑, 径直开始思考如何选择?他为何会下意识觉得她可以做到? 难道因为她是国师的妻子?只要对国师说几句他的好话,就能让他重回将军之职? 秦毅眉头紧锁,启唇道:“这件事你莫去找国师,你与国师的关系本就不好,如此岂非低他一头?” 祝卿若知道秦毅是在为她着想, 怕她求了慕如归后对她的地位有损害。 这样的心思令祝卿若温暖不已, 她浅浅勾勒唇瓣,轻声道:“我与秦叔所言,与慕如归何干?这是我给秦叔的选择,不是他给的, 秦叔只需要回答我你如何选。” 祝卿若对慕如归的态度令秦毅侧目,他在淮州时曾听闻卿若对国师用情至深,而国师不甚在乎她, 现在看来似乎是谣言? 这话秦毅只在心底想想,没有当着祝卿若的面说出来,怕不小心戳中了她的伤心事,于是只做没有察觉的样子。 而对于祝卿若刚刚说的话,秦毅沉吟片刻,道:“就算我选第二个,你也不可能做到,空谈误国,倒不如第一个来得实际。” 祝卿若动了动眼睫,反问道:“为何不能?” 她好似小儿般执拗的话令秦毅好笑不已,逗她道:“好好好,那你说,我怎么当将军?” 他的神情语气颇有些漫不经心,“我如今是通缉犯,身上背着血债,淮州百姓都视我为洪水猛兽,恨不得将我的血肉撕扯开,怎么还会将我当做将军?而当今陛下年少,恐怕连我是谁都不知道,怎么会让我这样的人忝列将军之位?我还能在这与你说话,已经是老天爷开恩了。” 祝卿若知道秦毅一直对两年前的事耿耿于怀,到如今都还在懊悔怎么就没有早点发现淮北那伙匪徒的存在,害得数年间死伤无数百姓。 这就是秦叔的赤子之心,永远都以百姓为先,从来都没有想过这样的局面是别人为了将他拖下来设计的,他只知道,因为自己的失职害了百姓。 祝卿若抬眸看他,“上京的将军做不得,淮州的将军也做不得,秦叔为何不去其他州做将军?” 秦毅已经完全将祝卿若当孩子糊弄了,笑道:“那卿若说说,我能去哪个州当将军?扬州?青州?云州?还是包围大齐都城的齐州?” 祝卿若伸出手,将指尖落于桌面上,顺着向下滑了一条线,在边缘处画了一个圆圈,定声道:“秦叔不妨去景州。” 秦毅的视线凝聚在她指尖,落在那虚无的圈中,略一晃神,又迅速恢复正常,自嘲道:“景州乃商贸繁盛之地,与淮州皆数大齐之最,就算去年遭了灾,不出三年也能恢复盛况,我乃罪人之身,如何能去景州领兵?” 祝卿若笃定道:“只要秦叔去,景州上下必将您奉为主将,调兵遣将任由差遣。” 女子毫不掩饰的气势终于令秦毅发觉了古怪之处,他奇怪道:“你为何如此笃定景州会接纳我?” 面对秦毅的质问,祝卿若抬眸直视他的眼,“景州州牧李兆其,已奉我为主,” 这话好似一道惊雷,瞬间将秦毅击中,满面胡须都在颤动,他眼中只有惊愕,连质问都忘了。 祝卿若追击道:“景州兵马不显,只待秦叔前往立刻敕令都督一职,整军经武,善甲厉兵,做一切你身为将军该做的事。” 秦毅还处于震惊中,“你...到底要做什么?” 祝卿若淡淡道:“秦叔已经猜到了,不是吗?” 秦毅眼神恍惚,喃喃道:“盘踞景州,挖掘矿脉,操练兵马,寻求人才...你这是...要造反?!” 祝卿若反问道:“为何不能?” 她看着秦毅的眼睛,吐露出真心话,“齐国政权割据,六州好比州牧领地,州内百姓只知州牧,不知皇帝。长此以往,岂非将一国割据为六国?大齐匪患四起,却屡禁不止,朝廷耗费无数兵力财力却始终清缴不尽,其中猫腻难道秦叔察觉不到?除非出现英明的君主,收归六州政权,集权中央,否则大齐大厦将倾,命数断绝就在眼前。” 这话让秦毅惊愕不已,“可你毕竟是女子,要面对的不止是打天下的艰难,还有世人的冷语,无数困境会将你压死!” 祝卿若扬声道:“我是女子又如何?任何人走上这条路都会遇到困境,我不过比他们多了些流言蜚语而已,蚊虫之语挡不住我向前的脚步,只要我得到最高的权力,一切黑暗都将无处遁形。” 秦毅被祝卿若的野心震得脑子都停止运转,他没想到,从来都是乖巧温柔的卿若,有一天会在他面前高呼要“夺天下!” 秦毅还在恍惚中,祝卿若温声道:“婉姨的身体不好,若长此以往,恐于寿数有碍,我认得一位名医,可请他为婉姨调养身体。” 婉姨是秦叔的死穴。 婉姨闺中时是名门贵女,在其父一众手下里一眼相中了秦毅,与之共结连理。后来婉姨的父亲去世,秦毅接手了他的官位,成了新一任将军,但他从未有过背信弃义之举。在秦毅眼里,没有婉娘,就没有他秦毅,所以对妻子十分疼惜爱戴,在上京时经常被人笑称爱妻如命。 此时祝卿若将婉姨提出来,秦毅一下子就想到这两年身体越来越差的妻子... 祝卿若清楚地看见了他的动摇,于是她乘胜追击道:“我尊重秦叔的选择,但有一点,秦叔要知晓。” 秦毅抬眼看她,祝卿若对他微微一笑,“秦叔的选择关系到村庄里所有人的未来,你选择当平民,他们就是矿工,你选择当将军,他们就是你麾下的战士。” 此话一出,秦毅内心震动不已,在他心底,如果不是因为他,这些人都还是大齐的好兵士,拥有美好的未来,可如今却跟随他龟缩在小小的方寸之地... 祝卿若将他所有的弱点担忧都完美解决,秦叔再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他从桌前起身,后退两步,拉开了与桌面的距离,在眼前这位敢与天下豪杰相争的女子面前低下了头颅。 此刻,秦叔终于舍弃了对大齐的忠诚,对祝卿若行以军队最高礼仪。 他半跪于地,高高举起双手,右手扣住左手腕紧紧贴在额前,他朝她叩拜,“属下秦毅叩见主上!” 祝卿若不躲不闪,接了他这一礼,在秦毅意欲再拜时,她上前止住了他的动作。 “接第一礼是表示接受了秦叔的投诚,这第二礼若是再接,我还真怕晚上阿爹来打我。” 秦毅被祝卿若这搞怪之语逗笑,粗声道:“祝时岭这个家伙要是来打你,你就叫他来找我,看他敢不敢打!” 说完这话,他向后膝行几步,仰头看向祝卿若,认真道:“既然要投诚,就要恭敬做完所有礼节。” 祝卿若看出了秦毅的坚持,没再拒绝,站在原地受了他接下来的礼。 等他叩完三拜,祝卿若将他扶起,“虽说秦叔奉我为主,可在我心里,秦叔永远是卿若的叔叔,是我的亲人,这一点绝不会变。” 秦毅面露感动,“主上...” 祝卿若温和道:“秦叔还是唤我卿若吧。” 秦毅要拒绝,祝卿若及时道:“如今景州虽归我所有,但李兆其并不知晓我的女子身份。我在外化名文麟,以男装示人,等到了景州秦叔先莫暴露,只说是文麟派来的,与祝卿若无关。等时机成熟,我自会宣告我的身份。” 秦毅领兵打仗、操练将士是一把好手,但对于权谋心计不甚通透,不然也不会被人谋算至此。 对于如今的主上的话,他作为将士无底线盲目跟从。 所以他点头道:“好,我记下了。” 祝卿若对他微微一笑,“我这就给李兆其写信,过两日你们便离开这里,去景州吧。” 秦毅颔首,“好。” 祝卿若定定地看着他,认真道:“等我们拥有权力的那一天,便是秦叔洗脱冤屈之时。” 她的声音温柔,语气轻松,却拥有让人全身心信任她的能力,让秦毅感动不已。 他想起了两年前面对冤屈无可辩驳的愤然与无奈,还有四处逃亡的孤寂不平,每一天都在他心中无数遍地回放。 就算他表面再如何豁达,被护佑的百姓视为仇敌的画面永远无法从他脑海抹去... 秦毅胡须颤抖,眼底隐隐有泪光,道:“好。” 他等着那一天。 . 李兆其接到祝卿若信后惊喜不已,他听说过这位秦将军,当时那可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不知道怎的突然就没了踪影,大家都以为他死了。 没想到居然被主上找到,还收入麾下做了将军,他们现在就缺一个能领兵打仗的人物! 玉衡虽然训练人有一手,但都是些向死而生的法子,适合暗卫,却不适合大规模人数的战场。 现在有了秦毅将军,听闻他当初有仗打就上,没仗打就专职练兵,这不就对上了吗?可真是如虎添翼,距离主上大计完成的日子又进一步! 李兆其顿时斗志昂扬,像一只战胜了的公鸡,见谁都高昂下巴,好似已经是那高高在上的开国功臣。 但李兆其激动之际也不忘安排秦毅等人的住所, 如此人才,将来可就是一起共事的同僚,他怎能不好生相待? 等一切都安排好,李兆其又开始纠结起来。 他是要拿他当下属?还是要拿他当同僚? 虽然秦毅现在在他手底下,可以后说不定就在他之上了呢?这关系是不是要打好? 李兆其百思不得其解,于是他给祝卿若去了一封信,询问她该怎么办。 李兆其寄信的时候附上了加急二字,所以岁岁从山下取到信之后第一时间交给了她。 祝卿若正在书房随林鹤时修习,岁岁敲门时,二人都略显讶异。 祝卿若本以为是什么大事,让李兆其如此匆忙,打开一看才发现他是在纠结怎么对待秦叔。 长长的信里只有两句主旨,祝卿若对着信件露出哭笑不得的神情。 她让颇为不安的岁岁先回去,回头便瞧见林鹤时将信轻飘飘丢在桌面上,嘲道:“不思进取,偏爱些歪门邪道,这人还是当初占据州牧府当上首领的李兆其吗?不会被调包了吧?” 熟悉的毒舌令祝卿若倍感亲切,她轻笑道:“自从兆其兄投诚,就越发不爱动脑,颇有些愚忠的味道了。” 林鹤时闻言轻点下巴,“那还算是他的优点。” 祝卿若抬眸看他,露出几许疑问。 林鹤时散漫道:“打天下时,主公最爱的不就是这种只听令不听劝的傻人吗?” 祝卿若莞尔一笑,不做评价,提笔给他回了信。 【汝为州牧,秦为将领,自有高低之分。然相处之道,只在心,不论人。】 99 第 99 章 原来是因为心虚。 那封信寄出去后, 李兆其许是领悟到了什么,除了必要的公务,没有再为此事来信询问她。 很快,秦毅便成了景州的都督, 如她当初所言, 一心一意为她操练将士, 训练战马。而李兆其也谨遵祝卿若的吩咐, 牢牢把控住了秦毅的消息, 没有让秦毅在景州的消息流传到淮州。 盐矿与银矿之事, 景和往阳别山走了一趟之后, 也已经回淮阳告知了外祖父,他传信来说很快就能派矿工前往阳别山及奇云山进行采矿。 祝卿若在回来前让景和出面与福林县当地的人联系,买下了那座山,如此以来, 以后也不会因为利益再有什么纠葛。 一切都在有序进行中。 祝卿若收拢了心思,安静待在雾照山, 继续随林鹤时学习。 林鹤时年纪轻轻, 但眼见学识之高乃祝卿若生平仅见,不过两个多月, 她便觉得自己有了不小的长进。 这种长进不仅仅提现在为君之道的学习上,还有她最为头疼的棋艺。 她将棋子落于包围圈内一个空缺位子上,抬头对石桌对面的人露出整张脸颊,圆润明亮的眼眸中染了几许笑意。 林鹤时没有忽略她眼底的期待,他稍稍动了动眉,赞道:“不错,有进步。” 祝卿若漾开浅浅的笑,两点梨涡随着唇瓣一同向上牵起, 正要接受林鹤时难得的赞美,又听见他道:“可以和华亭比比了,虽说他棋艺不行,但也还凑活。” 祝卿若微愣,随即轻笑道:“那也不错,华亭棋艺可比我当初高多了。” 她已经习惯了只听林鹤时前半句话,所以就当他是在夸她,对他的夸赞接受得非常良好。 见祝卿若仍然是一副温柔笑颜,好似半分不都觉羞恼,林鹤时眉尾向上挑了挑,有些欣慰又有些不满。 他移开视线,拈起白子落在一片黑子间,两方局势又有了新的变化。 祝卿若笑意微敛,再三思索后落下一枚棋子。 而林鹤时神情散漫,随意落下第二子。 祝卿若思索的时间更长了,犹豫许久之后才落子。 林鹤时早已预料到她之后的五六手棋,并在迅速在脑中构思出了解法,在面色纠结的女子面前显得异常轻松。 二人下得越多,祝卿若思考的时间就越长,林鹤时每下一子她都会在脑中构建无数条可能的路线,以期于阻拦他的布局。但夫子就是夫子,落子总落在她意想不到的地方,叫她无法识破他的心思。 修长指节再次夹着混白棋子落下,又是她没有预料到的位置。 祝卿若面露难色,秀丽的远山眉紧紧皱起,眼中只剩这盘棋局,不错眼地盯着这黑白分明的方盘。 林鹤时注意到她脸上的难色,本以为她就要放弃了,等了许久,却不见她叫停。 林鹤时看向对面埋首研究他棋路的女子,脑中短暂划过思量。 认识她近半载,林鹤时觉得自己对祝卿若的性格也算是比较了解,她认为自己做不到的事,绝对不会好高骛远地去追逐,在意识到做不到的时候就会果断放弃,及时掉头,非常有自知之明。 而某些事,她认为自己努力之后可以做到,那她就算是遇到了最大的敌人、最大的困难,也绝不会轻言放弃,面对压制与险阻,她只会越挫越勇,在逆境之中成长得更加迅速。 眼前这盘棋,就是第二种。若是刚上雾照山的祝卿若,在他再下第二子时便知晓无法应对,早早就会认输。 但是现在的祝卿若,在雾照山学习棋艺数月,看见了自己在下棋一道的未来,拥有了想要战胜他的野心。 所以,除非胜负已成定局,她绝不会放弃。 林鹤时的目光在祝卿若的眉眼处停驻片刻,在她抬眼看过来前一瞬又落至棋盘上。 祝卿若已经下了一子,轮到他了。 林鹤时拈起白子,在祝卿若的注视下落在了棋盘一角。 祝卿若眼睛微亮,这里是她预料到的地方,夫子棋风诡异难以揣摩,她便往最不可能又有胜的可能的地方猜,没想到竟然猜中了。 她当即便跟了一子,这次一下,后来的对弈便随心许多。 最后还是林鹤时胜,但祝卿若已经很满意了,这局她竟然能在夫子手下吃掉他这么多子,距离她战胜夫子更近一步! . 这日下午,祝卿若在书房随夫子学习君王道。 今日林鹤时讲的是纳谏之德。 “朝堂不该是君王的一言堂,还有众多大臣的谏言,或建议,或驳斥,君王都该总览全局,从不同的谏言中选取最正确的接纳,此为纳谏。” 林鹤时在房中踱步,声音如谷中清泉,带着若有若无的距离感,但细细听来却又让人觉得心中安定。 “若君王在朝堂之上只听到一种声音,这会是危险将至的预兆,需要耗费数倍心力寻求问题所在,最终结果往往都不尽如人意,因此纳谏之德,也是一位合格的君王需要学习的功课。” 祝卿若捧着书卷坐在木桌前,在林鹤时讲解完后露出思索的表情,仿佛有很深的体会与感想。 这引起了林鹤时的兴趣,他微扬下巴,作倾听状,道:“有何感悟?” 祝卿若真诚道:“夫子方才所言,就好比华亭今日上午让夫子莫要多喝冰饮,华亭所言为谏言,夫子接受便是纳谏之德,夫子不允那便叫做一意孤行,深行故拒。” 林鹤时的眼角很明显地抖动了一下,握紧了手中书卷,还强装满意道:“学的不错。” 祝卿若隐蔽地笑了一下,又迅速隐去笑意,换上一副欣喜的神情,“谢夫子夸赞。” 林鹤时随意点了点头,便听得她又道:“那夫子是要做纳谏之人,还是...” 祝卿若拖长声调,话虽然未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林鹤时扯了扯嘴角,“自然是纳谏。” 祝卿若立马唤来夜星,“夜星,快将后院井中冰着的水都收起来,夫子方才说他再不喝冰饮了。” 夜星不疑有他,立即便转身往后院去了,快得林鹤时都来不及阻止。 他扭头看向祝卿若,质疑道:“华亭明明说的是莫要多喝,没说不能喝,你这是矫枉过正!” 祝卿若神色无辜,“有吗?难道是我记错了?不如我再去问问他?” 就算当时华亭说的是莫要多喝,到了这里自然会改口称说的是不能喝。 林鹤时还能怎么办? 心高气傲的千山先生头一回这么憋屈,被学生和书童联合起来对付,他挥了挥手中书卷,声音里的怨念连屋檐的鸟儿都能听见。 “继续上课!” 祝卿若已经达到目的,再也没有多说一句课业以外的事,最多不过被夫子多加些功课,她正是学习之时,并不觉得加课业是多苦恼的事。 只不过她以为的夫子的‘报复’并没有出现,一连几日,林鹤时都没有在教学上为难她,就算是棋艺的学习也不曾多加压制她。 这让祝卿若对林鹤时的品性更为仰慕,不管对她有多不满,也不会在本职工作与人情往来上对她施加压力,待她的态度依然如旧。 只有石亭中下意识要饮冰水制茶却想起没有冰饮时,林鹤时会斜睨她几眼,再多的就没有了。 祝卿若一直保持着对夫子品性的赞颂,每日上课的精神愈发充沛,灼灼目光将林鹤时都看得不好意思对她冷眼,连早上的斜睨都不再有。 此举让祝卿若更加钦佩,这该是如何的品性? 直到她有一日撞见华亭在唉声叹气地抄录书籍。 “这是...《尚书》?”祝卿若走上前细细看他的笔迹。 华亭扭头看了她一眼,回头接着抄,叹道:“是啊,就是《尚书》。” 祝卿若奇怪道:“怎么突然抄这个?” 华亭嘴角下撇,委屈道:“不是突然抄,已经抄了四五天了,今日才被文娘子撞见。” 祝卿若皱起眉,“四五天?” 华亭点点头,又叹了口气,“先生说我整日只顾与晓晓岁岁玩乐,不思进取,棋艺马上连文娘子你都比不过了,他叫我将这书抄上五十遍,好好养养性子...” 夫子与她对弈谈及华亭那日,距今已有七八日,当时夫子若对华亭不满怎会隔了几日再罚他? 而且,为何会是《尚书》? 祝卿若略一挑眉,视线落在华亭手下抄录齐整的宣纸上,正好看见一句“若从君而走患,则不如讳君以避难。” 若听从国君的话中途回国而遭致灾祸,那还不如违背国君的意思以避免灾祸。 此言一出,祝卿若对华亭被罚的真正缘由心知肚明。 夫子这是在埋怨华亭居然真的将冰饮都撤下了。 祝卿若对林鹤时的傲娇了解得更多了几分,也明白为何下午上课时他总躲闪着她的目光。 原来是因为心虚。 祝卿若对此感到啼笑皆非,好笑的同时又隐隐觉得,夫子也没有她想象的那般孤寒如明月,傲岸似云松了。 就算他再如何独立于世间之外,在偏僻的雾照山隐居不问世事,他也是这人间中的一员,拥有喜怒哀乐,高兴了对月饮酒,不高兴了给华亭加课业。 祝卿若从前对林鹤时的态度好似晚辈敬重长辈,将他视为景行行止的世外人。 此事之后,林鹤时在她心中的形象多添了几笔暖色。 只是... 祝卿若微微倾身,在华亭肩膀轻轻拍了拍,鼓励道:“辛苦你了,加油。” 华亭望着祝卿若远去的背影,满脸迷茫。 文娘子这是什么意思? 100 第 100 章 “您一定会成功的!”…… 又过了半月, 祝卿若收到景和的信,第一批银矿已经在冶炼,很快就能得到高精纯度的生银。 正好李兆其也来信告诉她, 这次水灾之后首招卫兵, 景州招募了两万兵士,都已经在秦毅手下开始训练。 林鹤时啄一口温茶,淡淡道:“虽说大齐六州皆由州牧管辖,但兵士数目都是有数的。这次屯兵的数目算是踩在了红线上, 若以后再招, 恐怕朝廷就会发觉到景州的异处, 到时候若将景州打成叛乱之地, 派人来清剿, 岂不白费功夫?” 祝卿若将信叠起, “两万兵士只是幌子, 其实我招了十万。” 林鹤时放下茶盏, 看向祝卿若的眼神中带着惊异, “十万?” 祝卿若颔首,“景州人口乃大齐之最, 去岁的水灾瘟疫一事后, 州内百姓团结之心空前绝后, 对我与李兆其也分外赞颂,在传出征兵的消息后,报名人数众多, 且都是青壮年,筛选掉实在无法上战场的人,还余下十万。” 她给林鹤时倒了一杯茶,缓缓道:“两万兵士乃是一州内可征兵的最高数目, 景州才走出困境,踩着线招兵,朝廷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以后不再招就是了。” 林鹤时动了动眉,“所以,朝廷以为景州只招了两万,实则你借着招兵的名头一下子招了十万?” 祝卿若回道:“正是。” 林鹤时意味深长道:“这可是欺上瞒下之举。” 祝卿若点了点石桌,轻声道:“是啊,这就是州内自治的好处,一切消息只要稍加控制,坐在皇位上的人就会成了瞎子、聋子,只能看到别人想让他看到的,听到别人想让他听的。” 林鹤时听出了祝卿若的深意,“那你想如何?” 祝卿若对林鹤时没有隐瞒的意思,“若我拿到了皇位,削弱州牧权柄势在必行,一个国不需要七个首领。” “至于方才夫子所言,朝廷若真察觉到景州的反叛之心,派人来攻打...”祝卿若朝对面稍稍倾身,凝视着他的眼睛,道:“那就在他察觉之前,先下手为强。” 她毫不掩饰的傲然令林鹤时为之一怔,随即轻笑出声,赞道:“想法不错。” 他的茶盏内有大半茶水,林鹤时将它稳稳端起,放在鼻尖嗅了嗅茶香,“如今你有权、有兵、有钱..但还缺粮草。十万兵士,朝廷只会供养两万。剩下的八万,仅靠一座银矿与盐矿,至多不过撑上两三年,若你能有源源不断的粮草供给,便能少许多压力。” 祝卿若略一思量,“夫子的意思是...禹州?” 林鹤时点了点下巴,“没错,正是禹州。” “禹州自古以来便是粮草囤积之地,战乱之时,谁能占据禹州,谁就能得到各方势力的拉拢,若能得禹州,你的大业便不再有粮草的后顾之忧。” 祝卿若想起上回的禹州之行,禹州州牧陈玄青是一个滑不溜手的人,若是想得到他的支持,恐怕要耗费不少功夫。 林鹤时也想起她曾去禹州买粮一事,“当初你去买粮,应该与禹州州牧打过交道,你认为他如何?” 祝卿若回想起与陈玄青的短暂接触,评价道:“此人能力尚可,感知敏锐,但颇为胆小,恐怕不会愿意掺和进夺天下的事。其实以他的能力还不够做一州州牧,他能到这个位子,一小半归于他自己的努力,另一大半,则是因为他的夫人,方芜。” 林鹤时微挑眉头,“哦?” 祝卿若点点头,将在禹州时发生的事告诉了林鹤时。 林鹤时听完以后沉吟片刻,道:“突破点应当在这位州牧夫人身上。” 祝卿若思索道:“方芜对禹州的把控比陈玄青要更深,若能与方芜达成交易,也许比跟陈玄青交易更好。但...如何让方芜同意归于我手下呢?” 林鹤时看了她一眼,启唇道:“方芜的弱点是情。” 祝卿若抬眸看他,只听林鹤时继续道:“听你的描述不难想到这位州牧夫人对陈玄青的眷恋颇深,若拿捏住了陈玄青,方芜自然会与你交易。” 祝卿若闻言轻摇头,“方芜不会为了陈玄青这样做。” 林鹤时投来不解的视线,祝卿若解释道:“陈玄青背叛了方芜,她之前被蒙骗不曾发觉,买粮一事之后,方芜必然已经知道了陈玄青的本性,对她来说陈玄青已经不重要了。” 林鹤时蹙眉道:“情谊不是这么容易就能消失的,十数年的夫妻情分也做不了假,她不会看着陈玄青去死,你若想要拿下禹州,此计乃兵不血刃之法,你为何觉得方芜会不在乎?” 祝卿若道:“女子在爱意浓郁时,只觉得那人哪里都好,说什么都信,做什么都跟从。一旦看清了那人的本性,爱意会迅速褪去,那人就什么都不对,说什么都觉得难听。对于一个敢于执掌内政的女子来说,陈玄青死了她恐怕会更开心。” 她看向远处的树影,声音淡淡,“她爱他的时候可为他付出一切,不爱他的时候,也能狠得下心对他下手。” 林鹤时看她,眼神带着一丝怪异,“为何如此断定?” 祝卿若收回视线,垂眸道:“确实如此。” 林鹤时的视线落在她无意识摩挲的指腹上,这是她内心不平静时常有的小动作。 他静默半晌,随后移开视线,道:“再有几月不是李兆其的大喜之日吗?陈玄青这个会看风向的定会前往,到时就看你能不能把握住这次机会了。” 祝卿若应下:“好。” 二人没有再交谈,彼此心照不宣地在石亭内静坐着。 下午的时候祝卿若提前完成课业离开书房,在回去的路上撞见晓晓和岁岁在廊下读书,一人摆了一个小桌子,桌上有笔墨纸砚。 华亭与夜星也在廊下的栏杆前,看着两个小姑娘读书,华亭脸上还残留着看戏的笑意。 岁岁看见祝卿若的身影眼睛一亮,直起上身唤道:“文娘子!” 祝卿若不解其意,但还是走了过去,温声道:“岁岁怎么了?” 岁岁的手指点着书页上一行字,“娘子,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祝卿若还未细看,晓晓便道:“我不是跟你讲过了吗?怎么还问文娘子?” 岁岁絮叨道:“我觉得晓晓姐姐说的不对,这话怎么会是你说的这个意思?” 晓晓噘嘴道:“明明就是这个意思。” 祝卿若的视线落在岁岁方才指向的地方,轻吟道:“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她微微一笑,“岁岁已经读到《诗经》了?” 岁岁点点头,“嗯,《三字经》和《千字文》都学完了。” 祝卿若摸了摸她的头,赞许道:“岁岁真厉害。” 岁岁扬起一个大大的微笑,丝毫没有躲避的意思。 祝卿若将她的表现看在眼里,心中也十分欣慰。 此次淮阳之行,她发现岁岁对于在数字方面非常敏感,来往金银交易,她几乎是瞬间就能给出数字,口头计算速度不亚于人工打算盘。 祝卿若觉得不能耽误了她的天赋,于是在回了雾照山之后,她便寻求华亭与夜星的帮助,让他们在空闲之余教导晓晓和岁岁学习。 晓晓识字,读过一两本书,但也只是粗略知道些道理,对于许多常识还是不甚理解。 而岁岁从未接触过书籍,本以为要启蒙上一段时日,没想到她秉性聪慧,接受能力极为强大,不过两个多月,就已经学到诗经了。 祝卿若温声解释道:“这是《氓》中的一句话,士之耽兮,尤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是说男子耽于情爱,尚且可以回头,但女子耽于情爱,却没有回头的余地。” 晓晓抚掌大笑,“看,我就说是这个意思吧。” 岁岁依然面露苦恼,似乎还是不理解。 祝卿若问她:“怎么了?还有哪里不懂吗?” 岁岁摇摇头,“不是的,只是...我觉得这句话说的不对。” 她扬起下巴,一张小脸暴露在阳光下,“为什么男人可以及时回头,女人就不可以?他们难道不一样是人吗?两人互相喜欢,凭什么男人可以说走就走,说断绝关系就能断绝关系,女子却不能这样?” 祝卿若揉了揉岁岁的脸蛋,解释道:“因为这个世道就是这样,他们要求女子三从四德,刚烈贞洁,给女子上了无数道枷锁。女子被这些枷锁束缚,只能将自己全都托付在郎婿身上。” 岁岁沉闷道:“我不喜欢这样的世道...” 祝卿若温和道:“我也不喜欢。” “既然不喜欢,那就只有改变它。” 岁岁眼睛闪着细碎的光,仰头看她,期盼道:“您会成功吗?” 祝卿若勾勒浅浅的笑,“我会努力的,若成功改变了它,女子安身立命就再也不用靠别人。” “若我没有成功...”她微微垂下眸子,“不如就试着不把心给出去,把对方当做合作伙伴,而不是当成爱人,或许会活的更舒心些。” 岁岁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即扬眉道:“您一定会成功的!” 溢于言表的信任令祝卿若从思绪中抽身,她轻笑道:“是,我一定会成功的。” ...... 第二天下午,又是随林鹤时修习的时间。 书房内摆着两张桌子,一张在书柜前,是林鹤时原本的位子,另一张在正中间,是后加给祝卿若的位子。 此时她就坐在中间,正对着林鹤时,问道:“夫子,今日我们学什么?” 林鹤时思索一会儿,好似随意般道:“昨日学的玄同之道,今日便学《氓》吧。” 祝卿若歪了歪脑袋,满头都是问号。 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吗? 101 第 101 章 “你在害怕什么?”…… 许是看出了祝卿若的茫然, 他眼神飘忽了一瞬,在触及虚空时定了定,又落了下来, 重复道:“今天我们学《氓》,《诗经》中的那篇。” 祝卿若不明白为什么突然学起诗经,但也并没有出言反驳, 只安静坐在桌前,等林鹤时讲解。 林鹤时见她乖巧坐着,满意地点点头,随即从桌面上抽出一本书,书页上赫然写着《诗经》二字。 他将书页翻至熟悉的页码,随后起身将其放置在祝卿若桌上, 指尖点了点书卷,“这是《卫风》中的一首民歌, 自古以来都将其当做对女子自尊自爱的教导文学,讲的是女子对负心汉的怨恨, 还有意欲与其断绝关系的坚定不移。” 他今日没有踱步, 只站在离祝卿若书桌半步远的位子, 不紧不慢道:“有人觉得诗中女子是被抛弃后忿忿不平, 才作诗以批判丈夫的负心之举,笑称此诗为‘弃妇而作也’。此等想法的人不在少数, 就算这诗好, 也改变不了别人对这女子的批判。” 祝卿若动了动眼睫,没有发表意见,只静默着听他讲述。 林鹤时的声音还在书房内传响,“可有人以为,便是对的吗?诗中男子所作所为皆不是为人夫该做之事, 女子为何不能批判他?” 祝卿若看向林鹤时,他还在继续讲解,“这诗教人莫要耽于情爱,教天下女子不要将全部心思皆寄托在丈夫身上,分明是一篇大作,虽然不够细致,但足以作为名篇广为流传。” 祝卿若点头附和,确实可做名篇,能在满是束缚的时代唱响此篇绝歌,可称为女性意识觉醒的先行者。 林鹤时瞥了一眼还在点头的祝卿若,夸赞的话头一转,“可不知道什么时候,有的人读书读得太入神,将古人的意思都扭曲了,还自顾自将自己的思想传给别人,也不怕教坏了小孩。” 意有所指的话令祝卿若侧目,这话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林鹤时略一挑眉,没有正面挑破,而是道:“氓中的女子通过自身经历告诉别人莫要耽于情爱,此乃劝诫之语,但有人却将矫枉过正,直接叫人不要爱人,把另一半当做东家、同伴对待。若旁人遇到的是她的真心人,却因为不愿沾染情爱而疏离丈夫,岂不白白误了人家终生?救了女子,却让男子不得所爱,救一人而误一人,这不公平。” 这话已经是在明示祝卿若,他听见昨日她和岁岁的交谈了,而且对她的意见不甚赞同。 祝卿若一声不吭,只安静接受林鹤时的批评。 可林鹤时说完后还不放过她,清凌凌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声音平静无波,却叫人无法忽视他的话语。 她听见他说,“你似乎不信任男女之爱。” 祝卿若摩挲着指腹,淡淡道:“男女之爱于我而言并不重要,爱一人所要付出的心力太过沉重,我不愿耗费这般心力,干脆将其排除在选择之外。” 她回答的很中肯,但林鹤时不满意道:“不对,你不是这样想的。” 祝卿若抿了抿唇,道:“确乃我的真心话。” 林鹤时摇头道:“原本只是觉得你秉性温和,待人良善,就算行事多有顾忌,也不过是瑕不掩瑜。但我后来发现,你总想让所有人都得到好结局,照顾了这个,又照顾那个,瞻前顾后,反倒亏待了自己。” “如此散发善意,只想求得最圆满的结局...”他倾身靠近祝卿若,两人之间隔着木桌,他只需低头便能触碰到她的发髻。 “你在害怕什么?” 林鹤时沉沉凝望着她的眼睛,薄唇微动,“害怕...没人爱你吗?” 祝卿若眼睫一震,手指下意识扣住了桌子,偏头避开了他的视线。 林鹤时余光瞥见她泛白的指尖,知晓她心底并不平静。 他没有出言戳穿她的伪装,也没有继续逼迫她承认,柔下声音安抚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害怕没人爱你,但文麟,这世上任何人都值得被爱。从没有一条律法写明,某人不能被爱。” “众生万物不同相,每一个人都是独特的、绝无仅有的,身上都有闪耀的光芒,或许现在没人能看见,但在某一个特殊的时间点,某一次偶然的邂逅,一定会有人能看见。从此以后,乃至余生尽头,在那人眼底、脑海中、记忆里,你永远都会熠熠生辉。” 祝卿若微仰头,一双眼不错落地放在眼前人的脸上,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于是遵循身体的意愿,径直望进林鹤时眼眸中。 此时的林鹤时没有平时的傲娇毒舌,也没有再刻意保持师徒间的距离,他毫不掩饰自己对祝卿若的赞许,“你聪慧灵秀,晦涩的书籍古卷皆有涉猎,就算略有不通之处,也会在第二日将其补齐,从不给自己留下看过便略过的难题。景州之困,你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挽救万民于水火,受百万百姓供奉。身为女子,不愿被世俗枷锁所困,且有同理心,愿为天下女子努力挣脱出牢笼,让她们得以自由、随心所欲的生活...如此多且精的优点,何谈不为人所爱?” 他看着祝卿若的眼睛,坚定地告诉她:“文麟,你这样好,会有人爱你的。” 祝卿若凝望他许久,从眉尾落到眼眸,再到鼻尖与唇侧,她忽地垂眸笑了一下,轻声道:“学生知晓了。” 林鹤时看出来她听进去了,满意地扬了扬下巴,支起上身恢复成疏离有礼的夫子模样,“既然知晓,还不快去改正你那小丫鬟的想法?小小年纪就叫人家断情绝爱,可真是好本事。” 祝卿若含笑道:“都听夫子的,下学后便去。” 她半分抗拒也无,径直接下了林鹤时的吩咐,引得林鹤时多次看她,却没有在她脸上发现任何异样。 怪哉,平日他若说了这种话,她就算不会顶嘴,也会说出大道理来堵住他的嘴,怎地今日这般乖巧? 林鹤时在脑中转了转,觉得定然是他今日夸她,她不好意思反驳他的意见,这才如此听话。 林鹤时深以为然地点了点下巴,面对女子始终投来的视线矜持道:“嗯。” 下学之后,祝卿若如林鹤时所言找到了岁岁,告诫她道:“昨日教你的道理,你可以不听也可以不遵循,日后若岁岁寻得如意郎君,大胆地将心交出去,不论结果如何,我都会是岁岁的后盾,我永远站在你身后。” 岁岁眼中闪着耀眼的光芒,猛点头,“嗯!” 祝卿若宠溺地抚了抚她的额头,夫子说得对,每个人都值得被爱,岁岁也会有爱人。她教她不沾情爱,好似因噎废食,对还未经历过情爱的岁岁而言并不公平。 岁岁有爱的权利,就算痴心错付又如何?岁岁背后有她,只要她拥有至高的权利,岁岁就永远不可能受伤,就算是装,那人也会装一辈子。 如此,岁岁便不会被辜负了。 祝卿若唇边漾开浅浅的梨涡,夫子不愧是夫子,果真为查漏补缺的一把好手。 书房里整理书卷的林鹤时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喷嚏,他捻了捻衣袖,薄衾软衣不甚保暖,林鹤时动了动眉毛,露出几许不满。 第二天,华亭便又领了十遍《黄帝内经》,整个人肉眼可见地蔫下去了。 他五十遍《尚书》还没抄完呢!! 晓晓将这事玩笑地说给祝卿若听,引得祝卿若笑意不止。 夫子这是觉得自己若是病了,罪魁祸首就是华亭,所以罚他抄上十遍《黄帝内经》,让他好好领悟领悟。 夫子这提醒的法子真是曲折,怕是华亭笔头都抄烂了也想不明白夫子的用意。 想到林鹤时时而沉稳、时而顽劣的跳脱性子,祝卿若轻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多管这事,只叫她空闲之际多帮华亭理些庶务。 晓晓脆生生应下,将包裹递给祝卿若后就高高兴兴地出去看华亭的糗样了。 祝卿若坐在窗边,打开了这次送上来的书信。 她先处理了景州与淮阳的事务,给李兆其和景和都细细给出了答复,全部完成后,才空闲下来,查看其他的信件。 其中有宋雪无的来信,上回他与她提起征战时的场景,她回信带了几分好奇,此次信中关于齐楚边境之事更加详细。 祝卿若将细节记在心里,之后便提笔给他回了信。 了缘的信与从前比,少了许多规行矩步的疏离,多了些熙熙融融的亲和,祝卿若勾起一抹微笑,提笔回信,往前再走一步,试探他的底线。 而慕如归自从上回淮阳一别后,再也没有给祝卿若送过信,不用再应付慕如归的反复无常,她也乐得逍遥。 祝卿若将来信一一做了回复,她在窗边从傍晚坐到了深夜,终于快要将信件处理完。 她的指尖触及最后一封信,信封内似乎有异物,将其撑的鼓鼓囊囊的,祝卿若奇怪地蹙起眉,视线落在信封上五个大字上。 “祝卿若亲启”。 她看向信封上熟悉的字迹,眉头皱得更深。 这是卫燃的信。 这也是她回雾照山之后卫燃送的第一封信,中间长达两个月都不曾收到他的信,为何今日送来一封明显有古怪的信? 祝卿若升起警惕心,还是拆开了信,里面撑起信封的,是一支白蜡烛。 祝卿若捏着蜡烛,继续翻着信封内壁,却没有找到任何东西。 只有一支蜡烛? 祝卿若的视线落在触感温润、外表光洁的蜡烛上,心中升出不解与困惑。 他这是什么意思? 102 第 102 章 “恭祝文娘子生辰欢喜…… 卫燃的用意祝卿若并不明白, 一番思索后便放弃了纠结,只将蜡烛放进了柜子里,没有给他回信。 之后一段时间,卫燃也不曾再寄来信件, 没有任何解释与补救, 仿佛那支蜡烛只是一次偶然的误送, 祝卿若看过便略过, 心无旁骛地继续学习。 入冬后, 雾照山的天气陡然转寒,山上的温度比山下要冷得多, 每日都要用去许多碳火。 晓晓和岁岁学习的地方从廊下搬到了祝卿若房间里, 蹭一蹭她的碳火。 祝卿若喜欢她们在她耳边读书,叽叽喳喳的吵闹声令她觉得充满了生机,也就纵着她们来。 晓晓和岁岁见此更加欢喜,每日就盼着祝卿若下学, 然后一起去她房间读书。 这日岁岁又将山下的包裹拿了回来, 刚将包裹放下,就哆哆嗦嗦地伸手去取暖,鼻子都冻红了一片。 祝卿若看着岁岁的小脸,担忧道:“天这么冷, 下回岁岁莫去了,就让摇光送上来, ” 岁岁摇头解释道:“不用的娘子, 山下没有山上冷, 我也就在上山的一小段路上有些冷,其他的路段不觉得冷,我可以的, 不用麻烦摇光哥哥。” 祝卿若知晓岁岁想要做一个对她有价值的人,无论大小事情都想要试一试,上下山收送包裹一事她每每做得欣喜,从来都不觉得辛苦。 祝卿若无奈摇头,既为岁岁欣慰,又觉得心疼,她伸手想打开包裹,晓晓眼疾手快将包裹拿了过去,“包袱上头冷,娘子莫碰,晓晓来。” 说着,便利落拆起了包袱,祝卿若见此便由她去了,转头叮嘱岁岁道:“下回你穿上那件狐毛围脖去,晓晓不是给你做了一双毛手套吗?将那个也带去。” 岁岁脸上红晕褪去,笑眯眯道:“好。” 祝卿若对她笑了笑,身后的晓晓突然讶异惊呼一声“呀!” 两人闻声都看过去,只见晓晓拿着一封有水渍的信件愁道:“这好像是景和少爷的信,怎么被水污了?” 岁岁顿时面露紧张,祝卿若接过信件察看一番,道:“应该是山间水雾浓重,正好将最外面的这封浸透了。” 祝卿若拆开信件,就着没被晕染的字大概猜到了景和的意思,安抚岁岁道:“没关系,景和说的事上回就已经说过了,这回来信也不过是为了再提醒一番,不碍事。” 岁岁听了祝卿若的话这才放松一些,可还是有些愧疚,垂头丧气的样子看得祝卿若更加心软。 她转了转眼睛,对岁岁道:“景和在信中说近期来不了阳别山,叫我抽空去巡一次盐矿,对一对账本。哎,我记得岁岁很会算数?是不是晓晓?” 晓晓很快领会了祝卿若的意思,附和道:“对啊对啊,岁岁算钱可厉害了!” 祝卿若笑道:“那岁岁可能帮帮我?” 岁岁惊喜道:“真的吗?” 祝卿若点点头,“嗯,明日便去吧,大概两日就能回。” 岁岁眨了眨眼睛,脆生生应道:“好!” 第二日,祝卿若便带着岁岁下山,下山后二人先与摇光和天玑会和,之后就去了阳别山。 从前的徐家寨变成了矿工们的住所,这些人都是文家派来的,并不知道盐矿背后的主人是祝卿若。 祝卿若看着高高的文家旗帜,唇边衔着一抹浅浅的笑。 景和给了她一册账本,祝卿若与岁岁花了一日将其与矿山的账本测对,没有发现什么错漏。 祝卿若对负责盐矿的徐矿头微微颔首,温声道:“辛苦你了。” 徐矿头长相秀气,性格比较内敛,不好意思地回礼道:“表小姐客气了,麻烦表小姐走一趟。” 他也以为这矿是文家的,只是这次景和抽不出身,这才让祝卿若走了一遭。 祝卿若也没解释,对他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 矿山的事并不多,第三天一早祝卿若便准备起身回雾照山,在经过丹云镇时,岁岁拉了拉祝卿若的衣角,仰头对她道:“娘子,我能去买些东西吗?晓晓和华亭让我给他们带糖葫芦。” 祝卿若不解道:“糖葫芦?这个季节有山楂吗?” 岁岁眼睛瞪大,仿佛才想起来冬天没有山楂。 祝卿若看她这呆傻的样子,掩唇轻笑道:“那就去买些果脯带回去吧,没有新鲜山楂,腌渍的果脯应当是有的。” 岁岁本以为去不了丹云镇了,没想到峰回路转娘子还是答应去了! 祝卿若让驾车的天玑转向丹云镇,往镇里的果脯店去了。 再出来时已经是巳时末,岁岁捂着肚子可怜道:“娘子,我饿了。” 祝卿若还未说话,天玑又道:“主子用完午饭再上山吧。” 摇光也在一旁附和点头,乌黑的长发被高高竖起,发尾随着他点头的动作上下起伏着,配着他那副冷峻的面孔莫名有些可爱。 祝卿若面对三张写满请求的脸,怎么可能会拒绝? 于是几人又拐向了客栈,吃完饭后,祝卿若看了看天色,思索片刻,道:“时间还早,我们去芸娘铺子一趟。” 芸娘如今已经不缺钱了,但还是守着这间小小的成衣铺子,日日都喜笑颜开地与客人打交道。 这回看到祝卿若来更是惊喜万分,祝卿若与她交谈几句,指着一旁的岁岁,道:“劳烦芸娘给这个小姑娘做几件冬衣,斗篷大氅也做两件。” 芸娘对祝卿若的话无有不应的,拿起软尺便量起了岁岁的尺码。 天玑站在一旁看芸娘给岁岁量尺码,摇光抱着剑沉默不语。 祝卿若看他放空的眼睛就知道他在神游天外,她好笑地牵起唇角,手指触及袖口,恍然想起来里面还有东西。 她走到摇光面前,将袖口内的东西拿了出来,递到摇光眼前,“上回与晓晓和岁岁一起学木雕,这是给你的。” 摇光愣愣地看着女子手中细长的木簪,簪体光滑,样式很简单,只在簪头刻了一把小小的剑。 祝卿若见他只发呆,微微偏头看他,“怎么了?不喜欢吗?” 摇光猛摇头,“喜欢!” 祝卿若笑道:“那就好。” 她抬了抬手,示意他将木簪拿去,“那就收下吧。” 摇光抓着剑鞘的十指紧了紧,随即伸手去拿她手里的簪子,就算他很已经很小心,但还是不可预估地触碰到了女子柔软的掌心。 摇光浑身一抖,像是被火焰灼伤一般,飞快地收回手,低头看也不看祝卿若一眼。 祝卿若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也没多想,又从袖口拿出一个小木冠,递给一旁的天玑,“天玑,这是给你的。” 天玑本来饶有兴致地在旁观摇光害羞的表现,没想到转眼火就烧到自己身上来了。 祝卿若没有发现天玑的僵硬,解释道:“你已经加冠,所以我给你雕了一个木冠,手艺不太好,你可以留作纪念。” 天玑怎么会嫌弃她,迅速接过小木冠,“谢主子,我很喜欢。” 祝卿若对他笑了笑,随后便扭头走开了。 摇光盯着天玑手里的木冠,视线仿佛要穿透木头的内质。 在他看自己的时候,天玑已经想好要怎么转移话题了,只是还没等他开口,摇光已经移开了视线。 天玑的没有剑,他的有。 天玑发现摇光身上忽然有一股浓浓的炫耀,就算他没看他,可他就是能看出来他在得意。 直到将两人送到山脚下,再也看不见她们的背影,摇光才渐渐收敛了这股莫名的气势,恢复到从前冷面的神情,只仍然紧握着手里的木簪,与长剑抱在一起。 天玑看了他一眼,叹道:果然陷入爱情的小子让人看不懂,就算是不懂爱的小子,也让人摸不着头脑。 二人的想法祝卿若并不知道,她正和岁岁走在山道上。 因为在丹云镇耽误了许久,等她们回到竹园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祝卿若心中庆幸没有在山里迷了路,这样黑的山道,她可不敢一个人走。 她带着岁岁踏进了竹园的门,本以为晓晓会给她们留灯,走进来却只能看见一片漆黑。 祝卿若正奇怪,没有发现一直跟在她身后的岁岁已经没了影子。 等她扭头问岁岁的时候已经看不见人了,祝卿若心头一紧,忽地感受到光芒在一点点靠近她。 祝卿若抬头望去,远处正一盏盏地燃起灯光,从远及近,犹如星子,一颗一颗地往她这边点亮,不多时,整座竹园都点亮了灯笼,让这一方天地亮若白昼,祝卿若就站在最中心,好似群星围绕的月亮。 几个人影从四方窜出来,祝卿若定睛一看,发现正是晓晓与岁岁,华亭与夜星。 他们都洋溢着灿烂的笑颜,连不喜说话的夜星此时也勾起了笑,齐齐对她道:“恭祝文娘子生辰欢喜!” 祝卿若一双眼眸笑意不止,“原来是为了我的生辰。” 有人站在长廊前。 她的目光越过四人,落在后方的林鹤时身上,他站在一盏画着白鹤的灯笼下,清隽的身姿时刻都带有礼数,身上一袭白衣,身后还有垂落的披风,白毛围在他脖间,衬得他气质越发出尘。 他正看着她这边,在她望过来时与她的目光短暂相接,他原本散漫的眼神有瞬间的不自在,很快就又恢复成温和沉稳的模样,对她道:“都是他们想的,我只出了人。” 祝卿若还未说话,华亭就已经开始吐槽道:“谁说只出了人?身上的衣服还是新做的,明明还出了衣服。” 被背刺的林鹤时眼角微微抖动,清凌凌的眼神落在华亭身上,“我每日的衣服是谁准备的?” 华亭不敢接话,他有预感自己怕是又要被抄书。 祝卿若接收到了华亭求救的眼神,往前走了几步,朝林鹤时行了一礼,温和的声音带着抹不去的清甜,“不管是谁准备的,学生多谢夫子。” 林鹤时略微扬起下巴,矜持地应了一声,“嗯。” 听到这声回应,祝卿若笑意更深,垂首藏住表情,不想让眼前这位傲娇的夫子又别扭起来。 她转头看向别处,转移话题道:“难怪岁岁今天一直拖着回竹园的时间,原来是你们串通好的。” 晓晓笑道:“哈哈,娘子是不是被我们骗到了!” 祝卿若点点头:“确实没有想到这一点。” 华亭也附和道:“这还是我想出来的!” 晓晓骂他道:“真是厚颜无耻,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明明是人家夜星想的!” 华亭顶嘴:“明明就是!” “......” 众人都被转移了视线,林鹤时双肩微塌,终于松了口气。 不远处的祝卿若注意到他的动作,无声地笑了一下。 还真是傲娇啊。 103 第 103 章 “他们会幸福的。”…… 启元五年腊月廿三, 景州州牧李兆其新婚大喜,遍邀亲朋宾客,临近州府皆往景州城祝贺。 今日的李兆其红光满面, 见谁都是一副喜笑颜开的模样。 他在门口见到女子装扮的祝卿若时并没有露出惊讶的神色, 早在秦毅投诚入景州时, 李兆其便知晓了祝卿若的真实身份。 所以此时李兆其没有半点惊慌失措, 而是扬起灿烂的笑脸, 只将祝卿若当做景州的恩人对待。 “国师夫人亲临,兆其真是喜不自胜, 事务繁忙未能远迎,夫人莫要怪罪!” 李兆其这番话没有引起其他宾客的怀疑, 祝卿若也含笑回道:“无妨, 我来此本就为恭祝李州牧新婚大喜, 不必如此客气。” 李兆其唤来仆从, “带夫人去女宾位入席。” 仆从应道:“是。” 随后对祝卿若道:“夫人请。” 祝卿若对他笑了笑,没有异议地跟他走了进去。 进了宴厅后,仆从径直将她带到了她的位子, “夫人稍坐,吉时就快到了。” 祝卿若朝他颔首,温声道:“多谢。” 仆从向她行了一礼, 转身就回到大门口继续迎客。 而祝卿若站在原地,视线在周围绕了一圈, 最后落在她坐席左侧的夫人身上,容貌秀丽,气质韵味绝佳,只眉眼间隐隐带着冷淡,叫人不敢接近。 祝卿若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 在别人发觉异常之前又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缓缓坐了下来。 方芜感觉到身边有人坐下,她偏头看去,只见一位清丽绝伦的女子安坐于席位上,通身气质不俗,一眼便觉不是寻常人,身后还站着两个年岁不大的小丫鬟,皆是眉清目秀,眼神还带着新奇与喜意,一看就知道被主子保护得很好。 那人见她看她,微微侧身对她笑了一下,轻点下巴,与她打了个招呼。 方芜一愣,随即也对她回了顿首礼,之后便见那女子正回身子安静地坐于吵嚷的宴会间。 方芜见此也扭回头没再看她,只是多次用余光瞥向她的侧脸,心中涌出些莫名的熟悉。 这女子,好生眼熟。 方芜在脑中回忆着是不是在什么时候见过她,可遍寻脑海中的记忆,都不曾发现这女子的身影,她面露怪异,难道是她看错了? 方芜正欲再看,旁边倏然走上来一个小厮打扮的男子,面露焦急,“夫人。” 方芜的思维被他打断,她看了他一眼,冷冷道:“你家大人又有什么事?我都已经来了景州,他还要出什么幺蛾子?” 小厮听到这毫不客气的话都快急哭了,又不得不压低声音道:“夫人说什么呢?大人本在前院与几位州牧大人交谈,云州的何州牧非要送大人一对美姬,大人多番推拒不得,叫小的来请夫人前去拦一拦。” 方芜脸色先是一僵,随即变得冷凝,毫无波动道:“这不是正如了你家大人的意?能被何州牧送出手的美姬自当有些姿色,叫你家大人收了就是,何必来问我。” 那小厮还要再说,方芜态度坚决,就是不肯去,他没办法,只得转身走了。 方芜坐在席位上深深吐了几口气,平复下心头的怒意,缓了一会儿才恢复平静。 耳边忽地传来女子温和的声音,“上回见夫人时,见您对陈州牧情深义重,心下颇为感怀,没想到如今竟到了这般境地。” 这话说的仿佛与方芜十分熟稔,方芜疑惑看去,只见刚才让她感到熟悉的女子正侧着身子凝望着她,一张芙蓉面上带着些怜惜,却让人生不出半点不耐。 方芜不解疑问道:“你...见过我?” 祝卿若颔首道:“今年年初,在禹州城梦安客栈与城外水畔,我与夫人有过两面之缘。” 如此带有指向性的地标令方芜瞬间凝起眉头,终于在祝卿若脸上看出了那熟悉的面孔,方芜脸上涌现惊愕的神情,惊呼:“是你?!” 这一声惊呼没有压低声音,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方芜自知失言,掩饰地捂了捂唇,对其他人歉意颔首。 周围宾客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又收回了视线,继续与人交谈。 而方芜压下心中骇然,看向还在凝视她的祝卿若,低声道:“你怎么...是女子?” 祝卿若微微一笑,“我本就是女子,上回以男装前往禹州城只是为了方便行事。” 方芜想起在景州被众人景仰的“文麟”,竟然是眼前温婉动人,举手投足间都被无数人暗暗关注的女子? 她竟然能以女子之身搅弄风云,令诸多男子皆败于她手,让数百万百姓对她歌功颂德... 方芜此时心中的动荡不亚于得知陈玄青背叛她的时候,她甚至在惊愕之后隐隐生出敬佩之感,能有如此魄力,这才是巾帼不让须眉! 祝卿若看出了方芜眼底的惊喜与激动,她浅浅牵唇,故意伤怀道:“夫人如此看我,难道是觉得我离经叛道,不合乎女子的身份吗?” 方芜一愣,迅速摇头道:“不,怎么会?你这样的人,我敬佩还来不及,怎么会看轻你?” 祝卿若褪去伤心之色,温婉一笑,道:“我早知夫人与旁人不同,这才在夫人面前自曝身份,夫人果真如我所想,心怀大志。” 方芜闻言低落道:“心怀大志又如何?不是谁都能想你一样随心所欲,想如何便如何...” 祝卿若朝她的方向稍稍倾身,用她们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轻轻道:“若夫人想,您也可以。” 女子温柔的声音隐隐带着蛊惑,方芜浑身一震,侧脸看她,张了张口正要说什么,门口突然传来男人高扬的声调,“新人至!” 宴厅里众人都四散开来,方才还聚集的人群很快就回到了席位上,坐观李兆其成亲礼。 祝卿若支起上身,将视线落在就要进门的新人身上,眼中有着藏不住的笑意,对李兆其和吴佩佩二人抱有无限祝福。 宴厅内热闹喜庆,方芜却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回荡着方才祝卿若的话。 【若夫人想,你也可以...】 【你也可以...】 她...是什么意思? 方芜顺着祝卿若的视线看到了已经行至高堂前的两位新人,注意力被李兆其脸上藏也藏不住的喜色夺去。 她恍惚想着,从前陈玄青娶她的时候,也有这么开心吗? 在一片红色中,司仪高呼道:“一拜天地!” 李兆其与吴佩佩应声转身,对着门外辽阔的天地拜了下去。 “二拜高堂!” 吴佩佩正要转身,忽地被红丝绸另一侧的力道拉了一把,她失了平衡,往侧边倒了过去。 李兆其才懊恼自己怎么多转了一半,就见佩佩往自己这边倒了下来,他面色一变,眼疾手快地将新娘子抱到了怀里。 此举令在场宾客纷纷大笑,有好事的高声道:“李州牧这还有两拜没拜呢,你怎么就搂起新娘子来了!” “哈哈哈哈!!” “....” 这话引得众人大笑,李兆其厚脸皮道:“我家娘子,我怎地抱不得?反正进了我家门就是我李家人,早抱晚抱都一样。” 众人笑得更欢了,吴佩佩藏在红盖头底下的脸涨红,两指捻住李兆其腰间的软肉,向一侧扭了过去。 李兆其面色瞬间变得狰狞,咬牙道:“来,娘子我们接着拜!” 座上的高堂看到这场面喜笑颜开地接了他们的拜礼,司仪接着道:“夫妻对拜!” 这回没有任何迟疑,李兆其与吴佩佩弯腰行礼。 “送入洞房!” 在众人的起哄下,李兆其红光满面,领着吴佩佩往喜房去了。 落在热闹之后的方芜眼神中难掩艳羡,没想到李州牧这般喜欢他的新婚妻子,但愿他们能有一段甜蜜绵长的日子... 祝卿若轻声道:“他们会幸福的。” 方芜眼睫动了动,“也许吧。” 祝卿若侧眸看她,“他们二人有情,就算爱意褪去,也会相敬如宾,白头偕老,这已经是最幸福的了不是吗?” 方芜扯了扯唇角,“分人吧,李州牧为人正派,自然会待李夫人好,若是别人,恐怕不会如此...” 祝卿若眼神微动,“夫人所言有理,夫妻之间有情自然最好不过,双方互相体谅,爱意才能长久。可若是一方压倒另一方,时日渐长,恐强盛的一方生出别的心思,背弃了最初的誓言...” 方芜看向她,眼神有些冷,“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祝卿若面不改色,依然温和有礼,“我的意思是,既然强的一方背叛在先,为何不能让他变成弱势的一方,叫他再也没能力、也没心思背叛?” 方芜心头一紧,连眼中的冷色都凝固了,面对祝卿若不作假的神情,她喃喃道:“让他...变弱?” 祝卿若称许道:“对,压倒他,自己做强的一方。” 方芜的脸上神情复杂难辨,叫人看不懂她的内心所想。 “我...我要再想想...” 祝卿若对她的回复并不惊讶,方芜虽然有野心,但日积月累的礼教思想将她的野心牢牢禁锢在心中最底层,难以挣脱出来。 她也没有想过今日就让方芜改变思想,只是想在她心中留下一点印记,只要有波动,她就可以一点一点撬开她的心防,直到她完全释放的一天。 祝卿若今天的目的已经达到,她从坐席上起身,“夫人再想想,我还有事,先走了。” 方芜没有阻拦她离去,只默默望着她的背影。 陈玄青如今是一州州牧,她不过是管理内宅的州牧夫人,如何与州牧抗衡? 方芜神情难掩失落,正要移开视线,就见有人与那袅袅人影交谈,她听见那人唤她,“国师夫人。” 国师夫人? 她是国师的夫人? 方芜想到刚才祝卿若说的话,又想起国师与国师夫人感情不睦的传言... 她要压制国师,那她不就要做比国师还厉害的人?? 比国师权势更盛的位置... 方芜眼神震颤,被自己的猜测震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 直到那女子结束交谈,又继续往门口走去时,方芜刚才惊醒,她从座位上惊起,抬腿追了上去。 在大门口的时候方芜追上了祝卿若,“夫人!夫人等等。” 祝卿若正要上马车的腿落了下来,转头看向气喘吁吁的方芜,问道:“陈夫人,怎么了?” 方芜抿了抿唇,郑重道:“国师夫人方才所言方芜心有动摇,可还有疑惑之处,夫人可否再与我言论一番?” 祝卿若没想到她居然这么快就有了想法,本以为至少还需要几个月时间,这事确实在她意料之外。 她沉吟片刻,最终还是应了下来,“好。” 方芜紧张的眼神瞬间松懈下来,她欣喜道:“那便说定了,明日申时,就在城中一梦居,不见不散。” 方芜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留下约定后转身就走了,很快就没了人影。 祝卿若在原地站了一会,看着方芜的背影隐入人群,久久没有动弹。 晓晓撩开车帘,有些担忧道:“不是说参加完喜宴就回雾照山过年吗?若是明日申时赴会,至少要到后天才能动身,按照我们的车程,肯定是赶不回去的...” 岁岁道:“当然是正事更重要,晚上一两日,也不要紧吧?” 晓晓仔细想了想后,也觉得夫人的正事更重要,过年而已,以后有的是年岁一起过,不要紧的! 两人自己安抚好了自己,压根不需要祝卿若说话。 而祝卿若站在马车下,往东边的天空望了一眼。 现下还是拉拢方芜更重要。 祝卿若敛下眸子,登上了马车,温声道:“走吧。” 104 第 104 章 “新年快乐。” 第一日申时, 禹州城一梦居,祝卿若如约而至。 她走进厢房时,方芜已经煮好了茶, 听见推门的动静, 她抬头看向来人,脸上露出笑颜, 赞道:“祝娘子可真准时。” 祝卿若走到方芜对面的位子上坐了下来, 温声道:“不及方娘子。” 方芜没有称呼祝卿若为国师夫人, 祝卿若也没有称呼方芜为州牧夫人,在这里,她们没有被夫君给予的尊位,只是普通的两名女子而已。 方芜对祝卿若的通透感到由衷的赞叹,只有这样一个聪敏灵秀的人儿,才能配得上她的野心。 她没有绕弯子,直接进入主题道:“昨日祝娘子说, 要压倒男人成为强盛的一方,不知这话是只对我说的,还是祝娘子自己也在追寻的?” 祝卿若平稳端起一盏茶, 浅浅牵起唇瓣,回道:“我想,方娘子应该已经猜到了,不是吗?” 方芜通体一震,从心底释放出震骇与惊喜, 果然是这样,她果然想站上那个最高的位子! 方芜脸上神色难掩激动,仿佛想要站上那个位子的不是祝卿若而是自己一般。 她心中默道:这是何等的志向? 若今日坐在她面前的是任何一位男子,她会对他的志向惊奇一番, 但最多不过震惊几日,再多的也没了。 因为在她的认知里,男子生来便有资格开疆辟土。昔日也有人高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让世人都明白,只要有鸿鹄之志,有野心,有能力,哪管是达官显贵,还是贩夫走卒,都可为了那个位子争上一争。 乱世之中,皇帝轮流坐,明年到我家,这一点也不稀奇。 可这话是一个女子说的,她就坐在她面前,平静地告诉她,她要争皇位! 这比一个乞丐跟她说要做皇帝更让她震撼,因为女子天生被排除在阶级之外。若是男子,就算他最初籍籍无名,在乱世中你来我往,谋求算计,到最后也能摇身一变成为皇帝。 但她是女子,她要当皇帝的艰难程度不亚于斩断黄河,没有人会愿意跟随女子,也没有人甘心臣服于女子之下,他们从来都是高高在上,就算心灵与身体喜欢,眼里仍然不自觉地充斥着轻视,因为他们从不将女子作为对手,他们心中知晓,女子没有资格与他们争斗,不必给予任何关注。 方芜褪去激动,渐渐冷静下来,争皇位本就不易,女子争皇位更加艰难,她敬佩眼前女子的雄心,但基于事实考量,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 “你有这样远大的志向,方芜敬佩你,但女子在这世间本就艰难,如何谈得上争皇位?我知晓娘子今日是为拉拢我,叫我能祝你拿下禹州,可我不能将全部身家性命皆放在虚无空寂的未来之上,此事若不成,我方家上下都会被牵连,我自己可以失败,但方家不能败。” 方芜冷静地说出了这样一番话,推心置腹,没有丝毫隐瞒。 祝卿若了解她的顾虑,也明白若造反失败,牵连之广连她也无法估计,方芜有这样的担忧无可厚非。 她轻点木桌,反问道:“方娘子是为了方家?不是陈家?” 方芜轻嗤道:“我姓方,又不姓陈,当然为的是方家。” 祝卿若对方芜的决心了解得更多了些,看来她是坚决不原谅陈玄青的背叛之举。 祝卿若将茶盏落在桌上,“那方娘子是决定在陈玄青手下苟且一辈子?” 方芜神色冷冷:“我背后是整个方家,他陈玄青还不敢动我。” 祝卿若对她道:“有的人是会得寸进尺的,方娘子昨日允他收了一对美姬,明日他就敢将人带回府里。到时,就算娘子母家权势盛,也没办法真的与他鱼死网破。最多不过警告一番,时间一长,他便又会故态复萌。如此,方娘子也忍得?” 方芜自然忍不了,她从来脾气就不太好,能收敛本性是因为爱陈玄青,所以愿意为了他改变自己。可现在爱意褪去,她是看陈玄青一眼都嫌脏,怎么可能忍耐他的滥情之举? 可她没有办法对付他,若是从前的陈玄青,以她们方家的势力,便是将他打压得‘三从四德’都不为过,可现在陈玄青已经是一州州牧,权柄根深蒂固,他伤不了方家,方家也伤不了他,所以他们不得不维持表面和平。 祝卿若瞥见方芜紧扣在茶杯壁的手指,知道她对陈玄青已经是忍耐到了极点,就在爆发的边缘,只要再催动一点,就能让她生出杀意。 祝卿若有法子引诱陈玄青更加胡为,让方芜完全爆发出来。可在面对方芜之时,祝卿若却不想用这个法子。 她与方芜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同病相怜,深刻明白方芜此时的心痛,就算她再怎么洒脱,也没办法掩盖被背叛的痛苦。 所以她放弃了阴谋,改为阳谋。 在这静谧无声的厢房里,祝卿若忽地开口对方芜说:“方娘子何不与我赌一把?” 方芜从悲愤中抽身,正好听见祝卿若这句话,她扯了扯唇,脸色不太好看,“赌什么?赌你能坐上皇位,然后替我教训陈玄青吗?” 祝卿若没有对方芜不甚好听的话感到被冒犯的意思,她只微微摇头,抬眸看向方芜的眼睛,“赌我能不能为天下女子打破身上的禁制,让女子走出宅门,不为生存攀附男子,让她们也能够凭借自身才华与男子一较高下。” 这话好似一道惊雷打在方芜身上,令她眼波都停转了,方芜双唇微颤,“你...你要开女子科举?” 祝卿若颔首:“若我有幸能登尊位,到时连皇帝都是女子,女子为何不能为官?” 方芜脑中凌乱,“可...可此举会引得天下男人不满,到时就算你坐上了尊位,恐怕也很难稳固朝堂。” 祝卿若淡淡道:“一人不愿,便换一人,十人不愿,便换十人,百人不愿,便将朝堂尽数清洗,偌大天地,难道还缺能做事的人才不成?” 她的语气分明十分平淡,可方芜却从中听出来肃杀之感,这让她确定眼前此人,是真的想为天下女子搏一条出路,一条不必屈居男子之下,只凭才华能力便能立足的出路。 方芜心中蓦然涌现出一股豪情壮志,此事若成,往后千万年,史书工笔之上都会留下先驱者的名字,而且有名有姓,不再是某某氏这等含糊不清的称呼,她们会被后世之人所敬重,为天下女子所景仰。 方芜不知从哪来的决心,径直看向祝卿若,“好!我方芜跟你干!” 祝卿若眼中露出笑意,“我向你保证,你绝对不会后悔今日的决定。” 方芜也盈起笑颜,对自己的一时冲动很是满意,只是她不得不为方家考虑一番,“虽然我也很想我们能够做成这件事,但我不能不考虑,若失败了,我方家恐怕是灭顶之灾。” 祝卿若早就想好了该如何安排,她道:“我要的是禹州瞒报的那部分粮草,剩余的田税,方娘子就与往年一样缴纳上去。只要禹州不与景州有明面上的来往,就算我们失败了,我保证,也绝对不会牵连方娘子。” 方芜感觉眼前的女子有一种说不出的吸引力,明明只是口头保证,她却莫名对她非常信任,相信她不会害自己。 或许是她从前在禹州的行为令她感到靠谱与敬佩,所以此时方芜相信她说的是实话。 方芜对祝卿若弯了弯眉,“祝娘子信我能拿到陈玄青瞒报的粮草?” 祝卿若轻笑道:“若我不信,就不会站在这里。” 被人信任的感觉很棒,一人都有这样的体会。 不过短短一个时辰,方芜就与祝卿若达成了共识,她为景州兵马提供粮草,祝卿若使计为她压制陈玄青,让禹州权柄明面上暂时握于方芜之手,背后的实际操控人,仍然是祝卿若。 方芜的野心不止于此,她还想去上京看看,去被男人占据的朝堂上看看,她也想站在富丽堂皇的金銮殿上,举着玉板向祝卿若陈述谏言。 方芜目送祝卿若离开一梦居,黝黑的眸子好似有火光,在深沉的夜色中异常醒目。 她等着那一日的到来。 她的想法也是祝卿若的想法,祝卿若也正等着那一日的到来,并为之不懈努力着。 马车上,祝卿若正思索该如何替方芜压制陈玄青,让她掌控粮草大权,与景州来往。 她坐在主座上,左手手指规律地点在桌面,沉闷的轻响,传入晓晓的耳中。 晓晓看了看对面的岁岁,示意她先开口,岁岁无辜眨眼,只做没看见。 晓晓冲她挤了挤鼻子,随即身子转向祝卿若的方向,道:“娘子的事办完了吗?” 祝卿若从思索中抽身,对她微微一笑,颔首道:“嗯,办完了。” 晓晓道:“那我们是不是就能回雾照山了?还是说,我们就在景州过年?” 岁岁也道:“我觉得不然就在景州过年吧,若是现在回去,肯定是赶不上年夜的,还不如在景州多待几日,免得年夜都还在路上。” 晓晓点头道:“岁岁说的对,娘子,我们就在景州过年吧?” 祝卿若没有立刻回答,抬手掀开了车窗的布幔,目光向外探了探,沿途的小摊已经支起来,纷纷亮起来灯笼。 她看了看天色,已经是戌时末,最早也要明日才能启程,这样算来,今年是赶不回雾照山的。 只能留在景州了。 祝卿若放下布幔,轻声道:“回客栈吧。” 她的声音四散开来,马车行驶在平坦的道路上,车轮吱呀作响,在夜色中与行人吵嚷声交织在一块。 . 年末这日,华亭与夜星一早就开始准备,一人将质朴清雅的竹园用红色装饰,远远看去,大片的红夹杂在枯黄之中,愈显生机。 华亭边摆弄席面,边与夜星搭话,“算算时间,文娘子她们应该就快到丹云镇了,今天下午能回竹园吧?” 夜星在心底算了算日子,点头道:“差不多就在下午了。” 华亭面露欣喜,随即又埋怨道:“都怪那李州牧非要腊月下旬成亲,文娘子时间都花在路上了,这过年腊月廿三就开始了,让晓晓她们平白错过许多热闹。” 夜星也难得赞同他的话,“确实磨人。” 华亭摇头晃脑道:“可不是嘛,赶路多累啊,挤在马车里睡也睡不好,人都要晕死了,哪有在家里舒服。” 夜星附和点头,手下动作不慢,很快就将席面布置完成。 华亭看着一上午的成果,抚掌微笑,“真不错,晓晓和岁岁一定会喜欢的。” 一道漫不经心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如此花里胡哨,也就你华亭喜欢。” 熟悉的嘲讽华亭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他瞥向不知什么时候来的林鹤时。 头顶发髻以玉冠骨簪固定,一袭飘逸白衣衬得他越发似仙人,他正安稳坐于桌前饮茶,身侧就是炭火,在寒冷的山间竹园也不觉冷,炭盆之上袅袅的烟火遮住他半边脸,仿若云雾蔽月,气质脱俗。 若他不张嘴,怕是能迷死大片女子,只是可惜,他长了张嘴。 华亭心中槽意更深,嘴上也不忘辩驳道:“过年不就该喜庆一点吗?” 林鹤时轻轻抬眸瞥了他一眼,“过了今天就是在雾照山的第八年了,从前七年怎么不见你摆弄这些?” 华亭一时无语凝噎,找不到话反驳。 林鹤时满意收回眼,继续品茗,华亭茶艺有些长进,但还是没有她做的好,也就勉强能入口。 华亭慢半拍地嘟囔道:“从前也没见先生大过年的出现在厅里啊,你不都是用了膳食就回房的吗?” 林鹤时握着茶盏的手指一顿,随即缓缓放下,“你都说了是用膳食才回房,我还没用呢,你就要赶我了?看来雾照山是你华亭说了算,我这个千山先生收拾收拾下山算了。” 华亭急道:“哎哎哎,先生可别这么说,不就是膳食吗?我这就去准备!” 林鹤时不慌不忙地唤住他,“谁家年饭用这么早?怕是连火都没升起来,你难道要叫我吃生食?” 他掸了掸袖子,“罢了,我便随你们吃一次年饭,你不用特意准备了,按计划的来就是。” 对林鹤时说变就变的态度华亭八年了都没摸清,夜星在他又要说话时拉了他一把,让他安分些,自己则是朝林鹤时行礼道:“先生在此取取暖,我与华亭去后院准备晚上的年饭。” 林鹤时微微颔首,“嗯,去吧。” 夜星听了这话便拉着华亭一同离了厅堂,往后院去了。 竹园的膳厅不小,林鹤时坐在厅中独自品茗,烟火间也得了几分意趣,冷静自持的脸上盈起一抹浅浅的笑意。 这一坐便从正午坐到了傍晚,竹园大门却还是没有人影,甚至还开始下起了大雪,很快就只能看见白茫茫一片。 华亭与夜星坐在席位上,对着空无一人的大门苦等。 华亭已经叹了八百次气,“怎么还没回来?菜都要冷了。” 夜星安慰道:“许是雪路难走,再等等就是。” 林鹤时没有说话,只偶尔将视线落在门口处,顿了一会儿,又收回来,好似从未投注过目光。 三人又等了许久,桌上的菜就要凝固,华亭与夜星将所有的菜又热了一遍,可还是没等到人。 一直到深夜,华亭看着已经完全黑下来的天色,“怎么还没回?” 夜星也觉得奇怪,按照车程,最晚今日下午就能回,怎么到了现在都没回? 两人看着又冷透了的饭菜发愁,想着要不要再去热一次。 “不必热了,她们今天不会回来。” 林鹤时制止了他们,声音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 华亭脸上掩饰不住的失落,夜星也有些失望,这可是八年来第一次有人与他们一起过新年,没想到还是他们几人一起... 林鹤时手中的茶盏还有余温,“今日你们累着了,早些回房休息吧。” 华亭和夜星确实累了,若是有晓晓和岁岁一起守岁,他们激动中是不会累的,可现在空等一场,失望之下只觉浑身疲惫,华亭都开始打起了哈欠。 于是一人起身准备收拾席面,林鹤时开口道:“今夜太晚了,明天再收吧。” 林鹤时难得说些软话,华亭和夜星没有推脱,朝他行了一礼后就回房休息去了。 而林鹤时则留在了厅堂里,抬眼就能看见竹园的大门。 她不是一个不守信的人,若他没猜错,她应该是因为方芜耽误了时间,禹州粮草眼见就要收入囊中,她怎么会转身回雾照山来过年?在哪里不是过? 若让他来选,也定会选择不回。 林鹤时垂首轻笑了一下,厅堂内四下无人,也就没人能看见他的神情。 他扫过桌面上的年饭,一应是她们喜欢的菜色,夜星的手艺很不错,今日的年饭一看就知道花了大功夫。 只是可惜,她们吃不到。 林鹤时将一碟子点心端到眼前,点心式样精致小巧,入口即化,味道绝佳,是林鹤时平日最爱的小食。 他摇头叹道:“真是没福气。” 林鹤时拿了一块点心往唇边送,耳边忽地传来一道温婉柔和的声音,带着点点笑意,“不是说一起吃年饭吗?夫子可是等不及了?” 林鹤时捻着点心的手指顿在半空,他抬眸往门口望去,只见那本该在景州的人却提着一盏素纱灯笼婷婷袅袅地站在院中,漫天大雪间,她披着一袭纯白的狐毛大氅,像是与这雪地融为一体。 她的发丝有些凌乱,裙摆上也沾染了不少污渍,但这丝毫没有掩盖掉她的风华,在月光与雪色下一张素面朝天的脸庞美得令万物失色。 祝卿若简单挽起的发髻落上了雪花,弯眉冲他笑时连凝在她眼睫眉间的雪也在颤动。 林鹤时的视线下意识凝在祝卿若眼睫上的雪花上,正要问她怎么会一个人回来,天边倏然炸起一道烟花,随之而来的是无数道灿烂炫目的花束,正好就在祝卿若身后,她诧异回首看向烟火的方向。 那是丹云镇的位置,祝卿若算了算时间,笑道:“是新年到了。” 她回眸冲林鹤时展颜一笑,“夫子新年快乐。” 他们在山上,烟花好似就在眼前,偌大的花瓣就在祝卿若身后炸开,给在雪地间显得清冷孤寂的人儿平添了生动的人间烟火气。 耳边是巨大的火药炸裂声,还有庭院里娓娓落地的雪声,林鹤时却听见一道不知从何处来的鼓声,在他耳边震动不已,胸膛都随之起伏不定,他就静静地坐在那,连回应都忘了。 林鹤时沉默地看着祝卿若缓缓走进来,她将手中的灯笼放下,坐在了炭盆另一边。 林鹤时等她身子暖一些,才开口道:“你不是在处理禹州的事吗?怎么回来了?” 他蹙眉道:“难道方芜没答应?” 祝卿若对他笑了笑,“她答应了。” 林鹤时不解道:“应了?算算时间,难道在喜宴之前你们就谈好了?” 祝卿若解释道:“是喜宴第一天晚上,方芜与我在景州城的一梦居谈好的。” 林鹤时更为不解,“第一日晚上?那你是怎么赶回来的?” 祝卿若眼睛弯了弯,脸上颇有几分得意,像是一只求夸赞的小狐狸,“我骑马回来的。” 林鹤时的眼神凝滞在祝卿若脸上,顿了许久,才开口道:“你...是何时学会的骑马?” 祝卿若道:“在去景州的路上,一路走一路学,看起来我还有些天赋,竟就这么骑回来了。” 林鹤时心中计算时日,这样说来,她在廿五日凌晨便出发了,一路骑马赶回了雾照山... 林鹤时沉默下来,指腹无意识摩挲着。 炭盆就在身边,祝卿若身上暖洋洋的,一股疲惫涌起,逐渐蔓延至四肢,她难掩倦意地打了一个哈欠,眼底也翻起了浅浅的泪光。 这番动作引起了林鹤时的注意,“已经过了时间,不必再守岁,你回房休息吧。” 祝卿若敛去眼角泪水,仰头看他,问道:“夫子不要人陪吗?” 林鹤时一愣。 方才还似狐狸般狡黠的女子对他轻笑,“我以为夫子是想让人陪的。” 林鹤时被她的笑颜灼伤了眼,匆匆移开视线,道:“已经是新年了,还要陪什么?烟花都放了,还不快快去休息。” 祝卿若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确定他是真心想让她回房后就没有再推辞,起身对林鹤时行了一礼,“夫子也早些休息。” 她伸手去拿灯笼,林鹤时又道:“华亭在你房间放了炭盆。” 他顿了顿,补充道:“也有烛火。” 所以,不必怕黑。 祝卿若收回手指,对林鹤时微微一笑,“多谢夫子。” 说完后,她便转身往卧房走去。 林鹤时的目光一直跟随她的身影,直到再也看不见,他方才转回头,又将视线落在旁边的灯笼上。 此时已经过了庆贺的时间,整个雾照山都静悄悄的,只有烛台里偶尔炸开浅浅的烛花,在万籁俱寂的竹园里异常清晰。 林鹤时看了灯笼许久,它就安静地躺在那,没有半分生息,只有灯罩里的烛火不时闪烁着影子,向他展示着自己的生命力。 他伸手想触碰那难以捉摸的烛影,又在即将碰到灯笼时停住,就隔着半指距离,他再往前半指就能碰到,但他停在了那里,没有再向前。 烛影在素白纱罩上起舞,主动缠绕上了修长如玉的指节,无端升起些旖旎来。 林鹤时看着自己的手指,上面明明什么都没有,却引得烛影痴缠,执拗坚定的样子叫他舍不得收手。 素白纱影上映出女子的灿烂笑颜,她站在烟花下,对他道一句:“夫子新年快乐。” 他该回答一句的。 他也该对她说:“新年快乐。” 可林鹤时终究还是放下了手,什么也没说,只静静地看着地上的灯笼。 山间夜色宁静,门外有大雪盈地,门内有一人,一灯,与一烛影,独坐到天亮。 105 第 105 章 他已经有了一盏灯笼。…… 由于一连几天日夜赶路, 第一天祝卿若起的有些晚,等她出门时,华亭与夜星已经在撤除竹园内的新年装饰了。 她看着华亭就要扯下的红布, 问道:“为何要撤掉这些装饰?年不是还没过完吗?” 华亭本来在用力拉扯红布,突然间听见祝卿若的声音, 他难掩惊喜回眸一看, “文娘子?” 他没再管还搭在门上的红布, 快步走到祝卿若面前对她行了一礼, “文娘子, 新年快乐!” 华亭难掩激动, “文娘子不是在景州吗?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晓晓岁岁她们呢?也回来了吗?她们在哪呢?难道还在睡懒觉?” 他往祝卿若身后探头,试图找寻另外两人的身影。 祝卿若先是对华亭回道:“也祝华亭新年快乐。” 看着华亭找寻晓晓与岁岁的动作,她温声解释道:“晓晓和岁岁如今还在景州,过几日会赶回来与我们一起过上元节。” 华亭失望地收回视线,不过听到祝卿若说她们会回来过上元节, 顿时又欣喜起来,“真的吗?!” 祝卿若点点头, “对啊, 到时候我们一起下山到丹云镇逛一逛, 去看看‘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的美景。” 华亭闻言更加欣喜,他虽然也曾在上元节溜下山看过灯会,但一个人总觉得没意思, 今年有这么多人一起, 一定热闹极了! 他快步走到夜星身边,手舞足蹈地与他交谈到时候下山要先去哪里再去哪里。夜星心中对祝卿若的话也有期待,异常认真地听华亭描绘上元节的景象。 祝卿若眉眼带笑地望着他们, 没有上前打扰一人说话,转身打算去茶房取茶具。 华亭正跟夜星说着话,偏头的动作,让他余光不小心瞥见祝卿若欲要离开的方向,连忙唤住她,“哎,文娘子要去石亭吗?” 祝卿若闻言转回身看他,答道:“对啊,我去取茶具,夫子应该已经到了。” 华亭告诉她说:“娘子不必去了,先生在休息,还没起呢。” 祝卿若略显诧异道:“夫子还没起?” 她顿了顿,想起昨晚一直等到深夜的林鹤时,脸上露出几分关心道:“可是昨日夜里受了寒?” 华亭摇头道:“受寒应该是没有的,只是他昨晚像是在厅堂坐了一整宿,早上我去收拾膳食的时候,他才起身回房,到现在还没出来呢。” 祝卿若蹙眉道:“坐了一宿?” 华亭点点头,回道:“对啊,卯时初才回的房,炭盆里都只剩炭灰了。” 祝卿若偏头将目光投注在不远处紧闭的房门上,心中对林鹤时的举动感到不解,可她如何也想不出原因。 华亭又道:“今日先生应该会给娘子放一日假,娘子就别去石亭了,好好休息吧。” 华亭的话打断了祝卿若的思绪,她收回视线朝华亭微微颔首,浅笑道:“好。” 祝卿若回房前又看了林鹤时的房间一眼,最终还是关上了门,没有再细究。 隔日,林鹤时一如往常来到了石亭,他到的时候,祝卿若正坐在侧位俯瞰山崖的冬雪。 他看见女子纤瘦的背影时脚下微顿,停在了石亭外。 林鹤时看了她一会儿,又垂首移开视线,刻意加重了脚下力道,往石亭里走去。 这番动静引起了祝卿若的注意,她蓦然回眸,看见来人时,眉眼弯弯,露出一个好看的笑来。 林鹤时看见她的笑颜,没来由地想起昨日在梦中重现的美人雪地提灯景。 陌生又奇怪的情绪令他神色更显冷淡,他一眼也没朝她身上看,径直坐到了习惯的位子上。 旁边燃着炭盆,就算亭外有冰雪,他也不觉得冷。 这样贴心的举动只有可能是她做的,她从来都是这般周到细致,来雾照山不到一年,就让山上两人都折服于她。 而且,或许不止两人。 意识到这一点,林鹤时的脸色愈发不好看。 祝卿若注意到他的脸色,察觉到他心情不太好,于是没有多话,伸手将温在炉子上的茶壶取了下来,与往日一样做起茶来。 只是在她欲要给林鹤时面前的茶盏满倒茶水时,林鹤时忽地开口道:“你是我的学生,这些事不用你做。” 祝卿若提着茶壶的动作顿在半空,一双圆眼就这么望着他,带着不解与诧异。 面对女子不解的神情,林鹤时依然坚持,不让她为自己做茶。 祝卿若毫不掩饰自己的奇怪,问道:“夫子收我为徒也有半年多了,怎地到了今日才说?” 林鹤时面不改色道:“从前你能力不够,为夫子做茶是尊师重道之举,我不必阻拦,如今你手握两州之地,眼看就有了君王之势,若再为我做茶,岂不违背了君臣之礼?” 林鹤时的话总有他的道理,祝卿若找不出话来反驳他,只得隐下心中怪异,将茶壶放回了炉子上,没有继续为他添茶。 在林鹤时以为她听信了他的话,不再为他做杂事后,却看见她正回脸直视他的眼睛,认真且专注道:“无论结果如何,无论我能不能当上皇帝,我与夫子永远都有师徒情谊,这一点绝不会变。” 祝卿若以为林鹤时是开始为以后的君臣相处铺路,未免她日后想起在雾照山时为他添茶倒水的经历时感到羞恼,从而铲除他。 但祝卿若从来没有这样的想法,她不是一个背信弃义的小人,这些事是她作为学生尊敬夫子率性而为之举,绝对不会因为现在的恭敬感到羞于回忆。 听到她的话,林鹤时终于将目光落在她脸上,“师徒情谊?” 祝卿若重重点头,强调道:“学生绝不会忘。” 林鹤时深深看了她一眼,他看见了她脸上不掺假的真诚与坚持。 林鹤时垂下眼眸,轻笑起来,脸上神情叫人看不透。 “如此,甚好。” 他突然的笑令祝卿若侧目,她正要询问,林鹤时已经收了笑意,点了点石桌上的棋盘,平静道:“下棋吧。” 祝卿若只好收了问询的想法,将棋子分开各自放进两个棋奁间。 白子仍然在林鹤时面前,祝卿若对他道:“夫子请下。” 林鹤时没有如往常一般衔起棋落子,而是淡淡道:“如今你的棋艺长进不少,可以开始与己对弈,如此可以更深刻地体会对方的心思。” 祝卿若看了他一眼,发现他并没有在开玩笑,她抿了抿唇,循着他说的,向前探身伸出手臂衔起他面前棋奁的白子,将其落于棋盘上。 随后又衔起自己面前黑棋奁中的棋子,一样落在棋盘上。 待她又伸手往对面探时,一只修长有力的手将白棋奁端了起来,稳稳地放在她触手可及的位置。 祝卿若抬眼看向那只手的主人,他正专注地看着桌上棋盘,仿佛方才为她递棋奁的人并不是他。 祝卿若收回视线,继续将注意放在棋子之上。 一人就这么安静地对坐着,她与自己下棋,他看她下棋,明明近在咫尺,彼此却一语不发。 待祝卿若与自己下完一盘棋,林鹤时才评价道:“棋艺长进许多,揣度对手心理差了些,要沉入对方心境,猜测他下一步会下在哪个位置,从而提前布局,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他看着不分高低的棋局,道:“再来。” 祝卿若颔首道:“是。” 她将棋子再次收进棋奁,很快就又开始新一轮与自己对弈的棋局。 祝卿若下棋时,林鹤时一言不发,只做旁观者,等她下完棋分出胜负,便开始一针见血地指出她的不足之处,随后就让她继续开始新的一局。 此外,再不多话。 下午的时候,林鹤时如往常一般教授她为君之道,通过事例与史实为她讲解。 他还是在认真教学,没有一丝懈怠,但祝卿若仍然敏锐察觉到了林鹤时的疏离。 祝卿若想不通他为什么要这样,想开口询问,但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问他。 一直到上元节那日,晓晓和岁岁从未时起就催促祝卿若快些下山,生怕赶不及晚上的灯会。 而华亭与夜星也候在竹园门口,就等着她们一同下山过节。 祝卿若被簇拥着往门口走,她往外面探了探,没有发现林鹤时的身影,她问华亭道:“夫子呢?他不一起去吗?” 华亭已经要拔腿往山下跑了,闻言解释道:“夫子从不参加这些,娘子与我们一起就是了,不必管他。” 祝卿若不允道:“那也该问一问才是。” 她往竹园内看了一眼,随即对他们道:“你们在此等一会儿,我去问问夫子。” 说完,祝卿若边抬脚踏进了竹园。 华亭在背后摸了摸鼻子,他有预感,文娘子定要无功而返了。 他瞅了夜星一眼,示意他去看看,谁知夜星根本不搭理他,自顾自地与岁岁说话。 华亭撇嘴,很快也插进了几人的交谈中,热火朝天的聊了起来。 而祝卿若在院子里停了一下,这个时间,夫子应该是在书房。 她往书房走去,果然看见了书房紧闭的房门。 祝卿若没有靠近房门,只在长廊处略微扬起声音,道:“夫子,今日是上元节,我们要下山去逛灯会,您可要一同前往?” 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人回应她。 祝卿若知道林鹤时就在里面,只是没有出声,于是她又道:“听华亭说,丹云镇的灯会十分热闹,今年没了恶匪,定然较往年更加有趣,夫子可愿随我去看看?” 她说完后等了一会儿,终于在寂静之后,林鹤时回答了她。 “我不喜热闹,你们自去就是。” 他拒绝了她的邀约。 祝卿若知晓以他的性子,决定了的事情便很难改变,于是她只好放弃,温声道:“那夫子自己在竹园要多注意些,我们逛完灯会便回了。” 里面传来平淡的一声“嗯”。 祝卿若微微叹气,转身离开了书房。 而书房内,林鹤时就站在窗边,与方才的人只有一窗之隔,祝卿若与他说话时,其实他就站在她旁边。 他默默站在窗前,听着祝卿若远去的脚步声,遥遥的,又传来一阵喧闹,应该是华亭他们拉着她一同讨论山下灯会上热闹的景象。 很快,这声音慢慢离开,越来越远,直到再也听不见。 留给林鹤时的是一片寂静。 他从来没有觉得雾照山有这么安静过。 静得有些可怕。 晚上的时候,整个雾照山就只有林鹤时一人,他原本想早些休息,可辗转几番,还是起身燃起了烛火。 房内一灯如豆,只能照亮一小片地方,林鹤时披着毛披风拿起烛台往窗边走去,伸手将窗户推开,露出一片开阔的黑夜。 那里是丹云镇的方向,待会儿会放烟花吧? 林鹤时神情散漫地想着,他们现在应该已经在逛灯会了,不知道会不会去看烟花。 华亭与晓晓都是跳脱的性子,定是要拉着所有人一起去看的。 林鹤时就坐在窗边,静静望着那片天空,等着一会儿升起烟火。 果然如他所想,没过多久,巨大的烟花在天上炸开,像年夜那晚一样好看。 不同的是,那晚有人与他一起看,今夜,他们在山下看烟花,他在山上看烟花。 不同的视角,看到的烟花,会是一样的吗? 应该是差不多的吧。 林鹤时在窗边欣赏烟火盛景,仿佛自己也置身丹云镇,与她们一起逛灯会。 林鹤时浅浅勾起一抹笑,肆意散发着自己的情绪,不必再有任何隐藏。 但烟花易逝,很快天边便没了灿烂的烟火,只有点点星子依然挂在夜幕之上,寥寥散落在圆月身边,衬得那轮月更加孤寂。 林鹤时独自坐在窗边,静静地欣赏了一会儿四下皆无人的美景,直到萧瑟的晚风吹进房中,激起他一阵寒意,林鹤时才合拢窗户,隔绝了自己的视线。 ...... 祝卿若几人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夜间山路难走,好在几人都提着一盏灯笼,将前路照得十分明亮,安全地回了雾照山。 他们都各自回了自己的房间,而祝卿若则是拐向了林鹤时的卧房。 她与他的房间隔得不远,回院子时便看见了他房间里面还有灯光。 他还没睡。 祝卿若提着灯站在窗边,压低声音问道:“夫子,你睡了吗?” 里面沉默了一瞬,随即传来林鹤时清隽好听的声音,“怎么不回房休息?” 这声音有些近,不像是在书桌或是床边的样子,只是祝卿若也顾不上怀疑,微微抬起手中的灯笼,“今日是上元节,他们说,将灯会上的灯笼带回家今年都会有好运气,我给您带了一盏灯笼,想送给夫子。” 她手下提着的灯笼上画着一只白鹤,孤傲骄矜,冷静自持,叫她一下便想起了林鹤时,也是一样的冷傲出尘,于是她就把它买了下来。 里面久久没有出声,等祝卿若想再开口时,只听得林鹤时淡淡道:“这只是商家为了卖灯笼编出来的话,我不信这些,灯笼你拿回去吧,我要休息了。” 说完便再也没有出声,祝卿若在原地踌躇着,不知道是该继续说话好,还是直接离开。 林鹤时站在窗边,薄薄的窗纸上映着女子的侧脸,与他只有一拳的距离,他能隐约看见她脸上的神情。 她在想什么? 祝卿若紧了紧手指,还是将内心的话问了出来,“夫子最近为何与我如此疏远?” 林鹤时没想到她居然就这么直接问了出来,他还以为,她会当做什么都没发生,继续做他的学生,听他讲学。 林鹤时默了一瞬,对她道:“莫要多想,你我是师徒,这份情谊永不会变。” 这话一出,窗户另一边的她久久没有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 久到林鹤时就要忍不住再说些什么时,才听见她温婉依旧的声音传来,“好,学生知道了。” 他透过窗户看见她对着自己的方向行了一礼,温声细语道:“时候不早了,夫子早些休息,学生告退。” 林鹤时看着她远去,窗户上映着的人影再不见踪影,那一盏明亮的灯笼仍然在她手中,与她一同离去,人影与灯影袅袅娉婷,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林鹤时偏头看向挂在床头的素纱灯笼,他没有燃起灯笼里的灯芯,此时它在灯光晦暗房间里,叫人看不清年夜那日,它在雪地里是如何的明亮、漂亮。 可林鹤时看着它,心中却莫名有了几分安慰。 他已经有了一盏灯笼。 只是她不知道。 106 第 106 章(修) 她明明不在这,…… 那晚之后, 祝卿若与林鹤时两人之间的关系有了一些变化。 林鹤时在有意疏远,祝卿若也没再询问原因,只默默拉开了与林鹤时的距离, 每日只在学习的时候才会与林鹤时见面,其他时间,除了必要的交流, 二人都不再与对方说话。 这样的怪异举动引起了雾照山其他人的关注,华亭甚至跟晓晓悄悄打赌, 赌他们什么时候能和好。 华亭觉得肯定是文娘子先低头, 在他眼里, 他家先生是那种就算做错了, 也决计不会承认的人。 晓晓觉得一定是千山先生先开口求和,她家娘子虽然性格温柔,但也有执拗的一面,若认定了一件事, 很难会改变看法。 夜星和岁岁则是觉得两边说的都有理,谁也不搭茬。 几人就在这古怪的气氛下在竹园混了一段时间,谁都不敢戳穿两个主子的心思。 一日下学后, 林鹤时在无人的书房里整理着第二日要讲的书卷。 他收起书正要离开,经过祝卿若的书桌旁时, 余光瞥见桌角处有一张写了东西的纸笺。 林鹤时的脚步微顿, 弯腰将它拾了起来, 这纸敞着胸怀, 林鹤时将它拿起来时不可避免地看见了上面的内容。 这是她写给方芜的信笺, 信上写了能帮方芜掌控禹州的计谋。 林鹤时大略看了一眼,计谋甚妙,既能保证不被朝廷发现, 也能在不伤兵力的情况下让方芜全权掌控禹州,与她暗中来往。 但林鹤时发现了一点漏洞,她的想法和计谋都很好,可她忘了给陈玄青留下一点希望。 对于山穷水尽的人来说,若看不到一丝希望,那他便是他人的催命符。此计虽说能挟制住陈玄青,可若他不管不顾,欲要与方芜鱼死网破,也不是没有可能坏了她们的计划。 林鹤时走回书桌前,执笔点了墨水,就要往信笺上添些字。 但在落笔前,林鹤时的手在半空中顿住,不知想到了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落下笔迹。 他想了想,放下毛笔,从柜子里拿出一张一模一样的空白信笺,誊抄了祝卿若信中内容,但在信中增减了一些字。 写完后,他将两封信对比着,内容长度相同,最终停笔的位置也相同。 确定没有什么问题,林鹤时便晾干了墨迹,将其放回到他拾起信时的位置。 而最初那封信,林鹤时凝视了许久,最终将它叠起,放在了书柜最深处,用古籍压住。 屋外有脚步声靠近,林鹤时眼神有一瞬间的慌乱,左右扫视片刻,随即跨步至书桌前,低头作势整理书卷。 来人脚步匆匆,本以为里面没有人,没想到林鹤时还在房中,她心中奇怪先生怎么还没走,手上朝他行了一礼:“见过先生。” 清脆的少女音,带着盎然生机。 不是她。 林鹤时手下动作顿了顿,抬眸看了晓晓一眼,“嗯”了一声,然后接着低头整理书卷。 晓晓知道他的性子,没再多打扰,走至祝卿若的书桌前,目光上下扫视,最后在桌脚处找到了娘子遗漏的信笺。 她眼睛一亮,将信笺捡了起来,确定是娘子的字迹后,她便又朝林鹤时无声行了一礼,转身就跑开了。 脚步声很快消失在书房,林鹤时抬眸看了一眼空无一人的书房,又低下头看着自己不知道在整理什么的手,自嘲地笑了一下。 他在期待什么? 他什么也不该期待。 林鹤时敛下眼中思绪,抬脚走了出去,书房被他抛在身后,越来越远,直到再也看不见。 而晓晓找到东西后,很快就回到了祝卿若的房间。 “娘子,给!” 她将信递给祝卿若,“我在桌脚找到的,许是娘子行走的时候飘下来了。” 祝卿若接过信,对晓晓道:“谢谢晓晓。” 晓晓笑眯眯摇头,“没关系,娘子有事尽可吩咐。” 祝卿若对她微微一笑以作回应,随即低头查看着信笺。 这一看便让她发现了端倪,虽然这份信纸的长度以及最后的落笔位置与她写的一致,但里面多了一点东西。 祝卿若将桌上刚刚才写好的另外一封信拿了过来,与手上这张进行比对。 两封信的内容基本一致,细节与计谋还有结果,全都考虑到了。 祝卿若看向左手边的信纸,这是晓晓拿回来的那张。 她遗漏的那份,是尚未完善的回信,方才上课时又有新的想法,于是匆忙赶回来又写了一封,只是没想到最初的那封落在了书房。 还被夫子捡到了。 祝卿若一眼便知晓此事是林鹤时做的,可她还是不明白,他明明可以直接与她说,也可以拿着信来找她,为什么他要用这种曲折的办法来帮她? 联想到最近夫子的疏离,祝卿若心中更加不解。 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就算她询问,也只得到了些无所谓的安慰,根本没有正面回答她。 他是什么时候起改变的? 祝卿若陷入思索,仔细回忆导致林鹤时改变的契机。 似乎,是在初二那日,夫子在石亭与她说要开始遵循君臣之礼。 而初一他们不曾见过面,华亭曾说年夜那晚夫子在厅堂坐了一整夜。 所以是在年夜那晚,夫子开始转变态度。 而年夜那晚... 祝卿若想到自己赶回雾照山与夫子庆祝新年,夫子是否觉得她这般行为过于越界了? 祝卿若仔细想想,觉得此举对于两个年纪相近的男女来说确实太过亲近,夫子发现并拉开距离,也是情有可原。 也怪她当时只想着与夫子的承诺,一时忘形,反倒叫夫子有了抵触之心。 难怪这段时间夫子总在疏远她,叫她一头雾水,如何也想不明白,甚至于暗暗赌气,学着他的样子疏远他。 现在想明白了原因,祝卿若只觉轻松了许多。 她现在还未与慕如归和离,算作是有夫之妇,在别人眼里,她求学于其他男子已然算是出格。 她虽然不在乎世人的看法,但还需要为夫子的清名着想,不能因为她,将夫子这样一个冰壶玉尺,光明磊落的君子拉到淤泥之下,受世人白眼。 祝卿若想通之后,便也不再与林鹤时赌气,虽然二人之间还是刻意保持的距离,但比起之前好似不再往来一般疏远要好上许多,至少这回祝卿若是自愿且认可的。 上午学完棋艺之后,眼见林鹤时起身就要离开,祝卿若出声唤住了他。 “夫子等一下。” 林鹤时的脚步顿住,没有转过身看她,只微微偏过头,“怎么了?” 祝卿若从石椅上站起,往前走了两步,靠近他一些,又不至于与他距离太近。 林鹤时听见她说:“这些日子,夫子一直在有意与我疏远,我本不理解为何夫子要这么做,但如今,夫子的心思我明白了。” 林鹤时瞳孔地震,下意识回过身面对她,惊愕道:“你...你明白了?!” 祝卿若点点头,“是。” 林鹤时只觉浑身的血液都停滞不动了,他屏住呼吸,压下心口震颤,强作镇定道:“所以呢,你知道了我的心思...你要怎么做?” 祝卿若认真道:“夫子心思是对的,是我考虑不周,忘了你我虽为师徒,但也还是年龄相近的男女,不该只遵循师徒之谊,也该明白男女之别才对。” 林鹤时眼睛里流转的波澜停住,愣愣道:“你说的,明白我的心思,是明白该与我保持距离?” 祝卿若颔首道:“是,世人喜欢口舌之欲,我不该将夫子牵扯下来,所以以后夫子不必躲我,学生自会与夫子守好男女界限,夫子只需一如往常即可。” 她顿了顿,补充道:“若夫子不放心,也可以继续如此,学生再不会有任何不满,夫子放心就是。” 林鹤时不知该为她没有发觉自己的阴暗心思而庆幸,还是该为了她未开情窍而失落。 在祝卿若一本正经的脸色上,林鹤时看不出半分玩笑的意思,他知道这是她的真心话,可正是因为知道是她的真心话,林鹤时胸膛那股莫名的火气越来越大。 未免在她面前露出丑态,林鹤时移开视线,丢下一句“随你”之后就转身大步离开了。 祝卿若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眸中眼波微凝,但很快就又恢复到温和有礼的模样。 她将桌上残局一点一点归置好,之后便也离开了石亭,只有崖边悄悄冒出的青草在微风中浅浅摇摆着芽尖。 之后,华亭发现,自家先生更冷清了。 反观文娘子,温柔体贴,大方有礼,一如刚上雾照山的模样。 他实在搞不懂先生的想法,连文娘子都已经转过弯来了,怎么他还这么别扭呢? 进入三月以后,雾照山的冰雪已经全部消融,春风拂过,竹园的植物重现生机,一切都是盎然向上的,只有林鹤时的脸,还停留在冬天。 华亭不敢问他,只敢在背后与晓晓她们吐槽先生周围都快冻成冰窖了,也不知道文娘子是怎么忍过来的,每天还是那么一张漂亮的笑脸,先生每每面对,竟也舍得冷脸。 反正华亭是不舍得的。 这日,他看见先生又带着一张冷脸回竹园,华亭一眼就想跑,只是很不幸,林鹤时就是冲他来的。 “站住。” 华亭无奈只能转回身应道:“先生怎么了?现在不是在石亭的时间吗?怎么现在就回来了?” 林鹤时问他:“她呢?” 华亭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她?谁?” 林鹤时脸色不太好看,重复道:“文麟。” 华亭恍然大悟,原来是说文娘子,他还当是谁呢? 他看着这些日子以来,难得露出着急神色的先生,怪道:“文娘子下山办事去了,不是与先生请过假了吗?” 林鹤时听见这话脸色更显难看,又难掩焦虑道:“她从前下山都会与我说归来的日子,可这回没有与我说,都已经去了半月,怎地还没回来?” 华亭也不知道,只道:“文娘子是去剿匪,可能匪寇凶狠,耽误了些时间也有可能...” “剿匪?!” 林鹤时突如其来的高声将华亭吓了一跳,他连话都不会说了,“对...对对啊,剿匪。” “难道她不知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剿匪还用她这做君主的亲自去吗??她手下的李兆其、秦毅难道都是死的??叫她一个女子去?” 林鹤时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情绪外放过,充斥着怒意,还有遮也遮不住的担忧。 华亭为祝卿若辩驳道:“先生明明赞同文娘子称帝的理念,怎地现在还看不起女子了?” 林鹤时皱眉道:“我何时看不起女子了?” 华亭胆子也回来了,回道:“从前文娘子也亲自去清剿过不少匪徒,也没见先生这么担忧过,甚至还觉得那些匪徒够不上做文娘子的对手。如今一听文娘子去剿匪,竟还觉得文娘子一名女子不该亲自去,难道这不是看不起女子,与先生之前的理念前后矛盾吗?” 林鹤时被他说的哑口无言,连反驳的话也说不出一句。 他为什么会脱口而出她不该去? 他明明是想要她多历练,以便日后站上那个位置更有底气,面对众多臣子也能站得住场子... 在他发愣时,华亭又小声道:“而且,从前先生怎么不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现在才说?” 林鹤时眼睛微动,解释道:“从前的匪都是小打小闹,根本敌不过她手下的人,我正是因为知晓才不担心。可如今还在大齐肆虐的匪患,都是穷凶极恶之辈,此行定然凶险,我怕她万一敌不过,我少了一个满意的弟子怎么办?” 华亭探寻地看他一眼,没从林鹤时脸上看出撒谎的意思,这才放下心中怪异。 林鹤时见他不再怀疑,心中也莫名松了口气,转身往书房走去。 华亭看着他的背影,小声嘟囔道:“凶恶与否,不都是匪吗?有何不同?” 他自以为小声的嘟囔实则清楚地传到了林鹤时的耳中,他停住了脚步。 是啊,不论是否凶恶,不都是匪徒吗? 既是匪徒,便都有危险,他为何当初不觉担忧,如今却连对方匪徒是谁都没弄清楚,就满心满眼只剩慌张? 林鹤时不敢细究自己改变的原因,近乎狼狈地逃离了这里。 中午的时候,林鹤时没有出现在膳厅,夜星送去他书房的饭菜都一样未动。 到了晚上,还是如此。 夜星站在门口劝他用些饭菜,却只得到一片沉默。 久到夜星以为林鹤时是不是不在书房了时,里面倏然传来一道沉闷的声音,“拿些酒来。” 夜星以为自己听错了,“先生要什么?” “酒。” 先生爱重身体,追求健康长寿,因此每日早睡早起,饮食习惯都很规律,偶尔有贪看古籍导致晚睡,已经是难得一见的场面。 像年夜那晚独坐到天亮,更是前所未有的行为。 没想到现在先生竟然找他要酒,这是发生了什么?? 夜星想回绝,但又不敢违背林鹤时的命令,只好将去年文娘子准备在年夜上与他们共饮的酒拿了出来。 当时他们没能喝上,今日倒成全了先生。 夜星担忧的目光落在再次禁闭的房门上,犹豫再三后,还是离开了。 书房里,林鹤时为自己满倒一杯酒,径直灌进喉咙里。 这酒并不烈,入口回甘,带着丝丝缕缕的清香。 熟悉的香味令他侧目,他看向装酒的圆酒壶,壶面上刻着一只小麒麟。 是她酿的酒。 林鹤时其实可以喝酒,只是为了身体,从不饮酒。 她酿的酒,就像她这人一样,温和醇厚,却不至于令人发昏。 林鹤时凝视着那只小麒麟,却好似看见了她温婉的笑颜。 他爱上了自己的学生。 林鹤时确信这一点。 这些日子,他一直在隐忍着自己的爱意,就算日日相对,也不敢暴露任何想法。 多日的躲闪、避而不谈、下意识的忽略,在今天华亭简短几句话中溃不成军,随之而来的是压抑到极致的汹涌情绪。 不是因为她是女子而担忧,而是因为去的人是她才担忧... 天地君亲师,他是她的夫子,是她的老师,是她除亲人以外最为尊敬的人。 他明明知晓他们之间没有好结果,却也还是忍不住生出期盼。 这近三月的疏远中,在她难过不解之时,他一直在古籍中找寻师徒生情的案例,试图用任何一对师徒相恋的例子来说服自己,说服自己可以爱自己的学生。 但无一例外,他找不到。 林鹤时二十三年来接受的所有学识、理念、道德... 没有一条能够容忍他爱她。 所以他只能回避,想要在尚处萌芽之际,将这段注定无望的感情早早掐断。 但林鹤时绝望发现,就算他远离,就算他不接受她的任何好意,他也还是忍不住暗暗关注她。 甚至于这隐藏起来的爱意与日俱增,他每日闭眼时,眼前出现的,仍然是她站在雪地里,提着素纱灯笼,对他笑得眉眼弯弯的场景。 林鹤时伸出手指,细细摩挲着酒壶上的麒麟纹饰,终究还是没有放肆自己心头遐思。 他露出一道无奈的浅浅笑意,带着抹不去的苦涩。 就算只是她留下的一点小印记,他也无法准许自己在这印记面前露出丑态。 林鹤时打开抽屉,想拿一块帕子将酒壶擦拭干净,映入眼帘的,是那方白竹青帕。 这是她来雾照山没多久时,因为担忧他受寒,特意煮了药叫他喝后,随手递给他擦嘴的帕子。 之后便留在他这,他不知出于什么想法,也一直没有归还。 现在想来,怕是他一早便对她生出了旖旎心思,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到。 林鹤时望着麒麟酒壶,与抽屉里安静躺在那的青帕,这些都是她留下的痕迹。 她明明不在这,他身边却处处都有她。 林鹤时定定地看了一会儿,最终将酒壶放到帕子旁边,合上抽屉,一点一点掩盖住光亮,就像遮住了自己那见不得光的心思,叫人再也看不见。 桌上没了撰取他全部心思的物件,林鹤时换了神思,独坐在书桌前,一动不动,任夜色慢慢吞没自己的身躯,直到彻底淹没在黑暗之中。 这一晚,他在书房静坐到天亮,没人知道他在里面想了些什么。 雾照山上的华亭与夜星只知道,在三个月的冷清之后,他们那位清风朗朗,如天上月般孤傲皎洁的千山先生,终于又回来了。 107 第 107 章 反正都是一样的。…… 祝卿若此行, 一直到三月底才回到雾照山,刚好是她去年来雾照山的时间。 晓晓和岁岁回屋收拾东西,她孤身往石亭的方向走去。 还未走近,便看见石亭内, 有一人正静坐在茶桌前, 背对着她,宽大的衣摆衬得那人越发仙风道骨, 远远看去, 除了少了两位随侍的书童, 其余的画面与风景, 与去年她刚来雾照山时一模一样。 晨光已逝,祝卿若本以为这个时候林鹤时早已回了竹园,没想到到如今竟还留在这品茗。 在这段相互疏远的日子里,他每日教完棋艺之后, 好似一刻也不愿意多待, 径直便离开石亭,为何今日在此待了许久? 难道是因为她不在,不用避嫌, 这才与从前一样, 在石亭待上一上午? 祝卿若想到这个理由, 微微抿唇, 踌躇了片刻,不知道该不该靠近。 就在她刚要转身离开这里的时候, 林鹤时清朗如溪流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还站在做什么?难道这春日暖阳叫你昏昏欲睡,连挪动都不愿了?” 熟悉的骄矜之语叫祝卿若讶异抬眸,正好看见青袍玉冠的青年夫子正半撑着头回身看她, 一如既往的慵懒眉眼,眼底略显不耐的情绪仿佛在对她迟迟不过去表示不满。 祝卿若张了张口,想问他是想通了吗? 但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夫子性子孤傲,不用言语戳穿,只用行动表达才是最好的回应。她若大喇喇说破,恐惹他羞恼。 祝卿若抱着这样的心思,迈开步伐,徐徐往石亭内走去。 她习惯坐的位子在林鹤时左前方,石亭不大,走过去时不可避免地经过他身旁。 祝卿若还记着要他保持着距离,没有让自己的衣摆与他有任何接触,直到稳稳坐到了位子上。 林鹤时侧眸看了眼自己左手手肘,动作流畅地收回手,换了个面朝她的姿势。 他的视线落在祝卿若身上,对她道:“我要与你道歉。” 祝卿若眼神微滞,她不曾戳破,没想到夫子自己竟主动提及。 她还未做出回复,就听得林鹤时又道:“这几个月我性情古怪,令你平白受了许多委屈,是我的不是。我囿于世俗之见,只顾男女有别,却忘了我们之间的关系,重点不是男女,而是师徒。我不该因为一时之困,便如此待你,我在此向你致歉。” 说着,他便要起身与她行礼,吓得祝卿若连忙制止他的动作,她压住他的手臂,“夫子不可。” 林鹤时被她压在石椅上,看向她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怔然。 祝卿若怕他又突然起身向她做礼,保持着压住他手臂的动作,快速道:“夫子所思并无不妥,虽说有些突然,但学生在思索后明白了夫子的良苦用心,此后从未生出一丝不满。今日夫子能想通,学生十分欢喜,只是欢喜之余还是觉得夫子先前的想法有一定的道理。” 她凝视着林鹤时,认真道:“我与夫子年纪相近,若与寻常师徒一般确实会惹来许多闲话,我虽不看重世人眼光,但夫子这样一个皎皎君子,不该被他们说三道四,随意攀扯,所以我们还是要...” 林鹤时已经听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开口打断了她的话,“你这话的意思,还是对我有所怨怼?” 祝卿若瞬间摇头,“不是的,我对先生从无怨怼之心。” 林鹤时敛眸没看她,“那你是觉得我年纪轻不配做你的夫子?” 祝卿若再次摇头,急切道:“不,古人云达者为师,夫子学识涵养皆为我所钦佩,是我难以望其项背的层次,我一直都将夫子视作尊敬的长者,从未有过冒犯的心思。” 林鹤时听到这话眼中的情绪僵了一瞬,很快又被其他情绪覆盖,他抬眼看她,“既如此,你我无愧于心,又何必在乎他人所言?你我之间如何相处,凭心而为便是。” 祝卿若愣了一下,要疏远的是他,要和好的也是他,她遵从他的意思难道还遵从错了? 林鹤时看出了祝卿若眼中的茫然,知晓她对自己这变幻莫测的心思感到万分迷惑,他顿了顿,补充道:“去年雾照山的氛围很好,华亭与夜星多年与我独居山上,鲜少有如此开心的时候,我见了也欣慰不少。但这三月间,见华亭他们因为你我的生疏而畏惧于我,心中不免失落。我只想雾照山上能多些欢笑,不愿冬霜不合时宜地出现在这。” 他的话给了祝卿若一个很好的解释,她这才明白,原来夫子能够想通还有这一层原因。 看来回去要好好奖励一下华亭,若不是他怕了夫子那张冷脸,见天地躲着他,让夫子感受不到人气,心中落寞,恐怕现在夫子也不会朝她低头了。 祝卿若自然也觉得关系近些更好,只是在这男女枷锁沉重的时代,她也只能多小心一些,稍有行差踏错便连累了别人一生。 而且夫子日日冷冰冰的,上课也少了许多乐趣。 于是她顺坡下驴,点头道:“都听夫子的。” 林鹤时得到了满意的回答,唇角浮起浅淡的弧度,下意识要去拿茶盏,只是手臂上微沉的力道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将视线落在祝卿若还压在他手背的手上,眼神微凝,久久没有言语。 祝卿若这才想起来自己还压着他不让他起来做礼,她连忙收回手,歉然道:“抱歉夫子,是我失礼了。” 林鹤时手下一松,缓缓落下手臂,垂在石桌下,用宽大的袖袍遮住手,他面色如常,平静道:“无妨。” 祝卿若没有在他脸上看出恼怒的意思,浅浅松了口气。 林鹤时用指腹轻轻摩挲手背,不知在想些什么,祝卿若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只垂眸看着自己眼前的茶盏。 一时之间,石亭内气氛凝滞,只能听见微风轻拂嫩叶的声音。 林鹤时有意叫她不再想之前的事,于是转移话题道:“此行可顺利?” 在她走进石亭前,他就已经打量了她一番,并未发现什么伤口,或者异常之处。只是心中还是不免担忧,又不好直接问她是不是受了伤,只能问她是否顺利。 祝卿若以为他真的是在问顺利与否,点头回应道:“顺利,而且此行剿匪,其实剿的并不是真的匪。” 这话引起了林鹤时的兴趣,“哦?” 祝卿若解释道:“这些匪徒都是景州卫兵假扮的,在禹州一偏僻城镇佯装作乱,再大力宣扬这些匪徒的狠绝。禹州重农,兵力薄弱,听闻这个消息官民皆惊慌不已。而方芜已经掌控了禹州上下,借此良机向景州借兵剿匪,禹州受了景州的恩,再与景州达成粮草往来便是顺理成章。” 林鹤时微点下巴,接道:“表面上的往来皆在众人视线下,实际上的粮草数量,只有你和方芜的人知道。” 祝卿若浅笑道:“正如夫子所言。” “我特意前往,也是为了与方芜见面,以免遗漏了什么,导致最终无法达成两州之间的交易。” 林鹤时看她的目光中带着赞许,“你长进了许多。” 祝卿若反问道:“来雾照山也有一年了,在夫子这般大才手下,若不长进,才叫人惊奇吧?” 林鹤时听了这话,也十分不谦虚道:“这话说的没错,我的学生,就该如此。” 祝卿若掩唇笑了起来,弯弯的眉眼透露出她愉悦的心情。 林鹤时的目光在她脸上停驻一瞬,几不可见地牵起唇,随即又移开眼,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如今你已经手握两州之地,之后便不好再继续扩张领土,只能暂且忍耐,以图谋更多的权力土地。” 祝卿若被他的话吸引,没有注意到林鹤时为她倒茶的动作,只回应道:“夫子说的有理,我也是这么想的。大齐有六州,我已独占两州,若再谋夺其他州府,恐引起别人注意。而且之后再想扩大领土,恐怕便需要动用兵马,我手下的兵尚未训练完成,此时最好休养生息,以待来日。” 林鹤时将茶壶放回炉子上,他点了点手中茶盏,“尝尝?” 祝卿若闻言看向自己面前的茶盏,不知何时已被满倒一杯清茶,盈盈浮着热气,晕染了她的脸庞。 她伸手抬起茶盏,往唇边递去,温热的茶汤划过她舌尖,顺着喉咙落入腹中,带起连绵的暖意。 她赞道:“好茶。” 林鹤时衔着一抹浅淡的笑,又道:“练兵养马是你座下将军的职责,但你也不能在这宝贵的时间里闲着。” 祝卿若握着茶盏,抬眼看向林鹤时,“夫子的意思是?” 林鹤时避开了她的眼神,随意将目光落在远处的山景上,道:“若你登位,可要继续用如今大齐朝堂上的臣子?” 祝卿若稍一思索,便知晓夫子的意思,如实道:“有用的便用,无用的便弃,有杀孽的便按律法办,无杀孽却平庸的便贬。” 林鹤时满意点头,又问道:“那余下的空位,你要用谁?” 祝卿若道:“我已下令,在景禹二州各地修建慈幼局,可供孩童温饱,还聘请了饱学之士为他们讲学,士农工商皆有涉猎。去年起我便令李兆其在景州修建慈幼局,如今景州已有十数处城镇建好慈幼局,并开始收留十二岁以下孩童,到现在已有数百人,这些人,以后都是我的左膀右臂。有能者居之,无身份高低,也无贵贱之分。” 她顿了顿,又抬眼看向林鹤时,轻笑道:“还有的位子,自然是要留给我如今的同伴,比如夫子你,我也是要留着高位的。” 林鹤时正听着她的计划,话题突然就转移到他身上,他假意没好气地看她一眼,“怎么?你还想叫我打白工不成?” 祝卿若讨饶道:“学生岂敢?” 她正色道:“帝师的位子,我定是会留给夫子的。” 林鹤时眼神一滞,有瞬间的不自在,面对祝卿若的目光,他找借口道:“帝师听着太老气,不适合我。” 祝卿若微愣,随即思索片刻,又道:“那太傅呢?太傅如何?” 林鹤时斜睨她一眼,“那是太子之师,你书读到哪里去了?” “那我为夫子封爵?侯爵可好?还是公爵?任夫子挑选。” 林鹤时轻品茶水,“我不要爵位,平白便宜了那些白眼狼。” 祝卿若抿唇,面露难色,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可以许诺夫子的。 林鹤时放下茶盏,定定地看着祝卿若的眼睛,在她清澈的眼眸中看不出一丝旖旎。 祝卿若被他看得奇怪,轻声道:“夫子?” 林鹤时移开视线,好似喟叹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我就屈尊,做你的丞相吧。” 终于让他满意,祝卿若露出笑颜,“学生自当努力,好叫夫子坐上丞相之位。” 林鹤时看向她,却被她的笑颜灼伤了眼。 他低垂下眼,忽地轻笑一下。 任他选,那不如坐个最高位。 反正都是一样的。 108 第 108 章 “文般般你简直胆大妄…… 这日, 祝卿若坐在石亭内改正策论,这是昨日下午在书房时写的,写完时刚好到了下学的时间。 本以为最早会到明日夫子才会给她答复, 没想到今日一早, 在石亭里的时候,他便将策论给了她, 叫她好好领会。 祝卿若看着手中这份策论上密密麻麻的批注, 每一处都有他的想法意见, 字字珠玑,堪当大作。 祝卿若将他的批注一条一条全都认真看完,归纳总结后又重新写了一篇策论。 待她完成这些后,抬头想要叫夫子替她看看,却发现他弯曲手指撑住头, 一双眼眸微敛, 就这样在石桌前睡着了。 祝卿若刚要出口的话语咽了回去, 她的视线落在林鹤时眼下微微发青的一小块皮肤上, 眼中神采微滞。 夫子以前从不熬夜的... 祝卿若凝视着林鹤时的脸,往日由于尊敬夫子,从未长时间直视过他的脸, 最多不过有些眼神交流, 像现在这样无所顾忌地看他, 还是第一次。 祝卿若就坐在他的左手前边的位置, 稍稍倾身便能清晰地看见他脸上的皮肤纹理, 连他脸上细小的绒毛也在她眼下无处遁形。 祝卿若见过不少长相俊朗的男子, 摇光就是其中一个,被快穿者盯上的三人也都各有千秋。慕如归眉目清冷如画,了缘神情慈悲, 却有着一双异域的绀青色眼瞳,更添瞩目。还有楚骁,剑眉星目,也是一张俊美非凡的脸。 更别提卫燃自己,少年姿容绝尘,眼波风流慵懒,随意一眼便能引来无数遐思。 这些人都是一等一的俊俏。 可林鹤时在他们其中却不显黯然,他的五官更为文雅,没有锋芒,不似卫燃那样艳丽浓稠具有攻击力。但看他一眼,又觉得实在惊艳,有如掌中暖玉般的温润,又有如山间白雪般的冷清,叫人惊艳中生不出半点觊觎之心。 祝卿若仔细看着他闭合的眉眼,疏朗清润中仿佛有一丝神性。 鬼使神差般,祝卿若执笔在他眉心点了一枚小痣,休憩的夫子瞬间成了闭目的菩萨。 “你在做什么?” 祝卿若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耳边突然传来一道询问声,祝卿若视线往下微移,正好撞进一双无甚情绪的眼眸中,她甚至能看他眼底残留的怔忪睡意。 被正主抓到自己在他脸上作画,祝卿若下意识握紧了手,却忘了她还握着笔悬在他眉心处,这动作令笔尖不轻不重地朝着原先小痣的位置点了下去。 冰冷的触感令林鹤时眉心微缩,瞬间睡意全无,这样的冒犯叫他严肃了脸,正要质问这罪魁祸首。 可当他看见她手指在不断摩挲着笔杆,眼睛看天看地就是不敢看他,如此一副做了错事后手足无措的灵动模样是她在他面前从未表现过的。 这份特殊让林鹤时心底的不满霎时去了大半,质问的语气也软了下来,“你刚才在做什么?” 祝卿若也觉得自己刚刚是被鬼迷了心窍,面对林鹤时的询问,她如实认罪道:“方才我见夫子合上双眸,就好似天上的仙人一般,嗯...就缺一点眉心痣。” 林鹤时听到这也就知道,他刚才为什么一睁眼就看见她执笔悬在他额头前,原来是想看看他与天上的仙人有什么区别。 林鹤时心下好笑,眼睛瞥向面露局促的女子,用这样一张纯洁慈悲的菩萨脸叫他作仙人,也不知在笑话谁。 林鹤时还在回味着祝卿若的灵动姿态,就听得她用一种认罪的语气继续道:“本来确实是眉心痣...可刚刚夫子突然睁眼,我一个不小心,又点了上去,眉心痣...成了一个...痦子。” 林鹤时眼底的浅笑瞬间凝固,他赫然从石椅上惊起,手指颤抖地指着祝卿若,难掩怒意道:“文般般你简直胆大妄为!!” 祝卿若早在第一笔落下的时候就已经预知到林鹤时会如何发怒了,她缩着脖颈,一副任凭处置的模样。 而林鹤时在说完后浑身僵硬了一瞬,他也没想到自己会把心里的称呼吐露出来,也怪他情绪太过外露,怒火来时掩也掩不住。 他将手落回衣袖内,缓缓坐了下来,强壮镇定地喝茶,只做出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 祝卿若眼睛动了动,没有错过这个奇怪的称呼,问道:“夫子方才叫我什么?” “文、般、般。”她在唇齿上绕着这三个字,分明没有任何旖旎,却无端引得林鹤时收紧了手指。 祝卿若看向林鹤时,一双圆眼中显露出不解之意,“这是什么称呼?” 林鹤时没能躲过,只好放下掩饰尴尬的茶盏,点了点它的杯壁,“晓晓。” 他隔空点了点祝卿若面前的茶盏,“岁岁。” 林鹤时收回手,眼睛落在祝卿若的脸上,有刹那的停留,转瞬即逝,意有所指地淡声道:“般般。” 祝卿若神情微怔,就听得林鹤时拿捏着调子,好似玩乐一般道:“哦,好像在景州还有个叫佩佩的。” 祝卿若一愣,垂眸浅笑道:“其实云州城还有一个年年。” 林鹤时轻挑眉头,“年年?” 祝卿若颔首道:“岁岁的哥哥,唤作年年,合做岁岁年年。” 林鹤时没了刚才的窘迫,反倒来调侃她道:“你身边怎么这么多叠字的人?” 祝卿若从前也没觉得哪里不对,被他这样提出来,细想之下,才发现她身边名字是叠字的人确实很多。 这样的巧合让祝卿若好笑地弯起了眉,同时也没忘记提起这件事的人,她看向林鹤时,轻声问道:“般般一字,可有什么典故?” 林鹤时轻轻摩挲指腹,脸上没有露出怯意,只不错眼地看着桌上的茶盏,如实解释道:“民间又将麒麟叫做般般,般若的般,有‘斑斑’的谐音,取自麒麟的斑纹,《史记》中也称麒麟为‘般般之兽’,便就这么流传下来了。” 听了林鹤时的解释,祝卿若了然点头,“原来是这个意思。” “般般,般若...” 虽然不是一个音,但也算是同字。 祝卿若也没想到夫子随意取下的名字竟也暗暗合上了她的本名,她垂下眸子掩盖住眼底的笑意,不让眼前人发现自己的思绪。 林鹤时见祝卿若不曾对自己给她取小字有所抗拒,始终提起的心也放下了许多。 一人在亭中对坐着,一人低眉敛眸将自己的心思小心翼翼地遮挡住,另一人则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都忘了之前一人对峙的场面由何而来。 直到华亭、晓晓和岁岁的到来,打破了亭中的宁静的氛围。 “先生,午膳的时辰到了,你与文娘子怎么还不回竹园?” 华亭的声音将林鹤时的心思拉了回来,“课业耽误了些时间,这就来。” 他起身转向三人,正要抬脚往竹园方向回去,忽地听到华亭惊呼道:“先生!?你的额头??” 华亭一声惊呼,叫其他一人都将注意放在了林鹤时的额头上,看到那不该存在在千山先生身上的东西,晓晓的表情跟华亭差不多,都是震惊加不敢相信。 岁岁张大了嘴,小脸上也是惊讶,眼疾手快地捂住了自己即将秃噜出来的惊叹。 这样的表现令林鹤时霎时想起,自己眉心上还有个“痦子”,他羞恼地掩住额头,朝祝卿若丢下一道又气又无奈的眼神,随即大步流星往竹园方向离开了。 他的脚步很快,不一会儿几人眼中就没了他的身影。 华亭几人从震惊中抽身,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看见了什么。 华亭甚至给祝卿若竖起了大拇指,那可是最孤傲骄矜的千山先生! 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羞恼的表情,华亭表示大为震惊,还不忘将其牢牢记在心里,这样的表情,他能回味三年!!! 几人本以为他们瞧见了先生这样窘迫的样子,之后会被先生从别的地方讨回来,比如罚罚抄书什么的,叫他能缓一缓心中不平。 没想到林鹤时这回居然一声没吭,就好像什么也没发什么过,连他最喜罚抄的华亭也一连半月不曾被罚。 这让几人暗暗生出作怪的心思,想再看一看千山先生其他的面目,由华亭为先锋,晓晓与岁岁做辅助,夜星作观上壁看他们作死。 祝卿若评价他们这种举动为:恃宠而骄。 嘴上这样说,但也不影响她看戏,她也很喜欢看永远胜券在握的夫子露出不一样的神情,每每令她掩唇发笑,又碍于夫子严肃的脸不得不忍耐,实在憋得她脸疼。 整个夏日,雾照山都充斥着欢乐,直到华亭被罚抄的次数累计到数百遍,他才收手罢休,无奈只能沉寂下来,完成自己的抄写任务。 在他抄书的过程里,时间也来到了深秋。 上京,皇城。 卫燃刚刚参加完宫里的中秋晚宴,还在系统的催促下写完了要传给了缘的信。 他丢下笔,随意斜倚在龙椅之上,无聊地与系统聊天,“这宫里真是什么事都要办个宴会,我就跟个吉祥物似的,哪里需要哪里搬,半点乐趣都没有。” 系统却不认同他,【慕如归和楚骁都在宴会上,你要是多用点心,怎么可能到现在还没攻略下来?】 系统被设定时脑子里只有任务,卫燃也不怪它啰嗦,随口道:“楚骁的攻略进度虽然还处于友情线,但也在稳步上涨,急什么?” 系统道:【那慕如归呢?】 “慕如归嘛...”他喟叹道:“这一年感觉他越来越冷了,也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郎心似铁啊。” 系统也觉得慕如归越来越难攻略,它思及慕如归改变的契机,觉得就是在去了一趟淮阳之后他才变成这样的。 这事一定和女主有关! 系统当机立断道:【不能再任由男女主发展了,你快下旨让他们和离!虽然手段粗糙,但也顾不了这么多了,为了攻略任务,不管是不是简单粗暴,有用就行。】 听到女主一字,卫燃心头旖旎又起,他掩饰地拂动袖口,道:“下旨总得有个理由吧?就这样让人家夫妻俩和离,恐怕慕如归第一个不放过我。” 系统急切道:【那怎么办?】 卫燃神色慵懒道:“我也不知道。” 系统灵光一现,【你不能主动下旨让他们和离,那就让女主自己跟慕如归和离!】 卫燃眉心一动,“她无缘无故为什么要跟慕如归和离?” 系统急切道:【那你就威逼利诱她!威胁不行就利诱,利诱不行就逼迫她!怎么都行,她现在不喜欢男主,说不准就同意了呢?】 卫燃眼神微动,状似不解道:“我在上京,她在云州,怎么威逼利诱?” 系统道:【你是皇帝,下旨叫她回来不就好了。】 卫燃眼中有暗光,意味不明道:“你的意思是,叫祝卿若回上京,进皇城...自己来见我?” 系统道:【对!】 卫燃扬起笑脸,难掩愉悦道:“这是这次任务以来,我第一次听你说了句合我心意的话。” 系统还没说话,就听得卫燃忽地扬声道:“来人!” 有侍卫出现在门口,服从垂首,等他差遣。 卫燃支起上身,不复之前的慵懒模样,身上浸淫富贵权利的上位者气息突现,压得人喘不来气。 “传朕旨意,令国师夫人进京。” “为朕...祝寿。” 他唇齿之上将这几字轻咬,仿佛只是不经意,若有人在这时直视他的眼,便能发现,他眼底充斥着兴味、期待,以及... 绮念。 109 第 109 章 “你嫁人了?嫁…… 皇帝下令召祝卿若回京的消息, 是在九月上旬时,被摇光传到雾照山上来的。 彼时祝卿若方才下学,在自己的卧房前看见了摇光的身影。 除了那次她晕倒被摇光抱进竹园那回, 这还是摇光第一次主动进竹园来。 摇光一见祝卿若就快步迎上来,一张从来都是冷淡非常的脸上此时涌出了急切的神情,“今日天璇递来消息, 皇帝令国师夫人回上京,为他祝寿。” 祝卿若神色一凝,下旨命她去祝寿?怎么会突然下这样的旨? 恐怕来者不善。 摇光看见祝卿若脸色严肃,更显担忧, “主子?” 祝卿若收了眼中情绪,温声安抚摇光道:“没事的,别担心。” 女子语气温柔,摇光心中那股自听说这个消息时便止不住的焦虑, 在她温煦的安抚下神奇地平静了下来。 摇光轻声道:“嗯。” 祝卿若对他微微一笑,随即抬头看了看天,眉头轻皱, 看向摇光道:“天色不早了, 山路难走, 不若你今日与华亭住一晚?” 摇光很想一口答应,但想到天玑在他上山前对他说,不要在雾照山留宿, 消息送到了就赶快回去。 以摇光的性格当然不会被他掣肘,只是天玑精准地抓住了他的命脉, 说雾照山上的千山先生不许外人上山,如今主子在他手下求学,他若是留在那, 怕是那千山先生会不高兴,做夫子的不高兴了为难学生也说不定。 于是摇光心头意动又隐了下来,摇头道:“竹园不留外人,主子别担心,我轻功好,很快就能下山。” 摇光抬脚往竹园外走,还不忘回头嘱咐道:“主子早些休息,摇光下山去了。” 话音还未落地,人便已经离开老远,只能远远地看见一小片影子。 祝卿若看着摇光飞快离去的背影,脸上有着抹不去的担忧,不过眼底隐隐有欣慰之色。 摇光如今不像初见面时那般不通人情,今日他明明有意动,却还是拒绝留在竹园里休息一晚,其中隐情,应该是担忧她被他牵连,引得夫子不满。 祝卿若微微一笑,真是长大了。 摇光的影子再也看不见,祝卿若在房门前站了一会儿,思索片刻,随即转身顺着来时的路回了书房。 祝卿若走进书房时,林鹤时正伏案写着什么东西,祝卿若放缓脚步,轻声道:“夫子?” 她的声音不大,却惊得林鹤时笔尖一震,险些毁了手下这一篇文字。 他顺着声音抬头望去,只见祝卿若面带愧疚道:“吓着你了?” 林鹤时看了看她,又垂眸看了看摊在桌上的宣纸,“不曾吓到,莫担心。” 祝卿若垂下眸子微微松了口气。 林鹤时将桌上的宣纸放进桌下的抽屉里,在她抬眸看过来之前,一面将抽屉合上,一面开口问道:“怎么现在来书房?” 祝卿若想起正事,往书桌前走了几步,对林鹤时道:“我可能又要离开雾照山一段时间了。” 林鹤时收拢抽屉的手一顿,看向桌前不远处的女子,眼中有难以察觉的忧色,嘴上还是保持着夫子的冷静,道:“又要去剿匪?” 祝卿若摇头,否认道:“此次并非剿匪。” 林鹤时几不可见地松了口气,眼神和缓几分,问道:“你自己心中有数就好。” 祝卿若微微颔首,“多谢夫子。” 房中寂静一瞬,林鹤时的目光好似漫不经心地略过她,问道:“这次要去多久?” 祝卿若思索道:“从这赶回上京大约要半月的路程,来回将近一月...”她看向林鹤时,回道:“大概十月中下旬能回。” 她说的是,回上京。 林鹤时的眼神顿住,“回?” 他的视线定在祝卿若身上,“你从前与我说,你是淮阳文家的人,我虽有怀疑,却也从未细究,如今你说,回上京?所以你是上京的人?” 林鹤时看着祝卿若,仿佛只是日常对话般,道:“是上京哪家的?” 祝卿若本也没想过能瞒住林鹤时多久,早就做好了被他询问的准备,只是没想到一年半的时间里,他都不曾问过。 祝卿若对他微微颔首,低眉道:“上京祝家。” “祝家?”林鹤时眉心向里,道:“上京祝家...是那位早逝的祝尚书?” 祝卿若没有反驳,只安静地站在那。 林鹤时沉吟片刻,“祝家子孙不丰,余下的三房人家中,似乎没有二十一二岁的娘子。倒是早逝的祝尚书有一女...不过早早便嫁给了国...” 他的声音猝然停住,霎时抬眸望向那安静垂眸的女子,她一句话也未说,林鹤时却觉得胜过百句,他收紧手指稳住动荡的胸口,一字一句道:“祝尚书独女,外族为淮阳大户文家,七岁被慕家收养,与慕家子青梅竹马,及笄后一年,二人成亲...” 祝卿若应道:“我本名为祝卿若,公卿的卿,若非的若,乃祝时岭与文滢独女。” 林鹤时眼中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开,他张了张口,喉头涩然叫他说不出完整的话,“你...嫁人了?嫁的是...慕如归?” 这是事实,祝卿若点头道:“是。” 林鹤时紧紧扣住虎口,久久不语,这让祝卿若以为他是在生气她不告诉他自己的真实身份,歉意道:“夫子可是生气学生没有告知自己的真实身份?” 林鹤时没有回答她,只低垂着头,叫她看不清他的脸,猜测不出他的内心所思。 祝卿若抿抿唇,“一开始,我确实不愿表露自己国师夫人的身份,我被这身份束缚多年,凭着国师夫人的名头,体会过众人的吹捧奉承,也忍受过无数人的暗嘲讥讽。但无论是奉承还是取笑,亦或尊敬,都是国师给我的,我不喜欢。” 她看着林鹤时,眼中闪露坚忍之色,“所以我成为另一个自己,以文麟的身份名号行走在州府间,凭借我自己的能力,博得百姓爱戴、景仰。这才是真实的我,不是被冠以某某夫人名号的我。面见求学夫子的,是我自己,是文麟,也是祝卿若,不是国师夫人,我来雾照山求学之举皆乃我的真心,我问心无愧。” 可无论祝卿若如何表露肺腑之言,林鹤时始终垂首没有任何回应的动作打算。 祝卿若没有得到他的回应,脸上出现了一丝落寞,但很快又恢复过来。 夫子如今脑中混乱,就算她解释了也无济于事,她要给他时间去消化这件事,不该立刻就想要得到他的原谅。 这样想着,祝卿若便稍稍放下心,她隔着桌子,朝林鹤时缓缓行了一礼,温声道:“学生此去上京时日长久,深秋天寒,唯望夫子保重身体。待学生归来,若夫子还是气恼学生隐瞒身份之举,便任夫子惩戒,无论是抄书、背文章,还是...驱逐师门,学生一应接下,绝无怨言。” 说完后,祝卿若没有再看林鹤时的反应,不带任何留恋地转过身,翩飞的衣袂划破虚空,柔软裙摆四下敲击,无声无息地离开了书房。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转身那一刹那,便一直有一双眼跟随在她身后,极尽压抑地看她踏出房门,顺着长廊一步步远离,直到拐角转身,再也寻不见她的踪影。 “碰——” 桌上的所有东西,珍贵的砚墨,被他小心珍惜的古籍,笔挂上数支竹笔狼毫,悉数被挥至地面,撒落满地狼藉。 林鹤时胸口沉着闷意却没有随着破碎的物品消散,他独自坐在空荡的书房里,感受不到任何气息。 竹园是他一手设计的,书房大小适中,就算多了一人也不显逼仄。 林鹤时平日最喜欢的就是待在书房听雨观书,这让他浑身都透着舒适。 可今日,林鹤时一人坐在书房里,却觉得书房空得有些吓人,四壁萧然,孤寂无声。 除却他之外,再无一丝人气。 他垂首枯坐在桌前,一点一点平复自己起伏的心绪,试图将那个冷静自持的林序找回来。 【祝尚书独女,与慕如归青梅竹马,及笄后一年,二人成亲。】 她不仅是他的学生,还是别人的妻子... 林鹤时握紧指尖,用力闭了闭眼,维持最后一丝风度,将那些惊世骇俗的念头强行压了回去。 他不得不承认,就算是学识渊博的千山先生,对于情之一字,也与寻常人没什么两样。 堪不破,理不清... . 皇城。 慕如归行色匆匆,大步踏进皇帝的殿堂,不见往日冷清的仙人模样,径直走至中间,对着龙椅上的人道:“陛下这是要做什么?为何忽然下旨单令卿若来上京参加寿宴?” 卫燃知道慕如归会来找他,早就做好的被他质问的准备,他收敛了脸上散漫的神情,诚挚道:“我是为了国师好。” 慕如归皱起眉,脸上仍然有残余的不满,“为我好?” 卫燃点点头,“对啊,国师自从去了一趟淮阳之后,就一直郁郁寡欢,神情恍惚。我猜想,这件事一定与嫂嫂有关,若有什么误会,当面说开就好啦,所以我就以寿宴为理由召了嫂嫂回京。” 原来是为了让他跟卿若和好... 慕如归脸色和缓了许多,但还是不甚同意,他与卿若之间的事不是一句两句就能说清楚的。就算见面,最后可能也会落得个不欢而散的结局。 而且... 他心中莫名地,不敢见到她。 慕如归眼神有些恍惚,这一年时间里,他的神思常常被她牵动,她留下的书卷、南院的桂花、那只张牙舞爪的小狸奴... 他所有的情绪波动,都与她有关。 种种迹象让慕如归害怕与她相见,他与她相隔千万里,都被她牵动神思,若是见面,岂非更加难堪? 慕如归隐下心中思绪,抬眸问卫燃道:“陛下为何还唤卿若嫂嫂?” 老子想叫就叫。 卫燃心底一面吐槽脸上一面笑,对他道:“去年在淮阳文家我当慕白时,没有任何的约束与枷锁,我不是皇帝,你也不是国师,我们就是一对兄弟,这样的回忆叫我不愿忘却,一直都还惦记着。” 他落寞道:“可回了上京之后,国师又变回了国师,我也不再是慕白,我日日都想念那些日子的自由,回忆文家时的点点滴滴,心中仍然对此感到眷恋不舍,所以就习惯了对嫂嫂的称呼。” 卫燃假意期期艾艾地看着慕如归,“国师不会怪我不知分寸吧?” 慕如归听了卫燃的话,感怀于他的‘真情流露’,对这一点点小小的错误,他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同意了他继续这样称呼。 “陛下喜欢就好。” 卫燃欣喜道:“国师真好!” 慕如归微微颔首,调转话头道:“一个称呼而已,陛下不必在意,只是召卿若回京一事还是不妥,陛下快收回旨意,莫叫卿若白费脚程。” 卫燃眼底划过异样的光,没有直接回应他的话,而是真诚问道:“国师不想嫂嫂吗?” 慕如归眼神一滞。 想她? 他想起在府中她留下的点点滴滴,无一处,不叫他回想起她的样子。 卫燃看着慕如归一点一点融化的眼神,忽然觉得扎眼,他出言打断了慕如归的回忆,故作调笑道:“哦~,国师不想嫂嫂,是我想嫂嫂了,所以我要她回京为我祝寿,以解我的相思之情!” 这没头没脑的话让慕如归翘起唇角,微微扬起一道浅笑来。他自然知道,卫燃是觉得他不好意思说出口,便借口说是自己想卿若,实则是代替他说。 他似乎,真的有些想她。 “我...”他有些踌躇,不知道该答应下来,还是继续阻止陛下的旨意。 卫燃看出了慕如归的举棋不定,于是故意道:“好啦,就这么决定了!我的寿宴,兄长都要来,嫂嫂怎么能不来呢?你们就该一起出席才对嘛!” 是啊,夫妻一体,应该一起出席才对。 慕如归原本想来让卫燃收回旨意,但在卫燃的打岔下,没了阻止的心思,甚至对于祝卿若回京一事,隐隐生出些期待来。 目送脚步轻快的慕如归离开,卫燃的笑脸一下子扒拉下来,瞬间没了方才那样真诚的神情,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随意散漫。 他倒在宽大的龙椅上,微微翘起腿,脚尖有规律地点在半空中。 想到刚才慕如归以为他在替他陈情,卫燃忽地嗤笑一声,真是自作多情。 他可不是在替慕如归表达思念之情。 他想起月光下披散发丝的女子,唇角微翘,已经开始期待与她见面了。 . 在得知消息后的第二日清晨,祝卿若便带着晓晓与岁岁离开了雾照山。 三人刚走出竹园,华亭与夜星就追了上来,华亭气喘吁吁地递给她们一个大大的包袱,“等...等等!” 华亭还在大喘气,夜星便先一步开口与她说道:“文...” 昨晚祝卿若借着晓晓的口,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了他们,现在她的身份雾照山上的人都知道。 夜星想跟从前一样叫她做文娘子,但如今知道她的真实身份,觉得再这么叫就太冒犯了。 她是国师夫人,姓祝,不姓文。 那他们还能叫她文娘子吗? 夜星正踌躇着,祝卿若温声对他道:“还是叫我文娘子吧,在雾照山我只是夫子的学生,没有任何身份。” 夜星看着她温婉依旧的脸庞,心中神思也定了下来,“文娘子。” 无论她是什么身份,无论她姓什么,这一年半的相处时光都毫不掺假,在夜星二人心里,她永远是那个温柔善良,出门办事心里还想着他们,总会给他们带礼物的文娘子。 祝卿若对他微微一笑,颔首以作回应。 夜星向来沉稳,很快就恢复到之前的样子,指着晓晓手上的包袱道:“那些是我和华亭连夜准备的点心,还有各种吃食,都是文娘子还有晓晓岁岁你们喜欢的口味。去上京的路很长,你们慢慢吃。” 他补充道:“对了,里面还有一副棋子,路途漫长无趣,文娘子路上可以与自己对弈打发时间。” 晓晓掂了掂包裹,吐槽道:“难怪这么重,居然还有那么多棋子!” 华亭与她斗嘴斗习惯了,见此下意识便道:“叫你拿就拿,这棋是给文娘子的,又不是给你的。” 晓晓惊起要打他,“你这坏华亭,就你多嘴!” 祝卿若眉眼含笑地看着他们打闹,这样的场景在雾照山上经常可以见到,特别是今年夏天,他们为了逗夫子,简直无所不用其极,叫她也难掩欢笑。 想到这里,祝卿若脸上的笑意微顿,越过众人,往竹园里面望去,仿佛透过这片屋舍,凝视在某一个位置。 她这样的举动被其他人发觉,晓晓停下了打闹,小声地对华亭道:“先生怎么没出来送我们?” 华亭撇嘴,低声回应道:“别提了,他啊,又是一晚没睡。今晨我和夜星赶着做完点心,正好撞见先生回房,看先生那脚步虚浮,神情恍惚的样子,我猜,他肯定是看了一整晚的书。” 晓晓就不是个爱看书的人,对于通宵读书这种事异常惊叹,咂舌道:“先生还真是好学。” 华亭深以为然,他家先生那可是最勤学善思之人,不过为了看书通宵达旦,这还是第一次。 不对,第二次。 今年三月份,先生好像也熬了一次夜,第二天早上才出的书房。 又不对,是第三次。 去年年夜先生也是熬了一整晚没睡,他和夜星都去收拾东西了才回房休息。 华亭觉得真是古怪,他和先生在雾照山上待了八年,前七年里,先生从未熬过一次夜,日日早睡早起。这第八年,还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就见先生熬了三次夜。 难道是文娘子来求学,先生觉得自己学识就要跟不上进度,未免丢脸面,这才日夜兼修? “那我们就下山了。” 祝卿若的声音打断了华亭的胡思乱想,连忙与夜星一同行礼,想要送她们下山,最终在祝卿若的温声拒绝下,改为了目送。 看着越来越远的三道身影,华亭叹道:“唉,这一去,也不知道能不能再见到晓晓和岁岁了。” 夜星瞥了他一眼,“胡说什么呢?十月底就回了,说得好像再也见不到了一样。” 华亭抬起下巴,“文娘子是谁?国师夫人!都说国师夫人与国师夫妻感情不睦,只有国师夫人一人用情至深。这回文娘子特地被皇帝召回京,其中定然得到了国师的允许才能下达旨意,这代表什么你知道吗?” 夜星皱起眉,“代表什么?” 华亭道:“代表国师也想要文娘子回京,他对文娘子这位妻子,未必没有情意。” 他看着远处隐于山林里的人影,叹道:“文娘子若能得偿所愿,怎么还会回来我们这雾照山?” 夜星眉头皱得更深,“可文娘子意在天下,怎么会因为国师就放弃呢?” 华亭道:“江山与爱人,你会选什么?文娘子巾帼不让须眉,但也还是女子,且生性温婉,若真的要在江山与爱人面前选,恐怕...” 华亭脸上有可惜,也有理解,“我猜先生也觉得文娘子不会回来了,不然为什么要把他最喜欢的一副棋子送给文娘子?这不是临别赠礼是什么?” 夜星被他这一番话说的脸色动容,不禁也开始想,先生是否认为文娘子不会回来了? 昨夜一宿未眠,是不是在为文娘子离开而难过? 今晨叫他们转送棋子,是不是不敢与她见面,只恐徒惹伤怀? 以先生的性子,若真是自己的弟子要爱情不要江山,恐怕真的会痛心疾首,吐血三升。 于是夜星也开始暗暗担忧文娘子不会回来了。 就这样,二人的脑回路奇异地对上了。 石亭里,华亭口中正在卧房休憩的林鹤时,赫然出现在此处。 熬了一夜,林鹤时眼下有些发青,蝶翼般的眼睫落在上面,遮住了些倦意。 他站在栏杆前,俯视着山间每一处风光。 今晨下了小雨,雾照山没有起雾,他能清晰地看见有三道渺小的身影正在小道上缓缓走着。 他的目光落在最前方那人身上,其实他们离得很远,他只能看见她衣服的颜色,其他的什么也看不清。 她今日穿的是一袭浅蓝色修身襦裙,并不扎眼的颜色,但在翠绿盈天的山林中,异常明显,叫他一眼就看见了她。 林鹤时就站在亭前,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的背影远去。 也许是林鹤时的目光如有实质,她停住脚步,回眸往石亭处望了一眼。 林鹤时立即后退数步,避开了她的视线。 她好像只是偶然一瞥,很快就转回身继续行路。 林鹤时在原地稍站,心中数着时间,随即又走近栏杆处,伫立在石亭里,无声地望着她远去。 等再也看不见那道温柔缱绻的蓝色之后,林鹤时独自在这崖边站了许久,直到又开始下小雨,林鹤时才缓缓走回了竹园。 110 第 110 章 “你怕黑?” 上京, 国师府。 “那边,还有长廊那块儿,顺到南院全都要清扫得一尘不染!” 管家正指挥着府中下人为祝卿若回府做准备, 力求夫人回来时见了这些干净熟悉的景象能更舒心些,莫要再去云州了。 廊下有个仆役要将檐牙下的燕子窝打掉,管家连忙高声制止道:“住手!!那泥窝不要动!” 仆从高举着长棍,不解道:“可已经是秋天了,又没有燕子,留着泥窝做什么?” 管家正色道:“明年燕子又回来怎么办?你叫它住哪去?” 看着这仆从还是有问题, 管家接着道:“好了,这泥窝不要动, 你去把南院门口的落叶扫了。” 仆从满头雾水道:“今晨不是已经扫过了吗?” 管家道:“秋风时时刻刻都在,谁知道会不会一阵风又吹落满地枯叶?快去,这几日你就守在那, 千万不能叫落叶堆积起来。” 仆从没办法,只好放下长棍, 执起扫帚往南院方向去。 管家在原地站了一会, 视线在忙碌的众人身上略过, 最终落到不远处的南院内。 南院的门没有关, 他能看见里头那五棵桂花树, 枝叶繁茂,满簇金黄。 这些都是夫人亲手种下的,无一处不代表着她对国师的倾慕。 想到国师,管家叹了口气, 永远端方正经的脸上露出些许无奈,国师明明对夫人有爱意,却总是不敢承认, 好似若即若离一般,叫人心中焦虑难安。 管家觉得,若是自己的爱被别人如此对待,恐怕他坚持不了多久就要放弃,夫人能撑这么久实属不易。 也不知道如今夫人对国师的爱还剩几分? 不过,国师现在也有很大的改变。 他抬头看向檐牙下已显破败的燕子窝,那是国师吩咐要留下的,还有被国师养在卧房的狸奴。 从前国师从不豢养生物,如今却每日都要与狸奴在一处,而且下朝回府还会绕道往这长廊走上一遭,为的就是要看一看这早已没了燕子的泥窝。 管家忽然觉得,也许这一次,国师与夫人真能戳破窗纸,从此以后琴瑟和鸣,互敬互爱呢? 管家正想着,有人急匆匆地奔向他身旁,气喘吁吁道:“管家,夫人回来了!” 管家眼睛一亮,下意识想要往门口去,走了两步脸色忽地难看了两分,这些日子国师下朝后总要在门口等上许久,就为了能在夫人回来时第一时间看见她。 可今日国师还没回,夫人这便到了,等国师回来不知多遗憾呢。 这些想法在管家脑中很快消失,国师回不回已经不重要了,现在重要的是夫人。 管家脚步不停,迅速赶往大门口,还未走出多远,迎面便碰上了祝卿若一行人。 看见熟悉的姝丽笑颜,管家也勾起一道笑来,行礼道:“见过夫人!” 祝卿若对他颔首微笑,“管家不必多礼。” 管家直起腰背,面露喜色,“早知夫人近日会归京,府上早早就准备好迎接夫人回来,国师这些日子也都在盼着您,每日都在门口等上许久,今日下朝晚了些,没想到正好与夫人错开了,等国师回来不知道要多遗憾呢。” 他这番话将慕如归不在的理由、以及期盼她归来的想法一并解释给祝卿若听,其中深意祝卿若自然懂。但她本就不在乎慕如归的想法,对管家的良苦用心也只能视而不见。 祝卿若勾起嘴角,露出唇边浅浅的梨涡,“多谢你的挂怀,这是我与晓晓她们做着玩的,管家莫要嫌弃。” 她从匣中取出一只木雕的狐狸,递给了管家。 管家看着眼前的木狐狸,连被祝卿若绕开话题的失望都忘了,眼中流光停滞,怔怔地看向祝卿若,“夫人?” 祝卿若示意他拿去,管家动了动唇,从她手中接过木狐狸,“多谢夫人。” 祝卿若温和一笑,随即接着往南院方向行去。 管家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脚步略有些迟疑,看着越来越远的一行人,他将半掌大的木狐狸收进袖袋,快步追了上去。 他与祝卿若几人一同踏进南院,入目便是满地金黄的桂花,在绿意树木映衬下更显惊艳。 祝卿若神色平淡地略过地面上洒落的桂花,问道:“管家不曾派人打扫南院吗?” 她这个反应让管家一愣,随即解释道:“我日日都派人清扫,只是这秋风萧瑟,每每洒落满地桂花,我看着也应景,就没有叫人时刻盯着,这才成了现在这幅景象。” 他又补充道:“夫人放心,这已经是最后一波晚桂,过几日便没了。” 祝卿若淡淡道:“没了落地的桂花,还有落地的树叶,不若皆砍了去,免得劳烦人日日辛苦清扫。” 管家还在点头附和,“夫人说的是...嗯...什么?砍了?!” 他目光中满是惊诧,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不等他再问,祝卿若偏头道:“晓晓,去给年年拿把斧头来。” 晓晓清脆应声,“好嘞!这就去!” 话音刚落,晓晓就已经冲了出去,很快就看不见人影。 管家还想再劝几句,被祝卿若四两拨千斤挡了回去,到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满院的桂树被砍倒。 那看似瘦弱的少年似乎力能扛鼎,三两下便将一棵两人环抱的大树拦腰砍断,树木倒地的声音引得两个小姑娘高声欢呼,纷纷对那叫年年的少年露出称赞仰慕的目光。 祝卿若也对年年的神力表示赞许,脸上的欣赏遮也遮不住,没忍住开口夸他,惹得年年面露羞意,晓晓和岁岁见此笑得更欢。 一片欢笑中,管家却隐隐觉得事情开始不妙了。 慕如归回府的时候,时辰已经接近正午。 原本他在听说祝卿若已经回来了的时候异常欣喜,一向冷淡的脸上也染了些许喜色,立刻就要往南院去见她。 管家不忍他直面空落落的南院,将祝卿若命人让桂树都砍了的消息告诉了他。 慕如归刚开始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只道:“卿若开心便好,不过是几棵桂树,她若不喜欢再移栽些别的就是。” 他似乎还没想到南院的桂树代表的是什么。 管家心中着急,怕他这时候去会适得其反,于是转移他的视线道:“夫人在云州近两年,不知道她的口味是不是变了,我吩咐厨房备下的晚膳也不知合不合夫人如今的胃口...” 管家深谙国师心思,特地将祝卿若的喜好摆在最前面,果不其然,国师的注意被吸引过来。 他想到离开文家前,文家舅母给他抄了一份膳食单子,卿若似乎很喜欢... 想到这,慕如归脚步一转,径直往书房去了,找到那份单子后,又叫厨房先做了给他试试,确认是在文家时吃到的口味后,他才允准这道菜色上桌。 一下午的时间,他都在品菜试菜,直到晚上,他才在膳厅里见到祝卿若。 “卿若。” 慕如归从桌前站起,唤了一声祝卿若的名字,他的表情依然冷清,却让人从他眼底看出莫名的热忱。 与他略显不自然的神情不同的是,祝卿若面色平静,只平淡地回应一句,“国师。” 慕如归心口的欣喜忽地一滞,祝卿若明显的冷淡叫他原本的问候与关怀说也说不出口,他沉默着,慢慢坐回原位。 看见祝卿若坐到离他最远的位置时,慕如归眼底落寞更深,他想起在文家时,他们二人时时刻刻都在一处,座位也都是连在一起的。 那几日,应该是他们这些年来最亲近的时候。 慕如归的视线落在面前一盅红枣粥上,卿若曾说,这粥味道不错,他今日试了几次,才让府中厨房做出一样的味道。 他伸手盛了一碗,递到祝卿若眼前,“这是红枣粥,你在文家时最爱喝的。” 祝卿若轻轻扫了一眼被慕如归端在手里的瓷碗,没有接过来,只道:“红枣粥养气补血,适合早上喝,晚上不宜多喝。” 慕如归动作一顿,缓缓将碗放了下来,“那便留着吧。” 祝卿若没有搭话,端起碗筷安静地用起了晚膳,一眼也没有往慕如归身上瞧。 慕如归明明与她同桌而食,却找不到在文家时那股奇异而欣喜,引他暗暗动容的情绪。 这让慕如归觉得心口空落落的,像是丢了一样很珍贵的东西。 祝卿若吃的不多,很快便放下了筷子,起身朝慕如归道:“我吃好了,国师慢用。” 说完,她便转身往门外走去,慕如归看着她一步步远去,心中忽地涌起一股说不出的害怕,这突如其来的惧意驱使他出声叫住了祝卿若。 “卿若!” 祝卿若的脚步停住,没有回身看他,只偏头道:“国师还有何事?” 慕如归站在桌前,她在靠近门口的位置,二人之间隔着大半个膳厅,明明不远的距离,却让慕如归莫名看出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银河。 慕如归声音微哑,“这次回京,你还要走吗?” 祝卿若回答得很快,“我在云州住惯了,与陛下祝完寿就走。” “夜深了,我要回房休息,国师慢用。” “......” 她走了。 慕如归手指蜷起,在掌心弯曲着,指尖的小动作暴露了他不平静的内心。 他原以为,他主动些,就能和在文家时一样,得到她的眷顾爱恋。让他再感受一番,这叫他一年来都辗转反侧、寝食难安、连做梦都在牵挂的温暖。 慕如归不懂这思念是从何而来,所以他想重现在文家时的场景,以分辨自己内心所想,所思,到底是不是世人口中的爱意... 但卿若,没有给他分辨的机会。 她似乎,不再愿意与他接近... 管家走了进来,入目便看见国师神色复杂地站在桌前,一动也未动。 管家眉头一紧,关切道:“国师怎么了?” 他环视一周,“夫人呢?” 慕如归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看着桌面上那碗她碰也没碰的红枣粥,口中喃喃问他,“南院的桂树,真的都没了吗?” 管家一愣,沉默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嗯...都没了。” 慕如归眼底闪动着落寞的光,低眸垂首,叫人看不见他心中所想。 管家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能默默退了出去,给国师留下空间,安静一会儿。 祝卿若早早离开膳厅,因此并不知道,因为她突然的疏离,有人彻夜未眠,失落不已。 她踩着月光回到南院,整个院子都是黑漆漆的,叫人看不清前路。 这让在雾照山上日日都用烛光的祝卿若有些不习惯,今日她没有带晓晓和岁岁,她们随她在外奔波两年,鲜少有自己的时间,如今有机会,她便给她们放了假。 如今她们和年年该是在外头逛夜市,今夜是不会回来的,所以如今南院只有她一人。 夜色黑沉,引人心魔。 原本祝卿若是最怕黑的,不过经过这一年多的锻炼,她对黑暗的恐惧已经少了大半,此时看见漆黑的院子,心底的惧意只剩一小块。 她压下那一点点害怕,摸黑回了卧房。 进了房间后,祝卿若将房门关好,借着窗外射进来的月光往烛台边走去。 在烛台前,祝卿若燃了火折子,点亮了烛光。 昏黄的光束照亮了小半间房,她端着烛台,转身想点亮房间另一头的蜡烛。 “你怕黑?” 黑暗中的声音异常清晰,祝卿若手中抖动一瞬,险些没有拿稳烛台,惊魂未定地抬头看向妆台的方向。 刚才太黑没看清,现在注意了才发现,那里一直坐着一个人。 他手臂抵在桌面上,以手撑住脑袋,动作随性慵懒,却让人无法忽视他周身的高华气质。 男子不错眼地看着她,轻声问道:“我吓着你了?” 熟悉的声音暴露了男人的身份,祝卿若狠狠皱起眉,语气带上了几分质问,“你怎么在这?” 他甚至不需要多说话,她丝毫没有怀疑是别人,笃定就是他。 这样的想法让黑暗中的男子闷声笑了起来,在不算小的卧房内传荡着,在祝卿若耳边打转,引起几分痒意。 在祝卿若脸色沉下来之前,男子取出火折子,点燃了摆放在妆台上的蜡烛,一小片光亮映照出他的脸。 一年时间他长大了许多,从前艳丽浓稠的五官更显惊艳,介于少年与青年间的独特气质在他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加上一身慵懒随性的气质,叫人一眼便难以挪开目光。 他学着祝卿若的样子将烛台端在手里,烛光倒映在他眼底,折射出暧昧的光亮。 卫燃没有回答祝卿若的问题,而是略有些兴奋地问道:“院子里的桂树是你让人砍的?” 他的声音里是掩不住的好奇与惊讶,眼中隐隐还有几分愉悦,让人看不懂他的来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