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死后夫君后悔了》 1、【1】 庆国景观二十六年冬。 冬宜蜜雪,有碎玉声。 是一年里最冷的日子,人字型屋脊的檐牙下垂着冰锥,足有筷子长,世界装点在一片纯净的白中,梳梳枝桠间雪点子积成细条状,枝冠顶端偷偷啜着一抹萼点。 这样清冷的日子街道该是清冷肃目的,这日却喧闹鼎沸。 这热闹来自裕昌街的镇国公府,宽阔的石露台阶上,朱红色大门一通到定,门匾上恢宏的瘦金体“镇国公府”大字,顶端点缀了一层艳红的绸花。 不时有贵客携了花红礼物登门,因今日镇国公府世子顾修大婚。 拜了堂,新娘迎入了洞房。 顾修此人凛若冰霜,今日大婚,这艳丽的新郎红装也没能减弱他周身的清冷疏离,谁敢来闹他的洞房。 厢房中安静如斯,似有一道无形的墙隔绝了前头的喧闹。 一端坠了薄金铃铛的喜秤挑开绣了鸳鸯戏水的喜帕,凤冠下露出一张明艳的脸。 额头饱满,鼻梁绣气而挺翘,两腮线条柔和漂亮,连小巧的唇都有一丝恰到好处的肉感,丰盈饱满,皮肤亦泛着白玉质感的光泽。 尤其一双眼睛,像盛了一弯清泉似的灵动。 这容貌,捧着托盘的全福喜婆禁不住“嘶”出声,惶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下意识看向主家。 啧! 世子爷淡然的暼了一眼,连个笑也没给,端了酒盏,一只塞进新娘手中,直接进入交杯酒环节,态度一如既往的一板一眼。 喜婆被他这气场慑的心头一紧,忽的对沈星语的惊叹就变成了同情。 冰锥子对大美人,蛮牛嚼牡丹,浪费了这般好颜色! 沈星语是个澄澈纯然的赤子,当然,也可能是心眼子不够,完全没注意到喜婆眼中的同情。 喜帕在凤冠上盖了这许久,勾着喜帕的薄金铃铛脆响,一角缓缓而上,刺目的光华倏然亮起,缓缓散开的晃晕里,入目是一张极具冲击力的男子脸,光线蹁跹在玉质的肤色上跳跃,眼尾狭长,黑色的眼珠镶嵌在中间,似蚌壳吐珠,幽沉内敛的深光铺陈在眼眸,脸部线条锋利笔挺,珉直的唇瓣,延宕出一片叫人高不可攀的深不可测。 红色的新郎服,质感极好,构勒出利落紧实的腰部线条,如松如竹的站姿蕴藏着开山劈海般的强劲气势。 她相公穿新郎服真好看! 沈星语怔怔看着,没注意到酒盏停在他手边。 顾修眉头极轻的拧了一下,见她没接,直接塞进她掌心。 喜婆一板一眼唱礼,将二人的衣摆相交扣成一个同心结节,“红妆带绾同心结,碧书花开同心结。夫妻共饮合卺酒,比飞却似关雎鸟,并蒂常开边理枝。” 酒盏横陈到面前,袖口往上撑了一点,露出一截劲瘦漂亮的手腕线条,沈星语面颊染上一层红晕,绕着这只手腕交叠饮交杯酒。 “嘶。” 辛辣的酒入喉,她禁不住辣出声,斯哈着舌头,手煽着风。 蓦的想起什么,手臂将在唇边,一抬眸,对上顾修沉下来的双眼,眉间似有不耐。, 慌乱的垂下眼睫,水波映出她漂亮的眼眸。 合卺酒,象征着夫妻二合为一,永结同心,唇润了润唇瓣,将酒一饮而尽。 水雾在眼眸里转了一圈,唇瓣珉直成一条线,才没让自己再失礼。 “你先坐着,我要去前头。” 沈星语想叫住他,但喉咙火辣辣的,唇瓣这会子都是麻的,也不知是谁备的酒。 她还饿着呢。 想问问顾修,能不能叫人给她备点吃的拿过来。 待能开口,顾修一只脚已经跨过了门槛,细蔑撞在门框上簌簌抖动。 礼已成,喜婆自也没有留下的道理,亦说了两句场面话,屈膝退了出去。 站在窗边穿了青色比甲的婢子两手抄在在襟下,“夫人,奴婢是丹桂,若是有吩咐,可差遣奴婢。” 自家中出了祸事来顾俯,沈星语深刻的感受是,顾俯的规矩大,比如,她是顾修正当的未婚妻,来府上两个月了,今日以前,她却不曾见过顾修一面。 她好意思对顾修说饿,却不好对这丫鬟说,“没事了,你们下去吧,我想休息一下。” 顷刻之间,殿内四个丫鬟都退了出去,沈星语感觉到衣袖被人扯了扯,阿迢弯了膝,脖颈向上折挺,眨巴眨巴眼睛,笑容神秘。 袖子展开,手心里抓着个东西,用帕子裹着,普通的棉线帕子一角绣了一只鲜嫩欲滴的樱桃,层层展开,里头两块水晶糕,并几块花纹剔透的肘花。 她空着的那只手做了吃的手势,眼睛含着明亮的笑意,似乎在说,“看,我厉害吧!” 手指比划一通,解释了这糕点肘花来源,竟是今天的婚宴冷盘,她托了厨房的雀儿弄来的。 沈星语在她眉心一点,“阿迢最厉害。” 阿迢是哑巴。 粟圣公沈祈不仅育得一手好种,让大庆的百姓都吃饱了饭,还有一颗仁心,收容残人在御田侍弄田地,供他们一口饱饭,府上也有不少哑仆,阿迢便是其中之一。 粟圣公虽不是侯爵皇亲,只是没有实权的尊称,但在大兆百姓心中,地位超然,可惜,一把火了个干净。 只有阿迢陪着她了。 一整天,阿迢都在她身侧,沈星语知晓,她也没用膳,分了一半给她。 阿迢打手势,叫她自己吃,沈星语想起来,掀开被子,果然一床的红枣花生核桃,外壳染成红色的白果,捧起来说:“阿迢,我还有这些呢。” “这是我成婚的果子呢。” 阿迢用力点点头,是哦! 像核桃白果这种有坚硬外壳的东西,阿迢也有办法,捧到内室门缝,用门一夹,外壳崩裂出缝隙,她便能剥出完整的白果肉,核桃仁也能一点不破。 沈星语将一整颗核桃仁放进嘴里,嘎嘣一声裂成几瓣,干裂的苦涩中又有一丝干果独有的果香,主仆二人吃的还挺尽兴。 阿迢小心把壳藏在衣袖里,带出去外头扔了。 吃饱了的沈星语在次间的架子上找了一圈,还在。 是一盆晚山茶。 表姑娘盛如玥那次抱这盆晚山茶进她院子,告知她这花是世子最钟爱的,却被下人养坏了,问她有没有办法。 世人都只沈家善耕种,外人却不知,沈星语并不擅长,因她爹不许她沾手。 沈星语还是接了下来,或许是从小看的多,也许是废的心思多,谁知道呢,总之是给她救活了。 在她失去所有亲人,惶惶不安据在顾家小院子等着顾家裁决的时候,照顾这株晚山茶,是唯一的踏实。 伸手扶了扶叶子,脆嫩鲜美,长势良好,看来世子的确钟爱这株晚山茶。 阿迢再折回来,又从怀里掏出一只尾指长的小瓶子,用手指比划,“这个能止疼,记得用。” 沈星语一时没反应过来,“我没有受伤。” 阿迢掐腰,看笨蛋的嫌弃眼神,打手势,“嬷嬷早上说……会疼……要忍。” 沈星语一张脸倏然烧起来,细小的瓶子,掌心一点大,徒然变的很重。 沈家什么都没了,她们靠着沈俯发的月前过活,这钱……是阿迢攒了多久的。 府上没旁人会哑语,不知她是怎么买到的。 “阿迢……以后我日日都要给你买玉露糕吃。” 阿迢眼睛亮晶晶的点头,连她都觉得,这日子有了奔头,是另一番天地。 墙角的沙漏指向亥时,顾修带了一身浓郁酒香踏进婚房,这酒气意外的好闻,带着一点发酵后的粮食甜香,沈星语的嗅觉超乎普通人的灵敏,酒香之外,还有一丝很淡的雪松余味,干净的冷调,被雨水冲划过的洁净感扑面而来。 她并拢着双腿坐在床上,眉眼低垂,感觉到落在自己头顶的视线,心脏砰砰直跳。 手指紧张的绞着,帕子变了形状。 视线里的那双藏青色缎面靴子忽的转了个方向,沈星语缓缓抬起眼眸,顾修在桌边自饮自灼起来,一杯续着一杯,没个尽头是的,也不看她这个新娘子。 侧脸线条绷的笔挺,无端的,屋子里笼着让人喘不上气的低沉沉闷。 她是最普通不过的闺阁女子,奢望夫妻和睦,小家温馨。 刚没了一个家,她最清楚,对这个新家,对这个夫君有多期待。 此刻,冷酒,绷直的胸膛,忽视,酒水滑过喉咙的吞咽声,都叫她一颗心深深坠下去。 她本就没有娘家撑腰,今晚若是圆不了房…… 她大着胆子起身,“爷,是不是我做错什么了?” 顾修搁了酒盏,淡淡暼过来一眼,“你很好,是一些朝政上的事。” 她手往前伸了伸,如果近看便能发现,她的手指微微发颤,实在是太羞耻了。 她也是读过诗书知礼仪的,这种事上却要主动,多少觉得难堪。 想到越过这道砍,她又能有一个小家,夫君爱重,琴瑟和谐,她主动些……也是可以的。 劝服了自己,停在半空的手又伸了过去,脸还是涨的通红,触上他笔挺绷直的腰封,也不知这男子的腰带是如何解的,竟弄不开,越是不会,越慌张。 自己怎么这么笨,贝齿咬着唇瓣,快哭了。 落在他眼中,便是不愿。 顾修手指摁住腰带,“我不喜欢勉强,早些睡了吧。” 搁了酒盏,他轻易剥了她的手,人往外头走。 沈星语拽住他的一截绣袍,“我没有……我,我愿意的。” 她只是慌张。 男人的脚步顿住,身子还是对着门的方向,倒也没拂开她的手。 他绷紧的侧脸线条,珉直的唇瓣在橙色的灯光下有一种高深莫测的层次感,靡丽的红色新郎服被他穿出位高权重的贵气冷沉感。 他这样的人,又怎会为女子折腰,自己实在不该拿乔,沈星语自省了一翻。 她摒弃羞耻,缓缓攀上去,修长的指节搂上他的胳膊,眸子水洇洇的红,轻柔的低声带了求的唤:“世子……。” 2、【2】 夜色静谧,龙凤烛摇曳,晚山茶上细密剔透的水珠在灯下闪着荧光。 女子快哭了的留他。 顾修转过了身子,这样便成了面对着沈星语,他身量高,在男子中也是挺拔的,沈星语到他下巴处,目光垂着,顾修看不见她眼底的水洇洇。。 只见她蝶翼般簌动的睫毛。 手攀着他胳膊,脸贴着他肩膀的外裳,到底是秀毓名门,做不出太轻浮的动作,鼻尖擦着男子的肩膀而已,粉颊已经红透,像六月桃尖那一点,粉从里头透出来。 惹人舌尖微动。 顾修摩挲着指腹,目光沉沉落过她侧脸一息,手缓缓抬起,曲着的指背轻轻滑在她脸颊上的软肉,手感意外的好。 微凉的指背,陌生的触感,皮肤下的软肉被惊的一跳,脑子是乱的,心是慌张的,又能清晰的看着他的指背在脸颊流连。 上下摸了三次。 她怔怔站着,一下不敢动。 忽的,那只手滑了半圈,停在下颚,拇指摁在她頦唇沟中间的凹陷处一抬,脖颈向后弯折出弧度,她被迫望向他,一张脸,完整的呈现在他面前。 脖颈如一柄倒锤的玉,在他掌心把玩,摩挲。 这样香艳靡丽的时刻,他的眼神沉静无波,又锋利摄人,目光对上的一瞬间,沈星语心脏像是被什么重重撞击一下,又慌张垂下来,不敢看他第二眼。 “要我留下来做什么?”他带着一声淡又轻的笑问。 沈星语咬着唇瓣说不出,羞涩闭上的眼睛,无措柔弱的像一只小白兔被猎人抓住。 她的乖巧懂事取悦了她,他手指一转,勾了她襟下的蝴蝶系结,往空中一抛,牡丹红缓缓飘落,沈星语感觉到一股子凉意,人被打横抱起,三两步,她被放到床上,床凹陷下去。 她抓着他的衣襟,指尖泛白,“灯……还没吹。” “你要吹龙凤烛?” “旁的,那一对留着,行吗?”她是万不好意思在这样明亮的烛火下的,期期艾艾的看着他。 顾修眉头不耐皱了皱,到底是起身,将近处的几盏烛火灭了。 沈星语乘这个功夫躲进了被子里,但于事无补,他上来一扯,她便又暴露在空气中。 沈星语不知道别人的洞房是什么样的……顾修和册子上的不太一样。 他很斯文,称的上衣冠楚楚,目光笔挺的欣赏着她,手指慢条斯理的捻着软肉把玩,她足尖绷的笔直,软肉像湖面的水漪轻颤,羞耻的贴着枕头看向外侧。 架子上,一滴露珠顺着晚山茶的花瓣滴下来,她一个激灵坐起,严丝合缝压着掌心,抓着床单的手痉挛,眼泪扑簌簌掉下来。 他带着一点戏谑的笑,哑声,“……还挺多。” 自尊像细密的针,不合时宜的涌上来,贝齿咬进唇瓣,她羞愧的交叠双手抱着肩头,无地自容。 只顾修连这个人,高高在上,是玩弄人心的高手,喜欢将一切掌控在手中,权势是这样,床上也这样,这点余地也不给她。 他力气大,轻易便将她锁着,让她看着他的薄唇。 沈星语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一只手捏着,时而捏的紧,时而又放她喘一口气。 他是上好的猎手,耐心十足,慢慢的磨钝着她,让她像渴急了的小猫儿渴望一口甘霖,驱解热和空。 她被磨钝的出燥意,他漫不经心的眼眸垂着,沉醉的欣赏她叠加的窘迫到失控不已。 嘤嘤。 她可怜巴巴的看着他,眼眸水洇洇。 他指尖一手收紧,看她控制不住的“嘶”出声。 沈星语迟钝的觉出这男人的闷坏,颤抖的咬着唇瓣,好欺负的像是一头稚嫩的小鹿。 他低低的,带了薄茧的手收紧一捻,她抓着床单的手指痉挛。 想抵抗,唯一的挺直却溃败在他手上,似花梗轻易一折。 一如他这个人,她的瞳孔涣散,理智不存,这个人,好像是割裂的,作案凶狠,逼的她嘤嘤求饶,他自己脸上又始终一副沉浸淡漠,克制禁欲。 像豹子游刃有余的把玩着猎物。 你说他冷漠,他又擒着她下颚,浑厚低沉的嗓音,醇厚的像甘甜的果酒,带了诱哄是的:“……叫夫君。”酥的她心尖发颤。 神秘莫测,她看不透他。 她受不住,便求他,浑然不知,兴头上的男人,这种带了哭腔的求饶是一种灼烧血液的烈酒,他凶狠掐着肢做三次才放手。 他下了床,神情波澜不惊,衣衫还是完整的,一派斯文雅致,临危不乱。 沈星语并拢着双腿,无力的躺在床上看着他去浴室的背影,疼痛中又掺杂着一丝甜。 他要了这么多……算还对她喜欢吧? 好像淌过了一条河,很多种复杂的情绪交织,踏实也彷徨,恼怒也喜欢。 像铆钉被锤子砸进孔里,下半辈子,实实在在和这个男人绑一辈子了。 从名到身。 忍着酸痛换上寝衣,也不好意思叫丫鬟,实在是这床没法看了,左右这些东西一早被丫鬟备好了,她给换上就是。 铺好了床褥,顾修也洗漱好从浴室出来了,沈星语自己囫囵去里头洗漱好,找出阿迢给她买的药。 “嘶”一声,她估摸着有些肿,涂了药,从浴室出去,顾修换了一身月白寝衣,手肘搭在几上翻看一本书。 被迫唤了好几次,沈星语这会子叫的很自然,“……相公,时辰不早了,早些休息吧。” “你先睡吧。” 没说他什么时候上床,略低沉的声音,透着一股子高深莫测,陌生的仿佛刚刚同她颠倒鸾凤的是另一个人。 丈夫在看书,妻子却去休息,好像不太对,沈星语一时间拿不准主意,便站在原地。 顾修见投在影子上的书没移开,抬起头,眉头蹙起一点极淡的折痕。 他不喜恃宠而骄,更喜欢听话乖顺的女子。 对上他略凉的眸子,沈星语心脏收紧了一下,“相公既不需要我伺候,那我便先上床了。” 倒也算知进退,只是还缺一些调·教,顾修目光重新落回书上。 身体早已疲累,躺在床上,沈星语却丝毫没有睡意,一是刚刚体力消耗的多,肚子有点饿,二是火辣辣的痛感还没消退。 她想叫点吃的,脑子里闪过他刚刚看过来的带着凉意的眼眸……他会不会觉得自己麻烦? 刚刚有了一点点进展,她不想再倒退回去,更者,她还摸不准他对自己的线,默默将话咽回去。 那个人人敬仰的粟圣公已经没了,她现在挺能忍的。 顾修并未耽搁太久,又翻了两页书便搁下,将多余的几盏灯亦熄了,沈星语外侧的床凹陷下去,他手长脚长,他一躺上来,这宽大的床忽的就显的窄而短。 他规矩的让在外恻,头枕在瓷枕,双手交叠平放在肚子上,手肘呈向内的三角形,即便是躺着,他的身形线条亦如劲松一般利落笔挺。 沈星语侧着躺在瓷枕上,俩人中间有一道拳头大的缝隙,像一睹无形的鸿沟。 她睫毛扑闪了两下,两指小人走路的走过去,爬上的手臂,停在他平放的手背上,然后盖住。 顾修眼帘依旧微阖着,没有动静。 没有排斥,沈星语心里生起一点雀跃,大着胆子,身子轻轻挪过来,依偎他的手臂,下巴搁到他肩头。 烛火幽暗,隐约映过来一点光,他的轮廓落在浅淡的阴影里。 幽暗的环境,闭合的眼眸淡化了那份深沉和敬畏,沈星语安静的认真打量他,他的五官俊美,如雕琢出来的玉,眉形眼窝鼻梁薄唇无一不精致漂亮。 二十三岁,别人家的公子还一身稚气,他却已经位高权重,老练沉稳,她隐约窥见出一点权臣轮廓,像对着一座沉稳高大的山,景行景止。 是她的丈夫呢。 心头像化了一颗糖,柔软甜蜜欢喜。 她懂事一点,乖巧一点,时日久了,他以后会敬重爱护她的吧? 未来可期这件事多让人欢喜,会欢喜到舍不得睡,龙凤红烛的火焰都有了特殊的颜色。 一阵疾风顺着窗牗吹进来,烛火跳动了一下,她蹑手蹑脚绕过床尾,足尖踩着地板走过去,将窗户关严实,用累银丝小剪刀挑了烛线,龙凤烛的火苗重新蹿起手指长的火,滚烫的泪烛缓缓低落,堆叠成透明的膏状,她顶着热意剥了些泪烛过来,手指一捏,成了个小房子,唇边含着笑看了好一会,明亮的光将她的脸映出一层柔和的美。 再次折返回来,走到床尾膝盖压在床上朝里头爬去。 一阵尖锐的痛感从下面传来,她脑子轰的一下……药,有人骗阿,后面的来不及想,眼前骤然一黑,人软软砸了下去。 3、【3】 “说,这东西你究竟是从哪弄来的!” 沈星语是被一声锋利的喝声吵醒的,涣散的瞳孔缓慢凝聚起来,秋香色的账顶滚过最后的印记,自己晕死了过去。 顾修的声音又从稍间传出来,“赶去桩子上。” 沈星语心头又不好的预感,扶了床忘记了穿鞋子跑出内室,阿迢被婆子拉着往外头拖,她发不出声音,只脸上有很多泪,眼里瑟瑟发抖,手指比划着。 沈星语扑过去,用力扯开嬷嬷抓着阿迢的肩膀,厉声问,“你们做什么?” 身上的月白寝衣连身段也没笼住,长发披散,足赤着,青色的花纹地砖,白皙的足很惹眼。 “夫人。” 这声音不轻不重,沈星语却被这声音定住,抬眸看过去,顾修坐在上首圈椅子上,两只修长的手臂搭在椅子上,端的是沉矜落玉般的矜贵。 沈星语稳住心神,快步走过去,“爷,不知阿迢她犯了什么错?” 顾修一个眼神,丹桂会意上前两步解释:“夫人,阿迢私自从赤脚游医那买了不知名的药,亏的不是毒药,她违反了国公府的下人规矩,世子爷已经网开一面,只打发她去桩子上。” 自己疼昏倒,果真是那药的关系吗? 顾不上追究那药,沈星语心中发紧,阿迢口不能言,为人单纯,又是弱质女子,要是被赶去桩子上,不知道要被人欺负成什么样了,“爷,阿迢自小同我一块长大,她是心思纯净之人,绝不可能害我,也没有害我的动机,她只是受人蒙骗,放过她可以吗?” 她眼中的慌乱明显,似赶走的不是婢子,是重要的人,顾修眉头折出一点淡痕,没来由的升起一股燥意,又很快淡去,手一挥,丹桂会意,带人退下去,那婆子粗壮,直接将阿迢扛起来。 没人关注沈星语这个正牌夫人的意思。 沈星语舍不得阿迢,丹桂将她拦住,“今日是少夫人新婚头一天,少夫人还是莫要为难奴婢,现在还未到开匙时间,逐阿迢姑娘去外头也要到寅时。” 沈星语恍然安静下来,惹怒了顾修,阿迢才是真的保不住。 “我跟阿迢说,这样不好看。” 丹桂吩咐了婆子,阿迢立刻被放了下来,阿迢虽哑,听力没问题,沈星语还是给她打哑语,“你放宽心,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去桩子上。” 阿迢打手势问,“你疼不疼?” 她的阿迢,世上对她最好的阿迢。 沈星语心里一酸,几乎要哭出来,“已经不疼了。” 阿迢便笑了,又打手势,“不要惹怒公子,是我笨,害你受伤,不要惹怒世子,我去桩子上也能照顾好自己的。” 她这回不挣扎,乖乖跟着婆子,一步三回头出了明堂,堂内的丫鬟,包括丹桂在内,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只剩沈星语和顾修二人。 “爷,能不能放了阿迢?她只是个弱女子,又口不能言,一个人会被人欺负的。” “顾家的仆妇都是从小就调教出来的家生子,不会欺负个哑巴,丹桂是家生子,做事稳重利落,这房里的丫鬟你都可以放心用。” 他闲适的靠着椅背,拇指漫不经心转着拇指上的翠绿扳指,是松散的坐姿,沈星语却无端觉出沉重的压迫。 是命令,让她不要再插手这件事的意思。 她又怎么忍心让阿迢孤零零一个人去桩子上。 她硬着头皮,在他腿边坐下,抓着他的衣袖,可怜兮兮的,带着求的一柔声,“阿迢自幼同我一道长大,我们情同姐妹,我不想同她分开,我保证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 顾修两指捏起她下巴:“还记得自己的身份吗?” 沈星语双眸微怔,没理解他这跳跃的思维,他似是对她的怔楞不满,捏着她下颚往上抬,“如今你是顾沈氏,是镇国公府的世子妃,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代表的都是镇国公府,不可失了体统。” “情义是情义,事情是事情,管理下人自有下人的章法,府上有专门的俯医,阿迢私自去外头游医处买了药,便是她的错处,做错了便该罚。” “况且,她为人愚钝,不够做你的侍婢,哪天被人蒙骗坑害了你也未可知,镇国公少夫人身边,不留无用之人。” 他双眸猝了冷意,不耐明显。 他不耐这种求情,更不喜旁人违逆。 一夜的温存亲密似水中月,只一颗石子,月亮施施然散。 她要怎么才能让他懂,俯医和下人不是谁都能招之即来的,往往小厮和丫鬟之间传唤,半天都过去了,过往她们有个头疼脑热,有时候在外边看大夫反倒更利索。 舍不得同阿迢分开,但又求助无门,沈星语贝齿咬着唇瓣,泪珠子滚滚落下来。 美人泪,钝人柔肠,但换不来他的怜惜。 顾修尸山血海里走出来过,若是几滴眼泪便能引起他的动容,早成了权势下的一堆白骨。 他不是那等有心思哄女子的人,能同她解释,已是破天荒教她做事,眼眸里的冷意更甚,“你怨我?” 顾修向来是冷静自持的,心绪终年平静如一波水,他没意识到,沈星语的几滴眼泪,轻易挑起了他一丝不耐的微怒。 有人关注,有人宠,有人爱,才有资格怨,否则,便是哭死,也不过是路边多了一具白骨,换来路人茶余饭后一具,“巷子里死了个人”罢了。 沈星语真心不怨。 顾修还肯履行婚约,娶她做正妻,她已是感激不尽。 她摇摇头,“妾知道爷说的是对的,只是想到要同阿迢分开,妾心中难过。” “时辰不早,一会还有敬茶,你该休息了。”顾修的声音很淡,谁都听的出其中的冷意。 沈星语又见他是往外走的,他若是真走了,阿迢真的就得去桩子上了,赶忙追上去问:“世子不休息了吗?” “你太吵。”他最厌烦哭哭啼啼。 沈星语张开双臂从身后抱住他,柔软的身子贴上去,吸着鼻子,“爷,是我不懂事,我不哭了,你别走行不行?” 嗓子是压抑的颤,还有哭过的余音,但在克制着,柔软清香的身子,娇弱无骨的从身后抱过来,严丝合缝的贴着。 是求和的意味。 没有男子不喜欢女子这种柔顺。 顾修停住了脚步,但也没有多余的动作。 纤细洁白的手臂抱合着他的腰身绕到他面前,急切的求着他:“爷,别生我的气,我马上就能克制住,不哭了。” 因为哭过的关系,她还嗓子还是梗着的,憋着气音一颤一颤,眸子水洇洇,眼眶子发红,小猫儿是的可怜。 顾修一手穿过她腿弯,一手拖着她后背将人打横抱起来进了内室。 床凹陷下去一块,他将她放在大腿上,一只手顺着寝衣下滑,“好些没?” 沈星语足尖绷直,“不疼了。” 顾修身子一歪,从屉子里拿出一只白瓶子,倒了黄豆大一点在指腹上,研磨开抹上,那处一阵清爽的凉意。 她仰起身子,在他耳廓一低声,“多谢爷。” 她的脚踝交叠搭着,严丝合缝的,他的手指久久不离开,药是白上了。 “里面在邀我。” 这样臊人的话,他面容波澜不惊,语气散漫,如果不是听见这话的内容,沈星语要以为,他是在处置公务。 沈星语是没有这样的定力的,也不懂,为什么男人能在刚刚置气的冷语中,立刻又没事人的起了兴致。 是人就不会没脾气,但想到阿迢……好像也不失为一个机会。 其实还有一点疼,大约是因为带着目的的关系,她演的完美,风情中有矜持,躬着身子配和他,哼的让人羞耻,在至高点时,沈星语拥着他劲瘦有力的腰肢,问道:“爷,我想送些东西给阿迢傍身,能再见她一面吗?” 兴头上的男人最好讲话,顾修淡淡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又忽的问一句,“你的婢子同你生的倒是有几分相像。” “约莫是因为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关系吧。” 这一次顾修能这样轻易答应她的要求,她有些意外,她眼皮往下一垂,认真端详奋力耕耘的人,这样的时刻,他神色依旧矜贵而圣洁,只滚动的喉结露出一丝不属于他的欲。 她不由得想,他这样的人会爱上女子吗? 云雨结束,也到了请安的时辰。 丹桂带着婢子进来收拾,皆是训练有素,低垂着眉眼,倒省了沈星语的尴尬。 丫鬟捧着的是一件黑色男子外袍,丹桂服侍好顾修洗漱好,习惯性伸手拿袍子,却落了空。 一抬眼,外袍拢在沈星语臂弯,她道:“今日尤我服侍相公更衣,一会敬完茶,我要见见阿迢,给她些银子傍身,你去吩咐嬷嬷,别叫人一早便走了,主仆一场,我总要送送她。” 她端着气势,是拿着主母派头吩咐丹桂的,面上云淡风轻,袖子里的指尖,其实在抖。 余光随着丹桂的视线关注着顾修,万幸,他手背在身后,没有出声。 这是默许的意思。 “奴婢这就去办。” 丹桂退了出去,沈星语心里吁了一口气,现在她凭空多了两个时辰,有机会留下阿迢。 她捧了袍子到顾修身前落定,“爷,妾给你更衣可好?” 她有一张极为好颜色的脸,是女子都美梦以求的那种惊艳绝色,便是站在那不动,也像沾了水雾的晚山茶,叫人心旷神怡,何况是盈盈一笑,能直击男子最原始的本能。 又是刚刚亲密过的,若是一般男子,魂都要飞了,顾修只淡淡阖上眼皮,张开双臂。 允许她伺候更衣,却一个眼神也不给她,他好像也允许你靠近他,取悦他,但又明晃晃的告诉你边界线,他捏着线头,喜怒疏离远近皆由他一人定。 若是高傲些的世家女子,当场就得哭。 沈星语迈进一步,将外袍沿着他的骨指顺着臂膀套进去,再是另一只手臂,拢好衣襟,将腋下的带子朝一起扣。 面前阖目的男子五官精致,是女子最倾心的那种温润玉质长相,只是被身上那股子锋利的迫人气势更强,便容易叫人忽视,身姿也颀长,肌肉线条利落紧实,剪裁合身的满绣祥云文黑色锦袍罩在身上,更显的腰瘦腿长。 最后是腰封,这东西有弹性,沈星语弄的吃力,顾修缓缓睁开眼眸,逐渐清明的光里,一束光晕从雕花菱窗折进来,她在这束光晕里,目光微垂,唇边含着温婉的笑,葱白的指尖给他扣腰封,晚山茶香扑鼻,是清冽的草木香。 顾修没太在意这一幕,是后来分开的时光里,这一幕,每个清晨,每个夜晚,像被刀刃刻在脑子里,他细致的能数出这一幕的睫毛有多少根。 “爷,好了。”沈星语柔声。 顾修眼眸极淡的扫过她眼眸底下的一点淡青,声音不疾不徐,“时辰不早了,快些梳妆。” 一惯的清冷淡漠,命令着。 - 世子妃新婚头一天,唯一陪嫁的婢子被世子撵去桩子上的消息先是在婢子奴才们之间不胫而走,而后镇国公府说有的主子们全部知晓。 顾新柠掩着帕子笑的肚子疼,“我就说,哥哥不会喜欢她。” 4、【4】 腊月初九,天空放晴,风野,霜重露浓。 木质九曲廊芜两侧,绿萼点子偷偷开出瓣,积雪压着棕色的枝条,冷风一吹,雪扑簌簌伴着梅香零落在深色的木条纹上,留下一层霜白纹,顾修走到廊芜尽头,一回身,身侧是空的,目光空了一下,脚尖转了个方向,脖颈朝一侧转了弧度,目光穿过冗长的风,沈星语离他大半截……明明是一道出的门。 她不好意思的小跑着追上来,天边一抹暖色,清风漾起裙摆,宛如一捧绽放的牡丹,缎子是的长发间,沾了一点霜白的雪。 “爷。” 她似乎羞赧于自己的慢,不好意思的吐舌头,在他眉头皱起来前解释,“我已经尽量跟了,世子别生我气好吗?” 小心翼翼的表情,似他刻薄的连这点耐心也没有是的。 顾修一贯的没什么情绪,也没解释,淡淡一句:“走吧。” 镇国公夫妇的院子在东侧,青砖铺就的路上一点积雪被踩石,结出一层薄薄的冰河谷,沈星语提了裙摆走下廊芜,腕骨往侧边意外,惊呼一声,人往地上摔去。 千钧一发之际,她被人拦腰捞了起来,她双手扣着他的腰。 “多谢爷。” 她稳住心神,松开顾修,努力要站直,足腕处却是传来尖锐的疼痛,人亦又往地上摔去。 顾修再次捞住了她,目光盯着她裙摆下的绣鞋问,“扭伤了?” 沈星语眼底微红,面色苍白,快哭了,表情已经告诉了他。 “别动,左脚还是右脚?” “左脚。” 顾修屈了膝蹲下去,一只手指扯了裙摆叠上去,一只手勾着白色的罗袜往下,露出一截纤细的足踝笼在掌心,比雪还白,足腕处一圈醒目的红。 伤势不算重,但也要歇两天。 顾修给她穿好罗袜起身,一只手拖在她后背,一只手穿在她腿弯,打横将人抱起。 “爷,这于礼不合,我下来自己走。” 顾修并未看她,目视前方,黑色缎面靴将雪踩出咯吱响声,“无妨,敬茶时辰更重要。” 他胸膛宽厚笔挺,手臂举重若轻,平稳的连个滑也没有,沈星语一点也没有那种摇摇欲坠的坠落感,她对自己的体重产生了怀疑。 折腾一夜,他的体力消耗比她大,也未用早膳,他是怎么做到的? 他下颚线条利落,寒潭似的眸子闪着清幽的冷光,浑身上下写满了疏离淡漠,这世界对他来说似乎都无足轻重。 沈星语唇瓣微微卷起唇瓣,透着粉的指甲攥紧了他胸前的黑色锦袍。 她浅淡的眼眸怔住,不知道他们这场婚姻是个什么结果,像守着一株幼嫩的晚山茶幼苗。 它太弱小,一场风雨,便能夭折。 -- 镇国公府星罗棋布,楼宇亭阁精妙,水榭假山起伏蜿蜒,冬日里花草亦郁郁葱葱,累垂摇曳。 雪地射着天边的橘色,一长串脚印蜿蜒至东苑门前,顾修抱着沈星语踏上挺括的台阶。 顾家祖上是武将出生,门庭精致之外,又比一般文臣家中多了些冷硬风骨,砖石铺就的院子中央,一樽六尺高的青铜彝,宽阔的长青石阶,左边两边守门的是六名铠甲士兵,矛戈映着冷光。 内堂地笼烧的滚烫,作为镇国公膝下唯一的女儿,又是幺女,顾新柠骄纵恣意,说话豪不避讳。 “如玥姐姐,你知道吗,今儿个一大清早,哥哥将那人婢女打发了,大哥是有多不待” “咳,”盛如玥从袖子里翻出一块糕点塞进顾新柠嘴里,“我昨儿个晚上新做的糕点,尝尝。” 是盛如玥最喜欢的玉露糕,栗子剥壳去皮磨成粉做的,最外面撒了红枣葡萄干和山楂碎,酸甜可口。 糕点塞满一嘴,盛如玥瞪圆了眼睛,含糊不清不满的嘟囔,“干嘛不让我说,反正哥” 目光随着盛如玥朝门口看去,只见丫鬟打起湘妃色竹帘,一道挺括的身影走进来。 她那常年冻着一张脸,最是稳重成熟,帝宠最多,不近女色,叫人崇敬的大哥,此刻怀里抱着个女子进来! 成什么体统! 不止是顾新柠,这屋子里,隔房的叔叔婶婶,直系的妯娌小叔子小侄子小侄女,林林总总几十个人,原本喧闹的屋子霎时全部安静下来。 毕竟,清早才得了信,世子不喜新娶的妻子,撵了这位新妻子唯一的女使,怎么现在还将人抱进来? 这是沈氏不得世子爷欢心? 顾修黑色缎面鞋底同地板发出轻微摩擦声,在这安静的屋中显的异常清晰。 这明堂很大,上首左右两只主坐嵌福清漆圈椅,南北各对称放了两对待客,中间并一只同色四方几,几上摆了茶点。 顾修走到右手边的客椅,弯腰将沈星语放进去。 恰此时,镇国公夫妇一并进来,镇国公夫人曹氏出生名门,最是重规矩,见沈星语已经落了坐,细细的柳叶眉蹙起一点折痕,又很快消弭。 “父亲,母亲。”顾修拱手朝二人躬身执晚辈敬礼。 沈星语不敢托大,裙摆底下右足撑着身体的重量起身,“父亲,母亲,儿媳失礼了。” 曹氏瞥见她身子不稳的晃荡了一下,“出了何事?” “来敬茶的路上,我不小心滑了一脚,扭伤了。” 听了沈星语的解释,顾新柠张的鸡蛋大的嘴巴闭上,朝盛如玥眨眨眼,那意思是说,原来是脚扭伤了,她大哥怎么可能是沉迷美色的人呢! 眼睛是一个人的心灵,曹氏唇瓣珉直,注释了沈星语的眼睛一息,大家风范竟显:“敬茶可还能撑着?” “我能。”如果镇国公夫妇喝不上她的茶,那她便名不正言不顺,沈星语不假思索的点头。 “父亲,开始吧。”顾修催促道。 镇国公顾从直面容舒朗刚毅,身段是武将的粗犷劲实,先是朝沈星语面上温婉一笑,目光又转到儿子身上,很和善的打趣一番:“行啊,你小子成亲了果然不一样,也知道疼媳妇了。” 曹氏跟着打趣,“沈氏这相貌,满上京一只手数的过来,修儿护着些是应该的。” “大嫂年轻时便是美人儿,如今这新添置的媳妇又这般样貌,不像是媳妇子,倒像是亲生的女儿,我瞧着,沈氏这灵动,和新柠似一个眸子刻出来的,真真儿应了那句话,不是一家人,不不进一家门。” “这俊俏的模样,别说世子了,我瞧着也欢喜呢。” 几个伶俐的隔房妯娌说着奉承的话,一屋子人无论真心还是假意,皆跟着附和的笑。 满室的笑声中,顾修岿然不动如山,声线沉静如幽潭,吩咐女使,“呈上茶具,开始吧。” 女使在镇国公夫妇面前摆上蒲团,端上茶盏,丹桂让沈星语扶着自己的胳膊缓慢跪下去。 沈星语将茶盏平稳举过头顶:“母亲,请用茶。” “好孩子。”曹氏浅浅呷了一口茶,递了两只暖玉镯子过来,并一个厚厚红封。 沈星语又给镇国公敬了一杯茶,镇国公亦赏了一只厚厚红封。 之后是依次按长幼顺序给各位叔叔婶子敬茶,顾家是大家族,家族兴盛,林林总总有三百族人,主枝一族几乎聚在这屋里,沈星语一介孤女,哪有嫁妆,曹氏这婆婆做的大气,不仅自掏腰包给了她嫁妆充脸面,便是这些族亲的见面礼都备好,疏远亲近全部拿捏好,每个人的礼物的都很相称,这些人倒也很满意。 这其中,只有盛如玥的礼物超出规制,和顾新柠一样,是一只累金丝金钗,出自珍满堂,做工精巧,似一只蝴蝶翩翩,流苏隐在发间若隐若现。她是曹氏娘家侄女,一出生便丧母,是曹氏亲自抚养长大的,自小一并吃穿便比肩顾新柠,同顾新柠亲密似亲姐妹,同曹氏似亲母女,亲密到她一个表姑娘把持着镇国公府的中馈之权。 盛如玥温声颔首,笑容亲昵:“多谢嫂嫂。” 顾新柠自然也清楚内里,那道谢敷衍的连个眼神都懒的给沈星语,将眼神给了曹氏。 沈星语没有在意,往前一步,顾修介绍了二房顾琮,二夫人陆清栀,相互见礼过后,沈轻烟递上一支质地温润的玉簪。 陆清栀笑盈盈捏着玉簪一端接过,“大嫂这簪子挑的好,很合我的眼缘,一看便是能干的,以后必能将国公府的中馈打理好。” 厅堂忽的静下来,空气中平添了一份微妙。 屋子里人的目光落在沈星语面上,顾修是世子,她是世子妃,这中馈,自然她管才名正言顺。 “咳咳,”曹氏帕子掩唇轻咳嗽一声,“按道理,这中馈是该星语掌管,只是你年岁轻,如今又是年底,各俯间的来往走动年礼是大事,出了岔子总归不好,你怎么想?” 沈星语心脏颤了颤,脖颈侧着往上折去扫一眼顾修,他目光平视前方,瞧不出喜怒。 嵌了琉璃的窗外,暖色映在白色的雪上,晕出一点浅淡的金。 她深吸一口气,“母亲说的是,我经验不足,比不得如玥姐姐妥帖……只夫君的院子由我打理可行?” 她并不在意中馈,只想将她们夫妻的院子打理好便满足。 屋子再次静默下去,沈星语心脏缩成一个点,像雪天的人等一只清油伞。 顾修浅淡的一句,“母亲,我院中的事,由着她打理吧。” 只有沈星语知道,他简单的一句话,落在她耳中,如天籁一般,引起多大的震动。 “摆饭,一道用早膳吧。” 曹氏吩咐女使,招呼一起用膳。 这么多人,沈星语不好再让顾修抱着,便撑着丹橘的身子,“世子,我自己走。” 盛如玥胳膊伸过来,从另一边扶着沈星语,笑容爽利:“表哥放心,嫂嫂交给我,我来照顾,必然叫她吃的饱饱的,一根头发丝也不少。” 顾修垂下眼皮:“你办事妥帖,我放心。” 沈星语亦道谢:“劳烦你了。” “嫂嫂这就是拿我当外人了。”盛如玥嗔怪她一眼,从另一边扶着她胳膊:“嫂嫂以后走路要当心,伤筋动骨的不好恢复不说,以后还易复发。” 顾新柠不满的撇嘴嘟囔:“又不是三岁,这么大个人了,还能叫雪滑一跤,弄的别人都得让着你。” 忽的,她灵光一闪,眼睛瞪圆,她想到也就嚷嚷出来,“新婚头一天,你不会是故意摔倒装可怜,让我哥哥抱你,好夺管家之权的吧?” 她声音没收,一屋子人的脚步全部顿住,包括顾修。 5、【5】 落在沈星语面上的目光微妙起来。 “新柠,”盛如玥眼疾手快推推她胳膊,“你是不是起太早了还没睡醒,不许胡说。” 可惜顾新柠并未顺着这台阶下,她感觉自己找到了真相,戳穿了沈星语的真面目:“我敢说敢当,沈星语,你敢不敢说,你这脚不是故意摔伤,装可怜博取我哥同情的?” 这哪里是问话,分明是定罪。 这种当众质问,是一种侮辱,轻视,是主子对待无足轻重的奴才才会有的态度,沈星语只觉得头皮都是难堪的。 粟圣公俯虽不是皇亲国戚,却也受世人尊崇,她作为粟圣公的女儿,何曾受过这种羞辱,她成婚的敬茶宴上,却要被这样劈头盖脸的质问。 沈家覆灭之后,虽不是第一次尝到人情冷暖,但这样直白不留脸面的,还是头一次,她几乎要哭出来。 贝齿咬着唇瓣发颤。 “新柠,你放肆!往日我教你的礼仪都去哪了,不许胡说八道,快同你长嫂道歉!”曹氏声线是冷的,瞪着顾新柠,抢先开口。 当女儿的自然不会怕自己的母亲,顾新柠有恃无恐,“我才不要跟这种假惺惺的人道歉。” “顾新柠!我只说一遍,给你嫂子道歉。” 顾修不轻不重的声音,顾新柠却感觉到一股低沉的气压压过来,不满的剁了剁脚,这个女人就喜欢假装柔弱博取同情,连他大哥也糊涂了吗,“大哥,你被她的美色迷住了是吗?” “来人,四姑娘不敬长嫂,言行无状,带四姑娘去祠堂抄佛经,抄满三日再出来。”顾修手背在身后,冷声吩咐。 顾新柠睁大了眼睛:“大哥!” “十天。”顾修道。 “爹爹。”顾新柠委屈巴巴的看向顾丛直,顾丛直摊摊手,意思是说,他也没办法。 顾新柠被顾修的气势所压心里害怕,却又拉不下脸,气氛僵持,沈星语指尖抠了抠掌心,“新柠是直性子,是我同她有些误会,也不怪她会这样想,祠堂阴冷潮湿,不太合适” “不要你好心!”顾新柠凶狠的瞪着眼睛,很不稀罕沈星语给她求情。 眼看着顾修的面色森寒下来,盛如玥赶在他前头出声:“表哥别急,新柠还小,就是一时转不过这弯,多教教就好了,这件事交给我。” 她又拉拉顾新柠的袖子,“好了,知道你面皮薄,我陪你去祠堂。” 顾新柠自然是怕顾修的,借着这个台阶跟盛如玥离开。 一顿早膳,因为顾新柠这一通搅和,谁都没了心思,顾修和顾从离开,也不知是去了哪里,沈星语味同嚼蜡,坐如针毡,用罢了饭,她有心跟曹氏认错,曹氏笑着道:“修儿同他父亲还有朝事,外头给你叫了步撵回去,俯医也安排好了,你且回去养伤便是” 这个婆婆如此大方和蔼,沈星语心里愈发不安,“母亲,是儿媳不好,我”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曹氏打断了她后面的话,“新柠确实没个体统,也该长些教训记性,否则将来成了婚,这性子,该被人说我顾家没家教了。” 沈星语:“也不能全怪新柠,我” “你脚还伤着,大夫在等着,快些回去养伤。”曹氏说这话揉额角的穴位,身子软软靠在椅背,面目微阖,显然不想再说这件事。 曹氏的陪房刘冲家的是个伶俐的,“为了筹备世子妃的婚事,夫人连日来都不曾歇好,今日卯时便早早起身,身子累坏了,夫人这边由老奴伺候,少夫人想来也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沈星语不好再说什么了,心里坠坠,一时间分不清究竟是腿疼还是心里难受。 强撑着对曹氏,刘冲家的笑了笑,“母亲好好歇息身子,儿媳告退。” 扶着丹桂出了垂花厅,刘冲家的掀了帘子追出来,“少夫人。” 沈星语回头,刘冲家的笑道:“少夫人的脚伤了,老夫人身子也不好,不宜见客,少夫人等脚好了再去给老夫人磕头也是一样的。” 福满堂是顾家祖母老夫人的住处,老夫人年岁大了,身子不太好,但人很慈祥,沈星语投奔过来,能在顾俯住下,嫁给顾修,便是她拍板给的照佛,沈星语投桃报李,一直给她做药膳调理身子。 福满园终年谢门避客,一个缠绵病榻,一个风雨飘零,沈星语对她,总有一种亲人的错觉。 刘冲家的指了一个婆子,“这是王武家的,她一家子都是夫人陪房,丈夫管着夫人的庄子,夫人体恤少夫人身边没个得力的,王武家的管家是个好手,少夫人只管放心用。” 沈星语唇角僵了一瞬,缓了一会才读懂这句子,目光从迷茫到乖巧:“我知道了,不去了,直接会朝辉院。” “我年岁轻,劳烦嬷嬷了。” 王武家的颔首,“少夫人严重,这是老奴的本分。” 待回了朝辉院,俯医提了箱子在廊下,面孔陌生的女使规矩守着门廊,似陶俑捏的,面目一般无二,本就不熟的院子,又新添了一位面孔陌生严厉的婆子。 沈星语只觉得心里空空荡荡。 “嬷嬷你可知世子去了哪里?” 王武家的眼帘半阖,目光垂在反着光的地砖上,“老奴不知,夫人不若还是先看看脚吧。” 沈星语唇瓣珉成一条直线,“……好。” “夫人这脚没有大碍,没伤到筋骨,只是有些淤肿,”大夫从药箱里拿了一瓶药油,“用这个,一天擦三次,配合手法揉按即可。” 沈星语叫丹桂拿了赏钱给大夫,丹桂指了绿翘下去跟老大夫学按摩手法。 “阿迢……” 新夫人成婚,敬茶结束,该给仆人赏钱,银锞子还是前日里头,沈星语同阿迢一起算着这边院子的人数一起包的,阿迢收着箱笼的钥匙。 沈星语那时候支着下巴,看她拎着药匙串说:“挺直腰杆,要走出少夫人一等女使的气势哦。” 俩人笑做一团。 “奴婢现在谴人去唤阿迢。” “好,”沈星语说:“正好也要准备给下人发赏钱,钥匙在阿迢那,原本预备她给下人发赏钱的,还有,将嬷嬷介绍给院子里的人。” “是这个吧,”丹桂从腰间的挎包里拿出几只黑色的长支锯齿药匙,“阿迢已经将这些药匙转角给奴婢了,奴婢会对着册子登记的。” 沈星语哑然,阿迢一早便交出了药匙……她这是让自己别救她,别惹恼世子。 是她无能。 两人说话的功夫,绿翘跟俯医学好了,捧了药油回来,丹桂回:“这事不急,世子妃先上药吧。” 沈星语忽的改了主意,嘱咐丹桂:“你先去厨房要一份玉露糕过来,阿迢最喜这个。” 丹桂应声退出明堂。 绿翘拿了个杌子将沈星语的腿搭上去,将裙摆叠上去一点,往下褪了罗袜,足腕处一圈浅红,绿翘倒了药油在掌心,两手对搓将药油搓热,往足腕处一贴,指尖缓缓荡开。 “嘶!” 沈星语疼的哼出声,她最怕疼,脚往回缩,泪舞泛在眼眶子里:“还是比别揉了,给它自己长吧。” 这伤势她很清楚,不管它,几天也能好。 “这不合适,世子妃的身子兹事体大,按制,世子新婚,必然会有公侯朝臣宴客,甚至是宫宴,若是夫人总是跛着脚出席,有失镇国公府的体面,少夫人必须尽快养好足腕。” 王武家的穿一件深蓝色的衫子,头发用一根朴素的银簪子规整束着,一丝不苟,眼中皆是腐烂的死气,让人想到不能流动的死水。 沈星语眼睫眨了眨,又将缩回来的腿伸过去,“按吧。” - “阿迢,饿坏了吧,用些糕点。” 沈星语推了碟子过去,仔细端详她神色,眼底微红,一点极淡的哭过的神色,此刻,眼睛确是弯弯笑着的。 阿迢打手势:“没有人欺负我,我吃了早膳的,还很丰盛,有肉也有菜。” 顾俯勋贵,便是下人的饭食,也是顿顿有肉,沈星语给她理了鬓边的发丝至耳后,也让自己露出笑。 阿迢拿起一块玉露糕,柔软的甜香吃进嘴里,她满足的眨眨眼,打手势,“好甜。” 沈星语忽然改了主意,“嬷嬷,这赏钱我想亲自发。” 王武家的手规矩垂在身侧:“少夫人,这于理不合,一点散碎银两,这些琐碎事宜该奴婢代劳,不可跌了身份。” “我想自己发赏钱这个主也不能做吗?”沈星语脖颈看向王武家的。 王武家的默然一瞬,垂下眼皮,“少夫人若执意如此,老奴自然只能遵命。” 外头,丹桂像顾修说的那样伶俐能干,一息的功夫,朝辉院里的三十名仆从,从洒扫到守门的婆子女使全部集中了过来,有序进来领赏钱,沈星语叫阿迢站在自己扶手一侧。 “多谢少夫人,恭祝少夫人百年好合。” “恭祝少夫人早生贵子。” “恭祝少夫人白头偕老。” “恭祝少夫人早生贵子。” …… 下人多不识字,祝辞皆是这些常见的,其中大半是“早生贵子”,很质朴,同质化也高,但是它真切。 说来讽刺,这场婚事办的盛大,却是沈星语听的最真挚的祝福语。 她含着笑,每句祝福语都认真听进耳里,然后将红封发给下人。 沈星语打发人出去,屋子里只留了阿迢一人。 “对不起,阿迢,我失败了。”沈星语再也受不住,眼泪扑簌簌留下来。 阿迢很知道怎样为她好,一只膝盖蹲下来,仰起脸,给她擦眼泪,哄着的给她打手势:“我能照顾自己,不会有事,你不要担心我。” “你坐好这个少夫人的位置,我在庄子上就能横着走拉。” 沈星语泪珠子掉的更厉害了,肩膀扑簌簌轻颤,“没用的……他一定厌恶我了。” 男子有心机是睿智出色,是家族骄傲,是仕途的保障,女子要像纸一般纯净,雪一样透明。 6、【6】 “不会的,”阿迢打着哑语说:“姑娘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姑娘,时日长了,世子一定会知道的。” 沈星语吸了吸微红的鼻尖,阿迢这个傻丫头,真去了庄子上,还不知是个什么光景,“只有你觉得我好。” “在我回来之前,你不许离开。”她按住阿迢抬起的手,“我们不分开。” 老夫人说过,老镇国公在世时,最喜欢的就是顾修这个孙子,最好的书房便偏心给他。在湖边的水榭里,如果他没有出俯,就一定在那里。 “少夫人,坐着养好伤才是正里。”王武家的半垂着眼皮,恭敬的挡在她面前。 “嬷嬷,望你理解,我不是要故意得罪你,待我留下阿迢,要我怎样都可以。”沈星语挺着了脊背,声音很温柔,但谁都听的出这温柔里的不退让。 “作为一名合格的世子妃,您要做的,是维护世子的决定和威严,而不是带头忤逆,”王武家的说:“少夫人一定要这般吗?” “我只能说,就算嬷嬷要去告诉母亲,即便母亲责怪我,我也一定要留住阿迢,这不是因为对她老人家不敬。”沈星语脑中飘过的是大火烧尽的清晨,一片灰败中,她同阿迢相互扶着靠在一起,像是两株失去倚仗的藤蔓攀爬在一起,捏紧了手中的帕子,目光决绝:“有任何结果,我担着便是。” 沈星语指了丹桂,“传步撵过来。” - 书房门枝桠一声打开,从里头走出来一个穿银色夹袄的婢子,手中端了一只清漆托盘,托盘中两盘精致的糕点几乎没动,穿过一排疏密的青竹,递给了小厮:“小童,拿着吃吧,爷不爱用这个。” 小童笑着接过,“谢谢沉碧姐姐。” 沉碧又闲扯了几句,转身要折过去,忽的,一道坐在步撵上的倩影映入眼帘,沈星语以往在福满园闭门不出,大部分人都不认识,沉碧自是认不出她,她倒是认出了丹桂。 被丹桂服侍,又坐着步撵,面容跌丽,这身份在心里呼之欲出。 沉碧提着裙摆走了门口,迎上去:“稀客,丹桂怎么来书房了?” 丹桂拎了裙摆走上台阶,上前一步道:“沉碧,这是世子爷新娶的少夫人。” 沉碧屈膝行了一礼,“少夫人好,奴婢是书房的婢子,名唤沉碧。” “起身吧,”沈星语略抬手,压下心里的紧张,竭力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世子可在书房?” 这明显是要去书房。 沉碧恭敬回道:“爷倒是在,只是还有国公爷和几位朝臣,在处理很重要的事物,爷处理公务的时候,一般不让人人打扰,书房重地,即便是四姑娘,爷也不让她靠近书房。” 沈星语倒不奇怪,顾修那人看着便是谨慎的,她并在意在哪里见顾修,只要能见到人就行,在心里润色了一下句子,“这样,我先去偏房等着,你进去通报一下,看世子怎么说。” 沉碧:“天寒地冻的,怎好叫少夫人在这等,不若少夫人先回去,等爷这边空下来,奴婢第一时间禀报,可行?” 沈星语一定要以最快的速度见到顾修的:“无妨,我在这边等着。” 沉碧一个下人,自也不能拒绝,将沈星语安排在偏房等着。 小童不解的问:“沉碧姐姐,这样不合适吧?这是少夫人,还是应该先去禀报一下,万一爷愿意见少夫人呢?” “你呀,”沉碧戳他脑瓜子,“你这是木头做的吧,爷早上刚撵了少夫人身边的婢子,你认为爷待见她吗?你是想我去触爷的眉头吗?” 小童陪着笑:“要不说爷重用姐姐呢,我这脑瓜子是不行了。” 沈星语在偏殿坐立不安等了一个时辰,小童折返回来,沈星语被告知可以去书房。 心中微微欢喜。 书房正对着湖面,冬日里湖面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廊下青竹翠绿,穿过这片鲜绿,沈星语首先看见的是盛如玥。 她漂亮的杏眼一弯,略一屈膝:“嫂子。” 唇边含着笑,声音带着一点雀跃,显然,她心情不错。 沈星语心中惊讶,心中很多疑问,既是书房重地,为何盛如玥能在这里,而且,顾修还先见了她。 “如玥。” “世子。” 她谨慎的行了礼,这才抬起眼眸,顾修端坐在案牍前,面前平铺一份俯钞,虽说唇边没看到笑容,但脊背靠在椅背上。 沈星语莫名觉出,他心情还不错。 “你腿还伤着,来找我何事?” 沈星语犹豫了一瞬,有盛如玥在,或许他更能给自己几分脸面,便道:“还是阿迢的事……” “这件事已经过去了,我已经吩咐了陈管家,人不必去桩子上,你若是喜欢,可以带在身边,但朝辉院不能给她管。” 沈星语后头所有的话都顿住,看着顾修连睫毛都不动,呼吸停住……他怎么忽然这样好说话? “还不满意?”顾修的手掌压实了折子问。 “不,不是。” 沈星语脑子钝了很长时间,在最沮丧时被这突如其来的柳暗花明砸中,无异于劫后余生,忘记了得体的反应,只剩下最原始的情绪本能,眼泪扑簌簌下来:“多谢夫君。” 这句多谢发自内心,真心实意。 想起来顾修不喜人哭哭啼啼,又慌忙擦眼睛,只是心情起伏太大,却越擦越多。 顾修眉头微微皱起来,他这妻子,有些过于喜欢哭了。 “嫂子,好好的哭什么呀,”盛如玥抽了衣袖里的帕子,给她擦眼泪,“再哭我可要笑了哦。” 沈星语吸着鼻子,努力平复自己的心绪。 顾修合上俯钞,见她收复好了心绪便问:“你还有旁的事吗?” 沈星语摇摇头,“没有的。” “我有公务急着出俯去。”顾修道:“你自己回去。” 沈星语自然是没有问题,他能让阿迢留下,她已经开心至极,“世子早些回来,妾吩咐厨房做些好菜。” 顾修只略点了下头便出去,他身量高,腿长,不一会,人便消失在院子里。 盛如玥从另一边扶着沈星语,“表哥也真是的,什么公务这样急,要我说,该将嫂子亲自送回朝辉院才是,他那肌肉,不是几步的事。” 她不贪心,所求的不过是丈夫的两分体贴。 顾修能给,沈星语已经是感恩戴德,欢喜的内心都不安,她纯真的像一颗种子,一点阳光一点水,就能长出一片绵延的花海回报阳光雨露,心里已经在想着要做更体贴的妻子回报他,又怎会在意这点小事。 眉眼间的欢喜都快溢出来:“不必,我就是扭了一下,有步撵。” 盛如玥见她心情真不错,便解释道:“早晨的事情,是新柠不好,我刚刚在佛堂已经开解过她了,她人不坏,只是同你我不一样,我们头顶没有伞,她是被呵护着长大的,有一点点娇小姐脾气,喜欢旁人顺着她,你莫要同她置气,气坏了自己。” 沈星语早就领教过这位大小姐的脾气,“谢谢你,如玥,不怪我要管理院子的事情。” 盛如玥:“谢什么,你是世子妃,这管家之权本来就该是你的,我本就名不正言不顺,我该谢谢你,不嫌我这个表姑娘独揽大全不想放才是。” 沈星语摇头,真心实意的,“我没有这样想过。” 她只要顾修这一点点光就很满意了。 盛如玥脚尖顿住,转了个方向,“其实,即便你怨我,在心里说我不识抬举也好,我也不会放手,我本就是寄人篱下,想在婚嫁上为自己争取一些筹码,你能懂的,对吗?” 沈星语细细品味了这话,被她的直白震撼道。 也生出了一丝同病相怜。 就像她每日里给顾老太太做药膳,服侍她一天三次汤药,这般殷勤,在顾新柠眼中,在这顾俯很多人眼中,就是有心机的攀附,讨老太太欢心,让她给自己做主,稳固这桩婚事。 谁还会在意,这桩婚事,是她记事起,父亲母亲便时常挂在嘴边,“我们星语有一桩娃娃亲……” 没有对应的身份,连孝顺都是心机。 平心而论,盛如玥一直颇为照顾她,从未克扣过她的月例和衣物,便关切的问:“你的婚事有眉目了吗?” 盛如玥眼中闪过羞涩:“……快定下来了。” 这两个字,信息意味十足。 沈星语真心替她高兴:“提前恭祝表妹嫁得如意郎君了。” 盛如玥闹了个大红脸。 回了朝辉院,沈星语留盛如玥吃茶,边朝她打听顾修的爱好。 “表哥这个人,没什么爱好,往大了说呢,他是心中家国天下,往小了说呢,这个人古板无趣的很,他从不让自己有弱点,情绪稳定,什么口腹之欲,奢靡享受,在他这,通通过没有,连个通房都没有呢。” 沈星语诧异,他那样熟稔,不像没有经验的样子,又不好意思直问:“他一直就这样?” 盛如玥点头,“从小就这样,小时候别的男孩子会调皮犯错什么的,他这就完全没有。” 沈星语脑子里莫名出现一颗石头,噗嗤笑出声。 “嫂子笑什么?”盛如玥问。 “没什么。”沈星语脑子里想起他床上一直板着的脸,这会子莫名觉得有点可爱,端起茶杯掩饰慌张。 盛如玥笑着打趣:“不过他这样也好,官运畅通,我们都有大靠山,以后你就等着封诰命吧。” 沈星语:“……” “我想给他调香,能叫俯医将世子的脉案拿给我吗?”她转了话题。 盛如玥点头:“好,表哥他对榛子过敏,姨母在饮食上管控的严,万不许让人伤到表哥身子一寸的,你小心些为好。” - 盛如玥告辞,这边出了房门,阿迢折回身,却看见沈星语用小匕骨割了手指,刺目的鲜红血珠冒出来,淋淋漓漓串成线流出来。 “呜呜呜……”阿迢急切的问,不明白她这是要做什么。 因为疼痛,沈星语眼中泛着一层雾气,她努力要让自己不哭出来,改掉一有事就哭这个毛病。 顾修不喜欢,她就要改掉。 压着指尖的血滴进砚台,她道:“你别急,我就是取一点血,抄两份佛经,一份给祖母祈福用,一份给母亲,是祖母做主给了我这份安身之所,我不能去磕头谢恩,我心里有愧,这是我该做的。” “王武家的肯定将这件事告诉母亲了,婆媳若是不和,爷难免要在中间难做,希望母亲能看在我的心意上,不要生我的气。” “好阿迢,你帮帮我。” 阿迢泪珠子啪啪掉,吸了吸鼻子,又擦干眼泪给她磨墨,铺纸。 “撅着嘴干嘛,开心点,我现在很好。” 沈星语揉着阿迢腮边的肉,她眼中盛了一弯月,憧憬着生活的新篇章。 啊!势必要让生活幸福,朝着顾修斗志昂扬的。 像守着一株晚山茶长大,开花,结果。 7、【7】 王武家的领了院子里的仆妇在教规矩,一时间倒是没顾的上上房这边。 靠窗边的贵妃塌上,沈星语靠着软枕,玩着掌心,有种落定尘埃之后的闲适。 阿迢盘着腿,嘴里咬着笔杆,苦思晚上的菜单,准备晚上好好露一手。 她可不是只会吃的,还会做吃的呢。 大概是想到了什么能叫人睁大眼睛的拿手菜,她嘻了下嘴唇,低头在菜单上又写了什么。 “好阿迢,快帮我想想,做点什么能叫爷眼前一亮,再看迷的睁不开眼,从此以后对我情根深种,不能自已。” 阿迢居然认真的思考了这个问题,给她打哑语,“那肯定是跳舞了,一舞动天下的那种。” 沈星语:“跛脚舞?” 阿迢怂怂肩,表示那她也没办法。 沈星语:“表现出我的贤惠也行。” “你手伤着,脚也伤着,也干不出大事呀。明日做个香囊?” 沈星语摸着下巴,她指尖这点细小的口子血已经凝住,不算事,“那我先做个香囊,再做双罗袜吧,腿好了再做衣裳。” 一主一仆都是手脚快的人,沈星语利落的构思好图案,配了丝线,连午膳也只匆匆用了几口,赶在晚膳之前,做出了一只漂亮的香囊和罗袜,左看右看,都觉得自己绣的特别好,心思一动,将里侧翻出来,在里头绣了个小小的“语”字。 很隐秘的角落,顾修不容易注意到。 只是墙角的刻漏指到亥时,顾修依然还没出现。 阿迢指尖戳戳她软肉:“你先用吧,肚子都要饿坏了。” 沈星语搁了脉案,照旧拿起来一只糕点垫肚子,“爷应了晚上来的,且这个时辰,爷还在外头忙公务,我怎能只管自己,显的我多不贤惠,还是等等吧。” 这个时辰,府上的下人大半都睡了,顾修顶着浓重的夜色踏进府门。 府门口,沉碧打着灯笼早已等了许久,“爷。” 顾修,“怎么在这?” 沉碧:“奴妹妹生病了,回去瞧了一眼,刚回来经过这,瞧见爷打着马,便索性等在这了。” 顾修手背在身后,目不斜视,走上通后院的路径:“准你假,回去看看你妹妹吧。” “爷这般体恤,我阿娘惴惴难安呢,常挂在嘴边的就是定要当好差事回报爷,大夫瞧过了,左右是小病,若是这样还在当值的时候回去,阿娘又要唠叨我不知进退了。” “对了,奴刚刚随口问了大夫,白日里少夫人的足伤看过了,开了药油,好好歇着,不折腾,有个三五日便能走路无漾了,算着日子,能赶上休沐日太子殿下的宴贴。” 前头的岔口,左边通朝辉院,右边通书房,顾修目光觑了两边,不知想到了什么,吩咐小童,“你去禀少夫人,我今晚不回院子了,叫她养好腿。” - “爷不回院子了?”沈星语手指扒着小几边缘问。 “爷是怕您折腾,想着让您好好养腿,去书房将就呢。” 小童很会说话,沈星语一时也想不起来说什么,“那你好好照顾爷。” 小童自是应下,往后退了两步才折出去。 屋内静默了一瞬。 阿迢戳戳她胳膊,沈星语从怔愣中回神,就看见阿迢打手势:“我明日做早膳,看我的,定要留住爷的胃,你负责美美的,迷住爷的眼睛拉。” 沈星语噗嗤笑起来:“辛苦我的好阿迢拉。” 翌日清晨,沈星语将自己昨日绣的香囊和罗袜交给丹桂,“和这早膳一道送去给爷。” 阅草堂。 顾修的生活一直是规律的,每日寅时起床之后,会练半个小时的剑,大兆三日一朝,每逢早朝日,顾修练完剑之后便去早朝,没有早朝的日子,他便会去署衙。 练武之人贵在一个持之以恒,无论刮风下雨,顾修从不间断,昨日还是他人生第一次失控,控制不住自己的欲。 夜空是一片深蓝的黑,顾修接过小童递过来的剑,木质剑柄坚-硬的触感抵在掌心,捏捏眉心,挥去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长剑撕裂空气,银色剑影在昏沉的夜色中如游龙游曳。 小童给丹桂开了院门,沉碧远远迎上来,扫一眼丹桂手中的食盒,手伸过来笑问道:“大清早的,丹桂姐姐怎么过来了?” 两人都是两边院子的一等婢子,地位相等,但沉碧很会做人,每次一口一个姐姐。 丹桂也和气的回:“少夫人亲自给世子做了些针线,这是少夫人叫婢子给爷做的早膳和糕点。” 沉碧便道:“爷还在练剑,我将东西提进书房,凉了可不好用,万不能糟蹋了少夫人的心意。” 府上女使各有各自职责,书房这边是沉碧的领地,丹桂自不好插手,便将食盒递过去,一并还有两个浅色的素袋子,里头装着沈星语做的针线:“劳烦姐姐了,这些针线是少夫人亲自做的,昨儿个做了一下午,你要记得跟爷说。” “瞧你,还不放心我。”沉碧嗔了她一眼。 沉碧拎了食盒进内室,打开了其中一只素色袋子,翻出的是一只香囊,上头绣的是云和月图案,丝线配色好看,针脚细密,很精致,是上等绣品。 匆匆扫一眼将东西放回去,又打开食盒瞧了一眼,四样小菜菜色精致,四只白胖包子并一盅青瓷鸡汤。 花枝灯拓出朦胧花影,水波微微漾起一点极小的涟漪。 两盏茶之后,顾修准时收了剑,接了小童递过来的毛巾,细致的擦指缝,边抬脚往书房内走:“刚刚丹桂来了?” 沉碧手笼在襟下,头恭敬的半垂着跟着半丈的距离,是下人对主子应有的距离。 回道:“是少夫人吩咐她过来的,带了一些吃食,说是少夫人亲自给您做了针线,有罗袜呢,爷,不若您先用膳吧,用了膳试试。” 顾修没支声,算是一种默许,将毛巾递回去给小童,跨进门槛,鼻息堪动了一下,提了长襟坐到椅子上,这个功夫,沉碧打开食盒的盖子,端出了饭菜。 顾修夹了一筷子煎的橙黄的熏鱼吃进嘴里,“府上换了鲍厨?” 沉碧:“不是府上鲍厨的手艺,是少夫人支使她的婢女做的。” 顾修向来食不言寝不语,后头再没话,菜饭用的干净。 今日没有朝事,顾修撂了筷著,径自去了案牍,沉碧指挥小婢子收了餐盘,拿了素袋子至案牍前:“爷,少夫人亲自做的针线,对您用心呢,您看看吧。” 沉碧恭敬将素袋子呈在他面前。 顾修目光从公务上移开,抽了袋子上的神穗,两只香囊落出来,他对这些小东西不甚热络,皆是丫鬟准备什么,他便带什么,只是这香囊丝线渐变的配色堪比一幅画,意境优美,针脚细密,像是捧了一轮真实的云月在手中,顾修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爷可要现在换上?这香囊绣的精致,这样细密的针脚,一个就得绣上两天,少夫人定是一早便跟您准备了。”沉碧道。 顾修指尖在浅白的云上滑过,忽的,脊背一阵刺痒,接着是手臂,衣袖往上一掀,针眼大的细小点子从肌肤下爆出来。 “呀!” 沉碧满脸焦急:“爷,您莫不是沾了榛子?” “不曾,”顾修抓着刺痒的手臂,目光落在针线上,“你有没有问过丹桂这些吃食?” “是奴婢疏忽,都知道少爷沾了榛子粉会长疹子,厨房那头也是小心翼翼的,稍微问问人便会知道,奴婢以为夫人知道,爷您罚我吧。” 沉碧急的眼泪流出来,顾修眉头皱起来,“算了,止痒的药还有吗,拿过来。” “好几年不用了,就没备着。” “去喊俯医过来。”顾修吩咐:“别惊动旁人,尤其是母亲那边。” “奴这就去。” 沉碧抹干了眼泪,快步出了书房,“小童,爷怕是误食了榛子粉,疹子起的厉害,你快去喊大夫。” “啊!”小童先是惊讶住,待反应过来,立刻道:“我这就去喊俯医。” 一溜烟是的出了院子,小童腿脚快,不多时拉着俯医,并一只药箱进了阅微堂。 沉碧递了一只素色帕子一杯热茶过来,“瞧你,跑的一头的汗,快擦擦,用杯热茶缓缓。” “多谢姐姐。” 沉碧看他擦了汗,喝了茶,收了茶盏,折回去,见白大夫收了脉,便问道:“世子可是误食了榛子粉?” “脉象下沉,生化乏源,有感斜发症之像,是饮食不适引起的风疹脉象,风疹易损元气,元乃人之根本,世子切莫大意,饮食上当万般小心。” 顾修微微颔首,“有劳白大夫。” 白大夫开了一副方子交代,嘱咐了煎药细则,又从药箱子里拿了一只手指长的细瓶子药膏。 顾修起身去了内室,小童解了衣衫,背后绵绵密密的针孔大小点子,一片鲜红,小童瞳孔一缩,“爷,奴才这就给您上药。” 拔-出褐色的瓶塞子,一声轻微的响声,小童捂着肚子蹲下身,脸上热辣辣,“爷……” 顾修不知想到了什么,幽深的目光中有什么一闪而过,挥了挥手,小童如蒙大赦,飞速跑出去。 “小童,你……”沉碧煨着药炉子纹。 “好姐姐,我闹肚子了,你去帮爷上药……” “又贪嘴了吧!”沉碧朝他跑远离背影啐了一口,收了扇子,目光扫一眼内室,因为过度紧张,唇瓣的肌理堪动出似水波一样的细致纹路。 深吸一口气,食指勾了鬓发的发,两缕发丝落下来,贴在颊边,抬起绣鞋,幽沉的目光盯着内室的帘子,“……爷,奴来给您上药?” 8、【8】 顾修盘腿坐在榻上,衣衫堆在腰间,他是看着清瘦的身材,衣裳一脱却很有看头,虽然此刻后背遍布了密密麻麻的红点子有碍美观,但是肌肉线条紧实有力,肩背宽阔,腰肢纤细,沿着脊柱两侧延宕的肌肉随着呼吸收缩展开,让人想到伺机蛰伏的老虎,猎,充满了阳刚男人的压迫感。 沉碧吸了一口气,天知道她怎样克制才能让自己不表现出异样:“爷,奴婢给您上药。” 顾修眼眸微阖,沉默代表她允许。 这世上,什么人最可怕,是最熟悉你的人。 沉碧九岁就在阅微堂做婢子,十年的时间耳濡目染,顾修朝堂上滴水不漏,不动声色的本事至少学了三成。 且他太了解顾修的喜恶了,这三分足够她搅动出风云。 顾修就是纳妾,也不会要一个没有格调的女子,她要做到连勾引都做的自然而高级。 瓶口抵在指尖,将瓶子倒置,指腹上沾满药膏,一节柔嫩的手指在宽阔的脊背游走,力度轻重恰到好处,让人想到雨珠在荷叶上滚动。 指节轻轻擦过尾椎,顾修的声线依旧冷淡,“出去。” 沉碧低垂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失望,但也在意料之中,动作上利落的起身,合上药,跨出稍间一刻,身子软软贴着,手扶着心脏,一张脸红的似被火烫了。 暖人的橘色在天边挂了一小会,淡墨色的云浮动遮住,天空一片阴郁,像久经褪色的墨痕。 “世子可有说什么?” 沈星语搁了手中的针线,眼含期待的看向丹桂。 “奴去的时候世子正在练剑,书房那边不归奴管,将东西交给了沉碧,”丹桂解释道:“奴借口要收盘碟等在偏室,盘子都是光的,爷全用光了。” 沈星语唇边含笑,给阿迢比了个,“你厉害”的手势。 阿迢眨眨眼睛,“世子定然也喜欢你的针线。” 沈星语脸染上一层薄红,眼珠子转了转,决定再给顾修纳双鞋垫。 -- 曹氏气度沉稳,一手按住衣袖,掌心一只狼嚎,手腕悬空,狼嚎下的字铁树银钩, 刘冲家的打了帘子进来,“夫人,世子那边叫了府医。” 笔尖微微顿住,曹氏抬起眼眸,“可知是因为何事?” 刘冲家的道:“世子似是不愿声张,有意瞒着,老奴翻了药渣,找了外头的大夫看过,是风疹的药方。” “啪”的一声,笔杆同砚台磕出脆响,“不是再三要厨房注意,世子的饮食要注意,你去查查,是哪个不长脑子的,给世子做了榛子,这种粗心的奴人立刻给我撵出去。” 曹氏胸口起伏的厉害,刘冲家的给她顺着气道:“夫人别急,世子是个孝顺的,不想惊动人,就是怕您再把自己气出个好歹来,这一大张旗鼓,世子定然知道您又晓得了,书房那边少不得一通折腾,您也知道世子那人的性子,能将人全给撵了,到头来,还是世子那边没个可心的用人,亏着自个儿。” 曹氏捂着心口:“那你说怎么办,总不能为着刁奴,叫主子去顺着奴才吧。” 刘冲家的道:“这事,恐怕未必是奴才做的。” 曹氏:“什么意思?” 刘冲家的,“老奴打听过了,今儿个世子没用过庞的,是少夫人叫丫鬟递的食盒,做菜的是她的婢子,少夫人不知也是有可能的。” 曹氏恨铁不成钢,气性更大:“枉我以为她是个靠谱的,以往伺候老夫人也算有模有样,这才进了门,为了个婢子,先是忤逆我儿,如今油给我儿子吃榛子,但凡稍微问一句,也不能犯这种错误,无法无天了她!” 冬日天黑的早,不过申时,天空一片深蓝的黑,冷风拍着窗子,呜咽咽的嘶鸣。 屋内,地笼烧的火热,镶着琉璃的窗上蒙了一层迷蒙的水雾,花枝灯映在沈星语脸上。 手边是她刚纳了一只的鞋垫,手里这只亦纳了一半了。 阿迢拎着食盒打了帘子进来,抽走她手中的鞋垫,掐腰,眼睛瞪的圆,凶巴巴的。 “你,休息!” 虽然是手势,但这气势倒也很凶狠。 阿迢打哑语,“世子又不是没的穿了,你何必这么急。”这个绣品的量,都赶的上专职绣娘了。 沈星语自然清楚,顾修不会缺衣少鞋,只是,她控制不住自己,迫切的想为他做点什么。 “你不懂。”她笑着打趣,“等你以后嫁人了,你就懂了。” 阿迢被闹了个大红脸,谁会喜欢她一个哑巴呢。 打开掐丝珐琅食盒盖子,端出来一碟子透花糍,这是沈星语钟爱的点心。 “我给你做一辈子好吃的,不嫁人。” 沈星语知她心结,自卑于自己的不健全,一辈子只认准她这一个亲人,这种事,也不是旁人三言两语能说明白的。 阿迢是个偏执的,执拗起来的时候,沈星语这个主子也拿她没办法,知道自己这会子是绣不成了。 透花糍是将糯米蒸熟,放入石槽中捶打至透明,沈星语喜欢花,阿迢在里头腌了牡丹花做馅料,又辅了去核去皮的枣泥,半透的雪白糕点,里头一抹鲜红。 咬上一口,鲜花甘甜的清香充盈在口腔。 沈星语连手指也放在嘴里吮了吮,抱着阿迢的腰肢,“那我可赚大发了,我家阿迢的手艺这样好,我一辈子也吃不腻。” 阿迢果然被她逗笑,绷直的小脸笑的憨厚。 沈星语又借机哄道:“调香不伤眼睛,调香总行吧?” 粟圣公俯的沈姑娘,不仅性情柔顺,样貌昳丽,调香女工皆是顶尖,她调出来的香不仅清新好闻,香味亦能留存很久。 女儿家哪有不爱香的,阿迢最喜她调制的香料,脱了鞋子去榻上,拿了戥子给她做帮手,“要调制什么香?” 沈星语眼睛亮晶晶的捧出那本顾修的脉案,“安息香。” 阿迢像霜打的茄子,“…给世子助眠用的?” 沈星语点点头,她的调息香可不是那种千篇一律的配方,细致的根据人的身体状态调制出分量最合适的安息香,谨慎和细致程度,比的上延医用药。 阿迢不满的挠她,控诉:“你对世子比我好……” 沈星语面颊染上薄红,手支颐撑腮,“好阿迢,他太好看了,我很难不喜欢他。” 女子嫁人是宿命,在见到他以前,她只是认为自己需要一个家,他是她从懂事起刻在脑子里的归宿。 盖头被掀开来,他一身鲜红的新郎服,烛火的暖色在他脸上流淌,像一铺陈的墨卷展开。 很难形容出那种欣喜和跳动,文字都显的浅薄。 他略冷淡的面容都叫她偏爱,像窥见崇俊的高山般仰止。 “我爱慕他,也想得到他同等的爱慕,”她眉眼间闪过一丝羞耻的苦恼,“我是不是太贪心了?人家说爱慕一个人,不应该求回报。” 又有一点灰败的颓废,不知道是问自己的还是问阿迢的,“他那样的人,恐怕不会钟意任何女子的。” 阿迢看着她指尖被针壁顶出来的马蜂窝是的孔状,心中泛起柔软的疼:“你是爷名正言顺的妻子,为何不能?” “你这样美丽多情,爷会喜欢的,一定能得偿所愿。” 少女像意外采摘到园子里最中意的花,娇俏的面容染上动人的神色,“那我努力。” “少夫人,”廊下,丹桂一板一眼的禀报,“夫人派了嬷嬷过来,给您拿了东西。” 主仆两人像偷吃地里胡萝卜的兔子察觉到主人来了,阿迢立刻收了东西从榻上下去,规规矩矩站定在踏边,成为一个石头般雕刻的人。 沈星语坐直了身子,整理了头发,端着架子,朝外头应一声,声音不大不小,端庄的贵妇气场拿捏的恰到好处,“快请嬷嬷进来。” 刘冲家的信步而入,“老奴参见少夫人。” 沈星语不敢托大,扶着扶手站起来,“嬷嬷快起身。” 刘冲家的膝盖略一弯便站直,受了这份客气,一板一眼道:“少夫人,这是夫人叫老奴送过来的,望你熟读几遍,勤修德行,参透何为夫纲,何为妻纲,做一个真正贤惠的妻子,言行一致德行并重,这才是一个真正的世家夫人。” 一个束双丫鬓的小婢子捧了书过来,厚厚的五本书堆叠摞着,最上头的一本横轻直重的颜体,上头写:“女驯”。 不用说,下头定然是《女则》,《女戒》,《女论语》《女范捷录》。 人并未清退,院子里有洒扫的婆子,廊下婢子恭敬垂首,成婚三天以新人为尊,这几本书,像巴掌一样明晃晃打在沈星语脸上。 她心脏刺痛一下,指甲在掌心划了一道深深的印子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阿迢主动走过去,接了小丫鬟手里的书抱在怀里。 “嬷嬷,”沈星语瘸着一边腿走过去,退了手上的镯子塞给刘冲家的,“我知道,定是我年轻不知事,有地方做错的地方了,还请嬷嬷给我明示。” 刘冲家的摁住她递过来的镯子,“少夫人,这使不得,我虽是夫人的陪房,却也是奴仆,没有奴婢收主子东西这一说。” 沈星语知她是真不要,收回镯子:“是我唐突嬷嬷了,只是还请嬷嬷指点,我看些书不打紧,受罚也不打紧,只是唯恐我会错了意,以后再做出类似的事情伤到母亲,累了这份婆媳情分才是更大的罪过。” “我和母亲要在后宅相依一辈子的。” 她眼底并没有怨怼,而是做错了事情的慌张同自责。 刘冲家的心底颇为满意,扫了一眼阿迢,在心中润色了一下用词便道:“夫人并非苛待之人,夫人所求,唯有人能真心实意待世子,世子的身子是受过箭伤的,万不能出一点纰漏。” 沈星语心中隐约有了点方向:“多谢嬷嬷提点” 她喊了丹橘,将人体面的送出院子。 刘冲家的脚一跨出房门,有水滴滴答落下的声音,沈星语一转身,阿迢眼底猩红,泪珠子淌在她脸上,又滚在《女驯》黑色厚封上。 “怎么了?” 沈星语捧过她手里的书放在几上,柔声问,“我们阿迢怎么了?” 重物被捧走,阿迢的手还保持着捧书的动作掌心向上,她就是不明白,世子不是她的依靠吗,这才成婚两天,怎么事情一件接一件的。 沈星语给她擦眼泪,“我没事,你别担心。” 阿迢摇头,打着手势,“不是这样的,那件嫁衣你整整绣了一个月,每次绣之前都将双手洗的干干净净,擦上香膏子,你沐浴焚香在佛像面前许愿,许愿婚礼圆满,许愿夫妻琴瑟和鸣,婆媳和睦。” “这是你嫁人的第二天,我知道,你还沉浸在嫁人的喜悦里,还憧憬幸福,所以你忽略让你不舒服的地方,只看让你舒服的地方,说服你自己爱慕世子。” “他们可以不喜欢你,可是,他们不应该无视你的努力,怀疑你的真心,用难堪的方式,让你沦为笑柄,浇灭你新婚的喜悦。” 她的阿迢一点也不笨,有时候还很聪明呢。 沈星语吸了吸鼻子,笑着给她擦眼泪,“好啦,我真的还好,你刚刚不是还说,我这样好,以后世子迟早会发现的。” “我把这仇记着,等以后世子爱上我,婆婆喜欢我,我再控诉,让他们后悔这样对我,好不好?” 阿迢给她一个白眼,哭笑不得。 “现在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首先,我们得弄明白,为什么婆婆会认为我没有照顾好世子的身体,并且出了岔字。” 阿迢眨巴眨巴眼睛,“你做很多呀,又是做针线,又是调香,吃食也送过去了。” “我怕这问题就是出现在吃食上。” “不可能,所有的食物都是我自己做的,不会出岔子。” “我自然知道不是你,我就是怕有人悄悄动了手,让世子和婆婆将账算在我头上,是不是在食物上,我们查一查,总会有蛛丝马迹。” 阿迢若有所思:“怎么查?要叫丹桂过来吗?” 沈星语摇摇头,“不,丹桂是世子的人,不是我的人,阿迢,这件事还是你去更合适。” 看着阿迢眼中的疑惑和不自信,沈星语摸着她鬓边发丝,“阿迢,你也有你的优势,比如,别人不容易对你设防。” 沈星语在她耳边一阵耳语,阿迢听的眼睛亮亮的。 如果顾修今日身体的确有不舒服,那么一定会煎药,中药这个东西味道很难消散,谁会费心去看一只煮药的药罐子? 阿迢只需要去书房那边查看一下,药罐子上有没有药味。 事情比沈星语想的还要顺利,过了半个时辰,阿迢再回来,果然带回的确切消息是,书房那边今日煮药了。 “咱们现在怎么办?”阿迢问。 沈星语指尖点着脉案,“你忘了这个了?” 9、【9】 “你看,那个就是二柱,他老子是分管庄子上的管事,一家子也是家生子。” 母亲下巴一指,沉碧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被雪妆点过的松树下,站着一个穿着深蓝色棉袄的年轻男子,中等身姿,吊梢眼,嘴唇很厚,颊上腮肉饱满,眉眼显的呆滞。 二柱朝她憨憨一笑,一张嘴,略黑的皮肤下,一口大白牙。 一想到自己的一生就要交代在这种人手里,沉碧只觉得心中作呕,她就掉头往自己家里赶。 沉碧母亲笑着安抚二柱:“我姑娘面皮薄,你先回去吧。” 撩了话,又抬脚追上沉碧,“你到底怎么回事啊,二柱人长的周正,为人老实,父亲又是管事,你怎么撩噘子?我告诉你,你今年都十九了,已经错过了好几门好亲事,再错过二柱,我看你上哪去找。” 沉碧闻言顿住脚,连抬起来,唇边泛起讥笑,“老实……像我爹那样的老实人吗?” 母亲被这熟悉的怨愤目光一刺,蓦的想起她丈夫--那个人人都夸老实,脾气好的丈夫。 就是这个脾气好的老实人,在家里,一喝醉酒,就打她,打孩子们,一遇到外人就囊包了。 那年夫人要给公子选书房侍婢,家生子的适龄女儿都有机会参加,正是这关头,沉碧的脸叫隔房的松绿给抓坏了,她松绿她父亲那壮硕的身材朝那一立,老实的相公哑巴了,一个屁也不敢放。 前年,丈夫醉酒喝死了,她们母子母女居然有了几天好日子过。 顾家的家生子都住在这一片,沉碧大部分时间都住在阅草堂,很少回来,窄小的一间抱厦,三个姊妹一起住,一张榆木床,床头一张陈旧的榆木几,上头放了一只颜色斑驳的铜镜,墙角一只半旧的箱笼用来放衣服。 沉碧眉头皱了皱,看了看身上柔软的细棉,再扫一眼冷硬的灰色布衾,眼中闪过嫌弃,抚了抚鬓边新买的银簪子,挺直了身板站着。 她母亲车像个念经的尼姑,轱辘话只有那几句反复:“娘知你心气高,可你都十九了,公子摆明了没有收通房的打算,你没那做主子的命,别不甘心,做奴才的不都这样,找个奴才配一对,生儿育女,这辈子就过去了,咱们做女子的最要紧的是本分,可不兴做出爬床那起子事情,嫁给二柱,你好歹是正头娘子,你得为你弟弟考虑。” 本分? 沉碧觉得可笑,本分有什么用! 本分,只能配个奴才,再生个奴才,一辈子都是奴才。 沉碧真是一分钟都不想多待了,“你倒是本分,被爹打了一辈子也不敢吱声,除了得到一身的毛病,你得到过什么?” 她知道一个人住一间宽敞屋子,有自己私密空间的滋味吗? 她知道不用受气真正做一个人的滋味吗? 她知道夫君值得人崇拜爱慕的滋味吗? 她知道孩子有一个睿智的父亲的滋味吗? 她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同一块烂泥搅合在一起,被打了要忍受,伺候一个浑身臭毛病的男人,为她生儿育女,然后自己落一生病。 沉碧觉得好笑,她一生都活的失败,怎么好意思用她烂泥一样的人生来教她人生的道理。 妇人四十的脸,被生活磨砺的像六十,深刻的纹路交错,嘴巴外凸,眼神泛着一股子死气,被自己掉下来的肉讽刺,亦只是麻木的看着女儿,唯一的情绪是惶恐。 惶恐女儿乱来,会累的她眼前清苦却稳定的生活丢了,她还是那句话:“那不是咱下人日子,你这要是出事,会累着你弟弟的。” 沉碧最瞧不上的就是这个样子,“我回去了,以后不必再给我说亲事,若是出了事,我会自己担着,不会连累你们。” - 大理寺天牢,腐肉的糜烂味和着血腥气弥漫在空气中,令人作呕,撕心裂肺的惨叫声顶着屋脊,石壁上的烛火被震的抽搐跳跃。 顾修用帕子慢条斯理擦着指节,牢头恭敬的将人送出监牢。 牢头恭敬的想,要说人家得圣上器重呢,就牢里现在关押的这位,身份实在是高,沾着皇室呢,谁都不敢审,只有世子,那倒刺的钩敢直钩钩将人的肾戳个对穿。 不愧是铁血阎王! 这桩偷换军械的案子,倒这算是彻底破了。 天牢内没有天色,顾修提着下摆踩着石阶出天牢才知,天色已经黑透了,一片瓦蓝的深黑。 他没有坐马车的习惯,更习惯这种奔腾的速度。 一盏茶的时间,马稳稳停在镇国公府门前,两只灯笼静谧在一片细密的雪中。 这天,雪没完没了的。 自有下人牵了马去马鹏,顾修踩着冷硬的灰色台阶跨进俯门,门房递上来一只暖和的手炉,“爷,暖暖身子。” 是一只银质的祥云花纹手炉,有苹果那么大,外头罩了一层薄薄的白色罩子,罩子上绣的一副云月……这针线手艺,有些眼熟。 “谁安排的暖炉?” “是少夫人,”门房恭敬回话:“少夫人叫管事在这边支了个炉子,方便奴才们烤火,又拨了这些暖炉过来,天气寒冷,这样主子们一进们,都有暖手的东西。” 顾修顺着门房指的视线,果然看到墙根的地方放了一只炉子,燃烧的炭火闪着猩红色的光,旁边方了一只清漆小几,几上放了十来只手炉。 旁的手炉又与这只不同,罩子上的绣品没有这只来的精细。 “这只?” 门房回道:“少夫人的婢子交代了,这是少夫人的针线手艺,这只是爷专属。” 顾修觉得这东西娘气,从来不用这个,暖炉温度灼人,袖套隔绝了一层,能哄热一条手臂。 “对了,爷,少夫人还传话说,做好了饭菜等您一道。” 顾修颠了颠手里的暖炉,也不知听没听进去,迈着步子进了院子。 镇国公府占地很大,前头是待客,举办宴席,会见朝臣的地方,顾修穿过照壁走向一条长长的甬道,沉碧正好拎了食盒走了出来。 “爷,厨房炖了竹荪鸡,可要去书斋用膳?” 通往西苑的廊芜,拳头大小的灯笼连成两条长串点缀在两边,夜色中浮着微弱的暖光,像河灯浮在水波中荡漾,顾修微微眯眼,手背在身后,看着灯笼。 小童揣摩着顾修的神色同沉碧道,“少夫人做好了饭菜,爷今晚在主院用膳。” 顾修果然没有反驳,闻言脚尖转了个方向。 沉碧半垂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失落,又很快恢复,“爷慢走。” 跨向走向通往西苑的廊芜,灯影落下的光,映在疏疏密蜜的梅枝上。 “爷” 顾修一路禁了婢子的请安声,先是在明堂扫了一圈,扫到黄花梨槅扇上的清瘦影子,绕过花鸟折叠屏风径直去了内室,沈星语半坐在贵妃塌上在做针线。 晚山茶的叶片落在她裙摆上她也不知,熏笼里,白绸云香吹着袅袅白烟,一根发丝贴着下颚散落在唇边,薄薄的眼皮垂在绣品上,眼帘投下一片轻薄阴翳,瘦白的指尖捏着针,丝线被拉长,收回,再拉长。 影子投在塌上,另一半折在墙上,竹棍支着摘窗,花圃在她侧脸边 顾修驻唇“咳”了一声。 “爷。” 脖颈往侧转转了弧度,对上他脸的一刻,发自内心的笑从她唇边浮起,像目睹了一支花绽放的过程,握着暖炉的手指痉挛了一下。 沈星语搁了绣品,扶着扶手作势要起身。 “你有伤在腿上,不必起身,养伤为重。” 顾修摁住她的手,将暖炉塞给她。 “武将之家当有男儿血性,家风长立,才是兴盛之像,不可用你江南的柔美习俗败坏门风,这些都撤了。” 沈星语面色僵了一下,“是我思虑不周。” 顾修没接话,屋内安静下来,炭盆里火星的轻微爆声,院子里风拍打着窗。 清冷的风雪寒气笼在脸上,沈星语半垂的眼眸不动声色扫过他腰间,再抬头,笑盈盈的,“爷刚从外头回来?用些热汤暖暖胃吧。” “嗯。”顾修极淡的一声。 唤了婢子呈了热水进来,沈星语将衣袖叠上去一截,将帨巾投入热水中,脊背拱出弧度,脖颈折向他递过来的双手,他的手指根根修长,像倒置的扇骨,沈星语鼻息堪动之间,她闻见一丝极淡的血腥味。 “爷受伤了?”她仰起脸问。 “没有,”顾修很难得的多问了一句,“为何这样问?” “爷的手上有一点血腥气。”沈星语用帨巾给他擦着指缝回,身子侧一下,掀开了一只红木匣,捡了一只黄豆大小的东西扔进了水中。 顾修有些意外,他用皂角洗了三次,没想到她还能闻出来,便又问:“这是何物?” “这是降真香,”沈星语说:“能驱除腥味,低温焚烧时会发出一种洁净的清香味,是爷用的沉水香主要原料之一。” “你对调香颇为通?” “略通。” 洗好了手,沈星语用干净帕子给他擦指缝的水珠。 顾修鼻尖绣了绣,那股子淡淡的血腥味全部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被暴雨冲划过的洁净感。 撩起眼皮,恰好看见沈星语垂眸注释着他的手指,唇边含着笑,便问:“笑什么?” 沈星语贝齿咬了咬唇瓣:“一些女儿家的江南柔情,爷不喜,妾便不说了。” 盯着花枝灯的影子映在脸上,眸光暗沉,顾修喉结如弹珠滚动,一时竟失语。 10、【10】 “在榻上用成吗?”说完,沈星语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头,“我腿伤着,可是又不想同爷分桌而食,会不会不成体统?” 她有点小心翼翼的轻柔语气,不安的看向他,嗔怪自己的不懂事,眼睛里又分明是想要的希冀。 这点子小事,顾修自然没有异议,“……可。” 倒是丹桂,听见将晚膳摆在榻上这个决定,纹丝不动的石头表情差点就裂开! 她做了公子十年的婢子,一路从洒扫升上来,公子向来都是站如松,坐如钟,什么时候做过在塌上吃晚膳这种不正经的事? “你们下去吧,我来给爷布菜。” 知道阿迢害怕顾修,沈星语打发人全下去,包括阿迢在内,盛了一碗老鸭汤端在顾修面前,“爷的经肺偏弱,老鸭味甘,最适合润肺养经,正适合将养,多用些。” 汤色清亮,上面浮着一点恰到好处的煎蛋色黄油,用了鲜红的枸杞和绿色的葱末点缀,白色烟雾裹挟着咸清香的肉香萦绕在鼻尖,看着很有食欲。 “你如何知晓我的身子?”顾修问道。 “妾昨日问了丹桂爷的作息,知道爷日日早起忙于朝事恐睡眠不足,想着调些安息香给爷助睡眠,昨日里通过如玥要了爷的脉案配着着调,还有些蒸馏拧干的过程,过两日好了爷可试试喜不喜欢。” 白色雾气氤氲了顾修的脸,程亮的油汤在他眼中映出一个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轻薄的眼皮缓慢动了一下,淡声道:“不必布菜,你也一道吃吧。” 用调羹尝了一口,滋味鲜美,但不是府上厨子的手艺,他不甚在意的随意问:“滋味不错,喝着倒不像大厨房的手艺。” “阿迢的手艺,她生平最爱吃,也喜钻研这些东西。”沈星语用饭很小口,用膳也不影响她回话美观。 “早上的粥菜也是她做的?” “是的她的手艺。” 顾修一向是食不言寝不语,能问这两句已是破天荒,俩人没再说话,一顿饭安安静静用下来。 夜色悠长,下玄月才至三分天,饭后自然要用些消遣。 顾修向来书不离手,自如的捧了一卷兵书,沈星语叫丹桂搬了茶具过来,“爷要用蒙顶甘露还是香雪春来?” 爱好都是打听过的,自然都是顾修钟爱的两种茶汤,他修长的指尖勾着边页翻面,选择了蒙顶甘露。 江南人更雅致,沈星语点茶很讲究,任何香味都会破坏清茶香,先用热水净手,不止是沏茶的水控制好热度,洗杯,清茶,灼茶的热度都控制的极好,她手指修长,一举一动像手指跳了一场舞,配上她江南水乡的柔美气质,像一幅美人画。 茶叶的嫩尖舒展,颜色鲜亮的浮在水中,清香充盈在舌尖。 顾修骨指端着茶盏,难得的称赞一句:“茶煮的不错。” 沈星语伸手结果空茶杯续添,笑容温婉,“爷喜欢便好。” 红泥炉上翻滚的气泡不停,茶盏换了一杯又一杯,气氛安静而祥和,沈星语总能在顾修没什么表情的眉眼中,识别出他想要茶盏,将最适合饮用的温度递过去。 墙角的莲花刻漏规律的滴着水,所有人都以为顾修要留下,丹桂带了婢子准备着寝衣和沐浴用品,戌时的落更梆子敲响,“咚--咚”声中,顾修合上书,起身,骨指贴着她的脸摩挲。 婢子还在屋中,未免有些太放浪,沈星语一张脸猝然红艳欲滴,却听见他说:“你早些睡。” 沈星语眼中的讶异明显:“爷不留下来?” “嗯,你好好养伤。”他暼了沈星语一眼,撩了话,径直离开。 纯澈的眸子被浓烈的深郁覆盖,沈星语眼皮虚虚垂在几上,脑子里细细回顾修从进门至离开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 她究竟是哪里做的不好,他不愿意留宿,宁愿一个人去睡书房。 肩膀被人戳了戳,沈星语眼睫眨巴眨巴眼睛,再抬头,眼睛里干干净净的,“什么事?” 阿迢:“你怎么不同爷解释?” 沈星语摇摇头,“……恐怕没用。” 信任这种东西,其实带有强烈的主观愿意色彩。 她和对方都没有确切的证据。 她已经暗示了自己有关注他的身体,知道他不能食用榛子这件事,还扯上了盛如玥这个证人,如果他愿意相信自己,定然会对书房那边的人起疑心。 相反,如果他的信任是在书房那边的某人身上,那么,他会反过来,认为自己心机深沉,一个主母要做局去害他书房的婢子。 端的是谁在他心中分量更重罢了! 她忽的想起来,喊了丹桂进来,“爷腰间的那个香囊,你知道是谁的手艺吗?” 顾修腰间的香囊还是之前的,并未佩戴她给他做的。 丹桂斟酌了一下用词:“爷不太讲究这个,他的香囊和其他配饰并未曾指定谁做,书房和主院这边的一等婢子都会做,爷也都会带,并不曾专门只带谁的。” 婢子绣的香囊都愿意带,为什么她绣的不佩戴?沈星语绣气的眉头蹙起来,手指不安的搅着裙边。 丹桂察觉到沈星语眉眼间的惶惶不安,同为女子,隐约能猜出点什么,做顾修的贴身婢子多年,她能看出来,顾修没有纳妾的意愿,很洁身自好,张了张嘴,又将话到唇边的话咽回去,眼睛垂在脚尖的地方。 沉默许久,她听见沈星语吩咐:“你去散布消息,就说……本夫人想给爷纳妾,若是有想做妾室的,尽可以来找我。” 阿迢哑然,急慌慌的打哑语,“你为何要这样做?” 指甲扣在掌心,沈星语努力让自己笑的端庄,不这样样,她又能怎么办。 婢子敢算计她这个主母,目的只有一个,想做妾室。 这件事,端看的是顾修自己的态度,如果顾修无心,那人自己跳出来也无用,如果顾修有心,她装作不知道就有用了吗? 沈星语理智上认为自己是对的。 沉声吩咐婢子,“服侍我卸妆洗漱吧。” 热水本就是备好的,婢子们的动作倒也快,泡上牡丹花瓣,细致的服侍她沐浴,洗护长发,沐浴完,身上再抹了香膏子,换上柔软的棉质地月白寝衣。 绿浮拿了药油过来给她按足腕,这种时候,以往沈星语眼底总是蒙着水雾,帕子被绞的不成形,这一次,好像感知不到痛。 做完这一切,躺到柔软的拔步床上,守夜的婢子放了帐子,熄了灯,。 她怔楞看着账顶好一会,忽的,眼泪不争气的流下来。 她一边用帕子给自己擦眼泪,一边齿关咬着手指,这样能避免发出哭声,并努力告诉自己,不就是个妾室吗! 她是正室,顾修是个脑子拎的清的,就算真有妾室,也不会让妾室越过她,他前程远大,自己以后或许会诰命加身,如果不出意外,她能荣华富贵一辈子,该知足了! 后宅女子,哪个人的日子不是这样过的。 可是,为什么心脏不受控制的一下下抽的发疼呢。 她不想让守夜的丫鬟听见自己的呜咽声,脊背弯成一张弓,将自己蒙在被子里,压实了被沿,她想,哭完就好了,明天起来,又是新的一天。 她忘了,她不过十五岁,十五岁,青春少艾,成婚第三天。 女子总是自律的,身子进入身体,人也会一并住进心中。 这个年岁的少女,最重要的情感,做不到心无波澜的与旁的女子分享丈夫,只会在夜深人静时垂泪恸哭。 爱是什么? 是我奉上所有热诚将身心交付与你,抱着所有期待,你却对我忽冷忽热,让我患得患失。 11、【11】 阅微堂。 “姐姐怎么只用这么一点?”圆脸小婢子啃着鸡问。 大家族的婢子比之一般富贵的人家还要讲究,沉碧用茶盏漱了口,再用帕子掖了掖唇角,“用好了,你用吧。” 如果仔细留意这姿势,便能发现,沉碧这气派很讲究,讲究的像是个主子。 圆脸小婢子是伺候沉碧的,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不够睡不够的,腮帮子咬的鼓鼓的,听到这么好吃的鸡都归自己,开心的眼睛都弯起来。 “姐姐要现在梳洗吗?奴去给您打水?” 沉碧从椅子上起身,“不必,我去将爷的书整理一下。” 说着,人已经走到门口,推开了抱厦的门,一股冷风直冲天灵盖,鸡上的热气也散了大半,圆脸婢子一哆嗦,不免感叹,难怪人家能坐稳头等婢子这把交椅七年。 换做自己是她,肯定支使这个小罗罗去书房整理书籍,自己舒服躺到被窝去了。 沉碧沉闷整理着书籍,听见一声极浅的靴子踩在地板的声音,一回头,廊上一道投在墙上的修长影子规律的移动着,像皮影戏一般,她目光跟随着这道影子到门口。 眼皮下意识眨动一下,顾修顶着一身清冷寒意跨了进来。 “爷怎么来书房了?”她一下子太惊喜,说出口才意识到自己这话不妥,“奴以为爷要宿在书房,还没准备热水。” 顾修淡淡的,“还有些公务没处理完。” “奴这就去叫人准备。” 跨出房门外,她禁不住回头看向案牍前的人,莞尔一笑,爷果然不待见那女人! 将人招去了院子都留不住呢。 如果是她,她定能将人留住,想到这,眼中一片灰败,她不过一个婢子,顾修又不是那等会沾婢子的浪荡凡夫俗子。 以往,这一条让她无比敬仰,这一刻,难免有些怨怼的想,要是世子也是那种人就好了。 只是沉碧自己也没想到,这峰回路转之路来的这样快,不过一夜的功夫。 她清晨起来,照旧服侍顾修练剑用早膳,到了这,便什么差事了,回去休息躺一整天都行,却看见两个婢子红着脸相互打趣。 “你想给爷做妾吗?” “光问我做什么呀,你自己怎么想?” 沉碧听的心头泛起怒火,世子爷那样清风朗月的人,也是她们这两个不知所谓的人能销想的吗! “放肆!大白天的,你们竟敢在这编排主子,爷也是你们能编排的!” “都想被撵出去是不是!” 她掐着腰,一等大婢子的派头拿捏的足足的,小婢子一慌,赶忙解释:“好姐姐,真是冤死我们了。” “对,是朝辉院那边传了话了,少夫人有意为爷纳一房侍妾,若是有想做侍妾的,可以去禀报少夫人,少夫人若是觉得合适,爷也中意,便会纳进来。” “是呀是呀,朝辉院那边的都在谈这件事呢。” 沉碧只觉得脑子哄的一下,这才新婚,那女人竟然要给爷纳妾? 一想又觉得也算合理,毕竟,爷看着的确并不待见她,新婚三天,爷两天都宿在书房,她自己留不住,自然要找个帮手。 这小婢子也是伶俐的,笑着讨好:“要我说,我们这些婢子中,沉碧姐姐容貌最是出色,要说谁有资格给爷做妾,做我的主子,我心里最服气的只有沉碧姐姐一人。” 沉碧的心眼子多,她更喜欢将事情思考的复杂化,她带入自己是沈星语,要是真给顾修纳妾,第一个就会排除她这个容貌出色的。 更有可能,这个妾纳的就是为了防她,顾修总是宿在书房,沈星语便想着抬举个婢子同她打擂台? 电光火石指尖,沉碧想了很多,没人知道,从这条路到抱厦这七百九十步,她脑子里经历了怎样的轰鸣。 素色的安息檀香打着旋缓缓升腾,细长的大地色香支子一点点被燃烧掉,化为灰烬,一整支香的时间,她目光一动不动。 十九岁的少女,生命中最重要的只有情爱。 待一整支香燃尽,她脑子想通了所有关节,眼中染上一种灼热的火焰。 给一个位高权重的真男人做一天妾,胜过和面貌思想平庸的男人过一辈子。 如果飞蛾必然要焚烧殆尽才能拥抱到火焰,那么她愿以死来一搏。 - 沈星语可以想象到自己的眼睛有多肿,她不想被下人笑话,病恹恹的缩在帐子里不愿意起床,左右她现在腿还未痊愈,曹氏免了她的晨昏定省。 她今天就想任性的睡上一天,不见任何人。 “少夫人,该起床了。” 在丹桂唤了两次未果后,王武家的果断进来,站在床边,目光盯着帐子里的身影,连声音都是一板一眼的公事公办。 因为哭的久的关系,沈星语鼻子还是囊的,隔着帐子道:“嬷嬷,我今儿个身子不舒服,左右也无事,我想晚些起。” 王武家的道:“少夫人哪里不舒服?老奴差人去唤俯医过来。” “不必劳动俯医,”沈星语指尖抠着床单:“我就是夜里瞪了被子没休息好,多休息就好了。” 她没能等到想要的安宁,王武家的不将她弄起来誓不罢休,“少夫人,这不合适,您年轻不知事,我老婆子既是夫人派过来的,少不得要多提点些,虽说夫人这几日免了您的晨昏定省,但那是夫人宽和体恤,小辈也该拿出小辈的样,这个时辰还躺在床上,着实不成个样子。” 就差直说,沈星语是故意睡懒觉了,她再厚的连皮也躺不住,借口梳妆将嬷嬷遣出去,这才掀了帐子起身。 用了厚重的铅粉,勉强遮住浮肿的眼底,去了曹氏的院子,恰逢盛如玥在同曹氏禀报中馈事宜。 盛如玥向来伶俐,报账这样枯燥的事宜,她也能捡了有趣的逗曹氏,愉悦的笑声,沈星语一入院子便听见了。 婢子打了帘子进去禀报,沈星语再进去,屋内的笑声便断了,曹氏捏着帕子端坐,一眼扫见她肿了的眼睛,眉头微微蹙起一道折痕,又很快消散。 “起来吧。”声音不冷不淡的。 沈星语告谢起了身,盛如玥和气的同她见见礼。 “母亲近日睡眠可好?我正在调制安息香,还有几道蒸馏工序,这三两日的功夫便能好。”沈星语府低身子做个孝顺儿媳。 “不必,你自个儿留着用吧,”曹氏垂着眼皮,端起了茶盏,“你腿伤还为痊愈,不必巴巴跑过来,回去歇着吧。” 沈星语被这软绵绵的钉子刺的如坐针毡,解读出来曹氏并不想见她,起了身,顺着曹氏的话告辞。 盛如玥便问:“姨母,我瞧着嫂子本分柔顺,您何故对她不喜?” 照曹氏的性子,就是对一个人不喜也不会放在明面上,她不是轻贱旁人的人,怎么明明晃的打自己儿媳妇的脸面。 曹氏戳她脑瓜子:“你呀,别太过柔善,这幅性情,嫁去丞相府,云丞又是老幺,怕你要被那些妯娌给欺负死。” 曹氏眼睛一嗔怪:“你没瞧见她眼下的红肿?瞧着像是哭了一夜的,听说昨儿个修儿又宿在了书房,她这脚伤尚未痊愈便巴巴跑过来,还是顶着一双肿的跟核桃是的眼睛,怕不是想跟我告状给她做主。” “她呀,长了一副弯曲肚肠,还得敲打敲打。” “姨母也先别想这么多,摊上您这么宽厚的婆婆,嫂子也许就是真心想孝敬您,我和新柠以后都要出嫁的,后半辈子,还不是大嫂和二嫂在这后院陪您一辈子。”盛如玥道:“大嫂一夜丧失了娘家,难免心中惶惶然,有不知道的地方,母亲提点着就是,哪有一下子将人推远的?” “姨母您不是常说,关系是自己处出来的?在我心中,您就是我的生生母亲,有大嫂真心侍奉您,我才能安心出嫁,否则,我在丞相府也是不安心的。” 她抱着曹氏的胳膊晃着撒娇:“姨母您就宽宏大量,别跟嫂子计较了?” 曹氏被逗的一笑:“你倒是口齿伶俐,竟会拿我的话揶我了。” “得到您睿智的真传了!”盛如玥。 曹氏笑着,心中难免一酸,这么好的孩子,便宜那丞相家了! “若是你能一辈子留在顾家就好了。” 盛如玥笑着给她侍茶,“那我就做一辈子老姑娘,一直留在姨母身边。” 虽然知道是哄她的话,曹氏还是心中一暖,这种温暖化身到实际行动上,决定再给盛如玥多添十台嫁妆!~ - 却说起沈星语,折回朝辉院之后,斜斜靠在贵妃榻上也不动,两只鞋垫,昨日里头纳了一大半,只剩那小半截,这日却浑然似忘了一翻。 招手吩咐丹桂,去将院子里过年的俸例交给王武家的去置办。 支走了王武家的这尊大神,叫阿迢从厨房拿了蜜署过来,扔进了火盆里,待外皮烧出一层厚厚的煤炭黑色,用火钳子扒拉出来,沈星语扫一眼外头,很好,果然没人,盘了腿就地坐下来,撕开外面焦黑的皮,芯子爆起溏心蛋色的厚沙,吃进嘴里甜又软。 沈星语又叫阿迢去书房弄了豚肉糜,兑了些切的细碎的梅干菜,擀了铜钱大小的酥皮包成小饼子,撒上芝麻刷上油,贴在炉子边上烤的焦黄。 俩人搞了一下午的吃食,晚膳不是太饿,阿迢就只准备了四个素菜。 顾修照旧禁了一路丫鬟的请安声,沈星语夹着一筷子黄色嫩芯子的白菜嚼着,一回头,就对上顾修冷沉的黑色眸子,人笔挺的立在稍间门口,烛火给他清俊的面容渡了一层毛茸茸的光,沉静盯着她嘴里的菜。 沈星语怀疑自己唇角还有油,今天的妆又有点浓,刚刚和阿迢嬉闹,头发可能也有点乱…… “啪”的一声,菜心子同筷子一同掉下来,她只觉得脑子里闪过一道闪电劈下来,为什么顾修会在这里! 她今晚也没叫人请他呀! 小姑娘鼓着眼睛,唇被油渍浸的清亮,腮帮子被菜撑的鼓鼓的,顾修莫名想到了小仓鼠,觉得有点可爱。 阿迢伶俐的递了热茶过来,沈轻烟压下嗝,用帕子掖了唇角,慌张请安,“爷过来何事?” 顾修眉头不太舒服的皱了皱,提了衣襟在她边上坐下,目光低垂:“用膳。” 沈星语贝齿咬了咬唇瓣,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可笑,或许……他都没注意到自己仪容失礼。 左右经过这一天,眼睛已经消肿了很多,若不仔细看,倒也瞧不出,便坦然起来。 “我让阿迢再做些。” “不必,”顾修说:“就这些便很好。” 一共四道菜,本来就做的不多,还每样都被她动过,沈星语私心里头觉得应该再重新做一份,但顾修看着并不想等的样子,看阿迢紧张的头都垂下去,给她往外头推了她一把,唤了丹橘添置碗筷进来。 顾修倒是没挑食,和昨天吃的一样多。 沈星语用薄荷水漱了口,起身,丹桂肩膀伸过来,正要扶她去稍间,她身子却是忽的失去重量,被一双有力的胳膊抱起来,贴着胸膛。 骤然失去重量,惊呼一声,女子面容失色,下意识迎着身子攀上他,指尖抠进他脖颈的软肉,撞进他胸膛,很像投怀送抱了。 “就这点胆子?”男人声音波澜不惊。 沈星语一张脸红的比桌上的那盘糖渍西红柿还甜,“丹桂在,不成体统,爷放我下来。” 顾修托着她的手放开,沈星语又再次失重,惊呼一身,身子又往上迎着抱实了他脖子。 这回,上半身几乎是直立的,几乎要贴到他脖颈,像是要送到他嘴边一样。 沈星语:“!” 没脸见人了! 在脑门一捧一捧涌着的血之间,她忽的听见男人似珠子滚落玉盘的清脆玉声问:“哭过?” 12、【12】 沈星语也是有骄傲的。 她哪里好意思说,因为你没留宿,她就哭了一夜。 处于一种微妙的归壳心态,她也想装傻。 含糊着找了借口揭过这件事:“没什么,就是看了一本话本子,惹着哭了一场。” 正常男子也不会在意这点小事,可顾修不是一般人。 他探究的目光不加掩饰的看着她的脸,像是要将她这个人看穿:“说说看,是什么话本子。” 疑问句,却也是平调收尾,是非要让她说出个子丑寅卯的。 “这个故事很长,爷真要听吗?” “讲便是。”他说。 “一定要用这种姿势讲吗?” 他宽厚的手掌托着她的臀,另一只贴在她的腰上,她双腿并拢,一边侧贴着他深深的腰窝,像个挂件挂在他身上,双手交叠扣着,攀着他的后颈,脸在他鼻尖一点的地方,呼吸喷在他脸上,对方的呼吸亦呼在她脸上,带起一片微弱的痒意。 鼻尖是充盈着他的男性气息,安息香的微调是洁净好文的松木清香。 “也不是不行。”男人说。 沈星语:“!” 耳尖爬上一层红晕,她发现,这男人连皮厚的很! 好在顾修大概只是戏耍她的,腿长,大力朝里头走了几步进了内室,将沈轻烟搁到贵妃榻上,自己挨着她坐下,大有一定要听了这个故事的意思。 这个功夫,沈星语倒是构思出来一本,知道自己该讲什么了。 寻常的话本子,不管作妖的是恶婆婆还是小姑子,万一顾修以为她要影射谁,那就要坏了,于是她选了一本狐妖的鬼怪故事,一只美貌的小狐狸机缘巧合之下被一书生相救,小狐狸为了报恩,变成俊美的小娘子嫁给了书生,最后书生却辜负了小狐妖,落的个悲情收尾,也算呼应了她微肿的眼睛。 “……小狐妖回头看了一眼站在雨中的宋晟,然后回过身,离开了,再没回过头。” 最后的悲情处,沈星语眼角不可抑制的落下泪珠子。 “这也值得你哭。” 顾修抽出她手里的帕子,擦掉她眼尾的泪,“哭伤肝肺,以后少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说到底,话本子是什么样子的顾修并不关心,是悲情也好,是团员也好,他都不在意,不过是因沈星语说自己眼角的哭痕与这些有关,便耐着性子听下去罢了。 沈星语鼻尖囔囔的,是哭过特有的鼻子焖住的声音,“妾省的了。” 顾修随手拿过上次看了一半的兵书翻看,沈星语见他不提纳妾的事情,左右自己态度已经摆出去了,没道理上赶着给他纳的,便收拾了情绪叫阿迢呈上茶具,给他烹茶。 这次给他煮的是香春雪来。 顾修照旧坐到戌时的梆子敲起,又合了书离开。 “爷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阿迢打着手势问,“会不会是你想多了,爷没有纳妾的意思?我瞧着倒像是特意来陪你的。” 沈星语不想给自己设这种期许,如果顾修不是不待见她,这么深的夜,何苦顶着霜重露色巴巴跑去书房? “也许是你做的菜和他的胃口?”沈星语不太在意的伸伸懒腰,“洗洗睡吧。” - 黛色铺陈在屋脊绵延,院子里似笼着一片清浅的霜白光,浓重的露色,厚重的宅院又延宕出一片深黑色的影子。 沉碧捏着帕子站在廊下张望,待远处突的折入一豆烛火,她不可抑制的欢愉起来。 爷果然不喜那女人! 连着两个晚上都留不住人。 转身折进屋内,用力揉搓了脸才能压下唇角的笑意。 目光在书房扫了一眼,看到茶叶,眼中闪过一抹精光,从罐子里拿出香春雪来,拎起红泥炉的描金铫子,待顾修进门,第一杯恰好烹制出。 她捏着杯盏,头颅自然的抬起,“爷,巧了,奴刚好煮了茶,快来用一杯,驱驱一身的风雪。” 也给小童塞一杯,“快暖暖身子。” 顾修暼一眼茶汤,脑子里不自觉飘过沈星语主的茶,小小的一株叶子,嫩的像是一株幼芽,略沉在水面下方一点,像一弯小舟漂浮。 浅浅呷了一口,似乎,沈星语煮的茶也香气宜人。 搁了茶盏,走向书桌去坐下,翻着俯钞,看着像是要处理公务的样子。 顾修不是重口腹之欲的人,也不浪费,沉碧目光凝在只呷了一口就搁置的茶盏,听见顾修的声音传过来:“挑些风土人情的游记,明早送到正院去。” 沉碧唇角极小幅度僵硬了一瞬,立刻道:“是给少夫人吗?” 又笑着打趣,“奴瞧着少夫人举止端庄雅致,竟也喜爱这些市井东西,奴还以为只有我们这些小婢子喜欢。” 顾修已经挑好了自己要处理的公务展开道:“挑些有趣的送过去。” 沉碧搁了茶,去书架上挑选。 顾修爱书,书房这边有三间房子都是专门用来收藏书籍的,因行军打仗,风土人情,气候皆能关系到胜败,故而也有很多游记类书籍,他的记性也好,除非一些晦涩的书籍,才会反复品阅,像游记类这些杂书,从不翻看第二遍。 沉碧在书架上搜寻一番,挑中熟悉的一本,这本有些年头了,墨色褪成浅淡的颜色,指尖在上头滑过,想起什么画面,唇边勾起笑。 - 沈星语这夜睡的倒很安稳,一觉到天亮,早早起床也颇有精神。 梳了妆,扶着丹桂出上房,正要上轿撵,守门的婆子来报,小童来了。 沈星语看着他怀里一摞的书籍,第一反应是,顾修不会又来给她送《女驯》《女则》吧! “爷说了,这些少夫人可先看着,待看完再去书房取。”小童手抄在襟下,恭敬回。 沈星语指尖卷着书页款速翻阅了一下,发现好像都是游记,目光犯空,思绪飘离,顾修昨晚的话又忽的响入耳中,“哭伤肝肺,少看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原来,他竟是将自己的事放在了心上。 沈星语不想这么好哄的,可是唇角没出息的翘起来,这份欢喜的心情,转而化成小童手里厚实的银锞子。 又叫人不许动那书,等她回来要自己翻看。 她知道阿迢胆子不太愿意见陌生人,照旧留了阿迢在院子里,带了丹桂去东院。 连到东院,面对曹氏不慎热情的脸时也发自真心的笑着。 “母亲。” 陆清栀有身孕,曹氏早就免了她的请安,因此,这房中照旧只有盛如玥同曹氏。 曹氏察觉到她声音里的甜腻,揉了揉耳朵,再瞧向沈星语那柔弱纤细的身姿,不禁眉头皱起来,“你腿还未好利索,不是让你在院子里好好歇着吗。” “母亲体恤是母亲的事,来给母亲请安是儿媳的本分。” 盛如玥手抵在唇边是银铃一般的笑声,“姨母,我早说过,嫂子对您最是敬重的,嫂子快来,我这手都酸了,擂茶这样的辛苦差事只好劳烦嫂子拉,我要和姨母一样,甩手吃现成的呢。” 沈星语又哪里有不明白的,曹氏喜欢在用早膳之前先用一碗擂茶,这是给她机会同曹氏亲近呢。 曹氏有点别扭,却也没阻止。 沈星语的炒茶手艺更好,进她手炒制的茶叶焦香味总是更足,她也讲究,喜用无根的雪水,盛如玥阻了丹桂,抱了罐子亲自去廊下,接了晚香玉上的雪进来,放到红泥炉上烧制出雪水。 待茶煮好,她又亲自端了第一杯放到曹氏面前,“姨母快尝尝,我馋虫都快钩出来了。” 曹氏是个十足挑剔的人,浅浅啜了一口,有些意外的好喝,“倒是不错。” “母亲喜欢,儿每日都给您做。”沈星语真诚的说道。 “那道不必,”曹氏道:“再喜欢的东西也不能日日都用,会腻,两三日烹制一回便可。” “多谢母亲赐教,儿媳省的了。” 沈星语感激的朝盛如玥一眨眼吧,盛如玥眼睛看天,“嫂嫂我也不是那么好打发的,要你调制的安息香给我。” 沈星语自然没意见。 见俩人言语间倒是颇为亲昵的样子,曹氏便对沈星语留了她早膳。 到早膳都摆上了,顾新柠才顶着眼下的乌青到院子里头来,这一看就是昨晚没休息好,曹氏眉头不可控的蹙起来,她为数不多的浮躁,都给了这个小女儿。 “看看你这眼睛,还能见人吗!” “祠堂阴冷,女儿在那边遭了大罪,身子不太好,休息的就差了一些。”顾新柠一想到祠堂的日子,恨的就牙根发痒,一偏头看见沈星语居然在这,眼睛一斜,“呦,以前上杆子巴结祖母,现在如愿嫁给哥哥,又来巴结我母亲了,我告诉你,你再讨好也越不过我这个亲生的。” 曹氏现在就非常后悔! 她年轻的时候是严母,导致三个儿子都同她不亲,尤其是顾修,小时候没享受过她的母爱,弄的如今连个人气都没有,到了顾新柠这,她就想着,女儿家又不需要奔前程,让她有个无忧无虑的童年。 没成年,如今却成了个扶不起来的烂泥性子! “你个孽障!你到底有没有脑子,你再不喜欢她,她也是你嫂子,你还有没有一点教养!” 曹氏气的手指都哆嗦了,眼睛一瞪她的丫鬟,“你们是不是又去给她找那些没脑子的话本子了?” “嬷嬷,去她房中给我搜!” 刘冲家的手脚利落,很快带了十来本书过来,曹氏看着上头的名字,什么《西厢记》《灯草花嫁》《九尾花》,血一捧一捧涌上脑门。 这个《西厢记》她自然知道,周家姑娘不就是被这书带歪的!好好的千金闺阁,放着家族安排的门当户对的贵公子不要,偏身心仪那不过见了两次的穷书生,学那崔莺莺同书生生米煮成熟饭,还理直气壮的直言自己是追求真爱! 气的她娘老子一口老血当场呕出来!如今三年过去了,家中四个女儿无论嫡庶,全都无人问津,儿子也只能娶个平民女子,周太太到现在都抬不起头,就怕出席宴席要被人笑话。 曹氏已经脑补出了顾新柠闯出同样大祸的场景,怒不可遏,哼哧一巴掌甩过去了,不止顾新柠蒙了,连沈星语都蒙了。 “再看这些不正经的书,你就给我绞了头发去给我做姑子去!” 一顿早膳又变成鸡飞狗跳的母女争吵,曹氏气的直接去了内室躺着。 沈星语捏着帕子,目光虚虚落在地砖上没有焦距,不知道在想什么。 盛如玥撞了撞她胳膊:“嫂子在想什么呢?” 沈星语回神,便问:“母亲怎么对话本子这么大的反应?” 盛如玥笑回:“顾家是将门家风,对子弟教养严格,不允许子弟看这些不务正业的书。” 原来是敲打吗。 “哦。”沈星语心中不可控的重重抽了一下,面上不显,极轻的应了一声,转开话题:“谢谢你的照顾。” “嫂子要谢的对象可不止是我,”盛如玥挽着她胳膊道:“是表哥拉,他早晨特意找我,询问了你跟姨母的关系,表哥同姨母的关系本就不亲近,不好出面,便拜托我在中间调和。” “表哥很看重你呢。” 沈星语脑子里一片空白,怔楞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原来,他并未相信自己的说辞,还做了猜测,并且去解决这件事。 他的一点好,就能在她心中掀起惊涛般的骇浪,像船游在海面,一颗心脏随着风浪起伏,坠到最低处,又被甩到浪尖上。 沈星语一回来,迫不及待指挥阿迢:“快把那些书搬过来。” 看见阿迢刚放下的糕点,又立刻补一句,“洗了手再搬。” 阿迢看看自己沾了一点糯米屑的手,没油,也不脏呀,不过还是去洗了手。 “这是爷给我挑选的游记哦,你要不要看?” “我讲给你听?” 阿迢毛茸茸的脑袋凑过去。 13、【13】 沈星语抬手拿起最上头的一本《稗海济游》翻开,一眼被里头幽默风趣的语言抓住。 “阿迢,你看,这个叫贝壳,这个是生长在大海里头的,可以镶成漂亮的工艺品,大海很大,望不到边际,大海有一种叫做生蚝的美食,还有螃蟹,为了捕捞这些美食售卖换钱,当地的女子……” 这里的女子终年下水捕捞美食,居然可以光裸赤足,阿迢捧着脸听的津津有味,看着很好玩的样子。 头顶兴致勃勃的声音忽的顿住,她一抬头,沈星语目光盯在细小的注释上,眼中有不解。 “呜呜?”怎么不讲了? 这注解上有两种字体,一种是颜体,手腕力道沉稳,字锋中带着强劲的杀伐果决气势,后面的这个缀的是簪花小楷,字体秀美柔弱,且腕力明显柔弱不足,是女子字体。 她有种直觉,这男人的字迹是顾修的。 指着阿迢去书架上将顾修看的兵书拿过来一对比,果然是他的字迹。 她心里不可控的升起一点微妙的不舒服的感觉。 压下心里的不舒服,她强迫自己不胡思乱想,又往下头讲,下头的页面又有这样并排的字迹注释。 这书是线定装的那种收藏版,看着应该有些年头了,这两排注释上的墨色都很淡,应该是很早之前,这个女子便同顾修一道看过。 这女子的注释透露的都是不解和疑问,顾修的恰好是解答,他这样冷心不解风情的人,竟然能这样细致的给这人做注解。 这人在他心中的分量得多重? 盛如玥的字她倒是见过,这不是她的。 这是谁的字迹? 沈星语歪着书,拇指抵着边页,发现这本书的注解都是并排了这样的小字,再翻其它书本,差不多都是这样。 手边的书烦乱成一团,她一言不发盯着书上的字迹,阿迢察觉到不对劲了,“……怎么了?” 沈星语眼皮动了一下,“没事,我渴了,不太想讲了。” 她像是一朵牡丹,忽然从盛开进入颓败,荼蘼的花冠朝着土壤垂下,阿迢只能那些茶盏,静静陪在她身边。 沈星语灌了三杯茶,又拿起书,这次她一句话没有再讲,只是垂眸阅读游记。 阿迢就觉得这屋子太静了,呼吸困难。 终于坐不住,悄声退了出去,做了一些热腾腾的午膳上来,沈星语思绪从顾修批注下的世界回神,目光抬起来,圆窗外的一片梅林好像是一夜之间怒放的,红的像火,她却是拔剑四顾心茫然。 “我做了好多好吃的。” 阿迢歪着身子过去,做了好夸张的表情。 “那我多吃些。” 沈星语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唇边的笑容完美,就好像,她的心情很好。 只有她碗里大半的剩饭出卖了她的心情。 出于一种她自己也不懂的微妙心理,沈星语不太愿意让人知道这件事,她招了丹桂过来,“祖母身子不好,离新年也没多少日子了,我想着给她老人家积攒福气,来年求个身子好的福气,你领着这边的婢子,再叫下阅微塘的婢子一起,每个人抄一份《长生殿》给我,届时我拿到佛前供奉。” 丹桂自是应下。 沈星语揉着额角,借口要小憩一会躺回床上。 秋香色的纱帐放下,她身子躬成虾,捏着被子的骨指泛着青色的白。 脑子里闪过顾修绷直的脸,他脸床上都是冷淡的,洞房这样的事情,也要她主动。 难怪,除了洞房夜,他便宿在书房安枕。 想起他昨日晚上打横抱着自己,想起他眼底的一点温柔,她内心便充盈着感激和喜欢。 比起对这个女子的细致,这点子柔情算什么? 心中涌起尖锐的嫉妒,这种话嫉妒像一把火烧在胸膛。 他为什么要把这游记送过来,是宣告他心有所属吗? 他既不喜自己,为何又要娶自己? 叫盛如玥帮助自己缓和和曹氏的关系,来陪自己用晚膳,都是为了安抚自己,让她知情识趣,不要哭闹,善待他心尖上的人吗? 他可真是煞费苦心! 自己的丈夫,为了另一个女子,对她机关算尽,只为照顾另一个女子。 那她,她算什么? - “少奶奶叫我们给老太太抄经书祈福?” 沉碧手中的的鸡毛掸子顿住,问传话的小婢子。 “是的,丹桂姐姐是这样传话过来的,劳烦沉碧姐姐吩咐下去,明儿个我来取。” 沉碧眼珠子一转,那里还有不明白的,沈星语怕是对着字体想找人呢,“对了,少夫人的腿还没好吗?大夫说什么时候可以行动自如的?” 小婢子回:“大约是后日。” 沉碧从腰间的荷包上抓了一把饴糖递过去,“大冷的天,拿着吃,明日我拿过去,省的你再跑了。” 小婢子本就是跑腿的,哪里敢劳烦沉碧这个一等大婢子,慌忙推辞,却见沉碧是真心的,话在嘴里的饴糖甜滋滋的,像沉碧姐姐的笑脸一样甜。 怪道人都说,爷身边的沉碧姐姐人美心也善呢。 - 阿迢有种直觉,沈星语这回的难过还是因为顾修,她很生气! 以前她家姑娘每天都笑嘻嘻的,现在却经常容易难过,这一切,都是因为世子爷,这个人真是太讨厌了! 她做了一堆好吃的,到了完善时辰便张罗着给沈星语用晚膳。 “还是等等吧,万一爷一会过来不好。” 阿迢嘴巴鼓的像金鱼,很不甘心,“他总惹你伤心,干嘛对他这样好?” 沈星语修剪着一盆梅花枝,波澜不惊:“爷怎么样是爷的事情,身为顾沈氏,这些都是妻子该做的事。” 阿迢不甘的撇撇嘴巴,却也知道沈星语说的对,否则,曹氏第一个怕就是得给沈星语立规矩。 沈星语等了一个时辰,门房那边依然没传来顾修回来的消息,这个点还未归来,代表着顾修怕是在外头用膳了。 沈星语细致的吩咐厨房留了一盏鸡汤在锅上温着,阅微堂要在门上留灯,自己才用膳洗漱了入睡。 半夜又下起了雪。 翌日,沈星语从曹氏那里请了安乘步撵回来,刚进院子便听见娇俏的笑声。 “沉碧姐姐,这个真好吃。” “沉碧姐姐新编的这个丝绦真好看,怪道都说你心思灵巧。” 沈星语慢吞吞走过转角,入目便是一个鲜嫩的少女,穿了水碧色的交领长袄褙子,领口镶了一圈白毛,耳上一对丁香耳钉,头发发顶部分梳了个留仙鬓,簪了一对珠花,斜插了一只银素簪子,留了一半的头发披散垂在腰际,气质文静娴雅。 她想起来,这个人是阅微堂的一等婢子。 沈星语的到来,让这些小婢子立刻紧张起来,只有沉碧从从容容含笑过来,“奴给少夫人请安。” “阅微堂那边的经书都抄完了,奴怕少夫人就等着,特意送过来。” 大概是因上次见面时,沈星语因为阿迢要被调去桩子上的事心神不宁,这会子目光细致一观察才发现,这个婢子长相柔美,举止谈吐皆是不俗,性子也沉静稳重,比的上大家闺秀了。 心口浮起一丝微妙的感觉,她隐约知道这种感觉是什么。 “你有心了。”吩咐丹桂赏了银锞子,又问了一些顾修在书斋的事情,这才放人。 “我瞧着这些小婢子都还挺喜欢沉碧的。” 沈星语慢吞吞走进房中,似是漫不经心的指着性子活泼的绿翘问。 绿翘腕子上一对新得的银镯正是沉碧送她的,便竹筒倒豆子是的说着沉碧的好话。 “沉碧姐姐是老人,得爷重用,她为人伶俐不说,人也和善,对小婢子们很是照顾,去阅微堂跑腿的,就没谁空着手回来过,是以大家都很喜欢她,有个什么难处的也都会求到她那里去。” 沈星语:“爷很看中沉碧姐姐?” “可不是。”绿翘道:“沉碧姐姐能做阅微堂的婢子,还是爷亲自点名的,那时候爷新开了书房,少夫人打算挑些伶俐的服侍爷,家生子都有机会,不巧,那时候沉碧的脸被人抓伤了,脸上好几道的血口子,看着很吓人,爷却是在一堆貌美可爱的小婢子中堵指了毁容的沉碧姐姐。” 沈星语:“那时候沉碧几岁,爷几岁?” “那时候爷十三岁吧,沉碧好像是八岁。” 沈星语翻真那些经书上的署名,找到沉碧的那一本,一翻开,果然,手腕虚浮的簪花小楷,正是那注释上头的字。 这算不算青梅竹马? 一阵野风吹倒了支窗的竹竿,摘窗轰隆一下撞击窗牗,书页被翻的哗哗作响,这撞击声也响在心脏上,重重一抽,眼睛一酸,泪珠子簌簌下来。 她心底控制不住自己的难过起来,嫉妒有羡慕。 她忍不住想,要是他也能这样喜欢自己就好了。 喜欢一个人,会变的卑微,低到尘埃里。 - 沈星语的脚明日就好了,沉碧翻了翻顾修的公务手札,她知道,明日的事,是个最合适自己的机会。 14、【14】 这两日上京的治安有点乱,出了个采花贼,上京已经有好几家姑娘都遭了毒手,这贼习惯在夜间作案,顾修近日忙的便是这桩事,顶着三更的夜露才回来,朝辉院廊下的烛火静谧在细密的雪声中。 他偏头看了一眼廊芜下的灯笼,还是去了书房。 受害者都是女性,顾修不方便问话,需要一个能画画的女子描摹歹人的画像,顾修叫了沉碧一同前往。 考虑到受害人的情绪,顾修这日出门很晚。 沈星语这几日在床上躺的骨头都要僵了,能下地走的感觉可真好。 听绿翘说园子里的梅花开了,沈星语叫上阿迢,准备去采撷梅花,既能做梅花饼吃,又能插瓶。 沈星语看中了假山上斜刺里伸出去的一株,花枝硕大,花苞鼓的大,王武家的留在了院子里,也没人管她,便道:“丹桂,我去采那株,你别说出去。” 丹桂:“……” 沈星语的外貌就给人一种是娇养在温室里花朵的感觉,丹桂以为她骨子里就是那种柔弱情态的女子,没成想,居然还能做自己爬山这么粗野的事情,表情有点碎裂。 阿迢掩着嘴笑,她家姑娘顶着一张柔顺的脸,其实骨子里也有很皮实的一面。 沈星语支着假山一边,身子探出去,她动作灵巧,很快就摘了最大的一支枝干。 顾修绕过湖面的转角,手边一溜脆嫩的斑竹,透过疏影横斜的缝隙,入目看见天边一抹耀眼的红,淡墨色的阴沉天空下,像立春的第一抹绿,耀眼惹人,那抹鲜红旁边,是一张凝脂般的脸,风雪为背景,少女的脸如仲夏夜的一轮圆月,星星疏落,百花争色。 他不自觉顿住脚,立在原地。 “阿迢,接招!” 沈星语滚了个雪球,朝阿迢扔过去,阿迢灵巧的躲过,也扔了雪球过来。 纯白的雪地里,少女的嬉闹声蜿蜒如银铃,留下一长串小巧的绣鞋足印。 “啊!” 沉碧惊叫一声,这女人是什么准头,竟然将雪团扔在爷的身上! 阿迢这才发现,斑竹后面不知何时站了人,疏落的竹叶间,玉质的面庞,线条锋锐感十足,融融笼着气吞山河的压迫感。 好像是世子爷! 她大眼睛里都是问号,自家姑娘准头一向不错,投壶这种游戏都是百发百中,一个雪团怎么能偏这么厉害? 百思不得其解间,被硕大的梅枝塞了满怀,沈星语拎了裙子跑过去。 “爷。”她窘迫的咬着唇瓣,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给人一种很无辜的感觉,“我不是故意的。” 她皮肤白的像是最纯净的玉瓶,这样委委屈屈的样子,活像是她被砸的那一个。 顾修一个大男人能怎么办? 黑色的狐狸赫裳上沾了霜白纹路,细腻的像盐珠子坠在柔软的毛发上。 “无妨,”他自己拍着雪团,大方的接过这件事,目光垂下去,在她裙摆处扫一眼问道:“脚好了?” 沈星语委委屈屈的表情立刻收了,换上花是的笑脸,“多谢爷关心,已经好全了。”顿了一息,看见边上的沉碧,问道:“爷要出去吗?沉碧也一道?” 她的眼神充满了了当差带沉碧一个婢子做什么的疑问。 顾修便解释道:“出了采花贼,都是女性受害者,我不方便问话,沉碧擅长绘画,描摹出凶手的样子更好抓到凶手。” “天寒雪冷,不可太过贪玩,早些回去。” “妾知道了,给母亲祖母请了安便回去。” 男人没话了,抬脚离开,经过她身边是,风吹起他的衣角,勾缠在她裙摆,又落下。 沈星语目光垂在地上,轻声嘟囔。 “其实,我也会画画。” 细碎的声音,被吸纳进雪中,消弭于无形,只有沈星语自己听见。 沈星语叫阿迢去顾老太太院子里等自己,自己先去了曹氏院中请安之后才去福满园。 这福满园的院门终年闭着,园子里草木凋敝,使唤的下人也都是当年老太太的陪嫁,都是头发半白的婆子。 老太太似乎又瘦弱了,靠着软枕躺在床上,像一捆干涸的柴,沈星语摘的那株梅花在一片灰白中就显的异常明亮。 “祖母,语儿来的迟了,请您责罚。” 沈星语提着裙摆,在床头跟前跪了下去。 看见鲜亮的少女,老太太苍老浑浊的眼睛里有了一丝色彩,“快起来。” 沈星语仔细问了老太太的身子,得知她又总是不按时喝药,难免伤神,只顾老太太一切都已经看淡:“躺在床上不能动,这日子早没了滋味,活着也是受罪,早些去了是解脱。” 沈星语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劝了,只能多陪着些,又同阿迢一起做了梅花饼来吃,铜钱大小的饼子,酥皮烤的又香又脆,少女鲜活,饼子做的漂亮香气也足,老太太也被勾的用了一小块。 “你母亲年轻时也喜欢捣鼓这些东西,经常做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出来。” 沈星语吞下嘴里的梅花饼子,“祖母记错了吧,母亲十指不沾阳春水,从来不下孢厨。” 顾老太太讶异:“她竟不下厨了?” 沈星语:“记忆当中,从未见过母亲下厨。” 顾老太太:“那倒是奇怪了,她可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最喜侍弄花草,你爹育种是一把好手,性子该相投才是。” 沈星语同阿迢对视一眼,老太太莫不是记忆错乱了,这说的是她母亲吗? 她母亲可从不沾花草。 阿迢肯定的打哑语,“老太太的记忆应该错乱了,一见你的时候,还说你同夫人长的像。” 沈星语咋摸着下巴,觉得也是,她们母女确实没什么相像的地方,便也不争辩。 又陪老太太说了一些话,见她精神渐渐不济要休息才起身告辞。 这边辞别了老太太,盛如玥笑着找上了门,她要去书局买些书,来邀沈星语做个伴,后宅女子哪有不喜出门的,因着是盛如玥的邀请,王武家的倒没说什么,沈星语顺利的同盛如玥一道出了门子。 这间书局地处偏僻,但胜在店门大,装潢也雅致,店小二见是顾家的车马,又是女眷,伶俐的将二人朝二楼雅间引。 说是来挑书,盛如玥却是频频朝门口张望,不多时,进来一个穿白色长衣的俊美公子,腰间坠了一只碧绿色的美玉,举手投足皆是世家大族风范。 盛如玥脸蹭的红了,举止都便的局促起来,而这俊美的少年郎也是朝她们这个方向走过来。 “大嫂,这是陈家五公子。” “这是我表哥新娶的嫂子。” 少年郎朝沈星语鞠躬行了同辈礼节,并依着盛如玥称呼了一声“嫂子”。 沈星语想到上次盛如玥说的婚事快有眉目,目光在二人之间打转了一会,掩唇笑起来,她这是私会情郎呢! “我去那边转转,挑些书。” 沈星语有意给二人一些空间,便去远处随意挑了几本,又准备悄无声息退出去,竟是被眼尖的盛如玥看见。 “嫂子要去哪里?等等我。” 沈星语:“我去楼下再挑些书,不回去,你在这里再多挑一些。” 不知道是不是该说盛如玥这姑娘太过板正,她一板一眼的:“不了,该守的规矩还是要守着,我陪嫂嫂下去看。” 沈星语无奈,只苦了那位陈公子,拢共没说上几句话,还都是说的书,眼睛里充满了依依不舍。 但盛如玥走的很坚决。 上了马车,盛如玥扭扭捏捏的问,“嫂嫂,你要去醉仙居吃饭吗……” 醉仙居是上京这边很有名的一间酒楼,背景很深,一般都接待王孙公侯,盛如玥一个闺阁女子竟然能订到那边的包厢。 沈星语笑着“呵呵”。 盛如玥红着脸解释,原来这位陈五公子陈末钦是宰相的幺子,他们在诗会上见过一次,之后陈五公子对盛如玥一见倾心,只女子总是困在闺阁里,并不能相见,陈五公子发现盛如玥总是固定在这个日子来书局买书,于是他也成了固定在这个日子来买书,并周道的提前定好醉仙居的美食。 他已经向父母摆明了婚约之事,两家大人过了暗处,相看过,也合了庚帖,是上上吉的婚事,这几日便要过明路,准备上门下聘礼了。 沈星语真心为盛如玥高兴,听着这陈五公子可当真靠谱,婚后必然是个体贴温柔的,俩人又分别去逛了首饰和衣衫铺子,在醉仙居用了一顿美味才归来。 沈星语的好心情随着守门的门房说顾修遇袭突然变的凝重起来,得知人去了阅微堂,她什么也没来得急想,朝书房飞跑。 她跑的快,像鸟雀飞,等在阅微堂的曹氏远远迎上来。 “你冷静些,要做好准备。” 沈星语心头一凛,脑子里想到很可怕的画面,“我去看看。” “修儿没事,有事的是他的婢子。”曹氏说。 沈星语打着内室帘子的手顿住,回过身,眼里都是不解,沉碧有事,为何是她要冷静? 曹氏叹了一下道:“修儿查采花贼的案子,沉碧跟着去办案,遇上了歹人的埋伏,沉碧误引了修儿的茶水,中的是春-药,大夫诊断过了,要同人行房才能解毒。” “修儿不在这里,在沉碧的房中。” 沈星语手里掀了一半的帘子松开,啪嗒一声,撞击在门扉上,脸上血色倏然褪尽。 曹氏后面的话忽然就说不出口。 沈星语像是一尊雕像,呆呆的站立了一会,忽然自虐式的开口,“我……我不会打搅他们,我就是想去看看。” 抱厦里,沉碧长发披散,手抓着心口的被子,因为中药的关系,她眼底泛着猩红的血丝,两颊泛着不正常的红,艳的像开到荼蘼的花。 她仰着脖颈,眼中蒙着可怜的迷雾,像花朵渴望雨露,媚而娇艳。 可惜,男人手背在身后,薄薄的眼皮往下垂着,漆黑的眸子波澜不惊,这样香艳的颜色也照不进他的眼底。 沉碧一咬牙,手指勾着交领褪下,雪一样白的肌肤裸露在空气中,两根细细的红色肚兜带子垂挂在脖颈。 “若要叫我委身小童,奴宁愿去死。” “奴知您是高山雪,奴不配伺候您,原本早就打定主意,藏了念想这辈子不嫁人,就做您的婢子,可少夫人那日说了,要在婢子中给您纳一房妾室,奴就生出了妄念。” “爷,奴心中只有您,很早之前,在我顶着一脸丑陋的疤痕,您却指了我做婢子时,奴便倾心于您了。” “奴真的很倾慕爷。” “爷您纳了我吧。” 这番深情似海,沈星语靠着墙软软倒下来,没有一丝力气。 她觉得自己真是笨透了,明明知道来了会看见,或者听见怎样的场景,却还是要来自找难看。 她想立刻逃也似的离开这个地方,捂上耳朵,转过身跌跌撞撞的离开。 却不知,内室,顾修一双眼睛淡漠的像幽深的黑潭,不带任何情绪的声音,冻的像檐下的冰锥。 “不愧是做了我十年的婢子,攻心之计学了六成。” 15、【15】 “以情深似海做手段,再服用药物无声逼我做选择,好一招苦肉计。” “只是沉碧,你千算万算,忘记了最根本的一项,你认为我是吃情情爱爱这一套的人?” 顾修目光在沉碧扯了衣衫的一瞬便移开,他并不打算同她扯这些东西,冷冰冰丢给她一个结果。 “婢子沉碧,为了做主子,心怀不轨,私自对自己下媚药,冒充为主子受伤,如今在她房中搜出残余的药物,依着顾俯家规,阖家撵出顾俯。” 撩了这句话,顾修脚尖转了方向,往外头去。 并不关心她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 沉碧一张充血的脸,煞燃褪尽,她知道顾修从来不吃情情爱爱这一套,她做了他十年的婢子,她以为自己在他的心中定然是不同的。 却原来,他待她,并没有不同。 她做事谨慎,怎么可能还将这药物留着,早就扔了。 可顾修却说搜了出来,还要将她全家撵出府上,他怎么可以这样绝情! 沉碧孤注一掷的扑过去,抱着他的腿,狼狈的上半身几乎贴在地上:“我是使了手段,可奴的目的是真心的,奴对您的爱慕是真的!” 少女垂泪,看着娇弱可怜,亦深情款款,若是一般的男子,定然要被这情深似海给感动,但顾修不是一般人。 他目光看像房间外头卷着的云,连一个低垂的眼神都不给她,手指很有闲情逸致的转动着拇指上的扳指。 “药是你自己的下的吧?” 沉碧的心房已经奔溃,哪里还敢撒谎:“爷的身子矜贵,奴不敢给您下药,也舍不得,只能对我自己下。” 顾修:“榛子粉是你下的吧?” 沉碧瞳孔一缩,这么细致的小事情他也知道了:“我算计少夫人,是因为我倾慕您,我就是不想看见您与她琴瑟和谐。” “爷您并不喜欢她,对不对?” 顾修浓郁的黑色星眉染上冰寒。 “我喜不喜欢她,是我的事,我顾修的妻子,何时轮到你一个婢子算计了。” “来人,婢子沉碧算计主母,赏十板子,叫阅微堂还有朝辉院的所有下人过来观刑。” 自有小厮进来,拉开沉碧执行家法。 小童没想到自己也会被牵连,直接被调去马房看马,双瑞被提了上去。 顾修给他的说法是,“他的身边不留无用之人。” 曹氏回了院子,准备同刘冲家的商量给顾修纳妾的事,想着什么时候办席面合适,没成想,一会的功夫,阅微堂撵了半大的人! 听了沉碧的所作所为,也是被她阴沉的心思吓了一跳。 得亏是她儿子明察秋毫才没叫她得逞,这要是纳进来这样一个搅事精,这家里头不知道要搅和成什么样子了。 她捏着书坐在椅子一动不动,许久,失了魂似的怔楞:“如果从直有他儿子一半聪慧,当年,也不会出了那样的事。” 刘冲家的知道曹氏想起了什么,这世上,最叫男人抵不住的就是女人的深情。 女人对男人深情,对一同分享自己丈夫的同类就会阴狠。 想当年,顾从直有一个表妹,对他那叫一个情深似海,男人总会对深爱自己的女人格外宽容,处处偏袒那表妹,也要求曹氏这个正式处处照佛她。 多可笑,她一个正室,还要照顾她爱妾的心情。 那表妹心思阴毒,竟偷偷给她第一个孩子喂食盐水。 那不过是个两个月大的婴孩儿。 可怜她第一个孩子,因喂食过多的盐水,小小年纪伤了内脏,不过两岁多便夭折,生生死在她怀中。 她一度过不去这个坎,不止迁怒顾从直,甚至连当时尚在襁褓中的顾修也迁怒,连带着生出来也不愿意瞧他两眼,全是交给乳母照看,对他只有严苛。 她知道顾修是无辜的,可是她控制不住。 丈夫偏宠小妾害了她的儿子,他却还要给丈夫生儿育女,她那时候根本控制不了自己。 那股厌恶,直到后头三个儿子陆续出生被分担,加上时间这副良药冲淡,她的心胸才逐渐宽阔起来,因此,对顾修这个儿子,现在更多的是弥补式的愧疚。 刘冲家的给曹氏顺着后背拍散郁气:“夫人别想了,您跟大少爷的母子缘分薄,大少爷早就投胎去了好人家,现在啊,肯定活的好着呢。” 曹氏也知道,这事不能再想,再想又钻进牛角尖了,吸了吸鼻子道:“叫管家过来,我给修儿重新指些人得力的过去。” 刘冲家的附和道:“新指过去的难免用的不顺手,还得调教一番才行。” 曹氏一想也是,“那先把翠儿和梅儿指过去吧。” 这两个都是曹氏新调教出来的。 - 时间回溯到之前,却说沈星语捂了耳朵,没听见顾修在身后无情的冷斥,踉跄着转了身。 “嫂子。”盛如玥不安的看着沈星语,她觉得她不太好。 同为女子,又失了倚仗,她很能理解沈星语的处境,走过去扶住她手腕。 人到伤心处,也顾不上什么礼节周全,沈星语面色苍白,心脏的血液一捧一捧往上涌着,发不出任何音节。 连阿迢留在了阅微堂没有跟过来也没发现。 盛如玥一路都未出声,只扶着沈星语到朝辉院,将人扶到床上,遣退了下人,推心置腹的劝戒。 “嫂子,我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沈星语很轻的“嗯”了一声,盛如玥道:“嫂子,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不想叫表哥纳这个妾室,可这情况不同,沉碧毕竟是为了表哥才中的药。” 少女像失去了雨露的花瓣,恹恹的,眼睛泛着空空的洞,虚虚盯着被子上的花纹,不知在想什么。 盛如玥见她唇色都苍白了,心中不忍,握着她的手,还是硬着头皮道:“你也别太担心,表哥那个人,不是重情爱的,就算纳了沉碧,也不会越过你,还是以你为尊,你别跟他闹,越是闹,越是把人朝沉碧那边推,不要做这种傻事。” “我们后宅女子的日子,如果能同丈夫恩爱当然好,但如果没有,我们也要为自己争取前程。” 掌心被人抠了抠,沈星语回神,呆呆点了下头。 盛如玥怀疑她没听进去,又道:“我姨母当年吃的就是这个亏,你不知道,表哥小时候很惨,他肯定不会宠妾灭妻……” 盛如玥将曹氏当年和小妾的事情讲出来,沈星语没想到,顾修这样尊贵的身份,童年时竟然这样悲惨,难怪曹氏最看不得女子狐媚耍心机,想来,她吃尽了这种女子的亏。 “谢谢你,如玥。” “我知道怎么做。” “你知道就好,”盛如玥放下心来,见她不太想说话的样子,“你先休息一下,我去看看表哥那边怎样了,我叫他来看看你。” 沈星语这会子最不想见的就是顾修,“你不要叫他过来,我现在只想休息。” 盛如玥扭她不过,嘴上只好应下,私心里还是觉得解铃系铃人,又折去阅微堂。 盛如玥感到水榭书房,正好看见阿迢挥着一只拳头大雪球抛出去,雪球在空中抛出一条线,方向正是从抱厦出来的顾修。 眼看着雪球要落下去,顾修波澜不惊,身子极小弧度偏了一点方向,连脚也不曾动过,雪球侧过他砸在地上,碎裂散成雪末。 男人眼皮垂下去,褐色的木质廊芜下,一团霜白,他撩起眼皮,手背在身后,浓墨似的眼睛顺着雪团的弧线看过去。 长眉入鬓,他面部线条像是刀裁的,配上不苟言笑的五官,有一种很浓烈的锋利感。 阿迢被瞪的心口一紧,腿都哆嗦,却还是跑过去,鼓成鱼眼睛瞪向顾修,打了哑语。 “坏蛋!” 顾修识不得哑语,但是从她鼓的高高的腮帮子能猜出来,这小婢子是生气了。 莫名其妙的。 阿迢意识到他看不懂,想了想,屈膝蹲下去,手指在地上写字。 盛如玥揉着额角跑过来,“表哥,刚刚你和沉碧……嫂子在外头,全听见了。” 她话音落下,却看见沉碧被小厮拉着拖了出来,从姿势上来看,不像是要纳妾,怎么像是要受罚? “她,你……你们?”盛如玥脑子混乱,一时间想不到要用什么说辞。 听见顾修说:“婢子受罚,没见过?” 盛如玥:“?!” 顾修感觉到自己衣角被扯了扯,目光低垂下去,对上一双蒙着泪雾的眼睛,小婢子眼底红红的,她双腿折叠屈膝蹲在地上,另一只手点在地上,霜白的雪地里,几个歪歪扭扭的字,有几个笔画还不全。 小姐好喜欢好喜欢你,你不要纳妾,她伤心。 顾修左侧的浓眉一挑,“你们听见的到底是什么话?” 盛如玥:“……我们以为你要纳沉碧来着。” “你快去看看嫂子,她误会了!” 16、【16】 盛如玥一走,沈星语就进入了睡眠。 她也不知道自己能睡那么快的,明明这几日,她总是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久也睡不着,总是在心里反复猜。 她好像能找到很多顾修对她好的理由,比如,他洞房那晚,他面上不显,但其实很热衷,还哄她叫“夫君”。 没有责怪她扭伤脚的事,抱着她去请安,责罚了顾新柠,让自己留下阿迢,还主动来陪自己吃过一次饭,用她吃了一半的菜。 他好像对她也不错。 或许自己在他那也有几分特别。 可心底却总有另一个声音,又能找到他更多不重视自己的行为,比如,他只在洞房夜留宿了一晚,宁愿顶着深厚的浓露也要去书斋。 比如他已经两天没出现在朝辉院了。 比如,他在书斋有个美貌的婢子红袖添香,给她做注释,他去办公务都带着她呢…… 一桩桩都是还算敬重的证据,一件件又是不喜欢的端倪。 她总是纠结,患得患失的。 现在确定了他要纳的婢子,她反而不纠结了,睡的很沉。 她入梦了。 梦里是成婚的场景,盖头被挑开,她对上的是一张清润的脸,暖融融的灯光在他玉质的脸上流淌,他眼皮漫不经心撩上去,对上她眼睛的一瞬间,浓墨似的眼珠子闪过璀璨的光,瞳孔里映着她的影子。 然后,他的眼睛缓缓弯下来,唇角也翘起来,然后在她身边坐下来说:“我不去应酬了,在这边陪你。” 他温柔的给她取下凤冠,问她饿不饿,陪她一起看她救回来的晚山茶。 他不曾留宿过书房,每日下了府衙就回来,他们一起用膳,一起看书,一起喝茶,一起看雪,一起看星光…… 她梦着梦着,就感觉到眼角一片冰凉,有什么东西顺着眼角滑下来。 枕在瓷枕上的少女,雪肤乌发,巴掌大的圆脸,骨像极佳,这样躺着,也不有损她的美貌,缎子是的长发规整的压在额头下。 沈星语的母亲从小对她的教养就很严格,连睡觉的姿势都是刻意规整过的,双手交叠放在小腹上,身子躺的笔挺。 她脸色很白,泛着一种透明的玉质颜色,唇色也很淡,顾修莫名想到被暴雨打湿了的晚山茶,脆弱的好像再来一根稻草就要折进泥里飘零。 浑身充斥着脆弱娇小。 少女不知道是不是梦见了什么,忽的,唇角翘上去,肉感恰到好处的唇轻轻开合,好像在呓语。 蚊子是的声音,发音也模糊,顾修没兴趣听梦里的胡话,目光只描摹她的脸。 但她脸上此刻的神情太过舒适,欢喜溢在她眉梢。 忽的,笑容褪去,一颗晶莹剔透的水珠子顺着眼角滑下去,好像进入噩梦了。 顾修唇瓣珉了珉,鬼使神差的,一只手臂横过去,五指张开撑在床上,身子俯下去,胸前的黑色裳衣蹭到锦被,耳廓靠近她唇边。 细碎的声音,带着一点哭过的小颤音,伴着呼吸的热气喷在耳廓,像仲夏夜的清风拂过荷塘,带起一阵温热的酥痒。 他听见:“你要是这样喜欢我就好了……” 张开的五指僵住,顾修一个不查,忽的往下砸了一下。 脖颈转过来,就看见,床上的人儿眼皮掀起来,对上她清凌凌的眸子,蒙着一层薄透的水雾。 此时夜色笼上来,顾修并未点灯,薄薄的纱帐投下来一层浅薄的黑影,笼在两人身上,床边的炭盆里,银丝炭烧成猩红色,映了一点光过来。 借着这点光,两人能看清楚彼此的眼睛。 一个手臂横穿过床,指尖张开抵着床,上半身隔着锦被压下来一点重量。 一个躺在锦被里,被压着,两人的眼睛相互对视,一时之间,谁都忘记了反应。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顾修率先直起身子,“醒了?” 他手指伸过来,笼着她鬓边的发丝勾到耳后。 沈星语的动作超过了脑子。 她还未来得及思考,身子本能侧过去,脸朝里头移过去,抗拒他的意味明显,目光硬邦邦的瞪着黑秃秃的墙。 气氛一下子便僵持起来。 屋子里太静了,沈星语心脏一鼓一鼓的跳动,屋子里很静,她好像听见身后男人沉重的呼吸。 她知道,自己不该闹脾气,这个时候,应该彰显自己的贤惠,掀开被子下床,询问顾修的意见,把沉碧安排在那个院子里。 可是,她嘴巴像是被针线缝上,脚也像灌了铅,血液是僵住的,她就是动不了,也说不了话。 只有泪珠子啪嗒无声滚下来。 她发现,自己做不到不怨。 沉默许久,身后的男人率先发出声音,“时辰不早了,该起床用晚膳了。” 说着屋子里响起脚步声,之后有暖光亮起来。 心脏一下下的发紧,沈星语不懂,他怎么可以若无其事叫她起来用膳! 都不用言语上安慰一下她吗? 沈星语这一刻忽然想,哪怕他违心的骗骗自己,她都不会这么难过。 她脑子里绷着一根理智的弦,这根弦像是一把刀警醒着她,她牙齿咬着下颚,唇瓣紧紧珉着,不敢回应一个字。 她怕一张口,说出来的是怄气的话,将人彻底推给沉碧。 同时,她心底有也有一个扭曲的情绪在叫嚣,心不在她这里,她不稀罕。 她想一通火发出来,叫他去他的沉碧那里! 理智和情绪激烈交织,吞咽下去的难过像是一把刀一寸寸割着她。 沈星语头一次知道,原来沉默是一种痛苦。 忍字头上一把刀,多么形象。 顾修见床上的人不为所动,俯身将人抱起来。 沈星语挣扎,她现在就是不想他碰自己,或许别的女人能忍,可她忍不了。 她力气很小,体力悬殊很大,可她凭着一股子韧劲,竟然愣是睁开了顾修的手臂,又往里头挪了挪。 她头发凌乱的贴着面颊披散下来,一双柔弱漂亮的桃花眼,这会子透着一股子压也压不住的凶狠火气,不屈的瞪着他。 柔柔弱弱的小白兔惹急了亮出爪子,这爪子大半是丰厚的肉垫,只上头一点尖齿,对一些猛兽刑的动物来说,这点子攻击力实在太弱。 顾修的眼睛却因为这点子不屈的野性亮起来,像发现了一批性子野的马,烈马降服起来才有意思。 他揉了揉手腕,再次欺身过来,这一次,他力气没有刻意收太多,压住她,摁住她手腕,朝她头顶扣去。 沈星语身子剧烈的挣扎,左右摇晃,腿勾着他后腰忽然翻了过去,人变成了上位,只是顾修伸手太过敏捷,她在上面只待了非常短暂的一瞬,他长臂一折,扣着她的腰肢往后一压,她整个人向后倒去,他又翻身到了上面,这回身子跟着往下,笔挺的压下来,胸膛贴的密不透风。 她是典型的江南娇小身段,他一身肌肉紧实有力,她试着起来两次,纹丝不动,重重躺回去还是不屈服,腿缠上来踹,几个来回,他又以大长腿做锁锁住她。 几个奋力回合的纠缠下来,她额上沁着一层细密的汗,没进缎子是的黑发里,呼吸沉重,被锁的死死的,她还是不屈! 明知道起不来,还是顶着全身的力气试图起来。 像海滩上的鱼苗奋力跳出干涸的浅滩。 大概是这股子困兽之斗取悦了他,男人唇边呵出玩味的笑,欣赏她因为用力憋红了的脸。 压的更用里了,这种力气是碾压性的。 扣着她手腕的手收紧,在她瞪圆的眼睛下,头缓缓俯下来,吻上她的唇。 即将触到的一颗,沈星语脖颈往边上一折,他的唇擦着她的唇边落在了唇角上。 “你去亲你的婢子去!” 男人极轻的“呵”一声,削薄的唇往她耳廓里吹了一口热气,“我们珍珠是打算永远都不让我碰了?” 他怎么知道自己的小字的? 她儿时,沈祈总是抱着她放在腿上晃着哄,“我们星语是天上的星星,落在人间就是珍珠,宝贵矜贵着呢。” 一定是阿迢告诉他的。 沈星语想起她爹,她也是她爹的宝贝。 说的很硬气:“是!” “你自去碰你的好婢子去,日日去书房陪你的好婢子红袖添香,又巴巴跑我来这里做什么!” 顾修头亦歪过去吻她的唇瓣,沈星语头要的像是拨浪鼓,左右躲避着就是不给她亲。 顾修被弄出火气,干脆用双手固定住她的头,见她不能动了这才满意,霸道的吻下来。 他吻的霸道又温柔,削薄的嘴唇将她小巧的嘴巴完全包裹住,牙齿啃咬,舌尖揉着捻着吮着,像是要吞进口腔,极用力的吮吸。 凭什么! 他凭什么这样对她! 沈星语脑子里的那根神经绷到极致,气恼刺激着她的血液一捧一捧涌向脑门,心脏激烈抽搐,张开嘴,用左边小虎牙狠狠将他嘴唇的软肉咬住,齿关死死咬着不动,直到铁绣腥味在舌尖蔓延才松开,白色的牙齿上沾着血红,凶狠的瞪着他。 男人忽然说: “我没碰沉碧。” 脑子里的弦轰然断了!沈星语脑子一片空白,怔楞一瞬,她哇的一声,轰然哭出来…… 17、【17】 沈星语几乎是恸哭! 她哭的很没形象,歇斯底里的,泪珠子大颗大颗砸下来,身体随着哭声一下下抽动,像是要把这几天压抑在心底的郁气全哭出来。 “你是不是骗我的?” 怎么可能呢,沉碧对他那样深情,连她这个妻子都感动了,又是为了他,才中的药,她的确是不能接受顾修纳妾这件事,但她自问,的确指摘不了沉碧这件事。 她抓着他前胸衣襟的骨指泛白,瞳孔放大,灼灼看着他:“你不要骗我,这种事要是被骗,我受不了的。” “我受不了的。” 身下的人儿哭的脱了力,身子软软的,鼻尖红红的,声音泛着嘶哑,可怜的像是一只小幼猫被欺负狠了。 他的母亲,年轻时也是这样忍着被气,到顶点爆发,然后歇斯底里的吗? 被咬破的唇泛着苦涩的铁绣腥味,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用指腹给她擦眼泪,声线沉到最下处:“……她是混乱中自己给自己下的药,现在已经被撵出俯去,若你觉得不解气,或者难以相信,我现在叫人去将她找回来,生死由你处置。” 沈星语哑然。 嘴巴微微张着,她怎么也没想到是这个转折! 沈星语想到沉碧那张总是笑盈盈的无害面庞,院子里所有小婢子对她交口称赞的画面,心中涌起一阵后怕。 沉碧长的好,手段高超,对自己也下的去狠手,狠毒和手段都有。 如果不是顾修识破了她的面目,就这样手段级别的妾室,她的下场恐怕比曹氏还要惨。 “幸好,幸好她不是真的为你中的药,你不用真的纳她。” “不会。” 男人眼眸微眯,古井一般的幽深眼波,清淡一声:“就算她是真的为我中的药我也不会碰她,更不会纳她。” 她心脏被这句子砸的停住,听见男人又说:“你将心放到肚子里,我不会纳妾,你会是我唯一的女人。” 这是承诺了。 沈星语从未想过,他这样冷清的,高高在上的人,会对一个女子做出这样的承诺。 沸腾的血液。 热烈的欢喜。 水漫花开,是她心里的晚山茶,盛放到极致。 这一个字一个字,像是一把热烈的火,烧着她的血液,被燃烧的热烈的血一捧一捧的往脑子上涌,她猛然抬起头,吻上男人。 她其实没什么经验,笨拙的像她以前养的那只小京巴伸出湿热的舌头,舔舐他的唇瓣,鼻尖抵着他的鼻尖。 他怎么这样好! 好到她想给他爆烈的爱回赠。 她手勾缠上他的脖颈,以怀抱他的姿势,圣洁的将自己送往他手边。 烛光吸纳着她心底爆裂的爱慕。 行动上大胆,她惶惶然的表情又道出了她的生涩。 花枝灯的烛火映过来,被身体切割成片,顾修的脸一半在光里一半在影子里,高挺的鼻梁拓出浓重的影,幽深的眼眸沉沉看着灯下的人,无措又慌张的的眼神,却又故作热烈的抵着他,羊脂玉一般的玉色流淌,娇香柔软,眼底情丝缠绕,勾缠惹人。 像小白兔主动送上门,乖乖给欺负。 是失控的感觉。 心脏收紧。 洞房那夜他便尝过,他控制不住自己,他不认为自己是个沉迷于俗的人。 这些日子强制自己睡在书房,倒也清净,只这会子他终于发现,他并不例外。 甚至着迷于这件事。 掌心抵的痉挛,天空是淡色的墨痕,雪细细密密的下着,轻盈的像鹅毛,雪好白,但她好像比雪更胜三分。 雨丝般的细碎声音,像雪声在耳里滚过,耳廓烧起来。 她迷醉的湿漉模样,是他心里的隐,他享受这种勾缠的引在心尖,在失控和克制间跳跃。 男人温热的带了戏谑的笑声,“好乖……” 沈星语:“……” 她扫一眼凌乱堆在最上头,碎裂成两片的小衣,低头看看自己,又看看男人,他素色的袍子整齐的挂在身上,只是有些褶皱,下了床就能去见客。 羞臊染上水眸,两腮血红,红的像枝头六月的樱桃,靡丽的艳色红唇珉直,手指不管不顾的伸过去,两只指尖勾住衣襟,正要往两个方向拉扯,却被他的手指摁住,她还是用力狡黠的拽下他腰间革带上的玉珠。 顾修:“……” 像是为了惩罚她的胆大妄为,他懒腰将她抱离了床榻,放到了几上。 一阵冰冷的凉意激起细密的小疙瘩,她足尖蜷缩着,足腕处一根纤细的红绳。 这种地方,她惊慌的像小鹿,近乎于求了:“我想回去……” “乖乖的。” 他并不迁就她,享受她羞耻到无地自容,却只能惊慌的抱着他。 弄污一片纯净的雪,给一尊玉染色,欣赏小白兔的下沉。 他耐心十足,看她纤细的手臂拉直,淡青色的血管明显,哭着颤,主动抬起足腕来,他才终于肯俯下身。 -- 丹桂垂着头目不斜视进来,帐子被拽了下来,椅子是倒的,衣服凌乱的堆叠在地上,床单上不成个样子,还磨出了两个洞,沈星语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可惜她虚弱的腿打摆,连站立都成问题,裹着锦被,被摁在某人的腿上。 这会子她忽然庆幸,这人是穿了衣裳的。 将脸朝他胸膛埋了埋。 丹桂的动作倒也利索,飞快换了锦被,收拾了一地狼藉,又拿出来一套新的衣衫。 沈星语是从不好意思叫婢子服侍里衣的,咬咬牙,“你先下去吧,我自己穿。” “你还有力气?”男人促狭的揶揄。 沈星语:“……” 顾修挥挥手,叫丹桂下去准备上菜,拿了她的小衣给她穿。 沈星语还想留着一点自尊,将锦被裹的紧了一些,“我自己来。” 顾修:“你哪我没看过,有甚可羞的。” 沈星语:“……” 反正已经这样了,沈星语闭着眼睛,任由他给自己穿衣服,这过程,他自然又作弄她的自尊,“……红豆又熟了。” 沈星语:“……”她牙齿将唇瓣咬的失去血色。 她在他面前,永远这般不争气。 - 阿迢感觉她家姑娘可太不容易了,那惨叫声听的她一抽一抽的难过,嫁人什么的太可怕了。 还好她这辈子不用嫁人。 给沈星语做了一桌子补身子的吃的,什么人参花旗汤,葱烧海参,肉末羊肚丝。 沈星语早就饿的前胸贴后背,这会子香喷喷的饭真是救了她的命了,可口的饭菜充盈在舌尖,喜欢的人在手边,亲密过后的欢愉让她神经松懈下来,淡化了她对他的敬畏,放大了欢喜,拿出了真实的样子。 “今天如玥带我一起去逛铺子了,她给我新添置了一套红宝石首饰,做工很精致,花样也好看,就是太贵重了,我觉得有点奢靡,如玥说年底宴席多,我参加宴会得体面,我打算回她……” 絮絮叨叨说了一通,迟钝的想起来,太琐碎了,顾修这样子的人,恐怕不会对妇人的事情感兴趣。 珉着唇瓣小心翼翼看过去,手边的男人眼皮垂着,矜贵斯文,并不是小口,却仍旧给人一种很斯文的感觉。 他大概觉得自己是个碎嘴的? 沈星语懊恼的咬着筷子尖,暗忖自己得意忘形了,盯着他用膳,他冷不丁抬起头,被浓墨染过的眼睛倏然看过来。 偷看被抓包,俩人视线在空气中勾缠,沈星语瞳孔怔住,移开也不是,看着也不是,咬着筷子,睫毛眨巴眨巴,心脏砰砰直跳。 好在顾修注释她一会,又移开目光,垂下眼皮专注用膳。 他好像是做什么都很认真专注。 沈星语跟着收回视线,纤纤十指拨动玉著,优雅的像蝴蝶在花枝上热烈跳跃。 粟圣公俯的沈姑娘在优雅这一块,没输过的。 丹桂撤了晚膳,顾修拨了拨她肩上的发丝,“早些休息。” 沈星语心脏倏然收紧,她对这句话已经有很浓重的阴影,有一种自己被用完又被扔下的感觉。 不知道他这次又要扔自己几天,还是他的打算是,需要了,就来这里给她办一顿,办完提了衣裳就走。 “你今晚又要宿在书房?” 顾修幽深的目光从上往下扫一眼,手漫不经心挽起衣袖:“看来你还有力气承受。” 沈星语:“!” 一张脸又闹的红起来,好像她又在邀他是的,不安的搅着手指,“我不是那个意思。” 顾修轻,“今日耽搁了不少事情,我还有些公务没处理完。” 沈星语就是想他陪在自己身边,期期艾艾的看向他。 “我去给你磨墨行吗?” “我保证,我不会给你添麻烦,我也不会随意翻看你的公文。” 小姑娘像是个怕被大人抛下的孩子,眼巴巴的。 顾修中指揉着额角,“此刻外头风霜有些重。” “我不怕冷。” “可。” 他淡淡一声,不置可否的应下,沈星语心脏热烈的欢喜起来。 挑了一件厚厚的红色狐狸毛斗篷给自己穿上,又叫阿迢找出了那只外形精致的兔子宫灯。 “我们共撑一把伞吧?” 少女也不等他回答,镶了珍珠的绣鞋往前迈一步,待顾修目光一偏过来,人已在伞下,极近的挨在他面前,脖颈往上折出弧度,清凌凌的眸子里,映着他的影子。 “可。”又是清淡一声。 他好像下了床,就不会说长句子,沈星语又添了一笔认知,在心里默默吐着不满。 夜色高远,月亮圆圆一只挂在天上,星光斑斓,雪疏疏落落零落,兔子宫灯浮出暖光。 圆圆的一柄青花八角伞,圆形伞骨,散着淡淡的清油香味,油纸面上斜刺里一支梅枝探出,透过半通透的纸面,她能看见雪覆慢慢覆下来的霜白过程,似碎玉声。 沈星语目光微微一转,以目光做笔,细细描绘伞骨下那颗高昂的头颅,外侧的那只素手偷偷伸出衣袖,向上伸展,让雪落在掌心。 18、【18】 刘冲家的领了得力的婢子和小厮在阅微堂分差事,远远瞧见来人,手抄在襟下迎上去。 “爷。” “少夫人。” “这是翠儿和梅儿,来抵了沉碧的位置。” 沈星语身子一僵,脖颈偏折过去,看向灯下的男人。 “爷。” “少夫人。” 两个穿青色比甲的婢子并肩走上来,气质内敛沉稳,一个是鹅蛋脸,一个是瓜子脸,容貌皆是不俗,这两个婢子都是曹氏前两年一手从小婢子调教上来的,十四五岁的鲜□□子,外貌可人,举止不俗,伶俐性子又温柔。 少女的清脆声响如铃铛悦耳,充盈在屋子里。 沈星语唇角的笑意淡下去,目光虚虚垂在地上。 刘冲家的讨着好道:“这两个都是夫人一手新调教出来的,爷先用着。” “不必了。” “让她们留在母亲身边服侍,我将双瑞提了上来,能应付过来。” 沈星语已经做好了顾修身边又要添两个美貌婢子的准备,乍然一听,不可置信的撩起眼皮。 灯火下,顾修的侧脸线条锋利,锐利感十足。 刘冲家的忙道:“这可使不得,知道爷您孝顺,可夫人最惦记的就是您,您身边没个得力的,夫人少不得要操心,不利于养身子。” “无妨。”顾修淡淡打破了了刘冲家的话:“用婢子麻烦,以后阅微堂只用小厮。” 刘冲家的连都僵住:“男子粗心,细致的活计还得是婢子。” 顾修:“那就添几个婆子吧。” 刘冲家的:“……”谁家公子身边用婆子! 她还想再说两句,顾修一个不冷不淡的眼神看过去,刘冲家的生生咽下后头的话,没敢再多说一个字,将人带回了东院。 连沈星语也难以想象这画面,世家大族的清俊公子,书房侍候的是挽着发,穿褐色袄子的妇人,她忽的带入王武家的守在阅微堂门下的画面。 垂下头,鼻子拱到毛领里头,憋着声音笑起来。 头顶感觉到一道微凉的视线,抬起头,就看见顾修不知何时已经坐在书案钱的黑色圈椅上,手臂搭在椅背,视线圈着她。 “我磨墨。” 沈星语慌忙低头,拆一块墨锭放进砚台,顾修目光也不移开,她被瞪的心脏砰砰直跳,快的像云海边扑腾的鸟儿翅膀。 她慌张的快不能呼吸了,“我去取点雪水磨。” “公文而已,不必。” 男人无情的断了她短暂喘息的后路,冷硬无情的命令声音,沈星语不敢跑出去了,舀了一点清水加进去,手下一慌张,磨条在砚台上划出一道长细印子。 沈星语“……” 上好的一方端砚,顾修极薄的眼皮扫一眼那醒目的白痕。 沈星语被刺的脸一红,嘟着嘴巴解释:“我还算秀外慧中,平常磨的很好的。”从没有过把砚台磨出印子这种事。 男人身子倾过来,大手扣着她的腰肢,洁净的松木香尾调萦绕在鼻尖,湿热的气息喷在鼻尖,沈星语脑子哄的一下,“我不行了……” 男人漫不经心的声音:“什么不行了?” 沈星语咬着唇瓣,说不出话,男人手掌向下,在她臀上拍了两下,“认真磨墨。” 身子车撤回去,坐的笔挺,拿起了公文俯钞,一片斯文认真。 沈星语:“……” 他力道控制的极其巧妙,不会很疼,但表面又有一点刺激的酥麻辛辣,像辣椒刺激了整个舌头的那种,沈星语很难忽略,忍着才能压下那种想伸手去挠的冲动。 这男人有点记仇,沈星语在心里又给他添上了一笔。 沈星语向来是个有定力的,这种分神维持了好一会才稳住,认真将墨磨好,又将他书案整理了一番,见他这书房也有晚山茶,给叶子浇了一点水,又给他烹了一壶蒙顶寒露。 去架子上随意抽了一本兵书打开,发现上面也有一些注解,想起那些做了注解的游记,又多番了几本,几乎都有注解。 眸光转过去看向案牍前的人,侧脸线条锋利,锐利感十足,即便是坐在哪里,腰身亦挺的笔直,威严如高山,景行景止,他薄薄的眼皮往下垂着,修长的手指勾着边页,要翻不翻的样子。 沈星语忽然理解了沉碧的心态。 这男人高深莫测,有开山劈海般的强势,一举一动又优雅矜贵,很难不叫人仰望,心思深沉,又捉摸不透,日夜对着这样一个主子,沉碧很难再将那些小厮看入眼中。 那些并排的注解,应该是沉碧很早就有的少女情怀。 她在游记和兵书指尖犹豫了一下,还是抽了一本并不喜欢的兵书,坐在他边上,墨香味在鼻尖,花枝灯在地上投出一片影子,沈星语偶尔一抬头便能看到顾修的侧脸。 炭盆里冒着猩红色的火光,窗外的雪窸窣落在地上,覆着一层又一层。 沈星语发现,他的注解言简意赅,又能直中要害,复杂晦涩的兵书,在他的注解下倒是容易看进去多了。 有书页落地的声音。 顾修一抬眸,少女枕在手臂,侧脸对着他的方向,眼帘阖着,睫毛低垂,不知道梦见了什么,唇角含着笑,灯火给她莹白的脸上渡了一层橙色的暖光。 他看看手边还有好几本的俯钞,又看看睡的喷香的人,捏捏眉心,搁下俯钞,身子倾过去,将她的双臂架到胳膊上,一手扶着她肩膀。一手抄过她腿弯将人抱起。 睡的迷迷糊糊的少女眼睛睁开一条缝,虚幻的白光里,是一张朝思暮想的脸,他是入了自己的梦里吗? 她手拍拍他一侧脸颊,“夫君。” 顾修:“……” 少女唇瓣含着笑,抱的更严实了一些,肉嘟嘟的脸颊贴着他的脖颈拱了拱,小嘴巴嘟囔:“不用婢子,我好开心。” 后宅女人求的,也就那么一点。 - 架子上的晚山茶吸饱了一夜的月光,纯白的叶子上似渡了一层珍珠白的银光。 沈星语几乎是跳起来睁开的眼皮,她不是在书房陪顾修吗! 这是什么地方! 大亮的天光刺进来,账顶是深灰色的,被子也是素淡的颜色,身上连个肚兜都没有,她裹着锦被打开帐子,丹桂从床尾起来。 “少夫人,您醒了?” 沈星语四处打量:“这是哪?” 丹桂道:“这是爷书房这边的寝室。” 这是一张单人床,沈星语揉揉额角,她占了顾修的床,也不知他会不会生气,“那爷昨晚睡在哪边了?” 丹桂道:“奴不清楚,爷是早晨差人支会奴过来的,到的时候床上只有您一人。” 锦被里的足尖屈了屈,沈星语在心里暗暗悲愤,也不知顾修叫的是哪个婆子,脑子也太不灵光! 要么给她留两件里衣,要么给她换个寝衣啊,怎么连个肚兜都不留! 想想那场景,她有点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丹桂递过来一支匣子,“这是爷转交给您的。” 是一支红木匣,散发着淡淡的木头清甜香,外头用精美的螺钿装饰,看着很漂亮。 沈星语一打开,里头全是上千两一张超大面额的银票,足足有二十张。 这不是有两万俩。 沈星语想到昨晚自己跟他说的买头面的事情,他不会以为自己是在向他抱怨手里没钱吧? 羞臊的咬着唇瓣,不过,长这么大,她还是头一回见这么多钱。 太多了,他会不会是让自己给他保管的? 小小的一只红木匣,徒然变的好重,他在她心上的分量又叠加了。 上面很干净,沈星语用手臂仔细的擦拭着上面,欢喜的不知道要怎么回报他了,忽的想起来曹氏。 他们母子关系本就尴尬,昨晚他又拒了曹氏指过来的人,想到这个,也坐不住了,换了衣裳,梳了个极为简单的鬓发。 “少夫人,您的眉毛有点一高一低,奴给您改一下。”丹桂说。 “是吗?”沈星语转过脸,对着镜子左右瞧了一下,“还好呀,我看着是齐整的。” “我今日得早些去,快走吧。” -- “母亲。” 曹氏端了茶盏坐在榻上,还未看见人,目光越过廊下的雕花格纹,一道影影绰绰的影子浮动,接着是婢子打了帘子,沈星语提着裙摆姗姗进来。 “儿媳来给母亲请安。” 这声音雀跃的像是枝头的百灵,今日这脑袋都磕的重,“叮咚”一声,曹氏觑着乌黑圆润的脑袋,想到了夏天的大西瓜。 “今儿个礼倒是行的大,”曹氏淡淡一声,听不出喜怒,“起来吧。” “儿媳多谢母亲。” 跪在地上的人脑袋一抬起来,左边的眉毛明显比右边的要高一些,曹氏眉头皱了皱,这来的是有多匆忙。 她看不得堂堂世子妃连个仪容都不齐整,“跟我进来。” 曹氏下巴示意沈星语坐到梳妆台的镜子上,一指铜镜里的脸:“瞧瞧你这眉毛,素日里也算是个稳重的孩子,身为世子妃,怎可仪容不齐整。” “哪边?”沈星语疑惑的看镜子,“是两边眉形不一样吗?” 曹氏摇摇头,用帕子给她擦了左边的眉毛,捡起几上的石黛,左右对比了下眉毛,看准了边下笔边道:“今日的妆面是哪个婢子画的,当差这般不用心,这样的婢子就该撵去做粗活。” “以前我阿娘在世的时候,也是这样给我画眉的。” 沈星语仰着脖颈,一双眸子星亮,灼灼看着曹氏。 曹氏捏着石黛的手一歪,眉毛走歪了。 “母亲赎罪,这眉毛,我是故意化成这样的。” 曹氏最讨厌女子耍心机,正要退一步,沈星语抓着她的手腕,目光坦诚:“母亲,世子爷拒了您指的婢子,我知道您定恼我。” “作为一个世家大族的妻子,我知道,我应该劝爷收下婢子,而不是拈酸吃醋,可是母亲,我不想骗您,也不想骗我自己。” “我不想爷身边有个漂亮美丽的婢子与他日夜相对,我知道我这样很不对,可是我并不打算改,母亲,我知道我不知好歹,没有大家贤妇的度量,您惩罚我吧,只要您不再给爷塞人,怎样惩罚我,我都认。” 曹氏,“你真的怎样的惩罚都不退缩?” 沈星语坚定点头,“不退缩。” 19、【19】 云烟寺是上京香火最鼎盛的寺庙,依着青眉山而建,处在半山腰,从山底到寺庙,足有三千级的台阶。 这里风景绝佳,碧色山风凌凌,清晨可以看见云海翻腾,似人间仙境,傍晚可以俯瞰整个上京的万家灯火,因这绝美的风景,云烟寺的信徒很多,传闻这里的寺庙也很是灵验,这样寒冷的雪天里,亦有香客来进香。 站在巍峨的山底,人是那样渺小,如一只只蚂蚁。 竹青色的油纸伞下,素色裙摆漾出弧度,执着伞骨的素手纤细一只,一折便能断了,一根通透的碧色脆簪挽起青丝,白色一圈的毛领中间,脖颈纤细修长,纤薄清雅的身姿,很难让人相信,她难完成这个惩罚。 “少夫人,您须得知道,虽说镇国公府如今是夫人当家,但也意味着一族的责任,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处事也得按章法来。若人人都学您的做派,咱们镇国公府该叫人说女眷没个规矩教养了。” “这台阶挺括高深,夫人也是希望您知难而退。” “夫人不是那等搓磨人的人,她给世子爷的人,必然是性子软好拿捏,不会生事的那种,您大可不必非要来糟这番罪。” 沈星语目光从半山腰处收回,道:“嬷嬷说的,我都省的,是我给母亲出了难题。” “云烟寺的寺庙最是灵验,是我自己善妒,容不下旁人,想求菩萨保佑我姻缘圆满,同母亲无关。” 刘冲家的眼角折痕深邃:“少夫人可知这三步一叩登上云烟寺,您的膝盖会磕破,皮肉可能会烂?” 沈星语:“大概能想象到。” 刘冲家的知沈星语已经有了决断,便不再劝,“少夫人若是坚持不下,可以随时终止。” 沈星语:“好。” 刘冲家的:“那便开始吧。” 沈星语垂下眼皮,从腰间的荷包里掏出一颗珠子,那是一只黑色的溪地珍珠,昨日疯狂时从顾修腰上的玉带上拽下来的。 她拇指在珠子上摩挲了两下,从里头汲取了力量,将珠子重新放回荷包里,绣鞋朝前迈进了两步,膝盖朝冷硬的石阶跪下去,双手撑在两侧,额头磕下去,口中朗盛念。 “观世音娘娘在上,信女沈星语,求您保佑我和夫君此生缔结同心,永不相变。” 起身,往上爬三步,重复这个动作,至九级台阶再一叩首。 爬了十几级的功夫,原本白嫩的额头已经磕红,双腿打摆,大雪天里,汗珠子有豆子大挂在额头。 沈星语从小到大也算是锦衣玉食,是沈祈捧在手心娇养着长大的姑娘,何曾受过这样的罪,阿迢眼中染上泪雾,率先奔溃了。 “太高了,你这样纤瘦的身子,爬不过去的,我们回去吧。” 沈星语喘着粗气,断断续续的安抚她:“好阿迢,这件事我是下了决心,必然要做成的,你应该鼓励我。” 阿迢不愿意,“我不想看见你受苦。”何苦一定要这样呢? 她真的不懂。 “好阿迢,我不觉得我是在受苦,我现在很开心,觉得自己有用不完的力气。”沈星语笑着给她擦眼角的泪:“等你有一天,遇见真心爱慕的人,你会懂这种感觉。” 阿迢吸着鼻子,她家姑娘以前不这样,情爱好可怕。 “我不想懂。” 沈星语笑:“好,那不懂。” 话音落下,沈星语抬眼看一眼半山腰,又上了一级台阶叩拜。 盛如玥将这一切收进眼中,跺跺脚,要想解决这件事,看来还得顾修出面。 转身上了马车,吩咐车夫立刻朝大理寺去。 大理寺。 顾修俯身坐在书案前,详细翻看这宗采花贼案子的卷宗,忽的,副手袁心走进来禀报:“大人,石乌巷那边有新发现,有凶手的痕迹。” 顾修搁了卷宗,薄唇突出一个字:“走。” 抄了剑,打了马,带着人冲出府衙,他人高马大,视线极好,看见街道另一头一辆马车上,车牌上的“顾”字来回晃荡,他淡扫一眼,“吁”一声,马儿转了方向,抄小路跑进巷子里。 盛如玥几乎是跳下马车的,拎着裙摆,台阶踩的飞快,“我是顾俯女眷,带我去见世子爷。” 半柱香的时间,盛如玥从马车上焦急跳下来。 守卫:“世子爷人出去了,刚走。” 盛如玥的脚步顿住,满脸焦急,“你可知世子爷去了哪边?” 守卫:“查案是机密要事,大人自不会透露给小的。” 盛如玥不甘心的问:“那你可知世子爷什么时候能回来?” 守卫摇摇头:“这个说不准,查起案子来,整天不回来也是有的。” 盛如玥哑然,难不成真要看着沈星语爬完那三千级台阶? “若是你世子爷回来,你记得告诉他,府上出了些事,要他立刻赶到云烟寺。” 嘱咐了守门的侍卫,盛如玥想了想,还是不能坐以待毙,决定回去找双瑞,让他去顾修常去的地方找一找。 - 石乌巷一处偏僻院子里,顾修眯眼看了看,想到院子里头的布局,做了个手势,侍卫门立刻会意,从几个方向守在墙外,顾修手握紧了腰腹的刀柄,黑色的木板门一脚被踹开。 四四方方的小院子,顾修直奔上房卧室,空无一人,几上的茶盏还冒着热气,炭盆里的炭火烧的正旺盛,向后的门窗开着,院墙上两只浅浅的黑色鞋印。 显然人是刚离开。 “追!” 顾修自己带头穿过窗户,越过墙体,站到院墙上,这一片的巷子尽收眼底,屋脊绵延成一片,人必然藏在这附近。 “艹!又让这孙子逃了,”袁心气极,“怎么每次都差一点,我看明日休沐,我去庙里烧柱香算了。” 顾修一个看白痴的眼刀劈过来,用眼神说,要是求神拜佛有用,那整个大理寺以后只需要敲木鱼就行了。 袁心讪讪摸摸鼻梁,他主子可从不信神佛这种东西。 “干活吧。” 顾修淡淡一声,带着守卫挨家挨户搜了起来,这一片地界不小,居民们被吵吵了出来,遇上那逛街归来的,聚在一起聊天,交换着讯息,说的都是邻里的新鲜事。 “听说那作孽的采花贼足有九尺长,是西域长相,膀大腰圆,有三只眼睛。” “哎呀,可惜了吴家的姑娘,半夜抹了脖子上·吊了呢。” “可不是吗,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将人给抓到。” “明儿个就十五了,我得去云烟寺给我姑娘上一株香,保佑她平平安安。” “唉,说道云烟寺,刚刚我去集上买腊肉,听人说了,今儿个那里有热闹,有人三步一叩爬三千级台阶跪拜观音娘娘呢。” “我也听说了,说是求姻缘呢。” “什么姻缘啊,是妇人求子,瞧着是大家妇出来的。” “你们啊都听错了,是个善妒的,好像是不想让夫君纳妾,求观世音娘娘保佑他丈夫一辈子恩爱呢。” 顾修眉头皱了皱,淡淡移开视线,并未放在心上,将这一片翻了个底朝天,这一忙就忙到了晚上,夜里还有另一桩公务,于是他带下属去酒肆歇歇脚。 天气冷,酒肆鱼龙混杂,既能喂饱肚子,又能探听一些消息。 十来个大男人也未要包厢,在大堂分了四桌坐下。 这里向来高谈阔论,把酒连连,一鹤衫男子端着酒杯道:“今日云烟寺去了个小娘子,那模样,可真是倾国倾城啊。” 有人附和:“呦,你说的可是那三步一拜,九步一叩祈福的小娘子?” “就是那个小娘子,你也去看了是吧?也不知是谁有此等艳福,竟能娶到如此佳人,你们是没看到那容貌身段,还如此情深,当真难得。” “唉,这可不是艳福,是眼瞎才是,听说那小娘子不得夫君欢心,是求菩萨保佑,能得夫君爱重呢。” “你们都这般说,到底美成什么样啊?” “感兴趣可以去看看呀,那么高的台阶,听说一定要爬到顶,那细胳膊细腿,没准现在还在爬着呢。” 男人们一起,兴致最高的自然是这等风流雅事,袁心笑着给顾修斟酒,“世上竟还有如此不知珍惜的男人,绝色啊!这样大冷天,也舍得人家爬台阶,要是我,疼还来不及呢。” 顾修微微皱着,有别的下属附和:“袁大人这是想纳妾了吧?你家那母老虎能同意?” 袁心家里有只母老虎,别说妾,连有歌姬的宴饮都要盘问半天,为这事,袁心没少被人笑。 袁心梗着脖子,“你们懂什么,我那是女子见的多了,一般的庸脂俗粉入不了眼,哪天真纳一个,她一个女子还能打的过我不成。” “切。” “呵呵。” 袁心的辩解引来一阵嘲笑,谁不知道袁心大人结婚之前眠花宿柳,成婚之后时常被娘子用棍子追的满院子跑,如今被管的死死的。 现在就剩嘴硬了。 在一片哄闹声中,双瑞跑了进来,“爷,可算找到您了,府上出了些事情,表姑娘叫您赶快回去呢。” 顾俯能有什么事,无非又是顾新柠闯了什么祸事,顾修淡声:“夜里还有公务,有什么事等我回去再说,旁的事情由母亲决断就行。” 双瑞也知道自家主子心中只有朝廷大事,顾俯的事他向来不管,但这回是少夫人的事,他真的不在意吗? 小童的前车之鉴犹在眼前,“是少夫人的事。” “少夫人的事那是大事,”袁心抢在顾修之前发了话,听说世子爷的娶的夫人尤其美丽,“快说。” 顾修不知道为什么,心头有点不太好的直觉,就听见双瑞附耳过来道:“爷您快去看看吧,少夫人在云烟寺爬台阶呢。” 啪嗒一声,手里的杯子掉在桌上,洒了一桌子水渍。 20、【20】 夜色下,有人的马跑的都比鸟更快。 从山底看向山顶,是那样高远,夜晚看,就像是一道天嵌直逼夜空。 顾修瞳孔染上一层锋利的寒气,高处那个跪伏下去的身影,渺小的像是一只小猫。 踏着阶梯一步步飞速跑上去。 夜空一片深瓦蓝的黑,卷卷舒舒的云层浮沉,像深海里的浪潮,青眉山的山尖呈波状层层叠叠绵延。 凹陷的峡谷延宕着深沉的夜色,如无声的野兽匍匐,峡谷的尽头,山下的灯火如萤火伏在夜色中,细小的暖色闪闪烁烁,绵绵密密的一片,萤火浮浮沉沉。 沈星语折腾了一天没停,额头磕的红肿,膝盖处早就没知觉了,掌心亦磨的起了一层皮,只剩一口气在支撑,呼出来的气雪白一团,只还剩一百级了。 阿迢一只手举着灯笼,一只手一直扶着她胳膊一路陪在她身边。 几级的台阶处,刘冲家的这个监工如一尊雕塑,无悲无喜的看着。 现在每起来一步浑身像散了架子,弯腰起来的时候整条腿打颤,要借助地面的力量才行。 前面披风下笼着的白色一团,顾修从下往上头飞跑着上来,从后面看去,像是柳枝在寒风里摆动。 “你在做什么?” 他上前一步,扶起她撑在台阶的素手。 微弱的暖色烛火给人渡上一层毛茸茸的白边,夜色中,显的像梦幻。 她爬了一天,又累又饿,身子是僵的,脑子也不清楚,视线有点乱,睫毛眨动视线恍惚了一下,从那种迷离中脱离出来,“爷,你怎么来了?” 有些惊喜。 顾修的脸上的寒气比这雪夜更冷,山风更硬,“我问你在做什么?” “我……” 他很凶,沈星语对他的敬畏其实也很多,他凶着脸的时候,她心里就害怕,说的磕磕巴巴,也不想弄的她好像再向他告曹氏的状是的。 “听所这里的菩萨灵验,来这里跪拜,可以保夫君一辈子不变心。” 她唇色比这雪还白。 顾修眉心折着郁气,暴戾,深深喘了一口气,才压发出来的冲动,“把你的心放到肚子里,我说过不会纳妾,自不会负你。” “现在给我回去。” 沈星语知道自己又惹他不高兴了,可一个是婆婆,一个是丈夫,她能怎样呢。 她有点委屈,还是软呼呼的说软话,希望可以哄到他:“我快爬完了,我不想功亏一篑,下次还得再爬一次,你让我把这一点爬完好不好?” 在她眼里,这一百级,是通往他们后半辈子的康庄大道,她爬了两千九百级,又怎么忍心在这一百级面前放弃。 “除了这件事,我再不会违逆你了,真的。” 顾修几乎是命令了,手伸过来,要抱她下去:“不好。” “现在回去,母亲那里我会去说。” 沈星语却是往边上退了一步,“我今日不爬完,明日也要爬的。” 她漂亮的杏眼里,蒙着一层叫做委屈的泪雾,是柔弱的人,水雾之后,又是另一种倔强。 两个人相互对峙着。 男女之间是一场博弈,爱的多那一方永远是输家。 还是沈星语先软下来,眼中尽是小心翼翼的讨好,“爷,您在这等我一会,等我爬完了我再来赔罪。” 她艰难的抬起酸颤不已的腿,小心绕过他,走了三步,屈下膝盖,对着佛像的方向虔诚一拜。 “观世音娘娘在上,信女沈星语,求您保佑我和夫君此生缔结同心,永不相变。” 额头磕在台阶上,膝盖跪在地上,起身,爬了三级,重复同一个动作。 “观世音娘娘在上,信女沈星语,求您保佑我和夫君此生缔结同心,永不相变。” 耳边是沈星语清脆的祈佛声音,眼前是向下的两千九百级台阶,规整的黑色石阶,天梯一样向下延宕出一片深渊,近处的霜白纹路被踩成黑色。 顾修的眼睛比那深渊更黑,聚集着暴风雨,像深海压抑着滚流,争一时平静。 沈星语正要起身,忽的,有人越过她,超过她前方三步的地方撩起衣摆径直跪下,“你站那不准动!” 他背对着沈星语,以一种你再敢违逆我就死定了的冷硬语气命令,沈星语丝毫不怀疑,她要是再敢动一下,顾修敢把她从这扔下去。 “世子爷这是后宅女眷的事,您怎可如此,”刘冲家的脸上终于有了类似于慌张的表情,“您快起来,这是要折煞老奴。” 顾修指尖撑在腿两侧石阶,手背拱着,脊背笔挺的向下弯折,冷声斥责:“下去。” 略冷淡的声音,刘冲家的尾椎爬上一层凉意,一个字不敢再多言。 沈星语站在原地,仰望着他三步九叩,爬完了剩余的台阶。 大雄宝殿里的观音金衣佛身,慈悲俯瞰众生。 不是敬佛之人,连插的香都充满了不敬,将香支捏碎成两截,大半扔在地上,只插了指尖长一点入香炉,脚步声震的地面发颤。 顾修折返回来,将沈星语扛起来就下山,一路将她蔸在披风里,打了马回了国公府。 他面皮始终绷的紧紧的,回来第一件事先将丹桂罚去廊下站两个时辰,绿翘站在边上大气不敢出,沈星语连俯医撕开她磨破了和着血黏在膝盖上的裤子也不敢出声,牙齿咬进了齿关,眼里蒙着一片水雾。 俯医开了一剂驱寒的药物,并一只敷在伤口上的药膏。 绿翘刚伸手想接过药,一只修长手指先于她抽走了药。 粗暴的拔了瓶塞子。 膝盖最上头一层的皮有点烂了,露出红红的肉,药膏弄在上头,沈星语没忍住嘶出声。 “我还以为你不怕疼。” 顾修撒着药粉的瓶子顿住,目光从她的膝盖移开,撩起眼皮看过来。 沈星语憋在眼里的泪雾凝成珠子,串成线是的掉下来,身子前倾,手指勾起他一截衣袖,柔柔弱弱的声音:“我很疼,膝盖疼,头也疼,你别再凶我了,好不好?” 苍白的脸色,看着可怜巴巴的,像是一只生病的小猫寻求安慰。 这幅柔弱样子,像钩子苟住人的心肠,顾修一腔火气都败在胸腔里,捏着瓷瓶的骨指泛白。 沉默了一瞬,声音软了好几个度,“再忍一下。” 沈星语有点摸索出顾修的一点规律了,一般的小要求,他也会满足你,身子倾过去,抱住他胳膊,果然,他虽然没说话,却也没挣开她,她闭上眼睛,“撒吧。” 然后,她一疼就肋住他胳膊,果然好多了。 沈星语累了一天,头早就昏昏沉沉的,闭上眼就睡了过去,顾修将人搁在床上,穿过一院的夜色,到了东院时,曹氏正襟危坐在塌上,漆好了两盏茶,看着像是正在等他。 顾修漆黑的眼眸沉静的看着曹氏,一只手转动着手上的扳指。 一股诡异的安静在母子二人之间流动。 “星语怎么样了?”曹氏先打破了沉默。 “不太好,”顾修说:“高热起来了,之后应该还会再重。” “那便躺着休息几天吧,”曹氏端了一杯茶盏过来:“我亲自沏的蒙顶甘露。” 顾修伸手接过来,骨指捏着被子却并不喝,“翠儿和梅儿是我不想要的,同她无关。” 曹氏:“我知道。” 顾修:“母亲没什么同儿子解释的吗?” 刘冲家的笑眯眯开口:“世” “子”字还含在嘴里,茶盏贴着她的面皮砸过去,摔在墙上,炸裂的碎瓷片和水渍喷了她一身,嘴里变成惊呼的“啊!” “主子说话轮的到你一个婆子在这里插嘴!” 顾修威严冷淡的声音充斥在屋子里,“滚出去。” 21、【21】 曹氏叹息一身,“嬷嬷你到外头候着,将婢子婆子全都潜到二门外,否则,堂堂镇国公府的世子爷要被人骂不孝了。” 刘冲家的利索出去,她一走,屋子里只剩母子二人。 曹氏先开口:“刘冲家的就是我的脸面,如果你是来为星语鸣不平的,那现在也该消气了。” “我不管你信不信,我纵然是不喜她心思玲珑,却也从不存了折辱她的心思,这件事并不是针对她,这后宅的女眷不止她一人,如玥正在议亲的关键时刻,新柠的婚事也正在相看。” 顾修:“母亲还是母亲,总有那么多理由,说出来的理由又总是那样合情合理,好像不体量,都是不近人情。” 曹氏:“我说的事实,人人夫君都有侍妾通房,偏她连个婢子也容不下,她既想要独占你,这后果也该她自己承担,这世上,没有既要又要的好事。” 顾修:“母亲非要给我塞人,究竟是因为镇国公府的名声,还是因为自己当初吃过的苦,想要别人也一同尝尝你当初的滋味?” 蓦的,曹氏一张脸血色褪尽,脸上都是森然寒气。 “你还在心里记恨我当年?” “不敢。” “我若是一味偏袒你们夫妻,以后族中其她晚辈有样学样,顾氏一族的香火启不是要凋零?我如何还管其它房?她是以后也要做族长夫人的,自己徇私身子不正,如何约束族人?” 顾修豁然起身,逆着光圈下一道黑长的影子。 “就是徇私了又如何!” 曹氏眼中皆是震惊,“你怎可如此任性妄为?你肩上担负的是顾氏全族的责任。” 顾修漫不经心转动拇指上的扳指:“母亲,你想差了。” “我要这权势就是为了为所欲为,狗屁责任,全族既是仰仗我长房,就得守我的规矩。” “君臣父子夫妻,子对母,母从子,以后牢烦母亲按我的规矩来,否则,新柠的下半辈子,有没有兄长护着,全看母亲了。” “你!” 顾修一个眼刀甩过来,曹氏后头的话梗在嗓子里,声声卡住。 - 沈星语在床上烧的迷迷糊糊的呓语,绿翘不停的换着热帕子在头顶,阿迢慌张的扇着炉子,中药这个东西,一定要小火慢慢炖出药性,汤汁要熬的浓浓的厚厚的,才能出来效果。 终于熬好了药,阿迢将药倒进碗里,端进内室,将沈星语从床上抱起来,倚着自己的身子,用虎口捏开她下巴,方便绿翘将药喂进去。 下巴被掐的不舒服,嘴里充盈着苦涩的药汁,生病的人眼皮重若千金,沈星语费力的睁开眼皮,见是绿翘,“爷呢?” 绿翘:“您睡着了之后,世子爷就走了,吩咐我们好好照顾您。” 嘴里苦苦的,心里也泛起苦涩。 为什么他总是这样冷淡…… 22、【22】 嘴里苦苦的,心里也泛起苦涩。 她生病,他也不陪自己。 身子一歪,趴到床上,人埋进了枕头里,呜呜呜… 绿翘:“……少夫人,您生病了,该喝药了。” 沈星语只想发脾气,“我要爹爹。” 阿迢揉揉额角,知道沈星语这是老毛病又犯了。她不喜喝药,以前每次生病,都要沈祁哄着才喝的下去药。 但如今粟圣公府都没有了,她是没有父母的孩子。 哪里还有父亲来哄她? 阿迢恨自己不能说话,从腰间的荷包里拿出粽子糖,塞给绿翘,用双手打了半天的哑语,绿翘大概猜出来,是要她哄的意思。 但是,吃糖这不是小孩子的爱好吗? 但是目前也没有别的方法了。 “少夫人,糖你要吃吗?” 沈星语撩起眼皮,看了一眼,泪珠子啪啪掉下来,“不是这样的!” 又趴会去猛烈的哭起来。 绿翘感觉自己把事情办砸了,端着药碗不知要怎么办。 阿迢“呜呜呜”的戳她手臂。 沈星语哭了一会又坐起来,鼻尖红红的,泪珠子还挂在脸上,“是这样的。” 她指尖抓起一颗粽子糖晃,“小珍珠,把药喝了就可以吃一颗糖哦。” 说完,一边流泪一边灼灼看着她。 绿翘愣吞了下口水,“小珍珠,把药喝了就可以吃一颗糖哦。” 沈星语:“爹爹的声音是粗的。” 绿翘粗着嗓子又重复了一遍。 沈星语:“还要给药吹气。” 绿翘又对着药碗吹一口气。 “还要唱歌,水鸭几个儿,翻船倒舵儿……” 绿翘又唱起儿歌…… 沈星语对才端起药碗,咕噜咕噜喝下去,阿迢的漱口水也递到了唇边,就着漱完口,将松子糖抛到天上,脑袋往后一仰,落进嘴里,嘴巴吸了吸,满足的趴下去。 绿翘:“……”原来她家少夫人还有这样小孩子的一面。 细想想也是,粟圣公俯虽不同于一般权贵,但也掌握着整个大庆的粟种培育,沈祈凭一人之力,让整个大庆的粮食产量翻了两倍,百姓都称他是神仙转世。 是圣上亲自表彰封封的粟圣公俯,沈星语也是金尊玉贵的出生,若不是骤然失去父母,她还被父母捧在掌心呢。 - 上京郊区一座念安堂。 这相当于是一座尼姑庵,有得到师太静云师太坐镇,平日里都是尼姑庵的寺院,今日前后都有执了长·矛的侍卫前后守着,只因今日,兼内阁要职的肃王膝下幺女玉华郡主在此礼佛,修养身心。 这晚似乎天宫也作美,黑沉的云覆着月,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劲风吹着枝干呼呼作响。 忽的,守寺门的侍卫那里响起喧闹,有人高喊一声,“有形迹可疑之人混进来。” “看!” “在那边!” 一道穿着夜行衣的黑衣人影在院子里如一阵风闪过,接着是门房被破开的声音,女子的惨叫声,水声哗啦啦啦作响。 “郡主,属下来救驾!” 一道粗陈沉的男子呼和声响起,接着,穿着侍卫服侍的男子应声破梦而入,绕过屏风,水桶中,赫然是一个光·裸的雪白后背,刺的他眼睛慌忙敛下。 “郡主赎罪!” “你是该死,赵鹤!” 叫赵鹤的侍卫头顶响起一道严厉的怒斥声,是女子的声音,发着颤,能想到里头的怒气,“你毁了本郡主的清誉,你说本郡主应该拿你如何?” 赵鹤目光垂在地上,“卑职万死难辞其咎。” “那你就去死吧。” 静默一瞬,赵鹤将长·矛举起来,对准自己的脖颈,“郡主有命,卑职应该立刻去死,但临终前,卑职有几句话要交代,劳烦郡主一听。” “既然是遗言,那我便容你说。” 男人的声音似是响起了美好的回忆,声音很温柔,“卑职从小命贱,是穷人家的孩子,小时候吃不饱穿不暖,长大以后,之所以去当兵,就是能为了吃上一口白米饭。” “我只是最普通的侍卫,受过很多白眼,挨过很多欺负,郡主是我见过最良善的女子,也是唯一对我好的人,那次,我被长官训斥,是您帮我说了好话,我才免于被责难,还调我到内院。或许这对您来说是举手之劳,对我来说,却是很大的恩情。” 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只鸡毛毽子,“郡主您是金尊玉贵的贵人,卑职身份卑贱,我知我不配销想郡主,但我还是存了爱慕您的心思,从第一次见到便倾心,这是您那次飞到院墙外的毽子,我给捡了回来。” “这些话,卑职原本这辈子也不该说的,但如今我犯了死罪,即将去见阎王,卑职就是到了地底下,也会保佑郡主。” 赵鹤虽是垂着眼皮,眼角的余光一直注视着前方的浴桶,耳朵也关注着有没有从水里出声的声音。 短暂的沉默一瞬,并不是预料中的阻止的声音,而是笑声,“呵呵呵……” “不是说去死吗?怎么到现在没动静?” “或者是你不敢?” “那我来助你?” 女子的话音落下,一把闪着银光的刀驾到侍卫脖颈,开了刃的刀锋,搁在脖子上的触感冰凉,赵鹤脖颈激起一阵鸡皮疙瘩,下意识抬头,对上女子的一双微红的眼睛。 “你不过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侍卫,却敢来对我堂堂二品亲王郡主表达爱慕,是觉得我非清白身,便连你也能拿捏了?” 赵鹤:“卑职心中,您永远冰清玉洁的公主。” 感人肺腑的话,玉华郡主听了,面上的感动确实立刻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厌恶,“你这副实诚样子,可真能演。” 躲在暗处的肃王气极,早就忍耐不住! “你这个心思龌龊的畜生!” 赵鹤循着声音看去,这才看见,原来屏风靠墙一边躲着肃王,而在他边上,还有一个穿着褐色裳衣的男子,面容锋利,而玉华郡主,衣衫规整,又哪里有一点沐浴的模样?浴桶里的人亦起身,面庞转过来,只是个年岁小的太监。 23、【23】 大概是因为他的后背同女子一般纤细且白,他又没敢多看,这才没发现蹊跷之处。 他愣神的功夫,褐色裳衣男子一脚已经踹过来,一脚踢飞了他手中的长·矛,长·矛带着霸道的力量,直接插·进了墙体一半,矛尾震颤。 赵鹤还没缓过神来,胸口又重重挨上一脚,直接撞击在身后的墙上,男人的鞋子碾压着他的胸口。 赵鹤一口血吐出来,不甘心的垂死挣扎,他做的事分明是天衣无缝,不了能败露:“郡主为何这般对属下?” 玉华郡主冷笑:“你别装了!” “你认为自己做的天衣无缝是不是?可惜,从你趁乱跑进浴室,所有后面的每一步,早就在顾世子的意料之中。” “上次是你利用职务之便,假借采花贼的名义侵犯了我对不对?” 赵鹤还想狡辩,顾修拧着他脑袋转向外头:“想撒谎,掂量一下你的好哥哥。” 廊芜下,袁心压着个黑衣人,扯下面罩,不是同样在府里当侍卫的赵鹤兄长又是谁? 赵鹤一张脸惨白,眼里都是恐惧。 肃王冷笑,“你就别想着狡辩了,从我透露要将女儿要远嫁,到来静安寺来,一切都是顾世子亲自给你设的局。” 玉华郡主本来和朝中周阁老家的孙子婚事都已经提上日程了,前些日子,忽然被人迷晕了遭到侵犯,婚事只能作罢,肃王咽不下这口气,找了顾修,拜托他一定要抓到那个采花贼,顾修提出亲自上门勘察现场,一眼断定不是采花贼所为,应该是内部有人里应外合,一早将作案人的动机和心里全部分析到位。 这人若是冲着尚郡主,肯定不甘心走了那样大的险,却没有成功,放出肃王打算将郡主远嫁到西北的消息,这人定要急。 有什么手段是大庭广众之下再次毁了郡主清誉更直接的? 念安堂就是最好的再次下手机会,有刺客慌乱之中闯入浴室,看了郡主沐浴,自然合理,一切都了无痕迹。 本就艰难的婚事,出现一个长相俊美,又深情的侍卫,之前还有一点朦胧的好感,又正是她惶惶然之时,此时趁虚而入,成功的几率太大了。 赵鹤瞳孔睁大,没想到自己所有的心思今晚被全部猜中。 玉华郡主只恨自己当初瞎了眼,竟然没认出这人的狼子野心,看他被排挤可怜,将这种人升为内侍卫统领,给了他作恶的机会,一个善心,却被毁了一辈子,“你个恩将仇报的畜生!” 伤害已经铸成,肃王心痛不已,却也没办法,但好歹把这阴私歹毒的人抓住,否则,还不知后面要出什么事。 欠了顾修好大的人情,肃王亲自拜托,务必请顾修连亲自夜彻查肃王府的侍卫,就怕还有歹心的恶人同党,否则,这觉都要睡不安稳了! 顾修这一忙又是一夜,沈星语这高热也反反复复退长,只能按着方子准时给她喂药。 “少夫人如何了?” 阿迢不能说话,绿翘自然得担起回话的担子,“一直高热不退,夜里喂了两次药了,现在也该再喂药。” 比雪还白的病色,像一捧雪要融化。 “你将人扶起来。” 顾修端过去药碗,阿迢将人扶起来,搁在肩头。 沈星语唇瓣珉的紧紧的,顾修虎口掐住她下颚,汤匙舀了一勺子药塞,沈星语手一挥给推开,眼皮也不睁,呜呜控诉:“不是这样吃的。” 顾修:“……” 绿翘吞了下口水,指指阿迢掌心托着的粽子糖:“得用糖哄着。” 顾修嘴角抽了抽,硬邦邦塞过去,“吃。” “不是这样说的。”沈星语歪靠着阿迢,哼哼唧唧的说。 绿翘:“得说,小珍珠,把药喝了就可以吃一颗糖哦。” 顾修:“……” 扫一眼两个灼灼看着她的婢子,顾修沉默一瞬,捏捏眉心,“喝了药就可以吃糖。” “要加小珍珠。”沈星语嘟囔。 顾修嗓子沉下去,“小…珍珠。” 沈星语:“还有哦。” 半晌,硬邦邦一声,“哦。” “还要唱水鸭几个儿,翻船倒舵儿…” 死寂一般的安静一瞬,药碗磕在几上,清脆一声,黑色药汁四溅,“爱喝不喝!” 顾修起了身,身后软娇娇的身子扑过来,“……别走。” 软乎乎一声:“我错了。” 她委屈的哭出来,“我都生病了,你就不能让着我吗?” 双腿被手臂圈着,隔着薄薄的一层衣料,她手臂的温度灼人。 顾修:“我不走,你放开” 沈星语脑子迷迷糊糊的,反应很慢,凭着的都是直觉同他对话:“你不会骗我吧,我放开你,你又要去书房,把我一个人孤零零的扔在这里。” “我好难过。” 生病让她褪去了平视的骄傲,耍起赖来,又箍紧了他。 “我就不放你走。” “我不走。” 顾修揉揉额角,躬下身子,掰开她的指尖,重新坐了回来,又端过药碗。 “张嘴,喝药。” 沈星语眼皮撩开,乖乖张开嘴巴。 他动作生涩,一口接一口的舀过来,一点也不像绿翘或者阿迢,慢吞吞的,沈星语也没个喘息的时间,一碗药见底,她肠子都是苦涩的。 一点也不会伺候人。 沈星语簌了口,阿迢适时递过来一颗糖,她张嘴含着,眼巴巴睁眼看着顾修,也不睡,像怕被家长丢掉的小孩。 “我不去书房,你安心睡。” 顾修又把两个婢子打发下去。 沈星语泥鳅一样朝下头滑了滑,拽起他的手掌,放在自己脸下,她一侧脸枕着他。 他手掌宽大,肉质丰厚,上面有一层薄薄的茧子,咯在脸上有点痒,肉脸还是像毛毛虫拱着她的手心。 “你为什么不能哄哄我?” “哄我对你来说很难吗。” 她眼睛睁开一条缝,很硬气的话,被她说的软乎乎的,一种不满的嗔怪撒娇,迷糊中也怕他生气,指尖不安分的挠他手腕最嫩的地方。 “你这么会争取,怎么没把母亲拿下,还傻乎乎的去爬山?” 她累极,眼睛又闭上了,如花的脸颊泛着病恹恹的红,半梦半醒间的迷糊呓语: “你会被人笑啊。” “你是镇国公世子,不能让你被人笑怕老婆,连婢子都不敢用。” “这样,别人就知道,你不是怕老婆,是我善妒。” “他们就不笑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