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压枝》 1、宫宴私会 殿内宫女都遣到暖阁外,许襄君又在床上装睡一盏茶时,耳边彻底无动静后才掀开被子。 她匆匆打帘下床,鞋也不顾着穿,急忙朝衣架阔上几步。 席嬷嬷一把扣紧她取斗篷的腕子,掌心异常灼人。 她横眉:“襄君,今夜事你想好了吗?若被发现,你可就要以秽乱宫闱被处置在宫里。” 席嬷嬷忧心一顿:“皇后娘娘将将在宴上选你为皇子妃,作她子媳你就......” 余下话在许襄君清冷神色、满脸异红中欲言又止,席嬷嬷只能焦急地颦眉蹙额。 许襄君挣开手,下颚微扬,坚定道:“今日入宫赴宴本就为了见他,不然我焉会来此任人拣选。” 抬手将斗篷里灰扑扑不显眼的黑色夹层取下,利落穿戴好。 席嬷嬷心是想阻挠她出门的,又想她性子执拗不忍她挨冻,便伸手替她系好素带。 许襄君顺势讨笑着凑近,席嬷嬷冷哼着将人推直。 嘴下埋怨:“死丫头,净是你胆子大,快去快回。” 许襄君嬉皮笑脸的乖巧模样在病容中绽抹好颜色,嬷嬷眸中顿时柔光,轻轻抖肩,却不敢过于用力将她耸开。 复又厉色:“死性子跟夫人一样,非要了我命不可。” 说着往许襄君手里塞了张线路图。 上面绘得粗糙,急忙赶草得样,但线路标记极为清晰,甚至还写了几处宫内布防与换防。 许襄君一下红了眼,指尖发颤,浅声呜咽猝不及防溢出嗓子。 席嬷嬷侧头咬着牙梆:“今日你再三要带病硬来,老奴拗不过你去。若你被人发现,莫怪老奴一头撞死,将你这十五年作的混账事一一禀明夫人。” 粗糙指腹捏得许襄君生疼,力道里尽是放心不下。 说话间许襄君穿戴齐整,毛茸茸兜帽裹紧的脑袋,猝不及防亲了下席嬷嬷脸。 她弯着眼睛:“我只是见见他,见他还活着......” 许襄君鼻腔突然涩住,音调跟着低沉,“回来,回来我就好好养病,日后安分做好大皇子妃,嬷嬷莫要忧心。” 旋即转身决然往窗边去,一切按来时计划。 见她推窗,席嬷嬷追上又一把攥紧她的手,望她有一丝怯意或悔意。 许襄君体热不正常,眼下枯红异状,唇瓣干涸血丝缕缕清晰,点漆珠子尚有两分精神强撑。 她咬牙,哽心咽肺道:“路上万万小心,这里老奴替你拖着,不必顾我。” 许襄君怔了怔,吸下鼻子含糊‘嗯’了声,推窗利落翻跳进规划路线。 今夜嬷嬷为她坚持任性担上性命,说破天她也会万分小心的。 仅一个动作,她靠墙边发了一身虚汗,再有雪虐风饕裹身,许襄君当即腿发软,身子硬撑不住,呼吸重起来。 她从腰间锦袋摸出人参片含在舌下,苦涩土腥让她瞬间振作几分。 席嬷嬷身影在窗前来回晃动,形态谨慎焦急。 她脚下彳亍一阵,隔窗压声扬起戏谑:“襄君谨尊快去快回之命。”语调轻快,尽显活泼。 原想让其安心,不料狂风大雪呛一嘴,她掩口不不及咳出声。 席嬷嬷满脸焦色推开窗,凛凛寒风带着雪沫子刮她一脸,登时冻得牙颤。 前殿隔断处的香屏出声:“席嬷嬷,可是许小姐身子不适?要医女进来瞧瞧吗?皇后娘娘知晓许小姐近日身子不适,所需都备在殿外了。” 席嬷嬷匆匆扫眼窗外,许襄君向她招手,转身扎进月光阴影中化作了一团。 廊下月光流动间勉强看了个影动行迹,席嬷嬷特用小指格挡在窗架间,消化掉动静。 朝外:“老奴整理衣裳撞着架子弄出了点动静,我家小姐无事。” “嬷嬷,需要人进来看看么。” “不用,你们莫出动静,小心吵着她小憩,她自小畏生。” 外头温吞应了声‘是’,倏尔噤声。 席嬷嬷搬张椅子坐在床边,脸瞧着床,余光更警惕得放在隔殿的屏风上,生怕有人冒闯。 出了嬷嬷视线许襄君当即跳下廊,以免引人注意。 她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廊下风雪,鞋尖浸染霜气,裙角扬了不少寒凉,这天裹紧斗篷也没用。 许襄君指尖哆嗦,腮帮子僵硬,恶狠狠空吐句:“黎至,你且等着还我这场搏命。” 新年气象,宫内四处挂灯,凡庭院必燃火堆,效仿民间‘庭燎’。 不少未正经当值的宫女太监在风雪里扣紧衣裳,迎寒围着火堆说话低笑,仿佛他们也在过个有模有样的新年。 许襄君越走路越暗,照明的灯盏从十步到一丈,路径愈发荒僻。 北风呼呼吹得她头有些晕,她人缩靠在宫道边避人缓行,身上发冷。 “黎至,我就没吃过这种苦,一会儿你要不疼疼我,当真就不是人了。” 许襄君寒风中嚼碎这句话,人倏得又有了些力,撑着墙借着光往前走。 照图走了足足两刻才到黎至被贬罚之处。 门前挂着两盏不大亮的红色宫灯,仰头借光看牌匾:奚宫局。 许襄君掐眉,他怎得到了这样的偏处。 刚抬手要推门,院子大声吵嚷传出来。 “晦气,卯春宫一位宫女发热还没登记,刚来信说人死了,叫我们现在抬走,真是年都不让过个整儿!” 接一声嚣叫:“可不晦气,今日含光殿、立政殿人手不足,咱们这处能调的都走了,就剩你我上职。这天从卯春宫抬来手脚都能冻废,明日又不散沐,真他娘遭罪。” “呸!”转调咬牙切齿无奈道,“抱怨归抱怨,去还是要去,不然丞主回来不好交代。” 空荡荡院子一阵木架坍塌之声轰然,吓得门外许襄君往后趔半步,差点滑倒。 “哎,别置气,要实在不想去倒也有法子。”半尖嗓子变得低诡,“那屋不躺了两个喘气的,叫他们去。” 迟疑声拖拉:“他们才动刀不足满月,刚能下地走动,让他们去不是让人去死嘛......” 许襄君听到这话粗粗掐算日子,肩胛一震,脑子泛起空,指甲不知不觉抠紧掌心。 “操什么瞎心,直说你想不想这风雪天去卯春宫抬女尸吧。”这人声音愈发干脆利落,直直斩断另一人游疑。 寂辽雪天里一嗓子拖出沉重闷声,不过尔瞬思绪。 “那就喊他们去,咱哥俩烤火吃酒省得干这腌臜事。呸,他娘的破天,冻死了,老子手都僵了。” 两人心照不宣达成共识。 院内深处‘哐啷’一声,门板裂声扎耳。 许襄君将手中地图比对,确认没错地儿,深吸两口气后颤颤巍巍推开门。 黎至就在里面,她心中难掩惶恐。 许襄君正正衣领,鬓角拾掇一番,一手摁紧胸口缓缓心绪,提裙缓步往里走。 就见一面,一小面即可。 院子除了必要物件,四处空落落的,清冷萧肃得紧,就几处房沿角挂了喜庆的红灯笼,勉强有个年样。 一处拐角屋内闷出桌子翻乱声交叠在叫骂中,其中夹杂少许嘶哑虚弱的蚊蝇声。 熟识音腔引得许襄君径直朝声源挪步。 一大阵风雪突然吹掉她兜帽,寒冽挤着往脖子里钻,许襄君猝不及防被冻得钉在门前拐角处。 她眼眶发起红,珍珠大的眼泪直往下掉,泅晕在斗篷上。 井水都能冻半尺的天,屋子里头除了几块靠墙的板床,居然连个火盆都没有,眼见这寒气便是能杀死人的。 许襄君目光从两位着崭新蓝色夹袄的人缝间越进去。 里头并排跪着两个人,也穿着同样蓝色夹袄,只是灰旧打着补,大小不合体的勉强撑在身上。 左边跪在地上的人面色苍白,眉心泛青,五官轮廓衔着几分若有若无的温润,细瞧下却又不见踪迹。 他揪着膝上粗布,佝颈弱着声强辨:“我们暂时不便,丞主不是说十日后才开始作工么,还劳两位大哥让我们再休息休息......” 隐忍的屈辱挣开他的嗓,剖露当下境遇。 这声音嘶哑黯然虚力,活人气儿也就掐着半口,随时能随外头风雪而去。 不等他话说完,左边站着的人一脚踹他肩上,将他直直踹翻在地。 故意戏谑狠笑着:“黎至,哦不,内侍省给你赐新名,陛下还恩典留了你本家姓氏,你叫小黎子。” 这一道皇恩如同铡刀,铡碎了他浑身赋骨。 他垂颈,瞧着眼皮下佝偻清瘦窄背,冷斥:“小黎子,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你以为你还是黎家大少爷,杏花园上陛下钦点的人物不成。” 这人钳住他下巴,拖着让他在屋内四处打看:“这里是奚宫局,你现在就是宫中最末流的太监,照着宫例论辈,老子让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他甩开手。 黎至吊在那人虎口的颈子跟着重力被甩出去,约莫扯着腰下疼痛处,他整个人向内佝肩抖动,脸色直逼死白,皲裂唇角扯出几缕鲜亮血丝,嗓子扯出一阵白气。 那人睥睨瞧着脚下,黎至虽受腐刑,皮里抽肉不成人形,依旧能瞧出他当初盛服先生的斯文。 这等清傲文人往日最瞧不住他们阉人,如今黎至成了眼下模样,加之今晚晦气,他猛地演化成出气口。 那人喉咙粗出两声气,擒住将黎至冻红的手按往他裆下按。 黎至瞬间惊弓之鸟般开始挣扎,那人一脚揣在黎至膝盖,疼得他佝下身子,大雪天额头密出层冷汗。 北风闯门一吹,他脸色更染层死气,沾着苦苦无渡的绝望与屈辱蜷在地面,不少尘灰污了他袍子。 被牵带的手按下一处空,这人尖锐提嗓笑道:“摸清楚了没,你是个阉人,我朝第一位中过探花的太监,哈哈哈。” 手强行在那处来回揉按。 “阉人就干阉人的活儿,今儿就你俩去抬,快收拾收拾滚去卯春宫,晚了仔细你们的皮。” 又一脚,将黎至旁边的人也踹翻。 那人一下磕到地上矮凳,他捂着被扯动的伤处龇牙咧嘴,当即涕泗沾衣。 这话堪比利刃,伴随嘲笑,劈掉黎至余剩精神气。 额角脖子上的青筋徒徒爆裂,却颓手没有任何反抗,人如同乱了线的木偶,半吊在空中,任由支使。 这话也将门外许襄君面门狠狠打了掌,令她神智难清,眼前愈发模糊。 许襄君抬手抹面,唇齿喉压抑着声响走进去。 想也未想杏手拔下头上玉钗,照着眼前比她高、又纤细的地方狠狠捅.进去,登时腥气潮热喷了一手。 轻轻一声“呃”钉浮在空中。 许襄君漠然一字一字道:“他是元景七年陛下亲扶的探花郎,我的夫君黎至。” “不是你们这种东西能任意驱使践踏的人。” 她声音必是沾染过门外的风雪,凉到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外头狂风此时将门板吹的来回敲击作响,风声空幽寂辽又冰冷。 2、杀人灭口 黎至猛得听到熟悉声音,顿时两耳放空刹那失神,浑身僵硬不能动弹。 空洞目光在他无意识下开始四处循声,找寻夹杂在风雪里曾出现过无数次的幻象。 那个在他受刑狱期间无数次求他活下来的幻象。 此刻漫天风雪绕开这间屋子,诡诧静谧骤然笼在每个人头上。 许襄君被陌生潮热液体烫到手,指节瑟缩了缩。 眼中还是两位蓝袍夹缝中,跪倒在地佝偻狼狈不堪的人。 她努力瞥眼不看,保全黎至在她身前最后的体面,却做不到视若无睹。 黎至脸上疼痛消失,只是怔愣木讷地拧眉。两眼茫白无焦与她对视着,可眸底却没有她身影。 身前呜咽愈重,几声破风箱的碎声撬开静谧,聚焦了屋内视线。 随着身前人的倒地,黎至与她在喷溅的血色中真正对视。 她眼中独他一人,周遭全化作风雪,黎至迎风破雪地站在她整个世间里。 喷涌的血溅满他右手边的蓝袍太监半张脸。 “啊,杀人了,杀人了!”尖叫冲掀房顶、炸开在耳畔,慌措与恐惧横切这间屋子。 地上与黎至并躺着撑疼的人,此刻也捂着下腹本能开始找角落缩躲,怕这场无妄之灾牵累到他。 屋内仿佛乱哄哄一片,又无比安谧。 黎至倏然眼眶发红变僵,立马扭开灰白色脸,扶着腰腹忍着疼往一旁躲。 生怕被某人视线沾染。 许襄君眼下叠层晕红,不忍再看他这份狼狈凄惨不能自尊的模样。 变换视线到脸上沾染鲜血的蓝袍太监身上。 手上沾血的簪子直指他,忍着晃动没完的音:“你们刚才要怎么欺负我的......” 她看着黎至僵惊的背影,一时她不知该如何在人前称呼黎至。 除去微微哽塞,音调里更多是寒凉。 她张皇开口,咬定:“夫君。” 声音涂比半寸厚冰下的井水还冻人,杀气绞着风雪直逼他面门。 这太监看着满是血迹的簪子浑身哆嗦,嗓子‘呼呼’抖不出一个字。 宫中年限久奴性惯了,他第一反应便是跪下磕头:“不敢,不敢欺负,是奴才瞎了眼认错了祖宗。” 不过三两下,头便磕出明显红痕,有肿胀趋势。 许襄君冷嗤,垂眸瞥眼脚下。 方才斥骂怒喝的人此刻瞪着眼,血从捂紧的指缝往外喷飙,眼见就剩半口气,许襄君漠视他面部极力的求生。 血晕到她脚边,许襄君嫌恶后退半步。 继而又挪动两步堵在门口,轻声朝着黎至方向,懵然娇嗔了句:“黎至,我杀了人,该怎么办。” “我杀了人。” 黎至被这声轻唤钉在原地动弹不得,视线循声抬起,又卡在裙角处重重垂下,不敢看她。 丝丝缕缕害怕在每个字节上的抖动显化,她带着小女子的莺啭腔调询问人,想有人替自己定夺这件难事。 而求的是他。 黎至狠狠抠紧衣角,太阳穴随着情绪急促鼓动。 这话无疑将矛头对准他,那太监瞧眼这姑娘装束。 杀人用的这支白玉簪百两不能够,不起眼斗篷下的银纹绣百蝶度花裙更要费上百金才足。 黎至入宫前也是官居五品黎侍御史独子,黎家世代簪缨,他又在去年中了探花,有桩富贵姻亲也合理。 只是去年冬前黎侍御史在朝会典礼失仪,皇家典礼出错,黎家大罪被判满门抄斩,这桩婚事怎么都该了了吧? 若有婚嫁,这姑娘也该在去年被判斩首,随着黎族全家一道共赴黄土。 若无婚嫁,这是...... 他悄莫抬眼扫了眼这位贵族女子,抿紧心思。 黎家为这姑娘欺君不成? 那他今日岂不怎么都是个死? 简单分析后他开始求生,识时务猛磕头,慌着腔:“求小姐放过奴才,是奴才有眼无珠惹了您......您的......” 微微抬眼寻拖累身体尤为狼狈寒碜的黎至,他咬牙拎着心肝颤道:“您的夫君。” 许襄君听到打断她、磕巴求饶的语调本不耐烦,直到‘夫君’两字,她才略略舒展神色。 神形上认可了她与黎至这重身份。 这话出口,黎至疯癫的边摇头边寻着屋内能躲藏身形的地方,喉咙哽塞、粗气不绝。 他不是,这三个字却扔不出嗓,最终他跼蹐不安喃喃:“我不是黎至。” 不是黎至。 声音轻易吹散在风雪呼啸中,却无比清晰得传到许襄君耳里。 她听这熟识声音自我否认,要与从前的自己分割不认,许襄君心口堕了块冰一样,寒得不知道身上哪儿疼,但哪哪又都是疼。 满室皆空,他一个能藏身的地方也没有,只好缩在离门前身影最远的角落。 嘴里依旧呢喃:“我不是黎至,不是......”他扭着脸,一点余光也不往门前放。 半张脸埋进袖头,极碎的声音梗在喉咙里,怎么都不能完全咽下。 素白无色的脸上眼眶红得扎眼。 这太监磕的地板‘哐哐’响,语无伦次:“求小姐放过我,求小姐放过我,我什么也没看到,真的没看到,这里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猛地想起什么,嘴赶嘴说:“卯春宫还有活计要奴才做,奚宫局再没人去,晚些丞主回来知晓了,今夜在局里的人都不好交待。小黎子......不不,黎至爷爷暂时也得仰丞主鼻息,求小姐让奴才先办了事,免得牵累您夫君。” “求小姐开恩,开恩,放奴才一条生路,奴才贱命一条,不值当小姐新年动手,求小姐饶命、饶命。” 许襄君只顾看黎至反应,人僵在原地,眼中尽是难色与不忍,痛心掺在眼泪里含饱眼眶。 那太监见此状,一边磕头一边往许襄君身前凑。 直到不少雪屑从大敞的门飞到发顶,没裹紧的脖子灌满雪沫子,凉到胸口呼吸不上来气。 他照旧磕头膝行求饶,一边全身蓄力到四肢,看准时机在许襄君失神下猛地朝门外扑。 眼前一蓝影要错身冲出去,许襄君动作比脑子快地伸手一拽,人跟着颠簸差点摔倒。 他脚下又踩到尸体的腿,人滑倒,头撞上门柱,额角登时青紫浮色。 许襄君这才回神,匆匆急手摁人到门框上。 忙用簪子抵住他侧颈威胁:“再动我杀了你!刚才我已经动过手了,不在乎再多一人。” 许襄君手颤动不稳,簪子上血滴他脖子上,两人拉扯间染开血色。 这太监眼中阴鸷发狠,不管不顾挣扎,他再不跑才是真的会死。 “去你的死丫头。”他一掌掀翻许襄君,手脚并用往门外爬。 许襄君‘砰’地跌撞到一旁,手按进地上血滩,粘稠腥气液体直直凉进心涧。 看掌心满是血红,许襄君人打起颤,心脏紧到窒息,风吹得她脑子重起来,两眼昏花,颊上异红更显。 “今日宫宴老子虽去不成,但也知道是大皇子择妃,你能入宫必然是被挑选的贵女,却在此刻宴会上偷跑出来跟个刚断.根的太监夫君郎婿。你们宫内苟.合、杀人灭口,好一对不要脸、逆国律的狗男女。” 门外粗喘着的叫骂饱含劫后余生愤怒。 风雪交杂中声音断续愈远,许襄君心思泛震,大想不好。 他要跑了! 许襄君扫眼屋子角落震惊看向她的人,咬牙撑起身子提着簪子出门。 院子风大雪厚,那太监方才磕头磕得诚,又加头撞过门,现在冷风骤然裹身,脚下一个晃连一个,逃得极为吃力。 许襄君病重浑身虚热绵软,进入风雪后也腿脚打颤,差点软倒在雪地里。 她目光却死死盯紧眼前不远的背影,连步追上。 今日他不死,就是他们死,是万万不能让这太监出门叫喊的。 他被风雪迷了眼,两耳呼呼灌得尽是风声,身后‘嘎吱嘎吱’雪声越近,他咬牙更奋力往前跌撞,胸口急促到不能自控。 院子雪深,越走越吃力。 想起新年间宫道有侍卫巡查,临到院门不远他突然扯起嗓子大叫:“来人,杀人了!奚宫局有人杀人了!快来人!快来人啊!” 风雪也掩不住的声让许襄君心口胀得慌神,小跑却被风雪绊住腿,斗篷迎风扬得她几乎快站不稳。 许襄君一手解了斗篷,迎风大喝:“闭嘴!我乃左光禄大夫许阜独女,外公是归德大将军。方才宴会皇后娘娘已亲封我为大皇子正妃,夏至便要与殿下合礼,你若出去寻人才是真正死路一条,不若......” 斗篷一掉,她浑身入堕冰窖,当真是个半生半死。 许襄君头晕,嗓子生冷涩疼,坚持说:“不若你捏我这处把柄,待我日后成皇子妃,万事应你可行?” 这太监也聪明,人摇摇欲坠却还撞着风往门走。 “老子今日不出去,焉知不会死在你这对夫妇手下。既然姑娘这么尊贵,那我更是要出去了才能替自己搏条活路。你不必狗言,且跟黎至那阉人一起等死吧。” 言语间这太监费力爬上门前三节阶梯。 他握住门栓瞬间,许襄君胸肺被冷风灌了一肚子,一柄无形的刀已然捅进她心口,淌出的绝望无言以述。 她可以死,黎至不行。 许襄君慌得大喝:“皇家丑闻乃是天下秘辛之最,今日你出了这道出门,死的到底是谁!” 他身形一顿,手上动作悬停在半空。 许襄君抓紧说:“我爹爹学子遍天下,外祖父手握兵权,皇后娘娘真一份都不顾及不成!她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大皇子将来朝堂依仗考量。” 他倏然僵在门前。 许襄君难喘得往前缓缓又进两步:“你想想清楚,这道门究竟会要了谁性命。” 他脸色极其复杂,乌青盖满印堂,抬起的手极力握紧门栓却始终拉扯不开。 黑夜倾轧入眸,慢慢透股绝望的死气,雪屑沾湿眼眶。 转尔他微微扯了扯嘴角,苦得如同生嚼莲心。 “今日如何都是个死?” 他陡然想搏一把,目光又钉进一股狠劲儿,“那就看今夜我这样的奴才能否让许家小姐为我垫背!” 说着要拉开大门作高声喊叫之势,许襄君正好走近,一把将他从阶梯上拽下来。 门板‘砰’得震声,簌簌雪落,兜头埋了他俩一身。 拉扯间这太监依旧要高声喊,许襄君簪子压住他喉结,极其费力喘着粗气:“看你叫的声高,还是我一簪子捅穿你喉咙快。” 她满脸潮红,两眼已快涣散。 簪子用力一抵,这太监不敢再动弹,只是紧紧握住许襄君小臂,给自己留有喘气空隙,挣扎求生。 “铛铛铛。”门外铜狮头被叩响。 风雪外一声中气十足叫喊,说:“里面在叫什么,是出了什么事吗!开下门,我是巡逻此处的校尉。” 许襄君脊背拉直,再一次被窒息盖没头顶,瞪着眼睛看着身下太监神色变化。 他眼中亮起此间夜里最亮的光,嘴角弯笑。 使进浑身最大气力推许襄君,当簪子离开他喉咙一丝缝,喉结立即滚涌着要蓄势大叫。 许襄君极力往下,浑身却已没多少气力生拼。 他叫喊正出嗓那瞬,绝望惶恐淹没了她。 一只手突然覆上她的眼,一件寒凉斗篷轻轻拢在许襄君肩头,手背被阵刺骨冰凉得掌心带着往下一摁。 无垠风雪里,许襄君好像听到‘噗嗤’一声。 清脆的喉咙在她手下被捅了个对穿。 这太监目光攀开许襄君的肩,那里正嵌张苍白素瓷的脸。 她睁眼什么也看不见,欣喜却破土生根,许襄君在怔愣下缓缓勾唇。 “这里无事,只是同僚醉酒大闹,现下睡在院子里了,我正要往里扛。这位大哥,新年贺你福禄来春。”黎至声音嘶哑虚弱。 身下这太监脸色乌紫,张大口拼命呼吸,反被血沫倒淹,喘了几声粗气。 黎至松开她的手,往上半寸,死死捂紧他嘴。 许襄君侧眸,指缝间见他浑然死白的脸,眼中平静地盯着身下。 近瞧,他两眼内凹,轮廓已然消瘦羸弱到无形,往日温润和煦的少年郎此刻判若两人。 许襄君将头抵他肩头,碎声呜咽:“你来了。” 黎至,你还是来了。 黎至目光剧烈晃动,唇线抿紧不作声,复又松唇:“襄君莫怕。” 门外复喝一声:“没事那开门让我瞧瞧,刚才风雪大没听清叫什么,但声音不像没事,你们奚宫局开门做个例行巡查。” 3、前尘幻象 例行巡查...... 门外劈风斩雪的雷霆厉声,惊得许襄君打起寒噤。 黎至宽厚肩胛将她轻轻拢住。 许襄君手跟着颤松几分,鲜热的血当即浸得烫手。 怕染红雪地一会儿给他们徒增麻烦,她想也不想往下狠狠插紧簪子,掌心抵得钻痛。 黎至接住许襄君手下动作,俯身佝她颈侧:“去墙角,我来解决。”单手捂着她眼睛往起带。 嘶哑嗓音如梦如幻,连同漫天风雪都变得不真切。 大风呼呼带走这句话,他声音轻得飘渺,许襄君心下不安,想揪他衣袖的手感知到指腹粘稠,怕弄脏他衣服,指节颓颓垂悬在半空。 许襄君嗓子难恸急涌,黎至恰时凑近一分,在她耳边:“乖,去墙角。”几缕温气撩开她发丝。 是他声音。 许襄君弯起嘴角,随着他的动作起身,自觉直视前方不回头,果断往院子角藏身,毫不拖泥带水。 黎至不让她看,她不看。 黎至让她躲起来自己解决,她能交托给他。 许襄君背影在墙角站稳,黎至五官当即被切齿拊心的疼痛撕裂,灰茫茫层死气覆面,雪地映照下如同怨鬼般骇人。 他哑声忍耐身体某处未好带来的耻辱与不可言述的疼,腮帮子瞬息就咬出血,颈侧青色血管隐浮在薄纸脆的皮肤下爆胀。 细密冷汗蒙了一头,冷风一吹,他怔神深锁眼她。 咬紧牙,低头捂紧地上人喉咙,按紧簪子以防鲜血四溅,一手牵拽他臂膀,试图将人拖起抗肩上。 人死了,变得其重无比。 他下腹有伤不能蓄力,一切日常动作此刻艰难异常。 门又‘铛铛’敲响:“再没人我就撞门了!里面出什么事了,开门!” 黎至咬牙拖拽,边说:“官爷稍后,雪地冷,我不能让他睡地上,待我扶起人便开门。”吃力喘两声。 门外也警醒得很:“你开门,我帮你一起把人扶进屋内。” 沉稳有力声音穿透力震耳,不容推拒地催促里头人动作快点。 许襄君揪紧草草披肩上的斗篷,惊心提胆的好不惊恐。 许是深忧许襄君缘故,黎至突生奇力一把将人挂扛上肩。 气喘两口艰难扬声:“我扶起来了,官爷稍等,这就来开门。” 黎至不慌不乱,一切胸有成竹般纵有对策,打算朝门走去。 他手背抵住簪,血顺着站立往衣服里渗。掌心在那太监衣领里抹两把,擦掉指间溢出的刺眼血迹。 脚下扫动,周围的雪将地上异常颜色掩住。 院子灯笼不多,又不像其他庭院燃了火堆,此间夜色压低,不细看,任谁也看不出院子有异处。 黎至刚想拉高衣领,裹盖太监脖子上的簪,遮掩着开门跟人打诨搏一搏。 他身旁蓦然扬起一声:“官爷来了,这就开门!” 黎至循声,肩后多了一人,同他差不多高矮。 是与他一共受宫刑,不过前后日送入奚宫局的‘同僚’。 风雪中突兀响起陌生干涩的声音,拉紧许襄君心里警戒线,心脏惶惶直跳。 她倏地转身盯死这边,手缓缓抬起,果断又拨下一只蝶贝金钗,扣紧在掌心。 黎至肩上按上一只枯槁般的手,将他往院子里推搡。 这人又朝许襄君方向扬声:“外头风雪大你带他先回屋,没照顾好张大哥,丞主明儿回来我们又要吃罚。” “你进门后顺带把门前醉倒的李哥也扶到床上,他喝多了爱踢被子,记住裹两层厚的让他踢不动,余下的我来配合官爷就行。” 松散腔像交代日常琐碎,随意得紧。 黎至脚下顿两步,视线与他交错片刻,便拖扛着逐渐冰冷的尸体往里走。 许襄君防备不减,朝前两步,盯紧那个灰蓝打补的脱形身影。 看到黎至走了三五步后,她转思放下手上动作,重新退进墙角。 这人利索打开门,朝门外一身锁子甲的巡防校尉佝腰赔不是。 他伸手主动把校尉往里迎:“官爷久侯,实在是新年大家喝酒忘形了,他方才发酒疯冲到院子乱喊乱叫,惊着大哥巡防。” 许襄君屏息定睛他一举一动,掌心攒紧金钗。 心跳犹如擂鼓。 他将个白瓷瓶塞出门,讪笑:“热酒我们都吃了,还剩这瓶最上品的没舍得烫,孝敬官爷了。” 校尉闻他身上酒气粗劣,见他又一副诚恳姿态往院里迎。 心里度神,迟疑片刻伸手接过。 校尉站台阶上抛起颠酒瓶,往鼻子下一绕,香气凌冽醇厚,一股烈性冲头,浑身跟着酒香开始犯馋。 他挑眉呷嘴,倒是没藏着掖着用粗制东西搪塞。 粗看院子雪迹,确实是从屋到院、到门前,没大面积撕扯挣扎异常痕迹。 脚前有几分凌乱,他忖目打量,月光映照雪地上的浮光,仰躺人形也没看出什么。 目光远去,又见眼院中一人搀扛另一人往屋子方向颠簸,那边屋门大敞,门槛仰着一手抱酒的人,身上薄雪盖了层,人醉得正香。 基本和他们方才所言不差,果真是醉酒闹出的动静。 酒香勾人,这校尉粗声高亮:“没事早说,害我一直警醒你们这处出事。今日宫宴本就全宫戒严。要再闹出假象惊着人,准没你们好果子吃!” 威吓声足,但细听下来却都是提点。 许襄君心下吁口气,肩胛都麻了,也不知是冻得还是紧张的。 “是是。”这灰蓝身影又将校尉生往院子迎。 许襄君掐眸,掌心愈发紧。 校尉摆手,制止了这人坚持不懈地牵带入院动作。 “走了,让他们小声别再瞎叫,不然把你们挨个捆起来丢雪里一并冻死倒省事。”威严中带着玩笑的恐吓,让人当不当真都不行。 这太监急忙伸手塞块银子,笑呵呵道:“新年图个吉祥,大哥莫要生气,我们这就关紧门,保准再没声音闹出去!” 那校尉往下睨,不动声色将银子收进袖中。 他抖抖身上锁子甲覆的雪,鳞甲片撞击的尖锐饱含肃杀气,“回去吧,你也新年上吉。”声音温和一分。 灰蓝身影往外几步又转头回来,风雪与门将那校尉、惊心隔绝在外。 合上门瞬间,许襄君松口气,肩胛摊垮,人顺着墙滑倒雪地里。 劫后余生抽走人浑身力气。 落锁这刻黎至也撑不住,同尸体一起摔进雪里,闷哼隔了半个院子她都听清了。 许襄君忙不迭从雪里爬起来,朝他跌撞。 伸出手还未扶上,黎至先一步抬臂挡开她动作。 他嗓子扯出苍白:“还请许小姐移步这腌臜地方,奚宫局不是贵人您该来的,此处脏了您的脚。” 赶来打算帮忙扶的太监听到这话直接僵住,看眼他们,身体识时务往后退,直直贴着墙站,顺带掩耳闭目,做个彻头彻尾的瞎子聋子。 “......” 许襄君怔在他凉薄疏离的腔里,嘴角僵硬地抽动,片刻从喉咙深处拖出声不可置信:“许小姐,贵人?” 两声破碎被雪吞没。 黎至这是在喊谁? 她么。 明白黎至意图,许襄君眼眶霎时溢满滚热,大颗大颗往下砸。 胸肺间气息被抽剥干净,身形登时踉跄摇晃,几近站不稳。 黎至不懈撑地想起身,却因下腹疼痛难忍,两腿硬撑不过再次狼狈摔进雪里。 他半身雪白显得几分滑稽,此刻黎至浑身清寂窘迫,全无方才那般果决沉稳与宠护她。 原因她再清楚不过。 许襄君不忍见他跌倒,本能又伸出手。 “奴才就是一阉人,万受不起贵人相扶,还劳许小姐识清奴才污秽身子。”黎至朝她跪下,五体伏地。 “奴才与您是蒹葭依玉,云泥殊路。” 这话将她定住,手悬停在空中,进不能,退不愿。 许襄君喉咙不停滚噎,每口喘息都狠狠撕扯她内脏,疼得无以复加。 跪她眼下的黎至让许襄君惊着后退,厚雪里蹒跚跌撞几步。啜泣放闸,她压不住哭,放声抽噎。 漫天风雪裹着他们,此间犹如一幅定格的画,残忍又可怕。 “黎至,你不要这样。”她踉跄出声,字字泣血伤情。 许襄君侧过身,闭目不看雪里跪她的黎至,细碎喃喃:“我们不是这样的。” 黎至听着她颤抖无法彻底宣泄的哭腔,寒心酸鼻,周身也虚得无力。 求死不得,大概也不过如此。 他眼眶滚烫,咬破舌根将所有吞下。 生咽几口荒凉后他稳稳声线:“求贵人忘掉前尘幻象,奴才特在新年祝您日后福禄攸归,岁长无忧。” 一阵狂风将这几个字清晰送她耳畔。 “前尘幻象?” 许襄君咬牙恨不过,蹲他身前,裂眦嚼齿:“你我相识七年是前尘幻象,去年上元节私定终身是前尘幻象,你为我偷偷备好十五箱聘财是前尘幻象,一刻前你才说的‘你来解决’是前尘幻象。” 她鼓足一口气,痛心疾首怒不可遏道:“全是前尘幻象?” 黎至肩胛簌簌抖动,咬定:“是。” 许襄君泪如雨下,看着他跪缩的模样:“黎至,你全家下狱时,我在爹爹门前跪了三天三夜求他救你,爹爹不理,还将你写给我的婚书撕毁。我带病又去外祖父院前跪了两天一夜,只求救你,外祖父也不理我。最终我生生晕在年前初雪里,自此我缠绵病榻至今未好全。” “我为你四下求人无门,又无人可求。黎至,你我还是一个前尘幻象能了断干净的吗!” 黎至剖肝泣血,头埋进深深的雪地里。 颈后压着她的一生,重不堪挪。 话腔粘连,却坚韧道:“奴才高攀不起贵人如此用心,一切皆是奴才的错,小黎子任凭许小姐责罚打骂消气。” 小黎子...... 许襄君头一晕,声音怆然:“七日前皇后娘娘送旨入府,今日是个什么宴会我一清二楚。明知入宫必被指婚,我为何还会入宫赴宴!是因为知晓你未死,我只有这样才能入宫见你。” “昨夜我高热反复,御医说我撑不过随时便会殒命。你说我是靠什么撑过来的!此刻立政殿宴上正热闹,你说我为了什么会出现在此处?” “前尘幻想,你还敢说这些全是前尘幻象吗!” 许襄君明想嘶喊怒喝,又怕高声引来巡查侍卫。 生生将所有苦楚吞尽。 黎至心头大撼,心口绞疼得出不了声。 他哑张了张口,眼泪全到嘴里,酸涩苦楚。 黎至狠狠叩头请罪:“奴才配不上贵人如此,请——” 他不敢抬头,就连她裙角也不敢看。 许襄君一手揪紧他颈侧领口,想将人提起来与她直视,手却堪堪无力。 她咬破舌尖,恶狠狠质问:“黎至,你要负我不成。” 挨个音都是哭腔,好教他一阵疚心疾首。 黎至伏地,雪里传来闷声:“奴才叫小黎子,黎至是谁?奴才担不起未来皇子妃移步至此,还请贵人离开,奴才要去卯春宫作工了。” 许襄君崩溃跌进雪地里,耳边全是划清界限的凉薄。 “黎至!” 黎至磕头,声愈发冷静:“还请贵人移步,奴才送您。” 许襄君东摇西晃起身,蓄满泪的眸子无论如何尽力也看不清他的身影。 当时年少春衫薄,曾诩人间第一流。 如今他全家极刑,自己又变成这样,他哪敢再站她眼前。 “不用你送。” 许襄君咬唇,狠狠抹把眼泪。 “黎至,我自会来接你到我身边。” 4、赐封襄嫔 “此间天下无人护他,唯我在乎他性命。” “嬷嬷,我要入宫。” “他为我杀了人,偌大皇宫他离不开又无依无靠,我要成为他在宫中的依仗。” “我知晓自己混账糊涂,嬷嬷,莫劝我。稍晚我会向陛下求道旨放您出宫,以后的路就让襄君自己走吧,襄君叩谢嬷嬷十五年教养之恩。” 席嬷嬷伏地埋首,余光瞧眼前紫衣黑靴,死死掐紧虎口。 耳边全是许襄君半个时辰前狼狈回来,瘫跪在她面前说得话。 一道尖声落头顶:“许小姐柔嘉淑顺,风姿雅悦,陛下已赐含元偏殿歇下了。” 席嬷嬷闻声一震,她成了? 反应过来这太监擦口谕内容,席嬷嬷浑身止不住哆嗦,鼻头酸得眼眶发热。 头顶尖声笑扬着:“陛下现刻正心疼怜爱得紧,许主儿着了风雪此时高热昏厥。眼瞧宴会尚未结束,许主儿揪着陛下衣裳不松,陛下请嬷嬷前去宽慰照顾,毕竟您是服侍许主儿的老人。” 席嬷嬷急喘,四肢彻底软了。 随即压声,喉咙滚噎一阵:“是,老奴这就随公公前去照顾我家小姐。” 她心头嵌了万颗酸果,不是滋味。 一路太监都在朝她道贺,说许襄君好福气,陛下一眼便相中抱人入了殿。 又啧啧可惜的同她说:许主儿若不是病重,怕是今夜就要侍寝了。 席嬷嬷生硬笑着应声附和,打心底不觉此事当贺。 这孩子,为什么真敢去。 许襄君这场大病足足晕了七日七夜。 待她醒来时,睁眼望见眼前一帐明黄色蛟龙出云图,心口被尖刺扎得疼,她抠紧云锦被,滑顺缎面转瞬让她又安起心。 嘴角弯成缺月。 她成了。 席嬷嬷端药进来,离床半丈瞧见她醒了,连带几步立床头,惊喜:“醒了?身上可有难受?你这次可将老奴给吓了半死!” 匆匆放下药,一把握紧许襄君手,心疼得上下瞧她。 门前婢子听到里头说人醒了,够眼一瞧,连忙打帘出门打算向陛下禀明情况。 她软骨支身,席嬷嬷连给她背后塞两个软枕。 许襄君绣栏斜依,云鬓乱洒,满脸朦胧惺忪。 她拉紧席嬷嬷手,勉力笑着:“嬷嬷,我床头上锁的匣子里有娘留给我的田庄房契,钥匙在衣柜粉色荷花香囊里,晚些您出宫了便全拿去,我用不上了。” 许襄君四下看望,满殿奢华精致,哪怕只是床角落下的穗子,也用了上好玄色丝绞编而成。 整间房沉敛气浓,肃穆威严,她脸上呈现几分满意之色。 这比自己料想的结果要好上许多。 这个开局她甚是满意。 席嬷嬷见状心口分成两半,生出疼色。 泪眼婆娑地捏紧她手:“你本该嫁个门当户对岁数相同,伴个知冷知热才是。如今却将一生草草囚于此处,还要与诸多虎狼争宠夺爱,你为何要吃这番苦头。” “襄君,你糊涂。” 许襄君抬手抹把黄帐,音质清凉,极为明智道:“黎家被抄斩,我便再无门当户对的心上人选。这宫早晚会进罢了,嫁与大皇子难道离得开么?不过是此刻,或是若干年后区别罢了。” “争宠?”许襄君突兀一笑,嘤然有声,“陛下宠爱有什么可争的,他是黎至不成?三十七的西暮之年,嬷嬷怎觉得我瞧得上他!” “他是个什么东西?”手上黄帐一甩,不屑的清冽冷气掀了席嬷嬷一脸。 惊得她慌手捂住许襄君嘴,逼停她大逆不道之言。 剜许襄君一眼道:“浑丫头,这也敢说!你瞧清这是何处没有,含元偏殿,陛下就在隔壁主殿,漏个音过去,你几个脑袋够砍!” 哦?许襄君欣喜挑眉。 她竟能住到这处来,心里更为满意。 许襄君听席嬷嬷‘砰砰’心跳‘扑哧’笑出声,抬袖掩口。 清眸流盼,亮得澄净,占尽这一室风流。 “襄君在笑什么,竟这般开怀,要不要讲与朕听?”一阵威严先声传来,外头簌簌落雪的声音轻微游进,又戛然而止。 许襄君循声,一顶玉冠划过屏风上头的镂空万春图,一抹黄袍染着风雪进了殿。 她敛了嘴角,翻个白眼低声冷语:“晦气!” 席嬷嬷忙掐她掌心,神色惊然,狠瞪两眼示意,起身退避到一旁跪下。 一身形伟岸、行色凛凛爽朗清举之人跃进视线。 许襄君怕自己犯恶心演不出戏,特意绕开脸不看。利落掀被下床,赤着足伏地跪拜:“拜见陛下......” 冷风骤然袭身,她咬舌忍着胸肺朝外噎的咳嗽。 直到忍无可忍,在叩头时放声,几声脆响带着郁结淤堵气阵阵,掩口不住的咳个没止。 许襄君小脸转瞬便憋红,柔弱无骨的身躯伏地间晃动不已。 明黄身影瞧着她粉嫩赤足,就一身素衫,大几步阔近,将身上赤金狐裘扬手取下覆她身上,手打着弯将人裹紧抱起,紧忙将人塞进被中。 接触到她身上寒凉,“来人,殿中再加两座火炉。康灯,宣御医,快!”他环抱着许襄君,额角崩裂青筋的朝外大喝。 门前人听到赶紧动作,忙不迭出门置备。 夏明勤不恶而严气势让许襄君颤栗,天子的不怒自威震得她生出几缕惊恐。 边咳边抬眸思忖,自己会不会将帝王、入宫想得过于简单,太自以为是? 会牵累黎至吗? 许襄君星眸微嗔,略有遗憾,暗念道:那晚点再将人招到身边吧,免害了黎至。 陛下帮她抚背顺气,拍了足有小一炷香,她气才息略微平整。 夏明勤佝颈轻声询问:“好些了吗?” 陛下端方腔调刻意放缓,变成种不伦不类‘宠哄’状态。生硬但又是他能作出的最大限,听得着实别扭诡奇。 许襄君方才硬是差点将肺给咳出来,她摁紧心窝,摇头:“没好,心口有些疼。”声气弱怜。 她将头扬在夏明勤颈窝微声撒娇。 软语温调直教人心口火热,烧烫的令人无法不悸动。 这么贴近,他鼻尖尽是许襄君身上的温润清香。 刹那间便充盈鼻腔沁足心脾,他双臂将人收紧,气息紧紧一促。 不禁想起那夜他从殿中出来,瞧见雪中红裳惊鸿一舞,似仙女下凡惊舞,又如妖孽请他入幻。 当即迷了心神。 夏明勤顺着脊线往下握紧她腰,将人拢在怀里,实话感慨:“你怎得这般让人疼惜。” 许襄君心口一个犯恶心,将咬牙崩齿尽数吞下。 又作细语娇嗔:“还不是为了给陛下献礼,妾身可是从年前便开始准备,冬日天寒,故此身子一直未好全。” 一通胡言乱语硬是把地上席嬷嬷吓得丢了三魂七魄。 为什么病,陛下只肖派人去府上一问便一清二楚,她怎能如此信手拈来的胡诌! 许襄君翻身直接跨坐他膝头,两手攀附他颈子。 扬眉软哝道:“陛下喜欢,那便没辜负妾身精心准备。” 席嬷嬷持续腿软,身上都麻了,就听许襄君乱语胡言。 她掐心一步步逼紧试探:“如此......陛下可要负责臣妾身子,将妾养回以前模样才行,好不好?” 许襄君埋头凑近,所有气息尽数喷他颈侧。 许襄君纤软动作直直教他半身犯麻,悸动怦然。 他从十三便有女子伺候,至今后宫已有不下百人。可像许襄君这样活泼可爱、媚而不艳、俏而明动集一身的女子并未有过。 此刻微微一丝甜头,新鲜感充盈。 他一手扣紧许襄君下颚,指腹蹭搓她唇峰:“小小年纪,从哪里学来的臣妾一词。” 出言逗她,沉眉厉声:“是要妖冶媚上不成......” 声音一低,活脱将她扣罪般宣了死,这祸水名头谁敢沾染。 不等陛下说完,许襄君在他耳边啜泣起,然后规规矩矩爬下他膝头,跪在床上,如那晚般揪紧他衣袖。 哽咽道:“那请陛下将臣女赐死吧,臣女此生再难认他人!嫁人臣女不是不愿的,伴青灯古佛教臣女独相思,还不如死在离陛下近的地方!” 踉跄哭着又剧烈咳起来,许襄君跪伏在他膝上,在咳嗽间隙断断续续道:“求陛下一道恩旨赐臣女一死,臣女除陛下,不嫁任何人。” 接着哭得更是声细,婉转莺啭的调子真教人心碎。 他瞧着许襄君颤抖柔弱的肩,直直越到素腰上,浑然丰.腴轻翘的臀。 整张背的曲线婀娜娉婷、摄人心魄,真是顶好的一副皮囊。 夏明勤低声笑开,牵起她的手在掌心捏搓阵。 收起挑.逗:“襄君都自称臣妾,既已是朕的人,朕焉舍得佳人赴死。” 她秀发从肩上铺展到他手边,指背沾染香气,真是妙哉。 伸手托起她的脸,垂肩:“朕赐封你为襄嫔,居上辰宫如何?”手将人往身上拢。 听到封号,许襄君眸色深凝。 捏紧他的手又扑进他怀里,钩紧脖子,在他颈侧细啜:“在陛下身边就好,妾身什么也不求。” 张口轻轻咬含住他耳垂,娇声含糊:“陛下,襄君是你的人吗?” 夏明勤当真是没见过这么妖冶娇俏又懂魅惑的小女子,心神不免震荡开,顺着她的话往下:“自然是。” 手隔着薄衫揉按她纤软腰肢。 轻颤传到掌心,如此生涩反应让他头脑迷眩,喉咙烧疼,一个翻身迫不及待将人覆在身下。 席嬷嬷埋头在地,眼泪泅湿地面,咬紧嗓子里的声不敢发。 许襄君心思紧跳,呼吸愕然背掐断,胸肺惊出紊乱,又掩口呛咳起来。 怕彻底败陛下兴致,一只手还紧紧揪着陛下领口,死死不松手。 夏明勤见状,伸手又替她抚背,掐眉:“朕的襄嫔还是先休息,待日后养好身子再侍寝吧。” 许襄君大吁口气,咬牙,去你娘的侍寝! 但面容乖巧不舍地点点头,模样作出遗憾又难过。 人娇缩在他胸前,此时呜咽的气都像是因不能侍寝而生出的酸。 夏明勤厚着嗓音轻笑:“虽然朕此刻便想要了你,但你还小不懂,初次都很辛苦的。” 许襄君顺着嘟嘴,明眸翻怨,“我能行!”说着又掩口咳个没完,腮晕潮红。 夏明勤瞧着她眉眼中焦色,换口气息,夸赞说,“襄君真是位妙女子,朕此生未见过你这样的女子。”他甚是喜欢。 指尖拨开她鬓角散乱的发:“有这日的。” 这时御医匆匆进门,瞧见如此一幕,连忙伏地跪趴,心里颤颤巍巍拎着心肝。 夏明勤瞧人进来,连忙起身端坐好。 许襄君顺力起身,夏明勤本想将人塞进被子裹好,奈何许襄君一直粘扒在他身上。 许襄君娇怯贴他胳膊上:“妾身病了这些时日,现下一见御医便害怕,求陛下赐个恩典,让我在您怀里看诊,这样襄君就不怕了。” 她摇晃夏明勤衣袖,细声问:“可以吗。” “......”夏明勤扫眼殿中诸人,皆埋头。 又看了眼许襄君扑闪明眸,哼着笑意:“自是可以。”捡起床上裘皮裹紧她,将人放腿上,对门前御医吩咐道:“来为襄嫔看诊。” 这日许襄君正式册封。 因含元殿历来是帝王办政主殿,偏殿是帝王休息场所。 故而她醒后,被皇后带着几位高位妃嫔一起进言,生将许襄君送出含元殿,住去上辰宫。 离开含元殿的许襄君,坐陛下龙撵赏六宫风景,天都似矮了些许。 她拨开帘幔,看了好一会儿天怔道:“嬷嬷,风雪小了,是要转晴了吗?” 同是雪天,没那夜灰蒙无光,已有碧蓝之势。 席嬷嬷晓得她指什么,神色难掩悲恸,却应喝:“许是要晴了。” 又低声提点:“只是天气反复,襄嫔娘娘还是要注意身子。” 暗指什么许襄君心里清明。 “嗯。”许襄君勾唇,迎风彻骨,问:“他到了吗。” 席嬷嬷别开头,恨死这个让她甘心入宫毁却一生的人,哑声:“已在上辰宫候着了。” 许襄君眼眸一亮,猛地打开帘,朝抬撵的人大喝:“再快些,本宫要看看上辰宫长什么样。” 急色晕透欣喜,满是生气。 她的黎至在上辰宫。 5、你滚进来 轿撵将许襄君送至一巍峨带几分性散恬淡宫殿外,几人便回含元殿复命。 抬眸,上辰宫牌匾字迹提按分明,牵丝劲挺,洞达跳宕,飘逸之余尚带几分睥睨,颇有傲视之姿。 许襄君从院墙瞥去,上辰宫里竟然还有座二层小楼。 那届时能同他高台依风品酒、赏看云卷云舒,暮下挑灯剪影......当真是世间最好不过的事。 她欣喜不及地往里走。 席嬷嬷扣住她腕子,将人钉原地。 神色黯然:“里头便是你余生住处。” 许襄君的无悔明媚最是刺痛她,与这高墙四方天无形倾轧吞噬形成相映,简直不知什么更可悲。 许襄君满意轻笑,两颊霞光荡漾:“是啊,余生都同他在一起。嬷嬷,今日请喝一杯我同他的喜酒。” 天证,地鉴,嬷嬷主礼。 今日当是十五年里许襄君最喜的一天。 嬷嬷瞧她又说混账,清冷扫眼不接这茬。 许襄君满面红光,这种作死糊涂的劲头席她不得不上前提点。 压声到许襄君耳边:“你这是淫.乱后宫,倒时候你与他都不得好死,你全然不顾念他了?”故意将话点明些。 门里此时赫然一声严词厉色。 “都跪好了,一会儿襄主子来各个都机灵点,她可是最近宫内奇花,冰冻三尺的天,开的妖冶得很。” 中间调子陡然掺笑、不屑兜头泼她一身。 “我乃皇后娘娘亲派到上辰宫做管事姑姑,一会儿我不示意,你们知道怎么做?上辰宫的规矩清楚了么。” 里头宫女太监齐声:“是,青素姑姑。” 盛气凌人隔着院门都压得到许襄君头上。 人未至,倒是下马威先达。 许襄君吐声笑,眸色凝了又沉。 都跪好? 那黎至......他身子都没大好! 许襄君挣开席嬷嬷,耳旁的话一丝都没来得及往心里搁。 急两步上前一掌推门,门纹丝不动,但木制摩擦‘支吾’声让院子里声音停滞。 侯了几息,除了天地簌簌雪落风游声,院中无音气,仿若无人。 抬手叩响门环,“铮铮铮”。 又是一阵无人应答。 风雪比那夜小,可落了几日,雪都埋脚脖子了,身上寒凉。 许襄君眸子转沉,在这样的风雪天玩这套。 许襄君站门前,鬼魅浅笑:“嬷嬷,辛苦劳您原路回含元殿,告知陛下上辰宫奴仆欺主。本宫敲门而不得入,将本宫晾在宫门外,意图任凭风雪戕害本宫性命。全都——赐死。” 声音不高不低,刚能越过院墙。 席嬷嬷心头一震,两眼骤然惊恐地看向门前。 门前一少女腮凝新荔,鼻腻鹅脂,面向温柔沉静,观之可亲。 可方才浸了雪的那嗓冷言厉语,可是出自她之口?席嬷嬷怎得也不信,未来得及细瞧。 殿门打开,一位红衣婢女现身正门居中,捏着礼、抬着头颅朝她屈身袅袅一拜。 竟是个半礼。 不等许襄君唤平身,她自顾自起身:“奴婢青素,奉皇后娘娘之命特此迎襄嫔入宫,日后上辰宫便由青素照顾......” 此话将方才阖门之举抹擦,全然只字未提。 视线从青素肩上擦过,院中雪地里跪了一排人。 许襄君一眼瞧见跪在末尾鱼池边的黎至,他半截袍子落水里,棉衣吃水,水痕已浸到膝盖上了。 可见他跪得有多久。 青素一声襄嫔,引得黎至急忙忙出于本能想解惑。 一抬头,四目相撞,黎至目光犯僵,肩颈索索震颤。 大憾下包杂纷乱滚涌无数的情愫,如纷纷飘落的雪,每一片都轻盈无比,却将他压得呼吸尽抽。 眼见他脸色惨白速度,许襄君心口一涩,着紧调转目光。 急速两步抬脚将青素踹倒,一声“啊”,她狼狈跌进雪地里滚了两身白。 席嬷嬷进来看见,直直两眼发昏膝下酥软。 这是皇后娘娘亲派的人,许襄君怎这般无顾及,岂知这是在打皇后的脸。 院中因这响动静得更是吓人,偌大院子除了风雪声,落针可闻。 青素目眦欲裂,指着许襄君,嚷叫:“襄嫔,我乃是皇后娘娘亲派来教习规矩、跟掌管上辰宫诸多杂务,你可知你此刻在打谁的脸!” 青素挣着起身:“我要告诉皇后娘娘去,襄嫔不承接国母教习心意,漠视作践宫规。” 染白的红妆错肩瞬间,许襄君风轻云淡抬手揪住她头发,旋即狠狠将人扔地上,眉眼厌厌。 青素‘啊’地跌又跌回雪里。 许襄君站在她眼前,指腹一勾,艳丽的裙摆已被雪润湿了层。 “是吗?你可知陛下今夜就要来上辰宫让本宫侍奉,你如此戕害本宫性命,将本宫仍在门外拒不开宫门,又是奉了谁的旨意做给谁看?若本宫病重不能服侍,皇后娘娘知道你这等狐假虎威之辈,以她之名罔顾圣命吗?” 她佝颈,生生将青素压得颤抖,脸色青白混着,嘴角僵得要吐不吐,俨然被许襄君气势摄住。 许襄君轻笑,蔑瞧青素模样。 胸口起促:“就你这本事还能让娘娘选你来打压我,当真我年岁小便任人拿捏不成。” 着实笑话。 知道黎至身子禁不住,她直起腰,下颚朝那边:“都起身吧。” 目光一直停在黎至身上,生怕他动作慢了再冻坏。 她发号施令,那排宫女太监竟然无一人敢动,头还垂得愈发低。 皇后娘娘果然势重,人不在依旧能让她吃瘪,看尽眼色。 许襄君斜睨黎至,慢慢从胸间笑出口气。 垂眸,青素仰着下颚,眼中极其不屑、傲视,像在直白同她宣战:看,怎样,你终究在宫中无权。 席嬷嬷也瞧出难,知晓这是皇后娘娘故意拿她敲打,正泄愤。 与年龄相仿的皇子妃不做,偏要与她争帝宠。 许襄君家族背后势力雄厚,多好的皇权助力,全没了,这是怨怪。 且陛下又将她放置在含元偏殿七天七夜,若不是几位高妃冒雪跪求说此不合宫制,怕是荣宠更要泼天,这是宫中几十年来无人有过的。 许襄君伸出指腹揉了揉太阳穴,虚瞧眼黎至。 颦眉摇头:“真让人烦,作死非送本宫手上。”她再次压低颈子,与青素眼对眼:“莫怨本宫,只怪你蠢笨如猪。” 许襄君伸手从青素额角抚至下颚,清凉的指尖犹如冰蛇攀爬在脸上,青素吓得本能想躲。 许襄君突然甩开手,她耳朵被耳环扯戴了下。 青素捂着‘呃’了声,正要厉声询问襄嫔怎动用私刑。 眸一抬,许襄君手背出现一道划痕,血花登着翻出伤口,顺着脂瓷肌肤滴进雪白絮地里。 许襄君松眉垂目,冷然道:“来人,青素刺伤本宫,妄图谋害,押下去。” 青素瞬时傻了,没搞明白什么情况,急匆匆解释:“不是,不是我,明明是你自己划上我耳环,故而带伤。” 她疾忙指向许襄君,像身后众人解释,妄图拉拢人证。 许襄君瞧见她急赤白脸,嫣然一笑。 轻轻捏住她指尖:“你一奴婢敢指我?还扬言冤枉本宫害你?你是谁,竟值得本宫撒谎不成。对宫妃如此大不敬,还依仗皇后娘娘的势,你切莫将国母拖累牵辱了去,你这样的还是拖下去杖杀吧。” 杖杀? 她进门不过一刻钟,便要杖杀皇后娘娘送来的管事......席嬷嬷直接头晕犯昏,人慌急扶住一旁的树,才堪堪站稳。 青素吓得脸色红紫,没料想许襄君一个十五的小女子竟能狠成这样,吓得抽回手指。 许襄君适时‘哎哟’一声,捏紧食指期间用拇指指甲深深一摁,又掐出道红痕。 她‘扑哧’一笑,展现给青素看:“你竟敢又伤我?你仗着从皇后娘娘身边来的就将本宫一再无视、几度戕害?” 许襄君目光意义扫过院中宫女太监,俏声:“那今晚陛下来了,我定要好好哭告一番你们恶奴欺主,一个也跑不掉!我上辰宫势薄权轻留不住你们,让陛下赐你们新去处吧。” 这话一出,后面开始纷杂磕头,慢慢有人呼:“求襄嫔娘娘开恩。” 他们纵能退回原来职所,日后襄嫔一旦势起,自然有人借着由头将他们这些人提道襄嫔眼下‘立功’,折杀辱骂成什么样子全凭襄嫔心意。 这道门好出,可出去了无所依大抵就是死路一条。 主子退回与调职日后境遇大大不同。 一人起了头,这样的声音多起来。 青素缓慢得脸色愈发精彩。 许襄君眉色舒展,站直勾唇笑起来。 只有黎至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许襄君敛笑移开视线,真不想让黎至看到自己这副模样,但她非得这样才能在深宫里活下去,好好护着他。 许襄君沉了沉嗓子,“今日本宫这些伤是要给陛下一个交代的,你们看看是谁出来顶罪。” 她巧妙停顿,又给诸位出了其他主意:“或是你们全都替青素掩瞒,看皇后娘娘日后陈不陈你们这道情。还是说留在此处让本宫照拂你们,日后六宫自有你们立足之处?” 这话说完,她扶着头,作疲惫状。 “嬷嬷,本宫在含元殿修养身子多日,现下站久累了,回房休息会儿。” 身形娉婷一歪,席嬷嬷几步走至她身边将人扶住。 院中一阵无声抉择,众人还在摇摆。 许襄君觉得上句话不够,同嬷嬷轻轻说了句:“叫御医,嘱咐带些止血笑消肿去疤的药膏来,本宫是伺候陛下的玉体,可不能留痕污了陛下的眼,不然就连本宫也讨不着好要吃罪。” 说着手往下垂,正巧在净白雪地里又掀开两朵血花,刺目惹眼。 嬷嬷心思极其复杂,应了声“嗯”。 这样生冷无情的许襄君,十五年来她也是头遭见着。 这话一处,众人堆里一位年纪较大的婢子突然跪行到她身后,叩首请问:“襄嫔娘娘,青素姑姑以下犯上、戕害主子该如何处理。” 许襄君回头,青素满脸惊恐都忘记求饶。 许是事情发生的太快,她根本来不及作想。 许襄君看着青素,一字一字缓顿说:“皇后娘娘送来的人也不好过度处理,我瞧门前梅花清香,便赐她落英满身吧。” 眼前婢子叩头:“是。”然后起身朝后说:“来人,将罪人青素姑姑绑到梅花树上。” 见真有人起身,青素遥声喊叫:“白衡,你敢!” 这名叫白衡再朝许襄君叩头,清声:“奴婢接的是襄嫔娘娘的旨,有何不敢。” 起身,招手准备押按青素。 许襄君满意,瞧着这位青袄宫婢脊背:“以后上辰宫便由你管事,白衡是吧,本宫记住了,日后贴身伺候。” 白衡谢恩,然后听命去押人。 青素抵不住几人押按,高声叫喊:“我是皇后娘娘派来的人,看谁敢动我!你们谁敢!” 许襄君漠视身后吵闹,路过黎至时顿住步子:“你帮我去殿里燃香,不然本宫休息不好,起身。” 黎至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肩背急促抖动着。 许襄君用脚尖顶顶他膝头:“叫你没听见?去寝殿给本宫燃香。” 许襄君知道他,只好佝下颈子,用着较软的声儿,轻轻唤道:“黎至,你再不进来,我就当众抱你,我们一起以秽.乱.宫.闱之罪被处死好不好?” 这声音虽俏丽,却嵌着认真,一点玩闹都没有。 黎至咬紧牙,嗓子里全全出不了气息。 埋得头最终抬动,干涩道:“奴才遵旨。” 许襄君听得心口犯恶心,压几分厌恶在眉上:“那就赶紧滚......”许襄君连忙掐住情绪,将‘滚’字消音,该换温声,“进来。” 黎至肩颈落了她温热气息,人僵怔住。 她几步走进屋内,身上笼一身温香。 然后立于门前,看着阶梯下的黎至慢慢起身,踟蹰却不得不缓缓朝她走近。 黎至一步、一步、一步地靠近。 许襄君勾起唇角,对此甚是满意 偏侧几分头,眉眼含笑:“嬷嬷,你看,他正在走近我,是不是很好。” 6、你待如何 “帮我上药。” 许襄君斜依暖榻,右手搭在紫檀小桌上,手背一道狰狞伤痕沾带血渍,与肌肤相衬使其格外醒目。 她眸子轻放远方一动不动。 席嬷嬷权当两耳失聪,没眼见许襄君,由着她性子作死。 她性子生来拧,无人能相劝。若她此时开言阻拦,必然是要被许襄君赶出宫的,那便更无人看护提点她了。 席嬷嬷跟着视线扫向门前。 上次见黎至还是年前冬至,老爷跟随圣上南郊祭天,家中无人照看她。他便逾矩请了老爷意思,带襄君出城赏玩。 那时黎至一身少年凌云,风姿特秀,倜傥出尘。怎得才不过几月,人就变的形销骨立,周身泛尽心慵意懒,槁项黄馘简直判若两人。 换好新衣的黎至站门前,一步也不往屋子里挪,死死低垂颈子。 手在身后紧紧揪着衣裳的动作她看得一清二楚。 许襄君嘴角只是轻抿着,不急不燥温声:“我晓得你现在想什么、顾及什么。但你我相识这么些年,你自是也懂我的。” 她端盏茶,浅浅抿一口,故作轻巧说:“我也不逼你这么快就同我在一起,只是你认清点现实,我是哪等人,耐心又有几何。” 许襄君认真思忖,给了个心里底线,张口,“不如七日为限如何?” “七日,你告诉我,是要我同你一起去死,还是在宫里与我相依为命,我们长长久久过下去。” 这话仿佛没有不合时宜,不合情景,不合世俗规制,单合了她眼中与他的当下,许襄君便如日常耳语形态说出来。 席嬷嬷扭头看她,满脸尽灰,哑了哑嗓没作声。 黎至闻声一震,这等骇人听闻的惊愕失色,实在叫他不堪言状。 他扭开头咬破了舌尖,清冷直言:“娘娘,如此,便请赐死小黎子。” 哪疼往哪儿刺,许襄君全当耳旁风,厌烦蹙眉,不想同他浪费时日。 抬眉盯紧:“我同你一道便是淫.乱后宫,这里又虎狼环伺,像你那日所言的‘福禄攸归,岁长无忧’怕是有些难度。只有你应承我,你我二人掩瞒得好,或许我方有这一日。” 她咧嘴笑笑:“那你也有这日。”明媚灿烂,“我们一起,你看多好。” 含娇细语犹如火箭,将他心口.射了个对穿。 黎至见她听而不闻,便知她坚着性子执惘无可商。 膝盖一软重重跪倒在地,嗓子全是噎堵,什么声也出不来嗓。 “这会害了娘娘性命,奴才万请娘娘清醒些。”眼泪泅湿眼眶,他揪紧膝头棉衣,生生抠皱个洞。 他克制着各种高浪拍礁的情绪,不能肆意宣泄明示。 许襄君心里一紧,晓得自己逼人太甚,但黎至现在并非常人状态,他思虑已然极端,非这样驱迫不可。 许襄君咬牙,无视他所有情绪。 将伤凌空摆动两下:“你可以照着自己顾虑不理我,避着我,但今日你不给我上药,我便一直这样,肿胀也好、烂开也好,反正我不教他人碰。” 为加强这话实质性,她转调明晃晃冲黎至说:“夏明勤更不能碰,若不是他能助我同你在一块,我是一辈子也瞧不上这种人,脏死了。” 席嬷嬷又急得伸手掩她口,恶声责斥:“疯丫头,你作死不成!” 黎至听到许襄君直呼陛下名姓,吓得脊背发僵,嗓子‘呼噜呼噜’要发声提点这是皇城内,处处隔墙有耳,要万千小心。 许襄君恰时故意一个歪斜,茶水精准烫了满手,眼见着就红了。 席嬷嬷连忙扶起茶盏,拿帕子给她擦,许襄君端开手,拒绝嬷嬷这个动作,任由茶水浸烫。 随即她嘤出声,带着娇气从鼻腔发音:“黎至,好烫。”瘪嘴泣诉,“你看都红了,我疼。” 黎至跪着心里犯麻,急想抬头,颈子却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来。 心酸漫头,掐紧膝头,切齿拊心的强忍。 许襄君不顾席嬷嬷阻拦,跳到榻下径直走到他面前。 一席华裙铺展进他视野,黎至跪着往后退,避之不可。 带血又被茶水烧灼的素手进了视野,黎至愣着急忙做出下意识动作,捧住她指尖吹起来:“襄君可......” 骤然回神,看着自己红肿不堪裂口子的手捧着她如脂如玉指节,忙不迭要松。 许襄君翻腕一手捉住,掌心被粗粝指腹剐得疼,也冻得触手。 黎至被捏得心肝一颤,头皮发麻。 许襄君蹲在他身前呜咽:“你都不疼我了。”冤天屈地般音腔剐蹭着他的心。 他顿了几响,压抑着摇头。 狠狠缓了几口,黎至咬牙出声:“襄君,我不是男人了,我现在就是一个阉奴,无法,无法再像从前......” “你为什么就不能清醒些,你才是要认清现实那个,现下这般何必强求......” 他头重重磕地上,闷出悲声带着震从地面传来,许襄君呼吸直直被扼住。 正要说话,棉帘外白衡扬声:“娘娘,陛下身边的康公公来传话,说陛下酉时三刻来,让您准备准备侍君。” 这个不适时宜! 黎至闻声慌张抽手,同她划清楚河汉界模样刺眼。 许襄君当即按住,将他退路攥紧,满是厌烦压声碎道:“狗皇帝,那么多去处不去偏要来这儿,我这里是金窝不成!” 黎至惊骇,刚想提点她宫内属垣有耳,就听见许襄君冲外扬声:“遵旨,就这样回。” 有多敷衍、有多潦草,是黎至没料想到的。 黎至莽撞一抬正巧撞进她眼眶。 为她焦急怊怅诸多情绪全挤眉心,见着黎至为她伤神,许襄君心里一个灿烂,无忌往前一扑,含笑揽紧他脖子。 白衡夹着风雪问:“娘娘,青素一直在门前叫嚷该怎么办,现下已引起康公公注意了。” 声音扑在黎至身背一层棉帘后,他慌着推搡许襄君,生怕白衡打帘进来。 许襄君才不让他如意,两手狠狠扣紧他脖子,一副疯癫不管不顾样,挑眉扬着天真。 她凑近黎至侧颈,仰着唇在他耳边压声说:“你应承我,我就乖乖与你在后宫偷.情。不然还不如光明正大同你一道被人撞破,也是另一番快意。” 黎至:...... 热气扑扑下灌进脖子,烧得他犯慌。 黎至也不是拧不开,只怕伤着,小心翼翼挣扎根本躲不过许襄君放肆,他急忙压声:“襄君!松手,瞧见了你会大祸临头,别......” 慌促之下喊了她名。 验证了黎至对她心思。 许襄君撞进他怀里,将头垫他肩上:“青素喜欢叫就让她闭嘴,康公公问就如实说那以下犯上的贱婢做了什么,看陛下是为本宫做主还是她。” 指节钩缠黎至发丝,心里极悦。 许襄君细声碾笑:“你方才说的何必强求,那我——偏要强求。” 白衡思忖顿哑,慢慢应了声‘是’。 “那奴婢告退。” 黎至后背已惊湿了衫子,听到白衡这话才落下心慌,人堪堪软在地上。 反应过来黎至伸手。 这次用力明显是要拒绝她。 见此许襄君立马出言叫住白衡:“留步。” 黎至瞪着眼睛握住她胳膊,誓要将人推开。 许襄君婉转‘扑哧’一笑,随即音线陡降:“白衡,那棵梅花本宫觉着花开得不如其他的好,定是水没浇够,你给这棵树再浇浇水。” 黎至手握紧,头脑绷紧,情急轻声规劝:“她是皇后娘娘的人,你这冬日酷刑说不过去,就连晚间陛下来了也要个交代,此法有些不知轻重了。” 门外白衡也踟蹰言:“娘娘,今儿天寒地冻的,若是浇水,她怕是会没命。” 许襄君瞪看黎至,咬牙:“你竟然心疼其他女子,我不开心了。”娇嗔着龇牙,眼下都晕出嗔怒。 黎至匆匆压声解释:“并不是。你初入宫廷要与人结善,皇后娘娘那里......” 许襄君拿下颚蹭蹭他颈子,黎至倒吸几口气,喉结跟着急涌。 “是你忧我爱我,知道了。”娇俏软笑如以前般毫无变化,黎至一时失神,脸上沧桑悲怆,手颓颓垂在地上。 许襄君冷声冲门帘:“听命便是,你们将本宫关在门外怎没想到今儿天寒地冻?本宫金玉之身会没命?现在倒是因为一个贱婢知道了?” 这话一出,白衡无声,转息臣服应‘是’,“奴婢这便去做。” 许襄君将头瘫靠他颈侧,享受着黎至这瞬间的不推搡。 远去的步子又回到门前:“娘娘,那陛下晚间来时可要备什么酒菜?可否有交代?” 许襄君听见夏明勤就心烦,敷衍搪塞:“你去办,没什么交代。” 白衡:“那陛下可有特殊喜好透露给襄嫔娘娘?奴婢按照着来准备。” 怕‘襄嫔’两字让黎至听去,许襄君精准在此话冒声之前抬手捂住他耳朵。 皱眉颦额:“就让御膳房看着准备,顺便嘱咐一声,陛下今日要是用得不开心,便等着本宫砸了御膳房。要想偷偷摸摸在本宫手上作妖,本宫不是那番锯嘴葫芦由着吃闷亏的。” 白衡身子一惊,她这位襄嫔哪里像锯嘴葫芦,活似个炮仗,还是火堆里最大最响的那个。 屈身连连点头称是,这回便真退了下去。 门外一静,黎至彻底挣脱她。 许襄君瘪嘴坐在他面前,摇头:“没趣。”指尖去牵勾黎至衣摆。 黎至朝她跪好,细声虚道:“还请娘娘去撤了方才下的令,青素不能这样处置。” “娘娘?”许襄君掀眼。 黎至伏地不看她。 “那不去了。”许襄君将赌气干脆地丢出来。 黎至:...... 席嬷嬷这时插话:“你要想她不发疯,还是顺着她来,老奴求你了。她最近疯的老奴已经快不认识了。” 黎至闻声怔愣。 许襄君急速又伸手捂他耳朵,娇嗔压眉:“嬷嬷不许败坏我声誉,我哪是这样的!” 席嬷嬷闭口,自己管不住她,最终也被襄君逼着顺了她的意。 黎至闻此心头百感交集,余光瞧见的全是她的明媚,灿如春华,皎如秋月。 他张张嗓:“放青素一条性命吧,以免惹祸上身。” 许襄君双目澄澈,轻声问:“你在雪地里跪了多久?衣裳浸湿的时候冷不冷。” “故此,她何辜?” 7、早走您嘞 许襄君左手支着下颚,扬起右手看,黎至包扎的很好。 她唇边溢满笑。 脑袋一歪,视线滑过指节露出黎至面庞。 明眸秀眉夹含家逢巨变的诸多坎坷,眸底晕染悲恸麻木、原本风度翩翩精之姿现下只余一身瘦骨伶仃,勉强撑着活人气。 万卷书册浸染出的跌宕风流被毁的什么也不剩。 许襄君掐眉,眼底一团戾气。 门被叩响,白衡:“娘娘,奴婢进来了。”门帘掀开,倾泻半室风雪。 黎至朝后撤,站在屋角偏远处隐出各位视线,许襄君立马神色变得厌厌无彩。 白衡行至她眼前,袅袅一拜:“康公公说陛下已在路上,娘娘要准备迎接圣驾吗。” 这么快? 许襄君瞥眼窗外,天竟已下黑了,屋子什么时候亮起的烛火她都不知。 许襄君瞧眼黎至,“准备?” 黎至闻声不动。 她吃口茶,平淡问:“准备什么,御医说本宫风邪侵体身子尚未好全不能侍寝,陛下来也不过是共饭,需要准备什么。” “倒是可以问问膳房那边准备得如何了。” 白衡掀眼扫看,襄嫔慵懒疏漠斜依小案上。 因连日风雪原因,陛下许久没去后宫走动了。今日陛下为襄嫔冒风雪来,她为何没过多欣喜,同其他娘娘那种大肆操办准备着呢。 白衡压低头,心里绞着稀奇。 见襄嫔娘娘裙角还是浸湿后屋内燥干褶皱不堪的痕迹,恂恂问:“那娘娘要换身衣裙恭迎圣驾吗?奴才帮您择条衣裙更换。” 许襄君目光越过白衡看向黎至,散懒着腔:“不必献殷勤,做好分内的事本宫自然清楚你的用心不会薄待,此事交给嬷嬷吧,你退下,本宫不喜生人在眼前晃。” 生人? 白衡应‘是’退下,临出门时瞧眼角落那个不闻声色的太监,泛起疑窦:那这生人为何能在眼前? 白衡一出门,许襄君就烦躁扔了茶碗,‘叮当’坠响在桌面,茶水润了一桌。 席嬷嬷剜她眼:“怎么,不愿了。” 点的许襄君心里一疼。 她朝黎至招手,黎至又规规矩矩站在原地不动,埋头视若无睹,不想由着她任性恣意。 她拽紧席嬷嬷衣袖,摇晃着咂舌:“知道了知道了,那一会儿陛下来了。”她顿顿,“嬷嬷把黎至锁在离我寝殿最远那间,不许他出门,最好耳朵堵上眼睛蒙上,别听别瞧别知晓。” “......”黎至肩胛一震,胸肺噎了噎,四肢僵麻。 嬷嬷瞧眼黎至,没说话。 看眼许襄君,扯扯她衣角:“真不换身?这儿滴得有血。”拎起她裙角抖在指尖,“裙角还皱皱巴巴,陛下来了可有辱圣目。” 席嬷嬷一处处仔细提点着。 许襄君扯平衣角,又踢下裙子,龇牙不顺心:“啧,真难伺候。”她起身,走到黎至身前转一圈,软银轻罗百合裙带着烛火反衬,裙角掀出星点粼光,“好看吗?要不要换一身。” 黎至避躲目光,匆匆敷衍:“好看。”颈子上青筋浮隐在肌肤下。 许襄君扭身朝着席嬷嬷说:“你看,黎至都觉得好看,难道陛下眼光比黎至还好?不换,就这样。” 席嬷嬷缄口,一个头两个大。 白衡又出现在门外,叩响门:“娘娘,陛下在朝这里来,康公公说请您去门前候驾。” 许襄君转眼黑脸,小声:“真烦人。” 席嬷嬷瞪她一眼,“娘娘慎言!你非要牵累死旁人不成。”她直直将目光搁黎至身上。 黎至承受不起许襄君这样相待,心里负荷不起,梗塞的心口胀涩。 但她自小性子直拧,吃软不吃硬,根本没法硬碰硬。 他哑张了张嘴,足口气后,轻声规劝:“请娘娘慎言。” 许襄君掐眉,指腹揪紧衣袖,压着情绪冲门外问:“这就来,外头可还下雪?” 一脸小性拧的要死,却又一派羞娥凝绿。 黎至心头震撼,头埋得更低,指尖不住磋磨着衣袖里层。 白衡低声:“还在的娘娘,雪又见大了。” 许襄君瞧眼黎至,身上棉衣已换了新厚的,那不会冷。 “席嬷嬷,带他下去吧,锁牢,陛下不走不得开门。”她杏手取件斗篷往外走。 犹如坚韧赴死般,未有迟疑。 此时她周身清冷,全然与屋内温煦相悖。 打帘瞬间白衡接过她手上棉帘,一柄伞撑开在她头顶。 许襄君袅娜身影随着帘子落合斩尽眼中相,黎至陡然瘫软在地,随后双膝并拢朝席嬷嬷跪正,一个祖宗叩拜大礼磕在她身前。 “求嬷嬷解眼下局,不能让襄君......娘娘这样执惘,会招致杀身之祸的。”他严腔辞色,恳切得只差剖心以证。 席嬷嬷听得润湿眼角,胸口激烈起伏。 最终一只手叩住心门,颤抖说:“在她心里你值得以命拼之,不然老奴能拦着她入宫,拦住她自荐为妃,拦得住你出现在她眼前。” “她在你‘斩首’之日悬梁自尽,只是老梁折断,第二日听见你活着才撑到如今。” “黎至,你若真有心,便陪她余下这路吧。” “她入宫本就没想过活,你们有一日,算一日吧。” 黎至握紧拳,塞进口里狠狠咬住,眼泪混着血狂往嘴里流。 他佝肩朝胸廓里缩,簌簌没完个抖落,呜咽声都不敢出屋。 许襄君走在台阶上,这么放眼一望,除了墙头琉璃瓦还是一墙的琉璃瓦,无边无尽好似没个完。 真像个一望无涯的囚笼。 伸出手接了雪,瞬间在指尖滑成水。 许襄君声音浸着凉:“陛下可是要到了?” 白衡垂颈:“约莫是,应许等不上一盏茶了,娘娘我们快去门前候着吧。” 一婢子从她右边伸出一盏七色琉璃灯,映照在她脚下。 地面映出一朵光影牡丹,倒是精致。 许襄君点头,穿廊踏院走到殿门前时,梅树上挂着的红色身影已是冻了个半死。 她垂眸看眼自己右手,指下青素:“上天有好生之德,放她下来吧,喂两碗热汤,别真冻死在本宫院里。” 许襄君伸手取走白衡手中伞,留她处理,自顾自去了殿门。 风雪里没站到半炷香,一架龙撵出现在宫道尽头。 许襄君举着伞往那方向奔走,身后婢子迎着骤风急雪步步难行。 离龙撵还有一丈远,许襄君迎风大嚷:“陛下。”甜腻声音被冷风刮去大半。 人踩着雪滑还趔趄两步,一脚拌在冰上当即摔坐雪里,染了一身冰凉。 伞也拖了手。 夏明勤听见声音拨开棉帘,瞧见一身粉白妆娇俏得朝他疾奔而来,望清来着,夏明勤赫然叫人再抬快些。 龙撵四周脆碧玉环击罄之声不绝于耳,待到了许襄君身前停下。 许襄君倒‘嘶’着疼,跪好给夏明勤俯首请礼,声音袅娜细碎:“襄君拜见陛下。” 夏明勤扶人起身,“你怎不再殿中侯朕,这风雪出来作甚。”伸手将她头顶发髻上的雪扫掉。 几许雪花飘在她睫毛上,染了热气润成珠,从眼角滑落,万分怜爱由心生出。 许襄君垂眸拉紧他衣袖:“妾身想尽快见到陛下。”手环上他臂膀,将下颚垫放在他臂膀上。 随即又嘀哝,“这等求而不得滋味早晚襄君也要陛下尝尝!” 一个咬牙挑衅动作逗得夏明勤放声大笑,手抄住许襄君身子将人抱上撵,放腿上。 “朕自今日可谓尝尽了襄嫔口中这求而不得滋味。朕在偏殿批阅折子时总想看见你,苦于抬眸望不见佳人。” 说着放帘,浩浩荡荡队伍朝上辰宫去。 夏明勤搂紧她,清香从许襄君颈侧传来,他眯眸,凑近在她颈侧印了个吻。 惊得许襄君莺啭一叫,吓得要推。 看清他一身明黄后,许襄君特意用右手捂住左边颈子,颦眸:“陛下真坏。”一个音十七八个转。 指腹不动声色狠狠蹭擦两下,心下觉着恶心。 右手背上的伤痕一下引起夏明勤注意,一把捏住她指尖,厉声:“这是怎么回事,今早从含元殿出去还没,你这是......” 许襄君颤缩下指尖,埋进夏明勤颈侧,将自己缩好,免得又给了夏明勤无故轻薄机会。 “是妾身刚入宫不知规矩,宫里姑姑告知时不小心伤着我......是妾身不小心伤着的。” 随后加强、笃定的声更是强行遮掩。 这种小伎俩在宫内屡见不鲜,夏明勤揉揉她指节,轻哄到:“襄君可知是谁指派来的婢子在你面前作威作福?今日让你受了委屈,朕一会儿自会替你出气。” 许襄君摇摇头,咬着唇闷了声细的,实在惹人心疼。 夏明勤提声慰哄:“朕在你怕什么说,你若任由人今日作践你,明日自有人变本加厉。你这么乖巧的人不适合吃这种苦,来,乖乖告诉朕。” 许襄君依旧摇头,“陛下疼爱我就够了,这些不必的,只要陛下常来,自然无人敢欺负我。” 她笑出声,“若真有人欺负我,我就让陛下教训他们,行吗?但今日襄君错在先,怎有脸叫陛下替我主持公道。那不是妖冶祸国么,陛下乃是天下大大的明君,怎能如此。我既在陛下身侧,自也是要学规矩、懂规矩的。” 一腔乖巧惹得夏明勤心头灼热,狠狠将人往怀里揉了几把。 到了上辰宫,她依偎在夏明勤怀里进殿时浑身僵硬,生怕黎至在某个角落看到这些。 她咬牙不动声色四下打量,直到看见席嬷嬷。 席嬷嬷朝她递了个眼色后,她才松下紧张,长吁口气。 与夏明勤一起用饭,刚准备布菜,白衡突然进门跪她脚边:“娘娘,奴才犯上打扰了。” 她朝许襄君跟夏明勤叩个头,继续道:“您特意吩咐的那道菜需要您亲自看火候,奴们不太熟,您要不要现下去看看?” 许襄君心里一个嘀咕,她何时分户过什么特殊菜色? 瞧着跪伏的白衡,她轻声放下碗筷,朝夏明勤轻笑屈身:“陛下,容妾身看看就来。” 夏明勤还一个高兴,喜不自胜:“襄君竟给朕亲自备了菜?那快快端上来。” “是。” 说着许襄君由白衡带着出了门,拐到廊下,她叫住白衡:“无中生有来的菜色是哪一出?” 白衡跪地‘砰砰’磕头:“奴才没防着青素教她跑了,眼下这时刻,怕是到了皇后娘娘殿里。” 许襄君一听此事,浅浅‘哦’了声,“又不是什么大事。”转身又回去。 白衡惊诧,陛下都来,青素回去一告状,皇后娘娘必然要将陛下拉走,届时襄嫔便会在后宫落下个笑话...... 怎会不重要? 许襄君打开寝殿棉帘前,她看眼上辰宫宫门,徐徐一笑。 青素不去找皇后娘娘,谁能把陛下请走啊。 她本意就是要青素跑,只是青素动作太慢、太慢。 8、不在乎么 许襄君一直强忍陪笑,数着皇后殿来上辰宫时刻,结果一再估算失策,形色便蔫起来。 心下惊然,皇后娘娘不会这都忍了不来吧? 神思一下子晃走,许襄君无意识一筷子将菜劈成两半,丢了一半到对方碗里,动作自然娴熟。 夏明勤看见她这动作时惊住,停箸瞧着许襄君。 她游神若有思的模样应和烛光,别然一股风味,娴静下竟有几分凌厉锋利破眉而出。 一旁康公公赫然厉声:“襄嫔娘娘您犯上冲撞陛下,还不快跪下告罪。” 许襄君碗筷狠狠一搁站起身,循声一瞪,“什么罪?”结果发现是一位着紫袍绞金盘绣的太监,她连忙住了嘴。 扭头看见夏明勤正含笑挑眉看她,碗里是半颗丸子,剩下半颗在她碗里。 “......”她倏地朝拜跪下,“那,那个妾身刚才晃神了,妾身跟爹爹用膳好吃的都是分食......” 一出口她又匆忙找补,“陛下,妾身不是说您年纪大......” 一门心思放门外的许襄君现在怎么说都是个错,最后实在懒得找补,‘唔’了两声作回应,脑袋耷垂。 青丝散开,在地上晕了片。 这副模样惹得夏明勤笑出声,“襄君起来,地上凉。”伸出手。 转头冲康公公喝声:“你看将人吓得,滚出去。”目光却停在她身上挪动不开。 许襄君看着眼前粗润指节,慢悠悠搭指勾绕上去。 瘪嘴叹气:天杀的皇后什么时候才来,是青素不够委屈打脸吗? 夏明勤将人揽腿上,下颚点她肩颈处,嗅着软香:“襄君若不习惯给人布菜以后便不做了,这苦差交给他人亦可。” 许襄君咬牙,转而一脸笑贴他怀里:“才不,妾身爹爹说了,女子当给夫君布菜。”她揪揪夏明勤领口,撒娇般问,“陛下是妾身夫君么。” 夏明勤手顺着脊梁摁住她腰窝,轻轻揉捏两下,垂眸轻问:“襄君认为呢?” 一层微薄的酒气熏得许襄君蹙眉,指腹勾带时不禁没控住力,扯得夏明勤一个颠动。 许襄君连忙仰头甜腻腻道:“那自是夫君的。” 夏明勤禁不住这种娇哝软玉在怀,神魂颠倒地佝颈往下垂。 看着压下来的脸许襄君真想一掌掀翻,她往旁边一躲,让夏明勤扑了个空,但人在他怀里。 夏明勤只当与他闹情趣,笑盈盈摁紧她腰:“小妮子,还敢躲!看朕怎么罚你。” 夏明勤掌心几分用力便将她锢得不能动弹,许襄君咬舌忍着。 正落下要亲她,康公公声音在外适时响起:“陛下,皇后娘娘贴身婢子来报说是娘娘旧疾犯了。” 许襄君可算歇口气,心下宽慰,终于来了—— 扰了夏明勤好兴致,自然没个好脸,他雷霆厉声:“旧疾找御医,朕看一眼还能好不成!” “滚去太医院!” 门外一阵无声,许襄君牵住住他衣袖,又伸出指腹抚平他眉心:“若皇后娘娘当真病重陛下便去吧,您看娘娘都着人寻到这处了。” 望着许襄君天然不谙世事神色,夏明勤摇摇头,臂膀将人收紧。 谓叹:“襄君果真还小想法天真,你可知今日朕来了不过半个时辰便走,明日宫里自有你的闲话。” 许襄君柔声:“皇后娘娘乃陛下发妻,就是比妾身重要,有什么可闲言碎语的。” “陛下若因他人而轻乎国母,日后百姓知晓该如何看重家中正妻,陛下与娘娘是天下夫妻典范,自然出不得错的。” 夏明勤眼眸一亮,指腹挑拢她鬓角发丝,赞道:“襄君虽年纪小,可心思却比宫里大把人要清明。” “朕今日便依你一言去立政殿看看,改日再来瞧看你如何。”指腹顺着发丝又捏上她耳垂。 许襄君得了嘉许,面上自是一派喜气。 她伸手钩走夏明勤指节盘玩,鼓囊着两腮:“妾身其实并不希望陛下走,但娘娘今日旧疾复发恐是忧心明日上元节,陛下要忙国事,其实不必如此记挂妾身。” 许襄君轻捻着笑,扬唇道,“妾身自然会偷偷去含元殿看陛下。”笃定之意颇有誓言模样。 夏明勤掌心揉紧人,心里无比舒.爽:“你爹爹教的好。” 才舒展的眉眼被门外一陌生婢子声传进来截断。 “陛下,明日上元节事多繁杂,娘娘此时旧疾复发,尚有一处需要陛下相看做主,故而让婢子寻来。惊扰陛下是奴婢该死,陛下若实在忙,奴才便在门外候着就是。” 许襄君心头大惊,这婢子在混说什么,她莫不是谁暗插在皇后娘娘身边的奸细,这种给正主抹黑的话头绕着弯儿也不会? 想到这处许襄君心下一个大喜,差点乐笑了。 要是后宫乱七八糟,岂不是无人管她与黎至了? 这话果然引起夏明勤不适,愠怒当即嵌进眉心。 许襄君又柔顺道:“看,娘娘当真是忙病了,陛下快去快去,接下几日若是忙得不可开交,也不必记挂妾身。” 话到这儿,夏明勤里外进退不得,只好松开人起身。 一对比怀里温软可人,周身萦着怒意非常。 他朝外迈走几步骤然转身,看着桌面:“今日未曾吃到襄君精心准备的菜,改日襄嫔身子大安,便亲自送到朕案头吧。” 许襄君心头一刺,细碎地咬着牙,笑着点头:“是。” 又婉转着调,“那妾身这些时日必定好好养身子,争取早日为陛下送这道菜。” 夏明勤眸中颇为赞许,点点头,却垂看她未走。直到许襄君屈身跪送,夏明勤这才朝外走。 “外头天寒地冻,襄君莫再像方才那般相送,继续用膳吧。” 从窗影看夏明勤彻底离开,许襄君连忙端起茶水漱口。 席嬷嬷进来瞧见她猛灌凉茶,忙上前阻拦:“身子才好一些,没咳了就当身子精神了?数九寒天喝什么凉茶。” 席嬷嬷年纪大,她小心避让着,生怕磕碰到嬷嬷。 慢声:“没,就被狠狠恶心住了,凉茶正好压一压。”勉强扯出来的嘴角愈显苍白。 瞧着许襄君一脸犯恶心,强压过不过样子,嬷嬷怔愣着松手:“你既万般不情愿,当初又何必选这条路。” 许襄君见她说回老话题,咧嘴:“嬷嬷别再说了,已无回头。” 她绕开席嬷嬷,远见这桌菜也是恶心。 阔步走近伸手将盘碗全拂地上,登时屋内连阵脆响,吓得门外婢子一个都不敢出声。 砸了个干净痛快后许襄君喊:“白衡,本宫不小心打翻了桌子,今日歇在侧殿。” 说着狠狠打帘出门,自顾自走进偏殿,‘砰’地一声关上殿门。 门外诸人原地驻足好半响,看席嬷嬷跟去了偏殿才敢动。 席嬷嬷端水进门,许襄君正撕扯方才穿的衣裙,裂帛声在空幽殿内尤为刺耳。 “嬷嬷,黎至关好了么,他那处炭火足不足?我瞧着那双手是冻着了,明日去太医院要点冻疮膏,他那双手可是写赋作诗的手。” 手上没停,直到所有衣裙撕了个没形,才抱到火盆一把燎了个干净。 席嬷嬷没作声,将水端给她。 许襄君擦洗动作猛地用力,席嬷嬷一把叩紧她腕子:“仔细擦,莫伤着自己。” 顺手钩过许襄君手里帕子,仔细替许襄君擦拭脸颊、颈子、腕子,还有每根指节。 将裸露在外,陛下能碰到的地方都擦了个便。 许襄君突然瘪嘴,扑进席嬷嬷怀里哭出声。 “他不是黎至,他碰我了,嬷嬷,我觉得恶心,好恶心。” “帝王又如何,真的太恶心了嬷嬷。” 席嬷嬷扶住她的肩,轻声:“没事,没事,我们擦擦就好,莫这样哭,不好看了。” 许襄君咬牙,人狠狠抖在嬷嬷怀里,良久出声:“他让我养好身子侍寝,我能不去吗?我做不到啊。我知道总有这一日,但这些天我同他逢场作戏暧昧不清,但每时每刻我都恶心的想吐。我坚持不了多久的嬷嬷,早晚会因他触碰犯上的,到时是死我一个还是要连累你与他?” 脑子里繁杂东西绞得她头疼,许襄君开始胡言乱语道:“我触怒陛下同黎至搬去冷宫草草一生行不行?以嬷嬷经验这样可行么?” 席嬷嬷摇头,拿着帕子轻轻擦她颈子:“乖襄君,宫里吃人,哪怕一个得了势的奴才都能吃人。” “你去了冷宫,熬不熬得过三个月也未可知,管你爹爹是哪路神仙都叫天不应。” “当初你入宫说的什么可还记得?你要作黎至的依仗。” 嬷嬷拉住她的手,“你知道什么是依仗吗?便是有权可依可靠,你瞧今日,青素委屈了黎至,你不是将人绑在雪地里浇水惩戒吗。” “你去了冷宫,届时焉有还手之力。” “可侍寝......”许襄君急急将出口这话斩断,她朝嬷嬷跪下:“还请嬷嬷替我出宫寻个人进宫。” 席嬷嬷心下料想清楚,浑身一惊,哑然:“你竟敢......” 许襄君伸手捂住席嬷嬷口,“嬷嬷助我便是。我既打算与黎至在宫内相依,再背上一条死罪又何妨。嬷嬷做完这事便出宫去,我不想牵累你性命,您辛苦许久合该安享晚年了。” 席嬷嬷见她一脸认定,半响又松口,“作死的野丫头,老奴这辈子就没见过你这般敢逆天的人。”复叹口,“随你意,随你意。” 许襄君一个扑抱,喜笑道:“谢谢嬷嬷,您真是世上最好的人。” 她抱着席嬷嬷摇晃,这模样全然如同十五不谙世事少女般娇俏。 手突然伸到席嬷嬷眼皮子下。 席嬷嬷瞧着素白掌心,挑眉:“作甚。” 许襄君‘唔’声,眨巴眼甜津津说:“钥匙。我要去见黎至,下午才见了那么一会儿,不够。” 席嬷嬷抬手作势要弹她脑袋:“你就不能消停点,上辰宫这么多人看着。” 许襄君扬起下颚,“嬷嬷定然将他安排在上辰宫最偏远的地处,没人去的,我晓得嬷嬷事事周全。” 席嬷嬷瞥眼,将钥匙从怀里拿出来。 许襄君要接过手时,席嬷嬷收走,捏死在掌心。 严肃:“无论何时何地你要活着听到没有?如果故意作死,你看我......” 许襄君扬手拿走钥匙,顺着她的话抢断,又续接上:“一头撞死,将我这十五年作的混账事一一禀明娘是吗,我知道啦。” 席嬷嬷瞪眼作势又要敲她,许襄君连忙跳开。 重新拢件新袍子翻窗跳出去,在窗外朝里探头:“嬷嬷,谢谢。” 无论她作何种荒唐,嬷嬷都是那位由着她的人。 许襄君拢紧领子。 不要多久她定要将席嬷嬷送出宫养老,不能殉她的荒唐。 黎至眼睁睁望着门外,除了门上一簇一簇模糊跳动的火烛,他与外头当真就是两个世间。 身旁不远处的火盆是他入宫一个半月来第二只火盆,上一个还是鲜血零零的噩梦。 耳边回响的除了风声,还有许襄君跟席嬷嬷那些话,反反复复没完没了...... 西面一处窗子发出悉悉窣窣声响,他敏锐看过去。 是有人要从这处进上辰宫,要谋害襄君么? 他掐眸细看惊醒着,一个滚身躲起来。 一抹白影偷偷摸摸翻进来,落地姿势不甚跌到地上,‘嘶’一声让黎至心口惊跳。 急忙出言:“你怎么来了。”不是在伺候陛下么。 许襄君从地上爬起来,拍拍手朝他走近。 见黎至双手双脚绑在一架枯床上,掩口‘扑哧’笑出了声,眸低荧光流转。 伸手摇摇他手上多余绳结:“嬷嬷怎对你如此不放心还将你绑上,我家嬷嬷最是心疼我的,她爱屋及乌甚极,可是你出言激怒了她什么?” 许襄君瞧他脸色比几个时辰前好像好些,对她也没那种抗拒的死板。 故压低脸朝他俯下去,点漆似眸子星光迁流。 “同我说说,你作了什么她才将你绑起来?”粗粝绳结扫着他腕子内处,痒得黎至往里退缩,脸胀着色:“我没有。” 许襄君满是戏谑,才不理他,继续用绳结戳他腕子,细细碎碎的笑往他心底狠狠刻上一刀。 黎至突然五官往前一递,两人唇峰轻轻贴了下。 许襄君愣住,手上绳结掉落,怔怔抬手摸了摸唇,惊愕地看向黎至。 黎至神色沉凝,“许襄君,看着我。” “......”从小到大,黎至从未用过这等严肃声同她说过话。 许襄君下意识觉得不是好话,五官拧起,别开头先一步拒绝:“不在一起这种话你最好别说,我受不住的,真的黎至,我受不住。” 黎至摇头,“不是那些。” 许襄君被他肃穆目光吸紧。 “看着我许襄君,你真的不在乎我现在这副样子吗?我不是......” 许襄君截断他剖开伤口自刀的话:“我不在乎,在乎我就不会到这里见你,黎至你还我如何做你才信我一片真心。” 她伸出手贴在黎至心口上:“你对我也是真心,不然那夜你不会帮我杀人,不会帮我掩瞒,不会难过这样许久,不会不敢正视我。” 她盯紧黎至眸子,带一丝哀求:“别避着我了。” 黎至两手捏紧她腕子往下放,使其掌心贴在一处原本不该的空处。 许襄君下意识抽手,黎至强行摁紧她的手,那里不平整,连脉凸起伤着她的感官。 黎至一字一字:“可知这是什么?” 满室呼呼起风,刮得许襄君思绪跟着错乱。 “襄君还不在乎吗。” 他咬牙涩涩抖着,所有心绪艰难的堵在体内,无发泄之口。 许襄君陡然睁大眼睛,泪水蓄满眼眶,浑身颤抖不止。 半响她狠狠咬牙:“不在乎,我只在乎你是不是黎至,其他的什么都不在乎。” 黎至浑身一震,神色悲怆又震惊,“既然奴才总是逃不过娘娘掌心......” 手下一个用力,将人扯近。 吻上她的唇。 “那奴才定会拼尽毕生所学,护襄君九十九无忧——” 9、往日旧事 “岁序纷纭,何日同杯。月上梢头,影山薄暮。”许襄君念完,虚看眼门前人堆里的黎至,扺掌痴笑。 黎至听此肩胛骤然紧绷,半口气舒畅不出。 这正是他去年今日约她出门游街递的花笺,她还记得。 席嬷嬷挪动身子挡住许襄君目光,拍她肩头:“用膳,一大早捻什么酸词。今晚是宫中上元夜宴,你第一次见阖宫诸妃,还不早早做准备。” 白衡添了碗参莲粥放她手边。 许襄君准备冲着黎至扬声,叫他服侍早膳。 席嬷嬷知晓意图,先她一步向众人吩咐:“我们小姐信佛,你们一会儿去内务府请座佛龛回来,再收捡个偏远清寂的小间,日夜着人诚心供奉着。” 见许襄君凝眉,席嬷嬷继续道:“你们当中可有字迹秀丽之人?以后杂事不用作,只需每日替小姐抄写些经书即可。” 知晓嬷嬷意思,许襄君满意地含口粥,欣喜自胜。 白衡屈身自荐:“娘娘,奴才识字,练了五年。” 许襄君不紧不慢:“你日夜供奉去了上辰宫谁打理,人你一会儿从他们其中择选,你就不必去了。” 许襄君亲自盛一碗粥端给席嬷嬷:“嬷嬷坐下陪我吃一餐吧,以后许是没机会了。” 这话引起黎至抬眸。 就连与他们并不相熟的白衡也嗅到些东西,目光轻轻放许襄君身上。 席嬷嬷福身,推脱:“娘娘,这不合规矩。” 许襄君咧嘴,指尖搅动汤匙,细细吹粥:“规矩?什么规矩?我认定的便是规矩。嬷嬷,我低过的头还不够多么。” 她将粥放置身旁,特意起身拖了张高凳并排放好。 携过席嬷嬷手,言辞恳切:“坐下吧,你一手将我带大,同坐而食算什么。” 席嬷嬷硬不过,只好随她一道落座,许襄君如哄孩子般奉上粥,为嬷嬷添布小菜,偶尔提及几句过往。 往昔旧景浮上心头,黎至隔着当下桎梏规矩入了神,目不转睛盯着她。 她依旧明媚娴静、活泼可爱,是上京顶好的家阁闺秀。 早膳用过,白衡带人去请佛。 席嬷嬷递上一叠各宫名帖,还夹杂一份颇厚的礼单,然后去准备今晚宫宴要用的衣裙。 许襄君伸手取了礼单来看,由夏明勤与皇后带头,送礼简略一数有上百号人,阵仗颇大。 礼单内容细细一瞧她便笑起来,忍俊不禁招手:“黎至,你快来帮我看看。” 她缩在暖塌上,惯性叫完黎至后摆放两只盏子。 黎至走近先一步接过她手上壶把,反给许襄君斟起茶,旋开茶沫。 动作流畅随意,是他的老作派。 许襄君撑着下颚把礼单摆开在他眼皮下,嫣然笑说:“你瞧你瞧,她们送的礼是不是很有趣。” 黎至松眼垂眸,一扫过罢将手上茶碗递出去,“用茶。”再才回答,“嗯,有趣。今晚你且要小心秦贵妃、丽妃、敏昭容,还有李婕妤。” 许襄君‘唔’声,端起盏子润口嗓,“秦贵妃乃陛下青梅竹马,素与皇后不睦,今夜她必然拿我曾是皇后子媳的事作筏子叫皇后下不来台。” “丽妃礼单里出现一套缂丝软垫,无端邀请我与她同坐,不是拉拢便是将我作刀,就看朝谁身上使。” “敏昭容看似小心翼翼的没做出些什么,同级礼数都差不多,她偏比她三品多送出了半品。每人送礼多少均是关系亲厚或分辨清利弊,我又不认识她,这多出半品的礼可就不好接。” “可李婕妤......”她伸出脖子复看一遍礼单,几件并不出挑又无特色的礼品,许襄君满是疑窦问,“她的礼单可有问题?我怎得没瞧出来。” 指尖去钩缠黎至衣袖。 黎至垂眸:“嗯,这才是你以后该着重防备的人。” 许襄君仰起脖子不解,黎至见她粉腮红润,秀眸惺忪,视线偏移点不敢直视。 “她送了你一块黄玉,这个符合礼制,但其深意便不符合你们关系了。” “李家祖宅在阳羡,那里不产黄玉,却是全国黄玉交易最热闹的地方。因为那里黄玉如同我们以血盟誓一样,意义非凡。” “你与她并不相识,这礼太重,必然是有所求。你莫像往日那般心善,听三两句故事就依了人做些什么。” “她爹官位不高,前朝后宫皆无依靠,她还谁也不沾,这样中立之人能没有子嗣爬上婕妤之位必不简单。” “今晚见着避开些,无论是讨巧还是相冲,都莫要与她交锋。” 许襄君又轻轻‘唔’了声,指腹无所忌惮伸进他袖口里:“我当真没瞧出问题,啧。” 她手往前一摸,黎至腕子到小臂都是凉的。 许襄君跪坐起,人往前握紧他嶙峋骨节:“怎得这样冷,你身体不是还有半个月才能做工吗,今日这是干什么了。” 方才严肃话题全然抛诸脑后,什么也没黎至重要。 黎至下意识后退,想起昨晚,他钉在原处未动,任由许襄君掀开他衣裳,两手捧着揉搓。 指腹轻软,蹭擦出得温热灼人。 目光远投出去,隔着一道门帘,便是他们的生死关。 “席嬷嬷是要出宫?那以后宫里就无人贴身照看你了。”黎至抿紧唇,语下几分冷静变得急了些。 见他不闪躲,许襄君拉扯他坐下:“嬷嬷明日出宫,我们不能连累她,她辛苦这些年该养老了。” 与黎至挤一块。 这话也对,黎至思忖了下:“奴才家虽被抄了,但曾以你的名义购了几处庄子,还有一些你名下的存银,这些不属黎家所以都还在。” 他刚想抽开右臂,但被许襄君握着他又不忍抽走。 改换左臂慢吞吞从脖子牵出根红绳,一块不忍直视的木牌拽出来,上面歪七扭八刻了个不清不楚的‘至’,字上还有一处深褐色脏了的痕迹。 “用这个去临天街丰源钱庄能将契跟银钱兑出来,算奴才为嬷嬷添的养老金,酬谢她将你照顾得这般好。” 黎至将木牌递给她,又踟蹰下问:“用完能将这个放到钱庄,容奴才日后出宫去拿吗?” 许襄君指腹勾着红绳,将木牌放到眼前打量,莞尔:“你居然还留着,这都多少年了。而且你拿这么丑的东西作印信,丰源钱庄那些小厮没笑话你么。”她微微惊愕。 指腹绕紧红绳,许襄君将木牌扣在掌心:“当年你来我家找祖父求题,那几日我就是作木雕兴头上随手给你刻的而已,你居然没丢。” 黎至卷下袖子,怕有人误闯不好解释。 “你都刻破了手,奴才再说它丑岂不是我没良心。奴才一直贴身收着,不然早没了,也因无人知晓它价值,所以奴才能一直留下它。” 了了几句便是黎至这几月的全部遭遇。 许襄君指甲用力,木牌后的指腹掐了一道深痕,她无碍似地轻笑,绕开话头:“啧啧,好大一笔财,那些人当真瞎眼。” 黎至默默‘嗯’了声,按着规矩他起身站到许襄君身前,不敢一直坐在不属于他的位置上。 许襄君瞧眼没多说什么,只是恶狠狠瞪了眼棉帘。 许襄君将木牌反复端详,掐眉:“你又无官职,也不做生意,怎有钱购买庄子跟存银的?” 想来想去觉得只有一条,她含笑,“黎伯伯知道你用家里银子给我添置东西吗?怎没打死你这败家东西。” 她本以为黎至会说他是家中独子,这些早晚会是他的,没想到黎至开口。 “奴才早在两年前便替人写文章、作赋,偶尔还会给些人家出谋划策,解决家宅或朝堂锁事,这些人给的银钱丰厚,故而才有钱给你存上这些。” 黎至很认真说:“当时想成亲拿祖产做聘财多少是诚意不足,便早早想法子替你备了许多。” 黎至看着眼前许襄君一身嫔位宫装,轻声:“眼下模样我们虽然用不到,但孝敬席嬷嬷同给你是一样的。” “她是如今还能见证你我在一起的人,这一见证,当奴才倾其所有不觉惜。” 许襄君扭开头,手覆住双眼,随之笑说:“黎至,当你当初还赶我走,你怎舍得!” 黎至看着她精巧细锁的下颚,缓声:“舍不得,但不得不舍。” 隔壁收拾好衣裳过来的席嬷嬷,此刻伫立屏风处背处,咬牙狠狠呜咽起来。 直叹天神不开眼,造化弄人。 许襄君正要伸手拽住身前黎至,想将人抱住,门外响起白衡动静:“襄嫔娘娘,您看这尊佛像如何。” 这只手顿停在空中,静了一息默默收回。 一只染着风雪的手推开棉帘。 白衡一抬头,屋子里竟然只有襄嫔娘娘与一位摸样清秀的太监。 一人看贴,一人斟茶,画面娴静的非比寻常。 她刚想细瞧处端倪,席嬷嬷从屏风后走出,抱着件衣裙。 满是不耐烦:“你都不满好几身了,这身再不满意,你就央着陛下再去尚衣局给你做几身去!” 许襄君从帖子里探出头,伸手摸摸布料,看看针脚,点头:“那就这身,劳苦嬷嬷替我捡选这么久,开始装扮吧。” 她刚要下榻,黎至跪下,将绣鞋双手捧给她:“娘娘,请穿鞋。” 许襄君垂眸,瞧眼他松垮的肩,梗塞无言。 一脚踹开他的手,直接落地踩到妆案那边去了。 白衡只当她性情怪戾难解,疑窦顿消,捏着一本画册上前:“娘娘,我们抬回了这尊佛像,内务省说若是这尊不喜,这册子上还有三十多尊,您选看选看。” 10、殿上风云 “襄嫔娘娘。” 许襄君循声扭头,右边长廊下白衡姗姗来迟。 脚下特意慢两步候她,待人走近许襄君问:“都安排好了?”声音又细又软。 白衡胸口起伏厉害,略微平复后屈身:“点心小菜都在小厨房备下了,佛堂也清理干净,小黎子的字属上辰宫最好,正替娘娘抄写经书。太医院的药两柱香后送来。一切都按娘娘吩咐办好了。” 那么大段话,许襄君独独听到那三个字觉得刺耳,当下凝眉不快。 她肩膀一动,是想扭身就走的预兆。 席嬷嬷连忙拉住白衡:“辛苦了,娘娘特意慢了脚程就为等你,你且歇歇我们再进殿。” 另一只手拽拽许襄君斗篷,示意她镇静。 许襄君不耐烦垂眸,瞧见嬷嬷苍老痕迹颇重的手,强摁了好几口气才抑制住转身动作。 撇着嘴回勾了嬷嬷指节。 白衡二十出头,宫里待的年限长。 人既然是挑拣过来的,想必对后宫诸事熟识非常,今日宫宴必能帮衬上一二。 故此席嬷嬷便拉慢她不少路程,特意等白衡,好让白衡在宴上一一从旁提点介绍。 白衡自知用处,短暂平复赶路匆匆后屈身:“娘娘,奴婢好了,进殿吧。” 襄嫔原为皇子妃,因雪夜一舞媚得陛下数日宠爱。 她身份做派妖异,得了后宫那么大声名,今日阖宫上下必然都要奔着她来,不是好糊弄的一日。 白衡粗粗瞥眼,如今殿门角人来人往身影来去匆促,已能得见里头热闹。 拎拎心,不知道今日要陪襄嫔受些什么,她跟着又受不受得住。 许襄君刚动步准备往里走,席嬷嬷错半步上前拦住去路,递个锦囊给她。 “宴上撑不下去吃一丸,能保气色好些,撑着宴会结束就好了,你看你现在身子多差......” 此话不经说,话落抬眸就见许襄君两颊异红一片。 席嬷嬷立马抬手要试额温,忙慌说:“出门还好好的,才下轿撵半盏茶时间身子就不舒爽了?” 确认许襄君病容,她扭头看眼殿门,认真思忖,“若实在不能去说病着推了就是,宫中谁不知你一直病着。” 许襄君挡开嬷嬷动作,细声娇嗔:“早晚要见,此刻我身子病弱又有陛下护着,她们不敢过于放肆与我有利。” “先探个底,回去再闭宫养病方为上策。” 白衡余光微微一抬便急急垂地。 心下惊着,这位襄嫔年纪不大,做人行事当真通透。 席嬷嬷心疼地强塞锦囊,许襄君强势挡开,压眉:“她们是个什么东西,也配我撑着身子同她们演戏。” 白衡听到这话脊背都麻了,硬是没敢喘气。 席嬷嬷晓得她说话又要无忌发疯,连忙指使白衡进殿:“你先进去瞧看娘娘座次,再着人催催太医院药,免得娘娘宴上身子不爽利。” 白衡也不敢听下去,连忙屈身福礼,脚下碎步撞进殿里避祸般。 许襄君权当看不见白衡惊慌模样。 推手让嬷嬷将锦囊收起来:“外祖送的东西精贵,这一丸百两,还是留到他面前才好,免让他忧心我身子好坏。” “你看,这两日他便没起疑。” 席嬷嬷左顾右盼,眼中惊慌不过转瞬。 敛下心神将锦囊收起来:“这东西强补,用多了也不好,这两日夜里你多难受心里没数?还怕惊着他不让喊御医来瞧,死命熬着身子可值?” “你们现在这样有什么不能敞开说明的,病了就治,生了嫌长嘴是干什么的。”嬷嬷嗔怪怨恨至极,却又拿她无法。 有什么不能敞明说......许襄君心下一阵落寞。 那可太多了,端是黎至过不去自己那关就太难。 许襄君仰着下颚挑眉,提神强行分辨:“这几个月我已久病成医,只是嬷嬷瞧着我难受罢了,实际我好得很,您别不信。” 指尖钩住席嬷嬷衣袖轻晃撒娇。 席嬷嬷一瞪眸:“昨夜亟亟冒雪回来,心口灼疼一直灌凉水的是谁!有本事别吃老爷给你备的雪参丸。” “要不是身子不适,老奴瞧你昨夜便不会回来!” 席嬷嬷娇纵她之意明显,许襄君讪笑,指尖又钩力,甜笑着撒娇卖俏。 席嬷嬷将锦囊收起来,认真看眼许襄君异色面容,眉眼晕红,抹了唇脂的口也有些泛青之象,浑身病弱有捧心状。 颦眉心疼道:“你本不愿来宴会,现在这副模样一会儿告病也好。” 席嬷嬷这才后知后觉,剜她一眼:“原来出门前你叫白衡在小厨房备下点心菜式是这打算,你倒筹谋得清楚。” 这是打算宴上告病,回去私会黎至。 顺又揶揄两句,“难为你病成这样还没糊涂。” 许襄君还没来得及用娇笑逃过席嬷嬷斥责,立政殿一道娇奢跋扈之音冲出殿门先声夺人。 “婢女都来了,怎迟迟不见襄嫔,莫不是躲着不敢进门,殿中皆是洪水猛兽不成。让本宫屈尊踏门前瞧瞧是何等仙人之姿,竟迷得陛下如此宠念。” 许襄君瞧听这话沾带两分放诞无礼,循声掀眼。 殿门前端站一人,削肩窄腰紧素着碧霞云纹霞袄,孔雀初生细羽捻入天蚕冰丝缝制绣的散花裙,长挑身材满是华贵珠光宝气又不落尘间凡俗。 虽声气恶了些,人却清古冶艳,说沉鱼落雁都觉着惊喧了。 许襄君循礼屈身,“拜见秦贵妃。” 秦宣匀趾高气昂‘嗤’声,不屑:“本宫当是什么金玉般的绝色美人,竟也不过如......” 随着许襄君起身抬脸,秦宣匀声音戛然而止,不作声色掩了声冷嘶。 秦宣匀掐眸,本想小惩杀杀许襄君后宫颇大的声名,不料没等她宣平身许襄君先扶额开口。 “贵妃娘娘不让襄君起身么?襄君再吹两缕风可就要倒在娘娘身前了,届时陛下皇后问起襄君为何如此,娘娘只管说是襄君体弱,与娘娘无关。” 矫揉造作尽显小女儿家的柔态,可美则美矣竟敢在她面前班门弄斧。 秦宣匀入宫数年见惯此番,当下更黑起脸,挺直腰颈就不打算让许襄君这种不入流的小心机轻易过去。 本就与她无关! 许襄君也料到,肩胛耸动,扶额的手往下掩住口,凝眉弱声:“贵妃娘娘是要襄君呕两口血才肯罢休?” 一阵风吹拂她斗篷,簌簌布声如同许襄君娇弱有了声音,可怜得紧。 秦宣匀:“你要作便作真,来,呕两口本宫瞧瞧。”凤眸一瞪,嘲她小计不入流。 许襄君曳裙起身,当即一副不装的样子朝她走近。 秦宣匀愠怒:“果然!你就这样故作狐媚勾引陛下......本宫未宣平身你一个嫔位敢随意起身。” 音还旋在空中,秦宣匀因许襄君一个动作惊得突然往后跌撞几步。 若不是侍女扶得及时,人怕要摔靠在门上。 殿门前一众倒吸凉气惊呼,挤挤攘攘的不成体统。 许襄君杏手指向地面,风轻云淡道:“襄君遵了旨,贵妃娘娘退什么,还请娘娘上前两步,看看这是不是呕出的真血。” 眼睛睁得无辜。 这澄澈目光让殿门一应众人忽视掉她面颊异色,觉得她并无大碍。 可地上的两口血又做不得假,一时无人知晓许襄君真病假病,只觉的再靠近她容易被讹上。 席嬷嬷瞪眼看着地面一抹鲜红,惊忙从袖笼中掏方帕子给许襄君擦拭唇边血迹。 许襄君接过帕子,自顾自轻拭唇角,抬步往殿里走。 路过秦宣匀时,她又诚心朝贵妃行了比方才更深的礼,压低声笑说:“襄君多谢贵妃娘娘那日在含元殿外的请命。” 能让她早早出了那该死的偏殿。 此话没尾扔下,令秦宣匀摸不着头脑。 许襄君是记恨她请命让她滚出含元偏殿,还是真道谢?她完全听不出许襄君意思。 循着许襄君身影扭身,她孱弱至极得被自己嬷嬷扶向殿内。 秦宣匀一时气急堵心,“狐媚子!” 殿中人都看着许襄君举止不俗,面庞虽怯弱不胜,却有一股自然的风流态度,百般难描。 她长颦减翠,瘦绿消红,是身子不足之象。 可眉眼娇藏几缕肃杀,盈盈十五年纪,一脸清冷不好惹禀退数人心念,也有家世帝宠胜的昂首傲之。 白衡在诸多目光中硬头迎许襄君到座子上,还未落坐,一席粉霞锦绶藕丝衫裙挪进目光,这人一身淑婉,黛眉娇横远岫,绿鬓浓染春烟。 白衡先一步屈身,指教襄嫔认人:“丽妃娘娘。” 许襄君想起礼单上她的缂丝软垫,便知她来意。 许襄君屈身浅浅一个礼,清声:“襄君身子不济,怕过了病气给丽妃娘娘......” 脚下退两步以示她真心实意。 来意只有她们二人才清楚,丽妃便想张口套些近乎说不在意。 在丽妃盛情相邀前,许襄君适时用帕子掩住口,咳两声。 声音从帕子后面传出:“襄君怕一会儿再呕血到娘娘衣裙上了,万一时机不好让陛下看见,还会误以娘娘餐食有毒,届时娘娘可辨不清。” 丽妃本不想死心,奈何许襄君‘下毒’两字声量过大,未防有心人一石二鸟,借刀杀人。 丽妃只好讪笑放弃本意:“本宫就是来见见新入宫的妹妹长如何模样,现下一瞧,当真是西子捧心好不绝色。” 话落转身便走,将许襄君甩在原地。 众人都看得出气氛不对,惊肃气朦住大殿。 丽妃本想借许襄君当下胜宠再得陛下两眼青睐,不料她竟直接婉拒,十分情面都不留,她自也不必过多交谈。 秦宣匀从殿门回到内殿,瞧见这幕路过许襄君时只用鼻息冷笑一声。 许襄君搀着席嬷嬷落座,席嬷嬷便轻声责怪她:“你今日为何不能安安分分躲着众人,不交好你也别交恶才是,这日后该是多少人给你使绊子。” 白衡低头不语,倒盏新茶搁她面前,人退到一旁随时伺候。 许襄君歪过身子,攀在席嬷嬷耳边:“我今日不招惹她们,她们日后怎么帮我分帝宠。嬷嬷放心,襄君省得。” “一两口血都怕的人,也是没见过。”许襄君玩闹似地评说,殿上诸人全然一位都没放进眼中。 11、摁头成亲 今日上元节,满朝文武亲贵、下至贩夫走卒举国大贺,世人皆喜,唯有许襄君当下被困得越来越烦。 陛下讲话、聆训后宫,展望来年,随后又是皇后娘娘讲话、聆训后宫,展望来年。 一众后宫人轮着夸讲,席间全是吉祥话、热闹景。 许襄君听得心口发闷,夹在众人间附和着口不对心,渐渐她连附和也变得无力,最后虚弱地倒靠在席嬷嬷身上。 “嬷嬷,我想回去......”下颚一抬,在席嬷嬷耳边发疯道:“看黎至。” 她声音混沌断续,“去年上元节是我们私定终身之日,我不想浪费在这处。” 当下是在后宫宴席上,席嬷嬷动作不敢大,连忙掐她手背示意,心都要脱嗓而出。 她摸把许襄君脖子,人又在发热。 焦急招白衡贴近:“快去跟皇后娘娘贴身姑姑说声,襄嫔发热,现下要离席招太医,恳请皇后娘娘旨意。” 白衡眼见许襄君已经瘫软直不起身,碎步往殿上走,去皇后娘娘那处婢女一级级上报。 每上报一级,襄嫔便遭一眼确定。 直到报上皇后耳边,她目光扫去狠盯许襄君眼便速速移开目光,也不作示意,权当没听见。 这个小动作席间不少人瞧见,秦宣匀首当其冲是最高兴的人。 没有皇后手令,妃嫔不可擅自离席。 白衡跪候在下面,等皇后大宫女回话等得越发焦急,频频看向自家娘娘这处。 不一会儿有个小宫女冒到白衡身边,掩笑提点:“你等皇后娘娘旨意还不如去求康公公。” 后宫事宜越过皇后呈报陛下那是死罪。 白衡背惊得一身冷汗,颓颓出口:“不必,娘娘只是忙着,一会儿便会......” 这婢女一笑,“你不会不知道襄嫔如何从皇子妃变为襄嫔的吧。” 白衡垂头,这个她知道,阖宫上下就没人不知道那夜雪中一舞的事。 “喏,不多,刚好十日。”小婢女掐指,“十日前也是这样的宴会,不过陛下在上朝大殿与群臣百官共贺,而皇后娘娘在臣女中挑拣皇子妃。” “当初襄嫔还未入宫便被皇后娘娘瞧上,知她身子一直不好病着,从她未入宫便开始为她准备。上到衣裙钗环马车,下到歇息的小殿里的一株一草,娘娘亲手操办,生怕让襄嫔席间不适。” “结果如同今日这般,她一个请告身子不爽,转头就住进了含元偏殿。你今日所有行径便是复制了那日,你说皇后娘娘还允不允?怕此时想到尽是心头恶吧!” 白衡知晓个大概,那里知道这样详细。 现在她再抬头看金碧辉煌的高座上,有种今日她就是跪到宴会散场,也得不到皇后娘娘一声令的感觉。 那襄嫔性命岂不是背她身上了?白衡一个心扼,这如何得了。 席嬷嬷看着殿上一直未动的皇后,咬牙揪紧许襄君衣袖。 她身子还持续高热着,再这样下去,命怕是能折在这里。 “襄君趴桌面上歇息歇息,老奴亲自去呈报皇后娘娘。”席嬷嬷拨开她的手。 许襄君反指腹揪紧,半响从唇齿间磨出句话。 轻得都考验耳力:“嬷嬷我受不住了,那丸药喂我一颗,我还要撑着回去见他,不能过子时。” 席嬷嬷怒急攻心,“你都这样了,还......”她绞着心疼摸出锦囊,就着温茶草草给她服了一丸下去。 “不用找皇后,她今日又瞎又聋不会管我死活的。”许襄君突兀一笑,“她现在巴不得我死。” 席嬷嬷嗓子哽塞一口,瞧着大殿热闹非凡,后宫着实不是个好去处。 许襄君突然借力撑起身子站起,唐突且分毫不讲礼数的僭越朝上位道:“陛,陛下,襄君身子不适,求,求回宫歇息,还,还望......” 话没完人就顺着席嬷嬷胳膊滑倒在地,面前小案撞歪,盏子茶壶伶仃洒了一地。 夏明勤赫然一声:“襄君!” 宴会骤停。 音绕梁未断,夏明勤紧接着大喝:“康灯,快将佘御医请来。” 明黄色身影冲下高位,阔步走到许襄君身边一把将人抱在怀里。 一碰人,夏明勤朝席嬷嬷怒喝:“你个老妪怎得照顾的!她今日病成这样为何还让冒风雪来立政殿,同朕说声在上辰宫修养便是,一会儿大宴散了朕自会去瞧她,劳她如斯作甚,你贴身伺候也不知劝谏!要你何用!” 席嬷嬷连忙匍匐跪地,身子不禁瑟瑟发抖。 天子之怒震天,当真吓得席嬷嬷呼吸惊停。 ...... 殿上诸位脸色皆不好看,皇后尤为甚。 秦宣匀瞧此机会,袅娜身姿站出来,“襄嫔身边婢子一早就去皇后那处通报,只是殿上一直忙着,皇后娘娘大抵是没顾上......” 恰时闭嘴,余剩由陛下一扫皇后台下,是有个宫女跪了半响。 夏明勤黑脸往上一瞥,皇后欲说又闭上嘴,狠狠剜了眼秦宣匀。 今日上元佳节,一会儿皇后还要跟他一起登城向百姓送福,实在不宜难看。 夏明勤不作声,只是大喝:“康灯。” 一紫袍太监带着御医姗姗来迟。 宴会此时卡停,阖宫上下都看着御医为襄嫔诊脉施针,这一幕诡异又离奇。 襄嫔到底哪里不同,竟让陛下如此重视?没人想得明白,与夏明勤共枕二十年的皇后也没想明白。 佘御医诊脉时,夏明勤大气都不敢出口,生怕惊着佘御医数脉。 佘御医:“娘娘怎又着了风雪。” 夏明勤想起昨晚许襄君长巷接他的事,掐眉:“是朕没注意,忘了她身子未好。” 殿上诸人此刻无语,陛下怎么就自怪起来? 佘御医:“陛下莫忧,这就是高热引起的惊厥,待微臣施几针,开两幅药,熬过今夜便好。” 简单几针后许襄君气息是平稳不少,夏明勤又喊康灯:“将朕的轿撵抬到殿门前,快快送她回去。” 语气急得像今日宴会若不重要,陛下便会亲自随她而去。 阖殿诸妃皆面面相觑,最终又将目光打量到孤零高座上,皇后面色难看又要雅作宽宏的撑着体面。 许襄君被夏明勤抱上轿撵,他还亲自弯身将四周棉帘闭紧,生怕回去路上又凉着她。 所有人目睹夏明勤疼爱许襄君全程,皆是惊愕、疑窦丛生,宫中数十年,就没出个这样的。 因药性与雪天地滑的少许颠簸,许襄君半路醒来。 掌心一触便知这是陛下轿撵,心下惊喜:可算是离席了,每个人絮絮叨叨乱七八糟奉承的真是难听。 到了上辰宫,席嬷嬷打开帘,见许襄君惺忪醒着,连忙撑伞避风将人送到屋子里。 佘御医跟着进来重新把脉,“高热有褪象,但娘娘今夜依旧凶险。” “药可是一会儿送来?”许襄君此刻规规矩矩躺在床上不动。 席嬷嬷隔着帘子都知道许襄君想干什么,咬牙切齿却没什么作为,撒手作罢。 佘御医点头,“是,马上送来。” 许襄君忙道:“还请佘御医去立政殿瞧着些陛下,陛下身边不能没有您。偌大宴会后面还有与百官黎民共赏盛世,其中繁复还是您在场更为放心。您做陛下贴身医师多年,今日亦不可缺席。” 佘御医一想倒觉得襄嫔懂礼,着紧顺坡下:“那老臣再喊一人来接手娘娘身子,必会娘娘恢复如初,早日承宠。” 承宠倒不必。 许襄君:“咳咳,有劳佘御医忧心,席嬷嬷,替本宫送送佘御医。” 席嬷嬷心下了然,弓身将御医请了出去。 等席嬷嬷回来,只见许襄君换了宫装、拆了头发。 人勉力活泼着吩咐:“嬷嬷,快快,将我入宫带的两身便服取套来,我去见见他。” 结果没等她到,许襄君已经蹦到柜门前,拿起衣服上身比划:“今日流程可算是走成了,明日您出宫后我便闭殿修养身子。” 话到此处像是得了什么圆满,扭头冲她笑:“嬷嬷,一会儿我同他一起敬您一杯薄酒,您能给我们封两个红吗?像普通人家成亲,爹娘给新人那个礼钱一样的那个,现在您准备准备好不好。” 她一边欢快说,一边粗糙编了个辫子。 人又活泼蹭到她眼前,张臂旋一圈:“嬷嬷,好不好看?我觉着比宫装要好看许多,是不是。” 一身丝双窠云雁装清丽,蜜合色衬得她雪肤花貌。 笑着笑着许襄君卸力往她身上倒,席嬷嬷慌着两手接住,整个人轻飘挂她身上。 思忖,席嬷嬷:“你别去,老奴将黎至给你叫来,你先躺下。” 许襄君揪住席嬷嬷袖口,将一锦囊抽出攥紧在掌心。 在席嬷嬷发怒喝吼前,许襄君先一步讨软,慎重举手发誓:“就一次,这一丸服下我便再也不吃这药,明日您出宫全带走。” “好嬷嬷,就一次!” 席嬷嬷拧不过她,无奈松了手。 怕自己忍不住心绪,她一把将许襄君塞进被子,翻窗去了上辰宫新收拾出来的小佛堂。 那里恨不得比正殿还暖和,许襄君将上辰宫大半银炭全塞进小佛堂,生怕黎至冻着。 两丸药下去,许襄君不久便神色熠熠,身子甩开疲顿轻盈起来。 她精心备下酒水,只等席嬷嬷带黎至来。 等半响也不见人回来,眼瞧快到子时,左右等得急,许襄君不管不顾披件衣裳跳了窗,冒着风雪轻车熟路摸到小佛堂。 那里开了扇窗,里头暖光如春,漂亮得紧。 黎至一声骤冷:“娘娘请奴才,奴才必然是要去,只是过了子时奴才才肯动身。” 许襄君当下横眉,心口怒意涌胜,利索她翻进去。 赫然一声:“是吗,要子时后才动身?那既然本宫喊不动你,亲自来就好了。” 黎至闻声回头,许襄君站在闪烁的烛火中,影子拉长到佛龛上,遮了一半佛像面容。 她冷眉横目,几步走近,望着这个比她高出一个头的人。 突然一脚揣他膝弯上,牵动的伤处让黎至猝不及防狠狠跌跪在席嬷嬷面前。 许襄君一手揪住他衣领,跪下同时将他往地上一按。 两人同时给席嬷嬷磕了头。 许襄君森冷声音:“佛祖在上,养我长大的嬷嬷见证,今日天地同鉴你我大婚,此为一拜!” 黎至听闻后开始挣扎,反握住许襄君的手,声音凄惨哀婉:“不能,这不能。” 如同那夜黎至的绝情。 许襄君冷笑,看穿黎至惊恐:“不能?有什么不能,还有什么不能!” 她掌心又一个翻力,将黎至狠狠按下去,自己跟着再叩下头去:“此为你我夫妻二拜,日后永结同心、恩爱不疑。” 黎至忍受胯.下伤痛挣扎不起,只好急慌慌叫嚷:“许襄君,不能这样,你莫作傻事。” 许襄君被他气的一句话也不想说,到头来那句‘九十九无忧’也只是他作为奴才护主的想法罢了。 这辈子他的逾矩怕是只有那一个轻若柳絮的吻。 她要黎至,不是要个奴才。 许襄君腕子一抖,黎至带着压抑哭腔嚷叫出声:“求你了,许襄君,求你了。” 不能这样,不能。 他是个阉人,只能是个太监。 许襄君心里清明,避而不肯直视,冷声:“求我什么,求我同你百年好合么?那我应你,我们在宫里彼此依靠走下去。” 她不管不顾黎至那些薄弱不堪一击的尊严、和一辈子远观她的念想。 手狠狠往下摁,自己跟着‘哐’得一同磕响地面。 “三拜已成,你我日后就是百年长久的夫妻,现在你还怎么骗自己黎至?” 黎至簌簌抖在地上,哽咽:“奴才是个阉人,哪堪配这三拜,都不算数的,不能算数。” 许襄君起身,回望那尊森然佛像,掷地有声:“是吗?佛祖都观礼了,还能不作数?” 黎至摇头,却怎么也开不了嗓。 许襄君此刻往外一瞧,正是子时。 整整一个上元节轮回,至此终了的格外顺利。 许襄君声音有些疲累:“嬷嬷,您身为长辈,说要给我们新人礼钱的。” 一抬头,席嬷嬷咬牙呜咽,满脸泪痕,许襄君帮她擦拭,懵声问:“您也高兴襄君有这一日是吗?” 席嬷嬷别开头没说话,只是从身上摸出两颗金豆子,颤颤巍巍递给许襄君。 这一递,便是彻底将许襄君送入了地狱,生死只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刹那。 许襄君拿着两颗金豆子蹲下身,强行塞给黎至。 黎至怎么都不肯松手接,许襄君无奈,只好轻轻放他眼前,遂又轻声:“这是长辈给我们的新婚贺礼,你且好好收着。” 黎至头狠狠磕在地面上,不敢睁眼。 佛前橘光笼了他满背,却映错一股寒凉。 许襄君脚下打晃,哑声:“黎至,今日我身子不好还病着,改日我们再洞房花烛。” 席嬷嬷猛地盯紧许襄君,瞧她没有一丝玩笑的意思,心下大撼,脚下颠簸磕绊着后退几步。 黎至伸出手揪住许襄君衣角,半响才吐了句:“不能——” 许襄君踢开他的手:“就是死,你我也是夫妻,行夫妻之礼是早晚的事。黎至,你至今不敢认我,我认你便是。” 她身上彻底乏力,撑着身上仅剩力气翻窗原路返回。 刚到屋子,她就顺着窗台滑到地板上,没了意识。 12、强制相处 许襄君这一病又是数日。 待她懵然清醒时浑身都酸软,头昏脑胀得犯恶心,连忙闭目压下心间秽气。 好半响才喘下一口。 “娘娘,您是醒了吗?”白衡急步阔近到不远处,紧接着一声尖锐朝外喊,“快去叫人,娘娘醒了,娘娘醒了,快去。”语促音急。 随后屋子里便全是杂声,吵得她头疼。 她这一睁眼,夏明勤知道直接宣了退朝,龙袍没褪就到了上辰宫许襄君床前。 如同侍疾般整整在上辰宫连续待了十多日。 许襄君日日同他虚与委蛇,费力将人劝谏走。 白衡端着药进来,扁嘴替主可惜道:“陛下这就走了,娘娘独自喝药可觉得难过?” “......”许襄君难掩陛下滚出上辰宫的欣喜,挑眉,“十日已经足矣,你还要怎样盛宠。” 她斜依在床栏上,指腹轻推额角,抬眉询问近身的白衡:“小佛堂供奉得如何?本宫这些天没顾上问。” 某人的名字她含在口中不得宣。 使其指腹加力,生将额角推红了片。 白衡将药捧上:“小黎子跪在佛前日夜抄写经书,如今佛龛案头都堆成了小山,可见娘娘对佛祖的诚心。” 跪着?日夜不停抄写? 这样的诚心鬼要!好个黎至,偏要碾她心尖。 许襄君心里不知是愠怒还是可气,总之胸肺间堵得慌。 她摸下汤药,冷声甩句:“烫了,放会儿。” 白衡这十日头遭见襄嫔发怒,连忙发怵打了个冷战。 料想是陛下离了上辰宫,襄嫔定然是心绪不佳,这种苦难阖宫上下每个奴才都吃过,道也不是什么例外。 “叫他来诵经,本宫想静静心。”许襄君掀开帘子。 襄嫔满脸素白,精气神不足,举手投足皆柔弱无骨,玉瓷姿容病如西子胜三分,偏这种弱柳扶风当真招人心生怜惜,白衡也看得心疼。 听明襄嫔意思白衡立马应‘是’,忙去小佛堂请人。 当人请来,黎至自然跪拜她在眼前,一点犹豫也未曾有。 许襄君一抬眸,眼泪都差点掉下来。 喉间滚噎几许,咬紧颤音对白衡说:“本宫在府里听经时不喜有人在场,诵经不停,不准进来。若有人打断本宫礼诚佛祖,一律杖死。” 白衡一怔,磕磕巴巴看眼脊背挺直的太监,那他性命岂不在襄嫔唇齿间...... 屈身:“奴婢这就立刻交代下去。”说着打算将屋子交给小黎子。 许襄君病恹恹,又说:“陛下来了也先向本宫通报示意,惊着本宫且看你们有几条命能在本宫手下过活。” 声音轻又虚,可字字却将人的性命抛向万丈深渊。 白衡哑口,满头冷汗,顿说:“若是,若是陛下示意不通报,这样如何办,求娘娘示下。” 许襄君斜依撑头:“那就赌命,听陛下的必定死路一条,听本宫的或可一赌本宫向陛下的求情。” “......”白衡在二月天汗流浃背,当即因慌措湿了衣衫:“是,奴婢这就清楚的交代下去。” 刻意将‘清楚’着重出来。 若听了圣令不报,襄嫔待陛下走后必定打杀。 可违抗圣令乃藐视死罪,却能一赌襄嫔求情,生死参半。 黎至震紧了颈子,皱起眉角。 白衡心底渐惧,连忙俯身匆匆要退:“那不打扰娘娘听经。”转身速步出了门。 许襄君看着那副薄背,轻嗓:“无人莫跪我,起来。”声柔语细,其中夹着愠怒也被按得不剩多少。 黎至肩胛绷僵,喉咙涌塞,好半响才说:“娘娘想听什么经。” 许襄君掐眉:“起来,最后一遍。”森气刚拔高又被她摁回胸间。 黎至依旧伏地不动。 许襄君下床,曳着裙摆到他身前蹲下。 黎至余光瞧见她赤足,连忙将头狠狠磕地,闭目不敢看。 几根惊凉修软的指尖试图挑他下颚,却被黎至反抗不成,许襄君只好将声音掉在他耳边。 “无人时你跪我一次,我就去皇后娘娘宫前请安,你说皇后会让我跪多久?” 许襄君笑着自省,“大抵半个时辰起吧,她定然会让我跪到一旁。” 指尖顺着他下颚一直往上抚弄,指尖挑玩着黎至耳垂,“你去过立政殿吗?两边地面尽是龙凤浮雕,可漂亮了。” 黎至忍着瑟缩,微微颤着,许襄君又软语说:“跪上去必然难受,你还不起?当真忍心你心上人去那里受罚吗?” 她定睛眼前人。 黎至胸腔都恨不得要炸裂,嗓子一涌再涌。 “娘娘身子弱,陛下当今疼爱得紧,必然是不会让娘娘吃这等苦楚的。” 许襄君冷‘嗤’一声,恶生生:“你再提夏明勤恶心我,我就口角犯上,让皇后娘娘掌我的嘴。” 随即软语哝调:“一盏茶,你跪了我一盏茶,待我病好我立即就去皇后娘娘跟前儿请安。” 许襄君指尖又钩缠他衣袖,漫不经心问:“你还不起?那就两次。” 黎至人怔在原地,一时不知该如何,只好道:“近些日子奴才抄的《心经》多,奴才给您诵......” 话没说罢,许襄君起身,骤然走到门前一掌掀开门帘。 门前白衡吓一跳,连忙屈身:“娘娘,您不是听经吗?怎得出来了,外头风大,您衣衫单薄......” 她作势想进去取,便看见那个太监跪伏在地瑟瑟抖落。 许襄君一掌按下她动作,冷声:“青素人呢?” 白衡一愣,“那日她,她去皇后宫中后便一场大病,现下正在瞧病。” “既然是上辰宫的人,便接她回来。”许襄君一脸青。 白衡心下一愣,襄嫔娘娘发了善心,还是知晓青素是皇后身边的人不能招惹了? 许襄君:“她未得主令便私自逃离,回来后赏二十板,养病随意拨间屋子即可。” 白衡人一惊,瞧着襄嫔要放下帘子,她又陡然张口:“两炷香,本宫要听见院子里动响。” “......”白衡咽口口水,心肝跟着颤。 ‘是’字出口时,正巧被襄嫔放下的手拦在了门帘外,也不知道这句话襄嫔娘娘听没听见。 襄嫔到底是得了宠,便这般作死开罪皇后娘娘? 一次不够,还来一次? 没侍寝便这样,那侍寝更得宠后,还能将皇后娘娘放进眼里? 白衡硬是提不起来气,生怕被襄嫔牵连得性命难保。 许襄君走到他身前,赌气道:“你继续,你再这样我就将皇后得罪死死的,瞧看她几时要我性命。” “你......”黎至颤不成声。 许襄君蹲下身,环膝而抱,瘪嘴:“你真得不疼我了,当初你不是这样的,承认同我在一起这么难吗?黎至,你从进门到现在,一眼都未看过我。” “你若觉得我做不出上面那些,且看青素今儿会不会死在这里。” 黎至肩胛狠狠僵住,气息翻急。 手伸进黎至衣袖里,用小指去钩黎至小指:“我不在乎我们结果如何,我就想看与你一起有个过程。你究竟要退到何时?” 细声哀婉,哭腔衔带却不显。 他躲闪,最终却还是被许襄君钩住,两根指节绞缠在一块儿。 黎至不作声、不动,直到院子一些吵闹,门前:“娘娘,青素带回来了。”白衡踟蹰,“当,当真打吗?她真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人,打不得!” 一声桀骜叫骂:“许襄君,你敢!上次陛下怎么离开上辰宫你可知,你若再......再,我必叫你不得好死!” 许襄君感知小指被钩紧,她弯眼牵唇,赫然一声:“打。” 与黎至惊呼的‘别’同音,却被掩盖在她声音之下。 许襄君惊喜,将脸往下探,笑眯眯与他对视,甜津道:“你终于抬头了。” 想起自己还病着面容不佳,许襄君连忙伸手覆住他眼睛:“哎呀,我还病着不好看,你别看......” 院子里拉扯惊呼撞开窗子,闯了黎至一耳。 时下他不忍许襄君作死,哑嗓:“莫打,饶恕她吧。” 许襄君充耳不闻,凑近用唇峰蹭了蹭他,随后压他唇角上:“你诵经吧,无人敢进来,我们可以相守片刻。” “十六日未见你,你想不想我?” 许襄君依拥上去,抱紧人。 嗅他满身檀香,许襄君将额头抵他颈侧:“想死你了,我病得那六日你可有担忧?” 黎至睁眼茫然,嘴角颤动,怎么也说不出话,也推不开人。 两手颓颓垂在身侧。 “有没有嘛。”许襄君娇嗔呢哝,随后一声轻笑,笃言:“我认识的黎至对我,必然是满副锦绣一笔一划皆是我。你不敢说、不敢认,但你心里不可能没有我,所以我敢进宫为你抛生去死。” 黎至两手一颤,僵了许久。 他生扯着嗓,用种悲凉却哑塞的音念:“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缓缓抬手,将许襄君肩头拥住。 初时不敢用力,渐渐力道显增,将她扣紧在怀中。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这一握,除却心疼隐忍,还有诸多...... 许襄君踉跄出声,埋头到他肩上呜咽。 哭她的境遇,他的境遇,他们的境遇。 一切一切都委屈的很。 窗外杖责叫骂,耳畔诵经声,全混在这个怀抱中。 13、疯了最好 “奴平珠,叩见襄嫔娘娘。”一身平素青衣女子袅娜乖巧跪她眼前,衣样制式还是宫外老旧款。 许襄君抬眼,示意:“起来看看。”认真上下打量番。 这女子年岁二十,仍旧一脸稚像,身量与许襄君基本无异。 黎至瞧见这幕,眸光狠狠沉凝一番,思绪备受牵引。 只是抬起头却教人失望,这女子连许襄君一半姿容不到,只能说是略微平头整脸,宫中稍微温煦的奴婢都长得要比她清丽几分。 白衡远瞧着暗忖:糟蹋了这好身段。 许襄君笑着招她上前,捏过她的手,可亲道:“席嬷嬷过得可好?” 白衡一听便知晓这是席嬷嬷送进宫,让襄嫔娘娘体己贴身用的奴婢,心下多几分释然,给襄嫔重添了杯热茶送至手边。 许襄君明白白衡心思,自然捧过茶喝口,以此示她不可缺的地位。 平珠细声‘嗯’,“嬷嬷过得尚好,还叫奴将这小匣子送与娘娘。” 从袖笼中取出比巴掌长点的小紫檀木匣子。 许襄君忙放下盏子接过手,迫不及待打开。 是支珊瑚珍珠簪,样式有些老旧,但主人家保存得好,无论珊瑚还是珍珠,都鲜亮得像刚嵌上般。 许襄君一怔,盯了半响没挪动目光,眼中慢慢嵌些水汽。 忽儿笑了声脆的:“嬷嬷懂我。” 她合上匣子捏紧在掌心,喜笑:“白衡,看赏。” 又郑重嘱咐,“平珠住你隔壁,日后多提点她规矩,初入宫免得给自身招了祸。” 白衡应‘是’,许襄君抬手指门:“都下去,本宫要听经了。” 平珠不懂,还在茫然时被白衡带出屋子,到门外方跟她解释襄嫔娘娘每日未时跟申时听经习惯,不可打扰。 黎至从不起眼墙角走到她眼前,颈子微垂,几分谦卑:“今日娘娘想听什么经?” 许襄君懒得搭理这句,龇牙:“都可。” 她跳下暖榻,伸手将他拽到小案前,打开匣子,将簪子喜滋滋捧给他看:“去年上元节你送我的定情信物,嬷嬷叫人带进宫了。” 许襄君将簪子塞他手里,脑袋一歪,望着他敛神的眸:“同去年那般给我簪上如何?” 黎至被她触碰的肌肤总是炽热,灼烫又让人无限眷念。 垂眼瞧看许襄君掌心那只簪子,轻轻‘嗯’声,掀起不少行过匆匆的记忆。 抬手仔细簪进她发髻中。 这支簪子似乎还映照着去年上元节的灯火,染着温煦亮在他眼中,黎至指腹眷念地触碰下。 许襄君垂头让黎至瞧个够,甜笑:“好不好看?” 黎至点头,“云鬓峨峨,好看。” 世上无人及她。 许襄君这才满意,拉紧他手,俏说:“什么经都可,只要你念,我们就能这样平静相处,无人打扰。” 似乎世间都无风雪侵扰,安静了许多。 随后许襄君搬张棋盘,扯着黎至对坐。 许襄君望着对面端坐的黎至,眸光流转尽是狡黠:“如此你一心二用,我岂不是占了大便宜。上京城中棋盘上与你互有胜负者屈指可数,今日可否添上我名姓?” 黎至闻此指腹一愣,人空寂下来,脸色当即半染素青。 许襄君捻颗棋子扔他眉心:“诵啊,一会儿白衡该进来了。” 黎至捡起子递回去,清冷声:“如是我闻:一时,婆伽婆入于神通大光明藏三昧正受,一切如来光严住持,是诸众生清净觉地,身心寂灭,平等本际,圆满十方,不二随顺,于不二境现诸净土......” 许襄君恰时下子,黎至看着棋盘跟着利落出子。 两个时辰下来,许襄君叉腰,脸色铁青盯紧黎至温吞秀气的脸:“凭什么!你都一边诵经了,为什么我还下不赢你。” 他微微牵唇:“汝如是渐渐具菩萨道,当得作佛,号一切众生喜见如来、应供、正遍知、明行足、善逝世间解、无上士、调御丈夫、天人师、佛、世尊。” 黎至口中不停,指腹沾茶在小案上写:你很厉害了,这局我只赢了半子。 “......”许襄君挑眉。 人撑在棋盘上探近身,捉住这只指尖:“口中诵经,又与我这般,感觉如何?” 两人指腹一起沾染水渍。 黎至臂膀一颤,颠簸了棋盘,棋盘边上黑子掉落一颗。 许襄君瞧眼这枚黑子,甜笑说:“你掉了枚子,离盘作死,这局,是我赢了你半子。” 黎至眼下晕了微末颜色,声音陡然弱了两分:“于,于善国中、当得作佛,号具足千万光相如来、应供、正遍知、明行足、善逝世间解、无上士、调御丈夫、天人师、佛、世尊。” 黎至从小背书可从未结巴过,这浅浅一顿引得许襄君掩口作笑。 两眼弯起,水波流转,当真如了她的年纪,铅华销尽显见天真。 黎至望着不敢松眼,就这么将人往心底刻,一颦一笑,一姿一容也要惟妙惟肖刻得清清楚楚,至死不忘。 许襄君难得见到黎至这般深情,回去坐下倒盏茶:“你不渴得么,近两个时辰了,别念了。” 他一停,白衡便会进来。 他又怎不贪恋这般时光。 黎至摇头:“尔时摩诃波阇波提比丘尼、及耶输陀罗比丘尼、并其眷属,皆大欢喜,得未曾有,即于佛前而说偈言......” 又沾水写下:不渴。 许襄君掀眼,一口仰了半盏茶,动作沾尽匪气。 茶碗边沿瞥出许襄君半压的神色,黎至蹙眉,本能往倾,许襄君一把撑过身,揪住黎至衣领印他唇上。 棋盘劈里啪啦散落一地,经文也戛然而止。 黎至惊慌下张口,许襄君弯眉渡了两口水予他,唇细细碾磨在他嘴角上。 黎至挣扎往后仰,许襄君被带着往前栽。 “唔。”许襄君身子歪斜瞬间,黎至一手握住她肩胛,一手按住她腰侧将人拖住,免叫她跌落。 “娘娘,可是诵完了?今日乏不乏,可否要添盏什么茶。”白衡声音隔着门帘传进来。 身上两处滚烫让她欣喜,许襄君乘胜揪紧他领口,将剩下微末茶水细细渡给他。 黎至避之不及,当下紧张得嗓子滚涌,温茶尽数吞下了肚。 许襄君笑弯眼睛,轻轻咬了下他的唇,依依不舍松开,望着黎至泛起涟漪的眼睛:“不用添茶,今日这茶够甜。谁冲泡的?赏。” 白衡:“是。” 许襄君指腹钩缠他领口布料,指腹若有若无扫过他喉结,惊得黎至浑身一阵僵麻。 喉结在她指腹上颤动个没完,许襄君愈发欣喜,“黎至,人生还是疯起来有趣。你我相交数年,哪怕我们私定终身,也未曾这样过。” 她晕笑:“这样,你喜欢吗?” 黎至脸下一红,扭开脸,俨然一身清正。 想拽开她的手,无奈她力气不小又柔弱,用蛮力必然伤着。 黎至抿唇,又贪念这样的相处。 掌心暗自扶紧她身子,一字一顿:“未成亲那样予你不敬,不能那般。以往我是将你放在心上疼着,必然不能害你声誉有损。” 许襄君瞧他羞怯,哼笑:“十几年圣贤书倒全听进去了,可同你一般大的庆王世子,我进宫前听说她通房丫头都有孕半年了。他也是读书人,可人家屋子里软香温玉数不胜数,你怎这么洁好?” “那是书读他。”黎至似觉着这人有辱他耳朵般,掐眉:“我不是洁好。” 许襄君跟着颦眉,愠怒一瞪,作势他说出不合心意的话便当即要生气。 黎至伸手按住她眉心,轻轻揉碾,慢说:“你一人当抵天下女子,我眼中无她。” 许襄君闻至一怔,脸上绽出几许俏丽颜色,掌心松开,陡然又揪紧,逼问:“如今呢,还是如此?” 黎至噤声不作言语,脸色沉凝住几分颜色。 又是这样,谈及以往他大可侃侃而言剖心挖肺,说当下、今后却什么也没有。 除了以奴才侍主能得几句漂亮话,其他身份她是一句也求不来。 门板被叩响,白衡未出声,许襄君狠狠朝门怒喝:“滚!” “......”白衡吓得不敢说话,跌跪在地上僵在门前久久不敢动。 黎至嘴角动动,还是无言。 许襄君松开手,有些疲累:“回去吧,以后诵经时喂我喝药,太苦了,我喝不下。” 黎至看她一眼萎顿神色,点头:“那娘娘好好休息。” 下榻弯腰捡拾地上散落的棋子,许襄君跳下握住他手:“这不是你的事,回去休息,你累了。” 话里话外尽是不忍他辛劳。 黎至缄言,沉默片刻转身出了门。 门帘掀开,无数光斑映他身上, 不跪,不自称奴才,现在黎至勉强能做到这个份儿上。 许襄君攥把黑白棋子,心口依旧被黎至这样绞得胀疼,气息在体内紊乱不齐。 掌心不过转瞬便被棋子间碾划出不少紫红痕迹。 二月初始,风雪已停,只是寒风依旧料峭冻人。 黎至跪在佛龛前,端笔默着经文,听闻窗子晃动。 他目不斜、手不停,轻声肃厉:“你来了。”一切如料想中般。 清寂的佛堂陡然一声,窗边落地之人一怔:“你怎知谁会来。” 声音娇俏,如许襄君一个音色,基本听不出分别。 黎至垂看纸张上烛光影动,忽然一个人形浸染到纸张上。 一人贴他身侧,从黎至颈线望下去,不禁叹到:“果真高才,黎公子这一笔字怕是非颜柳不可比。”满心满眼的诚恳夸赞。 黎至一声不吭,直到最后一笔落成才收笔,将经书细细摊放,再缓缓卷起搁在一旁。 动作轻缓熟练。 又摊开一张虚有丈长的纸,压好纸镇:“平珠姑娘可是娘娘请进宫的?身形与她一般无二。” 话里是知晓却要再次确认的意思。 这女子好奇,问:“你怎知晓,襄嫔娘娘这都同你说了?她不是心悦你得紧么,这种话怎好意思同你开口。” 她上下扫看黎至,哪怕只是一个跪侧体态,也蕴满清隽书生气,高情逸态雍容娴雅。 烛火原因?他眉心镌了笔浓墨色,看着涂有几分锋锐戾气。 “没说,这等小事她不用告诉我。”音线同佛堂一样清谧。 小事? 平珠‘啧啧’,挑音:“果真如那位嬷嬷所言,你们感情甚笃,竟将皇宠都不放在眼中。” 有几分戏谑与不解。 黎至搁下笔,走到桌前:“席嬷嬷疼爱娘娘,断不会同你说这些。你入宫不足六个时辰便窥清这些,可见姑娘也是极其聪慧之人。” 他随手捻过一罐茶叶,自顾自冲泡:“这里东西不足,还请姑娘多担待。” 一杯茶捧起送与她。 这时衬着烛火眸抬,这女子样貌竟然如许襄君一模一样,绰约逸态,轻盈自持,复恃倾城之姿。 只是眼中流转不足许襄君灵动妖俏,色无她绝,姿无她灵,举止俏丽不足,风流媚妩不到。 黎至短震一刹,嘴角牵动,眸子晦涩深沉。 清嗓:“难怪嬷嬷过了这么许久才送人入宫,能寻着你也是不易。”手上茶递过去。 平珠眼中顾盼神飞,勾紧盏,轻笑着碾眉问:“娘娘知晓你给她以外的女子捧茶,不会难过吗?” 黎至认真思忖,看着这杯茶:“大抵是会,但这杯无碍。” 平珠娇笑着饮下两口,点头又赞:“不愧是探花郎的茶,就是香醇......” 话未落地,遽尔她痛入心脾,一柄不可见的钢刀刮骨取肉般绞杀在她腹中,没来得及挣扎就倒地呕出两口污血,疼得平珠以头抢地。 她十指死死抠紧地面,颈面狰狞、各处青筋爆裂,脸瞬间就覆上青紫。 平珠哑着嗓子不停呕血,试图求救,但半响也出不了一声。 黎至这时不紧不慢蹲下身,捏紧她下颚给她灌了一丸药。 起身捻过帕子擦拭手上血污。 平珠这才缓上第一口气,不解地咬牙切齿问:“那茶里你下了毒!” 黎至轻声‘嗯’,清朗不遮掩行迹。 垂眸看地上人,鬓角湿漉漉贴在脸上,此时她轮廓不再有方才那般清丽,逐渐显露本来面目。 “襄君是不想侍寝,所以叫嬷嬷找了你进宫是么?这种杀头大罪我怎能让你出一丝纰漏?不这样,我不放心。” 他睨眼脚下:“这毒无解,每七日找我领一次解药即可,并不妨碍你日常。余剩下的,我能保你宫中畅行无忌。” 平珠横眉,捂住还发烫的心口,悔恨喝叫:“你好狠!早知我就不应了。”手背狠狠蹭掉唇边黑血。 黎至又安安静静跪到佛龛小案前:“替身侍寝这种事,你不愿谁也逼不得。” “既自愿入宫,性命本就半挂腰间,现下反应许是有些晚了。我既说了能保你无忧,你还有什么可怕的。” 平珠脚下颠簸,他明明温润如玉般坐在暖光烛前,怎就一身肃杀之气。 感觉下瞬性命便能被他取走般骇人。 黎至慢道:“我知道你今日来想问什么,是想知道那两人死后我怎么处理、又怎么脱身的么?以此来判娘娘与我有几成心计谋算,由此考虑日后对娘娘衷心几何,好盘算自身前程?” 黎至干脆利落斩断她所有念想。 “那你不用盘算了,你多离襄君半步便是死路一条。” 他砚台添水,研磨动作俊逸,骨节在烛光下修长可观。 “宫中人各处都是见不得人的地方,拿捏起来轻而易举,莫说帮我糊弄两具尸体,便是明日众目睽睽抬走一位娘娘也是能行的。” “我九岁中举,十六殿试,只因不想被陛下钦成驸马,故作成探花。不用试探这些,也不用忧心宫中尔虞我诈你性命不保,好好按襄君一言一行作便是了。” “她有些娇性,日后若无故朝你发脾气你且担待些。那些攀龙附凤之心与她明说,她不会不允,毕竟这上辰宫还是要出皇子的。” “......”平珠脚下连连趔趄,大气不敢出一口。 “回去休息吧,这里檀香重,她嗅见了我又不好与她解释。”黎至再次用纸镇平复纸张,提笔默经,一切动作隽秀玉质。 平珠攥紧拳头要原路返回之时,黎至又出言打断她片刻动作,最后她如堕冰窖般仓惶逃离小佛堂。 “今日你入宫左腕有圈草珠子,这种东西民间稀松平常,女子们常戴着玩闹,但姑娘一言一行皆是受过规矩的,那故而便是其他原因。” “我记得少时曾读过一本《地质杂论》,上面说江都沧州那里每家每户爱佩戴这种草珠子,家里多增一口人,阖家上下便都为其增一颗,属为共同呵护许福,至死不取意为念。” “姑娘手上一共九颗,但江都沧州前两年遭逢水祸。从沧州一路逃至上京,路过胥州、莰州等大小十三座城,可当年开城救济的只有三座。沧州八千人逃难,你家九人能活大致只有四口左右。” “姑娘发尾沾了几许弥合香,这是上京金麟馆里姑娘专用的蜜香。你靠卖身供家里开销,可年纪又足有二十,银钱必定紧张。故此他们也走不远,大抵住在京郊附近。南郊便宜环境勉强不错,又有市集,你们是在那处住吗?好地方。” “你草珠子有颗半新的,掐年岁来看大抵十来岁左右,一般孩子家人们都护的紧,如今尚活得好?男子还是女子?” “如若你一句让襄君陷入任何危机,想想你的家人。” 平珠踉跄跌到屋子里,掩在被中瑟瑟发抖,泣不成声。 一面,就一面,他竟能瞧出这许多来。 14、忍无可忍 白衡捧药凑近,许襄君颦眉,端起仰头准备一饮而尽,余光见黎至从小佛堂走出来。 许襄君连忙跌腕,拧眉掩口搁下碗:“苦死了苦死了,去拿糖果子。” 白衡怔愣,看几乎见底的汤药:“您都要用完了......” 怕她说全,许襄君忙断她的话:“说了苦喝不下,今儿为何不备蜜饯。”愠声斥责,“以后再忘本宫手下就不留情面了,作甚苦着本宫!” 余光不停打量黎至方向,小心翼翼祈望他又聋又瞎。 平珠瞧见黎至就浑身犯麻,紧忙到屋子里端蜜饯宫格。 白衡一头雾水,襄嫔用药这都一个多月了,从未要过蜜饯。 许襄君余光数次确认黎至回小佛堂后,端起碗仰尽剩下汤药。 平珠这时捧来蜜饯盒,白衡挑枚最甜的装碟呈递。 许襄君余光又扫看小佛堂门前,无人。 抬臂推开了蜜饯,哼声:“麻烦。” 白衡望着小碟与见了底的碗犯愣,娘娘这又不苦了? 平珠顺着许襄君不动声色的目光抬眼,刚打量到小佛堂门槛,立马扭转开视线。 黎至在门后听着院中声响,浅浅牵唇。 许襄君抬看头顶桃花,晨光绕开枝桠花朵尽数落她身上,斑驳的花影当真漂亮。 不知不觉竟到春了。 “白衡,本宫入宫多久了?”她望着头顶缤纷,声音迷茫。 白衡示意人递斗篷,给许襄君披上时微声:“娘娘年后初八入的宫,今儿二月十七,已有四十日了。” 许襄君心忖:都四十日了,每日只能毫无芥蒂见他两个时辰,真是烦。 她扭手折根枝桠扔地上,脚尖狠狠碾进土里。 白衡当她这般失落是因为陛下有些许时日未到上辰宫。 笑着说:“昨儿奴婢取药,正巧碰见佘御医跟康公公汇报您的病情。” 这话引得许襄君心头震撼,目光盯紧白衡。 白衡喜不自胜,满脸红霞:“佘御医说娘娘身子已无大碍,再过个几日便能侍寝。您不知道,康公公一听当即就向奴婢告贺,说陛下可想了许久。” “......”许襄君霎时脸色青白,方才喝下的汤药立即冲顶嗓子,反胃呕了出来。 身子晃颤,差点从秋千上倒向后头。 白衡接住人大叫:“快,叫御医,襄嫔娘娘又发病了,快去!” 院子闹哄哄乱成一片。 这声惊得小佛堂门‘佟’地推开,许襄君闻声,将头扭开朝向另一端。 黎至远远瞧着人堆里的许襄君,心下泯然,转身进门。 继续跪直在佛龛案前默经,一笔一划中尽是外头声音,嵌了满纸笔墨。 直到未时初刻,门前等候多时的黎至进屋。 白衡捧碗新药奉在床边,瞧见他入殿就晓得诵经时辰到了。 却作势打发:“娘娘今日身子不适,大抵是听不了经。” 黎至眉头一紧。 “你且再回去多替娘娘抄两卷经文,保佑她身子快快好起来。康公公没准过几日就要宣娘娘侍寝,这下急病怕又要耽搁。” 黎至闻声一怔,人站在门前光里,却觉得两眼发黑。 呼吸愕然重了许多,心口滚瓜烂熟的经文此刻犹如渔网绞缠在一块,怕是一句都诵不出了。 白衡好哄着,温声:“娘娘特意吩咐的药奴婢刚熬好,蜜饯也备好了,娘娘起身喝口药,身子要紧。” 许襄君这时从床榻里坐起,斜靠在床栏不愿看他,轻声:“今日本宫乏了不必诵,你回去吧。” 伸手出来准备取药。 黎至指腹碾紧衣角,盯紧那节腕子:“诵经哪有凭喜乐事闲身子好恶的,这才不诚。” “娘娘既然要侍寝,多听听经许能对身子有益。”他往前走近几步。 许襄君听得腕子一颤,动作顿在空中。 白衡扭身大喝:“你个奴才胡诌什么,叫你退下便退下,胡言抗主可是要吃板子的。莫得了娘娘跟前儿几分脸便当自己是个物儿。” 许襄君这些许日子未见黎至这般主动,思绪凝了又凝。 “白衡出去,本宫今日不想听经,你且搬张矮案让他抄吧。到了时辰再进来。” 白衡怔愣片刻,连忙着人看办。 白衡前脚刚出殿,黎至后脚速步上前将她手中药碗接过,鼻下一嗅,直接将药掀倒进一旁盆栽中。 “你!”许襄君撑起身,眉眼间几许愁绪愠气,交杂在一块儿清冷又疏陌。 黎至走到案前坐下,研磨提笔开始默经,压声:“娘娘觉得服毒便可避开?” 许襄君咬唇,杏眸嗔瞪:“不然如何,我病得还不够久?拖都拖不过去。” 她小女子作态走近他案前,一把抽开他笔,压声怒咬:“夏明勤真够恶心!” 黎至一手浓墨,眉眼情绪轻淡,温声提点:“宫中慎言。” 看着他风轻云淡,许襄君更是生气,撑住案几凑近:“你作甚今日招惹我!” 黎至抬手揉碾她拧在一块的眉心,嗓音清朗:“你早早计算好了,如此作给我瞧是想我如何?” 许襄君一愣,两眼凝转:“我计算什么了。” 黎至瞧她装傻充愣,从她指腹间抽回笔,却小心翼翼不让浓墨沾染。 脸上无碍:“从入宫起你便计算好日后该如何献媚、如何承宠、如何逼迫我与你一道。” “今日还请娘娘直言,你要我如何?”黎至提笔默经。 人坐得端正,下笔清新飘逸,看似随意布势,实则方圆兼备,一切了然于心。 这些折命的算计在黎至唇齿间不过寥寥几个字。 许襄君被剖的一清二白,塌肩,人乖巧半截。 黎至抬眸看她,笔下照旧龙飞凤舞,半响叹气:“逼我就范,不必自损。” 许襄君在他目光中游走几个来回,龇牙:“四十天,只有今日你主动与我说上这许多。不必自损,你却不是这样做的!” 黎至唇语踟蹰,顿半响:“你故意夜夜不盖被子想病久些,都是我替娘娘盖上的。他不值得你糟蹋身子,日后莫作,可好?” 一句让许襄君大喜,惊奇望向他。 黎至垂头敛神,细细默起经,仿若那些话不出自他口。 许襄君笑着正要凑近,白衡突然在门外跪拜大喊:“恭迎陛下,娘娘正在诵经祈福、静心。” 夏明勤厉声厉气:“襄君都病着还诵什么经,这等劳心伤身之事你们怎么也不拦着些!” 许襄君当即黑脸,瞧眼纹丝不动的黎至,两拳握紧,只差牙龈崩碎。 黎至轻声:“回去躺好,一切照旧即可。” 她愤恨起身,刚回床上放下帘子,夏明勤进门,赫然一嗓:“襄君身子如何?昨儿才听康灯说你好些,怎得今日就又......” 人急匆匆往这边来,许襄君瞧着连忙往床里挪几寸。 夏明勤走到小案近处脚下滞涩一顿,看见黎至他一个震撼,身形板正,惊问:“可是黎探花?” 黎至朝他跪伏在地,声音嘶哑不复方才清朗:“小黎子叩见陛下,陛下安康万岁。” 此刻君臣礼视压身,那些牢狱中的绝望,腐刑前后心理创面通通如黑暗遮盖他视野,令黎至心神震荡。 肢体轻僵,骨子里开始腐烂,泡得他这一瞬几近欲死。 许襄君瞧着他跪便扎眼,咬牙切齿怒瞪夏明勤,只想将他扔出上辰宫。 听到黎至自称,她心口又被生捅一刀,疼得揪心。 夏明勤坐她身边,将许襄君手捏在掌心。 冷眼俯看黎至,百般思绪绕住口舌,颇为遗憾道:“你作得文章朕一直很是喜欢,观点辟蹊径,论据犀利。只可惜黎侍御史当时朝会出了大错,牵害颇重,故而不得已下此重罚。” “你可怪朕?” “......”许襄君隐忍半响才没将巴掌甩出去,在夏明勤脸上留个狠红的巴掌印。 只得自艾垂颈咬牙。 黎至伏拜在地,昂声:“奴才不敢。” 夏明勤瞧眼他案前快刀斫削,无乖无戾不燥不润的笔迹,料想人如其字,此刻倒是顺服,没有异心。 商谈似口吻下问恩宠:“你怎到这处当值?这样的满副锦绣只抄写经书显得糟蹋,不若到朕御前伺候,替朕尽尽琐事?你这般才华屈就不得,朕不想失条臂膀。” 许襄君闻言,忍得腕子都要抽筋了。 鼻头泛酸。 黎至叩首:“奴才已将前尘忘却,朝政奴才从未接触过,怕犯事让陛下破‘留养承嗣’一旨。现下在襄嫔娘娘殿中日日抄录佛经日子尚可,奴才多谢陛下垂记。” 许襄君听不下黎至这般对人伏低做小,愠怒冷声:“你先下去,莫打扰本宫与陛下相处。” 她也想给自己留份脸面,恐慌让黎至瞧见她在陛下面前模样。 黎至伏地叩拜,但不敢动。 许襄君这才想起自己僭越,指腹钩颤夏明勤掌心,张口作势的呢腔怎么也出不了嗓...... 哑了又哑,生生将眼泪憋出来,她捂着心口,狠狠将脸别开。 夏明勤见着许襄君这般,料想她是难受,急忙高喝:“康灯,佘御医呢,快宣上来。” 许襄君索性装死,人蜷缩到床里细碎哼个没完。 夏明勤伸手去捞人,许襄君怎么都不肯到他怀里,直嚷嚷细哼。 殿内热闹,将黎至的小案挤到一旁,笔墨纸砚滚落一地,无人在乎跪在地上的他。 许襄君余光瞧见,心底将这些忽视黎至的人记了个十成十。 待来日,她要一个不留。 黎至一直未被宣退屋子,因他一直都在,许襄君便反常的与夏明勤刻意保持距离,不停推拒。 越想得,夏明勤越得不到,最终负气留下佘御医看诊,自己去了他处。 夏明勤走时带了一通气,这件事宫内不过尔瞬便传的人尽皆知。 闹哄哄说上辰宫那位襄嫔因身染恶疾痛失圣心。 前脚夏明勤刚走,后脚许襄君便哄退众人。 让其全都滚到院子里受罚,每人跪足三个时辰才能起身。 待殿中安息,许襄君下床去扶黎至,伸出的手想起被夏明勤碰过,她都不敢触黎至衣角。 只轻声问:“你还好?”满心满眼都是恶心。 黎至缓缓起身,扫弄袍子灰尘:“尚可。方才御医说你气虚淤堵要静心修养,我给你讲段逸闻如何?你以往最爱听。” 方才那一遭两人心照不宣的漠视不提,一道越过,给彼此留了颜面尊骨。 却都有一段气淤堵在胸,不发作只是不想撕开一起难堪。 “......”许襄君瞧着他,胸口顺气了微末,指腹在衣角蹭擦,牵住他手,含笑,“那必然好听,不过一段不够。”微睇绵藐,娇嗔语哝。 黎至怔着,指腹轻浅钩紧:“那就讲到你心满意足为止。” 两人心神紧贴,撕裂的内里呈不可见的速度愈合。 黎至望着她,冰体寒骨沾染了些须温度,他极致的贪念起来。 15、洞房花烛 “自那日已有半月,阖宫上下都传我失宠了,等我笑话呢。”许襄君坐在二层阁楼窗前,指尖满不在意地点点眼前糕点,沾了一层糖分。 挑眉微晒。 黎至等水烧沸,倒茶,细心为她烹煮。 他坐在窗户里间墙后,无论从楼下或是他处,无人能瞧见黎至与她同坐一张桌子。 许襄君并不喜欢这儿,黎至却觉得这个位置正好。 能光明正大同她在一处,又无人知晓,也恰恰暗合了他们当下相处。 黎至目不斜视瞧着水中初露牙叶的茶,三沸育华茶色均匀后倒了盏给她,松着腔说:“娘娘可要复宠?奴才有一计。” 许襄君挑眉怒瞪:“复宠?你还有一计?”她星眸微嗔,俏丽比若三春桃,清素冠绝。 黎至敛眸,笑意尽藏不显人前:“不喜?那算了。” 特挑了脂玉桃花盏盛茶,慢动作推至她眼前,“尝尝,是你许久未喝的闻林茶。” 许襄君此间胸前淤堵尽散,黎至竟与她打笑? 盯眼茶水,她顿顿闷声:“是许久了。” 远望出去,宫内高墙迭起,却有无数枝头越墙而生。 茶还未入口,楼下白衡从院外冲进来:“娘娘呢?襄嫔娘娘呢?”四处拉着人问,声音透着无数喜气。 隔老远都让人想问发生何事了。 许襄君掐眉,朝下低喝:“宫内高喝什么,有无规矩。”抬腕准备饮。 白衡闻声跪下,“娘娘恕罪,实在是大喜事啊!” 茶水刚到唇边,许襄君歪头:“何事?” 黎至探身将她耳朵捂住,她只看见白衡高兴得手舞足蹈。 茶水顺着动作入喉,许襄君怔看近在咫尺的黎至,懵然问:“怎么。” 黎至指尖弹缩,轻声:“先用茶,一会儿再说。” 许襄君转思才晓得白衡口中喜事为何,一口茶当真噎得她心肺疼。 黎至瞧见她神色有异,轻声规劝:“你料想过的,这事也绕不开,莫因此事事无兴致,半月了,还提不得这儿?” 指尖提着小壶又给她添茶。 想起那日许襄君便觉得恶心头顶。 目光从茶碗顺着指节、小臂、肩颈到他脸上:“是绕不开,那侍寝沐浴时你伺候我,我就勉强应了夏明勤那不要脸的旨。” 黎至臂膀一僵,眸光垂下:“不合规矩。”手速速收回。 许襄君将茶盏把玩在手中,娇声:“去他娘的规矩,没你重要。” 她觉得说话含蓄了些,脂玉桃花盏缓缓推滚到黎至手旁,不轻不重触碰下,甜津道:“没有我们快活重要。” 黎至清咳一声,簌落站起:“这种不能玩笑。”他僵着身子左右无措,草草敷衍,“有篇经文还没背清,我先退下了。” 过目不忘的人还能有东西背不清?许襄君指腹点着茶盏,漫不经心‘哦’声,也不多做为难。 撑眼瞧着黎至下楼、闭上小佛堂门,许襄君示意白衡上楼。 “侍寝是哪日?方才风大本宫在楼上没听清。”许襄君声音倦怠疏陌,神色恹恹。 白衡见她提不起精神,生怕她又是急病。 柳眉紧皱:“康公公说是后日,口谕一会儿送来。”白衡眸光低敛闪躲,“随着来的还有宫里几位老嬷嬷,同娘娘讲解如何侍奉陛下。” 提及口谕许襄君无精打采,可说到这嬷嬷许襄君一下来了精神,瞪大眼直问:“是那种嬷嬷?” 白衡那料羞娘娘这么直白,红了脸闷闷‘嗯’一声。 许襄君点漆似的眸子在眼眶打转,撑着下颚瞧看楼下:“几时才到?你现在出去迎,她们不来你也别回来。” “啊?”白衡没弄懂就被许襄君推出去。 娘娘是迎旨意呢,还是迎那几位嬷嬷?瞧着倒是怪兴奋。 平珠随后被白衡推上来侍奉。 经过那一遭,平珠是见到黎至与许襄君都有些胆寒,这二人全然没那位老嬷嬷说得那般简单。 她才屈身,脊背冷汗骤起。 许襄君起身一把扶住她:“姐姐莫朝我行礼,襄君担不起。” 平珠听她温声细语觉着头皮发麻,人不禁打个颤。 许襄君浅笑,握紧她的手:“如你当初看的信笺内容一致,替我侍寝,我送你作皇妃,日后你定有皇嗣傍身。家中老小由我许家荫蔽,加之你日后身份贵重,他们无论入仕经商皆可,本钱我想嬷嬷给得足够。” “你自选的搏杀,后夜可能作好?” 平珠此刻浑身细颤,嗓子胸肺干涩:“娘,娘娘,这是欺君之罪,您当真要这般作?” 说罢她浑身虚力跪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许襄君撑扶下颚,吊眉:“这是嬷嬷让你带给我的话?” 平珠磕头,声音颤颤巍巍:“是,那位老嬷嬷要奴转告娘娘。当时,当时她泣不成声,忧心过度还晕厥过去。” 许襄君指尖缠绕发尾,心口被绞了下:“这也是她让你说的?” 平珠‘嗯’声,不敢动弹。 许襄君蹲她身前,长裙曳地,用力握住她手臂:“平珠,你日后是皇嗣之母,跪我不合适。” 声音骤然疏漠,“我不惧生死,你也是不惧的,但你入宫的赌注是你阖家性命,当下——迟疑不得。” 许襄君明明比她小上许多,软语哝调循循善诱得着实让她心里平和不少,赌上性命得也有许襄君作陪,心下安定。 平珠缓慢直起背:“是。” 许襄君搀起她,弯腰要替她将膝上灰尘掸掉,平珠被惊吓得连连后退。 “娘娘使不得。”脚下跌着退,生怕许襄君近身。 她让许襄君做这个,黎至知道了还不要她半条命! 许襄君耸肩,声音奇诡,声声低沉压迫在心脏上:“那后日你我好好配合,毕竟人都是想活得,你说是不是。” 平珠僵着颈子,狠狠点头:“是,届时全权听娘娘吩咐,平珠不敢自作主张。” 许襄君有几分疑窦地瞧看她眼,又松松嘱咐几句便放人下去。 她感觉平珠过于听话了些,这种敢入宫不顾死活豪赌的人,怎会这般轻易乖巧? 直到夜间看见平珠从小佛堂窗户翻出来,才知道黎至替她动了手脚。 许襄君手上画册半合,浅啧两声,抿唇掉头回了房。 侍寝这日上辰宫热闹非凡,阖宫上下洒扫熏香,张灯结彩布置着,就连宫婢奴才们全着上新衣,准备期待着。 只有许襄君安静看着画册不撒手。 白衡瞧一眼都臊得脸红,羞涩小声:“娘娘,天黑了。陛下一会儿就到,您还是将东西藏起来。” 哪有人看上不丢手的。 许襄君润口茶,犹如临时抱佛脚的学子:“一会儿我忘了该怎么,再看看。” 白衡瞥眼窗上月,咬唇:“是娘娘现在要去床上候着了。” 许襄君手一松,画册倒在桌面上:“这么快,人来了?” 白衡闭眼狠命点头:“是的娘娘,陛下马上就到。” 许襄君上.床,一手揪紧帘子,探头问:“今日宫中上下可有发喜糖,撒喜钱?都赏了没。” 门外康公公一声‘陛下驾到’,白衡紧张地理好帘子,速语:“都赏了赏了,没漏一人。”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奴才们赏不赏。 门前脚步跟近,白衡跪好恭请圣安。 许襄君屏息,两眼望见一身形矫健之人走近。 夏明勤轻笑:“襄君,朕来了,朕等这日多时,今儿可算如愿了。” 黎至跪在佛前,掌中笔硬是拿不稳,一日,足足一日他写不了一字。 望着小案上喜糖喜钱,烛光闪烁下它们愈发刺眼。 他搁下笔,瞩目佛龛,朝着一派慈容诚心磕头。 彼间心里只反复嚼念了三个字,来来回回无可计数。 “黎至,你在求我平安么?”佛堂穿过一声琅脆,含娇细语似梦如幻。 黎至震撼抬头,窗前站着一席轻.薄红裳。 他起身踉跄,阔几步近身将人拥进怀里,嗓子哑顿:“你怎么来了,应该候在一旁,若出了事尚能,尚能补救。”鼻音厚重惊凉。 “我拿身子补救?”许襄君话带愠怒。 黎至收紧臂膀,咬牙踉跄:“不然欺君?你初秋才十六,韶华初始,怎能辞世。” 许襄君揪紧他衣裳,倾到他肩上:“我们有一日是一日,不管那些。” 黎至见着人心里踏实许多,臂膀微松,作势要拉着许襄君翻窗回去:“性命不可儿戏,我护着你,走......” 忽然他浑身无力,顺着窗架滑落在地。 许襄君俯眸瞧他,两眼瞪得奇亮,掩口作笑:“你怎么了?不是打算将我送给夏明勤么,怎么不动了?” 树影投落在窗上婆娑掠过,几许光倾泻在她衣裙发间。 许襄君起提裙角跪.坐他.身.上,媚眼如丝,眸底绞缠的情.欲浓烈又真挚。 黎至脑子一空,喉间不住滚涌。 “不能!” 声音略带惊恐,速速扬起调,“不能,许襄君不能,听到没有!”低喝凄厉。 许襄君不喜欢他这样拒绝,眉下生戾,嘤然有声:“我说了,你我夫妻早晚要有春宵一刻。什么不能,为什么不能。” 黎至浑身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许襄君一举一动。 她肩头薄纱滑落。 黎至惊悚婉求:“许襄君,你莫作糊涂事听见没有!”鬓角青筋隐匿在昏黄烛光下无济于事。 指尖一挑,她将黎至领口解开,抿笑:“自小随你胡看杂论逸闻,这些江湖不入流的小人手段,托你的福也见识过几分。” “今日你忧心与我,分神没注意喜糖、喜钱上沾染的东西,加着檀香你嗅了这么久是该见效了。若是平常,以你聪慧我这些微末手段定然行不通。” 她佝颈垂看他晃动不止眸底,指尖攀爬在他颈侧:“黎至,你状元之才败在我身上了。” 她一件件松解衣裳,黎至闭眼不看,咬牙让她滚。 “我知你为什么,但我偏要。黎至,今晚过后,你我续上来日方长。” 她拨下珊瑚珍珠簪放置一旁,长发倾到他身上。 黎至几乎要爆喝,许襄君听不得煞风景的话,俯身含住他唇角。 生涩地照着这两日看得画册复刻动作。 许襄君拉住他手贴至腰.上,黎至哭喝:“许襄君!不能,不能,不能。” 许襄君埋头在他肩侧,潮热气息蔓了他一身。 细声嘤然,零碎又清质,声声撞破屋内沉香。 直到天快亮,许襄君勾着一方白帕子塞进他掌心,哑着嗓:“本宫的落红赏给你了。” 16、太过放肆 夏明勤掌心细细拂过她额角,指腹拨顺鬓角发丝。 温柔:“朕要上朝了,襄君好生休息。你身子弱,如以前一般免去中宫晨昏定。” 他眯眸调一转:“只是你既承宠,过些时日还是要守规矩去给皇后见礼,襄君最知晓规矩的是不是。” 声线依旧温煦,但夏明勤掌下的疼爱瞬间生硬几分。 许襄君腰间酸涩胀疼,实在没心情同这老男人虚与委蛇。 “是。”她故作娇状,指尖钩住夏明勤衣角,红着脸俏声,“待襄君腰不,不酸了,便去给皇后娘娘见礼。” 随后拿他半截衣袖遮面,几分惺忪动人从袖沿倾泻。 惹得夏明勤心头一灼,掌心扣紧她后脑,神色里多染几分情意。 见着势头好像不对,忙将自己掩进被中:“陛下快去上朝吧,该迟了。” 夏明勤笑着捉住她攥被的小手,指腹蹭搓,滑腻似酥的触感实在让人头脑昏聩。 将要垂颈亲吻疼惜她,康灯在门外低语:“陛下,要上朝了,可要人进门伺候?” 厌烦初上眉头,瞧着被下露出的半截白色丝绢,夏明勤挑眉抬腕勾出。 白绢上醒目一抹嫣红,夏明勤喜不自胜,沉嗓低笑。 将其叠好郑重放入衣袖:“这是襄君此生最宝贵的东西,如今朕得了,必然会好好珍惜。” 他特意握紧袖口:“今日朕便带此去上朝。” “......”许襄君瞧着那抹猩红,喉咙哽凝,暗忖:倒也不宝贵,你要实在喜欢,我能给你千百个,来一次给一张。 不等她敷衍,康灯再次催促,夏明勤怒眉瞪目狠狠朝外瞥一眼。 许襄君指尖适时将人往外推:“陛下,朝政大事不容耽搁。”眼睛从被里小心翼翼探出,轻声细语,“襄君累了,要歇息,不能起身恭送。” 小女儿的娇俏尽显个十成十,若有的风情贴眉而至,掩映生姿。 夏明勤兴致高,朝门外喝:“进来伺候。” 康灯带着一众奴婢进门,各司其职开始为夏明勤洗漱穿戴。 许襄君瞧着烦,直恨他破事多麻烦,可一面还要应付作笑,心里更懒得看他。 夏明勤穿戴好,瞧着帐中人:“襄嫔静容婉柔,丽质轻灵,柔嘉维则,深慰朕心,册封婕妤,字嘛还是留用襄,按高出一品赏赐。” 康灯惊抬两分眸,高出一品来赏? 许多入宫三五载也未定能爬上这高位,这位襄婕妤当真不简单。 夏明勤踢脚康灯:“去跟皇后说,襄婕妤身子荏弱,再修养段时日在行规矩。” 康灯垂颈应‘是’。 许襄君得了赏非得与他表面周旋,掩着几分不情不愿从床上起身,一手打帘敷衍跪在床上谢恩。 虽她清喉娇啭,但夏明勤依旧攒眉。 抬眸见她弱骨纤形修项秀颈,立马将她承恩恃宠不懂规矩的意头摁灭。 笑着罢手:“且歇着,晚些时候朕再来看你。” 许襄君余光见着他离开,一个翻滚滚到床榻里间,颦眉抱住枕头。 白衡见着自家娘娘升了位份,带着阖宫上下奴婢内侍前来拜贺。 许襄君不抬头都知道黎至必定会称病不来,恹恹:“都赏,下去吧,本宫要休息。” 转而想到什么,许襄君:“平珠留下。” 白衡放下御膳房送来的补品,带着众人出门。 平珠伏地,模样恭敬乖巧。 许襄君趴在床边,勾指撩开纱帐:“昨夜姐姐辛劳,去将补品喝了补补身子。” 平珠起身,一切尊听。 端起碗时许襄君眸子囫囵一转:“验个毒再用,宫里不比外头,人心腌臜。” 平珠吓得腕子跌晃,差点掉了碗。 许襄君抿笑,散着腔漫不经心:“其实也无妨,大抵不会多毒,最多也就是让人损伤身子不能生育,或是近些时候不能侍寝罢了。” 她捻过发丝,在指腹间盘玩:“她们胆小,不是极致利益相冲不会断腕。我刚进宫,与她们其实并无实质瓜葛,帝宠这种东西都是要费尽心思抢的,所以小打小闹无妨。” “我不在乎,但你的身子还是要格外照顾的。” 这份独有照顾让平珠惊悸又心安。 平珠按她所言稍浅用银簪验了验,无毒。这碗雪耳端近,一股若有若无的熟悉味道让她放了手,眸色果真深几分。 许襄君肃穆坐起:“怎么,果真有东西?”腰酸胀得她又倒下去。 平珠垂颈:“也不打紧,计量不大,就是会腹痛如绞,伤及身子根本,不注意诊治近几年都难以成孕。金麟馆不少姑娘都曾服用过,以此避孕。” 想了想,碗重新放回盘中。 许襄君眸色翻滚,涌动几许戾气,压声:“辛苦你让白衡将送药的婢女带来,本宫要赏。这几日上辰宫事宜你不用听她吩咐,歇着便是。” 平珠顿了顿,转头出去。 没多久送补品的宫女回来,许襄君斜依床头,低眸玩着一枚黑子,冷声:“白衡,这碗补品送来时凉了,赏她用。” 说着赏,明眼人都瞧出问题。 这黄衣婢子看着碗,腿肚子有些发软,动作却不迟疑得将碗捧住,磕头认罪:“奴婢从膳房取来,中间并未经他人手。” 满室寂静惊慌,许襄君指尖随意拨弄棋子,声音清凉:“说不出人,便是你差事不谨,受了也是合该,用吧。” 腰肢酸涩,白衡瞧出来她不适,替她垫上腰后。 婢子疯狂磕头,声声啼悲:“求襄婕妤饶命,奴婢真的什么也不知,求娘娘指条明路......” ‘哐哐’看得教人心生它意。 许襄君掐眉:“你虽是奴才,但命也在自己手中,不能谨慎防备便要学会自救,自救不成就得懂的认命。” 这婢子哭哭啼啼,眼见是没有路子,最终咬牙一口将其饮尽:“娘娘,奴婢当真不知!” 许襄君寒眸掀抬,这才蹙了眉。 她是真不知,还是在替人遮掩不惜饮下此药? 指腹一抬,吩咐白衡:“送回去,她今日若是有事,只管往陛下耳边报。” 这婢子发作倒是快,刚饮下半刻不到转眼便倒地,捧腹嘶叫。 许襄君将黑子捏在指尖,声音轻飘:“报予陛下彻查也算是本宫替你尽得善,磕头谢恩退下吧。日后聪明些,无人像本宫这般心善的,还替你求个公道。” 白衡惊了一背冷汗,指着将人拖下去。 “当真报嘛?” 宫中历来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且她侍寝头一日越一品升了位份,又越了两品赏赐。 现下这等事还不掀翻后宫。 许襄君撤下幔,人软软滚到被褥中,娇嗔:“本宫信佛是个善人,但你瞧本宫是受气的脓包?” 白衡闭嘴,那必然不是,但善人……也存疑。 一般这种跪地伏拜哭叫不止,大多心善的娘娘是会问明清查。可婕妤却是直接将事闹出来,让陛下提个前因后果说个交代。 日后宫中谁便想在她手中作筏,也得思虑陛下几分宠爱。 此法当真一劳永逸,却也有无尽隐患。 “你说那谁病了,正好本宫身子不适,教他好生歇歇也应该,这三日不必诵经了。” 许襄君抱着被子准备睡。 心忖,黎至经此一事必然要些时日想想。 其实他们相处并无后路,只是黎至性子坚硬,多少需要逼迫磋磨。 这尺度她拿捏起来不费劲,就是费心性。 白衡清嗓:“小黎子自请去东观,方才在收拾包袱。奴婢瞧着他神色是不好,怕染了娘娘身子不适便准了。” 许襄君起身,一手挥开帘幔,怒不可遏:“东观?那个宫人生病隔离医治的地方?他当真自请去的?” 那里出了名的十进九死,黎至好好的哪有什么病,隔离进去被沾染个旁的…… 为了避她,非当如此吗!性命也不顾。 白衡骇得一愣,反应未及。 许襄君低喝:“速去将人带来,本宫要问问什么病能这般急,昨儿还好好的今儿就不行了。” 她不能过于明显与人前,只得束手束脚在床上。 眦目,人前还要将这些遮掩。 她扶额,将神色抹去:“他诵的经不错,本宫才听得好,现下到哪里去找人替。去宣!他就算病得起不了身也给本宫拖来。” 掌心绞了一大块被褥,如她繁杂心绪一般皱乱不堪。 白衡吓得不敢耽搁,忙去小佛堂请人。 开门一瞧,里头打理的整洁,佛龛巍峨烛火通明,案旁经文堆成了小山,文房四宝清洗干净摆放整齐。 什么都好,就是无人。 她随手拉拽院中一宫娥,质问:“佛堂里的小黎子可是走了?”心中满是惴惴不安。 这宫娥被白衡的慌张惊着,诚惶诚恐道:“走了有半柱香。” 白衡头一昏,当即小腿肚发软。 这如何向娘娘交代。 她回到许襄君面前,伏低跪下:“奴婢已经派人追了,只是娘娘要候一候,东观那边奴婢也派人做了打点,小黎子不会记进名录。” 只要不进名录,他还是能出来的。 许襄君烧心灼肺的难受,一步进一步也逼不回他,着实也有些无法。 黎至决策千里的高才沦落如此怎能轻易放下。 许襄君咬破舌尖,眼下悲恸,哑着嗓:“伺候本宫起身,去立政殿予皇后娘娘见礼。” 白衡瞧着时辰,有些拎不清:“此时诸位娘娘都开始朝拜,现下已是误了时辰,去的话怕不合时宜。”轻声慰劝,“不若听陛下的话,娘娘还是好生休息?” 许襄君下床,正声:“本宫今日刚升了位份,怎能侍宠生娇不去叩谢中宫。伺候起身吧。” 白衡脸上有些不懂难看。 要得就是不合时宜,名正言顺受惩。 口口声声说不必自损,可唯有我自损才能激起你一丝怜爱。 强迫不得,哄候不得,你当真比夏明勤还难伺候。 若激得我真不管不顾,你又能受的住几分。 几句撕烂在口腹里,许襄君恶狠狠龇牙咧嘴,不满却无处可泄。 皇后性子宽容,诸事端方,雍国母之象。 一般晨昏定省都是阖宫妃嫔相约走个过场,皇后娘娘遇事点拨两句,极少人前奖惩。 偏今日不同,见礼由往常半个时辰变成了两个时辰。 皇后还开了戏台,侧殿摆了小宴,俨然聚成阖宫一个小赏玩会。 大家正离奇着,便见皇后身边的贴身女官急急进门,附耳后得见娘娘眉目舒畅,这才宣散了。 众人出门,瞧见刚晋封的襄婕妤晕倒在立政殿前才懂,皇后娘娘今日是在惩戒人,便都缄口匆匆离去。 上辰宫又闹出一阵热闹,御医进进出出引的黎至从小佛堂出门。 随手拉了位婢子探听清楚事由原委,轻声道了谢。 人又回到佛龛前静静默经,想起慎重写了张红贴。 怕字迹不端,他反反复复将此贴写了不下百份,从中择了份折好放入怀中,与剩下的一把火燎了个干净。 17、一纸婚书 许襄君醒来翻看顶帐,心中辗转难舒,咬牙将头掩进被褥。 胸腔中若有若无闷堵哽人。 白衡瞧过纱幔后簌簌落抖的肩颈,莫不是受罚委屈? 走近小声试探:“娘娘可是醒了?陛下昨日亲自抱您回的上辰宫,发了好大脾气,守在您床前至今儿早朝才走。” “昨儿的事儿陛下查清了,是位入宫常年不得宠的贵人艳羡娘娘,心生妒意便乔装成宫女给娘娘下了此药。陛下下旨杖杀以儆效尤,说是给了娘娘一个公道。” 许襄君抵掌咬唇,根本不想听除却黎至外的任何事。 这种拖人顶罪不入流的化了法子,她也无甚有兴致。 “知道了”许襄君对此态度轻慢,转而颦眉皱思:“昨日跪的腿有些疼,去宣御医来瞧。” “本宫金尊玉贵的,将宫内所有御医都宣来,若有值班去了东观的也给本宫宣来,本宫比那些个贱奴金贵得多。” 娇嗔又有丝蛮横。 白衡一个喉头凝咽,婕妤这阵仗恨不得比肩皇后。 昨儿在皇后出吃尽苦楚,今儿便如此作天作地。这还不是妥妥的恃宠生娇,耀武扬威的挑衅、张扬给后宫各处看么。 白衡面上色浓不好看,忧心又不知从何处开始劝慰。 真要如此做吗? “娘娘,今日时辰到了,可要听经?若身子不适,奴才可侯在一旁默经替娘娘祈福。” 棉帘即便阻隔再多声音,黎至的她也认得。 烦絮的憋闷一时怔愣后归于平静,她嗓子凝了又凝,指腹钩紧被褥。 白衡凝眉,这奴才已是第二次这样冲突规矩了。 忧心婕妤身体不适,白衡不禁怒目朝外低喝。 “不识眼色的奴才,娘娘都这般了你还挤在娘娘跟儿前显眼,是怕少一日脸便断了娘娘予你的印象不成!” 白衡话朝难听处说,许襄君飞瞥她眼。 几指半掀纱幔,清冷嗓:“叫进来默吧,如他所言,礼佛不能断。” 白衡一怔哑言,没想着婕妤小小年纪如此心诚禅佛。 “是,奴婢这就准备小案等一应事宜。”半响慢吞吞一句,“御医当真宣那么多位?” 白衡为她好的深意明显,仿佛等她一句不对,白衡就要磕头直谏。 黎至都来了要什么御医,他不比世间所有良药还好用? 许襄君挑眉:“不了,等礼完佛再宣一位来瞧瞧,方才本宫未醒胡言。” 白衡心下一阵舒气,应‘是’,叫人整理好小案文房四宝后自行退出,将屋子交给小黎子。 黎至抬手打帘,一身蓝袍挤进她视野。 许襄君‘哼’声甩开纱幔,抱着被褥含嚼几分委屈,人往里间滚了,可始终面相朝门。 床上绰约形色叫人好生难想,黎至思起前夜,目色晕开,浅浅撇开不敢直视。 他跪坐在小案前提笔,压声:“娘娘身子可好?” 称呼太刺耳。 许襄君反复咬几下唇,扭头不应他。 可心中委实觉着闷疼,又负气将头扭回去,额头撞上一只手,温热、携满檀香。 “奴才身上衣料粗糙,娘娘仔细擦伤。”黎至温煦的声音当属久违。 许襄君鼻子一酸,抬腕搭上他的手,细细哼哼低语:“你还知道回来,还知道我身子好坏。” “骗我说逼你就范不必自损,我若不是在立正殿自罚如此,你可愿从东观回来?你要再不回来,我就一把火烧了东观,看你还能待在哪儿。” 黎至哑口:“我去东观......” 许襄君迅速起身将黎至手腕一拽,黎至一个不防仰倒在床上。 许襄君翻身骑到他腰间,手狠狠抵他心口,咬牙切齿横眉怒瞪:“黎至,东观你想都不要想!若让你离了我半步,便是我许襄君没本事。” 黎至仰面瞧着她盛气凌人志在必得的模样,不禁含笑挑眉。 满眼和煦,唇边隐隐牵动:“奴才是去东观瞧个人,顺便帮娘娘查查那碗雪耳乃何人所为。” 诚心道:“我怎敢离你半步。” “是吗,当真不是避我?”手狠狠点他心口,“东观你怎会认识人。” 那里不是死人,就是要死的人,何来相熟的人。 他胸口戳下去时有阻碍,许襄君疑惑,指腹挑动衣襟想瞧。 这动作无异叠向前夜,黎至吃不住,喉咙滚动,伸手握住她指尖,制止她动作,混着眸子:“下去。” 许襄君伸手要强看,什么东西这么宝贵。 黎至握紧她腕子往她背后一扭,随身坐起。 姿势转变,许襄君跨坐在他身上,一只手被束在身后。 她垂眸羞红了脸,唇角肆无忌惮勾着。 黎至轻咳一声,压低声:“还请娘娘下道手谕让我去东观接一位人。” 难遇到这样情景,许襄君含笑往前贴,将耳朵送至黎至唇边:“方才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她适时挑.弄着黎至玩,清脆笑道:“你说句好听的,我便给你这道手谕。” 余光瞧见黎至连颈子都粉了,她笑出声,却依旧耐心等着黎至好求。 又大胆往前贴近,两人胸膛几近贴一块儿。 黎至手一下子松开,想与她保持距离。 许襄君反捉住他的手搭在腰间,凑近与他耳鬓厮磨,娇嗔:“这不是黎公子做的么,现下是害羞要将我推开?” 微风震鸣,这呢语黎至真吃不住,肩胛微微颤了颤。 许襄君垂颈,轻轻咬上他脖子,如前夜亲弄般动作缱绻轻佻。 细细一声:“回回推开我,你当真是好狠的心。” 黎至头皮发麻,腰腹滚烫一片,他掌心一震将将好全贴她腰肢上,肩颈细细扩散僵硬。 “我......”此话他百口莫辩。 他从来避得是他非完人,未曾避过这份感情。 他避不开许襄君,也无法避,除非天消地沉,世间归于混沌沉寂于上古。 黎至垂眸,将她目光锁死在自己眼中,抿唇:“那奴才说些好听的,求娘娘这道手谕。” 许襄君怔愣,黎至在同她调.情...... 黎至手伸进衣襟,珍重得从胸口拿出一纸红笺。 红笺用金墨绘了彩云天纹,游龙戏凤之图,正中赫然是黎至笔迹,写着:婚书。 “你说我写的婚书被撕毁,昨日我又写了一份。” 他指尖磋磨,捧拿着婚书如同是心尖上的许襄君,都万分仔细。 许襄君下颚微扬,眉间飞续风情,几许傲娇溢出眼眸:“要还是那套词可不能够,现在本宫身份尊贵着呢。” 瑰姿艳逸,好教人一阵难忍。 “当是。”黎至将红笺轻轻展与她眼前,一字一字立誓般庄重:“今一纸婚书,上表天庭、下鸣地府,晓禀众圣,天地为鉴,日月同心。此书上奏九霄,诸天神佛见证,若负佳人,便是欺天,欺天之罪,身死魂消。” 许襄君瞧着他清澈明亮的眸底,情愫颇多,缱绻着无数浓郁倾与她身上。 许襄君指尖捏过婚书,满纸铁画银钩丰筋多力的笔力。 她捉出一漏洞:“只有负佳人?”她掀眸,以婚书掩面,眸光潋滟,“那佳人负卿怎么办?” 黎至神色震荡,掌心失力扣紧她腰身,随后怆然一笑:“倒未曾想过。” 他大胆两分凑近看着她眼睛:“襄君会吗?”声音坚定勾人。 许襄君将腰腹贴近,附耳:“因前夜我至今还腰酸得紧,还有些疼。”肩颈力道一收,人垂靠在黎至胸前。 他身上布料是粗糙有些刮脸。 她轻声哝语:“是我照着画册做得不对?”指腹攀上他颈子,“我家黎至乃天下能者之其一,能者无所不能,下次你教教我?” 黎至被这语气、这神情、这动作烫得忙将人从身上褪到床上,一绞被子覆她身上,裹得紧实。 几分灰溜溜起身,绷着背,喉咙被莫名绞紧,什么都说不出口。 许襄君婚书掩口失笑,掀开被褥跳下床。 黎至两手接住人,重新将其放回床上,皱眉:“春寒料峭还冻人,这都几次了。” 他蹲下身把许襄君的玉足放在膝头,拿过一旁的鞋袜给她穿上:“你膝上有伤,下地做甚,要什么我给你取来不成?” 许襄君瞧着他苍劲修润的指尖动作,诚服里满是宠溺,她杏手指向小案,“自然是你婚书写得不全,尚需我添一笔。” 黎至自觉尚可,眉间疑窦,动作却细心:“还请娘娘赐教?” 穿好鞋后许襄君准备从他腿上落地,黎至捏住她小腿。 “冒犯了。”轻声后他掀开裙角。 许襄君倏得脸一红,手抵住他肩,骄矜中一声惊愕:“你做什么。” 黎至推开她动作,强横又温柔地挽了几寸亵裤。 软嫩如脂的白皙肌肤映得膝上淤紫扎眼,周围青色星点环布,几处硌痕尤为甚。 他指腹蹭擦周围肌肤,清冷声说:“若日后你再如此自伤,那奴才也要效仿了。”他放下手中布料,替她理好裙角。 捏紧她脚踝,仰头:“罚奴才跪在院中你眼皮子下,教你也尝尝心疼。” 许襄君斜睨,满是自恃:“上辰宫我说了算,你没机会跪在我眼皮底下。”眉心却拧成一片。 黎至牵着唇角,抬手揉住她眉心:“自有那种不大不小的错让你无从包庇。” 许襄君气闷,捉住他的手就想咬,余光瞥见西边窗角有一身影,手一下顿住,掐眸瞪瞧。 黎至见她神色肃厉,顺着回头,瞧见后抿笑,眼中跟着杀伐翻滚,沾血带戾:“无碍,奴才来。” 语调松松,手挑起她有几分乱的鬓角发,理顺到耳后。 他松开手,扯着许襄君衣袖往小案处走:“这纸婚书是哪里需要添上一笔?我是何处写的不尽诚心?” 窗边影子浓郁两分,更加贴近在窗上。 许襄君心下惊然,但黎至掌心传递的力道让她心安神泰。 她跪坐到小案旁,抽出一支笔蘸墨,铺好红笺,在黎至婚书后半截落笔:“佳人负卿,有违天意,三界六道除名,永无轮回。” 黎至往西边窗子去的脚步一顿,气息尽数扼在胸肺里。 至此两厢不负的婚书已成,他们一道上表天,下奏地。 他慢步挪到窗前,按照影高身形算出对方身长与预计动作。 心下了然后一掌迅速推开窗户,准确无误的掩住这人口鼻,将人拖进屋子。 18、我来收拾 在黎至名旁郑重签上自己名姓,许襄君平铺着将婚书瞧了又瞧,静心默念诵读。 黎至那边好大动静,‘咚’得两声引起门外白衡注意。 “娘娘,屋内可是有何事?” 耳边是那头挣扎呜咽的细声,因门前响动,黎至手劲加重,细声也没了。 许襄君垂颈轻轻吹干红笺上墨迹,指腹蹭蹭并在一块的名字,心中甚是宽慰满足。 动动嗓:“无事,他写错了一字,本宫罚他。怎么?”声音冷硬。 门外白衡光是听着就觉着惩罚跟落到字迹身上样,连忙滚噎:“无事。奴婢不打扰娘娘礼佛。” 黎至一怔,顺时牵唇:“奴才错了,还请娘娘饶恕。” “......”许襄君怔愣着歪头,黎至狭长的眼尾微微上挑对望。 窗外斜光零散,衬得他目光尤为深邃。 待一切做完,许襄君合上婚书起身,将其珍重放在枕下。 黎至身下制服的是位娇红色宫服的女子,上辰宫穿这么艳的只有青素。 她踱步走近,果真是她。 黎至将人捂得满脸紫红,两眼翻白,双手摁在头顶使她挣扎不得。 许襄君弯腰瞧看,青素满眼惊恐,胸口急促起伏,憋红了脸想解释。 她伸出指尖推搡黎至后肩:“你是不是也能这样一手制服我?” 耳畔掉落的潮热又闷又痒,黎至不敢分心的囫囵‘嗯’了声。 许襄君挑腕从头上拨了支根发簪,垂手发现是珊瑚珍珠簪,又翻腕插回发髻,重新摸了支金钗。 指腹一转握紧便要刺。 此钗刚要捅进青素脖子,青素跟着下意识发出最后悲鸣。 黎至掌心用力,微末声音全被摁反回胸腔,她瞪大眼睛流起眼泪。 黎至抬起手肘急急挡开:“宫内有人验尸,此处不能沾了血迹,取件披帛即可。这些事由奴才帮娘娘料理,您无需动神。” 青素呜咽摇头。 许襄君从他肩旁看泪眼婆娑的青素,心里也没半点怜惜。 青素但凡乖乖呆在上辰宫不作妖,她也不是胡乱动恶念的人。 现在不是她死,便是他们死,此举并不用权衡犹豫。 许襄君听话转身去衣架取东西,挑了件夏明勤最新送的缂丝万福披帛。 夏明勤送时说她年纪小,穿在身上取意身披万福,健健康康平安喜乐的长大才好。 黎至看着青素,眸下清冷狠戾:“你不该探听娘娘私密,有此动作早晚是个死,皇后离上辰宫路远,并不能周全你性命。你要怨便怨跟错了主,做错了事。” 青素摇头,哭得更汹涌,脸上因气闷颜色又深了几分,抽噎得直翻白眼。 许襄君将披帛扔给黎至,黎至动作轻快地缠在青素颈上。 他咬牙,浑身用力,却尽可能压温声音同她说话:“襄君乖,别看,吓着你如何是好。” 青素狠命呜咽,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许襄君闻声转身往桌边走:“我给你沏壶茶。” 背对那处坐下,点炉、舀水、取茶。 不过半刻身后没了动静,黎至面色从容坐至她对面。 许襄君伸手递他张温湿的帕子,黎至接手时特意避免触碰到她指尖。 他细致地擦拭每一只手指,许襄君一杯茶推他面前:“我来处理。” 黎至又将掌心细细擦拭一遍,在茶凉前端起,不负她心意般抿一口:“这等粗事怎能你处理,本不应该在你面前做的,下次我会注意。” 他从袖中摸瓶药膏,往桌面一放,许襄君就识得了。 这是她之前让席嬷嬷去御医处取的药,因为黎至在来上辰宫前老是跪,天寒地冻身上也生出过冻疮,到处都不好。 见许襄君目光片刻怔愣,他起身走到许襄君面前蹲下,如方才那般将她脚放在膝头,掀开裙角、卷起亵裤搁放在她膝上。 扯了条毯子仔细盖她腿上,怕她着风。 黎至挑眉:“没想到这等东西也会物归原主,日后莫送这等不吉利之物。” 药膏挖出一勺化在掌心,抬头跟她说,“会有些疼,你且忍一忍。” 黎至慈眉笑眼,上下温润轮廓如昨日般风流韵致,仿佛他还是那个走在处处惹人眼,傲恃运筹决算的上京第一才子。 她端茶的手一晃,浅声娇哝:“早知你这般好收服,我早用这法子了。” 忽地低头,许襄君不喜黎至这样伏低做小地蹲她身前。 刚打算挥下裙子将腿脚收开,黎至手背抵摁她膝头。 药膏避开,怕沾染到她衣裙上,抬眸:“此事我是作为夫君而行,非是奴才,不必介怀我这样。” 许襄君浑身一震,手肘撑住桌,心口漫出这两个月宫中倾轧的苦楚。 黎至将掌心覆与她膝盖伤处,待许襄君倒吸口凉气过后才轻轻揉按。 他挑几许音,哝笑:“许襄君,以前怎没瞧出你是这个性子,食人老虎偏作精明的小狐狸,以往收着性子哄我?” 一句话穿隔一道时间帐子,目之所及皆物是人非。 许襄君也诚实,无甚遮掩。 轻轻抿口凉掉的茶:“那时我嫁你,我乃门庭大夫人,你后宅前院均归我管。我夫君十六岁探花,任翰林,二十会从四品,三十从三品入枢密院,不到四十定能执宰执笏。你会为天地立心,为生民请|命,为万世开太平。” “我岂能当下做派丢你的脸,当行端坐正,事事雍容。” 黎至动作停下,人可见地僵住,不知轻重的揉疼了她的膝盖。 她搁下茶,佝颈伸手将他脸托起来,望着他有几分呆滞的眸子:“现在也很好,你大难不死,我能同你共处相依便心下足矣。” “黎至,你我今后都要像今日这般,无悔无怨的过每一日。我不喜与你有隔阂,作了不是、生了误嘴是做什么的,你多同我说一句能如何。” 黎至回神又挖一勺药膏,掌心揉开覆与她膝头,点头,清嗓:“遵听夫人教诲,我的错。” 他倏尔蹦一句:“你可知多次拒你亲近为何?” 许襄君抬眸,一派澄澈地望向他,黎至无奈哼笑:“许襄君,我尚在孝期。” “......”日日看着他倒是忘了,她张口强辩,“你总想我离你远些、不耽搁我,我一急就不管不顾了,你早与我说明我定当陪你守孝。” 可事也做了,无论如何也是诡辩,许襄君脑袋耷肩上,不知如何。 陪他守孝——难为她这般身份还肯如此想。 黎至敛神:“无妨。” 抹完药,他将多余沾了她体香的药膏揉润在掌心,收拾好东西掐算时辰:“你先休息,我收拾收拾。” 许襄君下意识扭头,黎至手快捂住她眼睛:“莫看,你累了,休息。” 黎至抄手将她抱住,小脑袋摁在胸口送人去床上,牢牢实实将床幔全都扯下盖紧。 “睡会儿,醒后万事都解决了,日后会好好的。” 黎至刚起身,许襄君手伸出来揪住他衣角:“你要手谕去东观接谁。” “之前在奚宫局那人还记得么,他病重被送去东观了,再不接出来定会没命。当初你我受人恩惠,以此相报不为过。” 许襄君指尖磋磨他衣角,细语:“我笔迹你又不是仿不出,你自己写就是了。” 想到什么,狠狠钩主黎至衣角:“这种事以后还是要跟我说,你央求我的样子倒是没见过的,十分新奇。” 她顺着指尖探出眼,翩若轻云出岫,眉眼流精,“你这次送得是婚书,日后该拿什么求?” 黎至认真思忖:“日后看娘娘缺什么,奴才就送什么。” 他揪提袍子,捏过她指尖塞进去,速速拉好帐子:“再耽搁白衡就要进来了。” 许襄君软哝‘哦’了句便滚到床里侧,从枕下摸出婚书,诵之再三,嬉笑摁在心口。 迷蒙间她将东西藏好,绞抱着被褥深沉睡去。 白衡算着时辰进门,见小黎子笔直坐在案前提笔认真默经,远处床幔拉的密不透风,屋内落针可闻。 白衡速步走他身边,悄声:“时辰到了你回去吧,这里我来伺候。” 黎至点头,将东西收整好退出寝殿,自己回了小佛堂依旧抄经。 他今日在佛龛前看了许久,也未看清佛面。 上辰宫一直安静,直到次日快午饭时,白衡匆匆忙忙闯乱许襄君午膳,满脸煞白,惊恐万分地跪她桌前。 “娘娘,青素,青素死了。” 许襄君惊愕,翻了碗筷。 赫然厉声:“速去立正殿呈禀,后宫诸事皇后娘娘为首,且这是人命本宫做不得主,需好好调查。” 白衡一脸拧青,浑身战栗,几许哽咽后大呼:“娘娘,怕是不能上报。” 许襄君探身,不解:“为何?” 白衡磕头,“青素留有一封遗书,在她脚下,说是被娘娘逼迫而死。” 许襄君:...... 她冷静道:“找康公公告知此事,让皇后娘娘与陛下一同裁断。” 白衡怕的浑身打颤,脸急红了。 许襄君看着白衡匆匆而去的步子,撑住下颚:被我逼迫而亡? 黎至在搞什么鬼。 19、替你出气 许襄君跪在立政殿上,殿外是宫内御用仵作验尸。 夏明勤瞧着康公公手上青素的遗书,几许眸光从信笺沿处飞瞥至殿中。 许襄君小脸惊白,两眼潋滟无神瞧着地上,指尖不停磋磨衣角。 身后跪的是贴身伺候的白衡与平珠,其余人跪在殿外,都被拘了起来。 夏明勤看眼端坐在旁的皇后,朝下:“你可有话要说。” 殿高处传来的声音放大夏明勤威严。 许襄君咬牙,对上夏明勤眼睛:“臣妾不知。” 皇后厉声:“本宫瞧你年纪小,怕你不懂规矩,特将青素放于你殿里作管事姑姑。你倒好,搬到上辰宫第一日,数九寒天将她绑在梅树上浇冷水。” “若不是她机警连夜跑回来求救旧主,怕是早没了性命。事后本宫将她安置在太医院小院,让人瞧着照顾,人将好几分又被你拎回去好一顿板子。” 皇后声气愈发冷烈,叩定铁帽子般训斥:“这人在你宫里不过两个月余,怎就被你逼迫至香消玉殒,你小小年纪倒真狠毒。” 这些东西夏明勤也头遭听,一时有些惊愕。 蹙眉厉声问:“可是你所为。”震撼不信,但此腔满腹疑窦偏寸而出,不信任游于腔调。 皇后心下暗喜,桩桩件件可都是实事,她无从狡辩。 许襄君实诚叩头:“是臣妾做的。” 夏明勤没想着她小小年纪竟如此恶毒,体内一阵反窜怒气。 起身厉喝:“许襄君你怎敢!宫内杀人你可知是何罪!她虽是个奴才但也是条人命,你日日诵得是什么经!礼的什么佛!今日若查实,你便自幽上辰宫终身不得出!” 说是气话可罚得太重,说不是气话那便是早有预想。 无论是与不是,夏明勤都没真正将她放在心上过,那以往娇宠那些...... 一听禁闭许襄君大喜,这难道是黎至谋算? 他竟能谋划到这一层?未免过细了些。 本想辩驳的话她尽数吞下,打算默默认罪,有皇后助力,陛下定能被皇后撺掇得将她幽闭宫中。 她与黎至的好日子还未开始盘算,白衡狂磕起头:“陛下冤枉。” 许襄君脸一黑,轻声朝后:“闭嘴,殿上无你的事。”嫌她多嘴。 这动作皇后看得一清二楚,冷肃道:“你主子未说话你算个什么东西,敢在殿上僭越,来人,拖下去掌嘴。” 许襄君脑袋一耷拉,也不打算救人,反正白衡挨顿打就会被发贬道别处,以后也难有机会被她牵累,何尝不是好事。 但许襄君低估白衡予她的衷心。 白衡被人拖时还‘哐哐’不停磕头,嘶叫:“陛下冤枉,陛下,娘娘真乃冤枉。” 皇后怒瞪:“殿上咆哮加杖四十,死生不论!捂住她嘴,莫教她有辱圣听。” 白衡摇头挣开一双双手,呜咽不齐地说:“娘娘罚青素是因为她将娘娘拒之殿外,数九寒天娘娘刚从含元偏殿回来,青素知道门外是娘娘却故意不开门,是青素,是她先要谋害娘娘性命。” 声嘶力竭吼着:“陛下,娘娘冤枉。” 那两位太监不管怎么捂,声音还是模糊飘于大殿中,颇有点震耳欲聋的回荡。 许襄君听得头疼,伏地恶狠狠龇牙。 再说下去可就彻底得罪皇后了,日后出了上辰宫便死路一条。 况且她也不需要白衡多言澄清。 夏明勤一怔,连忙罢手,掐眉:“住手。” 两位奴才立马松手退开到一旁,白衡往前跪爬几步,重新跪在许襄君身后。 “你方才囫囵不清说得什么,襄君怎么。”夏明勤厉色看下去。 许襄君就小小一只跪在殿中央,肩若削成,腰若约素,如隔户杨柳弱袅袅,盈盈一握的手感仿佛还在,夏明勤挑眉将目光狠狠坠她身上。 皇后张口要喝,夏明勤余光一瞥,她哑了嗓子闭上口,指尖狠狠揪紧衣袖,端目瞧着底下。 白衡磕头:“襄婕妤从含元偏殿回来那日,青素知道门来人却不开殿门,娘娘在风雪里站了好一会儿。要不是搬出禀报陛下,娘娘可能还入不了殿。” “进殿后青素又扬言要教娘娘规矩,多次不敬这才被罚绑在梅树上,娘娘只是想让其感同身受受冻滋味而已,并未重罚。” “陛下那夜来后娘娘病情加剧,并不全是接您进殿着的风雪,白日也被青素狠狠关在门外害了风。” “......”许襄君嗓子滚噎,倒不知白衡竟有如此好口才。 黎至教的?她心中犹疑,他到底打什么算盘。 夏明勤听罢一掌盘在案几上,侧头洪声:“这就是皇后给襄君挑得掌事女官?还能骑到主子身上,当真是反了天。” 案几震动,殿内上下所有人跪下,皆伏地叩首不敢动。 皇后被震得一哆嗦,颈子一僵,抬额:“这婢子仗本宫势欺人臣妾也未料想到,是臣妾疏忽,日后定加强管教,再不让此类奴才欺主。” 里外一通好言,却将许襄君挤兑她软弱被奴才拿捏。 皇后指着底下:“可许襄君无故从御医院将人提回去一顿板子,这青素总是无错吧,她那时都不在上辰宫。由此可见,焉知青素平日在上辰宫过得什么日子。” 夏明勤此时愿意听许襄君鸣委屈,但她就是伏地不抬头。 怕是自己太凶吓着人,夏明勤放缓调:“为何这般?她都不在你宫中为何还无缘无故打人板子,你这样任性,奖惩不分怎么做主子。” “......”许襄君依旧无言。 贯彻夏明勤说什么便是什么,定罪也无妨的态度。 夏明勤见她不动,八成是年纪小吓着又受委屈,没见过这种场面,心里害怕难过。 舒肩,指着白衡赫然提声:“你说,婕妤可是有什么原由。” 白衡被点名,一个惊怕,叩头:“许是娘娘知道陛下首夜来上辰宫,是青素回立政殿禀告皇后娘娘将陛下拉走,娘娘气不过......” “?”许襄君回头,白衡满脸惊悚,却压眉用神色细细宽慰她。 许襄君胸间梗塞,只觉得白衡脑子灵活,这都能串起来胡诌,当真厉害。 可白衡说得皆与她行径南辕北辙。 这种小醋原因让夏明勤十分受用。 夏明勤心口一暖,忙伸手叫康灯:“去给襄君挪张小椅,她身子不好,眼下膝上有伤不宜跪这么许久。” 许襄君觉着好笑,夏明勤这脸变得犹如戏台上的戏子,倒能自成一派为开山立派作绝学。 康灯着人抬着小椅,走近行礼:“娘娘,您请。” 许襄君垂眸懒散动动身子。 见她无精打采神色恹恹,夏明勤一阵心疼:“可是怨朕凶你?” “......”许襄君被一整个恶心住,当下后悔上报到这儿来给自己添堵,在上辰宫同黎至腻在一块儿不好么,整这出。 她屈身,细声惫懒,敷衍道:“臣妾万万不敢。” 夏明勤瞧她声细语轻,就知道还是委屈到人,在她心下落下埋怨了。 刚踏下一步阶梯,门外仵作进来,跪下:“陛下,此宫女乃他杀,不是自缢。” 阖殿上下一个惊悚,许襄君身上聚落不少目光。 夏明勤收住脚:“说。” 宫内行凶乃大忌,无论如何都得查明重罚。 许襄君僵坐在小椅上,无论面上还是肢体她尽可能收敛,心中却惊涛骇浪,浑然几丝慌张掩于皮下。 仵作叩拜:“根据尸僵时辰推算,她应是昨日酉时三刻至戌时三刻,被人捂嘴再用宽绫将其勒死,后悬挂在梁上。” 许襄君喉头凝噎,头皮发麻。 这仵作仿佛在现场般一清二楚,但这时辰怎得对不上? 他双手承托,将详细的验尸细则呈与头顶。 康灯适时捧过,一页页翻于陛下看。 “这封遗书老臣对比她以往字迹,笔迹相同却无神,像却不是,应当他人所仿。” 许襄君越听心口越沉,口干舌燥得难受。 只是心下疑窦更深,按说黎至仿人笔迹不可能被人察觉才是。 是他故意?许襄君开始宁心细听。 “老臣在这姑娘屋子里瞧时在窗框上发现半个鞋印,行凶后从此处翻窗而出。按鞋印大小深浅推算这人身高六尺一,为女子。” “鞋底纹样磨损严重,许是那处干蛮力活的老嬷嬷。” 当所有证据偏离黎至时,许襄君又惫懒起来。 坐看黎至此局。 门外一侍卫来报,说是在青素屋外花盆中发现一封信。 这信先拿给仵作瞧,他看完跪拜:“陛下,这才是那位姑娘的真迹,只是内容......还请陛下过目。” 声线有些许不稳。 许襄君听出他声音中惊恐,飞眉轻瞥,却瞧不到信笺上只言片语。 康灯取过呈报,打开两张纸笺写满,细看过后夏明勤将信笺甩在皇后面前,脸色混青。 夏明勤声若洪钟:“襄君身子不爽利先回去休息,此事朕容后给你个交代。”余光已然对身旁人起了厌烦。 又瞧许襄君,夏明勤温声宽慰:“今日朕同你说了重话,晚些政务忙完去瞧你,莫要为此受惊。” 许襄君不明信笺是何内容,但知此时殿上不该有她,屈身:“臣妾告退。” 这是夏明勤给皇后的体面。 她带着白衡与平珠退出立政殿,许襄君前脚出,后脚殿门便狠狠关上。 经过院门前龙凤浮雕地界,许襄君忽觉着膝盖疼,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坚持下来那两个时辰,步子比往常快几分。 黎至在人群中匆匆扫此处一眼,敛了眸中深邃。 回去所有人都舒口大气,仿佛逃过一难。 白衡瘫软了肩,眼下红扑扑,走到许襄君身边:“娘娘,要用茶吗?方才惊着没有。” 平珠目光绞在黎至身上,又不敢直视,密密麻麻惊恐爬了满身,梗塞住她喉咙。 许襄君罢手,径直去小佛堂,到门前与众人说:“今儿都惊着了,上下轮着休息,什么活计也不用做。” 她看向白衡:“一会儿陛下来了赏,你挑拣三四件喜欢拿去,今日你当赏。” 宫人们发出惊呼,白衡叩谢。 许襄君神色浅淡,随意一指:“进来帮本宫诵两段,本宫现下心还慌着。” 黎至尊声‘是’,跟随着进去。 门合上时,许襄君正在佛前燃香。 线香插.进香炉,黎至才出声:“诵什么?” 许襄君脚下急急走至他身边,一手拽住:“你到底安排的什么,那些证据怎么做出来的,夏明勤方才看得是什么,怎么脸色变成那样。” 想起最后夏明勤对皇后的眼神,她掐眸:“你不会嫁祸给......” 黎至抬手掩住她口,倾身在她耳畔低语:“娘娘怎就是学不会属垣有耳。” 檀气笼在她发梢,暗香袭人,幽韵撩人,黎至心神狠狠一震。 许襄君看向黎至眼神惊悚中带着诧愕,压低嗓子细细抖出两句:“你怎么敢在皇后头上动土,黎至,你胆子太大了!几条命能让你这般行事。” 斥责中含满忧心。 黎至从她肩头看向佛龛前几缕盘旋而散的烟,音嗓迷离几分:“她让你跪了两个时辰,你受伤了。” 许襄君揪住他衣袖,急色:“那又如何,我那是为了逼你不去东观。区区两个时辰,怎容得你用性命儿戏。” 根本不敢想要是有细微指向,她区区五品婕妤,怎么保得住黎至。 黎至一掌抚慰在她背上,温厚声浸.润她神思:“无事,你莫多想。我给你诵段经静静吧。” 掌下是细颤,黎至继而又说,“我做的干净,不会有事。” 许襄君哪有心思听经,再说她何曾信过佛,一切只是障他人目罢了。 想开口,又不知说些什么、从何处说。 揪紧他衣袖,尚未从这处惊险中脱身,门外来了陛下宽慰的赏。 惊魂未定下,宫内片刻传遍皇后娘娘被陛下禁足三个月的蹊跷。 还有一位赵婕妤莫名病死在屋子,陛下赐奚宫局收尸。 用宫内收拾婢子内侍尸体之所,来葬一位五品婕妤,处处透着诡异。 两件事连着想根本沾不上边,可分开辩,哪又有巧合一起发生这样怪事? 平珠听闻这些人直接栽倒在地,被几人一同搀扶回屋。 待人走尽,她掩住口不敢发声,只如同那晚般簌落落抖个没完。 她什么也不知道,但直觉这件事笃定是黎至所为。 当真如他所言,众目睽睽下抬走一位娘娘也是能的...... 从入宫至今许襄君都借身子不爽关着宫门,无人来去走动,减省了许多应付。 经此事件许襄君又顺理成章继续闭门拒客,好不悠哉。 辗转惊慌了一夜许襄君才想清关窍,那位赵婕妤是真正给她送补品的人,所以黎至借陛下的手惩戒。 宫内随意用药是天大忌讳,今日是赵婕妤能下到她碗中,明儿就可能是皇后、陛下碗中。 可之前已有了顶罪之人,赵婕妤便没了惩戒名头,故而病故。 如此忌讳之举,难怪夏明勤要叫奚宫局敛尸,连一个排位名分也不肯给。 只是黎至这手有些伤及无辜了。 再思及皇后娘娘,她更是蹙眉。 就算那两张纸是将青素之死嫁祸给皇后,一个奴婢性命也不可能让一国之母禁足三个月之久吧。 想来想去想不通此处,乘着诵经时许襄君问:“你到底做什么了。” 黎至抿唇,望着她:“还望襄君知晓后莫觉着我心毒。”笔下却娟秀如飞地默着经文。 许襄君点头:“青素本就留不得,她早晚会联合别人在陛下面前告我状,罪过大小未知罢了。” 这点子她心里是清楚的,无论如何处置皆算不上狠毒。 如此,黎至浅声:“我不过是将青素的死、与给你下药都按到皇后身上。”草草一句轻描淡写。 许襄君瞪眼,这些可并不好嫁祸,宫内是没人能明断是非么。 黎至瞧许襄君神情凝动,只好细说:“我用你给我炭火改了青素屋内温度,造成死亡时辰差异。还作了真假两封信笺,一封说你逼迫,一封剖露心声‘还原’事件本因。皇后娘娘威胁她自裁嫁祸给你,她不想死。” “宫内有经验的仵作可根据细节推测万事,故而我借了他们自持的老道经验,在窗栏留下凶手逃跑假的脚印,作成他杀证明以及凶手形象。” “这才有皇后娘娘命人下杀手嫁祸你的由来。” 他突然拧眉:“赵婕妤却是奇怪,时间紧促给你投毒原因我尚未查清。她的药从何处来也有些不明,大抵是早就有了吧。多一事也能罚的重些,就一并按在皇后娘娘身上了。” “她被赐死是我未料想到,毕竟你不曾服下,按宫规她只是降级罚俸,最多幽闭也是两年期满。这些弥补她对你的恶意我本不觉有过,病故这事怕有蹊跷。” 许襄君颦眉,倒了杯茶就往嘴里掀。 心口怦然,他是怎么在一夜之间布置好如此周密计划的,且无任何外力相助。 这些纵横开阖之术,黎至本该在朝堂上施展,如今却这般放到她身上......许襄君心口隐隐作疼,鼻头一下子就酸了。 黎至不曾搁下笔,边写边垂声:“娘娘可是在惜才,觉得我大计小用?” 许襄君咬住杯沿,轻轻闷声并无回答。 他搁下笔,抬眸看向她:“我若连你都护不住,任人委屈苛责你,这些又有何用。” 黎至牵唇:“你跪的那块地方现在大概被陛下拆了吧。”随后又开始默经,一笔一划酣畅淋漓。 许襄君怔愣,“什么?”一时没懂他话中意思,“被拆了是什么意思。” 她走近黎至小案旁,撑着问。 黎至舒眉弯目:“陛下大抵会觉得那片浮雕不吉利,下令拆换,日后襄君再去立政殿时,瞧了回来告诉我换成什么了。” 许襄君掐眉,人往前贴他面上:“你又做了什么,你怎么能做这么多。” 黎至眼中她灵动含情,指腹动动,不知该碰不该碰。 喉结滚凝两下:“龙凤呈祥得地砖你跪着的时候疼不疼?” “我挖了凤眼填上红蜡,锯断龙角埋下草灰,离开时我在那处上撒了白磷。陛下离开正当午时,届时凤凰涕血,龙角崩裂。加上皇后那两处罪过,此为神罚,三个月禁闭不足什么。” 许襄君摇头‘啧啧’,随后脑袋耷他肩上:“黎至,你当真是一手翻云覆雨,好深的谋划。” 指腹摁上他心口:“你这些谋划怎么没说用在我身上?” 黎至感受着肩上重量,轻轻开口:“席嬷嬷从奚宫局调我至上辰宫真那么容易?几处调遣记录、上呈下报过程繁琐,几日怎能办妥,我又身负满门皆斩的罪过,哪里那么容易到陛下心尖上的襄嫔娘娘处。” 许襄君肩颈一顿,指尖攀上他衣袖,咬着隐忍唤了声:“黎至。” 黎至轻轻应了声:“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