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拒绝主角的表白》 1、帝师一 天色已是黄昏,雪一阵一阵大起来,万物俱被密雪覆盖。 一片苍茫之中,但见一人策马疾驰,宛若一阵旋风掠过,扬起漫天飞雪。 马背上那人,双眼布满血丝,束发已乱,一袭黑衣虽算整洁,但衣摆上尽是一路跑马溅上的脏污,身上隐约可见干涸的血迹,随着马匹飞奔仍不断有血渗出,滴在地面纯白积雪上,触目惊心。 他却像是感受不到痛似的,虽面色苍白,嘴唇干裂,但眉宇之间俱是希冀。 待看到城外长亭下静立的男子时,周闻璟眼睛倏然一亮,带着一种狂喜和受宠若惊的神情,利落下马大步迈去。 心心念念之人就在眼前,他内心激动无以言表。一别多年,周闻璟有好多话想和眼前人说,他想问他过得好不好,在这里等了多久冷不冷,平日有没有想过他,他在战场受了重伤好痛……以及,你应下与我成婚,我如今准时到了,作数吗? 他正踌躇不知如何开口,却见山连玉伸出莹白如玉的手,递来一个酒壶,温声道:“喝点酒,会暖和些。” 周闻璟只觉心头发烫,不疑有他,接过来一饮而尽。 酒液入口,他想说些什么,却感到昏昏沉沉,全身无力。 他用尽全身力气抬眼看去,只看到山连玉面覆冰霜的脸,一双黑眸冷冷清清注视着他。 长剑出鞘,如霜似雪,直指周闻璟心口。 …… 雪将住,风未定。 山连玉静立漫天冰雪之中,白衣与雪景融成一色。 他随手扔掉手中染血长剑,望着远处一群模糊人影,沉默不语。 直到系统出声提醒: 【别担心,那一剑未中要害,主角不会死的。】 山连玉闻言挪开目光,神色有些凝重,“我只是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顿了顿,他补充道,“无事,总归现在剧情已经走了大半,只待他夺得帝位……” 【小玉放心,以我多年辅助任务的经验,绝对不会出错的。主角手下已经赶来了,按剧情设定,等他登基三年后找到我们报仇,我们就可以功成身退啦~】 系统拍拍小胸脯,安慰道。 它想,这可是小玉第一次做任务呢,这个世界实在辛苦了,下次一定要给小玉选一个轻松点的。 第一次入此世界,山连玉的任务是作为一名反派,在主角成长过程中从中作梗。 当然,山连玉所作所为不过是主角成长路上必经的磨难,恰恰助推主角快速成长,发展势力。 身为敌国细作,他先是伪造身份潜入大夏,一路考取功名,才名远扬,得皇帝召见褒奖,钦点探花郎。后来被封为太傅,教导诸皇子读书,他凭借这个身份对时为九皇子的主角周闻璟多加关照。 周闻璟生母早死,母族式微,不得皇帝宠爱,在趋炎附势的皇宫之中可以说是备受欺凌。 山连玉不过几次为他解围,温言细语,主角竟对他迷恋非常,什么野心抱负通通不想要了,只想与他双宿双飞。 他利用主角的信任,暗中勾结太子,栽赃诬陷主角,将主角发配到边境,吃尽了苦头。如今皇帝驾崩,他使计引主角回来争夺帝位,同时为消磨主角爱意,毫不留情刺伤他,如此一来主角必对他恨之入骨。 眼见胜利在望,系统兴奋极了,【那我们直接快进到最后一个剧情点吧?小玉别怕,主角对你下手,我就及时带你脱离这个世界。】 山连玉笑笑,“嗯”了一声,“多谢。” 【不客气呀~】系统美滋滋道。 * 三年后。 凛冬时节,京都城自傍晚就飘起雪花,至深夜已积雪一尺有余。沿街商铺皆门窗紧闭,除了往来巡逻的官兵再无旁人。 突然,一群人骑马奔驰直往城门冲去,马飞如箭,守城士兵正要呵斥阻拦,但只是看了一眼令牌,便恭恭敬敬打开城门,再不敢多言。 中间为首一人,紫袍金冠,气势凛冽,阴沉面容情绪复杂难辨,似是又惊又喜,却又慌乱焦急难以置信。 随行侍卫不知发生了何事,竟让一向沉稳果决的陛下做此姿态,只有周闻璟身边的禁军统领孟光心中了然。 普天之下,除了那位公子,还有谁能如此轻易牵动陛下心绪,这次更是只得知捕风捉影的公子下落就什么也顾不及,连夜出宫去寻。 三年来,自陛下回京那日公子失踪,陛下无时无刻不在寻找公子踪迹,但可惜每次都无功而返,不知这一次…… * 另一边,本该安然沉睡的青年缓缓睁开双眼,起身下榻,昏黄烛光下,青年面色沉静冷淡。 烛火摇曳,明明暗暗的光线泼在青年身上,衬得青年本就如画眉目虚无缥缈,俊美出尘不似凡人。 因着下雪的缘故,窗外景色依稀可辨,青年便只静静凝视窗外,神情淡淡,似是在等人,又似觉得无趣。 * 漫天风雪,越落越急。 线报中山连玉所在距京都不远,周闻璟心中焦急难安,不过一刻钟就赶了过来。 他翻身下马,大步迈过去,却又在门口硬生生止住脚步。 明明找了对方那么多次都徒劳无功,可这一次,他心中却有强烈的预感,自己所思所念,日夜找寻的深爱之人就在其中。 周闻璟不知心中作何感受,对方骗他、伤他、利用他,甚至假意给他承诺诓他回京,只为取他性命! 那人定不知,他当时得他承诺,接受他心意,他心中有多欢喜。 他顾不得父皇无召不可回京的旨意,抛下一切去京都见他,只怕不能准时赴约,山连玉便后悔了,不喜他了。 可是他没能等到爱人入怀,等到的只是对方毫不留情刺他一剑,弃他而去。昔日种种,也不过是对方虚情假意。 也是这样的大雪,他倒在雪地里,衣衫被血水浸透。他那时已分不清是心疼还是伤口更疼,疼到窒息麻木。 若非孟光及时领兵赶到,他是真的会死在那里,对方毫不留情下手,血水浸染积雪,入目是刺眼的红。 思及此,周闻璟冷硬面容爬满痛苦,眼眶通红像是能流下血泪,垂下的双手更是克制不住的颤抖。 雪落身上,又融成水,顺着发梢,脸庞,衣脚滴落。 他不动,周围人更不敢作声,于是凛冬满天大雪纷飞,只余一群人站在茫茫雪地之中,静寂无声又森冷诡异。 良久,周闻璟才似回过神,他想笑一笑的,可是勉强扯出的一抹笑容,竟是比哭还难看。 孟光终于忍不住开口:“陛下,我们进去吧?” 周闻璟沉默不语,只是缓缓抬起冻的僵硬的手指欲敲大门,却又在即将触碰之际猛地收回。 “这么晚了,他应该睡下了。” 他开口,声音嘶哑压抑。 孟光是彻底服了,他实在搞不懂自家陛下的想法,明明被伤害至深,可陛下对公子的态度,似乎是恨,但那至死不渝的爱意又无论如何都藏不住。 一想到那位公子,他心绪也不免复杂。 …… 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一夜,天将亮才停。 山连玉推门而出,雪白衣摆掠过门槛,便见门外站着的一群人,衣衫尽湿。见他出来,只是抬头愣愣地看着他。 山连玉只轻瞥一眼,见一群人并无动静,也不询问,转身绕过他们作势要走。 突然,一只手攀上他的手腕,逐渐收紧,将他牢牢禁锢。 阴冷湿气扑面而来,山连玉退后一步,那人顺势欺身上前,高大的身形将他完全笼罩。 “老师,别来无恙啊。”男人忽然开口,他俯身贴近山连玉耳侧,姿态亲昵。 山连玉神色淡淡,并不作声。他一袭白衣身姿挺拔,眉目疏朗秀雅,眸色淡然地有些冰冷。 周闻璟心中恨极,痛极,山连玉无动于衷的神色,像是一把锋利的匕首,狠狠刺入他的心脏。 胸前的伤口早已痊愈,可他又感到隐隐作痛,这伤疤时时刻刻提醒着他,山连玉不爱他,对他毫无情意,这个事实,比杀了他还要让他难过。 他恨声道:“老师见到我,似乎并不意外?我还活着,老师开心吗?” 山连玉神情不变,冷冷开口:“成王败寇,你又何须多言,你既恨我,杀了便是。” 周闻璟手指猛地攥紧。 杀了他?如何杀了他? 他是恨他,一片真心被踩在脚底肆意践踏,胸口伤疤日日夜夜作痛,他如何不恨? 可是他也想他,担忧他,他发疯似的找了三年的人,如今终于找到,见他安好,他第一反应竟是松了一口气。 但是眼前人见到他竟毫无愧色,甚至于一脸冰冷地要他杀了他! “杀了你?”他盯着眼前人,凉凉勾唇,“杀了你怎么够!我偏要你活着,我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言毕,他扣紧山连玉腰身,低头狠狠啃咬上去。 不多时,山连玉的唇被咬破一道口子,血腥味在唇齿间弥漫。 山连玉蹙了蹙眉,偏头远离他:“滚开!” “这就生气了?”周闻璟嗤笑,他掐住山连玉下巴,迫使他看他,“不是早应下与我成婚?不过,以老师品性,这皇后怕是当不得的…” 他大手箍住山连玉肩背,将人拦腰抱起,“但朕的男宠,倒是可以给老师当当!” 2、帝师二 长夜寂静,月色如水。 偌大的宫殿,只山连玉一人端坐窗边,他面前摆着一副未完成的棋局,手执棋子,将落不落的模样,似是在自弈。 光线从窗外透进来,被镂空细花的格心筛成了斑驳的残影,漏到他身上变成了淡淡的、轻轻摇曳的光晕。 连月光都偏爱美人。 系统围在山连玉身边,它真实形态是一团云朵,只山连玉一人可见。 它在山连玉身边飘来飘去,静静欣赏他精致美丽的容颜,山连玉天生一副好相貌,肤色冷白,鼻梁挺直,下颌线条优美,轮廓深刻清俊。 青丝如瀑,随意地飘散在腰间,在月色下染上一层柔和温润的色泽。嘴唇轻抿的时候,又显得清冷疏离。 只是在看到衣襟领口处点点猩红时,系统霎时怒不可遏:【小玉,周闻璟这个狗皇帝!他居然敢如此对你!】 【嗯?】山连玉侧身看它,如墨长发斜斜垂落,很快了然。 自那一日主角找到他,非但没有对他痛下杀手,反而一直将他锁在深宫大殿之内。他被关在这里,不得出宫门,也见不了旁人。 不仅如此,似乎是害怕他逃跑,主角在他身边安排的暗卫就足足十五人,皆是大夏的顶级高手。 即便山连玉武功高强,但一拳难敌四手,系统的帮助也是有限制的,不可超出这个世界合理范畴。 思绪片刻,他平静收回视线,抬腕在棋盘上又落一子,【只有主角伤我,我们才能借势离开,对吗?】 【啊,】系统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对,小玉是有计划了吗?】 【再等等。】山连玉声音清冽,似专心棋局,不再分神。 等? 等什么? 系统心中焦急,但看山连玉专注模样,又不忍催他,美人宿主虽对自己还算温柔耐心,可大多数时候却是神色淡漠,不喜言笑。 做任务时也几乎没有自己的用武之地,理智冷静地不像新人。 尤其是对主角,说杀就杀了。 嘶… 【来了。】 最后一枚棋子落定,山连玉轻声开口,他端坐椅子上,目光沉沉望向来人。 什么来了? 系统顺着他视线看去,来人不是旁人,正是周闻璟。 只是周闻璟先前都是孤身一人,这次罕见地身后跟了一群侍从,一个个低眉顺眼拎着食盒,沉默跟他在身后。 “朕来晚了,老师可曾用膳?”周闻璟对上山连玉的目光,朗声问道,眸色不若往常阴鸷,反倒像从前那般勾着和煦的浅淡笑意。 说完,他也不在意山连玉是否回应,自顾自将他拉至八仙桌坐下。 【系统:他干嘛去了?】 【山连玉:今夜除夕晚宴。】 【系统:哦哦,…嗯?!】 山连玉自是用过膳的,周闻璟虽口口声声恨他入骨,但除了将他关在这里,所给吃穿用度无一不是最好,甚至于,周闻璟对自己也不曾如此。 他垂眸看向桌上菜肴,冷膳、热膳、点心等大大小小几十品,是宫宴的规格。 什么意思? 他又轻瞥一眼主角,玄衣绮裳,冕旒垂珠,似是刚从宫宴回来,离的近了,才发觉他一身酒气,眼神也不甚清明。 喝醉了, 难怪。 周闻璟见他并不说话,只是一直盯着菜品,还以为他是喜欢,心中一软,手执金箸,夹起一块糕点想要喂他:“老师,这个荷花酥我试了,很好吃,你尝一口,好不好?” “不好。” 他吃不下。 周闻璟听他拒绝,动作僵停在半空,眉目拧现一丝委屈,“为什么?老师不喜欢吗?” 话音未落,他用力将山连玉揽入怀中,下巴磕在他肩上,吐息灼热带有酒香,“可我很喜欢老师,很想和老师一直一直在一起。” 山连玉无奈,这都哪跟哪? “你先放开。” “不放。”周闻璟闻言,抱得更紧,“我一放开,老师又要跑。” 到底醉没醉? 山连玉耐心告罄,嗓音冷下来:“周闻璟,松手。” 山连玉一向端庄自持,克己守礼,先前在宫中教学时,他一直唤他殿下,后来假意许他承诺,也叫过他表字,这还是他第一次对周闻璟直呼其名。 明明面色沉静,无甚情绪,可周闻璟立刻便察觉他应是生气了。 他颤抖着松开手,小心翼翼开口,带着一丝自己也没察觉的讨好:“是我错了,老师别生气。” 山连玉抿了抿唇:“陛下喝醉了,早些休息吧。” “好,我听老师的。”周闻璟低声笑道,他嘴上这么说,又忽然倾身,温热唇瓣贴他额头。 山连玉反应过来正欲推开,周闻璟却双膝一弯,歪倒在他怀里。 “……” * 除夕节令,按惯例由内务府在后三宫主殿设宴,由皇帝和后宫嫔妃、诸大臣一同进餐,这也是外界官员女眷为数不多进入皇宫内庭的机会。 不过山连玉所处栖霞殿在内庭最深处,清幽僻静,寻常人等轻易不会过来,因此即便宫宴热闹非凡,也传不到这里。 所以,一箭流光刺破长空,在空中发出嗡鸣之声,便格外引人注目。 系统一惊:【这是谁干的?】 不要命啦? 【启国鸣镝。】山连玉微眯了眯眼,轻声解释。 他负手而立,细长眉眼抬起,静静望向窗外,似陷入沉思。 【系统:哦豁,是他。】 初入此世界,山连玉身份本不是大夏国人,而是启国大将军山泉峰遗孤,父兄皆为国征战而死,为彰皇恩浩荡,他被接入宫中,养在国君明昭身边。 第一次入宫,山连玉仗着年龄小,忽视明昭冷峻面容,摇摇晃晃扑到他身上,仰头露出粉雕玉琢的一张小脸,对他甜甜一笑。 这可将身后的随侍宫人吓了一跳,一个个颤抖着跪下,以头抢地求王上恕罪。 此时明昭虽不及弱冠,但他年少登基,又大权在握,平日独断专行,冷心冷面,从没人敢在他面前造次。 甚至有侍女紧密双眼,生怕下一秒就看到王上发怒,将小公子甩出去的画面。 出乎所有人意料,明昭竟溢出一丝笑意,顺势将小公子抱入怀中。 山连玉在启国皇宫待了近十年,从一个玉雪可爱的孩童出落成清俊挺拔的少年。 这十年间,明昭对内变革旧制,修明治道,外则大用武功,接连吞并了大大小小五个国土和部落。 只有大夏,与启国势均力敌,双方你来我往拉扯多年,谁也没能从对方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儿臣愿意前往夏国,为君父分忧。” 大殿中,山连玉长身而立,双手作揖,望向宝座上的男子。 明昭最近有意在夏国朝堂安插人手,里应外合,而这是一个很好的完成任务的机会。 “不行,你回去。”男人双眸微阖,声音透着些许散漫随意,却又肯定不容置喙。 啧,果然被拒绝了。 少年静立原地,并不气馁:“儿臣是君父亲自教养大的,君父应知,儿臣就是最合适的人选,您应该相信我,可以为您出力,也有能力自保。” 在少年还带着些许婴儿肥的脸上,却是庄重又严肃,他真的希望为君父分担。 明昭这才睁开眼,他默默看着眼前的人,这是他一手养大的少年,倾注了他所有的耐心与温柔,正色道:“此去九死一生,绝非儿戏,孤已有合适人选,不必你去。” 顿了顿,他又软下声音,状似安抚:“你留在孤身边,一样可以做事,孤不希望你…受到任何伤害。” “知道了。”少年声音闷闷,他垂下脑袋,看不清神色,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 “那君父早些休息,儿臣告退。” 殿门轻阖,少年走后,又是一片清寂。 明昭一手曲肘支额,闭眼假寐。殿内灯火通明,照他长袖华服,举手投足间,彰显着上位者特有的尊贵与威仪。 “观山、观水,你们去看好殿下。”他亲眼看着长大的小孩,自然深知其脾性,虽嘴上不说,心里定是不愿的,思及此,他嗓音冷厉,“若小玉有事,你们也不必回来了。” 随着他一声令下,立刻从暗处现身两人,跪地领命:“属下遵旨!” …… 金乌西坠,暮色苍茫。临安大街仍旧灯火如昼,人头攒动。 “好漂亮啊!”少年眉眼弯弯,趴在桥边护栏,看底下河水潺潺,花灯十里连成水面璀璨银河,他指着其中一个,扭头看明昭,“我喜欢这个,我也要放!” 轻柔的夜风拂过,少年的发丝飘散脸颊,光影交错间,朦朦胧胧,美的如梦似幻。 他们在熙攘的人群中穿行,晚风里有焰火的气息、灯烛燃烧的融融暖意、游人儿童的笑语,还有各色吃食的甜香……沿街商铺高悬着各类花灯,连接起彩绸飘飘,夜幕被遮挡,盈盈灯火璀璨,轻摇曼舞,顺着道路蜿蜒无尽……这是上元夜特有的景色。 行至沅河水畔,许多人在放河灯,山连玉在纸上认真写下心愿,藏在花灯里,一眨不眨,看着它随水流飘远。 明昭失笑,忍不住问:“小玉许了什么愿?” 少年头也不回:“说出来就不灵了!” 他便又笑,笑声更柔。 自那日被拒之后,山连玉一直将自己关在房内,闭门不出。明昭心中担忧,借此机会带他出来散心,看少年如今鲜活灵动模样,他才放心下来。 思绪飘散间,山连玉凑过来,眼睛亮晶晶的,开口满是少年意气:“我愿山河安定,愿盛世太平,愿您得偿所愿,青史留名。” 万盏灯火,落落星痕,华光流彩落他脸上,映他一片少年赤忱。 周遭一切都在远离,明昭垂眸看他,眼中唯有眼前一人,他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 良久,他才似找回自己的声音:“……小玉,可有为自己许愿?” “有啊,”山连玉点点头,笑容灿烂,“惟愿常伴君父左右。” 【系统:你在做什么?!这么撩他,还想不想走了!】 【山连玉:……】 狂跳的心脏一下子沉寂。 明昭深知,少年对他,不过是对君父的孺慕,抑或是感激,所以,他一直不敢言明自己的心意,他怕他失望,怕他厌恶,更怕他……远离。 只是如今,少年对他太过于依赖…… 他刚要开口,一支羽箭从暗处袭来,带着凛冽杀意,直往两人身上射去,明昭心中一惊,迅速反应过来抱着山连玉闪开,那箭尖狠狠刺入两人身后树干中。 “杀人了——”不知谁喊一句,河边百姓受惊,四散而逃。 观山、观水等人闻声疾掠而来,将二人护在身后,只听一声呼哨,四周草丛立刻窜出许多黑衣人,一拥而上。 双方立刻缠斗起来,此番出行,为确保山连玉平安,明昭安排跟随的暗卫皆是启国顶级高手,凌厉的剑气,疾如闪电,挥出一道道残影。黑衣人很快不敌,节节后退。 只是还未等明昭松一口气,一黑衣人似是察觉一直被他小心护在身后的少年,铤而走险,居然突破重重包围,欲向山连玉袭去。 “你找死!” 明昭怒极反笑,他当胸一脚,将那人踢得倒飞出去。 犹不解气,他飞身上前,冷冷看向跪地吐血的黑衣人,一剑刺过去。 黑衣人看他可怖神色,心中大骇,只是仍不甘心,咽下最后一口气前,用尽全身气力射出一记飞镖。 “王上!” …… “为何如此看孤?”明昭倚靠床头,故意调笑,只是面色几分虚弱,“那群人是昔日陈国余孽,心狠手辣作恶多端,死在他们手里的无辜冤魂不知凡几,他们死有余辜!” “小玉莫怕。” “我才没有怕,”山连玉别扭偏过头,眼圈红红,“只是,您受伤了…” “无碍,休养几天便好。”他抬手拭去山连玉脸颊泪珠,“小玉不信孤,还信不过太医吗?莫哭了。” 山连玉吸吸鼻子,瞪他一眼:“别乱动!伤不想好了?还有,您哪只眼睛看到我哭了?” 明昭无奈笑笑,闭上双眼:“是是是,孤什么也没看到,没看到你哭。” 两人一站一坐,又陷入沉默。 良久,明昭打破平静,淡声说道:“此次夏国之行,你和裴清一起去吧。” 裴清,是明昭一早定下的人选。 他语气毫无波动起伏,彷佛只是在说一件小事,只是衣袖下紧攥的手指,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 思绪回笼,听窗外窸窣作响,山连玉垂下眼帘,主动戳系统:【改一下我身体数据。】 3、帝师三 乾明殿,议事堂。 所有人都静静站在一个男人身侧,只有中间坐在椅子上的男人,长睫垂落,把玩着手中的鸣镝,神色晦暗不明。 后三宫里里外外已被翻查多次,除了昨夜栖霞殿附近坠落的此物之外,一无所获。发射鸣镝的那人倒是当场被抓,只是还未来得及盘问,就吞下早藏在口中的毒药,当场毒发身亡,可见是有备而来。 周闻璟自然识得此物,他在边境摸爬滚打数年,与启国不知交手多少次,这鸣镝正是启国特有,仔细辨别,其末端还刻着小小的金乌印记。 啪! 周闻璟将手中鸣镝狠狠摔在地上,手背青筋浮现。 明昭! 他心中暗恨,你的手,未免伸的也太长了! 见周闻璟震怒,所有人一瞬间跪倒在地,“陛下息怒!” 周闻璟不语,他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仔细回想着什么。 自他登基三年来,启国安分已久,双方以乌襄山为界,各退三舍,久无战事。虽偶尔听人来报,启国人在大夏境内秘密找寻着什么,他一心系山连玉安危,并未深究。 只是如今……金乌鸣镝、栖霞殿、山连玉! 他猛然睁开了眼,漆黑瞳孔冷彻一片,投向跪俯在地的众人,视线从一道道身影轮番扫过,最终停在孟光身上,低声吩咐:“老师的身世,你去查一查。” 说完,他再也按捺不住,径直起身朝栖霞殿方向走去。 …… 紧闭的殿门被轰然推开,刺目的白光射入。 周闻璟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床前,待见到榻上人静谧安稳的睡姿后,身形恍惚了一瞬,才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 山连玉面容沉静美丽,如墨长发随意铺散在床榻上,衬得他清丽容颜多出些无辜的意味。 周闻璟定定看他许久,突然轻笑出声,好似回忆起什么,一字一句道:“老师,你又骗我……” 第一次见到山连玉,是他奉命来宫中教书,少年人乌发雪肤,俊眼修眉,融在疏淡的光线中,皎皎似云端月,不染纤尘的漂亮。 周闻璟哪里见过这般好看的人,一时间只觉得自惭形秽,又忍不住躲在柱子后偷偷瞧他。 往事如梦似幻,那么冷淡的人会对他笑,极浅极淡的笑意,轻易照进他心底最深处。他们一起习武练剑,一同游湖赏景,在寂静清寒的夜色中同榻而眠。他曾以为,自己在他心里,终归是有些不同的吧。 却原来,一切都是在骗他! 周闻璟自嘲般扯了扯嘴角,他努力克制翻涌而上的血气,手指轻柔抚上山连玉侧脸,贴着微凉的肌肤,顺着眉眼、鼻骨,一寸寸下滑……掠过唇瓣,往下摸到咽喉。 那双乌黑沉郁的眼睛,此刻像是蒙上一层血雾。 良久,像是被针刺到一般,周闻璟猛地收回手,脸色变得阴沉。 山连玉眼睫微颤,一睁眼,便撞上周闻璟隐忍发红的双眸,泛着难以掩饰的恨意和哀伤。 他沉默片刻,撑着身子想要起来,却被周闻璟按住双手压倒在床榻上,俊朗的脸倏尔凑近,用力撕咬着他的唇。 他的吻灼热又凶狠,带着将人吞吃入腹的狠劲,身下人很快呼吸不畅,呜咽出声。 “唔…”山连玉用力推开他,“你发什么疯!” 他眼底浸出水雾,一张露水般清冽的面容,染上一层晕红。 周闻璟并未多做纠缠,顺势被推开,他痴痴望着眼前人不曾有过的情态,看他眼里只有他一人,似哭似笑,“我是疯了……山连玉!我为了你疯了!” 他话锋一转,死死盯着山连玉:“昨夜鸣镝,老师看到了吗?” 【系统:哦豁,他猜到了。】 不等山连玉作答,他又自言自语,模样疯癫。 “老师一定看到了吧……”他倾身上前,手脚牢牢按住山连玉四肢,舌尖勾住他耳垂,看他如玉肌肤轻微战栗,语气缱绻带着诱哄,“老师和明昭什么关系?嗯?” 山连玉冷冷睨他:“我不知你在说什么,放开!” “放?” “我为何要放!” 周闻璟闻言更恨,他扣紧怀中人,吻顺面庞滑落脖颈,“我费尽心思捉到的人,自然要牢牢攥在手里!” …… 结束之后,山连玉无力倚靠在床侧,鬓发被汗水浸湿。 系统一上线,看见他就紧张地乱叫,【小玉,你还好吧?】 好? 【挺好。】 山连玉懒懒睨它一眼,眉间愉悦似有似无。周闻璟态度强势,看似不容抗拒,实则他是上位,且纯被伺候。 系统,【嘿嘿,那就好。】 山连玉便不说话了,他阖上眼,任由周闻璟为他梳洗。 看着爱人乖顺模样,周闻璟心中戾气消散,温柔细致地为人穿戴好后,不舍得就这么松手,又将人搂在怀里,一勺一勺喂他喝粥。 山连玉确实饿了,也没什么力气说话,真就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喂了有小半碗,他按住周闻璟手腕,“我不喝了。” 周闻璟难得看他亲近自己,心中又怜又爱,耐心哄道:“玉儿不喜欢这个,那我们尝尝别的?” 他这一声“玉儿”极其自然脱口而出,彷佛已在心里念了千百次似的,话落之后,他又默念几遍,只觉胸口发烫,心跳声清晰可闻。 山连玉没注意这个,或者说注意到了也不在意,他转身看向周闻璟,轻轻地道:“我想出去看看。” “可以吗?” 周闻璟怔怔地看着他,怀中人身形单薄清瘦,自己一手都能环过来,顿时心疼地抱紧,“好,风禾园的梅花开的正艳,玉儿想去看吗?” “嗯。”山连玉淡淡点头。 于是周闻璟用斗篷将人裹了又裹,只剩一双眼睛露在外面,才带他出去。 【系统乐了:哈哈哈哈哈,你这,哈哈哈哈哈哈哈……】 【山连玉:……,闭嘴。】 刚入风禾园,未见其花,先有暗香浮动,暄香远溢,沾襟染袖。 山连玉缓缓走进去,万物荒芜之际,大片大片的梅花傲然怒放。 他停在一株梅树前,看了片刻,“啪”的一声折断一枝。随他动作,落梅如雪飘散,沾上他衣衫。 周闻璟连忙上前,拉住他手查看,“老师若喜欢这花,叫人来采就是了,何须亲自动手?” 只见白皙掌心一片红痕,手指沁凉,看的周闻璟心疼极了,不由握在手心温热。 “老师冷吗?不如今日我们先回去。” 山连玉抽回手,淡淡回应:“无妨,我不觉得冷。” 他说着又继续往里走,周闻璟无奈跟上,看他饶有兴致,随他视线所落之处,又乐此不疲为他讲解梅花品种。 山连玉自小在启国长大,地处西北,对于梅花确实知之甚少,故而听得颇为认真。 周闻璟见他这般模样,反而坏心眼的不讲了,目光灼灼盯着他,心尖的位置像是有暖流淌过,溢满了柔情。 他想,他可以抛下两人曾经的恩怨纠缠,不计较他的利用背叛,只要眼前人能一直陪着他,他便满足了。 男人眉眼冷峻,面部线条干净利落,平日不动声色时气势凛冽,让人不敢直视。而此时他看着山连玉,目光炙热坦诚,眼底的情意无论如何也藏不住。 【系统尖叫:他眼里的情愫都要溢出来了!要他杀你?难搞啊!】 【山连玉:……】 系统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突然瞥见园子深处扑来一团……雪球? 周闻璟自然也看到了,他面色一沉,将山连玉挡在身后。 原来是一只白色小猫,长相倒是颇为讨喜,毛发洁白顺滑,琥珀色的大眼睛宝石般纯粹,一看便是被人精心养着的。 它被挡住了也不生气,步态轻盈绕过周闻璟,亲昵地围在山连玉身侧,软软地轻声叫唤着。 山连玉目光微动,将它轻柔抱起,爱怜地轻抚两下。 那猫因此更加神气,卧在山连玉怀里得意地乱蹭。 系统:好个趋炎附势贪慕美色以色事人不知廉耻的家伙! 周闻璟的想法和系统不谋而合,但面上依旧维持着笑容,幽幽开口:“野猫不通人性,极易伤人,老师还是把它放下吧。” 野猫? 山连玉:主角眼神是不是有问题? 【系统:吃醋了呗。】 “……” 山连玉垂眸,轻揉了揉白猫的耳朵,“宫里哪来的野猫,想必是无意走丢了。” 他话音刚落,便听见梅花深处传来附和声:“是我的!我的猫丢了!” 只见一锦衣少年从里钻出,萧萧青衫面容俊逸,但束发凌乱,还挂着几朵梅花,看起来有些滑稽。 他浑不在意,两眼放光走过来,只是当他看向怀抱狸奴之人时,身体突然僵住。那人虽只露出一双眼睛,但是那眼睛……他呆呆望着眼前熟悉的身影,眼眶一下子红了。 【山连玉:这是?】 他脑海闪过一个稚气的身影,只是还不确定。 系统快速翻看记录:【十三皇子周闻奕,还未封授所以尚未搬出宫。】 周闻璟看他这副作态,那里还不明白,他冷哼一声,似笑非笑:“十三弟今日倒是清闲,志学之年,也是时候给你分府了!” 周闻奕骤然一惊,忙避开眼跪下行礼…… 直到走出风禾园,周闻奕驻足回望,眼前只有交错的花枝,他冷下眼神。自己不过多看了老师几眼,周闻璟就要送他出宫!他本对这皇宫无甚眷恋,只是如今老师在此...… 4、帝师四 自那日风禾园回来后,山连玉常待的书案旁便多了一个玉瓷瓶,日日更换几枝透雪香的梅花枝。 山连玉坐在此处看书,萧萧白衫也似染上若有若无的梅香。 屋内时刻烧着炭火,热气很足。于是这隐隐绰绰的香气便顺着暖流浮动四溢。 很淡,又很勾人。 周闻璟就立在层层珠帘之外,静静望着他。 美玉无瑕,纤尘不染。 即便衣衫之下一身痕迹,他依旧是那副平静淡然的姿态,好像无论怎么对他,都不能博得他一丝一毫的关注。 周闻璟心神一滞,他骤然想起每一个浓稠夜色时的梦魇,梦里狂风暴雪肆虐,那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一袭白衣与雪景融成一色,他在后面拼命地追逐、呼喊,他想让山连玉慢一点,等等他。那人却似烟雾般的消散了,只留下一把泛着凛冽寒光的染血长剑。 他倒在漫天冰雪之中,鲜红的血液一滴一滴落在白玉般的积雪上。 好疼,身上好疼,胸口好疼,可是身体里有个地方,更疼,战场上血流如注的疼痛,不及此刻万分之一,痛的他缓缓闭上双眼,真想死在那个时候。 可他又忍不住想,这是他的老师,他一个人的先生,怎么会如此对他呢? 他反复问了自己三年,没有结果。 三年时间,他只想通了一件事,他不能失去山连玉,他需要这个人留在身边。 哪怕,这个人给予他的,只有欺骗,从未有过真心。 这么想着,他也这么上前,一步步走至一个极为暧昧的距离,近到,可以嗅到眼前人发丝的浅淡香气。 周闻璟捧起他一缕发丝,视线一寸寸下滑,最终紧紧握住他的手腕,以此感知这个人的存在。他心里很怕,也不知在怕什么,总觉得好似下一秒,这个人就会消失了。 山连玉终于放下手中书卷,抬头看他。 一开口,却是:“把手松开。” 周闻璟眼中血色一闪而过,他很快压制下去,面色不变。 “我为何要听你的?” 他压低身躯,呼吸声落在耳侧,“老师是在以什么身份,和我这样说话?” 太近了,这个距离,近到周闻璟可以清晰看到山连玉白玉无瑕的肌肤,看到他衣襟领口的暧昧红痕,闻到他身上的浅淡冷香,和他这个人一样,清冷、飘渺。 周闻璟只觉得心跳的厉害,忍不住拥他入怀,像个执拗的孩子,紧紧抱住自己的心爱之物。 然后,低头,吻了上去。 双方实力差距悬殊,周闻璟不让着他,山连玉半点也挣不开,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在自己身上作乱。 想当初,周闻璟的武功还是他亲自教的,真是。 【系统:教会徒弟,累死师父。】 山连玉:“……” 一吻毕,山连玉气息凌乱,周闻璟终于松手,凝望着眼前人眉目,只觉得哪哪都好看,处处合心意,他甚至偏执地想,这样的老师,合该被他藏起来,只给他一人看。 山连玉闭了闭眼,忽然道:“你把我当什么?你的宠物吗?” 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 周闻璟却心神俱乱,转瞬涌起一股强烈的慌乱,他嘴唇抖动几下,却不知说些什么。 山连玉不等他反应,低垂眼眸,玉白指尖去解腰身缎带。 随他动作,单薄的外衫滑落。 周闻璟慌张地按住他的手,阻止了他下一步动作,在山连玉的沉默之下,慢慢给他拢上衣袍,系好腰带,茫然了一瞬,才情绪不稳地道:“不是的,没有……” “老师……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握住山连玉的手,急促、无措地小心辩解。 “不是吗?”山连玉问,“你将我关在这里,不是为了像对待宠物一样,折磨玩弄,发泄心中恨意?” 山连玉看着他笑了笑,“是我伤你在先…你恨我,应该的。” 殿内寂静无声,山连玉一字一句,句句如刀,划破连日来表面的平静,像用利刃挑破结痂的伤口,露出鲜血淋漓、无法直视的内在。 周闻璟根本听不得这些话,虽然是他一口一个羞辱报复,可是听到山连玉这样说,他还是心痛难忍,那种眼前人会随时消失的错觉越来越浓郁。 来不及思考,他下意识地将人抱紧,颤抖的、近乎挣扎的喘息,试图以此获取一丝慰藉。 山连玉木然地任他抱着,半晌,才缓缓道:“周闻璟,松手。” “不……你会离开我的,你又要丢下我……” 周闻璟用力地摇头,情绪仍未平复,根本听不进去。 山连玉突然用力地推开他,而后身躯不住地发抖,面色一白,竟是自唇角溢出一缕鲜血。 “山连玉!” 彻底失去意识前,他听到周闻璟凄厉又慌张的嘶喊。 * 一向空旷的栖霞殿,此时乌泱泱跪了许多人。 大太监徐庭站在一旁,用眼角余光偷瞄,便看到他那金尊玉贵的陛下坐在床边,像是对待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般,锦帕沾水轻轻擦拭榻上人额头汗珠。 神态之中流露的小心翼翼让人心惊。 而当皇帝视线落在诊完脉的太医身上,一张脸冷沉如水,带着隐隐压抑的情绪,全然没有面对山连玉的温柔耐心,语气森寒狠戾,“到底如何了?为何好端端的会突然晕倒?” 太医弯腰躬身,浑身冒冷汗,连忙道:“公子他肺腑虚弱,气血不足,加之郁结在心,才会如此,待臣等商议一番,再给公子用药。” 听了这话,周闻璟眉头拧得更紧,心中担忧难却,他转身看向仍在昏睡的山连玉,冷肃眼眸温软些许,“那他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 太医抬头看了山连玉一眼,观其气色,战战兢兢道:“臣也无法论断,少则半日,多则…多则两三日。” 周闻璟闻言,眸光阴鸷地盯着太医,脸色很不好看,良久,他强压下心底的慌乱不安,一边小心地为山连玉掖了掖被角,一边冷声道:“还不滚下去配药!” “是。” 太医抹了把额角冷汗,如蒙大赦般退了下去。 周闻璟浑身僵冷,视线落回山连玉身上,足足看了他半晌,眉目拧痛而担忧。 山连玉,你不能有事。 不可以。 5、帝师五 天色已晚,殿内燃起烛火。 气息清冽如霜雪的青年,此时无意识地蜷缩在榻上,他在昏迷之中依旧微蹙着眉,绸缎般的乌发湿漉漉粘在脸侧,露出苍白虚弱的半张脸。 周闻璟坐在床边,忍不住轻抚了下山连玉额发,手抖,心也抖。 烛影重重,眼前摇曳的光线让他有些晃神。 恍惚间,他幻觉般想到眼前人清澈诚挚的一双眼,如水般温柔地看向他。 他幼年丧母,在宫中无人仰仗。众皇子皆以作弄他为乐,便是得宠些的太监宫女,也不将他放在眼里。 春寒料峭,他被人推攘着跌入池水,寒意冷彻骨髓,他颤抖着想要爬上来,饱含恨意的双眸抬头望去,却直直撞上一双清亮的眼睛。 一瞬间天旋地转,他被这人拉入怀中,完全不介意他身上脏污,不假他人之手。 鼻息间尽是这人身上浅淡冷香,他好似不是跌入寒潭,而是醉倒在一坛美酒中。 后来他身着帝王冕服,走上那段冰冷而漫长的玉阶,百官参拜,山河匍匐。可是他最渴求、最想拥有的,却残酷而冰冷地消失不见。 周闻璟心里拧着似地疼,他沉沉凝望着山连玉面庞,片刻也不舍挪开,彷佛要以此寻取到一丝安慰。 许久,山连玉睫羽颤了颤,甫一睁眼,周闻璟立刻察觉,暗淡的眼睛倏然一亮。 “老师,你醒了?你…感觉如何?” 山连玉摇摇头,“我没事。” 系统做的手脚,他并不难受,只是感到无力。 周闻璟并不放心,他的心悬在半空,随着山连玉的细微举止而乍喜乍悲、患得患失。 他坚持道:“我让太医来看看,好吗?” 山连玉不再说话,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 太医就在偏殿候着,很快过来,周闻璟一眨不眨地看着太医诊脉,直到听到山连玉已无大碍后,紧绷的神经稍缓,随后竟是身形不稳地趔趄两步。 他这个状态不太对劲,山连玉有些奇怪,在心里问系统:【他怎么了?】 系统无奈叹气,【还能怎么?你昏睡了一天一夜,他就在这守了一天一夜。】 …… 因着山连玉生病,周闻璟一连几日未曾早朝,时刻陪在他身边,甚至于连奏折也搬来此处批复。 系统就偎在山连玉身旁,望着书案上的折子出神,【你说,就他这把你当眼珠子呵护的劲儿…】 山连玉没搭话,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手里的话本,这是周闻璟差人搜罗来的,他这几日看了不少,全当消磨时间。 偶然翻到一处,他正看的专注,周闻璟的声音突然响起:“老师莫看太久了,仔细熬坏眼睛。” 周闻璟心下有些后悔,该死的孟光!给老师寻来这么多话本。 他说着用一双黑亮的眼睛看向山连玉,语气带着几分痴缠讨好:“我还不曾看过这些呢,老师给弟子讲几个,好吗?” 山连玉闻言看向他,年轻帝王眉目俊朗,褪去阴鸷疯癫之色,清亮温润的目光,好似两人还如先前一样,不曾有过这许多隔阂。 他合上书卷,“左右不过是些闲书,没什么好看的。” “陛下奏章可是批完了?” 周闻璟听他拒绝,不禁有些失落,紧接着听到他下一句,又立刻神气起来。 “老师是在关心我吗?” 他凑上前去,大胆拽住山连玉衣袖,这几日山连玉生病,他一直克制自己不敢再动手动脚,只是山连玉对他态度有所软化,他就忍不住亲近他。 “你想多了。” 山连玉扯了扯衣袖,没扯动,索性不再管他。 周闻璟不在意,仍旧自说自话:“批完了,只是学生愚钝,有一事不解,希望老师能指点一二。” “何事?”山连玉看向他,果然有几分兴致。 “乌襄山有变,朝臣们在为议和还是用兵争论不休。” 乌襄山,是启国与大夏交界。 山连玉有些意外,他没想到周闻璟会将这些说与他。 他沉吟片刻,忽然问:“陛下有何想法?” 周闻璟盯着手中那截霜白色衣袖,并不隐瞒,很快便道:“……具体情况尚未可知,但两国开战非同小可,一来耽误春耕,二来成败皆苦百姓。” “分明你心中已有定夺。” 山连玉回他,顿了顿,又加一句,“合该如此。” 周闻璟的声音当即停住,他没想过会听到这样的答案,有些不可置信欣喜地看着山连玉。他努力按耐住自己雀跃的心情,还想和对方多说几句话,却听殿外响起一阵嘈杂的声音。 他面色一沉,瞥了从外进来的徐庭一眼,徐总管立即俯首解释:“庆王求见。” 周闻璟眉心拧起正要赶人,身边人一道清润的声音。 “让他进来。” 徐庭顺着这话,为难地抬头看向周闻璟,他深知这位在皇帝心中的分量,只怕公子说的话,还要先于陛下才是。 周闻璟一时没作声,手指不自觉攥紧衣袖,随后又缓缓松开。他私心不想让山连玉见其他人,不愿看到老师眼里有别人,只看着他,给予他一点点温柔,就够了。 然而事实是,看着山连玉略显苍白的面容,他心里闷闷地疼,又苦涩又无奈,他没法不答应。 徐庭得了指示,当即低眉顺目退下去,为周闻奕掀开门帘。 伴随着飘逸的冷气,周闻奕抬脚迈进来,视线一眼便落在书案旁的山连玉身上。 三年未见,先生面容丝毫未变,依旧是冰姿玉容,俊逸出尘的模样,浅淡日光落他身上,总感觉几分不真切。 他怔了片刻,碰触到山连玉的视线,又慌忙垂下眼,低低地唤了一声:“先生……” 山连玉看过去,目光明澈如水,“你来了。” 周闻奕愈发动容,他的眉宇还有些稚嫩,但已然一介翩翩少年郎,身为先帝最小的儿子,由于年幼,得以在当年夺嫡之争中保全。 “先生,”日夜惦念之人就在眼前,周闻奕哽咽一声,强自镇定道,“三日后我便离宫,今日特来拜见。” 自风禾园一别,周闻璟不久便给他封号,令其出宫。他无数次想要过来,但这里看得紧,他连外殿也进不得。直到最近罢朝三日的消息传出,整个太医院抽空了调来这里,他克制不了内心的担忧想念,在门外跪了许久,才得以见上一面。 此刻他看着山连玉眉目,忽觉心中一片酸涩。 昔日在官学读书时,山连玉惊才绝艳笔走龙蛇,如圭如璋探花郎。他永远不卑不亢、举止从容,从没有如此无奈被动的时候,他犹记得山连玉白衣惊鸿、卓尔不群的风采。 这样的人……怎么能被关在这里? 山连玉读懂了他的意思,他面色未变,只是语气低柔:“殿下是成人了,日后要自己多拿主意,多加珍重,莫失本心。” 这话对于旁人来说,只是寻常的祝福,但从山连玉口中说出,便显得十足的真心。盖因他性情淡然,很少有如此直白爱怜的时候。 周闻奕还未回话,皇帝已经立即有不悦的神色,即便这番话只是出于对弟子的爱护,他也被折磨的心中情绪翻涌,煎熬难耐。 他们交谈的画面实在有些刺眼。 这是他的先生,他还未听过这样的话,怎么能对别人关怀备至呢?周闻璟自舌尖蔓延开一股浓郁的酸涩的滋味,心中嫉妒、慌乱,还带着一丝不明不白的委屈。 他目光冷厉看向周闻奕,明目张胆嫉妒道:“既然已经见了面,你便回去吧,勿扰了先生清静。” 此言一出,旁边候着的宫廷内侍立即上前,走至周闻奕身边,面容恭敬地颔首,却又强硬不容拒绝地做出“请”的架势。 周闻奕藏在衣袖下的手指,指骨用力攥得发白,他心中再多的不舍不愿,如今也没有说“不”的资格。 “臣弟告退。” 他最后眷恋地看了一眼山连玉,转身离去。 山连玉未置一词,垂眼理了一下袖口,便利落地起身越过周闻璟,似乎不想多看他。 但这恰恰是周闻璟最难以忍受的。 山连玉只是不看他、不理他,却让他感到烧灼般的疼痛,这种疼痛反而使他思绪更加清明。三年前一事并未消磨掉他对山连玉的爱意,反而在他心里根植了浓郁的恐惧,他恐惧于山连玉的离开,无法再承受第二次的生离。 他飞蛾扑火般地抓紧对方,只能汲取到一点微薄的温暖,更多的是烈火灼烧的窒息般的痛苦,也无法放手。 没关系,周闻璟告诉自己,他们还有很长时间。 所以,没关系的。 6、帝师六 翌日一早,天际晨星闪耀,薄雾未消。 直通京都城门的官道前,一阵喧闹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举目望去,但见道路尽头出现了一队人马,个个身材健壮,服饰迥异。 守城士兵心中警铃大作,“来者何人?城门未开,不得擅闯!” 话音刚落,那群人果真停了下来,于城墙之下遥遥作辑,“吾等乃大启来使,千里来访,烦请通报!” 大启?来使? 短短四个字,信息量大得宛若一道惊雷,一路炸到夏王宫。 * 王宫大殿之内,罢朝三日的天子重新出现在文武百官的视野当中,他一身玄金帝王朝服,高坐于主位之上,面无表情俯视下方众人,看不出什么情绪。 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的朝堂可谓被周闻璟绝对掌控,因此即便他罢朝数日,也无人敢提出任何异议。 但一些位高权重、积日累劳的大臣,却忍不住悄悄地打量几眼,他们只知陛下将一男子带入宫中看护的紧,最近更是抽空了太医院调过去,其他的诸如此人何许人也,年岁样貌一概不知。 如今陛下看上去气色如常,只怕是那人出了什么问题。 一时间,群臣心思各异,除了上奏进言的官员之外,其余人皆默不作声。 就在此时,一声高呼打断了众人思绪。 “报——” 一名宫门守卫急跑过来,在殿门口气喘吁吁地跪下,他迅速调整了一下呼吸,高声道:“有群人自称启国使者,前来觐见陛下,如今在城门外等候!” 此言一出,举座哗然。 众人虽知前不久乌襄山异动,心中隐隐有些猜测,但边境距离京都上千里,短短几日时间赶过来,怕不是马不停蹄、日夜兼程。 这架势,是要议和吧? 有朝臣不确定地想,随即小心地抬头看了眼陛下的脸色。 周闻璟眼皮都没掀一下,面上无波无澜,神情气度不变。只是平静表面的背后,心绪剧烈地翻涌。 乌襄山一事他早已派人暗中跟进,对此并不意外,但,不论出于什么目的,如此地不管不顾、急不可耐,实在……不是明昭的作风。 他转念想到山连玉清白得奇怪的身世,以及,他最初来京的时机,正是启国虎视眈眈之际,势不可挡地开疆拓土、铁了心一教高下,却又在三年前毫无征兆地收敛爪牙…… 这许多细节、一切地一切,都在指向周闻璟最不愿碰触的那个猜想。 理智一寸寸崩裂。 他觉得自己此刻能安分地坐在这里是非常令人意外的事,早已麻木的肺腑彷佛灌满了冷冽的寒风,一呼一吸之间都是刺痛。 底下诸臣议论不休,周闻璟心烦得要命,冷冷瞥一眼身旁内侍,那人立刻会意,清了清嗓子,上前一步扬声道: “宣启国使者觐见——” …… 殿庭前汉白玉铺就的长阶上,异域他国的使臣随着指引拾阶而上,一步步走至这位大夏至尊的面前。 年轻帝王不动声色地倚在金銮御座之上,一双凤目,眸色极深,目光轻飘飘地望过来,却浸润着强烈的压迫感。这样身居高位又极为气定神闲的模样,无端端与自家王上的身形重合,令众人一时晃神。 为首的裴清率先行礼,递上出使证明,表明来意:“王上让我转达他对您的问候,自两国息兵,天下承平日久,时和岁丰。吾等此番只为两国修好,不动干戈,以顺天意、以行正道。” 话音刚落,群臣登时窃窃私语,唯独孟光孟统领老神在在地站在那,一脸无动于衷的平静,在诸多或疑虑、或欣喜的脸中显得格外突出。 周闻璟也没过多反应,他目光在裴清身上停留了一会儿,缓缓勾起一抹淡笑,“造福万民之事,朕岂有不应之理?” 听他回应,裴清又行一拜礼,随后平静抬头,“感念陛下仁德,为表诚心,特备薄礼,敬呈陛下,并期日后与大夏互通有无。” 他镇定自若对上周闻璟目光,面上一派平静,看上去很是坦然赤诚。 只有裴清自己清楚,他心里担忧着急疯了,一日不见公子,他一日心难安。 为此,他快马加鞭一刻不停地赶过来,目的只有一个。 找到公子,带他回家。 不过,越是严酷紧要的关头,越千钧一发之际,他表现得越是平和从容,看不出丝毫外溢的情绪,伴君如伴虎,这是他多年以来养成的习惯。 周闻璟将他一举一动尽收眼底,此人言行举止很是规矩,礼节也挑不出毛病。 他看着眼前这张平庸的毫无特点的面孔,目光越发犀利,开口,声音却是温和的: “使者一路奔波辛苦,不妨稍作休憩,晚间朕令人设宴款待,为诸位接风洗尘,从长计议。” * 天色沉郁,夜风微寒。金碧辉煌的王宫宝殿内灯火通明,歌舞升平。 裴清嘴角噙着笑意,神情自若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接着便有宫人撤掉旧碟,更换两道新菜。 凡有酒,从以两肴。 这是夏国宴请外宾的常规标准,酒与菜相配,两道菜喝一杯酒。 他彷佛真是一个寻常宾客一样,畅饮美酒,品鉴佳肴,时不时悠然地欣赏前方舞娘曼妙身姿。 只是当眼神掠过斜对面静坐的少年时,目光一沉。 他很快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瞬息之间已将此人神态印刻在心里。少年一身亲王补服,石青底色,其上绣五爪金龙四团,如此打扮,却又是一副青涩面容……裴清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对方身份。 十三子周闻奕! 裴清心神一震,脑海中一个不成形的想法一闪而逝,心脏也因此怦怦直跳。他克制着自己不稳的情绪,眼皮微阖,作出一副醉态。 随即他放下手中杯盏,肘部弯曲倾斜支起额头,在这个过程中,手指不经意间拂过下巴。 那里是……假面与真实皮肤的贴合处。 他曾受命与山连玉一同来往夏国,虽然只是行辅佐公子一事,并未与太多人接触,但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此次来时还是小心易容了。 而易容最大的破绽,就是贴合处的参差。因此他使用了皇室特制的胶合剂,将此处细致地接在一起,以至看上去与真实皮肤无异。这项技术,早在他被明昭当作暗探培养时就已掌握。 任谁也不会想到,不过是一个来议和的使者,居然会如此地不嫌麻烦大费周章,在自己的脸皮上下这么多功夫。 7、帝师七 栖霞殿。 昏黄的光线下,山连玉正襟危坐,他不疾不徐,端起方桌上盛水的器皿冲洗茶具,热腾腾的水流潺潺落入杯底。温具后,葱白手指拿起木勺放入适当茶叶,而后洗茶、醒茶、注水,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赏心悦目。 泡茶须静心,山连玉全程平心易气,认真做着眼前的事。 周闻璟坐在他对面,周身气压低沉,怅然之意难消,但到底并未作声。 “陛下有心事?”山连玉明知故问。 周闻璟看着他,目光深幽,但只是平淡道:“老师还在喝药,不宜饮茶。” “给你沏的。” 山连玉将茶盏推过去,忽而眉眼弯弯,勾起一抹清浅的笑意。 周闻璟愣住,一个不常笑的人,笑起来却是格外好看,烛火映衬下,俊美面容宛若蒙上了一层柔光,看起来温柔深情的错觉。 他心脏狠狠狂跳,不由得拿起茶盏,轻抿一口。 掌中玉瓷盏,水气氤氲,片片嫩叶在清亮黄绿的茶液中茵茵攒动,沁人心脾。 茶香在唇齿间弥漫,冲散了周闻璟心中积郁。 他眼睫微颤,笑的柔和,“啜苦回甘,很好喝。” 殿内未燃熏香,唯茶之香气飘溢馥郁,山连玉闭了闭眼,不知是有意无意,回应他,“嗯。” 格外的配合。 好乖。 周闻璟押着杯沿的手指微微动了下,心口间像是有羽毛轻挠,止不住的融融暖意,他软下嗓音,轻声询问:“可是困了?我来服侍老师就寝。” 今夜招待使节的宴会结束已至亥时,周闻璟方才回来,确该就寝的时辰。 见山连玉点头,周闻璟轻车驾熟地将人拉至床榻坐下,为他轻柔褪去外衫,脱下鞋靴,接着又唤宫人奉水沃盥,乐此不疲地为山连玉梳洗。 天子之尊,甘愿为所爱之人俯首系颈。 一直到太监宫女悉数退去,烛火也熄了大半,周闻璟将人搂在怀里,只字不提今日启国来使一事。 他的先生,他的治病灵药、救命仙丹,周闻璟心中极大的满足,他轻捻一下眼前人发梢,“睡吧。” 系统:不就是泡了杯茶,笑了笑。 这么好哄? “……” * 天明之际,周闻璟更衣上朝,进来服侍的太监宫女很会察言观色,一言不发伺候皇帝梳洗,并未吵醒榻上仍在睡眠之人,更不曾表现出任何诧异。 年轻帝王一袭玄色长袍,神采英拔,光是不动声色地站在那儿,便是汪洋恣肆之姿,让人莫敢仰视。 此时他却是眷恋地看了山连玉片刻,终究耐不住,一吻落在他脸颊。 悄然离开。 他走后没多久,山连玉就睡醒了,他刚起身,立刻便有宫人上来服侍。 那日他突然晕倒似乎给周闻璟带来不小的心理阴影,不仅从此将他当作易碎的水晶玻璃一样看待,殿内里里外外伺候的人更是多了一倍。 人一多,往来进出便松懈下来。 “王爷,不是老奴不讲情面,陛下吩咐过,公子需要静养,任何人不得打扰,您还是请回吧!” 大太监徐庭苦口婆心的声音在外面响起。他被陛下留在栖霞殿,既为了照顾公子,也存着看护的意思。 此刻他面露难色地看着油盐不进的周闻奕,颇为头疼。 周闻奕无动于衷,他刻意抬高声音道:“劳烦徐总管通传一声,若是先生不欲见我,我立即便回,绝不为难你。” 徐庭一阵无语,他心下腹诽,公子怎么可能拒绝见你?这还不是为难,什么才叫为难? 果不其然,随即有一个宫女从殿内小跑出来,凑至徐庭身边耳语一句。 徐庭无奈地叹了口气,俯身做出“请”的手势,“公子要见您,请吧。” 周闻奕立刻眉开眼笑,嘴角的弧度能咧到耳后根,他长袖一甩,大步流星走进去。 甫一进门,他却恭谨了神色,先是瞥了一眼四周的太监宫女,而后看向山连玉,语气有些复杂:“先生。” 山连玉顿时会意,他对着那些宫人,低声吩咐:“你们先下去。” 这…… 宫人们面面相觑,有些犹豫,一时没有动作。 “怎么?我说的话不作数?”山连玉道。 他明明神态平和,语气也无波无澜,宫人们却感到这句话沉甸甸的分量,气势极盛。 “奴才不敢!” 一群人再不多言,悄然退出去。 周闻奕这才开口:“先生,我都知道了。” 嗯?你知道什么? 山连玉奇怪地看他一眼。 周闻奕却轻轻笑了下,先生向来沉着冷静,运筹帷幄,如今用这种疑惑的表情看着自己。 有点……可爱。 他勉强压住嘴角笑意,从怀里掏出一样物什,递给山连玉,“先生看了就知道了。” 山连玉打开用油纸小心包裹的东西,待看到其中是何物时,神色一凛。 人.皮.面具! 里面还有一些易容的材料,山连玉认得,是启国皇室特有。 他眼神复杂地抬头看向周闻奕,一时没说话。 “先生戴上这个,马车就在正阳门外等候,你……快走吧!” 周闻奕见他没动静,心中焦急不安,将自己外衫脱下递给他,面露恳求。 山连玉垂下眼,语气莫名:“你可知,我若走了……” 周闻璟会怎么对你? 他没说出后半句,不过不用说,周闻奕也明白。 “先生不必担心,他,不敢下死手的,”他摆摆手,做出无所谓的架势,“顶多就是一通拷打,我皮糙肉厚,还怕这个吗?” 周闻奕自嘲一番,试图逗笑山连玉,不想让他有任何心理负担。 话说到这个份上,山连玉也不矫情。 现在不走,待会周闻璟发觉端倪,谁都走不了! 他利落地贴上假面,更换衣物,一番乔装过后,俨然一位俏生生的少年郎。 周闻奕对着这张自己原本的脸庞,忍不住笑了下。分明是一样的容貌,怎么先生看起来,就这么好看? 8、帝师八 山连玉常着浅色衣衫,如冰如玉、清越脱俗的谪仙之姿,如今换上周闻奕的朱色锦袍,腰间束带、窄袖修身,更显他仪态翩翩、俊美无俦。 即便是不看长相,也该知是个芝兰玉树的贵公子。 而这个贵公子,现在穿着自己的外衫。 周闻奕不禁有些耳热,他拍拍自己发烫的脸,随即也披上先生的外衣,面朝里坐下,想尽可能多地为他争取一些时间。 山连玉朝他点头示意,接着便转身离开。 经过门外的徐庭时,他脚步不停,镇定自若地走过去。 山连玉曾有自由进出宫廷的特权,因而对这里极为熟悉。出了栖霞殿,一直往前,顺着青砖铺就的甬道,接连穿过几道宫门,路上畅通无阻,无人敢拦。 直到走至最后一扇正阳门。 “王爷,您稍等!” 守卫快速地迎上来,“进出宫门需要令牌,您理解一下?” 山连玉未置一词,从容地翻出手中刻名铜牌。 终于得窥宫外天光。 今日本该是周闻奕离宫的时间,远远地便看见停在前方的马车,他翻身上去,车夫扬鞭而行,碧瓦朱甍的夏王宫逐渐隐没在身后。 【终于出来啦~宫外的空气果然新鲜~】系统这才出声,装模做样地感叹。 刚刚在宫里,它一路紧张的要命,生怕下一秒就被识破,更不敢说话打扰宿主,直到现在出了宫门,它才敢发言。 马车飞驰间,帷裳翻飞,窗外景色依稀可见。 山连玉望着流逝的景物,平静道: “城门未出,为时尚早。” * 另一边。 周闻奕呆在栖霞殿内,心神不定,如坐针毡。 他倒不是害怕自己接下来的遭遇,而是暗暗祈祷,山连玉一定要顺利出城,走得远远的,往前走,不要回头。 哪怕,此一别,不知何时自己才能再见他一面。 毕竟,看到先生被拘在这里,被周闻璟如宫妃一般对待,他心都要痛死了。 因此在突然收到先生下属裴清的请求时,他毫不犹豫地便同意下来。 即便,裴清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合,身上也太多疑点。但他知道,裴清和自己,对先生是一样的心意。 他当年为数不多地见裴清的几次,那个总是一袭青衣素衫,温和儒雅,恭谨地陪在公子身边的男子,忠心敬爱的神色做不得假。 而且,纵使裴清心有不轨,若不是周闻璟倾朝野之力找寻逼迫,又有谁能困得住先生! 他敬之、爱之、奉若神明一般的先生,他连碰一片衣角都小心翼翼的人,怎是周闻璟可以染指的! 周闻奕心中充斥着汹涌的恨意,攥着衣角的手心也起了一层薄汗。 突然,门口细微的动静令他浑身僵冷。 徐庭轻轻地掀开一角门帘,往殿内悄悄看了一眼,待见到安静坐在椅子上的白衣背影后,他才暗自松了一口气。 公子刚才吩咐过,任何人不许进去打扰。 若是平日,他绝不敢如此大胆,只是昨晚宴会回来后,陛下言辞俱厉地警示了他们一番,务必要好生看护好公子,若是有一星半点的差池—— 嘶。 想到这里,徐庭心神一震,后背发凉,不可避免地想起皇帝的手腕。 先皇驾崩当日,陛下铁甲戎装,浑身浴血地闯来京都,轻骑长弓泛着森冷寒光,团团围住夏王宫,以雷霆之势力压庸诺的废太子,肃清朝堂,荣登大宝。 那晚,王宫内外青砖上的血渍浸地三分,久久难消。一夕之间,所有反对的人尽数泯灭。 前朝内廷,入目唯有刺眼的红。 徐庭至今还能记起那次鼻息间浓郁的铁锈腥味。 不过好在,陛下确确实实乃一代明君圣主,不仅在边境时战功赫赫,屡屡重创敌寇,登基之后也是也是恩威并济,决断如流,朝野上上下下无不畏敬肃明。 他作为皇帝身边的近侍,更是如此。 好在,公子没什么异样。 只是一想到刚刚庆王离去的背影,徐庭仍旧心神不宁,他在廊亭内来回渡步,思来想去,还是唤来一名小太监,吩咐道: “你现在即刻去前朝,将庆王来访一事禀告陛下,要快!” * 与此同时。 外朝乾明殿。 周闻璟眉目冷沉,脸色不佳地看着前方仍在喋喋不休的裴清,心生不耐。 早朝刚休,裴清便以商议两国互通一事找过来,就此谈了已有大半个时辰。 不过,基本上算是裴清在说,周闻璟只是沉默地听着,偶尔提两句。 换在平时,他本不会如此心浮气躁,只是启国来议和究竟所图为何,双方心知肚明,他并不打算多留这里与裴清虚与委蛇。 况且,这个自称方遇的使者,他总感觉若有似无的熟悉,就好像,曾经在哪里见过他一样。 思及此,他目光危险地一眯。 裴清被这样的目光盯着,心中蓦然一紧,但他面上不显,仍旧道:“陛下,可是在下刚才说的有哪里不妥?” “并未,”周闻璟舒展了脸色,轻笑一声,只是笑意不达眼底,“方使者说得在理,只是朕有要事待办,今日便到此为止,剩下的容后再议。” 他说着便起身,拂袖而去。 “送使者回去,好生招待。” 裴清听见他对着门外的内侍这么说。 话说得客气,其实,是一种变相地监管。 裴清脸色发白,垂下的双手微微颤抖,他抬起眼,怔怔地望着窗外天光,山连玉的一颦一笑在脑海不断闪现。 他心中一痛。 公子,你可一定要走得快些。 …… 门外,周闻璟的内心同样不平静,特别是在今日见了裴清之后,心底隐隐约约的慌乱愈演愈烈。 这种莫名的不安感促使他立刻便想回到栖霞殿,回到山连玉身边。 只有见到人,他才能放心下来。 就在此时,一名小太监急匆匆地从远处跑过来,由于太着急,说话结结巴巴:“陛下,徐公公,他,他让我……” “让你什么?还不快说!” 周闻璟眉头紧锁,脸上阴霾汇聚,厉声呵斥道。 事关山连玉,他便完全不得镇定。 小太监吓得一下子跪伏在地,说话倒是利索不少:“庆王刚才来见公子,现在已经离开了!” “废物!” 周闻璟瞬间想通了什么,神色大变,一颗心扑通扑通地剧烈跳动,彷佛要震出胸腔。 他霎时什么也顾不及,立刻转身朝栖霞殿方向跑去。 一路上请安的声音不绝于耳,周闻璟充耳不闻,直到赶回栖霞殿正门外,他闭了闭眼,勉强定下心神,大步朝里走。 “吱呀”一声,内殿的门被推开。 周闻奕坐在原处,岿然不动,如今已没有伪装的必要。 “是你!”周闻璟脑袋“嗡”的一声,怒火在心中燃烧。 他攥紧双拳,身躯不住地发抖,“山连玉呢?他在哪?” 环顾四周,除了周闻奕再无旁人。 “你把他藏哪里去了!啊!” 他的神色已经有些崩溃,一线理智摇摇欲坠,阴冷面容含着不可置信的痛苦,看起来,可怖,又可怜。 周闻奕怜悯地看他一眼,心生不忍,但也仅此而已,“皇兄,他已经走了。” “走、了?” 周闻璟一下子愣住,似乎没反应过来。 走去哪里? 他能去哪里?他想去哪里! 周闻璟慌张地摇摇头,目光变得狠戾,他猛地揪紧周闻奕领口衣襟,盯着他双眼,一字一句道:“不可能!你骗我!” “周闻奕!你真该死!” 他说着一拳挥下去,狠狠砸在周闻奕脸上,只是那攥紧的拳头,颤抖的不像样。 周闻奕一动不动,任由强劲的拳风挥在身上,整个人蜷缩了起来,一拳接一拳,不多时,他白净的面容就青青紫紫,喉间唇齿翻涌腥甜的血水。 周闻璟很快便松开他,现在还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当务之急,是找到山连玉。 对。 找到他,先找到他。 周闻璟急促地喘息几下,垂放在身侧的手攥得死紧,滴滴鲜血从指缝间渗落。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9、帝师九 观山观水等人焦急地在城门外等待着,这里是京都城极为热闹的地方,进城出城之人都要经过这里。 远远的,便看见一架马车从内疾驶而来,在出城的关卡前停下。 会是公子吗? 观山当下有些不安,敛声屏气定睛看去。 只见从里下来一位戴着斗笠的青年,行走间衣袂翻飞,粗麻布衣难掩其清越风姿,除了山连玉,还会有谁? 观山大喜过望,立即便想迎上去。 就在这时,城中深处一阵马蹄嘶鸣,所经之处百姓张皇失措,乱作一团。 人未到,声先至: “山连玉!” “不准走!” 周闻璟全然不顾,在京城主道奋马扬鞭,他的心头狂跳,眼里透着难以遏制的恐惧之色。 “你听到没有!你给我停下——” 一字一句,他死死盯着前方的身影,嘶哑狂躁,字字渗血,似哀求,又似怒吼。 山连玉未回头,甚至于加快步伐,与他拉远距离。 周闻璟很快反应过来,对着守城的士兵: “快!拦住他!关城门——” “快!” 士兵虽不知发生何事,但随即一拥而上,长矛一横,挡在山连玉面前。 眼看城门就要关上。 观山心猛一咯噔,他拼力闯进去,混乱之中,朝周闻璟掷出一枚飞刀。 那暗器擦身而过,骏马受惊,前掌高抬仰天长鸣了一声,扑通一声,周闻璟连人带马重重摔倒在地。 “陛下!” 趁着众人慌神之际,观山拉住公子的手,突出重围,带他逃脱此地。 足尖轻掠,几个瞬息已至百米开外。 “可以放开我了吗?”山连玉轻轻问。 观山这才反应过来,掌心微凉柔软的触感,他呼吸一滞,脸噌的一下红了。 “属下逾矩!请公子责罚!” 山连玉摇摇头,看着他低下的身躯,“无妨,起来吧。” 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 山连玉看向骑马跟随的其余下属,择其一匹,利落地一跃而上。 “我们走!” * 京都城门处。 周闻璟方寸大乱之际,从马匹上狠狠栽下去,在地上重重滚了几圈才停下。 身边侍从惊慌失措,手忙脚乱地围上来,一时松懈,他便眼睁睁地看着,看着山连玉被人带走。 差一点,就差一点。 他腿脚发软,好似忽然被人抽去全身的生机。 心口像是破了一个大洞,尽数灌入呼啸的寒风。 好冷,好疼。 周闻璟脸上罕见地露出一点迷茫。他像是一只被无情抛弃的幼兽,无助地挣扎嘶吼,故作凶悍的外表下,怕是连自己都没发觉有多不堪一击。 他永远是不被选择的那一个。 幼时,他被母妃抛下、他不被父皇喜爱、他被兄弟姐妹欺凌,分明天家血脉,却在堆金积玉的王宫活得宛如一株野草……他以为,这世上,不会再有他所在乎的事物,也不会有,在乎他之人。 直到,他遇见了山连玉。 温其如玉,卓尔不群。 沉郁的少年怯懦地躲在柱子后,又忍不住,一眼又一眼,怯生生地看向那位长身玉立探花郎。 怎么会有那样好的人呢? 好像生来就活在光明里,永远高高在上、衣不沾尘,一行一止皆是理所应当地从容肆意。 周闻璟生不起一丝的嫉妒之心。 他那时是怎么想的呢?他只是想着,能够远远地看着他,多看几眼,就够了。 可是那人却朝他伸出了手。 “小殿下,怎么躲在这里?” 他看见那人明澈如水的目光,和别的人,和任何人,都不一样。 咚、咚、咚,他的心杂乱无序地跳动,他太紧张了,他甚至不敢开口说话。 那人却以为他是不解,兀自笑了笑,轻声解释: “我是你的先生。” “我叫山连玉。” 我的,先生,山连玉。 小小少年郎,尚且不懂得怎样算爱一个人,却将这三个字深深地藏入心里、写进灵魂。 …… 经此一遭,京都长街上的行人尽被驱散。 天色阴冷,乌云翻滚,眼看一场雨雪将至。 周闻璟仍旧愣愣地站在原地,目光失神地望着城门的方向。 那里已看不见山连玉的身影。 似乎过了好久,久到有一个世纪那样漫长,也似乎,只是一瞬间。 周闻璟瑟缩一下,似乎从脚底、从灵魂升起一股发冰发冷的酷寒,冻得他缓缓地轻微颤栗。 好冷,为什么会这么冷? * 另一边。 一行人沿着枯树夹道的土路而行,立春不是春,行走其间,旷野漫漫,万物荒芜。 山连玉手执长鞭,快马轻裘,他已摘下头上斗笠,露出自己原本的相貌。 这斗笠与身上衣物都是先前在马车里换上的,无他,出了宫门,周闻奕那件朱色织金锦袍实在太过显眼,因此特意准备了这些。 虽然,貌似换不换都没什么区别?还是一样被认出来了。 山连玉轻笑一声。 他不笑不要紧,一笑起来,系统还是不可避免地被惊艳到。 无论看了多少次,它也不得不承认,宿主的容貌气度真真是顶好的,就连一根头发丝都挑不出任何毛病。 怪不得一个两个都被他迷得七荤八素的,祸水,真是祸水。 不过,调侃归调侃,其实它心里清楚,山连玉真的只是凭借外貌被人众星捧月吗? 当然不是。 美貌之于他,不过是锦上添花,冰清玉粹、不磷不缁的品行才是他立身之本。 既泛爱又无情,这样矛盾的词汇,是怎么在一个人身上体现得这么淋漓尽致? 眼看距京都越来越远,系统晃晃脑袋,抛下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忍不住问:【小玉,我们就这么走了?】 这要是一路回到启国,再不见周闻璟,任务怎么办? 它刚说完,山连玉扯住缰绳,白马一声长啸,缓下脚步。 “公子,怎么了?” 身后一群人随即停下。 山连玉抬头看了眼冷沉天光,转身回眸, “前方不是有座小镇,我们去,避避雨。” 10、帝师十 他们在一家酒馆前停下。 店小二满脸堆笑地小跑过来,朗声询问:“几位大人,可要吃点什么?” “随意上几道菜就好。” 山连玉朝他微微颔首,率先走进去。 观山、观水等人也立刻跟上。 “得嘞,大人您这边请!”店小二笑容更加灿烂,姿态恭敬地将他们引至一处空位。 众人坐下不久,窗外乌沉沉的天际,云层铺天盖地的翻涌,更沉重地压向地面,簌簌雨雪随风并降,一阵紧似一阵,顷刻间交织成天地一色的雪幕。 风雨交加之际,忽而响起一阵飞奔的马蹄,由远及近,到冷冷清清的小酒馆前,猛地刹住,紧接着一群人涌进来。 观山等人立刻警觉,迅即不动声色地将山连玉护在身后,满脸戒备地望向来人。 他们一路为掩护行踪,只拣人烟稀少的小路而行,如今在这偏僻小镇,这些人突然成群逐队现身,还是在他们刚来不久,实在,很可疑啊。 山连玉抬眼细看,目光顿在为首男子脸上。 【系统:他竟然没死!】 【山连玉:狡兔尚有三窟。】 【系统:所以,小玉早就知道?】 【山连玉:不知。】 系统还想再问,那人已走了过来,脚步敲在木质地板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先生,”男人定定地望着山连玉,“好久不见。” “周闻晟。” “是我。”周闻晟点点头,露出一丝阴鸷而兴奋的笑容,“难得先生还记得我。” 他一字一句,颇有些咬牙切齿:“弟子荣幸。” 山连玉神色坦然,平静道:“你不该来这里。” 此言一出,周闻晟脸上笑容迅速敛去,一双凤目寒芒乍现。 他死盯着山连玉,声音渐高:“我不该来这里,谁该来!” 周闻晟脸色一寸寸阴沉下去。 他随即想到了什么,语气阴狠怨毒:“周闻璟那个杂种吗?他也配!” “明明我才是东宫太子!这天下,也本该是我的!我才是对你最殷切、最恭顺的那一个!他那么卑贱的人,怎么就偏偏入了你的眼!” 山连玉没说话,沉默地看着他。 周闻晟神色隐隐有些癫狂,嘶吼道:“你可知,后来你不再理会周闻璟,你说你要辅佐我,你知我有多开心!我宁愿杀了父皇来向你表态!为什么?为什么你的眼里永远没有我!” 山连玉这才给了一点反应,他盯着对方,神情冰冷,一针见血:“你弑父杀君,是你心底有鬼,你做的恶事纸包不住火!” “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事到如今,你还不知悔改。” 他毫不留情地批判,听得周闻晟心如刀割。 “我悔改什么?我要悔改什么!我只恨没早点杀了他!” 周闻晟立刻反驳,他说着说着,忽然笑起来,怪异沙哑的笑声,好半天才停下。 他有什么错?他没错!如果不是周闻璟,如果没有周闻璟! 再度开口,他声音极度嘶哑:“山连玉!时至今日,你还护着他!” “你使计让周闻璟去边境,是为了让他暂避风头,收拢人心吧?父皇驾崩,你引他回来,也不是为了杀他,对不对?可我却偏偏信了你!” “我偏偏信了你!”他眼眶通红,泪水无声滚落。 山连玉不为所动,“那你待如何?” 我待、如何? 周闻晟怔住。他假死脱身躲藏三年,现在却奋不顾身来找他,是为了什么? 对待背叛自己的人,周闻晟从不留情,轻则一刀给他个痛快,重则折磨拷打叫他死也不能。 身为东宫太子,多少人佛口蛇心图谋不轨,他每一步都走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比任何人都冰冷残忍。 可是,这些手段,他想都不敢想要用到山连玉身上。 当年,山连玉在他身边的每分每秒,他都是欢喜而期待的,他小心翼翼地掩饰,从不敢让他看到自己如此阴暗的一面。 愿倾毕生心力,护君衣不染尘。 他是这么想的。 周闻晟狠狠闭上眼,大口大口狼狈不堪地喘息,山连玉轻飘飘的一句话,宛若风刀霜剑,狠狠穿透他千疮百孔的肺腑。 他整个人像是被定住了。 我能拿你怎么办?我该拿你怎么办? 你明知,我不会对你怎样。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正因我做了许多错事,我对你的心意,我的爱恨嗔痴便是假的吗? 周闻晟自内心深处泛起一股极深极深的恼怒与委屈。 他抬眼,目光深深地落到山连玉身上,里面是浓的化不开的痴迷与疯狂。 “我只是,想念先生,想找先生叙叙旧罢了。” 周闻晟说着上前一步,挡在山连玉身前的下属立刻拔剑出鞘,银光一闪,直指向他。 “呵。” 周闻晟冷笑一声,同为习武之人,他自然看得出这几人功底很强,只是…… 他目光暗沉一瞬,速度极快地一挥,扬出漫天粉末。 面前人悉数栽倒下去。 他急切地迈过碍眼的护卫,接住山连玉软下的身躯。 你终于,属于我了。 周闻晟摘下身上斗篷将人小心裹好,确保不会被雨雪沾染,才将人拦腰抱起,快速地朝外面走去。 “主子,这几个……”一旁的随从指向地上的几人。 周闻晟眼中杀意一闪而逝,他冷冷看向倒地的几人,感知着怀中人的存在,勉强平复下心情,沉声吩咐:“绑起来带走!” * 身体被放到柔软的床上,鼻息间尽是暧昧腻人的暖香。 山连玉仍旧闭着眼,虽身体无力,但意识还算清醒,他在心里默默问系统:“主角现在在哪里?” “你怎么还有心情问这个!”系统看着一旁的周闻晟,在脑海尖叫,“你知不知道你要被——” 话没说完,它便被强制下线。 周闻晟粘稠痴迷的目光贴在山连玉身上,一寸寸贪婪地勾绘着眼前人姿容。 ……好美,好可爱,好喜欢。 周闻晟只觉浑身气血翻腾,心如擂鼓,兴奋极了。 他从前一心将此人奉作天边月,山涧雪,从不敢用俗世杂念玷污他半分,只是每天得以看着他,与他说话,便已极大的满足,哪敢如此犯上作乱啊。 他慢慢倾身吻上身下人唇瓣,青涩又莽撞,带着隐隐报复的心思,毫无章法地连啃带咬。 单是如此地接触,就已使周闻晟兴奋地浑身颤栗。 他埋首于身下人脖颈,感受着他清冽如雪的气息,满足地小小叹息了一下。 还未等他有下一步动作,只听“砰——”的一声,房门被用力踹开,力度之大,甚至于震得窗楹嗡嗡作响。 11、帝师十一 阴沉昏暗的日光下,周闻璟一袭黑袍逆光而立。 他的脸隐匿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看不分明,只是那浑身浓稠森寒到可怖的气息,只一眼便足以让人心惊胆战。 周闻晟脸色骤变,他反应极快地抓起锦被遮住山连玉身躯,随即抽出一旁的长剑。 还未等他有下一步动作,周闻璟已经向他走了过来。 “周、闻、晟。” 每说一字,周闻璟便上前一步,瞬息之间已至周闻晟身前。 他一字字地吐出来,低哑暗沉的声音,似乎在极力压制着什么,彷佛一只凶残暴戾的猛兽,随时可能挣脱镣铐,一扑而上。 手中紧握的天子佩剑,随着他一路走来,在地面蜿蜒出腥稠的血渍。 眉眼、衣袍、手骨,尽是喷溅上的血水,也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走动之间,身上仍不断有鲜血往下渗落。 周闻晟暗道不妙,他从没见过周闻璟这般模样。 即便是在三年前逼宫那日,他伪装成宫人仓皇逃窜,回头便见周闻璟手挽长弓,百米开外将那替身一箭穿心时,这人依旧是冷静的、狠戾的,面不改色的冰冷。 却不像现在,强自镇定的表象下,一字一句,都蕴藏着极端疯狂嗜血的气息。 怎么会? 这三年,周闻晟一直潜藏在京畿,预备着随时伺机而动,今日城门一事动静如此之大,才使他得以寻到山连玉行踪。 他惊疑地看了一眼仍在沉睡中的山连玉。 除此之外,他想不出任何理由,能使周闻璟这样如癫如狂。 他不看还好,这一看,周闻璟视线随之投过去。 虽有锦被遮挡,但那散乱的长发,红肿破碎的嘴唇,床榻间凌乱的衣物……无一不昭示着,这里曾发生了什么! 周闻璟脑子嗡地一下几乎炸了,摇摇欲坠的理智顷刻崩塌,他身躯都不稳地摇晃了两下,随之涌上来的,是滔天的恨意。 周闻晟!你怎么敢碰他! 谁给你的胆子—— 愤怒,惶恐,无措,以及深沉浓郁的恨,多种极致的情绪在心中剧烈翻涌。 周闻璟心如刀割,熊熊怒火冲上头顶,他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几乎是用尽力气吼出来: “今日,你必死!” 言毕,他提起手中天子佩剑,一剑劈过去,澎湃的剑气似乎裹挟着破风声袭来。 周闻晟举剑奋力一挡,剑刃在空中交汇,发出嗡鸣之声。 “呵,就凭你?”他故作轻蔑,眼里闪动着挑衅的光芒,“今日你送上门来,正好解我心头之恨!” 周闻璟并不多言,攻势凶狠、霸道,毫不留手,两人你来我往过了几个回合,剑气蓬勃,震得屋内家具四散,只是谁都顾及着,没有波及到榻上之人。 不多时,周闻晟躲闪不及,肩膀被刺穿,手中长剑脱手而出。 周闻璟赤红着眼,用力一脚将他踹翻,冰冷愤怒的声音自牙缝间挤出: “你千不该,万不该,染指他!” “你该死!” 他说着一剑刺下去,剑刃狠狠穿透周闻晟胸口,殷红鲜血喷涌而出,溅上他阴戾眉目。 霎时,周闻晟胸前破了个大洞,血流潺潺,肺腑口腔尽是翻涌的血水。 他虽受致命之伤,却还强撑着一口气。 实在,不甘心呐。 他怎能甘心? 周闻晟瞪视着眼前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狞笑出声:“即便你杀了我,那又如何,山连玉从不爱你!他还一心想杀——” 他深谙周闻璟痛处,这话字字诛心。 “你住嘴!” 周闻璟再也压抑不住,不等他说完,抬起手中剑柄,直劈下去。 一剑封喉。 那原本还起伏的胸膛瞬时不动了。 周闻璟这才茫然地停下手,他怔愣片刻,随后摇晃着身躯踉跄至床榻边,一下子脱力跪倒在地。 他一路带着禁军追来,没人知道,在他寻到酒馆时,得知山连玉被人带走,他心中有多惶恐,多害怕。 那种恨不得摧毁一切的冲动裹挟着他,几乎使他不能思考。 此时,他目光紧锁在山连玉身上,盯着他看了半晌,才终于回过神来。 周闻璟手抖得不像样,尝试了几次,才终于掀开他身上锦被。 待看到榻上人衣衫半褪,露出大片白皙的肌肤时,他刚刚松懈的恨意顷刻翻腾而上。 他自虐般地扫视着山连玉身上每一处痕迹,从唇上几处伤口,到脖颈点点殷红,再到他裸.露.的身躯…… 脑海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轰然碎裂。 山连玉是他的! 只能是他一人的! 旁人多看几眼,他都恨不得剜其眼珠。 更何况…… 这种冲动促使着他,恨不得立刻转身给周闻晟补上几刀。 唯有如此,方才解气。 周闻璟站在原地,胸中的野兽嘶吼着想要冲出来。 到底,他没有动作,只是抬起手指,缓缓摩挲着身下人唇瓣,指腹不断地用力,加重,几乎要磨得嘴唇破皮。 又忽而倾身,双手撑在山连玉颈侧,用力撕咬上榻上人唇瓣。 凶狠霸道的掠夺,索取,毫无以往的温柔怜惜。 他似乎迫切地想要掩去那令人厌恶的气息,打上属于自己的,烙印。 直到将那些碍眼的痕迹依次舔砥一番,看着山连玉雪肤泛起一层薄红,染上一层晶亮。 周闻璟这才缓缓地牵起一抹略显满足的笑意,目光缱绻温柔地注视着身下人,暗含着无限的深情,以及,一丝疯狂病态的痴迷。 “山连玉,你只能,是我的。” 今生今世,永生永世,陪在他身边。 只是一想想此人会不在自己身边,周闻璟便感到窒息般的痛苦。 他不能放手的,不可以。 如此一番折腾,山连玉却没有醒。 周闻璟猜到,他是被下了药。 思及此,周闻璟心底划过一抹怜惜,他抚上山连玉松散的衣襟,手指不经意间的触碰,周闻璟心尖都在颤抖。一层一层,温柔细致地为他整理好,穿戴整齐。 这才俯身,将人轻柔揽入怀中,朝外走去。 外面尸身横陈,周闻晟一党尽被制服诛杀,皇家禁军站在两侧,尽显凛冽肃杀之气。 雪住风未定,周闻璟抱紧怀中人,有他在身边,世间风再大,尽数绕他而去。 12、帝师十二 山连玉再次醒来,已在禁城宫殿之内。 他眨了眨眼,神色还带着刚睡醒的倦懒,琉璃般的瞳孔闪烁一点茫然的细碎微光。 刚欲抬手,叮当错落的金属碰撞声随之响起。他垂眼看去,待看到是何物后,动作一顿。 山连玉难得有些错愕,他神色不明地盯着身上的链条看了一会,似乎觉得无趣,又重新躺了回去。 系统迫不及待上线:【怎么办怎么办?白跑一圈,这下好了。】 它已经对完成任务不抱期望了。 “无妨,君父还会想办法救我的。”山连玉平静道。 【啊,】系统探查了一下四周状况,【可是,现在外面可谓严防死守,别说人了,就是只鸟恐怕都飞不出去,更何况……】 它意有所指地看向那些锁链。 山连玉面不改色,他晃了晃手腕,听到清脆的撞击声,嘴角浮现一个极浅的梨涡。 “我若偏要走,他困不住我。” 他笑容一闪而逝,系统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一时没反应过来。 山连玉戳了戳他,“看看君父在做什么。” 【……好。】系统这才回神,急忙翻出明昭的现状。 * 是先前周闻晟藏身处! 明昭带着人赶来时,这里已人去楼空。 隐藏在夏国京畿偏僻山林中的楼阁,虽无一丝人烟,但那铺天盖地弥漫的浓郁至极的血腥气息,不难想出这里发生过什么。 “王上,公子应是被带到此地,又辗转回了夏王宫。” 随行护卫单膝跪地,向他禀报此间探查到的情况。 明昭不语,仍旧盯着眼前满目疮痍,没有一丝回应,只是手指不自觉地用力,掌心扶着剑柄,以此支撑身形。 鲜红颜色入眼,宛若天降血雨,风里也似夹杂着腥味,将他浑身沸腾的血液一点点抚平、吹散。 还是,晚了一步。 明昭忍不住想,他此生做的最大的错事,就是放山连玉去夏国。 一念之差,满盘皆输。 所以后来,他们之间漫长的别离,也是他咎由自取。 是他活该。 只是为什么,他连一个补救的机会都没有? 他们之间分别太久了,久到回忆都一点点模糊,久到他一遍遍幻想,他的小少年,现在会是什么模样。 这次,他计划好了一切,甚至抛下一切,来接他,可是却连一面都没见上。 明昭感到呼吸之间都淬上一股冰寒的冷意。 他转头遥遥注视着夏王宫的方向,漆黑眼眸中情绪幽然莫测。 他绝不会一错再错。 * 画面到此为止。 系统感叹:【他居然能找到那里,动作好快!】 【嗯。】 山连玉点点头,从榻上起身。 随他动作,落英般柔顺长发垂落而下,轻轻浮动。他身上只着单薄里衣,衣带松散,裸漏在外的肌肤上红痕遍布,半遮半掩间,清冷圣洁的神色,又暧昧的姿态,惹人浮想联翩。 周闻璟进来,看到的便是这副场景。 他心脏控制不住的怦怦跳动,随即又是庆幸,这样的先生,是他一人的,这样的景色,也只他一人可见。 只是转念想到这人是如何狠心地一次又一次抛弃他,那一点爱怜的情绪立刻压下去。 “老师不要再想着跑了,”他对上山连玉目光,意味不明地冷笑着,“你跑不掉的,我绝不会再给你第二次机会。” 山连玉垂下眼帘,似乎不想看他,“你真这么恨我?” 周闻璟眼神一直锁在他身上,不放过他任何细微的变化。即便是在这种情形下,他神色依旧镇定,毫无慌乱之色,也没有丝毫被抓回来的心虚。 为什么! 到底要怎么做,你的眼里才会有我? 哪怕是恨的情绪呢?也没有…… 周闻璟神色慢慢沉了下去,心中涌起浓郁的无力挫败之感。 忽然,他彷佛想到了什么,克制着步伐,不紧不慢地走至山连玉跟前。 两人的呼吸纠缠在一起。 周闻璟皮笑肉不笑,“恨,怎能不恨?” “山连玉,是你欠我!” “所以,这一切,再不愿,你都得受着!” 他说着舔了舔嘴唇,倾身低头,按住山连玉后脑压向自己。 感受着那股清甜的气息,他逐渐上瘾,沉迷,缠绵地深陷其中。直到山连玉被他亲得快喘不过气来,胸口剧烈起伏,才终于停下。 只是紧接着,周闻璟抚上他长发,在指尖勾挑缠绕,语气缱绻腻人, “老师最好乖乖听话,你也不想,裴清有什么事吧?” “嗯?” 这话轻柔的彷佛情人间的爱语呢喃,却引得山连玉猛然看向他,眼神复杂。 果然如此! 只是对一个手下,都如此关注。 那他呢? 为什么偏偏对他,这么狠心? 周闻璟凉凉勾唇,面上仍是浑不在乎的模样,心中压抑的情绪却不断激荡,无处发泄,痛楚在四肢百骸蔓延。 他再也按耐不住,揽上山连玉肩背,用力将人按入怀中。在山连玉看不到的情况下,神情一瞬间茫然又脆弱。 山连玉一动不动任他抱着,半晌,温声道:“我答应你。” 温温柔柔的声音。 周闻璟一下子愣住,环在他腰间的手臂都僵硬了几分,只是还没等他从这丝丝缕缕的欣喜中回过神。 山连玉接下来的一句话,宛若一盆冷水,当头泼下。 “只是,我要见他一面。” “你休想!” 情绪犹如从高中跌落,狠狠摔入泥泞,一次又一次地,使周闻璟认清现实。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毫不掩饰的怒意,接着,他用力掐住山连玉下巴,迫使他看他。 一字一句恶狠狠道: “除了我,从今往后,你谁也别想见!” * 次日,周闻璟走后。 系统啧啧感叹,【他真像个疯子。】 【是么。】 山连玉不置可否。 他被周闻璟关在这里,依旧是先前的栖霞殿,只是手脚都被束缚,也不再能见到一名太监宫女。 往来接触唯周闻璟一人。 系统有些着急:【要不,小玉再试试装病?】 【这一招已经没用了。】 山连玉轻轻摇头,第一次是周闻璟关心则乱,经此一事,即便是当他的面吐几口血,也不会有更好的效果。 他忽而想到了什么,【裴清现在如何了?】 【他啊,】系统翻出一段画面,【你自己看吧。】 13、帝师十三 王宫密牢之内阴暗潮湿。 一灯如豆,映照于在牢房角落盘腿而坐的裴清身上。他脸上的易容已被卸去,渺渺烛火下,赫然可见清润文雅的面容上几道血痕鲜艳。 身上衣衫也有多处开裂,暗红的血液在其上凝固结痂,手腕、脚腕处漆黑沉重的镣铐束缚,几乎使他寸步难行。 室内的空气似乎都是粘稠而停滞的,四周的墙壁之上,各种木制、铁制的器具泛着森冷寒光,给人以极大的心理压迫。 不过,即便如此,裴清依旧脊背挺直,神色冷漠,似乎并不在乎自己处于何种景况。 此间密牢乃天子私设,凡被关在此的都是涉及不可明示之事的要犯,是以除了审讯之外,其余时间极为静谧。 在这样压抑森严的环境之中,只听一阵沉稳的脚步声自远处逐渐接近。 裴清抬头看去,便见铁制围栏前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来人一身玄色滚金边的收袖长袍,细窄腰带箍住劲瘦的腰身,其上金线绣着的飞龙图案栩栩如生。 不必细看,一眼便知此人身份。裴清缓缓阖眼,并不欲与来人有何交谈。 “呵。” 周闻璟居高临下看他这副作态,轻蔑地哼笑一声。 接着,他抬手示意,身边的狱卒立刻掏出钥匙,啪嗒一声,铜锁被打开。 “都退下。”周闻璟命令道。 他说着推开牢门,缓步走进去,黑色长靴踩在地面干枯的草叶上,发出细微的脆响。 “我与你没什么好说的,”裴清仍旧闭着眼,“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态度,周闻璟并不生气,甚至好整以暇地欣赏了片刻裴清的狼狈模样。 “我不会杀你,”他这才缓缓开口,“你若死了,我拿什么来威胁山连玉。” “你!” 裴清瞬间意识到什么,猛然睁眼看向他,目光一下子尖锐又凌厉。 “你没猜错,”周闻璟直视着他的目光,玩味地笑了起来,“我已经找到他了,并且,今后只会有我一人陪伴他。” “他有我,就够了。” 他边说边捉起一条长鞭,狠狠抽在裴清身上,神情一下子阴狠又怨毒。 “谁也不能,将他从我身边夺走!” 这一鞭下手力度极重,叠加在原本未愈合的伤口上,裴清几乎感到五脏都有些错位,他闷哼一声,自唇角溢出一口鲜血。 不过,他无暇顾及自身状况,反而被周闻璟一番话勾的心慌意乱。 周闻璟没有骗他的必要,想借此激他说出些什么是绝无可能的,那么,不是假的,便是真的了…… 若是真的,是真的,公子会被怎么对待…… 裴清摇摇头,不敢再接着往下想。 他在夏国陪伴公子数载,直至公子失踪才回到大启,奉王上之命一直寻他,这次来救公子本就做好了回不去的打算,要他怎样都可以。 只是山连玉不能,不可以,他必须好好的! 周闻璟怎么敢,怎么能拿他来威胁山连玉! 裴清只觉心痛得厉害,内心无比内疚自责,神情再不复先前平静。 他瞪视着周闻璟,眼中恨意与厌恶交织,许久,才嘶哑着嗓音道:“周闻璟,你真是个畜生!无论如何公子也是你的授业恩师,你怎可如此折辱于他!” 此话一出,周闻璟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你再说一遍!” 他周身散发着令人胆寒的狠戾气息,握紧手中倒刺长鞭,向前走了两步,烛光投下的阴影覆盖到裴清身上。 裴清丝毫不惧,一字一顿厉声重复道:“我说,你就是个畜生!” 四周气氛一时冷沉到极点。 周闻璟盯着他看了半晌,腾腾杀意在眼底滚动,随后却忽然轻笑出声,“你故意惹怒我,想我杀了你?” “绝无可能!” 他微微侧头,漫不经心地扔掉手中长鞭,“相反,我会让你好好活着,亲眼见证,我同山连玉,终、成、眷、属。” 说完,他不再看裴清一眼,扬长而去。 …… 系统投放的画面到此结束。 山连玉一时有些失语,沉默片刻,才犹豫地开口:“他特意去见裴清,就是为了,刺激他?” 【他专横善妒,能做出这事再正常不过。】系统评价道。 ……善妒? 系统常常语出惊人,山连玉略过这个话题,转而问起裴清。 系统解释:【周闻璟一直对他心存疑虑,我们出宫那日周闻璟就想明白了,派人把他们一行关押起来,对外却宣称使者已回。】 山连玉听后点点头,“需得救出他。” 【小玉不想知道,周闻奕怎么样了吗?】系统问。 “他怎样了?” 【就那样,没死,被关起来了。】 “……” 山连玉没再问,他走至书案前,视线落在上面的雕花笔架之上。 上好的紫檀木雕刻而成的置笔器具,在这布局清雅名贵的房间内很不起眼。殿内碧玉珠帘,锦缎鲛纱,紫檀家具,书案、方桌、茶几、软榻等一应俱全,无一凡品,共置一室却并不俗气,反倒素雅写意,可见布置之人是有多用心。 山连玉从笔架取走一支,思索须臾,提笔挽袖,在铺好的宣纸上一挥而就,行云流水的几行字跃然纸上。 【旧赏故景,风雨亦晴,锦书话平安。】[注1] 系统呆呆地看着这几行清新飘逸的字迹,没忍住念了出来,【小玉,这不是……你曾经给周闻璟写过的?】 在三年前许他成婚的书信里。 【嗯。】 山连玉放下毛笔,转身看向静立门口之人。 周闻璟。 他在山连玉执笔时就进来了,黑沉沉的目光一直注视着他,只是到底没有动静。 身上仍是密牢里的那身穿着,显然是刚从那里回来,披了一身寒气,直到身上冷气散尽,他才缓缓朝山连玉走过去。 待看到纸上的字迹时,周闻璟同样愣了一下,随即心底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痛。 山连玉,你真是…… 有没有心啊? 周闻璟不知心中究竟是何感受。 三年前,他在一次敌袭中受了重伤,浑身浴血倒在茫茫大漠中,被援兵找到时已经气息奄奄。 他那时躺在营帐卧榻上,半昏迷之中意识不清,四肢百骸源源不断传来的剧痛使他浑身颤抖,几乎要完全昏死过去。 “殿下忍一忍。”随行医官的手也在发抖,他胆战心惊地为一身鲜血的九殿下处理伤口,血水一盆接一盆被端出去。 敌人对这位对方主将下手格外狠辣,招招致命,周闻璟背后的伤口之深几近见骨,左手手臂一刀刀伤甚至直接削去三寸血肉。 四肢疼到痉挛,浑身不断地冒出虚汗,周闻璟眼前一片昏黑,或许是痛到极致,他竟然感到一种灵魂脱离般的轻松的错觉。 他想,自己可能真的要死在这里。 为国征战,死得其所,多光荣,多壮烈。 也没什么不好。 只是,他好想再见那人一面啊…… 还是不甘心。 即便,是被那人在朝堂之上亲手呈上伪造的证物,被发配至此。 他看着那人白衣惊鸿,清文雅正之姿,泪水无声滚落,一遍又一遍向他乞图求证,此举非他本意。 却只得一句,“乃我亲手所为。”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周闻璟那时真的快要被逼疯,他实在想不明白,明明不久之前,两人还很要好的。 还陪自己一起过了十八岁生辰,还说,以后也会,一直陪着他。 为什么不作数?为什么要骗他? 周闻璟在边境四年,便想了四年,也给那人写了四年书信。 哪怕,从未有一封回复,甚至,他不知道这些信件到底送到没有。 他还是不愿相信,不敢相信。 濒死之前,一幕幕往事在周闻璟脑海走马灯般闪过。 他心中想着山连玉的面容,缓缓阖上眼,一行清泪自眼角滑落。 “殿下!” “您坚持住啊!” “殿下——” 身边一阵阵呼喊哀嚎不绝于耳,传到周闻璟耳中,却变得轻飘飘的,周遭一切都在远离。 直到一名身形狼狈的士兵从营帐外跌跌撞撞跪到他身前,哭颤着声音疾呼: “殿下!山先生来信,您好歹听一听!” “听一听!” 他到底还是挺过来了,他自己翻来覆去看了那张薄薄的信纸无数遍,又一遍接一遍让士兵念给他听,最后,他将那封信小心翼翼地叠好,放入怀中,心口的位置,带着满心欢喜去京都见他…… “旧赏故景,风雨亦晴,锦书话平安。” 现在想想,多么可笑。 周闻璟收回思绪,他转头看向山连玉,面上甚至挂起笑容,偏偏语气刻骨的寒意,“老师这是何意?” 骗他一次,不够? 山连玉似是知道他心中所想,“我没想骗你。” 他那时得知周闻璟重伤垂危,加之太子蠢蠢欲动要对皇帝下手,无奈出此下策。 这是山连玉第一次对自己所做之事有所辩解。 周闻璟却听的心中一颤,不自觉攥紧案上宣纸。 没想,不是没有。 他注视着山连玉,眼前人神态依旧是平静的,似乎只是随口一言,并不欲过多解释。 周闻璟恨透他这副淡然的姿态,好像无论自己如何歇斯底里,伤痕累累,也入不了他的眼,眼前人永远永远不会再为自己有所动容。 他猛地扯住山连玉手腕,逐渐用力、收紧,神色阴翳执拗,“没关系,老师可以继续骗我。” “既然一开始便是利用,为什么不继续了呢?” “还像从前一样,继续骗我,”周闻璟眼中恨意与绝望交织,“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他已不在乎山连玉是真心还是假意,既然要骗,就骗他一辈子!就骗骗他,骗他的也好。反正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放手! 14、帝师十四 夏国京都,如意楼。 二楼雅间内,明昭负手而立,视线落在窗外熙熙攘攘的街道上。 长街两侧店铺林立,走街串巷叫卖的商贩吆喝声不绝,来往人群携老扶幼,人声鼎沸,车水马龙。 一派繁华景象。 包间内,却是静寂无声,落针可闻,所有人都静静站在他身后,雕塑一般的沉默。 这时,一名护卫敲门进来,对着明昭的背影,低身行礼,“禀王上,宫外未查到裴大人行踪。” 言外之意,裴清一行并未如周闻璟宣称一般,离开夏王宫。 意料之中的答案。 明昭未回头,仍立在原地,窗外的风还带着丝丝凉意,迎面吹来,冰寒的气息。 他慢慢地摩挲着指尖,看着下方人流如织,眼睫微颤。 明昭面上毫无表情,心中却忍不住想,这样热闹繁华的景象,该是山连玉喜欢的。 小孩儿娇惯任性,少年人的骄纵肆意,不喜拘束。 当年,在启国临安都城时,时常抱怨宫中烦闷无趣,动不动给他摆脸色看。 一次宫中宴会,他竟趁着下人不注意,偷偷溜了出去。 等到侍卫发觉不对,急匆匆向他汇报时,天色已晚,夜空中月色昏沉,星光寥寥。 明昭来不及更换常服,急忙出宫去寻,当晚,金吾卫足迹遍及临安京。 他去了每一处山连玉可能喜欢的地方,遍寻不到。 凉风习习,吹不散他心中胀满的热气,眼看时间越来越晚,明昭心急如焚,额头青筋直跳。 小孩儿虽然自在惯了,向来我行我素,但也明礼有度,举止有分寸,绝不会无缘无故玩失踪。 他没了刚得知消息时的生气,脑海不断浮现出各种不好的猜测,控制不住地担忧、紧张,一颗心狂跳不止,手脚却冰凉至极,背后浸出冷汗。 最后,却是山连玉自己回来了。 只穿着单薄衣物的小少年孤零零地在宫门口徘徊,一张小脸冻得雪白。 明昭远远地看到他,心中好气又好笑,更多的却是心疼,原本打定主意,找到人后要严厉训斥一番的想法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匆匆解下自己的外袍,将人密不透风的裹好,便要拉着他回去。 却听山连玉吃痛一声,拧眉抽回自己的手。 “怎么了?” 明昭脸色骤变,紧张地看着他。 “无事,”山连玉别过脸摇头,将手藏在身后,“君父,我们快回去吧。” “我好困,要快点睡觉了。” 他说着打了个哈欠,便要先一步往前走。 明昭沉下脸,哪里会信,他动作温柔又强势地将人拦住,撩开衣袖,便看到白皙掌心道道伤痕。 鲜红血色太过刺眼,便是浓稠夜色也挡不住。 “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疼他爱他,磕了碰了都心疼不已,用尽一切温柔去呵护的少年,却背着自己,受这样的伤。 明昭第一次对他冷下脸,冷言冷语地质问。 山连玉不再隐瞒,语气几度哽咽:“……我,我只是,我想送你礼物,今日是你的生辰,可是,我把它打碎了……君父,我不是有意的,我想去找人修好,……我没找到。” “对不起,君父,我不是故意让你担心,我只是……只是……” 他说着说着,眼眶通红,极快地垂下眼掩饰,似是委屈伤心极了,但还是强忍着没哭出来。 难过成这样,之前的嚣张劲儿去哪了? 明昭心中酸楚疼成一片汪洋,他端正了神色,认真地、深深地注视着眼前的少年,他那么爱他,就想他一切都如意,不舍他一点伤心难过。 “孤不在乎什么礼物,只要你好好的。” “山连玉,你记住,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 他后来为什么放人去夏国?也是太在乎,太多前车之鉴,他怕自己护不了他一辈子,就想着,他的小少年,能够更坚强一点,更独立一点。 这样,哪怕以后自己不在了,他也可以照顾好自己,可以好好的。 爱一个人,就忍不住,瞻前顾后,为之计深远。 只是为什么,后来一切都变了呢? 明昭缓缓阖眼,心中悔恨、疼痛、思念,几乎将他吞没。他长出一口气,不再去想那些往事,为今之计,要先把人救出来再说。 他转身坐到椅子上,投向来人的目光格外沉静,“另外一事,有眉目了吗?” * 深深宫邸,夜雨淅沥。冷风裹挟着雨丝,轻纱般笼罩在红砖黛瓦的屋檐角楼之上。琉璃瓦,翡翠砖,积水顺着层层叠叠的瓦片滴落。 夜色朦胧,山连玉倚靠在床榻一侧,借着昏黄的烛光,懒散地翻阅着手中书卷,他长发未束,如瀑般倾斜垂落,披了一身。 系统静静依偎在他身边,盯着他手中晦涩难懂的古文长卷发呆。 这个世界的古文字与其余世界并不互通,虽说山连玉已了熟于心,也用不到别处去。 系统不太明白,或许,只是单纯的打发时间? 毕竟,山连玉被拘在此数日,除了看书品茶,下棋抚琴之类,也无别事可做。 思及此,系统心中愤愤。 周闻璟这个狗皇帝! 忽而,一阵锁链碰撞声响起。它抬头,原是山连玉放下了手中书卷,垂眸问它,【主角现在在做什么?】 【哼,关心他——】 系统嘴上这么说,却很快调开控制面板,待看到发生何事后,话语戛然而止。 …… 凉风萧瑟,丝丝缕缕的寒意自乾明殿虚掩的门缝渗入。 年轻帝王一言不发地居于主位之上,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龙椅扶手,眉心压下,目光锐利如刀,审视着下方几位大臣,周身气场低沉骇人。 底下群臣低垂视线,感受着天子有如实质的目光,心中惊疑不定。 陛下中宫无后,膝下无子,如今夏启两国交好,启国主动送来和亲文书,愿将公主远嫁,这……实在没有不应的道理啊。 为首的陈御史硬着头皮,忽视天子冷沉面容,率先开口:“陛下,两国联姻实乃利国利民的善事,臣等恳请陛下,应下此事!” “臣等恳请陛下,应下此事!” 话音刚落,其余大臣附和声随之响起,俯跪在地。 “这是在逼朕吗?” 周闻璟盯视着他,黑眸中剧烈翻涌着的不悦,恼怒的情绪,随着这句话,用力抛出来。 不必抬头,也该知道,皇帝的心情已经差到极点。 “臣不敢!” 陈御史用力叩首,犹豫片刻,想起朝中沸沸扬扬的传闻,陛下将一男子带入宫中,耽于美色,纵宠无度,他心一横,脱口而出:“陛下执意不肯纳后,莫非是因为后宫那——” 他话没说完,周闻璟豁然起身,自今日收到启国送来的文书后,一直压抑的怒火终于控制不住。 “放肆!” 他手指反复地攥紧又松开,忍了又忍,终究没忍住,抓起身边玉玺,“砰”的一声,狠狠砸过去。 稳准狠,毫不留情。 下手之重,陈御史一下子翻倒在地,额头鲜血瞬间涌出。 玉玺砸到人后,染了鲜血,在地上滚了几圈,撞停于殿内金柱之上,“锵”的碎裂之声,令在场所有臣子心狠狠揪起。 一时间,没人再敢提立后一事,接连山呼:“陛下息怒!” 周闻璟眼神都没分给他们一下,冷着脸吩咐:“陈御史殿前失仪,杖五十,夺其官。” “其余人等,杖三十,官降一级,罚俸半年。” 他刚说完,立刻有侍卫上前,将下方一个个面如死灰的臣子押下去,当场执行。 一时间,殿外哀嚎惨叫声不绝于耳,周闻璟这才重新坐回去,冷然嗤笑一声。 乌眸斜瞥,早被摔在地上的文书映入眼帘,他目光顿了顿,隐含残冷, “来的,正好。” 15、帝师十五 系统目瞪口呆地看完这一切,【玉玺也敢摔,他也不怕皇位坐不稳!】 它说完,转头去看山连玉神色,却见宿主依旧一派平静。 “......” 顿了顿,它抛出自己的疑问:【主角根本不可能同意和亲,明昭为什么要这么做?】 只为刺激他? 【明昭哪来的公主。】山连玉只道一句。 【!】 【所以,和亲是假,救人是真?】系统立刻想到,【可主角已经拒绝了呀,根本行不通……】 说到这里,系统意识到什么,蓦地抬头看向山连玉。 别人或许不清楚,但主角对山连玉的爱意,系统可是看的明明白白,所以,即使周闻璟要成亲,对象也只会有一个…… 天子大婚,万民同庆……好时机。 但是,【那你呢,你愿意吗?】系统问。 山连玉没回这句,他移开目光,轻瞥一眼摇曳的红烛,忽然道:【我困了。】 …… 夜色已浓,外界细雨横斜,寒气袭人。 周闻璟回来时,栖霞殿一片静谧,他换下沾了水珠的外袍,在外间洗漱过后,才悄然进了内室。 屋内烛火熄了大半,几盏小灯的光线朦朦胧胧,映得山连玉清冷睡颜柔和几分,多了些烟火气息。 周闻璟伫立床侧,目光轻晃了一下,满腔躁郁的情绪逐渐平复下来。 他并未作声,自顾自在旁边坐下,手指不自觉地拂过山连玉的长发,柔软、顺滑,轻掠过掌心,带来丝丝痒意。 只有在这个时候,老师才不会抗拒他的接触,也不会用那样冷然的眼神看他。 周闻璟想。 闭上眼睡觉的样子,也好乖。 不是梦。 心爱之人就在身边,在眼前,安安分分地呆在他装饰的房间内,他们不会再分离,要白头到老。 周闻璟近乎贪婪的目光凝视着身下人,一寸寸地,似乎要把眼前人相貌牢牢刻在心底。 山连玉气息温润如冷玉,细嗅冷冷清清的浅香,清澈又干净的仙气儿,周闻璟却心念意动,缓缓倾身在他额间落下一吻。 山连玉本来睡得不沉,这么一下又要醒了。暗沉的光线下,清亮的乌眸微眯,对上周闻璟目光。 “吵醒老师了?”周闻璟道,“我有错。” 他嘴上这么说,但视线一直粘在山连玉身上,似笑非笑,哪有一丝歉意。 山连玉目光还有些迷离,他眼皮抖动着,含糊地“嗯”了一声。 温软、旖旎。 周闻璟身体先大脑一步,掌心托住他昳丽面容,吻骤雨般落下。 …… 月隐星稀,东方泛白。 晨风吹散薄雾,空气潮湿而清冷。 许是昨夜折腾的太久,周闻璟下朝回来,山连玉仍未醒。他放轻脚步走到床边,弯腰给人掖了下被角,锦被遮不住的吻痕自脖颈蜿蜒没入被遮挡的下身。 周闻璟愉悦地弯了弯唇角,接着在桌案边坐下,批复一些积压的、不急于处理的奏本。 忽而,不知看到了什么内容,原本和缓的神色倏地冷厉下来。 周闻璟脸色僵硬了一下,“啪”一声将此奏本摔在地上。刚要发作,转而注意到此人昨日已被自己罚俸降级,又泄了气般靠回椅子上。 静默许久。 榻上沉睡之人渐渐转醒,周闻璟这才有所动静,快走几步至床沿,将人搀扶起来半搂入怀。 接着又转身倒了杯水凑过去,“老师睡的久了,先喝点热水?待会再用膳。” 山连玉口渴得厉害,没拒绝,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然后才问:“现在几时了?” 周闻璟:“刚至巳时。” 巳时? “这么晚了。”山连玉抿了抿嘴角,他不着痕迹地避开周闻璟,起身下榻。 怀抱忽然一空,周闻璟眸光闪了闪,紧跟上去。 “嗯?”没走两步,山连玉目光一掠,捡起地上的奏本。 周闻璟瞬间反应过来,还未伸手阻止,山连玉已经翻看了起来,他一下子顿在原地。 纸张翻动的声音,一下一下,似是利刃自心尖划过。 周闻璟视线落在奏本上,不自觉放缓了呼吸,莫名的紧张。 “你要纳后?”山连玉垂下眼,身形落在浅淡日光中,有种说不清的清俊萧瑟之感。 周闻璟心跳漏了一拍,平淡的一句话,他却着急地想要开口解释,可是看着山连玉沉静面容,慢条斯理的动作,话在嘴边滚了滚,又咽了回去。对方眼里没有他,也从不会在意他。 他克制着语气,故意问:“是,如何?” 山连玉还没回话,系统登时跳了出来,【他是不是有病?怎么想的!】 【赶着往自己身上泼脏水?】 “……” 【他是想试探我的反应,……可惜。】 山连玉面色不改,轻声开口:“那你何时放了我?” 反正,他不过是周闻璟宣泄的对象。 “放了你?”周闻璟一愣,随即心中涌起莫大的恐慌,霎时又惊又怒,他面上不显,阴沉着脸色,“你想都别想!” “我若偏要走呢。”山连玉问。 周闻璟听到他要离开的字眼,根本忍受不了。他紧绷着一张脸,表情越发阴沉,“没有我的允许,你哪都别想去!” “你就是跑到天涯海角,我也能把你抓回来!” 他低哑的声音中,充满了偏执、疯狂的占有欲。听了这话,山连玉却仍淡然,看他的目光清冷至极。 周闻璟心中慌乱更甚,他搂紧眼前人,疯了似地扯他领口衣襟,似乎迫切地想要触碰些什么,亲近些什么,以压下内心铺天盖地的不安感。 “……山连玉,不准走……不可以!” …… 天光大亮,山连玉却躺回床榻之上。 他身上衣物已被换了一套,上下清洗整洁,干干净净。但是那举手投足间露出的肌肤,吻痕与指印交错,惨不忍睹。 山连玉微掀眼皮,视线投过去,【……要尽快离开。】 【……】系统跳到他身边,叹了口气,继而问:【小玉想不想知道,主角去干什么了?】 【不想。】 山连玉脾气上来,翻了个身,拉起被子蒙住脸。 系统笑了笑,少见宿主这样置气的一面,它心里软软的,继续说:【他去准备立后一事了。】 16、帝师十六 另一边。 早已结束今日早朝的文武百官复又被召入宫。 众人心生忐忑间,皇帝宣布立后的旨意一出,上下震惊。 且不说立一男子为后的行径实在闻所未闻,尤其是,众人也由此得知,先前被带入后宫之人、陛下欲成婚的对象,竟是失踪已久的山帝师,山连玉! 荒唐,实在荒唐! 一时间,底下群臣吵得不可开交,百官轮番进言,强烈反对。之后,不知是谁牵头,群臣跪下一片,高呼:“兹事体大,还请陛下三思!” 附和声接连:“请陛下三思!” “哼!” 看他们这副作态,周闻璟哂笑一声,口吻低沉,“看来,诸卿对朕的决议,似乎……颇有微词?” 停顿须臾,他继续道:“诸位还有何话,不妨今日在此一并说了。” 此言罢,底下的官员更为慷慨激昂,反对声此起彼伏。 “望陛下收回成命!” “立男子为后,实在,实在骇人听闻!” 还有人道:“陛下,臣只求见山先生一面!” …… 对于此,周闻璟置若罔闻,直到—— “如今陛下此举,罔水行舟,不顾伦常,皇室颜面何存?如何面对先皇?”一臣子上前一步,俯身跪拜,“臣入朝为官三十年,就连先帝也赞臣之忠勇,陛下若执意如此,臣甘愿撞倒在这大殿金柱之上,以死明志,唯望陛下收回成命!” 他说着便欲起身,直往柱子方向奔去,百官顿时乱作一团,有急于阻拦的,有继续高声劝谏的,还有人随之附和,也想效仿着以死进谏。 周闻璟冷下脸,睇着下方众人,一连说了几个“好”字,随后一挥手,推翻身侧案几,劈里啪啦的瓷器破碎声在地上响起。 四下噤若寒蝉。 他冷冷睨了一眼缩在原地、再无动静的老臣,厉声决断道:“此事朕意已决,休要再提!” “钦天监何在?” 钦天监监正跨出一步,拱手俯身,“臣在。” 周闻璟转头看他,“你择一大婚吉日,越快越好,即刻禀朕。” “臣,遵旨。” * 经钦天监卜测,最相宜的吉日为下月初八,一月有余的时间。 皇帝大婚,礼仪隆重而繁缛,这点时间委实过于紧张。好在,周闻璟为免山连玉劳累,下令简化了许多流程,因此操办婚事的内务府紧赶慢赶,到底在吉日前将一切准备就绪。 大婚礼开始当天,天公作美,无风无雨的晴日。 周闻璟一早便醒了过来,或者说,昨夜他根本未曾真正入睡。 仰望、惦念多年之人,即便是往昔梦中,都未敢奢望一事,一朝如愿,会有多欢喜? 不,应该说,简直要发疯。 此刻,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换好婚服的山连玉,同为男子婚服,山连玉身上装饰简约而华美。轻盈如纱的红衣,漆黑的发逶迤,肤色极白,瞳色却淡,红烛的暖光洒在眼前人身上,如同披上了一层薄薄光晕,精致美丽。 咫尺之间,轻易入人心。 周闻璟心头一片滚烫,他盯着眼前人看了许久,嘴角缓缓勾起,眸中尽是温柔的光,像是溢满了盈盈光斑、缓缓波荡的湖水,深幽、炽热。 一张冷峻面容,此刻,全然似水的爱意。 他爱极了的人,纵使恨,不舍伤他分毫,要疼到骨子里的人。 今日礼成,名正言顺。 完完全全属于他一人。 只是这么想想,周闻璟便欢欣若狂,情难自已。 他在山连玉唇边印上一个又一个的吻,在他耳边喃喃,缱绻难舍,“在这里等我,晚上,我便来接你。” 按夏朝规矩,皇帝大婚,白日需告祭天地、祖先,晚上奉迎皇后。[注1] 山连玉没作声,他敛下眼,纤长睫羽轻微颤动,在下眼睑投落一小片蝴蝶振翅似的阴影。 …… 暮色四合,天色渐晚。 入夜后,原本肃静的殿外忽然人声沸乱,几处偏殿烟雾弥漫,簇簇火苗崩落,很快热焰沸腾,浓烟扑鼻。 而山连玉所在内室,在一阵短暂的兵刃相接声之后,门被轰然推开,外面火光冲天,热浪滚滚,错乱嘈杂声一片。 山连玉应声注目,迷离混沌的夜色中,一道黑影缓步踏进来,他一身黑色劲装,墨发高束,英挺五官几处血痕,鲜血顺着利落的下颌滴落。沉静黑眸在殿内扫视须臾,定定落在山连玉身上。 系统:【是明昭!】 明昭步子急快,几步跨至山连玉面前,不由分说地将他用力抱在怀里。 感受到此刻怀中真实的触感,明昭才终于松了口气,他闭了闭眼,脑袋埋在山连玉颈侧,一向从容的神色此刻颇有些委屈和心酸。 心口揪紧,思念如潮水汹涌。 明昭深吸几口气,调匀吐息后,才克制着开口:“……小玉,我们回家。” …… 直到坐上离宫的马车,系统仍有几分不真实感。 它扒拉住山连玉衣角,素净的烟灰色长衫替换了原先那身华丽礼服,山连玉姿容清雅至极。 层层衣袖之下,微凉如玉石的手,被另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牵着,指缝交错,十指相扣。 明昭握的很紧、很用力,甚至有些轻微颤抖。 他拼命压制着自己的思绪,不去注意、不去想,山连玉脖颈、腕间,猩红刺眼,遮也遮不住的痕迹,衣衫之下,会是何等触目惊心。 尤其是,方才明昭看到山连玉手腕、脚腕上的锁链时,那一刻心头怒火直接达到了顶峰。 周闻璟,你怎么敢?怎么敢! 你真该死! 没人知道,明昭有多忍耐,才压抑住去前廷将周闻璟撕碎的冲动。 他在山连玉面前,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斩断了他身上枷锁…… 此刻,明昭垂下眼,看着山连玉腕间红痕,眼眶酸涩,心尖疼的发紧。 他轻柔地伸手将人揽入怀中,侧脸倚在他发顶,气息凌乱而不稳,“……对不起,小玉,对不起……” 是孤没能保护好你。 孤来晚了。 他声音崩的厉害,带着隐隐慌乱、无措的情绪。 山连玉从未见他这样失态,怔愣稍许,他仰头看向明昭,下颌抵在他胸膛,回抱住他,“……我没事。” 没事? 如果这都没事,什么才叫有事? 明昭牙关咬紧,在山连玉面前脸色依旧柔和,心中恨意却不断沸腾、积聚。 * 其实,奉迎皇后并不要皇帝亲自去接,只需派使节前去,皇帝在后三宫主宫等待就是。 但周闻璟一再破例,也无人敢有任何异议。 暮色昏沉,一众大臣惊悚地看着皇帝脸上压不住的宠溺笑意,不敢吱声。 就在周闻璟满心欢喜地去迎接他的皇后的路上,有暗卫匆匆而来,说是栖霞殿起了大火。 火势极大,先是偏殿走水,后来蔓延至主殿。 “你说什么!” 周闻璟笑容瞬间敛去,耳中一片轰鸣,几乎以为暗卫是在开玩笑。 但身体的本能促使他,还未理清思绪,下意识抛下一切往栖霞殿方向赶去。 冲天的火光,照亮了夜空,烈火浓烟漫天弥散。 只是站在外围,周闻璟便感到灼热的气流炙烤,肆无忌惮地侵袭着他的肺腑。 他浑身冷极,身体因极端的恐惧颤抖如筛糠。 四周一片嘈杂,来往宫人们不断奔走,打水,但火势太大,短时间内难以控制。 周闻璟脑海铁锤打击般的剧痛,一刻也等不了,他夺过一名太监手中的水桶,高举起来对着自己当头泼下,便要朝里面奔去。 周围的太监宫女露出惊恐之色,一个个也顾不及灭火,赶着扑上前拦他。 “滚!” “都给朕滚——” 周闻璟面容都有些扭曲狰狞,眼底深处猩红的血色。他什么也顾不及,三两下撂倒眼前的宫人,便义无反顾往火里冲去。 大火烧得房梁多处坍塌,周身浓烟迷眼,一时不察,他被一木桩狠狠砸中,霎时跌倒在地。 短短百米的路程,他走得跌跌撞撞,身上婚服多次破损,裸.露的肌肤被大火烧得焦黑,四肢百骸强烈的疼痛感源源不断袭来。 他疼得缩起身子,但还是很快重新爬起来,无视身上血水淋漓,魔怔似地踉跄着继续往里走。 在看到内殿周围几具暗卫的尸体时,周闻璟心跳漏了一拍,隐隐有些猜测。 这么多人看守着,火势来得太突然,太奇怪…… 但哪怕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不敢放任。 他不敢的。 山连玉会有事,会受伤,甚至…… 周闻璟不敢往下想,其实,他最不能接受的,不是山连玉伤害自己,也不是他抛弃自己,而是,山连玉会疼,会流血,会……死。 永永远远地消失不见。 不可以! 绝不可以! 周闻璟急切地踏进内殿,强忍着身体本能流泪的欲.望,眯眼看去…… 空无一人,没有,什么也没有! 几段断裂的锁链,已被烈火烘烤得黢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周闻璟突然弯下身,撕心裂肺般笑了起来,熊熊烈火之中,他可怖又瘆人的神情,红衣渗血,双目赤红。 不像人间帝王,真像是从深渊地底爬出来的邪魔。 17、帝师十七 落日熔金,夕阳的最后一缕光茫在天地间飞散,光与色相击相荡,碎金般洒射大地。 天开地阔,日月无边。 马车沐浴在余晖之中,明昭只透过车帘看了一眼,视线落回仍在熟睡的山连玉身上,目光温柔的不可思议。 从京都到临安,上千里的距离,中途换了好几匹快马,着实奔波劳苦。 犹豫片刻,他弯下身,一手托着青年的脖子,一手穿过青年的膝盖,轻轻地将他抱在自己怀里,走了下去。 外面黑压压候着一群人,见明昭出来,一些近卫不顾直视圣颜的罪责,偷偷地观察着他,确定王上仍旧安好,甚至顺利将小公子带了回来,这才纷纷放下了心。 天际橘红色的云层渲染,光线将影子拖的极长。 明昭抱着山连玉,暖阳给怀中人白皙的面容铺上一层红晕,两人身影在地上依偎、交缠。 他心尖一颤,似乎有什么存在戳动内心最柔软的地方,月华流照,绿水无弦。 …… “君父,你还要看我到什么时候?” 寝宫内,山连玉翻过身,张大眼睛,瞪着坐在床边的高大身影,好像要把他瞪出个洞来。 “想看,看不够,”明昭长眉微扬,隐隐透着笑意,“你睡你的,不用管孤。” “……” 山连玉睨一眼他岿然不动的身影,存在感太强,这让人怎么睡? 他揉揉脑袋,认命似地坐起身,对着明昭:“我渴了。” 一副颐指气使,理所应当的模样。 明昭看得心软,怎么还是和从前一样的脾性,一点没变。 他丝毫没有被人使唤的不悦,笑了笑说:“好,小玉等等。” 水递过来,不烫不凉,温度恰好。 山连玉没有一点伸手要接的意思,他垂眸,就着明昭递到嘴边的水杯,咕噜咕噜一口气不停。 确实渴了。 他喝得太快,明昭眉心微蹙,又不敢收手,怕呛着他,只好出声提醒:“慢点喝。” “……喝完了。” 山连玉抬起头,对他甜甜一笑,颇有些得意的样子。 “你啊,”明昭被他气笑,刮了刮青年秀鼻,故意问,“喝饱了?” “没有!” 山连玉推开他,从床上下来,“饿着呢,快传膳!” 目睹一切的系统:……真是请回来一个祖宗。 它夸张地叹了口气,转而又看到着急为宿主穿鞋的明昭,无奈地摇摇头。 周瑜打黄盖。 …… 不多时,一群侍女端着许多菜品,鱼贯而入。 山连玉看着摆了满桌的饭菜,热气腾腾,色香味俱全,全是他喜欢的口味。他不再说话,乖乖坐下,慢条斯理地吃起来。 明昭坐他旁边,自己没吃几口,反而一直关注着他的神色,不停地给他夹菜端粥。 山连玉进食的样子很优雅,细嚼慢咽,不急不躁,倒是一点不见平时骄矜的模样。 怎样都好。 他安然无恙,最好了。 明昭喉间发紧,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眼前人,黑眸中盛满温柔眷恋。 还有,难以抑制的无尽的心疼。 怎么能不心疼?山连玉作为幺儿,自幼娇惯着长大,之后来到明昭身边,更是宠的无度,要星星不给月亮。可后来,他少时离家,在异域他乡呆了多年,又是无故失踪,好不容易得知他音讯,却又看到他……被那样对待。 明昭牙关咬紧,黑眸垂下,很好地掩饰住自己的情绪。他没有告诉面前这个人,自己这多年来是如何的绝望自责,也无法表达他再次回到自己身边有多么令人庆幸。 他没日没夜地找了他三年,仍然查不明白当初这个人失踪的缘由,路上他也试探地问过,而山连玉对这件事含糊其辞,不太愿意告诉他发生的事情,明昭也不勉强,等他什么时候愿意说了就好。 明昭知道自己的心绪很不稳定,但他到底保持着清明的理智,一板一眼地提醒自己,不要让自己那些不安的情绪影响到眼前人,也不能让他有任何的沉重负担。 从今往后,山连玉都会好好的,不会再有任何不虞。 他们还是和从前一样。 这样就好了。 这么想着,明昭脸上重新恢复笑意,他看着像是吃好了放下筷子的山连玉,轻柔地拿帕子为他擦了擦嘴。 山连玉偏过头,似乎有点别扭地开口,“我都不是小孩子了,我自己来。” 明昭听闻,有一瞬间的不舍,但还是收回了动作。 接着又像是想起什么,忍着笑问,“是吗?刚才是哪个大人,喝水还要喂,鞋子也不知穿的?” 末了,“嗯?” 山连玉面上一红,瞪他一眼。 引得明昭更愉悦的轻笑。 一旁侍女也忍不住捂嘴偷笑,小公子平安回来,宫里也恢复了以前的欢声笑语。 …… 同一方天地,又远在夏王宫。 周闻璟静静躺在床榻之上,眼睛酸疼至极,昏黑一片。他费力地睁开眼,看着眼前床幔飞扬,一时有些晃神。 他刚醒来,恍惚之中觉得自己应是睡了很久。 身体的伤痛回神,周闻璟一激灵,昏迷之前的那段记忆碎片般涌入脑海。 大婚,红装,起火……他倒在火海里。 心口残存的疼痛在逐渐复苏,周闻璟沉默地感知着体内清晰的刻骨之痛,又缓缓阖上眼。 守在他榻前的太医侍从等人,见他醒来,禁不住面露喜色,“陛下醒了!” “太好了!” 接着一片杂乱的脚步声走近,周闻璟听见,有人试探问:“陛下,您感觉可好些?” 好? 怎么会好呢? 周闻璟心都似被人生生剜去,他已感知不到身体上的伤痛。 这点伤,怎么会昏过去?周闻璟浑浑噩噩,想不明白。 他久久未出声,问话的太医心中担忧不已,伫在榻前迟迟不动, 良久,周闻璟挤出一句,“都下去。” 他的声音像是砂纸打磨一般沙哑至极,艰难又晦涩。 “是——” 太医刚要上前看诊,突然反应过来陛下说的什么,一时愣在原地。 “听不懂吗?” “都给朕滚!” 周闻璟瞬间大怒,突然用力吼出声。 四周顿时安静下来,接着,一个接一个沉默地退了出去。 寂静整洁的大殿,顿时只余周闻璟一人。 缄默许久,他踉踉跄跄起身,室内熏香清浅安神,周闻璟却恍惚间嗅到浓郁烈火焚烧的气息,昏迷前的种种情形犹在身边回荡。 他捂住了脸,心痛难当,五脏六腑撕扯般的剧痛。 “为什么?” “山连玉,你又要丢下我!” 他好想和他成婚,他那么深、那么深爱着的人,却视自己如敝屣,如洪水猛兽,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要逃离他。 怎么可以? 周闻璟喉间肺腑灼得滚烫,痛的难以言喻,他站不稳地趔趄两步,猛地吐出一口血。 浸到地面之上,红的刺眼。 他却像全然感受不到似的,痴痴地笑了起来,一字一顿,喃喃自语,“山连玉,我说过,你怎么跑的,我一定把你怎么抓回来。” 灯火流照间,他披头散发,疯疯癫癫的模样,虽笑着,却早泪流满面。 18、帝师十八 飞驰的骏马疾行而来。 马上人一袭玄衣便装,俊美冷峻的脸上无甚表情,冷风直刺,衣角在空中卷起锐利的弧度。 在骏马飞奔的后方,孟光携着数名天子近卫奋力追逐,连人带马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仍旧被毫不停留的周闻璟抛在身后。 沿路景色飞速划过。 为首的骏马逐渐放缓脚步,马蹄踏在松软的泥土中,显出几分疲惫。 孟光咬咬牙,压下喉间灼烫气息,紧扣缰绳,终于追上了前方的皇帝陛下。 身后一群人困马乏,周闻璟视线不移,遥遥望着前方的城池,“到了。” 众人应声抬头, ——临安京。 * 另一边。 春风猎猎卷双旌。[注1] 三面围墙的御用球场内,两行削皮柳枝入地数寸,其上系着的彩帕迎风招展。 在一众眼巴巴的视线下,山连玉翻身上马,张弓搭箭,长弓拉如满月,下一秒,嗖地破空声响起。 他动作不停,扬鞭扯紧缰绳,厉喝一声,“驾——” 身下骏马一阵欢快地嘶鸣,接着俯冲而下,在一发而断的柳枝落地前,伸手稳稳接住。 “厉害吧!”山连玉举起手中折柳,展示给众人。 风卷束发飞扬,他一身赤色骑射服,笑得明艳。 “好!” “公子厉害!” “百步穿杨,善!” 一众士兵及时配合地给予掌声,赞不绝口。 ……是不是太夸张了。 系统幽幽地想,宿主骑射确实一佳,但跟他们这群久经沙场,驰骋多年的精兵比起来,实在小巫见大巫。 它看着众人灼灼目光,脸上的喜悦称赞之色做不得假。 “……” 一群人里,明昭神色尤其温柔,这几日他精心挑选项目与场地,陪山连玉玩了个遍,心中最初的不安与担忧也逐渐消退。 小孩儿这样活泼,还是和从前一样爱笑爱闹,没有因那段经历而郁郁寡欢,再好不过了。 明昭任由山连玉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在确保他自身安全的前提下,并不多加干涉。 直到日暮时分,晚风轻拂,山连玉玩了个尽兴,方才朝明昭走过去。 步履轻盈,悠哉游哉。 明昭掏出锦帕,一边为山连玉擦去脸颊汗珠,一边问他,“累不累?” “不累。” 山连玉摇摇头,眼睛亮晶晶的,对着他笑,“明日还想去玩。” 明昭嘴角弯起,黑眸中漾着笑意。 暮云四合,天际浓墨重彩的绚烂,层层叠叠的云霞像正在燃烧的火焰,散跃的金光随着徐徐晚风,穿过云层,掠过树梢,温温柔柔地洒在山连玉身上。 他美得令人心折。 * 夜色朦胧,入夜之后的临安城流灯明火,光线迷离而璀璨。 与京都的宵禁不同,启国平常的夜晚也不受拘束,大街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山连玉斗笠遮面,脚步轻快地漫步于长街上。虽然看不清相貌,但无论是他身上质地精良的宽袖长袍,还是腰间别的玉环金佩,以及他翩然俊雅的身形气度,都让他在普通群众中,耀眼到好似会发光……来往行人纷纷驻足看他。 山连玉无奈加快了步伐,这次出宫他拒绝了明昭陪同的请求,但还是不可避免地带了一群侍卫,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 系统适时开口:【小玉,主角追来了。】 【是么。】 山连玉声音和缓而清澈,有如碎玉击石。 【没错的,就在前面第三个转角。】 【……一直看着你。】 山连玉听了,没说什么。他抬头看向四周,依旧若无其事的姿态,穿行于长街纷纷扰扰之中。 夜幕低垂,五光十色之景交错,涌动人流骤起一阵轰乱,摩肩接踵,拥挤不堪,冲散了他与身后众人。 系统忽然有些瑟瑟发抖:【这是怎么了?】 山连玉没多言,因为此刻,他手腕忽然被人用力拽住,接着瞬息之间被拉入一隐蔽小巷。 灯烛照不到的角落,视物不清,唯独黑暗如影随形。 腕间禁锢未松,对方略带薄茧的手指甚至在其上暧昧地来回摩挲着。 “周闻璟。”山连玉冷淡道。 “先生这么快就认出我了?” 周闻璟随之松开手,停顿了一下,他点点头自我肯定道:“看来先生心里是有我的。” “……” 山连玉眉目清冷,“你来做什么?” “来接夫人回家。” 周闻璟感受着他清冽好闻的气息,心尖发烫,他任凭自己心意,将对方揽入怀中。 “谁是你夫人?”山连玉拧眉,“一派胡言。” “你啊,” 周闻璟扯开碍眼的斗笠,“除了你山连玉,还会有谁?” 他言语之中似乎十分委屈,胡乱地在山连玉脸上亲吻几下,闷声闷气道:“我们可是已办过大婚,诏告了天下的,夫人还想不认帐吗?” 见山连玉不说话,周闻璟沉默一瞬,之后双手不老实地在面前人身上游走,隔着薄薄的衣物,不轻不重地揉捏几下。 山连玉很快气息不稳。 周闻璟见机,一手垫在他后脑,一手钳着他下颌,殷殷切切地吻了上去。 缱绻悱恻,温柔至极。 和平时很不一样。 山连玉冷下脸,使劲推开他,“我不可能跟你走。” 他说完便抽出腰间佩剑,寒芒一闪,划过周闻璟脖颈。 冰冷锋锐的剑刃架在身前。 周闻璟不避不让,乃至挤出一丝笑意,“夫人这是何意?” “……谋杀亲夫?” 山连玉闭闭眼,平静开口:“你走吧。” “我们从此,互不相干。” 互、不、相、干? 这四个字宛若烙铁,在周闻璟心尖滚了又滚,顷刻间五脏六腑都烫成一片。 他定睛看着山连玉,眼前人大半身形融进夜幕,影影绰绰的流光下,对方长眉微敛,姣好面容覆霜盖雪一般的冷。 山连玉,你总是这样狠的心。 周闻璟知道自己很可笑,而且可怜透了。 他试过的,他强迫自己不去想他,不去找他,终究做不到。 终究放不开,撇不下,他能怎么办? 最终,周闻璟摇摇头,淡淡说:“不可能的。” “山连玉,我做不到。” 怎么会呢? 山连玉像是不理解,认真看着他,“没有谁离开了谁活不下去。” “有的,”周闻璟立刻道,“我不可以,我不能没有你。” 他沉甸甸地吸了口气,颇有点委屈和心酸,乞求着说,“和我回去吧,好不好?回去之后,你要怎样都可以。我不会……不会再关着你了。” 只要你不离开我。 怎样都可以。 “回不去了。” 山连玉不再看他,这话掷地有声的冰冷,他转身错开周闻璟,拂袖而去。 纤尘不染的白衣掠过,很快隐没在沉郁夜色中。 周闻璟没有动。 他就站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流光与心上人一同抛弃了他,夜色深沉,很快眼前什么也看不见了。 周闻璟浑身脱力般闭上了眼,许久之后,才缓缓睁开。 再睁眼时,眉眼疏离桀骜,只剩深刻的偏执与冰冷。 “老师,你为什么,非要逼我呢?” * 山连玉这边。 甫一走出小巷,刚才与他走散的侍卫立刻迎了过来,不无担忧地询问:“公子,您没事吧?” 眼尖的侍卫很快注意到,公子头上戴着的斗笠不见了,衣衫似乎,也有些凌乱? 他只轻扫一眼,很快低下头去,眉心却狠狠皱起。 “我没事。”山连玉冲他摇头,“也没什么好玩的,很晚了,我们回去吧。” 他说着率先走在前面,身后一群人慌忙跟上。 只是在离开巷口之前,那名侍卫深深往里瞥了一眼。 目之所及,尽是纯粹极致的黑。 19、帝师十九 夜凉如水。 山连玉披着幽冷的月色一路走来,身侧侍卫提着的宫灯烛火摇晃,将脚下的青石地板映照出银灰色的暗泽。 他刚刚转过一道弯,隔着长长的走道,就看见静立在寝宫前的明昭,疏淡的光线下,对方身形高而修长,五官轮廓又深又冷,周身透着一种久居上位的沉稳与矜贵。 只是在看到山连玉时,厉色敛去,淡漠的神情倏尔柔和下来。 明昭迈开步子,朝着山连玉走去,也看着他加快步伐,一步步走快,最后小跑着来到自己面前,不由地,眼底浮现一丝笑意。 面前的一幕,无端端与多年前的一次次,与初见的那次重合起来。 生而为王储,年少继位的帝君,坐拥偌大的宫殿与万里疆土,却在无数个寂静清幽的午夜梦回时,感到无边的孤寂与荒凉。 他的心里空着一块,但不知该如何去填满。 直到那年,洋洋洒洒的桂花飘落,纤弱的花瓣似碎金铺散满地,不过一个寻常的秋日,他在侍女一句“小公子来了”中回眸。 转身便看见,深远寂寥的宫墙长道上,迎面跑来一个小小的身影,不偏不倚,稳稳地抱住了他。 几乎是瞬间,明昭看见,跟在小孩儿身后的宫人,脸色刷白地跪下请罪。 何罪之有? 为何如此害怕呢? 明昭不理他们,低头看向不及自己腰际的小孩儿,他还那么小,又柔又软,仰头对着自己笑,笑起来干干净净,不染世俗。 极轻极轻地,他的心裂开了一道缝隙,像是深幽的潭水,晕染出一圈涟漪。 明昭那时只是想,他该一直这么干净下去,他想护好他。 一幕幕往事飞快地重叠,一道道身影最后汇聚到眼前人身上。 明昭注视着山连玉,冷硬五官温柔的彻底。 他没说话。 山连玉像是不解,问:“君父,怎么站在这里?” “等你。” 他放心不下,只有看到人回来。 明昭说着拉起他的手,旋即皱眉,“怎么这么凉?” 凉吗? 山连玉轻攥下手,感受到指尖冰凉的触感。 是有点。 他笑笑,“我不冷的,可能是在外面呆久了。” “君父,我们先进去吧?” “好。” 进了内室,灯火通明。明昭一边吩咐侍女准备热水,一边看向山连玉,“待会用热水洗漱一下,早点休息。” “听您的!”山连玉从善如流,语气里含有戏谑。 明昭笑着叹口气,刚想作别,目光却一顿。 明亮的灯火下,山连玉神色沉静一如往常,只是衣衫却微乱,淡色的唇似乎也比之前红润一些……而且,明昭想起,小孩儿走的时候应是戴着斗笠,斗笠呢? 他这里没有,刚才他身后的侍卫手里,似乎也无。 思忖着,明昭神色认真下来,“小玉今晚都去哪了?” 停了停,又问一句,“可有遇着什么人?” 其实这些,他不用问山连玉,随行侍卫也会告诉他,只是,他想听小孩儿亲自说出来。 【系统:问你呢,要说吗?】 【山连玉:我不说他也会知道。】 【系统:所以……不如我们先说了?】 【山连玉:所以,不说。】 【系统:……】 “随便转了转,”山连玉目光如水,“太晚了,我没逛多久就回来了。” 他反问,“怎么了?君父。” 听到这样的答案,明昭心中一沉,他忽略心底的那一丝失落,面上摇摇头,“没事,那我们下次早点去。” “嗯,下次君父和我一起,”山连玉挽住明昭手臂,“今天人太多,差点把我和他们挤散了。” 明昭闻言眉心微拧,他很快舒缓面色,摸了摸山连玉长发,耐心哄道,“以后孤陪你一起,今天时辰不早了,小玉早点睡。” …… 一众侍女悉数褪去,灯烛熄灭,寂静如斯。 山连玉坐到榻上,窗外月华如练,依稀照见他清俊身形,长发柔柔垂落,面容平静无波。 在他入睡前,系统还是问出了心中疑惑,【小玉为什么不把主角来了这件事说出来?】 “给他一点反应的时间。”山连玉道。 【反应什么?】系统没反应过来。 山连玉解释,“新仇旧恨,如今他自己送上来,明昭定不会轻易放过他,二人势必有一次交锋。” 他话音一转,勾起一抹笑意,“我们应该,快了……” * 灯火摇曳,映照深殿。 不久前刚刚离开山连玉身边的那名侍卫,此刻正半跪在室内一角,身躯处在灯烛余光之外,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烛光之下,明昭的眉眼轻敛,神情淡漠至极,他不说话,周遭的空气似乎都是沉冷而压抑的。这才是那个生杀予夺,独揽大权的帝君,他本不是一个宽和的人。 侍卫将头深深低下,他的目光只能看到王上衣角暗色的纹路。 “你将今晚之事,一一道来。” 明昭屈指在桌面轻叩两下,眼皮垂下,视线落在侍卫低下的头颅,漆黑的眸子寒潭一般深沉。 “是。” 侍卫半跪俯首,认真地回想着今晚发生的每一个细节,事无巨细地陈述出来。 明昭沉默地听着,并没有任何反应,直到侍卫说起山连玉与他们走散,再见面就有些奇怪…… 奇怪? 是他刚才看到的那样吗? 明昭眉宇狠狠皱起,目光锐利地扫过去,在得到侍卫肯定的回复后,面色愈发凝重。 桌面灯盏上的烛焰,无声地晃动着,将他投在地上的影子拉得欣长而飘摇。 明昭闭上眼,无言而悠长地缓了口气,他的直觉向来很准,此时心中已经隐约有一个猜测,只是他却犹豫了,退缩了,不敢去确定。 因为,如果他猜得没错,那么山连玉就是骗了他。 为着一个,欺辱过他的人。 明昭想不通,想不明白,事情豁然开朗了,他却觉得喉头如堵,呼吸都有些艰难。 为什么瞒着他? 是不信任他吗? 难道,我还会伤害你吗? 明昭掩在衣袖下的手指微颤,长期以来积郁的情绪在不断地被挤压、压缩,简直要按捺不住。 等了一个人数年,找了一个人数年,漫长绝望的等待与一次次希望与失望,那种感觉能将任何一个意志强大难以摧毁之人逼疯。 可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舍得伤到山连玉,他那么爱他的。 他连一句重话都不舍对他说。 明昭猛然睁开眼,眼底迸射出刺骨的寒芒,他咬牙,要怪只能怪—— 周、闻、璟! * 巷口的脚步声一寸寸地远去,终于连那点昏晕的光影也看不见了,周闻璟却仍伫在原地,雕塑一般冷硬而沉默。 他不肯跟我走。 我不想再强迫他。 这似乎陷入了一个死局。 不是山连玉逼他,是他自己逼自己。 周闻璟心头撕裂般的疼痛,痛楚随着心脏的跳动一点一点蔓延至全身,从头到脚都难过。 他沉寂地感知着孟光悄无声息出现的身影,漆黑的瞳孔溅不起一点光。 浑身气息刺骨的冰冷。 孟光乍一看到自家陛下这样死寂又挣扎的姿态,再一次直观而强烈地体会到了他对公子的痴心,以及,疯狂。 说一句大逆不道的话,那就是,陛下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病得厉害的那种。 任何一个正常人在遭到公子那样的对待,又得知他这样的身份,不说折磨泄愤,起码也得杀之而后快吧。 可是陛下呢,不仅将人眼巴巴地供起来,还一心一意要和人家成亲,甚至于竭力隐瞒公子的真实身份。 到底,是有多爱啊。 不过,一想到那人是山连玉,好像一切又都说得通了。 他也没见过那样的人,似乎,永远美好,永远令人心动。 “给你的。”温润的声音似乎犹在耳畔。 落花灼灼,他在满目缤纷中回望,清冷疏绝的小公子迎着飘散的落英向他走来,仙人之姿,染了凡香。 他递给他一壶酒,“梨花白。” 孟光下意识接住,心中却是茫然,“为何?” 他们似乎,并不熟络。 “什么为何?”公子似乎不解,却又很快了然,“我以为你会喜欢。” 他喜欢吗? 孟光不清楚,只是酒未开封,怎么感到昏昏沉沉的醉意? 他那时不过一个小小的武官,位卑言轻,前途未卜,却愿意相信山连玉,听从山连玉,追随陛下身边。 一直到边境,又回到京都。 孟光用力摇摇头,不再去想那些过往,他如今一心一意效忠陛下,不该再想那些前尘往事了。 他看向周闻璟,试探地问,“陛下?” 陛下没反应。 他又喊一声,“陛下!” 周闻璟这才似缓慢回神,目光挪到他身上,停了半晌,声音艰涩又晦暗,“到底要怎么做,才能留住他?” 他眼眶红的像是要哭了,“朕不能没有他。” 可他不是一个会哭的人,至少,孟光从未见陛下流泪。 他不知该怎么回。 孟光叹了口气,“您或许,可以冷静一段时间,也让公子缓缓心。” “况且,我们在这里势单力薄,实在,太危险了。” 冷静? 怎么冷静? 周闻璟心脏始终有种绞痛感,他甚至感觉自己随时可能昏厥过去。 山连玉不爱他,他拿他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他是真的,想和他一刀两断。 周闻璟又摇头又点头,神情似哭似笑,口中念道,“对,你说得对,势单力薄。” 势单力薄。 “你即刻,奉朕之命,急调乌襄军!” 20、帝师完 万物静默,月光藏在云后。 借着夜色的遮掩,成列的高头大马披鞍戴辔在黑暗中穿行,沉重的盔甲在静夜中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 夜袭的决定实在疯狂又大胆,但是天子执意如此,旁人哪有置喙的余地。 黑夜的寒意浸润四肢,冷意自手脚向躯干蔓延,周闻璟却彷佛在冰寒的空气中得以喘息,他咬咬牙,深邃眼眸发出惊人的亮光。 他何尝不知这样有多危险,但是,他容忍不了更久的分离了。 他想他想得发疯。 山连玉。 是他先来到自己身边,也是他先招惹的自己,他是他的先生,也是他的皇后,他们本该唇齿相依,这是天意。 寒风凛凛,几乎刺痛脸颊,周闻璟浑不在意,这位骑射之术登峰造极,曾单枪匹马突重围,一战告捷的九殿下,戍边四年,更是深入腹地,穿乌襄,过凉州,直指临安京,狠挫了狼子野心的启国威风。 可一旦有什么事情涉及山连玉,他便完全不能好好思考。 不出意外地,乌襄军守军调动的指令传到了明昭耳中,新仇旧恨,大战一触即发,双方几乎是撕破了脸皮,在边地僵持不下,一切矛盾都摆到了明面上来。 要想一路打到临安,即便是势如破竹,速战速决,也得数月的时间,人在明昭那里,他自然沉得住气,可周闻璟如何等的下去? 趁着今晚月黑风高,他兵行险招,带着几千轻骑在前,率先朝明昭所在敌营奔去。 * 是夜。 烛火跳动,明昭倚在一把狭窄的座椅上,眼皮微阖,浓密的长睫在烛光中投下一排扇形的阴影。 这地方既不宽敞,也不华贵,但他人在这儿,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显得凛然不可侵犯。 营帐的窗帘半卷着,入夜之后气温下降,冰冷的空气无孔不入地渗进来。 但明昭毫无反应,似乎他不是身处这寒气的漩涡,也没有置身一触即发的战事中心。在这样冷峭的境况中,明昭突然应景却不合时宜地想,这些天他不在,也不知小玉有没有好好吃饭,乖乖睡觉。 会不会因为自己在他身边多加了两倍的守卫,而不自在甚至置气呢? 但自己非这么做不可,山连玉绝对不能有事,他必须好好的。 思及此,明昭眼皮抖了抖,眸中厉色一闪而逝。 周闻璟这个混蛋,狗皮膏药一样几次三番纠缠他的宝贝,真是可笑,山连玉岂是他能肖想的? 竟还妄图和山连玉成婚,他也配! 明昭脸上神情漠然而冰冷,他猛地转头,直直盯着外界沉郁夜色。军营之中,氛围沉凝而肃静,巡逻的哨兵一更一替,并无异常。 明昭并未因此掉以轻心,当年周闻璟在战场上不要命一般的疯,目前双方对峙,互不相让,难保他做不出暗地偷袭的事情来。 他按了按胯边佩剑,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乌襄山的春日如此寒冷,戍边营帐外安插的赤色大纛被猎猎长风吹得飒飒作响。往来的哨兵披盔戴甲,黑灰色的甲胄在篝火光线中折射出寒冰般的光芒。 电光火石之间,远处剑刃在交击中发出的哐当声传来,随之骤起的惊呼尖叫划破了长夜宁静。 “敌袭——” “有敌袭,保护王上!” 哨兵疯狂激烈地敲锣警示,营帐内的士兵反应极快,顷刻间一涌而出,与此同时,黑沉沉的暗处,流矢乱箭漫天射来。 明昭抽出长剑,挥手劈落箭羽,抬眸上望,隔着遥遥百米的距离,见到骏马上强悍高大的身影。 他眉心一蹙,——周闻璟。 仇敌见面,分外眼红。 周闻璟虽心中恨得牙痒,但并不慌乱,他偏头瞥了一眼身侧近卫,那人立刻会意,麻利地掏出火折子,焰光一闪,两道烟火分别在左右两边升起,划破了夜空。 夜袭变强攻,这是传递给绕道接应的大军的指示。 “周闻璟,你好大的胆子!”明昭盯着他,黑眸阴冷至极,腾腾杀意在眼底翻涌,“带着区区数匹轻骑,竟然就这样闯进来,你是真当孤的大启,无人了吗!” 话未完,他身形极快地穿过眼前层层士兵,雪白锋锐的长剑一转,朝着周闻璟直劈过去。 澎湃剑气挥出的风波,带着刺骨尖锐的破风声袭来,将周遭奔上前的士兵震开几步远。 周闻璟自马背一跃而下,错身躲过,他抬眸,扬起一个邪气的笑,“国丈大人何必动怒,你是玉儿的君父,自然也是朕的君父,既如此,这里朕有何来不得?” 【艹,他疯了,】明昭还没回应,随山连玉躲在暗处的系统大吃一惊,它感叹,【啧啧,明昭得被气死。】 果不其然,明昭闻言,握剑的手都有些轻微颤栗,他咬牙,一字一顿,“一派胡言!山连玉乃是孤大启王储,未来的帝君,和你周闻璟有什么关系!” 【我去——】系统更惊,【明昭竟然是这样的打算!】 怪不得,怪不得他竭力开疆拓土,怪不得他沉心肃清吏治,怪不得他从未想要一儿半女,怪不得他费心教导山连玉,对他的依赖反而诚惶诚恐,原来,他是这样的打算…… 可是这一切的一切,他从未对山连玉诉说只言片语,他只是静静地照山连玉所言,为他创一份盛世太平。这份爱意是真的,未免过于沉重。 它扭头看宿主,山连玉眉翠而细长,轻烟般散入两鬓,他闭眼,墨发黑衣,身躯在夜色中晦暗难辨。 他像握不住的一缕清风,系统忽而想。 不远处,周闻璟面色一凝,他挑眉,“怎么没关系?你去打听打听,朕的皇后是不是他山连玉!” “说到这里,真还要感谢君父,”他意味深长地勾唇一笑,“舍得将这么好的储君,送到朕的身边!” “王八蛋!你住嘴——” 不过三言两语,明昭再不复往常镇定,他高高抬臂,银剑寒芒流转,对准周闻璟心口,就要狠狠刺过去。 周闻璟皱眉,收敛了神色,他执剑一挡,剑刃在空中相接,嗡嗡的回音震得人手臂发麻。 两人棋逢对手,一时打得难舍难分,身形站位在夜色中急剧变换,你来我往,令人难以分别。 启军士兵在两人周遭团团围起,观察半晌,到底顾及着不敢动手。 系统看得心惊肉跳,它问,【小玉准备什么时候出来?】 山连玉拧眉,分心感知着远方震如层云的援军脚步,摇了摇头,【再帮我掩护一会。】 现在贸然现身,恐会生变。 不多时,周闻璟大军将至,乌泱泱一片,立刻与启军缠斗起来。 周闻璟见状,攻势愈加猛烈,趁着明昭因援军一事略微分神的间隙,刺啦一声,剑锋没入他盔甲皮革拼接的空档。 鲜血飞溅着喷出。 周闻璟却并不恋战,他不是不恨明昭,也并非不想杀他,可他不能,也不敢,只要他还有一丝想和山连玉重归于好的念头,就决计不能让明昭因他而死。 周闻璟身影一闪,退出重围,与在外的近卫汇合,“擂鼓,围战!” 明昭深深看他一眼,旋即退到士兵身后,他捂住受伤的臂膀,有条不紊地发号施令,“布鱼鳞阵,依次进攻,逼退两翼……” 锣鼓喧天。 漆黑的夜,火声,风声,嘶吼声,怒吼纠缠着直冲云霄。 盘卷的风沙携着寒气连绵不绝地袭扰,冷意侵入伤口,彷佛能冻住骨血。 明昭在阵法后方冷眼旁观,血液的不断流失使他脸色微微发白,他闭上眼急促地喘了口气,“撤——” 一声令下,一小队骑兵立刻涌过来,围在明昭身边,眼看就要护送他离开。 周闻璟心中一紧,他用力碾了一下右手的金属扳指,随即利落地架起长弓,暗夜之中隔着漫漫人群,箭头对准过去,拇指勾弦,食指覆压,挽弓如满月。 他的箭术堪称天下第一,动作神完气足、毫无瑕疵,箭矢嗡烈鸣响,撕破长空呼啸袭去,不必看就知道此箭必中。 说时迟那时快,茫茫夜色中,倏然一道黑色身影,翩然奔去,皎洁轻盈的身姿宛若一只振翅的蝶,凛冽之势又像泛着寒芒的剑,直挡在明昭身前。 此间第一流的箭术,最后一次开弓,射中心上人。 21、帝师番外 那是…… 是……谁? 周闻璟眼前,刀枪剑戟纠缠,支离破碎的光影缭绕,视物朦朦胧胧,那道身影宛若一片墨色的羽毛,轻飘飘倒在明昭的怀里,却掀起他惊涛骇浪般的巨震。 那是—— 周闻璟心跳一颤,猝然极端慌乱,一个射箭之人,手抖如筛糠,八旦弓沉闷落地的轰然巨响与他跌跌撞撞闯入乱阵的脚步声同时响起。 火光,箭羽,交接的兵刃…… 他身后不断地传来声嘶力竭的尖叫, “陛下!” “您快回来!” “危险——陛下——” 周闻璟心胆俱裂,什么也听不进去,他所有的镇定与冷静都要被刚刚那一幕烧毁了,巨大的恐慌和担忧笼罩在他的身上,比任何刀剑流矢更加切肤之痛。 ——山连玉! 是你吗?山连玉。 不——怎么会,他怎么会在这里? 可,那是他用尽生命去爱的人,是他至死不渝、日思夜想的心上人,是他如何爱,再怎么恨,都不舍伤其一丝一毫之人……他怎么会认错? 明明心中已经十成十的肯定,可仍有一丝丝侥幸在周闻璟脑中不断地与其缠斗,碰撞,用力撕扯着他每一寸神经。 他孤身一人,手无寸刃地闯进两军对垒的乱阵,周闻璟慌张无措得像个迷途的稚子,着急地想要找到归路,因而只凭着一股蛮力,在一团血雨腥风中厮杀。 山连玉,不要有事,你千万不要有事…… 再一次击倒周身围上来的敌兵,周闻璟已然暴怒,他赤红着眼,嗓音嘶哑的犹如喋血, “滚!” “都给朕滚!你该死——” 他不管不顾,径直抬起手臂,去挡迎面劈来的利刃,血肉切割的剧痛,鲜血喷溅而出,对周闻璟而言却好像不值一提。 他弯身回旋,一个手肘反向压迫撞击,凶狠霸道地卸下敌人攻势,随即抢过对方手中大刀,一招一式狠辣无匹,血气弥漫如雨雾,空气中燃烧着火热激烈的打斗气息。 四围军士纷纷流窜后撤,他在乱阵之中杀出一条路来。 周闻璟一心挂在山连玉身上,根本不予理会,急匆匆地直冲明昭而去。 他走近,上前,看清那怀中人后, ——哐当!金刀坠地。 所有侥幸,烟消云散。 明昭浑浑噩噩地跪倒在地,眼前阵阵发黑,他极轻、极温柔地将人揽在怀里,艰难地喘息,颤抖,彷徨无措。 为什么? 为什么来这里? 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是,即便自己痛得血肉模糊,也只会笑着为他擦去眼泪之人。 他哪里需要他为自己挡箭了! 疼不疼啊,山连玉…… 你疼不疼? 明昭心痛得痉挛,冷硬五官狰狞扭曲,他胸口剧烈起伏,眼泪无声,大滴大滴滚落。 那么强大的一个人,此刻显得摇摇欲坠,脆弱不堪,似乎风一吹,就能将他折断。 泪水滴落脸颊,滚烫。 他也会哭吗? 山连玉迟钝地想,灵魂抽离的恍惚,仅存一点模糊的意识,他艰难地,缓慢地抬手,喘息,“君父,不要哭,不要……” “我不疼……” 真的不疼。 他想为明昭擦去眼泪,可他面容唇色白的惊人,一开口,溢出大口的血。 血水滑落,蜿蜒,极白的肤,极艳的红,浸入黑色衣衫,显出暗色的痕迹。华美的眉眼五官,浓烈的宛若一团火烧的云。 明昭痛极,骇极,他手抖着,又迅速地握住山连玉的手,贴上自己脸颊。 怎么这么凉啊? 他又要哭了。 明昭用力摇摇头,看着山连玉,目光温柔至极,声音却颤栗,语无伦次, “小玉,别睡,你不会有事的,别怕,孤这就,这就……” 他说不下去…… 就怎样啊? 找不到军医,没有大夫,没有…… 最近的一座凉州城,也有几十里的距离。 怎么办?怎么办?谁来救救他? 一箭穿心,回天乏术。 他要怎么做? 明昭抱起山连玉,感受着怀中人气息一点点流逝,心痛得简直能立即死去。 他一遍一遍,茫然凄厉,“山连玉,山连玉——” “不要!不要睡!” “大夫就要到了,求你,山连玉,再坚持一会。” 没事的,你不会有事,不会的…… 明昭什么也顾不得了,即便是害死山连玉的罪魁祸首来到身边,他也未曾瞥去一眼,他只是珍惜又虔诚地抱着自己的宝贝,倔强地一次又一次嘶喊,乞求。 他这一生,不信天地,不敬鬼神,他是这人世间的王,生来就是一方主宰,他从不害怕,也无所畏惧,可是现在,却生生折断一身脊骨,期盼着上苍的垂怜。 但,没有人可以帮他。 没有。 周闻璟顿在原地,想上前,又不敢,他连投去注视的目光,都是一种极致的折磨。 他以为自己不会再有更痛的时候了,有的。 全身上下叫嚣着经脉寸断般的剧痛,痛的像是可以死去,喉头滚烫,灼烧,炙热,他就那样冷不丁地吐出一口血来。 浑身浴血,狰狞可怖的姿态,看着比山连玉这个将死之人,还要惨烈万分。 他呆呆地看着,看山连玉眼睫微颤,在破碎的火光下,犹如蜻蜓蝉翼被撕扯了般,他说出最后一句,“君父,你还记得,那个愿望吗?” 他说完,终于支撑不住,在明昭怀里,静静合眸。 他流了好多血啊,墨色的衣衫全然濡湿,被神明偏爱的容颜,染上了瘆人的暗红,他闭着眼,气息全无,冷冰冰的玉雕一般,美丽与残忍交织,永远,不会再有任何回应。 “山连玉——” “不要——” 山连玉! “我爱你!”明昭急着说出那句话,“山连玉,我爱你啊——” 很爱,很爱,爱到可以为他做任何事……他真想替他去死。 可是,没有人回应了。 明昭终于忍不住,悚哭出声,他的心也跟着死了。 心死的不止他一人。 周闻璟摔倒在地,跌入血污之中,他痛得站不起来,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并且,再也无可挽回。 是他,亲手,杀死了至爱之人。 “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周闻璟双手抱头,在地上翻滚,撞击,以头抢地,磕得血肉模糊。 没用的,周闻璟,是你亲手害死了他! 该死的是你,周闻璟! 为什么你还活着? 为什么偏偏是他! 周闻璟心神俱震,脑海翻江倒海尖锐的刺痛,一个强烈又怨毒的声音在他心里不断叫嚣,盘旋。 “闭嘴!” “你闭嘴——” 他痛得攥紧双拳,一下一下,疯狂又用力,砰砰砰!毫不手软地捶起脑袋。 七窍流血。 很快,他却又爬了起来,一步步膝行到明昭脚下,他摇晃着,用尽最后的力气,想要站起来,他伸手,似乎害怕,却又颤抖着,想去触碰山连玉。 “滚——”明昭大怒,一脚将他踢翻,“你有什么资格碰他!” “都是你,如果没有你!” “是你,害死了他!” 明昭转身,小心翼翼地将山连玉放在一处干净的地面,随即身形一闪,扑至周闻璟身前,他揪住周闻璟衣襟,瞪大眼睛,怒视着他,一字一顿,凶狠至极,“周闻璟,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他说着攥紧双拳,用尽全力,一下接一下挥了上去,“为什么!” 周闻璟一动不动,任由明昭的拳头落在身上,脸上,鼻青脸肿,鲜血四溢,他眼泪落下来,笑说,“是啊,为什么死的不是我。” 我宁愿替他去死。 只要他好好的。 为什么呢?偏偏是山连玉。 是他错了,他一开始就错了。 他早就该死了,周闻璟想。 周闻璟眼前模糊一片,泪水与血水并流,他喘不过气了。 山连玉的音容笑貌,开心的,平静的,冷漠的,乃至生气的,……死寂的,不断交替着自他脑海划过,他想,先生莫怕,我这就来陪你。 直至最后一幕,山连玉说,你还记得那个愿望吗? 愿望? 什么愿望? 周闻璟浑身一颤,他看向明昭,眼睛刺痛,其实根本看不清,但他还是透过眼前的模糊面孔,问,“什么愿望?” 明昭顿住,他收回手,怔愣许久,握住了脸。 “啊——” 他又哭了。 明昭虽口口声声是周闻璟害死了他,可他心里,最恨的是自己。 是他没看清。 他的小少年,一直那般纯粹,他所求,不过是, “我愿山河安定,愿盛世太平,愿您得偿所愿,青史留名。” 是他错了,他错了—— 从一开始,错得离谱。 早就注定。 周闻璟听后,却笑了,痴痴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悲痛。 怪不得,他想,怪不得。 往事一幕幕,一番番,齐齐涌上心头,山连玉若真恨他,有无数次机会可以杀了他,他从不对山连玉设防,可是没有,除了三年前那一剑,没有。 他是明昭的公子,最初来夏,也是奉明昭之命,他知道明昭的野心,也知道自己的武力,可他却筹划让自己去边境,为什么? 真的只是害他吗? 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戍边四年,他给山连玉写了那么多封信,所有的思念,经历,悉数在内。 山连玉若想害他,许不费吹灰之力,只需将这些交给明昭,他死无全尸。 可他没有。 他引自己回京,偏偏赶在父皇驾崩之际,若是出了差错,自己没死,会发生什么,他会想不到吗? 山连玉是有图谋,他一边应付明昭,一边栽培自己,他所求,不过一个盛世太平。 为什么,为什么直到现在他才想通?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周闻璟太痛了,他真想立即去死,去陪山连玉,可他又犹豫了,他不敢,他无颜见他,不敢辜负他。 ……他还不能死,还不能死。 不能让他,更失望了啊。 22、偏爱一 清晨,布局温馨舒适的房间内,和煦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斜斜射下来,与房间一角的壁灯一色,发出轻柔而不刺眼的暖光。 白金软床上一道小小的身影还在安睡,他的半张脸陷在柔软的枕头里,半长微卷的发丝贴着脸颊,侧面看去,鼻梁挺直,睫毛卷长,瓷白的肌肤在柔光晕影下不见一丝瑕疵。 小少年面庞漂亮又柔软,精致得彷佛是造物主温柔而细心雕琢的杰作。 此时,他唇角微翘,呼吸绵长而平稳,似乎在做一个香甜的美梦。 没人舍得打扰这样安宁祥和的一幕。 系统也不例外,它在房间内飘来飘去转了一会儿,又轻轻地落在床头,盯着呼呼大睡的宿主发呆。 这个世界是现代背景,山连玉的身份是山家独子,实打实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小少爷。 只可惜,他的母亲身体一直不好,生下他不久就撒手人寰。好在,山家父母自小青梅竹马,情深笃厚,山父对这个老来子十分宠爱,在妻子去世后也未曾婚娶,反而因山连玉体弱多病,专门培养了一个养子来打理家族企业与照顾年幼的弟弟。 而这个养子,正是本世界的主角,山云谦。 哦不,他的本名应该叫,闻、明、辙。 真该说不愧是主角,闻明辙的人生经历不可谓不跌岩起伏、一波三折。 如果说山家只是a市的名门,闻明辙背靠的闻家却算得上国内首屈一指的显赫望族,遗憾的是,主角只是闻家家主闻平野众多私生子中不起眼的一个,他的母亲眼见着不能母凭子贵,便狠心将这个拖油瓶扔在了孤儿院门口,从此了无音讯。 后来被山父收养,也不过是把他当成一个照顾宝贝儿子的工具,不仅明里暗里不停给他灌输诸如“你要好好保护弟弟、疼爱弟弟”、“没有山连玉就没有现在的你”、“山家的一切都是山连玉的”这种思想,而且并不全然信任他。 所以,山父除了收养主角外,还给山连玉在海外置办了许多资产,若是将来山父不在了,没人护得住山连玉,他完全可以在山父至交的帮助下一走了之。 系统啧啧感叹,虽然主角是惨了点,但山父对宿主那可真是好得没话说。 不过,主角的落魄也只是暂时的,按剧情设定,山连玉要想办法将他赶出山家,这样一来,等之后主角飞黄腾达了,第一件事恐怕就是给山家一点颜色看看…… 说曹操,曹操到。 就在系统胡思乱想的时候,咚、咚、咚三下,房间门忽然被敲响。 “谁啊……” 山连玉迷迷糊糊地问,他费力地睁开眼,漂亮的眸子眨巴眨巴,尚未完全清醒。 “我——”敲门的人应道,随即像是意识到什么,又改口,“是哥哥。” “哥哥?” 山连玉缓慢地轻声重复一句,回过神来,挣扎着下了床,一开门,不等对方说话,便是,“你好烦哦。” “知不知道现在才几点,你就把我吵醒了?” 山连玉皱皱眉,仰头瞪了眼站在门外的闻明辙,娇纵任性的小少爷,睡眠被打扰,不可避免地先要发一下脾气。 只可惜,他外表漂亮又无害,凶巴巴的模样落在旁人眼里,不仅没有起到威慑的作用,反倒像炸了毛的小奶猫,让人心里软的一塌糊涂。 “好,是我不对,玉玉别生气。” 面对山连玉的指责,闻明辙从善如流,笑眯眯地揉了揉他的脑袋:“但不吃早饭对身体不好,玉玉吃完再睡?” 闻明辙今年24岁,比山连玉大了4岁,身高却将近一米九,个高腿长,眉骨俊朗,长相优越,一身简单的家居服居然被他穿出几分高定的感觉。 山连玉站在他面前,堪堪达到他肩膀,每次都要抬头看他,气势首先就矮了三分。 他木着脸,挥开主角的手,砰的一声又把门关上。 眼不见为净。 …… 等到山连玉收拾好下楼,刚走下台阶,便闻到香甜的食物烘焙的气息。 小少爷很好哄地眉开眼笑,自己拉开椅子在餐桌旁坐下,扭头看向厨房里忙碌的身影,“哥哥,怎么是你在做饭?” 闻明辙一边从冰箱里取出一盒牛奶加热,一边回答山连玉,“今天正好有空,玉玉尝尝看,哥哥做的好不好?” 长长的实木餐桌上,满满一桌子的各式餐点,摆盘精致,卖相十足,十分勾人味蕾。 山连玉盛了一小碗热粥,拿起白瓷勺轻轻地搅动着,热气氤氲,他舀了一勺,放在嘴边轻轻吹了几下,咽下去,香甜浓郁的气息充斥口腔,小少爷满意地点点头,嘴硬道,“还行。” 闻明辙加热好牛奶,从厨房出来,将手中玻璃杯递给山连玉,“草莓味儿的。” 他看着山连玉一点点地吃着面前的食物,心中升起极大的满足感,语气不自觉软了下去,“玉玉喜欢就好。” 山父这段时间去外地谈一笔生意,因此家中只剩他们两个人,难得清闲的周末,天气明媚,闻明辙没去上班,山连玉也不用去上学。 山连玉吃完饭,靠在椅子上消食,他上身穿一件浅蓝色的短袖,搭配白色的休闲长裤,简简单单的穿搭,少年感十足,散漫的日光透过玻璃长窗照进来,映着额边发丝泛起柔润的光泽。 怎么这么乖啊? 闻明辙收拾完餐碟出来,一时间站在原地,没说话。 眼前的这一幕太过美好,让人不忍心打破。 山连玉没关注他的反应,此刻,他漫不经心地划拉着手中的ipad,通讯软件的聊天框里,一个头像的消息一条接一条发过来。 【玉玉现在在做什么?】 【吃饭了没有?】 【腿受伤了,好疼,需要宝宝贴贴才能好qaq】 【玉玉回我一句啊,不然……我只好求你了呜呜呜】 …… 消息太多,山连玉随便翻了两下,打出一行字,【你现在在哪?】 那边很快回复,报出一串地名,一家高端私立医院,最后,还不忘带上几个亲亲的表情。 山连玉问系统,【江湛出什么事了?】 平时那么嚣张,不会是被打断腿的吧? 系统朝他扑过来,飞快地查阅,【滑雪时出了意外。】 顿了顿,看到一处,系统展示给山连玉,问,【小玉要去看他吗?剧情显示,闻平野也在这家医院哦。】 【闻平野?】山连玉垂眼,懒懒散散的,【主角生父?】 【不去。】 和他没什么关系。 山连玉回了江湛一句“好好休养”,便将ipad放在了一边,对着闻明辙,“哥哥,我想喝橙汁。” 闻明辙“嗯”了一声,转身打开冰箱,看了一下,有些犹豫问,“橙子没有了,玉玉喝不喝别的?” “不要,我就要喝那个。”小少爷摇摇头,很固执。 闻明辙抬腕看了一下时间,走到山连玉跟前,安抚地揉了揉少年发梢,“那玉玉等一会,哥哥出去一趟,很快回来。” 小少爷顿时喜笑颜开,撒娇似地抱住眼前人手臂晃了晃,“好,哥哥最好了。” 他得寸进尺,“我还要吃抹茶味的冰淇淋蛋糕!” 少年人眼睛亮晶晶的,专注地看着一个人的时候,浅色瞳孔映照出对方的身影,看起来真诚又无辜。 恐怕没人能拒绝的了。 闻明辙也不会例外。 他点头,“好。” 23、偏爱二 一楼客厅的东向是一整面的落地玻璃窗,采光极好,透蓝的天空,漫进来的光线照的人懒洋洋的。 主角走后,山连玉坐在地毯上,继续拼他没有完成的乐高积木,这是一个有着四千多片零件的城堡乐高,细节非常到位,堡身主体外观是灰色,而另一部分需要拼接上去的高塔则是浅金色。 山连玉很有耐心地连着拼了三天,已经完成了大半,此刻,他认真地组装着最后的塔身,漂亮的桃花眼下压,顾盼之间,似有流光闪动。 咔哒—— 山连玉将城堡剩余的顶部合上去。 严丝合缝,完美无缺。 【小玉好棒!】系统赞叹道。 “是这个比较简单。” 山连玉笑着摇摇头,这款算是入门级别的乐高没有多少难度,只是比较考验耐心。 【已经很厉害啦!】系统星星眼地注视着他,它是亲眼见证山连玉把那一大堆令人眼花缭乱的小颗粒不急不躁,一点点组装好的。 系统提议:【小玉要拍个照吗?记录一下。】 “拍照?”山连玉道,“好啊。” 他刚要起身去拿手机,轻微的开门声随之响起,动作一偏—— 脆弱的城堡模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自上部缓慢倾斜。 哗啦啦洒了一地。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 山连玉脸一黑。 反应过来,他愤愤地看向玄关处的闻明辙,语气又委屈又生气:“哥哥,都怪你!” 闻明辙茫然地看着他。 “一定是你开门的动作影响到我了,”山连玉很不爽地瞪着他,伸手往旁边一指,“不然它怎么会摔碎!” 与其埋怨自己,不如责怪他人,小少爷很懂得这一点。 闻明辙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顿时了然。 他快走几步到山连玉面前,看着眼前人委屈巴巴的神色,说不出一句辩解的话,他认下:“嗯,是哥哥的错。” “那怎么办呢?”山连玉故意问。 闻明辙看了眼碎掉的积木,随后将手提袋里的甜点拿出来递给他,打着商量:“玉玉先吃点蛋糕,等一等,哥哥一定给你修复好。” 放在手心的小盒子冰冰凉凉,山连玉垂眼看着包装便知这一定是自己最喜欢的那家冰淇淋蛋糕,他矜持地点了点头:“这还差不多!” 小少爷满意了,他整个人陷到柔软的沙发上,打开盒子,挖了勺茶绿色的冰淇淋送到嘴里,入口即化,冰凉又清甜的滋味自舌尖蔓延。 山连玉歪了歪头,露出一个阳光明媚的小天使微笑:“哥哥真好。” 他眉眼弯弯,笑得又甜又软,因为吃了凉的,樱粉的唇染上一点诱人的殷红,偏偏神情坦率自然,不谙世事的天真。 太……勾人了。 闻明辙心跳忽然乱。 他闭了闭眼,视线从山连玉脸上移开,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手中的乐高图纸上来,嘴角却翘起:“只要你开心。” 要他怎样都可以。 山连玉笑意更深,他随手将蛋糕盒子放到一旁,起身,神采飞扬的眸子含着笑意,凑到闻明辙跟前,清冽的气息喷洒过去,随后,在他脸颊印下一个湿漉漉的吻,带着凉意与甜,一触即分。 闻明辙捏着图纸的手一僵。 他怔住,许久,意味不明地开口:“玉玉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这太暧昧了,特别是,小少年现在的样子,领口的两粒扣子未扣,露出一截精致的锁骨,白的晃眼,他又生得……这样好看。 很难不让人多想。 “知道啊,”山连玉点点头,“就是,我喜欢哥哥的意思。” 他话音一转:“哥哥喜欢我吗?” 喜欢,怎么不喜欢。 但,这不一样。 闻明辙知道是自己妄想,他心里自嘲地笑笑,压下所有不该有的念头,注视着山连玉,语气格外认真:“这样的动作,玉玉不可以随便对其他人做,即便是对喜欢的人,也不可以,知道吗?” “为什么?”山连玉面色有些委屈,“哥哥不喜欢我吗?” 小少爷被人保护的太好,天真得让人忧心,他不懂。 “没有,喜欢,我很喜欢玉玉。” 闻明辙叹了一口气,他伸手,揉了揉山连玉细软漂亮的发丝,心尖发烫,斟酌着语句道:“只是,人心是很复杂的,外面的世界,有很多坏人会装出善良的样子,利用你的喜欢,做一些不好的事。” “我只是,不希望玉玉会受到伤害。” 这下,小少爷听明白了,他郑重地点点头:“我知道了,哥哥。” “只是,”山连玉扑到闻明辙怀里,抱住对方劲瘦腰身,在他怀里,贴近心口的位置,抬头笑,“我不喜欢别人,只喜欢你呀。” 他本就长得漂亮,离的近了看,更让人窒息。 闻明辙心绪有些不稳。 山连玉又迅速松开,笑盈盈地摇头,“哦,不对,还有爸爸。” “……” * 第二天是周一,山连玉回了学校,他就在本市的a大上学,现在是大二下学期,今天上午只有一门公共课。 他去的有些晚了,站在门口,乍一看,偌大的阶梯教室密密麻麻坐满了人。 山连玉愣了下,坐在里面的一位男生看到他,热情地向他挥手:“玉玉,在这!” 他这样一喊,周遭的同学纷纷将目光投向两人,然后,在看到山连玉的那一刻,呼吸一窒—— 少年只穿着一身简单的衬衫长裤,袖子挽起,露在外面的肌肤雪白,背脊笔直,白杨树一样挺秀,他表情淡淡的,整个人带着点早起的散漫,是那种矜贵的好看。 漂亮死了。 林应淮性子快,话刚出口就后悔了,他看着众人视线都落在山连玉身上,眉心紧蹙,更加不耐。 他小心地去看山连玉的反应,见少年仍旧站在原地,耳尖却是微微发红,心底除了后悔,只剩软。 这时,一声轻咳转移了众人注意力。 山连玉顺着声音转身,便看到一个青年模样的男人从外缓缓走进来,他身着一套挺阔得体的银灰色西服,身材颀长,腰窄肩宽,鼻梁高挺,其上架着一副金丝无框眼睛,看上去既优雅又斯文。 声音也是从容和缓的,但是吐字又很清晰:“这位同学,先找个位置坐下吧,我们马上就要上课了。” “啊,好。”山连玉意识到此人身份,他点点头,羞赫地笑了笑,漂亮面庞染上一丝绯红。 男人见此,目光更深,眼底泛起笑意。 林应淮干脆起身,朝山连玉走出去,不着痕迹地将男人挡在身后:“玉玉,我们坐一起吧?给你留了座。” 面前人黑发黑眸,身形挺拔,五官立体而周正。 山连玉认出,这是自己室友,林应淮。 “好啊,”他感激地看向林应淮,“谢谢你。” “客气。” 林应淮笑笑,带着他朝座位走去。 两人坐下后,山连玉打开书包,拿出课本、文具,翻开,摆好,一副认真听课的乖乖仔模样。 林应淮坐在他旁边,时不时朝他瞥去一眼,欲言又止。 “怎么了?”山连玉问。 他神色有些茫然,漂亮的浅色瞳孔看过来,长而卷的睫毛小刷子一样,忽闪忽闪的。 林应淮看了半天,最后只干巴巴说一句:“玉玉以后,不要随便对别人笑。” 一个两个的,都不怀好意。 只有小少爷呆呆的,看不出来。 林应淮这么想着,又愤愤地看向讲台上的男人,这门课是轮流授课制,而这个人,则是今天第一次来教这门课,他自我介绍:“沈观砚。” 与此同时,系统也惊呼出声:【沈观砚!】 闻平野同父异母的弟弟,比主角大不了几岁的,小叔叔。 要说这沈观砚,倒也真是个人物,他的母亲是沈家独女,也算是个千金大小姐,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上赶着去闻家给别人当后妈,还是靠着怀了孩子才上的位,嗯,这个孩子,就是沈观砚,他从母姓。 这事在当年也是闹得满城风雨。 后来其父去世,大哥闻平野掌权,沈观砚十几岁就出了国,一直到今年才回来,一回来顺理成章接手了沈家,也不知是不是太闲,还受聘来a大当了个讲师。 想到这里,山连玉抬头,眼皮微掀,朝他看了过去,正正好,对上沈观砚的目光。 平淡的,没什么情绪。 看起来是这样。 山连玉勾起一抹笑。 * 下课后,沈观砚仍旧站在讲台上,视线低垂,慢条斯理地收拾着文件。 学生们已经有说有笑地起身离开。 林应淮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扭头对山连玉说:“我们等会再走,不和他们挤。” 山连玉那么娇一小孩儿,皮肤又嫩,被撞到就不好了,说不定,还会被有心之人趁机揩油。林应淮像个护崽又操心的老母亲似的,总觉得人人都对自家小白菜有想法,谁都不坏好意。 山连玉失笑,只能答应:“好。” 好乖。 林应淮欣慰地颔首,他把自己的课本随便往包里一塞,对着山连玉,又像换了个人,细心地帮他扣上笔帽,放入文具盒,又合上书本,抚平褶皱,温柔地装起来。 山连玉哑然,在心里与系统交流:【怎么一个两个的,都这么……】 【热衷于给人当妈?】系统哼一声,扑到山连玉怀里,【玉玉别管这些,他们乐在其中呢。】 “……” 林应淮眼角余光注意到山连玉的反应,看他和系统交流,还以为是在发呆,他揉了揉山连玉发丝,看着沈观砚也走了,这才起身,拎着两个人的书包,笑问:“玉玉饿不饿?我们去吃饭吧?” 一门课两个多小时上下来,已经十一点多了。 山连玉确实有点饿了,他眉眼弯弯:“好的。” 两人一边走一边聊。 林应淮:“玉玉想去哪吃?” 他掏出手机看了下课表,下午和晚上都没课,“我们今天课都上完了,出去吃也是可以的。” 小少爷挑食,平时吃的都是家里送来的饭菜,偶尔也会在外面吃,似乎没怎么吃过食堂。 山连玉摇了摇头:“就去食堂吧,还没怎么吃过学校的饭呢。” 也好,方便。 林应淮眯眼感知着户外空气的燥意,点了点头。 二人就近去了一个食堂,刚过十一点,还有很多学生没有下课,来吃饭的人不是很多。 林应淮挑了一个桌子放下书包,一边问:“想吃什么?” “吃那个!” 山连玉朝一个窗口看过去,昂首示意,林应淮顺着他视线,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好,麻辣烫,不要麻不要辣不要烫,对吗?” 这话换来山连玉一个大大的白眼。 林应淮笑吟吟全盘收下。 山连玉还是如愿吃上自己想要的麻辣烫,微辣的。 但即便这样,他还是被辣的小声吸气,巴掌大的小脸泛着一层粉。 樱粉的唇变得红红的,唇珠很小,落在中间,现在变得有点肿,香香软软的。 林应淮也倒吸一口气,好在他自诩是个正人君子,脑子里绝对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不良想法,他看着山连玉放下筷子,好看的眸子含着水雾,声音也软:“我不吃了,好辣。” 林应淮捧着颤巍巍的心,拿起一旁刚买的椰奶,拆开吸管插好,递给他:“玉玉喝点这个吧。” 山连玉接过来,小口啜了一下,眼睛清亮清亮的,“好喝。” 24、偏爱三 山连玉有午睡的习惯,饭后,两人便回了宿舍,醒来之时,他的桌子上放了一个小盒子,下面压着一张纸条。 他拿起纸条看了下: 玉玉,如果饿的话可以先吃点饼干垫垫。 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是林应淮的字迹。 山连玉拿起一块饼干塞进嘴里,甜甜的,还有点余温,应该是刚烤好不久。他脸蛋一鼓一鼓在房间内看了一圈,两人寝的宿舍,除了他外,没有别人。 林应淮不知道去哪了。 作为a市的顶尖大学,a大宿舍多为四人寝,条件很好,一应生活设施齐全。再好一点的,就是两人寝的宿舍,山连玉睡眠浅,身体又弱,因此当他提出要住校的时候,山父便特意为他申请了后者。 当初送他来入住和办理手续时,山父仍一个劲地叹气,担心宝贝儿子一个人住在外面不适应,照顾不好自己,直到山连玉连连保证他只是上课才住在这里,平时放假就会回去,山父心里才勉强好受一点。 儿大不由父啊。 那时山连玉怎么说来着,他明艳的五官尽是雀跃之色,笑得比谁都甜,“您放心吧,我一定照顾好自己,我看起来是那种会委屈自己的人嘛!” 确实不是,小少爷比谁都娇气。 而现在,山连玉肚子咕咕叫了两声。 好饿。 他不能吃辣,平时家里做的饭菜都是清淡口,今天难得想尝尝鲜,结果没吃两口就被辣的受不了了,喝了半杯椰奶,只是虚假的饱腹感,当然是不扛饿的。 山连玉倒了一杯温水,就着水,一点点把盒子里的小饼干吃掉,腹中饥饿感才总算是被压下去。 系统从远处飘过来,往前凑了凑,问,【饼干好吃吗?】 山连玉乐了。 “你们系统,也对这种人类的食物感兴趣吗?”山连玉道。 也不是。 系统在他身边撒娇,【就是看小玉吃的开心,有点好奇嘛。】 这样啊。 山连玉想了想,点评道,“还行,不怎么甜。” 他吃不了太油太咸等重口味的食物,当然,也包括太甜的。 不过,如果味道过于清淡,挑剔的小少爷也是吃不下去的,所以平时在家里,不管是做饭的几个厨师还是闻明辙,都把控着那个度,尽可能在保证足够的营养摄入的同时兼顾口感。 山连玉吃得惯,没说过什么不好。 厨师做的好,是因为有高额的工资,而闻明辙,……个人爱好? 山连玉并不多想,转而抽了一张纸巾,垂眼,轻轻拭去手指的饼干碎屑。 他生得漂亮,没有哪里不精致,一双手也是修长而匀称的,白皙,莹润,如一捧雪,连指尖都泛着好看的淡粉色。 系统看得有些出神。 山连玉忽然说,“查查沈观砚今天的行程。” 系统没多想,随口问,【小玉问他做什么?】 ……系统才是真的呆。 山连玉对它很有耐心了,他解释,“还记得我们的任务吗?” “总得找个人,把主角的真实身份抖出来吧。” —— 下午五点。 山连玉出门,沿着校园人行道的树荫,慢悠悠地走,他头戴一顶米色的宽檐遮阳帽,帽沿压得很低,只露出漂亮流畅的下颌线。 一直到了校门口,他停下,在一处树荫下站住。 时至六月,即便已经到了下午五点,外头斜斜挂着的太阳也依旧热气蒸腾。山连玉本来就怕热,现在在日头下站了十多分钟,脸蛋热得通红不说,鼻尖也渗出一点细密的汗珠。 系统有些心疼,它尝试着提议,【小玉,还不确定沈观砚什么时候会从这里经过,要不我们先回去,改天吧?】 【没事。】山连玉道。 【再等等。】 沈观砚不是每天都会来学校,他们见面的机会不多。 巧的是,沈观砚也是这么想的。 下午的课上完,他本想直接驱车离开,却在距离校门口不远处,远远看到那道身影后,鬼使神差地停了下来。 山家的小少爷,山连玉,在此之前,他也略有耳闻。 是挺讨人喜欢的,干净、漂亮。 不过,他们才只见了一面而已。 他不是一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 但,不知道小少爷在太阳底下站了多久,因为天气热,穿的少,露在外面的肌肤雪白,泛红,看着……有点疼。 心疼。 沈观砚皱了皱眉,还是轻踩油门,朝山连玉那边开过去。 一辆黑色轿车在路边缓缓停下。 山连玉面上似乎不解,直到车窗下降,露出沈观砚的面庞。 他试探地问好,“沈老师?” 沈观砚“嗯”了一声,尽量放柔自己的语气,问,“是要去哪吗?我送你。” 山连玉顿了一下。 事情好像太顺利了。 他面上不显,摆摆手,笑道,“不麻烦您了,我刚和司机发了消息,他路上有事耽搁了一会,马上就来。” 沈观砚貌似没听出他话里的拒绝之意,语气无波,“不麻烦。” “……” 山连玉想了下,报出一个地名,“云镜医院。” “我去看一个朋友。” 这是之前江湛和他说的地址。 沈观砚心中忽然有些莫名的烦躁,特别是当山连玉坐到他身旁的副驾驶后,遮阳帽摘下,额角的短发都汗湿了,贴在颊侧。 脸蛋热得通红。 什么朋友,能让他宁愿在日头下等这么久的车也要去见? 沈观砚甚至有些无礼地想,如果那个人是真的在乎山连玉,就不该把自己住院的事告诉他,让小少爷为他担心。 如果是他,一定不会…… 也不一定。 毕竟,如果能获得单纯的小少爷的在乎,看他为自己担心的样子,很难不让人心动吧…… 沈观砚被自己这种突兀又混乱的想法惊到了,他抿了抿唇,平视前方,一边熟练地操纵着方向盘,一边闲聊似地说,“那个朋友,你和他关系很好吗?” 山连玉偏头看他,“当然了,我们从小就认识的,是很要好的朋友。” 江湛比山连玉大两岁,二人年纪相仿,山家和江家走得近,两家的大人有意让小辈搞好关系,所以,两人确实认识的很早。 但如果说到关系好…… 恐怕只能算是江湛单相思。 作为一个从小甜到大的小天使,山连玉不仅机灵乖巧长得好,即便偶尔有点任性的小脾气,但也从不会提过分的要求,旁人看来只有可爱。 偏偏就是这样一个甜心,在小时候第一次见到江湛时,笑容一下子消失殆尽,扭头就走,徒留小江湛呆呆地站在原地,委委屈屈的。 后来山父哄了半天,山连玉才撇着嘴道出一句,“他长得不像好人,好可怕。” 惹得两家大人哈哈大笑。 自诩超级大帅哥的江湛第一次对自己的容貌产生了焦虑。 其实,那只是山连玉心情不好,随便扯的一个借口罢了。 25、偏爱四 但对于这些,沈观砚自然是不知情的,他只觉得,在提起那个所谓的朋友时,山连玉脸上的笑容实在是有点碍眼。 笑那么好看做什么。 真是。 沈观砚不着痕迹地避开了这个话题,转而聊起一些别的事情来,他情商很高,很会投其所好,二人聊得很开心。 但即便如此,沈观砚心里依旧酸酸涩涩的,说不出什么滋味。 他这种别扭的心情,在中途路过一家书店,看到山连玉为朋友买回来的两本书后,顿时由阴转晴。 沈观砚瞥了一眼书名,有些好笑问,“江湛,喜欢看这种书吗?” 刚才交谈中,他已经知道山连玉要去看望的那个人就是江家江湛,自作自受滑雪摔断了腿的大少爷。 “是啊,”山连玉面不改色,坦然回答,“他对文学比较感兴趣。” 小少爷认真的样子不似作假。 沈观砚心情更好,忍不住轻笑起来,他没戴上课时那副眼镜,一双内勾外翘的丹凤眼,黑睛内藏,面无表情时有些不近人情的冰冷,然而当他笑起来,眼尾上翘,神光流转,整个人不再是那种疏离的优雅,春风化雨般,柔和又沉静。 没人能看出来,他在心里唾骂—— 江湛,你真会装。 …… 沈观砚将山连玉送到医院门口,山连玉朝他告别后走了进去,几百米的路程,即将转弯后,山连玉回头朝身后望了望,发现沈观砚还站在那里,身姿笔直,见山连玉回头,他露出一个笑容,不远处高大建筑物反射的亮光,映在他清晰俊朗的五官上。 山连玉也回他笑,摆了摆手,接着便转身离开了。 他朝医院病房楼的方向走去,按照之前江湛给的信息,顺利找到了他所在的病房。 有人守在门口,山连玉并没有提前预约,但保镖一下子便认出了他,接着便要敲门请示。 “嘘。” 山连玉对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咔哒一声—— 门把手开合的声音,并不大。 江湛倚靠在床上,微微垂着头,英挺的侧脸看起来近乎冷漠,他没抬头,径直道,“出去,谁让你擅自进来的。” 声线很平静,但能听出来其中暗含的不悦。 山连玉没见过他这副样子,他有些新鲜,笑说,“好啊,那我走?” ——?! 几乎是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江湛抬眼,目光落到山连玉身上时猛地收缩了一下。 “玉玉……” 江湛脸色顿时不复先前平静,欣喜,慌乱,他撑着身子便想起来,“别走,玉玉,我不知道是你。” 不要走。 江湛右腿还打着石膏,小少爷再任性,也不会拿别人的身体健康开玩笑,他皱眉,走过去扶着江湛坐好,“别乱动,腿不疼吗?” “疼,”江湛点头,迅速做出一副病痛的模样,可怜兮兮道,“玉玉是在关心我吗?” 他好高兴。 山连玉没回这句,他拿出刚才买的两本书,递给江湛,“无聊的时候可以看。” 江湛更高兴了,山连玉难得送他礼物,他满心欢喜地接过来,垂眼看去—— 一本《百年孤独》,一本《悲惨世界》。 江湛笑容僵在脸上。 书名挺应景,他现在确实是,又孤独,又悲惨。 这要是换个人来送,江湛能立刻把书砸那人脸上。 可偏偏小少爷一脸无辜,因着江湛僵硬的脸色,语气里甚至有些小心翼翼,问,“怎么了,是不喜欢吗?” 喜欢。 喜欢死了。 他喜欢的不得了。 别说山连玉送的是两本严肃文学了,他就是送一颗炸弹,江湛也能面不改色地收下,当宝贝供起来。 况且,说到底这也是他自己造的孽。 当初江湛得知山连玉喜欢文学,并且有意向将来报考中文系后,没有半点文学细胞的江湛连夜恶补了许多相关常识,希望能和山连玉有点共同话题,结果却适得其反。 当时,小少爷一脸崇拜地看着他侃侃而谈,还没等江湛心中得意一会,山连玉从他话里一连引出好几个问题,江湛这个半吊子当然一个也回答不上来,只能嗯嗯啊啊地敷衍几句,就忙不迭找借口溜了。 好在事后,山连玉再也没有提起此事。 江湛当然更不愿意承认,他只能笑呵呵地收下,“我很喜欢,谢谢玉玉,正好这几天闲着无聊。” 才怪。 他轻微骨裂,修养这么久早就好得差不多了,一堆事等着他出院处理。 山连玉歪头笑,嘴角浮现一个浅浅的梨涡,“你喜欢就好。” 说完,他不再看江湛,转身倚靠到一旁的沙发上,正对着沙发的玻璃窗外,一片极美的明霞从密密叠叠的枝叶间透过,光束明晰。 山连玉眯起眼睛,抬手挡了一下光线,表情倦懒。 江湛爱死他这副模样,神色不自觉软了十分。 他放缓声音,不疾不徐地和山连玉说着自己近来的事,又问他,最近过得好不好,有没有什么喜欢的,想去哪里玩……其实这些,他不问也能猜个七七八八,就是想多和山连玉说几句话。 山连玉有一搭没一搭回几句,眼皮半阖,长而卷的睫毛小刷子似的垂落,像是有些困了。 江湛便道,“玉玉吃过饭了没有?” 这间病房是酒店式的套房,有充足的床位可以休息,他当然希望山连玉可以留下来,多呆一会,但是,要先吃饭。 小少爷不能挨饿,对胃不好。 山连玉抬眼看他,没说有,也没说没有,而是道,“不早了,你早点休息吧,我先回去了。” “……” 礼物送了,关心的话也说了,小少爷自觉仁至义尽,呆了不到半小时就离开了。 山连玉从里出来时,太阳已经落了,晚风推不动暮云,天际一片绯红的火光,暮色很浓。 26、偏爱五 山连玉在路边站停,垂眸,掏出手机,正想要打车回去。 一道好听的男声在前方不紧不慢地响起—— “小玉。” 山连玉应声抬头,沈观砚已经走到他面前不远处,他个子很高,背着光,俊美五官隐没在阴影中。 山连玉“啊”了一声,面上些许错愕,“沈老师,你还没走?” 小少年表情呆呆的,睁大的桃花眼,长卷的睫毛扑闪着,一双浅色的瞳孔,近似半透明的灰蓝色,清润通透,是沈观砚见过最漂亮的一双眼睛。 沈观砚顿了顿,颔首道,“我把你带出来的,理应送你回去。” 不然他不放心。 “况且,”沈观砚话音一转,意有所指地说,“不知道哪个小笨蛋,把帽子落车上了。” 这…… 山连玉脸颊微红,有些不好意思,“我没注意,让您等我这么久。” 嘻嘻,他故意的。 沈观砚不清楚山连玉心里的小九九,此刻,他微微垂眸,看着山连玉,不过短短三两句,小少年白皙的脸颊因羞赧而染上了红晕,连耳尖也跟着泛起红,昳丽面容明艳得宛若一团火烧的云。 沈观砚目光暗沉一瞬,他太漂亮了,单纯,美丽,这样一幅相貌、性格,怪不得,山家要将他藏着掖着,若是拉扯到那些圈子里,不知道会引来多少有心人的觊觎。 他该一直这么干净下去。 沈观砚垂下眼,撇下心中乱七八糟的想法,抬腕看了一下时间,“没多久,不过半小时,走吧,我送你回去。” 他和山连玉一起上了车,沈观砚一边点火启动车子,一边问山连玉,是要回学校还是回家。 山连玉还没回答,肚子先不合时宜地叫了两声。 沈观砚弯唇浅笑,提议道,“不如先去吃个晚饭?” 山连玉面露羞赧,“好。” 沈观砚看得心尖发软,他考虑了一下,开了二十多分钟的车,来到一处私人花园旁。 初夏时节,花园里大片大片盛开的鲜花,花、草、水、池,造型绿篱与当季的花卉,起伏有致,曲折周转。 门口的守卫只是看了两人一眼,便恭敬地打开了门。 沈观砚一边带着山连玉往里走,一边对他解释,这是家私人餐厅,不对外营业,至于为什么带他来这里,因为正是沈氏全资控股。小少爷听完,胡乱地点点头,蹦蹦哒哒走在前,沈观砚不疾不徐跟在他身后。 天色将晚,花园内错落点缀的灯光,映照倾洒,暖色的光束,晕暖了曲径旁大团大团的绣球花,山连玉转身,回头,扬起一个柔软的笑,于是,灯火也映照他温暖的光。 莹亮的眸子像是含着一汪清水,他好似生来属于这妩媚多情。 沈观砚抿了抿唇,心中怔怔,却又一点一点升起一些微不可察的雀跃,这种从未有过的悸动一点点搅乱了他的心绪,但沈观砚并不排斥。 沈观砚问,“很开心?” “开心,”山连玉看着沈观砚,眼底闪着细碎的光,“这里好漂亮。” 沈观砚点头,但其实,他心里想的是,没你漂亮。 这座花园地处闹巷,其内却很是清净,占地面积极大,用餐的地方在里面的玻璃房。两人走进去坐下,迁就山连玉口味,他们点的全是日常系淮扬菜。 沈观砚很有耐心地给他夹菜盛汤,鱼刺也挑好了才放进他盘子里,小少爷吃的开心,七八分饱后,眯着眼靠在椅背上,像只慵懒地晒太阳的小猫似的。 山连玉吃完饭,有点犯困,就不太想动了,整个人透着一股懒洋洋的气息,他看向沈观砚,眼巴巴道,“我能不能明天再走呀,好困啊。” 山连玉边说便打了个哈欠,尾音拖长,声音软软的,真像是在撒娇。他眼底浸出一层水雾,烟雨朦胧,长长卷卷的睫毛忽闪忽闪地。 沈观砚整个人都有点僵住了。 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破例,他应下,“当然。” * 这花园里是有供人休息的房间的,布局温馨,柔软舒适的大床,并且,一整面都是通透的玻璃墙,白色的窗帘飘逸,但是材质又很特殊,足够隔光。 于是,小少爷心很大,美美地睡到了日上三竿,好在上午没课。 但下午课是满的,山连玉一向是个认真听课的乖宝宝,虽然心里有点不大情愿,还是撇着嘴被人哄着吃过饭,在下午上课之前回了学校。 他在校门口和沈观砚挥手告别,慢吞吞但是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 沈观砚站在他身后,无奈摇头—— 小没良心的。 小少爷才不管那么多呢,距离上课还有一段时间,他便先回了寝室,心里想的是收拾一下课本,但中午的太阳又暖又热,没走几步就热的出汗,身上粘腻腻的。 山连玉推开寝室的门,想去拿了衣服冲凉,结果一开门,正对上林应淮的目光,他朝林应淮打了声招呼,对方愣了一下,僵硬地点了点头。 “唔,怎么了?”山连玉走过去,微微倾身,看向坐在椅子上的林应淮。 林应淮皱了皱眉,“玉玉,你昨晚去哪了?” 他昨天收到山连玉的消息,本以为小少爷是回家了,可是,对方身上这衣服,明显是大了一圈,袖口挽了好几折,裤腿也卷了一圈,虽然,山连玉长得漂亮,穿什么都好看,即便衣服不合身,旁人看来也只以为是休闲风,可林应淮清楚,这不是小少爷的衣服。 质地精良,剪裁得体,倒像是给另一个人量身定做的。 林应淮心底莫名的不安。 山连玉随着他的视线,朝自己身上看去,然后,干巴巴地笑了笑,“没去哪啊。” “真的?” “千真万确。” 山连玉转过身,去衣柜拿自己的衣服,他总不能说,自己昨晚和沈观砚在一起,这衣服也是他的吧。 昨晚睡前洗澡后,他没有换洗的衣服,就穿了沈观砚备用的,不过,衣服当然是全新的。但是,解释的话只会越描越黑,山连玉干脆找了个借口敷衍过去。 不然,以林应淮的性子,知道这件事,怕是能炸了。 27、偏爱六 之后的几天,天气很热,山连玉一直呆在学校上课。 他和沈观砚互相交换了联系方式,偶尔,山连玉会给他分享一些有趣的日常琐事,还会发一些稀奇古怪的表情包。 沈观砚回消息的速度不快,但是每条都会回。 在山连玉面前,沈观砚似乎表现出极大的耐心,无论是说话还是做事,都让小少爷感到很舒服。 他们很快熟捻起来。 这天上完课,山连玉回到寝室,百无聊赖地趴在桌子上,日光清澈,照他白皙肌肤通透如暖玉。 和煦的阳光昏昏沉沉催人困。 山连玉点开沈观砚的微信头像,他的昵称是一个普通的英文词汇,头像也很简单,一张漂亮的风景图,远山翠黛,雨落无声,似乎是实拍。 朋友圈空空荡荡,先前只有几条有关学术、金融方面的文献转载。 最新的一条,却是一张照片,花团锦簇,是那次沈观砚带他去的私人花园,配文——很漂亮。 山连玉眨眨眼。 什么意思? 他点进去两人的聊天框,长按,发了一条语音,“我要发霉了。” “好无聊呀——” 语调拉长,又甜又软。 * 另一边。 沈观砚刚结束一场线上会议,他合上笔记本,眼镜摘掉,一张脸面无表情,黑色正装将他冷淡的气质衬托得更加明显。 就在这时,手机的信息提示音接连响起。 沈观砚挑眉,他长腿交叠,姿态散漫地倚靠在椅背上,点开微信,等到看到是谁发来的消息后,黑黢黢的眸子倏然泛起一丝笑意。 要发霉了。 无聊。 山连玉软糯糯的声音自手机听筒里传出,只是听着这短短几秒的语音,沈观砚便不难想象出,小少爷娇气,懒洋洋地说出这两句话的神情。 或许,还可能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长密的睫毛被打湿。 耷拉着眼皮。 沈观砚的心抑制不住地跳动。 他想他。 想见他。 想到这里,沈观砚看了下日程安排,没什么要紧事,即便有,或许也不行。沈观砚给助理发了条信息,让他把下午的事情都推了。 安排妥当后,他回复山连玉,“嗯,带你出去晒晒。” * 小少爷在手机上聊天时说的好好的,又是指名道姓要去一家餐厅吃饭,又是想去看日落吹晚风,还说晚上想去看灯光秀。 想一出是一出。 可真等沈观砚来接他,两人见了面,他刚出宿舍楼,没走两步,感受着外面闷热的天气,稠乎乎的空气,一丝风也没有。 立刻就不高兴了。 沈观砚给他打着伞接到车上时,山连玉还是委屈巴巴的样子,看着沈观砚,控诉道,“都怪你,明明天气这么热,还要让我出来晒太阳。” 小少爷全然忘了,是谁约的谁,又是谁开了老远的车来找他。 沈观砚平静点头,“是,都怪我,考虑不周,委屈玉玉了。” 山连玉戳他,“你知道就好!” 小少爷面上气鼓鼓的,细白的手指戳在胸膛,却很软。 软绵绵的,简直要戳进人心里。 沈观砚轻轻笑了一下,他看着山连玉,仰起的小脸泛着粉,细细密密的汗珠挂在额角,像是热得很了,又忙不迭掏出纸巾为他擦汗。 又从车载冰箱里,拿出一杯橙汁,递给山连玉。 是沈观砚特意为他准备的,想看他开心,又怕他喝多了难受,所以,只是小小一杯,冰冰凉凉的。 于是,不高兴的小少爷不高兴地两三口喝完一杯不高兴的橙汁。 呆毛都翘上天了。 沈观砚注意到了,他按了按那一绺呆毛,道,“没梳头发吗?急着见我啊。” “风吹的,”山连玉扭过脸,面向车窗,找到那绺头发,一直按,“想太多!” * 山连玉先前说的那些地方,最终一个也没去成。他本来吃过饭,天气又还早,没有日落,也没有灯光秀。 路过一家商场,外面展示的巨幅宣传海报,是一个科幻电影,沈观砚于是提议,“小玉想要看电影吗?” “电影?” “嗯,科幻电影,评分似乎挺高的,刚好现在有排片,就在这家商场里面。” “那好吧。” 电影院在商场顶楼,两人坐电梯上去,夏日的午后,烈日炎炎,来看电影的人不多。不过电影确实是好电影,细节到位,场面硬核,剧情也很燃。 小少爷看得目不转睛,很投入。 沈观砚倒是没有太大的兴趣,他买票的时候顺便给山连玉买了一桶爆米花,电影刚开场的时候,山连玉连着吃了一点,似乎很喜欢。 于是,沈观砚时不时喂他吃一个,爆米花递到嘴边,山连玉下意识张开嘴,任由他投喂,一不小心,舌尖扫到了对方的指尖。 沈观砚忽地感到一点温热,他愣了一下,指尖微蜷,当作无事发生般收回手。 山连玉突然扭头看他。 沈观砚心中莫名一紧,观察着他的神色,没有贸然开口。 小少爷对刚才的事好像一无所觉,只是问,“你还想继续看吗?” “?” 山连玉解释,“这里太冷了,你要是不想看了的话,我们回去吧。” 沈观砚这才后知后觉的感到一点冷意来,他皱了皱眉,这里冷气开的太足,他尚且感到有点冷,只穿着短袖短裤的小少爷只会更冷。 沈观砚心情有点复杂,小少爷娇气,自己觉得冷,不想看了,但也会在乎他的感受…… 他忽然感到有点疼。 丝丝缕缕的。 心疼。 沈观砚没说什么去要一条毯子之类的,他拉着山连玉的手,走了出去。 山连玉,你不要迁就任何人。 我只想你开心。 * 与此同时。 偌大的别墅,空空荡荡,闻明辙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眼睛却盯着桌面上的手机,山连玉这周都没有给他主动打过电话,也很少再发一些消息,几乎是他问一句,对方才回一句。明天周六,要放假了,小少爷提也没有提回来的事。 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他也曾抽空去学校看了山连玉一次,他好好的,没什么事,闻明辙放了心。他没去太多次,可能是天气热,小少爷没精打采的,见到他的时候,没有很高兴,也不怎么笑。 闻明辙想,可能是要到期末了,学习任务重,压力大,所以才没有时间回,而不是不愿回,不想回。 闻明辙下班回来,一直等到现在,天色一寸寸暗沉下去,他看着手机,屏幕依旧是暗的。 闻明辙有些焦躁,他低垂着头,忍不住地想,山连玉现在在做些什么,过得好不好,现在天气热,容易没胃口,虽然家里有专门给他送饭,但没人监督,小少爷会不会不好好吃饭…… 闻明辙闭上眼,压抑地深吸一口气。 他沉默了许久。 胡思乱想了许久。 脑子里乱糟糟一团,唯一清晰的只有山连玉。 他抬眼,无意间扫到客厅一角的玻璃展示柜,那里放着他为山连玉修好的乐高。 闻明辙豁然起身。 他是他的哥哥,他去看他,理所应当。 * 系统把主角去学校找山连玉的事告诉他时,山连玉还没回去,还和沈观砚在一起,坐在一家书店里。 两个人坐在一起,面前各自放着一本少儿科普的百科全书。 山连玉看的那本,是他自己挑的,至于沈观砚那本,则是山连玉随手塞给他看的。 山连玉回了系统一句“知道了”,撑着下巴,扭头去看沈观砚。 明亮的灯光下,男人脸庞线条利落,长眉,挺鼻,薄唇,显得俊美而英气。他来找山连玉前,换掉了原本的衬衣西服,一身休闲服,也很好看,不像是个集团老总,大学老师,倒像是个朝气蓬勃的大学生。 如果忽略男人冷淡的神情的话。 唔,还有点心不在焉。 山连玉看了看他书的页码,靠近沈观砚耳朵,指着旁边的小孩,憋着笑说,“沈同学,人家都看了一半了,你才看几页,你再这样下去,小升初的竞争中可就要一败涂地了。” 山连玉突然凑近,气息喷洒过来,清甜,灼热,沈观砚下意识地转头看向他,小少爷歪头朝他一笑,悄摸摸嘟嘴飞了个吻。 沈观砚忍不住笑,心里烫的发软。 “送我回去吧。”山连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