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钦李勣贼眉鼠眼》 第八章 天家夫妻 被老国公亲自接见,工匠既荣幸又紧张,惴惴不安地来到李勣面前。 对李勣的垂问,工匠知无不言,从李钦载给他图纸,到如何讲解制作此弓,再到在军器监如何制作,制作后如何亲身一试。 甚至连李钦载威胁他一同流徙的流氓论调也原样复述出来,老老实实一字一句,不打一丝折扣。 李勣捋须一直微笑聆听,偶尔忍不住发出笑声,随着工匠的述说,李勣的面色渐渐变得红润,显然心情越来越好。 工匠说完后神情忐忑地站在一旁,李勣眼睛半阖,不知在思索什么。 以前李钦载的种种顽劣不堪的表现,如今李钦载仿佛脱胎换骨般的变化,创出一种新式利器如同信手拈来般随意。 李勣陷入了深思,他在思索自己这个令人不可思议的孙儿。 太令人震惊了,一个整日闯祸的纨绔膏粱,一夜之间造出一种完全超越当今的国之利器。 是偶有所得,还是情急而发,或是平日韬光养晦,危急之时才逼他不得不稍露锋芒? 良久,李勣忽然大笑:“误打误撞也好,厚积薄发也好,这孽障倒是躲了一场劫难,哈哈!” 旁边的刘阿四神情也激动起来,他听懂了李勣话里的意思。 转眼一瞥,李勣问道:“钦载此时应已离京多时,往金州方向赶路了吧?” 刘阿四垂头道:“是,按脚程来算,应已离开长安一个多时辰了。” 李勣嘴角一勾,似笑非笑道:“闯了如此大的祸,也该遭点罪。不急,让他再多走走,老夫进宫一趟。” ………… 太极宫门外,宫禁森严,甲士如雨。 一队队铁甲将士在宫门外执戈巡弋,宫楼上旌旗招展,宫门紧闭,龙首昂天,像一只正在休憩的猛兽,令人望而生畏。 李勣的国公仪仗来到宫门二十丈外停下,李勣下马,接过部曲递来的那张强弓,垂头打量强弓片刻,嘴角微微一笑。 然后李勣整了整衣冠,露出肃然端庄的仪态,双手捧着强弓,跪在宫门外,沉声道:“老臣李勣,恳乞面圣,为国献利器!” 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宫门外,犹如洪钟大吕,久久不息。 一炷香时辰后,紧闭的宫门开了一线,一名宦官缓缓走出,昂然道:“奉旨,天子召见英国公。” 李勣起身,仍保持着垂头恭敬的姿势,首先将手中的强弓双手递给宦官,由宦官交给宫中禁卫将领护送至天子明堂。 跟随宦官慢悠悠地走进宫门,他的步姿端庄,迈出每一步都走得踏踏实实。 位至国公,军方第一将领,官爵已是人臣之巅。 然而在这偌大巍峨的宫阙前,李勣仍维持着如履薄冰的姿态,丝毫没有军队将士面前杀伐果断令出如山的猛将虎威。 一个时辰后,李勣空手走出了太极宫,脸上仍然面无表情,眼神平静无波。 刚才在太极宫里,李勣双手奉上了李钦载独创的强弓。 天子李治正与武后在承庆殿欣赏百戏歌舞,李勣入殿后,两位天家夫妻档为表尊重,特意下令停了歌舞,帝后二人整肃衣冠,以礼相见。 李勣入殿后献上强弓,并为二人详细讲解,特意强调此物射程倍于如今军中弓箭。 李治虽非马上天子,可也自小在李世民身边长大,与贞观时的诸多名将熟稔,对军事自然不陌生。 他很清楚大唐多了一件射程翻倍的远程兵器,对以后大唐征伐四方蛮夷的战事是何等重要。 李勣讲解过后,李治不由龙颜大悦,兴致勃勃下旨殿外试射。 两百步外,禁卫将领手执强弓不偏不倚射中了靶心,李治震惊之余,不由仰天大笑。 兴奋过后,李治兴冲冲问起新式强弓为何人所创。 李勣这才不慌不忙说出是自己的孙子李钦载独创,并请军器监工匠打造而成。 李治听到李钦载的名字,表情顿时变得古怪,飞快与旁边的武后对视一眼。 李勣未等李治发话,反而突然跪地恳乞。 出乎所有人意料,李勣并非为孙子李钦载将功折罪,反而请求天子不改成命。 李钦载造出强弓确实是功,但他偷卖了太宗先帝御赐之物亦是大罪。 功可赏,罪不可饶。罪民李钦载仍须流徙岭南,不可释回,否则难掩朝堂议论,亦令天家皇威受损,令李家功勋之族蒙羞。 听到李勣严正的请求,帝后二人有些意外。 原以为李勣是来给孙子求情,没想到居然给了孙子一记背刺…… 李治目光闪动,也不当面答复李勣,却跟这位三朝功勋名将扯起了家常闲话。 一通闲聊后,李治收下了那张新式强弓,帝后二人客客气气将李勣送出了宫。 宫门缓缓关闭,李勣的背影消失在宫门外。 三十多岁正是意气风发的李治低头出神地盯着手里的强弓,不知在想什么。m..Com 身旁的武后与李治夫妻多年,又比李治大四岁,妥妥的御姐。 如今的李治正当壮年,夫妻联手刚刚除掉了长孙无忌和褚遂良,重振了李氏皇权,天下臣民愈渐归心。 而此时的武后,还没有生出翻天的心思,夫妻二人无论生活还是事业,都是齁甜齁甜的蜜月期。 见李治垂头沉思,武后眼睛眨了眨,轻声道:“陛下,英国公所献之物非凡,若装备大唐军中,必增战事胜算,明明可以借此物为他的孙儿抵罪,英国公为何……” 李治沉默良久,忽然笑了,笑得眼睛眯了起来,低声道:“老狐狸心窍多得很,有些话只能由朕来说,他若说出口,可就不占理了。” 武后当然也是个成了精的女人,早就明白了李勣的意思,但还是掩嘴笑道:“陛下聪慧至极,若非陛下点破,妾还以为他真打算大义灭亲呢。” 李治被捧得很舒坦,目光仍盯着手里的强弓。 武后也看着他手里的强弓,迟疑片刻,道:“陛下,此物……莫非真是英国公之孙所创?妾听说,英国公那位五孙儿的名声可……” 李治淡淡地道:“不管是真是假,英国公的意思朕已明白了。” 武后轻笑道:“陛下欲释归此子?” 李治笑道:“敢将先帝御赐之物典卖,此子倒也是个非凡人物,朕虽比不得先帝文治武功,但胸襟之宽博自问还是不输先帝的,左右只是个物件儿,丢也就丢了吧。” 武后也笑道:“陛下既已决定,妾愿代陛下拟旨,释归李钦载。” 一个时辰后,一骑快马从太极宫飞驰而出,直追李钦载离京的方向而去。 第九章 免罪释归 长安至金州的大道上,李钦载累得快断气了。 走路,无论是漫步还是快走,前世都是被世人推崇的锻炼方式,但李钦载却觉得这种方式简直比凌迟还痛苦。 离开长安城才半天,两名官差押送他才走了十几里,李钦载就觉得双腿已不属于自己了。 又酸又麻,脚上也许还磨出了水泡,走几步就钻心的痛。 回首来路,三人根本没走多远,连长安城的轮廓都清晰在目。而李钦载却像一条离了水的死鱼,翻着白眼浑身都痛。 走一两百步便往地上一倒,要求休息,这一休息至少半个时辰,在两位官差千请万求之下,才懒洋洋起身,闲庭信步般再走几百步…… “买三匹马,咱们一路骑到岭南不行吗?买马的钱我请了,到了岭南我还可以请你们吃荔枝,睡母猴子。”李钦载如豪客般大方。 官差脸色难看,大约是睡母猴子这个领域实在太过猎奇,心理难以接受。 “五少郎恕罪,这个……真不行。” 另一名官差也陪笑:“五少郎您大量,莫为难小人,‘流徙’之罪,按律是必须步行的,若被沿途官差揭举,五少郎少不得又被朝官参劾,咱们二人也会被问罪的。” 李钦载叹了口气,此刻的他总算明白西游记里那个唐僧的感受了。 明明骑在猴子的脖子上一个筋斗云便能搞定的事,唐僧居然踏踏实实骑着白龙马走了十万八千里,简直是古往今来第一老实和尚。 现在李钦载明白了,不是唐僧不想,而是怕被天上的菩萨发现作弊,顺手一记九天神雷轰下来,十世金蝉子瞬间变成十世死蝉子,取经的事只能留到十一世了。 所以说,人生如游戏,可以无限复活,但最好别带外挂。 “真靠双脚走过去的话,可能没出关中我便已死在路上,二位只能带着我的遗体去岭南找风水宝地埋了……” “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我想请亲朋好友吃席都没机会,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们不让我买马。”李钦载不死心地劝道。 官差脸色难看,但仍然坚定拒绝。 李钦载叹了口气,通过不停的劝说和试探,他明白了两位官差的底线。 看来买马真的不行,在他们眼里,马就是他们的小姨子,自己不能骑,外人更不能骑。 非常的尽忠职守,对权贵子弟不失恭敬,但仍能坚守原则。 搞得李钦载也不得不假装自己是个道德高尚的人,都不好意思拿银饼贿赂他们了。 抬头看了看天色,已是傍晚时分。 李钦载有些不淡定了。 他根本没打算真的走到岭南,离开长安后一路磨磨蹭蹭,只是为了等一个消息,以及一个貌似可能放了自己鸽子的该死的工匠。 天色越来越晚,李钦载也越来越不安。 若今日长安城还没有好消息传来,难道今晚要在这荒郊野外露宿? 夏天的野外蚊子很多的,这个年代野生动物应该也不少,一身灰土汗渍的又没地方洗澡…… 无论环境多么艰苦,李钦载的生活质量不能低,家徒四壁的斗室里,也要摆上一朵鲜花,那是不辜负人生的一种态度。 “天快黑了,今日怕是走不成了,我决定,就地扎营。”李钦载宣布了决定,语气不容置疑。 两名官差对视一眼,苦着脸应了。 照这脚程走下去,走到岭南怕是大半生过去了,临终之时儿孙问自己这辈子干了什么,自己怎么回答? 我就送了个犯人去岭南,一辈子就过去了,嗷~~ 李钦载就地盘腿而坐,很自然地开始指派任务。 “你,去附近打猎,弄点野味来。你,去拾柴生火搭篷,烧点热水来,我先泡个脚。” 两名官差叹着气,不敢反抗,老老实实按李钦载的吩咐行动起来。 刚动起来,三人却同时听到远处隐约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两名官差莫名对视,李钦载的心跳却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马蹄声由远及近,很快出现在三人的视线内。 马上一名披挂铁甲,禁军打扮的骑士风驰电掣而来,飞驰中见到前方李钦载三人,再打量了一下他们的服色,骑士大喜,立即勒马。 “前面可是英国公贵孙李钦载当面?”骑士大声问道。 李钦载笑了,站起身掸了掸衣衫:“正是。” 骑士大声道:“奉旨,李钦载免其罪,可令释归回京!” 李钦载表情平静,似乎对这个突然而来的消息并不意外。 两名官差却震惊了,二人呆愣许久,接着大喜过望。 流徙千里对押送的官差来说,何尝不是同样的酷刑?此时刚出了长安城便释归,官差自然也免了一场辛劳。 “恭喜五少郎!”官差忙不迭朝李钦载躬身道贺。 李钦载伸了个懒腰,悠悠道:“我宣布,今日长安京郊半日游圆满结束,回家!” ………… 从京郊回到长安城很快。 李钦载打死也不愿再走路,跟传旨的骑士商量了很久,最后一把铜钱塞进骑士怀里,骑士一脸无奈地将李钦载拉上马。 一匹马载着两个人,飞快赶回了长安城,进城时才刚刚天黑。 至于那两位苦命的官差,恕李钦载无法照顾了,自己走回城吧。 英国公府内,下人正用长杆挑着两盏昏黄的灯笼,将它们挂在正门的廊檐下。 夜幕降临,掌灯时分,光线昏暗的国公府外,一道略显落寞的身影站在不远处的空地外,正出神地盯着国公府门楣上那块黑底金字的牌匾。尒説书网 身影孑然独立,融入昏黄与黑暗的光影里,独特却又仿佛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今夜府外值守的部曲队正仍是刘阿四。 府外有人久立不动,引起了刘阿四的注意,仔细端详发现那道身影竟然有些眼熟。 打量再三,刘阿四忽然惊喜地脱口喊道:“五少郎回府了!” 部曲们纷纷望去,接着立马有人跑进府里通报,刘阿四和一群部曲围了上来。 “五少郎您……”刘阿四欲言又止。 释归李钦载的旨意由宫闱发往京郊路上,并未知会国公府,府里上下皆不知李钦载已被免罪。 李钦载笑了:“阿四,告诉家里,我回来了,让管家挑个顺眼的丫鬟,我要来个小保健。” 第十章 祖孙夜聊 英国公李家是个大家族,李勣有两个姐姐,两个弟弟,有子二人,女二人,孙辈共有五人。 从大唐需要人口的国势现状来说,李家无疑算得上模范户了,因为生得够多。 因李勣功高威重,三朝天子接连给李勣的平辈和子孙辈都封了不少官职,这在古代叫“恩荫”。 恩荫的意思是,不管你有没有本事,只要你的亲人很牛逼,你就可以当官,你可以不牛逼,而且最好不要牛逼。 一个家族出一个牛逼人物就够了,多了上头,上皇帝的头。 李勣的兄弟和子嗣皆在外当官,孙辈里面,李敬业,李敬猷,李敬真等皆有官职在身。 李钦载是孙辈里面最小的,可惜为人太混账,以前干过不少混蛋事,在长安名声几乎臭了大街。 天子纵有意恩荫李钦载,也不敢乱封官职,怕出事。 有了官职的人再干出什么混账事,丢的可就是国威皇威了。尒説书网 飞马玉雕被卖事发后,估计李治在后宫里也悄悄擦了一把冷汗。 特么的,幸好没给这混账封官,不然就是打皇家的脸了。 所以李钦载今年二十岁了,却依然是一介白身,倒也破罐破……嗯,求仁得仁,至少干混账事时没什么心理负担。 解决了一个天大的麻烦,李钦载孤身从京郊回到李府门外。 穿越过来好几天了,李钦载对李家大抵已熟悉,对李家的印象不好也不坏,感受很平淡。 谈不上爱,也谈不上恨。 圣旨释归,李钦载回到长安城后,第一时间仍赶回了李家,不是因为他爱李家,而是他无处可去。 如今的他,仍无法完全融入“李钦载”这个角色,反而像个冷静的旁观者,平静地注视着这个陌生年代的一切人和事,不悲不喜。 被部曲们迎回府中,除了刘阿四露出的真挚笑容之外,府里的下人们对李钦载的去而复返没有表现出任何兴奋雀跃的样子。 他们露出的笑容只是职业性的,前世李钦载还是个社畜时,对这种职场上的假笑已经很熟悉了。 李钦载身体的前任主人显然不是良善之辈,从府里下人避如蛇蝎的表现来看,李钦载对他们荼毒不浅。 进了前院,管家吴通迎上来,拽着李钦载的袖角眼眶便红了,不知是真是假,竟真的流了几滴泪出来。 “五少郎受苦了,娇娇贵贵个人儿,怎受得了这般罪,往后可不敢惹祸了,可不敢惹祸了……” 李钦载伸手想拍拍他的肩安慰一下,然而想到他曾经偷看自己尿尿,动机用意不明,不知有何怪癖,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敢拍下去。 “少郎回来就好,老公爷正在后院住宅书房里等您,老朽送您过去。” 二人走进后院,吴通领着李钦载七弯八拐,在一处幽静偏僻风景独好的院子里停下。 院子里只有一间房,青砖红瓦,朴实不陋。 李钦载站在房子的玄关木阶下,定定思索了一会儿,这才除履而入。 书房梁上吊着一只精巧的镂空铜球,里面焚着檀香,味道香雅幽然。 李勣穿着淡紫色便袍坐在主位,神情淡然地翻着书。 见李钦载进来,李勣抬眼淡淡一瞥,目光继续落在书页上。 李钦载苦笑,李勣的反应有些冷淡,不过能理解。 不肖子孙嘛,在家都是这待遇。外面越混账,在家越卑微。 李钦载默默朝李勣行了一礼:“孙儿见过祖父大人。” 李勣嗯了一声,指了指面前的一只蒲团,道:“坐。” 李钦载跪坐下去,腰杆挺直,大小腿平行,脚掌交叠,双手置于腿上,眼神平视前方。 这是这个年代标准的坐姿。 李勣没理他,仍在看书。 许久之后,李勣的目光终于从书本上离开,朝李钦载一瞥,淡淡地道:“想来陛下已下旨将你免罪释归,否则你此刻仍在去岭南的路上。” 李钦载垂头道:“是,多谢祖父大人为孙儿转圜求情。” 李勣摇头:“莫谢老夫,你从小到大闯的祸,都是家中长辈帮你转圜,唯独这一次,是你自救。” 李钦载微笑道:“也要多谢祖父大人,若无祖父大人帮孙儿上达天听,孙儿仍无法自救。” 李勣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短短两句对话,他已能深深感受到这个孙儿与以往性情大为不同,简直是判若两人。 第十一章 事有因果 “铁勒九姓”是大唐对北方游牧部落的统称。 九姓包括回统,仆固,同罗,拔野古等等,这些拗口的名字不用记,总之,四个字可以概括他们,“都是坏人”。 三十年前,战神李靖横扫dong突厥,一战而彻底灭其国,诛其裔,突厥残余西窜逃亡,北方偌大的草原牧场大漠被铁勒九姓所占。 游牧民族与农耕民族是天生的敌人,华夏数千年的主要威胁大多来自北方。 旧的敌人走了,新的敌人又来了,历朝历代莫不如是。 铁勒九姓频频犯边,作为一心想要超越老爹,不想一辈子活在千古一帝阴影里的御姐控天子,当然忍不下这口气。 江山给我了,功臣名将给我了,就连老爹被窝里的才人姐姐都继承过来了。 天下臣民的眼睛都在盯着他,都在等着看究竟是不是老子英雄儿怂包,如今遇到外敌犯边怎能忍? 必须干死他们。干翻他们的姿势还得有新意,花样还得比先帝漂亮,否则对不起老爹留下的贞观之治的遗产。 就在朝中君臣厉兵秣马准备北征之时,李钦载发明的强弓应运而生。 不得不说,李钦载真的撞对了运气,皇帝要打仗,立马发明了一件战场利器,恰好迎合了李治的需求。 否则李钦载恐怕没那么容易脱罪,就算被特赦释归,至少也要等三五月甚至半年,那时遭够了罪的李钦载或许还有闲心写一句“轻舟已过万重山”。 书房里,李勣眼睛半阖,似在打瞌睡,浑浊的目光却不时从图纸上一扫而过。 “此物……可有名字?”李勣缓缓问道。 李钦载垂头道:“可称‘神臂弓’。” 李勣两眼赫然睁大,眼中闪过一抹精光。 “呵,‘神臂弓’,好,好!好名字!”李勣嘴角露出了笑容:“既是你所创,名字自然由你取,老夫便上疏陛下,此物便定名为‘神臂弓’。” 李钦载笑了笑。 神臂弓,其实是数百年后的产物。 在那个国富却武力孱弱的朝代,统治者失去了北方幽云产马之地,不得不以重甲步兵和神臂弓来对抗北方的骑兵。 为了能应对敌人骑兵冲锋的速度,那时的工匠用尽了智慧,生生将弓箭的射程提高了一倍。 它的制造原理其实并不难,只是在弓弦和弓臂之间加装了一个木制的机件,能够省下拉弦的力气,也能拉开强弓令射程翻倍。 超越这个时代的东西提前面世,李钦载心里有些不安,觉得自己会不会改变历史的轨迹,会不会让以后的历史事件都变得不可测不可控。 转念一想,顾不上了,未来再不可控,总比流徙千里强多了。 再说,有些缺心眼的家伙穿越后连马桶都敢发明,自己发明个神臂弓已经算是心智很正常了。 祖孙聊了一阵,李勣似乎有些疲累了,淡淡地道:“神臂弓出世,对我大唐军将颇为重要,消息想必已传出去了,这几日估摸便有人要见你,你收敛一下,不可失礼。” 李钦载不解道:“谁要见我?” 李勣嘴角扯了扯:“几个老而不死的狗东西。” 李钦载缓缓吸了口气,他明白了。 大约是现存于世的几位老将,混世魔王程咬金也健在,听说脾气颇为火爆,一言不合就动手。 李钦载惴惴之余,决定自己最近一定乖乖当好孙子。 人家辈分大,力气也大,在他们面前怂一怂不丢人。 识趣地行礼,告退,李钦载正退到书房门口时,李勣却冷不丁又说了一句话。 “先帝御赐的白玉飞马,你卖掉便卖了,既有神臂弓将功折罪,老夫不追究,此物多半也寻不回来了……” 李钦载一愣,愧疚地道:“是,孙儿对不住祖父大人。” 李勣哼了哼,又道:“不过,事发有果,亦该有因。果报已了,事因却不可不问。” “当日你与狐朋狗友饮宴耍钱,究竟是何人怂恿撺掇你偷家里的白玉飞马,此事可要弄清楚,不然你就真是个无脑无心的废物纨绔。” 李钦载一惊,接着立马明白李勣的意思。 这里面有事! 没有任何事是偶然发生的,偶然里面一定有必然。 事情发生在李钦载穿越之前,换了以前那个纨绔前任,或许真不会想太多。 但李钦载却从李勣的一句提醒里立马明白了,此事背后有阴谋。 李勣阖眼,语气却渐渐变得冷漠:“背地里算计我李家,差点将全家陷入泥潭中,断无让他轻易抽身的道理。” 李钦载行礼,肃然道:“是,孙儿明白了。” 李勣盯着李钦载的眼睛,从他的眼睛里,李勣看到了一种陌生的认真和睿智。 李勣嘴角勾起浅笑:“去吧,莫惹祸,也莫妄自菲薄。其中分寸,尔自拿捏。” “是。” 退出书房,李钦载轻轻掩上门,书房内光线突暗,李勣的表情隐藏在一片阴影中,唯有那双看似浑浊的眼睛却精光毕露。 其实这件事本应该由长辈去追查,但李勣却还是提醒了李钦载。 没别的原因,李钦载最近的变化太大,李勣一时竟已看不透这个孙儿。 所以他想再看看,看这位孙儿究竟有多大的变化,发明神臂弓究竟是一时偶得,还是韬光养晦厚积薄发的结果。 若李家在李勣之后,还能再出一位麒麟儿,家族基业之鼎盛,或许还能再延百十年。 但愿,这个曾经让全家失望甚至放弃的孙儿,能够痛改前非,大彻大悟。 晋时有个叫周处的人,少年时也是顽劣不堪,作恶多端,然而一朝悔悟,斩蛟除害,终成千古美名。 李勣很希望自己的这位孙儿也是唐朝的周处,蜕变之后,化身为人中龙凤,李勣于愿足矣。 ………… 书房外,李钦载转身之后,表情有些无奈。 无奈的是,他其实并不想无休无止地卷入这些所谓上层权贵的争斗中。 发明神臂弓是为了脱罪,也是为了脱身,他想过的生活不是勾心斗角,而是混吃等死。 前世当社畜朝九晚九,累得不如狗,这辈子凭什么还要那么辛苦跟这个斗跟那个争? 老天让自己穿越来唐朝,不就是可怜自己前世的辛苦,才让自己过来享今世的清福吗? 太平盛世,理应享太平。 勾心斗角什么的,偏题了! 犹豫半晌,李钦载暗暗决定,办完这件事就告老还乡。 至于还哪个乡,这事儿不急,总之要还乡。找个风景幽美的地方与世无争,混吃等死过完这辈子。 突然间,李钦载与前世童话世界里的邪恶女巫共情了。 她们避开人烟,搬入丛林独自生活,如果有人闯进来打扰她们,就把那些人杀掉…… 多么美好的一生。 李钦载如今也无比向往这种生活。 嗯,再娶个婆姨,盘亮条顺的,屁股大的,能持家的,能狠下心跟自己共谋共犯,夫妻联手杀掉打扰自己平静生活的…… 对了,打死不找公主,后人说“脏唐脏唐”,大半是唐朝的公主们赚出来的名声。 做了半天心理建设后,李钦载的心情渐渐恢复了平和。 接下来把那个撺掇自己偷白玉飞马的混蛋揪出来,然后狠狠教他做人,这件事便了结了。 第十二章 养生保健 从李勣的书房走出来,七弯八拐差点又迷路,李钦载突然好想发明一个便携式的指南针。 好不容易走到前院,恰好迎头遇到从外面回来的老爹李思文。 父子真是前世的冤家,李思文进门时还很淡然地与管家吴通颔首招呼,见到前院里的李钦载时,脸色瞬间冰冷起来。 天子释归李钦载的旨意他已听说了,李钦载造出神臂弓的事他也知道。 儿子躲过了一场大劫,又有神奇的本事能为国造利器,算出息了吗? 或许出息了吧。 在外面听到这些消息时,老实说李思文心里确实闪过一丝得意之情,长脸了。 李家是将门之家,忠君报国是基本的家教,李钦载创出了神臂弓,若装备王师能大增战力,李思文当然也很荣耀。 然而,荣耀归荣耀,本来心里很高兴的,一看到李钦载却不知为何气不打一处来,心里满满的嫌恶,当年没把他射墙上的悔意再次袭上心头。 这种情绪无法解释,父子间恩怨积累多年,冰冷的关系不是一两件事能融解的。 不管你干出多牛逼的事,在老爹的眼里还是一坨屎,如果非要说不同的话,今天这坨屎比以往多了几分热乎劲儿。 刚走进前院的李钦载也看见了老爹,只是他此刻脑子里还在琢磨告老还乡的事儿,一时间走了神,呆呆地站在院子里,忘记了行礼。 见李钦载这副不灵醒的模样,亲爹面前连礼都不行,李思文愈发怒上心头。 两眼一睁,李思文怒喝:“咋!” 一声暴喝把李钦载惊回了神,下意识要回怼过去,这时视线与心智终于同时在线。 看到面前的李思文,李钦载硬生生吞下了大逆不道的骂街冲动。 “孩儿见过父亲大人……”李钦载规规矩矩行礼。 李思文毫不领情,从李钦载面前径自走了过去,把他当成了透明。 走过李钦载身前,空气里冷冰冰扔下一句。 “瓷嘛二愣个怂货,婆烦滴很,滚!” “好哒!” 父子相看两厌,非常痛快地在前院分道扬镳。 夜晚,李家后院卧房内。 李钦载光着脚半躺在一张胡床上,眼睛半阖半睁,小腿上搭了两块热气腾腾的帕巾。 人虽少年,也要注意养生,否则老了一身病。 这一点上,活过两世的李钦载还是很在意的。 敲门声响起,沉闷的声音里透出一股战战兢兢的味道。 李钦载眼睛微抬:“进。” 一名丫鬟端着木盆走进,跨进门浑身直哆嗦。 “贵……贵宾,您,您好,欢迎光临,奴婢是……是八号技师,您看奴婢可以吗?” 李钦载皱眉:“停!你说说,都重复几遍了?说话要自然,语气要欢快,要发自内心的觉得,服侍我是一件很光荣的事……” 丫鬟才十三四岁,在李家赫有凶名的李钦载面前瑟瑟发抖。 今夜五少郎释归回府,吩咐吴管家给他找个顺眼的丫鬟,做什么“小保健”,吴管家找到了她,她当时就吓哭了。 虽不明白啥叫“小保健”,但听名字就觉得好邪恶。 “还有,不要自称‘奴婢’,自信点,自称‘我’……啧!哭啥!怕我糟蹋你咋?我那么没品吗?”李钦载有点不耐烦了。 不配拥有姓名的丫鬟眼泪止不住地流,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哭出声。 她的人生一片绝望,从今夜起就要不干净了。 “不准哭了!过来,给我泡脚,泡完再来个全身推拿,尤其是腿。” 丫鬟一愣,眼泪顿时止住了,不经大脑脱口道:“就这?” 李钦载眼睛眯了起来:“你想咋?警告你不要动别的心思,李家不是法外之地,我要的是正规的!” 丫鬟飞快擦干了眼泪,转忧为喜非常欢快地将李钦载的脚泡进发烫的热水里。 李钦载舒服地眯着眼。 舒坦!流徙千里虽然只走了一二十里便结束,勉强算是京郊半日游,可一二十里也很费腿脚,回到家小保健必须安排起来。 在李钦载的吩咐下,丫鬟给他泡着脚,一边在他两条腿上按摩。 此情此景,仿若隔世,李钦载不禁泛起了乡愁。 “妹儿啊,多大啦?成亲了没?用力按,哥不怕疼,哥吃劲儿……把哥按舒服了,钱少不了你的,哥有钱……”李钦载闭着眼迷迷瞪瞪地道。 不仅不配拥有姓名,也不配被形容长相的平凡丫鬟死死咬住唇,这种不正经的聊天方式她很不习惯,更不敢搭腔。 怕这位贵宾突然兴起,临时升级服务内容…… 小半个时辰后,丫鬟累得满身大汉,李钦载舒坦得魂外飞天。 “行了,今日便到这里吧,”李钦载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钱,塞进丫鬟的手里:“辛苦了,这是赏你的,回去多吃点肉补补。” “五少郎,奴婢不敢……”丫鬟又吓到了。 这时她才明白,原来今晚竟是一桩兼职肥差。 “拿着!软绵绵的没劲道,手法也不专业,回头多补点力气,以后你就是八号技师,下次还点你,出去吧。” 丫鬟捧着钱战战兢兢告退。 李钦载浑身轻快躺在胡床上,开始思忖明日的行程。 姜还是老的辣,李钦载没想到的事,李勣想到了。 怂恿撺掇他偷家里白玉飞马的家伙,多半不是单纯的玩笑或耍钱。 李家几乎已是人臣之巅,一举一动都在无数人的目光注视下,稍微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引发惊涛骇浪。 白玉飞马被卖,李钦载越想越觉得可疑。 要弄清楚这件事,大抵还是要从曾经的狐朋狗友身上着手。 伤脑筋的是,李钦载是穿越过来的,曾经的狐朋狗友全都不认识了。 满脑子思绪不知飞向何处,李钦载躺在胡床上不知不觉睡着了。 清晨醒来,丫鬟服侍李钦载穿戴衣冠,李钦载心不在焉的伸展胳膊,脑子里已有了计划。 不认识曾经的狐朋狗友没关系,这个世界有一种非常实用且让人愉悦的东西,它叫“钱”。 钱能解决世上九成以上的烦恼,尤其在交朋友方面,简直无往不利。 遍撒拜帖,让管家派人送到长安城各家权贵府上,不管认识不认识的,找个宽敞的地方请客饮宴。 把有名有号的长安纨绔子弟们都聚集起来,这不就都认识了吗? 然后再打听一下当天是哪个混蛋带头怂恿自己偷白玉飞马的,最后掐着他的脖子一通爆锤…… 有钱好办事,李钦载当即决定叫管家过来。 顺手从胡床取过昨日流徙上路时携带的行李包袱,里面有李勣李思文等家人送的好几块银饼。 没想到出京城转悠了一圈,居然还发了一笔小财,实在是可喜可贺。 包袱有点轻,很反常。李钦载探手一摸,接着脸色大变。 包袱里面空空荡荡,除了几件换洗衣裳,别无它物。 “我钱呢?”李钦载厉声喝问。 m..Com 第十三章 将星荟聚 李钦载出离愤怒了。 万万没想到,眼一闭,一睁,人活着,钱没了,嗷~~ 管家吴通匆匆赶来,一脸苦笑对李钦载连连躬身。 “报官!人在内宅,钱被偷了,何等的猖獗!马上报官!”李钦载很生气。 虽是不愁吃穿的纨绔,但李钦载前世出身贫寒,工作后日子也过得紧巴巴的,对钱财的重视远超这个年代的权贵子弟。 “五少郎,五少郎息怒,您的钱并非被偷,而是……”吴通满头大汗解释。 “而是什么?” 吴通嗫嚅半晌,轻声道:“昨夜二郎有吩咐,既然五少郎已被天子特旨释归,不必再流徙岭南,那么老国公和二郎给您的钱,自然要收回去。” “收回去了?”李钦载的怒气瞬间平息下来。 吴通尴尬地道:“昨夜老朽本想当面向五少郎解释后再收回,但五少郎昨夜睡得早,二郎又派人催过几次,老朽大胆,只好先拿了您的银饼交回账房,打算今早再向您解释赔罪……” 李钦载哦了一声,淡淡地道:“没被偷就好,收回就收回吧。” 吴通不敢置信地眨眼,就这么算了? 五少郎历经大变后,性情果然与众不同了。若换了以前钱没了,必然满府撒泼骂街,李家上下少不得一阵鸡飞狗跳,最后才会在李思文强力镇压下偃旗息鼓。 李钦载倒不是装的,听说钱是被老爹下令收回的,他便完全平息了怒火。 本来不是自己赚的钱,收回去也是天经地义,没关系,时日还长。 作为穿越者,若连赚钱都不会,不如找个丫鬟小保健活活按死。 如此通情达理的少主人,吴管家自是千恩万谢。 谢完还不走,吴通又接着道:“五少郎,老国公今早有吩咐,请五少郎衣冠整齐,不可出门,午后有客来访。” “祖父的客人,我没必要见,稍停我要出门……” “五少郎,您出不了门,二郎给您下的禁足令还没取消。”吴通尴尬地笑道。 “欺人太甚!”李钦载又有点生气了。 钱没了,还不让出门,不出门怎么搞钱? “五少郎息怒,您目赤面红,显然又上火了,老朽有一绝世良方……” 话没说完,李钦载无奈地道:“你闭嘴……” 双手下意识插裤兜,像一个中年潦倒落魄的男人,走投无路时点根烟,深吸进去,再缓缓呼出,吐尽半生辛酸。 然而,李钦载没有烟,也没有裤兜…… 用力揉了揉脸,李钦载目光沧桑地望向远方的天空,幽幽道:“我不想见客人,我只想搞钱。” ………… 不管李钦载想不想见,客人终究还是来了。 午时后,李府的下人们一个个脚步飞快地往前堂通传。 “左武卫大将军,邢国公苏定方拜谒老国公——” “右卫大将军,雁门郡公梁建方拜谒老国公——” “左骁卫大将军,郕国公契苾何力拜谒老国公——” “左武卫将军,河东县男薛仁贵拜谒老国公——” 短短半个时辰内,李家府邸将星闪耀,英雄荟萃。 都是当世名将,都是国之砥柱,众将除履入堂,站在李勣面前一字排开,同时躬身行礼。 李勣穿着便袍,端坐堂上,大马金刀地受了众将之礼。 英国公在大唐军中之威望,可见一斑。 虽是名将,也都是豪迈的行伍汉子,礼数行过后,众将便不客气地放开了形骸。 右卫大将军梁建方立马坐在客位,用力拍了拍桌子,大声道:“快快快,酒菜速速端来,老夫昨夜听了消息,大清早从城外北大营赶来,饭都没吃一口,饿死老夫也!” 邢国公苏定方冷笑:“酒囊饭袋之辈,要饿死也没那么容易。” 梁建方一呆,接着勃然大怒:“姓苏的,可欺我老梁马槊不利乎!” 铁勒蕃将契苾何力在旁幸灾乐祸戳火:“老梁啊,姓苏的定是欺你马槊不利,不知你怎么想,反正换了老夫可忍不了。” 苏定方冷冷地瞪了契苾何力一眼:“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若不服气,你与姓梁的酒囊饭袋一同上又如何?老夫何惧哉!” 李家前堂内,唯独河东县男薛仁贵嘴角噙着笑意,却闷不出声。 诸多名将荟聚一堂,薛仁贵的年纪是最小的,众人皆是贞观朝的名将,唯有薛仁贵在李治登基后才真正出头。 论军中辈分,薛仁贵委实差了一点点。 老将们见面就互喷垃圾话,倒也不是没有原因。 从贞观朝开始,老将们争出征,争战功,争战利品,争爵位,争赏赐,狗屁倒灶争了大半辈子,不知积累了多少恩怨,见面后自然没好话。 几句话不对付,前堂眼看要打起来了。 坐在主位的李勣司空见惯,也有些不耐烦,敲了敲桌案,冷冷道:“诸位要打便出去打,被打死了老夫管埋,活着的回来再与老夫一叙。” 此言一出,堂内众人不敢说话了,纷纷讪然地坐了下来。 英国公是大唐军中第一人,他的话没人敢不听。 “老公爷,听说贵府孙儿造了个新奇玩意儿,能将弓箭射程翻倍?此事可属实否?老苏今日特意为此而来。”苏定方目光期待地望向李勣。 众人皆是一脸热切。 别人或许不明白,但军中将领却比谁都清楚,射程翻倍的弓箭对一场战争的意义何等重要。 抢敌于先,至敌所不能之远,战事一起,射程翻倍的箭雨齐射,便是夺得先机,鼎定胜局。 李钦载昨日才发明的神臂弓,消息刚传出去,今日便有众多名将登门拜访,可见众将对这件新式利器何等重视。 面对众将殷切期待的眼神,李勣慢吞吞地捋须,心中泛起一股久违的得意之情。 爽滴很!虽说大家的儿孙辈大多是废材,可老夫家的废材至少撞了大运,独创了神臂弓,为大唐社稷立了功。 而你们家的废材……那就纯粹是废材了。 把我家的废材扔进长安城的废材堆里,那也是鹤立鸡群的存在。呵呵,爽! 虽然爽点怪怪的,但李勣就是觉得爽,毫无来由的爽。 “确是我家废……老夫的孙儿钦载所创,老夫献给陛下后,陛下甚为欢喜,此物名曰‘神臂弓’,满弓可至两百步之外,且穿杨而过,不失准头。”李勣慢悠悠地道。 苏定方激动道:“‘神臂弓’!听名字就了不得!快,老公爷,让咱们开开眼!” 李勣嘴角一勾:“开个腚眼!此物已献给陛下,你们见不着。” 众将一愣,接着大失所望。 李勣不慌不忙道:“不过……陛下已下旨,着工部与军器监工匠千人,不惜材料全力打造神臂弓,离入秋尚有数月,数月内,军中必装备神臂弓万张。” “入秋王师北征铁勒九姓,此弓可大放异彩,诸位,此战胜局已定,就看尔等谁有本事从陛下那里讨来领军总管之职了。” 前堂内,李勣两句话一戳火儿,堂内众将互相瞪视,火药味愈发浓重起来。 天子出征之前点将,若将这几人打个半身不遂,领军总管不就是我了吗?善也! 所有人的心里恶向胆边伸,不约而同冒出这个念头。 短暂的沉默后,梁建方忽然大笑道:“先不说这事儿了,哈哈,神臂弓既是老公爷贵孙所创,可见李家那位有名的混账摇身一变,成了麒麟儿,老公爷何妨召他出来一见,我们几个长辈倒要好生亲热一番。” 第十四章 初识名将 几个老不正经的长辈在李家前堂上蹿下跳,堂内一片乌烟瘴气。 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老将们,生活里自然也是豪迈且不拘小节的,他们对生命都抱持漠视的态度,哪里在乎什么俗世的礼数。 “让我等见见李家那小儿,把他的模样瞧瞧清楚,啧,老李家祖坟炸了么?以前那个名满长安的混账如今竟也登堂入室,哈哈,成精了!”梁建方大笑道。 李勣眉眼未抬,淡淡地道:“小辈一时偶得之戏作,误打误撞而已,不值诸位高看。” 苏定方笑道:“老公爷这话不实在,老夫与你相识多年,你的话听着谦虚,眉宇间那股子得意劲儿可瞒不住人。” 契苾何力也叹道:“老夫家那类犬孙儿若也能干出如此长脸的事,老夫何至于隔三岔五揍他。” 梁建方斜眼瞥着李勣,道:“老公爷莫装了,府里出了麒麟儿,留在身边多栽培几年,李家基业还能风光百十年,你都快笑出声了,还谦虚个什么劲。” 李勣笑骂道:“一群老不死的狗东西,钦载再厉害,也是平日里受老夫耳濡目染,若论教子孙辈的本事,老夫自认与沙场征敌的本事平齐,二者不遑多让,你们大可慢慢羡慕。” “莫说废话了,快让你那孙儿出来见见吧,回头老夫还得回北大营操练呢。”梁建方不耐烦地道。 李勣哼了一声,当即命管家召李钦载前来。 前堂老将们的喧闹叫骂声传得老远,李钦载坐在正门的门槛上也能听到。 然而他对这一切没有兴趣。 禁足令没取消,李钦载出不了门,门口值守的刘阿四见少主人一脸忧愁的样子,只能同情地叹气。 二郎的命令,李家部曲们不敢不听。 刘阿四职权范围内能做的,只有允许李钦载在门槛内外反复横跳,而他,可以控制自己不打断五少郎的腿。 只是今日五少郎没精打采,似乎没了反复横跳的兴致。 他就这样坐在门槛上,出神地注视着门外川流的行人,这个姿势已维持了小半个时辰。 李钦载没有发呆,事实上他正在思考,思考未来。 国公府邸的纨绔子弟,需要什么未来?这辈子安心享用祖辈父辈打下的基业便足够。 可李钦载不喜欢这种生活方式。 没有奋斗目标的人生,注定会渐渐成为废人。 若是某天家中有了变故,祖辈父辈的功绩恩荫已无法庇护他时,他该怎么办? 活过两世的人比常人更清醒,他知道任何靠山终究都有靠不住的那天,人生最大的靠山只能是自己。 不管未来干什么,总之应该学会独立生活。 这个世界或许很精彩,也或许很枯燥,不试一试怎么知道重新活过的一世是怎样的人生呢? 坐在门槛上,呆呆地看着门外行人商旅川流不息。 真好,每个人都在跌跌撞撞,却仍坚定地奔赴着属于自己的前程。 而坐在门槛上的他,像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能让他如此悠闲旁观的底气,不是因为他的本事,而是三代的努力。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管家吴通的喘息。 “哎呀,五少郎原来在此,老朽可在府里找您半天了,快快,老公爷召您去前堂呢。” 吴通二话不说拽起李钦载就往里面跑。 李钦载无奈地道:“祖父的客人,没必要召我去见了吧?” “五少郎可不敢乱说,都是当朝国公郡公的,都是老公爷昔年的军中袍泽,如今也都是镇守一方的大帅,说句不敬的话,老将军们要见你,是莫大的荣耀。” 吴通估摸在府里跑了不少路,略显发福的脸涨得通红,喘息声也愈重。 李钦载踉踉跄跄跟着他的脚步,同时看了他一眼,忍不住调侃道:“管家面红耳赤,是上火了吗?” 吴通一愣,随即道:“或许上火了,幸好老朽有治上火的绝世良方,回头配了药,老朽给五少郎送些来,人生在世,时常败火,诚如吾日三省吾身,有益无害。” 李钦载呆了一下,扭头深深地看了吴通一眼。m..Com 治上火居然治出了人生境界,而且格局高远,哲理深邃,隐含圣贤之说,这位吴管家绝对是个被埋没的人才。 被吴通强拽着来到前堂,刚在玄关前除了履,便听堂内一阵豪迈大笑。 一道魁梧的身影猛地窜了上来,站在李钦载的面前,两两对视,两张脸仅距几公分。 眼中的这张脸很清晰,肤色黝黑且粗糙,铜铃环眼,虬髯如林,李钦载情不自禁想起了喝断当阳水的那位环眼贼。 李钦载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你你是……” 话没说完,李钦载顿觉身子一轻,整个人赫然被揪住后领拎到了半空中,情急之下瞥去,发现对方居然是一只手把自己拎起来的。 拎起来还不够,这环眼贼还像晒衣服似的抖落两下,随即把他放了下来,一脸索然无味,仿佛开启了贤者模式。 “太瘦,不称手,老公爷该不会故意把娃儿饿成这德行吧?多好的孙子,你若不要,不如给我……”环眼贼用人贩子的眼神上下打量李钦载。 李钦载快疯了,什么情况这是?不是说堂内都是当世名将吗?怎么好像进了匪窝? 见李钦载仍站在玄关前呆呆不出声,环眼贼不高兴了,抬腿就踹了过来。 “咋不叫人?不认识梁某了?没个规矩!” 李勣纹丝不动坐在主位,指着堂内众人沉声道:“钦载,过来见过长辈们。” 李钦载急忙抬步便走,刚抬起脚,却见这位环眼贼严严实实堵在自己面前。 对方武力值不可测,从单手拎起自己的表现来看,显然是个狠角色,对这种角色一定要尊敬。 李钦载已成年了,长大了,不需要别人教他做人,尤其是用拳头教他做人。 于是李钦载讨好地朝他笑了笑,然后悄悄地横移一步,打算绕开面前这座铁塔。 咦?刚刚他是不是自称“梁某”? 是了,姓梁,嘴甜一点,先叫人。 “小子拜见梁伯伯……” 话音刚落,堂内一片“噗嗤”声,然后里面几个老杀才很不给面子地放声大笑。 环眼贼老脸黑中泛绿,咬牙切齿地瞪着李钦载。 “小子,故意的是吗?老夫与你祖父同辈,你这儿却给老夫降了一辈,果真是个混账东西,叫爷爷!” “梁爷爷好!梁爷爷万福金安,梁爷爷寿与天齐!”李钦载老实得像只鹌鹑。 绝对的武力值面前,叫祖宗都认了。 第十五章 盛极难继 大唐贞观时期确实是名将如云。 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图里将星闪耀,李世民能成就大唐社稷基业,除了其本人超凡的人格魅力外,绝对离不开那些当世名将们的鼎力效忠。 如今李世民已逝,凌烟阁功臣大半老死病死,留下来的将军不多了。 于是李治的江山如今已出现了一种尴尬的境况,那就是名将功臣渐老,新一代将领大多庸碌。 鲜花着锦之后,往往盛极难继。 今日李家前堂内的老将们,便已是大唐仅存老将的几乎一半了。 老将们仍在哄堂大笑,就连向来沉稳的李勣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在众人的笑声中,梁建方的脸面愈发挂不住,目光凶恶地瞪着李钦载。 “小混账成精了,胆敢戏弄长辈,今日便代你爷爷教训你!” 蒲扇大的巴掌高高举起,正要落下来,一位身材五短却浑身散发剽悍之气的老将冲了过来,眼疾手快将李钦载从梁建方手中拽了过去。 然后,照例单手拎起,抖落几下,像极了刚撒完一泡尿的男人。 李钦载瞬间不好了,觉得自己像那啥…… “老匹夫莫太过分,李家的孙儿,何时轮到你来教训?你算老几?”老将拎着李钦载,朝梁建方瞪眼。 随即老将又望向李钦载,皱眉道:“分量确实轻了点,要多吃肉,大好的汉子,像个病鸡似的,柔柔弱弱的也不害臊!” 李钦载在半空中胡乱作了个揖:“爷爷说得对,小子拜见这位爷爷。” 老将望向李勣:“你家孙儿怎么回事?傻了么?连老夫都不认识了?” 李勣淡淡地道:“约莫前些日被他爹狠揍了几顿,受了惊吓,无妨。” 老将点头,沉声道:“老夫苏定方,以后管老夫叫苏爷爷,记住了,不认人这毛病可不行,得改!” 李钦载急忙行礼:“小子拜见苏爷爷,苏爷爷万福金安,寿与……” “闭嘴!从哪里学的这些屁话,糊弄姓梁的老匹夫就够了,那老小子傻得很,说什么信什么,莫在老夫面前来这一套!” 旁边又一位名将见状,索性自我介绍:“老夫契苾何力。” 李钦载再次见礼:“小子拜见契爷爷……” 契苾何力面颊狠狠抽搐了一下,双手时而握拳,时而化掌,犹豫要不要给面前这小混账来一记狠的。 想到这小子已然失忆,再打傻了怕是李勣不会放过自己,于是悻悻哼道:“老夫复姓契苾。” “啊,小子万死,得罪得罪,拜见契苾爷爷。” 旁边一位中年将领含笑看着这一切,一直默不出声。 李勣笑着介绍道:“这位是薛仁贵……” 李钦载一惊,哎呀,这位可是牛逼人物,前世历史书上有名字的。 “小子拜见薛爷爷……” 话没说完,屁股上挨了一脚。 苏定方冷冷道:“老夫本不想踹你的,实在忍不住了!你个混账嘴里都是啥乱七八糟的辈分?薛仁贵比老夫差着一辈呢!眼瞎了?看年纪看不出来吗?” “哦哦,小子得罪了,小子拜见薛伯伯。” 薛仁贵朗声笑道:“无妨,贤侄早点成亲生娃,娃儿叫我一声爷爷也当得起的。” 李钦载一愣,成亲? 穿越好些天了,差点忘了这件事,我都二十来岁了,又是权贵子弟,为何至今没成亲? 家长这么不负责任的吗?这都不安排?说好的暗无天日的封建主义包办婚姻呢? 思绪万千之时,薛仁贵却拍了拍他的肩,叹道:“我家那孽子与你交情不浅,你们兄弟没事多走动,少惹祸,多做点正经事。” 李钦载愣愣点头。 又一个信息,薛仁贵的儿子跟自己关系不错? 苏定方也笑道:“没错,我苏家那几个不成器的东西你也多走动,日后再有神臂弓那种利器,切莫藏私,早有早拿出来,也教老夫在前方征战有个底气。” 李钦载苦笑道:“神臂弓只是小子偶有所得,一时侥幸而已,诸位爷爷伯伯莫笑小子了。” 梁建方哼了哼,瞪着李勣道:“你们李家上下都一个德行,明明有真本事却藏着掖着,愣要装成一副庸碌之才的样子,甚是无趣。” 契苾何力是个有着典型异族相貌的汉子,高鼻梁,深眼窝,脸型稍方,有几分异域混血味道的英俊。 “神臂弓确是个好东西,今年入秋后北征铁勒,若说以前只有六分胜算的话,有了神臂弓一物,若由老夫领军,必有八分胜算。”契苾何力望着李钦载的目光充满了赞许。 苏定方沉思片刻,道:“两军对垒之时,咱们前阵的弓箭射程若比敌军多一百余步,里面可做的文章就多了。” 梁建方也点头:“先令骑兵两侧压上去,弓箭阵列排头,隔二百余步便可放箭,彼时敌军前阵必乱,两侧骑兵再同时发动穿插,呵,胜局定矣。” 契苾何力摇头:“老梁还是浅薄了,不仅是骑兵两侧穿插,后方更要预备一支伏兵……” 话题就这样扯开了,诸位名将在堂内你一言我一语开始论战。 冰冷的字句从他们嘴里说出来,一地,一城,一国,千人万人之生死,全成了他们手中的棋子。 棋子是不需要有生命的,它们的使命就是被将军使用,或是交易,或是废舍。 刚刚前堂还热闹得像盗匪强梁的聚义厅,此时却变成了阴风森森的阎罗殿。 李钦载在旁听得脸色发白。 没经历过战争的人,总觉得人命挺稀罕的。前世看过那么多感人的新闻,什么为了挽救一条生命,全城的交通都在为他开绿灯等等。m..Com 那时李钦载就觉得,人生虽然累,但依旧美好,他依旧在狼狈不堪的奔赴中相信善良,相信光。 然而在这群不拿人命当回事的老杀才面前,人命贱比韭菜,割掉一茬儿又一茬儿,完全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反倒觉得割韭菜的刀不够利。 李钦载觉得自己好柔弱,像一只在狮群裤裆下钻来钻去的可爱小白兔,吓坏宝宝了…… 正想找个借口离开这个龙潭虎穴之时,外面吴管家在廊下禀报。 有客来访,是来找五少郎的,客人是五少郎的好友,薛仁贵的长子薛讷。 “知己来访,必倒履相迎,我去门口迎他。” 李钦载胡乱整了整衣冠,向诸位长辈告退,然后逃命般跑出了前堂。 前堂内,苏定方眯眼盯着李钦载的背影,道:“老公爷,你这孙儿的性情变化不小,真是被他爹揍得性情大变的?” 李勣想了想,笑道:“或许是吧,思文管教孩子,老夫不插手。” 苏定方沉思片刻,道:“性情虽不同,但看起来比以前沉稳多了,还多了几分报国的本事,是好事,看来果真要多管教,回头老夫便给家里那几个小混账来一顿狠的,一天揍五顿,不信他不成才!” 此言一出,堂内薛仁贵契苾何力梁建方等人若有所悟,然后纷纷陷入沉思,沉思中眼神杀意森森。 第十六章 将门犬子 李钦载没想到自己在这世上竟然有朋友。 当然,有一个不可颠破的真理就是,混账的朋友一定也是混账,没有例外。 既然刚才在前堂里连薛仁贵都说他家的犬子与自己交情不浅,想来这位犬子应该是自己真正的朋友,没有天大的利益断然不会背刺的那种。 不过从双方老爹的称谓上,李钦载也能分辨出两人的高下了。 薛仁贵称他儿子是“犬子”,显然属于那种不省心,却也惹不了大祸的等级,家畜类级别,管教几次也就乖巧了。 李钦载就牛逼了,他爹李思文称他为“孽障”。 这个……属于妖物级别,兴风作浪荼毒生灵的那种,道行低的僧道都镇压不了。 从称谓等级上来看,不出意外的话,门外那位薛仁贵的犬子应该是自己的小跟班。 还没见到人,就已经逻辑缜密地分析出二人关系的真相,李钦载觉得前世高考四百来分可能是发挥失常了…… 逃出前堂后,李钦载走向大门。 大门外,一位十四五岁年纪的少年正在门口来回徘徊。 李钦载现在已经知道,这个年代很讲礼数的,跟长辈也好,平辈也好,见面行礼是基本操作。 于是见到那位少年后,李钦载便一脚跨出门双手行揖,为了让自己热情一点,还努力挤出一丝符合社会期待的笑容,使其宾至如归。 “这位便是薛贤弟吧?久仰久仰。” 门口的少年惊呆了,一脸震惊地看着他,久久没动弹。 李钦载保持行礼的动作,表情越来越尴尬。 啥意思?来者不善? 见面行礼不对吗?莫非是个不讲礼貌的熊孩子? 对熊孩子就没必要太客气了,本质上来说,李钦载也是名满长安的熊孩子,凭他多年的恶劣行径,可以说是熊孩子界的天花板了。 放下双手,李钦载一脚踹过去,不偏不倚踹中了少年的屁股。 “说话,行礼!家教都扔狗肚子里了?”李钦载沉着脸道。 谁知这一踹倒把少年踹正常了,少年一脸感动。 “景初兄终于正常了!没错,见面踹人才是景初兄的做派呀。”少年激动而幸福的样子令李钦载毛骨悚然。 “啥意思?”李钦载打量他:“你爹是千古名将,你居然好这一口儿?” 少年愣了:“好什么?” 随即摆手:“不重要,景初兄刚刚客气行礼的样子可把愚弟吓坏了,长安城里有传言,都说景初兄被李伯父打傻了,不认人也不记事,简直岂有此理!” “景初兄勿恼,那些嚼碎嘴的人愚弟都记下来了,回头愚弟陪景初兄干死他们!” 李钦载瞥了他一眼,慢吞吞地道:“理论上来说……他们没说错。” 少年呆了一下,接着失声道:“景初兄真傻了?” 下意识一脚踹去,好奇怪,仿佛有了肌肉记忆似的,这一脚又一次不偏不倚。 “是失忆,失忆不是傻。” 这时李钦载才开始仔细打量面前这位少年。 少年名叫薛讷,是薛仁贵的长子,今年大约十四五岁的样子,属于毛还没长齐但努力装作长齐了的年纪。m..Com 薛讷的容貌有点小帅,不是那种奶油味的帅,而是稚嫩中带着几许阳刚之气,或许出身将门的缘故,十四五岁的年纪能从他身上隐约感到一股豪迈之气。 若要用四个字形容薛讷的话,大抵用“乳虎啸林”比较合适。 同样是出身将门,李钦载历数了一下自己曾经的行径,再回忆一下照镜子时的感受…… 前任的锅,都是前任的锅。 从刚才见面的情形来看,薛讷与李钦载的交情似乎真的不浅。 男人之间的交情可以装,满嘴兄弟情深,背后却毫不犹豫捅刀的货色李钦载前世也见识过不少。 但薛讷显然不属于这类人,神态或许顽劣张扬,但他的眼神很干净。 “愚弟前几日听说景初兄惹了大祸,当时便待上门为景初兄解忧,可朝野间闹得沸沸扬扬,家父怕我鲁莽,把我禁足了,今日才放出来。”薛讷一脸愧疚地低着头。 兄弟最艰难的时刻他没能在身边陪伴,薛讷感觉自己很不仗义。 “不能与景初兄共患难,愚弟是小人,今日来给景初兄赔罪,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薛讷绝无二话……” 李钦载叹了口气,古代人都啥毛病,动不动就要杀要剐。 想过后果没?你死不死的不重要,我若把你杀了剐了,是不是也要赔命? “没那么严重,年轻人不要打打杀杀,”李钦载微笑摆手:“我惹的祸太大,你也帮不上忙。” 两人在门口聊了半晌,薛讷终于忍不住了。 “呃,景初兄不请愚弟进门吗?愚弟听说我父亲今日也来贵府拜谒老国公……” 李钦载仍严严实实堵住侧门,懒懒地道:“我被禁足了,而且家父说了,再敢与狐朋狗友来往,打断狐朋狗友的狗腿……” 薛讷惊了:“为何打断狐朋狗友的腿?难道不是应该打断你的腿吗?” 随即一愣,薛讷立马急道:“谁是狐朋狗友?景初兄,你我可是莫逆知己,情谊似海,天地可鉴……” 李钦载哼哼两声。 你爹都说你是犬子,官方认证了,怎么不是狐朋狗友? 薛讷似乎明白了什么,轻声道:“李伯父可是因为白玉飞马被卖一事,故而不准你与长安城的子弟来往?” “景初兄,那晚你确实太冲动了,愚弟拦了你好几次,你不耐烦还揍了我一拳……” 李钦载心中一动,却微笑道:“那晚……你也在场?” 李勣说过,要追查背后撺掇之人,李钦载原本打算将长安城有名有姓的纨绔们请来,旁敲侧击打听那晚发生的事。 然而听薛讷话里的意思,那晚他也在,这件事似乎可以着落在他身上,更重要的是,能省一大笔请客的钱。 薛讷苦笑:“那晚愚弟当然也在,饮宴时愚弟拼命护你周全,可景初兄你却狂饮不止,劝都劝不住,明明已大醉,还要跟他们关扑耍钱,当时我便知道,景初兄恐会惹祸……” 李钦载脸色有些发黑:“我居然如此混账,是失恋了还是丢钱了?” 第十七章 不肖子孙 没失恋也没丢钱,纯粹就是傻。别人端杯敬酒就狂饮,别人撺掇两句便偷家里的传家宝。 当然,都是前任的锅。 来到这个世界好些天了,李钦载听到的都是这具身体的前任主人如何如何混账。 从听到的种种行径迹象来看,这家伙恐怕心理和智商都不大健全。 记忆里听到的,那位傻缺前任似乎没有半句好话,二十来岁的年纪,做人做到这份上,也算失败得比较彻底了。 “来,薛贤弟,仔细说说,那晚发生了什么。”李钦载招了招手,热情邀请薛讷与他一同坐到门槛上。 仍然没有半点邀请薛讷入内的意思。 薛讷倒是不嫌弃,但对李钦载的称呼有点介意。 “景初兄对愚弟越来越生分了,以前都称表字的……”薛讷神情幽怨,如同遇到没给他扯卫生纸擦擦的渣男。 随即想到李钦载失忆了,于是提醒道:“愚弟表字‘慎言’。” “慎言?”李钦载上下打量他一番:“开什么玩笑,从见面到现在,你嘴又碎话又多,哪里‘慎言’了?” 薛讷理直气壮道:“此为家父对愚弟的期许,期许嘛,大多只是一种美好的愿望,很难实现的。” 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能说出如此有哲理的话,李钦载觉得这家伙还是有点东西的…… 随即李钦载不禁联想到自己的表字。 是啊,景初景初的,李勣为何给他取这个表字? 后世有诗云,“门馆恸哭后,水云愁景初”,还有诗云“喜见蓝亭烟景初”,不过这都是后世的诗句,李勣显然不是这意思。 唯一的解释就是,爷爷被万人景仰,孙子却四处闯祸,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这应该不是什么美好的期许。 “慎言贤弟,来仔细说说,那晚我究竟被谁坑了?” 二人并肩坐在门槛上,像两个街混子无所事事地边聊天边欣赏过路的小家碧玉。 薛讷一拍大腿,神情有些激动:“景初兄也觉得被人坑了?那晚饮宴时愚弟便觉得不对劲,那几人似乎意有所指,所指者正是景初兄。” “那几人是谁?” “饮宴之主人,荥阳郑家的郑俸,还有常跟随郑俸玩乐的几个走狗。” 李钦载心中一动,试探问道:“‘荥阳郑家’,是七宗五姓里的郑家吗?” “当然,不过郑俸家不过是郑家一个分支,郑俸之父官封少府卿。” 李钦载又问道:“我以前得罪过郑家?” 薛讷挠了挠头:“景初兄以前得罪过很多人,不过似乎与郑俸素无来往,那日郑俸主动邀宴,愚弟也觉得奇怪……” 小心翼翼地瞥了李钦载一眼,薛讷低声道:“景初兄这些年在长安城结仇甚多,兄弟出身高门,行事难免有些……嗯,张扬,结几个仇人自是寻常事尔。但是郑俸,景初兄应该没得罪过。” 李钦载点头,素无来往,莫名其妙主动邀宴,这就很不正常了,不是有所求就是要设局,如此浓郁的阴谋味道,前任那傻缺难道丝毫没有察觉? “然后呢?饮宴时发生了什么?” 薛讷想了想,道:“饮宴时郑俸和他手下几个狗腿向景初兄敬酒,一盏又一盏,劝得分外殷勤。” “席宴才过半,景初兄便明显有了醉意,愚弟当时劝景初兄回府,景初兄却不答应,因为宴上一名舞伎似乎颇合景初兄胃口……” “饮宴过后,郑俸手下一名狗腿提议关扑耍钱,景初兄本待回府,可郑俸却命那名舞伎贴身侍候你,你当时假意推脱不过,顺势便留下了……” 李钦载有些气短地瞥了他一眼,试图挽回形象:“你咋知道我是‘假意’推脱?说不定我是真的盛情难却呢?” 薛讷分外认真地道:“景初兄,愚弟这便给你复述一下当时的情形,然后你自己分辨是假意推脱还是真的盛情难却。” “你说。” “对话是这样的,郑俸说‘留下耍钱吧’,景初兄你说‘不行,我醉矣,要回府’,郑俸又说‘让那位姑娘好好陪你,留下吧,给我个面子’,景初兄你说‘好哒’。” 说完薛讷看着他,眼神满是无辜。 李钦载抿紧了嘴唇,脸色发青:“…………” 前任这混蛋究竟傻缺到什么程度啊! 二人沉默许久,李钦载无力地摆了摆手:“你我不必争辩毫无意义的话题,继续说,接下来怎样了?” 薛讷叹了口气,道:“接下来,自然是景初兄输光了钱,郑俸试探问你家有何宝物,可以偷出来换钱,还说景初兄气色红润,天庭泛光,今夜必是大杀四方之相,差的只是关扑的本钱了。” 李钦载已不必再问后面的事了,冷冷道:“所以我就傻缺兮兮的跑回家偷了白玉飞马卖钱了?” 薛讷情商不低,想了想,尽量委婉地道:“景初兄你不傻,就是笨了点……” 李钦载呼出一口气。 好了,真相水落石出,连薛讷这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都能看出这是个局,偏偏李钦载那个傻缺前任丝毫没察觉。 冤有头债有主,就郑俸了。 论智商,李钦载都不稀得跟前任比,那是对自己的侮辱。跟薛讷比的话,当然也比他高一些。 薛讷看到的只是郑俸做了局,李钦载却想到了更深更远。 为何是素无来往的郑家?为何偏偏偷出的是先帝御赐之物? 为何事发第二天便闹得满城风雨,二十三位御史一同上奏参劾李家,矛头更是直指李勣? 郑家,是七宗五姓之一,名副其实的世家门阀。 李钦载嘴角浮起一丝浅笑。 这就有意思了,这个局恐怕不单单是郑俸做的,而是他背后的郑家,而这个局真正针对的对象也不是自己,而是他的爷爷李勣。 而他,因为智商欠费的关系,成了别人手中对付李勣的一把刀。 啧,不肖子孙实锤了,洗都洗不白。 而他的爷爷李勣,到底是久经风浪的老狐狸,事发之后也察觉到了什么,所以才会让他追查此事的前因。 一桩很简单的祸事,经过抽丝剥茧这么一捋,前因后果条理顿时清晰了。 接下来,便是如何报复回去。 李钦载暂时放下了心思,笑着拍了拍薛讷的肩:“带钱了吗?” 薛讷伸手往怀里一掏,掏出一大把铜钱,双手捧给他:“全在这儿了,若景初兄觉得不够,愚弟可以回家偷点东西卖了……” 第十八章 英雄气短 李钦载有点懵,不知道这个年代的纨绔究竟是怎样的做派。 偷自家东西出去卖的行径,是符合大众普世价值观,或者只是从李钦载开始出现人传人的现象。 “你去偷自家的东西?”李钦载不确定地问道。 薛讷毫不迟疑点头:“景初兄若需要钱财,自是不能让你失望,愚弟我这就回家,干一票大的!” 说完薛讷居然真的起身,拍了拍屁股:“景初兄稍待片刻,愚弟去去就回,等我胜利的好消息。” 李钦载一把拽住他:“你家也有先帝御赐之宝物?” 薛讷这次终于犹豫了,但也没让李钦载失望,只是犹豫片刻,最终一咬牙:“有!昔年家父随先帝东征高句丽,班师回朝后,先帝赏了家父一张八石强弓……景初兄若需要,愚弟这就回家偷来给你。” 李钦载仍拽着他的袖子一动不动。 心里有点感动,但李钦载还是叹息道:“好,最后一个问题。” “你问。” “我偷自家先帝御赐之物,居然没被我爹活活打死,请问慎言贤弟,你家也有如此优秀的父亲吗?” 薛讷迟疑道:“这个……可能差点,家父是武将,日食三斗,挽弓八石,管教愚弟无须多劳,一棍子下去,你我兄弟只能来世再见了……” 说到这里,薛讷终于还是有点后悔了。 “景初兄,能否换个东西偷?除了天家御赐之物,我薛家里外任何东西随你挑,我薛讷皱一皱眉头便算小人。” 李钦载眼眶不禁泛红了,义薄云天,感天动地。 此刻薛仁贵就在自家府上,好想把他家犬子带到他面前,让薛讷把刚才这句话一字不落重新说一遍…… 父爱重击的画面一定能感动整个唐朝。 朋友确实是真朋友,一点都没掺假,来到这个世界多日,李钦载发现自己终于有了真正的朋友。 既然当他是朋友,就不能害他。 偷自家东西卖钱这种混账事……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让朋友做。 如果一定要做,尽量做得隐蔽一点,关于这个领域,李钦载自问还是能够传授一些宝贵经验给他的。 比如,偷了东西后最好找个固定铺面的店家卖出去,如果后悔了闯祸了,还能花钱赎回来,卖给过路的胡商就悲剧了…… 想到这里,李钦载心中又是一动。 那位收了白玉飞马的过路胡商,恐怕也是这个局中的一环。 郑家的安排颇为缜密,而且是个死无对证的事,李家纵然要寻仇,官司打到大理寺也占不住道理。 幸好李钦载不是审案的官员,不怎么需要证据,心证就够了。 简单解释来说,我觉得这事儿是你干的,那就是你干的,等着承受后果吧。 “景初兄要钱作甚?”薛讷突然问道,他的手里仍捧着大把铜钱。 李钦载把他手里的钱接过来,放进自己怀里。 “来,哥带你起飞,这次给你打折了,下次多带点钱来我家。” 领着薛讷进了门,李钦载特意远远绕过前堂。 前堂仍传来老将们的叫骂声喧闹声,这群老杀才不好招惹,躲远点儿。 从照壁后的长廊一直绕过前院花园,中院风井,李钦载带着薛讷来到后院。 走到后院的月亮门外,薛讷却死活不肯进去了。 “景初兄,外人入后院不妥,愚弟不能进。” 李钦载柔声安慰道:“无妨,我不拿你当男人便是,进去吧。” 谁知薛讷仍执拗地拒绝,神情非常坚决,李钦载几次相劝,薛讷仍不肯进。 李钦载这才发觉,主人家的后院应该是客人的忌讳,尤其是成年男子,更不能随便乱入主人的后院,这是家教,也是礼数。 可你才十四五岁,也不算成年呀。 薛讷坚持不肯入,李钦载不好勉强,于是吩咐下人在中院找了间雅致的厢房。 二人入内,在李钦载的示范下,薛讷除履脱足衣,光着脚盘腿坐在床榻上。 没多久,两名丫鬟端着木盆出现,其中一名赫然是上次服务过的八号技师。 李钦载高兴极了,怕心仪的技师被薛家犬子抢了,于是先下手为强,首先将八号技师叫了过来。 另外一名丫鬟是新手,不过表情却不怎么害怕,只是有些紧张,显然八号技师上次兼职之后,回去告诉了李府的丫鬟们。 丫鬟们知道这是个肥差,重要的是,既能赚钱,还不会被五少郎糟蹋。 谁会拒绝赚外快呢?唐朝人难道就不稀罕钱了? 见两名丫鬟向二人鞠躬问好,李钦载嘴角露出满意的微笑。 保健养生的队伍越来越壮大了,服务素质也越来越好了,将来在开个私人会所性质的洗脚城…… 天价消费,超值享受,全长安的纨绔们个个进来挨一刀,赚翻了! 薛讷显然没见识过这等场面,呆呆地坐在床榻上,一脸震惊。 然后,便开始了他的享受过程。 八号技师这次的手法明显比上次强了许多,看来私下里练习过很多次。 旁边那位新手丫鬟却生涩多了,不过还是把薛讷按得爽歪歪,时而倒吸一口凉气,两眼赫然睁大,如同中了冷箭。 小半个时辰后,两位丫鬟结束了服务,起身朝二人行礼,却呆呆地站着,也不离开。 李钦载明白意思,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钱,铜钱再一分为二,分别赏给两位技师。 惭愧的是,李钦载的钱被收走了,赏赐自然不如上次丰厚,新手丫鬟倒不嫌弃,喜滋滋地蹲礼道谢,八号技师却有些幽怨地瞥了他一眼。 李钦载黯然长叹,没办法,英雄气短,这次的赏钱还是刚刚从薛讷那里弄来的。 赚钱的事得提上日程了,不靠家人帮助,李钦载也有信心能发财,既然没有当官的打算,搞钱便是他人生奋斗的目标了。 躺在床榻上,薛讷仍然一脸意犹未尽的表情。 “果真要对景初兄刮目相看了,居然能想出如此享受的手段,老实说,愚弟以后每天都想来拜访景初兄,嗯,带钱来。” 李钦载呵呵两声,这就享受了?以后再增加采耳,拔罐,搓澡,桑拿各种项目,还不得起飞喽。 随即薛讷忽然又道:“那两位是你府里的丫鬟,丫鬟洗脚推拿不是天经地义的吗?为何景初兄还要给她们赏钱?” 李钦载幽幽一叹:“你还是太年轻,这是情怀,你不懂。” 第十九章 长安未央 薛家父子并未在李府内碰头。 李钦载送薛讷出府时,前堂的老将们已经告辞。 前堂内,李勣仍坐在主位一动不动,闭着眼打着瞌睡。 李钦载悄无声息走进前堂,第一次仔细端详李勣。 双鬓染霜,风华渐逝,名将已白头,独坐明堂上,一股迟暮的气息充斥周围。 李勣已老迈,他曾经是大唐最耀眼的一颗将星,他的威望在大唐军中至今不衰,可是,他终究老了。 堂内的李钦载静静地注视着他,良久,似乎察觉到堂内有人,李勣忽然睁开眼,一道锐利的精光闪过,随即恢复了浑浊。 “钦载,薛家的小子送走了?”李勣的声音有些嘶哑。 李钦载躬身:“是。” 李勣笑了笑,道:“薛仁贵是个不错的良将,薛家的家教也甚严,你那些狐朋狗友里,薛讷算是个真正的朋友,与他的交情好生珍惜。” “是,孙儿也觉得他是个不错的朋友。”李钦载嘴边露出一抹微笑。 李勣嗯了一声,然后又闭上眼。 李钦载却仍站在堂内,并未退出去。 李勣于是睁开眼看着他:“还有事?” “有。” “痛快点说,磨磨蹭蹭的,不是丈夫所为。” 李钦载想了想,道:“白玉飞马之事,有些眉目了,孙儿想借府里几个人出去转转,但父亲大人下了禁足令,孙儿出不了门。” 李勣笑了:“尔父对你严厉一些,终归不是坏事,若是太过宠溺,岂能换来你今日的迷途知返?” 李钦载笑了笑,这就没法解释了。 什么迷途知返,你家孙子鬼上身了知道吗? “老夫稍停吩咐吴通,撤了你的禁足令,你说还要借府上的人,你欲借何人?” “刘阿四和他属下袍泽。” 李勣迟疑了,抬眼深深地注视他,良久,忽然一笑:“好,老夫答应了,不过你行事当拿捏分寸,切记不可闹出人命,惹了大祸是什么下场,想必你已很清楚了。” “孙儿明白。” 话已说完,李钦载却仍留在堂内不走。 李勣叹了口气:“有事一口气说完,老夫已不耐烦了,莫逼我揍你。” 李钦载犹豫了一下,道:“出门办事要花钱,孙儿没钱。” 李勣哂然一笑:“还以为啥事呢,不就是钱吗?” 李钦载精神一振,期待地看着他。好喜欢这种暴发户的语气,蛮横无理又夹杂着亲切。 谁知李勣笑容忽然一敛:“没钱,滚!” “好哒。” ………… 李钦载终于出门了。 第二天一早,李钦载穿戴整齐,前院内,刘阿四和他手下的袍泽已在列队静静地等着他。 李钦载点点头,招呼众人跟上。 门口值卫的部曲换了一批人,刘阿四领着十余名部曲跟在李钦载身后。 大大方方走到门口,李钦载意气风发,站在门槛内,一脚跨出,门口的换岗的队正面无表情目视前方。 跨出去的一脚收了回来,换另一只脚跨出,再收回。 然后整个人跳出去,又跳回来,反复横跳几次。 身后的刘阿四满头黑线:“……五少郎,天色不早,莫玩了。” 李钦载整了整衣冠,随和地道:“好了,随我出门办事。” “遵令!”刘阿四躬身。 来到这个世界,李钦载这是第二次走出府门。 第一次是被流徙出城的那天,那时的李钦载心怀忐忑,没心情欣赏长安城,这一次终于可以好好观赏长安风景了。 大唐长安,是世界上唯一一座人口超百万的城池,也是中国历史上第一座被定义为“京”的都城。 早在周文王时便定都于此,史称“丰京”。 城内一百零八坊,每坊以坊门相隔。著名的朱雀大街不仅是长安城的主干道,直通太极宫,同时也是整座城池的子午中轴线,以朱雀大街为界,各分东西。 武德和贞观年间,大唐刚立国不久,那时的长安城每晚皆有宵禁,到了夜晚,一百零八坊的坊门关闭落闸,直到第二天清晨再打开。 如今到了龙朔年间,天下已定,民众归心。渐渐的,长安城的宵禁也没那么严格了,城内甚至已出现了一些小型的夜市。 这是一座真正的国际化大都市,李钦载走在朱雀大街上,街上人流攒动,赫然发现人流中竟有小半是高鼻梁深眼窝的异族人。 他们大部分是从万里之外的异国而来的胡商,牵着骆驼和马匹,近五十丈宽的朱雀大街上,竟显得有些拥挤。 李钦载领着刘阿四等人走在大街上,那些胡商们牵着骆驼,牲畜身上散发出难闻的怪味,李钦载颇不习惯,连连避让,却引得刘阿四很不高兴。 飞起一脚将一名没眼力的胡商踹远,胡商也不敢生气,连忙赔礼,嘴里说着听不懂的外国话,刘阿四言简意赅一句“滚”,胡商吓得抱头鼠窜。 李钦载惊异地看了刘阿四一眼,没想到在家沉默寡言的家伙,脾气居然这么大,而且如此嚣张。 刘阿四朝李钦载挤出一丝笑容:“五少郎莫怪,平日里小人可从未跋扈过,只是这些异国猢狲太讨厌了,竟敢挡五少郎的道,猢狲不算人,欺负一下也无妨。” 李钦载定了定神:“无妨,猢狲确实讨厌,未服王化自然不算人。” 明明挺没道理的一件事,刘阿四的种族歧视论一解释,哎,突然觉得念头通达,条理通顺了,欺负猢狲也就成了天经地义的事。 见李钦载只顾闲逛,刘阿四忍不住问道:“五少郎,小人奉老公爷将令,凭五少郎差遣,不知五少郎可有吩咐?咱们要做甚?” 李钦载淡淡地道:“不急,先逛逛,对了,知道荥阳郑家住哪里吗?” “知道,郑家住兴化坊,贞观朝时,老公爷与郑家来往颇密,当今天子登基后,老公爷不知为何渐渐与七宗五姓之族人疏离,如今已无来往了。” 李钦载点头,老狐狸终究是老狐狸,能闻得到不同寻常的味道。早在李治对长孙无忌褚遂良动手之前,李勣大抵便明白了天子的心意,主动切割与世家门阀的联系。 “阿四,这几日你便领着袍泽们在兴化坊活动,找个角落闲坐也好,找个酒肆厮混也好,总之盯着郑家的动静……” 刘阿四是军伍汉子,服从是天职,闻言立马领命,随即道:“不知五少郎要我们盯着郑家的何人?” “盯着郑俸,看看他每天都在作甚,每日出门回府的时间和规律,以及每日的行踪轨迹……” 刘阿四明白了,吃惊地道:“五少郎要对付郑俸?” 这话问的,比废话还废话。 李钦载和颜悦色道:“不,我听说郑俸要过生日了,我打算给他拜寿呢。” 第二十章 磨刀布局 李钦载对郑俸并没什么恨意,毕竟是前任的恩怨。 但是,有人谋害自己,若他什么都不做,这也不符合李钦载的性格。 一个男人最羞耻的事,不是当面打架打输了,而是被人做了局下了套,而自己傻乎乎地钻进了套里。 或许在男人的潜意识里,“蠢”比“弱”更触犯自尊底线。 前世虽是社畜,也经历过职场的勾心斗角,李钦载知道只要有人就一定有江湖,江湖里不一定有朋友,但一定会有敌人。 对敌人不需要什么愤怒仇恨之类的冲动情绪,只需要知道他是敌人,然后干他就对了。 来到这个世界没几天,李钦载对自己的家族并没有太多的爱与恨。 老爹嫌弃,爷爷的心思更是深不可测,李钦载来不及考虑爱与恨,目前的他仍在努力适应环境。 李钦载的本性并不喜欢争斗,他只想找个不被人打扰的地方安安静静地待着,最好就这样待一辈子。 不过当他面对这道选择题的时候,根本没有别的选择。 总不能背叛家族,选择郑俸那头站队吧? 换了李钦载的前任可能干得出这么傻缺的事,如今的李钦载……其实也算不上太聪明,只能算是个心智正常的人,知道一点如何站队的常识。 十几名换上便装的李家部曲在李钦载的吩咐下,各自散落在兴化坊郑家正门周围。 他们有的在附近的商铺门口蹲着,有的坐在露天的酒肆里,人潮涌动的大街上,十几个人散出去根本溅不出任何水花。 李钦载也找了一家酒楼坐了进去,酒楼的二楼,恰好正对郑家的正门。 刘阿四站在李钦载身后,一脸淡然地环视酒楼内的客人。 李钦载为何要对付郑俸,打算如何对付郑俸,这些问题刘阿四一句都没问。 他是标准的军人,只知道服从,从来不会过问与他无关的事情。 李钦载也没主动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在这个位置上做好自己的事便是称职。 在这件事里,刘阿四只是队正,李钦载不会傻到对身边的任何人挖心掏肺。 等待的过程并不难熬,李钦载饶有兴致地打量周围的人和事。 那些穿着古装的人们悠闲自在地走在大街上,熟人相见彼此行礼,热情寒暄里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人情味儿,仿佛亲密的近邻一般。 酒楼的伙计时刻躬着腰,哪怕只是路过门口,伙计也是一脸笑意,和煦得不进去喝两盏浊酒便打从心底里对不起伙计的笑容。 一切都挺有意思的,行人有意思,伙计有意思,楼下路过的巡街武侯有意思,还有那些挎着竹篮闲逛的贫寒姑娘,罗扇遮面三五成群的小家碧玉,都有意思。 热爱生活的人,眼里的任何环境都是阳光普照。 与前世大街大商场里的景象不同,这里的一切都有一股特别的风味。 刘阿四忽然拍了拍李钦载的肩膀。 “五少郎,郑家的侧门开了。” 李钦载眯眼望去,酒楼的对面,郑家府宅的侧门打开,一位穿着绫罗圆领长衫的年轻男子走了出来,后面还跟着几名青衣随从。 刘阿四指着那名年轻男子,道:“五少郎,那位便是郑家的郑俸。其父郑梭官居少府卿,这一家原是荥阳郑氏的一个分支,郑梭官任少府卿后,荥阳郑氏才对这一支慢慢重视起来。” 李钦载嗯了一声,目光却一直跟着刚走出门的郑俸,见郑俸在随从的前呼后拥下,高昂着头扬长而去。 很快,郑家门外商铺酒肆内走出数人,不着痕迹地混入人群中,紧紧跟在郑俸的身后。 李钦载认出后面那几人是自家的部曲,这才收回了目光,脸上带了几许笑意。 “阿四,叫人帮我去药铺买点东西。” “五少郎要买何物,小人马上为您办妥。” “几味草药,你记一下药名……” 随着李钦载的述说,刘阿四不明白这些药有何作用,但还是认真记了下来。 药名说完,刘阿四也没见动作,李钦载身后一片安静,于是忍不住回头,见刘阿四欲言又止。 “咋了?” “呃,买药的钱……”刘阿四期期艾艾道。 李钦载老脸一红。 提钱就伤感情了,此刻李钦载的钱兜比脸还干净。 活了两辈子的人,昨日鼓足勇气腆着脸向李勣要钱,被李勣一个“滚”字怼得倒飞出前堂…… “咳,没钱就不能办事吗?”李钦载尴尬地道。 刘阿四认真地道:“没钱不能办事。” “要不你把手下袍泽召集起来,蒙上脸……” 刘阿四惊了:“咱们去打劫药铺?” 李钦载也惊了:“你的想法为何如此邪恶?长安不是法外之地!” “五少郎的意思是?” “我只是想打劫自家的库房而已……” 刘阿四目瞪口呆,隐隐听到身体内三观碎裂的声音,很清脆。 果然还是原来的配方,无法无天名满长安的混账,偏偏这话说出来特别符合逻辑,完全符合这个混账不肖子的性格。 “五少郎,您……认真的?”刘阿四严肃地问道。 李钦载迟疑片刻,终于索然叹息:“我倒是想认真,实力不允许呀。” 这事儿干出来,可能比前任更混账,李钦载毕竟受过文明法治社会多年熏陶,上辈子除了读高中时抢过小学生的零花钱外,基本没干过别的坏事了。 主仆陷入尴尬的沉默,大家都是气短的人,直白点说,大家都是穷人。 幸好尴尬的沉默没有维持多久,一阵蹬蹬蹬的脚步声,接着李钦载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 “景初兄,你果然在此!” 李钦载愕然扭头,赫然见薛讷正惊喜地看着自己。 这一脸他乡见债务人的惊喜表情是肿么肥事? 薛讷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李钦载面前,跪坐在桌案对面。 “昨日愚弟告辞后,便觉得景初兄可能会对郑家有动作,今日便琢磨着来郑家附近碰碰运气,若遇不到景初兄,愚弟也可帮你盯着郑家的动静……” 李钦载叹息道:“你爹给你取的表字真没取错,‘慎言’果然是个美好的愿望,跟祝愿世界和平一样可望而不可及……” “呃,景初兄何意?” “我的意思是,你要不要再大点声,或是找几个人全城散播消息,说我李钦载要对付郑家?” 薛讷顿觉失言,干笑两声:“不至于,不至于。” “臣不密则失身,照这个说法,你刚才的表现简直已被一百个大汉轮了一遍。” 薛讷呆怔片刻,急忙道:“景初兄,‘失身’在这句话里不是这么解释的……” “闭嘴,有钱吗?交出来!” 第二十一章 配药报仇 不论古代还是现代,只要有朋友,就不会缺钱。 尤其是那种不缺钱的朋友。 薛讷非常痛快地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钱,还有几小块被切割成散碎状的银块,双手捧给李钦载。 李钦载扫了一眼,这笔钱数目不小,大概足够一户中产人家吃喝小半年了。 “你昨日不是被我搜刮干净了吗?怎么今日又有钱了?”李钦载好奇问道。 薛讷大喇喇地道:“昨日回家后,怀里空荡荡的,愚弟觉得应该搞点钱,所以在家搜罗了一番,库房里找到家父的一柄腰刀,看品相似乎不凡,于是今早偷了出去,卖了点钱……” 李钦载顿时肃然起敬。 生子当如薛慎言,反正李钦载扪心自问,若自己有这么一个儿子,一定每天让他感受一下何谓父爱如靠山贴…… 接过薛讷手里的钱,李钦载正准备往自己怀里塞,动作忽然一顿。 “令尊那柄腰刀,该不会是御赐的吧?” 薛讷拍胸脯道:“放心,愚弟下手的时候灵醒着呢,确认再三,绝非御赐之物。” 李钦载这才放心地把钱塞入怀里。然后又抓出一把递给刘阿四,吩咐他去药铺买药。 御赐的东西不敢动,李钦载不能害朋友,但自家的没关系,大不了挨顿揍,对长安城的纨绔子弟来说,挨长辈的揍是必备的基本功。 论扛揍能力的平均值,纨绔子弟绝对比平民百姓高出一大截,无他,惟命硬尔。尒説书网 “景初兄今日坐在郑家对面的酒楼里,想必心中有了主意?”薛讷这回学了乖,凑在李钦载耳边轻声问道。 李钦载笑了:“被人做了局,平白被当成了蠢货,总要给自己,给李家一个交代,否则便是辱没门楣了。” 薛讷钦佩道:“景初兄真丈夫也,男儿有仇报仇,当如是。” 随即薛讷又轻声问道:“景初兄打算如何对郑俸下手?” 李钦载心中一动,道:“如果你要对付仇人,会如何做?” “那要看有多大的仇,若是寻常小仇,带人堵住他,一通痛揍,把他打成半废便罢了,若是生死大仇,自是不死不休。” 李钦载又问道:“若对方与你出身地位相仿,该如何?” “当面打一场,谁输谁赢都认账,以后再也休提。当然,生死大仇还是不死不休。” 李钦载点点头,这两句话不是白问,他要了解这个年代的人是怎样的价值观,恩与仇,爱与恨,每个时代都有不同的对待方式。 比如古人谓夺妻之恨为男人生平之大仇,一千多年以后,便只是离婚分家产,各生欢喜。 这就是不同时代的人对待仇恨的不同处理方式。 李钦载仔细想了想,对待郑俸应该没到不死不休的程度,而以他的个人力量,也无法撼动荥阳郑氏。 那么,这个仇就报应在郑俸一人身上够了,至于他身后的郑家,没关系,等他翅膀硬了…… 见李钦载沉思不语,薛讷又凑了过来,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笑得分外猥琐。 “不知景初兄如何对付郑俸,愚弟愿尽绵薄之力,此物是催情之物,年初从一个修野禅的春僧那里弄来的,据说药力很霸道……” 李钦载两眼一亮,用比拿钱更快的速度收入怀中。 “此道水太深,你把握不住,还是愚兄帮你保管。”李钦载正色道。 熊孩子比较早熟,大约早就不干净了。 两人在酒楼里一直坐到傍晚时分,而酒楼对面的郑家一直没动静,郑俸可能在外面玩嗨了,夜不归宿已是正常操作。 眼看坊门要关闭,李钦载和薛讷才离开酒楼,各自告辞。 回府后,恰好遇到刘阿四买来了他需要的药材,李钦载吩咐下人将药材拿进卧房,又命人取了碾药的碾子。 最后李钦载将自己关在房门里,又开始在纸上写写画画。 半个时辰后,李钦载将买来药材分别配伍完毕,碾碎取汁,将药汁收入小瓷瓶中。 看着自己刚刚配好的药,还有白天薛讷给自己的“我爱一条柴”,面前两个小瓷瓶在烛光的照映下,发出邪恶的光芒。 昏暗的烛光下,李钦载也露出了邪恶的笑,嘎嘎嘎的,笑得分外瘆人。 “瓜怂,谁叫你惹了我,准备受死吧,嘎嘎嘎……”李钦载自言自语,典型的终极大反派嘴脸。 ………… 第二天一早,李府的侧门刚打开,薛讷便窜了进来。 知道李钦载要对付郑俸后,薛讷便忍不住了,为知己分忧的表情尤为诚挚,但李钦载却不得不怀疑这小子纯粹是想近距离看热闹。 “景初兄,昨夜愚弟托人打听清楚了,今晚郑俸要在内教坊宴客。”薛讷进门便兴奋地道。 “内教坊”是高祖李渊在武德年所设,就是后世教坊司的前身,犯了案的官员妻女都会被打入内教坊,以歌舞娱客,谋一时苟生。 本来只是纯粹欣赏歌舞的地方,到永徽以后却慢慢变了味,犯官妻女不仅要习歌舞,也要以身侍客,换取渡夜之资。 李钦载闻言长身而起,笑道:“正好省得我打听郑俸的活动行踪,今晚就把他办了!” 说着李钦载将桌上的两只小瓷瓶收入怀中。 与薛讷一同出门,走到前院,李钦载叫来了刘阿四,附在他耳边低声吩咐了几句,刘阿四毫不迟疑地抱拳领命,领着十几名部曲杀气腾腾地离开。 而李钦载则与薛讷一同出了门,出门后漫无目的地在长安城内闲逛。 从东市逛到西市,腿都快走断了,傍晚时分,二人这才来到位于平康坊的内教坊门前。 内教坊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能进的人只有一条,身份。 当然,李钦载和薛讷这种名满长安的恶霸,门前的知客是不敢拦的,二人混在一群寻欢作乐的官员和二代人群里,很轻易就进了门。 吩咐找了个雅间,二人坐了下来,知客很有眼力地摆上一桌丰盛的酒菜,与此同时,两位容貌颇佳的年轻女子也走了进来,跪地问安后,各自坐在李钦载和薛讷身侧。 烟视媚行,风尘烟火。 笑容再妩媚,终究是苦命人。 薛讷老马识途,顺手便搂住了一位女子,不住地上下其手,惹得怀中女子咯咯娇笑。 李钦载却不大习惯这阵仗,只礼貌性地与女子互饮了一盏酒。 雅间里饮宴小半个时辰后,李钦载估摸了一下,郑俸那家伙应该已到了,于是朝薛讷使了个眼色。 薛讷会意,将雅间两位女子打发离开,然后薛讷独自闪身出了雅间,没多久,一位知客被薛讷带了进来。 李钦载也不啰嗦,径自从怀里掏出两只小瓷瓶,然后又掏出一大把碎散银块。 盯着知客陪笑的那张脸,李钦载冷冷道:“给你钱,你找人下药,干不干?” 第二十二章 暗算仇人 知客当然不敢干。 来内教坊的都是朝臣贵人,能进来的人身份就没一个简单的。 知客只是个小人物,哪里有这天大的胆子敢给客人下药? “找个不相干的人去做,我许重金,事后远走高飞,我李家不遮掩,事情是李家干的,郑家没胆子敢牵扯你们。”李钦载果断地道。 知客仍不敢答应。 李钦载皱了皱眉,朝薛讷使了个眼色:“这位知客心事重滴很,你带他出去开解开解,舒缓一下压力。” 薛讷怪笑两声,勾着知客的肩便出去了。 李钦载独自坐在雅间里,轻轻呼出一口气。 纨绔也有纨绔的好处,嚣张的样子在别人眼里都是正常操作,说不定还特别帅。 没过多久,薛讷眉开眼笑地回来了,然后告诉李钦载,知客被开解得很彻底,压力完全释放了,下药的事不但痛快答应,而且自告奋勇亲自上,干完这事儿他就拿钱回家乡养老。 养老之前或许要先养养伤。 “景初兄,接下来做啥?”薛讷兴奋得脸都红了。 李钦载笑了笑:“接下来看戏。” ………… 夜幕降临,内教坊前车马如流,越来越热闹了。 郑俸今晚要宴请一位重要的客人,客人是本家,来自荥阳。 荥阳郑家是主支,郑俸的家族不过是郑家的分支,对郑俸来说,今夜是个绝好的良机,郑俸之爹郑梭这几年一直在努力,想要将家族融入郑氏主支。 长孙无忌和褚遂良被李治除掉后,天下的风向变化了。 很多人都察觉到,天家对世家门阀有了戒备心,显庆四年,李治针对山东士族下了一道《禁婚诏》,旨令世家门阀之间不得互相通婚配许。 这道旨令无疑将天家对门阀的猜忌心昭然公示了。 可惜的是,世家门阀仍是当今高贵的士族权贵,在各自的地盘上有着深重的影响力。 朝廷的诏令对他们来说并没有太大的约束力,《禁婚诏》颁行后,门阀之间仍阳奉阴违,私下里悄悄通婚。 削弱世家势力,任重而道远。 所以家族融入主支这件事,对郑俸父子还是有着非常大的吸引力。 进了内教坊的雅间,主客坐定,妙曼婀娜的姑娘们如翩翩蝴蝶,将主客哄得眉开眼笑。 阁中莺歌漫舞,主客尽欢。 贵客名叫郑松,荥阳郑氏家主之孙,正宗纯血的郑家人,绝非郑俸这样的串串儿可比。 郑松三十来岁,言谈随和,神态间却透出一股难以掩饰的倨傲之气。 世家门阀在这世上属于超然的存在,就连大唐三代天子都不得不对世家礼敬三分,这就是郑松倨傲的底气。 “兄长,请酒,饮胜。”郑俸朝郑松敬酒。 他已记不清今晚饮了多少盏,此刻醉意已有六七分,不过神智尚清醒。 郑松矜持地笑了笑,端盏示意后,一饮而尽。旁边陪侍的姑娘急忙为他斟满。 “李家的事,你做得不错,可惜终究被李家躲过一劫。家主对尔父夸赞不已,并已向各地郑氏族人晓谕,明年开春荥阳祭祀先祖,尔父子二人可随主家一同入祠堂祭祀。” 郑俸一呆,接着大喜过望,起身朝郑松长长一揖,道谢感恩不已。 郑松淡然一笑,又道:“令尊是少府卿,掌天下山海之税以供宫闱,荥阳主家对令尊颇为看重,上次你做局谋李家那个不争气的孙儿,做得也很不错,朝中二十三位御史参劾,可见令尊之手段……”尒説书网 “事竟不成,但与令尊无关,李家三朝名将,那只老狐狸尚在,没那么容易扳倒,再加上李家那个不争气的孙儿运气不错,误打误撞居然弄了个远攻利器以娱天子,此事人算不如天算,怪不得令尊。” “多谢兄长体谅。”郑俸行礼感激地道。 郑松表情渐渐严肃:“李勣那只老狐狸,对我山东士族背信弃义,高祖和太宗在世时,李家迎娶士族之女,殷勤与山东门阀通婚。” “当今天子登基后,李勣立马翻脸无情,不仅切断与各大士族来往,当年废王立武一事,李勣那个老不死的也在天子面前煽风点火,而致王皇后被废,太原王氏脸面尽失,我山东各士族亦蒙羞损威。” “老贼不死,终有报应。今日未殆,尚有来日。”郑松咬牙道。 郑俸恭敬地道:“家父与愚弟愿与荥阳郑氏共进退,终有一日,誓将倾颓李家。” 郑松的脸色松缓下来,心情也愈发愉悦了,主动端起酒盏笑道:“来,不聊这些扫兴之事,明日我便启程回荥阳,回去后会在家主面前为尔父子多多美言。请酒,饮胜!” “饮胜!”郑俸端盏饮尽。 搁下酒盏,郑俸忽然觉得心跳加速,而且不知是不是喝多了,竟觉得面颊滚烫,丹田处亦升起一股莫名的欲望…… 欲望越来越强烈,郑俸渐渐觉得不对劲了。 抬眼望向郑松,郑松却有些困乏的样子,明明面前是热闹喧嚣的歌舞,还有温柔解语的姑娘,如此旖旎的气氛里,怎么也不该昏昏欲睡呀。 郑俸立马警觉起来,垂头看了看酒盏里的残酒。 “都给我滚出去!”郑俸突然朝雅阁里的姑娘们大吼。 姑娘们被吓坏了,看到郑俸那阴沉的脸色,于是慌慌张张行礼告退。 郑俸几步抢到郑松面前,使劲晃了晃他:“兄长哪里不舒服?” 郑松头昏脑涨,他觉得很困,非常困,只想躺下好好睡一觉,别的都顾不上,连郑俸都懒得搭理。 郑俸也很不舒服,丹田内那股欲望越来越强烈,而且有些反应已经开始明显,呼吸也越来越急促,一双眼睛充血赤红。 “兄,兄长……咱们速走,今夜怕是中了暗算!”郑俸拼着最后的理智,费力地将郑松拉起来。 进了内教坊后,郑家的随从都在外面等候,此刻的雅阁内只有郑俸和郑松二人。 毕竟寻欢作乐这种事,没必要前呼后拥的。 此刻郑俸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赶紧离开,跑到内教坊门外便是胜利,那里有郑家的随从,可护他们二人周全。 然而郑松却根本没力气站起,人已快睡着,在郑俸不停的拍脸拧捏等刺激下,郑松也只是不耐烦地无力挥手。 “莫闹,我先睡一觉。” 郑俸也中了暗算,腹腔内仿佛有一团火熊熊燃烧,全身滚烫得吓人。 使劲拖拽郑松,却根本拽不动。 突然间,郑俸动作凝滞了。 欲望越来越强烈,再看郑松那张睡着的脸孔,突然发现这位兄长的侧颜好美丽…… 第二十三章 夸父追日 李钦载和薛讷仍留在另一间雅阁里饮酒。 雅阁里没有歌舞,在李钦载的要求下,连姑娘都没叫,两个大男人相对而坐,饮酒的气氛颇为寡淡,薛讷的表情也很幽怨。 大哥,这里是寻欢作乐的地方啊,两个大男人坐在里面,身边连只母猴子都没有,你不觉得气氛有点干吗? 李钦载却仍老神在在地坐在雅阁里自斟自乐,一派悠然之态。 “呃,景初兄,知客说药已经下了,不知多久才有动静?”薛讷没话找话。尒説书网 “那要看你给的药争不争气了,我自己配的药还行,昨日用府里的狗试过了,效果很理想。” 薛讷迟疑道:“我的药是一个春僧给的,指天发誓说管用,谅那和尚不敢骗我,否则我将他剁成一段一段的……” 二人正议论着,突然听到雅阁外一声轰然巨响,接着无数男女发出惊叫声,还有内教坊官员气急败坏的叱喝声,怒骂声。 薛讷精神一振,兴奋地道:“来了!” 李钦载也有些兴奋,难得干一件无法无天的坏事,虽不必诗以记之,至少也该亲眼见证。 薛讷闪电般打开雅阁的门,见雅阁内无数男女或兴奋或惊诧地大声尖叫。 所有人都从各自的雅阁里跑出来,人群在狭窄的走廊上挤得密密麻麻。 人群之中,两个赤身裸*体的男子正在追逐,一个光屁股的追着另一个光屁股的。 被追的那名男子又急又气,但却不敢停下,由于人群的阻碍,男子根本跑不出内教坊,只能在人群之内拼命躲闪,围着廊柱和桌案转圈,边跑边骂。 男子奔跑的姿势也很奇怪,正常人都是甩开膀子跑,而他,则双手捂住菊部,胸膛努力前挺,仿佛有一柄无形的利刃正无情地瞄准了他的谷道,令他不得不护住要害。 后面追逐的男子模样更是不堪,这人正是郑俸。 郑俸两眼通红,鼻孔喘着粗气,下面的不文之物昂然如怒蛇,整个人像一头发情的公牛,完全失去了理智。 无视周围人群的怒骂尖叫和起哄声,他的眼睛只盯着前面那个光屁股的男人,一副誓必日之而后快的坚决表情。 “救命——!快拦住这疯子!”前面光屁股的男子惊极而大叫。 没人敢拦,太可怕了,一个光着屁股,甩着人鞭,佛挡日佛,魔挡日魔的男人,谁敢拦? 再说,内教坊之中,无论是寻欢的人,还是被寻欢的人,都不是什么正经人,如此好看好玩的热闹,众人正愁看得不过瘾,谁会多事拦他? 没有见义勇为者,反而多了无数尖叫起哄声。 最终,光屁股的郑俸追上了前面光屁股的男子,把他摁倒在地,男子发出绝望的惨叫,四周发出山崩地裂般的喝彩声…… 薛讷笑得快抽抽了,不嫌事大地混在人群里,故作震惊地大叫:“这不是郑少府卿的长子郑俸么?郑兄何故如此狂放不羁!” 身份点明,人群愈发兴奋尖叫,薛讷却猫着腰从人群里退出来,深藏身与名。 李钦载也笑了,拍了拍薛讷的肩,道:“此间事了,走,咱们还有第二场。” 薛讷惊道:“还有?” “当然,你该不会以为郑俸付出这点小代价就交代过去了吧?”李钦载笑容渐冷。 薛讷愣了一下,然后兴奋地道:“愿随景初兄同往。” 李钦载含笑再次看了一眼乱成一锅粥的现场,与薛讷翩然离去。 ………… 郑俸今晚付出的代价是他无法承受的,非常惨痛。 内教坊两男子光屁股追逐一事,哪怕在夜里也迅速传遍了长安城。 事件闹得不小,连朝中御史都听说了。 如此伤风败俗的事件,御史们岂能放过?于是纷纷连夜奋笔疾书,参劾少府卿教子无方,郑俸失德丧行。 朝堂风雨即至,然而民间却对此事件津津乐道。 哪怕多年以后,民间仍有郑俸的传说,直至传于后世百年。 而对郑俸光屁股不依不饶追逐男子的艺术行为,民间亦肃然起敬,野史谓为“夸父追日”。 夜已渐深,马车里的李钦载和薛讷却毫无睡意,薛讷的双手甚至微微颤抖,因为实在太兴奋,今夜参与这场热闹,够薛讷吹嘘半辈子。 李钦载没有说话的心情,他正在思考接下来的报复行动。 是的,报复郑俸还未结束。 做局害人需要付出的代价,远远超乎郑俸的想象,遇到李钦载这位心眼不大的穿越者,更是流年不利。 马车行至兴化坊,在离郑家正门尚有百步距离时,马车悄然停下,车内门帘未掀开,车厢外已传来刘阿四的声音。 “五少郎来了,小人和袍泽们早已等候多时。” 李钦载隔着马车帘子淡淡地道:“你们都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 “至多一炷香时辰,郑家的车马就会将郑俸接回家,此路为他必经之路,一旦看到郑家的马车你们便动手。” “是。”刘阿四恭敬地道。 “动手时不妨敞开告诉他,是我李钦载干的,郑俸若欲报此大仇,来李家找我。” “是。” 果然,一炷香时辰后,郑家的马车匆匆从内教坊接了郑俸和另外那位光屁股男子回家。 临到兴化坊路口时,刘阿四领着十几名部曲出现了,拦在路中间,挡住了马车的去路。 气急败坏的车夫还来不及叱骂,部曲们一拥而上,将神智半昏迷的郑俸从马车上拽了下来。 刘阿四眼含煞光,手中抄起一柄镔铁镗,对准郑俸的双腿狠狠挥击而下。 喀嚓一声脆响,两条腿骨生生被打断,郑俸发出惨烈的叫声。 刘阿四收起铁镗,冷冷喝道:“丈夫做事,不遮不掩,今日是李家五少郎回敬于尔,若欲报仇,来李家!” 说完刘阿四领着部曲们迅速退走,漆黑的夜幕里,众人的身影被黑暗吞没。 兴化坊路边,郑俸的惨叫声仍未停歇,在寂静的夜里悠悠回荡。 热闹从头到尾看完,薛讷满足地叹了口气,在马车内朝李钦载拱手:“景初兄报仇的手段狠辣,愚弟佩服。” 李钦载淡然笑道:“觉得我太狠了么?” 薛讷摇头:“非也,大丈夫报仇,当如是也。” 李钦载笑道:“事还没完,明日你仍有热闹可看。” 薛讷吃了一惊:“还有?” “今夜对付的只是郑俸,我还没动郑家呢。上次被人做局,前后谋算精细,朝堂上更是发动二十三道奏疏借此事参劾我祖父,绝非郑俸一人能做得出来,想必郑家也脱不了干系,我岂能放过?” 马车分别将薛讷和李钦载送回了府。 李钦载回到府里便睡下了。 深夜子时,李勣的书房内却仍然烛火通明。 光可鉴人的地上,刘阿四单膝跪在李勣面前,声音毫无波澜地将今夜发生的事情细细向李勣述说了一遍。 李勣听完后神情惊愕,捋着长须的手半晌没动弹。 饶是一把年纪了,李勣仍被自己孙儿的手段深深震惊了。狠准稳快,谋算精准,一击而中,中而遁出,再击又中。 刘阿四仍低声述说着。 “五少郎与小人详细说过,今夜报复郑俸仍不够,五少郎这几日已打听到荥阳郑氏欺上瞒下,暗自违抗显庆四年天子所颁《禁婚诏》,这几年郑家与太原王氏,博陵崔氏等士族子女潜瞒通婚,违旨不遵,是为大逆。” “五少郎已决定明日逐一拜访与李家交厚的朝中御史,递上证据,请御史们朝中参劾郑家。” “嘶——”李勣双目圆睁,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他惊的不是郑家潜瞒通婚的事实,而是李钦载的雷霆手段。 这……还是他李勣的孙儿么? 努力维持威严的表情,李勣沉声道:“稚子可笑!朝中御史就算参劾,荥阳郑氏千年族脉,岂是他这黄口小儿轻易能参倒的?” 刘阿四不慌不忙地道:“五少郎说,他知道参不倒郑家,但若咱们李家在背后加把力气,把事情闹到不可收拾,郑家便不得不出面平息事态,否则便真的会被天子猜忌了……” “毕竟,天子对士族通婚之事颇为忌惮,郑家若欲平息此事,便必须牺牲某颗棋子……” “哪颗棋子?” “少府卿郑梭和郑俸父子。此事本由郑家父子算计五少郎而起,想必荥阳郑氏也很清楚,牺牲他们,皆大欢喜。五少郎之仇也算报还了。” 李勣面颊一阵抽搐,听完后久久沉默不语。 这……特么还是那个整日胡作非为惹是生非的纨绔混账么? 如此精妙的算计,一步一步皆在他的股掌之中,每一步都算得合情合理,手段更是又毒又狠,奔着灭人全家去的。 一步又一步,从今夜开始,这就是个连环局,报复计划可谓步步诛心。 满脸震惊的李勣神情恍惚,一时间真不知该庆幸李家出了一位麒麟儿,还是该叹息从此大唐多了一个祸害…… 捋须的手不知不觉扶住了额头,李勣神情复杂地盯着摇曳的烛光。 良久,李勣叹道:“老夫实在是……” “阿四,叫那孽障来见老夫,现在,马上!” 第二十六章 废物的生活 李钦载也不知道为何自己嘴里会莫名其妙冒出“面膜”这个词儿。 人类为了免遭皮肉之苦,急中生智之下脱口而出的任何词儿都是智慧的结晶。 李思文很生气,他也不知道为何生气,只是看到这个不肖子就生气,不需要理由。 “胡说八道个甚,给我滚出去!”李思文怒道。 李钦载如蒙大赦,急忙乖巧地转身。 李勣却叫住了他,眼带笑意饶有兴致地道:“何谓‘面膜’?” 李钦载小心看了李思文一眼,低声道:“孙儿胡言乱语,怕莫是癔症了,爷爷莫当真。” 李勣大笑道:“如今从你嘴里冒出来的话,老夫可不会以为是癔症,有所言必有所思,此处没外人,说说吧。” 李钦载只好道:“面膜……是一种敷在脸上的东西,可为女子专用,女子天生珍爱容貌,面膜可为脸孔补水,祛斑,除皱……” 李思文不耐烦地道:“孽子啰嗦个没完,又言之无物,你能说得明白点吗?” “简单点说,这东西能卖钱,能卖不少钱。” 李思文面若寒霜:“孽子无状!不思报效君上家国,整日弄这些奇淫巧技之物……” 李钦载小心道:“报效君上的事孩儿也做过呀,神臂弓,父亲可记得?” 李思文一滞,接着恨恨怒哼,扭过头不理他。 李勣却不以为意,笑道:“无妨,能有奇思便是好事,钦载说说,为何突然想到造这个,嗯,面膜?” 李钦载闻言幽怨地瞥了李思文一眼。 我堂堂爵三代,官三代,富三代,在正应该领着狗腿子满世界为非作歹调戏良家妇女的美好年纪,你却断了我的零花钱。 再不弄点小发明小创造出来,连家里的小保健都消费不起了。 所以,为什么发明面膜? 李钦载叹了口气,幽幽道:“当然是因为穷……” 这个答案显然有点上头,李勣和李思文猝不及防地咳嗽起来。 咳了片刻,李勣望向李思文:“你断了钦载的零用月钱?” 李思文毫无愧疚,冷冷道:“断了。” 李勣失笑:“难怪要造什么面膜,原来竟是狗急跳墙了……” 李钦载欲言又止,很想提醒老头儿,在直系血脉亲人面前,最好不要把他比喻成别的动物,基因遗传知识了解一下…… 李勣挥了挥手:“有甚新奇东西尽管弄吧,莫给家里惹祸就好。” 李钦载犹豫了一下,还是老老实实垂头应是。 内心对李勣安排的亲事还是有些抵触,这些日子相处,李钦载发现李勣其实是个挺和善的老头儿。 大唐军方第一名将,军中威望自是无人出其右。 但一个人的威严不是随时随地都散发出来的,虎躯一震王八之气乱飙什么的,王八之气没那么多,用一点少一点,李勣大概懂得这个道理,用得很节省。 大部分时候李勣还是很随和的,所以李钦载有胆子跟李勣提退婚的事,大不了被骂出去。 可今日亲爹也在。 亲爹就不同了,他不但不懂节省王八之气,也不懂得节省体力。一言不合就抄家伙揍,有他在场,李钦载提退婚多半没什么好下场。 暗暗决定下次找个单独的机会跟李勣提,李钦载识趣地告退。 ………… 李钦载回卧房继续补觉,一觉醒来已是清晨。 不知为何,今日醒来后,李钦载觉得自己的精气神竟跟以往不同。 怎么说呢,很松快,仿佛解决了久积于心底的心事,一夜之间压力尽卸。 李钦载开始有些奇怪,后来又想明白了。 穿越过来后,面对的流徙危机解决了,郑家也被报复了。 纵是身体前任的锅,到昨夜也算给了那位不省心的前任一个交代。 那位素不相识的前任,那些荒唐又愚蠢的往事,便算彻底做个告别吧。 不必拥抱,有趣的灵魂不想与愚蠢的灵魂拥抱。 从今天开始的日子,李钦载终于完全为自己而活了。 既然为自己而活,李钦载必须让李家上下都知道,一个混吃等死的废物是怎样的生活状况。 睁眼第一件事,李钦载叫来了丫鬟,给自己穿衣洗漱。 富贵人家的少郎君,没有自己穿衣洗漱的道理。 唐朝的衣裳穿起来很繁琐,从内襟到外裳,一件接一件,内裣也有讲究,腰间的玉带很有意思,与现代的皮带扣相似,只是做工更精致,上面的宝石更是正宗A货。 走出房门,丫鬟用柳条沾了细盐,然后在李钦载的嘴里捅来捅去,捅得李钦载牙龈出血,一嘴的柳木屑,大好的心情顿时变得很差。 洗漱过后,李钦载吩咐上早餐。 丫鬟有些意外,但还是乖巧地去厨房传饭了。 李钦载明白丫鬟的意思,大唐人通常一天只吃两顿饭,第一顿大约是巳时,就是上午十点左右,第二顿是申时,就是下午四点左右。 一天就这两顿,吃过第二顿没多久就天黑,在这个基本没有娱乐项目的古代社会,天黑意味着要睡觉了。 不过李钦载不在乎,反正他一天要吃三顿,不仅吃三顿,而且要吃得精致,味道要好,食物要以肉类为主。 早餐很快被端上来。 丫鬟小心翼翼捧着一只鼎,鼎内装满了热气腾腾的肉。 李钦载看得眼角直抽抽。 那只鼎很小巧,但样式却有点像前世的痰盂…… 这也就罢了,李钦载不在乎容器的样式,前世读书时跟同学一起吃饭,为了恶心同学,让自己多吃几块肉,一边吃饭一边形容厕所的屎啊尿啊什么的,恶心事没少干。 心理素质强大的泰然自若,该吃的肉一块不少,心理素质稍弱点的就吃亏了,看着饭菜犯恶心,于是剩下的饭菜归了别人。 这就是学校里的丛林法则,弱肉强食,优者吃撑,劣者饿死。 眼前这个痰盂一样的鼎,李钦载表示呵呵,小场面。 容器无所谓,但味道嘛…… 看着眼前这一痰盂的肉,白生生的堆在痰盂里,一锅白水煮出来,里面放点盐,扔两块姜,就成了一道菜。 李钦载呆滞半晌,终于起身长叹。 别的可以忍,但吃这方面,真忍不了,当废物的首要条件就是,吃得好穿得好,否则对不起人生。 一言不发端起痰盂,李钦载径自走向厨房。 门口的丫鬟不知五少郎怎么了,急忙匆匆跟在他身后。 进了厨房,白白胖胖的厨子躬身问好,李钦载指了指门外,一个字,“滚”。 厨子滚了,李钦载坐在灶台下生火,将痰盂里的肉倒进大鼎里,然后从厨房里找了一些香叶,蒜,桂皮等调料扔进大鼎,盖上鼎盖,不停的煮。 门外的厨子和丫鬟吓坏了。 厨房是不仁不洁之地,君子远之。没有主家进厨房亲自做菜的道理,不配拥有姓名的丫鬟惊惶地看了半天,咬了咬下唇,转身就往后院跑。 大鼎内的肉已沸腾,李钦载撤了大火,改用慢火炖。 调料的香味渐渐散发出来,厨房内充斥着垂涎欲滴的肉香。 李钦载仍未熄火,继续炖肉。 直到鼎内的肉汤炖成了浓浓的汁状,而那些一块块的羊肉也炖得烂乎乎的,筷子一夹就断,终于大功告成。 李钦载撤了火,把厨子单手拎了进来,指着刚做出来的肉,恶狠狠地道:“看见了么?这才是菜,给人吃的菜!你做的那叫啥?那叫猪食,猪都不吃!” 厨子哭丧着脸没来得及赔罪,门外一道冷冷的声音传来。 “你说的猪食,老夫吃了几十年,你想咋!” 第二十七章 免我无枝可依 门外赫然站着李思文,还有一位中年妇人,李钦载的母亲,李崔氏。 穿越后的这几日,李钦载忙着解决流徙危机,忙着报复郑家,竟顾不得与母亲相处。 印象里,这位母亲似乎很温柔,举手投足都显得很优雅,人的气质是多年养成的,诗书,家教,涵养,耳濡目染的环境等等。 李钦载的母亲无疑在气质方面培养得很成功,中国女性的优雅知性温柔等等所有的优点,几乎都能从她身上发现端倪。尒説书网 令李钦载疑惑的是,娶了如此美丽温婉又贤良的婆娘,为何老爹的脾气仍然如此暴躁? 这脾气当刺史屈才了,去西市收保护费多好,一言不合就砸店铺,扫黑除恶行动背后还有偌大的保护伞,妥妥的长安西市扛把子。 面前的李思文怒火直冒,而李钦载脑海里却不知为何浮现李思文光着膀子,后背纹着小猪佩奇,手执砍刀满大街收保护费的诡异画面。 画面太可乐了,李钦载嘴角狠狠抽搐了几下,碍于面前的老爹即将发出父爱重击的大招,李钦载努力了很久才忍住了笑。 见这不肖子一脸诡异抽搐的表情,李思文愈发气不打一处来。 “孽子!老夫与你说话,你在想甚?”李思文说着开始左顾右盼,毋庸置疑,他在找趁手的兵器。 李钦载眼皮一跳,也开始左顾右盼,毋庸置疑,他在找逃跑的最佳路线。 父子二人各找各的,各有所找。 一旁的母亲李崔氏忍不住了,伸手在李思文的腰间软肉上狠狠掐了一把。 “不能好好与孩子说话吗?见面就动手,你便是这般教诲孩子的?”李崔氏狠狠瞪了他一眼。 李思文怒哼一声,消停了。 李钦载这才上前见礼:“孩儿拜见母亲大人。” 李崔氏喜笑颜开:“我儿快来,前日听说我儿造出了一件利器,连陛下都对你赞赏不已,我儿果真不凡!” 李钦载自谦道:“侥幸,侥幸而已……” 斜眼一瞥,见李思文仍一脸气不顺的样子瞪着自己。 李钦载觉得应该给亲爹上一课,这一课名叫“驱狼吞虎”。 “孩儿成器太晚,愧对母亲大人……”李钦载遗憾地一叹,道:“若父亲大人少打孩儿几次,让孩儿能专注精力,那件利器说不定早几年就造出来了,都怪孩儿不懂事。” 李思文惊呆了,这无耻小儿…… 李崔氏也呆了,随即扭头,盯着李思文的眼神满是愤怒。 “早与夫君说过,对孩子少责打,犯了错训斥便够了,你偏要动手!多聪慧的孩子,本该年幼成名,光耀门楣,被你打得大器晚成,都是夫君造的孽!” 李思文只觉一口闷气发不出去,心里堵得慌:“老夫,这孽子……” 李崔氏凤眼一瞪,平添一股威仪:“你还说!” 李思文飞快闭嘴。 李钦载微微吃惊,刚才还在默默评价自己的老娘温婉贤良,现在看来恐怕评价有误,老娘这哪里是什么温婉,分明是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感觉外表温柔的老娘能稳稳吃定了暴躁的老爹。 悄悄修改了对老娘的认知,李钦载嘴上仍在劝解:“母亲大人莫责怪父亲,都是孩儿不好,父亲责打孩儿天经地义,不管他对孩儿下手多么狠,孩儿都不会记恨,孩儿只会心疼父亲……” 李钦载说完立马垂头,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这婊里婊气的话说起来好爽,感觉点亮了身体里的某个隐藏技能…… 李崔氏感动不已,扭头对李思文怒道:“你看看咱们的孩子,多明事理!如此懂事又有本事的孩子,你如何下得了手!” 李思文快气疯了,偏偏没处说理,就连揍儿子都一时找不到借口。于是站在李崔氏旁边一声不吭,却大口大口喘气。 李崔氏没再理他,突然吸了吸鼻子,道:“好香的味道,我儿在做甚呢?” 李钦载急忙将大鼎端来,道:“孩儿做了一鼎炖肉,大火熬炖半个时辰,肉汁浓郁,肉也炖烂了,想必味道不错,特意孝敬父亲和母亲大人。” 李崔氏一怔,随即眼眶泛红,哽咽道:“好孩子,自打你出世,还是头一次给爹娘炖肉,我……我心中着实欢喜。” 旁边气愤不已的李思文竟也恍惚片刻,再望向李钦载时,眼神里的愤怒已消失,转而一片复杂之色,迅速扭过头去,使劲吸了吸鼻子,然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夫君,你我来尝尝孩子亲手做的炖肉,可是他的一片孝心,快,取竹箸来!”李崔氏擦着眼眶笑道。 肉炖得又软又烂,竹箸一夹便断,慢火熬炖了半个多时辰,调料也已入了味儿。 李思文和李崔氏各自挟了一片肉塞入嘴里,然后二人眼睛立马放光。 李思文为了维护父亲威严,尚还端着架子,李崔氏却惊喜道:“好吃!真的好吃!没想到我儿竟有这般手艺!” 李钦载也笑了:“母亲大人若喜欢,孩儿以后经常给您做。” “我儿孝顺,为娘死也瞑目了。”李崔氏擦着眼眶笑道,随即碰了碰李思文,道:“孩子做的炖肉,好吃吗?” 李思文端着架子,淡淡地嗯了一声,道:“尚可。” 李崔氏扭头便对李钦载道:“你父亲怕是不喜,无妨,我儿以后专给为娘做便是。” 李思文一呆,然后急了:“你,你何必,老夫不过是……” 李崔氏却不理他,伸手便将李钦载拽了过来,紧紧搂在怀里,撸猫一样使劲在他头上摩挲,弄得李钦载的发型一团乱。 “我儿真有几分大器晚成的意思,以前不显山露水,过了二十才慢慢看出才气,能为国造利器,也能做得一手好炖肉,做什么像什么,当年你出生的时候,为娘便觉得你不是凡人,今日看来,果真应验了。” 被李崔氏紧紧搂着,李钦载脸上带着笑,心里却泛起了酸楚。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很奇怪,穿越至今好些日子,李钦载对亲爹的印象一直是不咸不淡,不爱不恨,在他的意识里,李思文不过是个与自己的人生无关的人。 然而今日才第二次见到母亲,却仿佛冥冥中有了一种母子连心的感应。李钦载瞬间就从心底里认同了母亲。 这才是真正的亲情,不需要原则和底线,无论对错,她眼里的孩子永远是最棒的。 穿越以来,隐藏在心底深处那颗孤独无依的心,在李崔氏的怀里莫名地安定下来。 原来在这世上,我并不孤独,我的背后,有一棵参天大树。 免我颠沛流离,免我无枝可依。 ………… 制作面膜该提上日程了。 因为穷。 一文钱逼死英雄汉,李钦载如今穷困的程度,大约能让一百个英雄好汉当场自刎。 大户人家的子弟通常每月都会发给零花钱的,在古代叫“月钱”,不过却被老爹李思文断掉了。 没关系,不给就不给,我自己赚钱。 一个穿越来的现代人,在这要啥没啥的唐朝若连钱都赚不到,不如买块豆腐撞死。 面膜这东西对皮肤究竟有没有用,这个问题在现代仍存在很大的争议。 大多数男人对它嗤之以鼻,觉得是交智商税,大多数女人却趋之若鹜,觉得是挽救皮肤的神器。 不过不管争议多大,各种品牌的面膜市场销量却是只增不减。 这就够了,抓紧女性市场一定能赚钱,这是有数据支持的,千年后的数据分析,男人市场的消费量还不如狗…… 制作面膜并不难,用蛋清,珍珠粉,人参粉,再加几味无刺激性有益皮肤愈合修复的草药,上等藕粉调和成膏状。 功能嘛,祛痘,祛斑,补水,消疤什么的,想怎么吹就怎么吹。 至于价钱,如此逆天的挽救皮肤神器,一小瓶卖一贯钱过分吗? 一点都不过分。 想到就做。李钦载吩咐下人弄来了材料,照例关上房门,在纸上写写画画,没过多久,一小盒面膜制作完成。 制作过程实在太简单了,想装个呕心沥血的样子都没那么厚的脸皮。 面膜做好了,可还是需要临床试验,万一药材没搭配正确,客人毁容了怎么办? 打开房门,一个不配拥有姓名的丫鬟怯怯地站在门口。 李钦载一愣:“你在门口做啥?” 丫鬟怯怯地道:“夫人吩咐了,五少郎造的东西定是了不得的,要奴婢站在门口不准任何人打扰您,也不准外人窃了五少郎的秘方,这是李家的东西,谁敢觊觎便剁了他的手……” 李钦载心中一暖,笑道:“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秘密。正好,你进来帮我试试……” 丫鬟战战兢兢进了屋,一边走一边飞快将她自己的腰带系了个死结,还用尽吃奶的力气将死结拽得更死。 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小模样有点可爱。 李钦载假装没看见,回去你能解开这个死结算我输。 第二十八章 前尘韵事 试验面膜没什么技术含量,大抵便是让丫鬟试试后,看她的脸蛋有没有过敏反应什么的。 李钦载对自己的配方有信心,里面的人参,珍珠粉,还有几味草药对人的皮肤都没有任何刺激性和副作用。 丫鬟战战兢兢看着李钦载从一个小瓶子里挖出一大块膏状物,刮墙皮似的用小木片将膏状物均匀抹在她脸上。 很快丫鬟的小脸蛋布满了灰黑色的糊糊。 “五少郎,奴婢,奴婢……害怕。”丫鬟带着哭腔道。 “怕啥?怕我糟蹋你?你是不是疯了?我是你那么容易得到的男人吗?” 丫鬟愣了一下,见李钦载的神态语气似乎真没有糟蹋她的意思,不由长松一口气。 丫鬟的反应看在李钦载眼里,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虽然自己算不上貌若潘安,但好歹也有几分浊世佳公子的味道,每天坚持洗两次脸的话,看起来还是有点小帅的,你这松了口气的表情属实有点侮辱人了。 敷上面膜后,按理要等半炷香时辰,丫鬟跪坐在屋子里一动不敢动。 李钦载嘴有点干,于是没话找话。 “我以前糟蹋过府里的丫鬟吗?” 丫鬟眨眼,不动,也不说话。 李钦载也不催,仰头望着房梁,喃喃道:“吴管家说我上火,看来真应该找个女人败败火……” 丫鬟吓坏了,急忙道:“有!” 李钦载惊了,自己的前任还真干过这事儿?连窝边草都不放过,是有多饥渴。 丫鬟随即又小心翼翼解释道:“……也不算糟蹋,六年前,您与霖奴颇为亲密,奴婢们都以为您会将霖奴收房纳为侍妾,只是后来不知为何,霖奴悄然离开了李府。” 李钦载愈发坐不住了,没想到随口闲聊居然挖出了前任的风流八卦。 “霖奴也是府里的丫鬟?” “是,听说是犯官之女,坐事被牵连,本来要打入内教坊为舞伎的,老公爷与其亲有旧,出面保了她和几位亲眷下来,让她入府当了丫鬟。” 丫鬟小心地看了他一眼,轻声道:“她是您的贴身丫鬟,只服侍您一人,那几年五少郎与霖奴可亲密得很,五少郎您忘了?” 李钦载没搭话,皱眉思忖不已。 显然,这里面有故事。 可是李钦载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故事,他占据了这具唐朝的身体,但并没有融入这个人的人生。 暗暗记下了“霖奴”这个名字,五年前的事了,李钦载知道现在问估计也问不出什么,以后会慢慢知道的。 “时辰到,去把脸洗了,用冷水洗。”李钦载吩咐道。 丫鬟听话地洗了脸,然后摸了摸变得光滑的肌肤,惊喜道:“五少郎,奴婢的脸好像有些不同了。” “什么不同?”李钦载笑问道。 “奴婢不知如何说,好像皮肤紧致了一些,清爽了一些……”丫鬟努力组织着词汇。 “有没有不良反应?痒啊,痛啊什么的。” “没有。” 李钦载哈哈一笑,成了。 ………… 后院主宅卧房内,李钦载亲自动手,用小木片将面膜慢慢地涂抹到母亲李崔氏的脸上。 李崔氏四十来岁了,她的皮肤早已变得松弛,眼角和额头也有了许多皱纹。 李钦载涂抹得很细心,仿佛在雕琢一件艺术品。 认真专注的模样令李崔氏想笑,李钦载赶忙道:“母亲大人莫笑,敷面膜时不能笑,否则便无效了。” “好,为娘不笑,你尽管抹。” 李思文跪坐在桌案边,装模作样地翻着一本书,不时朝李钦载扔过一记白眼。 李钦载搞的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对李思文来说便是不走正道。 李思文是名将之后,但他却是纯粹的读书人,读书人眼里的别人,只要不读书,都是邪魔歪道,是孽障。 李钦载看见了老爹的白眼,但他毫不在乎。 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莫欺少年穷。你不停扔白眼的这位少年,马上就不穷了。 半炷香时辰后,李崔氏洗了脸,李钦载殷勤地端来一面铜镜。 对镜照了一番,又摸了摸自己脸上的肌肤,李崔氏惊喜地道:“我儿果真不凡,用了这东西后,肌肤舒服多了,而且很紧致……” 拽过李钦载的袖子,李崔氏指着铜镜喜道:“我儿快看,为娘眼角的皱纹都淡了许多,这个名叫面膜的东西委实有用!” 李钦载笑道:“母亲每日睡前涂抹,坚持下去的话,孩儿担保母亲会年轻十岁。” 李崔氏掩嘴笑个不停:“年轻十岁可好,长安城那些贵妇们会嫉妒死呢。” 李钦载甜甜地道:“母亲年轻十岁,孩儿以后叫您姐姐好了,听起来也顺耳……” 李崔氏愈发笑得不可遏止。 李思文却将书朝桌案上狠狠一甩,哼道:“什么乱七八糟的!纲常礼法何在!孽畜,老夫忍你很久了!” 李崔氏高兴的心情被打断,凤目含煞朝他望去,道:“夫君待如何?孩子孝顺妾身,你吃甚飞醋。” 懒得搭理李思文,李崔氏扭头对李钦载笑道:“此物端的神奇,我儿心思灵巧,随手所造便不是凡物。” 李钦载试探道:“母亲大人,若动用咱们李家的商铺,在长安城内售卖此物,不知……” 李崔氏两眼一亮,仔细端详了一下装面膜的小瓶,道:“我儿说得对,此物不凡,若能售卖,想必能赚不少,咱们李家在长安城有商铺数十,皆在外亲名下,若能铺开来卖……” 随即李崔氏兴奋地道:“夫君……” 李思文神情沉稳,耳朵却一直支得高高的,闻言端着架子沉声道:“老夫不知,商贾之事莫问我。” 李崔氏哼了一声,道:“孩子面前装甚清高!”尒説书网 李崔氏又问道:“钦载,此物可月产几何?能否够长安商铺所用?” 李钦载笑道:“面膜制作简单,用的材料也不多,每月要多少有多少,孩儿把秘方交给母亲大人,一切由母亲大人定夺。” 李崔氏高兴得使劲揉了揉他的脑袋,笑道:“我儿长大了,有出息了。” 随即李崔氏又认真地道:“面膜是你所造,但秘方切记不可泄露出去,这是咱李家的东西,明白吗?来,把秘方交给为娘,为娘帮你保管。” 李钦载毫不犹豫掏出了秘方交给她。 李家有现成的商业渠道,可省了李钦载不少精力,几十家商铺将面膜铺开,每月的销量一定不小。 至于交出秘方,李钦载觉得无所谓,交给自己的母亲天经地义。 再说面膜对他来说不过是练手的小东西,挣点零花钱而已,以后赚钱的门道多着呢。 这个年代里,每个人身上的家族烙印都很深,李钦载也不希望跟李家分得太清楚。 抛开对这个家族的个人情绪不提,他也需要李家的庇护,付出一些东西是应该的。 李崔氏满意地将秘方贴身收好,笑道:“我儿放心,今日我便吩咐下去,咱家在城外的庄子建两个工坊,召集庄户造面膜,数日后便可供应长安城。” “有此一物,长安城的贵妇们可乐坏了,为娘也沾沾我儿的光。” 李钦载憨厚地笑。 李崔氏飞快瞥了一眼李思文,然后笑道:“钦载的本事越来越大了,为娘和你父亲欣喜万分,以前你惹过祸,你父自要严加管教,既然懂事了,出息了,再管教可就不合适了。” “今日起,我儿缺花销了尽管去账房支取,为娘做主了!” 李钦载欣喜地躬身道谢。 一旁的李思文却不淡定了,有心想反对,然而转念一想,就算他掐断了儿子的零用月钱,以儿子如今的神奇本事,往后怕是也不会缺钱花。 简单的说,经济制裁对他没用了。 很不解啊,这个混账儿子到底从哪里突然冒出一身神鬼莫测的本事? 不满地哼了哼,李思文嘴里低声嘟嚷道:“也不能胡乱支取,家里还有父亲和兄弟呢,非银钱之事,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李家的家风……” 低声念叨个没完,李崔氏却喜笑颜开道:“听听,你父亲欣然答应了。” 李钦载愕然,老爹这一大堆啰嗦话里,有哪个字眼表达了“欣然答应”的意思? 好神奇,莫非是官场黑话? 第二十九章 崔家有女 八月出伏之日,长安城的天气仍热得像蒸笼里的馒头。 大户人家奢侈地从冰窖里敲下几块去年冬天存下的冰块,放进酸梅汤里一饮而尽,从头冰到胃里,以此获得短暂的凉爽。 平民百姓可就没那么好命了,他们仍满头大汗走在长安街头,为自己的营生而忙碌。 出伏那天,襄阳县公杜正伦的正妻包下了曲江园,邀请长安城的贵妇们游园避暑,顺便将贵妇们聚集在一起,聊聊长安城最近的八卦,数落一下自家的夫君和孩子。 阳光明媚,妇女开会。 英国公次子李思文的正妻崔氏也应邀欣然赴会。 李崔氏不是空手赴会,而是早有准备。她带上了几十只小瓷瓶,瓷瓶里满满装着儿子李钦载造出来的面膜。 拿到儿子的秘方后,李崔氏马不停蹄亲自跑到城外的庄子里,雷厉风行选了块空地,平地建起了两个简易的手工黑作坊。 原材料源源不断地送进作坊,一瓶瓶成品便制造出来了。面膜这东西根本没有技术含量,原材料碾成粉,藕粉一调和就成了。 李崔氏满意极了,唯一不满意的是面膜的名字。 面膜面膜的,听起来像动物的下水,毫无半点诗韵雅意。 李崔氏出身世家,自然是精读诗书的,取名这种事指望不上儿子,于是李崔氏亲自给面膜改了名字。 毛笔小楷写下“驻颜膏”三字,并命工匠连夜烧制瓷瓶,将她题的三个字也烧在瓷瓶上。 名字很玄幻,如果是网络小说里,这东西大约会出现在修真界的拍卖会上,而且属于餐前开胃小菜级别,懂行的都知道,真正的宝贝在后面…… 李崔氏带着几十瓶驻颜膏,在长安贵妇们的聚会上睥睨群雌。 英国公的地位在长安的权贵圈子里,除了皇室宗亲外,算是头一份了。 于是李崔氏当仁不让地占了C位。 贵妇们三五成群聊着家长里短时,李崔氏吩咐下人将几十个瓷瓶摆在桌案上,顿时吸引了所有贵妇们的注意。 “我儿钦载所创,名曰‘驻颜膏’,久敷可永保青春,驻颜豆蔻,我已亲自试过,你们凑近点看看我的脸,是否与以往有所不同?” 贵妇们纷纷凑近,然后发出惊叹。 不得不说,李崔氏敷用了面膜后,多少还是有些效果的,皱纹比以前淡了许多,脸上的皮肤看起来也颇为水嫩。 疗效说明一切,贵妇们惊呆之后,场面顿时沸腾了。 迎着一众贵妇急切甚至疯狂的目光,李崔氏傲然道:“我只用了三日,脸上的肌肤便紧致光滑了许多,若能坚持用一月,一年,你们也会和我一样,容貌永远停留在这个年纪。” 像只骄傲的孔雀,李崔氏目光一扫,淡淡道:“各位皆是高门贵妇,与夫君再是恩爱,狗男人难免也会出去寻花问柳,只因嫌我们芳华已逝,人老珠黄,若用了我儿所创的驻颜膏,哼……” 贵妇们眼睛愈发亮闪闪。 在座的都是高门权贵的正妻,正妻虽占了名分,但从夫君那里得到的宠爱却往往是最少的,无论家里还是外面,都有无数年轻的妖艳贱货虎视眈眈,随时夺走男人的宠爱。 如果世上真有青春永驻的驻颜膏,那么…… 贵妇们疯狂了。 “我要!有多少要多少!”游园会的主人襄阳县公的正妻激动地道。 其余的贵妇们顿时回过味来,纷纷兴奋地将李崔氏围了起来。 李崔氏不慌不忙地道:“我家作坊所制不多,今日每人赠送一瓶,你们拿回家试试,若觉得我所言不虚,还请各位以后多多捧场。” 几十瓶驻颜膏瞬间一抢而光。 第二天一早,长安城内大大小小的贵妇们忽然莫名其妙地主动拜访英国公府。 她们有的是自己乘坐马车来的,也有的是撺掇了自家的夫君陪同来的。 贵妇们进了李家的门后,便扔下夫君不管,径自进了李家的后院。 没过多久,贵妇们便一脸喜意地告辞离开。 长安城里,一个名叫“驻颜膏”的东西,在贵妇圈子里悄然兴起,渐渐风靡全城,就连太极宫也听到了风声。 一个宁静燥热的下午,内侍省一名宦官双手捧着一瓶驻颜膏走进太极宫,将它送到武皇后面前。 ………… 青州,清河崔氏。 崔氏是当世门阀,七宗五姓之一。 清河崔氏的宗族地在武城县,盖因西汉时期,武城县隶属清河郡,故而世人皆称“清河崔氏”,这个家族已有千年底蕴,是正宗的世家门阀。 朝代更迭,时过境迁,清河崔氏族人繁衍千年,于是在这千年里多了许多分支。比如“清河大房”,“清河小房”“清河青州房”等等。 崔林谦便是崔氏青州房的家主。 崔林谦是南北朝时期泰山太守崔辑的后人,崔辑迁徙青州为官后,青州崔氏这一脉便传了下来。m..Com 作为青州崔氏这一代的现任家主,崔林谦的官做得并不大。他是青州刺史府长史,另外挂了个“度支侍郎”的虚衔。 世家出身的人,哪怕是当代家主,也不一定能在朝中当大官,里面的原因很多。 李治登基后,深感世家门阀对皇权的威胁,从登基开始便有意打压削弱世家势力,对世家子弟不会贸然重用。 然而,朝廷与世家的关系很复杂,既要防,也要用,两者经常互相博弈,这就造成了如今这种微妙的平衡局面。 世家门阀眼里的李治,大概没什么好形象,反正就是喜欢你看不惯我又干不掉我的样子。 崔林谦是门阀家主,官当得再小,别人也不敢轻视,不但不敢轻视,还要高攀。 大约四年前,崔林谦与长安英国公李家定了一门亲事。 崔林谦的幼女崔婕许配英国公府五少郎李钦载。 定亲那一年,李钦载十六岁,崔婕十四岁。 当时二人的年纪太小,无疑是不能成亲的。 大唐时期朝野便有许多有识之士,他们知道女子不宜成亲太早。 十三四岁的女子身体没长开,无法承受生育之苦,若早婚蔚然成风,必然会给大唐的人口政策带来负面影响。 所以无论皇室朝堂还是民间,通常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一般要等到女子二八年华再出嫁。 男子无所谓,你八岁能硬都让你进洞房。 李崔两家亲事定下,双方长辈原本议定,两年以后再正式成亲。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亲事定下的第二年,崔林谦的正妻,崔婕的母亲病逝。 古代直系长辈去世,子女是必须要守孝的,这是铁打的规矩。 孝期通常是三年,这三年里,子女在家中不可举舞乐,不可近酒色,也不能办喜事。 于是李钦载与崔婕的婚事就这样被耽误下来,李家和崔家都在等,等崔婕守完三年孝期。 时至今日,崔婕是孝期已经守完了。 也就是说,李家与崔家的亲事,该提上日程了。 第三十章 少郎非良人 高门联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李家与崔家的结亲完全符合礼法,双方家长都满意,也符合两大家族的利益需要。 不满意的或许只有当事人。 李钦载内心排斥包办婚姻,他怕万一点背许配给他一个麻子脸的悍妇,日食三斗,力能扛鼎的那种。 崔家之女崔婕呢? 古老的宅邸内,崔婕迈着碎步轻轻走进前堂。 入堂跪拜父亲崔林谦,跪拜的动作标准得无可挑剔,从舒展罗袖,到双膝跪地,再到额顶双掌,动作行云流水,透着一股浸练多年的优雅。 崔林谦满意地看着女儿,捋须颔首微笑。 崔婕今年已快十八岁了。 这年头的女子成亲都比较早,大多数在十六岁左右便已决定了婚姻,十八岁的崔婕已然算是晚婚。 若是普通人家,官府的官媒都要上门催婚了。 垂首跪坐在崔林谦面前,崔婕岿然不动,哪怕山崩地裂亦不改其色。 十八岁,是一朵鲜花正悄然盛开的年纪。 坐在崔林谦面前的崔婕看起来很文静,瘦弱的身子透着一股柔弱不堪的青涩风情,眉目间隐隐有几分崔林谦的模样。 眉如柳黛,眼若秋水,薄薄的嘴唇少了几许血色,看起来愈发娇弱无依。 丧母守孝三年,崔婕仍未完全从悲痛中走出,抬眸蹙眉间,面容仍有一丝淡淡的悲意。 崔林谦静静地注视着女儿,轻声叹道:“婕儿,尔母已仙去,此乃天命,凡人无可奈何,活着的人还是要好好活着,尽量开怀一些,否则你母亲在天之灵亦不得安宁。” 崔婕垂下眼睑,轻声道:“是。” “三年孝期已过,昨日长安英国公来信,催问你与李家五少郎钦载成亲一事,老夫已应了老公爷,过几日英国公府便会派人来纳采。” 崔婕低垂的眼睑一颤,低头死死咬着嘴唇没说话。 崔林谦注视着她,道:“英国公三朝功臣,圣眷正隆,其家人子孙广受恩荫,嫁去李家不会委屈了你。” 崔婕低声道:“父亲大人,女儿想为母亲多守孝几年。” 崔林谦失笑:“胡闹,守孝三年已满,你已尽到了孝道,斯人已逝,没有让子女耽误芳华灵前守孝的道理。” 崔婕狠狠咬着嘴唇,沉默半晌,忽然伏身道:“父亲大人,女儿愿终生不嫁,在父亲膝前尽孝。请父亲大人成全。” 崔林谦连连摇头:“亲事早在四年前便已定下,断无更改的可能,女子终归要嫁人的,老夫怎能把你留成老姑子,此事再也休提。” 崔婕忍不住了,抗声道:“父亲,李家的五少郎……非良人也,女儿实不愿嫁他,求父亲开恩,退了这桩婚事。” 崔林谦一惊,接着大怒:“你从何听说李钦载非良人?莫听后院的长舌妇们乱嚼舌根,婚事已定,怎能由得你任性妄为!” 原本情绪有些激动的崔婕忽然平复下来,恢复清冷柔弱的模样。 她自小聪慧,从父亲坚决的语气里,她知道这桩婚事断然不可能更改的。 高门大户将“信誉”二字看得比天大,婚期既已定下,便基本没有退婚的可能。 李家和崔家都是当世豪门,两家若退了婚,必是天大的笑柄,后果两家都承担不起。m..Com “是,女儿明白了。”崔婕平静地道。 崔林谦错愕地看着她,刚才她难得一见的激动模样全然不见,仿佛是自己的幻觉。 此刻的她,又成了众人眼里的世家闺秀,优雅而娴静。 崔林谦抿了抿唇,柔声道:“婕儿莫听外面的风言风语,李家三朝功勋,天子甚为恩宠,清河崔家女嫁给当朝功勋之子孙,正是门当户对。” 崔婕仍垂睑道:“是。” 女儿反应太平静,崔林谦忽然有些不自在,狐疑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摇摇头让她退去。 走出前堂,崔婕平静的俏脸瞬间闪过一丝桀骜。 李钦载的名声,远在青州的她不是没听说过,自从知道他是自己未来的夫婿后,崔婕对他的消息特别上心,甚至自己悄悄派了人定期去长安城打听。 四年过去,打听出来的消息当然不是什么好消息。 四年来,李钦载的所作所为全然暴露了他的名声,为人,性格。 说他“恶贯满盈”或许有点夸大,但说他“臭名昭著”却分外合适。 听说得越多,崔婕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夫婿便越反感,心中对这桩婚事也越来越排斥,如今已到了一种听到他的名字便浑身不舒服的地步。 不求金玉堂,不求连城璧,此生但求遇良人。 李钦载绝非良人。 崔婕自小精读诗书,学识不逊当朝进士,涵养不啻得道高僧,而她的学识和涵养,托起了她的傲气。 李钦载这样的人,哪怕出身再高贵,也不值得她嫁。 走出前堂的那一刻,当了多年乖乖女的崔婕,心底里忽然冒出一个非常大胆的念头…… ………… 长安城。 驻颜膏风靡全城,竟已供不应求。 一瓶驻颜膏卖一贯钱,长安的贵妇们仍然趋之若鹜。 不仅如此,英国公府的宾客也是络绎不绝登门,他们大多是长安城有头有脸的贵妇,登门直接求见李崔氏。 李崔氏显然有女强人的特质,发现驻颜膏供不应求后,立马派人扩建城外的作坊,并召集了庄子上的人手,无论男女皆投入作坊里,日夜开工生产驻颜膏。 数日后,驻颜膏售卖所得装了五辆马车,车夫赶着车将钱送进了李家的库房。 这下连李勣都震惊了。 李家从不缺钱,自高祖武德年间开始经营,数十年下来,李勣也为家族挣下了不小的产业,关中几个大城池里还有不少商铺,更与权贵合股组了好几支商队。 可是,如此暴利的行当,李勣这辈子还真没见过,开张才几日,便装了五车钱。 李家这是要发啊! 那个叫什么“驻颜膏”的东西,果真有如此大的魔力吗? 听说,又是李钦载弄出来的? 一贯钱一瓶,这孽障还真敢卖。 长安城的傻缺贵妇们也真敢买。小小一瓶驻颜膏,不知暴露了多少败家婆娘。 夏末午后,李勣坐在院子里,看着府里管家下人突然变得忙碌的身影,看着二儿媳李崔氏雷厉风行穿梭在库房和前院之间,不时大声喊叫,往日那温婉贤淑的模样全崩了。 堂堂国公府,三朝功勋邸,竟变成了李家商铺驻长安办事处。 管家吴通屁颠颠地跟在李崔氏身后忙来忙去,就差挥舞着小手绢儿吆喝外面的大爷进来玩玩…… 李勣捋须的手微微发颤。 李家发财了,李勣本该高兴,可为何心里憋了一股无名之火? 李钦载突然出现在李勣身后,小心翼翼地揉捏着李勣的老肩。 老肩巨滑,用点力气。 “爷爷,这几日府里有点吵闹,许多当朝贵妇登门,母亲不亲自招待说不过去,您……” 李勣摆摆手:“无妨。” 顿了顿,李勣忽然问道:“前几日你说要弄个名叫‘面膜’的东西,不是说治麻子的吗?” 李钦载一愣:“是啊,驻颜膏能治麻子……吧?” 李勣指了指川流不息的李府大门,道:“长安城的麻子如此多吗?” 见李勣脸色有点不对劲,想了想,觉得李勣可能是因为家里变成了菜市场,所有有点不爽。 李钦载小心翼翼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说不定长安的水质特产麻子呢……” 李勣沉默半晌,淡淡地道:“甚好,老夫今年尚不到七十岁,你便把老夫当傻子糊弄了,钦载,老夫今日技痒,取我马槊来。” 李钦载心一沉:“爷爷欲舞槊?” “不舞槊,与你切磋一下而已。请了!” “请谁?”李钦载惊了。 第四十七章 虚度年华错了吗? 命途多舛,时运不济。 说的便是这对主仆。 崔婕闻言杏眼圆睁,惊呆了许久,然后下意识一咬牙,道:“从霜,咱们马上收拾行李,离开庄子!” 从霜也连连点头:“嗯嗯!再不跑会被抓回去的,奴婢会被活活打死……” 崔婕俏脸已是一片慌乱,主仆二人进了屋,匆忙收拾行李。 所有家当不过一个小包袱,刚收拾好,崔婕不知想到什么,忽然愣住了。 “姑娘,怎么了?咱们快点跑呀!” 崔婕脸色苍白,讷讷道:“我们……去哪里呢?” 从霜未经世事,天真地眨了眨眼:“我们能去洛阳吗?” 崔婕苦笑:“我们身无分文,如何上路?” “姑娘,咱们走路不花钱的。” 崔婕白了她一眼:“吃呢?路上吃什么?乞讨吗?” “姑娘面皮薄,奴婢去乞讨,讨口吃的想必不难。”从霜无知无畏地拍胸脯。 “住呢?住坟头还是住林子?遇到坏人怎么办?”崔婕忧愁地道。 从霜小脸顿时白了,她不怕辛苦,不怕伤自尊,可她怕鬼,怕坏人。 “姑娘,那我们怎么办?难道仍住李家的庄子吗?”从霜瑟瑟发抖。 崔婕神情挣扎,她终究比从霜大几岁,这次离家出走也受了不少教训,终于懂得了世道艰难。 思忖良久,崔婕咬了咬牙,道:“咱们多挣些钱,攒够一笔后再走,暂时留在甘井庄,此处离长安一百多里,偏远又贫瘠,李家那纨绔子轻易不会过来的。” 从霜六神无主道:“真,真的吗?李家那个人真不会来吗?姑娘莫骗奴婢,若被李家少郎逮到,奴婢也会被活活打死的,听说那个人很凶……” 崔婕越想越觉得自己的逻辑正确,穷乡僻壤的地方,李家那个纨绔子会来才怪。 于是崔婕笃定地道:“相信我,他不会来的,再说,就算他来了咱们也不怕,他不认识咱们,你我随便取个化名,说是北方逃难过来的,他不可能怀疑。” 从霜两眼大亮,忙不迭道:“嗯嗯,姑娘真聪明。” 崔婕望向远方的山峦,目光坚定地道:“总之,我不会回崔家了,这辈子我要换个活法儿!” ………… 李钦载早已换了活法儿。 至少国公府的下人们是这么觉得的。 如今的李钦载变得很讲究,尤其是生活质量方面。 他经常亲自下厨做菜,做出的菜分量不少,给后院的爹娘送一份,给书房的爷爷送一份,剩下的自己吃。 刘阿四,吴通等人都有幸尝过李钦载做的菜,不得不承认,味道确实很好。 谁都不清楚五少郎为何莫名其妙多了这般本事。无论神臂弓,马蹄铁,还是做菜,这些从未在世上出现过的东西,五少郎偏偏能轻松拿出来,而且云淡风轻地告诉别人,这些不过是妙手偶得。 你特么偶得的次数未免太多了,到底你的手有多妙? 初秋时节,天气仍有几许炎热,树上的蝉鸣已销声匿迹,但阳光似乎已没那么炽烈。 大早起来,李钦载神清气爽,用过早饭后,命人将躺椅和茶几搬到院子中央的榆树下。 宽厚的榆树叶子遮挡了大部分的阳光,仍有些许光线透过树叶,如碎星般洒落地上。 李钦载舒服地窝在躺椅里,茶几上摆着一些肉铺果干之类的零食,还有一碗醪糟。 这种类似于前世南方名叫“甜酒”的东西,在大唐属于酒精类饮品,味道酸酸甜甜,依稀带点酒味,算是中下阶层的百姓唯一喝得起的一种酒类了。 有吃有喝,没有上班压力,不需看上司脸色,大好的青春年华里,瘫在躺椅上晒太阳。 试问这样的废物生活谁不喜欢?年轻人躺平的资本,李钦载都有。 没有带着狗腿子上街调戏妇女,没有给英明神武的大唐皇室和官府制造社会不安定因素,而是选择在自家院里蹉跎岁月,李钦载觉得自己已经算是为国为民做贡献了。 想想都觉得很伟大,快把自己感动哭了,不争气的口水快从嘴角流下来了…… 流口水自然是缺少食物,茶几上的肉铺果干不可辜负。 李钦载闭着眼,伸手拿身旁茶几上的果干。 手臂伸到最长,还没够着。 丫鬟做事不细心,摆好躺椅和茶几的位置后没有测试五少郎是否伸手能够着茶几。 细节决定成败,那个丫鬟在李府怕是不可能升职加薪了,同时也失去了给五少郎做小保健赚外快的殊荣。 李钦载仍努力伸展手臂,够不着茶几没关系,继续够。 躺在躺椅上,李钦载身子没动弹,手臂却无限伸长,伸长,与茶几的距离仍然未变,可李钦载还未放弃,一直伸着手,仿佛在等着手臂能够突然发育变长…… 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李钦载就是死活不愿动一下身子。 这种感受,懒过的人都懂。 就在李钦载的手臂与茶几较劲时,老爹李思文像鬼一样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的身后。 李思文一脸嫌恶,目光冰冷地看着这个不争气的孽畜拼命够茶几,那笨拙又努力的样子,像给儿子买橘子手刨脚蹬爬栏杆的父亲…… 越看越生气,一个人怎能懒到这种地步?你动弹一下身子会死吗? 有的儿子生出来像叉烧,李钦载就厉害了,他生出来像个打火机,无论何时何地,无论在做什么,都能成功点燃李思文的满腔怒火。 良久,李思文看不下去了,这逆子到底要够多久? 孽畜够着茶几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孽畜,你够了!”李思文暴喝。 李钦载吓得浑身一激灵,差点一命归西。 脸色苍白地站起来时,仍能感受到自己的三魂六魄还未归位。 特么的,背后吓人,想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爹,孩儿做啥了?”李钦载一脸茫然。 这次是真不知道自己犯了啥错,没招谁没惹谁的在院子里晒太阳,这也不行? 李思文冷冷道:“你没做啥,但老夫见你这无所事事的浪荡样子就来气,咋?” 说到这个,李钦载未免有些不服了,抗声道:“孩儿怎会无所事事?孩儿弄出了神臂弓和马蹄铁,被天子封了果……嗯?果啥校尉来着?反正封了个姓果的官儿,很厉害的。” 李思文愈发怒不可遏:“你还敢顶嘴?” 李钦载不说话了。 他突然明白了一个真理,其实爹这种生物跟女人一样,跟这两类人吵架都非常的不理智。 因为决定输赢的因素不在道理上,而在别的方面,比如威严,以及爱不爱我。 第五十章 高家孽畜 跟随太宗先帝打江山的老臣子们眼里,自己的儿子那一代勉强还算过得去,有出息的不多,但祸害也不多。 从龙拥戴之功,家族基业渐渐兴盛,家业也越来越大,日子过得越来越好,出则鲜衣怒马,入则歌舞盛宴。 生活越奢靡,性格里面负面的东西就越来越多,到了家族的第三代,他们出生在有权有钱的家庭里,从小没吃过苦,没经历过险恶,周围的人都在讨好他,恭维他。 这样的环境下,哪怕天性纯良的人也会慢慢变得狂傲暴戾,目空一切。 所以在长安权贵的圈子里,李钦载高歧这种爵三代,算是垮掉的一代。 相比之下,高歧比李钦载垮得更厉害。 然而,今日李钦载主动登门,还送上了一堆新奇的礼物,举手投足彬彬有礼,言语谦逊温文。 高真行不得不承认,李家的小子无论从任何方面,都把他家那不争气的孽畜完全碾压了。 想想就气,想揍人。 刚才李钦载说,“子不教,父之过”,高真行越琢磨越觉得这话实在太正确了。 “与以前相比,贤侄越来越出息了,简直是脱胎换骨,老夫看在眼里,不由又羡又恨,李家不愁后继无人,反倒是我高家,实在是……” 高真行黯然神伤。 “世叔莫愁,玉不琢,不成器,高贤弟性子跳脱,多琢琢就好。”李钦载继续煽风点火,任何话题都往揍儿子的方向牵扯。 今日高歧回家后不脱层皮,李钦载跟他姓。 “我儿高歧与贤侄年岁相仿,所谓择其善者而从之,看在老夫的面子上,还请贤侄以后多与我家高歧来往,时时耳提面命,也好沾你几分灵气。”高真行恳切地道。 李钦载露出为难之色,久久未回应。 高真行心中一沉,黯然道:“贤侄为何不言语?莫非我儿顽劣,已无可救药,贤侄不肯与之来往?” 李钦载犹豫片刻,神情沉重地叹息道:“不瞒世叔,高贤弟与愚侄有些恩怨未化解,就在这几日,高歧还纠集了一些人打算揍我……” “愚侄今日登门送礼,其实也存了几分化干戈为玉帛的意思,世叔,愚侄与往日不同,实在不愿再与高贤弟有任何冲突,若贤弟归家,还请世叔帮愚侄美言一二。” 沉沉一叹,李钦载苦笑道:“我们皆已是弱冠之子,不再是孩童了,愚侄实在不愿为了那点鸡毛蒜皮的事徒增麻烦。” 高真行却大吃一惊:“高歧那孽子纠集了一帮人,要揍你?” 李钦载惶恐道:“不怪高贤弟,愚侄以前委实也做过一些过分的事,得罪了贤弟,愚侄罪有应得,愚侄今日登门,就当为往日的不堪赔罪了。” 第五十七章 君臣奏对 天使出宫门,来到英国公府外时,阖府上下都惊动了。 连李勣都没想到天子会突然召见李钦载,他当然知道天子召见李钦载或许是因为滑轮组一事,暗暗高兴之时,不由又担了心事。 这混账小子向来没个正形,虽说近日改了不少劣性子,可没正形这毛病好像愈发严重了。 面君可是有着严格的宫廷礼仪的,他那副不正经的样子若在天子面前失仪,惹怒了天子,回头不仅没有封赏,说不定还会落个不敬之罪。 既高兴又担忧,老祖父操碎了心。 战场上杀伐果断的老将军,此刻像个平凡的老人一样,对孙儿叮嘱个不停,从走入宫门的姿势,到面见天子时的参拜礼节,事无巨细,啰嗦个不停。 李钦载一边听着李勣的千叮万嘱,一边任由丫鬟手忙脚乱地给他穿戴衣裳,脑子里嗡嗡作响,李勣的叮嘱从左耳进去,一不小心又从右耳流出来。 马车载着李钦载来到太极宫外,李钦载下了马车,站在宫门前,仰头望着高耸巍峨的宫墙,脑子里仍然稀里糊涂像浆糊一般。 头好痛,被李勣一通填鸭式的耳提面命,强行塞了一大堆宫廷礼仪,此刻脑子里全是“先整后肃”,“肃而再拜”,“举额而礼”,“匆行不乱”什么的,很深奥。 天子召见,君臣奏对。 对大唐臣民来说,这是非常荣幸的一件事。只有非常有本事的臣子才能被天子单独召见奏对,这是天子屈尊纡贵向臣子请教治国平天下的一种形式。 不夸张的说,天子奏对几乎等同于考中进士,其荣耀程度是能够载入家谱传之后世的。 可李钦载却是个异类,从听到宦官传旨开始,一直到此刻站在宫门前,他的心中却泛不起一丝涟漪,更别说激动的情绪了。 静如变态,稳如老狗。 前世深受唯物主义世界观的熏陶,李钦载知道天子不是什么老天爷的儿子,李治也不过是个有血有肉的凡人,他喝多了也会吐,吃撑了也会拉,拉出的粑粑照样是臭的。 这么一想,嗯,有啥激动的?唯一承认的是,人家的投胎技术确实高强,这一点不服不行。 宫门前站立片刻后,李钦载很快整理了情绪。 就当前世给上司汇报工作一样,一言不合顶多挨顿批评,若真的因为君前失仪而落个杀头之祸…… 那就说明天子早就存了心思要弄死你,跟君前失仪没有半点关系,进门迈左脚都是杀头的大罪。 宫门开了一线,一名宦官走出来,领着李钦载入宫。 一路上默默诵念礼仪细节,李钦载无心观赏太极宫的景色。 太极宫两仪殿。 两仪殿属于宫闱禁内,平日只有少数深受宠信的朝臣才可允许入内,与天子商议朝政。 今日李治选择在两仪殿召见李钦载,可见对他颇为重视,当然,也不乏向李勣示恩的意味。 按宦官的示意,李钦载在两仪殿外站定,宦官入内禀奏,没多久殿内便传李钦载觐见。 李钦载牢记李勣叮嘱的礼仪细节,先在殿外脱了足履,着足衣入殿。 入殿首先整衣冠,神情要肃然,然后垂头恭行,行至十步站定,规规矩矩长揖行礼。 “臣,李钦载拜见天子。” 前方传来爽朗的笑声:“李卿免礼,哈哈,到底是英国公的孙儿,这番礼仪纵是礼部尚书来了,也挑不出丝毫错处。” 第五十八章 万物之理 所谓君臣奏对,李钦载的理解是,皇帝和臣子坐在一起聊天。 只是这种聊天的仪式感做得很足,聊天的内容相对比较正经严肃,大抵类似于前世的员工向老板展示项目ppt。 遇到内行的老板,事无巨细说清楚,每个思路的逻辑都不能混乱。 若遇到外行的老板,就把他当傻子糊弄,提前做好修改n次方案的准备,当然,老板最终大概率还会选择第一次的方案。 李治显然不是外行,登基十二年了,大唐内外清明,虽非盛世,但在这十二年里,大唐已积蓄了足够的盛世基础。 世人只知“贞观之治”,但是甚少有人知道,贞观之治后,李治登基的最初几年,继承了贞观遗风,史学家将那几年称为“永徽之治”。 李治只是低调,他不得瑟。 李钦载所造的神臂弓,马蹄铁,滑轮组等物事,以李治之英明,不须旁人提醒,他便清楚这三样东西对大唐社稷的重要性。 科技能够改变一个国家的战略。 这句话绝非夸张。 神臂弓的出现,能改变大唐对外征战时的战场阵列,增加胜率。 马蹄铁的出现,大唐从此再无顾忌扩充骑兵军队,战阵冲锋更能保持绝对的优势。 滑轮组的出现,大唐无论民生还是军队,都能大大节省人力物力成本。 不仅为国库节省银钱米黍,还能将省下来的民夫徭役投入到农田和工坊中,间接促成大唐的粮食岁入增产。 三样都是大功劳,认真计算起来,李治甚至都不知道该如何封赏李钦载了。 李治的亲和态度,确实令李钦载放松了不少。 两个陌生人之间的第一次交谈,除了信息互换之外,同时也在增进双方的了解,言行举止,神态表情,能够察觉到对方的底线。 可以肯定,李治是个非常宽厚的人,与他聊天很轻松,只要不用酒瓶子把他脑袋开瓢,说错话之类的小错,李治是不会计较的。 有点像邻家的憨厚大哥。 “朕今日召尔奏对,不问国事,不求上策,朕只是对你感到好奇,这些物事你究竟是如何想出来的,其中可有道理可讲?”李治好奇地问道。 中书舍人一声不吭刷刷疾书。 李钦载的注意力又不集中了,不停地拿眼瞟他。 疑心病有点严重,总怀疑这货在暗戳戳写自己坏话,好想抢过他的纸看个清楚,敢编排半句定抽不饶。 李治见李钦载不停瞟舍人,也不生气,反而笑吟吟地看着他。 中书舍人等了半晌,没见李钦载回话,不由急了,终于忍不住抬头提醒道:“回陛下的话,等啥呢?” 李钦载一惊,急忙赔罪:“臣失仪了,陛下恕罪。” “哈哈,朕不罪也,景初仔细说说。” 李治忽然改了称呼,以表字称之,无疑是主动将君臣的距离拉近了一大步。 李钦载沉吟片刻,缓缓道:“陛下,世间万物皆有定理,只要能掌握其中的奥妙,便能改良我们使用的工具,让它们发挥更大的效用,为天下人节省人力物力。” 李治眉梢一挑,身子不禁坐得更直了:“朕愿闻其详。” 奏对到此,算是真正进入了正题。 李钦载挠了挠头,东西造出来了,但说原理的话,真的很困难,涉及到物理数学等等方面的知识。 以李治的智商,雄视天下可以,做物理题,真不是看不起他,大抵连基础的公式都不明白。 于是李钦载左顾右盼,试图找个东西生动地解释物理的原理。 触目第一眼便看到了中书舍人,没办法,今日大殿上,李钦载对这位中书舍人的关注甚至超过李治。 总怀疑他在写自己坏话…… 李钦载当即起身,走到舍人面前。 舍人一脸懵懂地看着他,二人对视良久。 李钦载终于伸手道:“烦劳借两张纸。” 李钦载闪电般将脑袋凑过来,试图偷窥舍人刚刚写了啥。 谁知舍人无比机敏,速度比李钦载更快,迅若疾雷将写满了字的纸抽走,一脸警惕地瞪着他。 偷窥失败! 李钦载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啧,小气。 舍人从桌案上抽出两张纸给他,目光紧紧盯着李钦载的动作,另一只手死死护着写满了字的纸,防贼般的眼神令李钦载感到一丝丝侮辱。 一场无声的暗战,李钦载没占到便宜。 这家伙是个人物,李钦载暗暗思忖。 “还未请教贵姓?”李钦载礼貌地拱拱手。 舍人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姓崔,崔升。” 又姓崔!李钦载目前对姓崔的都没啥好印象。难怪今日一进殿感觉跟这舍人八字犯冲。 姓崔的舍人恰到好处地冷冷补了一句:“我乃青州崔氏出身,与你婚配的崔家闺秀正是舍妹……” 李钦载一口气没喘上来,大声呛咳起来,咳得撕心裂肺。 特么的,竟然是大舅子!怎么没人告诉自己? 恨不得当场自杀,让你没有妹夫,就问你怕不怕。 李钦载对自己的婚事是拒绝的,对眼前这位大舅子更拒绝。 连见礼的仪式都省了,李钦载假装没听到,飞快扭过头去。 老婆都跑了,大舅子当然就不存在了。 李治边笑边饶有兴致地盯着二人,道:“原来景初与青州崔家结了亲?” 李钦载一惊,急忙道:“臣浪荡荒唐,哪里配得上崔家小姐。” 中书舍人崔升瞥了他一眼,鼻孔里淡淡哼了一声。 李治笑道:“景初自谦了,以尔之才,便是天家公主亦可配得上。” 见李治神色如故,似乎并不在意英国公与世家结亲,李钦载这才放了心。 李勣当初的话浮现在脑海里,天家对世家不仅仅是对立,其实是既要用也要防,制衡而已,其中关系很复杂。 显然,李勣说对了。 李家与崔家结亲,并未触犯李治的敏感点。 李钦载赶紧转移了话题,捧着两张纸走到李治面前坐下。 “陛下,万物之理,唯动与静而已。”李钦载指了指桌案上的纸,道:“比如说,若欲将一张纸用尽力气扔到最远,该如何做?” 李治想了想,抓起一张纸,揉成一团,然后使劲扔了出去。 纸团落地两丈之外。 李钦载笑了笑,道:“臣还有另一个法子。” 说着李钦载将另一张纸飞快折成一个纸飞机,哈了口气,往殿门方向一掷…… 纸飞机晃晃悠悠,在空中打了个圈儿,然后平稳地缓缓朝外飞去。 飞机落地时,早已飞出了殿门外,距离李钦载已有六丈之远,比李治投掷的纸团远多了。 李治两眼瞪大,一脸不可思议,就连一旁奋笔疾书的崔升也露出惊异之色,目光复杂地看了看李钦载,然后闷不出声地继续写啊写。 “景初,你是如何做到的?”李治惊奇地道:“同样是纸,为何你折叠几下便能飞出这般远?”m..Com “简单的说,臣利用了空气中的漂浮之力和惯性势能,只要掌握了其中道理,天地万物,皆可为己所用,包括空气,阳光等等。” “臣造神臂弓也好,滑轮组也好,皆是用了其中的道理。” 李治一脸茫然地看着他,虽然完全听不懂,但……好厉害啊! 半晌,李治好奇道:“你刚才投掷之前,对它哈了一口气,那口气有啥说法?” 李钦载脸颊一抽。 这口气,真没啥说法,属于玄学范围,没法解释。 第五十九章 他就那么随手一画 扔纸飞机之前必先哈口气,这是刻入dnA的本能。 也不知是谁传下的规矩,其中有什么科学道理,反正前世所有人都是这么干的,没有例外。 不哈这口气,飞起来仿佛失去了灵魂。 如果非要给个解释的话,嗯,科学也需要仪式感的。 幸好李治也不是盘根问底的人,见李钦载给不出解释,很大方地笑了笑,然后命人从殿门外将那只纸飞机拾了回来。 仔细端详手里的纸飞机,李治一脸肃然。 “此物……折叠成这般形状,便能至六丈之远,景初果真有妙思,朕现在相信,神臂弓,马蹄铁和滑轮组,并非景初偶然所得。” 李治抬头深深地注视着他,笑了笑,道:“景初有大才,怕是多年厚积薄发,如今才大放光彩。” “臣惭愧,真的只是偶有所得,有的是被逼出来的,比如神臂弓,有的是看不过眼,比如马蹄铁和滑轮组。” 李治大笑道:“若逼一逼就能逼出景初的真本事,朕以后怕是要多逼你几回,好让你着实为大唐再造些好东西出来,助我大唐社稷巩固,万年不衰。” 李钦载拜道:“大唐万世基业,全托英主雄才伟略,有没有臣都不会改变结果。” 这句马屁实在很贴心,李治表情愈发愉悦了。 欢喜过后,李治深思起来,半晌,李治沉声道:“朕观景初所造之物,可用于民,亦可用于军,总的来说,军中可用甚广。” “前几日封景初为致果校尉,不过闲职尔,实在屈才了。朕自登基以来求贤若渴,景初之大才,朕怎可不重用?” 李治突然严肃起来,缓缓道:“李钦载。” “臣在。” “封尔为军器监少监,专司打造器物,每有所得,允尔进宫无阻。” 李钦载心头一沉。 不是他矫情,他是真的不想当官,没事造造新玩意儿他不介意,但进了官场,就不得不卷入各种是是非非,这与李钦载的初衷完全相悖了。 他不希望自己一辈子在勾心斗角中度过,临终阖眼之时回忆一生,未免觉得可悲可怜。 咬了咬牙,李钦载垂头道:“陛下,臣万死,非臣不愿报效君国,臣实不愿入朝为官,日后若有所得,臣必不吝奉于君上,只求陛下收回成命,让臣做回闲散白身。” 李治颇为意外:“景初为何不愿为官?是嫌官职太小么?军器监少监从五品,不算小了吧?” “臣只会感铭天恩,怎会嫌官职太小,只是臣心性淡泊,举止荒唐无拘,不习惯官场之严谨,若入朝为官,臣终究成了蝇营狗苟之辈,此生再难有所得矣。” 李治皱了皱眉,随即眉头舒展开来。 “君子不强人所难,景初既然不愿,朕自不会勉强。” 李钦载大喜,急忙谢恩。 李治的宽仁胸怀,此刻他再次见识了,不愧史书英名。 李治笑了笑,沉吟许久,又道:“景初造出这些新物事,为大唐立下了功劳,有功而不赏,朕难掩悠悠众口,教人说朕赏罚不明……” “既如此,军器监少监的官职仍给你,朕允你不入朝,不入署,不理政,情当挂了个闲职,但对军器监仍有监管处置之权,如何?” 李钦载这下真有点感动了。 贵为天子,封臣下官职还要好说歹说,妥协又妥协,后世真不应该称他“高宗”,该叫“仁宗”才对。 李钦载知道,自己再推辞就真的不识抬举了。 见好就收,李治亲口说了,就当挂了个闲职,跟当初封的“致果校尉”一样。 闲职好,闲职不上班打卡,不参与是非,不必跟上司陪笑脸。不仅如此,少监的权力扎扎实实给了他,一点没打折扣。 不当社畜的初衷保住了。 “陛下仁义圣明,臣谢天恩!”李钦载俯身拜道。 ………… 申国公府,高家。 高真行坐在院子里的躺椅上,阳光真好,晒得人浑身懒洋洋的,好像给身体里注入了一股无形的能量。 身心从内到外都沐浴在阳光下,内心的阴暗角落仿佛都无限缩小了。 高真行嘴角露出舒坦的笑容,喃喃道:“李家那小子送来的躺椅,用来果真不错,这小子……将来必是个人物。” 高歧坐在高真行身旁,也是一脸舒坦的表情。 上次在李家陪李钦载晒了一回太阳后,高歧不知为何喜欢上了这种悠闲懒散的生活方式。 如今每到上午,高歧也不再出去与狐朋狗友厮混了,而是命下人搬了躺椅坐在院子里。 有样学样,手边也一定要有一张矮桌,矮桌上一定要有零嘴儿和醪糟,矮桌的距离一定要足够近,又不能太近,最好一伸手恰好能够到。 这才是懒人该有的生活呀。 高歧将李家所见所闻一丝不差地复制了出来,迫不及待享受一番后,嗯,果然舒坦得紧。 不过今日有点意外,老爹高真行刚从后院出来,见儿子这副爽歪歪的样子,二话不说把不争气的儿子踹开,自己躺了上去。 然后,父子二人都爽歪歪地躺在院子中央,快到午时了也舍不得起身动弹一下。 父子懒洋洋地晒着太阳,却相对无言。 跟李钦载和李思文一样,高家这对父子的关系显然也融洽不到哪里去,若不是看在躺椅的面子上,两人都不愿与对方相处在同一个空间。 良久,高真行忽然悠悠地道:“听说李家那小子又弄了个新物事,叫什么‘滑轮组’,此物颇为神奇,工部收到了十多套……” “尚书杨昉对其惊为天人,人前人后对李家小子夸赞不停,看他那架势,倒恨不得跟李家小子结拜为异姓兄弟才好,哼,老不尊的东西!” 高歧睁开眼,神情闪过一丝惊愕:“李世兄所造之物竟如此神奇?” 高真行嗯了一声,淡淡地道:“据杨昉说,此物无论用于民和军,皆有大用,不夸张的说,若普及天下,每年可为大唐省下数万民夫和徭役,若真如此,倒真是一桩大功。” 幽幽一叹,高真行道:“李家那小子,是大才,也是怪才,以前倒是小觑了他。” 高歧怔忪片刻,轻声道:“爹,李世兄画那滑轮组的图纸时,孩儿就在他的屋子外,亲眼见证此物的面世。” 高真行睁开眼,道:“哦?滑轮组是他临机所画,不是日思夜想所得?” 高歧迟疑了一下,将刘阿四受伤,李钦载亲自去北大营将其接回,接着突然想到一种能省力的工具,安顿好刘阿四后马上进了屋子随手画了出来,最后李崔氏拿着图纸匆匆去找铁匠打造。 一件神奇的工具面世,过程就是如此简单明快。 高歧神情复杂,双手毫无意识地比划了一下,道:“他……就是那么随手一画,画了不到半个时辰,那东西就被他弄出来了。” 倍受打击地垂下头,高歧仍喃喃道:“他……真的只是随手一画。” 高真行眼中光芒闪烁,脑海中仿佛浮现那个少年轻松淡然,随手一画便是一件利国利民的神奇之物。 看了看身旁深受打击的高歧一眼,高真行叹道:“此子才思诡谲,高深莫测,非常理能度之,浑噩多年,如今已渐露锋芒。” 深深地注视着高歧,高真行沉声道:“歧儿,为父盼望,你也有这么一天。” 高歧失落地摇头:“孩儿远不如李世兄,这辈子都不会有这么一天,让父亲失望了。” 高真行笑了笑:“不打紧,纵是不如,亦不失为我高家好儿郎,只要你不再终日买醉胡闹,为人处世多几分睿智沉稳,为父足以为你而傲。” 顿了顿,高真行又道:“这几日你甚少出门,出门也是去找李家小子,歧儿,你已经在开始改变,为父我也已经开始为你骄傲。” 高歧眼眶一红,多少年了,父亲已有多年不曾夸赞过自己了,那句久违的“为你骄傲”,仿若星辰般遥不可及。 随即抿住唇,忍住了眼泪,高歧轻声道:“孩儿会努力改变的,浑噩多年,孩儿也该长大了。” 高真行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多与李家小子来往,他才是你这辈子的良师益友,择其善者而从之,我儿必有直登青云之日。” 高歧含泪点头,此生能让父亲为自己骄傲,他忽然觉得生命除了吃喝玩乐之外,还应该有更多的活着的意义。 李钦载那张淡然安静的脸庞突然浮现在他脑海中。 尽管不愿承认,但高歧不得不说,他的人生蜕变,全因李钦载而起。 第六十章 扬眉吐气 李钦载恭敬地告退,慢慢地退出两仪殿外。 李治含笑目送着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宫门,李治才收回目光,坐回了殿内。 殿后屏风阴影一闪,武皇后袅娜的身影出现在李治面前,首先朝李治盈盈一拜。 “陛下对此子是否宽仁过甚?既然封了官职,岂有不入朝不理政之理?若被外人知道,朝堂只怕又是风言风语。”武皇后皱眉道。 李治笑了笑,道:“你刚才在屏风后都听到啦?” “是,陛下召此子奏对,关乎社稷,臣妾忍不住好奇,便偷偷躲在后面听了一会儿,陛下恕罪。” 李治不以为意地摇摇头,笑道:“古今的大才,难免有些怪毛病,恃才傲物者,目无余子者,脾性古怪者皆有,朕既要用其才,当有容人之雅量。” “若逼迫他去做不喜欢的事,臣子心中不愉,做事难免有怨气,对朕的恩德也不会太领情,何必为了一些俗成的规矩,坏了君臣情分?于公于私皆非上善。” 武皇后垂头想了想,轻声道:“陛下英明,是臣妾想岔了,妇道人家终究心思狭隘了些。” 李治笑了笑,仰望殿顶的一盏昏黄宫灯,喃喃道:“世人皆谓父皇为‘天可汗’,盖因父皇雄才伟略,胸怀宽广。” “朕……不想输给父皇,有生之年,朕也希望臣民和中外藩属心悦诚服地称朕一声‘天可汗’,此生应无憾矣。” ………… 李钦载当官了。 这回不再是虚衔,也不是闲职,而是实实在在有权力的官儿。 军器监少监,相当于军器监的二把手,从五品,不算小了。 当然,比他老爹李思文的润州刺史还是差了一丢丢。 李钦载突然有点恶趣味,如果自己将来升官升到四品以上,高于老爹的官职,他还敢揍自己吗? 殴打上官要蹲大理寺吧? 遗憾的是,已经是五品官员的他,仍然没有滋生该有的野心。 李钦载对官场毫无目标,这个官对他来说不过是可有可无的调剂品,哪怕李治突然下旨要罢免他的官职,他也不会有任何失落。 胸无大志,小富即安,这样的生活才是李钦载真正需要的,李治给他封赏的官职反倒更像是一种累赘和束缚。 回到李府,刚下了马车,李钦载赫然发现府里居然挂上了红灯笼,管家和下人们站在门口恭迎。 见李钦载回来,吴管家一个箭步冲上,一脸喜庆地行礼:“恭贺五少郎官升少监,咱李家又出了一位栋梁,家业千年不衰。” 下人们也纷纷跟着行礼道贺。 吴管家道贺时的欣喜是发自内心的,作为英国公府的管家,他看得比任何人都清楚。 李家无疑是显赫的,但偌大的家族,真正显赫的人只有英国公李勣一人,其余的家族子弟皆是恩荫。 “恩荫”换个不好听的说法,就是沾光,整个家族都只是沾了李勣的光,包括李勣的长子李震,次子李思文。 他们其实并没有多少才能,纯粹是李勣对大唐社稷的功劳太大,天家看在李勣的面子上必须让李家光耀门楣。 然而李钦载不一样,他是李家所有子孙当中唯一一个纯粹靠自己的本事当上的官,而且天子显然对他分外恩宠,出手便是从五品的少监。 李钦载的官职,含量量可比李家别的人高多了。 对李家所代表的意义也不一般,李家自家主李勣之后,终于又出了一位真正有本事的人才。 所以吴通见面就冒出一句“李家家业千年不衰”,这句话不单单是恭维,吴通说这句话可是意有所指。 家族后继有人,家业自然千年不衰。 含笑与管家招呼过后,李钦载迈进门。 前堂内,家里长辈都在,显然都得到了宫里的消息,知道李钦载被封官了。 李崔氏满脸笑容当先迎上来,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双手齐上使劲揉弄着李钦载的头发,将他的发型弄得一团乱。 “我儿就是厉害,天子都说你是有大才的,你为爹娘好好争了口气,为娘……很是欢喜。” 李崔氏说着哽咽起来。 李钦载这些年做过太多混账事,长安城里的名声也难听,李崔氏在长安的贵妇圈里怕是听了不少闲话,更受了不少窝囊气。 今日李钦载被天子封官,靠的不是长辈的恩荫,而是实实在在自己的本事。 或许李钦载不觉得什么,但对李崔氏来说,确实是扬眉吐气,以后在长安城的贵妇圈子里也能昂首挺胸了。 李钦载站在李崔氏面前,看着她抹泪欣慰的样子,他突然发觉,以往那个不堪又不负责任的自己,让家人背地里承受了多少憋屈和压力。 “娘,孩儿以后再也不会让你抬不起头了。”李钦载认真地道。 这是他的承诺,李钦载性子独,但不代表他无情无义,他有他的软肋,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是家人。 李崔氏含泪笑了:“我儿终于长大了,懂事了,这一天,为娘盼了好久好久……” 李钦载亲密地搂住了她的肩,笑道:“娘,以后孩儿纵是不当大官儿,也不会让你蒙羞的,孩儿要让娘成为长安城最风光的母亲。” 李崔氏抹了把眼泪,笑道:“我儿有今日,为娘已经很风光了,我儿不必苛求自己。” 母子说了一阵话,前堂内,李勣和李思文也走了出来。 李钦载规规矩矩向二人行礼。 李勣捋须笑道:“天子封赏已在老夫意料之中,不过老夫倒是没想到天子恩宠竟如此之隆,居然给你封了从五品的官儿。” 李钦载苦笑道:“孙儿其实不怎么想当官,无奈殿上封赐,孙儿不敢辞,恐给家中惹祸,只好愧受了。” 李勣嗯了一声,道:“军器监少监,说来手中权力不小了,往后可要小心谨慎,切莫再像以前那般胡闹了,官场如龙潭虎穴,一步踏错,便是杀身之祸。” “是,孙儿明白。” 李思文静静地站在一旁,表情依然淡漠,不过眼神里还是透出一股欣喜之意,只是在儿子面前习惯了板着脸,表情一时难以改变。 见李钦载望向他,李思文不自在地咳了一声,沉默片刻,终于开口道:“你……做得不错。” 李钦载笑了。 罕见的一句夸赞,李钦载的前身怕是半辈子都没听过吧。 李勣朝李思文一瞥,忽然笑道:“思文的润州刺史也不过是正四品,你可要多费点心思了,不然,你这儿子怕是过不了多久官位就比你高了,那时看你羞不羞愧。” 李思文淡淡笑道:“若能青出于蓝,当老子的就算给儿子行礼,也不丢人。” 第六十一章 宾至如归 老子给儿子行礼自然是玩笑话。 在这个崇尚孝道的年代,就算儿子的官当得比老子大,儿子该跪还得跪,绝对不可能有老子给儿子行礼这种事发生,这叫“大逆”。 李钦载被封官的消息还是让李思文颇为欣慰,望向他的眼神都比以往柔和了许多。 他现在真正能感受到,儿子确实与以往不一样了, 李思文从来没指望过李钦载能有多大的出息,他只是希望儿子少惹点祸,少跟狐朋狗友厮混,踏踏实实过完这辈子就足够。 没想到李钦载如今却给了他这么大的惊喜。 从家族的角度来说,李钦载甚至比他这个当爹的更出众,因为李钦载是凭真本事当的官,而李思文,不客气的说,是沾了他爹的光。 这不禁让他感到有些羞愧。 李思文忍不住望向儿子,恰好李钦载也朝他看来,两人的眼神相碰,李思文迅速移开了目光,故作威严地咳了几声。 父子间的交流实在少得可怜,而且稍微交流多一些彼此都感到不自在。 那些陈年旧事,终究还是横在父子间的一道天堑。 见大家都很高兴,李崔氏上前,趁机对李勣道:“阿翁,钦载出息了,府里是否遍邀亲朋同僚,举宴庆贺一番?” 李勣神情一沉,摇头道:“不可。” 李崔氏失望地垂头,不死心地道:“阿翁,钦载好不容易给咱李家露了一回脸,举宴亦是人之常情……” 李勣看了李钦载一眼,忽然笑道:“钦载,你觉得呢?” 李钦载看了看李崔氏,老老实实道:“孙儿以为,不宜举宴。” 李崔氏一哼,恨恨地戳了戳他的脑袋。 李勣却捋须欣慰大笑道:“不错,确实不宜举宴,钦载果然长大了,已经明白树大招风的弊处,韬晦隐忍方为家族长久之道。” 李钦载腼腆地笑了笑:“孙儿倒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宾客多了太吵闹,孙儿的酒品又不好,喝多了怕会忍不住打爆他们的狗头……” ………… 李钦载被天子召进宫奏对,并被封为军器监少监的消息,很快传遍了长安城。 长安城的权贵皆震惊不已,李钦载昔日的名声满城皆知,谁都没想到李家的败家子居然有如此风光的一天。 人心永远是趋利的,如今的权贵们看李钦载的目光再也不是那种带着嘲讽戏谑的眼神了。 震惊之外,很多不知内情的人开始打听李钦载最近做了什么事,为何能令天子对他如此恩宠。 人心总是趋利的,眼看李钦载从臭名昭著的纨绔子摇身一变,变成了炙手可热的潜力股,长安城对李钦载背后议论的风向悄悄改变了。 昔日的浪荡恶劣事迹,从人们嘴里说出来,也不过是潇洒不羁,游戏红尘,有名士之风。 谁年少时还不是个人渣呢。 李家府邸内。 李治允许李钦载不入朝,不入署,不理政。 李钦载真的没跟李治客气,被封了军器监少监后,居然连军器监都没去过,回了家便再没出过门。 一大早薛讷和高歧就来了。 薛讷算是老马识途,进了门便直奔前院。 躺椅搬好,矮桌摆好,零食醪糟一样不能少,指使府里丫鬟干这干那,简直比在自己家还放得开。 相比之下,高歧就比较腼腆了。 这年代大多数人还是懂礼数的,在别人家随随便便这种事,除非关系好到一定地步,否则真没人如此嚣张。 所谓“宾至如归”只是个成语,是句客气话,不是真的让宾客把别人家当成自己家的。 所以高歧腼腆拘谨之余,对薛讷在李家的做派很看不顺眼。 区区一个河东县男之子,竟敢在英国公府如此猖獗无礼,好希望薛讷这副作死的样子被李老公爷看到,最后悍然下令把这孽畜打断腿扔出去。 不过高歧终究失望了,薛讷的猖獗做派不仅没被打断腿,看府里下人的神态,似乎早已习以为常,显然早将薛讷当成了亲近的宾客,难怪他敢如此嚣张。 最后李钦载走出来,高歧急忙整了整衣冠行礼,薛讷却仍躺在躺椅上,随意地扬手招呼了一声。 李钦载看到高歧后很吃惊,神情有些困惑,下意识也躬身回了一礼。 “高贤弟怎么又来了?”李钦载不经脑子脱口道。 高歧神色一僵,这话……有点伤人啊。 但对李钦载来说,这话真不伤人,纯粹发自内心。 他对高歧没太多恶感,但也不存在多少好感,上次已经把话挑明,两人恩怨已了,按理说以后不该再有任何交集。 不过这高歧好像来自己家上瘾了,一次又一次的,大家根本没那么熟好不好…… 难不成他还惦记上次付了饭钱,觉得没吃够本,非要把饭钱吃完才罢手? 目光一转,李钦载看见了一旁坐没坐相,躺没躺相的薛讷,那懒散如同智障全瘫病人的样子分外惹人厌。 李钦载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上前不客气地扬起巴掌。 啪! 薛讷被抽得大白天的看见了漫天繁星。 “滚一边去,没眼力的东西,这位置是我的!”李钦载没好气道。 薛讷笑嘻嘻地起身,把躺椅让给李钦载,又大声吩咐丫鬟再搬两张躺椅来。 “景初兄弄的躺椅委实惊艳,愚弟发现躺在上面舒适之极,做梦都只做美梦,这么好的东西,景初兄可不能只送高家,愚弟也想要几套……” 李钦载躺在躺椅上,闭眼懒洋洋地道:“去跟我娘说,让她吩咐木匠打造几套给你。” 薛讷喜滋滋地应了。 二人的举止和对话,一旁的高歧看在眼里,顿觉心里不是滋味儿。 李钦载对他二人的态度截然不同。 对高歧客客气气,躬身回礼一丝不苟,对薛讷却又打又骂,嘴里没一句好话。 可高歧分明能感受到其中亲疏之别。 在李钦载眼里,高歧是纯粹的外人,所以对他客气,客气之中充满了疏离。 但他却把薛讷当成了亲弟弟一般,动辄打骂都成了表达感情的一种方式。 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就是这么大。 虽然有点犯贱,但不得不说,高歧很渴望李钦载也抽他…… 第六十二章 又闯祸了? “恭贺李世兄官封少监。”高歧整衣冠,规规矩矩行礼道贺。 李钦载笑了笑:“德不配位,见笑了。” 高歧脸颊抽搐几下,自谦可以理解,“德不配位”就太过分了,这等于是指着鼻子骂自己呀。 李钦载没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反正对比自己以前的种种行径,“德不配位”是大实话。 再看看旁边塞了满嘴零食的薛讷,李钦载又情不自禁地抽了他一记。 “看看人家,多懂礼数,我当官了,你的祝福呢?” 薛讷腮帮子鼓得像只仓鼠,嘴里呜呜嗯啊含糊说了几句,再敷衍地行了一揖,算是施过祝福术了。 李钦载叹了口气,关系太熟了也不好,孔子说过,“近之则不逊”。 薛讷这副不逊的嘴脸,让李钦载当官后仅有的那么一丝小得意彻底烟消云散。 真没啥好得意的,长安纨绔们的老爹不是国公就是国侯,一个小小的从五品少监,比前世大街上的业务经理还不值钱。 “你俩又来我家干啥?我家开了游乐园吗?让你俩如此流连忘返来了又来……”李钦载没好气道。 高歧的脸皮终究不如薛讷那么厚,闻言脸色讪然,行了一礼低声道:“李世兄高才,愚弟甚敬仰,纵是无事亦想陪在李世兄身边,随时向李世兄请益求教。” 薛讷努力吞下了嘴里的零食,斜眼鄙夷地看着高歧,哼道:“虚伪!” 然后对李钦载道:“你家东西好吃,啥都好吃。” 李钦载面无表情道:“这句是实话,我家连茅房里的尿都是土黄色,要不要尝尝?” 薛讷大喇喇道:“那倒不必,不过景初兄,我饿了,你亲手弄的菜不错,我家厨子怎么都做不出你那味道,害得这几日我家厨子挨了不少揍。” 李钦载确定了,这俩货是真要把饭钱吃完才甘休。 “等着。”李钦载扔下一句便朝厨房走去。 二人当然不会那么乖巧地等着,于是跟着李钦载一同进了厨房。 做菜容易,也是李钦载的兴趣,相比神臂弓滑轮组什么的,李钦载更喜欢做菜,毕竟这跟自己的食欲息息相关。 羊肉腌制,大锅炖了,放入姜蒜去膻,再加一点肉桂八角之类的调料,大火煮熟,小火慢炖,香味渐渐弥漫。 薛讷和高歧喉头猛咽口水,两眼发光地盯着炉子上的铁锅。 李钦载却颇觉遗憾地叹气。 不是不满意自己的手艺,而是这年头实在缺乏调料,尤其是最重要的辣椒。 前世最喜欢吃的红汤火锅,这辈子怕是无缘了。 “……打造的海船至少能乘数千人,任何海浪都掀不翻的那种,然后从泉州出港,首先东去,东南亚逛一圈,那里的稻谷产量不错,香料特产也多。” 等羊肉炖出火候的功夫,李钦载闲来无事,蹲在地上与二人科普,有些遗憾必须与人倾诉,不然会更遗憾。 一边说,一边用树枝在地上顺手画地图。 “离开东南亚继续南下,然后继续往东,再往东,海上大约行个小半年,就会发现一个底端盘得很圆润的大陆,赶紧泊船靠岸登陆。” “那片大陆上的东西可多可多了,尤其是大陆上土著未开化,灵智连薛讷都不如,顶多算是能直立行走的猢狲,遇到土著抵抗,杀掉杀掉,然后找那种锥形的,尖尖的红色植物,那玩意儿叫辣椒……” “找到了种子带回来,好人一生平安。顺便带点当地特产,黄金啊,宝石啊,土豆玉米啥的,大唐发财了,我也发了,天天请你们吃火锅……” 说着说着,不知不觉地上的地图已画出了模样,一幅完整的世界地图跃然而出。 薛讷一脸迷茫,满脑子想的是辣椒那玩意儿能吃吗,好吃吗,怎么吃…… 高歧却盯着地上的地图惊呆了,眼睛都不眨地默记,试图将这幅地图的每个细节都记在心里。 “李世兄,你画的这个……是真的吗?”高歧不敢置信地抬头看着他。 “啥?”李钦载愕然。 高歧指了指地上,道:“若按李世兄所言,天下竟如此之大,我大唐不过只占了一隅而已?” 李钦载嘁了一声,道:“天下当然有这么大,你以为大唐和周边几个小国加起来就是整个天下了?坐井观天。” 高歧兴奋地道:“若李世兄所言不虚,如此大的地方,大唐打造大船,练出水师,将这些地方全部占领……哈哈,岂不妙哉!” 李钦载愣了一下。 我在聊辣椒,你特么跟我聊殖民,大家果然没法当朋友,脑电波频道都不一样。 铁锅发出咕噜咕噜声,热浪掀得锅盖哐哐作响,羊肉差不多到火候了。 李钦载站起身,顺便将刚画的世界地图用鞋底抹去:“嗟,来食!” 高歧大惊,想要挽救已来不及,世界地图在李钦载脚底消失了。 “李世兄,好好的地图为何抹了,此物对大唐犹为重要……”高歧痛心道。 李钦载皱眉:“重要啥?知道打造舰队要多少钱和物吗?知道要征调多少民夫徭役吗?知道海路多危险吗?” “大唐如今需要休养生息,不可劳民伤财,周边蛮夷都没打服呢,心思别太好高骛远。” 高歧认真想了想,遗憾地叹气:“李世兄说的没错,不过这幅地图却对大唐很重要,还望李世兄正式画一幅出来,将来终有一日能用到的。” 李钦载也叹气。 难道自己格局小了?我特么只是想吃顿火锅,你们却在想着侵略全球了。 羊肉出锅,一人盛一碗,李钦载独自弄了一只大碗蹲在厨房外的墙角下,唏哩呼噜吃得酣畅。 薛讷和高歧也有样学样,跟着一块蹲在墙角,活像刚被恩主施舍后的仨叫花子,既穷又土却开心。 一炷香时辰后,三人吃光了羊肉,意犹未尽地舔嘴唇。 李钦载满足地叹了口气。 这才叫生活呀。 打了个冗长的饱嗝儿,李钦载正打算带着二人去院子里散步消食,却见李思文冷着一张脸走来。 不仅冷着脸,李思文手里还拎着一根棍儿,目光不善地瞪着李钦载。 李钦载眼皮猛跳,掐指一算,今日可能冲犯太岁,必有凶兆。 身后的薛讷和高歧也愣了。 这架势,显然来者不善呀。 “呃,爹,您这是……”李钦载小心翼翼打探情况。 李思文却一手扬起棍子指着他,暴喝道:“孽畜,闯下弥天大祸,还不速速受死!” 李钦载大惊:“我又干啥了?” 李思文也不解释,如同城管见了流浪狗,抡起棍子便朝他扑杀而来。 第六十三章 当爹了? 梦想成真,亲爹果然殴打朝廷命官了。 李思文出手无情,像一个莫得感情的绝世剑客。 一棍扑来,竟是直指李钦载的脑袋,李钦载见状不妙,飞身一闪,闪过了这记杀招,然后毫不犹豫掉头就跑。 不管自己干了啥,眼下重要的是保住命再说,不然等到真相大白,别人去坟头烧纸道歉就太迟了,也太冤了。 李思文见李钦载跑了,不由愈发愤怒,抡着棍子便追杀而去。 后面的薛讷和高歧都发懵了,两人面面相觑,一脸的迷茫。 啥情况呀这是,父子俩咋就突然翻脸了? 随即薛讷浑身一震,急忙也跟着追了过去,边跑边大喊:“李伯父手下留情!” 高歧也一激灵,跟着一块儿跑。 四人在李家偌大的宅院里你追我赶,鸡飞狗跳,一派人丁兴旺欣欣向荣之相。 从厨房窜到后院,从后院窜到前院。 偌大的宅邸跑了一圈,李思文终究是中年人,体力不及李钦载,跑到前院回廊下时,终于跑不动了,一手撑在廊柱上大口喘气。 李钦载也累得不行,隔着老远双手扶膝,也大口喘气。 父子俩像两条互相追逐的野狗,喘得舌头都吐出来了。 薛讷和高歧也追了上来,薛讷终究是个有义气的,二话不说拦在父子中间,看着李思文道:“李伯父,究竟何事揍景初兄?不教而诛谓之虐,您倒是先给个说法呀。” 李思文喘得不行,扬起棍子指着李钦载,怒道:“你,你问这孽畜!” 薛讷只好转过身看着李钦载:“孽畜……啊不,景初兄,你到底干了啥,赶紧解释,不然愚弟真拦不住。” 李钦载喘着气道:“我干过那么多混账事,……谁知道他说的是哪件事。” 薛讷提示道:“最近的那一件?” “最近那一件是卖了白玉飞马,早就揍过好多次了,今日再揍我可不服。”李钦载理直气壮道。 李思文这会儿终于喘过气来了,有了说话的力气,指着李钦载怒道:“孽畜,五年前,你对府里的霖奴究竟做了什么?莫说老夫冤枉你,今日铁证如山,你抵赖不了!” 霖奴? 名字有点熟,李钦载眨眼,不管怎么说,只要说到“五年前”,那就不必怀疑,必然是前任的锅,好吧,又是一大口,扎扎实实扣脑袋上了。 “我忘了!咋!”李钦载毫不心虚地道。 李思文大怒:“你咋!” 眼看父子二人又要吵起来,一旁不吱声的高歧忽然道:“李伯父,先解决事情可否?今日到底发生了啥事?” 李思文恨恨地将手中的棍子一扔,指着李钦载道:“孽畜,随老夫来!” 领着三人走到李府前堂。 前堂内,两道瑟缩的身影正惶恐不安地跪坐在内。 其中一人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妇,面容沧桑老迈,一只眼睛浑浊,另一只眼睛却毫无光彩,似乎已瞎了。 另一人是个大约四五岁的孩童,孩童穿着粗糙的麻布衣裳,如今天气渐凉,他却赤着一双小脚,脚上沾满了泥土。 孩童的手紧紧拽着老妇的衣角,局促不安地四下张望,清澈的眼睛里透出浓浓的惶然。 怒气冲冲的李思文走进前堂,一脸冷漠地盯着李钦载,也不说话。 李钦载三人随后跟着走进来,看到那个小孩童后,三人顿时露出古怪之色。 薛讷和高歧不由自主地看向李钦载,李钦载却神情苦涩,无奈叹息。 其实根本不必解释,只要不是瞎子,一眼就能看出发生了什么事。 那个孩童,眉目唇鼻几乎跟李钦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能说貌似神似,只能说一模一样。 还用解释吗?还要狡辩吗? 李钦载仰天叹息,真的没法解释了,官司打到李治面前都没人信。 任何人一眼就能看出,这孩子绝对是李钦载的种。 难怪李思文刚才问都不问,抬手就抽,难怪他说“铁证如山”。 可不正是铁证如山吗,看模样就足够说明一切了。 这时李钦载也突然想起来了,记得后院有个丫鬟说过,他曾经有过一个名叫“霖奴”的贴身丫鬟,好像是个犯官的女儿,沦入内教坊前被爷爷李勣救下,养在府中。 五六年前,那个贴身丫鬟一声不吭离开了李府,不知所向。 第六十四章 悲欢离合 李钦载才二十岁,他也只是一个两百多月的宝宝…… 这个大宝宝刚才还被亲爹撵得满院子鸡飞狗跳。 谁能想到自己居然有了孩子。 穿越过来的时候,李钦载就知道自己的前身造了很多孽,也做好了心理准备承受这些孽业,黑锅背习惯了,遇到任何麻烦出手解决就是。 然而作为一个正常人,一个两辈子带过孩子的正常年轻人,突然间一个孩子从天而降,而且不必滴血认亲就一眼能看出是自己的种。 试问,这个正常人应该有什么反应? 总不能是欣喜若狂仰天大笑恭喜自己喜当爹吧? 李钦载的第一反应是怀疑,然而看着面前这个眉眼与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孩子,怀疑马上便打消了。 他与自己太像了,像得不容置疑,任何人一眼都能断定两人的血脉关系。 李钦载的第二反应是拒绝。 这是正常反应,无论任何人突然发现有个儿子从天而降,下意识的反应都会是拒绝。 因为缺少了参与,没看到过程,老天猝不及防只扔给了他一个结果,谁能轻易接受这个结果? 反正李钦载一时间无法接受,太震撼了。 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那个孩子,他是今天的主角。 孩子很小,大约四五岁的样子,身子瘦瘦弱弱,李钦载看着他就像照镜子似的,只是五官比他缩小了一点点,感觉很怪异。 孩子的神情很怯懦,他躲在老妇人身后,一双小手死死地拽着妇人的衣角,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清澈的眼睛透出浓浓的不安,在这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他无法掩藏自己的惶然无措。 李钦载仔细打量着他,良久,孩子的目光与李钦载相碰,浑身一颤,瞬间躲开了他的眼神,小小的身子一闪,整个人都藏在妇人身后。 拽着妇人衣角的小手力道更大,李钦载清楚地看到小手的指节都泛白了。 薛讷和高歧只是旁观者,对于这出热闹,他们只感到有趣,从表情来看,最初惊讶之后,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 轻轻戳了一下李钦载,薛讷笑道:“倒要恭喜景初兄,喜添人丁呀。” 高歧也笑着朝李钦载行揖。 李钦载盯着薛讷,似乎在分辨这货的“恭喜”究竟是真心还是幸灾乐祸。 薛讷见他目光不善,赶紧解释道:“私生子嘛,长安城权贵谁家没几个?咱们从来不缺钱也不缺女人,这些年在外面玩乐,你以为都是善男信女?” 高歧也笑道:“不错,很正常,愚弟十六岁时也与内教坊的舞伎生了一个,今年两岁,养在外宅,虽说无名无分,倒也没亏待母子,愚弟的内人逢年节时还给母子送钱物呢。” 李钦载惊讶道:“你也有?” 高歧讪然笑了笑,道:“年少时刚懂男女之事,难免玩过了火,生就生了,对家族来说不算坏事,毕竟也是添丁,只是名分身份不容易承认,孩子大了安分做个富家翁倒也不难。” 李钦载哦了一声。 从二人的态度来看,似乎在唐朝,庶出私生的事并不稀奇,也跟道德扯不上太多关系。 说来有些冷酷,古代的所谓“道德”,是建立在身份平等的基础上的。 舞伎丫鬟这类人属于贱籍,价值与牛马差不多,甚至还不如一头牛,主家无论对贱籍的人做了什么都无关道德,哪怕是活活打死,官上也只罚两百文钱。 遇到有良心的主家,比如高歧,舞伎肚子搞大了还能养在外宅,给母子一个安定的生活,若遇到没良心的,始乱终弃扔井里也不算奇怪。 李钦载叹气,使劲揉脸。 其实他很想抽自己,也不知是惩罚自己还是惩罚身体的前任。 再多的理由,也不是原谅自己的借口。 孩子送来了李府,也算认了亲。 老妇人朝李思文和李钦载行礼,她已完成了霖奴的临终嘱托,责任已尽,便待告辞。 “五少郎恕罪,老妇临走还想多说几句。” 看得出老妇言行很有教养,当年也是官家出身,后来家族株连落魄,日子虽穷了点,教养没丢。 李钦载谦逊地道:“您说。” 老妇人不舍地摸了摸孩子的头顶,道:“霖奴也是官宦人家出身,她父亲本是贞观二十一年的进士,任职县令多年,官声颇佳,只是家族不幸落难,得了个身死的下场。” “幸得李老公爷搭救,留了韩家几位妇孺的性命,霖奴也被收养贵府当了丫鬟,免了沦落风尘之苦,孩子是你与霖奴所生,孩子命苦,出生便没了娘,老妇厚颜拜请,还望五少郎善待孩子。” 李钦载抿唇,点了点头。 迅速看了那个神情怯懦的孩子一眼,李钦载问道:“孩子可有取名?” 老妇人叹道:“大名尚未取,因他出生命苦,娘死父未认,娘家几个妇孺也给不了他好日子,饥一顿饱一顿的,当真是命如苦荞,于是家里人皆叫他‘荞儿’。” “荞儿……”李钦载默默念了几遍。 老妇蹲下身子,将荞儿拉到面前,指着李钦载,道:“荞儿,他是你的父亲,去,跪拜。” 荞儿受惊,小小的身躯猛地一颤,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 老妇人皱眉,沉声道:“在家如何教你的,忘了吗?再穷咱们也要有礼数。” 荞儿怯怯地看着老妇人,见老妇人沉下脸,荞儿害怕了,转身朝李钦载双膝跪拜。 “荞儿拜见父亲大人。” 声音很小,奶声奶气的,有点萌。 李钦载伸出双手要扶起他,刚碰到荞儿的胳膊,荞儿整个人触电般躲开。 显然他并不习惯李钦载的触碰,转身就扑进老妇人的怀里。 老妇人怜惜地揉着他的头发,叹道:“终究有了个归宿,但愿你已苦尽甘来。” 说着老妇人朝李钦载行了个蹲礼,道:“孩子便拜托五少郎了,您是他的父亲,如何管教,老妇不多嘴,只求看在霖奴那苦命孩子的份上,让荞儿的日子不那么苦。” 李钦载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 大户人家自然不缺钱不缺粮,然而荞儿是私生子,无名无分的,在高门大户里很容易受轻视,被慢待。 老妇人的意思是请李钦载尽量保证他的吃穿用度。 第六十七章 真*上房揭瓦 没开玩笑,李钦载居然真的上房揭瓦了。 二十岁的大宝宝,竟还干这种事,实在让人不敢置信。 上屋顶太危险,李钦载让荞儿坐在院子里,他则选了院子一间厢房爬了上去,在荞儿和院子一众丫鬟下人的愕然注视下,李钦载揭起一片屋瓦,朝荞儿笑了笑。 然后,朝院子里一扔,啪的一声,瓦摔碎了。 荞儿突然发出一声大笑,咯咯咯的,很开心的样子。 随即荞儿顿觉失态,立马捂住嘴,一脸惶恐地四下张望,仿佛生怕有个人窜出来惩罚他。 李钦载蹲在房顶上,静静观察着荞儿的表情和举动,不由暗暗叹息。 霖奴家的几位老妇,究竟是如何将孩子教成这样的? 她们难道以为大户人家的孩子都是教养良好,不苟言笑像根木头? 真应该把她们都请来李府,看看此刻李家五少郎的风采。 这才是真正的大户人家的孩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又揭下一片瓦,李钦载朝荞儿坏笑,然后再随手一扔。 啪,瓦片摔碎。 荞儿又发出咯咯的笑声,李钦载也开心了。 毫无顾忌开怀大笑的样子,才像个正常的孩子。这也是李钦载上房揭瓦的目的。 荞儿再懂事,都是被强迫教出来的。 他终究只是个孩子。 孩子的笑点很奇怪,一点莫名其妙的事都能令他们笑上半天,也不知联想到了什么东西。 荞儿就是如此,瓦片落地摔碎这种事,都令他笑得前仰后合不可自抑,或许瓦片碎裂的声响触动了他的笑点。 李钦载一片又一片地揭瓦,荞儿一阵又一阵地大笑。 父子二人一个在屋顶,一个在院子,玩得不亦乐乎。 没过多久,几乎半间厢房的瓦片都被李钦载揭完了。 丫鬟下人们聚集在院子外,一脸古怪地看着父子二人作妖,想劝又不敢劝。 玩得正嗨之时,院子外传来一道气急败坏的女声。 “李钦载,你疯了!快给我滚下来!” ………… 李家后院北厢房。 李崔氏一脸疼爱地抱着荞儿,不住地亲他的小脸蛋,荞儿的脸蛋儿被李崔氏啜得有点发红了。 李思文站在李崔氏身后,看似面无表情,眼睛却盯着荞儿,不时闪过欢欣之意,双手时而握拳,时而抬起又放下,似乎也很想抱一抱荞儿。 今日认亲时,李思文满脑子的怒火,以及对李钦载未来的担忧,回过神后才愕然发觉,自己居然没抱过孙儿,没向孙儿表示一下祖父应有的疼爱。 第七十章 不伤和气 李钦载无意与任何人结怨,安分守己过小日子的人,绝不会主动让自己的生活变得太精彩。 因为精彩意味着动荡。 今天一个仇人找上门,明天背后捅一刀什么的。 日子过成这样,还叫过日子吗?明明是闯江湖。 李钦载更不想与武元爽结怨,这家伙是武皇后的兄长,若是莫名其妙多了这样一个仇人,往后余生风雪是他,刺激是他,平淡绝不会是他。 王续站在李钦载面前,愁得不行了:“李少监还请帮帮我们,若然事发,军器监上下怕是有不少官员和工匠会被下狱问罪。” “武元爽和孙新澜干的事,与你们何干?” 王续凄然道:“事发之后,朝中必然追查,不论何人追查,查到武元爽必然不敢再查下去,如此,军器监里的官员和工匠们当然要被揪出来领罪,否则如何对陛下交代?” 李钦载惊了:“武元爽不过是个少府少监,居然能一手遮天?” 王续叹道:“他当然遮不了天,但他的妹妹能遮天。” 李钦载没话说了。 听李勣说过,今年开春后,李治已犯有风眩之疾,平日奏疏和朝政都是武皇后代为执笔批行。 谁也不敢说武皇后所批的奏疏究竟是天子的意思还是她本人的意思。 说她一手遮天,这话真没夸张。 若她有心护武家的短,军器监此事的走向还真不好说。 毕竟武皇后刚当上皇后不久,不说感情,单说利益,此时的她最信任也最需要娘家人的帮助,娘家人若出了事,难道指望她秉公执法吗? 或许会,毕竟武皇后做事的魄力不输须眉,否则千古唯一女帝也轮不上她。 但李钦载敢赌吗? 李钦载不敢赌。 屁大个事儿,至于把自己的身家性命赌上去吗? 军器监目前管事的官儿,就数李钦载最大,王续把话说到如此严重的地步,李钦载不管又不行。 沉吟许久,李钦载缓缓道:“此事先压下去,不可张扬。” 王续急忙点头应了。 李钦载又道:“其他的事情你不必管了,我来解决。” 王续大喜,差点跪拜下来。 打发了王续后,李钦载坐在偏厅里久久不言不动。 既然当了这个少监,有些责任是无法推卸的,官油子的做法李钦载当然也懂,凡事一推二五六,谁也不能拿他怎样。 可李钦载终究不是官油子,他无法眼睁睁看着军器监的官员无辜被牵连,毕竟都是自己的下级。 沉思许久后,李钦载叫来了吴通。 “最近有啥节日吗?”李钦载问道。 吴通愕然,接着马上道:“五少郎,眼看要过中秋了。” “中秋?好,好节日。” 随即李钦载又道:“给我准备一张名帖,府里备上礼物,长安城的熟人长辈都送一份,不必太贵重,心意到了就好。” “是。此事府里已有安排。” 李钦载又道:“另外单独准备一张名帖,名帖上我的头衔只备注‘军器监少监’,同样送一份礼,给少府少监武元爽。” 吴通愣了:“您跟少府少监也有交情?倒是老朽失算了,这就去准备。” 李钦载也不解释,只是叮嘱道:“记住名帖上的头衔,这个很重要。” 吴通不解为何五少郎刻意强调名帖上的头衔,但也不敢多问,立马退下照办。 ………… 武元爽当上少府少监不到一年的时间,算是新官。 在这之前,武元爽不过是安州的司户参军,“司户参军”是个什么官儿呢?通俗的说,就是管户籍和看仓库的,从七品的芝麻官。 同父异母的妹妹武氏突然有一天当上了皇后,然后从长安来了人,恭敬地把他请到长安,给了他少府少监的官职。 一个无人问津的七品小官,骤然来到京城权力中枢,手中掌管着偌大的权力,还有那些挡都挡不掉的滚滚财源…… 武元爽知道这一切改变都因为他那个同父异母的妹妹。 来长安上任后,武元爽进宫觐见过武皇后。 她比以前更美,也更具成熟风韵了,然而她只是端坐在殿内,与他相隔数十步,远远地只能看到她的面部轮廓,以及清冷高傲的语气。 武元爽知道,这个曾经被他欺负得够惨的妹妹,如今已是高不可攀了,当年的恩怨也不知她有没有彻底放下。 像个忠心的臣子一样问安,说了几句仿佛预先排练好的家中琐事,武元爽战战兢兢离开太极宫。 走马上任,风光无限,当名与利堆砌在面前,很少有人能抵挡住诱惑。 于是武元爽渐渐有些变化了,他不再战战兢兢,他开始伸出了手,要名,也要利。 他以天家外戚自居,处处受人追捧尊敬,处处享受如同皇室宗亲般的超凡待遇。 然而,当英国公之孙李钦载的名帖和中秋节礼物送到府里时,武元爽还是微微吃惊了一下。 英国公,几乎已是朝中第一人的存在。 长孙无忌和褚遂良死后,无论朝堂还是军中,英国公的地位绝对是超凡脱俗,深受天子宠信,圣眷之隆,当世无人可比。 再看到名帖上只字未提“英国公之孙”之类的名衔,反而写上“军器监少监”的官职名。 武元爽刚开始不解,首先不解的是,英国公之孙李钦载与他素无来往,甚至彼此都是未曾谋面的陌生人,好端端为何给他送中秋礼物? 其次是,为何名帖上特意写上官职名,这年头大户人家之间互送礼物很正常,但名帖却很有讲究的。 要么写上出身家世,比如“英国公府”,要么什么都不写,无论有没有交情,都加上一句“朋挚拜谒”之类的,也是拉近关系的一种方式。 写官职的倒是颇为罕见,除非是大过节的有公事商谈。 武元爽在安州时终究也算混过官场,对官场勉强有些阅历。 仔细琢磨之后,他突然想到半月前少府拨给军器监的两万斤生铁,然后再看了看名帖上的军器监官职名。 武元爽忽然间仿佛明白了什么,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 不愧是国公府的子弟,以前只听说是个臭名昭著的混账,没想到做事如此高明。 客客气气的送礼,一句重话都没说,反而像多年的挚交好友,以英国公之孙的重量级身份,主动向他这个刚来长安任职的少府少监投帖。 这代表了什么? 面子里子给足了,台阶也留给你了,既未伤和气,更不存在得罪人。 但是,名帖上的官职名你懂啥意思不? 两万斤生铁的事,你最好有个交代,不要给脸不要脸,大家都是能直接进宫面君的人,撕破脸都不好看。 这就是李钦载那张名帖上的潜台词。 武元爽读懂了。 高明,确实高明。 武元爽背后有武皇后,但李钦载背后也有英国公,若大家真的撕破脸,事情闹大了,武皇后或许会暗中偏袒他,但天子呢? 世上有个东西叫“王法”,武元爽这叫贪墨,是在挖大唐帝国主义的墙角,事情若闹到天子面前,吃亏的绝对是武元爽。 李钦载面子给足了,做事也足够隐晦含蓄,但武元爽还是打从心底里感到愤怒,此刻的他不应该叫武元爽,该叫武不爽。 面子给了,可武元爽的利益被人动了。 两万斤生铁里面,至少有一半的矿石,也就是说,武元爽原本该赚一万斤生铁的,李钦载投上门的这张名帖瞬间将他的利益一口气吹飞了。 怎能不气愤? 气愤归气愤,但理智终究占了上风。 李钦载仅仅一张名帖,便让武元爽彻底陷入被动,他很清楚应该要给李钦载一个交代了,否则事情难以收场。 当初若早知陛下会任这货为军器监少监,武元爽无论如何也不会打这两万斤生铁的主意,就算要打,至少也会把李钦载先拖下水。 人算不如天算,事情办完了,钱都快进口袋了,李钦载却从天而降成了少监。 沉思许久,武元爽终于做了决定。 “来人,传少府司库,半月前给军器监的两万斤生铁不足量,再给军器监补一万斤。” “让管家给军器监少监李钦载送去我的名帖,回一份厚礼。” 第七十一章 出发渭南 江湖不是打打杀杀,江湖是人情世故。 能不动手,尽量哔哔。 化解矛盾的方法不是带一批人拳打脚踢,这不是处理矛盾的最佳办法,实在激化到无法化解了才会用,一旦动手便落了下乘。 李钦载是要过日子的人,没兴趣结一个来头不小的仇家,用含蓄的方法解决矛盾,避免冲突,这才是成年人该用的法子。 归来仍是少年,他的心早已不是少年。 不过李钦载清楚,他化解的矛盾只针对眼前的这件事。 武元爽这个人,终究已经结了怨。 不是什么不共戴天之仇,但毕竟动了人家的利益,以武元爽的外戚身份和他不顾吃相的做法,想必没那么宽宏大量一笑泯过。 算是仇家,但仇不大。这就是目前李钦载与武元爽的关系。 第二天一早,军器监监丞王续又来了。 这次王续一脸喜意,见面便不停行礼,外加滔滔不绝的彩虹屁。 尽管用辞仍然夸张,但李钦载还是从彩虹屁里听出了几分真诚的味道。 这次王续确实是来真心道谢的。 李钦载一张名帖,一份薄礼,给军器监解决了一个大麻烦。 昨夜,少府给军器监送去了一万斤生铁,说是补齐半月前那批生铁的量,此事不走公账,算是分批到货。 也就是说,两万斤生铁的事圆满解决,军器监只需稍费功夫将半月前那批生铁剔除矿石,提炼出来便足够了。 在此之前,军器监里许多官员都已经对妻儿安排好了后事,随时准备被拿问下狱了,监署内的气氛可见多么惶然。 没想到英国公之孙甫任少监,随便出手便把这个大麻烦解决了,李钦载无意间给监署内的同僚们展露了一手能力。 今日的王续这才对李钦载发自内心的折服。 所以李钦载今日才能听出王续彩虹屁里的真诚。 听够了彩虹屁后,李钦载把王续打发走了,王续拍得口干舌燥,李家连饭都没管。 王续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地告辞,李钦载丝毫没有挽留吃饭的意思。 马屁这东西听听还是可以的,能让人心情愉悦,但不要沉浸式体验,容易迷失自我。 ………… 天气越来越凉爽,算算日子,已是秋收,终于到了全家出动的时候了。 大唐官员居然有专门的秋收假期,假期长达半月。天气乍凉开始,尚书省便下了公文,朝中各级官员可允离京离署,主持各家农庄秋收事宜。m..Com 这次李家从上到下全都离开了长安城,不仅是李家,但凡关中有农庄良田的权贵们都离京了。 对农耕国家来说,秋收是大事,比天都大的事,一年的收成全看这几日了。 每年秋收之时,可谓全民皆动。 权贵朝臣们各自离京主持事宜之外,就连天子皇后也不能闲着,在宫里的农坛安排祭祀,天子皇后领着后宫和官员们诚心祷告,恳求老天爷给个面子,让今年粮食丰收,天下富庶。 每至丰年,天下总是安定的,对统治者来说,这便是最好的消息。 今年算是风调雨顺之年,很难得,朝中君臣和民间百姓都对今年的收成有着不小的期待,也导致权贵朝臣们对待秋收事宜愈发隆重。 天没亮李钦载就被李崔氏叫醒,然后风风火火命丫鬟给李钦载和荞儿穿戴衣裳,父子俩穿戴过后,揉着惺忪的睡眼,坐在桌案旁打呵欠。 府里下人们早已忙碌一团,李钦载和荞儿仍慢条斯理地吃早餐。 待二人吃过早餐,李钦载和荞儿父子俩被李崔氏踹上了马车。 车夫一记漂亮的鞭花甩响,马车徐徐离开李府,朝城外行去。 马车后面,李府大门外,好几辆马车静静地停在空地上,李家的部曲们脚步匆忙,各自列成几个小队,护侍在各辆马车两旁。 李钦载回头张望,见李勣,李思文,李崔氏等人皆上了不同的马车,分别从不同的方向出城。 直到此刻,李钦载才突然想起什么,掀起马车的车帘,淡定地问道:“车夫,咱们去哪儿?” “五少郎,咱们去自家庄子呀。”车夫一脸莫名其妙,这话问的,没睡醒似的。 “去咱家哪个庄子?” 车夫脸色一变,使劲勒住了缰绳,将马车停下。 然后李钦载赫然见车夫跳下车,拔腿飞快朝李府大门跑去,边跑边焦急大喊:“管家!吴管家!小人送五少郎去哪个庄子呀?” 马车里,李钦载和荞儿面面相觑,李钦载依稀听到头顶有乌鸦叫。 这特么的,一大一小俩活人差点被车夫卖了。 目的地都没搞清楚便敢开车,这车夫显然是个人才。 这样的人才,打断他一条腿不过分吧? 没多久,车夫又飞快跑回来。 回来的时候,李钦载清楚地看到车夫的脸颊上有五个通红的手指印,身上的衣裳前胸还有几个脚印,显然吴管家没惯着他,已经狠狠教训过了。 甚善!喜闻乐见,拍手称快。 “五少郎,吴管家说了,小人送您去渭南县甘井庄。”车夫有气无力地道。 李钦载问道:“渭南县离长安城多远?” “百余里,约莫天黑前能到。” 李钦载皱眉:“咋不给安排个近点的?百多里路,要颠死我们吗?去跟管家说,我要换个近点的庄子,秋收秋收的,在哪儿不是收呀。” 车夫苦着脸道:“五少郎,甘井庄不算远了,还有更近的泾阳县,蓝田县,不过那是老公爷和二郎去的庄子,咱们总不能跟老公爷抢吧?” 李钦载叹了口气,摆手道:“算了,走吧走吧,赶紧去,赶紧回。” 既然选了随机地图,就不必计较那么多了。 马车缓缓前行,车外刘阿四领着一队部曲护侍。 车厢内,荞儿仍然保持跪坐的姿势,一丝不苟的严谨样子让人心疼。 “没有外人时不妨放松些,像我这样。” 李钦载给他示范,整个人瘫软在车厢里,像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 荞儿好奇地注视着他,却仍不敢动,在小小的他看来,李钦载这种坐没坐相的姿势,若被阿婆看到,绝对要挨一顿毒打的。 “来,照我的法子做,你会感到很愉悦的。”李钦载含笑劝道。 荞儿怯怯地道:“可是阿婆说……” “不要管阿婆说什么,你现在要听你爹说。” 荞儿于是试着放松自己,一边盯着李钦载的姿势,一边将小小的身子躺平,还学李钦载翘起了腿。 “不必完全学我,你怎么舒服怎么来,躺着趴着,倒立吃屎也没关系。”李钦载和颜悦色劝道。 荞儿于是又试了好几种姿势,终于找到一种舒服的,小小的身子躺平下去,发出满足的叹息声。 父子俩坐没坐相,躺没躺相。 严肃不活泼的大唐未来小花朵,就这样被亲爹带偏了。 第七十二章 绝对不可能 到渭南甘井庄时已是傍晚时分。 这年头果然车马慢,书信远,一生只够爱一人。 刚进庄子,李钦载便闻到一股炊烟味,掀开车帘,五六十户农家错落无序地建在田陌外,每户人家的屋顶都冒出袅袅青烟。 红尘三千,唯独散不去的烟火。 马车继续行驶,进了庄子后,来到一座别致的庄院前停下。 一位青衣半百老人和十几名下人站在门口,见马车停下,众人迎上前,将李钦载和荞儿扶下马车。 然后老人和下人们恭敬地朝李钦载行礼。 李钦载这才知道,老人姓宋,是这座李家别院的管事,平日里管理英国公名下的食邑和农户,打理别院内的大小事务。 这座位于渭南县的庄子,李家倒是每年都有人来,李勣每年也亲自来几次。 因为别院里住着一个很重要的人,是李勣的亲姐,中年丧夫后,无心再嫁人妇,于是李勣便将她供养在自家的庄子里,每逢年节必会探望。 爷爷的亲姐姐,按辈分算,李钦载得管她叫“大姑奶奶”。 李钦载刚下马车,宋管事便殷勤地为他掸起身上的灰尘,不停地絮叨。 “老令君已念叨五少郎好多次了,着老朽在门口等着,这座庄子五少郎可是不常来,老朽上次见您,约莫已在五六年前了……” 见宋管事絮叨个没完,似乎有促膝长谈的架势,李钦载果断制止了他。 “停!超过三个月的陈年往事莫再说,说了我也不记得。” “啊?为,为何?” “因为我傻了,三个月前被雷劈过,满足你的好奇心了吗?” 宋管事这才听出味儿来,讪然一笑,默不做声地领着李钦载和荞儿进门。 李家别院的规模比长安城的国公府小了许多,但胜在幽雅别致。 院子内外的装饰仍然透着浑厚大气,绕过照壁,院子里种着一棵银杏树,树木有些年头了。 如今正是金秋,金黄色的银杏叶荡然飘落,地上铺满了黄色的落叶,给这座幽雅的别院平添了几许古韵诗意。 走入后院,后院北面单独建有一间佛堂。 在宋管事的提示下,李钦载牵着荞儿的小手走入佛堂,佛堂内梵音低吟,堂前挂着一盏长明灯,豆大的灯火照映出一道昏黄的佝偻身影。 身影背对着李钦载,一直在沉心念诵经文,李钦载和荞儿安静地站在堂内,父子二人识趣地没出声。 不知过了多久,喃喃的念诵声才戛然停下。 李钦载牵着荞儿上前见礼:“侄孙钦载,拜见祖姑母。” 荞儿也双膝跪下,脆生生地道:“荞儿拜见曾祖姑母。” 佝偻的身影缓缓转过来,一位年约七十的老妇朝父子二人露出了笑容。 “原来是钦载,你这猴崽子,还知道来看老身?约莫五年未见了吧?” 李钦载惭愧道:“是,侄孙太忙了……” 话没说完,老妇怒哼一声:“你忙个甚!以为老身真的不问世事么?这几年你在长安城闯的祸可不少,老身都听说了。” 李钦载急忙道:“爷爷和父亲已然罚过了,罚过了。” 老妇这才将目光瞥向旁边的荞儿,疑惑道:“这娃儿是……” “是侄孙的儿子,刚捡回来的。” 老妇的眼神迅速从李钦载脸庞上一扫,然后笑了起来:“倒是与你一模一样,果真是你的孩子,娃儿长得乖巧,也懂礼数……” 说着老妇在身上寻摸了一番,掏出一只玉镯子塞到荞儿手上,笑道:“修佛之人,身无长物,这只镯子便算见面礼吧,是叫‘荞儿’吗?” 荞儿迟疑地望向李钦载,李钦载含笑道:“长者赐,不可辞。” 荞儿于是乖巧地道:“多谢曾祖姑母厚赐,小子确是叫‘荞儿’。” 老妇点头,道:“‘荞儿’这名字,取得有些苦意,无妨,肉胎凡身修的是来世轮回,识字后老身予尔几本浅显的经书,多读一读没坏处……” 李钦载眼皮一跳,这是要把儿子度成小和尚吗? 那可不行。 养儿是为了防老,不是等死后免费给自己做道场的。 “祖姑母,侄孙远道而来,眼看天黑了,我和荞儿还没吃饭呢。”李钦载急忙转移话题。 老妇瞪了他一眼:“偏就你事多,去吧,宋管事早已备好了饭菜,老身独自在佛堂清修,若无事莫来打扰。” 李钦载笑了笑,向老妇告退后领着荞儿走出佛堂。 走到院子里,荞儿好奇地道:“父亲大人,曾祖姑母说,荞儿的名字有苦意,是荞儿的名字不好听吗?” 李钦载叹道:“‘苦意’不是不好听,是说命中多苦。” 荞儿睁着天真的眼睛,道:“是说荞儿命苦吗?” 李钦载迟疑了一下,蹲下身与他的眼神平视,缓缓道:“名字只是个符号,它唯一的作用是让人区别你与别人,名字从来不会影响命运。” 话有点深奥,荞儿清澈的眼睛里充满了不解。 李钦载笑了:“‘荞’这个字,是一种植物,世间有‘苦荞’,也有‘甜荞’,你的名字有苦也有甜,每个人的一辈子都是如此。”尒説书网 “以后若见万人万事万物,皆有一颗欢喜的心,你便是一株‘甜荞’,一辈子快快乐乐的,好不好?” 荞儿还是不甚明了,但他听懂了要快乐,于是重重点头,笑道:“好的,父亲大人,以后荞儿一定快快乐乐的。” “走,吃饭去。荞儿喜欢吃什么?” “父亲大人,荞儿喜欢吃肉,各种肉。” “那就吃肉!” 一大一小牵着手,欢喜地走进金色的暮光里。 ………… 甘井庄东面一座矮小狭窄的农户院里,小丫鬟从霜像一阵龙卷风窜进了院子。 “姑娘,大事不好,死期至矣!”从霜夸张地大叫。 崔婕正在绣花,闻言一惊,针刺破了手指,一滴小血珠滴在绣布上,眼见这幅绣活便毁掉了。 “从!霜!”崔婕面孔涨红,咬牙怒道。 不习惯发怒,也不知发怒应该是什么样子,但崔婕此刻却很生气,气得很想叫从霜伸出手来,用尺子打她的手心。 从霜却不管这些,风风火火窜进院子后,一脸惊恐地道:“姑娘,大事不好了!李家别院来人了!” 崔婕又一惊,当即顾不得生气,急忙道:“来了何人?” “天快黑了,看不清,奴婢只看到别院外停了一辆马车,还有十几个穿着铠甲的部曲,应该是长安李家的人。” 崔婕也被吓到了,娇美的花容布满了恐惧,脸色瞬间苍白起来。 “李家……李家的人为何来此处?” 从霜神秘地道:“奴婢刚才不放心,跟庄子里的庄户打听了,已快到秋收时节,据说今年地里收成不错,李家来人应该与姑娘无关,他们是来主持秋收开镰仪式的。” 崔婕却仍心慌意乱,颤声道:“来的该不会是,是李家那个……纨绔子吧?” 从霜一愣,小脸顿时浮上愁意,若论担心的程度,其实她比崔婕更甚。 崔婕就算被家里人找到,顶多只是一顿训斥,但从霜的命运可就不一样了,往大了说,她是逃奴,是崔家小姐逃婚的同谋共犯,抓回去后会被活活打死的。 “姑娘,要不咱们还是连夜跑了吧。”从霜一脸忧愁地道。 崔婕却已渐渐镇定下来,沉思许久,抬起头时,俏脸已是一片冷静睿智。 “不急,敌情未明,不可自乱阵脚,否则更容易暴露。” 拉过从霜的手,崔婕认真地分析道:“你想想,李家有多少口人,又有多少庄子?” 从霜睁大了眼,半晌后,开始掰着手指算。 崔婕白了她一眼,道:“李老国公有两个姐姐,其中一位就住在这个庄子上,老国公还有两个弟弟,两个儿子,五个孙子……” “秋收开镰很重要,但派来甘井庄的李家人,不一定是李钦载那个纨绔,除非咱们时运不济到令人发指的地步,否则不会那么巧,正好那个纨绔子会被派来这个庄子。” “从霜,相信我,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充满了人类智慧的分析,终于安抚了从霜惊惶的心。 从霜小脸凝重,信服地点头:“嗯嗯!那个纨绔子绝不可能来此!” 第七十三章 你不准吃 安慰从霜也好,安慰自己也好,崔婕越说越觉得自己的分析是正确的,是冷静且睿智的,是闪烁人类智慧光芒的。 这个年代虽然没有概率学这门学科,但崔婕无疑觉得自己的概率学已经很精通了。 李家那么多口人,又有那么多庄子。 随机分配的话,甘井庄恰好轮到那个纨绔子的几率实在太小了。 “姑娘,可李家来的是别人,也不是好事,若认出咱们来……”从霜期期艾艾道。 崔婕笃定地道:“是别人也无妨,李家没人见过咱们,当年结亲时也是双方长辈见过面。” “咱们不能走,本来没事的,若突然跑掉了,反而更惹李家人怀疑,从今日起,咱们用化名,就说……嗯,就说是从北方逃难来的。” 从霜迟疑道:“这样……可以吗?” “可以!我打听过了,今年北方铁勒九姓频频犯边,屠戮大唐边民,咱们就是北方的边民,家破人亡,唯剩我们姐妹相依为命,一路逃到这里。” “从今日起,你我祖籍便在榆林郡,我叫‘瑾瑜’,你叫‘瑾秀’,你我姓周,是亲姐妹。” 从霜默默念叨了几遍新名字,小脸儿一垮,道:“姑娘,这名字好难记呀,为何不取个简单点的,比如你叫‘大囡’,奴婢叫‘小囡’……” 崔婕白了她一眼,道:“你好好记住新名字,什么大囡小囡的,听着太随意了,左右不过是个化名,暂时一用罢了。待咱们攒够了钱,便马上逃离李家的魔窟!” 从霜用力点头,然后继续默记新名字,反反复复嘴里念叨个不停。 崔婕坐下来,镇定地做起了绣活儿,脑子里却仍在思考刚刚编出来的身世和名字有没有漏洞。 思来想去,崔婕觉得已天衣无缝,不由为自己的随机应变能力默默点了个赞…… “从霜,我算了算,咱们现在攒的钱才二十多文,若能攒到一百文,便足够咱们离开庄子了,先逃到长安城,若有追兵,咱们便南下入蜀,若长安城无追兵,咱们不妨在长安再住些日子,继续攒钱。” 从霜嗯了一声,但又迟疑道:“可是,姑娘,难道咱们一辈子都这样逃下去吗?” 崔婕手上的动作一顿,俏脸浮起几许愁意,叹道:“逃一辈子也比嫁给那个臭名昭著的纨绔强吧?” “我若嫁给他,以他的秉性,说不定每日都要被他欺辱打骂,我绝不会让自己的一生过得如此凄惨。”m..Com ………… 离秋收还有几日,李家别院的管事和下人们已经开始准备仪式了。 府里都忙,唯独李钦载最清闲,当然,还有一个荞儿。 作为主家少郎君,李钦载当然不会参与准备仪式的各种琐事,这不符合他的人设。 秋日的阳光晒在身上懒洋洋的,李钦载是第一次来古代的农村。 大好时光,随便蹉跎。 躺在院子里晒太阳这种活动不必急于一时,李钦载决定带荞儿在庄子里逛逛,领略一下古代的田园风光。 父子二人牵着手走出别院,刘阿四不放心,亲自带了几名部曲跟随。 李钦载倒是不担心自己的安危,来到这个世界他基本上没与人结仇,也不是什么左右朝局国运的宰相大官儿,实在没必要如此紧张地保护他。 于是李钦载挥退了保护他的部曲,唯有父子二人在田垄陌间慢悠悠地散步闲逛。 一路上也看到不少庄子里的农户们,农户们穿着粗布衣裳,扛着农具三五成群,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笑容。 今年地里的收成显而易见很不错,交了主家的租子后,应该还能剩余不少。 农户们都在悄悄地琢磨秋收后的花用,去县城给家里的婆娘买两尺素布,给娃儿买几斤肉解馋,听说城里酒肆卖的酒不错,比自家酿的醪糟霸道,也可以考虑打两斤尝尝鲜…… 小小的算计,小小的理想,对日子并不宽裕的农户们来说,已是难得的奢侈了。 不为填饱肚子发愁,便是天大的幸福。 农户们很知足,贫苦的人只要一丝丝甜,便能填满他们半生的苦。 庄子里到处洋溢着丰收的喜悦,随处可听到农户们放声的大笑。 婆娘们聚在一起东家长西家短,年幼的孩子四处乱跑,被婆娘拎起来一顿揍,揍完扔一边,孩子咧嘴哭了半晌后,便收起了哭声,继续没心没肺到处乱跑乱叫。 李钦载嘴角带笑,牵着荞儿缓缓走在庄子里。 一切都很新奇,也很欣然,明明是秋天,他却闻到了春天的味道,那是万物复苏的生机。 见李钦载和荞儿走近,农户们顿时噤若寒蝉,默默地退让一旁,垂头让父子二人过去。 农户们虽然不认识父子二人,但从二人的衣着上能看出,这是富贵人家,庄子里唯一的富贵人家便是李家别院,而且庄子里有大半的农户都是李家的食邑。 简单的推理一下,农户们便知道了李钦载的身份。 必然是长安的主家来人了,虽不知姓名,但必然是老国公爷的亲属,如假包换的贵人,可不敢犯驾。 李钦载和荞儿走了一阵后,才慢慢发觉,自己父子好像被农户们孤立了。 原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谈笑风生的农户们,一见他们走近便自动熄火,瞬间寂静,每个人表情恭敬,退避三舍。 李钦载苦笑,在这个阶级森严的年代,与农户们平等聊天恐怕没那么容易。 “咱们去河边转转吧。”李钦载颇为无趣地道。 既然没人敢搭理,李钦载也不能死皮赖脸往农户人群里凑。索性找个没人的河边散散心。 荞儿用力点头,神情很欢喜,看得出他很喜欢这个庄子,相比之下,长安城的国公府似乎令他有些不自在。 甘井庄正好在渭水边,渭水是黄河的最大支流,早年间这片村庄便是依渭水而建的。 庄子东头村口便是著名的渭水,李钦载和荞儿很快来到渭水河边。 此处的水流很平缓,而且河面很宽,像一片静止的湖泊。 水面波光粼粼,秋风拂过,泛起圈圈涟漪。 父子俩站在河边,李钦载深深吸了口气,叹道:“秋高气爽,青山绿水,此乐何极。” 荞儿不解地道:“父亲大人所言何意?” 李钦载瞥了一眼圈圈涟漪的河面,道:“意思就是,如此清闲无忧的天气里,咱们应该抓几条鱼,就在岸边烤着吃。” 荞儿两眼一亮,用力点头:“嗯嗯!烤鱼吃!” 左右环视一圈,李钦载道:“抓鱼需要工具,烤鱼也需要调料,咱们先回别院准备东西,然后再来抓鱼。” 荞儿兴奋点头,看样子似乎有点蹦起来雀跃的意思,碍于以前的教养,努力忍住了,只是小脸已高兴得涨红了。 不敢把荞儿独自留在河边,孩子通常管不住自己,万一掉进河里就出大事了。 于是李钦载牵着荞儿往回走。 半个时辰后,东西都准备好了,父子二人再次来到河边。 抓鱼的工具有渔网和渔兜,有桶,还有一堆调料,甚至还带了一些引火的枯草和木炭。 抓鱼的过程并不复杂,用河边的湿土垒了个小窝,放开缺口引入河水,窝里面放了一些醪糟,没多久便有几条鱼儿游了进来。 不得不赞叹如今的生态环境,真的是山清水秀鱼肥。 四五条鱼被李钦载眼疾手快扔进桶里,荞儿在一旁兴奋地拍手大笑。 “父亲大人,生火,生火!” 李钦载笑着看了他一眼,还好,几年严厉的教养并没有磨灭孩子的天性,此刻的他,终于有了几分幼童该有的样子了。 剖鱼,生火,烤鱼,李钦载手法熟练地操持,荞儿围着他上蹿下跳,高兴得不行。 岸边临时搭起的简易土炉里炭火通红,鱼儿被串在树枝上,洒上调料,一阵浓浓的香味四散开来。 没多久,烤鱼熟了,李钦载递给荞儿一条,不放心地道:“烤鱼有刺,你吃鱼会不会吐刺?” 荞儿自信地一笑:“我在阿婆家时也吃过鱼的,会吐刺,从来没卡过喉咙。” 李钦载这才放心地把烤鱼递给他,又叮嘱道:“吃肚皮上的肉就好,那里刺少肉嫩,别的地方的肉太厚,也不易入味,就不必吃了。” 荞儿点头,然后嗷呜一口,咬到鱼儿背部的肉,最厚刺最多的那一块。 李钦载叹气,真是一点都没听进去啊…… 不过见荞儿吐刺很熟练,一口鱼肉在嘴里鼓捣半天才咽下,李钦载渐渐放心了,看来他说的是真话,吃鱼吐刺不是问题。 孩子吃得开心,李钦载却突然觉得肚子有点阵痛。 啧,长安渭南相隔不过百余里,难道也有水土不服的毛病? 扭头四顾,李钦载找准了一个地方,然后摸了摸荞儿的头,道:“为父我去办点关于出口的重要业务,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 荞儿忙着吃鱼,敷衍地点头应了。 李钦载指了指河面,严厉地道:“绝对不准靠近河边,我就在不远处盯着你,若敢靠近,我会很生气,非常生气。” 荞儿放下烤鱼,认真地道:“父亲大人放心,荞儿不会水,阿婆教过的,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荞儿绝不会靠近河边。” 李钦载这才转身离开,也不敢离开太远,找了个相隔十余丈的草丛,拨开草丛,能随时看到荞儿瘦小的身影,李钦载这才放心蹲了下去,开始办重要业务。 荞儿吃得很开心。 准备时间不足,烤鱼的味道其实只能算尚可,但野外捉鱼烤鱼这件事,对荞儿来说算是头一次,所以烤鱼吃起来格外的香。 独自一人吭哧吭哧,不知不觉吃了两条鱼。 荞儿犹豫地看了看烤炉上剩下的三条鱼,决定不吃了,留给李钦载。 正在这时,却听到一道陌生的女声从身后传来。 “你在吃什么?好香呀!” 荞儿回头,见一位十五六岁梳着双丫髻的姑娘正盯着烤炉上的鱼,眼中露出馋色。 “小家伙,吃不完的给我吃好不好?”馋得不行的小姑娘笑眯眯地乞求道。 荞儿小脸儿一板,起身伸展双臂,像只护食的小母鸡,拦在小姑娘身前。 “不行!剩下的鱼是父亲大人的,你不准吃!” 第七十四章 放开那个禽兽 荞儿的小模样很认真,他是真的在帮父亲守护剩下的三条鱼。 三条鱼不值钱,但对荞儿来说,它很好吃,好吃的东西便是珍贵的,要给父亲留着。 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闻着烤鱼的香味,差点流出口水来。 她也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对美食完全没有抵抗能力,四下张望后,发现只有荞儿一人守在这里,不由恶向胆边伸,突然很想抢了烤鱼就跑。 然而世家多年的教养让她克制了内心的恶念,她决定用别的法子得到这三条烤鱼。 “小娃儿,你是庄子里的吗?以前为何没见过你,你是哪家的孩子呀?”小姑娘开始攀交情。 荞儿挺起胸膛道:“我是李家的孩子。” “李家呀……”小姑娘毫不慌张,甘井庄里有一大半是英国公的食邑,庄户也有很多姓李的,不足为奇。 “小娃儿,我们做个交换如何?”小姑娘狡黠地笑道。 荞儿好奇道:“什么交换?” “你把这三条鱼给我吃,我吃完后帮你捉四条鱼,你看,你付出三条,得到四条,你赚了大便宜,对不对?” 荞儿毕竟不满五岁,闻言顿时陷入深深的思考中。 付出三条,得到四条,确实赚了便宜,可总觉得哪里不对…… 见荞儿沉思不语,小姑娘急了,于是加重筹码:“五条如何?我给你捉五条鱼,这下你总该赚便宜了吧?” 荞儿的思路终于被带偏了,三条换五条,应该不吃亏了。 于是荞儿用力点头:“好!但你不能骗小孩子哦!” 小姑娘眉开眼笑:“不骗不骗,我以名字发誓,我叫周……嗯?周那啥,瑾瑜,对!我叫周瑾瑜!” 荞儿依依不舍地将烤好的三条鱼递给了小姑娘。 ………… 出口业务谈得很顺利,但结局比较痛苦。 李钦载一脸不适地走出草丛,刚刚随手扯了几片叶子解决问题,但叶子上有毛茸茸的倒刺,擦过后那酸爽,搞得他此刻走路的姿势都不对了。 必须把卫生纸研究出来,这是生活必需品,李钦载可以忍受单调乏味的古代生活,但绝不能忍受基本的日常用品都无法保障。 享受生活无非就是衣食住行,吃喝拉撒,这是李钦载对生活的基本要求,每一样都必须满足。 姿势怪异地走到河滩边,李钦载赫然发现荞儿竟然在哭。 荞儿坐在烤炉边,一边抹泪一边仰天嚎啕,小模样又冤又恨,简直六月飞雪。 “咋啦?”李钦载急忙上前,将荞儿抱进怀里轻拍他的背。 荞儿仍大哭不止,指了指空荡荡的烤炉,又指了指河面,不知想表达什么。 年龄有代沟,无法理解孩子的表达方式,李钦载只好尽量用严谨的逻辑来帮他表达。 “渭水河里窜出了虾兵蟹将,把咱们烤熟的鱼救回去了?”李钦载发挥想象,这个解释的逻辑应该很严谨了。 荞儿哭声一滞,睁大了泪眼看着他,四岁多的孩子亦情不自禁被亲爹的脑洞惊艳了。 呆滞过后,荞儿急忙摇头,咿咿呀呀含糊不清地告状,小模样气愤之极。 李钦载听了半天才弄清楚。 原来刚才有个小姑娘窜出来,提出要用五条活鱼换三条烤鱼,结果小姑娘拿了烤鱼后眨眼跑得没影儿了,荞儿仍留在烤炉边傻乎乎的等。 等了半天没见小姑娘回来,荞儿这才惊觉上当,顿时气得嚎啕大哭。 不仅荞儿气愤,连李钦载都气愤了,心里堵得慌。 这特么算什么事?连小孩子的烤鱼都骗,哪里冒出来的孽障胆敢作死! 李钦载自觉节操快掉成负数了,也没干过如此没品的事。 “周瑾瑜?那小姑娘说她叫周瑾瑜?”李钦载沉着脸问道。 荞儿肯定地点头,然后泪眼婆娑地摇晃他的胳膊:“父亲大人,荞儿被奸人所害,若抓到她了,请父亲大人用力打她屁股,像荞儿不听话时阿婆打我那样……” 李钦载摸了摸他的脑袋,柔声道:“等抓到她了,不仅要打她屁股,还要脱了裤子打。” 荞儿高兴极了,用力点头:“对,脱了裤子打才痛。” 李钦载对他愈发爱怜不已,揉着他的脑袋道:“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 牵着荞儿回到别院,李钦载的脸色阴沉得像黑化的周芷若,眼眶都仿佛化上了烟熏妆。 召来了刘阿四,李钦载下令将部曲们派出去,在庄子上寻找一个名叫“周瑾瑜”的女子。 刘阿四没多问,领命后匆匆离去。 李家部曲的办事效率令人叹为观止,只用了半个时辰,那个骗小孩子烤鱼的小姑娘便被找到了。 刘阿四将小姑娘带来别院,小姑娘惊惶得浑身抖若筛糠,脸色苍白表情绝望,如同世界末日来临。 李钦载有些奇怪,屁大点事,至于如此绝望吗? “你叫周瑾瑜?” 前院里,李钦载皱眉问道。 小姑娘扑通一声跪下:“奴婢……啊不,民女是周瑾瑜。” “就是你骗了我儿的烤鱼?” “民女知罪,求贵人饶命!” 小姑娘便是从霜,化名周瑾瑜,在李钦载面前不仅用了化名,还用错了…… 从霜被李家部曲带回别院后,吓得魂不附体,总以为东窗事发,脑海里不断脑补逃奴被主家活活打死的画面,越想越绝望。 谁能想到,只是在河边骗了几条烤鱼,受害者偏偏是李家的娃儿…… 这运气,真是令人发指了。 从霜心中充满了懊悔,早知如此,今日便不该出门,更不该去河边。 见从霜吓得魂不附体,李钦载倒也没说重话。 事情不大,就是有点混账,有他当年在长安城的几分神韵。 蹲了下来,李钦载的目光与从霜平视,淡淡地道:“‘瑾瑜’,呵,名字倒是不错,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姑娘,来,说说你的心路历程,究竟不要脸到什么地步,才好意思骗小娃儿的烤鱼。” 荞儿站在李钦载身旁,有几分狗仗人势的味道,指着从霜奶声奶气地谴责道:“坏人,坏人!” 从霜浑身直颤,伏地拜泣道:“民女知罪了,贵人不要杀我……” “杀你?不至于,就问你打算如何解决,鱼是小事,但对小孩子不讲诚信,他若有样学样,长大后跟你一样骗人失信,问题可就大了。” 从霜见李钦载没有追究她身世的意思,不由稍微放了心,仍保持伏拜的姿势,颤声道:“民女甘愿受罚。” 荞儿扯了扯他的衣角,一脸纯真地撺掇道:“父亲大人,脱她的裤子,打屁股,打屁股!” 李钦载瞧了瞧她,十四五岁的模样,换了前世还未成年,太罪恶了,不好意思下手。 “荞儿乖,咱们把她养肥了再打……” 大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李钦载一愣,抬眼望去,眼神已有些不耐烦了。 刘阿四匆匆来报,又有一位姑娘门外求见,似乎为了这位周瑾瑜而来。 李钦载嗯了一声,心中有些无奈,他原本只打算教训从霜几句便算了,不知为何事情好像越搞越严重了…… “让她进来。”李钦载吩咐道。 很快,一位穿着粗布钗裙的绝色女子闯了进来,女子发髻有些凌乱,形容狼狈,但依然无法掩饰完美的容貌。 李钦载第一眼见到她,不知为何心脏猛地一抽,深呼吸几次后才恢复正常。 谁知女子闯进来后却颇为愤怒,人还没走进院子,便大声道:“你们放开她,要杀要剐冲我来!” 第七十五章 睿智的世家小姐 相遇不算美好。 没有荡气回肠的一见钟情,也没有回眸百年的刻骨铭心。 只是眼波一转,人群里便看见了她。 然后情不自禁感恩上天的仁慈,造就如此美丽的艺术品。 没想过与她有什么交集,只是这一眼,注定成为自己人生里一道美丽的风景,用以装饰人生的回忆。 李钦载屏住呼吸,惊艳于这位女子的美丽。 一个穷乡僻壤的庄子里,居然有如此美丽的女子,都说高手在民间,难道绝色女子也在民间? 这个甘井庄,藏龙卧虎之地呀! 盯着崔婕那张美丽精致毫无瑕疵的脸庞,李钦载竟一时忘了出声。 当然,他完全没想到,眼前这位绝色女子会是自己逃婚的婆娘,而且嫌弃他如同嫌弃一坨狗屎。 换了任何人也不会想到吧,谁会有如此清奇的脑回路,逃婚逃到未婚夫家的庄子上来了?二十年的脑血栓都不会做出如此奇葩的选择。 别院内,崔婕俏脸通红,见从霜跪在李钦载面前,不由又气愤又焦急。 “这位……贵人,一切都是我做的,冲我来便是,莫为难一个小姑娘。”崔婕忍住怒气道。 李钦载从她的美丽从回过神。 他欣赏的只是她的美貌,并不代表自己对她一见钟情,顶多算是见色起意,能与他共度一生的人,性格相契才是最重要的。 从霜扭头看到崔婕,眼泪扑簌落下,凄然道:“姑娘,我们落网了……” 李钦载闻言心口一抽,猛地咳嗽起来。 这特么的什么脑回路,几条鱼的事,搞得这么严重,还“落网”了…… 俩姑娘神神叨叨,八成脑子有问题,可能爹娘是表兄妹,可惜了。 “你俩都闭嘴,听我说。”李钦载沉下脸道。 崔婕和从霜立马闭嘴,她们都明白此时处境不妙,一不小心就会暴露身份。 指了指从霜,李钦载道:“这货……对,叫周瑾瑜的,骗我儿子的烤鱼,一个不到五岁的孩子,你也下得去手!说吧,怎么解决。” 崔婕吃了一惊,惊愕地盯住从霜:“你居然……” 从霜羞愧得无地自容,垂头低声道:“烤鱼太香了,我实在忍不住……好些天没吃肉了,呜呜呜。” 崔婕凑近,悄悄在她胳膊上拧了一下,附耳怒道:“不是说好了吗,我才叫‘周瑾瑜’,你是周瑾秀!” 从霜一惊,顿时失声道:“哎呀,我忘了!” 崔婕无力地叹道:“罢了,左右都是化名,你就叫周瑾瑜吧。” 扭头直视李钦载,崔婕道:“这位贵人,今日之事是我妹妹不对,我代她向您赔罪了,任打任罚,绝无怨恚。” 李钦载哼了哼,道:“给我赔罪没用,给我儿子赔罪才对,才多大的孩子,人生才刚开始,差点三观都毁了……” 崔婕不懂什么是“三观”,但李钦载话里的意思她听懂了。 于是崔婕朝荞儿蹲身一礼,道:“这位小贵人,今日我妹妹多有得罪,向您赔罪了,还请小贵人莫予计较。” 荞儿仍有些怯懦,飞快地躲到李钦载身后,拽着他的衣角。 李钦载含笑看着他。 良久,荞儿忽然道:“父亲大人,这位阿姐好美,她也要被脱了裤子打屁股吗?” 崔婕杏眼赫然睁大,李钦载猛地咳嗽起来。 “咳咳,改日,改日……不对,误会,误会。我绝无此意。”李钦载尴尬地朝崔婕摆手。 崔婕的俏脸越涨越红。 不是羞涩,是愤怒。 李家人除了老国公外,没一个好东西! 看崔婕脸色不对,李钦载急忙转移话题,指了指从霜,严肃地道:“赔罪还不够,答应孩子的事必须要做到,听说你欲拿五条活鱼换三条烤鱼,烤鱼你吃了,现在你去捉五条活鱼来给我儿子,此事便作罢。” 盯着从霜涨红的小脸,李钦载似笑非笑道:“这个,不过分吧?” 从霜没说话,崔婕已代她答道:“不过分,贵人仁义,民女感激在心,这就带妹妹去捉活鱼,一定让小贵人满意。” 说完崔婕拉着从霜,朝李钦载盈盈一礼,告退离去。 院子里,李钦载盯着姐妹俩的背影,嘴角微微一勾。 农户家能养出如此有教养,且说话做事不卑不亢的女儿? 周瑾瑜,周瑾秀,嗯……名字也不俗,“瑾瑜”二字好像典自《颜氏家训》,姐妹俩的父母长辈显然也不是平凡之辈。 不知为何,李钦载总觉得这姐妹俩透着古怪,偏又说不上来哪里古怪。 有点意思…… ………… 崔婕和从霜果然在渭水河边捉鱼。 一个是出身世家的富贵小姐,一个是多年身边服侍的贴身丫鬟。俩人都没有捉鱼的经验,赤足站在岸边的浅水里,忙活了半天,一条鱼都没捉到。 从霜越捉越急,眼看已是傍晚,却毫无收获,于是扔了竹篓大哭起来。 “姑娘,都怪奴婢不好,奴婢不该犯错,得罪了那位贵人,今日若捉不到鱼,奴婢一人担罪,绝不牵累姑娘。” 崔婕的反应却大不一样,此刻的她不仅不急,嘴角反而露出微笑,好像心情很不错的样子。 “姑娘,你笑甚呢?奴婢都如此伤心了,你还笑!”从霜愈发意难平。 崔婕翘起小拇指,将额前的头发捋到耳后,轻笑道:“捉不捉得到鱼是小事,大不了明日请庄户帮忙捉几条,我高兴的是另外一件事。”尒説书网 “何事?” “今日见了李家那位贵人,我可以肯定,那位贵人必然不是李钦载那纨绔子。” 从霜惊道:“哎呀,对了!忘了问贵人姓名了,姑娘为何笃定他不是李钦载?” 崔婕睿智地笑了笑,道:“李钦载,今年二十岁,长安城臭名昭著的纨绔浪荡子弟,仗着英国公的威势横行霸道,这些年他的劣迹太多,唯独有一样,他未成婚,也没听说他养侍妾,所以更没有儿子。” “今日那位贵人有一个五岁的儿子,显然他不是李钦载,或许是李老国公的另外某个孙子,总之,他绝不会是李钦载。” 从霜惊讶地睁大了眼,然后一脸崇拜地道:“姑娘好厉害,一眼便看出了真相!奴婢何时像姑娘这般厉害该多好!” 崔婕的笑容淡然且矜持,拂了拂额前的乱发,正色道:“自然是要多读书,读好书,书里有世间一切答案,你若能阅书千卷,也会像我一样睿智的。” 第七十六章 秋收开镰 崔婕不普通,也很自信。 她的出身确实优渥,受过的教育,家庭的教养,本身的才气等等,都是不俗的。 而且她对李钦载的分析,客观的说,也还算严谨,只可惜在闭塞的庄子里待久了,无法收获别的讯息,她根本不知道如今的李钦载已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变化的不仅仅是他这个人,还变出了一个儿子。 一位世家小姐,一个贴身丫鬟,俩人果真老老实实在河边捉鱼。 捉鱼的进展很不顺利,倆人都没干过,没有任何经验,一直到天黑了也没捉到一条。 崔婕一脸挫败,从霜哭唧唧的,姐妹俩互相搀扶着回去了。 长时间在河边保持弯腰捉鱼的动作,两人腰酸背痛,回到自己简陋的小屋里,崔婕和从霜浑身酸痛得不行。 崔婕忍着眼泪,从小到大她都没受过这般苦楚,但她不能哭,她必须在从霜面前坚强。 “李家的人果然没一个好东西!”崔婕恨恨地思忖。 她愈发觉得自己逃婚的决定无比正确,逃离了好大一个火坑。 第二天一早,崔婕从攒存不多的二十多文钱里排出了三文,咬着牙忍着心痛送给庄子里一位农户,请他帮忙捉鱼。 农户捉鱼自然不在话下,不到半个时辰就捉到了五条鱼。 李钦载交代的赔偿任务完成了,但崔婕也失去了好不容易攒出来的三文钱。 都是血汗钱呐! 世家小姐的心理素质还是很强大且乐观的。 换个角度想想,如果这次秋收开镰,李家派来的人是那个纨绔子,此刻的她岂不是落入他的魔掌了?落在他手里,还不知要受多大的摧残折磨。 现在李家派来的这个人,不确定是李老国公的哪位孙子,为人似乎还不错,本就是她理亏,只叫她赔了五条鱼,可以说心地很善良了。 但愿秋收后,李家的人会赶紧回长安,崔婕和从霜就不会暴露身份,从此江湖路远,她与李家再会无期。 ………… 秋收的日子终于到了。 按大唐的习俗,秋收时地主家是必须要主持开镰仪式的。 所谓“开镰”,顾名思义,就是在一大串敬天地鬼神各路大佬之后,主家拿着镰刀下地,象征性地割一茬儿庄稼,表示地主亲自干活了。 割完了第一茬庄稼,整个仪式就算完成,然后农户们纷纷下地秋收。 听起来很枯燥,做起来……更枯燥。 天没亮李钦载就被别院的宋管事叫醒,窝了一肚子起床气,李钦载面色阴沉,看谁都不爽。 荞儿也在不停打呵欠,揉着惺忪的睡眼。 每天大鱼大肉投喂,荞儿似乎胖了些,有点圆乎乎的萌娃气质了,看起来愈发可爱。 李钦载看着脸颊肉嘟嘟的荞儿,一肚子起床气都好了许多。 忍不住伸手在他的肉脸蛋上捏了捏,啧,粉粉嫩嫩,弹性十足,手感非常好。 荞儿不解地看着他,不明白父亲大人为何突然捏他的脸。 “你脸上有东西。”李钦载笑道。 荞儿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有啥?” “有点可爱……哈哈!” 既土又油腻的夸赞对荞儿并不管用,他根本听不懂。 “父亲大人把可爱捏掉了吗?”荞儿说着仍用小手擦了擦脸。 “捏不掉,越捏越可爱。” 荞儿急了:“那怎么办?‘可爱’是何物?为何捏不掉?” “没关系,就让它留在脸上,越久越好,等你长大了,经历过事了,不再单纯了,‘可爱’就会慢慢消失。” 荞儿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 好像,“可爱”不是什么坏东西…… 宋管事风风火火闯进院子,见李钦载仍不慌不忙的样子,宋管事跺了跺脚,道:“五少郎,吉时将至矣,再不装扮就来不及了!” 李钦载一愣:“吉时?今日是开镰还是成亲?” “开镰当然也有吉时呀!” 宋管事招了招手,几名丫鬟飞快上前,给李钦载换上装扮。 头上的玉簪和腰间的玉带解下,丝绸衣裳脱掉,足衣和名贵的鹿皮靴除下,然后给他换上笨重的蓑衣,斗笠,木屐,甚至还在他脸上画了几道红色的油彩。 李钦载被丫鬟们搞得很被动,尤其是在脸上画油彩,不知是什么习俗,总怀疑是别院的下人故意整他,想发火又担心错怪了别人。 “五少郎莫动,让她们好好画,开镰时必须要画的,能驱邪祈福,吉利得很。”宋管事劝道。 李钦载心情顿时安定下来:“哦,那没事了,尽管朝我脸上招呼。” 荞儿新奇地看着李钦载的脸,脸上的红色油彩不知怎的触到了他的笑点,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李钦载也笑,还朝他做鬼脸。 装扮完毕,李钦载在宋管事和下人们的簇拥下走出别院外。 别院外摆好了香案,香案上摆放了各种供品,空地上聚集了许多庄户,有老有少也有妇孺。 一脸油彩的李钦载站在人群前,突然有点羞涩,这副鬼样子若被庄户们取笑,可就太没面子了。 然而庄户们并没有笑,相反,每个人都很严肃,脸色绷得紧紧的,见到李钦载脸上的油彩,他们的表情愈发端庄,有一种朝圣般的圣洁光辉。 李钦载旁边还站着两个人,一个是杵着拐杖的佝偻老人,听宋管事悄悄介绍,这位似乎是庄子里最长寿的一位,也是本庄德高望重的宿老。 还有一位穿着道袍,脸上同样画了几道油彩,头发披散着,独自站在一旁神神叨叨,不知是在背台词还是念咒语。 宋管事介绍,这位是请来的高人,大概负责跳大神兼跟老天爷沟通,顺便驱邪祈福,以求今年有个好收成。 吉时已到,仪式开始。 跳大神的果然跳了起来,摇摇摆摆如同蹦迪,脑袋不停地摇晃,嘴里念念有词,一边念一边跳,不时还围着李钦载转圈。 李钦载害怕极了。 他感觉自己成了供品,仪式结束后就会被老天爷清蒸白灼吃掉。 在跳大神的命令下,庄户们朝香案跪拜叩首。 香案上除了各种供品外,还有一块牌位,上面写着农神后稷的名字。 后稷本名姬弃,是上古周朝天子的始祖,尧得天下,命后稷建国库粮仓,并教授万民耕种之法。 后人从此便尊后稷为“农神”。 没错,农神是后稷,不是神农,神农是吃药的,后稷才是教人种粮食的。 敲黑板,知识点。 隆重庄严的秋收开镰仪式,自然少不了辛苦农神跑一趟,给人间施展一下祝福术。 至于这位跳大神的究竟是装疯卖傻还是真跟农神联系上了,实在不可考…… 繁琐的仪式耗了一上午,快到午时才结束。 跳大神的约莫跳累了,满头大汗地瘫坐在一旁,累得直喘气,如同在酒吧蹦迪蹦累了的精神小伙回到卡座,搞得李钦载好想让人给他来一瓶黑桃A漱漱口,今日全场消费由李公子买单。 接下来该李钦载出场了。 幸好李钦载不需要跳大神,他要做的很简单。 宋管事将一把系着红绸的镰刀捧给李钦载,李钦载领着庄子里的劳力来到田边,挽起袖子下地,弯腰用镰刀割下第一茬麦子。 镰刀很锋利,一茬麦子割完,周围的庄户们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声。 宋管事大笑道:“主家五少郎已开镰,诸位乡邻赶快下地,今年丰收,五谷丰登,人畜兴旺!” 众人齐声高喝:“五谷丰登,人畜兴旺!” 最后庄户们纷纷下了田,开始如火如荼地收割庄稼。 李钦载扭头望向宋管事:“接下来我该干啥?” 宋管事陪笑道:“五少郎可自便,您若有兴趣参与秋收亦可,老朽给您划块地……” 李钦载嘁了一声:“莫开玩笑,我像是那么勤劳勇敢任劳任怨的人吗?快给我找个地方躺下,割了一茬庄稼,累死了!” ………… 秋收是大事,仪式也很隆重。 甘井庄无论男女老少都参与了仪式,其中也包括外来人口崔婕和从霜。 二人混杂在人群里,看着李家的贵人主持完了秋收仪式,原本一切都很正常,崔婕也很新奇地从头到尾欣赏完了整个仪式。 直到最后,宋管事突然大声迸出一句:“五少郎已开镰”。 崔婕和从霜瞬间惊呆了。 崔婕早在青州时就对英国公李家有过详尽的调查,她知道李家的“五少郎”代表什么人。 从霜一脸震惊,娇小的身躯止不住地瑟瑟发抖。 “完了完了,姑娘,奴婢死期至矣!”从霜绝望地抓住了头顶的双丫髻。 第七十七章 修改版《百家姓》 崔婕所有睿智的分析全被推翻。 那个穿着蓑衣戴着斗笠,代表李家主持开镰仪式的人,居然真的是李家五少郎李钦载! 崔婕在人群中脸色苍白,她只感到一阵天昏地暗。 千辛万苦逃婚,一路遇到各种波折艰难,终于远离了火坑,虽然日子过得苦了些,可未来总有个期盼。 然而,万万没想到,她与那个纨绔终究见了面,她千方百计要逃离的人,此刻离她不过数丈,正志得意满地接受庄户们的欢呼。 不知为何,崔婕有一种误入魔窟的惊悚感。 脑海里顿时出现了许多恐惧的画面,比如李钦载发现了她的身份,逼她成亲,成亲后每天揍她三次,还要默默承受他无尽的凌辱。 娘家人对她的遭遇不闻不问,她成了家族联姻唯一的牺牲品,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崔婕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咬了咬牙,拉着从霜转身就走。 离开了秋收的田垄,瑟瑟发抖的从霜这才回过神。 “姑娘,你前日不是说他绝不可能是那个纨绔子吗?你说的话到底准不准呀?” 崔婕俏脸闪过几分愠怒,忠心耿耿的小跟班都开始质疑她了,多年的威望要崩塌。 “人算不如天算,我终究失算了,是我的疏忽。”崔婕老实承认。 “那个人真是李家五少郎呀,前几日我们还与他照了面,他还罚我们捉鱼……呜呜呜,果然是个坏人。”从霜想到捉鱼捉得那么辛苦,不由悲从中来。 崔婕黛眉轻蹙,喃喃叹道:“未免太巧了,为何李家偏偏派他来甘井庄主持秋收?莫非李家已经知道我们暂居甘井庄,故意派那纨绔子来抓我们?” 从霜浑身一抖,颤声道:“我们……已暴露了么?姑娘,我们快跑吧,不然奴婢会被打死的!” 随即崔婕又摇头:“也不对呀,若说那纨绔子是来抓我们的,前几日与他照面时,便该下令部曲将我们拿下了,为何只罚我们捉鱼,除此别无动静,还任我们住在廖阿婆家?” 从霜也疑惑道:“对呀,他若发现了咱们的身份,早该拿下我们了,为何没见他有任何动静?” 崔婕美眸再次闪耀睿智的光芒:“这里面一定有某些事情是不可测的,或许,我们并没有暴露身份,一切都是巧合,他不过是恰巧被派到甘井庄而已,否则未免太不合情理了。” 从霜这次没有崇拜地附和,她对大小姐的睿智已产生了动摇。 “姑娘,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跑了吧,此地太危险,不宜久留。”从霜讷讷地道。 崔婕点头:“不错,我们必须离开了,不论那纨绔子有没有发现我们的身份,此地已不能再住下去,久则生变。” 从霜顿时喜不自胜,跳起来笑道:“奴婢这就去收拾行李!” “慢着!你是不是傻,就算要走,也不是今日,不是此时。” “为何?” 崔婕白了她一眼,道:“没见那纨绔子带了许多部曲亲卫吗?我们若慌慌张张不告而别,必然引他生疑窦,本来不怀疑咱们的,咱们自己倒暴露了,若他令部曲追来,我们能逃多远?” “那我们何时走?” “再等等,最好等他先离开庄子,若他只是来主持秋收开镰仪式的,仪式过后想必就会回长安,这种穷乡僻壤的地方,一个纨绔子弟怎能过得下去?” 睿智的光芒再次从美眸中闪过,崔婕像一位战场上指挥万人的大将军,算无遗策料敌于先,决胜于千里之外。 “等他离开庄子,我们便换个方向逃走。这一次我必不可能出错!” ………… 仪式结束,此行的任务已完成。 天气很好,阳光普照。 别院外的田地里,无数劳力辛勤收割庄稼,庄子内外洋溢着喜悦的气息,不时有庄户突然在田地里放声大唱,唱的是关中俚俗小调。 李钦载坐在院子里,饶有兴致地听着。 小调勉强能听懂,所唱的内容无非是男女之间那点事,什么“山窝窝里槐花香,额在山梁梁上想婆娘”之类的。 内容有些低俗,却引来庄户汉子们一阵轰然喝彩,田垄外的婆娘们却泼辣地指着唱歌的汉子咒骂起来。 独属于山野村庄的暧昧与欢喜,就在李钦载的面前发生着。 这才是生活的味道,人活着,就要落在地上过日子,神仙住得太高,闻不到人间烟火,哪里有什么乐趣。 李钦载的嘴角露出微笑,他有点喜欢上这里了,山好,水好,庄户朴实,村姑还那么美丽…… 刘阿四悄然走来,低声询问五少郎何时归长安,他好准备车马。 “暂时不走,住几日再说,回不回长安无所谓,在哪儿躺不是躺呢?”李钦载懒散地道。 刘阿四挠了挠头,得到答案后转身离去。 李钦载又阖上眼,享受秋日里金黄的气息。 相比之下,还是庄子比较舒服。至少庄子里没有看他不顺眼的长辈,动不动就抡棍子揍他。 这里多好,天高皇帝远,老爹想揍都揍不着。 小小的身影走来,手上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水。 “父亲大人,荞儿给您端水来了……”荞儿笨拙地将水搁在矮桌上。 李钦载睁眼,抚摩着他的小脑袋,笑道:“荞儿真是孝到为父了……” 顺手从矮桌上取过一张纸,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李钦载缓缓道:“虽然你还小,但除了玩耍之外,学业也不能荒废,以后每日还是花少许时间读书,这是我精心编撰的启蒙读物,我来教你,你尽量背下它。” “这是什么?” “它叫《百家姓》,跟千字文一样四字一句,汇集天下大部分的姓氏,用来启蒙勉强够了。” 荞儿好奇地道:“这是父亲大人亲自编撰的吗?” 李钦载毫无愧色地道:“当然是我亲自编撰的,你对你爹的厉害一无所知。” 然后李钦载正色道:“考虑到你是个半文盲的客观事实,我便亲自教你念,知耻近乎勇,你最好赶快学认字,不要累到你勤劳朴实又善良的老父亲了。” 荞儿规规矩矩行礼:“是,荞儿会尽快认字的。” 清了清嗓子,李钦载提高了音量道:“李孙赵钱,周吴韩杨……” 编撰百家姓颇费了番功夫,李钦载将其狠狠大改了一遍。 如今的天家与各个世家之间关系比较敏感,尤其为首的关陇和山东士族,他们的姓氏比如“荥阳郑氏”,“范阳卢氏”等等,都被李钦载往后排了。 教小孩子的启蒙读物而已,一不小心惹得李治不高兴就亏大了,想过平淡安宁的日子,最好不要给皇帝添堵。 天下太平,君圣臣贤,做个盛世里的顺民忠臣挺满足的,除了生活质量,李钦载不想改变任何现状。 百家姓新鲜出炉,李钦载念一句,荞儿跟着读一句。 这次李钦载亲眼见识了荞儿的学习能力,令他吃惊的是,小家伙的记忆力居然很不错,基本只念一遍就能记住,有些复杂的顶多念两遍。 天才吗?难道他才是真正的主角,我不过是衬托他的绿叶? 回想前世,高考只考了四百多分,智商大约在人均线附近的李钦载,此刻不由有了些许的挫败。 不管是不是主角,李钦载决定不能放过他。 “荞儿啊……”李钦载和颜悦色地笑道。 “父亲大人何事?”荞儿一脸懵懂地道。 “等你长大了,给为父我赚钱盖大房子,造大马车,送一百个绝色美女,再加每年周游大唐名胜风景,管我半辈子吃香的喝辣的,好不好?” 荞儿认真地道:“阿婆教过孝道,孝敬父亲大人是荞儿的本分,只要父亲大人有所求,荞儿必倾尽全力满足父亲大人。” “说话要算话,我这就去写字据,你画个押,按手印。” 第七十八章 普及推广 “养儿防老”这四个字,一定要落到实处,趁着儿子还小不懂事,先立下字据才妥当。 出乎李钦载意料之外的是,荞儿似乎对读书颇有天赋。 整篇百家姓,几天时间便全部会背了,一个不到五岁的孩子,几天背下百家姓,很了不起了。 反正李钦载前世不如他,小时候也背过百家姓,爹妈连哄带抽,也花了十多天才磕磕绊绊背下来。 接下来要教他认字了。 写字这方面,李钦载莫名有点心虚。 画图纸他在行,写字也会写,但是美观度…… “先学会写姓,咱们都姓李,先把‘李’字学会。”李钦载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很威严。 荞儿乖巧地点头。 一根棍子,一盘沙子,父子二人在沙子上写字。 李钦载先写,很快一个“李”字跃然而出。 字丑没关系,反正孩子还小,不懂得欣赏美丑,五岁前的孩子容易糊弄。 荞儿也拿起棍子有样学样,飞快写好了一个“李”字。 李钦载仔细看了一眼,脸皮顿时有些挂不住。 荞儿写的字,无论结构还是美观度,貌似……比他强一丢丢。 这就过分了,神童不能神到这个地步吧?当爹的面子往哪里放? “咳,勉强还行,虽然力道不够,美感不足,也算是个字了。”李钦载强自镇定地评价。 荞儿睁着天真无邪的眼睛道:“父亲大人,荞儿的字比您写得好看呢。” 李钦载瞪眼:“胡说!你懂欣赏吗?我的字才好看,你写得丑。” 荞儿摇头:“不对,这个字荞儿早就会写,以前阿婆教过的,阿婆说我姓李,自己的姓名一定要写好,荞儿写了很多遍。” 李钦载释然:“原来你早就会写这个字,难怪……嗯,勉强算不错吧。” 荞儿执拗地道:“不对,父亲大人,阿婆说荞儿写的这个字可登门入室了。” “登门入室那是抢劫犯罪……”李钦载白了他一眼,小家伙太耿直了,这种时候无论谁写的字好看,都要毫不犹豫果断地拍当爹的马屁呀。 荞儿慢慢凑了过来,弱弱地道:“父亲大人,秋收后,咱们要回长安吗?” 李钦载看了他一眼,道:“当然回长安,那里是咱们的家。” “这里不是吗?可不可以晚几日再回?荞儿喜欢在庄子里玩,不喜欢长安……” 李钦载颇为意外地道:“长安城比这里繁华多了,为何不喜欢长安?” 荞儿忸怩地道:“府里太大,长辈太多,荞儿都不敢大声说话,还是庄子好,庄子的人也好,父亲大人能和荞儿一起捉鱼烤鱼,和荞儿在田边散步。” 李钦载笑道:“回长安了我也能陪你玩呀。” 荞儿微微嘟嘴:“父亲大人在长安时整日躺在院子里,都不动弹的。” 李钦载脸色不好看了:“小孩子不要乱说话,不动弹的是死人,你爹还有八十年寿命呢。” 李钦载渐渐明白了荞儿想表达的意思。 国公府很大很气派,但确实规矩比较森严,而且李勣李思文这些长辈平日不苟言笑,荞儿作为一个刚进府的孩子,心中有所畏惧也是正常。m..Com 庄子里不一样,出门便是天地良田青山绿水,别院的下人都亲切,庄户们也都朴实,除了被人骗过三条烤鱼外,几乎没有别的缺点了。 相比之下,荞儿自然更喜欢留在庄子里,至少这里没什么拘束。 李钦载想了想,含笑道:“如果荞儿能学会写百家姓上的二十个字,我就考虑多留几日,如何?” 荞儿兴奋地道:“真的吗?” 李钦载正色道:“爹从来不骗人,尤其不骗小孩子。” 荞儿立马道:“那就请父亲大人像前日荞儿一样立个字据吧,还有画押,按手印……” 李钦载:“…………” 是报应吗?来得好快。 考虑要不要揍他一顿,没挨过揍的孩子,童年是不完整的。 李钦载沉吟良久,缓缓道:“立字据可以,不过有个小问题……” “什么问题?” “我立的字据,你看得懂吗?你认得几个字?” 荞儿两眼睁大,然后一副倍受打击的模样,颓然地垮下瘦弱的小肩膀:“荞儿看不懂……” 李钦载冷笑:“所以,你还是安心去学写字吧,小文盲。” 荞儿垮着小肩膀练字去了。 李钦载悠然地躺了回来,得意地哼起了小调儿。 小样儿,翅膀还没硬,想翻天吗? ………… 李钦载不介意在庄子里多留些时日,反正回了长安城也是躺着,在哪儿躺都一样。 对了,好像还当了个少监的官儿,没关系,天子都允许他不管事了,李钦载当然更无所谓,混日子这方面,他有两辈子的经验。 秋收过了好几天,李钦载和荞儿却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父子二人每天上山下水,玩得很开心。 荞儿也慢慢跟庄子里的孩子们混熟了。 不得不佩服小孩的交际能力,李钦载都没看出究竟,荞儿已跟庄子上的孩子们玩到一块儿了。 意外的是,随着荞儿融入庄子里的孩子圈,李钦载修改的《百家姓》也慢慢被推广开了。 起因是荞儿学习勤奋,与孩童们玩耍的时候都不自觉地背诵百家姓。 背得多了,庄子上的孩子们也渐渐学了几句,不过学得参差不齐,荞儿看不过去,索性手把手全部教给了他们。 几天过后,庄子上的孩子几乎都会背百家姓了。 约莫是哪个孩子回家后,当着父母的面也背了几句,庄户们顿时大惊,然后大喜。 这年头穷人家的孩子是不读书的,不是不想读,而是根本读不起。 寻常庄户养家糊口都勉强,要供养出一个读书人更是难上加难,从启蒙时算起,每年的纸笔费用,书本费用,请先生的费用等等,这可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开支过后,家里多了个读书人,却少了一个成年劳力,寻常庄户人家根本负担不起。 但荞儿教给孩子们百家姓后,庄户们顿时又惊又喜。 庄户们没什么见识,他们哪里知道这不过是启蒙读物,自家孩子抑扬顿挫地念诵百家姓时,庄户们只知道这是学问,读书人才配拥有的学问。 如今自己的孩子也学会了这门学问,这是大恩德! 仔细打听后,得知这门学问是李家五少郎的儿子教的,庄户们对李钦载父子愈发感恩戴德。 不讳言的说,这年头的学问其实跟秘方一样,轻易不会授人。 连孔子教弟子都要束脩,可见学问都是有价格的,荞儿却平白教给了庄子里的孩子们,庄户们都是朴实懂礼的人,自然不会毫无表示。 于是莫名其妙的,李家别院门外,一大早站满了人。 宋管事打着呵欠开门时,被黑压压的人群吓了一跳,接着脸色苍白地窜了回去,大门砰地一关。 很快大门又开了一线,宋管事只露出了一个脑袋,色厉内荏地喝道:“咋!你们想咋!来闹事的么?” 第七十九章 敬畏学问 李钦载被满头大汗的宋管事请出门时也吓了一跳。 门外无端端地聚集了百十口人,李钦载当时心头一沉。 “农民……终于起义了么?” 李钦载一脸忐忑地看着门外的庄户们,不确定他们是不是要拿地主家的某位聪明儿子的脑袋祭天。 见李钦载出来,庄户们却仿佛商量好了似的,动作整齐划一地朝他长揖为礼。 李钦载又被吓到了,情不自禁后退一步。 “你们想咋?……甘井庄不是法外之地!” 一名中年庄户走出来,又朝他行了一礼,憨厚笑道:“少郎君莫惊,咱们只是来感谢少郎君,听我儿说,少郎君的贵子教了他一些学问,大恩大德,实在无以为报……” 李钦载愕然不解地扭头看了看门后的荞儿。 自己这个文盲犬子居然能教别人学问? 李钦载挤出一丝微笑道:“你们……认错人了吧?我家犬子除了尿得一手好床,应该不懂别的学问了……” 庄户咂了一声,道:“咋能认错人咧!” 说着扭头四顾,大喝道:“额家那瓜皮娃儿呢?滚出来!” 人群里一名六七岁的孩子流着鼻涕走出来,使劲一吸,鼻涕缩回了鼻腔内,看得李钦载又皱眉又揪心。 “瓜皮!少郎君的贵公子教了你啥,背一遍!”庄户喝令道。 瓜皮娃儿也不怯场,当即张嘴就背:“李孙赵钱,周吴韩杨……” 背了十来句后,便背不下去了,显然是个学渣,“瓜皮娃儿”的名号实至名归。 庄户却听得眉开眼笑,又朝李钦载行了一礼,道:“小人虽不知他背的是啥,但一定是高深的学问,祖上八代没读过书,今日倒是积了大德,得遇少郎君和贵公子,学了大学问,小人代祖上感谢少郎君和贵公子。” 说完再次躬身长揖。 身后的庄户们也纷纷跟着行礼道谢。 李钦载脸颊抽搐了几下,赧然道:“你家瓜皮娃儿背的是《百家姓》,不是什么高深学问,顶多算是启蒙之学,你们不必感谢我。” 庄户连连摇头:“启蒙也是学问,而且是大学问,我家娃儿会读书了,家里的风水也转运了,说不准下一代能考出个状元郎呢,一切都拜少郎君启蒙所赐。” 李钦载顿时默然。 从庄户们诚心感激的表情上,李钦载才渐渐发觉,原来这个年代的人对学问的态度竟如此敬畏,如此谦卑。 哪怕只是教给幼童的启蒙学,也被庄户们奉若神明,尊敬万分。 在前世,对知识如此敬畏的态度是不可想象的。 因为前世信息太快,知识的普及更广,最贫穷最偏远的地方的人也基本都认字,已经很难看到人们对知识如此敬畏了。 而如今这个年代,读书人是真的很少很少。 因为稀少,所以学问和知识在朴实的人们心里,已经蒙上了神圣的色彩。 他们像敬畏神明一样敬畏知识。 明白了庄户们的心思后,李钦载叹了口气。m..Com 扭头望向宋管事,李钦载道:“咱们主家出钱,村里寻摸一块地,庄户们都帮帮忙,盖一间大房子,再从城里请几位先生,让庄子里的幼龄孩子都来读书上学。” 宋管事躬身应了。 庄户们先是惊喜,接着神情却浮上迟疑。 李钦载看出大家的心思,于是笑道:“读书不求结果,也不为考取功名,只是让孩子们多认几个字,懂得一些基本的圣贤道理,占用孩子们的时间不多,更不会耽误地里活计,大家不必担心。” 庄户们这才千恩万谢,扎扎实实给李钦载行了好几次礼,每个人对李钦载都是感激涕零,不仅如此,还把自家孩子拽过来,让孩子给李钦载行跪拜礼。 李钦载急忙拦住,教授一些启蒙的学问而已,没必要搞得如此隆重。 庄户们又是一番感激。 若论庄户们让自家孩子读书的初衷,并不是要求孩子考功名,难度太高了,基本不可能实现。 他们要的是孩子学一些基本的学问,能明事理,知廉耻,学会做人,这才是庄户们让孩子读书的真正原因。 李钦载这才望向荞儿,笑道:“你倒成了庄子里的风云人物。我就奇怪了,你一个半文盲怎么敢教别人学问的?” 荞儿天真地眨着眼:“父亲大人,荞儿没教过他们,是荞儿自己默念百家姓时,他们在旁边学到了……父亲大人,荞儿不该教他们吗?” 李钦载笑道:“当然应该教,传播知识永远没错的,不过你这半吊子水平还不够。” “荞儿也很用功在学呢。” “如果还想继续教他们,你要比他们更努力才是,每天都要学新的东西,然后第二天拿来教别人,你能做到吗?” 荞儿使劲点头:“能做到,荞儿教了他们后,他们更愿意跟我玩了呢。” ………… 从霜蹦蹦跳跳跑进简陋的院子里。 “姑娘,又有大事了!”从霜大叫道。 正在刺绣的崔婕右手一抖,手指又被针刺破了,一滴殷红的血珠滴落在绣布上。 “从!霜!”崔婕怒目瞪着她,咬牙道。 不得不说,绝色美人一颦一怒,都充满了诱人的风情,生气的崔婕看起来也别有一番风味,令人怦然心动。 “姑娘,对不起,奴婢不是故意的……”从霜怯怯地道歉。 崔婕看着手中被废掉的绣布,叹道:“这幅绣图都快完工了,被你一咋呼,全废了,咱们何时才能攒够钱离开。” 从霜愧疚地道:“奴婢下次轻手轻脚,绝不吓姑娘了。” 崔婕将绣布搁到一边,叹道:“说吧,又出了什么大事?” 从霜又活泼起来,道:“姑娘,那个纨绔子好像赖在庄子里不打算走了,不仅如此,他还要出钱办村学,给庄子里的幼童启蒙呢。” 崔婕一怔,惊讶道:“他居然如此好心?” “嗯嗯,奴婢听庄户们说的,如今庄户们对那个纨绔子可是赞不绝口,简直要将他捧成活菩萨了。” 崔婕愣神过后,咬牙道:“这些年我请人打听到的消息不会错,那个纨绔子根本就是个坏种,干过太多缺德事了,他必然不会如此好心办村学,定是憋了什么坏主意。” 从霜连连附和道:“嗯嗯!他是个坏人!” 随即从霜迟疑了一下,又道:“姑娘,奴婢还听说,那个纨绔子亲自编撰了一门启蒙的学问,叫什么《百家姓》,如今庄子里的孩子都会背呢,奴婢也会背了。” “编撰启蒙?他竟有这文采?”崔婕满脸不信,道:“你且背来听听。” 从霜记忆力不错,当即便背了出来,背得磕磕绊绊,但还是勉强背完了。 崔婕却越听越震惊。 不同于目不识丁的庄户,崔婕是世家小姐,从小就读过书的。 所以她更清楚这个启蒙读物的价值。 在这个年代,启蒙孩童的读物实在太少了,主要用的是《千字文》,崔婕幼时启蒙也是从千字文开始的。 但千字文对孩童来说终究还是深奥了一些,内容也颇为晦涩难懂,孩童们就算背下来了,对它的内容也是一知半解,不明其意。 但这篇《百家姓》无论是内容还是朗朗上口的程度,无疑比千字文强了许多,而且百家姓的启蒙意义也非常明确。 它的意义只有一个,那就是让孩童启蒙时首先学会念字认字和写字。 内容完全没有别的意思,全部都是姓氏。成年人或许不以为然,但对刚认字的孩子来说,却是越简单越容易启蒙,越能轻松打好学问基础。 《百家姓》确实是好东西,可以说重新定义了孩童启蒙的步骤和意义。 崔婕满心赞叹之余,心中唯有一个怀疑。 “不可能是那个纨绔子编撰的!他绝无此文采,若他真有这般才气,我纵嫁他又何妨!” 第八十章 钻小林子的村姑 过去几年固有的信息太根深蒂固,崔婕对李钦载的恶感像一泡陈年的老尿,既臭且馊还不易挥发。 当年崔家与李家定亲后,崔婕原本是愿意服从家人的意志嫁给李钦载的。 她是受过多年女德女诫教诲的世家小姐,骨子里没那么多桀骜不驯反抗封建婚姻的基因,绝大部分时候她是非常温顺的。 只是在家为母亲守孝的那三年,崔婕终究还是对自己即将共度一生的夫君有些好奇。 少女情怀总是诗,一位豆蔻少女对未来夫君的幻想是非常立体且多元的,能从他的容貌身材幻想到衣着品味,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为人品行。 崔婕出身世家,除了幻想之外,还有宽裕的条件派人去打听。 这一打听下来,崔婕的少女芳心顿时凉了半截儿。 父母给她许配的夫君,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脾性暴躁,酗酒,打人,败家,生活混乱,这些也就罢了,还愚蠢。 男人所有的恶劣品质,他几乎都有。 这样的人,竟要成为她未来的夫君,崔婕怎能不恐惧?怎能不反感? 逃婚离家非一日之寒,有些决定是在长久的负面积累之后,痛定思痛而做出来的。 所以崔婕带着从霜跑了,纵然受过再多的女诫教诲,她也无法说服自己嫁给那么一个烂人。 崔婕逃婚准确的说,是为了保命,是自救。对自己的人生负责已是次要的,她总觉得嫁过去后自己迟早性命难保。 能让一个未嫁的女子做出如此叛逆大胆的决定,可见李钦载当年在长安城的风评烂到何等地步。 然而万万没想到,兜兜转转,崔婕不仅阴差阳错转到李家的庄子里,竟还与那千方百计想躲避的人见了面。 这该死的缘分是何等的卧槽。 这些年打听来的那么多恶劣的评价,此刻从霜竟说《百家姓》是他编撰的,崔婕怎会相信? “从霜,咱们收拾行李,下午就逃离这个庄子,李钦载那恶人不知何时回长安,咱们待得越久越容易暴露。”崔婕断然道。 从霜急忙点头:“嗯嗯!此地凶险,龙潭虎穴,不宜久留。” 崔婕掏出干瘪的钱袋,里面只有二十文左右的钱,这点钱大约够她们主仆从甘井庄走到渭南县城。 先到渭南县再说吧,如今的主仆二人已如水中浮萍,随波逐流,对未来哪里有什么规划,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 卫生纸的事要安排进日程了。 恰好人在乡下,造纸的材料容易收集。 这年头普通百姓用的是厕筹,就是一片竹块,一头椭圆或稍微冒尖,上完厕所便用厕筹刮啊刮,刮完再洗洗。 至于有闲钱的大户人家,用的是质量很粗糙的纸。 那种麻纸既脆且糙,手指稍微用点力便破了,用起来很不方便。 日常生活,吃喝拉撒,每件事都要安排得妥妥当当,若连生活的基本需求都不方便,日子过得就差了一点意思了。 所以,卫生纸要安排起来。 印象里造卫生纸其实工艺不难,比宣纸容易多了。 最重要的原材料是去皮的木材,然后加入一些芦苇,稻皮,草浆等等,混合过水碾压再晒干就成。 荞儿最近找到了新伙伴,白天在庄子里跟孩童们玩闹,不大需要李钦载的陪伴,正好给李钦载留出了空闲的时间。 想到就去做。 李钦载当即叫来了刘阿四和部曲们,大家既然都闲着,不如一起上山伐木去吧。 部曲们抄起斧子就出发,李钦载背着手,悠哉悠哉跟在后面。 古代山林茂密,木材简直不要太多,而且大半个庄子都是李家的,地主家的儿子砍几根木头平常得很。 走出别院大门,刘阿四便劝道:“些许小事,小人带部曲便可办妥,五少郎何必辛苦这一趟。” “哦,不辛苦,就当饭后散步了,再说,伐哪种木,多大树龄,都需要我亲自查看再决定。” 刘阿四笑了笑,道:“五少郎身份高贵,爬山伐木很累的,小人怕五少郎受不了,这种低贱的活儿交给我们就好。” 李钦载正色道:“伐木怎会是低贱的活儿?世上每个工种都是为人民服务的,都是高贵的,比如伐木,水管修理工,某团外卖,还有门房秦大爷……都是高贵且幸福的工作。” 刘阿四不明所以,挠了挠头,只好领着李钦载朝山林里走去。 爬山真的很辛苦,李钦载刚爬到半山腰就后悔了。 只想造个擦屁股的纸,为何跟唐僧取经似的如此艰难辛苦? 满头大汗不停喘粗气的李钦载一屁股坐在山路上,无力地摆手:“不行了,要不我们下山去吧,明日再来伐木……” 刘阿四和一众部曲愕然。 都爬到半山腰了,你现在说放弃? 李钦载无所谓,什么坚持不懈,什么百折不挠,这些可贵的品质他通通都没有。 上辈子他只是个社畜啊,拖延懒散混日子才是他的性格,造个擦屁股的纸有必要那么着急吗? 刘阿四满头黑线道:“五少郎您这身子……真该熬练一下了。” 李钦载喘着气道:“我突然觉得你刚才没说错,我这样的贵人,实在不适合干辛苦的事,我错了,所以决定立马改正,走,回去。” 刘阿四无奈地道:“小人叫一名部曲送您回别院,伐木的事小人还是想今日就办了,您觉得该伐那棵树,指点一下就行。” 李钦载无力地抬手,胡乱指了指几棵看起来比较粗壮的树,道:“这个,这个,还有那个,哪棵顺眼伐哪棵,好了,我走了……” “那个谁,扶着我下山,慢一点,莫摔着我了,你家队正说我是贵人,知道我有多贵吗?说出价格吓死你……” 部曲陪笑扶着李钦载正要离开,忽然听到刘阿四一声暴喝。 “何方宵小鬼鬼祟祟,竟敢窥视我等!还不速速现形!” 暴喝过后,一众部曲神情一紧,下意识地散开,瞬间形成一个半圆的阵型,然后纷纷拔刀出鞘,刀尖直指山林深处。 森然杀意冲天而起,平日里憨厚可亲的刘阿四和部曲们,在这瞬间气质陡然一变,每个人身子半躬,眼神狠厉,像一群随时与敌搏命的凶狼。 李钦载懵了,这场面他委实两辈子没见过。 茂密黑暗的山林深处,久久寂然无声。 李钦载皱眉,他甚至怀疑刚才是不是刘阿四的幻觉。 刘阿四却对自己丝毫未曾怀疑,见山林里久久没有动静,不由冷笑道:“林子里的人,以为不出声就没事了么?再不出来,莫怪我等冲进去格杀勿论了!” 终于,山林深处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 两道娇俏的身影战战兢兢抱在一起走出来。 李钦载定睛一看,嗯?有点眼熟,其中一个竟是前几日骗儿子烤鱼的小骗子。 还有一个,嗯,更眼熟了,毕竟绝色美女总是让人难忘的。 “村姑?”李钦载脱口唤道。 m..Com 第八十一章 不装了,我摊牌了 尽管只有一面之缘,但李钦载一直对这俩姐妹印象深刻。 一方面是其中一个村姑长得太美,气质也出众,根本不像乡下村庄长大的,另一方面,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俩村姑有一种独特的铁憨憨的味道。 说起来有点矛盾,可这俩姑娘确实给了李钦载这种矛盾的感觉。 今日惊喜了,居然在这黑暗的密林里见到俩姐妹,看她们的打扮,还有手上拎的包袱,分明是要离开庄子出远门。 莫非南下打工当厂妹? 刘阿四皱眉盯着俩姐妹,他也见过她们,骗了府里小郎君的烤鱼后,第二天姐妹俩赔了五条活鱼,鱼扔在门口便头也不回地跑掉了,仿佛府里有恶犬咬她们似的。 “你二人在此作甚?为何窥视我等?”刘阿四无视崔婕的美貌,而是目光警惕地盯着她们的一举一动,右手紧紧握住刀柄,随时准备出手制敌。 李钦载拍了拍刘阿四的肩:“不要那么凶,莫吓着娇滴滴的姑娘家,斯文点,乖,赶紧把你们露出来的那玩意儿收回去……” 刘阿四一愣:“啥玩意儿?” 李钦载叹气:“刀,把你们的刀收回去,不然你以为是啥?” 众部曲犹豫了一下,刘阿四还是听令收刀入鞘。 李钦载凝视二女,默不出声。 崔婕神情慌张,绝色的俏脸浮上苍白,白皙如雪的额头不觉流下几滴晶莹的汗珠。 旁边的从霜拎着包袱,木然而立,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双腿不易察觉地瑟瑟发抖。 李钦载打量片刻,二人的表情落在他眼中,顿时觉得很可疑。 本来没多想的,可她们这副江南皮革厂倒闭了,大姨子和小姨子卷款跑路的心虚模样,实在很难让人不怀疑。 静谧良久,李钦载缓缓道:“你们二位……是要出远门?” 李钦载刚开口,崔婕便被吓得浑身一抖,俏脸愈见苍白。 兜兜转转,从青州跑到渭南,躲过了家族的追兵,捱过了艰困的生活,从此隐姓埋名,只想一生终老于籍籍无名。 没想到竟一次又一次地与这个纨绔子相遇,尤其是这一次,眼看马上要逃出庄子,从此天高海阔任翱翔,谁知在庄子外的密林里竟然都能碰到他。 这岂止是缘分,简直是冤魂缠身。 崔婕快绝望了,她发现逃到天涯海角都逃不过命运的诅咒,这辈子她注定要栽在这个纨绔子手里。 从霜还没绝望,她觉得还能再抢救一哈。 “我们……嗯,我们姐妹确实要出远门,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从霜鼓起勇气颤声道。 李钦载眯起了眼:“你们该不会欠了庄户的巨款,打算跑路躲债吧?” 别的不说,眼前这小丫头可是骗过儿子的烤鱼,有前科的,很值得怀疑。 “嗯……呃,啊?”从霜目瞪口呆,这是什么新思路? “阿四,派人查查这俩村姑,看看她俩是不是在庄子里搞传销或是非法集资啥的,对了,记得你俩姓周,对吧?周……瑾瑜?你们是庄子上的人吗?父母姓甚名谁?” 刘阿四不懂什么传销或非法集资,但也听懂了李钦载话里的意思,只要不是瞎子都看得出来,这俩姑娘神情慌张,鬼鬼祟祟,真的很可疑,必须要仔细查一查。 于是刘阿四扭头,刚要下令部曲马上回庄子查清来报。 谁知崔婕神情绝望地上前一步,断然道:“不必查了,我自己说。” 从霜大惊,使劲拽住了她:“姑娘不可!”m..Com 崔婕朝她摇摇头,凄然道:“瞒不下去了,我们经不起查的。” 确实瞒不下去了,姐妹俩的身份根本不经查,所谓北方逃难什么的,随便往深处一查便露馅儿。 就算她们一字不说,李钦载也必然会报官,若等见了官,事情可就往大了去了。 好吧,不装了,摊牌了。 李钦载静静地看着二人,眼神却分外兴奋。 难道无意间挖出个惊天巨案?敌国间谍?乱党余孽?还是修炼千年的狐狸精? 在众人警惕的注视下,崔婕叹了口气,抬手挽了一下发鬓,纤细的腰肢渐渐挺直起来,眼神也渐渐有了变化,变得沉静,内敛,还有一丝傲意。 从卑微到高贵,仅仅只在瞬间。 李钦载神情愈发凝重,从这女人的气质上看得出,绝对来头不小。 崔婕理了理衣襟,然后上前双手平举触额,朝李钦载盈盈一拜,标准的世家礼节。 “青州,崔婕,拜见英国公之后李世兄。” 李钦载下意识抱拳回礼:“咏春,叶问。” 众人:??? 李钦载回过神,尴尬地道:“青州崔婕,谁呀?” 崔婕愕然:“李世兄不认识我?” “我应该认识你吗?”李钦载茫然道。 刘阿四却有了几分明悟,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低声道:“五少郎,她们是清河崔家青州房的人,就是与五少郎定了亲的那家,眼前这位崔姑娘,约莫便是五少郎的未婚妻了。” “嘶——”李钦载咬着牙倒吸一口凉气。 突然想起来,自己好像真有一个跑路了的未婚妻。 还以为她跑到南美洲摘辣椒了,结果连关中都没跑出去,最后竟转悠到李家的庄子里来了。 你倒是跑远点儿呀,废物! “青州崔婕?我的未婚妻?”李钦载冷下脸问道。 崔婕黯然叹息,垂头道:“是。” “听说你不满咱们的婚事,所以带着丫鬟逃婚了,”李钦载眼神嘲弄地朝她绝色的脸庞上一扫,道:“然后你就跑到我家庄子上来了?” 这一刀很扎实,崔婕愈发黯然:“是个意外。” 李钦载默然,不知该说什么。 脑子里嗡嗡的,全都是不敢置信。这该死的缘分真是…… 沉默许久,李钦载拍了拍刘阿四的肩,道:“阿四,咱俩算朋友吗?” 刘阿四慌忙道:“小人怎敢……” “没什么敢不敢的,作为朋友,你帮我个忙。” “五少郎尽管吩咐,刘阿四愿赴汤蹈火。” “没那么严重……”李钦载朝周围的部曲们一扫,低声道:“今日遇到崔家小姐的事,给我下封口令,不准任何人传出一个字,尤其不能传到长安国公府里。” 刘阿四神情为难,他可是老国公帐下亲卫,瞒谁也不敢瞒老国公呀。 李钦载加重了语气道:“此事关乎我的终生,不会对我爷爷有任何影响,你瞒下来不算不忠。” 刘阿四犹豫半晌,最终还是一咬牙,沉声道:“五少郎待小人如兄弟,小人和麾下部曲愿为五少郎死守秘密。” 李钦载欣慰地拍了拍他,笑道:“不用瞒太久,以这俩憨货的实力,她们迟早会暴露的,今日你们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 “是!小人什么都没看见。” 李钦载随即指了指崔婕,道:“那废物,你,就是你,瞪什么瞪,我说错了吗?逃婚跑路两个多月,就这?” “你过来,咱俩单独聊聊。” 崔婕深吸口气,此时是这纨绔子掌握局势,她不得不低头。 忍着气跟在李钦载身后,刘阿四和部曲们则站在原地不动,从霜一脸惶然忐忑地缩着肩膀,像只被遗弃的流浪小猫蹲在地上。 李钦载领着崔婕,二人绕过山林,走到一块大石边停下。 李钦载转身盯着崔婕,这一次是真的很仔细地端详崔婕的模样和身材。 崔婕被他无礼的目光注视,只觉得从头发丝到脚趾头都感到一阵羞怒,心中的怒火愈发难抑。 良久,李钦载点头,喃喃道:“不错,还以为是个满脸美人痣秃头狐臭的肥婆,没想到模样还挺不错,果然是亲生的爷爷,没坑我。” 崔婕冷声道:“李世兄,你想聊什么?” 李钦载淡淡地道:“我知道你为何逃婚,因为我的名声确实不好听,你逃婚我能理解……” ……换了我是你,若知道自己要嫁是这么个货色,此时应该已在南美洲亚马逊河上愉快地泛特么的舟了。 这句话没忍心说,会伤害到他自己。 崔婕闻言,美眸中异色一闪。 随即李钦载一顿,好奇道:“不过你逃婚居然逃到我家庄子里来了,这是一波什么操作?我实在很不解,你能解释一下吗?” 第八十二章 人不矫情枉少年 崔婕洁白的贝齿都快咬碎了。 逃婚逃到未婚夫家庄子上这件事,已成了她这辈子最大的黑历史,洗都洗不白了。 李钦载那双纯净又充满了求知欲的眼睛仍死死盯着她,试图从她的表情里找到这波神操作的答案。 说起这个问题,崔婕顿觉所有的气势都消失了,闹了这么大一个乌龙,还被这个恶劣的未婚夫当场抓到,简直恨地无缝。 “我……离家后发生了一些意外,阴差阳错便来此了,今日其实正打算离开,已经快走出庄子了,谁知被你的部曲发现……”崔婕弱弱地道。 李钦载点头:“因为发现了我的身份,所以急着离开?” 尽管有些不礼貌,但崔婕想到这货的恶劣名声,还是壮起胆子道:“是。” 李钦载揉了揉脸:“我有那么可怕吗?” 崔婕沉默片刻,低声纠正他:“不是可怕,是可恶。” “离开这里后,你们打算去哪儿?有地方收容你们吗?”李钦载饶有兴致地道。 崔婕神色一黯,叹道:“无处可去,但……不管去哪儿,都比留在甘井庄强。” 李钦载轻叹,原本应是相敬如宾的夫妻,然而此刻两人之间的敌对气息却异常浓郁。 双方都对对方有着戒备心理。 崔婕是因为他的名声。 而李钦载,是因为不知根不知底。 美女当然是美女,可李钦载却不会看到美女就往前扑,连对方什么品性都不在乎,他没饥渴到这地步。 在他眼里,崔婕确实是个绝色美人,但仅限于容貌。可以用来欣赏,若真为了她的绝色容貌而娶回家去,如果发现是个蛇蝎心肠的女人,那时叫天天不应,再美的容貌能解决三观和人品问题吗? 而且娶回去还真拿她没治,人家毕竟出身老牌世家门阀,又是明媒正娶的正妻,把她扔井里未免有点不礼貌…… 所以,李钦载很理智地决定忽略她的美貌。 品性比容貌更重要。 关于这一点,李钦载还是有过阅历的。 前世当社畜的公司,老板就是在外面养了个小狐狸精,小狐狸精确实貌美如花,任何男人见了都怦然心动,老板也是花了大价钱包了她。 没过半年,老板被她迷得神魂颠倒,房子给了,豪车给了,存款给了,最后索性整个公司的财务都交给她管了。 幸好正牌老板娘察觉情况不对,带了大队亲戚杀来公司,闹了个天翻地覆,这才赶走了小狐狸精。 老板娘再晚来半年,只怕公司也要改姓了。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有这么个反面教材在前,李钦载这辈子当然不会再上同样的当。 绝世美女就是好人吗?两码事。 这对名义上的未婚夫妻站在山林旁,山风徐来,拂起鬓边的散发,脸颊痒痒的,李钦载的心旌也痒痒的。 伸手挠了挠脸颊,李钦载暗叹。 还是定力不够,美色如狼似虎,瓦解人的意志,别说是碰,连想都不能想啊! 暗暗警醒了自己后,李钦载的心情恢复了平静。 “崔小姐,接下来打算怎么办?继续逃下去吗?”李钦载低声问道。 崔婕美眸中带着几许愁色,苦笑道:“你都已经抓住我了,我还能逃吗?” 李钦载嘁了一声,道:“你是天降祥瑞吗?抓到了就不让你逃?” 崔婕深呼吸,这纨绔子果然不是好人,好人说话不会这么难听。 忍住怒气,崔婕冷冷道:“李世兄是何意?你愿意放我走?” 李钦载的语气也有了一些冷意,面前的美女哪怕再绝色,他也没有当舔狗的兴趣。 “你是走是留,都与我无关,悉听尊便。” 崔婕一愣,接着美眸中闪过一丝光彩:“你真愿意放我走?” 李钦载笑了:“我没兴趣把一个鄙夷我或是厌恶我的人留在身边,对我们彼此的人生都是负累,你一辈子不欢喜,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李钦载正妻的名额很宝贵,怎会浪费在一个不甘不愿的女人身上?” “我能有今生已是奇迹,所以我要一生欢喜,方才不负今生,你在我身边,我欢喜不了。”尒説书网 崔婕没想到李钦载居然是这般心思,实在大出她的意料。 在这之前,崔婕一直以为李钦载会把她强行娶过来,绝不管她愿不愿意。 可她没想到,李钦载的语气里似乎对她透着一丝……嫌弃? 是错觉吗? 崔婕怔忪片刻,轻声道:“李世兄,你果真是如此想的?”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你我的亲事都是长辈做主,和你一样,其实也没人问过我的意见,家族联姻,只看利益,我们都是棋盘上的棋子,你不甘当棋子,难道我愿意?” 李钦载一番话说完,崔婕的心情竟莫名地转晴,连萧瑟的天空看起来都明朗了许多。 “李世兄也不愿接受这门亲事?” 李钦载斜瞥了她一眼,道:“我当然不愿意,数月前听说你逃婚离家,我还高兴了很久,撺掇长辈与你崔家退婚,可惜我家长辈没答应。” 崔婕的心情愈发欢喜,然而欢喜中竟不知不觉带了几分不忿。 女人就是如此矛盾,讨厌一个人时,这个人从头到脚都讨厌,越看越想吐,然而当她发现自己讨厌的那个人同样也讨厌自己时,心态就有点不平衡了。 我究竟哪里不好,你竟然讨厌我? “哼!稀罕么!”崔婕轻哼,扭过身去。 李钦载可没想照顾她的情绪,在他看来,这个女人与自己并无夫妻缘分,两两相厌的两个人怎么可能成亲?日子还不过得鸡飞狗跳的。 既然以后是陌生人,说话当然不必那么客气。 “崔小姐,你走也好,留也好,都与我无关,今日遇到你之事,我已向部曲下了封口令,你尽可放心离开甘井庄,爱去哪儿去哪儿。” “你我的亲事,我回长安后会再次请长辈退婚,若能退婚成功,你也不必躲躲藏藏四处流浪了。” 李钦载语气平淡地道:“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不要打扰我的生活,我讨厌被人打扰。” 话说得很不客气,崔婕自尊心本就很强,闻言也冷下脸来。 “如李世兄所言,你我就此别过,从今以后互不打扰。” 说完崔婕双手平举,顶额一礼。 李钦载笑了:“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崔小姐一路走好。” “哼!” 崔婕扭头就走,脚步既快又急,怒气冲冲的样子。 李钦载盯着她的背影,暗暗可惜。 其实,这女人长得真不错,自己但凡禽兽一点,就把她留下来了。 管它爱不爱的,先洞房再说,美色当前,当然是无孔不入见缝插针,情情爱爱什么的,格局没打开呀。 李钦载摇头,刚才矫情了,矫情了啊! 一切都怪那该死的自尊心。 脑海里猛然响起熟悉的Bgm,李钦载下意识朝崔婕的背影喊道:“喂,等会儿再走行不行啊?” 崔婕背影一顿,扭头惊愕地看着他。 谁知李钦载紧接着补了一句:“……我给你画张世界地图,你去南美洲帮我摘点辣椒来好不好?” 第八十四章 无意间的功劳 《百家姓》只是启蒙读物,但从它现世的那天起,对这个世界的影响是非常深重的。 古代有蒙学,就是启蒙之学。然而华夏历史从上到下数千年,一直到辫子朝,真正的启蒙读物只有三种,《百家姓》《千字文》《三字经》。 如今的唐朝,在李钦载之前,三字经和百家姓还没面世,孩童启蒙所读的只有《千字文》。 昏庸的君主希望的是百姓愚昧,因为愚昧才好管理,容易煽动,也容易糊弄。 但对英明的君主来说,他希望看到的是知识经义的普及传播。 因为读书才能明理明德,知礼义廉耻,犯罪的人就少,造反的人就更少,不仅维护天下治安,更能巩固统治。 人人有书读,人人有功练,这特么才叫天下大同呀。 李治无疑是英明君主,他很快便看到了百家姓的价值,不仅仅是启蒙方面,还有政治方面的。 “《百家姓》么?来得正是时候。”李治眯眼笑了起来。 武皇后不解道:“陛下的意思是……” 李治悠悠道:“两年前,朕的舅舅长孙无忌去世,关陇世家和山东士族对朕表面恭顺,然而背后却颇有怨恚,父皇在世时,这些世家门阀对父皇可谓忠心耿耿,可父皇崩逝后,他们便有些不安分了……” 武皇后能在李治的后宫中厮杀出来,废掉了王皇后成功上位,她的政治嗅觉也是非常敏感的,闻言凤眼一亮。 “陛下是说,借《百家姓》继续打压世家门阀?” 李治拈起桌上的纸,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正是李钦载所撰《百家姓》全文。 屈指弹了弹薄薄的纸张,李治悠悠道:“昔年父皇在世时,曾旨令高士廉修撰《氏族志》,高士廉三易其稿,终于合了父皇的意。” “氏族志中,我李家皇族为第一等,外戚次之,各大世家门阀为第三等,父皇这一举动,将天下的世家门阀狠狠敲打了一次。” “父皇能做的,朕为何不能做?” 武皇后凤目放光,低声道:“陛下欲重修《氏族志》?” 李治笑而不答,眼睛盯着面前的百家姓,忽然叹道:“英国公的这位孙子,大才也!” 武皇后掩嘴笑道:“听说是为了给他的孩子启蒙,又觉得千字文太深奥难懂,于是索性亲自编撰了《百家姓》。” 李治一愣,意外地道:“李钦载有孩子了?朕未听说他成婚呀……” 武皇后哼了哼,道:“臣妾着人打听了,李钦载也不是省油的灯,孩子都快五岁了,早年间与府里的丫鬟私通生下的,无名无分连庶子都算不上,但他对那孩子倒是颇为疼爱。” 李治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道:“男人嘛,难免有冲动失智之时,朕当年与你还不是……” 武皇后脸蛋儿一红,轻轻推了他一下,嗔道:“陛下,光天化日的,又是大殿之上,不可胡说忘形!” 李治大笑,随即突然眉头一皱,双手用力按住脑袋,痛苦地呻吟起来。 武皇后慌了,急忙站起来道:“陛下风疾又犯了吗?” 扭头望向殿外,武皇后沉声道:“来人,快宣太医!” 李治呻吟片刻,这才摆了摆手,道:“无妨,朕好些了。” 武皇后担心地看着他,叹道:“陛下的风疾发作最近越来越频繁了,请遍天下名医都无法根治,可如何是好。” 李治苦涩一笑,道:“朕自问未做过残害忠良荼毒百姓之事,为何受此天罚,朕也不知道。” 指了指面前的百家姓,李治继续道:“科举要推行下去,世家门阀的阻力很大,恰在此时,李钦载编撰了《百家姓》,岂不是与当年父皇的《氏族志》相呼应?不得不说,这是天意呀。” 武皇后也点头,若论对世家门阀的痛恨,她其实比李治更甚。 当年废王立武一事,以长孙无忌为首的世家门阀代表,对她可是口诛笔伐,那一次她与王皇后争锋,谁若败了,结局必死。 后来王皇后败了,果然也死了。 而武皇后,等于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这些全拜世家门阀所赐,教她怎能不痛恨世家? “陛下欲向天下推行《百家姓》,以此敲打世家门阀?”武皇后当即问道。 李治点头,沉声道:“对世家门阀,朕既要用,也要防,从朕登基开始,便决意要推行科举,打通寒门子弟入仕的道路,世家门阀给朕阻力,朕就要不时敲打他们。”m..Com “这篇《百家姓》,表面上是孩童启蒙之物,可若是推行天下,百家姓上对姓氏的排名人人皆知,效果可比当年父皇的《氏族志》好上无数倍。” 武皇后再次看了《百家姓》几眼,嫣然笑道:“这李钦载倒是好才情,编撰的百家姓不仅朗朗上口,而且将天下世家之姓的排名有意排到后面,莫非他是故意迎合陛下的心思?” 李治大笑道:“这年轻人,不仅聪慧,心眼也不缺,甚合朕意。” 说着李治神情一肃,道:“传旨尚书省,将《百家姓》颁行天下,各州刺史,县令,学政博士,皆需在各州各县各乡张贴《百家姓》,告诉尚书省,此举只为天下孩童启蒙之用,并无他意。” 武皇后抿唇轻笑。 理由很强大,跟掩耳盗铃似的。只为孩童启蒙用得着到处张贴?连乡下村庄都贴上,同样是启蒙读物的《千字文》怎么不见你到处张贴? 武皇后目光闪动,轻声道:“陛下,可有算过英国公之孙最近为大唐社稷立了多少功劳?” 李治一愣,然后若有所思地喃喃道:“神臂弓,马蹄铁,百家姓,有文有武,而且每一桩都是大功,英国公家的这位孙儿不简单,国之大才呀……” 武皇后点头,又道:“陛下,这等大才之人,不可不重用,可不能真的任其懒惰放荡,好好的人才扔在家里混吃等死,对社稷对天子,都是莫大的损失。” 李治苦笑道:“你可曾揣度过英国公的意思?” 武皇后睁大了眼:“孙儿出息了不是好事吗?” 李治摇头:“英国公功勋显赫,他其实并不愿孙儿被委以重职,怕的是木秀于林,更怕李家权柄过重,引朕猜忌。” 武皇后蹙眉:“陛下非狭量之辈,老国公怎能……” “有卫国公李靖之前车,英国公怎能不引以为戒?” 武皇后恍然,卫国公李靖,大唐当年击败东*突厥的首功之臣,正是因为他击败突厥,军中声望达到了巅峰。 就算胸怀宽广如李世民者,也不得不悬起了心,当年李靖班师回朝后,朝臣们不仅不赞其功,反而纷纷参劾李靖纵兵抢掠,很难说背后是不是李世民的暗中授意。 后来李世民与李靖关上房门深聊了一次。 君臣二人聊了什么不得而知,但从此以后李靖便交卸兵权,闭门谢客,一直到临终老死,也不曾再参与军务和朝政。 站在帝王的立场,李世民如此处置,也不能说他错了。毕竟李靖的存在确实对皇权产生了威胁,实在是他在军中的声望太高了,高到只需登高一呼,千军万马便很有可能帮他推翻立国不久的大唐。 李世民没有弄死他,而是让他平安活到寿终正寝,其实也能说明李世民确实是个胸怀宽广的帝王,能做到这个地步,很不容易了。 武皇后终于明白了英国公李勣的心理。 他害怕步李靖的后尘,不愿让孙儿李钦载掌握太大的权柄,皆因对皇权的敬畏。 敬畏皇权的家族,才能活得长久,家业百年兴旺。 人越老越精,李勣无疑是个精明又聪明的老人。 弄清原委后,武皇后哂然一笑,道:“李钦载才气本事都不缺,又正是锋芒毕露的年纪,老国公拦了一次两次,还能拦他一辈子不成?” 李治犹豫片刻,道:“编撰百家姓亦是大功,有功不可不赏,但看在英国公的顾虑份上,朕又不能重赏……” “着舍人拟旨,可晋李钦载谏议大夫,着赐宫中骑马,金鱼袋一,紫金玉带一。” 说着李治顿了顿,又道:“李钦载那个儿子……是私生子么?” 武皇后点头:“与丫鬟私通所生,确是私生子。” 李治笑道:“他那么疼爱孩子,亲自为孩子编撰《百家姓》,倒是给朕帮了不小的忙,按理说,那个私生的孩子也不能不赏赐。” “便给他那个孩儿封个‘轻车都尉’的虚衔吧,长大后若是个人才,朕再重用。” 武皇后笑道:“陛下仁义慷慨,臣妾拜服。” 李治咂了咂嘴,忽然笑道:“说来朕倒有些想念李钦载了,上次与他接触后,朕才知道他也是个秒人,与他闲聊亦有所得。” 武皇后颔首道:“臣妾也听过陛下与他聊天,确实言中有物。不过臣妾听说李钦载如今在渭南县的庄子里,主持李家秋收后,李钦载便留在庄子里没回长安。” “那就着舍人去宣旨,然后把他带来长安,朕欲与李卿奏对。” 第八十五章 宫闱骤变 皇帝说,要跟臣子聊天。 臣子哪怕远在天涯海角也得屁颠颠跑回京城当陪聊。 中书舍人带着圣旨和一队禁宫羽林卫出发渭南县甘井庄,一路风尘滚滚,龙旗招展。 甘井庄里,李钦载的日子仍过得云淡风轻,浑然不知天子在遥远的长安城正朝他摇着小手绢儿:“李卿,快回长安来玩呀……” 每天监督荞儿写几个字,完成当天的作业后,便放荞儿出门与庄子里的孩童们玩耍。 住在庄子里的这些日子,李钦载发现荞儿的性格有了明显的变化。 表面上他还是那个时刻注意礼节的孩子,像个四平八稳的老干部,懂事得让人心疼。 但这些日子荞儿与庄子里的孩童玩耍,回家后说的话越来越多,已经有点啰嗦的嫌疑。 说的内容无非是与孩子们玩耍时的鸡毛蒜皮。 孩子再小,只要有了圈子便有了江湖,有江湖就有是非纷争和恩怨亲疏。 今天谁抢了我的东西,我决定以后不跟他玩了。明天谁给了我一块果干,我决定从此他就是我的朋友了…… 述说这些鸡毛蒜皮时,小小的表情很严肃,如同在给江山社稷布局帷幄,青涩而幼稚的江湖,在他眼里却是属于他必须为之奋斗和维护的事业。 李钦载从来不打断他的话,哪怕说得再无聊,他也永远带着微笑听荞儿述说。 父子间建立的亲密和信任,往往是从这些细节里表现出来的。 权威的压制,永远不如和风细雨的倾听。 “爹,孩儿说的对吗?村东的四郎今日不知羞耻,明明是孩儿送给牛桩的肉脯,他却劈手抢了去,明日开始,我便召集庄子里的孩子,孤立他,直到他认错为止。” 李钦载点头,他的表情也非常严肃:“没错,抢别人的东西确实不对,不仅要孤立他,还要去他家,跟他爹娘告状。” “趁着孩子还小,揍一顿还能挽救,若等长大了,岂不是要作奸犯科?你告状是为了他好,你代表了正义。” 荞儿用力点头,认真地道:“爹说的没错,孩儿是正义的!明日必须去他家,执礼拜访他的爹娘,此子顽劣,必须教育,否则日后必将为祸乡邻。” 李钦载一时有些不适应,这孩子成长太快了吧?居然到了给同龄人下评语的阶段。 说起“顽劣”…… 咳,但愿你不要到处打听你爹在长安城的名声,孩子太好奇了也不好。 午时的阳光从窗外透了进来。 荞儿絮絮叨叨说着话,声音越来越轻,最后渐渐睡着了。 这也是李钦载给他定的规矩,不论在外面玩得多野,午饭后必须在家睡个午觉,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和睡都必须保证充足。 细心地帮荞儿盖上被子,李钦载轻手轻脚走出房门。 屋外院子里的刘阿四迎上来,行礼道:“五少郎,崔家小姐带着丫鬟回到庄子里了。” 李钦载哦了一声,淡淡地道:“不重要,早跟她说过,她去或者留,与我无关,回长安我就说服爷爷退掉这门婚事。” 刘阿四笑了笑,又道:“崔小姐和丫鬟回庄后还在哭,这次去渭南县城遇到崔家眼线,对她们打击不小,若不想被家人抓回去的话,崔小姐怕是一年半载不敢出庄了。” 李钦载不置可否。 他对崔婕没有好感,但也没恶感,除了容貌绝色之外,基本没有别的印象了,他眼里的崔婕不过是个陌生女人。 倔强,自信,独立,江湖经验如白纸,像个铁憨憨,离家出走的手艺有点潮。 这是目前为止李钦载对崔婕的所有观感。 或许也有其他的闪光点,李钦载没发现,也没兴趣挖掘。 一个对他厌恶的女人,李钦载怎么可能还去主动挖掘这个女人的闪光点?舔狗才干的事。 舔狗当然要舔得女神越舒服越好,但李钦载喜欢反着来。 “要不我们去探望一下崔小姐?”李钦载冷不丁道。 刘阿四一呆:“探……探望?” “嗯,看看她有多狼狈,然后我当着面哈哈大笑以示嘲讽,笑完就走,你觉得如何?” 刘阿四脸都黑了:“小人以为不如何……五少郎就算不愿娶她,也没必要与她结成死仇。” 李钦载想了想,道:“那就算了,放她一马。” 刘阿四松了口气,暗暗赞许五少郎纳谏如流,迷途知返。 谁知李钦载幽幽补了一句:“……主要是她住在村东头,太远了,我实在懒得动。” “要不你派部曲把她抓到我面前来,我当她面哈哈大笑几声,你再把她放回去?” 刘阿四老脸越来越黑:“……五少郎,您真是闲太久了,要不咱们回长安吧?” “长安更远,我懒得动……”李钦载打了个呵欠,最近越来越嗜睡,难道真是太闲了? 正打算回屋睡个午觉,院子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李钦载一听脚步声便有了预感,必跟自己有关。 果然,宋管事匆匆走来,行礼都顾不上了,急吼吼道:“五少郎,长安城来了旨意,请五少郎和小公子来前院接旨!” 李钦载一愣,有旨意倒不意外,为何还要点名荞儿?跟他有何关系? 宣旨的天使不可怠慢,李钦载急忙回屋,将睡得半死的荞儿叫起来,手忙脚乱穿戴后,硬拽着他来到前院。 前院内早摆好了香案,院子里黑压压的跪满了一地,连向来不喜露面的祖姑母都出来了。 荞儿本来在午睡,被李钦载强制开机,此时仍一脸懵懂,跟着李钦载踉踉跄跄来到院子,云里雾里屁股对着宣旨的天使就跪了下去。 李钦载无奈只好将他小小的身子抱起,给他调了个头儿。 宣旨的天使倒也不会跟一个小孩子计较,只是笑了笑,然后展开圣旨念了一遍。 在宋管事的翻译下,李钦载才赫然知道自己又被当官了,谏议大夫,宫中骑马,金鱼袋紫金玉带什么的零碎。 更令他惊奇的是,居然连荞儿都有官职。 虽说轻车都尉只是个没有任何权力的虚衔,但荞儿才五岁,这已经算是简在帝心了吧? 李钦载心里忽然泛起几分感动。 荞儿的私生子身份一直是个问题,如今李治的一道圣旨就解决了这个问题。 天子亲自降旨封官,纵是私生子,以后成长的岁月里也不再有人敢歧视他了,因为荞儿身上从此背负了圣旨的分量。 圣旨念完,李钦载与众人齐声谢恩。 宣旨天使将圣旨捧给李钦载,然后客客气气地恭请李钦载回长安,天子欲与李少监兼谏议大夫奏对。 奏对就奏对,坐一块儿瞎聊天呗。 李钦载犹豫了一下,来回路途奔波辛苦,荞儿便留在别院算了,于是请了祖姑母代为照顾一晚,又叮嘱了荞儿几句,然后李钦载随着宣旨天使匆匆上了马车,直奔长安城。 到长安城已天黑,宫禁已关,没法进宫。 李钦载回到国公府歇息了一晚,第二天一早才穿上官服。 刚跨进前院,却见爷爷李勣也是一身正式的官服,正静静地站在院子里等他。 李钦载吃了一惊:“爷爷您也进宫奏对?” 李勣翻了个白眼:“老夫进宫奏事,奏完事便走,与你无关。” 李钦载一想也是,天子日理万机,每天的工作安排得挺满,不可能整天跟别人瞎聊天,一国之君总要干点正事吧。 纨绔子弟就不一样了,不干正事才是他每天都要干的正事。 爷孙共乘一辆马车驶往太极宫。 马车里,李勣又絮絮叨叨给他讲解宫中面君的礼仪,进宫后脚步该是怎样的节奏,入殿后走几步停下,奏对时眼睛该望向哪里,语气应该如何等等。 李钦载恭谨地一一记下。 太极宫门前停下,在宦官的带领下,李勣和李钦载步行入宫。 虽说李勣和李钦载如今都有“宫中骑马”的赏赐,不过只要智商没问题的人就不该当真。 所谓“宫中骑马”,只能算是一种荣耀,突显自己在天子心中的地位,千万不要以为自己真的可以宫中骑马,不过是句客气话而已。 就像路上偶遇朋友问一句“吃了吗”,智商正常的人都知道这只是一句问候,不是真的打算邀请你一起吃。 迈着生涩的四平八稳的官步,李钦载跟随李勣走到承香殿外。 人刚迈完台阶,却见殿内殿外一片忙乱,宦官宫女神色慌张进进出出,几名太医拎着小木箱几乎连滚带爬往殿内跑,隐约还听到殿内武皇后的怒叱声。 李勣和李钦载对视一眼,心头一沉。 怕是出事了。 李勣讲究宫中礼仪规矩,李钦载可顾不了那么多,顺手将一名匆匆跑过身边的宦官拽住。 “这位内侍留步,殿里出啥事了?”李钦载问道。 宦官脸色苍白地道:“陛下突然昏迷,太医正在施救。” 说完狠狠甩开李钦载的手便往殿外跑。 李钦载愕然望向李勣,道:“怎会突然昏迷?” 李勣沉声道:“陛下身患风疾久矣,常有头晕目眩,视线模糊之症状,以前亦听说昏迷过几次……” 轻叹了口气,李勣眉头越皱越紧:“只是这一次,怕是比以往严重,从未见过宫人和太医如此慌张。” 第八十六章 治病豪赌 承香殿前,宫人一片兵荒马乱,犹如皇朝末世。 李钦载皱眉看着匆忙进出的宫人,还有脸色如丧考妣的太医们,他的心情也越来越凝重。 虽然与李治只见过两面,两人不熟,但李钦载能看得出这是个不错的皇帝。 与李治聊天时,李钦载没感受到任何来自帝王的所谓威势与傲慢,他眼里的李治就像一个和善亲切的邻居大哥,没事互相串个门,撸个串儿。 与李治聊得投机了,李钦载甚至一度忘了李治的帝王身份,他就是个平平无奇的兄长,说话和气,不拘小节,天南海北任何事都能聊得上,而且永远面带微笑,眼神柔和。 心里充满了阳光的皇帝,谁曾见过? 李钦载觉得李治的心里应该充满了阳光,至少有大部分阳光。 此刻这位阳光皇帝却昏迷不醒,李钦载也暗暗揪着心。 他不希望这位天子出任何事,与社稷和所谓的历史意义无关。 李钦载只是纯粹地不想世上失去一个和善可亲且聊得来的好人。 殿内殿外仍一片忙乱,空气中的紧张凝重气息越来越浓郁。 殿内武皇后愤怒的叱喝咆哮声,李钦载隔着老远都听到了,显然李治的病情很危险了。 脑海里急速转动,李钦载在努力回忆前世的知识。 前世书中所记载,李治在三十岁后确实患有风疾。 所谓“风疾”,是中医里一个很笼统的称谓,症状大概是头晕目眩,头痛欲裂,目不能视,恶心呕吐等等。 各种症状其实早被后世的史学家分析出了真相。 李治患的其实是遗传病,这种病不仅他有,他的几位兄长,还有他的老爹李世民也有。 前世现代人口基数大了,疾病也多了,李治的这些症状其实很多人一眼就能看清楚,他患的所谓“风疾”,其实就是高血压。 没错,李家皇族的遗传病就是高血压,从李渊到李世民,再到李治和他的几位兄长,还有李治的那些公主姐妹,整个家族都患有高血压,这是史学家从史书上分析多年得出来的结论。 高血压如果严重的话,确实很危险,昏迷是正常的,若救治不及时,当场死了也不意外。 李治此刻就处在一个非常危险的时刻,继续延误下去会发生卒中,心肌梗死等症状,那时可就神仙难救了。 李钦载心跳陡然加速。 他想救李治,但此时天子昏迷,外臣不宜入殿面君,想救也救不了。 扭头望向一旁沉默不语的李勣,李钦载轻声道:“爷爷,陛下的病,孙儿或许有办法……” 李勣两眼一亮,随即亮光渐渐黯淡,沉声道:“莫胡闹!你不懂岐黄之术,哪里会治病,连太医都拿风疾无可奈何,你能有什么法子。再说那是天子,稍有不慎便是抄家灭族的下场。” 李钦载的心跳仍然很快。因为他发现自己也处于一个很危险的抉择关头。 理智告诉他,此时不管不问才是明哲保身,李治无论是死是活,李家的地位不会有半点影响。 可是,李治终究不该这样死去。 历史上的李治其实也并不长命,他死得很早。 若李治的昏迷是在某个李钦载看不到的半夜,一群太医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李治死去,李钦载就算事后知道,也只会觉得惋惜遗憾。 可李治现在昏迷,几乎就在李钦载眼前,他能坐视不理吗? 抛开感情不论,只论功利的话,救李治也是一场豪赌,关于家业兴衰的豪赌。若真能救下他,英国公全族之显赫,可以更上一层楼。 若救不了李治,更严重点说,李治死在李钦载手里,那后果…… 李钦载心脏狂跳。 “爷爷,孙儿想进殿看看陛下,亲眼看一看。”李钦载恳求道。 李勣断然摇头:“莫胡闹!此地何地,此时何时!天子病危,臣子绝不能轻举妄动,否则便是大逆,你非太医,怎治得了陛下的病。” 李钦载轻声道:“爷爷,孙儿只问您一句话,这几个月来,孙儿可有做过一件不踏实的事?” 李勣一愣,哼了一声道:“不曾,那又如何?” 李钦载语气坚定地道:“这一次,也是如此。孙儿已非吴下阿蒙,就算救不了陛下,也不会害了陛下的性命,说不定会有惊喜呢,孙儿这几个月给您的惊喜不够多吗?”谷 李勣摇头:“这一次不行,太严重了,老夫承担不起后果。” 李钦载压低了声音道:“孙儿有八成把握。” “那也不行!” “那么,孙儿换个说法,若能成功,李家基业之兴旺,可延一甲子,只要孙儿活着,天家皇族永远要感念孙儿之恩,此恩,堪比国怍延寿。以后无论朝堂多大的风浪,咱们李家都将安然无恙。” 李勣顿时沉默了。 李家已非常显赫了,可李勣一直心有隐忧。 树大招风,盛极而衰,从古至今这样的例子实在太多了,李勣也担心李家会走上这条路。 若李钦载今日真能救陛下的性命,那么别的不敢说,至少当今天子在有生之年,基本不会对李家动手。 这是一道保险,上了这道保险,李家便可保数十年无忧。 思忖良久,李勣眼中精光一闪,这一刻,他仿佛又回到了战场帅帐内,他是杀伐决断的大将军。 定了定神,李勣捋须努力平复情绪,然而捋须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跟老夫来。”李勣沉声道。 这一刻,他选择相信自己的亲孙子。 李钦载屏息沉默地跟在李勣身后。 走到承香殿外,祖孙二人面朝殿门揖礼。 “老臣李勣携孙儿求见天颜!” 殿内仍是一团糟,神色慌张的宫人和太医进进出出,李勣和李钦载却视而不见,神情镇定地保持揖礼的姿势。 良久,殿内忽然一静,接着传来武皇后的声音。 “英国公与李少监可入殿。” 祖孙二人入殿,站在殿内垂首躬身不语。 武皇后的声音悠悠从前方传来:“英国公,今日陛下抱恙,何故欲觐天颜?” 李勣沉默许久,道:“内举不避亲,老臣以项上人头作保,荐举李钦载为陛下施术诊病。”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太医和宫人们都惊呆了,木然看着祖孙俩。 半晌之后,武皇后试探问道:“李少监精通医术?” 李钦载垂头道:“臣对医术一窍不通。” 武皇后渐渐有了怒意:“那你何来的底气敢为陛下诊病?” “皇后恕罪,臣虽不通医术,但对陛下的病了如指掌。” 武皇后黛眉一竖,正要发怒,然而看了看旁边李勣,生生将怒火忍了下去。 小混账抽死都没关系,但英国公的面子不能不给。 “英国公,你也跟着孙儿胡闹?”武皇后语气明显不悦。 李勣叹了口气,道:“老臣愿以项上人头为孙儿作保,若皇后不放心,或许可允钦载与众位太医辩证商议。” 武皇后犹豫片刻,然后望向角落束手无策的几位太医。 一名太医会意,走出来朝李钦载一揖,道:“不知李少监打算如何诊治陛下的病?” 李钦载笑了笑,道:“对症风疾该用的法子,想必各位都试过了,不知可有人试过耳尖放血?” 武皇后和太医都愣了,接着太医勃然大怒:“胡闹!陛下万乘之尊,圣人之血岂敢有伤分毫?你这是大逆之言!” 李钦载冷冷道:“这位太医,咱们现在聊的是治病,不是区分身份高低的时候,身份再高也是人,也有生老病死,陛下此时就是个病人,我拿出诊病的法子,何来‘大逆’之说?” 第八十七章 吉人天相 治病最大的阻碍不是病,而是人。 给天子放血听起来大逆不道,这是武皇后和太医们绝对不允许的。 大殿内,武皇后目光不善地盯着李钦载,然后又看了看李勣。 李勣垂首不语,表情漠然。 快七十岁的老人,一生功勋清誉,还有他的项上人头,今日此刻全押在李钦载身上。 李勣并不知道李钦载如何救治天子,他只是单纯的信任自己的孙子。 从神臂弓问世开始,李勣便察觉到这个孙子脱胎换骨了,而且从那以后,李钦载三番两次立功,接连创造出一些见都没见过的新奇玩意儿。 一位身经百战的老将军,无论在战场上还是生活里,直觉是非常灵敏的。李勣凭直觉认为,孙子或许真的有办法救治天子。 一场战争未开战前,双方胜负五五之数,那么作为统帅全军的将帅,如何博取这半数之胜?谨慎之余,也要有赌性。 用战场思维来解释今日李勣的举动,也就不奇怪了。 老将军今日也在行险棋,为家族博一个太平兴旺一甲子。 李钦载此刻很冷静,李治病危之时,他若情绪冲动与太医吵个没完,拖下去只会害了李治的性命。 他要的是速战速决,赶紧出手救治。 懒得理会太医的叫嚣,李钦载望向武皇后,在这位千古最强女人面前,李钦载长揖一礼:“臣无二心,只想救陛下性命,请皇后定夺。” 武皇后冷冷道:“耳尖放血之说,你跟何人所学的法子?” “跟谁学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没有用,臣再说句不敬的话,就算耳尖放血无用,对陛下的病情也不会有更大的害处。” 殿内又是一片喧闹,太医们如同被刨了祖坟似的,一个个怒骂争吵不休。 但其中一名太医却没出声,盯着李钦载的脸,几番欲言又止。 李勣一直在冷眼旁观,老将军此刻已将自己代入进了战争状态,他要寻找一切有利于己方的条件,利用起来,一举溃敌。 那名欲言又止的太医的神色恰好落入李勣的眼中。 李勣立马抬手指着他:“这位太医,你有何想说的?天子病危,诸事不可掩藏。” 所有人的目光顿时集中在他身上。 太医犹豫了一下,朝武皇后揖礼,道:“臣,太医秦鸣鹤,半年前陛下风疾发作,臣诊脉后向太医署提议过,可考虑耳尖放血之法,却被太医署驳回,今日李少郎亦有此说法,臣以为……此法可行!” 李钦载眼睛一亮,原来古代已有耳尖放血的说法,只是被否定了。 秦鸣鹤的突然倒边,打了其余几位太医一个措手不及,众人皆惊愕看着他。 秦鸣鹤既然说出了口,便再无顾忌,于是缓缓道:“风疾者,风痹也。脉虚浮象,喑不能言,血气失于下,而聚于上,故有头晕目眩,呕吐昏迷之症,若将汇于头部的血释出少许,可使陛下醒转。” “自陛下患风疾后,臣思辩半年,方有此论。李少郎刚才所言不差,此时以救治陛下为主,此法不妨一试,纵不能奏效,亦无伤陛下之身。” 武皇后神情凝重,却再也说不出呵斥的话,此时她已开始动摇了。 其余几位太医立马将矛头指向秦鸣鹤,对他跳脚大骂,呵其大逆不臣。 武皇后突然问道:“若秦太医此法不可行,尔等可有法子使陛下醒来?” 太医们顿时寂然。 我们要是有法子,怎会闲着没事骂人,早就救醒天子立功领赏去了。 武皇后冷冷道:“既然尔等没有别的法子,那么唯一的法子纵然再荒谬,也要一试,否则难道眼睁睁看陛下龙御宾天不成?” 太医们哑然无语。 武皇后这才望向李勣和李钦载,良久,沉声道:“耳尖放血可试,纵然救不醒陛下,亦不罪李家,英国公且放宽心。” 李勣心下一松,垂头道:“老臣谢皇后宽宏。” 李钦载暗暗感叹。 这位武皇后杀伐决断的魅力确实不输须眉,难怪历史上的她能成为千古唯一女帝。 接着武皇后指了指秦鸣鹤,道:“你是太医,下手自比李钦载有分寸,耳尖放血由你来。” 秦鸣鹤急忙应命。 武皇后又对李钦载道:“法子是你提出的,可与秦鸣鹤同入陛下榻前,辩证商议后落针诊治。” 李钦载也急忙应了。 于是李钦载和秦鸣鹤抬步便往殿首走去。 今日李治本来在处理朝政,除了与李钦载奏对外,李治还有许多事情要忙,突然晕倒时,正好倒在承香殿的桌案前。 宫人不敢移动李治,所以李治此时还躺在殿内的坐榻上。 李钦载和秦鸣鹤轻步走到李治的身躯前,见李治面色涨红,纵是昏迷也是紧咬牙关,脸颊冒了一层细汗,旁边一位宦官正小心翼翼地给他擦汗。 李钦载迅速与秦鸣鹤对视一眼,秦鸣鹤拱了拱手,道:“请教李少郎,耳尖放血该取何处落针?” 李钦载挠了挠头,耳尖放血对高血压患者来说,算是一种急救措施,治标不治本的。 至于从何处下手,他的记忆有点模糊,依稀记得前世看电视时,某个科教节目提过几句,欧洲十五世纪时,对高血压患者就是这么干的,有一定的科学道理,但也没有针到病除那么神奇。 努力回忆了半天,李钦载伸出手,用手指轻轻揉按李治的双耳,不停的揉啊捏啊,使之耳部的血脉流畅活跃。 揉了许久后,李钦载示意秦鸣鹤取出一根长针,先放在烛火上烤炙,算是消毒,然后擦干净长针。 指着李治耳廓上方的一个点,李钦载道:“此处落针放血,先试试。” 秦鸣鹤仔细看了一眼,道:“果然是耳尖穴,耳尖穴对应脏腑风、火、痰、瘀之症,倒是符合辩证之理……” 李钦载无语道:“秦太医,咱们现在是治病,不是上课,您能赶紧落针吗?” 秦鸣鹤哼了一声,一手执针,对李治耳尖的耳尖穴位刺下去。 针入耳尖一两毫米,未见出血。 李钦载依稀记得针刺之后,是要用手把血挤出来的。 所谓“放血”,听起来很严重,其实有点夸张了,不是一针下就接半盆血,杀猪都没那么多。 事实上针刺之后还要手挤,顶多也就挤出五到十滴血。 挤出血后,李钦载又示意秦鸣鹤换另一只耳朵,继续放血。 两只耳朵都放血后,坐榻上躺着的李治脸颊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失,片刻之后便恢复了正常的血色。 李钦载和秦鸣鹤一直提心吊胆盯着李治的脸色,见李治脸色正常,秦鸣鹤猛地一拍大腿,兴奋地道:“有用!放血有用!哈哈,陛下吉人天相!” 李钦载的神经仍然紧绷,脸色恢复了,人还没醒,事情不算完。 不知如何唤醒李治,索性伸出大拇指,扣住李治鼻下人中穴。 有没有用先不管了,反正扣不死人,前世电视里不都是这么干的吗。 在秦鸣鹤目瞪口呆之下,李钦载狠狠将李治的人中穴往下一按。 昏迷中的李治痛得嗯哼一声。 这声呻吟殿内所有人都听到了,秦鸣鹤狂喜道:“醒了!陛下醒了!” 见李治缓缓睁开眼,李钦载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整个人松懈下来后,差点一屁股瘫在地上。 好了,终于不必满门抄斩了。 双腿发软的李钦载仍木然地站在李治的坐榻边,殿内所有人却都一脸喜色地拜道:“陛下吉人天相!” 恭贺的人群里,李勣镇定地抬手捋须,额头的冷汗却仍流个不停。 今日李勣为了李钦载承担了多大的心理压力,唯有他自己最清楚。 第八十八章 大恩不酬 李治醒了,弥漫在殿内众人心头的阴霾瞬间消散。 天子没死就是天大的好事,包括武皇后,内心也是非常欣喜的。 如今的李治和武皇后仍处于蜜月期,此时的武皇后仍以李治为天,还没有生出不该有的心思,也没有在朝堂里安插亲信阴谋布局。 所以李治活着,对武皇后很重要,不仅仅是夫妻感情,还有很多政治方面的因素。 直到李治悠悠醒来,殿内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武皇后更是深深呼吸,眼眶顿时红了。 “陛下万福,吉人天相。”武皇后盈盈拜道。 李治皱眉,下意识揉着鼻子下的人中穴,迟疑道:“刚才朕……” “陛下风疾昏迷,幸得英国公之孙李钦载力排众议相救,否则陛下危矣。”武皇后解释道。 李治的眼神顿时扫过殿内众人,看到坐榻边不远木然而立的李钦载,李治露出了微笑,朝他点了点头。 “景初对朕可有救命之恩了。” 李钦载仍呆滞站着,脑子里嗡嗡的,李治救醒以后,他才感到一阵后怕。 这特么要是没救过来,此时的他是不是该跟爷爷一起绑赴刑场了?家里大大小小一个不剩,全都在刑场等着,一家人整整齐齐共赴黄泉…… 李治说完话后,却见李钦载木然久久没反应,不由奇怪地看着他。 殿内李勣看不下去了,一股怒火油然而生。 使劲咳了两声,李勣压低了嗓音怒道:“孽畜,回话!” 李钦载猛地回过神,急忙躬身道:“陛下洪福,吉人天相,臣不敢居功。” 李治含笑道:“若没有景初,朕何来吉人天相,莫推搪了,朕欠你的大恩,此生还长,朕慢慢还。” 李钦载只好谦虚几句,转眼见旁边的秦鸣鹤垂首不语,李钦载又道:“陛下,太医署秦太医方才也出了大力。” 李治点头,朝秦鸣鹤道:“秦太医辛苦,朕必有封赏。” 秦鸣鹤急忙谢恩。 身后众太医愧然不语。 武皇后此时心情已轻松下来,走到李勣面前福了一礼,道:“本宫刚才情急,难免出言不逊,老国公见谅。” 李勣急忙拜道:“老臣不敢,都是为了陛下御体安康,皇后不怪老臣僭越,老臣已感激涕零。” 李治目光闪动,看来刚才他昏迷那阵子,殿内发生了不少事。 但李治也没当面询问,而是对李钦载笑道:“景初一身本事,朕倒是没想到景初竟也精通岐黄之术。” 李钦载愧然道:“臣其实不懂岐黄之术。” 李治惊奇道:“哦?那你为何能治朕的风疾?” “呃,陛下的风疾也没被治好,臣刚才只是急救之术,为的是救醒陛下。” 李钦载想了想,又道:“至于臣为何会急救之术,这个……臣多年前看过一本古籍……” 李治饶有兴致地道:“哪本古籍?” 李钦载张了张嘴,无言以对。 天聊死了呀陛下。 命救回来不就得了吗,何必追根究底,下次你再昏过去了,难道指望自救吗? 正在尴尬之时,太医秦鸣鹤道:“陛下,耳尖放血是有根据的,《黄帝内经》有云,‘三棱针出血,以泻诸阳热气’,李少郎多年前看过的古籍,想必应是《黄帝内经》了。” 李治望向李钦载:“是吗?” 李钦载一脸感激,眼眶都红了:“正是!”谷 李治感叹道:“景初博学,朕甚钦之。” “臣……惭愧!” 前世没钱出门娱乐,下班后只好窝在家看电视,科教片百家讲坛什么的,倒是看过不少,勉强也算博学……吧? 李钦载自我安慰了片刻,胆气渐渐壮了,没错,我就是这么博学。 李治虽然醒来,但仍不时头疼发作,身体比较虚弱。 今日的君臣奏对当然没法继续下去了,李勣和李钦载于是向李治和武后告辞。 走出太极宫,李勣长舒了口气,只觉后背一阵冰凉,原来刚刚李钦载在大殿上救人时,李勣紧张得浑身冒冷汗。 此刻李治终于被救醒,李勣不由也感到一阵后怕。 这个孙儿真是……一言难尽。 李勣甚至很难分辨孙儿究竟是不惹祸了,还是不屑在长安城惹祸了,人家现在要惹就直接惹天家皇族。 刀尖上跳舞才刺激么? 走出宫门,见李钦载一副轻松自在的模样,李勣气不打一处来。 毫无征兆地,李勣忽然飞起一脚,将李钦载踹了个趔趄,差点一头撞上宫门。 李钦载惊愕:“爷爷,为何突然痛下杀手?” 李勣冷冷道:“你是孙子,老夫是爷爷,爷爷打孙子,不服咋?” 李钦载默然半晌,叹道:“服!” 以后荞儿长大了,翅膀硬了,自己也这么对他,这叫“传统”。 爷孙二人上了马车,晃晃悠悠朝家里驶去。 坐在马车上,李钦载叹道:“爷爷,孙儿今日救了陛下性命,陛下为何没有半点封赏的意思?就连打下手的秦太医都封赏了,为何没孙儿的份儿?” 李勣瞥了他一眼,道:“你想封爵,还是升官儿?” “都不想,不过至少该有点表示吧?赐我点黄金啊,丝帛啊,田地庄子什么的,这叫人情世故。” 李勣哼了一声,道:“封爵?想都莫想,太宗先帝在世时,便对封爵极吝,除非开疆拓土之不世之功,否则大唐以后的爵位只有减少,没有增加的。” 李钦载无所谓地道:“不封爵也没关系,孙儿的意思是,陛下至少该给点诊金吧?” 扭头可怜兮兮地望向李勣,李钦载叹道:“孙儿如今上有老,下有小,一大家子张嘴吃饭,孙儿前些日在渭南庄子里,手头没个进项……” 李勣冷笑道:“你赚钱的本事大得很,莫在老夫面前哭穷,老夫听了臊滴很。” 顿了顿,李勣又道:“陛下不封赏你就对了,封你个爵位也好,升你的官儿也好,一旦当场封赏,说明你与陛下的救命之恩就此了断,以后互不相欠,无论对你,还是对李家,都不划算。” “今日陛下对救命之恩一言不发,反倒是一件好事,说明陛下已将此恩记在心里了,爵位和官位不足以抵偿恩情,往后陛下对李家的恩宠只会更甚,岂不比爵位官位更合算?” 李钦载眨了眨眼,他听明白了。 不过在老人面前不能表现得太明白,否则如何体现老人家的睿智光辉? 于是李钦载双手托腮,一脸天真烂漫的样子:“爷爷,你好厉害呀!孙儿想不明白的事,爷爷一下就说清楚了呢……” 李勣皱了皱眉,想忍,但这副天真烂漫的恶心样子实在忍不了。m..Com “车夫,停车!”李勣沉声道。 马车停下,瞬间李钦载被李勣踹出了车外,重重落在长安的朱雀大街上。 “自己走回去!” 第八十九章 退不了婚你可以多找几个呀 李钦载在太极宫救了李治一命。 对李家来说,是件大喜事,但这件喜事却没人敢张扬,李家知情的几个人只能偷偷在心里暗爽。 天子刚从鬼门关打了个转儿,你特么敢笑一个试试。 李钦载回到国公府,府里每个人的表现都与平日毫无区别。 唯有李思文和李崔氏望向他时,眼里不时闪过笑意。 救了皇帝一命,意义有多重大,每个人心里都清楚。李家虽已显赫之极,但显赫只是建立在李勣多年的功绩上。 李勣今年已近七十岁,若李勣去世,所谓人走茶凉,天子对李家的恩宠是否依旧,谁也说不准。 如今李钦载适逢其会救了天子一命,这便算是给李家以后数十年的风光上了一道保险。 李勣若去世,就算李家没以前那么风光,只要李钦载自己不作死,天子对李钦载的恩宠不会消失,也就是说,对李家的恩宠也不会降低太多。 百年家业,千年社稷。 如今的年代,包括平民百姓,其实每个人都无法摆脱家族的烙印。 家族与个人的关系,是共生共存,共荣共辱的。 将来李钦载混得好,李家就不会差。反过来说,李家后辈里多几个有出息的子弟,让家业越来越兴旺,那么家族的荣耀也会让李钦载沾上光。 这就是家族与个人的关系。 回到后院,关上房门,李崔氏这才高兴地露出笑容,使劲揉着李钦载的头发。 “这孩子,越来越灵醒,又立了一桩大功,可不得了呀,为娘都听说了,当时天子已命悬一线,全靠你一出手才把天子救回来……”李崔氏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 扭过头望向李思文,李崔氏道:“夫君,救了天子的命,给我儿封个国公不过分吧?” 李思文翻了个白眼:“夫人天真了,封爵绝无可能,最好也莫给他升官。” 李崔氏愕然:“为何连官儿都不能升?” 李思文大概跟他爹李勣想到一块去了,但对夫人解释起来太复杂,于是只好道:“德不配位,他还太年轻,居高位必有祸端。” 李崔氏柳眉一竖,当即发火了:“何谓‘德不配位’?我儿立了这么多功劳,封个大官儿为何不行?天子也要讲道理,赏功罚过才能服众对吧?” 多年夫妻,李思文深知夫人的脾气,也不跟她争吵,扭过头去镇定看书,嘴里嘟嚷道:“你这副样子,那才叫不讲道理……” 李崔氏勃然大怒,李钦载急忙拦下:“娘息怒,爹没说错,今日之事,孩儿委实不该封赏,否则便不划算了。” 李崔氏一愣,道:“为啥?”尒説书网 “孩儿打个比方啊,比如您和爹争吵,爹气极之下打了您……” 李崔氏大怒:“他敢!借他十个胆子试试!” 一声暴吼,宛如平地惊雷,李思文猝不及防吓得手一抖,手里的书都掉地上了,一脸惊惧地看着夫人。 “娘冷静,孩儿只是比方,比方啊!” 李崔氏狠狠剜了李思文一眼,望向李钦载时却瞬间春风化雨,一脸笑容:“我儿继续说,娘听着呢。” “比方说,爹打了您,动手之后,才发现你们争吵的事件其实是他错了,娘,这个时候您是应该还手打回去呢,还是默默承受下来,一副委屈的样子让爹感到愧疚自责?” 李崔氏脱口便道:“我当然要打回去,而且十倍百倍报还!你爹就算逃到天涯海角,我虽远必诛!” 说着李崔氏目光不善地盯着李思文,仿佛在打量从哪儿下刀比较省力。 李思文被盯得浑身发毛,又气愤不已,指着李钦载道:“混账东西,打比方莫把老夫牵扯进来!” 李钦载微笑道:“娘,您错了。” “哪里错了?” “您应该默默承受下来,每天不发一语地坐在爹的面前,时刻一脸委屈的样子,偶尔还抹个眼泪什么的……” “相信孩儿,时间长了,爹会跪在你面前自扇耳光赔罪,而且从今以后一定会对您更好更体贴,这辈子连大声说话都不敢。” 李思文大怒,拍案而起:“孽畜你……” 话没说完,李崔氏一瞪眼:“你闭嘴!坐下!” “坐就坐!”李思文腾地一下果然坐了回去,脸色铁青闭嘴不言。 然后李崔氏露出深思之色,缓缓点头。 李钦载笑道:“愧疚,恩情,这些东西如果让一方一直亏欠下去,故意不做个了结,它能得到的收益会更大,大到无法想象。” “因为时日久了,它还能转化成别的东西,比如百依百顺,比如一生妥协,一生恩宠等等。” 李崔氏欣然道:“有道理,让天子永远欠着你的救命之恩,那么天子就会十年二十年不停对你恩宠下去,总比当时升你个官儿就此了结强多了。我儿心思聪慧,果然非池中之物。” 李思文在一旁也听呆了,愕然道:“钦载,你何时竟有这般拿捏人心的本事了?” 李钦载谦逊地笑道:“因为孩儿许久没挨过爹的揍了,身体如果不受伤害,孩儿的脑子自然会越来越聪慧,拿捏人心等闲事尔。” 李思文脸色一变,没想到儿子一句话又能把战火烧到他头上。 果然是父爱如山体滑坡,子孝如股市崩盘…… 孝心还没完,李钦载忽然一脸委屈地对李崔氏道:“娘,孩儿幼时一定非常聪明伶俐可爱吧?为何爹动手揍孩儿之后,孩儿一年不如一年,越来越愚笨,品行也越来越不堪了?” “后来爹一停了手,孩儿立马便创出了神臂弓,后面更是一发不可收拾,为大唐立了好几桩大功,这其中是否有什么关联?” 李思文顿觉头顶阴云密布,再看李崔氏,她的表情已是狂风暴雨电闪雷鸣。 “这蠢妇果然中了离间计!”李思文仰天叹息。 李崔氏不觉得自己中了计,回想李钦载幼年,然后少年,再到如今,她发现李钦载说的没错。 儿子真的是被夫君揍傻的,一旦停手不揍便恢复了聪慧,否则如何解释儿子如今这些令人不可思议的成就和功绩? “李思文!”李崔氏铁青着脸咬牙道。 李思文抖抖索索指着李钦载:“好个孽畜,反了你了!竟敢算计到老夫头上……” 李钦载表情无辜地退出房门外,给二老留足了空间,任他们施展各种攻击法术。 而他,则细心地为他们关上房门,事了拂衣去。 老夫老妻也要经常吵吵架的嘛,不然日子太平淡了,过不下去的。 ………… 既然李治龙体抱恙,君臣奏对自然没法进行了。 心里牵挂着荞儿还在甘井庄,李钦载打算尽快赶回去。 荞儿还小,刚来到父亲身边,正是心理敏感的时期,李钦载希望在他童年时能够完整地陪伴他。 去后院书房与李勣告辞,李勣对李钦载的选择颇为意外。 没想到当初那个整日章台走马,眠花宿柳的孙儿,竟能甘愿离开繁华的长安城,安心在穷乡僻壤的庄子里住下来,原因不过是荞儿不习惯住在国公府的大宅邸里。 成了亲的男人不一定变成熟,但有了娃的男人,一定会变得成熟,因为有了责任,也有了软肋。 这几个月李钦载的变化,一丝一毫都看在李勣眼里。 发明神臂弓也好,马蹄铁滑轮组也好,那是智慧,李勣并不在意。 但李钦载能够为了儿子而甘心留在庄子里,李勣却分外欣慰。 这个孙儿终于长大了,他已经成了堂堂正正的男儿汉。 “爷爷,孙儿走之前,还有一件事想说……”李钦载犹豫着道。 “你说。”李勣含笑捋须。 “孙儿想说的是与崔家联姻一事,不如……就此作罢如何?强扭的瓜不甜,崔家小姐为了逃婚,都跑得不知所踪了,就算把她找回来,她不认同孙儿这个夫君,孙儿此生如何与她白头偕老?” 李勣皱眉,默不出声。 高门大户联姻,不是说退就能退的,若退了婚,便是惊天大丑闻,对两大家族的名声都有重大的影响,而且两家很容易反目成仇。 这不是简单的一对夫妻的结合,而是两个家族事业利益上的融合,就像两家公司的并购,都已经谈到最后一步,就差双方老总签字了,现在你跟我说不谈了,并购案作废? 作为家族的大家长,李勣当然不乐意退婚,李家与崔家早在定亲那天便已经开始利益合作了,现在退婚,两家都要蒙受不小的损失。 “钦载,退婚不是那么简单的,你还年轻,有些事情看得不深,”李勣摇头,道:“崔家的闺女逃婚跑了,老夫都未曾向崔家退婚,你觉得是为何?” “两家定亲四年余,在朝堂上,在商贾之利上,各个方面都已经融合在一起了,若欲与崔家分割开来,很麻烦。所以就算崔家闺女跑了,这门亲事也不能轻易退掉。” 李勣淡淡一笑,道:“老夫知你不喜被人安排,尤其是自己的终生大事,可谁叫你是李家的人呢,婚姻之事上,可由不得你的。” “不如这样,你与崔家闺女照旧成亲,成亲后你与她如何相处,你自己拿捏,哪怕扔在后院不闻不问,也由得你。” “外面若有合适的姑娘,可考虑纳为妾室,或养在外宅,正妻之位给了崔家闺女,崔家也挑不出李家的不是,如何?” 李钦载睁大了眼睛,这是公然鼓励自己纳妾吗? 李勣哂然一笑:“男儿志在治国平天下,怎能被儿女私情所困?女人少娶几个,多娶几个,与品行道德无关,你若不喜崔家闺女,把正妻之位给她,你自去寻一个喜欢的女子共度一生便是。” 李钦载叹了口气,他听出来了,李崔两家退婚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两家利益牵扯太深了,不是说退了婚便一了百了的,一旦退婚,两家会有更大的麻烦。 有个问题很好奇,必须问一下。 “爷爷,祖母去世后,您……是否也纳了妾室?孙儿为何从未在府里见过?” 李勣老脸一热,迅速板起脸来:“与你何干?” “孙儿好奇,不知爷爷纳的妾室多大年纪,是否绝世佳人,爷爷在外面有没有私生子,哪天跑回来跟孙儿争家产怎么办……” 话没说完,李钦载发现自己平地起飞了。 整个身子倒飞出了书房,重重落地,书房的门砰地一声关上。 起身试了试胳膊腿,还好,没受什么伤,就是肚子有点痛。 不甘心被如此粗鲁无礼地打发了,李钦载隔着书房的门大声道:“爷爷,您若不说,孙儿自己去查,查到了孙儿把她们领回家!” “滚!” 李钦载讪讪滚了。 快七十岁的老头儿,玩得应该没那么花了吧?前列腺都肥成球了,那事儿,就那么有意思吗? 第九十章 冤家聚头 李勣给李钦载打开了新的思路。 退婚是不可能退婚的,但你可以把崔家女儿高高供起来,你自己再去外面找几个喜欢的女人呀。 男权社会里,女人的地位就是如此。 哪怕是出身高贵的世家小姐,若不能讨得夫君的欢心,便只能接受打入冷宫的命运。 除了正妻的名分,她什么都得不到。 当然,如果过几年武皇后支愣起来了,翅膀硬了,朝堂上有势力了,女性的地位会有所改变。 但这种改变只在高门大户,民间的女性地位改善并不多。 与李勣告辞后,李钦载本打算再与父母告辞,不过想到老爹此刻对他的态度恐怕不会太友善,于是李钦载只好留书一封,吩咐管家吴通准备马车。 跨出国公府大门,李钦载登上马车出发,对高门宅邸毫无留恋。 爵三代只想过好自己的小日子,稍微沾沾显赫家族的光,这样过一辈子挺好的。 据说自己还有一个堂兄叫李敬业,那家伙是长房长孙,注定要继承英国公的爵位,可却太不省心,轻率冲动的决定,害了全家。 李钦载暗暗决定,多年以后那位不省心的堂兄蠢蠢欲动之时,一定要将他死死摁住,狠狠敲他一记闷棍,把他关在地窖里,来个唐朝版的《禁室培欲》。 啧,想想还有点小兴奋呢…… 车夫刚准备驾马车离开,李钦载忽然听到车厢外一声高呼。 “车里可是景初兄?” 声音挺熟悉,李钦载掀开车帘,却见薛讷和高歧二人骑在马上,正盯着马车打量。 显然二人听到李钦载昨夜回到长安城的消息,今日特来拜访的,没想到李钦载说走就走,二人差点错过。 有朋自远方来,虽远必诛。 俩货整天无所事事,这次多半也是想拉着李钦载瞎聊闲逛。 荞儿还在甘井庄,李钦载忙着赶路,于是连马车都没出,隔着马车木窗朝二人拱手。 “啊,两位贤弟,久违久违,告辞告辞。车夫,快马加鞭。” 车夫也是个实在人,立马催动马车。 马车前行,薛讷高歧二人惊呆了。 这是个什么骚操作?真就是见一面吗? “景初兄且慢!”薛讷急忙赶上了马车,二话不说将车夫拽了下来,一脚踹远,人已进了马车,高歧也不甘示弱跟着进去。 看着如同两只耗子窜进来的二人,李钦载颇为无奈。 “两位贤弟莫闹,我赶着离城回庄子,下次有缘再聚,定与二位贤弟痛饮。” 薛讷不依不饶地问道:“下次是何时?” “没听懂我可以说得更直白点,‘下次’就是委婉拒绝,让你滚蛋的意思。” “不行,今日必须痛饮,大半月未见景初兄,今日相遇,断无轻易放过的道理!” 高歧在一旁也连连点头:“景初兄,愚弟最近已经很乖巧,很少出门厮混,大多数时候在家读书,不管怎么说,景初兄今日也应与愚弟酣畅痛饮才是。” 李钦载无奈地道:“儿子还在庄子里,我得回去照料他。” 高歧嘁了一声,道:“谁家府里没下人?叫下人照料便是,只耽误你一天,令郎保证活蹦乱跳出不了事。” 李钦载叹道:“好端端的为何非要今日痛饮?总要有个由头吧,难道你们活不到明天了?” 薛讷露出得意之色,笑道:“就当庆贺我爹三箭定天山,踏平铁勒九姓,为人子者不能当面为父亲杀敌分忧,亦当在长安城遥贺致意,这个理由如何?” 李钦载又叹气。 这个理由很强大,而且薛仁贵三箭定天山确实牛逼,千年后的后人们都为之赞颂敬仰。 理由无法推搪,想想荞儿在庄子里有祖姑母帮忙带着,信佛的人总不能让曾侄孙受委屈吧。谷 咬了咬牙,李钦载道:“好,你请客,今日便给你个面子。” 薛讷大方地道:“我请便是,不差那点小钱。内教坊走你!” 三人没下车,索性让车夫赶着马车改了个道儿,去往内教坊。 内教坊位于平康坊,教坊有一半官方性质,里面大多数是犯了事的犯官妻女,犯官被拿问后,其妻女也沦入内教坊为奴为妓。 年纪大姿色丑的便做杂务体力活,年轻貌美者更惨了,必须学会歌舞乐器,靠美色和一身技艺娱乐客人。 李钦载对***女没有兴趣,去内教坊也没有别的目的,纯粹是与那俩货喝酒。 进了内教坊,门口的知客自是认识这三位臭名昭著的长安纨绔子,一路殷勤地将三人引进一间雅阁。 三人进去后不必吩咐,知客非常熟练地吩咐上酒上菜,并麻利地领进几个貌美的姑娘。 姑娘进了雅阁后非常乖巧地各自坐在三人身边,为三人斟酒布菜,气氛稍冷时便起身为三人歌舞娱之。 纸醉金迷的生活,确实容易让人沉醉。 酒过三巡,李钦载已有了几分醉意。 难怪前世总有人说,男人的上半身是征服世界的智慧,下半身是享受征服后的本能。 宴至中半,气氛愈发热烈,薛讷和高歧的手也不老实了,在身边女人的怀里掏啊掏,不知在掏什么,掏得女子咯咯直笑。 李钦载倒是很规矩,想想身边的女人曾经也是书香门第出身,也曾是别人呵护过的珍宝,如今却只能以色娱人,换得自己的生存。 李钦载莫名想到了那位未曾见过面的霖奴。 当年她也差点沦入内教坊,若非李勣搭救,恐怕如今的她,也正在承受这种毫无尊严的痛苦吧? 想到这里,李钦载对内教坊更没了兴趣。 酒行酣畅,雅阁内欢声笑语,薛讷更是玩得忘形。 这货说什么庆贺老爹三箭定天山,就是这么庆贺的,老爹在前线餐风露宿,儿子在长安城眠花宿柳。 李钦载已有六七分醉意,正意兴阑珊打算告辞,忽然听到隔壁的雅阁里传来一道狂妄的声音。 “若非看在英国公的面子,姓李的小子焉能被我轻松放过?尔母婢也!断我财路,不讲规矩,害我平白亏了上万贯,迟早有一天,武某要与他算算账!” 李钦载的雅阁内瞬间寂然。 薛讷和高歧都听到了,二人的笑容僵在脸上,薛讷脸色一变,拍案便要起身。 李钦载伸手按住了他的肩,淡淡地道:“冲动个甚,多大的人了,还理会这种毫无意义的意气之争?” 薛讷不甘地道:“景初兄,人家可是在骂你,就差指着鼻子骂了。” 李钦载哂然一笑:“骂呗,我能少块肉?我知道那间阁子里的人是谁,少府少监武元爽,呵呵,上次截了他的财路,他心里不畅快,由他骂吧。” 高歧冷冷道:“景初兄,你我可是三朝功勋,开国国公之后,他武元爽算个屁,一介匹夫而已,区区一个外戚,如今靠着皇后倒威风起来了。” 薛讷怒道:“就是,景初兄若不一巴掌抽他脸上,会被人说三朝功勋之后怕了这个外戚田舍奴呢,你若不敢下手,我薛讷来抽他。” 李钦载笑道:“大家都是成年人,一两句辱骂的话都受不了,以后难免吃大亏的。今日你我兄弟只痛饮作乐,莫惹是非,来来,喝酒。” 见李钦载并无报还回去的意思,薛讷和高歧只好忍住怒火,与李钦载同饮。 雅阁内,刚才欢声笑语的气氛顿时一扫而空,空气变得有些沉闷。 三位歌舞伎无论如何挑逗讨好,试图挑起气氛,都没见效果。 旁边的雅阁里,砰地又传来一声拍案,武元爽张狂的声音再次传来。 “……英国公快七十岁,眼看来日无多,李家若没了英国公李勣,他们还算个屁!李钦载那废物,武某迟早要弄死他,只等英国公蹬腿,尔等且再看他李家如何!” 旁边一阵恭维附和。 李钦载这边的雅阁内,薛讷和高歧的脸色顿时又变了,二人腾地一下,铁青着脸站了起来。 第九十一章 不结意气之仇 李钦载与武元爽的恩怨,算不得陈年往事。 恩怨就发生在不久前,李钦载刚被封为军器监少监,因为两万斤生铁。 按说李钦载处理这件事还是很讲究的,客客气气地送了礼到武元爽府上,也按礼节递上了名帖,帖上言辞恳恳,情真切切。 武元爽当时也很识趣,他明白李钦载被任为军器监少监后,少府拨付给军器监的两万斤劣质生铁就瞒不下去了。 人家有家族背景,又是简在帝心,两万斤劣质生铁事情可不小,别人刚刚上任,与他又素无交情,凭什么帮他背黑锅? 于是武元爽很痛快地认栽,重新拨付了生铁,这件事算是遮掩过去,李钦载处理的方式又很和气,彼此都没伤面子。 可是一码归一码。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是不共戴天之仇。武元爽这种靠着皇后妹妹发迹的小人物没什么格局,李钦载处理得再漂亮,这个仇终究还是无法避免地结下了。 这是没办法的事,李钦载早在给武元爽递名帖的那天起,就知道自己会多一个仇人。 今日此刻,这个仇人正坐在隔壁的雅阁里破口大骂,连李钦载的爷爷李勣都骂进去了。 李钦载脸色已有些难看,骂自己便罢了,带上自己的爷爷,这就过分了。 薛家与李家是世交,两家长辈都是大唐军方大将军,私底下薛讷更是视李勣为偶像,隔壁武元爽咒李勣,薛讷早就忍不住了。 “隔壁那个姓武的混账,背后说人留点口德,区区外戚胆敢辱骂当朝国公,英公一生征战赫赫功勋,岂是尔等这些跳梁小丑能议论的?”薛讷高声骂道。 隔壁雅间沉寂片刻,接着炸了锅似的骂开了。 “哪个杂碎惹事?不想活了吗?给我出来,老子掂量掂量狗奴的斤两!” 薛讷仰天大笑,一脚踹开了门,走到雅阁门外的长廊上,大喝道:“你家薛爷爷在此,狗杂碎出来受死!” 隔壁雅间的门也打开了,一群人叱骂着走了出来。 双方在雅阁外的长廊上照了面。 都喝了酒,都是怒气冲冲,照面后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薛讷年纪最小,脾气也最冲动,朝对面几人扫视一圈后,冷笑道:“刚才是哪个狗杂碎说要掂量薛爷爷的斤两?站出来,薛爷爷让你掂量。” 对面的人群里,众人隐隐将一位紫袍的中年男子拱在正中,标准的C位,李钦载只看了一眼便知,正中这位紫袍男子便是武元爽。 薛讷在前面咆哮,李钦载则静静站在后面,眯眼打量着武元爽。 武元爽是武皇后同父异母的兄长。 嗯,是个小人物,穿着名贵的紫袍也掩盖不住小人物的味道。 绸质的紫袍衣襟敞开,露出胸前的肌肉,喝了酒的缘故,脸上胸前一片通红,眼神略显阴鸷,似乎为了突出自己有大人物的城府而故意露出很阴沉的样子。 武皇后被册立以前,武元爽不过是一个州城里的司户参军,管当地户籍和仓库的,算是个片儿警加仓库保管员。 直到武皇后被册立后,武元爽这才跟着鸡犬升天,一蹴而就少府少监,手握大权。 小人物靠关系突然成了大人物,心性却仍然还是当年的司户参军。小人得志的张狂根本不需掩饰。 据说武皇后发迹以前,这位同父异母的兄长对她常有凌虐之举,也不知武皇后为何在册立后将这位曾经凌虐她的兄长升了大官儿。 或许,她在朝堂上迫切需要娘家人帮她站台吧。 薛讷此刻与武元爽的跟班对骂起来,李钦载和武元爽却一言不发。 李钦载打量武元爽的同时,武元爽也在打量他。 两人的目光相碰,没有传说中的火花四溅,李钦载的眼神毫无波澜,武元爽的眼神却躲闪开了。 他也没想到正在说英国公的坏话时,人家的孙子恰好就在隔壁。 英国公无论在朝堂还是军中,威望都是一时无两,就连武皇后都对英国公敬重三分。 武元爽得志猖狂,在跟班面前大放厥词,可一旦真正面对人家的孙子,刚才咒骂李勣的那些话却如同嘴里含了个哑雷,吞下去吐出来都难受。 薛讷越骂火气越大,眼看撸起袖子要动手了,李钦载这才一把拽住他。 薛仁贵刚在天山下立了大功,三箭定天山成就一段千古传奇,儿子还是争点气,莫在这个节骨眼给亲爹惹祸。 再说,李钦载才是当事人。 拽回了薛讷,李钦载盯着武元爽笑了笑,道:“可是武少监当面?” 武元爽脸色僵硬,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武某见过李少监。” 李钦载悠悠道:“刚才武少监的话,李某不小心都听到了,我爷爷虽然快七十岁了,但仍老当益壮,不出意外的话,应该还有好几十年寿数,武少监怕是失算了。” 武元爽顿觉脸颊火辣辣的,比抽了一耳光还难受。 偏偏他还不敢怼回去,因为李勣的名头实在太响亮,事情闹大了,传开了,连他那个皇后妹妹都不会站在他一边。 武元爽是小人物,但也不是完全没脑子的小人物,他也懂得权衡利弊,当初因为两万斤生铁果断对李钦载妥协,也是权衡利弊的结果。 而今日此时,武元爽权衡利弊后,发现自己完全不占理,于是只好决定再次妥协。 “李少监恕罪,刚才武某饮酒醉矣,酒后失德胡言乱语,李少监万莫当真,武某对李老国公绝无冒犯之意。” 说着武元爽还朝李钦载躬身一礼,以示赔罪。 李钦载皮笑肉不笑道:“无妨,骂几句死不了人,也不会少块肉。只是我与武少监的恩怨,还是莫将家里的老人牵扯进来……” “李某出身将门,全家上下脾气都很暴躁,武少监的话若传到我家长辈耳中,怕是不大不小又是一场风波。” 武元爽脸色铁青,听着软绵绵的话,实际笑里藏刀,暗含威胁,这等于是当面警告他以后嘴巴最好干净点,莫等我抽你。 咬牙点头,武元爽再次抱拳:“是武某孟浪了,以后饮酒一定留口德。” 李钦载淡漠地道:“罢了,今日也算结识了武少监,来日方长,有缘再见。” 说完敷衍式拱拱手,李钦载领着薛讷和高歧转身回了自己的雅阁。 回到雅阁后,薛讷一脸的不忿:“景初兄刚才为何不出手抽死他?这不合你的脾性!” 李钦载叹道:“都是成年人了,结仇也要结一些有意义的仇,要么是杀父夺妻不共戴天,要么争权夺利你死我活,这都能理解,为了口舌之争而结仇,却是最幼稚的,我没兴趣干这种事。” 薛讷愣愣地看着他,道:“景初兄,你的变化好大啊……” “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慎言贤弟,你还是要多沉淀一下心性,免得以后惹下一些没意义的祸事。” 薛讷一言不发,表情憋屈地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旁边的高歧却若有所思地点头,他发现今日从李钦载身上又学到了许多。 一场小风波后,雅阁里三人已被影响了心情,沉闷地饮了几盏酒后,便打算各自回家。 三人走出内教坊,刚跨出门槛,赫然发现武元爽和一众跟班们也在门外,显然大家的心情都不太美丽,都决定早早散了。 两拨人马再次相遇,李钦载和武元爽都愣了一下,然后无声地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却都没有上前攀交的意思。 等候自家的车夫牵马的空档,武元爽和跟班们凑在一起低声闲聊着。 天已擦黑,不远处缓缓走来一位瘸腿老人。 老人只是路过,他走得很艰难,手里拎着一个陈旧的包袱,行色匆匆一边走一边抬头望向城门方向。 天色已黑,显然老人打算在城门关闭以前出城。 瘸腿的老人走路并不方便,路过武元爽身前。老人见这群人表情阴沉,似是隐忍怒气,又是一身酒味。 老人心情顿时有些紧张,下意识想让开几步,谁知瘸腿不听使唤,脚下一踉跄,竟径自朝武元爽倒过去,笨拙的身躯撞了武元爽一下。 撞到人了,而且看穿着打扮还是一群贵人,老人吓坏了,忙不迭躬身道歉。 武元爽和这群跟班今日本就在雅阁里憋了一肚子火气,火气不敢对李钦载发,但对这个残废老人却丝毫不会客气。 借着几分酒意,几分久抑的怒火,此刻武元爽全冲着老人发泄而去。 啪地一声脆响,老人被武元爽狠狠扇了一记耳光。 “狗奴!腿瘸了,眼睛也瞎了么?”武元爽怒道。 脆响吸引了李钦载的注意,扭头望去,见一位残疾老人正一手捂着脸,不停地躬身赔礼。 李钦载眉头皱了起来。 这一幕很难让人心平气和选择漠视。 大唐,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武元爽却丝毫没在意旁人的目光,既然开了打,便毫无顾忌地对老人又踢又骂。 老人一边赔罪,一边被武元爽踹得踉跄后退。 李钦载看不下去了。 他看到的不是权贵欺凌弱小,他看到的是大唐清平世间,一粒老鼠屎掉进了汤里,将他对大唐原本很不错的印象全然破坏。 他所喜爱的大唐,绝不应该出现这一幕。 第九十二章 有所必为 就在武元爽一脚再次踹向老人时,李钦载忽然暴喝。 “住手!” 武元爽脚下一滞,差点被自己绊倒,扭头一看,喝止他的竟是李钦载,武元爽不由惊愕。 “你在……说我?”武元爽愕然问道。 李钦载缓缓走到武元爽面前,道:“对,我在说你。当街凌虐老人,武少监不怕被朝中御史参劾?” 武元爽阴恻恻看了老人一眼,恶声道:“这狗奴无端撞了我,我不过教训几下,何错之有?” 李钦载冷冷道:“老人已向你赔罪了,杀人不过头点地,武少监这般报复,未免过分了吧?” 武元爽眼睛眯了起来:“李少监是在教训我?” 李钦载笑了:“天理公道而已,你若犯了天理,那就当我在教训你吧。” 武元爽语气阴鸷地道:“李钦载,你管得太宽了。” 李钦载毫不示弱地道:“武元爽,你做得太过分了。” “这狗奴我打便打了,你待如何?” 李钦载看了老人一眼,见老人捂着瘸了腿蹲在地上一声不吭,李钦载叹了口气,道:“就此作罢吧,武元爽,做人太张狂会有报应的。” 武元爽愣了一下,然后大笑:“你居然说我太张狂?你以前是什么样子,难道不比我张狂?哈哈,笑死我也!” 李钦载没理他,弯腰扶起老人,又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钱给他。 老人急忙摇头拒绝:“可不敢收贵人的钱,折煞老朽也。” 李钦载叹道:“收下吧,找个大夫看看伤,以后来长安,见到这等穿着华贵却不干人事的家伙,老人家记得躲远点。” 老人仍摇头拒绝李钦载的钱,起身踉跄了一下,一瘸一拐地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喃喃叹道:“当年跟随太宗先帝南征北战,怎料得如今竟有此下场,江山打下来了,老朽也该躲远点了,大唐……唉!” 低沉的自语却令李钦载一惊,急忙上前拦住老人。 “老人家曾是大唐府兵?” 老人黯然叹道:“是,贞观二年便入了府兵,跟随卫公李靖大将军打过突厥,跟随太宗先帝打过高句丽,我这条腿就是东征高句丽攻打白岩城一战中被乱石所伤,从此瘸了。” 老人语气很平淡,但听得出他的黯然感伤之意。 李钦载的怒火却腾地一下冲上了脑门。 内教坊里,武元爽咒骂他和李勣时,李钦载都没生气,可是现在,当李钦载知道老人原来竟是一位百战余生的老兵后,却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怒火了。 前世到今生,李钦载对军人都是非常敬重的,这是做人最基本的道德准则。 没别的原因,普通人的岁月静好,都是军人们浴血厮杀换来的。无论权贵还是百姓,安然享受太平之时,但凡良心还没被狗吃了,至少应该记住军人的牺牲。 李钦载能忍,是因为他是成年人,不会像热血少年那样不计后果不分利弊地冲动。 但能忍并不代表他没有血性,他的血性只会在应该展现的时候激发出来。 百战老兵没死在战场上,却被权贵欺压凌辱,这样的不公若还能忍,就真不叫男人了。 缓缓转身,李钦载脸色铁青,目光如刀。 “武元爽!”李钦载眼睛赤红盯着他。 武元爽被李钦载的模样吓了一跳,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变了脸色。 “咋?” 李钦载指着老兵,冷冷道:“向这位老兵磕头赔罪,今日之事便算了。” 武元爽吃惊地道:“你疯了!” “向老兵磕头,赔罪!”李钦载再次重复,语气里已带了森森杀意。 武元爽冷笑:“姓李的,你若想撕破脸,那便撕破脸,莫找乱七八糟的借口,狗一般的老东西,受得起我一跪么?”谷 李钦载定定地注视着他,忽然笑了。 露出笑容的同时,身躯却如一颗子弹般冲了出去,两步跨到武元爽面前,毫无征兆地一拳揍上武元爽的脸颊,同时一脚踹向他的膝弯。 李钦载突然发难,武元爽猝不及防挨了一拳,膝弯也被踹得不由自主往地上一跪,反应过来后立马站了起来。 “好匹夫,胆敢欺辱于我,今日断难善了!”武元爽大怒,奋起反击。 内教坊外情势突变,薛讷和高歧惊愕之后,顿觉神清气爽,快意兴奋,薛讷使劲一拍掌,大叫道:“景初兄好样的!男儿正当如此!” 武元爽后面的跟班也反应过来了,纷纷怒骂着上前打算帮忙。 薛讷猛地一记扫堂腿,将冲在前面的两个跟班扫倒,一脚踩在某个跟班的脸上,抬臂指着其余的跟班怒喝道:“谁敢上前,莫怪你家薛爷爷今日长安街头杀人溅血!” 高歧以前也是名满长安的纨绔子,混账程度丝毫不逊李钦载,这场面对他来说太熟了。 于是高歧也顺手将内教坊门外的旗幡拔了下来,撕下幡布留下旗杆,指着跟班们喝道:“有胆过来受死,看你家高爷爷今日敢不敢弄死几个杂碎!” 跟班们脚步一滞,见薛讷高歧二人满脸杀气,似乎不像是吓唬人,跟班们迟疑了,不敢上前帮武元爽,却站在原地跳脚大骂。 薛讷和高歧也不甘示弱,跟着对骂。 另一边,李钦载和武元爽已互殴到白热化。 武元爽被揍得惨,李钦载也好不到哪里去。两个成年人打架,基本都是互相伤害,大家都不是练家子,你一拳我一脚的,谁胜谁负看谁更扛揍。 拳脚相加,你来我往,鏖斗许久之后,李钦载看准时机忽然出手抱住武元爽的腰,顺便脚下一绊,将武元爽重重摔倒在地。 姿势算不上优美,反而有些狼狈。典型的街头痞子打架招式。 没办法,李钦载只会这个。 武元爽摔倒后一声痛呼,李钦载却已骑在他身上,占据了主动后,左勾拳右勾拳,揍得武元爽惨叫不已。 李钦载单手掐住他的脖子,恶声道:“我再说第三遍,也是最后一遍,去向老兵磕头赔罪,否则我李钦载不介意当街杀人,大不了流徙岭南,三五年后等风声平息我再被赦归长安。” 武元爽被揍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兴许此刻李钦载赤红的双眼和满脸的杀气吓到了他,武元爽肿着脸大声道:“赔罪!我赔罪,莫打了!” 李钦载放开了他,将他从地上拽起来,一手拎着他的后脖颈,将他提到老兵面前。 一脚踹上他的膝弯,李钦载冷声道:“跪下来赔罪!” 武元爽被李钦载强行按着脑袋,额头重重磕在地上。 “老……老人家,是我不对,我不该无故欺辱您,小子赔罪,请您海涵!”武元爽顾不得面子大声道。 老兵被这一幕吓坏了,手足无措地道:“这如何使得?折煞老朽也,贵人快起来。” 李钦载冷冷道:“老人家莫怕,您为大唐江山出生入死,岂是这等不忠不义的畜生能欺辱的,您安心受着,恩怨由我担待了。” 松开武元爽,李钦载朝他阴笑:“你我仇怨已结下,此生怕是难化解了,有什么招数尽管放马过来,我接着。” 武元爽被揍得鼻青脸肿,想冷笑,脸颊的伤口却扯得生疼。 “好,好。武元爽有生之年,必将报还今日厚赐。” 说完武元爽踉跄跑开,飞快窜上自家马车走远。 主角都跑了,跟班们当然不会再留下来,也跟着一哄而散。 直到武元爽的马车跑远,李钦载身形才趔趄了一下,一屁股坐在地上。 “景初兄,你没事吧?”薛讷上前关心地道。 李钦载冷冷道:“你看我的样子,像没事吗?” 薛讷笑了笑,道:“今日倒是见识了景初兄的血性,愚弟还不清楚景初兄为何突然决定对武元爽动手呢。” 李钦载指了指那位老兵,道:“你我出身将门,见百战老兵被欺辱,难道无动于衷吗?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便是如此了。” 第九十三章 爹,你争点气 冲动不是好事,也不是一个成熟的成年人该干的事。 动手打架这种事,李钦载两辈子都干得少,他不过是个凡夫俗子,没那么大的能力和底气管尽世间不平,大多数时候遇到不平事,他的选择通常是漠视。 只是这一次他无法漠视。 残疾老兵被人欺辱,无论如何也不能漠视。 这是李钦载前世从小接受的教育,在那个年代,军人是崇高的,伟大的,绝对不容许欺辱的。 曾经为了这个国家而浴血奋战的老兵,如果在这个国家不能得到尊重,以后谁还愿意保家卫国? 至于武元爽,一个畜生而已,揍也就揍了。 武元爽走后,李钦载才捂着脸呻吟起来。 揍人渣固然很爽,但他也受了不轻的伤,浑身上下都痛。 薛讷走过来,大笑道:“今日太畅快了,跟景初兄厮混果然爽利得很!” 高歧也凑了过来,笑道:“确实如此,今日大快人心,景初兄高义,愚弟拜服。” 三人相视而笑。 跟武元爽不同的是,薛讷和高歧出身名门,薛讷是将门子弟,而高歧的爷爷高士廉也是能文能武,都是跟随太宗先帝打江山的开国元勋人物。 薛讷和高歧从小受到的教育也是必须尊重军人,两家当年的崛起本就跟军人息息相关。 而武元爽,不过是个靠着皇后妹妹发迹的泼皮无赖式人物,他的家教触及不到这个层面,又是一朝小人得志,对老兵自然不会尊重。 这就是权贵子弟与暴发户的本质区别,教养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一旦遇到事才能真正看出不同来。 瘸腿老兵一直站在不远处,神情担忧地看着三人。 李钦载上前,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钱,又从薛讷身上搜了几块碎银,全都递给老兵。 老兵惶恐,连道不敢,坚辞不受。 “老人家,我也是将门出身,我们算是一家人,”李钦载温和地笑道:“老人家可听说过英国公?我是英国公之孙。我爷爷戎马一生,作为英公之后,我怎能见畜生欺凌老兵?” 老兵闻言震惊道:“李大将军之孙?哎呀!老朽眼拙了,难怪,难怪为老朽这残废之人出头,老朽多谢……” 说着老兵便要跪拜下来,被李钦载拽住,不由分说将大把碎银和铜钱塞进他的怀里。 “区区小事不足一提,这点钱老人家拿回去养伤,城门快关了,老人家快出城吧。” 老兵还待推辞,李钦载却不容置疑道:“拿着!算是李大将军给老兵的一点心意,莫推辞。” 老兵犹豫了一下,千恩万谢地接过了钱,行礼后告辞,朝城门匆匆赶去。 薛讷盯着老兵的背影,道:“这老兵好歹也是打过几场硬战的,被武元爽那厮欺辱为何不见反抗,从他身上看不出一丝血性。” 李钦载叹道:“他不是向权贵低头,而是向生活低头。此时此刻若军营吹响集结的号角,他的血性仍然能够瞬间燃烧起来,这便是老兵。” ………… 回到国公府已是深夜,李钦载打算回房时,站在后院花园里犹豫了一下,还是原地绕了个方向,直奔李勣的书房。 李勣似乎永远都在书房里,每天只见他在看书,明明是威风八面的大将军,却表现得像个文人墨客。尒説书网 敲了敲门,李钦载走入书房。 李勣正在看书,桌案上堆满了各种古籍孤本,有纸质的,也有很复古的竹简纂刻的。 放下手里的书,李勣朝李钦载挑眉:“有事?” 李钦载道:“有事。” “说。” “刚才孙儿在内教坊外,揍了武元爽。”李钦载淡然道。 李勣皱眉:“武元爽是何人?” “少府少监,当今皇后的次兄。” 李勣神情凝重起来:“皇后的次兄?你……为何揍他?”谷 “当街欺凌残弱老兵,孙儿看不过眼,便揍了。” 李勣嗯了一声,沉默片刻,淡淡地道:“揍得好。” 说完抬眼仔细打量了李钦载一番,见他脸上手上皆有淤青伤痕,李勣哼了一声。 “不过揍人的手艺太潮,你这副模样,貌似差点打输了,将门子弟揍个人,弄得如此狼狈,真丢了国公府的脸!” 李钦载忽然笑了:“爷爷为何不责怪孙儿?孙儿这次可是惹祸了呢。” 李勣捋须笑道:“这次不算惹祸,老夫若见到有人欺凌老兵,说不得也会上前痛揍一顿,火气收不住的话,或许杀了他也不一定。钦载,你做得对。” “只有领军的将军才知道‘爱兵如子’这四个字的分量,若连自己麾下的将士都不爱惜,他就不配领兵。可惜,那些锦衣玉食不知疾苦的权贵们不懂。” 李钦载沉默片刻,低声道:“孙儿是不是给家里惹麻烦了?” 李勣摇头:“不算麻烦,只要你占住了道理,做出来的任何事都不叫惹麻烦,以前你性子混账,经常惹祸,是因为你惹的祸都是横行霸道蛮不讲理,这一次不同。” 李勣浑浊的老眼里忽然冒出一股戾气:“若那武元爽敢找后账,说不得老夫便亲自出手教训教训他,孙儿放心,此事老夫担待了。” 李钦载心中涌起一股暖意,他不是担待不起,动手之前他便已预料了后果,他感动的是亲人对他的呵护。 突然对这个年代不陌生了呢,原来自己已经深深融入进来了。 有亲人,有朋友,有帝王的赏识,有长辈的宠溺,还有一个逃婚的老婆…… 嗯?好像混进了某个奇怪的东西…… 事情交代完,李钦载识趣地告退。 武元爽的事便算揭过去了,若他还敢找后账,面对的可就不是李钦载这个纨绔子弟,而是来自英国公李勣的死亡凝视。 至于武元爽的后台武皇后…… 以武皇后的性格,应该不会偏袒武元爽,她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己的兄长是个什么尿性。 当年她还待字娘家时,武元爽这个同父异母的兄长便不知欺凌她和她母亲多少次了。 若为了这么个货色与英国公交恶,对武皇后来说绝对是一笔亏本买卖。 回到卧房后,李钦载倒头便睡,很快打起了呼噜。 第二天一早,李钦载与父母和李勣告别,他要回渭南县甘井庄。 李勣一把年纪见惯了离别,面对李钦载的道别,李勣垂头看书,头也不抬地挥了挥手,仿佛眼前有只苍蝇在飞舞。 这只苍蝇行礼后非常识趣地飞出了书房。 李崔氏倒是将李钦载送出了大门外,红着眼眶拉着他的手依依不舍,看着李钦载脸上的淤青伤痕更是心疼不已。 快离开时,李崔氏还告诉他,他老爹李思文不日将要去润州赴职,或许这几日也要离开长安了,父子俩这一别,估摸一年半载才能见。 李钦载这才想起,老爹好像还是润州刺史。 啧!润州的父母官儿不好好在润州任职,整天待在长安家里揍儿子,不务正业!爷爷为何不抽他? “娘,您和爹也要多保重,千万注意身体,莫太劳累了。” 李钦载拉着李崔氏的手叮嘱,迟疑片刻后,李钦载又道:“您再转告爹,希望爹好好当官,争取升职加薪……” 愁眉苦脸地一叹,李钦载接着道:“孩儿在孙辈里行五,英国公的爵位多半是没指望了,只指望爹能够给孩儿争点气,撞个大运,立个大功什么的……” “若能博个爵位给孩儿继承,孩儿保证二老百年后寻高人堪舆一块风水宝地,下辈子投胎当皇帝……” 李崔氏愕然,嘴角抽了抽,不知该欣慰孩子的孝心可嘉,还是一巴掌抽他个慈母手中线…… 正在犹豫时,一直躲在门后狗血般装沉默父爱的李思文终于忍不住跳了出来。 “逆子受死!”李思文不知从哪里抄出一根棍子扑杀而来,柔柔弱弱的文人此刻身手异常矫健。 李钦载眼皮一跳,嗖地一下窜进马车。 “车夫,快马加鞭,谢谢!” 第九十四章 两小无猜? 清晨从长安城出发,马车整整走了一个白天,快傍晚时才赶到甘井庄。 驶进村口小道,庄子里风平浪静,远近犬吠相闻,乡邻农舍炊烟袅袅。 李钦载在马车上深深吸了口气。 不知为何,总觉得待在这个贫瘠的庄子里却比在长安城的国公府里更安心。 憨笑朴实的庄户,秋收后一望无垠的空田,几头老牛慢悠悠地嚼着干草,每一幕场景都能入诗入画。 而李钦载,像一个被美景热情留住的过客,从此结束了漂泊。 如果人生注定在某处停下,李钦载宁愿选择这座庄子为终点站。 来到别院门口,侧门打开,宋管事一个箭步窜了出来,掀开马车的车帘,侍候太后似的将李钦载扶下了马车。 “五少郎一路风尘仆仆,您辛苦了。”宋管事温馨送上问候,顺便让杂役将马车卸下,将马牵入后院马厩喂料。 “家里还好吗?”李钦载掸着身上的灰尘问道。 宋管事陪笑道:“一切都好,有老朽照看别院,保管出不了事。” “嗯,荞儿呢?没人欺负他吧?” 宋管事肃然起敬:“小郎君可了不得,才来别院几天呀,便能教庄子里的孩童们读书了。” “如今庄子里的孩子都唯小郎君马首是瞻,俨然已是甘井庄的孩子王了,放眼庄子上下,谁人敢欺负小郎君。” 李钦载笑了笑,不错,有他儿时的几分神韵了。 见李钦载笑得高兴,宋管事仿佛找到了少主人开心的密码,急忙补充道:“小郎君在庄子里威望渐重,他教孩子们背写《百家姓》,如今连庄户们见了他都得尊称一声‘小先生’……” “小先生?”李钦载皱了皱眉:“这么小的孩子,称什么‘先生’,过分了。” 宋管事正色道:“古人教习一字便可为师,小郎君教庄子里的孩童们背书认字,恩莫大焉,自是当得起‘先生’二字。” 李钦载无奈地道:“行吧行吧,小先生就小先生,他都厚着脸皮受下了,我还能说什么?” 说来古人的执拗也是不可理解,他们对规矩礼仪非常注重,真的是一字便可为师,在对待学问方面,人们确实如同膜拜神灵般虔诚。 正要迈步走进后院看看荞儿,宋管事却突然神秘兮兮地道:“五少郎,小郎君今日有客来访……” 李钦载停下脚步:“有客?五岁的孩子有啥客人拜访他?” 宋管事古怪地一笑,道:“是庄子里一个庄户家的闺女,跟小郎君同龄,那闺女似乎对小郎君的才华一见倾心,这几日缠着小郎君背书认字……” 李钦载倒吸一口凉气,震惊了:“对……对他的才华……一见倾心?五岁的小闺女懂啥叫‘才华’吗?” 宋管事笑着叹气:“谁说不是呢,反正人家闺女特别黏着小郎君。” “小郎君本来是拒绝的,可耐不住闺女会磨人呀,整日缠着他不罢手,一来二去的,小郎君对她似乎渐渐有了好感……” “今日那闺女又来了,此刻两位估摸正在后院一同玩耍呢。” 李钦载仍然震惊中…… 这是要收儿媳妇的节奏呀,小兔崽子也不想想,他爹至今还是单身狗呢,他好意思早恋?毛长齐了吗? 挥手打发了宋管事,李钦载独自走进后院,蹑手蹑脚地接近花园。 花园里有一个秋千,是当初李钦载命下人装上的,让荞儿有个玩耍的东西。 此刻花园的秋千上并排坐着一双小小的人影儿,配上皎洁的月色,还有花园里盛放的菊花。 啧,特么的货真价实的花前月下呀! 李钦载不动声色找了个暗处蹲了下来,他很想知道古代的早恋是如何操作的。 秋千静止许久,坐在秋千上的荞儿忽然道:“秋千不动了,我下去推你好不好?”谷 小女孩奶声奶气地道:“好呀。” 荞儿跳下秋千,果真开始推了起来。 秋千前后摇荡,小女孩咯咯直笑,荞儿也笑,两小无邪的笑声在后院悠悠回荡。 蹲在暗处的李钦载咬碎了银牙,这特么跟看岛省狗血偶像剧似的,内心深处居然隐隐有种嗑到Cp的甜蜜感是肿么肥事? 五岁啊,你们才五岁啊,你俩这发育状况,除了推秋千还能干啥?能干啥? 想推车,至少还得等十年。 两小丝毫没察觉阴暗的角落里,一个怪蜀黍正在暗暗腹诽吐槽。两小仍玩得很开心。 秋千荡了一会儿,荞儿累了,小女孩跳下秋千,心疼地捏着他的胳膊:“小先生受累了,你上来,换我推你好不好?” 荞儿笑道:“不必了,你也会累的,不如吃点零嘴儿吧,我爹去长安前给了我两块柿饼,听说很稀罕呢,我分给你一块吧。” 说着掏出一块柿饼递给小女孩。 小女孩高兴极了,也不推辞,接过柿饼便咬了一口,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儿:“真好吃。” 荞儿也咬了一口,笑道:“果真很好吃。” 蹲在暗处的老父亲仰天无声长叹。 他们在吃柿饼,我却被塞了一嘴狗粮…… 今日便让这两位偶像剧男女主角知道,按狗血剧情发展下去,接下来该家长出面棒打鸳鸯了。 给你五百万离开我儿子?不,想都别想。 他爹给不起。 那就恶狠狠地祝你们幸福吧! 小女孩吃完了一块柿饼,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手指,仰头看了看天色,惊呼道:“哎呀,太晚了,我爹该找我了,我要回家,明日再来寻你玩耍好吗?” 荞儿依依不舍地道:“明日早点来,我还有好东西吃。” 小女孩甜蜜地应了,然后蹦蹦跳跳从花园离开。 等到小女孩离开后,李钦载才悄然现身在秋千后面。 听到动静,荞儿回头一看,顿时惊喜地扑了上来。 “爹,您终于回来啦!”荞儿欣喜地抱住李钦载的大腿。 李钦载挤出一丝微笑,嘴上应付着荞儿,脑子里却仍在思考分辨。 俩小家伙如今的状况,算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还是属于情窦初开早恋? 是棒打鸳鸯还是任其发展? 实在不好定性,搞得李钦载都有些黯然神伤,他觉得自己像个鳏居多年的老父亲,操着儿女终生大事的闲心。 这个二十岁的老父亲自己还打着光棍呢。 李钦载终于认真开始思考,是否真的该给儿子找个后妈了?跟婚姻啊家庭啊什么的没太大关系,主要是他已二十岁了。 二十岁,是条狗也该牵出去配种了吧? 哪怕配个串串儿呢。 逃婚的那个不行,一个无比嫌恶未婚夫的女人,李钦载实在没信心能与她共度余生。 第九十五章 又遇崔小姐 自从有了荞儿后,李钦载没睡过安稳觉。 有孩子的人都知道,与孩子同睡一床,很难睡个整觉。 半夜尿床,口渴,肚子饿,咳嗽,做噩梦等等,都能引来孩子一阵哭闹,满足过后还得再哄一阵才能继续睡。 荞儿懂事,半夜倒是没别的毛病,更是不哭也不闹,但尿床这事儿,他也无法控制。 李钦载半夜发现褥子湿了,只好叫来丫鬟,将仍然睡着的荞儿抱到一边,丫鬟给换上干净的褥子,父子二人这才继续睡下。 有了孩子后,李钦载才明白狗血台词里说的“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喂大”这句话,真没有夸张。 睡到日上三竿,父子俩才起床。 穿戴洗漱过后,丫鬟端来早餐。 李钦载的生活习惯也影响了荞儿,如今的荞儿和李钦载一样也是每日三餐,早晚更要喝一碗羊奶,每天不能断。 未经过加工的羊奶味道有点膻,荞儿如同被赐自尽似的,表情悲壮地端碗,喝一口小脸便皱成一团,缓好大一会儿气后,再喝第二口。 喝得如此痛苦,李钦载却毫不心软。 孩子正在长身体,再难喝也必须喝,幼儿时必须给身体打下基础,否则长大后成了病秧子,真觉得肾虚公子的名头好听? 安静地啜了一口滚烫的粥,李钦载忽然幽幽道:“你昨晚又尿床了……” 荞儿一愣,接着羞愧道:“是,荞儿错了。” “没让你认错,你还小,管不住尿很正常。”李钦载神色淡然道。 荞儿愧然,默默地喝了一口羊奶,忽然道:“爹小时候尿床吗?” 李钦载傲然一笑:“爹这般英明神武之人,八岁后就没再尿过床了。” 荞儿掰手指算了一下,欣然道:“荞儿才五岁,还能尿三年床。” 李钦载黑着脸道:“这种事就不必攀比了,能控制还是尽量控制……” 说完李钦载斜瞥了他一眼。 尿都管不住的小屁孩,居然学会早恋了,啧! 他这个能管住尿且尿黄的大男人,却还是一只单身狗。 凭啥? “荞儿啊,听管家说,你最近跟同村的某个小姑娘关系不错?”李钦载和颜悦色试探道。 荞儿却毫不掩饰地点头:“爹是说魏家的囡囡么?孩儿喜欢跟她一起玩。” 李钦载眨眼,“喜欢”跟“喜欢一起玩”是两个概念,必须弄清楚了。 “为啥喜欢跟她一起玩?” 荞儿毫不迟疑道:“她给我好吃的,她娘做的面饼好吃,烙好后上面还有芝麻,很香。魏家今年收成好,她家常烙面饼,囡囡每次都分孩儿一半,所以孩儿喜欢跟她玩。” 李钦载干咳几声,听这意思,这货已掌握了吃软饭的精髓? 问题是,你才是大户人家的孩子呀,你去吃庄户家的软饭? 这世界怎么了? “你呢?你吃了魏家的饼,有没有回赠人家什么东西?” 荞儿想了想,道:“孩儿教庄子里的孩子背《百家姓》,单独留下魏囡囡多背一会儿,魏囡囡比别人学得更快,她爹还特意谢过孩儿呢。”m..Com 哦,知识换面饼,还好,不算丢自尊。 不知如何定性这种关系,孩子的世界很单纯,是李钦载想得太复杂了。 “好,以后继续跟她一起玩,不过要注意安全……” 李钦载话说到一半便停住了。 五岁的孩子需要注意什么安全?安全的前提是你得先支楞起来。 小屁孩毛都没长齐,能支楞么? “教她背书还不够,以后家里有什么好吃的东西,你也要回赠给她,邀请她一起吃,朋友之间要分享,不能吃白食,礼尚往来关系才能长久。”李钦载叮嘱道。 荞儿似懂非懂地点头。 ………… 秋风萧瑟,天清气朗。 吃过早餐后,荞儿继续在院子里练字,李钦载叫下人弄了一根长竹竿,又弄了一卷长长的鱼线,竹竿上粘了一些小竹孔,鱼线从小竹孔穿过,末端打个结。 再让下人弄来一些铅,将其融化后做成铅坠,找一只倒霉的大鹅,生拔下一根鹅毛,取其空心与鱼线相连,做成浮漂,最后再做一个线轮。 一根鱼竿就此完工。谷 挖土弄了一小罐蚯蚓,再取一把黍米用酒泡好。 忙了一上午,到了下午时分,李钦载搬着小马扎,扛着鱼竿兴冲冲地走向渭河边。 选了个水面平静的湾区位置,一把黍米撒下去,水面顿时便有了动静。 这年头的生态环境不得不服气,任何食物都不用担心农药危害问题,而且野生的动物不少,无论天上飞的还是水里游的,数量都非常充足。 展开小马扎,坐在岸边,李钦载将鱼竿一甩,然后便安静地在岸边等候鱼儿咬钩。 钓鱼需要的是耐心,而李钦载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岁月那么长,若想虚度年华,没一点耐心怎么活? 独自坐在岸边,李钦载甚至很享受孤独的滋味,没人搭理没人打扰的生活很舒服,不需要没必要的应酬,不必寻找干巴巴的话题与人尬聊。 青山绿水,整个人融入山水和自然里,连自己的气质都仿佛沾了几分空灵的味道。 李钦载满足地呼了口气,刚才带一壶酒出来就好了,一边钓鱼一边饮酒,要的是这份闲情逸致。 李钦载看着远处的青山定定出神,思绪不知飘向了何方,水面上的浮漂动了几下,鱼线和钓竿也跟着晃动起来。 懒洋洋地看了一眼浮漂,李钦载并未动弹,鱼竿晃动片刻后便不动了,显然鱼儿咬钩后使劲挣扎,又脱钩而去,逃得一条生路。 李钦载不在乎,他坐在这里的目的不是钓鱼,是享受孤独。 越孤独的人越清醒,人在孤独中往往能想通很多事情。 从荞儿的教育问题,到李家未来的前景,甚至还想到了李治的寿命,以及那位野心勃勃的武皇后如今可能会有什么布局。 太多太杂,李钦载必须想清楚。 混吃等死当一条咸鱼不等于真的就不问世事了,想要一辈子拥有混吃等死的优渥生活,便要保住如今李家和自己的现状。 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李钦载皱眉,美好的孤独气氛被破坏,他的心情有些不悦。 “这位兄长,请问能卖我一条鱼吗?”身后的声音有些熟悉。 李钦载扭头,却赫然发现竟是崔家小姐。 今日崔婕仍穿着一身碎蓝的粗布钗裙,瀑布般的长发用蓝色的头巾包裹起来,手里拎着一个小竹篮,竹篮里有一些蘑菇和笋子,显然刚从山腰采来。 崔婕这时也认出了李钦载,不由吃了一惊,不自禁地往后退了几步,仿佛遇到了一头吃人的猛兽,绝色的俏脸掩饰不住的惊惶。 “怎么是你?”崔婕脱口道。 李钦载哼了哼:“我家的庄子里,怎么不能是我?” 崔婕垂下眉睑,恢复了冷静,放下竹篮,双手触额一礼。 “崔婕拜见李世兄。” “不必行礼了,反正你我互相看不顺眼,不如相忘于江湖,下次遇见可以当作是陌生人,擦肩而过便是。”李钦载盯着河面淡淡地道。 崔婕咬了咬牙,道:“崔婕还是要谢过李世兄收留隐瞒之恩,此恩此德,崔婕必有所报。” 李钦载啧了一声,扭头打量了她一眼,道:“你这模样看起来好穷啊,我实在想不出你会如何报答我。” 崔婕沉默片刻,道:“我会努力多挣些银钱……” “所以,你打算用钱来报答我?”李钦载笑了笑,道:“我不是打击你啊,钱这个东西,很难让我兴奋起来,不知道你打算砸多少钱报答我呢?” 崔婕迟疑许久,轻声道:“李世兄尽管给个数目,我一定能挣到。” 李钦载摇头,目光重新回到河面的鱼竿上,仿佛一根鱼竿都比她更有魅力。 “恩不恩情的就莫说了,我不过是顺手而为罢了,为了躲这桩婚事,你也不容易,我和你一样不喜欢长辈安排的这桩婚事,” “收留你在庄子里躲避崔家眼线,为的也是担心你被崔家抓回去后,我们不得不成亲。” “所以,我们互不相欠,收留你也不是施恩,而是为了我自己。所谓恩情什么的,大可不必当真,根本没那回事。” 崔婕执拗地道:“李世兄为了什么,是你的事,我和从霜确实受了你的恩,受恩便要记住,要报答,否则枉为人。” 李钦载笑了,这姑娘还是个死心眼儿。 鱼竿没动静,钓鱼也需要运气,李钦载这会儿的运气可能不大好。 “对了,有个事忘了问你,你逃婚离家难道不带钱的吗?外面吃穿住行样样要用钱,你难道不知?啥都不带就敢离家出走,谁给你的勇气?” 崔婕俏脸瞬间涨红,羞赧又尴尬,犹豫半晌,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本来带足了钱的,好几十两银饼呢,我跟从霜离家后混进了一支商队,后来发现崔家追拿我们的骑队来了,情急之下慌忙脱离商队躲进了树林,崔家的骑队倒是躲过去了,但钱却忘在商队里……” 李钦载愣了一下,失笑道:“你俩可真是……为何遇到事情就往林子里钻?躲避骑队钻林子,上次被我的部曲抓到也是钻林子,崔小姐,你跟树林天生犯克,以后记得逢林莫入。” 崔婕也是气不顺,闻言小心翼翼地瞪了他一眼,闷声闷气道:“知道了。” 第九十六章 谁都不准走 遇到崔家小姐是意外,河边不期而遇,大概两个人都没想到,而且都不想。 如今的李钦载和崔婕之间的关系有点复杂。 名义上是未婚夫妻,实际上却非常生分且古怪。表面互相以礼相待,可内心里都看不上对方,更重要的是,彼此都很清楚对方看不上自己。 把礼貌表露在明面,把鄙视埋藏在心里,埋得却没那么深,一眼能让人看出来。 这关系大概只有当事人才清楚究竟有多复杂了。 河滩边按理说是谈情说爱的圣地,据说某位前辈就是在河滩边把公主殿下成功勾搭了。 但此时此刻李钦载却丝毫没有勾搭崔婕的意思,甚至觉得崔婕有点多余。 如果是一幅古画的话,崔婕便是乾隆胡乱盖满的戳儿,如果是一锅汤的话,崔婕就是那粒老鼠屎,如果是太阳系的话,崔婕就是七十六年路过一次的哈雷彗星…… 不管怎样的比喻,总之,李钦载想赶人了,他讨厌独处的时候被人打扰,尤其是一个内心对他充满了鄙视的人。 仰头望天,李钦载忽然叹道:“天色不早了,你出门的时候想必忘记关火了吧?快回去看看,莫把房子烧了……” 崔婕愕然。 这纨绔子赶人的方式真的是……好委婉啊。 其实崔婕本来也打算走的,她不习惯与男子独处,尤其是这个男子还是臭名昭著的长安纨绔,又是她名义上的未婚夫。 可是正当她打算告辞时,李钦载主动开口赶人。 这个……不能忍。 崔婕终究是世家小姐,从小到大知书达理,接触到的人也都是彬彬有礼教养良好,从来没被人如此生硬地驱赶过。 说是逆反心理也好,说是世家名门的傲气也好,崔婕只知道此时谁走谁就输了。 于是本来打算告辞的崔婕反倒不走了,索性蹲在李钦载小马扎的旁边,还哼了一声,然后盯着河面上的鱼竿发呆。 这下换李钦载不自在了。 瓜婆娘听不懂人话吗?或者说,刚才自己赶人的方式真的太委婉了,她没听出来? “你还不回去吗?”李钦载忍不住问道。 崔婕轻轻一哼,道:“我留下来看看风景,不行吗?” 咦?小脾气还挺冲。 “你我孤男寡女,我又是臭名昭著的长安纨绔,你不怕我非礼你?” 崔婕肩头瑟缩了一下,仍鼓足勇气道:“不怕,我……我会叫的!” 李钦载嘿嘿冷笑:“你叫啊,你越叫我越兴奋……” 崔婕美眸中闪过惊恐:“你,你你……不要乱来!” 李钦载继续邪恶地笑:“反正是我的未婚妻对吧?自己的婆娘,那还不是为所欲为……” “你,你若欺辱我,我,我就……我就投河!” 李钦载惊讶道:“你情愿投河都不愿跑回家去吗?” 崔婕一滞,对呀,为何不跑回去,非要投河? 接着崔婕明白了,这纨绔子是故意吓她的,目的就是让她离开。 坏人! 崔婕顿时镇定下来,还白了他一眼。 “我……我想跟李世兄买一条鱼,刚才我走过来便是为此。”崔婕轻声道。 “你想吃鱼?” “不是我,是我的丫鬟从霜,”崔婕嘴角露出温柔又宠溺的微笑:“我和她的日子过得……不是很如意,那丫头嘴馋,她说好久没吃过肉了,适才路过此处,见有人钓鱼,我才过来问一问。” 李钦载恍然,既然要买鱼,那就是顾客了。 对待顾客的话,李钦载的心理就没那么排斥了。 “钓鱼我拿手,你稍等一等,立马给你钓一条肥的……”李钦载说着朝她的竹篮地瞥了一眼。 “我也不要你的钱,因为你根本没钱,就用你采的山货换吧,蘑菇笋子什么的,随便给点儿,回家我弄盘菜够了。”尒説书网 崔婕欣然笑道:“好。” 钓鱼是个需要的耐心的活儿,同时也需要运气。 两人沉默地在河滩边,崔婕眼巴巴地盯着河面,期待鱼儿上钩,李钦载老神在在,一副尽在掌握之中的淡然。 半炷香时辰过去,河面上一片风平浪静,莫说鱼儿咬钩,连泡儿都没冒一个。 李钦载渐渐觉得老脸挂不住了。 崔婕也有些疑惑地朝他看了一眼,小心翼翼道:“李世兄……以前没钓过鱼吧?好像……不太行呀。” 李钦载脸颊顿时涨红了。 上次在河边给荞儿烧烤时是用工具捞鱼,这次是钓鱼,两者技术含量不同。 崔婕的话很伤自尊,如同资深游戏宅男在和平精英里被小学生骂菜鸡一样。 男人一生之中有两个逆鳞不能碰,一是在床上,二是在游戏里。 这两个地方绝对不能说他不行,否则便是天大的侮辱。 钓鱼也是男人的游戏,李钦载感到被冒犯了。 正想发飙时,崔婕好死不死的居然还补了一刀。 “李世兄,要不我还是……回去吧?” 说完崔婕站起身,李钦载压抑着怒火的声音低沉地道:“你给我站住!” 崔婕听话地站住。 “蹲下!” 崔婕只好蹲下。 “给我老实等着,今日我不钓起一条鱼,咱俩谁都不准走!”李钦载铁青着脸,盯着河面咬牙道。 崔婕愕然看了他一眼,然后美丽的眼眸里闪过一丝笑意,笑意一闪即逝。 这个纨绔子……似乎也没那么坏,气急败坏的时候甚至有点……可爱? 一个女人如果发现一个男人的可爱之处,那么就算这个女人没喜欢上他,至少防备心理没那么重了。 于是崔婕蹲在李钦载身旁,双手抱膝,一脸认真又呆萌地注视着河面。 沉默久久,鱼儿还是没咬钩,李钦载脸色越来越难看。 崔婕却无所谓的样子,她不明白男人的胜负欲有多执着。 “李世兄,最近庄子里常有孩童背诵《百家姓》,据说是李世兄所撰?”崔婕问出了久悬于心的问题。 李钦载仍盯着河面,语气很不耐烦:“是的,怎样?” 崔婕惊讶地道:“真的?” “你闭嘴,就是因为你话太多,鱼儿才被吓跑了!”李钦载气急败坏地胡乱找借口。 反正不是我技术不行。 崔婕微微嘟嘴,哼了一声。 李钦载跟河里的鱼儿较劲,崔婕俏脸不悦,心中却非常震惊。 没想到《百家姓》居然真是这纨绔子所编撰,自从与他定亲后,她曾派人在长安城打听过李钦载其人。 各种毛病各种劣迹,唯独没听说过他有如此才华,难不成以前派去打听的人错漏了消息? 崔婕心中的疑问越来越多了,总觉得以前打听出来的消息越来越不靠谱。 如果……万一,李钦载其实并不像消息里说的那么不堪,万一他还有某些才华,万一他没有传说中的那么恶劣,那么这门亲事对她来说,究竟是好还是坏? 女人终究是感性的,她能从一件小事无限延伸,想得既深又远且偏题。 正在胡思乱想时,突然见李钦载一脸兴奋,河面上的浮漂也迅速沉了下去。 “咬钩了!”李钦载兴奋地站了起来。 特么的,怎么不行了?谁不行了?哥这就行一个给你瓜婆娘看看! 非常有经验地放线,任由浮漂沉在河底,李钦载等了片刻后,这才收杆,猛地将鱼线拽出河面。 鱼竿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连同鱼钩一同掉落在河边的草地上。 李钦载和崔婕急忙凑过去,然后崔婕的表情顿时变得很古怪。李钦载却已是一脸羞愤欲绝,崔婕忍不住担心他会投河。 确实有东西咬钩,但不是鱼…… 不敢说话,崔婕小心翼翼地看着李钦载的表情。 良久,李钦载幽幽道:“我知道螃蟹有四种做法,要不要我教你?免费的。” 第九十七章 庄外有客 钓鱼钓起了螃蟹,李钦载觉得这简直是个千古疑案。 总之,很没面子。 刚才当着崔婕的面信誓旦旦保证能钓上鱼,那拿捏一切的狂傲表情此刻全成了扇在脸上的巴掌。 “其实,大可不必吃鱼……”李钦载努力挽回面子。 崔婕忍着笑点头:“没错,从霜不一定非要吃鱼的。” “想吃肉,可以自己上山打猎呀,山里面野生动物多,她可以找只熊揍死拖回来,不谦虚的说,我还知道熊掌的四种做法……” 崔婕抿唇,扭过头去,肩膀一耸一耸的。 “李世兄所言有理,回头我便让从霜上山揍熊去。” 李钦载欣慰地点头。 刚才的面子算挽回来了吗? 算吧? 不管了,反正我又没打算娶你,丢面子就丢面子,咋? 享受孤独没法指望了,明示暗示都赶不走崔婕,李钦载决定自己走。 今日钓鱼技术大为失常,李钦载必须回去总结原因。 想来想去,李钦载估计可能是自己的钓竿有问题,就像菜鸡永远不会承认自己的技术菜,反正要么是鼠标不灵,要么是键盘被狗吃了。 听说长安城有专门卖钓竿的店铺,回头让刘阿四派人快马买几支来,然后将崔婕逮到河边蹲下,让她眼睁睁欣赏自己高超的钓鱼技术,一雪前耻。 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李钦载表示自己要撤了。 崔婕站起来,很庄重地双手触额行拜别礼,抬起头时,赫然发现李钦载已经没影儿了。 崔婕咬了咬牙,好歹也是将门国公府的子弟,真的太没礼貌了! ………… 回到简陋的屋子,收留主仆的寡居老妇下地烧麦秆去了。 从霜坐在院子里的石磨上,一只腿盘在磨盘边,另一条腿垂下来晃啊晃,嘴里不知在咀嚼着什么零嘴儿,小嘴不停蠕动,像一只呆萌的吃货小仓鼠。 见崔婕回来,从霜两眼一亮,从磨盘上跳下,然后围着崔婕打了个转儿。 “姑娘不是说买鱼去了吗?鱼呢?”从霜失望地问道。 崔婕嘴角一勾,道:“鱼儿在河里游呢,今日怕是买不到,待明日再给你买鱼吃。” 从霜嘟嘴道:“姑娘,我都好久好久没吃肉了……” 崔婕轻笑道:“刚才在河边遇到一位高人,高人建议你亲自上山找只熊,揍死了拖下来,他说他会做熊掌。” 从霜一呆,接着怒道:“哪里冒出来的高人?分明是个疯子!” 崔婕再也忍不住,掩着小嘴儿咯咯笑了起来。 从霜委屈地摇着她的胳膊撒娇:“姑娘,去买鱼好不好?尝尝鱼汤也好呀,太饿了……” 崔婕无奈地道:“好,明日一定给你买鱼,本来今日差点买了的,可惜李……那个人钓鱼手艺不咋样,等了许久都没等到。” “谁呀?” 崔婕俏脸忽然板了起来,道:“莫多问,对了,你不是会背《百家姓》吗?把百家姓全文写下来,我想看看。” 从霜哦了一声,乖乖地回屋写字去了。 世家门阀出来的人,就算是奴婢也粗通文墨的,从霜也会,她认的字并不少。 写下百家姓全文,崔婕认真地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看完后默然不语。 从霜轻声道:“姑娘,据说这是李家的纨绔子所撰,奴婢却觉得此文很平常呀,无非就是把天下的姓氏归结起来,换了是我,我也会编撰。” 崔婕白了她一眼,道:“那你为何没有编撰呢?古往今来那么多博学大儒,他们学问够深了吧,为何他们也没能编撰出来呢?” 从霜委屈地道:“本来就不难嘛,除了姓氏别无含义,从头到尾只有姓氏,里面没有故事,也没有教人道理……” 崔婕叹道:“从霜,你要明白,此文只是给孩童启蒙所用,启蒙最重要的是什么?是读写,是认字,这篇百家姓便抓住了这一点。” “三四岁,四五岁,那些孩童们仍是懵懂无知的年纪,这么小的年纪你教他们故事,教他们道理,他们能懂吗?不如先教会读写认字,道理留待认字后再教,便可事半功倍,这便是百家姓的意义。” 从霜古怪地看着她,道:“姑娘莫忘了,百家姓据说是李家的纨绔子弄出来的,你……很喜欢这篇《百家姓》吗?” 崔婕一惊,脸蛋儿瞬间飞红,却板起俏脸冷冷道:“谁说我喜欢它?我不过是就事论事罢了,好文就是好文,与编撰它的人有何干系?” 从霜紧张地道:“姑娘喜欢百家姓不打紧,千万莫喜欢编撰它的人呀,那可是长安城有名的恶棍,奴婢若陪你嫁过去,怕是活不到寿终正寝的那一日了。” 崔婕欲言又止,却只好顺着从霜道:“放心好了,我不会喜欢那个人的,他,他……钓的鱼我也不买,不吃。” 从霜一愣:“他……钓的鱼?” “姑娘莫冲动,一事归一事,他这个人可以不喜欢,但他钓的鱼是无辜的呀,鱼可以买,可以吃的。” 崔婕失笑,恨恨地戳着她的脑袋:“你就是个没骨气的!” ………… 暮秋时节,天气已渐寒冷。 甘井庄这天来了一位客人。准确的说,来的是一位客人和无数随从。 客人穿着很寻常的绸衫,腰间的玉带闪闪发光,头髻斜插着一根碧玉簪子,簪花上一颗蓝色宝石更是价值不菲,显然客人的身份非富即贵。 客人带来的随从不少,约有百十来人,都是劲装打扮,相比军队,这支队伍固然人数不算多,但分工却非常明确。 队伍有斥候前行探路,有前锋开路,有中军簇拥贵人,还有后勤辎重殿后。 看似只有百十人,这支队伍却走出了十万大军开赴战场的气势。 客人名叫李治。 这一次离开长安,是为了减压散心。 上次在太极宫里昏迷,李治差点一命呜呼,若非李钦载适逢其会救了他,这会儿大唐各州县该挂白幡起灵堂,举国同悲了。m..Com 李治这条命算是捡得侥幸,而帝王原本就是最惜命的一类人,他比谁都渴望自己真能万岁。 这次被救回来后,李治想想都觉得后怕,召集太医会诊后,太医们给出了建议。 天子的风疾是常年积郁,国事繁累所致,想要调养好身体,最好暂时休息一阵,或是走出长安城游历数日。 心情放松了,压力减小了,病情也就轻了。 太医的建议还是很有道理的,李治当即欣然纳谏,将所有的朝政大事全扔给了武皇后,然后轻车简从便出了长安城,一路往东旅游散心去了。 这些日李治游历了关中不少城池,从近一点的泾阳县,蓝天县,到稍远一些的渭南县,他都走了一遭,沿途的风土人情令李治流连忘返。 神奇的是,游历了这些日子后,李治发现自己的病情确实减轻了许多,以往每日都要犯一阵的头晕目眩,这几日也大为减缓。 大喜之下,李治当即决定,多玩几日再说。 可惜李治并非昏君,不能学别的帝王那样动辄巡幸天下,他顶多只能在长安城周边的几个县乡游历一番。 游到渭南县时,李治身边的贴身内侍王常福告诉他,那个救了他一命的英国公之孙李钦载,恰好正在渭南县外的庄子里。 李治闻言大喜,当即便下旨移驾甘井庄。 游历关中本来就没有明确的目的地,游到哪儿算哪儿,对李钦载这个人,李治还是颇有好感的,此时离英国公的庄子不远,自然要去看一看。 于是李治和禁内侍卫们就这样出现在甘井庄外,来得很突然。 第九十八章 微服私访 李治和随从们来到甘井庄外,正值傍晚时分。 还没进庄,便见路边田间许多庄户惊愕地看着这支队伍。 李治是个宽仁又心思细腻的帝王,庄户们的表情落在他眼里,便留了心。 于是下令骑队不准入庄不准扰民,就地驻扎在庄外,而李治只带了几名贴身侍卫骑马入内。 入庄之后,李治并不急着去李家的别院,而是慢悠悠地在庄子里闲逛,遇到庄户农舍,他还会下马在篱笆外观察一会儿。 从农舍的新旧程度,空地上堆积的麦秆,屋檐下挂晒的肉干,还有院子里养的鸡鸭等等。 李治饶有兴致看得很仔细,甚至还会拦下路过的庄户,详细询问今年的收成,主家收了多少租子,粮食够不够养活家小等等。 磨磨蹭蹭来到别院门口时,天已经黑了。 别院内的院子里,李钦载正在教荞儿数学。 一块铺满了沙子的空地上,李钦载和荞儿手里各拿着一根短木枝写写画画。 “五加十,等于多少?”李钦载问道。 荞儿掰手指开始算,算得有点辛苦,因为手指不够多,眨巴着眼睛看了看李钦载,把他的手指也借过来,一个一个数。 “等于十五。”荞儿高兴地给出答案。 李钦载嗯了一声,道:“那么,十加五呢?” 荞儿为难地挠头,继续借李钦载的手指,重新数了一次。 “还是等于十五!” 李钦载微笑道:“十加五,与五加十,两者有什么不同吗?” 荞儿被难住了,这个问题对他来说很深奥,抓耳挠腮半天也没想出答案。 “爹,荞儿不知道它们有何不同……”荞儿倍受挫折地道。 李钦载缓缓道:“实际上,它们没什么不同。” 荞儿愕然,小脸儿顿时垮了下来。 “爹,荞儿学这个……‘数学’究竟有啥用呀?”荞儿不解地道。 李钦载认真地道:“数学当然有用,长大后总要识数吧?比如你将来有权又有钱,一不小心娶了十几个婆娘,这十几个婆娘站在你面前,你至少能数清楚她们有多少人吧?” 荞儿愕然道:“我为何要娶这么多婆娘?” 李钦载叹道:“你还是太年轻,等你长大后就不会问如此愚蠢的问题了……” “可是爹却连一个婆娘都没有,是因为不识数所以不敢娶吗?”荞儿一脸天真地问道。 仿佛胸口中了一箭,好痛…… 李钦载冷冷地发出一记眼镖。 要不是看在亲生的份上,这会儿该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加减法只是基础,以后你要学的还有很多,包括乘除法,方程式,几何与微积分等等……”李钦载抚摩着荞儿的头顶,柔声道:“知道学这些的目的是什么吗?” 荞儿懵懂地摇头,李钦载说的这些他根本听都没听说过。 “目的就是上炕认识娘们儿下炕认识鞋,长大后独自闯荡这个世界时,不至于被人卖了,智商够用的话,你可以把别人卖了。” 荞儿苦着小脸道:“爹,这些学问好难啊……” 李钦载冷笑道:“你就庆幸吧,要是一千多年后,不光要学这些,还要报无数的兴趣班,提高班,各种班,累到你生无可恋。” 荞儿没精打采地应了。 父子相处的温馨时刻,宋管家突然脚步匆忙地走过来,走到李钦载面前,一脸震惊惶恐又紧张。 李钦载奇怪道:“你这表情啥意思?我爹终于争气了,封爵了?我能继承爵位了?” “呃,不是,五少郎,外面有贵客驾临。”谷 “穷乡僻壤的,啥贵客吃撑了跑到这里来?就说我不在。”李钦载不在意地道,教儿子的时候他讨厌被打扰。 宋管事浑身一震,神情愈发惶恐:“五少郎,您不能不在……” “谁这么大面子?” 宋管事压低了声音:“天子御驾亲至,微服而来,正在别院外等候……” 李钦载惊呆了,脱口道:“陛下来这里了?他疯……咳,他风疾好了吗?” 见宋管事一脸紧张兴奋,李钦载想了想,此刻别院内唯一的长辈是他那位祖姑母,可惜祖姑母潜心修佛不问世事,如今府里唯一的主人只剩下他了。 “吩咐下去,马上打开中门迎驾。”李钦载沉声道。 天子亲至,任何府邸都必须打开中门,这是大户人家的规矩,也是朝堂礼仪。 李钦载整了整衣冠,又给荞儿整理了一番,父子二人匆匆走向大门。 大门打开,身着便袍的李治站在门外,正微笑地看着他。 李钦载快步上前,长揖到地:“臣迎驾来迟,陛下恕罪。” 李治笑道:“朕微服而来,不曾相告,倒是做了一回恶客,景初莫见怪才是。” “臣不敢,陛下亲临,寒舍蓬荜生辉。” 李钦载说着便侧身相让,将李治请进府内。 李治负手而入,闲庭信步,看着别院内精致幽雅的装潢,李治缓缓点头,表情颇为悠然。 李钦载小心地跟在李治身后,脑子里有许多问号。 当皇帝的不好好在宫里处理国事朝政,跑到外面穷乡僻壤搞什么微服私访,啥情况? 一肚子疑问不方便说出口,李钦载小心地道:“不知陛下……可用过晚膳?要不要臣吩咐准备一下?” 李治倒是真不客气,闻言点头道:“朕确实饿了,叫人准备吧,多弄点肉。” 李钦载连忙答应,走了几步又停下,欲言又止。 “景初有话说?”李治含笑道。 李钦载低声道:“臣冒昧,陛下风疾未愈,实不应食肉,日常以清淡寡素为主。” 这话是有科学道理的,高血压患者大多是饮酒和吃肉造成的,而且常常并有高血脂,吃肉越多,心血管堵得越严重,像下班高峰期的二环,稍有情绪波动,心脏供血不及时,便是一命呜呼的下场。 李治咂了咂嘴,笑道:“便依景初所说,今日吃点素的也罢。” 李钦载认真地道:“不仅是今日,往后最好都吃素。而且臣建议陛下从此最好戒酒。” “朕的命是你救的,你说什么都依你,酒么……嗯,偶尔浅酌也不妨事的。” 李钦载也不敢劝太多,帝王都是喜怒无常的,劝谏太频繁了,谁知道李治会不会突然翻脸。 扭头看了宋管事一眼,宋管事立马领会,急忙下去准备膳食。 李治的目光却望向李钦载身旁的荞儿,欢喜笑道:“这位小郎君是……” 李钦载热情介绍:“陛下,这是犬子荞儿,李荞。” 荞儿倒是一点也不害怕,在李钦载的示意下,荞儿笨拙地向李治行了一礼。 然后荞儿飞快躲到李钦载身后,探出头好奇地打量李治,轻声道:“爹,他便是天子吗?为何与咱们普通人长得差不多,还没有爹英俊呢。” 李钦载眼皮直跳,好想给他一个完整的童年…… 李治却哈哈大笑起来,蹲下身朝荞儿眨了眨眼,道:“朕年轻时可比你爹英俊呢。” 荞儿认真地打量李治的五官,然后撇了撇嘴,似乎不太认同李治的说法。 仰头望着李钦载,荞儿又道:“爹,天子也要学数学吗?他娶了十几个婆娘吗?” 第九十九章 明算之道 天子不一定要学数学,但他娶再多婆娘也一定数得清,他数不清还有他婆娘帮他数,婆娘也数不清的话,杀掉几个数起来就简单了。 孩童天真懵懂的问题,李钦载却想到了很多,包括那位武皇后的上位历程。 别看如今天子与皇后关系好得蜜里调油,武皇后也是从后宫的尸山血海里拼杀出来的。 面前这位笑吟吟人畜无害的李治,仿佛对当年残酷的后宫争斗浑然不觉。 后宫像个蛊窝,佳丽三千将他当成了战利品而奋力厮杀,胜者皇后败者死。 显然这场残酷的争斗中,武皇后成了最终的胜利者,于是独自享用她的战利品。 看着哈哈大笑的李治,李钦载思绪却飘散很远。 荞儿似乎很得李治欢心,李治蹲在他面前,露出罕见的调皮之色。 “天子只是个名号,长得与常人并无二样,你看看朕,可有多长一双眼睛,多长一张嘴?” 荞儿倒也不认生,与李钦载在一起后,不得不说他的性格改变了许多。 此刻他竟伸出手,摸了摸李治的鼻子,然后开心地扭头望向李钦载。 “爹,真与咱们长得一样哟,”荞儿摸过后又迅速躲到李钦载身后,道:“不过还是不如爹英朗俊秀,爹比天子长得迎人,他还长了胡子……” 李钦载眼皮一跳,急忙赔罪:“陛下恕罪,童言无忌,犬子无心之言……” 李治摆了摆手,道:“好了,朕难道那么暴虐,连孩子的话都要放在心中计较么?” 眼含笑意看着荞儿,李治叹道:“朕的第六子李贤,与荞儿年龄相仿,他是永徽五年出生的,今年六岁改封沛王,若得闲暇,景初回长安后不妨让两个小子一同玩耍读书。” 然后李治又笑道:“你编撰的《百家姓》对蒙学颇有助益,如今宫中尚未开蒙的皇子公主们,都改学你的《百家姓》了,过不了几年,想必民间亦都以百家姓为启蒙之首,景初你又为大唐立了一功呀。” “臣不敢居功,百家姓不过是臣为了方便教荞儿,无意中编撰而成,臣惭愧,当时可没有为大唐立功的念头,只想着如何让荞儿多认些字。” 李治大笑道:“有心或是无意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确确实实立了功,朕不是还下旨封了荞儿一个‘轻车都尉’的衔么?算不上赏赐,随便表个心意罢了。” “臣多谢陛下。” 聊了两句,李治瞥见地上铺满的沙子,沙子上写满了数字。 李治咦了一声,道:“这是何物?扭扭曲曲的很是怪异,用来做学问的?” 李钦载迟疑了一下,道:“勉强算学问吧,臣在教荞儿学数学。” “何谓‘数学’?” “数字之学,呃,咱们大唐也称‘明算科’,臣以为孩童启蒙不仅要认字背书,也要学好明算。” 李治恍然:“原来是明算,呵,大唐的明算以《九章算经》为本,朝廷科考也会从明算科中取士若干,不过孩童们大多从十三四岁才开始学算经,荞儿这般年纪有些早了。” 李钦载叹了口气,其实大唐挺好的,但弊端也不少,君臣百姓虽说胸怀宽广,但古人的见识终究差了些前瞻性。 除了重文尚武以及重视农耕外,别的方面真的一点也不在乎。 李钦载眼下与李治不算太熟,摸不清这位帝王的脾气,所以也不敢贸然进谏,看李治的态度似乎对明算科不太重视,李钦载也不好劝谏什么。 都说帝王喜怒无常,万一聊得正在兴头上时,不知碰到了李治哪根麻筋儿,宴席上突然翻脸,大喝一声“刀斧手何在”…… 历史上第一个为科学献出宝贵生命的人,李钦载一点也不想要这份荣誉。 “是是是,陛下说得都对。不过庄子里左右无事,臣无聊时随便教教荞儿。”李钦载敷衍地道。 李治却察觉到了他敷衍的态度,皱了皱眉,接着又笑了,指了指他。 “景初啊,朕听说你在长安城的名头不小,应该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为何在朕面前如此拘谨?怕朕喜怒无常,一言不合便杀人么?” 李钦载干笑两声,你若不是皇帝,我现在敢掐着你的脖子青筋暴跳力竭声嘶地吼给你听,“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你信不信? 李治的兴致不知为何突然低落起来,黯然叹道:“都说帝王是孤家寡人,但朕从来只觉得自己跟寻常人一样,也会吃喝拉撒,也有生老病死。” “景初,你救过朕的性命,又数次为社稷立下大功,朕希望你我除了君臣之外,还可以是无话不说的朋友。” “无情无义的帝王才会觉得孤家寡人是荣耀,朕从来不这么觉得。” 这番话说得很真挚,李钦载微微动容。 他突然感受到李治的孤独,也感受到李治需要朋友的心情。 男人需要的情感,不仅仅是爱情,有些情感武皇后给不了他,长辈亲人也给不了。 正如李钦载和薛讷的关系一样,朋友相处时的轻松惬意,可以完全将后背亮给对方,也能毫无顾忌不讲礼数地开玩笑,打闹。 这种情感,李治或许一生都没得到过。 李钦载很想将李治当成朋友,可是,他终究是大唐天子啊。 史书里的李治城府可不浅,许多地方干得比他爹还出色,绝非表现出来的傻白甜模样。 不过,虽然不一定要当他是朋友,但作为臣子给个建议还是没错的。 犹豫许久,李钦载忽然道:“臣愿向陛下进谏一言,请陛下纳谏。” “你说。” 李钦载思索片刻,道:“陛下可曾记得,臣当初在太极宫做了个纸飞机,能飞五六丈远。” “记得,朕还记得景初说过,此物是涉及空气流学,什么空气动力学等等,朕至今不明其意。” 李钦载用棍子在地上画了个标准的正方形,道:“臣再给陛下演示一个新东西。” 李治精神一振,急忙扬声道:“王常福!” 内侍王常福鬼魅般悄无声息出现在身后:“奴婢在。” 李钦载吓了一跳,这家伙难道是李治豢养的阴兵鬼将? 李治沉声道:“取纸笔来,朕与景初奏对,你可执笔录之。” 王常福躬身:“奴婢遵旨。” 纸笔取来,王常福就在院子里盘腿坐下,毛笔蘸了墨,悬停在桌案上方。 李钦载挠头:“呃,陛下,倒也不必如此正式……” 李治展颜笑道:“景初所思所言,对朕对大唐皆助益良多,不可不记,你尽管说,宫人记下后,朕回头还要仔细参详。” 深深看了李治一眼,李钦载忽然察觉到自己在李治心目中的定位,似乎比自己想象中的重要得多。 “陛下,臣想向陛下进谏的是,关于明算科的重要性。” “朕洗耳恭听。”李治此刻表现得很谦逊。 于是李钦载定了定神,在铺满沙子的地面上,用长棍画了一条直线,直线下面又画了两个方向相同的箭头。 “比如说,我大唐王师与敌军鏖战,敌军被击溃,步行而逃,先逃了半个时辰后,我王师派骑兵追击,陛下可知王师多久能追上敌军?” 李治拧眉,一脸迷茫。 “给出个条件,溃败的敌军每个时辰能跑二十里,我大唐王师的骑兵每个时辰能行五十里,领兵的将军必须知道追上敌军的确切时间……” “只管追便是了,为何要知道确切的时间?”李治不解地问道。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如果敌军溃逃的方向正好是他们自己的城池呢?我方将领总要知道能否在敌军逃进城池前追上他们吧?” “若事前知道能追上,自然奋力直追,若计算过后知道追不上,便果断收兵,布置下一个军事行动,这才是作为将领审时度势应该具备的能力。” 李治闻言两眼一亮:“你能算出来?” “能。” 说着李钦载用长棍在沙地上算了起来。 “敌军每个时辰行二十里,我军追击每时辰五十里,敌军先行半个时辰,也就是走了十里路我军才开始追击,那么两军起始距离是十里,公式是追击的距离除去速度差……” 李钦载很轻松地在沙地上写出一个公式,淡然道:“所以,我军追击敌军所费的时间,是三分之一个时辰,大约两刻多一点,我军便能追上敌军,将其歼灭。” 写完后,李钦载手里的长棍一扔,朝李治笑了笑:“若领兵的将军懂得计算的话,这个时候他便能从容决定是追击还是收兵……” 李治惊呆了,定定注视着地上写满的歪歪扭扭不认识的阿拉伯数字,久久不曾抬头。 “景初,你这是……”李治使劲晃了晃脑袋,讷讷道:“刚才发生了什么?怎么就突然算出来时辰了?” 李钦载轻声道:“陛下,这便是明算科,天下万物,无论是动还是静,皆可以明算定义它们的形态和速度,掌握万物之规律。” 李治神情木然,扭头望向正在记录的王常福,道:“你看懂了吗?” 王常福仍保持悬笔纸上的动作,刚才李钦载写出来的数学公式他完全不认识,所以一个字都没录。 第一百章 拿来吧你 来到大唐不到半年,李钦载不想立什么“睿智高人”之类的人设,太累,也太装了。 前世高考只考了四百多分,他这位高人只上了个二本,大学期间更是迟到旷课谈恋爱,四年校园生活,对校外的歌厅酒吧饭馆烂熟于心,反倒是学校的图书馆长啥样他却完全不知道。 期末挂科更是家常便饭,搞得李钦载必须每个学期要在学科老师面前声泪俱下痛哭忏悔,才能换得老师的一时心软纵虎归山,下学期继续糜烂颓废的大学生活。 这位高人前世的做派若被李治知道,怕是当场会高呼刀斧手,将这招摇撞骗的高人乱刀砍死。 来到大唐时日不短,李钦载早就知道,其实古人对数学还是颇有研究的,比如《九章算经》,《海岛算经》,《周髀算经》等等,约等于后世的数学课本。 众所周知的圆周率,当欧洲美洲的土著猢狲们还在漫山遍野采野果,睡山洞时,中国的古代先人们便已算出圆周率的小数点后七位数。 成就不可谓不傲人,对数学的研究也很深入。可惜的是,朝廷对明算科并不重视,每次科考取士,明算科的人才远不如明经科,寥寥数人高中后,也是随便任个闲散之职,任其自生自灭。 这就导致明算科人才日渐凋零,朝堂君臣也从不觉得明算科人才凋零对国家会造成怎样的影响,因为大致看起来毫无影响。 今日李钦载当着李治的面,用数学知识给李治好好上了一课。 明算一道,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都是非常管用的,而且对国家的影响也是十分重大的。 盯着沙地上的公式,和那一连串的阿拉伯数字以及古怪的符号,李治的眼睛都快凸出来了。 “这些……是你刚刚算出来的?就用这一串古怪的东西算出来的?”李治不敢置信地问道。 李钦载点头:“是,这只是明算科的作用之一,它能用于各个方面。” “盖房子如何计算房梁高度,砖块大小,地基打多深。” “军队后勤粮草辎重,运送多少,配民夫马匹几何,甲地至乙地耗费时日长短。” “一亩田种下麦子,麦种横间与纵间,距离多少,总数多少,预估产量多少。” “陛下,生活中方方面面需要用到的知识,明算科都能轻松办到,就像臣刚刚所做的那样,画一串古怪的符号,须臾之间便可得出答案。” 李治不自禁地挺直了身子,此时的他已真正开始洗耳恭听了。 “这串古怪的符号究竟是何意思?” “臣管它们叫运算符号,以及阿拉伯数字……” 李治皱眉:“阿拉伯是何物?是地名吗?为何不叫‘大唐数字’?” “呃,叫什么都可以,它其实起源于天竺,多年后被传到了大食才真正流行起来,用来记取数字非常简易方便。” 提起“大食”,李治面色不太好看,忍不住哼了一声。 大食也就是前世所说的中东阿拉伯,与大唐西域接壤。 贞观年间,大唐鼎定西域,灭高昌国,在西州设安西都护府,统领西域三十六国,从贞观到如今的龙朔年间,安西都护府与西域的西突厥和大食皆有不少摩擦,大唐与大食算是老冤家了。谷 李钦载用长棍在地上示范,道:“如果用我们的汉字记数的话,比如九千八百七十六,陛下请看,千位数便需要写七个字,既慢又不便,而且很容易出错,若是用阿拉伯数字……” “大唐数字!”李治语气加重地纠正。 “呃,对,大唐数字。” 不敢跟李治争,什么知识产权,什么发源地,都是浮云,只要朕觉得它是大唐的,那它就是大唐的,不服耐狙特。 “咳,用大唐数字的话,千位数只要比划四个符号便写出来了。” 说着李钦载在沙地上写下“9876”四个数字。 李治瞪大了眼睛,对比了一下数字和汉字的区别,然后缓缓点头:“不错,它确实好用,这些符号是景初所创吗?” “陛下,臣刚才说了,它起源于天竺,后来……” 温文尔雅的李治这时却浑身散发出帝王气势,重重一挥手打断了他的话,淡定地道:“不管了,它就是景初所创,拿过来,大唐用了。以后它就叫大唐数字。” 李钦载咧了咧嘴,这蛮不讲理的嘴脸,像极了爱情滋润中的女人,……是跟武皇后学的吗? 李治又指着那些运算符号,道:“这些古怪的符号……” 李钦载这回学聪明了,语气自信又笃定地道:“都是臣所创,独家版权,违者必究。” 李治满意地笑了,为李钦载的上道而欣慰不已。 “你刚才算的两军追击的时辰……果真是明算科的算法?” “是,臣管它叫‘数学公式’,天下万物皆可用公式演示出它们的规律,弄懂了这些规律,万物尽在掌握之中。” 李治浑身一震,他是帝王,再怎么温和儒雅,他也是野心勃勃的帝王,对“万物尽在掌握”这几个字特别上头。 李钦载真担心眼前这位高血压患者会激动得爆血管,若在李家的庄子里出了事,李钦载可就被坑死了。 于是李钦载急忙解释道:“臣夸张了,臣刚才指的是计算方法,不是说真能掌握它,天下万物纵然不经过计算,皆已在陛下的掌握中,明算之道不过是让世人更了解万物的规律而已。” 李治的神色渐渐平复下来,显然不再是中二热血中年,拥堵的血管也没那么沸腾了。 “没想到明算科竟有如此妙用……”李治喃喃道。 李钦载道:“陛下,明算一道,于国有大用,大到行军布阵,农耕亩产,小到衣食住行,房屋桥梁等等,皆可事先算出其规律……” “但臣听说,朝廷每年取明算科进士却不过寥寥数人,如此大用之算学,取士却如此稀少,若这门学问失传,对大唐是一大损失。” 李治定定看着沙地上的公式出神,良久,李治苦笑一声,道:“或许是朝廷不够重视明算科,但景初不妨再想想,世上对算学如此精通者,除了景初,还有何人?” 第一百零一章 这本事神了 李钦载前世并不偏科,文科也好,理科也好,他都是半吊子水晃荡。考试挂科不偏不倚,文科理科都有机会。 穿越之后,李钦载做过的一些小玩意儿,却大多跟理工有关,神臂弓,马蹄铁,滑轮组等等。 后来大约发现偏科了,及时弄了个《百家姓》来平衡一下。 至于给李治演示的数学公式,说来惭愧,在前世是小学生程度。 传说数学界有五大丧心病狂的npC,即疯狂水池管理员,业界良心甲乙包工头,数鸡鸭兔腿的变态老农,匀速行驶永不晚点的劳模司机,以及买来买去永不在乎赔本的智障商人。 李钦载拿出的公式便是匀速行驶劳模司机那一类,大概小学六年级学过。 数学对国家的发展有没有用?当然是有用的,一个国家的发展需要文人和哲学注以灵魂,更需要理工赋其血肉。 对大唐来说,所谓“治国”,方式是极其原始的。 农户种地,地主收租,国库入赋,税赋再出库用以兴修水利,建造城池,官员发俸,军队发饷等等。 似乎没有人思考过用科技的力量提高生产力,李钦载发明滑轮组其实已是一个很好的示范。可惜的是,仍然没人深思它带给世间的意义。 “精通算学者,世上仅只景初一人,如何处之?”李治盯着李钦载的脸,眼里有光芒闪动,似乎不怀好意。 大概能猜到李治打的什么主意。 李钦载却不上当,他性格懒散,注定当不了默默燃烧自己的蜡烛,也成不了麾下三千弟子的理工圣贤。 他连站着都嫌费劲,此生最大的喜好便是像全瘫病人那样吃喝拉撒都在床上。尒説书网 教书育人?每天朝九晚五进学堂打卡上班,深夜秉烛写教案批作业? 这跟前世的社畜有啥区别?我难道是中了老天的诅咒,罚我当九世社畜,然后再扔只猴子保我西天取经? 呵,想屁吃呢? “啊,陛下所言有理,算学一道,一人之力实难回天,今日是臣孟浪了,就当臣啥都没说,此事作罢便了。”李钦载惋惜状摇头,一脸报国无门的遗憾。 李治一愣。 接下来不是应该慷慨激昂痛哭流涕,发誓尽毕生所学,为大唐培育三千理工弟子,以壮大唐之国势吗? 这小子不按套路出牌呀。 “景初,你这……”李治只觉得胸口堵了一口闷气,很难受。 “陛下,晚宴已备,请陛下移驾前堂,臣别的不敢夸口,但我家的菜肴之美味,却是天下第一。”李钦载殷勤地将李治往前堂请。 李治气得咬牙,恨恨指了指他。 虽是渭南别院,可李钦载从来不是委屈自己的人,别院里炒菜的铁锅早就打造好了,连别院的厨子也由李钦载亲自教他炒了几道菜。 迈入前堂,请李治坐在一张硕大的圆桌旁,李钦载等了半晌也没见菜端上来,于是眉头一皱,神情有些不耐。 旁边的荞儿也饿了,嘴里叼着一根筷子,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李钦载扭头望向堂外,不耐地大声道:“快上菜,弄啥呢?” 堂外没动静,等了半天,李治身边的王常福才姗姗走来,也不搭理李钦载,只朝李治笑了笑,然后一挥手,几名宫人端菜入堂。 李钦载懵然,然后才渐渐明白。 帝王微服出巡,看似低调,其实排场也不小。 尤其是在外用膳,更不能马虎,上菜之前约莫李家的厨房便已被禁内侍卫和宫人接管,每一道菜或许都被宫人试吃过,以甄别里面是否下了毒。 这就很讲究了。 当初若郑俸和高歧能有这般排场,何至于被蒙汗药麻翻被人脱光光,大庭广众丢人现眼…… 大唐是分餐制,类似于前世的盒饭套餐,不过李家别院却不一样。 李治坐在一张大圆桌旁,一脸好奇地从上到下观察这张从未见过的圆桌,以及他面前一副单独的碗筷。 上菜后,一道道分量十足的菜被摆在桌上。 场面有点超出意料,纵是帝王之身,李治也难免露怯,不敢乱动,好奇地盯着李钦载。 “陛下,请用膳。”李钦载客气地邀请道。 “啊,景初你先来,你先来。”李治推拒道。 不是不想用膳,而是李治根本不知道面前的碗筷,以及桌上大份的菜肴究竟是个什么吃法儿,万一弄错就尴尬了。 “陛下不动,臣岂敢先动箸,陛下先请。” 李治犹豫了一下,正色道:“景初,朕绝非客气,而是……总之,你先动箸。” 李钦载也不敢动,自从很久以前御前失仪后,李勣便给他恶补了许多面君时的礼仪课程。 与天子吃饭的礼仪也是课程之一,反正有一条最重要,天子先动筷,你才准动,否则便是失仪。 臣子失仪的后果看天子当时的心情,从毫不在意,到厉喝殿前刀斧手乱斧剁死,总之命运很随机。 君臣互相推让,推来推去,李钦载渐渐察觉到李治是真没跟他客气,而是真心希望他先打个样儿。 于是李钦载起身告罪后,先给荞儿挟了一只鸡腿。 荞儿早就饿得不行,碍于教养礼节一直没敢动弹,鸡腿挟到碗里,荞儿大喜,也不用筷,用手抓着鸡腿便啃。 李治看在眼里,不由更彷徨了。 难道李家吃饭是用手抓的?这……是不是太狂野了一点? 迟疑半晌,李治正准备入乡随俗,也用手抓一块鸡胸肉时,幸好看到李钦载用筷子挟了一块鸡肉放进自己碗里,然后再用筷子挟起塞进嘴。 李治纠结的表情顿时一松。 他找到李家吃饭的真谛了,心情莫名充满了成就感是肿么肥事? 一块鸡肉入嘴,李治两眼一亮,情不自禁脱口道:“好吃!景初果然未夸口,确是天下第一美味!” 李钦载矜持地笑了笑。 这道菜可费了功夫,慢火炖了两个时辰,再以姜蒜作料熬制,鸡汤以熬成了浓浓的汁,鸡肉更是入口即化。 以大唐如今的烹调手段,可做不出如此美味的菜。 李治又迫不及待尝了几道别的菜,每道菜皆盛赞不已,越吃越高兴。 李钦载知道他是高血压患者,也就没给李治上酒,君臣就着菜肴吃米饭,李治也不在乎,一顿饭竟是宾主尽欢。 饭后已是天黑,李治便被留在别院内,李钦载吩咐下人腾出了后院北厢房。 入夜后,李治仍未睡下,宫人捧着一摞厚厚的奏疏,李治逐本批阅。 奏疏是从长安快马送来的,帝王出巡并不意味着抛掉朝政,每天都有快马从长安送来奏疏。 深夜子时,王常福轻轻敲了敲房门,李治沉声宣进。 王常福佝偻着身子,走到李治案前,躬身轻声道:“陛下,傍晚时分,奴婢已命羽林侍卫试过李少监所言之事,刚才侍卫快马已回。” 李治搁下笔,身子往前倾,急切地道:“结果如何?” “奴婢吩咐侍卫分为两队,出庄后走秦道,秦道宽敞平坦,一队侍卫以每时辰二十里缓行,行至半时辰后,另一队侍卫以每时辰五十里左右追击,果如李少监所言,大约两刻多便追上了。” 饶是明知结果应该不差,李治仍旧一脸惊讶。 良久,李治叹道:“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呀!” 王常福也叹道:“奴婢当时也在场,直到此刻都想不通,为何李少监只是简单在地上划拉几下,便已知追击需要多久的时辰,而且算得分毫不差,这本事……简直神了!” 李治也点头道:“这本事,确实通神了,更重要的是,此子一身本事深不可测,如今表露出来的,或许只是冰山一角而已,不知他还有多少本事没展露出来。” 第一百零二章 等你慢慢长大 李钦载的理论必须要经过实践验证,若他说什么,李治便信什么,这皇帝当得未免太天真了。 所以在君臣用膳之时,王常福便偷偷下令侍卫出庄,去验证李钦载的那道数学公式。 验证的结果丝毫不差,李钦载算对了。 令李治惊讶的,不是李钦载多有本事,而是李钦载这身神鬼莫测的本事究竟是从何学到的。 大唐是个很开放的朝代,虽说儒学仍是当世主流学说,但也不会限制禁止别的学说。 道家,法家,墨家,兵家,阴阳家等等,这些学说在开放的大唐都有市场,只要你不造反,学啥都可以。 李治对别家学说或多或少都听说过一些,可从来不清楚李钦载这身本事究竟属于哪一家。 若真有师门出身,李钦载的师门委实是不可多得的治世经世之才,对社稷有大用。 思来想去,或许李钦载的本事更倾向于墨家。 墨家宣扬兼爱非攻,工于机关之学,李钦载早前造出的神臂弓,马蹄铁,滑轮组,以及今日弄出的所谓算学公式等等,或多或少都有墨家机关学的影子。 “难道真是墨家弟子?”李治皱眉喃喃道。 汉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后,墨家已渐渐没落,几乎绝迹于世间。基本没听说有墨家弟子行走于世。 不过隋唐之前,倒是有一些游侠儿,做过许多号称除暴安良,实则敲诈勒索的恶事,那些游侠儿皆称是墨家后人。 但明眼人都知道,那些游侠儿根本与墨家无关,他们只是打着墨家的幌子招摇撞骗而已。 在李治心里,真正的墨家后人反倒是李钦载这副形象,为人低调,好吃懒做,但心思灵巧聪慧,随便动动手,便是世人闻所未闻的新奇东西。 当然,对帝王来说,墨家的思想并不迎合帝王的心思,尤其是宣扬所谓“兼爱非攻”,号召天下和平,不要互相侵略等等。 大唐从立国开始,便是靠着打服周边国家而称王霸,李治登基后更是心里憋着一股劲儿,一心想要超越先帝李世民,成为比父皇更强大更有为的天可汗帝二代。 什么兼爱非攻,岂不是笑话?我不攻谁会服我? 北方铁勒,西边吐蕃,南边南诏,东边高句丽……额滴,额滴,都四额滴! 此刻在李治心里,却阴差阳错将李钦载基本认定为墨家后人了。 墨家思想虽不实用,但墨家的本事却对社稷有大用,这一点,李钦载早已用实际行动表现过了。 如果,李钦载能将毕生所学都教给大唐的学子们,那么大唐未来将会不断涌现出类似滑轮组,马蹄铁那样的发明。 用于工,用于军,用于民,普及天下,将是改天换地大变模样。 李治心动了,今日李钦载那道公式,给了他无限的震惊,震惊过后便是期待,站在帝王的角度,不管什么好东西,都要为君所用,为民所用。 “常福,国子监是否有明算科贡生?”李治忽然问道。 王常福道:“有的,每年皆有明算科贡生入国子监修习,但人数不太多,有时候数十,有时候甚至只有十几人,相比明经科,明算科的学子实在太少了。” 简单的说,明经科是文科,明算科是理科。 明经科学的是经史子集,圣贤名著,治国之道,平天下之策,是当今科考的主流学科。 明算科只是修习数学几何勾股等等学问,就算高中进士当了官,也是不起眼没实权的小官,而且基本没有升官的可能,所以世上学子贡生大多不愿学明算科。 十年寒窗之苦,难道我是为了默默为国家奉献一生吗? 不,我只是想当官,当大官而已。 这就是世间学子的普世价值观。 “明日朕下一道旨,封景初为国子监博士,教授明算科学子。”李治断然道。 王常福欲言又止。 李治看着他:“你想说啥?” “陛下,奴婢今日观李少监之神色,似乎……不想承担太多事务,咳,今日陛下有意提起让他教授明算科学子,他却立马转移了话题,奴婢万死,妄自揣测,李少监的性子似乎……很惫懒。” 李治怔忪半晌,然后颓然长叹口气:“你没猜错,他就是个懒货。” “军器监少监当了两个月,下面的人说,他一次都没去过军器监,连军器监的门往哪儿开都不知道。” “繁华的长安城不住,偏偏躲到这乡下庄子里,懒懒散散过日子,朕若再封他个国子监博士,他定是满心不情愿,而且一定会推辞……” 王常福陪笑道:“陛下,不如请英国公出面说项,让他来劝劝李少监,既食君禄,怎能不为君分忧呢……” 李治嘴角一扯:“他还真不在乎食君俸禄,别的不说,他在长安城弄出那个驻颜膏,一年所得能保他半生钱财不缺,朝廷每年发给他的俸禄才值几个?能入得他的眼么?” “至于请英国公说项,多半也行不通的,纵是英国公逼他上任,景初也必然厮混度日,不肯用心教授学子。” 王常福也不敢吱声了。 说到底他只是个宦官,偶尔给李治帮帮腔,当个捧哏是本分,若再深入聊朝堂国事或官员任免,李治定然心生反感,这不是宦官该掺和的事。 沉默半晌,李治忽然道:“常福,你觉得景初今日列出的那个……公式,对我大唐社稷有用吗?” 王常福急忙道:“奴婢只觉得很神奇,足不出户,只消随便划拉几下,便能帷幄千里之外的胜负,这本事太神了,若陛下的臣子皆是这等人物,我大唐何愁不能威服天下,恩泽四海。” 李治精神一振,大笑道:“对!这本事可为国用,正应教授天下学子,让朕的大唐人才辈出,多一批像景初那样的国之柱石,何愁天下不平!” “不仅是公式,更重要的是景初这个人,朕真的很好奇,他还有多少本事没展露出来,这些本事可不能失传,必须流传于后世,大唐才可保社稷万年。” “他不愿当官无妨,朕总有别的法子,把他身上的本事挖出来,哼哼。”李治眼里闪过一抹算计的光芒。 ………… 半夜,另一间厢房里,李钦载又醒了。 别人总看他白天没精打采,不是晒太阳就是睡觉,谁能知道他夜里有多缺觉。 荞儿也是有本事,尤其是每夜必尿床的本事,学都学不来。 坐在床上发了一阵呆,李钦载长叹口气,然后起床,将仍旧沉睡的荞儿抱到一旁,吩咐丫鬟进来换褥子。 丫鬟换好后告退,这时荞儿却突然醒来了。 见李钦载一脸无语地看着他,又看了看干净的褥子,荞儿小脸顿时浮上羞赧之色。 “爹,荞儿又尿床了吗?”荞儿怯怯地问道。m..Com 李钦载笑了笑:“是的,又尿床了,今晚量特别大,临睡前喝了不少水吧?” “临睡前荞儿口渴……”荞儿垂头低声道。 “不怪你,也不必有什么负担,爹小时候也尿床,尿到八岁才好。”李钦载柔声道。 荞儿跪在床榻上,忽然朝李钦载行了个拜礼,道:“让爹为荞儿半夜操劳,是荞儿不对……” 李钦载一手将他拎起来:“行了,父子说这话未免虚伪得很,你若真体谅老父亲,将来爹给你找后娘的时候,你莫给我甩脸子就行。” “爹想要给荞儿找后娘了吗?” “不是给你找后娘,主要是爹想要婆娘了,你不愿意?” 荞儿想了想:“后娘会打荞儿吗?会不给荞儿饭吃吗?” 李钦载瞪圆了眼:“她敢!但凡对荞儿有一丝一毫不好,我便抽死她。” 荞儿笑了:“那便无妨,爹,快去找婆娘吧,庄子里有几个姑娘模样不错,与荞儿也厮混得颇为熟稔,改日荞儿可为爹引介。” 李钦载震惊了:“你……庄子里的姑娘你都认识?” “都认识,年纪不大,都很乖巧……” “呃,你说的‘年纪不大’,有多大?” 荞儿想了想,道:“有五岁的,也有六七岁的,再小就不行了,小于五岁的都爱哭闹,荞儿不喜欢。” “你打算介绍五岁的姑娘给我当婆娘?” “还有六七岁的呢,爹随便挑,挑好了荞儿去跟她家父母说。” 李钦载点头,果然是你爹的好大儿啊,知道你爹牙口不好,特意给你爹喂嫩草,孝心明明白白看得见了。 岂止是嫩草,简直是刚冒尖儿的小嫩芽。 “快睡觉吧,找婆娘的事就不劳你费心了,我自己想想办法……”李钦载叹息着道。 “嗯!”荞儿窝在他怀里,闭上了眼睛。 厢房内安静下来。 良久,荞儿忽然睁开了眼睛,盯着李钦载的脸轻声道:“爹……” “什么?” “爹再等等荞儿好不好?荞儿会快快长大的,荞儿长大后就不尿床了,爹便不会那么辛苦了。” 李钦载吸了吸鼻子,努力笑道:“不急,你慢慢长大,爹等得起。” 荞儿在他怀里露出无邪的笑容,然后闭上眼睛,缓缓睡去。 窗外的树叶沙沙作响,像岁月在流逝中顺手恩赐给世人的礼物,念念有声。 是沉默,是泪流,是成长。 第一百零三章 更衣异宝 一夜没睡踏实,不仅是荞儿尿床,李钦载还在想着北厢房的李治。 忍不住操起了闲心,不知道李治的侍卫带够了没有,不知道房顶上布置了岗哨没有,明哨暗岗什么的都得备几个吧? 穷乡僻壤的会不会有刺客?李治得罪的仇人多不多?虽然李治是个好皇帝,但天下画圈圈诅咒他早点往生极乐的人应该也不少吧? 就算没有刺客,以李治的身体状况,若是暴毙在别院怎么办?天子碰死瓷,法院都没法判…… 本来不该他操心的事,可谁让李治睡在李家的别院里了呢。 既然睡在自己家,李治若出了事,英国公全家都跑不了,首当其冲就是李钦载,论罪只怕会被剁成三千多块。 没来由地操着心,李钦载就这样迷迷糊糊到了天亮。 醒来睡眼惺忪,李钦载恢复神智后,第一个念头便是,今日早点把李治送走,吹唢呐送。 这位天子留在自己家实在太折磨人了,若他脸皮厚多住几日的话,李钦载应该会患上植物神经紊乱,心律失常,间歇性精神分裂以及被迫害妄想症…… 穿戴整齐后,李钦载走出卧房,前院人影幢幢,李家别院的管事和下人们站在廊柱下好奇地围观,院子里都是忙碌的宫人。 这座别院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已被宫人接管了,李家别院的管事和下人们暂时停业下岗。 有的端着铜盆,有的捧着衣袍,还有的举着一只圆圆的像前世恭桶一样的东西往李治住的屋里走…… 嗯?好像混进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恭桶? 在我家睡觉的卧房里屙粑粑?你堂堂天子是不是太不讲究了?你屙完了以后我家里人怎么睡? 李钦载眼疾手快揪住一位路过的宫人,指了指后院西边方向,道:“请内侍转告陛下,那边有更衣如厕之地,整洁卫生无异味,蹲下去能回忆起半生的甜……” 说完李钦载忍不住为自己文案暗暗点了个赞,机智且才华横溢。 宫人怔忪半晌,考虑到这位少郎君是别院主人,而且天子对他似乎颇为看重,于是老实进屋禀奏去了。 没多久,仅着一袭白色里衣的李治从屋里走出来,匆匆走向后院西边的茅房。 李钦载这才呼出一口气。 好吧,皇帝也是凡人,也要吃喝拉撒,一大早拎着裤子奔茅房的画面特别接地气,像极了年少时前往感业寺奋不顾身地奔赴一场爱情。 李钦载转身刚要去厨房安排早膳,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忙也朝茅房奔赴而去。 王常福正守在茅房外,见李钦载匆匆而来,张嘴刚要阻拦,李钦载却绕过了他,径自走到茅房紧闭的门外。 里面的李治约莫听到了脚步声,沉声道:“……有人!” “咳,臣知道有人,陛下,臣来献异宝一件,请陛下笑纳。” 里面的李治沉默了许久,才幽幽叹道:“景初一定要在此时此刻献异宝吗?” “有何不妥?此时此刻,正其时也。” “朕想安安静静更完衣后,我们再聊异宝的事,可以吗?” 李钦载果断拒绝:“陛下,这件异宝正该此时献上,方可见臣的一片忠君之心。” 李治又沉默了,不知道在里面是怎样的表情,想必应该不会太愉悦。 良久,李治叹道:“你们李家的规矩太怪异了,吃饭要在大圆桌上吃,各人伸箸挟同一份菜,就连如厕都被堵门,选在这个时候献什么异宝……” “景初啊,朕头一次来你家做客,真的很不适应贵府的风土人情啊……” 李钦载干笑:“陛下,入乡随俗,勉为其难吧。” 李治只好妥协了。 没办法,任何人被结结实实堵在厕所门口,都会选择妥协的。 “好吧,你要献甚异宝,拿出来,交给王常福。” 李钦载从怀里掏出半卷卫生纸,递给王常福,扬声道:“陛下,用这个擦那啥,特别舒服,柔软洁白,擦过无痕,就像初恋的手……” “好了,朕知道了,你回去吧,回去!” 李钦载见王常福从门缝里将卫生纸递了进去,这才放心。 这都是自己的一片忠君之心呐! 走了两步,李钦载又猛地转身,大声道:“陛下!”谷 “你又想干啥!?” “陛下,折叠使用哦,擦一下折一次,大约擦三四下差不多干净了……” “滚!”好脾气的李治终于忍不住爆发了。 “好哒!” ………… 别院前堂,李治坐在上首,一脸纠结地看着李钦载。 李钦载小心翼翼地平视他的表情,心中惴惴不安。 都说天意不可揣度,果真如此。至少李钦载现在就看不出李治脸上的表情是喜是怒。 愉悦中带着几分不忿,羞恼中带着几分舒服,很复杂,猜不透。 半晌后,李治幽幽道:“景初啊……” “臣在。” “你弄出来的那个东西……” 李钦载急忙道:“卫生纸,那东西名叫卫生纸。” “对,卫生纸,它是专门用来……嗯,那啥的?” 李钦载会意,道:“是,专门用来那啥的。陛下觉得如何?” “是个好东西,柔软不失韧性,比朕用的丝绸都舒服。” 李钦载咧嘴,啧,天子就是天子,擦屁股都用丝绸,真够祸祸的。 李治沉吟一会儿,缓缓道:“此物,嗯,卫生纸,着尔进贡宫中,明日自有内侍省的官员来找你。” “臣无比荣幸,拜谢天恩。” 算了算时日,数月之内,李钦载发明出来的东西已有两样成了宫闱贡品,一是驻颜膏,二是卫生纸,一个呵护宫闱内帝王和后妃们的脸,一个温柔对待帝王和后妃们的屁屁…… 贡品供应商,对李钦载也是一种身份保护,只要自己有生之年不作死,应该就不会死。 李治叹了口气,道:“朕就不问此物是如何造出来的了,反正从你手中造出的新奇物事太多,朕都快麻木了。东西是个好东西……” 李治顿了顿,然后画风一转,幽幽地道:“不过景初啊,以后进献宝物什么的,尽量挑选个好时候,否则朕很尴尬。” 李钦载无辜地看着他:“陛下,臣特意挑了陛下更衣之时进献卫生纸,正其时也,不然呢?难道趁陛下用膳时进献吗?会不会不太礼貌?” 李治被噎得欲言又止,胸口闷闷的,高血压蠢蠢欲动…… 李钦载浑然不觉,他关心的是李治何时移驾走人。 别人都说皇帝来臣子家中做客是无比荣耀的事,足可记入族谱,流传后世千年。 但李钦载却觉得自己家里招待皇帝真的很麻烦,看得出李治已经尽量缩减排场了,可还是非常繁琐,精简随从之后,别院内仍有上百宫人和侍卫。 这些已严重打扰了李钦载的生活,尤其李治还是个很危险的高血压患者,随时可能犯病。 说起高血压…… 李钦载忽然想起什么,于是告了声罪,转身回了厢房,没多久捧了一只盒子进堂。 李治好奇地看着盒子,李钦载将盒子打开,李治发现里面竟是一满盒金黄的银杏叶,看树叶的金黄程度,应该正是不久前的深秋时节摘取的。 “这是……”李治不解问道。 “陛下的风疾,其实是体内血压过高而致,银杏叶有降血压的作用,算是个偏方,陛下若坚持服用,应该能缓解血压和心血管……” 李治似懂非懂地点头,又问道:“如何服用?” “切成丝泡水,每天常喝,或是加点佐料生拌,像拌野菜似的,总之要经常服用,不可间断,陛下的病情定能缓解不少。” 银杏叶能降血压是真的,因为银杏叶里含有一种对降血压有关键作用的元素,名叫“黄酮”。 虽然银杏叶里的黄酮含量不高,而且也治不了根,但经常服用的话,李治的高血压应该会缓解很多,至少……他不会死得太早。 而武皇后,嗯,就实在不好意思了,就算李治延寿只有十年甚至更短,有些事情的轨迹就会改变很多,该成的事,不一定能成。 第一百零四章 采蘑菇的小姑娘 值得庆幸的是,武皇后虽然很强势,当年弄死王皇后和萧淑妃时毫不手软,手段极其残酷。 但目前来说,武皇后还是在安分地当她的皇后,没有生出篡权的心思,朝堂上也还没开始布局安插亲信。尒説书网 李治身体抱恙,目不能视,武皇后帮他批阅奏疏,如今她的定位是女秘书,而非女总裁,朝政国事的决定权还是牢牢把握在李治手中。 代笔批阅奏疏的次数多了,无论男女难免对权力产生浓厚的欲望,不过如果李治的身体状况能够一直稳定的话,御姐女秘书很难变成霸道女总裁。 “景初,鸭脚叶朕见得多了,从未听过能治风疾,景初不是戏弄朕吧?”李治狐疑地看着盒子里的银杏叶。 “臣怎敢戏弄陛下,说句难听的,陛下若有三长两短,臣是第一个倒霉的,陛下回去不妨问问太医,古籍药方里应有记载,银杏叶味苦,性平,功可活血平喘,克风降脂,正可对应陛下之症。” 李治点头:“朕确实会着宫人去问,不是不信你,朕所服之药必须经太医署辩证严对,大唐有位名叫孙思邈的老神仙,永徽三年成《千金要方》一书,里面包罗世间药物,鸭脚叶之效想必会有记载。” 李钦载感兴趣地道:“孙思邈?他还在世吗?” “这叫什么话,老神仙康健得很,不过他是道士,性喜恬静,常年云游四海,凡人很难见上一面。” 李钦载愈发感兴趣了,按时间推算的话,孙思邈如今可有一百二十来岁了,居然还活着,这位可是上下千年倍受推崇的药王爷爷,若有缘分必须见一面。 李钦载虽然年轻,但也深知养生保健的重要性,必须得让老神仙给自己开一副养生方子,枸杞人参虫草啥的,以后就当饭吃了。 该聊的话聊完了,李钦载扭头看了看堂外的天色。 时已近午,李治怎么还不走?莫非还要蹭一顿午饭? 蹭就蹭吧,反正今日天黑前离开就成。 “陛下,时辰不早了,不如臣给陛下早些准备午膳,陛下用完膳后,抓紧时间赶赶路,说不定傍晚前能赶到渭南县……” 李治愕然:“你……你是在逐客吗?” “臣不敢,臣只是怕耽误了陛下的行程。” “谁跟你说朕今日要走了?” “啊?陛下怎么不走……”李钦载立马回过神,急忙欣喜若狂状:“陛下留驻寒舍,寒舍实在是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啊!” 李治缓缓点头:“既然景初如此说,朕便让你的寒舍多生辉几日,去叫人准备午膳吧,像昨晚那样的菜肴可以多弄几道。” 李钦载没精打采道:“是,臣这就去吩咐。” 李治眼含笑意看着他:“景初这模样,实在看不出蓬荜生辉的喜悦样子,反倒像是雪上加霜呀。” “臣走的是内心戏,喜悦全在心里。” ………… 李治居然真的留下来了,像个被房东赶出门无家可归的可怜人,好不容易蹭到朋友家暂住,一住就不想走了。 那么多国家大事等你拍板拿主意,你真的那么闲吗?你婆娘在太极宫执笔批奏疏爽得飞起,你确定不回去看看她会不会翻天? 李治一点也不急,他如今可是带薪度假,而且是光明正大的度假,有太医开的病假条,朝臣都说不了什么。 无所事事地在别院逛了一圈,期间李治还很有礼貌地进了佛堂,以晚辈礼拜见了修佛的祖姑母。 别院不大,很快逛腻了,于是走出大门,在庄子里四处闲逛。 李钦载开始时还陪着领导,负责导游解说,后来见李治似乎并不需要导游,他喜欢自己看,自己听。 蹲在田间地头,看庄户烧麦秆肥田,李治看得心痒,忍不住自己也点了一把火,差点把庄户过冬的麦垛全烧了。 庄户很愤怒,虽然李治的穿着像贵人,可贵人也不能糟践农户的麦垛。 在庄户们目光不善的注视下,李治尴尬讪笑赔罪,一点也看不出皇帝的架子。 李钦载默默地看着,也不阻止,人家玩得那么高兴,阻止啥呀。 不过听说玩火会尿床,今晚李治和荞儿倒是各尿各的,各有所尿。 时已初冬,万物俱寂,北风萧瑟。 李治在村庄里四处游荡,李钦载满心不情愿,还是勉为其难地陪着他。 正走到村口时,不远处的槐树下坐着两名女子,女子各挎了一只竹篮,显然刚从山上采山货下来,看那空荡荡的竹篮便知,女子今日的收获不大。 两名女子正是崔婕和从霜,天气冷了,山里的蘑菇山笋什么的也愈发少了,山里野生动物多,二女不敢进深山,只敢在山腰采山货,收获自然越来越少。 满怀失望正坐在村口槐树下歇脚,却见李钦载陪着一位华服中年男子走来,崔婕倒是没避让,正打算起身与李钦载见礼。 两人住在同一个庄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纵有偶遇亦无法避免。好在前些日经过钓鱼事件后,崔婕对李钦载倒也不那么排斥了。 “崔婕拜见李世兄。”崔婕盈盈一礼。 标准的世家礼节令李治颇为诧异,没想到这庄子里居然有人能把礼节行得如此标准,纵是在朝堂上,李治也有多年没见过如此隆重正式的行礼了。 “景初,这位是……” 李钦载只好热情介绍:“这位,采蘑菇的小姑娘,见笑了。” 李治无语地看着他,你真的是越来越皮了。 穷乡僻壤的庄子里,一个行礼如此标准,容貌上佳且气质不凡的女子,一看就与众不同,你跟我说她只是个采蘑菇的? 崔婕也很无语,虽然有陌生人在场,但教养良好的她尚能做到落落大方,这纨绔子却如此介绍自己,真的是……太没礼貌了。 李钦载也无辜地看着她。 不然我该怎么说?说你是青州崔家逃婚的闺女,我敢说,你敢跑吗? 崔婕咬住唇,恨恨地瞪了他一眼。 两人沉默无声又眉来眼去的样子落在李治眼里,李治观察片刻,恍然大悟,脸上露出坏笑。 “景初,来,请说出你的故事。” 第一百零五章 红伞伞白杆杆 当着李治的面实在不好解释,李钦载自己甚至都有点迷糊,如今跟崔婕的关系究竟算未婚夫妻还是算仇人。 尤其是,崔婕还是从青州逃婚出来的,这就更不好解释了。 李治但凡问一句她逃婚为何逃到你家庄子上,李钦载都没脸回答,或许还会跟李治一同怀疑青州崔家的险恶用心,不然为何给自己许配一个智障女儿…… 李治发问,李钦载不敢不答,于是凑在李治耳边轻声道:“陛下,容臣稍后跟您解释。” 李治笑吟吟地点头,有一种让宫人准备酒菜零食的冲动,这才是听八卦的标配。 李钦载望向二女,眼神多少有些无奈。 住在自家庄子上,李钦载可以当作没看见,也愿意帮她们隐瞒身份,不过李钦载显然高估了她们。 这两位不仅离家出走的手艺不咋样,独立生存的能力也很令人堪忧。 自由诚可贵,活着价更高啊。超市里卖的王八,活着的跟死了的,是一个价吗? “今日收获这么少,山腰上的蘑菇都被你们采完了吧?”李钦载盯着崔婕的竹篮问道。 崔婕嗯了一声,俏脸浮起几分愁意。 她与从霜住在庄子上虽然自由自在,可日子也过得颇为拮据,靠着绣活勉强维持生计,但也需要经常采点山货补贴伙食。 可是最近几日能采到的山货越来越少,世家出身的大小姐也不得不为生计发愁了。 李钦载叹道:“你们是不是傻?蘑菇喜阴不喜阳,背阳的阴暗之地才是蘑菇生长旺盛的地方,老盯着一个地方薅,蘑菇长得再快,能有你们吃得快吗?” 崔婕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哼了一声:“你才傻!” 旁边的从霜好奇道:“姑娘,他说的是真的吗?” 贴身丫鬟面前,睿智的人设不能崩,尽管世家小姐也根本不懂蘑菇应该长在什么地方,但气势上一定不能露怯。 于是崔婕很认真地对从霜道:“李世兄所言不假,蘑菇确实喜阴而生,只是此地背阳之处太远,故而我未带你去采……” 从霜喜道:“多走几步路算什么,姑娘,我们这就去采蘑菇吧,今日多采一些,熬一锅蘑菇汤,味道太鲜啦!” 崔婕含笑点头:“时辰还早,再去采一些也无妨。” 说完崔婕朝李钦载和李治裣衽一礼,很有礼貌地告辞后才和从霜一同转身。 从霜拎着竹篮,蹦蹦跳跳跟在崔婕身后,一路洒下杠铃般的笑声,隐约的欢声传到李钦载的耳中。 “姑娘,我们这回多采些好看的蘑菇好不好?红的绿的蓝的,炖汤喝又好看又好吃……” 崔婕睿智沉稳的声音也传来:“好,都依你。” 二女的身后,李钦载瞪大了眼睛,后背惊出了一层冷汗。 这特么俩二货,幸好今日听到了,不然明天全村吃席。 红伞伞,白杆杆,吃完全家躺板板……如此脍炙人口又走心的歌谣她俩没听过吗? 抬眼再看,二女已走远,李钦载猛地转身道:“阿四,刘阿四!” 刘阿四嗖的一下出现,抱拳。 “阿四,你是乡下长大的,会甄别蘑菇吧?”李钦载问道。 “会,小人少年时常在山里采山货,任何山货都认识。” 李钦载指了指前面那俩女人,道:“你守在她们住的房子门外,待她们采回蘑菇,你帮忙看看她俩采的蘑菇有没有毒,把有毒的蘑菇剔出去,莫让这俩姑娘中毒死在咱家庄子里。” 刘阿四领命离去。谷 李治好奇道:“你怎知她们会采到有毒的蘑菇?” 李钦载叹道:“刚才臣听到了,那姑娘说要采好看的蘑菇,红的绿的,殊不知越好看的蘑菇越有毒,没有例外。臣敢肯定她们一定会采到有毒的蘑菇。” 李治恍然:“原来如此,朕今日方知。” “陛下日后在宫里,若有人给陛下献上特别好看的蘑菇,此人必有谋害陛下之心,二话不说把他剁成肉馅儿,绝对不冤枉他。” 李治点头:“朕记住了。” 随即李治又道:“说说吧,刚才那女子是何人,朕看那女子的教养不凡,绝非寻常农户女子,定是高门大户所出,与你的关系似乎也颇不一般。” 李钦载叹道:“臣的爷爷曾与青州崔家定了儿女亲家,刚才那个名叫崔婕的女子便是臣名义上的未婚妻。” 李治两眼一亮,真有些后悔,刚才应该宣宫人送来酒菜和零食的,如此引人入胜的八卦居然无酒无菜佐之,实在可惜。 “说说,说说!”李治迫不及待道。 李钦载只好将他与崔婕这些日子发生的故事一五一十地道来。 李治越听越觉得有趣,作为天子,李治整日在宫闱中忙于朝政,偶有闲暇也是武皇后时刻陪伴左右,他还要面对宫里后妃宫女们的明争暗斗,实在有些厌烦了。 而李钦载和崔婕的故事,对他来说无疑是非常清新脱俗的,就像尝尽千唇的风尘女子忽然回忆起年少初恋时的感觉一样,整个身心都得到了满足。 “有意思,哈哈,果真有意思!朕都恨不得让舍人记下来,将来编撰成话本,流传于后世。”李治大笑道。 李钦载无语地看着他。 这有啥好记的?一段八字不见一撇的孽缘而已。 想不通李治为何听得如此上头,李钦载明明只有满腹的牢骚,所以,这段孽缘的趣味性在哪里? 看着李治乐不可支的脸庞,李钦载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陛下是天子,诏令一出,天下莫敢不从,对吧?”李钦载期待地看着他道。 李治傲然笑道:“那是自然,朕的诏令所至,无人敢抗旨不遵。” “臣求陛下帮个忙,若陛下能给我爷爷和青州崔家下一道圣旨,就说退掉这门亲事,终日烦扰臣的这桩麻烦不就解决了?”李钦载兴奋地道。 李治一呆,眼睛眨得飞快。 “陛下,可以吗?” “呃,景初啊,圣旨是不能乱下的,国事朝政可下旨,但朕可不能掺和别人的家务事,景初你这是欲陷朕于不义呀。” 李治拒绝得非常果断:“再说,你爷爷是英国公,对大唐社稷立过赫赫战功,又是先帝留给朕的肱股重臣,英国公亲自定下的亲事,朕岂能驳了他的面子?” 李治说完歉意地朝他笑了笑。 还有个原因李治没说。 李钦载和崔家小姐刚才的眼神相触李治都看在眼里,这两人的故事显然没到大结局,剧情正到戏肉的节骨眼,李治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没催更都算厚道了,怎会干拆人姻缘的恶事? “景初啊,退婚的圣旨朕是不可能下的,你就死心吧。朕见那崔家小姐容貌绝色,执礼端庄大方,与景初正是宜室良配,你当好生珍惜与她的缘分才是。” 李钦载叹气,良配? 你怕是不知道她对我有多鄙视。 将来若真成了亲,夫妻躺在一张床上,半夜睡醒一扭头,卧槽,她正鄙夷地朝我翻白眼,会吓死人的。 第一百零六章 大舅哥 李治既然不愿拆散姻缘,李钦载也无可奈何。 本来他也没做什么指望,想想就觉得不靠谱,李治但凡智商在线,就不可能掺和这桩婚事。 吃瓜可以,不可能亲自上场的。 李崔两家的亲事背后还有许多深层次的东西,甚至跟朝堂布局都隐隐扯上了几分关系,李治断然不会为了一桩婚姻而破坏朝堂的平衡。 意兴阑珊地回到别院,李钦载撑着下巴犯愁。 他知道,崔婕也应该知道,这桩定好的亲事其实根本躲不过去。 面纱揭开的那一日,两家的亲事也会按照长辈们的意志继续下去,崔婕躲在甘井庄不过是一时苟安,或者说,她内心的潜意识里,也只是为了暂时逃避。 崔婕和从霜采蘑菇的时候,庄子里又来了人。 这回不是客人,是官人。 一队羽林禁卫护送着两位官员来到甘井庄。 其中一位官员是内侍省的宦官,另一位却是老熟人,宫里的中书舍人崔升。 内侍省的宦官是李治派快马从长安叫来的,关于李家向宫中进贡卫生纸一事,内侍省必须派员与李钦载聊一下章程。 中书舍人崔升却是武皇后派来的。 李治云游关中,但他的每一步行踪都有快马向太极宫禀奏。 大唐天子微服出巡,可不是带几百人的禁卫骑队护侍那么简单。李治每日的行程都必须上报,甚至每天吃了多少米饭,每顿膳食吃了什么,每晚在何处落脚等等,事无巨细,宫中必须掌握。 那些狗血的所谓皇帝不堪朝政重负,私自遁入民间,宫中人仰马翻也找不到人的剧情,基本不大可能发生。 隋朝有一位很出名的皇帝,隋文帝杨坚,他就干过离家出走的事。 已是皇帝的杨坚喜欢上一位名叫尉迟贞的犯官之女,对她日夜宠爱,谁知杨坚的皇后独孤伽罗心生嫉妒,趁着杨坚上朝时下令将尉迟贞处死。 杨坚痛失所爱,伤心欲绝,于是当即离开了宫闱,独自出走。 皇帝一声不吭跑了,后宫和朝臣们顿时惊恐万分,当日禁宫骑队尽出,四处搜索杨坚的下落。 谁知杨坚逃跑的手艺比崔婕还烂,离宫不到两个时辰,杨坚连京城的城门都没来得及走出去,就被禁宫的骑队发现了。尒説书网 离宫出走两个时辰就被找到,杨坚短暂的叛逆期过得不上不下,像极了一场力不从心的大保健,原以为自己能加个钟,结果一碰一哆嗦,没了。 李治离开太极宫微服出巡关中,武皇后当然不可能犯独孤皇后同样的错误,大唐天子的行踪是必须要掌握的。 前日武皇后听说李治到了英国公的庄子上,并与李钦载相遇,当夜留在了李家的庄子里。 武皇后当即便想起,前些日李治本欲召李钦载进宫奏对,只是突然发病昏迷,君臣奏对也就不了了之。 如今李治再次与李钦载遇到,那么君臣之间必有一场奏对。 奏对是必须由史官记录,流传于后世的。 李钦载此子最近风声颇盛,是长安城权贵子弟里突然崛起的俊秀人才,若君臣奏对而无人记录,很多宝贵的东西想必从此埋没于青史之中。 武皇后的魄力还是很不一般的,当即便令中书舍人崔升马上赶往甘井庄,无论如何要记录下君臣奏对的一字一句。 一路急赶,崔升一行终于在下午时分来到了甘井庄。 看着炊烟袅袅农舍错落的庄子,崔升深呼吸一口气,冰冷的脸上毫无表情,但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终日在繁花似锦的长安城里蝇营狗苟,骤然来到乡村,心情却莫名舒畅了许多,田园风景亦别有一番风味。 一行人来到李家别院前,崔升等人执礼入堂,拜见天子。 李治对崔升的到来并不意外,如今的太极宫里,很多事情武皇后能做主,而且做主的时候非常强势。 李治说不出她有何不对,因为她的每一道旨令都是正确的,无可辩驳。 简单寒暄几句后,李治便挥退了崔升,命他自行安置。 至于君臣奏对,有心情再说吧。这两日李治可没心思关心什么朝政国事,他忙着过闲云野鹤的日子。 崔升执礼告退,退出堂外才转身。 一转身便看到了院子里的李钦载。 乍见崔升,李钦载一脸震惊,就连崔升对他行礼他也忘了回应。 “你你,你来干啥?”李钦载脱口问道。 崔升皱眉,这货是他名义上的妹夫,可崔升从第一次见他开始,就横竖看他不顺眼。 不仅仅是李钦载在长安城恶劣的名声,李钦载的每一个表情变化都让他感到讨厌。 人与人之间是有磁场感应的,有的人磁场频率波段相近,很容易交上朋友,若频率波段相差太多,便是天生看不顺眼的仇人。 所以世上才有那句“倾盖如故,白发如新”的诗句。 崔升与李钦载之间岂止是白发如新,简直是白发如仇。若不是这货即将成为自己的妹夫,他都懒得搭理。 “本官奉皇后懿旨赶来贵府,记录君臣奏对之详情。”崔升冷冷道。 中书舍人是正五品官,李钦载的军器监少监也是正五品,两人官阶相同,崔升在李钦载有不卑不亢的底气。 李钦载挤出一丝微笑:“啊,崔舍人莅临寒舍,寒舍蓬荜生辉……那啥,陛下和我最近无心奏对,就不必记录了,累崔舍人白跑一趟,实在抱歉得很……” 说完李钦载扭头大声道:“宋管事,送客!” 崔升脸色一滞,下意识道:“慢着!李少监,本官走或不走,皆听天子差遣,天子若无旨意,本官纵是归心似箭,也不得不留下来。” 李钦载的脸色也不好看。 崔升来得突然,换了平日倒是无所谓,可如今他家庄子上住着崔婕,兄妹俩若在庄子上相遇,崔婕的存在就会暴露。 一旦传到青州崔家,崔家势必派人将崔婕抓回去,然后过不了多久,李崔两家的联姻照办,吹着唢呐把崔婕嫁进来。 最后李钦载午夜梦回,扭头赫然发现崔婕正朝自己翻白眼。 而崔婕又是自己的正妻,受法律保护的,没法把她扔井里…… “哈哈,刚才是我失态了,恕罪恕罪,最近天气冷,脑子旧疾犯了,崔舍人既然来了,我便安排下人给您布置厢房,先住下再说。”李钦载打着哈哈儿笑道。 崔升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没搭话。 李钦载笑得有点尴尬:“庄子偏僻,荒郊野外的,崔舍人住下后切记莫出别院大门,外面狼多,说不定还有老虎熊啥的,庄子里常有庄户被咬伤咬死。切记切记!” 崔升冷冷道:“放心,我不过是暂住贵府,随时听候天子诏令,若无事绝不会出门的。” 李钦载陪笑,暗暗决定安排了崔升后立马派人传信给崔婕,让她出庄外躲一躲,只要兄妹俩不碰头,一切还能维持原状。 ………… 别院外,东边简陋的农舍前。 崔婕和从霜拎着竹篮,兴高采烈地回来了。 得了李钦载的点拨后,二女今日的收获可谓大丰收,找了一处背阳之地,那里果然长了许多蘑菇,花花绿绿的很好看。 崔婕对李钦载的观感不知不觉又好了几分。 这纨绔子虽说名声恶劣,坏事做尽,但优点也不是没有。至少他颇有才华,而且懂得不少,权贵将门出身居然还知道哪里有蘑菇采。 偷偷给他加一分。 农舍院子内,刘阿四独自一人坐在一块石磨上,静静地看着二女走近。 二女进了院子,赫然发现了刘阿四,崔婕认出他是李钦载身边的部曲,不由好奇地看着他。 “这位……壮士,可是李世兄有事找我?”崔婕礼貌地问道。 刘阿四点了点头,目光不由自主地瞥到二女挎着的竹篮,看到竹篮内堆满了花花绿绿的蘑菇,刘阿四眼皮猛跳,不由暗暗心惊。 幸亏五少郎有吩咐,命他在此堵二女,否则若这些蘑菇真被二女吃了,不出半个时辰,官府就要派人来收尸了。 第一百零七章 兄妹相见 世家小姐当然是不会分辨蘑菇有没有毒的。 从小诗书精通,教养优秀,可诗书上却并没有教她什么蘑菇能吃,什么蘑菇不能吃。 养尊处优的人一旦离开优渥的环境,如果没有生存技能的话,她活下去的概率比普通百姓要低得多,哪怕是没有战乱的太平年代也一样。 一个蘑菇就能要了她的命。 身份阶级森严,崔婕未向刘阿四行礼,但也保持着良好的礼貌。 “壮士来找我吗?” 刘阿四叹了口气,指了指崔婕和从霜挎着的竹篮,道:“你们采的蘑菇,大多不能吃。” 崔婕美眸浮上迷茫之色:“为何?” 刘阿四叹道:“因为有毒,吃了会死。” 从霜忍不住道:“你胡说,那么好看的蘑菇,吃了怎会死?” 刘阿四冷冷道:“毒蛇也好看,让它咬你一口试试?” 崔婕拽了从霜一下,严肃道:“你若不识,便老实听别人的,生死之事,莫任性。” 从霜嘟着嘴不吭声了。 崔婕继续道:“这位壮士,我们采的蘑菇真有毒吗?” “有。” 说着刘阿四上前接过二人的竹篮,将里面花花绿绿的蘑菇都挑选出来,半晌之后,竹篮内只剩了零星一点蘑菇。 刘阿四将竹篮递还给她们,道:“这些可以食用。” 从霜哭丧着小脸道:“姑娘,这些吃一顿都不够啦。” 崔婕表情也有些失望,但还是白了她一眼道:“总比丢了性命强吧?” 侧头看着刘阿四,崔婕问道:“是李世兄让你来帮我的吗?” 刘阿四言简意赅:“是。” 崔婕美眸目光闪动,低声道:“他……怎知道我会采到毒蘑菇?” 刘阿四性子木讷,然而此刻不知为何福至心灵,来了一句神助攻。 “五少郎天生聪慧不凡,心思非常人能揣度,总之他就是知道。”刘阿四顿了顿,又道:“崔小姐,五少郎没那么坏,你看错他了。” 崔婕心中一动,神色复杂地喃喃道:“我看错了?” 刘阿四笑了笑,道:“五少郎洗心革面久矣,崔小姐久居偏壤之地,怕是没听说过五少郎真正的本事,小人大胆妄言,崔小姐若因五少郎昔日的名声而逃婚,这个婚可逃得不值。” 崔婕愈发迷茫:“他最近做了什么吗?” “主家的事,小人不便多言议论,崔小姐若有心,不妨自己去打听。告辞了。” 说完刘阿四抱拳一礼,转身离开。 崔婕却呆立院中,陷入沉思,喃喃道:“或许……当初着人打听的消息错了?” 真正接触到李钦载后,崔婕便一直隐隐有种感觉,当初打听到的李钦载的名声事迹,与他本人大相径庭。简直判若两人,形象完全不合。 观李钦载的言行举止,虽然有些没礼貌,失风度,说话也难听。 可除此以外似乎并没有做过任何过分的事,反而好心将她们收留在庄子里,对外隐瞒她们的行踪,今日还特意派部曲帮她们甄别蘑菇。 一桩桩,一件件,哪里有半分横行霸道为恶乡邻的样子? 崔婕忽然觉得自己以前的判断太草率了,她选择相信别人口中的流言,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从霜,我想……我可能看错了。”崔婕低声道。 “看错了什么?” “看错了李钦载这个人,他……没有那么不堪。” 盯着地上散落的五颜六色的毒蘑菇,崔婕轻声道:“今日,他又救了我们一命,我不能毫无表示,总要送点什么,表示一下感激。” 从霜发愁道:“可我们什么都没有呀。” “前几日我绣了几幅图,本是要拿去县城卖的,便从中选一幅出来送他吧,尽管有些寒酸,却只能聊表谢意了。” 从霜看了一眼地上的毒蘑菇,不由惧从中来,急忙道:“嗯嗯,确实应该感谢他,就选那幅鸳鸯戏水吧……” 崔婕脸颊瞬间飞红,摇头道:“那一幅不妥。” “为何?姑娘不是说过吗,那几幅里唯有鸳鸯戏水是你绣得最好的。” 崔婕仍红着脸,表情却威严地道:“总之不妥,还是换一幅吧,换那幅‘金蟾折桂’,寓意也不错的,愿他来日得取功名,官居贤相,一生福报不断。” ………… 晚膳比较热闹。 李治下午在别院眯瞪了一会儿醒来,府里便开宴了。 李家别院的宴席颇为寡淡,乡下地方没有歌舞伎,没有乐班,所谓吃饭,那就真的是单纯吃饭,桌上连酒都没有。 君臣之间必须避讳,但李治生性随和,强行将崔升召到桌边坐下,李钦载也在一旁相陪。 崔升坐下后,一直盯着面前的大圆桌使劲看,表情颇为诧异,再看到一道道菜端上来,看架势似乎是一桌人同吃,并非大唐习惯的分餐,崔升的表情更奇怪了。 李治笑道:“崔卿不必惊讶,朕原本也不习惯的,但后来却发现,一桌人热热闹闹吃饭很是惬意,可比在宫里隔着老远各吃各的舒坦多了,朕回宫后也要照此打造一个大桌,朕与皇后和几个儿子同食。” 崔升淡淡地道:“臣听陛下的。” 李治看着崔升,忽然猛地一拍大腿,大声道:“对了,你也是青州崔家的,你还是……” 李钦载眼皮一跳,急忙打断了他的话头:“陛下!” 李治自知失言,仰天打了个哈哈儿,笑道:“啊,来来,景初府上不仅新奇物件儿多,菜肴的味道也非常独特美味,崔卿快尝尝。” 李治先动了筷后,李钦载和崔升这才跟着动筷。 一桌三人沉默地吃着,李治看了看李钦载,又看了看崔升,脸上露出神秘的微笑。 若崔卿发现他那逃婚的妹妹正住在李家的庄子里,不知是何等表情,想想就兴奋…… 没有酒的宴席,气氛自然不会太嗨,三人很快填饱了肚子,李钦载和崔升向李治告退。 走出前堂,李钦载陪笑道:“崔舍人,天黑了,快去睡觉觉,半夜莫到处乱跑,此地狼多,猢狲也多,母猢狲还特别好色……” 崔升冷冷瞥他一眼,道:“李少监这阅尽千帆的语气,莫非你与母猢狲有故事?” 李钦载扭脸叹气,崔家的人果然与自己八字不合呀,连人话都不会说了。 也不知崔升天生就这德行,还是单纯只针对他,总感觉他对自己敌意很大。 李钦载没猜错,崔升确实对他有很大的敌意。 当年两家定下亲事后,崔升也打听过李钦载的名声,名声当然不好听,而崔升对妹妹向来疼爱,未来妹夫这般德行,崔升怎能眼睁睁见妹妹掉进火坑? 当年崔升也曾向长辈建议,不如退掉婚事,让妹妹另觅良人,这个建议被断然否决,两家联姻是大事,不可能轻易废掉。 崔升无奈,他无法与整个家族抗衡,只好接受了这个结果。后来听说妹妹悄然逃婚离家。 听到这个消息,崔升暗戳戳地高兴了好久,一心只盼妹妹跑得越远越好,哪怕一生隐姓埋名,总好过在火坑里日夜煎熬。 可惜的是,兄妹恐怕从此天各一方,此生再难相见。 所以当崔升面对李钦载这个罪魁祸首时,崔升哪里会有什么好脸色,没当场揍他还多亏了世家多年的教养。 想到亲妹妹不知在什么地方默默承受生活的苦难,崔升心情不由愈发愤恨,看李钦载那张脸也越来越不顺眼了。 二人站在前院尬聊,彼此都感觉话题聊不下去了。 这时一名下人匆匆行来,对李钦载行礼道:“五少郎,有两位姑娘找您,说是感谢您的救命之恩,给您送礼聊表谢意……” 李钦载一愣:“我救了谁?” 下人一脸懵然,下意识扭头望去。 李钦载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这一看顿时魂飞魄散。 前院正门的耳房外,正俏生生站着崔婕和从霜,夜幕下,昏黄的灯笼照出二人瘦削的身影,楚楚可怜的样子分外教人心疼。 李钦载大惊失色,立马扭头望向崔升,打算转移他的注意力。 然而已经晚了。 崔升恰好也看见了她们。 虽已入夜,可耳房上方还挂着灯笼,二女的模样在昏暗的光线里还是能分辨出五官轮廓的。 约莫是别院的下人怜惜两位女子站在门外等候太冷,于是好心让她们进门站在耳房外,结果正好被前院的李钦载和崔升看到。 第一百零八章 自己看,自己听 灯影摇曳,檐下佳人,如幽兰出谷,留给世人一抹正当芳华的美丽。 李钦载见过她几次了,唯独这一次,站在昏暗灯影下的她,绝世的美貌给他的心灵重重一击。 刹那间他忽然有了一丝后悔。 管她什么人品性格,如此美丽的女子,又是双方长辈认同的婚姻,为何要往外推?老实顺从地接受不就得了吗? 呵,男人,果然都是只看脸的动物。 意识到崔升还站在自己身旁,李钦载顿时回过神。 相隔不算远,崔升此时应该已认出了崔婕,想隐瞒也瞒不住了。 李钦载觉得自己已尽了力,他本来打定了主意,想方设法拦住崔升不让出门,就是为了避免崔婕被他发现。 人算不如天算,崔婕自己找上门了。这可就怪不得李钦载,一切都是命。尒説书网 崔升定定地站在院子里,看到崔婕的那一刹,崔升眼眶立马红了,抬腿下意识便要往前走,不知为何却突然停下。 站在耳房外的崔婕此时也恰好看到了崔升,不敢置信地捂住嘴,俏脸瞬间苍白。 不敢接触崔升的视线,匆匆将一幅白色的绣图朝旁边的下人手里一塞,崔婕转身便拽着从霜跑了。 兄妹俩的反应令李钦载惊愕不已。 难道不应该冲上前认亲,然后抱头痛哭吗?现在一个掉头就跑,一个装作平静,到底什么情况? 崔升的表情早已恢复如初,眼神依然冷酷冰冷,亲妹妹跑掉了,崔升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刚才跑掉的只是两个陌生人。 一股诡异的气氛弥漫在院子四周。 崔升就这样定定地站着,不言不动,面无表情。 良久,崔升忽然道:“李少监,刚才那两位女子,也是贵庄的庄户人家吗?” 李钦载无语地看着他。 你亲妹妹不认识,现在来问我?诈我呢? 李钦载当然不会老实回答,他虽然没那么坏,但也没那么朴实无华。 “哦,刚才那两位啊,没错,是我庄子里的庄户闺女,从出生就在庄子里了,”脸上露出慈祥的微笑,李钦载唏嘘道:“岁月不饶人呐,我可以说是看着她们长大的,啧!越长越水灵了。” 不争气的口水差点从眼角留下。 崔升脸色浮上铁青,双拳拢在袖中奋力攥紧,仿佛随时准备出手一拳揍上他那张帅脸。 李钦载多机灵啊,不用看都预感到了什么,说完后不着痕迹地横移了两步。 “刘阿四,你过来一下!”李钦载放声喊道。 刘阿四出现,抱拳:“五少郎有事吩咐?” “没事,突然觉得你好有安全感……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 “是!” 半晌,崔升松开了拳头,叹息道:“李少监,我想出门走一走。” 李钦载这次不拦了,笑道:“崔舍人自便,要不要我派部曲保护你?” “不必。”崔升冷冷道。 崔升离开后,李钦载也转身回了后院,一直躲在漆黑的前堂廊柱后的李治这才现身。 看了看正门离开的崔升,又看了看走向后院的李钦载,李治一脸便秘的表情。 刚才本来打算看一场兄妹认亲快意恩仇的热闹,谁知不热也不闹,云淡风轻便结束了。 “就这?就这?”李治叹气道:“为何没打起来呢?这个崔升,血性不够呀。” ………… 庄子只有那么大,百十户人家,打听崔婕的住处并不难。 崔升很快找到了崔婕从霜住的屋子。 看着眼前破落简陋的农舍,崔升眼泪都快下来了。 自己的妹妹从小锦衣玉食长大,何曾住过如此简陋粗糙的房屋?刚才匆匆一瞥,看她的穿着也是粗布钗裙,与寻常农妇没有区别。 这几个月,她到底受了多少委屈苦难。 崔升缓缓走进院子,屋子里点着一盏油灯,崔婕仿佛知道他会来似的,正坐在外面的玄关下,静静地看着他。 崔升走到她面前站定,崔婕已起身,朝他盈盈一拜,抬起头时已是珠泪涟涟。 “兄长……”崔婕轻唤一声,泪如雨下。 这些日子经历的种种艰辛磨难,她都不曾哭过,此刻见了亲人,多日的委屈终于令她卸下坚强的外表,肆意大哭起来。 崔升黯然一叹,道:“你……让全家找得好苦!” 崔婕没说话,掩面大哭。 崔升心疼不已,却又不知如何哄她,只好任她哭泣。 许久后,崔婕才止住了哭,垂头抽噎抹泪。 崔升这才道:“婕儿,回青州吧,这里不是你该过的日子。” 谁知崔婕却坚定地摇头:“不!” 崔升眼中露出严厉之色:“听话!” 崔婕倔强地直视他的眼睛:“不!” 崔升不由气短,从妹妹坚定的眼神里,他知道自己任何劝说都是无用的。 这个妹妹看似柔弱,却是外柔内刚的性子,一旦决定的事,从来不会轻易听劝,哪怕一头撞上南墙都不后悔。 “你到底要怎样?”崔升无奈地叹息。 崔婕垂头沉思片刻,轻声道:“兄长恕我任性,我还想留在此地。” 崔升怒道:“你可知这是谁家的庄子?可知李钦载是何人?” 见崔婕一脸平静,崔升愕然一顿,脱口道:“你已知道了……” 崔婕点头:“我都知道,这是李家的庄子,而且前不久我已认识了李世兄。” 崔升糊涂了:“所以你留在此地是……” 崔婕美眸中闪过一丝迷茫,低声道:“我也不知为何要留在此地,或许是为了给自己一个正确的答案,也或许,是不想回那个家……” 崔升沉声道:“婕儿,世家子弟的婚事,本就不由自主的,兄长我娶的也非我所爱,千百年不都是如此吗?” 崔婕盯着他的眼睛:“千百年如此,便是对的吗?” 崔升语滞,竟无言以对。 崔婕轻叹道:“我留在此地的原因很多,当初因为逃婚慌不择路,误打误撞逃到这个庄子上……” “后来知道它是李家的庄子,便打算离开,谁知崔家的骑队正在关中四处搜索,我和从霜随时可能被抓到,于是只好退了回来……” “也是那时,我认识了李世兄,尽管只见过几面,可我却觉得,他并无传闻中的那么不堪。” 崔婕说着抬起头,美眸在漆黑的夜色里闪闪发亮,像萤火扑入湖面。 “兄长,他是父母为我选择的夫君,我或许应该认命,可我不愿认命。李钦载此人是好是坏,是不是我的良人,我不想让别人说给我听,我只想亲眼去看,去听,最后自己做出选择。” 崔升脸色渐冷:“这就是你留在此地的目的?若事实证明李钦载其实就是一个丧德无行的混账呢?” 崔婕坚定地道:“若我亲眼证实了他是这种人,我便毫不犹豫离开庄子,离开他。从此四海为家,孤老终生。” 崔升冷笑:“你恐怕不知道他在长安城的名声多恶劣吧?” 崔婕嘴角一勾:“兄长,容我自己看,自己听。好吗?” 第一百零九章 癞蛤蟆攀高枝 崔婕今年才十八岁,她还是个少女。 少女情怀总是诗,少女的思想和灵魂总在现实和梦想之间反复横跳。 她们大多不会有什么家国情怀,但她们一定会憧憬自己的终生幸福。 她们的憧憬里只有阳光和美好,仿佛余生并不存在一丝阴霾黑暗。 留在甘井庄的目的,崔婕或许是为了观察她的未来夫婿,但也是为了成全自己如诗般的少女情怀。 她未来的夫婿,不一定是盖世英雄,不一定要驾着七色云彩来迎娶她,但他至少心怀善良,对她不离不弃。 崔升太了解自己的妹妹了,他知道妹妹的性格外柔内刚,她的傲骨,她的教养,她的知书达理,其实都是做给外人看的。 真实的崔婕,在他面前仍像个孩子。委屈时会哭,高兴时会不顾仪态咧嘴大笑,兄妹吵架,她会独自坐在一旁生闷气,直到他去哄她,立马便笑出了声。m..Com 崔升眼里的妹妹,与外人眼里的崔婕截然不同。 在他面前,崔婕表现得才像个正常的女子,有血有肉,有笑有泪。 而在外人眼里,崔婕是青州崔家家主的女儿,知书达理,接人待物端庄周到,她是所有大家闺秀的标杆典范。 逃婚离家,或许是她这辈子做过的唯一一件叛逆出格的大事了。 看着崔婕坚定的表情,崔升知道不论如何劝说也无济于事了。 她决定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正如这次一声不吭离开崔家一样决绝。 崔升很宠这个妹妹,宠到骨子里的那种。 妹妹的决定,他实在不忍拒绝,从他内心来说,其实也不希望她回青州崔家,回去便意味着向家人妥协,意味着必须嫁给李家那个纨绔子,意味着一头栽进了火坑。 “你既已决定,我便不多说了。”崔升颓然叹道。 崔婕乞求地道:“兄长莫与父亲大人泄露我的行踪,好吗?” 崔升苦笑道:“今日我未曾见过你,我对你的下落永远一无所知,除非你自愿暴露行踪。” 崔婕笑了:“多谢兄长,是我任性了。此间事了,再向兄长赔罪。” “你我之间何必说这些见外的话……”崔升顿了顿,好奇道:“不过我很奇怪,你逃婚便逃婚,为何逃到李家的庄子里来了?此举有何深意?” 崔婕露出无奈的苦笑。 “为何每个知情的人都会问这个问题……”崔婕颓然叹道。 逃婚时她惶惶如丧家之犬,哪里有什么深意,至于为何逃到李家庄子上,两个字可以解释,“点背”。 崔婕无奈地将离家后的种种经历娓娓道来,一直说到与李钦载相识,承了他的几次恩情等等。 崔升听得脸色数变,最后还是深吸口气,道:“真不知该说你命好,还是说你命舛,一个世家小姐离家出走,钱财全失之后居然还能安安稳稳活到今日,简直是奇迹……” 崔婕俏脸一红,低声道:“我已知错了,如今我与从霜相依为命,日子也过得下去,重要的是心情轻松,有一种逃离樊笼的释然,受再多的苦也值。” 崔升心疼地揉了揉她的头发,随即眼中露出愤怒之色。 李家那个混账,明明早已知道妹妹的真实身份,刚才却骗他说什么庄子里土生土长,什么越来越水灵。 这混账当着他的面公然调戏他妹,瞎话说得一本正经,该杀千刀!谷 “罢了,婕儿若想留下,便留下吧,英国公的庄子民风朴实,当今世道清明,也算太平,你留在此地不至于有危险。”崔升无奈地道。 崔婕低声道:“谢兄长成全。” 崔升叹道:“你啊,外表柔弱,性子却刚强得很,我劝不了你,只好由你去了。” 伸手入怀,崔升将身上所有的银钱都掏了出来,捧到崔婕手心里。 “有兄长在,以后你不会那么辛苦了,赶紧去买点新衣裳,再买点肉,回长安后我再捎点银钱过来,崔家出来的人,怎能过得如此窘迫?” 崔婕正要推辞,崔升严肃道:“跟兄长也要客气么?” 崔婕这才收下了钱,神色间似已轻松了许多。 这些日子与从霜相依为命,日子过得清苦,今后有了兄长,想必不会再受苦了。 世家小姐养尊处优,相比日夜做绣活挣生计的艰困日子,有钱自然就不必那么劳累,谁不想活得轻松点呢? “李家那小子,你莫与他太接近,为兄见过他两次,不像好人。”崔升哼道。 崔婕笑了笑:“他是好是坏,我亲眼见到才算。” ………… 一大早李钦载便起床了,一脸睡意打着呵欠。 丫鬟端来一碗热腾腾的羊奶,捧给荞儿,李钦载盯着荞儿一口一口喝完才收回目光。 羊奶不能断,必须每天都喝,荞儿这个年纪正是给身体打基础的时候,若长大后营养不良,便是当爹的不称职。 来到前院,李钦载抬头观察太阳的方位,准备叫下人搬来躺椅,一边晒着太阳,一边睡个回笼觉。 这是宋管事走来,脸上带着笑,手里捧着一块白色的绣图。 “五少郎,昨夜两位姑娘来此,塞给门房这件物事,说是送给五少郎的,答谢五少郎的救命之恩。” 昨夜两位姑娘自然是崔婕和从霜,本来是登门送礼的,谁知昨夜恰好看到了前院的崔升,于是崔婕和从霜扭头便跑了,礼物也只能转交。 俩女子对李钦载向来鄙视,没想到却也识礼数,居然主动送礼了,显然昨天采的蘑菇真的很不靠谱,她俩算是捡回一条命。 李钦载接过绣图,然后皱起了眉:“啥玩意儿?” 图案绣得很漂亮,可以说栩栩如生。 上面一只蛤蟆,抱着一根树枝,表情猥琐地仰头望天,仔细一看,蛤蟆还是三条腿的…… 李钦载开启脑洞,思索半晌,然后怒了。 “讽刺我是癞蛤蟆,与她婚配是我攀了高枝?癞蛤蟆倒也罢了,三条腿是不是太过分了?”李钦载咬牙道:“崔婕,你欺人太甚!宋管事,派人去给我把她住的房子烧了!” 宋管事没动,嘴唇嗫嚅几下,终于忍不住道:“五少郎,这幅绣图的意思是‘金蟾折桂’,寓意很吉利,象征功名在望,仕途显赫呀。” 李钦载一愣:“不是骂我癞蛤蟆的意思?” 宋管事苦笑道:“真不是。” 第一百一十章 伙食费给了吗? 说不上初来乍到,但李钦载对大唐的风土人情还是没有充分领略。 吉祥物这东西哪个朝代都有,大唐的吉祥物品种很多,最普遍的是五毒,毒蛇啊,毒蝎子啊,癞蛤蟆啊什么的,在民间看来都能添福添寿。 崔婕送的金蟾折桂确实没有坏心眼,人家是真心实意用来感谢李钦载的,听听金蟾折桂这名字就知道多喜庆。 “不是恶心我就好,房子不烧了,让她住着吧。”李钦载再次看了一眼这幅金蟾折桂,心里有点堵。 从古至今那么多祥瑞,怎么癞蛤蟆也成吉祥物了? 就不能找点颜值高的吉祥物吗? 实在不行拿荞儿当吉祥物也好啊,光屁股抱个鲤鱼傻乐,又萌又可爱,贴在墙上保证避孕失败,添丁进口。 自从见了妹妹后,崔升回到别院对李钦载的脸色愈发不善。 亲妹妹住在李家的庄子里,而李钦载的别院与她不过半里之遥,这简直是落在狼嘴边的一块肉,崔升深知妹妹的美貌,李钦载这纨绔子若觊觎美色,对妹妹做出什么丧德无耻之事…… 转念一想,妹妹本就是李钦载的未婚妻,就算李钦载对妹妹做了什么,似乎……天经地义? 崔升纠结得不行,只能祈求妹妹赶紧发现这货其实是个彻头彻尾的人渣,然后赶紧离开庄子。 坐在前院里,看着崔升走来,李钦载皱眉。 这家伙脸那么臭,总是一副全世界欠他十五贯钱的样子,就这脸色李治居然还能把他留在宫里当中书舍人,不得不说李治的心怀真是博大,简称心大。 崔升来到李钦载面前,冷冷道:“我已见过妹妹了。” 李钦载敷衍地道:“啊,亲人相聚,人生大喜,当浮一白,想饮酒庆贺一下吗?” “想。” 李钦载一愣,你还真是不客气啊。 于是李钦载叫宋管事送来酒,摆在前院的石桌上。 崔升刚要给李钦载满上,李钦载却拦住了他:“崔舍人自酌自饮便是,我平日不饮酒。” 崔升皱眉:“为何?” “不悲不喜的,饮酒作甚?”李钦载笑了笑,道:“再说,我有个儿子,我与他每晚一起睡的,被他闻到我一身酒味,对他不好。” 崔升哼了一声,道:“你倒是坦荡,不过你的儿子是私生,将来若娶了正妻……” 李钦载眼睛眯了起来,脸上还带着笑:“私生这个字眼,不要再被我听到,娶不娶正妻,正妻是不是你妹妹,都无所谓。” “但我儿子却实实在在是我儿子,当着爹的面数落别人儿子的出身,崔舍人莫非未饮已醉?” 崔升脸一红,起身朝他长揖赔礼:“是崔某失言了,向李少监赔罪。” 李钦载又笑道:“我儿李荞早些日被陛下钦封轻车都尉,我对朝廷官制不是很了解,找人打听后才知道,轻车都尉是从四品勋官,虽说没实权,可比中书舍人大那么一点点……” “这次就算了,下次若再提我儿的出身,可就是谤辱上官,要进大理寺打屁股的。” 崔升面红耳赤,又道歉了几句。 坐下来后,崔升端起酒盏独自饮了几盏,心头压抑整日的烦闷才松缓了许多。 “李少监,舍妹想在贵庄多住些日子,若李少监不急着回长安的话,以后这段日子便拜托李少监对舍妹多多照拂了。” 李钦载好奇道:“你既已找到了妹妹,为何不带她回青州崔家?” 崔升郁闷地道:“带她回崔家,家中长辈会立马筹备婚事,将她嫁给你,从此陷她于水深火热,我怎能做如此不仁不义之事?” 李钦载:??? 你礼貌吗? 好气啊,但还是要保持微笑。 李钦载终于看出来了,崔升这货看似表情冷酷,沉默寡言,搞得一副世外高人不屑与世俗凡人废话的样子,其实他根本就是个不会说话的炮仗,张嘴就得罪人。 不会说话可以考虑把舌头割掉呀,割掉后整天“阿巴阿巴阿巴”的,既萌又憨且可爱,重要的是,永远不会得罪人。 仰头望天,李钦载喃喃道:“天色不早了,要不你独自回房饮酒吧?去后院也行。” 崔升也看了一眼天色,道:“这才上午,天色还早得很,李少监眼睛有毛病?” 李钦载一滞,继续微笑。 不生气,毕竟是人家的风格,谁年轻时还没遇过几个二百五呢。 “李少监,不管舍妹与你的婚事能不能成,你我两家终究是世交,看在两家长辈的面上,还请李少监对舍妹多加照拂,舍妹性子倔,若有言语冲撞之处,也请李少监宽宥体谅。” 李钦载惊了。 你特么有脸说你妹妹有言语冲撞之处? 刚才那一会儿,你都冲撞我好多次了,相比之下,你妹妹说话可有礼貌多了。 越看越觉得这货冷酷的外表下,有一颗奇葩的心。 看着崔升饮了几盏酒,不知不觉有些醉意了。 突然起身朝李钦载长揖一拜,崔升深深地道:“总之,李少监,舍妹便拜托你了。” “好说好说,”李钦载话锋一转,道:“既然令妹留在我庄子里,伙食费住宿费什么的,你多少给点吧?” 崔升痛快地掏怀,然后动作一僵。 身上的钱全给了崔婕,崔升此时已是身无分文。 李钦载睁大了眼睛:“世家子弟,中书舍人,出门都不带钱的吗?不会吧,不会吧?” 崔升尴尬地道:“待崔某回长安后,定将钱送来,绝不拖欠。只求李少监善待婕儿。” ………… 李治终于决定离开了。 算算日子,他在甘井庄留了四五天,武皇后又派了宦官催促,天子该回京理政了,李治这才依依不舍地准备离开。 这次没有所谓的君臣奏对,因为君臣都玩嗨了,根本没想过奏对的事。 李钦载将李治送到村口,再看了看身后的随性队伍,李钦载的表情很复杂。 临走也没放过庄户,这几日李治特别钟爱庄户家自己做的肉干肉脯,还有野猪腿,风干的兔肉,临走前李治吩咐王常福将各家庄户的野味肉干全洗劫了一遍,打包带走。 当然,必须给钱的,而且高于市价,毕竟是天家出手,自然要阔绰。 庄户们又忧又喜,眼看入冬了,再过俩月便是过年,钱有了,肉没了…… 骑上马,李治没急着走,看着李钦载怪异地一笑。 “景初啊,朕这次多有叨扰,莫怪。” 李钦载急忙道:“是臣的荣幸,岂敢当陛下‘叨扰’二字。” “过几日有几位客人来拜访你,还望景初多费心。” 李钦载一愣:“客人?啥客人?” 李治却不答,哈哈一笑,挥了挥手,便下令启行。 第一百一十一章 诈骗勒索 李治走后,甘井庄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这几日庄户们确实不自在,李治微服出巡的排场已尽量缩减到最小,可最小的排场仍有数百人,这些人平日散布在庄子里,明岗暗哨什么的。 庄户们出门便遇到陌生人,一脸冷酷地用审视的目光来回打量,每天活在这种目光下,庄户们的心理压力莫名大了许多。 自以为亲和友善不扰民的李治浑然不觉,这几日他其实已经祸祸庄户不轻了。 临走还把庄户们过年的肉干洗劫一空,啧! 天清气朗,李钦载蹲在田埂边,跟老庄户闲聊。 “原来那位就是天子啊,啊呀,了不得!难怪那么大的排场,买我家肉干也大方,呵呵。”老庄户一脸满意,显然他家今年卖肉干挣了不少。 “可你家过年没肉吃了,咋办么?”李钦载笑道。 老庄户摇头:“有钱呀!有钱咋莫肉吃,给了五十文呢,够额家吃半年咧,回头给额婆姨买三尺布,给额娃买几个城里的馍馍,额再买两斤浑酒,比吃肉强,美滴很!” 说完老庄户咧嘴一笑,露出满嘴大黄牙。 李钦载也笑,如今大唐的物价很低,老庄户买这一大堆估计还剩余许多,加上秋天的收成,这一家子至少今年不愁吃穿了,填饱了肚子,还可以展望一下明年。 真好,家给人足,时和岁丰。 老庄户心情很不错,说得高兴了,从怀里摸摸索索,掏出一块果干递给李钦载,果干看起来黑乎乎的。 老庄户似乎也觉得不好意思,于是拿着果干在身上的衣裳上擦了擦,再递给李钦载,咧嘴憨笑,有些忸怩。 “少郎君莫嫌弃,昨日娃儿要吃,被我拦下一块,其实不脏……” 李钦载笑了笑,完全没嫌弃,接过果干便往嘴里一塞,边吃边点头:“有点嚼劲,但保存不够好,下次晾果干找个干燥通风的地方,你这有点潮了。”m..Com 见李钦载并不嫌弃,而且认真点评,老庄户愈发高兴,情不自禁道:“少郎君不错,咱庄子几位主家都不错,别人都说老公爷的五孙儿如何如何,呸!外面的人胡说八道,少郎君这风范,哪有半分混账模样?” 李钦载咧了咧嘴:“我以前确实是个混账,这个瞒不了人,也不打算瞒人。” “谁没个年少轻狂的时候,老朽年轻时也是个混账,差点跟村里的寡妇那啥……” 李钦载来了兴趣:“跟寡妇那啥是个啥么?说说。” “陈年往事,哈哈,不提了。被婆姨知道,今年都别想过好日子……” 男人的话题,既猥琐又开心,在这方面,权贵子弟和寻常老农没啥区别。 两人聊兴正酣,田埂尽头盈盈行来一位佳人。 李钦载隔着老远便看见她了,眼睛不由眯了起来。 老庄户也看见了她,朝李钦载挤挤眼:“这闺女,可比寡妇白净,看面相是个好生养的,五少郎莫错过。” “您老认识她?”李钦载问道。 “不认识,数月前带着个小姑娘来咱庄子,寄居在宋寡妇家,说是北方逃难来的,老朽看着不像,逃难的流民老朽见过,不是这般模样,她和那小姑娘太周正了,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 李钦载笑了,崔婕的演技看来很不过关呀,任何人一眼就看出她的与众不同,能从青州完完整整逃到甘井庄,真要多亏了如今大唐朴实的民风,和她堪比天选之子般的好命。 崔婕已走到李钦载面前,老庄户呵呵笑了两声,借故离开了,很有眼力的老头儿。 双掌平举触额,崔婕仍然保持端正的世家礼仪。 “崔婕拜见李世兄。” 李钦载苦笑道:“都在一个庄子里,平均每天都会有一次偶遇,没必要每次都如此端正行礼吧?” “礼不可废。”崔婕认真地道:“崔婕虽落难之身,举止亦不可轻佻,若连最基本的教养都丢了,则与禽兽何异?” 李钦载脸颊抽搐了几下。 总感觉她在指桑骂槐,但又没有证据…… 见李钦载无言以对,崔婕抬眼飞快一瞥,然后垂下头,轻声道:“我并无指摘李世兄之意,世兄莫多想。” 李钦载呼出一口气,好了,有证据了。 “骂我也无所谓,‘礼’在心里,而非表面,有的人表面上执礼如仪,却一肚子男盗女娼,剖开表皮一看,里面全是阴暗和杀戮,这样的人,反倒不如表里如一的无礼之辈。” 崔婕微微一笑:“李世兄觉得你自己是有礼还是无礼?” “当然是外表不羁狂放,内心儒雅君子。” “何以见得?” “呵,我若心中无礼,早在庄子里遇见你的那一天起,你要么被崔家抓回青州关进笼子里,要么已不是黄花闺女。” 李钦载表情恶劣地朝她笑了笑:“反正是我的未婚妻,我若对你做点什么,崔家想必不会见怪,对吧?” 崔婕惊愕抬头,俏脸瞬间涨得通红,不知是羞是怒。 “你你,你这个……” 李钦载接口道:“混账?恶棍?禽兽?还是登徒子?” 崔婕张着小嘴,却不知该说什么,论骂人的词汇,李钦载比她丰富多了。 涨红着小脸,崔婕转身便走:“我,我……不跟你说了!” “回来!”李钦载懒洋洋地叫住她:“不逗你了,跟你说个正事儿。” 崔婕只好扭身,杏眼不善地瞪着他。 李钦载打量她一眼,笑道:“昨日你与兄长相认,有没有抱头痛哭,然后对兄长数落我的种种罪状?” 崔婕气乎乎地道:“没有!我岂是背后道人长短的小人!” 李钦载惊愕脱口道:“啊?你们女子背后还道人长短?” 见崔婕一脸茫然,李钦载讪讪一笑。 嗯,此长短非彼长短,相差千年的代沟啊…… 崔婕直视他的眼睛,认真地道:“不论李世兄以往风评如何,至少对我并无失礼之处,不仅如此,你还帮我隐瞒行踪,还救过我的命,我崔婕承了你的恩情,岂能背后说你坏话?” 李钦载叹道:“如此深明大义,搞得我都不好意思跟你要钱了……” “要钱?为何要钱?” “昨日与你兄长聊了聊,你兄长对我收留你的举动表示万分感激,然后主动提出要给我钱,当作伙食费住宿费……谁知你兄长的钱都给了你,已身无分文了,我只好找你要钱。” 崔婕一惊,下意识捂住腰间:“我……我没在贵府吃住,也要给你钱?” 李钦载正色道:“整个庄子都是李家的,理论上,你就算吊在树上睡,也要给住宿费的,崔小姐想必很少出门,不知外面的规矩吧?” 崔婕懵了,李钦载没说错,这位世家小姐真的很少出门,不知民间究竟有什么规矩,但听李钦载的分析,感觉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 是啊,整个庄子都是李家的,被他收留在庄子里,庄户都是李家的食邑,理论上确实应该给钱的。 但是……兄长给的钱都还没捂热乎,又要给出去,已识遍人间疾苦的崔婕委实有些心疼。 “我……我少给一些好不好?”崔婕竟罕见地露出央求之色,道:“过些日子兄长还会托人送钱物,那时我便多给你一些,好吗?” 李钦载眨眼:“你有多少钱?” 崔婕犹豫了一下,还是从腰间掏出一个小钱袋,钱袋上绣着一朵红牡丹,非常小巧别致。 李钦载接过钱袋,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钱袋好香,不知是她的体香还是熏了花草,女孩子的东西果然什么都是香的。 崔婕将他的动作看在眼里,顿时霞飞双颊,羞恼道:“你……你别闻。” 李钦载嘻嘻一笑,打开钱袋,里面有一些散碎的银块,和一大把铜钱。 呵,有了兄长果然不同,鸟枪换炮阔起来了,这些钱足够庄户人家吃几年的。 不客气地将钱袋里的散碎银块全拿走,给崔婕留下了一些铜钱,估算一下,留下的铜钱大约也够崔婕和从霜大鱼大肉滋润地吃好几个月了。 “看在你我两家世交的份上,我便勉为其难少拿一点吧,哎,亏大了,果然是谈感情伤钱啊。”李钦载一脸不甘地叹道。 崔婕拿回钱袋,朝里面看了一眼,见银块都没了,只剩了一些铜钱,不由露出心疼之色。 还以为兄长接济后能恢复当初白富美的精致生活呢,结果一夜之间回到解放前…… 崔婕开始忍不住怀疑自己最近是不是被穷神附身,不然为何总是伤财。 也或许,不是穷神附身,而是命犯小人…… 钱被拿走了,崔婕却觉得越来越不对劲,感觉自己被勒索诈骗了,于是小心翼翼瞪了他一眼,瞪完后赶紧收回目光,生怕被恶棍发现。 李钦载将散碎银块收进怀里,笑得很开心,脸上洋溢着招财进宝的吉祥微笑。 没想到随口诈骗几句,居然真诈到钱了。 可以确定,这位世家小姐的智商应该再减十分,大约七十分左右,轻微智障。 从遗传基因学的角度出发,这个女人不能娶,否则生出的儿子上炕不认识娘们儿,下炕不认识鞋。 第一百一十二章 威严渐重的小先生 崔婕一脸迷惑地离开,钱都给了,她还在思考哪里不对劲。 本想回去后问问从霜,姐妹俩一起反思究竟哪里不对劲,转念一想,今日隐隐有种上当的感觉,若告诉了从霜,冷静睿智的人设岂不是要崩? 于是崔婕只好决定不告诉她,钱损失了没关系,但人设一定要稳住,若连贴身丫鬟都质疑自己的智商,世家小姐的权威何在? 崔婕越想越气,有种吃了哑巴亏的感觉。 走了几步后,崔婕终于忍不住扭头,这次不再害怕,而是直视李钦载的眼睛,努力挤出凶恶的眼神,充分表达了她的不爽。 李钦载眯着眼无所谓地笑,钱到手了,被她瞪一瞪没关系,反正不会怀孕。 这一刻的李钦载,不像好人。 崔婕忍不住怀疑李钦载曾经的名声究竟是好是坏,认识他以来,他似乎没做过什么过分的事,可此刻的他,无论表情还是行为都不像良善之辈。 脑海不可抑止地冒出一个念头。 她突然很想去一次长安城,亲自打听一下英国公家这位孙子的品行如何。 听刘阿四说,他好像做过一些很了不得的事,这些也要打听一下。 悄悄捏紧了拳头,崔婕瞬间下定了决心。 明日就带着从霜去长安城,反正不缺钱了,可以雇一辆牛车,轻纱遮面入城,不怕崔家的眼线发现。 ………… 下午时分,甘井庄又来了客人。 这次的客人不是一位两位,而是一群。 客人的规模颇为宏大,百余名随从侍卫模样的人,簇拥着一群少年和孩童,分坐几辆马车缓缓行至村口。 到了村口,马车无法前行,于是少年和孩童们下了马车,神情无措地望向庄子里唯一那栋低调却不失华贵的别院。 为首一名少年大约十一二岁,眯眼观察半晌,指着那栋别院道:“那里应是英国公之孙李钦载所居之处了,临来时父皇告诫过,要以礼拜见,不可骄纵,我等便步行过去吧。” 众人隐隐以此少年为首,闻言纷纷附和赞同。 然而另一名十来岁的孩子却不同意,闻言哼了一声,满脸倨傲之色道:“那李钦载不过只是在父皇面前创了一堆不知所云的东西,父皇说那东西叫什么‘公式’,还说那些学问对大唐社稷很重要,我偏就不信了,一堆莫名其妙的东西能左右我大唐国运气数不成?” 为首的少年似乎对他颇为忌惮,闻言只是笑了笑,不与他争辩,只是道:“父皇说要对李钦载执礼恭敬,我们听父皇的话总是没错的。” 十来岁的孩子撇了撇嘴:“父皇的嘴里,那李钦载学究天人,简直成了圣贤一般的人物,太不可理喻了,李钦载的名声我不是没听说过,英国公的顽劣孙儿罢了,哪来的滔天本事,父皇定是被他蒙蔽……” 为首的少年终于忍不住了,沉声道:“皇弟慎言,不可对父皇不敬!” 孩子悻悻一哼,不吱声了。 ………… 甘井庄的村口,一群庄子里的孩童正在嬉闹玩耍。 荞儿也在其中,相比同龄孩童的喧闹,荞儿表现得特别沉稳,明明才五岁的孩子,此刻却像一位监护孩童的家长,正微笑看着孩子们玩闹。 也有孩子过来邀请荞儿一起玩,荞儿含笑拒绝,并隐秘地翻了个白眼儿。 自从教授孩童们百家姓后,庄子里无论庄户还是孩子,都对荞儿颇为恭敬,这种恭敬甚至超过了李钦载。 在庄户们眼里,李钦载是主家,也是地主,庄户们给地主种地交租是天经地义,但也是靠自己的劳动吃饭。 但荞儿就不一样了,庄户们的孩子在荞儿面前那叫“求学”。 没错,学问是求来的,这是庄户们朴素的认知。 既然带了个“求”字,荞儿在庄子里受尊敬的程度自然超过了李钦载。 人人皆尊称他为“小先生”,荞儿刚开始还很不适应,后来叫的人多了,荞儿也就习惯了,久而久之,荞儿情不自禁养成了小先生的权威派头。 比如此时,跟孩童们一同玩耍这件事,小先生是万万不会干的。 跟他们没大没小一起玩,小先生的威严何在?再看他们玩的内容,无非追追赶赶,打打闹闹,呵,幼稚! 荞儿撇了撇嘴。 还是跟爹一起玩有意思,他会创出一些很好玩的游戏,比如五子棋,比如折纸飞机,折纸船,丢沙包等等,好玩又新奇,玩起来特别开心。 至于眼前这些幼稚的家伙玩的幼稚游戏,呵,小先生是见过世面的好不好。 百无聊赖地叹了口气,荞儿坐在草垛上,粉嘟嘟的小脸写满了无聊,装做沉稳大人的小模样既萌又可爱。 不远处,一群随从侍卫簇拥着一群少年孩童慢慢走进庄子。 荞儿看见了他们,疑惑地盯着他们许久,看着他们一步步从村口走进来。 从他们华贵的衣着和气派的随从队伍来看,这群人非富即贵。 一群非富即贵的人来到这个庄子,不用问,肯定是来找他爹的。 所以,家里又来客人了? 荞儿小脸儿一垮,前几日那位天子在庄子上做客,荞儿每天不得不很早起床,去给天子行礼问安,白天没精打采还得陪天子在庄子里四处乱逛。 不仅如此,家里到处都是陌生人,到处都是规矩,很不自在。 对荞儿来说,家里客人就是对他的折磨。 天子好不容易走了,没过几日又来了客人,而且这次还是一群? 荞儿愁眉苦脸地看着客人们越走越近,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 小小的年纪,承受了太多不该这个年纪承受的压力。 客人们离近了,见庄子里的孩童们打闹玩笑,客人们纷纷避远了一些,看着孩童们粗鄙的衣着和脏兮兮的脸庞,不少客人已露出嫌恶之色。 阶级森严的年代,两群不同阶级的人就算相遇,也不会产生任何交集,而且谁也不会觉得有何不对。 荞儿眼睛眨了几下,忽然从草垛上跳了下来,拦住了这群客人的去路。 “你们是来找我爹的吗?” 客人中为首那位少年倒是很和气,半蹲下来笑道:“你爹是哪位呀?” 荞儿挺起胸膛道:“我爹是李钦载,也叫李景初,他是英国公之孙。” 客人们一听,态度立马转变,变得和颜悦色起来。 “原来你是李钦载之子,倒是幸会了,没错,我们是来拜访令尊的。” 荞儿好奇道:“你们拜访我爹有事吗?” 刚才与那少年唱反调的孩子哼了一声,道:“父皇下了旨,让我们跟你爹学学问。” “学问?你们也要背百家姓吗?”荞儿天真地眨眼。 “什么百家姓,我们早就启蒙过了,”孩子不甘不愿地道:“我们是来学……嗯,学公式的。” 荞儿恍然,笑道:“原来是学数学的。” 说着荞儿挺起胸膛,道:“数学我会,不必跟我爹学了,我随便教教你们,你们学会后便回去好不好?” “你会?” 荞儿露出小先生的威严,沉稳地道:“我是我爹的衣钵传人,你说我会不会?” 唱反调的孩子嗤笑:“胡吹大气,毛都没长齐的家伙,你会个甚?能从一数到一百都算你厉害。” 荞儿眼睛眨个不停,道:“看来你比我懂?我出个题,你若能答,便让你们进庄拜访我爹,你若不能答,便原地掉头回去如何?” “好!”唱反调的孩子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为首那位少年想阻止都来不及,只好叹了口气。 荞儿使劲挠头,说是出题,他一个五岁的孩子,出的题能有什么难度? 良久,荞儿两眼一亮,道:“你们谁能完整背出‘九九歌’,便算答上来了,如何?” 客人们顿时呆住。 “九九歌”,一千多年后改了个名字叫“九九乘法表”。m..Com 后人哪怕是小学孩童都能朗朗上口,一丝不差地背出来,对后世的孩子来说,九九乘法表是基本操作,必须会背。 可是,眼前这群客人却不会呀。 这年头能读书本就不容易,客人们非富即贵,大多是读书的。 但他们出身皇子或权贵子弟,最大的才不过十来岁,就算读书也是读经史子集,治国平天下之道,怎会把时间浪费在完全不受世人重视的算学上? 这下所有人都懵圈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就说我暴毙了 都是读过书受过良好教育的贵族子弟,为何不会背九九歌? 因为读书的方向不同。 荞儿若考他们子曰诗云,这些权贵子弟们大致都会对答如流,但算学一道,在大唐其实根本不受重视,除了特别感兴趣的人以外,基本不会有人学它。 九九歌起源于春秋战国,一直流传到如今,是因为有专门的算学人才著于书籍,刻于竹简,并致用于民间。 讽刺的是,许多民间的工匠在造房造物时都会背几句九九歌,因为这东西在生产建设中能用得上,反而贵族阶层的子弟们不事生产,于是鲜少有人知。 被一个五岁的孩子提出的问题难住,对这些皇子和权贵子弟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 而且这个五岁的孩子提出的问题其实他们都听说过,“九九歌”在读书人中间流传虽不算广,但毕竟名头还是听过的,大概意思也明白,甚至他们当中有几个还能背出几句。 可荞儿说要他们完整地背诵,这个……很难。 站在贵族子弟的角度,算学殊为无用,无用的东西是没人去学的,所以算学中最简单最基础的九九歌,也就没人能完整背下来了。 荞儿其实并没想过为难他们,只是存着一种显摆权威的心思,让庄子里的孩子们看看小先生的风范,让他们看看小先生是如何与权贵子弟进行学术交流的。 尤其是交流时的不卑不亢落落大方,这样的小先生,你们爱了吗? 只是小先生却没想到,就连最基本的九九歌他们都背不出来。 不得不说,单从算学论,这群皇子和权贵子弟还真的不如荞儿。 李钦载早就开始训练荞儿背九九歌了,几天下来,荞儿的九九歌背得滚瓜烂熟,了然于胸,所以荞儿今日才有底气提这个问题。 见一众权贵子弟脸色难看面面相觑,荞儿睁大了眼睛:“不会吧?不会吧?不会还有人连九九歌都背不了吧?” 爱唱反调的皇子上前一步,攥紧了拳头怒道:“小家伙,不要太过分!” 为首的皇子急忙拽住他,脸色变得严肃起来,低声道:“皇弟不可鲁莽,他是李钦载的儿子,临来时父皇是如何交代我们的?” 要动手的皇子这才忍住了怒气。 荞儿淡定地站在他们面前,身后一群庄子里的孩童却欢呼起来。 荞儿到底比较成熟一些,倒是没笑没嘲讽,不过小脸上的得意之色还是难以掩饰。 客人们铁青着脸闷不出声,庄子里的孩童们拍手称快妖魔乱舞,这场景像极了抓住唐僧的红孩儿,就等着猴子跳出来烧他一把三味真火。 为首的皇子蹲下来,笑道:“我们以前读的是经史,确实不曾背过九九歌,你会背吗?” 荞儿得意地道:“我当然会背。” 然后不等皇子说话,荞儿便双手背在身后,一字一句地背了起来。 “一一如一,一二如二,二二如四……” 背到九九八十一,果然一丝不差,荞儿挺起胸脯,一脸已然掌握世间真理的傲然。 皇子苦笑,扭头望向身后的一众权贵子弟们。 众人面色赧然。 荞儿眨眼:“你们连九九歌都不会背,我爹若出题你们怕是更不会了吧?” “令尊出题很难吗?” 荞儿小脸儿一皱:“很难,我听都听不懂。什么鸡兔同笼,什么匀速行驶,还说将来要学万有引力,什么微积分……这些你们都听说过吗?” 众人愈发羞赧无语,一个五岁的孩子,几句话把他们的倨傲之气打得稀碎。 荞儿说的这些题目,他们岂止是没听过,以他们的智商,简直连题目都不配听。 此时众人也都明白了,为何天子要从皇子和众多权贵子弟中选出一批人向李钦载求学,还一再叮嘱众人要对李钦载执弟子礼,言必恭,行必慎。 为何?因为李钦载掌握的学问。 这门学问究竟有多高深,众人并不知道,所以进庄时他们仍带着倨傲之色。 没有人愿意离开繁华的长安,来到这鸟不生蛋的穷乡僻壤,只是天子有旨,众人不得不从。 直到此刻,一个五岁大小的孩子将他们拦在村口,然后用最简单的问题问倒了他们,不仅如此,这个孩子嘴里还冒出一大堆听都听不懂的学问。 这些听不懂的学问犹令他们感到挫败,大受打击。进村口时的那股子倨傲气势不知不觉全消失了。 皇子和权贵子弟们都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他们可以看不起人,但不容许看不起学问。 为首的皇子端端正正朝荞儿长揖一礼,肃然道:“李素节向小郎君赔礼了,刚才的事,我能否食言?此刻我们真的很想拜访令尊。” 身后的众人也纷纷长揖,那个爱唱反调的皇子轻哼了一声,也不甘不愿地行了一礼。 这么多人行礼,荞儿顿时又找到了小先生的感觉,小脸儿严肃起来。 “你们这样,我很不好办呐……”荞儿端着架子,本来容貌与李钦载非常相似,此刻这表情这神态,简直跟李钦载一个模子里印出来似的,只是缩小了几号。 “求小郎君引见,我们……嗯,给你钱好不好?很多钱。”李素节从怀里掏出个精致的钱袋,两块小碎银塞到荞儿手中。 荞儿还小,对钱没啥概念,但也知道它是个好东西。 果断把钱塞进怀里,荞儿转身跑远了,隔老远看着李素节等人,一脸天真地道:“你们是不是傻呀?我只是个孩子,怎么拦得住你们见我爹呢?” 李素节等人闻言一惊,仔细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我们奉旨而来,不能不见李钦载,李钦载也不敢不见他们。 所以,刚才既求情又给钱的,被一个五岁的孩子在村口堵得差点回长安了,究竟为什么? 荞儿隔着老远咯咯直笑,众人顿时咬牙。 “这小混账,真有他爹当年的神韵……”一名权贵子弟怒道,李钦载的名声大家都清楚的,没想到这么小的儿子也是个混账。 ………… 进村,顺着路找到那栋庄子里最华贵的别院,李素节等人在别院门前下了马,递上拜帖求见李钦载。 李钦载正在后院花园里搓泥丸,没错,就是这么童真。 泥丸是给荞儿搓的,孩子还小,不能光学习,也要玩得开心,否则长大后再回忆童年,全都是书本和知识,那样的回忆不足以支撑成年人度过艰困的低谷期。 泥丸搓成若干个小圆球,搓好后还不够,要将小圆球送去陶窑里烧制,制成陶丸打磨后,便是一样新玩具。 地上挖几个洞,幼时打弹珠的快乐体验一下? 上百个泥丸搓成后,李钦载站起身捶了捶老腰,这时宋管事匆匆走来禀告五少郎,外面有客求见。 李钦载的反应和荞儿一样,首先浮上心头的第一感觉就是拒绝和厌烦。 父子俩都不是什么好客的人。 “又是谁啊?我家开了客栈吗?南来北往的阿猫阿狗都往我家跑,不见!”李钦载不耐烦地道。m..Com 宋管事为难地道:“五少郎不见怕是不行,他们说奉了天子的旨意,为首的好像还是一位皇子……” 李钦载一惊,奉旨,皇子…… 想到李治离开那天对他说,过几日有客人来,还要他多费心。 李钦载顿时明白了什么。 这特么的,牛不喝水强按头呀。 自己不愿去国子监教书,李治就让学生自己找来?当皇帝的人还要不要一点体面? “宋管事,你出去告诉他们,就说李钦载昨晚突然暴毙,尸体还新鲜冒着热气,府里正准备办丧事呢,去吧,说话的时候表情悲伤一点,最好挤几滴眼泪……” 宋管事脸色难看地道:“五少郎,……莫闹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归去来兮,父爱撞击 现代人受过唯物主义教育,大多是不怎么避讳死亡的。 就连花前月下的浪漫时刻,女孩也会小拳拳捶胸口,娇嗔一句“你要死呀”,或者在别的地点,别的方式,激烈之后来一句“我要死了”。 死有什么好避讳的?大家都有那么一天。 古代人却不一样,他们很忌讳这个字眼。 宋管事无语地看着李钦载,为了不见客,你对自己是真狠啊。 李钦载很烦躁,他是真不想教学生,尤其是一群皇子和权贵子弟,管教起来更麻烦。 天性清冷,不愿打扰别人的生活,更不喜欢被别人打扰,现在突然来了一群陌生人,强行参与到他的生活中,以后每天要牺牲一部分时间来应付这群陌生人,李钦载怎能不烦? 所谓暴毙不过是一时泄愤的话,既然有李治的圣旨,李钦载不得不出去见他们。 还没走出别院大门,李钦载的脸上已写满了不高兴,任何人都能一眼看出他的心情很不好。 来到大门外,一群孩子正站在门外,一脸好奇地看着他。 李钦载环视一圈,发现这群孩子最大的不过十一二岁,最小的跟荞儿年纪差不多,大约十来个人。 他们的周围是一群家将打扮的武士,显然是护送这群孩子来的,还有几名宦官和管家模样的人站在人群里。 见李钦载出来,众人顿时鸦雀无声,为首一名皇子上前两步,向李钦载长揖。 “皇四子李素节,拜见李先生。” 后面那位爱唱反调的皇子也上前长揖道:“皇七子李显,拜见李先生。” 皇子带头行礼,后面一群权贵子弟纷纷跟着行礼,然后各自报上家门。 这些人有的出身将门,有的出身文官,提起他们的父辈祖辈,都是长安城赫赫有名的大官。 听到众人报上家门,李钦载眼皮跳了几下,尤其朝为首那位皇四子李素节和皇七子李显多看了两眼。 李素节,爵封郇王,萧淑妃所出,废王立武事件后,萧淑妃被武皇后缢杀,其子李素节倒是未被波及,只是改任遥领申洲刺史,但可以想象他在武皇后心目中的地位。 仇人的儿子,在武皇后的心里还能有得好儿? 李显,皇七子,爵封英王,武皇后第三子,亲生的。 熟读历史的人都知道,未来的李显可谓是中国历史上比较有名的皇帝。 他的有名在于,他爹李治是皇帝,他母亲武则天是皇帝,他弟弟李旦是皇帝,他儿子李重茂是皇帝,他亲侄子李隆基是皇帝,他自己是唐中宗,也是皇帝。 父母兄弟儿侄,一家全都是皇帝,就很奇葩。 著名的“六位帝皇丸”,说的就是李显。 如今的李显还只是亲王,当今的皇太子是武皇后的长子李弘,显庆元年被册立的。 别的权贵子弟还好说,看着两位皇子,李钦载心头一沉。m..Com 一个是武皇后仇人的儿子,一个是武皇后的亲儿子,同父异母不共戴天的兄弟俩都来这里求学…… 李钦载相信李治不会无缘无故如此安排,他打着什么主意? 李钦载突然察觉到,这已不仅仅是教学生了,自己好像莫名其妙被卷入了朝堂政治里。 于是李钦载急忙回礼,看着众人恳切地道:“两位王爷,还有各位小兄弟……” “李某才疏学浅,实不配教授各位学问,算学一道,古籍早已有之,不必李某赘述,跟我学不到什么好东西,辛苦诸位白跑一趟,便请回长安吧。” 话说得客气,拒绝之意也很明显,反正李钦载不愿意教书。 教荞儿是因为他是自己亲生的,教面前这些个货为了什么?李钦载没伟大到当乡村教师的地步。 挥了挥手,李钦载一脸假笑:“回去吧,都回去吧,啊,回长安后你们可对陛下说,李钦载不过是欺世盗名之辈,根本没啥真本事,请陛下尽情地鄙视我……” 众人面面相觑,神情都有些无措。 这波操作属实没料到,他们原以为是自己愿不愿意学的问题,没想到人家根本不愿教,想想刚才进庄时的拿乔装样儿,众人顿觉愈发羞愧。 为首的李素节急了。 如今的李素节在宫闱中的地位很尴尬,他是亲王不假,可却是不被武皇后待见的亲王。 他的母亲萧淑妃被武皇后缢死,后宫残酷激烈的争斗不可避免地波及到他身上,李素节如今不过是忍辱偷生。 好不容易得到亲爹的旨意,让他出宫来跟李钦载学本事,对李素节来说,这是脱离宫闱获得自由的唯一途径,谁知刚见到面,李钦载张嘴就把他的自由之路焊死了。 李素节今年已十二岁了,若在寻常人家,十二岁仍是懵懂的年纪。 但宫闱之中长大的他,十二岁已经很成熟,尤其是经历了自己母亲被缢杀后,李素节已懂得了是非恩怨,懂得了隐忍和妥协,懂得了活下去的不易。 “李先生,在下李素节真心向先生求学,请先生收容。”李素节长长一揖,神情焦急。 李素节有他自己的原因,但别人可就没那么急切了。 本来只是奉旨而来,他们本身对求学并不热衷,都是高门大户里的子弟,被人拒绝便不再坚持,拉下面子死皮赖脸求他,请恕他们办不到,也不合君子之风。 众人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后,以英王李显为首,众人朝李钦载行了一礼,然后告辞,转身乖巧地离开。 见众人回身,李素节愈发绝望,别人都走了,唯独他不肯走。 李素节年纪虽不大,但内心的潜意识仿佛在告诉他,唯有抓住眼前这根救命稻草,才可得一线生机。 李钦载含笑看着众人走远,心中长舒了一口气。 还好,都是一些小屁孩,容易糊弄,三言两语便打发走了,美好的废物生活没有被打扰,甚善! 今晚加鸡腿,自己一只,荞儿一只。 看着孤零零站在门口的李素节,李钦载也没有区别对待,而是朝他露出歉意的笑容,假装李素节也跟着众人离开。 笑过之后,吩咐管事关门,空荡荡的门外,只剩李素节一人孤单地伫立。 傍晚时分,在庄子里野了一整天的荞儿回来,父子二人用过晚膳,李钦载抱着荞儿给他讲故事。 讲故事也是父子之间每天必须有的亲子活动。 李钦载也是第一次当爹,不懂如何教孩子,只能照搬前世的做法,做玩具,学启蒙,讲故事什么的,还有就是照顾好儿子的衣食住行,注重营养,多给他陪伴等等。 一个父亲该做的,能做的,李钦载在尽力做。 荞儿将来长大泡妞,若想在姑娘面前扮演苦情,说什么童年充满了黑暗,不幸福,命苦什么的,李钦载保证不打死他。 已是入冬时节,前堂里生了一炉炭火,父子俩依偎在炭火边,今天李钦载给荞儿讲的是葫芦娃的故事。 正讲到六娃隐身救爷爷的紧张情节时,宋管事搓着手过来了。 “五少郎,白天那些权贵子弟都走了,但还有一位皇子没走,听府里部曲说,他带着随从在村口扎了帐篷,似乎不打算走……” 李钦载目光闪动,若有所思:“是皇四子李素节么?” “是。” 李钦载不为所动。 他不是李素节的爹,没有义务帮李素节,更不想让自己卷入后宫争斗中去,以他如今的身份和分量,也得罪不起武皇后。 “我就假装不知道这件事,你下去吧。”李钦载挥手道。 宋管事欲言又止,但还是叹了口气,行礼后告退。 第二天,又是无所事事的一天,每一天都如此。醒来睁开眼,不必计划今天必须干什么,今天要面对什么压力。 李钦载没压力,除了缺个婆娘,他的人生已经完美了。 而婆娘这件事也不急,如果实在找不到合意的,离他不远处还住着一位国色天香的女子,实在不行就便宜她了吧。 这样的人生,就问一句爽不爽,成不成功? 又到傍晚时分,堵心的事来了。 昨日离开庄子回长安的皇子和权贵子弟们,一个不少全都回来了。 跟昨日的排场一样,也是数百随从部曲护侍,李显和权贵子弟们哭丧着脸,齐刷刷聚集在李家别院门口。 仔细一看,有些人脸上还有一道鲜红的巴掌印,年纪小的几个,站在门前不住地呜咽抽噎。 很显然,这些子弟被李钦载忽悠回去后,又被父爱狠狠撞击了一回。 第一百一十五章 弟子诚心求学 皇子和权贵子弟们还是太年轻啊。 被李钦载一通忽悠,他们居然真的乖乖回去了,也不想想,天子亲自下旨让皇子来求学,对朝堂那些老狐狸来说,是个多么明显的信号。 同时派出两位皇子,其中一位还是武皇后亲生的,根正苗红的大唐顺位继承人之一。 皇子都来向李钦载求学,先不说李钦载的学问如何,反正老狐狸们不懂,但摆在明面上的事实是,李钦载显然深受天子器重,而且学问深不可测,否则天子不会下这道旨意。 可以预见,未来的李钦载必将受天子重用,没准将来连皇太子都会被送去让李钦载教。 这等于是宫学之外的第二课堂,跟皇子们一同读书,多大的荣耀,多好的机会,被李钦载那小儿忽悠几句,你个混账居然真的敢回长安? 所以,权贵子弟们挨揍之后再次出现在李家别院外,自然是合情合理的。 李钦载站在门外,见一众皇子和权贵子弟们神色颓丧,有的连眼泪都没擦干,望向他的目光充满了幽怨。 什么仇什么怨,竟把我忽悠回长安,害我挨顿揍…… “哎呀,这多不好意思,连累各位受皮肉之苦,李某之罪也。”李钦载搓着手干笑。 随即面色一板,李钦载正色道:“你们昨日回家定是没跟长辈们说清楚,李某真的没有半分本事,你们看,我没过什么报效家国的伟大事业,也没说过经天纬地的至理名言,说起学问更是一塌糊涂,比你们还无知……” “回去跟长辈们好好说,就说李钦载真的是个没本事只会糊弄世人的家伙,你们慧眼识妖识破了我的真面目,回去告诉长辈后,他们一定会夸你们的。” “听话,都回去吧。” 众人没动,李钦载这番话根本泛不起他们心中一丝波澜。 良久,李显缓缓伸出一只手掌,做了个爬行动物的手势,表情复杂地幽幽道:“我若再信你,我就是这个……” “英王殿下,快收回去,多不雅观。我不准你如此侮辱自己!”李钦载嗔道。 事情有点难办,这些子弟里最小的才五六岁。五六岁的孩子都不相信他的忽悠了,对李钦载的个人魅力是一大打击。 昨日在村口搭帐篷的李素节赫然也在列。 相比一众孩子的颓然,李素节的精神状态明显好多了,显然昨天没回长安是个明智的选择,说不定还有宦官转达了李治对他的表扬。 毕竟论求学的态度,一众子弟里李素节是做得最出色的。堂堂皇子宁肯在野外搭帐篷也不肯走,这端正的态度,不当个大师兄都委屈了他。 站在李家别院门口,年纪最长的李素节带头朝李钦载躬身长揖。 “弟子诚心求学,请李先生教授学问。” 李素节带了头,其他的子弟们纷纷躬身长揖,异口同声附和。 李钦载的脸色微沉,不是他矫情,他是真不愿意当乡村教师,这严重破坏了他的废物人生计划。 明明无所事事毫无压力的过着悠闲日子,如果莫名多了一群学生,每天睁眼第一个念头便是,昨天的作业批改了没,今天要教什么,明天要不要写教案…… 这日子怎么过?又成社畜了。 努力挤出一丝微笑,李钦载道:“诸位找个地方先休息,我去一趟长安城。” 将荞儿暂时托付给吃斋念佛的祖姑母,李钦载吩咐宋管事备马车。 说走就走,李钦载窜上马车便朝长安城风急火燎地奔去。 ………… 长安城,太极宫。 今日请求觐见天颜的朝臣不少,而且大多是三朝老臣,也有新晋的功臣。 朝臣们事先都没约好,暗戳戳地来到宫门前求见,于是许多朝臣们就在宫门前碰了头,错愕之后纷纷会意一笑。 大家觐见李治的目的彼此心知肚明,昨日揍自家孩子时都没少用力气。 孩子倒是揍了,也把他们赶回甘井庄了,那么接下来问题来了。 英国公那个孙子究竟有何高深学问,竟能让天子同时派出两位皇子向他求学? 朝臣们并不清楚,事前没有任何征兆,天子就突然把两位皇子送过去了。 朝臣们揍孩子也好,把孩子赶回甘井庄也好,都只凭着事情的表象做出的下意识反应,皇子都被派去求学了,一定是好事,自家的孩子必须跟着去。 总之,先把热闹凑上,再研究热闹的真相。 至于李钦载究竟有何学问,天子为何如此看重,更重要的是,派皇子求学的背后,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政治风向,说实话,他们不明白。 不明白就要问,这便是今日朝臣们齐聚宫门的原因。 两仪殿内,君臣谈笑风生,气氛融洽。 李治登基后,对贞观朝的老臣向来敬重,而且和他的父皇一样善纳谏,胸怀宽仁,有太宗遗风,故老臣们亦非常乐意与李治商讨国事。 不仅是国事,李治还经常将老臣们召进宫,家长里短聊些闲话,临了再赠一些不值钱但心意足的某地贡品。 今日两仪殿内,君臣见面后先聊闲话,话题却离不开自家那不争气的儿孙。 单论年龄,李治在这群老臣中算是晚辈,但提起儿孙,李治也忍不住叹气。 儿孙这个话题让人既爱又恨,明明是亲生的,又恨不得不是亲生的。 聊了不过片刻,君臣的儿孙们种种劣迹被抖落出来,气氛顿时陷入僵滞,可见聊起儿孙比聊国事更沉重。 当中书侍郎上官仪试探着问起李钦载其人,并好奇李治为何送两位皇子求学时,殿内众臣精神一振。 终于说到正题了,聊了半天儿孙,不就是为正题铺垫吗。 见老臣们一脸好奇,李治笑了,缓缓道:“诸位可是认为,英国公之孙仍是当年那纨绔混账的模样?如此名声恶劣的人,朕为何要让皇子向他求学?” 上官仪笑了笑,捋须道:“李钦载此子,老臣倒也听说过他昔日的一些事迹,说实话,确实有些不堪。” “但自从数月前,军中一个名叫‘神臂弓’的东西横空出世,而造出此物者,便是李钦载,老夫便觉得,或许该重新认识一下他了。” 众臣互相交换眼神,无声中透着迷茫。 李钦载最近几月的表现,其实并未到人尽皆知的地步。 就像后世很多歌星一样,歌红人不红。李钦载造出的神臂弓,马蹄铁,滑轮组,乃至百家姓等等,已经由尚书省和兵部颁行全国全军。 他发明的东西大家都知道,但很少有人知道这些东西全部出自李钦载之手。 第一百一十六章 择才而教之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说的大概便是李钦载了,以往那些斑斑劣迹人尽皆知,反而发明神臂弓马蹄铁等事迹,除了朝堂和军中的重臣外,几乎没人知道。 毕竟在这个年代,新发明颁行下去不会带上说明书,官府和军队也不会特意张贴榜文告之大家此物是何人发明。 于是在大多数人眼里,李钦载仍然是那个顽劣不堪的李钦载,若说有什么不同,大抵是最近几个月没听说他有什么新的劣迹,可能老实一阵了。 看着迷茫的众人,李治笑道:“李钦载此人,已非吴下阿蒙,诸位可不能用老眼光看人呀,许多人知道神臂弓,也知道马蹄铁,这两个新物件早已推行军中,在座的有军中将领,想必不陌生。” 几位将军缓缓点头。 李治又道:“还有一个滑轮组,此物用之于工,可大大节省人力,工部如今正在打造,不久后将用于大唐各州县之河工,建造等方面。” “对了,前不久朕还让尚书省下文,让各州县张贴榜文,颁行《百家姓》全篇,此文可为大唐继《千字文》之后颇为难得的蒙学读物,对孩童启蒙之效,尤在《千字文》之上……” 李治笑容渐敛,缓缓道:“或许在座诸卿不知,也或许只知一两件,今日朕要告诉你们的是,这些东西,全都出自李钦载之手。” 一言出,举座皆惊。 在座的朝臣职司不同,文武不同,职司之外的事情他们很少打听,在这个消息闭塞的年代,不主动打听的事自然不容易知道。 知道今日,天子亲口说出来,他们才知道原来英国公的孙儿如此了不得,这些文武不同的新奇东西居然都是出自同一人。 发明一样两样或许是巧合意外,可以称之为妙手偶得,可四样五样呢?还是巧合吗? 见座中朝臣们震惊的模样,李治满意地笑了,他很喜欢众人的反应。 当初李钦载一件又一件创出新东西时,李治的反应也和他们一样,如今终于轮到他们了。 “诸位,英国公家的这位孙儿,可是有大才之人,以往被埋没于世,没有被朝廷重用,是朕的过错,如此大才弃而不用,国朝之大失也。所以,朕要用他。” “李钦载的学问颇为古怪,但却非常实用,无论神臂弓,马蹄铁,滑轮组,或是百家姓,都对我社稷大有用处,更难得的是,李钦载的学问高深,如今展露出来的或许只是冰山一角……” 环视座内,李治看见人群中的契苾何力,不由指着他,笑道:“契苾将军。” 契苾何力躬身:“臣在。” “你是百战将军,对战事自然熟悉,朕这里有个题目,想考考你。” “陛下请说,臣知无不言。” 李治笑着将当初那道两军追击的题目说了出来。 契苾何力沉思半晌,缓缓道:“臣不敢说精确,但大致能算到时辰,大约两刻到三刻之间。” 李治大为赞赏,老将到底是老将,对战场的敏锐非一般人能及。 “将军百战成名,对战事自然巨细无遗,但将军麾下的将领们呢?他们都能算出来吗?” 契苾何力苦笑:“这个……臣就没把握了。” 李治缓缓道:“李钦载算出来了。” 契苾何力一惊,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李治叹道:“他真算出来了,而且弄了一个公式,任何人学了这个公式,都能算出来。” 说着李治召人拿来纸笔,凭着当时的记忆,将李钦载的两军追击公式一笔一笔地写出来。 写好后让宦官将纸传阅众人。 中书侍郎上官仪接过纸,看到上面一串完全不懂的数字和文字,最后只看到下方的结果,果然是两刻多时辰,上官仪不由大吃一惊。 李钦载可是从来未曾领过兵,也未上过战场的纨绔子弟,他为何能如此精确地算出两军追击的时辰?这很不科学! 其实对李钦载的学问,在座的朝臣大部分不清楚,唯独契苾何力还是颇为熟悉。谷 当初去英国公府拜访李勣时便曾羡慕过李家横空出了一个麒麟儿,回家后越发看自己的儿子不顺眼,狠狠揍了几顿。 今日契苾何力来觐见李治,并非怀疑李钦载的学问,他只是想探听一下让皇子向李钦载求学,其中有什么政治风向。 见殿内众臣愈发震惊的模样,李治这才缓缓道:“这个东西,名叫‘公式’,据李钦载说,理工格物一道,可为定国之本。公式便是理工格物之道,它是万物定理的基础。” “只要万物有规律,便可用公式算出来,从而掌握它的规律,无论行军,攻城,还是建房,修堤,播种,收割等等,万物定理皆在其中,皆可用公式示之。” “现在,诸位知道朕为何要派两位皇子去求学,并让其以师礼待之了吗?” 众人彻底明白了。 若李钦载果真掌握了世间万物的定理,一切事物的规律皆可用公式算出来,这等才华,实为经天纬地,可传万世,可鼎社稷千年。 半晌,上官仪苦笑道:“臣虽老迈,但也不得不对李家这位麒麟儿说一句钦佩。” 契苾何力大笑道:“某早知李家那小子厉害得很,数月前偷卖了一尊先帝御赐的白玉飞马,被结结实实揍了几顿后,整个人如脱胎换骨一般,没想到还是低估了他的本事,把我家那不争气的混账送去求学,老夫放心。” 众臣急忙附和,纷纷表示要将自家的儿孙送去甘井庄。 殿内的气氛瞬间被点燃,李治满意地看着众人,随即忽然叹了口气,道:“你们愿意送,怕是那李钦载不愿教啊,昨日可不就将诸位的儿孙原路送回去了么?” 殿内顿时一静。 李治苦笑道:“李钦载这人,朕算是看出来了,他真是……懒得出奇。除了宠爱他那个儿子,对别的事好像都不关心,让他教别人家的孩子,只怕他满心不情愿……” 朝殿外的天色看了看,李治嘴角露出一抹微笑,道:“诸位再等等,说不定很快有客至矣。” 众人奇怪之时,突然见宦官匆匆入殿禀奏,英国公之孙李钦载宫外求见。 殿内众人顿时对李治钦佩不已,看来天子对李钦载已经非常了解了,知道他一定会回长安觐见。 没多久,李钦载被宦官领进宫,人还没进殿,便听殿外一声大喝。 “陛下,刀下留人!” 殿内君臣愕然,接着便见李钦载满头大汗匆匆入殿行礼。 李治失笑道:“景初为何这般模样?何谓‘刀下留人’?朕不记得今日要斩谁的脑袋呀。” 李钦载抬袖擦了把汗,道:“臣失言,臣的意思是,求陛下留臣一条活路……” “怎么了?” 李钦载叹道:“陛下塞了一堆学生给臣,分明是不给臣活路啊。” 殿内君臣大笑起来,李钦载却面色发苦,一脸颓然。 李治笑过之后,道:“景初满腹学问,若不能流传于世,岂非暴殄天物?学问不分大小,于国有用便应择才教之。” “景初啊,你腹有乾坤,有安邦之才,大好的学问不可失传,否则对大唐,对你李家,都是莫大的损失。” “朕继贞观之遗风,欲创开明之盛世,你的学问正其用也,景初,朕需要你的学问辅佐,需要你教出一批学生,将你的学问开花结果,流于万世,景初,可愿助朕?” 李钦载心中愈发苦涩。 自己作的孽啊! 当初若是不在李治面前显摆什么两军追击的公式,何至于落得今日的下场? 都说财不露白,学问也是一样,既然露了出来,难免落入歹徒的眼中,被他们算计上了。 刚才入殿前应该含一口狗血在嘴里,说着说着突然吐血,想必李治就不会逼他当老师了吧?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一视同仁 性格宽仁的帝王面前,李钦载才有拒绝的勇气。 换了个性格暴虐的,旨意一下,李钦载立马就跪。 是的,就是遵从内心的指引。 此刻李钦载的直觉是,当老师这件事似乎没法推拒了,李治的话都已说到这份上,若再拒绝,那就真的不给脸了。 性格再好的皇帝终归也是皇帝,好言好语跟你商量那是给你面子,你蹬鼻子上脸就等着皇帝翻脸吧。 皇帝翻脸的速度,可比渣男提上裤子还快。 李钦载苦笑道:“陛下,臣那点微末学问,实在不配为师,再说,那些学生都是皇子和京城各家权贵子弟,臣……” 李治打断李钦载的话,正色道:“景初只管授业,包括朕的两位皇子在内,若有不服管教者,景初尽可严惩,无论任何手段,无论将他们罚成什么样,朕皆不罪也。” 殿内的契苾何力也笑道:“我家那不争气的老三也送去了,若敢不听话,景初尽管痛揍,揍死也不怨你,老夫再送个新的来。” 李钦载眼皮直跳,这当爹的够狠,感觉他家老三应该跟隔壁老王有啥不可告人的关系,不然不会如此狠心。 上官仪捋须笑看李钦载,道:“老夫上官仪,也将家里的孙儿送去了,孙儿若顽劣,景初亦可随意严惩,严师才能教出高徒,我等幼年求学之时,谁不是被恩师揍得伤痕累累,如今回想起来,只会对恩师感激涕零。” 李钦载一听名字顿时肃然起敬,上官仪啊,马上要跟武皇后互怼的大佬,虽然后来怼输了,可……人家孙女漂亮呀。 掐指一算,上官婉儿好像还没出生。 算算上官婉儿的出生,似乎跟荞儿差不了几岁,嗯,可以期待一下,将来若上官家落难,自己抢先出手,先把上官婉儿救下,来个萝莉养成计划,长大后给荞儿当婆娘…… 所以说,早恋真的不合适,你永远不知道人生的后半段有怎样绝色倾城的美女在等着嫁给你。 回去就让荞儿跟庄子里那个闺女分手,把心思放到学习上…… 满殿君臣含笑看着李钦载,见李钦载神情变幻莫测,时而咬牙,时而皱眉,君臣都以为李钦载在认真考虑给弟子们当老师的事。 谁都不会想到,此时此刻李钦载其实只是在打上官仪他孙女的主意,一个念头就把他未出生的孙女的终生大事给安排了。 “景初,咳,景初!”李治提高了音量道。 李钦载回神,急忙赔罪:“陛下恕罪,臣失仪了。臣正在思考大唐的未来……” 君臣肃然起敬,忠臣呐!年纪轻轻,随时随地为家国社稷而耗费心神。 “大唐的未来若何?”李治含笑问道。 李钦载正色道:“大唐的未来在教育,所谓十年树人,百年树木,若能择天下英才而教之,大唐盛世指日可待。” 李治哈哈大笑,“盛世”二字显然挠中了他的痒处,千万句马屁都不如“盛世”让他愉悦。 活在父皇的阴影下太多年了,李治迫不及待想要超越李世民,做一个比父皇更令天下诚服的盛世君主。 李钦载苦笑,不管怎样,他也只能接受这个事实了。 当老师就当吧,自己随便编几本教材,前世小学初中水平的数学物理什么的,编好后扔给那群纨绔子弟。 自己看,自己学,有问题自己摸索,莫来问我。爱学不学,莫打扰我飞升。 前世就知道,散养的牲畜肉质更鲜嫩。 见李钦载答应下来,一时满殿尽欢,君臣寒暄一阵后,朝臣们看出李治和李钦载仍有话说,于是识趣地告退。 殿内留下李治和李钦载二人,李治看着他含笑道:“朕观景初神色,似乎仍有顾虑?” 李钦载最头疼的其实是两位皇子,头疼的不是如何管教,而是如何对待他们。 一个是萧淑妃之子,一个是武皇后之子,这两人若闹出矛盾,自己如何处置才能不得罪武皇后? 李钦载沉思半晌,咬了咬牙,道:“陛下,臣能力有限,只能教授一位皇子,陛下您看……” 李治愕然:“一群都教了,为何皇子只能教一个?” 见李钦载神情挣扎,李治终究是个聪明人,立马明白了李钦载的顾虑。 自家的事,没人比李治更清楚,两位皇子的出身确实是个避不开的问题。 “景初是大才,朕为大唐天子,必量才而用,不会让你卷入无端的朝堂和宫闱争斗中。”李治若有深意地道:“你只管教授学子,别的事,朕为你担之。” 李钦载欣然躬身:“臣谢陛下厚恩。” 走出太极宫,李钦载回首望着厚重古朴的宫门,不由叹了口气。 莫名又背负了一堆责任,自己想过的日子恐怕又要延后了。 正要上马车,宫门突然又打开了一线,一名宦官匆匆走出来,见李钦载仍在宫门外,宦官不由大喜。 “李少监没走远就好,省得奴婢跑一趟了。” 李钦载含笑道:“这位内侍有事找我?” 宦官躬身道:“奉皇后懿旨,给李少监带句话。” “皇后有何吩咐?” “皇后说了四个字,‘一视同仁’。” 李钦载呆怔片刻,明白了,心情顿时一阵舒畅。 宦官又道:“皇后还说,学堂是干干净净的地方,学堂里只有恩师和学子,不应掺和其他的东西,请李少监尽心授业。” 李钦载抿了抿唇,默默地朝宫门行了一礼,然后转身离开。 上了马车,在刘阿四等部曲的护侍下,马车缓缓行上朱雀大街。 李钦载坐在马车里,思绪复杂地望向窗外的车水马龙。 这次李治仍然没给他封任何官职,好像真的只是把他当成了普通的乡村教师。 但李钦载隐隐能明白李治的意思。 越是信任的臣子,越不会拿官职名利去笼络他,因为帝王相信这个臣子一定是忠心的。 反过来也是,一旦有了真正的大名大利,帝王首先想到的也是这个臣子。 这是出于君臣之间的信任。 或许,不久以后的某个契机,李钦载会突然当个大官儿,从家族的角度来说,没有资格继承英国公爵位的李钦载,已经具备了独立门户的底蕴。 马车摇摇晃晃,李钦载突然有点想睡了。 正打算眯瞪一会儿,马车外,刘阿四恭谨地敲了敲车厢。 “何事?”李钦载懒洋洋问道。 “五少郎,有熟人。” “假装没看到,出城回渭南。”李钦载毫不犹豫地道。 生性寡淡的人,没那么多精力跟别人应酬,不是缺少交际的能力,而是没有应付别人的兴趣。 谁知车外的刘阿四却道:“五少郎,怕是不能假装没看到,是那位青州崔家的小姐……” 马车内,李钦载睁开了眼,愕然道:“怎么哪儿哪儿都有她?她来长安城作甚?” 刘阿四道:“崔家小姐和那个丫鬟行走匆忙,后面还跟着几个人,好像在追她们,五少郎,咱们要不要……” 李钦载掀开车帘,见前面不远处,崔婕和那位骗子丫鬟各自拎着包袱,在人群中匆匆穿行,二女的后面,几个青衣打扮的汉子正亦步亦趋地加快脚步追赶。 尽管头上戴着斗笠和面纱,但李钦载还是一眼就认出她们来。 也不知是影视剧中了毒,还是古代人本来就智障,一剑削掉帽子,露出瀑布般的长发,于是女扮男装被发现了,脸上蒙个面纱,就以为改头换面,谁都认不出她。 硫酸泼脸才真的认不出好不好。 李钦载冷笑,呵,英雄救美?多狗血呀。 “假装没看到,她跑她的,我走我的。车夫,快马加鞭,一骑绝尘,谢谢。” 第一百一十八章 九字真言 见义勇为这种高贵的品质,李钦载也许有,但要看人,看心情。 比如崔婕,李钦载就不一定乐意了。 一个内心对他充满了鄙视的女人遇到危险,该不该救?这是一个道德问题。 众所周知,英国公的五孙子不缺才华,不缺英俊,唯独缺道德。以往的斑斑劣迹可以为证。 再说,这里是长安城,天子脚下,首善之地,又是光天化日之下,无论治安还是民风,都不至于出现大街上公然掳人这种恶劣事件。 但凡这女人稍微有点智商,街上随便找个巡街的武侯,再凶恶的歹徒都不会继续追下去。 马车说走就走,李钦载真的没打算救崔婕。 不过天不遂人愿,李钦载没兴趣救她,崔婕却主动朝马车跑来了。 英雄救美太狗血,美人主动来求救还是狗血,这种恶当有一位前辈在荒郊野外上过很多次,屡教不改。 这位前辈叫唐僧。 崔婕和从霜看到走在路中央的马车时,两眼不由一亮,飞快朝马车跑来。 倒不是李钦载乘坐的马车有何特别,纯粹是崔婕认出了马车旁护侍的部曲队正刘阿四。 刘阿四在旁,那么马车里的一定是李钦载。 养尊处优身娇体弱的世家小姐,逃命时的步履却异常矫健,简直健步如飞。 李钦载看着崔婕跑近,不由叹了口气。 英雄救美,不救都不行了。 三步并作两步,崔婕和从霜像两只黑耗子,飞快窜进马车内。 进了马车,将车帘紧紧闭住,二女喘着粗气,崔婕俏脸惊惶,竟还不忘很有礼貌地朝李钦载道谢。 “多谢李世兄搭救,崔婕铭记在心。” 李钦载咧了咧嘴:“莫客气,没打算救你,是你自己窜上来的。” 崔婕叹息道:“那也要多谢李世兄予我暂避之地。” 李钦载努了努下巴,道:“追你们的人是谁呀?胆子大得很,敢在长安城公然掳人。” 崔婕苦笑道:“是青州崔家的家将,我父亲派出来的人,适才在城内认出我了,要把我抓回去。” “好端端的,你们来长安城作甚?” 崔婕抿唇,俏脸微红,垂头沉默不语。 她来长安城最主要的目的,是想亲自打听李钦载的为人。 这件事当然羞于向李钦载说,哪有女儿家亲自出去打听未来夫婿的品行为人,太不体面了。 “我,我……做了些绣活,想拿来长安城卖掉,国都的价说不定比较高。”崔婕结结巴巴道。 不习惯说谎,崔婕说着俏脸愈发通红。 李钦载没发现她说谎,他甚至都没看她。 “所以,外面追你们的人是青州崔家的?” “是。” 李钦载掀开车帘:“阿四。” “在。” “去几个人,把那些追人的家伙掳进暗巷,狠狠揍一顿。” 崔婕一惊:“李世兄,这个……” 马车外,刘阿四迟疑了,低声道:“五少郎,他们可是您丈人家的家将……” “这不还没成亲么,不算熟,揍一顿无妨的。”李钦载看了看俏脸通红的崔婕,又笑道:“他们包办我的婚姻,让我尝到了爱情的苦,我给他们尝尝皮肉之苦,礼尚往来天经地义。” “快去揍,专朝他们脸上招呼。” 刘阿四也就不再犹豫,抱拳道:“是。” 说完一挥手,刘阿四领着几名李家的部曲在人群中悄然散开,朝崔家的几名眼线包抄而去。 眼看着部曲在人群中不着痕迹地将崔家的人堵住,然后拖进了街边的暗巷,李钦载便放下了车帘不再关心。 摇晃的马车内,李钦载瞥了崔婕一眼,淡淡地道:“我又救了你一命。” 崔婕垂首道:“多谢李世兄相救。”谷 谢过之后,崔婕又一愣。 你揍了我家的人,我还要向你道谢,这个……好像哪里不对劲。 “没有阅历经验,没有自保的能力,最好少出来晃悠,下次可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崔婕苦笑道:“是,这次多亏李世兄。” 李钦载沉默片刻,忽然好奇道:“刚才你若没遇见我,原本打算如何自保?” 崔婕轻声道:“原本打算寻巡街武侯的,一路跑来没遇着,这才看到了你的马车。” 李钦载欣慰点头,还好,不算太笨,智商在及格线上下反复横跳,也算是个正常人了。 “下次若没遇到巡街武侯,便大声呼救,路上总有见义勇为的壮士,然后顺便破坏街边店铺的货物,店家闻声而出,定不会放过你和追你的人,虽然要赔钱,但至少能脱困,明白吗?” 崔婕睁大了眼,一脸的惊讶:“还能这样?” 李钦载叹了口气,依稀看到崔婕的头顶闪烁着数字,“智商-10”。 好了,又跳回及格线以下了。 这女人娶回去,生出来的儿子怕是会被荞儿欺负死。 崔婕见李钦载无语的表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我……以前很少出门,只在闺房读书绣花,很多事情我不懂,李世兄多体谅。” 李钦载脸皮扯了扯。 体谅,当然体谅,端庄有礼又可爱迷糊,大概是她的人设吧,可以理解。 刚被李钦载救下,崔婕今日似乎颇有聊天的兴致,李钦载总感觉这个女人的态度有些不一样,难道她今天心情好,不鄙视他了? “刚才我们跑了很久都没遇到巡街的武侯,若非李世兄搭救,今日怕是真会被他们抓回去,若被抓到我父亲面前,父亲大人会打死我的……”崔婕心有余悸地道。 “李世兄不知,刚才我和从霜都绝望了,除了向上天祈祷,便只能默念抱朴子九字真言来护身辟难了……” “李世兄知道九字真言吗?” 李钦载不假思索脱口道:“当然知道,我太熟了,‘大不大,爽不爽,叫爸爸’。” 马车内陡然一静。 崔婕和从霜睁着无辜又无知的双眼,呆呆地看着他。 半晌,崔婕吃吃地道:“呃,李世兄说的九字真言……似乎与我认知的不太一样。李世兄说的九字,是何意?能否给崔婕解惑?” 李钦载说完便后悔了,幸好崔婕是黄花闺女,不识人事,听不懂这句虎狼之词。 “啊,可能是我读错了书,你说的九字真言是什么?”李钦载面不改色道。 “是晋代一位名叫葛洪的道士编撰的一本道家典籍,名叫《抱朴子》,里面记载的九字真言可护身辟难,化险为夷,其九字曰‘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凡九字,常当密祝之,无所不辟。” 李钦载恍然,这个他也知道,太熟了。 据说后来小鬼子把九字真言剽窃过去了,结果还剽窃错了,读成了“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咒语都能搞错,也不知多少小鬼子临难念咒时倒了血霉…… 畜生就是畜生,看不懂人话,作业都不会抄,特么活该被种蘑菇。 “李世兄今日为何也来长安了?”崔婕好奇问道。 李钦载叹气道:“因为我家就在长安……崔小姐,没话题可以保持沉默,我一点都不尴尬,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挺好的,别问废话破坏气氛。” 被怼到南墙上的崔婕居然没生气,只是扭过脸嘟了嘟小嘴儿,又迅速恢复如初。 今天的崔婕看李钦载特别顺眼。 因为来到长安城后,崔婕打听到了很多事,关于李钦载的。 消息闭塞时对李钦载不了解,崔婕才对他产生无比的鄙视,结果今日来到长安,首先找到了兄长崔升。 见亲妹妹特意跑来长安询问,崔升也没法隐瞒,于是将李钦载最近几月的表现都告诉了她。 崔婕听完后整个人震惊了。 她没想到李钦载居然如此了得,与传闻中劣迹斑斑的纨绔子截然不同。 当初李钦载身边的部曲刘阿四曾对她说,她或许看错了李家五少郎。 今日来了长安城后,崔婕终于明白那位部曲为何如此说了。 她,果然误解了他。 第一百一十九章 有才华就一定是好人吗? 听到的信息量很大,很陌生。 当崔婕知道李钦载最近的种种表现后,精神甚至一阵恍惚,她的第一反应便是,这不是同一个人。 李钦载曾经做过那么多恶事,为何数月前突然摇身一变,不仅不再惹是生非,反而像变了个人似的,为大唐社稷立了好几桩大功劳。 那些听都没听过的东西,神臂弓,马蹄铁,滑轮组,都是出自李钦载之手,它们已经被尚书省和兵部推广颁行天下,李钦载也因此而被天子封了官。 短短数月,一个人能有如此大的变化,崔婕实在太震惊了。 周处斩蛟,浪子回头。大抵便是这般了吧? 摇晃的马车内,崔婕一双美眸盯着李钦载的侧脸,眼神既陌生又羞怯,世家豪门出身的小姐没那么物质和现实,她从来不在乎对方的家底丰不丰厚,有多少田产房屋。 她真正在乎的只是这个人,在乎他的为人品行,在乎他是否良配,能否白头偕老。 汉朝的卓文君敢与心上人私奔,又写下“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一句诗道尽豪门儿女所愿所期。 如今的崔婕,何尝不是如此。 她与卓文君一样,为了自己的幸福勇敢逃出家门,因为长辈许的那个人是个恶棍,绝非良配,所以她必须逃离。 可如今却听到这个绝非良配的男人,其实并没有那么糟糕。相反,他像一块蒙尘的珠玉,擦拭过后便绽放出耀眼的光芒。 她,好像错过了他最耀眼的时候。 尤其是,当他变得耀眼之时,反而衬托出她逃离崔家的举动已完全没了意义。 如此优秀又有才华的男子许给你当夫婿,你居然还要逃婚?怎么想的? 一想到崔家此时可能对她的评价,崔婕便觉得无地自容。 “李世兄,那些东西真是你造出来的吗?神臂弓,马蹄铁什么的……”崔婕好奇问道。 李钦载一愣,瞥了她一眼,道:“你怎么知道了?” 崔婕笑了笑,道:“今日进长安城,见了我兄长,他告诉我的。” “他会主动告诉你这些?你兄长难道不应该是每天在家画符跳大神,日夜祈祷我掉进茅房被活活呛死吗?” 崔婕瞪了他一眼,道:“我兄长哪有如此不堪。” 李钦载哼哼,你是没见你兄长在我面前那副脸色,武大郎见到西门庆大抵便是如此了。 “李世兄为何能有如此奇思妙想?听我兄长说,神臂弓列装大唐王师,就连王师征战的阵型都因它而变化了呢。” “还有马蹄铁,听说有了它,大唐每年能增数万匹战马,日后大唐的骑兵将会越来越多……” “李世兄,真看不出你竟如此厉害。”崔婕眼睛闪闪发亮。 对有才华的人,她从来不吝赞赏崇拜。 李钦载看了她一眼,道:“所以,我其实没那么糟糕,对不对?” 崔婕坐在晃悠的马车里,朝他躬身一拜,道:“以前是我误会你了,向李世兄赔罪。你是有本事有才华的人,我不该骂你。” 李钦载颇为意外:“这么容易就道歉了?” 崔婕微笑道:“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本就是我错了,当然要赔罪。” “我还以为世家小姐个个都骄傲得很,错了也会死不认错,反而把责任推卸到别人身上……” 崔婕皱眉:“李世兄所说的,定非世家出身。但凡读过书,明事理的人,对是非都是非常清晰的,也从不推诿自己的过错。” 李钦载第一次正视她。 这位世家小姐,似乎也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糟糕…… 懂道理,明事理的女子,很难让人对她产生恶感。 李钦载看着她的绝世侧颜,忽然古怪地一笑,道:“我虽然没那么糟糕,可也绝对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好,你这一边倒的想法可要不得。” 崔婕疑惑道:“李世兄是何意?” “有才华这一点,我不否认,但是,有才华的人一定是好人吗?有才华的人就能与妻子相敬相爱到老?夫妻过日子跟才华有半文钱关系吗?” “生活里鸡毛蒜皮的事吵起来,哪个妻子会因为丈夫的才华而选择休战?真正的事实是,有才华的人大多数其实都很渣。” 崔婕呆住了,李钦载这番话可谓振聋发聩,震得她半晌没言语。 一旁默不出声的从霜终于讷讷道:“姑娘,他说的好有道理哦……” 崔婕回过神,不知想起了什么,脸蛋儿忽然一红,扭过脸去,啐道:“什么丈夫妻子,什么相敬相爱,谁要嫁给你。” 李钦载也震惊了。 这女人刚才没听清重点吗? ………… 大半天的行程,马车终于驶进了甘井庄。 崔婕和从霜的表情渐渐放松下来,不时掀开车帘,看车外的风景,目光恬静淡然。 和李钦载一样,她们好像也将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了。 她们的表情,是回到家后卸下防卫的表情。 李钦载的马车好歹也是国公府的马车,双马拉辕,富丽堂皇,若换了前世,妥妥也算豪车了。 可惜的是,这俩姑娘从上车到现在,居然不觉得热。 世家小姐果然吃过见过,物质方面很难引起她的欲望了。 下了马车,崔婕和从霜朝李钦载盈盈拜谢。 临走之时,崔婕忽然道:“李世兄上次从我这里拿走不少钱,今日我问过家兄,他说你是在诈骗,要我报官,还要我以后多防着你……” 李钦载一愣,似乎……有那么一丝丝尴尬,还好,能挺住。 看着李钦载尴尬的表情,崔婕噗嗤一笑,道:“李世兄刚才的话没错,有才华的人不一定是好人呢。” 说完崔婕拽着从霜飞快跑掉了。 李钦载咂了咂嘴,这女人,有点勾魂呀,挠得他心尖儿痒痒的。 ………… 回到别院,已是傍晚时分。 马车行至别院门口,李钦载赫然发现,门口的空地上搭了一座座帐篷,无数随从打扮的人在各个帐篷里进进出出。 此时帐篷外搭了许多石头垒起来的简易炉灶,炉灶上生着火,火上铜鼎里煮着肉,一阵阵炊烟袅袅,肉香扑鼻,好一派田园牧歌作死景象。 “啥意思?到我家门口野炊来了?”李钦载怒了。 听到李钦载的声音,帐篷里纷纷窜出不少人,其中还有两位皇子李素节和李显。 见李钦载回来,众人急忙迎上,站在他面前行礼。 “弟子拜见先生。”众人异口同声道。 从太极宫出来后,李钦载已接受了当老师收学生的事实,对他们的称谓也不反感了。 但,在自家门口搞野炊,弄得门前一片兵荒马乱狼藉不堪,这个必须反感。 “谁让你们在我家门口野炊的?”李钦载指着狼藉的炉灶和帐篷冷冷道。 李素节嘴唇嗫嚅了一下,轻声道:“未得先生吩咐,弟子不敢入贵府,只好在外面搭帐篷生火造饭,失礼之处,请先生见谅。” 李钦载脸色稍霁,道:“给你们半个时辰,把外面这些鸡零狗碎全收拾干净,我要恢复如初,半个时辰后,进前院见我。” 众人一愣,接着大喜,这代表着李钦载已接受他们成为弟子,从此可以跟他求学了。 一众皇子和权贵子弟挥了挥手,正要吩咐随从收拾帐篷和炉灶,谁知却被李钦载叫停。 “你们没听清我的话?我是说,要你们亲自收拾,自己动手,不准吩咐不相干的随从,在我这里,没有皇子和权贵子弟。”尒説书网 李钦载说着朝众人邪恶一笑:“你们把求学这件事想得太简单了,我得帮你们长长记性。” 第一百二十章 无良先生可怜弟子 权贵子弟们未来会不会被社会毒打,李钦载没兴趣知道。 但他一定要让这些家伙在学堂里挨够毒打。 经历过毒打的男人,才能真正长大。这是亘古颠扑不破的道理。 原始社会,十来岁的孩子就得手执石器长矛去打猎,跟野兽殊死搏斗。 数千年后,毕业生拿着微薄的简历去求职,受尽职场老鸟的白眼和上司的欺负。 没有任何时代的男人能活得轻松。 眼前这些权贵子弟也一样,自己巴巴地凑过来求学,李钦载就必须让他们接受学问之外的灵魂洗礼。 数年以后,他们学到多少学问李钦载并不在乎,但李钦载可以肯定,他们扛揍的能力一定很强,上了战场高呼一句九字真言“大不大,爽不爽,叫爸爸”,然后就能刀枪不入水火不侵。 半个时辰后,李素节等人已整理好了帐篷和炉灶,一脸乖巧地站在李家别院里。 李钦载环视众人,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掠过,淡淡地道:“都自我介绍一下吧。” 李素节当先走出,长揖一礼,道:“弟子李素节,四皇子。” 李钦载瞥了他一眼,是个聪明人,他把自己刚才的话都听进去了,于是绝口不提亲王爵号,只说姓名和身份。 旁边的李显也明白了什么,跟着长揖一礼,道:“弟子李显,七皇子。” 后面跟着走出来一个七八岁的孩子,长得颇为魁梧高大,乍一看都像十一二岁的少年了。 孩子瓮声瓮气道:“我叫契苾贞,我爹的儿子,在家行三。” 众人纷纷大笑,李钦载也觉得有些意思,笑道:“你爹是谁呀?” “我爹契苾何力,是个带兵的。”契苾贞憨厚地道:“我爹说让我跟你学本事,学不到本事打断我的狗腿。” 众人又一阵大笑。 契苾贞不满地转身,瞪着众人道:“笑啥?你们学不到本事,回家不会被打断狗腿?” 众人笑声一滞,类似的话,其实离家前长辈们都说过,包括但不限于打断狗腿。 权贵子弟们继续介绍,李钦载越听越心惊。 这些人不是皇子就是国公国侯家的子弟,倒是基本没有长子,都是老二老三,这年头豪门权贵的长子作为家族继承人,他们接受的教育与别人完全不同。 最后一个是个五六岁左右的孩子,与荞儿年纪相当,走到李钦载面前笨拙行礼,奶声奶气道:“弟子名叫上官琨儿,是中书侍郎上官仪之孙。” 李钦载眨眼,这位难道就是上官婉儿的兄长? 好想告诉他,你妹的技能好难点,打辅助垃圾的一批,也就“嗜神之书”这个技能有点用处。 都介绍完了,李钦载站在众人面前缓缓道:“尔等来求学,我不反对,不过我想告诉你们,在我这里求学,可跟长安城那些大儒先生们授业不一样,环境绝对比你们想象中更艰苦,谁若受不了,欢迎随时离开,我摆宴席欢送。” 李素节咬牙道:“弟子求学之心甚诚,无论多艰苦,弟子绝不会走。” 李钦载看了他一眼,内心并无半点波澜。 渣男脱裤子前,说的话比他更好听。 要看清一个人,关键看他提上裤子后是啥反应。 李钦载嗯了一声,道:“我与你们的称谓无所谓,你们愿意叫一声先生就叫,不愿叫的,可以直呼我姓名,我并不在乎这些。” “在我眼里,我们的关系很单纯,是单纯的揍与被揍的关系,也是单纯的压榨与被压榨的关系。” “教你们学问看我心情,教什么,教多少,也看我心情。平日你们大多数时间自习,不要打扰我晒太阳睡懒觉。” “有任何学问上的疑惑,自己观察我的脸色,觉得我心情还好的时候再来问我,没眼力见儿的活该挨揍。” 李钦载说完,皇子和权贵子弟们的脸色有些难看了。 年纪小的还好,他们似懂非懂神情懵然,年纪稍长一点的都听明白了,顿时面面相觑。 “先生,这不公平,责骂甚至挨揍我等没话说,可您授业未免太……随心了吧?”一名权贵子弟壮着胆子走出来道。 李钦载睁大了眼睛:“我求你们来了?懂不懂何谓‘求学’?求学二字,重要的不是‘学’,而是‘求’,懂吗?” “你们在蜜罐里长大,约莫是从未求过人,求人也好,求学也好,都要有个态度,毕恭毕敬的态度,我说东你们不准往西,我让你们咬狗,你们不准吃鸡……” “在我这里要公平二字,你们也是想瞎了心……”李钦载笑眯眯地看着众人难看的脸色,悠悠地补充了一句:“对了,每年我会放寒暑假,放长假之前我会进行期末考试,采取末位淘汰制。” “不懂是吧?意思就是,考试的最后一名下学期就不收了,因为太蠢,我不喜欢教,每次考试都会淘汰一人,你们好自为之。” 开局一顿杀威棒,揍得一众权贵子弟脸色铁青又不得不忍气吞声。 李钦载冷笑,权贵子弟又如何?我不也是权贵子弟吗?论混账程度,论劣迹斑斑,在座的各位都是弟弟。 众人当中最会察言观色的非李素节莫属。 见李钦载眼中的冷笑,李素节渐渐明白了一个事实。 李先生其实压根不愿教学生,他正想方设法把他们这些人赶回长安去。 李素节暗暗咬牙,别人回长安没事,他却不能回,因为他母亲是萧淑妃,被武皇后缢死的萧淑妃。回到长安,武皇后不会放过他这个仇人的儿子。 “先生教诲,弟子遵办,绝无二话。”李素节行礼道。 皇子都带了头,其他的权贵子弟自然不能再有意见,只好跟着行礼附和。 李钦载笑道:“这就对了,今日已晚,我就不教你们什么了,不过我可以教你们一首歌……” “歌?歌谣么?”众人面面相觑。 “这首歌很好听,你们听着,今晚学会,明天我检查。” 李钦载清了清嗓子,然后扯着破锣嗓唱了起来:“小朋友,起得早,值日时间要记牢,进门先把地来扫,前扫扫,后扫扫,再拿墩布墩墩地,左边墩,右边墩,天天值日环境好。” 李钦载唱完后,众人鸦雀无声,一脸呆滞地看着他。 好难听的嗓子,好难听的歌…… 这特么是歌么?道士念咒也没这么难听吧。 李钦载唱完后也觉得有些赧然,嗓子状态不太好,换了前世他可是麦霸,江湖人送雅号“k房鬼见愁”,公司团建活动被迫为了他一人而改了规则,聚餐后不准去k歌,除非李钦载缺席。 “明天开始,你们学会唱这首歌,顺便打扫院子,拔草除虫,挑水劈柴,看得见看不见的活儿,你们自己看着办。” “对了,平日劳动会被记入考评项,它能直接影响期末考试成绩,和末位淘汰的规则。” 李钦载说完便转身离开,留下一众莘莘学子盯着他的背影咬牙切齿。 “这算什么?我家的奴婢都没这么辛苦,我等只是来求学,为何要做下人才做的卑贱之事?”一名权贵子弟愤怒地道。 另一名子弟幽幽地道:“莫说奴婢,我家养的牲口都不必每天劳作,至少干一天休两天……” 唯有契苾贞咧嘴一笑,道:“干点活有啥关系,卖把力气便是,刚才先生不是说了么,求学求学,主要是‘求’,求人办事不得乖巧点么,我爹说了,先生让干啥就干啥,敢顶嘴就打死我。” 李素节缓缓道:“你们若不愿,可自行回长安,没人逼你们留下,先生巴不得你们走呢。” 扭头望向遥远的长安城方向,李素节喃喃道:“反正我不走,打死也不走。” 第一百二十一章 不搞特殊 日上三竿,李钦载睁开眼,伸展懒腰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手脚舒展开来,浑身的肌肉仿佛也睡醒了似的,一阵酸爽的快意。 李钦载躺在床榻上,忍不住活动手脚,狠狠一蹬腿…… 刚察觉好像踹到了什么东西,便听到咚的一声闷响,李钦载慌了,急忙探头查看,赫然发现荞儿被自己踹到床下,坐在地上一脸懵然四下张望。 “咋了?咋了?”李钦载急忙将他抱起来。 荞儿睁着惺忪的睡眼,迷茫道:“咋了?爹,我为何睡到地上了?” 李钦载柔声道:“你睡觉不老实,自己滚下床了。” 荞儿挠头,哦了一声,随即小脸儿一皱,带着哭腔道:“爹,好痛……” “哪里痛?”李钦载慌忙查看他的脑袋。 荞儿指了指自己的胳膊,又指了指自己的腿,然后肚子,脚,脖子…… 李钦载无语:“你被大卸八块了吗?老实点,到底哪里痛?” 荞儿瘪着嘴道:“胳膊痛。” 仔细看了看他的胳膊,没淤青也没红肿。再看了看床离地面的高度,半米左右,这个高度只要没砸到头,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荞儿将来要做顶天立地的大丈夫,这点小痛不算啥,莫矫情了。”李钦载揉着他的胳膊道。 胳膊揉了一会儿,似乎不痛了。 荞儿好奇道:“爹,何谓‘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李钦载本想说一番大道理,然而想到荞儿的年纪,大道理怕是听不懂,于是道:“就是不要翘兰花指,不要动不动喊痛,那是女人才做的事。” 荞儿似懂非懂地点头。 父子俩起床,丫鬟侍候穿戴,端来早餐。 荞儿吃过早餐后,忽然高兴地道:“爹,听说咱家来客人了,好几个跟荞儿差不多大,我想跟他们玩……” “他们来咱家可不是为了玩,不过既然你主动说了,我也就不跟你客气了……”李钦载嘴角一勾,道:“去找他们吧,记住,他们做什么,你也跟着做,不准偷懒,不然爹会生气。” 荞儿傻乎乎地点头。 ………… 大清早开始,李素节等一众皇子权贵子弟便在院子里拔草。 李家别院不大,但后院有块荒废的院落,里面杂草丛生。 本来这块院落是给家族几位孙辈准备的,只是李钦载这一辈的五个兄弟都不愿来这穷乡僻壤的地方,于是院子就这样被荒废了。 今日这块院落终于迎来了春天。 劳动最光荣,劳动最朴实,地主家的狗崽子必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在李钦载的授意下,一大早宋管事就将众人带到这个院子,然后告诉他们,今天的任务是把院子里的杂草全拔了。 这群纨绔子最大的十一二岁,最小的五六岁,一群孩子天刚亮就蹲在院子里拔草,一边拔一边怨声载道。 “牲口也不过如此了!”一名权贵子弟仰天悲叹。 “牲口比咱们过得好,我家马厩里的马,一个月顶多骑几次,大多时候都是吃了睡。”另一名权贵子弟闷声道。 气氛愈发黯然低迷。 “咱们不是来求学么?尔母婢也,拔草跟求学有啥关系?” 埋头拔草的李素节冷冷道:“没啥关系,这是不教而虐,不过李先生说了,我们随时可以回长安,你也可以回去呀,没人逼你拔草。” “回不去了,我们再也回不去了!”一名权贵子弟非常文艺地悲叹:“昨夜我爹从长安派人传信,要我无论如何留在这里,敢私自回去或被李先生赶走,我真会被打死的。” “既然都留下,那就不用废话,专心做事吧。打了骂了,都是我们应得的,家里人不会帮咱们出头。” 身后传来脚步声,李钦载牵着荞儿的手走进院子。 见李钦载走来,众人纷纷停下,站起身看着他,大家的眼神不算友善,毕竟都是养尊处优的纨绔,莫名其妙被发配到这个地方当苦力,谁都会有脾气。 李钦载不在乎,他巴不得这群人掩面泪奔跑回长安。 “啧,你们这一个个苦大仇深忍辱负重的嘴脸,真难看啊。”李钦载开始嘲讽。 李素节当先长揖一礼:“弟子拜见李先生。” 众人不情不愿跟着行礼。 李钦载将荞儿领到众人面前,道:“他是我儿子,李荞,从今以后他跟你们一同学习,不准欺负他。” 李素节当即朝荞儿温和地笑道:“是小师弟呀,前日已认识了。” 荞儿却不乐意了,闷声道:“不是小师弟,是大师兄,我还教庄子里的孩子呢,他们都叫我小先生。” 众人愕然。 李钦载蹲下身看着荞儿,道:“你既然和师兄弟们一同学习,那就一视同仁,他们做什么,你也要跟着做,不能因为是我的儿子就搞特殊,明白吗?” 荞儿乖巧点头:“爹,我知道了。” 众人不由动容,心中有些感动了。 这位先生虽然嘴跟吃了砒霜似的毒得很,可他终究还是很公道的,连自己的儿子也没有特权。 有这样的先生教自己,或许不是坏事。 原本崎岖无光的求学之路,似乎……看到了曙光? 谁知李钦载又幽幽地补了一句,掐灭了那一线曙光。 “但是如果有人欺负你,你就跟爹说,爹把他赶回长安去。” 荞儿依然傻乎乎点头:“好哒!” “你欺负别人的时候呢,要低调点,不要让爹看见,那就没事了。” “好哒!” 李钦载老怀大慰:“你跟他们拔草吧,拔累了来前院,爹给你留了鸡腿……” “好哒!” 众人:??? 这特么是人话?说好的不搞特殊呢? 就连一直温顺的李素节脸颊都情不自禁抽搐起来。 农村套路多,我想回长安! 李钦载离开前,最后一句话终于说到了求学的正题。 “荞儿,他们拔完草后,你教他们背九九歌,一天之内必须背会,否则滚蛋!” “连最基础的九九歌都不会背,好意思腆着脸摆权贵子弟的威风,废物!” 说完李钦载扭头便走。 天气越来越冷,但今天太阳不错,赶紧回前院摆上点心和醪糟,趁着阳光正好,晒一场说虚度就虚度的青春。 第一百二十二章 这,就是我的学问 入冬时节,关中格外的冷。 下午时分,从长安英国公府来了人,奉李勣之命,向李钦载通报了一个消息。 王师北征铁勒,大获全胜。今日大早,铁勒道行军大总管郑仁泰,行军副总管薛仁贵已率大军回到长安。 天子率百官出迎十里外,在城外搭建高台,为凯旋将士庆贺。君臣尽欢而归。 本来李钦载不过是个纨绔子弟,李勣用不着跟他通报这个消息。 但北征一役里,李钦载发明的神臂弓立了大功,薛仁贵三箭定天山,神臂弓可谓光彩夺目,王师凯旋的消息也就与李钦载有了关系。 李勣没提天子封赏的事,李钦载猜测,大概郑仁泰和薛仁贵会有封赏,但他自己却不一定了。 这年头当官,不是说发明个物件儿让龙颜大悦,开口便封你当某某侯某某公的,没那么容易。 就算李治真有这念头,也过不去朝堂百官那道坎儿,御史台那些言官不是摆设,他们真敢当面怼李治。 反正李治总是标榜自己胸怀开阔不逊先帝,我怼你你敢还手,说过的话就是吹牛逼。 李钦载不在乎封不封赏的,真给升个官儿他还会推辞,当然,给钱就不客气了,钱是个好东西,比官职好。 “薛讷那崽子怕是愈发嚣张跋扈无法无天了……”李钦载喃喃道。 很奇怪,听到王师凯旋的消息,李钦载第一时间竟想到薛讷身上去了。 老爹给大唐长了脸,立了大功。三箭定天山更是千古佳话,一千多年后,提起唐朝北征铁勒之战,或许没什么人知道,但提起“三箭定天山”,大多都知道好像是一个姓薛的人干的…… 这就是典型的“人红歌不红”。 清晨起床后,李钦载无所事事四处晃悠,不知不觉来到昨日众纨绔拔草的偏僻院落。 今日的院子已焕然一新,空地上没了杂草,看起来顺眼多了,难怪前世卖二手房的中介总喜欢拎个扫帚到处看房,打扫与没打扫的区别特别明显,五成新瞬间变成八成新。 欣慰的是,纨绔们正在读书。 荞儿挺着胸膛站在师兄弟面前,板着小脸儿威严得很。 纨绔们大多比荞儿大,可在他面前却很老实,一个个站在他面前背九九歌,背完一个换下一个,背得不流畅或卡壳的,滚下去继续记读。 闲着也是闲着,李钦载双臂环胸,站在屋檐下含笑看着这一幕。 好熟悉的场景,仿佛回到了前世少年时的课堂上。 那一年青杏尚小,樱桃正红。 老师口沫横飞,学生窃窃私语,偶尔一抹早熟的情愫在半空中相遇,一个嫣然脸红,一个憨笑挠头。 讲台上老师严厉的目光,阻制不了一屋子的古灵精怪。 像利剑斩不断春风。 可惜,眼前这个临时凑成的课堂是个和尚班,里面全是男学生,不免缺少了一些“年少春衫薄”的韵味。 现在他们还小,只能算少年,不能算青春。 再过几年发育成熟了,午夜梦回慌慌张张蹲水井边洗内裤,那才叫青春。 半天下来,基本所有的纨绔都将九九歌背完了,尽管很多人背得磕磕绊绊,但荞儿心软,还是放了他们一马。 午饭时分,李钦载终于现身,众纨绔纷纷起身行礼,口称先生。 荞儿蹦蹦跳跳迎上来告诉他,所有人都会背九九歌了呢。 纨绔们也露出了矜持又得意的表情,一天时间背下九九歌,他们也觉得自己很不错。 李钦载忍不住了:“不好意思,请问一下,你们刚才的表情,……是在得意吗?” 众人一惊,随即脸黑,他们知道,先生又开启了嘲讽技能。 没人吱声没关系,不耽误李钦载继续嘲讽。 “九九歌,源自春秋,是所有算学的基础,三岁孩童都能轻易背下来,你们中间最大的都十几岁了,请问你们哪来的脸皮好意思洋洋得意?” 李钦载用关爱智障的眼神环视众人,叹道:“你们求学的同时,还是去请个大夫把把脉,开个补脑的方子吧,再不治就来不及了。” 众人:“…………” 好气啊,要不是害怕被老爹打死,今日必拔刀剁了他!从小到大何曾受过这般侮辱! 冷冷朝众人一瞥后,李钦载牵着荞儿的手便离开。 父子走远,依稀还能听到他们的对话。 “走,咱们今日吃烧烤,去渭河边捉鱼,为父还让厨子串了一些羊肉……” “好啊好啊!烧烤最好吃了!” 人已远,声亦远。 众纨绔面面相觑,一脸的挫败。 来庄子两三天了,他们被打击得体无完肤,越来越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了。 沉默良久,契苾贞忽然大声喝道:“来人!我契苾家的部曲何在?” 李素节愕然看着他:“你要作甚?” 契苾贞咧嘴道:“刚才先生不是说了么?让咱们去请大夫把脉开方子,我听说长安城有个大夫很有名……” 李素节叹了口气,捂住了他的嘴。 “莫闹了,你还当真了?听不出先生是在嘲讽我们吗?”李素节无奈地道。 契苾贞愕然:“啥嘲讽?嘲讽啥了?” 李素节叹气,将门之后就是如此耿直,只要没指着他的鼻子骂娘,他就听不出别人满满的恶意。 好奇怪,李先生也是将门之后,为何说话如此阴损恶毒,那张嘴好像被牛头马面开过光似的,张嘴就是一股阴阳怪气。谷 “九九歌背完了,咱们接下来干啥?”英王李显看着李素节道。 李素节也很无奈,这位先生未免太不靠谱,昨日他说授业随心,教什么,教多少全看心情,众人还以为是客气话,没想到是真的随心。 “咱们也跟去渭河边看看吧,不管怎样,跟着先生总是没错的。”契苾贞道。 这家伙耿直憨厚,而且一根筋。 李素节环视众人,见大家纷纷无奈赞同,只好也跟着点头。 ………… 入冬已过霜降,冬至时节,渭河边已结冰,过不了几日便该下雪了。 天气很冷,李钦载牵着荞儿来到河边,李钦载冻得直哆嗦,突然有点后悔为何选择在这个鬼天气来河边,自家院子里不照样能烧烤吗? 荞儿却很开心,孩子通常不怎么怕冷,为了玩耍,他们能忽视一切不利的天气和环境。 任由荞儿在河边蹦蹦跳跳,李钦载则找了几块石头,搭好了烤架,将羊肉和鱼都取出来,添上木炭,铺上引火的干草…… 身后不远处的草丛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李钦载皱了皱眉,头也不回道:“既然来了就大大方方出来,鬼鬼祟祟藏头露尾的,学耗子打洞吗?” 一众纨绔讪讪地从草丛里站起来,走到李钦载身边。 “来干啥?”李钦载言简意赅问道。 李素节长揖:“先生恕罪,弟子已背过九九歌,不知今日如何安排,特来求教先生。” 李钦载淡淡地道:“今日没啥事了,晚上我写几个题目,关于九九歌的,明日拿给你们做,做错的扣分,分扣满四十,期末考试都不用考了,自己滚蛋回长安。” 李素节苦笑道:“是,遵先生之命。” 众人站在面前久久没动静,李钦载终于忍不住抬头:“还等着我留你们吃饭呢?” 李素节急忙道:“不用劳烦先生,我们刚吃过午饭了。以前在长安繁华之地太久,今日能领略城外青山绿水风光,也是弟子们之幸事。” “哦,看风景啊,随便看,风景不收钱。”李钦载说着仿佛想起了什么,又道:“对了,说起‘收钱’,你们回头把学费交了。” “学费?” “就是‘束脩’,孔子教学生都要收肉条,凭什么我不能收学费?”李钦载翻了个白眼道。 李素节急忙道:“先生放心,弟子马上命人把学费交来。” “我是隐士高人,非贪财之辈,名利于我何加焉?所谓学费,就随便意思一下吧,”李钦载掰着手指算道:“学费,书本费,纸张笔墨费,住宿费,伙食费……” 顿了顿,李钦载又将众人环指一圈,道:“还有你们这群智障惹我生气焦躁的精神损失费,乱七八糟的费,凑合一下,每人一百贯吧。” 众纨绔面露怒色。 他们不缺钱,一百贯小意思而已,只是李钦载的话太气人了。 李素节脾气不错,不仅不生气,还带着微笑道:“是,弟子马上命人送钱来。” 李钦载欣赏地看着他:“你这人不错,就任命你当班长吧,负责管理好这群智……智力脱俗的家伙。” 给钱痛快的人,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 不远处,荞儿在河边蹦达够了,挤进人群里,可怜兮兮道:“爹,我饿了。” 李钦载立马换了个脸色,急忙道:“再等等,这就给你烤鱼吃。” 说完李钦载下意识掏兜,然后…… “咳,你们谁带火折子了?”李钦载问众人道。 众人纷纷摇头,谁没事带那玩意儿呀。 李素节道:“先生稍待,弟子这就回去取火折子。” 说完李素节起身,正要跑开,却被李钦载叫住。 “莫费劲了,活人能让尿憋死?”李钦载环视众人,忽然笑了。 “你们来庄子里求学,我知道你们大多都是不甘不愿,只是迫于长辈的威吓,其实你们自己根本没兴趣学,而且也不知道跟我学的学问究竟有何用……” 众纨绔沉默不语,显然李钦载的话说到了他们的内心深处。 李钦载搓了搓手,道:“今日,我便让你们知道,我的学问究竟有何用。” 说着李钦载命李素节去河边找一块厚一点的冰块来。 时已冬至,河边结的冰已比较厚了,取冰很容易,李素节很快便搬了一块冰来。 李钦载敲下一小块,又抽出匕首打磨了一番,然后仰头望向天上的太阳。 一堆干草卷成一团,李钦载举着打磨好的冰块,不停地调整角度和位置,一直调到最合适的位置后停下,只见太阳,冰块,干草三者之间连成一线,一个白色刺眼的小亮点落在干草上。 众纨绔满头雾水,但被此刻凝重的气氛所影响,还是屏住呼吸静静地看着那个刺眼的小亮点。 半刻之后,众人震惊地发现,干草堆竟缓缓冒出一丝白烟,白烟越来越浓,李钦载轻轻一吹,轰的一声轻响,干草堆已点着了火。 “啊——!”一名纨绔子惊愕地大叫起来。 发生了什么?怎会这样? 众人看着那团通红的火焰,震惊得无法言语。 将燃烧的干草塞到木炭底部,李钦载将手中的冰块朝众人示意了一下,笑道:“这,就是我的学问。” 李素节不知为何涨红了脸,脖子青筋暴跳,咬牙切齿道:“先生,这不是学问,这是仙法!” “对!是仙法!”众纨绔惊诧附和道。 第一百二十三章 水沟里的血人 场面很震撼,所有人着了魔似的,不敢置信地看着地上生起的火堆,又看着李钦载手里的冰块。 所以,刚才是什么操作?为何好端端的一块冰竟能生出火来? 这一幕打破了所有人的认知,在他们原本的认知里,水火是不相容的,为何在李先生手里,冰块竟能变出火来? 纨绔们沸腾了,许多人甚至不愿相信这是所谓的学问,它明明是仙法呀。 荞儿跳起来,像只猴子从李钦载的大腿往上爬,利落地将李钦载手里的冰块拿到手,然后翻过来覆过去查看。 “爹,这是仙器吗?” 李钦载含笑道:“不是仙器,它只是一块冰。” 荞儿眨着眼:“哦……” 片刻后,荞儿又道:“那么,它能变出好吃的吗?” “……它不是仙器,不能变吃的。” 李素节一脸呆滞地看着荞儿手里的冰块,刚才震撼的一幕仍在他脑海里久久萦绕。 “先……先生,刚才那不是仙法吗?”李素节吃吃地道。 李钦载摇头:“是学问,不是仙法。” 李素节忽然长揖:“请先生教我。” 所有纨绔都行礼,异口同声道:“请先生教我。” 李钦载翻了个白眼,道:“没学会走,你们就想跑了?” “基础的东西一无所知,九九歌才刚背会,你们便觉得自己行了?”李钦载嘴角一撇,道:“刚才那个,算物理学,也可以叫它‘格物’,格物是高深的学问,算学不过是格物的基础和工具。” “学好算学里的数字和公式,将它们应用到格物学里,你们才算摸到了格物的皮毛。” 李素节和纨绔们陷入沉思,喃喃道:“算学……只是基础?” “没错,只是基础,格物比算学更复杂,更宏大,它涉及很多方面,刚才给你们演示的,是格物中的光学部分,凸面冰块聚光为焦点,转化为热能,所以能生出火。” “它不是仙法,是学问,与你们读的经史子集不同,我的这些学问能够解释生活里各种事物的原理,也能将它应用于生活。” “凡人之力,为何提不起千斤重物?夏天扇扇子为何让人感到凉爽?大唐将士的横刀刀柄为何会有条形凹凸花纹?村里的母猪为何半夜惨叫?” 正听得入神的众人突然一愣:??? 李钦载面不改色道:“最后一个不算,总之,格物学很高深,很复杂,要用很多年时光学习才能堪堪触及皮毛。” “你们皆非家中长子,不必继承皇位和爵位,不必为钱财生计发愁,一辈子过着废物生活,若能学得几分格物的学问,倒也不算虚度此生。” 李素节若有所思道:“弟子曾经听说,先生所创的神臂弓和马蹄铁已被军中将士所用,还有滑轮组,也被工部所用,这些都是依据格物学的原理吗?”尒説书网 李钦载笑道:“不错,它们都能用格物学解释,原理都是用最省力的方式,创造最大的效率,这便是格物学用于生活的初衷。” 李素节长揖道:“先生大才,弟子拜服。此生愿向先生诚心求学,若能得窥格物之道门径,死也瞑目。” 谷其余的纨绔也纷纷钦佩地长揖行礼。 与上次求学的态度不同,李钦载能看出众人今日此时的行礼是真的诚心诚意了,他们终于对他的学问产生了兴趣。 李钦载淡淡地道:“你们学不学无所谓,反正学费不能欠,这是底线。” 回去的路上,荞儿蹦蹦跳跳地走,小手却紧紧地牵着李钦载,一刻也不松。 “爹今天真厉害,那些师兄弟对爹好钦佩,他们都要给爹跪拜了。”荞儿高兴地道。 李钦载笑道:“不是我厉害,是学问厉害。他们就算要拜,拜的也是学问,不是我。” “学问是爹的,所以爹也很厉害。” 荞儿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那是以往从未见过的,眼神里满满的自豪。 看着他的眼神,李钦载忽然一愣,他察觉到孩子其实也需要崇拜对象的。 正常的家庭里,孩子的崇拜对象通常是父亲,父亲总能轻而易举地做好任何事,让孩子感到由衷的佩服,从而产生效仿的心理。 李钦载和荞儿这对父子不算正常家庭,但荞儿需要的,李钦载总会尽力给他,顺便承担起母亲的责任。 如果说刚才冰块取火有什么收获的话,最大的收获莫过于李钦载无意间得到了荞儿的崇拜,也意识到孩子每天都在长大,他的心理需求每个阶段都不一样。 “爹,荞儿若也有满腹学问,别人是不是也会向钦佩爹一样钦佩我?”荞儿仰头问道。 李钦载想了想,道:“学学问的目的,不是为了得到别人的崇拜,而是让自己和别人的生活变得更方便。” 看着荞儿迷惑的眼神,李钦载又笑道:“当然,也为了增加自身的修养和谈吐。” “比如你看到天降大雪,会情不自禁说一句‘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或是“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而不是‘卧槽,好大好白的雪’,这就是读书和不读书的区别。” 荞儿似懂非懂,连连点头。 父子俩走得很慢,边走边聊,李钦载不厌其烦回答着荞儿各种“为什么”。 从渭河边往庄子里走,经过路边的田埂,李钦载脚步一顿,忽然睁大了眼睛,脱口道:“卧槽,好大个人!” 田埂边的一条水沟里,确实躺着一个人。 这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浑身是血躺在水沟里,身上的衣裳褴褛破旧,满是血迹,倒在水沟里不知是死是活。 李钦载第一反应不是救人,而是一手抱起荞儿,另一手捂住了荞儿的眼睛,低声道:“走,我们回家!” “爹,刚刚那个人死了吗?天这么冷,他为何躺在水沟里?爹,我们要不要救他?”荞儿一连串发问。 “荞儿乖,我们先回家,回家后再决定要不要救他,好不好?” “咱们为何不现在救他?” “因为你爹我晕血。” 第一百二十四章 来历不明 不管出现任何意外,首先保护的是孩子。 这似乎是人类刻入遗传基因里的天性。 李钦载并不在乎水沟里那个年轻人的死活,他只在乎荞儿会不会被吓到,那人满身的血迹会不会对荞儿造成童年心理阴影。 孩子太大,无法承受生死这么庞大复杂的经历,随着他慢慢长大,生死离合这些人生里无法逃避的经历,顺其自然便好。 回到别院,李钦载命丫鬟将荞儿送回后院,然后叫来了刘阿四,告诉他庄外田埂边的水沟里有个年轻人,让刘阿四带人将他抬回来。 未多时,部曲们抬回了那个年轻人,将他放在前院边的暖房里。 李钦载亲自过去看了一眼,见那个年轻人双目紧闭,脸上也布满了血迹,从微微起伏的胸膛来看,人似乎没死,只是受了不轻的伤。 “这个……洗洗还能要吧?”李钦载指着年轻人道。 刘阿四低声道:“五少郎,此人身上的伤不少,似乎被乱刀劈砍过,伤口大多在后背和四肢,倒不是什么致命伤,不过失血过多,不知能不能活下来。” 李钦载哦了一声,道:“按流程,该如何处置?” “当然是报官,此地隶属渭南县,应当告之渭南县衙,让他们派人来查证此人的来历和身份。” 李钦载点头:“那就派人报官吧,另外去请个大夫,给他治治伤,莫死在咱院子里,晦气得很。” 正说着话,年轻人突然动了,明明已是垂死,不知哪来的力气突然坐了起来,在床榻上打了个滚儿,翻身扑倒在地,却仍奋力地往外爬去。 李钦载和刘阿四都惊呆了。 “啥意思?大唐的人都这么有素质的吗?不想死在我家,所以打算死外面去?”李钦载愕然问道。 刘阿四眼中却闪过一道冷光:“五少郎,这家伙的来历更可疑了,他分明是听到了咱们刚才说要报官,所以才不要命急着离开。” 年轻人朝门外爬去,他爬得很缓慢,喘息很急促。 李钦载和刘阿四也不拦他,冷眼看着他缓缓往外爬。 年轻人一直爬到暖房门口,手刚够到门槛,却终于支撑不住,白眼一翻,又晕过去了。 李钦载喃喃道:“这是干了多大的亏心事呀,为了躲官,连命都不要了。” “五少郎,咱们还是报官吧,此人不明来历,不宜留在咱别院里,怕是会有隐患。” 李钦载想了想,道:“先别报官,等他醒了问问再说,若真的干了坏事……嗯,坏事也分大小,骗小孩子零花钱之类的小坏事,就不必报官了,若是杀了人,再报官不迟。” 刘阿四无语,叹道:“五少郎,此人这般模样,怎么看都不像是骗了小孩子零花钱之类的小坏事,怕是牵扯了杀人案子。” “派人守在房门口,不准他出去,另外请个大夫来给他治伤。”李钦载叹道:“他死不死我并不关心,问题是刚才荞儿看见他了,不把他救活,我对荞儿无法交代。” 刘阿四眼中露出了笑意:“小郎君生性善良,长大后必有福报。” 李钦载也笑了:“我对他所求不多,只求在我临终前,当我说我还能抢救一下的时候,他不会拔我的管儿……” ………… 年轻人被安置在暖房内,刘阿四派了部曲守在房门外,又请了大夫给他治伤,敷上药后,年轻人仍然昏迷不醒。 直到第二天,他才悠悠醒过来。 在他醒过来的第一时间,刘阿四便进了房,严厉地盘问他的来历和身份,年轻人却始终一言不发。 刘阿四不耐烦了,威胁要报官,他的眼眸里终于有了些许波动,但仍然紧咬牙关,一个字未说。 李钦载把人扔给刘阿四就不管了,反正素不相识,能救他一命已是尽了道义之责,至于别的方面,刘阿四如果问不出什么,便将他交给官府便是。 穿越到大唐的他,也是个遵纪守法的乖宝宝呢。 下午时分,刘阿四来找李钦载,一脸愧色地垂着头。 “五少郎,那家伙死活不开口,小人又不能上刑,怕把他弄死了,实在没办法。”谷 李钦载正匆匆朝别院外的田地里走去。 自从李钦载冰块取火后,李素节这些纨绔如同着了魔似的,从渭河边弄了不少冰块,学着李钦载的样子打磨成圆形凸面,然后在田埂边弄一堆干草,尝试原样复制。 还别说,真有成功的,李素节成功了。 当冰块聚光成焦,点燃了干草,纨绔们发出惊呼,李素节手执冰块一脸得瑟,像一只pk后得到雌性交配权的公猢狲,高举着冰块四处展示,洋洋得意的样子分外欠抽。 然后没过多久,其余的纨绔们也陆续成功了。 于是庄外的田地里处处火光,一堆堆大火冒着浓烟,搞得甘井庄如同战乱时期外敌入侵一般,庄户们人心惶惶,一脸惊恐地到处打听,是不是有敌人打到大唐国都了…… 时值隆冬,田地尚未播种,沃野平原一片空荡。 但在空荡荡的田地上四处放火也足够引人惊恐了,庄户中有不少都是卸甲归田的府兵,他们上过战场,对火特别敏感。 田地里的火堆顿时刺激了府兵们的神经,一个个抄着锄头铁耙等农具便冲到了田埂边。 李钦载也匆匆赶到田边,见事闹大了,顿时勃然大怒。 “受伤那家伙的事以后再说,叫部曲拿根马鞭来。” 刘阿四赶紧递上马鞭。 李钦载甩了甩,然后冲进田地里,二话不说朝那些搞聚光引火实验的纨绔们甩起了鞭子。 一记又一记,马鞭狠狠地抽在纨绔们身上。 管他什么皇子还是国公国侯家的纨绔子,在李钦载眼里都是熊孩子。 对熊孩子讲道理没用,等于对牛弹琴,直接抽他才是最好的教育。尒説书网 一顿无差别攻击,原本实验成功高兴万分的纨绔们骤然挨揍,被李钦载抽得哇哇乱叫,一个个抱头鼠窜,像被雄师追咬的一群鬣狗在空旷的田野上撒丫子乱跑。 抄着农具的庄户们站在田埂边,看着熊孩子挨揍,脸上洋溢起快意的笑容。 喜闻乐见,大快人心! 空荡的田地上放火顶多一场虚惊,可熊孩子们却将田地里堆积的麦秆草垛烧了,那可是许多庄户人家冬天烧火做饭取暖的燃料,被他们一把火烧掉,委实令庄户们心疼不已。 李钦载终于抽累了,叫刘阿四将熊孩子们叫过来,在他面前一字排开立正。 喘着粗气,李钦载指着田埂边的庄户们,对李素节等人道:“废话我不想多说,去跟庄户们赔礼道歉。” 李素节心虚地垂着头,英王李显却不服气地道:“我乃天家贵胄,凭啥给他们道歉?” 啪! 又一记鞭子狠狠抽在他身上,李显痛得跳起来惨叫不已。 李钦载指了指他,道:“我现在没力气跟你们讲道理,去道歉,回头再罚你们。谁若不服,滚回长安去,我这里不侍候贵人。” 这句话的威慑效果竟比鞭子管用,熊孩子们一听,立马老老实实走到庄户们面前,躬身行礼赔罪。 庄户们急忙还礼,连道不敢,脸上的心疼表情还是被李钦载注意到了。 “明日开始,你们有活干了。每个人都上山,趁着天未下雪,你们都去山上捡柴,捡到的干柴交给庄户,谁都不准例外。这次允许你们带上随从,下雪前凑够足以让庄户过冬的柴火。” 李素节等人垂头应了。 “还有,回去后每人写一份一千字以上的检讨书,明日交给我。谁对错误认识不深刻,再挨一顿鞭子。” 李钦载说完拍拍屁股就走。 揍人也是体力活,刚才消耗太厉害,得回去躺一躺。 第一百二十五章 庄户老兵 揍了一群纨绔子弟,李钦载气消了之后还是有点心虚的。 尤其是其中还有一位武皇后的亲儿子,历史若无改变的话,这个亲儿子将来可是要当大唐皇帝的人。 抽了未来的大唐天子,李钦载觉得自己牛逼之外还有少许的忧虑,万一李显这货怀恨在心却一直隐忍不发,等到他登基后再收拾自己,麻烦可就大了。 不过转念一想,一个穿越者的身份,若还活得如此战战兢兢,老天给自己重活一次的机会难道喂了狗? 李钦载注定将在世间留下痕迹,也会给世间留下不一样的结局。 被鞭子抽过后的纨绔们显得特别乖巧,给庄户们道歉后,乖乖地回到别院内写检讨。 经过荞儿的解释后,他们明白了“检讨”的意思,其实就是“罪己书”,深刻反省自己的错误。 第二天一早,臊眉耷眼的纨绔们将自己的检讨书交了上来。 李钦载认真地查看,鼻孔不时发出冷哼,吓得纨绔们战战兢兢,生恐又惹来一顿鞭子。 事到如今他们也看出来了,这位李先生是真的完全不在意他们的身份。什么皇子,什么公侯之后,在他眼里全是垃圾,想抽就抽,想骂就骂。 偏偏他们还不敢反抗,因为李先生的身份也不简单,人家是大唐第一功臣之后,英国公的孙子,被虐待了告状都没地方告。 “这篇检讨谁写的?什么叫我oo你的xx?”李钦载将一份检讨扔在桌上,怒道:“是谁胆敢糊弄我?” 年纪最小的上官琨儿站了出来,哭丧着脸道:“先生,是弟子写的,弟子认字不多,很多字不认识……” 李钦载的脸色顿时缓和下来,道:“哦,情有可原,下不为例。” 众人顿时朝上官琨儿投去异样的目光。 啥情况?凭什么上官琨儿写错了检讨可以不受罚?大家的待遇竟如此不公平么? 李钦载将众人的反应看在眼里,不由暗暗冷笑。 上官琨儿将来可是荞儿的大舅哥,还不得对他客气点?你们家里有妹妹嫁给我儿子,我也对你们客气。 公平?死皮赖脸来我这儿求学,就别指望公平。 李钦载教学的宗旨是什么? 不公平,不公平,还是他妈的不公平! “不认字也不怪你,拿回去吧,以后多努力认字,”李钦载对上官琨儿柔声道:“有空捎个信儿回家,让你爹娘争点气,多多恩爱,早生贵女。” 上官琨儿一脸懵逼地点头。 “你自己也要争气,将来长大后混得再不好,也坚决不要家人的资助,尤其是妹妹的资助。”李钦载语重心长地叮嘱道。 “先生,弟子没有妹妹。”上官琨儿小心翼翼地道。 “会有的,我对你爹娘有信心。” ………… 阳光微黯,寒风凛冽。 中午时分,李钦载拎了一些糕点,带着李素节等学生拜访庄户。 烧了庄户过冬的麦秆草垛,不是抽一顿就能解决的,该有的态度要拿出来。 带着学生们挨家挨户赔礼,送糕点,并承诺下雪前给庄户们凑齐过冬的干柴。 李素节这些皇子和纨绔一个个臊眉耷眼,再次诚恳地向庄户们长揖赔礼,搞得庄户们手足无措,连连还礼。 耗了一下午时间,总算道歉完毕,李素节等人身份高贵,又是半大的孩子,庄户们自然不敢多计较。 道歉过后,李钦载挥手让李素节等人滚蛋,自己留在庄户家顺便蹭顿饭。 甘井庄的庄户们对李钦载的印象不错。 虽然也是国公家的孩子,但人家对庄户礼数周到,而且从来不讲究身份高低,对庄户们毫无歧视,言行举止跟庄户们没区别。 站累了便往地上一蹲,吃东西随手往衣裳上擦一擦便往嘴里扔,特别接地气。 这样的主家,庄户们没有不喜欢的。 留在庄户家蹭饭,李钦载没觉得不好意思,这段日子他跟庄户们混得很熟了,尤其是这一家的老庄户,上次一同蹲在田埂边议论村里的寡妇,交情很深了。 老庄户姓魏,年轻时也是府兵,跟随李勣南征北战多年,听说还混到了队正,后来年迈便解甲归田,官府按军功给他分了十几亩永业田,老魏从此过上了含饴弄孙的悠闲日子。 老魏的孙女跟荞儿关系不错,上次在后院互相推秋千的女娃便是老魏的孙女。 庄户家的晚饭很简陋,几块烙饼,一碗面,还有一碟腌制的咸菜。对庄户人家来说,这已经很丰盛了,多亏了今年的大丰收。谷 李钦载吃得很欢,咸菜特别入味,裹在烙饼里有一种隔世的味道,像前世街边的煎饼摊儿。 老魏笑眯眯地看着李钦载狼吞虎咽,不时笑道:“慢点吃,家里还有,五少郎这饭量不错,就是身材干瘪了一点,多吃多练,将来跟你爷爷一起上阵杀敌,也算有个承继。” 李钦载头也不抬地道:“我是文化人,只出主意,杀敌轮不到我。” 老魏啧了一声,道:“出主意有啥意思,大唐的健儿就是要在战场上博军功,一刀一戟杀出来的功劳才是实实在在的,当之无愧没人敢议论。” 李钦载笑了笑,道:“分工不同,出主意的人也很重要,后面的人运筹帷幄,将士们在前方才能少些伤亡。” 老魏叹道:“说得也是,我是粗人,不懂大道理,当年跟随大将军征突厥,李靖大将军攻碛口,你爷爷出云中,校尉一声吼,我们便往上冲。” “脑子被热血一顶,啥都不顾了,战场上刀光血影的,刀劈在身上也不觉得疼,一心只想着把眼前的敌人干死算球……” 浑浊的老眼光芒闪烁,那亮晶晶的闪耀仿佛记忆的零星碎片,用来装饰余生的平凡。 李钦载笑道:“如今突厥已灭,天下太平,您也可以悠然养老了。” 老魏也笑道:“那是,太平日子是刀剑杀出来的,当年我虽未立过什么大功劳,如今年迈养老可也丝毫不亏心,曾经我也为这太平日子拼过命的,哈哈。” 李钦载神情渐渐肃然,对老魏油然而生一股敬意。 是的,老魏很平凡,跟千万解甲归田的老兵一样平凡,可他曾经拼过命,不仅仅只为自己。 敌人的刀劈在他身上那一刹,这个国家,这片国土,便欠了他一份沉重的人情。 气氛莫名有些凝重,良久,李钦载忽然一笑,道:“咸菜不错,魏老,您再给我拿点儿?” 老魏大笑起身:“算你有眼力,我老魏亲手腌的咸菜,咱庄子里大人孩子都馋得很。” 说着老魏挤了挤眼:“有秘方的,传子不传女。” 李钦载也挤眼:“村里那个寡妇跟你要秘方,你给不给?” “给!跟我睡我就给!” ………… 别院里一窝学生,这群家伙适合散养,反正李钦载不怎么上心。 晚上随便编点题目,再写几行小学或初中水平的教材,第二天一早扔给李素节,李钦载便掉头离开。 能学多少,学没学会,李钦载不管,学不会就是蠢,没别的理由。 纨绔们渐渐也习惯了李钦载的教学方式,每次从李钦载手中接过教材,李素节的表情总是十分圣洁,像捧着奉献给神灵的祭品一般。 小心翼翼地将教材捧到课堂上,然后转抄下来,给纨绔们传阅,李钦载亲手写的原件则被李素节小心地收藏起来。 这群家伙为人品行且不提,不过他们对待学问的态度却着实让李钦载感到欣慰。 前院内,正在晒太阳的李钦载又被人打扰了。 刘阿四脸色难看地走来,道:“五少郎,那家伙还是不肯开口……” 李钦载一愣:“哪个家伙?” “前日受伤的那个呀,人是救活了,却跟哑巴一样,一个字都不说,小人怀疑他是不是被人割了舌头。” 李钦载惊了:“那家伙还没送官吗?素不相识的,留着他干啥?” 刘阿四一脸愧色道:“小人原本打算撬开他的嘴,把他的来历问清楚,官府来了人也好有个交代,毕竟咱国公府的人,做事要有头有尾才好。” “大可不必,国公府的人没兴趣审案子,交给县衙的人去做。”李钦载挥手:“你在路边捡到一条快死的流浪狗,尽力把它救活已是积善行德了,难道你还去追究它是啥血统吗?” “那倒不会,可那个家伙……” “那个家伙就是被救活的流浪狗,没死就好,其他的不必你我操心,官府会查清楚的。” 刘阿四挠了挠头,五少郎的话确实有道理,不过道理总是说得那么难听…… “是,小人这就派人去渭南县衙,让他们派差役来把人领走。” 李钦载含笑道:“快去吧,别忘了顺便跟县衙的人吹嘘一下我,毕竟这条……嗯,这个家伙是我救回来的。” “英国公府上五少郎见义勇为,侠肝义胆,大冷天救回一条人命,县衙不管怎么说该给我发一面锦旗吧。” 刘阿四抱拳领命,不过五少郎的最后一句话他就当没听到。 跟在李钦载身边久了,刘阿四渐渐了解了这位少主人,知道这位少主人说话有时候不能当真,因为他都清楚自己是在胡言乱语,谁当真谁输。 第一百二十六章 晒太阳不宜听冤情 对陌生人没必要惯着,发善心也要看对象。 救了人家的命,不求结草衔环当牛做马报答吧,至少也该把自己的来历说清楚,这是对救命恩人最基本的礼仪。尒説书网 如果不愿说,那就报官,没什么好同情的。 刘阿四果真报官了,第二天上午,渭南县衙来了人,两名差役拎着铁尺和铁链,神态拘谨地站在别院门外等候通传。 此处虽然是英国公府的乡下别院,但别院也是英国公的,也是豪门大户,寻常差役能进一次门算是前世积了德。 受伤的年轻人仍躺在床上动弹不得,身上的伤倒是不致命,但失血太多,救治两天了还不能动,身子虚得很。 李钦载躺在院子里晒太阳,根本没理会县衙差役,以他们的身份,没资格跟李钦载见面。 刘阿四领着两名差役穿过回廊,将那名受伤的年轻人抬起便往外走。 直到这时,年轻人才奋力挣扎起来。 两名差役对他可就没那么客气了,一记铁尺狠狠抽在他的后脑,怒叱道:“老实点!进了大牢再好好侍候你!” 年轻人被铁尺砸得头昏眼花,差点晕过去,却仍然在不停挣扎。 差役大怒,又是几记铁尺砸下来。 几人的争执声比较大,前院晒太阳的李钦载听到了,皱眉道:“阿四,叫他们小点声,以为我这儿是县衙大堂呢?” 两名差役迅速变脸,隔着老远朝李钦载躬身赔礼。 李钦载已睁开眼,见年轻人被他们左右架起,后脑血流不止,鲜血滴落在地上,显得有些骇人。 李钦载愈发不高兴了:“谁让你们在我家动手了?给我打扫干净!” 差役吓坏了,其中一名差役急忙抄起大门耳房的扫帚,将地上的血迹扫干净,一边扫一边连连赔罪。 这时年轻人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挣脱了差役的控制,冲到李钦载面前,扑通一声跪下,大声道:“求贵人救我!我若落在他们手中,必会被害死!” 差役吓坏了,刘阿四却大怒,锵地一声拔出了刀,一个箭步窜上来,挺身护在李钦载面前,出鞘的刀已搭在年轻人的脖子上。 李钦载一手将刘阿四拨开,奇道:“咦?你不是哑巴?” 从救起他到现在,年轻人始终一个字没说,李钦载还以为他真是个哑巴,没想到居然能说话。 年轻人很虚弱,却仍不停朝李钦载叩首磕头:“求贵人救命!小人有天大的冤情上禀,若落在县衙那些人手里,必含冤而死!” 李钦载冷下脸来,淡淡地道:“我可不是贵人,也不是渭南县令,伸冤告状这种事与我无关,你自己去跟县令说。” “小人生死不重要,但小人家中父母被奸人所害,我若死了,我徐家上下三口人的冤情永无昭雪之日,小人死也不甘心!” 李钦载不为所动,他不是白莲圣母,活了两辈子的人,同情与善良没那么廉价,别人喊一声救命他就屁颠屁颠真的去救命。 杀人犯也喊冤呢,怎么不去劫法场? “救你回来那天,我给过你机会了,你一字不说,错过了机会。现在都报官了,又跟我说冤枉?”李钦载冷笑看着他。 朝差役挥手,李钦载不耐烦地道:“赶紧带走,莫打扰我睡觉!” 差役急忙将铁链套在年轻人的脖子上,像牛头马面拘了生人魂魄,牵着便往外走。谷 两名差役粗鲁的动作令李钦载皱了皱眉,不过也没说什么。 官府有官府办案的流程,李钦载只是个纨绔,顶多挂了个军器监少监的职,不便插手地方官府的事务。 两名差役押着年轻人出了别院侧门,年轻人脖子上套着铁链,被拉扯得踉踉跄跄,出了别院的门后,差役们却再也不掩饰了,刚走下别院的石阶便对年轻人抽打起来。 年轻人咬着牙一声不吭,铁尺如狂风暴雨落到身上,很快便将他打趴下。 “小子倒是命大,害我们赵县尉好找,你倒是机灵,竟去求英国公府庇护,哈哈,县尉是官,英国公也是官,他能护你么?”差役一边打一边狞笑。 年轻人已被打得半昏迷,除了向李钦载求救,他一直没说过别的话,哪怕快被打死了也咬牙不呻吟一声。 别院的侧门一直打开,院子里的李钦载冷眼看着门外的差役施暴,他的眼神越来越冷。 不说这个年轻人究竟犯了什么法,按规矩至少先过堂再判决,是杀是剐都要走流程的,两名差役刚押人出了门便往死里揍,看他们揍人的架势,分明不打算要活口,拖个死尸回县衙就算交差了? 静静地看着差役的动作,年轻人已趴在地上没了动静,差役上前探了探他的鼻息,见他一息尚存,一名差役对另一人使了个眼色,道:“咱们换个地方处置了他吧,莫在英国公别院门前闹出人命。” 另一名差役点头同意,两人架起年轻人便朝马背上扔。 正要离开,院子里的李钦载忽然懒洋洋地开口了。 “太特么欺负人了,阿四,把那受伤的人截了,俩差役乱棍赶走。” 刘阿四一愣,但也不敢抗命,立马下令部曲将两名差役围了起来,顺手将年轻人从马背上抬进门。 差役呆住了,这是怎么回事?明明是英国公府自己报的官,为何突然把人截回去了? “这位将军,不知何故……”差役脸色惨变,陪笑问道。 刘阿四冷冷道:“奉五少郎之令,人我们要了,你们滚回县衙去。” 差役不敢阻拦,更不敢翻脸,仍陪着笑脸道:“将军莫闹,此人是渭南县衙通缉的要犯,渭南县城里张贴了海捕公文,您各位把人截下,怕是不妥吧?” 刘阿四懒得废话,挥手喝道:“来人,将此二人乱棍驱之!” 部曲们轰然应声,举起了手中的长棍。 两名差役大惊失色,立马抱头便跑。 奄奄一息的年轻人被抬回前院,部曲们将他扔在李钦载面前。 李钦载伸出脚尖捅了捅他:“喂,还活着吗?” 年轻人身子抽搐了一下,努力从地上抬起头,虚弱地道:“多谢……贵人相救。” “不必谢,我救你纯粹是看不过那俩货在国公府别院门前施暴,至于你究竟犯了什么事,该不该杀,最好老实交代,不然我让县衙再派人把你带走。” 年轻人拼着残余的力气支起半身,虚弱地道:“禀贵人,小人有天大的冤情,求贵人为我伸冤,为我父母昭雪!” “停!” 李钦载果断叫停,指着身后的刘阿四,笑眯眯地道:“我在晒太阳,不宜听太阴暗的事,你的冤情跟他去说,等我心情好的时候,他再转告我,来人,把他抬走!一个个的不让我省心,晒个太阳都不得清静。” 第一百二十七章 县尉就是王法 冤情这东西很复杂,跟个人的价值观和国家法律有关。 不是说县衙门口敲个鸣冤鼓,嚎两嗓子青天大老爷我有冤,青天大老爷就真觉得你冤了。 李钦载也是一样。 他虽然是军器监少监,可他管不着治安和刑事案,而且他这位青天大老爷的耳根也没那么软,奄奄一息的年轻人对他磕几个头,他就义愤填膺要给人家伸冤。 能干出这事的不是青天大老爷,纯粹是个智障傻缺。 调查取证,走访对质,该走的程序一样不能少,就算所有被冤枉的证据摆在面前,李钦载能做的也只是将证据递交上级官府,一切按朝廷的规矩走。 尚方宝剑,狗头铡,八贤王的金锏什么的,对不起,都是传说中的物件,现实中并不存在,任何案子不经刑部大理寺复核,就没有翻案的可能。 那位姓徐的年轻人说他有冤,李钦载愿意相信他,但他没法管,因为职权够不到。 他能管的只有军器监打造的军器是否合格,有没有人在原材料上动手脚。 至于年轻人的冤情,李钦载吩咐刘阿四找人给他写张状纸,既然他说渭南县衙的官员谋害家人,那么就越过渭南县衙,派人将状纸送到雍州刺史府,请刺史府复核此案。 能做的只有这些,李钦载干不了伸张冤情的活儿,也没有侦破案件的技能,除了帮他递状纸,实在没别的法子了。 两个时辰过去,刘阿四过来找李钦载。 李钦载正在院子里睡得深沉,冬天的阳光晒在身上,刚才还救了别人的命,感觉整个人都充满了正能量。 刘阿四小心翼翼摇晃他几下,李钦载将扣在脸上的书本拿了下来,长长叹了口气。 今日注定不得安生。 “五少郎,问清楚了。那年轻人姓徐,名叫徐元庆,下邽县人,其父徐爽,因得罪渭南县尉赵师韫,老俩口无辜被杀,其子徐元庆逃了。” “虽然徐元庆见机逃了,但仍被赵师韫派出的人追杀,并且县衙发了海捕文书,把老俩口的死栽在徐元庆头上,说徐元庆弑双亲罪大恶极,徐元庆一直逃到咱们这里才算捡了一条命。” 李钦载点头,又道:“不对,关键的事没说清楚,他爹因何得罪赵师韫,赵师韫又是如何杀了老俩口,区区县尉不怕王法吗?” 刘阿四沉默片刻,道:“这些徐元庆还没说,不过在渭南县,赵师韫就是王法。” 李钦载惊了:“这么嚣张吗?我特么英国公的孙子都没底气说这句话吧?” “县尉主管刑名司狱,辖内任何案子都要经他的手,而他,能够决定案子是黑是白,若要在辖内天衣无缝杀一两个人,或是要栽赃什么人,实在太容易了。” “请几个亡命之徒把人杀了,案子报上县衙,赵师韫只需轻飘飘说一句‘真凶逃逸’或是‘亲子弑父’,这桩案子要么是不见天日的悬案,要么是变白为黑的冤案,谁也拿他没办法。” 李钦载沉吟许久,低声道:“你觉得徐元庆所言是真是假?” 刘阿四犹豫了一下,道:“小人问徐元庆时,他一边说一边痛哭流涕,说到父母无辜被杀时更是以头撞地,痛不欲生,看起来不像说谎……” 李钦载想了想,道:“是真是假,不是我们能管的,找人给他写下状纸,送到雍州刺史府吧,这是刑事案,让专业的人去辨别侦破。” “那徐元庆如何安置?今日五少郎赶走了县衙差役,怕是县衙还会派人来索要,毕竟他是海捕文书上通缉的要犯。” 李钦载翻了个白眼,道:“就说徐元庆又逃了,我又不是官府差役,没义务帮他看管犯人。” 刘阿四张了张嘴,发现自己无言以对。 典型的纨绔子弟无赖又跋扈的作风,这句话扔给渭南县衙,谁都拿他没办法。m..Com “那个徐元庆,继续请大夫给他治伤,好吃好喝先把伤养好,但随时派人跟着他,别让他跑了。”李钦载吩咐道。 “五少郎不相信他的话?” “无所谓信不信,既然牵扯了人命官司,事情没查清以前,无论县衙还是徐元庆,我都不相信,我只信自己的眼睛。” ………… 冬天的渭河已结冰了。 中午时分,吃过午饭的李钦载裹着厚厚的褥子,拎着工具来到河边。 对李钦载这种人来说,基本是失去了清晨的,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尤其是在寒冷的冬天,就算醒了也要在床上赖半个时辰。 游手好闲的废物对未来没有规划,没有期望,也没有生活压力,一辈子已毁在锦衣玉食里,还能怎么办? 当然是一个人默默地扛下所有。 午饭后荞儿突然说想吃鱼,吃红烧的鱼。 李钦载二话不说,拎着工具便来到渭河边。站在河边先用脚尖试了试河面结冰的厚度,发现有点不靠谱,冰面不能承受一个成年人的重量。 于是用铁镐砸开一块冰,露出里面黑黝黝的河水,再洒了点鱼饵下去,等了一会儿,水面开始冒泡,再用渔网伸进去捞。 冬天的鱼儿狡猾得很,鱼饵吞进嘴就游跑了,渔网捞了半天,只捞了一些水草,气得李钦载咬牙,又无可奈何。 要不要发明雷管出来?往河里一扔,轰!大丰收!爽滴很。 跟河里的鱼儿较劲了小半个时辰,李钦载的耐心终于耗尽,发了疯似的使劲用铁镐往河水里戳。 举动毫无意义,但能泄愤,有益身心健康。 “李世兄……在钓鱼?”身后传来迟疑的声音。 李钦载吓了一跳,刚才戳得太投入,都不知道崔婕何时来到自己身后的。 这要是个刺客,此刻该有人往英国公府报丧了。 “呃,啊!对,钓鱼。”李钦载尴尬地应道。 崔婕狐疑地看着他手里的铁镐,道:“钓鱼用这个?” “新发明的钓鱼法,你懂啥。”李钦载嘴硬道。 崔婕眼里忽然露出笑意:“该不会是钓不上鱼,拿铁镐泄愤吧?” 这女人智商难得上线了,不过却把天聊死了。 “你怎可凭空污人清白,钓鱼……读书人的事,怎能说泄愤。” 崔婕眼里的笑意越来越盛,却还是很给面子地笑道:“是,李世兄果真在钓鱼,只是运气不好,鱼儿都冬眠了。” 李钦载赞道:“你有一双善于发现真相的眼睛。” 朝她手中空荡荡的竹篮瞥了一眼,李钦载问道:“你上山采蘑菇?” 崔婕点头:“是,若能采得一些,还要麻烦贵部曲帮忙甄别一下,我大致已知,颜色越好看的蘑菇越有毒,这次我一定采那些毫不起眼的蘑菇。” 李钦载翻了个白眼,挤出一脸假笑道:“去吧,祝你今日大丰收。” 崔婕行礼刚要告辞,却见李钦载脸上的笑容不对劲,于是停下行礼的动作,轻蹙黛眉道:“李世兄为何发笑?” “我这是礼貌性微笑,符合社会社交礼仪期待的真挚笑容。” 崔婕轻咬红唇,小心地白了他一眼,道:“我觉得你又想坑我……” “我何时坑过你?” “上次,你骗了我的钱。”崔婕俏脸满是薄怨。 李钦载一想,还真是。 回想当日的行径,内心不能说毫无愧疚吧,简直已忘了这事儿了。 世家小姐难得体验漂泊贫穷的生活,日子过得太富足了,如何让社会给世家小姐上一堂生动的现实主义课程? 所以,骗她的钱是为了她好,一片冰心在玉壶。 李钦载咳了两声,悠悠道:“看在你曾经破财的份上,我好心提醒你一句啊……” 崔婕疑惑道:“什么?” “蘑菇呢,生长在潮湿温暖之地,冬天呢,是没有蘑菇采的。”李钦载看着崔婕惊愕张大的小嘴,淡淡地道:“这是常识,傻子都知道。” 第一百二十八章 亲爹与后妈 冬天确实采不到蘑菇,这是实话。 前世冬天里吃的蘑菇都是大棚里种出来的,野外的蘑菇采不到。 李钦载知道的常识,世家小姐并不知道。 从小养尊处优,哪里懂得这些平民的知识?她还以为蘑菇一年四季都长在山里,等着她随时去采呢。 崔婕发了好一会儿愣,然后俏脸渐渐露出生气的样子。 “我刚才若不多问你一句,你是不是就任由我上山了?” 李钦载无辜地道:“不然呢?我以为你不仅为了采蘑菇,还想欣赏山清水秀的景色呢,打扰别人的雅兴绝非君子所为。” 崔婕咬牙道:“果然,有才华的不一定是好人,坏起来比普通的坏人更坏!” 李钦载正色道:“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及时阻止了你上山白跑一趟,说不定还避免了你被狼吃掉的危险,等于又救了你一命,你应该说谢谢。” 崔婕怒哼道:“不谢!你不是好人!” “啧!太没礼貌了。你过日子这么糊涂,这次若不谢我的话,下次再犯什么常识错误,我一定眼睁睁看你栽进坑里,一个字都不会说。” 崔婕更生气了:“我等到春天再去采蘑菇!” “春天好,生机勃勃,万物复苏,不但蘑菇长出来了,山里冬眠的蛇啊,熊啊都醒了,一看有个娇滴滴的姑娘在采蘑菇,呵呵……” “动物眼里可没有美丑之分,它们看你就是一只直立行走的母猢狲,睡了一个冬天肚子正饿呢,于是一拥而上,三两下把你分了,我拿一个胯骨轴,它拿一只肥蹄髈……” 崔婕俏脸顿时苍白,可心里又气得不行,一时竟有些无措,不知该先害怕还是先生气。 犹豫良久,她终于决定先生气,害怕是以后的事,生气是眼前的事,必须解决眼前的事,再操心以后的事。 “你,你才是猢狲!你是公猢狲!还有,什么肥蹄髈,难听死了!我才不肥,我……我没……”崔婕气得结结巴巴,说话都不利索了。m..Com 索性撸起袖子,露出洁白如玉的胳膊,在李钦载眼前晃啊晃。 “你看,你看!哪里肥了?哪里肥了?”崔婕俏脸通红地问道。 李钦载眼里带着笑,仔细欣赏了一番她的胳膊,严肃地点头:“前蹄髈果然不肥,刚才是我说错了,不过我还想看看后蹄髈……” “后……后蹄髈,”崔婕呆了一下,反应许久才赫然惊觉这家伙说的是什么部位,顿时羞愤欲绝:“你,你你……登徒子!” 说完崔婕抡起手边的竹篮,使劲朝他后背抽去。 李钦载猝不及防挨了一下,痛倒是不痛,但还是一脸惊愕地看着她。 世家小姐居然打人? 崔婕怒极抽了那一下后也反应过来,此举委实跟她从小接受的教育大为相悖,她的家教里绝对不容许她动手打人,这是非常有违教养的。 “我……”崔婕欲言又止,神情忐忑又有些愧疚。 “你打人……”李钦载惊愕地指着她:“我要马上派人给青州崔家送信,崔家的闺女打人,这婆娘不能要!” 崔婕本来有些愧疚的,闻言顿时怒道:“不要就不要,我也不要你!” 李钦载叹气道:“当初刚认识时,那个端庄有礼,落落大方的世家小姐呢?” 崔婕怒气瞬间消了,长久的世家教育令她此刻心头浮上深深的自责。 刚才自己的样子一定很难看,像个无理取闹撒泼打滚的泼妇。 简直太罪恶了。 不知为何,最近李钦载说的话总令她容易生气,当初刚认识时,这纨绔子的嘴也很毒,可当初自己为何没那么生气? 果然如圣贤所说,“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李世兄,我刚才过分了,向世兄赔罪。”崔婕顶额一礼,恢复了以往端庄的模样。谷 李钦载嗯了一声,道:“赔罪不如赔钱,赔钱才实在,你还有钱么?” 崔婕沉默,深呼吸。 不生气,不生气,要端庄…… 果断换个话题,不能再被他牵着鼻子走了。 “李世兄,庄子里最近来了许多陌生人,听说都是你的学生?我看那些学生的打扮,一个个非富即贵,身份怕是不凡吧?” “哦,算是学生吧,他们死皮赖脸非要跟我求学,赶都赶不走。” 崔婕隐秘地翻了个白眼儿。 李钦载忽然道:“你少招惹他们,都是一群熊孩子,而且个个出身富贵,里面还有当今天子的皇子,至于国公国侯家的更是一大堆,烦得很。” 崔婕眼中露出笑意:“我听说了,前日他们在田里放火,你抄起鞭子满地追杀他们,庄子里很热闹。” 垂下头,崔婕忽然又问道:“听说李世兄还有一个儿子,已经五岁了?” 李钦载瞥了她一眼,恐怕这个问题才是她真正想问的吧。 “没错,快五岁了,你家丫鬟上次还骗了他的烤鱼。” 崔婕笑了:“我见过他,长得跟你很像,听家兄说,是你当年和府里丫鬟生的?” 李钦载露出复杂之色,叹道:“是,后来她难产死了,只留下这个孩子……” 气氛莫名沉寂下来,两人都呆呆地看着结了冰的河面,各自想着心事。 良久,崔婕忽然道:“李世兄,我……可以经常去看他吗?” “看谁?”李钦载没反应过来。 “看你的孩儿,他叫荞儿对吗?” 李钦载脸上浮出古怪之色:“你……看他?” 崔婕坦然地笑了笑,伸手整了整发鬓,道:“我挺喜欢他,荞儿这些日子在庄子里跟孩童们玩耍,我好几次远远见过他……” “他很可爱,说话奶声奶气,但在孩子们面前努力装作大人,真有几分小先生的气度,当时我就恨不得把他抱过来使劲揉揉……” 说完崔婕不好意思地垂头,道:“我……没别的意思,真的只是喜欢他,听说他娘亲已去世,就愈发想疼爱他,你莫误会。” 李钦载笑道:“我没误会,既然都住在庄子里,你没事时过来带他玩耍也无妨,回头我跟府里吩咐一声,以后你想来就来。” “李世兄,他……知道我的身份,以及和你的……婚约吗?”崔婕俏脸通红,吃力地问道。 “没跟他说过,但他不反对我给他找个后娘,不瞒你说,村里六岁以上的姑娘他都觉得挺适合我的。” 崔婕瞪大了眼:“六,六岁以上?” “嗯,我要是不拦着,这几日估摸他该给我说媒提亲了。” 崔婕呆呆地看着他的表情,见他表情认真,不像胡说八道,良久,崔婕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你,你们父子真是……我突然更想抱抱他了,好有趣的孩子。” “这里,这里!看过来。”李钦载指了指自己。 崔婕愕然看过去。 李钦载气定神闲地道:“主要是我教育得好,始作俑者就在你面前,你不该抱抱我吗?” 崔婕俏脸刷地通红,迅速扭过头去,啐道:“呸!登徒子!” 第一百二十九章 提起他就脸红 李钦载突然发觉自己越来越像个渣男了。 成亲没啥想法,但日常调戏一下村姑却能令身心愉悦。 村姑挺容易害羞的,几句话一撩拨便双颊飞霞。 看着崔婕害羞地拎着竹篮跑远,李钦载脸上露出邪恶的微笑。 凭心而论,这女人不错。 生活阅历差了点,但也不是她的错。至少在他看得见或看不见的地方,这个女人都非常坚强且独立。 她在陌生的环境里努力地生存,努力适应环境,从来不会扮出柔弱无依的样子博取别人的同情。 相反,她很不愿意看到别人对她的同情,同情对她似乎是一种侮辱。m..Com 这样的性格,一千多年后都很少见。 李钦载盯着她的背影,忽然发觉,虽然他对这桩长辈包办的婚姻充满了排斥,可他对崔婕已渐渐没那么排斥了。 挺好的姑娘,长得美,性格又好,柔中带刚,被调戏了只是脸红薄怒,丝毫没有调戏回去的迹象…… 重点是,长得美。 没错,就是这么肤浅,庸俗。 下次如果崔家来人,就把她出卖了吧,抓回去老老实实等着嫁给他。 李钦载这样的宝藏男孩,能嫁给他也是她的福气呀。 ………… 崔婕果然说话算话,第二天就登门拜访。 李钦载将荞儿牵出来,崔婕看着怯怯躲在李钦载身后的荞儿,不由笑了。 掏出一块麦芽糖,还有一面小鼓,崔婕朝荞儿眨眼:“先吃糖还是先玩小鼓?” 荞儿不吱声,抬头望向李钦载。 李钦载热情介绍:“叫后娘……” 崔婕大羞:“你,你莫教坏孩子!” “那就叫姐姐。” 崔婕更不乐意了:“呸!又占便宜,他若叫我姐姐,我叫你什么?” “他管你叫姐,你管我叫哥,我们各论各的。” 崔婕恨恨白了他一眼:“没个正形,荞儿长大后像你可怎么办。” 蹲下身,崔婕的视线与荞儿平行,柔声道:“叫姨姨就好,莫跟你爹学坏了。” “姨姨!”荞儿笑了,伸手接过麦芽糖和小鼓,先将糖递给李钦载一块:“爹,吃糖。” 李钦载也蹲下来,荞儿将一块糖塞进他嘴里,犹豫了一下,又将另一块糖塞进崔婕的嘴里,最后再自己吃。 三人脸上鼓鼓囊囊,面面相觑后,不由笑出了声。 李钦载心中泛起一股柔和,此刻的画面,真像是温馨的一家三口,天伦之乐,突然有了一种家的味道。 就冲眼前的温馨画面,以后也该有点良心,少骗她一点钱才是。 “李世兄,我带荞儿去庄子里玩玩,可以吗?”崔婕期待地道。 “去玩吧,莫跑远了,也莫去危险的地方。”李钦载挥了挥手道。 崔婕白了他一眼:“人家又不是小孩子,用得着你嘱咐?” 牵着荞儿的手,崔婕便带他离开了。 晚到快日落时分,崔婕将荞儿送进别院的大门,这才独自离开。 回去的路上,崔婕的脚步很轻盈,俏脸不知想起什么,不自觉便露出了羞涩的微笑。 半天的时间,她与荞儿相处得很融洽。 刚开始时荞儿还有些拘谨,崔婕早有准备,掏出一把零嘴儿后,荞儿便对她亲密起来,话也越来越多。谷 一大一小在庄子里玩耍,其实也玩不出什么花样。崔婕不像李钦载,能随时变出许多一千年以后的小玩具,可荞儿依然很开心。 他教崔婕在地上挖洞,掏出珍贵无比的小陶珠,两人在地上玩弹珠玩得忘乎所以,直到日落才依依不舍地将荞儿送了回去。 回到自己简陋的屋子,从霜已做好了饭菜,见崔婕回来,从霜两眼一亮:“姑娘终于回来了,奴婢都快饿死了……” 崔婕嗯了一声,又道:“宋阿婆呢?” 宋阿婆是一位寡居多年的老人,也是她当初好心收留主仆二人,从此三人同住屋檐下,宋阿婆独居多年,喜欢她们的陪伴,主仆二人感恩,努力挣了些小钱,帮阿婆改善生活。 渐渐地,三人的相处已有了些相依为命的意味了。 “阿婆吃过了,今日阿婆编竹篮有点累,早早躺下了。” 崔婕于是端起碗吃饭,尽管饭菜简陋,可她的吃相仍然很端庄,小口小口地吃,咀嚼时紧闭着小嘴儿,不发出声音,也不多说一句话。 从霜的吃相就差了点,小嘴吧唧个不停,脸蛋被涨得鼓鼓的,像一条做鬼脸的金鱼。 崔婕今日的心情显然很不错,连吃饭都带着微笑,吃得有点漫不经心,眼睛盯着面前的菜,突然噗嗤便笑出了声。 从霜疑惑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眼前的菜肴。 “姑娘,奴婢做的菜好吃或是不好吃,奴婢都能接受,但若说这些菜很好笑,奴婢实在有点难以接受……”从霜嘟着小嘴儿道。 崔婕回过神,失笑道:“不,不是饭菜,是荞儿……” 从霜睁大了眼:“荞儿?那个纨绔的儿子?” 崔婕瞪了她一眼:“不要叫他纨绔,人家有名有姓,他儿子你认识,当初你还骗过他的烤鱼呢。” 从霜眨眼:“姑娘为何突然想起荞儿?” “我今日带他在庄子里玩,那孩子特别有趣儿,在我面前蹦蹦跳跳天真无邪,一旦遇到庄子里其他的孩子,他却突然变了模样,背着手一脸威严的样子。” “别人叫他小先生,他还非常沉稳地点头答应,那不怒自威的小模样真是……太逗人了,也不知跟谁学的样子。” 从霜不停地眨眼,一脸的疑惑不解。 “姑娘不是很讨厌那个纨绔……好吧,李家的少郎君么?今日为何带荞儿出去玩耍?” 崔婕俏脸一红,低声道:“我带荞儿玩耍,与李世兄有何关系?我只是……喜欢荞儿罢了。” 从霜仍然疑惑道:“不对呀,以前你可不是这样的,姑娘你说过很讨厌李钦载,还说拼死也不跟那纨绔子成亲,如今你竟跟他儿子一起玩耍,这个……” 崔婕俏脸愈发红润,嘴硬道:“一码归一码,我只是单纯喜欢荞儿,没别的原因。” “是吗?”从霜狐疑地盯着她的脸颊看个不停。 崔婕威严地板起脸:“以后看到李世兄,你当以礼相待,莫让他觉得咱崔家的人没教养,切记不要再称他‘纨绔子’了,人家并不是纨绔。” 从霜终于确定地点头:“姑娘,你变了!” “我,我变什么了?” “你不讨厌他了,或者说,你心里已经有他了。”从霜语气笃定地道。 “莫胡说,人家才没有!” 从霜愈发笃定地道:“你有!你如果真没有,会直接说‘我没有’,你刚才说的是‘人家才没有’,像在跟心上人撒娇。” 崔婕咬牙,她已恼羞成怒了:“从霜你……,非要逼我对你动家法吗?” 从霜敷衍地瑟缩了一下,表示了一下我真的好怕的情绪。 接着从霜的小脸蛋皱成一团,唉声叹气道:“姑娘啊,你说我们这是何必呢?明明是为了终生幸福而逃婚,结果逃到人家庄子上,你又喜欢上人家,咱们逃婚究竟逃出了个什么?” 崔婕红着脸,使劲瞪着她道:“我没有喜欢上人家!” 从霜权威地道:“姑娘莫诓奴婢,奴婢虽然年纪小,但也是有见识的,如今提起他你就脸红,不是喜欢是什么?难道是愤怒吗?” “我没有……”崔婕心虚地道,目光躲闪望向门外。 从霜摇头:“喜欢就喜欢,敢爱敢恨才是姑娘本该有的模样,一如当初你勇敢逃婚时一样。” 重重叹了口气,从霜愁眉苦脸道:“你倒是觅得了良人,奴婢可怎么办呀?将来回了崔家,你欢欢喜喜嫁了心上人,奴婢伙同姑娘你一起逃婚,怕是会被家主活活打死……” 第一百三十二章 风乍起 赵师韫只是县尉,跟英国公没法比,更不敢惹怒英国公的孙子。 但他也害怕东窗事发,在渭南县衙他可以一手遮天,但案子若出了渭南县,可就说不准了。 就算是雍州刺史府,他也只是有同乡有眼线,帮他探听传递消息可以,不可能帮他按下案子。区区县尉,还没到手眼通天的程度。 所以他不得不下了杀心。 杀徐元庆的同时,尽量不要招惹李钦载。 这是赵师韫唯一的选择,徐元庆活着,当初那桩杀害徐元庆双亲的案子迟早会浮出水面,那时赵师韫便是绑赴刑场斩首的下场。 对英国公的孙子再忌惮,为了保命,终究只能冒险一试。 徐元庆死,后患消除,就算惹怒李钦载,赵师韫或许还能捡回活命。英国公府权势再大,也不能无故打杀官员。m..Com 徐元庆活着,案情复查,真相大白,赵师韫必死。 从赵师韫的角度来说,他的选择其实没错,换了任何人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一大早,后院便传来朗朗读书声。 李素节等纨绔们被李钦载狠狠抽过一次后,求学的态度愈发端正了。 按李氏教学方式,门下弟子皆是散养,平时你爱学不学,反正只看期末考试成绩,成绩最后一名就滚蛋。 末位淘汰制给了纨绔们不小的压力,与宫学和家塾的师傅不同,纨绔们的压力不再来源于师傅的管教,而是来源于考试结果,以及被淘汰后无法承担的后果。 每天李钦载会抽空给大家上一堂课,课程内容很随机,大多是小学数学方面的,从最简单的九九歌,到两位数的乘法演示,以及各种数学运算符号的应用。 至于李素节等人心心念念的冰块取火实验的原理,纨绔们眼巴巴地求了很多次,李钦载仍然没教。 不是不肯教,而是原理太深奥,一群刚学会加减乘除符号的纨绔们怎么可能学得会? 上午起床,晃晃悠悠走进后院临时开辟的课堂,课堂里一片喧闹,大孩子互相打闹,小孩子又哭又叫,像极了花果山上一群无法无天的猢狲。 人还没走进屋子,李钦载便故作威严地咳了两声。 嗓子没什么不舒服的,只是前世老师进课堂都要咳两声,也不知是不是独属于老师的仪式感,所以李钦载也咳,不咳就不合群了。 两声咳嗽后,课堂瞬间安静下来。 踏进课堂,每个人正襟危坐,人手一本书,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一双双小眼神里满满的求知欲,仿佛正在知识的海洋里欢快地狗刨。 李钦载暗暗冷笑,我要不是在外面听到动静,还真特么信了。 不动声色地站在讲台上,李素节率纨绔们起身,长揖行礼。 “弟子拜见先生。”众人异口同声。 李钦载嗯了一声,示意众人坐下,然后在刷刷写了几道题目。 题目不难,都是几道两位数的乘法,熟练的话瞬间能解出来。 “两位数如何相乘,昨日已教过你们了,今天你们把这几个题做出来,做不出来的晚餐饿一顿,期末考评扣三分。” 李钦载拍了拍手掌,然后坐下来,听得纨绔们一阵哀呼,李钦载却不为所动,懒洋洋地眯上眼,心中莫名有了一丝快感。 前世读书时,他也曾哀呼过,一啄一饮,都是报应呐! 当老师果然比当学生爽多了,尤其是把学生当野猪似的散养,每人收一百贯钱学费还能毫无顾忌地用鞭子抽他们的那种老师,特别爽。 “先生,弟子……弟子不会做。”年纪最小的上官琨儿瘪着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李钦载一愣,然后意识到自己可能太懒太省事了。谷 五六岁的孩子让他们做两位数的乘法确实有点难。 “哦,不会做没关系,这样吧,八岁以下的我给你们换几个题。” 说着李钦载又写下几道两位数的加减题,上官琨儿和几个八岁以下的孩子这才高兴起来,掰着手指开始算题。 一炷香时辰过去,李钦载有点失望,居然一个交卷的都没有。 “都说‘笨鸟先飞’,你们的愚蠢我已经充分认识到了,但我没想到,居然连一个先飞的都没有,就那么笨吗?”李钦载摇头叹息。 李素节等纨绔胸口一堵。 熟悉的扎心滋味。 直起身子看了一圈,李钦载又问道:“荞儿呢?” 李素节起身回到:“先生,李荞今日没来,他说最近的课都不想上,因为他已全学会了。” 李钦载点头,荞儿在数学方面好像确实比他们有天赋,如今已开始学综合运算了。 “看看人家,再看看你们,啧!”李钦载又忍不住开始嘲讽了。 越来越有老师的神韵,对学霸和对学渣截然不同的态度。 李素节好想翻白眼。 人家是你亲儿子,鬼知道你给他开了多少小灶,咱们能比么? 心里吐槽,但表面上却不敢露出任何情绪,李钦载早已明明白白告诉过他们,在这里求学,没有所谓的公平,遇到不公平,忍着。 ………… 天气不错,崔婕牵着荞儿的小手,来到渭河边。 荞儿昨日与崔婕玩耍时,顺口说过一句想吃鱼,崔婕便记在心里了,今日向庄户借了渔网铁镐等工具,带荞儿来河边捞鱼。 河面已结了很厚的冰,崔婕回忆李钦载当初捞鱼的样子,先用铁镐将冰面砸开一个洞,然后撒下鱼饵,再用渔网捞。 荞儿好奇地看着她,见她一镐一镐砸冰,额头累出了汗珠儿,荞儿忍不住抬袖,帮崔婕擦了擦额头的汗。 崔婕一愣,接着笑开了花儿。 “荞儿真懂事。”崔婕赞道。 荞儿抿了抿唇,轻声道:“姨姨,咱不捞了,荞儿不想吃鱼了。” 崔婕只觉心中一片暖意。 那家伙虽然很没礼貌,但他的儿子确实又乖巧又体贴,简直是个小暖男,随口一句话都让人听得温暖又感动。 当爹的那样,儿子这样,怎么教养的呀?太费解了。 “姨姨不累,今日一定给你捞一条大鱼,咱们烤着吃。”崔婕笑得眼睛弯成了新月。 荞儿毕竟是孩子,闻言兴奋地点头:“咱们就在河边烤,我会点火,不用火折子就能点火,跟爹学的。” 崔婕笑着揉他的头:“荞儿真厉害,长大后一定比你爹厉害。” 身后的树林里,忽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声音乍起又逝。 崔婕好奇地朝身后的树林看了一眼,以为是幻觉,于是没在意。 第一百三十三章 生死攸关 徐元庆的伤势好了许多,当初被县衙差役揍得奄奄一息,宋管事请来大夫救治后,几天时间便能下地走动。 别院不大,徐元庆习惯走出别院活动,通常有李家的部曲跟着他,这是李钦载下的令。 在知道赵师韫可能会打徐元庆的主意后,李钦载留了心眼,让家中部曲一刻不离徐元庆。 倒不是跟徐元庆有多深的交情,李钦载只是觉得自己既然插了手,就不能让徐元庆莫名其妙死在庄子里,否则就是纯粹打脸了。 阳光微黯,寒风正凛。 徐元庆迈着有些瘸的腿,一晃一晃地出了门。他的身后跟着两名部曲,离他不远也不近。 两名部曲的表情很淡漠,与徐元庆也没有任何交流。 对他们来说,徐元庆不过是五少郎吩咐下来的一个任务,他们要负责的是徐元庆的安全,如果有人要刺杀,两名部曲便会出手保护。 除此之外,两名部曲对徐元庆并无别的情感交流,望向他背影的眼神甚至隐隐有些不屑。 部曲们听队正刘阿四说过,徐元庆身负冤案,五少郎决定为他出头。而在此之前,五少郎本来不愿出头的,不知为何被这徐元庆拖下了水。 李钦载对部曲们不薄,有吃有喝都想着他们,不忘分他们一份。 渐渐地,部曲们跟刘阿四一样,对李钦载已有些死心塌地的效忠念头了,英国公他老人家英雄一世,孙儿亦不坠其志,李家后继有人,对部曲们来说也是好事。 所以对徐元庆这个将五少郎拖下水,给李家制造麻烦的家伙,部曲们虽然奉命保护他,心底里对徐元庆还是很不屑的。 昂藏七尺男儿,有冤鸣冤,有仇报仇,没事拖我家五少郎下水作甚?非丈夫所为也。 徐元庆独自走在前面,仿佛能够预感到身后部曲投来的眼神,徐元庆却只能苦笑。 双亲被害,凶手权势遮天,在官法官位面前,他只是个弱者,本来这条命该交代了的,谁知遇到了李钦载,人生峰回路转。 这不是救命的稻草,而是一根横在水面上的浮木,徐元庆什么都不顾,只能紧紧抱住这根浮木。 它是报父母被害之仇的唯一希望,今后的人生如何,是死是活,别人如何鄙视,徐元庆都顾不上了。 他只想报仇,不择一切手段报仇。 今后?他的人生里,已没有了今后。他甚至不敢想,父母大仇得报后,他还有没有兴趣活下去。 三人一前两后走在庄子里,徐元庆心情抑闷,不知不觉越走越远。 快走到村口时,后面两名部曲忍不住提醒道:“徐公子,五少郎说了,您最好不要离开庄子,会有危险。” 徐元庆脚步一顿,转身苦笑道:“二位壮士恕罪,是徐某添麻烦了,咱们这就回去。” 正要离开,却见不远处崔婕和荞儿牵着手走来。 崔婕的另一只手里挎着一只竹篮,荞儿一脸灿烂的笑容,崔婕的脚步却有些急促,荞儿被她牵着,几次都被带得一个踉跄,但崔婕仍不顾,脚步越来越快。 徐元庆和两名部曲停下了脚步。 徐元庆对崔婕不大熟,但他当然认识荞儿,前几日在别院养伤时,荞儿见他喝药痛苦,还好心地给了他几块糖。 见到荞儿,徐元庆由衷露出了笑容,正要迎上去,却见牵着他的崔婕脸色苍白,眼神中透着惊恐。 一旁的荞儿被她带得踉跄,荞儿却不怪她,见到不远处的徐元庆后,荞儿欢喜地扬手:“徐叔,今天有鱼吃,姨姨捞了好大一条鱼。”谷 被荞儿一喊,崔婕也回过神,见到李家别院两名部曲后,不由大急,扬声喊道:“两位壮士,快将荞儿接走!” 两名部曲一愣,接着反应过来不对劲,急忙快步上前。 就在此时,路旁一片半人高的灌木丛中,突然暴起两条身影,两道雪白的刀光径自朝徐元庆劈去。 事发突然,两名部曲大惊,但仍然毫不犹豫地奔向崔婕和荞儿。 在这一瞬间,两名部曲已迅速做出了选择。 徐元庆若被杀,是部曲失职,受任何责罚无话可说。 但荞儿是五少郎的儿子,他绝不能出事!如果要在徐元庆和荞儿之间选择一个来保护的话,两名部曲的选择必然是荞儿。 电光火石之间,两名部曲已跑到崔婕和荞儿身边,然后拔刀出鞘,其中一名部曲从胸口掏出一枚竹哨,凑到嘴边奋力吹了起来。 尖锐又凄厉的哨声响彻庄子内外,与此同时,两名部曲迅速走位,一个挡在崔婕和荞儿的身前,另一人挡在他们身后。 第一百四十五章 度尽劫波 鲁迅曰:“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鲁迅说,咦?这句还真特么是我说的。 如今劫波已度,但在这课堂上,兄弟是不可能成为兄弟的,恩仇也不会那么容易就泯的。 在李钦载的面前,不论皇子还是国公国侯家的纨绔,但凡求学,态度必须卑微到尘埃里。 老师的威严无论何时何地,都要像早晨十八岁的小伙子一样,立得又硬又稳。 李钦载今天教的课是两位数除法。 当李钦载列出数式,纨绔们更是唉声叹气,一脸生无可恋。 对这群智商值得怀疑的家伙来说,能背出九九歌,能解出两位数的乘法,他们已经觉得自己智商逆天,可以睥睨天下脑残了。 万万没想到,在李钦载的眼里,他们其实也是脑残。 好不容易学会两位数的乘法,他们还沾沾自喜以为摸到了算学的天花板,李先生马上要教他们格物学了,那个冰块取火的原理尤其令他们感兴趣。 两位数啊,乘法啊,多么复杂的竖式交叉计算,这都学会了,天下还有比它更难的学问吗? 李钦载用轻蔑的冷笑告诉他们,这只是基础中的基础。如果学问如同建房子的话,你们还在玩命刨坑的阶段,地基都没刨出来。 “除法,就是乘法的相反,比如二乘四等于八,那么八除以四等于几?”李钦载面带微笑谆谆善诱。 “等于四!”最小的上官琨儿不假思索地道。 李钦载含笑看了他一眼,不生气,不生气,这是儿子的大舅子,理论上未来的一家人。 “答案错误,至于为什么错误,我懒得讲,琨儿,回去让你爹娘抓紧时间练小号。”李钦载微笑道。 眼神威严地环视众人,李钦载严肃地道:“还有谁知道正确答案?” 契苾贞大声道:“等于零!” 李钦载惊了:“来,你特么告诉我,你是怎么得出这个答案的?” 契苾贞大喇喇道:“‘除’,就是杀掉的意思,八个人杀四个人,当然杀得干干净净,一个也不剩了。” 李钦载怔怔半晌没吱声。 这脑回路……不得不说一声佩服。 “那八除以八呢?”李钦载不死心地问道。 契苾贞挠头:“有点费劲,最后约莫还能剩一个?” 李钦载虎躯一震,这种思路居然让他蒙对了正确答案…… 勇于回答问题的学生值得表扬,虽然答案尚待商榷,精神还是非常可嘉的。 李钦载脱口赞道:“好孩子,给我滚出去跑圈,围着庄子跑五圈。” 契苾贞爽快地道:“好嘞,跑圈容易,比学学问容易多了,先生您看好了。” 说完契苾贞嗖地一下窜了出去,背影非常的欢快,像一只误食了毒蘑菇精神失常的小鹿。 李钦载突然有点后悔,刚才应该骂他个狗血淋头再罚他跑圈的,否则以这货兴高采烈的模样,怕不是以为跑圈是在奖励他吧? 不急,跑完回来再补上。 “你们……应该看得出,跑圈不是奖励他吧?”李钦载惴惴地看着课堂里的众人。 “看得出。”众人一齐点头,很乖巧。 李钦载松了口气,差点给这群纨绔的智商集体再减十分。 “八除以四,谁知道正确答案?” 李素节站了起来,试探着道:“先生,应该等于二……吧?” 李钦载老怀大慰,李素节,这个班的智商天花板,靠他拉高了全班智商的平均线。 “个位数的除法很简单,九九歌都会背吧,把九九歌的答案反过来,积数除以任意一个因数,答案便一定是另一个因数……” 李素节迟疑地道:“先生,何谓‘积数’,何谓‘因数’?弟子不懂,求先生赐教。” 李钦载只好耐心解释积数和因数。 一堂课下来,李钦载累得后背渗了汗。 教这群基础知识约等于零的家伙,不是一般的累,晒足五天太阳才能补回来。 想到要把他们从九九歌的基础一直教到高中程度的物理学甚至化学,李钦载顿时觉得人生没啥意思。 用冰块取火的法子把课堂一把火烧了吧,赶紧的,累了…… ………… 隆冬时节,天上飘下零星的小雪。 庄子里的庄户们最近出门的频率比较多,每户都是拖家带口坐上牛车去县城,回来时欢天喜地买来各种货物。 有粗布,有浊酒,家里稍微富裕些的还去道观里进香,忍着心疼排出几文钱做功德。 第一百四十七章 它是个多音字 子曰:何以报捶?以捶报捶。 都是豪门出身,都接受过良好的教育,从小的教育不就是谁捶了我,我必须捶回去。 没毛病。 崔婕呆愣许久,才反应过来这家伙居然开车,顿时羞得连脚趾头都红了,既震惊又羞怒:“你,你你……” 下意识扬起小拳头,正要落在李钦载胸口那一刹,不由想起李钦载的话。 那句话他说得很认真,似乎不是开玩笑,于是紧急收了势,小拳头再也不敢碰他分毫。 “登徒子!我若去报官,你必被拿问下狱!”崔婕涨红了脸气道,双手下意识环住胸前。 李钦载嘁了一声,道:“你我名义上还是未婚夫妻呢,我觉得官府多半管不了这事儿。” 崔婕愈发羞不可抑。 以前听到被父母包办的这桩婚事,她的第一反应是排斥反感,甚至不惜逃婚离家,宁愿吃苦受罪也要躲了这桩婚事。 可今日李钦载说起“未婚夫妻”四字,不知为何她心中只有羞怯,夹杂着一丝丝甜蜜,当初的排斥竟一丝也不存了。 洁白的贝齿咬住下唇,崔婕抬眼飞快朝他一瞥,然后迅速垂头。 他这人……其实也没那么坏。 说不上善良高尚,甚至有些懒散不求上进,可偏偏有才华有本事。 跟他独处时,他更是有一种神奇的魔力,让人又气又笑,却情不自禁地沉迷其中,令她总是忍不住想与他多待一会儿。 据说民间流传许多话本,里面的书生和狐妖,落难侠士和千金小姐等等。 那些字里行间流露出的男女情愫,欲舍难离的纠葛,莫非正如此时此刻她的心思? 少女情怀,是一首不明其意却能让人泛起涟漪的诗,一圈又一圈,悄悄地在独属于她的湖泊里荡动。 那些涟漪打破了以往的平静,可她却慌慌张张左顾右盼,生怕别人发现自己的湖泊已不平静了。 崔婕越想越羞,手心不觉冒汗了。掩饰慌张般抬手理了理发鬓,便打算告辞离开。 明明这几日都在此处等他,好不容易等到了,却害羞地想离开。 女人的心思,实在复杂得很。 拎起食盒,崔婕红着脸向李钦载告辞。 李钦载啧了一声,道:“告啥辞,还有事没干呢。” “啊?” 李钦载帮她拎过食盒,见她穿得单薄,于是上前将她的蓑衣解下,再将原本包裹食盒的褥子披在她肩上。 骤然靠近,崔婕愈发慌张,手脚都没处安放,美眸四下乱瞟,就是不敢看他。 “走,去你家,给你盘炕。”李钦载拎起着食盒率先迈步。 第一百四十八章 久违的童年情怀 大唐的过年不叫“新年”,叫“元旦”。 这个元旦不是所谓的公历,新年的日期没变,还是正月初一,“元旦”二字的本身意义就是初始之日,一年中的第一天。这个词最早见于《晋书》。 离元旦还有几日,庄子里越来越喧闹。 孩童们撒欢地到处玩,年幼的他们也知道,每年的这几日通常是家中最富裕,长辈出手最阔绰的时候。 尽管他们眼里的“阔绰”不过是给孩子多准备一些果干零嘴儿,若是遇到丰收年景,说不定全家还会有一身新衣裳。 荞儿这几日也玩疯了,每天醒来便窜出了门,玩到快天黑才回来。 吃饭的问题完全不用李钦载操心,小家伙如今在庄子里威望极高,已经可以腆着嫩脸到处吃百家饭了。 当然,吸取了上次遇险的教训,如今荞儿无论在外面玩多久,他的身后总有李家部曲跟随,而且李钦载也严厉叮嘱他,不准走出庄子。 年味越来越浓,李钦载却暗暗叹气。 该回长安了。 过年都不回家与亲人团聚,未免太说不过去,除了那些在外地做官的亲人,李钦载离长安不过百余里,若过年不回去,李勣很有可能派遣部曲把他剿了。 这几日李钦载都在准备庄子里的土特产,回长安后送给李勣和亲朋好友。 突然想到崔婕,这个逃婚的女子在庄子里过年,身边只有一个陪她的丫鬟,想必很孤独吧? 有心想邀请崔婕去英国公府过年,然而想到她的身份,若他大摇大摆带个姑娘回去,而且还是个逃了自己婚事的姑娘,很难说李勣会不会在大过年的制造一桩大义灭亲的惨案。 想想还是算了,长安城还有个大舅哥,他应该不会不管崔婕的。 今日才到下午,荞儿便回来了,李钦载有点意外。 “啥情况?今日回来得这么早,稀客呀。”李钦载赞许道。 荞儿一脸索然无味,像开启了贤者模式。 “跟他们玩没啥意思,玩得没个名堂,”荞儿撇了撇嘴,道:“不是捉迷藏就是两军对战,开始时还有些趣味,每天都这么玩就没意思了。” 高傲地仰起小鼻孔,荞儿哼了一声:“幼稚得很!” 小模样充满了嫌弃,浑然不觉这些幼稚的游戏前几日他还玩得不亦乐乎,如脱缰的犬子叫都叫不回。 李钦载好心建议道:“你可以带他们玩弹珠呀。” “教了,他们玩得差劲,连姨姨都不如。”荞儿的小表情嫌弃得更厉害了。 李钦载喃喃道:“我突然有种感觉,是不是平时给你布置的作业太少了?是了,世上有一种东西名叫‘寒假作业’,今晚必须加班弄出来。” 至于李素节那些纨绔们,也该给他们出一套期末考试题了。 无论考出什么成绩,都必须家长签字,开春后还得开个家长会,总之,前世那些孩子都有的,李钦载绝不允许纨绔们没有。 这个新年,大家都不会过得太舒坦。 荞儿摇晃着他的胳膊,浑然不觉童年的阴影即将来临。 “爹,还有啥好玩的东西吗?或是新奇的小玩具,跟那些幼稚的孩子玩还不如玩爹做的小玩具。” 李钦载挠头:“暂时没想到新玩具,你忍忍吧。哪天想出来了再给你做。” “爹小时候都玩啥呢?” “那就玩得多了,掏鸟窝,翻花绳,拍洋画什么的,都是正常操作,更好玩的是鞭炮炸牛粪,啧啧……” 荞儿一脸懵懂地道:“爹,‘鞭炮’是什么?” 李钦载一愣,想了想,道:“大概……是咱们大唐玩的爆杆之类的东西吧。” 荞儿点头:“我昨日见过魏爷爷耍爆杆,把爆杆塞进火里,噼里啪啦响了一阵,就没了。” 李钦载摇头:“我说的鞭炮比爆杆强多了,爆杆顶多算是肾虚版鞭炮。” 荞儿两眼发亮:“爹,我要玩鞭炮!我要炸牛粪!” 李钦载断然摇头:“不行,鞭炮太危险,你太小了,伤到眼睛怎么办?” “叫大人放呀,我远远看着就好。”荞儿摇晃他的胳膊撒娇。 李钦载想了想,道:“这样吧,刚才的问题你重新问一遍,就从那句问我小时候玩啥开始。” 荞儿傻乎乎地问道:“爹,您小时候玩啥呀?” 李钦载正色道:“我小时候都是在家安安静静写作业,在知识的海洋里欢快地遨游,从来不玩耍。” 荞儿睁大了眼睛,一脸的无措。 父子俩的天聊死了啊。 “你呢?你不想在知识的海洋里欢快地狗刨一番吗?”李钦载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荞儿张了张嘴,半晌,轻声道:“爹,您忘了,我的课业比李素节他们高了一大截呢,爹说过我的算学已有小学三年级水平……” 继续摇晃他的胳膊撒娇:“爹,做个鞭炮玩玩好不好?爹做出鞭炮荞儿保证做一百道题。” 李钦载叹气,说他是个磨人的小妖精未免有点不合适,可眼下真有那么一点儿意思了。 “做做做!”李钦载暗恨自己的没原则,尤其不懂拒绝儿子的撒娇。 初为人父,终归是没经验的,再过几年儿子到了连狗都嫌的年纪,想必就能狠下心了吧,敢撒娇,揍一顿再说。 鞭炮制作有点麻烦,李钦载记得好像要配火药。 于是吩咐刘阿四派几个人去长安城搜集硫磺和硝石,至于木炭,家里就有。 幸好李钦载记得前世读闲书时,从书上看过三样原料最科学的配比。 只要配出了火药,鞭炮这东西没什么技术含量,把火药卷起来,脑袋上牵个引线,屁股后面堵上黄泥,很简单。m..Com 部曲很快从长安城回来了。 硫磺和硝石不好找,最后还是在长安城外一座道观里买到了。 这年头的道士炼丹,通常少不了硫磺硝石这些原料,这玩意儿掺在丹药里,炼出的丹药居然敢给皇帝吃,道士们的胆子也真是不小。 古往今来无数帝王都是中了慢性丹毒而亡,偏偏帝王对长生不老的执念千年不变,可谓无惧无畏前赴后继了。 硫磺,硝石,木炭,三样东西备齐后,李钦载实验了几次,找出了最佳的配比,混杂一起后,加入蛋清和石墨粉,用碾药的小碾子细细碾压成粉。 一天后,火药做成了。 看着面前黑乎乎的玩意儿,李钦载露出了诡异的微笑。 等做成鞭炮,插在路边的牛粪上,只要有行人经过便点火,点完火扭头就跑,轰的一声…… 久违的童年情怀啊,它终于要重现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过年听个声响儿 过年放炮仗是前世孩子们的基本操作。 从小到大每逢过年,炮仗声总是伴随童年一起成长。 过年不听几声炮仗,这个年便不算完整,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今年是李钦载在大唐过的第一个新年,不懂古代的习俗风情,但李钦载还是想给大唐的新年增加几分仪式感。 没个声响儿怎么叫过年? 至于大唐的爆杆,这个不行,放出来像个意犹未尽的闷屁,动静太小了。 火药制好后,李钦载命人弄了些麻纸和湿泥,再做了一些引线,将火药用纸卷起来,前头伸出引线,屁股用黄泥堵住。 一个完美的鞭炮便大功告成了。 不厌其烦地做了几十个,在荞儿迫不及待的一再催促下,李钦载和荞儿拿着刚做好的鞭炮来到别院大门外。 大门外,李素节等一众纨绔子弟盯着各自的随从,将他们的行李搬上马车。 眼看快过年了,他们也开始收拾行装,李钦载说过,今日下午期末考试后,大家便可放寒假回家了。 纨绔们归心似箭,早早地准备收拾行李。 求学归求学,这里终究太偏僻冷清,他们习惯了长安的繁华,得知要放假了,自然迫不及待。 见李钦载牵着荞儿的手走出别院大门,纨绔们纷纷行礼。 李钦载点点头,牵着荞儿便走到大门外的空旷之地。 鞭炮用油纸包着,荞儿的手里紧紧攥着一支点燃的香。 一众纨绔见这父子二人神神秘秘的,不由好奇起来。 面面相觑后,李素节毫不迟疑地朝李钦载凑近。见李素节带了头,李显和纨绔们也纷纷跟了过去。 走近之后,见李钦载蹲在地上,正一脸严肃地告诫荞儿:“此物很危险,非常危险,你若想玩,必须让府里的部曲叔叔们帮你点,你绝对不许点它,否则你的小屁股会被我打肿,记住了吗?” 荞儿一脸天真无邪,煞有其事地严肃点头答应。 李钦载又笑了:“爹有空的时候便帮你点,你远远听个声响就好,比魏爷爷点的爆杆响多了。” 荞儿继续无邪地点头:“爹,您越来越啰嗦了,是不是年纪大了?听姨姨说,年纪越大的人,话越多,嘴越碎……” 身后传来几声噗嗤,李钦载寒着脸扭头,李素节等人望天,互相交头接耳讨论。 “今日是个好天气。” “是啊是啊,风特别大,雪也特别白。” 李钦载甩了个群瞪技能,没搭理他们,继续对荞儿道:“以后少听姨姨的话,她傻傻的,莫被传染了。” 第一百五十三章 玉不琢,不成器 在唐朝,师生关系堪比父子。 这是天下所有人都遵守的规矩,“天地君亲师”,“亲”和“师”的地位是一样的。 萧淑妃死于宫斗后,李素节这几年惶惶不可终日,他担心作为胜利者的武皇后随时会对他下手,毕竟宫闱之斗的残酷,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斩草除根才符合胜利者的心思。 武皇后这几年没对他下手,或者说,因为刚被册立为皇后不久,武皇后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对他下手,毕竟她的皇后之位是在一片争议声中被册立的,眼下这几年实在不宜再授人以柄。 于是李素节的头上便悬了一柄刀,一柄随时会落下来的刀,他的生命长短取决于武皇后的时机何时到来。 直到,他意外地拜了李钦载为先生,成为李钦载的门下弟子。 “门下弟子”四个字的含金量可比千年后的师生关系强多了。 这是真正堪比父子关系的。 李素节突然发现,自己终于有了靠山,是父皇给他找的靠山。 有了李钦载这位先生,武皇后不会轻易对他下手,而李钦载这个老师,也不会容许别人无缘无故对门下弟子下手。 这也是规矩。 世人眼里,师生就是父子,武皇后终于有了忌惮,从此以后,若想动学生,首先要考虑到老师的反应。 而李钦载这个人的本事实在太深不可测,未来不知道会走到什么高度。 为了区区一个仇人的儿子,与李钦载结死仇? 作为优秀的政治人物,武皇后不会做这种亏本买卖。 这也是武皇后为何突然对李素节说那番话的原因,一是为了安李素节的心,二是为了把当今皇后的善意传到李钦载的耳中,与他结个善缘。 至于李治,他的棋下得更早。 那么多皇子,唯独将李素节和李显安排给李钦载当学生,这就是李治下的一步棋。 在宫里无法公然袒护这个可怜的皇子,就给他找个厉害的老师当靠山。 而安排皇七子李显过去,也是一步棋,简单的说,李显是嫡子,同时也是太子李弘的备胎。 如果哪天有废嫡之事发生,李显作为名师英才的弟子,让他代替李弘成为大唐太子,也不会太显突兀。 至于为何不安排太子李弘去向李钦载求学,因为太子要学的不是算学,而是治理天下制衡朝局的帝王之术。 宫里的人说话做事永远不会太简单,都有自己的算计。 安排李素节和李显成为李钦载的弟子,绝非李治拍脑袋的随意决定,背后是有着深思熟虑的。 ………… 甘井庄。 家中的下人们开始给李钦载收拾行李,再过两日,五少郎便要离开庄子回长安了。 和千年后一样,新年元旦也是全家团圆的日子,若相隔不远,当然最好团聚。 但李家在外做官的其他人,今年恐难回京。千里迢迢之外,来回一趟的时间成本太高,小半年都在路上,朝廷也不会答应。 下人们收拾行李,李钦载在书房里批阅试卷,一边批一边唉声叹气。 监考一时爽,阅卷火葬场。 每个人的试卷都惨不忍睹,这些小混蛋们学了两个月,学了个寂寞。 李钦载总结了一下,他们的整体真实水平大概只是刚刚认识并学会应用阿拉伯数字,会背九九歌。 两位数的加法题能答对的都不多,更别提两位数的减法和乘法了,李钦载耗费口舌教他们的乘法竖式交叉运算法,他们是一点都没学会。 除了荞儿的答卷基本正确外,就剩下李素节的分数稍微强一点点。 十几份试卷,李钦载忍着怒火看完,仿佛走完半生般辛苦。 扔掉手中的笔,李钦载仰天呜咽一声,然后一言不发冲出了门。 “阿四,阿四!”李钦载站在门外大吼道。 刘阿四应声出现。 “把你的刀给我使使。”李钦载伸手。 刘阿四二话不说拔刀双手捧给他。 李钦载一手执刀,仰天悲叹,刀光一翻,竟抹向自己的脖子。 刘阿四大惊失色,劈手拽住了刀柄,惊骇道:“五少郎,何故如此!” 李钦载被拦下后神情很平淡,非常痛快地把刀还给了他,道:“放心,我不会死的,就是做个样子,表达一下我不想活了的意思。” 刘阿四仍然处于震惊状态,这位少郎君所思所想真的是羚羊挂角,让人捉摸不透,实在不知道他下一刻又会干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来。 李钦载朝他咧嘴一笑:“我没事,也没疯。现在我想通了,我凭什么自刎?该拔刀自刎的应该是他们那群混蛋才对。” 一拍手掌,李钦载笑道:“哎呀,转念一想,我通透了!” 说着李钦载道:“我这里有十几封信,派人快马送到长安城各家权贵府上,一定要他们的家主当面接收,顺便向各位家主转达我的一句话……” “孩子求学,成绩一塌糊涂,显然是不够认真,请各家的家主严厉管教。” 挥了挥手,李钦载道:“去吧。” 刘阿四看了看信封,讷讷道:“五少郎,还有两封送进宫里的信,怕是不容易递到家主手上。” “宫里的咋了?来我这里求学,他们的长辈一视同仁都是家长。把信交给宫门禁卫,就说是我李钦载呈上的奏疏,请陛下亲阅。” 正说着,宋管事踉踉跄跄惊惶失措跑来。 “五少郎,天子御驾亲至,已在咱别院门外!” 李钦载一怔,脱口道:“大过年的,他怎么又来了?” 宋管事惊道:“五少郎,慎言!莫惹口舌之祸!” 李钦载笑了,从十几个信封里挑出两封,道:“正好省事,我当面交给他。” 别院大门打开,府中管事和下人们跪了一地。 李钦载迎出门外,见李治身着玄色长袍,肩上搭了一件狐皮大氅,站在雪地里笑吟吟地看着他。 李治四周只有十余名随从,但没人会天真的以为帝王微服外出真的只有十几个随从,没准此刻李家别院的屋顶就趴着几个老六。 李钦载急忙走下石阶,躬身行礼:“臣拜见天子陛下。有失远迎,陛下恕罪。” 李治爽朗笑道:“景初莫废话了,快进前堂生个炉子,冷死朕了!” 说着李治抬腿就进了门,熟门熟路又猴急的样子,像极了禁欲很久终于云破天开再入青楼的恩客。 进了前堂坐定,下人们捧上铜炉,摆在李治面前。 李治双手张开凑近铜炉,满足地叹了口气:“大冷天的跑了百里路,真是辛苦死朕了……” 李钦载好想翻个白眼。 我特么请你来了吗? 既然李治都亲自来了,李钦载当然不会客气,于是开门见山,将两个信封递给李治。 “陛下,臣失职,没能教好两位皇子。”李钦载一脸愧意道。 李治一怔:“这是啥?” “两位皇子期末考试的成绩,实在……不如人意。”李钦载摇头叹息。 李治打开信封,迅速将成绩单看了一遍,指着上面的字好奇道:“景初,上面一个写着二十九,一个写着四十五,是何意?” “是成绩,满分是一百分,及格分是六十,两位皇子一个二十九,一个四十五,及格线都相差甚远。”李钦载叹道。 李治愣了许久,脸色渐渐难看起来。 “这俩逆子……他,他们这俩月在庄子里都学了什么?” 李钦载温言安慰道:“陛下息怒,他们还是有优点的……” “啥优点?” “比如,他们善火攻,放火放得很熟练,一把火将庄户过冬的麦秆全烧了。” 李治呆怔许久,勃然大怒:“还敢祸害庄户,逆子!他们要翻天不成!” 李钦载一脸阴险地煽风点火:“陛下,玉不琢,不成器呀……” 第一百五十四章 地动山摇 有朋自远方来,……先告一状。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告其刁状。 “玉不琢不成器”的意思是,孩子该揍还得揍,天家最好也别免俗,考出这个鬼成绩,好意思欢欢喜喜过大年吗? 李治的脸色已铁青。 太极宫里有宫学,宫学有师傅,都是当世大儒,不过教授的都是儒道学问,也就是文科。 文科这东西很主观,读读经义,讲讲道理,大致不差便算及格了。 不像算学题目,答案如果是五,就绝不可能是四,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丝毫耍不了小聪明。 “景初放心,朕回宫后会严厉管教两个逆子的。”李治郑重地道。 现在坐在堂上的已不是君臣,而是老师和家长。 李钦载笑了笑,道:“臣本淡泊之人,当这个老师曾经也是不情不愿,不过既然应了陛下之命,弟子已拜在门下,臣不得不认真对待。” 李治点头:“景初一身本事,若不能流传于世,实在可惜了,朕之初衷,望景初体谅。” “臣不敢当,只是这些弟子在算学一道上,大多天赋平庸,若欲成器,不仅需要常年累月的教育,也需要他们的父母配合……” 李治奇道:“如何配合?” 李钦载掷地有声道:“揍!陛下,揍他们!不听话就揍,成绩不好也揍。” 李治愕然,半晌之后,低声道:“你对荞儿也是如此?” “这个……不可以的,陛下,荞儿是臣亲生的,怎舍得揍?” 李治深吸了口气,这特么的,朕的俩皇子难道是隔壁老王生的? 这副双标的嘴脸实在是…… 指了指李钦载,李治忽然大笑:“你啊你,景初,朕欣赏的就是你这股气儿,把‘凡夫俗子’四字端端正正写在脸上,一点也不掩饰,真实得很。” 李钦载陪笑,咂咂嘴,总觉得不像是在夸他。 大笑过后,李治脸色一肃,道:“景初放心,两位皇子朕一定会严加管教。” 轻轻叹了口气,李治道:“天家的宫学,大儒们耳提面命照本宣科,可终究非成才之地,朕也是宫学出来的,深知其弊。” “将素节和显儿送到你这里求学,一是为了学问,二是……朕也想看看你的管教之下,能否教出不一样的学生,能否给天家换个不一样的气象。” “景初,朕很期待。” 李钦载咧了咧嘴,道:“臣尽力而为。” 君臣沉寂良久,李治忽然不死心地问道:“荞儿的成绩如何?” 李钦载早有准备,从怀里掏出荞儿的成绩单。 上面用毛笔端端正正写着“96”的数字。 李治上次留驻甘井庄时学过阿拉伯数字,并义正严辞命名为大唐数字,自然是认得的。 见荞儿竟有96分的成绩,再看看他那俩犬子的成绩,两厢对比,仰天长叹,心灰意冷。 李钦载面不改色,心中却冷笑不已。 天子又如何?换上老父亲的角色,照样在成绩单面前折戟沉沙愁容不展,投胎投得好,跟男女姿势有关系,但跟智商毫无关系。 “陛下,荞儿只是随便考考,他的学习进度早已超过其他弟子很多了,臣给他出的题,其他的弟子们大约一年后才堪堪能看懂……” 李钦载脸色平静,但眼神里的凡尔赛光芒看起来却犹为可恨。 李治无力地叹息:“行了行了,闭嘴吧,朕今日不想说这个了。” 李治摆摆手,道:“朕今日此来,是为你做的那个……嗯,炮仗?前日收到素节快马来报,言其声若惊雷,威可裂石,此物果真如此神奇么?” 李钦载想了想,先向李治告了声罪,然后退出前堂,回到书房取出一些连夜做好的炮仗。 这批新做的炮仗是荞儿央求许久才答应下来的,李钦载没想到李治会突然御驾亲临,只好拿出来给李治玩吧。 李家别院门外的空地上,十几名禁卫护住李治,注视着不远处的李钦载放炮仗。 虽然有言在先,但禁卫们还是很紧张,生怕天子有丝毫受伤。 李治却不耐烦地将前方挡住他视线的禁卫扒拉开,好奇地看着李钦载的动作。 点引线,转身,狂奔,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特别帅。 砰的一声巨响,饶是李治和禁卫们早有心理准备,还是被吓得脸色发白。 李治被震得两耳嗡嗡响,讷讷道:“这,这……简直是晴空霹雳呀,小小的物件儿,为何会发出如此惊人的巨响?” 李钦载走到李治面前,笑道:“因为里面有火药。” “火药是何物?” 李钦载欲言又止,李治会意,挥手令周围的禁卫全散开。 李钦载这才低声道:“火药是几种东西搭配起来的,配比合适的话,可开山裂石,药量若大到一定程度,说它能毁天灭地也不算夸张。” 李治大吃一惊:“竟……竟有这般威力?你是如何发现的?” “臣妙手偶得之。” 李治深深地注视着他,良久,展颜一笑:“朕不追问了,景初的本事一直很神奇,追根究底怕是也找不出真正的原因。” 扬了扬手,李治道:“去看看那炮仗的威力。” 放炮仗的泥地上,刚才的爆炸已留下一个小小的坑,坑里仍有袅袅青烟散出。 李治蹲下身,凝视着这个坑,甚至伸手丈量了一下坑的直径大小。 “景初,朕见这炮仗不过指节大小,炸开后竟能在原地留下不小的坑,若做一个更大的炮仗,加大药量,那么……” 李钦载低声道:“用于王师攻城或平原之战,顷刻可定矣。” 李治眼皮猛地一跳:“真有这般厉害吗?” “陛下若不急,不妨在寒舍多留一阵,臣做个大的炮仗给陛下看看。” 李治欣然笑道:“朕不急,此物神奇,朕倾心慕之,纵然留在你庄子里过年也无妨,它可比过年重要多了。” ………… 做大炮仗无非是换个更大的容器,往里面塞更多的火药。 环境密封,药量足够,哪里不服炸哪里。 最好的容器是铁皮罐,不过以如今的原始工业条件,没有冲压车床,符合标准的铁皮很难造出来。 不过没关系,还有别的容器能替换。 比如竹子。 竹节中间钻个眼儿,像做炮仗一样,底部用黄泥封死,上头牵一根引线,火药能塞多少塞多少。 两个时辰后,一个超级大炮仗应运而生。 李治一脸好奇地凑近了打量它,屈指敲了敲竹节,道:“这东西若炸开,能炸多大的坑?” 李治显然不笨,没关心能有多大的声响,他在乎的是它的破坏力。 李钦载苦笑道:“说实话,臣也不清楚,这么大的炮仗,臣从未做过,很难预测它的威力,所以,一旦点燃,咱们还是跑得越远越好……” 李治点头:“有道理,此物……朕看着也有点害怕。” 特意将引线牵得很长很长,几乎有一两米距离。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李钦载当然也不会亲自去点,这可不是寻常的小炮仗,而是一颗手榴弹,如此危险的事,当然要留给禁卫去做。 在庄子里找了个偏僻空旷之地,将大炮仗稳稳地立在空地上,所有人都离得远远的,几乎离了数十丈。 禁卫将领还是不放心,命人在李治和李钦载面前竖了几面盾牌。 一位傻大胆禁卫应声而出,在李钦载的再三叮嘱下,禁卫手执燃香,战战兢兢靠近引线。 蹲身,点燃,转身狂奔,一骑绝尘之势犹如屁股中了箭的兔子。 跑了十丈后,禁卫猛地往地上一趴。 与此同时,轰的一声巨响,所有人甚至都感觉到脚下的地皮在微微颤动。 一朵巨大的蘑菇云从地面升腾而起,漫天尘土和积雪如雨点般落下,将附近笼罩在一片尘烟中。 所有人都呆怔地站在原地,半晌没人说话,没人动弹,目瞪口呆望着数十丈外仍然尘烟漫天的画面。 李钦载也惊呆了,他没想到自己造出的大炮仗威力如此巨大。 这要是用在攻城之战,一个大炮仗扔上城楼,敌军还不得团灭了?大唐王师轻轻松松吃鸡。 李治终于回过神,使劲甩了甩落在头上的尘土,却一点也不介意,反而哈哈大笑,道:“快,去看看那块空地的下场!” 君臣二人走近,李治凝神一看,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空地上硝烟弥漫,然而炸出的那个大坑却赫然在目。 原本平整的空地,被炸出一个直径约一丈方圆的大坑,周围的草木也被炸成了碎屑,大坑的泥土里,仍有硝烟缓缓从缝隙中升起。 李钦载脸色有点难看:“陛下,臣再调整一下药量,这个……有点猛了。” 李治呼吸急促,两眼放光,忽然一把拽住他的衣袖,兴奋地道:“不,一点也不猛!景初,若再造个比它大数倍的炮仗,那么……” 李钦载脑海里幻想了一下,顿时被那画面吓了一跳。 这特么要是再大数倍,用在战争里,一个大炮仗相当于一枚航空炸弹了吧? 感觉自己打开了潘多拉魔盒,放出了里面的魔鬼。 魔鬼已上了大唐天子的身。 李治兴奋得手舞足蹈,语无伦次,双手无意识地比划着看不懂的手势,不停地道:“再造个大的,更大的,来年开春后,朕要亲征高句丽!” 第一百五十五章 封爵示恩 李治的模样有点疯狂,眼中布满血丝,说出“亲征高句丽”这句话时歇斯底里,像个战争狂人。 李钦载好想去掐他人中。 “陛下冷静。”李钦载劝道。 李治晃了晃神,平复了情绪,笑道:“朕失态了,景初莫怕。” 李钦载叹道:“臣倒是不怕,但陛下的身子不宜激动,否则若有不测,臣百死莫赎。” 李治感动地道:“景初是个忠臣啊……” 李钦载没法接话了。 他难道没听出我话里的意思?你激动也别在我家激动,否则死在我家我怎么办? 碰死瓷也该去找个老实人啊。 李治仿佛想起什么,猛地一拍他的肩,笑道:“对了,景初上次说用银杏叶切丝泡水,朕在宫里喝了俩月,效果不错。这俩月基本没犯过病了,头晕目眩的毛病也缓解了很多,多亏了景初啊。” 李钦载笑道:“陛下洪福齐天,臣不敢居功。” 李治感慨道:“如此懂事的少年,当初在长安城里的名声怎会如此不堪?定是有恶人暗中恶意毁谤,朕怎么看你都不像是个混账。” 李钦载感动坏了:“没错,定是有恶人毁谤,臣怎么可能是混账。” 指了指爆炸现场,李治又道:“此物若能大量产出,用于兵事,我大唐攻克高句丽的难度应该小了许多,来年若能将高句丽灭国,景初当记首功。” 魔盒已经打开,李钦载不再考虑改变历史轨迹之类无谓的问题。 沉吟片刻,李钦载道:“陛下,若是在火药里添加一些东西,比如锐利的小铁片,小钉子之类的,这些东西随着火药炸开,方圆数丈内的敌人难有幸理。” 李治脑海里顿时浮现出画面,想象火药炸开,里面的小铁片小铁钉随之溅射开来,周围的敌人掩面捂腹惨嚎。 李治不由打了个冷战。 “景初所言有理,朕记下了。”李治欣喜不已。 李钦载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双手捧给李治:“陛下,这是火药的秘方,里面需要的原料配比,以及制作的详细过程,臣都记在上面,请陛下收好。” “此物凶险,非吉之物,陛下一定收好,不可让旁人知道,否则若流传出去落在歹人之手,臣恐大唐社稷陷入危难。” 李治一怔,然后眯着眼笑了:“景初如此主动献出秘方,为何?”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秘方在臣手里,臣保不住它,天下唯一能保住它的,只有陛下一人。” 李治深深地看着他,还是接过了秘方,道:“若换了别的东西,朕不会接秘方,没有天子谋夺臣子秘方的道理,可是这个东西不一样,它太凶险了。” “朕收了秘方,既是为了保大唐社稷安宁,也是为了安你的心。大义所在,朕不得不收。” 说着李治又赧然朝他笑了笑,道:“说得那么冠冕堂皇,其实朕还是有私心的,也不怕直言对你说。” “此物的厉害,朕亲眼见识了,作为天子,朕必须掌握它,这是天子该做的事,景初,莫怪朕。” 李钦载躬身道:“臣很欣悦陛下能够如此坦诚,臣愿以李家先祖之名发誓,此生绝不向任何人透露火药秘方。从此以后,知道秘方的只有陛下和臣二人矣。” 李治欣然笑了,誓言不重要,李治相信的是李钦载这个人,以及英国公三朝功勋的出身。 在这个年代,勋贵子弟是能够得到天子信任的。宫闱禁军中,天子贴身侍卫的出身,往往很多都是勋贵子弟和功臣之后。 连身家性命都托付给了勋贵子弟,李治没理由不相信李钦载。因为李钦载是英国公的孙子,这一条便足够了。 若有所思地盯着李钦载的脸,李治缓缓道:“朕记得景初是军器监的少监……” 李钦载愧然道:“臣这个少监名不副实,上任至今连官署都没去过,臣惭愧。” 李治嗯了一声道:“景初的性子朕清楚,不过制作火药之事,不如交给景初,朕才放心。” “臣不干!” “嗯?” 李钦载正色道:“臣性情淡泊,此生只愿寄情于山水,一心只求问天道,不愿涉足于朝堂,请陛下体谅。” 李治笑了:“话说得很精巧,难为景初急中生智了。” 淡淡瞥了他一眼,李治幽幽道:“懒就是懒,说得那么冠冕堂皇作甚?你以为朕会信吗?” 李钦载咧了咧嘴,这年头傻子不多,聪明人很难忽悠别人了。 李治沉吟道:“火药固然重要,但朕有了秘方,倒是可以委以旁人,而你的一身学问需要传承下去。” “那些弟子们若得了你的本事,朕的大唐岂不是多了数十个景初这样的栋梁之材?相比之下,你教授课业反而比做火药更重要了。” “罢了,朕另外找人吧,景初安心把弟子们教好,授业之德不可忘,你的这身本事若失传了,对大唐实在是件可惜的事,火药之面世,也是你诸多学问中的一项而已,朕分得清主次的。” 李钦载欣然道:“臣领旨,臣一定好好教学生。” 本来不情愿当老师的,但相比每天上班监督别人做火药,还有可能被卷入一些乱七八糟的朝堂纷争之中,李钦载反而愿意当老师了。 本来是被强迫被寝取的,后来不知为何越来越喜欢…… 嘴上不愿意,身体却很诚实,这难道就是唐朝版的ntr? 李钦载脑海里顿时冒出许多羞耻的画面,双腿不自觉地夹紧。 快过年了,宫中有许多事必须李治参与,比如祭祀,拜太庙等等,李治不可能在庄子里久留。 得到了火药的秘方,又让李钦载多造了几个超级大炮仗,李治带着它们匆匆登上御辇回长安了。 ………… 一天奔波,回到太极宫时已是夜晚。 李治风尘仆仆来到承香殿,武皇后迎了上来,见李治气色红润,神情欣悦,武皇后顿知李治此行有收获,不由笑道:“陛下何事如此开怀?” 李治哈哈一笑,道:“此行大有收获,景初此子,不愧是我大唐英才,朕越来越倚重他了。” 武皇后笑道:“两位皇子所说的‘炮仗’,莫非真有裂石开山之威?” “有,而且其威之盛,大大超出了朕的预计。” 李治缓缓将大炮仗爆炸的威力道来,武皇后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三十多岁的妇人,此刻的模样却分外可爱。 李治心情极佳,忍不住在她脸上狠狠吧唧一口。 “景初有大才,真是……哈哈,二十来岁的年纪才显露锋芒,你说他到底跟谁学了这一身神鬼莫测的本事?以前只听说他的混账之名,没听说他拜过哪位隐士名师呀。” 武皇后嫣然笑道:“景初这身本事能够为国所用便够了,他的师承,他的私隐,陛下何必追问究竟?英国公之孙,想必也不会干出不忠之事。” 李治的笑容渐渐敛起,忽然叹道:“皇后可曾想过,自半年前神臂弓问世,景初为我大唐做出的多少新奇物件?” 武皇后低声算道:“神臂弓,马蹄铁,滑轮组,百家姓,还有……教授那些弟子学问,最后便是这个大炮仗了……”m..Com 李治缓缓道:“景初为朕立的功劳越来越多,今日又将火药的秘方献给了朕,朕收下了秘方。” “朕自登基以来赏功罚过,臣子有功劳,没有不封赏的道理,火药一物太重要,这个功劳太大,朕虽知景初淡泊名利,可若再不表示一下,朕都觉得亏了心……” 武皇后美眸中异彩闪动:“陛下的意思是……” 李治叹道:“自太宗先帝在位以来,天家一直有意削减爵位,实在是爵位不宜过多,否则徒伤民生,举国之民脂民膏奉养勋贵,对大唐不是好事。可景初之功,若不给他封个爵,朕实在说不过去。” 武皇后微微惊讶道:“陛下欲给景初封爵?” 李治点头,神情渐渐坚定:“是的,该给他封爵了,皇后不知道火药一物的厉害,说它是镇国利器亦不为过,如此利器景初竟毫不犹豫地将秘方献给了朕,朕不能不有所表示。” 招了招手,李治沉声道:“来人,拿纸笔来。” 贴身内侍王常福躬身递上纸笔。 武皇后默默在一旁为他磨墨,美眸一眨不眨盯着他的脸庞。 李治神情沉静,思虑良久,缓缓落笔。 “渭南县子”四个字须臾而跃然纸上。 搁下笔,李治笑道:“既然景初是在渭南县弄出的火药,便封他渭南县子吧,千百年后也算一段佳话。” 武皇后笑道:“臣妾恭贺陛下,贞观之后,朝中功臣渐老,今日喜见朝堂英才后继有人,大唐社稷绵延万年不衰。” 李治也笑道:“依朕对景初之喜爱,原本该给他封个县侯的,但朕也害怕朝中悠悠众口,还是封个县子算了,日后景初若再立新功,朕何吝封侯封公。” 武皇后眸光一闪,笑道:“景初非长孙,本继承不了英国公之爵,这下好了,英国公一门两爵,对英国公也算示恩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一门两爵 李治是个很清醒的帝王。 李钦载曾经弄出神臂弓,马蹄铁等诸多新物件,李治最多只是封了个少监的官儿。 但火药不一样,作为帝王,而且是一位对开疆拓土有着无比野心的帝王,李治亲眼见识过火药的厉害后,立马明白此物的不同寻常。 它比神臂弓马蹄铁重要多了,根本不在一个量级。 也就是说,李钦载做个大炮仗,无意间立下的功劳也比以前大多了,这桩功劳之大,以前发明的东西加起来都不如它的分量。 所以,李治必须封爵,否则交代不过去。 李治明白它的重要,李钦载当然更明白。 将心比心,若李治这次仍然毫无表示,李钦载会怎么想? 我为大唐造出如此重要的东西,你不表示一下,打个哈哈儿就过去了?以后再有任何好东西,我都不拿出来了,就问你气不气。 李治最怕李钦载会这么想,所以对这位横空冒出来的栋梁英才,李治不吝名利,必须将他笼络住。 封爵是最易笼络人心的,在这个年代,爵位代表无上的荣誉,是臣子毕生求而不得的殊荣。 许多披甲百战出生入死的将军,为大唐冲锋陷阵一辈子,临老也没能得到任何爵位。 而开了挂的李钦载,不费吹灰之力却得到了。 “渭南县子”四个字写下,再无更改。 天亮后,一支骑队举着旌旗出了宫,直奔渭南县而去。 ………… 甘井庄,李家别院。 李钦载在教荞儿写字。 别的弟子都放假回家了,但荞儿的学习仍未放下。 荞儿不是天才,只是有一个来自千年后的爹,这位爹的教育方式是耳濡目染,随时随地。 荞儿的成绩优异,不仅来自于天赋,也有他自身的努力,这是那些权贵纨绔们所不能及的。 百家姓里的字,荞儿都学会了,如今李钦载在教他写千字文。 虽说千字文里的内容晦涩难懂,不过认字是不用挑的,会写就行。 “容止若思,言辞安定”李钦载敲击小木棍,道:“今日你学会写这八个字就好。” 荞儿嗯嗯点头,手执木棍笨拙地照着八个字的样子划拉起来。 写了几画后,荞儿动作一滞,扭头望着他道:“爹,这八个字是啥意思?” 李钦载想了想,道:“就是言行举止从容不迫,安定沉稳有定力,君子‘修己以敬,安之以人’,发生任何事都要波澜不惊,不必大惊小怪。” 荞儿似懂非懂,继续划拉。 别院外突然传来隆隆的马蹄声,荞儿不觉又停了下来。 李钦载揉了揉他的头,道:“我刚才说的你都忘了?” 荞儿笑道:“没忘,容止若思,言辞安定,荞儿记得的。” 李钦载点头:“继续写,外面发生任何事都与你无关。” 别院外面越来越喧闹,李钦载和荞儿父子二人却充耳不闻,专心地在院子里专注做自己的事。 宋管事踉跄跑来,也不管李钦载神情不悦,扯着嗓子兴奋大吼道:“五少郎封爵了!” 一句话出口,整个别院都沸腾起来。下人们纷纷从屋子里出来,聚集在前院,隔着老远向李钦载行礼道贺。 荞儿不得不再次停下,不解地看着李钦载。 李钦载神情不变,仍然平静地道:“把字写完,每个字都要记住它的写法。” 不远处沸腾的宋管事和下人们见李钦载竟动也不动,顿时屏息静气不敢再发出声音,恭敬地站在原地等候。 荞儿笨拙地一笔一划写完了字,李钦载认真看了一眼,道:“不错,今日还要多写几遍,将它们彻底记在心里,每个字都要记住,你的一生从头到尾都要用到它们。” “是,荞儿记住了。” 荞儿终于忍不住道:“爹,他们说你封爵了,什么叫封爵呀?” 李钦载笑了:“就是天子给爹又封了个官儿,这个官儿可以当很久的。” “当官可以管很多人吗?” 李钦载温柔地笑道:“爹只要管好自己就够了,顺便也要管好你,这辈子足矣。” 站起身,李钦载转身看着院子里的管事和下人。 宋管事不再激动,而是上前恭敬地道:“五少郎,天子下旨封爵,五少郎被封为渭南县子,宣旨的天使就在门外,老朽已命下人准备了香案。” “五少郎,这可是咱们李家的大喜事啊!一门两爵,光宗耀祖,五少郎青出于蓝,咱李家家业千年不衰。” 李钦载整了整衣冠,道:“接旨吧。” 对于李治封爵,李钦载丝毫没感到意外。 从李治对火药的疯狂态度就能看出,此物对大唐,对李治是何等的重要。 但凡稍微懂事的帝王,都知道该给他这个发明者什么样的待遇。 李家别院的大门打开,宣旨的天使手捧黄绢,昂首走进前院。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宣旨的天使居然是大舅哥崔升。 李钦载和崔升猛地照面,两人的表情都颇为复杂。 按朝仪规矩,李钦载领着别院老小在香案后跪拜。 崔升徐徐展开圣旨,语调激昂顿挫地宣念起来。 圣旨算是世上最难懂的文字了,里面的每个字都诘屈聱牙,晦涩难明。 崔升念了一大通,李钦载依稀猜测应该是夸赞他的话,最后才落到正题。 “……可封渭南县子,食邑百户,飨尚国功。钦哉。” 这是一道李治所写,尚书省所颁,中书舍人亲笔撰就的圣旨,是当今世上最正式的任命文书。 圣旨念完,李钦载面南而拜,口称谢恩,最后起身,仪式才算走完。 崔升将圣旨双手捧给李钦载,躬身拜道:“下官恭贺李县子。” 李钦载眨眨眼:“崔舍人这次带钱了吗?令妹最近很缺钱呀。” 崔升黑着脸道:“李县子莫过分了,下官听舍妹说了,你坑了她不少钱。” “都是一家人,分什么你我,你的不就是我的……” “没拜堂以前,咱们不是一家人!” ………… 封爵的天使还没到庄子,长安城的英国公府已有宫人报信。 快过年了,本来英国公府张灯结彩,一派喜气。 一名宫人奉命从太极宫跑出来,没跑多远便来到位于朱雀大街的英国公府门外。m..Com “老公爷大喜!大喜!”宫人喘着粗气大吼道。 管家吴通迎了出来,一脸不解道:“何事大喜?” 宫人先朝吴管家行了一礼,这才刻意放大了声音,大吼道:“贵府五少郎君封爵了!天子有旨,封五公子为渭南县子,传旨的天使已出城赴渭南!” 吴通呆怔许久,讷讷道:“五少郎?五少郎?” 随即浑身一颤,如梦初醒,猛地跺了跺脚,连宫人都来不及招呼,转身便往后院跑。 “快禀报老公爷,五少郎封爵,五少郎封爵了!” “一门两爵,光宗耀祖!” 吴通健步如飞,一溜烟窜进了后院李勣的书房。 第一百五十七章 这里有好看的村姑 李勣听到吴管家禀报时,惊讶得连手里的书都掉落了。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事先没有任何征兆,李勣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的孙儿不是老实本分待在乡下庄子里吗? 若说有何不同,听说最近教了十几个学生,其中还有两位皇子。 因为这件事封爵,天子他风疾犯了? “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钦载无端端的为何会被封爵?”李勣沉声问道。 不是他不满意,而是事情发生得太诡异。 毫无理由的封爵,对李钦载和李家都不一定是好事,若是其中有阴谋,李勣必须弄清前因后果才好应对。 吴通手足无措站在李勣面前,原以为老公爷会欣喜万分,没想到他的表情却如此凝重。 “呃,老公爷,小人也不知为何,是一位宫人来府里报信,宫人还在前院候着呢。”吴通尴尬地道。 李勣神情凝重地道:“备车马,老夫进宫面君。” 半个时辰后,李治与李勣并肩站在太极宫的空地上,亲眼看到一只大炮仗炸响,一阵地动山摇后,以炮仗为圆心,方圆数丈内摆放的草人草垛已荡然无存。 李勣看得心惊肉跳,老脸布满惊骇。 李治早有心理准备,还是被这巨大的响动吓得面色发白,回过神后却哈哈大笑。 “老将军,朕封令孙爵位可绝非胡乱封的,令孙了不起呀!”李治搀着李勣的胳膊笑道。 李勣仍然震惊地道:“此物……是老臣那不争气的孙儿所造?” “有此麒麟儿,老将军怎能说他‘不争气’?您这位孙儿可是大唐之瑰宝,社稷之英才,此物正是他在甘井庄造出来的,朕昨日亲自去了一趟庄子,亲眼见识过后,回到宫里便决定封爵。” 李勣表情数变,良久,长叹了口气,苦笑道:“这个孙儿,老臣也猜不透他了,到底藏了多少本事啊。” 李治忍不住好奇道:“老将军可知景初曾经拜过何人为师?这身本事多有墨家机关之妙,莫非他是墨家弟子?” 李勣断然摇头:“此子常年厮混长安,斗狗遛鸟,争风吃醋,干过的恶事多矣,却从未拜过任何人门下求学,府中更无隐世的墨家高人。” 李治想了想,哂然一笑:“不必深究他这身本事的出处了,只要能为大唐效力便足够,景初没让朕失望,这半年来给了朕许多惊喜,尤其是这个火药,更是镇国利器。” “陛下,此物名‘火药’?” “是景初取的名,火药有开山裂石之威,老将军刚才也看见了。朕决意大量制作此物,用之于兵事,天下再无不破之城,再无负隅不溃之敌,大唐旌旗指处,皆是朕之疆域!” 李治雄心万丈,一番话说得李勣热血沸腾。 李勣当即拜道:“老臣虽老迈,愿以风烛残躯,为陛下征伐四方,开大唐万里之疆!” 李治目光灼热地盯着李勣,双手握住他的手,道:“老将军,明年开春后,朕决定再东征高句丽,若有火药为辅,老将军以为胜算几何?” 李勣扭头看着仍然散发着硝烟的空地,叹道:“若有火药为辅,胜算少说多了三成,陛下,大唐若再征高句丽,此战老臣领军的话,有八成的胜算,将高句丽纳入我大唐版图。” 李治喜道:“八成,八成!哈哈,可战矣!老将军,朕欲亲征高句丽,如何?” 李勣一惊:“陛下不可!” 李治摆手打断了他的话,道:“莫劝朕,是景初造出的火药给了朕底气,八成的胜算,朕岂能不亲征?” 李勣怔怔看着李治意气风发的脸庞,仿佛明白了什么,于是长叹一声,不便再劝。 东征高句丽,对大唐三代帝王的一块心病。 为何要东征?因为隋朝打不下,所以唐朝必须打,以此向天下臣民证明大唐得国之正,隋朝干不了的事,我大唐能干。 贞观年间也征过高句丽,结果比较有争议,有人说失败了,有人说是平手,总之,李世民无功而返。 如今李治当了天子,征服高句丽之心愈发炽烈。 先帝没干成的事,我干成了,而且干得漂亮,就问天下臣民你们服不服?还说不说我不如先帝? 李治赌的就是这口气。 三代帝王征伐高句丽的心思没断过,到了如今,跟高句丽得没得罪大唐已经没关系了,大唐天子已经将它当成了游戏里必须刷的副本。 系统交代的任务,管它正义还是邪恶,刷就完了。 李勣沉吟许久,忍不住劝道:“陛下,虽说钦载造出的火药一物确实不凡,但是贸然封爵,恐有不妥,趁着事情没传开,老臣请陛下收回成命……” 李治笑道:“不收回,朕意已决,火药如此神奇之物,朕若不给景初一个够意思的封赏,会寒了功臣之心呐。”m..Com 李勣沉声道:“有老臣在,谅他不敢寒心。” 李治哈哈大笑:“老将军,这事儿朕可不能依您了,景初必须封爵,您李家一门两爵,也算光耀千秋了。” ………… 甘井庄。 李家的下人们正在收拾行李,五少郎准备回长安城了。 别院上下洋溢在一片喜气中,宣旨的崔升刚离开,别院内便沸腾欢呼起来。 李钦载却波澜不惊,对蜂拥而来道贺的下人也只是含笑示意。 然而,李家五少郎封爵的消息还是飞快传遍了庄子。 无数庄户纷纷站在别院大门外,每个人手里拎着微薄的礼品,真心诚意地恭贺五少郎封爵。 李钦载对庄户不敢无礼,牵着荞儿的手出门,与庄户们寒暄招呼,谢过庄户们的好意后,大家才兴奋地散去。 趁着下人们收拾行李的空档,李钦载独自来到崔婕住的农舍。 马上要离开庄子了,留下崔婕在庄子里过年,李钦载总觉得过意不去。 站在农舍的院子外徘徊,崔婕打开门时恰好看到了院子外的李钦载。 崔婕的俏脸不自觉地浮上几许嫣红。 一个女人的脸红,往往胜过一大段对白。 “你来啦?”崔婕轻声道。 李钦载赧赧地笑:“嗯,马上要回长安了,过来跟你说一声。” 崔婕脸上闪过一抹失落:“你……年后还回庄子吗?” 李钦载笑道:“回,开春就回。” 崔婕这才露出喜悦之色,又轻哼了一声,道:“长安那么繁华,为何不留在长安,住在这穷乡僻壤的作甚?” 李钦载眨眼:“穷乡僻壤的村姑好看得很,长安城可没这么好看的村姑,我当然要天天看着才高兴。” 崔婕脸蛋愈发通红,羞道:“登徒子,什么村姑,难听死了。我才不是村姑。” 李钦载愕然:“脸皮这么厚的吗?我说的村姑,不是指你啊。” 崔婕也愣了,接着恼羞成怒道:“你,你你……你快走,去看你的村姑去!” 李钦载笑道:“好了好了,既然你非要争这村姑的名头,给你好了。没错,你就是最好看的村姑,意不意外?惊不惊喜?” 崔婕冷着脸道:“我才不是村姑,更不是好看的村姑。” “你非要谦虚的话,以后我可叫你丑陋的世家小姐了,没意见吧?” 崔婕快气哭了:“你就知道欺负我!” “胡说,莫把我说得如此无能,我不仅会欺负你,还会欺负别人呢。” 崔婕有点崩溃了:“你快回长安吧,再与你多说几句,我会被气死。” 李钦载笑道:“好了,不逗你了。我已嘱咐了别院的厨子,每日给你和那丫鬟送饭菜来,大过年的休息一下,莫劳累了,吃饭的事我管了。” 说着李钦载又不放心地补充道:“你们对我家厨子客气点儿,古往今来厨子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得罪了他,小心往菜里吐口水……” 第一百五十八章 县子归京 被李钦载气个半死,转眼间又神奇地感到心里暖洋洋甜蜜蜜的。 崔婕发现自己好像中了他的蛊毒,自从上次被劫持事件后,中毒越来越严重,无药可医了。 “他要回长安了,临走还关心我的衣食,他……应该不讨厌我吧?”崔婕心中欢喜,偷偷思忖。 胳膊被李钦载推了一把:“吃喜鹊屎了?一个人偷偷摸摸乐什么呢?” 崔婕气结,刚才的甜蜜柔情瞬间消失。 “你……就不能柔和点么?”崔婕幽幽叹道:“当初你祖父托了兵部侍郎陈松登门促媒,陈松说你‘谦和恭静,有君子气度’,为何我在你身上丝毫看不出来?” 李钦载顿时愕然:“那位陈侍郎……不怕事后挨打吗?” 崔婕噗嗤一笑:“说不定会挨打的,我也想打他。” 李钦载叹道:“我明明是个混账,他却说我是君子,我总觉得他在骂人……” 崔婕也正色道:“没错,他肯定在骂你,你与君子哪有半文钱关系?” “虚假广告,不要信。”李钦载认真劝道:“要不你报官吧,这个陈侍郎是个骗子,不知骗了多少无辜的家庭,将多少可爱善良的姑娘推入了火坑。” 崔婕杏眼渐渐弯成月牙儿,然后掩嘴无声地笑个不停,香肩一耸一耸的,最后索性不顾仪态放声大笑起来。 李钦载含笑看着她,心中亦是满满的欣悦。 寒风正凛,她的笑,像破开冬雪的阳光。 真好,人生停顿在此处亦是幸事。 崔婕笑了很久,才觉得仪态不妥,急忙止了笑,掩饰般理了理发鬓,嗔怪地瞪了他一眼:“都怪你。” “怪我啥?” “不知道,反正都怪你。” 垂头不知在想什么,许久后,崔婕突然抬头看着他:“刚才我兄长来过。” “给你留钱了吗?”李钦载关心地问道。尒説书网 “又想坑我的钱?”崔婕警惕地看着他。 “我有一个很好的投资项目,这个月给我十两银饼,下个月还你二十两,不过风险五五开,有可能血本无归,有没有兴趣参与一下?”李钦载正色道。 “没兴趣。”崔婕断然拒绝。 接着狠狠瞪了他一眼,崔婕道:“你也是个骗子,应该跟陈侍郎一起扔进大牢。” 李钦载黯然叹息,提到钱这姑娘居然智商在线。 傻子越来越精明,骗子不好混了。 “听兄长说,他是来宣旨的,你被天子封了爵,已是渭南县子?” 李钦载点头:“没错,我挺厉害的。” 崔婕没搭他的话,又问道:“你为大唐又立了功劳吗?这次功劳一定很大,天子才不吝封爵吧?” “应该很大吧,其实爵位无所谓,给不给的,我仍然过我的小日子,有了爵位,以后出门多举几面旗而已,朝廷每年或许还会给我发一百多石俸禄?除此之外,大约没别的不同了。” 崔婕笑道:“看不出你倒是淡泊之人。” 李钦载盯着她的眼睛,忽然道:“我这么厉害,你崇拜我吗?” 崔婕脸蛋一红,扭过脸去,这次居然没怼他,而是轻轻嗯了一声。 “你……确实挺厉害的,应该是有大才之人,否则天子不会轻易封爵,看来这次立的功劳不小……” 崔婕顿了顿,又道:“前几日庄子里不时传出霹雳惊雷之声,很多庄户都在传,说李家五少郎是雷神下凡,一言不合便轰隆一声,将你敬为天人呢。” “我猜想,那个会发巨响的物事应该不是雷,而是一件新奇的东西,如同你以前造的神臂弓一般,对吗?” 李钦载笑道:“你越来越聪明了,这句是真心话。” 崔婕若有所思:“天子封爵,想必跟你造出的那个物事有关吧?” “没错,那东西名叫火药,有开山裂石之威。” 崔婕满足地一笑:“你确实不是凡人呢,总能造出奇奇怪怪的东西,偏偏那些东西对大唐有大用,真好。” 李钦载眨眼:“现在是不是后悔逃婚了?老老实实嫁给我多好,说不定你现在都能蹭个诰命夫人啥的,结果你逃婚,啥都没了,亏不亏?” 崔婕大羞,气得将他往院子外面掀:“你快走,快回长安去,我……我才没后悔!不想见到你!” 李钦载被她推得踉跄后退,只好退出院子外,临走前大声道:“记得吃饭,记得想我!我会在长安数喷嚏的,每天少于十个喷嚏,定是你没想我,回来找你算账!” 崔婕羞极,怒道:“快走!我不会想你的!” 见李钦载的身影消失在乡道上,崔婕转身进了屋,背靠在门上,喜悦甜蜜的神情才渐渐变得黯然。 销魂唯离别,再大的笑声,不过为了掩饰离别的伤感。 “这一走,正月能回吗?”崔婕开始掰着手指算:“整整一个月呢,就一个月,一个月若不回,便不理他了。” 随即崔婕一惊,狠狠掐了自己胳膊一把,暗暗啐道:“想什么呢?不知羞!” ………… 行李收拾妥当,部曲们披甲列队等候在马车旁。 李钦载牵着荞儿,先去后院向祖姑母道别,然后登上马车,踏上了回长安的路。 摇晃的马车里,荞儿掀开车帘,好奇地看着车外部曲们骑马,然后放下车帘,问道:“爹,部曲叔叔们为何跟以前不同了?” “什么不同?” 荞儿指了指车外,道:“他们举了旗,上面写了字,还有几面木牌牌……” 李钦载笑着揉他的狗头:“那是爹的仪仗,爹被天子封了爵,有爵位的人便必须有仪仗,旗帜也好,木牌牌也好,都是属于爹的仪仗。” “封爵竟如此风光吗?”荞儿兴奋地道:“爹,荞儿也想封爵!” “那你可得为大唐立几桩大功,立了功的人才会被封爵,比如你曾祖,比如你爹我……” 荞儿不解地道:“为何要为大唐立功?” “因为大唐是一个国家,我们都是这个国家的子民,子民当然盼望自己的国家越来越强大,我们子民的日子才会越过越好,为了国家强大,便需要我们平凡的子民为它立功。” 荞儿懵懂地道:“为国立功后,便能封爵了吗?” 李钦载严肃地道:“为国立功不是为了封爵,而是希望这个国家越来越好,百姓安享太平,朝堂政通吏清,邻国驻马臣服不敢窥测。” “荞儿,爹和你都生活在大唐的太平世道中,为了维护这太平世道,我们该当尽自己一份心力,你将来长大后,若是庸凡之辈,不妨安分做个富家翁,不做欺压百姓的事便算一生无愧。” “若你有几分出众的才能,不妨为大唐做点什么,爹对你没有要求,尽力而已,至于爵位,可有可无,不必放在心上。爹的这个爵位,我也没放在心上,我是这么做的,希望你也这么做。” 荞儿似懂非懂,但还是用力点头:“我会学爹的样子去做的。” 李钦载温柔地摩挲他的头。 话已开了头,李钦载不介意给他灌输一些家国道理。 不是矫情,生活在太平世道便是受了国家的益,既是受益,也该凭良心为这太平世道做点什么。 当初造出神臂弓,马蹄铁,以及后来的火药,李钦载不打算瞒着任何人,其实也是确实想回报一下这太平世道,仅此而已。 回到长安已是傍晚时分,马车在英国公府门前停下。 李钦载抱着荞儿下了马车,发现国公府门前扈从如云,几乎阖府的下人们都迎了出来,祖父李勣赫然也在。 李钦载急忙上前行礼:“孙儿怎敢当爷爷亲迎,折煞孙儿也。” 荞儿也规规矩矩地行拜礼:“荞儿拜见曾祖。” 李勣首先将荞儿抱起来,在他粉嫩的脸蛋上狠狠吧唧几口,这才斜眼瞥着李钦载,轻哼道:“今日迎你,仅此一次,下不为例,走,进门。” 管家吴通迎了上来,殷勤地为李钦载拍灰掸尘,喜笑颜开道:“恭迎县子回府,哎呀,可了不得,咱李家一门两爵,长安城都传开了,这是何等的荣耀。” 第一百五十九章 福兮祸之所伏 李钦载封爵,李勣的表现很平静,他最多亲自出来迎接一下孙儿,这已是能做的极限了。 李钦载这个当事人表现也很平静,诚如他自己说的,这个爵位可有可无,李治客气呢,便封个爵,不客气呢,随便给点金银良田什么的,他也满足。 唯独这位管家吴通,表现得比当事人都兴奋。 李钦载迈腿往府里走,吴通跟在他身后掸灰尘,一路从大门掸到前堂才悻悻止步。 转过身吴通与下人的窃窃私语还依稀传入李钦载耳中。 “老朽早就说过,当初五少郎贵尿泛黄,服用了老朽治上火的方子后,贵尿不仅清澈如泉,而且还腾达起来了,老朽这方子可了不得!” 李钦载脸颊抽搐了几下,忍不住回头道:“吴管家,你那方子我没服过。” 吴通一愣,接着讪讪陪笑退下。。 吴通的声音依然从前堂外拐角廊柱依稀传来。 “莫信五少郎,老朽的方子不仅治上火,隐约还有沟通天地之能,服之可闻天地风雷云动,了不得!” “嗯嗯嗯!”一众下人纷纷信服回应。 李钦载在前堂内听得直咧嘴,吴通这老货,当管家太屈才了,进宫给皇帝炼丹才是他该去的地方。 进前堂坐下,看着周围熟悉的摆设,李钦载由衷叹了口气。尒説书网 英国公府,终于又回来了。 不知为何,今日回到长安,李钦载的心境与当初又有了一些不同。 曾经的他将英国公府当成了自己的家,如今,英国公府还是他的家,可是他却有一种回来做客的感觉。 或许他的潜意识里,偌大的英国公府并不是他亲手挣的,虽然是荣耀,但并不属于他。 英国公府,是李勣的英国公府。 李勣端坐堂上,怀里抱着荞儿。 看得出李勣对荞儿甚为喜爱,上次荞儿被歹人劫持,李勣的信里把李钦载骂了个狗血淋头,语气之暴烈严厉,前所未见。 此刻荞儿在他的怀里,不时被李勣吧唧一口。荞儿被李勣的胡子扎得又疼又痒,咯咯直笑。 一对曾祖曾孙玩闹了半天,李勣抬眼望向李钦载时才恢复了严肃的形象。 “听说你又弄出了个新玩意儿,名叫火药?”李勣捋须缓缓道:“此物之威,老夫已在宫里亲眼见识过了,不得不说,此物若用于兵事,确实如虎添翼,我大唐王师必将攻无不克。” 李钦载笑了笑,道:“孙儿闲来无聊,胡乱弄的,没想到居然成功了,孙儿也颇为意外呢。” 李勣哼了一声:“平日半点征兆都没有,无声无息便弄了个镇国利器出来,老夫都要对你说一声‘佩服’了。” “爷爷言重了,一切都是在爷爷的言传身教之下,孙儿才偶有所得。每日想起爷爷对孙儿的谆谆教导,孙儿便如有神助,浑身充满了力量,顿时思如泉涌,才如尿崩……” 李勣老脸一红,急忙摆手:“好了好了,你脸皮厚不脸红,老夫可受不了,该是你的功劳就是你的,莫牵扯不相干的人,老夫可从没教你做过火药。” 说着李勣忽然叹了口气,道:“不过你毕竟年轻,此事做得锋芒毕露,若能早与老夫商量,或许能用个温和的方式将火药献给陛下,至少不必引人注目……” 李钦载一愣,不解地望向李勣。 李勣沉声道:“陛下封爵的消息如今已天下皆知,而你,也不可避免地进入朝堂诸臣的眼中,从今以后,恐怕是非祸福相倚,难以避免。” 李钦载费解地道:“孙儿才进入朝堂诸位大臣的眼中吗?我还以为当初造神臂弓时便被四方大佬关注了呢。” 李勣瞥了他一眼,道:“你没有想象中那么重要,神臂弓也好,马蹄铁也好,大多是军中几位老将对你颇为重视,名声还传不到朝堂上。” “只是如今你弄出了火药,此物非同寻常,朝堂诸臣恐怕很难不关注你了,今日的你,已是四方目光所聚,人人皆知我李勣的孙儿了不得,是朝中勋贵子弟中的后起之秀。” “年纪轻轻不靠祖荫,不靠家族,自己亲手挣来了爵位,这等本事,长安城那些纨绔子弟拍马难及。” 李钦载忸怩道:“爷爷夸得孙儿有些脸红了……” 李勣冷笑:“你以为老夫在夸你?功劳立了,爵位封了,天大的好处落在身上,你以为你是人人赞颂的李家麒麟儿,旁人除了羡慕便再无别的想法?” 李钦载愕然:“难道不是吗?” 李勣也愣了,良久,缓缓道:“甘井庄究竟是怎样的水土,把你养得如此不要脸?以前脸皮也没这么厚呀。” 李钦载认真地道:“可能孙儿翅膀硬了吧……” 李勣表情不变,目光却开始左右巡梭。 李钦载眼皮一跳,他太熟悉长辈的这种目光了。不必怀疑,肯定是在找顺手的兵器。 “爷爷,爷爷息怒,孙儿刚才只是玩笑话,玩笑话啊!” 来不及了,李勣顺手抄起桌案上一只酒盏砸了过去,李钦载头一闪,好险避开了。 荞儿在一旁好奇地看着曾祖和亲爹,不明白他们在做什么,但还是被逗得咯咯直笑。 李勣冷着脸道:“你爹去润州履职,莫以为府里没人教训你,老夫尚在,不介意亲自动手。翅膀硬了?呵,在老夫面前,你永远硬不起来。” 李钦载面色一惨。 这句话太毒了,仿佛一句无形的诅咒。 “爷爷,孙儿还没成亲呢,您最好收回这句话,不然孙儿这一房只能绝后……呃,不对,有荞儿,绝不了后。” 李勣浑浊的老眼眨了半天,这才听懂了李钦载的话,顿时勃然大怒。 混账东西,爷爷面前都敢开车! 一道黑影如流星般砸来,这次扔来的是酒壶。 李钦载再次闪过,但还是被酒壶里的酒洒了一身。 “混账东西,回长安后给老夫老实点儿,莫再出去惹祸,无数双眼睛盯着你,但凡被人抓住把柄,整个李家都会被拖累进来。” 李勣说完便起身离去,抱着荞儿回后院晃悠。 ………… 李勣的话没说透,只是稍微点了一下,但李钦载听懂了。 年纪太轻,骤然封爵不是好事,至少是弊大于利。 火药面世固然了不起,对大唐的作用也很大,但在那些朝堂老臣们的眼里,李钦载终究属于“幸进”。 大唐三代帝王刻意削减爵位的大环境里,李钦载异军突起,天子竟为了他而新增了一个爵位,让那些为大唐兢兢业业奉献终生,却连个最末等的男爵都没混上的老臣们心里怎么想? 肯定不会诚心祝福这位年轻的县子多福多寿,长生不老吧? 第二天一早,李钦载伸着懒腰神清气爽走出了房门。 昨夜荞儿居然没尿床,有进步。 李钦载难得地睡了个整觉,整个人都好起来了。 再过两日便是除夕,府里张灯结彩准备过年,管家下人一片忙碌。 院子里的积雪被扫干净,抬头看了看天色,天空灰蒙蒙的,晒不了太阳,于是李钦载让人在偏厅准备了铜炉,醪糟,零食和书。 其中书是摆设,做给下人看的,让下人们深刻认识到五少郎被封爵绝非幸进,人家每天都看书的,知识改变命运。 手头不知是什么书,反正李钦载一个字都没看进去,刚翻开书本便有点瞌睡了,好神奇,比安眠药管用。 于是李钦载刚起床,换了个地方,在偏厅里睡了个回笼觉。 醒来已近午时,他是被吴通推醒的。 吴通一脸小心翼翼地禀报,有客来访,而且是很多客。 李钦载不满地走出房门,赫然见到院子里乌泱泱一堆人。 见李钦载一脸不爽地走出来,一堆人同时躬身行礼。 “弟子贺先生荣晋县子,爵传万代。” 第一百六十章 非明君之道 一堆人恭恭敬敬站在院子里,动作整齐划一向他行礼。 都是老熟人,甘井庄学堂的纨绔弟子们。 其中包括皇四子李素节,皇七子李显,还有诸位朝臣家不争气的儿子孙子。 李钦载环视众人,脸颊不由一阵阵抽搐。 这群弟子的精神面貌似乎不太好,不,不能说精神面貌,真实面貌更差。 除了两位皇子外,几乎每个人脸上都或多或少有一些浮肿和淤青,其中淤青最明显的是契苾家的。 契苾贞一只眼睛肿得只剩一条缝,俩眼圈全黑了,左边脸颊高高肿起,稍微牵动一下都痛得直吸凉气。。 李钦载沉痛叹气。 这特么的,我李钦载门下弟子不求风流俊秀人人如龙,至少特么的不要搞得像一群被流氓殴打过的无能秀才吧? 一个个鼻青脸肿仿佛被敌人追杀了几百里的倒霉模样,大过年的,能不给先生添堵吗? “你们……”李钦载脸颊抽搐,叹道:“你们刚在门外被人敲诈了零花钱吗?” 李素节作为班长,心有余悸地道:“回禀先生,诸位弟子的长辈都收到了先生寄出的成绩单和期末评语,然后……他们就变成这般模样了。” 李钦载恍然,忍不住从嘴里迸出一句:“活该!” 缓缓朝众人一瞥,李钦载冷笑道:“继续混日子呀,继续糊弄先生呀,早就告诉过你们后果,你们不当回事,报应来了吧?呵!” 纨绔们一个个垂头老实挨训,臊眉耷眼的模样比脸上的淤青更可笑。 李钦载转眼看到李素节和李显,道:“你俩的成绩也不咋样,为何没挨揍?” 李显一脸幸灾乐祸:“父皇和母后不会揍我的,天家没有揍孩子的习惯。” 李钦载缓缓道:“习惯可以慢慢培养,回头我会劝说你父皇和母后。虽说学堂里提倡的是不公平,但挨揍这件事,大家最好都公平点。” 本来有些幸灾乐祸的两位皇子顿时神色惨然,一脸乞求地望向李钦载。 李钦载不为所动,环视众人道:“我记得成绩最末一名是韩尚书的孙儿?明年开春他就不必来了,末位淘汰制,说话算话。” 李素节小心翼翼道:“韩尚书听说他家孙儿是最末一名,已将他揍得卧床不起,实在无法向先生道贺……” 李钦载点点头,伤情最严重的契苾贞却突然咧嘴一笑,然后痛得直吸凉气。 “他舅子的!原来我不是最惨的那个!哈哈!嘶——” 众纨绔闻言,转念一想,挨揍归挨揍,自己确实不是最惨的,既没被揍得最惨,也不会被开除,于是众人纷纷幸灾乐祸起来。 李钦载暗暗摇头,这群混账岂止是混账,简直是败类。 李素节这时想起了什么,于是躬身行揖道:“弟子恭贺先生封爵,先生学问通天,封爵正得其彰。” 众人一齐道贺。 李钦载挥了挥手:“道贺就免了,只问一句,带礼物了吗?带了就自己交给府上管家,然后走人,没带礼物滚回家准备礼物带来,不知礼数的人,下学期你们会尝到后果的……” 众人脊背一凉,急忙异口同声说带了。 门口又传来喧闹声,薛讷大喇喇跨进门,见李钦载在前院,不由惊喜道:“景初兄终于回来了,哈哈,走走,我在翠园包了阁子,当是贺你封爵,今日不醉不归!” 跟在薛讷后面的高歧不满地道:“姓薛的,把话说清楚,包的阁子也有我的份,我俩各出了一半的钱……” 薛讷脚步一顿,伸手支在耳朵边,倾听状道:“你叫我什么?” 高歧一滞,面孔迅速涨红,良久,高歧阴沉着脸从齿缝里迸出俩字:“薛兄!” “大点儿声,没吃饭吗?” “薛兄!” “乖!舒坦!” 李钦载无语地看着二人。 吵吵闹闹像一对欢喜冤家,你俩这么爱吵,请原地结婚好吗?世俗的眼光不必在意,爱情最重要。 二人走近了,李钦载这才发现薛讷的脸上也布满了浮肿和淤青。 “慎言贤弟这是……” 薛讷满不在乎地道:“被我爹揍了,咋!” “你又干了啥事?” “上次渭南县神箭无敌,射杀匪首,我家部曲抬着尸首,打算游街夸功,没想到连城门都不让进,还暗中告诉了我爹,”薛讷咂了咂嘴,不知在回味挨揍的滋味还是遗憾没能成功游街。 “我爹赶到城门,二话不说把我揍了一顿,那一次真是……把我往死里揍啊,如同上马杀敌一般冷酷无情……” 李钦载毫不意外,那天当薛讷得意洋洋抬上尸首回长安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他的结局不会太美好,李钦载知道薛仁贵会教犬子做人。 薛讷和高歧这时才赫然发觉院子里大大小小站了一堆人,仔细一看,竟都是长安城里有名有号的纨绔子弟,其中两位居然还是皇子。 二人自然是认识这些皇子和纨绔的,于是主动招呼见礼。 李钦载转身介绍:“这些都是我的弟子,至于这两位,是我的好友,你们都叫叔叔。” 众纨绔顿时露出古怪之色。 大家本来身份平齐,尤其李素节和李显还是皇子,叫李钦载为先生也就罢了,毕竟他们确实在门下求学。 但叫薛讷高歧两位叔叔,这个……有点难张嘴。 然而先生发话了,不叫不行。 老师的话就是父母的话,不敢不遵。 于是一众皇子纨绔黑着脸,不情不愿地叫了声叔叔。 薛讷和高歧站不住了,连连苦笑还礼:“各位莫折煞我,交情各论各的,各论各的。” 众纨绔这才释然。 既然薛讷高歧包了阁子,而众纨绔恰好都在场,不让他们蹭一顿实在有点不礼貌。 薛讷大手一挥,大家同去,道贺你家先生荣晋县子。 但凡举宴,大唐的纨绔们都颇为热衷,除了上官琨儿等两三个年岁太小的外,其余的纷纷高兴地出门登上马车。 李素节特意与李钦载同乘一车,摇晃的马车里,李素节首先表达了对李先生的崇敬之意。 李钦载封爵的消息早在长安城传开,但为何会突然被封爵,纨绔们都不大清楚。 唯独李素节和李显是皇子,火药一物还是李素节亲自写信告诉父皇的,自然比谁都清楚。 “先生封爵固然是喜事,但近日长安城中却沸反盈天,许多朝臣闻之惊骇不解,纷纷质疑父皇的决定。” “听说质疑的奏疏在尚书省已堆得老高,连长安周边州县的地方官员都上疏劝谏,劝父皇不可轻易封爵。” 李素节坐在马车里脸色阴沉,先生封爵他有举荐之功,如今见先生被朝臣否定,李素节也觉得面上无光,特别生气。 李钦载哂然一笑,对这个爵位,他还真没太看重,有也好,无也好,不耽误过日子。 “劝谏就劝谏呗,咱们还能堵人家的嘴不成?” 李素节却缓缓摇头:“先生,朝堂已怨声四起,此事恐怕已越闹越大,若御史台和世家也站出来反对,父皇这几日甚为头痛,差点旧疾复发……” 李钦载叹了口气,这就是朝堂。 没招谁没惹谁,但就是莫名其妙被卷入是非之中,这也是李钦载一直不愿踏入朝堂的原因,悠悠闲闲过日子的人,谁乐意沾染一身是非? “要不还是莫让陛下为难,请陛下把我的爵位收回去吧,刚封的,还有九成新,随便擦拭一下还能当新的用。” 李素节失笑:“先生真是……弟子实在佩服先生这气定神闲的气度。” 随即脸色又严肃起来:“弟子听说长安城里有些朝臣已联合起来,把祸水往您整个李家头上引。” 李钦载皱眉:“啥意思?” “那些人的意思是,一门两爵,权柄过重。圣人轻予,非明君之道。” 第一百六十一章 暗流涌动 一门两爵听起来风光,但站在朝堂的角度,并不好听。 爵位没有实权,可英国公不一样,李勣的地位在朝堂是特殊的存在。 三朝功勋老臣,在军中享有无上的威望,身兼兵部尚书和太子太师等重职,如今再加上他的孙儿也被破例封为县子。 一个家族鼎盛到如此地步,很容易惹人嫉妒猜忌。 马车内,李素节神情凝重地说出的一番话,与李勣对李钦载的暗示恰好相符。 封爵的消息刚传出去,马上有朝臣做出了反应。 李钦载表情变得严肃了,他可以不封爵,不介意李治收回爵位。。 但他不能容许有人把脏水朝自己的家族泼,抹黑爷爷李勣对大唐的忠心。 “素节可知何人牵头参劾我和李家?”李钦载严肃地问道。 李素节摇头:“弟子刚回长安不过数日,只在宫闱里听到了风声,至于何人牵头,弟子实在不知。” 李钦载笑了笑,李素节少年老成,是因为他从小的经历所致,让李钦载不自觉地把他当成了同龄人,而李素节为人品行确实很稳重。 可李钦载却总是忘记,今年李素节才不过十二三岁,换了前世还是刚上初中的年纪。 “无妨,再等等吧,事情发生了,总有人跳出来的。”李钦载冷笑。 李素节道:“弟子愿服其劳,若查出何人牵头,弟子纵被除了王爵,亦誓为先生将他赶出朝堂。” “你少掺和,”李钦载瞪了他一眼:“自己什么处境心里没数么?我若是你,任何事都不会参与,更别说这种朝堂中的争斗,你没资格玩这个游戏。” 李素节苦笑道:“左右如此罢了,父皇仍健在,弟子终归死不了,大不了贬谪千里,正好远离长安,或许更安全。” “不要有这样的想法,活着,同时也要好好活着。”李钦载认真地道:“至少对我,你不必如此挖心掏肺,因为注定得不到回报。” 说着李钦载自嘲地笑了笑,道:“我上有老,下有小,关键时刻不一定豁得出去,男人有了家庭,胆子往往会小很多,你若遇到危难,或许我会装聋作哑视而不见。” “先生授业之恩,便是弟子得到的最好的回报。”李素节动情地道。 李钦载忍不住道:“你眼里那灼热的光芒……是爱情吗?” “不是!” “那就好,先生我不好此口。” 马车晃晃悠悠来到翠园,李钦载与一众纨绔走进去,一场盛大豪奢的宴席开始了。 在这个严重缺乏娱乐的年代,酒宴往往成了纨绔子弟们发泄和尽兴的场所。 因为酒宴上面什么都有。 有美酒美食,也有歌舞乐伎,有奢华的排场,也有高雅的礼仪。 无论是生理需求还是精神需求,纨绔们都能在酒宴上找到。 一千多年后,无数成功人士仍然以晚餐和丰富的夜生活作为消遣的方式,晚餐有扒蒜小妹儿,唱歌有陪酒小妹儿,足浴推拿有技师小妹儿…… 看看,其实国人的娱乐一千多年都没变过,只不过变了名称而已。 大唐的酒宴上,以上这些都有。 身旁陪酒的舞姬歌姬啥都能干,能扒蒜,也能给客人推拿,让她们唱歌就唱歌,让她们跳舞就跳舞,精虫上脑了,扛着她找个没人的房间颠鸾倒凤一番,人家也不拒绝,只要你带够了钱。 李钦载对身旁的陪酒小妹儿没兴趣,他倒是没什么洁癖,不过美女的刻意逢迎是她的职业,而非她的真心,想想便觉得索然无味。 一群纨绔一直玩闹到夜深,才依依不舍地散去。 以李钦载为枢纽,薛讷高歧和这些纨绔们的关系通过一顿酒宴也熟悉了许多,席间推杯换盏称兄道弟,同年同月同日死之类的誓言发了无数遍。 老天爷若非太忙,一个雷劈下来,至少能劈死十四个睁眼说瞎话的败类。 回到国公府已是深夜,李钦载站在李勣的书房前犹豫良久,还是转身离去。 第二天,果如李素节所说,朝堂上的风声不对劲了。 数日前钦封李钦载为县子的旨意刚颁出去,便引起满堂哗然。许多朝臣上疏劝谏,却被李治留中不发。 而今日正逢朝会,以御史台十几名御史为首,居然在金殿上公然说起此事,御史马衷激声抗辩,当着满殿文武大臣,言天子封爵太过草率随意。 金殿上端坐的李治没想到御史们竟然当着群臣的面给了自己如此大的难堪,脸色不由分外难看。 太宗先帝素有纳谏雅量,李治作为立志超越太宗的天子,也不得不做出善纳百谏胸怀宽广的样子,心里别提多憋屈了。 然而马衷说的话越来越难听,甚至索性拿李治与先帝李世民做比较,直言先帝英明,而当今天子远不如甚。 这句话终于成功激起了李治的怒火。 因为这是李治的逆鳞,他本就一直活在先帝的阴影里,本就很在乎朝堂民间拿他与先帝做比较,马衷这番话说出口,分明是戳他的痛处。 朝会自然是不欢而散,李治连天子的礼仪都不顾,宦官尖着嗓子还没喊出“退朝”二字,李治便起身拂袖而去。 午时,一名宦官奉旨出宫,来到英国公府上。 天子召见李家五少郎。 李钦载一脸疑惑地出现在承香殿时,李治正气得在殿内来回踱步。 整了整衣冠,李钦载除履而入,面君而拜。 李治今日的脸色很难看,鼻孔呼哧呼哧的,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牛蹄不停刨地。 “景初来了……”李治努力挤出一丝笑意。 “臣昨日刚回长安,不知陛下召见是……” 李治叹了口气,道:“眼看过年,朝臣都要休沐了,谁知给朕来了这么一出……” 李钦载仍不解地道:“不知陛下何事生气?” 李治冷着脸道:“今日朝会,有人让朕下不来台,而且不止一人。他们所为的,便是朕给你封爵一事。哼,数十人站出来刁难朕!” 李钦载小心地道:“臣本淡泊之人,实在不愿见陛下为了臣的事生气,不如陛下收回爵位,臣当个军器监少监挺好,挺知足的……” 话刚落音,李治猛然转身盯着他,怒道:“景初,你还没听明白吗?你以为这仅仅是封爵的事?” 李钦载愕然:“不然还有啥?” “呵呵,长孙无忌倒下才几年,朝堂上又有人按捺不住了。这些人表面上只是反对朕给你封爵,但数十朝臣异口同声反对,连反对的理由都是千篇一律,你不觉得很蹊跷吗?” 李钦载苦笑道:“陛下,臣从未涉足朝堂,很多事情不清楚,还请陛下明说。” 李治阴沉着脸,沉吟片刻,道:“你是英国公之孙,又为大唐着实立了几桩大功,私下里,你与朕也颇为投契,朕相信你的忠心,有些事可以对你说。” “陛下请说。” 李治招了招手,李钦载只好走到李治面前。 李治微微躬身,凑在他耳边轻声道:“朕觉得最近……不,不是最近,早在半年前,朝堂便有些不对劲了。” 李钦载愕然:“陛下何出此言?” “朕……总觉得朝堂莫名其妙有另一股朕所不知道的势力,在暗中窥测。” 李钦载一惊。 这句话分量很沉重。 连天子都对朝堂无法完全掌握,这是个很危险的信号。 “陛下,这股势力何人为首?”李钦载压低了声音问道。 李治脸色难看地道:“朕不知。” “每逢有事,总能见端倪吧?陛下可有怀疑之人?” “若有事,自见端倪,可问题是,这半年并无大事,朝臣们也都平静得很,参与朝政各抒己见,纵有不合,亦不过一番争吵。” 李钦载不解道:“那么陛下从何得知朝堂上有一股不明的势力?” 李治盯着他的眼睛,缓缓道:“……朕的直觉!” 李钦载瞠目结舌:“…………” 神特么直觉!还说得如此权威。 君臣二人久久对视,半晌之后,李钦载叹息道:“陛下,咱不说玄幻的事,您讲点道理行吗?” 李治摇头:“无理可说,但朕就是觉得朝堂不对劲。今日朝会后,这种感觉更强烈了。” 李钦载真诚地建议道:“要不,陛下睡一觉?睡醒后说不定感觉就没了呢。” “你以为朕失心疯了?”李治瞪着他道。 李钦载委婉地道:“臣只是觉得陛下缺少睡眠……” 李治冷笑:“朕虽有风疾,可脑子不糊涂!当天子十余载,朝堂何时在朕的掌握中,何时令朕感到不安,谁人比朕清楚?” 李钦载无奈道:“陛下,就算您的直觉是准确的,可您跟臣说也没用呀,臣只是个军器监少监,对朝堂诸位大臣一无所知,臣能帮陛下做什么?” 李治缓缓道:“正因为你刚入朝堂,近日的封爵风波你又是主角,朕才找你。” “陛下的意思是……” 李治冷冷道:“给朕查访一番,把这股势力的源头揪出来!” 李钦载惊道:“臣可没这么大的权力,也没这么大的胆子。” “权力和胆子,朕可以给你!” 第一百六十二章 上意难测 走出太极宫,李钦载的脑子仍嗡嗡作响。m..Com 他仍然想不通,好端端的怎么就被卷入朝堂是非之中了?而且还是李治的旨意,逼着他卷入其中。 我特么只是个乡村教师啊! 什么朝堂势力也好,什么事件主角也好,李钦载此刻只有一个问题。 李治为什么选中他来查访此事? 给他打怪升级的机会? 不需要,李钦载是人民币玩家,背靠英国公的大树,一身橙装不需要升级了。 让他办一件大事,提高他在朝堂的声望,为以后重用他埋下伏笔? 有可能,但太狗血太中二。 从李钦载这个现代人的思维来说,朝堂上那股不明势力本来就是一件很中二的事。 这个年代的朝臣就算站队也是站得明明白白的,我反对谁,我支持谁,金殿朝会上泾渭分明,不明势力很难不明。。 影视剧里那种朝争图穷匕见时刻,某个大臣突然倒戈相向,完事了再一脸逼格地说一句“对不起,我是卧底”。 这种桥段几乎不太可能发生,仅仅想象一下画面就已经很羞耻了好不好。 所以,李治口中的“不明势力”究竟哪里不明?什么人组成的? 费解呀! 李钦载突然觉得自己刚封的县子没那么香了。 因为伴随而来的是一堆大麻烦,这令他很反感,如果封爵注定要破坏自己平静的生活,他情愿当一个乡野村夫,终老此生。 想到刚才临走时,李治拍着他的肩,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景初,莫让朕失望。” 这句话令李钦载后背的寒毛都竖了起来,有黑恶势力交易时的台词那味儿了。 ………… 匆忙回到府中,李钦载没理会沿途行礼的下人,径自连门都不敲,闯进了李勣的书房。 听完李钦载惴惴不安的叙述,李勣神情不变,浑浊的老眼半睁半阖,仿佛打起了瞌睡。 就在李钦载忐忑地打算伸手试探他的鼻息时,李勣赫然睁眼,嘴角却露出了一丝笑意。 “天子所遣,你遵旨而为便是。”李勣淡淡地道。 李钦载苦笑道:“可孙儿完全不知道天子究竟让我干啥,什么查访不明势力,没头没脑的,孙儿如何着手?” 李勣笑了笑,道:“天子的话,有些要当真的听,有些却是托词,作为臣子,第一要务是能迅速分辨天子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托词。” 李钦载皱眉:“爷爷的意思,天子所谓查访不明势力,其实是托词?他的本意是什么?” 李勣却阖上了眼,淡淡地道:“尔自己去分辨,钦载,你已是县子,天子将来必会重用你,朝堂的事,你也该充实一下阅历了,什么事都问老夫,老夫若死了,你去问谁?” “有事烧纸……咳,爷爷,您这不还活着呢吗。” “混账话!”李勣睁眼怒视:“信不信老夫现在就白发人送黑发人?” “偏题了,爷爷,偏题了。天子到底什么意思,您多少给个提示呀,不然孙儿可真就不管不顾满长安到处惹祸了。” 李勣忽然笑了:“惹祸未尝不可,钦载,这一次老夫准许你胡闹。” 李钦载惊疑不定地盯着他的脸,却见李勣一脸神秘,表情上看不出任何端倪。 不满地哼了一声,李钦载很讨厌大人物们每逢遇事便露出这种高深的嘴脸,智珠在握运筹帷幄但我就是不说的模样,殊为可恨。 李勣见李钦载不满的模样,不由笑了:“蠢货,天子让你干什么,你便干什么,你是大唐的臣子,自然要听大唐天子的话,想得太多,反被聪明误。” “在朝为臣,哪个不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人精?你这个年纪,任何小心思都会被人一眼看穿。同僚面前尽管糊涂一点,天子面前率性真实一点,保你这辈子在朝堂上吃不了大亏。” 李钦载若有所悟。 他听出来了,这是李勣在提点他,李勣一生为官的经验,或许便在这番话里了。 同时,他对李治的旨意隐隐间也有所领悟。 前世当社畜时,每逢遇到领导们的饭局,当领导对他说一句“你出去买包烟”,但凡智商正常的人,绝不会真的出去买包烟就回来。 所以李勣刚才说,天子的话,有的是真话,有的是托词,李钦载现在有些明白了。 啧,真特么是语言的艺术。 是的,所谓“不明势力”,或许有,或许没有。但若说身为天子对此一头雾水,未免太侮辱别人智商了。 李治真正的意图,是要李钦载做出点什么。 至于做什么,以及做出来后的目的,李钦载暂时没想通。 没关系,先做了再说,反正有李治给他托底,还有英国公爷爷当靠山。 ………… 其实早在太极宫,李治说出朝堂上有股不明势力时,李钦载脑海里蹦出来的第一个画面便是武皇后那张精致且风韵犹存的脸。 别人或许不知,李钦载作为穿越者难道不知? 若历史没有发生改变,今年正好是李治病情加重,朝政皆托付武皇后批阅的时候。 每天批阅奏疏,皇后干着皇帝的活儿,能没有别的心思? 就算她不主动培植势力,也有附势的朝臣自动凑过来。 凑过来的人多了,不就成了一股“不明势力”了? 这股不明势力,说他们谋反,倒也说不上,人家仍然效忠的是李唐皇室。 说他们是忠臣,感觉上也差了点儿意思,毕竟已经算是“后党”,很犯忌讳。 性质很复杂,不容易定性,不过能看得出,李治已有些不满了。 恰好李钦载出现,恰好因为李钦载被封爵,而导致朝堂闹出了动静,那些人上蹿下跳的估摸都不安分,于是李治把李钦载顶上去了。 顶上去干啥? 查访势力是假,好好敲打他们是真,反正你是事件主角,为自己出头名正言顺,又是长安城有口皆碑的混账,干出点混账事太正常不过。 难怪李勣也一直含糊其辞,难怪李勣一脸坏笑准许他这次可以胡闹。 老狐狸终究是老狐狸,立马看穿了李治的真实意图。 事情呢,大概就是这么个事情。 李钦载却仰天长叹,一脸悲戚。 我特么招谁惹谁了?好好在乡下教书不好吗?为何偏偏跑到长安来? 想念甘井庄了,也想念村姑了…… 隐约已明白了李治的意思,李钦载二话不说,……倒头就睡。 天大的事都不如睡觉重要,不养足精神,哪来的力气对付坏人? 第二天一早,李素节又来拜访。 这位失意又失势的皇子仿佛认准了李钦载的大腿似的,死死地抱紧了他。 李家前院,李钦载招待这位皇子吃了一顿不算丰盛的午餐,毕竟李钦载睡到快午时才起床,刚起床的他不适宜大鱼大肉。 至于李素节的口味,李钦载管不着,先生吃什么,弟子就吃什么,不乐意滚粗。 一顿淡得出鸟的午餐,李钦载都有些索然无味,李素节却吃得分外酣畅,几碟素菜被他一扫而光。 李钦载就这样看着他吃光,目光越来越欣赏。 这年轻人,不但懂礼貌,还懂事,不浪费农民伯伯辛苦种的粮食。 “吃饱了吗?”李钦载笑眯眯地问道。 李素节抚摩着肚子,满足地叹道:“弟子饱矣,多谢先生赐饭。” “吃饱就好。”李钦载欣慰微笑,随即扭头吩咐丫鬟:“让厨子再做几个肉菜,大鱼大肉尽管上。” 李素节愕然:“…………” 没想到啊,先生回了长安后,仍然不干人事…… 眼睁睁看着李钦载大口吃肉,李素节无奈叹息。 “弟子听说先生昨日被父皇召见,不知父皇可有旨意?若先生有需要弟子帮忙之处,还请吩咐,弟子愿赴汤蹈火。” 李钦载淡淡地道:“还真有需要你帮忙的地方。” 李素节精神一振:“弟子愿服其劳。” 李钦载搁下碗筷,道:“昨日金殿朝会上,出班劝谏陛下不可轻易封爵的那几个混账是何人,能查出来吗?” 李素节毫不犹豫地道:“能,弟子一个时辰内将名单呈送先生。” “不急,还有呢,带头劝谏的人是谁?他背后与哪位大人物来往密切,这些都能查出来吗?” 李素节低声道:“昨日朝会君臣不欢而散,弟子在宫里听说了。于是特地打探了一下,带头劝谏父皇不可封爵的人,是监察御史马衷。” “然后呢?马衷背后是什么人?” “呃,恕弟子无能,弟子对朝堂事所知不多,毕竟我是皇子,对朝堂太上心终究是忌讳……不过弟子愿向先生引荐一位官员。” “什么官员?” 李素节的声音压得更低了:“百骑司的官员。” 李钦载目光一怔,神情陷入呆滞中。 “百骑司”,前世久仰大名。 太宗先帝亲自创立,用以监控天下臣民的神秘组织。这个组织见不得光,当面问天子都不会承认它的存在。 可它确实存在。 简单的说,它是个直属天子统辖的特务组织。 据说它贯穿大唐近三百年国祚,始终存在于李唐王朝。 幸运的是,大唐的历代帝王深知这个组织的恐怖,给它套上了缰绳,于是百骑司只有监视打探之权,却无审问刑讯权。 相比之下,比明朝的锦衣卫和东西厂温和多了。 第一百六十三章 百骑司业务能力不行啊 活了两辈子,李钦载对一些神秘的事物还是颇感兴趣的。 外星人啊,宇宙黑洞啊,神秘的特务组织什么的,因为神秘而好奇,因为好奇而兴奋。 “百骑司的官员长啥样儿?”李钦载兴奋地问道。 李素节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慢慢吞吞道:“长人样儿。两只眼睛一张嘴。” 李钦载一滞,听君一席话,如同一席话。 “是不是特别的冷酷无情?像一个莫得感情的杀手,一言不合就放血滴子?” “血滴子是啥?”李素节看着他的眼神越来越奇怪:“就是很普通的官员呀,给父皇办差的,每月拿内帑俸禄养家糊口。。” 李钦载兴奋的眼神有点黯淡:“你这话……好接地气呀,难道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李素节想了想,道:“弟子也不知他们究竟有啥特别,不如叫他过来拜访您吧,昨日父皇应该吩咐先生办什么事,或许百骑司能派上用场。” 半个时辰后,英国公府门外来了一位绿袍官员。 从他的官袍服色上能看得出,这位官员的品级不高。 大唐朝臣的官员分紫袍,绯袍,绿袍三类,其中紫袍属于朝廷大员,通常是某部尚书侍郎之类,绯袍属于中级官员,大多是地方官员或某部学士博士之类。 绿袍则属于基层官员,品级大多是六七品。 绿袍官员进了英国公府,李钦载很客气地在府内偏厅接待了他。 官员大约三十来岁,容貌并不出众,五官长得很随机,不丑,也说不上英俊,扔到人堆里连个泡都冒不上,瞬间便泯于众人。 更颠覆李钦载想象的是,这位官员居然一副点头哈腰的样子,完全没有官员的做派,反倒像个和气生财唾面自干的生意人。 说好的冷酷无情呢?说好的一言不合上血滴子呢? 眼前这货分明是个投机的商人,刨他祖坟都不带生气的那种。 “下官百骑司长安副掌事,宋森,拜见李县子。”宋森笑呵呵地行礼。 李钦载也笑了:“名字好听,看得出你五行缺木,所以你家长辈在你名字上种了一堆木,对吧?” 宋森笑道:“倒教李县子说中了,下官出生时父母请了道士掐过生辰,确实五行缺木,于是取了个多木的名字。” 李钦载笑了笑,伸手执起水壶刚准备给自己斟水,宋森却急忙上前两步,主动帮李钦载给水满上。尒説书网 李钦载目光微微诧异,但也没说什么。 传说中的百骑司,神秘莫测,一令在手,百骑齐发,所过之处,寸草不生等等印象,随着宋森点头哈腰的斟水,全幻灭了。 这货简直就是个官场老油子呀。 李素节似乎与宋森比较熟,不客气地道:“先生最近遇到点麻烦,昨日金殿上,监察御史马衷带头,领十数言官参劾劝谏,这件事让先生不大愉快,你们百骑司能查查么?” 宋森陪笑道:“郇王殿下,百骑司有百骑司的规矩,只受天子诏命,否则不敢乱查。” 李素节面色一沉。 李钦载却笑道:“别人有规矩,那就按规矩办事,这件事百骑司不必插手。” 谁知宋森又笑了:“规矩是规矩,但李县子的事不一样……” “如何不一样?” “陛下昨日对李县子已有授命,既是天子有诏,百骑司在不坏规矩的前提下,也会适当给李县子一点帮助的。” 李钦载终于正眼认真地看了看宋森。 原本见他点头哈腰的样子,李钦载不免心中有些轻视,然而两句话出口,李钦载顿时觉得这人不简单。 话说得滴水不漏,规矩分寸拿捏得非常妙。 李素节说的话不管用,因为百骑司也害怕跟皇子扯上不清不白的关系,犯了天子的忌讳。 然而宋森话锋一转,却在规矩的范围内,给足了李钦载面子,说出的话好像既给天子办了差事,又以私人的身份付出了人情,攀上了李钦载的交情。 顿短两句话,没在官场上混过十年以上的老油子,到不了这般境界。 能在著名的特务机关当官,果然都不是简单角色。 于是李钦载也不客气了:“监察御史马衷,这个人你们百骑司熟吗?” “长安城的官员,百骑司大多有备案,从出身到吏评都有。” “马衷是什么来路?昨日金殿抗辩受了何人指使?” 宋森犹豫了一下,道:“马衷出身晋阳县,贞观十八年为官,当年投的是崔义玄门下的行卷……” 李钦载不解地望向李素节:“崔义玄是谁?” 李素节迟疑了一下,道:“贞观年间,崔义玄曾是韩王府长史,父皇登基后,授御史大夫,蒲州刺史,约莫显庆年间去世了。” 宋森笑道:“郇王殿下记性不差,崔义玄去世后,马衷改投到柳元贞门下,直到如今。” 李钦载皱眉:“柳元贞又是谁?” 李素节低声道:“柳元贞是少府主簿,官职不高,但他的岳父权势却不小……” “他岳父是谁?” “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广平县侯,李义府。” 李钦载眼皮一跳。 李义府,这位可是大人物,历史上有名的奸臣,后人作《中国一百奸佞图》,其中就有李义府。跟他齐名荣列榜单的还有李林甫,秦桧,魏忠贤…… 华夏数千年文明,居然能被列为奸佞百名之内,可见这货确实不是好人。 “马衷的靠山是柳元贞,柳元贞的岳父是李义府,也就是说,马衷真正的靠山是李义府?”李钦载皱眉问道。 宋森笑道:“关系有点远,但李县子若要如此认为,亦未尝不可。” 李钦载神情凝重道:“百骑司既然说要帮忙,你能帮忙找块风水宝地,把李义府偷偷埋了吗?” 宋森笑脸僵住,接着勃然变色:“李县子说笑了,这个……下官万万不敢,太无法无天了。” 李钦载失望地叹了口气,然后不死心地道:“把柳元贞埋了?” “也不行。”宋森的脸颊开始抽搐。 “马衷能埋吗?” 宋森叹气:“李县子莫吓下官了,埋谁都不行,下官办不到,百骑司也不敢办。” 李钦载失望地道:“你们百骑司……业务能力不行呀。” 宋森僵硬地陪笑,对方是县子,还是英国公的孙子,忍了。 ………… 下午,李素节出了英国公府,坐在马车上准备回宫。 朱雀大街很长,但英国公府离太极宫却很近。 李勣上朝时只须走几步就到宫门了。 马车晃悠没多久,快到宫门时,李素节却忽然下令停下。 马车外的禁卫和宦官恭敬地站在车外等候命令。 李素节独坐车内,沉思良久。 不论李钦载怎么想,作为他的弟子,李素节已然认定了他与李钦载的关系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这个年代,师生关系是亲如父子的。 如今先生有麻烦,父皇似乎给了先生一桩不大容易办好的差事,作为弟子,怎能不为先生分忧? “来人,马车掉头,找一酒楼,拿我的名帖宴请河东县男之子薛讷,申国公之孙高歧。”李素节在马车内冷冷吩咐道。 薛讷和高歧来得很快。 皇子宴请,必须要去,薛讷和高歧平日再跋扈,也不敢打皇子的脸。 朱雀大街边一家很平常的酒楼,三人坐定,简单的酒菜上桌。 没有李钦载在场,薛讷和高歧在李素节面前很规矩。 酒过三巡,高歧朝李素节拱手:“不知郇王殿下今日宴请我等,是为了……” 李素节笑了笑,道:“莫称什么郇王殿下,说来我是李先生的弟子,按规矩我得叫你们二位师叔,我本命李廉,二位还是称我表字素节吧。” 二人连道不敢。 李素节不跟他们客气,他知道两位纨绔也万万不敢在皇子面前充当长辈。 于是直奔主题道:“昨日金殿上,有人对李先生封爵一事大加阻拦,金殿上君臣闹得很不愉快,不知二位可有听说?” 薛讷和高歧皱眉点头:“听说了。” 李素节叹了口气,道:“父皇昨日给李先生派了一桩差事,大抵跟封爵之事有关,不过这桩差事很不好办,先生有些为难。” “我是先生的弟子,二位是先生的好友,今日先生有难,请二位尽朋友之义,帮帮先生。” 第一百六十四章 打爆他的狗头 如果说人生有阶段的话,封爵便是李钦载人生的分水岭。 被封为县子后,李钦载已不再是纨绔的层面,他上升到了更高的高度。 同时,他的敌人,他的交际,也渐渐向朝堂靠拢。 这是没办法的事,李钦载一直处于被动,可交际和敌人偏偏就主动凑过来了。 比如李义府,比如百骑司,这些人的层面,就凭以前李钦载的纨绔身份是触碰不到的,哪怕爷爷是英国公也不行,没有对话的资格。 层面上升了,可李钦载的危机也来了。 要想在这个层面立住脚,必须拿点手段出来,震慑也好,立威也好,天子钦赐的爵位,没人能轻易拿走。。 英国公府。 今日已是腊月廿九,后天便是元旦了。 阖府上下喜气洋洋,李钦载却没什么高兴的兴致。 独坐在暖房里,大铜炉烤得身上暖融融的,但李钦载仍然眉头紧皱。 有些事情,官场的身份实在是不好解决。 官场有官场的规矩,做事出格了,便是坏了规矩,会被所有人诟病指责。 但是换个角度想想,若李钦载还是以前那个混账纨绔,官场规矩对他有用吗? 渭南县子不能胡闹,但老子是英国公的孙子,想捶谁就捶谁,谁惹了我,打爆他的狗头。 李钦载猛地一拍大腿,这个思路对了! 许久后,李钦载忽然吩咐让刘阿四过来。 刘阿四站在李钦载面前行礼过后,李钦载忽然道:“你麾下的部曲调十几个人出来,我要用。” 刘阿四保持着军人的做派,不多问,只执行。 “五少郎尽管吩咐,小人和麾下袍泽随时听命。” 李钦载嗯了一声,然后仰起鼻孔,换上一副高傲跋扈的表情,道:“我以前还是个混账的时候,是不是这副嘴脸?” 刘阿四迅速看了他一眼,低声道:“……眼神再凶一点,面部肌肉更僵硬一点。” 李钦载于是让眼神变得更凶,表情更狠厉,发出狰狞的怒吼:“嗷呜~~” 刘阿四黑着脸道:“五少郎莫闹,以前您没有‘嗷呜’过。” 李钦载满意收功,起身拍了拍灰尘,道:“好,就这副嘴脸,长安著名混账重出江湖了!” “五少郎,咱们去哪儿?” “去一个叫柳元贞的人府上,砸场子!” ………… 朱雀大街旁的酒楼里,李素节与薛讷高歧的聊天也到了尾声。 “能为景初兄分忧,我等义不容辞!那个姓马的御史,薛某捶定了!”薛讷喷着口水叫嚣。 高歧冷冷道:“你爹不过是河东县男,惹出祸来你担当不起,姓马的让我来照料,申国公府他惹不起,揍也就揍了。” 薛讷呆了片刻,不甘示弱道:“薛某放火,把他家烧了!” 第一百六十五章 恩爱夫妻 新年对皇宫来说,似乎并没有太多影响。 巍峨庄重的太极宫,仍笼罩在森严的规矩之中。 承香殿内,李治面前摆着一个硕大的铜炉,炉内的炭火熊熊燃烧。 李治仍觉得有些发冷,中年以后,他的身子一直不大好,除了风疾,还有许多小毛病,尤其是冬天,特别怕冷。 眯眼看着殿外,无数宦官正静悄悄地给各座殿宇宫台系上通红的绸子,装扮新年的色彩。 “又是一年了啊……”李治失神地喃喃自语。 年纪越长,对新年越缺少激情。。 遥想年幼之时,父皇亲自将他和妹妹小兕子带在身边,每逢新年时,父皇会搁下堆积如山的奏疏,带着他们兄妹二人在空旷的殿外练骑马,射箭,玩掷壶游戏。 那时的太极宫仍然很冷,可他和妹妹却无比的快乐,在他心里,太极宫是家,是大房子,里面有亲情和温暖。 回想起来,仿佛已是隔世的记忆了。 父皇已逝,小兕子也逝去了。而他,那个动辄哭闹胆子又小的皇子,也成了大唐的皇帝。 儿时的欢乐,竟再也寻不到丝毫,十余载的帝王生涯,已渐渐磨耗了他心中的快乐和情意。 如今的太极宫,只是一座宫殿,他睡觉和忙碌的地方。 贴身内侍王常福躬身垂头,匆匆走入殿内。 “陛下,百骑司副掌事宋森有事奏。”王常福轻声道。 李治回过神,道:“说。” “渭南县子李钦载一个时辰前大闹少府主簿柳元贞的宅邸,领了十余位部曲将柳宅砸了个稀碎,还将柳元贞的一条腿打断了……” 李治一惊,沉思半晌,眼中渐渐露出笑意:“这个景初,脾气不小……” 王常福又道:“还有,四皇子郇王殿下,河东县男长子薛讷,申国公之孙高歧,三人纠集了数十人,将监察御史马衷的宅子也砸了,马衷被高歧当街扇了十余记耳光,脸肿得没法见人。” 李治又愣了:“素节也参与了?” “郇王殿下没露面,只是命侍卫封锁了街道,说什么皇子仪仗路过,不准闲杂人等靠近,给薛讷和高歧留足了闹事的时间。” 李治眼中异彩闪烁:“景初砸柳元贞府邸,素节他们大闹马衷府邸,是商量好的吗?” “据百骑司禀奏,两方人马并未商量好,郇王殿下和薛高二人是自发为李县子出气,碰巧两件事一同发生。” 李治神秘一笑,喃喃道:“朕倒是没想到,景初竟如此处置此事,倒也符合他的纨绔性子,哈哈。” 王常福一直保持躬身的姿势,头也不敢抬。 良久,李治又问道:“柳元贞府邸被砸,腿也被打断了,李义府那里可有动作?” “直至百骑司入宫奏报之时,李义府仍无反应。” 李治冷笑:“老狐狸,倒是沉得住气。” 正在沉思之时,殿外有宦官奏报,武皇后驾到。 一阵香风拂面,武皇后已在李治身前蹲身福礼,见礼之后,武皇后翩然上前,柔声道:“陛下明日便要亲自主持祭祀大典,礼部已将章程名目准备妥当,陛下可要一阅?” 李治微笑道:“皇后帮朕看看就成,每年大典章程千篇一律,无甚可看。” 武皇后也笑道:“那么臣妾便僭越了,帮陛下看看便罢。” 说着武皇后从身后宫女的托盘上端来一碗羹,柔声道:“陛下连日操劳,臣妾命御厨精心熬制了莲心羹,莲心虽苦,但补心,陛下多少喝一些吧。” 李治接过羹碗,浅浅地啜了一口,忽然笑道:“皇后来之前,朕听说了一件有趣的事儿……” 武皇后温柔笑道:“不知何事令陛下如此开怀?” “朕数日前封了李景初渭南县子之爵,朝中却有人上蹿下跳,劝谏朕不可轻易封爵,哈哈,朕还没有表示,李景初却坐不住了。” “今日领了一群部曲,把少府主簿柳元贞的府邸砸了,还打断了柳元贞的腿,这纨绔性子,当真火爆得很,朕还以为李家混账脱胎换骨了呢,没想到还是没改。” 武皇后一愣,脸上的笑容忽然变得勉强起来,仍然僵硬地笑道:“李景初……脾气确实不小,不知柳元贞如何惹了他?” 李治眼睛微微眯了起来,淡淡地道:“朝中臣子结党营私,有些人的手伸得未免太长了,朕封不封爵,由得他们横加干预吗?还敢联合十几个御史联名劝谏,区区一个少府主簿,以为能翻天?” 语气虽轻,落在武皇后耳中却如雷霆万钧,她的额头不自觉地渗出一层汗,仍然命令自己必须微笑。 “有些朝臣太不像话,陛下也该整治一下他们了。”武皇后此刻的表情与李治同仇敌忾。 李治故意没看她的脸色,淡淡地道:“借着此事,朕确实该整治一下了,柳元贞背后那位,呵呵,最好识趣一些,莫逼朕动手。” 武皇后双手垂立,拢在宽袖中却微微发颤。 她很清楚,李治的这句话,绝不是自言自语。 良久,李治扭头望向武皇后,忽然笑了:“马上就是元旦,天冷得很,皇后可要多加衣裳,莫冻病了。” “几个皇子你也照应一下,让内侍省给他们裁制几件新衣,虽是深宫,一家人也该和和美美,过个祥和的新年。” 武皇后嫣然一笑,横了他一眼,露出万种风情:“还用陛下吩咐么?臣妾早就准备妥当,新衣都已穿在皇子们身上了。” 李治拉过她的手,不住地摩挲,动情地道:“皇后贤惠,朕无后顾之忧,今生得与皇后结缘,朕之福也。”尒説书网 “臣妾与陛下所思皆同,陛下把臣妾想说的话都说了呢。”武皇后软软地抱住了他的胳膊。 夫妻间恩爱如昔,旖旎软语,浓情蜜意如旧。 可殿内侍立一旁的王常福,不知为何背脊一阵阵发寒。 ………… 一个时辰后,广平县侯,吏部尚书李义府魂不守舍地跪在殿内,浑身止不住地瑟瑟发抖。 殿内只有武皇后和李义府,为了避嫌,武皇后垂帘召见。 “李县侯,本宫对你不薄,你却越来越猖狂了!”珠帘后,武皇后的声音无比冷漠。 李义府拜伏于地,颤声道:“臣知罪!” 武皇后却不为所动,厉声道:“陛下封爵,也是你能胡说八道的?真当自己是人物了?” “皇后恕罪,老臣实未想到,陛下对此反应如此之大……” “你没想到的事多了,本宫再三说过,做好你分内的事,与你无关的事不必掺和,今日你胡作非为,差点将本宫都牵连进去了!” “皇后,老臣原本只是为了试探陛下的底线,毕竟近一年来,朝中奏疏批阅皆出皇后之手,老臣估摸着,是否再加一把火候,让皇后手握更多的权力……” 珠帘后,武皇后已气得面色铁青,怒道:“本宫做事,需要你指教么?陛下当年为何炮制长孙无忌谋反案?殷鉴在前,你犹重蹈覆辙吗?” 隔着珠帘,武皇后瞪着李义府那张惶恐的老脸,一字一字地道:“皇权是天家逆鳞,不仅不能干预,连试探的心思都不要有,这次你敢借着李钦载封爵之事做文章,当须承受后果!” 李义府惶然道:“是,老臣领罪。” 武皇后疲倦地半阖上眼,淡淡地道:“你女婿柳元贞,被李钦载打断了腿,也算罪有应得,你打算如何处置?” 李义府终究是混迹官场多年的老油子,闻言不假思索地道:“老臣亲赴英国公府赔罪。” 武皇后冷冷道:“以后,本本分分办你的差,莫再自作聪明了,本宫不希望倚重之人其实是个蠢货。” “老臣明白。” 第一百六十六章 一举多得 英国公府的新年并不热闹。 本来人丁兴旺的府邸,但李勣的子孙大多在外地为官,在这个交通不便利的年代,从外地来长安往往路途要耗费数月。 于是子孙们只能留在外地,本该阖家团圆的日子纷纷缺席。 今年的英国公府更是冷清,竟然只有李勣,李钦载和荞儿三位主人。 一大早,下人们便将大红的灯笼挂上门楣和中庭,处处显出喜庆的样子。 午时,李勣领着李钦载和荞儿,来到国公府后院的李家祠堂,祖孙四代一同拜祭李家祖先,在祖先牌位前由衷祈祷来年家业兴旺,人丁无祸无灾。 从祠堂回来,李勣下令开宴。。 李钦载陪坐下首,李勣却抱着荞儿,一脸疼爱地给荞儿喂菜。 祖孙之情,隔代越多越溺爱,曾祖对曾孙尤为疼惜,想到荞儿自小流落乡野,过了数年衣食难继的日子,李勣不由对荞儿愈发宠溺。 然而抬眼看到李钦载时,李勣便没好气了。 “老夫还以为你改了性子,没想到出手仍然如此狠毒,二话不说打断了柳元贞的腿,孽畜是嫌我李家树敌还不够多吗?” 李钦载陪笑道:“爷爷恕罪,孙儿当时有点上头……” 李勣冷笑:“你岂止是上头,简直要杀头了,柳元贞是李义府的女婿,此事你莫非不知?” “孙儿早知道了。” “知道你还下如此狠手,李义府此人睚眦必报,你此举已彻底得罪死了他,为日后埋下了祸患,动手之前你没想过后果吗?” “孙儿想过,但……孙儿若不打断柳元贞的腿,在天子那里更是埋下了祸患。” 李勣眼中突然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此话怎讲?” 李钦载笑道:“爷爷莫装糊涂了,您比孙儿更清楚。天子这次本来便打算借孙儿的手,狠狠敲打李义府。” “孙儿若做得太温和,或许不会得罪李义府,但天子便会对孙儿失望了,相比之下,孙儿宁愿把李义府得罪死,也不能让陛下失望。” 李勣惊异地道:“你看出了什么?” 李钦载眉目低垂,轻声道:“爷爷,宫闱之事,孙儿不敢参与,但适当的时候,也该表一表态度,李家四代皆是唐臣,唐臣即是李唐之臣,不可忠于外姓。” 李勣沉默半晌,缓缓道:“你这次没猜错天意,算是过关了吧。” 李钦载笑道:“爷爷其实早就看出天子的用意了,所以昨日说过,这次准许孙儿胡闹一次……” 李勣瞪了他一眼,道:“但你未免太胡闹了,老夫以为你顶多砸了别人的府邸便是,没想到你竟打断了他的腿……” “还有你那些个狐朋狗友和弟子,连御史喽啰也不放过,倒是好一出良朋高义!” 李钦载苦笑道:“这个……纯粹是意外,孙儿真没想到他们居然如此热心。” 李勣叹了口气,道:“罢了,此事算是了结了,李义府最近想必会老实一点,这一年来,他跳得有点欢,几乎唯皇后马首是瞻,眼中已无天子,敲打他一下很有必要,否则等待他的便是钢刀加颈了。” 说着李勣脸上露出笑意:“经此一事,天子对你或许愈加信任,算是好事。臣子该有臣子的模样,天子一个眼神,当臣子的便该为君分忧,我李家三代显赫,老夫守住的便是这君臣之道。” “是,孙儿记住了。” 李勣看了他一眼,突然问道:“你可知天子为何借封爵之事敲打李义府?又为何选择你来办此事?” 李钦载想了想,道:“孙儿猜测,如今朝局平静,但宫闱之中并不平静。” “皇后帮天子批阅了大半年的奏疏,或许有点培植羽翼的念头,陛下对此已有察觉,故而……敲打李义府,便是敲打皇后,但恩爱夫妻不能撕破脸,让孙儿去办此事是最合适的人选。” “孙儿本就是个混账纨绔,又乍逢封县子之爵,李义府试探天子底线,天子便借孙儿之手扇他一记耳光,以孙儿以前的为人品行,打断柳元贞的腿很正常。” “天子达到了目的,皇后也受到了警告,李义府缩回了爪子,朝堂上关于孙儿封爵一事的议论想必也会烟消云散……一举数得,天子聪明得很。” 李勣赞许地点头。 李钦载又道:“还有就是,孙儿造出了火药,激起了陛下的雄心,明年或许会东征高句丽,据说陛下还会亲征。呵,御驾亲征之前,朝堂宫闱都应该打扫一番,否则东征之时后院失火,麻烦可就大了。” “可惜陛下终究是仁义之君,只是敲打警告,若换了当年太宗先帝出手,今日已有人头落地了,否则后院如何能安。” 李勣眼中露出欣慰之色,随即缓缓叹道:“钦载能将这些关节想通,日后朝堂之上,你吃不了亏了,老夫放心矣。” 没有直接夸他猜对了,但李勣的语气已说明了一切。 人丁不旺的英国公府,一顿宴席吃得有些冷清,李勣不停给荞儿喂食,节奏有点快了,荞儿塞满了一嘴,而李勣挟菜的筷子仍伸了过来。 荞儿急了,呜呜几声,情急之下伸手揪住李勣的胡子往下拽。 李勣乐得哈哈大笑。 笑过之后失落地一叹,李勣道:“可惜今年咱府上人丁稀少,唯只剩我们三人,思来尤觉凄凉……” 李钦载低声道:“爷爷年轻时若争气一点,多生几个,也不至于如此凄凉,正所谓‘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话刚落音,李勣一愣,接着大怒,一只竹箸如飞刀般镖了过来,李钦载眼皮一跳,身子一闪,堪堪躲过。 “混账东西,嘴怎就如此贱?莫以为你爹娘没在身边,老夫便舍不得揍你。”李勣怒喝道。 颌下突然一痛,荞儿正使劲揪着李勣的胡子,奶凶奶凶地瞪着他:“曾祖,不准欺负我爹!” 李钦载感动得眼眶泛红:“爹的好大儿快快长大,给爹生个孙子,我也想揍个孙子玩玩……” 第一百六十七章 过年好 除夕,大唐也有团圆和守岁的风俗。 一大早国公府便热闹起来,下人们站在李钦载的房门外,等待五少郎日上三竿起床,然后向这位少主人恭贺新年。 当然,作为少主人,下人们吉祥话都说了,必须要表示一下。 于是下人们在房门外排着队,每进去一个人,说几句吉祥话,李钦载便从桌上取一个用五彩绳串起来的铜钱,铜钱的数量都是统一的,大多是十几文左右,算是给下人们发十三薪年终奖。 以往国公府这种琐碎事是由李钦载的母亲李崔氏办的,作为府里管账的主母,给下人发红包这种事自然轮不到别人。 可惜李思文夫妇去润州为官,府里除了老公爷便只剩这位五少郎,今年便由五少郎代劳了。 一个个下人站在房门外冷得跺脚,进去一个,片刻间马上出来,然后立马窜进下一个,像客流量超大的商场女厕所。。 李钦载发到第十五个下人时便有些不耐烦了。 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我是劳心的人呀,还是新鲜出炉冒着热气的钦封县子,凭啥让我干这体力活儿? 第十六个人影儿窜了进来,进门就拜:“恭贺新春,国泰民安,愿父亲大人多福多寿,添子添孙……” 李钦载老脸一黑,定睛一看,竟是荞儿。 “荞儿啊,添子这事儿呢,明年爹努努力勉强能办到,但添孙还得靠你自己争气啊……”李钦载叹息道。 荞儿天真地眨着眼:“荞儿明年也能生一个吗?” 李钦载想了想,认真地道:“有点难,可能要过些年头。” “荞儿努力也不行吗?” “有些事情,努力过后更绝望,等你把毛长齐了,咱们父子差不多可以聊这个话题了。” 话题太深奥,荞儿不懂,索性懒得追问,双手捧到李钦载面前:“爹,给钱。” “格局打开行吗?你好歹是县子的儿子,跟下人混在一起骗钱,太没出息了。” 李钦载笑得很邪恶:“要钱没有,但为父我昨夜加班给你亲手做了一份重礼,独属于荞儿的礼物哦。” 荞儿惊喜道:“是什么?” 李钦载变戏法似的从屁股底下的椅面上抽出一摞纸,道:“小学奥数题精选!一共一百道题,难到你怀疑人生!意不意外?惊不惊喜?” 荞儿脸色立变,起身下意识便往外逃,被李钦载眼疾手快一把拽住后领拎了起来。 “长者赐,不可辞。爹亲手做的礼物,你居然掉头就跑,太没礼貌了。拿着!明日早晨开始做题,为父我晚上检查。” 荞儿哭丧着小脸接过。 “傻愣啥?还不说谢谢。” “……谢谢爹。”荞儿眼眶晶莹闪烁。 “如此重礼,不应该高兴吗?笑一个。” 荞儿奋力扯出一丝笑容,脸颊一抖,两串泪珠儿顺颊而下。 “这孩子,喜极而泣了。快回房做题去。”李钦载怜爱地嗔道。尒説书网 荞儿垂头闷闷地走出房门,出门的那一刹,李钦载清清楚楚看到荞儿自扇了一记耳光,很重很响亮。 大约此刻他已开始怀疑人生,后悔自己为何混进来骗红包了。 李钦载笑得很灿烂,多懂事的孩子,多么充实又快乐的童年。 ………… 下午时分,有客登门。 客人拜访的不是李钦载,而是李勣。 这位客人名叫李义府。 李义府登门的名义是送年礼,一车车礼物排在国公府门外,李勣亲自迎出门,双手把着李义府的胳膊大笑,态度非常和善,如同多年未见的知己老友。 李义府进了前堂,还未落座便朝李勣躬身赔罪。 神情内疚又惶恐,认错的态度非常坦荡,直言自己鬼迷心窍,被下面的属官蛊惑,朝堂上搞了点事情,无意中得罪了贵府少郎君云云。 李勣不以为意,一笑泯恩仇,宾主相谈尽欢。 赔罪过后,李义府告辞,李勣亲自将他送出门外,握着他的手恳切地表示,大家同朝为官,些许误会不必为意,往后当须守望相助云云。 送走李义府后,李钦载才悄然出现在李勣身边。 “爷爷,这老货看起来不像好人呀……”李钦载盯着李义府远去的马车道。 李勣抬手狠狠抽了他一记:“老夫比李义府更老,也是老货吗?” “爷爷您能活两百岁,如今还是粉嫩嫩的少年呢。”李钦载嘴儿特别甜。 李勣笑了,这孙子虽然混账,但嘴儿是真甜。 “钦载,与李义府的恩怨就此作罢,以后莫招惹他。”李勣严肃地道。 “他若招惹我呢?” “那就不必客气,英国公府的人,不容轻侮。” “有爷爷这句话,以后若李义府招惹我,孙儿一把火烧他全家。” “就当老夫刚才什么都没说,以后你见到李义府就跪。” 祖孙相视而笑,随即李勣脸上的笑容忽然变冷。 “都登门赔罪了,还是放不下面子,呵!” “此话怎讲?” 李勣捋须缓缓道:“李义府得罪的人是你,按理该向你赔罪才是,从他登门到现在,对你半字未提,甚至根本没提过见见你,分明还是看你不起,老货猖狂,迟早不得好下场。” 李钦载笑道:“无妨,最好别跟孙儿赔罪,他若当面赔罪,往后为敌时,孙儿反而不好意思下手了。” 李勣看了他一眼,道:“陛下昨日下旨,在京郊设火器局,召工匠二百人,专职造火药,监正是同平章事李敬玄,因你自言懒散,陛下没给你安排差事。” 李钦载无所谓地道:“孙儿已将秘方献给陛下了,他想怎么做,孙儿不关心。” 李勣缓缓道:“没那么简单,火药是在你手上造出的,虽然火器局没有你的官职,可很多事情绕不开你。往后你与李敬玄少不了交道。” “李敬玄是谁?” “是陛下真正的心腹,陛下龙潜之时,他是陛下身边的侍读,累迁太子右庶子,弘文馆学士,未来必是入相之选。” “大过年的,孙儿这就去他府上给他跪一个?” 李勣气得又抽了他一记:“好好的人,怎就长了张嘴!” 府外突然传来阵阵锣鼓声,李勣一怔,忽然笑了:“又是一年了……” 李钦载恭恭敬敬朝李勣一拜:“爷爷,过年好。” 第一百六十八章 紧急军报 国公府团圆家宴。 说是家宴,四代同堂却只有三位主人。 往常的国公府生活简朴,府中豢养了歌舞伎和乐班,却鲜少用到他们。 将门之家,家主又是谨小慎微的三朝功勋,府中通常是不提倡纸醉金迷的生活,歌舞伎和乐班养在府里,大多数时候只是一种摆设。 今日却不同,三位老少主人端坐堂上,堂下歌舞升平,笙箫奏乐,一派祥和融洽。 今年府中人丁虽不旺,可该有的仪式感还是要有的。 随着欢快的编钟笙箫鼓乐,面容姣好身材婀娜的舞伎在堂中翩翩起舞,李勣已有七分醉意,老脸浮上几许酡红。。 “钦载,过来,与老夫痛饮!”李勣招手道。 李钦载走过来,恭恭敬敬双手举杯敬酒,一饮而尽。 “钦载,李家往后兴衰,靠你了。”李勣大笑,醉意盎然的眼中满是欣赏。 李钦载急忙道:“爷爷可千万莫指望孙儿,李家兴衰靠的是堂兄。” 堂兄是李敬业,李家的长房长子,注定要继承英国公爵位的,李钦载排行老五,英国公爵位与他无关。 本身他已是县子,对英国公爵位也并不在乎,大丈夫一生博取功名,自己挣。 李勣索然一叹,摇头道:“敬业他……不知能否撑起家业,无论为人还是心性,敬业不如你。” 李钦载急忙道:“爷爷,您醉了。” 李勣笑了笑,道:“老夫或许醉了吧……” 醉眼盯着李钦载,李勣缓缓道:“你已是渭南县子,未来前途无量,李家一门两爵,或许,你也该有独立的府邸,为李家开枝散叶了。” “爷爷,孙儿还是个两百多月的孩子……” “呸!当着荞儿的面,你也不知羞!”李勣笑骂道:“都是被封了爵的人,还是这个混账样子,就不能稳重点吗?” 叹了口气,李勣道:“明年开春后,给你在长安城选一处宅院,以后便是你的县子府,李家的后辈里,唯独你最有出息,有单独开府的资格,你搬出去住,对李家,对你的前程都有好处。” 李钦载想了想,道:“爷爷,孙儿平日生活在甘井庄,通常不住长安城,开府之事缓缓再说。” 李勣盯着他,忽然噗嗤一笑,笑得颌下的花白胡须乱颤:“倒真是……乱花迷眼呀,甘井庄的婆娘那么美吗?让你流连忘返?” 李钦载一惊,小心翼翼道:“什么婆娘,孙儿住在乡野纯粹是修身养性,求问天道……” “天道个屁!张嘴就天道,不怕天道一记惊雷劈死你。” 李勣骂道:“崔家闺女稀里糊涂逃婚逃到庄子上,你们每日眉来眼去也就罢了,权当是慕少艾而动情,但眉来眼去的日子也该有个限度,难不成一辈子无名无分下去?” 李钦载大惊:“爷爷你……” 李勣冷笑:“真当老夫老糊涂了,坐在府里啥都不知道?” 李钦载脑海里第一反应是刘阿四那些部曲暗中通风报信,随即立马否定。 刘阿四和部曲们不会这么干,既然答应了,他们一定会保守秘密,这年头的人对承诺是非常在意,说出口的承诺一定不会违背。 那么剩下的可能就是被庄户通报了消息。 甘井庄是李家的庄子,庄户们大多是当年跟随李勣南征北战的老兵或后代,对李勣的忠心旁人无法想象。 老公爷的孙子在庄子上与一个未婚的姑娘眉来眼去,消息不可能瞒住李勣。 “爷爷您都知道了?”李钦载苦笑。 李勣哼了哼,道:“自家庄子上的事,只要老夫想知道,就一定会知道。” “说来倒真是缘分,你和崔家闺女都不乐意这门亲事,谁知老天爷牵的红线,想躲都躲不了,这不就凑在一起了?哈哈!” 李钦载忍不住道:“您何时知道她是崔家的闺女?” 李勣瞥了他一眼,道:“秋收之后便知道了,而且崔家也知道了。否则你以为为何崔家的追骑这么久都没找上门?千年门阀都是吃干饭的?” “呵,两家长辈故意让你俩多来往,所以放了你们一马,不然崔家姑娘早就被五花大绑捉拿归案了。” 李钦载仰天无语长叹。 小丑竟是我自己…… 不对,崔婕更丑,那傻姑娘还以为自己躲得高明,崔家找不到她呢。 李钦载叹道:“孙儿认栽,要杀要剐……嗯,没那么严重,不至于的,哈哈。” 李勣沉下脸,缓缓道:“秋收至今好几个月了,你俩该有的小情愫也有了,想必都不反对这桩婚事了吧?” “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整日在庄子里与你眉来眼去也不妥,坏了名节,开春后掐个吉日,你们赶紧成亲吧。” 嘲讽地一笑,李勣冷哼道:“事到如今,想必你与她成亲也算甘之如饴吧?” 李钦载呆怔片刻,然后一扭身,像一朵不胜凉风般娇羞的水莲花,羞怯地道:“孙儿如此孝顺,当然全凭爷爷做主。” 李勣一阵恶心,忍不住呸了一声,随即觉得呸得不过瘾,又狠狠呸了一声。 “说定了,二月间找个吉日,赶紧成婚,”李勣缓缓道:“崔家的姑娘老夫觉得不错,上次荞儿被歹人所掳,老夫听说崔家姑娘不顾安危一力维护,这样的好姑娘,足堪我李家堂上之妇,该以正媒聘之。” 李钦载想起崔婕与荞儿曾经共同经历的患难,忍不住叹道:“不错,她是个好姑娘。” 夜宴已毕,李勣醉了,被下人扶回了卧房。 李钦载也抱着昏昏欲睡的荞儿往后院走。 年岁渐长,荞儿抱在怀里有些沉,李钦载一边走一边拍着他的背。 怀里微微的颠簸,荞儿突然醒了,揉着眼睛看了看漆黑的四周。 “爹,年过完了吗?” 李钦载微笑道:“没到子时,年还没过完。” “爹,什么叫过年呀?” “‘年’是一种怪兽,很凶很凶,专门吃人,所以我们民间每到这个时候,便要‘过年’,为的是吓跑年兽,顺顺利利过到下一个年。” 荞儿眨巴着清澈的眼睛,道:“爹,荞儿长大了保护爹,不让爹被年兽吃了。” 李钦载笑道:“好,但如今荞儿还小,爹来保护你。” “嗯!爹保护荞儿,荞儿长大后保护爹。” 荞儿说着又有些睡意,眼皮一耷一耷的。 迷迷糊糊靠在李钦载的肩上,荞儿如梦呓般道:“爹,过年好。” 李钦载脚步一顿,侧头看着荞儿迷糊的小脸,心中涌起无限的柔意,轻声道:“你也过年好,慢慢长大,余生长得很,不必着急。” ………… 深夜,长安城仍然热闹非凡。 市井坊间彻夜不眠,臣民们纷纷携带家眷,上街逛夜市。 一片喧闹喜悦之时,一匹快马从长安的延平门飞驰而入。 快马入城仍未止步,飞快朝太极宫方向驰去。 快到宫门前,马上骑士终于收了缰绳,放慢了速度。 见宫门前值守的将士缓缓围上来,满面尘土的骑士大声道:“前方紧急军情!检校带方州刺史刘仁轨千里奏报长安!倭国贼子出兵百济,与我大唐战于白江口,我军将士伤亡近千!” 第一百六十九章 启战原委 奇耻大辱! 大唐立国至今,从未被倭国这种蛮夷小国算计过。 大唐的敌人不少,昔年北方有强大的突厥,东边有仗天险地利之便与中原抗衡多年的高句丽,西边高原有吐蕃,南边有蛮夷部落南诏…… 可是大唐立国之后,唯一耻辱的是曾经签了渭水之盟,那一年,突厥人已经快打到长安城,太宗不得不忍辱负重,与突厥人签了停战的渭水之盟。 从那以后,大唐如同开了挂似的,突然奋发起来,两年以后,大唐出兵六路,彻底灭了北方突厥,一雪前耻。 这些年无论是东征高句丽,还是西并吐谷浑,大唐都保持着战略进攻态势,也就是说,只有我们打敌人,敌人只能仓惶地被动防御,从未有敌人胆敢主动招惹我们。 而这一次,倭国居然敢主动进犯,还对大唐将士造成了伤亡,对大唐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 曾几何时,区区三岛倭奴也敢挑衅上国虎威? 正月初一的这个夜晚,民间举国欢庆新年之时,太极宫里却炸了锅。 李治被宦官从睡梦中叫醒,然后得知了这个消息,睡眼惺忪的他呆坐半晌仍没反应过来,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倭国?东边与新罗百济隔海相望的倭国?”李治神情呆滞地问道。 武皇后亲自为他穿戴衣裳,柔声道:“是,就是那个倭国。” 李治仍然呆呆地道:“他们……在白江口突袭我大唐将士,伤亡我将士千余?” 武皇后叹了口气,道:“是。” 李治使劲甩头,这会儿他终于清醒了,接着勃然大怒:“大胆!三岛倭奴,都活腻了么?敢犯我大唐,朕必平了这蛮夷岛国!” 武皇后急忙揉他的胸口:“陛下不宜激动,冷静一点,此时咱们该商议章程了,倭奴胆敢犯我,咱们便百千倍报还回去!” 李治仍然很激动,不停地咬牙切齿,冷笑道:“好得很!当年父皇在世,大唐的邻国仓惶跪伏,莫敢与敌,谓父皇‘天可汗’,到了朕这里,连区区蛮夷岛国也敢主动招惹,是欺朕不如父皇耶?” 心思敏感的人,很容易就联想到内心最忌讳的事情上,李治最忌讳的便是别人议论他不如李世民,所以任何事情都能联想到这上面,哪怕并不是事实。 “传旨!军中留守长安的大将军们,英国公李老将军,还有苏定方,薛仁贵,程知节,契苾何力等,马上入宫议事!” 半个时辰后,长安城中诸位名将皆匆忙入宫,承香殿内一时将星荟萃,闪耀殿堂。 名将们本都在家与亲眷团圆,歌舞娱乐,突然被宣进宫,正是一头雾水之时。 没多久,穿着明黄便袍的李治阴沉着脸走出来,开门见山便说了前方战报。 老将们面面相觑,一脸不敢置信,就连久经战阵为人沉稳的李勣也禁不住白眉微掀,显然内心无比震惊。 李治盯着他们,冷冷道:“你们没听错,是倭国,与百济新罗隔海相望的倭国,他们出兵了!” 老将们沉默片刻,接着轰的一声,满殿炸锅了。 “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么?胆敢招惹我大唐!陛下,老臣请命领兵东征,为陛下平了这蛮夷岛国,登上倭奴岛,杀他个鸡犬不留,彰我大唐之威!”苏定方首先怒喝道。 一旁的老将们也纷纷躬身请命,神情激愤万分。 李治摆摆手,沉声道:“先听军报,再议征讨之事。” 千里报信的小校被召入殿内,站在君臣面前声音洪亮地道来。 事情始末并不复杂。 后世所称的“朝鲜半岛”,如今还没这说法,但半岛上有三个国家连年战争,它们是高句丽,百济和新罗。 其中高句丽和百济是联盟国,两国经常合兵群殴新罗。 新罗,也就是后世的棒子,他也忍不了这口气呀,于是早从贞观年便果断归为大唐的藩属国,年年向大唐朝贡。 大唐表示,棒子舔功很精湛,舔得很舒服,好吧,以后我保护你,正好老子看高句丽不顺眼,咱们一起揍他和百济。 数十年来,半岛三国和大唐之间,大概便是这种关系。 那么问题来了,大唐与半岛三国相爱相杀,跟倭国有啥关系? 答案是,没有任何鸟关系。 但是,没有关系不代表不能主动发生关系。 倭国貌似恭谨,对大唐也一直谦卑臣服,可这都是表面现象,倭国蜗居三岛,心思狭隘,忘恩负义,长了个人模样实则人人皆有禽兽之心。 半岛三国互相征战,从隋朝开始,高句丽便一直与中原王朝为敌,数十年下来,中原几次东征,虽然没有平灭高句丽,但也将它的国运和国力耗得奄奄一息。 百济与新罗是东西交界,两国的国境线特别长,难免冲突会愈加剧烈,这些年征战下来,三国臣民其实都苦不堪言。 就在此时,大唐看准了时机突然出兵百济。 龙朔元年,大唐与新罗联兵攻入百济。 高句丽国力孱弱,指望不上,于是百济权臣鬼室福信向倭国求援。 半岛三国之争,倭国默默旁观数十年,早已心痒不已,倭国的野心很大,他想要在半岛建立势力,树立威信,进而达到扩充国土的目的。 恰好此时唐罗联兵攻入百济,百济亡国之际向倭国求援。 倭国所谓的皇极女天皇顿时上头了,于是悍然出兵百济,并于百济西面的白江口对唐军突袭。 骤然之间,唐军来不及反应,被倭国伤亡了上千人,唐军留守百济的主帅刘仁轨只好下令后撤至新罗境内,并命人千里飞马向长安报信。 事情呢,大概就是这么个事情。 总的来说,不是唐军战力低,唐军骤遇突袭而小败,败就败在事先谁都没想到倭国竟然敢出兵挑衅大唐。 确实没人能想到,无论大唐还是新罗,都以为倭国与半岛隔海相望,半岛三国之争怎么也跟倭国没啥关系。 再说倭国这些年来对大唐处处恭敬谦卑,光是遣唐使都派了一批又一批,倭国使节每年都代表倭国向大唐天子朝贡,女天皇写给李治的亲笔信句句肉麻,字字撩人。 这么个貌似恭谨的小国,谁能想到它竟如此大胆,突然介入了半岛三国之战? 第一百七十章 备战雪耻 前因后果说清楚,殿内君臣瞬间达成了一致。 揍它! 一股森然的战意在殿内突然升腾而起,偌大的承香殿内瞬间阴云密布,电闪雷鸣。 “陛下,老臣请命,领兵出征倭国,老臣善攻,亦善屠城,若陛下任老臣为帅,老臣打入倭国后,必将倭国上下屠尽,以报我千余将士伤亡之仇!” 一片喧嚣怒骂声中,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将站出来昂然请命。 众人顿时一静。 这位老将正是程知节,又名程咬金。 如今的程咬金年事已高,贞观朝时可是一位天不怕地不怕的老混账,撒泼打滚争军功,单挑文臣,群殴武将,啥事都敢干,偏偏先帝李世民对他恩宠得很,不管他做出啥恶心事都能立马得到原谅。 李钦载若不改脾气的话,早年的程咬金大约便是李钦载晚年版。。 然而在显庆元年,程咬金干了一件错事,这件事令他一生名节尽丧,事后他不得不上疏致仕,被李治批准了。 今日上殿,程咬金并无官职,而是作为顾问被召入宫中,与天子奏对。 见程咬金突然出班请命,一众武将顿时愕然,面面相觑后,纷纷将目光投向李勣。 李勣是军方第一人,在军中威望极高,但凡有兵家之事,大唐的武将们都会请示李勣的意见,连李治也不例外。 李勣深深看了程咬金一眼,良久,忽然一笑:“老货,都快进棺材了,这时跑出来逞甚能?滚回去抱孙儿便罢。” 程咬金仍是当年的火爆脾气,闻言环眼一瞪:“老不死的,老夫请命与尔何干?老夫虽老,仍日食三斗,敢欺我马槊不利乎?” 李治叹了口气,神情复杂地看了看程咬金,道:“此战为雪耻之战,非同小可,绝不容败,否则大唐国威尽丧,程叔年事已高,还是安心在长安养老吧,主帅当另遣他人。” 程咬金神情一呆,看着李治复杂的表情,长长叹了口气,整个人萎靡下来。 他需要的,也是一场漂亮的胜仗,这一战是大唐的雪耻之战,何尝不是他程咬金的雪耻之战? 然而将军已白头,昔日锋芒已钝,浩瀚的篇章里遗憾谢幕后,很难再重新登上这座璀璨的舞台,它已被后来者占得满满了。 李勣与程咬金算是半生战友,也是半生冤家,见程咬金老态毕露,不由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笑道:“我你虽老,儿孙却不少,往后老货若要逞能,不妨比一比咱们的儿孙如何?” 程咬金冷冷道:“知道你个老不死的有个好孙儿,本来是个小混账,最近不知被哪路神仙指点,莫名多了一身本事,老夫不怕承认,老夫的儿孙比不过他,咋!” 李勣大笑:“既然你怂了,老夫倒也不便追穷寇,哈哈!” 李治脸色微沉,道:“诸位老将军,倭国今日胆敢袭我将士,帮辅百济,对抗我大唐天威,此事绝不可善罢甘休,今日之议者,大唐必须给倭国一个狠狠的教训!” “即日起,户部筹粮,兵部清点军械兵员,礼部拟征倭檄文,半月之期,整军备战!” 众将凛然,躬身齐声应是。 ………… 太极宫内将星荟萃,战云密布。 英国公府却仍然沉浸在年节的欢乐气氛里,对倭国突袭大唐将士一事一无所知。 关中的天气冷得邪性,今日元旦,大雪纷飞,院子里厚厚的一层积雪,下人们清扫过几次,很快又被大雪覆盖。 李钦载躲在暖房里,双手缩在袖子里,隔着窗棂看外面的积雪。 这天气没法在院子里晒太阳,只好躲在屋里烤炉火。 李钦载双目失焦,毫无意识地盯着院子里的某一点,脑子里却在思忖该不该回甘井庄了。 大过年的,也不知庄子里的村姑过得好不好,饿着了怎么办?刚盘的炕突然垮了怎么办?以村姑那外柔内刚的性格,饿了冻了只怕也是一声不吭咬牙死要面子地撑着。 有点担心啊…… 近日身体强健,一天里基本没打过喷嚏,莫非村姑根本没想自己? 啧,爱情的腐臭味道! 长安无事,李钦载暗暗决定,再过几日便回庄子。庄子虽然贫瘠,可人情味道比国公府浓多了。 李钦载能随便蹲在田埂边,跟那些解甲归田的老府兵们聊聊当年北征突厥的轶事,能在庄子里随便转悠,肚子饿了随机推开庄户的门进去,蹭庄户们一顿饭。 重要的是,村姑不错,长得漂亮的村姑调戏起来,内心能得到由衷的满足感。 想村姑了,该回去了。 正在思忖时,突然听到后院骤然一声炸响,紧接着一阵鬼哭狼嚎声。 李钦载一惊,急忙出了屋子往声音方向跑去。 跑到后院的更衣之地,却见管家吴通捂着屁股连滚带爬从茅房里窜出来。 “谁?谁干的?刚才那是何物?”吴通趴在地上惊魂未定,愤怒咆哮。 李钦载目光飞快巡梭,但脑海里已冒出了真凶的模样。 整个国公府,掌握放炮仗技巧的没别人了。 目光一扫,见茅房后面,一道小小的身影心虚地猫着腰,无声远遁,慌慌张张朝后院卧房跑,逃跑时还脚下一滑,倒栽在路边的花园里,小身影飞快爬起来,继续仓惶逃命。 李钦载嘴角一勾,然后立马恢复凝重之色,亲手扶起吴通,关心地道:“吴管家没事吧?刚才咋了?” 吴通半边屁股露在袍子外面,屁股上沾满了……那啥,黑黑黄黄的,很恶心。 不过有一说一,吴管家五十多岁了,屁股上没脏的部分却很嫩,与路上的积雪相映成趣,各领风骚。 白。 吴通浑然不知自己的老屁股走了光,仍趴在地上呻吟,颤声道:“活不成了!国都首善之地,偌大的国公府,没想到竟被奸人暗算……出个恭也能出事,老朽活不成了!” 李钦载严肃地道:“竟有人敢谋害吴管家,此事当严查到底,管家放心,这件事交给我,我来找出真凶。” 吴通仍保持半趴的姿势,姿势特别撩人,尤其是浑然不觉露出的半边白屁股,配合此刻的风姿,那画面简直…… 李钦载好想露出洪世贤式微笑,说一句“你好骚啊。” 见吴管家痛不欲生的模样,于心不忍,只好放弃。 “管家可有伤着哪里?”李钦载关心地道。 吴通哼哼道:“倒是不曾伤着,不过不知何物发出如此大的动静,约莫便是五少郎造的炮仗了?五少郎可要严查,老朽听说此物是镇国利器,却被奸恶小人用来炸茅房吓老朽,实在是……” 李钦载努力憋住笑,认真地道:“管家放心,我一定严查。” 顿了顿,李钦载迟疑着指了指吴通的下半身,道:“国都首善之地,管家也该稍微收敛一点,此物长时间露出来,有点……不雅。” 吴通愕然望去,一眼看到自己的屁股,顿时大惊,骨碌一下爬起身,然后一手用衣衫下摆遮住,老腰半佝偻,玛丽莲梦露造型更辣目。 “老朽这次真的活不成了!”吴通遮掩着屁股,伤心欲绝地跑远。 吴通羞愤而奔之后,李钦载终于不必忍笑,蹲在地上哈哈笑出了声。 笑了许久,李钦载才歇过气来,整理了一下表情,起身朝后院走去。 推开门,荞儿正端庄地坐在桌边,一手执笔练字,小模样非常认真,脸上每个毛细孔都透出学霸的气质。 简称霸气外漏。 要不是刚才茅房被炸,李钦载还真就信了。 李钦载走进房门,严肃地盯着荞儿。 荞儿仍保持练字的姿势,眼神却很飘,心虚的样子自以为掩饰得很成功。 “荞儿练字呢?”李钦载笑吟吟地问道。 荞儿搁下笔,端端正正朝他行礼:“荞儿拜见父亲大人,回父亲大人,荞儿正在练字。” 李钦载不动声色地笑道:“乖儿,练多久啦?” 荞儿正色道:“大约已一个时辰了,荞儿一直坐在此处,不曾动过,更没有出过房门。” 第一百七十一章 神秘的召唤 当孩子学会说谎时,说明他长大了。 李钦载并不生气,看着荞儿那张一本正经的小脸儿,他甚至感到很欣慰。 谎言这东西,没那么十恶不赦,李钦载更倾向于谎言是一种保护自身的盔甲。 睁眼说瞎话是成年人的必备技能,后世有人给它安了一个非常好听的褒义词儿,“高情商”。 荞儿现在的模样就很高情商,长大后至少不愁骗不到美女。 可惜他年纪太小,说谎的技能不够娴熟,明明只问他练了多久的字,他却不打自招说什么没出过房门。 “字不错,越来越好看了。。”李钦载笑吟吟地赞道。 荞儿心虚地嗯嗯两声,抬头飞快瞥他一眼,又迅速垂头,继续专心练字。 “哦,我记得年前给了你十个炮仗,都放完了吗?”李钦载不经意地问道。 荞儿握笔的手一颤,笔下的字顿时毁了。 “没,没放完,还剩五个……” 李钦载笑道:“吾儿如此节俭,你爹甚慰。” 揉了揉荞儿的头,李钦载道:“好好练字,字是一个人的门面,一定要写得好看。” “是。” 没拆穿他的谎言,李钦载回到了暖房,坐在铜炉边烤了一阵火。 管家吴通没见人影,刚才露了白屁股后大约有些羞涩了。 坐在暖房里没多久,荞儿垂着头走了进来,进门便躬身行礼。 “爹,荞儿做错了一件事,向爹赔罪。” 李钦载没看他,用火钳从炭火里扒拉出一个麻纸包裹着的鸡蛋,一边吹凉气一边将麻纸剥开。 敲开蛋壳,白嫩嫩的鸡蛋很烫手。 看着鸡蛋白嫩的外貌,李钦载不知为何突然联想到刚才吴管家的屁股…… 本打算送进自己嘴里的鸡蛋顿觉索然,掰开一块朝荞儿递去。 “来,张嘴。” 荞儿听话地张开嘴,微烫的鸡蛋送进嘴里。 “好吃吗?” “好吃。” 李钦载继续喂鸡蛋,一边淡淡地问道:“你刚才说做错了事,做错了啥事?” “爹,荞儿今日顽皮,用炮仗炸了府里的茅房……” “然后呢?” 荞儿瘪了瘪嘴儿,道:“我刚点了炮仗扔进去,却发现吴管家冲了进来,二话不说便蹲了下去,荞儿来不及阻止,炮仗便炸了……” 李钦载点头,先后顺序很重要,若是瞅准了吴通进来后再点炮仗,那便是作恶,这种恶是需要挨揍的。 当然,念在他说谎后良心不安,主动跑来认错的态度,揍他时可以轻一点。 若是先点炮仗,吴管家再冲进来,那便是无心之失,可以原谅。 李钦载嗯了一声,道:“别的先不提,我好奇的是,你为何要朝茅房里扔炮仗?茅房跟你有不共戴天之仇?” 荞儿露出迷茫之色,结结巴巴道:“荞儿也说不上来,就觉得脑子里有一个神秘的声音,召唤我去炸茅房……其实点上炮仗后荞儿便后悔了,但已来不及。” 李钦载不觉露出欣慰之色。 别人听不懂,但李钦载能听懂。 脑子里那个神秘的声音,李钦载前世幼年时也听到过。 那个神秘的声音不仅蛊惑他炸茅房,还蛊惑他炸牛粪,炸鸡窝,炸水缸,总之一切能炸不能炸的东西,他都炸过,像个快乐的爆破工人,给乡下老家的每一个角落都留下了一股硝烟和一片怒骂。 直到小学时终于玩出了格儿,他朝女厕所扔了个炮仗,引来女生们一片鬼哭狼嚎,于是被请了家长。 被老爹痛揍一顿后,终于戒了玩炮仗的爱好,从此看到带引线的管状物便勃然变色退避三舍,长大后连烟花都不敢点。 很理解荞儿的感受,李钦载知道那个神秘的声音太蛊惑人心,年幼的孩子根本控制不住自己。 值得庆幸的是,幸好献给朝廷的超级大炮仗家里没存货,否则今日荞儿点个超级大炮仗扔茅房,吴通的下场可就不是露屁股那么简单…… 想笑,又觉得此时此刻不能笑,李钦载咳了两声,道:“炸屎呢,是男人的天性,但你今日无意间害了吴管家,不能装聋作哑。” “做错了事要勇敢承担,所以你该道歉的人不是我。” 荞儿明白了,忐忑地道:“是,荞儿这就跟吴管家赔罪……爹,他会揍我吗?” “或许不会,或许会,要看他是否原谅你,刚才我说过,做错事总要承担后果,无论挨揍或不挨揍,它都是你必须承担的。” 荞儿小心地道:“爹陪荞儿去道歉好不好?您只须远远看着,荞儿有点害怕……” 李钦载微笑道:“自己去,男人年纪再小,都必须独自为自己的错负责。” 顿了顿,李钦载又道:“赔罪回来后,爹给你两块柿饼,一只鸡腿。” 荞儿不解地道:“为何?” “一码归一码,这是奖励你的诚实。” 荞儿拖着忐忑的步伐,一步三回头地走向吴通的屋子。 李钦载站在原地未动。 孩子犯错后如何教育,李钦载其实也不清楚,他也是第一次当爹。但他知道犯错之后必须弥补,今日是府里的管家,必然不会太过苛责。 将来长大后,走进成年人的世界,那么犯错后等待他的,便是真真实实的一记记响亮的耳光。因为陌生人和敌人不会惯着他。 如今试着慢慢接受成年人的规则,不是坏事,至少懂得犯错是要付出代价的,从此对“规则”二字有了敬畏,长大后或许仍会犯错,但应该不会犯致命的错。 这就够了。 ………… 李勣从宫里回来时,脸色有些阴沉。 这时李钦载才知道倭国出兵,在白江口对大唐将士造成了上千伤亡。 走进前堂,李勣疲惫地坐在堂内,须发皆白老态龙钟的模样,李钦载不由一阵心疼。 上前行礼问安,李钦载轻声道:“爷爷年事已高,朝政国事不如交卸他人,爷爷从此安心在府中颐养天年吧。” 李勣叹道:“老夫亦觉近年力不从心,可朝政繁杂,陛下可托之臣太少,老夫不得不撑到如今……”m..Com “孙儿听说,倭国出兵百济,我大唐千余将士战死?” 李勣嗯了一声,抬眼瞥向他,眼中闪过一抹看不懂的深意。 “今日已议定整军备战,半月后王师东进,钦载可有平敌之良策?” 李钦载想了想,道:“孙儿暂时没有良策,只不过孙儿想说,既然决定了王师东进百济平倭,当予倭国以雷霆之击。” “不仅要平了百济境内的倭国人,更要将战火烧到倭国本土,这才符合大唐在东面的战略目标。” 第一百七十二章 她家的炕我还没上过呢 李钦载当然不喜欢倭国,前世虽然没经历过那段屈辱悲惨的历史,可他在博物馆里见过那些畜生的所作所为。 从小到大,他对倭国都是非常痛恨的,他很清楚那些貌似恭良有礼的外表下,有着怎样卑劣的灵魂。 天下太平,不代表可以忘记曾经的国仇家恨,这不是几代人说一句“一衣带水友好邻邦”就能掩饰过去的事。 那段血淋淋的悲惨历史,那一条条萦绕在神州大地上空百年不散的冤魂,那每年九一八就会回荡在城市上空的警报长鸣,都在给即将遗忘的人们狠狠扎一针,告诉他们不能忘,不准忘。 穿越到这个年代,倭国人是那么的谦卑,温驯,像一条条只会讨好主人的狗,从来没给主人亮出过它的獠牙。 可它,是有獠牙的,它会咬人,没咬只是在等待时机。 这一次,倭国人终于等到了时机,它向大唐亮出了獠牙,并扑上去狠狠咬了一口。。 白江口之战,历史上有记载的,倭国第一次撕破了恭顺的外衣,第一次向中原宗主国恶狠狠龇牙,大唐也第一次惊讶地发现,原来这条狗也会咬主人的。 兵者,国之大事。 成熟的领导者从来不会在国家大事上意气用事,任何一个冲动的决定,都有可能亡国失身。 李钦载痛恨倭国,可他不会在战事即启之时感情用事,每一场战争,都关乎着成千上万关中子弟的伤亡,他当然渴望一战而灭倭国,可也要考虑到实际情况。 “战略目标?有意思,说说看,大唐需要怎样的战略目标。”李勣捋须微笑问道。 李钦载沉吟许久不语。 李勣缓缓道:“钦载,如今你已是县子之爵,在陛下面前说话的分量不轻,所以你有资格参与朝政,陛下求贤之心可鉴,他对你很看重,正巴不得你进谏议事呢。有何想法,不妨大胆说说。说得有道理,老夫与你一同联名进谏。” “爷爷,孙儿以为,大唐东疆之安定,百年看三国,千年看倭国。所以,这次王师出征,要看陛下对东疆是何等态度,若只求百年之定,只将百济境内的倭军灭掉便可,让高句丽,百济和新罗三国继续混战。” “若求东疆千年之安,大唐要付出更大的代价,更多的军费粮草,承担王师更多的伤亡,水师登陆倭国本土,将战火蔓延到倭国境内。” “这样做的好处是,彻底将倭国打服,将他们对大唐的阴影刻在骨子里,世世代代不敢忘记,提起大唐就发抖,更不敢再有半点进犯大唐之心,大唐东面数千里海疆可保千年太平。” 李勣皱眉道:“倭国,蛮夷岛国尔,你为何对它如此重视?大唐东疆之安定,难道取决于倭国之动静?” 李钦载沉声道:“夫欲战,先洞察于敌。倭国虽是蛮夷小国,可这个小国一直包藏祸心,倭国人貌似恭良,实则皆狼子野心之辈,暗中窥测中原久矣。” “从隋朝起,他们一批批派遣隋使,遣唐使来我中原,爷爷难道以为他们是真心求取圣贤学问?”尒説书网 “不然呢?” “他们是为了学得中原之技,以充己国之缺,待到师之圆满,便会断然进犯我疆境,屠戮我百姓,乱我华夏之礼统,孙儿从来不觉得他们是在虚心求教,而是在忍辱负重静待时机。” 李勣愕然,他没想到区区倭国进犯,竟被孙儿说得如此严重。 李勣不是穿越者,他不明白那个蛮夷小国千年后会对华夏大地造成怎样惨烈的伤害,在他眼里,倭国不过就是倭国,充其量是个跳梁小丑,王师东至,轻松灭之。 摇摇头,李勣失笑道:“你这论调……未免危言耸听。” 停顿片刻,李勣忽然道:“大唐出兵百济已定,钦载何妨随军出征,不论你对倭国怎样的看法,终归要在战场上一展才学。” 李钦载一惊,刚才说得太激动,把自己套进去了。 他不是嘴强王者,也不是前世所谓屠日灭美的喷子,但他如今的身份,没有亲自上阵杀敌的必要,大唐的朝政国事,他可以议论,可以进谏,可以在安全的地方出谋划策,但绝无必要亲自参战。 明明是件精美的瓷器,何必跟瓦罐硬碰? 我这么一个对大唐无比珍贵,简直千年难得一遇的绝顶人才,历代大唐皇帝把我捧在手心里细心呵护才是我该有的待遇。 要我上阵参战,你疯了吗?是亲生的孙子吗? “爷爷,刚才孙儿喝醉了胡言乱语,爷爷莫放在心上,快点忘记,孙儿告辞!” 李钦载说完扭头便跑。 李勣惊愕地看着李钦载瞬间消失,连阻止的话都来不及说,便化作一道黑烟消失无踪。 片刻后,李钦载的脑袋突然从门框边冒了出来。 “对了,爷爷,新年过完了,孙儿要回甘井庄求问天道去了,这里顺便跟您告别,爷爷不必相送,孙儿立马消失。” 话音刚落,门框边的脑袋再次消失。 李勣再次愕然。 等了半晌,确定那个脑袋不会再冒出来了,李勣独坐堂上,老脸浮出几许冷笑。 “呵,跟老夫玩这一套,李家的儿郎,但凡有个出息模样,怎能不上战场?雏鹰留在巢穴里可永远学不会击破长空。” ………… 李钦载几乎逃命般带着荞儿上了马车。 本来有些犹豫要不要回甘井庄,刚过年就走,貌似有点不孝。 现在好了,不必犹豫了,说走就走。 摇晃的马车上,荞儿不解地问他:“爹,为何突然离开?荞儿还未向曾祖告辞呢。” 李钦载微笑脸:“不必了,爹已代你告辞过了,人生需要一场奋不顾身的爱情,也需要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就是这么洒脱……” “可荞儿为何觉得爹的模样并不洒脱,反而像逃命……爹在府里闯祸了吗?” 笑揉狗头,李钦载仍微笑脸:“小孩子不要瞎问,爹这么成熟稳重的人怎么可能闯祸,今晚回去做奥数题十道,做不出来不准睡觉。” 赶到甘井庄已是夜幕降临,部曲们护侍着马车刚进村,便听到村落里此起彼伏的犬吠鸡鸣声。 李钦载脸上露出由衷的笑意。 这才是他想过的生活,平静恬淡,鸡犬相闻,没事搞点小发明,偶尔调戏一下村姑,实在闲得无聊了,还可以调教一下那帮不争气的纨绔。 总比留在老狐狸跟前强百倍,稍不留神就会被老狐狸送上战场,太危险了。 马车停在别院门口,宋管事踮着脚殷勤地迎了上来嘘寒问暖,泪眼涟涟述说别后思念之情,李钦载发现自己若再不阻止他,恐怕今晚宋管事动情之下会主动自荐枕席了。 “你,一腔相思之情对阿四去说,他也很想你。”李钦载果断指着刘阿四祸水东引。 荞儿拽了拽他的衣袖:“爹,我想姨姨了,我们去看姨姨好吗?” 李钦载心中一柔,道:“今日已晚,你还有十道奥数题没做,想转移我的注意力,你道行还是太浅啊。” 荞儿委屈地瘪着嘴儿,垂头丧气地走进别院。 见荞儿进房做题,李钦载这才道:“阿四,挑上灯笼,随我去村东头……” 刘阿四愕然道:“五少郎刚才不是说天色已晚吗?” 李钦载缓缓道:“对荞儿来说,确实天色已晚,对我来说,嗯,这叫花前月下。” 想到久违未见的崔婕,李钦载仿佛被触动了心中那块柔软的地方,两眼闪亮地喃喃道:“……她家的炕我还没上过呢,那可是我给她盘的。” 第一百七十三章 记得穿秋裤 炕是李钦载盘的,所有权归李钦载,使用权归崔婕。 所以崔婕能睡,李钦载也能睡。 这么理解没毛病吧? 刚到庄子的李钦载满身风尘,挑着灯笼就去了崔婕家。 崔婕住的屋子在庄子东头,跟一位姓宋的阿婆住在一起,宋阿婆当初见主仆流落庄子外非常可怜,好心收留了她们。 好心人确实有好报,当初无意的善举,给宋阿婆带来了福报。 崔婕与兄长崔升相认后,手头宽裕起来,不仅给宋阿婆翻修了房子,还给她多盖了一间瓦房,买了一头牛和几亩地,如今的宋阿婆也算是庄子里薄有家财的小地主了。 领着刘阿四和几名部曲走近崔婕的屋子,东头顿时一片犬吠声。。 李钦载当成自己家似的推门而入。 崔婕和从霜正盘腿坐在炕上,屋子里暖融融的,宋阿婆没在,约莫在另一间新盖的瓦房里。 见李钦载进来,崔婕一愣,接着大喜,下意识便从炕上站了起来。 “你……你刚回庄子?”惊喜的崔婕一时手足无措。 从霜也从炕上起身,很规矩地朝李钦载蹲身一礼:“奴婢拜见李少郎。” 此时的从霜,终于有了几分世家奴婢的模样。 李钦载哈哈一笑,道:“免礼。” 从怀里掏出一串铜钱,约莫十几文的样子扔给从霜,道:“新年红包,大吉大利,新的一年祝你发育得越来越好。” 从霜傻傻地接过铜钱,然后意识到此刻她已不适宜留在屋子里,于是抿唇一笑,行礼后识趣地告退。 崔婕的脸蛋红扑扑的,不知是屋子里的暖炕烘的,还是乍见李钦载的羞喜。 “回来也不先派人递个信儿,可曾用过晚膳?”崔婕贤惠地上前帮他拍打身上的尘土。尒説书网 “没呢,上午出发,这会儿才到,肚子空空的。” 崔婕俏脸愈发红润,低声道:“你刚回庄子便来见我了么?” “嗯呐,连别院的大门都没进,转道就过来了。” 崔婕抿唇无声地笑,眼底里那一泓秋水漾起圈圈涟漪,盈盈脉脉,仿若湖底里绽开了一朵水莲花。 羞怯地白了他一眼,崔婕道:“我家还有一些肉干和鱼干,给你蒸了随便对付一下吧。” 李钦载笑呵呵地应了,心里暖融融的。 有几分家的味道了,家有贤妻,有俏丫鬟,还有一个不争气的丈夫。 跟着崔婕来到屋外,看崔婕忙着生火烧水,边忙边聊,聊的都是一些长安的话题,三言两语间,香喷喷的饭菜已做好。 李钦载坐在屋外的石阶上,三两口扒拉完,满足地打了个饱嗝儿。 世家小姐现在越来越贤惠了,不仅干活利索,饭菜的味道也越来越好,头上包个碎花小头巾,几乎跟普通的村姑没啥区别。 环境果然会改变人的性格。 至于能不能改变智商,尚待观察。 吃过饭,李钦载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脱鞋盘腿上了炕。 厚厚的褥子垫在炕上,屁股下一阵阵暖意,正是暖风熏得嫩菊醉,括约收缩又收缩。 崔婕似乎心情很不错的样子,跟着盘腿上了炕,两人聊了一会儿后,崔婕这才猛然惊醒过来,然后一脸惊恐地指着他。 “你,你你……何时坐到炕上来的?快下去!” 李钦载一脸莫名其妙:“我坐半天了才赶人吗?啥意思?” 崔婕脸色迅速充血,一骨碌便下了地,生气地瞪着他道:“你……怎可无礼,咱们未成亲,怎能同坐一床?” 李钦载愈发莫名其妙:“这不是床,是炕啊,你是不是疯了?” 崔婕又羞又想笑,扭过脸去,低声道:“你说过的,那个‘炕’是多音字,它也念‘床’……” 李钦载:“…………” 这特么的,去年挖的坑,今年把自己埋了。 “行了行了,不坐就不坐,你上来,我站着行吧?”李钦载无奈地将她拽上炕,自己下了炕穿上鞋。 “今就来看你一眼,得回去盯着荞儿做题。对了,给你带了点小礼物。” 说着李钦载走出屋子,回来时手上拎了一个大包袱。 崔婕好奇地注视着他的手上,道:“这些是啥?” 李钦载从包袱里掏出一条裤子形状的东西,递给她道:“这个,叫秋裤,秋后和冬天必须穿,保暖神器,你试试便知。” 崔婕愕然接过,在李钦载的指导下,对自己的下半身比划了一番。 李钦载顿觉脸色讪然,尺寸不对,秋裤成了七分裤,有点小了。 随即脸上露出荡漾的神情。 这女人,居然还是个长腿美女,娶她的人有福了,好多高难度动作急待解锁。 “呃,面料是硝制的兔皮,背后粘了一层绸布,你自己照着样子重新做一套。”李钦载赧然道。 崔婕红着脸瞪了他一眼:“怪模怪样的东西,我才不要,哪有男人给女人做贴身衣物的,堂堂县子,传出去也不怕丢人。” “啧,这叫啥丢人,更丢人的还在后面呢。” “还有啥?” 李钦载又从包袱里掏出一摞白色的东西,一片一片的很整齐。 “此物是我用卫生纸垫了十几层,然后数次高温消毒后所制而成。” 崔婕一脸不解地道:“它用来干啥的?” “女人每月不是要来那啥吗?你们用的布条什么的,太不卫生了,用我这个,垫上去一片能管两个时辰,舒适卫生不怕侧漏,别院里还有很多,管饱!”李钦载大喇喇道。 崔婕呆愣半晌,终于听懂了。 只觉一阵热血冲上脑门,脸蛋儿红得发紫,像刚剖膛取出来的猪肝。 “你,你你你……登徒子!不要脸!”崔婕忍不住骂道。 李钦载无辜地道:“我都没开始调戏你,怎么就登徒子了?” “这,这东西简直,简直是……” “简直啥!拿着,莫跟我客气,用完了我那里还有。”李钦载不由分说将亲手制的姨妈巾塞到她手上。 崔婕仿佛烫手似的浑身一颤。 羞愤欲绝,活不成了! 李钦载仿佛又想起什么,伸手又往包袱里掏:“对了,还有个好东西,你一定会高兴得跳起来,这东西能包裹胸前二物,可谓静如水滴钟笋,动如兔子蹦跳,动静皆宜,从此再也不必被束缚……” 没等他掏出东西,崔婕纤弱的双手使劲把他往外推:“你回去,快回去!莫待在这里!” 李钦载踉跄着往外退去,嘴里道:“喂!世家小姐的待客之道呢?礼仪都学到狗肚子里了?” “我不管!你快走,不想见到你!”崔婕红着脸使劲推他。 将他推出门外,大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李钦载一脸莫名其妙转身看着屋外的刘阿四等人,道:“这女人过年时被狗咬了?” 刘阿四等部曲假装抬头,夜观星象,什么都没听见。 李钦载只好往回走,走了几步骤然转身,大声地朝屋内吼道:“记得穿秋裤!” “滚!” ………… 回到别院,祖姑母已睡下,李钦载于是没去问安。 荞儿趴在桌边,一手执笔,纸上一大团墨渍,人已睡着。 想想大过年的还要做题,实在有些辛苦,李钦载不忍苛责,抱起荞儿将他放到床榻上。 正要命下人弄点酒菜,吃个宵夜时,却听庄子外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马蹄声由远及近,别院内宋管事立马点起了灯笼,打开了侧门查看。 马上的骑士却不是冲着别院而来,从别院门口经过后,径自冲向农舍集中的地方。 骑士一边策马一边敲锣大吼。 “倭国突袭,致王师伤亡,大唐誓雪此仇!各地折冲府急令,召务农府兵,归建!” 第一百七十四章 府兵归建 折冲府的召令划破了黑夜的宁静。 大唐的府兵是半兵半农的形式,而且是父子世袭的。各地折冲府的规矩大同小异,有的可以轮换,举国有常备驻兵,另一部分归乡务农。 一旦对外开战,那么折冲府便立马启动召集务农府兵的机制,将在乡务农的府兵们召集归建。 那些务农的府兵都是经历过战阵的老兵,战力大多仍保持在旺盛的时期,最重要的是,他们有丰富的战场经验,能带领新兵在作战中最大限度地保存自身。 对折冲府来说,这些务农的老兵是一支军队里最宝贵的瑰宝。 骑士敲着锣,一路从村口直驰入庄。。 整个庄子被惊动了。 别院里的李钦载一惊,急忙披衣而出,跟上骑士。 骑士策马一直奔到庄子中央的老槐树下,手上的铜锣仍然敲个不停。 一名老庄户骂骂咧咧地走出来,呵斥道:“行了,停下!庄子里的大人都醒了,莫惊了娃儿们,再敲弄死你个杂碎。” 骑士显然是折冲府里的小武官,可在无官无职的老庄户面前也不敢摆架子,反而下了马,一脸恭敬地行礼。 老庄户也不推搪,大喇喇受了他的礼,慢吞吞地道:“又有外敌犯边了?是何方杂碎?” 小武官躬身笑道:“不算犯边,咱王师在百济吃了个小亏,倭国不顾信义突袭我王师,咱们伤亡了上千人马,天子颁下诏令,誓报此仇,所以召集各地务农的老兵们归建。” 老庄户哈哈一笑:“这位天子不错,是个有血性的,有股子先帝的脾气。正该如此。吃了亏咱就百倍千倍报回去!咱关中汉子,啥也不怂!我是贞观年的老兵了,这次我也归建。” 小武官陪笑道:“您老……还是安心务农吧,折冲府召的是壮年府兵。” 老庄户一瞪眼:“咋?看不起老子?你我现在捉对挑一场,老子能把你蛋黄捏爆信不信?” 小武官脸色一变,急忙道:“信,信,可……这不合规矩,回了折冲府我要挨军棍的。” 围观的庄户们哈哈大笑,竟丝毫没有大战前的紧张,反而一片喜气洋洋。 人群被一双大手猛地掀开一条道,老魏从人群里走出来,瞪着老庄户骂道:“老不死的,显着你了?一把年纪上战场,死了没人给你收尸。” 老庄户毫不示弱地回道:“死便死了,收啥尸?回头给家里儿孙再挣一份军功,赏个一二十亩永业田,哈,够本了!” 老魏冷笑:“瓜怂样子还想挣永业田,美不死你。咱俩捉对挑一场?老子给你留个后,只捏爆你一个蛋黄,还给你留一个,你敢不敢?” 围观的庄户们轰然大笑,不时有人起哄吆喝。 老庄户挣红了脸,却也不敢应战,悻悻道:“老子不跟你挑,你打起人来简直是个牲口,专朝下三路招呼。” 围观的人群里,李钦载惊异地看着这一幕满堂欢笑的场面,这一幕竟颠覆了他的认知。m..Com 在他的认知里,召集老兵上战场应该是一片凄风惨雨的气氛,家人抹着泪,老兵们一脸愁容交代后事,庄子上空布满阴云,家家户户闭门嚎啕。 可眼前的这一幕,却仿佛折冲府派人下来给庄户们发过年的福利似的,一个个兴高采烈喜气洋洋,人人争先恐后,生怕被人占了名额。 大唐国运之昌,在这些老兵身上都能看出勃勃生机。 老魏走出人群,对小武官拍着胸脯道:“那个老东西你莫理,我来。我老魏是贞观四年京畿府兵,跟随英国公出云中打过突厥,打过吐蕃,征过吐谷浑,也随太宗先帝东征高句丽,这一次教训区区倭贼亦是手到擒来。” 小武官苦笑道:“您老莫为难我,您这年纪也不小了,还是在家好生种田吧。” 老魏瞪圆了眼:“我年纪大?放屁!我比刚才那老不死的还年轻一岁呢。老子脾气不好,莫跟我废话,把我的名字添进名册里,老子会按时去折冲府点卯,兵器皮甲老子自带。” 人群里,老魏的儿子一脸惊惶地冲出来:“爹,您疯了?这把年纪折腾啥,要去也该是我去!” 老魏回头呸了一声,怒骂道:“你顶个蛋用!白生了一把子力气,上了战场我有法子活,你行吗?给我滚回去等着,回头我给咱家再挣二十亩田,老子也想当个地主尝尝味儿。” 小武官苦着脸,这群老兵一个个剽悍又暴烈,他虽是武官,可也惹不起。今日奉命召老兵归建分明是桩苦差事。 转身故意忽略这位胡搅蛮缠的老兵,小武官环视围观的庄户,大声道:“庄子里可还有府兵归建?” 人群里一阵轰然大喝。 “有!” 话音刚落,一群壮实的庄户汉子站了出来,庄户们瞬间分为两堆人,一堆是老弱妇孺,另一堆却是精悍的大汉。 “贞观二十年府兵王三郎奉命归建!” “永徽三年府兵刘立冬奉命归建!” “显庆二年府兵刘大虎奉命归建!” “…………” 庄子中央的老槐树下,一股豪迈之气冲天而起,庄户汉子们挺着坚实的胸膛,像一条漫长而坚不可摧的国境线,举世无敌可破。 他们的身后,皆是妇孺。 小武官掏出纸笔,奋笔疾书记下一众老兵的名字,落笔的手有些颤抖,显然心绪激动难平。 写完后小武官抬起头,大声道:“三日后卯时一刻前,诸位于渭南县衙集结,开赴京畿北营校场,延误逃逸者,军法处置!” 话刚说完,老魏站了出来,沉声道:“贞观四年府兵魏辰福奉命归建!” 小武官一滞,苦着脸道:“魏老,您这是何必……” 老魏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写上!” 老魏的儿子急得上前拽住他的衣角:“爹!” “给我闭嘴,老子还没死,轮得到你干涉?” 小武官迟疑半晌,终于还是在名册上写下了老魏的名字,然后叹了口气。 李钦载站在人群里,神情复杂地看着他们,然后,一言不发默默地朝他们长揖一礼。 没人看到他,李钦载行完礼后转身便离开。 这一次,他们是主角。 转过身时,恰好看到刘阿四牵着荞儿的小手,他们刚才一直站在李钦载身后。 荞儿仍然睡眼惺忪,不停地揉着眼睛,刚才小武官满庄子敲锣,显然惊醒了荞儿,于是刘阿四把他也领来了。 李钦载朝他一笑,牵着他的手往别院方向走去。 回去的路上,荞儿不解地道:“爹,他们在做啥呢?为何每个人都争着要那个人写名字?” 李钦载叹道:“咱大唐有了敌人,军队召集他们这些老兵上前线打敌人去。” 荞儿仍然不解地道:“打敌人会死吗?” “会死。” “可他们为何不怕死呢?” 李钦载沉默半晌,低声道:“因为他们的身后是老人和妇孺。” 荞儿哦了一声,默默地往前走,良久,忽然又道:“爹也是老人和妇孺吗?” 李钦载脚步一顿,默然许久,摇头道:“爹不是老人,也不是妇孺。” 荞儿没再继续问下去,从李钦载的神色中,他仿佛预感到了某些不好的事情。 “爹,阿婆曾说过,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爹已经很厉害了,就一直在庄子里陪着荞儿,好吗?”荞儿仰头看着他。 牵在手心里的小手骤然收紧了力道,荞儿握得很用力,生怕牵着他的大手突然消失。 李钦载展颜笑了:“爹当然会陪着荞儿,一直陪你长大。” 第一百七十五章 老兵 穿越者融入古代社会,不是吃喝拉撒跟别人一样就算融入了。 最重要的是价值观的融入。 比如一个现代人,其实很难理解为何古代人不把自己的生命当回事,所谓的“舍生取义”,看起来更像一种可仰望却不可实现的理想。 又比如一个古代人,如果他来到现代,也很难理解现代人为何把金钱看得那么重,为了钱可以把道德踩在鞋底,至于脸皮,就更不需要了。 所以,现代人说,活着不好吗? 古代人说,填饱肚子不就够了,要那么多钱干啥? 两种价值观的冲突,想要融入另一方,其实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 李钦载也面临着这个问题。 当他已渐渐习惯了英国公府五少郎的身份,也习惯了渭南县子的身份,在这个年代里,他已是名副其实的贵族。。 贵族当然是要过好日子的,不一定鲜衣怒马锦衣玉食,至少不要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干亡命的事。 贵族的生活,安全第一。 然而,他与老魏这些老兵都是人,有什么不同呢? 今晚的这一幕看在李钦载眼里,他觉得老魏这些老兵才是真正的贵族。 他们生活贫穷,但内心并不贫穷。他们有牵挂的人和事,有纯净得不掺一丝杂质的信念,还有一往无前无惧无畏的勇气。 内心如此丰富的人,怎能算贫穷? 真正贫穷的人,是李钦载。 一个现代人,穿越千年后,被一群古代的穷人教育了。 他们没说一句大道理,可李钦载偏偏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被洗礼了。 在李钦载看来,这是一群愚蠢的古代人,平平安安活下去是多么珍贵的事,偏偏这些古代人不惜命。 呵,“舍生取义”! 更愚蠢的是,李钦载好像被这群古代人同化了。 大义面前,生命似乎真的……很渺小,不值一提。 来自现代的利益至上的价值观,渐渐有崩塌的迹象。 回到别院已是深夜,荞儿打着呵欠睡去了。 李钦载躺在他身边,辗转反侧直到天明,迷迷糊糊打了个盹儿。 天亮后,一骑快马来到甘井庄,马上的骑士是国公府的部曲。 奇怪的是,部曲居然是奉李勣之令来传递军报的,军报的接收人是李钦载。 部曲告诉李钦载,前日长安收到刘仁轨的军报后,紧接着又来了一封军报。 倭国集结战舰一千余艘,军士四万余名,正朝百济进发。 同时部曲还传达了另一个消息。 事起仓促,大唐如今能迅速集结的兵力只有一万余人,战舰一百余艘,这一万余人里,大半是大唐的水师,约有八千余人,其余的是刘仁轨所率领的步军,正驻扎百济国内。 虽说是大唐与新罗的联军,然而新罗那方面完全指望不上,事实上在这场战争里,新罗起到的作用大多是向导后勤补给方面。 棒子的战力,从唐朝到抗美援朝,一千多年都没变过,重在参与,出奇的稳定。 部曲说完后便抱拳告辞,打算离开,李钦载急忙拦住了他。 “慢着!我非军方的武官,也未担任武职,爷爷为何要将这些军报告诉我?你看看地址,是不是送错人了?” 部曲摇头:“小人不知,只知奉命行事,五少郎若有疑问,小人可代为传信回国公府问老公爷。” 李钦载沉默半晌,隐隐明白了什么。 看来李勣的意思,貌似非要让他参与这场战争。 老狐狸心思很深,李钦载猜不透他打着什么主意。 或许是为日后李钦载步入朝堂权力中枢积累资历,也或许只是单纯地锻炼李家的儿郎,希望他这个麒麟儿能够名副其实。 部曲离开后,李钦载站在冰雪消融的院子里,久久伫立不动。 不知站了多久,双脚都冻得没知觉了,李钦载才迈步走出别院大门。 ………… 老魏在自家简陋的院子里磨刀。 他的刀并不需要磨,这些年他一直将它保养得很好,它随时能割开敌人的咽喉,可他此时仍然在磨刀。 刀鞘仍然是那柄锈迹斑斑的刀鞘,远远望去就像一根黑乎乎的破烧火棍。 跟那柄锋利的刀比起来,刀鞘简直像个大字不识的粗鄙乡下婆娘嫁给了一位新科状元公,从里到外透出一股不般配。 老魏磨刀的节奏缓慢而有序,一柄本就非常锋利的刀,此刻刃口被磨得愈发雪白,在暗淡的阳光下散发出一股森然之气。 老魏满意地笑了,凝视刀锋的目光愈发深情,嘴里喃喃自语着什么,仿佛跟老情人倾诉相思,旁人的眼里,此刻的老魏像个疯子。 老魏不是疯子,他只是跟战友袍泽加深默契。 手里的这柄刀便是他的袍泽,上了战场,它便是他生死不弃的袍泽,情人或许会背叛他,刀不会。 李钦载站在老魏的院子外,静静地看着他磨刀。 老魏的感官很灵敏,立马察觉到外面有人,扭头望去,不由笑了:“五少郎又来蹭饭?” 李钦载也笑:“是啊,肚子饿了,弄点吃的?” 老魏笑道:“少郎来得好,今日家里的菜不错,酒肉管饱。” 李钦载推开柴扉而入。 老魏大声呼喝着儿子儿媳热菜。 简陋的屋子里烧着一盆火,庄户人家用不起炭,他们烧的是山上的干柴,屋子里烟熏火燎的,李钦载却丝毫不介意。 酒菜上桌,老魏神秘兮兮从床榻下摸出一坛酒,朝李钦载挤了挤眼,笑道:“这酒可是好酒,老朽年前从县城的酒肆里买来的,一直没舍得喝。” 酒斟入盏,李钦载扫了一眼。 酒其实并不是什么好酒,酒质浑浊得很,隐隐泛着绿光,像一潭被工业废水污染的湖泊。 可在老魏的眼里,这就是好酒,过年都舍不得拿出来喝的好酒。 一盏入喉,口感略有些酸涩发苦,比国公府的三勒浆差了不止一个档次。 但李钦载面不改色地饮尽,还很礼貌地赞了一声“好酒”。 老魏得意地眯起了眼:“当然是好酒,一坛花了我十文钱呢,卖酒的伙计说,城里的读书人都喝这种酒,我也想沾沾读书人的贵气,才咬牙买了一坛。狗杂碎,读书人都这么有钱吗?” 李钦载大笑:“你说反了,是有钱人才有资格读书。” 老魏想了想,点头道:“少郎好见识,果然不错。去年少郎君收的那些弟子,一个个来头不小,想来确实是如此,穷人家供养一个读书人实在太难了……” 黯然一叹,老魏又道:“我儿子也是个种田的,他是指望不上了,也不知我那三岁的孙儿能否有福气做个读书人……” 李钦载低声道:“若想出人头地,路有很多条,不一定非要读书。” 老魏摇头:“读书才是正经,可惜养不起。” 说着老魏突然眉开眼笑:“这次归建出征,运气好或许多斩几颗首级换军功,官上赏赐几十亩永业田,辛苦几年,家里多少有些积蓄了,那时我孙儿正好十来岁,能供得起他读书了,哈哈,天意!” 老魏愈发喜不自胜,端盏独自大饮了一口,随即想到这坛酒那么贵,实在应该浅啜慢斟,细细品味,这一大口太浪费了,于是露出心疼的表情。 李钦载笑了笑,随即敛了笑容,低声道:“家里都安顿好了?” 老魏点头:“安顿了。兵器皮甲我自带,不给官上添麻烦。家里仅一独子,倒是省了分田分房扯皮,儿媳连夜给我缝了两个装水的皮囊,还做了不少干粮……” 神情忽然浮上几许遗憾之色,老魏重重叹了口气。 “可惜了村北边的寡妇,前年帮她家秋收,她在家做了酒菜感谢,那晚她也饮了几盏,好像醉了,又像没醉,我犹豫再三,还是没敢下手办了她,此为生平第一大恨事!”m..Com “倭国那些狗杂碎,坏老子的终生大事,这次若回不来,不知便宜了哪家的老鳏夫,可惜了白白肉肉的身子!” 第一百七十九章 临行三谏 倭国人的地位从隋朝开始,便与别的国家不同。 为什么? 因为倭国人会舔,舔得舒服。。什么仰慕文化啦,什么赞颂繁华啦,倭国使节每年朝贡皇帝时,吹的彩虹屁简直推陈出新,拍得历代大唐皇帝欲仙欲死。 他们往往把自己的姿态摆得很低很低,简直低到尘埃里,让人绝对不会对他们生出敌意,只会产生同情,情不自禁想帮帮他们。 “帮帮他们”,便是倭国人的目的。 皇帝被拍舒服了,于是大手一挥,什么遣唐使,什么海船商贾,尽管都来吧,朕给你们优待。 在这样的气氛和环境下,倭国人在大唐的地位明显高于别的国家。 没别的原因,就是倭国人舔得好,他们可以完全不要脸面,只求上国皇帝陛下舒服。 所有遣唐使来到大唐,姿态也是卑微且谄媚的,仿佛出国前被统一培训过一样,来了大唐便是不停的“死阔以”。 不迭声的赞叹惊叹拜服,然后睁着懵懂求知的绿豆眼,无辜地求教,你们是怎么做的?你们怎么那么厉害?你们好会哦…… 古有勾践为吴王尝粪问疾,倭国人亦是如此,为了大唐皇帝的舒服,他们真敢吃屎。 这种不要脸的彻底臣服的姿态,终于为倭国人换来了大唐对他们的礼遇,他们的礼遇明显比别的国家高出一大截。 但是,勾践还有一个典故,那就是著名的卧薪尝胆。 倭国人同样如此。 尽管以前大唐与倭国并没有深仇大恨,可岛国人的野心便是深仇,岛国对物产丰富国土辽阔的大唐的嫉妒便是大恨。 这种没来由的仇恨,是他们卧薪尝胆的动力。 一千多年后,中国终于孱弱,那一场甲午海战,你以为只是倭国一时兴起而为? 那场海战,他们等待了一千多年。 李钦载要做的,便是把他们的野心掐死在摇篮里,至少要让他们老实一千年。 李治却有些犹豫,李钦载的建议实在不符合上国胸襟,他对大唐与倭国的战争有着自己的理解。 战争归战争,遣唐使归遣唐使,两者并无联系。 战争是倭国一帮不服大唐的人挑起的,但遣唐使……他们舔得很舒服呀。 “遣唐使……没必要驱逐吧?”李治迟疑道:“长安城内有上百国家的使节长驻,若驱逐了遣唐使,那些使节将如何看我大唐胸襟?” 李钦载沉声道:“陛下,大唐与倭国如今已是战争状态,两国宣战了!既然是战争,敌国之人没道理留在大唐,陛下不担心遣唐使中有奸细,有刺客吗?” “臣打个比方,王师开赴之后,遣唐使只需要百余人聚集,趁夜偷偷挖断道路,王师的粮草辎重便过不去,前方将士就有饿肚子的风险,这些人留在大唐,实为祸患。” 李治一怔,神情凝重起来,显然在认真思索李钦载的话。 良久,李治笑了笑,道:“景初可还有谏?” “有。其次,臣谏开战之前,断绝大唐与倭国的所有商道,无论民间还是官方,倭国与新罗国隔海,大唐也应勒令新罗国断绝与倭国的商道,总之,一粒粮食,一斤铁都不准进入倭国。” “倭国是岛国,民生之物大多依靠进口,新罗百济都是他们赖以进口的国家,大唐断其商道,便等于断其后勤,倭国胆敢对大唐挑衅,开战之初便让举国臣民尝到恐慌的滋味。” 李治深以为然,笑道:“斯言善矣,崔舍人,记下了。” 崔升奋笔疾书,目光瞥过李钦载终于柔和了几分。 虽然看不惯妹夫的为人,但李钦载的话却是国士之论,令人钦佩。 李钦载接着道:“其三,臣请大唐水师封锁海疆,大唐的战舰不仅要封锁白江口,也要封锁倭国周边的海域,让他们的渔民连出海打鱼都不敢,持续造成倭国国内恐慌……” 话没说完,李治的脸色却有些尴尬了。 李钦载好奇道:“陛下有何难处?” 李治咳了一声,道:“大唐水师虽雄壮,可战舰数却一直不够多,昔年先帝东征高句丽,张亮提水师七万,战舰五百艘,可这些年下来,许多战舰老旧废弃,新的战舰充入水师者不多……” 李钦载懂了:“咱们现在能用的战舰有多少?” 李治想了想,道:“大约三百余艘,不过其中一半要巡弋大唐的南边海疆,不可能征调举国战舰于斯役。”m..Com 李钦载顿时无语了。 三百艘战舰的一半就是一百多艘,啧!一百多艘战舰莫说封锁倭国海疆,应付白江口之战都够呛。 这皇帝怎么当的?大唐上万里的海疆,靠着三百多艘战舰维护海疆安宁?不知道水师的重要性吗? 见李钦载表情有点鄙视,李治气闷之余,不得不解释道:“朕登基后,朝中颇为混乱,而且先帝在位时对外征伐过多,国库空虚,实在没有余力打造战舰。”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是,臣理解。臣刚才说的第三条就当没说过吧,大唐水师全力应战白江口的倭人便好。” 李治笑道:“景初这几条谏言都很有道理,此为谋国之论,朕已记下,不知景初可还有谏?” 李钦载犹豫了一下,道:“还有就是,请陛下多拨付一些火药给臣,说不定有大用。” 李治好奇道:“你用来作甚?” 李钦载迟疑道:“王师胜利后,做几个炮仗庆祝一下?” 李治深深注视着他,片刻后,笑道:“依你便是。” 李钦载是火药的发明者,今日当面申请拨付火药,是臣子的本分。以他的能力,根本不必申请,自己搜集材料自己造便是。 既然申请了,说明他严格恪守人臣本分,李治自然要给面子的。 不知李钦载要用火药来干啥,但李治肯定他不会用火药炸大唐的战舰。 李钦载回长安后连家都没进,特意进宫面君就是为了说这些谏言,此刻话已说完,李钦载终于轻松了,于是起身告辞。 “臣要回家准备出征了,陛下保重,臣告退。” 李治盯着他的脸道:“景初也保重,朕本不欲你上战场,可你爷爷坚持,他说你闭门造车终非正道,李家的儿郎总要经历沙场的洗礼才能真正出息,朕亦觉得所言有理。” 李钦载沉默片刻,轻声道:“臣是自愿去的,与旁人并无关系。” 李治忍不住好奇道:“你为什么而出征?” “为了臣的儿子,也为这太平世道。” 第一百八十章 披甲东征 伟光正之类的口号用认真的语气说出来,未免显得矫情。 可李钦载确实是这么想的。。 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人,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开局便是权贵子弟,鲜衣怒马不愁吃穿,可以说他已充分享受到了这个太平世道带给他的红利。 这不仅仅是三代人的努力,是整个国家的君臣百姓创下的太平世道。 什么忠君爱国之类的口号太虚,很现实的一句话,吃了红利就得付出点什么,世上哪有白吃白占不付出的道理? 离开太极宫,李钦载回到国公府,拜见了李勣后,李勣命部曲给他搬来了一套崭新的铠甲。 李钦载只好穿上试了试。 铠甲很重,大约四十来斤,套在身上仿佛背了个铁烟囱,举手投足都不自在。 “爷爷,孙儿是行军长史,是军中的文官,没必要穿铠甲吧?”李钦载难受地道。 李勣哼了哼:“敌人的冷箭射来,你猜箭矢会不会分辨谁是文官谁是武将?” 李钦载叹气,道理他都懂,可你一把年纪说话这么俏皮,跟谁学坏了? 李勣捋须淡淡地道:“这次东征百济倭国,我大唐王师水陆两师并进,陆路行军总管是刘仁轨,此人善谋,但性子太耿直,说话难听,不大好相处。” “水路行军总管是孙仁师,率部八千余,战舰一百七十余艘,正由山东驰援百济白江口。水陆两师将在百济港口会师,两军合一,共击百济残余和倭国。” “你这次出征,便归由孙仁师麾下,职司是记录粮草军械辎重,督促后勤,当然,你若有对敌妙策,可向孙仁师当面献计,此为国战,不可藏私。” 李钦载点头记下。 李勣顿了顿,迟疑了片刻,道:“还有,少跟刘仁轨来往。” 李钦载一愣,试探着道:“爷爷跟刘仁轨有恩怨?” 李勣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哼了一声,道:“贞观年间,此畜任给事中,当年老夫随先帝东征高句丽,后来王师不逮,先帝率主力后撤,老夫与李道宗领四万步骑军殿后,殿后途中,军中将士难免犯了一点军纪……” 李钦载好奇道:“犯了啥军纪?” 李勣不自在地咳了一声,道:“就是在高句丽境内抢了点财物,屠了几座小城,妇女什么的,糟蹋了几个……” 李钦载沉默半晌,还是附和道:“果然只是犯了亿点点军纪……” 李勣目光不善地瞥了他一眼,接着道:“回到大唐后,刘仁轨那孽畜不知从何处听来的消息,于是上疏参劾老夫纵兵为祸,治军无方,要求先帝严惩老夫。” “先帝胸怀博大,老夫麾下将士在敌国犯的事,他并不以为意,于是便将刘仁轨的参劾奏疏留中不发……” “谁知那孽畜见先帝毫无表示,便接二连三地参劾,整整参了老夫一个月,一个月啊!每天都有参本递到先帝案前,还拿李靖和侯君集举例,请先帝参照二人之罚而定老夫之罪。” 李钦载微微一惊。 李靖和侯君集,前者北征突厥,立下赫赫军功后也是被人参劾纵兵抢掠,当然,这只是表面原因,真正的原因是李靖实在功高盖主了。 侯君集攻灭高昌国以后,也是纵兵抢掠,将高昌国皇室国库抢劫一空,被先帝重罚。罚得他万念俱灰欲仙欲死,最后索性跟李承乾造反了。 若先帝真要按二人的过错为先例惩罚李勣的话,英国公爵位能不能保住还不一定。 暗暗咬了咬牙,李钦载此时完全赞同爷爷的话,刘仁轨果然是个孽畜。 是的,就是这么没原则。 大唐对外用兵,那些名将们动辄屠城抢掠,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包括李靖李勣在内,对麾下将士的所作所为往往都是睁只眼闭只眼。 两军交战,刀剑无眼。谁还没在敌国境内干点丧心病狂的事呢?很正常的操作。说得好听点,这是为了振奋军心,对军队的战力是非常有益的,所以领军的将领往往不会太介意。 刘仁轨却铁了心整治李勣,这种人不是坏就是正直的白莲圣母。 李勣说完后露出了愤恨之色,显然事情已过了这么多年,李勣仍然怒气难消,可见当年刘仁轨的参劾多么令他生不如死。 第一百八十九章 差距悬殊 左一句废物,右一句猢狲,骂得这群新罗国将士面色铁青,然而督军金文颖在刘阿四的刀下,没人敢动,也不敢回骂。 身后的李素节一脸崇敬地看着李钦载。 此刻的李钦载令他有些陌生,从来没见过先生骂人如此恶毒,那神采飞扬的模样,终于有了几分长安城跋扈纨绔子的风采。 这时新罗国的将士们也慢慢了解了李钦载的身份。 新罗国是大唐的藩属国,两国官员的分量完全不对等。 新罗国所谓的督军,在大唐顶多也就是个县令的分量,可李钦载这位大唐皇帝钦封的县子,在新罗国却堪比宰相。 宗主上国与藩属之间,就是这么不公平。 尤其在这场战争里,唐军是毫无争议的绝对主力,新罗国虽然出兵五万,但这五万人里民夫居多,正如李钦载说的,送送粮草,摇旗呐喊,便是新罗国干的事。。 现在百济国被大唐灭了,这群棒子便上街随意屠戮百济平民,以此为乐。 彼国人之卑劣,可见一斑。 李钦载眼前的这群棒子,每一张欺软怕硬的脸便透出一股浓浓的卑劣味道。 大唐县子的身份,足以碾压他们任何一个人。 哪怕是新罗的大将军在李钦载面前,也必须主动向他行礼。 这便是宗主上国与蛮夷藩属的规矩。 “屠城有屠城的规矩,我大唐行军大总管若下了屠城令,屠几日,屠何人,屠何地,都有规矩的。你们这些蛮夷猢狲竟敢上街随意屠杀平民取乐,视我大唐行军大总管军令何在?”李钦载阴沉着脸问道。 金文颖吓得往后退了一步,抬头看了看李钦载的脸色,终究还是咬了咬牙,朝他躬身行礼,又是一串叽里呱啦。 经过会人话的猢狲翻译,李钦载明白了这是向自己见礼以及赔礼。 李钦载犹豫了一下,他在考虑要不要打断这群猢狲的手或腿,给他们一个严厉的教训。 身后的李素节悄悄拽了拽他,轻声道:“先生,就此作罢吧,毕竟是大唐的盟军,事情闹大了,孙仁师和刘仁轨都无法公然偏袒先生。” 李钦载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说来有些冷酷,但李钦载不是圣人,他也有正常人的喜恶和偏向。如果今日这群棒子杀的是大唐的平民,说什么也要他们以命偿命,可这群棒子杀的是百济平民,李钦载终究还是决定放过。 无论百济还是新罗,李钦载对他们都没什么好印象,或许是受前世的影响,他拿的是大唐的俸禄,没有义务帮异国的平民报仇。 “让这群猢狲滚蛋,下次若被我看到他们再屠戮平民,就没这么客气了,我也杀几个新罗将士取乐。”李钦载嫌弃地挥手。 金文颖领着一群部将灰头土脸地离去。 李钦载一行人也没了逛街的心情,径自上马出城,朝百济港口奔去。 ………… 百济港口,一百余艘大唐战舰静静地停泊在海边。 一队队穿着皮甲的将士执戟巡弋,还有的正赤着脚在沙滩上列队操练。 大战来临前的紧张感充斥在空气里,李钦载原本颇为放松的心情,来到港口后顿时悬了起来。 不知道为何总有一股窒息感堵在胸口,闷闷的喘不上来气儿,头顶也有一股无形的压力,正将他往地底里压,连走路都恨不得弯着腰。 后来李钦载才慢慢明白,这种感觉,叫“杀气”。 不同于单人对决的所谓杀气,李钦载此刻感受到的杀气更浓郁,那是将两个国家的国运加持在每个参战将士身上的浓烈气息。尒説书网 说起来很玄幻,可李钦载实实在在感受到了这股力量。 古往今来的主帅们,往往在未开战之前便能预料到这场战争的胜负,或许也与这种直觉的气息有关。 李钦载登上水师的旗舰,在主舱室内拜见了孙仁师。 孙仁师满脸疲惫,正出神地盯着桌案上的羊皮地图,李钦载瞥了一眼,发现地图画得很简陋,大约能看出渤海湾的全貌,还有百济的白江口附近重点画了几个圈。 见李钦载进来,孙仁师点点头,指着地图道:“小娃儿,过来看看,帮老夫出出主意。” “大总管可有疑难之事?”李钦载上前问道。 孙仁师沉着脸,道:“昨日接斥候军报,倭国倾举国之战船出海,正在朝白江口方向集结。” “倭国举国之战船……有多少?” 孙仁师冷着脸,沉默片刻,迸出几个字:“一千多艘。” 李钦载大吃一惊:“蛮夷小国,物产人才皆贫瘠,怎么可能造出一千多艘战船?” 孙仁师叹道:“老夫原本也如此想的,只是几个方向的斥候所报皆同,老夫不得不信,倭国真有一千多艘战船朝我方靠近,大约明日便会与我大唐水师遭遇。” 李钦载仍然不敢置信,道:“除了战船,他们有多少人马?” “据斥候说,倭国出兵水陆共计四万余人,陆路在百济国南方登陆,大约一万余,水师则有三万左右。” 李钦载脑子里飞快计算双方的差距。 倭国一千多艘战船,四万余兵马,大唐一共一百七十余艘战舰,一万四千余兵马。 双方差距有点大呀。 战舰几乎已是一打十的绝对劣势了,而双方将士则是一打三,有点悬。 战舰海战能用计谋的地方不多,海面那么大,任何阴谋诡计在缓慢的速度和超远的距离面前,都显得软弱无力,根本来不及施展计策,敌人察觉到不对掉头就跑了。 学三国赤壁之战,骗倭国把所有战舰用铁索锁起来,再放把火全烧了? 这条计策实施起来过程太庞大,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智多近妖的诸葛亮也是撞了大运才成功,而这里明日就要开战,根本来不及。 而且李钦载估计,倭国人可能没那么蠢。 孙仁师愁眉紧锁,叹道:“小娃儿,老夫听说你是个有本事的,长安城里的同僚皆对你夸赞不已,就连陛下的皇子都在向你求学,你来说说,如今之计,我水师当如何应对?” 李钦载呆怔地看着地图,然后苦笑道:“下官若是主帅,大约会下令水师掉头回大唐。” “当然,走之前会丢下一句狠话,什么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什么下次别让我碰到你……回到大唐后赶紧请陛下打造战舰,来年再与倭国决一生死,找回场子。” 孙仁师捋须点头:“不错,也算是个主意。” 李钦载愕然:“大总管觉得下官所言有理?” “有理,呵,年轻人脸皮厚,兴许不在乎,但老夫丢不起这人。” 第二百零八章 战后归国 战败的后果,便是失地失城,子民尽戮,王室凋弊。最后还不得不咬牙忍痛将女儿送给敌人。战争就是如此残酷啊,不然为何千年以来的人们都祈祷和平?真实历史上的唐倭白江口之战,其实是倭国最接近灭国的一次战争。。。可惜的是,真实历史上唐军海战胜利后,却由于百济国和高句丽的东面战线牵绊,实在无力抽调将士东赴登陆倭国本土,从而给了倭国喘息之机。此后千年中原王朝更迭,却再也没人登陆倭国本土,当然,倭国经此一役,千年内也不敢轻易挑衅中原,反而愈发恭顺。白江口海战,确实为中原打出了千年的和平,但对熟知历史的李钦载来说,还不够。如今李钦载来了,这个来自千年后的灵魂改变了历史的轨迹。火器闪亮登场,又恰好抓住了时机,数千将士登陆倭国,几无可抗之敌,给长安的君臣们好好打了个样儿。李治和朝臣们也都是玲珑心窍,一见我大唐几千人便能杀得倭国人仰马翻,全境无敌,更何况是倭国启衅在先,大唐占住了道义,那么,将倭国纳入囊中何乐而不为?事情就这样顺理成章地发生了。一万援兵登陆后,李钦载如虎添翼,倭国眼看亡国在即。献女儿?不管用。大唐天子要的是国土,是彻底的顺服,是一块包围钳制高句丽的前沿阵地,是做到太宗先帝做不到的事。 倭国皇长女鸬野赞良走进唐军大营的那一刻,唐军已占领了倭国四分之三的国土,西部南部和中部已在大唐王师的掌握之中。倭国君臣只剩下北部地区的控制权。那块可怜的地盘在千年之后,叫“北海道”。若唐军继续北进,倭国君臣除了跳海便只剩下吊颈了。倾巢危急之时,中大兄果断献出了自己的皇长女,不得不说,小日子过得不错的鬼子们还是很识时务的。鸬野赞良立马派出随从,将李钦载提的停战条件转告中大兄。而她,则在唐军大营里住了下来。李钦载命刘阿四等部曲给她分配了一个帐篷。鸬野赞良很有觉悟,她知道进入唐军大营后,从此便不再是高高在上的长公主,而是大唐上国少将军的女人。从这位少将军的态度来看,似乎对她很嫌弃,鸬野赞良对环境的适应性很强,见状又开始调整自己的态度。既然对方很嫌弃,大概率是不会给她名分的,于是鸬野赞良自觉地成为了侍候李钦载饮食起居的侍女,一个丫鬟的角色。李钦载对鸬野赞良的服侍不拒绝,但也不主动,任由鸬野赞良服侍自己,但他却没碰过她。虽然有几分像三上老师,可李钦载心里总有点膈应。来大唐久了,不知不觉沾染了一些种族歧视的毛病,于是异国人在他眼里真成了猢狲。 大唐人对异国女人也不是不肯收纳,时年的新罗婢在大唐的上流阶层里就比较受欢迎。因为新罗婢同属东亚人种,长相与大唐人没有区别,同时新罗婢性情温顺,逆来顺受。无论床笫上解锁姿势,还是生活里解语体贴,都算得上女人中的佼佼者,充分满足了男人的心理需要,这便是新罗婢在大唐受欢迎的原因。干一行,爱一行,人家的业务能力确实强。但,鸬野赞良凭啥?倭国的长公主,在李钦载面前貌似恭顺,但李钦载还是能清楚地看到鸬野赞良藏在眼底里的傲气和不服,侍候他起居也是各种粗手粗脚,业务能力一塌糊涂。这副高傲不服同时又忍辱负重卧薪尝胆的样子,李钦载实在没兴趣碰她。四月十二,倭国再次派出使节来到唐军大营,带来了中大兄的答复。李钦载提出的七个条件,中大兄愿意答应其中五个,但驻军权和京都宫闱兵权,中大兄坚决反对,并强烈抗议。没关系,本来就对停战不报希望,李钦载与程伯献商议后,决定继续北上进攻。若没有鸬野赞良入大营乞和的话,李钦载原本的计划是彻底将倭国灭亡,然后废倭国宫室,保留倭国子民,设大唐安东都护府。并请旨从大唐派出教书先生东渡,在倭国各地办私学,从教育,服饰,语言,文字,风俗等各方面净化倭国孩童的认知,使之对大唐产生归属感。 文化上的净化,才是对故国彻底的灭亡,从此成为中原国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中大兄的拒绝,李钦载并不意外,毕竟他也清楚自己提的停战条件多么严苛。收到中大兄答复的第二天,唐军开拔北进。孙仁师的水师一直游弋在倭国外海境线边,对倭国北部地区虎视眈眈,时而突然登陆,屠戮村庄人口,然后扬长而去,登舰继续游弋,与李钦载所部遥相呼应。四月十七,唐军陈兵倭国青森城外,踞海峡之险,雄视对岸。四月廿一,倭国再次遣使求和。这一次,中大兄被迫答应了李钦载的所有条件。不答应不行了,唐军水陆配合,一旦渡过海峡登陆,倭国君臣真的只能跳海了。最后一次谈判,李钦载请来了孙仁师,由他代表大唐天子,向倭国使节许下承诺,保证倭国君臣及其家眷族人的性命。双方在青森城签下盟约,倭国摄政中大兄亲自赶赴唐军大营,以藩属臣国国主的身份,向孙仁师和李钦载袒衣赤膊请罪。龙朔二年四月廿八,历时两个多月的唐倭之战结束。在孙仁师的建议下,中大兄领倭国臣子权贵回到飞鸟城,并正式登基,天皇的称号不敢再叫了,中大兄成为倭国的国主,前面加个定语,“唐属倭国国主”。停战盟约签订,倭国举国欢腾,臣民喜极而泣。这两个月对倭国子民来说,简直是地狱般的噩梦。 唐军对倭国的无情杀戮,动辄屠城,国中断肢盈野,尸骸如山,处处皆是一幅地狱景象。强者已将弱者彻底征服,倭国的民族性对战后唐军的占领起到了非常积极的作用。当弱者意识到强者已经强大到根本无法战胜时,弱者便会露出本性,心悦诚服地拜倒在强者的脚下,学会对强者的至高尊敬和臣服。参考前世二战后的美军驻军,倭国战后政府鼓励本国妇女对美军奉献身体慰安等等事迹,便可知其民族之劣性。为何倭国那些著名的女演员中混血儿特别多?这就是历史原因了。在唐军的护送下,中大兄和臣子权贵们回到一片废墟的飞鸟城,选了个幸存的完整房子,完成了凄凉落魄的登基仪式。礼毕,倭国子民欢呼震天,泪流满面。唐军入驻倭国京都,倭国子民纷纷手捧食物酒水欢迎。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直到这时,李钦载终于松了口气。违反军令,擅自登陆倭国本土,他也赌上了自己的脑袋。若此战唐军败了,被倭国打得灰溜溜滚回大唐,等待李钦载的必是口诛笔伐,以及人头落地,李治和李勣都保不住他。幸好胜利了,虽然最后和平停战,没有达到武力占领倭国全境的目的,但李钦载那些苛刻的停战条件,倭国基本跟亡国没什么区别了。从此大唐海外多了一片国土,任由李治拿捏。 一千多年后,华夏还会被那些毫无人性的畜生们侵略吗?百姓还会承受被异族入侵后的痛苦死难吗?历史的轨迹已改变,后面的事情李钦载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赌上了脑袋,做了自己该做的,如果历史千年后仍然重演,那是后代的不争气,不是他的原因。李钦载已做到了极致,他无愧于后人。这一世大唐的史书上,会明确写下渭南县子李钦载征伐倭国,亡其军,废其室,他扼住了这个国家的喉咙。民族英雄吗?算不上。只是恰好抓住了天时地利,恰好做了一件应该做的事情。万事鼎定,长安城派来了宣旨舍人,令李钦载交接兵权,与程伯献李素节速回长安述职。数日后,仍是一片废墟的长崎港口,李钦载和程伯献站在港口上凝视唐军将士登舰,忽然轻笑道:“尚贤兄,若重新再来一次,当日的旗舰上,你还会不会答应与我登陆倭岛,灭其国?”程伯献一愣,想了想,笑道:“或许会吧……无论是不是违令,你我毕竟有了灭国之功,回头挨顿揍也值了。”“你确定回到长安后,朝臣们会夸赞咱们的灭国之功?”李钦载不怀好意地笑道。程伯献脸色一苦,随即不自在地道:“反正……总不能砍我脑袋吧?回去后若被罢免官职,我也不后悔,跟贤弟打这一仗,俺老程痛快,免职也愿意。” 战舰上吹响了冗长的号角,李钦载叹道:“咱们也登舰吧,回长安后挨揍是免不了的,会不会蹲大理寺,会不会流徙,看咱们的八字生得硬不硬了。”李素节也是愁眉苦脸,幽幽道:“灭国确实爽利,可回到长安后……先生,弟子怕是活不成了。”李钦载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柔声安慰道:“无妨,有先生在。”李素节刚露出感动之色,谁知李钦载紧接着补了一句:“……你喜欢吃什么,穿什么,什么模样的美女,每逢清明和你的忌日,我都会烧给你,定教你含笑九泉,鬼生无忧无虑。”“当然,也不能忘了学习,我还会给你烧各种试卷,考完后记得托梦给我。” 第二百零九章 伸头缩头都是一刀 长崎港登舰,开往大唐登州。 李钦载站在船舷边,眺望不见尽头的大海,沐浴在阳光下缓缓呼吸。 离开大唐出征还是正月寒冬,回到大唐已是春暖花开之时。。。 不知崔婕在庄子里住得怎样,世家小姐有没有吃到毒蘑菇,捞鱼时有没有掉进河里,有没有穷得上街要饭…… 真是让人思念啊。 耳边传来轻轻的啜泣声,李钦载扭头望去,船舷甲板的另一边,鸬野赞良正倚靠在栏杆上垂头饮泣。 李钦载皱眉,慢慢走过去。 “故国难舍,对么?”李钦载轻声问道。 鸬野赞良一惊,急忙抬袖擦泪,道:“少将军言重,我不敢。” 李钦载突然加重了语气,道:“以后在我面前,自称‘奴婢’。我也不是什么少将军,家中部曲下人皆称我‘五少郎’。” 鸬野赞良沉默片刻,垂头道:“是,五少郎,奴婢记住了。” 心凉了一大截,从称呼上鸬野赞良便看出,大唐这位少将军显然没打算将她收为侧室,从此以后她只能是无名无分的丫鬟了。 李钦载冷冷道:“既然你说,倭国王室送出去的女人没有收回去的道理,你这辈子怕是只能终老于大唐了,难受吗?” “不难受,服侍五少郎是奴婢的福分。”鸬野赞良低声道。 李钦载笑了:“昧良心的话说出来脸不红心不跳,不愧是王室女,见过世面的。” 李钦载又悠悠地道:“站在你面前的,是你们灭国的仇人,登陆倭岛是我决定的,灭倭国之战是我指挥的,逼得你父亲在青森城谢罪,签署停战盟约的人也是我,服侍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你心里真的不恨吗?” 鸬野赞良垂头沉默不语。 她毕竟曾是养尊处优的公主,人在屋檐下或许可以说一两句昧良心的话,但超过两句就不愿说了,尤其是国仇家恨。 李钦载又笑了:“恨也没关系,坦率一点,明明是一国长公主,没必要搞得天生愿意服侍人的卑贱样子。” 鸬野赞良咬了咬牙,道:“我……是你们唐国的战利品,对吗?” 李钦载想了想,道:“你可以这么认为,至少在你父亲眼里,你是两国停战必须付出的代价之一,而且是最小的代价。” 鸬野赞良垂头道:“你们唐国,会如何对待自己的战利品?” “当然是拿回去洗干净,弄死后做成标本挂在墙上,家里来客便热情带他参观,顺便标榜一下自己的功绩。” 鸬野赞良脸蛋顿时苍白,身躯颤抖起来。 李钦载又道:“哦,对了,那是对牲畜的处置法子。” 鸬野赞良微微释然,努力地辩解道:“我……奴婢不是牲畜。” “知道啦,看得出来。”李钦载颔首道:“以后在我家你只要不上树,不偷桃,听到敲锣立马敬礼,你在我家就能活得很滋润。” 鸬野赞良露出不解的目光,李钦载却没解释。 两人的相处陌生且僵硬。 鸬野赞良心怀灭国恨意,李钦载当然也不会把她当成亲密家人,他一直对她存有一定的戒备心。 可惜了这张貌似三上老师的脸…… 沉默良久后,鸬野赞良忍不住问道:“你……留奴婢在身边,不怕奴婢刺杀你吗?” 李钦载又笑了:“你若刺杀成功,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 鸬野赞良茫然看着他。 “倭国国主全族,包括你的父族母族,所谓的皇室宗亲,还有倭国所有的子民,全都要给我陪葬。” “在大唐天子眼里,我比你父亲重要得多,而且我祖父还是大唐的功勋大将,我若死了,他必会亲自领兵为我报仇,你们倭岛将会寸草不生,你信不信?” 鸬野赞良脸色一白,垂头不敢说话了。 李钦载叹道:“倾巢之下,焉有完卵。你和你的皇室族人能在这场战争中活下来,真的算运气不错,我原本的打算,是要武力征服倭国全境,尽废倭国宫室,再换我大唐将领和官员驻军主政的。” “可你为何没有……” 李钦载遗憾地道:“你爹跪得太快,动作太利索了,我都没反应过来……” ………… 船行十日,终于回到大唐登州。 战舰靠岸,李钦载率先走出战舰,站在登州港口上,李钦载忍不住双膝一跪,嘴唇触地,亲吻脚下的泥土。 身后的李素节愕然道:“先生,此举何故?” 李钦载站起身,掸了掸衣衫,淡淡地道:“回到故土的仪式,这片土地是咱们大唐人的根,应该拜一拜。” 李素节明白了,于是也学着李钦载的样子跪下,亲吻脚下的泥土。 李钦载欣然笑道:“圣贤说,世人一生可跪者,‘天地君亲师’,我们跪天跪地,不丢面子。” 登州港岸边,刺史领着一众官员早已等候多时。 见战舰靠岸,官员们急忙迎上去,行礼齐贺王师凯旋。 李钦载归心似箭,但还是不得不堆起笑脸应酬。 直到刺史热情邀请李钦载等将领赴刺史府酒宴,李钦载这才委婉拒绝。 回到大唐第一件事是什么? 当然是快马加鞭回家,不然呢?跟这些素未谋面的官员饮酒作乐有意义么? 与李钦载一同归来的将士大约四千余,皆是老兵。 将士们离家久了,而且一场战事已耽误了春播,众人正是心急如焚之时,都不愿在登州久留。 稍作休整后,李钦载向官员们道别,领兵匆匆朝长安城进发。 一路上除了赶路就是扎营,经过城池时李钦载甚至下令特意绕开,就是不想跟那些陌生的官员应酬浪费时间。 行路二十余天,终于赶到长安城外。 算算日子,已是五月末,眼看到夏天了。 看着巍峨高耸的长安城楼,李钦载疲惫的脸上露出欣然的微笑。 “这……便是大唐长安?”鸬野赞良俏丽的脸上露出震撼之色,呆怔地望着不见尽头的城墙。 “你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越来越适合奴婢的角色了。”李钦载赞道。 鸬野赞良黛眉一挑,眉宇间刚露出一丝长公主的傲色,然而想到此刻自己的身份,立马黯然垂头,幽幽一叹。强牺读牺 长安在即,李钦载兴奋之余犹不忘使命,沉稳下令道:“所有将士入北大营休整,阿四领部曲随我入城,先向兵部交令,然后回府!” 正要催马前行,缰绳却被另一只手拽住。 李钦载扭头,见程伯献一脸惶然地看着他。 “尚贤兄,怎么了?” 程伯献咳了一声,道:“向兵部交令后,贤弟先来我程家做客,饮宴后再送你归家如何?” “你疯了吗?我千里迢迢赶回长安,不先回家,反而跑别人家做客?” 程伯献的语气几乎已是乞求了:“就这一次,做客而已。我程家别的不多,美酒美人儿管够,包景初贤弟乐而忘返。” 李钦载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尚贤兄,事情干了,你我都认命吧。伸头缩头都是一刀,我回到家何尝不是一顿痛揍呢?扛过去便是会所嫩模,扛不过去便是清明烧纸,你我自求多福。” 第二百一十章 凯旋归家,孽畜受死 领部曲入城,没有万人夹道欢呼,没人庆祝王师凯旋,更别提什么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了。 长安城人来人往,各自为了自己的生计奔波,远道而来的胡商牵着骆驼,小心翼翼地走在街道上,身子永远保持半躬的姿态,仿佛随时准备给人赔礼道歉。 巡城的府兵执戟缓行,目不斜视,手里拎着一根鞭子,遇到不开眼挡住队伍的胡人商队,或前来长安务工谋生的异国人,抬手便是一鞭,抽完后一句话也不说,继续淡漠地往前走。。。 李钦载与部曲的这支队伍入城后如同滴水入海,没有惊起半点波澜。 低调并不引人注目的队伍一直走到朱雀大街时,一位巡城的武官与李钦载和部曲们擦肩而过,然后突然惊声道:“尊驾可是英国公府少郎君?” 李钦载一愣,停下脚步下意识点头。 武官两步上前,朝李钦载躬身一礼:“少郎君一战灭国,小人恭贺少郎君与麾下王师凯旋!” 武官说话的声音很响亮,顿时引来了路人们的注视和窃窃议论。 “英国公府少郎君是谁?” “就是那位后生。” “他做了什么?” “你没听说吗?他为大唐灭了倭国,一雪白江口之耻。” “哎呀,了不得!可长精神了!国朝功臣,你我当拜。” 于是,眨眼间李钦载被人群围了起来。 随着武官的行礼,人群中无论百姓商贾还是路过的巡城府兵,纷纷朝李钦载和李家部曲行礼,神态恭敬,表情崇仰,显然发自真心。 热闹喧嚣的朱雀大街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人们远近肃立,恭敬地朝李钦载长揖为礼,久未起身。 李钦载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他不在乎朝堂议论,不在乎功过是非,可他真真实实感受到来自民间的家国情怀,这是他在乎的东西。 或许,正是这种朴素的情怀,才是大唐用兵战无不胜的根本原因。 为这样一群可爱的人们去战斗,有什么不值得的? 衣衫风尘仆仆,但李钦载还是整了整衣冠,朝百姓人群端正躬身回礼。 李家部曲也一同按刀躬身。 然后李钦载这才望向认出他的那名武官,道:“你以前认识我?” 武官笑了笑,道:“两年前,少郎君在西市砸了一家店铺,当时小人在场,故而认得少郎君。” 李钦载扯了扯嘴角,呵,关我啥事?两年前我还在公司通宵加班改方案好不好。 鸬野赞良站在人群中,看着大唐的百姓皆崇敬地朝李钦载行礼,人皆敬之如国士的画面,深深刺痛了她的眼睛。 她在人群里,是唯一格格不入的人。 秀气的双拳莫名紧紧攥起,指节用力而泛白。 十六岁的她此刻很矛盾。不知该为自己的家国复仇,还是甘心认命从此成为这位灭国仇人身边的奴婢。 与人群道别后,趁着天没黑,李钦载急忙去兵部,向兵部官员交卸了兵权。 兵部官员查验过后,顿时一脸崇敬地朝李钦载行礼。 灭倭国之功早已传到长安城,李钦载都没想到自己最近在长安城已经红了。 大唐立国以来,打服过不少国家,但真正意义上的灭国却实在不多,以前的突厥和薛延陀算两个,西边的高昌国算一个,东边的百济国也算,但百济灭得拖泥带水,刘仁轨至今仍在百济清剿余孽。 唯独李钦载灭倭国,实在是干得漂亮,尤其是速度快,破坏性强,唐军所到之处,倭国城池基本化为一片废墟,鲜有例外,就连倭国京都飞鸟城都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这样的漂亮干脆的灭国之功,消息传到长安时,委实令君臣和百姓侧目。 如今长安朝堂和市井都在传闻,英国公李家不可避免地成为了人们的谈资。 不愧是英国公之孙,不愧是将门虎子,原以为李家三朝气运聚于英国公一身,英国公之后,李家难以避免衰落,谁知英国公的孙儿更是青出于蓝。 有此一战,李家的气运最少能延续一甲子。 一脸茫然的李钦载接受了兵部官员的崇拜后,将公事交接完毕,又打发部曲送李素节回太极宫,最后李钦载领着部曲回府。 回府的路上,李钦载的表情终于忐忑起来。 灭倭国之功他根本没放在心上,他灭倭国不是为了立功。 但李钦载只记得自己当初是违令擅自更改航道登陆倭国,违反军令之事可大可小。 无论立了多大的功,自己有错在先,尤其是自己的爷爷本是名将,最是反感违抗军令的人,回到家后还不知是怎样的下场…… 离英国公府还有一两里路程时,李钦载忽然停下脚步,对刘阿四道:“你把身上的甲胄除下,给我披戴上。” 刘阿四一愣,然后了然一笑,很痛快地脱下甲胄,不仅如此,还在李钦载的屁股上多垫了一块皮甲。 “咳,五少郎,回府挨揍时莫忘了护住头,还有,先跑了再说,往后院花园里跑,那里矮丛甚密,趴下的话很难被发现。”刘阿四笑着提醒道。 李钦载感动地拍了拍他的肩:“好人一生平安。” ………… 来到英国公府大门外,门外值守的部曲早已认出了他们,立马快步迎了上来,见面便行礼。 “恭贺五少郎凯旋归府!大唐万胜!”部曲们齐声喝道。 李钦载也含笑回礼,然后忐忑地看了看英国公府高耸的门楣。 “咳,爷爷睡下了吗?”李钦载拽过一名部曲小声问道。 部曲愕然:“五少郎,此时天都没黑,老公爷怎么可能睡下。” 李钦载失望地道:“不是都说独居空巢老人瞌睡多吗?他为何如此精神?” 部曲低声道:“老公爷听说五少郎回府,已在前堂等候多时了呢。” 李钦载没动弹。 别人都是近乡情怯,李钦载是近乡恐惧。 沉思良久,李钦载忽然对刘阿四道:“要不你们还是给我盖上白布,把我抬进去吧,假装我已为国捐躯,抬回去的是我的尸首……你们还可以顺便吃个席。” 刘阿四黑着脸道:“五少郎莫闹!就算是尸首,老公爷也会鞭尸的。” 李钦载叹了口气,又检查了一下身上的甲胄,然后推开侧门而入。 刚跨进门,李钦载眼皮便一跳。 院子正中,李勣一手执丈长马槊,一手捋长须,像一尊关二爷雕像,正横刀立马站在院子中,目露杀意地盯着他。 李钦载呆立片刻,突然想起什么事情没办,转身便走。 “来人,关门!”李勣暴喝。 没来得及迈出门槛,侧门便砰的一声关上了。 关门的是老熟人,管家吴通。 吴通关门后投给他一记歉意的眼神。逃离战场之前,吴通犹不忘礼数,揖礼匆匆道:“恭贺五少郎凯旋归来。” 说完抱头鼠窜。 李钦载咬牙,你特么管这关门打狗的态度叫“恭贺”? 不得不转身正视李勣,李钦载这才发现今日府里有客人,还不少。 李勣横刀立马站在院子里,前堂廊下却有不少熟悉的身影,苏定方,梁建方,薛仁贵…… 都是赫赫有名的当朝名将,众名将皆笑意吟吟地站在廊下看着祖孙俩,丝毫没有劝架安抚的意思,摆明了看热闹。 李钦载苦笑,吞了口口水,隔着老远行礼:“爷爷,您先听我解释……” 李勣动了,手中的马槊在半空舞了个半圆,另一手捋须:“哇呀呀呀呀呀!老夫不听不听不听!孽畜受死!” 说完马槊便挟风雷之势朝李钦载横扫而去。 李钦载眼皮猛跳,转身就跑。 此时不跑岂止是孙子,简直是傻子。 幸好进门前虚心接纳了刘阿四的建议,李钦载二话不说朝后院花园跑去。 李勣抄起马槊在身后奋起直追,前堂廊下一群不正经的老将纷纷喝彩叫好。 李少将军凯旋归家,受到的待遇如此朴实无华,且枯燥。 第二百一十一章 脚再拖点地 鸡飞狗跳,哄堂大孝。 祖孙俩追赶许久,直到李钦载发现李勣喘息声渐重,于是故意放慢了脚步,让李勣逮住,用马槊狠狠抽了他几下。 “长出息了,嗯?第一次出征就敢违抗军令,擅自调动兵马,知不知道军中违令多严重?”李勣怒道。。。 李钦载点头:“知道,是孙儿冲动了,下次保证不敢。” 李勣两眼一瞪:“还敢有下次?” 李钦载叹气。 为什么每个人听到“下次不敢”四个字后,总会顺理成章地接下一句“还敢有下次”? 是小时候语文考试没及格么?“下次不敢”的意思,当然是没有下次了,接这句话的意义何在?杠精么? 李钦载揉了揉屁股,幸好刘阿四给他屁股多垫了一块皮甲,不然李勣抽那几下真会要命。 “爷爷,孙儿违令的事,朝堂上……”李钦载欲言又止。 李勣冷笑:“现在担心了?违令时干啥去了?” “孙儿当时有点上头……”李钦载眨了眨眼:“该不会被斩首吧?孙儿虽然有过在先,但也几乎灭掉了倭国,那么大一块地盘都拿捏在大唐手里,功过相抵的话,……罚一年俸禄?” 李勣气笑了:“你跟陛下倒是颇有灵犀,当时陛下也是这么说的。” 李钦载喜道:“真只罚一年俸禄?” “美不死你!陛下纵有心偏袒,朝臣们会放过你吗?如今的朝堂有些不太平,两年前陛下抱恙,武皇后代为执笔批阅奏疏,不知不觉已笼络了一批朝臣的人心,很难说会不会有人借此事闹点动静。” 李钦载皱眉:“李义府?” “不仅是李义府,还有不少人。李义府反倒是老实了,上次你封爵风波过后,他被陛下和皇后狠狠敲打了一番,一年半载怕是不敢冒头了。” 李钦载笑了:“只要陛下没对我生出嫌隙,我就是安全的,朝臣们参劾再多,我也不会掉块肉。”尒説书网 李勣嗯了一声,道:“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若参你的人太多,陛下也拦不住,多少还是会惩戒一番的,你做好准备。” 李钦载苦笑道:“孙儿还以为凭着灭国之功,或许还能混个晋爵的封赏呢,从县子晋成县侯,岂不美哉?” 李勣冷笑:“你就是投胎投得好,违抗军令,擅自调动数千将士,未奉诏命兴刀兵,天大的罪过。若换了别人,早在阵前便斩了,你是英国公的孙子,才让你囫囵回到长安,还想晋爵?” 李钦载叹气。 他知道在这个年代,违抗军令是多么严重的罪,李勣的话没夸张,兵权这东西很敏感,擅自调动军队绝对是杀头的大罪,自己能活着回到长安,还真是靠着英国公的面子。 幸好李钦载对官爵没什么兴趣,他如今的官爵都是李治强塞给他的,要不要的无所谓。 扭头朝前堂方向看了一眼,李钦载道:“爷爷揍孙儿,孙儿无话可说,但是那些老将是怎么回事?揍个孙子而已,没必要请他们来观礼吧?” 李勣一呆:“观……观礼?” “混账东西,老夫为何请他们来,你心里没数吗?” “请爷爷赐教。” 李勣哼了哼,道:“当着他们的面,老夫今日狠狠揍你一顿,明日朝堂便知道你李钦载刚回长安便挨了揍。” “在君臣的眼里,你已经被老夫教训过了,朝臣们若还要参你,多少会留几分情面,对你的惩戒便不会那么重,懂吗?毕竟这里面还搭上了英国公的面子和分量。” 李钦载钦佩不已,不愧是老奸巨猾的老狐狸,算盘打得精细。 李勣估摸一下时间,沉声道:“走,随老夫去前堂,拜见各位老将。……蠢货,装样子不会吗?瘸着走,脚再拖点儿地。” 李钦载瞬间变成残障人士,一瘸一拐地拖着地,身残志坚的样子尤令人心酸。 “爷爷,咋样?” 李勣不得不赞道:“惟妙惟肖,你天生就该瘸条腿。” 不敢跟空巢老人计较,李钦载装作没听见,一瘸一拐走得虎虎生风。 刚走几步,李勣忽然叫住他,目光里有了些许不一样的色彩。 “钦载,灭倭国一战,干得不错。老夫在你这般年纪,做不到你这般功绩。” “若是奉命而为,此番你该晋县侯了,可惜……” “不过,……李家幸甚。” 李勣突然露出了微笑,笑容尽是释然。 他已老迈,实在背不动整个家族的重担,幸好,李家后继有人。 ………… 祖孙俩慢慢走向前堂,李勣走在前面昂首挺胸,像凯旋归来的大将军,李钦载垂头丧气一瘸一拐走在后面,像刚被违反日内瓦条约的得胜将军痛揍过的敌军俘虏。 走到前堂,一群老将仍站在堂外廊柱下,嘻嘻哈哈地看着他们。 李勣一脸怒其不争地叹气,朝众人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家门不幸,让各位见笑了。” 苏定方捋须笑道:“不见笑,不见笑,难得看到如此热闹,今日不虚此行。” 李钦载抬眼看了看苏定方,默默将他拉入自己的黑名单。 梁建方笑得更是幸灾乐祸:“李家的家风果真不凡,儿孙辈越打越出息,若是狠下心把腿打瘸了,将来必定封公拜相,老夫学会了。” 李钦载默默将梁建方也拉黑…… 以后在长安城见了这两位的儿孙辈,先揍一顿再说,李钦载挟灭国之功,估摸自己在长安城纨绔圈子里的威望应该有了质的提高。 还是薛仁贵厚道,矜持地笑道:“早知贤侄去一趟百济能闹出这般动静,我也应该将我家犬子踹到百济去,跟贤侄一同随军总是吃不了亏的,说不定还能捡点军功。” 苏定方笑道:“仁贵可看差眼了,什么品性做什么事,你家的犬子若去了百济,不一定有景初的魄力,啧!海上大雾迷路,误登倭岛,哈哈,这种鬼话你是如何想出来的?” 李钦载弱弱地解释:“真有大雾,战舰上的司南车都不灵了,故而迷路。……我当时害怕极了。” 苏定方大笑:“好,打死不承认就对了,一旦承认就是大罪,陛下都没法袒护你。” 李勣怒道:“孽畜还不悔改!堂上皆是百战老帅,你那点伎俩莫拿出来卖弄,丢人现眼!” 薛仁贵却叹了一声,羡慕地道:“贤侄确有大才,灭国之功何其艰难,我等虽经百战,一生也难有灭国之机遇,你一个二十来岁的娃儿倒是撞上了……” 苏定方却露出傲然又故作矜持之色,捋须微笑道:“老夫不才,也灭过国。” 堂内众人除了李勣外,皆发出不满的怒哼。 李钦载也想怒哼一声,又不敢。 苏定方倒是没夸张,这老货确实灭过国,史书上对他有一句评价,“前后灭三国,皆生擒其主。” 第二百一十二章 尊贵的小八嘎 李钦载像一只从动物园里牵出来的熊猫,被诸多老将惨无人道围观。 老将们不仅围观,还有个坏毛病,喜欢以长辈的姿态揉他脑袋,这个揉几下,然后被那个拽过来再揉几下。 一边揉一边夸,苏定方揉得尤为用力,毛都差点被他薅秃了,看得出他对李钦载确实很欣赏。。。 “哎呀小子了不得,年纪轻轻能文能武,我家那几个孽畜若有小子三分能耐,也不至于被老夫天天拿来练手……” 苏定方遗憾摇头,又望向李勣:“你家的孩子越揍越出息,为何我老苏家那几个混账却越揍越蠢?揍孩子有啥诀窍么?说来听听。” 李勣捋须,矜持一笑:“无他,唯手熟尔。” 苏定方瞧着李钦载的腿,笑道:“这次腿都打瘸了,小子想必来日更有出息,李家运气不错啊。” 李钦载于是拖着腿一瘸一拐在堂内绕着老将们走了一圈,表示自己的瘸是货真价实的。 苏定方哈哈大笑,随即整了整表情,叹道:“英公不必如此,娃儿虽违令在先,但毕竟立下灭国之功,将倭国拿捏住,对来日东征高句丽意义重大,朝堂上那些杂碎敢参劾娃儿,老夫与一众军中袍泽不会坐视不理。” 李钦载有点尴尬。 人老成精的不止李勣一个,这些老将都不是简单角色,他们其实早看出来自己瘸腿是装的,也看出来李勣当着他们的面痛揍李钦载的目的。 所以自己刚才一瘸一拐的装模作样,对他们来说是看了一场猴戏? 梁建方将李钦载拽过一边,笑道:“还有个事儿,前些日陛下召我等在京老将入宫,命人演示了一个新物件,名叫‘三眼铳’,听说是你造出来的?” 李钦载咧嘴:“是,小子一时戏作,不值一哂。” 梁建方不满地道:“此物攻城掠地有大用,老夫亲眼见了,那物件霸道得很,一声巨响,倒下一片,用之于平原也好,山地也好,五十步内无敌于天下,怎就不值一哂了?这话是嘲笑老夫比你更蠢么?” 李钦载愕然看着他。 一大把年纪了,为何说话跟女人一样蛮不讲理?你从我哪个字里听出了嘲笑? 薛仁贵也笑道:“梁公所言不假,那三眼铳真是个好东西,听说贤侄这次灭倭国,皆靠此物列阵推进,倭人纵舍身冲陷,亦不可当?” “是的。此物是火器,它的基础是火药,点火射出去后,比弓箭的射程近,但射速快,穿透力强,波及面广,两军对阵的话,五十步内可称无敌,百步内亦有杀伤力。” “倭人不识厉害,以为可以靠人多势众而取胜,结果前赴后继,全倒在五十步内,并无一人能冲破火枪阵型。” 众将闻言皆喜,苏定方欢喜得不行,再次强行揉李钦载的脑袋。 “哎呀,这小子脑袋怎么长的?千百年没人想到的东西,偏就让你想出来了,有此利器,我大唐何愁不能平定四方蛮夷?来年东边的高句丽,西边的吐蕃,南边的南诏,呵!” 苏定方望着李勣又道:“你这孙子是个宝贝,在你李家动辄挨揍,老夫实在心疼,不如把你这孙子送我吧,以后改姓苏,老夫拿名下所有财产和食邑跟你换……” 众将大笑,李勣怒骂,苏定方一脸惋惜叹气。 众人又聊了半天,听说倭国国主为了保命,将他的皇长女送给了李钦载,不由一阵好奇,李勣命人将鸬野赞良叫来堂内。 于是鸬野赞良和李钦载一样,接受了众将的围观。 站在一群老杀才中间,尤其听说了这群杀才是大唐顶尖的老将老帅,人人皆有破万敌之功,鸬野赞良吓得手脚冰凉,浑身直颤。 众将围观一阵后,苏定方点头道:“倒是有个人模样,倭国国主用心了。” 梁建方嘿嘿一笑:“据说新罗和倭国女子性情温顺,小子将她收了房,倒也是桩福事。” 李勣面无表情盯着鸬野赞良,道:“尔既是倭国国主所赐,便已是我李家的人,往后服侍主人当须用心,在府里谨言慎行,多读圣贤书,若有不合礼规者,忤上犯驾者,必笞之。” 鸬野赞良战战兢兢伏地应了。 ………… 第二天,李钦载穿戴整齐,出门往太极宫而去。 他急着见李治,该聊的事情聊完后,便要立马赶回甘井庄,崔婕和荞儿还在庄子里,他实在等不及见他们了。 刚登上马车,鸬野赞良却一言不发地站在马车旁,一副紧紧跟随的样子。 李钦载皱眉道:“我进宫觐见天子,你不必跟着我,留在府里便是。” 鸬野赞良摇头,但还是没转身,像一只害怕被遗弃的流浪狗。 相比对灭国仇人的恨,她好像更害怕英国公府偌大的陌生环境。 李钦载只好让她上了马车,马车启行,缓缓朝太极宫驶去。 鸬野赞良端坐在马车里,好奇地掀开车帘,看着朱雀大街繁华热闹的街景,各色服饰的百姓商贾和胡人,越看越惊奇,越看越赞叹。 “这……便是大唐上国吗?”鸬野赞良喃喃道。 长安的景色委实令她无比震撼,相比倭国,同样是京都,但飞鸟城却只是一片低矮的土砖房,除了奢靡的王宫和权贵府邸外,飞鸟城简直就是一座容纳难民的临时窝棚。 李钦载很喜欢她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心中莫名自豪,也不知自豪个啥。 “没错,这里是大唐长安,我生长的地方,欢迎来到我的世界,我尊贵的……小八嘎。” ………… 来到太极宫门前,李钦载递上腰牌,请求觐见。 。没多久便有宦官出来,恭敬地将李钦载领入了宫,鸬野赞良则被留在宫外的马车上。 入承香殿,李治竟等在殿门外,见李钦载走来,李治哈哈一笑,快步迎了上去。 李钦载惶恐行礼:“微末之臣,怎敢当陛下亲迎,折煞臣也。” 李治双手把住他的胳膊,仔细端详半晌,点头道:“景初黑了一点,但好像更壮实了,军中果然能熬练人,这模样可比当初那白面书生的嘴脸强多了,像个男儿大丈夫。” 李钦载脱口道:“啥叫‘像’,本来就是呀。” 抓着李钦载的手腕,二人并肩往殿内走,李治边走边道:“昨夜朕那逆子素节回了宫,朕才知你们已回长安,那逆子一声不吭私自跑出去,给景初添累了。” “素节不错,懂事又聪慧,臣造出三眼铳,素节亦出力不少,有他的一份功劳。” 李治叹道:“景初莫粉饰了,朕的孩子岂能不知他是什么德行?既然你硬要送他一份功劳,朕便承你这个情便是。” 第二百一十三章 雄奇伟岸 家族越尊贵,麻烦事越多。 天家皇族更是焦头烂额,由于武皇后的强势,李治的后宫倒是风平浪静,毕竟能得李治恩宠的女人大多比较短命,没人敢在后宫挑战自己的生存极限。 一帝一后貌似恩爱,可后宫仍然有一堆麻烦事。。。 如今后宫里的主要矛盾是后妈怎么当的矛盾。 刷完副本,已是满级的武皇后,对那几个非亲生的皇子造成了满满的压迫感,连李钦载这个外人都看得出,李素节在宫中活得多么压抑。 投胎是一门技术活儿,可是投得太好也不见得是好事,整天活在死亡阴影里的皇子,谁愿意当? 李钦载思索片刻,道:“陛下,既然素节回了长安,学业不可耽误,过几日便请陛下将素节和李显送到甘井庄吧,臣要继续给他们授课。”m..Com 李治点头,笑道:“景初立下灭国之功,要何赏赐?” 李钦载躬身道:“臣违令在先,不配赏赐,请陛下降罪。” 李治笑容渐敛,叹了口气道:“景初向来稳重,这次可办差了啊。若事先给朕送一道奏疏,剖明利弊,朕岂能不应尔所请?那时景初奉旨而为,灭倭国之功便再无瑕疵,可今日……” 李钦载苦笑道:“兵贵神速,臣也是突发奇想,欲向陛下请旨已来不及了,臣只好临时决断,幸好倭国已灭,没给陛下和大唐丢人。” 李治沉默半晌,转身从殿内案头上搬来一大摞奏疏,指着奏疏道:“景初还未回到长安,朝堂内参劾你的奏疏已堆积如山,其中三省六部御史台,近百位朝臣皆参劾你,用辞颇为激烈。” 李钦载表情苦涩道:“臣知罪,请陛下发落。” 李治叹道:“从古至今,‘兵权’二字尤为敏感,你是三朝功勋之后,朕相信你的忠心,可满朝文武不信,你这次确实落人口实,灭国之功本该重赏,可你违令在先,朕这几日还忙着帮你压下奏疏,封赏实在……” 李钦载急忙道:“臣不求封赏,陛下若为难,将臣的爵位官职尽数撤免,臣亦绝无怨恚。” 本来应该是喜气洋洋的君臣会面,可此刻的气氛却实在有些沉闷。 李治展颜一笑,道:“说说这次灭倭国的经过吧,朕很好奇,你为何在回大唐的途中突然改变主意,转道登陆倭国?” 李钦载咳了两声,道:“臣……不是突然改变的主意。” 李治愕然:“难道是蓄谋已久?” “陛下用辞有点不谨慎,‘谋定而后动’不更好听吗?” 李治笑了:“何时开始‘谋定’的?” “臣在百济国造出三眼铳后,便渐渐有此决定。正因为有了三眼铳,臣有了底气,才敢带着六千将士登陆倭岛,臣笃定倭人挡不住三眼铳的齐射,六千将士推进,可无敌于倭岛。” 李治笑道:“你造的三眼铳被孙仁师派人送来长安,朕亲自试过,确实是镇国利器,举国上下,唯有景初才知火药最有效的用法,有此一物,大唐王师何愁不能荡平四方蛮夷。” “臣未上过战场,也不知排兵布阵,臣唯一的底气便是三眼铳,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阵型和阴谋都只能被碾压,故而臣才敢冒险一试。” “倭国已对大唐启战,白江口尽没其水军还不够,终究仍是祸患,不如趁此良机登陆,一战灭国,永除后患。” “倭国握于陛下之手,则对高句丽完成了最后一面的包围,来日大唐东征高句丽,如瓮中捉鳖,十拿九稳。” 李治欣然笑道:“不错,景初之才显然不仅于造新奇物事,武备兵略一道亦不凡,不愧是将门虎子,景初深得令祖真传。” 李钦载又道:“臣还有一事上奏。” “你说。” 李钦载请宦官取来纸笔,当着李治的面画了起来。 李治凑近看了半晌,表情越看越荡漾。 “呃,看不出景初竟也是风流之士,哈哈,当着朕的面,把男子那话儿画得惟妙惟肖,此不文之物粗壮且上翘,雄奇伟岸,一柱擎天,馋煞天下妇人啊!” 李钦载闻言立马停笔,愕然望向李治:“陛下说啥呢?臣完全不懂……” 李治亦惊愕地指着李钦载的笔下道:“你画的难道不是……” 李钦载惊骇道:“当然不是!陛下,臣画的是倭国地图啊!” 李治突然沉默下来。 好尴尬,脚趾都能再抠出一座太极宫。 良久,李治幽幽叹道:“谁能想得到,倭国竟长这样呢……难怪朕每年召见倭国使节,总觉得彼国人的气质说不出的怪异,那种淫靡且猥琐之态,非常独特,让朕感到强烈的不适……” 李钦载本来对自己的画功产生了怀疑,后来一想前世标准的倭国地图,顿时释然。 你特么本来就长得像个**,跟我的画功有啥关系? 略过这个尴尬的辱倭话题,李钦载用笔在倭国地图上画了几个小圈。 “陛下已掌握倭国,这几处请陛下留意。” “这是啥地方?” “它们分别是石见银山,足尾铜山,别子铜山。” 李治吃了一惊:“它,它们是……” “没错,三处产银和铜,我大唐缺银和铜久矣,咱们既然占了倭国,不能啥也不干,总得捞点什么回来,不然这一战就亏本了,对不起那些为大唐捐躯的将士。” 李治两眼一亮,神情渐渐兴奋起来:“景初所言可真?若真有银矿和铜矿,倒是一桩大喜事!” “臣不敢欺君,此三处皆有所产,而且蕴矿量不小,够我大唐百年之用。” 李治喜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李钦载面不改色编瞎话:“臣灭倭国之时,从当地百姓口中打听到的。” 李治不疑有他,大喜道:“好,好!朕这就拟旨,命工部大匠东渡堪舆,确定了矿山所在后,立马派人采掘,大唐若解决了缺银和缺铜之事,便去了朕的一块心病,哈哈!” “陛下不必派人采掘,灭倭国一战中,我王师俘虏倭人将士近两万余,至今仍在看押中,采矿之事让那些俘虏去做便是,陛下又省下一大笔开支和劳力。” 李治愈发喜悦,大笑道:“景初不愧是大唐的栋梁,随便一个主意便可为大唐造福,朕允了,这就令舍人拟旨颁下去。” 该说的事说完,李治命宫人设宴,为李钦载洗尘。 李钦载盛情难却,只好与李治共宴。 君臣尽兴,李钦载向李治告辞出宫。 第二百一十四章 拦车惊驾 出宫后,李钦载登上马车,语气有些焦急。 长安事了,此时的他太想念荞儿了,当然,顺便也想念崔婕。 所以他打算回府跟李勣告别,趁着天色尚早,抓紧时间赶回甘井庄去。。。 宫门外的马车内,鸬野赞良正静静地等在车里,见李钦载进来,鸬野赞良欠身朝一旁让了一块地方。 李钦载叹了口气,指了指她道:“念在你曾是倭国公主,没有服侍人的习惯,这次就原谅你了。主人登车时,奴婢应在车外等候,并伏地为梯,让主人踩踏背脊而上,知道了吗?” 鸬野赞良一愣,然后露出不服之色,又不敢顶撞,只好垂头不语。 李钦载盯着她:“小八嘎,你不服咋?” 鸬野赞良鼓起勇气道:“五少郎阁下,奴婢纵是被倭国国主所赐,亦是皇女之身,怎能做如此低贱之事?贵国有圣贤说过,‘士可杀,不可辱’,五少郎不能如此对待一国皇女。”尒説书网 李钦载顿时露出羞愧之色,点头道:“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你说得对,对待一国皇女,我确实应该礼貌些。” 鸬野赞良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使劲甩甩头,仿佛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这个自大又无礼的家伙,真的诚心认错了?而且还是向她认错,伟大的天照大神给他洗脑了吗? 然而事实证明天照大神并没有搭理过她。 李钦载认错过后,接下来的一刻,突然伸脚狠狠一踹,将她踹出了马车外,鸬野赞良重重栽倒在尘埃中,痛得直掉泪。 “这里是大唐,我尊贵的小八嘎,倭国的皇女在大唐没有任何优待,你给我一步一步走回去。”李钦载冷冷说完,便放下帘子。 一旁的刘阿四同情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命车夫催马前行。 鸬野赞良半趴在地上,抹了把眼泪,抿唇起身,一声不吭地跟在马车后面快步行走。 马车行至朱雀大街,意外发生了。 一群穿着僧袍和文士长衫的男子突然从街边两侧涌出来,将李钦载的马车团团围住。 为首一名三十多岁的僧人指着马车大声道:“他就是李钦载,上谏逐遣唐使,屠我大和国子民,灭我大和国之元凶!” 话音刚落,数不清的鸡蛋菜叶砸向马车,李钦载坐在马车内,只听到车壁哐哐作响,不由大惊,听到车外的人说话后,瞬间冷静下来,眼中露出冷意。 护侍马车的刘阿四和部曲们顿时惊慌了,刘阿四拔刀四顾,厉声喝道:“大唐皇城之内,何方贼人胆敢行凶谋刺当朝县子!” 漫天的鸡蛋菜叶停歇下来,为首那名僧人躬身道:“这位壮士,我等是大和国的遣唐使,来大唐皆已多年。” “我们并非行凶谋刺,而是想向李县子讨个说法,遣唐使何辜,大和国何辜,为何李县子驱逐我们,还屠戮我们的子民?” 刘阿四怒道:“要讨说法去官衙,当街拦路,惊扰贵人车驾,不怕杀头么?” 僧人和一群遣唐使却在街心面朝马车跪下,僧人梗着脖子道:“杀头何惧哉!不教而诛谓之虐,李县子与我大和国何仇何怨,为何如此残害我大和国子民?” 鸬野赞良被眼前突然发生的一幕吓呆了,躲在马车后小心地探出头。 马车的车帘掀开,李钦载缓缓走了出来,负手站在车辕上,冷眼环视众人。 遣唐使们被李钦载杀意森森的目光吓得一怔,脸色顿时苍白起来。 他们突然想起,这位可是对大和国痛下毒手的少将军,就是在他的一声令下,大和国在唐军的进攻下节节败退。 国主和满朝臣子被逼得退守北部一隅,甚至不得不签下丧权辱国的停战盟约,整个倭国短短两月便彻底沦丧,完全成为大唐的附属,大唐在他们的国土上永久驻军。 如此一尊杀神,岂是他们这些文弱的遣唐使能挑衅的?今日拦车之举委实冲动了。 李钦载冷眼环视过后,盯着为首那名倭国僧人,道:“逐遣唐使是我向天子进谏的,登陆倭岛灭其国,也是我的决断和指挥,屠戮倭国青壮是我下的令,不错,这些都是我干的,怎样?” 在李钦载杀机毕露的眼神下,原本理直气壮悲愤万分的僧人,却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垂头伏地低声道:“我……晚生,拜见李县子。” 李钦载冷冷道:“拦我车驾,惊扰县子,还向我的马车投掷秽物,你们还以为大唐仍待你们如上宾,所以敢无法无天吗?” “呵,倭国自白江口偷袭我大唐水师那一刻起,你们已不是我大唐的上宾,而是敌人,谁给你们的勇气敢向我讨要说法?” 李钦载突然暴喝:“阿四,拿我的名帖去鸿胪寺,问问鸿胪寺卿,陛下已下旨尽逐遣唐使,为何这些人还没被赶出大唐境内。” “另外,今日在场所有遣唐使,全部杖责二十记,乱棍逐之!” 刘阿四响亮地应了,一众部曲立马从街旁的店铺里借来门闩,将这些遣唐使当街按倒,一记记大棍狠狠朝他们的背脊和屁股砸去。 遣唐使悲愤交加,却反抗不了,被门闩揍得鬼哭狼嚎,二十记杖刑罚完,遣唐使们趴在街上痛苦呻吟,奄奄一息。 巡街的武侯官兵终于赶到,急忙向李钦载告罪,然后将遣唐使们抬走,扔进雍州刺史府大牢。 马车后,鸬野赞良胆战心惊看着这一幕,此刻她终于看到了李钦载的另一副面孔。 倭国子民如今仍有传闻,传闻的对象就是这位大唐的县子,人人皆传这位县子多么冷酷无情,多么残暴嗜杀,登陆倭岛两个月,屠城近十座,所屠倭国青壮近十万,倭岛遍地尸骸,内湖尽赤,皆是此人所令。 李钦载平日懒散安静的样子,鸬野赞良总觉得传言不符,今日见他毫不留情杖责遣唐使时的表情,鸬野赞良终于发现传闻不虚。 他,果真是倭国传闻中的杀神。 刚刚被一脚踹下马车的怨恚,此刻已被满满的惧意所替代。 这位五少郎,真的惹不起,以后一定不要再顶撞他了,没必要为一时意气而丢了性命。 在他眼里,倭国人的性命简直与牲畜无异,哪怕她是长公主也不例外,惹恼了他,他真的敢杀公主的。 鸬野赞良暗暗捏紧了小拳头,仰头望天,眼神坚定。 我是大和国尊贵的小八嘎……啊不对!尊贵的长公主,我一定要忍辱负重地活下去! 第二百一十五章 归乡 归乡心切,马乘东风。 告别了李勣后,李钦载和部曲们朝甘井庄飞驰而去,这次李钦载连马车都懒得坐,直接骑马。 如果说灭倭国的过程有什么收获的话,李钦载最大的收获是骑术练得不错了。。。 当初在倭国连日征战,大军每日朝前推进,兵贵神速之下,李钦载终于学会了骑马,骑乘体位对他来说已是驾轻就熟,骑久了甚至有点小爽。 一路疾驰,却苦了鸬野赞良。 她本是公主,骑术倒也勉强会一点,可若是风驰电掣就有点为难,一路跌跌撞撞,苦着脸咬着牙跟上队伍。 百里的路程,半天时间便赶到。 来到甘井庄的村口,看着远处袅袅升起的炊烟,带着熟悉的泥土味道。 泥土味道没有文学作品里形容的那么“芬芳”,事实上它闻起来有点腥,可习惯了的人却觉得踏实,脚落在地上纹丝不动的那种踏实。 村口有孩童在戏耍嬉闹,已近落日时分,庄户们骂骂咧咧出来找自家的孩子,孩子们被骂了也不怕,嘻嘻哈哈边跑边笑躲着长辈的拉扯,庄户们气极了,一脚踹在屁股上,揪着耳朵便往家走。 孩子终于哭了,庄户的婆娘跟在后面,狠狠骂一句“该”,一家子鸡飞狗跳地回了家。 李钦载笑吟吟地看着这一幕,打从心底里觉得欢喜。尒説书网 他觉得这里才是人间,有悲欢,有烟火气,大人骂婆娘吵孩子哭,贫穷却充实。 长安城的英国公府也是他的家,但那个家多少带了几分沉闷味道。 住在那个家里,家事朝堂事天下事,各种算计各种争斗接踵而来,听起来莫名有成就感,好像参与了天下事多了不起,可实际上这样的日子过得很累。 对李钦载这样的懒人来说,能躺着绝不坐着,能放空绝不思考,长安城的日子确实不适合他。 一行人在村口下了马,静静地看着庄户们满地奔跑逮自家的孩子,画面很欢乐,像牧羊犬赶小畜生回圈,充满了喜感。 一名庄户追累了,直起腰下意识看了一眼,然后便看到村口伫立含笑的李钦载。 庄户眨了眨眼,顿时高喝起来:“五少郎回庄了!” 村口的庄户们顿时不逮孩子了,呼啦一下全围了上来。 青壮们抱拳,妇人们蹲福,纷纷朝李钦载恭敬行礼。 “恭贺五少郎凯旋!五少郎威武!大唐万胜!”庄户们齐声吼道。 吼完庄户们一齐抬手拍自己的胸膛,拍得啪啪作响且富有节奏,李家部曲们也是一片肃然,站直了身躯用力拍自己的刀鞘,齐声应道:“大唐万胜!” 气氛莫名激昂起来,李钦载肃然起敬,虽然不太明白,可他依稀察觉到这可能是大唐军队和民间对凯旋归来的将士的一种仪式。 果然,任何年代都不缺仪式感的。 简单一套动作,搞得李钦载热血沸腾,好想拔刀出鞘,去倭国岛上再浪一回。 仪式过后,大家终于恢复正常,李钦载不由为自己刚才的想法暗暗感到羞耻,已经是活了两辈子的成年人了,咋还这么容易上头呢? 一名庄户上前行礼,笑道:“听说五少郎领军灭了倭国,这可是不世之功,英国公府一代强过一代,咱们李家的庄户跟了好主家,九世修来的福分。” 李钦载苦笑道:“莫夸了,我是违令领军登陆倭国,朝廷到现在还没给出章程,多半要被处罚的。” 庄户们一愣,接着炸了锅似的纷纷叫嚷起来。 “灭国就是灭国,功劳就是功劳,朝廷的官儿也要讲道理吧?违令又咋?他们若不满意,自己领兵去灭个国试试!” “五少郎莫怕,朝廷若处罚您,咱们庄户一起去县衙帮你讨说法!” 李钦载脸有点黑,无力地叹道:“县衙管不了这事儿……” “折冲府呢?” “折冲府也管不了……” 庄户们气坏了:“还没个讲道理的去处了?” “有,去太极宫。” 庄户们一静。 李钦载看着他们,笑道:“闲杂人等靠近宫门五十丈,会被禁卫射杀,你们谁去帮我讨说法?” 庄户们没敢吱声。 天聊死了啊少郎君。 沉默许久,李钦载终于良心发现,打破了尴尬:“天色不早,各家把小畜……嗯,把你们天真可爱的孩子赶回家去吧。” 庄户们如梦初醒,纷纷叫骂着转身找自家的孩子,一通打骂将孩子赶回家。 人群就此散去。 李钦载含笑看着他们离去,轻轻呼出一口气。 真接地气,就喜欢这群汉子,勤劳,勇敢,朴实,但不傻。 顺手逮住一名挂队尾落单的庄户,李钦载详细问了问庄子里的情况。 当初庄子里数百人被征召入伍,如今大部分都回来了,当然,也有少数人在百济国战死,尸首没回来,家里立的是衣冠冢。 新上任的渭南县令亲自来庄子里探望过,按朝廷的抚恤标准给战死的人家给足了钱,还分了地。 老魏倒是还活着,但仍留在百济国,划拨在刘仁轨的陆路麾下,跟随大军清剿百济国余孽,并屯兵于高句丽边境,难怪李钦载在百济和倭国都没见过老魏。 老魏托人带了话回来,军中校尉对老魏这样的老兵颇为看重,据说清剿百济余孽时,老魏凭借老兵经验,不大不小立了两个军功。 他凭着蛛丝马迹寻到了两伙藏在山洞里准备搞事的百济国残军,与袍泽们一同将他们团灭了。 本来白江口战事结束,老魏要跟随老兵们归乡的,却被校尉挽留下来,校尉请老魏帮忙训练新兵,传授多年的战场经验,估摸要等到年后才能归来。 李钦载暗暗啧叹,没想到老魏居然混成了军中教官,不过老魏确实当之无愧。 这老货虽然很猥琐,一肚子的黄赌毒,但身手和战场经验确实无可挑剔,这样的老兵若只是默默无名在乡间种地实在可惜了。 了解了庄子里的情况后,李钦载当即赶往崔婕住的屋子。 步行到村东头,崔婕那座农舍小院近在眼前。 李钦载忍住激动,慢慢走近。 天色未黑,小院里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李钦载仅只看了一眼,便倒吸了口凉气。 崔婕和从霜坐在院子里的石磨边垂头抹泪,不知为何。 一身华贵衣衫的荞儿却在埋头苦干,他的面前放着一堆黑乎乎的粉末状玩意儿,用纸将粉末包裹后层层卷起来,最后在底部糊了一些黄泥,顶端牵出一根引线…… 制作流程令李钦载分外眼熟。 荞儿做好之后,满意地看了看自己的作品,没等李钦载反应过来,荞儿已将引线点燃,然后猛地往屋子里一扔,嘴里奶声奶气地叫道:“去死吧!” 轰地一声巨响,屋子里发出一阵惊恐的尖叫,一男一女两个人从屋子里踉跄跑出来。 第二百一十六章 恶奴欺主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李钦载根本来不及阻止。 荞儿造的是什么东西,李钦载当然知道,只是没想到荞儿造好后立马就点了引线。 还有,屋子里被炸出来的俩人很陌生,李钦载不认识。。。 但是这明明是崔婕住的屋子,却从里面跑出两个陌生人,还引得崔婕和从霜坐在院子里抹泪,向来懂事乖巧的荞儿也不惜造个大炮仗炸他们,显然这俩人不是好路数。 李钦载不假思索便决定了站队。 道理? 这种情况不需要讲道理,不必分是非曲直,帮亲不帮理就完了。 久别重逢的喜悦被搅和得稀碎,李钦载没想到刚回来便遇到如此大的惊喜。 被荞儿从屋里炸出来的一男一女皆是中年人,男的穿着青衣青璞头,女的穿着青色钗裙,显然是富贵人家奴仆之类的角色。 一男一女被炸出来后惊魂未定,在院子里尖叫许久才慢慢平静下来。 然后便四顾寻找真凶,见到一脸桀骜的荞儿后,顿时认定了是荞儿,一脸凶相地朝荞儿走去。 李钦载站在院子外静静地看着他们,旁边的刘阿四按住了腰侧的刀柄,轻声道:“五少郎,他们怕是对小郎君不利,咱们要不要……” 李钦载冷静摇头:“先看看再说。”制枭 李钦载盯着面前的二人,冷笑道:“二位好胆色,敢来我李家的庄子,挖我李家的墙角,真是艺高人胆大,不得不佩服。” “是我李家落魄了,还是我李钦载提不动刀了?” 中年男子忍着剧痛嘶声道:“敢问阁下是……” “我,李钦载,李家五少郎,你家小姐的未婚夫,打钱!” 第二百一十七章 恩怨已久 五姓七宗之中,太原王氏是颇为显赫的门阀。 王氏每一代都有出类拔萃的俊秀人才,无论男女都接受良好的教育,和超乎寻常的远见,以及深远的谋略。 而王氏与天家的关系,更是非同寻常。。。 太原不仅是王氏一族的发源地,更是高祖李渊的龙潜之地,早在隋朝大业年间,李渊曾任太原留守,而王氏则是太原的地头蛇,二者私下勾勾搭搭,不知干了多少见不得光的py交易。 后来李渊一咬牙起兵造反了,太原王氏欣然景从,不到一年时间,隋朝被李渊连同天下门阀一起推翻了,门阀的恐怖力量可见一斑。这其中王氏出力不小,也奠定了大唐立国后的风光。 太原王氏最风光的时候,莫过于贞观年间太宗李世民与王氏结亲,李世民做主指定当时的晋王李治与王氏族女成婚,李治登基后,这位王氏顺理成章当上了皇后。 当然,风光的日子没过几年,武媚娘横空杀出,抢走了李治的宠爱,同时为了打压天下门阀世家对朝堂的影响,李治决定废掉王皇后,改立武媚为后。 这就是著名的“废王立武”事件。 而这个事件里,英国公李勣扮演了一个很重要的角色,当李治有些拿不定主意,询问李勣的意见时,李勣说了一句话。尒説书网 “此为陛下家事,何必更问外人。” 就是这句话,使得李治坚定了废后的决心。 于是,英国公与世家门阀的梁子也算结下了。 如今崔家老丈人续弦,新夫人进门后第一件事便是撺掇崔家退婚,让崔婕另嫁王氏族人。 这里面不否认崔王两家的利益所趋,两大家族联姻的利益,绝不止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而同时也包含了太原王氏对英国公的报复。 当年你个糟老头子一句话害我王氏的皇后被废,今日我便恶心一下你孙子,百因必有果,你的报应就是我…… 李钦载是个聪明人,有些事稍微琢磨一下便明白了因果。 过程其实并不复杂,从太原王氏联想到被废的王皇后,从王皇后联想到“废王立武”事件,从这个事件最后联想到爷爷李勣曾经说过的那句话。 整个事件的条理便非常清晰了。 所以,今日被人挖墙角,都是爷爷当年种下的恶因? 以前每次都被李勣骂混账,这一次…… 李钦载突然好想快马赶回长安,指着李勣的鼻子痛心疾首怒喝:“孽畜!看看你当年干的混账事!” 想想就过瘾。 但,仅限于想想。 真要这么干的话,李勣手里的马槊那关就过不去。 盯着面前的一男一女,男的捂着断掉的腿哀嚎,女的被反绞着双臂惨叫不已。 李钦载冷笑:“太原王氏?呵,千年门阀出来的奴仆,居然对主人这般态度,我倒想问问王氏究竟是如何管教的下人,你们在王氏祖宅里也是这副趾高气昂的样子吗?” 中年男女仍然哀哀惨叫。 李钦载缓缓道:“我问什么,你们老实回答什么,敢说一个字假话,你们今日可不止是断腿了。” “让崔家小姐另嫁他人,是崔家家主的意思,还是你们王氏的意思?” 二人目光闪躲,显然不敢回答。 李钦载扭头望向崔婕,温柔地笑道:“这里交给我,你带荞儿回屋,有些画面不适宜妇孺。” 崔婕迟疑地看了他一眼,见他的眼神不容置疑,于是乖巧地点头,带着荞儿和从霜进了屋,紧紧关上房门。 然后李钦载目注二人,笑道:“逃避可耻,但有用。呵,这句话在我这里不管用,逃避的后果只有痛苦。阿四,把那女的腿也打断,我说过的话若不兑现,人家还以为我是只纸老虎呢。” 话音刚落,刘阿四手中的刀鞘猛地挥出,重重一磕,只听一声清脆的喀嚓,中年妇人凄厉地惨叫起来。 刘阿四顺手一记耳光扇去,冷冷道:“鬼哭狼嚎吓坏了孩子,把你的手脚都废了!” 中年妇人急忙捂住嘴,不敢再叫,可是腿部却痛入骨髓,眼泪鼻涕止不住地淌落,看起来分外恶心。 李钦载笑吟吟地望向中年男子,脸上带着笑,眼中却杀机毕露。 中年男子吓得一激灵,急忙道:“我说!是,是我们主母的意思。” 李钦载挑了挑眉:“崔家家主可知此事?” “主母令我们来渭南县时,崔家家主似乎并不知情,我们出门后便不得而知了。” 李钦载皱眉道:“你们主母刚嫁进崔家,敢瞒着夫君家主这么干,她不怕被休么?” 中年男子欲言又止。 李钦载看懂了他的表情。 是的,这位后妈还真不怕她夫君,因为她的背后是太原王氏。 虽然王皇后被废,太原王氏已风光不再。但千年门阀的底蕴和势力,却不可能一夜之间消散的。 王氏仍是王氏,无论经历多大的暴风骤雨,千年门阀根深蒂固,它的根茎已深深扎在土壤里,轻易不会倒下。 李勣撼不动它,李治也撼不动它。 李治和武则天用了一生的时间和精力来削弱这些世家门阀,到死都没有削掉,可见这些门阀的势力多恐怖。 青州崔家虽然也是五姓七宗之一,但比起太原王氏仍略逊一筹,嫁进崔家的王氏显然比较强势,李钦载那位未谋面的老丈人估摸拿捏不住新夫人。 李钦载多少有了几分释怀,还好,老丈人不知情,是王氏的决定,至于究竟是那位后妈一个人的决定,还是太原王氏家族商量后的决定…… 不重要了,总之,麻烦找上门了。 世上最不可能化解的仇恨,杀父之仇,夺妻之恨。 虽然妻子没被夺走,但有人惦记也不行。 李钦载蹲下身,笑吟吟地看着二人,缓缓道:“天底下是有规矩的,主是主,仆是仆,奴仆敢对主人无礼,那就是坏了规矩。” “二位,规矩是不能坏的,无规矩不成方圆。让我未婚妻另嫁他人的事,你俩只是传话的,我不跟你们计较。” “但你们对崔家小姐无礼,必须要惩戒,否则天下的奴仆有样学样,我们这些权贵人家怎么办?此例不可开,此风不可长啊。” “哦,对了,还有,你对我儿子很不礼貌,我很不高兴,我李钦载的儿子,还轮不到一个下人来教训。” 中年男子吓得脸色苍白,腿部钻心的疼痛,却不及心中的恐惧。 李钦载的事迹,太原王氏多少听说过一些,毕竟是仇人的儿孙,对李家的上上下下还是多打听一些的。强牺pddxsw.com读牺 无论是曾经那个混账李钦载,还是如今领军灭一国的李钦载,都是二人惹不起的狠角色。 他们二人今日来甘井庄传话,知道李钦载没在庄子里后,对崔婕的态度才倨傲起来,万万没想到,李钦载突然回庄了。 若知今日诸事大凶,打死他们也不敢对崔婕摆脸色,他们这么做只是为了王氏主母的面子,帮自家的主母给这位继女来个下马威而已,谁知下马威搞得拖泥带水,自己的命也搭上了一半。 “李,李家少郎君,我二人只是奴仆,死不足惜,可奴仆也是太原王氏的奴仆,打狗也要看主人,还请少郎君三思。”中年男子忍着痛苦咬牙道。 李钦载笑了:“呵,痛成这样了,思路居然还很清晰,还知道搬出后台让我投鼠忌器,太原王氏不错,养出的下人也是又刁又狠,刚给崔家小姐摆了脸色,现在又威胁李家少主人,啧,有种!” 中年男子大惊:“少郎君,小人绝非威胁……” 话没说完,李钦载已站起身,脸色愈发冷峻。 “刘阿四,将这二人抬上马车,派一队人送去青州崔家。” 刘阿四刚要抱拳领命,李钦载却紧接着道:“到了青州崔家的大门外,你当着崔家人的面,把这两个恶仆的手脚四肢全打断,然后再转告那位崔家新夫人一句话。” “敢挖我李钦载的墙角,我放火烧了王家,说到做到!” ****** 第二百一十八章 彼之仇寇,我之英雄 两名恶仆被李家部曲送回去了,待遇不错,趴在马车里送回去的,因为两人的腿都断了。 解决了麻烦后,崔婕和荞儿从霜才从屋子里出来。 荞儿猴子攀树般轻车熟路,哧溜一下爬到李钦载的怀里,紧紧搂着他。。。 崔婕眼眶仍有些红,原本是家中颇受宠爱的掌上明珠,从小父兄便宠着她,如今父亲续弦后,她分明已感受到宠爱不再,父亲的心里已被另一个女人占据。 李钦载看出了她心情失落,上前笑道:“老丈人找到了生命的第二春,是大喜事,你应该高兴才对,明日我弄点虎鞭酒送老丈人补补,让他提枪上马不心虚,再烈的马都能骑得稳稳当当……” 崔婕脸蛋一红,使劲捶了他一下,刚才的失落心情烟消云散。 揉了揉她的头,李钦载轻声道:“人长大以后,回家就是做客,可你还会有自己的家,在自己的家里,你永远是主人。” 崔婕眼眶又红了,垂头嗯了一声。 从霜这时才上前朝李钦载行礼,李钦载打量她一眼,笑道:“从霜,最近吃了啥?发育得越来越好了……” 从霜吓了一跳,脸蛋儿苍白地躲在崔婕身后不敢露头。 崔婕瞪着他:“刚回来就调戏我家丫鬟,明明已是一方人物了,为何还如此混账?” 荞儿缩在他怀里,调皮地摸他的耳垂,道:“爹,这次你打胜仗了吗?” 李钦载笑道:“胜了,敌人在爹的指挥下灰飞烟灭,趴在爹的脚下哀哀求饶,特别提气。” 荞儿欢喜地叫了一声,道:“我就知道,爹太厉害了,干啥都厉害!” 崔婕低声道:“听庄户说,你领兵登陆倭岛,灭了人家的国?” 李钦载朝她眨眼:“厉害吧?快过来抱住我的大腿,向我投以崇拜的目光,眼里要有小星星哦……” 崔婕呸了一声,道:“老是这么不正经,真怀疑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你这副不正经的样子能灭国?听说你还下令屠城,杀了……许多青壮?” 李钦载嗯了一声,道:“我没直接下令,但我也没反对。屠戮敌国青壮,对大唐来说不是坏事。” 崔婕脸色发白,轻声道:“我……明日多念几遍超度佛经,消减一下你的罪孽吧。” 李钦载笑道:“我不信这个,彼之仇寇,我之英雄,大唐人可不觉得我造了罪孽,我爷爷当年征战天下的时候,也没少屠城。” “如今他老人家活得好好的,七十多岁的人了,抄起马槊揍我时还能健步如飞,从前堂追杀到后院,实在是老当益壮,不须扬鞭自奋蹄……” 崔婕噗嗤一笑,白了他一眼:“你这人,说起混账话来连爷爷都不放过。” 荞儿突然道:“爹,曾祖揍你了吗?为何揍你?你不听话吗?” 李钦载老脸一黑:“不说这个,重点是夸我打了胜仗。” 崔婕杏眼朝院子外一扫,却一眼看到了院子外寂然独立的鸬野赞良。 崔婕眼皮一跳,仔细打量一番,见她生得白净秀美,有股子说不出的异国风韵,崔婕顿时心生警惕,像一只猫遇到另一只猫,浑身都炸毛了。 “这位是……”崔婕盯着鸬野赞良道。 李钦载朝后瞥了一眼,热情地介绍:“这位是小八嘎。” 崔婕听得满头雾水,沉默地等着李钦载继续说下去,谁知李钦载仅仅只介绍了这一句,便不再说了。 崔婕气得狠狠拧了他一下,道:“说呀,然后呢?” “然后?没有然后,她是小八嘎,就是这样。”李钦载茫然道。 “‘小八嘎’是人名吗?总有个来历身份吧?” 李钦载哦了一声,道:“她是倭国人,还是国主的长公主,国主热情好客,送我了。全名叫鸬什么,嗯,什么来着?” 院子外的鸬野赞良终于忍不住了,往前站了两步,朝崔婕行了个福礼,低声道:“奴婢鸬野赞良,拜见小姐。” 虽是公主出身,眼力还是不错的,鸬野赞良看出崔婕与李钦载关系不一般,于是赶紧出来博个好印象。 崔婕倒吸口凉气,表情顿时变得古怪起来:“一国长公主,给你……当奴婢?” 李钦载摊手:“不然呢?把她供在祭品台上好不好?” 鸬野赞良黯然道:“亡国之人,无枝可依,不再是什么长公主了。” 李钦载斜眼瞥着她:“需要我给你讲道理吗?你们为何会亡国?” 鸬野赞良一惊,急忙垂头道:“奴婢知错,以后不说了。” 见李钦载对鸬野赞良的态度,崔婕悄悄松了口气,表情变得柔和起来。 “刚赶回庄子,还没用饭吧?我给你做。”崔婕轻声道。 李钦载点头:“你和荞儿也吃,我们一家人吃个团圆饭。” 崔婕脸蛋儿微红,却也没有反对李钦载的说法。 荞儿牵着李钦载的手,不停央求:“爹,好久没讲故事了,今晚讲故事好吗?” 李钦载答应得爽快:“爹给你讲白雪公主的故事。” “啥是白雪公主呀?” “就是一个凄凄惨惨的公主,被后娘逼得生不如死,后来逃进林子里,莫名收了七只小舔狗的故事。” 荞儿睁着天真的眼睛问道:“姨姨是不是也被后娘逼?她会不会逃进林子里呀?” “她逃进林子里只会吃毒蘑菇,傻傻的。” 走在前面的崔婕突然转身跺脚,怒视着他:“李钦载,你不要太过分!” ………… 长安城。 随着倭国被灭,李钦载回京,朝堂参劾李钦载的奏疏越来越多。 灭国确实是大功,可也不能有污点。 李钦载违令在先,这就是污点。 历朝历代,对兵权都是非常敏感的,未奉命令而擅自调动军队,便是大罪。 当然,李治相信李家三朝功勋的忠诚,而且李钦载刚回到长安便立马向兵部交卸了兵权。 。可违令的事已经干了,朝臣们不可能装作没看见。 雪片似的奏疏飞进尚书省,皆参劾李钦载擅调大军,未奉令而出兵倭国,请求李治问罪。 令人颇为意外的是,对李钦载参劾最狠,用辞最激烈的人远在千里之外。 他叫刘仁轨。 ****** 第二百一十九章 背地骂人有礼貌 李钦载在百济国时,与刘仁轨其实相处得不错。 当他造出三眼铳时,能清楚地看到刘仁轨眼里的激动之色,以及对大唐栋梁之才的敬意。 以长辈的姿态聊了很久,也说过老一辈的恩怨不牵扯晚辈。 谁知李钦载刚回到长安,远在百济国清剿余孽的刘仁轨参劾奏疏便跟了过来。 你安安静静指挥打仗不好吗? 在百济国与刘仁轨接触过后,李钦载大概清楚了刘仁轨的性格。 刘仁轨参劾他并没有别的目的,纯粹是为了正义,人家的眼里是真掺不了沙子,只要是违法乱纪就参劾,不管你是什么人。 当年李勣够显赫了吧,东征高句丽时只是默许将士抢掠屠城,回到长安被刘仁轨参了整整一个月,参得李勣欲仙欲死。 没想到多年以后,刘仁轨又参上了李钦载,李家三代都没放过。 李钦载无所谓,回到长安后与李治聊过,他已知道了李治的底线,反正不管怎么惩罚,至少李治不会杀他。 很庆幸有灭国之功傍身,若那一战败了,李钦载脖子上的脑袋可就真不怎么稳当了。 长安朝堂奏疏如雨,甘井庄的李钦载却岿然不动。 只要死不了,就不算大事。 洗去满身硝烟味,日子突然平静下来。 李钦载恢复了以往懒散旳生活节奏,日上三竿才起,迷迷瞪瞪吃完饭便无所事事四处闲逛。 甘井庄今年田地里的收成有点悬,时已夏至,庄子里很多田地都没播种,任其荒芜,而且种上的麦子长势有点弱。 李钦载有点担心,问了庄子里的老农户才知道,今年确实悬了。 一来年初临时征召老兵入伍,庄子里很多青壮劳力全赶赴百济战场,战事耽误了春播,导致许多人家无劳力可用,没抢过春播的时间。 二来今年开春后便没下过雨,关中大旱,灌溉田地的水都是庄户们一担担挑来的,地里缺了水,庄稼自然生长不良。 虽没到秋收时节,但庄子里已经有人预见了今年的收成,一个个愁眉苦脸。 李钦载当即给长安的李勣写了封信,详细说了今年庄子里的境况,并做主今年减免租赋,将这个决定告诉庄户们后,庄子里的农户们这才稍微松了口气。 对此事留了心,李钦载又打听了一下渭南县附近庄子的情况。 结果跟他想象的一样,各个庄子今年的收成都不乐观。 但惊奇的是,不知是不是达成了默契,各个庄子无论大小地主,纷纷都宣布了今年减免租赋的决定。 地主与农民两个不同阶级的相处,没有那么尖锐的矛盾冲突,更没有你死我活宁有种乎的对立。 传说中不共戴天的仇怨,在大唐龙朔年间,彼此的关系却融洽得仿佛自家亲人。遇到难事,大家各自妥协,主动让利,彼此帮衬着把难关度过去。 李钦载笑得很开心。 这就是他喜欢这个年代的原因,烟火气,人情味,处处透着一股子自自然然的和善,施恩与受恩都不矫情。 如今的他,已经能够理解为何那么多解甲归田的老兵听到朝廷征召的时候,都会主动站出来为国而战。 因为这样的国家和土地,值得他们拼命。 中午时分,李钦载吃饱喝足,懒洋洋坐在院子里,盯着荞儿蹲马步。 崔婕站在李钦载身后,见荞儿满头大汗的样子,心疼得不行,可又不敢干涉,几番欲言又止。 荞儿保持蹲马步的姿势,小嘴儿委屈得瘪成下弦月。 “爹,为何突然让我做这个?太累了。”荞儿不高兴地道。 李钦载懒洋洋地道:“老老实实蹲好,一炷香时辰后才准起来。” 荞儿又道:“圣贤曰,‘不教而诛谓之虐’,爹总得告诉荞儿我做错了什么吧?” 李钦载咦了一声,道:“居然变得有学问了,了不起!谁教你的?” 荞儿飞快瞥了一眼崔婕,没吱声。 崔婕哼了一声,道:“我教的,咋?” 李钦载无奈地盯着荞儿:“不是说过,不要跟姨姨学学问吗?” 荞儿傻乎乎地道:“爹是说过,爹还说姨姨傻傻的,不灵醒的样子,学了以后会更笨……” 话音刚落,崔婕气得狠狠掐了李钦载一下,怒道:“李钦载,我的学问哪里不好了?我之所学也是当世大儒所教,文章经义皆是正经学问。”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没说你学问不好,是说你人……唉!” 顿了顿,李钦载瞪着荞儿道:“你这孩子咋那么实诚呢?以后说姨姨坏话悄悄跟我说,不要当着人家的面,这样多没礼貌。” 荞儿依然傻乎乎点头:“荞儿知道了,以后悄悄跟爹说。” 崔婕快气炸了:“悄悄说坏话就有礼貌了吗?” 李钦载正色道:“至少表面上,你会觉得我们有礼貌……” “这是什么歪理?”崔婕怒不可遏。 李钦载冷不丁道:“这样说吧,在认识我以前,甚至认识我以后,你背地里骂过我多少次混账纨绔败家子?” 崔婕一滞,眼睛眨得飞快,扭头四顾躲避李钦载的眼神。 李钦载惊了:“你还真骂过?” 崔婕脱口道:“我没有,不要胡说。”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骂就骂吧,你看,只要你没有当面骂我,我还是觉得你温婉娴静,知书达理,是个有礼貌有教养的好女子,至于背后骂我什么的,我没听到就当不存在。” “做人就应该有这样的态度,难得糊涂也好,君子风度也好,背地里的事情不必较真,不然一辈子都活得不痛快。背地里说说坏话,已经算是有涵养有礼数了。” 崔婕若有所悟,下意识道:“似乎……有点道理。” 李钦载欣慰道:“你悟了。” 说完嘴角不易察觉地一撇。 这么容易就被忽悠瘸了,当初对她的评价显然很中肯,确实傻傻的。 李钦载又望向荞儿,道:“既然你都说了‘不教而诛谓之虐’,我也不能让你白学这句话。” “为何让你蹲马步,其一,你昨天自己造炮仗,点火扔出去炸别人,虽然炸的是坏人,但你的行为很危险,昨天你我父子久别重逢太高兴,不好意思罚你,今日补上。” “其二,你今年已六岁了,身体该打個底子,亿万家财不如一具健康强劲的身体,从今日开始,每天都要蹲马步,风雨无阻,我再给你寻摸个师父教你一些防身之术。” “无论你未来的人生是平庸穷困,还是显赫腾达,保命逃跑的本事必须有。” *** 第二百二十章 又开学了 荞儿老老实实蹲马步,再累也咬着牙不吭声。 他已渐渐了解了李钦载的性格,当李钦载说出“必须”二字,就代表这件事没有商量,必须要做,撒泼打滚都没用。 教育儿子的问题上,李钦载没什么经验,有时候觉得应该当成宝贝细细呵护,有时候又觉得把他当猪养,不缺吃穿就够了。 当然,也要学会说人话,尽量多读点书,把他和猪区分开来,除了直立行走外,还是要有一些跟猪不一样的特质,让人容易辨认。 崔婕一直在观察李钦载和荞儿的相处,越看越觉得怪异。 这对父子的相处模式在如今的年代确实有些特别。 普通的父子通常是父亲发号施令,让干啥就干啥,儿子敢反对便是一顿拳脚侍候,揍完后再撂下一句“这是为你好”。 崔婕小时候也调皮,也挨过父亲的揍,连女子都不例外,可见当下教育子女的风气,于是儿子长大了,娶妻生子,继续曾经的教育,拳脚和道理结合,世世代代就这么传下来了。 可李钦载和荞儿不一样,这对父子的相处准确的说,更像一对忘年交旳朋友,彼此都很自然。 李钦载说个事,荞儿老老实实去做,但李钦载很注意分寸,荞儿的嬉闹顽皮他都不会过多干涉,反而鼓励荞儿多玩,变着花样的玩,甚至还亲手给荞儿做各种新奇玩具,让他拿去村口跟孩童们显摆。 如果说孩子的生长环境有一个“不挨揍”的范围,李钦载给荞儿划定的不挨揍范围无疑很大,自崔婕认识这对父子以来,根本没见过荞儿挨揍,连句重话都没说过。 唯独今日这一次,荞儿被罚蹲马步,因为荞儿干了一件危及自身安全的事,必须要受罚。 而且哪怕是惩罚,李钦载也会把道理是非说得明明白白,让荞儿打从心底里觉得自己确实应该受罚。 平等,融洽,彼此尊重。 这是崔婕在这对父子身上看到的。 真的很特别,据崔婕所知,世上没有任何父子的相处是这般模样,因为这个世上的父亲是非常重视自己在孩子面前的权威的。 父权不容置疑,不容挑战,孩子胆敢有丝毫反抗或质疑,换来的必然是一顿痛揍,至于道理,揍完后看父亲的心情再决定说不说。 而李钦载,丝毫没有父亲的权威和架子,他把自己的位置刻意放低,与荞儿平齐,用平等的语气跟他沟通。 崔婕突然很羡慕荞儿,如果她也有这样的父亲,十八年来或许便不会一直压抑自己的个性,以至于最后毫无商量沟通,便做出离家逃婚的行为。 不说“用一生治愈童年”这样矫情的话,毕竟崔婕的人生其实没那么凄惨,可她从小到大并不算过得太快乐。 因为她越长大,父亲便越老,越需要权威来维持自己长久以来的形象,父权和人设一样,坚持得越久,越不能崩塌。 不知看了多久,崔婕的眼神不知不觉痴了。 李钦载似有所觉,扭头看了她一眼,半晌,疑惑道:“你用这种看父亲的孺慕眼神看我,啥意思?我要不要回你一个舐犊情深的眼神才算礼貌?” 崔婕回神,狠狠呸了一声,红着脸道:“什么孺慕眼神,我只是觉得你和荞儿相处挺……特别的。” 李钦载嗯了一声,淡定地道:“你若羡慕的话,过去跟荞儿一块蹲马步,我保证让你感受到何谓父爱如山。” 崔婕愈发羞恼,起身便匆匆往外走,红着脸蛋慌张离开的样子特别可爱。 李钦载眯眼盯着她的背影,嘴角浮起一抹荡漾的微笑。 好现象,成亲以后换个场合,换个地点,情到激烈处时,让她叫自己爸爸…… 啧,想想就鸡动。 不行,有反应了,上个茅房先。 起身刚走几步,蹲马步的荞儿好奇大声道:“爹,您走路为何弓着腰?” “社会上的事少打听!” ………… 数日后,甘井庄来了一批客人。 客人算是熟人,以李素节为首,还有七皇子李显,上官家的上官琨儿,契苾何力家的契苾贞等等。 一群人站在李家别院门外,朝李钦载恭敬行拜礼,口称先生。 李钦载看着众人,不由又喜又愁。 喜的是,别院又热闹了,新的学年,这群小混账小孽畜给冷清的别院带来了几分人气,荞儿也有师兄师弟跟他一起玩耍了。 愁的是,看管这群小混账小孽畜真的很累,不仅教学累,生活里他们也是各种不省心,去年放火烧了庄户过冬的柴火草垛,今年不知会有什么推陈出新的花样等着他。 众混账行完礼,老老实实站在李钦载面前。 李钦载叹气:“你们咋又来了?就没有一个意志不坚定放弃求学的识时务之士吗?” 众混账一阵心酸,为何先生总是如此嫌弃我们? 我们放火,揍人,在外面横行霸道,可我们知道自己是好孩子…… 李素节与别的混账不同,他与先生有过一同出征的经历,自觉与先生的关系更亲密,于是站出来行礼道:“求学之道无止境,今年也要拜请先生继续授业,传弟子学问,先生受累了。” 众混账一同行礼,异口同声道:“先生受累了。” 李钦载又叹气,懒懒地道:“来就来吧,唉,反正一头猪也是养,一群猪也是养……” 众混账:“…………” 刚开学就一记重击,好难过。跟着这位先生不仅是求学,还能锻炼心智,以及抗打击能力…… 众人行礼后正要进门,然而李钦载仍结结实实堵在门口,丝毫没有让他们进去的意思。 众人不解地看着他。 李钦载气定神闲地道:“今年因为先生我随军出征,耽误了开学,不过去年年末之时,我给你们每人布置了寒假作业,新的学年,寒假作业该交了,交了作业的人才准进门。” 众人顿时慌了,面面相觑后不由心虚地低下头。 李钦载见众人的反应看在眼里,不由乐了:“都没做?哈哈,好消息,都滚回家去吧。” 这会儿李素节得意了。 平胸而论,他的求学态度确实最端正,哪怕跟随李钦载出征百济和倭国,也没耽误自己的课业,不仅老老实实做了寒假作业,还多学了许多知识。 于是李素节当先站了出来,从包袱里掏出一摞寒假作业,得意地道:“先生,弟子做了,请先生检阅。” 李钦载接过,随便翻了几页,嗯了一声,努了努下巴示意他进门。 看着余下的众人愤恨的目光,李钦载又看了看李素节得意洋洋六亲不认的步伐,然后撇了撇嘴。 傻小子还是太年轻,他还不知道学校里什么人最可恨。而他,很不幸成了这类人。 目光落在七皇子李显身上,李钦载笑道:“你呢?寒假作业做了没?” 李显心虚地垂头,低声道:“弟子,呃,弟子做了……但我家的狗太调皮,把弟子的寒假作业撕咬碎了,尸骨无存……” 李钦载惊呆了。m..Com 这理由真特么耳熟,前世就听过,甚至自己前世还用过。 难不成这种借口也能传一千多年? 李钦载情不自禁对华夏的传统文化肃然起敬。 “太极宫里还养狗?”李钦载微笑。 李显正色道:“不仅养狗,还养猫,弟子的寝殿里就养了好几只。” 李钦载怜爱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微笑道:“回家跟你的阿猫阿狗一起玩吧……” 然后他又看了看众人,道:“今日交不出作业,啥理由都不管用,该开除就开除。” ****** 第二百二十一章 赏罚之争 真是对李显无语了。 你妈是未来的则天大帝,神挡杀神,魔挡杀魔,你作为她的亲儿子,居然敢不做寒假作业,还编个烂借口糊弄老师? 谁给你的勇气? “再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说实话,做了作业就交出来,没做就老老实实承认,再敢编瞎话瞒骗先生,后果会很严重。”李钦载缓缓道,眼神有些冷意。 众混账呆怔片刻,李显突然朝他长揖一礼,愧然道:“先生,弟子错了,弟子其实没做作业。” 然后,所有人都行礼,老老实实承认自己确实没做寒假作业。 见所有人都没做,李钦载不由叹了口气,道:“你们私下商量好了,都不做作业的话以为我会法不责众,对吗?” 李显嘴唇嗫嚅了一下,垂头道:“年初先生随军东征,弟子心存侥幸,以为先生不在长安便可随心所欲,故而未做,来庄子之前本来想做的,后来问过他们,他们都没做,所以弟子索性也不做了。” 李钦载又叹气,这种心理跟前世的自己如出一辙。 千年过去了,借口仍一样,心理也一样,真怀疑世界文明究竟是进步了还是停滞不前,否则一千多年下来,为何世上总会不断出现这种混账? “没做没关系,先生我不打你们也不骂你们,今日必须做完才准进门,叫你们各家随从赶紧搭帐篷生火造饭吧,今晚你们估摸进不了门,明日辰时以前若还有人没交,那就莫怪我不客气,开除没商量。” 众混账顿时慌乱起来,连行礼都顾不上,声嘶力竭地叫着自家的随从搭帐篷。 李家别院大门的空地上,随从们给自家主人搬来了矮桌和笔墨,众混账聚坐一堆,着急忙慌地赶作业。 不指望他们能独立完成,混账们匆匆写着,遇到不会的便交头接耳互相商量,或是互相抄写,气急败坏又战战兢兢的样子分外眼熟,画面恍如隔世。 李钦载留下的作业自己心里有数,今晚大约这群混账将是一个不眠之夜,就算是抄,也会抄到哭出声来。 很好,这才是美好的学生时代,如今就差与女同学互相滋生一点小暧昧小情愫了。 很可惜,李钦载教旳是和尚班,众位混账不嫌弃的话,别院里的丑丫鬟倒是有几个。 刺刀见红什么的,这个……不提倡,但也不反对。据说古代的权贵子弟都好这一口儿,李先生除了祝福还能怎样?难道祝他们早生贵子吗? 当天晚上,混账们抄作业到子时,见作业仍有大半没做完,终于有人忍不住哇地哭出了声,有人带头便有人跟随,于是一众混账全都哭了起来。 哭也没用,哭也要算时间。 一边抹泪一边咬牙切齿抄作业,出来混总是要还的,这小半年玩得那么潇洒,不遭点报应老天都看不下去。 一直抄到天亮,混账们的作业终于做完了,如释重负长呼一口气,互相看了看彼此脸上的泪痕和黑眼圈,然后回以一记励志的微笑。 李钦载难得起了个大早,伸着懒腰走出大门。 一众混账站得整整齐齐,双手捧着新鲜出炉的寒假作业,每个人的脸上洋溢着雀跃的神采。 一夜没睡,雀跃之后每个人呵欠连天,眼看站都站不稳了。 李钦载冷笑。 呵,李先生若那么好打发,岂不是跟那些酸腐大儒们沦为一路货色了? 无视混账们摇摇欲坠的身躯,李钦载轻飘飘地道:“哦,对了,我决定十日后开个家长会,请诸位的直系长辈来庄子里,我设宴款待你们的长辈……” “‘直系长辈’的意思是,必须你们的父亲,令尊,亲爹,亲自来庄子,谁也不准例外。” 这句话很提精神,至少混账们的睡意瞬间一扫而空,转而露出绝望的表情。 “先生饶命!活不成了!”上官琨儿率先惨嚎。 契苾贞却浑不在乎:“无妨,大不了挨顿揍,脑袋掉了碗大个疤,怕啥!” 李显惊惶道:“先生,弟子的父亲……父皇,他朝政繁忙,就不必劳动他亲自来一趟了吧?” 李钦载微笑道:“年前与你父皇聊过,你父皇说了,一定准时到,他还说会带一根沾了盐水的鞭子来,你这几日最好多吃些肉,多长点脂肪,抽你时才不会伤筋动骨。” 李显面色一惨,像垓下的楚霸王似的仰天长叹,搞得李钦载好想给他递上一柄自刎的剑。 望着神色悲惨的混账们,李钦载的心理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微笑道:“你们也一样,多吃点肉,不出意外的话,基本上每个人都逃不过一顿毒打,令尊们下手若狠一点,我亲自给你们办個风风光光的头七。” “好了,都进去睡吧,先生还是很心疼你们的。这个学期我们开始学两位数的乘除法,以及综合运算,你们可以继续混日子,没关系,反正年末挨揍的人不是我。” 边抹泪边进门的混账们背影凄凉,李钦载却乐不可支。 比起学霸的严肃不活泼,其实学渣们更可爱,知识嘛,勉强够用就行,李钦载从来不奢望从这群混账里发现个数学家物理学家什么的,他这辈子要做的,是留下启蒙开智的火种。 后来人若有天赋与机缘,火种便可燎原,有了数学和物理学的知识,百年后的大唐或许可以试试半封建半工业化的路子。 如果未来农民失地不可避免,李钦载的这些学问能为大唐续命几年,也算报答了他与大唐这场奇妙的缘分。 至于彻底改变大唐的制度,轰轰烈烈闹个革命什么的……吃多撑的人才会干出这种闲事。 别人说他是天降英才,他难道就真以为自己是英才了? 混吃等死的社畜才是他的本来面目,干那么多事,谁给发工资? ………… 刘仁轨回长安了。 白江口海战后,倭国全军覆没,后来更是被李钦载领军登陆灭国。 本来倭国介入这场战争是为了自己的野心,恰好百济国余孽鬼室福信主动向倭国求援,于是倭国像个被嫖客牵进门的暗娼一样,羞答答地进门吹灯…… 随着倭国全军覆没和灭国,百济复国的最后一线希望彻底熄灭,余孽们终于无法支撑下去。 倭岛亡国的消息传到百济后,百济余孽们纷纷逃散,有的逃往高句丽,有的乔装成新罗人,逃进了新罗国境内。 除了这两个地方,他们已经无路可逃,倭国被灭后,百济国的四个方向都被大唐封死,余孽们除了跳海,便只剩下切腹了。 所以接下来的清剿余孽之战,刘仁轨打得异常轻松,有时候队伍刚扎下营,就有成群结队的百济国余孽从山洞里钻出来,主动向唐军投降。 李钦载灭倭国之战,它的影响力和辐射效果终于发挥了作用,认真论起来,也该算李钦载的一份功劳。 轻松解决了百济余孽,刘仁轨便奉旨回到长安述职。 回到曾经熟悉的长安城,刘仁轨入城后目不斜视。 他本是清心寡欲的人,从来不会被繁华的红尘表面所诱惑,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白胡子老神仙。 唯一的缺点是,这位老神仙太清高,做人也有点失败,最大的爱好是告状。 入城直奔太极宫,李治在承香殿召见刘仁轨。 刘仁轨入殿参拜,李治激动地上前扶住他的胳膊:“刘将军一路辛苦,将军报效家国社稷殚心竭虑,朕实感动。” 刘仁轨垂头抱拳:“臣的本分,陛下谬赞了。” 李治摇头:“一点都不谬赞,前日李钦载回长安时便跟朕提起过刘将军,他说刘将军治军有方,军纪严明,令百济国余孽闻风丧胆,此皆刘将军之功也。” 刘仁轨淡淡地道:“灭了几个余孽而已,我朝随便遣一位将军都能胜任,臣实在愧不敢当。” 李治严肃地道:“刘将军自谦无妨,但朕若不当回事那可就太失败了,有功而不赏,朕何以面对天下人?” 想了想,李治道:“将军之功,鼎定百济,襄助孙仁师所部,钳制百济国余孽和北部高句丽,实为开疆之功。朕决定封刘将军为乐城县男,食邑三百户。” 刘仁轨顿时露出意外之色,大唐历代帝王对封爵格外吝啬,没想到李治今日竟封了他爵位,实在是…… 你先把太宗先帝的棺材板压住好不好? 刚行礼要拒绝,李治打断了他,道:“将军之功,当之无愧,不必拒绝。” 刘仁轨沉声道:“爵位不可轻赐,陛下请三思,臣不敢受,请陛下收回成命。” 李治哈哈一笑,摆手道:“不收回,就这么定了。” 见李治主意已定,刘仁轨只好无奈地伏地谢恩。 封刘仁轨爵位就算尘埃落定了。 见刘仁轨接受了爵位,李治笑得更开心了,冷不丁道:“此战有功者,不仅刘将军一人,还有孙仁师,白江口一战他打得很利索,朕甚为欣悦,待孙仁师回长安后,朕再另行封赏。” 刘仁轨点头附和。 谁知李治冷不丁道:“还有一位,英国公之孙李钦载,仅领数千控弦之士,登陆倭岛亡其国,从此倭岛永驻我大唐王师,对高句丽的最后一面包围彻底完成,此功更可记于青史,耀于庙堂,朕不可不赏!” 刘仁轨眼皮一跳,特么的,在这儿等着我呢!所以刚给我封的爵是抛砖引玉,还是正餐之前的小凉菜?尒説书网 于是刘仁轨急忙道:“臣请陛下三思!” 李治嗯了一声,道:“朕已思之再思,李钦载确实有功,必须要封赏。” 刘仁轨沉声道:“陛下,李钦载违令在先,从百济登舰回大唐之前,臣与孙仁师再三叮嘱李钦载,不可惹祸,不可擅行,可他还是擅自决定登陆倭岛,造成我大唐王师的伤亡,陛下,这不是功劳,是大罪!” 李治惊愕地道:“刘将军是不是搞错了?据朕所知,李钦载是因为海上大雾而迷路,水师误打误撞飘到了倭国,李钦载这才临机决断,索性攻破了倭国的长崎港,何来‘擅行’一说?” 刘仁轨无语地看着他。 我活到这把年纪了,你居然把我当蠢货,这简直是人生的悲哀。 “陛下……臣恳求陛下,莫闹了行吗?海上迷路这种鬼话,陛下糊弄外人就好,没必要用在臣身上。”刘仁轨无力地叹息。 李治尴尬地咳了一声,干笑道:“好吧,有些事你我心知肚明,但李钦载对大唐对朕的忠诚,朕从来没怀疑过。他能为朕灭了倭国,朕岂能容不得他区区擅调兵马一事?” “刘将军过于保守了,朕的本事虽不及父皇,但胸襟却自问不逊于先帝,将军也是带兵之人,应知拿下倭国对我大唐何等重要,至于违令之事,刘将军啊,同殿为臣,能放过还是放过吧。” 刘仁轨执拗地道:“臣以为不可!兵权岂能儿戏?李钦载擅自调动兵马,若不问罪,如何服天下人之心?” 李治笑容敛起,皱起了眉:“以刘将军的说法,李钦载灭国之功反而还要被问罪?朕若真的处置他,如何服天下人之心?以后谁还会为朕征战天下,摧城掠地?” 刘仁轨毫不妥协地道:“功劳若建立在违令的基础上,这样的功劳一文不值,请陛下三思!” 李治的表情渐渐冷淡下来,缓缓道:“朕三思过后,决定晋李钦载为渭南县伯,食邑五百户,良田两千亩,刘将军以为如何?” “陛下,臣反对!此例绝不可开,对大唐遗祸无穷!” “灭国之功可称旷世,何来‘遗祸’之说?刘将军不妨问问京中那些老将军们的意见,听听他们怎么说,灭国之功不赏反罪,无论如何说不过去。”李治的态度渐渐强硬起来。 刘仁轨抬头盯着李治,缓缓道:“陛下忘了贞观年间侯君集的前车之鉴乎?” 李治眉梢一挑,脸上渐现怒容。 正要强硬反驳,却听殿后屏风内传来武皇后的声音。 “陛下,臣妾以为,李钦载确实该赏!” ****** 第二百二十二章 灭国就是功 一君一臣为了李钦载的赏罚之事正吵得有点上火,谁知皇后也掺和进来了。 二人抬眼望向屏风后。 武皇后身着华贵宫装,盈盈走出,每一步皆是仪态雍容,不怒自威。 刘仁轨迅速垂头,向武皇后行礼。 李治目光闪烁一下,也含笑点头。 武皇后走到李治身旁裣衽,道:“请恕臣妾僭越之罪,实在是听不得刘将军句句妄悖。” “陛下,我大唐如今对外用兵,之所以战无不胜,皆托将士用命,舍生忘死,且我大唐的国策得力,军功所赐甚丰,这些皆是大唐雄视天下,万邦来朝的基础。” “李钦载虽违令在先,可灭国终究是旷世之功,这是任何人无法否认的,陛下若不封赏,将士们以后为大唐征战天下时,谁还会用心用命?” “如此大的功劳,犯了点小错就被全然抹杀,还要被问罪,呵,岂不令大唐将士心寒吗?日后征战时害怕追究,从此杀伐行止畏手畏脚,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大唐常胜之名何在?四方蛮夷怎会臣服?” “陛下,臣妾以为,必须厚赏李钦载,哪怕他犯了再大的错也要厚赏,这是赏给全军将士们看的,揪住一点小错不放,以后将军们谁还敢领军?谁还会为大唐拼命?事关社稷永盛,此例绝不可开!” 说着武皇后盯着刘仁轨,道:“刘将军刚才拿侯君集为前车之鉴,想必刘将军年事已高,忘了很多关键之处。” “当年侯君集灭高昌后被太宗先帝问罪,他最大的罪并非屠城,亦非抢掠宫室,而是杀降!是因为高昌国王室已递降书,侯君集却置若罔闻,为了军功仍然下令继续进攻,此举引发大唐内外的激烈谴责,这才是侯君集被问罪的最大原因。” “李钦载的这点过错,可比侯君集小多了,李钦载虽违令擅行,可终究也是一片公忠报国之心,人无完人,刘将军何必揪着这点小错不放,非要将一位有功于大唐的忠臣置于囹圄之中?” 武皇后说完朝李治裣衽一礼,道:“陛下,臣妾该说旳说完了,请陛下参详斟酌。” 李治含笑点头,刘仁轨却瞠目结舌。 他与武皇后没见过几面,没想到这位皇后的口才如此了得,而且说得有理有据,令人无法反驳。 李治对武皇后的这番话表示很满意。 他的女人,俯仰不逊须眉男儿,无论胸怀还是格局,皆有大家气象,若为男儿身,必是一代贤相。 李治盯着刘仁轨缓缓道:“皇后所言,朕亦深为认同,李钦载有过有功,但总的来说,过不掩功,必须封赏。” 刚才与刘仁轨争辩时,李治脱口而出打算晋李钦载的爵位,本来是带了几分赌气性质的。 然而武皇后把话说透之后,李治突然觉得,嗯,似乎……真的应该给李钦载晋爵了,否则赏点田地金银什么的,力度有些不够呀。 “着舍人拟旨,晋李钦载渭南县伯,食邑增至五百户,良田两千亩。”李治沉声道。 刘仁轨叹了口气,他知道今日参劾李钦载已不可能了。 道理确实是道理,但……刘仁轨却是刘仁轨,他的性格执拗,眼里掺不得沙子。李钦载犯的错事实俱在,明明白白摆在眼前,刘仁轨曾是给事中出身,对犯了错的人绝不会放过。 “陛下执意如此,臣无话可说,但臣坚持认为李钦载该罚不该赏,不仅是李钦载,与之同谋的统兵郎将程伯献亦该问罪。此非臣一人所想,朝堂上参劾二人的奏疏如雨,同僚们皆与臣同心同道。” “臣最后还是恳请陛下三思。” 李治笑着宽慰了几句,刘仁轨无奈只好告退。 盯着刘仁轨的背影,李治叹了口气,道:“刘仁轨这人,太正直了。世人世事错综复杂,岂有完美?凡事太过吹毛求疵,活得太累了。” 武皇后轻声道:“陛下的朝堂有此清正之臣,是社稷之福,虽说太过正直,但陛下可兼听兼信,心中自有方圆。” 帝后相视一笑。 武皇后突然道:“陛下,今早臣妾的姐姐韩国夫人来了,她还为陛下亲手裁剪了一件衣裳,是蜀锦所制,陛下稍停试一试,姐姐裁衣的手艺可不错呢。” 李治脸上顿时浮上不自然之色,咳了两声笑道:“好,好。韩国夫人有心了。” 武皇后看着他,嫣然一笑:“确实有心了。” ………… 宫闱事,天下事。 宫里的消息很难瞒住人,刘仁轨刚离开太极宫,李钦载升晋县伯的消息已传出了宫。 卢国公府很快也得到了消息。 卢国公便是程咬金。 听到下人禀报,李钦载晋渭南县伯的旨意已出城奔赴渭南县甘井庄,程咬金的绿豆眼眨巴了半天,却没听到下文。 “然后呢?”程咬金不死心地问道。 下人也眨巴眼,一脸茫然:“啥然后?” “我家伯献呢?” “没,没听说少郎君有封赏……” 程咬金顿时瞪圆了眼:“啥叫没封赏?李家的娃儿晋爵了,我家伯献是长房长孙,将来要继承国公之爵,不赏爵位倒也罢了,金啊银啊田地啊什么的,总该看着给点儿吧?” 下人结结巴巴道:“呃,老公爷,小人只听到这些,实在没听说别的……” 程咬金气得猛拍大腿,一脸被霸凌的憋屈和愤怒。 “不讲道理啊!人情淡泊啊!倭国又不是李家娃儿一个人灭的,我家伯献可是统兵郎将,他也有份,凭啥灭国之功不给我家伯献分润一些?风头都叫李家娃儿独占了?” 不配拥有姓名的下人迟疑了一下,道:“小人听说,陛下晋李家少郎君爵位之前,刘仁轨与陛下当殿争辩许久,刘仁轨坚持要定李钦载和咱家少郎君违令之罪,陛下不允,两人差点吵起来。” 程咬金一怔,一双绿豆眼眯了起来:“刘仁轨?这老货回长安了?” “是的,刘刺史刚回长安,家都没进径自去了太极宫,坚持要问李钦载和咱家少郎君违令之罪,说是违令在先,不可问功,当先问罪,陛下与之争辩许久,最后乾坤独断,坚持晋了李钦载的爵位。” 程咬金略一思索,顿时咬牙道:“这老货是个祸害!狗杂碎,功就是功,哪来的罪?违令那点屁事也叫罪吗?我孙儿与李家娃儿灭了整整一个倭国,他当没看见?太欺负人了!” “去叫伯献过来!” 没多久,程伯献一瘸一拐从后院磨蹭到前堂。 与李钦载不同的是,程伯献的腿是真被程咬金打伤了。 回长安的当天,程伯献刚进门便遭了爷爷的暗算,程咬金就躲在门后,等程伯献进门后立马下令关门,然后抄家伙对他一顿痛揍。 关门打狗一通发泄后,程伯献违令登陆倭岛的事被程咬金原谅了。 这就是程家的家风,有错必须要罚,但罚完后不会再提,就当这事没发生过。 外人若揪着错事不放,程家就不客气了,又不是你亲生的,你上蹿下跳个什么劲儿? 冷眼看着身残志坚的程伯献瘸腿走进前堂,程咬金冷冷道:“不中用的东西,看看别人家孩子,同样是灭国,还是肩并肩一起灭的国,人家刚刚晋了县伯,你呢?连个屁都没捞着!” 程伯献一愣:“啥?谁晋了爵?” “李家的娃儿,李钦载,在倭国与你并肩为战的那个。” 程伯献乐了:“景初贤弟晋爵了?哈哈,好事!那小子是个人物,真看不出当年那么混账一个人,居然有这等本事,晋爵亦是理所当然。” 程咬金冷冷道:“老夫也看不出,当年那么混账的你,如今还是那么混账,一点长进都没有。同样是灭国之功,你呢?你有啥封赏?” 程伯献的反射弧够长的,被程咬金点了以后,顿时一呆,然后猛地一拍大腿。 “对呀,同样是灭国,为啥我没有封赏?凭啥!” 程咬金悠悠道:“对呀,凭啥?李家的娃儿不过是个出主意的,你才是统兵指挥的将领,他晋爵了,你却啥都没有。” 程伯献怒了:“爷爷,这不公平!陛下为何厚此薄彼?” 程咬金一拍桌案,喝道:“因为朝中出了奸臣,这几日参劾你俩的奏疏太多,带头的就是刘仁轨。” “刚才刘仁轨那老货更是入宫跟陛下吵了起来,非要定你俩的罪。明明是功劳,非要被说成有罪,俺老程家何曾受过这等委屈?” 程咬金比他孙子更气愤。 当年程咬金征西突厥时翻了车,一世英名丧尽,可程咬金一直不甘心,一心要振兴家业。 如今自己的长孙好不容易误打误撞捞了个灭国大功,却被刘仁轨阻拦,非但无功,反而要问罪。 程家本来要翻身了,被刘仁轨拦了一道,这可比挡人财路严重多了,阻碍家族振兴,简直是不共戴天之仇。 程家的家风,自程咬金而下,本来就是无理也要胡搅蛮缠三分,更何况今日之事程家扎扎实实占住了理。 灭国就是功,有功必须赏。 程家的道理总是这么简单又朴素。 “走!爷爷亲自带你去刘仁轨府上,当面与他理论!敢拦我程家的功劳,他舅子的,老子烧了他的屋!” ****** 第二百二十三章 晋爵县伯 打砸抢烧,是程家的家传特长。 从太宗贞观年那时起,程家就没怎么讲过道理,一言不合就打人砸家。 哪怕程家如今没落了,但传家的手艺不能丢。 尤其是在重振家业的紧要关头,对敌人更不能手软。 是的,刘仁轨已被程咬金视为敌人了,拦我程家重振之路,不是敌人是啥?难道要给他颁个奖吗? 老程带着身残志坚的小程,还有一群程家部曲,杀气腾腾出了门,直奔刘仁轨府邸而去。 这画面就像母狮带着小奶狮捕食一样,亲传亲教,让小程看清楚,爷爷是如何砸别人的家,寻别人的晦气,这门不讲道理的手艺绝活不能失传。 刘仁轨的府邸位于兴仁坊一处偏僻院落。 院子不大,三进的院落,一家人凑凑合合挤在后院,房子既破败又简陋,就连门口镇宅的石狮子尺寸也小得可怜,像两只跟路人乞食的流浪狗,没精打采地立在大门两侧。 清流嘛,日子过得清苦,也没有贪污旳念头,自身立得正,才能理直气壮找别人麻烦。 程家祖孙气势汹汹来到刘府门前,程伯献看了一眼破败的大门,和里面几乎处处漏风渗雨的屋子,一脸不敢置信。 程家多年来捞军功,抢敌资,吃了个脑满肠肥,家里装潢得金碧辉煌,处处充满了富得流油的暴发户气质。 过惯了奢华生活的程伯献见刘仁轨的府邸竟这般破败模样,不由惊呆了。 “爷爷,刘仁轨是不是得罪过很多人?他家的房子好像刚刚被人砸过……”程伯献讷讷道。 程咬金呸了一声,道:“他那叫‘穷’!” 程伯献恍然,接着不忍地道:“爷爷,他家房子都这般模样了,没必要砸了吧?咱放个屁都能把他房子刮倒……” 程咬金环顾四周,自己和部曲杀气腾腾兴师问罪的架势,已经吸引了街上很多人的注意,围观吃瓜群众越聚越多,都一脸好奇地看着他们。 程咬金眼中闪过一道诡谲之色,捋须沉声道:“给老夫砸!先把大门砸了,把他家照壁拆了。” 程伯献愕然道:“不是说与他理论吗?” 程咬金哼道:“理论之前,当然要先亮拳头,把他打服了再理论,别人才会安静地听你讲道理,这都不明白?” 说话间,程家部曲们已一拥而上,抄起斧子抡下去,刘府那扇破败的大门顿时被砸破,一脚再踹过去,大门不堪重击,应声而倒。 如同一群蝗虫飞入田间,程家部曲们对刘府的照壁发起了进攻。 打人砸家的活儿,程家部曲早已轻车熟路,这些年不知干过多少次。 无他,唯手熟尔。 动静越闹越大,站在门外的程咬金神色越来越满意。 大唐历经三代帝王,老程一直活得风生水起,仅仅靠蛮不讲理的人设可活不了这么滋润。 老狐狸终究是老狐狸,他砸刘仁轨府邸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解恨。 动静不闹大一点,如何引起李治的注意?如何才能用这种含蓄的方式提醒李治,我家孙儿也参与了灭倭国之战,你咋能忘了他? 这次砸家程咬金毫无心理压力。 首先他占了理,灭国就是功,有功之臣反被奸臣参劾,怎么也说不过去,不报复一下还当我程家是软柿子。 其次,李钦载刚被晋了县伯,说明天子已给灭倭国之战定了性,当然是功,既然李钦载被定了性,我家孙儿也该定个性,表示一下吧? 砸!放心大胆的砸! 只要目的达到,程家赔偿刘仁轨这穷人破落户一套新宅子又如何?呵,钱这东西,程家最不缺了。 “把门口这对看家的石狗也砸了,砸得稀碎一点!”程咬金气定神闲地指挥部曲。 程伯献小心翼翼道:“爷爷,那是一对石狮子。” 程咬金绿豆眼一瞪:“就是狗,不服咋?” “服!”程伯献乖巧地退下。 终于,巨大的动静把刘仁轨逼出来了。 气急败坏地冲出门外,看着一片狼藉的家门口,刘仁轨怒视程咬金:“狗贼安敢欺我!” 程咬金眯眼冷笑:“谁欺谁?姓刘的,我程家可不曾开罪过你,你为何参劾我孙儿?我孙儿与李家娃儿灭了偌大的倭国,正是开疆拓土之功,你眼瞎看不见,非要揪着一点鸡毛蒜皮的事不放?” 刘仁轨怒道:“你也是三朝功勋名将,岂不知军中违令的下场?” “老子只知道军功就是军功,谁敢抹我孙儿的军功,便是不共戴天的仇人!论到金殿上老子也占了理!” 程咬金侧头瞪着部曲们:“愣啥?给我砸!” 部曲惊觉,一斧子抡下去,轰的一声,刘府大门内的照壁轰然倒地,惊起一片飞尘。 ………… 甘井庄。 黄昏时分,李钦载与崔婕并肩走在乡间的小路上,金色的残阳将二人的身影拖得冗长而紧密。 安静而祥和,如岁月绵长且真实。 没有那么多说不完的话题,更多的是安静的相处,享受恬静又甜蜜的气氛。 这种气氛充满了腐臭味。 两人围着庄子绕了两圈,走得腿脚发酸,此时已是夜幕降临,崔婕该回家了,可彼此都舍不得分离,哪怕分离如此短暂。 崔婕垂头,咬着下唇轻声道:“还记得你出征百济前说过的话吗?” 李钦载一愣:“我说了啥?” 崔婕生气了:“你……说过的话竟然忘了?” 李钦载恍然:“没忘,我说,让你记得穿秋裤……” 说着情不自禁地伸向她的裙摆:“快夏天了,没必要穿秋裤了,我检查一下先……” 崔婕吓得身形一闪,红着脸怒道:“登徒子!我说的不是这个!” 李钦载眨眼:“不是这个?难道是姨妈巾?那可是划时代的发明,你垫上了吗?” 见李钦载跃跃欲试一副要掀她裙子检查姨妈巾的样子,崔婕吓坏了,又跑远了几步,恶狠狠地瞪着他。 “你,你是故意的还是假装的?”崔婕气结。 李钦载愕然:“两者有何区别?” 崔婕又羞又怒:“出征前那晚你说过,若此战不死,回来就与我,与我……” 李钦载茫然:“与你干啥?” 崔婕气坏了,像只被激怒的小母兽朝他扑过来,拽住他的胳膊便狠狠一咬。 “混账!我若再信你,我就……我就是小狗!” 李钦载大笑,突然伸手搂住了她的腰,正要再调戏几句,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马蹄声直朝李家别院飞驰而来,还没到别院门口,马上骑士飞身而下,朝别院大吼。 “五少郎晋爵渭南县伯!大喜!” ****** 第二百二十四章 麻烦不解决如何成亲? 晋爵县伯的消息瞬间传遍庄子,入夜后本已睡下的庄户们都起来了,屋子里点亮了灯。 李钦载和崔婕正在别院附近散步,崔婕听到骑士的大吼声不由愣了一下,然后惊讶地望向李钦载。 “你……又晋爵了!” 李钦载也愣了一下,他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晋爵,毕竟自己违令在先,他从倭国回到长安后,一直在等待的是朝廷的惩罚。 结果惩罚没等到,自己反而又晋了一级爵位,所以,朝堂里发生了什么? 崔婕的眼神似乎有点崇拜,她的眼睛里有月亮。 “基操,勿六。”李钦载惊讶过后很快恢复了淡定。 李家别院门口,报信的骑士还在大吼,仿佛要把五少郎晋爵的消息吼遍全庄。 李钦载皱了皱眉,当即脱了自己的鞋子,狠狠朝骑士砸过去。 骑士不察,正好被鞋子砸中脑袋,吼声戛然而止。 “晋什么爵!你有没有公德心?又吵又闹的,街坊们都不用睡觉呀?人家明天还要上班呢!” 骑士讪讪闭嘴,朝李钦载干笑。 李钦载一手搭着崔婕的肩,朝地上旳鞋子指了指,道:“鞋子捡过来给我。” 骑士屁颠颠地捧着鞋子送到他脚下。 李钦载穿鞋,头也不抬地道:“滚蛋,大晚上的给我安静点儿。” 骑士立马乖巧地滚蛋。 穿好鞋子,李钦载又见庄子里家家户户都点亮了灯,许多庄户披衣而出,正在朝别院走来,看这架势好像又要应付一波恭喜。 趁着庄户们没走近,李钦载又放声吼道:“大晚上的都出来干啥?闲着没事回去搂婆娘多造几个娃,让你们的婆娘高兴了,就当是对我的恭喜了!” 庄户们闻言脚步不停,却原地打了个转儿,掉头迅速回家,吹灯上炕。 崔婕红着脸捶了他一记:“你真龌龊!” “敦伦之道,天经地义,哪里龌龊了?” 崔婕看着李钦载,眼睛笑弯成月牙儿,轻笑道:“晋爵是大喜事,你为何一点都不高兴?” 李钦载笑了笑:“有啥值得高兴的?对我来说,不过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件事,只要不影响我的正常生活,好事坏事都一样。” 崔婕叹道:“这般老僧心境,很难想象你当年在长安城的名声那么恶劣,真怀疑是不是有人故意抹黑你……” 李钦载笑道:“你当初刚认识我的时候一口一个混账,也是抹黑我?” 崔婕脸蛋儿一红,嗔道:“你现在也是混账!” 随即崔婕忽然叹道:“我听说你去年才入的官场吧?当初是火器监的少监,后来被封了县子,今日又晋县伯,短短不到一年便已如此显赫,这般速度实在闻所未闻,陛下待你真是恩宠到极致了。” “可能陛下手里有人质吧,他俩儿子还在我手上呢。” “莫乱说,言出招祸!” 崔婕咬住下唇,轻声道:“去年你出征前说过,你……” 李钦载正色道:“我理解你迫不及待嫁给我,准备给我生娃的心情,但现在还不行。” 崔婕一怔,随即怒道:“谁,谁迫不及待嫁你了!” “好吧,是我,我迫不及待想娶你行了吧?但,有个麻烦必须解决,否则总感觉是被赶鸭子上架,一生仅此一次的婚事,不能给你我留下阴影。” “什么麻烦?” 李钦载笑道:“你忘了?你那位刚进门的后娘还打算拆散咱们呢,不把这件事解决,咱俩成亲必然仓促,好像为了躲这桩麻烦而不得不成亲,呵,我这辈子可从来不会有躲麻烦的习惯。” 崔婕担忧地道:“你打算如何?” “等等吧,太原王氏,千年门阀,想必不会因为两个下人被打断腿就害怕我了,我倒很好奇她接下来打算如何。” ………… 青州,崔家。 崔家也是当世门阀,家族枝叶茂盛,门阀族支遍布天下,更重要的是,崔家在青州当地的势力很庞大,就连官府推行某些政策,也不得不与崔家先通气,得到崔家的支持后,政策才能顺利推行下去。 这就是门阀世家的影响力,在各自的地盘上,他们能与朝廷的政令抗衡,朝廷也不得不对他们做出妥协。 李治和武媚终其一生都致力于削弱门阀势力,为的就是中央集权,让门阀在当地的势力始终低于朝廷。 大清早的崔家,下人们在沧桑古朴的祖宅里打扫,侍候主人们穿衣。 崔家祖宅里不仅住着当代的家主,还有不少旁系的重要族人,以及被重金礼聘而来的当世大儒。 这些大儒很重要,从某种角度来说,他们比崔氏族人更重要。 门阀世家之所以区别于暴发户,不仅因为他们在当地根深蒂固的势力,还有暴发户们无法企及的文化底蕴。 支撑门阀家族文化底蕴的,就是这些大儒。 一家子大大小小加起来,至少有一百多号人。 家主崔林谦起床后,丫鬟细心服侍他穿戴洗漱,崔林谦坐在厢房里,不慌不忙喝了一碗清淡的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美髯长须,这才施施然走出了房门。 转过幽静的长廊,迎面遇到了自己新娶的妻子王氏。 崔林谦站定,王氏碎步走近,双掌顶额,朝崔林谦行礼。 “拜见夫君,夫君安康。” 崔林谦不自在地笑了笑。 新续弦的这位正妻模样还是不错的,但性格太寡淡,凡事一板一眼,尤其讲究礼数,仿佛为了维持自己门阀出身的身份,就连夫妻见面行礼都像参拜祖坟一样隆重且正式。 王氏三十出头的年纪,她在嫁给崔林谦之前已不是黄花闺女了,准确的说,她以前其实是个寡妇。 十多年前王氏便被许配给了别人,夫妻恩爱的日子没过几年,男人得病去世了,王氏不得不回到太原王家,在家守寡十来年后,王家又将她许配给青州崔家的家主崔林谦。 崔林谦数年前丧妻,王氏多年前丧夫,两位都是有过人生阅历的中年人,倒也不矫情,更何况两大门阀联姻,里面牵扯的利益比夫妻感情更重要。 在大唐年间,寡妇嫁人并不会被人说三道四,也无关贞节和名誉。事实上无论朝堂的政令,还是民间读书人和百姓,都是主张且鼓励寡妇嫁人的。 因为大唐的人口太少了,朝廷鼓励民间生育,全国的寡妇若都为自己的死鬼丈夫守一辈子寡,朝廷和官府怎会容许这种严重浪费社会资源的事情发生? 只要没到更年期就赶紧再嫁,找不到对象没关系,官府有专门为人说媒的官儿,简称“官媒”,他们会帮你找对象。 是的,国家给发,彩礼也是讲道理的,评估各自的家庭条件后随便意思一下,敢要天价彩礼,别的不说,女方的名声在当地和夫家都会彻底臭大街,臭一辈子的那种。 为了本地治下多生娃,官府也是拼了,说媒,纳采,啥都给你们准备好了,赶紧洞房运动去,多生娃还能收获官府额外的奖励。 世家门阀联姻的婚礼自然与民间普通百姓不同,但也还是传统的周朝六礼,只是奢华隆重了许多。 说媒纳采问名之后,崔林谦将王氏娶过了门,王氏从此以正妻的身份掌管了崔家的祖宅。 新婚的日子过得挺愉悦,崔林谦今年才四十出头,王氏三十来岁,也正是女人一生中最有风韵的年纪。 崔林谦天真地以为,两位中年人的结合定是一拍即合,天雷勾动地火…… 然而过了几日后,崔林谦便觉得有些索然无味。 这位王氏实在太正经了,就连床笫之事也是正正经经,夫妻进出运动一番就完事了,吹灯前还得互相跪坐行礼你敢信? 至于姿势体位方面,王氏更是严谨得仿佛一位清心寡欲的尼姑。 成婚没几日,崔林谦便有进青州城妓馆寻欢的念头了,可见这对中年夫妻的相处多么膈应。 ** 第二百二十五章 当面废刑 男人要喂饱才不会生出事端。 “喂饱”的意思,不仅仅指胃。 为何一千多年以来,男人理想中的老婆都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外面是贵妇,床上是d妇? 因为狗男人们都是这么想的,从王侯将相到贩夫走卒,无一例外。 再为人妇的王氏无疑不合格。 但崔林谦还是忍了,他已是中年人,没有任性的资格,不但不能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也没勇气尝试说离就离的婚姻。 两大门阀的联姻岂能儿戏,他若敢休妻,怎么说理由? 你家寡妇闺女在床上跟木头一样骚不起来,还不如我的右手…… 太原王家保证不打死他。 没有感情基础,夫妻之间的相处自然客客气气相敬如宾。 王氏礼节隆重,崔林谦叹了口气,堆起了笑脸:“夫人多礼了。” 王氏垂睑道了声福。 崔林谦正要迈步走向前堂,王氏突然叫住了他。 “夫君请留步,妾身有话说。” 崔林谦转身看着她:“夫人有事?” 王氏轻声道:“太原王家三房长子年正双十,与崔婕正是天造地设,昨日三房派了人来,想与妾身商议此事……” 崔林谦皱眉:“婕儿早已许配英国公之孙,崔家怎能轻言退婚?此事不必再说。” 王氏不甘心地道:“夫君,英国公虽显赫,然终究只是三代富贵,未来如何尚不好说,怎能与我们千年门阀世家相比?为了婕儿得觅良人,寻个更好的归宿,还请夫君三思。” “再说,婕儿也不满意夫君给她定的这门亲事,否则不会离家逃婚,夫君若疼爱女儿,何妨退了这门亲事,让婕儿解脱自在,对你们父女之情也有个修复圆满旳机会。” 崔林谦忍住气,叹道:“婕儿逃婚离家后,跑去了英国公的庄子上,此事你可知?” 王氏点头:“妾身知道。” 崔林谦又道:“婕儿在李家庄子上,机缘巧合认识了她的未婚夫李钦载,两人相处之后,已渐渐有了感情,前些日英国公还给我传来书信,打算请人掐算吉日,让两小正式成亲。” “你冷不丁的突然要退婚,我崔家如何抬得起头?夫人不怕我崔家成为天下人的笑柄吗?” 王氏咬了咬唇,语气轻柔却坚定:“夫君,三代荣宠怎比我千年底蕴?李家少郎君非婕儿良配,太原王家与青州崔家才是相得益彰,若事成,两家无论官场还是民间商贾,皆是……” 崔林谦挥手打断了她的话,道:“你我夫妻不就是两家联姻了吗?何必把小辈牵扯进来?再说数年前,天子曾有颁诏,世家之间禁止通婚,你我成亲本就已是违旨,若再牵扯小辈,朝廷该忌惮了。” 王氏笑了,笑容冷冽:“若非当年各大门阀齐心协力襄助李家,李家安能推翻前隋,坐上这天子之位?天子之位坐稳了,又想拿世家开刀,世上没这般道理,所谓世家禁婚的诏令,天下哪个门阀把它当回事?” 崔林谦心中一沉。 简单几句话里,他突然察觉面前这个女人不一般,她的想法,她的言辞,甚至她想做的事情,都有着不小的野心。 崔林谦突然对这段婚姻产生了悔意。 青州崔家虽然也是千年门阀,可是相比别的五姓七宗,青州崔家算是最老实最低调的,从来没有露出过锋芒。 然而娶了太原王家的女人,很多事情变得复杂了。一个出过当朝皇后的家族,底气和野心果真与别的门阀不一样。 这个对朝堂和天子殊无敬畏的女人,放在家里究竟是福是祸? 崔林谦沉默,王氏言语柔和却步步紧逼。 她嫁进崔家可从没想过当什么低眉顺目的受气媳妇儿,她是太原王氏出身,从小到大耳濡目染,她柔和的外表下,其实性格非常强势。 成亲没多久的崔林谦,如今总算慢慢察觉出来了。 特么的,好像被讹上了! 王氏为何坚持与李家退婚,崔林谦作为崔家家主,自然心知肚明。 太原王氏与英国公的关系,可谓不共戴天。当年王皇后被废,就是英国公在天子面前递了一句话。 这句话可不仅仅是英国公本人的意思,而是含蓄地表态,你想废皇后尽管废,军方我帮你压着,保证没人敢吱声。 于是,王皇后被废了,新册立的武皇后也没跟她客气,最后与萧淑妃被双双缢杀于太极宫。 太原王家顿时从风光无限一夜之间跌落谷底,英国公李勣在其中发挥的作用不可谓不大。 如今这位王氏嫁进崔家后,多次撺掇退婚,崔林谦知道她为的不是崔家,也不是为了崔婕寻得所谓良配,她纯粹就是代太原王家报复英国公。 然而,崔林谦也是千年门阀的家主,岂能如她所愿? 一代家主若被妇人轻易拿捏,简直是笑话。 “此事再也休提,我不答应。”崔林谦突然沉下脸来。 王氏被吓了一跳,倒也不敢跟崔林谦当面冲突,咬了咬唇,低眉顺目地道:“是。” 成亲以后,夫妻间的气氛第一次僵冷起来。 一名下人匆匆奔行而来,大家族里分外注重礼仪,这位下人在府里奔行,无疑是犯规矩了。 王氏顿时火了,叱道:“没个规矩了么?天大的事也要守礼数,来人,杖责二十!” 崔林谦看了她一眼,目光渐冷,但没吱声。 下人惶恐请罪:“主母饶命,小人有急事禀报。” 崔林谦沉声道:“何事?” “门外有英国公府上部曲奉命而至,部曲十余人,还押着,押着……王家的两位贵属,那两位好像被打断了腿,一群人正在门外。” 崔林谦惊讶道:“王家的下人?为何被英国公府上的部曲押着?” 说着迅速看了王氏一眼。 王氏脸色已铁青,眼神却有些心虚地扭过头去。 崔林谦仿佛明白了什么,脸色同样变得铁青,却来不及训斥王氏,沉声道:“走,出去看看。” 崔家祖宅沧桑古朴的大门外,一男一女两个王家下人面朝大门跪着,他们的双手被绳索反缚,李家十余名部曲在一男一女身后一字排开,一手按刀柄,神情冷漠地注视着崔家大门。 良久,崔家大门缓缓打开,崔林谦和王氏匆匆走出来。 见崔家家主出来,为首一名李家部曲先朝崔林谦抱拳一礼,然后喝道:“奉英国公府五少郎令,太原王氏纵奴狂妄,目无尊卑,犯上忤逆,五少郎有令,着我部曲当着崔家主母的面,将这对恶仆的手脚尽废!” “五少郎还说,若敢拆散他与崔家小姐,挖他的墙角,五少郎将率部曲烧了太原王家的祖宅!” “来人,动手,废了这对恶仆!” 崔林谦眼皮一跳,王氏更是气急败坏,夫妻俩竟异口同声道:“且慢!” 然而话音落地,李家部曲早已高高举起手中的粗棍,狠狠朝那对跪着的恶仆砸下。 几声惨叫后,这对恶仆趴在地上昏迷过去,一双手脚呈现奇异的弯曲程度,显然已彻底被废了。 ** 第二百二十六章 熟悉的纨绔味道 长安城纨绔必须要有纨绔的风格,忍气吞声什么的,不存在。哪怕对象是自己的丈母娘,不想给面子就不用给。 李钦载有必要让老丈人家亲眼看看未来女婿昔日在长安城的风采。 最近脾气温和不是因为坏人脾气变好了,是坏人懒得发脾气。 当然,若有人主动把脸伸过来,李钦载还是不介意扇一记的。 当着王氏的面,李家部曲丝毫没客气,他们彻底地执行李钦载的命令,将那对男女恶仆生生打断了手脚。 恶仆已双双昏迷过去,身体不时发出阵阵抽搐。 王氏脸色铁青,姣好温婉的外表再也无法伪装下去,她看也不看地上昏迷的那对恶仆,而是目光狰狞地盯着李家部曲。 李家部曲完成了任务后,也丝毫不看王氏的脸色,只是朝崔林谦抱拳一礼。 良久,王氏语气冰冷地道:“尔等是英国公府上的部曲?” “是。” “是李钦载下令当着我的面打断他们旳手脚?” “是。” 王氏语气愈发冰冷:“李钦载是否知道我是太原王氏,这对奴仆亦是太原王家的?” “知道。” 王氏沉默半晌,突然笑了:“甚好,英国公府的威风,今日领教了。” 为首的一名李家部曲不甘示弱地道:“夫人若还想领教,以后有的是机会。” 王氏气得浑身直颤,阴冷地道:“英国公府行事如此张狂,恃功而骄,肆无忌惮了么?” 李家部曲淡淡一笑,道:“贵属冒犯在先,是非曲直自有公论,五少郎说了,请太原王家管教好贵属,若贵属还敢冒犯,五少郎不介意再帮王家管教。” “还有,五少郎还说,崔家小姐是他未过门的妻子,谁若敢惦记,可就不是打断手脚那么简单了。” “言尽于此,请夫人三思,崔家主,小人告辞。” 说完李家部曲十余人朝崔林谦抱拳后潇洒离去。 直到李家部曲离开后,崔林谦才扭头望向王氏,脸色阴沉地道:“此二人是你派去渭南县的?” 事已暴露,王氏索性不隐瞒了,痛快地道:“是。” “你让他们去作甚?” “劝说你闺女,让她另嫁王家三房之子。” 崔林谦脸色愈发阴沉:“是你的决定,还是太原王家的决定?” “都有。” “所以,你瞒着我做了这件事,这二人还对我女儿出言不逊,犯上忤逆?” “出言不逊非我授意,是这二人该死。”王氏果断卖了两个下人。 崔林谦终于克制不住了,突然大怒道:“崔家的事,里外你全接手了,当我死了吗?” 王氏立马垂头认怂:“夫君,妾身错了,妾身刚进崔家门,许多事情不了解,做事难免失了分寸,妾身以后不再犯了。” 崔林谦像一只被激怒的野兽,目光凶狠地盯着她,冷冷道:“仅此一次,下不为例,王家的手不要伸得太长,崔家也不是任人拿捏的废物,若有下次,我便一纸休书送你回太原!” 王氏身子一颤,垂头道:“是,妾身明白了。” 地上昏迷的两个恶仆仍在不住地抽搐,王氏看也不看一眼,低眉顺目地回了院子。 崔林谦站在大门外,他越来越后悔续弦的这门亲事了。 与王氏成亲数月,那张温婉柔静的脸庞太具有欺骗性了,直到今日他才渐渐发现了那张隐藏在柔静脸庞下的真实面目。 一场突发事件,来得快也去得快,李家部曲特意从渭南县赶到青州,千里迢迢不为别的,就是要当着家主和王氏的面打断两个恶仆的手脚。 这是警告,也是示威,李钦载用这种直白且激烈的方式告诉崔家和太原王家,不要惦记自己的未婚妻,触底线了。 对于李家部曲的举动,崔林谦倒是没怎么生气,更多的是惊愕。 毕竟被打断手脚的是王家的奴仆,而且人家也说得很直白,就是要让王氏亲眼看见。 站立门外许久,崔林谦眼中忽然露出一丝笑意。 那位未曾谋面的女婿,似乎……有点意思。 据说他曾是长安城臭名昭著的纨绔,如今见他的做派,果然名不虚传,确实一股浓浓的纨绔味儿,够嚣张,够霸道。 不过想到他为的是自己的女儿,这股跋扈纨绔味儿看在崔林谦的眼里,却变得有血性了。 想想也是,人家的墙角都挖到他未来婆娘身上了,若还是懦懦弱弱不敢吱声,怎配得曾经长安城纨绔的恶名? “成亲的日子该早点定下来了,夜长梦多……”崔林谦若有所思地望向大门内。 “来人,请颂山先生来偏阁,有事相商。”崔林谦道。 ………… 甘井庄。 英国公府的一位管事正站在李钦载面前,恭敬地禀报长安城最近发生的事。 李钦载原本并不关心,可李勣却主动派人来告知,而且每隔几日便有许多消息送来。 李勣也是无奈之举,这个孙儿越来越有本事,可不知为何越来越不上进,爵位蹭蹭的往上升,人却躲得远远的,仿佛刻意避开长安朝堂的纷争喧闹。 两只脚都已踏入朝堂,怎么可能避得开? 于是李勣只好派人每隔几日向甘井庄通传消息,无论朝堂大小事,或是君臣的私人琐事轶事,甚或是民间市井的一些传闻等等,都一股脑儿告诉李钦载。 农庄消息闭塞,李勣不能让孙儿与长安城完全脱节。 “……卢国公不但拆了刘仁轨府邸半个院子,还亲自动手揍了刘仁轨,此举震惊朝堂,连天子都惊动了,当日便下旨训斥。”尒説书网 “卢国公也不争辩,无所谓地认了错,还出钱给刘仁轨在原地重新盖了新房子算是赔罪。” 管事一五一十地禀报,李钦载眼里异彩闪动。 “不愧是老狐狸,既解了恨,又闹出了动静,还向整个朝堂亮了拳头……啧,一石三鸟,厉害!”李钦载叹道。 管事抬头惊异地看了他一眼,随即道:“五少郎猜得没错,天子下旨训斥卢国公的第二天,宫里便有了旨意,升程家长房长孙程伯献为右卫中郎将,赐勋号归德将军,赐金鱼袋一,赐皇城骑马。” 李钦载又啧了一声,酸溜溜地道:“我才只晋了一级爵位,人家赐了这个赐那个,尔母婢也,看来没事亮亮拳头还是很有好处的,我就是太斯文了……” 管事很无语,在大唐晋一级爵位您可知道有多难?含金量有多高? 天子赐程伯献那些鸡零狗碎的玩意儿,怎能跟晋爵相提并论? 第二百二十七章 一代更比一代强 程咬金舍了这张老脸不要,用拳头引起了李治的注意。 然后李治才发现,嗯?灭倭国的好像不止李钦载一人,还有个姓程的,你爷爷的,不揍刘仁轨一顿朕都差点忘记了。尒説书网 李钦载觉得程咬金这顿揍真及时,讲不通道理的时候多用用拳头,或许会收获意想不到的效果。 至于李治对此事的处置,一方面下旨严厉训斥程咬金,紧接着又给他孙子升官,显然他对刘仁轨这种只认死理的顽固清流也恶心得不行。 据说当日他与刘仁轨差点在宫里吵起来,李治如此处置,想必也包含了对刘仁轨的敲打,嘴贱就少说话,不然以后谁揍你朕就升谁的官儿…… 于是李钦载摸着下巴开始琢磨。 我要不要带着部曲赶回长安,把刘仁轨再揍一顿? 众所周知,刷副本Boss不一定会掉极品装备,但一定会掉金币…… 说不定李治一高兴,又赐自己皇城骑马啊,金鱼袋啊什么的,晋爵不过是一道旨意,品不出啥味道,那些鸡零狗碎才是实实在在摸得着看得见的好处呀。 管事不知五少郎正在打着不靠谱旳主意,仍尽忠职守地禀报着。 “……卢国公拆了刘仁轨府邸的房子,又打了刘仁轨以后,不仅长房长孙升了官,而且长安城那些御史和给事中们参劾您和程伯献的奏疏也少了许多。” 管事说着忍不住发表了一下个人的评论,感叹道:“久未见程老公爷出手,时隔多年仍宝刀未老,还是当年的味道……” 李钦载朝管事投去欣赏的目光。 一个长安城的老混账拆房揍人的恶性事件,被这货说得让人肃然起敬。 不过李钦载还是松了口气,看着这股参劾自己的风潮在程咬金的拳头下渐渐要平息了。 横的怕愣的,果然是千百年颠扑不破的真理。 “回去后让人拿我的名帖拜会刘仁轨,送点人参鹿茸虎鞭什么的补药过去,并对刘刺史表达我的慰问,顺便在刘刺史面前强烈谴责程老公爷的霸凌行径,表达我与刘刺史同仇敌忾的坚定立场。”李钦载吩咐道。 管事顿时露出古怪之色,讷讷道:“不劳五少郎费心,老公爷已经把事办了,跟五少郎想的一样,老公爷派吴管家送了一堆补药,并在刘仁轨面前说了程老公爷一堆坏话……” 说完管事看了李钦载一眼。 一老一小俩狐狸,竟想到一块儿去了,英国公府一代更比一代强,百十年内衰败不了。 李钦载愣了半晌,下意识道:“老奸巨猾,假仁假义,虚伪至极!” 管事再次无语地看着他。 你特么不也是这么干的吗?只是老公爷比你快了一步而已。 转过念头,李钦载又道:“那就以我的名义送一份重礼至卢国公府,祝贺尚贤兄高升,并在卢国公他老人家面前强烈谴责刘仁轨的倔驴脾气,痛骂刘仁轨伪君子假道学,表达我与卢国公府同仇敌忾的坚定立场。” 管事吃了一惊,瞪圆了眼睛看着他。 这波操作他属实没想到,或许连老公爷都没想到,还真是一代更比一代强,做人能虚伪到这个程度,五少郎将来封侯拜相指日可待。 “是,小人回长安后立马就办。”管事愈发恭敬地道。 “嗯,再转告我爷爷一句话,一把年纪了不要那么虚伪,做人真诚点不好吗?空巢老人内心要多一点阳光,少一点阴暗……” 管事干笑不已。 也就是离得远,不怕挨揍了,有种你当面说试试。 ………… 一群混账学生的学业令李钦载很头疼。 别人家的主角剧情多丰满,要么牛逼哄哄震虎躯散王霸,就算教学生,那也是一堆的超级天才,娘胎自带智商加倍,动不动就举一反三震惊世界光耀师门。 再看看自己教的这些蠢货…… 一个两位数的乘法竖式,李钦载教了整整一天,每个细节每个道理都掰开了揉碎了细细讲解,结果这群蠢货如同狗看星星仍然一脸茫然。 最后气得李钦载连他们熟悉的鞭子都祭出来了,然而蠢货们不会还是不会。 李钦载心中充满了挫败感。 本来以为这些混账好歹也算是种子,能将数学物理这些理工基础知识一代代传下去,不求发扬光大,至少不要失传。 结果没想到,这特么是一堆转基因种子…… 此时的他,终于理解前世的班主任为何总是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的表情给学生上课。 那是一种明知他们在吃屎,自己却拦都拦不住,想给他们吃点好东西,他们却觉得自己在给他们喂屎的心情。 快日落时,望着一群咬着笔杆跟自己较劲的蠢货,李钦载深深叹了口气,然后客气地朝蠢货们拱拱手。 “在下才疏学浅,实在教不了各位卧龙凤雏,不如请各位退学,回家另寻明师?” 李素节涨得满脸通红,起身羞愧道:“先生……” “不,别叫我先生,我不配。” “先生再容弟子片刻,弟子快解出来了。” 李钦载拿过李素节手里的草稿,飞快瞥了一眼。 嗯,相比那些蠢货,李素节显得没那么蠢,不过只是相对而言。 李钦载教的竖式都列对了,但结果却与正确答案大相径庭。 仔细看了看,李钦载发现李素节最大的问题是汉字与阿拉伯数字的对应与转换很不熟练。 教了他们小半年,这些人还是没能将阿拉伯数字完美地对应出来,导致数字都认错了,最后的答案自然也错得离谱。 见一群混账可怜兮兮地看着他,生怕李钦载将他们真赶回家去。 李钦载只好拍了拍手,道:“好了,这一节的内容先搁置,接下来的三天里,你们唯一的学习任务就是练字。” “一个阿拉伯,嗯,不对,一个大唐数字对应一个汉字,从一到百,一刻不停地给我默写,写上百千遍,将所有的数字深深印在脑子里,要练得比你们自己的名字还熟练,见到这些数字就像见到亲爹一样熟悉。” 混账们纷纷起身应了。 李钦载又叹了口气,道:“再过三天,各位的亲爹就真的要来咱们庄子了,家长会即将召开,你们若不想被揍個半死,最好老实安分一点,同时最好努力让自己变聪明一点。” 李素节感激地行礼:“多谢先生关怀我等安危……” 李钦载幽幽地道:“说实话,我真没关心你们的安危,我只是不想开家长会的时候没面子,若我教的学生全是一群智障,我这个当老师的很难不被连累……” “家长会时,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告诉你们的亲爹,虽然学生都是智障,但老师不是。” 第二百二十八章 家长会的排场 唯一能让李钦载感到欣慰的是,亲儿子还算不错。 虽然也算不上什么出类拔萃的天才,但对知识的理解和应用能力明显比那些小混账强多了,学习进度也比他们超前了许多。 当小混账们还在跟两位数的乘法竖式较劲时,荞儿的综合运算题已经做得很轻松了,李钦载在考虑要不要开始教他平面几何和一元一次方程。 遥想前世,那些奇奇怪怪的几何图形,正方长方三角梯形什么的,求面积求阴影求周长,求得李钦载欲仙欲死,求菩萨都没用,该不会还是不会。 嗯,说起来,自己的前世似乎与那些小混账没啥区别,挨老师骂的时候甚至还没他们那么毕恭毕敬,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好像连他们都不如。 幸好这段黑历史没人知道,否则对他这个先生的威严将是沉重的打击。 入夜,李钦载在丫鬟旳侍候下洗漱完毕,正打算睡觉,突然一愣,他发现少了点什么。 仔细想了半晌,猛地一拍大腿:“我儿子呢?” 丫鬟惶恐禀报,荞儿正在后院的宿舍,跟师兄弟们一起。 自从小混账们在李家别院求学后,李钦载不得不从后院里划了一个单独的院落出来,供混账们住宿。 幸好李家别院够大,而且主人也不多,除了那位只在佛堂吃斋念佛的祖姑母,就只有李钦载父子了,别院宽敞得很,足够小混账们吃住。 李钦载迈步走向宿舍,刚踏进院子,便听到荞儿威严的声音。 屋子里灯火通明,李钦载悄然走近,隔着窗棂暗中观察。 一群小混账乖乖坐在里面,荞儿一人独立,手里一根教鞭,学着李钦载的样子正挺着小胸脯给师兄弟们上课。 “两位数竖式,重要的是顺序,竖式一上一下对齐,上列数字乘以下列数字,分别以上列数字的个位乘下列数字的个位,然后上列数字的十位乘下列数字的个位……” “顺序绝不可错,任何一个顺序错了,答案必然就错了。” 李素节举手,笑嘻嘻地道:“荞儿乖,再给我们详细说说,最好举个例子……” 荞儿不满地用教鞭敲了敲桌子:“说好的,我给你们补课,你们以后必须称我为‘大师兄’,刚才你叫我什么?” 李素节毕恭毕敬地道:“大师兄!” 其余的混账们也纷纷叫大师兄。 荞儿满意地点头,挺胸傲然道:“既然我是大师兄,你们以后所有的零嘴儿,果脯,麦糖块儿,都要给我吃,不许偷藏。” 一众小混账忙不迭答应:“给,给!” 李素节决定拍个更出众的马屁,让自己不至于泯然于众人。 “大师兄放心,以后师弟我的就是你的,无论钱财美女还是美食,我与师兄半之。” 七皇子李显急了:“我的也是你的,回头我把宫里库房的钥匙弄出来,师兄看上什么尽管拿便是。” 一众混账顿时惊为天人,世上居然还有如此豁得出去的马屁。宫里的库房……不是国库吗? 不甘人后的混账们纷纷表态。 “我家也有库房,里面的宝贝多得很,师兄尽管取之。” “我爹有个侍妾长得好看,我给师兄留着,何时能行了,师兄尽管拿去享用。” “我把我爹养外室的宅子送你,连同宅子里的侍妾一起送,反正我娘早就打算把那狐媚子扔井里了,浪费也是浪费。” 荞儿不高兴了,使劲敲桌子:“什么宅子钱财侍妾,说什么呢?我只要零嘴儿。” 窗外暗中观察的李钦载暗暗叹息。 真是个傻儿子,就没想过跟亲爹苟富贵,勿相忘吗? 令李钦载分外欣慰的是,李显也表态了。 这位小混账可是未来的大唐皇帝,虽然当得憋屈,但皇帝终究是皇帝呀。 未来的大唐天子称荞儿师兄,荞儿庶出的身份以后不再是他前程的阻碍。 至于其他的人,包括四皇子,还有众多国公国侯家的孩子,与荞儿有了这层关系,荞儿以后的路会走得很宽,就算某天他李钦载不在了,荞儿也能在这世上混得如鱼得水。 突然发现当個乡村教师也不错,父子二人的人脉因此而拓展,也算是意料之外的收获了。 如果学生不那么愚蠢就更好了。 不知荞儿的教学方式比李钦载更高明,还是荞儿的耐心比李钦载强。 一众混账在李钦载跟前没学会的知识,荞儿只给补了几次课,他们竟掌握了。 所以,这群混账只在李钦载面前才表现出愚蠢的状态吗? ………… 三天后,甘井庄突然来了很多人。 首先是近千人的羽林禁军进驻,穿着玄黑铁甲,头盔装饰天鹅翎的禁军将士在村口扎营,满目旌旗飘展,战马嘶鸣。 庄户们有点慌了,不知为何出现如此大的阵仗,李家部曲们逐一安抚后才平静下来。 接着众多国公国侯家的部曲纷纷进驻,部曲们没有羽林禁军那么大的排场,人数却也不少,每家几乎都有百十来人,合起来数千人在庄子周围警戒。 最后便是一乘明黄色的御辇,后面有众多权贵家的车马跟随,宦官宫女和杂役掺杂期间,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朝甘井庄开来。 李钦载穿戴整齐站在村口,脸颊不停地抽搐。 特么的,不过是开个家长会,搞得跟誓师出征一样,朝堂上的君臣们出行都这么浮夸吗? 别院的宋管事和刘阿四站在李钦载身后,也被这浩大的场面震慑住了,两眼痴呆地盯着徐徐行来的队伍。 李钦载当即扭头吩咐道:“告诉禁军和诸家部曲,咱家别院不管饭,饿了自己上山挖野菜去。” 宋管事脸色难看道:“五少郎,这不好吧……” “觉得失礼的话,饭钱你掏?” 宋管事一个激灵。m..Com 包括羽林禁军和诸家部曲在内,随从人马大约三四千,宋管事若自掏饭钱,他的薪水得透支到清朝。 “小人这就吩咐下去,咱家不管饭。”宋管事当机立断。 李钦载委实没想到家长会搞出如此大的场面,在他的认知里,各家小混账的亲爹们应该轻车简从,二三十来人差不多了,顶多再带一些随从侍卫,三四百人足够。 没想到呼啦一下来了三四千人,在这个大唐威服天下的年代,这点人马足够灭一个小国了。 当初李钦载率六千将士就平了倭国一大半,眼前这些兵马基本等于半个蘑菇蛋。 ****** 第二百二十九章 君臣齐至 “家长会”这种形式,对李治和诸多权贵来说还是颇为新奇的。 在此之前,没人这么干过。 权贵家的孩子通常是将先生请到自己家里教书,也有权贵子弟入国子监的,宫里有宫学,豪门有塾学,教育资源这东西,在这个年代是非常不公平的,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但无论学生成绩如何,品行如何,老师也断然不会将所有的学生家长叫到一起开会。 孔子门下三千弟子,除了收束脩,他也没开过家长会,可能害怕国君以为他要造反。 鬼谷子学生不多,个个都是牛逼大神,他也没开过家长会,可能害怕学生谋略过人,家长会期间发生一桩桩密室杀人案。 李钦载搞出的这个家长会就有意思了。 头一次参与的新奇感,令李治和权贵们必须严肃正式对待,所以今日家长会才会搞出如此浩荡的场面,羽林禁军都出动了。 看着村口浩浩荡荡不见首尾的队伍,直到此刻李钦载才突然意识到,我特么的一直以为自己开旳是希望小学,没想到居然是一所贵族学校。 明年必须涨学费!不,今年就涨。 一队队执戟的禁军将士散开,让出村口中央的道路,明黄色御辇在李钦载面前停下。 李钦载急忙朝御辇行礼。 穿着黄袍的李治笑吟吟地走下御辇,紧接着,武皇后居然也从御辇上走下来。 李钦载顿时诚惶诚恐,看来天家对家长会很重视,一帝一后都来了,可以想象李素节和李显被男女混合双打的美好画面…… “臣李钦载,拜见陛下,拜见皇后。”李钦载垂头行礼道。 李治搀起他的胳膊,大笑道:“上马治军掠地,下马教书育人,景初不愧是我大唐英才,哈哈。不过你搞的这个家长会是个什么章程,朕倒是很好奇。” 武皇后也嫣然一笑,道:“确实是大才,本宫听说景初领数千骑横扫倭国后,也颇为吃惊,景初真是让人惊喜呢。” 李钦载汗颜道:“臣……呃,是臣胡闹了,臣违令擅专,如今正闭门思过呢。” 李治呵呵一笑:“你闭门思过?莫谦虚了,你会思过才怪。” 扭头望向武皇后,李治笑道:“皇后是头一次来此,李家别院不错,颇为雅致,重要的是李家的饭菜好吃,朕上次在他家住了几日,至今怀念饭菜滋味儿。” 武皇后矜持笑道:“臣妾有口福了。” 寒暄几句后,李治也不让李钦载带路,径自与武皇后进了李家别院,自己找了一间顺眼的厢房住下,老马识途的样子完全没有当客人的觉悟。 一帝一后离开,一众权贵这才围了上来,一个个排着队拍李钦载的肩,拍得李钦载半身不遂。 都是长辈,都是名震朝堂的大人物,李钦载只好行礼如仪,咬着牙接受权贵们的拍肩。 契苾何力也在其中,他拍得最重。 “好小子,没想到你居然能治得我家契苾贞服服帖帖,去年我家小子过年都不舒坦,战战兢兢说什么作业没做,成绩很差,明年估摸要被除名,老夫多年未见他对学业如此担惊受怕了。” 李钦载苦笑道:“晚辈惭愧,契苾贞的成绩委实不尽人意,是我没教好,回头晚辈再跟您细说……” 契苾何力大手一挥:“不打紧,学堂里混日子也罢,至少世上有个让他担惊受怕的人和事,让他有了敬畏心,这比学业重要。” 李钦载目瞪口呆,这亲爹当的,价值观好像有点不对劲……可细细一想,又不知哪里不对劲。 然后李钦载回过味来,不对呀,你这当爹的不在乎孩子成绩,我还怎么告状?你家孩子还挨不挨揍了? “契苾爷爷,是这样的……”李钦载努力煽风点火离间父子情。 契苾何力大手再次一挥:“先不说了,老夫去占个顺眼的厢房,有啥话开会的时候一并说。” 说完契苾何力头也不回地进了李家别院。 接下来拍肩的是一個白胡子老头,老头笑得很慈祥,看起来比李勣的年龄还大,像从水里冒出来问丢的是金斧子还是银斧子的仙风道骨的水鬼。 李钦载认出了他,上官仪,将来要跟武皇后掰腕子决生死的牛逼人物,上次在太极宫金殿时见过一面,算是熟悉的陌生人。 “晚辈拜见上官爷爷。”李钦载恭敬行礼,对牛逼人物必须尊敬。 上官仪笑得很慈祥,继续拍肩:“小子不错,我家琨儿让你费心了,年初老夫考校过他的学问,虽只求了半年学,却也算是脱胎换骨,学业如何尚看不出来,但以往那些恶习改了不少,看来把他送到这里非常明智。” 李钦载继续离间祖孙情:“上官爷爷,琨儿的学业不尽人意,一些基础的学问仍然未能掌握,还请上官爷爷多多督促……” 话没说完,上官仪大手一挥:“那是你这个当先生的事,老夫只看结果。好了,不多说,老夫也去占个顺眼的屋子,晚了会被那些老杀才占光。” 走了两步,上官仪脚步一顿,又道:“对了,老夫年迈,口味素为清淡,你留意一下,饭菜莫太重口了。” 说完上官仪拍拍屁股走了。 李钦载真是好无语。 回头把那些小混账当牲口用,反正你们家亲爹不疼,爷爷不爱。m..Com 一个个国公国侯上前招呼,简单几句寒暄便立马窜进别院占屋子。 李钦载感觉这帮人不是来开家长会,是来乡村度假的。 事情有点脱离掌控了,君臣们不按他的流程来。 突然有点后悔,开啥家长会呀,这不是给自己添堵吗?本来只是一个简短的会议,大约一两个时辰能结束,然而看这帮人的架势,似乎有长住的打算。 所以,李钦载把他们叫来,然后还得亲自侍候他们食宿住行?所有这一切,就是为了满足自己学生挨揍的恶趣味? 贱不贱呐? 与诸位权贵逐一寒暄招呼后,李钦载正打算回别院安排饭菜,却见崔婕和从霜匆匆从村东头赶来。 李钦载急忙迎上前:“你们咋来了?” 崔婕露出迷茫之色,道:“我也不清楚,刚才一位宫人传令,说是皇后召见我,命我来见驾……” 李钦载叹了口气,刚来就搞事情,这位皇后想干啥? “我陪你见驾,你莫慌,按你们世家的礼仪来,你擅长的假客气,这会儿就莫客气了,全都拿出来。” 崔婕却不见一丝慌张,闻言白了他一眼,道:“我慌啥?又不是见不得人,该见就见,按规矩来便是。” ****** 第二百三十章 世家仪态 崔婕是世家门阀出身,她的礼仪教养和学识是当世大儒培养的,任何场面都不害怕,哪怕是被皇后召见。 李钦载倒是不担心崔婕会失仪,他担心的是武皇后。 老实说,他对武皇后一直保持戒意,毕竟只有他最清楚,这位皇后究竟有多猛。 如果按历史轨迹发展的话,未来的武皇后不仅自己当了皇帝,还把李治的几个儿子全弄死,甚至连自己亲生的都不放过。 这么一位狠人,突然莫名召见崔婕,实在很担心她的用意。 要是她见面来一句“世家出身的姑娘配不上李景初,不如你们的亲事作废,本宫许配个公主给他。” 李钦载是当面掀桌子呢,还是先照照镜子看自己究竟多优秀? 带着崔婕入别院,李治和武皇后住在后院东厢房。 厢房不是李钦载安排的,是李治上次住过的,这次轻车熟路,进了别院便自己选了这间。 别院里人潮汹涌。 真旳很汹涌,每隔一步便是一名禁军岗哨,将别院塞得满满当当。这会儿若有刺客行刺…… 刺客就算长了翅膀能飞天,也会被射成马蜂窝。 李钦载和崔婕进了东厢房,武皇后正新奇地打量着屋子里的摆设,李治则老马识途为她介绍,夫妻俩一边说一边笑,显然心情不错,感情看起来也不错。 崔婕走进厢房后,首先便双膝触地,宽袖轻展,像一只蝴蝶舒展翅膀,然后双手顶额伏地而拜,非常正式的拜礼。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不仅看起来非常舒适,而且莫名有一股庄严肃穆的气质。 李钦载看呆了,世家门阀里的人行礼都这么好看吗? 以后成亲了,这婆娘别的不用干,每天就给我行礼,行房前也来一套,想想就刺激。 “臣女,青州清河崔氏,崔婕,拜见大唐天子,拜见皇后。” 李治挑起了眉,突然指了指李钦载:“景初,多跟人家学学,看人家的礼数多周到,你们这些朝臣给朕行礼都是马马虎虎一拱手,啧!” 李钦载忍不住道:“陛下,天子是放在心里尊敬的……” 崔婕一进门,武皇后的目光便放在她身上。 见崔婕容貌绝色,举止有礼,处处透着世家门阀的良好教养,武皇后不由暗暗呼了口气。 她对世家门阀是充满厌恶的,因为她的宿敌,曾经的王皇后就是世家出身,当年李治要册立她为新皇后时,也遭到了天下世家门阀异口同声的反对,事情闹得很大,仇也结得很死。 但不得不说,世家门阀确实有它的底蕴,世家出来的人,举手投足都带着寻常人无法企及的风度和仪态。 “这位便是崔家的姑娘?果真是绝色倾城,难怪李家五少郎为你倾心不已呢。”武皇后笑了,上前两步亲自将崔婕搀扶起来。 崔婕脸蛋儿一红,轻声道:“皇后谬赞,臣女实蒲柳之姿,不堪入眼。” 武皇后说着话儿,手却很自然地握住了她的手,两人的关系瞬间亲密起来。 “莫说什么蒲柳之姿,长得迎人便是迎人,谦虚啥?我们虽是女子,也不可输了气度,该当仁不让之时,莫往后退。” 说着武皇后笑吟吟看了李钦载一眼,道:“李老将军真是疼爱孙儿呢,为景初寻摸了这么一门好亲事,崔家此女雍容温婉,娴静淑德,正是万金难求之良配,景初可莫辜负人家。” 李钦载咧了咧嘴。 你特么好歹是一国皇后,站队如此草率的吗?刚见面就嗖的一下窜到崔婕那一队去了,俨然一副娘家人训女婿的语气是啥意思? 场面有点乱,李钦载揉了揉太阳穴,情不自禁地望向李治,想问问眼前这情况是个啥章程。 李治收到了他的目光,然后投以迷茫的眼神。 朕也不知道,女人何时真情流露,何时是飙演技,真真假假自由切换,朕活到这把年纪还是没看懂。 武皇后没搭理二人,反而跟崔婕越聊越亲密。 说着说着,武皇后突然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塞到崔婕的手心里。 崔婕吓了一跳,急忙推辞,二人打了一阵太极推手后,崔婕终于收下并谢恩。 李钦载第一眼便注意到那块玉佩,两眼不由一亮。 其色清亮,其质剔透,好玉! 它姓李了。 武皇后又与崔婕聊了许久,将崔婕的情况问了个清楚,当听到崔婕的父亲最近续弦了太原王氏之女后,武皇后的目光飞快闪动了一下,随即恢复正常。 李钦载这会儿也看出来了。 武皇后召见崔婕没别的目的,就是闲聊,她在崔婕面前刻意制造亲近的形象,似乎跟李钦载也有关。 聊了近一个时辰,两个女人总算结束了话题。 崔婕识趣地起身告退,李钦载也跟着一同告退出门。 两人走后,李治才望向武皇后,笑道:“崔家之女如何?” 武皇后已收起了亲近的笑容,面容沉静地道:“是个不错的女子,不愧是世家出身,举手投足言谈皆完美,也看得出是个不争不谋的娴静之人,景初有福了。” 李治笑道:“朕上次见她时也是这么认为的,她与景初实为天造地设。” 武皇后叹道:“可惜出身世家……” 李治又笑了:“世家也不能全然否定,皇后若还打着拆散二人的亲事,另许宗室之女予景初的主意,还是收了这个心思吧。朕看景初对此女颇为在意,皇后棒打鸳鸯,闹得满堂不欢,反而不美。” 武皇后悠悠地道:“陛下莫忘了,景初可掌握着火药的秘方,若娶世家之女,秘方被泄露到那些世家里……” 李治身躯一震,随即沉默下来,良久,忽然轻声道:“朕相信景初。” “因为他是三朝功勋之后?” 李治笑了:“不,因为他这个人,他是個怕麻烦的人,火药刚问世,他便迫不及待把秘方呈给了朕,说明他也知道此物是个烫手的大麻烦。” “更何况,火药的秘方朕也有,世家若掌握了秘方便是抄家灭门之祸。” “此物是镇国之利器,它是天子之剑,只能堂堂正正握在天子手中,那些鬼鬼祟祟阴谋算计之人,纵算有了秘方,也是跳梁宵小之辈,拿不上台面。” ***** 第二百三十一章 社死千年 走出大门的李钦载没想到自己和崔婕躲过一劫。 天家的人,说话行事都有目的的,不可能真的只是把崔婕叫进来聊天。 在此之前,李钦载都没想到武皇后居然打着拆散他和崔婕,另许宗室之女的主意。 幸好崔婕的落落大方,以及温柔娴静的性子,还有李钦载望向她时的在意眼神,让武皇后不得不打消了主意。 随着火药的问世,李钦载在一帝一后的心里分量也越来越重。 大唐如今老将垂垂,英才难遇,明明国势年年增涨,朝堂却出现后继无才的尴尬窘境。 不是没人当官,而是真正有本事旳人太少。 好不容易出现个李钦载,李治必须细细呵护,等待他以后给自己带来更多的惊喜,为大唐封建主义建设事业添砖加瓦。 所以对李钦载的个人婚姻等问题,天子和皇后也不能随便干涉,把人家搞得不痛快了,本来该问世的新玩意儿,人家一赌气不干了,损失谁承担? 有本事的人,皇帝皇后都得哄着他,这就是才华的重要性。 李钦载和崔婕并肩走出大门,拽着崔婕来到大门拐角的偏僻角落,然后李钦载目光深情地注视着她。 崔婕被他骤然而来的深情弄得心跳陡然加速,小心脏扑通扑通的,脸蛋儿早已血红欲滴。 “你,你作甚?”崔婕低声道。 李钦载不说话,伸手一撑,手掌落在崔婕背后的墙壁上。 夭寿啦!壁咚了! 崔婕情不自禁捧心,心跳太快,脑充血,快晕过去了。 “你,你你……光天化日,你不能……” 深情凝视良久,李钦载终于开口:“崔婕,刚刚皇后赏了你啥?拿出来看看呗。” 崔婕仿佛被催眠了似的,傻傻地掏出了武皇后刚刚赐给她的玉佩。 李钦载果断拿过来,放在手心里细细观赏摩挲,眼睛越来越亮。 皇家出品,必属精品。 这块玉佩确实不是凡品,放在修真界,这玩意儿必须是上品仙器,降妖除魔亦可,避孕绝育皆宜。 玉佩晶莹剔透,触手微凉,几乎像一块天然生成的玻璃,整块玉浑然天生,雕刻成麒麟踏云的图案,从顺滑的手感上判断,这块玉佩应该是武皇后常年佩戴之物。 啧,刚见面就如此客气,自己与李治见过那么多次,也不见他把国库钥匙慷慨地赐给自己。 格局小了啊陛下,看看你婆娘…… “好东西啊……”李钦载爱不释手地不停摩挲。 此时崔婕终于从壁咚中回过神了,人家的深情根本不是冲着自己,实在没办法继续入戏。 飞快出手,两根白葱般的纤细手指死死攥住玉佩的另一头,崔婕仰头瞪眼:“还我!” 李钦载欣赏仙器的心情被破坏,也瞪起了眼:“见者有份!” “它是皇后赐给我的!” “你若不是我婆娘,她没事会赐你?” 崔婕大羞:“呸!我可没嫁你,反正它是皇后赐给我的,还我!” 李钦载叹气:“咱们别这样,为了一块玉佩露出人为财死的狰狞嘴脸挺难看的,这样吧,我花十文钱买下来……” 崔婕倒吸一口凉气,不敢置信地看着他那张无耻的脸。 “十文?” “二十文也不是不能商量……二十文耶,够你采半个月蘑菇了。” 崔婕气坏了:“你怎么不去抢!” 李钦载突然沉默下来,眼睛却越来越亮。 崔婕心中愈发慌张,她有了不祥的预感…… 果然,李钦载猛地抬手指向天空,一脸惊骇:“快看,你爹在天上飞!” 崔婕吓了一跳,下意识仰头,结果手中一空,攥着的玉佩被李钦载蛮力抢走。 崔婕眼睁睁看李钦载夺路而逃,气得不停跺脚,泪珠儿直落。 “坏人!无耻之尤!……我不嫁你了!” ………… 第二天一早,李钦载心情愉悦地来到前堂。 心情真的很不错,这种不错的心情从昨日抢到一块玉佩后就开始了,持续到今日。 别院前堂内,君臣聚集,一群学生惴惴不安地站在外面的院子里。 见李钦载走来,小混账们纷纷朝他露出乞求之色,李钦载视而不见,从他们面前径自走过去,把他们当成空气。 前堂很热闹,天子皇后和一群国公国侯,俨然像个小型的朝会。 众人不时发出大笑声,不知聊到什么高兴的话题。 李钦载露出微笑,很好,但愿你们愉悦的心情能够一直保持下去。 刚踏进前堂,武皇后突然朝他招手。 李钦载不明所以,怔怔地走上前去。 武皇后脸色不悦,朝他伸出手,冷冷道:“玉佩呢?” 李钦载一惊:“啥玉佩?” “还装糊涂!交出来!”武皇后喝道。 前堂内顿时一静,李治和国公国侯们纷纷含笑看着他。 李钦载脸色难看地叹道:“居然告状,这婆娘不能要了……” 武皇后冷哼:“谁告状了?就在你家门口干的恶事,门里门外那么多宫人禁军,以为他们都是瞎子?” 李钦载只好从怀里掏出玉佩,一脸不舍地递给武皇后。 武皇后不客气地夺过,招手叫来一名宦官,命宦官将玉佩送到崔婕手上。 然后武皇后伸出纤指,狠狠戳了戳李钦载的额头:“本宫赐给你婆娘的物件儿都抢,这点出息!” 寂静的前堂突然爆出轰然大笑,李治更是笑得前仰后合捶胸顿足,一边呛咳一边道:“舍人何在?记下来记下来!传之后世,不失为一段佳话,哈哈!” 中书舍人崔升不知从哪个角落冒了出来,大舅哥一脸恶毒,望着李钦载嘿嘿冷笑几声,然后奋笔疾书…… 李钦载心态炸了。 社死算啥?社死一千年试试? 昨日失算了,应该把她拽远一点再抢的。 君臣轰笑不可遏止,李钦载果断进入正题。 “陛下,皇后,诸位长辈,天色不早,家长会正式开始。” 前堂内君臣们又笑了一阵才慢慢停下来,恢复了安静。 李钦载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照着早已写好的稿子开始念。 稿子上的内容无非是去年这群小混账的学习情况。 召开家长会不纯粹是为了让小混账们挨揍,当然,这也是目的之一。 更重要的是,李钦载觉得必须定期给这些家长们一个交代。 自家孩子送到李钦载这里求学,总不能不闻不问,若干年后学了一身五毒俱全的本事回去祸国殃民,抄刀剁了李钦载算冤案还是大快人心? 所以必须定期向家长们汇报情况,你家孩子是个什么货色,学到了什么知识,将来祸国映民时就不关老师的事了,纯粹是你家孩子的天赋。 反正情况已事先汇报过了,老师是无辜的。 第二百三十二章 埋雷炸自己 当自己的弟子的亲爹不是皇帝就是国公国侯时,李钦载的心态还是很稳定的。 从老师的角度出发,李钦载与这些国公国侯们不仅身份平等,连辈分都是平等的。 如果李钦载不怕死的话,完全可以搭着契苾何力的肩膀与他称兄道弟,契苾何力除了不爽会揍他外,关于辈分他是挑不出礼的。 整理好心态后,李钦载的表情愈发平和。 “成绩很不理想!”李钦载在君臣面前痛心疾首。 李治和国公国侯们本来端坐的身子情不自禁往后一仰。 呕心沥血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将他们唬住了,突然感觉自己这个亲爹好有负罪感,没教好儿孙就是对人民犯了罪。 一份份成绩单发到堂内君臣们旳手上。 李治和国公国侯们仔细看了看,找到了自己孩子的名字,看着成绩单上面刺眼的分数,本来欢声笑语的前堂内顿时一片阴云密布。 就连原本不在乎孩子成绩的契苾何力和上官仪,此刻也露出了不悦之色,沉默地捋须皱眉。 本来不在乎的,可谁叫成绩单上有个高高挂起的名字呢。 李荞,九十六分。 开会之前李钦载解释过,满六十分才算勉强及格。 而在座各位的犬子,全部不及格,有的分数甚至是个位数,成绩最好的李素节也才四十多分。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荞儿的成绩亮出来,在座的君臣感觉自己受到伤害了,而且各自暗暗决定,自家的犬子稍后更会受到伤害。 见众人在沉默中积蓄怒火,李钦载拱了拱手,道:“在此求学并不轻松,末位淘汰制想必各位都知道了,去年户部韩尚书之子是最后一名,今年已被退学,这是铁打的规矩,不可动摇。” “所以,今年也好,明年也好,若是在座的哪位长辈的孩子被退了学,还请莫怪我,规矩就是规矩,大家都守规矩,也就省了日后的争吵扯皮。” 上官仪捋须微笑道:“贤侄所言不错,规矩就是规矩,咱们各家的孩子若是被退了学,怪不得贤侄,是孩子自己不争气,老夫绝无怨言。” 于是包括李治夫妻在内,大家纷纷点头,表示遵从这条规矩。 李治笑道:“朕有两位皇子在此求学,他们也和别的孩子一样,若学业掉了尾,退学亦无二话。” 李钦载的眼神朝武后飞快一扫,道:“素节的成绩还算适可,除了臣的儿子荞儿外,素节的成绩是最高的,或许在明算一道,素节有几分天赋。” 武后似乎品出了李钦载那道眼神的含义,微笑道:“素节向来懂事,人也聪慧,本宫叮嘱过他,让他安心在此求学,景初曾说,明算格物之道关乎社稷民生,素节学成后,将来就算之藩,也能为社稷做点实事。” 契苾何力突然道:“李家娃儿,老夫有一问。” “契苾爷爷请说。” “你弄出的火药,还有那三眼铳,难道也是明算格物里的学问?” 李钦载点头:“是的,火药和三眼铳属于热兵器,明算格物之道里,数学是基础,物理是万物之原理,还有一门化学,是万物变化之道,火药便源于化学。” 前堂内顿时一静,包括李治夫妻在内,人人皆露出震惊之色。 当初李钦载发明火药后,李治第一时间得到了火药秘方。 秘方归秘方,火药的原理李钦载却只是一言带过,反正李治又听不懂。 李治当时以为火药又是李钦载妙手偶得,他没想到此物的原理竟然跟明算格物有关。 一直不曾低估明算格物一道的博大深远,可李治此刻还是觉得低估了。 大唐若有一百个一千个李钦载,他们的学问加在一起,像火药这等镇国利器不知还会出现多少。 当人类的智慧用在战场上,能够如此直观地影响将士伤亡率的学问,李治这是第一次深深刻刻感受到了。 这门学问一定不能失传,而世上懂得这门学问的,仅只李景初一人,这很危险,对大唐很危险! 李治与武后飞快对视一眼,发现彼此的表情都若有所悟,显然有个念头夫妻俩想到一块去了。 “景初,明算格物如此重要,你收的弟子太少了。”李治突然道。 李钦载眼皮一跳,咋就转移话题了?他刚才说那么多的意思,是给大家打个预防针,以后每年退一个人,到时候莫怪他。 每少一个学生,他就多轻松一分,人生还来得及享受。 李治这句话一说,李钦载顿时有了不妙的预感。 “呃,臣觉得弟子已经不少了,若能把他们培养成才,亦是社稷之福,他们若掌握了臣的学问,大唐无论民生还是兵事,皆有巨大的进步,这些弟子足够了。” 李治摇头:“不,不够。总共就十几个弟子,每年还要退学一個,十几年后你可就一个弟子都没有了。而你的学问,朕估摸了一下,十几年怕是学不完,没有弟子可教,学问失传岂不是大唐的严重损失?” 李钦载擦了擦额头,他发现自己像一个刚买了高位股票的股民,把自己套进去了,割肉都出不来。 “咳,我们接着说家长会的第二条事项,如此痛心疾首的成绩,既是父之过,也是师之惰,孩子成绩不好怎么办?当然要揍……” 话没说完,李治摆了摆手,道:“第一桩事还没说完,景初,朕有意在庄子里拨付银钱,盖一座大学堂,由你任山长,当然,老师不止你一人,朕会从国子监明算科调拨一批授业先生,为景初分担教学……” 李钦载脸色有些难看了:“陛下,不必了吧?臣的教学很随意,想到什么教什么……” 李治又摆了摆手,道:“如何授业,那是你的事,随意也罢,严谨也罢,弟子送到你这里,便是你的责任。朕还要从国子监明算科调拨一批学子,景初的学问必须发扬光大,仅靠这十几个弟子远远不够。”m..Com 见李钦载还待说什么,李治表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道:“朕已决定了,景初不必多言。” 李钦载瞠目结舌半晌,软软地垮下肩。 从李治坚定的语气里听得出,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不管怎么说,李钦载是臣子,臣子就该听天子的话。 李治又望向上官仪,沉声道:“上官先生,你是中书侍郎,朕有意在科举录用进士的名额上,增加一些明算科进士的名额,先生以为如何?” 上官仪捋须点头道:“臣以为可矣,景初有经世之才,若能将学问普及,对社稷有大用,别的不说,景初曾经造的神臂弓,滑轮组,火药等等,用于工事和兵事,皆是事半功倍造福社稷之物。” “倘若世上有百千个景初之大才,大唐将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那时无论是对内的徭役工建,还是对外的征伐攻战,大唐皆无往而不利。” “老夫今日方知明算格物之重要,明算科进士必须增补若干,方可使天下士子向学求道。” 李治颔首道:“先生之意,与朕同矣。庄子里的大学堂要马上修建,国子监的明算科学子也要迁移过来,回头在朝会上与诸臣商议后,颁下增补明算科进士的旨意,三管齐下,此道不孤也。” 说完众人皆看着李钦载。 李钦载怔怔地站在堂内,一脸的无措。 好想抽自己耳光,脸抽肿的那种。 开个家长会,没想到给自己埋了这么大一颗雷,此刻,雷爆了。 ****** 第二百三十三章 进士座师 教这十几个弟子学问,李钦载本来就不情不愿。 因为他们打扰了自己平静安宁的生活,每天必须分出一部分时间精力来教学。 若他们个个都是天赋惊人的天才也就罢了,择天下英才而教之,不失为一桩快事。 偏偏落在他手里的都是些蠢货…… 现在好了,听李治的意思,还要给他分一批蠢货过来。 李钦载瞬间觉得未来的人生黯淡无光,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唯一一束亮光像烟头掐进烟灰缸,彻底熄灭了。 天子已经决定的事,是不可能更改的,李钦载不是魏征刘仁轨之流,他没有当面怼天子的勇气。 上官仪和一众国公国侯纷纷注视着他,他们眼神里的羡慕令李钦载满头雾水。 乡村教师升级成乡村校长,有啥值得羡慕的? 李钦载终究是年轻,他没想到的事情很多。m..Com 盖个大学堂,调拨明算科旳先生和学子,这些都是表面。 重点是什么? 重点是增加明算科进士的名额,更重点是,明算科每隔两年一次的科考题目。 谁来出题? 明经科不用说,出题的都是当世博学鸿儒,名望稍微差一点的都没资格。 但是明算科…… 如今放眼天下,谁比李钦载更有资格出题? 明算科增补进士名额,这些录用进士的名额朝廷可都是要封官的,那时李钦载这个出题的人是什么身份? 是这些进士们的座师。 当再大的官儿,见了李钦载都要行弟子礼的。 更别说专门教授明算格物的大学堂山长了,朝廷对明算格物越重视,李钦载的身份越高。 扩招明算科学子,不仅是李治对明算格物的重视,同时也释放了重用李钦载的强烈信号。 只是这些话没人跟李钦载明说,李治话里隐藏的信息只能靠自己领会。 在座的上官仪等人都是官场老狐狸,李治一张嘴他们便听出了意思,所以才对李钦载投以羡慕的眼神。 而李钦载……继续保持怔忪状态,他仍在绞尽脑汁想借口,推掉这桩麻烦事。 “陛……陛下,臣当年被祖父揍,被父母揍,揍得太狠,伤了脑子,时有健忘失神之症,怕是无法教授那么多学子。”李钦载憋了半天,终于憋出个借口。 李治眉头一挑:“哦?那可了不得,朕马上宣太医给你看看。还有,景初若已有健忘之症,你的那些学问更要苦争朝夕,快快将它们传授出去,否则有朝一日全忘了,岂不是大唐的损失。” 李钦载脸色愈发难看:“不,不必宣太医了……” 武后冷笑两声:“景初抢未婚妻的玉佩时身手倒是异常矫健,看不出哪里健忘失神了,从出手到逃跑,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堂内又是一阵轰笑。 李钦载脸颊抽搐几下,没敢吱声。 李治露出关怀之色,道:“景初还有什么理由,不妨都说出来,朕当场给你一并解决了。编不出来亦无妨,朕给你三天时间慢慢编。” 众人又是大笑。 李钦载有气无力地道:“臣再想想,争取三天内给陛下一个完美的理由……” 李治失笑,叹道:“景初,你啊,空有一身本事,却实在太懒了,大好的才华却在虚度光阴,让那些没本事只能埋头苦干的人何以自处?” 李钦载撇了撇嘴。 在他看来,虚度光阴不应该是贬义词。 没损人利己,没道德败坏,我自己的光阴虚度又如何?危害社会了吗?增加犯罪率了吗?村里的老母猪半夜惨叫了吗? 都没有! 李治已做了决定,躲是躲不过去了。 李钦载咬了咬牙,道:“陛下,臣只有一个请求。” 李治欣慰地笑了:“你说,朕无不允者。” “劳烦各位亲爹把你们家不争气的小混账痛揍一顿,给未来即将入学的师弟们打个样儿,杀鸡儆猴!” 开家长会本来就是为了让亲爹们揍儿子的,李钦载这叫不忘初衷。 ………… 家长会开完了,然而君臣们却好像没有离去的意思,反而在李家别院安家落户了。 李钦载心里堵得慌,客人们来头太大,不好意思逐客,可是任由这群君臣在别院里度年假似的,李钦载这个主人又觉得烦。 他们已严重打扰自己平静的生活了。 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制造一個意外放把火,把别院里里外外烧个干净,这些客人没地方住,或许就会识趣离开了。 可惜这种胆大包天的事,李钦载没胆子干…… 傍晚,李钦载悄然走到村东头崔婕的房子。 崔婕坐在院子里做绣活,昨日被皇后召见,她也没觉得多兴奋,回来后该干啥还是干啥。 听到院子外的脚步声,崔婕抬头,见是李钦载走来,不由怒哼一声,垂头继续做绣活,不想搭理他。 李钦载厚着脸皮走进院子,搓着手干笑:“还生气呢?你这婆娘,咋开不起玩笑呢,昨日故意逗你的……” 崔婕冷冷道:“若非皇后帮我讨要,那块玉佩你会还我?” 李钦载正色道:“当然会还,你把我当啥人了,顶天立地的伟丈夫,会贪图女子的区区一块玉佩?” 崔婕怒气未消:“昨日抢我玉佩后你健步如飞,一溜烟儿没影了,你根本就是打算独吞玉佩。” “今天不是还给你了嘛……” 崔婕更生气了:“是皇后还给我的,不是你。听宫人说,还是皇后强行你手里抢回来的,你……是个坏人!” 李钦载啧了一声,道:“你也是世家小姐出身,咋对一块玉佩如此看重?那块玉佩虽然成色不错,也没必要如此重视吧?” 崔婕脸蛋儿一红,脱口道:“它不一样,皇后昨日说了,是送我成亲的礼……” 话没说完突觉失言,崔婕羞得不行,故作生气地怒哼。 李钦载笑了:“原来是送你成亲的礼物,难怪你那么宝贝……不过咱俩都快成亲了,你的就是我的,这块玉佩是夫妻共同财产……” 说着走到崔婕身边,突然伸手在她身上摸来摸去:“玉佩在你身上吗?拿出来我再看一眼,这次保证不抢。” 崔婕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一怔,半晌没反应过来,直到察觉李钦载那双手在她身上越来越不规矩,崔婕才惊骇地尖叫起来。 尖叫声也让李钦载回了神,这才发觉自己的动作有点超纲了…… 急忙缩回手,李钦载不自在地咳了两声,道:“我如果说刚才真是无意的,动手的那一刹我对你的身体完全没兴趣,只想看看玉佩,你信不信?” ****** 第二百三十四章 办学宗旨 第一次上手,手感不错。 该软的地方软,该滑的地方滑,妙曼的身姿包裹在衣裳里,但李钦载已明明白白知道了自己未婚妻的尺寸。 养尊处优的世家小姐果真跟寻常女子不一样,皮肤白净,触手柔软,那个“滑若凝脂”的成语用在她身上,简直太合适了。 更别提凑近了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幽兰香味,绝不是化妆品腌入味的那种俗气的香,而是被天然的花香腌入味了。 然后李钦载开始反省自己上次给她做的罩罩儿。 太小看她的尺寸了,难怪她没穿,我的错。 回去就给她重新做,多做几个,换着穿。 崔婕已快羞得晕厥过去了,从小到大,何曾有男子敢如此轻薄她,虽说眼前这位不一样,是她命中注定的夫君,可一日没成亲便违了礼法。 “我不活了!”崔婕坐在磨盘上哭了起来。 李钦载有些歉意地道:“刚才真是无意的,我并没有轻薄你的意思,真的只是想看看玉佩……” 崔婕垂头抹泪,嘤嘤的哭。 李钦载无奈道:“要不你摸回来?我的身子虽说与你风格不同,但胜在孔武有力,健壮优美,还能给女人安全感,努力憋气的话,说不定还会出现腹肌,真是越摸越上瘾,世间女子好评如潮……” 崔婕没理他,继续嘤嘤的哭。 李钦载不耐烦了:“再哭我继续摸你了啊,反正哄不好了,不如破而后立……” 崔婕哭声立止,泪眼狠狠地瞪着他:“你……混蛋!” 李钦载乐了:“世家小姐骂人真是……毫无威慑力,也毫无伤害性,越骂越让人兴奋,下次我教你骂人,保证你一开口别人立马拔剑自刎。” 崔婕抽噎了一下,又怒道:“我只骂你,世上只有你才会如此欺负我。” “要不说咱俩是夫妻,夫妻就是冤家,冤家不就是互相欺负吗,下次让你欺负回来便是。” “谁跟你夫妻?我不嫁你了!” 见崔婕仍然气未消,李钦载道:“好了,我发誓,从此不惦记你的玉佩了,好不好?” 崔婕仍气鼓鼓地瞪着他:“……也不许骗我的钱!” “都快一家人了,你的就是我的,什么骗不骗的……好好,不骗。” 崔婕哼了一声,好像也不太生气了。 伸出纤指戳了戳他的胸膛,崔婕道:“我还未入你李家的门,你要像个君子一样对我相敬如宾,不可轻薄。” 李钦载痛快地道:“好哒,等你进了门我再轻薄。” 崔婕一滞,又羞红了脸颊,轻声道:“进了门也,也不……” 李钦载瞪大了眼:“进门也不许?没天理了还!” 扭头朝院子外大喝:“我那大舅哥何在?把他叫来,这婆娘我不要了,换一个!” ………… 李治和国公国侯们在庄子里玩了两天后,终于意犹未尽地离开了。 开个家长会,一群君臣把李家别院搞得鸡飞狗跳,尤其是别院内禁军如云,戒备特别森严,不仅陌生人严禁入内,就连陌生的物件都要严查半天。 挑担大粪从门口经过,他们都得尝咸淡。 李钦载只好不停地明示暗示,国不可一日无君,长安朝堂无数繁杂国事朝政等着陛下和诸位朝臣处理。 一群人扔了朝政不办,跑到乡下度假,这是不思进取的表现,这样的表现只能出现在李家某位以懒惰享乐为人生目标的少郎君身上…… 念叨久了,李治终于决定离开。 李钦载严重怀疑他离开不是为了回长安处理朝政,而是受不了李钦载的啰嗦。 这年头的帝王,要说勤勉呢,确实勤勉,每天大约只睡两三个时辰。 但要说他每天都如此,未免夸张了些。 据李钦载所知,李治和武后经常巡幸洛阳,一走就是两个月,许多朝政奏疏都是八百里快骑送到巡幸的路上,李治顺手批了。 当皇帝的,真没几个是累死的,他们大多数是玩死的,或是自己作死的。 毕恭毕敬送李治和国公国侯们离开,看御辇徐徐,旌旗远去,扬起的烟尘渐行渐远,李钦载这才松了口气。 下次打死不开家长会了,纯粹给自己找不痛快,在这群君臣面前玩心眼儿,李钦载确实嫩了点,穿越者只是多了些知识而已,论算计,人家才是老祖宗。 这次家长会的最终效果就是,小混账们不负众望挨了亲爹们的揍,但李钦载也损失惨重,很快要当校长了,庄子里莫名其妙多了一堆学生,他每天要付出的精力和时间更多了。m..Com 师生都没讨到好,最后的赢家居然是李治。 李钦载目送御辇骑队远去,小混账们规规矩矩站在李钦载身后。 直到御辇不见踪影了,李钦载回头,赫然发现小混账们都盯着自己,眼神很幽怨。 李钦载有点不自在,接着瞪眼:“咋!” 小混账们动作统一战术后仰,敬畏地连连摇头。 “丑话早就说在前面,你们自己不争气,还怪先生跟你家长辈说实话?成绩不好就要有挨揍的准备。”李钦载重重地道。 李素节乖巧地道:“先生所言极是,弟子以后一定诚心勤勉向学,努力考好,不让先生和父皇失望。” 李钦载指了指他,对小混账们道:“听听,这才是学生该有的态度。” 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李钦载又道:“你没挨揍?” 李素节矜持地一笑:“除了李荞师兄,弟子虽说也没及格,但所有人里面弟子的成绩是最好的,父皇勉励有加,不曾揍我。” 李钦载欣慰地点头,然后瞪着其余的混账,道:“看看人家!” 这句话效果很棒。 刷! 仇恨转移! 小混账们纷纷目光不善地盯住了李素节。 李素节这位曾经上过战场的皇子心理颇为强大,也被众人的眼神盯得后背发毛,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 在学校里,学霸和学渣天生就是不共戴天的,除非一公和一母。 这个道理,李素节或许要受过学渣的霸凌后才会懂。 “好了,眼神是杀不死人的,有胆子的话,你们私下里找机会弄他……”李钦载接着道:“想必你们已知道,庄子里马上要盖个大学堂了,你们即将迎来一批新师弟。” 众人无声点头。 李钦载的面目突然变得狰狞起来:“……把你们纨绔混账的气质拿出来,弄走一个算一個,记得我的办学宗旨吗?” 众人异口同声:“不公平,不公平,还是他妈的……不公平!” 第二百三十五章 敌国少将军的爱恨情仇 别的学堂崇尚什么,李钦载没兴趣打听。 但李钦载的学堂宗旨,要按他这个校长的意思来。 不要搞什么兄友弟恭,团结和谐那一套,不存在的。李钦载的学堂就是丛林,学校里学会了如何生存,在外面才不会因为太蠢而导致与世人格格不入。 前世看过新闻,被人贩子卖到山沟里给白痴当老婆的女人,有很大一部分居然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女大学生,你敢信? 所以,除了书本上的知识,学校有没有义务给学生们教点别的? 李钦载觉得非常有必要。 学校是社会的预备役,李钦载不介意把学堂办成一个社会的演习场,尔虞我诈也好,明争暗斗也好。 总之,他不希望自己的学生走出去以后只是个书呆子,半点不通人情世故,被人卖了还乐呵呵地数钱,那是对他这个校长最严重的侮辱。 所以,新学生入学,李钦载不会让他们太轻松,不要天真地以为来这里是纯粹学知识的,如此天真的人应该含着奶嘴躺在摇篮里,而不应该出现在这片遍地狼崽子的丛林。 当然,李钦载最终的目的还是弄走一个算一个,走一个他就轻松一分。 这个目的不可告人,就不公开说了。 ………… 李治看起来脾气很温和,但行事却是雷厉风行。 离开庄子的第二天,长安便有工部官员带着大匠到访。 官员首先很有礼貌地拜见了李县伯,谦逊地告诉李钦载,陛下已颁下旨意,甘井庄划出一块地修建新学堂,并虚心请教李县伯的意思。 学堂盖成什么样子,能容纳多少人,几间课室,几排厢房等等。 李钦载打起精神随口应付,似乎看出李县伯有些不耐烦了,工部官员识趣地告退,然后带着工匠们去庄子四周丈量土地,勘测地势。 日子还得继续,李钦载恢复了以前的平静生活。 白天教小混账们数学,教到中午时已被气得隐隐有脑溢血迹象,急忙宣布下课,回到卧房里躺下等待Cd冷却回血回蓝。 下午眯瞪一会儿,带荞儿出去玩耍,有时候是荞儿陪他玩耍,比如在渭河边钓鱼,钓着钓着又被河里的鱼气得脑溢血复发,在荞儿的安慰下努力平复下来。 晚上和崔婕在庄子周围散散步,嘴上调戏一下未婚妻,有时候连丫鬟从霜一同调戏,气得崔婕呼吸急促准备发飙之前,果断结束散步,送她回家。 回到家和荞儿一起睡,运气好能睡个整觉,一夜到天明。运气不好半夜起床,给荞儿换被褥。 当然,这样的日子不是每天都过,否则跟前世的社畜有啥区别?m..Com 学堂里李钦载最大,他说啥就是啥,他说今日贵体抱恙,便理直气壮旷工。 有时候他甚至连理由都懒得找,小混账们大早上在课室等到日上三竿之时,大家便知道今天又是散养的一天,自觉翻开书本自习。 一群纨绔本来是没那么自觉的,但这位李先生实在是喜怒无常,而且公然提倡“不公平”的办学理念,纨绔们顿时被压制得死死的,谁也不敢轻易犯戒踩雷。 上一次被惩罚的人是皇七子李显,李钦载上课时随口夸了一句自己“温润如玉,如琢如磨,卑以自牧”,课堂内李显忍不住噗嗤一声,然后……他便倒了血霉。 被李钦载吊起来抽了十鞭,抽得李显吱哇惨叫,抽鞭子时的李钦载很帅,但完全看不出丝毫“温润如玉”的样子,反倒有几分“丧心病狂”的神韵。 还有一次临堂测考,上官琨儿不但交了白卷,还犯了纨绔脾气,将试卷撕了。 就在所有混账幸灾乐祸地以为这货至少会被吊起来抽二十鞭时,李钦载却不但没有任何惩罚,反而含笑安抚他的情绪。 这种严重的不公平且随机的赏罚方式,给小混账们造成了极大的心理压力。 凡事若有严格的规矩条文倒也罢了,按照规矩做事,就算犯了规矩也清楚自己即将受到怎样的惩罚。 最怕的就是李钦载这种没规矩且赏罚无常的,谁都不知道自己若犯了错是赏还是罚,每天做任何事都像一场人生的豪赌,虽然刺激,但……真的很累。 还没法跟李先生讲道理,因为李先生会习惯性地问一句,我们学堂的理念是什么? 小混账们脱口而出,“不公平”。 好了,世间所有的疑难杂症都被这三个字解决了,还有问题吗? 没问题了,如履薄冰地生存下去吧,待到学成下山那一天,他们会发现,世间所有尔虞我诈的场合他们都能极快地适应,不仅能投入其中,还能以自己的方式应付和反击。 这才是学生在学校里该学的东西,课本知识之外,他们更需要学会扛揍,将来走出学校挨了社会的耳光,至少不会哭,不会崩溃。 ………… 鸬野赞良已习惯了甘井庄的生活,习惯了身处大唐这个环境,也习惯了自己其实是李钦载的奴婢丫鬟的身份。 据说因为灭倭国之战,他居然被大唐天子晋了爵位,成了县伯。 阔索! 屠戮了那么多倭国的子民,回来不仅没受到惩罚,居然还晋爵了。 老天何等的不公平! 对于这位灭了她国家的仇人,鸬野赞良心中当然还有恨意,只是这种恨意不敢表露出来,她害怕一旦表露出来,便会引来杀身之祸。 从这位李县伯的日常言行来看,他似乎天生对倭国人抱有非常强烈的敌意,这一点早在倭国时便验证过。 而跟随他回到大唐后,鸬野赞良的感受更为明显。 比如他经常用一种毛骨悚然的眼神悄悄地盯着自己,那种眼神像狼,总觉得他在选择从她身上哪個部位下嘴,或是在思考用怎样的烹饪方式把她煎蒸炸煮。 可她又觉得他的眼神有时候不仅仅像狼,更像色狼,透出一股色眯眯的味道。 这一点她也验证过,因为她有一次不小心听到他嘴里念叨什么“三上老师”“好大好白”之类听不懂的字眼。 鸬野赞良愈发心悸,她在想,这位李县伯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故事里另一位女主角必然是个姓“三上”的倭国人。 然后脑补出一部爱恨纠缠直至为了爱恨而兴刀兵,灭一国的悲剧情节。 那位三上老师,想必也在战火中香消玉殒了吧? 这位唐国的少将军赢得了胜利,却失去了她,他的内心一定很痛苦吧? 于是鸬野赞良不停给自己鼓励,时常攥住小拳头,眼神坚毅地仰头望天。 作为一个落难敌国的小八嘎,我一定要活下去,并且挖出这位残忍却深情的敌国少将军的爱恨情仇故事。 只有知道了这个故事的全貌,她才能从根源入手,解救深陷水深火热之中的倭国子民。 第二百三十六章 中原华夏武德充沛 说来巧合,李钦载没想到这位倭国长公主如此文艺,凭“三上老师”几个字便脑补了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悲剧。 这段爱情悲剧里面有爱有恨,有家国天下,有儿女情长,论格局之高,一国兴衰覆灭与这段爱情完美地产生了因果关联。 论情仇之远,一段爱情从大唐长安到东边的百济,再到孤悬的倭岛,可谓有爱人自远方来,虽远必诛…… 李钦载完全不知这只异国母猢狲脑补出了如此狗血又奇妙符合逻辑的一段爱情故事,若是知道了,一定把她的脑袋摁进恭桶里,让她冷静冷静。 你特么编故事也该编个日常甜宠系的,比如《我的异国小娇妻》什么的,什么年代了还搞霸道总裁虐恋,会扑死知道吗。 李钦载坐在院子里批阅小混账们的作业,越看越脑阔疼。 明日寻个莫须有的罪名,当着小混账们的面把李素节揍一顿。 李素节没犯错,但他年纪最大,用来杀鸡儆猴很合适。 鸬野赞良站在他身后,手里捧着一堆零嘴儿,时刻盯着李钦载的表情。 当李钦载出现嘴斜微张旳状态时,鸬野赞良便适时塞进一块零嘴。 一主一仆配合默契,李钦载对鸬野赞良的表现感到很满意。 不管她心里是不是恨自己,但行为上已经颇有几分大唐丫鬟的觉悟了。 良久,李钦载搁下小混账们的作业,长长叹了口气。 总算体会啥叫“东风无力百花残”,啥叫“蜡炬成灰泪始干”。 虽说是男女离别的诗句,但前世总有人喜欢把它和老师对学生无私的奉献联想起来。 然而这一世,李钦载对它有了新的理解。 东风无力百花残的意思是,当老师对学生的愚蠢感到很无力时,就忍不住想辣手摧花,把这些花朵儿都搞残。 蜡炬成灰泪始干的意思是,当学生的愚蠢令老师潸然泪下时,老师就忍不住想把学生挫骨扬灰,这样老师的眼泪才会干。 两根手指拈起混账们的作业,李钦载像嫌弃一坨狗屎一样把它们扔远。m..Com 以后盖起了新学堂,学堂的名字就叫“智障学院”吧。 至于荞儿,安排他退学,李钦载亲自教,不能被智障传染。 鸬野赞良站在身后静静地看着李钦载的举动,见他一脸嫌弃地拈起作业扔远,然后露出痛不欲生的表情,鸬野赞良嘴角一勾,想笑,又觉得失礼,更害怕挨刀,于是生生忍住。 李钦载明明背对着她,却仿佛后脑勺长了眼睛似的,冷不丁道:“我现在的样子是很好笑,还是很可笑?” 鸬野赞良一惊,急忙道:“奴婢不敢。” “连笑都不敢笑,我有那么可怕吗?” 鸬野赞良不敢吱声,显然默认了。屠戮我大和国数万子民,你说你可不可怕?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如果你是老师,让你去教这么一群蠢货,你的样子会比我现在更可笑。” 鸬野赞良轻声道:“五少郎授业时,奴婢在外面也听过几句,确实晦涩难懂,怪不得他们。” 李钦载啧了一声,道:“你一只异国猢狲,当然觉得难懂,但大唐人觉得难懂就说不过去了。” 鸬野赞良沉默片刻,突然道:“奴婢最近也在读唐国的圣贤经义,我……不是猢狲!” 李钦载意外地挑眉:“呵,居然还有反抗意识,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啊,你都学了啥?” “奴婢读《论语》,读《道德经》。” “论语读了啥?说说体会。” 鸬野赞良低声道:“奴婢读了论语里的《学而篇》,《为政篇》和《八佾篇》,中原的古圣贤确实很伟大,他们是一群充满了智慧且平和仁义的人……” “奴婢小的时候便读过中原的圣贤经义了,我们大和国所有的书籍和经义都来自中原唐国,就连佛经都是,它们都是遣唐使带回来的……大和国宫廷里教授我们学业的老师,也是归国的遣唐使。” 李钦载点头:“你倒是比那群蠢货勤奋多了。” 想了想,李钦载又道:“我不反对身边的人读书,不管什么身份,读书总没有坏处,以后我书房里的书,我允许你翻阅抄写。” 鸬野赞良急忙道谢,又从怀里掏出几张纸,道:“奴婢自己默记了一些经义句子,闲暇时拿出来背诵领会,还请五少郎指正。” 李钦载皱眉。 一只异国母猢狲都知勤奋好学,那些蠢货却每天胡混日子,简直禽兽不如。 随手接过鸬野赞良手里的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不得不说,字迹比李钦载写得更好看。倭国的皇室和权贵阶级子弟其实是非常有文化的,他们的文化都来自遣唐使带回来的中原学问。 李钦载愈发心塞。 你明明是一只猢狲啊,搞得那么优秀作甚? 指着上面一行字,李钦载漫不经心地问道:“子曰,‘三十而立’,是啥意思知道吗?” 鸬野赞良胸有成竹地道:“是指人到三十岁左右,便应该在世上有所成就。” “错了!”李钦载突然喝道:“你的理解完全错误,你们理解错了我华夏圣贤的意思,难怪被我大唐灭国!” 鸬野赞良吓了一跳:“这与灭国有何关系?三十而立不是这个意思吗?” “三十而立的意思是,如果敌人有三十个人,我便要站起来跟他们打。” 鸬野赞良娇躯一震,三观稀碎。 “那,那……‘四十不惑’呢?” “四十不惑,如果敌人有四十个人,我也会毫不犹豫地上去跟他们干仗!” “五十知天命呢?”鸬野赞良身躯摇摇欲坠。 “敌人若有五十个人,我也要把他们打得让他们知道,我是上天派来收拾他们的。” “六十耳顺?” “敌人若有六十个人,我要把他们打得跪在我面前说些顺耳动听的话,求我饶他们一命。” 鸬野赞良沉默许久,终于缓缓道:“七十而从心所欲的意思,莫非是敌人若有七十个人,我也会随心所欲,想怎么打就怎么打?” 李钦载露出欣慰的微笑:“你终于悟了,并且学会了举一反三,没错。我中原圣贤向来以德服人,如果德服不了人,就以物理服人。《论语》其实是一部歌颂我中原华夏武德充沛的经典古籍。” ** 第二百三十七章 总有刁民要害本宝宝 对猢狲胡说八道不算犯罪,物种进化的过程里,发生任何意外和偏差都是合情合理的。 成功把一只猢狲的三观带偏,按李钦载的意思,这叫“知天命”,是老天注定的劫数。 鸬野赞良的眼睛已失去了聚焦,以李钦载的经验来看,女人出现这种失焦的眼神,不是太爽就是太迷茫。 前世的小片子里,三上老师也有过这样的眼神,此刻看起来尤为心酸,那隔世的乡愁,再也回不去了…… “论……论语,是这么解释的吗?”鸬野赞良眼神空洞喃喃问道。 李钦载语气坚定:“是,我是唐国人,而且我旳才华连大唐天子都非常看重,所以我的解释才是最权威的,信我!” “为何……与遣唐使教我的不一样?” “化外猢狲,学了几句人话便自以为博学了?华夏文化经义何等高深,几只猢狲学了几年便以为能掌握?呵,可笑。” 鸬野赞良无所适从,她仿佛瞬间失去了信仰。 因为李钦载的解释实在太颠覆三观了,长久以来建立的文化底蕴和自信,被李钦载几句话瞬间击得粉碎,连渣都不剩。 她需要时间消化一下。 ………… 时已入夏,天气渐渐炎热起来。 半夜荞儿睡觉愈发不踏实,总是热得蹬被子,连累李钦载也没睡好。 清晨李钦载理所当然地旷工了,小混账们继续自习。 睡到日上三竿起床,迷迷瞪瞪吃了点东西,到了下午时分李钦载又打起了瞌睡。 正要睡个午觉,别院下人来禀,有客来访。 “不见!”李钦载果断拒绝,睡觉前后的李钦载脾气特别大,天王老子都不见。 下人小心翼翼递上拜帖,李钦载满肚子火气接过来,然后一愣。 居然是位老熟人,姓宋名森,百骑司长安副掌事。 我一个即将升为乡村校长的乡村教师,远离长安不招灾不惹祸,百骑司的人找上门来为啥? 最近除了调戏非礼村姑,基本没干过犯法的事了。 沉吟半晌,李钦载叹了口气:“让他滚到前堂来。” 没犯事,不心虚,才有不客气的底气。 宋森来得很快,表情一如既往的卑微,充满了和气生财唾面自干的善意。 “下官宋森,拜见李县伯,恭贺李县伯晋爵。” 李钦载扯了扯嘴角,道:“宋掌事有心了,大老远从长安赶到渭南见我,有事?” 宋森笑道:“有事,此事本来随便从百骑司派个人知会县伯一声便可,但下官素来敬仰李县伯为人,更崇拜李县伯独率孤军灭倭国之血勇谋略,于是下官便亲自前来,也为近前当面聆听李县伯之教诲。” 李钦载忍不住笑了。 这货明明是个特务头子,偏偏拍起马屁来令人如此愉悦,无论力道还是角度,都拍得让他心旷神怡,一时竟忍不住将他引为知音,实在不忍心给他摆脸色了。 “话说得如此漂亮,不给你安排一顿酒宴都不好意思了,哈哈。”李钦载当即吩咐下人前堂设宴。 宋森一脸受宠若惊状道谢。 大唐的酒宴不在乎饭点,任何时候只要有够分量的客人登门,都能立马安排设宴,不是为了招待客人吃饭,而是纯粹一种待客礼节,如同现代社会客人进门斟茶一样。 未多时,酒菜被端入前堂,主宾开始畅饮。 当然,歌舞伎什么的就没有了,一来乡下别院没养歌舞伎和乐班,二来,招待宋森这种等级的客人,没必要上歌舞伎,坏了规矩。 国公府的歌舞伎,不是随便什么客人登门都会出来娱客的,宋森的品级还差了许多。 宋森的下官分寸拿捏得很到位,酒菜入席他便主动起身敬酒,说了一堆奉承恭贺之类的吉祥话儿,句句发自肺腑。 酒过三巡,李钦载搁下酒盏,终于问起了正事。 宋森也搁下酒盏,神情突然变得凝重起来。 “五少郎容禀,下官今日此来,是为了报信。” “报什么信?” 宋森低声道:“五少郎从倭国凯旋班师,回到长安后,是否在长安朱雀大街上公然严惩了一群遣唐使?” 李钦载立马想起来,确实有此事。 那是刚与李治奏对后,从太极宫出来,路遇一群遣唐使拦住了车驾,李钦载对这群倭国猢狲怎会客气,当即下令重责二十棍,然后逐之。 那二十棍是刘阿四和李家部曲行刑,至于有没有被打残的,李钦载没问,他也并不关心。 “确有此事,如何?百骑司要追究我当街滥用刑罚之罪吗?”李钦载眯着眼问道。 宋森急忙道:“揍几个异国猢狲而已,百骑司再闲也不至于管这种闲事,更何况是遣唐使犯事在先,敢拦我大唐权贵的车驾本就该问罪。” “那你是几个意思?” 宋森叹道:“百骑司近日在长安城听到一些传闻,传闻来自那些遣唐使,百骑司的探子很辛苦才打听到的……” “李县伯当街刑罚遣唐使一事,在遣唐使之中已激起了公愤,那些倭国猢狲近日频频聚集,似乎有对李县伯不利的谋划,百骑司探听到这些消息后立马禀奏陛下,陛下说派人将此传闻告之李县伯,下官故而来此。” 李钦载皱眉:“对我不利?意思是……行刺我?还是请道士作法咒死我?” 宋森苦笑道:“道士作法估摸不大可能,人家倭国猢狲比较信佛……但是行刺李县伯,倒是很有可能。下官奉旨来此,便是请李县伯万分小心,建议最好从国公府里多调派一些部曲来此保护您。” 李钦载摆手,道:“别的先不说,我就问一件事。陛下开春时便下旨尽逐遣唐使,为何这些猢狲还留在大唐没走?你们百骑司干啥吃的?” 宋森叫苦道:“李县伯可冤死下官了,百骑司可不管逐遣唐使之事,那是鸿胪寺该干的,我们只是探听消息的,李县伯可莫牵扯咱们……” “我不管我不管我不管,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反正就是你们百骑司的错!” 宋森惊愕地看着撒泼耍赖的李钦载,半晌,吃吃地道:“李县伯,能讲点道理吗?下官没法跟您聊下去了……” 李钦载恢复了正常,道:“既然有人行刺我,你们百骑司必须保护我,事情是你们打听到的,保护我的事便该由你们负责。” 宋森叹息道:“李县伯,百骑司没您想象的那么玄乎,我们真的只是一群打探消息的人,若要保护您,实在调派不出人手……”尒説书网 “而且百骑司大部分人的武力怕是连您家部曲的一半都不到,把您的安危交给百骑司,您自己放心吗?” 李钦载惊讶道:“百骑司这么弱?” 宋森有点生气,但又不敢生气,敢怒不敢言,道:“不是弱,是职司不同,下官再重复一次,我们只是打探消息的人,不管动手厮杀的事……” 顿了顿,宋森又道:“开春后陛下下旨,尽逐遣唐使,但李县伯可知此事多么困难,从贞观年开始,遣唐使一批又一批来大唐,如今留在大唐的遣唐使之数,至少已有万人之余,这些人是不可能一朝一夕之间便能把他们赶出大唐的。” “鸿胪寺从开春便分批次将遣唐使送回倭国,其中动用了登州和泉州的水师战舰和渔船,可许多遣唐使并不配合,他们死活赖在长安不走,更多则是隐没于乡野不知所踪,鸿胪寺已经尽力了。” 李钦载不满道:“所以,你特意来我家庄子就是为了把这个消息告诉我,然后百骑司什么都不管了?” 宋森急忙道:“非也,下官回到长安后会安排更多的人手打探和监视长安的遣唐使,随时向李县伯通报消息,若能查到主谋之贼人,下官也会告之金吾卫将其拿获,一举剿之。” “不过李县伯在庄子里还请小心,最好多调派人手保护您和亲眷,您可是陛下尤为看重的栋梁英才,万不可有失。” “陛下还说了,会从宫闱中调拨一些禁卫高手来庄子,保护您和弟子们的安全,毕竟陛下如此看重您,而且您的弟子们也都是皇子和权贵子弟,绝不可使您和弟子立于危墙之下。” 李钦载点头,表示明白。 他可不会像那些有主角光环的人一样,听到有人要杀他不惊反喜,各种高冷酷炫让敌人杀到面前才以一派宗师的姿态出手。 李钦载的战力负五渣,也没有直面杀手的心情。 若自身没有实力,杀手的刀指到鼻子前还不慌不忙,那不是宗师,那是蠢货。 “辛苦宋掌事了,回去还请转告陛下,一定要多派些高手过来,最好连我上茅房都把我团团围住,我是国家栋梁,大唐若失去我,损失太大了。”李钦载神情凝重地道。 宋森张了张嘴,想附和几句,可李钦载这番话实在太自信了,搞得他都不知该说什么,总觉得无论说什么都会助长他这种狂妄的气焰。 “下官,呃……下官尽力护李县伯周全。”宋森讷讷道。 李钦载正色道:“尽力还远远不够,宋掌事不介意的话,不如当面给我立个军令状吧,若我有个三长两短,宋掌事你必提头来见,或是发个毒誓,没护住我的周全必遭九雷轰顶什么的,如何?” ** 第二百三十八章 全人类都不能失去我 宋森与李钦载只有一面之缘,算不上熟人。 不过这次宋森对李钦载终于有了几分了解。 这货思路清奇,不按套路出牌,为了自己的安危也是蛮拼了,逼着别人立军令状,发毒誓,啥事都干得出。 李钦载还是那个李钦载,行事透着浓浓的权贵纨绔子弟做派,说话也掩饰不住一股深深的混账味道。 宋森当然不会立什么军令状,能在百骑司混到副掌事,他早已成精了,怎会干这种蠢事。 酒宴继续,气氛莫名沉闷了许多。 酒足饭饱之后,宋森果断告辞。 目送宋森离开后,李钦载的神情愈发凝重,立马叫来了刘阿四。 “听着,马上派人回长安,从国公府里再调两百部曲过来,别院内外都加强戒备,我那些学生家里不都派了随从侍卫吗?别让他们驻扎村口了,全都来别院外扎营,与你们一同日夜巡弋,连只陌生的苍蝇都不准放进去。” 刘阿四愕然:“五少郎,有何变故?” 李钦载苦笑道:“我可能被刺客盯上了,百骑司查了很久,只说与遣唐使有关,最近怕是要对我动手……” 刘阿四顿时怒了:“无法无天了!倭贼胆敢在我大唐如此张狂,日后在长安城但凡见着倭人,老子不问青红皂白,先揍了再说。” 李钦载目光闪动,轻声道:“以倭人的德行,灭国之仇,被逐之恨,再加上大街上公然被刑之辱,欲置我于死地倒也不奇怪,不过倭人哪来的本事行刺我?” 望向刘阿四,李钦载好奇道:“这个世界有忍术吗?” 刘阿四愕然:“啥叫忍术?” “就是来无影,去无踪,嗖的一下凭空出现,放个带烟雾的屁后,嗖的一下又凭空消失……” 刘阿四不敢置信地道:“世上岂有如此神奇之术?小人闻所未闻。” 李钦载不放心地追问:“是真没有还是你孤陋寡闻?” 刘阿四断然摇头:“真没有,倭人若有这般神奇本事,也不至于落得灭国的下场。小人虽是军伍汉子,可也多少会几分技击之术,认识长安城几个游侠儿,却从未听说倭人有什么忍术。” 李钦载想想也是,当初率军登陆倭国后,遇到的抵抗军队里,根本没看到忍者旳存在,而且他也曾在阵前仔细观察过,倭国军队里就连个人技击之术较为突出的人也没有。 “回头你召集咱家部曲,开个小会,会议内容主要是安排人手保护我和荞儿,还有崔婕,另外重点跟部曲兄弟们说一下我这个人的重要性。” “大唐不能失去我,英国公府也不能失去我,不谦虚的说,全人类都需要我,如果失去我,整个世界将会倒退一千年……” 刘阿四默默点头,跟随李钦载久矣,他已学会自动忽略五少郎的废话,李钦载的这番话里他准确地抓住了几个关键词,其他的都当没听见。 开会,安排人手保护五少郎和亲眷。 就这。 ………… 傍晚,李钦载与崔婕并肩走在乡间的小路上。 每天相约黄昏后,似乎已在二人之间形成了一种默契。 李钦载活了两辈子,前世那些流行歌里歇斯底里又直白的“我爱你你爱我”之类肉麻的话已经无法说出口。 崔婕生性羞涩,又是女儿家,自然更不可能主动说什么撩人的情话。 “今晚的月色真美”固然浪漫,但没有说出口,只在无言中的更令人动心。 李钦载没有别的念头,轰轰烈烈的爱情他做不到,对他来说,太过激烈曲折的爱情往往是对余生的一种透支。 爱与幸福是注定有额度的,年轻时消耗太多,到了中年反而索然无味。 不如这样平平淡淡地走下去,与相爱的人在静默中细水长流,将那些年轻时的轰轰烈烈化作一汪清澈细小的泉,汩汩而流,今生不绝。 并肩从村东走到村西,李钦载眨了眨眼,忽然牵住崔婕的手。 崔婕吓了一跳,急忙挣扎起来,红着脸心虚地四下张望,低声怒道:“你作甚?” “懂啥,夫妻走路都要牵手的,牵手才代表感情深。” 崔婕脸蛋愈发红润:“谁跟你是夫妻……你总是找各种理由轻薄我。” 李钦载轻笑道:“爷爷前几日派人送信来,咱两家的长辈已请了高人掐算日子了,不出意外的话,两三月内咱们就能睡一个被窝了,惊不惊喜?” 崔婕身躯微微一颤,羞得不行了,嗔道:“谁惊喜了?我才不跟你……睡那啥。” 李钦载嗯了一声,又道:“丑话说在前面,日子定下来后,你可不准再逃婚了,你若敢逃,我就带人回长安,逮住你兄长痛揍一顿。” 崔婕愕然:“与我兄长何干?” “谁叫他是你兄长呢,既然跑了和尚,我只好把庙烧了。” 崔婕恨恨白了他一眼,道:“又是一股混账味儿,你就不能正经点?” 两人说着话,崔婕心神一分,一时竟忘了自己的手还被他牵着。 李钦载一脸巴适,带着几分坏笑,感受她纤嫩的手心传来的温度。 相爱的人,当然要牵手呀。 走了一会儿,崔婕终于察觉到自己的手仍被他牵着,羞怯地想挣脱,却被他握得紧紧的,崔婕挣脱不过,脸蛋越来越红,狠狠瞪了他一眼,骂了一句“登徒子”,只好认命任由他牵着。尒説书网 “对了,今日为何与往常不一样?”崔婕左右顾盼,道:“今日你家部曲特别多,前后都有人,我和从霜住的屋子周围也有许多李家部曲,发生了何事?” 李钦载漫不经心地道:“没啥事,听到消息,有人要行刺我,或是我身边的人,你和荞儿都被我家部曲保护起来了,没抓住刺客前,你和荞儿都得习惯这种前呼后拥的日子。” 崔婕紧张地道:“你又惹了什么祸?” “我在你眼里就是個不干正事整天惹是生非的货?” 崔婕想了想,认真地点头:“是。” 李钦载瞥了她一眼:“你最好重新组织一下语言,不然成亲后我让你三天下不了床。” 崔婕大羞,恨恨地掐了他一把:“混蛋!又欺负我!” 李钦载幽幽叹道:“还是太年轻啊,等到了中年你就会知道,当男人说让你三天下不了床,那简直是人生的福利,美不死你……” ****** 第二百三十九章 敌踪现,皇长女 对未经人事的人开车,时速飙到两百她都不会有太大的反应,因为她根本不认识豪车。 无比怀念前世那个信息爆炸的年代,那个年代的女子啥冷门的知识都懂。 甭管经未经人事,男人在她们面前刚发动车,她们便会秒懂,然后含羞带怯甚至带着几分期待地轻轻捶一记,娇嗔一句“你好坏,我好喜欢……” 她们自带测速仪,啥车从她们眼前开过去,都能立马测出车速,以此决定该娇羞还是该说个更荤的。 对崔婕开车就有点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很多高质量的超速车,她竟完全不懂,也不会给出任何反应。 所以,婆娘娶回家还得好好调教,出得厅堂入得厨房还不够,还要懂得浪漫,和浪…… “说清楚,到底何人要刺杀你?你最近得罪了什么人?”崔婕认真地问道。 李钦载笑道:“问那么清楚干啥,你能帮我挡刀?” 崔婕垂头沉默片刻,然后抬起头,认真地道:“我会帮你挡刀。” 李钦载眨眼:“为何?你不是口口声声骂我登徒子,纨绔败类吗?” 崔婕红着脸道:“那也只能是我骂,别人不许碰你。” 李钦载又牵起她的手,笑道:“我一个大男人,不可能让自己的婆娘给自己挡刀,咱们都无灾无病地活下去,活到八十岁,再一起埋进土里,这辈子就圆满了。” 崔婕露出担忧之色,道:“你总得告诉我,究竟何人要刺杀你吧?我终究是世家出身,说出来我亦能调动青州崔家的人,帮你化解这次危难。” “难了,是倭国人。”李钦载笑了笑,道:“我灭了他们的国,屠了他们旳城,还向陛下谏言尽逐遣唐使,这是国仇家恨不共戴天,他们要杀我也很正常。” 崔婕顿时沉默了,事情太大,青州崔家恐怕也帮不上什么忙。 良久,崔婕又道:“我给父亲修书一封,请他调动崔家精于技击的家将过来保护你,庄子里多安置咱们的人马终归没坏处。” “你消停点吧,逃婚离家的事你父亲还没跟你算账呢,好意思给你爹写信?我这里防着刺客,你那头说不定还要防着你爹亲自过来刺杀你……” 崔婕气得捶了他一记:“又说混账话!” 李钦载突然感觉她的手加重了力道,将他用力握紧。 崔婕仰头看着他,清澈的眸瞳里,有星辰在闪耀,像破晓前绽放的烟火。 “李景初,你要保护好自己,为了你,为了荞儿,也……为了我。” 李钦载笑了:“我当然会保护好自己,还会保护好你和荞儿。” 崔婕展颜,嗯了一声,垂头默默牵着他的手。 润物无声中,牵手似乎已成了一件很正常的事了。 而崔婕眼底里的忧虑,隐没在夜色中。 天色已晚,不知不觉二人走到李家别院门口。 李钦载站定了脚步,犹豫先送她回去,还是请她进家门坐坐。 前世积累了不少经验,什么上楼喝口水,什么我家的床又大又舒服,什么我想明天跟你一起吃早餐,理由多得很。 这一世找理由有点难,尤其在未经人事的女子面前,很多浪漫美好实则见色起意的借口她都听不懂。 沉寂许久,崔婕仰头奇怪地看着他。 李钦载摸了摸鼻子,迟疑道:“……我家的犬子会后空翻,你要不要进去看看?” ………… 甘井庄莫名热闹喧嚣起来。 工部的工匠和民夫越来越多,官员指挥民夫在村南边搭起了建议的房屋,数百人入驻庄子,在南边选了一块地,然后开始挖坑夯地基。尒説书网 新学堂占地颇广,大约有一百多亩地。按照李钦载的意思,里面包括一排五间课室,一间藏书阁,十排足够容纳数百人的卧房。 工程要赶时间,对数百民夫来说,这属于是朝廷的徭役,完工后当地官府可以抵税的。 但过几个月便是秋收,这是绝对不能耽误的时节,所以必须赶在秋收前彻底完工,如今已是夏天,工期颇为紧张。 除了工部的官员和民夫外,庄子里还进驻了数百人马,包括从长安调拨来的李家部曲,以及李治从金吾卫抽调的一百名披甲禁军。 派出宫闱禁军保护一名臣子,李治对李钦载委实仁义无双了。 保护措施很严密,李钦载,崔婕和荞儿三人无论在哪里,都有部曲和禁军前呼后拥,庄子外围的山林平原和野外甚至还有明岗暗哨日夜巡弋。 李钦载终于稍微放心了。 对于自身和亲人的安危,他从来不会当成儿戏,如果自己没有毁天灭地的身手,那么对待敌人一定不能大意,无论自己的命还是亲人的命都很重要。 鸬野赞良拎着一只红漆食盒,缓缓走出别院。 食盒里有李钦载吩咐她送给崔婕的几样荤素菜肴,李钦载亲手做的。 互相送菜也成了两人之间传递情意的一种方式,谁做了什么新菜,总会差丫鬟给对方送去。 李钦载喜欢这种传情的方式,他觉得这比送情书浪漫多了,情书既不能看也不能吃,哪里比得送菜实惠?送菜才是踏实过日子的态度。 鸬野赞良不理解李钦载和崔婕的做法,她知道两人是未婚夫妻,只差最后一道成亲的仪式,既然同住一个庄子,吃饭叫一声不就过来了,为何非要派人送来送去? 不理解也没办法,她只不过是李钦载身边的丫鬟,李钦载的命令她必须照办。 拎着食盒经过一片茂密的丛林,丛林里有条小道直通村东,再走片刻便是崔婕的屋子了。 白天的丛林,被茂密的树荫遮挡得一片漆黑。 小道前方,一名挑着担的货郎迎面走来。 在大唐的乡野间,货郎是让各个村庄的庄户们又爱又恨的一类人,他们挑着担走村窜户,给庄户们送来他们需要的布匹零食和生活用品,但也会非常精明地榨干庄户们的钱袋。 鸬野赞良自觉地让出一条道,让货郎先过。 谁知货郎走到鸬野赞良身前时突然停下,警惕地环视四周后,货郎搁下担子,竟朝她行礼。 “拜见皇长女殿下!” 鸬野赞良吓了一跳,对方开口第一句话,她便知道他是倭国人。 因为只有倭国人,才会称呼她为“皇长女”,而不是“长公主”。 “你,你是谁?”鸬野赞良惊惶地四下张望。 货郎垂头道:“小人是大和国人,显庆三年来到唐国。小人在大和国时是中臣镰足阁下的家臣,当年奉中臣阁下之命,以遣唐使的身份来唐国求学问道。” 鸬野赞良愈发失措,明明是遣唐使的身份,如今却化身货郎,显然其中有极大的阴谋。 “你为何出现在此?”鸬野赞良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货郎仍垂头不敢看她,保持着倭国奴仆般的卑微态度。 “唐国天子下旨,尽逐遣唐使,小人与其他的遣唐使在长安已待不下去,鸿胪寺日夜派人在城里搜寻我等的踪迹,要将我们遣送至登州,送出唐国境内。” 鸬野赞良终究是宫闱出身,对阴谋尤为敏感,冷静下来后不由眯起了眼,露出了久违的皇长女的气势。 “你装扮成货郎来此庄,意欲何为?” 货郎咬牙,低声道:“李钦载灭我大和国,屠戮我子民,还上谏逐我遣唐使,此仇此恨,焉能不报?小人必杀此贼,以报我大和国灭国之仇。” 鸬野赞良吓了一跳,惊道:“你……不可胡来!庄子已被李家部曲和唐国禁军守得密不透风,你没机会的。” 货郎笑了笑,道:“机会终归是人发现的,世上没有永远天衣无缝的防守,只要他们露出一丝缝隙,小人的刀就能从缝隙中伸进去,要了李钦载的命!” ****** 第二百四十章 血海深仇 鸬野赞良在李家别院是个委委屈屈的受气小丫鬟,李钦载轻飘飘拿眼一瞟她便噤若寒蝉。 可在倭国人眼里,她却是皇长女,正经八百的长公主殿下,除了她的父亲,倭国任何臣民见了她都必须要行跪拜大礼的。 眼前的货郎就是如此。 货郎是倭国一个名叫“中臣镰足”的人的家臣,中臣镰足是倭国未来国主中大兄的心腹亲信。 作为倭国国主心腹的心腹,货郎见鸬野赞良的丫鬟打扮,以及低眉顺目的可怜模样,货郎顿时悲从中来,不禁潸然泪下,扑通一下便跪倒在她面前,然后捶地嚎啕大哭。 主忧臣辱,主辱臣死。 一国长公主沦为敌国仇人的奴仆,货郎既心疼又愤恨,对李钦载旳仇恨愈发深入骨髓。 “灭国之仇,辱主之恨,臣下必戮李钦载,报此深仇大恨!”货郎痛哭流涕。 顺手从怀里掏出一柄短刀,一边哭一边在自己的肚子上比划,似乎想要切腹自尽表达一下忠心,然而短刀比划了半天,终究还是没切下去。 鸬野赞良被他的模样吓了一跳,急忙道:“不必如此,若能保得父亲大人与大和国臣民的平安,我纵委身为奴亦甘之如饴。” 货郎擦了把眼泪,突然站了起来,哽咽道:“皇长女殿下请放心,请您再委屈几日,待我等从容谋划布置,定会寻个完全之机,将李钦载一击致命。” 鸬野赞良脸色突然变得平静,平静中透出一股威严。 “我刚才说的话,你没听见吗?”鸬野赞良语气渐冷。 货郎愕然看着她。 鸬野赞良加重了语气道:“我说,不必如此,我纵委身为奴已甘之如饴!” 货郎惊道:“殿下何故如此?” 鸬野赞良冷冷道:“你们若杀了李钦载,远在大和国的父亲大人,和无数臣民将何以自处?” “宫闱禁卫和国都飞鸟城的防卫,皆在唐军掌握之中,李钦载若被刺而亡,可知我的父亲大人和臣民们将要付出多么惨重的代价?” 货郎重重地道:“罪在臣下,与无辜者何干?臣下若刺杀成功,愿当场引颈自戮,了此仇怨!” 鸬野赞良冷笑:“你以为唐国会与你讲道理?当初唐军登陆本国,每克一城便屠城,数万无辜子民死在唐军刀剑下,李钦载若在唐国境内被刺,唐国会放过我的父亲大人和臣民吗?” “唐国天子极为看重李钦载此人,天子最重视的臣子被刺,我大和国臣民岂能置身事外?唐国天子必将报复,以我大和国十数万臣民的性命来为李钦载陪葬,你若刺杀他,便是陷我大和国于万劫不复之地。” 货郎悲愤道:“难道灭国之仇不能报了?” 鸬野赞良叹道:“时势如此,如之奈何……说来终究是我们大和国有错在先,当初若不主动在白江口突袭唐军,我们也不会遭此灭国之祸……” 盯着货郎的脸,鸬野赞良缓缓道:“近日庄子里布满了唐国禁军和国公府的部曲,显然唐国已经知道你们欲行刺李钦载之事了……” “放弃吧,你们没有希望的,无论成与不成,我们大和国臣民都将付出极大的代价。” 货郎眼中闪过阴霾,他听出来了,皇长女没有任何报仇的念头,如此深重的灭国之仇,在她心里却被一种对仇人的深深恐惧敬畏而代替。 罢了,命运被仇人掌控的王族,果然不能指望他们的骨气。 拜伏于地,货郎低声道:“是,皇长女殿下,臣下放弃了。” 鸬野赞良盯着他,狐疑道:“你果真放弃了吗?” “臣下真的放弃了。” 鸬野赞良点头:“你快离开吧,此地四处是眼线,你能乔装混到这里已经算是运气极好了。” 货郎看着她,深深地道:“皇长女保重,臣下告退。” 看着货郎挑着担走远,鸬野赞良心里却仍然不踏实。 鸬野赞良不是傻白甜,她不会那么轻易相信别人的话。 从货郎刚才的语气神态来看,恐怕不会那么轻易放弃刺杀。 那么,五少郎是否会有危险? 明明是灭国的仇人,然而相处久了以后,鸬野赞良心中对他的恨意似乎没有那么纯粹了,刚刚那一刹,她的脑海里甚至闪过一丝为他担忧的念头。 尽管只有短短一刹,可她仍然很讨厌自己刚才那一丝不该有的念头,对她来说,那是不忠不孝。 四下无人,鸬野赞良突然面朝东方双膝跪拜下来,万分悔恨地道:“父亲大人,对不起!我会继续恨下去的!” ………… 货郎挑着担,走另外一条山林小路回转,小心躲过了几拨禁军的巡弋队伍,离开甘井庄十余里后才放下担子,充血的眼睛盯着远处炊烟袅袅升起的村庄。 货郎名叫藤原石利,倭国京都飞鸟城人士。他的祖父和父亲都是中臣镰足的家臣,就连“藤原”这个姓氏,也是中臣镰足赐予的。 龙朔二年三月,李钦载率唐军攻陷倭国京都飞鸟城,城破当日,中臣镰足率城内残余军队抗击,然而终究是螳臂当车,不堪一击。 藤原石利的父亲在守城战中战死,城破以后,唐军屠城三日,他的母亲,姐妹,族人,皆被唐军屠戮。 后来中大兄不得不向大唐屈服,签下了停战盟约,交出了飞鸟城和宫禁的防卫权,战争停止后,远在大唐长安求学的遣唐使藤原石利才收到来自倭国的报丧书信。 一家人整整齐齐都死光了,只剩下孑然一身的他。 万念俱灰的那一刻,藤原石利便决定了复仇。 他发誓要亲手杀了李钦载。m..Com 对他来说,灭国灭家是血海深仇,无论任何人都不可能劝说他放弃。 中大兄不能,中臣镰足不能,皇长女更不能。 不共戴天的血仇是任何人都无法化解的,除了仇人的头颅。 跪在地上默默流泪,许久之后,藤原石利擦干了眼泪,整理了表情,瞬间变成了一个憨厚老实的货郎,挑起了货担朝远方走去。 ****** 第二百四十一章 老兵凋零 甘井庄。 随着各家权贵部曲和禁军的进驻,庄子里的空气莫名变得紧张起来。 当部曲和禁军们开始以小队为组,在庄子内外巡弋,外界通往村口的几条小路也被封锁,任何人进出庄子都会被人拦下盘问。 紧张凝滞的气氛越来越浓郁。 李钦载知道给庄户们带来了不便,于是吩咐下人准备了一些粮食肉干布匹等礼物,他带着荞儿亲自挨家挨户登门赔礼。 话说得客气,态度也很谦逊,告诉庄户们最近的生活可能会有些影响,但很快会过去。 庄户们也通情达理,毕竟都是李家庄子上的庄户,很多都是跟随过李勣南征北战的老兵,对李钦载的赔礼表示理解。 听说有人要行刺五少郎,庄户们纷纷义愤填膺,不仅没有责怪庄子内外的风声鹤唳,一群老兵反而自发地组织起来,与部曲和禁军们一同巡弋,并细心地在某些隐秘的小路上设下机关埋伏。 向庄户们登门赔礼后,李钦载牵着荞儿往回走。 荞儿的粉嫩小手握在李钦载的掌心里,金黄色旳夕阳将父子二人的背影拖曳得老长,像一幅关于岁月与依靠的名画。 “爹,最近庄子里好多陌生人,荞儿出去玩都有好多人跟着,是有人要害你吗?”荞儿仰头问道。 李钦载嗯了一声,道:“确实有人要害我。” “他们为何要害你?爹做了坏事吗?”荞儿懵懂地问道。 李钦载想了想,道:“对敌人来说,我确实是做了坏事,但我问心无愧。” “爹做了什么?” “我把一个国家灭了,于是那个国家的人视我为仇,必除之而后快。” 荞儿不解地道:“可是,庄子里的叔伯们都说,爹是大英雄,爹为大唐立下了大功……” 李钦载笑了:“彼之仇寇,我之英雄。立场不同,看事物的角度也不同。如果有人打进了我们的庄子,杀了我们庄子上的许多庄户,你会恨这个人吗?” 荞儿毫不犹豫地道:“当然会恨。” 李钦载轻轻呼出一口气,道:“爹在倭国,也做过这样的事。” 想了想,李钦载又道:“爹参与的是战争,战争的主要目的就是杀敌掠地,双方厮杀本就是残忍的,我们杀了他们的人,他们同样也杀了我们的将士,不同的是,这场战争我们胜利了。” 荞儿似懂非懂地道:“但是那些失败了的敌人不甘心,对吗?就像庄子里的孩童跟我玩游戏,他们输了也不甘心,还骂人。” 李钦载笑道:“差不多是这个意思,敌人不甘心,所以用了阴谋诡计,想悄悄地把我杀了,为他们的失败而报仇。” 明明还是没太明白,可荞儿还是露出恍然状,道:“所以,那些要杀您的人是坏人,爹是好人,是大英雄。” “没错。” 荞儿突然挺起了小胸膛,昂然道:“爹,不怕,若坏人真来刺杀您,荞儿保护您!” 李钦载停下脚步,蹲下身与他的视线平齐,缓缓道:“荞儿还小,还不能保护爹,爹可以保护你。” “但是,很多年以后,爹会慢慢变老,荞儿会慢慢长大,爹的力气越来越小,胆子也越来越小,那时爹就需要荞儿的保护了。” 荞儿用力点头:“爹,荞儿会练好本事,学得文武艺,将来保护爹,荞儿要像盾牌一样,挡在爹的前面。” 李钦载欣慰地揉着他的小脑袋:“你先练好后空翻……” ………… 深夜,宁静的庄子忽然被一阵哭嚎声打破,随即各家各户传来不停歇的犬吠声,然后庄户们纷纷点亮了灯。 李钦载披衣而起,走出院子,迎面便遇到披甲待旦的刘阿四。 刘阿四神情紧张,右手按在腰侧的刀柄上,见李钦载要出去查看,刘阿四伸手拦住了他。 “五少郎,您不能动,哪里也不能去。”刘阿四严肃地道:“不知哪户人家出了事,禁军已过去查看,您与小郎君留在别院,否则恐中了敌人的计。” 借着院子里火把的微弱光芒,李钦载看了刘阿四一眼。 刘阿四额头冒汗,眼神努力维持镇定,但他的背部微微弓起,像一支随时激射出去的利箭。 最近庄子里气氛紧张,但真正风声鹤唳,心理压力极大的,却是他们这些部曲和禁军。 百骑司传递的情报不会错,有了十成的把握,宋森才会亲自登门示警。 也就是说,刺客一定会刺杀李钦载,此时只不过隐藏在看不见的阴暗处,说不定在什么角落用阴森的目光盯着他。 尽管部曲和禁军已将李钦载和亲眷保护得密不透风,可众人的压力还是极大,敌暗我明的态势下,今夜此时庄子里突然传出哭声。 无论哭声是正常还是不正常,对刘阿四这些部曲来说,既是考验也是折磨。 保护主家最重要的是风平浪静,像一片死湖一样不泛丝毫涟漪。一旦出现不同寻常的事物,便代表着可能发生变故。 所以此刻刘阿四才会如此紧张,如临大敌。 院子里,李钦载笑了,用力拍了拍刘阿四的肩:“轻松点,不要太紧张,把我的命交给你们,我从来没有担心过。” 刘阿四擦了把额头的汗,苦笑道:“小人却快担心死了,真害怕刺客还没来,小人已忧思过度而亡……” “你一个粗人,学什么文艺腔,忧思过度这种事还轮不到你,那是读书人才有的症状。” 急促的脚步声从院子外传来,一名禁军的队正匆忙走来,向李钦载禀报。 庄子里确实出了事,不过只是一件看起来并不特殊的事。 一位老人故去了。 老人也是庄户,曾经的老兵,大约六十多岁。 在唐朝能活到这个岁数,绝对属于喜丧。 禁军队正刚刚打听来的消息说,老人身子最近有些抱恙,于是家人今日套了一辆牛车,将他送到渭南县,在县城请了一位大夫把脉开药。 开好了药,子女带着老人还在城里逛了一阵,毕竟庄户人家难得进一回城,那时老人的身子也还好,甚至还有胃口在街上买了一个锅盔吃了,六十多岁的牙口,锅盔咬得嘎嘣嘎嘣的。 谁知回到庄子里,老人就不行了,药都没煎,老人便昏迷不醒,一直拖到半夜,终于气绝寿终。 刚才庄子里传出的哭声,便是老人的子女在哭丧。 李钦载听完队正的禀报,站在院子里沉默了一阵,低沉地道:“按理我应该登门吊唁的,但为了不给你们添麻烦,我就不去了。让宋管事带些银钱,代表我慰问一下家人吧。” “这位老人,当年也是跟随我爷爷征战过的忠诚老兵,终究又凋零了一位……” ………… 第二天一早,庄子里便传来敲锣打鼓声,李钦载不用看都知道,故去的那位老兵的家人开始起灵堂,办丧事了。 丧事很隆重,宋管事连夜送了不少银钱过去,老兵的子女自然往宽敞处花钱。 村里的锣鼓唢呐,还有祭祀的牲畜等等,都属于比较高规格了。 披麻戴孝的子女们跪在灵堂内,庄户们纷纷沉痛地登门吊唁。 白天李钦载倒是比较自由,只要不出村口,在庄子里还是能够自由活动的。 于是李钦载也亲自登门吊唁,在老人的灵牌前跪拜致意后,又安慰了老人的子女儿孙。 司礼头披麻布站在灵堂内,不停掐算吉时,随即眼睛猛地一睁,望向村口的小路。 蜿蜒曲折的小路上,一行僧人正缓缓从村口走进来,他们一边念诵经文,一边垂睑低眉,虔诚地合十而行。 ** 第二百四十二章 可疑的破绽 在这个宠信佛与道的年代,丧仪办法事是民间习以为常的风俗。 大唐的开放与包容的气度,让很多外来的文化和宗教能在这片土地上蓬勃而生。 当年最早传入中国的基督教派之一景教,当传教的使者来到长安时,太宗先帝命宰相房玄龄亲自迎出城外,允许他们在大唐传教,朝廷还出资在长安城内修建教堂。 这座教堂修建于贞观十三年,位于长安义宁坊,名叫“波斯寺”,是中国已知的最早的基督教堂。 至今西安的碑林公园里,还保存着景教传入中国的碑文,上面刻的是原汁原味旳汉字,还都是古文,没一点文化都读不懂外国人写的中国小作文。 当然,包容不代表啥都包,在中国,宗教与皇权永远不可能分割开来,它永远是为皇权服务的。 波斯寺的建筑风格不是西方尖顶或哥特式风格,而是原汁原味的中国风,里面供奉的也不是基督耶稣或圣母,而是大唐历代天子。 任何宗教来到中国,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不符合中国口味,做不到入乡随俗,绝对混不长久。 不光是宗教,千年以后,肯德基和麦当劳来到中国,不也开始卖豆浆油条和盖浇饭了吗?加会员点关注还能白领一个咸鸭蛋哦…… 佛教也是一样。 在阿三那里无比神圣的宗教,来到中国后立马变得接地气,为了与本地道教竞争,为了那点信徒和香火钱,佛教也不得不拓展业务。 不仅接婚丧嫁娶各种红白法事,新入教的会员或许真能领一个咸鸭蛋。 今日走进甘井庄的僧人,大约便是刚接到法事业务,从附近庙宇里过来的。 寻常百姓的婚丧红白事,大多也是要请僧道之流的,尤其是丧事,更需要将法事办得隆重,比较富裕的家庭请一群僧人办七天,比较穷困的也至少要请一位僧人过来,在灵堂内念一段往生超度经。 庄子里老兵逝世,他的子孙便从附近庙宇里请来了僧人。 由于李家别院送去的丧仪不少,老兵的子孙们也大方地请了一群僧人。 僧人从村口走进来,他们法相庄严,垂睑低声念诵经文,一直走到停棺的灵堂内,然后各自寻了个蒲团坐下,一时间念诵经文的声音越来越昂扬。 看着这群陌生的僧人,李钦载眼神一闪,嘴角露出笑意。 刘阿四和部曲们却紧张起来,不自觉地将手按在腰侧的刀柄上。 “放轻松点,人家办丧事,你们这副准备杀人的样子给谁看?”李钦载淡淡地道。 刘阿四紧张地道:“五少郎,庄子里都是土生土长的庄户,唯独这群僧人是外来的,若其中混进了刺客……” 李钦载仍笑道:“担心不是没有道理,但不必如此紧张,你们都是打架厉害的人,要有一股子渊渟岳峙的高手风范,结果不重要,姿势一定要帅。” 刘阿四苦笑道:“五少郎,这般时候了,您还这么没正形……” 李钦载笑了笑,看着不远处垂头念经的僧人们,心中不由有些奇怪。 如果说,刺客选择混进这群僧人里,寻找机会刺杀他的话,未免太……狗血了吧? 不如直接敲锣打鼓进庄,大摇大摆告诉部曲和禁军,“我要刺杀五少郎了,你们躺好叫爸爸”。 可李钦载又实在想不到刺客除了混进僧人里还能用什么别的办法,进庄的外人只有这群僧人,整个庄子被部曲和禁军守得如铁桶一般密不透风,而这群僧人,是唯一的破绽。尒説书网 然而破绽太明显,让李钦载有点不踏实。 不会这么蠢吧?不会真打算用这种法子刺杀他吧?古代人也影视剧中毒了吗? 刘阿四低声道:“五少郎,此地不宜久留,您已拜过灵堂,请五少郎回别院吧。” 李钦载摇头:“逃避不是办法,如果刺客真在其中,不如一劳永逸,今日便解决了他们,你们保护好我便是。” 刘阿四犹豫了一下,道:“小人多叫些袍泽来,不然不踏实。” ………… 李家别院内。 一名部曲冲进院子里,大声呼喝着,然后留守别院的部曲很快在院子里集结,数十人披甲列队,飞快出门朝灵堂赶去。 鸬野赞良正蹲坐在后院的水井边,给李钦载和荞儿浆洗衣裳,这是作为一名丫鬟的分内事。 听到前院传来的喧嚣声,鸬野赞良好奇地走到前院,见数十名部曲披甲而出,鸬野赞良急忙打听。 听说从庄子外进来的一群僧人可疑,队正刘阿四下令增援布控,鸬野赞良不由一惊,脑海里瞬间闪现昨日山林里那位货郎的脸庞。 鸬野赞良死死咬着下唇思忖良久,然后拔腿便朝村里布置的灵堂跑去。 思绪很混乱,爱恨很模糊。 她只知道,李钦载不能出事。 就算为了倭国的父亲和族人,为了倭国万千子民的活路,李钦载也不能出事。 李钦载若有三长两短,倭国将要付出的代价是父亲和臣民们无法承受的。 他们将会面对大唐天子的滔天怒火,雷霆万钧。 鸬野赞良思绪纷乱,脚步愈发匆忙。 奔行到灵堂外,发现李钦载好端端地站在人群中,他的周围,李家部曲们已团团围住,对他形成拱卫之势,看起来很安全。 鸬野赞良松了口气,抬袖擦了一把额头的冷汗。 李钦载看见了她,朝她招手:“你过来作甚?” 鸬野赞良稳住心神走过去,垂头道:“奴婢对大唐的丧仪有些好奇,故而……” 李钦载笑道:“就是来看热闹的?不必讳言,这位逝者属于喜丧,没那么多忌讳。” 鸬野赞良垂头道:“是。” 抬眼随意朝灵堂内一瞥,鸬野赞良刚放松的心神陡然悬起老高,表情飞快闪过一抹惊恐。 灵堂内念经的那群僧人里,有一张熟悉的面孔,正是昨日与她山林相遇的那位货郎,倭国遣唐使,中臣镰足的家臣。 今日的他穿着一身陈旧的僧袍,头发剃光坐在僧人群里,垂睑正念诵经文。 鸬野赞良惊恐的表情仅仅只有一瞬,却被李钦载完美地捕捉到了。 眼神露出几分凝重,李钦载脸上却笑意不减,道:“看来那群僧人里,有你的熟人?” 鸬野赞良下意识摇头:“没,没有。” 李钦载语气渐冷:“实话实说,你和你的族人才不会付出太沉重的代价,你可想清楚了。” 第二百四十三章 最后的底牌 鸬野赞良是倭国的长公主,刺杀李钦载的是倭国遣唐使。 所以鸬野赞良看到那群僧人后,脸上露出慌张惊恐之色,李钦载很难不将她和刺客联想到一起。 本来对那群僧人就有所怀疑,鸬野赞良又露出惊恐之色,怀疑基本坐实了。 迎着李钦载满是笑意的眼神,鸬野赞良愈发慌张。 她很清楚,李钦载眼神里的笑意,其实并不代表他在笑。 那更像是一种猛兽即将捕捉住猎物的表情。 看着鸬野赞良慌张的样子,李钦载的笑脸愈发深了。 凑近她的耳边,李钦载悄声问道:“告诉我,你是知情者,还是同谋?” 鸬野赞良大惊失色,惶恐道:“我,我不知道,我没想害你……” “那群僧人里,有刺客吗?”李钦载步步紧逼。 鸬野赞良终于扛不住了,眼眶泛泪哽咽道:“……有。” 李钦载悠悠叹了口气,道:“还真是狗血呢,有点失望啊,就这?” 摇摇头哂然一笑,李钦载突然喝道:“阿四,将那些僧人全部拿下!” 刘阿四离李钦载很近,他与鸬野赞良的对话句句听在耳中,早就按捺不住蠢蠢欲动了,闻言立马拔刀出鞘,喝道:“全部拿下!” 李家部曲们欺身而上,突然间冲入了灵堂,将正在念经的僧人们团团包围。 陡然发生的惊变,正在灵堂拜祭的庄户和老兵旳子女们都惊呆了,人群顿时哗然。 李钦载朝老兵的子女们歉意一笑,道:“僧人里混进了刺客,抱歉了,待拿下了刺客,我再向各位赔礼。” 听说混进了刺客,庄户们大惊之后,顿时露出凶悍之色。 “狗杂碎,还真敢来!剁了他们!” 庄户们都是关中汉子,他们耿直又暴烈,战斗意识极强。 自己的地盘上混进了敌人,还想谋害少主人,绝对不能容忍。 许多庄户抄起了顺手的农具,自觉地在部曲包围圈的外层组成了阵列,虽然衣着和农具看起来像一群乌合之众,然而一旦组成阵列却是严丝合缝,隐隐透出一股军伍里的杀意。 僧人们吓得魂不附体,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他们中间不全是刺客,也有真正的僧人,当然,真正的僧人也不一定无辜,自己的队伍里混进了刺客,他们不可能不知情,多半还是被买通了。 事已败露,为首的僧人正打算哀哀求饶时,僧人群中,四名穿着僧袍的人突然飞身而起,怀里久藏的短刀瞬时出手,直指包围圈左翼。 刺客显然也是老手,看出左翼是包围圈最薄弱的部位,选择从此处突围。 热闹喧嚣的灵堂外顿时人群四散。 庄子里的老人妇孺们纷纷退后,让出宽阔的空地让部曲们杀贼。 李钦载略显粗暴地拽住鸬野赞良的胳膊,也随着人群后退,退到灵堂内,站在棺椁前,静静地注视堂外的部曲们与刺客厮杀。 铜锣和竹哨同时被吹响,守在庄子四周的各家权贵部曲和禁军们也纷纷赶来。 已经确认的刺客有四人,李钦载注视着刺客们与部曲搏命厮杀,心中却仍然有些不踏实。 一切看起来合情合理,好像自己识破了敌人的诡计,刺客们不得不做出困兽之斗,一切情势都在掌握中。 可李钦载还是觉得不踏实。 或许,就是因为太顺理成章了吧。 他从未小觑过古人的智慧,所以当眼前发生的一切太过简单时,李钦载反而有些忐忑。 精心扮成僧人,混进庄子,然后被识破,被重重包围,不出意外的话,他们连李钦载的毛都碰不到。 就这? 灵堂外的空地上,赶来的禁军和部曲们将四名刺客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一人一泡尿都足以将刺客淹死。 四名刺客仍在殊死反抗,他们喘着粗气,用尽全力地挥舞刀剑,眼睛赤红地环视周围,像四只落入猎人陷阱的困兽,临死前仍凶性不减,犹自打算咬下敌人一块血肉。 部曲们却不会对刺客留情,他们冷静从容地组阵,凭着战场的厮杀经验,有条不紊地走位,进攻,突刺。 四名刺客在他们眼里不过是四头待宰的猪,他们则是一群冷静的屠夫。 刀剑劈在刺客身上,刺客们发出一声声痛苦的闷哼,但部曲们仍然毫无怜悯地继续进攻,突刺。 李钦载的眼神凝重,仔细观察战况许久后,他发现四名刺客基本已毫无生望了。 突然想起了什么,李钦载大声道:“分出两队人马,去别院和村东,保护荞儿和崔婕,莫中了敌人调虎离山之计。” 刘阿四在灵堂外压阵,闻言远远地道:“五少郎放心,我们不会犯这种愚蠢的错误,小郎君和崔小姐已有袍泽留守周围。” 李钦载放下心,可还是有些不踏实。 灵堂外,一名刺客突然发出惨叫,被部曲一戟刺中胸膛,无力地倒地死去。 剩下的三名刺客也是伤痕累累,摇摇欲坠,被杀也只是早晚的事。 正在战况即将进入尾声,随着刺客的倒下,所有人的神经不知不觉放松时,变故又陡然发生。 李钦载和鸬野赞良本来站在灵堂内远远观战,这里距离堂外空地比较远,算是很安全的地方。 谁知正在所有人放松警惕时,李钦载身后停摆的棺椁下方突然发出异响。 一柄刀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棺椁下方伸了出来,无声无息却闪电般刺出,直奔李钦载的后背而去。 李钦载的注意力全在灵堂外的空地上,浑然不觉背后突然有柄刀向他刺来。 当棺椁莫名发出异响时,鸬野赞良却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不经意地往后看了一眼,这一眼令她魂飞魄散。 来不及思考为何会有一柄刀从棺椁下方刺出,刹那间鸬野赞良想到的只有一件事。 李钦载不能出事,他的生死已和她族人臣民的生死捆绑在一起了! 电光火石间,那柄突然刺出的刀离李钦载的后背已不足半尺。 鸬野赞良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狠狠一撞,将李钦载撞开,与此同时,那柄刀也如期而至。 一声痛苦的闷哼,血光迸溅,刀刺进了鸬野赞良的肩头。 刀刃入肩两寸,鸬野赞良此刻也看清了握刀刺客的脸。 刺客没有脸,全身黑衣,黑布蒙面,相比那四名强弩之末刺客,这个刺客更神秘,下手也更狠厉,选择出手的时机更是令人意料不到。 见必杀的一刀失败,刺客显然也有些意外,黑布之外的眼神露出惊讶之色,随即目光一沉,抽出刀刃继续朝李钦载劈去。 突如其来的意外,被鸬野赞良撞开的李钦载也愣了,转身见她已中了刀,而那柄刀已朝他劈来。 李钦载并无武艺,作为普通人,他只能下意识地抬臂一挡,刀光掠过,李钦载只觉胳膊一麻,顾不上思考,突然抱住鸬野赞良的腰,两人抱在一起就地朝灵堂外一滚。 翻滚的同时,李钦载暴喝道:“来人,这里还有刺客!” 堂外空地上压阵的刘阿四转眼一瞥,顿时大惊失色,见刺客的刀欺身而上,正朝李钦载狠狠劈下,刘阿四毫不犹豫将手中的刀当成标枪,朝刺客狠狠一掷。 刀光闪过,直奔刺客的面门。 刺客只能放弃劈砍李钦载,刀路一变,将直奔面门的那柄刀格挡开。 就是这短短的一瞬,为李钦载和鸬野赞良的生死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刘阿四和部曲们拔腿朝李钦载飞奔而来,几名部曲见刺客仍要上前刺杀李钦载,便学着刘阿四的样子以刀为标枪,朝刺客投掷而去。 李钦载抱着鸬野赞良打滚,对身外的激烈厮杀视而不见。 对于保命这件事,他向来非常专注。 不记得翻滚了多少次,直到李钦载被堂外的部曲们扶起来,并被众人团团护侍,他终于感到安全了,这才长松了口气。 心中那股不踏实的感觉,此刻彻底消失。 是了,棺椁后的那个刺客才是真正的杀招,才是精心谋划的这次刺杀事件真正的底牌! 这张底牌,或许早在昨日便已铺垫下来了。 病重的老兵进城看病,街上吃了锅盔,为何回到庄子便突然发病?他乘坐的牛车,进入庄子基本是不会被巡弋的部曲禁军严查的,因为老兵是土生土长的庄户。 暴露形迹的四名刺客根本就是拿来牺牲的炮灰,他们的作用是吸引所有人的注意。 此刻念头通达的李钦载,脑海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如此周密的谋刺计划,是区区几个遣唐使凑在一块能想出来的? 就算能想出来,这几个刺客高绝的身手是怎么回事?倭人何曾有这般身手? 李钦载定了定神,突然朝刘阿四喝道:“那个蒙面的刺客要活的!” 刘阿四远远地应了一声,话音落,部曲们已将这名刺客包围起来。 而堂外空地上的四名刺客,与此同时也被禁军劈翻在地。 李钦载垂头看着怀里痛苦蹙眉的鸬野赞良,道:“你只是肩头受伤,绝对死不了,还抱着我干啥?占便宜没完了是吗?” 第二百四十四章 故乡的樱花开了 鸬野赞良痛得眼泪直流,曾经的她也是个娇贵的小公举,从小到大连寒毛都没伤过。 刚才撞开李钦载,自己挨了一刀,她完全是下意识的举动,电光火石之间根本没考虑那么多。 哪怕沦为奴婢,她的心里仍装着倭国的族人和臣民,公主的出身注定她必须承担这份责任。 肩头传来的痛意,再想到自己飘零的身世,以及亡国公主多舛的命运,鸬野赞良越哭越伤心。尒説书网 李钦载瞥着她,刚才事发突然,直到此刻他才隐隐知道她救了自己。 心里感动,但不形于色,从鸬野赞良跟随他的那一天起,李钦载虽然没把她当敌人,但也没把她当人。 今日这只猢狲吃错药了?为何会救他这个灭国仇人? 转念一想,李钦载渐渐明白了。 倭国的族人和臣民,就是悬在她头上的一柄剑。 高贵旳出身其实有着更多的桎梏,她这一生注定无法为自己而活,为了任何事舍生都可以,唯独不能为自己。 蒙面刺客被陷入重重包围,插翅也难飞。 刚才灵堂内,他那一刀刺出去时心里有九分的把握,当时李钦载背对着他,灵堂内没有部曲保护,而且李钦载的注意力全被堂外的厮杀激斗所吸引。 如此天赐良机,却没想到被一个女人破坏了。 若不是那个女人狠狠一撞,此刻的李钦载已成了一具尸体,而他,则已飘然遁去。 功败垂成,仅隔一线。 身陷重围,生机已绝。蒙面刺客眼中露出凶悍的光芒,匆忙格挡中抬眼朝远处的李钦载和鸬野赞良瞥过,眼中的凶光渐渐黯淡,转为绝望。 刀柄一转,刺客突然将刀刃横在自己脖子上,然后果断一抹,无声地倒下,气绝。 从刺杀李钦载,到自刎而亡,这名刺客从始至终没说过半个字。 包围他的刘阿四和部曲们顿时露出懊恼之色。 “狗杂碎,竟然是死士!”刘阿四恨恨骂道。 说完刘阿四匆匆走到李钦载面前,顺便瞥了一眼地上的四名炮灰刺客。 四名刺客死了两个,其中两个被劈翻受了重伤,鸬野赞良清楚地看到,昨日与她山林相遇的货郎藤原石利也还留了口气,他的胸口中了一刀,鲜血汩汩往外流,仰躺在地上,眼睛里的光芒越来越黯。 刘阿四垂头站在李钦载面前,羞惭道:“五少郎,蒙面的刺客死了,自己解决的,多半是哪家豢养的死士,不然不会死得如此痛快干脆。” 李钦载觉得有点可惜,那个蒙面的刺客或许知道很多,他才是这次刺杀事件的主角。 从老兵进城看病,吃锅盔,坐牛车回庄,到逝世,办丧事,请僧人等等,所有的这一切其实都只是铺垫,都是为了给那名藏身在棺椁下方的蒙面刺客创造必杀一击的机会。 而李钦载,真的是命好。 若不是旁边站着鸬野赞良,此刻李家别院也该搭灵堂了…… 指了指地上仍留了口气的两名炮灰刺客,李钦载道:“能救活吗?” 刘阿四迅速看了一眼,然后摇头:“活不了,没救了。” 李钦载叹气,使劲揉了揉脸:“搞了半天,我的命都差点搭上,结果你们一个活口都没留,真厉害……” 刘阿四羞惭道:“五少郎恕罪,动手时真顾不得那么多了,留不了手。” “算了,不怪你,刚才动手时能看出他们的路数吗?” 刘阿四想了想,指着堂外的四名刺客道:“这四人应该是倭国人,他们双手握柄,大开大合劈砍直刺的路数,是学咱们大唐军队里的杀敌刀法,却学了个半生不熟,看着别扭。” 李钦载点头,指着那名自刎的蒙面刺客,道:“他呢?” 刘阿四神情突然变得凝重,道:“这人绝对不是倭国人,他的刀法诡谲多变,是典型的刺客刀法,动手前懂得隐忍潜伏,动手时果决狠辣,一击不中便打算飞身远遁,但被咱们拦下了……” “最后远遁无望,果断横刀自刎,他不仅是刺客,还是死士,这年头权贵人家或多或少都养了一些死士,应是咱们大唐某家权贵或世家的来路。” 李钦载欣赏地看了他一眼。 动手时还能分析出这么多线索,刘阿四着实有几分真本事,能在国公府当上队正,手下管着五十来号人,这货的斤两不差。 旁边的鸬野赞良已止住了哭声,泛红的眼眶定定地注视着仰躺在地上的藤原石利。 李钦载走过去,打量了她一番,道:“还疼吗?我已叫人请了大夫过来,你忍一忍。” 鸬野赞良嗯了一声,眼神仍盯着藤原石利,目光哀伤。 李钦载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皱眉:“你认识他?” 鸬野赞良犹豫了一下,道:“是,昨日在山林里遇到过他,他劝我里应外合刺杀你,我……拒绝了。” 李钦载又道:“他是倭国人?什么来历?” 鸬野赞良老老实实道:“他是中臣镰足的家臣,姓藤原……” 李钦载眼中光芒闪动:“你……这算是彻底弃暗投明了?” 鸬野赞良哽咽道:“我,奴婢只求五少郎饶了我大和国的臣民,他们是无辜的,那些报仇的人,他们经历灭国灭家之恨,终归情有可原。” 李钦载不置可否。 两国的立场不同,所以辩不出是非黑白,各有各的道理。 站在李钦载的立场,谁来杀他,谁就是敌人,是敌人就得死。 这個道理,放之古今中外皆准。 仰躺在地上的藤原石利呼吸开始急促,他努力的张大了嘴,贪婪地攫取空气,嘴里却不停涌出鲜血,眼见不活了。 李钦载走上前,蹲在藤原石利的身前,仔细看了看他,然后,伏下身凑在他耳边温柔低语。 “藤原桑,故乡的樱花开了……” 话音落,藤原石利浑身一阵抽搐,终于气绝。 站起身,李钦载冷冷道:“阿四,派人以英国公府的名义去长安鸿胪寺催一催,今日我差点被倭国人刺杀,遣唐使遗毒何时能消?让他们抓紧时间遣返遣唐使。” “是!” 鸬野赞良眼神复杂地盯着他。 李钦载淡淡地道:“不要这样看着我,你救了我,我可以饶过倭国的臣民,不株连不滥杀,但遣唐使是一定要赶出大唐的。” 鸬野赞良咬了咬下唇,忍住肩头的剧痛蹲身一礼:“奴婢代臣民多谢五少郎活命之恩。” 李钦载笑了笑:“我也多谢你的活命之恩,以后下人奴婢的粗活不必干了,留在我身边,做个快乐又轻松的小八嘎。” 转头望向刘阿四,李钦载沉声道:“今日的刺杀不寻常,感觉这是两伙人的合作,其中一伙是留在大唐的遣唐使,还有一伙却不知是谁,显然遣唐使被另一伙人利用了,此事必须查清楚。” 刘阿四苦涩地道:“小人动手可以,查案却实在……” 李钦载想了想,道:“派人请百骑司的宋森来一趟,专业的事让专业的人去干。” 正说着,远处却见崔婕抱着荞儿,一路踉跄朝他奔来。 崔婕脸孔通红,神情慌张,完全不见世家小姐的仪态。 李钦载急忙迎上前,没等崔婕说话,他已一把捂住了荞儿的眼睛,笑道:“啥都别说,先回家。” 崔婕看着灵堂内外血肉模糊的场面,还有地上躺着的几具尸首,俏脸顿时一白,抱着荞儿一声不吭地转身往回走。 荞儿的眼睛一直被李钦载捂着,他还以为是爹跟他玩笑,天真地咯咯直笑。 崔婕却表情凝重,看着李钦载受伤的右臂,崔婕眼眶一红,心疼得想流泪,却生生忍住。 ******* 第二百四十五章 查不出就给我陪葬 带着崔婕和荞儿回到别院,李钦载叫来李素节,让他带荞儿在后院玩耍。 李素节见到李钦载右臂受伤,担心地看了他一眼,但当着荞儿的面还是没说什么,默默地把荞儿带走。 宋管事叫来大夫,李钦载脱下衣衫,任由大夫给他敷药包扎伤口,痛得他龇牙咧嘴,鼻涕横流。 刚才灵堂内情势紧急,被那蒙面刺客劈了一刀,当时只觉得微微一麻,没想到事后竟如此痛,那些中年妇人们动辄叫自己的丈夫“杀千刀的”,今日方知妇人心何其之毒。 直到大夫包扎完伤口告退后,崔婕强忍的眼泪才扑簌而下。 今日灵堂出事时,保护崔婕的部曲行色匆忙调动,崔婕从部曲口中得知李钦载被刺,当即急得便要赶过来,却被部曲死死拦下。 他们的任务是保护崔婕,但绝不允许崔婕跑过去添乱。 最后战况收尾,部曲们得了消息才放她过来。 结果崔婕刚看到李钦载,便发现他受了伤,心疼得眼泪止不住的流。 一想到今日李钦载差点丧命,崔婕便一阵阵后怕,此刻坐在他面前,哭得愈发不能自已。 李钦载活动着受伤的胳膊,苦笑道:“好了好了,情绪收一收,意思一下就好,不要太入戏了,我只是胳膊被划拉了一下,没那么严重,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给我过头七呢。” 崔婕没笑,狠狠捶了他一下。 这一下可是真的用了力,李钦载感觉比自己刚才挨的那一刀轻不了多少。 “混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都不懂,你是什么身份,怎能陷身险境?大唐这么多权贵子弟,有谁像你这般不要命,不惜身?” 崔婕一边哭一边数落,粉嫩旳小拳拳不停地朝李钦载捶去,一下又一下,非常用力,可见她是真生气了。 李钦载痛得直吸凉气:“停!再打就死了,你想当寡妇改嫁我不管,谋杀亲夫是要吃官司的,脱光了刑场上砍头,就问你羞不羞!”尒説书网 崔婕更气了,一记轰天炮狠狠砸在他身上,流泪道:“你还气我!” 李钦载吃痛,黯然叹息:“没死在刺客刀下,却死于婆娘的铁拳,这特么的英雄气短……” 恨恨擦了把眼泪,崔婕瞪着他道:“家里那么多部曲,宫里还派了禁军保护你,轮得到你犯险么?你若死了,我,我……” 李钦载眨眼:“你也不活了?” 崔婕呸了一声:“我改嫁!马不停蹄地改嫁!” 李钦载喃喃叹息:“这婆娘果然要不得,趁我活着,赶紧纳个二房三房,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鸡儿也一样……” 两人互怼互气了半晌,崔婕才渐渐冷静下来。 “事情解决了吗?听说刺客都死了,他们还会来吗?” 李钦载摇头:“不知道,刺客是有人指使的,幕后主使没揪出来,日子没个安生。” 崔婕蹙眉:“除了那些该杀的遣唐使,还有谁?” 李钦载叹道:“还有更厉害的,估摸是咱大唐哪家权贵,最后一名刺客身手最高,死得也最痛快,分明是权贵家养的死士。可惜人家自刎了,线索全断。” 崔婕担忧地道:“你以前得罪过哪家权贵?” 李钦载傲然一笑:“这话可算挠到我的痒处了,不谦虚的说,长安城的权贵,我得罪过一大半。” 崔婕目瞪口呆。 这副自豪睥睨的样子是几个意思?得罪了一大半的权贵很光彩吗? 李钦载苦涩一叹,道:“好吧,说实话,嫌疑人太多,你知道的,毕竟我曾经年少轻狂,不干人事……” 崔婕白了他一眼:“你以为现在干过人事了?桩桩件件还是那么混账透顶,所以今日挨刀了吧?” 李钦载愕然看着她:“这是世家小姐该说的话?你跟谁学坏了?我还指望余生跟你相敬如宾呢,结果还没成亲你就不说人话了?” 崔婕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啐道:“还不是跟你学的。” 突然握住她的手,李钦载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盯得她一阵脸红心跳。 李钦载浑然不觉,看着她的俏脸柔声道:“崔婕,真诚的跟你提个建议……” “什,什么建议?” “咱俩成亲后,你没事去县衙打听一下,问一问寡妇改嫁有什么优惠政策,据说官府给发一桶油和一袋米……” ………… 第二天,百骑司的宋森匆忙从长安城赶来。 李钦载脖子上套了根带子,受伤胳膊耷拉在胸前,躺在院子里接见了宋森。 宋森跨进院子便不停行礼赔罪,连称该死。 “李县伯恕罪,恕罪……下官是真没想到,刺杀您的居然有两伙人,百骑司事先没打听出来,是我们的错,下官该死!”宋森满头大汗躬身。 李钦载幽幽叹了口气,道:“你一句没打听出来,我差点位列仙班,宋掌事,这可不是一句道歉就能交代过去的。” 宋森愈发惶然,连连道:“是是,下官已向陛下请罪。陛下得知出此纰漏,已将下官召去狠狠责骂了一顿,下官差点被罚了二十军棍……” 见李钦载右臂包扎得严严实实,而他一脸失血过多眼看不久人世的模样,宋森脸上的表情愈发愧疚了。 “李县伯,一切都是下官的错,怎样才能让您消气,您只管吩咐,下官绝不推辞。” 李钦载奄奄一息地指了指他:“我打算明年给自己修陵墓,要不你先躺进去陪葬,我八十年后再进去陪你?” 宋森眼皮一跳,苦笑道:“李县伯莫闹,下官……下官还想留存有用之身,为大唐为天子多尽几年忠,您……换一样?” 李钦载叹道:“好,换一样。” 说着脸色一整,李钦载眼神凌厉地盯着他:“昨日刺杀我的两伙人都被杀了,其中一伙是遣唐使,另一个蒙面刺客是个什么路数,你能查出来吗?” 宋森一滞,垂头苦笑。 李钦载瞪着他:“百骑司也查不出来?” 宋森苦笑道:“昨日那名蒙面刺客的尸身已送去长安百骑司,仵作和差官从尸身上找了很久,没找到任何证明其身份来历的线索,李县伯您恕罪。” 李钦载不满地道:“所以,此案变成无头悬案了?我这一刀白挨了?” 宋森吃力地道:“您……给下官一些时日,百骑司一定会查出来的。” 李钦载有气无力地往躺椅上一倒,懒洋洋地道:“来人,让国公府拨钱给我修陵墓,明日就动工!……单独装修个豪华单人间,有个不愿透露姓名的宋掌事要住进去。” ****** 第二百四十六章 接地气的百骑司 当初认识百骑司的人时,李钦载是非常敬畏的。 没办法,他也中了影视剧的毒,以为这种特务机构都是杀人不眨眼,残害忠良,滥杀无辜的狠角色。尒説书网 然而实际接触以后他才发现,百骑司其实很接地气,当官的像老油子,下面办事的人也会出纰漏,只要没有谋反的心思,百骑司就如同邻居二哥一般亲切友善,偶尔还串门借个酱油醋啥的。 当然,也只有这种接地气的风格,才能真正为皇权服务。 谁能想象穿着黑披风,一脸冷酷地穿插在大街小巷,给天子打听消息的画面? 这特么都不能叫特务,该叫不正常人类。 挺好的,李钦载打心底里不愿看到大唐出现一个阴鸷黑暗的朝廷鹰犬。 帝王旳约束起了很大的作用,两代帝王都很清楚,一个直属于帝王的组织如果放任他们的权力,将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于是帝王收回了他们的执法权,只给了他们缉查权。 于是这头本该择人而噬的猛虎,成了一只乖巧的小猫。 李钦载不介意跟这只小猫多玩耍,反正他没有谋反的心思,也没有贪污渎职,跟百骑司的人玩耍毫不心虚。 一个闲散且有爵位有军功傍身的纨绔,跟一个处处逢迎讨好,深谙官场规则的老油子,两人的相处可谓如鱼得水,沆瀣一气。 “查个水落石出是你们的分内事,总要给我个时日,不能拖着拖着就成了无头悬案,你们倒是轻松了,幕后的人却还盯着我呢。”李钦载懒洋洋地道。 宋森陪笑:“绝不会成无头悬案,陛下也下了旨,此事必须查清楚,另一伙人究竟是什么来路,还请李县伯容下官一些时日。” 李钦载嗯了一声,竖起大拇指指着自己,正色道:“我,李钦载,大唐冉冉升起的国之栋梁,天子格外恩宠重视的朝堂砥柱之臣,出身三朝功勋之后,根正苗红,有文化有理想有素质有本事……” “对大唐如此重要的人若不明不白被人杀了,对天子对社稷将是多么可怕的损失,你们百骑司首先要清楚我的重要性,然后没日没夜加班加点把谋刺我的幕后之人揪出来。” 宋森听得两眼昏花。 当着面把自己吹得天花乱坠且毫不脸红,人重不重要且不说,脸皮是一定很厚的。 “是是,下官一定尽快查清。” “线索都断了,你打算从哪里开始查?” 宋森想了想,道:“线索并未全断,虽说那个蒙面刺客身上找不到线索,可他与那伙遣唐使必然是有交集的,否则不会相互配合对您行刺。” “而遣唐使这伙刺客,露出的破绽就太多了,这是个缺口,下官打算接下来打开这个缺口,只要发现了蛛丝马迹,百骑司会将缺口越撕越大,幕后之人便跃然而出了。” 李钦载欣赏地看了他一眼。 这货正经起来还是有几分本事的,虽然李钦载没有参与刑侦方面的经历,但宋森所说的思路似乎很正确。 说起破案…… “你认识一個叫狄仁杰的人吗?”李钦载突然问道。 宋森愕然,然后摇头。 李钦载嫌弃地啧了一声:“百骑司不是啥都知道吗?” 宋森惶恐道:“可不敢这么说,百骑司终究只是个打听消息的官署,大唐全境数千万口人,百骑司不可能都知道的。” 李钦载算了算年月,如今是龙朔二年,狄仁杰应该三十岁出头了,按理说应已金榜题名,然后分到某个不知名的乡下……派出所? “帮我留意一下此人,他应是最近几年的明经科进士,不知被分到何地为官,打听清楚后告诉我。” 宋森面有难色:“李县伯恕罪,此事可不在百骑司打听的范围内,与此案无关之人百骑司不能打听,毕竟我们是受天子直属……” 李钦载的身子突然往后一仰,瘫软在躺椅上,奄奄一息地呻吟:“被刺客劈了一刀,好痛,都怪百骑司无能废物,连累我挨刀……我要向天子奏请修陵墓!” 宋森浑身一颤,急忙道:“好好,法理之外无非人情,下官答应帮您打听此人了。” 李钦载精神一振,立马坐了起来,奄奄一息不久人世的模样瞬间不药而愈。 “大家都这么熟了,少一点套路,多一点真诚不好吗?非要打官腔装正义。”李钦载白了他一眼。 宋森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李钦载招待他吃好喝好,临走还送了几罐李家特产驻颜膏。 反正是自家黑作坊出来的东西,不心疼。李家的特产很多,神臂弓滑轮组什么的,都是特产,宋森要是胆子大一点的话,送他几杆三眼铳也无妨,只要李治不抽死他。 吃饱喝足的宋森临走前拍着胸脯保证,揪出幕后主使之人包在他身上了,回头有眉目了会派人告诉他, 看着摇摇晃晃的宋森骑上马离去,李钦载心里却有点不踏实了。 明明是破案这么严肃的事,气氛搞得像拜托邻居二哥去派出所补办二代身份证那般轻松随意。 这货真的靠谱吗? 还有,……这货醉驾了! ………… 谋刺一事在庄子里掀起了不小的风浪。 李家部曲和禁军与刺客厮杀的场面,庄户们皆亲眼所见,很多庄户甚至自觉参与围剿刺客。 刺客被除掉后,庄子里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但庄户们仍然议论纷纷。 不管怎么议论,庄户们的立场还是非常端正的。 李家少郎君为大唐灭了倭国,导致倭国余孽报复,这是光彩的事。 大唐的英雄,自然是敌国不共戴天的仇人。 听说余孽并未完全清除,庄户们于是自动自发地组织起了巡逻,几个老兵带头,组织了几十号青壮,日夜在庄子内外巡弋。 李家后院内,李素节等学生这次也被吓得不轻。 谋刺的事他们都听说了,事发时别院被部曲严密保护,这些权贵子弟更是不准他们出门,所以他们只是听说,却无法亲眼见到围剿刺客的场面,说来都非常遗憾。 刺杀事件之后,李钦载躺在别院养伤。 他的伤其实并不重,灵堂内被刺客劈了一刀,伤在胳膊上,也就是一道口子,流了点血。 但李钦载却有了充足的理由不去上课了。 先生受了伤,怎能给弟子授业解惑?就算自己轻伤不下火线,但凡弟子人性未泯,就应该跪在地上涕泪横流以头抢地请求先生保重身体,安心养伤。 为了不看不肖弟子们涕泪横流的丑陋画面,李钦载就不搞这种形式主义了,招呼都不打自觉躺在家里养伤。 就在李钦载安心等待宋森的调查结果时,庄子里来了一位客人。 客人姓崔,互相鄙视且相杀不相爱的未来大舅哥。 李钦载在院子里接见了大舅哥。 崔升跨进门就看到李钦载那张不怎么欢迎他的脸。 随即目光落在李钦载吊在脖子下的那只受伤的胳膊,崔升突然笑了笑。 李钦载眯起了眼睛,这货的笑容怎么看都透出一股幸灾乐祸的味道。 二人站在院子里遥遥对视,火药味却不知为何越来越浓。 良久,李钦载眼睛一瞪,舌绽春雷:“咋!” 崔升被吓了一跳,倒是没回怼过去,令李钦载有点失望,之前他就做了决定,大舅哥要是在他的地盘上敢回怼,就下令刘阿四揍他一顿。 反正还没跟崔婕成亲,他只是名义上的大舅哥,实际上的被霸凌对象。 崔升盯着他,突然冷冷一笑:“英国公府的家教,崔某算是领教了,这就是贵府五少郎的待客之道?” “你想咋!”李钦载再次怼道。 ****** 第二百四十七章 狼牙棒怕不怕? 作为有官职有文化有教养的世家子弟,崔升决定不跟这个未来妹夫一般见识。 而李钦载,老实说他的教养并不差,只是没办法在特定的氛围和状态下保持礼貌。 这个特定的氛围和状态大约便是此刻崔升和他的状态,两人隔院对视,眼神挑衅,火药味浓郁。 这种特定氛围如同点亮了某种被动攻击技能,让李钦载实在无法以礼相待。 比如说,你在路上与一条狗相遇,一人一狗站立不动,互相对视,猜猜接下来啥结果? 人会不会咬狗不一定,但狗一定会龇牙狂吠。 李钦载和崔升目前就是这个状态。 崔升不一定是人,但李钦载是真的狗。 无视李钦载的挑衅后,剑拔弩张的气氛终于有所缓和。 李钦载也不招待他进前堂,而是吩咐下人在院子里摆上一张躺椅,崔升犹豫了一下,便在躺椅上坐了下来,由于不习惯这种新式家具,坐下去的一刹那,崔升身子不自觉地往后一仰,手刨脚蹬很狼狈。 李钦载立马送上幸灾乐祸的眼神,以示报复。 “无事献殷勤……嗯,不对,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来干啥?”李钦载懒洋洋地道。 崔升冷冷道:“奉陛下旨意,着令金吾卫禁军百人仍旧驻守甘井庄保护你,直到百骑司拿获幕后之人为止。” “你是来传旨的?” 崔升哼了一声,道:“我是来探望舍妹的。” “你妹不住这儿,你走错门了……”李钦载喃喃叹息道:“中书舍人啊,连门都认错,真怀疑怎么当上这官儿旳……” “陛下的起居录和宫闱史料该不会乱写吧?……应该建议陛下设个监督机制呀,舍人敢在起居录上胡乱编排,就拉出去杀头。” “君臣奏对时,舍人敢写臣子的坏话,也拉出去杀头。” 崔升的脸色越来越黑,冷冷道:“那伙刺客是真不争气,就算杀不死你,也该割了你的舌头。” 话不投机半句多,大舅哥与妹夫互怼之后,两人都没有聊天的兴致,气氛一时陷入僵冷。 平胸而论,两人之间其实并无恩怨,顶多只是互相看不顺眼。 崔升在长安为官,自是听说过李钦载以前许多不堪的恶劣事迹,而李钦载,也讨厌崔升装酷扮冷的矫情样子。 于是互不顺眼渐渐变成了互相厌恶。 人与人之间有倾盖如故,也有白头如新,有些人就是天生气场不合,没有任何理由的对立。 难堪的沉默中,李钦载的心情渐渐变得忐忑。 因为他突然想起一件事。 在大唐男女成亲有很多风俗礼仪,正常的六礼之外,还有一些不成文的规矩。 比如迎亲时新郎和傧相必须接受娘家人的肉体和灵魂洗礼,就是娘家人用丝绸将棍棒包裹起来,轻轻敲打新郎和傧相。 这大概是娘家人对新郎的一种温柔的警告,警告新郎善待新娘,娘家是有人且有棍棒的…… 而李钦载与崔婕的婚期越来越近,若是对这位大舅哥太不友善的话,他与崔婕成亲的当日很难说会发生什么。 说不定崔升会将丝绸包裹的棍棒直接换成狼牙棒,李钦载还没进娘家的门就倒在血泊之中,喜事直接变丧事,崔婕没过门就守寡,欢天喜地去官府领一桶油和一袋米…… 于是李钦载开始反省,至少成亲仪式之前,对大舅哥还是要友善一点。 一定不能给崔婕占国家便宜的机会。 “啊!崔舍人,来来来,堂上高坐,来人,传宴!”李钦载突然变得热情似火。 崔升被李钦载陡然转变的态度吓了一跳,惊疑不定地盯着他的脸,一脸戒意:“你想干啥?” “有客自长安来,虽远必……嗯,不亦乐乎。更何况是我未来的大舅哥,自然要以礼相待,酒肉管饱。”李钦载真诚地道。 崔升断然拒绝:“不必了,我这就告辞。” 你特么饭菜里面不下毒我跟你姓! “不能走!来妹夫家里,一顿饭都不吃,难道是看不起我?”李钦载佯作不悦道。 崔升想了想,认真地道:“是的,看不起你。” 李钦载:“…………” 这特么的,我这暴脾气! 要不是害怕狼牙棒,今日便教崔婕变独生子女! “大舅哥满面沧桑,皮肤粗糙,李家特产驻颜膏,您得备几瓶……”李钦载继续热情似火。 崔升冷冷道:“不必了,你与舍妹尚未成亲,变数犹多,大舅哥什么的,莫胡乱称呼。” 纨绔多年的李钦载一次两次受气,真的忍不下去了。 老子成亲那天披重甲,向李治借金吾卫禁军去迎亲,神臂弓当前锋,三眼铳开道,怕什么狼牙棒! “来人,将此孽畜乱棍赶出去!” 是的,李钦载翻脸了,比翻书还快。 大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然后崔婕俏丽的身影出现在院子里。 “兄长何时来庄子的?”崔婕惊喜地道。 崔升和李钦载冷若冰霜的脸瞬间春风化冻。 看着疼爱的妹妹,崔升表情柔和地道:“刚来,给李县伯传旨后打算去看你的。” 崔婕见两人表情不自然,狐疑地道:“你们……没吵起来吧?”m..Com 李钦载的手飞快搭上崔升的肩膀,嗔道:“胡说啥呢,我与大舅哥是相亲相爱一家人,怎会吵起来。” 崔升肩膀一抖,牛魔王抖牛虱子似的将李钦载的手抖了下去,一脸嫌恶地拂了拂肩头。 崔婕掩嘴一笑,羞道:“什么相亲相爱一家人,还没成亲呢……” 崔升冷冷道:“你俩肉麻的话容后再说,婕儿过来,为兄有机密事与你说。” 崔婕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还是听话地上前。 兄妹俩走出别院大门外,崔升寻了个四下无人的偏僻角落,环视一周后,缓缓道:“数日前,李钦载被刺杀,可有伤到你?” 崔婕摇头:“他把我保护得很好,李家部曲不分日夜守在我屋子四周。” 崔升冷哼:“我崔家也不缺保护你的人,回头请父亲大人派家将过来保护你。” 崔婕甜蜜地笑道:“不必了,听说……两家长辈已算定了日子,我和他马上要成亲了呢。” 崔升不置可否,脸上没有任何祝福的表情。 “有个事必须告诉你。” “兄长请说。” 崔升沉吟片刻,缓缓道:“前日我收到青州的书信,就在李钦载被刺杀的半月前,家里有陪嫁过来的王氏奴仆奉主母之命秘密出门办差。” “王氏奴仆出门时很神秘,不知办的什么事,咱家的管家试探问过,他们却不说,这就很不寻常。” 崔婕吃了一惊:“这跟李钦载被刺有关系吗?” 崔升冷冷道:“不一定有关系,或许是巧合,或许也是一条线索。据说百骑司至今仍未找到另一伙刺客的来路……” “恰好咱们父亲新续弦的夫人举止神秘,再加上李钦载曾经打断过王氏家仆的手脚,与那位新夫人结下了仇怨,我实在不得不怀疑这两件事是否有关联。” 崔婕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俏丽白皙的脸庞渐渐蒙上一层铁青,娇弱的身躯不禁颤抖起来。 崔升见妹妹如此生气,不由暗叹口气。 从小到大,妹妹一直是温婉可人,从未见她如此愤怒。 那个纨绔子在她心里,怕是分量不轻了。 良久,崔婕抑住怒火,轻声道:“兄长可知,这次刺客差点成功了,那必杀的一记杀招幸好被一名侍女发现,险而又险地救了他一命。” 崔升淡淡地道:“我听说过。” “我未来的夫婿若死,凶手还是我名义上的后娘,兄长,我该何以自处?” 崔升沉默片刻,道:“此事只是个线索,不一定是正确的,你不必如此快下定论。” 崔婕脸色稍霁,点头道:“我会将此事告诉他的,查清楚了再说。” 随即崔婕又好奇道:“如此重要的线索,兄长刚才为何不亲自告诉他?” 崔升几乎是下意识地露出嫌恶之色,脱口而出:“呸!” 崔婕惊愕地看着他。 崔升顿觉失态,尴尬地抚了抚嘴唇,道:“嘴里进沙子了……” ****** 第二百四十九章 风云突变 踏入宫闱的那一刻,李钦载就明白了,武皇后要借刺杀案搞事情,而且要搞的是大事。 数年前,震动天下的废王立武一事,在李治和武后夫妻的联手推动下,终于尘埃落定,夫妻俩给世家门阀脸上狠狠扇了一记耳光。 以此事为分界线,从此天家和世家门阀的关系变得更僵冷,但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大唐的皇权历经三代帝王,在废王立武之后,皇权却从未有过的集中。 如今的天家和世家之间,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博弈,彼此利益互存又对立,朝堂之上,天子既要重用世家子弟,又要提防世家子弟。 而世家呢,既对天子不满,又不敢公开表露不满,表面上还得歌功颂德,表达对天子的忠诚。 利益上更是不得不跟随天子的政令而随时调整,已经不像武德和贞观年间那样,公然在地方上对中央朝廷旳政令阳奉阴违了。 关系很复杂,亦敌亦友,亦恩亦仇,在世人看不见的地方,既有利益的反复交错纠缠,又有仇怨的彼此对立。 而一旦双方真正动手博弈起来,一些挨着边儿的寻常人物往往也会被绞成肉泥。 体量太庞大了,大象打个喷嚏,对蚂蚁来说就是灭顶之灾。 所以李钦载不敢掺和,英国公之孙说起来可以横行长安,但在天家和真正的世家门阀眼里,还不够看,除非是李勣本人亲自下场。 李钦载真正的身份和分量,只是渭南县伯,兼军器监少监。 这个身份放在朝堂上,算个啥? 啥也不是。 天家和世家动起手来,随便放个屁都能把他吹得骨头散架。 从武皇后的语气来看,这位皇后娘娘似乎对打压世家还意犹未尽,册立皇后老实了几年,如今又想对世家动手了。 而她动手的借口,就是李钦载被刺一案。 殿内气氛莫名凝重,隔着珠帘,武皇后都能感受到李钦载的抗拒。 她知道,他抗拒的是这件事被卷入朝堂,然后无限扩大,而他,成了风暴的中心。 悠悠叹了口气,武皇后道:“景初,陛下与本宫都对你尤为重视,你对大唐而言,是旷古烁今的英才,你这样的英才,陛下和本宫于公于私都不会对你有加害之心。” 李钦载垂头道:“多谢陛下和皇后垂青,臣愧不敢当。” 武皇后又道:“刺杀案本来不必将你牵扯进来,陛下和本宫都想保护你,让你在甘井庄安心授业,做个不争不抢的授业恩师,偶尔也弄点新奇玩意儿,为大唐如虎添翼……” “可是,不行啊。事情都赶到这份儿上了。明年便是大唐的科考之年,如今已有许多世家在上下活动,他们游走于礼部和吏部,不停给陛下上奏疏,荐举门阀内的人才,对明年的科考却视而不见。” 武皇后突然加重了语气,道:“科考,是大唐必须推行的国策,它一定要取代世家的荐举制,给天下寒门子弟留一线出头的机会,景初你可明白?” 李钦载懂了。 明年科考之前,武皇后必须找个理由狠狠敲打世家,让世家老实下来,不至于在科考前后上蹿下跳,干扰科考的结果,破坏李治和武后全力推行的科举制。 这个时候,刺杀案发生了,对天家来说,这是天赐良机。 太原王氏,走了一步糊涂至极的昏棋,终于让天家逮住了机会。 想通了这个关节,李钦载明白了武皇后召见他的目的。 暗暗叹了口气,李钦载问道:“臣懂了,不知陛下和皇后有何差遣?” 武皇后沉默片刻,缓缓道:“王氏暗中刺杀朝堂重臣,是大事,但还不够大,闹出的动静只限于甘井庄,朝堂里甚至都没什么人知道,这还不够。” 李钦载又懂了。 事情闹得不够大,天子和皇后不便动手,总要把事情闹大了,看着无法收拾了,传到朝堂金殿上,满朝文武街头巷尾人尽皆知了,天子才能趁机动手。 否则就凭现在,拿下王氏几个族人,一番刑讯得出的结果,是不能服众的,天子就更不能凭这点结果对世家动手。 而要把事情闹大,放眼天下,只有李钦载一人合适。 因为他是刺杀案的当事人,受害人,兼长安城臭名昭著且受不得任何鸟气的混账纨绔子。 还有谁比李钦载更适合闹事? 武皇后隔着珠帘盯着他的脸,轻声道:“景初,本宫不怕坦言对你说,这件事里,你是棋子,但不是弃子。天家确实要利用你这件事和你这个人,但绝不会让你置身于危墙之下,明白本宫的意思吗?” 话说到这份上,李钦载还能说什么? 臣子本来就是皇权的棋子,让李钦载稍觉欣慰的是,武皇后明明白白把话挑开了。 虽然同样是被利用,但态度坦率真诚的话,不妨将它看作是天家与臣子之间的一次合作。 沉思良久,李钦载突然问道:“陛下可知皇后今日召见臣之事?” 这句话问得很有技巧,其中的含蓄意思是,这是你皇后的主意,还是你们夫妻俩的共同决定。 答案区别很大,它决定李钦载对此事的态度。 不管做什么,李钦载都不想被人冠以“后党”的帽子,这是作死。 武皇后显然也不笨,立马明白了他的意思,含笑道:“推行科举,可不是本宫一人能做的事,是陛下一力主张的国策。” “还有,陛下今日是特意避开与你相见的。”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臣明白了,臣不会让陛下和皇后失望的。” 武皇后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笑道:“你打算如何做?” 李钦载笑了笑:“闹事嘛,纨绔子弟的老本行了。” 武皇后隔着珠帘深深看了他一眼,笑道:“去吧,万事有陛下为你担待。” 李钦载告退,独自走出宫门。 宫门外,刘阿四等部曲皆在牵马等候。见李钦载出来,众部曲迎了上去。 李钦载站在宫门前沉思许久,问道:“阿四,咱家部曲能调动的有多少人?” 刘阿四想了想,道:“大约不到五百之数。” 李钦载点头,英国公虽功高显赫,但府里也不敢养太多部曲,否则容易被猜忌。 皱了皱眉,李钦载道:“少了,传令下去,英国公府散落关中各地的庄户,只要当过府兵,年纪在四十岁以下的,都集结起来。” 刘阿四吃了一惊:“五少郎,您这是……” 李钦载摊手:“还不够明显吗?我这是要搞事啊。” 刘阿四迟疑道:“老公爷怕是……” 李钦载神秘一笑,道:“无妨,爷爷不会反对的。我敢拿你的项上人头担保。” ………… 甘井庄。 回到长安的崔升突然派了下人来庄子,向崔婕转告了一個消息。 简陋的院子里,崔婕赫然起身,美丽的杏眼满是怒火。 “真是王氏背后指使的?” 崔家的下人垂头道:“是的,长安的百骑司已拿了王氏族人讯问,王从安招了,那个蒙面的刺客是太原王氏的死士。” “是我父亲续弦的新夫人授意的吗?” 下人禀道:“崔家的管家向少郎君报信,刺杀案之前,陪嫁崔家的王氏奴仆有过秘密调动,来往于太原和青州之间,少郎君判断,多半与新夫人脱不了干系。” 崔婕眼中怒火更盛。 她不懂什么天家与世家的恩怨,不懂这件事背后的水有多深。 她只知道,她名义上的继母差点害了她夫君的性命,此事还将崔家莫名牵扯进去了,以后成亲了,她在夫君面前何以自处? 抿了抿唇,温婉娴静的崔婕眼神中突然暴射出锐利如刀的锋芒。 这一刻,她不再是甘井庄里处处被李钦载欺负的憋屈小媳妇儿。 她是青州崔家的大小姐,千年门阀的后人。 她从来不缺锋芒,只是长久的良好教养遮掩了她的锋芒。这一刻,她不再遮掩了。 “以我的名义,传令青州崔家名下所有庄院家将和庄户在青州城外集结。” “另外告诉我兄长,我,崔婕,要回一趟青州!” ****** 第二百五十章 陈兵祁县 夏天的午后,一场及时的大雨不期而至。 今年关中大旱,这场来得突然的甘霖总算缓解了旱情。 百姓们冲出屋外,冒着大雨跪在地上又哭又笑,虔诚地膜拜老天,各个村庄敲锣打鼓,如同过节般欢乐。 李钦载站在雨中,看着百姓们欢腾雀跃的样子,他也笑得很开心。 心中的压力和怨恚,随着这场大雨的到来,仿佛也松缓了许多。 相比一家人关乎生死的粮食收成,自己这点小事算什么呢? 李家各个庄子的青壮庄户依令在渭南县集结,许多庄户披戴曾经当府兵时的皮甲和兵器,全副武装地赶赴渭南县。 短短一天时间,庄户已集结两千余人。 李钦载默默叹了口气,这么多人的集结,若非李治和武后的默许,恐怕长安的守军都得紧张起来,以为有人谋反呢。 渭南县城外,两千余人自觉地列好阵队,人群鸦雀无声,虽然都是解甲归田旳老兵,然而一旦站在久违的队伍里,他们仍然是一名标准的府兵,军队森严的规矩已刻入了他们的骨子里。 刘阿四凑过来轻声道:“五少郎,匆促之下,关中能调动的就这些人马了,您看……” 李钦载嗯了一声,道:“够了,下令出发吧。” 刘阿四小心地道:“咱们去哪儿?” 李钦载望向远方,低沉地道:“去太原,王氏的祖宅。” 刘阿四眼皮一跳:“咱们去王氏祖宅干啥?” “哦,是这样的,我听说王氏的家主过八十大寿,我带两千人马去他家给他拜寿,祝他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刘阿四小绿豆眼眨了半天,才苦笑道:“五少郎,您莫闹,这么多人马哪里是去拜寿,分明是去抄家啊……” 李钦载瞥了他一眼,道:“你这么喜欢问废话,我只好回以胡说八道了。” 大雨淅沥沥,刘阿四给李钦载披上蓑衣,李钦载抬眼望向烟雨濛濛的前方,叹道:“这场雨真好……” “阿四,下令开拔。” ………… 太原,大唐高祖龙潜之地。 李渊在隋朝时曾任太原留守,他的势力和兵马都是在太原发展壮大,才有了推翻隋朝,改天换地的实力。 大唐立国后,太原作为高祖曾经的龙潜之邸,在原来留守府的基础上建了一座皇家行宫。 当年跟随高祖起义的不仅仅是大唐那些名将悍卒,更多是关陇和山东世家门阀。 一个王朝再无道再羸弱,也不可能在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内轰然倒塌。 隋朝倒塌如此之快,正是因为这些世家门阀的推波助澜,李渊登高一呼,天下门阀景从,他们不再隐藏自己的实力和锋芒,各地世家纷纷揭竿而起,隋朝江山处处烽火狼烟。 于是,隋朝轰然倒下了,不到一年,这个曾经无比辉煌强盛的王朝,就这样倒在历史的尘埃中,二世而亡,一如强秦。 而那些曾经跟随李渊起义的世家门阀,在大唐立国后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好处。 世家门阀参与战争,他们要的不是正义,而是利益和势力。 正因为隋炀帝与各大世家门阀的矛盾已尖锐到不可调和,他们才会联手推翻他。 李渊给了他们利益,朝堂上的官位,各家的地盘,代表自家底蕴的独特文化派别和各家地盘内几乎高度自治的宽容等等。 再后来,李世民当了皇帝,他与太原王氏结了儿女亲家,当时只有十几岁的李治,一生的伴侣便被定下。尒説书网 至此,世家的风光到达巅峰,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巅峰之后,便是下坡路,这是无法避免的自然规律。 世家愈发得寸进尺,门生故吏遍布朝堂,影响中央集权,甚至夺嫡争储也隐隐有世家的影子若隐若现。 天家开始忌惮,开始不满。 武德贞观两代帝王的隐忍后,大唐立国已稳,李治登基,数年谋划后除去了长孙无忌和褚遂良。 它是一道分界线,代表着天家与世家门阀的关系由相互依存迅速转变为亦敌亦友。 目前的关系就是,我们没有翻脸,但,我们回不去了。 李钦载率领两千余庄户来到太原,一路畅通无阻。 很神奇,按说如此大规模的青壮队伍出现,各地官府应该如临大敌,层层上报。毕竟这可是一件很犯忌讳的事,几乎与谋反无异。 但李钦载所率领的队伍所过之处皆风平浪静,官府好像眼盲耳聋了一般,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 李钦载苦笑,好吧,严格说来,自己这算是奉旨闹事,该打通的关节,李治和武后想必早就吩咐下去了。 既然如此,那就闹个痛快吧,李治和武后不方便干的事,李钦载可以干。 这本就是君臣之间的一次见不得光的合作。李钦载负责搅屎,李治和武后负责把搅出来的屎扔进世家的嘴里。 职业不分贵贱,都是为人民服务。 再说,敢派刺客刺杀本纨绔,真以为本纨绔是菩萨性子,那么慈悲宽容吗? 从渭南县行路,赶到太原时已是五日后。 李钦载过太原城而不入,他要去的是祁县。 太原王氏分两支,一为祁县王氏,一为晋阳王氏。两支皆属太原郡,故统称“太原王氏”。 李治的前妻王皇后,便出自祁县王氏。 青州老丈人续弦的新夫人也出自祁县王氏,暗中谋划刺杀李钦载的幕后主使,还是祁县王氏。 冤有头债有主,李钦载要对付的便是祁县王氏。 两千庄户浩浩荡荡直奔祁县。 一日后,祁县王氏祖宅外,两千庄户陈兵列阵,杀意森然。 风平浪静的王氏祖宅外,骤然出现一支两千人的兵马,王氏族人吓坏了。 两千兵马在祖宅外从容列阵之时,祖宅的大门猛地关上,宅内已是狼奔豕突,人人惊惶。 李钦载骑在马上,静静地注视着青山环绕下的王氏祖宅。 这里环境幽雅,青山绿水,山峦云雾缭绕,林间樵夫渔耕互歌,好一派田园雅致风光,论风景,比甘井庄更胜几分,从里到外透出一股人杰地灵的气质。 如此美妙幽雅的环境,为何住在这里的人却仍心术不正,谋策害人呢? 一炷香时辰后,紧闭的王氏祖宅大门打开,一名穿着儒衫的中年男子昂然走出,步行百丈来到李钦载马前。 中年男子首先文质彬彬地朝李钦载行了一礼,然后温和地问道:“在下太原王宁,敢问阁下高姓大名。尊驾为何陈兵于王氏祖宅之外?” 李钦载盯着王宁的脸,半晌才轻声道:“我名叫李钦载,英国公之孙,知道我为何来此吗?” ** 第二百五十一章 兴师问罪,火烧祖宅 唐朝的世家门阀,首先它是一个大家族,门阀内的核心皆是家族成员。 其次,在家族的基础上,它还是个能代表当地的文化学派,如果家族成员是基础,那么各家的文化学派才是门阀真正的底蕴。 为了这个底蕴,世家到处搜罗天下名士大儒,说是豢养也好,说是礼聘也好,意思差不多,总之就是将这些大儒用权钱和感情的方式施以冠名权,就跟后世打广告似的。 比如某某大儒,原本是个游戏风尘独来独往的文化人,被门阀笼络之后,他就不再是某某大儒,而是太原王氏某某大儒,博陵崔氏某某大儒等等。 最后便是门阀由魏晋传下来的高贵的公卿身份,以及族人和底蕴组合起来,形成了对当地官府和百姓的一种根深蒂固上千年旳影响力。 这种影响力也叫势力,它能深深影响中央朝廷的政令推行普及,或是官员对当地的行政难度。 最不值一提的,反而是世家的武力。 世家不是没有武力,只是武力深藏在民间。当年推翻隋朝,各大世家登高一呼而应者如云,那些“应者”,便是深受世家影响的普通百姓,官员和军伍士卒。 只有在乱世,才能真正看到世家久藏的獠牙。 李钦载骤然率领两千人马出现在王氏祖宅外,对王氏来说绝对是个巨大的惊吓。 因为祖宅里并没有太多兵马,人家的祖宅是个过日子做学问的地方,又不是军营,再说朝廷也不容许世家拥兵过多。 所以此刻的王氏祖宅内顶多只有数百名家将护院,李钦载麾下这些身经百战的两千兵马能够轻易将其碾压。 王宁脸色剧变。 当李钦载说出他的名字时,王宁便知不妙。 他是王氏的核心人物,知道前些日王氏对这位英国公之孙做过什么。 甚至说,那场精心谋划的刺杀,王宁也在其中出谋划策了。 今日此刻,李钦载率领两千兵马在王氏祖宅前陈兵列阵,当然不是给王家的家主拜寿。 这分明就是兴师问罪呀。 气度儒雅从容不迫的王宁,顿时目光闪烁,心虚地扭头张望。 面对数千气势汹汹的兵马,自己又干了亏心事,怎能不心虚? 见王宁的神情变化,李钦载骑在马上俯视着他,轻轻一笑:“想必你已知道我为何来此了。” 王宁摇头:“尊驾擅兴刀兵,凌我太原王氏,陈兵祖宅之外,不怕犯天子忌讳,朝廷法度吗?” 李钦载笑了:“你跟我聊朝廷法度?来,咱们不妨聊深一点,暗中谋刺当朝县伯,朝廷功臣,该问何罪?” 王宁断然道:“李县伯所言,在下完全不懂。” “不承认?呵,长安的王从安已经被百骑司拿下,他全都招了。哦,消息还没传到祁县吗?你们王家效率太慢了,难怪这些年家道衰落,一代不如一代。” 王宁心头一沉,顾不得反击李钦载的奚落。 王从安若真招供了,事情可就不妙了,他怕的不是李钦载个人的报复,而是李治的反应。 随即王宁又想到,李钦载率领两千多兵马浩浩荡荡从长安过来,一路畅行无阻来到王氏祖宅,沿途没有官府拦截上报,岂不是说……m..Com 李钦载今日所为,其实是当今天子默许的? 想到这里,王宁不由冷汗潸潸。 此刻他不由深恨那位嫁到青州崔家的堂妹王氏。 一切都是她在暗中撺掇蛊惑,撒泼打滚要求王氏谋刺李钦载,王宁不得不依了她。 他以为只要谋划得天衣无缝,让人找不出证据,此事便可瞒天过海。 明明派出去的是死士,明明是遣唐使当了炮灰,看起来跟王氏八竿子打不着,为何还是暴露了? 儒雅的气度再也无法维持下去,王宁眼神变得阴鸷,冷冷道:“李县伯兴师动众来此,究竟意欲何为?” 李钦载淡定地道:“你家有个寡妇,改嫁青州崔氏,却不肯安安分分当我的丈母,反而要除掉我这个女婿,啧!后来我也没客气,打断了王家一对奴仆的手脚……” 目光盯住王宁的脸,李钦载缓缓道:“打断他们手脚的时候,我曾说过一句话,太原王氏若敢再招惹我,我会放火烧了王氏祖宅!我李钦载虽然是个混账,但却也是個说话算话的混账。” 王宁大惊,尖声喝道:“李钦载,你敢!” “太原王氏千年门阀,郡望名门,源于汉司徒王允,竖子岂敢在王氏祖宅前无礼!” 李钦载眼睛眯了起来:“按你的意思,你们派人刺杀我,我是生是死都不能报复回去?就因为你们是千年名门郡望?” 王宁冷声道:“王氏存世千年,门下弟子故吏无数,你若敢放肆,天下人必对你和李家口诛笔伐,天子也护不住你,李县伯还请三思。” 李钦载笑了:“刺杀我以前,你们有没有打听过我李钦载在长安的名声和为人?” “在长安城,我不主动招惹别人,别人已是烧了高香,你们却敢主动招惹我,而且还打着要我命的主意,我若不报复回去,世人还以为我李钦载年纪越大越软呢。” “天下是李唐的天下,不是你们王家的天下,天下人口诛笔伐于我何加焉!” 见李钦载的神情越说越暴烈,王宁暗暗心惊,厉声道:“李钦载,我劝你三思!若敢对王氏无礼,后果不是你能承担的!” 李钦载哈哈大笑:“我这辈子闯过太多祸,不过这个祸比较高级,我竟情不自禁见猎心喜了……三思?不必三思了,先干了再说!” 说完李钦载脸上闪过一丝狠厉,大喝道:“来人,放火!” 王宁大惊失色,转身就朝祖宅大门跑去,边跑边大呼:“王氏家将护院都出来,恶贼欺门,孰不可忍!” 王宁奔跑的同时,刘阿四和一众部曲已将准备好的火油小罐奋力朝王氏祖宅屋顶扔去。 一片噼里啪啦的脆响过后,小油罐在屋顶摔裂,飙溅出的火油瞬间流满了屋顶。 然后刘阿四搭弓拉弦,一支火箭激射而出。 轰的一声,王氏祖宅前院的房屋皆被点燃,熊熊大火冲天而起。 与此同时,数百名王氏的家将护院冲了出来,朝李钦载麾下的两千庄户杀过去。 刘阿四厉声道:“全军列阵,进!” 轰! 老兵出身的李家庄户们仿佛回到当年金戈铁马的战场,前排庄户手执刀剑,一齐向前踏了一步,异口同声喝道:“杀!” 杀声震天,惊起树梢上的鸟雀惶然飞散。 冲天的杀气瞬间萦绕弥漫祖宅四周,数百名王氏家将急忙止步,惊恐地注视着不远处李家的部曲庄户们。 这些人可不是农夫,他们是真正身经百战的老兵,这分明是一支军纪严明战无不胜的军队,不同的是,他们穿着的是农夫的衣裳,但战力和杀意,却没有减低分毫。 一声喊杀,如钢刀刮面,王氏家将们顿时感受到刀架在脖子上的毛骨悚然。 李钦载仍骑在马上,看着王氏祖宅熊熊烧起的大火,冷冷道:“继续放火,今日王氏必须片瓦不留!” 嗖嗖嗖! 无数支火箭射向王氏的祖宅。火箭落在屋顶上,堂屋中,院子里,火势越烧越大,已然不可遏止。 祖宅内,王氏族人儒生和弟子们惊慌失措,尖叫着四散奔逃,无数人从后门匆忙逃了出去。 王宁站在大门外,看着冲天的大火,和杀意森森的李家部曲,身子情不自禁地瘫软在地,一脸绝望泪流不止。 李钦载盯着他,冷冷道:“王宁,当初谋划刺杀我的时候,便该想到今日的后果。我李钦载可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你挑错敌人了!” ** 第二百六十章 莫生气 将王姓改为“蟒”,这已是天家对祁县王氏最大的恶意了。 在古代,“蟒”这个字是非常贬义的字眼,跟“狠毒”“阴鸷”等贬义词有直接的关联。 相比李钦载火烧王氏祖宅,李治的这道旨意才真正是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圣旨颁行的当日,朝堂顿时寂静无声。 所有人都清楚,太原王氏的祁县这一脉,从此废了。 而李钦载火烧王氏祖宅这件事,但凡稍微长了脑子的人,也不敢再上疏参劾了,这根本就是天子和李钦载联手做的一个圈套。 谁在这件事里面上蹿下跳,谁就等着倒霉。 于是,一夜之间,所有参劾李钦载的声音全部熄火。 朝堂恢复了往日的融洽和睦,每天朝会君臣仍是一片祥和,有事说事,没事闭嘴。 沸反盈天的参劾李钦载一事,仿佛从未发生过似的,连李钦载旳名字也无人再提起,谁提谁晦气。 唯一与以往不同的是,朝堂金殿上少了很多熟悉的身影。 因谋刺李钦载一案,被牵扯卷入的官员从某部侍郎到御史给事中等等,数十人被拿入大狱,等候刑部大理寺问审。 这些官员说冤也冤,谋刺李钦载一案他们根本不知情,莫名其妙就被卷入其中。 说他们不冤也确实不冤,案子不过是表象,李治要收拾的是世家,这些被牵扯的官员基本都与各大世家有着各种关系。 帝王即社稷,在他强大的意志面前,个人的辩驳与反抗都是徒劳。 一切都是为了巩固皇权,至于罪名,说你有,你就必须有,真假不重要,棋子的角度和棋手的角度,看到的并不一样。 ………… 一场朝堂风波尘埃落定,处于暴风中心的李钦载不出意料地没有受到任何牵连。 他所做的就是跑到太原祁县,然后放了把火,接下来便是李治和武后的操作。 这次也是李钦载和李治之间的第一次君臣合作,愉不愉快且不说,至少省心省事,没给李钦载的平静生活带来太多麻烦。 甘井庄。 未婚妻回崔家待嫁,李钦载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好像生活里突然缺了一个角,怎么也填不上。 以往到了傍晚时,两人就会很默契地相约在庄子里,然后并肩散步,一直到夜幕降临。 他和她会说很多话。 崔婕会告诉他从小到大的经历,读过什么书,请了哪位大儒,幼年调皮时如何捉弄兄长…… 李钦载看得出,她在小心翼翼地呵护这段感情。 她迫切需要了解他,也迫切希望李钦载了解她。夫妻相爱的前提,首先是相知。 第二百六十一章 国子监学子 李钦载看得出,其实李素节这群鸡对人生并没有太大的理想。 顶级阶层,家境优渥,不愁吃穿,他们哪里还需要理想?不给社会添乱已经是他们这辈子能做到的最大成就了。 所以说,文明不总是在进步,而年轻人也不全是阳光开朗积极向上的。 一千多年后的鸡都有理想,而且不论天南海北,她们的理想高度统一。 从良后不是想开个美甲店,就是开个服装店,或者小精品店,让恩客们觉得自己的钱花得值。 不仅满足了生理需要,同时也满足了心理需要,为一个年轻女子的理想添砖加瓦,给社会增添了一份沉甸甸的正能量,满满的成就感。 李素节这群鸡就大不如千年后了,他们生来就是混吃等死的命,这或许便是他们成绩一直上不去的原因之一。 国子监明算科的学子来得比想象中旳快。 宿舍刚修好的第三天,甘井庄外彳亍行来一支队伍。 队伍里全是年轻人,他们背着厚重的行李,一名国子监的官员护送,看到远处起伏错落的村庄民居,学子们脚步渐缓,纷纷露出释然之色。 终于到了。 那位传说中与他们年龄相当,却有满腹明算学问的男人,是否真如传闻所言,改变了从古至今明算一道的格局? 学子们委实有点不敢相信,能在国子监明算科读书的人,治学的态度一定是非常严谨的,尤其是明算一道不像写文章,绝对不容许似是而非模棱两可,对与错一眼分明。 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他真能集古今明算大贤之所能,并将其发扬光大? 学子们的心头萦绕着许多疑问。 不仅有疑问,还有顾虑。 听说……这位先生的名声可不咋样,昔日横行长安的著名混账,出格惹祸的事可谓罄竹难书,前不久还把太原王氏的祖宅点了。 在这样一位先生的堂下求学,他会不会一言不合就给他们点个人体天灯?人家是英国公的孙子,弄死几个学生想必没什么大碍吧? 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学子们踏入了甘井庄。 国子监官员领着学子们来到李家别院,李家别院门口有部曲值守,官员只好老实站在门外等候通传。 没多久,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走出来,年轻人穿着华贵,笑容爽朗,跨出门外便饶有兴致的打量这些学子。 国子监官员急忙上前行礼:“下官国子监博士许常松,拜见李县伯。” 年轻人一怔,然后面露古怪之色含糊道:“嗯,免礼免礼,一路辛苦了,你们……都是来求学的?” 许常松陪笑道:“奉陛下旨意,下官领国子监明算科学子共计三十二人,这是头一批,往后还有更多学子来求学,叨扰县伯,还请恕罪。” 年轻人和善地笑道:“恕罪,当然恕罪,哈哈,诸位学子都莫客气,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见年轻人如此友善爽朗,且态度平易近人,国子监的学子们纷纷松了口气。 看这模样,似乎没有传闻中那么凶神恶煞,这不挺客气的吗?传闻害人,果然不可信。 接下来求学的日子,想必如同天堂般快乐,如此和蔼可亲的先生,一定能让他们在知识的海洋里愉悦地遨游…… 站在台阶上的年轻人又笑道:“既然来了,我先考考你们……” 学子们精神一振,脸色凝重。 这算是入学考试了,一定要在先生面前表现出彩,才能让先生对自己印象深刻。 于是学子们一齐躬身行礼:“请先生出题。” 年轻人露出促狭之色,道:“天上的星星有多少颗?太阳离咱们有多远?月亮离咱们有多远?” 三道题顿时令学子们瞠目结舌。 这个问题……好变态! 包括许常松在内,所有人都愣了,期期艾艾半天没人吱声。m..Com 超纲了啊先生!咱们明算科的学问已经触及到这个层面了吗? 年轻人露出失望之色,叹息摇头:“你们太无知了,真不知如何教你们才好,如此简单的问题都答不出,你们还是回国子监多读几年书再来吧。” 终于,一名国子监学子忍不住抗声道:“弟子确实无知,还请先生赐教。” 顿时所有学子异口同声行礼:“还请先生赐教。” 年轻人表情闪过一丝尴尬,翻了个白眼儿。 好吧,被反杀了,这三個问题他也不知道。 第二百六十八章 彻底尘封的往事 焦急地跨出院子,李钦载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李家别院的所有下人都发动起来了,李素节和纨绔们叫上了自家的随从亲卫帮忙寻找。 狄仁杰正揪着别院的管事和下人挨个儿询问,询问他们荞儿最近是否反常,失踪是个人所为还是有人拐带。 院子外,甘井庄四周的山野田地间到处是庄户们打着的火把,将夜色照映得如白昼般亮堂。 庄户们撒网式搜寻,他们结成一排缓缓朝前推进,一边走一边大声呼唤荞儿的名字。 李钦载心急如焚,刘阿四神情愧疚,一言不发地站在他身后,右手按着刀柄,仿佛随时会拔刀自尽谢罪的架势。 许久后,狄仁杰走过来,沉声道:“李县伯,下官问过了,令郎失踪前并无反常,下人们都说,下午时分还看到令郎笑得很开心……” 李钦载面色愈发清冷,道:“若无反常,那就是有人拐带了?” 身后的刘阿四道:“五少郎,部曲们已打听过了,这几日甘井庄附近并无陌生人进出,庄户们也都安分,没有突然离家的人。” 李钦载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怒道:“既非拐带,又非自己离开,荞儿难道莫名其妙飞上天了不成?” 刘阿四垂头道:“小郎君下午捉迷藏附近方圆已被部曲们围了起来,一寸一寸地翻找,每个草垛都被卸下,还是没有小郎君的踪迹……小人该死!” 李钦载冷冷道:“现在不是讨论谁该死的时候,庄子附近若找不到,便扩大搜索范围,将范围扩大到庄子方圆十里内,撒网式搜寻。” “是!” 狄仁杰缓缓道:“李县伯,依下官多年缉案的经验,令郎公子可以确定无人拐带,贵属也算尽责了,令郎玩耍时贵属也在照应,不出意料的话,应该是令郎自己离开,或故意躲起来不让人找到他。” 李钦载脸色阴沉道:“我与荞儿朝夕相处,他是否反常我最清楚,那么懂事的孩子,我也从未对他有过打骂,未曾伤过他的心,他为何无故离家?” 狄仁杰苦笑道:“下官这就不大清楚了,毕竟是李县伯与令郎的家事,孩子的心思往往是大人难以揣测的,有时候不经意间的一句话,大人说出口不觉得如何,可孩子听在耳中又是另一个意思了……” 李钦载一怔,随即脑海中浮现今日上午自己脱下吉服时,荞儿眼底里闪过的那一丝释然。 是自己忽略了什么吗? 别院内还剩下几名下人留守,鸬野赞良神情微动,不自觉地往前站了一步。 李钦载注意到了她,清冷的目光朝她瞥来:“你有话说?” 第二百七十五章 纨绔恩怨 薛讷跟人干仗,李钦载一点也不意外。 多年以前,他也经常跟人干仗,哪怕到了如今,身份地位与当年不同了,别人惹了他,照样干。 长安城的纨绔子弟没事跟人打架,实在太正常了,如果有一天薛讷变成了乖宝宝,整天见人就行礼,满嘴之乎者也,那就该看大夫了。 “右相许敬宗?”李钦载皱眉:“这位可不好惹,你没事跟他孙子干啥仗?” 薛讷怒哼一声,道:“那小子欠揍!” 李钦载斜瞥着他:“看你脸上的淤青,你打输了?” 薛讷好笑地嘁了一声:“我会输?许彦伯是文人,官封著作郎,弱得像只瘟鸡,我可是将门之后,跟他干仗我会输?当时我一拳过去,他就哭了。” “那你脸上的淤青是……” 薛讷叹了口气道:“景初兄久不经此道,怕是生疏了。以前咱们在外面干仗后,无论输赢,回到家都会被老爹痛揍,我脸上的淤青当然是我爹揍的。” 李钦载恍然,原来是父爱,难怪如此深沉。 “许彦伯是文官,你咋跟他有了仇怨?”李钦载问道。 薛讷突然露出羞惭之色,垂头道:“景初兄,愚弟干了一件没出息的事儿……” 李钦载嗤道:“不许往脸上贴金,说得好像这辈子你只干过一件没出息的事似的,你应该反过来说,这辈子你干过几件有出息的事?” 薛讷黑着脸道:“景初兄这半年不是在庄子里教书教人吗,为何嘴越来越毒了?你的弟子受得了你?” “说几句就受不了?两位皇子都被我用鞭子狠狠抽过,我炫耀了吗?”李钦载道:“别转移话题,你干了啥事?” 薛讷垂头道:“我最近做了点小买卖,家里月钱管得紧,景初兄去了庄子,愚弟更是没了接济,只好自救图强……” “自力更生,不错。你干了啥买卖?” “我……在长安城搜罗你家的驻颜膏,买下来后提高价格,卖给关中以外的城池,我赚点差价……”薛讷心虚地望向别处。 李钦载大吃一惊:“果然是件没出息的事,你咋想的?挖我家墙角?” 薛讷急忙道:“没,真没挖墙角,我与景初兄如亲兄弟一般,怎会做对不起兄弟的事?” “长安城内的驻颜膏虽然被我买下,我可是老老实实花了钱的,该多少是多少,一文钱的价都没讲,而且愚弟也只卖往关中以外,你李家铺展的城池我可是碰都没碰。” 李钦载想了想,顿时释然。 严格说来,薛讷确实没触碰到李家的利益,人家可是规规矩矩花钱拿货,连批发打折的话都没提,也没有与李家的买卖范围发生冲突。 换了前世的市场行为,李家属于厂家直销,而薛讷,则是一级经销商,不同的是,这个缺心眼的居然提都不提,傻乎乎的以市面零售价拿货,平白流失了不少利润。 “你是不是傻!”李钦载狠狠地用手指戳他的脑袋:“缺钱也好,想做买卖也好,跟我打声招呼会死吗?零售价拿货,亏你想得出来。” 薛讷委屈地道:“愚弟这不是怕影响李家的利益吗,我若以低价从李家拿货,李家平白少了利润,愚弟可不干对不起兄弟的事。” “屁的利益,驻颜膏是我亲手造出来的,那玩意儿太简单了,成本几乎不花钱,若长安市场供不应求,我让李家作坊扩充便是。” “你想做买卖直接从作坊里拿货,大唐那么多城池,李家不可能吞得下,咱们好生商量一下,分你一些城池直销,能影响我家啥利益?”李钦载狠狠骂道。 薛讷朝他躬身行了一礼,道:“总之,愚弟错了,向景初兄赔罪。” 李钦载叹道:“后来呢?亏本了?” 薛讷苦笑道:“开始时倒是没亏本,我买下驻颜膏后,托我家商队发往江南道,你家的驻颜膏确实是好东西,在江南卖得风生水起,愚弟开始时那几个月赚得盆满钵满……” 李钦载嗯了一声,道:“接下来该有转折了,好的故事就该如此,没有转折的故事不是好故事……” 薛讷叹道:“没错,转折了。许家那孙子也干起了跟我一样的买卖,他也不敢碰英国公府的利益,但他对我可就不客气了,我把货卖到哪里,他也卖到哪里,跟我唱起了对台戏,还恶意降价倾销……” 李钦载奇道:“许彦伯不是著作郎吗?官员也敢做这商贾之事,不怕被人耻笑?” 薛讷咳了一声,道:“长安城的权贵谁家不干点商贾之事?靠朝廷那点俸禄养得起上上下下百十口人?只不过权贵家的买卖干得比较隐晦,通常不会被人拿到台面上说罢了。” “可恨许彦伯那厮太不讲规矩了,大唐那么多城池,他非要与我争,本来我赚了不少,够我在长安城胡吃海喝好几年了,结果许彦伯插了一脚进来,还降价跟我对着干,我的买卖眼看撑不住,越做越亏本。” “昨日愚弟去翠园饮酒,恰好听到旁边阁子里许彦伯在大放厥词,说什么薛家的小子是个蠢货,商贾之道半点不通,被他玩亏本了活该。” “愚弟听了实在忍不住,当时便去寻了他晦气,没想到许家的小子不经打,才只揍了一拳就哭了。” 李钦载想了想,道:“许家的小子确实可恨,但他说你是蠢货这句,我倒是颇为赞同。” 薛讷委屈地道:“景初兄……” “许彦伯好歹是宰相之后,为何跟你一样干这没出息的事?” 薛讷叹道:“景初兄可不知道,你家的驻颜膏卖得多火,长安城的妇人们趋之若鹜,而长安是大唐国都,长安所兴者,大唐各大城池皆效仿,驻颜膏更是令大唐各地求而不得。” “愚弟纵然将价格提高了一倍也不愁卖,这玩意儿毕竟只有权贵和商贾人家才用得起,用得起的人家根本不在乎这一贯两贯的。” “许彦伯纵是宰相之后,可毕竟财帛动人心,为了挣钱,他哪里管什么面子,和愚弟一样偷偷摸摸从长安市面上买了货,托了商队卖向大唐各个城池,把我挤兑得亏了本,我才揍了他。” 第二百七十六章 轻松拿捏 李钦载自从穿越后,便渐渐脱离了长安纨绔子弟这个群体了。 跋扈猖狂不是他的性格,更不会主动招惹麻烦,后来封了官爵,所思所为更是与纨绔不沾边,就算是招惹麻烦,那也是朝堂级别的大麻烦。 老实说,长安纨绔之间那点鸡毛蒜皮的恩怨,李钦载已有些看不上眼了。 可是,谁叫他有个不长进的纨绔兄弟呢。 薛讷这货虽然性子跋扈,但为人还是挺率真的,尤其是对李钦载,更是挖心掏肺的好。 在李钦载心中,薛讷的纨绔形象始终没什么恶感,反而透着一股子可爱。 “这事儿我帮你擦屁股吧,啧,敢对许敬宗的孙子动手,你是真不怕给你薛家惹祸啊。”李钦载叹道。 薛讷哼了一声,道:“许敬宗已年迈,估摸过不了几年便要致仕告老了,真以为我傻啊?就是看他许家没几年风光了,我才敢揍他。” 挺起胸膛,薛讷骄傲地道:“而我爹,如今正是鼎盛之年,薛家未来必蒸蒸日上,风头盖过他许家是迟早的事。” “坑爹的事干得如此理直气壮,你真是你爹的好犬子,”李钦载想了想,道:“你希望我如何帮你?” 薛讷不假思索地道:“把许彦伯叫出来,景初兄大展神威,帮我揍他个半身不遂,一辈子只能瘫在床上。” 李钦载无语地道:“再过两日我便要大婚了,大婚之前你叫我废了右相的孙子?” 薛讷想了想,觉得也对,于是道:“那算了,不是啥不共戴天的仇,愚弟亲自动手便是。” 李钦载叹道:“为何你每次遇到事情总想着用拳头解决问题呢?” “景初兄以前也是这么干的啊,事实证明用拳头解决问题的人,最后都立功封爵了,哪里不对?”薛讷一脸无辜地道。 李钦载瞠目结舌,太有道理了,他竟无法反驳。 薛讷紧接着又补上一个佐证:“我爹也是靠拳头跟敌人厮杀,才封了河东县男,说明拳头真的很管用,一拳过去,打出荣华富贵。” 李钦载叹道:“你闭嘴,咱俩聊不下去了……” “回头我跟府里管事的说一声,以后你要拿货自去我家的作坊里提,给你市价五折,除了关中,大唐别的城池随便你卖。” 薛讷喜不自胜:“哎呀,这个好,多谢景初兄,我能多赚一半的钱……” 李钦载气得狠狠戳他的脑袋:“是赚钱的事吗?你的进货价比许彦伯少了一半,他若再跟你打价格战,随便他打,耗多久你都耗得起,他顶多撑半年,许家就得上街要饭,我这叫一剑封喉,彻底帮你解决仇人。” 薛讷一愣,想通了之后不由大喜,猛地一拍大腿笑道:“没错,景初兄高才,一招就彻底断了许彦伯的生路。” 李钦载冷笑道:“我自家的买卖,许彦伯不过是个二手经销,我想拿捏他实在太简单了,不过人家毕竟是右相之后,不便当面撕破脸,这一招够你用了。” 薛讷大笑几声,随即迟疑道:“景初兄让我随便卖,不会影响你李家的买卖吧?” “无妨,驻颜膏这东西,我李家只占关中就够了,国公府的买卖不宜铺得太张扬,大唐那么多城池,我李家不可能完全吞下,空白的地方交给你也算合适。” 薛讷喜道:“多谢景初兄,大恩大德,容后再报,我这就回家安排,给许家小子来一记狠的!” 转身刚要走,被李钦载拽住了后领。 “景初兄还有事?” “有,再过两日我大婚,你的份子钱呢?交出来。” 薛讷愕然道:“不是大婚那天送礼吗?” “大婚那天送的礼,是你薛家的礼,你私人总得表示表示吧?” 薛讷想想觉得很有道理,浑身上掏了一遍,摸出几块散碎银块递给李钦载:“就这点了,景初兄若觉得不够,愚弟回家再偷点,近日我在自家库房里发现一件宝贝,景初兄容我半日,这就偷出来卖掉……” 李钦载叹道:“罢了,给你爹省点心,也省点力吧,你家库房不简单,里面的宝贝来头甚大,我怕你被你爹活活打死。” ………… 第二天,英国公府来了一位客人,这位客人李钦载不认识,但听说过他的名字,昨天刚听说。 右相许敬宗的孙子许彦伯,带了重礼登门拜访李家五少郎。 许彦伯很讲规矩,进门后先去前堂,老老实实给李勣和李思文见了礼,代他祖父许敬宗问候老公爷,最后才随李钦载进了偏院花厅。 花厅里只剩下李钦载和许彦伯时,许彦伯起身毕恭毕敬朝李钦载行礼赔罪,态度谦卑,表情歉疚。 “景初贤弟恕罪,愚兄该死,不该干那偷偷摸摸的事,愚兄利欲熏心,影响了李家的买卖,实在罪该万死。” 李钦载揣着明白装糊涂,一脸惊愕茫然:“许兄何出此言?为何愚弟一个字都听不懂?” 许彦伯飞快扫了他一眼,见他惊愕茫然的表情非常真挚,一时不由也愣了,惊疑不定地暗暗揣度。 “呃,景初贤弟真不知?” 李钦载正色道:“许兄究竟说何事?愚弟委实不知。” 许彦伯试探地道:“贤弟府上的驻颜膏名满大唐,愚兄昨日听说,贤弟给薛家那逆子五成价,无限量批货……” 李钦载差点喷出来。 薛家那逆子……啧,俩纨绔的仇怨似乎结得不小。 忍住表情,李钦载沉稳地道:“没错,薛讷与我甚为相得,昨日我回了长安后才知道他偷偷买我家的驻颜膏到处售卖……” “堂堂功臣名将的逆子,混得如此落魄,教人忍不住心酸落泪,于是便给了他五成拿货的价。” 语气一顿,李钦载一脸费解地道:“不过此事与许兄有何关系?” 许彦伯苦笑,又朝李钦载行了一礼:“贤弟既知薛讷卖您李家的驻颜膏,必然也知许某同样在卖李家的货,这事儿许某干得龌龊,今日特来向贤弟赔罪。” 李钦载干咳两声,嗯,被戳穿了,微微有点羞耻呢。 “咳,事情呢,愚弟倒是听薛讷提过几句,许兄似乎也有份……” 许彦伯缺心眼地问了一句:“敢问贤弟,薛讷那孽畜是如何评价许某的?” 李钦载瞥了他一眼,一脸同情地道:“要不,我把薛讷的话一字不漏复述出来?” 许彦伯一惊,顿觉自己问了一句蠢话,急忙道:“大可不必,愚兄当着贤弟的面变本加厉骂回去便是,若贤弟有心,不妨原话转告给那孽畜。” 第二百七十七章 又是一笔进项 严格说来,许彦伯并不算纨绔,他比薛讷稳重多了,而且也有官职在身。 著作郎隶属著作局,不仅负责编纂国史,同时也负责撰写碑文,祝文,祭文等等。 举凡天子祭祀天地,或是某位朝臣去世,仪式上念叨的各种晦涩难明,只有鬼神才听得懂的文章,不用问,必然出自著作局之手。 许彦伯作为许敬宗的孙子,又有著作郎的官职,他其实跟薛讷不是同一类人。 如今产生的恩怨和交集,不过是因为利益。 李钦载也没想到,自己造出的驻颜膏竟牵扯出这么一段恩怨。 “许兄啊,我说实话,所谓‘驻颜膏’,其实是糊弄女人的,那玩意儿糊在脸上,顶多只有一个心理安慰作用,说它是骗局也不为过。”李钦载低声劝道。 许彦伯面色一惨,叹道:“愚兄与贤弟素无交情,贤弟不必借此托辞让我退出,本是愚兄做得不对,薛讷又是贤弟的知交好友,无论公私,贤弟站在他那边,愚兄亦无话可说。” 李钦载无奈地道:“不是托辞,我也没站在哪边,你和薛讷都是光明正大花钱买我家的货,拿到外面能卖高价是你们的本事,何错之有?我的意思是,没必要为了这点小事搞得鸡飞狗跳的,事闹大了,两家的长辈也颜面无光,对吧?” 许彦伯道:“错就是错了,这件事愚兄办得不够磊落,此事与许家无关,纯粹是我个人想攒点薄产,家祖家父至今仍不知道……” 李钦载苦笑。 他对许彦伯其实印象不错,至少他讲道理,而且认错的态度也很诚恳。 今日许彦伯登门,约莫是知道自己的所为已被李钦载知晓,大家都是体面人,再装糊涂就说不过去了,于是果断登门道歉。 他与许彦伯谈不上交情,许彦伯有自己的小算盘当然能理解,只要不做得过分,也不影响自己的利益,李钦载并不打算追究,更不可能非要一棍子打死。 “许兄今日此来,是否有别的事?不妨痛快说出来,遮遮掩掩的浪费大家的时间。”李钦载干脆地道。 许彦伯想了想,试探地道:“贵府驻颜膏的买卖,愚兄若能继续进货……当然,愚兄不再与薛讷争了,以后有李家和薛家做买卖的城池,愚兄避开便是。” “实在不行,愚兄可想办法打开西域的商路,将贵府的驻颜膏卖到西域和波斯国去,不知贤弟意下如何?” 李钦载失笑:“域外的母猢狲们毛多味重,配用我家的驻颜膏吗?” 许彦伯也笑了:“至少人家的金银是真的,挣钱嘛,不寒碜。” 李钦载想了想,道:“驻颜膏的买卖,许兄还是别做了,薛讷与我是至交,他已承接了驻颜膏关中之外的买卖,我既已许了诺,不便失信于他。许兄若继续做驻颜膏的买卖,难免以后仍与他有冲突。” 许彦伯神情一黯,强笑道:“是是,愚兄可以理解,从今以后愚兄再不碰驻颜膏的买卖便是。” 李钦载微笑看了他一眼,嗯,倒是有几分君子气度,纵然被拒绝也维持着体面,许家的教养不错。 许彦伯失望地起身行礼,准备告辞,却被李钦载叫住。 “许兄且慢,驻颜膏的买卖虽做不成,愚弟这里还有一桩买卖,你我不妨合伙做一做,许兄可有兴趣?” 许彦伯一愣:“什么买卖?” 李钦载也不解释,命人取来硝石和一大桶水。 照甘井庄化水为冰的法子,在许彦伯惊愕的注视下,铜盆里的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了硬邦邦的冰块。 满满一盆冰摆在面前,李钦载用铁勺敲下一块,含在嘴里,啧啧有声,用目光示意许彦伯也尝尝。 许彦伯拈起一块冰,感受嘴里传来的冰凉,顿时震惊道:“这,这……是仙法么?” 李钦载缓缓道:“原理呢,我就不跟你解释了,很复杂,许兄估摸听不懂,刚才听许兄说起西域和波斯,那里终年无雪,冰块这东西想必很缺吧?” 许彦伯仍处于震惊状态,木然点头。 西域和波斯就是后世的新疆和中东,大部分处于沙漠戈壁地带,那里终年无雨,再有钱的人也没办法挖冰窖存下冰块,条件根本不允许。 李钦载指了指面前的冰块,道:“我把法子传给你,你组织一支商队,挑选几个信得过的心腹之人授予他做冰的法子,让商队去西域和波斯。” “咱们就去当地卖冰块,哪怕卖个天价,当地权贵和有钱人想必都不会拒绝,许兄以为如何?” 许彦伯兴奋地一拍掌,大笑道:“妙极!愚兄听说那里终年炎热,权贵都整日吐着舌头光着膀子,若有人卖给他冰块,别的不说,仅就眼前这一小盆,收他十两银不过分吧?” 李钦载又道:“许兄的格局还要打开呀,不仅是冰,冰里面若掺点葡萄汁,或是糖霜水,蜂蜜水什么的,吃起来酸溜溜甜丝丝,爽口又解暑,且老少妇孺皆宜,生意岂不是更好?” 许彦伯两眼大亮,急忙道:“景初贤弟高才,愚兄今日亲眼见识,方知长安朝堂和坊间传闻不虚,愚兄受教了。” 李钦载笑了笑,道:“这笔买卖若能做大,所赚的钱比驻颜膏只多不少,许兄以为如何?” 许彦伯忙不迭点头:“愚兄有信心,一年赚个十万贯不成问题。” 李钦载点头,又道:“唯一要注意的,是制冰的秘方,一定要保护好,组织的商队里必须有武装。” “跟安西都护府那里也要打点一番,若有突发危急之时,请都护府出兵保护,匹夫怀璧其罪的道理,许兄比我清楚。” 许彦伯神情凝重地道:“贤弟放心,家祖是当朝右相,李老公爷更是军中柱石,咱们两家合伙做的买卖,安西都护府岂敢不给面子。” 李钦载嗯了一声道:“回头我问问爷爷,想必安西都护府里亦有他的旧部,请爷爷去信打声招呼也不算徇私。” 许彦伯连连点头,兴奋得不行。 李钦载却缓缓道:“许兄,这桩买卖可不止你我合伙,我还要拉一个人进来。” 许彦伯一愣,表情顿时有些心疼:“你我两家合伙够了吧?难道还要拉薛讷那孽畜?” 李钦载笑了:“这桩买卖薛讷那孽畜就不考虑了,我要拉的是另一个人,这个人你无法拒绝,知道以后你或许会更高兴。” “谁?” “大唐天子。” 第二百七十八章 天子也不能跟钱过不去吧 许彦伯震惊得浑身尿颤。 跟大唐天子合伙做买卖,简直闻所未闻,君是君,臣是臣,君臣手握天下社稷,堂堂天子怎么可能行此低贱的商贾之事?话说出来怕是都会得罪人吧? 李钦载很奇怪许彦伯为何有如此迂腐的想法。 “大唐天子也要赚钱花钱呀,宫里养着那么多宦官宫女,吃喝拉撒哪一样不花钱?朝廷国库的钱花多了,下面的朝臣左一道劝谏,右一句参劾,陛下也恼得很吧?” “自己赚钱自己花,给国库减轻负担,堵住朝臣的嘴,也给自己留了体面和威严,陛下怎么可能不答应?” 许彦伯目瞪口呆,这个逻辑……完全没毛病啊。 李钦载却觉得天经地义。 来到这个年代,对皇权虽说有些敬畏,但也没把李治当成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他还给正在亲自出恭的李治送过卫生纸呢。 世间的道理总是相通的。 皇帝也是人,是人就有烦恼,而人类从古至今最大的烦恼都是缺钱,皇帝也不例外,他怎么可能拒绝赚钱? 早在贞观十二年,太宗李世民想复建荒废已久的大明宫工程,就是因为缺钱,刚起了个话头便被朝臣们一窝蜂地阻止了。 那位有名的谏臣魏征以头抢地,在金殿上痛哭流涕,仿佛李世民只要敢给大明宫多添一片瓦,就是千古难遇的昏君暴君,他誓以死明志。 李治登基后想过一把天子为所欲为的瘾,于是永徽四年,他提出想将太极宫后宫范围的咸池殿,望云亭和千步廊重新修缮一下,同样被满朝文武谏止,原因只有一个,缺钱。 大唐自贞观年始,几乎是连年对外用兵,李治登基后用兵没那么频繁,但也有过几次大规模的战事,每一场战事打的都是钱和粮食。 民间和国库如今正处于休养生息的时期,缺钱是真的,天子过得拮据也是真的。 所以,李治怎么可能拒绝赚钱?根本不合理嘛。 商贾之事虽说低贱,但那不过是天家和权贵嘴上说说,大唐立国至今,哪家权贵家里没有一两支商队做买卖赚得盆满钵满? 一年赚十万贯,攒个两三年,足够盖一座新宫殿了,它不香吗? 再说,大唐天子参了股,这桩买卖基本可以全世界横着走,保护伞支楞到波斯国都有用,摊子铺得更大,赚的钱也就更多,何乐而不为? 李钦载耐心地跟许彦伯解释过后,许彦伯顿时悟了。 “没错,天子也不能跟钱过不去呀,尤其是独属于自己的钱。”许彦伯击节而长笑。 李钦载笑道:“许兄既然不反对,改日找机会我跟陛下提一提,陛下应该不会拒绝。” 许彦伯急道:“何必改日,今日咱们便入宫求见陛下,早日说事早日赚钱不好吗?” 李钦载叹道:“许兄,我后天大婚,能容我把大事办完了再说吗?” 许彦伯这才惊觉,尴尬地笑了笑,然后起身赔礼:“是愚兄的错,愚兄太不沉稳了,恭贺贤弟大婚,来日许家必有薄礼送上。买卖的事自是容后再说。” 李钦载揉了揉额头。 我特么只想当一条咸鱼,为何现在的行程排得如此紧密? 咸鱼眼看快变成活鱼了,这可不是什么好势头。 赶紧解决眼前这一堆乱七八糟的事,成亲后带着婆娘孩子回甘井庄当乡村教师去。 在李钦载的眼里,甘井庄就是一道屋檐,特别适合挂咸鱼。 ………… 许彦伯兴高采烈地告辞,李钦载亲自将他送出大门外,刚转身跨进门,便觉耳朵一痛。 李崔氏埋伏在门后,不知等了多久,李钦载的耳朵被她死死揪住,痛得李钦载直吸凉气。 “果然长出息了,跟许家那小子鬼鬼祟祟商量半天,据说还搞出个化水为冰的新东西,你俩想干啥?”李崔氏神色不善道。 “娘,痛!放手!”李钦载半躬着身子道:“孩儿当然是商量跟他做买卖,不然能干啥?” 李崔氏愈发怒不可遏:“你弄出来的新玩意儿,凭啥跟许家的小子合伙?败家的东西!” “因为吃独食会短命!”李钦载当即回道。 李崔氏一愣,接着大怒:“这是什么道理!国公府的买卖难道要靠外人来帮衬?大唐天下谁敢不给英国公府面子?” 李钦载苦笑道:“娘,道理不是这么论的,树大招风,木秀于林……算了,孩儿不解释,您不妨问问爹,他若说孩儿做得不对,孩儿立马否了与许家合伙的这桩买卖。” 李崔氏怒道:“什么道理跟为娘说不通,非要问你爹?你爹一个读书人难道就懂道理了?” 李钦载奇怪地道:“读书人当然懂道理,不然呢?” 母子俩正扯皮,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钦载没做错,树大招风,吃独食终究是埋下祸患。” 母子俩扭头,见李思文一脸沉静地站在廊下,清风徐来,颌下一缕青须随风微动,倒是有几分仙风道骨的飘逸气质。 纵然父子关系不怎么融洽,李钦载也不得不暗暗赞一句,自己这位老爹的形象还是很不错的,中年但不油腻,大叔级帅哥。 李崔氏显然不这么认为,怔忪片刻后,突然上前揪住李思文的青须,狠狠地拽了一下,道:“装什么活神仙呢?儿子弄出来的新秘方又泄露出去了,知不知道?大的小的都是败家子,我的命怎就这么苦!” 李思文痛得龇牙咧嘴,羞恼道:“夫人怎能不讲道理,什么败家子,老夫何曾败家了?” “你就败家了,不服咋?” “你咋!” “李思文,你要翻天吗?” 李钦载微笑转身离开。 一家人整整齐齐鸡飞狗跳,这才叫幸福呀。 崔婕嫁过来后敢如此泼辣,定抽不饶,脱了裤子抽。 ………… 傍晚时分,李钦载给荞儿留了几道难题后,自己独自走出房门,在国公府后院散步。 还有两天成亲,原本心情很平静的,但听说崔婕也来了长安,正在崔家别院里待嫁,李钦载有些不淡定了。 尽管有些不愿承认,可李钦载无法欺骗自己。 他有点想她了。 想必崔婕亦与他的心情相同,更有可能比他更甚,说不定正在别院里焦急地来回踱步,对月长啸,像动物园下午四点钟饿极的狼。 新人成亲大礼前不宜相见,这是规矩,而且这个规矩传了上千年。 但……规矩不就是用来被打破的吗? 越想越心动,李钦载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决定把自己当成一味药,一味解相思的药。 “阿四,刘阿四!死哪儿去了?”李钦载放声大喝道。 第二百七十九章 相思是病,得吃药 “去崔家别院?”刘阿四一脸惊骇,毫不犹豫拒绝:“五少郎,小人不敢带您去,会被老公爷责罚的。” 李钦载不满地道:“我去见自己的婆娘,有何不对?” “啊对对对,不过见的时候不对,待您大婚之后,想咋见就咋见,大婚之前不行。”刘阿四很有原则地道。 李钦载气道:“你一定要棒打鸳鸯吗?” 刘阿四大惊:“小人怎敢棒打鸳鸯,新人大礼之前不可相见,这是规矩呀。” “规矩对我有用的话,要王法干啥?” 刘阿四一滞,逻辑有点绕,他没读过书,必须得开动脑筋好好捋捋…… “还想啥,是我非要去的,跟你没关系,你负责望风便是,就算被逮到了,爷爷也不会怪罪你。” 刘阿四苦笑道:“怎么可能不怪罪,二十记军棍必然免不了的。” “回头就说我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威胁你,不带我去崔家别院我就要死给你看,你一片忠心护主之心,不得不从命。” 刘阿四无奈地道:“五少郎您这满嘴瞎话真是……” 李钦载朝他后背狠狠一推:“别废话了,走你!” ………… 崔家别院位于安仁坊。 大唐的世家门阀不少,每家都在长安设有别院。 毕竟是大唐的国都天子脚下,长安城里关于朝堂和市井的任何风吹草动,世家门阀位于长安的别院会第一时间知道,然后快马告之世家。 崔家的别院不算大,是一座三进的院子,以前住了不少人,大多是崔家的旁系子弟和在长安落脚的大儒门生。 如今别院早已被清空,崔家家主的女儿即将出嫁,嫁的还是三朝功勋之后,国公之孙,崔家从上至下严阵以待。 眼看大婚再过两日就要开始了,今夜崔家的宾客已然络绎不绝。 院子内外堆满了宾客送来的重礼,下人们匆忙进出忙着筹办后天的大婚事宜,院子显得有些凌乱。尒説书网 家主崔林谦也来到了长安,两日前刚进了长安城,还没进别院落脚,便被天子李治请去了太极宫。 照例仍是君臣一番寒暄,但李治对崔林谦格外热情,态度相比其他的世家门阀好了许多,说不上热情似火吧,至少也是如沐春风。 崔林谦在太极宫里受宠若惊,与天子奏对时更是如履薄冰,每句话出口前都要思忖良久。 后来崔林谦慢慢品出了滋味。 天子为何对他如此热情,恐怕不是因为青州崔氏的身份。 众所周知,当初废王立武之后,天子与关陇和山东世家门阀之间的关系已经有些僵冷了。 而天子如今的国策,基本也是以打压或削弱世家为主,对世家的态度虽不至于冷脸相对,但也不会如此热情。 令李治如此热情的原因,恐怕多半是因为崔家未来的女婿李钦载。 虽然久处青州,崔林谦的消息却是非常灵通的,他知道天子与李钦载私交不错,李钦载还救过天子的性命,更甚者,女婿几次造出来的新物件,影响大唐军方甚为深广。 如今的大唐王师已经开始缓慢的变革,关于指挥和战阵之类的,隐隐听说许多将领正在配合李钦载造出的新物件而改变对战阵列和用兵之法。 作为砥柱之臣的丈人,天子以礼相待,这是爱屋及乌,敬的并非是他世家的身份。 崔林谦笑得很开心,他愈发觉得当初与英国公定下这门亲事绝对正确,虽然中途女儿逃婚,有了些许波折,但结果还是不错的。 俩小辈矫情来矫情去,最后不还是心甘情愿成亲了? 呵,爱情! 我呸!臭不可闻! 刚刚休了续弦之妻的崔林谦,最近心理有点扭曲。 夜幕降临,掌灯时分。 崔林谦客气地送完最后一波道贺的宾客,笑吟吟地转身进门。 别院内张灯结彩,纵然没到大婚之日,院子里仍挂满了大红色的绸带,和处处精致富丽的摆设。 不仅如此,城外一处农庄里,崔家的嫁妆更是多达百余车,只等大婚那日,给长安城的君臣来一次视觉和心灵上的震撼冲击。 世家嫁女,当世无双,青州崔氏虽然平日里低调,但是该秀肌肉的时候,还是要鼓一鼓括约肌的。 崔林谦一边走向后院,一边思索大婚前后的所有礼仪,自检遗漏之处。 走进后院,见女儿的闺房里仍亮着灯,崔林谦站在院子里凝视透过窗棂的昏黄灯火,心头猛地袭上一股难言的失落。 这些日子为大婚礼仪之事忙前忙后,直到此刻他才突然惊觉,从小疼爱在手心里的女儿,马上要嫁作人妇了。 第二百九十七章 韩国夫人 是不是官儿不重要,治下的百姓快饿死,当这个官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从长安城出发时,李钦载一直将这趟差事看得很简单。 两个目的,一是解决旱情,二是处置韩国夫人不法之事。 一开始李钦载对旱情其实并没有太重视,在他看来解决旱情很简单,无非是动用劳力挖沟渠修水库。 直到亲身下乡,与老农聊过之后,李钦载才陡然察觉,解决旱情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简单。 下过乡以后,李钦载决定要调整自己的计划了。 相比无数百姓马上要饿死,韩国夫人该死还是该活已不重要,可以留着慢慢处置,但眼前的旱情却是迫在眉睫,必须马上解决。 再次看了一眼干涸的土地,和不服输的村庄,李钦载礼貌地向老人告辞。 回并州城的路上,李钦载表现得很沉默。 并肩而骑的刘阿四几番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道:“五少郎,他们就算挖通了沟渠,引来了水,也来不及了,今年的收成注定好不了。” 李钦载点头:“我知道。” “小人看五少郎的意思,还是要帮他们解决引水的问题,可它对收成已无帮助……” 李钦载淡淡地道:“今年的收成确实来不及了,这是老天注定的,但我们的眼睛不能只盯着今年。” “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我虽只是个临时凑数的刺史,但既然当了刺史,就该为百姓做点事。” “并州辖下四个县,所有农田的沟渠必须今年挖通引水,我还要在水源上方修库蓄水,并州地面上,以后不会再有旱灾,这是我能做的。” 刘阿四迟疑道:“可是……劳力呢?如今各村各庄的青壮劳力想必都在应付自家田地里的旱情,应该抽不出人手挖沟渠修水库。” 李钦载笑了:“会有的,办法总比困难多,若在我的治下有百姓饿死,是我的失职,我也没脸回长安见陛下了。” ………… 一行人回到并州城,进城后仍旧是策马长驱直入,引来无数路人的怒视。 李钦载不在乎,进了城后他就是那个臭名昭著的跋扈纨绔,既嚣张又脑残的那种,人设不能崩。 回到刺史府,李钦载下了马便直奔后院卧房,在卧房里措辞许久,然后奋笔疾书写下一道奏疏,火漆封口后走出房门,命刘阿四派人快马递进长安太极宫。 做完了这些,李钦载伸了个懒腰,正打算松口气,刘阿四送来一封名帖。 “五少郎,韩国夫人再次邀请您今晚赴宴。” 李钦载这次没拒绝,接过名帖迅速扫了一眼,笑道:“可真是着急呀,这次再不答应,委实有点不给脸了……” 傍晚时分,李钦载一身华服,慢悠悠地走出刺史府。 赴一场奢华的酒宴,他仍然没打算乘车。 在街上一路穿行,用心观察并州城里的一草一木,每个路人的表情,每一道匆忙的身影,都落入他的眼中,记在他的心里。 韩国夫人的府邸离刺史府并不远。 府邸略有些破败,这是当年武后还没被选进宫时的故宅。 武后的母亲杨氏曾是应国公武士彠续弦之妻,四十四岁嫁给武士彠,高龄产妇居然为武士彠连生三女,其中武后是老二。 后来武士彠去世,早逝的原配夫人两个儿子武元庆,武元爽长大,夺得了家业,便将杨氏和三个女儿赶出了家门。 杨氏不得已只好带着三个女儿回到并州,在这座故宅里度过了人生最艰难的岁月,一直到武后入宫中选,成为太宗身边的才人,武家母女才翻了身。 顺便说一句,其实武家与英国公李家的渊源不小,当年武士彠去世,太宗命时为并州都督的李勣为武士彠主持丧礼,并将他的遗体从荆州运回并州下葬。 故宅虽旧,但已承载了多年的恩怨变迁。 武家的后人与李家的后人今日再在这座故宅相逢,是敌是友自待天定。 李钦载站在武家故宅前,默默注视古朴沧桑的门楣许久。 宅门打开,一群下人仆女簇拥着一位雍容华贵的女子缓缓走出。 李钦载没见过韩国夫人,但看这位妇人的穿戴和气质,便知她是韩国夫人无疑了。 “下官李钦载拜见韩国夫人,官微人轻,岂敢当夫人亲迎出门。”李钦载谦逊地行礼。 韩国夫人大约三十四五岁,典型的熟妇,都熟透了。模样长得确实不俗,柳眉凤目薄唇,顾盼间透出的那股子妩媚风情,绝非少女能模仿得出来的,难怪李治对她如此痴迷,都舍不得要她的命。 见李钦载行礼,韩国夫人掩嘴咯咯一笑,道:“久闻英国公家有一位混账纨绔,昔日在长安城横行霸道无恶不作,怎地在妾身府上却如此识礼数了?” 李钦载老脸一黑,见面就戳人短处,这女人是在撩他还是不会聊天? “夫人言重了,下官向来是国朝栋梁,怎会无恶不作?夫人莫信了长安城的谣言。” 韩国夫人笑得花枝乱颤,胸前一片白花花的,依稀能听到“duAng”“duAng”的声音。 刚见第一面,李钦载便突然发现自己与李治共情了。 这女人的风情……换了是他,他也舍不得杀。尒説书网 “好久没见过李刺史这么风趣的人物了,哪有自称‘国朝栋梁’的?要不要脸皮了?” 李钦载正色道:“‘国朝栋梁’不是下官说的,是陛下封赏的圣旨上说的,下官不过是原话复述而已。” 韩国夫人愈发笑不可遏,两人站在门口聊了半天,韩国夫人这才惊觉慢待,急忙将他请进府里。 故宅不大,是一座三进的院子,院子和前堂都显得比较小,远不如长安的英国公府。 这座故宅能够一直保留并且还能住人,或许是武后的一种标榜,标榜自己像长孙皇后一样母仪天下的同时,也能节俭持家。 毕竟皇后的故宅这般破落,看在有心人的眼里,武后的政治形象便立稳了。 地位越高贵,越要示外人以穷魄,真正的聪明人是不会将奢华的生活表现给外人看的。 故宅前堂内处处透着破旧,廊柱掉了许多漆,就连堂内的木地板也被磨得片片斑驳。 李钦载跨步走入前堂,刚进去便愣住了。 堂内还坐着一位女子,穿着素淡的宫装,眉目如画粉雕玉琢,大约十五六岁的年纪,正垂睑低头,一双白净的素手摆弄着案上的一张古琴。 听到有人走进堂内,女子抬眸望去,两人的目光瞬间相遇。 身后的韩国夫人咯咯笑道:“今日来客皆是高朋,我家的破宅子可是很久没来过如此贵客了。” “李刺史,这位是金乡县主,她的父亲是滕王。” 李钦载一惊。 滕王李元婴,是高祖李渊的儿子,年纪不大,辈分却不小。 当年李世民发起玄武门之变,李渊被迫禅位,被李世民半软禁在大明宫。 成为太上皇的李渊从此过上了所有男人梦想中的日子。 每日歌照唱,舞照跳,美酒美人举不胜数,各种倾城绝色的佳人想怎么睡就怎么睡。 为了安抚李渊,不让他对朝政再次感兴趣,李世民也是颇费了一番心思,玄武门之变后不知搜罗了多少绝色佳人塞到李渊的身边。 滕王李元婴便是这么被生出来的,说句不好听的,他是李渊困顿枯燥之时的产物。 论起辈分,李元婴是李世民同父异母的弟弟,而眼前这位金乡县主,便理所当然地成了当今天子李治的妹妹。 第二百九十八章 劝君归去 唐朝没有郡主的称号,在唐朝,郡主就是县主。 金乡县主坐在堂内,淡雅如兰,波澜不惊,与李钦载对视一眼后,飞快垂下头,继续调试案前的古琴。 李钦载不敢失礼,于是躬身道:“下官李钦载,拜见县主。” 金乡县主嗯了一声,淡淡地道:“你我皆是韩国夫人府上客人,李刺史不必多礼。” 韩国夫人看了看李钦载,又看了看金乡县主,突然噗嗤一笑,道:“一个刺史,一个县主,在我府上何必拘谨,太识礼数难免疏淡,何妨放开一些,莫把自己当客人。” 李钦载脑海中顿时冒出一个疑问。 滕王的封地本在山东滕州,故名“滕王”,后来被李治不待见,改迁封地洪州。 洪州就是后世的南昌,李治之所以不待见这位皇叔,表面原因是滕王骄奢淫逸,真正的原因却是太宗丧期,滕王不顾朝仪,在王府举宴狎妓,狂欢作乐。 李治本是至孝之人,滕王此举等于在侮辱他的父皇,自然不会待见他,登基后没多久便找了个理由把滕王的封地迁到了洪州。 这位滕王也是个妙人,跟李钦载一样颇具混账体质,封地被迁到了洪州后,二话不说在洪州盖了一座滕王阁,然后,继续每日在滕王阁内饮酒作乐。 所以,滕王的女儿金乡县主为何出现在并州韩国夫人府上? 李钦载来并州赴任不是享受生活的,他是来办事兼办案的,金乡县主的出现,不由得他不多想。 此时此地,与韩国夫人产生交集的人,难免令他怀疑是否金乡县主也参与了哄抬并州粮价。 李钦载不由一阵头大,一个韩国夫人就够他为难了,又来了一个县主。 若她们真的沆瀣一气,韩国夫人可杀,金乡县主杀不杀? 思忖未定,韩国夫人拍了拍掌,一队侍女列队端上酒菜。 又有一群衣着艳丽的舞伎翩翩入内,在堂内挥舞长袖,靡靡钟乐声中,舞伎们抬足搔首,每一个动作都撩人心魄。 李钦载端坐正视,不为所动。 韩国夫人不时掩嘴轻笑,金乡县主却表情淡漠,冷静的目光偶尔朝李钦载的脸上瞥过。 舞伎们还在翩翩起舞之时,韩国夫人却端着酒杯走到李钦载身边,软糯无骨地倚在他的肩头,笑道:“李刺史对我府中舞伎可满意?听说你新婚未久便调任并州,温柔乡的滋味还没享够吧?” “陛下也真是狠心,如此重视的臣子,刚新婚便让夫妻分隔两地,一点风情都不解,李刺史若有襄王之意,莫如……在我府上的舞伎中选两个,回去给你香暖枕席?” 李钦载眼皮跳了跳,你就拿这个考验老干部? “多谢夫人慷慨,不必了。下官是正人君子,我是读《春秋》的!”李钦载义正严辞道。 韩国夫人愣了一下,接着咯咯大笑。 就连神情淡漠的金乡县主都向他投以惊讶的眼神,没见过世面的女人,第一次看到读春秋的正人君子。 韩国夫人笑得前仰后合,胸前仍然duAng,duAng的,喘息着道:“难怪陛下和我那妹妹对你如此看重,李刺史不仅有才,为人也风趣得很呢。” 李钦载无语地饮了一杯酒。 这也叫风趣?明明是你笑点低好不好。 韩国夫人笑了片刻后,突然凑了过来,低声道:“并州刺史可不好当,今年的年景……呵,怕是李刺史来并州,不仅仅只是来当刺史吧?” 李钦载一惊,随即微笑道:“夫人喝醉了?” 韩国夫人幽幽地道:“年华老去,所遇非人,昨日恩爱,今日鸩酒,世间薄幸何其多,不醉又如何?” 李钦载保持姿势不动,淡淡地道:“夫人,下官只是刺史。”m..Com 韩国夫人沉默片刻,突然凄凉一笑:“是啊,你只是刺史,我与你说这些作甚……我果然是醉了。” 久不出声的金乡县主突然道:“你们都醉了,今日酒宴好生无趣,我走了。” 说完金乡县主起身便往外走。 韩国夫人却不理她,连送都没送,她的眼睛仍盯着李钦载,轻声道:“酒宴果真无趣么?是酒宴无趣,还是酒宴的主人无趣?世人才是真的无趣,饮酒作乐而已,为何非要先分清敌我?” 李钦载目送金乡县主走出府门,这才收回目光,低声道:“请教夫人,金乡县主为何在并州?” 韩国夫人嘻嘻一笑:“就知道你要问这个,滕王性喜纵乐游历,金乡县主陪她父王从北方游历至此,莫忘了并州城还有一座晋阳行宫,滕王此来是拜祭凭吊高祖先帝的,已在并州暂住一月有余。” 突然凑在他耳边,韩国夫人亲昵地道:“金乡县主佳否?人家是豆蔻之年,尚未婚配呢,可惜李刺史已婚,怕是难得一亲芳泽了,不过这里还有一個韩国夫人,倒是不介意你婚否,咯咯。” 李钦载嘴角扯了扯,不自觉地偏了一下身子,与她拉开距离。 这女人太会撩汉了,如果她平日就是这般做派的话,李治的头顶大约隐隐种出一片草原了。 幸好我定力深厚,呵,我读《春秋》的! ………… 酒宴散去,李钦载拼尽全力抵抗住了诱惑,走出武宅时身形已有些踉跄。 站在府门外,李钦载擦了一把额头的冷汗。 这哪是什么故宅,分明是盘丝洞啊,韩国夫人妖里妖气的,那撩人的小眼神,那duAng,duAng的雄伟波澜,李钦载差点栽在里面。 今日若跟她发生了什么,接下来的事才叫真的麻烦了。 走出府门后拐了个弯,李钦载正要回刺史府,突然见到街心站着一道人影。 刘阿四和部曲们顿时紧张起来,手按住刀柄,挡在李钦载身前,戒备地盯着那道身影。 李钦载眯了眯眼,认出了她,拍了拍刘阿四的肩,道:“放轻松,人家不是刺客。” 身影从黑暗中走出来,她的背后也是人影幢幢,显然也有不少部曲护侍。 李钦载笑着朝她行礼:“县主一直等候在此?” 从黑暗里走出来的人正是金乡县主。 金乡县主的表情仍然淡漠,令李钦载不由惋惜。 多美的一张脸,可惜太清冷了。 金乡县主站在李钦载面前,淡淡地道:“李刺史此来赴任,是否为查缉并州粮价而来?” 李钦载苦笑道:“为何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来并州的目的了?” 金乡县主冷冷道:“很难猜吗?” 李钦载眨眼:“县主有何见教?” 金乡县主淡漠地道:“参与哄抬并州粮价的人不少,皆是权势之辈,韩国夫人不过是其中之一,而且你阻止不了粮价翻涨,这里面水太深了。” 李钦载冷笑起来:“哄抬粮价的人里面,也包括你或是你父王吗?” 金乡县主没回答。 李钦载叹息,朝她拱了拱手:“并州大旱,百姓艰困难以为生,还请留百姓一条活路。” 金乡县主冷冷道:“此事与我无关。” 李钦载认真地看了她半晌,心中亦无法确定,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若说她勾结商贾哄抬粮价,确实有点不敢置信。 不知为何,此刻李钦载突然发觉并州遍地豺狼,自己仿佛置身于一片吃人的丛林里,黑暗的四周全是绿幽幽的目光盯着他。 金乡县主沉默半晌,低声道:“李刺史若识时务,不如辞去并州刺史一职,赶在秋收前回到长安,纵被陛下责备,也好过深陷并州泥潭。” 李钦载眯起了眼睛:“这是你个人的建议,还是转告别人的话?” “都有,还请李刺史斟酌。” 第二百九十九章 好人,好官 不掌权的权贵,一定会捞钱。 出身高贵的人,权或钱总归会追逐其中之一,上下数千年,基本见不到不求权财的权贵。 这是李钦载对古代的认知。 滕王是不掌权的,韩国夫人是不掌权的,面前的金乡县主也是不掌权的,那么,他们需要什么? 并州地面上不是宗亲便是外戚,难怪李治都觉得棘手,非要李钦载来并州解决这桩麻烦。 现在李钦载也觉得棘手了。 万一处置不当,这些宗亲和外戚联合在一起的能量是惊人的,闹到长安朝堂的话,怕是连李治都保不住他。 天灾是百姓的天灾,却是权贵的狂欢。 灾难便是变数,变数便意味着可以从中取利。 李钦载愿意相信大唐是美好的,但再美好的世界里,也不可能没有坏人。 那么,这一次便与坏人斗一斗法吧。 “夜深了,县主请回吧。”李钦载微笑道。 金乡县主盯着他的脸:“你还是不肯听劝吗?你是三朝功勋之后,更是被陛下看重的国朝栋梁,以你的本事,若求仕途不必在并州求功绩,早归长安仍是前途无量。” 李钦载笑了:“我不求前途,只想为百姓求一条活路。” 金乡县主露出讥诮之色:“为民请命的清官么?” 李钦载懒散地道:“那就换个说法,这些年当够了坏人,偶尔想当一回好人,试试不一样的滋味,行不行?” 金乡县主顿时语滞,良久,转身便走,扔下了一句话。 “前途凶险,你自保重。” 李钦载盯着她袅娜的背影,眉头越皱越深。 这个女人,究竟是友是敌? ………… 回到刺史府,宋森早已等候在卧房内。 李钦载跨进卧房时,宋森冷不丁从暗处冒了出来,李钦载吓得一声惊叫,想也不想,下意识便一记耳光抽过去。 清脆一声肉击,那记耳光不偏不倚抽中了宋森的脸颊。 良久,二人对坐屋内,宋森的脸上一道五指印,李钦载一脸不善地盯着他。 “你知错了吗?”李钦载沉着脸道。 宋森苦涩地扯了扯嘴角,脸颊传来的刺痛令他情不自禁倒吸一口凉气。 “下官知错了……”宋森无力地道。 “你错哪儿了?” “下官不该把脸凑到李县伯的手掌上,李县伯贵手抽疼了,是下官的错。” 李钦载一愣,没想到宋森的觉悟竟如此之高,这个错认得连他都猝不及防。 干咳两声,李钦载道:“把脸凑到我的手掌上,当然也是错处之一,但你最大的错在于……” 脸上突然露出怒色,李钦载冷冷道:“谁特么允许你进我的屋子?一点规矩都不懂了吗?我屋子里若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岂不是被你发现了?” 宋森一惊,这个理由……真特么该死的合情合理啊。 下意识扭头观察:“李县伯有啥见不得人的东西?” “令妹昨天不小心迷路了,被我拐骗回来关在密室里。”李钦载眼都不眨地道。 宋森笑眯眯地拱手:“可惜下官没有妹妹,若有的话,倒是下官妹妹的福分了。” “说吧,鬼鬼祟祟躲在我屋子作甚?” 宋森低声道:“李县伯托下官打听并州别驾王实赋此人,下官已有了消息。” “说说。” 宋森露出崇拜之色,情不自禁地道:“好人!好官!” “谁?” “王实赋。” 李钦载眼睛眯了起来:“有多好?” “王实赋出身太原王氏,但似乎与族人来往甚少,据说当年因为族中长辈强行拆散了他和心爱的女人,转而为他许了一门他并不喜欢的婚事,从此与族人有了心结,多年未曾解开,他与太原王氏也越来越疏淡。” 李钦载淡淡地道:“还有呢?” “并州别驾这个官职,非太原王氏荐举,而是王实赋自己中了进士被吏部调派来的,虽说并州原是太原郡,是太原王氏发源之地,可王实赋这些并未给族人提供多少便利。” “前年因为王氏擅自圈地,王实赋还不留情面向朝廷揭举,破坏了王氏的圈地谋划,从此王实赋与王氏的关系愈发僵冷。” 李钦载笑了:“居然还是个铁面无私的好官,了不起!” “王实赋在别驾任上也是万民皆颂的好官,这些年主持修河堤,垦荒地,肃户籍,还明察秋毫矫正了几桩冤案,百姓对王实赋推崇备至,并州域内甚得民心。” 说着宋森笑道:“李县伯若不放心,不妨走访一下民间,随便找人问问王实赋的口碑,反正百骑司打听过后,真的找不出王实赋的可疑之处。” 李钦载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沉吟片刻,缓缓道:“既然王实赋是好官,那就不查他了,换个人查查。” “换谁?” “并州地面上所有的粮商,能查吗?” 宋森迟疑了一下,道:“能查,但耗日颇多,并州城大大小小的粮商不下百人,百骑司人手有限,怕是力有不逮。” 顿了顿,宋森好奇道:“李县伯来到并州后,先是带部曲出城围猎,又是赴韩国夫人夜宴,还要查刺史府的官员,您……难道不是来解决旱情的吗?” 李钦载斜眼一瞥,道:“你的意思是说我不务正业呗?我们是老熟人了,没必要如此委婉。” “下官还是委婉一点的好,我可不想再把脸凑到您手掌上了。”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并州旱情……很棘手,我初来乍到,并州并无人脉,指望不了官员和百姓,只能另想办法解决。” “还有什么办法?” 李钦载望向长安方向,笑道:“像我这样的纨绔子弟,如果遇到解决不了的麻烦,当然是要请后台,搬救兵啦,不然呢?难道靠自己?” ………… 长安城,太极宫。 宦官捧着奏疏飞奔承香殿。 承香殿内,李治正俯着身子,笑看武后帮他执笔代批奏疏,李治眼含笑意,不时指点奏疏上的用辞。 宦官入殿后,见这对天家夫妻正是恩爱之时,也不敢吱声,乖巧地等候在殿门内。 不知过了多久,这对天家夫妻才秀完了恩爱。 李治抬眼朝宦官一扫,淡淡地道:“何事?” “禀奏陛下,并州刺史李钦载快马送来奏疏,请陛下御览。” 第三百章 粮商囤奇 李钦载这是第一次以臣子的身份正式递奏疏。 毕竟以前只是一条成了精的咸鱼,奏疏这东西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写的,与李治太熟了,写奏疏反倒显得生远,更何况……咸鱼能有啥事上奏疏?挂房檐的位置晒不到太阳么? 李治兴致勃勃地打开了奏疏,扭头朝武后笑道:“景初难得上一回奏疏,可得好生看看,怕是遇着什么难处了……” 武后露出几分不自然之色。 她没忘记李钦载出发并州之前,曾经让宦官带给他的话。 李治要保韩国夫人,她要杀韩国夫人,两道截然不同的旨令,这个李景初恐怕经历了不少的挣扎。 武后更担心的是,若李钦载的这道奏疏里把她和李治的意思都暴露出来,李治可能会发怒,作为皇后公然与天子作对,夫妻之间表面的恩爱恐怕都维持不下去了。m..Com 奏疏打开,李治第一眼便看到奏疏上歪歪扭扭的字,当即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他家的狗代笔写的么?”李治下意识脱口而出。 武后凑过来一看,顿时噗嗤一笑,掩嘴道:“这字……臣妾总算知道李景初也有不如人之处了。” 李治乐得哈哈大笑:“不错不错,从这道奏疏上,朕终于知道李景初也是肉身凡胎,否则朕还以为他是无所不能的神仙人物呢。” 说完嫌弃地撇了撇嘴:“这字……真的不堪入目,不堪入目啊!” 忍着强烈的不适,李治还是耐心看了下去,看完后神情顿时陷入呆怔。 武后心中一紧,急忙也扫了一眼奏疏,然后惊讶地看着李治。 “陛下,李景初说……调动折冲府将士?” 李治紧锁双眉,道:“景初说,将士卸甲除胄,进入并州,代替当地徭役开渠引水,兴建水库……” 武后立马抓住了奏疏的重点,轻声道:“景初的意思是,用将士代替劳力,解决并州旱情?” 李治嗯了一声,缓缓道:“并州的旱情比朕想象的更严重,景初说今年的收成恐怕不足正常年份的三成,朝廷要做好赈灾的准备,最好提前颁下政令,免除并州赋税,并赶在秋收前调拨赈灾粮食,否则会有无数流民颠沛失所……” 武后叹了口气,道:“可是陛下,国库所存粮食也不够,去年与百济一战,再加上灭倭国之战,已耗费了国库几乎所有的粮食,还等着今年秋收后各地粮食充盈国库,没想到今年又遇到北方旱灾……” 李治露出愁色,叹道:“是啊,今年的旱情可不止并州一地,北方诸多州县皆有上报,粮食歉收已是定局,朝廷国库实在抽调不出粮食赈济并州……” 武后沉思片刻,道:“不过李景初说,动用折冲府的将士代替徭役劳力,赴并州开渠引水,修建水库,这个法子倒是……有点意思。” 李治犹豫道:“军队就是军队,若调用他们干徭役的活儿……” 在古代,军队的职能划分是很严格的,军队只能用来作战,很少有动用军队在地方上开渠挖沟的先例。 不是统治者没想过,现成的几万劳力在那里,怎么可能没想到? 然而每逢灾年,地方民变的风险会无限扩大,军队卸甲除胄进入地方赈灾,本就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一旦有心人煽动,说不定连军队都会转身投敌。 所以自古以来,朝廷对灾区向来都是严防死守,充满了戒意,从来没人敢用军队充当劳力去帮助当地人度过灾情。 但凡军队进入灾区,他们干的不是赈灾,而是镇压,防御。灾情出现的时候,朝廷已自动将灾民视作敌人。 这样的建议也只有李钦载敢提出来,毕竟从千年后过来的他,比谁都清楚军队的重要性,尤其是在没有任何希望的灾区。 唐朝的府兵或许不是子弟兵,没有为人民服务的意识,但只要朝廷下了命令,军队能够完美执行的话,对并州的百姓来说,仍不失为巨大的帮助。 有现成的几万劳力,为何不用?大唐如今已是天下无敌,邻国的国主们整天战战兢兢求神拜佛祈祷大唐军队不要入侵,谁敢主动侵犯大唐领土? 既然没人敢入侵,大唐的常备军队便处于闲散状态,并州附近几万将士,多好的劳力,凭啥不用? 李治沉吟不已,论雄才大略,李治比他的父皇李世民还是略逊,行事魄力亦有不如。 目光瞥向武后,武后也犹豫再三。 良久,武后轻声道:“陛下,景初的提议,不妨一试,秋收之前,灾情还没到严重的时候,若景初的法子能用,对大唐未来赈灾亦有成例可以借鉴,总的来说,利大于弊。” 李治思索半晌,点头道:“不错,可以一试,并州北面有宁朔都督府,可调将士三万余,朕将调兵权授予景初,可许他临机调遣。” 武后补充道:“陛下莫忘了调拨钱粮,无论开渠引水,还是赈济灾民,都需要大量钱粮的。” 李治一愣,接着露出英雄气短之相,苦笑道:“国库倒是有些余钱,但粮食……真没有。” 武后一笑,道:“那就拨些银钱给景初,让他自己想办法吧,国库虽无粮,但民间还是有的,不过是集中在少数权贵地主手中,且看景初有没有本事把粮食换出来赈济灾民了。” 李治笑道:“皇后所言甚是,朕这就下旨……” 沉吟片刻,李治忽然坏笑道:“朕再准备几本魏碑字帖,随同圣旨一起给景初吧,字写得那么难看,朕终于能恶心他一回了。” ………… 并州城。 李钦载仍然一副富贵公子的打扮,带着几名部曲在并州城内闲逛。 城内有三十多家粮铺,李钦载这几日便在这些粮铺之间来回。 有趣的是,大灾在即,三十多家粮铺居然全都关门上板,店外贴了一张告示,说是粮食已售罄。 城内的百姓不是农户,他们无地可种,粮铺买不到粮食,于是百姓只能找官府。 这也是李钦载徘徊于城内粮铺的原因。 粮铺关门,掌柜失踪,三十多家粮铺仿佛商量好了似的,一个管事的找不到。 李钦载耐着性子找了几日后,终于失去了耐心。 这是不拿刺史当干部呀,真当新上任的刺史脾气好? 王实赋站在李钦载身旁,见李钦载的表情已有些森然之意,王实赋仍然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 他是被李钦载强拉出来的,李钦载说什么体察民情,然后并州城的刺史和别驾一号二号人物并肩逛了半天。 站在一家粮铺门口,李钦载指了指紧闭的大门,忽然笑道:“王别驾,城内三十多家粮铺关门,以前你可曾见过?” 王实赋淡然道:“下官从未见过,但下官知道原因。” “什么原因?” “囤粮居奇,秋收之后,这些粮商囤积的粮食能卖天价,如今还没到灾情爆发的时候,他们自然不愿卖的。” 李钦载眨眼:“刺史府能管么?” “能管,但容易引起粮商的反弹,后果可能会更严重。” “会有什么后果?” 王实赋想了想,道:“若刺史府出面干预,或许能度一时之困,粮食能卖给百姓了,但粮商们大多是不甘心的,会赶紧将粮食转移至别的州县。” “今年的旱情不止并州一地,整个北方皆严重,粮商手里的粮食根本不愁卖。粮商们若抽走了并州的粮食,待灾情爆发,并州百姓就算有钱也买不到了,毕竟商人逐利之辈,他们可不会管百姓死活。” 李钦载表情渐冷:“如此说来,我这个刺史还得小心翼翼哄着那些粮商了?给他们磕一个行不行?” 第三百零一章 纨绔干仗需要考虑后果吗? 磕一个不是不行,李钦载不在乎什么脸面。 当初在国公府里被老爹抄着棍子满院追杀,那时李钦载的脸面已像逝去的青春一样永远不可追回了。 问题是,如果给粮商们磕完以后还是不管用,岂不是白磕了? 亏本的买卖不能干。 “百姓缺粮无处买,粮商囤奇不愿卖,王别驾可有良策?”李钦载笑吟吟地问道。 王实赋低声道:“下官以为,可软硬兼施,对粮商一边打压,一边怀柔,使其既知王法森严,亦领受人情世故,动情晓理,刀兵相候,事可成矣。” 李钦载惊异地看了他一眼。 不得不说,这个法子有可取之处,王实赋这个别驾委实不错,首先屁股没坐歪,这番话确实出于朝廷和百姓的立场。 其次做事不迂腐,不默守陈规,提出的办法确实有效。 李钦载不由暗暗思忖,难道宋森那货的情报是正确的,王实赋这人确实是个好人好官? “办法不错,王别驾刚刚想到的?” 王实赋垂头道:“早在粮商囤奇的那天开始,下官便琢磨应对之法,不过前任宋刺史迟迟下不了决定,下官提过几次后只好作罢。” “你是别驾,可以自己做呀。” “刺史在任,下官不敢越俎代庖。” 李钦载深深看了他一眼,含笑不语。 二人站在一家粮铺前聊了片刻,正要离开时,突然看到远处有一位拎着空布袋的老人蹒跚行来。 老人面黄肌瘦,腿脚有点不便,走路的姿势有些怪异。 走到粮铺面前,见大门紧闭,老人无奈地叹了口气,环顾四周后犹豫半晌,终于还是咬了咬牙,小心地敲粮铺的门。 敲了很久后,粮铺的大门终于开了一扇,一名店伙计不耐烦地伸出了脑袋,不满地道:“敲门作甚?没见关着门吗?关门是啥意思懂不懂?今日不做买卖!” 正要关上门,老人却死死扒着门框,哀求道:“行行好,卖些黍米吧,家里孙儿饿得不行,米汤都没得喝了……我有钱,有钱的。” 伙计冷笑:“掌柜的说了,这个月都不做买卖,我们无粮可卖。” 老人急了:“咋就没粮呢?昨日还有人看到你们进了几大车粮食……” 伙计露出讥诮之色,道:“你有钱买粮?” 老人见他语气松动,以为有了希望,急忙道:“有钱,有钱!” 伙计冷笑道:“一升黍米三十文,你要买多少?” 老人正要掏出怀里的钱,闻言不由愣住了,不敢置信地看着他:“老朽没听错吧?一升黍米……三十文?一升,黍米?” “没听错,一升黍米三十文,你买不买?” 老人顿时激动起来:“你这后生,为何不干脆去抢钱?天下哪有如此昂贵的黍米,往年一升黍米只要两文,今年为何翻了十多倍?” 伙计冷笑道:“买卖买卖,一个愿买,一个愿卖,我可没逼你买,买不起不妨别处去,莫给我们添乱。” 老人气得浑身直颤,指着他道:“欺人太甚,你们不怕王法么?” 伙计翻着白眼道:“我自家的粮食,爱卖多少卖多少,既没杀人放火,又没抢劫诓骗,犯了哪条王法?买不起快滚!” 说完伙计毫不客气地关上了门。 老人孤独地站在门外,身躯愈发佝偻,脸上渐渐布满绝望之色,喃喃道:“如何是好,如何是好,我那可怜的孙儿……” 李钦载和王实赋站在不远处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二人的表情一直没变,但李钦载的眼中却闪过一丝冷意。 良久,李钦载忽然朝刘阿四示意了一下,让部曲留下那位老人,请他稍等,接着望向王实赋,道:“粮商恶意抬高粮价,朝廷果真管不了他们么?” 王实赋想了想,道:“除非证实了确是灾年,朝廷会颁下政令,严令不准哄抬粮价,违者重惩。但未颁政令以前,官府只能干预,治不治罪全看当下形势。” “比如眼下,若治罪粮商,无疑会引起各大粮商的激烈反弹,引发严重的后果,那么官府通常是与粮商好生商量,不会贸然惩处。” 王实赋苦笑道:“律法不外乎人情,朝廷的律法发自京城,但颁到地方究竟能有多大的效力,只能依情势而适当变通,州县首官若真按律法严格治下,这个官儿估摸也当不了多久……” 李钦载笑了:“有道理,官场就应该油滑一点,当官没有四处树敌的道理,那是跟自己的前程过不去……” 王实赋仿佛听出李钦载话里不一样的意思,不由一愣:“李刺史……” 李钦载哈哈一笑,道:“听说王别驾也曾出身名门望郡,太原王氏亦是当世门阀,说句难听的,你我皆是纨绔出身,我想问问王别驾,少年时可曾干过仗势欺人的事?” 王实赋垂头道:“下官年少确有轻狂之举,如今人已中年,不复当年矣。” 李钦载笑道:“幸好我没到中年,还有资格惹祸,王别驾想不想见识一下来自长安城的纨绔是如何惹祸的?” 王实赋一惊:“李刺史三思……” “三思啥呀,眼睁睁看这些商人害我百姓饿肚子,还趾高气昂目无余子,虐我治下百姓岂不是打我这个刺史的脸?” “李刺史意欲何为?” 李钦载一脸奇怪:“当然打回去呀,不然呢?真给他磕一个?” 王实赋浑身一颤,脱口道:“李刺史不可!得罪了粮商,后果……” 话没说完,李钦载忽然暴喝道:“阿四,破门!” 等待已久的刘阿四顿时飞起一脚,砰的一声巨响,粮铺的大门被踹破,宽大的门板重重扑落在地,扬起一阵灰尘。 与此同时,粮铺内发出惊恐的叫声,十余名伙计顿时冲了上来。 李钦载后退几步,道:“胆敢拒捕,还敢袭扰官差,罪上加罪!阿四,全给我放倒,把掌柜的拿下!” 说完李钦载朝王实赋龇牙一笑:“王别驾要不要回味一下少年轻狂的情怀?这群伙计随便你揍,我请客。” 第三百零二章 先兵后兵 权贵纨绔子弟其实是最纯粹的一个群体。 他们惹祸干仗时从来不会考虑后果,干仗就是干仗,把不顺眼的人揍趴下就完了,后果?那是以后的事,眼前先过了瘾再说。 甚至于,干仗也不需要太充足的原因,一个“不顺眼”也能成为干仗的理由。 权,势,钱,以及拳头。 这些便是纨绔的倚仗,组合在一起的话威力巨大,被揍的人大多数只能默默忍气吞声,在受害者憋屈的眼神里,纨绔的气焰愈发嚣张。 此刻的李钦载大约便是这类人。 在这个人人并不平等的社会里,无可否认,李钦载有任性和惹祸的资格,三代人的努力是纨绔最大的底气。 不公平吗? 把时间线拉长五十年,从祖父那辈的努力算起,就知道这其实非常公平了。 刘阿四带着部曲们踹开了粮铺的门,里面的店伙计不明所以,以为刁民闹事,纷纷冲了上来。 李家的部曲们自然不会跟店伙计客气,五少郎既然下了令,说明今日必须要把事情搞大,部曲们跟随李钦载久矣,他们很熟悉李钦载的做派,事情一旦开了头儿,那就不会善了。 刘阿四一马当先,冲进粮铺后飞起一脚,将为首的一名伙计踹得倒飞出去,其余的部曲们则开始对剩下的店伙计无差别痛揍。 几个呼吸过后,所有的店伙计横七竖八躺满了一地,痛苦哀嚎呻吟。 李钦载没走进粮铺,老神在在地扬声道:“人都收拾了就把店砸了,砸得零碎一点。” 刘阿四在里面大声应是,然后便听到粮铺内传来砰砰乓乓的声音。 李钦载站在门外,听得心情大悦。 这声音真减压,哎呀,当年的纨绔生活果然爽得很,尤其是这股子不讲道理嚣张跋扈的独特风味,简直堪比女人扭腰摆臀的万种风情,让人情不自禁上头…… “对了,这家粮铺的掌柜是谁?快把他揪出来,我不允许他毫发无伤。”李钦载语气愈发跋扈了。 一旁的王实赋脸色终于有了变化,不再是那副时刻淡定从容的模样了。 “李刺史,这……不妥吧?事闹大了,后果很严重,并州城里的粮商可都是抱团的……” 李钦载哂然一笑:“无妨,既然抱团的话,那就挨个儿揍他们一遍,有难同当嘛,一定不能破坏他们的团结……” 王实赋张了张嘴,却无言以对。 李钦载未上任以前,他设想过新任刺史解决并州旱情和粮价的各种举措,唯独没想到这位新上任的刺史居然会选择如此激进的方式。 这是要把并州的天捅个窟窿呀。 “李刺史,请您三思,并州的粮价已高不可攀了,若把粮商们得罪死了,下官恐无法收拾残局。”尒説书网 李钦载冷笑:“如今卖三十文一升,把粮商得罪死了,大不了卖一百文一升,那又如何?你觉得三十文和一百文有区别吗?反正百姓都买不起,我难道还要供着这群吸血的蛀虫?” 王实赋面色数变,半晌,长叹道:“李刺史,咱们原可与粮商好生商量,让他们降价售粮,今日这么一闹,此事再无转圜的余地了。” 李钦载笑道:“资本来到人间,每一个毛孔都滴着肮脏的血,嗯,这句话你没听过,更不会懂,简单的说,指望粮商降价是不可能的,我根本就没打算过跟他们好生商量。” “我是官,代表大唐天子和朝廷的官,若这官儿当得连几个逐利的商人都压不住,我还不如找根绳儿在你家门前吊死……对了,王别驾,你家住哪儿?” 王实赋紧紧抿住嘴,绝对不给一丝让他在自家门前吊死的机会。 粮铺内,打砸的声音小了很多,大约是砸得比较彻底,没啥可砸了。 刘阿四匆匆走出来抱拳道:“五少郎,里面砸得很零碎了,另外派了几个袍泽去逮粮铺掌柜,铺内有一座粮仓,存粮不少,要不要一把火烧了它?” 王实赋闻言大惊,李钦载也吓了一跳,几乎不假思索地一脚踹过去,怒道:“你特么疯了?粮食这么金贵,你居然要烧了它?谁给你的勇气和阔气?” “小人失言,咳,小人的意思是,存粮不如分给城里的百姓……” 李钦载瞥了他一眼,封建主义的摇篮里居然孵化出了一个革命者…… 王实赋立马道:“不可!打砸粮铺或有理由,但无偿分给百姓就不一样了,会被问罪的。” 李钦载点头:“王别驾说得对,存粮搬回官仓打上封条,先查封了再说。” 王实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了。 部曲们忙着封存粮铺的时候,几名部曲押着一位中年男子走来。 中年男子双臂被反剪,在部曲的压迫下不得不躬腰垂头往前走,一直押送到李钦载面前才停下。 “五少郎,此人便是粮铺的掌柜,名叫张寸金。”部曲禀道。 李钦载上下打量着张寸金,突然笑了:“名字不错,寸金难买寸光阴呐,张掌柜,有礼了。” 张寸金努力抬起头来,又迅速低下去,道:“小人拜见李刺史。” “你认得我?” “李刺史上任并州刺史,您入城的当日,小人便知道了。” 李钦载笑容渐敛,指了指粮铺道:“说正事,并州旱情严重,眼看要闹饥荒了,你的粮铺囤积粮食卖天价,意欲何为?存心打我这个刺史的脸吗?” 张寸金面容苦涩地道:“小人怎敢冒犯刺史,但小人只是商人,商人低买高卖是行内的规矩,囤积粮食不过也是为了赚得几文纯利,再说,城内囤积粮食的可不止小人,所有的粮商都囤了,如今的并州城根本买不到粮食。” 李钦载冷冷道:“你的意思是法不责众,我不该只揪着你一人不放,对吗?” “小人不敢,若李刺史不满小人所为,小人甘心受罚。” 李钦载心中莫名冒出一股怒火:“甘心受罚之后呢?是继续囤粮还是联合粮商垄断粮市为难我?” 张寸金貌似恭敬,但言语里却锋芒毕露:“大灾之年,百姓难以为继,商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士农工商皆是大唐子民,李刺史总归也要给我们商人一条活路吧?” 李钦载沉默半晌,突然在他面前蹲下,直视着他的眼睛,缓缓道:“张寸金,大灾之年,囤粮居奇是大罪,受苦受难的百姓是大唐的子民,作为刺史,我必须要救。” “你们这些趁火打劫的商人,若敢继续囤粮抬价,置百姓于绝地,莫怪我对你们动刀了,这一次,我只给你一個警告,下一次,便让你的家人等着收尸吧。” 张寸金愕然抬头,恰好与李钦载的眼神相触,见李钦载眼中杀意森森,张寸金不由一惊,脸色立马苍白起来。 李钦载站起身,朝刘阿四挥了挥手,道:“着责张寸金十记军棍,阿四你亲自行刑,就在这大街上动手。” 刘阿四痛快地应了,张寸金大惊失色,惶然道:“李刺史,小人知错了!求恕过小人这一回。” 李钦载摇头:“知错就该承担犯错的后果,这个道理不需要我教你了吧?” 话音落,刘阿四的军棍已狠狠落在张寸金的屁股上,张寸金是个养尊处优的商人,何曾受过如此痛苦,第一记军棍落下,张寸金发出凄厉的惨叫声,二话不说便晕了过去。 刘阿四却不管那么多,按照李钦载的吩咐,仍然一记又一记地行刑。 王实赋瞥了一眼昏迷过去的张寸金,苦笑道:“李刺史,这一次您可真把并州的天捅了个窟窿呀……” 李钦载冷笑:“我捅的窟窿多了,不差这一个,王别驾,张寸金面对我这个刺史,说话还敢如此硬气,似乎另有所恃,他的背后有人吧?” 王实赋垂头道:“下官不太清楚。” 李钦载深深看了他一眼,笑道:“无妨,我自己去查便是。” 第三百零三章 刺史也翻不了天 掌柜张寸金被抬回了粮铺内,趴在门板上哀嚎不止。 粮铺外面,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看到为富不仁的张寸金被打得只剩了半条命,百姓们顿时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声。 李钦载环视四周,对百姓们的喝彩却毫不所动。 心情很平静,李钦载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什么正义的化身,相反,他很讨厌“正义”“邪恶”这一类极端的字眼,就好像正义的人永远不会犯错,一旦犯错便是比坏人还坏的十恶不赦之徒。m..Com 凭啥?大家都是人,凭啥把我捧成圣人? 别人给自己强行立下的人设,像道德枷锁一样束缚一生。好人一旦犯了错,比坏人更不可原谅,难怪世上的好人那么少,风险太大,没人敢当。 李钦载更喜欢喜怒无常,行事亦正亦邪的人生态度,只有自己,才能定义自己。 “粮仓里提取一斗来,给刚才那位老人家,莫让他的孙儿饿着了。其余的粮食搬回官仓封存。” “王别驾,劳烦你出面,以我的名义请并州大小粮商赴宴,本官初来乍到,总要拜会一下各位地头蛇。” 李钦载扔下这句话后扭头便走。 王实赋应是,躬身目送李钦载离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长街的尽头,王实赋才缓缓直起身,眼神里闪烁复杂的光芒。 ………… 韩国夫人府邸。 李钦载前脚严惩张寸金,后脚便有人飞快向韩国夫人报信。 韩国夫人慵懒地坐在堂内,一双修长紧致的美腿从裙摆下伸出来,那妙曼的曲线,白皙的肤色,还有那动人心魄的惫懒风情,看得报信的人忍不住暗暗吞口水。 “当街责罚张寸金?呵,倒真像是他能干出来的事儿。”韩国夫人掩嘴咯咯直笑。 报信的是一名青衣下人,闻言低声道:“张寸金被打得很惨,听说丢了半条命,抬回家中后便发起了高烧,不知是吓的还是气的……” 韩国夫人嘴角一勾,讥诮地道:“不中用的东西,几记军棍都扛不住,还想着趁大灾发家。” 下人继续道:“李刺史责罚过后,让王实赋出面,请并州城所有的粮商赴宴,李刺史要亲自招待。” 韩国夫人黛眉一挑,颇为意外地道:“所有的粮商?这小子……该不会把并州粮商一锅端了吧?” 下人也一愣:“应该……不至于吧?那也未免太胡闹了,他不想想后果的吗?” 韩国夫人咯咯笑道:“英国公的孙儿,自己也争气,不但与天子私交莫逆,而且还靠本事封了县伯之爵,不仅投胎投得好,老天爷还赏了他一肚子本事,这样的人,纵把天捅出了窟窿,他也能安然无恙。” 下人迟疑道:“夫人,并州几大粮商都得了消息,皆欲请教夫人,李刺史的夜宴是否该去。” 韩国夫人眉目不动,淡淡地道:“去呗,他还真敢杀了所有粮商不成?粮食在咱们自己手上,怕他抢吗?胡闹也该有个分寸,若再敢拿粮商做文章,就该承受咱们的反击了。” “这里是并州,不是长安,没有天子袒护他,也没有三朝功勋的祖父可倚靠,当了官儿,封了爵,终归还是一个纨绔子弟。纵是刺史,在并州这座城里也翻不了天。” 下人恭敬应是,正要告退离开,突然被韩国夫人叫住。 媚眼如丝地盯着下人,韩国夫人一手抚上自己裸露在裙摆外面的美腿,魅惑地道:“我的腿好看么?” 下人一惊,急忙跪地道:“小人该死,夫人饶命!” 韩国夫人咯咯笑了几声,嗔道:“有色心没色胆,难怪只是个下人,成不了事。去吧,下次眼睛可莫乱瞟了,会丢了命的。” 下人后背渗出一层冷汗,战战兢兢地退出了前堂。 韩国夫人独坐在堂内,幽幽地叹了口气,纤细的手指掠过美腿上的每一寸肌肤,肌肤的毛孔仿佛被唤醒了一般,莫名浮起一层勾人心魄的红润。 孤芳自赏,恰如幽兰。本可托付终生的男人,却被妹妹登了先,不敢抢,争不过。这一生,便如此罢了。 拢了拢滑落肩头的衣裳,韩国夫人拍了拍掌,一名武士闪身出现在堂外,恭敬地抱拳。 韩国夫人恢复了慵懒的模样,像一只晒太阳的波斯猫,说的话却如利箭穿心。 “刚才从我这里离开的下人,抠了他一双眼珠子。” 武士沉默抱拳,转身离去。 ………… 李钦载又离开并州城了。 这一次的理由不是围猎,奏疏递进长安城没多久,很快便有了回复。 三天后,一支万人骑队出现在并州城外,离城门十里外扎下营盘。 一名披甲将军骑马入城,李钦载在刺史府接见了他,很快便跟着这名将军出了城。 片刻不敢耽误,李钦载当即下令开赴定襄县,上次李钦载围猎,临时驻留的乡村便属于定襄县。 万人骑队按照李钦载的命令除去了甲胄,放下了兵器,只带了铁铲锄头铁耙等工具。 来到那个乡村后,李钦载当即下令开始挖沟渠,并派出了几拨斥候骑马探听附近乡村。 将士们奋力挖渠之时,李钦载已综合了斥候们回报的信息,画出了一份地图,然后缓缓地在地图上划出一条直线,直线又分出许多分叉的支线。 这条直线的尽头,便是并州附近的汾河。 所有的计划都列在图纸里,李钦载要主持一项大工程,从汾河引来河水,通过四通八达的沟渠,河水将流经定襄县内所有的乡村。 算了算距离,要从汾河引来河水,沟渠至少要挖十里,工程量非常大。 万人骑队来到乡村后,在将军的命令下纷纷下马,二话不说抄起工具便干活。 村子里的农户被吓到了。 一万人的队伍浩浩荡荡杀来,谁能不憷? 上次与李钦载聊过的老人颤巍巍地走出来,胆战心惊地道:“这位贵人……” 李钦载搁下正在画图纸的笔,微笑道:“老人家,又见面了。” 老人战战兢兢地指了指热火朝天的工地,忐忑地道:“贵人客气了,不知这些将士……” 李钦载笑道:“帮你们挖沟渠,今年的旱情或许来不及了,但明年若还有旱灾,我敢保证你们和附近的村子都不会受影响,老人家觉得如何?” 第三百零四章 千秋功德 动用军队给百姓挖渠引水,是李钦载从前世学来的经验。 虽说唐朝的军队根本没有为人民服务的概念,他们是属于大唐天子的军队,更不会承认自己是人民子弟兵,但李钦载仍然以军令的形式下令,将一支军队变成劳动力,投放到民间。 救灾之时,每一个劳动力都是珍贵的。 农户们看着这支如狼似虎的军队未着甲胄,抄着各种工具二话不说开始挖渠,惊呆过后,顿时对李钦载感恩戴德。 年长的老人拉着他的手,一边流泪一边絮絮叨叨述说感激之情,村里的青壮们也迅速加入了挖渠的队伍。 妇孺们也没闲着,纷纷上山采集野菜,每家每户献出仅存的一点野味,与野菜一起熬成浓浓的肉汤。 朴实敦厚的农户们心怀感激,不厌其烦地对每一个参与挖渠的将士们行礼感谢,将士们由最初的懒散,到渐渐惊愕。 看到那些几岁的孩子笨拙地端着水,蹒跚地递给将士们,众人冷硬的心肠仿佛变得柔软了。 将士们本是宁朔都督府辖下的边军,因为距离并州不远,被朝廷兵部紧急调到此处挖渠。 原本将士们是很不理解的,他们只是上阵杀敌的军伍汉子,军队的职责并没有帮助百姓挖渠救灾这一项,莫名其妙被兵部调来,还不准穿甲胄,平白辛苦一场还没有好处,谁能乐意? 然而看到百姓们感激涕零的表情,妇孺们抹着眼泪不停躬腰行礼,仿佛只有如此才能报答将士们的恩情。 军中的气氛不知不觉有了变化。 将士们突然发觉,帮百姓做点事其实不是那么难以接受的事。 大家都是府兵,都是来自各个乡村,他们的根子其实也是普通的农户百姓,虽说吃的是军粮,可灾情看在眼里终究感同身受。 李钦载笑吟吟地看着将士们忙碌,工地上扬起一片烟尘,不过短短半个时辰,村里的沟渠已然四通八达,渐渐向汾河方向延伸。 不愧是军队,一万人齐心协力之家,进度确实很快。 村里的老人颤巍巍地向他行跪拜礼,被李钦载眼疾手快托住了身子。 “大恩人啊!您救了这十里八乡的百姓,老朽实不知如何报答才好……”老人涕泪横流哽咽道。 李钦载笑道:“老人家莫客气,这是我分内的事。” 老人期期艾艾地道:“上次听恩人说,您是并州城里的官,不知可否透露一下贵姓大名,我们给您在祠堂里立一块长生牌位,每年每日香火供奉,祈求老天给您添福添寿,长命百岁。” 李钦载摇头:“我叫李钦载,是并州刚上任的刺史,奉天子之命,来并州处置旱情,老人家莫折煞我了,立牌位的事更不要提,瘆得慌。” 老人和周围的百姓再次跪拜:“原来是李刺史,并州有幸,黎民有幸,得遇青天。” 扶起了老人,却拦不住别的百姓,李钦载只好生生受了一拜,苦笑道:“沟渠会在秋收之前挖通,今年收成不佳,天子已下旨,免并州境内所有农户的赋税,秋收之后,我还会筹集粮食,帮大家度过难关。” 众农户顿时喜出望外,纷纷面朝长安方向三跪三拜,齐颂天子仁义恩德。 李钦载搀扶着老人,声音低沉却坚定:“老人家放心,今年确实不容易,但我会想尽一切办法帮大家撑过去,只望诸位再难也莫要背井离乡,颠沛流离终究不如故土,相信官府,会妥善赈济百姓的。” 看了看热火朝天的工地,李钦载叫来了领兵的都尉,将自己画好的图纸交给他,令他按照图纸挖通沟渠,一直挖到汾河边,将河水引入各个村庄。 嘱咐过后,李钦载带着部曲们回到了并州城。 回去的路上,刘阿四情不自禁朝李钦载抱拳:“五少郎这一举动,委实功德无量,积了大德了。从今以后,并州境内百姓所食一米一黍,皆拜五少郎所赐。” 刘阿四面带崇敬,他是真的对李钦载钦佩万分,以前跟着李钦载,刘阿四也干过不少事,揍人也好,放火也好,属于人干的事不多。 然而这一次,着实令刘阿四感到钦佩了。 挖渠引水,修库固堤,从古至今都是大功德,被当地百姓立生祠堂,供长生牌位一点都不过分。 “收着点儿,别夸我,你一夸我就飘了,一飘就忍不住想干点混账事中和一下,不然心里总觉得怪怪的。”李钦载骑在马上,眯着眼叹道。 刘阿四咧嘴一笑:“五少郎想干混账事,小人一定帮您动手办得妥妥当当,心甘情愿陪您一起混账下去。” 李钦载眨眨眼,道:“要不……你把并州城的粮商全都集中起来,让他们排好队,伸出他们的逼脸,我用鞋底子顺着队伍一路抽下去,顺享丝滑,何等愉悦。” 刘阿四居然当真了,立马一抱拳,道:“五少郎稍等,小人这就去办,两个时辰内定让五少郎顺享丝滑。” 刚要打马前行,被李钦载一把拽住了缰绳,叹道:“你们这些人活得太死板,真话假话都听不出来……” “我若真有此雅兴,抽什么粮商,让全城的青楼女子在我面前撅成一排,我一路嗯嗯啊啊下去,岂不是更愉悦?” 刘阿四为难道:“这个……怕是有点伤身呀,五少郎请三思。” “你身体比我好,那就让粮商们脱光了撅成一排,你帮我一路嗯嗯啊啊下去?” 刘阿四老脸一黑:“青楼女子,可以。粮商撅成一排,不行!士可杀不可辱。” ………… 回到并州城已是傍晚时分,人还没到刺史府,便见无数百姓拦在城门内。 自从上任并州刺史以前,李钦载还是头一次见到并州街上人山人海的盛况。 可惜的是,百姓们是冲着他来的,而且显然来者不善。 数百上千的百姓跪在街道两旁,见李钦载和部曲们进城,百姓们纷纷以头触地,有的老人妇孺甚至痛哭哀嚎不已。 李钦载下了马,脸色顿时冷了下来:“怎么回事?” 刘阿四和部曲们紧张了,立马将李钦载围在中央,刘阿四按住刀柄厉喝道:“胆敢阻拦官驾,尔等不怕问罪吗?” 一位老人不停磕头,痛哭道:“刺史昨日拿问粮商张寸金,今日全城粮铺粮价涨到每升黍米五十文,我等黎民已无计度日,求刺史高抬贵手,莫与粮商为难,留我等子民一条生路。” 李钦载脸色瞬间铁青,一股冲天怒火在胸间萦绕盘旋。 第三百零五章 声名狼藉 昨日处置粮商张寸金,后果立马显现出来了。 李钦载是强龙,粮商们则是地头蛇。 强龙刚到地盘上,就拿地头蛇开刀,剩下的地头蛇们不舒服了。 李钦载早已渐渐觉察到,并州的粮商不单纯只是粮商,或者说,他们不过是摆在明面上的工具。 粮商的背后是有一股势力的,否则大灾之年敢把粮价哄抬数十倍,寻常的商人没胆子敢干这事儿,更没胆子怂恿百姓当街阻拦官驾。 眼前这些百姓,多半便是粮商们蛊惑来的,一来为了向李钦载显露一下肌肉,暗含警告意味,二来也是让这位新上任的刺史下不了台,折一折刺史的官威。 李钦载并不怪眼前这些跪拜嚎啕的百姓。 百姓终究是平民,他们的阅历和格局只有那么一丁点儿,他们不知道李钦载拿问张寸金其实是为了打压并州城的粮价,更不知道李钦载这么做是为了百姓能早日吃上平价的粮食。 百姓看到的,是新刺史年轻气盛不懂妥协,刚上任就与本地粮商势如水火,最终却害苦了他们。 叹了口气,李钦载扶起跪在面前的一位老人,弯腰帮他掸了掸膝盖上的灰尘,苦笑道:“老人家,你们不去怪粮商哄抬粮价,却怪我打压粮商,道理是这么论的吗?” 老人面容苦涩,垂头道:“我们不是不识好歹之人,粮商哄抬粮价确实可恶,但我等皆是有家有口,只求每日温饱。” “以前粮价再高,咬咬牙拿出积蓄多少还能勉强度日,可是自从张寸金被拿问后,粮价再涨,我等小民实在吃不起了,全家都饿着肚子,除了求告刺史,别无他法。” 百姓们纷纷哭着向李钦载磕头,哀求李钦载放过并州粮商。 有那么一瞬间,李钦载心都凉透了。 明明自己辛苦奔波,从城内到城外,正在慢慢布局打压粮价,拼尽全力为百姓杀出一条生路,偏偏却不被人理解,反而成了祸害百姓的恶吏。 从穿越到如今,李钦载何曾受过这等不被理解的憋屈? 可他却无法责怪眼前的任何人。 大众是愚昧的,他们朴实敦厚,却缺少见识,李钦载怎能怪他们? 咬了咬牙,李钦载仍然堆起笑脸,道:“诸位,再容我一些时日,并州粮价会被我打下来的,你们相信我。” 面前的老人摇头,泣道:“李刺史拿问张寸金,是为了我等子民,可……我们要的不是罪人伏法,而是全家温饱啊,求李刺史开恩,莫再为难粮商了。” 李钦载面色渐冷,道:“我纵不拿问粮商,敢问你们的积蓄能吃几天?今年注定是灾年,你们能撑得过去吗?如果能,我绝不多事,马上放了张寸金,跟粮商赔礼道歉,让他们继续卖三十文一升的粮食。” 跪拜在地的百姓顿时哑然。 如今的他们,靠着微薄的积蓄苦苦支撑,如此高的粮价,撑破天了也仅能支持数日,他们其实是怀着苟且度日的心情,苦苦熬着每一天,绝不可能撑过一整年。 李钦载缓缓道:“你们若信我,给我十日时间,我必给大家一个交代,我是并州刺史,今年绝不容许我的治下饿死一个人!” 百姓们迟疑地看着他,面面相觑却无人吱声。 刘阿四上前一步,暴喝道:“速速让路!不得阻拦官驾!” 跪在街心的百姓们慢吞吞地让开了一条路。 李钦载刚迈开步,却听得人群中突然冲出一人,厉喝道:“天灾人祸,民不聊生,尔等官吏只顾施官威,不知百姓疾苦,我家五口人已饿了三日,生望已绝,唯死而已!” 说完这人猛地往前一冲,以必死之心一头狠狠撞上路边的石阶。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李钦载和部曲们都始料未及,眼睁睁看着这人活活撞死在石阶上,鲜血流了一地,身体不住地抽搐,随即没了动静,眼见不活了。 李钦载心神俱震,呆怔地看着这个死去的人,神情陷入恍惚。 百姓们刚刚被安抚下来的情绪,被这人的死顿时重新激发了出来,继续跪在路边嚎啕大哭,人群越来越躁动不安,眼看不可收拾。 刘阿四见状不妙,急忙道:“护住五少郎,速离!” 李钦载被部曲架着双臂,几乎是半托半拉将他带离。 回到刺史府,刘阿四下令紧闭大门,面色铁青地看着李钦载:“五少郎,这人死得蹊跷!” 李钦载仍没回过神来,神情恍惚喃喃道:“是……是我害死了他吗?” 刘阿四重重地道:“不是!这人死得蹊跷!毫无预兆,临死前还说了一番煽动百姓的话,真正求死之人不会在临死前还如此处心积虑。” 李钦载身躯一颤,终于回了神。 疲惫地闭上眼,刚才那人临死前的一言一行在脑海重新回忆了一遍。 刘阿四没说错,那人确实死得蹊跷,尤其是临死前那番煽动的言语,更让人觉得刻意。 表情渐渐冰冷下来,李钦载沉声道:“速召宋森来见我。” 刘阿四朝门外一挥手,一名部曲飞快离去。 李钦载接着道:“明晚刺史府设宴,遍请并州城粮商,阿四,你去安排。” “是!” 刘阿四离开后,李钦载独坐斗室,脸上闪过凌厉的杀意。 “并州粮商,你们终于惹火我了!” ………… 百姓触阶而亡,第二天消息便飞传并州城。 然而传遍全城的消息却渐渐变了味道,城中百姓皆传新任刺史年轻无能,得罪粮商,恶政误民,百姓举家无米可炊,最终被新任刺史逼得当面自尽。 流言蜚语喧嚣尘上,李钦载的名声一夜之间全毁,莫名成了城中百姓人人喊打的对象。 刺史府内,刘阿四暴跳如雷,叫嚣着要派出部曲,将背地里议论五少郎的百姓全拿入大狱问罪,被李钦载淡定地阻止。 事态发展到现在,阴谋的味道越来越浓了。 李钦载察觉到有一双无形的手在背后操弄掌控着一切,从他拿问张寸金那天开始,或者说,从他拜会韩国夫人那天开始,那双无形的手便已开始搅动并州风云,矛头直指他这个新任的刺史。 眼下李钦载已臭满大街的流言,当然也是他们的手笔。 不出意外的话,消息恐怕已被有心人快马传到长安去了,长安的御史给事中们只怕已在磨刀霍霍。 舆论能杀人,无论好人还是坏人。 突然陷入被动,被千夫所指,李钦载反而冷静下来了。 事情的起因也好,最终的目标也好,归根结底只有两个字,“粮食”。 李钦载要救民于水火,那些操弄阴谋的人要发灾难财,双方的利益诉求不可避免地产生了冲突了。 利益冲突当然会导致敌对,李钦载很理解,而且他也不是习惯被动挨打的人。 现在该轮到他主动反击了。 今晚,刺史府夜宴。 天色刚黑便有客登门。 韩国夫人来得最早,一乘华丽奢豪的马车在刺史府门口停下,双马拉辕的马车,扈从如云的排场,李治册封的“夫人”名号,仪仗排场真是一点都没节省,能用的全用上了。 韩国夫人刚进门便掩嘴咯咯直笑,朝李钦载扔了个媚眼儿,道:“听说昨日李刺史闹出了动静,如今全城百姓可都认识您了呢。” 李钦载含笑道:“无妨,下官在长安城照样声名狼藉,还不是无病无灾活到现在,外人不明事理,嚼几句碎嘴而已,不跟他们计较。” 韩国夫人眼波一转,笑道:“满城风雨之时,李刺史还要宴请粮商,今晚这场酒宴,怕不是鸿门宴吧?” 李钦载眨了眨眼,笑道:“夫人看看堂外廊下,我已埋伏了五百刀斧手呢,夫人怕不怕?” 韩国夫人不顾仪态地大笑:“我怕甚?该害怕的应是那些粮商才对。” 李钦载用玩笑的口吻道:“夫人此言差矣,说不定我也得了某人的授意,欲置夫人于死地呢……” 韩国夫人笑声立顿,脸色立马变了。 第三百零六章 鸿门夜宴(上) 来到并州后,许多事情扑朔迷离,李钦载不知道韩国夫人涉事多深,不知道背后还有哪些人兴风作浪。 他只觉得自己在明处,亮晃晃的像和尚头上的虱子,而那些人躲在暗处,用阴冷的目光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这种滋味很不好受,相比当初灭倭国时,战场上一刀一剑酣畅厮杀,他更讨厌这种比心计比谋略的暗战,不仅伤脑,一不小心还伤身。 不明底细的情况下,李钦载与韩国夫人对话自然是半真半假,反正他说的任何一句话,你若相信,那就上当,你若不信,也许会吃亏,信不信就看你本人的悟性了。 韩国夫人花容失色,盯着李钦载的脸端详许久。 李钦载那句话戳中了她心虚的地方,也揭开了宫闱残酷的秘密。 她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更知道自己的妹妹如今对自己是何等旳憎恶。之所以半年前仓惶离开长安,躲到并州祖宅里来,就是因为她深知妹妹心狠手辣的秉性。 别人眼里的武后是母仪天下端庄大方的皇后,她眼里的武后却是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一旦锁定了敌人一定要将其置于死地才甘休的狠角色。 亲姐姐又如何? 欲成大事者,至亲亦可杀。 “好狠心的小郎君,莫非真舍得杀奴家不成?”韩国夫人眼波一转,妩媚的风情像满溢出来的泉水,漾漾生波。 只是此刻的风情却透着几许恐惧,看起来显得很不自然。 李钦载眨眼,突然哈哈一笑:“夫人勿惊,下官开个玩笑,夫人是当今皇后之姐,天下谁敢害您。” 韩国夫人闻言愈发不踏实了。 当今皇后之姐又如何?要害我的人正是皇后啊! 刺史府夜宴,粮商们还没来,本来以为置身事外的韩国夫人却扎扎实实被李钦载吓到了。 风韵犹存的俏脸再也不复刚才风情万种的模样,韩国夫人惊疑不定地盯着李钦载的脸,试图从他脸上看出端倪真假。 然而她失望了。 李钦载此刻脸上的表情十足像个酒吧里撩妹的痞子,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根本让人捉摸不透,反而被他吊足了胃口,一颗心不上不下砰砰直跳。 良久,韩国夫人突然绽开了笑靥,一手拽住李钦载的衣袖,楚楚可怜地看着他:“好弟弟,多少跟奴家透露点什么,你吓到奴家了。” 此刻的韩国夫人不但称呼变了,表情和语气也变了,像一个看着渣男擦完提裤子的幽怨失身少妇。 李钦载一脸茫然:“透露啥?” “长安城是否有人要奴家的命?” 这个问题她其实知道答案,可她还是希望从李钦载的嘴里得到确认。 李钦载愕然:“夫人何出此言?我只是陛下钦任的并州刺史,又不是刺客,谁想要夫人的命,我怎会知道?” 韩国夫人洁白的贝齿咬了咬下唇,欲喜还嗔的眼神勾得李钦载心跳加速。 难怪李治管不住自己的裤腰带,男人在这方面的意志力实在是太薄弱了,李钦载此刻非常理解李治的心情。 他感觉也快管不住裤腰带了,体内一股原始的冲动在沸腾,想让她原地撅着…… 暗暗咬了咬自己的舌尖,李钦载迅速恢复了冷静。 尼玛这位大姨妈都三十多岁了,自己怎么会着了道?老夫读《春秋》来的! 就算不读春秋,我也应是古往今来第一痴情男,从八岁活到八十岁,永远只痴情于十八岁美少女。 “夫人在长安城做过什么坏事?为何那么害怕别人杀你?”李钦载似笑非笑问道。 韩国夫人眸光一闪,幽怨地道:“奴家一介寡居的弱女子,能做什么坏事?” 李钦载突然凑近她耳边,压低了声音微笑道:“夫人在长安做了什么,我并不关心,但我却很想知道夫人在并州做了什么,能说说吗?” 韩国夫人一惊,不自觉地看着李钦载那张年轻的脸庞,心中顿时冒出一个念头。 这个年轻人绝不是个混账,他其实比猴儿还精,就差没沾毛了。 “好弟弟,套奴家的话呢?奴家在并州城可是清清白白,莫冤枉了好人……”韩国夫人顺势将身子软软地往他身上倚去。 李钦载飞快闪身,韩国夫人一个踉跄扑了个空,差点一头栽倒。 “夫人不愿说就不勉强了,客人至矣,夫人稍坐,下官去迎客。” 李钦载扔下一句话便昂然走出前堂,宛如拔d无情的渣男,连语气都变得冷漠起来。 韩国夫人怔怔看着他的背影,恨恨咬住下唇。 未多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缓缓传来。 二十余名或年轻或中年的粮商,小心翼翼地簇拥着李钦载走进前堂,众人朝李钦载和韩国夫人行礼,然后看着二人落座后,才各自坐在堂内。 刚坐下,李钦载便吩咐上酒菜。 热气腾腾的菜肴端上桌,粮商们纷纷起身,恭敬地朝李钦载和韩国夫人敬酒。 李钦载来者不拒,酒到杯尽,今晚的他特别豪迈。 韩国夫人却明显心情有些低落,笑容已有些勉强,对粮商们的敬酒她也是爱搭不理,偶尔才举杯浅浅地啜一口。 酒过三巡,喧闹之后,李钦载搁下酒杯,众粮商也纷纷坐直了身子。 他们知道,该说正题了。 新任并州刺史与本地粮商,在今日这般情势下已然是敌非友,应酬方面的寒暄废话可以省略了。 堂内气氛莫名凝重起来。 李钦载刚才饮了不少酒,脸色有些红润,眼睛也不自觉地眯起来,看着有几分阴鸷味道。 “诸位粮商皆在本地经商多年,本官今日宴请各位,也算是彼此认个脸熟,”李钦载笑着指了指自己,道:“看清楚这张脸,并州新任刺史,来日相遇莫装作不认识,本官会尴尬的。” 众人识趣地纷纷笑了几声,嘎嘎的笑声表示李钦载的玩笑果然很好笑。 李钦载又道:“另外,有一位叫张寸金的粮商,昨日被我收拾了,说我立威也好,杀一儆百也好,你们随便怎么理解,事情我做了,不怕坏了名声,因为本官并不在乎名声。” 一番话令气氛陡然紧张起来,粮商们面面相觑,脸上的笑意已有些僵硬。 李钦载将众人的表情看在眼里,微笑道:“昨日有一位百姓当街击阶而亡,不得不说,了不起!有魄力!也不知是在座哪一位的手笔,若敢站出来,本官一定敬他三杯酒。对狠角色,本官向来是敬重的。” 语声一顿,前堂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李钦载微笑环视四周,见粮商们默不出声,各自的表情已然有些难看了。 等了许久,终究没人敢站出来承认。 李钦载不由叹了口气,鼠辈就是鼠辈,敢做不敢当。前世飞机撞大楼这么严重的事件都有人抢着宣布对此事负责,为何民风朴实的大唐却没人敢承认呢? 韩国夫人坐在李钦载的右侧,环视众粮商,又看了看李钦载微笑的脸庞,以及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意,韩国夫人幽幽地叹了口气。 她知道,今日的夜宴断难善了,果真是一场鸿门宴。 廊下或许没有埋伏刀斧手,但今晚谁能活着走出去,决定权全在这個年轻人手上。 听说天子甚为看重此子,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一个被天子谓为栋梁国器的英才,确实是有几分本事的。 半晌之后,李钦载叹了口气,道:“看来没人承认了,老实说,我很失望,一条人命轻易被送出去,按理说,也该是敢做敢当的枭雄之辈才是,可惜,终究只是鼠辈。” 阴沉地一笑,李钦载道:“既然没人承认,那本官就不客气了,这条人命便算在各位的头上……” 说着李钦载突然直起身,眼中的杀意毫不掩饰地迸发而出。 “无视朝廷律法,哄抬并州粮价,本官治下民不聊生,各位,给我个交代吧。” 第三百零七章 鸿门夜宴(下) 此刻粮商们终于不淡定了。 今晚赴宴之前,众人其实已料到可能是一场鸿门宴,也做好了与李钦载撕破脸的准备。 然而他们没想到,李钦载翻脸的速度如此之快,令人猝不及防。 就算撕破脸,你未免也太直白了吧,就不事先铺垫一下的吗? 死一般的寂静后,众粮商面面相觑,他们的目光落在一名年纪稍长的中年男子身上。 中年男子也不惧,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站了起来,先彬彬有礼地朝李钦载行了一礼,然后缓缓道:“李刺史言重,容小人陈情。” 李钦载微笑道:“你说。” “并州粮价非我等哄抬,而是我等搜购各地粮食时,已是天价了。今年的旱灾世人皆知,并州之外,各地的粮商和地主都不傻。” “粮价实则是他们哄抬上去的,我等几乎已是亏本售卖,在座的粮商们今年大多白干了,小人实无法领受李刺史问罪,还请李刺史明鉴。” 李钦载恍然:“原来收购时已是天价,真是难为各位了……” 粮商们心中一悬。 这位刺史阴阳怪气,显然并不相信他们的话。看来今日这关不好过呀。 李钦载慢吞吞地从怀里掏出一张供状,懒散地道:“按理说,我该相信各位的说辞,不过,张寸金昨日被我收监后,一不小心说漏了嘴,你们猜他说了什么?” 众粮商脸色立变,但仍然很淡定。 中年粮商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道:“张寸金与我等无干,他说了什么并不重要,纵是有心嫁祸,我等亦不认,想必李刺史明察秋毫,也不会相信他的胡言乱语。” 众人一阵附和,纷纷露出无辜的表情,反正我死不承认。 李钦载笑了:“你们无耻的表情让我感到很亲切,若非官商有别,我们或许是同一类人……” 中年粮商脸色顿时铁青,但碍于李钦载的身份,也不便发作,只好忍气吞声。 李钦载又道:“好吧,其实张寸金的供状也说明不了什么,本官不会拿他的话太当回事。” “本官其实是个很好相处的人,而且性格特别宽容仁和,这样吧,不管你们以前在并州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本官一律不追究了,如何?” 中年粮商急忙道:“李刺史,我等是老实本分的商人,从来不敢做伤天害理的事……” 李钦载挥挥手打断了他的话,道:“好了好了,无耻的表情一次就够了,挺大一把年纪,再装无辜就有点恶心了。” 粮商们一滞,顿觉心里堵得不行。 韩国夫人在一旁看着,想笑,却只能使劲忍住。 李钦载接着道:“以前的事我不追究,但你们也给我个面子……” 说着李钦载神情渐渐严肃起来,环视众人,一字一字地道:“即日起,并州粮价必须回落,往年的粮食卖什么价,今年还是什么价,一文钱都不准涨,能做到吗?” 众人一愣,接着前堂内炸了锅似的一片哗然。 “李刺史明鉴,粮价万万降不下来,小人刚才说过,今年我等收购的粮食已然是天价,许多同行皆是赔本,若粮价照往年再降,我们只能倾家荡产了。” “李刺史若非要逼我等降粮价,小人一家十二口只好引颈就戮,断无生望。” “求李刺史开恩,小人全部家当皆赔在今年的粮食里,还举家借了不少外债,粮价若降,小人一家真的没活路了啊!”尒説书网 堂内一片哀求嚎啕,不少人甚至直接给李钦载跪下不停叩首。 李钦载表情冷漠,若不是他亲耳所闻,亲眼所见,或许还真会被这群人的演技糊弄住了。 幸好上任并州这几日他没闲着,城内城外打听走访,并州这些粮商是个什么德行,他已经非常清楚了。 韩国夫人静静地注视着李钦载的脸庞。 她很想知道,李钦载会如何处置眼前的情况。 没人比她更清楚,这些粮商可不仅仅只是粮商,他们还是一颗颗棋子,执棋的手隐藏在看不见的阴暗处。 他们之所以敢当着李钦载的面狡辩,顶撞,撒泼,不是因为他们不怕死,而是底气足。 天子派来的刺史又如何? 并州这片土地上,粮价是涨是降,轮不到一个外人做主,刺史也不行。 一片哀嚎痛哭声中,李钦载笑了。 在一个臭名昭著的混账面前撒泼打滚玩赖?你们怕是猪油蒙了心。 “如此说来,并州的粮价果真降不下来?”李钦载为难地道。 众粮商忙不迭点头。 李钦载摸着下巴思索道:“恐怕是因为你们的压力太小了,做人啊,不逼一逼的话,你永远不知道自己能多扛揍……” 众人一愣,不明所以。 李钦载露出和煦如春风般的微笑:“听不懂吗?我给各位解释解释,意思就是,如果揍你们一顿的话,或许你们扛不过去,就答应降价了呢,咱们不妨试试?正好,昨日街上那条人命也一并清算了。” 众粮商大惊,一名粮商颤声道:“李刺史莫非要对我等动刑?你……你纵是打死我们,粮价也万万不可能降的!” 李钦载温柔地劝道:“试试嘛,凡事总要试试才知道结果,万一你们从了呢……” 不等众人反应,李钦载突然扬声道:“来人!” 刘阿四应声出现在前堂外,他的身后整整齐齐站着百余部曲,仿佛等候已久似的,一齐抱拳行礼。 李钦载挥了挥手,笑道:“把这几位掌柜毕恭毕敬请出去,每人能先来二十记军棍热热身,帮他们活络一下血脉。” 刘阿四凛然应命,眼中顿时冒出杀气,然后一挥手,部曲们蜂拥而上,闯进前堂内二话不说,架起二十多名粮商便往外拖去。 直到此刻,粮商们仍然不敢置信李钦载真的敢动手。 许多人被部曲架住双臂,仍在不停地挣扎,然而终究不是魁梧有力的部曲们的对手,很快便被整整齐齐地摁在院子中央。 部曲们亮出了二十多支黑红相间的水火棍,看着军棍高高扬起,众粮商这才绝望地觉察到,这位年轻的刺史是玩真的,这孽畜真敢揍他们。 那名中年粮商也在其中,见李钦载要动真格的,不由大喝道:“李刺史请三思,军棍落下,我等死不足惜,但并州城和辖下四县粮价必不可收拾!” 刘阿四冷着脸站在院子里,扭头看了看堂内李钦载的脸色。 李钦载缓缓点头。 刘阿四顿时重重挥臂,暴喝道:“打!” 第三百零八章 杀鸡儆猴 二十多支水火棍一齐落下,粮商们哭爹喊娘,此刻他们终于明白,这个来自长安城的权贵子弟有多混账了。 这纨绔能处,说打是真打。 昔日在长安城的臭名昭著,绝对是凭实力博来的,一点折扣都不打。 韩国夫人站在堂内,脸色也变得苍白起来。 她原以为李钦载不过是吓唬粮商,逼他们降粮价,没想到李钦载居然真敢对粮商动手。 他……可曾想过后果? 并州粮商全在这里,今日若打了军棍,以后焉能指望他们卖一粒粮食? 全城粮商罢市,国库调不来粮食,眼看大灾已至,并州辖下四县百万百姓今年吃什么? 如此严重的后果,天子纵然恩宠李钦载,只怕也保不住他。 大灾之年,粮食是救命的,涉及百万黎民的性命,他怎么敢如此对待粮商。 刺史府前院内,一记记军棍狠狠落在粮商们身上,许多粮商已痛得昏迷过去。 李钦载面无表情站在堂前廊下,负手冷冷看着粮商们挨打,他的眼神坚定且冷漠。 韩国夫人悄然走到他身旁,低声道:“李刺史真要将粮商们彻底得罪?” 李钦载冷笑:“大灾之年,哄抬粮价,全杀光了也不可惜,只打他们几记军棍,已经算是很仁慈了。” 韩国夫人深深地看着他:“可曾想过后果?” “什么后果?全城粮商罢市?”李钦载笑了:“民心似铁,官法如炉,我既然当了并州刺史,就有办法熬练粮商……” 语气一顿,李钦载若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补充道:“……以及,粮商背后藏着的人。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有的财是不能发的。” 韩国夫人一滞,勉强笑了笑。 前院内,二十记军棍已打完,粮商们有一大半昏迷过去,剩下没昏迷的也趴在地上,有一声没一声地呻吟。 李钦载走到院子中央,缓缓道:“今日邀请诸位赴宴,本是一片善意,奈何尔等把我的善意喂了狗,那就只好得罪了。” “今日本官没有杀人,做人留了一线,诸位回去后马上降粮价,明日刺史府旳官差会上街巡视,谁敢故意关门罢市,杀!谁敢不降价,杀!谁敢阳奉阴违,欺瞒刺史,杀!” 第三百一十二章 鸡同鸭讲 解决旱情不可能靠某个人的力量就能办到。 李钦载纵有通天之能,在天威大灾面前也不得不求援于外。 县令们匆匆赶回各自的县城,主持抗旱挖渠一事。李钦载从宁朔都督府调来的三万兵马帮了大忙,在军队的帮助下,挖渠的工程进展顺利,短短十来天,已挖通了晋阳县至汾河的主渠。 而李钦载也没闲着,他派出了部曲紧急赶往南方,以朝廷的名义征调南方的粮食。 只有在这种大灾时节,李钦载才不得不暗暗感谢隋炀帝,感谢他开通了京杭大运河。 前世种种传闻,隋炀帝是为了满足自己巡幸天下的私欲也好,是为了沟通南北的公心也好,人或许有争议,但这条运河却惠泽千秋万世,直到一千多年后,仍然被人们使用。 有了这条三千多里长的运河,南方的粮食能迅速运到北方,每一船粮食都是万千百姓活下去的希望。 部曲派往南方产量的几个上州,李钦载并没有松口气。 算算日子,南方的粮食经由大运河运到北方,再走陆路运到并州,至少得要两三个月。 两三个月的时间,并州官仓的存粮不可能坚持下去,只要断一天粮,便是一场大规模的民变。 所以,想要并州百姓能活下去,还得把主意打到那些粮商们身上,李钦载必须尽快设个局,让粮商们钻进来。 ………… 为粮食奔忙的李钦载脚不沾地,忙得完全不像条咸鱼了。 正要出城看看军队挖渠的进度时,刚出门却被刺史府的差役拦住了。 差役禀报,滕王殿下来访。 李钦载颇为意外,他正想与滕王见一面,没想到滕王居然主动找上门了。 “阿四,传令备酒宴。”李钦载吩咐道。 滕王来得很快,不到一炷香时辰,滕王的仪仗便到了刺史府外。 没等随侍的宫女扶他下马车,滕王便从车驾上跳了下来,双脚落地,砰的一声响,扬起一阵烟尘。 站在门口迎接的李钦载眼皮跳了跳,这位滕王殿下……有点皮啊。 双脚完美落地的滕王露出满意的神色,然后抬眼朝李钦载望去。 李钦载上前行礼:“下官李钦载,拜见滕王殿下。” 滕王没吱声,一双不大的眼睛上下打量着他,从头发丝到他穿的青云靴,从头到脚看得仔仔细细。 李钦载被他的眼神盯得浑身发毛,后背都冒出了鸡皮疙瘩。 这货啥意思?刚见面就盯着我看,难不成有啥企图?据说皇室贵胄往往有着异于常人的爱好,比如男风啥的…… 李钦载面色一变,条件反射般夹紧了括约肌。 “下官李钦载,拜见滕王殿下。”李钦载再次重复。 滕王终于收回了打量的目光,脸上挤出一丝笑意:“久闻李县伯是人中龙凤,颇受陛下器重,呵呵,本王久仰了。” 李钦载松了口气。 这才对嘛,大家不熟,维持表面这种虚情假意的互相吹捧多好,一团和气。 双方见礼后,李钦载侧身相请,滕王也客气谦让。尒説书网 于是李钦载先于半肩跨进刺史府的门槛,滕王却一直盯着他的脚,脸颊猛地一抽。 “居然先跨左脚,呵,本王的女儿岂会许给一个进门先跨左脚的有妇之夫!”滕王暗暗咬牙冷笑。 不动声色地走进刺史府,堂内已备好了酒宴。 大唐的待客之道就是酒宴,无论是不是饭点,只要有客登门,就必须上酒菜,至于乐班歌舞伎什么的,属于豪华高配版。 李钦载与滕王不熟,再说刺史府里也没有豢养歌舞伎,只好简单点给他来个标配版,有酒有菜就行了,歌舞伎大可不必。 举杯敬了滕王三盏酒,堂内宾主的气氛还算融洽。 不过李钦载总觉得不大自在,因为滕王的眼神有点吓人,一会儿阴沉地盯着他,一会儿又露出嫌弃抗拒之色,脸上的表情不时咬牙切齿,或是堆出一脸假得不能再假的应酬式微笑…… 李钦载心头发紧,这货来者不善呀。可是令他满头雾水的是,自己何时得罪过他? “滕王殿下,不知是路经并州,或是打算在并州长住?”李钦载含笑寒暄道。 滕王脱口道:“你管得着吗?” 李钦载:??? 滕王面不改色飞快改口:“哦,本王的意思是,可能会尽早离开并州。” 说着滕王加重语气补充道:“……带小女一同尽早离开并州。” 李钦载哦了一声,假客气道:“如此匆忙,何妨多驻留些日子……” 滕王再次脱口:“你想得美……” 李钦载:??? “咳,本王是说,不留了,不留了,赶紧上路方可趋吉避凶。” 李钦载叹了口气,这位传说中的皇叔,好像不太正常的样子,说话古里古怪的,而且总感觉他对自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敌意。 身为并州刺史,刚刚打压了粮商,如果说滕王对他有敌意,那么只有一个解释,那些被打压的粮商与滕王脱不了干系,动了人家的利益,自然对他有敌意。 李钦载思忖半晌,努力委婉地道:“滕王殿下当知,并州今年大旱,城里城外民不聊生,百姓需要粮食度此难关,下官为黎民生计,如佛祖降魔,难免发几声狮子吼……” 滕王心不在焉,不知在想什么,闻言还是礼貌地虚应道:“好,好,吼得好,吼得好。声音吼得响亮,本王听到了……” 李钦载:??? 然后滕王语气一顿,也非常委婉地道:“本王听闻李县伯新婚不久,尊夫人还是小女多年闺友,本王倒是想劝劝李县伯,做人啊,要知足,已经拥有的东西要珍惜,莫太贪婪……” 李钦载眼角一抽,眉头深深皱了起来。 所以,这是在警告我适可而止,不要再动他的利益了吗? 呵呵,你在想屁吃呢,百万黎民的死活系于一身,我能适可而止? 李钦载脸色微沉:“殿下恕罪,下官的做法虽有些激烈,但问心无愧,不仅如此,下官还要继续做下去,直到达到目的为止。” 滕王愣了一下,顿时大怒。 当着本王的面竟坦然说达到目的为止,一点都不掩饰的吗?如此公然惦记本王的女儿,欺人太甚。 脸色迅速阴沉下来,滕王表情阴鸷地道:“李县伯,莫忘了你刚新婚不久,如此作为,岂不令新婚夫人心寒?” 李钦载眯起了眼睛,眼中露出寒光。 特么的,威胁我还不够,还想威胁我远在渭南的婆娘? 这就过分了! 第三百一十三章 鸡鸭对骂 堂内宾主二人谁都没想到,大家说的根本不是一件事。 彼此的思路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却偏偏能把天继续聊下去,而且沟通毫无障碍。 这或许得归功于两人的脑回路都与常人不太一样。 “滕王殿下,祸不及家小,您威胁下官可以,威胁内人可就说不过去了。”李钦载表情阴沉地道。 滕王一愣:“谁威胁你内人了?” 李钦载也一愣:“滕王的意思是……” 滕王重重一哼:“本王的意思是,让你珍惜家人,对不该有的东西莫要痴心妄想,都是聪明人,话不必点透,你若越了界,本王第一个不答应!” 李钦载努力消化了半天,气得狠狠将酒盏置在桌上。 这特么不就是威胁吗? 原本融洽的宾主二人,聊了一阵后,气氛已陷入僵冷。 李钦载脸色难看,思忖半晌,横下心道:“殿下,谁都有家人,殿下也不例外,您的女儿不也经常陪在身边吗?” 滕王呆住,同样在慢慢消化李钦载的话,然后……气抖冷! 尔母婢也,这是摊牌了吗?非要我女儿不可了? 滕王冷下脸:“本王绝不答应!” 李钦载也针锋相对:“下官也不答应!” “所以,你我没得谈了?”滕王森然问道。 “不谈又何妨,该做的,下官仍然会继续做下去。”李钦载哂然一笑。 滕王猛地站起身,顺手将面前的矮脚桌一掀,随着一阵哐当响,桌上的酒菜摔了一地。 。“那就不谈了!李钦载,你好自为之!”滕王气得迈腿便走。 李钦载惊呆了,都说“掀桌”“掀桌”旳,不过是翻脸的一种比喻,这货特么真掀桌了。 欺人太甚! 呆怔半晌,滕王已气冲冲地走出刺史府门外了。 李钦载这才回过神来,拔腿便往外追,直到滕王上了马车,李钦载才追了出来,马车已缓缓前行,李钦载指着滕王的马车跳脚大骂。 “李元婴,你敢掀我的桌,明日我便去砸你家的门,杀你家的狗,揍你的女儿!不可理喻的混账东西!” 马车内,滕王气得脸色铁青,一骨碌起身,掀开马车车厢后面的小帘子,撅着肥屁股从车里伸出手臂,与李钦载隔空对骂。 “李钦载,你觊觎本王的女儿也就罢了,敢动我女儿一根手指,本王拼着王爵不要,也要去长安城告你御状!目无尊卑的混账东西!” 李钦载勃然大怒,跳脚继续指着滕王的马车对骂。 滕王也不甘示弱,马车内伸出的手臂执拗地指着他。 两人越骂越激烈,但声音也越来越小,渐渐无法沟通。 因为……马车已走远了。 ………… 意犹未尽余怒未消的李钦载回到刺史府,独自坐在院子里运气。 。刺史府的差役和下人们见李钦载脸色难看,胸膛不停急促起伏,大家都是有眼力见儿的,知道此时绝不能打扰李钦载,否则下场难料。 就连心腹刘阿四都吓得远远躲在门外的廊柱下,从廊柱边不时探出一只眼睛暗暗观察。 刺史府的低气压有一种令人窒息的难受压抑,正在这时,宋森来了。 宋森不知刚刚刺史府里发生了什么事,他仍旧一脸笑呵呵的和气生财表情,慢慢悠悠走到刺史府门口,见刘阿四正躲在廊柱后悄悄观察什么,宋森上前拍了拍他的肩。 “刘队正,看啥呢?”宋森眯着眼,顺着刘阿四的目光往里望去。 刘阿四眼中精光一闪:“没啥,宋掌事是来见五少郎的?” “正是。” “五少郎就在前院,今日心情极好,宋掌事快去吧,咱们都是熟人,小人就不通传了。” 宋森笑着道了声谢,傻乎乎地进去了。 李钦载满腹怒火无处发泄,气得在院子里舞刀,刀法凌乱毫无章法,反正就是一通乱劈乱砍,但气势还是颇为雄浑,刀光闪耀之处,院子里充斥一股逼人的寒气。 宋森静静站在不远处,待李钦载舞刀完毕,缓缓收势运气时,宋森这才上前,像个文人一样击节赞叹道:“李县伯好刀法,刀如匹练,一往无前,下官站在远处已感受到那凌厉的刀气,古人云……” 话没说完,李钦载一记眼镖冷冷射来,将宋森即将喷薄而出的满腹马屁倒逼回了肚子里。 宋森的表情顿时如同生吞了一个屁般难受。 难受却不敢吱声,因为宋森发现李钦载的表情很暴躁,而且……手里还攥着刀。 特么的,没想到啊没想到,刘阿四那个浓眉大眼的也叛变革命了! 李县伯这是“心情极好”的样子? 李钦载阴沉的眼神盯着他,半晌,冷冷道:“有事?” 宋森一激灵,面色立变,仰头望天喃喃道:“糟了,忘记今日要给并州百骑司那些混账们发饷了,得赶紧回去,不然他们要翻天……” 说着宋森原地打了个转儿,仿佛没看到李钦载似的,脚步从容中透出几分慌乱,背后被人用枪指着似的,僵硬的身躯缓缓朝大门走去。 快走到门口,宋森依稀见到黎明的曙光时,身后的李钦载冷不丁喝道:“阿四,关门!” 砰! 刺史府的大门,侧门全都关上。 于是已走到门边的宋森从容又无助地屈指挠门,挠门…… 。“宋掌事,过来!”李钦载脸色稍霁,朝他招手:“有事说事。” 宋森嘴角一扯,奋力挤出一丝不慌不忙的微笑:“李县伯,……您先放下刀可好?” 李钦载看了看手上的刀,将它扔到一边。 见李钦载似乎没那么暴躁,重要的是,刀已扔了,宋森这才小心翼翼地靠近说事。 “李县伯,您前日的嘱托,下官已查得差不多了……” 宋森组织了一下语言,道:“据百骑司近日查访,滕王出现在并州实属偶然,他与其女金乡县主在晋阳行宫住了一个多月,滕王除了与当地名士饮宴纵乐之外,并无与本地粮商勾结哄抬粮价的证据……” 李钦载一愣:“所以,并州粮价的事,与滕王无关?” 宋森想了想,道:“倒也不能说完全无关,一个多月前,滕王初至并州,并州的粮商们捉摸不透滕王来并州的目的,于是几名大粮商合计给滕王送了一份重礼,大约价值数千贯。” “滕王不疑有它,估摸他收下礼物时也糊涂得很,但还是欣然受之,然后……就整日在行宫和市井青楼饮宴纵乐,与哄抬粮价并无关系了。” 李钦载瞠目结舌,消化许久都没想明白。 “这不对呀,宋掌事是不是搞错了?滕王与并州粮价无关?刚才滕王还在刺史府威胁我,让我不要动他的利益,而且还威胁到我的家人了,怎么可能与粮价无关?”李钦载皱眉道。 宋森惊呆了:“刚才滕王也在?李县伯,下官所言之事,是并州百骑司打听多日的结果,下官可为属下担保真实无误,为了这个事实,百骑司不惜混入了晋阳行宫,为此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李钦载亦迷茫了:“我不怀疑百骑司的能力,但明显与我的结论相矛盾,哪里出了错?滕王应该与并州粮商脱不了干系……” 宋森笃定地道:“百骑司所查绝对无误!下官敢保证。” 李钦载呆怔半晌,突然俯身拾起地上的刀,将刀狠狠地往石桌上一剁,怒道:“既然滕王与粮价无关,他吃饱了撑的跑来当面威胁我!他疯了吗?” 宋森被吓了一跳,下意识退后几步,小心翼翼地道:“滕王与您……相处不太愉快?” 李钦载冷冷道:“被我一通痛骂,滕王丢盔弃甲狼狈逃窜!邪不压正,懂吗?” 第三百一十四章 布局挖坑 随着粮商们全部逃出并州,且转移了所有粮食,并州城内流言愈演愈烈。 尽管官仓已放粮,可百姓们仍然惴惴不安。土生土长的百姓自然是知道并州城里有多少官仓,存粮大约多少,够全城人吃几天。 正因为知道,百姓们才觉得不安。 官仓只够全城百姓吃二十余天,那么,二十多天后呢? 这种仿佛生命倒计时般的恐慌,不知不觉蔓延全城。 首先受到冲击的是刺史府在城内设立的十多处粮铺,粮铺按李钦载的吩咐平价卖粮,百姓们蜂拥而至,每家粮铺外排起了长龙。 城内粮铺出现了抢购潮,百姓们拿出了毕生的积蓄,有的甚至借钱,典当,换到钱后便日夜等候在粮铺外。 数日之内,粮食的销量大增,每一名百姓几乎是倾家荡产的买粮食,十余家粮铺每天不停补货,粮食仍然供不应求。 接着便是流言四起,不知从哪里放出的风声,将今年的旱灾无限渲染放大。 各种版本的流言绘声绘色传说城外已是饿殍满地,千里赤地,并州辖下四县的农户们早已携家带口离开故土,正朝并州逃难而来。 一旦数万甚至数十万流民来到并州城外,刺史府就必须要管流民们的生计,官仓的粮食定会停售,转而赈济流民。 所以官仓的粮食其实支撑不了二十天,城里的百姓只能眼睁睁看着流民吃光原本属于自己的粮食。 而新任的李刺史如果不能短期内迅速填补粮食,官仓的粮食也不可能喂饱流民,若粮食吃完,流民无米可炊,那么必然会引发民变。 民变,便意味着攻城掠地,杀人放火。 并州城内的百姓会被流民当成敌人,无差别地杀戮殆尽。 不得不说,散播流言的人深谙人性,这些流言编造得有理有据,非常贴近事实,官仓的存粮如果放完的话,后果确实很可怕。 如此令人信服的流言,百姓们自然是信了。 于是,恐慌的气氛如同瘟疫般散布全城。 一大早,别驾王实赋便急冲冲赶到刺史府禀报,城里粮铺接连出现踩踏事件,已致仕三十余百姓受伤。 排队买粮的人太多,人群聚集拥挤之下,很容易发生踩踏事件。 另外就是,城内治安已现乱象,不知从哪里混进几股盗匪,趁着百姓购粮聚集,故意寻衅滋事,挑起矛盾,继而发生斗殴甚至械斗。 不仅如此,城里几家殷实富户也被盗匪闯入,抢掠了许多钱财后扬长而去。 总之,并州城已开始陷入混乱之中。 王实赋面容苦涩地道:“李刺史,归根结底都是粮食闹的,咱们得赶紧想办法解决,若任由事态发展下去,不等并州存粮耗尽,城里就先乱了。” 李钦载目光闪动,低声道:“那几股盗匪……可曾拿获?” 王实赋摇头:“并州城的治安向来不错,下官在并州任别驾多年,尚未见过盗匪敢在城中抢掠,很不寻常。” 李钦载笑了:“恰好赶在城内人心惶惶时冒出盗匪,你相信是巧合吗?” 王实赋神情一怔,道:“李刺史怀疑是……那伙逃出城的粮商指使?” “不然呢?大唐清平之世,每年刑部判的案子都仅数十桩,百姓安居乐业的大治之世,盗匪如何混下去?” 王实赋苦着脸道:“不管是什么来路,盗匪已不重要,李刺史,如今最重要的是安抚民心呀。” 李钦载想了想,道:“你把刺史府所有差役都调到粮铺维持秩序,另外我李家部曲也有百余,都调过去帮忙。” 王实赋迟疑道:“秩序是小事,粮食……” 李钦载笑了:“王别驾再撑几日,会有人送粮食来的。” 王实赋两眼一亮:“李刺史已有安排?” 李钦载正色道:“没有,不过我打算请僧道办场法事,祈祷上天赐我粮食,只要我心地虔诚,想必上天一定能收到我发的短信,对我有求必应……” 王实赋:??? “李刺史,您……认真的?” 李钦载哈哈一笑,顺手推了他一把,道:“快去忙吧,粮食的事交给我了。” 见王实赋迟疑离开,李钦载含笑独立中庭。 良久,李钦载忽然道:“阿四。” 刘阿四应声出现。 李钦载沉吟片刻,缓缓道:“派二三十名部曲,乔装成客商分赴并州周边的城池,在那些城池里放话出去……” “就说并州城存粮告急,刺史为此焦头烂额,所以向诸邻城粮商高价收粮,只要他们愿意,刺史以官府的名义,每升黍米按四十文收购。” 刘阿四愣了,惊道:“四十文?每升?五少郎,您……是否贵体抱恙了?” “觉得高了?”李钦载笑道:“当初并州粮商每升卖三十文,都被我狠狠打了一顿板子,现在我每升按四十文收购,是不是觉得我在疯狂抽自己的脸?” 刘阿四怔忪片刻,小心地道:“虽说有点不敬,但……小人确实是这么个意思。” “你我脑容量不同,我也不知如何跟你解释,照我说的去做,我自有打算。” 刘阿四只好应是。 李钦载又道:“另外找几个部曲乔装成外地粮商,从官仓调拨十几车粮食,摸黑悄悄出城,白天再进城,然后你出面代表官府以每升四十文的价格买下那十几车粮食……” 刘阿四再次震惊:“五少郎这又是何故?” “听过‘千金买马骨’的典故么?总要做做样子,给城里某些有心人看到,才会相信我说的话是真的。记住钱和粮食一定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公开交易,让某些有心人亲眼见证。” 刘阿四脑瓜子嗡嗡的,以他的智商,实在想不通五少郎这番操作的用意。 粮食是官仓的,钱是自己的,左手倒右手,等于自己当了冤大头,花重金将官仓的粮食买下来了。尒説书网 更别说公开传出消息,让外地粮商运粮来并州,花四十文的高价收购他们的粮食…… 难不成动用官军把外地粮商的粮食全抢了?那可就麻烦大了。 刘阿四顿时觉得深深的无力,权贵子弟的思维方式他实在是跟不上,看来他这辈子都无法指望跨越阶级了。 第三百一十五章 鱼饵藏钩 王实赋是个非常自律的人。 他的衣裳永远熨烫妥帖,他的爱好少得可怜,从不沾酒,更不好色,每天准时吃饭,准时就寝。就连对妻子的爱都那么恰如其分,不多也不少,不咸也不淡。 他对外人的态度也是如此,永远看不到他有热情或激动的时候,当然,反过来说,无论再怎么讨厌一个人,他也不会把情绪写在脸上。 连他都不记得这种自律的习惯是何时养成的,或许是当年烛灯下苦读经义伤过身,也或许是他与心爱的女人的未来被长辈强行拆散那天开始。 总之,才三十多岁的他,心已经埋进了土里,所谓“自律”,大约便是透过坟墓的土壤努力发出的呼吸。 王实赋领着差役在并州城内巡弋。 这几日城里不太平,作为刺史府别驾,王实赋职命在身,已经很久没睡过整觉了。 走在熟悉的并州城内,王实赋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 身后一名差役忍不住道:“王别驾,听说并州快撑不住了,若李刺史再不弄来粮食,全城都要乱了,是真的吗?” 王实赋冷冷道:“当好自己的差,没来由的事少传,从古至今,‘听说’二字便是灭国杀人的刀,刀应该藏在鞘中。” 差役苦着脸道:“城里已开始乱了,刺史府的差役实在支应不来,王别驾您与咱们每日一同巡街,您应该知道我们的辛苦,李刺史不是请调了宁朔都督府的边军么?何不将边军调拨一些来并州城里……” 王实赋淡淡地道:“城中诸事有刺史定夺,刺史如何行事,自有他的道理,尔等只管用心当差,你们的难处,本官会向刺史如实禀报。” 差役露出喜色,急忙道谢:“还是王别驾体贴属下,跟着王别驾当差,小人心里踏实。” 前方街道尽头传来一阵喧闹,王实赋眯眼望去,那里人群喧闹处,正是一家粮铺。 王实赋心头一紧,不直觉握住了腰间的铁尺,沉声道:“前面出事了,快去看看!” 说完王实赋加快脚步,带头冲了上去。 ………… 傍晚时分,李钦载正在刺史府内自斟自饮,独享幽静之时,刺史府差役匆匆来报,别驾王实赋街头被刺,受伤不轻。 李钦载一惊,急忙快步走向中庭。 王实赋浑身鲜血,他是被人抬回来的。李钦载俯身望去,见他双眼紧闭,面色惨白,胳膊和后背有两道刀口,似乎是没防备的状况下被人背刺了。 “怎么回事?”李钦载沉着脸问差役。 差役红了眼眶,悲愤地道:“王别驾亲自与小人巡街,正遇城西粮铺百姓闹事,王别驾领着我们上前调解弹压,刚将人群分开,不知何方杂碎便从后面暴起突袭,伤了王别驾……” “凶手可曾拿获?” 差役愧疚地道:“凶手跑了,当时人太多,场面太乱,我等根本冲不出人群,只能眼睁睁见他窜了出去。” 李钦载嗯了一声,道:“快去请大夫,还有,派人去王别驾府上,请他的家眷……” 这时王实赋睁开了眼,虚弱地道:“李刺史……” 李钦载急忙道:“王别驾受伤了,莫耗心神,好生养息,并州城还有我。” 王实赋摇头:“李刺史……今日行刺下官的贼人,定不是寻常百姓,下手果决,时机也拿捏得很好,城中危机四伏,李刺史也当小心。” 李钦载含笑道:“王别驾放心,我向来很惜命的。” 王实赋露出苦笑:“并州正是艰困之时,下官本欲与刺史共度时艰,没想到……” “你已尽力了,不要多想,好好养伤,接下来便交给我吧。” 王实赋叹了口气,又疲惫地睡了过去。 看着王实赋被抬走,李钦载站在院子里沉吟不已。 刘阿四担忧地道:“五少郎,老公爷调拨给您的两百部曲,如今只有三十来人在您身边护侍了,其余的人都被您分派了别的差事,小人建议,请调挖渠的边军入城。” 李钦载摇头:“边军此时不能入城。” “为何?” “局已布好,若边军入城,会把要上钩的鱼儿吓到的,再撑几日,约莫便可收网了。” 刘阿四无奈叹息,望向门口方向,轻声道:“幸好并州城里这位别驾不错,看得出是个好官儿……” 李钦载笑了:“是啊,确实是个好官儿。” ………… 三日后,一支满载粮食的车队缓缓驶入并州城。 粮车刚进城门,百姓们便已知道,顿时惊喜坏了,一传十,十传百,纷纷出来看热闹。 粮食并不多,只有几千斤的样子,但百姓们仍然欢呼雀跃。 对他们来说,有粮商肯进城便是好事,说明事情已有了转机。 混杂在车队里的粮商似乎被并州百姓的热情吓到了,刚进城门便被夹道欢迎,行商半生,受尽白眼与屈辱,何曾受过这等优待? 战战兢兢下令车队停下,粮商正在犹豫要不要赶紧出城,这座城里的人好像不太正常的样子…… 百姓们似乎看出了粮商的心思,人群飞快将城门甬道,然后……继续夹道欢迎。 退路已断,粮商愈发惊恐,车队的车夫和伙计也慌了,纷纷聚拢瑟瑟发抖抱团取暖。 正在犹豫该跪地求饶还是拼死反抗时,人群被分开,刘阿四领着几名部曲走过来。 “尔等从何处来?”刘阿四指着粮商问道。 “小人是从汾州来的……”粮商看出他应是官府的人,老老实实回道。 “你们的粮食,刺史府要了。”刘阿四不容置疑地道。 粮商迟疑半晌,没敢吱声。 刘阿四皱眉:“咋了?你不就是卖粮食的吗?有人买你粮食还不乐意咋?” 粮商小心翼翼地道:“这位官差,不知您出价几何?” “并州城的粮食卖的是平价,四文一升……” 粮商大惊:“不可能!小人不卖了,还请放我等一条生路,不卖了不卖了!” 正要转身,刘阿四拽住他,粗声道:“你这瓜怂咋回事么?漫天要价,落地还钱的道理不懂吗?亏你还是商人。” 粮商苦着脸道:“小人真没法张嘴还钱呀,您给的价太低了,今年大旱,粮价疯涨,大唐北方哪座城池还有四文钱一升的粮食卖……” 刘阿四拍了他一巴掌,道:“你给个价呀!” 围观的百姓纷纷催促,神情渴望地盯着粮车。 粮商咬了咬牙,道:“不瞒官差说,这几车粮食,小人从汾州过来,本钱和一路的花费算上,纵是不赚钱,至少也得……五十文。” 刘阿四一呆:“五十文……一升?” “对。” 刘阿四大怒:“你咋不去抢!” 粮商小心地道:“买卖不成莫相强,小人错了,不该进这城门,官差兄行行好,放小人离去如何?” “急啥!还个价,六文一升,收了你的粮,咋样?” 粮商摇头:“五十文,一文不可少。” “给你脸了,老子揍死你!”刘阿四大怒。 粮商执拗地道:“揍死小人省事了,不花一文随便抢去便是,反正低于五十文是赔了大本,小人一家上下都活不起了,死便死吧。” “八文!” “五十!” “十文!” “五十!” 百姓揪心地看着刘阿四和粮商讨价还价,见刘阿四暴躁跳脚,几次想要揍人都生生忍住。 几番激烈的争吵,期间刘阿四还不断派人去刺史府请示,来回数次后,在刘阿四的威胁和粮商忍气吞声的妥协下,双方终于达成了共识。 四十文一升,天价的粮食被刺史府收入官仓。 随着交易落定,人群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声。 一名百姓忐忑地问道:“这位官差兄,咱们李刺史花四十文买下粮食,不知卖给咱们百姓多少钱?” 刘阿四哂然一笑:“李刺史说了,还是按平价卖,四文一升。大灾之年,钱不钱的已是其次,重要的是不能饿死人。” 说着刘阿四挺起了胸,傲然道:“咱们李刺史可是很受天子器重的,上任之初,天子便从长安国库调拨了不少银钱给他……” “所以,并州虽然缺粮,但不差钱!李刺史会想办法从各地筹粮买粮,绝不会让并州饥荒,诸位父老放心。” 人群一阵寂静后,再次爆发出欢呼声。 欢呼过后,每个人皆面朝刺史府方向躬身行礼,大呼李刺史仁义,爱民如子。 喧闹的人群里,刘阿四与粮商的眼神不经意地相碰,瞬间分开。 ………… 四十文一升的天价粮,这是并州城刺史府给出的价格。 消息不可能瞒得住,尤其是这笔交易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达成了,讨价还价的过程都被百姓们一丝不差看在眼里。 人群里有些不明身份的人也看到了,热闹过后各自散去,消息于是飞出了城外,快马分赴各地。 第二天,并州周围几个城池如汾州,恒州,邢州等,便都知道并州花了四十文高价收购粮食,而且还是刺史府出面收购的,钱货当面结清。 还有一个消息,也在各个城池悄悄流传。 由于并州李刺史逼迫本地粮商过甚,导致粮商出逃,刺史终于尝到了后果,而并州城也显现乱象。 李刺史不淡定了,于是决定不惜一切代价稳住城内局面,为此不惜花费巨金筹粮。 按李刺史的原话,“这已经不是钱不钱的事了”。 一个是实打实的四十文一升的粮价,一个是为了筹粮焦头烂额的刺史。 两个消息组合在一起,愈发证明了它的真实性。 各地的粮商终于坐不住了。 第三百一十六章 蜂拥而至 “发国难财”的重点是发财,不是国难。 商人赚钱不需要什么道德底线,也不需要前提条件,只要能发财,任何行业都能干,任何冒险的事都敢做。 北方大旱,对商人来说就是一个绝佳的发财机会。 并州刺史府以四十文一升收购粮食,消息很快传到了四面八方。 粮商们大多数不认识李钦载这位新上任的刺史,但很多消息随便一打听便知道了。 李钦载是当今天子非常器重的臣子,他还是英国公的孙子,同时也被天子封为县伯,为大唐立过许多功劳,他甚至还把东边的倭国灭了。 这些消息都是次要的,对粮商们来说,还有个非常重要的消息。 李钦载这次属于临危受命,被天子寄予厚望,从长安出发前,国库已给李钦载拨付了充足的银钱。 这些拨付给他的银钱具体多少数目,没人知道,唯一知道的是,这笔钱财是天子格外赐给李钦载的恩宠。 四十文收购粮食,四文卖给并州百姓,这种完全反常的商业行为证明,李钦载从长安带来的钱财绝不少,所以他有底气。 也证明李钦载完全不在乎钱财,他要的是能让天子眼前一亮的功绩,并州能平安度过这次旱灾,便是一桩极大的功绩。 于是粮商们对李钦载很快有了一个先入为主的印象。 李钦载不差钱,需要功绩。 而北方的粮商们恰好需要钱。 天作之合! 并州刺史府以四十文的粮价当众收购粮食后,消息飞传出去,三天的时间,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并州四周城池的粮商带着粮食蜂拥而至,原本低迷压抑的并州城,一夜之间热闹起来。 李钦载千金买马骨的举动,终于将粮商们吸引过来了。 一上午的时间,便只见粮商的车队不停地进入城门,百姓们纷纷围聚在城门内看热闹,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掩藏不住的喜气。 那位新上任的刺史不愧是天子器重的能臣,不声不响便让这么多粮商重新汇聚在并州城内。 久悬于百姓心头的粮荒,终于解决了。 百姓们看的是热闹,但其中不乏清醒理智的人。 这些人的脸上却并无喜色,反而浮起几许忧心。 四面八方的粮商确实来了,可……李刺史会付钱吗?四十文一升,简直是杀猪价,堂堂刺史真的心甘情愿被这些粮商宰了一刀又刀? 即便李刺史为了百姓生计愿意被粮商宰,问题是他有钱吗?天子确实给他拨付了国库银钱,但那笔银钱绝对支付不起如此数量的粮价。 ………… 并州刺史府。 刘阿四一脸忧色地站在李钦载面前禀报。 “粮商的车队进了城,陆续有十多拨儿,分别从各个不同的城池里赶来的,如今都已住在城里的客栈了……” 刘阿四叹了口气,道:“听说他们明日要来刺史府拜会五少郎,询问刺史府何时付钱收粮,五少郎,怎么办呀,咱们可没那么多钱。” 李钦载懒洋洋地道:“急啥,粮食进了并州城,他们还想走?” 刘阿四吃惊地道:“您该不会真打算……抢了他们的粮食吧?” 李钦载笑了:“我一个臭名昭著的纨绔子弟,偶尔干几件巧取豪夺的事也不是不能理解,对吧?遥想咱们当初灭倭国,六千将士在倭国抢了多少东西……”m..Com 刘阿四苦着脸道:“五少郎,那不一样,敌国境内杀人放火抢掠都是天经地义,可在并州不能抢呀,小人听说并州有人向长安告状了,朝堂里许多御史正要联名参劾您呢。” 李钦载嗤笑:“参劾什么的就有点可笑了。陛下若真听那些言官的话把我撤了,我跟陛下姓。” 刘阿四好心地纠正道:“您本就跟陛下姓,您全家都跟陛下姓。” 李钦载老脸一黑:“阿四,最近有点膨胀啊,要不要我把你调回长安,在我爷爷面前回炉重造一下?” 刘阿四急忙告饶。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巧取豪夺当然不行,没钱也是个大麻烦。陛下给我拨付了多少钱?” “共计五万贯。” 李钦载苦笑,五万贯放在个人身上,确实一笔天文数字,这年头物价低,五万贯够花两三代了。 可用在一座城池的温饱上,这笔钱简直可以忽略不计。 “明日我就不出面了,等粮商们来了以后,你按四十文的价格买粮,五万贯全花光。” “可是,五少郎,若按四十文一升的价钱,五万贯可买不了多少……” 李钦载神秘一笑:“无妨,能买多少算多少,买下来后马上送去官仓。” “那也只够买光少部分粮商的粮食,其余的粮商还在等着,怎么办?” “让他们等着,送入官仓的粮食重新打上封条,你带领部曲半夜再将粮食送出城,等到天亮后再把粮食送回来,以后每天夜里都这么干……” 刘阿四惊讶道:“为何?” “不可说,照做便是。” 第二天一早,粮商们果然聚集于刺史府门外。 李钦载没出面,仍然是刘阿四接待粮商。 府门打开,粮商们入内,赫然发现中庭堆着数十只大箱子,箱子打开后,里面全是银饼和铜钱。 粮商们看到后,两眼纷纷冒出了绿幽幽的光,心头大定。 这是他们日思夜想的阿堵物啊。 府门敞开,刘阿四一丝不苟地收粮,付钱。 刘阿四的动作很慢,每一袋粮食都要细心过秤,每一串铜钱都要数清楚了再付给粮商。 磨磨蹭蹭一直到傍晚,五万贯差不多花出去了,院子里堆起了小山一般高的粮袋。 刘阿四含笑宣布今日该休息了,明日继续收粮。 粮商们虽然对刘阿四磨磨蹭蹭的动作表示不满,但可以确定刺史府真的有钱,也就不在乎一两天了,宾主各自尽欢而散。 卖光了粮食的粮商们喜滋滋地数着钱,连夜离开了并州。 趁着这波红利还在,他们还得飞马赶回去,继续筹措一批粮食来并州卖掉,熙熙攘攘,利来利往,这可是赚钱的黄金时节呀。 又到了第二天,没卖掉粮食的粮商继续聚集于刺史府门外,等待府门打开后卖粮食。 谁知等到日上三竿,刘阿四才姗姗出来,然后一脸歉意地告诉粮商们,李刺史昨夜偶感风寒,今早病倒了,收粮之事重大,李刺史必须亲自主持,所以请粮商们再等一两日,待李刺史病好后继续收粮。 粮商们愕然,人群顿时有些躁动。 这时李钦载出来了,头上缠着白巾,脚步虚弱蹒跚,被下人一左一右搀扶着走出来,他的脸色发黄,两边的颧骨微微陷落,眼圈也黑了,走两步还咳嗽一阵,典型的病秧子形象。 李钦载站在府门前朝粮商们赔礼,并表示粮食一定会继续收购,请粮商们多等两日,待自己病好后一定亲自主持。 粮商们狐疑地互视,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但李钦载的模样十足是病了,倒也不好怀疑什么,于是虚情假意地说了几句关怀的话,然后各自散去。 当天下午,一队队粮车入并州城。 粮车入城并不稀奇,这几天已见多了。 但这队粮车却不一样,押车的是刺史府的差役,露在外面的粮袋上竟打着江南庐州和江宁刺史府的封条。 来自江南的粮食,竟神不知鬼不觉到了并州。 随着粮车入城,各种版本的消息满城流传。 不知从哪里传出的流言,言之凿凿地说,天子心系北方旱灾,早在两月前便下旨,调拨江南道各城池的粮食驰援,经由大运河送至北方。 今日进入并州城的粮食,不过是第一批。 这个消息如瘟疫般传遍全城,并州城内驻留的粮商们顿时炸锅了。 第三百一十七章 浮出水面 江南的粮食到了北方,意义就不一样了。 俗话说“物以稀为贵”,正因为北方大旱,粮食稀缺,粮商们才敢哄抬粮价,将粮价抬到一个平民百姓望而兴叹,只有极少数人才买得起的程度。 粮商们并不愁粮食没人买,因为它是必需品,人不吃粮会饿死的,那些家底殷实的人家在大灾之年一定不惜代价购买粮食,只求度过这一年的饥荒,哪怕资产一夜回到解放前也舍得。 从哄抬粮价开始,粮商们的目标人群就根本不是平民百姓,他们知道百姓吃不起,但他们不在乎。 粮商的目标是中产阶级和大户人家,他们才有这个消费能力。 然而当江南道驰援北方的粮食进入并州时,粮商们终于慌了。 物以稀为贵,若物不再稀了,它还能卖高价吗? 不知道天子究竟调拨了多少粮食,也不知道拨付并州的粮食有多少,但看到一车车江南道的粮食进入并州城,不啻于给粮商们头顶扔了个蘑菇蛋。 当夜,粮商们聚集于客栈,惊疑不定地商议对策。 派出伙计去官仓,验证粮食真假,伙计们很快回来禀报,粮食是真的,车队押送到官仓后,押车的差役用刀划开粮袋,里面是金灿灿的小麦,货真价实。 粮商们的心情愈发沉重。 今日进入并州的粮食不多,大约一万多石左右,可这仅仅只是进入并州的第一批,往后还会有来自江南的粮食源源不断地进入并州。 那么,粮商们手上的粮食还能卖多少钱? 仍然是四十文一升?呵,搞笑呢,有了江南的粮食,谁还会搭理你。 面对严峻的情势,粮商们终于无法淡定了。 “诸位,该咱们背后的人出面了,此事已非咱们能做主的了。”一名年迈的粮商叹息道。 ………… 韩国夫人府邸。 今日府上有客人,客人很神秘,还没进门前,韩国夫人已屏退前院所有的下人,单独敞开侧门,客人径自入内,坐在前院的花厅里。 韩国夫人今日未设宴,而是亲手为客人调配茶羹。 大唐喝茶很繁琐,茶这个东西并不属于平民百姓,连暴发户都没资格喝。 它是专供权贵和文人雅士的,不知什么人传下来的道理,说茶羹的调配暗合儒道,各种姜蒜油按严格的比例掺入其中,品茶时能品出人生百味,先苦而后生甘津等等。 韩国夫人不仅妩媚善饮,也是烹茶的高手。 碾茶,炙烤,佐配,一番行云流水的操作,铁鼎内的茶汤已沸腾。 木勺舀起茶汤,倒入一只精巧的瓷杯中,韩国夫人笑靥如花,伸手相请。 客人是一位年约五十多岁的老年人,白眉白须,面色微沉,不怒自威,顾盼间有雄视之势,像一只盘踞在山林巢穴,悠闲舔着爪子的猛虎。 “妾身手艺粗鄙,微末之技,贻笑方家了。”韩国夫人谦逊地笑道。 客人含笑端杯,浅浅地啜了一口,阖眼默品半晌,方才缓缓道:“夫人过谦了,此茶品性高远,甘苦绵长,恰如大道之沧桑,上下而求索,善哉。” 韩国夫人笑着微微屈身:“王家主谬赞了。” 客人姓王,正是太原王氏的族长王行琛。 并州,本名“太原”,不仅是高祖李渊龙兴之地,同时也是太原王氏千年祖源之地。 太原王氏的历史,最早可追溯至周朝,据说是周灵王的太子姬晋的后裔。 王行琛坐姿端正,面对韩国夫人妩媚妖娆的风情,他也丝毫不为所动。 “夫人,今日冒昧登门,有件事想与夫人细说。” 韩国夫人在王行琛面前也很端庄,千年门阀的家主面前,她也感到有压力。 “家主请说。” 王行琛沉吟片刻,道:“昨日听说有江南道的粮食约一万余石进入并州城,据说是天子下旨赈济,夫人与天家沾亲,不知此事确否?” 韩国夫人一怔,摇头道:“妾身在并州已居半年,回到并州后,与天家甚少来往,实在不清楚。” 王行琛淡淡一笑,道:“夫人何妨派人飞马赶赴长安,此地离长安虽距千里,八百里疾行的话,来回不过数日,此事关乎河东道无数粮商身家性命,当然,也包括夫人的,还请夫人赶紧派人确认。” 韩国夫人迟疑了一下,低声道:“王家主,天子纵是从江南调拨粮食,至少也需数月,不会那么快的,妾身以为……不实。” 王行琛笑了:“老夫也觉得不实,但那位新任的刺史李钦载却有些斤两,若果真不实,李钦载为何敢以四十文的高价收粮?前日他已花出去整整五万贯,五万贯可都是真金白银,大家亲眼看着给的。” “粮食收得好好的,为何昨日又突然称病,说什么待病好了以后再亲自主持收粮一事,这病……呵,未免来得太巧,太蹊跷了。” “刺史府这头刚刚称病,江南道的粮食后脚就运进了城,据说今日有粮商求见李钦载,他仍避而不见……很明显,李钦载已事先听到了风声,知道江南的粮食马上将至,粮价一定会狠狠回落。”尒説书网 韩国夫人勉强一笑,道:“不管真相如何,若并州粮价回落,咱们也没损失,大不了把粮食运出去,卖给别的城池便是。” 王行琛捋须皱眉,缓缓道:“道理没错,可老夫总觉得不安,所以需要借助夫人在长安的人脉,打听天子的口风,首先要证实天子究竟有没有下旨征调江南的粮食。” 韩国夫人沉默许久,忽然道:“王家主,卖粮的事……妾身想退出了。” 王行琛饶是人老成精,亦不由惊讶地睁大了眼:“什么?” “妾身说,我不干了,就此收手。” 王行琛表情不见喜怒,眼中却露出精光:“夫人三思,事已将成,没有半途退出的道理,你我的身家可都投进去了。” 韩国夫人认真地道:“妾身已三思过了,钱财没了可以再赚,但我不想在并州把命丢了。” “夫人何出此言?” 韩国夫人脸上突然露出苦涩之色,低声道:“李钦载此人……王家主怕是小看了他,观他上任并州后,虚虚实实,实实虚虚的行径,绝非简单之辈。” “与他为敌,妾身毫无把握,一不小心便会身首异处,尤其妾身的身份……” 王行琛脸色渐渐沉了下来,冷声道:“夫人早已涉事其中,此时收手,怕是来不及了吧?” 韩国夫人的表情却渐渐变得坚定起来:“此时收手固然亦难脱罪,但至少是活罪,若继续与李钦载敌对下去,妾身的性命委实难知生死,两害相权取其轻,妾身只想活命。” 王行琛语气越来越冷:“你倒是收手了,可曾考虑过我们?你一个举动,会害无数人头落地,莫非你不明白。” 韩国夫人伸手捋了捋发鬓,忽然露出了熟悉的妩媚风情,嫣然笑道:“妾身自身难保,别的事可就管不着了,此间事了,妾身马上回长安,天子必会庇我。” 王行琛盯着她的脸,眼神突然闪过一丝杀意,随即很快恢复平静,淡淡地道:“人各有志,不可强求,既然夫人打定了主意,老夫不勉强。但求夫人自保则已,莫出卖了我们。” 韩国夫人娇媚笑道:“妾身与王家主相识多年,怎会出卖老朋友,王家主多虑了。” 俯身舀起一勺沸茶,韩国夫人笑道:“茶汤正沸,火候正好,王家主再品一品,味道与刚才更有一番变化呢。” 第三百一十八章 入瓮,收网 并州城仍然陷入恐慌的情绪里,不过这种恐慌情绪只是萦绕在粮商们心头。 江南道赈济北方的第一批粮食已经入了城,粮商们夜不能寐,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粮商们便聚集在刺史府门外。 风声不妙,必须赶紧把手上的粮食卖掉,迟恐生变。 李钦载称病后,刺史府大门紧闭,而门外却已人山人海。 第一批携粮入城的粮商们还没卖掉粮食,后面仍有粮商源源不断地进城,都是被李钦载千金买马骨的事迹吸引来的。 而李刺史却病了,听说病得很严重,就只吊着一口气的那种。 。这下粮商们渐渐品出不对劲了。 尼玛你是真的病了吗?江南道的粮食刚来你就病了,这个病的名字是不是叫“出尔反尔”? 江南道的粮食进来了,粮商们手上的粮食显然不值钱了,四十文一升?现在谁敢卖这个价?那不是找死吗? 未来几日,若江南道有更多旳粮食进来,粮商们手上的粮食愈发低贱。 朝廷南粮北调,属于宏观调控,为的是赈济北方,这是个人无法阻挡的大势,粮商们在这种大势之下,只能被碾得粉碎。 心怀疑虑,却大有不甘,凭什么我高价囤的粮食,没过几天却莫名变成了白菜价? 资本的本质是嗜血,不是吐血啊! ………… 刺史府内,对外称病,奄奄一息的李刺史正坐在院子里……吃烧烤。 刷子蘸油,在一排鸡翅膀上轮流刷过去,动作行云流水,充满了美感。 刘阿四抓着一根鸡翅正吃得满嘴流油,边吃边叹气。 李钦载开始还看在心腹的面子上忍了,后来越忍越觉得意难平。 “你要么痛快吃完滚蛋,要么把鸡翅放下,肚子里的气放完了再吃。” “五少郎,小人实不知您怎么想的,陛下拨给咱们的钱已花光了,一文也不剩,外面还有那么多粮商等着卖粮食,这会儿您还吃得下鸡翅……” 刘阿四叹了口气,道:“什么江南道的粮食,根本没影儿的事,明明是小人带着部曲做的一出戏,若被人拆穿,咱们会被千夫所指的。” 李钦载专注地盯着鸡翅,留意着它的火候,嘴里淡淡地道:“管好你的嘴,除了吃饭和叹气,其他的时候不要张开,就没事了。” 鸡翅在炭火上滋滋冒油,撒上点盐和孜然,香味愈发浓郁。 。李钦载咽了口口水,不停朝鸡翅吹凉气。 “哦,对了,明晚你领着部曲出城,继续弄十几车粮食,这次只要带空的粮袋,找个没人的荒郊野外装点稻草河沙什么的,再贴上封条,打上戳记,天亮后大摇大摆回城。” 刘阿四智商有限,但李钦载的操作听起来却有些熟悉。 “五少郎这是……疑兵之计?” “可以这么理解……”李钦载咬了一口鸡翅,油水顺着嘴角往下流,烫得倒吸凉气:“还有,挖渠的那三万将士该派上用场了,你派个伶俐的袍泽跟那边的将军说一声,调一万人过来。” 刘阿四顿时激动了:“五少郎还是要对粮商下毒手了么?” “我特么想对你下毒手……明明可以和平解决的事,为何满脑子总想着打打杀杀?” “一万人明晚子时前到达并州城外,离城二十里处驻扎,待你们将第二批假粮食运回城里后,让将士们将四个方向出城的道路全挖断,然后抽调两千兵马入并州,接管城防。” 刘阿四一脸震惊地看着他:“五少郎,您这是要作甚?” 李钦载一边嚼着鸡翅一边道:“我要让并州暂时成为一座孤城,并让城内的粮商风声鹤唳,给他们增加一点心理压力。” “顺便传话给宋森,两千兵马入城后,让宋森的百骑司在城内散播流言,就说北方大旱,晋中动荡,相邻州县可能酝酿民变,所以并州必须加强戒备,阻断交通。” 刘阿四努力思索半晌,情不自禁地赞道:“五少郎,高明!” 李钦载嘴角扯了扯:“我哪里高明了?” “挖断了道路,流言四起,粮商们的粮食出不了城,也不敢出城,粮食囤在手里愈发不安,您这是逼着粮商降价呀,再加上江南道所谓的赈粮源源不断送来,城里并不缺粮,粮商的粮食只能平价卖给刺史府。” “四文一升的平价,粮商们这次可是赔血本了,五少郎兵不血刃,不抢不夺,粮商们心甘情愿把粮食卖给您,委实高明之极。” 刘阿四眼里都放了光,对李钦载的钦佩愈发不可抑制。 李钦载神情惊讶,不过他惊讶的重点不一样:“以你的智商,居然能想通如此复杂的问题,是我越来越浅薄了,还是你不知不觉经验条涨满升级了?” “呃……啊?” ………… 刺史府门外,粮商们求见李刺史未果,苦苦等到第二天,不好的消息再次传来。 江南道又有一批赈粮入城了,这次仍然是十几车,大约一万多石。 。刘阿四和部曲们押着粮车,大摇大摆进了城门,十几辆粮车在城内招摇过市,刘阿四特意在客栈和粮铺门口晃悠了一阵,才将粮车押送入官仓。 下午时分,城内十几家供应官仓粮食的粮铺挂出了告示。 今日始,全城粮价每升再降一文。 城内百姓愈发欢腾雀跃,人人奔走相告,民居内许多百姓已敲锣打鼓,如同过节般欣悦。 住在客栈的粮商们却如丧考妣,神情惶然。 粮价再降一文,看似是小钱,但刺史府对外释放的信号太强烈了。 是的,李刺史已不稀罕粮商的粮食了,你们爱卖不卖,至于还想卖四十文一升,呵,想屁吃呢。 粮商们不会坐以待毙,此处已无赚钱的希望,我们就去别处,换个地方卖不行吗? 刘阿四押粮入城后不到一个时辰,粮商们纷纷招呼伙计和车夫,推着粮车出城离去。 这次粮商的离去,并未给城内百姓造成任何恐慌,百姓们对此毫无所动。 南方的粮食已经填满了官仓,谁还会在乎数十文一升的高价粮? 然而,粮商们出城后没过多久,却灰溜溜地推着粮车再次回城了,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城外通往邻城的道路,竟被宁朔都督府的将士们挖断了,粮车根本无法通行,除了回城,粮商们别无选择。 惶惶不安地回到并州城后,粮商们沉不住气了,派人禀报背后的大人物,如今的并州情势严重,他们已经扛不下去了。 就在粮商们刚回到城内,两千将士也奉令入城,接管了并州城防。 并州城里的气氛陡然变得紧张起来。 不知何处传出的流言,北方大旱,晋中动荡,相邻州县已有不稳的迹象,可能会有民变。 并州李刺史防微杜渐,未雨绸缪,不仅下令调兵入城,还挖断了四個方向的道路,以防民变。 流言越传越广,很快全城皆知。 粮商们终于绝望了,他们知道自己这次必然赔血本了。 无论如何,手里的粮食必须尽快脱手,然后赶紧离开并州城。 流言是真是假,对粮商都不是好消息。 如果是真,民变果然发生,那么整个晋中都是粮商的敌人,粮食敢出城就会被抢,粮商们的性命都保不住。 如果是假,是李刺史炮制出来的谣言,那就是打上了他们手里粮食的主意,高价吸引粮商入城,突然冒出所谓的江南道赈粮,最后挖断道路,散播所谓民变流言…… 这特么分明是一个仙人连环跳呀。 再苦苦硬撑下去,鬼知道那位年轻的刺史还会搞出什么阴谋诡计,刚刚入城所谓接管城防的两千将士,他们……难道真的仅仅只是接管城防? 呵,天真了,焉知他们不会对城里的粮商们下手? 大灾时节,哄抬粮价,李刺史为民请命,痛下杀手,稳定城内粮价,粮商人头落地,百姓拍手称快…… 这幅画面是不是很经典? 粮商们只想好好活着,不想成为经典…… 想到这里,粮商们顿觉脖子发凉,浑身冒出鸡皮疙瘩,仿佛有一柄无形的刀不知不觉架在脖子上了。 手里的粮食必须脱手了,白送都行! 第三百一十九章 孽缘必须掐死! 并州城内的粮商们变了口风。 他们再次聚集于刺史府门外,苦苦哀求见李刺史一面,这次不敢再卖高价,而是请求李刺史赶紧收粮。 价钱好商量,你说多少就是多少。 刘阿四出现在刺史府门口,傲娇地告诉粮商们,李刺史病重未愈,不便见客。 粮商们盘腿坐在刺史府门外,集体为李刺史诵经祈福…… 不知是粮商们念力通达,还是李刺史福大命大,在一阵虔诚的祈福过后,李刺史的病竟不药而愈,被部曲搀扶着走出了刺史府大门。 粮商们感动得热泪盈眶。 你他妈总算出来了! 等咱们卖了粮食,立马咒你一命呜呼。 “十文一升!”一名粮商毫不犹豫地喊价。 李刺史双腿一软,两眼翻白,俨然旧疾复发命不久矣。 “八文!”另一名粮商再次喊价,胜造七级浮屠。 李刺史张大了嘴,大口大口喘息。 “五文!”又有粮商为敬爱的李刺史吊命。 李刺史浑身抽抽,呕心沥血。 “四文,四文!”一名粮商悲愤地道:“李刺史若病仍不愈,小人便随同李刺史共赴黄泉!” 神奇的一幕发生了,浑身抽抽的李刺史突然站直了身子,面色红润精神矍铄,活蹦乱跳长命百岁的样子分外惹人唾弃,粮商们不戒色的话,肯定活不过他。 李钦载推开了搀扶他的部曲,整了整衣冠,朝粮商们长揖一礼,然后……双臂举过头顶,弯曲。 听我说,谢谢你,因为有你,温暖了四季…… 比心,耶! 行云流水一套动作后,李钦载收功,转身回了刺史府。 粮商们面面相觑,一脸呆滞。 这货……从头到尾居然一个字都没说,但不知为何,侮辱性极强。 尤其是那个比心,虽不明其意,但莫名让人感到强烈的不适。 李钦载进门后,刘阿四站在府门外的石阶上,昂首挺胸大声道:“四文一升,过斛称重!” 粮商们肩膀一垮,绝望地叹气,然而还是老老实实排队,一车车粮食开始朝刺史府门前聚集。 李钦载进门以后,神情一阵轻松。 粮商们的粮食终于彻底地留在并州城了,这些日子虚虚实实一堆套路,为的就是这个目的,此刻目的终于达成。 粗略算了算粮食们运进城的粮食,至少能保并州城及周边四县大约两个多月的赈济。 两个多月后,江南道的赈粮真的能到并州,李钦载愿以所余不多的节操发誓,这次绝不骗人。 当然,那时粮商们是何种表情,李钦载就管不着了,粮食已收,留你们何用? 眼下唯一的难处是……没钱了! 四文一升收购粮价,李钦载也拿不出钱来,李治拨给他的国库银钱已被他花干净了。 这个……确实是个麻烦,李钦载暂时拿不出办法,今日粮商卖粮的钱只能欠着。 ………… 晋阳行宫。 金乡县主今日的心情似乎特别不错,中午路过仍旧乌烟瘴气的偏殿时,金乡县主不仅没嫌恶地皱眉,反而还朝父王的那群狐朋狗友微笑招呼。 这一笑不仅令狐朋狗友们惴惴不安,滕王更是心虚胆战。 事出反常必有妖,宝贝女儿已经放弃对本王的治疗了么? 越想越不对,滕王索性扔下斗蛐蛐儿正起劲的狐朋狗友,独自追了出去。 “女儿,乖女儿,你咋了?是否身子有何不适?”滕王紧张地问道。 金乡县主一脸莫名:“女儿身子好得很呀。” 滕王观察她的表情,试探问道:“不知蕊儿何事如此高兴?说出来让父王也高兴一下?” 金乡县主忍不住再次露出笑容,道:“父王,并州城的百姓有救了,辖下四县的百姓也有救了。” “咋了?”滕王满头雾水。 “今日一早,并州城的所有粮商聚集刺史府,以四文一升的价钱,将粮食全卖给了刺史府。”金乡欣慰地道:“父王,你敢信么?大灾之年,别地粮价已翻了数十倍不止,并州的粮价却被打落到四文,四文!” 金乡加重了语气,欣悦之色怎么都无法掩饰。 滕王眯着眼,并未表现出多高兴。m..Com 说到底他从小到大只是个皇家的纨绔子弟,对底层百姓的疾苦其实并不怎么在意。 但出于对女儿的逢迎,滕王还是附和道:“啊,四文,了不起了不起!……为何粮商愿意卖这个价?这不是赔本么?” 金乡愈发欣然道:“那个新上任的李刺史很厉害,女儿之前倒是看走眼了,前几日花巨金收粮,将各地的粮商吸引过来,粮食入了城他却称病不出,然后江南道的赈粮恰好来了,粮食瞬间不值钱了……” “昨日女儿还听说,宁朔都督府的将士奉令挖断了并州城外的道路,说什么外地有民变,粮商们的粮食无法出城转卖,情势眼看越来越危险,粮商们不得不咬牙以四文一升的价钱把粮食卖给了刺史府。” 金乡由衷地赞道:“布局,引诱,威压,收网,这手段,真的高明,厉害!难怪被天子如此器重,果真有几分本事,并州的百姓幸甚。” 然后金乡露出羞惭之色,低叹道:“想到女儿当初还责怪他胡乱施政,置百姓于水深火热,没想到他不声不响布下如此绝妙的棋局,可笑女儿愚钝至此,竟不知深浅错怪他,想想便觉得无地自容……” 滕王睁着小绿豆眼,似懂非懂地眨巴着。 话虽然没听懂,但女儿的表情他看懂了,越看懂越觉得不妙。 当一个女人对一個男人露出崇拜的表情,接下来的发展能好吗? 本王的宝贝女儿,堂堂的县主之尊,竟崇拜一个有妇之夫…… 达咩! 滕王心腔子瞬间缩紧了,暗暗攥住了拳头。 走!必须带着女儿马上离开并州!明日就走! 把这段孽缘彻底掐死在摇篮里! 滕王脸色阴晴不定时,金乡却迟疑地开口道:“女儿错怪了李刺史,当初对他很无礼,如今不能装糊涂当没发生过,女儿想……当面跟他道歉。” 话音刚落,滕王仿佛被流氓摸了屁股似的尖叫起来:“我去!” 金乡一脸莫名地看着他。 滕王咳了两声,道:“父王代你赔礼,你不必去了。说来父王也是皇室宗亲,李刺史为社稷立下偌大的功劳,拯黎民于水火,父王理应代天家对他表示感谢。” “女儿安心留在行宫,收拾一下行李,父王这就准备厚礼拜会李刺史,乖,一定留在行宫,不要乱跑。” 第三百二十章 得加钱! 金乡县主今年十六岁,正是豆蔻年华,而且尚未婚配。 出身高贵,容貌绝色,世上能配得上她的俊秀男子并不多,这几年跟着滕王四处游山玩水,当爹的忙着跟天下所谓的文人名士附庸风雅,金乡县主的婚事便耽误下来。 但就算耽误了,滕王也不可能将她许配给一个成了亲的男子。 大唐没有什么“平妻”的说法,妻就是妻,妾就是妾,若李钦载跟金乡真走到那一步,金乡进李家的门只能做妾,堂堂县主之尊,怎么可能自甘堕落?滕王一脉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所以滕王打定主意必须要拆散这对苦命野鸳鸯,不仅要立马离开并州,而且绝对不能让他们再见面。 女儿要跟李钦载道歉,可以,亲爹代她去。 意识到严重性后,滕王顿时雷厉风行,立马命人准备了厚礼。 财大气粗的滕王准备的礼物也非常直接,一箱又一箱的银饼,檀木小盒装满的黄金,以及玛瑙,宝石,象牙,犀角等等,全是名贵物件。 上次与李钦载相见,两人闹得很不愉快,李钦载甚至追着马车骂了半条街。 关系已如此恶劣,但滕王并不在乎,大家都是体面人,偶尔干了不体面的事也没关系,下次见面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继续维持体面便是了。 再次登上刺史府的门,滕王的心情很复杂。 虽然他对并州最近发生的事并不怎么在意,但听女儿说,这小子似乎有点本事,把并州治得服服帖帖的。 人家还是天子颇为器重的臣子,又是英国公之孙,相比他这个不怎么被天子待见的皇叔,论身份地位,似乎比他高那么一点点……尒説书网 打个比方吧,如果他俩在天子面前打起来了,天子怕是不会偏袒他这个皇叔,没准还会帮着李钦载那小子下黑手。 这就是现实,因为天子真的很不待见他。 递上名帖,门外等了许久,滕王才被李家部曲领进刺史府。 这次的待遇没那么隆重,李钦载并未亲迎出门,就连进了中堂,滕王也是独自等了很久才见李钦载姗姗而来。 李钦载见到滕王后脸色不怎么好看,若非对方的王爵身份,李钦载甚至都不想见他。 冷冷一哼,李钦载在堂内坐下,淡淡地道:“你又来干啥?上次没骂过瘾,这次再战三百回合?” 滕王的脸色也不好看,若不是代女儿来道歉,鬼才愿意来。 “本王马上要离开并州了,向李刺史道别……”滕王加重了语气道:“带女儿离开。” 李钦载一脸莫名其妙。 咱俩的关系……已经到了可以互相道别的地步了吗?还是说你希望走的时候我再追着马车骂半条街? “告辞!”李钦载不假思索地道:“来人,送客!” 说完李钦载起身。 滕王大怒,这啥态度? “李刺史且慢!”滕王突然喝道:“本王今日登门,一是道别,二是想告诉李刺史,既然你已有了良配,以后还请莫招惹我女儿了,明白本王的意思吗?” 李钦载睁大了眼睛,脱口道:“你特么疯了吧?我何时招惹你女儿了?” 滕王冷下脸道:“做都做了,不敢认么?” 李钦载真是满头雾水,他与金乡县主只见过两次,而且每次都是她主动见他,自己根本没有任何主动的举止,怎么就招惹他女儿了? 这货脑子是不是不正常? “滕王殿下不妨回去问问令媛,我如何招惹她了?”李钦载总觉得哪里不对,是自己给了金乡县主什么错觉,还是金乡县主给了她亲爹什么错觉? 总之,这事儿很不正常。 滕王摆了摆手,道:“不必问了,便是如此吧,明日本王便启行了,不出意外的话,以后可能见面不多了,言尽于此,李刺史好自为之。” 李钦载叹了口气,这特么祸从天降…… 正要解释点什么,刘阿四突然走进堂内,小心看了滕王一眼,然后躬下身子将一张长长的礼单递给李钦载。 李钦载展开礼单,见上面长长一串名贵礼物,有金有银,有宝石有犀角,全是值钱的东西。 李钦载两眼一亮,急忙望向刘阿四,刘阿四沉稳地点头,附在他耳边悄声道:“是滕王送来的礼物。” 正为如何付粮商银钱而焦头烂额之时,滕王这份厚礼简直是久旱逢甘霖。 哎呀! 李钦载突然觉得自己刚才真的好失礼! “阿四,怎可如此慢待贵客?快吩咐设宴,好酒好菜莫耽误。”李钦载佯怒道。 随即李钦载起身,热情洋溢地走向滕王,一屁股坐在他对面,拽着他的手上下摩挲,眼中的柔情能掐出水来。 “殿下见谅,下官刚才态度不好,只因并州琐事繁多,难免情绪不佳,见谅见谅。”李钦载一脸歉疚地道。 滕王受到惊吓了,下意识抽回自己的手,不着痕迹地在衣裳上擦拭了几下。 啥意思?这货属狗脸的,说变就变? “你,你……前倨后恭,有何企图?”滕王身子往后仰,戒备地盯着他:“李刺史,任尔逢迎屈意,本王的女儿也万万不可能许配给你,莫痴心妄想了!” 李钦载再次拽过滕王的手,继续柔情蜜意地上下摩挲:“下官只是为刚才的失礼向殿下道歉而已,殿下莫多想,……殿下明日便要离开并州了吗?” “是……是啊,咋!” “多留几日,多留几日!并州风土人情还未领略,殿下怎可行色匆忙,留下来,下官陪殿下周游并州境内山川河流。”李钦载热情地道。 “不必了!本王明日便走,一定要走!” “如此,下官亲自送您,一直送出并州境内,并州好,风景旧曾谙,但愿殿下闲暇之时,莫忘依依东望……”李钦载握着他的手深情款款地道。 滕王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李钦载,你够了!”滕王咬牙切齿道:“不管你有何阴谋,总之,以后不准再见我女儿!” 李钦载一愣,女儿? 所以,送如此重的礼,是滕王给的分手费? 他当然很清楚自己和金乡县主之间纯洁得像一张白纸,但滕王明显想偏了,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不过……天大的误会李钦载也管不着。 眼神闪烁几下,李钦载忽然放开了滕王的手,缓缓道:“殿下送如此重礼,是为了不让我和金乡县主再见?” 滕王冷冷道:“当然,不然你何德何能值得本王送此厚礼?” 李钦载慢条斯理地道:“我和令媛情投意合,情比金坚,她可是我的一生挚爱,意中情人呀……” 滕王一呆,接着气急败坏喝道:“你待如何?” 李钦载仰起鼻孔,神情不羁地道:“……得加钱!” 第三百二十一章 卿本佳人 天降横财,不受反咎。 对于主动送上门的横财,李钦载向来是不忍心拒绝的。 不仅不拒绝,如果可能的话,还想多薅一把下来。 李钦载现在才发现,他与金乡县主之间真是一个美丽的误会,非常美丽。 可惜这个误会发现得太晚,滕王明天就要走了。刚才李钦载使劲留客也没能留下他。 错过土财主,如同错过一生挚爱,李钦载是真感到心痛了。 酒宴不欢而散,滕王又被狠狠薅了一把腋窝毛,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出门上了马车,滕王深呼吸,努力打开自己的格局。 没事,破财而已,至少将女儿与那小子之间的小小萌芽掐死了,这就很值。 不得不说,滕王的性格还是很可爱很讨喜的,生性乐观开朗,从不钻牛角尖,这么一想,滕王顿时觉得自己干了一件赚钱的买卖。 越想越得意,至于刚才破的财,呵,本王名下田产商铺无数,破财算什么?钱是王八蛋,那个姓李的小子也是王八蛋。 用王八蛋砸另一个王八蛋,正是本王一贯的风格呀。 ………… 入夜,韩国夫人府邸。 并州城内夜深人静,只有更夫打更的梆子声,一下又一下,回荡在寂静的夜空里。 韩国夫人早早便歇息了,今晚滕王来访,向她告辞,韩国夫人也是个玲珑人儿,自然是盛宴招待。 说来滕王是个真性情的人,多年前在宫中见过她一次后,从此惊为天人,对她更是屈意逢迎,每次看着她的眼神里都透出浓浓的情意。m..Com 这次滕王明明要去洪州,偏偏在并州驻留一个多月,说是与当地文人作乐,但韩国夫人清楚,滕王是为了她。 可惜她无法接受滕王,因为她与天子早已…… 今晚饮了些酒,也许是离愁别绪萦绕心头,韩国夫人不觉有些醉意,滕王告辞后,她便早早睡下。 漆黑的夜色里,三道身影从府邸院墙翻了进来,悄无声息地落在院子里。 身影入院,蹲在地上原地静默许久,观察四周的动静,确定没人发现后,三人很有默契地各自分散开,悄悄朝后院潜行而去。 三人似乎对韩国夫人府邸的房间早有了解,驾轻就熟地躲过巡弋的侍卫,径自来到韩国夫人的卧房门外。 蹲在漆黑的廊下,三人缓缓拔出了刀,刀刃在黯淡的月光下散发出骇人的寒光…… ………… 第二天一早,李钦载还在睡梦中时,却被刘阿四叫醒了。 不满地睁开眼,李钦载眼神充满了怒火,天王老子叫醒他也要承受他的起床气。 刘阿四顾不得赔礼,急声道:“五少郎,不好了。昨夜韩国夫人被刺!” 李钦载瞬间清醒了,猛地坐起身:“韩国夫人死了?” “没死,但受了重伤,刺客三人已摸到她的房门口,却没想到她的府里养了狗,狗叫得惨烈,惊动了府里的侍卫,这才赶来救下韩国夫人。” 李钦载的眼神已恢复冷静,道:“韩国夫人伤在哪里?” “腹部被刺了一刀,所幸被肋骨挡住,肋骨断了,但内腑却未受太大的伤,除此之外韩国夫人身上还有大小十余道伤口。” 李钦载皱眉,喃喃道:“粮商背后的人终于出手了……” 刘阿四不解地道:“韩国夫人按理说应是跟那伙人一道的,他们为何要杀她?” “并州粮价被我打下去了,他们大势已去,韩国夫人或许要退出,或许幡然醒悟,但她知道了太多秘密,那些人怎会留她活口?” 刘阿四吃惊道:“她可是陛下钦封的国夫人,他们岂敢……” 李钦载淡淡地道:“他们没什么不敢的,只要危及了自身,他们甚至敢造陛下的反,富贵本在险中求,不奇怪。” “五少郎觉得他们是什么人?” 李钦载笑了:“不知道,但我很快会知道,这伙人该拔掉了,否则并州还是不安宁,我若被调回长安,并州的粮价又会被他们哄抬起来,百姓可就真没活路了。” “这些日子我对粮商客客气气,从未动刀兵,想必他们一定以为我天生好脾气,像个书呆子似的不敢见血,呵……” “见惯了我的慈悲手段,也该让他们见识一下我的霹雳雷霆了。” “阿四,传令入城的两千将士,今日起,由我接管统兵权。” 刘阿四抱拳应是,随即又道:“五少郎要杀人了么?先杀谁?” 李钦载沉思半晌,缓缓道:“粮商背后的人已忍不住出手,除了韩国夫人之外,想必更不甘心的是并州粮价被我打下来,这才是他们最在意的东西,他们若要反击,你猜他们会如何反击?” 刘阿四愕然摇头:“小人不知。” 李钦载思忖片刻,叹道:“再布个局吧,且看谁会钻进来……” ………… 当天夜里,并州官仓。 官仓内不仅有粮仓,还有银仓瓷仓布仓,它们是统一集中在一起的,其中还有少部分是租赁给本地和外地的商贾,给他们的货物提供暂时存放之地,当然,不免费。 夜深人静,官仓内外戒备森严,刺史府的差役们举着火把来回巡弋,一切仍如往常般平静。 子时后,万籁俱寂之时,巡弋的差役们都忍不住打起了瞌睡,懒洋洋没精打采地围着官仓转了两圈。 正在这时,一辆马车缓缓行来,在官仓外停下。 门前值守的差役上前拦住,却见别驾王实赋从马车里走下来。 差役一愣,急忙见礼。 王实赋淡淡点头,凝视着一座座小山般堆积起来的官仓,王实赋的脸色不由浮起几许复杂和挣扎。 思忖良久,王实赋还是一咬牙,迈步走进官仓。 闲庭信步般在几座官仓外巡视一番,最后王实赋停在堆积粮食的官仓外。 环顾四下无人,王实赋打开官仓的门,哆嗦着从怀里掏出一支火折子,微微一晃,火光亮起,昏暗的火光照映出他那张苍白的脸。 正要将火折子扔进粮仓,突然背后一阵阴风吹来,火折子竟然被吹灭了。 王实赋悚然一惊,猛地转身喝道:“谁?” 毫无预兆地,四周突然亮起了火把。 数百名宁朔都督府的将士举着火把,手执长戟,将粮仓团团围住。 没多久,人群让开一条道,李钦载缓缓走了出来,暗淡的火光下,李钦载的脸色复杂又惋惜。 “卿本佳人,奈何从贼耶……”李钦载叹道。 王实赋浑身一震,骤然明白了什么,颤声道:“你,你……早知道我……” 李钦载摇头:“我不知道是你,也一直希望不是你,可我没法欺骗自己……王别驾,这是个瓮,可惜你钻进来了。” 王实赋脸色数变,良久,长叹道:“李刺史,我终究还是小觑了你。” 李钦载微笑道:“你以为我其实是个臭名昭著的纨绔子弟,做事莽撞不知深浅?” 王实赋摇头:“我们打听过你,也研究过你,你不止是纨绔子弟那么简单,从去年至今,你立下的桩桩功劳,被陛下渐渐器重,诸多事迹我们都打听到了,也对你足够重视了。” “这些日子你打压粮价,虚虚实实那些计谋,我们一直忍着没出手,就是知道你不简单,所以对你有顾忌。” 李钦载笑了:“如今粮商手里的粮食全都收归刺史府,集中在官仓,所以官仓成了我的要害,若一把火将官仓的粮食全烧了,并州将会再次陷入恐慌……” “王别驾,你们能想到的,我自然也能想到,这一步,你们又失算了。” 王实赋垂头,叹道:“是,我们失算了,……其实我本不赞同烧官仓的,可我们已别无选择,韩国夫人没死,我们迟早会暴露,只能孤注一掷。” 第三百二十二章 生死一遭 李钦载惋惜地看着王实赋,他其实很欣赏这个人。 百骑司打听到的王实赋,是个官声清廉为民与善的好官儿,他在任上确实为百姓做了许多实事。 然而,人终究都有两面性,李钦载刚到任并州时就曾对他有过怀疑,这种怀疑一直不曾打消过。 “王别驾,把你后面的人招出来,我可保你一命。”李钦载盯着他眼睛道。 王实赋苦涩一笑:“我不能招,我……有苦衷。” 李钦载笑笑:“苦衷就是……太原王氏?” 王实赋一惊:“你,你如何……” 李钦载缓缓道:“我查过你,你出身太原王氏,后来听说长辈拆散了你和心爱的女人,所以你从此与太原王氏断绝来往,呵,故事挺狗血的,但我不信。” “在这个年代,没有人能彻底斩断与家族的来往,那是从出生便烙在身上的印记,更何况,并州是太原王氏的祖源地,而你却在并州为官,若说完全断绝来往,我真的很难相信……” 王实赋苦涩地道:“李刺史是因为这一点而怀疑我的?” “不仅如此,百骑司打听到你为人为官毫无瑕疵,简直是当代圣人,而我,生平最不相信的就是圣人,如果世上真有圣人,那么他一定是个伪君子,一定做过恶事。” 王实赋沉默半晌,垂头道:“我服了……” 李钦载叹道:“你本出身门阀,怎忍心祸害子民?百姓已够苦,你们不缺吃穿,多的是赚钱的门路,大灾之年为何不肯让百姓喘口气?王别驾,我若轻易恕了你,对不起那些受苦的黎民。” 王实赋低声道:“我愿认罪伏法。” 李钦载挥了挥手,命将士们将王实赋拿下,押进大牢。 王实赋垂头丧气被押了下去,刘阿四这才一脸崇拜地道:“五少郎神机妙算,果然算到有人烧官仓,甚至一早就怀疑王实赋,实在高明。” 李钦载并无高兴之色,这个时期的大唐不错,朝堂上没那么多腌臜事,民间也是纯朴无暇,可任何朝代都不是完美的,总有那么几个掌握了权力的人为了私利盘剥百姓。 并州如此,其他的城池未必没有。 ………… 回到刺史府时已快天亮,李钦载索性坐在堂前独自饮酒。 他似乎在等人。 清晨,刺史府差役们小心翼翼地绕过中堂,开始打扫庭院。 日上三竿之时,一名部曲匆匆赶来禀报,韩国夫人求见。 李钦载露出了笑意,再等下去他可就真困了,还好,该来的人总算来了。 韩国夫人是被人用软轿抬来的,她面无血色,衣衫不整,出门前似乎还是轻施了脂粉,女人任何时候都不会辜负自己的脸。 李钦载仔细打量她,韩国夫人受伤颇重,她的身上许多地方缠着布条,肋下更是包裹得像一只粽子,只能无力的躺在软轿上,不时蹙眉轻吟。m..Com 李钦载迎上前,命人小心地将她放下,然后屏退堂内下人,命部曲巡弋周围,不让人靠近。 堂内二人一坐一躺,互相对视许久。 韩国夫人凄然一叹,道:“终究还是没逃过去,本来事发后打算回长安,可我又不敢,没想到并州已有人动了杀机。” 李钦载笑了笑道:“夫人若多念念佛经,当知世间万事皆有因果,有因必有果。” 韩国夫人叹道:“是啊,这大概便是我的报应吧。自从妹妹被册封皇后,武家上下皆腾达,我们便渐渐张狂起来了,回想这几年的所作所为,真是……百死莫赎。” 李钦载微笑道:“夫人这几年的行径我管不着,我只关心夫人在并州做了什么。” 韩国夫人避而不答,直视他的眼睛缓缓道:“李刺史,我只想得到一句实话,你赴任并州之前,我妹妹是否有过密令,让你杀了我?” 李钦载笑道:“亲姐妹何至于此?夫人多虑了。” 韩国夫人却不依不饶道:“还请李刺史直言。” 李钦载沉默不语。 良久,韩国夫人凄然一笑。 虽然没等到答案,但李钦载的表情已经给了她答案。 “是我该死,我不该与天子……这几年我真是忘形了。”韩国夫人含泪喃喃道。 擦了擦眼泪,韩国夫人昂然道:“李刺史,我不让你为难,既然已奉了皇后之命,便请动手吧。” 李钦载没动,而是自斟了一杯酒,饮尽,长出一口气,道:“夫人的生死掌握在你自己手中,是生是死,要看你在并州做了什么,夫人愿意说说么?” 韩国夫人挣扎起身,忍着身体的剧痛,咬牙跪倒在李钦载面前,缓缓道:“李刺史,我有下情陈报,并州粮商哄抬粮价,我有参与,但非主谋,主谋者繁多,皆是权势之辈,李刺史敢听吗?” 李钦载笑了:“你敢说,我当然敢听。” 韩国夫人眉目低垂,神情淡漠,那张曾经诱人的樱桃小嘴此刻上下翻动,一串长长的名字从她嘴里说了出来。 许久之后,韩国夫人终于说完,然后挑衅地看着李钦载,似乎在用眼神问他,这么多权势之辈,你敢拿问吗? 李钦载听完后心跳陡然加速,但还是死要面子维持微笑。 这串名单,委实令他心惊胆战。 它涉及的不仅仅是并州,而是整个河东道二十余座城池。 各城刺史别驾,驻军将领,世家门阀,甚至還有長安朝堂的侍郎,左丞,寺卿等等。 这是一张无比隐秘且复杂的网。 今日此刻,李钦载和韩国夫人终于將这张网撕开了。 “李刺史,我知道的都说了,不知李刺史敢办么?”韩国夫人面色苍白,犹不忘理了理发鬓。 李钦载笑了:“还是那句话,你敢说,我就敢办。” 韩国夫人眼睑低垂:“妾身拭目以待。” “听夫人所言,此案你雖涉事,但幸好不深,充其量投了钱想赚点红利,并未参与谋划和施行,再加上你揭举有功,死罪可免。”李钦载缓缓道。 韩国夫人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怔怔道:“你……不杀我?” “罪不至死,下不了手。”李钦载微笑道。 “可,皇后的密令……” 李钦载揉了揉脸,道:“确实是个麻烦,但不算大麻烦,再说,我纵恕你一死,皇后若仍存了杀意,换个人来杀你,你还是难逃一死。” 韩国夫人的脸色愈发苍白。 李钦载沉默半晌,道:“敢问夫人,贵府老太君是否也在并州?” 韩国夫人一怔,下意识点头:“母亲自然在我府里颐养。” 李钦载笑道:“老太君是解铃人,夫人不如赶紧请动老太君赴长安,你诚恳认错,老太君晓以手足亲情,我听说皇后侍亲至孝,或许能保住你一命。” 韩国夫人恍然,急忙感激地朝他道谢。 李钦载含笑扶起了她。 至于当初赴任前,李治说要保她一命的话,李钦载在她面前只字未提。 如果说了,恐怕会让她有了倚仗,回了长安反而会与武后发生冲突,以武后的冷硬心性,神仙都救不了韩国夫人了。 至于以后韩国夫人与李治是继续保持苟且,还是从此一刀两断,那是宫闱秘事,李钦载没兴趣知道,更不敢随便掺和。 命部曲将韩国夫人抬走,并派了一队人保护她。 韩国夫人离开后,李钦载独自站在堂内沉思许久,突然大喝道:“阿四,召集宁朔都督府将士,拿人!” 半个时辰后,并州城大乱。 一队队将士执戟而出,破门闯入城内许多官宦和世家门户,二话不说拿住人犯便架走。 全城震动,哭嚎声远。 第三百二十三章 我的规矩就是规矩 韩国夫人提供的名单很详细,不仅是并州,还包括整个河东道官员和世家的涉事名单。 这张网既然已撕开,李钦载便不需顾虑,长安朝堂的官员让李治去决定,但河东道的涉案官员必须拿下。 宁朔都督府的三万将士,李钦载临时征调了一万人,分为二十几个小队,分赴河东道各个城池。 他们的任务是拿人,无论犯官还是世家族人,凡涉案者全部拿下,押送长安。 李钦载只是刺史,本来没有权力拿问别的州县官员。 但他还有另一个身份,那就是奉旨查案,李治任他并州刺史的原因就是查哄抬粮价一案,如今案情水落石出,但凡涉案者,无论州县官员,皆可拿问。 将士们分赴河东道各个城池,拿问人犯时是怎样的鸡飞狗跳李钦载并不知道,他只知道并州城内已鸡飞狗跳了。 毫无预兆地,刺史府突然拿人,而且拿的都是官员和世家族人,太原王氏更是倒了血霉,所拿下的世家族人基本都是王氏子弟。 两个时辰后,并州城愈发混乱,被拿下的官员和世家族人足有上百人。 官员们皆是李钦载治下,被拿入大牢后本身心虚,自是无话可说。 但世家族人可就不干了,并州是朝廷的并州,但它也是太原王氏的族源之地,李钦载等于是在他们的地盘上拿问他们的族人,岂能教他如意? 上百人犯刚关进大牢,百姓们惊疑不定围在刺史府外议论纷纷之时,太原王氏来要人了。 家主王行琛为首,他的身后还有数百族中子弟和门下儒生。 刺史府门前值守的差役紧张地拦住他们,但不敢下重手。 这数百人个个身份高贵,随便一个都是身负官职,差役们只敢阻拦,却不敢驱赶,反而掉头跑进府内向李钦载报信。 未多时,刺史府的大门打开,李钦载在部曲们的簇拥下走出来,跨出门槛的刹那,李钦载便与王行琛的眼神半空碰撞。 脸色铁青的王行琛此时犹不忘世家的礼仪和气度,朝李钦载拱了拱手,道:“李刺史当面,老夫久仰了。” 李钦载也笑着回礼:“王家主久仰,今日何故围聚刺史府门前?是对本官有什么不满么?” 王行琛脸色愈发铁青:“李刺史何必明知故问,尊驾无端拿问太原王氏数十族人,刺史是想给太原王氏一记杀威棒么?” 李钦载眨了眨眼:“王家主做过什么,你又何必明知故问?本官为何拿问王氏族人,需要我明说么?” 王行琛忍不住怒道:“无凭无据,怎能污蔑我王氏族人!” “凭据?有啊。”李钦载不在意地道。 王行琛一愣,向前一步冷冷道:“若李刺史有凭据,不妨拿出来,若真是铁证如山,老夫便领受了罪责。” “不急,刚拿了人,家主稍等两日,待我拿到人犯供状,凭据不就有了。” 王行琛气笑了:“先拿人,再取证?这是什么道理!李刺史这般倒行逆施,难不成以为在并州一手遮天了吗?” 李钦载伸出小拇指掏了掏耳朵,淡淡地道:“不好意思,我是第一次当刺史,办案没什么经验,慢慢熟悉吧,反正人犯已拿下,问出供状后便往长安刑部一送,剩下的便是刑部的事了。” “王家主若觉得被冤枉了,不妨动身去长安,找刑部要人,顺便再去陛下面前参我个无法无天,如何?” 王行琛大怒:“李刺史,莫仗着陛下宠信便蛮不讲理!” 李钦载恍然地道:“你带这么多人围住我的刺史府,原来是打算跟我讲道理呀……我还以为你是冲击官府,意图不轨呢。” 这话有点严重,王行琛面色立变,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李钦载眼神渐渐变得凌厉,盯着王行琛道:“我是并州刺史,并州的规矩由我来定,太原王氏最好本分一点,否则莫怪我无礼了。” 探手取过一旁刘阿四手里的横刀,李钦载在身前的空地上缓缓划出一道线,刺耳的声音伴随着突然弥漫的杀气,在空气中回荡。 指着脚下划出来的线,李钦载冷冷道:“要闹事尽管闹,但是,不要越过这道线,谁敢跨过線,我便视爲刺官谋逆,当场格杀!” 将横刀扔给刘阿四,李钦载扬声道:“阿四,你们守在门口,记住我刚才的话,刚越过这条线,无论是誰,格杀勿论!” 话音刚落,太原王氏一名年轻的族人站了出来,王行琛大惊,来不及阻止,那年轻族人已一脚跨出,越过了那条线。m..Com “李钦载,你莫太过分!今日若不将我王氏族人交出来,我等……” 话没说完,刘阿四眼中冷光一闪,然后手起刀落,雪白的刀光掠过年轻族人的脖子。 年轻人话音戛然而止,圆瞪双眼呆立原地,瞬间脖子冒出一丝红线,接着鲜血喷涌而出,年轻人软软倒地,已没了声息。 人群一阵骚动,众人震惊地看着李钦载。 没想到他真敢杀人!杀的还是太原王氏的族人! 天要被捅破了! 太原王氏的族人吓得纷纷后退,人群里传出几声凄厉的哭嚎,但很快被人捂住了嘴。 一股压抑窒息的杀意伴随着浓浓的血腥气,在空气中越来越浓郁。 李钦载面无表情地盯着王行琛,此刻王行琛的脸色已一片惨白,怔怔地看着地上死去的族人,血腥的画面令他一时竟忘了开口。 沉默许久,李钦载缓緩道:“王家主,并州哄抬粮价一案,太原王氏究竟有没有涉案,被我拿问的那些族人究竟是不是冤枉,你比我清楚……” “而且,家主你本人也不是那么清白,今日我没下令将你也拿入大牢,是顾及了太原王氏的脸面,还望王家主不要一错再错,逼我出手。” “如果我是你,现在会一声不吭地回去安排善后,然后好好想想如何在天子面前自辩,你已自身难保,谁给你的胆子,敢来我刺史府闹事?” 李钦载朝他笑了笑:“言尽于此,家主好自为之。” 仰头环视四周,李钦载语气渐冷:“本官还是那句话,敢越过这条线者,格杀勿论!这便是本官在并州城定下的规矩。” 第三百二十四章 调令归京 王氏族人收拾了尸首,潮水般退去。尒説书网 屠刀面前,没人敢与李钦载再争执,因为这个来自长安的纨绔不开玩笑,他是真敢杀人。 纨绔是不会讲道理的,他只会像个冲动的醉汉,做事只凭喜恶,不计后果,尤其是,这样的人手里还握着刀把子…… 王氏族人不敢争了,随时会掉脑袋,他们与李钦载的战场只能换到长安朝堂。 看着王行琛领着族人退去,地上只留了一滩触目惊心的血迹,李钦载面无表情地转身回了刺史府。 刘阿四跟在他身后,一边走一边扬声道:“差役何在?出来洗地!” 进了刺史府,刘阿四低声道:“五少郎,韩国夫人与其母已上路往长安而去,宁朔都督府一千将士随行保护她们。” 李钦载嗯了一声,道:“南方筹粮可有消息?” “有,天子已下旨征调南方数十城的粮食赈济北方,首批十万石已上了船,经大运河前往并州,约莫一个月后可至。” 李钦载由衷地舒了口气,道:“那就好,那就好……这可是北方百姓今年的救命粮啊,幸好赶在赈粮到达前除掉那些哄抬粮价的人。” “五少郎,幕后主谋已被拿问,那些粮商呢?” 李钦载冷笑:“他们当然也跑不了,并州稳下来后,就该轮到粮商。” 凝望茫茫远方,李钦载轻叹道:“快点做事吧,不出意外的话,陛下的调令快来了,咱们快回长安了……” 刘阿四一愣:“这么快就回长安?五少郎,您上任刺史还不到一个月呀。” “事情做完了,当然该回去了,陛下不会真打算让我一直当刺史的。” 回到刺史府内,李钦载将最近并州发生的一切写在奏疏里,派人快马送去长安。 接下来几日,李钦载开始出城走访并州辖下四县。 今年的旱灾已无可挽回,赈灾的粮食已在路上,李钦载关心的是挖渠的进度。 对并州来说,这是千秋功业,百姓将受惠千年,从此不再受旱灾所苦。 三万将士挖渠,工程量虽巨大,但军人的服从性体现在工程里,确实比寻常的徭役民夫和工匠强多了。 李钦载走访了几个县,发现各县的主渠已经完工,将士们正将沟渠通往各个村乡,沟渠的水源上游还修了几个水库,旱时放水,涝时蓄洪。 水库和沟渠不能盲目乱修,早在动工之前,李钦载便请当地有名望的宿老和水利专家考察,认真地将他们建议记录下来,自己实地查证后,决定了主渠和水库的地点。 如今工程基本已接近尾声,不出意外的话,再过一个多月,这项浩大的工程便可完工。 看着已见雏形的沟渠和水库,李钦载由衷感到欣慰。 这样的工程虽耗时耗力,但它的意义可比帝王修宫殿大多了,自己在刺史任上能完成这样一桩壮举,不负为官一任。 十余日后,从长安风尘仆仆驰来一骑,骑士带来了李治的圣旨。 渭南县伯李钦载着罢并州刺史,回长安述职。 念完圣旨后,骑士匆忙回京复命。 李钦载独坐院中,神情却颇为复杂。 当初不甘不愿地上任,然而时日久了以后,不知不觉对并州有了感情,他突然很想上疏请求李治让他多任几年,想看看自己治下的并州在几年后会是怎样的境况。 想留,舍不得长安的婆娘和儿子,想走,又舍不得并州的百姓。 心情很矛盾,双手捧着圣旨在院子里坐了很久,才慢慢起身,命刘阿四和部曲们收拾行李。 并州已无事,自己也算造福一方,百姓们已不需要自己了,但长安的婆娘和儿子需要自己。 男人,永远應该奔赴在需要自己的地方。千年以後,有人管这种心态叫“责任”。 第二天,李钦载罕见地在清晨便起床。 领着刺史府的官员和差役,李钦载穿着官服,最后一次巡查官仓和并州城的街道,查点官仓的存粮,路过街上的店铺询问各种货物的物价等等。 吏部委派的新任刺史还在赶往并州的路上,刺史府的别驾已被拿下大牢。 李钦载向刺史府长史交接了官仓账簿和各项事宜,并郑重其事地将官印交给了长史,嘱咐城外挖渠的工程进度和事项后,终于轻松地呼了口气,卸下了千钧重担。 清晨的街道有些安静,路上行人稀少,李钦载领着官员和差役走在城内的街道上,似乎并未引起多少人的注意。 回到刺史府前,刘阿四等部曲已将馬车安排好,静静地停在门前等候。 李钦载转身朝长史和差役们一笑,长揖一礼,道:“与诸君共事一场,李某之幸也,诸位,保重。” 长史和差役们眼眶泛红,纷纷还礼。 长史哽咽道:“李刺史打压粮价,兴修水利,福泽万世,必青史彪炳,并州百万子民皆感刺史恩惠。” 李钦载笑着摇头:“顺手做了几件事而已,没那么严重。” 顿了顿,李钦载脸色一肃,道:“转告新任的刺史四个字,‘善待百姓’。” “是。” 不喜欢离别,像一块沾在手上黏黏又甩不掉的糖,惹人愁绪。 李钦载潇洒地挥了挥手,转身便登上了马车。 车夫一记响鞭,马车徐徐启行,朝城门外驶去。 刚出了城门,车夫突然勒马停下,颤声道:“五,五少郎……” 李钦载正在车厢内睡回笼觉,不耐烦地道:“咋了?” “有,有人……” “啥?”李钦载掀开车帘,接着被马车外的一幕惊呆了。 城门外,吊桥边,人山人海,黑压压的人潮望不到尽头,全是百姓。 每个人都在静静地注視着他,上万人的场面竟鸦雀无声,仿佛生怕惊扰了李钦载的行程。 李钦载呆怔许久,急忙下了马车。 两名年纪老迈的德望宿老上前,恭敬地朝李钦载双膝跪拜。 随着宿老带头,上万人同时跪地,黑压压的人群瞬间矮了一截。 “万家生佛,造福一方,并州百姓送李刺史归京。” 第三百二十五章 脱靴留官,潮来潮退 李钦载任刺史并不久,他更像是一个顶着刺史官职办案的警察,这也是李治将他调任并州的初衷,为的不是让他施政,而是查案,平事儿。 但并州的百姓不知道李钦载的任务,他们只知道这位新来又走的刺史为并州做了很多事,每一件事都是恩泽万民,活人无数的大善事。 不夸张的说,李钦载给了并州百姓活路,也给了并州百姓未来。 打压粮价,筹粮赈济,让百姓们度过眼前的难关。 兴修水库,挖通沟渠,引来汾河之水,并州从此不再被旱情所苦,这个未来可以延续千百年。 短暂的一任,李钦载的名字却已深深记在百姓的心中。 万人齐跪相送的场面,不仅李钦载从未见过,刘阿四和李家部曲们也未见过。 这样场面,就连老公爷当年也未曾有过,而眼前这些百姓,拜的是李家的五少郎。 刘阿四和部曲们被这场面震撼,情绪也被感染,一个个骑在马上挺直了腰,面无表情,脸色却涨得通红,像一支支标枪笔挺地立在李钦载身后,与有荣焉。 李钦载呆怔片刻后,急忙扶起跪拜两位宿老,道:“晚辈岂敢当长者大礼,折煞晚辈也。” 两位宿老却不肯起身,挣脱了李钦载的搀扶,端端正正朝他拜了三拜,恭敬虔诚的神情,仿佛在膜拜奉天降世的神祇。 李钦载用了点力气,才将两位宿老扶了起来,又抬头望向黑压压的人群,大声道:“都起来吧,不必行此大礼!” 宿老起身后,上万百姓才跟着起身。 一名宿老流着眼泪,死死攥着李钦载的手不住地颤抖,哽咽道:“老朽痴活数十载,天灾人祸见得多了,今年最为凶险,老朽原以为熬不过今年了,幸得李刺史救命,给了并州百姓一条活路……” “并州得李刺史之治,黎民幸甚,天子得李刺史之能,社稷幸甚!” 李钦载苦笑道:“长者言重了,李某不过是奉天子旨意做几件分内之事,不必把我捧得太高。” 宿老摇头:“活万家之性命,立千秋之功德,菩萨做不到的事,李刺史做到了,并州百姓得刺史之万世恩泽,却无所报答,是百姓欠您的大恩。” 说着两位宿老流泪再次跪拜,百姓们也跟着无声地拜了下去。 “李刺史可愿留任并州?百姓愿向天子进万民书,请天子为民所计,留给并州一任青天朗日。” 李钦载扶起宿老,苦笑道:“天子对我……另有委任,抱歉了。” 宿老擦了把眼泪,点头道:“是了,如李刺史这般能臣,留任并州委实屈才了,若李刺史能执宰朝堂,必将福泽于天下,岂止于并州哉,老朽和并州百姓不能自私。” 说着宿老恭敬地道:“并州辖下四县已为李刺史立生祠,世代香火供奉。老朽不才,代并州百姓请行脱靴之礼,请李刺史成全黎民心意。” 两位宿老上前恭敬地拜倒,然后一位宿老轻轻抬起李钦载的右腿,另一位宿老将李钦载脚上的青云官靴脱下。 脱下官靴后,宿老双手捧着官靴,高举过头顶,向上万百姓展示。 万人突然发出山崩海啸般的呼声:“留下,留下。” “功炳千秋,福泽万世,谢李刺史活命之恩!” 脱靴礼,自汉而始,地方官员离任之时,百姓无可挽留,只能留下官员的靴子,以示万民盼其留官不去。 这是为官一任能得到的最高的礼遇。 声震云霄的呼声里,李钦载呆怔四顾,眼眶泛红。 水亦载舟,水亦覆舟。 此刻的他,听到的是潮来潮退,那些最容易被史书忽略的声音,此刻却无比真实。 殷殷的呼声里,李钦载抿紧了嘴唇,朝百姓们长揖一礼,久久不曾起身。 刘阿四和部曲们也感动得热泪盈眶,纷纷下马,按刀躬身。 长辞之后,李钦载登上了马车,百姓们自觉让出一条大道,跪拜目送马车渐行渐远。 李钦载坐在马车里,心绪久久无法平静。 他的灵魂仿佛经受了一次彻底的洗礼,这些日子在并州做的一切,他原本只是凭着良心做事,没想到百姓竟已将他的恩德深深记住。 一切都有了意义。 他终于做了一件可以向子孙炫耀的事,将来老去,儿孫绕膝,他可以含笑跟儿孙们讲故事,讲的是他年輕时的真实故事。 此生纵无閃亮,唯此一事,便是不负此生,不负后代。 ………… 马车颠簸,晃晃悠悠,行了十余日终于到了长安。 熟悉的长安城遥遥在望,李钦载坐在马车里活动了一下长久酸痛的胳膊和背脊,长长呼出一口气:“终于回家了……” 进了城,李钦载首先去了吏部官署,向吏部交卸了刺史官印,出了官署后,再往太极宫行去。 时正午后,李钦载在宫门前没等多久,很快便有宦官出来,恭敬地将李钦载領进宫门。 安仁殿内,李钦载又见到了李治。 进殿行礼,刚弯下腰,李治便飞快窜了过来托住他的胳膊,使劲拍了拍他的肩,大笑道:“景初可算回来了,不错不错!” 李钦载还是一板一眼地道:“臣奉陛下诏命,并州任上幸不辱命,特向陛下复命。” 李治心情似乎极为畅快,笑道:“朕知道,朕都听说了,哈哈,景初不愧是大唐英才,任何差事交给你,都能办得妥妥帖帖,这次并州之任尤为利索,朕看了你的奏疏后,亦不由为你拍案叫好。” “陛下谬赞了,臣只是尽本分而已。”李钦载谦逊地道。 李治摇头:“换了别人,怕是不如景初之能,办也办得拖泥带水瞻前顾后,也违了朕初衷。” “唯有景初深知朕意,此行打压粮商,降低粮价,还将河东道的贪官恶吏一举端了,消除了灾年之大患,功劳可不小,朕此时很庆幸,幸好当初任你为并州刺史,否则难保不会发生民变。” 李钦载被李治夸得有点脸红,毕竟当初赴任之时,自己可没那么伟大高尚的目的,纯粹只是抱着完成任务的心态。 李治又笑道:“听说景初回长安之时,并州万民相送,并请行脱靴之礼?” 李钦载急忙道:“一切皆是天子恩泽,臣不过是代天子领受而已。” 李治叹道:“脱靴礼……朕登基以来,已然很少听闻地方百姓行此礼了,贞观时倒是有过几例,那都是官员对地方有大恩德,方有资格得此礼遇,说实话,朕真有些羡慕景初了……” 第三百二十六章 中年夫妻,左手摸右手 李治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从小被李世民捧在手心里,几乎没受过什么苦。 在李钦载看来,他更像个锦衣玉食的富贵公子,不同的是,这个富贵公子没什么纨绔习气,反而很关心民间疾苦。 真正称职的皇帝,他会将天下的子民当成自己的私人财产,不会容许自己的财产受到侵犯。 对外用兵就像花钱,必须要吝啬且谨慎,因为花一文就少一文,遇到灾年就像计划外的开支,必须节衣缩食把钱省出来。 将李钦载派去并州,就是因为李治发现自己的私人财产受到侵犯,有人在偷他钱,所以必须把那个贼揪出来。 这样理解的话,皇帝其实也是一个紧巴巴过日子的小社畜。 “陛下,并州大旱,臣已命宁朔都督府将士挖通沟渠,兴修水库,来年若还有大旱,应该不会太影响收成,”李钦载禀道:“并州粮商哄抬粮价,臣也做了处置,粮商背后有权势之人撑腰,臣已悉数拿下。” 李治点头:“朕看过你的奏疏了,人犯供状朕也看过了,干得不错,对这样蛀虫就应该拿问,这些人交给刑部论罪,怕是要杀几个为首的,否则难抚民心。” 李治的眼里冒出杀意。 李钦载又道:“陛下,长安朝堂里还有他们的人,臣不便僭越,请陛下定夺。” 李治毫不犹豫地道:“朕已命刑部将他们都拿下了,大灾之年除恶务尽,若手下留情,会给那些蛀虫错觉,以为趁天灾敛财不会付出代价。” 李钦载由衷地道:“陛下英明,子民之福。” 顿了顿,李钦载又道:“太原王氏……” 李治一怔,接着露出难色,叹道:“王氏……不可擅动,太过分可能会引起晋中不稳,……抓小放大吧,王行琛不能动,但朕会下旨严斥,朝中王氏的门生党羽,朕也会趁此机会削掉一批。” 李钦载理解地点头,他不像刘仁轨有道德洁癖,治国很复杂,不是见坏人就必须抓,有时候明知是坏人,但种种顾虑或是自身价值的原因,偏偏不能抓,反而要捧着。 此生还长,他和李治都还年轻,与世家的博弈不在一局胜负。 说完了正事,李治的表情突然有些赧赧,压低了声音道:“呃,韩国夫人的事……朕多谢你了。” 李钦载笑道:“臣顺手而为,陛下不必谢。” 见李治一副难为情的模样,李钦载忍不住好奇道:“陛下见到韩国夫人了?” 李治苦笑道:“是,她和她母亲一同回来的,进宫跟皇后说了一会儿话就走了,朕不知他们母女三人说了什么,听说她们都流了眼泪,眼睛红肿……” 李钦载想了想,猜测武后应该已对韩国夫人暂时消了杀心,毕竟亲娘出面调停说合,武后终究还是要顾忌几分的。 只是李钦载违了武后的意思,在并州放过了韩国夫人,不知她会不会对自己生出嫌隙。 真有了嫌隙李钦载也没办法,他凭本心做事,问心无愧。 不经意一瞥,李钦载发现李治露出哀伤之色,不由大惊:“陛下怎么了?” 李治幽幽道:“韩国夫人回长安,进宫见了皇后,却没见朕,她难道不知朕多想她么……” 李钦载委婉地道:“陛下,她与皇后是亲姐妹,终归是要避嫌的,否则当着皇后的面与你眉来眼去,教皇后情何以堪?” 李治叹道:“朕只想见见她而已,不必非要眉来眼去……” 李钦载哼哼,说得多纯情似的,但他敢打赌,李治见了她之后,不化身小泰迪当场扒光了她我跟你姓。 “只是见见”这种鬼话,就像渣男保证只在外面蹭蹭一样,谁信谁怀孕。 “陛下……还是多与皇后恩爱吧。”李钦载低声劝道。 他对天家夫妻感情没兴趣,但出于朋友的立场,李钦载还是忍不住将两世为人的经验传给李治一些。 家里的婆娘喂饱了,外面偷腥时才不会太被动,就算被发现了婆娘也不至于起杀心。 要是没喂饱婆娘,珍贵的亿万子孙给了外人,婆娘当然要除之而後快,尤其是,如果娶了一个非常厉害且没那麼善良的婆娘,亿万子孙交付出去时更要三思而后行,除非你真只是在外面蹭蹭。 韩国夫人能捡回一條命,多亏她与武后是亲姐妹,若李治换个女人偷腥,武后不夷她三族算她心慈手软。 李钦载劝得很委婉,武后要殺韩国夫人的事他也很识趣地没提。 但李治显然不接受他的劝谏,而是露出苍凉之色,突然伸出左手,盖在自己的右手上,不停上下摩挲。 “景初,你觉得这样……朕会感到愉悦吗?”李治缓缓问道。 李钦载盯着他的左右手,不解地摇头。 李治又把手放到自己的屁股上,不停的摩挲。 “这样,会鸡动吗?”李治又问道。 动作略显猥琐,但李钦载懂了,叹了口气,委婉地道:“陛下用双手攻自己的下盘,约莫便愉悦了。” 李治浑身一震,仰头望天,神情愈发寂寥悲戚。 堂堂天子之尊,后宫佳丽无数,却沦落到自攻自足,何其凄凉。 李钦载也没法再劝,中年夫妻就是这么个现状,他一个外人能说什么? 后世社会开放,好歹还有女仆,护士,空姐之类的制服调剂枯燥的房中之乐,可这一世呢? 在武后屁股上写下“高句丽”仨字,会不会激起李治的征服欲望? 他亲爹也征过高句丽,这不是巧了吗这不是。 ………… 告辞出宫,留下李治一人独自在宫里自怜,李钦载却无法与他共情。 毕竟他还年轻,而且新婚燕尔,没尝过中年夫妻的悲苦。 出宫上了马车,没多久到了英国公府门前。 吴管家早已等候在门外,见李钦载的马车停下,吴管家一溜烟窜了过来,殷勤地将李钦载扶下马车。 “五少郎一路辛苦,在外为官不比在家,老朽见您都瘦了,真让人心疼啊……” 李钦载哈哈一笑,朝他眨了眨眼:“这回我没上火了吧?” 吴管家笑道:“哪能呢,五少郎是贵人,贵人不会轻易上火的。” 一边跟在李钦载身后,吴管家一边掸着李钦载衣裳上的灰尘,突然道:“五少郎还没回长安,韩国夫人已遣人送了重礼,说是给您的,不过被老公爷推拒了。” 李钦载脚步一顿,接着哂然一笑,继续往前走。 第三百二十七章 妻儿团聚 并州时李钦载放过了韩国夫人,不仅如此,还给出了建议,让她带着老娘回长安向武后赔礼请罪,打消了武后的杀心。 所以韩国夫人给李钦载送礼并不奇怪,这点人情世故她还是懂。 至于李勣为何将韩国夫人送礼推拒,李钦载也明白他的想法。 并州之事已尘埃落定,相关涉案人犯该拿问的都拿问了,李钦载是秉公办事。 武后想要韩国夫人的命,李钦载违了她的意思,就事论事的话,韩国夫人罪不至死,李钦载也不心虚。 但是如果英国公府收了韩国夫人的重礼,性质就不一样了。 落在武后的耳朵里,她会如何理解? 本来不算什么仇怨的,这下可就把武后得罪死了。 李钦载不由万分庆幸,庆幸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幸好李勣在他回长安之前,帮他挡了一次劫难,不然若不知情地收下韩国夫人的重礼,李钦载与武后恐怕会结仇。 以李钦载如今的小身板儿,八成干不过这位霸道女总裁。 庆幸之余,李钦载的脚步愈发欢快地朝后院书房奔去。 我回来了,亲爱的老北鼻…… 自己家没必要客气,李钦载猛地窜进了李勣的书房。 李勣吓了一跳,接着勃然大怒:“没规矩了吗?门都不敲,儿时的教养都喂了狗?” 李钦载立马低眉顺目:“是门先动的手……爷爷,孙儿错了。” 李勣上下打量他一眼,没好气道:“已是成了家的人了,为何还是那么不稳重?有妻有儿,这副跳脱的样子若被妻儿看见,也不怕笑话。” 李钦载没脸没皮地笑道:“孙儿岂是在乎别人笑话的人?妻儿敢笑我,我大嘴巴抽他们。” 李勣冷笑:“倒是好一副男儿大丈夫模样。” 李钦载谦逊地道:“跟我爹学的。” 李勣白了他一眼,道:“并州此行如何?老夫听说你干得不错,临走还有百姓请脱靴礼,呵呵,这等荣光,老夫一生都未曾有过。” 李钦载笑道:“孙儿其实没干什么,不过就是坑了一把粮商,打压了一下粮价,顺便抓了几个人,得罪了太原王氏,长安朝堂几位涉案者也被孙儿拉下了马……而已!” “而,而已……”李勣一呆,捋须叹道:“这一两年你本事见长,得罪的人也越来越多,老夫实在担心,不知以后能不能兜得住你惹的祸。” “老夫时日无多,更担心死后你该如何自处,钦载,你有本事老夫固然欣慰,但你终究锋芒太盛,这世上不是说有本事就一定一帆风顺,若不知收敛锋芒,敛息屏光,这种人往往死得比庸碌之人更难看。” 李钦载一凛:“孙儿记下了,以后一定恭俭谦和。” 李勣嗯了一声,接着又笑了:“并州的事办得不错,为民做主,挖渠修库,为当地百姓造下千秋功业,为官一任能做到你这般地步,已然算是个好官儿了,没有辱没我李家门楣,甚好。” 难得从李勣嘴里听到夸奖的话,李钦载激动了:“孙儿干得不错,爷爷有奖励吗?” 李勣的眼睛瞬间眯了起来:“你想要啥?” “爷爷豁出这张老脸跟陛下说说,晋我个国公啥的,孙儿也想当国公威风一下……” 李勣捋须和颜悦色微笑:“没想到孙儿竟如此上进,呵呵,老夫甚慰。” 李钦载一呆:“爷爷答应了?真的可以吗?” 李勣继续微笑:“给老夫圆溜溜地爬出去。” ………… 英国公府留宿一晚,李钦载便迫不及待向李勣告辞,打算回渭南甘井庄了。 成了家的人不一定稳重,但一定牵挂妻儿。 领着刘阿四等部曲疾行出城,三个时辰后便赶到了甘井庄。 熟悉的青山绿水映入眼帘,李钦载骑在马上深吸了口气,打从心底里露出舒坦的微笑。 这里才是他的归宿。 入庄后未惊动他人,李钦载直奔李家别院。 与崔婕成亲后,作为英国公府新婚少夫人,崔婕如今也能名正言顺地住进李家别院,而且众望所归成了别院的女主人。 门前下马,进了别院大门,李钦载刚绕过照壁,便见荞儿独自撅着屁股在院子里玩耍。 李钦载窃笑几声,躲在照壁后,捡起地上一枚小石子,偷偷朝荞儿扔去。 小石子正砸中荞儿屁股,荞儿一怔,扭头四顾,却没见到任何人,不满地挠了挠头,继续撅着屁股玩耍。 李钦载又朝他扔了个小石子,荞儿再次扭頭找凶手,未果。 第三次扔小石子時,荞儿终于不耐烦了,从怀里掏出一只炮仗和一个火折子,没等李钦载反应过来,荞儿点燃了引线便朝照壁一扔…… 动作太快,李钦载连逃跑的时间都没有,还没等反应过来,炮仗已不偏不倚地落到自己脚下,然后……砰! 巨响过后,荞儿指着照壁奶声奶气道:“谁躲在后面鬼鬼祟祟谋害我?快出来,不然我又扔炮仗啦!” 片刻后,李钦载头冒青烟缓缓走了出来,久别重逢的喜悦随着头顶的青烟飘散无形。 “荞儿,多日不见,炮仗扔得愈发精准了。”李钦载面无表情道。 荞儿一愣,然后飞快眨眼,接着大喜朝他飞扑而来:“爹——!” 速度太快,李钦载下意识一抄手,将飞扑过来的荞儿稳稳地抱在怀中,脑袋使劲埋进他肉肉的脖颈,吸娃,吸娃…… 荞儿被逗得咯咯直笑,半天才停歇下来,道:“爹刚回庄子吗?” “嗯。” “爹的事情办完了吗?” “办完了。” “那是不是以后不用走了,每天都能陪荞儿了?” 李钦载揉了揉他的头,道:“不一定,但大部分时候爹会陪你的。” “爹的脑袋为何冒烟了?” “那得问你了,爹的好大儿……”李钦载叹息道:“荞兒,以后咱尽量讲道理,一言不合就扔炮仗这毛病,得改!” 荞儿咯咯笑个不停,却没回应他的话,显然没打算改这毛病。 李钦载不由浮起几许担忧,荞儿有渐渐朝熊孩子发展的趋势,以后全村的茅房怕是…… 一道俏丽身影匆匆从后院跑出来,李钦载放下荞儿,微笑望着她,朝她伸开了双臂:“夫人,亲亲,抱抱,举高高……”m..Com 崔婕一口气跑出来,气息有些紊乱,饶是已成亲了,还是羞涩地红了脸,啐了一声扭過头去。 见李钦载仍固执地伸展双臂不动,荞儿都看不下去了,道:“姨姨,你就抱抱吧,爹刚挨了一炮仗……” 第三百二十八章 国朝第一诈骗案 小别胜新婚,天雷勾动地火,比起李治和韩国夫人那种偷偷摸摸虽然少了几许刺激,但胜在合理合法,不怕被正室捉奸。 罗红粉帐,颠鸾倒凤,许久之后,崔婕带着满足的笑容瘫软在李钦载身上。 而李钦载,则一脸索然无味,只觉得嘴里寡淡,想抽烟…… 顺手从床头抽了几张卫生纸递给崔婕:“擦擦。” 崔婕羞涩地钻入被中。 “老夫老妻了,害啥羞。要不我帮你擦擦?”李钦载仿若无欲无求的贤者。 崔婕愈发羞涩,从被中伸出白藕般的玉臂,掐了他一记。 “什么老夫老妻,跟你成亲才多久,就对妾身厌倦了么?”崔婕嗔道。 李钦载笑了:“哪能厌倦呢,夫人再等会儿,待为夫技能冷却后,咱们再续上一回……” 闺房之乐,乐在其中,不足为外人道。 再次索然无味后,李钦载半身倚在床头,崔婕半趴在他的胸膛微微喘息。 两位贤者开始聊正经话题。 。“夫君去并州后,庄子里人心不定,今年大旱,庄户们有些不安,都在担心今年的收成呢。”崔婕轻声道。 李钦载半眯着眼道:“明日跟庄户们说一声,今年的租赋全免,长安已有了旨意,今年北方河东河北关中道的租赋皆免,咱们庄子当然不能例外。” 崔婕嗯一声,道:“妾身已听说陛下的旨意,夫君未回来之前,妾身已跟庄户们说了免赋的事,莫怪妾身僭越,实在是不忍见庄户们愁眉苦脸,为了稳定人心,妾身便代夫君做主了。” 李钦载笑道:“以后庄子里的事夫人可自己拿主意,莫问我,咱们家大业大的,经得起折腾,庄户们可经不起,平日里能多给点好处就多给点,苦不了咱们。” 崔婕嗯了一声,神情似乎有些疲倦,美丽的杏眸半睁半阖,似睡非睡。 “夫人,你认识金乡县主吗?”李钦载突然问道。 崔婕眼睛赫然睁开:“认识,她与妾身幼时便认识了,夫君为何提起她?” 。李钦载笑道:“并州时意外认识了,她说是你的闺中密友,看在你的面子上,好心提醒我一些事。” 崔婕露出微笑,道:“她性子有点冷,但心地不错,只有在熟悉的人面前她才会开朗起来。” 李钦载点头:“确实有点冷,不过她爹是个人物……”尒説书网 崔婕一脸惊愕:“滕王殿下……是个人物?” 这句评价显然出乎她的意料,在她的幼时印象里,滕王就是个皇家的纨绔子弟,斗狗斗鸡斗蛐蛐儿,没干过一件正经事,这样的人无论如何也不太像是个人物的样子…… 李钦载认真地道:“无论任何人,只要给我送一座金山银山,我都会觉得他是个人物。” 崔婕吃惊地道:“滕王殿下给夫君送了金山银山?” “差不多吧,反正是一笔横财,我这般视金钱为粪土的俊秀英才都差点被他砸跪下了……” “他为何给夫君送钱?” 李钦载想了想,道:“滕王觉得金乡县主觊觎我的美色,所以有些羞耻,打算用钱活生生拆散我们这对野鸳鸯吧……” 崔婕的眼神立马露出紧张之色,却佯作轻松地道:“那么,夫君与金乡县主果真有事吗?” 李钦载惋惜地道:“她爹给得太多,我都不好意思跟她有事了……” 崔婕气道:“她是不是喜欢你?” 李钦载无辜地道:“或许吧……” 崔婕更气:“你是不是喜欢她?” 李钦载露出纠结痛苦之色:“我不喜欢她,夫人。” 崔婕愈发抓狂:“啊啊啊!我不信!” 白净净光溜溜的贤者眼看要黑化,李钦载急忙抱住她,笑道:“好了好了,逗你的,为夫怎会喜欢一个冷冰冰毫无情趣之人,别的不说,今晚咱俩换了十多种姿势,她行吗?” 崔婕呆怔片刻,接着疯了似的弹了起来,小粉拳狂风暴雨般倾泻在他身上。 “你娶妻就是为了,……为了换这些羞人的姿势吗?” “当然不是!换姿势只是过程,生娃才是目的……” 正义的粉拳愈发急促。 “好了,停!再打我就还手了啊,龙爪手!” ………… 从并州往洪州的路上。 滕王和金乡县主坐在马车里,摇摇晃晃的马车颠得滕王愁眉苦脸。 “前面找个镇子停一停,本王快不行了……”滕王呻吟着道。 金乡倒是没什么感觉,除了连日赶路有些疲倦,见父王痛苦的模样,金乡淡淡地道:“父王之藩不必着急,天子也没给您期限,不妨一路游山玩水慢慢过去。” 滕王揉着酸痛的大腿,叹道:“我也想赶紧到洪州安定下来,这几年只顾游历,确实有些疲累了。” 金乡县主瞥了他一眼,道:“父王少饮些酒,少服一些五石散,身子不至于如此虚弱。” 滕王不迭摇头道:“你不懂,饮酒也好,五石散也好,皆是狂生雅士之乐,你父王一生无大志,余生便只能以此为乐了。” 平静中带着几分萧瑟的语气,令金乡忍不住低声叹息。 藩王确实命好,投胎技术高超,但是起点即是终点,容不得他有丝毫雄心壮志,这样的人生究竟是幸福还是悲哀,只能见仁见智了。 。“父王,到洪州后,女兒想买一座宅子独居,請父王允准。”金乡轻声道。 “为何独居?” 金乡淡淡地道:“喜静。” 简单两个字,没有多余的废话。 滕王却不满意,他被李治贬到洪州就藩,按制洪州是有王府的,怎会容许亲女儿独自住在外面? “喜静是啥理由?不行不行,外面很危险……”滕王断然拒绝。 金乡沉默半晌,换了一个更真实的理由:“父王与那些文人把府裡弄得乌烟瘴气,女儿只想躲远点。” 这就尴尬了,滕王一脸苦笑:“这个……父王尽量避免,不让那些文人进府,可好?再说,父王积蓄所余不多,短期没法给你买宅子……” 金乡露出惊讶之色:“父王积蓄花完了?您名下的田产商铺众多,还有两支商队,手头向来宽裕,怎会花完了?” 滕王尴尬地道:“呃,并州时被一个混账小子勒索了……” “谁敢勒索父王?”金乡愈发惊愕。 滕王飞快瞥了她一眼,低声道:“李钦载。” “他?他怎敢勒索父王?” 滕王不满地嘟嚷道:“还不是因为你……若不给足了钱,那小子怕是仍会对你纠缠不清,花点钱断了这段孽缘,值了。” 金乡震惊地睁大了眼,久久没吱声。 半晌,她终于听懂了父王话里的意思,顿时羞怒交加:“父王以为女儿与李钦载有私情?” “难道不是吗?我送钱给他,他還不满足,说什么与你情比金坚,要加钱……” 金乡气得浑身直颤:“什么情比金坚!李钦载可是婕儿的夫婿呀。” “是啊,崔家闺女的夫婿,所以你俩是孽缘,断了也好。” 金乡怒道:“父王没听懂吗?女儿与他并无半分情愫,他……不过是婕儿的夫婿,仅此而已!” 滕王一呆:“没……没情愫?你俩……清清白白?” “当然清清白白!女儿怎会与有妇之夫有染!” 滕王震惊呆怔,脑子里嗡嗡作响。 良久,滕王狠狠一拍大腿,带着哭腔道:“不好!本王被骗!” 金乡吓了一跳:“父王送了他多少钱?” 滕王眼泪都流出来了,痛不欲生地薅头发:“没了,都没了!多年所蓄全被他骗了,国朝第一诈骗案,没想到发生在本王身上……” “来人,停车,停车!改道长安,本王要告御状,本王要跟那恶贼拼了!” 第三百二十九章 智障学院 天家贵胄,皇室宗亲,吃着火锅唱着歌,突然就被麻匪劫了…… 滕王心中之悲愤可想而知。 肺管子都快气炸了,滕王瞬间黑化,赤红着两眼要跟李钦载拼命,同归于尽都在所不惜。 “父王,冷静!骗都被骗了,父王何苦自找没趣?人家是英国公之孙,且颇受天子器重,父王若告御状,很难说天子不会偏袒他。”金乡冷静地分析道。 滕王流泪撒泼:“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 “这笔钱我攒了好几年呀,本来打算到洪州后,寻一处山明水秀之地修建一座滕王阁,没了,全没了!” “骗钱是小事,胆敢愚弄诈骗藩王,这口气着实忍不下!” 见马车仍然没停下,滕王气极,掀开车帘,劈手夺过车夫的鞭子,没头没脑朝车夫抽去。 “改道去长安,去长安,去长安!聋了吗你?”滕王暴怒道。 仪仗威武的滕王车队原地掉了个头,浩浩荡荡朝长安进发。 金乡县主坐在马车里,一脸的愁意。 摊上这么一个亲爹,她能怎么办? 不过……李钦载那恶贼确实该抽,什么“情比金坚”,什么“得加钱”,满嘴胡说八道骗了父王多年积蓄,抽个半死也不冤枉! ………… 甘井庄。 清早起床的李钦载腿肚子有点发软。 小别胜新婚,昨夜有点过猛了,不记得与崔婕欢好了几次,总之,就很润。 崔婕此刻还在沉睡,昨夜委实遭了罪,以前未经人事,她也不知道自家男人如此挞伐究竟是否正常,这种事又不方便问别人,只好咬牙承受了他的狂风暴雨。 李钦载是被丫鬟叫醒来的,前院有人求见,这个人他不得不见,不见怕他撂挑子。 想当甩手掌柜,就必须对二掌柜客气点。 求见的人叫狄仁杰,得知李钦载昨夜回了庄子,大清早便等在李家别院门口。 见李钦载双腿发虚走出来,狄仁杰急忙见礼。 “下官拜见李县伯,经久不见,李县伯愈见憔悴,为国殚精竭虑,李县伯辛苦了。” 李钦载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我……憔悴了么?” 心中顿时浮上疑惑,不知自己的憔悴是真的为国操劳,还是纯粹只是昨夜太操劳。 不管如何憔悴的,场面话得到位。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正是我辈臣子之本分。”李钦载正色道。 狄仁杰敬仰地道:“下官必以李县伯为榜样,为大唐社稷尽心尽力,死而后已。” “怀英也不必太操劳,注意劳逸结合。”李钦载以领导的口吻道。 “下官听说李县伯昨夜归来,今日特来请示,学堂落成已久,但学堂的名字却迟迟未取,说出去名不正言不顺,还请李县伯赐下学堂名字,下官请人制作牌匾挂起来。” 李钦载不假思索地道:“这个简单,就叫‘甘井庄智障学院’,实至名归,当之无愧。” 狄仁杰:“…………” 你特么是认真的? 在狄仁杰悲愤的目光注视下,李钦载不得不妥协了:“就叫‘甘井庄学堂’吧,不必取什么花里胡哨的名字,万一整个学堂出来的学子都是败类呢?多浪费名字呀。” 狄仁杰无奈叹息:“……下官还是去一趟长安城,请国子监的大儒取个名字吧。” 李钦载松了一口气,连连点头。 虽然被你嫌弃的样子很狼狈,但不必死脑细胞给智障学院取名字的感觉很舒服…… “没事了吧?没事就告辞了,怀英好好干,不要辜负我的期望。”李钦载转身就想走。m..Com “李县伯且慢,您上任并州刺史后,学堂的学子们已停学俩月余,李县伯回来得正好,该给学子们授业了。” 说起上课,李钦载顿时没了“死而后已”的劲頭,想到那群小混账嗷嗷待哺又死不开窍的愚蠢模樣,李钦载便由衷感到心累。 懒洋洋打了个呵欠,李钦载淡淡地道:“啊,授业是吧,不急不急,我睡个回笼覺先……学堂的事怀英多费心了。” 正要转身回后院,袖子却被狄仁杰死死攥住。 “不能睡回笼觉,李县伯若再不管教,那群孽畜……咳,下官失言,那群纯朴的学子们要翻天了。” 李钦载驚异地看着他。 连狄仁杰都情不自禁叫他们“孽畜”,显然李钦载对他们并非傲慢与偏见,那群孽畜真的是众望所归人心所向。 这种感觉就像孙猴子和观音同时掐住了唐僧的脖子,共情共鸣了啊! 很好奇那群孽畜在自己上任并州后,究竟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 “牲口也好,孽畜也好,都适合散养,怀英不必理会他们,待我授业时用鞭子抽他们一顿就老实了。” 狄仁杰叹道:“李县伯还是尽快授业吧,国子监过来的学子还好,唯有那些皇子和权贵子弟,下官实在管不了。” ………… 在狄仁杰的三请四催之下,李钦载不得不被迫营业,强打起精神来到学堂。 学堂仍旧是老样子,李钦载特意观察了一圈,发现房子没垮,屋瓦没揭,大门前两侧的槐树被剥了半截树皮,光溜溜的印上不少脚印。 李钦载瞥了一眼,只是祸害了几棵树,嗯,说明小混账们还是很收敛的。 走进学堂后,课室传来喧闹打骂声,李钦载表示很淡定,反正他从来没指望过小混账们能安安静静坐在课室里学习。 来到课室门口,李钦载咳了两声。 课室内陡然一静,接着一片兵荒马乱狼奔豕突,伴随着撞到桌脚的痛呼,书本纸页的翻腾,情急摔倒又强忍着飞快爬起来的闷哼…… 李钦载走进课室时,学子们已端端正正身体笔直地坐在桌后,一个个乖宝宝的样子,仿佛他们从头到尾都是这般模样,也不知是骗别人还是骗自己。 笑吟吟地环视众人,李钦载深情地道:“智障们,先生回来了,想我了吗?” 众智障顿时高兴之色,倒也不计较智障的称呼,反正先生毒舌惯了,骂他们智障已不是一次两次。 众学子起身,恭恭敬敬行礼:“弟子拜见先生。” 李钦载点头示意,开门见山地道:“我不在的这段日子,谁在学堂里惹了祸,自己站出来受死。” 第三百三十章 嘴贱与手贱 大家都熟人,套路什么的可以免了,谁惹祸谁挨抽,天经地义。 不怕没人站出来,李钦载知道小混账们不敢,主动站出来和被查出来是两种性质,待遇截然不同。 果然,李钦载刚说完,李素节为首小混账群体全都默默站出来,而国子监那些学子居然也站出来一小半。 李钦载愣了,小混账们全军覆没他能理解,他不在的这段日子,他们没惹祸那才叫奇怪。 但国子监的乖乖学子也惹祸了? 是为了合群么? 小混账们不必理会,李钦载好奇地打量国子监的学子们。 “你们干啥了?” 一名学子站出来,羞惭地道:“先生恕罪,弟子……打起来了。” “跟谁打起来了?” 学子指了指小混账们:“跟他们。” “谁打赢了?”李钦载脱口问道,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问出这一句。 小混账们顿时一阵嗤笑,契苾贞呵呵笑道:“一群书呆子,自然是被我们一顿爆捶。” 李钦载夸张地睁大眼,赞道:“你好厉害哦……” “呃……弟子错了。”契苾贞再迟钝也明白,先生绝对不是在夸他们。 “不,不必道歉,犯了错挨鞭子就是,道歉这种事,既没面子又没作用,何必呢。”李钦载笑道。 契苾贞憨批一样挠头,恍然道:“说得也是……” 目光朝小混账们一瞥,李钦载笑道:“除了打架,你们还干了啥?” 这句话如同打开了话匣子,小混账们七嘴八舌地坦白。 “先生恕罪,弟子把一个书呆子埋了……只埋了半截儿,吓唬吓唬他。” “先生恕罪,弟子把书呆子们的被褥扔到渭河里去了,让他们冻了一晚。” “弟子把书呆子们的书本烧了。” “弟子在书呆子们的饭菜里下了药。” “弟子落单时被书呆子们揍了……” “嗯,嗯?”李钦载愕然望去,说话是上官琨儿,顿时赞道:“真棒,你为何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 上官琨儿却不以为耻,居然得意地道:“后来师兄们帮我报仇了。” “…………” 李钦载目瞪口呆听着小混账们坦白罪行,越听越上头。 旁边的书呆子们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一名年纪稍长的书呆子恨恨跺脚,悲愤道:“罄竹难书,罄竹难书啊!” 李钦载皱眉,从小混账们的坦白中,他察觉了几个事实。 第一,小混账们惹的祸不少,倒是没敢祸害庄户了,这是好事。 第二,学堂内的势力泾渭分明,两股势力的矛盾已然很尖锐。 第三,战局呈一面倒之势,几乎都是小混账们在欺负书呆子们。 说是两股势力的对立,倒不如说是两个阶级的对立。 李钦载望向书呆子们:“你们任由他们欺负,就只敢揍落单的人,而且还选了个年纪最小的揍?” 书呆子们不由气短,颓然道:“……弟子打不过他们。” 小混账们发出得意的笑声,书呆子们愈发愤怒,死死攥着拳头,但在李钦载面前却不敢说什么。 李钦载点头:“好,事情我大概明白了……” 指了指小混账们,李钦载道:“抽你们一顿鞭子,没意见吧?” 小混账们倒是光棍,闻言纷纷痛快地道:“没意见,请先生责罚。”m..Com “出去脱光上身,准备受死。” 小混账们一齐朝门外走去,路过书呆子们身前时,他们昂首挺胸,表情悲壮,像一群从容就义的英雄,还朝书呆子们发出不屑的冷哼。 画面就很刺眼,仿佛笼罩了一道主角光环,李钦载越看越不顺眼,不假思索抬腿就将落在最后的契苾贞踹了个踉跄。 “觉得自己很悲壮很正义是吧?明明是欺凌弱小,搞得像慷慨就义的英雄,要不要脸?” 一句话令小混账们破功,一个个灰头土脸出了门。 李钦载没跟他们客气,说抽鞭子就抽鞭子。 小混账们在院子里站成一排,李钦载挨个儿抽过去,小混账们发出哭爹喊娘的惨叫和求饶,刚才的英雄就义正面形象灰飞烟灭。 书呆子们站在廊下看小混账们受罚,人群里发出幸灾乐祸的笑声,李钦载耳尖听到了,但没说什么。 一顿鞭子抽下来,小混账们后背伤痕累累,互相搀扶着回了卧房。 书呆子们仍站在原地,当着李钦载的面虽然不敢再笑,但李钦载还是能从他们的脸上看到快慰解恨的表情。 脸色微沉,李钦载挥了挥手,道:“都散了吧,明日再上课。” 书呆子们朝李钦载恭敬地行礼,乖巧地散去。 人都走了以后,李钦载独自站在院子里,凝视着学子们住宿的几排房子,不知在想什么。 良久,李钦载迈步朝学子们住宿的屋子走去。 悄悄站在屋外的廊下,李钦载一言不发,听着屋子里的动静。 屋子里,国子监学子们正在幸灾乐祸地笑,没有外人在场,他们的笑声分外畅快。 “早该如此,先生回来责罚他们大快人心!”一名学子大笑道。 另一名学子也冷笑道:“咱们来这里之前,国子监的博士早就说过,学堂是干干净净做学问的地方,身份地位在学堂里没用,做错了事就该罚。” “一群只知靠父荫祖荫的囊虫而已,除了欺凌弱小,嚣张跋扈,他们还会啥?这种人根本不配做学问,他们连出现在学堂资格都没有。” “都是不学无术之辈,咱们来此之前,听说那群纨绔子的成绩一塌糊涂,先生出的题他们从来没及格过,每次考试后都要挨鞭子。” “诸位,先生已回来,我等不如明日向先生恳求,将我们与那些纨绔子分开授业,我们是国子监的学子,来此求學我们只服先生學问,却羞于与嚢虫为伍,先生应该将我们与他们分开,诸位意下如何?” 一阵兴奋的附和声此起彼伏。 “没错,正应如此。反正那些纨绔子在学堂里也是拖后腿,我们为何要与他们同堂求学?” “与他们同学,是我此生之耻辱,先生应该将我们分开授业,先生的学问也只有我们能继承发扬,指望他们学会,呵呵,先生一身绝学早失传了。” 李钦载站在屋外,听着学子们狂妄的议论,越听脸色越冷漠。 不动声色地離开,回到学堂的院子里,狄仁杰迎了上来,叹息道:“李县伯,虽说学子犯了错应该惩戒,但……您下手未免太狠了,那些权贵子弟一个个伤痕累累,正趴在屋子里哭呢。” 李钦载笑了:“学堂就是这种风格,他们的爹娘都没说什么,你心疼啥?” 狄仁杰沉默片刻,低声道:“权贵子弟这些日子固然犯了错,欺负了国子监学子,可下官说句公道话,错也不全在他们……” “哦?怎么说?” 狄仁杰叹道:“学堂两股派系针锋相对,下官都看在眼里,说实话,权贵子弟确實跋扈,但好在性情直率,爱憎分明。” “国子监的学子们也不全是乖巧懂事,他们平日里太傲气了,处处看不起那些权贵子弟,论身份,他们自然比不得权贵子弟,但在学问上,他们常常嘲讽挖苦,言辞刻薄,两伙人的矛盾大多由此而发。” 李钦载想了想,道:“我总结一下,意思就是,一方嘴贱,另一方手贱,嘴贱的没事,动手的却倒霉了,是这意思吗?” 狄仁杰愕然,随即苦笑道:“应该……是这意思吧。” 李钦载笑了:“我明白了,烦劳怀英将学子都叫到院子里集合,刚刚挨了鞭子的也都叫来,我下手有分寸,他们死不了。” 第三百三十一章 一步天堑 在李钦载的眼里,世上狂妄的人分为两种。 一是看清了现实的残酷,却自身有所倚仗,清楚自己的斤两是寻常人无法撼动的,所以他们敢狂妄。 二是没看清现实的残酷,以一种坐井观天的可笑格局肆无忌惮地狂妄,谁都不知道他狂妄的底气从何而来,但他就是敢狂妄。 学堂里的两股势力,恰好属于这两种。 以前李钦载一直以为需要教育的是那群小混账,毕竟他们惹祸的本事不小,必须时刻有一根鞭子在背后提醒他们分寸尺度。 今日李钦载才发觉,国子监这群看似乖巧的学子,其实毛病也不小,而且在李钦载看来,国子监这群学子的毛病更致命,将来走出学堂,不管做学问也好,当官也好,都不会有好下场。 李钦载觉得有必要让国子监学子们认清一下现实究竟有多残酷。 读书读傻了,真以为知识能驾凌一切? 李钦载还会造火药呢,在李治面前不照样乖乖跪拜低头。 云板敲得急促,学子们一头雾水从屋子里走出来,站在院子里面面相觑。 刚刚挨了鞭子的小混账们互相搀扶,步履艰难地路过李钦载身前,纷纷向他投去幽怨的一瞥。 李钦载没惯着他们,两眼一瞪:“咋!” 小混账们吓得一哆嗦,急忙摇头陪笑:“莫咋。” 一脚踹中李素节的屁股,李钦载冷哼:“瓜怂!” 学子们来到院子中间,老老实实排好阵列。 李钦载冷着脸站在阵列前,先缓缓环视众人一圈,然后沉声道:“首先说一件事……” 众人肃立恭听。 指了指刚刚挨了鞭子的小混账们,李钦载道:“他们欺凌同学,该罚,也罚过了,俩字,活该。” 小混账们垂头丧气,倒也没有丝毫不服之色,平日里固然跋扈,但也是讲道理的,自己确实欺凌了同学,挨鞭子确实活该。 李钦载的眼神却瞥向国子监的学子们,缓缓道:“我再说另一件事,学堂确实是做学问的地方,不愿做学问的,当然也可以混日子,只要能承受后果我也不反对……” “这里是干干净净的地方,没有身份贵贱,没有权势高低,只有求学的态度。” “但是,学堂里不仅教知识,也教做人。这里固然没有身份和权势,但也不该把知识当作衡量身份贵贱的倚仗,用来嘲讽挖苦别人。” 第三百三十二章 面对的是三代人的努力 不杀人,但诛心。 李钦载其实很不愿意用这种残酷的方式叫醒别人,他知道这将是很多人一生的噩梦,对他们的打击是异常沉重,到死都难以释怀的。 但是,噩梦总比沉浸在不切实际的美梦里要好。 做着美梦的人,往往一场暴雨便能要了他们的命。 国子监的学子们仍在痛哭,李钦载并未给他们讲什么人生大道理,只是简简单单一个游戏,这个游戏却仿佛一记记耳光,狠狠地扇在他们的脸上,瞬间打掉了他们所有的傲气和尊严。 跪地嚎啕,捶地捂面,如丧考妣,每个人表现绝望的表情不同,但绝望的心情都是一样的。 小混账们显然都不傻,游戏玩到现在,他们也明白了李钦载意思。 虽说自己是离终点线非常近的优胜者,但小混账们此刻却并不觉得高兴。 从记事开始,他们已经对自己的身份地位很清晰,他们知道自己比寻常人优越太多,他们的一生其实已不必努力。m..Com 然而此刻看到国子监学子们跪地痛哭的模样,小混账们也清楚地感受到了阶级的差异。 这个游戏,对国子监学子们来说固然残酷,对小混账们来说,也算不得胜利。 李钦载硬着心肠看众人痛哭,良久,叹道:“天子登基后力推科考,知道为什么吗?就是为了让寒门子弟有一线出头的机会。” “这个学堂刚开始只接纳权贵子弟,是天子劝我接纳国子监学子,你们才有到此地来求学的机会,我原本对你们的到来是抱有期待的,但没想到你们居然如此傲气。” “原本,你们连这个机会都不曾有的,是谁给了你们狂妄的资本?我若不亲手把你们扇醒,你们真以为自己是天之骄子,天下人都没资格与你们相提并论?” 指了指院子里的小混账们,李钦载加重了语气道:“你们要竞争的对象,不是这些纨绔混账,而是他们的祖辈父辈,是他们三代人的努力,如此艰难的一条路在前方等着你们,你们有什么资格狂妄?” 国子监学子的哭声渐小,许多人目光呆滞地看着李钦载。 良久,一名学子站起身,朝李钦载伏地而拜:“先生,弟子知错了。” 有人带头,所有的学子纷纷跪拜,哽咽道:“弟子知错。” 李钦载叹了口气:“求学当有谦卑之心,难道以前没人教过你们道理吗?我很希望学堂将来多出几个明算科的进士,你们……为自己争口气吧。” 说完李钦载转身离开。 院子里,学子们仍泪痕未干,呆滞地看着李钦载的背影。 小混账们面面相觑,今日的他们也深受触动,以前觉得自己习以为常的身份,今日却分外感到庆幸。 学子们久久呆立不动,小混账们却窃窃议论。 “其实……咱们与他们也说不上深仇大恨,对吧?”李素节缓缓道。 众混账点头附和。 “无非互相看不顺眼而已,虽然他们鄙视我们,可我们也揍了他们,很公平呀。”契苾贞没心没肺地道。 李显有些傲气,斜瞥了失魂落魄的学子们一眼,然后走到他们面前,负手道:“终究是同堂求学,以后咱们好好相处,互相看不顺眼至少井水不犯河水,行不行?” 学子们垂头,没吱声。 李显哼了一声,不满地走开。 ………… 李钦载躺在崔婕修长又弹性的大腿上,像坠入软绵绵的云雾中。 崔婕正垂头给他掏耳朵,李钦载偏着脑袋欣赏她那认真的侧颜,仿佛在仰望一朵开在陡峭悬崖上的花儿。 耳朵里痒痒的,崔婕的动作很轻柔,李钦载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难怪女人也好色,光是耳朵里进进出出的动作,就搞得李钦载很舒服。 “你今日都跟学子们说什么?妾身听说学堂里一片凄风苦雨,好多国子监的学子到现在都还在哭呢。”崔婕温柔地问道。 李钦载眯着眼道:“没什么,教他们做人的道理而已。” “多大的道理,教得學子们哭了一整天都没消停?” “可能是被我无私授業呕心沥血光辉形象感动了吧,……嘶,再深一点,用力一点,来了来了……” 崔婕脸蛋一红,没好气地捶了他一下:“掏个耳朵而已,你乱叫什么!” 继续轻柔地掏耳朵,崔婕却叹了口气,道:“狄仁杰今日跟妾身说了,夫君教学生做人的道理真狠,妾身听了都想为他们哭几声,都是些不懂事的孩子,没必要如此残酷吧?” 李钦载仍眯着眼,淡淡地道:“太狂了不是好事,就是因为不懂事,我才要下猛药让他们变得懂事,不然将来造了孽会连累我的。” 崔婕轻笑:“夫君嘴硬心软得很,明明是为了学生们好,却说得那么自私……” “妾身让厨子准备了一些炖肉和野味,亲自送到学堂,给国子监的学子们加点菜补补,也算代你安抚一下他们。” 李钦载睁开眼:“只给国子监学子?” 崔婕点头:“只给他们,没给那些权贵子弟。” 李钦载笑了:“你这当师娘的偏心呀,都是我的學生,为何不一碗水端平?” 崔婕白了他一眼,道:“亏夫君又是封官又是封爵的,制衡懂不懂?上午让那些权贵子弟得瑟了一把,若还给他们加菜,他们岂不是要上天了?” 李钦载赞道:“不愧是世家小姐,懂得真多。” 崔婕叹道:“夫君是先生,自然要对学生严厉,妾身是师娘,却要对他们怀柔,让他们不至于怨恨先生的严厉。” “夫君有大才,满腹学问,将来注定桃李满天下,妾身帮不上夫君什么忙,能为夫君做的,只有好好照顾那些学生,多年以后,他们回忆起求学的这段时光,不至于全都是艰难痛苦。” 李钦载突然翻身坐了起来,感动地道:“娶妻当娶贤,得夫人为妻,何其之幸。” “夫人,咱们尽快生个孩子吧。” 崔婕一愣,羞红了脸啐道:“夫君说着话儿又没正经了,好好的为何突然说起这事?” “大唐人口太少,夫人,我们要为国做贡献呐,”李钦载一本正经地捧起她的脸颊,然后,缓缓地,坚定地将她的脸往下压。 “夫人,先来个尝龟操作……” “你……就是个牲口!”崔婕气坏了,但还是被李钦载稳稳地压下一头。 没辦法,这只牲口的力道坚定得仿佛在奔赴某种信仰。 第三百三十三章 踩踏农田 不出差的日子胜似天堂。 每天与崔婕卿卿我我,逗弄一下荞儿,顺便教书育人,更多的时候懒散地坐在院子里头脑放空,像个哲学家思考人类与宇宙。 没有上班的压力,不必参与朝堂的勾心斗角,连赚钱养家的压力都没有。 从并州回来后,许家的长孙许彦伯便派人传来了消息,前往西域诸国卖冰的商队已打通了市场,与诸国的权贵建立了关系。 过不了多久,西域的夏天从此有冰凉的冰块供应,权贵们还不得上天呀。 当然,冰块的价格也是上天的价格,许彦伯说了,等着收钱吧。 准确的说,这桩买卖属于皇商,李治参股最大,李钦载其次,利润最少的是许家,但最繁忙也是许家。 李钦载和李治根本就是甩手掌柜,李治好歹还给安西都护府下了一道密旨,给这桩买卖提供有力的武力支持,李钦载除了提供秘方外,根本完全不过问了。 明明赚得最少,许家却甘之如饴。 从最近朝堂上的动作也看得出来,许敬宗这位右相与李治的配合越来越默契了。 并州粮案,李钦载交卸了刺史之职后,朝堂却没有善罢甘休。 当初李钦载除了拿问并州境内的世家族人和官员外,同时派兵将北方二十余座城官员也拿问了,既然是涉案,就不存在管辖问题,凡事涉案者皆被将士拿下,押赴长安刑部。 不仅如此,根据韩国夫人的揭举,朝堂上也被拿下了两位侍郎,四位御史和一位寺卿,至于六品以下的官员更是抓了一大批。 案情越扯越大,这已不是简单的并州一地的案子,趁着北方大旱牟利,他们已形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当李钦载亲手将网撕开后,那些肮脏又恶臭的人和事暴露在阳光下。 朝堂终于炸锅了。 李治听取了李钦载除恶务尽的劝谏,下定决心一网打尽。尒説书网 北方旱情严重,今年朝廷不知要从南方调拨多少粮食赈济百姓,朝堂不能再出现任何觊觎赈粮的官员了,会酿成大祸。 除了君臣之外,更有合伙人关系的许敬宗仿佛打了鸡血似的,这次不再像老油条一样含糊敷衍应对,事发之后,许敬宗果断地与李治站在一起,雷厉风行地频频过问刑部审案的过程和结果。 有了天子和右相的一同发力,涉案的朝臣们终于绝望,李钦载回到甘井庄这短短几日,大部分涉案朝臣已认罪。 这绝对是自李治登基整治长孙无忌之后的又一桩大案。 案情没什么复杂的,李钦载已将证据和人犯拿捏得明明白白,剩下的是李治该考虑的问题,是抓小放大,还是一个不饶,如何平衡朝局,如何敲打世家等等。 反正与李钦载无关了,他已做了自己该做的事。 ………… 时已入秋,渭河边有几许寒意,但荞儿却玩得很欢快,在河滩边跑得满头大汗。 李钦载和崔婕并肩而坐,崔婕双手托腮,俏脸含笑静静地看着李钦载钓鱼。 李钦载手执钓竿,却一脸挫败。 整整坐了一个时辰,一条鱼苗都没钓起来,自己的婆娘和儿子还在旁边看着他,搞得很没面子。 “爹,你究竟会不会钓鱼?咱们不如用渔网吧。”荞儿巴巴地望着他。 李钦载老脸一黑:“连你也不信我吗?” 荞儿无辜地道:“荞儿当然信爹,但爹就是没钓上一条鱼呀。说好的在河边烤鱼的,炉子都架好了,鱼却迟迟没钓上……” “爹,不如请阿四叔给咱们射兔子吧,烤兔子也好吃。” “兔兔辣么可爱,你为什么要吃兔兔……”李钦载咬牙道:“等着,今日必须钓上鱼,不然我就造个雷管炸河,谁都别过了!” 荞儿眼睛发亮:“爹,雷管是啥?比炮仗还厉害吗?” 李钦载瞥了他一眼,儿子最近玩的东西似乎很暴躁,炮仗被他玩得得心应手,怀里整天揣着一把炮仗,像个小恐怖分子在庄子里招摇过市,这苗头可不好,必须掐死。 正在想法子如何改造这个小恐怖分子时,崔婕却笑着将荞儿搂了过来,轻声道:“荞儿,‘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是什么意思,知道吗?” 荞儿一愣,点头道:“知道,就是君子不要做危险的事,也不要靠近危险的事。” 崔婕又笑道:“那么荞兒每天揣這么多炮仗,没事就点它们,算不算危险的事呢?” 荞儿迟疑了一下,道:“算。” 崔婕双手捧到荞儿面前,朝他眨眼:“所以?” 荞儿小嘴儿一瘪,还是老老实实从怀里将所有的炮仗都掏了出来,放在崔婕的手掌里:“所以,荞儿不能玩炮仗了。” 崔婕将炮仗收起来,笑道:“不是不能玩,是不能经常玩,以后荞儿若学业有进步,或是做了很厉害的事,姨姨会奖励你玩炮仗,君子一言,绝不反悔,好不好?” 荞儿望向李钦载,李钦载笑了:“姨姨说的没错,炮仗太危险,不能经常玩,以后便当作奖品吧,荞儿学业要努力哦。” 荞儿用力点头:“我会比师弟们更厉害的。” 李钦载朝崔婕看一眼,道:“你教孩子倒是挺内行的。” 崔婕揉了揉荞儿的脑袋,柔声道:“他就是我亲生的,当然要好好教。” 目光放回河面,河面波光粼粼,垂在河面上的钓竿却仍然没有动静。 李钦载觉得今日一家三口河边烤鱼的温馨场面大抵是絕望了。 吃兔兔也不错,兔兔辣么可爱,当然要吃进肚里,可爱的小动物才完全属於自己。 正要叫刘阿四上山射几只野兔,突然听到庄子里传来一阵马蹄声。 马蹄声很杂乱,伴随着狂妄的笑声和吆喝声,李钦载愕然扭头望去,却见数十骑正策马冲进了庄子。 庄子里皆是乡间小道,并不宽敞,这数十骑却肆无忌惮,进了庄子也不降速,甚至将马头一转,径自冲进了民居旁的农田里。 李钦载皱起了眉:“特么谁这么大的胆子?敢在我的庄子里踩踏农田,找死吗?” 第三百三十四章 口嫌体直 以李钦载如今的身份,敢在他的庄子里策马奔腾的人不多了,敢踩踏农田的人……没见过。 在这个以农耕为主的社会里,踩踏农田是很犯忌讳的,天子不能忍,庄户更不能忍。 数十骑就这样肆无忌惮地从乡间小道径自冲进农田里,已近成熟的麦田瞬间被数十匹马踩得一片稀烂。 仔细打量他们,这些骑士皆着猎装,背负箭囊,还有几条猎狗跟在马后狂吠,显然是一群游猎的纨绔子弟。 李钦载眼中顿时冒出了怒火,他很想知道谁这么无法无天。 “阿四!”李钦载扬声道。 刘阿四出现。 指着远处的农田,李钦载冷声道:“召集部曲,围上去,先揍了再说。” 刘阿四早就忍不住了,但凡有点良知的人,无论当权者还是底层,对踩踏农田的行为都不能忍。 正要吹响竹哨召集部曲时,李钦载突然愣了一下,道:“慢着,再看看……” 再看看?看啥? 刘阿四顺着李钦载的眼神望去。 却见农田中有一道身影站在那里,恰好拦住了数十匹肆无忌惮的马。 那道身影不陌生,国子监的学子之一,李钦载依稀记得他的名字,郑不鸣。 一个听起来似乎充满了莫名的故事感,却让人以为他是个哑巴的独特名字。 郑不鸣站在农田中,面无惧色地朝狂奔过来的数十骑伸开了双臂。 “来人住马!”郑不鸣挣红了脸大吼。 数十骑仍在狂奔,到郑不鸣面前数丈仍未减速。 郑不鸣害怕极了,眼看着马儿离他越来越近,他的脸色也越来越苍白,可他仍一步不退地站在原地,双臂张开,坚定地挡在马儿面前。 勇者并非无所惧,使其舍生者,唯成仁取义。 眼看快要撞到郑不鸣,数十骑在离他两尺之外才使劲勒马,马儿嘶鸣,人立而起,终究还是停下了。 这数十骑虽然狂妄,但也不敢轻易闹出人命。 “混蛋!何人胆敢拦马,不要命了吗?”为首一人叱喝道。 郑不鸣浑身大汗淋漓,有一种刚从鬼门关转了一圈的虚弱感,盯着为首那名骑士冷冷道:“纵马踩踏农田,不怕王法治罪么?” 骑士大笑:“踩几株庄稼,屁大个事,你是此地庄户?哈哈,赔你些钱便是,莫扫了我等兴致。” 郑不鸣冷声道:“不是钱的事!” 骑士的笑脸也冷了下来:“就是钱的事,来人,给他钱。” 一串铜钱砸在郑不鸣身上,然后掉落在地。 郑不鸣动也不动,指着农田外的乡间小道,道:“你们赶紧退出农田,已快到收成的时候,庄户们损失不起。” 骑士沉下脸道:“小子,不要得寸进尺,钱已经赔给你了。” 郑不鸣加重了语气道:“不是钱的事!” 破空急啸,啪的一声脆响,郑不鸣脸上多了一道鞭痕,红通通触目惊心。 郑不鸣忍不住惨叫出声,骑士扬鞭指着他怒道:“狗贼不知好歹,非逼我动手是吗?今日我便踩踏农田,你待如何!” 说完骑士狠狠一夹马腹,数十匹马儿嘶鸣着冲过郑不鸣的身前,在快成熟的麦田里踏出一片狼藉,呼啸而去。 郑不鸣捂着脸呻吟半晌,然后起身,望了一眼数十骑离开的方向,一声不吭地朝学堂方向行去。 河滩边,将一切看在眼里的刘阿四急了:“五少郎,还不把他们拿下吗?” 李钦载冷着脸没吱声,却盯着郑不鸣离开的背影,突然道:“他是不是去学堂了?” “是……吧?” “再等等,我突然有点好奇……” “好奇什么?” “好奇别的学生是何反应,若是无动于衷……”李钦载眼中闪过一抹决然:“那么这个学堂已没有存在下去的必要了,我宁愿自己的学问从此失传于世。” 刘阿四不解地挠头。 崔婕明白了李钦载的意思,朝刘阿四轻声道:“阿四,听夫君的,再等等。” 李钦载又道:“派几个人跟踪那群踩踏农田的杂碎,莫跟丢了,事后我亲自算账。” ………… 郑不鸣踉跄跑进学堂,迎面正遇到李素节。 见他脸上醒目的鞭痕,李素节吓了一跳:“你被先生责罚了?不对,先生从来不抽脸的呀。” 郑不鸣神情一滞,但想到与这些纨绔子弟僵冷的关系,还是没说什么,匆匆点头示意了一下算是打过招呼,然后继续朝住宿的屋子走去。 李素节见他毫无回应,不由撇了撇嘴,嘟嚷道:“多大的仇怨,连句话都不说,国子监的人果真小气得很。” 郑不鸣踉跄奔进屋子,国子监的学子们正坐在床榻上看书,不得不说,能进国子监读书的学子,学习态度确实非常端正且刻苦。 一名学子不经意抬头瞥了一眼郑不鸣,神情一怔,接着失声道:“不鸣,你脸上怎么了?” 所有人的注意力被吸引过来,纷纷上前询问。不少人立马猜测是被先生责罚了,毕竟大家都知道李钦载教训弟子喜欢用鞭子抽。 郑不鸣摇头,声音嘶哑道:“与先生无关,刚才有数十人骑马踩踏农田,我上前制止,被他们用马鞭抽了,这群人衣着华贵,应是长安城的权贵子弟……” 一名学子大怒道:“权贵子弟便可踩踏农田了么?无法无天了!当今天子都不敢这么干,还敢欺辱监生,不管是哪家的权贵,今日必须要他给个说法!” 众人义愤填膺附和道:“对,必须找到他们,给个说法!” “威武不能屈,我辈读书人当有不屈之气节!” 学子们仿佛一桶被点燃的火药,瞬间炸了,群情激愤之中,纷纷拉着郑不鸣走出了学堂。 学堂外的院子里,与学子们井水不犯河水的纨绔小混账们呆怔地看着他们高呼叫骂走出来,不由愣住,满头雾水地盯着他们。 “这群书呆子吃错药了?他们要干啥?” 李素节瞥了一眼,疑惑地道:“那个叫郑不鸣的,脸上有鞭痕,我刚才以为是先生责罚的,看他们的样子,难道……”m..Com 李显惊悚道:“难道他们要找先生报仇?胆肥了啊他们。” 李素节瞪了他一眼,道:“借他们一百个胆子!我的意思是说,抽郑不鸣的应该不是先生,而是另有其人……” 话音刚落,纨绔们脸色顿时沉了下来,飞快互视一眼,但都没吱声儿。 面无表情地看着愤怒的学子们走出去,背影都消失不见了,纨绔们仍然没动弹。 院子里如死一般寂静。 良久,李显哼了一声,道:“那群书呆子本就看我们不顺眼,他们挨揍了,我们正应拍手称快才是。” 纨绔们纷纷附和:“没错,该揍,咱们被先生责罚时,他们还不是幸灾乐祸的。” 契苾贞咧嘴冷笑:“本就与咱们不是一路人,这些酸儒书生挨揍,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年纪最小的上官琨儿也附和道:“没错没错,他们还趁我落单时堵我,非常卑鄙,早该遭报应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纷纷数落着书呆子们的不是,半晌之后,突然沉默下来。 彼此对视一眼,众人转身往回走,然而脚步却越走越慢。 走了十几步后,李素节突然停下脚步,叹道:“同堂求学,说不上交情,终归不能袖手旁观,否则若先生知道了,岂不令他寒心?” 众人一齐停下了脚步,神情犹豫挣扎。 契苾贞咬牙,恨恨跺脚:“我等出身权贵,总不能热脸贴那些酸儒的冷屁股吧?贱不贱呐!” 李显沉默半晌,冷冷道:“与书呆子们无关,我们只是不想让先生寒心而已。” 众人的身躯里仿佛被注入一股灵泉,瞬间活了过来,沉闷的气氛一扫而空。 “没错,不能让先生寒心呀。” “书呆子们就算被欺负,也只能被咱们欺负,外人凭啥!” “走,帮个场子,尔母婢也,看看何方杂碎胆敢欺辱同学!” 第三百三十五章 纨绔对纨绔 权贵子弟毛病多,但他们身上终究还是有闪光点的。 大唐民风朴实,朝堂上不乏奸臣,但就算是奸臣家的孩子,从小也接受了良好的教育。 他们嚣张跋扈,动辄打砸,惹是生非,但他们的底线却很清晰。 坏,但坏得并不彻底。好,但好得有限。 喜恶就是那么一念,与其以“好坏”评价他们,还不如说他们活得比大多数人率直坦诚,三代人的努力给了他们随心所欲的底气。 国子监的学子们蜂拥而出,跟着郑不鸣走到农田边,然后叫骂着四处找人。 肇事的人自然没找到,那些权贵子弟呼朋唤友出来游猎,没道理留在原地等他们。 学子们不甘心,纷纷坐在田埂上,一副死等下去的架势。 没多久,李素节等纨绔们也跟着来了,离学子们远远的,也各自找了个僻静处,聚在一起嘻嘻哈哈闲聊,双方仍是井水不犯河水的样子。 学子们惊疑不定,一名学子走向李素节,冷着脸道:“你们跟来作甚?” 李素节眼睛都不抬,淡淡地道:“庄子是你家的?管得着吗?” 学子气道:“你们不会打算帮着那些权贵子弟欺负我们吧?” 李显冷笑:“一群弱爆了的书呆子,别人要欺负你们还用得着找帮手?” 郑不鸣缓缓走来,深深地看了纨绔们一眼,道:“回来吧,若他们真敢帮外人欺负我们,我无话可说。” 明明都是学堂的学子,却仍泾渭分明分成了两股人,各自聚集在一起,彼此间冷言冷脸,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 郑不鸣拽着学子回去了,契苾贞咬牙道:“一群不知好歹的书呆子,真不想帮他们,咱们横行长安时,何曾受过这等鸟气!” 李素节年纪最长,心智也最成熟,淡淡地道:“我们不是帮他们,而是求个心安,同时也不想让先生对咱们失望,仅此而已。” 扭头四顾,李素节招手叫来一名随侍的禁卫,道:“今日有贼子胆敢纵马踩踏农田,鞭打学子,派几个人去找找他们的下落。” 禁卫抱拳匆匆离去。 ………… 河滩边,李钦载静静地注视着分坐两堆的学子们,看到李素节等人骂骂咧咧但还是远远坐着的不忿模样,眼里闪过一抹笑意。 “还行,不算太混账。”李钦载喃喃道。 崔婕自从与李钦载成亲后,也投入到师娘的角色里,此时欣慰地笑道:“夫君的弟子们还是不错的,尽管两伙人不对付,可该帮忙时倒也不含糊。” 李钦载叹道:“学堂里不仅仅只教学问,更要看人品,我今日想看的,就是这些弟子的人品究竟是啥成色。” 荞儿眨眼看了看远处的师弟们,又看了看李钦载,道:“爹,荞儿也要跟他们一起。” 说着荞儿便起身,蹒跚地朝学子们走去。 崔婕担心地刚要拽住他,李钦载摇摇头,道:“让他去。” 崔婕不悦地道:“他才六岁。” “六岁也该经历一些事情了,温室里长大的孩子没出息。” 扭头望向刘阿四,李钦载道:“派出去的部曲撤回来,李素节已派了禁卫,此事咱们不必管了,由他们处置。” 刘阿四点头,看荞儿独自一人走向学子们,眼中露出担忧之色,小心地看了看李钦载,刘阿四不动声色地退后几步,悄无声息地换了个方向,绕过李钦载,然后远远跟在荞儿身后。 李钦载装作没看见,仍与崔婕并排坐在河滩边。 ………… 等了两个时辰,这两个时辰里,两伙学子仍是互不理睬,就连投向对方的眼神都是冰冷且鄙夷的。 只有荞儿对两伙师弟的暗流涌动毫无所觉,他在两群人之间来回游走,凭着先生的亲生儿子的身份左右逢源,两个时辰收获了无数零嘴和奉承。 水火不容的两群人,竟都把荞儿当成了团宠,疼爱得不行。 终于,快到日落时分,远处传来了马蹄声。国子监的学子们纷纷站了起来,神情凝重地盯着远处,并将荞儿护在身后。 李素节等纨绔也懒洋洋地起身,一脸轻蔑地看着远处的尘土飞扬。 待数十骑驰近,依稀能见马上骑士的模样时,学子们纷纷无惧地迎了上去,像郑不鸣那样伸开双臂,拦在路中间。 李素节远远看着,摇头道:“果然是一群书呆子!” 扭头朝纨绔们一瞥,李素节道:“我们上吧,不然这群书呆子会被打死。” 众纨绔一齐嗤笑,然后往前走去。 走到学子们面前,契苾贞蛮横地一伸手,将几名学子划拉到一边,道:“都闪开,瞅你们弱不禁风的样子,既扛不起事,也扛不起揍,逞啥英雄好汉?” 李素节等人也纷纷将学子们划拉到身后,懒得看学子们愤怒的眼神,李素节懒懒地道:“你们看好小师兄,莫让他伤了,别的事交给咱们。” 说话间,纨绔们的表情和气质瞬间有了变化,那股子久违的跋扈混账气息充斥空气中。 契苾贞大喇喇地叉腰,指着远处渐渐放慢速度的数十骑,喝道:“那群杂碎,没错,说的就是你们,给老子滚下马来赔罪!” 数十骑大怒,一起勒马停下,为首一人骂骂咧咧走来:“哪个混蛋骂你家爷爷,过来受死!” 契苾贞眯眼一瞧,突然大笑:“我道是哪家笼子没关紧,把你们放了出来,原来是许家的混账!许自然,你敢在这个庄子里踩踏农田,虐凌监生,我看你阳寿到头了!” 被点名的许自然一呆,没想到这个偏僻的庄子里居然有人认识他,凝目望去,不由惊了。 “契苾,契苾家的……”许自然脸色已变。 李素节慢吞吞往前走了两步,悠悠道:“许自然,你只认识契苾家的,不认识我吗?” 许自然立马认出了他,倒吸一口凉气:“四,四皇子……” 李显这时也站了出来,摸着鼻子道:“我呢?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我是谁。” 许自然听话地睁大了狗眼:“七……七皇子,英王殿下……” 再环视李素节身后那群纨绔,许自然只觉膝盖越来越软,已支撑不住身躯,好想跪下。 这群神仙人物为何会出现在这座农庄里? 第三百三十九章 我吃肉,弟子背锅,很合理吧 鸬野赞良吃得很香,一碗面呼哧呼哧很快就吃了一半,与刚才抗拒的样子形成鲜明的对比。 嗯,就像被夫目前犯的三上老师,开始时的不情不愿,到后来的食髓知味,尤其是小嘴儿吸溜吞吐,很容易让人思想跑偏。 李钦载欣慰地看着她,果然,她喜欢吃自己的下面……嗯,不对,是自己下的面。 “好吃吗?”李钦载含笑问道。 吃到一半的鸬野赞良顿时惊觉刚才失态了,于是急忙放下筷子,朝李钦载躬身:“奴婢失礼了,五少郎见谅,感谢五少郎为奴婢做的美食。” “哦,倒也不是特意为你做的,这只是一碗实验品,给你吃主要是看它有没有毒,一个时辰后如果你还是活蹦乱跳的话,我就可以再做一碗给荞儿吃了。” 鸬野赞良小脸儿都绿了。 这位主人有时候真不是人,狗都不如。 此时此刻真的好怀念当年自己还是倭国皇女的时候,遇到这种人一定毫不犹豫让人拖出去打死,……先喂毒,再打死。 李钦载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你的眼神告诉我,你被我深沉的父爱感动到了。” 鸬野赞良深吸口气:“是的,奴婢被五少郎如山般的父爱感动到了,荞儿小郎君很幸福。” 接过鸬野赞良的筷子,李钦载挑起一筷面送进嘴里。 鸬野赞良一惊,随即涨红了脸。 那是她刚刚用过的筷子,面也是她刚吃过的,他居然…… 尝过之后,李钦载咂摸咂摸嘴,嗯,知道哪里不对劲了,应该放点醋。 关中的臊子面也好,油泼面也好,哪怕是羊肉泡馍都习惯放点醋的。 “好了,你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出去吧,我重新给荞儿做一碗。”李钦载头也不回地道,宛若提起裤子的渣男。 鸬野赞良再次深呼吸。 莫生气,莫生气,气出病来无人替,我若气死谁如意…… 小脸儿铁青地走出去,鸬野赞良连行礼都忽略了,此时的她很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捶墙。 新做好的香喷喷的油泼面,洒上葱花,放了醋,荞儿吃得满头大汗,呼哧呼哧特别香。 李钦载揉着荞儿的脑袋,此刻的他觉得自己像个饲养员,欣慰地看着猪圈里的小猪在吃剩菜泔水,期待它快快长肥。 “慢点吃,也别太急着长肥,还没到过年呢。”李钦载柔声道。 荞儿不解地看了他一眼,继续埋头苦干。尒説书网 “以后爹再给弄点新花样,咱们炖个牛肉汤,熬四五个时辰后,掰馍泡在里面,比油泼面好吃。” 荞儿一愣:“牛肉?咱家能吃牛肉吗?” “不能吃,但爹总有办法的,学堂里不是有两位皇子吗?让他们不小心把牛弄伤,咱家不就有牛肉吃了。” 荞儿惊了,这操作…… “两位师弟不会被官府关起来吗?” 李钦载笑道:“应该没人敢关皇子吧,就算关了也没关系,他们的亲爹会搭救的,咱们只管吃牛肉便是。” “煮得烂熟的牛肉,还有牛骨棒子里的骨髓,一吸,一吞,满嘴流油,不香吗?” 荞儿兴奋地睁大了眼,使劲点头:“嗯!荞儿明日便让两位师弟宰牛去。” “爹的好大儿。” ………… 下午时分,庄子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客人的马车在李家别院门口停下,随从递上名帖,被门口值守的部曲送到李钦载面前。 “左相许圉师?”李钦载看着手里的名帖,嘴角一勾。 前天揍了他儿子,没想到两天后亲爹亲自登门了。 是来赔礼道歉,还是兴师问罪? 不管是什么,李钦载都不怕,因为他占了理,官司打到李治面前,许圉师也无话可说。 整了整衣冠,李钦载亲自迎出门外。 毕竟是朝廷的左相,论辈分也是长辈,李钦载不能失了礼数。 走出大门,许圉师正站在马车旁,负手含笑打量李家别院的门楣,不时徐徐点头,也不知他看上了别院的装修,还是纯粹展示高人形象。 李钦载快步跨出门槛,先大笑几声。 其实李钦载也不知道为何要先笑几声,但这年头的主人为了表达自己的热情,好像总会未语先笑。 就像无论任何人抽出佩刀来,旁人按惯例必须赞一句“好刀”一样,做作得很,但它确实是必备的社交礼仪。 “许相大驾亲临,寒舍蓬荜生辉。”李钦载大笑道,走近他身前行礼。 许圉师双手托起了李钦载的胳膊,先笑了几声,转而换上一脸愧色,叹道:“老夫教子无方,惹下大祸,今日特来赔礼。” “哈哈,许相言重了,言重了,小子万不敢当,快快里面请。” 将许圉师引进前堂,李钦载当即吩咐设宴。 宾主落座,李钦载和许圉师都表现得格外客气和谦逊,在李钦载面前,许圉师完全没有任何左相的做派,反而像个犯了错的学生,神情不时闪过几分惶恐。 李钦载更是以晚辈自居,客客气气完全没有揍他儿子时的威风和丧心病狂。 酒菜上桌,宾主互敬三盏,许圉师这才搁下酒盏,叹道:“犬子许自然前日纵马踩踏农田,消息传回长安,老夫委实震怒羞愧……” “这些年老夫忙于朝政,对家中犬子疏于管教,而致犬子骄纵狂妄,惹下这等人神共愤之大祸,犬子前日归家后,老夫已狠狠责打过他。” “今日老夫本该携犬子一同登门赔罪,实在是犬子被老夫打得下不了床,怕是要养歇几个月,故而不能成行,失礼之处,还请李贤侄莫怪。” 许圉师倒不是夸张,在这个对农业耕种无比重视的年代,纨绔踩踏农田确实是一件很严重的事。 不是说踩踏农田给庄户造成多大的损失,损失倒是其次,而是这种行为绝对要禁止。 绝不能让它在纨绔圈子里形成风气,否则有损皇威,更失了民心,对统治阶层很不利。 大唐立国后,历代帝王每逢农时都会祭祀天地,而且亲自下地干农活,皇后也要在秋收之后带领贵妇下地捡拾遗落的麦穗。 从天家到权贵,对粮食的重视是别的朝代无法比拟的。 所以许圉师的儿子许自然纵马踩踏农田一事,传到长安后才会显得如此恶劣,逼得许圉师以左相的身份都不得不亲自登门赔罪。 第三百四十章 人不揍,哏啾啾 宾主礼数都很周到,客气得不像话。 一个诚惶诚恐赔礼,一个大度说没事,两人好像都忘了,许圉师的儿子许自然回到长安时是怎样一副惨相。 许圉师是左相,这个官职是新改的,大约相当于副宰相。 李治有个让人很无语的毛病,这货喜欢改名字,无论是年号还是朝廷官职,兴之所至便一通改。 登基时年号叫“永徽”,这个年号用了六年,永徽六年,李治废掉了王皇后,哎,喜事,男人三大喜,登基发财死老婆,庆祝一下,改个年号玩玩。 于是第二年改年号“显庆”,这个年号用了五年,显庆五年,苏定方灭了百济,哎,喜事,庆祝一下,改个年号玩玩。 于是第二年改年号“龙朔”。 朝廷喜事不断的话,龙朔这个年号怕也是撑不了多久。 至于朝廷官职,李治改动的也不小。 龙朔元年开始,朝堂已没有尚书省仆射,分别叫“右相”和“左相”,不一定掌实权,也许是虚职,朝堂上同一时期封左右相的好几个。 掌实权的左右相,官职前还得加一个“同平章事”,有了这个称号,左右相才是真材实料的宰相。 许圉师这个左相就加了“同平章事”,真正的实权人物。 按说以许圉师的副宰相身份,儿子犯了错得罪了人,也不值得他亲自登门赔罪。 但这一次不一样,许自然纵马踩踏农田一事不知怎地传到长安后,已然闹得满城风雨。 御史们仿佛闻到了血腥味,顿时蜂拥而上,一道道奏疏参劾,如同当初李钦载卖白玉飞马一样,人家参的也不是许自然,而是直接参许圉师。 什么教子无方,什么卑行劣举,什么狂妄不臣,话说得很难听。 不仅如此,连李治和武后都听闻了,将许圉师召进宫里询问。 李治也没骂他,只是客客气气问了几句,然后就没说什么了。 李治没说什么,不代表没事。许圉师左思右想,越想越不安,解铃还须系铃人,于是急忙赶来甘井庄。 长安闹得满城风雨,但根源却在甘井庄。 这个位于渭南县辖下的村庄,看似偏僻贫瘠,里面却藏龙卧虎,它不仅是英国公的产业,同时也是深受陛下宠信的渭南县伯的庄子。尒説书网 而更令许圉师惶恐的是,这个庄子里有一个学堂,学堂里的学子,一半是皇子和权贵子弟,另一半是国子监算科的监生。 这特么……许自然那孽畜究竟惹了一个怎样的存在。 就连许圉师都发自肺腑地觉得,犬子挨的这顿揍不冤枉,真的一点都不冤枉,不仅如此,许圉师觉得揍得还不够狠,许自然回家后,亲爹于是再次动手,给犬子加了个残血状态…… 加完状态后,许圉师马不停蹄便赶来甘井庄。 没别的,错了就是错了,挨打要立正,态度不端正的话,许家等于得罪了半个朝堂。 李钦载不知道这些前因后果,对许圉师的登门,他是比较错愕的。 啥时候我竟如此重要,一件小事都能让当朝左相亲自登门道歉。隔着那么远难道他已感受到我散发出来的王霸之气? “许相,没那么严重,真的没那么严重,您如此屈尊,倒令晚辈无地自容了。” 许圉师叹道:“犬子狂妄无状,恶行劣迹斑斑,老夫已痛下决心,从今以后严加管教,今日登门赔礼,还请李县伯宽宥犬子之错。” 李钦载笑道:“都过去了,前日一时冲动,门下弟子对令郎多有冒犯,将他伤得不轻,都是些血性冲动的年轻人,下手没个轻重,还请许相莫怪。” 许圉师露出几分古怪之色。 坐在他对面这位年轻人,其实也才二十出头,竟老气横秋说别人是“年轻人”,这画面委实有点怪异。 沉吟片刻,许圉师飞快看了他一眼,缓缓道:“除此之外,老夫今日此来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说出来还望李县伯莫怪。” 李钦载眸光一闪,不情之请?嗯,不会是借钱吧? 虽说自己刚从并州回来,不仅付清了粮价,还从滕王身上小赚了一笔,但……借钱不行,你可以侮辱我,但不能借我的钱。 “许相但说无妨。”李钦载含笑道。 许圉师诚恳地道:“犬子年已弱冠,可从小到大不争气,惹过的祸不计其数,老夫实在是心力交瘁,想管教却不得其法,反倒变本加厉……” 李钦载不假思索打断了他:“揍呀,许相,狠狠地揍,棍棒底下出孝子,这个道理许相应该明白的。” 许圉师一呆:“棍棒底下出孝子……好句子!不愧是深受陛下宠信的英才,出口便是振聋发聩的雅句。” 李钦载此刻就像与许圉师平辈的家长,认真地讨论揍犬子的心得体会。 “必须要揍,常言道,玉不琢,不成器,人不揍,哏啾啾……” 许圉师大汗:“慢着,慢着!‘哏啾啾’是啥意思?” “倭国方言,大概是欠揍的意思。” 许圉师擦了把汗:“李县伯继续,老夫洗耳恭听。” “作为学堂山长,在教育弟子这一块,晚辈自问还是有点发言权的……”李钦载露出了权威的表情,傲然道:“总结起来只有一个字!” 许圉师小心翼翼接言道:“……揍?” “没错,揍!我的学堂里,弟子但凡犯了错,没别的,一顿鞭子抽得他们哭爹喊娘,接下来他们就老实了,哪怕是皇子也不例外。” 许圉师顿时心悦诚服。 朝廷左相,处置朝政得心应手杀伐果断,但在教育子女这方面委实失败得很,失败者对成功者会有一种盲目的信任。 李钦载的学堂里那么多桀骜不驯的皇子和权贵子弟,能把他们治得服服帖帖,毫无疑问是教育界的成功者。 对成功者必须要尊敬,要信服。 可惜许左相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李钦载揍的都是别人家的孩子,他却没问李钦载有没有揍过自己亲生的。 许圉师起身长揖一礼:“老夫有一请,欲将犬子自然送到李县伯门下求学,还请李县伯看在老夫与令祖朝堂多年同僚的份上,答应老夫所求。” 李钦载眼睛一眯。 嗯? 突然有点明白今日许圉师亲自登门的目的了。 原来赔礼道歉是其次,主要是把他家的犬子送来学堂。 心也是真大,完全不考虑他家犬子已将学堂先生和弟子上上下下得罪了个遍。 他就不怕犬子被活活打死吗? 真那么恨犬子,不如把他扔进井里,这样死得比较痛快。 第三百四十一章 滕王入京 许自然这位犬子显然把亲爹恶心坏了,不然亲爹不会亲手将犬子推进火坑,而且还对火坑的主人千恩万谢。 李钦载无所谓。 学堂里基本都是别人家的犬子,他不在乎多养一只。 多挣一份学费嘛,不寒碜。 当然,丑话要说在前面,勿谓言之不预也。 “呃,许相若将令郎送来学堂,晚辈会一视同仁,令郎若犯了错,我可是要教训的……” 许圉师一拍大腿,激动地道:“教训!狠狠地教训!李县伯把他抽死老夫都绝无怨言!” 李钦载诧异地看着他。 这么狠的亲爹,李钦载倒是第一次见。 激动的程度有点过分了,好像许自然不是他亲生的,而是他婆娘跟府里马夫生的,必将他置之死地才后快。 “呃,许相,我的学堂里学的不是圣贤经义,而是明算科,将来考科举的话,高中的几率很渺茫……”李钦载试探着道。 许圉师再次拍大腿:“无妨,学啥都无所谓,重要的是教训他。” 李钦载:??? 回头得验证一下,给这对父子搞个滴血认亲,严重怀疑两位没有血缘关系,不然不会这么狠。 “送来吧,我一定会帮许相好好教育令郎的。”李钦载释然笑道。 你舍得死,我当然舍得埋。 二人同时露出愉悦的笑容,许圉师达到了此行的目的,李钦载多了个可以发泄暴戾的对象,双赢! 很期待许自然入学后,面对曾经痛揍他的师兄们的画面,羊入狼窝都没那么绝望吧。 “区区小事,许相派人说一声便是,何必亲自登门。”李钦载客气地道。 许圉师也笑道:“亲自登门是礼数,老夫昨日进宫请罪,陛下倒是没说甚重话,可老夫终究羞愧难当,还好皇后安慰了老夫几句。” “哦?皇后说了什么?” “皇后说,不过是孩童玩闹,让老夫不必太在意,事情揭过便算,不必亲自登门……” 李钦载心中陡然一紧。 是自己想多了吗? 感觉武后的话里有别的意思,里面透出一些不同寻常的信息。 “许相,皇后还说了什么?” 许圉师捋须摇头:“没说什么了,皇后似乎并不在乎这件事,哦,她还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许圉师眼神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皇后说,学堂诸事繁多,弟子难驯,犬子踩踏农田没必要小题大做……” 李钦载轻轻呼出一口气,嗯,确定了,武皇后已对他生出了嫌隙。 究其原因,大约要从并州之任算起。 毕竟她授意李钦载弄死她的亲姐姐,结果他非但没弄死韩国夫人,反而让韩国夫人带着老母回了长安,用亲情逼着她不得不卸下了杀心。 虽然对亲姐姐已暂时消除了杀心,但李钦载不听招呼,阳奉阴违,武后终究已感到很不爽,对他有意见了。 念及至此,李钦载有点忧心。 大唐天家这对夫妻,李钦载其实无意站队任何一方,他本身并不想卷入这种凶险的争斗中,只想好好过自己的小日子。 性情懒散,不求上进,凭良心说,外人对他的这种印象,一方面是他确实很咸鱼,对权力没什么野心,另一方面,也是他自穿越以来有意无意给自己立的人设。 他要让所有人知道自己是个不争不抢的性格,如此才不会引起权力高层的戒意,才能对他放心。 没想到自己终究还是引起了武后的不满。 跟站队没关系,这件事里并不存在站队,只不过进了朝堂,官爵加身,左右逢源真的很难,一不小心就得罪了人。 当初若是听了武后的话,真的弄死了韩国夫人,岂不是更得罪了李治? 忧心之后,李钦载暗暗思忖,必须想个法子缓和自己与武后的关系。 不怕认怂的说,自己如今的斤两,真的惹不起她。 一个能够参与批阅奏疏的女人,手里掌握的权力可大可小,这个女人要是打定主意给他穿小鞋,李钦载大概有半辈子的时间别想好过。m..Com 满怀心事地送走了许圉师,李钦载转身回到院子里。 时已入秋,但天气仍然有些余热,崔婕正坐在树下给荞儿摇扇,不时指导荞儿练字的手法和笔画。 见李钦载过来,崔婕和荞儿同时抬头朝他一笑。 温暖的笑容仿若春风化冰,吹散了眉弯,也吹散了愁绪。 李钦载暗暗做了决定。 为了这个家,为了妻儿,自己必须想方设法舔武后,一定要舔到她满意为止。 哄女人不在行,哄中年霸道女总裁更不在行,舔就完事了,大不了不停在她耳边说多喝热水。 ………… 秦道平坦,马车微晃。 长安延平门,滕王的仪仗车队缓缓驰进城门。 进城便是待贤坊,马车仪仗一路穿行,来到朱雀大街上。 滕王坐在马车里,神情犹豫地望向金乡县主,欲言又止。 金乡眉目低垂,仿若未见。 其实早在滕王下令改道长安后,金乡县主便看出滕王有些后悔了。 为了这么一桩小事而改道,本来远赴洪州就藩,并州已耽误了一个多月,如今改了道,就藩更是遥遥无期。 何必呢? 金乡甚至都不清楚滕王改道回长安的目的,难道真只是为了向李钦载兴师问罪? 滕王确实后悔了,当时知道自己被骗了钱后勃然大怒,下令改道长安,仪仗改道只走了半天他就发现自己冲动了。 然而羞刀难入鞘,话已出口,又当着心爱的女儿的面,实在不能自损威信,只好硬着头皮继续朝长安走。 见滕王欲言又止,人坐在马车里却如坐针毡,屁股不停动来动去。 金乡县主终于看不下去了,叹了口气道:“父王,既然都进了长安城,何必再犹豫?” “女儿知父王其实更想留在长安,索性已进了城,父王不如进宫求见天子,在天子面前多求恳一番,请天子允许父王留在长安。” 滕王闻言眼睛一亮,重重一拍大腿。 妙呀!向李钦载问罪是小事,反正来都来了,不如向天子求情,允许自己留在长安。 长安多好,那么多文人名士,那么多跟他同属性的混账纨绔,大家玩在一起既热闹又有趣,岂不比就藩洪州强多了? 至于建什么滕王阁,特么的,钱都被骗光了,路费都凑不齐,修个屁的滕王阁! 还是长安好,适合他这种被人骗光了钱的藩王。 虽说那位天子皇侄对他左右看不顺眼,没关系,老夫忍辱负重跪舔他便是,一定舔到他满意为止。 第三百四十二章 他乡遇故知,债主 许圉师与李钦载谈妥了送他家的孽子来求学后,便喜滋滋地离开了。 不过许自然如今正卧床养伤,一时半会儿来不了。 李钦载无所谓,早来早挨揍,早死早超生。许自然在庄子里干过的事,来了学堂后只怕会被欺负得很惨。 学堂里两伙势力已经握手言和,正好冒出一个遭人恨的大反派,不出意外的话,许自然会被师兄们攥出尿来。 在家懒散够久了,李钦载决定劳逸结合,给学子们上课。 如今的学子大多以自习为主,李钦载在赴任并州前编纂了一本教材,里面大概是小学六年级左右的水平。 李素节等纨绔们或许有点吃力,但国子监的学子们倒是能够融会贯通了。 算算教学进度,大约能教一元一次方程了。 所以,那位疯狂的泳池管理员可以闪亮登场,把学子们折磨得欲仙欲死了? 教了整整一上午,成果很不理想,李钦载盯着课室墙后的那幅“莫生气”暗暗运气,深呼吸。 不生气,不生气,把我气死岂不是如了这群混账的意了? “学累了吧?来,给你们讲个真实的故事,调剂一下心情。”李钦载笑吟吟地道。 李素节等人眼皮猛跳。 先生每次在课室里露出这种表情,就代表他接下来一定没什么好话。 “是这样的,我曾经教过一只狗,我问它一加一等于几,它开始时不知道,但我每次问过后扔给它两块肉,久而久之,它便知道一加一等于二了,于是便叫两声……” 李钦载用力揉了揉脸,叹道:“当初我决定教你们算学时信心满满,想着在座各位高徒至少比狗聪明一点吧?狗我都能教会,教你们应该拿捏了……” 沉痛地一叹,李钦载挫败地道:“对不起,我错了,我太自大,太懵懂了。” 朝目瞪口呆的学子们拱了拱手,李钦载平静地道:“诸位,你们敬爱的先生,我,已经无能为力了,诸位不妨另请高明,我还是回家教那条狗吧,我觉得努努力的话,它明年说不定能与各位一同参加科考,而且还会金榜题名。” 学子们一脸菜色,被李钦载这番话恶心得不行。 李素节都快哭了:“先生恕罪,弟子虽愚钝,可……不管怎么说还是比狗聪明一点吧?” “真了不起,居然比狗聪明……”李钦载冷笑:“那么你来说说刚才的题,出水口放干六个时辰,入水口注满四个时辰,请问两根水管一同放水和注水,需要多少时辰?” 李素节瞠目结舌,不知如何应对。 李钦载把目光转向旁边的李显,李显脸色一白,起身硬着头皮道:“先生,弟子想问问,这个管水池的家伙是住在长安吗?” 李钦载一愣:“你待如何?” 李显咬了咬牙,道:“若弟子来解此题,这道题根本不会出现在世上,弟子在他放水又注水之前便派人找到他,杀了他全家……天大的难题都解决了,干脆利落,岂不爽哉。” 李钦载惊了,这思路……倒是从根源上解决问题了。 李显刚说完,课室内便一阵兴奋的掌声,鼓掌最起劲的竟是契苾贞。 契苾贞一边鼓掌一边咬牙切齿:“七皇子所言甚是,这等丧心病狂之恶徒,正该一刀砍了他,连同全家都砍了,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这下连国子监的学子都有几个忍不住鼓掌了,显然二人的回答非常迎合众人的心思。 李素节看了看李钦载面无表情的脸色,小心翼翼地拾遗补漏:“……那个水池也该扒了。” 课室内陡然一静,接着掌声四起,更热烈了。 李钦载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很真实的想法,他真的想找条狗教它算学,至少狗不会说话,不会气死他…… 拱了拱手,李钦载叹道:“诸位高徒皆是身怀绝技,先生佩服……下课吧,我想找个地方冷静一哈。” 说完李钦载便走出了课室。 没事,蜡炬成灰泪始干,俯首甘为孺子牛…… 大不了当一辈子乡村教师,临老耄耋之时,课堂里还是这群白发苍苍的蠢学生,咱们师生这辈子缘分没完没了,不死不休。尒説书网 ………… 第三百四十三章 这是爱情的买断价啊 “滕王殿下竟然没来?啊,那真是太遗憾了。”李钦载一脸庆幸地遗憾道。 一旁的崔婕看了看李钦载,又看了看金乡县主,总觉得两人说话的气氛有点古怪。 女人的直觉还是很靠谱的,她察觉到的古怪气氛里,似乎没有男女情愫这方面,反而有点敌对的意思。 “夫君与金乡县主相识,县主在并州时还帮过夫君呢。”崔婕笑道。 李钦载咧了咧嘴。 是帮过,她亲爹帮过,若没有滕王那笔钱,李钦载还付不出买粮食的钱。 主要是情比金坚,滕王加钱了。 前世有一首土味情歌《爱情买卖》,用在此处很应景。 “婕儿,你的这位夫君了不得呢,在并州时可干了不少惊天动地的事,至今被并州官民传颂,据说并州百姓给李县伯立的生祠都有无数,若都能灵验的话,李县伯约莫能活一千岁了。” 金乡县主盯着李钦载的脸,语气似乎不怀好意。 崔婕甜蜜又自豪地笑道:“我崔婕的夫君,自是为生民立命的大丈夫。” 李钦载愈发心虚,尴尬地笑了两声,道:“夫人莫夸我,滕王殿下和金乡县主也为并州百姓出了大力。” 崔婕望向金乡,欣然道:“你也做了许多了不起的事吗?” 金乡瞥了李钦载一眼,清冷地道:“我也不谦虚了,确实做了一些事,毕竟你夫君是刺史,我和父王总得做点什么。” 李钦载急忙补充道:“滕王和金乡县主纯粹是自愿为百姓付出。” 金乡眼中顿时露出怒色,咬着牙道:“没错,自愿的。” 崔婕喜道:“县主远道而来,一路风尘仆仆,夫君,咱们设宴相待可好?” 李钦载不自在地道:“好,好。” 崔婕于是转身安排酒宴,空荡的院子里只剩李钦载和金乡二人。 金乡也不再掩饰自己的表情,俏脸怒色越来越盛。 “李县伯,你不跟我解释一下吗?”金乡冷冷道。 “解释啥?”李钦载无辜地看着她。 金乡咬牙道:“在并州时,你跟我父王说了什么?说咱们情比金坚,什么互生情愫,害我父王对我猜疑,可有此事?” 李钦载矢口否认:“我没说过,都是你父王自己猜测的,不得不夸令尊一句,想象力真的清奇又丰富,让人叹为观止。” 金乡怒道:“还不是你故意误导我父王!李县伯,你我无冤无仇,为何在我父王面前胡说八道?” 李钦载翻了个白眼:“我何时误导你父王了?我说过,全是你父王自己猜测的,我能怎么办?当他的面自刎以证清白吗?就算要自证清白,该自刎的人也应该是你吧。” 金乡大怒:“你还骗我父王的钱,把他的钱骗光了,我父王连仪仗车队的路费都付不起了,才半路不得不改道回长安。” 李钦载擦了把冷汗,这个属实就有点尴尬了。 那时觉得自己和金乡县主的爱情很珍贵,当然要加钱。没想到滕王为了掐断这段孽缘竟如此舍得,把自己的路费都搭进去了。 如此有钱又容易被骗的人,老实说,李钦载两辈子都难得遇到一个。 仔细想想,李钦载其实也不能叫骗。他根本没骗,一切都是滕王自己的脑补,钱也是他心甘情愿自己掏出来的。 那是爱情的买断价啊。 李钦载在其中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呢? 他充其量是寺庙里的功德箱。 捐钱全凭自愿,但要想拿回去,佛祖怕是不答应。 想到这里,李钦载顿时理直气壮了:“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赚钱不能算骗,赚钱!生意人的事,能算骗么?” 金乡顿时被李钦载的无耻嘴脸惊呆了,半晌没说话。 在她有限的人生里,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骗了父王的钱,居然死不承认。 眼前这货还是那个在并州时解民倒悬,为民立命的李刺史么? 打压粮价,严惩恶吏奸商,大兴水利,南粮北调赈济百姓的好官,为何变成了这副面孔? “你,你你……无耻!”金乡快气哭了。 “你了不起,你清高……”李钦载见金乡快疯了,急忙道:“县主,令尊给钱纯粹是自愿,而且我一文钱都没贪,全用来支付粮价了。” “县主和滕王当时也在并州,应该知道我把粮价打下来后,虽然粮商们不得不以贱价卖给我粮食,但贱价也要给钱的呀。” “我赴任时陛下给我的钱不多,正在焦头烂额之时,你父王突然驾临,可可爱爱白白胖胖像个财神,给钱也给得特别痛快,后来我便把所有的钱都用来买粮食了。” “正因为你父王的这笔钱,并州的官仓才充盈起来,州县的民心也安定了,此事你父王居功甚伟,我还得向他道谢呢。” 金乡闻言俏脸稍霁,脸色总算缓和了一些。 她虽然性格清冷,可心地终究是善良的,李钦载解释了那笔钱是用在百姓身上后,多日来的种种不忿和羞怒终于如云烟般消散。 “你果真一文钱都没贪?”金乡狐疑地盯着他。 李钦载高举右手,义正严辞地道:“我用我学堂所有弟子的项上人头发誓,真没贪,若违此誓,管教所有的弟子被九天神雷劈成五分熟。” 金乡哼了一声,道:“幸好今日我父王没跟来,否则他若见了你,必然不听你解释,二话不说跟你拼了,你可不知父王这一路念叨了多少次,给你安排了几百种死法。” 金乡今日独自来甘井庄,说是拜访闺友崔婕,实则是向李钦载兴师问罪。 之所以撇开她的父王,实在是不愿父王与李钦载当面冲突,尽管心里已将这货千刀万剐了,可他终究是崔婕的夫君,父王若与他冲突起来,崔婕想必会很难过,而她,便会很尴尬。 这才是她今日独自来访的原因。 崔婕走到院子里,见二人仍在聊天,不由笑道:“酒宴已备,夫君,县主,入堂小酌吧。” 金乡和李钦载点头,两人朝前堂走去,金乡在李钦载身旁悄声道:“你最近不要去长安,父王要与你拼命,正在长安城磨刀霍霍……” 第三百四十五章 又想出了一个好东西 生活阅历方面,其实李钦载并不如普通的庄户。 在这个靠天吃饭的年代,能平安顺利长大的庄户都不容易。 不但要辛苦耕种,还要打猎,挖野菜,将各种能吃的东西都收集囤积起来,随时准备应对天灾。 雪灾,涝灾,旱灾,蝗灾,各种灾难层出不穷,任何一个灾年没应付过去,都是家破人亡的下场。 在这方面,李钦载的经历远不如庄户,灾年时期的危机感也远不如他们。 李钦载以为灾年给庄户们发粮食就是赈济,其实庄户们想要的并不是粮食,而是灾年里有一条除了种地之外的生路,哪怕地里颗粒无收,他们还能凭借一身力气为婆娘孩子挣来粮食,喂饱全家。 这不仅是自尊心,更是对未来的一种忧患意识。 每逢灾年便向主家伸手要赈济,久而久之,真成奴隶了。 靠出卖劳力挣粮食,哪一代都能堂堂正正做人,走出去仍是顶天立地的汉子。 李钦载明白了庄户们想法,深为钦佩,于是再也不提“赈济”俩字了。 金乡县主来到庄子后,似乎没打算走了。 每天跟崔婕腻在一起,俩女人似乎有说不完的话,但金乡对李钦载的态度仍然客气中带着冷淡,显然骗光她爹的钱这事儿过不去了。 其实要想缓和与她的关系也容易,把骗的钱还回去便是了。 但李钦载根本不考虑。 靠本事骗来的钱,凭啥还回去?关系僵冷就僵冷,我既不打算娶她,也不打算睡她,关系好与坏重要吗? 每天除了给学子们上课,便是视察庄户们挖渠工程。 这是一项对后代千秋都有益的工程,李钦载很认真地对待它。 挖渠不是挖开一条沟,过程并不简单,挖开沟后还要不停地夯土,将沟里的土夯实,然后抹上湿泥,再铺一层干土继续夯。 工地上热火朝天,三五个汉子精赤着上身,合力抬起一根粗壮的原木使劲往地上砸,工地上处处都是人形打桩机,個个都是电动小马达。 李钦载蹲在沟渠边,看着庄户们给沟里抹湿泥,眉头越来越皱。 “啥原理?抹上湿泥再铺干土,这不是脱裤子放屁么?” 一名蹲在旁边的庄户笑道:“五少郎是富贵郎君,您不懂,湿泥抹上之后晒干,再用干土铺上夯实了,最后还要抹上一层湿泥晒干,才能保证沟渠过水时不会渗进土里,不然引来的水没等到地头,全都进土了。” 说话的庄户姓魏,就是那位仍在百济征剿余孽的老魏的儿子。 相比老魏的老不正经,小魏……看模样也正经不到哪里去。 别的庄户都在卖力打桩,小魏却偷懒蹲在一边跟他聊天,这态度至少得扣他二两粮食。 “从渭水到咱们庄子的地头,要接好几条主渠过来,照这样一寸地一寸地的夯土,要夯到猴年马月去?”李钦载对工期很不满。 小魏为难地道:“可挖渠就是这么干的呀,不然能怎样?” 李钦载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用水泥啊,这都不会?” 小魏愣了:“啥是水泥?” 李钦载也愣了。 水泥这玩意儿还没面世,唐朝人根本不知道它作用。 接着李钦载精神一振,对呀,水泥!这可是个好东西,不仅能用来挖渠,将来还能用来修路,修桥,军事上用来修城墙,造堡垒…… 如果推广运用,水泥这东西的价值并不逊于火药。 用于民生,基建狂魔必备物品,任何建筑用了它都会变得坚不可摧。 用于军事,火药是攻,水泥是防。两者皆是大唐将来攻城掠地的必备之物。 李钦载蹲在沟渠边思索许久,然后拍了拍手站了起来。 “夯土这道程序先停了,大家去干点别的,另外分出百来号人给我,我有用。” 说完李钦载便回了别院。 独自坐在书房里,李钦载握着笔,努力思索水泥的烧制方法。 说来不是太难,但也并不简单。 它是从石灰石里以高温萃取而出,但它的形成又不仅仅需要石灰石,烧制的过程里还要掺入石膏粉末,铁渣,黏土等等物质。 李钦载记得的不多,反正就是烧,不停的烧,烧着烧着,这玩意儿就被烧出来了。 舔狗不停舔都舔不来女神的爱情,但石灰不停的烧却能烧出水泥,多么扎心的大自然。 至于高温需要多少度,不管了,先烧了再说。 提笔在纸上大致写下步骤,又画了几张烧窑的图纸,墨迹未干便将纸折好往怀里一揣,出门大声道:“阿四,叫上咱家部曲,还有庄户,准备挖窑!” 匆匆赶来的刘阿四一愣:“啥窑?” “挖就完事了,”李钦载从怀里掏出图纸给他,道:“按这个模样挖,多弄点人,邻庄的庄户们也叫过来,我给工钱。” 刘阿四道:“五少郎又弄出了新东西?图纸小人帮您保管了,回头派人快马送回国公府,绝不让外人偷了秘方。” “保管个啥,挖个破窑要啥秘方?烧窑挖出来,明眼人一眼就看懂了,秘方有啥用?赶紧去办。” 挖窑工程不小,李钦载要挖的不仅是一两个窑。 由于不太记得前世烧制水泥的具体方法,李钦载只能多挖几个窑,然后用不同方法去试。 不仅是挖窑,去附近山上采集石灰石和黏土,派人向长安工部要铁矿渣等等,都需要不少人手。 刘阿四的执行力不错,他知道每次李钦载交给他图纸时,一定会造出惊天动地的好东西,从神臂弓到火药,三眼铳等等,对大唐对英国公府,都极为重要。 带着图纸匆匆出门,很快刘阿四便召集来了庄户,同时派人去长安工部要铁矿渣,以及从邻庄请劳力。 不到一天时间,甘井庄已聚集了数百号青壮劳力。 按着图纸,在李钦载的亲自指挥下,选了一处远离庄子的半山腰开始挖窑。 挖渠的工程暂时停下,李钦载觉得如果先烧制出水泥再复工挖渠,效果一定比庄户们傻傻夯土要强得多。 全庄的庄户们不明所以,他们不知道五少郎为何突然下令挖窑,但主家有了主意,庄户们自然不會多说什么,反正都是干活,干啥不是干呢。 接连几天,李钦载几乎守在工地上,盯着庄户们挖窑。 两天后,崔婕和金乡俩闺蜜终于觉得生活里好像少了点什么,于是相携来到工地。尒説书网 金乡看着热火朝天的工地,不由微微吃惊:“李县伯这是……要作甚?” 崔婕轻笑道:“夫君与常人不同,他的脑子里总有一些奇怪念头,有时候不知不觉便造出一个新东西,而且很好用。” 金乡若有所思道:“我曾听说过你家夫君一些事,少時荒唐,如今却成了大唐英才,造了许多了不得的好东西,他……都是这样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吗?” 崔婕嗯了一声,目光痴迷地盯着李钦载忙碌的身影,轻声道:“他……确实与众不同。” 金乡察觉到她痴迷的目光,不由哼了一声,低声嘟嚷道:“……骗钱也骗得与众不同。” 崔婕回过神,又道:“夫君造的新东西不仅是社稷所用,用于民生的东西也了不得呢,不过不为人知罢了。” “他还造了什么?” 崔婕俏脸一红,附在她耳边悄声道:“咱们女子每月来的那事兒,夫君他造了个……” 一番窸窸窣窣的悄悄话,金乡越听越震惊,越听脸蛋儿越红,话没说完便使劲掐了崔婕一下,又羞又气道:“你要死了!这话也能说出口的么?” 崔婕咯咯笑个不停,道:“回头我送你几片,伱月事来时试试,夫君造的這东西确实好用,以前我也羞得不行,但偷偷试过之后,再也离不开它了……” 金乡气极:“你还说,还说!果真是嫁了人的,脸皮比以前厚多了!” 崔婕却不依不饶道:“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 “夫君还造了个罩罩一样的东西,说它能托住咱们女人的……”崔婕继续凑在她耳边说悄悄话。 金乡瞋目裂眦,倒吸一口凉气,脸蛋儿已红得像煮熟了螃蟹。 “呸!不要脸,登徒子!”金乡恨恨地骂道。 第三百四十六章 造出来了 闺蜜之间私下聊的话题,其实并不比男人之间的话题纯洁多少,都跟咸鸭蛋一样,黄得流油,从古至今如是。 男人与男人聊天,讨论最多的是国家大事和女人,激昂文字指点江山之后,话锋一转聊到女人,瞬间连气质都变了。 从激昂到猥琐,往往只需一秒钟,两者的共同点是,无论聊国家大事还是女人,他们的眼睛里都散发出平日绝对没有的光芒。 说得好听点,这叫“英雄本色”,聊国家大事时是英雄,聊女人是本色。 说得难听点,这是刻在基因里对权与色的向往。 其实女人之间聊的话题也差不多,大多是一些羞于启齿的事情。 而李钦载发明的女人贴身用的几样东西,在金乡耳里便成了禁忌话题。 金乡确实很震惊,她没想到一个男人居然连女人贴身的东西都能搞出新花样,谜一样的男人,完全不在乎脸皮了,大概只有眼前这位嫁给他的女子在谈论这个话题时,脸上才会露出骄傲自豪的表情吧。 这有啥值得骄傲的?不害羞吗? “羞啥!夫君只给我做过,又没拿出去卖,”崔婕白了她一眼,接着噗嗤一笑,掩住小嘴儿道:“其实……当初没嫁给夫君时,他送我这些小玩意儿,我也很害羞,不但揍了他,还骂他不要脸,登徒子……” 金乡深感认同,没错,就是不要脸,登徒子。 “后来我偷偷拿去用了,发现确实很方便,尤其是那个……罩罩,贴身又舒适,夫君他真的……很懂女人,不然造不出这东西。” 崔婕怅然若失地一叹,道:“夫君荒唐的那些年,倒也不是全无收获。” 金乡飞快瞥了一眼工地上忙碌的李钦载,轻声道:“那个荞儿,是你夫君与别的女人生的?” “是,但荞儿不一样,夫君与那个女子……也不一样,他们应该是有故事的,可惜夫君说他不记得了,这段故事大约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 金乡眸光闪动,盯着崔婕打量许久,轻笑道:“没想到我竟能看到婕儿能对一个男人如此动情,当年那个傲气的世家小姐呢?我都快不认识你了。” 崔婕捏了捏她的脸,道:“等你将来嫁了某个男人,也会变成我这样的。” 金乡眼中露出傲色,道:“世上有哪个男子值得我这般深陷?” “没遇到,不代表没有。” 李钦载终于忙完了,从工地走了上来,崔婕急忙迎上前,从怀里掏出巾帕为他擦汗。 “夫君又在忙什么呢?好好的为何突然要建窑?” 李钦载笑道:“弄一个新玩意儿,也不知能不能成,若成功的话,是个好东西。” 金乡忍不住问道:“李县伯又要造很厉害的火器吗?” 李钦载含糊地道:“不是火器,也不厉害……” 金乡却追问道:“那是什么?” “不值一提,哈哈,不值一提。” 说着李钦载把崔婕拉到一边,悄声道:“我造的新玩意儿有秘方,将来没准能卖钱,咱家的秘方不能让外人知道,你把你的闺中密友弄回别院去……” 金乡气得跺脚:“你们夫妻说悄悄话能走远点吗?我都听到了!” 李钦载一点也不尴尬,呵呵笑道:“不好意思,下次一定走远点,这里又脏又乱,空气也不好,两位不如别处逛逛?” 崔婕拽了拽他的袖子,嗔道:“夫君……给人家留点面子。” 金乡气得转身拂袖便走,怒道:“稀罕你的秘方么?我滕王府难道缺钱?” 李钦载愕然。 你亲爹被我骗得干干净净,怎么就不缺钱了? ………… 几天后,五个火窑已建好,经过几天的积累,火窑外也堆满了石灰石,黏土,还有派人从长安工部要来的铁渣。 火窑外,几百名庄户眼巴巴地看着李钦载,眼神里充满了疑问。 这个古里古怪的窑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庄户们花了大力气去建,建好后也不知它的用途。 李钦载当然也不解释,只是下令将石灰石和黏土放入窑里烧,至于两者的分量比例搭配,五口窑,分成了五种不同的比例搭配,纯粹是实验性质。 一天后,窑口打开,李钦载让庄户们捂住口鼻,将五口窑里的熟料取一部分样品出来。 逐一查看后,李钦载摇头。 全失败了,果然不是一件想当然的事,是配比有问题还是燃料温度不够,李钦载仍不知原因。 仔细研究反思之后,李钦载重新搭配了石灰石与黏土的比例,并让人采伐木材,加大了火焰的温度,最后封窑继续煅烧。 又整整烧了一天,再次打开窑口,庄户们从五口窑里取出样品,逐一摆在李钦载面前。 李钦载捂住口鼻,凑近观察样品的成色。 颜色有些不对,有的呈白色,有的呈土黄色。 庄户们围在四周,他们不懂样品的成败,只死死盯着李钦载的表情,私下里窃窃议论。 “五少郎到底烧个啥嘛……”庄户不解地喃喃问道。 “你怂懂啥,读书人的门道深滴很,我看这五口窑不简单,烧出来的一定是好东西。”一位老庄户权威地道。 “咱们不识字,不懂也正常。五少郎那些弟子也围在旁边,他们那模样好像也不懂。” 老庄户眯着眼道:“弟子修炼还不够道行,没到五少郎那境界呢,你去道观问吉凶,会不会找嘴上没毛的小道士?当然要找长胡子的老道,就是这个道理。” 庄户们议论纷纷之时,李钦载的脸上突然露出喜色。m..Com 最后一口窑的样品,出现了令人欣喜的灰色。 没错了,就是这个色! 拈起一把样品,在手指间细细摩挲,手感很细滑,颜色也没错,不过这仍只算是熟料,还不是成品,要与铁粉混杂在一起才是货真价实的水泥。 “来人,弄点水来,还有干河沙。”李钦载扬声道。 水和河沙很快送来。 李钦载亲自动手,用铲子将水泥与河沙混在一起,加水,搅拌,和匀。 越玩越快乐,前世小时候特别喜欢玩,不过水泥的成本虽然便宜,但大人们也不会轻易给孩子玩。 于是它成了李钦载可望不可及的玩具,每次有建筑工人和水泥时,他总会废寝忘食地蹲在旁边看,一看就是一两个小时,非常入戏了。 从小看到大的流程,李钦载精通无比,原理就像和面蒸馒头一样。 数百人眼巴巴地围在四周,直到此刻他们仍不知五少郎到底造出了一个啥东西,但看五少郎脸上欣喜的神色,这东西应该造成功了。 和好了水泥后,李钦载熟练地用铲子装到一个桶里,让人找了一块平整的铁片,拎着桶便走向附近新挖好的沟渠。 选取了一小段,在沟渠的表面均匀地抹上和好的水泥,李钦载退后两步欣赏自己的杰作。 不错,虽然自己是第一次干泥工活儿,但前世围观无数次的丰富经验让他干得得心应手。 “阿四!” “小人在。” “派人盯着这一段儿,不要让孩子嬉闹时破坏了。”李钦载吩咐道。 刘阿四一脸严肃地抱拳:“小人亲自守候此处,谁敢靠近,必被小人斩于马下!” 围观的庄户头皮一麻,动作整齐划一地往后退了一步。 李钦载尴尬地道:“倒也没那么严重,别让人踩踏就好,过几个时辰约莫就干了。” 刘阿四不知道李钦载究竟造了个啥,但他知道一定是了不得的东西,亲眼见识过神臂弓,火药和三眼铳,李钦载造出的东西他从来不敢小觑。 “是,小人与袍泽们将此地圈起,不让任何人接近。” 态度太严肃,搞得李钦载有点不自在,仿佛自己身在中军帅帐,刚给部将们下了一道决定全军存亡的军令。 不过是水泥而已,以后大唐都会用得上的,没必要如此认真吧。 第三百四十八章 御驾亲临 长安城。 滕王李元婴今日又在太极宫门前转悠了一圈,等了很久,才有一名宦官走出来,恭敬地告诉滕王,今日天子繁忙,无暇召见,请殿下回去静候礼部消息。 滕王呆怔许久,才失魂落魄地往回走。 自从回到长安城,滕王求见李治已五次,同时也被李治拒绝了五次。 反正李治就是不愿见他,不是繁忙就是抱恙。 滕王舔韩国夫人都没这么艰难,至少人家不拒绝他舔。而李治,连见面的机会都不给。 唯一令滕王欣慰的是,至少天子还能花心思编借口婉拒,说明天子对这位皇叔终究还存有几分天家亲情的。 当然,不待见也是真的不待见。 亲皇叔接连求见五次都不见,看得出来李治是真的很不喜欢这位皇叔。 至于宦官说什么静候礼部消息,更是一句空话假话。 按照朝仪,官员求见天子是要通过礼部安排的,但这其中的弹性大得很。 礼部如何安排,谁见谁不见,等多久才见,完全不可预测。 早在贞观年间,一位地方官员进京述职,也是住在驿馆里等候礼部安排,结果不知是礼部疏忽了,还是李世民真的很忙,这位官员生生在长安城等了半年,地方上也整整半年没有主政官员。 直到官员受不了了,自己跑到太极宫门前跪下痛哭流涕,才引起了宫人的注意,这才得偿所望觐见天颜。 因为这件事,当时的侍中魏征又一次把李世民参得欲仙欲死。 所以滕王完全不指望礼部给他安排觐见天子的机会,如果天子不愿见他,礼部根本不会给他安排。 失望地转身登上马车,仪仗正要启行时,一名禁卫打扮的人匆匆赶至宫门外,朝门前羽林卫亮出了腰牌,同时大声道:“甘井庄四皇子殿下急报,渭南县伯为国立功,请禀奏天子。” 马车内的滕王一怔。 渭南县伯李钦载?他又干啥了? 随侍的侍卫正要下令仪仗启行,滕王却忽然叫停。 “先等等,就在宫门外等。”滕王眼里闪过莫测的光芒。 ………… 太极宫,安仁殿。 第三百五十二章 为民立命 李钦载很少讲大道理,尤其是跟李治。 他的性格其实是很安于现状的,如果保持如今的生活状态一直到老,未必不是一件幸福的事。 偶尔琢磨几样新菜,搞点小发明,给学生们添一下堵,安静地陪儿子长大,临老找个偏僻的地方修个小别墅,带着老伴等待寿终正寝。 儿孙们如果孝顺的话,可以多来往一下,感情淡漠的话,井水不犯河水。 两辈子过来,其实李钦载并没有活得那么通透,人生有喜有悲,做不到波澜不惊,有什么资格跟别人说大道理? 不过今日他不得不说。 世间美好,它可以变得更美好,也能让自己的生活变得更方便。 重要的是,它能延续眼下幸福的生活现状,或许,更好。 说一说又何妨? 李治和武后已被李钦载的大道理惊呆了,此刻的他们真的有点后悔,为何没带中书舍人过来随行记录君臣奏对的内容。 登基十余年,李治已有了丰富的治国经验,他只凭直觉就能感到李钦载说的这些正是治国大道,是谋国之论。 “景初大才,你继续说,朕洗耳恭听。”李治的表情凝重起来。 武后也变得严肃多了,道:“‘要想富,先修路’,短短六字,用辞极妙,深思颇有道理,陛下,景初之言,对社稷有大用。” 李钦载想了想,道:“道路这东西,其实是一个国家的基础建设,修建的时候是需要投入极大成本的,而且投入的成本很难收回获益,它消耗的是国本。” “不仅投入大,工期也很漫长,陛下恕臣直言,一代或两代帝王,也许都很难将大唐全境州县的道路修好,若后面的帝王觉得费而不惠,或许便是人亡政息,半途而废了。” “但是,如果有朝一日,大唐各地州县都修成了水泥路,以国都长安为中心,如蛛网般向四面八方扩散出去,这些道路便是强国富国的动脉,天灾也好,人祸也好,只要道路不断,没有过不去的坎。” “商贾们的货物流通愈发快捷,军队的行动愈发迅速,各地州县的任何风吹草动也能更快传到长安,有利于陛下对地方官府的彻底掌控。” 李治和武后眼睛越来越亮,不时深吸口气,显然这对天家夫妻此时内心很不平静。 李钦载沉吟了一下,又道:“同时,修路还有一個莫大的好处,这个好处可保大唐至少百年无忧。” “啥好处?”李治迫不及待地问道。 李钦载笑了笑,道:“陛下皇后请移驾,臣想给二位看些东西。” 李治笑道:“走,朕今日便听景初安排。” 君臣三人离开水泥窑口,在禁卫的护送下,径自来到甘井庄村口。 村口一片忙碌,庄户们都在挥舞着铁铲铁锄挖沟渠,从农田通往渭河的这一路上,已经有五条主渠初见雏形。 水泥源源不断烧制出来,庄户们挑来河沙,将水泥拌匀,许多人已学会了李钦载的手艺,正用铁片将拌好的水泥朝沟渠表面涂抹。 李治和武后惊讶地对视,李治忍不住道:“景初,庄户们这是…” 李钦载叹道:“今年北方干旱,虽未到秋收之时,但已经能预测到大概的粮食收成,结果很不妙,就算官府免了租赋,庄户们也很难维持全家一年的生计。” “臣于是想了个办法,趁着未到农忙之时,动员庄户们挖沟渠,提前缓解以后的旱情,沟渠直通渭河,以后或许有别的灾害,但若遇早灾, 想必收成不会太低。” 李治若有所悟:“景初是打算用做工的方式,让庄户们用劳力换粮食,度过今年的灾情?” “是的,臣管这叫‘以工代赈’,陛下,遇到灾年,百姓固然需要赈济,但单纯的赈济不是治本之法,当百姓们习惯伸手向官府要赈济,便会失去劳动的动力。”尒説书网 “以后无论天灾人祸,只管张嘴向官府要,长此以往,对社稷,对百姓,都不是好事,此风不可长。” “若各地官府以徭役或做工的形式,向受灾的百姓提供一份工作,让百姓以劳力换取粮食,如此既保证了灾民的温饱,又净化了民风,同时大唐各地州县也得到了崭新的河堤,道路,城墙。” “更重要的是,以工代赈能稳定民心,若遇灾年,民心动荡,流民各地流窜,很容易闹出民变,但若给百姓们提供挣钱挣粮食的机会,便是一条活路,有了活路,谁还会想造反?” 李治和武后表情愈发凝重,李钦载说的话,他们每个字都听进去了,也记在心里了。 不得不说,李钦载看得很深远。 他提出的以工代赈,确实是治国大道,站在帝王的角度,如果有一种办法在灾年也能迅速稳定民心,任何一位帝王都不会拒绝。 自华夏以来,儒家,道家,法家,百家皆有立世之学说,但无论任何一种学说,它的根本目的都是为了巩固皇权统治。 皇权统治的核心是民众,是民心,简而言之,数千年来,无数圣贤达者用尽了办法,创造出各种理论,都是站在统治者的角度,帮他们巩固皇权,稳定民心,从而达到王朝千秋万代的目的。 李钦载刚才的话非常务实,他从另一个不同的角度,缓和了统治者与百姓的矛盾。 以前每遇灾年,统治者在做什么? 他们在防,在戒备,提防灾民闹事,提防野心者趁机揭竿造反,所以灾年时的军队进驻灾区,目的不是帮助灾民,而是随时准备镇压。 如同大禹治水,历代帝王用的是“堵”,而李钦载,用的是“疏”。 堵不如疏。 相比之下,以前灾年时,官府的防备态堵死了百姓的生路,而李钦载,则打开了一条生路,给了百姓另一个求生的选择。 生存,不仅仅是种地,地废了,还能做工,只要勤劳肯干,终归能活下去。 若百姓都相信自己饿不死,谁还会冒着掉脑袋的危险造反?李治嘴里喃喃道:“以工代赈,以工代赈……妙啊!” 第三百五十三章 同是天涯跪舔人 升米恩,斗米仇。 官府对灾民的赈济也是如此,这不是社会问题,而是人性问题。 灾年直接发粮食不是不行,只是隐患实多,一不小心容易被有心人煽动,历朝历代揭竿而起的野心家,大多是在灾年里煽动人心,从而推倒了一个王朝。 无数无事可干的青壮灾民聚集在一起,就是一个随时会被点爆的火药桶。 千年后世,为何许多数据里总要提一句失业率,而且失业率的数值跟当地官员的政绩息息相关,就是因为历经千年后,聪明睿智的统治者们已经发现了这个事实。 大家都有工作,失业率低到极点,那么不论国力贫富,至少社会是稳定的。 这也是李钦载提出以工代赈的初衷之一。 百姓有事做,有饭吃,王朝永固。 指着如火如茶的工地,李钦载深深地道:“陛下且看庄户们的表情,今年是灾年,庄稼歉收,但庄户们仍然毫无忧色,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在做工,用做工的酬劳可以弥补庄稼的歉收,所以他们仍满怀希望。” “若臣的水泥能普及天下,各地官府发动百姓修路修桥修城墙修河堤,那么多急待完工的工程,这便是给百姓提供了除了种地之外的另一条生路,民若不绝望,陛下的江山必然永固不倒。” 李治肃然起敬,叹道:“景初之言,振聋发聩,朕受教了。” 扭头望向武后,李治问道:“皇后觉得如何?” 武后颔首道:“不错,确实是治国大道,景初不愧英才之名,陛下若纳其谏,三五年或许不见效果,但十年二十年后,大唐不仅巩固了民心,也得到了无数宽敞平坦的道路,坚固耐用的城墙和河堤,一举两得。” 武后笑着望向李钦载,道:“景初生得玲珑心,不负陛下对你的厚望,今日所谏,其意义更大于以往所献的火药和神臂弓。” 李钦载有些吃惊,没想到武后对他这番谏言的评价如此高。 “臣愧不敢当,只是尽臣子本分而已。” 武后摇头:“景初不必妄自菲薄,火药和神臂弓固然犀利,不过是兵家利器而已,但景初今日之谏,却是为天家立威,为生民立命,延国祚之绵长,保皇权之永固。” “今日斯言,立论高远,甚于火药和神臂弓,陛下,臣妾以为,今日景初为大唐又立下一桩大功,其功不逊开疆拓土。” 李治欣然大笑:“不错,景初之谏若二十年内可践,胜于开疆拓土,功劳之大,怕是连你祖父都望尘莫及。” 李钦载没什么高兴的情绪,只是意外地飞快警了一眼武后。 自己曾经得罪了她,按理说武后此时应该不遗余力打压自己才对,没想到她居然在李治面前为自己说好话。m..Com 只能说女帝胸襟,远胜须眉。 李治沉吟许久,缓缓道:“景初所言虽妙,但实施起来难度却不小啊。” 李钦载垂头道:“是,真要推行天下,首先是灾年之时的粮食充足供应,这一点只能依靠南方产粮之地的供给。” “其二是水泥的充足供应,无论修路修桥修河堤,都需要水泥,臣将秘方献予陛下,可着令各地官府建窑烧制。” “其三是朝堂省部官员以及地方官员的通力配合,并设监管官署督查贪墨渎职等不法事。” “除此之外,还有立法时效,政令推行,各地官仓囤粮,乡绅地主配合等等各种问题……” 李钦载笑了笑:“事情很难,但不能不做,若将这些困难都克服,天下百姓的这条活路便稳当了,陛下和朝堂付出再多也是值得的。” 李治深感认同,点头道:“不错,付出再多也值得。” 深吸一口气,李治望向武后,道:“回长安后召集各省各部朝臣,商议景初之谏,此事当以国策议之,君臣务必认真商榷,将其中难关打通。” 李钦载躬身行礼:“陛下仁厚,百姓幸甚。” “景初不必如此,朕还要多谢你才是,是你造出了水泥此物,又向朕进良谏,天下百姓都该感戴你的恩德。” “臣只是尽本分,圣裁者是陛下,陛下是明君,臣才敢直言进谏,若是個昏君,臣绝不敢多说一个字。” 这记马屁又准又狠,力道十足地挠中了李治最痒之处。 李治舒坦地仰天大笑:“谬赞了,哈哈哈哈哈哈,景初谬赞了!” 夜幕降临,李治和武后回不了长安,于是在李家别院住下了。 反正不是第一次,来的次数多了,李治已将这座别院当成了自己的行宫,后院的北厢房已成了李治固定的卧房。 入夜,君臣照例举宴痛饮,一顿酣畅的晚膳过后,终于宾主尽欢而散,各自回房休息。 又过了一个时辰,别院内除了来回巡弋的禁卫和李家部曲外,已是万籁俱寂,月黑风高之时。 李钦载摸黑悄悄走出了房间,怀里揣着一瓶加强版驻颜膏。 所谓“加强版”,无非是稍微改了一下配方,里面多掺点珍珠粉和人参粉,反正都是好东西,增增减减的无关紧要,糊弄古代人足够了。 与此同时,另一个房间也悄悄打开了门,滕王肥胖的身影闪身出来,撅着肥屁股蹑手蹑脚走向后院。 后院主厢房被天家夫妻占了,李钦载和滕王都只能住在中院客房,而且两人的房间恰好在对面,中间仅隔了一个院子两人做贼似的各自穿过长廊,不约而同来到后院的拱门处。 于是……李钦载与滕王如同双向奔赴的爱情,就这样在拱门外不期而遇。 漆黑的夜色里,二人迎面相遇,接着倒吸一口凉气。 “怎么是你!”二人异口同声,脸色都很难看。 沉默片刻,二人非常有默契地再次异口同声:“你鬼鬼崇祟在此作甚?” 继续沉默…… 第三次异口同声:“我欲向天子(皇后)奏事!” 话音落地,两人的脸色同时缓和下来。 很好,目标不一致,大家各舔各的,各有所舔。默契十足地对视一眼,二人皮笑肉不笑地互相拱手,然后同时走进后院。 第三百五十四章 各舔各的 舔狗舔到最后,不一定一无所有,说不定应有尽有呢。 李钦载和滕王今晚都是来舔人的,舔的对象不一样,目的也不一样。 进了戒备森严的后院,院子里的宦官进屋禀奏后,将二人领了进去。 李治和武后正在屋子里聊正事,今日李钦载的水泥和那番谏言,对李治和武后的启发很大,夫妻二人正在商议可行性。 许多看似不可能的政令,只要天子有决心推行,并将它提升到国策的高度,多年执行下去,终归会有结果。 秦始皇修筑咸阳到九原郡的秦道,至今仍静静地铺展在关中,始皇帝能做到的事,大唐天子为何做不到? 更何况有了水泥一物,更可事半功倍,若能将大唐各地州县的道路连通起来,其好处之巨大,是君臣不可想象的。 夫妻正在商议,听宦官禀奏李钦载和滕王求见,李治皱了皱眉。 李钦载求见很正常,但滕王来作甚? 这位皇叔没去洪州就藩,一直到处游山玩水,还驻留长安不去,已令李治很嫌弃了。 忍住心头的不悦,李治还是召见了李钦载和滕王。 二人很快进了屋,君臣见礼后,李治没理滕王,笑吟吟地对李钦载道:“景初莫非还有未尽之言?” 李钦载咳了咳,道:“臣并无此意,这几日闲暇无聊,臣试着改进了一下驻颜膏的配方,经臣调剂后的驻颜膏更能美白,滋润肌肤,长期使用可达到天山童姥……嗯,返老还童的效果。” 李治愕然看着他。 武后的眼睛却弯了起来,掩嘴咯咯直笑。 “景初费心了,可是献给本宫的么?”武后笑道。m..Com 李钦载急忙双手献上驻颜膏,更露出了难得一见逢迎之色。 “皇后若用臣精心调制改进的驻颜膏,一定能美艳如少女,肌肤稚嫩如婴儿,可比秦皇长生不老丹,青春复还如南山松,容颜不减似皎洁月,令陛下对皇后神魂颠倒,魂牵梦萦,从此君王不上朝……” 一串马屁连珠炮似的从嘴里放出来,滕王惊得目瞪口呆,武后乐得咯咯直笑,李治脸颊却狠狠抽搐了几下。 第三百五十五章 终究恕了 有生第一次,李钦载如此近距离感受到来自女帝的压迫力。 以往见到武后时,她是李治身边贤惠温婉的妻子,她是臣子眼里雍容高贵的皇后。 但她此刻的样子,却像一只统领草原的母狮子,浑身上下散发出睥睨天下的气势。 或许,这才是她真实的样子吧。 在李治面前是做戏,在臣子面前也是做戏。 经历多年后宫残酷搏杀,她除掉了敌人,心性变得坚忍无情,在后宫的激烈厮杀中成为最终唯一的胜利者,怎么可能仍如当年那般温婉善良当年李治身体抱恙,让她代笔批阅奏疏,终于释放了她心底里的魔盒,她的野心,已不仅仅是后宫之主。 李钦载后背冒出一层冷汗,垂头努力组织措辞。 今日若应对不好,怕是从此要跟她结为死仇了。 “皇后,并州粮案,臣只能就事论事,韩国夫人罪不至死,若杀了她,恐惹朝野非议,也会对陛下和皇后的清名有损。” 武后眉梢一挑:“哦?如此说来,景初没杀韩国夫人,是为天子和本宫好?” 李钦载低声道:“臣没那么伟大无私,臣也只是想自保,皇后若真想杀韩国夫人,相信愿意为皇后效劳的人很多。” “所以,景初不愿为本宫效劳吗?”武后步步紧逼。 李钦载思索片刻,小心翼翼地道:“臣当然愿意为皇后效劳,可终究还是要做法度允许之内的事,否则,不仅皇后难以立行,臣也难以立身。” 武后冷笑道:“看不出景初竟是如此正直之人,与当年的荒唐纨绔样子浑若两人,本宫倒是走眼了。” 李钦载犹豫了一下,索性豁出去道:“皇后,若臣真杀了韩国夫人,皇后固然满意了,但……陛下若真有寻花问柳之心,皇后杀了韩国夫人,还有别的女子不顾廉耻迎合陛下,皇后深居后宫,难道诸事不问,只管杀人,那么多女人,您杀到何时休?” “皇后每杀一人,与陛下的夫妻之情便淡薄一分,杀到陛下寒了心,难道皇后会有好结果?若夫妻反目,臣恐皇后重蹈昔年王废后之覆辙, 请皇后三思。” 武后浑身一震,失神地喃喃道:“杀了她,还有后来人,是啊,本宫杀到何时休?” 见武后的态度已有松动,李钦载急忙道:“臣别无他意,皇后与天子夫妻情深,是臣和天下人之幸事,宫闱若不宁,天子安能从容治理天下,皇后,夫妻维系感情如同治水,堵不如疏啊。” 武后回过神,似笑非笑地盯着他:“想不到景初除了逢迎之辞颇令人愉悦外,说起大道理也是一套一套的。” “臣的大道理向来是做全套的。” 绷紧的身子渐渐往后一靠,武后神情也变得疲惫起来。 “罢了,并州之事,就当没发生过吧,这些见不得光的事交给你,本就是我所托非人,是本宫的错。” 李钦载的肩膀也松缓地垮了下来。 这道坎,终于过去了。 看得出来,武后对他的嫌隙之心已消,终于不必再提心吊胆了。 但李钦载同时也很清楚,武后原谅他不是因为他刚刚的说辞,而是他自身的价值。 是的,李钦载的价值决定了武后的态度。 如果换了一个庸碌无为的臣子,哪怕跪在武后面前痛哭流涕,她也绝不会让这个废物活着。 李钦载不一样,他这两年的种种不可思议的成就,发明出来足以改变大唐的物件,绝不是庸碌之辈可比。 李治仰以为国器的臣子,武后纵然心有嫌隙,也只能宽容他的一切。 杀韩国夫人固然重要,但不是最重要,武后当初向李钦载透露这个意思,其实主要还是为了试探李钦载,有隐约逼他站队的意思。 武后在朝堂里有党羽,但她希望朝堂党羽里能够多一個像李钦载这样的能臣干吏。 可惜,想要掌控李钦载这样的臣子,比掌控一个庸碌废物难太多了。 并州粮案,李钦载处置韩国夫人的方式,已经很隐晦地告诉了武后他的态度。 可以做事,但不站队。 他并不想加入朝堂任何一个阵营,更不想被打上某个党羽的标签。 武后能拿他怎么办? 除了原谅,还能怎么办? 第三百五十六章 大家都是体面人 当朝县伯与皇叔扭打在一起,场面蔚为壮观。 可惜此时是夜晚,周围除了羽林禁卫就是李家下人,没人敢上来围观。 李钦载对滕王还是比较客气的,至少滕王在发动攻击时,李钦载没有第一时间还手,或许因为骗了滕王的钱,多少有点内疚心理。 格挡几次后,李钦载发现滕王越来越起劲,招数也越来越下作,总是使撩阴腿和猴子偷桃,似乎想把他废了,从此他的女儿就安全这就不能忍了,怎能让我如花似玉的婆娘守活寡? 两人虽然都是纨绔子弟,老纨绔明显比小纨绔差了一个等级纨绔至少也是领军灭过国的人物,再说拳怕少壮,当李钦载决定还手时,滕王还真不是他的对手。 以牙还牙,李钦载当即一记熟练狠辣的撩阴腿回敬过去,滕王顿时中招,双手捂住裤档瞋目裂眦,嘴里发出净了身般的尖啸。 李钦载毫不客气,又一拳接向滕王的眼眶,滕王又一声惨叫,一个眼眶顿时青肿。 “恶贼!骗本王的钱不说,还打人,容你不得!”滕王暴怒而起,像一只从天而降的肉球朝李钦载砸去。 冷洁“此地可是天子行在,禁卫如云,你我动手若被天子知道,滕王殿下只怕连洪州都去不了了,说不定陛下会把你贬到岭南,琼州什滕王暴起的身形急刹,双脚在地上拖出两道冗长的刹车线。 一句话令暴怒的滕王瞬间冷静下来。 他已不是小孩子,逞一时之气需要付出莫大的代价,他肯定不会干,“利弊”二字他还是拿捏得很清楚的。 “李钦载,这件事没完。”滕王喘着粗气恶狠狠道李钦载仰头望向夜空的一轮明月,晴哺道:“今晚月色真好 …金乡县主应该没睡吧,好想与她一同看星星看月亮,从人生哲学聊到诗词歌滕王又暴怒了。 认识李钦载以后,他发现自己的血压高了不少,总怀疑自己的脑血管随时会爆掉。 “差不多够了!”滕王攥住拳头。 李钦载突然道:“殿下想留在长安,不愿去洪州就藩?” 滕王冷冷道:“与你何干?” “态度这么差,本来我还有个主意的,算了。”李钦载哺喃哺叹息,然后拱手告辞。 滕王一惊,急忙道:“慢着!” 李钦载转身:“殿下还有事?” 王露出尴尬之色,陪笑两声道:“刚刚其实是一场误会…… “所以呢?” 咳,李县伯说,有办法帮本王留在长安?’ “有,咋? 藤王愈发尬,干笑道:“你怎么不早说,怎么不早说,你为什么不早说” 复读机般重复了几次,见李钦载越来越不耐烦,滕王急忙道:“还请李县伯教我,并州的恩怨,咱们便两清,如何?” 李钦载笑了:“不追究我骗你的钱了滕王大气得像個烧烤摊一口气点五十串腰子的豪客:“一笔勾销!” 李钦载幽怨地看着他:“你刚刚还接了我滕王愕然:“明明是你捧我……” 话没说完,李钦载突然傲娇地捂住耳朵“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 一路狂奔跑远。 滕王目瞪口呆看着他的背影,良久,咬牙怒道:“这是个疯子吧?” 然而,想到李钦载刚才说有办法让他留在长安,滕王顿觉心绪难平,胸腔里一股痒意上下游走,很折磨人。 李钦载是随口胡说,还是真的有办法? 滕王愿意相信后者钦载在并州的表现很不俗,出手便将世家和粮商死死拿捏,差点端了世家的老窝,这种有本事的人如果说他有办法, 那么自己最好选择相信他。 但是看李钦载的样子,似乎并不太想帮他。 藤王不由暗暗叹息。 还是冲动了啊,若是早知道这货有办法,怎么都不可能对他动手呀,抱他大腿舔他腿毛都来不及呢,怎么敢得罪他。 第二天一早,李钦载与滕王在别院中庭再次不期而遇。 滕王的身后还跟着金乡县主。 金乡县主见到李钦载便满脸不善,拦在李钦载面前冷冷道:“我父王昨夜满脸青肿回房,走路还夹着腿,敢问李县伯是何故?” 李钦载一愣,下意识望向滕王。 滕王一脸尴尬,一只眼眶发黑,半边脸颊肿起,更难受的是李钦载昨夜给他的那一记撩阴腿,似乎伤到要害了,内八字夹着裤裆,一步一激李钦载飞快眨眼:“你父王受了伤,与我何干?” 金乡冷冷道:“李县伯何必推糖,贵府敢打我父王的人,除了你还有谁?” 这话太错了。 至少今日住在李家别院的人里面,李治和武后都敢接这位皇叔,只要他们想,理论上能把滕王摆成三十六种姿势凌辱。 李钦载朝滕王警了一眼,试探道:“咳,滕王殿下,我究竟打没打你呢?” 男人可以流血,但绝不能承认自己被揍,对男人的自尊心来说,那是奇耻大辱,再说,滕王还有求于李钦载,自然不想让冲突升级。 于是滕王立马否认:“没有,是本王自己不小心弄的。” 金乡对他也不客气,冷漠地道:“敢问父王是如何把自己弄得满脸青肿的?” 滕王愣了,迟疑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道:“本王……摔的?” 金乡差点气笑了,编瞎话都不打草稿了么?这语气连你自己都不信,却拿来侮辱我的智商? 金乡放弃了亲爹,望向李钦载。 李钦载很识时务地附和:“没错,摔的。膝王殿下昨夜如厕,黑灯瞎火一脚踩空,头朝下栽进茅坑,顺便还卡着蛋了。” 滕王老脸顿时黑了。 大家都是体面人,昨夜打架的事互有默契瞒下来固然不错,可你非要编个如此航脏的鬼话来恶心我吗? 说好的体面呢? 恨恨剜了李钦载一眼,滕王老脸越来越黑。 金乡扭头盯着亲爹:“父王,是这样吗? 滕王正色道:“……确是在如厕时摔了,但绝对没有头朝下!” 金乡叹了口气,无奈地道:“既然父王不欲追究,女儿当然不能说什么,你们的恩怨自行解决便是。”说完金乡扭头便走,懒得再理二人。 尒説书网 第三百五十七章 内圣外王 金乡离开后,滕王松了口气,李钦载似笑非笑看着他。 滕王见他这副表情便很不爽,像条二哈似的龇牙:“咋!” 李钦载笑了:“莫咋,回头我就把殿下栽进茅坑的事说出去,请个口齿伶俐的,分成二十集站在长成的朱雀大街来回不停的说。” 滕王顿时慌了:“竖子安敢辱我清名!” 李钦载叹了口气:“殿下总是威胁我,总是问我敢不敢,其实我有啥不敢的呢?” 大家都是资深纨绔,除了造反,还有啥不敢干的? 王果然客气了许多,这货有点欺软怕硬的属性、 “咳,李县伯,借一步说话。” 李钦载不假思索地道:“不借!” 说完扭头就走。 纳的德行他已经很清楚了,总之不能惯着他们,老幼绔也一样。 李治和武后到日上三竿才起床,李钦载真有些怀疑这对夫妻究竟是来甘井庄办正事的,还是来度假的。 或者说,换了新的环境,焕发了中年夫妻久违的激情,昨夜难得地颠鸾倒凤了一番? 李治仍没有离开庄子的意思,李钦载只好领着他又去烧制水泥的窑口看了看。 烧水泥的窑口污染很重,李钦载特意造了厚厚的口罩,里面垫以多层麻布,草皮,外面是一层羊皮开了十几个出气孔。 李钦载严令庄户必须戴上口罩,只要做工就不准摘下,否则重罚,这是开不得玩笑的,若患了尘肺痨病,一条命基本就丢了。 不仅戴口罩,平日里的养护也要注意,李钦载让人在窑口附近每天熬猪血汤,并且每天让庄户们跑步锻炼肺部。 李治对李钦载定下的规矩很不解,李钦载只好耐心解释了一遍,李治恍然大悟。 “陛下,烧水泥其实是个折阳寿的活儿,臣有個提议…”李钦载迟疑地道。 “景初尽管说。” 以后大唐要烧制水泥,不如让牢里罪大恶极的犯人来千,或是让异国战俘来千,比如倭国,陛下可下旨让倭国送来一万个精壮的汉子,帮咱们烧李治失笑:“你这提议够毒的,人家倭国已经很老实了,你还祸害人家的子民。” “倭国人不算人总比祸害咱大唐自己的子民强多了吧? 李钦载见李治不大认同,只好道:“又或者,陛下让百济扫荡余孽的那几位将军们努努力,多逮几个战俘送来,总之,咱大唐缺少劳力,不仅烧水泥,以后修路修桥修河堤什么的,都用得着。”m..Com “陛下可千万要跟那些将军们说,以后战场上对活着的敌人不能随便杀了,杀人就是亏本,太亏了。” 李治气笑了,指着他道:“你自己去跟你祖父,跟那些老将军们说,看他们抽不抽你就完了。” 李钦载愁道:“是真的缺人啊,臣自家庄子里的庄户不能长期烧水泥,太祸害身体了,眼下烧水泥只是暂时的,过几日囤够了量就要停工了“战俘多好,他们怕死,又勤劳,只要管饭,不必开工钱,身上处处都是宝啊。” 李治失笑摇头:“回头朕给熊津道行军总管孙仁师下一道旨,让他送一千战俘来试试,若战俘真能用,以后可定为成规。” 李钦载急忙道:“送两千吧,陛下,从百济到关中,路上或许会死不少战俘,到了地头能剩一半就不错了。” 李治无所谓地道:“那就两千,无妨的。” 君臣看似闲聊,聊天的内容却充满了血腥味,但君臣二人都觉得很正常,仿佛在谈论最近口淡,猎杀几头野味尝尝。 李治是仁君,但仁君只是对大唐的子民,对异国番邦的战俘和百姓可就没那么仁慈了。 从小到大耳濡目染他父皇李世民南征北战,李治可不是对敌人心软的帝王,事实上他发起对外征战,杀的人比他父皇更多,每陷一城,屠城已成了常例。 内圣外王,这是独属于李治的风格。 大唐宽松的政治环境,让国内的民风格外朴实,但对大唐的邻国来说,李治登基这十几年来,邻国的君主们却感到从未有过的压迫感。 尤其是百济被灭国,接着倭国又被灭国后,这种压迫感更严重了,如今的唐军说是横扫天下也不夸张,人家确实有这实力。 更何况还有李钦载发明的神臂弓,火药和三眼铳,更是给唐军加了个祝福状态,已经无敌于天下了。 第三百五十八章 牺牲与收益 睁眼看世界,这是一种理念,而不是具体的事件。 熟读过后世百年屈辱的李钦载,很清楚当一个国家固步自封狂妄尊大是怎样的下场。 别人忙着将火药应用在武器上时,我们却拿它做炮仗做烟花。 思想落后就是落后,不要冠以“爱好和平”之类的狡辩,自欺欺人没意义,弱肉强食的丛林里,处处皆是吃人的豺狼虎豹,凭什么中国人必须得爱好和平? 中国强大如汉唐时,历代帝王爱好和平了吗? 一切的屈辱,都是因为闭关锁国自封上国,对外面的科技发展不闻不问,对内愚民欺民。 辫子朝侵占了万里江山,但并没有珍惜子民。就像大家族里续弦的后娘,反正本来不是自己的,财产也好,子嗣也好,能卖的都拿出去卖。 明明已是家徒四壁,却坐在紫禁宫里洋洋得意地做着老子天下第一的美梦,不被赶下台就没天理了。 李钦载并不指望改变大唐的现状,他只希望给大唐赋予一种理念,如同数学和物理知识一样,学不学得会是一回事,重要的是,你得知道世界上有这种东西存在。 对李治说的话也是如此,李钦载必须让他知道,世界不止他眼里看到的那么小,还有无数的陆地和海洋等待他和历代帝王去征服。 一位有作为的帝王,不能光盯着自己那几个邻国打歪主意,如果他能看到更广阔的天地,更能激起他的雄心壮志,治下盛世也好,厉兵秣马也好,大唐只会越来越强盛,才配得上李钦载开出来的新地图。 李钦载可以当一条咸鱼,但李治不能。 “大海极东之地,有一片广袤的大陆,土地比整个大唐更广,大多是平原,可以种植各种庄稼,大陆还有许多物产是大唐没有的,若能移植到大唐,百姓从此世世代代不愁粮食。”李钦载用极笃定的语气道。 李治又惊又喜:“真的有这种地方?为何朕从未听说过,你又是从何知道的?” 李钦载露出为难之色,他是从何知道的,这个瞎话他还没编好,再拿梦里的白胡子老奶奶说事儿,怕是李治不大会信,而且有侮辱天子智商之嫌,不大不小也算是欺君了。 见李钦载为难,李治却脑补出了答案,顿时恍然大悟:“朕知道,是你墨家的不传之秘,对不对?” 李钦载愣了:“墨家?” “难道你不是墨家弟子?呵,景初不必隐瞒了,朕虽不知你是如何得到墨家传承的,但朕这双眼睛不瞎……” “景初展示的各种本事,造出的各种新东西,还有关于数学和格物等各种学问,不是墨家弟子还能是啥?” 说着李治朝他挤挤眼,露出我早已洞察一切的得意表情。 李钦载擦了把额头的汗,心悦诚服地朝他行礼:“陛下这双眼睛果然不瞎……臣钦佩万分。” 李治一拍大腿,得意地大笑:“天下何事能瞒过朕的眼睛?哇哈哈哈哈!” 李钦载嘴唇嗫嚅几下,终于还是选择闭嘴。 若换了是自己的学生,这会儿应该被自己挖苦得哭出声来了吧,此刻李治这种愚蠢而又自信的表情,绝对是李钦载重点打击的对象。 “呵,朕偏题了,说正事。景初说大海极东之地有陆地,还有大唐不存在的各种物产和粮食,那块陆地在何处?” 李钦载想了想,觉得用言语真的很难解释清楚,于是顺势蹲了下来,随手捡了根树枝,在泥地上画了起来。 简易版的世界地图终于在这个世界闪亮登场,像一颗微弱的火种,在漆黑茫然的夜色里闪烁。 李治睁大了眼,看着脚下这幅简易版的地图,满头雾水不明其意。 李钦载指着地图上的某个地域划了个圈儿,道:“陛下,此处是咱们大唐,大唐在这个地图上所占的地方只有这么一小块,其他的地方包括咱们那些邻国在内,都只占一小块。” “真正的天下,是这个样子的,陛下且看,有多少地方等待咱们去征服。” 说着李钦载将树枝指向美洲大陆,道:“臣刚才所说的物产丰富的陆地,是这里,需要打造大海船,组成一支无敌的舰队,从泉州或登州出海,一路向西行进,可以到达那片大陆……” “但是风险很高,非常高,大海气候与风浪莫测,运气不好便是船翻人亡的结果,当然,风险与收益是正比,如果能到达那片大陆,得到的好处是不可思议的。” “陛下心心念念的高产粮食,那片大陆就有,一种名叫‘玉米’,一种名叫‘土豆’,亩产可超千斤,若能获得种子带回大唐,咱们的百姓世世代代不怕饿肚子了。” 李治的表情越来越惊愕,等到李钦载说完,他已是一脸震惊,不敢置信地看着李钦载。 “你,你……说的都是真的?”李治竟已开始结巴了。 李钦载认真地道:“臣所言绝无半字虚假,愿以人头担保,但臣还是要一遍又一遍地强调,风险真的很大。” “一支舰队出海,不仅耗费糜巨,也关乎数千上万条性命,海上一个浪打过来,海船若扛不住,几千条人命便葬身大海了。” 李治脸色时红时青,神情陷入挣扎。 人命与收益,哪一个更重要? 其实这个问题对帝王来说,根本不需要选择。 此刻摆在李治面前的问题是,李钦载所言是否可信,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才能得到百倍千倍的收益,以及,这个代价如今的国力是否付得起。 “景初,你可又给朕出了一道难题啊。”李治盯着脚下的地图苦笑,眼睛里却熠熠发光,表情虽然为难,可他的眼神分明却闪烁着赌徒般的兴奋,甚至带有一丝丝即将下注前的疯狂。 李钦载暗暗叹息。 其实这些日子他也在犹豫,该不该让这张世界地图出现在李治的面前。 这张图,或许会造成大唐将士成千上万的伤亡,而美洲大陆,在付出沉重的代价后却不一定能发现。 不是每一种付出和牺牲都能换得回报的,付出和牺牲是必然,但回报其实是随机的。 然而李钦载终究还是决定把这张地图献给李治。 如果把这种付出看作是成长和强大前的阵痛,也许就不会那么介意成千上万人的牺牲了。 他们的牺牲,会换来大唐子民世世代代的衣食无忧,值得吗? 这个问题,要问那些即将牺牲的人。 第三百五十九章 秀夫秀一脸 李钦载说的话,提过的建议,造出来的新东西,李治向来都是十分重视的。 因为李钦载已经一次又一次证明了他的不凡。 从穿越至今,李钦载活得并不累,他像条咸鱼,无所事事地虚度光阴,心安理得地享受生活。 教书也好,新发明也好,似乎都只是穷极无聊之中的调剂品,给略显无聊的生活增加一抹色彩。 可是不能不承认,这些无聊时增添的色彩,却如同丝丝细雨,连绵落地,润物无声地改变着大唐。 不必轰轰烈烈敲锣打鼓去宣传什么,或许等到多年以后,当臣民们蓦然回首,才会突然惊觉,原来这些年过来,世界已经大不相同。 然后,人们才会想到改变这一切的人。 那时的李钦载,或许仍然还是一条不求上进的咸鱼,他也许在为一日三餐吃什么而犯愁,为那群愚钝不堪的学生们头痛,为妻子画眉,为儿子闯的祸擦屁股…… 享受人生才是最重要的,其他的都只是顺带。 不是没有奉献的心,只是不能把奉献当成毕生的事业,李钦载做不到那么伟大。 李治仍出神地盯着脚下的地图,仿佛要将它的每一笔都牢牢记在心里。 良久,李治突然伸脚将地图擦得干干净净,扭头正色道:“景初的本事朕是信得过的,你从来没让朕失望过。” “今晚你画一张详细的地图给朕,朕拿回长安好生参详思索,还要与左右相和老将军们商议,兹事体大,不可轻率。” 李钦载笑道:“陛下不必急,臣给陛下画了一座宝山,这座宝山空无一人,咱们积蓄了国力再入山取宝也无妨的。” 李治沉默片刻,轻声道:“朕登基那日便发下宏愿,此生定要创下一番超越父皇的文治武功,若景初这张地图是真的,那么朕的宏愿离实现就真的不远了。” “有生之年,只争朝夕,若朕真能活到大唐子民不愁衣食的那一天,当可封禅泰山,告祭苍天与列祖列宗,此生无憾矣。” 拍了拍李钦载的肩,李治严肃地道:“景初,你要帮朕。” 李钦载心头触动,躬身道:“臣会尽力。” 李治又笑了:“景初这一肚子的本事简直深不可测,伱得好好活下去,将肚里的本事全掏出来,教给弟子们,否则岂能含笑九泉?” 李钦载老脸一黑。 亏我刚才还莫名感动,打算为大唐社稷鞠躬尽瘁,你特么却在担心我能不能含笑九泉…… 我诈尸让你看看,什么叫他妈的惊喜好不好? ………… 滕王赖在李家别院不走了,哪怕与李家别院的主人打过一架,他还是心安理得地留在别院里,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老纨绔的脸皮厚度,是寻常人无法想象的。 金乡县主作为滕王的女儿,以及别院的客人,对昨晚滕王和李钦载之间发生的事隐隐有些察觉。 想想就觉得无地自容,可她又无可奈何。 父王是怎样的德行,她从小就很清楚了。 李钦载陪着李治查勘水泥窑的时候,滕王也没闲着,他把金乡单独叫了过去,父女俩聊了很久。 金乡出来时一脸的无奈和拒绝,站在李家的院子里踌躇半晌,最后还是一咬牙,硬着头皮敲开了崔婕的房门。 崔婕独自一人坐在屋子里,桌子上摆着一张硕大的羊皮地图,金乡随意一瞥便认出来了,这是一张大唐全境的地图,而且画得很详细。 地图上不仅显示了州县城池,还将大唐各地城池之间的道路也标记了出来。 金乡来找崔婕是带着父王的任务的。 自从李钦载昨夜说了一句有办法让滕王留在长安后,滕王便将这句话死死记在心里。 明里暗里问过李钦载几次,无奈李钦载记仇,根本不搭理他,这次怕是加钱都不好使了。 厚脸皮的老纨绔当然不会放弃,于是采取迂回战略,让女儿来求崔婕帮忙。尒説书网 老父亲哀哀求告,金乡实在无法拒绝,怒其不争的同时,内心里其实确实也希望父王能留在长安颐养天年。 所以金乡这才敲开了崔婕的房门。 俩闺蜜已经熟透了,见面没有任何虚伪的礼数,金乡很自然地走了进去,崔婕却头也没抬,眼睛仍盯着面前的地图。 金乡好奇道:“你没事看大唐地图作甚?” 崔婕抬头,金乡看到她的眼睛,被吓了一跳,情不自禁后退了一步。 崔婕的眼睛里全是小星星,布灵布灵闪着光。 “你咋了?”金乡有些害怕地问道。 崔婕发出一声冗长的咏叹调,双手捧腮痴迷地道:“……我的夫君好厉害!” 金乡:??? “县主过来看,看这张地图……” “地图咋了?” 崔婕指着地图上连通各个城池的道路,道:“夫君昨日向天子献策,用水泥修建大唐所有的道路,一则以工代赈,给灾年的百姓一条活路,二则连通天下,惠泽子民,三则为民立命,皇权永固。” 金乡顺着她的手指看去,神情陷入深思。 崔婕是世家小姐,金乡是皇室宗亲,两位女子皆是通晓诗书,见识不凡之人,她们的出身决定了她们的高度,对于国家大事自然不会陌生。 金乡凝视地图许久,点头赞道:“若天下的道路真被连通,且都用水泥铺建成平坦大道,确实意义重大,对朝廷,对官府,对百姓都有莫大的好处,李县伯不愧是英才,此谏可名垂青史。” 崔婕得意地皱起了鼻子,笑道:“我嫁的夫君自然不凡,听说陛下和皇后昨夜商议了很久,已决定将夫君的谏议提上朝堂议事,并当成国策推行天下。” 金乡犹豫了一下,道:“推行天下很难,如果能做成,确实是一件大好事,对巩固皇权非常重要,真不知李县伯是如何想到如此绝妙的主意。” 崔婕愈发得意:“总之,我的夫君就是厉害!” 金乡无力地叹息。 进门到现在,这女人已经说了三次“夫君厉害”,非要如此炫耀吗? 真应该让她见识一下她夫君骗钱时的嘴脸,把堂堂藩王骗得干干净净,缺了大德了。 第三百六十章 辗转求人 明明来找崔婕办事,猝不及防被闺蜜塞了一嘴狗粮,金乡此刻的心情很暴躁。 暗暗咬牙,出于社会礼仪的需要,金乡还是不得不挤出笑脸附和:“是呀,李县伯确实很厉害,难怪天子对他如此器重呢。” 说起夫君,崔婕来了精神,闺蜜面前也不顾什么世家小姐的礼仪了,迭声惊喜地道:“是吗?是吗?你也如此觉得吗?” 金乡笑脸僵硬,从齿缝里迸出一个字:“是。” 得到肯定的答案,崔婕愈发高兴,话匣子顿时打开了:“真没想到,当初那么荒唐不经的纨绔子,突然便如此有本事了,当初我还害怕得不行,带着丫鬟连夜逃婚,嘻嘻,幸好没逃掉。” 金乡忍不住道:“有本事和夫妻恩爱是两回事,他的本事只是用在家国社稷上,夫妻恩不恩爱跟他的本事毫无关系。” 崔婕白了她一眼,不乐意地道:“我与夫君也恩爱呀,夫君不是那种沉闷无趣的男人,从认识他到现在,他总是让我哭又让我笑,让我……牵肠挂肚,这难道不是恩爱么?” 金乡一滞,好吧,又被塞了一嘴狗粮。 “他有什么好的,哼,骗子!”金乡不满地低声嘟嚷。 崔婕耳朵一支:“你说什么?” 金乡咬牙恨恨地道:“我说他可坏得很。” 崔婕噗嗤一笑:“他确实很坏,不过都是关上房门才坏,他呀,可太会了。” 金乡好奇道:“他会什么?” 崔婕脸蛋儿一红,坏坏地看了她一眼,凑在她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 金乡听完后凝滞不动,肉眼可见俏丽的脸蛋儿上飞快升起两团晕红,然后越来越红,像煮熟的螃蟹。 “你,你你……怎地这种私密话都敢说,你们夫妻的事,跟我一个外人说作甚?婕儿,你成亲后越来越不要脸了!” 崔婕却毫不介意,反而嘻嘻直笑,果然如金乡所说,成亲后的她,脸皮越来越厚了。 “县主还未嫁人,自然不知恩爱的滋味,等你嫁了人以后,也会变得像我这般没脸没皮的。” 金乡心中顿时一阵慌乱,说不清来由,就是有一种不愿面对未来的逃避感,她自己都不知道在逃避什么。 “说正事。”金乡努力板起脸道。 “何事?” 金乡犹豫半晌,终究还是硬着头皮将滕王的意思转达出来。 “求夫君帮忙?”崔婕不解地眨眼:“滕王为何不自己去跟夫君说?” 金乡叹道:“父王与李县伯……似乎不甚和睦。” 崔婕迟疑道:“男人家的事,我是妇道人家,不好多嘴呀……” 金乡拽着她的胳膊左右摇晃,撒娇道:“婕儿,你就当帮帮我嘛。只消在你夫君面前递个话儿便可,不算为难你吧?” 崔婕噗嗤笑了,轻佻地伸出一根手指,挑起了金乡的下巴:“美人儿,给我笑一个,我就帮你递话。” 金乡的腮帮像金鱼一样鼓了起来,然后不得不忍气吞声挤出一个僵硬的笑脸。 崔婕赞道:“笑得那么假,却还是那么好看,好吧,我就帮你跟夫君说说。” ………… 夫妻卧房内,李钦载正在翻阅崔婕陪嫁过来的小黄书,表情严肃,态度端正,连身子都坐得笔直。 “博大精深,深不可测!”李钦载抚书情不自禁赞道。 崔婕恨恨地掐住他腰间的软肉,一拧。 “夫君,妾身跟你说话呢,你又看这种没羞的东西!”崔婕红着脸嗔道。 李钦载严肃地道:“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知识是需要温故而知新的,此书深奥,但读来受用无穷,为夫我每日都有新的心得,……夫人,今晚咱们再解锁几个新姿势。” “要死啦!”崔婕大羞,使劲掐他。 李钦载痛得脸颊扭曲,急忙挣开她的手:“夫人再下毒手,你可就要守寡了!” 崔婕气道:“成亲那么久了,夫君为何还像只牲口,总想着这些没羞没臊的事儿!” 李钦载顿时眉开眼笑。 女人骂男人像牲口,这是骂吗?这明明是一根心满意足的事后烟呀。 真不能怪李钦载没羞没臊,活了两辈子,头一次娶到如此国色天香堪比后世女明星般的婆娘,这样的婆娘每晚躺在自己身边,不变牲口就不正常了。 崔婕却劈手夺过李钦载手里的小黄书,气道:“夫君能好好听妾身说话吗?” 李钦载点头:“你说。” 崔婕这才将金乡县主所求之事说了出来。 李钦载皱眉:“滕王为何不自己来求我?” 崔婕白了他一眼:“县主说,你与滕王不睦,人家毕竟是长辈,约莫拉不下面子,怕吃你的闭门羹吧。” 崔婕看着他的脸色,小心地道:“夫君能帮滕王吗?” 李钦载哼了哼:“能帮,但不想帮……我与滕王不过数面之缘,几乎与陌生人无异,凭啥帮他?” 崔婕叹了口气,本来准备放弃游说,但想到金乡县主恳求的眼神,崔婕终究还是摇着他的胳膊劝道:“夫君能帮就帮一把吧。” “说来滕王也是个可怜人,虽说出身王爵,可先帝和当今天子都不待见他,尤其是当今天子登基后,将滕王贬了又贬,每贬到一地,没过两年安生日子,长安又来了旨意,把他贬到另一地……” “可怜了县主,自小跟着滕王浪迹天涯,空有县主的尊贵身份,却像个居无定所的流民,导致年已二八芳华,连亲事都没定下来,再熬两年就成老姑娘啦。” “夫君若能帮滕王留在长安,县主也可得一定居之地,妾身嫁来此地没有朋友,有县主陪我,也当派遣寂寞了。” 看着崔婕软软糯糯恳求的模样,李钦载终究还是无法对婆娘硬起心肠,于是道:“求人要有求人的态度,你让县主或是滕王亲自来跟我说,一句话中途转了几张嘴,这可不是求人的礼数。” 崔婕高兴极了,情不自禁便凑在李钦载脸颊上狠狠吧唧一口,然后嘻嘻地笑。 李钦载突然露出坏坏的神色:“夫人的要求,为夫我答应了,所谓投桃报李,夫人今晚是否配合为夫,解锁几个新姿势?” 崔婕气得捶了他一记:“说着说着又没正经了!” “乖,听话,撅着。” 第三百六十一章 又加钱 滕王站在李钦载面前,浑身不自在。 提起两人的恩怨,委实有点复杂。深仇大恨倒不至于,可小仇小怨绝对有。 若非滕王实在厌烦了不停被贬谪,不是被贬就是在被贬的路上,这辈子他与李钦载应该会老死不相往来,而不是此刻以求人的姿态站在这个小纨绔面前。 安静的前堂内,空气里弥漫着尴尬,滕王突然发现缺少一个扭腰扭屁股玩骰子的气氛组…… 来之前其实他已做了无数次心理建设,为了在长安余生终老,大不了豁出这张老脸求小纨绔。 上次在并州被这货骗光了钱财,被骗的钱至今没下文,按理说此刻的滕王应该摆出消费者是大爷的姿态,颐指气使地要求李钦载把他这事儿办了。 可滕王终究没底气。 从为数不多的几次接触中,滕王发现这个小纨绔的脾气是典型的吃软不吃硬。 想想也很合理,昂藏男儿怎会吃硬? 男人吃软,女人吃硬,这是男女性别的生理差异决定的。 今日的李钦载似乎脾气很好的样子,一脸笑吟吟地看着滕王。 滕王愈发不自在了,小纨绔这副模样让他有点害怕,指不定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沉默许久,滕王终于忍不住开口了:“那个……咳,李县伯啊。” 李钦载笑道:“滕王殿下莫客气,叫我名字便可,若殿下仍对我怨气未消,叫我阿猫阿狗我也不介意。” 滕王嘴角一扯,干笑道:“李县伯说笑了,呵呵,本王与你不打不相识,你我这段小小恩怨若传之后世,说不定是一段佳话呢。” 李钦载眼睛一亮,呵,不愧都是纨绔圈的重量级选手,这货脸皮够厚,棋逢对手。 “不错,不打不相识,我与滕王殿下都快成知己了,再打一架的话,咱们简直可以结为异姓兄弟了。”李钦载皮笑肉不笑地道。 滕王脸颊抽搐了一下。 本王与太宗先帝平辈,你个混账居然想跟我拜把子,天子叫你一声叔叔你敢答应吗? 有求于人的情势下,滕王的脾气莫名变得温和了许多,处处透着一股子乖巧,平日里的跋扈气焰也完全收敛起来了。 “咳,李县伯,今日我有事相求,还请李县伯帮我一把。”滕王语气生硬地道。 李钦载笑眯眯地道:“殿下只管开口,能办的我一定办。” 滕王咬了咬牙,暗暗骂了一句小滑头,说话处处留后手。 做作地叹了口气,滕王露出愁色,低声道:“我是高祖皇帝之子,虽是皇室宗亲,但平日放浪不羁,言行多有荒唐,故被天子不喜。” “这几年来我已被贬了好几个地方,眼看女儿都快嫁人了,我亦到了不惑之年,实在无法继续居无定所的日子,所以……” 滕王说着说着,似乎真有些入戏了,眼眶都红了起来。 “所以,这次回到长安,我想留下来,不再过那种漂泊不定的日子了,从此终老于长安,了却今世庸碌残生。可惜天子仍不喜我,前日向天子求恳,天子还是拒绝了。” “昨日听李县伯说,你有办法帮我说服天子,让我留下来,这件事对我很重要,关乎我余生悲喜,还请李县伯看在被你骗光的那些钱的面子上……” 李钦载突然怒目而视。 滕王情知失言,急忙改口:“看在我的钱多少为并州百姓办了点实事的份上,还请李县伯帮我这一次。” 见滕王一脸恳求地看着他,李钦载沉吟片刻,无奈地道:“滕王殿下已是不惑之年,这个,嗯,人情世故方面……” 滕王一双小绿豆眼使劲眨巴,一脸不解又无辜地看着他。 李钦载一撇嘴。 真丑,不知道怎么会生出金乡县主那么美的女儿,从基因遗传学的角度来说,这件事怕是有疑点,不知滕王府里有没有传说中的妈厨高速,或是爹保高速…… 还有,李钦载终于确定了,这位活到不惑之年的老纨绔,是真的一点也不懂人情世故。 “咳,殿下没一点表示,我很难帮你办事呀……”李钦载的暗示连傻子都听得懂。 滕王不傻,他终于听懂了,闻言立马勃然变色:“你在并州骗我的……咳,我在并州应该表示过了吧?” “殿下,老翻旧账就没意思了,番邦有句谚语,就让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并州的归并州,两码事,不相干。” 滕王再次不解又无辜地看着他:“啥意思?” 李钦载盯着他,露出了不善的笑容。 滕王心头咯噔一下,不好!这混账要作妖! 果然,李钦载一脸熟悉的坏笑后,仰起鼻孔,表情不羁地道:“……得加钱!” “又加钱?”滕王倒吸一口凉气,再也忍不住了,面色铁青地喝道:“李钦载,你不要太过分!” 李钦载无辜地道:“殿下不愿意就算了,何必翻脸呢,就当咱们今日没见过便是。” 滕王深呼吸,努力平复暴怒的心情。 没事,没事,他是个畜生,不要跟畜生计较…… 留在长安才最重要,不可因小失大。 狂躁的情绪稍稍缓和后,滕王咬着牙道:“本王的钱早在并州时已被你骗光了,哪里还有钱给你。” 李钦载眨眼:“殿下名下田产商铺无数,每年可赚不少钱呢,手头暂时不方便没关系,殿下亲笔写张欠条我也不介意,如何?” 求人的事渐渐变成了交易,滕王的姿态便不再放低了,恢复了老纨绔跋扈的模样,仰起鼻孔道:“你先说说让本王留在长安的办法,否则钱不是白给了?并州时就是这样,钱给你了,结果你和我女儿啥事儿都没有……” 说着滕王突然一愣,这话有点不对劲,自己刚才这很失望的语气是咋回事?难道还盼着这混账跟女儿有啥事不成? 李钦载也不计较他刚才这句话里的歧义,女人哪有赚钱重要。 清了清嗓子,李钦载压低了声音道:“殿下亲眼见过我弄出来的水泥吧?” 滕王下意识点头。 李钦载又道:“陛下已在认真考虑,将烧制水泥之法推行天下,并打算将大唐各州县的道路用水泥路连接起来……” “这是一项大工程,而且非常艰巨,需要一个身份高贵,性格跋扈又很混蛋的人帮忙督促监管,我觉得滕王殿下非常合适……” 第三百六十二章 各取所需 让滕王参与到修路的工程里,倒不是李钦载临时起意。 这个位置本来就需要一个身份足够尊贵,同时又很混蛋的人去坐,原本李钦载属意的不是滕王,而是薛讷或是高歧那几個纨绔子弟。 不过谁叫滕王恰好在这个时候冒出来了呢,恰好他又想留在长安养老呢,恰好他加钱了呢…… 这不是巧了吗这不是。 反正需要一个混蛋来办事,老混蛋比小混蛋更强大,滕王身上的混蛋味儿比薛讷纯正多了,一看就有多年的混蛋经验。 虽不能在智商上碾压别人,可发起浑来,物理碾压的效果更直接。 滕王却很不高兴,倒不是对李钦载安排的差事不高兴,而是不满他的称呼。 “谁混蛋了?本王怎么就混蛋了?咱俩站在一起,让外人评价评价,究竟谁像混蛋?本王明明是受害者。” 李钦载笑道:“大概就那么个意思,殿下不必在意称呼,事情是真的,确实缺少这么一个人来监管接下来的修路工程。” 滕王疑惑道:“本王接了这桩差事,陛下就能让我留在长安?” 李钦载认真地道:“殿下不可小觑这件事,陛下对它非常重视,接下来这些年,朝廷会拿出极大的人力物力修路,它即将成为大唐的一项国策,‘国策’的意思,殿下明白吗?” 滕王的表情顿时凝重起来,“国策”的意思他当然明白,就是不计代价,不计物力,不求回报,也要把这件事推行到底,而且每一代帝王都要推行下去,就像大唐如今对人口生育的鼓励政策一样。 李钦载又道:“而这件事,不出意料的话,也会遇到很多阻碍,阻碍来自朝堂,也来自各地官府,或是世家门阀,这项国策不一定会得到所有人的认同。” “殿下要做的,便是充分发挥你猖狂又混蛋的性格,讲道理也好,挥拳头也好,把那些不认同不理解的人按下去,不管是不是心甘情愿,都得让他们撅着。” 滕王闻言既喜又怒。 喜的是,这桩差事如果应下了,便算是狠狠抱住了天子的大腿,为天子分忧,从此滕王一脉不被天子待见的历史将一去不复返。 怒的是,自己明明是个风雅名士,以往都是跟各地的文人饮酒吟诗,抚弄风月,但在李钦载这竖子眼里,自己的闪光点居然是自己猖狂又混蛋的一面。 好想掀桌,但为了前程,滕王还是忍住了。 此刻的心情很复杂,像吃了一坨屎味的巧克力…… “应了这桩差事,本王就能留在长安?”滕王不放心地问道。 李钦载笑道:“能,而且保证陛下对你另眼相看,不过这桩差事还是需要你奔波各地,督导监管各地的工程进度,镇压那些不服的人。” 滕王不满道:“为何还是要奔波各地?这与不停被贬谪有啥区别?” 李钦载似笑非笑道:“殿下用你的脑子好好想想,两者究竟有啥区别?” 滕王一惊,立马想通了。 区别可大了。 一个是被贬谪,天子恨不得一脚把他踹到天边,眼不见为净。 一个是受钦命,代天巡狩,执信而笞,靠着为天子分忧逐渐得到天子的宠信,滕王一脉不再被皇室排挤。 不得不说,区别天差地远。 李钦载淡淡地道:“殿下若不愿意,今日就当你我没见过,我再去找别人,……本来这桩差事我已定了别的人选,你只是恰好出现了而已。” 正要作势起身,滕王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他,脸上绽出灿烂的笑容。 “李县伯,李贤侄,年轻人何必如此急躁,本王何时说过不愿意了?” 李钦载挑眉:“滕王可千万不要勉强自己,你若不甘不愿,搞得好像是我欠了你天大的人情似的,其实去洪州就藩挺好的,无人管束,逍遥自在……” “殿下若决定去洪州,我愿免费送你一篇《滕王阁序》,让后世千年的每个小混蛋都逃不了背诵全文并默写的厄运。” 滕王不假思索地道:“不!打死不去洪州!这桩差事我应了,求李县伯帮我。” 李钦载笑容突然一敛,露出公事公办的嘴脸:“取纸笔,写欠条,具体金额参考上次你在并州给我的数目,谢谢。” 大家不熟,更何况还打过架,帮忙不能白帮。 滕王这次非常痛快,立马利索地写下了欠条,小心吹干墨迹后捧给李钦载。 直到此刻,终于有那么一点“宾主尽欢”的味道了。 彼此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互相对视的眼神都变得深情款款起来。 “此事若成,本王在长安城最好的阁子里,请李县伯玩个痛快。”老纨绔露出了本来面目。 “玩……个痛快?不是吃吗?”李钦载不解地道。 滕王嘴里发出嗤的一声:“吃啥,你我的身份,啥山珍海味没吃过?早就不稀罕了。阁子里好玩的当然是姑娘,听说百济被灭国后,有不少百济国的宗亲和臣子妻女被俘,送到长安城的平康坊青楼里……” “宗亲和臣妻臣女,想想就刺激,”滕王眼里放出狼一样的光芒,不自禁地舔了舔嘴唇,道:“尤其是臣妻,啧,别人家的婆娘,若被我睡了,不知是啥滋味……” 李钦载不由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没想到啊没想到,堂堂藩王,居然是个曹贼,这个爱好……好吧,不装了,确实刺激。 气氛都烘到这儿了,李钦载终究也是慕少艾的年轻人,下意识脱口道:“我有一个朋友,想知道具体的店名和地址……” 滕王鄙夷地瞥了瞥他。 李钦载正色解释道:“我这个朋友很纯洁,纯粹只是想去喝喝小酒,听听曲子……而已!” 滕王嘴角一扯,呵呵。 拍拍屁股站起身,这个年轻人既虚伪,脸皮又厚,还喜欢装纯,不是一路人,以后保持纯洁的互相利用的关系就好,相邀青楼这种事,当与志同道合者同去。 “一切拜托李县伯了,本王告辞。”滕王刚迈开步,随即又停下脚步,表情严肃地盯着他:“一码归一码,离我女儿远点儿!” 第三百六十三章 所荐非人 拔d无情这种事,男人对男人也干得出。 李钦载算是开眼界了。 滕王甩着宽大的袍袖走出房门,走路的姿势像一只顾盼生雄的大公鸡,嚣张纨绔的气质被他表现得淋漓尽致,丝毫不复刚才在他面前小心翼翼恳求的模样。 李钦载笑了,真小人,但也算是真性情。 与这样的人打交道至少不累,当然,也别指望自己危难之时他会帮忙。 纯洁的互相利用的关系,挺好的。 独坐在屋子里,李钦载的表情渐渐严肃起来。 有些事情,做出来的初衷其实很简单,但后来却不知为何越搞越大。 比如发明水泥,李钦载的初衷是让庄户们修筑结实耐用的沟渠,能够保证百年不腐的惠民工程,仅此而已。 然而当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出现后,事情就不一样了。 于是水泥被李治知道了,重视了,修路修桥修城应运而生。 一件简单的事情变得复杂后,麻烦也会跟着出现。 如此浩大且长期的工程,它的完成甚至需要两三代君臣的努力,以及国库年复一年的付出钱粮,这么巨大的代价,朝堂怎么可能没人反对? 李治和武后要离开庄子了。 天家夫妻不可能天天留在庄子里度假,每天都有堆积如山的奏疏等他们批阅,李治不敢闲太久。 大清早,羽林卫和宦官便备好了车马,李钦载带着妻儿送出村口。 滕王老实巴交地跟在御辇后面,灰蒙蒙的马车像穿梭在猫儿胯下的老鼠。 天家夫妻快登上御辇了,滕王也急了,不停朝李钦载使眼色。 李钦载收到。 “景初放心,朕回长安后,便召集朝臣商议,”李治眉头紧蹙,道:“事情可能不会太顺利,毕竟这是一件耗国本且三五年见不到收益的事,国库本就不富裕,朝臣之中反对的人一定不少。” 李钦载苦笑道:“陛下受累了,此事的利弊,臣已说得很清楚,短期必然是不好过的,但若事成,大唐得到的好处一定不少。” 第三百六十八章 皇庶长子 入得长安城,李钦载马不停蹄进太极宫。 进入宫门,李钦载在宦官的引领下朝安仁殿走去。 从宫门到安仁殿,首先要进承天门,然后入太极门,入了太极门才算是宫城范围,进门便是中书省,舍人院,门下省和弘文馆。 以李钦载的身份,进宫城以后当然没资格直穿太极殿,所以他还需要绕过太极殿,从中书省的左侧,绕经掖庭宫,然后是承庆门,最后才到安仁殿。 路线很复杂,而且路途也很远。 以前皇帝对有功之臣的封赏,动辄添一句“准许禁宫骑马”,这句话还真是皇帝对臣子的体贴入微,因为太极宫真的很大。 比如李勣这样的老臣,从朱雀门进皇城后,要步行走到安仁殿面君,估摸最少得走三万步以上,见一次皇帝,微信运动步数都能封神了。 这把年纪如此运动,身体稍微差一点的估摸会死在觐见天子的半路上,李治可就说不清楚了,所以准许禁宫骑马确实是老臣的福利。 只不过这样的福利基本没人真敢用,敢骑一个试试,别说天子对你会不会猜忌,监察御史们的吐沫星子都能淹死你。 走进承天门的李钦载走路的姿势都很谨慎,保持着一个臣子该有的礼仪。倒不是因为恭敬,而是不想惹麻烦,不想落个失仪的口实给自己找不自在。 从中书省绕经掖庭宫时,李钦载突然听到掖庭宫的宫门里传来一阵嚎啕哭声。 李钦载脚步一顿,随即装作什么都没听到,迈着谨慎的步履继续走。 宫里水深,不要多管闲事,一旦掺和进来,不定会捅了哪个马蜂窝。 然而掖庭宫门方向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凄惨,听声音有男有女,不知何故。 李钦载朝领路的宦官问了一句,宦官淡淡地朝掖庭宫方向一瞥,道:“掖庭是冷宫,奴婢听说今日梁王殿下进宫探视义阳和高安两位公主,约莫是因为梁王马上要赴任梁州,兄妹离情难舍吧。” 李钦载恍然。 梁王李忠,这位可不是普通的皇子,他是李治的庶长子,本是李治与宫人刘氏所出,因王皇后无子嗣,李忠便过继给王皇后,后来被李治封为太子。 直到武媚被册封皇后,这位可怜的太子立马就被废黜了,改封为梁王,如今的太子是李治与武后的长子李弘。 而义阳和高安两位公主,是李素节的亲姐姐,三姐弟皆是萧淑妃所生,萧淑妃在与武后的宫斗中失败被杀后,两位公主被长期囚禁于掖庭冷宫。 这也是李素节为何总是保持战战兢兢的姿态的原因,武后可不是心慈手软的人。 看看李素节的这两位姐姐便知道,“斩草除根”这四个字不是说着玩的,武后之所以没下手,是因为位置刚刚坐稳,怕落人口实。 若再过几年,武后坐稳当了,谁知道她会干出什么事。 不过李钦载好奇的是,一个是前任皇后的继子,另外两个是萧淑妃的女儿,同父异母的兄妹按说关系不会好到哪里去,为何今日梁王居然会进宫探望两位被囚禁的公主? 宦官淡淡地笑了笑,明明是宫廷奴婢,却露出一脸倨傲之气。 “皆是沦落之人,当然走得近,反正这辈子荣华富贵没指望了,索性也就不避讳了。” 李钦载沉默片刻,道:“李素节呢?他是两位公主的弟弟,他不来掖庭照应一下两位姐姐么?” “以前来过几次,但两位公主疼爱得紧,生恐害了他性命,郇王殿下每次探视,两位公主又打又骂把他赶走,后来郇王殿下便不敢来了,只是经常吩咐宫人送一些衣食用度。” 李钦载点点头,扭头朝哭声传来的方向再次瞥了一眼,沉默地继续跟着宦官往安仁殿走去。 李钦载也只是凡人,没那么伟大高尚,世间的不平事太多,他能管几件?重要的是,就算他出手管了,能管得了吗? 来到安仁殿,除履入殿,行臣礼拜见李治。 李治今日心情不太好,昨日的大朝会上被群臣怼到墙上,这是登基以来很少发生的。 “景初来得正好,朕今日想饮酒,你与朕同饮。” 见礼之后李治没废话,直接开席。 宫廷的酒宴不比权贵府邸,排场大得很。 第三百七十章 又长又白又细 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忍,是成年人的克制。不忍,是男人的血性。 重新活过一次后,李钦载不想活得像前世那么憋屈。 面对挑衅,觉得该动手的时候,不必犹豫,否则便辜负了奇迹般的第二次生命的意义。 宦官被李钦载踹到金水桥下的河水里,大约是不识水性的缘故,在水里不停扑腾,大口灌着河水,其余的宦官们急忙跳下水救人。 金水桥上,李钦载与那位姓郭的道士对视。 郭真人脸色阴沉,忍着怒火到:“你究竟是何人?禁宫行凶,不怕被问罪么?” 李钦载笑了笑:“不是我起的头儿,我怕什么?官司打到天子面前我也占着理。” 眯眼打量这位郭真人,李钦载又问道:“你是何人?禁宫内前呼后拥,目中无人,天子出行的排场都没你这么大吧?” 郭真人眼皮一跳,急忙道:“莫胡说,贫道是被这些宦官接进宫的,何来排场之说。” 扭头看了一眼金水桥下手忙脚乱救人的宦官们,郭真人冷冷道:“禁宫行凶,此事怕是很难善了,羽林禁军马上赶来,但愿阁下还能如此淡定。” 李钦载无所谓地道:“人是我打的,也是我踹下水的,如何?” 郭真人显然没想到李钦载如此痛快,愣了一下,道:“好,是条汉子,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李钦载掸了掸袖口,道:“渭南县伯,李钦载。” 郭真人一怔,接着面露惊色,失声道:“英国公之孙?” 李钦载叹了口气,喃喃道:“为何每次提起名字,都会拿英国公之孙来说事,我难道是那种只会打着爷爷名号横行霸道的混账吗?” 虽然以前确实如此,可人总是会变的,如今的李钦载完全蜕变成了可以打着自己的旗号横行霸道的混账了…… 郭真人却一脸震惊,脸色顿时变得有些不自在了,方才的倨傲之色一扫而空,换作满脸的惶恐。 “原来是李县伯,恕贫道眼拙,得罪了。”郭真人右手抱左手拇指合拳,恭敬地行了一个道家揖。 第三百七十五章 文艺老头儿 许敬宗做文章的本事绝对不如做人的本事高明。 李钦载眼里的跑题,正是这篇文章的高明之处,道行一般的人看不懂。 “老夫再考虑考虑,事关社稷国本,不可不慎。”许敬宗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油滑得像一条成了精的黄鳝。 李钦载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官场老油子的典型做派,既要搞政绩,又不能被牵连,语言的艺术就很重要了。 话不说透,事不做绝,最后失败了,一推二五六,最后成功了,我居功至伟。 永远有两手准备,一是失败后推卸责任的理由,二是成功后的获奖感言。 对付老狐狸自然要用不一样的法子。 知道他需要的是什么,然后猛往那个地方戳刀子就是了。 李钦载笑了笑,道:“无妨,兹事体大,许相当然要多考虑,小子不过说了一些轻狂不经的建议,倒是叨扰许相清静了。” 说着李钦载起身:“小子告辞,不打扰许相了,还得去许左相府上一行……” 许左相是许圉师,大唐的左右相都姓许,但两位宰相的关系却没那么和睦。 同行是冤家,大家都是宰相,平日里自然都憋着一口气,结党倒是没那么大的胆子,但在朝堂风评上,天子心中的位置排名上,两位宰相明里暗里都在较劲。 原本淡定的许敬宗听到许圉师的名字,顿时愣了,眼疾手快一把拽住李钦载。 “贤侄孙何往?” 李钦载一脸无辜地看着他:“去许左相府上拜会呀。” 许敬宗目光闪烁,嘴上却道:“左相繁忙,贤侄孙就不必叨扰了他了吧。” 李钦载无奈苦笑道:“不瞒许相,小子刚被陛下封为右散骑常侍,陛下的心思想必许相也清楚,是要小子把修路这件事解决,小子见许相为难,也不忍勉强您,只好再去左相府上碰碰运气……” 许敬宗有点生气,这小子看似温文尔雅,却一肚子坏水儿,明知他跟许圉师那老匹夫不对付,还故意说要去拜会他。 平日里拜会也就罢了,关于修路这件事,虽说事情很难,但天子却对此事分外上心,而刚才李钦载提的试点的建议也确实可行。 如若最后自己含糊其辞,而许圉师却被李钦载说动心了,抢先一步行动了,那么天子会如何看他? 老许啊,你这站队的动作如此迟滞缓慢,果真是老了吗?要不要把位置腾出来,给那些动作迅速的年轻忠臣加加担子? 许圉师那老匹夫,恰好比许敬宗年轻几岁…… 许敬宗眼皮直跳,李钦载这混账小子,一句话就把他架到火上,还朝他身上撒孜然和葱花…… 第三百七十八章 佛前的明灯 朝堂上的风向转得很莫名,大部分朝臣都看不懂。 以右相许敬宗为首的一批朝臣从激烈反对到突然沉默,态度的转变仅仅只在一夜之间,这就很不正常了。 没人知道许敬宗为何突然改变了态度,但是很显然,背后一定有着不为人知的内幕。 能站在朝会上的臣子都是成了精的狐狸,见许敬宗突然变了态度,许多正准备继续反对的朝臣们在毫无内幕的情况下也纷纷闭嘴,然后惊疑不定地在许敬宗的脸上扫来扫去,试图看出端倪。 许敬宗老神在在,站在朝班中阖目养神,仿佛今日没状态跟天子唱反调,懒得开口。 最惊疑的莫过于左相许圉师了,本来左右相互不对付,唯独这一次有了默契,临时结盟反对天子的激进政策,没想到今日竟突然倒戈。 尼玛倒戈就倒戈,你好歹提前打声招呼呀。 这就搞得许圉师有点骑虎难下了,许敬宗为首的朝臣闭了嘴,而许圉师的几位门生仍在不知死活地跳出来继续反对天子。 金殿之上,许圉师脸都绿了,偏偏还没法暗示,这年头朝会规矩森严,咳嗽一声都会被御史用小本本记下来。 而今日金殿上的李治脾气也异常温和,对许圉师和另一些朝臣的反对不以为意,只是望向许圉师的眼神有些冷。 许圉师看清了李治的眼神,心中不由咯噔一下,神情愈发不淡定了。 感觉今日被人下了套儿。 许敬宗老匹夫坑我! 好不容易等朝会散去,许圉师仿佛丢了半条命似的,走出大殿时,后背都湿透了。 刚出了宫门,许圉师当即就想找到许敬宗,谁知许敬宗却走得飞快,一溜烟儿上了宫门外的马车,跑得没影儿了。 于是许圉师当即转身想觐见天子,然而宦官却拦住了他,笑吟吟客气地告诉许圉师,天子今日不见外臣。 许圉师愈发觉得不对劲,现在唯一能想到的,只有那位提出修路造船谏疏的年轻人了。 出了宫门后,许圉师便吩咐车夫朝英国公府而去。 ………… 李钦载没在英国公府,而是在长安城西市的一处酒肆里。 酒肆乌烟瘴气,无数商贾和百姓坐没坐相,四处散坐在酒肆内,许多人脱了足履,光着脚盘坐,里面顿时充斥着各种味道,提神醒脑。 酒肆的后院被围了一块空地出来,一群人站在空地外,脸红脖子粗地盯着空地上两只斗鸡,声嘶力竭地叫嚣怒骂。 李钦载也在其中。 画面就很违和,连他都不相信自己居然会出现在这种乌烟瘴气的地方,可偏偏他就在了。 站在他旁边的是久违的滕王,滕王穿着一袭寻常的圆领青袍,头戴璞巾,看起来像个赚了点闲钱的小商贾,与周围的人混杂在一起毫不起眼,非常的接地气。 李钦载今日本来去馆驿拜访滕王的,谁知扑了个空,滕王的侍卫告诉他,殿下不在馆驿,他在西市斗鸡。 李钦载不知抽了什么筋,让侍卫带他去找滕王,于是他就莫名其妙出现在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一脸生无可恋地看着滕王口沫横飞叫嚣怒骂。 斗鸡场上的两只斗鸡无疑是主角,不知滕王下了多大的注,脖子上的青筋凸起暴跳,李钦载好担心他爆血管。 斗鸡是大唐的娱乐项目之一,准确的说,它是赌博项目。 决定输赢的规则当然也很简单,两只鸡在空地上互啄,谁死谁输。 一场斗鸡下来,一只鸡空地上昂首傲视,另一只则倒地奄奄一息,胜负已分。 围观人群发出欢呼或惋惜声,滕王满头大汗,目光呆滞地盯着空地上那只奄奄一息的鸡,仿佛自己的生命也被附在那只鸡身上,魂魄升天了。 李钦载同情地看着他,很显然,这一场滕王输了,从他失魂落魄的表情来看,输得还不少。 “殿下……”李钦载凑在他耳边刚开口,滕王立马警觉地四下张望。 “叫我元婴兄,我今日是微服私访。”滕王严肃地叮嘱道。 李钦载一愣,这就有点难办了,虽说突然比金乡县主高了一个辈分挺爽的,但……比李治高一个辈分就不好意思了。 这位滕王殿下真是够愣的。 幸好滕王愣得不算彻底,话刚出口立马反应过来,急忙改口道:“叫叔!元婴叔,小子休想占我天家的便宜!” “是是,元婴叔,斗鸡输了,咱们可否出去说话?我有正事要说。” 滕王眼睛盯着空地,漫不经心地道:“不急,还有一场,斗完再说。” 这是赌上瘾了,滕王……不愧是滕王,老纨绔的名声一点都没糟践。 有点好奇,明明滕王已被他敲诈得干干净净,连他名下田产商铺明年的收益都打成了欠条,他居然还有钱赌博。 李钦载不由暗暗唾弃自己的心慈手软。 没多久,两名伙计各自抱来两只斗鸡,放在空地中间。 围观的赌徒们顿时喧闹起来,气氛突然掀起了高潮。 一名伙计拿着纸笔在人群中游走,挨个儿收钱的同时,记录下赌徒们下的注码。 滕王脸色铁青,咬了咬牙,从怀里摸出一小块银饼递给伙计,指着其中一只黑背花脖的斗鸡,示意下它的注。 伙计收了钱,记下了注码,然后望向李钦载。 李钦载一脸茫然地回视伙计。 滕王撺掇道:“景初也玩玩,小赌怡情嘛。” 李钦载摇头:“没兴趣。我倒是不拒绝玩鸡,但不是这种鸡……” “为何?” “这种鸡……它太正经了。”李钦载无辜地道:“我喜欢伤风败俗的那种。” 滕王愕然:“……尔母婢也,今日长见识了。你从何处看出它正不正经?” 李钦载叹了口气,彼此好像又没在一个频道上。 滕王却不死心,继续撺掇道:“玩玩嘛,来都来了,不搏一搏岂不是空入宝山?” 李钦载无奈地道:“元婴叔选的哪只?” 滕王指着那只黑背花脖的斗鸡,兴奋地道:“那只!你看它威武雄壮,顾盼生姿,昂扬雄视之态,必有大胜之气象!” 李钦载毫不犹豫地指向另一只:“我选它。” 从怀里掏出一块银饼递给伙计,伙计迅速接过,然后记录下来。 滕王一呆:“不是,你是不是搞错了?我选的那只才叫……” 李钦载摆手打断了他:“别说了,我就选它。” “李景初,你非要跟我唱反调么?”滕王气坏了。 李钦载正色道:“元婴叔脑门发亮,分明是一盏佛前的长明灯,不改了,就选它。” 滕王咬牙怒道:“好,你睁大狗眼看着,有你后悔的时候!” 一炷香时辰后。 滕王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地走出酒肆。 李钦载喜滋滋地与他并肩而行,一边走一边将刚赢来的银饼塞入怀中。 这盏明灯果然没让他失望,惊喜给得足足的,滕王刚才说有他后悔的时候,没错,李钦载后悔了,后悔没多下点注。 相比李钦载一脸丰收的喜悦,滕王的气色灰败,如果把他比喻成一盏明灯的话,此刻这盏灯已是风烛残年之相,风一吹就熄的那种。 “殿下莫气馁,所谓‘风吹鸡蛋壳,财去人安乐’,又所谓‘千金散尽还复来’,更所谓‘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赌一把’……” 滕王听得愈发烦躁,怒道:“你闭嘴!今日无缘无故来寻本王,有事没事?” 李钦载仍沉浸在丰收的喜悦中,不假思索脱口道:“没事,就想问问殿下何日有兴致再去赌一把,一定要叫上我。” 滕王怒发冲冠,狠狠拂袖:“告辞!” 说完转身就走。 李钦载这时才突然回过神来,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他:“有事!明日请殿下参与朝会。” 第三百七十九章 朝会之争 请滕王参与朝会是李钦载的意思,入宫请示了李治后,李治无所谓地答应了。 至于为何要请滕王参加朝会,没别的意思,滕王是一种震慑,就像警察巡街时牵一条警犬,坏人就会乖巧很多。 滕王似乎对李钦载很嫌弃,说完了正事便迫不及待要告辞,李钦载却不死心,他总觉得跟着滕王一定有意外的收获。 两人一前一后,长安城的大街上,滕王越走越快,李钦载越跟越远,最后还是滕王机智,混在汹涌的人潮里一闪身,消失了。 李钦载站在街心,遗憾地叹气。 真担心金乡县主的命运啊,若滕王换个场子继续赌,手气却还是那么臭,万一滕王上了头,一横心把女儿也给押上,那该多爽……嗯,那该多么遗憾。 李钦载跟着滕王就是想把他女儿赢过来,以后甘井庄的下人里不仅有倭国公主,还有大唐县主,两位出身高贵的天之娇女一左一右穿着女仆装,毕恭毕敬叫他主人,人生圆满了。 ………… 大唐的朝会没后世那么变态,至少是在天亮之后才开始的,不像后世的明清两朝,半夜三四点就得等在宫门外。 大唐的朝会并非每天都有,事实上在贞观年间,朝会是朝三休一,大约是因为大唐人口不多,没那么多繁杂的事情需要处理。 而三省六部制也充分地分担了天子的工作,层层筛选过后,真正面呈天子的朝政其实没那么多。 李治登基后,或许是因为需要勤勉的人设,登基之初的永徽年间每日必朝,后来到了显庆和龙朔,改成了朝五休一,每逢重大年节还放长假。 第二天一早,李钦载穿着绯色官服,出现在太极宫门外,与诸多朝臣一同等待宫门打开。 今日是普通的朝会,参加的朝臣不多,大约百余名。 李钦载这是第一次正式参加朝会,有点紧张,站在宫门外不敢乱走,绝大部分朝臣他都不认识,仅只认识几位老将。 没多久,滕王的车驾也到了宫门外。 本事虽很稀松,但滕王的出场永远闪亮震撼。 马车停下,侍卫掀开车帘,滕王从车厢里出来,双脚同时一蹦,砰的一声,重重落在地上,扬起一阵烟尘。 声响和画面都很炫目,就差一段热血沸腾的Bgm了。 这番动静果然引来无数朝臣的侧目,众人一脸无语地看着他。 滕王今日破天荒参加朝会,引来朝臣们的惊愕,许多人窃窃私语,都在议论这位不被天子待见的藩王为何突然参加朝会。 这货难道不应该在被贬的路上吗? 李钦载旁边的几位老将不约而同发出一声闷哼,然后扭过头去。 滕王的人缘在文人骚客中或许不错,但在朝堂里委实不行,如此震撼的登场后,宫门外的广场上居然没有一个人理他。 滕王也不失望,我行我素的人通常不会在乎别人的目光。 左顾右盼之后,赫然发现与老将们站在一起的李钦载,滕王两眼一亮,终于看到熟人,于是热情扬手招呼:“李县伯……” 李钦载飞快转过身背对他,假装没听见。 旁边的苏定方哼了哼,瞥着他道:“你与滕王很熟?” 李钦载摇头:“不熟,从未相识,今日初见。” 这头断然否认,滕王却大声道:“李县伯!英公之孙李景初,昨日与本王斗鸡赌钱的李钦载,本王叫你呢!” 李钦载额头渗出汗,面无表情一动不动。 苏定方似笑非笑看着他:“不认识,嗯?” 李钦载继续嘴硬:“不认识,他说的不是我。”m..Com 滕王见李钦载久不搭理他,不由大怒,正要上前理论,宫门内的钟鼓楼突然敲响了钟声,厚重的宫门打开,朝会时辰已至,朝臣列班入宫。 滕王只好悻悻站在朝班中,跟着队伍慢慢入内。 群臣入宫,进太极殿列班站好。 李钦载有爵位,人虽年轻,但在朝班中的位置却比较靠前。 许久后,李治入殿,朝臣行礼拜见。 然后,殿内突然陷入寂静。 近日朝会上,君臣经常闹得不欢而散,争执的话题便是李治提出的修路造船计划,每次朝会一开口,下面的朝臣们便纷纷蜂拥而出,齐声反对。 第三百八十二章 狄仁杰归京 李钦载自己都不知道,他已成了滕王殿下的一块心病。 两人的关系很微妙,利益不冲突的情况,两人可以狼狈为奸,合起伙来暂时结成同盟。 一旦提起利益,李钦载却仿佛成了滕王的克星,三番两次敲诈勒索。 利益倒也罢了,滕王最怕李钦载突然提起他的女儿,他总觉得这货一直在惦记金乡县主,而且非常卑鄙地时常用女儿拿捏他。 眼看滕王就要被调往外地监管修路工程,金乡独自留在长安实在不放心,可他又不忍金乡陪他在野外餐风露宿。 只能回头严厉叮嘱她,一定要离这货远一点,没有家长陪同禁止登门探望某个已婚闺蜜。 滕王离开后,李钦载怅然若失,走得真洒脱,挥一挥衣袖,不仅没带走一片云彩,连女儿也没带走,心真大。 第二天,宫里颁下旨意,将试点的城池选定为并州,秋收之后择日开始建窑动工修路。 李钦载对李治的决定丝毫不感到意外。 换了是他,也会将并州定为试点的城池,没有之一。 李钦载在并州任过刺史,在任期内为了帮助百姓度过旱灾,他动员三万余宁朔都督府将士在当地挖渠修库,也就是说,并州施行以工代赈其实早已有了民众基础。 其次,并州是李唐龙兴之地,当地士民官商对李唐社稷的拥护比别的州县更牢靠,而且当地唯一的大世家是太原王氏。 太原王氏经过李钦载三番两次的打击和李治有意无意的敲打,如今早已老实得像鹌鹑,世家的势力这一两年来被大大削弱,对朝廷的政令已然不敢违抗,否则恐有灭顶之灾。 在并州施行修路试点,就算偶有触犯太原王氏的利益,相信王氏也会忍气吞声,不敢有什么动作,政令之推行可谓通畅无阻。 地点选得很妙,李钦载表示很满意。 李治的旨意里还有一件事,他知道李钦载无心掺和朝政,于是让李钦载推荐一位可以主持修路一事的官员。 李钦载思索半晌,决定推荐狄仁杰。 狄仁杰断案是专长,但人家精通的可不止是断案,事实上他可是未来的宰相之才。 未来的他能把整整一个国家的政事都担下来,如今让他去处置一城之事,应该能胜任。 这件事被闹得沸沸扬扬,朝野无数双眼睛盯着,事情若干成功了,对狄仁杰未来的仕途绝对是闪亮耀眼的一笔资历。 于是李钦载果断向宫里送信,推荐狄仁杰为并州别驾,主理修路一事。 没多久,宫里李治回了信,允李钦载所荐。 最后李钦载派出部曲,急召甘井庄的狄仁杰回京。 至于庄子里那群被散养的学生……狄仁杰走后,怕是没人管束,让崔婕以师娘的身份管他们,以崔婕的柔弱性子,只怕会越管越乱。 李钦载索性不管,反正处理完手头的事情后,他就解脱了,回到庄子里再给那群散养的小孽畜们一记狠的。 第三天,狄仁杰匆匆赶回长安。到长安后首先便奔赴英国公府拜见李钦载。 令李钦载意外的是,李素节居然也跟着狄仁杰一同回了长安。 这只孽畜真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他这哪里是什么散养,分明是脱逃。 国公府内,李钦载与狄仁杰见过礼后,目光不善地盯着李素节。 “你回长安作甚?打算辍学了?” 李素节的表情有点反常,他眼眶泛红,神情悲戚,却在李钦载面前强自挤出一丝微笑。 “弟子思念父皇,想回宫看看他。” 李钦载打量了他一番,道:“你这表情不像是思念,反倒像是心爱的女人移情别恋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李素节摇头:“无事,弟子真是回宫看看父皇的。” 见他不愿说,李钦载便不再多事。 李素节是皇子,他若不愿说的事,想必与宫闱有关,李钦载不想多打听。 与李钦载见礼之后,李素节便告辞,匆匆赶往太极宫。 狄仁杰轻声道:“下官动身前,四皇子央求我带他一同回长安,当时看样子是哭过的,下官再三询问,他不愿说,下官只好带他回来。” 李钦载嗯了一声,道:“没事,或许真是被某个心爱的女子甩了,男人嘛,总要经历这一遭的……” 目光投向头顶的苍穹,李钦载唏嘘地道:“想当年我被甩的时候……” 狄仁杰耳朵立马竖了起来,身子微微前倾,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谁知李钦载话到半截儿突然顿住,然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狄仁杰正等得不耐烦时,李钦载猛地一拍大腿:“哎呀,突然想起来,我好像没被人甩过,这该死的魅力。” 狄仁杰:“…………” 要不是你官儿比我大,这会儿本官该上狗头铡了,多贱呐! 招了招手,李钦载示意狄仁杰往堂内走。 “怀英可知这次为何召你归京?” 狄仁杰道:“下官不知,还请李县伯示下。” “怀英之才,久居学堂做些琐碎之事未免屈才,陛下欲选定并州为修路试点之地,我向陛下推荐你任并州别驾,专司修路一事,你可不能让陛下失望。” 狄仁杰一怔,接着大喜过望,当即躬身长揖:“多谢李县伯器重,下官定肝脑涂地,绝不辜负李县伯之厚望。” 李钦载认真地道:“话说错了,你辜负我,我顶多给你套上麻袋揍你一顿,但你不能辜负陛下。修路一事闹得沸沸扬扬,朝野皆议,无数双眼睛盯着你,稍有差池,你我包括陛下,皆难辞其咎。” “是,下官定秉公行事,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也要将修路一事做到尽善尽美,给陛下争口气。” 李钦载悠悠一叹,道:“并州是我曾任刺史的地方,调任长安那天,并州万民相送,并举脱靴之礼,至今思之尤为感动。” “我想为并州的百姓做点什么,回报他们的这份重礼,怀英你赴任后当善待百姓,多行仁政,莫让他们给我的脱靴之礼抹黑。” 第三百八十三章 掖庭冷宫 习惯了咸鱼状态,打死都不愿掺和朝堂事的李钦载,这次为了修路主动站出来,或许当初并州百姓送别时的脱靴之礼占了很大的原因。 它是一份美好的回忆,同时也是一种动力。 为了让这群朴实勤劳的百姓日子过得更好,李钦载愿意为他们做点什么,哪怕打破自己的原则,哪怕与权贵结怨。 享受世间的美好,追求心灵的平静,终归是要付出一些代价的。 李钦载愿意付出这个代价。世人皆苦,如果力所能及,可以让善良的世人们不那么苦,也算是吃喝拉撒之外,赋予了自己的人生不一样的意义。 狄仁杰回到长安后的第二天,李钦载陪着他进了太极宫,君臣三人商议秋收后的修路事宜。 包括调集南方粮食赈济,出动宁朔都督府将士驻扎并州,撰写以工代赈的种种细则,以及建水泥窑,狄仁杰主事,滕王监管,朝廷派出御史大夫核查钱粮,百骑司暗中走访,内举不法等等。 推行一项国策不仅仅是高层拍拍脑袋便不管了,事实上它非常繁琐细致,一件大事最终是由无数鸡毛蒜皮的小事凑合起来的。 君臣商议了大半天,李钦载和狄仁杰才告辞。 ………… 李素节站在掖庭宫门前,看着门口侍立的几名宦官,他的目光冰冷,注视着那道陈旧厚重的宫门。m..Com 宫门紧闭,里外两个世界截然不同。 仅只站在宫门外,李素节都能感受到掖庭里的那股子压抑灰暗的气息,半空仿佛有无数冤魂在无声地游荡,就连天上的太阳照在掖庭里,都透着一股阴冷,像乱葬岗上拂面而来的夜风。 不知在宫门外静立了多久,李素节咬了咬牙,举步便往前走。 门口值守的宦官自然是认得这位四皇子的,非常殷勤地躬身陪笑,不等李素节开口,宦官便主动打开了掖庭的宫门。 李素节仍然面无表情。 从小住在宫里,他比谁都清楚,这些满脸殷勤笑容的宦官,内心多么阴暗歹毒,宫里的贵人一旦失势,这些奴婢往往是第一个在背后捅刀子的。 当年李素节的母亲萧淑妃被武后下令缢杀,下手执刑的便是武后身边的宦官。 萧淑妃死的时候,李素节当时没在场,这或许是武后给他留下的唯一一丝善意。 而李素节,直到被李钦载收为弟子,他才走出太极宫,那时的他,才真正感受到阳光的温度。 在宦官的陪同下,李素节走进掖庭。 掖庭建在太极宫的西侧,它其实就是传说中的“冷宫”。 影视剧里的皇帝一声怒吼,指着某某妃子说一声“打入冷宫”,事实上历朝历代是没有冷宫这个称呼的。 掖庭是名副其实的冷宫,太极宫里但凡犯了事的,失了宠的,倒了霉的,无论妃子还是宫女,都会被发配到掖庭里来。 这些失宠和犯事的妃子宫女们,一旦进了掖庭,便沦为了奴婢,不管你以前的身份多么高贵,天子多么宠爱,只要进了掖庭,基本便永无天日。 她们每天做着繁重的工作,浆洗衣裳,刷洗恭桶,织布纺纱,说她们是劳改犯也不为过,甚至比劳改犯更惨。 宫闱里积累已久的恩怨,一旦失势,进掖庭的贵人往往会莫名其妙丢了性命,每年从掖庭里抬出去的无名尸首不计其数,这些人死了就死了,不会有人关心。 这就是宫闱的残酷,曾经有多风光,一步踏错就会有多悲惨。 大唐立国至今,被打入掖庭后唯一能够逆风翻盘的女人,只有武后。 这是特例,不可复制。 李素节不喜欢掖庭,那种令人窒息的压抑气氛让他很不舒服,踏进掖庭的第一步他的后背便寒毛直竖,很难想象里面住着的人如何撑过日复一日的煎熬。 李素节进掖庭是来看他的两位姐姐的,同父同母的亲姐姐。 萧淑妃死后,事情还没完,李素节由于是皇子,算是暂时逃过一劫。但萧淑妃还有两个女儿,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则被武后发配掖庭,每日劳作,食不果腹,过着比奴隶还惨的日子。 李素节这次就是来掖庭探望两位姐姐的。 曾经的他也试图想救两位姐姐,可是宫闱斗争的残酷,哪里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能掺和的,武后仅仅一个眼神,便将李素节吓得魂不附体,不敢再提,生怕激起武后的杀心,索性将他的两位姐姐都杀了。 两位公主终究与别的失宠贵人有别,掖庭里住的地方还算不错。 李素节随着宦官来到一座常年失修的破旧宫殿前,宫殿不知是哪一年建的,似乎从未修缮过,窗棂糊的纸都已破了无数个洞,冷风一阵阵从破洞里钻进来。 这样的宫殿,在掖庭里已然算是很不错的地方了。 李素节面无表情站在殿外,看着处处残破的殿门,和脱漆斑驳的廊柱,不由深吸了口气,眼眶不由自主地红了。 李素节不是独自进的掖庭,他还带了几名随从,随从挑着担子,里面装满了各种食物和衣裳,还有厚厚的褥子和硝制好的羊皮。 忍着恶心,李素节从怀里掏出一块分量不清的银饼,努力挤出一丝微笑塞给带路的宦官,并温言请求宦官善待两位公主。 宦官揣着银饼欢天喜地的走了。 李素节推开殿门,入目所见令他一愣。 两位公主都在殿内,她们已不复往日的雍容高贵风采,两人都面黄肌瘦,双目无神,眼眶深深下陷,头发枯槁如野草,嘴唇也没有丝毫血色,像两具没有思想和知觉的行尸走肉。 李素节快步上前,急道:“两位阿姐,你们怎么了?是病了吗?” 义阳公主年纪最大,她是李治是庶长女,如今已快二十岁了,至于容貌……此时的她,已不存在所谓的容貌了。 恍惚中见李素节走来,义阳公主脸上写满了虚弱和疲惫,像一盏即将燃尽的灯。 “素节,说过多少次了,以后不要进掖庭,莫忘了你的头上也悬着一柄刀,避嫌的道理都不懂吗?”义阳公主语气严厉地道。 第三百八十四章 姐弟聚首 当年废王立武事件,不仅仅是后宫之争,而是李治和武后夫妻联手,向朝堂老旧势力和世家门阀发起的挑战。 最后李治赢了,事件的最后,朝臣们无论是否认同李治的做法,总之,李治的目的达到了。 王皇后被缢杀,长孙无忌褚遂良被流放,朝堂势力经历了一次大洗牌,李治巩固了皇权,武后得到了皇后之位。 赢家风光无限,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仰视胜利者。 却很少有人看到无辜被波及者的境况。 义阳和宣城两位公主从此被囚于掖庭,从此泯然于深宫。 唯一给她们留下的,是公主的名号。不是武后仁慈,而是不到时候。 没人关心过两位公主的处境,就连她们的亲生父亲李治也没关心过。 大唐三位帝王,文治武功皆傲于青史,可他们却都不是称职的父亲,从李渊,到李世民,还有如今的李治。 不知是不是因为胡人血统,李家三代帝王对子女似乎是养蛊式教育,子女们自相残杀也好,各自风光倒霉也好,总之,他的眼里只看得到最优秀的那个,其余的都只是失败者。 坐在金殿上,他们是雄视天下的英主明君,可回到后宫,他们却是最失败的父亲,亲情凉薄,在天家表现得尤为刻骨淋漓。 此刻身陷掖庭的两位公主,就是后宫残酷争斗失败的陪葬品。 作为两位公主的亲弟弟,眼看两位姐姐如此遭遇,李素节一阵钻心疼痛,然而,他却无能为力。 若不是拜在李钦载门下,如今的李素节恐怕连自身都难保,武后如今已坐稳了皇后的位置,很难说何时会对萧淑妃的子女下手,斩草除根是所有胜利者必须要做的事。 “阿姐,你们受苦了,可恨阿弟我无能,无法助阿姐脱出囹圄。”李素节跪在两位公主面前大哭。 义阳公主脸色蜡黄,长久的饥饿导致脸颊的颧骨凸起,可一双眼睛仍有神采,像透过缝隙倔强照进阴暗的光。 “素节,你快离开,此地不吉,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李素节泣道:“阿姐身陷掖庭受苦,我却在外独享荣华,教我情何以堪。” 义阳公主强笑道:“你我姐弟能活下来已是万幸,享福与受苦,对我们来说并不重要。” 一旁的宣称公主低声道:“阿弟你快离去,我们姐妹沦落掖庭已是不幸,你是皇子,莫被牵连进来,今日你来掖庭很不智,以后不要来了。” 义阳公主突然疑惑道:“素节,你本在李县伯门下求学,为何突然来掖庭看我们?” 李素节哽咽道:“前日收到梁王李忠来信,他被贬出长安,就藩梁州,两位阿姐以前多蒙他暗中照顾,如今李忠离京,偌大的太极宫里,两位姐姐还能依靠谁?所以我来了。” 指了指殿门外,李素节道:“我给阿姐带了吃穿所用,也打点了掖庭的宦官,希望他们善待阿姐。” 义阳公主似乎急于打发他离去,敷衍地道:“好,东西我们收下,你快走吧,莫被外人看见你来此,否则必是一场大祸。” 李素节却不忍离去,从殿外的担子里取出一个黑漆食盒,捧出一碟糕点,双膝跪在两位公主面前,流着泪将糕点递到义阳公主嘴边。 “母妃已逝,素节当奉两位阿姐如母,此生不求荣华富贵,但求与两位阿姐相依为命,偕老善终。” 义阳和宣城感动得眼泪扑簌而下,姐弟三人抱头痛哭。 宣泄了郁懑之情后,义阳和宣城接过李素节递来的糕点吃了起来。 两位公主气质雍华,但吃相却颇为不雅,几乎是狼吞虎咽,一块糕点眨眼间便吃完了。 李素节看在眼里,愈发心如刀绞。 仅这一幕,便可知两位阿姐在掖庭过着怎样的日子,看看她们瘦如枯槁的身躯,不知挨了多少饿,受了多少冻。 后宫争斗,成王败寇,为何却要惩罚两个无辜的女子?老天何其不公。 “阿姐安心住着,我这就出去将你们搭救出来!”李素节泣道。 义阳一惊,道:“不可!素节你莫犯糊涂,皇后本就在等待时机除掉我们,你若出手搭救,岂不是在提醒她对我们下手?不仅我们姐妹性命难保,连你也会被牵连进来。” 李素节咬牙道:“阿姐放心,我非鲁莽之辈,如今我已拜在李先生门下,李先生是罕见奇才,胸有沟壑,腹蕴良谋,我若求他,先生必会帮我。”尒説书网 义阳怒道:“为何你如此固执!要牵连多少无辜之人进来你才甘心?连父皇都对我们不闻不问,李县伯凭什么帮你?陷你的授业先生于险地,这是一个弟子该做的事么?” 李素节愣了半晌,接着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义阳公主厉色道:“你快走!以后都不要来掖庭,我不想见你!” ………… 英国公府。 刘阿四已经帮李钦载收拾好了行李,准备回甘井庄了。 李钦载去书房拜别李勣,临到书房门口,李钦载特意瞥了一眼院子里的空地,赫然发现空地上新种上了一株牡丹。 李钦载两眼一亮,当即就打算脱裤子,给这株牡丹来个见面礼,被闻声而出的李勣厉声制止,随即李勣一脸后怕。 幸好老夫耳聪目明,否则这株还没来得及取名的牡丹又会遭了孽畜的毒手…… “滚!马不停蹄地滚!”李勣抄起空地上的一把花锄指着他。 李钦载委屈地看着他。 都说人越老越在乎亲情,眼前这位好像不大一样。 慈祖手中锄,孽孙身上挥。 孙子就要离开了,就不表现一下依依不舍么? “回甘井庄安分点,莫给老夫惹事,否则老夫亲自提部曲去庄子剁了你!”李勣说完便将他赶出了院子。 李钦载不甘心地手扶篱笆,隔院大声道:“爷爷,孙儿中秋再来看您,您好好种花儿,需要肥料尽管开口……” “滚!” 一把沙土迎面洒了李钦载满脸。 不知道李勣怎么想,反正李钦载离开时还是依依不舍的。 刚走到国公府门口,正要登上马车,一名青衣仆人上前见礼。 “拜见李县伯,韩国夫人有请,还望李县伯拨冗一行。” 李钦载一愣,立马道:“不去,我跟韩国夫人不熟。” 第三百八十五章 道行不够,降妖无能 李钦载与韩国夫人确实不熟,尤其是在救了韩国夫人的命后,就更不熟了。 不敢太熟,怕武后记恨他。 虽然不熟,但李钦载对韩国夫人的风韵还是印象颇深的,没办法,想忘记都难,每次想到当初韩国夫人的媚态,李钦载总会不自觉地露出洪世贤式的微笑。 那种恰到好处的媚态,正常男人都无法拒绝。 难怪李治克制不住自己,当初在并州时,李钦载都差点把持不住。 无可否认,这女人确实是尤物,但也是祸水,最好不要招惹,连想都不能想。 拒绝那名仆人后,李钦载果断登上马车,直奔城门而去。 牡丹花可以死,但李钦载不想牡丹花下死。 刘阿四领着部曲,簇拥着马车缓缓行向城门。 马车从朱雀大街刚拐过弯,路经崇贤坊时,车夫却突然勒停了马车。 崇贤坊的石牌坊门下,迎面堵着一队侍卫,侍卫中间一辆奢华的马车,马车的车帘掀开,韩国夫人那张艳丽妩媚的脸庞映入眼帘。 “李县伯何故行色匆匆,妾身不过想与你别后一聚,这点薄面都不愿赏么?”韩国夫人风情万种地倚在车壁,还朝他扔了一记媚眼。 李钦载咬牙切齿,只怪贫僧道行太浅,降不住这妖精……尒説书网 “夫人见谅,刚刚收到庄子的急报,我家房子被犬子拆得一干二净,片瓦不存,下官正急着回去清理门户。” 韩国夫人一怔,见李钦载说得一本正经,连眼睛都不眨,脸上甚至还非常入戏地露出急怒交加之色。 随即韩国夫人噗嗤笑了起来。 大唐朝堂无论君臣还是权贵,唯有这个年轻人最独特,与别的妖艳贱货真的好不一样。 “李县伯,妾身都亲自等在这里了,你真忍心拒绝妾身一次又一次?”韩国夫人一脸幽怨地道。 李钦载眼皮直跳,这女人不仅媚,心机也深得很。 她似乎早就知道派人去国公府邀请必然会被拒绝,所以干脆亲自等在崇贤坊必经之地。 怎么办?人家都把街道堵了,再拒绝怕是有点说不过去了。 ………… 韩国夫人府邸位于布政坊,离太极宫很近,马车很快来到府邸门前。 韩国夫人领着李钦载进门,她在前面带路,李钦载跟在后面。 府邸有多大,摆设多豪奢,李钦载都来不及看,他的眼睛盯着前面韩国夫人……的屁股。 没办法,再好看的景色也比不过一只摇曳生姿的肥臀,它就在前方颤巍巍地动弹,随着韩国夫人轻盈的步履一上一下,一上一下,一上……嗯?为何不下了? 韩国夫人脚步突然停下,转过身时已是满脸羞红,亦嗔亦喜地瞪着他。 “你……走我前面去。”韩国夫人咬着唇道。 李钦载一愣:“为何?” 韩国夫人气笑了,恨恨地戳了戳他的脑袋:“贼眼珠子往哪里看呢?以为我走前面便不知么?” 李钦载震惊了,这是怎样的特异功能?屁股上装了感应器么? “夫人怎可凭空污人清白,我是正人君子,对女人的屁股从来非礼勿视!”李钦载仿佛蒙受莫大的冤屈。 韩国夫人羞红着脸呸的一声,媚态十足地朝他飞了一记风情万种的眼神,低声道:“你若喜欢看,不如找个没人的地方,妾身让你看个够,你敢么?” 李钦载一惊,立马目不斜视,沉声道:“夫人,我还是走前面,让你看回来,也算两不相欠了。” 说着李钦载越过她,径自往前走去。 韩国夫人盯着他的背影,啐了一口,道:“有色心没色胆的家伙,怂货!” 走在前面的李钦载听到了,但仍面无表情。 怂货就怂货,为了一个女人跟李治成为情敌,这不是正常人能干得出来的事。 尤其是,这个女人比他大十几岁,李治或许好这一口儿,但李钦载绝无兴趣。 走进前堂,李钦载脚步一顿,瞬间有一种时光穿越的恍惚感。 仍是韩国夫人的府邸,前堂里仍坐着一位白衣胜雪的女子,正在垂头调弄古琴。 这位女子仍然是金乡县主,两人的相遇一如曾经在并州时的情景重现。 此刻李钦载真的很想回头问问韩国夫人,为何每次府上饮宴都能见到金乡县主,明明是县主,搞得好像包厢必配的公主似的…… “你为何在此?”李钦载脱口问道。 金乡抬眼一瞥,随即垂头继续调弄古琴,淡淡地道:“我不能在此么?” “你父王已赴任并州,你不随他一起去吗?” 金乡嗯了一声,道:“他有差事在身,我何必当他的累赘?” 说着金乡又抬起头,道:“父王得李县伯相助,终于有了正经差事,也入了天子的眼。不过李县伯是收钱办事,我们各取所需,我就不谢你了。” 一直站在身后的韩国夫人突然笑道:“郎才女貌,都是出身高贵,本来应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可惜李县伯已成亲,不然……” 说着韩国夫人惋惜地摇头。 李钦载倒不觉得如何,金乡县主的脸蛋儿却刷地一下红透了,努力镇定地调弄古琴,急促起伏的胸膛却出卖了她此刻的心情。 宾主堂上安坐,酒宴还未开始,李钦载便问道:“不知夫人邀我进府有何事?天色不早,下官真的赶着出城。” 韩国夫人瞪了他一眼,嗔道:“寒舍便如此令李县伯坐不住么?哪有刚进门便聊正事的。” 李钦载正色道:“临来长安前,家中婆娘有叮嘱,俊逸英武如我者,在外面要学会保护好自己,不该喝的酒不要喝……” 韩国夫人又一怔,盯着他的脸不停地看,似乎在辨别他的话是真是假。 旁边的金乡却突然噗嗤一笑,两人朝她望去时,金乡却急忙敛了笑,若无其事地调弄古琴,也不知是古琴太破,还是她手艺太潮,一张琴调弄半天都没调好。 韩国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金乡,又看了看李钦载,然后笑道:“贵客驾临,若无酒宴,岂不慢待,有话稍后再说,先饮个痛快。” 说完韩国夫人拍了拍掌,命下人端上酒菜,一队身姿袅娜的舞伎也轻悄地出现在堂外廊下。 身旁侍候的奴婢为李钦载斟满了酒,韩国夫人举杯正要敬酒,李钦载却忽然一手捂住了酒盏。 “夫人还是先说正事吧,不然我怕喝醉了被人骗了钱,如今虽说世道清明,但诈骗犯还是不少的。”李钦载认真地道。 “噗嗤——” 金乡忍不住又笑了,随即俏脸儿一板,露出薄怒之色,恨恨地瞪着李钦载。 第三百八十六章 国用之物 在韩国夫人的印象里,金乡县主一直是个清冷的性子,说她是冰山美人倒也不至于,做人的礼数,说话的分寸,她都拿捏得非常好。 只是金乡县主对不怎么熟悉的人,在基本的礼数之外,就有点冷漠了。 没想到今日却对李钦载一笑再笑,韩国夫人眼里顿时冒出八卦的光芒,一双媚态十足的眼睛不停在二人身上转来转去。 这两人不对劲! 韩国夫人媚眼眨巴几下,突然嘻嘻一笑,道:“你们……” 话没说完,金乡县主急忙道:“泛泛之交,我与李县伯只见过几面,他家夫人是我多年密友,仅此而已。” 韩国夫人望向李钦载,道:“是吗?” 李钦载干笑,虽然不知她嘴里说的“泛泛之交”是个什么体位,但他能看出金乡县主急于撇清关系。 “没错,我与县主素无来往,不过与她父王倒是一见投缘,相交莫逆,差点结拜为异姓兄弟。” 金乡县主又怒了,瞪起美丽的杏眼恨恨地瞪着他。 韩国夫人嗤笑道:“满嘴胡说八道,我再也信你不过,这辈子认识的男人多了,就数你最油嘴滑舌,当着面还敢占县主的便宜。” 见金乡气得咬牙切齿的样子,李钦载也不敢再嘴贱了,不然女人真疯起来,他怕是接不住。 舞伎入堂,翩翩舞动水袖,宛如一只只蝴蝶蹁跹于花丛中。 李钦载来到大唐也两年了,见识了不少权贵人家酒宴上的舞伎乐班,唯独韩国夫人府上的舞伎不一样。 不知这些舞伎是否韩国夫人亲自调教,跳的舞蹈从里到外透着一股子妖艳媚骨的味道,每一个动作似乎都以撩动宾客的原始欲望为目的,舞动时的眼神更是令人手脚酥软,口干舌燥。 欣赏了一会儿后,李钦载的眼睛都不敢再往舞伎身上看了,此刻的全副精力都在用来压制蠢蠢欲动的小李子。 韩国夫人和金乡都是女人,对舞伎的妖媚舞姿自然更没兴趣,二人都在有意无意地瞥向李钦载。 李钦载浑身不自在的反应落在金乡眼里,不由暗暗一哼,撇嘴低声啐道:“哼,狗男人!” 韩国夫人却大大方方地盯着他,笑吟吟的模样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良久,金乡突然拍了拍掌,令舞伎们退下。 韩国夫人似乎看出了什么,笑道:“妹妹这是怎么了?为何突然叫停?” 金乡淡淡地道:“跳得不好看。” 韩国夫人眨眼:“那么,让她们换一支舞便是。” 金乡仍旧淡淡地道:“聒噪得很,不如安静饮酒。” 李钦载看了看二女,对她们的关系感到有点好奇。 金乡县主她爹是韩国夫人的舔狗,舔了那么久,韩国夫人仍不假辞色,显然看不上他。 但韩国夫人与金乡的感情似乎不错,当初在并州时便是她的座上客,如今在长安也聚在一起,这俩人大概也是闺蜜吧,鉴于两人的年龄差距,应该算是忘年闺蜜。 一个风骚媚骨的女人,和一个性情淡漠如冰山的女人,她们究竟是如何成为闺蜜的?两人相处的模式难道是韩国夫人跳着“来呀,快活呀”,而金乡只在一旁眼神冰冷地看着? 画面不敢想象,想想都起鸡皮疙瘩。 “酒已饮过,夫人还是说正事吧,我赶着出城呢。”李钦载饮尽一盏酒道。 韩国夫人嘻嘻一笑,道:“到底是年轻小子,耐心太差了,也罢,我便直说了吧。” 说着韩国夫人脸色一整,突然严肃起来,道:“世人皆知李县伯惊才盖世,随手摆弄便是一件对国有大用的利器,但世人鲜少有人知道,李县伯做出来的东西于商贾之道亦有大利。” “李县伯莫怪,我先前打听过,你所造的火药,神臂弓什么的,皆是国用利器,妾身自然不敢觊觎,不过驻颜膏,还有点水为冰的法门,妾身倒是颇为仰慕……” 李钦载眼睛眯了起来,原来韩国夫人惦记上自己的东西了。 “抱歉了夫人,你说的那两样东西,我已与别人合伙了,薛家和许家都有份子,实在不宜再添别人进来,会得罪人的。” 韩国夫人嫣然一笑,道:“好啦,妾身不打驻颜膏和冰块的主意,不过……听说你又造出了一个名叫‘水泥’的物事,这些日子朝堂因此物而闹得沸沸扬扬,这个水泥,应该还没找到合伙人吧?” 李钦载失笑:“夫人,你胃口太大了吧,水泥可是国用之物,当初造出来后,我便将秘方献给陛下了,以后烧窑也好,修路也好,皆由各地官府主持,我不再插手,更没指望把水泥拿出去卖钱。” 韩国夫人神色不变,道:“国用之物,若不能以钱财计,则必为国祸。” 李钦载一惊,接着露出若有所思之色。 站在后世千年的商业立场,韩国夫人这句话没错。 哪怕是最重要的火药,三眼铳等物,从设计到制作,从人工到成本,其实都是有价格的,而且必须有价格,不可能仅凭一句“国用”便将所有的成本归零,这反而会让整个商业体系崩塌。 所以后世哪怕是国家级别的战机,武器,战舰等等,制造它们的单位都是以公司集团的名义,提供给军队时,军队照样也要为此付钱的。 这不是左手倒右手那么简单,而是维持一种商品的持续发展,让设计,开发,原料,制造,出售等等各方面形成一种良性循环,这样武器才有不停地更新换代的经济基础。 而眼下的大唐,商业模式其实还是很原始,天子一纸令下,各种原料和人工便源源不断地集中到火器监,在封建制度的制约下,凡天子所需,必倾举国之力,价钱成本什么的,根本没人会提起。 朝廷不给钱,那么调用人工,采集原料,制造成本等等,只能从各地的赋税里扣除,官府的赋税都是早已安排了去处的,这里多了一大笔计划外的开支,其余那些需要用到赋税的地方必然只能削减。 一次两次或许无所谓,但常年累月征调这些原料,久之必会造成整个体系的崩塌。 国用之物,若不能以钱财计,必为国祸。 这句话很经典,也很正确,李钦载实在不敢置信它居然是韩国夫人说的。尒説书网 “没想到夫人竟有如此见识,下官钦佩。”李钦载心悦诚服地道。 韩国夫人掩嘴一笑:“莫乱钦佩了,这话可不是我说的。” “谁说的?” “当然是我那位不逊须眉的亲妹妹。” 第三百八十八章 不准再骗我父王的钱! 宫闱里见不得光的事太多了,能暴露在史书里,传之后世的丑闻,只是冰山一角。 王伏胜的经历,不过是寻常的情景,动物界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在宫闱的宦官宫女间表现得尤为淋漓尽致。 王伏胜趴在地上,人已快晕过去了,范云仙站在他面前,一脸冷漠地看着他。 失势的人不如狗,当年的王伏胜服侍前太子李忠时何等的风光,就连范云仙也不得不对他陪着笑脸。 后来李忠被废黜,武后被册封,范云仙与王伏胜的关系便瞬间颠倒过来了。 此刻的范云仙,正用神灵般的眼神俯视着王伏胜,而且,他也实实在在将王伏胜的生死掌握在手心。 “王伏胜,李忠都被贬出长安了,你在宫里还能待得下去?不如早早滚出去,陪你那位被废黜的主子同生共死吧。” 将王伏胜揍得半死不活后,范云仙扔下这句话,然后带着一众宦官离开了这座破旧的宫殿。 王伏胜仍趴在地上,如同死了一般,许久以后,他才艰难地抬起头,眼神望向殿门外。 门外天清气朗,蓝天白云,一只不知被哪位宫女豢养的猫从角落里懒洋洋地走出来,好奇看了看趴在地上的王伏胜,转身优雅地离开。 人间的悲喜,与它无关。 ………… 韩国夫人府上酒宴耽搁了一下午,李钦载告辞时天已近黄昏。 今天出不了城了,这年头路上没有路灯,赶夜路很危险,一不小心栽沟里去。 李钦载只好在长安城再留一天,明日再回甘井庄。 离开韩国夫人府,告辞时韩国夫人咬着下唇媚眼如丝的看着他,吓得李钦载急忙转身上了马车。 降不住的妖,不如赶紧避开,道行浅嘛,不丢人。 登上马车离开韩国夫人府邸,路过东市的时候,李钦载突然叫停了马车。 如今的大唐长安已不像贞观年间那样宵禁了,当年长安城一百零八坊,每坊皆有坊门相隔,每到日落后便关闭坊门,百姓不得私自外出。 随着大唐的统治越来越巩固,贞观年后,天下归心,曾经的宵禁政策也渐渐松懈下来,虽说明面上仍未取消宵禁法令,但已经有很多胆大的商人和百姓敢在夜间出门了。 巡街的武侯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寻衅闹事,通常不会拿问。 于是长安城东西两市的夜市便渐渐繁荣起来。 当市场有了供应需求,它的繁荣是法令阻止不了的。 掌灯时分,东市人潮涌动,无数商贩在街边打着灯笼,大声吆喝买卖。 百姓们携家带口在东市闲逛,手里攒了几文闲钱的百姓在路边买一块麦糖,淘换几件碗碟,或是咬咬牙坐在摊边吃一碗油葫芦。 不算富足的日子,却在喧闹声中享受岁月静好,余生安宁。 李钦载在东市下了马车,刘阿四陪着他坐在一个胡商的烤肉摊边。 韩国夫人府上酒宴虽丰盛,但李钦载根本没吃什么东西,不是不饿,主要是怕韩国夫人对他起歹意,把他麻翻在地,然后对他为所欲为…… 倒也不是觉得屈辱,主要是李钦载曾经对别人干过的事儿,若别人再用到他身上,传出去实在挂不住脸。 烤肉摊边,胡商一脸殷勤地躬着腰,带着几分讨好地给李钦载上了几串刚烤好的羊肉,顺便上了一坛浊酒。 这年头的胡商在大唐讨生活,妥妥的低等公民,连普通的大唐百姓都得罪不起,更何况李钦载一身华衣,又是马车又有部曲陪同,显然是大唐某家权贵的公子,更得罪不起。 李钦载狠狠咬下一口羊肉,嗯嗯点头不已。 味道还行,膻味有点重,显然去膻的香料不够,跟前世的烤串摊有几分相似。 招呼刘阿四和部曲们坐下一起吃,李钦载又抓了一串羊肉,嗤地一下吹了个口琴,半串羊肉入嘴。 正吃得酣畅,一辆平平无奇的马车在李钦载身后停下,车帘掀开,金乡县主在侍女的搀扶下走下马车。 李钦载听到身后的动静,扭头一看,不由愣了。 “你来干啥?”李钦载问道。 金乡淡淡地道:“我也饿了,不行吗?” 李钦载失笑:“县主身份尊贵,能吃这個?” 金乡没好气道:“你是县伯都能吃,我为何不能?” “你不能拿我当参照物,我敢吃屎,你敢吗?” 金乡愕然睁大了眼睛:“真的吗?” 随即身子往后一仰,露出无比嫌弃的眼神。 李钦载老脸一热:“只是比喻,我一直以为县主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小仙女,没想到也如此接地气。” 金乡冷冷道:“俩月前我还是锦衣玉食的,自从父王被某个缺德的家伙骗光了钱后,我的日子便一天不如一天了,如今我只求能活下去就好,哪里顾得上精致。” 李钦载老脸继续一热,仰天打了个哈哈,对烤肉摊的胡商道:“再来几串肉,记我账上。” 扭头看着金乡,李钦载慷慨得一塌糊涂:“今日我请你,管饱。” 金乡快气笑了,骗了我家那么多钱,一顿烤肉倒是大方上了,要脸吗? 滋滋冒着油光的烤肉端上来,金乡不客气地抓过一串羊肉,狠狠咬了一口,一边吃一边挑衅地瞪着李钦载。 李钦载一脸莫名其妙,吃个烤肉而已,眼神如此嚣张干嘛?我一口能吹半串肉,眼神仍是那么的厚德载物,我骄傲了吗? “好吃吗?”李钦载问道。 金乡显然没吃过街边的东西,对烤肉似乎颇为满意,刚要点头,随即发现自己丢了傲娇的小气质,于是冷冷地哼了一声。 目光一瞥,发现矮桌上的那坛浊酒,金乡下意识将酒捧起来。 李钦载惊讶道:“你还要饮酒?” 金乡横了他一眼,道:“不是你请吗?舍不得了?” 李钦载微笑道:“没事,你尽管喝,记你父王的账上,下次见到你父王的时候跟他结算。” 金乡气得给自己斟满了酒,一饮而尽,然后忍不住呛咳起来,咳得俏脸通红,别有一番娇艳欲滴的风情。 东市摊贩上的酒,自然不是什么好酒,酒质浑浊且上头。 金乡连饮了几盏,脸蛋儿越来越红,已然了有几分醉意,然后酒盏重重往桌上一顿,金乡大声道:“李钦载,我警告你,不准再骗我父王的钱!” 李钦载眼皮一跳。 金乡却不顾仪态,小嘴儿一瘪,当街大哭起来。 “……我都两个月没做新衣裳了!” 第三百八十九章 县主醉酒 能把尊贵的县主逼得当街痛哭,李钦载赫然发觉自己骗滕王的钱可能力道有点重了。 两个月没做新衣裳,这还不够惨吗?比指甲缝里满是污泥惨多了。 金乡不知怎么就喝醉了,可能实在太忧愁了吧,一文钱不仅能逼死英雄好汉,也能逼死县主的。 如果说李钦载两辈子都无法搞定的事,那就是面对一个喝醉的女人。 前世跟公司同事聚餐,一個女同事喝醉了撒酒疯,三个彪形大汉都没能制住她,最后还是等她自己撒够了疯睡着了,才合力把她搬上一辆小推车。 后来有好事者录下了视频,第二天女同事直接社死,尤其是被三个彪形大汉搬上小推车那一幕。 “一二三,走你!”,彪形大汉声嘶力竭吼出的这句话,让女同事直接破防,明明第二天没喝酒了,她又在公司里嚎啕哭了一场。 此时此刻,金乡喝醉了,她也在哭。 烤肉摊是露天的,身后来来往往的路人皆向李钦载投来怪异的目光,有几个热心肠的汉子以为金乡被李钦载欺负了,义愤填膺打算上前主持公道,满满的正义感被李家的部曲们打得烟消云散。 李钦载浑身不自在,当一位陌生老婆婆路过,朝他扔来一记鄙夷的眼神时,李钦载终于忍不住了,指着金乡向老婆婆解释。 “……她父亲病故了,我在安慰她。” 老婆婆恍然,鄙夷的眼神立马变得欣赏起来,心满意足地离开。 金乡仍在大哭,也不知是撒酒疯还是真的伤怀于没有新衣裳穿,反正哭得很伤心。 李钦载揉了揉脸,叫来刘阿四:“找人写一块牌子,立在她跟前,牌子上写‘卖身葬父’,或是‘清仓甩卖’,总之,这锅我不背!” 刘阿四吃了一惊,看了看金乡,迟疑地道:“五少郎,这样不好吧?” 李钦载无奈地道:“我还能怎么办?这姑娘不知啥毛病,好像特意找到我,然后在我面前撒个酒疯,我招谁惹谁了?” 嚎啕大哭的金乡突然收起了哭声,脸上满是泪痕,通红的眼睛瞪着他。 “李钦载,你是个混账!” 李钦载急忙给她斟酒:“啊对对对,我是混账,来,县主,咱们满饮此盏……”m..Com 第四百零四章 失控蔓延 想要参与一个游戏,首先要有入门的门票,这是放诸四海皆准的道理。 李钦载今日进宫面见李治,最后君臣搞了这么一出闹剧,为的就是得到这张门票。 拿到办案的权力,李钦载才有资格继续参与这桩厌胜案,将已经钉死的铁案反转过来,救出李素节的两位姐姐。 说起来容易,但很考验演技,李钦载坐在马车里,回忆自己刚刚的表现。 嗯,演技还算在线,台词语气方面略显造作,被扔出殿外不停挠门的即兴动作是点睛之笔。 总的来说还算合格,一个不情不愿被天子逼迫,不得不查缉这桩案子的受害者形象跃然纸上,栩栩如生。 套一句李治曾经说过的经典渣男语录,“盛情难却,勉为其难”。 落在别人的眼里,会如何看他? 我也不想掺和这件事啊,但天子的力气太大…… 李钦载为何要演这出戏?这绝不是毫无意义的胡闹。 有的差事,主动揽过来,跟被迫任命,其中的差别很大,很大。 生与死的差别。 李钦载要对外立的人设就是被迫任命,属于受害者。 不一定能打消武后的敌意,但至少能淡化她的敌意。 李治呢?刚才李钦载的那番表现,李治有没有察觉到他的心思,有没有默契配合? 这個问题没有答案,但李钦载看到了结果。 结果令他很满意。 ………… 厌胜之祸开始渐渐蔓延。 上千宫人被拿问不过只是是个开头,当两位公主被圈禁宗正寺后,事情注定朝着越来越扩大的方向发展。 李钦载刚离开太极宫,朝堂上又有十余位朝臣被大理寺拿入大狱。 不仅是十余位朝臣,他们的府邸也被抄没,家眷被关押刑讯,甚至连他们的亲朋和门生也都被各地官府拿问。 如此一来,波及的范围可就广了,从这十余位朝臣的亲族,朋友,门生发散开来,牵扯下来足有数千人被卷入这场暴风骤雨中。 而主持拿问刑讯定罪的人,则是河间郡公,吏部尚书李义府。 第四百一十二章 躲个清静 出现危机一定要用最理智的方式解决危机,包括果断地主动付出代价。 事不分对错,既然做了,只有两种结果,得到利益,或付出代价。 李钦载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主动向李治提出自禁大理寺便是他解决危机的方式之一。 李治却皱起了眉,满脸不认同:“景初何必自贱……” 李钦载眨眼:“陛下的意思是,臣就算带部曲冲击了宗正寺,其实也不算啥,没到蹲大牢那么严重?” 李治咳了咳:“朕倒也不是这个意思……” 随即李治又道:“景初刚才说,可以保证朕的两位女儿与厌胜案无关?” “是。” 李治脸色凝重道:“此事非同小可,景初你查清楚了吗?” “臣已查实,真正的主谋仍在宫闱中,正被百骑司的眼线严密监视。” 李治顿时不自在起来:“也就是说,真正的主谋仍逍遥法外,而且还在宫闱内逍遥?” “陛下放心,那人的周围已布下天罗地网,随时可收网。” 李治这才稍微松了口气,叹道:“这桩案子……早点结束吧,它已牵连太多人了,连朕的女儿都差点……” “不过你今日冲击宗正寺一事,确实很严重,接下来朝臣必会参劾,你要做好准备,朕也无法公然偏袒你,无论什么理由,冲击官署首先便落了口实。” 李钦载垂头道:“是,所以臣自请囚禁大理寺,不让陛下为难。” 李治摇头:“你终究救了朕的女儿,朕岂可恩怨不明,错拘功臣。” “陛下,外人眼里,臣不是什么功臣,而是恃宠而骄的罪臣,为平众怒,将臣囚禁起来是最好的选择,待到厌胜案彻底了结,一切真相水落石出后,臣避过了风头再出狱,如此陛下不为难,臣也能躲个清静。” 李治啧了一声,道:“朕居然觉得你的话好有道理……” 李钦载苦笑道:“臣若不被关起来,每天听着朝臣对我铺天盖地的参劾,反而更堵心,大牢里虽然条件艰苦,至少不问世事,岁月静好,能躲几日清静。” 李治沉思片刻,缓缓道:“此事朕确实要有個态度,不然难平朝野议论,回去收拾一下,去大理寺监牢蹲几日吧,待事情平息了再出来。”尒説书网 第四百一十八章 欲保一生平安 很多事情都在李钦载的预料之中,但国子监学子在大理寺门前为他鸣冤,这就完全出乎李钦载的预料了。 实话实说,李钦载蹲大理寺监牢真的不算冤,这是他自己在李治面前主动要求的,一来为了躲是非,二来为了求清静。 做梦都没想到,国子监学子会为了他鸣冤。 大家不熟,该不会事后找我要钱吧? “国子监都为我鸣冤了,可见我是真正冤枉的,沈寺丞还得继续提高我在牢里的待遇啊,不然我用狗血在墙上写一个大大的‘冤’字,就问你怕不怕。”李钦载严肃地对沈世道。 沈世苦着脸道:“李县伯,都这时候了,莫拿下官开玩笑,外面学子太多,下官担心出事啊……” 李钦载安慰道:“无妨,他们只是在外面叫唤几声,没那胆子敢冲击大理寺的。” 沈世一点都没被安慰到,冲击官署这种事,以前他也相信没人敢干的,但眼前这位反面教材开了先例,前日带人冲击了宗正寺。 有人开了先例,难道没人干第二次? 李钦载冷眼瞥着他,道:“再说,出了事你求助于一个关在大牢里的犯人,觉得合适吗?” 沈世一愣,道:“好像不大合适。” “对嘛,你应该派人进宫禀奏天子,请天子定夺,对外面的学子也客气点儿,不要喊打喊杀,人家现在是一腔正义,而你们大理寺,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代表了邪恶势力……” 沈世一惊,急忙道:“大理寺哪里邪恶了?李县伯入狱也不是大理寺判的案呀,是天子的旨意,大理寺不过是遵旨而为。” “好了好了,你跟我解释有啥用?去跟外面的学子解释啊。” 李钦载打了個呵欠,道:“困了,沈寺丞恕罪,我就不送你了啊,再聊我得收钱了。” ………… 英国公府。 李钦载冲进宗正寺救下两位公主后,便让李素节领着两位姐姐暂时住进英国公府内。 当时厌胜案未结束,长安皆敌,四面楚歌,谁都不知道这桩案子最后会朝什么方向发展,最后会株连多少人,所以李钦载决定将两位公主送进英国公府。 唯有自己家才是最安全的,尤其是家里还有一位核弹级别的大佬坐镇,就算武后仍不依不饶要杀两位公主,也不得不忌惮李勣的存在。 两位公主已在国公府里住了两日。 这两日朝野风起云涌,厌胜案的主谋自戕了,李钦载入狱了,国子监学子闹事了,一连串的事件皆因厌胜案而起。 世事纷扰,岁月嘈杂。 唯有国公府,却平静得像一泓深不见底的湖泊。 李素节缓缓走进两位公主的院子,义阳公主正坐在屋外的石阶上,呆呆地注视着远方蔚蓝的天空。 李素节静静地看着她,忍不住心疼。 义阳公主是他的姐姐,她才十八岁,早在十五岁那年她和宣城公主便被囚禁于掖庭,整整三年不见天日。 花信般的年纪,本不该承受这些苦痛,可谁叫她们生在帝王家呢。 义阳坐在石阶上,仰起的小脸仍然那么年轻稚嫩,可她的眼神里,却布满了沧桑和疲惫。 李素节看得心疼,上前坐在她的身旁,轻声道:“阿姐,厌胜案已水落石出了,主谋是李忠曾经的内侍,名叫王伏胜,是他设计陷害郭范二人,本来是想让二人涉事被诛,却没想到连累了两位姐姐。” 义阳的表情并无惊喜,眼神依旧平淡。 “主谋是谁不重要,我与宣城注定会被那座宫闱吞噬,不是这一次,便是下一次。”义阳的眼底像一潭断绝生灵的死水。 李素节眼眶一红,道:“阿姐何必消沉,李先生辛苦破了此案,又不惜冒大不韪将两位姐姐救出来,阿姐若不开心,岂不是辜负了李先生的一番心意?” 义阳点头:“素节,李先生对我和宣城有活命之恩,你代我们感谢他。” 犹豫了一下,义阳颓然道:“此生……怕是无以为报了,来世只愿投个平凡人家,再结草衔环报答。” 李素节泣道:“阿姐何必如此,今生还没过完,莫说来世,好不容易活下来,阿姐该珍惜性命……” 义阳惨然道:“我和宣城被构陷,显然是皇后的意思,这次幸好有李先生为我们奔走,皇后欲杀我们的念头落了空,可下一次呢?” “素节,我们的生母是萧淑妃,是皇后不共戴天的仇人,仅凭这一点,皇后这辈子都不会放过我们,这次我们活下来了,下次还会有新的阴谋等着我们,我和宣城不死,她必寝食难安。” 揉了揉李素节的头,义阳苦笑道:“你我姐弟生于帝王家,性命却掌控在别人手里,我早就做好了准备,不过是一条命,她若要,拿走便是。” 李素节垂头擦泪,良久,突然抬起头道:“阿姐,我有办法保两位姐姐一生平安。” 义阳苦笑道:“你自顾且不暇,哪里有能力保我们平安,素节啊,快快长大,快快离开长安城,外放为官也好,跟随李先生求学也好,莫留在长安城,那座太极宫会吃人的。” 李素节摇头,神情浮上坚定之色,道:“莪有办法。曾经,皇后对我说过一句话,她说,我是李先生的门下弟子,仅凭这个身份,她便不会害我。” 李素节认真地道:“李先生是国之大器,不仅学问本事通天,而且极受天子宠信,皇后也对李先生分外看重,我自从拜在先生门下后,皇后确实没再对我动过杀心,这次厌胜案,皇后也没把我牵连进去。” “两位姐姐若欲保一生平安,不如和我一样,拜李先生为师,成为他的女弟子,有了这个身份,皇后想必会放过你们的。” 义阳一愣,仔细咂摸李素节的话,良久,轻叹道:“李先生是国之大才,焉知他肯不肯收女弟子,毕竟此前并无先例,况且,就算他愿收我们,却等于与皇后为敌,对先生殊为不利,我怎忍牵连救命恩人。” 李素节摇头:“先生不会不答应的,既然救了你们,他必会负责到底,否则若两位姐姐下次被皇后所害,先生救你们的意义何在?” 李素节说干就干,兴冲冲地拉起义阳的手,高兴地道:“走,咱们这就去见李先生,求他收两位姐姐为弟子。” 第四百一十九章 被偏爱的有恃无恐 太极宫。 李显跪在李治面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李治一脸无奈地看着他,儿子这副没出息的样子,看起来好欠揍。 哭也就罢了,你能哭得好看点吗?嘴巴一张便扯着嗓子嚎啕,眼泪鼻涕流下来,恰好全进了嘴里,画面如此恶心,甭管李显提啥要求,李治都不想答应。 当初听闻李钦载在学堂里对弟子们动辄抽鞭子,其中便包括他的两位皇子,当时李治还觉得有些心疼,觉得李钦载教育弟子未免过于暴力了。 此刻看着李显跪在面前嚎啕大哭的样子,李治顿觉无比嫌弃,深深觉得李钦载还是太仁慈了,揍狠一点说不定就把他爱哭的毛病改过来了呢。 “父皇,李先生是被冤枉的,他是好人,怎能被关进大牢,父皇快放他出来,不然儿臣也不想活了,哇——”李显捶地大哭。 李治冷冷地看着他,虽然不太合适,但这孽子此刻捶地大哭的丑态,真的像一只吃撑了板栗而导致便秘的野猢狲…… 无奈地闭上眼,李治叹息道:“你好好说话,不然莫说把李先生放出来,朕都想把你也扔进大理寺监牢里……” 李显一愣,沉默半晌,突然跳了起来,然后整个人碰瓷似的往地上一躺,接着满地撒泼打滚,尖声哭闹。 “李先生落难,儿臣也不想活了,父皇你打死儿臣吧,以后你就少了个聪慧俊逸又孝顺的儿子,父皇你不难受吗?”李显大哭道。 李治盯着孽子的眼睛,认真地道:“朕不但不难受,还想亲自送你一程,不要再胡闹了,朕已经快忍不住要抽你了。” 李显见亲爹的表情已经满是不耐,立马判断出他是认真的,他是真的快忍不住了。 于是李显飞快爬起来,毕恭毕敬跪坐在李治面前,仪态标准地行礼:“父皇恕罪,儿臣不敢了。” 李治深呼吸。 为何这孽子跟李钦载求学后,性格越来越贱了? 同样是皇子,李素节在李治面前如履薄冰,生怕说错一句话,而李显却敢在李治面前撒泼打滚毫无顾忌。 被偏爱的永远有恃无恐,李显的出身是李素节永远无法比的。 李显的母亲是武后,正经的嫡子,将来长大后只要冒出野心,他便有资格问鼎东宫之位。 亲爹是皇帝,亲娘是皇后,这样的出身,满天下他敢横着走,这世上除了李钦载的鞭子,李显根本不怕任何人和事。 李治摇头叹道:“朝堂的事你不懂莫掺和,你只需要知道,李先生入狱不是坏事,若他不进监牢,今日的麻烦更大。” 父子正说着话,突然有宦官在殿外高唤皇后驾到。 李治目光微沉望向殿外。 很快,武后在一群宫女的簇拥下走进大殿,身上环佩叮当,仪容雍贵。 走到李治面前,武后行礼如仪见礼后,一旁的李显也急忙朝武后行礼。 武后看着自己的亲儿子,不由笑了:“听说显儿回长安了,我特来看看,不错,跟李先生求学,学没学到本事且不说,個头儿倒是长高了不少。” 说着武后朝李治笑道:“陛下,显儿有乃父之风呢。” 李治强自笑了笑。 杖毙武后身边的内侍后,武后立马服了软,当日便向李治赔罪道歉,但李治深恨她谋害两位公主的行径,纵然向他赔了罪,李治这几日仍对她比较冷淡。 可此时李县在跟前,僵冷的夫妻关系实在不宜让儿子看到,于是李治努力挤出一丝笑意:“不错,确有朕年轻时的样子。” 李显看了看李治,又看了看武后,突然站起身,整个人往地上一躺,再次撒泼打滚,哭闹嚎啕。 “母后,儿臣要母后放出李先生,先生他是被冤枉的,朝中定有小人害他,先生不过是闯了个宗正寺而已,算个什么事,儿臣明日便召集人马,一把火将宗正寺烧了!” 武后被儿子猝不及防的撒泼惊住了,半晌才反应过来,立马下意识望向李治。 最近夫妻间的敏感话题比较多,厌胜案,宗正寺,大理寺,公主,等等,武后深知理亏,一直不敢在李治面前提起这些,谁知这不争气的孽子不管不顾把窗户纸捅破了。 李治表情平静,对李显故态复萌的撒泼视而不见。 武后悄悄松了口气,然后冷下脸来,道:“起来!如此丑态成何体统!” 李显迅速看了一眼李治,见他眼睛半阖,似乎在打瞌睡,李显胆气一壮,继续打滚嚎啕。 “儿臣不管,今日就将李先生放出来,学堂里没人授业,我等弟子都成野孩子了,母后若不答应,儿臣这就带上禁卫,把大理寺监牢劫了!” 武后大怒:“放肆!谁给你的胆子敢如此无法无天?” 李显却毫不害怕,仍旧打滚哭闹不已。 武后飞快瞥了李治一眼,试探着道:“陛下,这孩子真是……是臣妾疏于管教了。” 李治淡淡地道:“显儿这次回长安,约莫就是为了李景初而来,看样子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嗯?” 李显立马接道:“没错,儿臣誓要救出李先生!” 李治笑了:“虽说丑态难看,但对事师以孝的心思却难得。” 武后一怔,仔细咂摸李治这句话,似乎话里有话…… 沉默半晌,武后小心翼翼地道:“陛下,既然显儿有所求,且李景初所犯之事并不严重,不如……” 李治嗯了一声,道:“按理说,李景初有功无过,冲击宗正寺也是为了救朕的两位女儿,事可从权,何必苛责。” 武后又不敢说话了。 李钦载是为了救公主,但公主为何会被关进宗正寺,为何会莫名其妙被赐死,罪魁祸首可不就是她么。 见武后不说话,李治知她的心思,不由暗暗一叹,道:“明日朝会上,让朝臣们都议一议吧,是否放归李景初,让李义府先提出来,此事由他而起,也该由他而终。”m..Com 说着李治的眼睛紧紧盯着武后。 武后急忙道:“是,臣妾这就派人赴李义府府上,转告陛下的意思。” 李治点头,缓缓道:“厌胜案,到此为止,以后不必再提,朕非汉武帝,亦非残暴之君,没兴趣为了这点事杀个血流成河。” 第四百二十章 闺蜜重逢 厌胜案到此为止,这是李治做出的决定。 当着武后的面说出来,便是暗含警告。案子已经过去了,不要再拿此案当借口清洗宫闱。 那些无辜被牵连的宫人,他们究竟有没有罪,武后比李治更清楚,死去的这些宫人里,绝大多数都是武后以厌胜案为借口,借机清理宫室。 毕竟离王皇后萧淑妃被缢杀才短短几年,仇人虽死,她们的党羽还在,武后这两年已渐渐坐稳了皇后的位置,早就有打算将宫闱内的旧党清除掉,如今的厌胜案恰好给了她一个杀人的理由而已。 李治心知肚明,但武后株连的宫人越来越多,李治实在看不下去了。 若干年后的史书上,会如何评价这桩厌胜案? 李治需要史书将他赞为“仁君”,那就必须停止这种无休止的株连蔓引,杀人的是武后,但史官只会将不仁的帽子扣在他头上,谁叫你娶了这个不省心的婆娘呢。 武后脸色一白,她听懂了李治的警告。 咬了咬下唇,武后垂头道:“是,厌胜案已了结。” 夫妻俩互斗心眼,一旁的李显却浑然不觉,愣愣地道:“父皇,何时能将李先生放出来?” 李治没好气道:“明日朝议之后,便可放出来了。” 李显喜滋滋地道:“如此说来,救李先生脱出囹圄的大功,儿臣一人领了。” 李治叹了口气。 听说李钦载动辄抽弟子们鞭子,两位皇子也不例外,经常抽得他们满地打滚乱爬,为何他越抽弟子们越孝顺? 瞧这孽子喜气洋洋一脸立功受赏的表情,亲爹被关进大牢恐怕他都不会如此积极营救吧? 李治越想越气不顺,这孽子倒是没养废,可总觉得他快成别人家的孩子了。 以后李治都不忍心问他,亲爹和先生掉进水里,他会先救谁。 李治害怕得到的答案会让自己爆血管。 要不还是找個粪池试试游水吧,儿孙靠不住,朕必须学会自救。 见孽子得意洋洋意气风发的样子,李治气不打一处来,但还是保持微笑道:“显儿,你可以滚了。” ………… 崔婕带着荞儿匆忙回到英国公府,径自赶到后院,见到李勣后也不说话,眼泪儿潸然而下,哭得梨花带雨。 一脸懵懂的荞儿见崔婕哭了,他也咧开嘴哇的一声哭出来。 一大一小哭得伤心,饶是久经战阵的李勣此刻也不由慌了神,急忙一通安慰。 早在李钦载刚入狱的时候,李勣便听说了整件事的原委。 李钦载根本就是自请入狱,为的是避风头,厌胜案凶险,李钦载在布局抓到主谋后果断抽身入狱。 不得不说,这小子真是有几分本事,就凭事前能闻到危险的味道这个本事,一辈子都吃不了亏。 看清楚了整件事的始末,李勣从始至终没出过手,但心里对李钦载还是颇为赞赏的。m..Com 然而李钦载的入狱终归还是吓坏了一些不明真相的人,包括他的妻儿。 见崔婕哭得伤心,李勣不得不解释了一番,将最近长安城发生的事,以及李钦载为何做出入狱的选择等等内情细细说来。 崔婕止住了哭声,狐疑地看着李勣,她在判断李勣是不是在骗她。 荞儿也止住了哭声,任由李勣说破了天,他爹还在大牢里关着,所以连五岁的荞儿都有些怀疑曾祖的话。 李勣解释了半天,一大一小还是默不出声,甚至还在怀疑他,李勣不由感到深深的挫败。 这要是领军出征的帅帐内,两人早该拖出去打军棍了,胆敢怀疑一军主帅,也不打听打听老夫征战多年说一不二的往事。 “曾祖若发个誓,荞儿便信你了。”荞儿脆生生地道。 崔婕神色一宽,欣慰地看了一眼荞儿,童言无忌真是人性中最大的优点,他说出了崔婕不敢说的话。 李勣老脸一黑,然而看着曾孙天真无邪的模样,李勣还是苦笑道:“好好,曾祖发誓,你爹明日便能出狱平安归来,若曾祖食言,便教曾祖走路摔跤,吃饭噎到。” 荞儿撇嘴,扭头望向崔婕:“姨姨,曾祖的誓言能信吗?” 崔婕嘴角一勾,急忙垂头,道:“能信……吧?” “可曾祖发的誓都是轻飘飘的,一点都不重,我爹发的誓才是真的狠,什么天打五雷轰,祖坟被盗尽,全家死光光……” 李勣顿觉一阵天旋地转,差点一口气没喘过来,接着瞋目裂眦道:“那孽畜胆敢如此发誓?老夫……” 荞儿天真无邪地看着他,李勣满腔怒火顿时消散无踪,蹲下身柔声道:“也罢,老夫重新发个毒誓,若曾祖骗你,管教你爹天打五雷轰……” ………… 崔婕和荞儿离开后院时,两人脸上的焦急忧虑之色已消失,虽然还是有些担心李钦载在大牢里吃不好睡不好,至少不必担心他的安危了。 回到前院,崔婕吩咐管家准备一些精致的吃食酒水,以及干净的被褥和书籍,装上马车后,崔婕又换上一身诰命夫人的官服,这才领着荞儿出门,直奔大理寺而去。 李家部曲护侍少夫人和小郎君来到大理寺门前,崔婕刚下马车,正要与值守的差役交涉探视李钦载,迎面突然停下一辆马车。 金乡县主在侍女的搀扶下盈盈下了马车,崔婕愕然看着她。 刚下马车的金乡县主被崔婕看了个正着,金乡一愣,反应过来后,后背的寒毛都竖了起来,俏脸都吓白了。 一种被原配当场捉奸的羞耻感瞬间袭上心头,而且原配还是自己的闺蜜…… 脑子里一片混乱,金乡下意识转身,也不顾什么仪态,奋力朝马车上爬去,旁边的侍女不明所以,但也急忙上前帮忙托住金乡的香臀使劲用力顶。 崔婕错愕地大声道:“县主?蕊儿!是你吗?” 金乡头也不回地道:“不是我!你认错人了!” 崔婕一头雾水,但还是执着地追上去,握住金乡纤细的小腿,将已快爬上马车的金乡县主拽了下来。 “你跑啥?不认识我啦?”崔婕嗔道。 金乡惆怅地叹了口气,刚才差点跑成功了…… “蕊儿,你来大理寺作甚?”崔婕一脸好奇地问道。 第四百二十一章 朝议释归 闺蜜重逢,空气中却充满了一股怪异的味道。 崔婕满头雾水,金乡无地自容,二人两两对视,金乡的脸蛋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心情复杂难言。 “蕊儿,你来大理寺作甚?”崔婕好奇地打量她。 金乡努力维持表情镇定,双手却紧张地攥住衣角。 “我……来拜会大理寺卿。”金乡脱口道。 崔婕不解道:“你拜会寺卿作甚?” 金乡慌了,编一个谎言需要无数个谎言去圆它,可她本不习惯说谎,一时间根本想不出理由。 “我……我父王要我给寺卿送封信。”金乡好不容易又编了個理由。 崔婕妙目迅速朝金乡的马车上一瞥,道:“送信你为何带这么多吃的穿的,咦,还有被褥……” 金乡眼睛眨得飞快:“我……我搬家。” 想了想,搬家这个理由简直神来之笔,金乡暗暗给自己点了个赞,然后肯定地道:“没错,我搬家,顺路给大理寺卿送信。” 崔婕嫣然一笑,亲热地挽起她的胳膊,道:“走,我陪你送信。” 金乡又慌了,她哪来的信可送?果然一个谎言要用无数个谎言去圆。 “不,不必了,大理寺卿没在,我先走了。”金乡理了理发鬓掩饰慌乱。 正要离去,金乡突然想起,对呀,眼前这位可是闺蜜,按照正常的社交礼仪,她也该问问闺蜜来大理寺作甚。 尽管她明知崔婕是来探视李钦载的,但……社交礼仪不能废。 “婕儿来此作甚?”金乡微笑问道。 崔婕顿时露出愁容,道:“夫君入狱了,我来探视他。” 金乡点头:“听说了,厌胜案在长安城闹出了大动静,牵连了许多人,据说李县伯奉旨查缉此案,两位公主被构陷,是李县伯带人冲进宗正寺救了她们,还将真正的主谋揪了出来。” 崔婕嗯了一声,道:“可他终究还是入狱了……” 幽幽地叹了口气,崔婕道:“此事过后,还是要劝夫君留在甘井庄,不要再掺和朝事了,像以前那样,教教学生,偶尔弄点新物件儿,带着荞儿河边钓鱼,一家三口日子恬淡却充实,多好。” “朝堂太危险,夫君不该再踏足,这次算运气好,很快能出来,下次呢?凶险之地,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整个家都塌了。” 金乡沉默片刻,轻声道:“李县伯无论做任何事,想必都有不得不做的理由,他是国之大才,所思所想非常人能揣度。” “他若愿做力挽狂澜的英雄,你便陪他经历狂风暴雨,他若甘心平淡与世无争,你便做他相夫教子的贤妻……” “此生得觅良人,已是上天垂怜,婕儿,你是厚福之人,要惜福呀。” 听着金乡话里浓浓的羡慕语气,崔婕觉得有些不对,认真打量了她一番,道:“蕊儿,你……今日有些不一样。” 金乡一惊,掩饰般笑道:“哪里不一样,你莫多心,李县伯帮我父王重得圣眷,他对我滕王一脉有恩,我才帮他说几句好话。” 说完金乡突然察觉不能再待了,越说越露馅儿。 于是金乡匆忙编了个理由,慌慌张张登上马车离去。 崔婕蹙眉盯着金乡的马车走远,越想越觉得金乡的表现有点奇怪。 旁边久未出声的荞儿突然道:“姨姨,她是爹给我找的二娘么?” 崔婕一惊:“二娘?” 随即崔婕再次望向马车消失的方向,神情若有所思。 ………… 大理寺监牢内,一家三口久别重聚,看着被关在牢笼内的李钦载,崔婕和荞儿心疼不已,再次放声大哭。 李钦载隔着牢门安慰了许久,并指天发毒誓表示,三日必能刑满释放。 李钦载的毒誓非常毒,比屎还毒,而且发誓时语气铿锵有力,颇具说服力,崔婕和荞儿终于信了。 一家三口在牢里聚了很久,直到天已擦黑,崔婕和荞儿才依依不舍地离去,约定了明日再来陪他。 看着妻儿从监牢阴暗的甬道内离去的背影,李钦载咂咂嘴,突然不想坐牢了。 回去跟妻儿过日子不好吗?为何非要待在牢里? 当初想避风头,其实也可以躲回甘井庄,自己抽什么疯要往牢里钻? 念头一旦通达,李钦载便赫然意识到自己的愚蠢。 特么的,失算了!白蹲了好几天大牢! 恨不得割腕蘸点血,在牢里的墙壁上写一个大大的“蠢”字。 越想越意难平,李钦载突然跳了起来,抓着栅栏朝外面大吼道:“来人,我要越狱!” 这一声大吼,顿时引来监牢内其他犯人极度的共鸣,于是大理寺监牢炸了锅,无数犯人跟着吼了起来。 有人吼着伙食太差,有人吼着自己冤枉,还有人破口大骂狱卒刑讯手黑。 很快,狱卒气急败坏赶来,查清带头闹事的人竟是李县伯后,狱卒立马变了表情,换上一脸苦涩,蹲在牢门前哀求李县伯莫闹。 “哦,没人陪我说话,我的嘴太寂寞了,随便吼几声。”李钦载轻飘飘地道。 狱卒脸都绿了,你吼啥都行,吼要越狱是几个意思? 接着狱卒又毕恭毕敬地告诉李钦载,四皇子想见他,正在外面等,同来的还有两位公主殿下。 李钦载想了想,决定不见,让狱卒转告李素节,何时先生出狱再见也不迟。 牢里不能见,先生伟大光辉的形象被破坏了,以后还有何面目抽他鞭子? ………… 第二天,太极宫朝会。 李治坐在太极殿宣布,厌胜案已查清告破,主谋畏罪自戕,此案到此为止。 不仅如此,李治还着令刑部大理寺复核牵连此案的宫人和官员,无辜被牵连者一概翻案释归。 此言一出,满朝文武同时长松了口气。 这桩该死的案子终于特么揭过去了! 接连多日来,长安城内不知多少官员提心吊胆,生怕被牵连进来,出了这么大的事,长安宫闱内外皆是一片人心惶惶,连街头的路人百姓都觉得莫名不安。 幸好天子仁厚,没效法汉武帝大肆杀戮,不仅如此,还下旨为无辜者翻案。 于是满朝文武一齐向李治行礼,齐赞吾皇仁德。 这一次满朝文武确实是真心实意赞颂李治,不掺一丝虚伪。 不为别的,就为悬在头顶的剑消失了,全家不必惶恐不安了。 站在朝班内的李义府悄悄观察李治的脸色,然后突然站出来,先照例赞颂吾皇一番,然后说到渭南县伯李钦载率部冲击宗正寺一事。 冲击官署当然不对,但,李钦载为了救两位无辜的公主,事急从权,严格说来不仅无过,反而有功,有功之臣至今仍在蹲大理寺的监牢,实在说不过去。 于是李义府在金殿上慷慨激昂地表示,天子仁德,不可寒了功臣之心,请天子下旨,释放李县伯。 这次朝臣们出奇地沉默,没人表示反对。 早在王伏胜自戕后,厌胜案真相水落石出,朝臣们早已知道两位公主是无辜的,李县伯冲进宗正寺救出天家骨血,确实说不上过错,就算有错,人家毕竟已在大理寺蹲了好些天。 更何况天子刚才宣布厌胜案到此为止,李钦载入狱也属于厌胜案的一部分,既然到此为止,李钦载也该放出来了。 明眼人都看出来了,李义府今日所奏,根本就是天子的意思,不过是假借李义府的嘴说出来而已。 天子摆明了要袒护李县伯,谁还会那么不识相跳出来反对? 敢反对你试试,惹恼了天子,说一句厌胜案继续查,查到天荒地老,就问你怕不怕。 于是随着李义府话音落地,满朝文武不仅没人反对,反而一致附和李义府所谏,请天子下旨释放李钦载。 第四百二十二章 出狱面君 李治暗搓搓指使,李义府带头,再加上厌胜案硝烟方尽,血迹未干,以及甘井庄回到长安的诸多纨绔学子们跟家中长辈撒泼打滚求救先生…… 于是朝堂上这次出现了难得一见的盛况,李义府提出的释归李钦载的建议,居然全票通过,无一人反对。 李治对这个结果很满意,算你们识相! 李义府也对这个结果很满意,这次厌胜案,他受武后指使赐死两位公主,差点被拖入泥潭出不来,今日将功赎罪主动请求释放李钦载,也是向李治表态,我来过,我很乖。 君臣关系嘛,不一定是趾高气昂和奴颜婢膝的模式,有时候君臣是互相合作,互相对抗,互相妥协,当然,这取决于君王英明或昏庸的程度。 换了野猪皮的奴化统治,没人敢跟皇帝叫板,官员也就失去了做人该有的气节,甚至将这种对强权下跪的奴化基因带到了二十一世纪。 大唐不一样,至少李治时期的大唐不一样。 君臣的关系更像一种股份公司的形式,董事长是李治,对公司拥有绝对控股权,下面的股东是朝臣和各大世家。 争吵,打压,甚至踢出局都是正常竞争的结果,但总的来说,每個股东都在踏实做事,为公司的发展而努力着,政见不合,站队不一,则是另外一回事,有内耗,但董事长能掌控全局。 李义府就属于这种喜欢动歪心思的小股东,于是李治也没跟他客气,这次找到了机会,狠狠扇了他一耳光,李义府立马老实了,并双手奉上忠心。 君臣皆大欢喜之下,李钦载蹲不蹲大狱其实已没那么重要了。 ………… 大理寺门前。 今日的大理寺门前颇为平静,门庭冷落车马稀。 崔婕和荞儿站在门外翘首以盼,没多久,大理寺丞沈世躬着腰,一群狱卒殷勤护送下,穿戴一新的李钦载从大理寺门内走出来。 眼巴巴看着李钦载一脚跨出门槛,沈世和狱卒们的表情瞬间释然,像便秘多日后突然释放,那种轻松解脱的心情,唯有男人床上最后那一哆嗦才能媲美。 终于……送走了! 今晚不吃个席,不吹个唢呐说不过去。 天知道这几日大理寺背负了多么沉重的压力。 被国子监学子堵门指着骂倒也罢了,李钦载入狱后,长安城内各方人物都适当地表达了关注,名帖纸条公文什么的,纷纷送进大理寺。 大理寺上到寺卿,下到狱卒,这几日可谓如履薄冰,因为向大理寺送名帖纸条的人皆是当朝权贵,不是某侍郎某尚书便是某卫大将军。 这些权贵还有一个共同点,他们的儿孙都在李钦载门下求学。 他们递来的名帖和纸条用辞都很客气,无非是希望大理寺秉公断案,不枉不纵,当然,如果有人被冤枉了,还请大理寺明察秋毫,给无辜者昭雪平反云云。 这种客气话看似平淡,充满了一股子正义凛然的味道,不过但凡混过官场的都知道,这种打招呼式的正义凛然,他们想表达的真正意思其实是跟字面意思完全相反的。 权贵们的真正意思是,大理寺你们这帮混蛋,识相的话赶紧把李钦载放了。 天时地利人和,李钦载终于出狱了。 一脚刚跨出大理寺门槛,沈世和狱卒们眼巴巴地盯着他的另一只脚,用期待的眼神无声地催促他快点跨出去。 李钦载不经意间看到他们的眼神,另一只脚却动也不动。 有点受伤害了,这种迫不及待送瘟神的眼神啥意思?我蹲大狱的时候大家不是相处得很愉快吗?你们每天送来的精致马屁,我哪一次不是欣然接受,并投桃报李对你们各种勉励? 人与人之间交情来往不能如此虚伪啊。 我蹲大狱的时候是付出了真心的。 见李钦载久久不动,一只脚跨出了门槛,另一只脚还留在门内,沈世有点急了。 “呃,李县伯何故停步不前?往前走两步,走两步!您自由了!”沈世的眼神充满了鼓励。 李钦载淡定地扭头道:“你们……对我就丝毫没有一点依依不舍的情绪吗?” 沈世立马送上依依不舍的眼神:“李县伯说笑了,下官和兄弟们都舍不得您呀……” 李钦载立马收回了脚,欣然道:“既然沈寺丞盛意拳拳,那我就多住几日。” 沈世眼皮一跳,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前,将李钦载正欲收回的那只脚死死抱住,然后执拗地搬出门槛外。 “李县伯莫闹!虽然下官舍不得您,但监牢可不是什么吉利的地方,以后您莫再来了。下官与您还是相见不如怀念的好……”沈世脸色难看地道。 李钦载指着他道:“你看你看,虚伪了吧,算了,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像我这样不羁的人,以后蹲大牢的机会还多着呢,咱们慢慢处。” 看着李钦载终于两只脚跨出了门槛,沈世和狱卒们表情一松,仍陪着笑行礼恭送。 见李钦载走向自家的马车,大理寺的门砰地一声关上。 李钦载站在门外的空地上,像肖申克的救赎里的主角一样双臂张开迎接倾盆大雨,呼吸自由的空气,造型特别帅。 深呼吸几次后,李钦载上前,搂住巧笑倩兮的崔婕和欣喜的荞儿,使劲将二人抱在怀里,闻着二人身上熟悉的味道。 良久,李钦载笑道:“先不忙回家,我要去太极宫。” ………… 太极宫,安仁殿。 李治和武后坐在殿内,含笑看着李钦载行礼。 “景初受委屈了,朕也不知如何补偿你,不如你自己说说想要什么,朕都答应你。”李治笑道。 李钦载谦逊道:“是臣冲动了,做事不计后果,累陛下和皇后为臣担心,臣哪里敢要什么补偿。” 武后脸上带着笑,眼神却有些冷意。 这次厌胜案,武后与李钦载已经有了冲突,尤其是赐死两位公主一事,李钦载更是直接出手破坏,让武后在李治面前陷入被动,党羽李义府也挨了李治的耳光。 想收服李钦载为己所用,充为后党党羽的念头,武后终于彻底断绝了。 这是一个很难驯服的人,他效忠的是皇权正统,除了皇权,他绝不会被任何权势所用。 第四百二十三章 唯一的光 不得不说,武后对李钦载的评价很客观。 李钦载确实不会被任何权势所用,这世上只有效忠皇权才是最安全的,皇权之外的任何势力都充满了危险,因为它们不是君授之权,而是“结党”。 结党很危险,一旦帝王看不顺眼了,朝堂局势失衡了,派系党羽必然会被帝王调整清洗,直到它们重新在朝堂内达到平衡为止。 后党也不例外。 如今的武后还没本事翻天,朝堂仍掌握在李治手里,李钦载更不可能站到武后的队伍里,那是自掘坟墓。 “说来景初对朕的两位公主皆有大恩,素节昨日还跟朕说,必须让两位姐姐当面拜谢你的大恩呢。”李治含笑道。 李钦载急忙道:“不必了,臣只是尽本分而已……” 顿了顿,李钦载飞快瞥了武后一眼,补充道:“臣并无他意,只是觉得两位公主无辜又可怜,她们本无害,不必受此冤屈。” “无害”二字,李钦载咬得比较重,武后的表情怔忪过后,随即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她知道这是李钦载释放的暗示,大意就是,这次我不是故意针对你,只是纯粹觉得两位公主可怜,想救救她们而已。 可是这次李钦载实在把武后得罪狠了,怎么可能轻易原谅他? 李治笑吟吟地看着李钦载和自己婆娘之间的暗流涌动,却仿佛浑然不觉,扭头朝旁边的内侍道:“召素节和两位公主进殿。” 很快李素节和两位公主来到大殿内,李素节朝李治行礼,两位公主怯生生看着坐在殿内熟悉又陌生的父皇,也盈盈下拜,垂头的刹那,泪珠儿晶莹落在地上。 李治的神色也短暂地怔忪片刻,这才强笑着让三人平身。 接着李素节又朝李钦载行弟子礼,李钦载点头示意。 两位公主互视一眼,一齐上前朝李钦载拜倒,齐声道:“谢李县伯救命大恩。” 李钦载坐不住了,急忙起身回礼。 李治笑道:“景初安坐,她们的大礼,你受得起。” 李钦载苦笑道:“陛下,臣只是尽本分而已,怎敢当此大礼。” 正要继续谦虚几句,李素节却突然朝李钦载双膝一跪。 李钦载吓得差点跳起来,两位公主行大礼可以理解,咱们师生这么熟了,行此大礼非奸即盗。 “你想干啥?”李钦载一脸戒意地问道。 李素节伏地拜道:“先生,弟子两位胞姐深慕先生才学通天,欲向先生求取学问,愿以弟子礼侍奉先生,求先生应允。” 李钦载毫不犹豫道:“看见你身后的大门了吗?给我圆溜溜的滚出去。” 李素节哀求道:“先生开恩,两位姐姐确有求学之心,先生身负绝世学问,弟子两位姐姐愿将先生的学问传之于后世,立前人未有之宗山学派。” 李钦载断然拒绝:“我不收女弟子。” “为何?”李素节失望地问道。 “我婆娘,也就是你师娘是个醋坛子,我若收了女弟子,瓜田李下的说不清楚。” 谁知两位公主也突然朝李钦载跪倒,垂头道:“弟子诚心求学,请李先生成全。” 李钦载仍摇头拒绝。 李治看着两位陌生的女儿,又看了看李素节哀求的表情,心中一动,立知她们为何执意要拜李钦载为师了。 当儿女无法从父亲那里得到庇护,唯有另求他人,她们还是孩子,再也经不起风雨了。 想到这里,李治心头一阵愧疚。 他这样的父亲,真是失败到极点了。 而他,甚至无法对她们做出弥补,因为连他自己都不能保证,她们若仍然生活在宫里,会不会被皇后以某种正当的理由加害。 武后的手段,没人比李治更清楚。 或许,让她们离开这座宫闱,在远离朝堂的地方安心求学,不失为一条活路。 有李钦载照顾她们,李治也能放心,他知道李钦载不会辜负他。 于是李治突然道:“景初,你就答应吧。” 李钦载一愣,看着李治的眼睛,见李治的眼中充满了恳求,李钦载顿时也明白了两位公主拜师的用意。 暗暗叹了口气,你特么娶了个不省心的婆娘,凭啥要我来擦屁股? 我虽发明了卫生纸,但擦屁股并非我的专业呀。 李钦载迅速瞥了武后一眼,见她面无表情,对两位公主拜师和李治的恳求仿佛毫无所觉,眼前发生的一切都如同透明似的。 李钦载迟疑片刻,终于道:“好吧,我……” 话没说完,李素节大喜,飞快起身站到两位公主中间,双手各自按住她们的脑后用力,沉声喝道:“快行大礼拜师!” 两位公主猝不及防,被李素节狠狠按下头颅,接连朝李钦载磕头。 仿佛害怕李钦载会反悔似的,李素节按住两位公主的脑后不停用力,喝道:“再拜!拜!” 一边说,李素节的眼泪如骤雨落下,两位公主也明白了弟弟的用意,不用他按头,她们已不停地朝李钦载捣蒜般大礼叩首。 她们的眼泪也止不住地流下,一边叩首一边带着努力压抑的哭腔。 如同深水里挣扎的人抱住了一根浮木,两位公主看到了生的希望。 这种希望,是连父亲都吝于给予的。 在这世上,她们其实与孤儿无异。 李钦载,是她们生命里出现的唯一一道光。 为了活下去,她们必须追赶这道光。尒説书网 大殿内,李治也流下了眼泪,是愧疚,还是心疼,唯有他自己清楚。 武后仍然面无表情,此刻的她,像一尊没有思想的雕塑,对身外的一切都选择了无视。 人间悲喜,生离死别,武后经历的不比任何人少,两代帝王宠辱,后宫多年不见硝烟的厮杀,她的心肠早已冷硬如铁。 看着两位公主磕得连额头都渗出了鲜血,李钦载感到一阵心酸。 生平第一次为两位陌生的女子感到心疼,无关男女之情,只有满心的慈悲。 “好了,礼毕,我收下你们了。”李钦载沉声道。 两位公主仿佛没听到似的,仍在不停叩首,还是李素节制止了她们。 将她们扶正身子,李素节抬袖为两位姐姐擦去额头上的血,流泪却笑道:“疼吗?” 义阳公主摇头,回以微笑:“不疼。” 李治哽咽片刻,黯然叹道:“景初,好生待她们,朕亏欠她们的,你帮朕弥补回来,好吗?” 李钦载直视他的眼睛,点头道:“臣不会委屈她们。” 第四百二十六章 新生 清晨,义阳公主从睡梦中醒来,她仍觉得很疲倦。 她的睡眠很不好,稍微有一丝动静便会惊醒,然后警觉地四处张望。 这几年生活在掖庭,她每时每刻都在提心吊胆,害怕被宦官宫女欺辱,害怕挨饿受冻,更害怕某天有宦官捧着白绫或鸩酒赐死她们姐妹。 这样的生活,她和宣城公主整整过了三年。 刚醒过来的义阳公主眼神里有几许懵懂,看着四周陌生的环境,义阳一惊,不自禁地蜷起了腿,然后思维才渐渐回到正常。 这里是英国公府,不是掖庭,她和妹妹已经被救出来了。 她们已是李钦载的弟子,从此不再时刻被死亡的威胁笼罩。 怔怔看着屋子里陌生的摆设,义阳公主眼眶微红。 即将坠落悬崖之际,被人狠狠拽了回来的心情,除非亲身体验,否则无法明了内心多么感激。 当初在宗正寺,李义府的那杯鸩酒几乎已快凑到她们姐妹的嘴边了,也是李钦载率人闯了进去,将她们从鬼门关上拉了回来。 朝阳升起,日复日新,而今日,便是她们新生命的开始。 卧榻旁,宣城公主仍在睡,义阳静静地看着她。 宣城的眉头紧蹙,哪怕在睡梦中,她仍然双手紧紧抱着胸,这种防备式的睡姿已保持多年。 窗外已能听到鸟鸣,天已大亮。 义阳轻轻推醒了宣城。 宣城睁开惺忪的眼,和义阳的反应一样,首先对陌生的环境感到害怕,反应过来后才露出安心的微笑。 “穿戴梳洗,咱们该向先生问安了。”义阳轻声道。 宣城懂事地点头,姐妹俩默默穿衣梳洗。 穿戴一新后,两位公主走出房门。 国公府内仍然静悄悄,只有几名下人在庭院内打扫。 姐妹俩携手来到李钦载夫妻住的小院内,见院子里静悄悄,卧房门紧闭,姐妹俩顿时有些踟蹰,不知该上前叩门,还是等李钦载醒来再问安。 两人都没了主意,而她们对英国公府太陌生,实在不敢到处乱走,两人商量了一下,决定还是安静地等李先生醒来。 这一等便是半个上午,直到日上三竿,李钦载的卧房也不见开门,义阳都忍不住怀疑这间卧房究竟住没住人。 这个年代无论君臣还是权贵百姓,普遍都有着良好的生活习惯,就算再坏的坏人,也都是早睡早起干坏事,两位公主从没见过日上三竿还未起床的人。 姐妹俩越等越不安,长久的死亡威胁下,她们已习惯凡事往最坏的方向想,义阳越想越觉得睡在卧房里的李先生该不会遭遇什么不测,不然怎么可能睡到这個时辰。 于是义阳犹豫片刻,咬了咬牙,鼓足了勇气上前叩门。 轻敲了几声,屋子里没动静,义阳不死心继续敲。 敲了一阵后,卧房里突然传来李钦载的一声暴喝:“特么的催命啊!哪个混账吃饱了撑的,大清早跟我过不去!” “给我老老实实站在外面等着,看我扎不扎你就完了!” 义阳和宣城顿时吓得花容失色,义阳一脸懊悔地垂头看着自己的手,宣城紧紧抱住她的胳膊瑟瑟发抖。 “阿姐,我们是不是闯祸了?……先生他好暴躁。”宣城惊恐地问道。 义阳也吓得不行,但在妹妹面前还是努力维持镇定:“莫,莫怕,先生纵是责打我们,至少不会要我们的命……” 屋子里一阵窸窸窣窣后,衣冠不整的李钦载啪地一声打开了门,两眼通红地瞪着门外的姐妹俩。 义阳和宣城吓得哇的一声互相抱在一起。 一肚子起床气的李钦载见门外竟是她们,不由愣了一下,愤怒的表情终于收敛了一些。 “刚才是你们敲门?” 义阳鼓足了勇气,将妹妹挡在身后,挺起了胸膛到:“先生恕罪,是弟子冒犯了,不知先生还未醒……” 李钦载打量她一眼,语气仍不是太和善:“你们敲门干啥?” “弟子欲向先生问安。”义阳小声地道,又补充道:“弟子曾在宫学里学过规矩,每日必向先生问安的。” “大可不必!”李钦载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接着又放缓了语气,道:“我的门下,繁文缛节尽可弃,以后午时前不要打扰我,问安这种陋习更是连想都不要想!” “总之,每日上午你俩就当我死了吧,可以放在心里默默悼念,千万不要哭丧挖坟,会吵到我的。” 姐妹俩呆呆地看着他,默默享受三观被车震的美好时刻。 李钦载打了个呵欠,朝二女摆摆手,然后转身打算继续睡个回笼觉。 义阳却叫住了他,先朝他行了个蹲礼,轻声道:“弟子入门晚,学业恐已落后诸位师兄,还请先生授弟子门中典籍,弟子欲参读本门学问,尽量赶上师兄们。” 李钦载闻言老怀大慰。 甘井庄那些小混账们整天混日子式的读书,久而久之,连李钦载都习惯了这种佛系的教学方式,骤见两位公主如此勤学苦读的态度,一时竟有些不习惯。 “你们不要太勤奋了,不然我这个先生会汗颜的,而且太勤奋会扰乱我的生活节奏……” “若实在觉得无聊,不妨找点别的事做,比如打扫一下院子什么的。” 义阳两眼一亮,仿佛被授予了神圣的使命,大声道:“是,弟子这就打扫庭院,定不会让先生失望。” “呃,不必如此正式,只要不发出声音便可,我回房参悟天道,切记不要打扰,否则我会走火入魔……” 敷衍地扔下一句话,李钦载回房继续睡回笼觉。 让两位金枝玉叶干打扫庭院的活儿,李钦载毫无心理负担。 两位皇子求学时还经常被李钦载抽得鬼哭狼嚎,让公主打扫一下庭院怎么了? ………… 午时后,李钦载终于起床了,伸着懒腰走出卧房,见院子已焕然一新,连一片落叶都找不到。 正打算让下人收拾行李准备回甘井庄,吴管家来报,金乡县主来访。 李钦载眉梢一挑:“呵,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 第四百二十七章 只见眼前人 李钦载与金乡县主的恩怨来得莫名其妙。 本来只是泛泛之交,甚至怨大于恩,不过李钦载这次入狱,金乡前前后后为他奔波,却令李钦载百思不得其解,他与她的这段恩怨愈发扑朔迷离。 所以李钦载很想问问她,究竟吃错了什么药,居然会为了他而奔走帮忙。 他和她的交情没好到那份上吧? 匆忙来到国公府的前院偏厅,却见崔婕和金乡坐在屋子里,手挽着手正亲密地聊天。 见李钦载进来,崔婕笑着起身相迎:“夫君,县主来了,妾身听说夫君入狱后,县主也在为夫君前后奔走呢。” 金乡顿时露出不自在的神色,道:“我……是我父王听说后,来信嘱托我帮忙的,毕竟父王欠了李县伯的恩情。” 李钦载立马恍然:“多谢滕王殿下和县主为我奔走,此恩重如山,不知如何报答,下次若滕王入狱,我一定……” 话没说完,便被崔婕眼疾手快捂住了嘴,狠狠瞪了他一眼,道:“夫君说甚混账话呢。” 说着崔婕朝金乡强笑道:“夫君宿醉未醒,胡话连篇,你莫往心里去。” 金乡淡淡朝他一瞥,道:“李县伯的性子我早已领教,若真跟他置气,我早被他气死了。” 李钦载咂咂嘴,直白点说,就是不跟小人一般见识呗? “改天送县主一幅字,《莫生气》,每日诵读三遍,修身养性气不死。”李钦载的笑容很干。 金乡打量他一眼,道:“听说李县伯收了两位公主为弟子?” “没错。” “两位公主是萧淑妃所出,她可曾经是皇后的生死仇人,李县伯将她们收为弟子,不怕皇后不高兴?” 李钦载笑道:“皇后也要讲道理嘛,她与萧淑妃的恩怨是上一辈人的事,与两位公主何干?既然已收了她们为弟子,只要我不死,就要保她们平安。” 笑着说出的话,语气里却带着无比的坚定。 金乡眼泛异彩,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嘴角微微上扬,当着崔婕的面又不便流露更多的情绪,只好将头扭过一侧。 “李县伯的担当,我深感钦佩,不过该提防的还是要提防,你是婕儿的夫君,你这次入狱,婕儿的天都塌了,我可不想看到婕儿孤苦无依以泪洗面。” 李钦载心中感动,侧头深情地看着崔婕,道:“夫君以后若被人弄死了,你守不守寡无所谓,重要的是给我烧钱,每个月按时打款,绝不可忘,你若忘记了,我会亲自上来讨薪,那时咱俩可就不太愉快了。” 崔婕和金乡都愣了,接着崔婕大怒,也顾不得金乡在场,对李钦载使了一整套九阴白骨爪,又抓又挠又掐。 “夫君又说什么混账话,也不嫌晦气!哪有自己咒自己的!” 金乡见李钦载痛苦的样子,也分外解气,情不自禁道:“该!” 李钦载咧嘴笑道:“内人抽疯,让县主见笑了。”m. 金乡白了他一眼,道:“刚才的话还没说完……厌胜案已经过去,但对李县伯来说可不算过去了,当今皇后颇为强势,李县伯最好想想办法缓和一下与皇后的关系,否则难保不会埋下祸端。” 李钦载敷衍地嗯了一声,不经意抬头,却捕捉到金乡眼中一闪而逝的担忧之色。 李钦载不由一愣,这眼神……似乎有点别的意思呀。 难道她真对自己有意思?我在她心里不是一直都是个诈骗犯吗?这都骗出感情来了? 崔婕不疑有他,亲热地挽着她的胳膊,笑道:“蕊儿今日来访,是特意来提醒我家夫君的么?” 金乡俏脸一红,却傲娇地道:“我可没那份闲心,不过顺嘴一提罢了,听说你明日便要回甘井庄,我才过来与你一聚,你为李县伯相夫教子,下次再见你可不知是何时了。” 崔婕摇着她的胳膊道:“你在长安左右无事,不如跟我去甘井庄小住些日子……” 金乡咬了咬下唇,道:“不,我还要留在长安城为父王处置一些杂务琐事,待我闲暇之时再去看你,你们……保重。” 嘴上说着保重,金乡一双妙目却情不自禁地瞥向李钦载,那眼神里深深的眷念与痴情,如浓雾遮天,不见过往,不见未来,眼中只见眼前人。 ………… 收拾了行李,李钦载和崔婕终于上路离开长安城。 向李勣拜别后,一家三口上了马车,另一辆马车则坐着李素节和两位公主。 回到甘井庄已是落日时分,李钦载闻着熟悉的炊烟味道,深深地吸了口气。 从暴风骤雨般的长安城回到这片乡土村庄,李钦载由衷感到舒坦,马车驶进村口,他的内心便充斥着安宁与静好。 马上要秋收了,庄户们各自收拾着自家门前的晒谷空地,虽然今年的收成肯定不如往年,但主家给庄户们免了租,还给庄子里的青壮劳力们安排了挖渠修库的工活儿,庄户们倒也不担心饿着全家。 见李家的部曲和马车进庄,庄户们纷纷避让一旁,李钦载在马车里也坐不住了,立马下令停车,他跳下马车朝别院步行,沿路不停与庄户们热情招呼。 马车内,荞儿不解地道:“爹为何要下车步行?咱们很快就要到家了呀。” 崔婕搂着荞儿,轻笑道:“坐在马车里难免有盛气凌人之嫌,你爹才下马车步行,免得让庄户们不自在,要知道你爹是有爵位的,按规矩仪仗所经之地,庄户们都要行礼,你爹不喜,故而下车。” 荞儿恍然:“就像村里的孩子们总是叫我‘小先生’,虽然尊敬我,但我也害怕他们因为我的身份而不跟莪玩耍……” 崔婕笑道:“没错,是这個道理。你爹也不愿庄户们跟他生分了,荞儿,等你长大后,无论身份多么高贵,也不要对贫苦百姓摆出高高在上的样子,那样真的很讨厌。多给他们一些尊重,遇事才会得道多助。” 指了指马车外缓缓步行的李钦载,崔婕笑道:“你爹就是你的榜样。” 荞儿似懂非懂地点头。 然后荞儿突然挣开崔婕的手,猛地跳下马车,几步跟上李钦载,将自己的小手放在李钦载的手心里,陪他一同步行。 李钦载一怔,看着荞儿认真与庄户们打招呼的小模样,不由哑然失笑。 父子俩牵着手,沐浴金黄的夕阳,身后的影子无限拉长,融合。 第四百二十八章 妖气冲天 回到久违的别院,宋管事如一股妖风,嗖的一声窜上前来,先行礼,再深情款款诉相思。 五少郎不在的这些日子,整个甘井庄仿佛都失去了灵性,庄子里的狗都不叫了云云。 这话让李钦载心里堵得慌,明知是好话,大概是描述五少郎对庄子很重要的意思。 可狗不叫了跟他有啥关系?宝友,这可不兴乱传绯闻啊。 进了后院,先去佛堂拜见礼佛的姨祖母,姨祖母独自住在一个偏僻的院落里不问世事,李钦载几乎很少见她。 主要是觉得人家是跟佛祖混的,思想境界估摸比自己高出九重天,她看李钦载大约像人类看村里的狗吧。 一家三口和三位弟子在别院内草草用过晚膳后便睡下了,赶路一天,委实有点累。 第二天上午,李钦载懒洋洋地起床,别院的丫鬟服侍他穿戴洗漱。 用过早膳后,李钦载这才满心惬意地带着三位弟子走出门。 厌胜案耽误了小半個月,野鸡学校里的那群小混账不知道有没有翻天。 翻天也没关系,李钦载手里的小皮鞭能治愈世上一切不服气。 李素节和两位公主跟在李钦载身后,两位公主垂头亦步亦趋,每一步迈出都恰好迎合李钦载脚步的节奏。 在这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李钦载便是她们唯一的依靠,不仅是行为上,就连心理上都在刻意追求与先生的统一契合。 李钦载不动声色地观察她们,这种心理和行为其实已有些病态了,然而两位公主这几年的遭遇实在让人心疼,但愿在这个安宁恬静的庄子里,能治好她们的心理创伤。 相比两位公主的小心翼翼,李素节却有些胆战心惊。 主要是李钦载手里的鞭子太晃眼了,被抽过不少次的李素节已患上了鞭状物体恐惧症。 “先,先生,多日未来学堂,没必要拿鞭子吧?”李素节小心地道。 李钦载哦一声,淡淡地道:“学堂里的混账太多,鞭子比讲道理更管用。” 李素节战战兢兢地道:“弟子最近几日在长安,可没犯过错……” “你是大师兄,师弟们犯错,你当然也要一同领罚。” 李素节不假思索地道:“大师兄是李荞,您的犬子……” “嗯?” “爱子,爱子!先生,弟子不是大师兄,也不想当大师兄。”李素节非常利落地把自己摘出去了。 李钦载瞥了他一眼,道:“怂货!当大师兄多好,手下一群师弟为虎作伥,代价不过是偶尔挨顿鞭子,你看看契苾贞,那货早就想当大师兄了,却没资格。” 李素节苦着脸道:“契苾贞那货皮糙肉厚的,根本不怕挨鞭子,他当然愿意,弟子这细皮嫩肉的,真挨不起几顿鞭子,会死的。”尒説书网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学又学不好,挨打也挨不了,我总觉得‘废物’俩字就是为你们量身订造的。” 李素节嬉皮笑脸道:“只要不挨鞭子,废物我也认了,在先生面前自认废物,不丢人,世上所有人跟先生的通天学问比起来,都是废物。” 跟在他们身后的两位公主一直在安静地倾听师生俩的聊天,越听越觉得不可思议。 她们也曾上过宫学,宫学里的先生在朝堂上不是宰相就是大夫,皆是当世大儒,可宫学里无论是先生还是弟子,平日里讲学也好,闲聊也好,都是非常严肃且一丝不苟的。 宫学里教的不仅是圣贤经义,还有“礼”与“德”,先生要为弟子做表率,常常都是不苟言笑的,气氛既严肃又压抑。 而李先生和李素节的对话里,两位公主却觉得很随意,就像两个平辈的朋友闲聊一般,完全没有顾忌,更不会被所谓的师生礼仪所束缚。 她们甚至能看出李素节回到甘井庄以后,比在长安城时开朗多了,简直是放飞自我,无所顾忌。 回忆当年李素节住在太极宫时,那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样子,把每一天都当成了生命里的最后一天,随时做好了心理准备,或许下一刻便有宫人端着鸩酒进来宣布赐死。 如今的李素节,才像一个正常的少年郎,阳光开朗,自信满足。 第四百二十九章 久违的鞭子 李钦载对学堂其实并未抱多大的期待。 算学其实要看天赋的,有的人天生对数学不敏感,这跟勤奋与否没太大的关系,再勤奋的人,没有天赋也是徒劳。 天天熬夜算题难道就能算明白了?不可能的,高考照样考哭一大群学生,谁敢说他们不勤奋不认真? 没天赋就是没天赋,老天爷不赏饭吃,勤奋和汗水便不值一文。 李素节等这群学子也是,至少李钦载没从他们身上发掘出什么数学天赋。 既然没这个天赋,那就学一点基础吧,不抱期待,自然就不会失望。 只不过……混日子归混日子,特么的总要干点人事吧? 一群男人把一个男人搞得衣衫不整泪奔而出,这画面怎么看都觉得不对劲。 不得不说,每次久别重逢,这群混账都会给李钦载带来满满的惊喜,简直成了师生之间不成文的仪式感了。 泪奔的学子跑到李钦载面前,抬眼一望,顿时泪如雨下,扑通一下跪在李钦载面前。 “先生,为我做主啊!”学子嚎啕大哭。 李钦载腚眼一瞧,呵,熟人,左相许圉师的犬子,许自然。 这货被他亲爹送来甘井庄,亲爹大约是存了大义灭亲的念头,反正这個大号练得走火入魔,技能点处处点错,不如删号再练小号。 李钦载没忘记,许自然跟学堂的弟子们可是有仇的,当初领着一群纨绔踩踏农田,学堂的混账们跟国子监学子们也因为他而破天荒地泯了恩怨,团结一致对外。 许自然无意间充当了一把团结友爱的润滑油…… 后来许自然被亲爹送来学堂后,李钦载一直没怎么在意过他。 丛林嘛,总不能指望被人捧在手心里处处呵护吧? 许自然此刻跪在李钦载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梨花带雨,在他短暂的不到二十年的生命里,甘井庄学堂的经历恐怕已成了他一辈子的梦魇。 李钦载叹了口气,不经意扭头,却见两位公主一脸惊恐地看着这一幕,显然许自然的模样吓坏了她们,她们不知道这座学堂里的学子究竟是一群怎样的妖魔鬼怪,竟把一个男人逼成这副样子。 李钦载只好先安慰她们,柔声道:“你们莫怕,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人,慢慢就习惯了。” 两位公主愈发花容失色。 蹲下身盯着许自然,李钦载道:“你被他们欺负了?” 许自然哇地一声大哭道:“弟子岂止是被欺负,简直是被凌虐啊!” 李钦载眼中瞳孔一缩:“除了挨揍,他们还对你做了啥?” “除了挨揍,当然还是挨揍,不然还有啥?” “你身上这衣衫不整的样子,还有……捂面泪奔的娇羞模样,呃,他们真的只是揍你,没对你干别的事吗?”李钦载努力让自己的措辞变得温和不刺激。 许自然嘤嘤哭了一阵,道:“挨揍已是最惨的事了,还能有啥事比这……” 话没说完,许自然猛地反应过来,瞋目震惊道:“先生何出此虎狼之词!弟子只是挨揍啊!否则刚才弟子跑出来时就不会捂面,而是捂屁股了。” 李钦载表情一松,情不自禁赞道:“还好还好,他们仍有一丝人性尚存。” 许自然愈发震惊:“先生是在夸他们吗?为何如此?弟子是受害者啊,先生难道不该责罚他们吗?” 李钦载顿时也开始反省自己为何莫名其妙夸那群混账,难道是自己心里的底线比想象中更低,只要没逾越这条底线便值得夸赞? 三观不正,愧为人师,今天不上课了,找根钓竿去河边三省吾身去。 正在胡思乱想,宿舍里一群学子嘻嘻哈哈追了出来,显然是打算痛打落水狗。 跑得最快的是契苾贞那货,仿佛在海边挥舞着轻纱忘情地奔跑,脸上洋溢着甜过初恋的恶心笑容。 接着契苾贞脚步骤停,笑容很快变成了惊恐,因为他看到了李钦载。 施暴者的变态笑容立马变成了阳光灿烂的无邪笑容。 契苾贞也是个人才,看到李钦载后,瞬间化作满脸惊喜,乳燕投林一般飞扑到李钦载面前,仿佛刚才他跑出来就是特意为了迎接李钦载似的,完全不带别的目的。 “先生,弟子想死你了!” 李钦载感动极了,抬手抚了抚契苾贞的头顶,柔情万种地道:“好孩子,你特么跟我说实话,刚才你跑出来果真是为了迎接我吗?” 契苾贞正色道:“弟子事师虔诚孝顺,先生久别归来,弟子等人相思成疾,当然是为了迎接先生。” 李钦载愈发感动,这群孽畜学问没学到,做人倒是玲珑剔透极了,连契苾贞这种憨货都学会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这性格,将来走出学堂进了朝堂,绝对吃不了亏。 作为他们的先生,李钦载真应该浮一大白,然后自刎以谢天下。 指了指跪在面前的许自然,李钦载朝追出来的学子们招了招手。 “都过来,参与过欺凌他的人,自己站出来承认。” 包括契苾贞在内,几乎所有的纨绔子弟都站出来了,国子监学子倒是没几个。 李钦载点头:“自觉点,站到墙根下撅着。” 纨绔们哭丧着脸,不敢辩解,老老实实站到墙根下,一个个姿态妖娆地撅起了屁股。 久违的鞭子,它终于来了! 李钦载也不客气,顺着队伍一记记鞭子狠狠抽下去,抽得纨绔们一阵鬼哭狼嚎。 两位公主吓得面色苍白,抱团取暖瑟瑟发抖。 李素节的脸色也有点发白,仍安慰两位姐姐道:“阿姐莫怕,这很正常,做错了事当然要受罚,先生这是在教我们做人。” 义阳公主颤声道:“学堂里……一直如此吗?” 李素节强笑道:“有时候也看先生的心情……咳,大部分时候都看先生心情,求学这一年多来,其实我们已经变得很乖巧了,回了长安城也不敢再恃强凌弱,怕的就是先生的鞭子。” 见李钦载的鞭子挥舞得欢快,宣城公主颤声道:“先生好可怕……” “不怕不怕,先生其实是很和蔼的,只要不犯错,他与兄长无异,就算犯了错,抽一顿后,先生仍然变回了和蔼模样,真的,就一顿鞭子的事儿。” 义阳公主艰难地道:“若我也犯了错,难道也要像他们一样……呃,撅着?” 李素节一愣,然后陷入了迟疑中。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毕竟李素节对先生的道德底线并不太了解。 先生应该不会如此变态……吧? 第四百三十章 新扎师妹 对陌生的环境,两位公主心里充满了忐忑。 这种心情类似于出嫁,大婚之后,掀开红盖头,夫家究竟是和善还是刻薄,只能交给老天。 此刻两位公主对李钦载还是感到有些畏惧,因为她们亲眼看到先生是如何惩罚这群纨绔子弟的,一个个被鞭子抽得哭爹喊娘,显然先生是真下了狠手。 未来会怎样?两位公主茫然无措,她们的命运仍不由自己,公主的身份在这里似乎并没有作用,先生抽的那些纨绔们,哪一个不是皇子和权贵家的孩子,身份再尊贵,先生仍照抽不误。 义阳与宣城两两对视,从彼此的眼神里看到了恐惧。 李钦载却浑然不觉,刚才抽了一顿鞭子,有点累了,身上出了点汗。 纨绔们捂着屁股哀嚎,却还是不敢动弹。 事情并不复杂,许自然来到学堂后,由于以前的一些恩怨,整个学堂的学子都不待见他,受欺凌也就顺理成章了。 但恃强凌弱似乎是人类的天性,这群混账欺负许自然不知不觉上瘾了,于是许自然几乎每天都会受到各种方式的欺凌。 这就过分了,揍一两顿立威足够,每天都欺负他,正与邪的角色仿佛颠倒过来,要掰正这股不正之风,李钦载必须下猛药,一顿鞭子是免不了的。 “知道我为何抽你们吗?”李钦载微微有些喘息。 契苾贞捂着屁股哭道:“因为弟子欺凌许自然。” “不对,再想想。” 契苾贞懒得想,伸手戳了戳旁边哭得正伤心的李显:“该你想了。” 李显终究是李治和武后的种,擦了把眼泪哽咽道:“因为弟子欺凌许自然过分了,而且欺凌他人的嘴脸殊为可憎,先生抽了弟子之后方可念头通达。” 李钦载两眼一亮,大赞道:“善!道理你都懂,就特么不干人事儿。” 一群被抽过的弟子哭丧着脸一齐行礼:“先生,弟子不敢了。” 李钦载嗯了一声,转头又望向许自然:“他们欺凌你,你可有还手反抗?” 许自然泣道:“人多势众,犯错在先,弟子不敢还手。” 李钦载又赞道:“善!来,听话,屁股撅过来。” 许自然大惊:“先生,弟子是受害者,为何也要挨鞭子?” 李钦载和颜悦色道:“要不,抽你之前我先苦口婆心跟你讲讲道理?” 见李钦载脸色不对,笑容寒森,许自然浑身一激灵,老老实实把屁股撅了过来。 李钦载情不自禁赞道:“好屁!先生我阅臀无数,不得不说,你的臀形最佳,饱满而富有弹性,如此完美的臀,不抽一顿鞭子可惜了。” 许自然背对李钦载,默默收紧了括约肌…… 李钦载扬起鞭子说抽就抽,一顿鞭子抽得许自然哭爹喊娘,十记鞭子下来,许自然捂着屁股痛得满地打滚。 旁边的小混账们一脸戚戚然,神情畏惧又乖巧。 李钦载抽完后,蹲到许自然身边,认真地道:“抽你,是因为你遇到欺凌时连反抗的意识都没有。” “堂堂左相之子,被人揍了只指望先生帮你伸张正义,男人的血性和骨气被你扔得干干净净,不知你爹会不会引以为耻,但我的学堂有你这样的怂货,以后出去千万别说我是你的先生,我会羞死的。” 一番话扎得许自然心头滴血,比挨鞭子还痛苦。 许自然立马抬眼,眼里瞬间充斥一股桀骜暴戾之气。 李钦载笑了:“不错,就是这种眼神,这才是男人该有的样子。” 许自然扭头,眼睛通红地扫视纨绔们,恶声道:“从今以后,谁再敢犯我,老子拼了这条性命也要干死你们!” 话音刚落,啪的一声,李钦载狠狠扇了他后脑勺一记。 “收敛点,咱们这是学堂,不是黑恶势力堂口,嗯,我刚才犯你了,咋?” 许自然的暴戾模样立马收了起来,乖巧地道:“……先生除外。” 李钦载嫌弃地啧了一声:“扮好汉都扮得不伦不类,又刚又怂的样子真是可爱死了呢……” 许自然张了张嘴,然后颓然垂头。 这位李先生真是……把他治得服服帖帖的,完全没有反抗的意志。 李钦载身后,两位公主默不出声从头看到尾,从最初的恐惧慢慢变得复杂。 她们真没想到,李先生处理学子的矛盾,教学子做人,竟然是用这种方式。 非常新颖,闻所未闻,她们内心觉得先生的处理方式有点暴力,可后来又觉得没什么不对。 看着纨绔们一个个俯首帖耳的顺从模样,可以看出这座学堂里,李先生拥有着绝对的统治力。 未来的她们,将要在这座学堂里求学,两位公主既有些惶恐,又有些期待,很矛盾的心理。 也许未来她们会犯错,但愿先生能够稍微区别对待一下,毕竟两个云英未嫁的姑娘众目睽睽之下被鞭子抽屁股,没法见人了。 教育过小混账们后,李钦载朝两位公主招招手,将她们带到小混账们面前,道:“这两位,是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以后就是你们的师妹了……” 众混账一愣,然后规规矩矩朝两位公主行礼。 李钦载咧嘴笑,露出满嘴的白牙:“师妹与你们一同求学,以后若被我听到有人胆敢欺凌她们,呵,可就不止挨一顿鞭子了。” “男人之间对骂也好,干仗也好,输赢都能理解。但男人若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动手,简直特么连当人都不配,畜生都不如,你们若欺负两位公主,我也不会杀你们,但你们一定会半身不遂。” 指了指两位公主,李钦载认真地道:“女人,是男人拳头的红线,绝对不可触碰,谁碰我让谁痛苦一辈子。” 众小混账听李钦载话里的严正警告之意,急忙指天发誓,此生绝不欺负女人。 有眼力的家伙已主动从怀里掏出各种零嘴儿递上,腆着脸讨好两位新师妹。 李钦载满意地点头。 一群恶霸混账众星拱月般捧着两位柔弱的美女,活像一群猪妖跪舔广寒宫的嫦娥,画面很美好。 ------题外话------ 多谢大家关心,今天医院检查有了结果,消化性溃疡,让做胃镜没敢做,怕麻药伤脑子,吃了药好些了,继续更新。 第四百三十一章 一丝甜 教学生其实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当老师的不仅要教学生的学问,同时也要教学生的德行。 在这些混账们还没完全成为成年人之前,学问和德行就应该及时地塞进他们的脑子里,成为影响他们一生的标杆和底线。 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仰望星空神游宇宙,低头看路善念不泯。 李钦载的教学方式属于散养,但散养也有散养的规矩,把一群牲口圈起来养,在这个圈里爱干啥干啥,但规矩是不能超出这个圈儿,出了圈儿便犯了规矩,必须要教训。 他不希望自己的学生被教成一个个白莲圣母,更不希望被教成一个个恶霸暴徒,人生必有锋芒,也应心存敬畏。 新师妹的到来,给这个罗汉班增添了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今日的课堂上,每个学子都像打了鸡血似的,乖巧中透着几分蠢蠢欲动的兴奋,尤其是国子监的学子们,总是不自觉地瞥向两位公主,然后红着脸赶紧收回目光,装模作样正襟危坐。 李钦载站在课室上,所有人的神态和眼神尽收眼底,无奈地叹了口气。 充斥着荷尔蒙味道的青春啊…… 从此以后,怕是半夜偷偷洗裤衩的人会越来越多,两位公主此刻在这些混账们的心里,已经成了一串龌龊的番号,情节全靠现编。 本来就不怎么样的成绩,以后更是烂成一坨屎,李钦载如果要提升他们的成绩,除非让他们排着队,一个个把他们阉了。 恢复开课的第一天,女弟子的麻烦之处便凸显出来了。 不经意看了看两位公主,李钦载也很无奈。 皇室的基因绝对不容置疑,两位公主花容月貌,颦笑皆是倾城之姿,老实说,就算是男女各半的正常学校里,两位公主也是妥妥的校花了。 与两位校花级别的美女同在一班,国子监的学子们春心萌动也是可以理解的。 合理合规的范围内,搞点什么凤求凰的戏码,递情书送花唱情歌什么的,都能允许。 只要别搞出车祸绝症堕胎之类的青春伤痛情节就好。 两位公主坐在课堂里有些不习惯,李钦载授课的同时,却单独给她们两本基础教材,让她们首先从认大唐数字开始。 二女有些不服气,努力听李钦载跟其他的学子讲解方程式,越听越迷糊,最后颓然叹气,老老实实从认数字开始。 一上午的课很快结束,李钦载与两位公主一同步行回别院。 学堂没给女弟子准备宿舍,而且李钦载也不打算给她们准备女生宿舍,住在一群散发荷尔蒙的牲口中间,李钦载很难保证那群牲口冲动时会干出什么事。 走在回别院的乡间小道上,李钦载一边走一边道:“明算一道没什么难的,只要基础打得好,后面的课程就算深奥,也是一点即通,所以在认数字和简单的加减乘除法上,你们一定要多用心……” 两位公主神情凛然,李钦载每一次语句停顿,她们都会乖巧地点头,就差拿小本本记下先生说的每一句话了。 虽然暂时看不出她们学数学的潜力,但仅凭她们此刻端正的态度,李钦载已感到万分欣慰。 真想把那群混账揪到面前,让他们好好看看别人家的孩子,然后排着队一路耳光扇过去,声色俱厉地告诉他们,这特么才是学生该有的样子。 一道高亢的呼声打断了李钦载的布道。 三人抬眼望去,崎岖的乡道上,一位中年货郎挑着担子走进庄子,一边走一边高声叫卖。 庄子太偏僻,没有小卖部什么的,庄户们需要的日常用品往往要坐十几里的牛车进渭南县城购买,或是由这些小货郎挑着担进村叫卖,当然,两者的价格不一样。 同样两尺布,县城里卖三文钱,货郎也许要收四文或五文,人家顺便也要挣点跑腿费,毕竟大老远挑着担走十几里山路送货上门,挺辛苦的。 李钦载看了货郎一眼,接着若有所思,然后朝货郎招手。 货郎挑着担健步如飞来到李钦载面前,见面先行礼,然后一脸兴奋地看着他。 “贵人要买点什么?小人不是自夸,您要啥小人有啥。” 李钦载笑道:“想买点零嘴儿,你有吗?” 货郎点头:“有,小人的货担里有时令的甜枣,杏李,还有城里贵人喜欢的酥糕和麦糖,贵人您要啥?” 李钦载想了想,道:“给我一点麦糖吧。” 货郎立马弯腰打开担子,用小铁铲敲下一块半斤重的麦糖。 李钦载也不问价,径自扔给他十文钱,货郎眉开眼笑,忙不迭连连躬身道谢。 货郎挑着担喜滋滋地进庄继续叫卖,李钦载从麦糖上掰下两小块,转身看着两位公主,道:“来,张嘴。” 两位公主一愣,下意识顺从地张开了檀口,鲜红的唇瓣微张,无意间的诱惑尤令男人感到口干舌燥。 两块麦糖塞进她们的嘴里,李钦载笑道:“尝尝,你们在宫里约莫没尝过民间的玩意儿。” 两位公主闭上嘴,嘴里含着糖块,感受那丝丝甜味在舌蕾间绽开,顺喉而下,直沁心脾。 呆怔注视李钦载许久,义阳公主眼眶一红,突然哭了起来。宣城公主见姐姐哭了,她也跟着哭。 不知道她们为何而哭,或许是今日与以往截然不同的日子,或许是曾经如同地狱般挥之不去的梦魇,也或许,是嘴里的那一丝甜。 心里全是苦的人,需要多少甜才能填满? 其实,只需要一丝甜就能填满。 她们从不敢奢求太多,一点点就够了,足够了。 “尝试忘掉过去吧,”李钦载叹道:“从此以后好好活着,活出你们想要的样子。” “人生皆苦,你们可以自己改变它,我不求你们在这里学到多少学问,但是,一定不要被命运扼住喉咙。” 两位公主擦干了眼泪,同时躬身朝李钦载一礼。 “多谢先生教诲,弟子从今日起,一定要掌控自己的人生,不负先生所教。” 李钦载含笑点了点头,负手继续往别院走去,心中默默给自己点了个赞。 自己这个老师虽然教学问有点马虎,但教做人还是可圈可点的。 把一群恶霸混账改造成乖乖小白兔,或是把柔弱无依楚楚可怜的女子改造成凶悍的母老虎,既是挑战,也是成就。 第四百三十二章 舔到最后一无所有 回到庄子,给弟子们上完课后,李钦载才有时间在庄子里四处闲逛。 再过几日便是秋收,庄户们已经开始忙碌。 今年的收成肯定很惨淡,但庄子里丝毫没有惨淡的气氛,每户人家都是那么的从容淡定。 虽是大旱之年,但主家没亏待庄户,庄子里的挖渠修堤工程招募庄户做工,每日以粮食为酬劳,庄户们这些日子的劳作,换来的粮食已足够全家所用。 能够如此轻松度过灾年,庄户们都感念主家的恩德,李钦载走在庄子的乡道上,庄户们打招呼比以往更热情了几分,有些相熟的庄户甚至执意邀请李钦载去家里做客。 李钦载边走边应对,脑子却仍在思索。 别的庄子他管不着,自家的庄子还是要上点心。 庄户们如今的生活水平还是不够,保证温饱的同时,也要有抗风险的能力和准备。 每遇灾年家破人亡的惨剧,绝不能在自家庄子上演。 所以种地和做工的同时,家里的妇孺也不能闲着,发展一些副业什么的,对家庭多少是个贴补。 走到村东头,一名庄户打过招呼后,突然告诉李钦载,老魏从百济回来了。 李钦载一愣,顿时欣喜莫名。 老魏可是个人才,他一直很看重,当初荞儿被劫,老魏领着部曲营救,全靠他丰富的丛林战场经验,才将荞儿救下。 白江口一战后,李钦载原本打算将老魏招揽到身边当个亲卫,无奈金子在百济也发光,老魏的才能被军中将领看中,让他当了教官。 如今老魏回了庄子,显然他的任务已完成,这样的人才不能浪费,必须收了。 于是李钦载兴冲冲地朝老魏家里走去。 老魏家住在庄子南边一片竹林旁边,葱郁青翠的竹林外,一座略显简陋的瓦房隐约可见。 走到魏家的篱笆外,李钦载站在外面朝里探了一眼,见庭院里没人,几只散养的鸡正懒散地觅食,一只精瘦有神的田园犬警惕地盯着李钦载,朝他汪汪吠叫。 “好狗!”李钦载脱口赞道:“冬天切成片下火锅一定很好吃。” 田园犬不知是否听懂了他的话,嗷呜一声夹着尾巴慌忙窜进了屋子。 老魏家没人,李钦载有些意兴阑珊,叹了口气往回走。 走了百余步,正经过一户破败的农家时,见庭院篱笆外站在一道熟悉的身影,却正是老魏。 李钦载愣了,扭头四下看了看,这户不是老魏的家,这老货在干啥? 蹑手蹑脚靠近,李钦载小心地躲在篱笆拐角处。 虽然有点不体面,可村里的流言八卦大多是用这种方式获得的。 此时的老魏不见丝毫百战老兵渊渟岳峙的高人风范,反而嬉皮笑脸站没站相。 庭院里没人,屋子里大门紧闭。 老魏深情款款朝紧闭的大门喊话:“在吗?在吗?吃了吗?睡了吗?” “我托儿子给你带的两只鹿腿你收到了吗?那是我从百济国林子里射杀的鹿,腌入味了,非常好吃,你尝尝……” “在吗?在吗?你搭理一下我呀。” “听说你昨日在村南边跟王家汉子说了话,还对他笑了,你们一定只是普通朋友对吗?王家汉子不是东西,村里几个寡妇他都撩拨过,你莫上他的当……” 蹲在篱笆拐角的李钦载目瞪狗呆,没想到啊没想到,这老货居然是一条正宗原味的舔狗…… 仔细看看这户人家,李钦载立马认出了,这是宋寡妇家,老魏惦记很久的那个。 念咒式的聊天让人受不了,不出所料,屋子的大门终于打开,宋寡妇抄着一把菜刀跑了出来,指着篱笆外的老魏喝骂:“老不正经的混账,再啰嗦我便剁了你!” 老魏却丝毫不怕,老货战场上不知见了多少血,当然不会被一把菜刀吓到,仍然深情款款道:“宋娘子,你终于肯见我了,我离开庄子那么久,想我了吗?” 宋寡妇不愧是凶悍的关中女人,一手用力一扔,居然真把菜刀朝老魏头上扔了过去。 菜刀夹杂风雷之势眼看要将老魏的脑袋开光,老魏却不慌不忙一闪,菜刀扔空了。 “宋娘子,你这脾气该改一改了,气大伤肝啊,明日我去县城给你弄两副药调养一下。” “滚!” “莫急着赶我走呀,对了,我这次从百济回来,从当地挖了一些参,据说当地盛产这玩意儿,回头我给你两支,想我想到睡不着时可以补气提神。” 李钦载躲在暗处悄悄打量宋寡妇。 宋寡妇大约三十多岁,论容貌,实在是……勉强算周正吧。 再看身材,嗯,身材倒是不差,胸前波涛起伏,臀如磨盘,腰不粗也不细,胳膊露出虬结孔武的腱子肉,这特么说她上山打过虎李钦载也信。 老魏的审美……当然也没问题,人家就喜欢壮实又凶悍的关中女人,咋? 让人想不通的是,宋寡妇也不是什么绝色倾城的美人,就这,老魏舔了这么久都没舔上? 李钦载不得不产生些许优越感,自己什么都没干,只是玉树临风往那儿一站,婆娘当初就不可遏制地爱上了自己。 对金乡县主也是如此,她也有爱上自己的嫌疑。 都是绝色美人,在她们的芳心里纵一把火很难吗? 完全没难度好吧。 再看看老魏,啧,男人之耻。 宋寡妇面若寒霜,隔着篱笆指着老魏喝道:“姓魏的,你自己称量,我不做小,想要纳我便休了你家的妻,否则便莫来撩拨我,无名无分想要我的身子,做梦!” 老魏尴尬地道:“你这人……我说啥了,只是送你点东西,关心你,你一个人过日子不容易……” 宋寡妇冷笑:“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寡妇的便宜那么好占吗?想吃完抹嘴就走?” “谁占你便宜了?庄子里打听打听,我老魏是好人……” 拐角的李钦载实在听不下去,不知老魏是否感到羞耻,李钦载这个局外人都觉得羞耻了。 捂住嘴,李钦载咳了两声。 老魏和宋寡妇脸色一变,宋寡妇急忙扭头跑进了屋里,重重关上门。 老魏仰头望天,眉头紧蹙,像哲学家一般深邃。 李钦载从篱笆拐角处缓缓走出来,老魏见到他,顿时脸上一喜,躬身便行礼:“五少郎,久违了。” 李钦载看着他,痛心疾首地摇头:“老魏,你一把年纪真是活到狗肚子里去了,耻辱啊,耻辱!” 第四百三十三章 收老兵 明明是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的百战悍卒,解甲归田居然摇身一变成了舔狗。 可悲的是,还舔不上。 老魏不是学堂里的学子,李钦载在考虑该如何用刻薄的语言损他的同时,尽量照顾他的自尊心。 人老了脸皮也厚,老魏站在李钦载面前没有任何尴尬的表情,反倒是嘿嘿直笑,满嘴的大黄牙在阳光下闪动着黯淡的光。 “耻辱只是一时的,将来总有一天我会办了她,”老魏自信满满地道:“莫看这女人对我没啥好话,但我知道她心里有我。” 李钦载好笑地道:“何以见得?” “当初出征百济前,我给她送了几十文钱,她对我笑了两次,”老魏加重了语气,伸出两根手指:“两次!” 李钦载不解地道:“所以呢?” 老魏啧了一声:“她对王家汉子只笑过一次,对我笑了两次,五少郎你品,细品!” “品不出。” 老魏一拍大腿:“她心里有我!” 李钦载肃然起敬,抛开事实不谈,这种迷之自信真的很有魅力,让人忍不住期待接下来如何被打脸。 “老魏啊,作为一个过来人,我不得不帮帮你……” 李钦载拍着他的肩叹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虽说宋寡妇不是啥淑女,你呢,跟君子更是半文钱关系都没有,但追求女人这种事,君子和糙汉子都需要技巧的。” 老魏嘴唇嗫嚅了几下,终于还是忍住了。 一个刚成亲没多久的生瓜蛋子居然敢跟他聊追求女人,得亏是五少郎,若换了别人,这会儿老魏已经给他的嘴开光赐福了。 “啥技巧?”老魏识相地问道。 李钦载道:“最重要的是,你跟她说话时不要露出那么猥琐的样子,有的女人喜欢好男人,有的喜欢坏男人,但绝不会有女人喜欢猥琐的男人。” 老魏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道:“我猥琐?” 李钦载肯定地点头:“既猥琐,又油腻。” 老魏顿时有点受伤了:“我心里有她还不够吗?我喜欢她!” “你那叫喜欢吗?你那是馋她的身子!” 老魏不高兴了:“我喜欢的就是她的身子,有啥不对?” 李钦载一愣,这个理直气壮的理由,一时竟无法反驳。 “你这样明目张胆勾搭寡妇,你家婆娘不捶死你?” 老魏咧嘴一笑:“哪能让婆娘知道呢,这种事的乐趣就在偷偷摸摸,若光明正大撩拨别人,反倒没了意思。” 李钦载叹道:“我还是少跟你说话,真担心你会把我带坏……” 不聊老魏伤风败俗的事迹,李钦载跟他说起正事。 “老魏,来给我当亲卫吧,我需要你的身手和经验。”李钦载开门见山到。 老魏又露出猥琐的笑容:“五少郎让我当亲卫是抬举我。” 李钦载笑着看了他一眼,道:“不让你白忙,有薪俸的,你家就算不种地,你每月的薪俸也足够养活一家了,嗯,多养个寡妇也不在话下。” 老魏精神一振:“五少郎您要跟我聊这个,我可就不困了。” 李钦载叹道:“你若实在有需要,我托人给你买俩新罗婢来?只要你家婆娘不反对。” 老魏连连摇头:“关中汉子的种,凭啥便宜了新罗婢?将来生个杂种养也不是,丢也不是,不要不要,我只要关中婆娘。” 啧,还挺挑食。 “你在百济时难道没糟蹋过百济的姑娘?我可知道将士们都跟牲口似的,领兵平倭国那一阵,大唐将士不知在倭国播下多少种子,造孽呀。” 老魏嘿嘿一笑:“百济的婆娘太丑了,又不会说人话,糟蹋她们只知道哭哭啼啼,没意思,我有需要都是自己解决,自己弄几下洒井里,省力又省事……” 李钦载一呆:“井里?” 老魏不自在地咳了一声:“井边办事方便,弄完直接洗洗睡。” 这特么缺德到一定境界了。 李钦载严肃地道:“你来我身边当亲卫可以,但是不准你接近我家的井。” “那是,那是,老汉缺德也要看人的。” ………… 事情谈得很顺利,李钦载需要老魏这样的人才,老魏更不拒绝多挣一份薪俸,再说李家是老魏的主家,老魏曾经也跟随过李勣打突厥,跟随过老的,再跟随小的,莫名有了一种神圣的传承仪式感。 李钦载带着老魏进别院,跟刘阿四等部曲打声招呼,顺便也让崔婕和荞儿见见。 亲卫不是寻常的家仆,准确的说,主人遇到危险,亲卫是必须用自己的生命来换主家的平安,他就是主家的一面盾牌,自然也该受到重视。 与崔婕和荞儿见了面,荞儿见到老魏分外欢喜,扑上前便要老魏抱抱,老魏抱住他,荞儿不安分地揪他的胡子,乐得老魏哈哈大笑。 当初在劫匪的刀剑下,老魏冒死救下了崔婕和荞儿,昔日的一幕幕,崔婕和荞儿都记得十分清楚,对老魏既感激又亲近。 知道老魏将成为李家的亲卫后,崔婕和荞儿更是高兴得眉开眼笑,崔婕当即吩咐下人拿了两坛好酒送给老魏,当作是入伙的见面礼了。 老魏也不矫情,很痛快地收下。 荞儿缠着他,要求老魏耍刀,当年在黑暗的丛林里救下荞儿,老魏那一手诡异歹毒的刀法,给荞儿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老魏对荞儿分外宠爱,二话不说便向刘阿四借了一柄横刀,在院子里耍了一套刀法。 老魏的刀法跟寻常的刀法不同,他耍的是典型的战阵上的刀法,一招一式看不出多么厉害,可是若千百人的合击阵列里,这套刀法便很犀利了。 院子里,老魏手里一柄横刀虎虎生威,空气里充斥着尖利的刀啸,一股莫名的杀意让人感到心中发寒。 刘阿四等一众部曲远远地围观,一脸崇拜地看着老魏,人群里不时发生兴奋的喝彩声。 李钦载也肃然起敬,这可是一位老兵一生的精华,保命吃饭的手艺啊。 目光不经意间一瞥,李钦载赫然发现义阳公主也站在廊柱下远远观看,表情既不见兴奋也不见崇拜,脸上反而露出深思之色。 第四百三十四章 公主拜师 一套刀法耍完,老魏有些气喘,猥琐的脸上也有几分红润。 荞儿的喝彩声最响亮,飞扑上前便要老魏教他习武,挺着小胸膛立志学万人敌之术。 老魏抱着荞儿大笑:“老汉这点本事可不是万人敌,最多也就是十人敌,你爹的本事才是真正是万人敌,小郎君可莫求错人了,学好你爹的本事,天下任尔纵横,岂不比一介粗鄙武夫强多了。” 荞儿眨巴着天真的眼睛:“可是爹连一个都打不过,他何来万人敌之术?” 李钦载老脸一黑:“你过来,爹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生吃黄瓜,活劈蛤蟆。” 荞儿嘻嘻一笑,倒也不怕他,这小子似乎比以前开朗了许多,一个完整的家庭对孩子来说或许真的很重要,自从与崔婕成亲后,李钦载能看出来,荞儿的开朗和懂事已不再是装出来的假象。 崔婕上前朝老魏盈盈一礼:“魏叔您本事高强,以后夫君的安危就拜托您了,您也知道,夫君年轻,行事冲动,难免得罪人,往后刀剑相戕的日子只怕不少,他需要魏叔和李家部曲们保他周全。” 老魏吓了一跳,忙不迭回礼:“少夫人折煞老汉了,万不敢当,老魏也曾是英公的旧部,当年为英公效过力,如今再为少郎君效力,也算有始有终,老魏一定豁命保五少郎周全,若遇外敌,除非从我的尸首上踏过去。” 李钦载笑道:“没那么严重,其实我的仇人并不多,偶尔有那么一两个,如今坟头的草都长老高了。” 崔婕白了他一眼,道:“夫君莫胡说,当初被世家死士行刺的事忘了?那次差点要了夫君的命,以后夫君不论去哪里,都要带上魏叔和刘阿四他们。” 老魏也急忙道:“五少郎平日出行还是多带些人吧,您是贵人,对大唐对天子都极为重要,万不可有失。” 李钦载哂然一笑:“好吧,既然我这么贵,以后别人要买我时,记得出高价,低于二十文一斤坚决不卖,太看不起人了。” 目光一瞥,见堂外廊柱下,义阳公主的身形一闪,已回了后院。 岁月静好,无所事事。 李钦载搂过荞儿,揉着他的脑袋笑道:“爹带你去河边追鱼,然后烤着吃。” 荞儿两眼一亮:“爹捉三条大鱼,咱们一家三口一人一条。” 李钦载眼中闪过欣喜,立马抬头望向崔婕。 崔婕也蹲下身,红着眼眶捏着荞儿肉肉的小脸蛋,道:“好,我们一家三口……” 李钦载轻轻呼出一口气。 童年的心结,在童年解开,大幸之事。 ………… 渭河边,秋高气爽,波光粼粼。 李钦载一家三口正在河边愉快地捉鱼,崔婕端着鱼篓站在岸边,李钦载和荞儿父子一个在用淤泥筑围堤,一个在河里不停把鱼往围堤里赶。 岸边不远处,老魏眯着眼,笑吟吟地看着一家三口,沧桑的眼里倒映着光亮。 岁月静好,大约便是这个味道了吧。 一道轻悄的身影慢慢走近,老魏警觉地扭头望去,然后表情迅速松弛下来,朝来人行礼。 “拜见义阳公主殿下。” 李钦载领老魏进别院时,已经将别院上上下下的人都介绍了一遍,包括暂居别院的两位公主。 见老魏行礼,义阳下意识闪过一旁,垂头轻声道:“魏,魏老伯……” 老魏一惊,急忙惶恐到:“公主殿下万万不可如此称呼,折煞小人了。” 义阳摇了摇头,道:“魏老伯,有件事想求你……” “殿下请说,小人若能为殿下效力,必不推辞。” 义阳轻声道:“刚才在别院时,我见魏老伯刀法凌厉,后来我又在庄子里打听了一下你,听说你是英公的旧部,一生身经百战,能在尸山血海的战场上活下来,必是有本事的人……” 老魏忐忑地道:“呃,殿下谬赞,小人只是命大而已。” 义阳盯着老魏的脸,加重了语气道:“所以,我想拜魏老伯为师,学百十人敌之术,还请魏老伯莫推辞。” 老魏吓了一跳:“这可使不得!殿下莫玩笑,老汉受不住。” “没与你玩笑,我是认真的!” 老魏连连摇头:“恕小人无法答应,公主殿下若欲学武,大内禁宫高手如云,殿下随便找个人都比小人强多了,小人粗鄙之身,实在没有福分收殿下为徒。” 两人的动静引来了李钦载的注意。 赤着双足从河里走上岸,李钦载来到两人身前好奇道:“咋了?” 老魏如见救星,苦笑道:“五少郎,您劝劝公主殿下吧,她非要拜我为师习武,老汉怎么劝她都不听。” 李钦载惊讶道:“你一个姑娘家,为何要习武?” 义阳咬住下唇,垂头道:“弟子此生的命运总掌控在别人手中,身如飘萍随波逐流,如今终于脱出樊笼,弟子想习得一些武艺,就算将来有人还要掌控我的命运,弟子至少有鱼死网破之力。” 李钦载沉默半晌,叹道:“其实你不必如此,你在甘井庄求学,无论发生任何事,我都会保护你们姐妹。” 义阳的言语中难得有了锋芒:“可是以后呢?弟子总不能一辈子都躲在甘井庄吧?若如此,甘井庄与太极宫的掖庭又有何异?” “先生恕罪,这一次,弟子想将刀柄握在自己手中!” 李钦载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实在无话反驳。 人家一嘴的正能量,他若再劝就显得三观不正了。 扭头望向老魏,李钦载苦笑道:“老魏啊,你还是收下她吧,教她一些临阵对敌的招数,公主殿下命苦,想要学点武艺傍身,你莫拒绝。” 老魏犹豫半晌,叹了口气,道:“既然五少郎有令,小人便倾其所能教殿下一些傍身的招数吧,不过师徒名分万万不可有,小人真会折寿的。” 李钦载朝义阳公主示意:“有师徒之实即可,不必拘礼于名分。你真拜他为师,会给他招来灾祸的。” 义阳也明白其中道理,于是朝老魏双膝拜下叩首:“以后便以‘魏师父’相称,您莫介意。” 老魏一脸不情愿,愁眉苦脸地受了义阳一礼,不过转念想到自己居然收了一位公主当弟子,心里又暗戳戳地高兴起来。 既爽又痛的心情,宋寡妇都没让他如此纠结过。 第四百三十五章 李家供奉 今日算是老魏一辈子的高光时刻了。 既成了少主人身边的亲卫,又收了一位公主当弟子,顺便还舔了同村的寡妇,尽管没舔着。 “恭喜老魏收高徒,如此高兴的事,请我喝顿酒不过分吧?”李钦载笑眯眯地拍着老魏的肩。 老魏呵呵地道:“不过分,五少郎来老汉家里,让我家婆娘做几个拿手的菜。” 李钦载眨眼:“就咱俩饮酒,未免有些素淡,不如把宋寡妇也请来?” 老魏一惊,急忙道:“大可不必!” 说着飞快瞥了旁边的义阳公主一眼,老魏低声道:“五少郎,留点面子,老汉以后还得教弟子呢。” 李钦载哈哈大笑,然后看了义阳公主一眼,道:“一个先生,一个师父,文武都配齐了,不愧是公主,刚来就是豪华顶配待遇。” 义阳垂头道:“弟子另拜师门,望先生莫怪。” 李钦载笑吟吟地道:“不怪,我也希望你多学点本事,艺多不压身,人生还长,总有一样本事能谋生,也能救命。” 老魏两眼一亮:“‘艺多不压身’,这话听着有理,五少郎到底是大才,张嘴说的话儿都透着一股子圣贤味道。” “那是,我都圣贤半个月了。” 指了指老魏,李钦载对义阳道:“今日先跟他学,先把架子练好,习武很辛苦,但愿你能坚持下去。回头我跟老魏商量个课表,文武两门课,争取两不耽误。” 犹豫了一下,李钦载又招手把崔婕和荞儿叫过来。 将荞儿带到老魏面前,李钦载笑道:“一头牛也是牵,两头牛也是牵,索性把我家的犬子也教了吧,男娃调皮好动,也该让他有个防身的本事。” 老魏一惊,表情立马凝重起来,先朝李钦载郑重行了一礼,沉声道:“五少郎果真愿让小郎君跟老汉习武?” 李钦载也吓了一跳,道:“为何突然如此正式起来?习武……你教公主的同时,顺便也教教荞儿,有问题吗?” 老魏郑重地道:“老汉教公主,有师徒之实却无师徒之名,但若要老汉教小郎君,可就不一般了,这是五少郎看得起老汉的微末本事,若五少郎有了托付,老汉豁出命也要把小郎君调教成人物。” 李钦载不停眨眼,现场莫名的严肃庄重的气氛让他有点懵,让荞儿拜师仿佛触到了老魏心里某根神圣的麻筋似的…… 旁边的崔婕听明白了始末,于是赶紧推了推荞儿,道:“荞儿,给师父跪下,拜师!” 荞儿也机灵,立马双膝一跪,奶声奶气地道:“荞儿拜见师父。” 说完端端正正三叩首,老魏双手托着他的胳膊,将他扶了起来。 礼成。 李钦载也朝老魏行了一礼,道:“我家犬子以后便拜托魏师父了,孩子闹了,皮了,该骂该打尽管招呼,我绝不责怪。” 老魏也郑重朝李钦载行礼:“老汉必不负五少郎重托,小郎君若不成才,老汉唯死而已。” 李钦载急忙道:“没那么严重,没那么严重,他要是块烂泥,怎么糊都糊不上墙,能怪谁?” 崔婕悄悄拽了一下他,白了他一眼:“夫君,正经时候好好说话。” “咳,总之,啥都不说,都在酒里了。”李钦载拍着老魏的肩道。 崔婕叹了口气,指望夫君说正经话,这辈子怕是看不到了。 于是崔婕朝老魏盈盈一礼,道:“魏叔劳烦了,既然荞儿拜在魏叔门下,那便是正式的入室弟子,该有的礼数,咱李家随后补上,至于魏叔,从今以后不仅是李家的亲卫,也是李家的供奉。” 老魏顿时感动得手脚直颤,帕金森提前发作的样子让李钦载忍不住悬起了心,这要是接下来白眼一翻梗过去了,刚拜师就要给师父戴孝上山找风水宝地埋了,节奏是不是有点快? 老魏颤声道:“李家……供奉?” 崔婕肯定地点头:“荞儿是夫君的长子,又被陛下钦封轻车都尉,唯有李家供奉才有资格教授习武,魏叔一身本事,便委屈您做供奉吧。” 老魏的帕金森愈发严重,老脸涨红了。 亲卫和供奉可不是一个性质,供奉是终生制职业。 也就是说,从今日起,老魏无论生老病死,都是李家供奉,将来老得不能动了,李家也会按月发薪俸,只要李家没倒,老魏的子孙后代都能在李家当差。 可以说,权贵家的供奉等于是平民版的爵位,世世代代的铁饭碗。 “老汉……拜谢五少郎,少夫人。”老魏激动地双膝一软,刚要拜倒便被李钦载托住胳膊。 “不就是个供奉吗?矜持点,俩弟子都看着呢。”李钦载低声提醒道。 老魏急忙道:“是是,回头老汉再拜谢。” 李钦载笑道:“期待荞儿长大后,将长安城的纨绔们揍得满地找牙,那时荞儿累累恶行罄竹难书,老魏作为授业师父该是何等的风光……” 老魏瞠目结舌,崔婕气得狠狠掐了他一记:“夫君就不能说点好话吗?荞儿长大后若真成那副德行,是你我此生最大的失败。” 李钦载却不在意地道:“他爹就不是什么好人,你指望儿子能成圣贤?要想不被人欺负,自己首先就得是个恶人,唯有恶人的名声才是最好的防身术。” 众人回到别院,崔婕准备了两份厚礼,拉着李钦载登了老魏家的门,当着庄户乡亲们的面,李钦载郑重其事地献上厚礼,义阳公主和荞儿也再次行了拜师礼。 于是义阳和荞儿正式成了老魏的弟子,义阳身份特殊,只算记名弟子。 有老魏教荞儿习武,李钦载也算放下了一桩心事,他自己虽然对习武没啥兴趣,也笃定自己没那份耐心,但他还是希望荞儿能掌握一点武艺,等他长大后就知道,有武艺傍身绝对不是一件坏事。 未来如何,谁都不敢预料,权力钱财终究是身外之物,唯独本事是实实在在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若是出现最坏的情况,将来某天李家倒了,李钦载没了,李家族人被迫流亡天涯,荞儿至少也有保命的能力。 哪怕流亡路上没了盘缠,也能就地摆摊表演个胸口碎大石,铁鸡吊石磨什么的,搞个众筹凑点路费,没准还能被富婆看上。 一点都不亏。 第四百三十六章 意外的学霸 夜深,义阳公主迈着疲倦的步履,又拖又挪咬牙走到别院的卧房内。 宣城公主正在灯下看书,李钦载亲手编撰的数学教材虽然简单,但对宣城公主来说仍然像天书一般深奥难懂。 她只能从最基础的九九歌背起,然后努力辨认那些形状古怪的数字。 李先生说,数学是改变世界的基础,它是工具,但它也是很复杂的工具,要想得心应手地使用它,首先必须掌握它。 宣城公主很听话,李先生让她做什么,她毫不犹豫地做。 曾经一脚踏入鬼门关,是李先生奋力将她拽了回来,曾经被关在深宫樊笼,是李先生打开了牢门,将她放飞,从此不再被死亡威胁。 李先生不仅仅是先生,还是她的救命恩人,恩人的每一句话,都是她的金科玉律。 义阳推开门,见宣城凑在油灯下费力地看着书,义阳叹了口气,上前用一把剪子将灯芯已经烧得焦黑的部分剪掉,然后将灯芯拉长了一些,屋子里顿时明亮了许多。 宣城放下书,打量着义阳:“阿姐,你为何如此疲累的样子?” 义阳嘴角露出了笑容:“我又拜了一位师父,他能教我习武。今日拜师后,师父命我蹲了很久的马步,腿都快断掉了。” 宣城吃了一惊:“阿姐为何要习武?” 义阳揉着她的头,轻叹道:“我想保护你,想保护自己,阿妹,我已受不了一生被人扼住喉咙。” 宣城呆怔半晌,神情渐渐变得坚毅起来:“阿姐,我也要习武!” 义阳笑了:“不必,以后我来保护你,你好好跟着先生求学,先生对你我有大恩,你要将先生的学问全学会,然后传承下去。” “先生本事学问通天,我想,传承学问应该是他最想做却一时无法做到的事,阿妹,你要帮他,报答他。” 宣城似懂非懂地点头:“阿姐,你习武会不会很苦很累?” 义阳叹道:“来到这个庄子,就不要再把自己当公主了,再苦再累都是为了自己强大,虽累亦不悔。” 轻轻捧起宣城的小脸,义阳认真地道:“我们已经活过来了,以后也要继续活下去,人世虽苦,我们也要用尽全力走到最后,给自己一个交代。” 宣城懵懂地看着她,然后用力点头。 ………… 今日学堂是最后一天上课,明日起要放几天的小长假。 长假是李钦载决定的,明日便是秋收了,整個庄子都得忙起来。 而这群纨绔子弟和国子监的书呆子们也不能闲着,在李钦载面前,他们没有身份可言,明日全都要下地帮庄户们干活。 每年秋收农忙之时,连朝堂都要放半个月的休沐长假,家里有封地有食邑的朝臣都要赶回去主持秋收,这群小混账凭啥岁月静好? 站在课室内,李钦载用鼻孔俯视小混账们。 久未上课,昨日李钦载随堂做了个小考,结果惨不忍睹。 学子们似乎也知道今日不会好受,一个个耷拉着脑袋,忐忑地等待李先生刻薄歹毒的讥讽。 李钦载扫视一圈,然后叹气:“孔夫子用尽一生教出了三千弟子七十二圣,而我,面对堂下诸位四十来人,却由衷感到无可奈何……” “你们四十多人,哪怕随便出一个稍微争气点的,我教你们学问多少也能有几分动力。” 李钦载无奈中带着几丝费解:“平日见你们活蹦乱跳的,吃饭至少三大碗,说话有条有理,走路知道绕着坑走,下雨也知道往屋子里跑,按理说应该都不是傻子啊,为何如此简单的学问却都学不会呢?” 李钦载狐疑地打量众人,眼神却格外令人受伤,嘴上说着他们不是傻子,可眼神却分明在怀疑他们究竟是不是傻子。 两位公主也坐在课室里,见李钦载说得如此刻薄,她们不由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在先生门下求学……如此卑微的吗? “今日再给你们上一天课,明日都给我老老实实下地干活去,秋收是大事,你们最好老实点,有什么苦活累活自己主动上,没准期末考评我还能说几句好话,若敢糟蹋庄户的粮食,浸了盐水的鞭子等着你们。” 李钦载目光一扫,指着许自然道:“你,没错,说的就是你,尤其要警告你,敢糟蹋粮食,下场你知道。” 许自然哭丧着脸道:“先生,弟子早已痛改前非,如今走路都不敢靠近田埂,一靠近就腿软,心跳加快,手脚无力,我大抵是病了……” 李钦载冷冷道:“你大抵是见到地里的癞蛤蟆,以为遇到爱情了。” 继续上了半个时辰的课,到了中途休息的时间,李钦载特意走到两位公主面前,询问她们是否有难懂之处。 义阳公主倒是很正常,该不会的她一定不会,来庄子才短短两日,她仍处于努力辨认数字中。 宣城公主却着实给了李钦载一个大惊喜,她不仅会背九九歌,而且已经将数字记熟,并且还能拿着教材请教李钦载。 “先生,两位数相加的竖式是这样的吗?”宣城公主指着桌上一串竖式问道。 李钦载看了一眼,顿时惊讶莫名:“这是你做的?” 宣城点头。 “你已经学会两位数加减竖式了?”李钦载吃惊地道。 宣城忐忑地道:“……是快了,还是慢了?先生恕弟子愚钝,弟子看了两晚的书,只能学到这里了。”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你若是愚钝,与你同窗的那几十号货就不知该如何形容了,当初教他们加减法竖式,足足教了两个月,直到如今还有几个混账仍没明白……” 宣城懵懂地眨眼:“先生的意思是,弟子的悟性尚可?” “尚可,太尚可了,回头写一篇万字心得体会,先生让你坐到前面,去给这群进化不够完整的牲口们做报告,告诉他们你是如何学的。” 听到李钦载的夸奖,宣城公主顿时放下心,一双杏眼渐渐弯了起来,笑得分外灿烂无邪。 第四百三十七章 堂兄韵事 李钦载委实没想到,两位公主里面居然出了一个学霸。 以宣城的悟性,如果没舞弊的话,两个晚上的自习就能将两位数的加减法竖式弄明白,说她是理科天才也不为过。 李钦载不得不承认,宣城公主对数学的悟性,似乎比荞儿都强了几分。 扭头看了一眼偷偷往嘴里塞柿饼,只顾着吭哧吭哧吃零嘴的荞儿,李钦载无语叹气,学霸第一名的位置即将不保,居然还没心没肺地偷吃…… 一边是亲儿子,一边是不太熟的学生,但李钦载一碗水还是端得很平。 知识没有排他性,谁都可以学,学到多少也凭個人的本事,宣城公主有这个特长,那就好好教她,将来顶个大学问家的名头,也算多了一层保护壳,武后若再想对她下手,多少要顾忌一下影响。 “乘除法会吗?”李钦载问道。 宣城惭愧地低下头:“弟子还未学会。” 李钦载嗯了一声,道:“羞耻心不必那么强烈,学学你的同窗们,一个个没皮没脸的,可谓是宠辱不惊,爱咋咋地,你脸皮这么薄,很难融入这个厚颜无耻的集体啊。” 宣城实在忍不住,垂头噗嗤一声,接着飞快捂住嘴,忙不迭道:“先生恕罪,弟子失礼了。” 李钦载淡淡地道:“明日我给你姐妹俩补课,争取在农忙这段假期赶上进度,然后用你的智商狠狠惊艳那群傻子。” 宣城恭敬地应了。 义阳公主却面带愧色道:“先生,弟子愚钝,悟性没有妹妹那么好……” 李钦载和颜悦色道:“没关系,文武若不能兼顾,你就好好学武,将来就算学问方面不尽人意,至少你已是武功高强,那时我也不敢抽你鞭子了。” ………… 第二天,秋收的日子。 一大早就被崔婕从床上拎了起来,平时温柔可人的婆娘今日特别雷厉风行,当家主母的锋芒终于露了出来,一路火花带闪电,连李钦载见了都有些害怕。 “前院后院所有的男丁全都下地,妇孺挎上篮子,准备拾麦粒,来个丫鬟给夫君穿戴蓑衣,脸上的油彩留着我来画……” 崔婕说完风风火火地冲了出去。 庄子里请了一位神棍,按照传统的习俗给李钦载脸上画满了各种图案的油彩,丫鬟也给他穿上了式样古怪的乞丐装。 接下来的流程李钦载以前经历过,无非是面无表情看神棍跳大神,念咒,抄着一根打狗棒当作天线,试图与老天爷联系,并请老天爷看他几分薄面,给这座庄子赏赐一个大丰收。 这就有点扯淡了,今年大旱,别的庄子都欲哭无泪,能不饿死人都算幸运了,这般年景好意思跟老天爷要丰收? 神棍可以糊弄老天,糊弄庄户,至少也该有点眼力见吧?地里蔫头耷脑稀稀疏疏的麦田,哪里有“丰收”的模样? 也就是甘井庄比较特殊,庄户们大多有了副业,所以才会情绪稳定地看神棍跳来跳去。 神棍跳了半天,李钦载有点不耐烦了,用眼神警告神棍,你最好识相快点结束,不然下场难料,我门下弟子虽没有三千,但一个个脸厚心黑,大灾之年杀个神棍祭天,老天爷和庄户想必都喜闻乐见。 神棍蹦迪越蹦越不自在,李钦载不善的目光让他感到了压力,于是草草结束了秋收开镰仪式。 最后李钦载装模作样下地割了一茬麦子,宣布秋收开始,庄户们纷纷下地收割。 李素节契苾贞等混账们也老老实实跟着下地,有的帮庄户割麦,有的帮忙运麦秆,还有偷懒的倒是机灵,端着一只水壶穿梭在田地间,装模作样给庄户们倒水。 李钦载懒得计较,干不干活是态度问题,干什么活是性格问题,两码事。 默默记下那几个偷懒的混账的名字,李钦载决定下次他们犯错挨抽之时,一定要加重几分力道。 虽然不计较谁偷懒,但责罚的轻重是李先生的性格问题,合情合理。 懒得看庄户们收割庄稼,反正没啥好收成,一把牌已经稀烂了,有必要那么认真打完吗?别人或许会,李钦载只想快点结束再开新局。 独自回到别院,别院内的管事下人们都下地帮忙去了,院子里空无一人。 李钦载正打算在躺椅上享受一下难得的秋高气爽,谁知门外匆匆进来一个人。 来人是从长安英国公府的,奉李勣之命特地告诉李钦载一个消息。 李勣的长孙,李钦载的堂兄,明明不敬业却偏偏名叫李敬业,被几名御史参劾了。 李敬业本是柳州司马,一个在当地算是三号人物的实权官儿,上半年称病告假跑回了长安。 心情可以理解,若换了李钦载在唐朝还属于蛮荒之地的柳州城里为官,恐怕也会找个理由跑回长安享福。 李敬业回长安已有小半年,这小半年里,他在长安城章台走马,眠花宿柳,日子过得好不惬意。 作为未来必定会继承英国公爵位的长房长孙,李敬业这样的纨绔在长安城属于重量级别的,来往的狐朋狗友自然也是同级别的纨绔。 至于李敬业这小半年在长安城究竟玩了啥,具体不好说。说他每天站在朱雀大街十字路口指挥交通,顺便扶老奶奶过马路,你信吗? 总之,他玩得很花。 堂兄不愧是堂兄,玩的花样比李钦载多多了。 青楼狎妓,通宵耍钱,出城围猎什么的,只是基本操作。 然而终于在前天,他玩出事了。 不知李敬业脑子里那根筋抽抽了,居然勾搭了吏部侍郎郝处俊的侍妾,更要命的是,居然还被苦主当场捉奸,当晚被人堵在床上。 郝处俊被平白戴了一顶绿帽子,然而奸夫是英国公的长孙,郝处俊本打算息事宁人,不欲声张。 谁知第二天,李敬业偷人,吏部侍郎戴绿帽的事便莫名传遍了长安城,闹得满城风雨。 这下郝处俊和李敬业都很难收场了,两人还在考虑如何大事化了之时,没想到御史已经将李敬业参上了朝堂。 李钦载认真听完来人的叙述,暗叹堂兄玩得太骚的同时,却也没怎么将此事放在心上。 风流韵事嘛,唐朝还缺这个? 从李渊到李世民再到李治,三代帝王谁的屁股是干净的? 尤其是李治,李敬业的这点微末事迹跟李治的骚玩法比起来,简直不好意思当回事儿。 第四百三十八章 事里有事 大唐的民风朴实,但男女之防却没那么严格,从宫闱到朝堂再到民间,男女那点风流韵事随处可闻。 或许因为李唐皇室有胡人血统,对男女之事看得很开,各种跨辈分跨种族甚至跨性别的韵事都有。 李治收了父皇的女人武后,在一千多年后或许会被人诟病道德有亏,悖于伦理,可在如今的年代,虽然也被口诛笔伐,但只要李治给这件事蒙上一块遮羞布,大家就能接受了。 所以才有了武后去感业寺出家,走个过场,漂白一下。 回来后李治正大光明收了她,那就说得过去了,朕不过收个尼姑而已,瞎BB啥。 相比之下,李敬业那点风流韵事更是不足挂齿。 让李钦载有点郁闷的是,最近李家是不是犯了太岁,自己刚从厌胜案里脱身,堂兄又惹了麻烦。 “管不住裤裆可以理解,我不理解的是,长安城青楼那么多花容月貌的姑娘,他非得偷吏部侍郎的小妾,别人家的婆娘,就那么有意思吗?”李钦载无奈地道。 滕王舔韩国夫人,堂兄偷侍郎的小妾,李治更别说了,不仅挖了亲爹的墙角,还顺便把墙角的姐姐和侄女都收了…… 放眼望去,天下皆是曹贼,李钦载为自己与这個变态的世界格格不入而感到自卑。 英国公府来的下人站在李钦载面前恭敬地道:“老公爷说,事情有点不寻常,让少郎先沉默,满城风雨之时不要多话。” 李钦载眼睛一眯:“啥意思?这里面有别的事?” 下人垂头道:“少郎说,他本与友人饮酒,后来酒醉之后不记得被谁扶上了马车,醒来时他已睡在吏部郝侍郎侍妾的床上,身边的侍妾不着寸缕,还没醒过神,郝侍郎已带人冲了进来,抓了个正着。” 李钦载立马明白了:“这特么是仙人跳啊,堂堂吏部侍郎玩这下三滥的套路,太不体面了吧?” 下人又道:“郝侍郎也不像作伪,少郎说他当时确实是急怒攻心,后来认出了少郎后,郝侍郎忍气吞声不欲声张的样子着实也是真的,他甚至让人给少郎准备了一身新衣裳,派了府中的马车将少郎送回国公府……” 李钦载眉头皱了起来,沉吟半晌,道:“爷爷没说错,这里面有事,事未明朗以前,堂兄确实不宜出声。” “是,老公爷也是这么说的,所以遣小人来向五少郎送信,少郎的事没那么简单,背后应该有人针对国公府,老公爷请五少郎最近谨言慎行,勿惹祸端……” 李钦载好笑地看着他:“你就不必用什么修辞手法了,我爷爷传的口信断不可能如此温柔,说吧,爷爷的原话是啥?” 下人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道:“老公爷的原话是……让钦载那混账最近老实点,莫给老夫惹祸,否则老夫打断他的腿,反正他这一房已生子,香火断不了,他也没啥用处了。” 下人说完后一脸忐忑地迅速看了他一眼。 李钦载尴尬地干笑,不自觉地翘起二郎腿。 贱呐,明知没啥好话,为何还要让人家说出来? “你回去吧,以后传话……还是委婉一点,尽量莫伤害别人。”李钦载语重心长地拍了拍下人的肩。 ………… 长安城发生的事,影响不到偏远山区支教的李钦载。 李钦载感觉此事还只是露出一点苗头,如果背后真有人针对英国公府,不可能只用这点男女间的风流韵事来做文章,应该还在憋大招。 不急,冷静等待事情发展便是,至于堂兄被御史参劾,这个没关系,裤腰带的事不至于被办,就是名声有点难听罢了。 接连三日秋收,李家别院外敞开了粮仓,别院的账房和管事站在粮仓外,门口立着一只斗斛,庄户们收割下来的粮食先运到粮仓外,然后用斗斛称量。 宋管事大声报数,账房便在账簿上添上几笔,按量给钱,最后粮食被下人和庄户搬运入仓,整个收粮的流程便算走完。 斗斛称粮有讲究,买进卖出都不一样,买进庄户的粮食时,斗斛只装八九成满,但给足一斛的钱。 卖出粮食则将斗斛堆满冒尖,像一座金字塔似的,仍是一斛的钱。 买进卖出全是这只斗斛,表面称的是粮食,其实称的是主家的良心。 后世所谓“奸商”的称呼,其实准确来说应是“尖商”,卖出粮食量给足冒尖,是商人有诚信的褒义词,只是到了一千多年后,不知怎么就变成了贬义词。 今年年景不好,北方大旱,李家收粮的尺度也分外宽松,往往一只斗斛只装了六七成满宋管事就叫停,然后账房报数一斛整,黄澄澄的铜钱便数了出去。 庄户一脸难为情地收了铜钱,也有硬气的庄户不喜欢这种间接的施舍,执拗地非要将斗斛装满再称,被宋管事飞起一脚踹个趔趄,然后指着鼻子骂他糊涂混蛋,为了这点自尊心也不想想家里的婆娘孩子。 主家庄户一派和气,丝毫不见传说中的地主和农民尖锐的阶级矛盾,能看到的只有互相让利放水。 野鸡学校的学子们也蹲在粮仓边,看李家如何收粮,这是李钦载的强制要求。 这些学子不是权贵纨绔就是国子监生,不出意外的话,其中大部分人若干年后都要当官的,民间的疾苦百态,李钦载觉得他们有必要提前记在心里,将来为官一任也不至于成了祸害一方。 李钦载也蹲在人群中间,静静地看着管事和账房收粮。 直到日落时分,庄户们的粮食都收进了李家粮仓,拿着钱感恩戴德地离开,李钦载才悠悠地对学子们道:“都看明白了吗?” 众学子纷纷点头。 “今年年景不好,庄户们的收入很惨淡,他们卖粮的钱只有几十文,最多百文,这点钱对你们来说,或许只是长安城里与狐朋狗友的一顿饭,可对他们来说,却是全家老小一年的花用。” “一旦在明年的秋收之前,他们的钱花完了,粮食吃完了,就只能借,或是挖野菜捉鱼捕猎过活,看看他们,再想想你们,惭愧不?” 众学子没敢吱声儿。 李素节轻声道:“先生,弟子愿献金二百贯,赠与庄户们,不让他们饿肚子。” 此言一出,学子们纷纷响应,这个说献金一百贯,那个说赠粮五百石,群情踊跃的样子令李钦载十分感动,然后拒绝。 “干啥干啥?开慈善晚会咋?我家的庄户用得着你们来施舍?”李钦载瞪眼道。 第四百三十九章 新教导主任? 本来想搞个现场爱国爱民教育,结果李钦载刚提了个话头儿,就被这群纨绔们搞成了踊跃捐款捐粮的慈善晚会。 聊天都能聊偏题的人,难怪成绩都是一塌糊涂回天乏术。 面对众人的爱心捐款,李钦载愣了半天都没回过神。 刚才打算跟他们说啥来着? 对了,要知民间疾苦,知百姓不易,将来当了官儿要爱民如子,最后来個煽情,咱们老百姓多么朴实,多么善良,多么勤劳,这样的百姓人见人爱,如果爱,请深爱…… 嗯,后来怎么就捐钱捐粮了呢? “粮食不够吃我家有,五百石够不够?弟子这就叫人全拉来,今年先生庄子上的庄户不胖十斤算我做事不厚道!”契苾贞胸脯拍得啪啪响,大开大合一揽子包办的架势。 李钦载微笑道:“吾徒甚善,要不你现在就回长安跟你爹说说?你爹不打残你算我说话不谨慎。” 契苾贞一愣:“五百石很多吗?” “不多,只够一万大军吃几天而已,快去吧,先生在此等着你家运粮的车队。”李钦载柔声道。 契苾贞顿时豪迈地道:“等着,弟子去去便回。” 说完契苾贞起身便走,大声呼喝随从备马。 李钦载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的背影,不知为何,这一刻契苾贞的背影特别伟岸,像高山般巍峨。 李素节眼疾手快将契苾贞拽住,契苾贞不停挣扎,被李素节狠狠踹了屁股一脚。 “莫闹了,五百石等于五万多斤粮食,你爹真会打死你的。”李素节无奈地看着这个缺心眼儿。 契苾贞一愣,掰着手指算了起来,然而学渣的属性加持下,越算越不明白,但他也知道五万多斤粮食是啥概念,不觉惊出一身冷汗。 这特么要是回去真跟亲爹开口,恐怕不是被打残那么简单,他爹必然大义灭亲活剐了他,反正契苾家的种不止他一个,适当来个优胜劣汰,有助于家族基因的优化繁衍。 契苾贞脸色数变,然后一言不发走到李钦载身旁坐下,一脸呆滞地望天。 李钦载失望地道:“不捐粮了?” 契苾贞看了他一眼,幽怨地道:“先生,我还只是个孩子……” 李钦载叹了口气,又望向众人:“刚才说捐钱捐粮的那几位,请你们一定要说到做到,大丈夫一言九鼎,食言而肥就不够意思了。” 众学子这时约莫对钱和粮的数量有了清晰的概念,于是一齐仰头望天,周围鸦雀无声。 李钦载愈发失望,今日这便宜怕是占不到了。 明明面前站了一群地主家的傻儿子,偏偏傻儿子们突然开了窍,没那么好骗了,糟心得很。 ………… 秋风叶落,气爽微凉。 甘井庄外崎岖的乡道上,一队骑士缓缓进了村口。 为首一人大约三十多岁年纪,面貌俊美,身材瘦削,颌下一缕青须飘逸,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 旁边还陪着一人,却正是久违的薛家犬子薛讷。 薛讷一脸不情愿地骑马走在男子身旁,嘴里不停嘟嚷着什么。 男子也不生气,反而笑吟吟地软言安慰,伸手不打笑脸人,薛讷一肚子牢骚倒也没好意思发出来。 一行人来到李家别院门口,薛讷首先跳下马,正好迎面遇到刘阿四。 刘阿四自然是认得薛讷的,急忙躬身行礼。 薛讷大喇喇地受了一礼,道:“景初兄何在?今日薛某来访,好酒好菜只管招呼,赶紧的,我饿了!” 说完薛讷如同回到自己家似的,抬步便往里走,真正的宾至如归。 刘阿四咧嘴直笑,也不介意,李钦载与薛讷的交情,没必要搞那些繁文缛节,李家就是薛家,没啥见外的。 见薛讷独自一人进了门,扔下门外的男子和一众随从,男子不由急了,道:“慎言贤弟,你……” 薛讷脚步一顿,转身道:“差点把你忘了,来来,随我同去,此刻景初兄定是高卧酣睡,我把门踹开他便醒了。” 男子苦笑道:“贤弟,登门拜访李县伯,你的礼数未免……” 薛讷眼一瞪:“我与景初兄的交情,要啥礼数?你问问阿四,他会拦我吗?” 刘阿四急忙陪笑:“不敢拦不敢拦,薛少郎与五少郎的交情与亲兄弟无异,小人就不通禀了,少郎只管进去便是。” 薛讷得意地瞥了男子一眼,道:“看见了吗?这就是我与景初兄的交情,不然我大老远陪你来作甚?快点,吃完这顿我得赶紧回长安,这一来一往耽误我赚了多少钱,亏大了!” 男子无奈苦笑,只好跟着薛讷走进别院。 薛讷在李家虽然从不把自己当客人,但基本的礼仪他还是有的。 走到后院的拱门外,薛讷便自觉不往里走了,顺手拽了一名丫鬟,让丫鬟进后院通传禀报,然后他便带着男子坐在前院的石凳上等候。 等了一炷香时辰,李钦载终于揉着惺忪的睡眼走了出来。 薛讷和男子立马站了起来,薛讷惊喜道:“景初兄,久违了!” 说完薛讷大步上前,来个兄弟重逢热泪盈眶的感动场面,谁知刚走到李钦载面前,便被他伸手扒拉开了。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我睡觉的时候来,你故意的?”李钦载毫无兄弟重逢的喜悦,反而一脸不爽的起床气瞪着他。 薛讷也不介意,叹道:“愚弟也不想来,没办法,家父让我领个人来,跟你混个脸熟。” 李钦载朝薛讷的身后望去,见那名男子含笑而立,风度翩翩地朝他长揖一礼。 李钦载也朝他礼貌地笑了笑,然后转回目光盯着薛讷,等待他接下来的介绍。 谁知薛讷没心没肺地四下张望:“你家厨子不会也在睡吧?快让他们上酒上菜,吃完了我要赶回长安……” 话没说完便被李钦载一脚踹在屁股上。 “你特么也跑题,先把人介绍了再说吃的事儿,就这么一会儿你能饿死?” 男子却主动上前又行了一礼,温文地笑道:“拜见李县伯,下官李敬玄,忝任弘文馆学士,奉皇后谕,来甘井庄学堂任博士,顶替狄仁杰之位。” 第四百四十章 来者不善? 李敬玄,弘文馆学士,李治还是太子时,他曾任东宫侍读,按理说东宫侍读应是太子的铁杆心腹,可不知为何,李治登基十几年了,李敬玄仍然是弘文馆学士。 对朝堂来说,李敬玄还是妥妥的粉嫩老萌新。 这样一个人,居然奉了皇后的谕令,来学堂当博士。 一句话里透出了太多的信息,李钦载愣在原地,半晌没消化完。 第一个信息是,天子的心腹改换门庭,投皇后那边了? 第二個信息是,皇后要插手学堂事务,给他的身边安钉子? 所以说,女人是真不能轻易得罪,恋爱中的女人都会时不时给男朋友翻旧账,更别说没这层关系,那还不披星戴月弄死你。 显然上次的厌胜案将武后得罪狠了,她这是要出招报复了,李敬玄便是她扔向李钦载的第一颗……人肉炸弹? 愣了半晌,李钦载终于回神,脸色迅速堆起了笑容。 “原来是李博士,久仰久仰,屈尊学堂,大材小用,委屈李博士了。”李钦载热情洋溢地道。 话说得客气过头,连旁边的薛讷都看不下去了:“景初兄,人家不过是个六品博士,如此谦卑大可不必,……你把这股子客气劲儿用在我身上多好。” 李钦载微笑看着他:“你不是要赶回长安吗?快滚,赖着不走等我请你吃饭呢?” 薛讷用力点头:“没错,就等你家开饭呢。” 李敬玄苦笑道:“李县伯不必如此客气,薛贤弟没说错,下官只是区区六品博士,李县伯太客气下官担当不起。” 李钦载皮笑肉不笑地拱手:“还未请教李博士与薛慎言是……” 李敬玄和薛讷异口不同声道:“管鲍(点头)之交。” 话音落,薛讷扭头不满地瞪着李敬玄:“谁跟你管鲍之交?咱们才见过两面,根本不熟好不好,我跟景初兄才是真正的管鲍之交。” 李钦载老脸一黑,宝友,这个成语可不兴乱用啊…… 说到这里,李钦载大约明白了李敬玄和薛讷的关系。 多半是李敬玄怕独自来甘井庄上任会被自己慢待,又打听到薛讷与自己交情极深,于是托了人求薛讷引荐,薛讷推脱不过面子,这才不甘不愿地把李敬玄带过来。 啧,这小心机,小绿茶…… 见李敬玄一副温文尔雅翩翩君子的模样,外表确实不错,若是那豆蔻芳华的姑娘见了他,或许便吹皱一池春水,芳心泛起涟漪了。 不过李钦载一点都不嫉妒,芳心泛起涟漪算个啥?我特么直接在姑娘的芳心里纵火,论段位,还是比这白面书生高那么一点点…… “哈哈,既是皇后谕令,李某自当从命,明日我便领李博士学堂上任,学堂那些小混……嗯,小可爱,性子大多顽劣,正需要一个能震住他们的博士肃清风气,我便期待李博士的表现了。” 李钦载笑得很假,但李敬玄却似乎颇为感动,急忙行礼道谢,然后道:“下官初上任,实在有些等不及了,不如现在就去学堂看看,与学子们认识一番,明日正式上任时也好从容不迫。” “李县伯,薛贤弟,恕罪恕罪,下官先告退了。” 说完李敬玄长揖一礼,恭敬地退了三步才转身离开。 李敬玄走后,满脸微笑的李钦载瞬间变脸,双手毫不犹豫地掐住薛讷的脖子。 薛讷大惊,不断挣扎道:“景初兄何以下此毒手?” 李钦载仍未松手,怒道:“好个孽畜,我把你当兄弟,你给我捅刀子?李敬玄是什么路数,你难道不知?” 薛讷惊道:“一个弘文馆学士而已,能是什么路数?” “放屁!人家是来夺权的,来架空我的,也是来捞资本的,你特么个死带路党,你咋不把他带进八路军的包围圈里呢?” “啥八路军?” “别管,告诉你,你得罪我了,送我一百贯钱都哄不好的那种!” 薛讷呆怔半晌,接着暴跳起来:“李敬玄是来架空你的?尔母婢也!好个恶贼,差点被骗!” “不许粉饰自己的智商,什么叫‘差点’?你已经被骗了。” 薛讷怒道:“我与李敬玄本就不熟,那货不知怎的认识我爹,前些日莫名给我爹送了不少礼……” “今日一早我爹叫我过去,让我将他领来甘井庄上任,顺便引荐给你认识,景初兄,愚弟对天发毒誓,薛某顶天立地,绝未做半点对不起景初兄的事!” 薛讷越说越气,猛地一拍大腿,怒道:“愚弟跳进黄河都洗不清,索性亲手将这杂碎宰了,给景初兄投个名状!” 刚站起来要冲出去,李钦载突然拽住他的衣袖。 “咋不识逗呢,坐下吧,我知道你是无辜的。” 薛讷呆怔片刻,然后悻悻一哼,道:“景初兄还有心玩笑,我刚才都快气死了。” 李钦载笑道:“做人呢,情绪不能太平稳,不然人生有啥意思?刚才气一下,现在是不是觉得神清气爽,念头通达了?” “完全没有,愚弟只觉得饿。” “好酒好菜,绝不亏待。” ………… 别院前堂内,久别重逢的俩兄弟对酌。 薛讷是个直爽性子,脾气来得快也去得快,几杯酒下肚,薛讷开始眉飞色舞说起最近的境况。 这货终于不再是无所事事的纨绔了,他现在是一心只想搞钱的纨绔。 虽说商人在大唐没啥地位,但不得不说,相比以前那个惹是生非的纨绔子弟,如今的薛讷也算有了正经的追求。 几个月的商贾经历,薛讷领着商队走遍了关中各个城池,不仅将驻颜膏的买卖做到关中的每个州城,甚至连县城都开始铺设渠道。 现在的薛讷财大气粗,说是薛家经济的顶梁柱也不过分,从他白净又略显富态的模样来看,他爹应该很久没揍过他了。 男人一旦掌握了家里的经济大权,在家里的话语权也就高了,古代也不例外,说是鄙视商人,但谁能真正跟钱过不去呢? 喝得有些微醺的薛讷意气风发,说话都打着酒嗝儿。 “景初兄,愚弟我今非昔比,若景初兄需要愚弟偷家里的库房,就算事败也不会被我爹揍了,愚弟再放一句略显狂妄的话,就算偷了我家的传家宝换钱,我爹也舍不得揍莪了,哈哈,大丈夫当如是也!” 李钦载安静地听他吹牛逼,一直面带微笑,偶尔也为他斟酒。 直到现在,他终于忍不住了,小心地道:“慎言贤弟,以你如今暴发户的可憎嘴脸和身家,就算我有需要,你也不必偷你家的传家宝换钱吧?咱直接拿钱不好吗?” 薛讷一愣,然后使劲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喃喃道:“说得也是,我已不差钱了啊,为啥还惦记家里的传家宝?” 李钦载同情地道:“穷**计,富长良心,可怜的孩子穷太久了,富起来了都是一肚子奸计……” 薛讷使劲晃了晃脑袋,道:“景初兄,那个李敬玄,你打算如何处置?” 李钦载不解地道:“啥叫处置?没事我为何处置他?以后他好好当他的官儿,我继续做我的咸鱼,不然呢?” 薛讷摇头:“这货分明是来架空你的呀,你不担心吗?” 李钦载嗤笑:“架空?我双手放开让他架,他真要有本事架空我,我感谢他八辈祖宗。” 薛讷愣了:“景初兄如此自信的吗?” 李钦载认真地道:“除非一把火烧了学堂,否则整个大唐能代替我的人,一个都没有。” 第四百四十一章 来意不明 在穿越界这个行业,李钦载无疑是占了垄断地位。 智商普通,二本学历,放在千年后,不过是人海里的一粒尘埃,但放在如今的大唐,便是独一无二,仅此一人。 所以不管李敬玄来甘井庄上任打着怎样的主意,李钦载的地位他永远取代不了。 甘井庄虽小,可它是李钦载的地盘,在他的地盘上,李敬玄翻不起风浪。 薛讷再三试探问了几次,主动提出要不要想个法子让李敬玄莫名其妙变成失踪人口,官府都查不出的那种,薛讷拍着胸脯保证可以做得天衣无缝。 李钦载拒绝了,李敬玄失踪有啥用,有本事你把皇后搞失踪了,我谢谢你八辈祖宗。 酒至半酣,薛讷有些醉意,但还是摇摇晃晃起身告辞。 薛少郎如今是有追求的人了,赚钱这件事只争朝夕。 李钦载将他送出门外,看着他在部曲的搀扶下骑上马,一行人消失在村口。 李钦载独自站在门外,悠悠叹了口气。 孩子长大了,成熟了,尽管薛讷可能不愿承认,但李钦载还是有一种老父亲的失落和欣慰的心理。 第二天,李钦载穿戴整齐,腋下夹着一本教材出门上课。 刚走出门外,迎面便遇到李素节。 李钦载一愣,然后叹道:“旷课也就罢了,旷了课居然还敢在先生面前晃悠,李素节,你怕是太久没挨鞭子,想念熟悉的挨抽滋味了吧?” 李素节眼皮一跳,急忙道:“先生,弟子没旷课,弟子刚从学堂悄悄出来,是想单独问问先生,昨日学堂新来一個名叫李敬玄的博士,先生可知否?” “知道,是皇后派来的,咋?” 李素节一惊:“皇后她……” 李钦载伸手狠狠敲了他一记瓜崩,道:“你的年纪不要想这么复杂的事,这不是你能掺和的。” 李素节揉着额头道:“先生,您以前在长安时可曾听闻李敬玄其人?” “所闻不多。” “李敬玄曾是父皇的侍读,后来因治学勤勉,博览群书,被父皇任以弘文馆学士,直到如今,李敬玄却一直不得升迁,先生可知何故?” “不知。” 李素节低声道:“李敬玄虽学问不凡,外表尔雅,可他生性冷峻,为人喜阔论而鄙实行,父皇对他心怀疑虑,故而一直未用。” 李钦载嗯了一声,道:“你刚才说了三句废话,我的忍耐已到极限,接下来如果你继续说废话,就莫怪我言之不预。” 李素节急忙陪笑道:“先生恕罪,那李敬玄昨日来了学堂后,便来拜访我等,嘴上说得客气,言语也颇为谦逊,可弟子几人总觉得不对味儿……” “啥意思?” “弟子等人出身不凡,家中父辈祖辈在朝中地位不低,李敬玄对我们客气是应该的,但他却连国子监的学子都刻意逢迎,未免有点过分了,先生,这货究竟来甘井庄干啥的?” 李钦载淡淡地道:“社会上的事少打听,你在这里是来求学的,不是跟别人斗心眼的,论斗心眼的道行,你们加在一起都不如李敬玄。” “滚去上课,不然鞭子伺候。” ………… 上午给学子们上课,李钦载开了新课程,求圆面积。 圆周率还是按前世的统一用法,取小数点后两位,公式列出来,条件给出来,很简单的课程。 学子们抓耳挠腮将条件数字代入公式,然后笨拙地算着圆面积。 两位数的乘除法终于算是能够熟练运用了,换上三位数的乘除法,他们又傻眼了。 没关系,就像唐僧取经一样,一关一关慢慢过,若实在是命背被妖怪炖了,换个唐僧从头开始便是。 等着学子们拿结果的时候,李钦载抬眼不经意一瞥,赫然发现课室的最后一排,李敬玄竟坐在那里,手里还拿着纸笔,跟学子们一样咬牙切齿地算着。 李钦载眼睛眯了眯,也不打扰他。 下了课,学子们起身朝李钦载行礼,并异口同声拜谢先生授业。 学子们依次走出课室,李钦载垂头收拾书本时,李敬玄走了上来。 未语先行礼,李敬玄惭愧地表示不该出现在这里听课,未经李县伯允许,有偷师的嫌疑。 李钦载笑道:“没关系,我并无敝帚自珍的想法,李博士愿意学,我当然也愿意教,只要你能听懂。” 李敬玄惊喜道:“真的吗?下官冒昧,以后若有不懂之处,可否向李县伯请教?” 李钦载无所谓地道:“不懂当然可以问,不过我生性懒散,你最好不要问得太频繁。” 李素节这时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站到二人身旁,突然一脸天真烂漫地道。 “先生,我们都是正式拜了师,奉上束脩后,先生才教我们学问,名不正则言不顺,李博士若要学先生的学问,也要拜师吧?不然这无名无分的……有人说闲话就不好听了。” 李敬玄一滞,接着脸色迅速涨成了猪肝色。 这番话基本等于当面扇耳光了,在这个年代,知识版权不需要注册,但朝野皆有约定俗成的规矩,学别人的学问就要拜师,这就是规矩。 李素节这番话等于指着鼻子骂李敬玄无名无分偷窃知识,这是很严重的指责,很损个人名声的。 李素节充满恶意地朝他龇牙一笑。 李钦载却毫不犹豫一脚踹上李素节的屁股,指着门外道:“给我马不停蹄的滚。” 李素节嘿嘿一笑,瞬间消失。 李钦载朝李敬玄歉意地一笑:“孩子不懂事胡言乱语,李博士莫介意。” 李敬玄急忙行礼,愧然道:“是下官思虑不周,惭愧!四皇子没说错,名不正则言不顺,下官不该窃取李县伯的学问,以后绝不再犯。” “想听课随时可以听,不必拜师什么的,李博士年岁比我长,你若拜师委实是折煞我了。” 李钦载语气一顿,若有深意地道:“我并无别的心思,只希望腹中的微末学问能传于后世。若能用我这点学问为大唐社稷做些事情,于愿足矣。” 第四百四十二章 国家栋梁很忙 话是对李敬玄说的,但也不完全是对李敬玄说的。 李钦载只想表达自己对权力并无野心,来到这个世界,当官也好,封爵也好,他从没主动争取过什么,如果有人把他视为威胁,未免太可笑了。 从李敬玄来到甘井庄的表现,李钦载便看出他应该有所图。 李敬玄表现得很谦逊,可惜,他谦逊得过分了,反而给人一种虚伪的感觉。 来到学堂任博士,类似于教导主任的官职,却主动讨好逢迎学子,怎么都说不过去。 “李县伯,下官来此上任,是奉命而为,下官并无他意。”李敬玄仿佛为了回应李钦载的话,同样表达了自己毫无威胁的意思。 李钦载笑得很热情,呵呵,我特么要是信了你,两辈子算白活了。 “既如此,你我便各忠其职,将自己的差事办好吧。” 突然想念狄仁杰了,虽然狄仁杰性格有点犟,可人家心里干净,做事本分,眼前这位看着比狄仁杰文雅,长得也很帅,可李钦载知道这位真的是来者不善。 武后派来的人,总不会是来给他拜寿的吧。 “李博士,学堂的日常事务就交给你了,我只管给学子们授业,别的事情我无暇分顾,”李钦载露出抱歉的表情,叹道:“我这样的国家栋梁实在是太忙了,忙到甚至偶尔都没空给小可爱们上课。” “李博士若发现上课的时候老师缺席,不要问,不要催,我一定是在为大唐社稷废寝忘食添砖加瓦,你早早习惯,督促学生自习便是。” 李敬玄惊讶道:“此地偏远,并无官署,李县伯除了授业还忙什么?” “忙的事情太多了,国家栋梁总要保证充足的睡眠吧?饭得吃饱吧?心情沉闷之时带着妻儿去河边钓鱼,舒缓一下情绪,很有必要吧?上山摘果子,下河捉螃蟹,春来赏花,秋去登楼……” 李钦载摊手道:“你看,这么多事情要忙,我分身乏术,偶尔缺两堂课不是很正常吗?” 李敬玄睁大了眼睛。汝闻人言否? 李钦载笑吟吟地道:“总之,学堂就交给你管了,有什么看不顺眼的地方你尽管提,都可以按你的意思改。” 李敬玄张嘴刚要开口,李钦载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立马补充道:“但是如果你看我不顺眼,那可没法改,我是学堂唯一的老师,请你把我捧在手心里细细呵护,当祖宗一样供起来。” 李敬玄呆怔久久无语。 话都让你说完了,我特么能说什么? “呃,下官遵命。”李敬玄恭敬行礼道。 ………… 秋收结束,李家账房已算出了粮仓的总账。 今年的收成果然很难看,收成还不如去年的一半,若换了往年,庄户们这会儿该愁云惨雾,哭声嚎啕了。 幸好有了李钦载提供的挖渠修库工程,庄户们年中开始上工,如今竟也赚了不少,收成如此惨淡的年景里,甘井庄居然一片安宁祥和,丝毫没有大灾之年该有的沮丧悲愁。 庄户们听到今年收成的总账后,心中不由对李钦载愈发感激。 他们知道,李家五少郎救了全庄人的命,一点都不夸张,农户没了存粮,最终的下场必然是家破人亡,沦为流民四处逃难。 而今年大灾,庄户们仍可从容应对,用劳力挣来全家的温饱。 这是大恩德,对朴实的庄户来说,李钦载的所为可以立生祠受香火供奉了。更何况,受益于李钦载功德的不仅是甘井庄的庄户,如今并州也在烧窑修路,征用无数当地农户,每个劳力做工都能挣到钱粮。 十数万人受此大恩,如果功德值能用来修炼的话,李钦载现在大约能直接被雷劈然后渡劫飞升了。 秋高气爽的晴朗天气里,甘井庄外缓缓走来一群人。 为首的是一名武将,武将和麾下约百余将士押送着一千余衣衫褴褛的人在崎岖的乡道上蹒跚而行。 走到甘井庄的村口,武将客气地向一名路过的庄户打听了渭南县伯李钦载的别院住处,然后领着众人向别院走去。 李钦载正在院子里调戏从霜和鸬野赞良。 从霜是崔婕的陪嫁丫鬟,鸬野赞良是小八嘎,二女本来八竿子打不着,可大家同住一個屋檐下,加上鸬野赞良在李钦载被行刺时救驾有功,李钦载便给她升职加薪,让她成了后院丫鬟的管事。 从霜这个陪嫁丫鬟在后院地位超凡,一来二去的,二女的关系居然越来越好,俨然成了形影不离的闺蜜。 李钦载躺在院子中间的躺椅上,像个中年油腻大叔,正在夸奖从霜发育得越来越好,从霜被调戏得满脸通红手足无措之时,宋管事走过来,恭敬地禀报李钦载,有百济国来一位将军求见五少郎。 李钦载愣了一下,然后走出别院大门,见大门外黑压压站着一千多人,其中大部分人衣衫褴褛像叫花子,人群的两侧和后方则是百余执戟将士押送。 为首一名四十多岁的武将上前昂然道:“我是熊津都督府都护刘仁愿,奉旨押送百济国战俘两千归京,交付李县伯。” 李钦载听到他的名字不由吃了一惊,急忙回礼:“刘都护,久仰久仰。” 李钦载还真是久仰,这位也算是贞观之后的名将了,大唐灭百济国,刘仁愿立功颇巨,把百济国治得服服帖帖。 虽然与刘仁轨的名字只有一字之差,可两人并无任何亲缘关系。 刘仁愿的祖上是匈奴人,还是匈奴右贤王之后,比刘仁轨那穷酸强多了。 “区区两千战俘,怎敢劳动刘都护亲自押送,折煞下官了。” 刘仁愿淡淡一笑:“我本来是要回长安述职的,陛下有旨征用两千百济战俘,我便顺路带来了。” 李钦载拿眼一扫黑压压的战俘人群,然后咳了两声,尴尬地低声道:“呃,刘都护,下官没别的意思,就是……战俘好像不够数呀。” 刘仁愿瞥了战俘人群一眼,道:“路上乘船又赶路,有些战俘没熬过去,死在半路上了,活着的就剩这一千多,李县伯见谅。” 第四百四十三章 另辟蹊径 战俘生存率一半一半,这个能理解。 古代交通不便利,也没有什么日内瓦条约,战俘在唐军眼里基本等同于牲畜,毫无人权可言。 路上稍微崴个脚,影响了整队的进程,说不定都会被将领一刀砍了扔进林子里,更别说一路餐风露宿,病的伤的饿的,只要身体出了毛病,基本就是個死。 在这个年代,战俘的迁徙比流放犯人残酷多了,犯人被押送到千里之外,路上多少还有人权可言,只要打点足够,甚至能够一路潇洒地游山玩水。 战俘则不一样,他们连牲口都不如,大唐私自宰牛徙三年,宰战俘呢?无罪。 刘仁愿能给李钦载剩下一半活的,其实已经很厚道了。 “刘都护一路辛苦,还请堂上高坐,容下官薄酒相待,为刘都护洗尘。”李钦载热情地将刘仁愿往门内请。 刘仁愿也不矫情,当即便昂然走进别院。 一顿酒宴下来,李钦载刻意结交之下,刘仁愿对他的态度越来越亲近。 亲近的原因当然不是这顿酒宴,事实上刘仁愿对李钦载既羡又敬。 当初白江口之战后,李钦载从百济国带领六千余将士归唐,大海上私自改变航向,登陆倭国,亡其国,屠其城,肃宫室,永驻军。 这番功绩,大唐军中将领无不羡慕钦佩,刘仁愿也不例外。 能做出这番功绩的人,不仅需要超凡的胆识,也要有被严惩的心理准备。 刘仁愿有时候设身处地,如果当初是他奉命率领这六千将士归唐,半路上他会不会有这样的胆魄下令舰队改航向,灭了倭国。 左思右想,终究还是缺了这份胆识,他害怕承担不起失败的严重后果。 一顿酒宴,刘仁愿已微醺,天色尚早,于是向李钦载告辞,带着部将踉跄离去。 一千余战俘被李家部曲看押着,李钦载趁着几分酒意走到门外,环视战俘后不由皱眉。 这一个个的,瘦得跟猢狲似的,而且人人面有菜色,显然是饿得不轻。 一千余人静悄悄地蹲在别院门外的空地上,引来庄户们的围观,听说是百济国的战俘后,庄户们如同围观珍稀动物似的议论纷纷。 战俘们面无表情,人群里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味道,一路行来,他们已漠视了生死,哪里在乎被人围观。 李钦载皱眉道:“阿四,押他们下去洗干净,身上的毛发全剃光,包括头发也剃了,莫把病传染给乡亲,再让他们吃顿饱饭,明日开始,烧水泥窑的事情全都交给他们。” 刘阿四领命,和部曲们一同押着战俘们离开。 围观的庄户们还未散去,一名庄户犹豫许久,站出来道:“五少郎,烧窑的活儿我们也能干……” 李钦载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笑道:“还有很多活儿,不差这一桩,只要你们肯干,保证你们都能养活家小。” “烧窑的活还是交给战俘们吧,不瞒你们说,烧水泥窑很伤身体,长久下去会得肺痨,我不能害你们,但战俘无所谓,这批人废了,大不了再让百济送一批战俘来。” 庄户们恍然,于是行礼后散去。 ………… 李敬玄仍然以谦卑的姿态,在学堂内当着博士。 博士这个官职的职责有点杂乱,既有督促学子端正学习态度的责任,同时也要统筹书籍,安排老师课程,组织学生辩轮经义等等。 当然,在甘井庄的学堂内,李敬玄的职责更杂乱了,学堂只有李钦载一位老师,而且不归他管,学生里面有一半是权贵子弟,他不敢管,剩下的便只有打扫卫生,督促三餐,俯首甘为孺子牛了。 说起来李敬玄这个博士委实有点憋屈,堂堂弘文馆学士,曾经的太子侍读,混到如今基本成了保安兼门房。 不仅如此,学生们也没把他当回事。这群纨绔混账里有两位皇子,两位公主,还有各种王侯将相家的孩子,李敬玄任谁都得罪不起。 但李敬玄的隐忍力还是颇为不凡,学生们虐他千百遍,他把学生当初恋。 李钦载这几日刻意与他保持距离,基本就是上官与下属的关系,不咸不淡,聊天的内容仅限公事,私事绝口不提,彼此保持客气又疏离的状态。 李敬玄几次故作狂放状拎两坛美酒欲与李钦载对酌,都被李钦载温言婉拒。 大家不熟,就不要强行攀交情了。 李敬玄也不气馁,很快他又为自己刷到了存在感。 甘井庄学堂只教数学,学子们的文化课其实是由国子监的学子们互相传授的,李钦载向来没怎么在意,然后却被李敬玄抓住了漏洞。 于是,在李敬玄走马上任的第四天,同时也是李钦载犯懒缺课的这一天,闹哄哄的课室内,李敬玄捧着一本《礼记》走了进来,在一众学子愕然的注视下,李敬玄开始侃侃教了起来。 不必拜师,无需束脩,李敬玄仿佛与学子们聊天似的,从《礼记》的开篇说起,用浅显的语言逐句解释礼记里的经义道理。 李素节等学子皆是桀骜不驯的纨绔,哪里肯安分听课?课堂这个地方唯一能镇压他们的,当世唯有李钦载一人。 李敬玄的讲课自然没人搭理,课堂下各人聊天睡觉,有不耐烦的甚至起身就走。 没有师生名分,李敬玄在学子们眼里不过就是一个博士,区区六品官儿谁会在乎? 面对学生的漠视,李敬玄也不介意,仍然侃侃而谈,而且讲课时生动自然,举起先秦两汉的事例如数家珍,内容引人入胜。 纨绔们不耐烦听,但国子监的学子可是自小苦读经义,对知识天生充满渴望,于是很快被李敬玄讲课的内容吸引了。 先秦两汉,奔丧该用何礼,嫁娶该用何礼,小到言语,饮食,洒扫的礼仪,大到官员封袭,天子登基,各种朝代,各种礼法,李敬玄说得既详细又传神。 渐渐地,就连纨绔们也安静下来,静静地听李敬玄讲解,众人如同被催眠似的,神情缥缈,思绪飞驰,仿佛被李敬玄带入了千年前的大争之世。 待到李敬玄合上书本,温雅地朝众人行了一揖,然后含笑离开,众学子才缓缓回过神来。 纨绔们聚在一起讨论李敬玄讲课的内容,久不出声的李素节缓缓道:“不愧是弘文馆学士,倒是有点东西,呵呵。” 第四百四十四章 天是灰色的,人是灰色的 能被李世民看重,担任太子侍读,又能进弘文馆任学士的人,不管他是好人还是坏人,终归是有几分才华的。 讲学授业什么的,对李敬玄来说不过是基本操作,苦读经义多年,若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实在是愧对这些年的寒窗艰苦。 傍晚时分,李素节来到别院,嬉皮笑脸蹭了李钦载家的一顿饭,饭菜上桌还没动箸,李素节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 “先生,那位新来的博士有点手段啊……”李素节叹道。 李钦载挟起一只鸡腿放进荞儿的碗里,没搭理李素节的话,反而问道:“你吃鸡腿吗?” 李素节下意识摇头,结果李钦载飞快将另一只鸡腿也挟进荞儿的碗里,抚着他的脑袋柔声道:“多吃鸡腿,将来长得比爹的个头还高,不求你打遍天下无敌手,把学堂里的师兄弟们收拾一遍问题不大。” 荞儿欢快地啃着鸡腿,嗯嗯点头。 李素节张了张嘴:“…………” 李钦载的眼睛又盯住了桌上的一盘红烧鱼最嫩又无刺的一块腹肉,刚张嘴准备发问,李素节这回学聪明了,反应迅速道:“先生,弟子吃鱼肉的。” 李钦载眼疾手快伸箸,先下手为强将那块最嫩的鱼肉挟起,放进荞儿的碗里。 李素节的筷子在半空中凝固不动,目瞪口呆看着眼前父慈子孝的画面。 李钦载淡淡瞥了他一眼:“谁是亲生的,谁是野生散养的,自己心里没点儿数么?” 李素节搁下筷子,黯然叹息,明明是怀着欢快的心情来先生家蹭饭,为何此刻的心情如此卑微失落? 突然没了食欲,李素节索性不吃了,道:“先生,您要重视呀,新来的李博士笼络人心有点手段,听他讲学经义确实有几分本事,师兄弟们都被吸引住了,弟子觉得这位李博士有所图……” 李钦载挟了一箸鸡胸肉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道:“他图啥?图我给他升职加薪?” 见李钦载仍然一副不在乎的样子,李素节急了:“先生莫忘了他是皇后派来了,说不定为了架空你,他笼络了学子们的心,以后学堂可就由他说了算,那时先生何以自处?” 李钦载嗤笑:“真把你们当香饽饽儿了?他若真能架空我,我真要谢天谢地了,当我乐意教你们这些蠢材咋?” “原本我就不愿教书,是你父皇非要我把学问传下去,眨眼就给我变出几十个蠢货学生,我不敢违旨,只好勉强教教你们,李敬玄若能把这块烫手山芋接过去,我求之不得呢。” 见李素节一脸无语,李钦载又补充道:“我说的几十個蠢货学生里,也包括你,四皇子殿下。” “你看,我从不背着说别人坏话,有什么坏话我都是当面说,如此宝贵的品质,你要向我学习。” 李素节急道:“先生难道真的一点都不在乎吗?李敬玄来者不善,长久下去,学堂若由他做主了,弟子等人情何以堪。” 李钦载叹道:“如果我没有道德,别人就无法用道德绑架我,同样的道理,如果我对权力毫无野心,别人也无法用权力来威胁我。” 李素节顿时失望地叹气,他知道已无法劝说先生为自己争取什么了。 当一条咸鱼拿出摆烂的姿势死活不愿翻身,旁人只能遵从他的意愿,把他挂在屋檐下,让他安享岁月静好。 一顿没滋没味的饭吃完,李素节告辞离去。 李钦载则带着荞儿出门,饭后散步消食。 夕阳西下,父子俩的身影被金黄色的残阳拖曳得老长。 走到村西头时,荞儿突然抬手指向不远处,道:“爹,那不是李博士吗?” 李钦载抬眼望去,见李敬玄一袭青色圆领长衫,头戴玄纱璞巾,正坐在田埂边,他的旁边赫然坐着许自然。 两人有说有笑,不时抬头望向金色的残阳,畅聊心声的同时,似乎也不忘抒发一下夕阳无限好之类的人生感慨。 李钦载看了一眼便迅速收回了目光,继续领着荞儿往前走。父子俩缓缓地走在乡间的田埂边,荞儿牵着他的手,不安分地蹦蹦跳跳,不时伸出小短腿,将路面上的蛤蟆踢进田里,画面很温馨。 乡间的路上遗落了几颗麦粒,多半是前些日秋收庄户们落在地上的,李钦载俯身将这几颗麦粒拾了起来,握在手里。 荞儿也有样学样,笨拙地俯身拾地上的麦粒,拾起来后放到李钦载的手里。 良久,荞儿踮起小脚看了看不远处的李敬玄,突然问道:“爹,那个李博士是坏人吗?” 李钦载组织了一下措辞,道:“世上任何人都不能用‘好人’或‘坏人’去评价他,世人都是灰色的,每个人都有善良仁慈的一面,也有不可告人的阴暗一面。” 荞儿不解地道:“可我没做过不可告人的事呀,我不是灰色的。” 李钦载笑了:“你还小,等你长大了,难免会做一些阴暗的事,我们每个人都无法例外,世上没有完美无缺的圣人。” 荞儿似懂非懂地点头。 扭头再看了看不远处的李敬玄,荞儿眨了眨眼,从怀里熟练地掏出一把弹弓,捡起一颗小石子,拉弓,瞄准…… 惊愕的李钦载还来不及阻止,小石子便嗖的一声激射出去,目标直指不远处的李敬玄。 只听哎呀一声惨叫,李敬玄当即便倒了下去,捂住脑袋满地打滚哀嚎起来。 李敬玄旁边的许自然吓坏了,宁静祥和的小村庄里居然埋伏了刺客,许自然魂飞魄散,第一反应不是查看李敬玄的伤势,而是就地卧倒,双手紧紧护住头四处寻找掩体。 李钦载眼皮直跳,毫不犹豫地拉着荞儿往路边的草丛里一窜,父子俩迅速蹲了下来,心惊胆战地暗中观察情况。 看到围观李敬玄的庄户越来越多,李钦载才悄然松了口气,然后恶狠狠地瞪着荞儿。 “无缘无故为何伤人?”李钦载怒道。 荞儿茫然道:“爹刚才说,每个人都是灰色的,都会做一些阴暗的事,荞儿没做过,怎能被世人所容?所以荞儿也要做一件坏事,眼前恰好有一件,就不必客气了。” 李钦载瞠目结舌:“…………” 李敬玄的惨叫声仍然声声入耳,现在不是教训孩子的时候,李钦载沉着脸道:“弯腰绕路前进,咱们先离开再说。” 父子俩猫着腰,掩人耳目的姿势悄悄离开了案发现场,快绕到渭河边才停下,最后若无其事地走回了别院。 第四百四十五章 下黑手与悲悯不冲突 父子俩以堂堂正正威武之师的姿态走回别院,刚进门李钦载却变了脸色,急忙下令将大门紧闭。 守在门口的部曲们见五少郎神色慌张,以为遇到了强敌,下意识便露出狠厉之色,右手也顺势搭在刀柄上。 李钦载没理他们,拎着荞儿走到院子中间,阴沉着脸喝令他站好。 左顾右盼想找件顺手的兵器拾掇他,找来找去只有部曲们腰侧的横刀比较顺手,犹豫了一下还是算了,没到大义灭亲的程度。 “给我站好!腰挺直,头抬高……不对!头低下,保持认罪伏法的姿势!”李钦载怒喝道。 荞儿老老实实站直垂头。 李钦载再次左顾右盼,从廊下部曲的腰侧解下横刀。 横刀出鞘,部曲大惊,一把拽住刀柄死不松手:“五少郎,小郎君犯再大的错也不必动刀呀!” 李钦载瞪了他一眼,刀柄任由他拽着,却解下刀鞘径自走到荞儿面前。 “无故伤人,不教而诛,是虐也。今日必须要罚你,你可知错?”李钦载冷着脸问道。 荞儿垂着头低声道:“孩儿知错了。” “好,做错了事必须挨罚,你师兄弟们犯了错会挨鞭子,你还小,可以不抽鞭子,但也要挨揍,手伸出来!”李钦载高高扬起了刀鞘。 荞儿瘪着小嘴儿,畏畏惧惧地伸出了白嫩的小手。 李钦载正要打他手心,堂后却突然传来匆忙的脚步声。 崔婕不知被谁通风报信,一脸惶急地提着裙摆,匆忙从后院跑了出来。 “夫君且慢!”崔婕唤道。 父子俩望向她。 崔婕赶到院子中间,二话不说便拦在荞儿身前瞪着李钦载。 “荞儿犯了何错,夫君为何责罚他?” 李钦载哼了一声,道:“你问他。” 崔婕转身蹲下,与荞儿平视,语气已不觉柔和了许多:“荞儿乖,你刚才做了什么让爹生气了?” 荞儿小心地看了看李钦载的脸色,低声道:“我……用弹弓伤了人。” 崔婕一滞,不死心地问道:“是那个人先欺负了你吗?” 荞儿摇头:“他没欺负我,是我伤了他。” 崔婕呆怔半晌,竟无语凝噎。 真是……拼命找个原谅他的借口都找不到啊。 “荞儿为何要伤他?”崔婕只好换了個角度问道。 “爹告诉我,世人皆是灰色,每个人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荞儿只有好的一面,坏规矩了,必须要干一件坏事才能被世人所容。”荞儿弱弱地道。 崔婕震惊地看了看荞儿,又扭头看了看李钦载,接着俏脸顿时冷了下来,瞪着李钦载道:“你便是如此教孩子的?” 不知为何,李钦载突然感到有点理亏,下意识解释道:“我的意思是……” 脑子有点懵,李钦载努力理了一下逻辑,随即回过神,道:“咦?我的话本就没错呀。” 崔婕怒道:“什么好人坏人,什么灰色白色,若不是你教唆他每个人都会干坏事,荞儿会无缘无故伤人吗?” “我教唆?”李钦载气结。 扭头恶狠狠瞪向荞儿,李钦载怒道:“我特么跟你聊心灵鸡汤,你特么当成葵花宝典?你没错谁错?手伸出来!” 崔婕像护鸡仔的母鸡似的将荞儿死死护在身后,凛然不惧道:“荞儿有错,错在当爹的教唆,要罚也该罚你!” “再说,荞儿伤了人,你这个当爹的没有当面去赔罪道歉,反而拉着荞儿偷偷溜回来,你存的什么心思?上梁歪了,指望下梁好到哪里去?” 李钦载又愣了,闯了祸后带着荞儿偷偷溜走,纯粹是遵从内心的召唤…… 自己刚才说什么好人坏人,灰色白色什么的,站在成年人的角度,那番话绝对没错。 荞儿错误地理解了自己的意思,以为人必须要干一件坏事才算完整,站在一个孩子的角度,似乎……也没错? 那么,错的是谁? 难道李敬玄错了?谁叫他出现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 紫府内的三观有点摇晃,李钦载发觉自己必须找个地方稳定一下修为。 见李钦载愣神,崔婕也是个有眼力的,立马拽着荞儿便往后院跑:“机会难得,你爹傻了,快跑!” 娘儿俩一溜烟窜没影了。 等李钦载回过神来时,院子里已不见了崔婕和荞儿的身影,只有一群部曲躲在廊柱下小心翼翼地围观他。 李钦载沉声喝道:“今日的事下封口令,谁都不准说出去!” ………… 第二天一早,李素节匆忙来到别院告诉李钦载,昨日傍晚时分,李博士被行刺,刺客以小石子袭击李敬玄,得手后飘然远遁,十分潇洒。 李钦载大惊失色:“李博士怎样?有无大碍?” 李素节表情复杂,不知该喜该怒:“李博士受伤颇重,头上起了一个大包,今日让学生传话,无法给弟子们讲学了。” 李钦载沉下脸,冷冷道:“何方刺客胆敢在我的地盘上行刺朝廷官员,罪大恶极,必须严查,严惩!” 然后李钦载扬声道:“阿四!” 刘阿四闪现,抱拳。 “召集部曲,在庄子附近搜索,查找刺客形迹,若有线索马上报于我。” 昨夜别院动静闹得那么大,刘阿四自然也是知情的,不过被下了封口令,见李钦载此刻一脸正义凛然,刘阿四不由暗暗倾倒,抱拳道:“是!” 随即李钦载又露出焦急之色,对李素节道:“快带我去探望李博士。” 前后表现天衣无缝,李素节倒也没怀疑什么,屁颠颠地将李钦载领到学堂。 李敬玄住的屋子位于学堂的后院,当初修建学堂时李钦载未雨绸缪,让工匠另建了一排单独的平房当成教师宿舍,李敬玄上任后便径自住了进去,整排教师宿舍只住了他一人。 走到李敬玄的屋子门外,李钦载脚步一顿,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然后露出五分焦急,两分愤怒,两分心疼以及一分兔死狐悲的表情。 不要问如此多的情绪为何分得如此清晰,问就是前世谈过作妖的前女友,最好的青春全用来学演技了。 定了定神,李钦载深吸一口气,推开门便快步冲了进去,嘴里悲呼道:“李博士,我来迟一步!” 跟在身后的李素节脚步一顿,立马心生疑窦。 先生这个反应……有点过了。 昨夜的缺德事难不成是他干的? 第四百四十六章 变秃了,也变强了 虽然李素节经常被李钦载嘲讽,嘲讽的点基本都是愚蠢,但李素节其实并没有那么傻。 或者说,整个学堂的学子们其实都没有那么傻,他们不是权贵子弟就是国子监生,从小接受的精英教育或是寒窗苦读得来的知识,都算是当世顶尖的。 李钦载对他们嘲讽的动机根本就是他自己嘴贱,一张嘴闲着也是闲着,嘲讽亲儿子有点心疼,而且很容易连累到自己,嘲讽弟子没事,就喜欢看他们忍气吞声的样子。 做贼心虚的心态下,李钦载的表现只是稍微有那么一丢丢浮夸,但李素节还是很快察觉到不对劲。 再仔细将昨夜的事情回顾一遍,很多疑点便不可遏止地从李素节的脑海里冒了出来。 庄子安宁久矣,这么多权贵子弟在此求学,以前还发生过荞儿被劫以及李钦载被行刺的事件,从此以后,各家权贵派驻庄子的部曲不少,仅仅保护两位皇子的禁军就有数百人。 这些人平日很少进村,大多以驻军的形式分驻在通往庄子的各个路口和山道树林附近,并且日夜都有固定的巡逻队伍。 若真有刺客能顺利摸进庄子,这人的身手必须是绝世高手。 问题是,就算这位绝世高手飞檐走壁摸进了庄子,他的目的只是朝李敬玄的脑袋上扔個小石子,扔完就走? 谁家的刺客这么没出息? 如果排除了刺客进庄这个可能,那就只能是庄子内部的人干的。 李敬玄来学堂上任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架空李钦载。 若说李敬玄在甘井庄有仇人的话,唯一的仇人只能是李钦载。 再加上此刻李钦载探视他时的浮夸表现,李素节怎么看怎么觉得可疑。 所以,昨夜的缺德事真是李先生干的? 李素节望向李钦载的目光越来越古怪。 不愧是先生,缺德事干得无影无形,干完了还一脸虚情假意地上门探望受害者,胸有惊雷而面若平湖,缺德冒烟可拜上将军…… 李素节这厢思绪复杂,默默地跟在李钦载身后。 李钦载一脸焦急地推开了李敬玄的房门,快步走了进去。 “李博士,我来迟一步!” 李敬玄正半躺在床榻上,捂着额头痛苦呻吟。 昨晚跟许自然聊着家常,顺便一同欣赏夕阳抒发情怀,脑袋突然就挨了一记狠的,当时都快痛死了,毫无征兆祸从天降。 此刻见李钦载进来探视,李敬玄奋力从床榻上支起身子,努力朝他挤出一丝微笑。 “劳李县伯亲自登门,折煞下官也。”李敬玄虚弱地道。 李钦载上前握住他的手,深情款款道:“不折煞,一点都不折煞,甘井庄民风朴实,夜不闭户,没想到李博士无端遭此横祸,实在是人神共愤,凶手之残忍,令人发指!” “我已吩咐府中部曲全力搜索侦缉此事,不要放过贼人的任何一丝线索,若能抓获凶手,必将斩其狗头,告慰李博士在天之……嗯,给李博士一个交代,为你报仇雪恨!” 李敬玄表情一僵。 不要以为你临时改口我就没听出来,巴不得我早死是吗坟蛋。 “多,多谢李县伯,下官委实没想到会遭贼人暗算,劳烦贵府部曲搜索侦缉,下官实在过意不去,不如报官……” 李钦载握着他的手力道突然一紧,斩钉截铁道:“不必报官!官府的动作太拖太慢,此仇我李钦载帮你报了!既然在我的庄子上遭遇不幸,我必须给你一个交代。” 李敬玄脸上顿时涌起无尽的感动,反过来主动握紧了他的手:“李县伯宽厚仁义,当世真君子也。” 李钦载这时才仔细打量李敬玄。 因为脑袋受伤的缘故,李敬玄的额头上方鼓起一个大包,庄子里的大夫为了给他治伤敷药,将他脑门部分的头发剃光了,只保留了后脑的一部分头发,看起来像后世的野猪皮。 形象当然是丑得不能再丑,李敬玄却仍将仅剩的那点头发努力地在后脑上挽成一个松垮的髻,最后的一丝倔强看起来颇为心酸。 “也不知李某得罪了何方贼人,猝不及防便出手伤了我,”李敬玄愤怒地道。 “此事李某断不会善了,我虽是一介文士书生,却非手无缚鸡之力的无能之辈,若贼人被拿获,李某必要他领教一下书生的三尺青锋同样能杀人!” 李钦载由衷钦佩道:“李博士,你变秃了,也变强了。” 身后的李素节突然毫无预兆地咳嗽起来,弯着腰咳得撕心裂肺,脸孔涨得通红。 屋子里二人同时望向他,李钦载皱眉,两位大人物正在交流感情,这货抽什么疯? 李素节咳了半晌,见李钦载目光不善,急忙行揖告罪。 “滚出去。”李钦载微笑道。 李素节急忙告退走出屋子。 李钦载和李敬玄又聊了半晌,叮嘱他好生养伤,注意营养,没事别出门看夕阳,最后才依依不舍地告辞。 微笑目送李钦载离开后,李敬玄的眼神立马变了。 他也并不傻,刺客行刺什么的根本站不住脚,只能是庄子内的人干的,他来甘井庄上任,最有可能结仇的人是谁? 除了李钦载,还能有谁? 这事不说是不是他亲自干的,但绝对跟他脱不了干系。 阳光透过窗棂洒进室内,李敬玄光秃秃的头皮被照得熠熠生光。 他用力地握紧了拳头,感到自己越来越强了。 ………… 李钦载走出屋子,一边走一边回忆刚才自己的表现,反省了几次后,肯定自己没漏任何马脚,于是放心了。 幸好案发时他和荞儿四周没有目击证人,此案于是变成了悬案。 至于说要给李敬玄交代什么的,呵,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不要那么天真好不好。 李素节亦步亦趋跟在李钦载身后,几番欲言又止。 刚才探视李敬玄的整个过程,他从头看到尾,不得不佩服先生的心理素质和脸皮厚度。 这都是知识阅历和人情世故啊,活到老学到老,先生身上有太多东西值得自己学习了。 第四百四十七章 露馅了 走在回别院的路上,李钦载脑子在琢磨一件事。 李敬玄来甘井庄学堂任博士是武后的意思,那么武后想要达到怎样的目的? 所谓架空他,应该是没有必要的。武后也清楚他对权力并无野心,何况还只是学堂山长这种民间职务,让李敬玄来夺这个权,未免有点可笑。 那么她究竟想干啥? 或者说,她打算如何报复他? 这座学堂与大唐别的学堂不一样,里面一半是当朝权贵的子弟,另一半是国子监生。 如今他们还只是少不更事的少年,若干年后他们长大了,成熟了,在这个世界登场亮相,学的又是非常实用且稀有的学问,可以想象未来大唐对这样的人才何等渴求,而他们的成就和地位更是愈发重要。 那么作为这些重要人才的老师,李钦载将是何等的风光。 想到这里,李钦载脑海中灵光乍现,他突然明白了什么。 武后不希望她的敌人变得强大,无论地位还是官爵,她都不希望看到。 所以,李敬玄来了。 他来不是为了夺权,更不是所谓的架空,他要的是分润李钦载在学堂的权威,也许顺便还会离间李钦载与学子的关系,破坏学堂的氛围。 总之,一切能影响李钦载未来权威和地位的手段,李敬玄都会做。 武后落下的这颗子,既是监视,也是掣肘,她要用这种方式告诉李钦载,就算有李治保着他,她也有能力整治他。 皇权大于天,個人的本事再强大,在皇权面前也得老老实实低头,跪下。 皇帝代表皇权,皇后同样也是。 想通了这一切,李钦载悠悠叹了口气。 这个女人真是……多大仇多大怨,不就是厌胜案不小心坏了她的谋划么。 这次不行下次再搞个阴谋便是,自己明明是被动撞在枪口上了,何必非要把他当成敌人。 不过李钦载也只能暗暗腹诽,却不打算做什么。 以他目前的身份和分量,实在没有能力与当朝皇后单挑,挑不过的,真要与她为敌,唯一的办法是说服李治废后。 废后如此严重的事,牵动四面八方的利益得失,岂是李钦载一人能做到的? 罢了,就留着李敬玄吧,当他是一颗老鼠屎,虽然落在一锅好汤里,只要没那么重的洁癖,忍一忍捏着鼻子还是能喝的,毕竟不会太影响口感。 沉默无言地走了许久,李钦载都忘了身后还跟着李素节。 见李钦载久不出声,李素节忍不住道:“先生,……先生!” 李钦载猛地从杂乱的思绪中惊醒,皱眉看了他一眼:“干啥?” 李素节环视四周,凑过来小声地道:“先生,弟子是您的心腹亲信,非常亲的那种……” 李钦载嫌恶地单手抓住他的脸往后推:“有事说事,不要这副奸臣告刁状的样子,很欠抽。” 李素节低声道:“昨日傍晚,李敬玄被袭一事……是先生的手笔吧?” 李钦载一惊,这么快就暴露了? “胡说!放肆!先生我一身正气,怎会行此卑劣之事?我与罪恶不共戴天!”李钦载义正严词斥道。 李素节却一脸心照不宣的贱笑:“先生莫瞒弟子了,弟子睿智的双眼已看穿了一切……” 李钦载扭头四顾,指着他色厉内荏道:“我警告你不要乱说话!我告你诽谤,你知道吗?大家都来看,他诽谤我啊,他在诽谤我啊……” 李素节将李钦载欲盖弥彰的手拽下来,笑嘻嘻道:“先生莫紧张,弟子绝不会出卖先生的,弟子对天发誓,一定保守秘密。” 既然被揭穿了,李钦载索性也不装了,冷冷道:“我只知道死人才会保守秘密,要不你自杀吧。” 李素节吓了一跳:“先生,屁大个事,何至于此。” “秘密烂在死人肚子里,我才能保住我伟岸光辉高大的形象。” “先生放心,弟子以李家历代先祖的名义发誓,绝不泄露半字,先生在弟子心中永远伟岸光辉高大,此生不渝!” 李钦载这才稍微放心。 拿李家皇室历代先帝来发誓,这个不孝子孙的话显然很有诚意。至于李家历代先帝的陵寝会不会突然炸坟,那是李素节该操心的事了。 “咳,管好你的嘴,以后你犯错,我抽你鞭子时下手稍微轻点儿。”李钦载面不改色地说出了互利条件。 李素节喜滋滋地行礼:“多谢先生。” 行完礼还不忘抬头朝李钦载露出奸诈的笑容,笑得李钦载心里一阵阵膈应,此情此景,像极了一丘之貉狼狈为奸,档次蹭蹭地掉。 李素节又凑过来笑道:“不得不佩服先生的心计,明里对李敬玄客客气气,背过身便给他来了一记狠的,可惜没弄死他,先生再接再厉,若需弟子帮忙出力,弟子义不容辞。” 李钦载无语叹息半晌,方才道:“我如果说,这件事其实不是我动的手,而是另有其人,你信吗?” 李素节嘿嘿笑道:“先生何必再瞒弟子,弟子是您的心腹亲信啊。”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算了,懒得解释,你滚吧。” ………… 两位公主的学习进度尤令李钦载感到意外,这时他才发现,当初不情不愿收下的这两位女弟子,给了他足够的惊喜。 宣城公主对数学的天赋格外高,比所有的学子都高,甚至高过了荞儿。 几天下来,宣城一半靠自学,一半靠李钦载的亲自辅导,学习进度居然已超过了所有的学子。 将汉字转化为数字的能力,只有她接受得最快,几乎是学习的当天便运用自如,李钦载于是又教了她xyz之类的数学应用符号,她也很快学会并运用。 如今的宣城公主已经能够独立解一元一次方程,计算圆面积也得心应手,李钦载开始考虑下一步要不要教她简单的物理知识了。 从宣城公主身上,李钦载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学问真的能在这个世界发扬下去。 另一位义阳公主,对数学知识的接受能力比较普通,大抵跟李素节之流差不多。 但老魏教她习武却着实用心,义阳公主也非常用功,每天坚持蹲马步,蹲得两腿发麻几乎废掉,可她还是一声不吭咬牙坚持。 李钦载经常看到她精疲力尽地从外面回来,拖着疲惫的步伐,走路的姿势仿佛还保持蹲马步的样子。 有时候走两步还会突然停下,痛苦地弯腰停顿片刻,或是两腿发颤浑身无力,仿佛在忠实地完成主人布置的任务,而主人就在身后不远处操控着遥控器…… 第四百四十八章 明德,兴邦 意外收了两位公主,却不料捡到了两块宝,一人一宝,合称宝宝。 于是李钦载开始认真了,他要认真给宣城公主上课,将他前世所学倾囊而授。 当然,李钦载的前世所学如今已忘了许多,他只能将自己记得的部分传授弟子,至于那些被遗忘的空白部分,自有后来人将它们补齐。 天下之大,古往今来,人才那么多,在李钦载之后一定会有后来者居上,李钦载要做的是将所有的学问形成固定的体系,不管遗漏了多少,只要有了体系,便是为后人打开了一扇窗。 静谧的院子里,李钦载与宣城公主坐在一起,正手把手教她如何解一元二次方程。 义阳公主腿上绑了两个沉重的沙袋,在他们的不远处蹲马步。 没教多久,宣城很快便懂了,李钦载有些吃惊,于是给她出了几道题,宣城随手几下便解了出来,答案完全正确。 “不错,你天赋很高。”李钦载破天荒地赞道。 嘲讽学生的事干得太多了,突然一下夸赞学生,李钦载竟有些不习惯,语气很生硬,看起来像有人拿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夸人似的。 夸人缺乏诚意,宣城似乎没表现出多么愉悦,李钦载不得不加重了语气道:“你是我所有学子里天赋最高的,不要浪费你的天赋。” 宣城这才笑了起来,性格内向的她笑起来像幽兰等来了春风,枝叶迎风舒展开来。 “先生,弟子不明白,学好了数学究竟有何用?”宣城困惑地道:“它不是圣贤经义,普天之下的读书人大多也不会学它,弟子若能学成,用它来作甚呢?” 李钦载还没开口,不远处蹲马步的义阳突然斥道:“先生要你学你就学,先生学问通天,长安城那么多权贵都将子弟送来先生门下,若先生的学问无用,他们会趋之若鹜么?” 宣城被义阳斥责几句后,垂头不敢吱声了。 李钦载却笑道:“无妨,道理要说明白,否则求学却不知学问的目标,学起来反而会因迷茫而放弃。” “古来圣贤经义,在明德。数学和物理可兴邦。这就是我教你这两门学问的意义。” 宣城睁大了眼:“这些数字和符号组成的题目,它能兴邦?” “能,而且是兴邦最重要的途径。天下万事万物,若知其原理,便会知道如何改变它,用它来造福世人,乃至一城一国。” “大唐伐敌攻城,抛石机相隔多远能准确命中城头,在空中会划过怎样一道弧线,绞盘需要转几周能将巨石完美地抛到敌军之中……” “石灰石明明是随处可见的矿石,为何在窑里烧了几日后,却变成了固若金汤的水泥……” “工匠造房子,石砖用尽全力也抛不到丈高的房梁上,但如果拎着砖头原地转两圈再扔,却能轻松扔上去,离心力原理能让人在劳动中节省大量的体力和时间……” 李钦载含笑看着她,道:“你看到的都是现象,但我们的学问,是透过这种现象研究它的原理。” “如果大唐有一万人参透了万事万物的原理,那么你就会发现,大唐渐渐有了代替人力的机器,车床,交通工具和天下无敌的武器等等。” “这,便是学习这门学问的意义所在,它用人们不曾发现的原理,巧妙地解放人力物力,让制造出来的机器代替人们劳作耕耘,而人们可以生活得更悠闲,或是去从事更重要的工作。” “一个国家,往往就是如此兴盛起来的,而且这种兴盛能够千百年延续下去,就算遭遇了战争和死亡,也能迅速地在废墟上重建,恢复以往的文明。” 宣城听得着了迷,双手托腮,痴痴地盯着李钦载。 就连蹲马步的义阳也被吸引了,半蹲的双腿仿佛感受不到痛苦,脑海里全是李钦载所说的繁盛景象。 “大唐……会有那么一天吗?”宣城憧憬地道。 李钦载叹道:“会有的,但我有生之年可能看不到了,你们也不一定能看到,我刚才说的景象,需要几代人的努力和传承,也需要天时地利人和。” “更重要的是,我的这些学问需要人发扬下去,一代传一代,让它更完善,更进步,参悟万物的原理更深,如果它是一颗火种,它需要薪火相传,千年不灭,我们的世界终会变得不一样。” 义阳忍不住道:“可是先生,弟子为何觉得先生对教授弟子不怎么用心呢?您……经常缺课。” 李钦载不假思索道:“因为先生懒啊。” 两位公主目瞪口呆,懒这個理由,已经可以如此不假掩饰理直气壮了吗? “先生又不是圣贤,先生只负责教学生知识,只要我没教错知识,哪怕我一身毛病,你们见了我照样得毕恭毕敬行礼,明白了吗?” 两位公主一脸疑惑,总觉得这番解释哪里不对劲,可表面听上去,确实有几分道理。 宣城起身朝李钦载毕恭毕敬行了一礼:“先生,弟子会努力学好学问,将先生的学问世世代代传下去。” 义阳情知自己天赋不够,一时不知如何表态,期期艾艾半晌才道:“弟子……会保护好先生。” ………… 秋后已有了些寒意,院子里的树叶也有些发黄掉落了。 趁着天气即将转冷,李钦载炖了一只老母鸡,一家三口进补一下,长点脂肪过冬。 李钦载对待生活的态度明显比事业认真多了,这才是活得踏实的人。 朝堂上的君臣已经够牛逼了,有他没他不影响大唐在世界上横行霸道,李钦载躺在大树下乘凉就好,不在大唐横扫四方的过程里添乱,便算是对社会做贡献了。 鸡炖得入味,熬了两个时辰,鸡汤都浓稠成汁了。 一家三口吃得很畅快,荞儿一人独享两只鸡腿,吃完小嘴儿一抹,朝二人规规矩矩行了一礼,转身就要跑出去玩耍。 “回来!弹弓掏出来,没收了。”李钦载道。 第四百四十九章 人才难得 当环境太舒适了,宠溺他的人多了,孩子便慢慢朝着熊孩子的方向发展。 这个苗头不好,要及时扼制。 危险的玩具先收起来,李钦载已经帮他背了一次黑锅,老父亲年纪大了,怕是无法背第二次了。 荞儿站在屋子里别扭了一会儿,终于还是依依不舍地掏出了弹弓递给李钦载。 李钦载接过弹弓,道:“等你何时明白不伤及无辜的道理,我再把弹弓还给你。” 荞儿哦了一声,闷闷不乐地离开。 崔婕于心不忍道:“夫君何必跟孩子较劲,他已知错了,弹弓是他的心爱之物,孩子心思本来就重,被夫君没收了弹弓,怕是会郁郁好几日。” 李钦载叹道:“你都快把他宠上天了,知道这次他犯了多大的错吗?李敬玄是皇后派来的,我都没弄清他是个啥路数,荞儿二话不说一弹子过去,把他废了一半,若他不依不饶闹起来,被皇后知道了,你猜她会对我怎样?” 崔婕气道:“既然那個李敬玄不是好人,夫君不如想个法子把他弄走,若夫君不方便出面,我写信给我爹,请他联合世家施压,弄走一个博士很难吗?” 李钦载对准她的额头弹了个瓜崩儿,笑道:“屁大个事儿,你要把它弄得比天大,还要把你爹拖下水,养你这些年白养了。” 崔婕吃痛,揉了揉额头,没好气捶了他一下,道:“皇后为何莫名其妙朝汤里扔一粒老鼠屎?对学堂根本没任何好处,她的亲儿子也在咱学堂里呢,她究竟图啥?”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有的人看到别人露出锋芒,而锋芒不能为她所用,她就会莫名感到不安。” 崔婕终究是世家出身,立马明白了李钦载话里的意思,忧虑道:“夫君的意思是,皇后要拉拢你,而你,不愿为她所用,所以皇后才慢慢对你有了敌意?” 李钦载嗯了一声,道:“朝堂水深,我向来不愿掺和,厌胜案我被卷入其中,做出的事情难免得罪了她。” 崔婕气道:“你查厌胜案是奉天子旨意,办案不如她的意便将你视为敌人,做人怎能如此霸道?” “皇权不就是这么回事吗,顺我者昌,逆我者亡,难不成去跟皇权讲道理?” 崔婕顿时无话可说,是啊,怎能跟皇权讲道理? 对世人来说,皇权即天道,不管你服不服,都会把你碾压成渣。 ………… 李敬玄在屋子里休息了两天,便裹着额头坚持给学子们上课。 上的还是礼记,李敬玄曾是东宫侍读,又是弘文馆学士,据说他最擅长的便是礼记,还曾为《戴圣礼记》做过详细的注释,深得朝堂大佬们一致好评,大佬们皆赞其“持盈守成”,“恪恭匪懈”。 不说真实的心地品行如何,至少李敬玄是朝堂上最像正人君子的人。 李钦载也去听课了,毕竟是同僚,彼此给点面子。 往日翩翩君子模样的李敬玄,今日的形象有点可笑。脑袋上包裹着层层头巾,像从天竺远道而来进工厂打螺丝的阿三哥。 李钦载甚至有点担心,李敬玄该不会讲着讲着突然响起了欢快的Bg 好冷啊,我在东北玩泥巴…… 不知为何,李钦载心里还有点小期待呢。 安静地坐在课室里听了一会儿,李钦载不得不承认,李敬玄讲解礼记真的很不错,再深奥的内容都能用最浅显的语言说出来,中间还不断穿插各种古往今来的事例来佐证。 学生们听得很用心,从他们的神态来看,显然被李敬玄讲课的内容深深吸引了。 甚至连李钦载本人也情不自禁投入了进来,一直到学堂外敲响了云板。 学生们起身朝李敬玄行礼,然后纷纷散去。 李敬玄则含笑走向课室后方,朝李钦载行了一礼。 “下官才疏学浅,讲学粗鄙,让李县伯见笑了。” 李钦载笑道:“一点都不粗鄙,看学子们的表情就知道,李博士的讲学很生动,连我都被吸引了。” 李敬玄连道不敢。 李钦载却道:“我是认真的,李博士不愧是弘文馆学士,所学所知渊博,我望尘莫及。” 李敬玄惶恐道:“在李县伯面前,下官哪里敢当‘渊博’二字,李县伯谬赞了。您造出的神臂弓,火药和三眼铳……” “还有滑轮组,水泥等等,您才是当世奇才,学问深不可测,下官久慕李县伯之名,当初皇后命下官前来上任,下官便感到无比荣幸。” 李钦载摆了摆手,正色道:“我希望李博士能一直教下去,咱们学堂虽说是属于明算科,可圣贤经义这些也必须要学的,李博士讲学如此高明,以后经义方面的课,还请李博士坚持讲下去。” 李敬玄眼神闪过莫测的光芒,行礼道:“是,下官一定倾囊而授,不负学子苦读之功。” 李钦载笑了笑,若有深意地道:“当初学堂甫立,皇后曾经说过一句话,她说学堂就是学堂,干干净净做学问的地方,世俗朝野任何俗事都不能带进学堂里。” “这句话,我与李博士共勉。” ………… 下午回到别院,李钦载刚打了个盹儿,崔婕一脸慌张地进屋摇醒了他。 “夫君快醒醒,长安国公府来人了!” 李钦载睁开眼,一脸不爽地瞪着她。 崔婕又道:“国公府来人,堂兄出事了,爷爷让夫君马上赶回长安。” 李钦载不满地道:“堂兄不是早出事了吗?裤腰带没系紧,这点破事需要我回长安?不够丢人钱,不去!” 崔婕急道:“这回可不仅仅是堂兄与吏部侍郎小妾私通的事了,据说被御史参劾几日后,又有人挖出了堂兄曾在柳州司马任上犯的事,如今已被羁押于大理寺监牢。” 李钦载赫然睁眼,这回他是真清醒了。 “堂兄在柳州司马任上犯了啥事?” 崔婕摇头:“不知,但爷爷派人传信,让夫君尽快赶回长安,堂兄的事恐怕背后有人针对的是国公府。” 第四百五十章 堂兄的黑历史 “司马”这个官职,在战国前秦时期主要是掌管军赋,顾名思义,司马的职权跟军队的战马有关。 举凡军马的征调,喂养,包括与骑兵有关的军械等等,都是司马的管辖范围。 到了汉朝之后,司马的职权渐渐有了变化,它已成了一个官职名称,而不再具体管理军中战马。 如此名不符实的官职名称还有许多,比如“东宫洗马”等等,不会有人天真的以为这個官职真只是给太子洗座驾的吧? 汉朝之后,司马这个官职也是如此,到了大唐,司马便是一州刺史重要的左膀右臂,一个州的老大是刺史,老二是别驾,那么司马便是老三。 司马掌握了重要的实权,一州之内举凡刑侦,断案,民赋,水利等等,诸事皆可问。 当然,在唐朝的中后期,司马的实权已渐渐低微,基本成了摆设,而且大多以贬官的形式存在于编制中,比如《琵琶行》里的那句“江州司马青衫湿”便是代表。 如今属于初唐,李敬业当的这个柳州司马,权力确实不小,处理的事情也足够多。 处理的事多了,被人抓住小辫子似乎也在情理之中,尤其是,李敬业这个人……谁能指望一个超级纨绔在地方任职时能做到刚正不阿廉洁奉公? 国公府来人语焉不详,李钦载问不出什么,只好令刘阿四备马,准备赶回长安。 崔婕情知事态严重,一声不吭给他收拾好了行装,将他送出门外。 见李钦载和部曲们跨上马儿启行,心事重重的崔婕忽然叫住了他。 “夫君……”崔婕欲言又止。 李钦载勒马望着她:“啥事?” “夫君早去早回……”崔婕说完咬着下唇。 李钦载奇怪道:“话说一半生生夹断是啥意思?” 崔婕吸了口气,抬头看着他道:“夫君,金乡县主还留在长安,夫君你……” 李钦载了然:“明白了,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说完李钦载一踢马腹,马儿飞驰而去,刘阿四老魏等部曲紧随而上,一群人风卷残云般从庄子的乡道上掠过,很快消失不见。 崔婕仍站在原地,咬牙恨恨跺脚:“我不是那个意思!混蛋!” ………… 一行人赶到长安时已是日落时分。 来到国公府外,李钦载飞身下马,将缰绳扔给迎出门外的下人,头也不回地朝门内跑去,像个葫芦娃似的边跑边放声大喊:“爷爷,爷爷……” 国公府后院,李勣蹲在一株牡丹面前松土,这是一株新的牡丹,上次那株被李钦载一泡尿弄废了之后,李勣痴心不改,又从别处移植了一株回来。 牡丹根茎单薄,如今未到花季,牡丹懒洋洋地立在泥土里。 听到李钦载的呼唤,李勣表情一紧,眼疾手快将平日浇花的水桶倒扣在牡丹上,然后起身飞快窜进了书房,整波操作可谓行云流水。 李钦载很快跑到后院书房外,目光不经意一瞥,赫然发现院子里的土地上倒扣着一只水桶。 这只水桶实在是太瞩目了,就很突兀,李钦载很难忽视它。 好奇上前揭开桶,李钦载发现了那株新移植的牡丹,见牡丹懒洋洋的耷拉着叶子,李钦载顿时心疼不已。 “既然种了花,咋就不好好伺弄呢?瞧这蔫头耷脑的样子,缺营养嘛。” 二话不说撩开衣衫下摆,正准备给它添点绿色环保有机肥,蓄势待发之时,突然听到一声愤怒暴喝。 “孽畜!住手!这株牡丹若再被你祸害,老夫打断你的腿!” 李钦载吓得浑身一颤,然而下腹的尿意已压膛进到枪管里,实在憋不回去了。 正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李钦载只好咬牙硬生生转了个方向。 哗啦啦。 一泡清澈不上火的尿紧急改变了目标,朝旁边的空地上倾泻而下。 扭头见李勣几欲喷火的眼神,李钦载咧嘴一笑:“爷爷,它说它渴了……” 李勣一声不吭,开始左顾右盼。 李钦载眼皮一跳,急忙道:“爷爷,说正事!孙儿大老远赶来,只为解我李家于倒悬,挽大厦之将倾。” 李勣这才稍微平复了怒火,冷冷道:“没那么严重,李家倒不了。” 祖孙进了书房,李钦载询问过后,才知整件事的始末。 堂兄李敬业确实不让人省心,前脚刚传出偷吏部侍郎小妾的事,后脚便不知被谁盯上,几年以前的黑历史也被人挖了出来。 偷人家小妾的事就不说了,本来不算严重,放在民风开放的大唐,顶多只算是花边新闻。 但李敬业几年前的黑历史,却着实有点麻烦。 大约三年前,李敬业上任柳州司马,任上当然算不得大公无私,混日子,攒资历,纨绔子弟在贫瘠落后的柳州城里也算落个清闲自在。 事情的起因是一桩命案,柳州辖下一个村庄的庄户,因脾气暴躁与同村庄户起了争执,丧事理智之下把人家打死了。 在民风朴实的大唐,命案已经比较罕见了,当地官府必须严肃查办。 县衙将庄户羁押审讯后,立马报上刺史府。 恰逢当时柳州刺史巡视地方,刺史府里最大的官儿便是司马李敬业。 李敬业便接下了这桩案子,并命当地县衙将人犯和证据送到柳州城复审。 事情到这里,一切程序还是合法的,出了人命的大案确实需要层层复审,直至报上刑部,若犯人确实其罪当诛,刑部会下发公文,等待秋后斩决。 本来一桩简单的命案,按照程序复审过后,往长安刑部一报,就没李敬业啥事了。 可就在李敬业复审此案时,那位杀了人的庄户的妻子来了柳州城。 那位妻子虽然是典型的村姑,但模样却非常水灵俊俏,有一股子迷人的少妇风韵。 李敬业审理此案时,犯人的妻子一直跪在刺史府外,为丈夫求情,请求见主审官一面,跪了两天两夜,水米未进,也引来了柳州城许多人围观。 刺史府害怕又出人命,而且围观的人风言风语说得难听,李敬业不得已之下,私下召见了这位犯人妻子。 两人一见面,惨了,李敬业坠入爱河了。 嗯,其实倒也没那么纯洁浪漫,准确的说,李敬业见色起意了。 第四百五十一章 又是裤腰带惹的祸 李勣讲故事的水平还是不错的,一桩命案牵扯出的案中案,从他嘴里娓娓道来,引人入胜。 李钦载听到李敬业对犯人妻子见色起意这个段落时,不由深深叹息。 又特么是裤腰带松了的风流事。 ……我咋遇不到这样的好事呢? 李勣正说着,见李钦载表情荡漾,顿时老脸一沉:“你在想什么?” 李钦载立马正襟危坐:“孙儿在思考堂兄会如何处置这桩案子。” 李勣露出满意之色:“不愧是我李家的麒麟儿,你比你那不争气的堂兄出息多了。” 然后李勣继续道来。 李敬业与犯人的妻子一见面,当然没有天雷勾动地火那么夸张,李敬业没那魅力。 刺史府后堂,犯人妻子跪在李敬业面前嘤嘤嘤,又是哀求又是哭告,在犯人妻子的述说下,李敬业掌握此案背后的隐情。 原来那个死者也不是什么好人,见犯人的妻子长得美貌,经常在村里以言语骚扰调戏她,犯人几次三番与其争执,但死者却仍死性不改,老实几天后故态复萌。 终于有一天,死者干了更出格的事,他偷看犯人妻子洗澡,而且被当场发现,犯人顿时怒发冲冠,冲动之下用镰刀将死者抹了喉。 总之,犯人做下这桩大案,法理难容,情有可原。 了解了此案的隐情后,李敬业很犹豫。 贞观十一年,长孙无忌和房玄龄奉旨编撰《贞观律》,并颁行天下。贞观律共计十二篇,五百条。 柳州犯人所犯之罪,无论拿贞观律里哪一款说事儿,按律都应以命偿命。 但法律这东西,其实弹性是很大的。不同的主审官往往会审出不同的结果。 尤其是此案背后还有这等隐情,更重要的是,犯人的妻子如此美丽…… 李敬业不算善良的人,但在美丽的女人面前,他的善良属性不知为何突然被点满了。 于是李敬业端起了官架子,先是疾言厉色,后来又温文软语。 一套官场套路下来,犯人妻子也是经历过人事的识途老马,情知要救出丈夫必须要付出代价,于是她眉眼一挑,低头娇羞,欲迎还拒的风情勾人魂魄。 李敬业向来是风流阵里的急先锋,对犯人妻子这番生涩稚嫩的勾引技巧当然不陌生。 两人相视一笑,便在刺史府后院成就了好事。 事后李敬业也算厚道,当即派了心腹部曲去了一趟案发的村庄,给了死者亲眷十贯钱赔偿,又吓唬了亲眷一番,毕竟死者有错在先。 亲眷拿了钱,又不敢得罪官上,于是识趣地撤了状纸。 李敬业又授意村子的里长搜集庄户们的请愿书,大概意思是死者劣迹斑斑,而犯人出于急愤,冲动之下失手杀人,论罪当斩,其情可恕。 苦主撤了状纸,又有庄户请愿,这桩案于是被李敬业改判为流徙琼南,十年不得归。 听到这里,李钦载奇道:“这不是皆大欢喜么?堂兄如此断案也并无错漏之处,就算他没与犯人妻子私通,只看案子表面也没什么不对,谁吃饱了撑的拿这桩案子出来说事儿?” 李勣冷哼道:“本来是没错的,但又出事了……” 李钦载叹了口气:“爷爷,您这是一波还未平息,一波又来侵袭,茫茫人海……” “闭嘴,少说话,你的话跟你的尿一样骚。”李勣冷冷道。 李钦载继续正襟危坐。 柳州这桩命案本来已处理得比较完美了,李敬业除了没管住裤腰带外,在对这桩案子的处理上基本没犯什么别的错。 可就是裤腰带没管住,让他身陷泥潭。 犯人被判流徙琼南,妻子与李敬业一夜露水夫妻后,也跟着丈夫一同上路。 然而事出突然,本来已撤状的苦主又反悔了,在李敬业称病回长安后,又一纸诉状将犯人告了,说是此案不公,犯人杀了人怎能不偿命。 事发之后,就在数日前,琼南传来消息,犯人夫妻被人杀了。 据说丈夫被乱刀分尸,妻子却是被一剑刺中了腹部,流了很多血,妻子断气前用食指蘸了血,在墙壁上写下了李敬业的名字,最后气绝身亡。 消息数日前传到长安,当时的李敬业正身陷另一桩绯闻,就是偷吏部侍郎小妾那件事,被御史们参劾得欲仙欲死。 谁知晴天霹雳,琼南传出命案,跟李敬业有直接关系。 御史们顿时疯了似的,已经有人直接在朝会上当着李治的面参劾李敬业。 众御史参劾李敬业的罪名是杀人灭口。 李敬业私通犯人妻子的事其实不是什么秘密,事情发生在刺史府后院,刺史府里的杂役下人什么的又不是瞎子。 犯人夫妻惨死,墙壁上还留下了李敬业的名字,分明就是李敬业见东窗事发,于是紧急派人远赴琼南,将犯人夫妻灭口,彻底掐断了人证物证。 朝会上,李治也被这個消息弄得有点迷糊,一时竟不知真假,然而舆论已兴,朝臣群情激愤,李治不得已之下,派王常福来国公府,询问了李勣的意见。 李勣还能怎么说,当然是国有国法,按大唐的律法办,老夫断不会徇私。 于是,李敬业被大理寺拿问下狱了。 李钦载同时也明白了李勣将他紧急召回长安的用意。 李勣是三朝功勋,又是威望甚重的老国公,自家孙儿犯了事,李勣也表态绝不徇私。 可这桩案子背后分明有阴谋,李勣也不是坐以待毙之辈,李家人丁虽旺,但最适合处理此事的,只有李钦载。 “爷爷,孙儿需要如何做?” 李勣眉目半阖,缓缓道:“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敬业虽有错,但老夫相信人不是他杀的,此事分明是有人故意构陷,说不定是冲着老夫,也说不定是冲着你。” 李钦载脑海里顿时冒出了武后的身影。 仿佛看出了李钦载的所思,李勣瞥了他一眼,道:“凡事没查清楚以前,不要胡乱猜测敌人是谁,一步一步来,先还你堂兄公道,敌人若沉不住气,早晚自己会跳出来的。” 李钦载轻声道:“胆敢构陷堂兄,针对咱国公府的,身份应该不低吧?寻常官职的人,怕是没资格构陷咱家。” 李勣仿佛睡着了似的,阖目养神不语。 第四百五十二章 探监 堂兄在外面风流快活,鸡儿吃饱喝足还喝吐,而李钦载,连泡尿都不让撒,想想未免有点意难平。 不仅如此,还要帮堂兄擦屁股。 李钦载突然有点抑郁了,他发现自己穿越过来后看似牛逼哄哄的人生,跟长房长孙正宗原味爵位继承人比起来,啥也不是。 要不……把这货救出来后敲一记闷棍,永远锁在地窖里,反正这货是个隐藏版的反贼,将来会害死全家,不如趁早清理门户…… 邪恶的念头刚冒出来,又迅速被浇灭。 他是你异父异母的亲兄弟啊,禽兽。 告退离开书房,李钦载回到自己的院子,吃了一顿饱饭后,又叫来了久违的八号技师,把他按得爽歪歪。 一觉睡醒已是天亮。 李钦载穿戴整齐后,吩咐下人准备了一份特殊的礼物,然后领着部曲出门向大理寺行去。 来到大理寺门口,李钦载跳下马车,掸了掸下摆,看着不远处黑底金字的大理寺牌匾,一股低闷压抑气息充斥在空气中。 “这地方真是晦气啊……”李钦载皱眉喃喃自语。 刘阿四执拜帖交给值守的差役,很快,大理寺内一位官员急步走出来。 官员是老熟人了,大理寺丞沈世。 当初厌胜案李钦载入狱,受了沈世不少关照,豪华大床房坐北朝南不带阳台但有观景天窗,这样的待遇不是每个犯人都有的。 沈世见门外李钦载静静地站着,赶忙上前行礼。 “下官拜见李县伯。” 李钦载笑道:“大家都是熟人,不必拘礼。” 沈世惊疑不定地道:“不知李县伯今日前来……” “咱们老朋友了,今日没别的目的,特地来拜访你,顺便送你一点我家庄子上的土特产……” 说着李钦载一打响指,刘阿四递上一块用草绳串起来的肉。 沈世愣愣地接过,凑近闻了一下,不由大惊失色:“这这……这是牛肉啊!” “嘘!小点声儿,我家庄子昨日有头牛想不开跳崖自杀了,可能失恋了吧。怀着万分悲痛的心情割了几斤肉,特意送给沈寺丞,惊不惊喜?” 沈世本打算拒绝,然而一想到这些纨绔子弟啥事都敢干,私自宰牛算個啥,犹豫一阵后,还是接了过来。 “大理寺不是啥好地方,李县伯今日登门应该有事吧?”沈世识趣地问道。 “主要是来拜访沈寺丞,多日不见,甚是想念。顺便呢,探望一下我堂兄,听说他被关在大理寺监牢,异父异母的亲兄弟,不见一面说不过去。” 沈世急忙摇头:“李县伯,恕下官得罪,令堂兄李敬业不能见,朝中御史参得厉害,听说刑部和大理寺同时接手了此案,上面有令,不准任何人探视,以防串供。” 李钦载也不啰嗦,放声大喊道:“大家快来看啊,大理寺丞知法犯法,竟敢吃牛肉——” 沈世吓得一哆嗦,恨恨一跺脚:“见,见!下官这就安排!李县伯,长安城当官儿的那么多,莫逮着下官一人祸害可好?” 李钦载笑了:“下次多给你送点牛肉,保证不祸害你,多谢沈寺丞通融。” 猝不及防被坑了一把的沈世无奈带着李钦载下了监牢。 阴暗潮湿又充满恶臭的监牢里,李钦载捂着鼻子前行,沈世将他带到李敬业的牢房前停下,李钦载探头往里一看,不由叹了口气。 蹲大牢的李敬业早已失去了往日的意气风发,一双眼睛呆滞地望着唯一一扇小窗,像极了一幅肖申克救赎的油画。 李钦载试着叫了两声堂兄,李敬业背对着牢门却一动不动。 李钦载不满地瞪着沈世:“你们对他用刑了?” 沈世一惊,急忙道:“下官怎敢对英公的长孙无礼,绝对没有动刑,碰都没碰他一下。” 李钦载怒道:“叫名字都不答应,下雨更不会往屋里跑,这不是傻了是啥?沈寺丞,我堂兄若有个三长两短,信不信我拆了你们大理寺?” “信,信。李县伯您啥事干不出来,可……我们真没对他动过刑呀。”沈世苦着脸道。 李钦载蹲下来,抓着牢门铁栅栏看着里面的李敬业。 好可怜,让人忍不住想往里面喂香蕉…… “堂兄,堂兄,阿弟来看你了。”李钦载轻唤道。 李敬业终于回了神,缓缓转过身,看到李钦载后顿时两眼一亮,走到牢门前泣道:“堂弟,你来了……我是被冤枉的。” 李钦载叹道:“知道你被冤枉,所以我来了。” 李敬业泣道:“当年柳州那桩案,我断案并无错处,就算拿到朝堂上与众臣相辩,我亦不理亏,不知何方宵小如此卑鄙,竟公然构陷我,我不服!我要鸣冤!” 李钦载沉默半晌,幽幽道:“跟犯人妻子私通的事,你是只字不提啊……” 李敬业老脸一红,悲愤的情绪立马被破坏了。 “那小娘子太美了,实在是……堂弟,我就这么说吧,如果换了你,你也愿意牡丹花下死的。” 李钦载叹道:“我只会让牡丹花死,咱俩境界不一样。” 李敬业期待地看着他:“堂弟,你是被爷爷召回长安的吗?可有办法救我出去?我不想待在这里了,好臭,好脏……” 李钦载这才注意到李敬业这间牢房的环境。 一眼望去,跟别的监牢没什么两样,李敬业显然没受到什么特别的优待。 相比之下,李钦载上次住的牢房简直是文明卫生样板房了。 扭头盯着沈世,李钦载道:“咋回事?我堂兄就住这地方?又脏又臭比猪圈还乱,这是人住的地方吗?” 沈世苦笑道:“李县伯恕罪,上面有交代,下官不敢违抗。” 李钦载道:“把我原来住的那间牢房收拾一下,让我堂兄住进去。沈寺丞,我堂兄是蒙冤入狱,知道你们大理寺没能力为他伸冤,不过让他在监牢过几天舒坦日子总不算为难你吧?” “看清楚,他可是未来的英国公,要继承我爷爷的爵位的,山水有相逢,莫把自己的路走绝了。” 沈世犹豫半晌,终于狠狠一咬牙,道:“罢了,下官这就给李司马换干净的牢房。” 李敬业立马喜出望外,接着又不满地道:“为何我跟你说了无数次换牢房,你死活不换,莪堂弟一说你就答应了?你啥意思?” 沈世陪笑道:“郎君见谅,令弟比较凶……” 第四百五十三章 兄友弟恭 前世有句俗话,“六扇门里好修行”。 修行的是什么?不是断案经验,不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六扇门里的修行是人情世故,像江湖一样。 沈世无疑修行得很圆满了,他有眼力,善于见风使舵,也知道欺软怕硬。 三十多岁能当上大理寺丞,显然不是侥幸,人家确实有这份实力。 李敬业气得头顶冒烟,李钦载却欣慰地朝沈世笑了笑。 刚才的几斤牛肉没白送,寺丞同志很会做人呀。 换牢房很简单,沈世说干就干,几名狱卒将李敬业的被褥铺盖一卷,毕恭毕敬换到李钦载曾经战斗过的那间干净的牢房。 李敬业轻轻抚摸着一尘不染的矮桌,蒲团,被褥,幽幽叹道:“早知如此,我便凶一点了,在那个又脏又臭的地方多受了几天的苦,都怪我脾气太好了……” 沈世陪笑道:“也不是凶不凶的事儿,主要是下官与李县伯交情到了……” 李敬业没听他解释,隔着牢门指着他道:“等着,等我出去,我弄死你。” 沈世吓得一颤,急忙道:“李司马恕罪,下官也是逼不得已呀,以后李司马三餐皆由下官来送,如何?保证送的是长安有名的酒楼佳肴。” 李钦载笑道:“所以,做人凶一点还是会得到很多好处的,堂兄的待遇这不就蹭蹭的上去了?” 从怀里掏出一块分量不轻的银饼递给沈世,算是帮堂兄交了伙食费,然后李钦载打发沈世离开。 监牢内外只剩下兄弟俩,李钦载这才表情一整,沉声道:“堂兄最近可有得罪人?” 李敬业想了想,摇头道:“从我称病回长安城,几乎每日与友人饮宴,青楼寻欢,并没得罪过任何朝臣。” 李钦载又问道:“青楼寻欢也没得罪过人?堂兄,大家都是过来人,彼此清楚咱们在青楼买醉寻欢是怎样的德行,你再仔细想想,究竟有没有得罪过人?” 李敬业苦苦回忆许久,摇头道:“青楼寻欢买醉,酒后多少会有点冲动,与长安城的权贵子弟争风吃醋什么的,也不是没有,但也只是小摩擦,断不会动如此干戈。” “能把我构陷进大狱,这不是权贵子弟能干得出来的事,必然是某位大人物暗中推动,他们动手之前大抵已清楚,动我就是动英国公府。” “既然他们做了,说明他们根本就不怕,或者说,根本就是冲着咱国公府来的,这是一桩蓄谋已久的阴谋。” 李钦载缓缓点头。 李敬业也不是废物,事实上他从出生开始便注定要继承英国公的爵位,从小接受的精英教育比李钦载严苛多了。 所以兄弟俩分析此案的时候,彼此都非常冷静,而且看待事物非常清醒理智。 “你没得罪过人,爷爷在府中基本等于养老,甚少见外客,他更没得罪过人,那么究竟是谁招惹了是非呢?”李钦载搓着下巴喃喃道。 李敬业瞥了他一眼,道:“咱家还有一位混世魔王,你忘了?” 李钦载一愣:“谁?” 李敬业淡定地朝他一指。 李钦载大吃一惊:“喂,无凭无据的,你不要乱指啊!” 李敬业隔着牢门,仍坚定不移地指着他。 “除了你,我实在不知道咱家还有谁得罪了人,景初,是你吗景初?” 李钦载怒道:“我向来广结善缘,从不与人结怨,最近一直安分待在甘井庄教书育人,偶尔回长安也只是,只是……” 声音越说越小,李钦载的表情越来越心虚。 李敬业冷下脸道:“只是如何?” 李钦载随即理直气壮道:“若我得罪了人,别人怎么不来冤枉我?把你弄进大牢算啥?” 李敬业这时已非常睿智了:“因为你甚得天子恩宠,别人不方便对你下手,也因为我是英国公府的长房长孙,若能把我废了,对咱家打击足够大,说不定还会连累爷爷被削爵,更能打击爷爷在军中的威望……” “景初,你这孽畜,快说实话,最近你得罪了谁?” 李钦载怒道:“我最近老老实实,除了稍微得罪了皇后,还得罪谁了?” 李敬业神色不变,厌胜案李钦载得罪皇后的事他早就听李勣说过了。 指着李钦载,李敬业怒道:“好个混账,你造的冤孽,却害我被落了大狱,你……你等我出去,我要清理门户,打断你的狗腿!” 怒骂几句后,李敬业突然哭了起来:“我好像那個纯纯的大冤种……” 李钦载也有点尴尬,只好安慰道:“堂兄想开点,此事没查清,也不一定是我招惹的祸事,就算是我,我也一定保证把你救出去。” 李敬业抹了把泪,叹道:“罢了,谁叫我自己做事不利落,也被人拿住了把柄呢,景初啊,你可长点心吧,回去后马上从你自身查起,循着你的仇人线索往上查,先把敌人弄清楚再说。” “可一定要快点,我怕是扛不了多久了。”李敬业忧愁地望向牢房里唯一一扇狭小的天窗,幽幽道:“当初不过图个爽快,与她只是一哆嗦的事儿,谁知道给自己埋了如此要命的隐患。” “青楼女子费钱,良家女子费命啊……” ………… 李钦载离开大理寺时脸色不大好看,其实早在得知李敬业无端入狱之时,他便隐隐有了预感,此事只怕是有人报复,究其源头,还得是当初的厌胜案。 厌胜案得罪的最大的敌人是武后,此事究竟是不是武后在背后指使,李钦载不得而知,毫无头绪之时,武后是一条线索,必须顺着线索查下去。 刚准备登上马车,李钦载身形一顿,望向刘阿四道:“你去请百骑司的宋森,就说莪给他带了点土特产……” 刘阿四抱拳,然后朝他伸出双手。 李钦载一愣:“啥?” 刘阿四一脸无辜:“土特产啊,五少郎不是说给他带了土特产么?小人这就送去给他,省得五少郎跑一趟。” 李钦载奋力挤出一丝微笑:“你真特么可爱死了呢,我的目的是送土特产吗?我特么是要见宋森啊!” 第四百五十四章 权力关在笼子里 半个时辰后,李钦载便见到了宋森。 多日不见,宋森似乎有了些许的改变,这货长胖了。 丑陋的脸颊更圆润了,两颊微微鼓起,看起来像一只生气的河豚,但又没有河豚那么可爱,丑萌丑萌的,给人一种奇怪的印象。 说他丑吧,人家脸上有肉,丑陋中透出一股莫名的憨厚味道。 说他憨厚吧,可他丑啊。 长安西市井坊一家简陋的露天酒肆里,宋森见了李钦载后急忙行礼,结果半晌没听到动静,抬头见李钦载直勾勾地盯着他,宋森不由满头雾水。 “呃,李县伯?”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你最近吃了啥?这脑满肠肥的,本来丑也就罢了,如今既丑又肥且油腻,真的越来越看不下去了。” 宋森却一点也不生气,呵呵笑道:“托李县伯的福,下官升官了。” “哦?不容易啊,升了个啥?” “下官以前是百骑司长安副掌事,如今已把那‘副’字去了,呵呵,哈哈。” 李钦载也笑:“恭喜恭喜,这顿酒你请,阿四,让掌柜的上好酒,三勒浆招呼。” 宋森笑道:“应该的,应该的,下官升职全托了李县伯的福。” “啥意思?跟我有啥关系?” “上次厌胜案,下官抓捕案首王伏胜有功,洗刷了两位公主殿下的冤屈,陛下不但升了我的官儿,还赐金一百贯。” “呵呵,别人不知道,但下官记着李县伯的恩,那王伏胜是李县伯查出来的,也是在您的布置下收网的,下官不过是捡了個便宜。” 李钦载精神一振:“大喜啊,别的不说,陛下给你的赏金分我一半,不过分吧?” 宋森表情一滞,世上真有这么不要脸的人吗? 是的,有。 “咳,不过分,一点也不过分,稍停下官便将五十贯送到李县伯府上。”宋森奋力挤出一丝微笑。 李钦载哈哈大笑,拍了拍他的肩:“逗你的,这点钱我能看在眼里?” 宋森松了口气,情不自禁掏出帕巾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李钦载嗤道:“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几十贯钱吓成这样,大小也是百骑司的掌事了,没捞过油水吗?” 宋森苦笑道:“不瞒李县伯,百骑司直属陛下统管,平日除了薪俸,还真没啥油水,大唐有油水的官儿都在朝堂和地方,咱们这种不大见光的官署,大多过得苦哈哈的。” “回头我给你个兼职,我家的冰块生意听说过吧?陛下也参了一份子,我跟许敬宗打声招呼,你们百骑司派几个人常驻西域诸国,打听有谁暗地里想对我家生意使绊子的,没事打打小报告。” “只要百骑司干了活儿,就不让你白忙活,每年给你们长安百骑司五千贯好处,这好处你看着分配,如何?” 宋森一愣,接着大喜过望,忙不迭行礼如捣蒜:“多谢,多谢李县伯慷慨,下官一定派遣最精干的人去西域,为陛下和李县伯效犬马之劳。” 百骑司虽是天家鹰犬,可确实不是什么肥差部门,官员和属下的薪俸都是严格按照朝廷定制,而且百骑司的薪俸由皇宫内帑发放,也就是李治私人掏口袋养的。 而百骑司既没有审讯权,也没有定罪权,他们只负责侦缉打探,跟数百年后的明朝厂卫简直没法比。 当权力被锁进笼子,可以想象百骑司过得多苦逼了。 李钦载突然许下的好处,对宋森这位新上任的掌事来说,不啻于天降甘霖,干柴遇烈火。 每年五千贯津贴,而且全由宋森分配,对宋森彻底掌控长安百骑司有莫大的好处。人情太大了,要不是不合适,宋森都恨不得给李钦载磕一个才甘心。 铺垫过后,李钦载才悠悠地说起正事。 “我家堂兄无端被人构陷,下了大理寺监牢,这事儿你知道吧?”李钦载缓缓问道。 宋森脸上闪过一丝迟疑,然而一想到刚才李钦载许下的好处,还是回道:“知道,此事朝堂已闹翻了天,每日都有无数朝臣上疏参劾令兄李司马,而且有愈演愈烈之势,百骑司早就注意到了。” 李钦载问道:“有没有别的苗头,比如说,参劾我堂兄不过是个开头,人家真正想对付的还是我爷爷英国公,或是……我?” 宋森苦笑道:“下官委实不知,没有陛下的旨意,百骑司不敢胡乱监察百官动静,我们打听到的也不过是朝野传闻。” 李钦载点头,跟明朝的厂卫不同,百骑司还是有节操的,至少李治时期的百骑司是如此。 按照真正的历史,李治死后,百骑司归于武后,那时他们干的事便已隐约有了明朝厂卫的神韵,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当然,记载于野史传闻中的所谓“梅花内卫”,敲黑板,历史上没这个东西,杜撰的。 “帮我查一查,堂兄入了冤狱,事情必须查清楚,不论谁敢触我李家的霉头,此事断不能善了。”李钦载语气渐冷。 宋森露出为难之色,低声道:“李县伯,百骑司未奉天子旨,不敢擅动呀。” 李钦载瞥了他一眼:“钱敢收,活儿不敢干?老宋,你的节操都变成身上的肥肉了吗?” 宋森苦笑道:“李县伯恕罪,钱我也不收了行吗?若无陛下旨意,下官会被问罪的,官儿当不成,说不定还会下狱,拿了钱有啥用。” 见李钦载满脸不悦,宋森也有点心虚,于是道:“李县伯与陛下私交颇深,不如您辛苦进宫一趟,求得陛下答应调动百骑司,有了陛下的旨意,下官一定为李县伯赴汤蹈火。” 见宋森态度坚决,李钦载也看出来了,这货虽然贪财,也有私欲,但还是有底线的,底线不容动摇,给再多的好处都没用。 不得不说,这种人看似油滑,其实还是挺可贵的,这人能处。 “罢了罢了,我这就进宫觐见陛下,你等着旨意吧。”李钦载无奈地道。 宋森识趣告辞。 行礼后刚走出两步,宋森又转过身,看着李钦载欲言又止。 李钦载心头一暖,相识久了,毕竟是有交情的,于公虽然不合法理,但宋森私心还是向着自己的,这欲言又止的模样,显然是打算提供一点私下的帮助。 法理之外,应有人情。 李钦载目光期待地看着他。 宋森迟疑半晌后,终于开口了:“下官刚来时,听贵属说有土特产送我……” “嗯?”李钦载神情立马呆滞。 “所以,下官想问问,土特产……还给么?”宋森忸怩地道。 李钦载暴怒:“神特么土特产……” 抄起屁股下的小马扎便待给他开个光,宋森大惊,抱头仓惶鼠窜。 第四百五十五章 含泪吃了三碗饭 土特产确实有,而且很稀罕。 数日前李钦载在庄子里突然想吃牛肉了,于是庄子摔死了一头牛,这不是巧了吗这不是。 痛快交了官府的罚金后,李钦载如获至宝。 一头牛数百上千斤,李家上下玩命的吃也吃不了,临来长安前,李钦载割了数十斤牛肉。 这玩意儿虽比不了金银珠宝,可它实惠且味美,连李治都吃得吭哧吭哧如同猪吃泔水似的,可见它有多稀罕了,用来送礼最合适。 不打算送宋森,没别的,五少郎不爽。 宋森走后,李钦载独自在露天的酒肆里坐了一会儿,嘴里咂摸着低劣浑浊的米酒,入口一股子酸涩,略带几分酒味。 三碗酒一文钱,价钱很公道,味道却难以形容,就是这种低劣的酒,大唐也不是任何人能消费得起的。 一文钱,换得须臾浮生闲,在熙攘的奔波中攫取片刻宁静。 不贪心的人会得到满足,贪心的人,不会坐下来。 端起磕了边的粗糙陶盏,李钦载默默满饮一盏,仍然坐在酒肆里,看着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此刻,他很满足。 一直以当一条咸鱼为人生目标,可世情总是不肯放过他,穿越至今,一事接一事,他突然感到有些累了。 明明大部分时候他都在庄子里过着懒散的日子,可他确实感到累了,说来确实有些矫情。 可他就是累了啊。 从怀里又掏出一文钱,让店伙计再上三盏酒。 侍立一旁的刘阿四看不下去了,凑到他身边轻声道:“五少郎,此处酒肆所贩之酒太过低劣,不合五少郎尊贵的身份,而且劣酒多饮伤身,五少郎若有雅兴,不如回国公府痛饮美酒……” 李钦载抬眼笑道:“我有多贵?” 刘阿四一滞,苦笑道:“五少郎是社稷重器,也是李家的希望,还请五少郎保重自己。” “又是尊贵,又是重器,所以我跟金子一样是贵金属?”李钦载突然有些烦躁,又饮尽了一盏酒,狠狠一擦嘴:“办完这件糟心事,我要找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做回那个跋扈的纨绔。” “我特么要撒撒野!” ………… 下午,李钦载端着一只陶锅走到太极宫门外。 觐见天子对别的朝臣来说是一件大难事,按程序走的话,首先去要礼部报备,然后便是漫长的等候,啥时候想见你,得看天子的心情。 据说贞观年间,有一位地方官进京述职,报备礼部后,足足在驿馆里等了半年才等到李世民召见,那位官员见到李世民后,跪在面前嚎啕大哭泣不成声,李世民还以为他觐见天颜被感动了。 谁特么知道他其实是投诉无门啊。 李钦载显然是個特例,太极宫对他来说基本上他想来就来,只要不是半夜翻墙进来,任何时候李治都不会拒绝见他。 不过这次见李治有点麻烦,因为李钦载端着的那只陶锅。 宦官领他进了宫后,内侍省主管膳食的宦官上前,客气又坚决地要求李钦载先将陶锅交给他。 陶锅里自然是食物,举凡出现在李治面前的食物,是必须要经过宦官验毒的,跟天子的交情再深也不能例外,规矩就是规矩。 李钦载知道规矩,痛快地将陶锅交给了宦官。 宦官一通不明觉厉的操作后,证实了陶锅内的食物无毒,味道还很不错,于是将陶锅交还给他。 安仁殿内,李治懒洋洋地打着呵欠,殿内赫然还坐着一位老熟人,大舅哥崔升。 见李钦载进殿,李治精神一振,笑道:“免礼免礼,景初快上前来,朕待在这宫里委实无聊了,你来得正好,陪朕说说话……” 话没说完,李治吸了吸鼻子,道:“啥味儿?” 李钦载笑着举了举手里的陶锅。 味道有点熟悉,李治眼睛亮了:“锅里莫非是……” 李钦载笑道:“是牛肉,小火慢炖了两个时辰,肉烂汁浓,火候正合适。” 李治大喜:“美食当前,岂能无美酒?来人,上酒!上月有西域进贡的三勒浆,搬两坛来!” 不经意看了一眼旁边的崔升,李治又改口:“三坛!” 被当作小透明的崔升也不生气,而是恪尽职守,面无表情地埋头奋笔疾书。 李治一惊,急忙正襟危坐:“咳,景初,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耕牛对大唐如此稀贵,怎能食牛肉?不行不行,朕不忍也。” 影帝已开始了他的表演,身为配角的李钦载当然也要入戏,于是露出痛心之色。 “臣的庄子地势不平,多有陡峭,前日一头牛不慎失足摔伤,已无法下地耕作,臣万分悲痛,不得不送了它一程,还请了道士超度它,办得风风光光的。” 李治顿时也露出痛心之色,叹道:“风光就好,不枉它半生辛苦。” “陛下,它的灵魂已得到了超度,臣本来打算厚葬其身,但昨夜臣做了一个梦,那头牛托梦来了,它在梦里千求万请,请臣务必要好好享用它的肉,如此才能让它一生圆满,来生投个人胎。” “臣感动之下,醒来后只好将牛分烹之,含泪吃了三碗饭。”李钦载黯然叹道。 配角太抢戏,李治这个主角明显感到了压力,情不自禁脱口道:“你这鬼话编得……” 随即李治又改口:“咳,景初之言合情合理,完全没有不妥之处,既如此,朕也浅尝几口,也算是帮它圆满功德吧。” 君臣二人一搭一唱之后,同时望向一旁的崔升。 崔升不知何时已搁了笔,双手抱胸眼睛半阖,仿佛已不屑把这些鬼话记在帝王起居录中了。 君臣二人松了口气,宦官这时也把酒端了进来。 陶锅揭开,一股浓烈的肉香顿时弥漫四周,李治陶醉地深吸了口气。 正要举箸大快朵颐,李钦载却朝他使了个眼色,李治收到,立马明白了含义,于是朝崔升招呼道:“崔卿也过来,你我君臣同食同饮。” 崔升行礼,淡淡地道:“陛下请便,臣职守在身,不宜与陛下同饮。” 李钦载道:“大舅哥莫矫情了,你若不下水,陛下和我都无法尽兴呀。” 李治急忙点头:“然也。” 崔升叹了口气,这妹夫真不能处,好事没见他想起自己,坏事却要拖他下水。 于是崔升走过来,用银箸挟起一筷牛肉吃了,朝李治点头示意,表示自己已经欣然被拖下了水,这才识趣地走回矮桌旁,蘸墨不知写着什么。 君臣终于松了口气,于是二人痛快地喝酒吃肉。 李钦载心中却有些疑惑,以往进宫见李治都是君臣二人天南地北瞎聊,今日无端端的让崔升坐在殿内,是想干啥? 第四百五十六章 猝不及防的奏对 李钦载是穿越者,从小接受的是平等教育,对皇权的态度既不膜拜,也不抗拒。 他只是做出符合社会期待的表面礼仪,实际上他并不是很畏惧皇权。 这种性格不能说不好,看生辰八字如何,投胎投得好,投到一个君圣臣贤的盛世时代,他能过得如鱼得水,就算有些许冒犯孟浪之处,圣明君主也不会跟他计较。 若生在暴君统治下的时代,李钦载大约能活三章,三章内必完结撒花。 幸好李钦载投胎投得好,他投在大唐历代帝王里最仁厚最温和的一位帝王治下。 牛肉炖得很烂,火候正好。李钦载亲自下厨烹饪,加了一些香料,两个时辰的小火慢炖,汤汁浓如糊糊,轻啜一口,浓烈的肉香和汁液丝滑到底,五脏六腑都舒服得想呻吟。 子曰:“食色性也”,男人遇到好吃的食物也是会呻吟的。 李治整张脸都在放光,一口接一口吃着牛肉,嘴里一边咀嚼一边哼哧哼哧。 李钦载没怎么动筷,他微笑看着李治大快朵颐的样子,不知为何内心荡漾着一股饲养员的愉悦。 “好吃,好吃!景初的手艺绝妙,你若是别的方面平庸一点,朕都想把你召进太极宫,给朕当一辈子的御厨。”李治头也不抬地赞道。 李钦载笑道:“臣是外臣,实在不便入宫当差,以陛下之仁义,也断不可能让臣净身吧?” 李治叹道:“这规矩也不知是哪朝的国君定的,宫人非要净身方可当差,依朕的意思,只要有才能,净不净身的有啥要紧,能给朕办事就好。” 李钦载无语地仰头翻了個白眼儿。 心是真大啊,真不怕头上被种上一片呼伦贝尔草原啊。 宦官为何要净身才能入宫当差,你心里难道没一点数么? 整个皇宫就你一人有鸡儿,宫闱才能相安无事。 千山鸟飞尽,万茎人踪灭。 这才是皇宫该有的样子。 李钦载抬眼见崔升正在奋笔疾书,于是急忙道:“大舅哥,陛下刚才那句话不要写进去。” 崔升冷冷瞥了他一眼,仍然在不停写着什么,也不知李治那句混账被他记下来没有。 本打算跟李治提一下借用百骑司调查堂兄入冤狱的事,但此时崔升在场,这货与他向来不对付,李钦载还是决定暂时不提为好。 这事儿若被写进帝王起居录里,李治和他都会被骂得很惨,而且一骂千年的那种。 君臣喝酒吃肉,聊了些闲话儿。 终于,李钦载忍不住指了指崔升,道:“陛下,咱们君臣小聚,没必要让中书舍人在旁记录吧?” 李治愣了一下,接着一拍大腿,懊恼道:“都怪你的牛肉太好吃,朕都忘了正事。” “啥正事?” 李治不自在地咳了一下,道:“听说你回了长安,朕本来要召见你的,没想到你主动进宫觐见,那可正好,今日朕要与景初奏对。” 李钦载吃了一惊:“奏啥对?” 李治挟了一筷牛肉送进嘴里,不经意间瞥见崔升,立马想到此刻仪态略嫌轻佻,于是猛地坐正了身子,表情一片严肃,只剩一张嘴在不停蠕动。 李钦载也只好跟着坐正了身子,君臣此刻坐姿端正,面色肃穆,此情此景纵然入画,也教千百年后的后人找不出毛病。 “景初,大唐西面出事了。”李治沉声道。 李钦载眨眼,脑子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还在思考如何张嘴跟李治说堂兄的事儿,结果李治一嘴便将话题带到了大唐的西面。 “陛下指的是……西域诸国?”李钦载迟疑道。 李治摇头,道:“数日前,安西都护府八百里快骑入京,报称吐蕃东犯,边境大军有频繁调动迹象,安西都护奏称,吐蕃或许有吞并吐谷浑之心。” 李钦载沉默许久,一直未出声。 李治盯着李钦载,就算得不到有价值的建议,至少你当个合格的捧哏呀,比如识相地问一句,吐蕃为何东犯什么的。 不然这天聊死了。 李钦载确实没打算说话,他的脑海里一团浆糊,此时他还在默默在脑子里画地图。 吐蕃是后世的西藏,那么吐谷浑大概是青海甘肃以及新疆一带……吧? 吐蕃是高原地带,常年缺氧,空气稀薄,如果吐蕃人从高原冲锋到平原,会不会因为空气中的氧浓度太高而炸肺? 就算不炸肺,从寒冷的高原猛地冲到炎热的沙漠盆地,中暑也该中一大半吧? 满脑子不切实际的思绪,李钦载表情半梦半醒,很是缥缈。 李治终于忍不住唤道:“景初,景初!再不回话朕可要叫太医了。” 李钦载这才回魂,奇道:“陛下,吐蕃为何无缘无故东犯吐谷浑?” 李治叹道:“军国大事,何来‘无缘无故’之说?贞观年间,松赞干布迎娶文成公主,大唐与吐蕃交好了数十年,但两国的关系岂是一两桩联姻能决定的?该动手时还是会动手。” “高原苦寒之地,不宜吐蕃人生存,所以他们必须扩充国土,让吐蕃人从高原下到平原,数十年的安宁后,吐蕃还是决定东犯了,前日军报传来,朕也很吃惊,没想到吐蕃欲进犯的竟是吐谷浑……” 李钦载思索片刻,道:“陛下,消息可曾传到朝堂?朝臣们怎么说?” 李治苦笑道:“如此重大的消息,怎么可能瞒得住人?消息早已传遍朝堂,朝臣们争论多日,仍无定论。有的说置之不理,有的说必须帮助吐谷浑打退吐蕃人,朕这几日被他们吵得头疼老毛病都快复发了。” “说置之不理的,说出兵的,都有各自的道理,朕也不知该听哪一方的……”李治说着又叹了口气。 李钦载想了想,道:“出不出兵,全倚陛下圣裁,但臣想问一问,如果出兵的话,咱们大唐的国库能否支应得起这场大战?” 李治神情愈发苦涩,道:“去年征百济,百济灭国了,但国库也空了。今年北方大旱,各地州县报上来的收成实在惨淡,莫说支应一场大战,南粮北调赈济难民都捉襟见肘。” 李钦载也叹了口气,道:“如此说来,这场大战咱们大唐打不起呀。” 第四百五十七章 不能置之不理 大唐这两年很艰难,从出兵灭百济国后便很艰难。 一场战争消耗太大了,不仅是将士的伤亡抚恤,国库庞大的支出更是像一个无底洞。 一旦开战,无数的粮草军械便扔进了无底洞里,前方将士每天人吃马嚼的,国库的消耗量几乎以时辰来计算。 遇到风调雨顺的年景还好,能多攒点家底,若遇到天灾之年,一场大战几乎能让国家处于破产的边缘。 如今的李治就遇到这个情况。 吐蕃进犯吐谷浑,换了别的年头,朝堂上根本不会有别的声音,一個字,干就完了。 然而这一次,朝堂上出现了两种声音,另一派也不是不赞成打,而是他们更有理智,他们知道一旦跟吐蕃打起来了,无数的人命和钱粮就要不停地往这个无底洞里扔。 启战容易,何时停战可就不是大唐说了算。 再说,吐谷浑也不是什么铁杆藩属国。 在成为大唐的藩属国之前,吐谷浑与中原王朝时战时和,中原王朝孱弱时,吐谷浑顺势入寇,中原王朝强大时,吐谷浑腆着脸俯首称臣。 隋朝开皇年间,吐谷浑多次袭扰中原边境,隋炀帝忍无可忍,遣大军征伐,一场大战死伤无数,效果却不大,没多久就被吐谷浑可汗伏允收复了失地。 贞观八年,吐谷浑终于遇到了硬骨头,以李世民的脾气可不会惯着伏允,于是遣左骁卫大将军段志玄西征。 这一次将吐谷浑打得彻底没了脾气,伏允被段志玄打得节节败退,一直退到青海湖不敢回去。 同年,大唐战神李靖,加上曾经灭突厥的老班底侯君集,李道宗,薛万均,契苾何力,李大亮等名将,在李世民的旨意下,众将合起伙来狠狠揍了吐谷浑一顿,杀得吐谷浑境内日月无光。 说实话,大唐这等名将阵容合起伙来揍伏允,伏允但凡稍有感恩之心都应该跪地感谢大自然的馈赠,大唐揍dong突厥的时候都没动用过如此豪华的阵容。 世界杯冠军队揍国足也不过如此了吧,手拿把掐了。 大唐最终的战果,斩杀吐谷浑军队十余万,缴获牲畜牛羊数十万头,吐谷浑可汗伏允兵败自缢,其子伏顺投降唐军,被李世民册封为新可汗。 从此吐谷浑彻底归心,成为大唐的藩属。 吐谷浑王族皆是鲜卑族,以“慕容”为姓。如今吐谷浑的可汗名叫诺曷钵,还有个汉名叫“慕容忠烈”。 金庸先生的著作《天龙八部》里,那位一心复国的公子慕容复,机关算尽,最后落得个疯癫的下场。 慕容复想要复的国是“大燕”,国名当然是虚构,但慕容复这个人物和事件还是经过考证的,慕容复其实就是吐谷浑王族的后代,他要复的国便是吐谷浑汗国。 如今吐蕃大军在边境蠢蠢欲动,吐谷浑可汗诺曷钵被吓得魂不守舍,大概率将会成为吐谷浑的末代可汗,家族的罪人,内心滋味不言而喻。 将整件事述说过后,李治盯着李钦载的脸,想知道他的看法。 奋笔疾书的崔升也停下了笔,同样盯着李钦载。不知是等待李钦载开口他好记录,还是这位大舅哥本人也想知道妹夫的想法,努力找个不讨厌他的理由。 李钦载沉吟许久,缓缓道:“陛下,吐蕃进犯吐谷浑,大唐不能置之不理。” 李治点头,似乎早就预料到李钦载的答案,道:“朕愿闻其详。” “陛下,大唐的战略是先东后西,臣知道,东边的高句丽未除,终究是陛下的一块心病,故而陛下这些年的心思全放在东面,只待积攒国力,便以举国之力伐之。” 李治欣然点头:“景初懂朕。” 李钦载又道:“如今吐蕃进犯吐谷浑,对大唐来说不啻于后院起火,陛下若置之不理,吐蕃灭了吐谷浑后,很难说下一步会不会进犯大唐。” “到了那一步,陛下,大唐的战略就被迫要改变了,只能将高句丽先放下,全力对付西面的吐蕃,那时吐谷浑已被灭,大唐失去了西面的屏障和战略缓冲之地,直面吐蕃军队,大唐会付出更大的代价。” “吐谷浑不是什么忠诚的藩属国,其国贫瘠落魄,故而朝臣们以为可帮可不帮,但臣觉得,大唐要站在战略全局的位置上思考。” “吐谷浑再多的不值得,可它终究是战略缓冲之地,单只说这个理由,吐谷浑便不可弃。” 李治的表情渐渐凝重起来,旁边不停落笔的崔升也是一片肃穆,将李钦载说的每个字都记在纸上。 李治重重点头道:“景初所言有理,一言惊醒了朕。没错,其实吐蕃打算灭吐谷浑的那一刻开始,大唐便已被迫改变了战略。” “朝臣们大多想差了,这不是大唐帮不帮吐谷浑的问题,而是唇亡齿寒,吐谷浑若被灭国,吐蕃人已从高原走了下来,下一步必然是进犯大唐,不论大唐打不打得起,都必须直面吐蕃了。” 李钦载欣然松了口气。 怕就怕那种刚愎自用的帝王,啥大道理都听不进去,狂妄自大地觉得天大地大老子最大。 幸好李治听得进去,如此,李钦载也不介意多说几句。 “陛下,大唐如今支应不起一场大战,但对吐谷浑也不能不闻不问,如此不仅会失去西面的战略屏障,也会寒了其他藩属国之心。” “臣建议,先以外交正面干涉斡旋,并向凉州增兵,做出严阵以待之态势,外交与兵威互辅施压,逼吐蕃投鼠忌器,不敢妄动。” 李治欣然笑道:“朕这几日听了太多朝臣的谏言,景初之言无疑是最稳妥,也最合朕心意的。” “没错,不能置之不理,若换了先帝在世,吐蕃贼子焉敢张狂,朕虽不如先帝,可也不是区区吐蕃能随意拿捏的。” 仿佛已决定了一件大事,李治举箸朝陶锅里挟了一块牛肉送进嘴里。 君臣聊了半天,锅里的肉早已凉了,但李治却一点也不介意,反而吃得津津有味,边吃边欣悦点头。 “这牛肉,此刻才吃出点滋味来。” 第四百五十八章 京中传闻 李治有高血压,但服用了李钦载的偏方后,如今的身子已大好,很少再犯头晕目眩的老毛病了。 但该忌口的李治还是很注意,他不是视死如归的人,为了区区口腹之欲把自己的命玩没了,好不容易投了个皇帝胎,死得太早跟谁说理去? 李钦载做的牛肉李治今日吃了不少,已然有些过分了,酒他却没怎么喝,也算惜命了。 今日君臣奏对,李钦载的话给了李治决心,一旦下定了决心,李治的心情突然变得很愉悦。 李钦载见崔升这厢已经搁笔整理奏对的记录,显然君臣奏对已结束,于是便向李治告退。 走出殿门,略带几分寒意的秋风一吹,李钦载的脑子突然清醒了几许。 挠了挠头,李钦载喃喃道:“我今日进宫是要干啥来着?” 接着李钦载猛地一跺脚:“特么的,忘记正事了!” 然后李钦载转身又进了安仁殿,李治正打算离开,两人在殿门内撞了个满怀。 一声头撞头的闷响后,君臣二人各自捂着脑袋蹲了下来。 李治捂着头叹道:“若非是你,这会儿禁卫该大喊捉刺客了……” 李钦载也捂着头道:“可惜陛下不是女子,不然这一下必须撞出一段可歌可泣的爱情……” “你又回来干啥?” 李钦载顿时顾不得揉脑袋,急忙道:“陛下,臣要鸣冤!” “鸣啥冤,谁冤枉你了?”李治没好气道。 “臣的堂兄李敬业被人构陷,无端入了冤狱,臣请陛下做主。” 李治叹了口气,道:“李敬业的事朕听说了,英国公戎马一生,战功彪炳,朕也不希望看到李家门楣蒙羞。” “但李敬业的案子弄出的动静太大了,这几日参劾他的朝臣多如过江之鲫,朕已令许右相压下参劾奏疏,可朝会上仍有人不放过他。” 李钦载道:“陛下相信臣的堂兄是无辜的吗?” 李治沉默片刻,道:“李敬业与犯人之妻私通的事,已坐实了,至于犯人夫妻是不是他杀人灭口,案子已交刑部大理寺会审。” “李家的门风,朕向来不怀疑,李敬业或许裤腰带会松,但做不出杀人灭口的事,而且,此案最大的疑点是,犯人之妻居然临死前在墙上写下李敬业的名字,呵呵……” “且不说那犯人之妻是否识字,就算她识字,偏就赶得那么巧,吊着一口气恰好把李敬业的名字写完才断气,这就太造作了……” 李钦载欣然道:“陛下慧眼如炬,臣钦佩。看来陛下也知李敬业是被冤枉的?” 李治点头:“朕相信李敬业是被冤枉的,但……死无对证,百口莫辩,李敬业的处境还是很麻烦,朝堂群情激愤,议论四起,朕也无法公然偏袒,所以李敬业入大理寺监牢是朕答允了的。” 李钦载听出了李治话里的意思,李治也认为李敬业是被冤枉的,可问题是各种证据都指向李敬业,刑部和大理寺就算会审,也只能以证据说话,而李敬业却无法拿出自辩的证据。 李钦载不由有些失望,难不成真只能眼睁睁看着李敬业被定罪? 李治沉默片刻,又道:“不仅是李敬业,百骑司昨日还给朕奏报了另一个消息,跟你爷爷有关。” 李钦载心头一紧:“什么消息?” “百骑司打听到长安市井有传闻,贞观二十年,令祖李老将军奉先帝旨,安抚薛延陀伊特勿失可汗,又招降了真珠可汗之侄咄摩支。” “然而传闻说,李老将军为增军功,私下命部曲屠降五千人,并纵兵抢掠薛延陀各部落财物不计其数……” 李钦载震惊地睁大了眼。 杀降可是重罪,非常恶劣的罪名,天大的功劳都抵不过去。 纵兵掠财也很不光彩,这两件事都很要命,因为有两位反面教材明晃晃地立在那儿。 贞观年间,侯君集奉旨平高昌国,在国主已经投降的情况下,侯君集仍悍然下令杀降,将高昌国都城杀得十室九空。 也是在贞观年间,战神李靖平dong突厥,战后有朝臣揭举李靖纵兵掠财。 侯君集和李靖的下场众所周知,侯君集死于谋反,李靖在平dong突厥后从此闭门谢客,不再参与任何军国之事。 如今长安城内竟有人以同样的理由风传李勣的过错,这事儿虽然只是在民间市井传扬,可闹上朝堂金殿已是迟早的事。 李钦载心中顿时冒出了怒火,爷爷的猜测没错,果然有人针对英国公府,李敬业的案子不过是餐前开胃小菜,跟李勣有关的传闻才是真正的杀招。 “陛下,此事定是有人图谋不轨,恶意构陷。”李钦载沉声道。 李治笑了笑:“朕非昏聩之君,当然知道有人欲对李老将军不利,二十多年前的事还拿出来说,以为朕傻么?” 接着李治又叹了口气,道:“不过众口铄金,人言可畏,老将军为大唐鞠躬尽瘁,朕不希望看到老将军临老还被人污了清白,所以朕已下旨,令百骑司侦缉打探,把传流言的恶首揪出来。” “接连两桩事都将你李家牵连进来,显然背后有人指使,朕不能明着偏袒,景初啊,有些事还要靠你自己去查缉。” 李钦载突然道:“臣若出手查缉,诸事多有不便,而且臣的性子遇事时有些暴躁……” 李治瞥了他一眼,道:“嚣张跋扈的纨绔嘛,行事自然与众不同,你不妨明说便是。” “咳,是,臣的意思是,若臣干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来,还请陛下高抬贵手……” 李治笑了:“放心,朕很理智。” ………… 走出太极宫,李钦载脸色阴沉,与李治聊过之后,他终于确定长安城里有人不仅针对他,而且还对整个国公府都布下了阴谋。 躲在暗处的敌人最可怕,李钦载必须认真起来了。 幸好刚才李治已答应暂借百骑司予他,可酌情帮他查缉可疑之人,洗刷英国公府的清白。 刘阿四老魏等部曲迎上来,正要扶李钦载上马车,却被李钦载伸手拦下。 “阿四,你亲自找一下宋森,让他帮我查几个人。” 第四百五十九章 幕宾 穿越至今,李钦载的仇人确实有几个,从武元爽到李义府,都算结了仇。 曾经揍过的纨绔们可以不用考虑,他们虽然也算仇人,但分量和资格不够,没那智商布如此大的局,连李勣都被牵连进来。 不是看不起他们,横行长安的那几个货真没那翻天的本事,喝酒打架争风吃醋他们是个中翘楚,涉及到朝堂君臣级别的斗心眼玩阴谋,他们真不行。 所以李钦载第一时间便将长安城所有的纨绔排除在外。 他的目光放在那些曾经得罪过的朝臣身上。 站在空旷的宫门前,李钦载沉思许久,才慢慢地登上马车回国公府。 树欲静而风不止,庙堂之高诚如江湖之远,皆是身不由己。 ………… 长安城西市的一处馆驿后院,金乡县主托腮独坐在幽静的院子里,呆怔地望着天空的云彩。 此刻的她,脑子里很多胡乱的念头。 想像云彩一样自由飘荡,若能长出一双翅膀,此生定要遨游于山川河流。 想着人生的归宿,她今年已二九年华,父王说要考虑终生大事了,或许今年,或许明年,待父王从并州归来,便是她待嫁之时。 嫁人啊,就在几年前,她还觉得是很遥远的事。 那时的她,从来没考虑过这些,随着年岁渐长,见多了父王对女人的薄幸,她对未来的夫婿更是不抱任何期待。 如果天下男子都像她父王那样,孤独终老或许才是一件幸福的事。 直到……她遇到了李钦载。 一个很难用言语形容的男人,有着一身神鬼莫测的本事,有着无比欠抽的嘴,也有懒散却乐观的性格。 金乡不得不承认,这样的男子很优秀,非常优秀。可优秀并不是钟情于他的原因。 他对崔婕的温柔,夫妻间打打闹闹的玩笑,对荞儿的悉心教育。 这些她都看在眼里,在甘井庄做客的那段日子,她已不知不觉投入到这样的生活中。 更要命的是,她不知不觉间将自己代入成了女主人。 日子在他身上如汩汩的泉水,悄悄地流淌,没有轰轰烈烈爱来爱去的喧嚣,只有平静中透出的那股淡淡的甜蜜,仿佛连柴米油盐都带着几分清甜。 那是她做梦都在憧憬的余生,却被她的闺友过上了。 为人从不欺心,她确实有些嫉妒崔婕。 于是她选择离去,不属于自己的生活,就不要打扰他们。 是有些遗憾啊,她和他甚至都没有体面的相识回忆,却仓促地收尾了。 或许他至今仍不知道,他曾在她的心里住过一段时间。 她打算放弃的那一刻,也曾在寒风里站了很久很久。 脑海里浮现的那道熟悉的身影,怎么也挥之不去。 金乡黯然神伤地叹息。 一名侍女匆匆走进院子,禀道:“县主,奴婢刚从市井归来,听说了一个传闻,英国公府有麻烦了……” 金乡闻言猛地直起身子,侍女被她激烈的反应吓了后退两步。 金乡顿知失态,于是不自然地理了理发鬓,道:“英公怎么了?” “英国公的长房长孙因事下狱,英公也被人翻出一桩二十多年前的旧案,说是杀降和纵兵掠财,市井有人议论说,英公应是被人陷害了。” 金乡黛眉轻蹙,道:“两件事同时发生,皆跟英国公府有关,显然有人背后指使,李老将军得罪谁了?” “奴婢不知,但听说李家五少郎受英公所召,昨日紧急回到长安,看来是要代英公出面处置这两桩麻烦。” 金乡眼睛一亮,随即迅速黯淡下去,道:“李县伯……他回长安了?” “是。” 金乡喃喃道:“他才二十多岁,能解决这些麻烦吗?” 侍女不知怎么回答,只好垂头不语。 金乡仿佛陷入了自己的思绪,犹自喃喃道:“他终归只有天子的恩宠,可这一次已波及到了英公,他能帮家族度过此厄么?” 应该很难吧? 长安城里,二十多岁的纨绔们都在干什么?他们在夜夜笙歌,在寻欢买醉,稍微争气一点的,恩荫之下当个低阶的小官。 他们唯一倚仗的,是家族的权势,没有了家族的权势,他们什么都不是。 可是这一次,他却要扛起整个家族的是非。 金乡想想都觉得很艰难。 这些年她父王被天子贬来贬去,她无数次见过父王独自坐在孤灯下发呆,她也很想帮帮父王,可她什么都做不了。 今日的李钦载,是否一如往日无助的她? 脑海里想象一下李钦载独坐幽院无助的模样,金乡就觉得一阵心疼。 良久,金乡咬了咬牙,恨恨地道:“真是我的冤孽!” 目光投向一旁的侍女时,金乡已变得平静且端庄。 “备车,出城,我要去见牛方智。” 侍女答应后刚转身,金乡又叫住了她,深思片刻后,道:“前日是不是有一位书生来向父王投行卷?” “是,他本欲向滕王殿下投行卷,却不料殿下在并州,书生只好失望离去。” 金乡缓缓道:‘那位书生的行卷我看了,策论文章作得不错,对时势和兵道皆有见解,是个不错的人才。’ 侍女小心翼翼道:“县主的意思是……” “拿我的名帖给他,让他转拜李景初门下为幕宾,转告李景初,我……代婕儿给他送一个人才,若能用,便留用,哼!不谢!” ………… 满腹烦躁的李钦载回到国公府,刚下马车却见一人从斜刺里冲出。 旁边的刘阿四和老魏大惊,不假思索便横刀出鞘,两道刀光一闪,冲出来的人被生生止住了脚步,仍保持着跑步的姿势,却一动也不敢动。 “莫误会,莫误会!在下非歹人。”来人颤声道。 李钦载站在马车前,上下打量他一番,道:“你是何人?为何在国公府门前驻留?为何惊我车驾?” 来人被两柄刀架在脖子上,道:“尊驾可是李景初,李县伯?” “不错。” 来人松了口气,道:“恕在下冒昧,在下受金乡县主所荐,欲拜李县伯门下为幕宾。” “金乡县主?”李钦载愕然,然后仔细看了他一眼,道:“你是何人?” “在下,骆宾王。” 第四百六十章 初唐四杰之最穷一杰 李钦载真被惊到了。 骆宾王,初唐四杰之一,虽然官路混得很惨,可人家在文学上却是妥妥的大佬啊。 仔细打量眼前这位文学诗歌界的大佬,如今的骆宾王大约三十多岁,穿着朴素陈旧的长衫,长衫似乎有些年头了,看起来有点不合身,但却仍被熨得平平整整。 腰间系不起玉带,用一条锦布嵌上几颗铁扣来代替,脚上一双青云靴后跟都快磨穿了,以至于为了减少磨损,骆宾王无论站或走都好像在踮着脚,姿势看起来有点嚣张,像个收保护费的街溜子。 李钦载打量一番后不由叹为观止。 “穷酸”俩字应该是为骆宾王量身打造的吧? 刚才要不是他自报姓名,李钦载都想掏几文钱施舍他了。 “你是骆宾王?”李钦载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初唐四杰都混得如此落魄吗? 骆宾王挺胸站在他面前,神情有几分拘谨,又有几分傲气:“正是在下。” 李钦载一拍掌,高兴地道:“久仰久仰。” 骆宾王一怔,顿时欣悦地道:“李县伯认识在下?” “认识,当然认识,尊驾佳作传遍大唐,哪个读书人没听过你的大名,‘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嘛,当年留校到八点多才堪堪背诵全文……” 骆宾王欣悦的脸色顿时一僵,难堪地沉下脸:“……不是我作的。” 李钦载一呆,尴尬地搓手:“啊,可能我记差了,‘古来征战几人回’?” 骆宾王面颊涨红,脸色愈发难看:“也不是我作的。” “‘洛阳亲友如相问,就说我在长安城’?” “……不是。”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李县伯,要不您还是直接巴掌扇脸吧,在下心里兴许好过点。”骆宾王一脸惨然道。 李钦载有点不耐烦了:“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你这個四杰是花钱买的吗?” 骆宾王黯然叹道:“在下才疏学浅,不足与李县伯谋也,告辞!” 刚转身要走,李钦载突然福至心灵,一把拽住了他:“我知道了!‘鹅鹅鹅,曲项向天歌’,对不对?对不对?” 骆宾王仰头无语望天。 生平佳作也不少了,这位唯一能记得的却是自己七岁时的戏作。 要不你还是把我删了吧…… 然而想到自己渺茫的前程,和金乡县主的一片好意,骆宾王还是决定忍了。 找份工作不容易,古今皆如是。 “李县伯好记性,《咏鹅》正是在下所作。”骆宾王颓然道。 李钦载高兴地道:“我早跟你说过久仰了吧?你这首诗不错,我幼时背的第一首诗就是它,好诗!寓意深远,引人深思,定是流传千古的绝句。” 骆宾王无奈地行揖道谢,刚直起身,赫然回想起李钦载刚才念错的那几句诗。 “海内存知己,古来征战几人回,春风吹又生……”骆宾王出神地喃喃念道。 醒过味来的骆宾王浑身一激灵,李县伯刚才那几句,每一句皆是绝妙好诗,而且他从未听闻过,显然是李钦载自己所作。 脑子里嗡嗡作响,骆宾王终于明白了,刚才李钦载看似无意说错他的作品,但出口的每一句都比他所作的强上许多。 分明就是在敲打他的傲气,含蓄地警告他不要恃才傲物,目中无人。论才华,你特么算老几? 想通了关节后,骆宾王顿时通透了,神情突然变得恭敬谦逊。 朝李钦载长揖一礼,骆宾王叹道:“天下皆言李县伯之才,古今罕见,天子以国士待之。在下今日总算亲身领教,拜服!” 李钦载迷茫地眨眨眼,虽然不知道这货为何突然前倨而后恭,但意思还是基本懂了,他服了。 其实刚才李钦载扯了半天,他真正记得的骆宾王作品却没敢说出口。 这货跟李敬业一样,也是个隐藏版的反贼,骆宾王一生最牛逼的作品是《讨武曌檄》,全名是《为徐敬业讨武曌檄》。 让这样的人当自己的幕宾,李钦载委实有点顾虑。 “金乡县主荐举你来的?”李钦载问道。 骆宾王躬身道:“是,在下不敢欺瞒李县伯,原本在下是打算投滕王殿下,可滕王殿下正在并州,金乡县主说李县伯求贤若渴,在下虽才疏学浅,却也愿投李县伯门下,为李县伯分忧。” 说着骆宾王从怀里掏出几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郑重地双手捧给李钦载,道:“此为在下之行卷,所记皆是在下对时政和经义的一点陋见,还请李县伯过目。” 李钦载接过行卷,随意瞥了两眼,嗯,完全看不懂。莫说古文诘屈聱牙,晦涩难懂,就这不打标点符号的毛病,他也无法适应,完全没兴趣看。 “好文!振聋发聩,博大精深!”李钦载脱口赞道。 骆宾王脸色又变得难看了:“李县伯,您都没看。” “不必看,光闻味道就知是一篇不可多得的好文。”李钦载面不改色地将行卷塞入怀里,道:“回头我再慢慢细看。” 骆宾王黯然道:“李县伯,您真会细看么?” 李钦载正色道:“看我诚恳的眼神,会!” 这个年代的幕宾不是随便收的,必须要有真才实学,至于怎样的真才实学,看东家的性格。 滕王那种喜欢吟风颂月附庸风雅的,府中幕宾便大多是文人骚客之流,陪着滕王作几首酸诗腐句,哄他开心。 但李钦载是个比较务实的人,如果要收幕宾,至少要对自己的生活或事业有帮助。 比如他收老魏,人家是身手好,经验足,关键时能救自己的命。 那么,骆宾王有什么? 文章这种东西作得再好,在李钦载这里也不可能成为加分项,他要的是真实的能力。 “骆……宾王,”李钦载刚开口,却被骆宾王打断了。 “李县伯,在下表字‘观光’,您可直呼表字。” 李钦载点点头,道:“观光先生,金乡荐你来时,可有说过我如今的境况?” “听金乡县主说过。” “不知观光先生可有良策助我解决麻烦?” 骆宾王沉思片刻,缓缓道:“英国公府本是功臣勋贵,英公戎马一生,立有赫赫战功,如今竟被奸人构陷,李县伯,恕在下直言,功勋之臣,不可轻辱。” “故,在下以为,此时英公和李县伯不应疲于应对构陷,被动守势反而落了下乘。” 第四百六十一章 避开敌人的战场 看似文质彬彬的人,出口却锋芒毕露。 李钦载直到此刻才正眼看他。 原以为他会滔滔不绝夸夸其谈,说一堆废话最后再毕恭毕敬地表示,您自己看着办。 如果真是这种货色,李钦载真会施舍他几文钱,然后和颜悦色地告诉他,当今皇后武氏也求贤若渴,你去祸害她好不好。 不料骆宾王却是语出惊人,一句话便给了李钦载很大的启发。 是啊,别人构陷,自己就忙着如何自证清白,就算最后自证成功了,别人若再随便拿一桩陈年往事出来继续构陷,难道自己仍然继续自证清白? 贱不贱呐。 李钦载也非常讨厌这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感觉自己就是一头拉磨的驴,人家在鼻子前吊一根胡萝卜,自己就被耍得团团转。 不得不说,骆宾王的这番话,甚合李钦载的胃口。 于是李钦载也严肃起来,沉声道:“愿闻其详。” 骆宾王似乎在来之前便已有过成熟的思考,此刻不假思索地道:“两桩麻烦,实则是同一个麻烦,这个麻烦就是背后有人指使针对英公,或许,也包括李县伯你。” 李钦载点头,一言直指实质,初唐四杰能在史书上留名,确实是有实力的。 “所以在下以为,李县伯不应将两桩麻烦分开处置,而是锁定一個事实,把背后的人揪出来。” “如何揪出来呢?” 骆宾王缓缓道:“太史公曰:‘夫解杂乱纠纷者不控拳,救斗者,不搏击,批亢捣虚,形格势禁,则自为解耳。’” “……说人话。” 骆宾王苦笑,只好说人话:“不要在敌人的战场上,与敌人决斗。” 李钦载神情一振,恍然道:“把敌人拉到我自己的战场上,再狠狠揍他?” 骆宾王笑道:“不错,天时地利人和皆在我,被动化为主动,李县伯方可从容自如应敌。” “也就是说,不管别人如何构陷我爷爷和堂兄,我只需避开自证清白,用我自己的方式搅乱这个战场,逼敌人自己现形?” 骆宾王含笑道:“在下就是这个意思。” 李钦载大喜,拍了拍骆宾王的肩笑道:“你是个人才,我收了,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幕宾,若有机缘,我会向天子荐你为官。” 骆宾王喜出望外,这几年他到处向权贵家投行卷,毛遂自荐为幕宾,终极目标当然是求官求名利。 李钦载的这句承诺挠中了他的痒处,骆宾王眼眶泛红,他觉得自己终于能一遂生平之志了。 “多谢李县伯,在下愿效犬马之劳。” ………… 骆宾王是个人才,这个人才给李钦载最大的启发就是,不要在敌人的战场上与敌人决斗。 李钦载恍然大悟,脑海里瞬间有了主意。 一个时辰后,宋森匆匆赶到国公府。 李钦载劈头就问:“查得如何了?是谁在背后构陷我爷爷和堂兄?” 宋森苦笑道:“还在查,暂时没结果,百骑司也不是神仙,哪有如此快便能查到幕后主使。” 李钦载摆摆手:“不必查了,查几个容易的。我想知道,我堂兄的案子是谁第一个向天子递参劾奏疏的,查这个不难吧?” 宋森立马道:“不难,这是众所周知的事。下官现在就能告诉你,是监察御史刘兴周。五日前,他向尚书省上疏,将李敬业枉法并与犯人之妻私通的事上奏朝廷,同日便有十二位御史一同参劾。” “刘兴周是何背景?” “表面上并无背景,此人是贞观二十一年的二榜进士,出身寒门,先于崇文馆当编撰,永徽三年调任蓟县令,显庆二年被调回长安任监察御史,至今已五年余。” “那对犯人夫妻远在琼南被灭口,千里之外的事,刘兴周是如何知道的?” 宋森道:“犯人夫妻被害,儋州刺史快马报上长安,信使当夜入城,天刚亮刘兴周便向尚书省递了参劾奏疏……” 李钦载冷笑:“他比你们百骑司的消息还灵通,不如让他坐你的位置算了。” 宋森苦笑道:“李县伯,他这分明是有人与他合谋,下官猜测,信使还未到长安,他恐怕便已将参劾奏疏写好了。” 李钦载嗯了一声,道:“知道谁是第一个参劾我堂兄的,事情就好办了。” 宋森试探道:“李县伯欲拿刘兴周开刀?” 李钦载笑了:“拿他开刀岂不是寻仇启衅,愈发显得我英国公府心虚了?” “李县伯的意思是……” “刘兴周可有子嗣?” “有独子,名‘杉望’,现于国子监求学,年已十六,打算三年后参加科考。” 李钦载沉思片刻,缓缓道:“刘杉望,其人如何?” “据说文采斐然,精于经义,但其人少年慕艾,常做京中纨绔子弟的跟班,混迹于章台楚馆,声色犬马吟风弄月。” 李钦载点头:“没有纨绔子弟的命,却得了纨绔子弟的病,呵!就他了,刘杉望。我会给刘兴周一个惊喜。” 打发了宋森后,李钦载马上命刘阿四前去薛家和高家,请薛讷和高歧二人来国公府一聚。 高歧来得很快,多日不见李钦载,一朝相邀屁颠颠便跑来了。 薛讷如今忙于做买卖,倒是久不见人。 兴高采烈的高歧进了国公府便跟话痨似的,不停汇报他最近干了啥,读了啥书,做了啥有出息的事,眼红于薛讷如今的买卖做得大,高歧也试着帮他爹打理自家的生意。 几个月干黄了三家商铺后,他爹毕恭毕敬请他从此以后青楼任玩,姑娘任嫖,干啥都行,不要再祸害自家生意就好。 高歧委委屈屈说完,一脸巴巴地看着李钦载,试图从他这里寻找安慰。 李钦载无语半晌,最终表示,你爹说得对。 半个时辰后,薛讷才匆匆赶来,进了院子便咋咋呼呼点八号技师按脚,李钦载狠狠给了他一脚才安分下来。 自从李钦载去甘井庄支教后,三人难得聚在一起,酒宴必须安排上。 喝到半酣之时,李钦载终于说起了正事。 “明日薛慎言贤弟过十八岁大寿,在青楼大宴宾客,高贤弟你作为慎言贤弟的知己好友,必须备一份重礼,很重很重的礼……” 薛讷小心翼翼插嘴道:“景初兄,愚弟明日不过寿……” “不,你过。” 第四百六十二章 布局设套(上) 三个臭名昭著的纨绔子弟聚在一起,能商量出什么好事儿? 纨绔除了生活奢靡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特质,那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让他们正常干件事,十有八九得办砸。 让他们自动自发坑人,十有八九必成功。 酒宴半酣,流氓开会。 一场酒宴很快结束,薛讷和高歧露出跃跃欲试的笑容,兴奋地撸着袖子。 “久不与景初兄干坏事,愚弟略有生疏,明日当一遂所愿,好教长安城知道咱们兄弟的名头!”薛讷兴奋地道。 高歧也摩拳擦掌道:“没错,世人谓我等权贵子弟只知流连章台楚馆,更有不肖者,连家传的宝物都偷出去卖,这次也好教世人知道,咱们权贵子弟也能干大事的。” 高歧刚说完,李钦载和薛讷不约而同沉下脸,眼神不善地盯着他。 “啥意思?你这有点太不尊重人了嗦。”李钦载冷冷道。 薛讷更不客气,阴沉着脸道:“姓高的,就你清高,你没偷家里的宝物出去卖过?” 高歧一惊,立马回忆起来,眼前这俩货都是有前科的,他们都偷过家里的宝物,尤其是李钦载,先帝御赐的宝物也敢卖。 刚才这番话岂不是恰好碰到他俩的麻筋儿上了吗? 高歧急忙改口:“我的意思是……我们即将有出息了!哈哈!” 薛讷呆怔看了他许久,扭头看着李钦载叹息道:“景初兄,以后找帮手能否找個正常点儿的?咱们明明是偷偷摸摸干坏事,咋就有出息了?此货如此愚蠢,我实在有点害怕明日会被他搞砸。” 李钦载也露出凝重之色:“……好像确实欠考虑了。” 高歧立马涨红了脸,怒道:“我愿立军令状,明日事若不成,愿将大好头颅奉上!” 薛讷恶劣地笑道:“不如你先把大好头颅寄存在我这儿,明日事若成,头颅还给你如何?” 高歧也不是任人欺辱的性子,闻言冷笑道:“区区县男之子,也配狂吠?景初兄与你爹差着辈儿呢,他都晋县伯了,薛贤弟有什么话可说?” 薛讷勃然大怒,这话戳心窝了。 “姓高的,出来,薛某与你决一死战!” 高歧冷笑:“来就来,高某岂惧薛家黄口小儿哉!” 李钦载叹了口气,也不打算劝架。 俩货纯属嘴贱引起的血案,劝架多没意思,打出脑浆子才热闹。 两人果然在李家的院子里打了一场,打完拂了拂身上的灰尘,怒哼一声后各自告辞离去。 李钦载独坐前堂,饮尽了最后一盏酒,刚准备起身回后院,突然听到背后一声轻咳。 李勣负手捋须,缓缓走出来。 李钦载急忙行礼。 李勣点头,淡淡地道:“老夫在屏风后站了很久……” 李钦载眨了眨眼:“爷爷都听到了?” “哼!简直是胡闹,亏你们想出这般无法无天的主意,不用问,主意是你出的吧?” 李钦载不停眨眼,李勣却一眼看穿了他:“不用编鬼话糊弄老夫,也莫想嫁祸他人,薛家和高家俩小子那么浑,断想不出这种阴邪的主意,你就是主谋。” 家有一老,老奸巨猾。 李钦载见瞒不了他,索性承认了:“是孙儿灵光一闪想出的主意……” 李勣叹了口气,神特么灵光一闪…… “不过孙儿以为,欲解决咱家的麻烦,可以另辟蹊径,不必被敌人牵着鼻子走,他们构陷咱们一桩,咱们就得澄清一桩,这样下去咱们永远被动,孙儿以为应该另找一个方向突破他们,化被动为主动。” 李勣冷冷道:“老夫只说你的主意阴邪,可曾说过你的主意错了?” 李钦载一愣:“爷爷也赞同?” 李勣却不回答,只冷哼一声,道:“万事须谨慎,莫引火烧身,你虽有陛下庇护,可若激起了众怒,陛下也无法袒护你的,最终的后果还得由你自己承担。” 李钦载笑道:“爷爷放心,孙儿一定小心。” ………… 第二天,李钦载很早就起床穿戴整齐,坐在院子里独自思考着什么。 午时,李钦载整了整衣冠,带着刘阿四老魏等部曲出门,上了马车直奔平康坊而去。 平康坊在长安城里属于很特殊的一坊。 其中最特殊的地方在于,大唐的宰相和青楼的妓女同住在这个坊里。 武德年间,高祖李渊设内教坊于平康坊,无数犯官的妻女沦落青楼楚馆中,为了生存不得不以美色歌舞娱客。 有内教坊的存在,青楼顿时如雨后春笋般围绕在内教坊周围,不知不觉形成了有名的风月之地。 而大唐贞观年间的孔颖达,褚遂良,裴行俭等国朝宰相也居住在平康坊里。 他们居住在此的理由当然不是为了逛青楼方便。以他们的地位,并不必逛青楼,只要他们需要,青楼会主动逛他们。 事实上平康坊的地理位置极佳,它离太极宫很近,宰相们居住于此纯粹是为了上朝方便。 于是平康坊就形成了宰相与妓女并存的格局,也亏得宰相们肚里都能撑船,似乎从没想过将平康坊的青楼楚馆驱逐出去,连扫黄都没扫过,大家相安无事,井水不犯河水。 大唐的开放包容,在这种不正经的方面亦可见一斑。 时已午时,李钦载的马车在一座名叫香簟楼的青楼前停下。 李钦载刚下马车,站在门外的薛讷便迎了上来,一脸欣喜地行礼:“景初兄,久违了。” 话说得有点假,这货昨日还在自己家的院子里打得灰头土脸,今日便一副他乡遇故知的惊喜模样。 台词没说错,演技有点浮夸。 李钦载也堆起了一脸假笑:“慎言贤弟大寿,愚兄怎能不来,今日特备薄礼为贤弟贺寿,慎言贤弟莫嫌弃。” 薛讷自以为豪迈状哈哈大笑:“景初兄有心了,哈哈,有心了。” 李钦载一挥手,刘阿四等部曲抬着几担蒙着红布的礼品走进了青楼。 薛讷朝李钦载挤挤眼,李钦载会意,沉默地点点头,然后朝里面走去,薛讷则继续站在门口迎客。 第四百六十三章 布局设套(下) 三个臭名昭著的纨绔子弟聚在一起,能商量出什么好事儿? 纨绔除了生活奢靡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特质,那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让他们正常干件事,十有八九得办砸。 让他们自动自发坑人,十有八九必成功。 酒宴半酣,流氓开会。 一场酒宴很快结束,薛讷和高歧露出跃跃欲试的笑容,兴奋地撸着袖子。 “久不与景初兄干坏事,愚弟略有生疏,明日当一遂所愿,好教长安城知道咱们兄弟的名头!”薛讷兴奋地道。 高歧也摩拳擦掌道:“没错,世人谓我等权贵子弟只知流连章台楚馆,更有不肖者,连家传的宝物都偷出去卖,这次也好教世人知道,咱们权贵子弟也能干大事的。” 高歧刚说完,李钦载和薛讷不约而同沉下脸,眼神不善地盯着他。 “啥意思?你这有点太不尊重人了嗦。”李钦载冷冷道。 薛讷更不客气,阴沉着脸道:“姓高的,就你清高,你没偷家里的宝物出去卖过?” 高歧一惊,立马回忆起来,眼前这俩货都是有前科的,他们都偷过家里的宝物,尤其是李钦载,先帝御赐的宝物也敢卖。 刚才这番话岂不是恰好碰到他俩的麻筋儿上了吗? 高歧急忙改口:“我的意思是……我们即将有出息了!哈哈!” 薛讷呆怔看了他许久,扭头看着李钦载叹息道:“景初兄,以后找帮手能否找个正常点儿的?咱们明明是偷偷摸摸干坏事,咋就有出息了?此货如此愚蠢,我实在有点害怕明日会被他搞砸。” 李钦载也露出凝重之色:“……好像确实欠考虑了。” 高歧立马涨红了脸,怒道:“我愿立军令状,明日事若不成,愿将大好头颅奉上!” 薛讷恶劣地笑道:“不如你先把大好头颅寄存在我这儿,明日事若成,头颅还给你如何?” 高歧也不是任人欺辱的性子,闻言冷笑道:“区区县男之子,也配狂吠?景初兄与你爹差着辈儿呢,他都晋县伯了,薛贤弟有什么话可说?” 薛讷勃然大怒,这话戳心窝了。 “姓高的,出来,薛某与你决一死战!” 高歧冷笑:“来就来,高某岂惧薛家黄口小儿哉!” 李钦载叹了口气,也不打算劝架。 俩货纯属嘴贱引起的血案,劝架多没意思,打出脑浆子才热闹。 两人果然在李家的院子里打了一场,打完拂了拂身上的灰尘,怒哼一声后各自告辞离去。 李钦载独坐前堂,饮尽了最后一盏酒,刚准备起身回后院,突然听到背后一声轻咳。 李勣负手捋须,缓缓走出来。 李钦载急忙行礼。 李勣点头,淡淡地道:“老夫在屏风后站了很久……” 李钦载眨了眨眼:“爷爷都听到了?” “哼!简直是胡闹,亏你们想出这般无法无天的主意,不用问,主意是你出的吧?” 李钦载不停眨眼,李勣却一眼看穿了他:“不用编鬼话糊弄老夫,也莫想嫁祸他人,薛家和高家俩小子那么浑,断想不出这种阴邪的主意,你就是主谋。” 家有一老,老奸巨猾。 李钦载见瞒不了他,索性承认了:“是孙儿灵光一闪想出的主意……” 李勣叹了口气,神特么灵光一闪…… “不过孙儿以为,欲解决咱家的麻烦,可以另辟蹊径,不必被敌人牵着鼻子走,他们构陷咱们一桩,咱们就得澄清一桩,这样下去咱们永远被动,孙儿以为应该另找一个方向突破他们,化被动为主动。” 李勣冷冷道:“老夫只说你的主意阴邪,可曾说过你的主意错了?” 李钦载一愣:“爷爷也赞同?” 李勣却不回答,只冷哼一声,道:“万事须谨慎,莫引火烧身,你虽有陛下庇护,可若激起了众怒,陛下也无法袒护你的,最终的后果还得由你自己承担。” 李钦载笑道:“爷爷放心,孙儿一定小心。” ………… 第二天,李钦载很早就起床穿戴整齐,坐在院子里独自思考着什么。 午时,李钦载整了整衣冠,带着刘阿四老魏等部曲出门,上了马车直奔平康坊而去。 平康坊在长安城里属于很特殊的一坊。 其中最特殊的地方在于,大唐的宰相和青楼的妓女同住在这个坊里。 武德年间,高祖李渊设内教坊于平康坊,无数犯官的妻女沦落青楼楚馆中,为了生存不得不以美色歌舞娱客。 有内教坊的存在,青楼顿时如雨后春笋般围绕在内教坊周围,不知不觉形成了有名的风月之地。 而大唐贞观年间的孔颖达,褚遂良,裴行俭等国朝宰相也居住在平康坊里。 他们居住在此的理由当然不是为了逛青楼方便。以他们的地位,并不必逛青楼,只要他们需要,青楼会主动逛他们。 事实上平康坊的地理位置极佳,它离太极宫很近,宰相们居住于此纯粹是为了上朝方便。 于是平康坊就形成了宰相与妓女并存的格局,也亏得宰相们肚里都能撑船,似乎从没想过将平康坊的青楼楚馆驱逐出去,连扫黄都没扫过,大家相安无事,井水不犯河水。 大唐的开放包容,在这种不正经的方面亦可见一斑。 时已午时,李钦载的马车在一座名叫香簟楼的青楼前停下。 李钦载刚下马车,站在门外的薛讷便迎了上来,一脸欣喜地行礼:“景初兄,久违了。” 话说得有点假,这货昨日还在自己家的院子里打得灰头土脸,今日便一副他乡遇故知的惊喜模样。 台词没说错,演技有点浮夸。 李钦载也堆起了一脸假笑:“慎言贤弟大寿,愚兄怎能不来,今日特备薄礼为贤弟贺寿,慎言贤弟莫嫌弃。” 薛讷自以为豪迈状哈哈大笑:“景初兄有心了,哈哈,有心了。” 李钦载一挥手,刘阿四等部曲抬着几担蒙着红布的礼品走进了青楼。 薛讷朝李钦载挤挤眼,李钦载会意,沉默地点点头,然后朝里面走去,薛讷则继续站在门口迎客。 第四百六十四章 惊逢大案 随着刘杉望的到来,余下的客人薛讷也不耐烦迎接了,于是回到堂内宣布寿宴开始。 丝竹笙箫奏起,舞伎们上场,在堂内偌大的台上翩翩起舞。 纨绔们纷纷起身朝薛讷行礼,无论真心或假意,都向薛讷贺寿。 尽管十八岁的寿辰听起来有点怪,但纨绔子弟的行事风格向来独特,说不定人家就是喜欢过寿的氛围呢。 薛讷哈哈大笑,志得意满地接受众纨绔的祝福,顺手搂过两名青楼女子,二话不说在她们脸蛋上香了一个,引得女子一阵惊叫娇嗔。 纨绔浪荡本色,深得众人赞许,堂内气氛仿佛被掀起了巨浪,众人顿时嗨了起来。 薛讷一边与众纨绔应酬,一边不经意瞥向坐在角落假笑虚应的刘杉望。 见刘杉望正在一众纨绔中长袖善舞,左右逢迎,薛讷不由笑了笑,眼神却仿佛盯住了猎物的狼。 与众人虚应过后,薛讷进了阁子,盘腿坐了下来,叹道:“原来过寿也如此辛苦,这辈子我都不想过寿了。” 高歧冷笑道:“还真当你过寿了?今日是景初兄布的局,所谓过寿不过是幌子而已,再看看外面乌烟瘴气的样子,分明是群魔乱舞,如进贼窝,我过寿若过成这般样子,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薛讷沉下脸道:“姓高的,你非要跟我过不去是吧?” 李钦载挥了挥手,道:“行了,今日事情重要,吵架也不看看时候。” 二人立马闭嘴不语,虽然彼此不合,但李钦载的话对他们还是非常有分量的。 “景初兄,接下来如何行事?”薛讷凑过来问道。 “刘杉望表现正常吗?”李钦载问道。 “正常,平日与我们相聚就是这副德行,腆着脸到处攀交情,他爹刘兴周据说是刚正不阿的监察御史,熊儿子这副模样也不怕丢他爹的人。”薛讷冷笑道。 李钦载啜了一口酒,道:“稍停把东西安排上,再让人灌醉他,酒里下点药,分量掐准了,我要他在该醒来的时候醒来。” 薛讷坏笑道:“景初兄放心,昨日我请了一名大夫,将景初兄的蒙汗药研析到半夜,确定了分量,只需要一小搓儿,就能保证他只昏迷两炷香时辰立马醒来,咱们只须在两炷香时辰内把事安排妥当就好。” 李钦载又望向高歧,高歧急忙道:“雍州刺史府的差役也恰好在附近巡弋,愚弟保证高呼一声,他们便会赶到现场。” 李钦载啧了一声,道:“不得不夸你们一句,论作奸犯科,你俩都颇有天赋。” 薛讷和高歧顿时跳了起来。 高歧面红耳赤道:“景初兄此言差矣,愚弟可都是按景初兄的吩咐去做的,作奸犯科什么的,愚弟生来正直,从未做过。” 李钦载懒洋洋地道:“好啦好啦,你们狎妓,喝酒,打架,坑爹,但我知道你们都是好男孩……” 薛讷老脸一红,讷讷道:“倒也……没那么完美啦。” 李钦载打了个呵欠,道:“差不多到时辰了,你俩都去办事,我在这躺会儿,事成再来叫我。” ………… 在薛讷有意无意的安排下,半個时辰后,刘杉望不知不觉喝多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如何喝多的,依稀记得有几位纨绔过来主动敬了他几盏,又有几位美艳的青楼女子过来主动敬了几盏,还有当日的寿星公薛讷也过来跟他喝了几盏…… 总之,刘杉望醉了,但他醉得很开心。 他突然发现,今日长安城的纨绔们似乎对他比平日友善多了。不仅一同饮了酒,还勾肩搭背以兄弟相称,这待遇以前可从来没有过。 心情愉悦之下,刘杉望愈发兴奋,他觉得自己已手握长安半城人脉,将来纵然做不了官,也大有机会被权贵引荐入仕,前途一定比他爹光明。 从寒门跨到权贵,就是这么简单,广交朋友就行。 快醉倒之前,刘杉望醉眼迷离地看着周围豪迈欢笑的纨绔们,心中不由冒出一个幸福的念头。 高朋胜友如云,座中皆是知己,人生如此,何其快哉。 然后刘杉望便彻底醉倒,瘫软在桌下。 纨绔们仍在喧嚣吵闹,他们沉浸在自己的快乐中,没人注意到一位七品御史的儿子醉倒了。 两名乖巧的侍女一左一右架住刘杉望,将他带往青楼幽静的后院。 ………… 午时后,长安城突然曝出一个大新闻。 监察御史刘兴周之子刘杉望犯下重案,趁着酒醉壮胆,他潜入青楼后院偷了申国公高家送给薛讷过寿的重礼。 不仅如此,刘杉望行窃时恰巧被路过后院的高歧发现,刘杉望酒壮怂胆,竟对高歧行刺,高歧腹部受伤,血流不止,当即被人紧急抬去了医馆,至今生死不知。 而刘杉望,则被恰好路过青楼的雍州府差役拿下,打入大牢待审。 午后的寂静被这个消息打破,长安城朝野震惊。 官员之子偷窃兼行凶,伤的还是国公子弟,这可是大案。 事发后,申国公高家上下激愤,高真行亲自入宫求见李治,跪在李治面前声泪俱下,痛斥歹徒张狂,请求李治从严法办,还儿子一个公道。 李治也勃然大怒,当即表示一定法办,绝不可助长歹人气焰。 半个时辰后,闻讯赶来的监察御史刘兴周跪在太极宫门前惶恐请罪,李治却拒不见他。 傍晚时分,宫里传出旨意,着令渭南县伯李钦载审理此案。 仍跪在宫门前不敢离去的刘兴周听到这道旨意,整个人大汗淋漓,无力地瘫软在地。 传旨的宦官刚出宫门前往英国公府,刘兴周也急忙爬了起来,跟着宦官后面诚惶诚恐地同去。 传旨之后,宦官离开英国公府,刘兴周才敢上前求见李钦载,被府门外值守的部曲拒绝。 英国公府的规矩,天黑恕不见外客。 刘兴周心急如焚,站在府门外焦虑地踱步,半晌之后终于狠狠一跺脚,转身朝雍州刺史府赶去。 然而此案已惊动了天子,雍州刺史府不敢怠慢,更不敢让刘兴周父子在牢里相见。 刘兴周惊逢巨变,一日内数度扑空,心力交瘁地回了家。 第四百六十五章 以阴谋制阴谋 事情发生得猝不及防,不仅长安朝野震惊,刘兴周也震惊了。 自己的儿子虽说有点小毛病,喜欢与长安的纨绔厮混,而且平日里对纨绔们奴颜婢膝的样子他也不是没见过。 但刘杉望除了这点不堪的品行外,别的地方还是可圈可点的,读书也算争气,与纨绔们来往说明他人脉广,善交朋友。 但要说刘杉望敢偷别人的贵重礼品,还敢行刺国公家的孩子,刘兴周一百个不信,不是他妄自菲薄,他儿子真不是窃财杀人的料,出生时就没点亮过这个技能。 这里面一定有阴谋! 刘兴周敢肯定,事发反常即不寻常,不寻常的幕后定有阴谋。 可是儿子被关在大牢不准探视,刘兴周对案发时的情况一无所知,尤其是当他得知英国公之孙李钦载奉旨审理此案后,刘兴周更绝望了。 天子这道旨意意味深长。 众所周知,长安城发生案情后,通常是由长安县或万年县审理,案子稍大一点,会交由雍州刺史府审理,因为唐朝初期的长安城说是国都,但行政划分上属于雍州刺史府的职权范围。 若案子涉及权贵,或上达天听,也许会升级交由刑部和大理寺审理。 任何可能刘兴周都能接受,但李钦载此人爵封县伯,却根本没在刑部或大理寺任职,天子无缘无故将一桩刑案交给李钦载审理,完全是名不正言不顺。 所以,天子为何要做出这個决定?难道仅凭李钦载格外受到天子恩宠吗? ………… 英国公府,李钦载刚送走兴高采烈的薛讷,转身回到前堂,却见李勣不知何时端正地坐在里面,还用手拈起李钦载刚吃剩的残菜,吃得津津有味。 李钦载急忙道:“爷爷若饿了,孙儿叫厨子再给您做新鲜的,您怎能吃剩菜?” 李勣哼了一声,道:“咋不能吃了?不管谁剩的菜,浪费粮食便是罪大恶极,混账东西,你是没过过苦日子,当年推翻前隋,军中将士苦,天下百姓也苦,千里饿殍,易子相食的场面你见过吗?” “如今日子舒坦了,有官有爵了,便可如此浪费了么?” 李钦载张了张嘴,欲言又止,还是叹了口气选择沉默。 李勣不满地道:“不服咋?老夫教训得不对吗?” 李钦载苦笑道:“爷爷教训得是,但孙儿想说的是……其实您吃的不是剩菜,孙儿刚送走薛讷,回来还想继续吃的……” 李勣拈剩菜的手顿时僵住,俩指头一松,剩菜落回食盘里。 手指伸进嘴里嘬了嘬,李勣面不改色道:“不浪费就好,你继续吃,老夫盯着你,敢剩一丁点,莫怪老夫大义灭亲。” “不至于的,不至于的。”李钦载干笑。 老人家恼羞成怒又故作掩饰的样子真可爱…… 李勣手指搅弄过的食物,李钦载实在没法继续吃,假模假样用竹箸翻了几下,搁下竹箸转移话题。 “爷爷听说了今日长安城的消息吗?” 李勣嗯了一声,道:“听说了,你们这几个混账小子真够龌龊的,虽说是为了自保,却莫名将人家的儿子弄进了大牢里。” 李钦载笑了笑,道:“刘兴周参劾堂兄,将无辜的堂兄弄进大牢,爷爷猜一猜他有没有反省过自己。” 李勣深深看了他一眼,道:“你本事不小,但戾气也不小,平日里看不出,遇到事便收不住手段,钦载,你的心性尚需磨练。”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爷爷,孙儿的性子向来平和,但如果有人胆敢冒犯我身边的亲人朋友,就莫怪我行霹雳手段了。” 李勣也不知该如何劝解,对李钦载这种脾性,他甚至都说不上来好还是不好。 于是李勣只好回到正题道:“陛下已下旨让你审理此案,老夫猜想,是你与陛下早就私下里商量好的吧?” “不错,其实陛下也知爷爷和堂兄是被冤枉的,最近朝堂风向不对劲,陛下察觉到了,觉得应该借由此案将风向扳回正道上,故而愿与孙儿配合,敲打一下朝臣们。” 李勣叹了口气:“既有陛下暗中配合,你可立于不败之地,但若你行事太过分,激起了朝臣公愤,怕是陛下也保不住你,所以,你行事当须小心,莫以为有陛下撑腰便百无禁忌。” 然后李勣又道:“刘兴周之子如你所愿入狱了,据说刘兴周仅此一子,还是三十多岁所生,对他宠溺得很,若要查清谁是背后针对我英国公府的主谋,可从刘兴周身上撕开缺口。” 李钦载突然仰天嚣张地大笑:“哈哈哈,刘兴周啊刘兴周,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没想到你也有落到我手里的一天……” 话没说完,李钦载隐隐察觉脑后传来风雷之声,下意思弯腰一躲,一只漆酒盏从头顶呼啸而过。 惊惶扭头,见李勣一脸怒色瞪着他:“孽畜猖狂!见你这副小人奸计得逞的样子老夫就生气!” 李钦载急忙道:“爷爷,孙儿是正义的。” “你长得一副邪魔歪道的样子,何来正义?” “遗传啊爷爷,孙儿但凡不是外面捡来的,您都不该骂孙儿的长相,您自己也吃亏……” 见李勣气得胸膛剧烈起伏,李钦载也不敢气他了,小心翼翼地道:“爷爷莫气,孙儿内急,就不在这儿碍眼了……” 说完李钦载识趣地离开前堂,朝后院走去。 李勣在前堂内平复了怒气,随即悚然一惊,失声道:“不好!老夫的牡丹!” 然后拔腿踉跄朝后院跑去,健步如飞之姿丝毫不见名将老迈之态。 ………… 第二天一早,刘兴周又出现在英国公府门外。 李钦载终于大慈大悲在府内花厅接见了他。 刘兴周小心翼翼坐在李钦载下首,飞快扫了一眼李钦载的表情,见他表情平静,不悲不喜,刘兴周愈发心头惴惴。 “刘御史,本官奉旨审理令郎行窃伤人一案,按理说,断案之前我实在不该见嫌犯亲属,而刘御史在朝中素有刚正之名,你应该知道规矩,今日你我相见,可是不合时宜呀。”李钦载皮笑肉不笑道。 刘兴周垂头道:“事关犬子生死,下官不得不厚颜求见,只想为犬子陈情一二。” “哦?刘御史有话要说?” “是,犬子杉望虽年少轻狂,偶有轻佻之举,但下官敢以官职和多年清誉担保,杉望断不会做出行窃伤人之事,昨日之案必有内情,还请李县伯明察秋毫,秉公而断。” 李钦载突然沉下脸,道:“你身为监察御史,却教子无方,直到此时仍执迷不悟。昨日案发,你今日见了本官一不问案情始末,二不提受害者伤情,却只知为令郎鸣冤,你现在这副样子,可对得起‘刚正不阿’四字?” “案情经过你可知道?令郎行窃的寿礼你可知价值几何?受害者伤在何处,是否危及性命,你可曾问过?” “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敢为令郎鸣冤,谁给你的勇气干涉本官断案?” 一步一逼的质问,刘兴周额头已渗出了冷汗,在这位年轻人面前,刘兴周被问得哑口无言,面露惭色。 “李,李县伯恕罪,下官急怒攻心,失了体统,是下官的错。下官敢问一句,不知申国公之孙伤情如何?” 李钦载冷冷道:“令郎那一刀刺中高歧的腹部,现场血流如注,高歧至今昏迷不醒,申国公府已大乱,高家放了话,定要问令郎死罪,否则必上金殿向天子求个公道。” 第四百六十六章 含蓄的谈判 刘兴周见李钦载不是求情,也不是打听案情,他其实是来谈判的。 案子有诸多疑点,但绝望的是,案发后刘杉望立马被拿进了大牢,人证物证也被封锁,刘兴周获取信息的渠道全被李钦载断掉了。 这种情势下,刘兴周就算喊冤也喊不出个究竟,只能登门与李钦载谈判。 明知有猫腻,偏偏拿不出反驳的证据,案发时犬子确实在场,也有诸多人证,如今犬子被拿问,刘兴周见不到面,心中惴惴的同时也在暗自怀疑,那孽畜该不会真做了什么吧? 毕竟平日再了解犬子的为人品行,可昨日案发时有一个重要的因素,那就是刘杉望喝了酒。 一個品行再好的人,喝醉了会干出什么事,谁都拿不准,连醉酒的本人也拿不准,有的人发起酒疯来连自己都打,岂能以正常的逻辑去推理? 偏院的花厅里,李钦载坐在椅子上。 屋里的新奇家具是李钦载设计的,实在不耐烦古人跪坐的姿势,端正坐一会儿腿都麻了,于是打造了前世习惯的桌椅。 刘兴周坐在椅子上颇不自在,不能保持跪坐的姿势,总觉得屁股悬空,心里不踏实。 李钦载双腿平放,坐得比较端正,尽量不翘二郎腿,既不雅观,也不健康,对后代影响很大。 举个例子,双腿平放的坐姿是这样的:o|o 翘二郎腿是这样的:% 天赋异禀的是这样的:‰ 嗯,装在袋子里的东西也要细心呵护,男人有时候也很脆弱的。 刚交谈了几句,实际上已经谈崩了,刘兴周是个善于观察脸色的人,李钦载劈头训了他几句,刘兴周便察觉到李钦载似乎对他怀有敌意。 “李县伯,下官有个不情之请,不论案情如何,下官想当面见一见刘杉望,作为父亲,见见自己的儿子总不过分吧?还请李县伯通融一二。” 李钦载淡淡地道:“令郎被关押在雍州刺史府监牢,此案已惊动天子,案情重大,极其恶劣,为了避嫌,刘御史还是不要干预本官办案的好,否则容易引火烧身。” 刘兴周愈发忐忑,试探问道:“若犬子罪名被坐实,不知会受何等刑罚?” 李钦载笑了:“刘御史是御史台的官员,御史台是三司之一,《贞观律》总是烂熟于心吧?令郎会受何等刑罚难道你不清楚?” “行窃伤人,伤人其实是杀人未遂,伤的还是申国公之孙,你自己想想会如何,流徙千里怕是不够呢。” 刘兴周额头冷汗潸潸而下。 刘杉望是他的独子,而且是老来得子,刘家香火全系于刘杉望一身,若真被李钦载判了个斩决,刘家这一脉算是彻底断子绝孙了。 刘兴周抬头看着李钦载,轻声道:“李县伯,不知有何别的法子,让犬子能减少刑罚?还请李县伯指条明路。” 李钦载笑得意味深长:“刘御史的话,我好像听不懂,除了秉公断案,我哪里有别的明路?” “刘御史不如回家自己反省一下为何教出这样的儿子,当然,如果能反省点别的事,那就更好了。” 刘兴周顿时一凛,这一刻他终于听懂了李钦载的话。 一上午扯了半天废话,真正有用的只有李钦载的最后一句,“反省点别的事”。 刘兴周能反省什么事? 自己最近干过什么事,他难道不清楚? 顾不得擦拭额头的冷汗,刘兴周讷讷道:“下官该死!下官不该听信风言,参劾令堂兄……” 李钦载急忙制止了他:“不要乱说话,我堂兄是否有罪尚无定论,若大理寺审断他真有罪,刘御史参劾得好!帮我李家清理了门户,我英国公一家上下都应该感谢你。” 一席话四平八稳,刘兴周呆怔半晌,只好道:“是是,下官失言了。下官的意思是,令堂兄的案子已落到大理寺,下官纵想撤回参疏,亦回天无术呀……” 李钦载眉眼不抬,轻轻叹息道:“是啊,落到大理寺了,回天无术呀。参劾他的人那么多,我都不知道从哪里刮起的这股妖风……” 看似感慨的一句话,刘兴周又听懂了,神情顿时陷入挣扎中。 李钦载话里的意思很含蓄,大概意思就是,你得给我把这股妖风的源头供出来,否则咱们没得谈。 “下官,容下官回去考虑考虑……”刘兴周咬牙道。 李钦载和颜悦色地道:“去你的吧。” ………… 长安西市旁的馆驿后院,院子中间焚着一炉檀香,袅袅的烟雾从镂空的香炉中升起,空气中透着几许禅定的味道,让人从心底里感到安宁。 金乡县主素衣素面,不施胭脂,纤细的手抚弄着一把古琴,悠然雅致时而悲戚伤怀的琴音随着檀香升腾萦绕。 牛方智捋须阖眼,一脸陶醉地聆听金乡县主抚琴,不时点头,或是轻轻蹙眉,全靠表情评点金乡的琴技。 良久,一曲抚毕,侍女端来铜盆,金乡伸手在铜盆里净了手,嫣然笑道:“牛爷爷,晚辈此曲可能入您的耳?” 牛方智捋须笑道:“你这般年纪,能将一曲《文姬归汉》奏得如此境界,也算难得一见了。” 金乡微微嘟嘴:“就是说,晚辈琴技还是不够好?” 牛方智笑道:“《文姬归汉》,又曰《胡笳十八拍》,所述者是蔡文姬一生悲苦流离的故事,其有十八拍,时有恬静,时有激昂,时有悲戚,但最终落于对战乱失所的百姓的同病相怜,你的琴技虽好,但失之感同身受,少了一点韵味,可惜了。” 金乡谦逊地垂头道:“牛爷爷教训得是,晚辈会勤加练习,日后再为牛爷爷弹奏,定不让您失望。” 牛方智捋须赞许地微笑,眼睛却眯了起来,道:“你大老远派人将老夫从城外请到这馆驿之中,莫非只是想让老夫听你抚琴?” 金乡俏脸一红,道:“牛爷爷慧眼如炬,什么都瞒不过您……” 牛方智一愣:“还真有事?不要告诉老夫,又是你那小情郎惹麻烦了。” 金乡大羞,嗔道:“什么‘小情郎’,牛爷爷说话太难听了。” 牛方智哼道:“老夫说话难听?你那一脸红鸾星动的样子,就差在脸上写字,‘非他不嫁’了。” 第四百六十七章 只愿取一瓢饮 牛方智一句话臊得金乡差点钻到桌子底下去了。 话呢,当然没说错,金乡对李钦载确实有些不可告人的心思,不然李钦载上次入狱,这次惹麻烦,她吃饱了撑的费劲托人帮他? 不仅帮他,还帮得悄无声息,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若不是心里有他,金乡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岂会如此不顾脸面求人帮忙? 牛方智的话是没错,可说得太直白了,金乡一个大姑娘哪里遭得住。 牛方智已老迈,人情世故,男女小情小爱那点事经历得多了,年纪老了便懒得修饰说辞。 “心里有他就直说,遮遮掩掩的不像样子,不过老夫听说英公家那小子已成亲,以你的身份,你家那附庸风雅的暴发户亲爹怕是不会答应你给他做小,这倒是难办了……” 金乡俏脸顿时浮上几许凄然,幽幽道:“牛爷爷,不管您信不信,晚辈没想过与他会有结果,我只是……不忍见他陷于危难,想帮帮他而已,也算为自己的一番心意给個交代。” 牛方智叹道:“你这又是何苦……天下男儿多矣,才貌双全者岂独李家小子一人哉?” 金乡凄然一笑:“我只愿取一瓢饮。” 牛方智顿时语滞,叹息道:“好好,不劝你了。老夫活了大半生,知人生在世不求珠玉,不求明堂,只求一生无憾,不论你与他有没有结果,无憾足矣。” 金乡笑了,泪珠儿随着笑容一同绽放:“多谢牛爷爷懂我。” 牛方智突然叹了口气,道:“说吧,你那不让人省心的小情郎又惹了什么祸?老夫只是个做学问的人,可不一定能帮到他什么。” 金乡红着脸,将李钦载和英国公府最近遇到的麻烦都详细说了一遍。 牛方智听完阖眼沉思许久,然后睁开眼,摇头道:“朝堂上的事,老夫帮不上忙。” 金乡顿时露出失望之色。 牛方智却又道:“不过,御史台有几个御史,曾经是老夫的门生,老夫的话在那几个不争气的东西面前,倒也有点分量,老夫让他们去打听一番,既然事情由御史参劾李敬业而起,偌大的御史台一定会有风声的。” “若老夫的门生打听到了什么,会差人告诉你,至于以后的事,老夫可真没本事掺和了。” 金乡立马转忧为喜,起身盈盈一拜:“多谢牛爷爷慷慨相助。” 牛方智笑道:“你爹这些年在老夫等人身上花了大把的钱,饮酒也好,寻欢也好,每次都是殷勤结账,不过老夫帮你这两次,算是把你爹攒下的人情全抵消了,但愿你爹将来不会揍你。” 金乡抿唇轻笑,道:“父王不会的,他不舍得揍我。” ………… 部曲们抬着礼物,李钦载来到申国公高家。 进门先拜见长辈,高真行坐在前堂,一脸无奈地瞪着他。 “你们这几个混账小子……老夫的名字该送给你们才对,你们可真行。”高真行骂道。 “是小子胡闹了,高伯伯恕罪。”李钦载低头道歉。 高真行叹道:“老夫知道你家出了点小麻烦,高家也愿意帮忙,不过你们胡闹之前能否与咱两家长辈通个气?昨日高歧浑身是血被人抬回来,老夫吓得腿都软了,进了屋才知道是假的,被你们骗了。” “老夫昨日若被吓死,谁来偿老夫的命?” 李钦载急忙道:“高伯伯能活一百二十岁,怎会轻易吓死,不至于的,不至于的。” 高真行气笑了:“你跟天上的神仙沾亲带故,你说老夫活多久就能活多久?” “高伯伯言重了,小子岂有如此福分跟神仙攀亲,不过小子上辈子可能跟阎王沾点亲戚关系,阎王没事老托梦给我。” “就在昨日阎王梦里对我说,高伯伯一生行善积德,攒下了大功德,定能活一百二十岁,说完还给我看了生死簿,高伯伯吉人天相,果然写着寿终一百二十岁整,实在是可喜可贺……” 不得不说,李钦载的马屁在这个年代确实清新脱俗,高真行明知他在胡说八道,却也被哄得满面红光哈哈大笑。 “你小子这张嘴真是……我家那逆子若有你三分嘴力,也不至于从小到大冤枉挨了那么多顿揍。” 说着高真行挥了挥手,道:“去吧去吧,逆子就在后院北厢房里养虱子呢,你们聚作一堆可莫再胡闹了,这次真差点吓死老夫。” 李钦载笑吟吟地行了礼,才慢慢朝后院走去。 高家的后院李钦载比较陌生,进去后来到北厢房,见高歧正撅着屁股趴在院子中间,手里拿着一根小棍儿,不知在地上搅弄什么。 李钦载凑近一看,不由又惊又怒又恶心。 地上有一团黄黄又黏黏的东西,而高歧手里的小棍儿则在那团东西上搅来搅去,似乎玩得很高兴。 毫不犹豫地一脚踹去,高歧哎呀一声脸着地,恰好落在那团恶心的东西上,沾了满脸。 李钦载怒道:“什么德行,那么多好玩的你不玩,你偏偏玩屎!啊呸!恶心!想玩你可以花点钱嘛,花点!哪怕嫖呢,花不了多少钱!” 高歧哎呀呀从那团恶心的东西里抬起头,一脸凄惨道:“景初兄何故痛下毒手?” “看你拿根搅屎棍儿玩屎,我真忍不下去了……” 高歧惊怒道:“玩,玩……屎?景初兄,这是厨子做的酥糕啊,不小心掉地上,愚弟想试着捡起来莫浪费了……” 李钦载同情地看着他:“你……还是先去洗把脸吧。” 高歧下意识擦了把脸,见手上沾的黄黄黏黏的东西,顿时也犯了恶心,张大嘴干呕了几声,急忙叫下人打水净脸。 恢复正常后,高歧一脸幽怨地坐在李钦载对面,叹道:“愚弟为了景初兄可谓殚精竭虑,死而后已了。为了装伤装病,愚弟连门都不敢出……” 李钦载打量着他,道:“你假装的伤没被人看出来吧?” 高歧拍了拍肚皮,笑道:“放心,愚弟做事比薛家那孽畜靠得住,昨日事发后便在腹部做好了伤口,刘杉望还没醒呢,我已经躺在他身边奄奄一息了。” “咱们买通了雍州刺史府的差役,也买通了仵作,又有国公府的招牌挡着,没人敢来验我的伤,一切都是刺史府的仵作说了算。” 第四百六十八章 案情升级 阴谋不是坏人的专利,好人也会使阴谋。 那些刚正不阿,凡事直来直去像个炮筒子的所谓正义人士,要么是沽名钓誉,要么是缺心眼。 李钦载对善恶是非的界定比较模糊,他不觉得自己使阴谋有什么不对,别人先动的手,为了把别人干趴下,任何手段都在他的选择范围内。 包括眼前的这个阴谋。 李钦载,薛讷,高歧三人合谋,三個纨绔子弟便炮制了这桩阴谋,将刘杉望送进了大牢。 过程很俗套,无非是陷害,栽赃,扣帽子,但凡看过两部以上国产电视剧的人都会。 虽然俗套,但有用就行。 李钦载只需要结果。 结果就是,阴谋果然有用,刘杉望他爹已经被逼到墙角,为了保住刘家这支唯一的香火,刘兴周已不得不考虑倒戈了。 难怪坏人总喜欢玩弄阴谋,而且动辄拿好人的家眷威胁就范,刀架在脖子上一脸猖狂地要好人放下枪。 李钦载现在便是这样,虽然被道德的鞭子狠狠笞打在心尖儿上,但不知道为什么,越抽越爽。 “景初兄,接下来咱们怎么干?”高歧兴奋地搓着手问道。 “你这副奸人沆瀣一气的笑容引起我内心强烈的不适,收敛一点。”李钦载斜眼瞥着他道。 高歧的表情瞬间正义起来。 “接下来没你啥事了,好好在家里装作伤势渐重奄奄一息的样子,莫让任何人验你的伤,一验就露馅儿了。” 高歧一脸不爽:“也就是说,愚弟最近要被禁足了?” “你可以这么理解。……嗯,对了,宅在家里就算再无聊,也不要玩屎,不然我以后都不知道该如何跟你来往了。” 高歧怒了:“我没玩屎!……凭啥我被禁足了?早知如此,昨日应该让薛家的孽畜装死才对。” “薛家的孽畜也被禁足了,接来下的事你们不宜参与,不然会把你们两家都拖进泥潭里。” 高歧一愣,然后露出愧疚之色,虽然愿意帮李钦载多出一份力,可他终究是国公家的子弟,他不敢把全家拖进泥潭。 李钦载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不必愧疚,想败家的话,以后多的是机会,这次你还是给你亲爹留条活路吧。” ………… 刘杉望仍被关在雍州刺史府监牢里,李钦载装模作样审了他两次,每次刘杉望都是跪在面前哭天喊地鸣冤,李钦载也不忙着断案,用了一个“拖”字诀。 对他来说,刘杉望定不定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爹的态度。 刘杉望等于是李钦载手里的人质,逼他爹交赎金的肉票,肉票的情绪是不必太在乎的。 刘杉望入狱的第三天,宋森来报,刘兴周闭门不出,不见任何动静。 看起来,他并无任何供出幕后指使的迹象。 李钦载有点不耐烦了,冷笑道:“敌人负隅顽抗,我们就要让他彻底灭亡!” 宋森驾轻就熟献上马屁:“李县伯又高又硬!” “这老货显然有倚仗,打算再扛一阵,我便要让他扛不下去。” 第二天,刘杉望行窃伤人一案升级了。 经百骑司查实,刘杉望在国子监求学期间多有劣迹,有十余名国子监学子揭举刘杉望求学时有偷窃事实,偷窃之物拿到西市换钱,再与长安的纨绔们花天酒地。 不仅如此,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刘杉望的亲爹刘兴周在朝为官亦有多桩不法之举。 御史台是三法司之一,初唐时期的御史台兼有审案断案的职权,刘兴周任御史期间断过的几桩案子重新被翻了出来,其中多有受贿枉法的行为,已被百骑司罗列出了证据。 下午时分,大理寺差役登门,将监察御史刘兴周锁拿下狱。 第三天,刘兴周的案子开始扩大化,从刘杉望行窃伤人案牵扯出了他的亲爹,他亲爹下狱后,又牵扯出了御史台多名御史的枉法行为。 长安百骑司最近忙翻了,侦骑四出,日夜不休。 说来也巧,被卷入此案的几名御史,恰好是当初参劾李敬业的那几个人。 当这几名御史也被大理寺锁拿后,朝堂众臣终于察觉到不对劲了。 这根本不是什么行窃伤人的案子,分明是针对御史台的一次清洗。一桩小案渐渐变成了大案,拔出萝卜带出泥,已有十几名御史被卷入其中。 接下来,李钦载要干什么?他究竟想怎样?重要的是,小案办成大案究竟是他的意思,还是天子的意思? 御史们当然不会眼睁睁看着同僚一个个被锁拿,当即便联名上疏,请求天子将李钦载停职,勿使株连蔓引,多伤无辜。 不仅如此,许多御史更参劾李钦载诸多不法事,当年李钦载还是个纨绔,横行长安时确实造了不少孽,留了不少把柄,这一次被御史们利用起来,铺天盖地向尚书省参劾,并请天子下旨三法司严查。 这一次,向来游离于朝堂之外的李钦载,与御史台的矛盾越来越尖锐了。 漫天的奏疏飞入太极宫,堆积在李治的案头,谁知李治的态度却很模糊,表面上应承此案当秉公严查,绝不株连无辜,但同时对李钦载又接连锁拿了几名御史的举动,李治却保持沉默。 到了这时,朝臣们终于看懂了。 这根本是李治的默许,甚至授意下,对御史台的一次清洗。 御史有风闻奏事之权,然而或许是最近御史们跳得太欢了,甚至打起了三朝功勋英国公府的主意,这已引起了天子的不满。 天子让并不属于三法司的李钦载处置此案,已经释放了一个很强烈的信号,可笑的是朝臣们开始时还以为不过是长安纨绔子弟们一桩寻常的纠纷。 图穷匕见之后,朝臣们终于明白了,但同时也来不及了。 李钦载已对涉案的御史们高高举起了屠刀,屠刀还未落下,但心虚的人已开始胆寒颤栗。 同日,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被大理寺锁拿的十余名御史中,有一名御史当夜不堪忍辱,突然愤慨撞墙而亡。 第二天一早,消息传遍了朝堂,整座长安城炸锅了。 第四百六十九章 重要消息 李钦载也是第二天一早听到这个消息,然后不由懵了。 谁都不清楚这名御史的死究竟是真的愤慨撞墙而亡,还是被人杀害,试图将事态扩大,以达到震慑李钦载,逼他收手的目的。 大理寺丞沈世吓得面无人色,御史在大牢里死亡,他这个寺丞是要担直接责任的。 为了查清真相,将责任推卸下来,沈世急忙召集了仵作验尸。 可是更麻烦的事出现了,大牢里剩余的十几名御史闻知同僚撞墙而亡,顿时兔死狐悲,于是集体绝食,不食水米。 消息报到李钦载这里,李钦载也变了脸色。 被锁拿的御史受贿枉法是事实,一個两个死在大牢还可以说他们是畏罪自杀,但若是十几个御史同时死在牢里,可就不是一句“畏罪自杀”能交代得过去的。 宋森抹着额头的汗,向李钦载禀报过后,李钦载一脸凝重,眉头紧锁。 没想到朝堂争斗竟如此残酷,一言不合就是一条人命没了。 接下来,究竟是查还是不查? 堂兄仍被关在牢里,刘兴周仍一言不发,关于英国公府的流言越来越多,李钦载这个办案的人也被卷入了漩涡中。 似乎一切都越来越被动了。 无数参劾他的奏疏飞进太极宫,李治究竟还能帮他扛多久? 更要命的是,李治身边还有一个对他不爽的皇后,若再吹几句枕头风,这一次可就败得彻底了。 李钦载不能败。 他若败了,不仅堂兄可能会被流徙千里,而且英国公府的清誉也将受损,家道从此势微。 今日别人咬英国公府一口,结果发现没事,很难保以后任何阿猫阿狗都会扑上来咬一口。 他背负着家族的兴衰重任,若承认了失败,从此恐怕真的就只是个乡村教师了。 李家的院子里,李钦载独坐许久,陷入沉思。 身后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罢了,老夫进宫见一见陛下吧。” 李勣在他身后叹息。 李钦载回过神,转脸时已变了表情:“爷爷,咱们还没败。” 李勣哼了哼,道:“非要弄到鱼死网破才叫败?老夫领兵一生,战场上惨胜即是败,失败就失败,没什么不敢承认的,下次再战便是。” 李钦载沉默半晌,叹道:“爷爷,孙儿不是安慰您,我们没到失败的时候,不到最后一刻,我不会承认失败。” “事情一定会有转机,爷爷英雄一世,怎能为了这点小事而伤了自己的面子,孙儿万死亦不敢让爷爷的清誉受半点损伤。” 李勣大笑道:“你能如此想,咱们李家落魄不了,老夫纵向天子承个错儿又有何妨。” 祖孙正说着话,管家吴通来报,金乡县主在门外求见五少郎。 李勣和李钦载一愣,彼此互视一眼,李钦载浑身一激灵,他从李勣的眼里看到了杀气。 “孽障,你又造了什么孽?”李勣怒道。 “孙儿拿身边所有亲朋好友十八代祖坟里的棺材发誓,孙儿清清白白,啥都没干过!” 誓言既毒又诚挚,李勣怒哼一声,道:“你已是成了亲的人,纵要收妾室,金乡县主也不是你能招惹的,你最好给老夫绝了不该有的念头!” 李钦载又急又气,撩起衣袍下摆道:“爷爷若不信,孙儿愿自宫以证清白!” 李勣环胸冷笑盯着他,不但不着急,反而跃跃欲试。 李钦载颓然叹气,他突然想起来,老头子孙兴旺,不差他这一个孙子,李家香火多,耗得起。淘汰掉一个挥刀自宫的傻缺,对李家的基因优化来说是好事。 悻悻放下衣袍下摆,李钦载若无其事地对吴通道:“请县主偏院花厅等候。” 李勣没再说话,而是指了指他,警告的意味十足,最后拂袖而去。 李钦载叹了口气,来到花厅。 花厅内,金乡县主正在来回踱步,见李钦载走进来,金乡立马迎上去,道:“你是不是又惹了祸?” 李钦载一愣,见金乡一脸焦急,又打量了一下许久不见的她,竟鬼使神差地脱口道:“胸咋瘦了?” 金乡睁大眼睛看着他。 李钦载急忙改口:“我的意思是,你好像瘦了……” 金乡俏脸一红,杏眼瞪着他道:“不对,你刚才说的不是这句。” 李钦载嗔道:“傻孩子,多吃点肉,你看你都有幻觉了……” 金乡恨恨瞪了他一眼,道:“听说大理寺监牢里一名御史死了?” 李钦载好奇打量她:“你一个皇室宗亲,对朝堂的事如此关心作甚?” 金乡脱口道:“我关心的哪里是什么朝堂事,分明……” “分明什么?” “没什么!总之,我听说你又惹麻烦了……” “然后呢?” “然后,特来送你一个消息。” “啥消息?” 金乡本想难为一下他,拿一下乔,然而她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便顾不得调戏他了,急忙道:“当世大儒牛方智在御史台有几位门生,他们打听到最近针对你们英国公府的幕后指使是谁了。” 李钦载顿时坐直了:“谁?” 金乡缓缓地道:“御史中丞袁公瑜。今年朝中改了官职名,御史中丞又称司宪大夫。” 李钦载皱眉:“袁公瑜?他是何人?我记得我家没人与他结过仇呀。” 金乡叹道:“朝中为官,蝇营狗苟,不一定非要结仇才会敌对。” “道理我都懂,可……我家真没与他结过仇呀。” 金乡杏眼圆睁:“你非要跟我争个曲直么?” 见金乡生气又着急的模样,李钦载心头一动。 其实他早已隐隐有察觉,金乡对他似乎有点不一样的男女情愫,上次入狱时她托牛方智帮他,这次惹了祸事她又送来一位了不得的初唐四杰之一,还帮自己打听出了如此重要的消息。 她从未表露过什么,但她的种种举动,已经表露太多太多了。 李钦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面对一个钟情于他的绝色女子,说不动心未免太装蒜了。 男人就是这么肤浅,一见钟情向来先看美貌,金乡县主绝色貌美,李钦载怎能不动心? 可是……他与她终究横着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她的身份注定不可能与他有任何结果。 生命里应该出现的人,一定会出现,应该离去的人,也一定会离去。 第四百七十章 会 但凡情商稍微够用,就能察觉到金乡的情意。 她就差把喜欢俩字刻在脸上当纹身了。 李钦载不是傻子,金乡几次帮他后,他终于明白了什么,可惜的是,他无法回应她。 这个年代妻妾成群是很正常的事,但他和金乡不一样,李钦载不可能休妻,金乡也不可能做妾。 若跟她超越了男女关系,在这个年代只能叫“私通”,别人的嘴里说起来是一桩风流韵事,但对崔婕和金乡来说,无疑都是人生的崩塌。 “李县伯,情势很严重,不知道我带来的消息能不能帮到你,牛爷爷说你若不蠢的话,应该知道怎么做……”金乡轻声道。 李钦载皱眉:“因为这件事,你欠了牛方智的人情?” 金乡将头扭到一边,道:“他欠我父王的人情,不过是以前寻欢作乐的一些花账,这次算是抵消了。” 李钦载瞠目结舌,瓜婆娘还没出嫁就开始坑爹了,若真娶了她,滕王过不了两年就得上街要饭。 牛方智这個人李钦载认识,当初火烧王氏祖宅时,牛方智跟他闹得很不愉快。 不过大儒毕竟是大儒,私人恩怨和大是大非他还是分得清的,还人情也好,主持正义也好,终究算是不计前嫌帮他打听到了这个重要的消息。 “你爹的狐朋狗友还不错,老牛这人能处,回头给他备一份厚礼,”李钦载笑道:“既然跟你爹一个路数,那就托人买一对新罗婢送他。” “听说新罗婢温柔解语,很会侍候男人,老牛这把岁数让新罗婢侍候可能会折点寿,但人这辈子图的就是个开心,能被爽死也算喜丧了。” 金乡怒道:“什么话从你嘴里说出来都不像人话,人家牛爷爷好心帮你,你却想折他的寿,还是人吗你。” 李钦载嗤笑:“你实在是太不懂男人了,不信的话你当面问老牛,一堆金银珠宝和一对美貌的新罗婢放在他面前,问他会选哪个,他若选金银珠宝的话,我跟你姓。” 金乡冷笑数声,随即回过神来:“又想坑我!咱们不是同一个姓么?” 李钦载也反应过来了,啧,金乡是皇室宗亲,她的真名叫李蕊,“金乡”大约是她的网名。 而李钦载的姓是赐姓,当年高祖李渊赐给爷爷李勣的,总的来说,大家都跟皇室沾点亲。 好吧,又多了一个无法在一起的理由。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袁公瑜是御史中丞,掌管朝中御史台,这次是他在暗中指使针对你们英国公府,天子与你私交甚厚,不如你进宫觐见天子,请天子为你主持公道。”金乡低声建议道。 李钦载摇头:“无凭无据的,天子如何为我主持公道?再说,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仇恨,袁公瑜应该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 金乡睁大了眼:“你的意思是,袁公瑜背后还有人?”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我爷爷是英国公,三朝功勋,辅政之臣,他可不是软柿子,一个御史中丞在毫无仇怨的情况下对我家出手,你觉得这正常吗?” 金乡讷讷道:“那他背后是,是……” 李钦载摆了摆手:“别猜,英国公府本就树大招风,近年又出了我这样一个近乎完美的妖孽天才,愈发引人嫉妒。” “那些心理阴暗的人是见不得别人家一直兴旺下去的。照你这样猜下去的话,朝中不知有多少人等着我家垮下去。” 金乡哼了一声,琼鼻一皱,眼里却有了笑意:“不要脸……” 李钦载笑道:“事情留给我来解决吧,你送来的消息对我很重要,接下来我大概有了头绪了。” 金乡俏脸一红,道:“有用就好,我……我其实是为了婕儿,她好不容易有了好归宿,我不忍见她的日子过得不安宁,不管怎么说……赶快结束这一切吧。” 李钦载笑道:“我懂,我懂,你当然是为了婕儿,不然呢?总不可能是为了我吧?” 金乡俏脸愈发通红,嗔怒道:“当然不可能为了你,你……你把我父王的钱骗光了,我都恨死你了。” 李钦载叹道:“就骗了你爹一点钱,这个梗是过不去了吗?” “过不去!除非你把钱还我。” 李钦载立马转移了话题:“你推荐的那个骆宾王不错,有几分本事,这事儿我得多谢你,给我推荐了一个难得的人才。” 金乡语气顿时变得柔和起来:“那个书生投的行卷莪看过,算是有几分才干,父王是藩王,门下的幕僚已不少,而你这两年一直单打独斗,身边缺个人为你查遗补漏,也该收几个幕僚了。骆宾王此人正合适。” 李钦载点点头,深深地看着她:“你好像帮过我几次了,多谢你。” 金乡不自在地扭过头去,生硬地道:“我……只是帮婕儿。你好好待她,便算是谢我了。” “欠你的人情太多,我不知如何还你,你有什么地方需要我帮忙的吗?”李钦载问道。 金乡摇头:“我衣食无忧,不求名利,没有地方需要你帮忙。” 抬头望着李钦载一笑,金乡眼中突然泛起几许调皮之色,道:“不如你先欠着人情,有朝一日我遇到麻烦,需要你帮忙,你不可推辞,如何?” 李钦载神情一整,面朝北方遥遥拱手:“只要不违武林侠义之道……” “喂!你正经点儿!”金乡薄嗔道。 “好,我答应你,哪怕你要杀的是好人,我都帮你递刀。”李钦载正色道。 金乡感动地笑了,眼神里带着难得一见的狡黠:“是看在婕儿的面子上,还是纯粹为了我?” 李钦载想了想,道:“纯粹为了你,与任何人无关。” 金乡眼眶一红,仍笑着道:“有你这句话,死亦无憾。” 说着站起身,轻声道:“我走了,会帮你继续打听的,你赶快想办法度过这一劫。” 李钦载起身相送,却不料金乡突然转过身,罕见地大胆盯着他的眼睛,鼓足了勇气道:“李钦载,如果,我是说如果,当初你先遇到的人是我,你会不会,会不会……” 话到此处突然止住,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勇气瞬间泄掉,金乡摇摇头,凄然一笑,转身离开。 背影孤独而坚定,那道鸿沟,她跨不过去。 李钦载定定注视着她的背影,仿佛已明了她言中未尽之意,良久,低声呢喃道:“……会。” 第四百七十一章 报仇要趁早 一半是撩人心弦的暧昧,一半是意难平的遗憾。 人生不就是如此么? 总有几抹蚊子血留在心口膈应,也总有几道白月光照亮余生的路。 写诗写词写歌,那些求而不得的缘分才会让人刻骨铭心。 金乡走后,李钦载在院子里独坐许久,幽幽叹了口气才起身。 遗憾,留在心里就好,不要揭开它,岁月终究会将它彻底封印。 有了金乡提供的消息,李钦载当即吩咐刘阿四请来了宋森。 然后李钦载告诉宋森,去一趟大理寺监牢,把袁公瑜的名字告诉刘兴周,毁掉他最后一份筹码,然后静等刘兴周的选择。 李钦载相信,刘兴周的选择不会让他失望。 不出李钦载所料,刘兴周果然是个聪明人,当幕后指使被暴露出来,刘兴周的心理防线彻底垮了,当即便痛哭流涕向宋森认罪。 果然,刘兴周当初参劾李敬业,皆是受袁公瑜指使。 刘兴周是监察御史,他的顶头上司便是御史中丞袁公瑜,上司的指使他当然不敢不听,尽管明知英国公府对他来说是个庞然大物,可他还是上疏参劾,挑起了是非,这才有了后面一系列发生的事情。 宋森拿到刘兴周的供状后,第一时间递给了李钦载。 看着手里的斑斑供词,和鲜红的手印,李钦载将它折叠起来,悠悠笑道:“终于,又掌握主动了!” 宋森小心翼翼地道:“李县伯,袁公瑜可是朝中三品,手握三法司之一的御史台,权势非寻常朝臣能比,李县伯当谨慎行事。” 李钦载点头,道:“谨慎,我当然会谨慎,三品官儿嘛,好大,吓死我了……” 宋森刚松了口气,谁知李钦载突然暴喝道:“刘阿四,老魏!” 二人飞身闪出,站在李钦载面前抱拳行礼。 李钦载语气冰冷道:“召集府中部曲,我要拜访当朝御史中丞!” 二人应命转身离去。 宋森大惊:“李县伯,你要作甚?” 李钦载眼中一片冷意,道:“拜访袁中丞呀,你刚才没听清?” 宋森颤声道:“你……你这好像不是‘拜访’的样子。” 话音刚落,府中部曲已召集了近百人,每人腰挎横刀,杀气腾腾地站在院子中间,一齐朝李钦载抱拳行礼。 “禀五少郎,府中部曲已集结!”刘阿四凛然喝道。 李钦载冷冷道:“出发!” 一声轰应,英国公府大门敞开,百名部曲鱼贯而出,带着凛冽的杀气来到门外大街上。 街上行人见英国公府突然走出如此多的人,一個个面目不善的样子,顿时吓得远远躲避,神情惊惧地交头接耳窃窃议论。 部曲们走出大门后,李钦载跟在后面一脚跨出门槛,负手看了看四周,然后一挥手下令出发。 宋森跟在后面,心头沉甸甸的,御史中丞可是三品大员,李县伯该不会……他不会有这么大的胆子吧?不会吧? 总感觉要出事,宋森咬了咬牙,转身朝太极宫奔去。 ………… 带着部曲穿行大街小巷,来到延康坊,袁公瑜的府邸就在延康坊。 百人队伍走到袁公瑜的府门外,门口有袁府的部曲值守,见一行人浩浩荡荡走来,手里紧紧握着刀柄,袁府的部曲们顿知来者不善,立马紧闭大门,数名部曲横刀拦在府门外。 “此地袁中丞府邸,尔等意欲何为?”一名部曲大喝道。 李钦载懒得搭理他,道:“阿四,全部拿下!” 刘阿四暴喝一声,上前用刀鞘朝部曲膝盖上狠狠一磕,袁府部曲惨叫跪地,李家部曲一拥而上,将袁府部曲们一齐拿下,捆了个结实。 李钦载眯眼打量袁府的门楣,嘿嘿冷笑:“这大门还是不如我英国公府气派。” 刘阿四捧哏道:“五少郎说得不错,这袁府看起来像破落户。” 刚才一番打斗,已吸引了无数围观的武侯和百姓,然而见李钦载气势汹汹,武侯也不敢上前阻止,只好派人紧急禀报巡城的金吾卫。 不理会周围百姓的窃窃议论声,李钦载大声道:“既然像个破落户,索性让我来给袁中丞重新搞个装修……” “阿四,拆了袁府的门,门楣一切全拆了!” 刘阿四大声应了,一挥手,百名部曲蜂拥而上,早就准备好了的撬棍,铁铲,绳索纷纷拿出来,开始拆卸袁府门楣。 一阵轰隆大响后,袁家的府门被彻底拆毁,原本光鲜的大门变成了一堆废墟,紧闭的大门轰然倒地,袁府已成了一个不着寸缕的小姑娘,任人轻薄。 李钦载挥手,道:“冲进去,见人就揍!” 刘阿四眼皮跳了跳,他在国公府待了多年,知道事情的轻重,若真冲进去揍人,这个仇可就结大了。 正在思考措辞劝谏李钦载,谁知一旁的老魏却跳了出来,一马当先冲进了袁府。 见老魏带了头,李家部曲当然不客气,跟着一同冲了进去。 袁府内顿时一片鬼哭狼嚎,如狼似虎的部曲们见人就揍,无论管家杂役还是账房,只要能看到的人影,都逃不了一顿海扁。 李钦载仍站在门外不动,眼中露出了满意之色。 刘阿四嘴唇嗫嚅几下,终究忍不住道:“五少郎,这个……会不会有点过了?回头您不好收场呀。” “收啥场?我李钦载在长安城是有名有号的人物,袁公瑜敢暗算我英国公府,就要承担后果。横行长安多年,刚修身养性打算做个乖孩子,别人就以为我成了软柿子,呵呵,我这个软柿子倒要看看能不能崩了他的牙。” “阿四,既然已经是死仇了,就千万不要再留任何情面,今日我若给他喘息之机,明日他就会集结一切力量弄死我,明白吗?” 刘阿四苦着脸看了看横冲直闯的李家部曲,反正都已闹成这样,什么都挽不回了,于是只好唯唯应是。 当袁府的下人们被李家部曲揍得抱头鼠窜,就连看门的狗都被部曲们赏了几个耳光,袁府的后院终于有一群人仓惶跑了出来。 “竖子尔敢!”当先一位中年人瞠目暴怒喝道。 李钦载负手站在门外,懒洋洋地道:“不要理他,继续打,继续砸。” 李家部曲毫不犹豫地继续打砸,从门内照壁到前院回廊,从曲径花草到前堂摆设,如同被大军碾压过后一般,很快被砸得稀烂。 当先跑出来的中年人明显便是袁公瑜,而且他好像还认识李钦载,浑身气得直哆嗦,被两名丫鬟左右扶住,双目赤红颤声道:“好,好!英国公的威风老夫今日算领教了!” 李钦载凛然冷笑:“没错,这就是我英国公府的威风,谁敢招惹我英国公府,这就是下场!袁公瑜,你做了什么,需要我大声说出来吗?” 袁公瑜怒道:“本官做人做官清清白白,何惧宵小污蔑,你倒是说说,本官究竟做了什么?” 李钦载掸了掸衣衫下摆的灰尘,抬步走到袁公瑜面前,从怀里掏出一份供状,朝他胸口一拍,道:“袁中丞你慢慢看,看完告诉我读后感。” 说着李钦载又朝部曲们喝道:“去后院看看,袁公瑜是否有子嗣躲在里面,给我揪出来,打断他的腿!” 老魏再次一马当先冲进了后院。 袁公瑜甚至来不及看供状,见李钦载竟敢如此无法无天,气得差点闭过气去。 “李钦载,尔安敢如此跋扈!不怕朝廷王法么?” 李钦载笑了:“袁中丞不妨先把供状看完,咱们再来聊王法。” 第四百七十二章 敢做敢认 一个县伯敢抄御史中丞的家,算不算把天捅破了? 严格说来,并不算。 换个说法,英国公的孙子把御史中丞的家抄了,听起来是不是舒服多了? 御史中丞虽掌管朝中御史台,三法司之一,可英国公是三朝功勋,辅政之臣,他的纨绔孙子跋扈猖狂,把御史中丞的家砸了个稀烂。 算惹祸吗?当然算。 可充其量只算中等意思的祸。 李钦载准备动手前自然是已经有过冷静的考虑,他的跋扈是做给外人看的,但要是有人真把他当个没脑子的纨绔,那就大错特错了。 袁府内外一片鸡飞狗跳,李家部曲皆是当年跟随李勣南征北战的悍卒,什么场面都不憷,哪怕是打砸御史中丞的家,他们也一丝不苟地执行李钦载的命令。 前院,前堂,偏厅,回廊,能拆能砸的都差不多了,后院一片鬼哭狼嚎,下人们抱着头一边惨叫一边抱头蹲在角落。 袁公瑜快气疯了,双目赤红地瞪着李钦载,喝道:“李钦载,今日你闯下大祸,你祖父纵是三朝功勋也保不下你,本官若不参你流徙千里,这些年的官儿就算白做了!” 李钦载站在门外的废墟便,津津有味地欣赏打砸袁府的场面,懒洋洋地道:“袁中丞,别忙着放狠话,你先看看手里的那张供状再说,打官司?呵呵,打到金銮殿我也不理亏。” 袁公瑜展开手里的供状,仔细瞥了一眼,接着脸色大变。 上面字字句句皆是对他的指控。 指使御史联名诬陷李敬业的是他,长安城里散播针对李勣多年前杀降掳财的是他,最近长安朝野隐隐对英国公府发难的各种流言蛮语都是他。 大理寺里关了十余名御史,袁公瑜敢肯定这群被关押的御史不是什么英雄好汉,稍微用点刑具就能将他卖得干净彻底。 人证,物证,收集这些很难吗?一点都不难。 看完供状后,袁公瑜脸色苍白,失神地站在原地久久不动,捏着供状的手不停发抖。 这张供状若被呈上金殿,可是一桩惊天大丑闻,他袁公瑜的下场将是怎样的凄惨。 “我,我……”袁公瑜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辩解。 李钦载冷笑:“我知道你不是主谋,也知道你也是某个人的棋子,没关系,我不强求你供出背后的人,但你既然参与了,便该承受后果。” 正说着,后院一阵凄厉的哭喊,老魏和几名部曲拽着两位年轻人来到李钦载面前。 “五少郎,此二人是袁公瑜的公子,如何发落?”老魏问道。 李钦载盯着两个年轻人,又瞥了一眼失魂落魄的袁公瑜,眼中厉色一闪,道:“长子断一腿,此事作罢。” 袁公瑜回过神不由大惊,李钦载冷冷道:“袁中丞,你是天子敕命大员,身负皇恩,我若对你动手便是对天子不敬,便让你的犬子代你受过吧。” 话音落,老魏抄起一根方头铁镗狠狠朝袁公瑜的长子右腿砸下。 一声凄厉的惨叫后,旋即寂静无声,袁公瑜的长子已痛得昏迷过去。 李钦载却浑若无事般掸了掸下摆,道:“事情我做下了,不怕承认,今日贵府所受劫难皆是我李钦载干的,官司打到天子面前我也认。” 盯着袁公瑜的眼睛,李钦载阴沉着脸一字一字缓缓道:“袁中丞,欢迎你来报复,不过丑话说在前面,下次再敢招惹我英国公府,就要做好全家死绝的心理准备,我不会给敌人反扑的机会。” 袁公瑜直视他的眼睛,心中却又怒又惧又惶恐。 砸了袁府,又打断了袁家长子的腿,李钦载觉得差不多解气了。 重要的是,李敬业只是被陷害蹲了大牢,身体并没受到实质性的伤害,李钦载加诸在袁公瑜府上的惩罚应该够了。 毕竟是御史中丞,事不可做绝,不然李钦载回头没法对李治交代。 看着袁府内外一片废墟瓦砾,和痛昏过去的袁家长子,李钦载对自己的战果很满意,挥了挥手,下令部曲集结回府。 在部曲们的护侍下,李钦载大摇大摆离开,纨绔跋扈之状令人生畏。 ………… 同一时间,消息传遍长安。 英国公之孙不满堂兄被构陷,愤而打砸御史中丞府邸,并打断了袁公瑜长子的腿。 整个长安城都震动了。 朝野臣民议论纷纷,不同的是,朝臣们愤慨激昂,而百姓们则事不关己吃瓜吃到撑。 多少年,多少年没见过这般无法无天的狂徒了! 不愧是三朝名将功勋府里出来的子弟,行事就是硬朗。 相比市井坊间如同八卦传闻般的津津乐道,朝堂上却炸开了锅。 一时间参劾李钦载的奏疏漫天飞舞,御史台二十余御史跪在太极宫门前,声泪俱下请求面圣,异口同声要求天子严惩恶贼狂徒。 李治听到这个消息也震惊了,呆怔许久,才一脸苦笑地吩咐王常福,让跪在宫门前的御史散去,并借口贵体抱恙,罢朝三日。 事情闹得太大,几乎是捅破了天,贵如天子李治者,也不得不暂避风头躲个清静。 李治万万没想到,李钦载处理此事的方式竟如此刚烈,三品御史中丞的家说拆就拆了,得罪整个御史台都不在乎。 这小子……是真不怕事大啊,难怪当年纨绔的名声那么难听,人家猖狂起来是真的狂。 李钦载打完砸完就回家补觉去了,浑然不知此事在长安城闹得多大,连天子都不得不躲事儿了。 入夜,长安城刚刚从喧嚣恢复宁静,一道人影从废墟瓦砾中走出来,上了马车后匆匆朝东行去。 马车来到李义府的府邸后门外,早有下人站在门口等候,将马车里的人领到府邸后院的书房中。 李义府盘腿坐在蒲团上,神情凝重地翻阅一道道奏疏。 袁公瑜走进书房,李义府却眉眼不抬,仿佛不知道有人进了门似的。 袁公瑜却一脸愤怒地瞪着李义府,道:“李郡公,你当初说不会有后患,今日我府邸被砸,长子被打断了腿,不知李郡公何以教我?” 第四百七十三章 登门赔罪 昏暗的烛光下,李义府那张苍老的脸明暗交替,衬映得愈发阴鸷。 袁公瑜坐在他面前,目光阴沉地盯着他。 今日在李钦载面前吃了个大亏,不仅家被砸了,儿子的腿被打断了,袁公瑜也沦为了全城的笑柄。 奇耻大辱,皆因一桩冤案而起。 袁公瑜并不是这桩冤案的炮制者,而是执行者。 如今执行者被暴露出来,被李钦载狠狠给了一个教训,还被李钦载拿住了把柄,随时都有被罢官问罪的危险,但炮制者却毫发无伤,这不由令袁公瑜忿忿不平。 所以他今夜悄悄来到李义府的府邸,只办三件事。 公平,公平,还是他妈的公平。 相比袁公瑜的愤怒,李义府的表现却颇为平静,淡淡地道:“袁中丞稍安勿躁,你先冷静下来再说。” 袁公瑜冷笑:“你们躲在背后无事,当然能冷静,倒霉的人是我,今日府邸被砸,犬子被打断腿,还被李钦载拿住了把柄,教我如何冷静?” 李义府皱眉,捕捉到了他话里的关键词:“被他拿住了把柄?什么把柄?” “刘兴周在大理寺监牢里招了,说是受我指使的。那张供状若被呈到天子面前,我不仅会被罢官,或许还会被流徙千里。” 李义府眉目渐缓,道:“无妨,朝中有人会保你的。” “我已暴露,成了弃子,谁会保我?” 李义府缓缓道:“老夫不能说,但你放心,定有人保你。” 袁公瑜冷笑,李义府的话他一個字都不信,混到御史中丞这个官职地位,朝堂里什么腌臜肮脏的事情没见过? 出卖盟友,背后捅刀,这事儿他不仅见过,还亲自干过。 如今他没了价值,被暴露于朝野之间,谁会费力不讨好保护一枚弃子? “早知今日,当初何必招惹这桩麻烦?”袁公瑜失神地叹息。 李义府也叹道:“英公那个孙儿的反应,委实出乎老夫意料,老夫原以为李敬业出了事,李钦载顶多四处奔走,为证堂兄清白,却没想到他避开此事,另辟蹊径给御史台设了一个崭新的局……” “此子有些斤两,这次是老夫败了。”李义府摇头叹道。 袁公瑜冷冷道:“李郡公败了,连累的却是我,我从贞观年入仕,历经数十年才爬到这个位置上,一生蝇营所获,一朝尽丧。” “三日后的朝会,若李钦载将供状拿出来,我不仅名声臭了,官职没了,全家都会被牵连,李郡公,下官做的一切可都是按您的吩咐办的,我若入狱,怕是熬不过大理寺的刑具……” 李义府眉头一掀,瞬间明白了袁公瑜话里的威胁之意。 袁公瑜的意思很清楚,我若进了大狱,你不保我的话,我一定把你招出来,大家一起玩完。 “袁中丞冷静,老夫对天发誓,一定保你平安无失。”李义府急忙安抚道。 袁公瑜努力挤出一丝微笑:“下官对李郡公向来深信不疑,一切便拜托了。” 两人本是利益同盟,说完了正事,彼此都没有闲聊的心情,于是袁公瑜告辞离去。 李义府独自坐在书房里,浑浊的老眼出神地盯着矮桌上昏暗摇曳的烛光,良久,狠狠一咬牙,做出了一个决定。 ………… 大清早,英国公府的院子已经有了动静,下人们在管家的安排下清扫各个角落,丫鬟们端着铜盆柳枝站在主人房门外等主人起床侍候。 管家吴通匆匆走向后院,拽过一名路过的丫鬟,让她请五少郎起床。 丫鬟一脸惊惧地拍了拍李钦载的房门,听到里面传来李钦载不爽的怒吼声,丫鬟吓得珠泪涟涟,转告了吴管家的话后落荒而逃。 许久之后,房门打开,李钦载一脸起床气,看谁都不顺眼的样子,令下人纷纷绕路而行。 昨日回府后便被李勣拎到后院教训了半天。 爷爷训孙子其实很麻烦,别人可以肆无忌惮地骂脏话,骂对方的祖宗十八代,骂爽就完事。 但李勣不行,骂李钦载都得讲究措辞,一定要小心翼翼避开祖宗十八代,因为他每一句深情问候对方的十八代亲人,理论上都是自己的十六代亲人。 相煎何急! 搞得李勣每次痛骂李钦载时脑子转得特别快,如同参加科考似的咬文嚼字,句句斟酌。 太操心,太烧脑了,所以李勣最近已经很少骂李钦载,哪怕这孽畜几泡尿祸害了自己好几株心爱的牡丹,他都选择能忍则忍,尽量不骂人。 然而这一次李钦载做得实在太过分了,李勣不骂都对不起祖宗十八代。 事情交给李钦载解决,李勣原本是放心,这孽畜虽然性子沉稳中带点野,可终究做事还算靠谱。 万万没想到,李钦载昨日招呼都不打,带着部曲出门便砸了御史中丞的家,还把人家长子的腿打断了。 行径如此恶劣,旁人看英国公府愈发骄纵张狂,李勣怎能不怒? 于是李钦载昨日回府后,李勣再也顾不上伤及祖辈先人无辜,拎着李钦载破口大骂了一顿。 李钦载顶着满头唾沫星子回了房,一觉睡到天亮,还没睡到自然醒,丫鬟便吵醒了他,告诉他前堂有贵客求见。 李钦载的起床气本就不小,闻言顿时怒了。 穿戴之后气势汹汹赶到前堂,他要看看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敢扰他清梦,如果混得没他好的话,必须教训一顿。 赶到前堂,李钦载立马冷静下来,他认出了这位不长眼的东西。 理论上,自己混得没他好,必须忍。 不长眼的东西姓李,名义府,爵封河间郡公。 李钦载和李义府曾经过过冲突,厌胜案那一次,在宗正寺里,李义府代武后赐毒酒,差点害死两位公主,李钦载一腔义愤将两位公主从李义府的手里救了下来,从此也跟李义府结了仇。 这次李敬业被陷害,英国公府被流言所累,李义府是李钦载第二个怀疑对象,第一个是武后。 见李义府清早登门,李钦载眼睛眯了眯,仿佛明白了什么。 哈哈一笑走进前堂,朝李义府行了个晚辈礼,李义府也捋须呵呵直笑,一口一声李家麒麟儿又变帅了云云。 两人之间的气氛客气又融洽,当初宗正寺爆发的正面冲突两人仿佛同时忘得干干净净了。 闲聊了许久,李钦载才试探问起李义府的来意。 李义府笑容渐敛,叹了口气,起身二话不说先朝李钦载行了一礼。 李钦载一脸受惊的样子,急忙扶住了他:“李郡公这可使不得,折煞小子也。” 李义府叹道:“这一礼,是向李县伯赔罪,老夫敢做也敢认,近日贵府几桩麻烦都是老夫幕后指使。” 李钦载愣了。 他隐约明白李义府登门的来意,但委实没料到这老货竟如此直白。 天聊死了啊,你都如此直白了,我该怎么办?抄起酒壶砸爆你的狗头吗? 李义府的坦率,倒把李钦载整不会了,一时间愣在当场,久久没吱声儿。 李义府见他没反应,不由惴惴道:“李县伯,李县伯!咳,老夫今日是来赔罪的,都是我干的,你要不要说点什么?” 李钦载回过神,开始扭头四顾。 李义府眼皮一跳,就在李钦载找到一只银质的酒壶握在手里时,李义府眼疾手快也握住了它。 好险呐,差点被砸爆狗头。 “李县伯且慢,听老夫解释一二如何?” 李钦载微笑:“你说,我洗耳恭听。” 话说得客气,语气也和善,可握着酒壶的手仍没松开。 李义府握着酒壶的另一头,也不敢松手,另一只手则拽住了李钦载的另一只胳膊。 两人就这样僵持着,姿势像极了跳探戈的一对逼人……璧人。 第四百七十四章 震惊的真相 李义府的痛快,实在令李钦载感到吃惊。 谁是主谋李钦载多少有些预感,李义府正是他的怀疑对象之一,而且可能性很大。 李钦载揪出了刘兴周,揪出了袁公瑜,就在他想继续往下查时,死活没想到李义府主动登门,痛快地承认了。 这个操作委实令李钦载始料未及,一时间李钦载都在怀疑李义府是不是脑子抽风了,或者说,他主动认罪的背后,还有更大的阴谋在等着他? 李义府认错的态度很诚恳,同时也保持着郡公的不卑不亢。 “李县伯且听我一言,老夫实有苦衷……”李义府叹道。 李钦载放下了酒壶,眼睛不由自主朝堂外瞥了瞥。 这时候应该叫一队刀斧手埋伏在廊下,李义府的解释若不能让他满意,立马摔杯为号,冲进来把他剁成狗肉之酱,就很应景。 最好再叫一个项庄进来舞剑,扭胯劈叉什么的,吓唬吓唬他,让这老货的狗嘴说话前先想清楚,怎样才能给出一個完美的解释。 “说吧,我等着呢。”李钦载皮笑肉不笑地道。 李义府先将李钦载手里的银壶夺过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觉得离李钦载有点近,于是索性把它握在手里,后退两步。 “李县伯恕罪,老夫也是逼不得已,令堂兄李敬业入狱是老夫布的局,这个局早在三个月前就开始布下。” 李钦载若有所思:“柳州那对犯人夫妻被流徙琼南,是你派人去杀了他们,布置好了杀人现场,然后又让儋州刺史快马报于长安,给我堂兄扣了个杀人灭口的帽子,这一来一回的,三个月差不多够了,是吗?” 李义府赞道:“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痛快,李县伯心思聪慧,老夫钦佩。” “现在不是夸我的时候,你继续说。”李钦载冷冷道。 李义府又道:“关于英国公府的流言,也是老夫派人散播出去的,当年英公奉旨北征薛延陀,所谓杀降,实属子虚乌有,同行者有兵部尚书崔敦礼为证,相关诸事皆记于史官之笔……” “至于掳财……”李义府说着犹豫了一下,迅速看了李钦载一眼,随即道:“李县伯,英公掳财……是真有,不过所掳之财多赏赐部将,此事亦记于军中书记。” 李钦载哼了哼,道:“我爷爷打仗那么辛苦,弄点钱花花怎么了?再说,不都赏赐给部将了吗?说明我爷爷是个公正无私的名将。” 李义府急忙附和道:“是是,老夫对英公向来敬仰,与英公同为朝中同僚,是老夫毕生荣幸……” 李钦载冷笑:“嘴上说着荣幸,转过身就毫不犹豫捅了他一刀,李郡公,你的话实在很难让人信服呀。” 李义府叹道:“老夫说过了,我有苦衷。” 李钦载微笑道:“我等着听。” 李义府缓缓道:“朝中同僚背地里皆谓老夫为‘李猫’,盖因老夫笑中藏刀,以柔而害物,故以奸佞名之。” 李义府突然笑了:“你看,其实老夫什么都知道,但老夫也可以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庙堂之位,越高越要装糊涂,越高亦越是身不由己。” 李钦载冷冷道:“你偏题了。” “好吧,令堂兄被冤枉,英国公府被流言所诟,虽出于老夫,但老夫也不过是一枚棋子。” 说着李义府瞥了一眼李钦载,见他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似乎早有预料。 李义府不由笑了:“老夫知道你很聪明,常被天子赞为绝世英才,老夫猜测,你以为背后指使我的人是皇后?” 李钦载眼皮一跳,直到此刻他才变了脸色。 听李义府话里的意思,似乎他背后的人并不是皇后,针对英国公府的另有其人。 这就让人很吃惊了,李钦载实在想不到,除了武后,还有谁会如此敌视他和英国公府。 “还能有谁?朝中三公九卿,藩王,还是世家门阀?”李钦载问道。 李义府轻叹了口气,缓缓道:“太子。” 李钦载腾地站了起来,一脸震惊地盯着他:“太子殿下?你是不是老糊涂了?太子今年才十二岁!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会布这个局?” 李义府冷冷道:“太子确实十二岁,但他身边的谋臣幕僚可不止十二岁。” 李钦载沉默半晌,才道:“为什么?” “我与太子素不相识,从未结过仇怨,太子为何要针对英国公府?” 李义府道:“你未与太子结怨,但你的学生里面有两位皇子,两位公主,还有多位权贵家的子弟……” 说着李义府语气一顿,压低了声音缓缓道:“其中一位皇子英王李显,还是与太子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嫡皇子!你说,太子为何要针对英国公府?” 李钦载身躯一震,慢慢地坐了下来,脸上露出了苦笑。 好吧,他全明白了。 怀璧其罪。 良久,李钦载叹道:“可他……终究才十二岁呀。” 李义府嗤笑:“寻常的孩童,十二岁或许还只是个孩子,但十二岁的太子,你绝对不能把他当成孩子,他从小接受的教育,耳濡目染的经历,当世大儒所授的帝王之术,还有身边谋臣幕僚的谏言……” “一个十二岁的人每天过着这样的生活,你还觉得他是寻常的孩子吗?” 李钦载竟无言以对。 是啊,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若每天都被泡在这样一个大染缸里,还能将他当成孩子吗? 李钦载皱眉道:“太子殿下认为我会帮李显夺嫡?” 李义府不答反问道:“如果若干年后,太子不小心走错了一步路,而你的学生李显正是野心萌动之时,你会帮太子,还是会帮你的学生?” 李钦载再次沉默,这个问题不需要回答。 自从答应收下李显为弟子的那天起,李钦载成了他的老师,但还有一个隐藏身份,那就是谋臣。 除了血缘亲人,世上没有任何关系比师生关系更可靠,更值得信任了。 李钦载心头突然涌起一阵疲累,长叹了口气,道:“我从未有过帮李显夺嫡的想法。” 李义府点头:“老夫相信,你是与世无争的性子,很早以前我就特意观察过你。可是,太子殿下信吗?” 第四百七十五章 太子求和 李义府说出答案后,李钦载脑子仍嗡嗡作响。 到现在他还不敢相信,背地里针对英国公府的人竟然是太子。 十二岁的孩子啊,前世十二岁的孩子在干啥?还在上小学吧,刚刚脱离撒尿和泥巴的幼稚游戏,开始迷恋手游端游,毛都没长齐就在歌颂爱你不贵的模样…… 成绩不好会挨爹妈的揍,情窦未开,女人只会影响他玩游戏的手速,理想纯粹,有着懵懂的武侠梦,军人梦,警察梦。 这才是一个十二岁孩子该有的样子。 而不是暗中玩弄阴谋,参与朝堂争斗。 “我突然很想拜见一下太子殿下,真的对他很好奇……”李钦载悠悠叹了口气道。 李义府笑了:“太子殿下也想见你,老夫今日登门,是太子的意思,主要是想化解这段恩怨……” 李钦载也笑了:“因为我,让事情变得越来越不可控了,是吗?” 李义府沉默片刻,叹道:“是,谁都没想到,李县伯竟然出此奇招,让人措不及防,按我们的意思,李敬业下狱后,其实后续都准备好了,只要你为他证清白而奔走,我们还设下了几个圈套等着你……” 李钦载笑道:“可是你们没想到,我压根就没按你们的思路走,反而拿刘兴周的儿子开刀,撕开了你们的缺口,接着把事情闹大,株连御史台,昨日又将御史中丞袁公瑜的府邸砸了。” 李义府点头,神情很坦然:“没错,我们没料到你竟是这般处置,如果你继续闹下去,很可能会牵连到东宫,若东宫出了这桩事,无异于大唐的丑闻,甚至会影响太子储君的位置。” 李钦载沉默许久,缓缓道:“有一個问题我很好奇,太子觉得我是他的威胁,就算布局设套,也该直接冲着我来才是,为何要先动我堂兄,又翻我爷爷的旧账,你们做的这些,对我并无任何伤害……” 李义府笑了:“这是东宫几位谋臣的主意,李县伯虽然颇受天子器重,但李县伯的根子还是英国公府,东宫出手,必先撼其根基,断其承嗣,英国公府不稳了,对付你其实并不难,你一个人怎么与整个东宫抗衡?” 李钦载恍然:“难怪你们先诬陷我堂兄,原来就因为他是英国公的爵位继承者,而我爷爷若声名受损,朝中威望必然下降,他说的话也就不再那么权威了,那时再对我下手易如反掌。” 李义府苦笑道:“本来是这么打算的,但东宫的谋臣们显然都低估了你,你不仅是只会造些新奇玩意儿而得天子器重的臣子,你还像个浸淫朝争多年的老手,轻而易举地化解了危机。” “袁公瑜被牵扯进来后,东宫由攻势变成了守势,若再斗下去,东宫会引火烧身,所以今日老夫登门,是想大事化小,就此作罢,如何?” 李钦载微笑道:“你们是守势,我却是攻势,正是顺风之时,我为何要收手作罢?” 李义府笑道:“自古皇室易储,牵动各方利益,株连无数,这一次最坏的结果无非是陛下震怒,易储换人,但李县伯作为易储事件的重要人物,你该不会以为一己之力让储君换人,对你个人是大功劳吧?” “无论储君是对是错,易储便是动摇了社稷国本,纵然陛下愿意放过你,朝臣岂能容你?太子不一定有错,但你,一定错了。你与太子并无不共戴天的仇恨,李县伯有必要弄得两败俱伤?” 李钦载沉默了。 没错,就算最后把幕后主使太子揪了出来,然后呢? 这件事说来并不大,就算李治知道了,也不会轻易动易储的念头,大概率也会不了了之。 太子之位未动,李钦载与他的仇可算是结死了。 就算以一己之力闹到要易储的地步,朝堂上属于东宫阵营的人有多少,一旦提起易储的朝议,会掀起怎样一番腥风血雨? 更别说太子是武后的亲儿子,她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儿子储君位置不保? 相比东宫较为温和的手段,武后若真行动起来,可就没那么客气了。 总的来说,遭不住啊。 李钦载终于明白李义府今日登门的目的,也清楚他为何如此直白地坦诚所有的阴谋。 李义府今日是代表太子来求和的。 袁公瑜暴露后,东宫已经很危险,离暴露只有一步之遥,太子不想危及自己东宫的地位,作为一个十二岁的小人精,这个时候果断选择罢手并求和,其实非常的聪明。 能屈能伸,这才是一个政治人物应该具有的基本品质。 而李钦载,其实也没有别的选择。他不可能与太子硬扛下去,无论是地位,谋臣,还是他的权势,以及背后的武后,他都惹不起。 太子能屈能伸,李钦载当然也可以。 知道了李义府的来意后,李钦载高傲地仰起了鼻孔:“就此作罢,不是不可以。但……” 李义府似乎秒懂李钦载的未尽之意,立马接口道:“李敬业明日就会洗刷冤屈,无罪释放,官复原职。” “还有呢?” “英国公府的流言今日起便会在长安城绝迹。若有人还敢拿当年那点破事毁谤英公,官府必严惩。” “还有呢?” 李义府一呆:“还,还有?” 李钦载提醒道:“我英国公府无端受此大辱,就这样忍气吞声了?” 李义府苦笑道:“李县伯有何要求,尽管直说。” 李钦载朝他竖起了一根中指:“请太子殿下赔偿我一文钱。” 李义府呆怔:“一,一文钱?” “对,一文钱。” “这是何故?” “得理不饶人未免过分,但我英国公府得了理,总要有个交代,这一文钱便是交代。” 李义府下意识摸向怀里,李钦载却立马阻止了他:“李郡公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请太子殿下赔偿,不是你。” 李义府张了张嘴,然后终于懂了,叹道:“李县伯真是……少年可畏,佩服!” 达成协议,皆大欢喜,宾主尽欢而散。 李钦载独坐前堂,悠悠叹气。 当初收李显为弟子,终究还是给自己埋了一个雷,这个雷直到如今才爆。 第四百七十六章 人比牡丹瘦 明明只是收了个弟子,教点简单的学问,但看在旁人眼里,过度的解读便多了起来。 在太子李弘看来,李显和他一样是皇嫡子,李钦载又是李显的老师,那么李钦载肯定要帮助李显夺嫡。 而李钦载深受李治其中,他的一句话,往往会对李治产生很大的作用,李治虽不至于对他言听计从,但每一句话说出口,不论有理没理,李治一定会认真思量。 对李弘来说,这就是威胁,非常大的威胁。 这才是最近一切阴谋的源头,李弘想要除掉威胁,但又要保持太子的形象,于是暗戳戳地搞点小阴谋。 怎么说呢,李钦载其实并不恨太子,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不大可能是妖孽,从这次针对温和的手段来说,太子显然是比较克制的。 李钦载觉得主要是东宫那些谋臣的怂恿撺掇,影响了太子的判断。十二岁的孩子终究也是孩子,被人蛊惑后,被谋臣牵着鼻子走也算情理之中。 按李钦载的猜测,这件事多半是谋臣向太子谏言,各种明示暗示李钦载和李显的师生关系对东宫的威胁。 太子一时昏了头便决定出手,他甚至可能并未参与具体的阴谋实施过程,一切都是东宫的谋臣在暗中操控,掌握全局。 直到这一天,谋臣们发现事情已脱离了他们的掌控,于是向太子认罪认罚,太子别无选择,只好派李义府来求和。 李钦载如此推断不是凭主观臆想,而是根据前世零星的记忆。 记忆中现在的太子李弘是個不错的人,自打懂事起便勤奋向学,谦逊又有能力,在朝野中素有贤名。 唯一的缺点就是有点短命,这才轮到李显坐了皇位,偏偏李显性格懦弱,成了史书上徒增笑柄的“六位帝皇玩”。 李弘这样的人不大可能太坏,所以,尽管李钦载与他产生了过节,但事情或许仍有挽回的余地。 想到这里,李钦载不由心累。 安安静静当条咸鱼都这么难,若哪一天有了野心,想掌握权力时,麻烦岂不是更多?稍不留神都会被人拖进巷子里敲一记闷棍。 幸好李钦载天生不是有野心的料,他接受不了每天大风大浪的日子。 ………… 第二天,果然如李义府所说,李敬业被无罪释放,李家部曲将李敬业从大理寺接了回来。 有意思的是,数日前还在对李敬业各种口诛笔伐的朝臣们,对今日李敬业无罪出狱竟毫无反应,朝堂上连个泡儿都没冒,朝臣们仿佛集体失忆了似的,统统忘记了李敬业这个人。 与此同时,朝堂上关于李勣当年杀降掳财的传言也没了声息,各种传言一夜之间消失得干干净净,只有民间市井仍有少数八卦的百姓们茶余饭后议论几句,不过只是当一个谈资炫耀而已。 仅仅过了一天,似乎所有的宁静又回归到了生活里,一切仿佛都没发生过。 只有李敬业回家时身上的酸臭味和消瘦几分的面颊,仍然提醒所有人这件事是确实发生过的。 李敬业跨进门便大哭不已,李钦载急忙迎上来,关心地上下打量着他。 “堂兄怎么了?为何如此伤心?” 李敬业哭道:“我太苦了,太苦了啊!” “是是,知道你太苦了,这不把你救出来了吗。一切都过去了,咱们以后安生过日子。”李钦载安慰道。 “我一生自问无愧于君上,无愧于社稷,除了裤腰带稍微松了一点,绝无半点对不起家国之处,为何会遭此劫难?嘤嘤嘤。”李敬业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李钦载犹豫了一下,试探着道:“堂兄,咱就是说有没有一种可能,你遭此劫难就是因为裤腰带松了?” “嗯?”李敬业赫然抬头,哭声立止,接着张嘴又哭了起来:“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太苦了啊!” 一边哭,一边微微眯眼朝后院方向偷瞥。 李钦载顿时明白了。 特么的,刚从牢里放出来就玩这点小伎俩,心机菊。 “堂兄,堂兄!爷爷在书房里,这个时辰通常是不出后院的,而且此地离书房甚远,你哭得再大声,爷爷也听不见,不如……你凑近点儿再哭?”李钦载真诚建议道。 李敬业哭声又止,脱口道:“好主意,不早说!” 说完李敬业起身便朝后院跑去,一直跑到后院的拱门处,李敬业甚至还伸出大拇指瞄了一下自己离书房的距离,一副要用迫击炮炸坂田联队指挥部的样子。 确定在这里哭一定能引起李勣的注意,这才就地一瘫,咧嘴干嚎起来。 “我,太苦了啊——!” 远远站着的李钦载不由叹为观止,这特么的戏精附体,情真意切,显然大理寺监牢的待遇太好了,才让这货刚出狱仍有精力表演苦情戏。 李钦载悄悄走近了几步,惨无人道地围观。 李敬业的哭声引来了府里诸多下人的瞩目,下人们不动声色地假装忙活手头上的事,却暗暗移动脚步,朝后院拱门靠近。 一家子的戏精。 李钦载深深为自己不能入戏而与众人格格不入感到羞耻。 “堂兄,打滚,撒泼打滚!”李钦载再次真诚奉上建议:“滚到院子旁边那株牡丹上,碾过去,爷爷一定会出现的。” 建议太真诚,实在无法拒绝。于是李敬业毫不犹豫就地打滚,从拱门一直滚到那株牡丹前,碾压而过,那株李勣新种下的牡丹瞬间宣告死亡。 李钦载抚掌微笑,赞道:“滚得真好!” 扯着嗓子干嚎许久,没见一滴眼泪,皇天不负苦心人,牡丹刚被碾压,李敬业便终于等来了李勣。 “老夫的牡丹!”李勣气急败坏跑出来,却浑然无视嚎啕大哭的李敬业,而是双手捧着魂断气绝的牡丹,颤巍巍地扭头:“谁,谁干的?” 正在大哭的李敬业眼皮一跳,顿觉上了大当。 正打算抵赖栽赃,却见李勣一脸阴沉地瞪着自己,而他仍保持打滚的姿势,死不瞑目的牡丹就在他身旁,似乎抵赖也赖不过去了。 “爷爷,孙儿……苦啊!”李敬业大哭,楚楚可怜,人比牡丹瘦。 李勣却毫不怜悯,起身暴怒道:“老夫就知道是你这孽畜干的!牡丹何辜,竟遭尔毒手,你索性在大理寺多蹲几日不好吗?” 说完李勣抬脚就踩,不偏不倚地踩在李敬业那张梨花带雨的四十二码大脸上。 第四百七十七章 训孙子一样 有一个悲伤的事实,李敬业作为英国公爵位的继承人,但李勣对他却并不待见。 不待见的原因不是因为这一次李敬业的飞来横祸,而是在很早以前就如此了。 据说李勣略通面相,李敬业十多岁时,李勣便看出李敬业脑后生了反骨,常对人说这货是个隐藏版反贼,以后怕是会连累全家。 于是有一次李勣围猎时,命李敬业骑马入深山驱赶猎物,然后李勣下令放火烧山,想把这孙子活活烧死。 结果李敬业不但命大,而且够聪明,四面大火包围时,李敬业杀了马,掏出马儿的内脏,自己躲在马腹里,大火把马烤熟了,却没烧到他,这才逃过要命的一劫。 李勣见这样都弄不死他,也知天意如此,只好任由他去。 当然,这個故事被记载在一本名叫《隋唐嘉话》的笔记小说集里,李勣的原话是,“吾不办此,然破我家者,必此儿。” 故事只是故事,算是野史传闻,真假见仁见智。 事实上李勣没那么玄乎,李敬业的表现呢……也不算多聪明。 只是作为李家的长房长孙,李敬业是必须要继承英国公爵位的,然而这些年李敬业的表现不算太好,对继承人要求严格的李勣难免失望,又不能随意更换继承人,于是对李敬业的态度自然不会太和善。 大脚踩在李敬业的脸上,李勣毫不留情,不知是为他心爱的牡丹报仇雪恨,还是纯粹觉得这孙子不争气,闲着也是闲着,多踩几脚泄愤。 李敬业被踩得吱哇惨叫,预想中的回家后受到爷爷百般问候疼爱的画面并没有出现。 踩了几脚后李勣终于停了下来,但脸色仍然不好看。 “孽畜,在柳州不好好当你的司马,非要沾花惹草,沾花惹草又不知收拾善后,被人拿住了把柄,活该受牢狱之灾。” 李敬业泣道:“景初对孙儿说过,这次是有外人要对付咱家,孙儿纵是不犯错,别人终究也会拿到咱家的把柄……” 李勣大怒:“你还敢犟嘴!我李家儿孙众多,别人为何不拿他们的把柄,偏就拿你开刀了?还不是因为你不检点,把柄太多,别人不拿你拿谁?” 李敬业满腹委屈,但见爷爷暴怒,也不敢再顶嘴,只好垂头哭泣不已。 李钦载本来蹲在后院拱门外,喜滋滋地吃瓜看戏,谁知李勣话锋一转,指着拱门外的李钦载道:“看看你堂弟景初,你看看他!” 李钦载心中一喜,终于我也要成为别人家的孩子了么? 咦?不对,还是自己家的孩子。 李勣指着李钦载,对李敬业喝道:“好的不学你学坏的,景初这混账弄死老夫多少株牡丹了,你偏跟他学了这个!” 说完李勣继续捧着手里的牡丹,一脸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戚。 李钦载和李敬业二脸懵逼。 所以,重点呢?到底是夸还是骂呀? 黯然伤怀了一阵后,李勣叹了口气,指着拱门外的李钦载喝道:“你也给老夫滚进来。” 李钦载只好乖乖滚进来。 兄弟俩并排站在李勣面前,低眉顺目的样子令人心疼。 李勣招了招手,沉声道:“进书房!” 三人走进书房,李钦载关上房门。 李勣瞪着二人,冷冷道:“这次的事情算是过去了,有惊无险,但没什么值得高兴的,说到底终究是咱家树大招风,惹来了无端敌意。” 李勣指了指李钦载,怒道:“尤其是你,你比敬业更不让老夫省心。” 李钦载愕然:“爷爷,孙儿的裤腰带可没松,不但没松,还系了死结。” 李敬业气得推了他一下,怒道:“你够了!总提起这事儿,有意思么?” 李勣怒道:“你俩都够了!” 摇摇头,李勣痛心疾首叹道:“一盘散沙,一盘散沙啊!难怪被外人所趁。” 说着李勣又道:“此次的事,说到底还是钦载收了英王殿下为弟子,很早以前便埋下了祸患,钦载,待你回到甘井庄,不妨……” 李勣欲言又止,但李钦载明白了他的意思,立马严肃地道:“不行。” 李勣皱眉:“英王是皇室宗亲,就算没有你传授学问,他也不至于无书可读,宫学的先生谁不是当世大儒,比你强多了,让英王回长安,对你和他都是百利无害。” 李钦载仍摇头,坚定地道:“不行。” “爷爷,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孙儿当初既然收了李显为弟子,只要他没犯大错,一辈子都是我的弟子。” “孙儿若为避祸而将他驱离回长安,莫说孙儿自己这关过不去,其他的弟子看在眼里,只会鄙夷孙儿趋炎附势,当老师的人品被学生所鄙夷,我与他们的师生关系迟早会断了。” “我不愿在学生的鄙夷下度过余生,相信爷爷也不希望看到孙儿的品行如此卑劣不堪。” 跪坐一旁的李敬业两眼一亮,拍了拍李钦载的肩,赞道:“好兄弟,讲义气!” 李钦载瞥了他一眼:“那是。义薄云天五少郎,世间再无这般人。” 谁知李敬业又幽怨地道:“你对你的弟子讲义气,咋不知对兄长也讲义气呢?” 李钦载不慌不忙地道:“我若不讲义气,这会儿堂兄你仍然还蹲在大理寺的监牢里,说不定三法司都该下文断案,把你发配岭南摘荔枝去了。” 李敬业拧眉一思量,不由点头道:“说得也是,罢了,爷爷那株牡丹我认下了。” 兄弟来窃窃私语,李勣却叹了口气,眼里却露出了欣慰的笑意。 “罢了,钦载虽小节不堪,但大节无亏,你便是这般性子,老夫勉强不得,做人能够堂堂正正,纵常惹灾祸,也说不上太坏。” 说着又指了指李敬业,李勣毫不客气地道:“这一点,你比不上你堂弟。” 李敬业急忙乖巧承认,并惺惺作态朝李钦载投去“向你学习”的深情目光,挤眉弄眼的引人发噱。 李钦载想笑,还是憋住了。 不知为何心里隐隐有一股热流涌动。 这位未来隐藏版的反贼不论做过什么,将来会做什么,至少兄弟感情是真的。 他是真正的有血有肉的家人,未来不管怎样,李钦载都要用尽自己的力气,保护好自己的家人。 如果野心能让自己成长为一棵参天大树,其实未尝不可。 第四百七十八章 天家父子 太极宫,安仁殿。 太子李弘小心翼翼地跨进殿门,站在殿内大气都不敢喘,额头的冷汗潸潸而下。 李治穿着寻常的黄袍,坐在殿首冷冷地盯着他,父子俩相隔数丈,但李弘却仿佛坠入冰窟,手脚冰凉。 每次李治坐在殿首高台俯视朝臣皇子时,李弘总觉得父皇像神明,眼里有对苍生的悲悯,也有对凡人的不屑,降下雷霆或甘露,看神明的心灵。 每到这个时候,李弘就在想,如果自己也坐到父皇的那个位置上,能不能也像一尊万人拜伏的神明,让世人敬畏,颤栗。 此刻的李弘就很颤栗,他知道父皇召他来是为了何事。 父皇不是昏君,他对朝堂和天下的掌控甚至已隐隐超越了太宗先帝,曾经在太宗面前仍有些倨傲的世家门阀,如今在父皇面前却被收拾得妥妥帖帖。 朝堂宫闱,没有任何事能瞒过他。 李弘也知道自己干的事瞒不过。 父子俩沉默许久,李治突然朝李弘招手:“弘儿,近前来。” 李弘垂首走到李治面前。 李治打量着他,叹道:“越来越像朕了,朝臣说你仁德忠孝,太子洗马郭瑜教授《春秋》,教到楚世子芈商臣弑君杀父那一节时,你掩卷而不忍再读,郭瑜大赞其仁,上表褒扬。” 李弘难堪地道:“儿臣……愧对‘仁德’二字。” 李治挑了挑眉:“哦?怎么说?” 李弘扑通一下跪在李治面前,垂头道:“父皇,儿臣做错了事,向父皇请罚。” 李治眉目不抬,悠悠地道:“你做错了何事?” “儿臣误信谗言,阴谋构陷功臣,其心邪毒,其罪不赦。” 李治面色渐渐沉了下去,道:“何人在你面前进谗言?” 李弘犹豫了一下,道:“太子宾客戴至德,东台舍人张文瓘,东宫右庶子萧德昭等……” 李治又道:“他们如何说的?” “他们说,英公五孙李钦载功高圣宠,学问惊世,七皇弟英王显拜在门下,将来必有,必有……夺嫡之患,李钦载若全心辅佐英王显,夺嫡胜负未知也。故当先下手为强,迟恐落于后手。” 李弘垂头落下泪来:“父皇,儿臣一时糊涂,心中亦对太子之位甚为看重,这才听信了他们的话,布下针对英国公府的几桩阴谋。” 李治面色冷淡地道:“那几道布局,是你亲自布置的,还是那些属臣们谋划的?” “儿臣只表态说可以一试,余下皆是属臣们安排布置,他们跟儿臣说,太子只需等候结果便好。” 李治不悲不喜,表情看不出任何端倪,又缓缓道:“朕听说,后来事情做不下去了,是李义府亲自登门英国公府,代你向李钦载求和,李义府在其中是個什么角色?” 李弘低头道:“事情做不下去时,儿臣有些害怕被牵连出来,于是进宫禀奏了母后,母后骂了儿臣一通后,便令李义府上门求和,此事作罢。” 李治点点头,李弘跪在面前愈发不敢吱声。 良久,李治叹了口气,道:“弘儿,你本在朝中素有仁德之名,朝臣上下皆颂扬太子仁孝,你若不做错事,没人能轻易取代你的位置,就算朕想易储,朝臣们也不会答应。” “这一次,你为何如此糊涂?本来很完美的你,硬生生给朝臣们送上了一个把柄,以后但凡你有行差踏错,朝臣们翻起旧账,都会拿这件事来佐证你不配为储君。” 接着李治又叹道:“李钦载其人,你对他根本不了解,他本是闲散的性子,对权力毫无野心,他的官职和爵位,是朕硬塞给他的,他一心只想过悠闲无忧的生活,甚至就连教授学生都是随心所欲,时常缺课。” “这样的人,你竟视他为敌人,呵呵,试问他怎么可能帮显儿夺嫡?显儿连在他门下求学都学得一塌糊涂,他是那块争嫡的料吗?” “弘儿,你的贪欲蒙蔽了你的双眼,将来你若坐上朕的位置,天下再无人能制约你的欲望,那时的你,焉知会不会把天下治理得一团乱?” 李弘闻言大惊,伏地颤声道:“父皇,儿臣知错了!” 李治沉默下来,良久,长长一叹,道:“罢了,这次朕可以不与你计较,但仅此一次,若被朕知道你又玩弄什么心眼儿,朕可真要动易储的心思了。” 李弘泣道:“多谢父皇宽容,儿臣定痛改前非。” 李治冷冷道:“东宫那几个属臣,全数要换掉,朕会将他们贬谪地方,说来也有朕的责任,你的属臣都是朕挑选的,没想到选了几个心怀邪念的人在里面,往后你要亲贤臣,远小人,朕与你共勉之。” 李弘拜伏应是。 李治阖眼,将身子疲惫地往后靠,道:“英国公也好,李钦载也好,他们对大唐社稷非常重要,朕现在用他们,将来朕还会把他们留给你,让你继续用他们。” “你却为了一个子虚乌有的理由,竟阴谋对付你未来的股肱之臣,你这般作为,与自掘坟墓有何区别?蠢货!” “你亲自登门向李钦载赔罪,认错的态度要端正,错了就是错了,不要找借口,不要说什么误信谗言,蠢就是蠢,你若不蠢,谗言怎会入得你耳?” ………… 收拾好行装,李钦载派人从长安城里买了许多零嘴儿和美酒。 西市有个专卖女人贴身衣物的成衣铺,李钦载也一头闯了进去,吓得里面的女客人惊惶而逃。 成衣铺里有几件式样颇为新颖的肚兜儿,花样颜色和布料都不俗,李钦载买了下来,回头拿给崔婕穿。 晚上钻被窝里,半个时辰换一件,李钦载再亲自设计几句台词,比如“官人我要”,“官人对不起,晾衣杆打着你的头了”,“叔叔若有意,便吃了奴家这半杯残酒”…… 啧,想想就刺激,不信年底前搞不大她的肚子。 成亲大半年,也该生娃了,男女都可以,眉眼像她,贱嗖嗖的性格像自己,投胎前少吃点砒霜,嘴不要那么毒,完美! 第四百七十九章 太子登门赔罪 昏暗的烛光下,李义府那张苍老的脸明暗交替,衬映得愈发阴鸷。 袁公瑜坐在他面前,目光阴沉地盯着他。 今日在李钦载面前吃了个大亏,不仅家被砸了,儿子的腿被打断了,袁公瑜也沦为了全城的笑柄。 奇耻大辱,皆因一桩冤案而起。 袁公瑜并不是这桩冤案的炮制者,而是执行者。 如今执行者被暴露出来,被李钦载狠狠给了一个教训,还被李钦载拿住了把柄,随时都有被罢官问罪的危险,但炮制者却毫发无伤,这不由令袁公瑜忿忿不平。 所以他今夜悄悄来到李义府的府邸,只办三件事。 公平,公平,还是他妈的公平。 相比袁公瑜的愤怒,李义府的表现却颇为平静,淡淡地道:“袁中丞稍安勿躁,你先冷静下来再说。” 袁公瑜冷笑:“你们躲在背后无事,当然能冷静,倒霉的人是我,今日府邸被砸,犬子被打断腿,还被李钦载拿住了把柄,教我如何冷静?” 李义府皱眉,捕捉到了他话里的关键词:“被他拿住了把柄?什么把柄?” “刘兴周在大理寺监牢里招了,说是受我指使的。那张供状若被呈到天子面前,我不仅会被罢官,或许还会被流徙千里。” 李义府眉目渐缓,道:“无妨,朝中有人会保你的。” “我已暴露,成了弃子,谁会保我?” 李义府缓缓道:“老夫不能说,但你放心,定有人保你。” 袁公瑜冷笑,李义府的话他一个字都不信,混到御史中丞这个官职地位,朝堂里什么腌臜肮脏的事情没见过? 出卖盟友,背后捅刀,这事儿他不仅见过,还亲自干过。 如今他没了价值,被暴露于朝野之间,谁会费力不讨好保护一枚弃子? “早知今日,当初何必招惹这桩麻烦?”袁公瑜失神地叹息。 李义府也叹道:“英公那个孙儿的反应,委实出乎老夫意料,老夫原以为李敬业出了事,李钦载顶多四处奔走,为证堂兄清白,却没想到他避开此事,另辟蹊径给御史台设了一个崭新的局……” “此子有些斤两,这次是老夫败了。”李义府摇头叹道。 袁公瑜冷冷道:“李郡公败了,连累的却是我,我从贞观年入仕,历经数十年才爬到这个位置上,一生蝇营所获,一朝尽丧。” “三日后的朝会,若李钦载将供状拿出来,我不仅名声臭了,官职没了,全家都会被牵连,李郡公,下官做的一切可都是按您的吩咐办的,我若入狱,怕是熬不过大理寺的刑具……” 李义府眉头一掀,瞬间明白了袁公瑜话里的威胁之意。 袁公瑜的意思很清楚,我若进了大狱,你不保我的话,我一定把你招出来,大家一起玩完。 “袁中丞冷静,老夫对天发誓,一定保你平安无失。”李义府急忙安抚道。 袁公瑜努力挤出一丝微笑:“下官对李郡公向来深信不疑,一切便拜托了。” 两人本是利益同盟,说完了正事,彼此都没有闲聊的心情,于是袁公瑜告辞离去。 李义府独自坐在书房里,浑浊的老眼出神地盯着矮桌上昏暗摇曳的烛光,良久,狠狠一咬牙,做出了一个决定。 ………… 大清早,英国公府的院子已经有了动静,下人们在管家的安排下清扫各个角落,丫鬟们端着铜盆柳枝站在主人房门外等主人起床侍候。 管家吴通匆匆走向后院,拽过一名路过的丫鬟,让她请五少郎起床。 丫鬟一脸惊惧地拍了拍李钦载的房门,听到里面传来李钦载不爽的怒吼声,丫鬟吓得珠泪涟涟,转告了吴管家的话后落荒而逃。 许久之后,房门打开,李钦载一脸起床气,看谁都不顺眼的样子,令下人纷纷绕路而行。 昨日回府后便被李勣拎到后院教训了半天。 爷爷训孙子其实很麻烦,别人可以肆无忌惮地骂脏话,骂对方的祖宗十八代,骂爽就完事。 但李勣不行,骂李钦载都得讲究措辞,一定要小心翼翼避开祖宗十八代,因为他每一句深情问候对方的十八代亲人,理论上都是自己的十六代亲人。 相煎何急! 搞得李勣每次痛骂李钦载时脑子转得特别快,如同参加科考似的咬文嚼字,句句斟酌。 太操心,太烧脑了,所以李勣最近已经很少骂李钦载,哪怕这孽畜几泡尿祸害了自己好几株心爱的牡丹,他都选择能忍则忍,尽量不骂人。 然而这一次李钦载做得实在太过分了,李勣不骂都对不起祖宗十八代。 事情交给李钦载解决,李勣原本是放心,这孽畜虽然性子沉稳中带点野,可终究做事还算靠谱。 万万没想到,李钦载昨日招呼都不打,带着部曲出门便砸了御史中丞的家,还把人家长子的腿打断了。 行径如此恶劣,旁人看英国公府愈发骄纵张狂,李勣怎能不怒? 于是李钦载昨日回府后,李勣再也顾不上伤及祖辈先人无辜,拎着李钦载破口大骂了一顿。 李钦载顶着满头唾沫星子回了房,一觉睡到天亮,还没睡到自然醒,丫鬟便吵醒了他,告诉他前堂有贵客求见。 李钦载的起床气本就不小,闻言顿时怒了。 穿戴之后气势汹汹赶到前堂,他要看看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敢扰他清梦,如果混得没他好的话,必须教训一顿。 赶到前堂,李钦载立马冷静下来,他认出了这位不长眼的东西。 理论上,自己混得没他好,必须忍。 不长眼的东西姓李,名义府,爵封河间郡公。 李钦载和李义府曾经过过冲突,厌胜案那一次,在宗正寺里,李义府代武后赐毒酒,差点害死两位公主,李钦载一腔义愤将两位公主从李义府的手里救了下来,从此也跟李义府结了仇。 这次李敬业被陷害,英国公府被流言所累,李义府是李钦载第二个怀疑对象,第一个是武后。 见李义府清早登门,李钦载眼睛眯了眯,仿佛明白了什么。 哈哈一笑走进前堂,朝李义府行了个晚辈礼,李义府也捋须呵呵直笑,一口一声李家麒麟儿又变帅了云云。 两人之间的气氛客气又融洽,当初宗正寺爆发的正面冲突两人仿佛同时忘得干干净净了。 闲聊了许久,李钦载才试探问起李义府的来意。 李义府笑容渐敛,叹了口气,起身二话不说先朝李钦载行了一礼。 李钦载一脸受惊的样子,急忙扶住了他:“李郡公这可使不得,折煞小子也。” 李义府叹道:“这一礼,是向李县伯赔罪,老夫敢做也敢认,近日贵府几桩麻烦都是老夫幕后指使。” 李钦载愣了。 他隐约明白李义府登门的来意,但委实没料到这老货竟如此直白。 天聊死了啊,你都如此直白了,我该怎么办?抄起酒壶砸爆你的狗头吗? 李义府的坦率,倒把李钦载整不会了,一时间愣在当场,久久没吱声儿。 李义府见他没反应,不由惴惴道:“李县伯,李县伯!咳,老夫今日是来赔罪的,都是我干的,你要不要说点什么?” 李钦载回过神,开始扭头四顾。 李义府眼皮一跳,就在李钦载找到一只银质的酒壶握在手里时,李义府眼疾手快也握住了它。 好险呐,差点被砸爆狗头。 “李县伯且慢,听老夫解释一二如何?” 李钦载微笑:“你说,我洗耳恭听。” 话说得客气,语气也和善,可握着酒壶的手仍没松开。 李义府握着酒壶的另一头,也不敢松手,另一只手则拽住了李钦载的另一只胳膊。 两人就这样僵持着,姿势像极了跳探戈的一对逼人……璧人。 第四百八十章 回庄 道歉接受了,送的厚礼也接受了,宾主尽欢,尽释前嫌。 李弘临走跟李钦载聊了几句真心话,不过真心话的程度有限,最敏感的夺嫡问题两人都很有默契地绝口不提。 但凡脑子没短路,都不会当面说这种敏感话题,好不容易达成的谅解白皮书,一个话题带偏白干了,礼也白送了。 李弘登上车辇回东宫,李钦载站在门口目送他离开。 良久,旁边的骆宾王轻声道:“太子殿下不愧仁德之名,纵有犯错之时,知错能改,仍是瑕不掩瑜。” 李钦载笑了笑:“仁德之名有真有假,不可信。不过我倒是觉得他是个聪明人,纵有犯蠢之时,知蠢而后勇,仍是瑕不掩瑜。” 骆宾王想了想,躬身道:“李县伯想得比在下更深,受教了。” 李钦载笑道:“走吧,该回甘井庄了,观光先生随我一同去,以后学堂里的琐事都交给你了。” “在下愿为李县伯效劳。” 李钦载眨了眨眼:“观光先生一身才学,却屈身于学堂做那琐碎枯燥之事,会不会觉得委屈,怀才不遇?” 骆宾王急忙道:“不委屈,李县伯都能甘之如饴的日子,在下怎会委屈?” “观光先生之才,乱世可为谋臣,治世可造福一方,但如今天下久安,海清河晏,观光先生不如在乡野多沉淀一下心境。” 骆宾王垂头道:“是,乱世治世,在下都愿将一身所学货予帝王权贵家,做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天下能安定,百姓能安居,于愿足矣。纵是一生清贫,无名无权,亦无憾也。” 李钦载笑道:“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观光先生的心境有点儿这意思了,哈哈,不错。” 骆宾王两眼一亮,喃喃道:“‘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好诗!李县伯之才学,在下拜服,此生纵然不做官,也愿长留李县伯身边,若能常闻李县伯偶得妙句,人生不亦快哉!” 李钦载扯了扯嘴角。 虽然是大才子,初唐四杰什么的,但骆宾王身上的文人酸腐气还是很浓,让李钦载有点不适应。 没关系,自己的幕僚嘛,以后多相处些日子,顺便让他见识一下一条咸鱼令人发指的生活日常,久而久之,他身上的酸腐气息一定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无力感。 到了这個时候,他就算基本融进这个厚颜无耻的集体了。 温水煮青蛙什么的比喻太文雅,换个说法,一块香皂掉进粪坑里,粪坑难道就变香了吗? 不存在的,粪坑仍然是粪坑,香皂已经变成了臭皂,这才是大自然的规则。 ………… 离开长安城,大半天的赶路,马车终于到了甘井庄的村口。 看着宁静祥和的村庄,和日落时分庄户人家升起的袅袅炊烟,李钦载深吸了口气。 这才是生活,只有这种人间烟火气才能让人发自内心地觉得自己是真实活着的,并且由衷地享受这种活着的滋味。 骆宾王与李钦载同坐马车内,马车进了村口后,骆宾王掀开车帘,打量外面的景色,嘴角不知不觉露出了微笑。 李钦载眼含笑意看着他,道:“穷乡僻野之地,观光先生笑什么?” 骆宾王笑道:“有李县伯在,此地定是人杰地灵,在下还未下车,便已感到村庄四周隐隐遍布的灵秀之气,沁人心脾,不胜喜之。” 李钦载大笑,这货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显然他已投入到幕僚的角色里去了。 一个合格的幕僚,不仅要在主家遇到危机时冷静给出建议策略,同时平日里也要学会察言观色,适当的时候学会适当的逢迎。 其实这跟后世混职场的道理差不多,主家就是领导,幕僚就是员工,员工不仅要处理工作,也要会拍领导的马屁,这样才有晋升的希望。 骆宾王已经兴奋起来,指着庄子北面的一座小山包,高兴地道:“李县伯,在下想在那里建一座凉亭,亭内置石桌一,蒲团四,一张素琴,一只红泥小炉,平日操琴自娱,烹茶煮酒,岂不胜似神仙?” 李钦载叹了口气,文人甭管到什么鸟不生蛋的地方,都能想方设法搞点高雅的活动,对平淡过日子的人来说,这叫“作”。 再给你弄个炼丹炉好不好?没事掺点水银硫磺啥的炼丹,吃不死的话,白日飞升的概率还是有的, 于是李钦载情不自禁赞道:“雅不可耐,无限神往。就照你说的办。” 骆宾王如同见到知己般兴奋地道:“李县伯平日也喜欢做这高雅之事吗?” “不,太高雅了我皮肤过敏。我喜欢钓鱼,如果钓不到,就挥舞大棒子砸,有个名叫雷管的东西,正在研究中……” 回到别院,崔婕和荞儿早已等在门口翘首而盼。 见李钦载下了马车,荞儿欢呼一声飞扑过来,狠狠撞进李钦载的怀里,李钦载抱着他原地转了几个圈儿,逗得荞儿咯咯直笑。 放下荞儿,崔婕也迎了上来,李钦载朝她眨眨眼:“你也要举高高,转圈圈吗?” 崔婕俏脸一红,啐了一口:“夫君莫闹,有客人在呢,莫失礼了。” 骆宾王含笑站在一旁,看着夫妻父子的相处,眼里不由露出羡慕之色。 李钦载急忙为娘儿俩引介,双方正式见了礼,骆宾王口称“主母”,羞得崔婕连连摇头,于是骆宾王只好改了称呼,称“李夫人”,崔婕这才高兴地应了。 本来打算将骆宾王安顿在别院,然而骆宾王死活不肯,坚持要住学堂里。 学堂本就有一排教师宿舍,如今只有李敬玄一人住在那里,李钦载于是也没反对,吩咐刘阿四将骆宾王安顿到学堂住下,与李敬玄做个邻居。 李敬玄是弘文馆学士,骆宾王想玩高雅,李敬玄肯定能跟他玩到一起去。 俩人在山包包的凉亭里坐而论道,顺便操琴煮酒烹茶,何其之雅。 那么问题来了,喝酒也好,喝茶也好,再高雅的东西最终也会变成尿,他们去哪里撒尿呢? 李钦载觉得必须在凉亭周围立几块警示牌,此地严禁大小便,违者重罚。 不罚钱,让荞儿拿着弹弓天天在凉亭外等着…… 第四百八十一章 暗算 第二天一早,听闻李钦载已回庄的学子们纷纷起了个大早,老老实实坐在学堂里等着他。 等到日上三竿,上午都快过了,李钦载仍迟迟不至。 有经验的学子自然清楚,今日李先生又放羊了,各自岁月静好吧。 学堂内,学子们正懒洋洋坐在课室里,有的互相聊天,有的玩笑打闹,也有自觉学习的,比如义阳和宣城两位公主和荞儿。 李先生惯例放了鸽子,学子们正在等待学堂敲响云板,然后吃午饭时,李敬玄胳膊下夹着几本书走了进来。 面带微笑,温文尔雅,不得不说,李敬玄的儒雅风度确实很吸引人,有一种温润如玉的从容,让人莫名感到宁静。 李先生不在,另一位李先生便不客气地占用了课堂,如同强势的班主任占住了体弱多病的体育老师的课,一切顺理成章。 李敬玄讲学的水平不低,他能将枯燥无味的礼记讲得引人入胜,引用各种古今成例来佐证礼记里的内容,学子们经过一段时间的抗拒后,终究还是觉得李敬玄的课真香。 学子们听得入神,唯独李素节有些忧虑,扭头看了看同窗们的反应,暗暗叹了口气。 不经意瞥见李显,李素节见他也有些心不在焉,于是拽了拽他,低声道:“你怎么了?” 李显迟疑了一下,道:“我总感觉这个李敬玄有点问题。” 李素节两眼一亮,试探问道:“有何问题?” 李显道:“李先生不在庄子里的这些日子,李敬玄不仅风雨无阻给咱们讲学,还有意无意地笼络人心,昨日他单独把我叫出去,聊了很久。” “他跟你聊了什么?” “他说他是母后派来的,学堂里只有我是母后的亲生儿子,所以有些事他不能瞒我,他希望我配合他,慢慢掌握学堂的权力。” 李素节笑了笑,道:“你配合他了吗?” 李县撇了撇嘴,道:“配合個屁!屁大个学堂,还搞得像朝堂一样争名夺利,有啥好争的?李敬玄开个口,李先生把学堂白送他都无妨。” “我早就看出来了,李先生其实压根不想教我们,不过有父皇的圣旨压着,他才不得不教,李敬玄想要学堂的权力,李先生怕是求之不得呢,李敬玄那货也是想瞎了心。” 李素节眼中闪过兴奋的光芒,又试探道:“你是皇嫡子,为何站在李先生这头说话?按理说,你应该帮你母后才是。” 李显又撇嘴:“皇嫡子也是先生的弟子呀,咱们都正式拜过师的,师生即是父子,我站在李先生这头也不意外吧?” “先生经常抽你鞭子,你不但不记恨他,还愿意帮他?” 李显沉默片刻,语气低沉地道:“相比先生的管教,我更记恨对我不闻不问的宠爱,社稷比我重要,朝堂比我重要,国事比我重要,什么都比我重要。” 李素节不由默然。 生在帝王家的苦楚,旁人无法体会,唯有皇子之间才彼此明白。 看着讲台上侃侃而谈的李敬玄,李显又道:“是时候提醒一下先生了。” “先生虽不在乎学堂的权力被他人所夺,但先生若哪天灰了心,索性不教咱们了,损失最大的还是咱们这些学子,我可不想求学半途而废,不然我这么久的鞭子白挨了吗?” 李素节深感认同地点头,哼了一声道:“弘文馆出来的,呵,个个都是一肚子坏水儿,不得不防,最好请先生想个法子把这货赶走,学堂里咱们只认李先生。” 两位皇子互视一眼,瞬间达成了合作。 很神奇,二人各自的母亲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但二人却能携手合作,一致对外。 李素节和李显相视一笑,李素节又道:“先生对争名夺利这种事不怎么上心,不如咱们帮先生踩踩水……” “什么意思?” “总之,先别让李敬玄太好过,这货讲学有几分本事,不过他以为喜欢听他讲学的学子越来越多,他已经有点飘了,咱们得让他清醒清醒。” 李显皱眉道:“莫做得太过,我可不想挨先生的鞭子了,上次李敬玄莫名被人暗算,据说凶手至今没找到呢。” “李先生可是放了话出来,找到了凶手必斩其狗头,咱们若做得过分,多日前的那口黑锅没准扣在咱们头上了,冤不冤呐。” 李素节的面颊狠狠抽搐了几下。 呵,凶手怕是永远找不到了,查案的,断案的,作案的,都是同一个人,你敢信? 不过这事儿目前仅只李素节一人知道,而且只能烂在肚子里,不敢对任何人说。 “想要对付李敬玄,咱俩还是力薄了一些,不如将我两位姐姐拉进来,咱们四个皇子皇女干这事儿,差不多够了。”李素节道。 李显迅速瞥了瞥认真听讲的义阳和宣城两位公主,对这两位同父异母的姐姐,李显并不怎么亲近她们,或许多少跟上一辈人的恩怨有关吧。 既然李素节提议了,李显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 下午,学子们又被放鸽子了。 李钦载让荞儿带了话,昨日从长安回到庄子,一路舟车劳顿,马不停蹄,伤着肾了,鸽一天。 下午时分,大家都在学堂里睡午觉,四道单薄的身影悄悄窜出了宿舍,来到教师宿舍的后方一片小山林里。 李素节和李显半蹲在地上,眺望不远处的教师宿舍。 义阳和宣城两位公主一脸惴惴地站在他们身后,局促不安地四下张望,像两只觅食的小鹿,稍有动静便打算惊惶而逃。 “两位阿姐放心,此地人烟罕至,李敬玄那货从未来过,咱们绝不会被发现的。”李素节安慰道。 宣城不安地道:“我们……这样做不合适,若被先生知道,会受罚的。” 宣城勤奋好学,颇有天赋,性格也是典型的内向乖巧,从来不敢惹是生非。 义阳的性格稍微外向一点,以前还算乖巧,但跟着老魏学了一段时间的武艺后,胆气莫名壮了许多,此时的她倒不显得多害怕,只是有些不情愿。 毕竟李敬玄与她无仇无怨,她还认真听了李敬玄上的那么多堂课,现在突然要谋害他,委实有点说不过去。 于是义阳也道:“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想把李敬玄赶走,换个光明正大的法子便是,何必暗算人家。” 见两位公主都有点反对,李显怒其不争地摇头:“女子难当大事,还不如把荞儿师兄叫来,他肯定很乐意。” 李素节顿时也想到了荞儿,兴奋地一拍掌。 “荞儿师兄好像也不喜欢李敬玄,毕竟是他爹的敌人嘛,好主意,我这就去叫他,你慢点动手。” 说完李素节转身便跑得没影儿了。 第四百八十二章 三个臭皮匠 甘井庄仍如往常般平静安宁,谁都没想到几个皇子皇女暗戳戳地打算搞事情。 李素节和李显一脸兴奋,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义阳和宣城则老老实实蹲在一旁,忐忑不安进退两难。 留下吧,闯了祸李先生会不会惩罚她们先不说,但先生或许会对她们失望。离开吧,两位皇子都是她们的兄弟,撇下他们逃跑显得有点没义气…… 而且其中一个还是她们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她们若不在现场,更担心李素节这货会不会闯下大祸,她们留下来,至少还能在事态不可收拾之前阻止他。 犹豫许久,义阳和宣城附耳说了几句悄悄话,于是义阳留了下来,而宣城则不动声色地往后退,最后跑出后山树林,朝李家别院跑去。 宣城跑回去告状的同时,李素节将荞儿请了过来。 当初荞儿在庄子里教孩童们背百家姓,无论庄户还是孩童,都对他很尊敬,见面便是“小先生”。 长久下来,荞儿的文化水平不见得涨了多少,但气质和派头委实有了几分一代宗师的味道。 李素节将荞儿请到后山树林边,荞儿双手负立,渊渟岳峙,在李素节面前,傲娇师兄的气质拿捏得死死的。 “啥事儿?我爹还等我回家练字呢。”荞儿不满地道。 “师兄莫急,这儿真有個事儿,跟先生有关。”李素节殷勤地笑道。 听说跟爹有关,荞儿打起了精神:“啥事儿?” 李素节神秘兮兮地指了指不远处的教师宿舍其中的一间,道:“那间屋子里,住着的是李敬玄,皇后派来的博士。” 说起李敬玄,荞儿的神色就有点不自在了,眼睛眨巴几下,目光下意识地避开了李敬玄的宿舍。 李素节不疑有他,他一直以为上次暗算李敬玄的人是先生,跟荞儿无关。 “师兄年纪小,听我跟你说……”李素节变得严肃起来,指着宿舍道:“李敬玄是皇后派来的,目的是与先生,嗯,也就是你爹为敌,过不了多久,他会接管学堂所有的权力。” “此人讲学有几分本事,他若接管了学堂,以后安排课程的事就归李敬玄管了,以他的为人,为了笼络学子人心,日后的课程安排,弄不好你爹和李敬玄得三七分……” 荞儿不满道:“我爹怎么才七成呀?” “七成是李敬玄的,你爹能得三成还得看李敬玄的脸色。” “谁的脸色?” “李敬玄。” “李敬玄大老远来一趟,就是为了让我爹看他的脸色?” “没错!” “那我爹岂不是成了跪着要饭的?”荞儿勃然大怒。 李素节阴恻恻地煽风点火:“等李敬玄将学堂的权力从你爹手里全夺走,你爹就算想跪着要饭都没门路呢。” “敢夺我爹的权,办他!”荞儿怒喝道。 李素节一拍掌,兴奋地道:“就等师兄你这句话了,老实说,我等皆为先生的门下弟子,都看不惯李敬玄,他讲学没啥毛病,也没干过啥坏事,但他来此的目的不纯,注定与我们是敌人。” 荞儿气鼓鼓地道:“我爹说,每个人都是灰色的,我看他黑色的,他是坏人!本来还有些内疚,毕竟上次射了一弹子……”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荞儿飞快抿紧了嘴唇。 李素节却悚然一惊,他突然明白了什么。 原来李敬玄上次被暗算,竟是这位师兄出的手,用的是弹弓? 亲儿子犯的事,所以先生一声不吭把黑锅背了? 伟大的父爱! “如何办他,你有主意吗?”荞儿望向李素节。 一旁的李显立马道:“把门卡死,朝里面点一把火,啥仇都报了,死个博士而已,回头我跟母后说一声,事情我担了。我就说自己在后山玩火,不小心烧了屋子……” 李素节和荞儿吓了一跳。 暗算归暗算,可他俩也没打算出人命呀。 不愧是武后的种,张嘴便是歹毒的要命招数。 沉默许久的义阳断然道:“不行!你们不要太过分,不然我会告诉先生。” 李素节也点头附和,暗算一下就够了,要人命大可不必,这个责任不是他们能担负得起的。 扭头看着荞儿,李素节道:“师兄的弹弓呢?你瞄准了,再给他来一记狠的。这次朝他的下三路招呼,最好一颗弹子废了他,往后咱们叫他李姐姐,看他有何脸面夺你爹的权。” “好主意!”荞儿下意识往怀里掏,接着顿时英雄气短,仰天黯然叹息道:“……被我爹收了。” 一旁的义阳羞得不行,李显是武后的儿子,荞儿是先生的儿子,她不敢拿他们怎样,但李素节可是亲弟弟,就不必客气了。 于是义阳走上前,咬了咬牙,使劲朝李素节的后脑勺扇了一记,李素节猝不及防,扇得两眼冒星光。 “先生教你们学问,你们却心术不正,害人都害得如此龌龊,我要告诉先生去!” 李素节和李显顿时脸色一变,若被先生知道,一顿鞭子怕是免不了,他们还在长身体,鞭子这东西能少挨当然要少挨。 于是李素节和李显急忙向义阳讨饶,并发誓绝不用这下作的法子。 沉默半天的荞儿突然拍了拍掌,道:“我有办法了!” 三人的目光顿时集中在他身上。 荞儿这时拿出了大师兄的派头,道:“走,随我去庄子里找几个庄户。” “然后呢?” “然后给他们钱。……李素节,钱由你来出,我没钱。” “再然后呢?” “再然后等胜利的好消息。” ………… 宣城气喘吁吁地赶到别院,李钦载正趴在后院的一张竹榻上,小八嘎和从霜俩人正给他用力推拿腰部。 小八嘎和从霜俏脸通红,一边推拿,一边使劲抿唇憋笑。 李钦载背对着她们,但能仿佛能想象得到她们此刻脸上的表情。 “憋笑可以,谁敢笑出声,我今晚便让谁侍寝,夫人说了,不介意在府里找个年轻貌美的丫鬟通房。” 俩丫鬟吓得面色立变,急忙严肃又卖力地给他继续推拿起来。 李钦载顿时觉得自己受到了更大的侮辱。 啥意思?通房难道不是丫鬟的荣耀吗?古代主家后院如果有升职加薪这回事儿的话,通房应该是丫鬟前程的巅峰了吧? 这俩货一副要给主人殉葬的惊恐表情,有点太不尊重人了嗦。 第四百八十三章 无法无天 昨夜雨疏风骤,春闺伐旦征宵。 小别胜新婚,夫妻自然免不了一番鏖战。 长安城买回来的各种肚兜儿派上了用场,崔婕羞意无限地穿上后,李钦载立马昂扬起来,小李子更是磨枪霍霍,蓄势待发,二话不说就扑了上去。 地动山摇一整晚,李钦载兴致太过高昂,快天亮前的最后一战时,李钦载打算与崔婕解锁一个前所未有的高难度新姿势,然后……闪着腰了。 这就是他今日鸽了学子一整天,而只能趴在后院接受俩丫鬟推拿的原因。 俩丫鬟本就住在后院隔壁,与李钦载夫妻仅一墙之隔,不仅昨晚的动静历历在耳,连李钦载闪着腰的前后过程也清清楚楚。 想笑又不敢笑,俩小姑娘还是很卖力地给他推拿活血。 李钦载趴在竹榻上哼哼,此时此刻,分外想念国公府的八号技师…… 宣城公主就在李钦载最爽歪歪的时候闯进了后院。 “先生……”宣城轻轻呼唤半梦半醒的李钦载,通红的俏脸满是惴惴。 先生的起床气她已见识过了,所以李钦载睡觉的时候她尤为害怕,就像跟一只午睡的老虎关在同一个笼子里,宣城此刻的心情可想而知。 李钦载奋力将眼睛睁开一条线,迷迷糊糊地道:“有题不会等我睡醒再说,问问题不要太频繁,惹我不耐烦了,你跟你姐一样弃文习武去。” 这等不负责任的嘴脸着实令宣城吃惊了半晌,想到这或许是先生授业的风格,于是只好壮着胆子道:“先生,荞儿师兄和李素节李显三人打算惹祸,阿姐让弟子来跟先生说一声……” 李钦载终于打起了精神:“他们打算惹啥祸?” 宣城讷讷道:“他们说,李敬玄是先生的敌人,为了先生,他们要暗算李敬玄,把他逼走。” 李钦载猛地惊坐起来,两個皇子,还有一个最近越来越无法无天的荞儿,仨货凑在一起惹祸,会惹出什么级别的祸? 别忘了荞儿一个人都差点把李敬玄送走,“送走”的意思不是回长安,而是下地府。 若再加上两个百无禁忌的皇子,李敬玄还不得起飞喽? “他们人在哪儿?”李钦载沉声问道。 宣城见李钦载表情严肃起来,愈发畏惧地道:“在……学堂的后山上。” 李钦载起身便往外走,连部曲都来不及招呼,匆匆赶往学堂,宣城在后面几乎一路小跑才堪堪跟上。 ………… 李钦载朝学堂赶去,但其实已来不及了。 下午正是人倦神困之时,李敬玄将学堂里的琐事处置过后,打着呵欠回到屋子里,打算小憩一阵。 李敬玄头上的伤还没好,被剃掉的头发倒是长成了一撮儿板寸,曾经鼓得老高的大包也消肿了,但是触碰一下还是很痛。 在这个风平浪静的下午,李敬玄推开了宿舍的门,门的上方突然传出一声喀的轻响,李敬玄顿觉不对劲,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只铜盆从天而降,狠狠砸在他的头上。 要死不死的,这只铜盆砸中的位置正是他头上的旧伤,那个仿佛刻骨铭心的初恋一样疼痛的伤口上。 咣的一声脆响,紧接着又是哗啦一声,盆里的东西也瞬间倾泻而下。 李敬玄被击中的一刻便感到头痛欲裂,脑子发晕,而盆里装的东西恰在此时也浇了他满头满脸,一阵恶臭顿时弥漫在四周。 心冰凉,透心凉。 李敬玄捂住头啊啊惨叫两声,当即倒地不起。 然而,想晕过去逃避现实都得看造化,李敬玄今日的造化显然不佳,注定是个冲犯太岁的日子。 头部伤口钻心般的疼痛不说,鼻子里闻到的恶臭实在让人忍不住呕吐。 极度的痛楚中,李敬玄睁开眼打量自己身上,发现倾泻在他身上的竟然是粪坑里的屎尿,素来好洁的李敬玄这回是真的心冰凉了,喉咙蠕动几下,发出比中了箭还要凄厉的尖叫声。 尖叫声还没停,李敬玄又睁开眼,不经意地瞥了瞥自己的屋子,接着尖叫声立马戛然而止,李敬玄惊恐地睁大了眼,整个人仿佛被法术定住了似的,一动都不敢动。 蛇! 满屋子的蛇,活的! 说不上蛇的种类,各个种类都有,有的蛇慵懒地盘蜷在床榻上,有的在屋子里四处游走,还有的不善地盯着他,嘴里不停吐着信子…… 李敬玄真吓懵了,这是何等的人间地狱,何等的卧槽! 此刻的他,脸色很精彩。 脸怎么红了,精神惊吓,怎么又黄了,防冷涂的屎…… 良久,当屋子里其中一条蛇不耐寂寞,眼里闪烁幽幽绿光朝他游来时,李敬玄终于崩溃了。 “啊啊啊啊啊——!救命!” 李敬玄连滚带爬起身就跑,顶着一身屎尿健步如飞,化作一道黑烟一边跑一边跳,嘴里发出哦,嚯,哇,敲你妈之类的怪叫,身形终于消失不见。 而这时,巨大的动静终于将学堂的学子们吸引过来了,他们围在学堂空地上,目瞪口呆地看着平日这位温文尔雅的李博士,顶着满身的屎尿一边怪叫一边跑远,如同疯了似的。 学子人群里久久沉寂不语,大家都没从刚才那幅震惊的画面中回过神来。 学堂后山,李素节,李显,荞儿,义阳四人躲在不远处,将这出好戏从头到尾欣赏完。 直到李敬玄精神失常般跑得无影无踪,四人才爆发出大笑。 义阳算是四人当中羞耻心尚存的,笑了几声后觉得不对,于是立马板下脸来,努力憋着笑不吱声儿。 李素节一边笑一边朝荞儿行揖:“不愧是师兄,出手果然毒辣,这回李敬玄受了惊吓,又在师弟们面前丢光了面子,看他明日是否还好意思给咱们讲学。” 四人身后,一道突兀又违和的声音冷冷传来。 “李敬玄明日是否讲学,你们大概都看不到了……” 李素节沉浸在兴奋中,一时竟不知这道声音是谁,脱口回道:“为何?” “因为你们已经变成了伤残人士,明日只能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等待大夫抢救。” 第四百八十四章 小惩大诫 对先生的忠心可嘉,但干的事儿真不是人事。 李素节,李显,荞儿,义阳,四人站在李钦载面前,身子不住地颤栗。 宣城躲在李钦载身后的一棵大树后面,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头,见李素节和李显一脸怒意地瞪着她,宣城吓了一跳,心虚地把头缩了回去。 “先,先生……弟子错了。”李素节垂头认错。 李显缩着脖子没吱声。 义阳却站了出来,道:“先生,是弟子没管教好他们,弟子也有份参与,请先生责罚弟子一人。” 李钦载面色铁青,走到宿舍前看了看屋子里的情况,看着里面屎尿堆积,以及一条条姿态各异的蛇在屋子里游走,李钦载这个成年人都不由头皮发麻。 这特么……谁这么天才,能想出如此缺德的主意? 转身看着四人,李钦载叹了口气,道:“别的先不说,主意是谁出的?” 李素节和李显倒是讲义气,同时往前站了一步,异口同声道:“是弟子出的主意。” “我是在论功行赏吗?一個个争先恐后的。”李钦载愠怒道。 说着李钦载飞快朝年纪最小的荞儿一瞥。 如此天才又新颖的暗算手段,李钦载凭直觉认为,荞儿很有这个天赋。 不知道为什么,就有一种很神奇的父子间的心电感应,如果一定要用科学理论来解释这种直觉,那就是……“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 荞儿接收到了李钦载的眼神,小小的身子瑟缩了一下,最后还是咬了咬牙,勇敢地站了出来。 “爹,不关他们的事,是孩儿做的,出主意的人是我,实施的人也是我。”荞儿挺起胸膛道。 李钦载指了指李素节和李显,道:“他俩是帮凶?他们干了啥?” 荞儿低声道:“他俩一个端屎尿,一个负责出钱。” 见荞儿已主动承认了一切,李素节和李显也无法再袒护他了。 于是李素节举手,弱弱地道:“我出钱。” 李显也举手弱弱地道:“我端屎尿。” 义阳更弱地道:“我眼睁睁看着他们走上犯罪的道路。” 李钦载又朝屋子里看了一眼,鼻子闻到一股浓烈的恶臭,嫌恶地后退两步,道:“有个问题我很好奇,这么多蛇,你们从哪里弄的?” 荞儿垂头道:“快入冬了,蛇都冬眠了,孩儿出主意,李素节出钱,请有经验的庄户们在后山挖洞捉蛇,一会儿就捉了很多,都扔进李敬玄的屋子了。” 李钦载不停揉太阳穴,脑阔疼,被气的。 指了指李素节和李显,李钦载道:“你俩做这件事以前想必已衡量过后果和利弊了,既然敢做,一定敢承担,去学堂操场,自己把衣裳脱了,准备挨鞭子。” 李素节和李显痛快地答应了。 李钦载又盯着荞儿,道:“这次不打你不行了,你是主谋,他们是帮凶,帮凶都要挨鞭子,主谋该如何?” 荞儿一拍胸脯,豪迈地道:“孩儿既然做了,就敢承担,不推搪,爹尽管招呼吧,孩儿喊一声痛就不算好汉。” 李钦载沉默半晌,竖了竖大拇指:“是条汉子,为了成全你好汉的美名,我一定会用生平最厉害的招式,狠狠地打在你身上。” 荞儿脸色一变,嘴唇嗫嚅几下,然而看到一旁的义阳和宣城,荞儿还是选择了当好汉,女人面前不能怂。 于是荞儿仰头傲娇地哼了一声,视死如归的小模样令人肃然起敬。 义阳悄悄走过来,俏脸通红地道:“先生,弟子也有错,是否,是否……会像他们一样挨鞭子?” 接着义阳羞涩地小声恳求道:“先生,可不可以不脱衣裳?”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这就是收女弟子的弊处了……罢了,看在宣城通风报信的份上,这次便免了你的处罚。” 义阳脸上顿时露出喜色,李钦载又叹了口气道:“要你融入这个厚颜无耻的集体,但你也不要太融入得太彻底了,才来几天你就伙同这几个街溜子惹祸,再过半年你还不得一统甘井庄黑白两道?” 义阳脸色通红,羞愧地低下头。 宣城在旁边弱弱地解释道:“先生,阿姐说要看住他们,让我赶来给先生报信,阿姐她没惹祸。” 李钦载朝荞儿扬了扬下巴,道:“你给她们传达一下咱们学堂的治学精神。” 荞儿脱口道:“不公平,不公平,还是他妈的不公平!” 姐妹俩目瞪口呆。 李钦载脸色赧然道:“说错了,不是这个。” 荞儿于是挺胸对姐妹俩傲然道:“我爹他不会跟你们讲道理的。” 李钦载赞许点头:“然也。” ………… 浑身屎尿的李敬玄屎奔而去,大半天都不见人影,李钦载有点担心,派了部曲在庄子附近搜索了一遍,没找到。 始作俑者不能饶,部曲寻找李敬玄的同时,学堂偌大的操场上,李素节和李显脱掉衣裳,被李钦载狠狠抽了一顿鞭子。 二人被抽得哭爹喊娘,围观的学子心有戚戚焉,打听之后才知道,今日暗算李敬玄的就是他俩,但主谋却是先生的亲儿子。 如何惩罚亲儿子,李钦载有点犯难,抽鞭子太严重了,亲生的不能这么干,会心疼的。 于是当着学子们的面,李钦载让荞儿趴在一张矮桌上,褪下裤头后,用戒尺狠狠打他屁股。 打了二十来下,荞儿已哭得不行,李钦载刻意放了水,荞儿还是嚎啕喊痛,刚才后山上所谓英雄好汉的豪言壮语荡然无存。 惩戒过后,李钦载让部曲将三人送到别院敷药,算是惩戒后的照顾。 小小的厢房内,李素节,李显,荞儿三人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稍微碰一下便杀猪似的喊痛。 “你们帮先生的心意,我领受了,但事情不能这么干。”李钦载一边给他们上药,一边缓缓道。 李素节垂头道:“是,弟子已知错了。” 李钦载摇头,道:“李敬玄是好人还是坏人,不是由你们来下定义的,明白吗?或许他来学堂有别的目的,但只要他没做祸害我和学堂的事,他就是一个合格的博士,你们当以师长事之。” 第四百八十五章 结仇了 给孩子们教道理是一件很头疼的事。 讲得太深刻,他们听不懂,讲得太浅显,等于白讲,直接上手揍呢,……刚揍过了。 李钦载不禁回忆起前世的小时候,自己犯了错时,父亲是如何教育自己的。 印象里,似乎只有一顿暴揍,和一句“以后不准干了”,至于为啥不准干,父亲懒得说。 如今轮到自己教育孩子了,好像自己以往的处理方式也是一顿暴揍,以及一句“以后不准干了”。 孩子们真听话了吗?比如荞儿,从用炮仗炸吴管家开始,就仿佛给他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不是没教育,也不是没揍过,管用吗? 管用的话,他今日就不会又挨一顿揍。 “不管李敬玄是好人还是坏人,只要他没招惹我和学堂,他就是一个普通的人,对一个普通人不能下如此狠手。”李钦载严肃地道。 李显皱眉道:“可是先生,李敬玄亲口对我说过,他来学堂是母后所遣,母后想让他取代先生的位置。” 李钦载好笑地看着他:“你母后为何要他取代我?” 问题太复杂,李显回答不出来。 李素节犹豫了一下,道:“先生门下弟子,不是皇子便是权贵家的子弟,就算家境不佳者,也皆是国子监学子,将来有很大概率当官的,皇后的意思……大约是不想让我们这些弟子将来长大后供先生所驱使吧?” 李钦载看了他一眼,道:“有见地,想法也算靠谱。你们如今是学生,但多年后学成出去,或许都是权倾一方的大人物,你们这些大人物将来若合在一起,确实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势力,皇后大约是不想让这股势力为我所用……” 叹了口气,李钦载苦笑道:“人心隔肚皮,我没皇后想的那么坏,更没有利用你们去获取权势的心思,我是老师,你们是学生,学成后滚蛋,以后老死不相往来我也不介意,不管皇后信不信,这是我最真实的心思。” “我若想要获取权势,不需要自己辛苦种树,不需要耐心等小树苗长大,太麻烦了,我出身英国公府,自己的本事也不弱,为何要用这种最笨的法子获取权势?” 李钦载又望向三人,道:“你们为先生考虑,用这种方式试图赶走李敬玄,心意领了,事情不是这么干的。” “我对李敬玄并无敌意,尽量保持与他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因为目前为止,他并没有做错任何事。但你们这么做,是在逼我与李敬玄为敌,同时也在逼我与皇后为敌,这不对,过分了。” 站起身,李钦载叹道:“回头你们当面跟李敬玄道個歉,错了就是错了,别以为挨了顿鞭子事情就过去,过不去的,一个男人做错了事,该负的责任一定要负,这才是‘敢作敢当’的真正意思。” 指了指荞儿,李钦载加重了语气道:“尤其是你,你是主谋,又是我的儿子,道歉必须真心诚意。” “学生没教好,是我的能力问题,自己的儿子没教好,是我的品德问题,你若真想为爹考虑,就不要让爹背负骂名。” ………… 李敬玄跑了很远,一直跑到渭河边,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泡在冰冷的河水里,不停地搓洗着身上的屎尿,心里既愤怒又委屈。 来到甘井庄没多久,接连两次被暗算,不知是庄子里隐藏版的敌人太多,还是这个地方与他的八字犯冲。 这些年在弘文馆当学士,虽说不太受天子重用,可也没受过这等委屈。 这一瞬间,李敬玄萌生了退意,他不喜欢这个地方,一点也不喜欢。 他才学不凡,学富五车,本该站在朝堂上挥斥方遒,执宰天下。上则待以国士,下则臣民拥戴。 这才是他人生的目标,这才是他寒窗苦读的目的。 屈身弘文馆多年已经够憋屈了,但他还能忍,他相信苍天不负苦心人,蛰伏之日终有尽,他会等到飞黄腾达的一天。 然而事实证明,弘文馆其实并不算憋屈,来到这座学堂才叫真的憋屈。 这辈子挨的打都不如在这座该死的学堂里挨的打多。 想到这里,李敬玄不由潸然泪下,但倔强的男人从不流泪,于是他将脑袋埋进渭河水里,像一条文艺的鱼,你看不到我的泪水,因为我在水里,但渭河能感受到我的泪水,因为我在渭河心里…… 搓洗许久,李敬玄精疲力尽地爬上岸,躺倒在岸边的湿泥里,仰望天边一抹血红的火烧云。 不知是否心理作用,他还是能闻到身上一股恶臭,仿佛他前半生失败的人生。 摇摇晃晃站起身,李敬玄眺望远处灯火依稀的村庄,和学堂里的一盏盏烛火。 他突然想回长安了,他与这座学堂格格不入,他其实非常厌恶那些学生,他们倨傲又卑劣,仗着背后不俗的家世为所欲为。 而他,在弘文馆里熬练多年,仍然只是一个学士,努力半生仍然连人家的衣角都够不到。 凭什么? 李敬玄咬了咬牙,蹒跚地离开渭河边,朝村庄外走去。 ………… 该罚的人都罚了,受害者却不见了。 直到第二天,部曲们仍未找到李敬玄,李钦载这才有点着急了。 这个年代交通不便,生态环境好得出奇,附近山林里经常能听到狼叫,若李敬玄一怒之下闯进山林里,下场怕是凶多吉少。 皇后派来的人,莫名其妙被狼吃了,这就有点严重了,不说死法多么憋屈,哪怕理由是真实的,落在武后的耳朵里,她能信? 于是第二天,李钦载发动庄子里所有的部曲,学子们的家仆随从,以及全庄的庄户们在附近寻找李敬玄的下落。 同时还派出了部曲赶赴长安打听消息。 搜索整日无果,李钦载忧心忡忡正考虑要不要扩大搜索范围时,派去长安的部曲终于回来了,禀报了一个好消息。 李敬玄没被狼吃,他回长安了,进城换了身新衣裳,立马便进了太极宫。 李钦载稍微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深深地叹了口气。 这个仇,怕是揭不过去了啊。 想到这里,李钦载便怒从心头起,恨不得再狠狠揍荞儿一顿。 第四百八十六章 日拱一卒 太极宫,安仁殿。 李敬玄跪在武后面前涕泪横流,泣不成声。 武后神情无奈地看着他,这么多年了,她还是头一次见到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哭得像三百多月的孩子。 “你在学堂里究竟过得多委屈,李钦载打你了,骂你了,还是饿着你了?”武后无奈地道。 李敬玄泣道:“李钦载他……他不是人!” “嗯?”武后大惊,上下打量李敬玄。 指着自己头上仍未消散的包包,李敬玄泣道:“臣头上的包,便是中了李钦载的暗算。” 武后皱眉:“李钦载已是成年男子,按说不会如此幼稚,用这种法子暗算你吧?” “甘井庄民风淳朴,李钦载是庄子里唯一的毒瘤,除了他,臣想不出还有何人如此丧心病狂。” 武后慵懒地往后一靠,淡淡地道:“李敬玄,说话做事要有证据,你若拿得出证据,本宫这就下令治李钦载残害同僚之罪,你有证据吗?” 李敬玄语滞,颓然垂头。 他能有什么证据,缺德冒烟的事儿人家能干得不留一丝痕迹,这分明是天赋啊。 武后看着模样仍有些狼狈的李敬玄,道:“你现在这副样子是怎么回事?” 李敬玄张了张嘴,正打算说李钦载门下的弟子也都不是人,然而话刚准备出口,赫然想起那几个弟子里,有两位是皇子,其中一位还是面前这位皇后亲生的。 李显若不是人,武后还算人吗? 李敬玄立马清醒了,但还是委委屈屈地将前后的事情如实道出。 事情并不复杂,李敬玄在被淋了满头屎尿,被满屋子的蛇吓到后,恰好从窗户里看到了山林后鬼鬼祟祟的四人犯罪团伙,每個人的样貌都记在他心里,同时也赫然明白这件事就是他们干的。 听完李敬玄述说后,武后又叹了口气,心中不知该怜悯还是气愤。 李敬玄无疑属于后党一员,这些年在弘文馆升迁无望,作为曾经的东宫侍读,李治却几乎对他不闻不问,于是三十多岁后,李敬玄活得愈发通透,索性改换门庭,入了后党。 这一次是武后第一次给他分派任务,任务的内容很简单,彻底掌控甘井庄学堂,笼络学子人心,这些学子都不简单,未来绝不可为李钦载所用。 淡化李钦载在学子中的影响力,对未来的布局也是一种铺垫。 任务并不难,可惜李敬玄显然没完成,而且弄得一团糟。 是他低估了李钦载在学子中的威望,还是低估了学子们的混蛋程度,已不可考究。 总之,甘井庄学堂内外像一块铁板,外人真的很难融入进去,被大家所接受。 武后叹息道:“本宫任尔为学堂博士,是一个长期的事情,不求一朝一夕能让学子对你归心,只要平日言行本分,以柔抚心,学子们自然对你认同,而你,刚去学堂不久便与学子闹得势如水火。” “李敬玄,是你能力不如人,还是本宫看错了人?” 李敬玄心中慌乱,伏地道:“是臣的错,臣急着掌控学堂,言行中或许暴露了些许心思……” 武后沉下脸,缓缓道:“李钦载此人,陛下与本宫都觉得他可能有墨家传承,虽看不出他身上有何‘兼爱’的品质,但‘非攻’的性格倒也能看出几分端倪……” “李钦载不是有野心的人,也不是主动加害别人的人,按理说,本宫应该对他放心的,可是他出身英国公府,又有一身通天的本事,这样的人若在二三十年后,手里还掌握了一股势力,很难说他会不会成为曹操霍光之流。” 李敬玄垂头道:“是,臣明白皇后的担忧。” 武后的眼神渐渐清冷起来,道:“先辈得此江山不易,陛下与本宫共治之,有些隐患,本宫要将它消除在萌芽中。” 李敬玄赫然抬头,听到“共治之”这句话,他感到有点震惊,但抬头之后不敢直视武后的眼睛,于是迅速地垂下头去。 “李敬玄,这段日子你的做法让本宫失望了,但你必须回去,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掌控学堂一事不可过急,”武后嘴角一勾,道:“慢慢来,日拱一卒,终有功成之日。” 李敬玄恭敬应是。 ………… 甘井庄秋收后,庄户们进入农闲时期。 修路,修库,挖渠,继续安排起来。 每天清晨,庄户们扛着铁铲锄头各种工具,各自玩笑打闹走向工地,一路洒下杠铃般的笑声。 今年秋收虽然不理想,但庄户们算了一笔账,惊喜地发现,今年的收入居然比往年都高,在他们有限的数十年人生里,今年的收入已经创了人生纪录。 最终还是得益于李钦载的以工代赈,当然,也得益于官府今年努力打压关中和北方的粮价,总之,今年这个灾年里,庄户们不但不愁温饱问题,反而赚了不少。 李钦载今日难得起了个早。 起得早主要是因为崔婕,昨夜本打算与她再战三百回合,谁知崔婕羞答答地推开了他,告诉他月事来了。 郁闷的李钦载只好早早睡去。 迎着清晨的阳光,李钦载眯起了眼,似乎……很久没见过早晨的太阳了,他见到的太阳一般都是挂在头顶正上方,同时还伴随着后院下人们恭请用午膳的声音。 “明天……不,从今天开始,做个勤劳勇敢又善良的人,喂马,劈柴,维护世界和平,我和太阳一同升起。”李钦载迎着朝阳,握紧拳头发出正义的誓言。 崔婕一手捂着小腹,月事来的头一天她的腹部总是隐隐作痛。 听到李钦载的誓言,崔婕没好气白了他一眼,道:“勇敢善良也就罢了,夫君勤劳给谁看?喂马劈柴这种事都是下人做的,夫君亲自做这些下苦事成何体统?” 李钦载想了想,很随和地道:“那就改一下,喂马劈柴划掉。” 崔婕又笑了:“维护和平什么的,应该是让天下免于征战吧?这件事连天子都做不到,夫君确定能做到?” 李钦载愣了一会儿,发现自己确实做不到。 于是李钦载叹道:“维护世界和平也划掉……” 见崔婕正要开口,李钦载义正严辞道:“你够了,我就剩这一条了,每天和太阳一同升起,这是我的底线!” 第四百八十七章 修桥补路金腰带 李钦载的底线很玄幻,也很灵活,有时候有,有时候没有,有时候像丑女开了美颜滤镜,看着很美好,本质很丑陋。 和太阳一同升起这道底线,很难说能否做到,李钦载自己都心虚。 “夫君若不想给学子们上课,不妨去工地上转转,渭南县衙的县丞昨日来拜访,妾身代夫君见了,县丞说渭南县衙已接手了全县的修路修库挖渠等工事,甘井庄也派了小吏来看过了……” “但小吏从未处置过这些事,心里直发虚,请夫君闲暇时不妨去村口工地上看看,帮他们划个章程下来,他们才好壮起胆子做事。” 李钦载漫不经心地道:“我去干啥?水泥我烧了,图纸我画了,五年内的规划都是我帮他们做的,修库挖渠这点屁事也要我去帮忙,他们领着朝廷的俸禄不心虚吗?” 拍了拍大腿,李钦载又道:“对了,咱家一千多战俘我还调拨过去一大半,帮县衙修路呢,渭南县令太不懂事了,帮了他这么大的忙,也不说给我私下送个红包啥的。” 崔婕愕然眨眼:“一千多战俘……是咱家的?” 李钦载也茫然眨眼:“难道不是咱家的?刘仁愿亲自从百济送到咱家门口的,都送到门口了,还要怎么证明是咱家的?” “可……战俘不是朝廷的吗?” 李钦载嗤之以鼻:“朝廷稀罕这点战俘吗?孙仁师那老货在百济砍瓜切菜般,人头尸首漫山遍野都是。” “他们不稀罕,但我稀罕呀!这都是劳动力啊,来到咱家庄子后,他们吃我的,喝我的,用我的,不是咱家的东西,我抽风了倒贴朝廷?” 李钦载这么一解释,崔婕顿时通透了,于是兴奋地一拍掌:“夫君说的没错,战俘都是咱家的,咱家养着他们呢,当然是咱家的东西,说破天去都是咱家的,谁敢收回去试试!” 李钦载深情地道:“娶妻当娶贤,夫人棒棒哒!” 崔婕欣悦地道:“都是夫君挣来的家当,有夫君在,家业自然兴旺日上。” “不不,还是夫人持家有道……” 夫妻俩互相吹捧后,甘井庄从此多了一千多劳力,大喜事,中午得加菜庆祝一下。 ………… 下午,李钦载还是来到村口的工地上,装模作样转了两圈儿。 没办法,一个男人在家无所事事,显得这个男人颓丧又失败,总要找点事做,多少展示一下成功男人的气质。 本来可以钓鱼的,但李钦载钓鱼的技术实在是……一言难尽。 上课呢,看到那群败家子街溜子就头痛。 所以,唯一的选择来工地转悠,算算时辰,在工地上待够半个时辰,大约便能志得意满地回家了,今天忙了一整天呢,男人在外面赚钱很辛苦的。 对渭南县衙来说,甘井庄是重点关注对象,不关注不行。 甘井庄除了是英国公府的封地食邑外,还有一位渭南县伯常住庄子里,这位县伯不仅造出名叫水泥的东西,还说服天子将修路当成未来数十年的国策。 这样一尊大神就在渭南县辖内,县衙怎敢不关注他? 所以关于修路修库挖渠等事宜,渭南县衙派驻甘井庄的是一位县丞,一个县的二把手,足可见对李钦载的重视了。 然而县丞重视李钦载,李钦载却从未重视过他,不仅没重视,就连见都没见过。 论官阶论爵位论地位,大家根本不是一个等级的,区区县丞想见李钦载,委实高攀不上。 工地上,渭南县丞见李钦载到来,惊喜之后忙不迭行礼。 县丞姓王,面对李钦载的态度既恭敬又殷勤,行礼之后又给李钦载搬来一个小马扎,两人坐在工地边,看着庄户们挖渠热火朝天的场面,王县丞乐得合不拢腿。 “本县出了一位惊才绝艳的大人物,县令几次来庄子欲拜见李县伯,可惜李县伯常在长安和庄子之间奔忙,县令数次都无缘得见一面……” 李钦载嗯了一声,道:“哎,不要随便往脸上贴金,不错,我确实是一位惊才绝艳的大人物,但我这个大人物不属渭南县,我混长安城的,户籍也在长安城。” 王县丞毫不羞愧地继续往脸上贴金:“李县伯常住甘井庄,甘井庄隶属渭南县,您就是渭南县的人。再说天子给您封的爵也是‘渭南县伯’,您是十足的渭南县大人物。” “不瞒李县伯,您的出身官爵和事迹,早已记于渭南县志,还请李县伯莫再推搪。” 听到自己被列入渭南县志,李钦载也丝毫没感到惊喜。 毕竟他可是经常与李治奏对的人,奏对时旁边还有一位大舅哥负责将他的每句话写进起居录里,他是已经被载入大唐史册的人,稀罕什么县志么? 懒得跟王县丞争论,李钦载眯眼望向工地。 按照他的规划,要从渭河边挖三条沟渠,一直延伸到甘井庄的农田里,同时靠近农田的地方还要挖一个大水库,用水泥夯实后,水库可以用来蓄水,也可以用来防涝,用途很重要。 但修建水库有点麻烦。 从渭河边引流到农田,要经过一座小山包,小山并不高,但地势却是呈抛物线,也就是说,水库必须修在高处,而河边则需要用人力踩水车将河水送到水库里。 “河边弄几辆踩水车,钱归你们县衙出。”李钦载果断道。 王县丞一滞,讷讷道:“县衙……” 李钦载两眼圆瞪:“咋!” “莫咋,县衙出,县衙肯定出。”王县丞陪笑道:“踩水车是小钱,所费不高,但高处那块水库……” “当然也是你们县衙出,不然我家庄子每年的税赋白交了?拿了我的就得给我吐出来。” 王县丞擦汗道:“全县动工的村庄十余处,县衙一时拿不出这些钱粮,还请李县伯先垫付一下,待明年秋收后,县衙定如数奉还。” “不垫付,没商量,地主家也没余粮……” 李钦载懒得理他,眯眼打量高处那块已经快完工的水库。 水库地势高,再往南通三条沟渠,将水引向田间,往后百年至少不必为旱灾发愁了。 不过,地势如此高的水库,光用来蓄水防涝,未免可惜了。 这么大的水库,似乎……可以干点别的? 李钦载久久呆怔,眼神闪烁着光芒。 第四百八十八章 跨时代的产物 水车,水库,沟渠,是一体的工程,缺一不可。 有了水泥后,甘井庄做出的工程非常耐用。 李钦载事先的规划是,将踩水车修在河边,用人力踩水的方式将水送到高地势的水库里,水库平时蓄水,旱灾时放水入沟渠,保证庄子里每一亩庄稼都能得到浇灌。 思路没错,甚至很优秀,但李钦载盯着那个高地势上的水库不由呆呆出神。 水库的地理位置太好了,从高而下,若开闸放水,将会产生多么大的动能势能。 这些动能势能若被浪费,岂不可惜? 眼睛里闪烁着莫测的光芒,李钦载站在水库边,仿佛老僧入定了似的一动不动,整个人陷入一种空灵的状态中,身外的事物已完全忘怀。 王县丞一脸懵逼地站在他身旁,两人本来好好聊着天,谁知这位县伯突然便被定住了,两眼发直表情呆滞。 难道附近有坟场,李县伯突然邪祟附体了? “呃,李县伯,李县伯!”王县丞提高了声量。 李钦载浑身一激灵,终于回魂了,不满地瞪着他:“咋!” 王县丞吓得后退一步,急忙道:“莫咋,您咋咧?” “你想咋!” “莫咋……” 挑衅没得到回应,人家果断认怂,李钦载只好罢了。 指着快完工的水库,李钦载道:“跟庄户们说一声,水库停工。” 王县丞大惊:“李县伯,是下官开罪了您吗?无缘无故为何停工?可不敢停工啊,此地工事若毕,还要借用贵庄的庄户们去邻村做工,趁着农闲之时,能做多少算多少……” 李钦载懒洋洋地道:“水库停工是我有别的想法了,先停下,我回头画個图纸。” 王县丞一脸迟疑,然而看到李钦载那张不讲道理的暴躁脸,王县丞还是果断下令停工。 李钦载再次深深看了一眼水库,然后转身就回了别院。 刘阿四一直跟在他后面,见李钦载一路若有所思的样子,刘阿四不由兴奋起来,神情却变得无比凝重。 他知道每当五少郎脸上有这副表情时,一定是想到了某种新玩意儿,回去就要画图纸了。而刘阿四早已得了当家主母的吩咐,一旦五少郎画图纸,必须严密保护,不准秘方外泄。 李钦载回到别院后,随便找了间屋子窜了进去,一支笔一摞纸,李钦载便画了起来。 从下午一直画到晚上,崔婕几次来催他吃饭,他仍没搭理。 崔婕知道夫君一定又想出了新物事,不敢太打扰他,一家子就这样静静地等候在屋外,直到新月高挂当空时,李钦载才一脸疲惫地走了出来。 夜风凛冽,李钦载跨出房门,伸了个懒腰,寒风吹得他打了个哆嗦。 一件大氅披在他肩上,李钦载扭头,见崔婕柔情款款地看着他。 “夫君为国操劳,也该保重身子,入冬夜凉,夫君多穿点。” “妾身将菜热了几次,又不敢打扰夫君,饭菜正在灶头上热着,妾身陪夫君先用饭,用完饭再说。” 李钦载点头,又道:“你和荞儿吃过饭了吗?” “荞儿吃过了,刚才来看了夫君几次,妾身拦着没让他进,现在约莫睡着了。” 李钦载一阵愧疚,轻声道:“你不必陪我饿肚子,我处理一些事情,忙起来什么都顾不了。” 崔婕柔声道:“夫君学问通天,妾身却帮不了什么,唯一能做的,只有陪着夫君,夫君饿着,我也饿着,等你一起吃才香。” 夫妻俩相视一笑,从霜和鸬野赞良将热腾腾的饭菜端进屋子。 二人一边吃饭,一边闲聊。 崔婕终于忍不住问道:“夫君刚才画的什么图纸?有用吗?” 李钦载满嘴饭菜,含糊地道:“没啥用,画了个废物,回头就把它扔进灶里点火玩。” 崔婕愕然:“夫君花了大半天时间,画了个废物?” “你这话说的,你能问废话,我就不能画废物吗?” 崔婕眼睛眨巴几下,半晌才听出李钦载在嘲讽她,气得抡起筷子要打人。 “夫君又欺负我,我就是什么都不懂,才被你如此欺负。”崔婕委屈地道。 “你打人时虎虎生风,愚昧又无畏的样子真是可爱死了呢……” 啪! “你又打我臂膀……” 李钦载叹气,夫妻二人时光,本应该是柔情蜜意,情深款款之时,然而不知为何,成亲后崔婕越来越喜欢动手。 转念一想,她成亲前也是这样。 这个女人,自从跟他熟了之后就不再有任何顾忌,清高傲娇的女神人设全崩了。 “夫君快说,你到底做了个啥?” 李钦载想了想,道:“‘水压机’你知道吗?” 见崔婕一脸茫然地看着他,李钦载果断道:“你愚昧无知的眼神告诉我,你不知道。” 崔婕咬牙。 李钦载又道:“水压机就是,水本身的重量,以及倾泻而下的动能势能,利用起来后,能够做到一些人力所无法做到的事情。” “比如,如果有一块烧红的铁,我要把它打造成薄如蝉翼般的铁片,正常情况下,需要铁匠无数锤的敲打才勉强成功,而且很难做到表面平整光滑。” “但水压机就厉害了,它只需要几下,砰砰砰,搞定。” 崔婕迷茫道:“妾身还是不懂,它的作用就是打铁吗?” 李钦载笑了:“它代表生产力的提高,不,不仅是提高,而是直接跨了一个时代,它大幅度地节省人力,而且能够做出一些比较实用的精密器具,优化咱们大唐的生产工具和军械兵器等等。” “论作用,它比我当年造的滑轮组更大,更重要。” 见崔婕还是一副不懂的样子,李钦载叹了口气,道:“总之你就记住一点,你的夫君我,真的是世上绝无仅有旷古烁今的天才妖孽,你能嫁给我,不知上辈子烧了多少高香,磕破了多少狗头……” 崔婕气得俏脸一红,道:“说着说着又没正经了,夫君就不能好好说话么?” 李钦载两手一摊:“我好好说了,你听懂了吗?” 第四百八十九章 简陋版水压机 夫妻间不必非要在同一个领域有共同话题。 李钦载说物理知识的时候,崔婕完全听不懂,但崔婕如果跟李钦载聊绣活儿,他难道听得懂? 各有建树,各安其身,夫妻不是事业合伙人,没必要在工作的话题上保持共同点,只要在对方精疲力尽之时,为他拍去身上的尘土,就够了。 一顿饭吃得很慢,烛台立在桌子当中,夫妻二人欢声笑语,有几分浪漫烛光晚餐的味道。 气氛都烘到这儿了,吃完饭当然要做点彼此喜欢的事情,在厨房,在厢房,在床榻上,在蒲团上,在井边…… 嗯?好像混进了什么奇怪的地点…… 可惜的是,吃完饭后李钦载啥都没干成。 崔婕的姨妈仍恋恋未去,李钦载干不出闯红灯的事。 幸好,崔婕还有灵巧的双手双足,和诱人的红唇,粉幔红帐,旖旎春光,蚀骨销魂处,自不必灌水详述…… 即将哆嗦的前一刹,李钦载突然理解为何男人同样喜欢美人鱼了,此情此景,安能不乐? ………… 第二天上午,李钦载醒来后将图纸整理了一番,然后命部曲快马去长安城,请几名手艺精湛的铁匠过来,顺便从国公府拨钱,采买万斤生铁。 刘阿四听说如此大的采买量,神情顿时一紧,他知道五少郎必然有大动作了,于是不敢怠慢,亲自骑马向长安城疾驰而去。 除了不折不扣完成五少郎的任务外,刘阿四必须还要向老公爷如实禀报。 五少郎要打造新玩意儿,整个国公府都是非常重视的,李勣早有吩咐,必须第一时间知情。 下午时分,十余名铁匠便坐着李家的马车,飞快来到甘井庄。 但刘阿四还没回来,万斤生铁的采买任务太庞大,一天的时间完成不了。 有意思的是,刘阿四向李勣如实禀报之后,太极宫的李治同时也知道李钦载要造新物事了,不仅亲自下旨调拨军器监的铁匠,还让内府立马将万斤生铁连夜送去甘井庄。 军器监的铁匠大多是府兵出身,身上有着军人的气质,齐刷刷站在李钦载面前,一脸凛然地抱拳请李钦载下令。 李钦载直挠头,阵仗有点大了,造個水压机而已,没必要如此隆重,搞得好像大厦将倾,而他是唯一的救世主似的。 想到自己的爷爷和李治都对他要造新物事如此重视,李钦载心里还是有些感动的。 被人重视,被人需要,这种感觉真的挺不错。 将手中的图纸展开,李钦载指着图纸一项一项讲解。 铁匠们完全不懂什么水压机,但他们懂得打铁。 知道李钦载需要打造出怎样的物件儿就够了,至于这个物件用来干啥,铁匠们不知道,也不敢知道。 完整的水压机需要高压水泵和充液筒,以及一个蓄水用的大铁缸,但在这个工业几乎一片空白的落后年代,高压水泵和充液筒有点困难。 于是李钦载决定造一个原始简陋版的水压机,只保留大铁缸,铁锭,铁砧,活塞等关键零件,高压水泵和充液筒只能忍痛划除,改用一条铁制的水渠,充当泄水的作用,而铁缸的上方则要一条注水口。 利用水的重量产生的重力,给活塞和铁锭增加动能,再来两组滑轮,铁锭落下后,利用滑轮组将铁锭升起来,然后再次敲落下来。如此就能达到水压锻造的效果。 经过李钦载的详细讲解后,铁匠们终于明白了李钦载需要怎样的零件了,于是一个个摩拳擦掌,表示一定尽快将他需要的东西打造出来。 生铁当天晚上便运到了甘井庄,李治显然很重视,居然派了一队羽林禁卫护送。 第二天一早,李钦载便来到水库边,水库基本已经完工了,李钦载下令在水库的底部接入一条注水口,然后用踩水车将渭河水引入水库中。 另一边,铁匠们已经在水库下方临时搭建了一排简易的棚子,炉子已经生了起来,正在将生铁千锤百炼成钢。 十余名铁匠热火朝天,棚子外面早已围满了人,庄户们连活儿都不干了,好奇地围在铁匠们周围,窃窃议论这次五少郎又要打造啥新玩意儿。 人群前面,学堂的学子们理所当然地站在铁匠面前,正大光明地观察,并不时向李钦载提问。 简陋版的大铁缸已初具雏形,硕大的铁缸将棚子的空间满满占据,学子们一脸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从未见过的新物事,表情愈发急不可待,很想看到它完全成型后的作用。 李钦载也在静静地观看铁匠们劳作,对学子们淡淡地道:“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算学只是工具,它最终是为物理服务的。” 学子们纷纷点头。 李钦载又道:“今日便让你们看看,‘物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为何说它能改变世界。” 学子们又点头,人群里,女学霸宣城公主两眼放光,表情兴奋又强自压抑,不安分地小手不停地揉弄衣角,显然内心很激动。 李钦载为她的人生打开了一扇窗,今日,她想踮起小脚,看看窗外究竟是怎样的世界。 她即将看见。 一次次的捶打,生铁里的杂质被分离出来,铁块渐渐成型。 两个时辰后,一个严格按照李钦载定下的尺寸而打造的大铁锭在铁匠们的锤子下定型。 接下来打造活塞和排水渠,水库的下方,庄户们正在安装滑轮组,各司其职的气氛很舒坦。 学子们也纷纷上前帮忙,人多好办事,效率飞快。直到下午时分,李钦载需要的所有零件已全部打造完成。 李钦载指挥庄户们合力将大铁缸装在水库下方,并用滑轮组将大铁锭也装到了大铁缸的下面,铁锭与铁缸之间用活塞连接,铁缸内壁处再涂上油脂润滑。 很快,一个原始简陋版的水压机终于成型。 李钦载满意地看着水压机矗立在水库下方,最后命人将注水口和排水渠都装了上去。 随着李钦载一声令下,注水口的水从水库下方源源不断地流向大铁缸内。 第四百九十章 薄如蝉翼的铁片 简陋版水压机在李钦载的设计下缓缓成型。 水库的水源源不断倾泻入大铁缸内,很快就将大铁缸注满。 所有人都眼巴巴地看着李钦载,等待他接下来的命令。 李钦载像个挥斥方遒的大将军,负手站在水压机旁,朝部曲挥了挥手,注水口立即切断了水源。 见众人不明所以,李钦载笑了,朝铁匠们道:“你们打得出一丈方圆薄如蝉翼的铁片吗?” 铁匠们脸色一滞,一齐摇头。 铁片自然是造得出的,很多权贵人家女眷用的簪花,还有装饰摆设用的各种精巧的小物件,需要用到铁片或金片,铁匠们都能胜任。 不过,抛开大小说铁片是耍流氓。 手指大小,甚至巴掌大小的铁片他们都能打造,但一丈方圆的铁片,还要薄如蝉翼,这样的手艺世上没人能造。 这个年代的现状就是如此,提炼冶金等方面,单靠个人的手艺其实很有限,手艺再强大,一丈方圆的铁片是真的很难,更别说还要整个铁片保持薄如蝉翼的状态,基本不可能实现的。 李钦载也知手工冶铁的现状,笑道:“今日让你们开开眼。” 于是李钦载吩咐铁匠将一块硕大的铁块烧红,并敲打至圆饼状,然后再放进炉子里煅烧。 钳子夹着通红的圆饼状铁块从炉子里取出来,李钦载让人将它放到水压机的铁砧和铁锭中间,然后下令部曲同时敲开卡在活塞和铁缸之间的卡扣。 轰的一声巨响,上部蓄满水的铁锭随着巨大的压力砰然落下,狠狠砸在通红的圆饼铁块上。 巨响过后,火花四溅,原本小拇指厚的圆饼,被铁锭猛烈的一记撞击后,瞬间变得只有半根小拇指粗细了。 “继续,再来三下。”李钦载下令道。 部曲们飞快扯动滑轮组,巨大的铁锭缓缓上升,与此同时,圆饼铁块也被塞入炉子里继续煅烧。 当铁锭升到顶部后,被煅烧得通红的圆饼再次取出,放到铁锭和铁砧之间。 巨大的铁锭再次落下,一声巨响后,半根拇指粗细的铁块瞬间变成了一张略厚的铁片,厚度大约只有一厘米左右。 “继续。”李钦载吩咐道。 同样的工序,又来了两次,铁匠用钳子将铁片取出,给表面淋水降温后,众人纷纷围上前,用两根手指比量着铁片的厚度。 赫然发现果然是薄如蝉翼,而且表面光滑平整,毫无凹凸不平之处,简直如同一件精美绝伦的艺术品。 这是铁匠的锤子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敲打得出来的作品。 所有人都惊呆了,如同施了仙法一般,刚才那块小拇指厚的圆饼铁块,仅仅四次敲击后,便成了眼前这块薄如蝉翼的铁片。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围观的学子好庄户们只觉得很了不起,可铁匠们都是内行,他们非常清楚要将一块铁敲打成如此薄的铁片,是多么的艰难,靠人力几乎无法完成。 “李,李县伯,这……是真的吗?”一名铁匠呆怔地看着面前的铁片,神情仍然不敢置信。 “是假的,都是你的幻觉,你最近太累,快回去睡一觉。”李钦载柔声道。 铁匠愣愣地摸了摸尚有余温的铁片,浑身一激灵:“不,是真的!真能打造出薄如蝉翼的铁片,这简直……是仙法儿吧?” “它是怎么出来的,你亲眼看到了。”李钦载没打算跟铁匠解释得太明白,因为他肯定听不懂。 转身朝人群里围观的学子们招了招手,李钦载道:“你们都靠近点,以为混入人群里就能泯然于众人吗?我仍然一眼看到人群中愚蠢的你们,太鲜明了。” 学子们被损得脸色讪讪,一个个自觉地凑上前,围着铁片片观察。 李钦载淡淡地道:“你们总说算学太复杂,又枯燥,更不明白我为何常说算学只是一种工具。” “那么今日我便让你们亲眼看看,算学究竟为何只是工具,它是为了谁而服务的。” “这个铁片片,你们是亲眼看着它成型的,那么它是如何成型的?为何铁匠手工不能打造出来的东西,我造出来的这个大家伙却几下就能造出来?” 迎着学子们探究的目光,李钦载缓缓道:“这块铁片也是一门学问,它名叫‘物理’,刚才我用的物理知识是其中的一个小门类,叫‘牛顿第三定律’……嗯,不对,叫‘景初第三定律’。” 李钦载挺起胸膛,毫无愧疚地迎接众人崇拜的目光。 牛顿是谁?他爷爷的爷爷的爷爷都还只是单细胞呢,不好意思,我投胎比较早,让我先来。 “所谓‘第三定律’,它的本质是物体与物体之间的碰撞定律,作用力与反作用力一定是相等的,不明白啥叫作用力没关系,睁大你们愚昧的双眼……” “比如,你们太愚蠢,我怒其不争,于是抬手扇了你们一记耳光,脸疼对吧?可是你们扇过别人就会知道,其实手也很疼,这就是作用力和反作用力。” “眼前这个铁片,就是作用力与反作用力相互撞击而形成的,力是相互的,受力的物体密度体积不同,会决定撞击后能否改变物体的形状……” 见学子们仍然惊奇地睁大了眼,李钦载缓缓道:“这门学问,就叫‘物理’,我刚才所说的,是物理的入门知识,当你们领会了我刚才说的,恭喜你们,你们已半只脚踏进了‘物理’这个新世界。” “我造的这个东西,名叫‘水压机’,它能锻造大件的铁器,让铁器能达到比较精密的标准,无论民生还是军事,皆可改变世界,但是你们要清楚,不是水压机改变世界,而是物理学问改变了世界。” 学子们一凛,纷纷朝李钦载躬身行礼。 “多谢先生授业。” 李钦载身后,铁匠们也纷纷红着眼眶行礼:“多谢李县伯教诲,小人虽听不懂,但大唐有李县伯这样的英才国器,是社稷之福,万民之福。” 第四百九十一章 天家夫妻又双叒叕临 今天上了很重要的一课,李钦载觉得很有意义,至于学子们能否感同身受,只能看他们的悟性了。 造水压机只是从脑子突然冒出的想法,主要是水库修建的地点太帅了,让人实在无法拒绝这个念头。 当然,水压机出现在大唐这个原本不该出现的年代,会给这個世界带来怎样的改变,李钦载也不太确定。 或许,大唐工业的萌芽已经倔强地从泥土中探出了头,只要有足够的养分,它会比西方的工业革命早一千年。 世界改变了,历史也改变了,那些令国人意难平的百年屈辱历史还会重现吗? 人如其国,国如其人。 只要汉唐雄风尚存,精神不灭,有没有先进的武器和工业,其实并不是那么重要。 第二天,甘井庄来了贵客。 李治和武后又来了。 “又”这个字,就很润。 当帝王的往往都自恋,以为自己大驾光临给别人带来了多大的荣耀,其实李钦载嫌弃得不行。 帝后出行,羽林禁卫就有几千人马,虽然不扰民,不占民宅,但在野外驻扎也让人受不了啊,别的不说,每个人在野外撒泡尿,附近方圆半年内都一股骚气经久不散。 一泡尿都能给庄户们带来如此多的不便,更何况他们的吃喝,每天制造的生活垃圾,以及闲着没事抠下的脚皮…… 所以,在这个年代,帝王出行是对环境最大的破坏。 李治和武后来得很突然,昨日李钦载造的水压机立马被报上长安,李治听说后大为意动,也有很多疑惑,于是急不可待地下旨出行,赶到甘井庄。 李家别院中门大开,李钦载领着家眷和下人站在门外,等候李治和武后的御辇。 未多时,一队羽林禁卫开路,将李家别院的门外清空后,无数宫人的随侍下,李治的御辇姗姗而来。 李钦载急忙上前行礼。 李治和武后被宫人搀扶着走下御辇,李治哈哈大笑道:“景初不必多礼,朕来得突然,倒是叨扰了。” 李钦载眨眼,这句客气话特么的居然是实话,你真叨扰到我了。 “陛下与皇后御驾亲临,寒舍蓬荜生辉,不胜荣幸。”李钦载也说着客气话,但绝不是实话。 李治上前,凑到李钦载耳边,低声道:“……你家庄子上最近摔死过牛吗?” 李钦载一愣,立马接道:“陛下好口福,今早恰好摔死了一头牛,这不是巧了吗这不是。” 李治龙颜大悦:“好好,摔得好……嗯,不对,摔得不好,朕的大唐痛失耕牛一头,悲乎哀哉,嗟乎!” 二人相视而笑,非常有默契。 旁边的武后实在看不下去了,轻嗔道:“陛下!莫失了体统。” 李钦载又急忙向武后行礼。 武后抿唇一笑,淡淡地道:“景初倒是每每给本宫惊喜呀。” 李钦载垂头道:“臣才疏学浅,不堪大用,偶尔造点小玩意儿娱己娱人罢了。” “莫妄自菲薄,景初的本事可大得很呢。”武后轻笑道。 李治飞快瞥了武后一眼,又朝李钦载笑道:“走走,快与朕弄点牛肉来,上次你端进宫的牛肉太好吃了,肉烂汤浓,朕吃过一次后至今回味无穷。” “陛下,炖肉需要火候,还请陛下耐心等等。” “无妨,快去准备,朕等得起。” ………… 李治对吃这方面果然很有耐心,一锅牛肉李钦载足足炖了两个时辰,李治也非常耐心地等了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后,香喷喷的牛肉端上来,李治吞了吞口水,大笑道:“好,好!今日能吃上景初亲手做的牛肉,朕这一趟就算没白来。” 武后笑道:“陛下,您可不是为了牛肉而来的吧?莫忘了正事才好。” 李治笑容微僵,语气有一种莫名的漠然:“朕有分寸的。” 武后见惹得李治不高兴,急忙也整了整表情,屏气凝神不苟言笑。 李钦载默默将二人的神态看在眼里,心里突然一惊。 哎,这对夫妻怎么了?气氛好像有点不对呀。 于是李钦载也打起了精神,小心翼翼地应对。并暗暗做了个决定,如果这对夫妻一言不合打了起来,他绝不参与,但可以考虑假装无意间给李治留下两件趁手的兵器。 比如狼牙棒,小皮鞭,蜡烛,遥控器,笔,等等。 至于为何留下笔…… 大腿上画“正”字总不能用刀刻吧。 “火候正好的炖牛肉,陛下与皇后两位尝尝,世上唯美人与美食不可辜负呀。” 李治喜道:“说得好,唯美人与美食不可辜负。” 抄起竹箸,李治挟起一筷牛肉,牛肉炖得很烂,几乎入口即化,李治两眼圆睁,大赞不已。 饕餮之状就连武后也心动了,情不自禁地挟了一筷牛肉轻轻咬了一口,于是武后终于也被美食沦陷。 “景初好一双巧手,不仅能造各种闻所未闻的新奇物事,下厨烹饪之道竟也如此精通,本宫有口福了。”武后笑赞道。 李钦载嘴角扯了扯,呵,你老公如果得了糖尿病,你才真叫有口福了…… 美食佳肴,席上无酒竟也宾主尽欢。 李治吃得肚皮都撑了起来,懒洋洋地瘫软在堂内,一边打瞌睡一边问道:“朕听说景初又造了个新物事,能将一块铁瞬间变成薄如蝉翼的铁皮,朕实在忍不住,于是过来瞧瞧……” 李钦载谦逊地道:“或曰能变成铁皮,但不是‘瞬间’,总还是要多敲打几次的。” 李治嗯了一声,道:“稍停领朕去看看,再告诉朕,此物对社稷可有益处?” 李钦载道:“陛下,此物可为大唐锻造各种大型的铁器铜器,手工匠人无法做到的事,它都能做。” “只要提前准备好模具,理论上,它能造出大唐需要的任何东西,从民生之物,到军中器械皆可。” 李治眼睛一亮:“如此神奇?匠人做不出的东西它都可以?” “是的。比如军器监需要打造一个攻城锥,锥长丈余,直径尺余,前段以尖锐金属套之,若交给匠人去做,大约要耗费数日,但在臣造的水压机这里,大约几个呼吸间就能完成。” 第四百九十二章 封妻荫子 李钦载打造的水压机大大超出了李治的认知范围,大家不仅不在一个频道,也不在一个年代。 以李治的见识,根本无法想象一个国家发展工业是什么样子的,农耕社会里,无论天子还是臣民,唯一看重的只有粮食。 粮食丰收,代表国力强盛,民有余财,不愁吃喝。 华夏上下数千年,历代的天子唯一操心的是百姓的肚皮,肚皮有两个概念,一是能吃饱,二是多生育。 所以,当一个国家有了工业是什么样子? 李治想象不出来,与李钦载相识以来,李治最大的心理改变就是,李钦载这个所谓的墨家子弟造出来的东西能省下很大的人力物力,同时也能让大唐在战场上无敌。 工业这个概念,他是完全没有的。 吃饱喝足后,李钦载领着李治和武后来到村口的水压机前。 李治围着水压机转了好几圈,一边转一边啧啧赞叹。 李钦载大为感动:“陛下看懂了?” 李治断然道:“完全不懂,但此物是景初有史以来造得最大的玩意儿,如此大的玩意儿,想必也是极厉害的,朕莫名感到此物有一种凌厉的气息扑面而来……” 李钦载微笑,天子版的“不明觉厉”听起来没那么欠抽。 “陛下,此物名叫‘水压机’,是一件工业锻造机器,利用水压的重力原理,能锻造出所有大型的器具,从铁片到板甲,从战舰的护甲,到民间河堤需要的铁闸,它都能锻造出来。” “还有,如果用它来淬炼生铁,可得百炼精钢,用来打造兵器将无敌于天下。” 李治吃了一惊:“如此厉害?景初快给朕演示一下。” 李钦载想了想,命铁匠准备一个板甲模具,然后将铁烧红后,套在模具上,水压机的卡扣放开,铁锭重重落下,几乎是一瞬间,一具完整的板甲便已成型。 板甲中间是实心铁,边缘饰以鱼鳞云纹图案,李治上前反复敲打着板甲,又用刀剑戕了几次,不由大喜。 “好东西!寻常铁匠打造一件板甲至少需要十余日,你造出的此物瞬间便成型,大唐若遇战,只要水压机够用,一日内可得铁甲万具。” 李钦载又道:“陛下,锻造板甲不过是其中一个非常小的用途,它更大的用途是大型金属器具,只要有模具,一切皆可瞬间成型,尤其能锻造出百炼精钢,对大唐的军事十分重要。” 李治喜道:“好好!景初不愧是我大唐国士,果然不负所望,上次弄出水泥才多久,今日又给朕送来一样国器。” “景初报效社稷之心,当昭示天下,让臣民皆晓,记于青史,流芳百世。” 李钦载连道不敢。 李治沉吟片刻,道:“景初的爵位还是县伯吧?朕记得是龙朔二年封的,这才短短一年……” 一旁武后急忙道:“陛下三思,景初爵位已晋太快,朝中多有非议,若再晋爵,陛下和景初恐陷流言蛮语。” 李治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那些嚼舌根的人,让他们也给朕造几件国器,朕绝不吝于封爵,他们造不出,还对真正的有用之才非议谏止,他们的嘴脸,朕早看透了!” 李钦载识趣地道:“陛下,臣还年轻,不过二十出头,晋爵太快实非好事,对陛下的清誉也多有损害,臣不愿晋爵,请陛下莫使臣为难。” 李治也知道两三年内给一个年轻臣子三番两次晋爵绝非好事,只好悻悻作罢。 “增尔实食邑三百户,赐黄金百两,丝帛百匹,妻李崔氏晋四品诰命夫人,其子李荞晋宁远将军……” 李治语气一顿,突然莫名其妙又加了一道赏赐:“户部着拨耕牛二十头,赐予景初。” 李钦载愕然,李治却朝他挤了挤眼:“这二十头耕牛,景初可要好好养,‘好好’养啊!” 李钦载心领神会,躬身道:“臣一定会‘好好养’!” 武后无奈叹息,苦笑道:“君臣自欺欺人掩人耳目,何必呢。” 李钦载垂头道:“陛下若能等一两日,臣可令铁匠开工,为陛下打造一块百炼精钢,再将此钢打造成一副铠甲,赠予陛下,来日陛下若亲征高句丽,这副铠甲刀箭不入,必能庇护陛下。” 李治精神一振,提起亲征高句丽,他可就不困了。 “好,好!朕等着,快让铁匠开工,百炼精钢所造之铠甲,哈哈,朕若穿戴上,也敢在万马军中亲自冲锋,斩敌将首级了!” 武后和李钦载吓得异口同声道:“陛下不可!” “朕知道不可,朕又不傻。”李治瞥了二人一眼。 ………… 入夜,李治和武后理所当然地选了别院那间最好的屋子住下了。 李钦载夫妻连后院都不敢待,一家三口在前院对付了一夜。 今日收获不小,不但增了食邑,得了黄金和丝帛,啥都没干的荞儿居然也升了官儿,六七岁的娃儿,走出去也是五品的武散官了,按礼制,给他配一队仪仗都不过分了。 崔婕也有收获,当初成婚时李治钦封五品诰命,如今又升了一级,成了四品诰命夫人,一家三口越来越有横行乡里鱼肉百姓的资本了。 至于李钦载本人,他对爵位真的没啥期望,夫人和儿子再怎么封官都是恩荫,但他若在二十多岁的年纪被晋为县侯,那可就太招眼了。 一个全靠自己的功绩,完全不靠家中恩荫的县侯,站在朝堂上将是怎样一种存在? 想必应该是被群臣恨不得圈踢的存在吧。 还是低调点,县伯就很好了,地位说高不高,但也不低,“县伯”这个爵位从里到外透着一股子纨绔味道,那种没啥本事却靠着这点微末爵位四处横行霸道的形象跃然纸上,不会让太多人产生戒备心理。 苟住,别浪,猥琐发育才是王道。 一家三口挤在同一间屋子里,深夜,荞儿在另一张小床上睡着了,崔婕却兴奋得把头埋在李钦载的胸膛上无声地笑。 “夫君真厉害,妾身也跟着夫君沾了光,晋了一级诰命呢,明日妾身便写信回青州和长安,告诉我爹和我兄长,让他们也高兴高兴。” 李钦载扯了扯嘴角:“你兄长接到信以后,最大的可能是把你的信撕得粉碎,条件允许的话,他会派人来庄子,把撕碎的信扔我脸上……” 第四百九十三章 赏花论势 大舅哥与妹夫的感情没那么好,至少没崔婕想象中那么好。 崔升恨不得把李钦载一脚踹茅坑里去,而李钦载又何尝不想一拳打爆崔升的狗头呢。 究其原因,李钦载当年在长安城种种恶迹是源头,崔升在长安为官,自然是听说过许多的,一旦对人的印象固定了,很难更改过来。 后来李钦载发明这个,发明那个,立功也好,奏对也好,按理说早已今非昔比了,可在大舅哥的眼里,李钦载还是那個狂徒纨绔,什么发明,什么立功,都是装的,都是幻觉,吓不倒我的。 李钦载想打爆大舅哥的狗头的原因也很简单。 自己与李治奏对多次,严重怀疑这货在帝王起居录里写了自己无数坏话,一臭千年的那种。 大舅哥与妹夫之间的暗流涌动,崔婕似乎什么都不知道,嫁为人妇后,她便只专心做自己的小女人,打理着夫妻的家和产业。 在这个妻子回娘家都要小心翼翼向夫君恳求的年代,娘家的一切对她来说,完全不如夫家重要了。 “夫君,刚才宦官告诉妾身,陛下晋我和荞儿的金册告身,明日会由内侍省送来,妾身已是四品诰命了呢,荞儿也升了五品宁远将军,嘻嘻,他那么小,居然就成将军了……” 李钦载搂着怀里的崔婕,笑道:“明日你告诉荞儿,不过是个虚衔,莫太当回事儿,更别让我看见他在庄户面前摆官架子,我会抽死他。” “荞儿那么懂事,肯定不会……”崔婕说着说着,突然迟疑起来。 显然荞儿最近的表现,实在让“懂事”俩字有点动摇了,他最近闯的祸可不少。 按理说,青少年才会进入叛逆期,荞儿是不是早了点? “你这位诰命夫人也一样,千万莫在庄户面前摆架子,坏名声的,以后庄户们到处传说,咱李家出了个恶主母,看你恶不恶心。” 崔婕在他怀里翻了个白眼儿,哼道:“妾身何时摆过架子?我也是世家出身,从小到大对府里的下人,对家里的庄户都是客客气气的,这点教养妾身都没有么?” 李钦载笑道:“那我就恭喜诰命夫人李崔氏了,五品升四品,啧啧,快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嘴脸给为夫我瞧瞧。” 崔婕高兴得小脚乱蹬,接着扭身紧紧抱着他,轻声道:“是妾身沾了夫君的光,夫君厉害,为大唐立了功,为社稷造了那么多新奇的东西,妾身才得以升了诰命。” 指了指头顶,崔婕幸福地道:“妾身常觉得自己和荞儿置身于一片树荫下,外面风急雨骤,但树荫下却冬暖夏凉,无风亦无雨。” 把头深深埋进他的胸膛,崔婕闭上眼,呢喃道:“夫君就是那片树荫。” ………… 第二天,李钦载难得起了个大早,天刚亮就醒了。 没办法,家里住了一位皇帝,一位皇后,李钦载若还敢睡到日上三竿,心未免太大了。 不夸张的说,李治就算在他的别院走路不小心摔个狗吃屎,理论上李钦载都要负连带责任。 所以李钦载不得不早起,随时等候召唤,万一李治上茅房忘带卫生纸呢?李钦载的作用这不就显现出来了? 清晨的别院花园内有点寒冷,时已入冬,百花凋零,唯有墙角的几株腊梅却悄然绽出几个花骨朵儿,嫣红的花蕾与凛冽阴沉的天空交映出一幅美妙的画面。 李钦载在花园附近逛了一圈,正在犹豫要不要进后院给李治和武后问安,却见不远处一队宫女缓缓行来。 李钦载急忙避让一旁,躬身不敢直视。 宫女经过李钦载身边,却突然停下,武后的声音淡淡传来。 “景初不必多礼,陛下还在睡,你便尽一下地主之谊,陪本宫赏一赏你家后院的花儿吧。” 李钦载领命,又迟疑道:“皇后见谅,时已入冬,百花已凋零,赏花这事儿……” 武后却道:“墙角不是还有几株腊梅么?带本宫去看看。” 李钦载只好将武后带到几株腊梅前,看着面前几个要死不活的花骨朵儿,李钦载嘴角抽了抽。 烂怂花有啥好看滴嘛,矫情滴很,明就把这些花骨朵儿全祸害了,摘下来泡花茶喝,腊梅树也砍了,改种西瓜…… 咦?这个年代有西瓜了吗?据说是有的,好像叫“寒瓜”,回头让阿四去长安城打听打听,从胡人那里弄点西瓜种子来。 夏天摘个西瓜,井水里泡一个时辰,一口咬下去,啧……战场中了箭似的透心凉,爽! 耳边一道声音冷不丁传来。 “景初倒真是与众不同,与本宫在一起居然流口水,此为何故?”武后语气清冷地道。 李钦载悚然一惊,误会大了。 “臣万死,臣,呃……最近牙疼,经常不自觉地流口水,失仪失态,请皇后治罪。” 武后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叹了口气道:“景初编鬼话的本事,与你肚子里的学问怕是不相上下,这一点,本宫也很佩服的。” 李钦载无辜地眨眼:“臣真的牙疼……” 武后突然冷笑起来:“本宫不跟你废话,李敬玄是本宫派来学堂的,他前日回了长安,被你整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人家可是弘文馆学士,曾经的太子侍读,你便是如此对待他的?” 李钦载叹气道:“臣要说一切都是误会,都是意外,皇后您信吗?” 武后冷冷道:“你猜本宫会信吗?” 气氛陡然僵冷下来,良久,武后悠悠叹道:“景初,你是聪明人,聪明人当知进退,甘井庄这座学堂里,半数是国子监栋梁,半数是朝中权贵子弟……” “如今看不出什么,但十年二十年后,这些学子都将是大唐的中流砥柱之臣,他们若联合起来在朝堂上说一句话,整个朝堂都不得不为他们驻足倾听。” “景初,你是他们的恩师,也就是说,未来这股势力其实是掌握在你手中的,朝廷和天家不会容许天子以外的人手握如此重的权柄,你明白吗?” 李钦载垂头道:“是,臣明白。” 犹豫了一下,李钦载又道:“臣无意当他们的恩师,若天子和皇后不放心,这座学堂散了也无妨,臣并不介意的。” 武后又叹气道:“景初,你这就是说气话了,你的本事,你的学问,陛下与本宫亲眼得见,确有通天之能。如此大的本事学问,若不传之于后人,如何对得起你墨家的传承?” 李钦载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 武后的意思是,学问要传下去,但并不意味着传学问的同时会让他掌握如此巨大的势力,所以李敬玄来了,他是分权,也是制衡。 对武后来说,最好的结果是,李钦载负责授业,李敬玄负责掌权,学堂内权力与学问分离分管,各司其职,尽量淡化李钦载在学子中的威望和分量。 是的,天家就是这么霸道,根本不会跟你讲什么道理。 武后盯着他的眼睛,突然道:“你以为本宫是为了上次厌胜案的事情报复你?” 李钦载急忙道:“臣绝无此意。” 武后摇头:“不管你内心的真实想法如何,本宫今日也跟你说一句实话,本宫的心眼没那么狭隘,但大唐的朝堂上,不能再复杂了。” “这些年陛下和本宫都在努力做一件事,那就是削弱世家门阀的势力,这件事陛下和本宫做得很辛苦,收效亦甚微。” “朝堂内暗流涌动,陛下和本宫已经支应得很艰难了,那些世家不甘被削弱,一贯对陛下阳奉阴违,从永徽年到龙朔年,十几年间,陛下多次借机清洗朝堂,为的就是剪除世家在朝堂上的势力。” “这样的情势下,陛下和本宫实在无法接受朝堂十年二十年后又多出一股势力,而这个人却是跟陛下几乎是亲兄弟的你。” “景初,你明白本宫的意思了吗?” 第四百九十四章 帝后反目 有点心灰意冷,不管有没有野心,只要本事大到离谱,都会成为权力打压的对象。 武后永远不知道,如果李钦载有这个想法,绝对不是如今这样的活法儿,无论是她还是他,都活得可刺激可刺激了。 乡村老师也好,留在甘井庄当隐士也好,除了李钦载真心喜欢这种生活外,同时也是有意无意向外人显露自己淡泊不争的态度。 如同长得帅一样,有本事也不是他的错。他只是个踏实过日子的人,对争斗和玩弄心眼完全没兴趣。 然而不论自己表现得多么无害,他还是被武后所忌惮。 现在李钦载想的是,对他的分权打压究竟是武后的意思,还是说李治也有这点小心思? “皇后,臣……愿去职乞归。”李钦载心灰意懒道。 武后并不意外地看着他,缓缓道:“景初,没人逼你去职,天家有天家的考虑,本宫看得出你并非野心之辈,可有些东西,天家必须掌握在自己手里,大唐社稷来之不易,谁也不敢冒风险。” “臣明白皇后的意思,臣此生只愿做乡野一村夫,求皇后成全。” 武后摇头:“你还是没明白本宫的意思,好好教你的弟子,别的事情,本宫不希望你参与。” 李钦载脸色突然沉了下来:“皇后也没明白臣的意思,臣的意思是,这些破事,臣再也不想参与了。” 武后黛眉一竖,二人间的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一名宫人匆匆赶来,站在武后面前躬身道:“皇后,陛下有请。” 武后一惊,脸色顿时苍白。 李钦载行礼如仪,朝武后躬身:“臣告退。” 说完李钦载扭头就走。 武后咬了咬下唇,当即便转身走向李治的卧房。 李治不知何时已醒了,宫人正端着一碗白粥,李治沿着碗边轻轻啜着。 武后进了屋,向李治行礼问安。 李治眉目不抬,眼睛仍盯着面前的白粥,仿佛这碗粥都比自己婆娘更妖娆动人。 武后不敢打扰,站在李治面前一动不动,等着李治用完膳。 最后一口粥入了嘴,李治仍用竹箸将碗里残留的一粒粒拨进嘴里,一粒粮食都不敢浪费。 吃完后,李治才搁下碗,满足地叹了口气。 武后立即乖巧地递上贴身的帕巾,李治却看都不看,接过的却是旁边王常福递来的帕巾,擦了擦嘴。 见李治的动作后,武后的脸色愈发苍白了。 宫人撤下膳食后,屋子里只剩帝后二人,李治这才悠悠地开口。 “大清早的,皇后倒是有闲情雅致逛李家的花园,呵呵。” 武后垂头道:“臣妾睡得不安稳,起得早,故而想独自逛逛。” “朕也睡得不怎么踏实,昨夜做了個噩梦……” 作为捧哏,武后不得不问道:“陛下做了什么梦?” “朕梦见大唐社稷在朕的手里败了,天下反军四起,千里赤血,民如草芥,后来,反军攻破了长安,朕失去了最后一道防线,不得不带着臣民离城避祸。” 武后惊讶道:“大唐在陛下的治理下已见盛世光景,天下百姓安居乐业,番邦异国如敬神明,陛下怎会做这样的梦?” 李治叹道:“是啊,朕怎会做这样的梦……” “朕登基以来,扳倒了权臣,打压了世家,大力推行科考,给寒门子弟一线出头的机会,朕轻徭薄赋,善待子民。” “爱民如子,待臣以国士,朕虽不敢自比高祖太宗先帝,可也自认做得不错了,这样的大唐,为何还有人要推翻朕?” 武后柔声道:“陛下定是谋域治国思虑过度,故有此梦,当不得真的,陛下忘了这个梦吧。” 李治阖上眼,缓缓道:“朕其实最害怕的是,在朕看不到的角落里,有人不声不响挖着大唐社稷的根基……” “待到朕反应过来时,社稷根基已断,天下臣民背德离心,他们会用刀剑让朕彻底明白,原来朕这个皇帝,做得并不像自以为的那么好……” 武后悚然一惊,原来这句话在这儿等着她呢。 “陛下,臣妾……”武后艰难地辩解,她知道,刚才在花园里与李钦载的对话,李治早已知道了。 是啊,大唐天子想要知道一件发生眼皮子底下的事,还不容易吗? 李治自嘲般笑了笑,笑容渐渐收敛,目光渐渐阴鸷,露出了罕见的狼一样的眼神,狠狠地盯住了她。 “媚娘,你,怎么敢,如此待我股肱之臣!”李治咬牙切齿一字一字地道。 武后心中一慌,下意识便跪下了。 这位天子,并不像表面看来那么温柔懦弱,事实上,当有人触碰到他的利益时,他也会露出狰狞的面目,凶狠的獠牙,扑上去将敌人狠狠撕碎。 此刻李治脸上的表情,武后见过。 当年在太极宫金殿上,长孙无忌以权臣的姿态上殿不参,下殿不辞时,李治盯着他的背影,表情一如此刻。 后来,长孙无忌倒了,莫名其妙地死了。 而此时,李治又像饿极的狼一样,盯住了她。 “陛下,臣妾……没做什么呀。”武后慌了。 尽管她平日里总以强势的姿态示人,可武后很清楚,那只是一种人设,无论宫闱朝堂还是天下,真正的权力其实仍掌握在这个男人手里。 她充其量只是在其中耍弄了一点小聪明,从夹缝中勉强收拢了几个党羽。 那几个党羽,其实是在李治的默许之下的,他也需要一股势力来平衡朝局。 还是那句话,我能把你扶起来,也能把你摔下去。 废后?完全不介意的,又不是第一次废后了。 看着惊慌失措的武后,李治的眼睛眯了起来,语气阴沉地道:“朕再给你一次机会,你真的什么都没做吗?” 武后真的慌了,下意识拢了拢发鬓,露出泫然欲泣的模样,试图引起李治的爱怜和心疼。 “陛下,您难道为了一个外人而恶了你我多年夫妻情分?” 李治怒道:“你逼一个股肱之臣自隐山林,断我大唐根基之时,可曾想过你我多年的夫妻情分?” 第四百九十五章 偷吃犯法 天家说“夫妻情分”未免有点可笑。 可李治和武后是真有夫妻情分,至少曾经有。 只是当曾经的武媚娘被李治从感业寺接回宫,武后正式进入战场,与王皇后萧淑妃在后宫这方圆之地厮杀。 从那以后,爱情大约已在她的心中彻底死掉了,取而代之的是权欲,和对未来深深的恐惧。 王皇后死了,萧淑妃也死了,武后踩着她们的尸骨,站在胜利者的巅峰,拔剑茫然,心中的恐惧仍然挥之不去。 这些年后宫的厮杀,让她看清了男人的本质,最是无情帝王心,她害怕有朝一日自己也会像王皇后萧淑妃一样,被这个男人弃如敝履。 武后终究是聪明的女人,她很清楚以色侍人迟早有色衰之日,狗男人虽好御姐这一口,但终归是喜新厌旧的性子。 要想不被男人抛弃,必须让自己变得重要,让他离不开自己,这才是自保的最佳办法。 于是她开始帮他批阅奏疏,帮他打理朝政,同时也在暗中培植属于自己的党羽,这股党羽的初衷是有朝一日当他想要废后时,朝堂上会有不一样的声音站出来反对他。 这个时期的她,还没有生出太大的野心,就算是朝中有党羽,其实也是为了自保而存在。 然而,当她发现皇后的位置已坐稳,那么多与她为敌的人永远消失在世上,她的野心慢慢又开始抬头。 她变得有点狂妄了。 厌胜案的种种操作,给学堂安插钉子,逼李钦载妥协……她不知道自己最终的目标在哪里,但她知道必须要将更多的权力掌握在手中,只有手握权力,她才能得到安全感。 然而这一次,她终究翻车了。 她没想到只是与李钦载的短短几句对话,能令朝夕相处的男人发如此大的火,他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像诛心的刀,深深地扎在她的心头。 “你的手伸得太长了,”李治冷冷道:“朕以前对你的默许,是因为朕知道你在害怕什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得你去,李义府,许敬宗,袁公瑜这些人为尔所用,朕也不反对……” 说着李治语气一顿,盯着武后的眼睛,冷冷道:“但你越来越过分了,李景初是朕非常器重的国士,他的作用,不啻十万控弦之士。” “更可贵的是,李景初虽本事通天,可他从无野心,他的入仕都是朕一道圣旨强行任用的,他不愿参与朝争,甚至都不惜躲到这个偏院乡野里过隐士般的日子。” “人处江湖之远,却仍不忘忧心国事社稷,无私将满腹学问传之于世,为朕造出水泥,水压机,以工代赈解救灾民。” “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国为民,而你,作为母仪天下的皇后,却在一步一步地逼他,这是一个皇后干做的事情吗?” 李治愈发阴沉地盯着她:“凡事千万莫以己度人,你以为他真那么在乎权力?你以为学堂里那点势力他会放在眼里?以他的能力,若真滋生了野心,不出三五年必封侯拜相,执宰天下……” “他会那么有耐心,等这些学子长大,为他所用?可笑至极!” 武后跪在李治面前,垂头泣道:“陛下,是臣妾想差了,臣妾知错。” 李治情绪有点激动,面孔泛起了潮红,努力平复了一会儿,失望地叹息。 “媚娘,朕知你这些年不容易,心疼你的遭遇,也愿给你一些权力,容许你的一些胡作非为。朕自认已经很宽容了,你为何要一再挑衅朕的底线?” “李景初,一个完全无害的人,都被你逼得心生退意,这不是断朕的根基吗?他若畏惧强权,变成一个乡野隐士,从此不再为朕献一计,出一谋,社稷痛失国士,后人评说,是朕的过错,还是你的过错?” “大唐可容天下万物,可容山川湖海,却容不下一个李景初,那么朕和两代先帝这些年的礼贤下士,求贤若渴的姿态,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李治沉下脸,盯着武后那张熟悉而陌生的脸庞,语气冰冷地道:“媚娘,这是最后一次。” ………… 李钦载躺在前院的躺椅上,呈一个大字型,眼睛无神地望着灰暗的天空。 虽无只言片语,但他的姿势写满了故事。 真是有点累了,心累。 上次堂兄被构陷,李家被流言所伤,李钦载就暗暗有过决定,事情过后,一定要找个地方撒撒野。 穿越过来这几年,李钦载一心想过几天闲云野鹤般的日子,可世情总不肯放过他,自己的事,家人的事,别人的事,一件接一件。 与他无关的事也不得不掺和进去,这特么该死的人情世故。 一个活了两辈子的男人,却无法过自己想要的生活,钱再多,权力再大,都是一种人生悲哀。 决定了,回头找个万无一失的借口,带上婆娘和儿子,远离长安游山玩水去。 教书?权力?去他妈的! 想到这里,李钦载心情突然好了起来。 好好准备一下,多弄几辆马车,满载各种零食水果,带上一两百名部曲,重要的是带够钱,心智正常,远离骗子,滕王就是个很典型的反面教材。 一路浩浩荡荡,吃吃喝喝,咱也来个“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就很润。 李钦载突然从躺椅上弹射起来,大声喝道:“来人,给我准备四个……不,八个猪蹄,全部要前蹄,快快!” 香叶,八角,桂皮等香料装在小纱包里,一只硕大的砂锅里装满了水,八只猪蹄下水炖煮两个时辰。 夜幕降临之时,猪蹄终于炖好,大砂锅里的猪蹄肉已炖烂,竹箸一戳软软糯糯。 李钦载小心翼翼地关上门,一家三口坐在前院的厢房里,崔婕和荞儿使劲抽了抽鼻子,满室的香味令人食指大动。 “爹,我要吃,我要吃!”荞儿挥舞着竹箸大声道。 李钦载从砂锅里捞出一整只猪蹄,吹凉后塞给荞儿,笑道:“用手抓着啃,不必在乎什么仪态。” 荞儿当然不会客气,果然用手抓着,像一只刚学会捕食的小老虎,亮出牙齿狠狠撕咬,奶凶奶凶的。 李钦载又捞出一只猪蹄给崔婕,崔婕毕竟是世家出身,做不出用手抓着啃那么没形象的事,还是小心地用竹箸撕下猪蹄的表皮。 肉炖得太烂,竹箸一夹就破,挟起肉皮送入嘴里,入口即化,唇齿留香。 崔婕两眼大亮,脱口道:“好吃!” 李钦载哈哈一笑,也抄起一只猪蹄,和荞儿一样两手抓着啃。 崔婕吃了两口便停下,小声道:“夫君做的猪蹄如此美味,可有给陛下和皇后送几只去?” 李钦载哼了一声道:“没送,给伙食费了吗?凭啥让他们白吃?” 崔婕大惊,使劲敲了他一记:“噤声!不要命啦,敢胡说八道。” “夫人安心吃你的,别的事莫操心,对了,过几日我打算编个瞎话告假,咱一家三口出门游玩,先玩个一年半载吧。” 崔婕惊愕道:“无缘无故的,为何要出门游玩?学堂的弟子们不管了吗?” 她还不知道今日李钦载与武后在花园的对话,李钦载也不想解释。 “想玩就玩,做人率性一点,再不玩咱们就老了,临死才后悔没见识咱大唐的大好河山,那得多遗憾呀。” 见李钦载哂然潇洒的样子,崔婕直觉可能发生了什么事,但李钦载不愿说,她也不敢多问。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啃着猪蹄时,厢房外突然传来李治的声音。 “咦?好香啊,此屋为何闭门?景初难道偷偷做了啥好吃的不让朕知道?” 房门猝不及防被推开,李治抬步走进,见一家三口每人捧着个猪蹄,三脸懵逼地看着他。 李治使劲抽了抽鼻子,不由惊怒交加,指着李钦载道:“李景初,你太过分了!” 八只猪蹄已被三人造得干干净净,李治目光呆滞地看着空荡荡的砂锅,咬牙切齿道:“不可原谅!快说,你刚才做的啥?朕也要吃,重新做一份去!” “陛下恕罪,呃,陛下冷静……”李钦载急忙安抚道。 李治怒不可遏:“啥金贵的东西,居然偷偷摸摸躲着朕吃,这是忠臣该干的事儿吗?” 崔婕臊得不行,狠狠瞪了李钦载一眼,红着脸拉着荞儿行礼后,一大一小匆匆告退,逃离现场。 “陛下,臣吃的是猪蹄,此物甚为粗鄙,为权贵者所鄙,故不敢献于天子,再说,猪蹄肉多脂肪高,陛下不宜食用……” 李治幽幽道:“说来说去,你就是鬼鬼祟祟瞒着朕,不给朕美食。” 李钦载擦了擦额头的汗,急忙道:“陛下若真想吃,臣这就给您做?” “还等什么,快去做,朕备上美酒,扫榻以待。”李治终于高兴了。 不得不说,李治对美食真的很渴望,也不知他在太极宫里是不是也这般德行。 猪蹄炖了两个时辰,李治就耐心地等了两个时辰,而且一句都没催,生怕自己催促以后猪蹄会坏了火候。 直到李钦载将香气扑鼻的砂锅端上来,李治才大喜。 仪态什么的,完全不必要了。吹凉后两手抓着猪蹄就啃,油汁顺着嘴角往下滑,光看这模样,如果有前世的话,这货一定是个粉丝千万级的吃播。 第四百九十六章 独一无二的大唐 堂堂天子,见啥吃啥,李家的一切食物他都感兴趣,李家的茅坑都恨不得挑起一指头尝尝咸淡。 万一合口味呢? 朕就是如此充满童趣和好奇的汉子。 男人都是大猪蹄子,男人也喜欢吃大猪蹄子。 在这个年代,猪其实已是家养的牲畜了,在“家”这个汉字里,上面的盖头代表房子,下面的“豕”字其实就是甲骨文里的“猪”,意思是房子里养了猪,就是一個家。 只是猪的肉质没那么美味,而且权贵士大夫觉得猪很脏,猪肉是下等人才吃的东西,故而不屑去吃。 今晚李钦载算是为李治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李治没想到猪蹄炖入味了居然如此好吃,入口即化的口感令他欲罢不能。 吃相什么的已不在乎了,在李钦载面前,李治完全不必端着皇帝的架子,可以彻底地放飞自我。 吃得满嘴流油的李治眼里有光,仿佛找到了人生的方向,那奋不顾身奔赴的样子让人莫名感动。 认真的男人最帅,认真啃猪蹄的男人……勉强也算帅吧。 转眼间,三只猪蹄已下肚,李治啜着油油的手指,恋恋不舍地看着砂锅里剩下的五只猪蹄。 理智告诉自己,他不能再吃了,再吃就爆血管了,可那该死的口腹之欲却仿佛化身为邪恶的小恶魔,不停在脑海里怂恿他,再吃一个,再吃一个…… “再吃一个,朕就不吃了!”李治咬牙,徒手又捞起一只猪蹄,张嘴就啃了下去。 这话说的,连砂锅里的猪蹄都仿佛受到了侮辱。 “陛下,您不能再吃了,再吃您的血管就爆了……”李钦载急忙劝道。 “啥爆了?” “您的血管,”李钦载小心翼翼解释道:“就像牛粪里插了根炮仗似的,砰!爆了……” 比喻不吓人,但恶心。 李治想象牛粪爆炸的画面,那溅满一地的…… 瞬间没了食欲,手里的猪蹄不香了,索然无味如同进入贤者模式。 “景初,你可真是个人才,连比喻都如此传神贴切。”李治叹了口气。 “东西不能浪费,留着收好,朕明日再吃。没想到猪蹄居然有如此风味,景初果然不凡,任何东西到了你的手里,都能变得神奇起来。” 李钦载如释重负,赶紧吩咐下人泡了一壶银杏叶水,给李治解腻降压。 “陛下刚才忙着吃,臣不忍打扰,其实臣有话要说。”李钦载垂头道。 李治似笑非笑:“你说。” “呃,远在润州任刺史的我爹,名讳上思下文,俩月前不小心摔断了腿,臣心焦虑惶恐,欲向陛下告一段长假,携妻儿赴润州,侍奉父亲大人膝下,尽人子之孝道,还望陛下恩允。” 李治眯起了眼睛,笑道:“朕原以为只有你家的牛才会不小心摔断腿,没想到令尊也有同样的爱好……” “爱好……”李钦载一呆,急忙道:“不是爱好,是意外,意外。” “远在润州安然无恙的令尊,若知他唯一的儿子用这种借口跟朕告长假,不知是何种心情,你这人子之孝道,真的把朕笑到了,哈哈。” 李钦载额头的汗都冒了出来,刚才的语气那么诚挚,哪里出了问题? “陛下,臣是认真的,确实思念父母了,欲携妻儿赴润州探望承欢,还请陛下恩允。” 李治叹了口气,道:“今早在皇后那里受了委屈吧?” 李钦载一怔,摇头道:“臣不委屈,皇后所言句句在理,站在天家的立场,她的每一个字都无法辩驳,是臣天真了。” 李治淡淡地道:“理确实在理,但情却毫不留情。历代帝王如何做人做事,朕不清楚,但朕的大唐,不会做这种糊涂事。” “贞观四年,大唐横扫漠北,定突厥,蛮夷番邦入长安朝贺,尊先帝为‘天可汗’,景初啊,你觉得‘天可汗’这个尊号,仅仅是因为大唐威服四海,让蛮夷狄戎不得不从吗?” “错了,自先帝始,大唐能令四海归心,蛮夷臣服,不仅是因为兵锋无敌,更因为大唐的帝王心胸宽广,海纳百川。” “只要臣服于大唐,为帝王所用者,无论内外诸夷,皆一视同仁,永不加疑,子孙荫之,君若不信,不妨问问突厥的阿史那族人,问问契苾何力,问问大唐军中手握兵权的异族将军。” “连异族人朕都能容纳,丝毫不疑地放心让他们掌兵权,朕难道容不下一个为社稷屡立功劳,出身三朝功勋的股肱之臣?” “野心,权欲,不臣……笑话!莫说你李景初根本不是这种人,就算是,朕若连拿捏这点野心的能力都没有,何颜当这个大唐天子!” 李钦载心中感动,眼眶渐红,此刻的李治,终于有几分大唐天子的模样了。 而李钦载,也是第一次感受到大唐万物可容的广阔胸襟。 在这片热土上,大唐能容纳一切,包括光明与邪恶。 它的胸襟,来源于天子的自信,和威服四海的兵锋,以及掺杂着几丝胡人血统的豪迈与率真。 将这些糅合起来,再融入几许宽容与悲悯,几许血色和诗意,以及落魄才子心中的一道月光。 所有这些加在一起,便是独一无二的大唐。 “臣……感恩陛下器重,报效之情,无以复加。”李钦载感动地道。 李治沉声道:“朕知道你在皇后那里受了委屈,妇人之辞,不必在意,朕对你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怀疑,若连你的忠诚朕都不信了,天下之大,朕还能信谁?朕真的只能做个孤家寡人吗?” “告假之事,再也休提。朕知道你的委屈,但景初你必须也要知道,大唐姓李,不姓武!” “若因皇后寥寥数语而生了退意,是大唐社稷极大的损失,朕损失不起,景初且平复心绪,朕以后还要重用你,你是朕最看重的国器,国器不可蒙尘,不可泯于世间,否则必受天咎。” 李钦载垂头沉默半晌,突然道:“陛下,臣……还是想告一段长假。” 李治一愣,道:“朕刚才说得不够清楚吗?” “陛下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臣深受感动,也发誓未来继续报效社稷,但臣还是想告一段长假。” “为何?” “因为臣不识抬举。” “…………” “好吧,因为臣想撒撒野。” 第四百九十七章 成了家的男人不能任性 确实有点不识抬举,但李钦载也是真的想撒撒野。 放假这种事,李钦载常干。经常莫名其妙就给自己放假了,这一点,学堂的小混账们深有体会。 但李钦载还是需要一个长假,他真的很想带着妻儿游山玩水。 这辈子他并没有野心,但他看重家庭,对他来说,家庭比权力更重要。他不担心长时间离开朝堂和李治后,他会不会因此而被排挤出权力中心,但他担心长期的忙碌于国事朝政,妻儿会对他失望,疏远。 对权力没有兴趣,自然无所谓经营。 但家庭却一定需要经营,数十年以后寿终正寝时,给自己送终的不是权力,而是儿孙。 权力在那个时候,不如覆棺的一捧黄土。 经营家庭,当然需要时间和精力,所以,必须告個长假,不管李治同不同意,他都要告长假。 一番关于权力与家庭的人生思考上升到了哲学高度,李钦载言辞恳切,表情真挚,说完后眼睛眨巴地看着李治。 李治沉思许久,缓缓道:“朕终于知道,一个人为了犯懒,能把鬼话编到何种地步,权力与家庭……啧!” “一言蔽之,就是懒呗,不想干活呗?” 李钦载想了想,不得不认同道:“陛下是个极为通透之人,臣佩服万分。” 李治扯了扯嘴角,道:“予尔三月假期,三月之内,你带着你的妻儿爱去哪儿去哪儿,三月后的今日,你必须出现在太极殿,参与朝会。” “陛下,三月不大够,半年……” 话没说完,李治厉声道:“就三月了!跟朕讨价还价,惹火了朕,一天都不给!” “朕这个皇帝从登基到如今,何曾有过三月的长假?偶尔想歇息几日,刚罢了一天朝会就被御史们参得欲仙欲死,你凭啥过得比朕还快活?嗯,越说朕越后悔……” 李钦载眼皮一跳,立马道:“三月,就三月!臣谢陛下隆恩!” 李治叹了口气,表情严肃起来:“景初,忘掉今早皇后与你说的话,她只是皇后,朕才是大唐天子。” ………… 李治与武后的关系很微妙。 两人的爱情其实早已死了,什么时候死的?大约从感业寺回宫的那天起,也许是王皇后萧淑妃疯狂与她争斗厮杀,而李治却左右摇摆那一刻起,也许……从未有过。 如今的天子与皇后,是臣民敬仰的模范夫妻,在外人面前永远如胶似漆般恩爱。 爱情死了没关系,它仍然有利用价值,至少可以用来作秀。 李治和武后其实更像一对事业上的合伙人,李治是持股最多的董事长,武后是第二大股东,两人齐心协力想把这个公司运营得更好,赚更多的钱。 但是,第二股东有时候却很没安全感,她害怕董事长恶意收购她的股份,于是她不得不做出一些小动作。 自保也好,化被动为主动也好,都是为了保住自己的股份,这个时候的她,还没想过自己当董事长。 董事长有没有真的想过吞并第二股东的股份呢?或许有,但弊大于利,于是放弃了念头。 因为公司之外,还有世家门阀这个强大的外敌,所以公司内部不能出现内讧,而且两人还必须互相利用,彼此再多的不合也只能忍下,先一同对付外敌再说。 这也就是武后敢对李钦载说这些话的原因,这个聪明的女人,比谁都清楚自己在天子心中的分量。 同时这也是武后说了那么过分的话以后,李治只是严厉训斥警告,却未对她有任何惩罚的原因。 因为这个女人,他真的需要继续互相利用下去,帝后若反目,废后事小,但经营十多年的对付世家门阀的战线和策略,却会瞬间崩溃,李治承担不起如此沉痛的失败。 李钦载很清楚李治的心思和顾忌,所以在李治面前,他一句关于武后的坏话都没说,既没鸣冤也没诉苦,因为毫无意义。 第二天一早,李治和武后便离开了甘井庄,诚如李治所言,天子不可能放长假,在李家稍作休息几日已经很过分了。 李钦载毕恭毕敬将李治送出村口,直到御辇和禁军消失在路的尽头,李钦载这才直起身,刚刚还依依不舍的表情瞬间变得神采奕奕。 “快快,收拾东西,咱们一家三口准备上路!”李钦载高兴地道。 崔婕吃了一惊:“夫君,咱们去哪儿?” “游山玩水,策马奔腾,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崔婕看着兴高采烈的李钦载,突然发现自己的夫君已经很久没有如此高兴过了。 不管为了什么游山玩水,只要夫君能一直这么高兴,崔婕愿意陪着他,去哪儿都无所谓。 “荞儿呢?带上纸笔和书,玩归玩,学习也不能放下,咱们今日就出发,先往南走,看看大唐的锦绣江南,再转道往东,尝尝大海的咸,最后往北,塞满嘴的风沙下酒……” “人生说走就走的旅行,这辈子我恐怕仅此一次了。”李钦载说着神情渐渐黯然起来。 崔婕握住了他的手,柔声道:“不,只要夫君想,这辈子咱们还有很多次,若夫君做官做得不快活,不如辞了官职,妾身愿陪夫君四海为家,有夫君的地方,哪里都是家。” 李钦载苦笑:“成了家的男人,不能任性了。” ………… 御辇微微摇晃,长安城已遥遥在望。 李治和武后一路上很沉默,那些做给外人看的恩爱场面,今日夫妻俩都没有心情表演了。 快到城门时,远远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离御辇仪仗还有百丈距离时,马蹄声戛然而止,显然被禁军拦下了。 没过多久,一名禁军匆匆跑到御辇前,抱拳禀道:“陛下,凉州八百里快马禀奏。” 御辇内,李治清冷的声音传出:“奏来。” “龙朔三年十月廿四,吐蕃大相禄东赞遣吐蕃军八万寇吐谷浑,大战已启,吐谷浑倾覆在即。” 禁军禀奏后,一直保持躬身的姿势,但御辇内却久久不闻李治的动静。 良久,李治的声音终于传出来。 “速回宫,召朝臣议事!” 第四百九十八章 群臣朝议 永徽元年,松赞干布去世,其孙芒松芒赞年仅十三岁便即位。 十三岁的孩子当然无法决定任何事,于是由大相禄东赞摄政。 十余年来,吐蕃实权都牢牢掌握在禄东赞手中,从内政到军事,悉由禄东赞一人而决。 大唐与吐蕃有过一段蜜月期,就是著名的松赞干布与文成公主的故事,这个故事直到千年后仍被世人传颂。 而那些年,也是大唐和吐蕃关系特别甜蜜的一段时期,一方面是因为和亲的作用确实存在,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太宗先帝的胸襟与手段,其三就是,大唐兵锋正盛,松赞干布自己也清楚讨不到便宜。 直到松赞干布去世,这个国家的国策终于开始出现了变化。 大相禄东赞摄政,需要做出政绩也好,吐蕃人需要扩充国土也好,总之,他们又开始蠢蠢欲动。 吐蕃从统一部落立国开始,就有一個无法逃避的问题,他们的生存环境恶劣,历代都渴望从高原走下去,成为真正的农耕民族,而不是世代守在这片毫无希望的苦寒之地。 只能说,发动战争是吐蕃人的天性,就算没有禄东赞的出现,战争仍然避免不了。 然而,吐蕃人选择进攻的对象弄错了。 他们可以向北进攻西域,向西进攻天竺,总之,进攻吐谷浑就是一个巨大的错误。 吐谷浑是大唐的禁脔,不能碰的。 原因很简单,吐谷浑这个国家,恰好扼住了丝绸之路的咽喉,大唐绝不可能将丝绸之路拱手让人,这条路对大唐实在太重要了,当年太宗在西域设安西都护府,最大的目的就是守护丝绸之路。 吐谷浑若被吐蕃灭了,安西都护府的存在还有何意义? 从版图上看,吐谷浑若被吐蕃掌控,那么大唐将会被一分为二,原有的国土是其一,西域实际控制地区为其二,吐谷浑恰好将其割裂开来。 商路被断绝,战略地位尽失,国家尊严被严重挑衅,西域从此孤悬域外,失去只是迟早的事,大唐硕大的版图将会缩水至少三分之一。 这些,都是失去吐谷浑这个藩属国后,给大唐带来的弊端。 不能忍了,再穷都不能忍了。 如此严峻的时刻,李治若稍有妥协,大唐臣民对他的评价永远不可能超越太宗先帝。 “战!” 太极殿上,军方将领们纷纷暴喝请战。 李治端坐殿内,阴沉的眼神从十二道冕旈的缝隙中透出来,格外森然可怖。 得到吐蕃入侵吐谷浑的消息后,长安的朝臣立马聚于太极殿,就连久不上朝的李勣也亲自来了。 “老臣愿领兵出凉州,入吐谷浑,驱逐吐蕃贼子。”李勣从朝班里站出来,躬身请战。 李治微惊,急忙道:“老将军年事已高,不可领兵,只需稳坐长安,遥相筹谋便是。” 李勣面无表情道:“老臣今年七十许,仍可日食三斗,啖肉五斤,耳聪目明,四十斤的马槊轻松舞之,何来老迈之态?陛下,老臣请战。” 苏定方这时走了出来,笑道:“英公还是在家歇着吧,老臣比英公年轻几岁,若由老臣领兵,断不会教吐蕃贼子得逞,陛下,请遣老臣领兵与吐蕃贼子一战,定不辱使命。” 李勣大怒,但仍维持着儒雅的风度,捋须冷眼瞥着苏定方,道:“苏老儿不服,老夫愿与你比试一番,排兵布阵还是捉对厮杀,由你选来,试试老夫是否真老了,敢接战否?” 李勣在军中的威望还是非常高的,这番话说出口,苏定方立马讪然笑了笑:“英公莫误会,老夫只是担心你的身子而已……” 老将们纷纷请战,李治坐在殿内正是热血沸腾,胸中荡漾着一片操天日地的激情时,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在殿内传出来。 “陛下,臣以为,我大唐不可出战!” 殿内顿时一静,众人愕然望去,却见刘仁轨面无表情地站了出来。 老将们愣过之后,立马指着刘仁轨的鼻子破口大骂起来,“国贼”“佞臣”“误国”之类的帽子,一顶接一顶朝刘仁轨脑袋上扣去。 就连脾气向来温和的李勣也眯起了眼,眼中暴射寒光。 面对老将们的谩骂,刘仁轨却不为所动,待骂声稍歇之后,他才缓缓开口道:“各位将军领军出征,臣不说什么,前提是,你们千里奔袭可否不带粮食辎重?” 老将们又一呆,苏定方怒骂道:“大军出征,哪有不带粮食的道理?说的什么屁话!” 刘仁轨冷冷道:“因为国库已没有粮食了。” 大殿再次安静下来,老将们的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面面相觑后,没人再吱声。 不带粮食出征?战神李靖再世恐怕都没这本事领兵,离开长安不到五十里,军中就会哗变。 李治的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国库的情况没人比他更清楚,刘仁轨说的是实话,确实无粮了。 今年本就是个灾年,北方诸地大旱,粮食早被调往北方赈济百姓了,而今年的秋粮收成更是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各地官府向国库缴纳的赋粮少得可怜。 不得不说,吐蕃选在这个节骨眼对吐谷浑发起战争,大约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们算准了大唐今年粮食极为匮乏,不敢出兵,这才肆无忌惮地放开手脚揍吐谷浑。 在这个年代,国与国之间交战,打的就是各自的粮食和人口底蕴啊,没粮食还打啥? 原本豪情万丈的李治,瞬间英雄气短,像一个即将被婆娘逼着离婚分财产的落魄男人,忧愁地挠头叹气。 “依刘中书所见,大唐若不出兵,该如何处置乎?”李治问道。 刘仁轨白眼一翻:“臣不知。” 殿内君臣顿觉胸中翻涌起一股逆气,短暂沉寂过后,又是一片破口大骂声。 刘仁轨却面无表情道:“臣拿不出正确的决定,但臣知道什么是错误的决定。” “大唐出兵,就是错误的决定。” 是实话,也是废话,李治觉得好累。 第四百九十九章 遣使人选 自李治登基以来,大唐采取休养生息的国策,这十几年来大规模的战役很少。也就打过一次高句丽,无功而返,征了一次百济,把人家灭国了,阴差阳错打倭国,哎,一不小心又灭了。 贞观朝对外征伐太频繁,民间元气大伤,李治这个一心想用战争干出点成绩超越先帝的天子,如今好不容易等来一次可以名正言顺对外征战的机会,结果……没粮食。 皇帝创业未半,而中途花光预算。 此刻李治心中的憋屈,可想而知。 就像在最无能为力的年纪,遇到一位想照顾她一生的女孩。 太极殿上,道理越辩越明,李治已渐渐明白了现状。 群臣仍在殿内争吵不休,李治的眼眶却红了,死死咬着下唇泫然欲泣,胸口闷闷的,堵得慌。 他是多么想打这一场战争啊。 李治的性格颇为温和,但他骨子里却比他爹还好战,只是大唐需要休养生息的现状让他不得不压抑这种好战的情绪。 好不容易盼来一次战争的机会,居然因为没粮食而不得不忍气吞声。 作为大唐天子,李治此刻感到了深深的屈辱。 “煌煌上国,连一场大战都打不起么?朕这些年究竟治理了个啥?”李治眼含泪花问道。 耿直的刘仁轨毫无眼力见儿地补了一刀:“是的,打不起。” 李治的拳头狠狠攥紧,不知想揍吐蕃还是想揍刘仁轨。 “唯今之计,难道我大唐对吐谷浑不闻不问么?”李治心灰意冷地道。 沉寂许久的老将们又炸锅了,李勣沉声道:“大唐绝不能不闻不问!吐谷浑若失,大唐西域即失,两代先帝打下的版图,今若痛失我手,何颜面对祖宗先人?” 李治眼里又升起了希望:“那么,咬牙打一打?” 老将们又不吱声了,聚集性英雄气短。 没粮食打個毛,将士们一边喝着西北风一边为国拼命吗? 这时右相许敬宗终于站了出来,缓缓道:“老臣之见,莫如先遣使入吐谷浑,调和转圜,静观其变。” “同时调集江南淮南官仓的粮食,尽量筹措一批出来,哪怕仅供一支四五万人的王师也好,只要能筹出三月之量,这场战事大唐便有资格参与。” 李治眼睛亮了:“江南淮南能筹出粮食吗?” 许敬宗捋须道:“能,江南淮南向来是产粮之地,除了官仓所余之外,民间乡绅地主的私粮存储亦不少,朝廷若真决心打这一场战,不妨由官府出面,向民间地主借粮。” “如此一来,供应一支四五万人的王师三个月,大约是不难的,难的是需要时间去筹集,故而老臣说,先向吐谷浑遣使调和转圜,为大唐筹粮争取时间。” “一旦粮食筹集完成,大唐可立马发兵凉州,兵锋直指吐谷浑,将吐蕃贼子赶出吐谷浑境内,而大唐,以保护藩属国的名义永久驻军吐谷浑,那么从此以后,西域与大唐的版图便连成一片,转守为攻。” 李治大喜:“遣使,遣一位稳重又聪敏的使节,代朕入吐谷浑,调和吐蕃与吐谷浑之战,为大唐争取时间!” 说着李治猛地想起来,上次与李钦载奏对时,说到吐蕃与吐谷浑的话题,李钦载也说过,先遣使调和,再驻兵于凉州,以图后进。 奏对之论,今日与宰相不谋而合,不愧是难得的人才。 左相许圉师为难地道:“使节人选,遣何人为妥?” 群臣再次议论争吵起来。 李治的脑海里却冒出一张熟悉的脸孔,越想越觉得合适。 这货还想撒野?还想游山玩水?呵呵,做梦去吧! 李治心中一定,微笑道:“使节人选,朕已有主意了。” ………… 甘井庄别院。 一家兴高采烈地往马车上搬东西,李钦载这样的懒人都亲自动手了。 洗脸的盆必须要带,卫生纸更是必须中的必须,对了,崔婕每月来的月事,独创姨妈巾也得准备好…… 荞儿的弹弓可以考虑还给他,路上无聊打鸟解解闷没什么不好。 他自己要带的东西更多了,折叠的躺椅,帐篷,零食,美酒,嗯,小八嘎带不带?可以考虑,万一发生半夜摸错帐篷稀里糊涂那啥之类的狗血剧情呢?带上小八嘎算是铺垫剧情了。 心情说不出的愉悦,累并快乐着。 李素节蹲在别院门口,看着先生一家忙来忙去,他却心情低落地叹气,像一只被遗弃的流浪狗。 “先生不能带弟子同去吗?弟子不给先生添麻烦,先生一路的花销弟子负担了,还能随时为先生侍奉左右……”李素节可怜巴巴地道。 李钦载心情极佳,赏了他一记后脑勺贴:“莫胡闹,你现在的任务是削习呢,我一家三口出游,你夹在中间算怎么回事?一群狮子中间多出一条鬣狗,不觉得违和吗?” “先生要出游多久?”李素节不舍地道。 “三个月吧,你父皇只给了我三个月……”李钦载叹了口气,见李素节表情难过,急忙安慰道。 “好好在学堂里读书,我其实也很舍不得你们的,一想到要离开你们这些优秀的小可爱,我心里就难受,呵呵,哈哈,哈哈哈哈……” 李素节翻了个白眼儿:“先生,您都乐出声儿了……” “哈哈,悲极而笑,悲极而笑啊!”李钦载想想就高兴,啊不,难受! 情绪暴露得太过分了,李钦载只好转身望向部曲们。 “都收拾好了吗?准备出发!荞儿,荞儿!不要乱跑了,速速滚上马车。夫人呢?” 一片手忙脚乱之后,一家三口登上了马车,两百名部曲则护侍马车左右,另外还有三辆马车满载着三口之家的日常用品,一行人浩浩荡荡出发。 学堂的弟子们纷纷在村口相送,相比李钦载的悲极而笑,学子们倒真的依依不舍,跟着马车步行了很远。 然而,马车走出村口不到一里,便见前方疾驰而来一骑快马。 李钦载掀开车帘,盯着远处那骑快马扬起的烟尘,心中不知为何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该不会真的乐极生悲了吧? 第五百章 急召回京 不远处那股烟尘由远及近,看他的方向,竟是笔直朝李钦载的马车而来。 情况不妙! 一家三口坐在马车里面面相觑,李钦载咬了咬牙,必须要做出反应了。 于是在马车里朝崔婕和荞儿推了一下,李钦载道:“给我让个位置。” 娘俩儿莫名地让开马车内的一块空地,李钦载酝酿了一下情绪,倒头便往马车内一栽。 翻白眼儿,吐白沫儿,手脚抽鸡爪疯…… 李钦载的表情瞬间大限将至,弥留奄奄。 崔婕和荞儿睁大了眼睛,静静地看着他的表演,良久,荞儿咯咯一笑,也学他的样子倒在一旁,翻白眼,吐白沫,抽鸡爪疯…… 崔婕气坏了,狠狠捶了他一记,怒道:“孩子都被你带坏了,你到底要干啥?” 李钦载拍了拍荞儿的屁股:“严肃点,待会儿有人过来,就说我生了重病,马上要死了,你们带我上山找风水宝地埋了……” 崔婕:“…………” 这混账话从这个混账嘴里说出来,居然毫无违和感呢。 “你俩都配合点,露出如丧考妣的表情,荞儿,你爹快死了,不要如此兴高采烈……” 崔婕快气炸了:“你怎知道那人是来阻止你出游的?” 李钦载叹了口气:“你夫君我天生直觉很准,相信我,咱们的诗和远方多半泡汤了……” 说话间,骑士已来到马车跟前,向部曲确定李钦载就在这辆马车上后,骑士抱拳大声道:“李县伯,奉陛下旨意,召李县伯速速回长安,太极宫面圣,此令十万火急!” 车帘掀开,崔婕一脸古怪地看着那名骑士,荞儿的小脑袋嗖的一下钻了出来,咧嘴不知是哭是笑,表情痕迹太重。 “我爹快死了!我们正要上山埋了他。” 崔婕叹了口气,她已无力阻止任何事的发生。 谁知马上骑士一点也不意外,平淡地道:“陛下说了,李县伯的任何借口都无效,哪怕他说他快死了,也要面了圣再说,大不了把他埋在太极宫。” 崔婕斜眼朝马车内装死的李钦载一瞥,道:“夫君都听见了吧?别装了,脸都快丢光了。” 李钦载也叹了口气,从马车内起身,看着骑士道:“我得的是传染病……” 骑士笑了:“无妨,太极宫里有当世顶尖的太医。” ………… 一家三口的诗和远方偏了方向,硬生生拐了個弯儿,进了长安城。 崔婕和荞儿回了英国公府,李钦载则径直去了太极宫。 安仁殿内,李治眉头紧锁,坐在矮桌后一手撑着太阳穴。 李钦载除履入殿,刚要行礼,李治却懒懒地挥了挥手:“景初不必多礼,快来,西边出事了。” 李钦载快步上前,想了想,道:“可是吐蕃入侵吐谷浑了?” 李治点头,叹道:“不错,凉州刺史八百里快马来报,数日前吐蕃大相禄东赞令八万吐蕃大军入侵吐谷浑,如今吐谷浑的守军正在抵抗,但战况堪忧,吐谷浑正节节败退。” 李钦载道:“大唐王师能出兵救援吐谷浑吗?” 李治愈发忧愁道:“王师有,没粮食,出不了兵。” 李钦载也严肃起来:“但吐谷浑咱们不能任由吐蕃占了,对大唐危害极大。” “说的是呀,可还是那句话……没粮食,总不能让出征的将士们喝西北风吧?” “陛下的意思是?” 李治盯着他的眼睛,道:“上次与景初奏对,你的建议与右相许敬宗一致,大唐能从江南淮南两道挤出一点粮食,供养一场小战役问题不大,但粮食需要时间来筹集。” “可惜吐蕃不会给咱们时间,等咱们把粮食筹齐,大军准备出征时,说不定吐谷浑全境已被吐蕃拿下了……” 李治恨恨地一捶桌子,怒道:“吐蕃贼倒是好算计,他们算准了今年大唐北方大旱,各地官仓的粮食只能腾出来赈济百姓,没有余力出征,他们才敢悍然入侵吐谷浑。”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禄东赞是个人物,他算得很准……” 李治冷笑:“是个人物,但朕也不是庸碌之辈,就算大唐缺粮,朕也要让吐蕃的算盘落空!” “陛下与朝臣有定议了?” “有,遣臣出使吐谷浑,以大唐天子的名义调停吐蕃和吐谷浑之战,拖缓吐蕃进攻吐谷浑的节奏,咱们后方则抓紧筹粮,一旦粮食筹够,朕便下令出兵,遣王师驱逐吐蕃贼子。” 李钦载点头:“是个办法,上次与陛下奏对时,臣也是这个主意。” 接着李钦载露出惋惜之色:“不过使节的人选必须慎重,此人必须胆略不凡,口才出众,还要有大局观,能屈能伸,更要有无畏的勇气。” “两军交战之地,第三国的使节往往危险重重,一不小心就会被剁了,陛下当三思啊。” 李治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久久不语。 李钦载后背发凉,头发都竖了起来,此刻他终于反应过来了,指着自己的鼻子惊愕道:“陛下将臣召回长安,该不会,该不会……” 李治笃定地点头:“景初大胆说出来,没错,朕就是这么想的。” 李钦载大惊失色:“陛下,三思啊!这句‘三思’是认真的,您一定三思啊!” “朕已思之再思,思得不能思了,没错,就是你。” 李治掰着手指细数:“景初的胆略早在征倭国时已展露过,口才更不用说,你说的每句话之前,都好像吞了一口剧毒,大局观,能屈能伸,无畏的勇气,你哪一样都不缺。” “数遍朝堂诸公,景初是最合适的使节人选。” 李钦载浑身冰凉,眼睛眨个不停,脑子里挣扎犹豫,要不要现在表演一个口吐白沫儿,抽鸡爪疯,脱光了遛鸟奔跑也不是不可以考虑…… 李治叹息道:“没用的,景初,放弃吧,在朕面前装啥病都不好使,就是你了。” “陛下,这是九死一生啊,陛下怎忍将臣活生生推入火坑?” “没那么严重,吐蕃再猖狂,也断然不敢杀大唐使节,杀使便是公然向大唐宣战,吐蕃欺负一下吐谷浑倒也罢了,没那胆子敢把大唐得罪死。” 第五百零一章 出生入死的活儿 道理李钦载都懂,李治大概的意思是,出使吐谷浑顶多残废,要死哪儿那么容易。 呵,皇帝也不总是说人话的。 “景初可知朕为何要派你出使吐谷浑?” “因为臣看起来很好欺负的样子?” “不完全是……”李治刚说完顿觉不对,立马改口:“完全不是!” “景初过完年就二十三岁了吧?二十三岁,已是弱冠之年,这几年景初为大唐立过不少功劳,县伯之爵全凭景初个人挣来,不沾半点祖荫,长安城的权贵子弟里,景初是最有出息的一个。” 李钦载沉默,他知道李治开始了,开始他的话术了。 李治叹了口气,道:“朕再与你说说朝堂的现状,如今朝堂上的老臣大多是太宗先帝留给朕的,许敬宗,许圉师,上官仪,李义府等,他们皆已老迈,过不了几年他们或许便会接连致仕归乡。” “中年和年轻一代的臣子,又缺了点儿火候,难当重任,总的来说,朕的朝堂已有盛极难继之象,朕缺一个能分忧,又有威望有资历的臣子。” “所有臣子里,朕最看重的是景初,景初的功绩繁多,朕一只手都数不过来,但这还不够,你还缺少一些资历,最好是出生入死的资历,有了这样的资历,朕将来重用景初时,朝臣们没人敢反对质疑。” 李治目光灼热地盯着他,认真地道:“所以,这次是个机会,给景初攒足资历的机会!只要这次出使成功,达到了大唐的战略目的,景初回来后,朕无论给你封侯,还是升官,都是众望所归,毫无争议。” “同时也为你将来入省拜相做好铺垫,景初,大丈夫功名不止于妙手著文章,更应从马上搏取,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功劳,是任何人都不敢否认抹灭的,景初可明白朕的苦心?” 李钦载咂咂嘴,你特么再补充一句“听懂掌声”,我就信了,真的。 口才如此出众,你应该亲自出使吐谷浑才对啊。 腹诽归腹诽,但李治已经把话说得如此明白了,李钦载当然懂了他的意思。 李治在有意地给李钦载攒资历的机会。 朝堂上老狐狸小狐狸成堆,谁都不是傻子,李治想要重用李钦载,不能只凭李钦载曾经那些神乎其神的发明创造,他更需要一份实打实的沉甸甸的功绩。 只有真刀真枪厮杀出来的功绩,才能堵住朝臣们的嘴,李治才能毫无顾忌地给李钦载升官晋爵,让他一步一步走到权力中枢里来。 尽管李钦载对权力中枢并无兴趣,但李治的好意不能拒绝,而且帝王给你重用的机会,作为臣子,最好不要不识抬举。 于是李钦载无奈地叹了口气,道:“臣领旨,愿为陛下出使吐谷浑。” 李治满意地笑了:“这才是朕看重的李景初,而且以你的性子,出使吐谷浑绝不会吃亏。” 李钦载犹豫了一下,道:“臣若出使吐谷浑,还得向陛下请旨,臣要带两百部曲,和一千府兵将士,每名将士配战马,兵器,以及三眼铳,足够的火药弹丸。” 李治皱起了眉:“你该不会打算用这一千余将士索性直接平定这场战事吧?景初,你是大唐使节,不可犯险。” “陛下多虑了,臣只是惜命,带足人马也是为了保护自己,别无他意。”李钦载诚恳地道。 李治盯着他的脸,心中突然产生了怀疑,任这货为使节真的合适吗? 当初他可是带着六千将士就敢登陆倭岛,把人家倭国都灭了的,可谓十分暴躁了,如今带这一千余将士出使,很难说他会不会搞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压下心头的不安,李治问道:“除此以外,景初还有何要求?” 李钦载想了想,道:“请陛下授臣临机专断之权,吐谷浑战场形势万变,臣有临机之权,才能随机应变,做出决断。” 李治愈发不安,人马给了,火器给了,权力给了,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你不得起飞喽? 李治顿时后悔了,脱口道:“景初,要不你还是携妻儿游山玩水去吧,朕换个人出使吐谷浑……” 话没落音,李钦载面露狂喜,起身行礼:“多谢陛下,臣告退!” “回来!”李治手抚额头,叹息道:“但凡朝中有稍微合适的人,朕都不会把你这个祸害放出去……” “允尔所求,就是你了,回去速速准备,明日便启程,军情紧急,不可耽搁。” ………… 出了太极宫,李钦载一脸颓然,走一步叹一步。 刚才在安仁殿,李钦载又找到了前世当社畜的感觉。 老板情深意切,给他画了一堆大饼,许下一堆升职加薪的承诺,而他,居然傻乎乎地信了。 走出宫门的他才惊觉自己刚才没发挥好,大饼吃不着,要点实际的好处也行啊,咋就没找到当初坑滕王的状态呢? 一句话,“加钱”,想必李治也没办法,只能老老实实给钱吧? 所以,是李治的口才太好,自己一不小心被洗脑了吗? 宫门外,刘阿四老魏等部曲见李钦载出来,纷纷迎上前。 李钦载表情严肃,环视众部曲,缓缓道:“陛下有旨,遣我出使吐谷浑,此行极为危险,虽不至于九死一生,但五死五生差不多了。” “诸位弟兄都是国公府的老部将,我不想坑你们,若有不愿随我同去者,上前一步,我给你们安排别的差事。” 李钦载说完,百余部曲一动不动,空气中却陡然弥漫一股凌厉森森的战意。 李钦载叹气:“你们都傻吗?此去吐谷浑危险重重,我在陛下面前推了半天没推掉,你们不怕丢了性命?” 刘阿四重重地道:“愿随五少郎出生入死,只要我等兄弟有口气在,誓保五少郎无恙!” 众部曲纷纷一脸凛然地附和。 老魏呵呵一笑,露出那一嘴熟悉的黄牙:“出生入死的活儿,五少郎缺了咱老魏,可真不合适,没说的,必须陪五少郎走一遭。” 第五百零二章 离城西行 理论上,出使吐谷浑也算追寻诗和远方,毕竟吐谷浑那么远,而且诗也多,“春风不度玉门关”大约便是那附近的。 李钦载确实想找个地方撒撒野,远离长安的一切是非恩怨,结果李治立马给他支到战火纷飞的吐谷浑。 不是这个意思啊大哥…… 我是要去撒野,不是打野啊。 老实说,相比部曲们的忠诚和视死如归,李钦载却害怕极了。 活了两辈子的命是多么的珍贵,若这一次被交代了,他不觉得老天爷那么慈悲,会给他第三次重生的机会。 太极宫门前,李钦载环视众部曲,缓缓道:“此去吐谷浑很危险,那里正是两国交战,咱们踏入吐谷浑便等于上了战场。” “你们愿豁出性命保护我,我也不能让你们寒心,回到国公府后,每人领二十贯钱留给妻儿老小。” “此行若能活着回来,二十贯便是你们的赏钱,若不幸战死,二十贯便是你们的抚恤金,英国公府管你们妻儿老小一辈子。” 众部曲感动不已,纷纷抱拳致谢。 回到国公府,李钦载当即叫来了府里的账房,给部曲们每人发二十贯钱,让他们留给家中妻儿。 然后李钦载径自去了后院,拜见李勣。 李勣已听说李钦载要出使吐谷浑,正在书房等他,李钦载入书房见礼,李勣目光复杂地看着他,叹了口气。 “老夫没想到陛下属意的使节人选竟然是你。” 李钦载舔了舔干枯的嘴唇,叹道:“这正是众望所归啊……” 李勣哼了一声,道:“天子看重你,给你攒资历的机会,你好好珍惜,莫辜负陛下的期望,莫给咱李家丢脸。” 李钦载试探着道:“爷爷,怎样才不算丢咱家的脸?遇到敌情扭头就跑,算不算丢脸?” 李勣斩钉截铁地道:“算。” “向敌人投降算不算丢脸?” “算!” “糟蹋吐谷浑的妇女算不算丢脸?” 李勣捋须陷入沉思:“这個……应该,大概……不算,吧?” 不愧是领兵的大将军,以前下令屠城劫掠的事情没少干,在他的道德底线里,糟蹋异国妇女算消遣,与道德无关。 李钦载步步逼问:“被吐谷浑的妇女糟蹋算不算丢脸?” 李勣一惊,如此厚颜无耻的问题,他是怎么好意思说出口的? 沉思片刻,李勣缓缓道:“也不算丢脸,但老夫若是你,肯定不好意思活着,拔刀自刎方为最好的归宿。” 李钦载点头,现在大概明白了李勣的道德底线了。 总之,不要跟敌人妥协,男女关系上混乱一点没关系,无论是糟蹋还是被糟蹋,都能接受。 “此去吐谷浑凶险万分,你要好好保重自己。”李勣难得地露出担忧之色。 “爷爷放心,孙儿是大唐使节,通常没人敢谋害我的,只要孙儿不主动犯贱。” “老夫担心的就是你主动犯贱……”李勣忧虑地道:“吐蕃和吐谷浑的国主对大唐皆是阳奉阴违,每年朝贺上表说得真诚,实际上却频频寇边,对两国的国主你都应保持警惕。” “他们不是什么睦邻,准确的说,他们是未翻脸的敌人,不要以为大唐使节就没人敢杀你,战事当头,人命如草芥,使节也好不到哪里去。” 李钦载严肃起来:“爷爷,孙儿会想办法自保的。” 李勣又道:“陛下要你调停两国战事不过是拖延之策,你的主要任务是把战事拖延下去,不能让吐蕃轻易占领吐谷浑全境。” “待到江南淮南两道的粮食筹齐,大唐王师便可出兵吐谷浑,那时你的任务便算完成了,你莫真以为是去调停战争的,以你的分量,根本不可能调停。” 李钦载翻了个白眼:“孙儿又不傻,不过孙儿走后,还请爷爷在后方多多奔走,尽快筹齐粮食,孙儿在吐谷浑多待一天,便多了一天的危险……” 深情地看着李勣,李钦载道:“李家子孙不少,但孙儿是最有出息的那一个,若夭折于异国他乡,不仅是李家的莫大损失,也是大唐社稷的莫大损失……” 李勣叹了口气:“若论厚颜无耻,李家确实无人能及你,滚吧,好好跟妻儿告个别,莫在老夫面前碍眼。” 李钦载只好告退,临出门前回头看了看李勣,见李勣面无表情地翻书,仿佛孙儿身赴龙潭虎穴不过是一件很寻常的事。 大丈夫博功名,不必惺惺儿女之态。 直到李钦载离开,李勣才放下手中的书本,沉沉地叹了口气。 一瞬间,老态毕露,眼眶已红。 年纪老了吧,愈发承受不起亲人的生离死别。 书房的门突然推开,李钦载去而复返,竟跳了进来。 “哈哈,我就知道爷爷舍不得我,哭了吧!” “滚!”李勣恼羞成怒,抄起桌案上的白玉镇纸扔了过去。 ………… 与崔婕和荞儿的道别更是难舍难分,伤感不已。 在崔婕和荞儿担心的眼神下,李钦载指天发誓,又把自家祖宗十八代拉出来遛了一圈,勉强才让崔婕止了哭泣,又安抚荞儿睡下。 第二天一早,宫里便来了人,正式宣念了圣旨,并将一千右卫精锐禁军交给李钦载,由李钦载统领指挥。 进后院拜别李勣,崔婕和荞儿将他送到城门外,依依不舍地温存许久,李钦载这才狠心转身离去,崔婕和荞儿站在城门外,直到队伍消失不见,才抹着眼泪回城。 长安城渐远,李钦载骑在马上,心情有些低落。 如果能安享太平,谁愿千里奔波,远赴凶险之地? 队伍浩荡,徐徐西行。 李家两百名部曲,右卫一千禁军,还有多余空出来的一百多匹战马用来装载辎重粮水,这些便是这支队伍的全部。 离开长安两个多时辰后,李钦载的心情才终于平复了一些。 紧跟在他身旁的是刘阿四和老魏,右卫一千禁军则由一名都尉统领。 都尉大约三十来岁,正是年富力强的年龄,颌下一缕青须随风拂动,五官平凡但透出些许凶悍之气。 李钦载朝他拱手:“还未请教……” 都尉急忙抱拳回礼:“末将果毅都尉孙从东,洛阳人士,隶属右卫,曾值卫太极宫禁,奉旨随李县伯出使吐谷浑。” 第五百零三章 斥候先行 这年头的武将几乎是一个模子印出来似的。 面容刚毅,皮肤黝黑,颌下黑须,孔武有力。 还有个共同点,他们的眼神都很清正,透着几分凶悍和忠诚,听到上官发话往往第一时间下意识直起身子,“服从军令”四個字仿佛已刻入了他们的骨子里。 眼前的孙从东就是如此。 李钦载咧嘴笑了笑:“幸会幸会,出宫之前陛下都跟你交代了吧?” 孙从东一愣:“交代啥?” 李钦载也一愣:“保护我啊,我是国朝栋梁,此去吐谷浑,一根毫毛都不能伤到,宁可出使失败,也不能损我半分,陛下没跟你说吗?” 孙从东想了想,断然道:“没有。” 接着孙从东又补充道:“李县伯恕罪,此行吐谷浑,宁可身死殉国,亦绝不能出使失败。” 李钦载叹了口气,好吧,又是个死心眼儿,毫无乐趣可言。 “孙都尉,你要搞清楚一件事,出使成败不关你的事,你和将士们唯一的任务是保护我,明白吗?” 孙从东愣了一下,然后思考此行的任务,却不得不承认,此行他的任务果然只是保护李钦载,出使的事与他无关。 孙从东只好颓然抱拳:“是。” 李钦载有点不放心,冷不丁问道:“我和你爹掉进河里,你会救谁?” 孙从东朝他笑了笑:“末将麾下一千将士,无论多少人掉进河里,都能同时救上来,排名不分先后。” 李钦载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竟无法反驳。 兄弟多真的了不起,千古未解的难题都让你安排得妥妥的。 以后若自家婆娘拿这个问题问自己,李钦载可以参考孙从东的答案。 使节的仪仗与寻常官员不同,有个最大的亮点就是“旌节”。 按唐制,使节代天子出使异国,应配双旌双节。 所谓“旌”,是指旌旗,双旌包括代表天子使节的龙旗,和表明使节个人身份的门旗。 而“节”,则是一根半丈长的节杖,杖上饰以金铜叶片,以红绸裹之。 流传后世的“苏武牧羊”图,苏武手执一根缀满叶片的木杖,那根木杖便称作“节”。 执旌节而使,才是名正言顺的使节,纵是敌军见此旌节,亦不敢轻犯轻辱,更不敢动刀兵,这是战场上的大忌。 而这个旌节,不仅仅代表使节的身份,同时还有调度本国边境军队的权力,可以算作调兵虎符,这也是使节的权力之一。 唐朝中后期所谓的“节度使”,顾名思义,便是以节为凭,统领一方军政的意思。 李钦载也被李治赐下了旌节,由部曲们在他身后高举,一行人浩浩荡荡西行。 日落时分,队伍才离开长安不到百里,李钦载当即下令驻营。 夜幕下,营帐扎好后,部曲和禁军们埋锅造饭,李钦载却拿出羊皮地图研究。 吐谷浑是山川和沙漠荒原并存的贫瘠地带,地理不算太好,但地理位置却十分重要。 李钦载此次出使,首先要到达凉州,因为凉州有大唐的驻兵,从凉州过去数百里便是吐谷浑境内。 现在李钦载最担心的是,自己这个大唐使节还没到凉州,吐谷浑的可汗就先给吐蕃跪了。 若那位可汗跪得太快,李钦载此行便没有多大的意义,唯一能做的是在凉州召集兵马,对吐蕃采取守势,严防吐蕃进犯大唐国土。 而以李钦载一行人的脚程,从长安出发到凉州,至少需要十余天。 十多天里,能发生的变数实在太多了,战场形势瞬间万变,吐蕃若真占领了吐谷浑全境,李钦载这个大唐使节就陷入了被动。 刘阿四将烤好的羊腿捧到李钦载面前,手艺有点差,膻味太重了,李钦载此时也没心情讲究精致,没滋没味地吃了几口后,命部曲叫来了孙从东。 “天亮以后,必须派出斥候,分三路打探。一是凉州,统计大唐驻兵的情况,告诉凉州刺史,长安已派出了使节,让他乖乖听话,在使节到来之前不可轻率动刀兵。” “二是吐谷浑,打探两国交战情况,但愿那位吐谷浑可汗能争点气,不要跪得太快,若有可能,斥候可面见吐谷浑可汗,告诉他,大唐使节已在路上,奉旨调停两国之战,让他多坚持一下。” “三是远赴吐蕃,乔装入境,打探吐蕃的出兵情况,包括援兵,粮草,国内对这次出兵的舆论等等。” 李钦载严肃地颁下军令,孙从东二话不说抱拳遵令。 “另外咱们路经的所有城池,都派人面见统兵将领,各地折冲府,城池守军等,都要统计兵员和粮食,上报于我。” 孙从东犹豫了一下,道:“李县伯,沿途各地守军和折冲府也要调动吗?” 李钦载扯了扯嘴角,道:“这话说的,我是大唐使节,陛下还授我临机专断之权,各地守军当然在我的节制之下,若吐蕃进犯大唐,他们都得为捍卫国土而战。” 孙从东抱拳凛然道:“遵令!” 李钦载揉了揉脸颊,疲惫地叹了口气。 最大的问题还是粮食,若大唐粮食充足,吐蕃与吐谷浑之战根本不叫事儿。 以李治和朝臣们的脾气,出兵干就完了,正好趁这个机会把吐谷浑纳入大唐国土,给那位不争气的可汗赏个官儿,这才是利益最大化。 “三眼铳都会用吗?”李钦载突然问道。 孙从东点头:“会用,早从年初开始,右卫便调拨了一部分营队,专门练习三眼铳,练了整整一年,不说多么专精,战场上肯定怂不了。” “末将和麾下一千袍泽皆能熟练用三眼铳,枪法都还不错,十有八中的,已然是右卫军中佼佼者了。” 李钦载稍微放心,道:“若遇敌情,先用三眼铳阻敌,通常不是万人骑兵冲锋,应该冲不破三眼铳的火力网,切记不可轻易主动冲锋,那是扬短避长。” 孙从东又应了。 李钦载将手里膻味较重的羊腿递给他,笑道:“赏你羊腿吃,跟着我只要听话,每天都有肉吃。” 孙从东感激地接过羊腿,不客气地狠狠咬了一口。 李钦载起身朝刘阿四的屁股踹了一脚,道:“让开,我亲自烤羊腿,啥破手艺,烤出来的东西狗都不吃。” 第五百零四章 途中遭遇战 出差也是要有排场的,在生活质量方面,李钦载从来不会委屈自己。 一千多人马,空出来一百余匹战马,这些战马有一小半都是满载李钦载的个人物品,从奢侈的淡水,到精致的美食,就连卫生纸都单独装了一个马兜子。 五少郎精致惯了,用别的擦屁股他咳嗽。 同行的李家部曲们早已习惯了李钦载的做派,对此不以为意,一千禁军却有点侧目,这副纨绔子弟的奢逸作风实在有点过分,很难想象一个如此精致的人能完成天子交给的任务。 队伍才走了不到一天,禁军将士们对他已有些失望,大多觉得这人就是去混资历的,一路走走停停游山玩水。 到了地头随便敷衍几句立马就走,回长安向天子糊弄一番,把此行的经历描述得九死一生,资历攒够了,升官晋爵也近在眼前。 在众人的猜想里,李钦载一定会这么做。 于是队伍里莫名出现了消极的情绪,跟李钦载的精致生活一样,禁军将士们也变得懒洋洋的,领头的人奔着混资历去的,禁军们还有啥劲头?大家一起混呗。 李钦载也看到了禁军们的表现,不过他没多说什么。 赶路的途中,爱咋咋地,遇到敌人别掉链子就行,活了两辈子的人,没必要时时刻刻装出一副慷慨激昂的样子,仿佛打了鸡血每天高喊为国捐躯的口号才叫鞠躬尽瘁。 从长安出发,准确的说是走西北方向,日夜兼程过了泾州原州后,便算出了关中,沿途的风景也渐渐荒凉起来。 与繁华的关中截然不同,出了原州后,李钦载等人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不同的世界。这里处处是荒漠与黄丘夹杂,就连道路都变得极其崎岖难行,担心战马伤了蹄,一行人的脚程不得不放缓。 走了十日,快到兰州时,周围的环境几乎已经变成了无人区,只有跳脚奔跑的羚羊和各种觅食的野生动物,以及越来越荒芜的高山平原。 中午时分,李钦载吩咐将士们下马原地休息,顺便吃干粮补充饮水。 将士们正在吃喝之时,一名前行探路的斥候快马奔来,匆匆禀报前方有敌情。 李钦载心头一紧,于是喝令将士们上马备战。 禁军的战斗素质确实无懈可击,闻言立马将干粮塞进怀里,上马拔出兵器,目光凝重地注视前方,在孙从东的指挥下,将士们迅速集结成了进攻的阵型。 李钦载骑马立于后方,李家的部曲将他团团围住。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李钦载当然不可能跟将士们一同冲锋,没那金刚钻,就不揽瓷器活了。 许久以后,前方隐约可见滚滚烟尘,一群人骑着马疯狂地朝李钦载跑来,后面不远处,一队穿着皮袍的人正在追赶,两拨人一前一后追逐,后面追赶的人不时发出狂妄的笑声。 李钦载眯起了眼睛,仍未下达命令,敌我不明之前,他只能让将士们按兵不动。 老魏这时拨转马头凑了过来,轻声道:“五少郎,前面那伙人应该是西北的牧民,后面追赶的那拨人穿着皮袍,头戴毡帽,似乎是吐谷浑的军队……” 李钦载微惊:“此地是兰州,吐谷浑的军队为何跑到大唐的境内了?” 老魏苦笑道:“吐谷浑与大唐国境过长,两国关系也算不得友睦,别看吐谷浑可汗每年遣使赴长安朝贺,实际上吐谷浑也常有入境劫掠我大唐百姓牧民之举。” “总之,吐谷浑时常劫掠,大唐看不过去了抽一巴掌,吐谷浑老实一阵后继续劫掠,两国关系大抵如此。” 李钦载沉下脸来:“如此说来,前面被追赶的是我大唐的牧民?” “西北这一带曾被突厥人统治,贞观年间大唐大败突厥后,西北许多部落便归顺了大唐,这些牧民应该也算大唐牧民了。” “什么叫‘也算’,既然归顺了,那就是大唐的人!既是大唐的人,就得把他们当人看。”李钦载断然道。 从马背上挺起身子,李钦载厉声喝道:“将士听令!” 轰! 禁军们纷纷拔出兵器,竖于眉间,甲胄叶片哗啦啦一片撞击声。 “包抄上去,把追赶大唐牧民的那伙人全灭了!” 孙从东横刀斜指向前,喝道:“上!” 训练有素的禁军将士打马冲出,奔跑途中迅速变阵,一千人分为左中右三股洪流,瞬间对吐谷浑骑兵形成三面合围之势。 大唐骑兵无敌于天下,这不是自己吹捧。在府兵制没有崩溃以前,大唐的兵威确实天下无敌,不论体能还是战术,唐军的作战能力都是当世首屈一指。 立国数十年来,大唐将周边的国家全打服了,唯独剩下要死不活的高句丽,和只敢搞点小动作的吐蕃。 国威全靠一支彪悍的军队所支撑,有了这支军队,大唐在周边邻国说话才管用。 李钦载今日终于见识了大唐骑兵在战场上的风采。 一千将士迎面而上,迅速对吐谷浑骑兵完成合围,两拨人正在发狂策马奔跑时,前方莫名迎来一支骑兵,骑兵皆着甲胄,手执长戟,熟悉的装扮一看就认出是大唐骑兵。 吐谷浑骑兵不由大惊,急忙勒马,嘴里骂骂咧咧不知说什么,而被追赶的牧民如同见到了救星,加快速度迎了上去。 唐军很快越过牧民,任由他们奔向自己的后方,将士们径自朝吐谷浑骑兵冲去。 一马当先的孙从东掏出脖子下的竹哨,奋力吹响,三股合围的唐军骤然收紧包围圈,朝吐谷浑骑兵压上去。 被包围的吐谷浑骑兵急了,为首一名穿着皮袍毡帽的中年汉子突然收刀入鞘,举起双手神情惶急地大声说着什么。 孙从东根本没理会,他接到的命令是全灭这股吐谷浑骑兵,敌人说什么已不重要。 见唐军仍然不管不顾地冲来,吐谷浑骑兵吓得掉转马头便待逃跑,然而已来不及了,三股唐军已完成了合围,孙从东一马当先,手中的长戟平举,如同一柄锋利的匕首,闪电般插入吐谷浑骑兵的中心。 一阵凄厉的惨叫,吐谷浑骑兵的中军顿时被冲出一条空白地带,数十人被挑下马背,倒在沙地里痛苦哀嚎。 第五百零五章 惊逢突变 “留一个为首的,其他的全杀了!”孙从东喝道。 几乎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很快百余名吐谷浑骑兵在唐军的屠戮下被杀得全军覆没,唯剩那名为首的中年汉子呆怔地坐在马背上,一脸惊惧地看着团团围住他的唐军。 “放下刀剑,否则就地格杀!”孙从东扬起血迹斑斑的长戟指着他,厉声喝道。 中年汉子听不懂关中话,仍呆滞地坐在马背上一动也不敢动。 孙从东不耐烦了,举起长戟便刺,戟尖一点,将中年汉子手里的弯刀磕飞,随即长戟往上一扬,一股血光飞溅,中年汉子握刀的那只胳膊竟也被长戟生生劈断。 听不懂人话的人,孙从东会用实际行动让他听懂,这是唐军的一贯做法。 所以,掌握一门外语多么重要。 中年汉子被砍断了一条胳膊后终于明白了孙从东的意思,惨叫着从马背上翻滚落地,抱着虚无的右臂凄厉哀嚎。 孙从东皱了皱眉,吩咐道:“趁他还有口气,快把他带到李县伯面前,好好审一下,快点,再耽搁就死了。” 一名骑士在马背上俯身,单手将汉子拎起,打马飞快朝李钦载奔去。 ………… 李钦载这头仍被部曲围住,看着唐军对吐谷浑骑兵完成了切割,救下了牧民,这才稍微松了口气。 孙从东带领将士们屠戮吐谷浑骑兵时,牧民们已成功脱险,策马来到李钦载面前。 为首一名五十许的牧民下马,单手抚胸躬身朝李钦载行礼,用比较生硬的关中话道:“多谢贵人相救,大恩大德,永志不忘。” 李钦载皱眉,老者的话音有点怪,但转念一想,西北吐谷浑边境地带,许多部落的牧民在归顺大唐以前都是被突厥人统治的,而且他们的部落也与突厥通婚,语言方面自然与大唐不尽相同。 于是李钦载也就没在意,笑道:“你们没事就好,既是大唐子民,王师必会保护你们的。” 抬眼望去,一名将士拎着一个缺了胳膊的中年汉子急速奔来,中年汉子已陷入昏迷,鲜血洒了一路,将士将他拎到李钦载跟前,随手往地上一扔。 “李县伯,吐谷浑骑兵已被全歼,留了这一個活口……” 话音一顿,禁军望向地上那唯一的活口,不由有些迟疑:“呃,李县伯快审问吧,再晚怕是问不出什么了。” 李钦载看着地上奄奄一息的中年汉子,叹道:“还问啥?直接给他烧纸吧。” 俯下身,李钦载朝那位仅剩一口气的中年汉子大声道:“喂,刚才我可没动手,下了黄泉莫在阎王面前诬告我,不然别怪我下去找你。” 部曲们愕然望着他,旁边的老魏咧嘴直笑。 李钦载也笑,解释道:“确实不是我动的手,凭啥背黑锅?是这个理儿吧?” 老魏急忙点头:“没错,五少郎双手向来不沾血腥的。” 话刚说完,中年汉子浑身狠狠抽搐几下,再没了声息,死透了。 李钦载望向匆匆赶来的孙从东,鼻孔里哼了一声。 孙从东一脸赧然,垂头抱拳道:“末将知错,刚才下手太重了……” 李钦载叹道:“罢了。反正一切皆已亲眼所见,审不审的并不重要。” 转头望向牧民老者,李钦载客气地笑道:“不知老丈是何方人士,为何会遇到这群杀才?” 老者陪笑道:“小人是兰州附近一个小部落的牧民,今日在兰州城外三十里处放牧,突然遇到这股吐谷浑骑兵,这些人经常抢掠咱们大唐,而且抢掠以后不留活口。” “小人不敢与他们硬抗,于是带着牧民们扔了牛羊便逃命了,幸好遇到贵人相救,否则咱们部落的青壮可就全没了。” 语调还是很奇怪,李钦载听惯了关中话,遇到这种夹生不熟的汉话确实有点不适应,努力分辨了半天才理解了他话里的意思。 于是李钦载笑道:“无妨,能活下来就好,老丈赶紧回去看看你们的牛羊,莫被人抢了,若有需要,我可派一队将士护送你们回去。” 老者急忙道:“不必不必,已太劳烦贵人了,不敢再叨扰,贵人救命之恩,小人无以为报,还请贵人允许咱们牧民磕个头……” 李钦载正要拒绝,老者却回头严厉地对数十名牧民道:“都愣着作甚,救命恩人在前,还不向恩人行大礼!” 牧民们立马散开,朝前走了几步。 围着李钦载的李家部曲们见状也非常自觉地让开了前方的一块空地,这样的场面当然要突出五少郎光辉正义的形象,再拦在牧民面前可就不合适了。 数十名牧民离李钦载只有几步,在老者的带领下,每个人双膝向李钦载跪下。 李钦载骑在马上也觉得不合适,于是下了马,向前打算回礼。 这一幕画面实在很感人,被救者感恩跪拜,救人者谦逊回礼,哪怕大唐天子看到了也会开怀大笑,自豪感油然而生。 然而,站在李钦载一旁的老魏却皱起了眉,看了看为首的老者,又看了看身后那群牧民,老魏神情突然涌上不安,不自觉地朝李钦载靠近了几步。 行礼三拜,老者抬起头,浑浊的眼中突然闪过一道锐利的精光。 此刻,李钦载正垂头回礼,完全没注意到老者的眼神。 老魏注意到了,顿时大惊,一把拽住李钦载的胳膊,然后使劲抱住他,就地往后一滚,口中喝道:“他们是刺客,拿下!” 李家部曲悚然一惊,刘阿四对老魏无条件信任,立马拔刀出鞘,飞身朝老者扑去。 与此同时,老者和牧民也撕去了伪装,各自从怀里掏出一柄小巧的匕首,训练有素地结成圆阵,外围数十人抵御部曲们的进攻,当先三人却冲出包围,挥舞着匕首朝李钦载刺去。 李家部曲刚对牧民形成包围,见有人冲出包围圈,回身变阵再救已来不及,刘阿四反手握住横刀,奋力朝其中一名牧民掷去。 牧民一声惨叫,横刀贯胸而透,倒在血泊中,然而终究还是有两名牧民飞扑到李钦载面前。 危急时刻,老魏却毫不慌乱,一边护着李钦载后退,一边飞快拔刀,身子一矮,刀光掠过,一名牧民手中的匕首被磕飞。 冲出包围圈的三名牧民里,为首的老者便是其中之一,原本憨厚沧桑的老脸此刻狰狞可憎,面对老魏的横刀却不躲不避,以豁出性命的姿态平举匕首,朝李钦载的胸口刺去。 老魏刚磕飞了其中一名牧民的匕首,见老者的匕首以快刺中李钦载,老魏不由大惊,毫不迟疑地抓起地上一把沙子,狠狠朝老者的眼睛扬去。 沙子入眼,老者的动作顿时停滞了一下,趁着这个关口,老魏的横刀再次劈去,老者的后背被劈中,一道长长的血口喷溅而出。 “五少郎速退!”老魏厉声喝道。 李钦载也不多话,掉头就跑,此时此刻什么使节,什么县伯,啥身份都没有任何意义,保了命再说。 变故发生得太突然,几乎是在电光火石之间,孙从东和麾下的禁军将士还没反应过来,李钦载的生命已陷入危急。 直到李钦载掉头就跑的时候,孙从东才大惊失色,恶狠狠地咒骂了几声,手指伸进嘴里打了个呼哨儿,一千禁军将士立马朝李钦载策马奔去,同时也将那伙牧民团团围住。 老者被沙子迷了眼,但依稀可辩李钦载前方飞奔的身影,仿佛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奋不顾身地朝李钦载追杀而去。 李钦载边跑边回头,见老者步步逼近,李钦载也在地上抓了一把沙子,朝老者的脸上一扬,老者的身形再次一滞。 身后紧追的老魏抓住这个机会,就地一滚的同时,横刀飞掠而过,生生斩断了老者的一条腿。 老者一声惨叫倒在沙地上,而此刻骑着马的禁军也赶到,迅速在李钦载和老者之间形成一道人墙。 老者面露绝望,自知刺杀失败,不甘地仰天厉啸几声,举起手中的匕首便待自戕,被眼疾手快的老魏挥刀磕飞。 “狗杂碎,敢刺杀五少郎,想死没那么容易!”老魏恨恨地骂道,顺手擦了一把额头的冷汗,神情一阵后怕。 刚才若真教这伙刺客得手了,老魏和李家部曲们没别的选择,全都拔刀抹脖子谢罪吧,回去哪来的颜面见老公爷。 真的好险呐,差一点就栽了。 另一头,李家部曲们对牧民合围后,牧民们基本也被杀得七零八落。 本来牧民的兵器就不趁手,为掩人耳目,他们都只在怀里藏了一柄匕首,而李家部曲们都是横刀。 短兵器与长兵器对战本不占优势,再加上李家部曲忧愤交加,下手愈发狠辣,牧民们三两下就被解决了一大半。 被禁军将士团团护住的李钦载仍然惊魂未定,看着不远处被斩断了一条腿不住哀嚎打滚的老者,又看了看那伙被屠戮大半的牧民,脑子里仍嗡嗡作响。 毫无疑问,这是一次精心谋划的刺杀,包括那伙追杀牧民的所谓吐谷浑骑兵,都是这场刺杀的演员。 刺杀的目标,就是大唐天子的使节,李钦载。 第五百零六章 大意了,我没有闪 一场精心谋划的刺杀被李钦载躲过去了,说是运气也好,洞察先机也好,总之,针对李钦载的刺杀失败了。 包围圈里的牧民们已被部曲们杀了大半,冲出包围圈的三名刺客一死两伤,为首那名老者被老魏斩断了一条腿,自杀未遂,正捧着腿在沙地上哀嚎。 禁军将士已慢慢围了上去,二话不说将活着的人捆了个结实。 李钦载却仍愣在原地,额头的冷汗一滴滴往下滑落。 这大概是第二次离死亡如此之近,近得仿佛能闻到死亡的腥臭气息。 第一次是在甘井庄的灵堂,被王家的死士刺杀时也是如此。 这一次,李钦载似乎离死亡更近,近到他能看到死神牙齿缝里塞了一片韭菜。 直到扮成牧民的刺客被尽数屠戮,仅剩两名受重伤的刺客惨叫,刘阿四和老魏才急忙上前,焦急的呼喊声中,李钦载悠悠回神。 “五少郎受惊,小人之罪也。”刘阿四和老魏惶恐地单膝跪地请罪。 “没,没什么……”李钦载脑子有些发懵,刚才惊险的一幕仍在脑海里闪现。 要是慢了那么一点点,崔婕可就变寡妇了,爷爷和爹娘白发人送黑发人,荞儿或许不会太惨,毕竟天子给他封了官,武后怕是乐坏了…… 至于学堂里那些小混账,或许有人会为他哭一场,也或许表面假哭,暗地里拍手称快。 经历了生死才赫然发觉,这个世界与他的关系已经很紧密,亲人朋友和敌人,交织成了他在这個世上的一张关系网。 他的生死,一定会牵动很多人的情绪,他与这个世界无法割裂开了。 “无妨,咱们大家都着了道儿,怪不着你们,是敌人太阴险。”李钦载安慰道。 刘阿四一脸愧疚地道:“是小人不够警觉,没能察觉这伙人的意图,害五少郎差点被刺,此间事了,回长安后,小人会向老公爷请罪。” 老魏脸色也有点发白,刚才那一幕在他身经百战的经历里恐怕也不多见,老兵不会把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但李钦载绝对比他的性命重要百千倍。 若是李钦载刚才被刺死,老魏除了拔刀抹脖子,也没有别的方式赎自己的罪了。 李钦载拍了拍老魏的肩,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幸好老魏发现得及时,刚才若非你拽了我一把,这会儿我正跪在阎王殿里诉冤呢。” “对了,老魏,你是如何发现他们不对劲的?” 老魏也强笑了笑,道:“他们伪装得很完美,只在怀里藏了匕首,又是标准的牧民打扮,说实话,老汉当时没看出他们的破绽……” “那你为何突生警觉?” 老魏露出嘴里那排熟悉的黄板牙,笑道:“有个事儿说出来,五少郎或许不信,老汉久经沙场,对‘杀气’这东西敏感得很,谁有敌意,谁暗怀杀心,只要隔得近了,老汉的耳根就发痒。” “说起来玄乎得很,但老汉真有这毛病,从来没失准过,刚才那伙牧民要给五少郎磕头,老汉当时耳根就开始发痒,觉得不对劲了,赶忙拽了五少郎后退。” 李钦载点头,虽然老魏说得玄乎,但他相信。 老兵的战场经验宝贵,遇到敌情时很多都是靠着一种莫名其妙又非常精准的直觉,所谓“耳根发痒”,就是直觉。 “今日多亏老魏救了我……”李钦载又拍了拍他的肩,想到刚才惊险的一幕,他仍忍不住冒汗。 老魏惭愧道:“多年未经战事,老汉退步了许多,若换了当年,老汉看到他们第一眼就该拔刀了。” 现在问题来了,一伙冒充吐谷浑骑兵,一伙冒充牧民,在李钦载面前表演了一出追杀逃亡的戏码,他们究竟是什么来路?刺杀李钦载的目的是什么? “把咱们队伍里通译叫来,阿四,老魏,你俩审审那两个活口,用什么手段我不管,我只要结果。”李钦载眼中杀气闪烁。 由于关中以外民情复杂,尤其西北地带是多民族聚集地,李钦载早在原州时便让人请了几名向导通译,分别通晓突厥语,吐蕃语,吐谷浑语,羌族语等等,这会儿倒真派上用场了。 今日发生了如此大的变故,显然无法继续前行,李钦载下令就地扎营,而刘阿四和老魏则拎着两个活口,找了个偏僻的角落审问。 部曲们扎下营帐,李钦载亲自生火烤肉,香脆冒油的羊腿肉入嘴,李钦载这才感到一阵舒适,被刺杀的惊骇心理也终于被平复了许多。 扎营一个时辰后,刘阿四和老魏走来告诉李钦载,活口已招供了。 然而老魏惭愧地禀报李钦载,审问用刑时下手有点重,活口招供后还是没能撑过去,两个都断气了。 李钦载没问他们用的什么刑,反正大家都清楚,那两个活口无论招不招供也死定了。 “我只要结果,这两伙人啥来历?”李钦载淡淡地问道。 老魏道:“吐蕃派来的。” “两伙人都是?” “都是,那场追杀根本就是演给五少郎看的一场戏,前面一伙人打扮成大唐牧民,后面一伙人打扮成吐谷浑骑兵,骑兵不过是一群必死的弃子,重要的是那伙牧民。” 李钦载点头:“咱们杀了所谓的吐谷浑骑兵,救下了牧民,牧民要给我磕头感恩戴德,想必没人会怀疑他们的诚意和感恩之心……” “牧民磕头的时候不但是他们离我距离最近的时候,同时也是我们戒备心最薄弱的时候。” “选在这个时候出手,呵呵,说真的,谋划这次刺杀的人深谙人心,是个高人,佩服!” 刘阿四惭愧无地,垂头道:“五少郎说得正是,牧民感恩磕头时,小人和弟兄们确实没有任何怀疑,还主动给他们腾出了空地,小人和弟兄们陷五少郎于绝境,罪该万死。” 李钦载叹道:“这件事谁都不怪罪,我们都大意了。” “说到底,咱们的思想没适应环境,从此地开始,我们已经身处战场了,人在战场,要有随时应对明枪暗箭的心态,今日之事,所有人都要自我检讨,包括我。” 第五百零七章 驾至凉州 李钦载从来不惮于承认自己犯下的错误,错就是错了,不必找借口。 穿越者又不是完美无缺的圣人,总归会有犯错的时候,错了就承认,承认后就反省,反省后再改正,多正常的事。 深刻反省之后,李钦载做出了结论。 “人带少了!”李钦载叹息道。 只带一千人,刺客很轻易就混到自己面前动刀,如果自己带了一万人马呢?刺客混到前军阵差不多就该露馅儿了,根本不可能进到中军帐。 所以后世有部电影里的一句台词还是很有道理的,“出来混,全靠兄弟多。” “突然好想当个大将军,把千军万马拴在裤腰带上到处跑,”李钦载黯然道:“也省得被几个刺客追得连滚带爬狼狈逃窜,完全不考虑我的感受和体面……” 想想刚才自己抱头鼠窜的模样,李钦载顿觉没面子,在部曲们面前经营多年的气定神闲和温润如玉的人设瞬间崩塌。 暗自伤怀了一阵后,李钦载又问道:“可曾问清楚吐蕃人为何要刺杀我?” 刘阿四道:“吐蕃人在长安有眼线,陛下封您为大唐使节的消息,吐蕃眼线当天就知道了,八百里快马报于吐蕃后,吐蕃人立马做出了反应。” 李钦载嘴角一勾:“杀大唐使节,嫁祸给吐谷浑?” “大约如此,能不能嫁祸吐谷浑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唐使节不能安然到达吐谷浑。” “此时两国交战正酣,吐蕃军势如破竹,过不了多久便会占领吐谷浑全境,他们不希望突然冒出一位大唐使节打乱他们的计划。” 李钦载若有所思:“大唐使节若死在半路上,长安那边从得到消息到派出新的使节,一来一回至少两个月过去了,两个月里,吐蕃能干的事太多了。” “没错,这便是吐蕃要刺杀您的原因,五少郎要为大唐拖延时间,而吐蕃人,却要为他们自己争取时间。” 李钦载沉默片刻,道:“此次刺杀非常精准缜密,他们差点就成功了,可曾问出是何人在幕后谋划的?” 刘阿四低声道:“吐蕃大相禄东赞亲自谋划。” 李钦载点头:“难怪,这个跟头栽得不冤……” 不必讳言,吐蕃大相禄东赞是个人物,是史书上留名的大人物。 松赞干布统一吐蕃各部有他的功劳,高明的政治手腕和兴国政策,让一个孱弱的高原国家慢慢变得强盛,强盛到连大唐都不得不忌惮三分,其中也有禄东赞的全力辅佐。 松赞干布与文成公主的和亲是他一己促成,吞并吐谷浑是他的谋划,包括以后与大唐的时和时战,也是他一手主导。 尽管李钦载与禄东赞是敌对关系,但并不能否认这是个棘手且聪明的敌人。 李钦载突然笑了起来:“能与禄东赞交手,也算人生快事!哈哈,今夜当痛饮,庆祝我劫后余生。” 一个本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却有机会称量这个时代的英雄,确实是人生快事,输赢都不负今生。 “五少郎,接下来咱们是否继续西行?”刘阿四问道。 李钦载想了想,道:“行程不变,明日继续赶路。我与他的战场不在此地,不在此时,而在吐谷浑。” ………… 按后世的行政划分,吐谷浑属于新jiAng,青海和甘肃等部分地区组合而成,如今是吐谷浑汗国。 虽然与大唐交界,而且历代国主皆尊大唐为宗主国,但吐谷浑历代可汗都不是什么善茬儿,他们最大的特色就是善于左右逢源,谁也不得罪,但也不轻易站谁的队。 当年突厥强盛时,吐谷浑就在大唐和突厥之间摇摆不定,后来突厥被李靖灭了,大唐国势崛起,吐谷浑立马向大唐献上国书,派出使臣朝贺,姿态卑微,诚意十足。 后来吐蕃也崛起了,于是吐谷浑又向吐蕃讨好,而大唐与吐蕃有冲突时,吐谷浑又立马装聋作哑。 偶尔还派出部落青壮袭扰大唐边境,抢掠钱财人口,被大唐问罪后,吐谷浑可汗又马上诚惶诚恐认错,认了错又不改,老实一阵后继续抢掠。 吐谷浑就是这么一块厚颜无耻的滚刀肉,大唐打他都怕脏了手的那种街溜子小痞子货色。 对大唐来说,吐蕃和吐谷浑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按道理,这两个国家打起来,大唐只会拍手称快,恨不得双方打出脑浆子才好。 可惜吐谷浑这个国家的地理位置实在太重要,它扼住了丝绸之路的咽喉,又是中原与西域连通的唯一通道,于是这次吐谷浑挨揍,大唐不得不想尽办法救它。 没别的原因,这块扼住丝绸之路咽喉的土地,掌控在吐谷浑手里,远比掌控在吐蕃手里强得多,若落到吐蕃手里,那么它就成了吐蕃未来进攻大唐的前哨站,同时大唐很快也会失去西域广袤的土地。 李钦载这次的使命,就是为李治解决这个大麻烦,吐蕃必须撤兵,吐谷浑最好掌握在大唐手里,丝绸之路必须保持畅通。 当然,金发碧眼的胡姬李治就不要惦记了,李钦载若敢献,想必武后一定会将她们挨着个儿的扔进井里,最后把李钦载这个罪魁祸首也扔进井里。 经历了刺杀后,李钦载下令加快脚程。 从兰州到凉州,一千余人策马狂奔,大约五天后,李钦载终于赶到凉州城。 进城之前,早有斥候提前入城通报凉州刺史裴申,当李钦载和一千余禁军到达凉州城外时,裴申便领着刺史府大小官员站在城门外迎接。 一行人在城门外下马,裴申与众官员迎上前行礼,李钦载记挂着吐谷浑战事,回礼之后并未寒暄,开门见山地道:“吐谷浑战事如何?” 裴申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两鬓却已见花白,也不知是天生少白头还是被吐谷浑战事给愁的。 裴申闻言立马道:“吐谷浑军队战力不如吐蕃,正向东节节败退,国中十余城池被吐蕃军占领,吐谷浑可汗诺曷钵携弘化公主如今正在积石山一带率残军抵抗。” “凉州城可有出兵?” 裴申急忙道:“未得长安旨令,下官不敢妄动,大唐王师一兵一卒未调动,只派出了数十队斥候打探军情。” 第五百零八章 静观其变 凉州是大唐与吐谷浑之间的边境城池,距离吐谷浑境内不过数百里。 这座城池虽然荒凉贫瘠,但承担着戍边的重要作用,凉州附近有驻军,大约一万人,由凉州都督统领,行政方面由刺史决断。 刺史裴申是长安人,出身河东裴氏,凉州刺史任上已三年余。 凉州这块地面上本就不太平,吐谷浑汗国两面三刀,表面声称与大唐友好,是大唐的藩属,实际上每年都有入寇劫掠的举动。 而凉州只能一边秉持所谓的“友好”论调,一边加大巡边的力度,提防吐谷浑的入寇。 这三年里,裴申觉得是自己人生最灰暗的时期,真的从未有过如此心力交瘁的时候,最近吐蕃入侵吐谷浑,说实话,裴申心里其实有点暗喜,吐谷浑活该报应。 “李县伯可是要即刻入境吐谷浑?下官可请凉州都督派兵护送。”裴申问道。 李钦载摇头:“不急,吐谷浑那么顽强,让他们多抵抗一阵,我得先定个章程,不能没头没脑闯进去。” 裴申笑道:“下官甚为赞同,咱们不妨坐山观虎斗,让两国互相消耗着,李县伯久在长安或许不知,吐谷浑也不是什么善茬儿,对咱们大唐绝非表面那么恭敬,这次也该让他们受点教训了。” “没错,狗咬狗,一嘴毛,让他们先咬着,天子的意思是,吐谷浑的人死光了没关系,重要的是这块地,不能落入吐蕃手中。” 裴申大赞道:“天子圣明,下官也是这么想的。” 李钦载不悦道:“先进城,吃口热乎饭再说,不是我说你,你这刺史当得没礼数,哪有把贵客晾在城门外的道理,不求你载歌载舞夹道欢迎,一顿热饭总要有吧?” 裴申急忙惶恐赔罪,然后殷勤地将李钦载等一行人往凉州城内领去。 进了凉州城,李钦载发现城池内颇为冷清,或许是大战的缘故,城内很少见到商人,只有街边的几间商铺要死不活地开门,伙计懒洋洋地坐在门槛上打呵欠,路上几条流浪狗耷拉着瘦弱的身子觅食。 百姓们普遍穿得比较寒酸,每个人身上的衣裳都有补丁,而且人口显得特别少,整座城池显得空荡荡的,如同刚被土匪抢过似的。 凉州刺史府也好不到哪里去,它只是一座三进的宅子,前堂审断案情,中庭是官吏们的办公场地,后院才是刺史及家眷住的地方。 这是李钦载见过最寒酸的刺史府,连甘井庄李家别院都不如。 进了刺史府,见李钦载表情古怪,裴申不好意思地解释道:“边陲之镇,人口稀少,故而有些简陋,李县伯恕罪。” 李钦载嗯了一声,道:“我有两句话,一句好话,一句坏话。坏话是,你说的没错,这地方真的又破又穷,我这样的权贵子弟来到贵宝地,不夸张的说,真的是‘蓬荜生辉’。” 裴申脸色一僵,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李钦载悠悠又道:“不过好话是,裴刺史,从这座刺史府能看得出,你真的是一个清廉如水的清官,当然,或许也是因为这地方没油水可刮。” 听到李钦载夸他清廉,裴申顿时高兴起来,眼前这位可是天子使节,简称“天使”,他的一句夸赞四舍五入后等同于天子亲口夸赞,回头归京后,顺口向天子提上一嘴,升职加薪岂不是指日可待。 这破地方他可待够了! “多谢李县伯夸赞,下官正如李县伯所说,为官清廉如镜,刚正不阿……”裴申喜滋滋地道。 李钦载瞥了他一眼,缓缓道:“你要这么说的话,我这里还有一句好话和一句坏话……” “请李县伯慷慨直言,下官洗耳恭听。” “坏话是,你脸皮可真厚,好话是……你这样的脸皮很适合当官。” 裴申一滞,这话就有点难辨了,他在犹豫该生气还是该高兴。 入得中庭堂内,裴申当即吩咐设宴,饭菜很快端上来,菜色或许算丰盛,但在娇生惯养的李钦载眼里当然算不得什么。 随便对付了一顿后,李钦载擦了擦嘴,对裴申道:“吐谷浑军队已败退至东面?” 裴申道:“是,吐蕃军势如破竹,吐谷浑绝非对手,诺曷钵可汗已将举国青壮全部调往前线,可仍然难当吐蕃之兵锋。” “‘举国青壮’的意思是,包括还未受战火荼毒的吐谷浑东边部落也将青壮调出去了?” “那是自然,不夸张的说,如今的吐谷浑已是命悬一线,只能把家底儿全掏出来了。” “举凡国内只要是十六到四十岁的青壮,全都要上战场抗敌,无人能例外,许多王公权贵子弟都被充入了军中,可见其国已何等危急。” 李钦载嗯了一声,道:“让他们先打着,凉州驻军不可擅动,斥候不停打探军情,这几日待时机成熟,我再执节入吐谷浑境出使。” 裴申试探问道:“李县伯说‘时机成熟’的意思是……” “意思就是,哪天我懒够了,突然想活动活动,那时时机就成熟了。” 裴申愕然瞪视。 李钦载笑道:“我刚来贵宝地,咱们还不太了解,等你了解我是个啥德行,你一定会忍不住动手打我的。” 裴申强笑道:“李县伯玩笑了,您可真风趣……” 李钦载叹道:“我喜欢玩笑,但刚才那句话不是玩笑。” ………… 出使的事确实不着急,狗咬狗嘛,总得让双方都咬个尽兴。 两国无论谁被消耗,对大唐都是好事,大唐只要盯着吐谷浑的国土不被吐蕃掌控,这是唯一的战略目的。 吐谷浑本就是个两面三刀的所谓藩属国,对大唐殊无敬畏,这样的藩属国,不如趁早灭了,国土直接掌握在大唐手里更稳妥。 于是李钦载索性在刺史府住了下来。 这几日斥候不停被派出去,除了打探军情外,两国交战的前因后果也要查清楚,二狗子可以打糊涂仗,但李钦载却不能稀里糊涂地出使。 第五百零九章 出兵合情合理 裴申终于知道李钦载是什么德行了,难怪他曾说了解了他之后会忍不住打他。 裴申确实有想打他的冲动。 这货来了凉州后,来了一句“静观其变”,然后……就躺平了。 每天除了在刺史府里躺着,就是闲着没事在这座贫瘠荒凉的小城里晃悠。 吐蕃与吐谷浑打得热火朝天,数百里外的凉州城却岁月静好,原本应该出使吐谷浑的使节不慌不忙,仿佛来凉州城度假似的。 裴申不知道李钦载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从官阶和爵位上来说,李钦载是他的上官,他也不好催促,只好任由这位使节爱干啥干啥。 当然,李钦载也不是真的躺平了,实际上每天都有斥候向他禀报军情和两国交战的情报。 吐蕃决定入侵吐谷浑是谋画很久的,他们很早以前就觊觎吐谷浑的土地。 吐谷浑是平原荒漠地区,也有耕地,更重要的是,它是吐蕃人从高原苦寒之地迁到平原的第一块跳板。 今年年初,吐谷浑有一位名叫“素和贵”的大臣犯了死罪,罪名大约很严重,跟夺嫡谋逆有关,如果留在吐谷浑境内,诺曷钵可汗一定会杀了他。 这位素和贵当然不会坐以待毙,于是索性一横心一咬牙,投递叛国了。连夜叛逃到吐蕃。 从古至今,叛国之臣的危害是非常大的,素和贵叛逃到吐蕃后,将吐谷浑的所有机密痛快招了出来,从王室成员到国内驻兵,从孰廉孰贪到国库家底,一五一十说得清清楚楚。 吐谷浑就如同一个被流氓扒了衣裳的美貌少女,浑身上下任何秘密都尽收吐蕃眼底,毫无遮拦可言。 对方的底细都清楚了,再加上吐蕃对吐谷浑蓄谋已久,接下来怎么办?当然是办它! 于是经过两个月的秘密调动集结,吐蕃动员了八万兵力,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悍然出兵。 战争从一开始,吐谷浑就陷入了被动,吐蕃人对吐谷浑的驻军分布,兵多兵寡,城池虚实等等情况了如指掌,战事自然势如破竹,一发而不可挡。 短短两个月,吐蕃军已推进到积石山,也就是说,吐谷浑全境被吐蕃占领了大半,诺曷钵可汗实际能控制的国土面积只剩下三分之一了。 世上不是所有的军队都像唐军这么能打的,这也愈发显得唐军的战力多么剽悍,总之,吐谷浑的军队在这场战事中显得很拉胯,军心士气在一次次失败中愈发颓不可挽,节节败退至积石山以东固守。 了解前因后果后,李钦载对这两个国家都没好印象。 这次出使前,李钦载也明白了李治的战略意图。 李治派李钦载出使不是为了救吐谷浑,而是打算来个渔翁得利,趁着两国交战,大唐扮演最后捡尸的角色。 两方都打得差不多了,大唐再突然出兵,打着救吐谷浑的旗号,实际上将吐谷浑彻底掌握在大唐手里,如此才符合大唐的利益。 战略没问题,吐谷浑必然是大唐国土神圣不可侵犯的一部分,明白了李治的意图后,李钦载便不那么急着出使了。 这次不是犯懒,他是真的需要一个时机。 ………… 刺史府后院住着裴申的家眷,李钦载虽然是上官,也不好意思鸠占鹊巢,让别人的家眷把后院腾出来。 于是李钦载便住在了中庭,这穷地方没法讲究,有个屋子住就不错了。 下午时分,李钦载在院子里架起了烤炉和网架,吩咐刘阿四弄点羊肉来。 初来贵宝地,勉强也算乔迁之喜了,乔迁怎能不撸串儿? 刘阿四半天才挪过来,一脸为难地告诉李钦载,城里卖羊肉的屠户已关门了,毕竟是离两国大战最近的边陲城池,这里的百姓都提心吊胆,做买卖都不上心了,没到天黑便早早关门歇业。 “打听屠户住在哪里,然后带人冲进去,先把屠户揍一顿,再割几斤羊肉回来,如此简单的事也要我教你?”李钦载不满地道。 刘阿四愕然,没想到来到凉州了,五少郎仍是这副跋扈纨绔性子,是不是太嚣张了? “太嚣张了吗?”李钦载摸着下巴反省,然后道:“那就省去一个流程,羊肉不要了,把屠户揍一顿解解气就好。” “五少郎,您是认真的吗?”刘阿四严肃地问道。 李钦载翻了个白眼儿。 刘阿四这种人当部曲挺不错,不过谁跟他搭伙过日子可就倒霉了,毫无情趣可言,跟婆娘行房估计都得关了灯,而且多半只会一种姿势。 李钦载突然问道:“裴申说,吐谷浑节节败退,举国青壮都被调往西面抗敌了?” “是的。” “意思就是吐谷浑东面靠近凉州这附近的部落,几乎没有青壮了?” “是。” 李钦载眼睛眨了眨,道:“阿四,传令部曲和右卫禁军集结!就在今日,就在此刻,出兵吐谷浑!” 刘阿四大吃一惊:“五少郎,咱们只有一千多人呀,再说,出兵打谁?” “出兵又不是跟吐谷浑交战,我只想抢点牛羊而已。” 刘阿四脸色愈发震惊:“就为了吃一顿烤肉?” “不止一顿吧?……你不用管那么多,出兵就对了。” “抢吐谷浑部落?” “没错,快马奔袭,入吐谷浑境内后,遇到部落就抢,牛羊马匹什么的,见啥抢啥,抢完就回来。” “可……天子的意思难道不是要咱们帮吐谷浑吗?五少郎为何还要抢他们?” 李钦载不耐烦了,朝他露出和煦的微笑:“要不要我从头到尾掰开揉碎了给你解释清楚?” 刘阿四一凛,干笑几声,然后抱拳喝道:“小人领命,这就出发!” 没过多久,刺史府外一阵战马嘶鸣过后,急促的马蹄声飞驰而去,越来越远。 与此同时,裴申一脸焦急地跑了过来。 “李县伯,您何故调动兵马出城?” 李钦载正色道:“想烤肉吃,城里没肉了,让部将去吐谷浑抢点肉回来,很合情理吧?” 裴申:“…………” 这个理由……好正当啊,合情合理,无法反驳。 第五百一十章 寇可往,吾亦可往 想吃肉,城里没肉,出城抢肉,逻辑完全没毛病。 吐蕃也好,吐谷浑也好,不管是貌合神离的对手,还是口是心非的藩属,以大唐的体量,有必要在乎邻国的心情吗? 李钦载的逻辑就是如此简单粗暴,他这次出使可不是为了交朋友来的,得罪谁,交好谁,不看情分,看本国利益。 但裴申显然比较保守,对李钦载的决定感到很震惊。 “李县伯,怕是不妥吧?咱们大唐是要帮吐谷浑的呀,您怎么还抢它呢?”裴申脸色有点难看。 李钦载气定神闲地道:“我问你,吐谷浑以前有没有抢过咱们?” 裴申迟疑道:“抢过,但凉州驻军已惩戒过他们,以前吐谷浑部落牧民每次寇边,总要付出一些代价的。” “他们付不付出代价是他们的事,他们能主动来抢咱们,咱们为何不能主动抢他们?就因为咱们是宗主国,所以大国面子比较重要?” “这……”裴申竟无法辩驳。 “这与吐谷浑的战事毫无关系,吐谷浑就算风平浪静,我想抢还是会抢,我若为边将,管教吐谷浑数十年不敢寇边。” “泱泱上国,威服天下,没有被抢了还忍气吞声的道理。” 李钦载加重了语气,道:“寇可往,我亦可往!” 裴申沉默了。 他突然发现,眼前这位天子使节似乎不是那么讲规矩的人,偏偏嘴里的道理还一套一套的。 长安城的纨绔如今都是这般成色了么? 见裴申不出声了,李钦载微笑道:“裴刺史稍安勿躁,待到明日,咱们就可以吃上香喷喷的吐谷浑羊肉了。” ………… 凉州城与吐谷浑境内来回数百里,一千余禁军奉命突袭,到第二天下午时分,刺史府外一阵人喊马嘶,刘阿四和禁军都尉孙从东一脸喜色地走进府内,见面便抱拳行礼。 “李县伯,幸不辱命,此战大捷!”孙从东喜滋滋地道。 李钦载嘁了一声,道:“别乱往脸上贴金,大捷个屁,一千多武装到牙齿的汉子抢掠几个只剩老弱妇孺的部落,你们若未大捷不如找块豆腐撞死。” 孙从东和刘阿四一想也是,脸上的喜悦之色淡了许多。 生吃黄瓜,活劈蛤蟆,这事儿说起来似乎没那么值得高兴的,是个正常人都能办得漂漂亮亮。 “五少郎,此战我王师入吐谷浑境,共突袭吐谷浑小部落五个,杀牧民百十人,得各部落牛羊共计三千余头,战马两千余匹,金银器若干,得十四岁以上少女百余,皆在押解凉州城的路上,小人等先行回城报捷。” 李钦载一愣,吃惊道:“抢牛羊马匹就够了,你们还抢了一百多个女人?啥意思?” 刘阿四茫然道:“女人……不是跟牛羊一样么?五少郎若不需要,可以把她们当奴隶卖掉,咱们大唐攻城掠地后不都是这么干的?” 李钦载扭头望向旁边的裴申:“吐谷浑以前寇边时,可有抢过咱大唐的女人?” 裴申点头:“不仅抢过,还杀过许多。” 李钦载立马决定尊重本地的风土人情:“……卖掉的钱我与刺史府七三分账。” 然后李钦载又问道:“咱们袍泽兄弟有可伤亡?” 孙从东器宇轩昂地挺胸:“各部落只剩老弱妇孺,毫无抵抗之力,咱们毫发无伤。” 李钦载情不自禁啧了一声,拳打南山敬老院,脚踢北海幼儿园,挺长脸呗? 和颜悦色地拍了拍孙从东的肩,李钦载笑道:“回头我写一份请功奏疏,派快马送到长安,敲锣打鼓告诉长安臣民,右卫果毅都尉孙从东痛揍吐谷浑老弱妇孺,大胜而还,必须请功。” 孙从东脸色瞬间大变:“李县伯不可!太没脸了,末将回长安后如何抬头做人,还请李县伯手下留情,绝口不提!” 李钦载嗯了一声,道:“抢来的牛羊留一部份作为行军口粮,剩余的送给凉州城外的边民,至于战马,咱们全收了,急行军时可以交替骑马,加快速度。” 孙从东领命。 “再休息几日,若遇合适的时机,你们再入境吐谷浑抢几次,便宜不能都让吐谷浑占了。” 孙从东和刘阿四兴高采烈地应了。 旁边的裴申神情惊疑起来,这位使节为何看起来完全不像长安的权贵子弟,反而更像从山上下来的草寇? 回头得再仔细核对一下他的告身文书,怕不是个冒牌货吧,玩笑开大了! ………… 离开长安后,李钦载发现自己有点放飞自我了,果然,没能出去撒撒野还是意难平,所以用另外一种方式发泄久抑的情绪。 但是,放飞自我的感觉真的很不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一动一静皆按自己的想法来,完全没有在长安时那么多掣肘牵绊,做事随心所欲。 李钦载甚至都生出一个念头,此间事了,干脆跟李治递一道奏疏,自请永镇甘凉,再把婆娘儿子接过来,一家三口在这穷地方安安稳稳活到寿终正寝。 可惜这只是个很不切实际的梦想,李治大抵是不会答应的,谁也不会任由一柄宝刀挂在墙上当摆设,李钦载的分量,远比他自己想象的更重要。 抢了吐谷浑部落后的第三天,禁军和部曲们终于赶着牛羊战马回了凉州城,后面还用长绳串了一群十多岁的吐谷浑少女,像一串即将下锅油炸的蚂蚱。 队伍回到凉州城的当日便引起了城内百姓的轰动,这样的场景百姓们似乎很久没见过了。 裴申这个刺史当得有点保守,主要以防御为主,如今城里来了个天子使节,刚进城就下令抢掠吐谷浑。 行为虽有点粗鲁,但不得不说,很解气。 牛羊战马进城的当天夜里,李钦载叫上裴申和孙从东,大家美滋滋地吃了一顿吐谷浑烤羊肉,还痛饮了不少酒。 凉州的酒是正宗的西域葡萄酿,酒味虽淡,但后劲不小,李钦载喝了两壶便醉倒了。 第二天一早,部曲叫醒了宿醉的李钦载,禀报有客来访。 客人名叫郑仁泰,官拜凉州都督。 第五百一十一章 又是一位名将 郑仁泰,爵封同安郡公,凉州都督。 所谓“凉州都督”,并非指他只负责凉州方圆的兵马,事实上郑仁泰同时统领都督甘凉肃伊瓜沙六州军事,大唐西面的国门几乎全由他和麾下部将戍守。 这位郑郡公是一位了不得的名将,早期参与过玄武门之变,中期当过李勣的副手,贞观二十一年征伐高句丽,后期为主帅,薛仁贵为副手,北征铁勒九姓。 一生战功赫赫,心狠手辣,是跟李勣同一辈的老将。 如果说大唐兵威震慑天下,全靠诸多核弹级的老将支撑,那么郑仁泰无疑是大唐的核弹之一。 爷爷辈的名将来访,李钦载丝毫不敢怠慢,立马整理衣冠,快步出门相迎。 走出刺史府大门,二话不说先行礼,姿态做足,礼数不缺。 “小子拜见郑爷爷。”李钦载恭敬行礼。 郑仁泰负手站立门外,见李钦载礼数周到,郑仁泰哈哈一笑,单手将他挽了起来。 “早听说英公的孙儿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只恨老夫常年在外戍边,难得一见,今日见之,传闻不虚,比我家那不成器的孙儿强上千百倍。” 李钦载谦逊地道:“郑爷爷谬赞了,小子担当不起。” 郑仁泰点头道:“长安城与你平辈的那群小混账里,你算是最出息的一个了,不错!” 语气一顿,郑仁泰又道:“不过可惜身子骨弱了点,不像个武将的料,塞外风沙稍大一点怕莫会把你吹飞,更别提上阵杀敌了。你爷爷也是当世名将,为何不趁你年轻使劲打熬你的筋骨?” 李钦载咧了咧嘴:“打倒是有,打熬……是真没有。” 郑仁泰皱眉:“那可不成,令祖英雄一世,你就应该承祖业,成就万人敌。” 李钦载欲言又止。 老头儿的观念朴素且固执,爷爷啥样,孙子就该啥样,弄出不一样的活法儿就是不孝。 咋跟他讲道理? 郑仁泰又道:“天子此次点你为使,事了之后在甘凉多留些日子,老夫代你爷爷亲自打熬一下你,弄一身腱子肉回去,让你爷爷高兴高兴。” 李钦载后背一凉。 这特么还是个唐朝版的健身教练…… 说起李勣与郑仁泰的关系,确实比较亲密。贞观二十一年,大唐东征高句丽,那时李勣是辽东道行军大总管,郑仁泰是副总管,两人的革命友谊大约在那时候便坚贞不移了。 可是……你俩的革命友谊没必要拿我作法啊。回头我出使吐谷浑没事,健身练肌肉倒让你给折腾死了,那时我算烈士还是算枉死? “郑爷爷,说正事,该说正事了,军情紧急啊。”李钦载急忙转移话题。 郑仁泰嗤笑:“屁的正事,当老夫耳聋眼瞎么?刚进凉州城便纵兵入境抢了吐谷浑,本事倒是不小,混账性子却一点没改。” 李钦载陪笑道:“纯属意外,对了,小子的部将没出息,不仅从吐谷浑抢了牛羊,还抢了百十个女娃,郑爷爷若有兴趣,您先挑,有顺眼的只管带走,算是小子献给郑爷爷的一番孝心。” 郑仁泰笑骂道:“老夫六十多岁了,你这是打算让老夫在凉州入土为安么?” “没,郑爷爷误会了,您常年戍边,身边也该添几个知冷知热的伶俐人儿,军中皆是粗鄙武夫,侍候您难免粗糙,弄几个女娃在身边,岂不正合适?” 郑仁泰大笑:“老夫统领六州兵马,若想要几个女娃来侍候还不简单?” “好了,说正事,天子点你出使吐谷浑,你打算何时入境?” 李钦载想了想,道:“如今吐蕃和吐谷浑鏖战正酣,小子打算让他们多打一阵子再说,反正狗咬狗嘛,多咬几口,对大唐不是坏事。” 郑仁泰笑道:“不错,狗咬狗,两边都不是好东西,但大唐若欲从中取利,欲掌控吐谷浑,出使之事还是尽快为好……” 说着郑仁泰渐渐变得严肃起来:“吐谷浑如今的境况颇为危急,他们全境已陷大半,诺曷钵可汗率部已退到东面,在多玛城抵抗吐蕃。” “若是大唐再不介入,吐蕃愈发没了顾忌,待到他们占领吐谷浑全境,你这个大唐使节说啥都没用了,吐蕃是绝对不会退兵将吐谷浑双手奉给大唐的。” 李钦载沉思半晌,拱了拱手道:“不知郑爷爷麾下兵马是如何布置的?” 郑仁泰从怀里掏出一份折起来的羊皮地图,展开后指着地图道:“甘州,凉州,鄯州,还有河州和洮州,老夫皆布置了兵马严防吐蕃过境屠戮我大唐边民。” “但老夫麾下只有三万兵马,无法兼顾,故而只在凉州和鄯州布下了重兵,大约三个折冲府,其余的城池只有一个折冲府在守城。” 李钦载又道:“若小子出使后,吐蕃胆大包天敢犯我大唐疆域,郑爷爷当如何?” 郑仁泰冷笑道:“让他们来便是,他们在吐谷浑打老夫尚可坐山观虎斗,若敢将战火烧到大唐境内,就莫怪老夫出兵了。” “郑爷爷好气魄!小子打算过几日便出使吐谷浑,不过小子虽是使节,但难保吐蕃会不会讲规矩,若小子被吐蕃扣押……” 李钦载突然露出可怜兮兮的表情,道:“那时郑爷爷会来救我吧?毕竟小子此行只带了一千人马,这点人马还不够吐蕃塞牙缝的,小子的安全无法保证,全指望郑爷爷为小子壮胆了。” “若郑爷爷现在开始集结兵马,在吐谷浑积石山附近巡边,吐蕃人投鼠忌器,或许便不敢加害于我了。” 郑仁泰瞪了他一眼,道:“咋就是个怂货呢?吐蕃人长了几个胆子敢扣押大唐的使节?” “那可说不准,吐蕃是未开化的不毛之地,异国猢狲根本不懂规矩,若真被他们扣下,小子可不想像苏武那样放几十年的羊……” 郑仁泰想了想,也觉得吐蕃人不靠谱,于是点头道:“好,老夫回营后便集结兵马,以积石山为界,若吐蕃人真敢把你扣下来,老夫正好有了攻打吐蕃的理由。” 第五百一十二章 凉州之变 越危险的地方,越缺少安全感。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没有万夫难当之勇,就不要装逼搞什么单刀赴会。 李钦载对自己的武力值有着非常清醒的认知,他知道自己若没有任何准备便出使吐谷浑,就跟游戏里的小学生送人头一样,死得既丢人又憋屈。 大唐使节?或许管用,但不完全管用,万一人家军队里有个冲动不计后果的,一刀先剁了再说,李钦载除了在阎王殿喊冤,还能怎么办? 李治就算御驾亲征带千军万马给自己报仇,还有什么意义? 怂也好,谨慎也好,总之,李钦载恨不得把千军万马拴在裤腰带上。 至于郑仁泰说什么集结甘凉兵马,李钦载倒是不做什么指望。 首先粮草就是个大问题,大军若发动,海量的粮草都要扔进这个无底洞里,还是那句话,若朝廷有粮食,何至于派李钦载出使?大军直接碾压过去不就完了。 从国家的角度上来说,李钦载这个使节相当于肚子饿的时候先垫吧一下的小饼干,主食要等到来年攒下粮食后再说。 有人当国家的小螺丝钉,同样也要有人当国家的小饼干。 这个称呼比螺丝钉可爱多了。 ………… 郑仁泰与李钦载聊了一阵后便离开了,他要回去整顿兵马,李钦载也是个识趣的人,当即慷慨奉送郑仁泰一千头羊,给将士们改善一下伙食。 抢来的不义之财要赶紧花掉,不然会倒霉的。 第二天,李钦载派人入境吐谷浑,以宗主国大唐的名义正式向吐蕃和吐谷浑交战双方下了一份文书。 文书措辞很严厉,首先告诉两国,大唐天子遣派的使节已至凉州,其次,使节严厉敦促交战两国,马上停战,接受大唐使节的调停。 这份文书的作用当然微乎其微,吐蕃既然存了吞并吐谷浑的心思,必然不会在乎大唐的反应,使节的几句话就能叫停一场战争,做梦呢。 文书的实际意义是,它在告诉交战两国,大唐使节来了,等于大唐也开始参与这场游戏,从此两国交战变成了三国博弈,做好迎接新玩家入局的准备。 不出所料,文书投出去后如石牛入海,毫无反应。 斥候回报,两国前线仍然打得如火如荼,脑浆子都打出来了。 大唐并没有置身事外,郑仁泰不停向两国派出一队又一队的斥候,打探两国军情,并增加了巡视边境的频率,尽管缺粮,但大唐仍摆出了随时入局的态势。 然而,李钦载执节出使的时机仍然没到。 两天后的半夜,李钦载还在睡梦中,却被一阵喧闹声吵醒。 一肚子起床气的李钦载暴怒了,披着衣裳走出房门,张嘴就要骂街,刘阿四却一个箭步冲到面前。 “五少郎,不好了,有人烧了凉州城的官仓。” 李钦载一惊,起床气顿时灰飞烟灭:“粮食烧了多少?纵火之人可有被拿住?” “官仓烧了三间,损失粮食千石,纵火之人趁着夜黑逃了。” 李钦载大怒:“裴申是个蠢货么?官仓都看不住,人也没拿下,这个官儿他是不想做了!” 抬眼一扫,东面的火光照亮了半边天,官仓的大火仍然没被扑灭。 李钦载脸色铁青,冷冷道:“先灭火,追责的事以后再说,派快马请郑仁泰调兵,先把边境封锁了。” 穿上衣裳,李钦载领着部曲匆匆朝官仓奔去。 裴申人就在救火的现场,他的眉眼面孔已被大火熏得黝黑,一脸气急败坏,甚至亲自端着水桶参与救火。 城内无数百姓军民都参与进来了,官仓事关所有人的生存,军民全都急红了眼,救火现场一片哭嚎,无数百姓跺脚大哭大骂,有的人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端着盆往火场里冲。 李钦载和部曲们二话不说也参与进来,这种情况下没别的办法,只能不断地打水,泼水。 一夜忙碌过后,官仓的大火终于扑灭,然而三间官仓也被烧得干干净净,粮食一点也不剩了。 衣裳被烧得褴褛破烂,连头发都烧卷的裴申失神地站在官仓外,看着满目疮痍的景象,两腿一软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李钦载气得上前狠狠踹了他一脚:“哭啥!善后的事不做了?” 裴申仍然大哭不止,人已快崩溃。 凉州荒凉,能耕种的土地不多,边城的粮食本就不富裕,大多数需要朝廷拨付,尤其是最近两国交战时期,边境上的唐军枕戈待旦,随时准备出征。 这个节骨眼上,官仓居然被烧了,可想而知罪过多大,耽误了多么重要的军情。 裴申只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一片全黑,再也看不到希望了。 见裴申已失去了理智,李钦载怒其不争,只好下令将刺史府所有官员全召到面前。 “从现在起,凉州城我来接管。”李钦载不容置疑地道。 众官员都参与了救火,每个人的模样都很狼狈,见裴申哭得伤心,对身外事浑然不理会,于是官员们纷纷向李钦载行礼,表示愿意听令。 “首先,城内从今日起宵禁,马上颁下宵禁令,入夜后仍有军民在外者,一律以敌国奸细问罪。” “其次,凉州司马立即安排人手,从鄯州,兰州,甘州等城借调粮食,十万火急,越快越好。” “第三,今日起,凉州城加强进出城池人员的搜身盘问,剩余的官仓重兵戒备,任何人若无本官亲令,不得进入官仓,违者立斩。” “第四,马上派人分赴边境各州城,向各州刺史通报此事,请他们严加提防敌国奸细纵火烧官仓。” 众官员凛然领命。 安排了一切后,李钦载冷冷瞥了一眼仍坐在地上发呆的裴申,转身就走。 回刺史府的路上,李钦载一边走一边对刘阿四道:“派人快马回京,奏请天子,我需要百骑司的帮助,揪出藏在城内的敌国奸细。” 刘阿四立马应下。 李钦载咬牙道:“敢烧我的官仓,胆子不小,阿四,明日你和孙从东再领兵出城,入吐谷浑境,见部落就抢,我的损失必须补回来!” 刘阿四吃惊地道:“五少郎认为是吐谷浑派奸细干的?” “我咋知道是谁干的,反正谁惹了我,我就惹吐谷浑!” 第五百一十三章 弘化公主 凉州官仓这把火是谁放的,基本已是无头悬案。 没关系,幸好李钦载不是什么讲道理的人,证据什么的更是可笑。 理论上吐蕃和吐谷浑两国都有嫌疑。 如果的吐蕃放的火,那么目的就是不让唐军参与两国的交战,本来今年大唐的粮食不多,这也是制约大唐出兵最大的理由。 如今再烧了凉州官仓,或许别的城池的官仓也会被烧,这就更大可能地阻止了大唐出兵帮吐谷浑。 粮食不够,大唐的王师就像秒射的中年男人,看着白花花的婆娘,疲惫,无奈,有心无力,还不得不忍气吞声接受婆娘的鄙夷唾骂。 吐谷浑也有嫌疑。 如果烧官仓的奸细是吐谷浑派来的,那么目的就是挑起大唐的怒火,并顺理成章嫁祸给吐蕃,现如今凉州城的官民都在骂吐蕃,似乎已认定了是吐蕃派人干的。 若真凶是吐谷浑,他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同样的事只要吐谷浑多干几次,大唐就算脾气再好,只怕也忍不住要出兵了,饿着肚子也要揍吐蕃一顿,如此吐谷浑即将灭国的危机便解决了。 两国都有嫌疑的情况下,李钦载如何选择? 他的选择很另类,不管谁是真凶,我先抢了吐谷浑再说。 五少郎在长安都没讲过道理,来到这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当然更不需要讲道理。 不管谁惹我,我就惹吐谷浑,不服憋着。 凉州官仓被烧的第二天,孙从东和刘阿四领着一千余将士再次出发,从西北方向入祁连山脉,进入吐谷浑境内,见人抢人,见粮抢粮。 三天后,一千余将士满载而归,抢得牛羊千头,战马千匹,刘阿四这个不争气的居然又抢了一百多个吐谷浑少女。 显然离开长安后,彻底放飞自我的不仅仅只有李钦载一人。 抢来的牛羊李钦载全部送给了郑仁泰,以弥补凉州官仓给唐军的损失。 吐谷浑接连两次被抢,而且是被大唐背刺,吐谷浑可汗诺曷钵终于遭不住了。 前方将士还在与吐蕃侵略军殊死相搏,后面的大唐不帮自己就算了,居然还派兵抢掠自己? 抢错人了吧你! 你去抢吐蕃啊! 虽然仅仅只是几个小部落被抢,但事情落在诺曷钵可汗的耳里却不简单,震惊之余不由得开始胡思乱想,对大唐抢掠自己的目的猜疑不已。 李钦载只不过派出了一千余的小股军队,抢的也只是小部落,动作也都是小动作,但在大人物眼里,任何一个小动作都会被无限放大。 所以,大唐打算落井下石,联合吐蕃一起吞并吐谷浑? 否则他怎会无缘无故抢掠自己?按常理来说,这个关口大唐就算无力出兵,也该在道义上与吐谷浑站到一起,一同谴责吐蕃的入侵行径才是。 可大唐却派兵抢掠吐谷浑,如此不寻常的迹象,诺曷钵可汗不得不怀疑大唐的动机和目的。 在这场战争里,吐谷浑打得很艰难,吐蕃人战力剽悍,吐谷浑节节败退,眼看要被灭国了,诺曷钵可汗已经无法承受宗主国的背刺。 于是惊疑不定的诺曷钵可汗当即向凉州城派出了使节。 抢掠吐谷浑后的第四天,凉州城外行来一队人马,为首一人竟是女子。 女子头戴斗笠,黑纱覆面,一袭红装分外惹人瞩目,后面的骑队皆是皮袍挎刀,头戴毡帽,标准的西域风俗打扮。 女子来到城门外,仰头看着凉州高耸的城楼,眼眶竟有些发红,喃喃道:“二十多年了,终于踏上故土……” 城门紧闭,城楼上传来喝问声,骑队一名骑士上前,用生硬的汉话高喊道:“吐谷浑诺曷钵可汗之后,大唐弘化公主殿下,奉可汗之令,面见大唐天子使节!” 城楼沉寂良久,然后,厚重的城门缓缓打开。 弘化公主抿唇,一言不发领着骑队进城。 凉州刺史府外,李钦载,裴申等一众官员站在府门外,等候弘化公主到来。 李钦载纵是大唐天子使节,也必须站在门外等。 因为弘化公主是先帝李世民的女儿,与李治平辈。 贞观十四年,李世民送年仅十七岁的弘化公主和亲吐谷浑,到如今已有二十三年。 送出去和亲的大唐公主仍然是公主,公主是主,李钦载是臣,所以必须恭敬地在门外迎接。 没多久,弘化公主领着骑队到来,一直到李钦载跟前数丈外才勒马停下。 李钦载和裴申当即上前行礼,拜见公主殿下。 弘化公主下马,掀开斗笠上的黑纱,露出一张略显苍老的脸颊。 算算年月,如今的弘化公主已然四十岁,塞外风沙苦寒之地,再怎样维护保养,皮肤终究不如年轻时白嫩。 见面前一群人穿着大唐的官服,行着大唐的礼仪,弘化公主的眼眶又红了,然而想到自己如今的身份和立场,不由幽幽地叹了口气。 良久,弘化公主道:“你们谁是天子使节?” 李钦载上前一步,躬身道:“下官李钦载,忝为天子使节。” 弘化公主认真打量了他一番,道:“李钦载?天子使节竟如此年轻,你出身何门?” “英国公讳勣,是下官的祖父。” 弘化公主微微吃了一惊,道:“原来竟是英公之后,难怪了。” 随即弘化公主突然沉下脸,道:“派兵抢掠吐谷浑部落者,是何人下的令?” 刺史府众官员沉默,仍然保持躬身的姿势,却整齐划一地往后退了一步,唯独李钦载一动不动,将自己暴露得一览无遗。 李钦载扭头,吃了一惊,这帮没节操的东西,一声不吭就把自己卖了? 弘化公主却盯着他的脸,冷笑道:“原来是你下的令……” 李钦载硬着头皮道:“公主殿下恕罪,臣不得已为之。” “说说,有何不得已之处?” 李钦载眼睛飞快眨了几下,面不改色地道:“臣得到军报,有一名吐蕃的奸细在凉州城内烧了官仓后,遁入吐谷浑境内,臣为了追索这名奸细,这才下令进入吐谷浑……” “至于抢掠部落什么的,大军索贼,难免误伤,此事应是误会。” 弘化公主咬牙道:“一句误会便交代过去了?无缘无故抢掠藩属国,大唐的颜面何存?” “你倒是去抢吐蕃呀!” 第五百一十四章 谈判 被弘化公主训斥得有点不好意思,李钦载不禁开始反思自己。 是啊,老逮着吐谷浑薅羊毛,确实有点过分了,这不是捏软柿子吗? 可话说回来,……软柿子才好吃呀。 “殿下恕罪,一切都是误会,主要是吐谷浑离得近……”李钦载真诚地辩解道。 弘化公主快气炸了:“离得近就活该被抢?” 李钦载不吱声了,无论从地理位置还是人力成本上来说,离得近真的活该被抢,这应该是千百年来朴实善良的人民群众的共识吧? 兔子不吃窝边草,问题是广大人民群众不是兔子呀。 “殿下刚来凉州,还请入刺史府歇息,下官为公主殿下举宴洗尘。” 弘化公主悻悻一哼,抬步便往里走,嘴里不满地嘟嚷:“……二十多年未回长安,如今的长安子弟们咋变成这样了?” 李钦载跟在她身后,急忙为长安的混账们洗白:“殿下,只有臣一人变成这样了。” “闭嘴!” ………… 弘化公主与诺曷钵可汗可汗夫妻二十多年,严格意义上来说,她的立场已站在吐谷浑一方了。 这也是诺曷钵可汗今日遣她为使的原因。 所以弘化公主今日一见面便指责李钦载抢掠吐谷浑,往年吐谷浑抢掠大唐边民时,却没听她谴责过她夫君。 可以理解,已是嫁出去的女儿,当然只会站在婆家的立场上说话,夫妻二十多年若还时时站大唐的立场,这位公主殿下约莫活不到这个岁数。 进了刺史府,弘化公主坐在首位,李钦载忝陪,裴申次之。 裴申的脸色仍有些灰败,官仓被烧对他的仕途影响很大,快马已回京禀报,朝廷的处分还没下来,这个刺史能不能继续做下去,看他的八字生得巧不巧了。 边城贫瘠,刺史府的酒宴上没有歌舞娱乐,酒菜也颇为简陋。 弘化公主大约在吐谷浑撸惯了烤肉,居然也不介意,酒菜上桌便动手吃喝起来,一举一动无不透着一股豪迈。 大唐的公主里,这一位走的是大开大合的路数。 李钦载起身敬了一盏酒,弘化公主一手抓着烤肉,一手端着酒盏,豪迈笑了两声,一口闷。 李钦载恍惚间有种错觉,感觉自己来到了梁山好汉聚义厅,眼前这位不是弘化公主,是弘化哥哥。 再加上吐谷浑抢过大唐,李钦载也抢过吐谷浑,大家都干过无本买卖,聚义厅的名号实至名归。 所以,吐蕃就是方腊?接下来该讨论征方腊了? “天子遣尔为使,既然到了凉州,为何迟迟不入吐谷浑调停?”弘化公主开门见山问道。 “下官来凉州的路上偶感风寒,不堪跋涉……”李钦载一手抚额,另一手翘起兰花指,摆了个弱不禁风的造型。 弘化公主眯了眯眼,冷笑道:“刚才那盏酒可喝得豪爽,一点都看不出偶感风寒的样子。” “……回光返照。” “行了,直说吧,究竟为何拖延不使?” 李钦载叹道:“公主殿下,如今下官出使的时机尚未到。” “你在等什么时机?”弘化公主有点生气了:“吐谷浑大半已陷吐蕃之手,再拖延几日就要被灭国了,诺曷钵可汗一直在等大唐的援兵,可援兵不至,使节也不至,难道天子要眼睁睁看我吐谷浑灭国吗?” “吐谷浑若被掌握在吐蕃之手,大唐有甚好处?” 李钦载沉声道:“想必殿下知道,今年大唐北方干旱,粮食歉收,王师无粮可支,经不起一场大战,若吐谷浑想要大唐出兵,可否提供王师粮草?” 弘化公主一滞,脸色顿时涨红了。 吐谷浑本来就不是什么产粮之地,如今三分之二的国土已陷落,支应本国军队已经非常艰难,哪里腾得出多余的粮草提供唐军? 见弘化公主期期说不出话,李钦载投以同病相怜的眼神。 大家都是穷朋友,你没有的东西,凭什么觉得我有? 嗯?好像有什么歧义…… 半晌,弘化公主又道:“可你至少该入吐谷浑调停,天子任尔为使,你难道便如此应付差事?” 李钦载皱眉:“殿下在教我做事?” 弘化公主一呆,接着拍案而起:“大胆!竟敢对本宫如此无礼!” 李钦载针锋相对道:“殿下如今是吐谷浑使节,我是大唐使节,我说错什么了吗?” “本宫是大唐公主!” “你是诺曷钵可汗之妻!” 弘化公主重重坐下,眼中顿时落下泪来:“二十多年前,太宗先帝送我和亲时曾亲口说过,我永远是大唐公主,永远是他的女儿。” 李钦载语气一缓,低声道:“既然是大唐公主,殿下可否站在大唐的立场上看待此事?两国之战能否调停,何时调停,天子自有他的安排,下官做任何事都必须符合大唐的利益。” “那吐谷浑呢?” 李钦载笑了笑:“吐谷浑能给大唐什么?” “为大唐扼守西北,牵制吐蕃,还不够么?” 李钦载悠悠地道:“这些,大唐可以亲自做。” 弘化公主大吃一惊,腾地一下又站了起来。 这句话的信息量很大,含蓄的意思是,大唐可以把吐谷浑拿过来,划为自己的国土。 “你,你……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天子的意思?”弘化公主惊疑道。 “哈哈,殿下勿惊,下官的意思是,大唐需要得到利益,国与国之间没有无缘无故帮忙的道理。” 弘化公主眯起眼冷声道:“你想要什么?” “要一个师出有名的理由,以及,大唐该有的名分。” “吐谷浑历来认大唐为宗主国,这个名分还不够?” 李钦载沉默许久,缓缓道:“大唐若将吐谷浑作为诺曷钵可汗的封地,历代可汗必须接受大唐的册封,不知殿下可否接受?” 弘化公主咂摸一下,接着大怒:“原来你打着这个主意!” 化为封地,与藩属国,两者的性质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藩属国有自主权,有国名,有君臣,但封地,说白了就是大唐国土的一部分,跟藩王的封地一样,必须接受长安朝廷的册封和统治,包括军队,行政和赋税等等权力,全部要交给长安。 一言蔽之,大唐想把吐谷浑一口吞了。 第五百一十五章 再次出兵 国与国之间别谈感情,谈感情伤利益。 吐蕃与吐谷浑的战事发展到这个阶段,其实明眼人都看得出,吐谷浑被灭国是迟早的事。 如果大唐出兵干预呢? 残酷的真相是,大唐出兵干预,吐谷浑的结局也是一样,不一样的是,吐谷浑是掌握在吐蕃手里,或是大唐手里。 如今正在殊死抵抗的吐谷浑,已从棋盘上的棋子渐渐沦为弃子。 这就是小国的悲哀,千百年来皆如此,哪怕是一千多年以后,仍然如此。 只有大国,才是那只执棋的手,才能决定棋子该落在何处。 李钦载很清楚李治的战略意图,李治不希望此战过后,大唐的西北仍然受制于吐蕃和吐谷浑,吐蕃是个大麻烦,吐谷浑是个小麻烦,终归不如将吐谷浑的土地掌握在大唐自己手里强。 吐蕃与吐谷浑的这场大战,对吐蕃是个机会,对大唐何尝不也是机会。 可惜,身在局中的弘化公主看不清楚局势。 她仍然天真地以为,只要大唐出兵,帮他们把吐蕃赶走,诺曷钵可汗仍能统治吐谷浑,诺曷钵的后代仍能永世继承王位和土地臣民。 大人,时代变了啊。 弘化公主气得浑身直哆嗦,李钦载的一句话让她瞬间破防了。 吃着火锅唱着歌,她夫君好好的可汗当着,眼前这货一句话就让她夫君降成了大唐的藩王? 那她这个大唐公主算甚么?王妃? “李钦载,本宫再问你一次,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大唐天子的意思?”弘化公主两眼赤红,咬牙问道。 李钦载笑了:“殿下勿急,下官是大唐使节,使节嘛,当然要为大唐争取最大的利益,诺曷钵可汗若把握不住吐谷浑,不如让大唐来把握。” “否则大唐纵是今年帮吐谷浑打退了吐蕃,人家明年又来了咋办?年复一年帮吐谷浑出兵,大唐会很困扰的,贵我两国再大的情分也会越磨越薄……” “李钦载,你休想!本宫绝不会答应,诺曷钵可汗也绝不会答应!”弘化公主怒道。 “你这个使节是尸位素餐之辈,根本靠不住,本宫要向天子上疏,请天子发兵救吐谷浑!” 李钦载也不生气,笑道:“殿下请便,下官对大唐问心无愧。” 见李钦载的态度,弘化公主情知无法以自己的公主身份左右李钦载的决定。 这个来自长安的纨绔子弟,似乎不是无能之辈,从他来到凉州后的种种作为来看,反而有点棘手。 尤其是对吐谷浑亦敌亦友的态度,更是让弘化公主捉摸不透,这也给两国之间的关系蒙上了一层朦胧的迷雾。 大唐使节代表天子,也就是说,如今的大唐天子对吐谷浑究竟存着怎样的心思,恐怕这个答案不是那么美好。 弘化公主越想越惶恐,她不希望自己和夫君像丧家之犬一样被人驱赶,更不希望成为两个大国之间博弈后的弃子。 酒宴已到尾声,宾主不欢而散。 对弘化公主来说,这次谈判不是没有收获,至少她已隐约明白了大唐天子的态度。 天子的态度对吐谷浑不利,使节迟迟不入境,多半是存了得渔翁之利的心思,让两国厮杀消耗,最后大唐若能出兵,无论谁是大唐的敌人,收拾起来都轻松得多。 可惜的是,弘化公主明知大唐或许存着这样的心思,她却什么都无法改变。 吐蕃的进攻必须抵抗,大唐的拖延她却无可奈何。 她终究已不是那个太宗膝前的女子,如今的大唐天子也不可能真将她当成亲姐姐,这就是公主和亲的悲哀。 酒宴散去,李钦载吩咐刺史府官员安排弘化公主在馆驿住下。 离开刺史府时,弘化公主已有了几分醉意,李钦载含笑领着众官员将她送出门外。 弘化公主刚要骑上马,动作突然顿住,扭头瞪着李钦载。 “接连两次抢掠吐谷浑部落,事不过三,本宫不希望有下次了。” 李钦载急忙道:“殿下放心,下次我抢吐蕃去。” 弘化公主嗯了一声,一时间竟也没反应过来,一位代表大唐天子的使节带着部曲禁军,像一群十年没尝过肉味的草寇似的,整天琢磨抢这个抢那个是不是有什么不对劲。 此刻的她只觉得他不抢吐谷浑就好。 点了点头,弘化公主突然又道:“你们抢掠吐谷浑的牛羊战马也就罢了,还抢吐谷浑的女人算怎么回事?明日给本宫一个不少还回来!” 李钦载吃了一惊,尴尬地道:“啊?都……都卖掉了。” ………… 将弘化公主送回馆驿后,李钦载回到刺史府,将刘阿四和孙从东召了过来。 “眼下的情况,我还需要继续拖延下去,所以,我仍然不能出使吐谷浑。”李钦载沉声道。 “我这个使节其实最重要的任务不是调停两国战争,而是拖延,给大唐江南淮南两道筹集粮草争取时间,一旦粮草筹齐,大唐王师便会出兵吐谷浑,那时我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孙从东用力点头:“末将明白了。” 李钦载又道:“但眼下吐谷浑越打越寒碜,估摸撑不了多久就要被灭国了,这不符合大唐的利益,一旦吐蕃完全占领吐谷浑,对大唐来说更麻烦了,所以,我们需要做出点事情,来拖缓吐蕃进攻的节奏。” 孙从东和刘阿四抱拳道:“请李县伯吩咐。” 李钦载沉吟片刻,道:“李家部曲和一千禁军再次进入吐谷浑,这次开赴积石山,也就是两国交战的前线,你们需要上阵一次,给吐蕃一个震慑。” 孙从东两眼一亮,道:“末将愿率将士破阵!” “破啥阵?显着你了?我的意思是,用你们的三眼铳上阵,三段列阵狙敌,给吐蕃和吐谷浑两国好好上一课,同时也给我在后方说话谈判增加一些分量,明白吗?” 李钦载竖起一根手指,缓缓道:“记住,只需要上阵一次,当着两国的面,给吐蕃一次迎头痛击,交锋过后,若吐蕃退兵,你们也退,阵线交给吐谷浑继续守,我需要的是震慑,不是让你们去拼命。” 第五百一十六章 二次谈判 被弘化公主训斥得有点不好意思,李钦载不禁开始反思自己。 是啊,老逮着吐谷浑薅羊毛,确实有点过分了,这不是捏软柿子吗? 可话说回来,……软柿子才好吃呀。 “殿下恕罪,一切都是误会,主要是吐谷浑离得近……”李钦载真诚地辩解道。 弘化公主快气炸了:“离得近就活该被抢?” 李钦载不吱声了,无论从地理位置还是人力成本上来说,离得近真的活该被抢,这应该是千百年来朴实善良的人民群众的共识吧? 兔子不吃窝边草,问题是广大人民群众不是兔子呀。 “殿下刚来凉州,还请入刺史府歇息,下官为公主殿下举宴洗尘。” 弘化公主悻悻一哼,抬步便往里走,嘴里不满地嘟嚷:“……二十多年未回长安,如今的长安子弟们咋变成这样了?” 李钦载跟在她身后,急忙为长安的混账们洗白:“殿下,只有臣一人变成这样了。” “闭嘴!” ………… 弘化公主与诺曷钵可汗可汗夫妻二十多年,严格意义上来说,她的立场已站在吐谷浑一方了。 这也是诺曷钵可汗今日遣她为使的原因。 所以弘化公主今日一见面便指责李钦载抢掠吐谷浑,往年吐谷浑抢掠大唐边民时,却没听她谴责过她夫君。 可以理解,已是嫁出去的女儿,当然只会站在婆家的立场上说话,夫妻二十多年若还时时站大唐的立场,这位公主殿下约莫活不到这个岁数。 进了刺史府,弘化公主坐在首位,李钦载忝陪,裴申次之。 裴申的脸色仍有些灰败,官仓被烧对他的仕途影响很大,快马已回京禀报,朝廷的处分还没下来,这个刺史能不能继续做下去,看他的八字生得巧不巧了。 边城贫瘠,刺史府的酒宴上没有歌舞娱乐,酒菜也颇为简陋。 弘化公主大约在吐谷浑撸惯了烤肉,居然也不介意,酒菜上桌便动手吃喝起来,一举一动无不透着一股豪迈。 大唐的公主里,这一位走的是大开大合的路数。 李钦载起身敬了一盏酒,弘化公主一手抓着烤肉,一手端着酒盏,豪迈笑了两声,一口闷。 李钦载恍惚间有种错觉,感觉自己来到了梁山好汉聚义厅,眼前这位不是弘化公主,是弘化哥哥。 再加上吐谷浑抢过大唐,李钦载也抢过吐谷浑,大家都干过无本买卖,聚义厅的名号实至名归。 所以,吐蕃就是方腊?接下来该讨论征方腊了? “天子遣尔为使,既然到了凉州,为何迟迟不入吐谷浑调停?”弘化公主开门见山问道。 “下官来凉州的路上偶感风寒,不堪跋涉……”李钦载一手抚额,另一手翘起兰花指,摆了个弱不禁风的造型。 弘化公主眯了眯眼,冷笑道:“刚才那盏酒可喝得豪爽,一点都看不出偶感风寒的样子。” “……回光返照。” “行了,直说吧,究竟为何拖延不使?” 李钦载叹道:“公主殿下,如今下官出使的时机尚未到。” “你在等什么时机?”弘化公主有点生气了:“吐谷浑大半已陷吐蕃之手,再拖延几日就要被灭国了,诺曷钵可汗一直在等大唐的援兵,可援兵不至,使节也不至,难道天子要眼睁睁看我吐谷浑灭国吗?” “吐谷浑若被掌握在吐蕃之手,大唐有甚好处?” 李钦载沉声道:“想必殿下知道,今年大唐北方干旱,粮食歉收,王师无粮可支,经不起一场大战,若吐谷浑想要大唐出兵,可否提供王师粮草?” 弘化公主一滞,脸色顿时涨红了。 吐谷浑本来就不是什么产粮之地,如今三分之二的国土已陷落,支应本国军队已经非常艰难,哪里腾得出多余的粮草提供唐军? 见弘化公主期期说不出话,李钦载投以同病相怜的眼神。 大家都是穷朋友,你没有的东西,凭什么觉得我有? 嗯?好像有什么歧义…… 半晌,弘化公主又道:“可你至少该入吐谷浑调停,天子任尔为使,你难道便如此应付差事?” 李钦载皱眉:“殿下在教我做事?” 弘化公主一呆,接着拍案而起:“大胆!竟敢对本宫如此无礼!” 李钦载针锋相对道:“殿下如今是吐谷浑使节,我是大唐使节,我说错什么了吗?” “本宫是大唐公主!” “你是诺曷钵可汗之妻!” 弘化公主重重坐下,眼中顿时落下泪来:“二十多年前,太宗先帝送我和亲时曾亲口说过,我永远是大唐公主,永远是他的女儿。” 李钦载语气一缓,低声道:“既然是大唐公主,殿下可否站在大唐的立场上看待此事?两国之战能否调停,何时调停,天子自有他的安排,下官做任何事都必须符合大唐的利益。” “那吐谷浑呢?” 李钦载笑了笑:“吐谷浑能给大唐什么?” “为大唐扼守西北,牵制吐蕃,还不够么?” 李钦载悠悠地道:“这些,大唐可以亲自做。” 弘化公主大吃一惊,腾地一下又站了起来。 这句话的信息量很大,含蓄的意思是,大唐可以把吐谷浑拿过来,划为自己的国土。 “你,你……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天子的意思?”弘化公主惊疑道。 “哈哈,殿下勿惊,下官的意思是,大唐需要得到利益,国与国之间没有无缘无故帮忙的道理。” 弘化公主眯起眼冷声道:“你想要什么?” “要一个师出有名的理由,以及,大唐该有的名分。” “吐谷浑历来认大唐为宗主国,这个名分还不够?” 李钦载沉默许久,缓缓道:“大唐若将吐谷浑作为诺曷钵可汗的封地,历代可汗必须接受大唐的册封,不知殿下可否接受?” 弘化公主咂摸一下,接着大怒:“原来你打着这个主意!” 化为封地,与藩属国,两者的性质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藩属国有自主权,有国名,有君臣,但封地,说白了就是大唐国土的一部分,跟藩王的封地一样,必须接受长安朝廷的册封和统治,包括军队,行政和赋税等等权力,全部要交给长安。 一言蔽之,大唐想把吐谷浑一口吞了。 第五百一十七章 首战 国与国之间的谈判是个非常繁琐的事情,而且绝对不止一次两次。 两国必须在无尽的争吵骂街中一步步进攻或防守,一点一点敲开对方的心理防线,最终达到本国需要的利益诉求。 李钦载和弘化公主就是如此。 二人的身份其实都是使节,各自代表自己的国家。 谈呗,你骂我一句,我对你竖个中指,你再祝我全家富贵,我祈求上天赶紧把你埋了…… 过完嘴瘾聊正事,聊到中场休息继续问候对方的家人亲友,接着继续聊正事。 李钦载不知道别人谈判是怎么谈的,据说从古至今出现过很多牛逼的谈判人物,张仪苏秦诸葛亮什么的,人家谈得文雅,动辄引经据典舌战群儒。 李钦载做不到,文化水平受限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对方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实在下不了嘴舌战。 不过在威胁恐吓骂街这个另类的领域,李钦载觉得自己还是有一战之力的。 这不,弘化公主眼眶已红,都快被自己气哭了。 四十多岁的婆娘,昨日还在聚义厅与他痛饮,互相抱拳口称哥哥,今日却梨花带雨猛女落泪,视觉落差有点大。 “殿下,你是代表诺曷钵可汗的使节,你要坚强。”李钦载诚恳地劝道。 吵架吵一半就哭,太没意思了,你们可以换选手继续吵,哭这个举动属于下三滥了。 “滚!”弘化哥哥粗声怒吼,狠狠一擦眼眶,眼泪没了,正在回蓝。 李钦载试探着道:“要不……明日再战?” “想都别想,今日就把事情说清楚,你的部将刚出发不久,还来得及更改军令,等到明日还有用么?”弘化公主怒道。 李钦载笑了:“殿下您先说。” 弘化公主牙齿咬得格格响,良久,冷冷道:“一万牛羊战马,我们拿不出,五千头牛,五千只羊,五千匹战马,我这就写信给可汗,请他马上送来凉州城。” “移居凉州城的事不必讨论了,李钦载,你是大唐使节,不要欺人太甚,你对吐谷浑这般落井下石,对大唐也没好处。” “吐谷浑灭国了,大唐与吐蕃之间再也没有缓冲地带,你们未来百十年都只能直面吐蕃的威胁,你确定这符合大唐的利益?” 李钦载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瓜婆娘居然不蠢了,说话条理很清晰,逻辑很缜密。 可惜的是,胳膊肘仍然往外拐,在这个年代,女人的立场真的只能站婆家,这是无可奈何的规矩。 条理如此清晰的瓜婆娘不好惹,必须下次再战。当对手状态好的时候,避其锋芒才是正道,选个她糊涂的时候聊正事,才能把她唬得一愣一愣的。 “牛羊战马先就这样吧,移居凉州城的事,我们可以暂时搁置缓议。” “殿下,下官真的出自一片好意,实不忍可汗和殿下落入吐蕃人之手,受尽屈辱折磨,至少大唐对可汗和殿下还是非常仁厚亲善的,对不对?”李钦载笑道。 弘化公主咬牙道:“对!” 李钦载拍了拍掌,叫来刺史府一名差役,道:“快马加鞭出城,赶上禁军将士,传我军令,进入吐谷浑后,可与吐蕃接战,助诺曷钵可汗退敌。快去!” 差役抱拳,转身飞快跑远。 李钦载又朝弘化公主笑道:“殿下,下官说到做到,如殿下所愿,我大唐将士将与吐蕃首次战场交锋。” 弘化公主的脸色这时才松缓下来,点头傲娇地道:“如此,本宫代诺曷钵可汗多谢李县伯了。” 李钦载起身,微笑道:“下官恭送公主殿下回馆驿休憩。” “不用你送!” “不送要加牛羊的哦……” “李钦载,本宫若有机会回长安,定在天子面前参得你生不如死!” “……也要加牛羊的哦。” ………… 快马疾驰一整天,孙从东率部将终于赶到积石山以西的两国交战前线。 刚进入战区便被吐谷浑军队拦下,孙从东表明了身份后,被吐谷浑将士径自领到诺曷钵可汗面前。 诺曷钵可汗是个五十多岁的油腻中老年。 他的油腻不是讲荤段子和盘串儿,他是字面意义上的油腻。游牧民族不擅耕种,以牛羊等肉食为主,吃多了肉食脸上浮着一层油腥,看上去像一头刚出烤箱的乳猪,油光发亮的让人很想切一刀。 诺曷钵可汗对大唐王师的到来感到万分惊喜,天真的他还以为唐军是真心实意来帮他打吐蕃的。 朋友来了有美酒,没说的,牛羊肉款待。 孙从东和刘阿四脸皮也厚,不是诚心来帮忙,但并不耽误他们大吃大喝,吃得一点也不愧疚。 当然,诺曷钵可汗也有点失望,因为唐军的首发阵容人数太少了。 不过没关系,唐军肯出兵就是一种态度,诺曷钵可汗需要的就是这种态度。 有了第一次出兵,必然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吐谷浑面对吐蕃的压力将会慢慢转移到大唐身上,汗国就能保住了。 仔细观察这支军队,诺曷钵可汗发现他们除了唐军必备的横刀,钩镰,箭弩以外,每个人还携带一支长长的三个孔洞的奇怪兵器,并且每人的腰间鼓鼓囊囊挎着一只羊皮口袋,里面不知装着什么。 大约是宗主国对藩属国满满的爱心吧。 好奇的诺曷钵可汗宴席间问起这种奇怪的兵器,孙从东和刘阿四只是笑笑,顾左右而言他,只说明日与吐蕃接战后可汗便知。 第二天一早,被诺曷钵可汗寄予厚望的唐军将士饱食战饭后开拔积石山以西的前线。 可汗一扫多日的颓丧绝望,今早起床的他不仅萌萌哒,还充满了雄心壮志,强烈表示愿与唐军将士一同亲赴前线,可汗要亲自为唐军将士擂鼓助威。 战马飞驰,数千吐谷浑骑马簇拥着一千余唐军将士,一个多时辰后来到位于积石山以西的一块平原上。 远处七八里外,正是旌旗蔽日的吐蕃大营。 吐蕃人早已列阵以待,两军阵前还未发动,苍凉的牛角号声已呜咽吹响。 第五百一十八章 接战 大唐如今有两个棘手的敌人,一是高句丽,二是吐蕃。 这两位是真的难对付,最重要的是其国地理的特殊,高句丽多山地,吐蕃多高原,两种地形在军事上来说都属于易守难攻。 所以大唐立国后,北边的突厥,薛延陀被打趴下了,但东边的高句丽和西边的吐蕃却一直没能征服。 原因就是唐军最擅长的平原战在这两个国家毫无用武之地,对付普通的敌人,将领一声号令,千军万马一齐发动,对着敌人直接碾压过去便是。 而对这两位,嗯,缺氧,崴脚,马不能跑。 大唐立国数十年,吐蕃和高句丽一直没被收拾下来,三代帝王其实很憋屈。 这一次,吐蕃入侵吐谷浑,他们选择从高原下来,在吐谷浑广袤的平原上作战,其实属于避长扬短,只不过吐蕃军队历来作战凶悍勇猛,哪怕在平原上也丝毫不弱,吐谷浑主场作战都被打得节节败退。 今日,轮到唐军与吐蕃的交锋。 吐蕃打吐谷浑打得顺风顺水,但唐军不是吐谷浑,青铜对手突然换上王者对手,交战的滋味大不一样。 隆隆的战鼓声中,唐军一千余将士列阵以待,他们摆成三排,每个将士都在不慌不忙地从腰间的皮袋里掏出一把黑色的东西,塞进那件古怪的兵器空洞里,夯实之后再填装上铁丸,扯出一根引线。 七八里外,早已摆好阵势的吐蕃军遥遥看着对面军阵,赫然发现今日的对手换人了。 唐军的铠甲与吐谷浑军的皮甲完全不同,阳光下反射出金属的光泽,三排横阵的阵势很古怪,吐蕃军从未见过。 一般来说,军阵前列通常是盾阵,或是长枪阵,弓箭其后,接着是矛阵和刀阵,骑兵布置在左右两翼,弓箭轮射之后大军才会缓缓推进。 而前方的一千余唐军将士,却仅仅只有三排横阵,手里的兵器古古怪怪可可爱爱…… 吐蕃将领大惑不解,但并不影响大军发动。吐蕃人的观念很朴素,不管你用的啥兵器,都是俩肩膀扛一个脑袋,装神弄鬼一刀下去照样死透。 冗长的牛角号陡然停下,急促激烈的战鼓声擂响,吐蕃军阵开始向前推进。 吐谷浑中军阵后,诺曷钵可汗眯眼看着前方唐军的阵列,心中愈发忐忑不安。 此时的一千多唐军列于正前方,中阵和左右侧翼仍由吐谷浑军压阵,可是这一千多人的唐军在千军万马中显得那么的单薄无助,像一群掉进狼窝里的小鸡仔,都不够对面塞牙缝的。 而且他们手中的兵器也是古古怪怪,又是塞药又是装小弹丸,就靠这么一根破棍子,能挡得住吐蕃一次万人冲锋? 诺曷钵可汗不安地捋着乱糟糟的胡须,这个油物现在的心情就像即将被收割的韭菜,明知镰刀已经在眼前晃来晃去,可仍然无法逃脱。 然而不管怎么说,一切都来不及纠正,对面的吐蕃大军已发动。 战鼓声中,吐蕃军发出震天吼声,随即将领一马当先冲出前阵,打马疾驰,黑压压的人群跟着吐蕃将领一同冲了出去。 旌旗云卷,沙尘漫天,一万吐蕃骑兵向吐谷浑前阵冲来。 凛冽如冬的杀气铺天盖地,像张着血盆大口的黑色魔王,恶狠狠地扑向唐军。 如此骇人的冲锋气势下,唐军的阵列突然出现了少许的慌乱,有些将士腿已发软。 孙从东不愧是领军将领,见袍泽有些不稳,立马高高举起了手中一面黑色的小旗,厉声喝道:“稳住!阵前贻军机者斩!” “铳平举,听我号令。” 微微有些混乱的唐军阵列立马平静下来,将士们依令举起了三眼铳,笔直地瞄向前方。 孙从东眼睛死死盯着越来越近的吐蕃军,测量着他们的距离,五百步,四百步,三百步…… 直到快两百步时,孙从东厉喝道:“点火!” 将士们立马将燃烧的火折子点向三眼铳的引线。 轰! 一阵惊天动地的霹雳声,不仅冲锋的吐蕃军倒下一大片,就连唐军身后的吐谷浑军也被吓得大乱,每个人胯下的战马更是惊慌失措,嘶鸣人立而起,无数人被战马掀下马背,重重跌落黄沙中。 诺曷钵可汗也吓了一跳,下意识便待拨转马头往后逃,却见唐军阵中升起一股股白烟,而远处冲锋的吐蕃军便有一大片惨叫落马。 诺曷钵可汗心头一动,强烈的好奇心战胜了恐惧,直到唐军前阵再次点燃引线,轰隆一阵巨响,吐蕃军又倒下一片。 每次唐军用火折子点燃引线,巨响过后,冲锋的吐蕃军总有一大片惨叫落马。 诺曷钵可汗并不笨,此刻他渐渐明白了什么。 原来唐军人手一杆的古怪兵器,威力竟如此强大,双方还未接战,吐蕃军的前锋已被击倒近半。 而唐军将士所做的,却只是机械地不停点火,发射,三眼里的火药弹丸射完后,第一排飞快后撤,后面一排满弹的唐军将士迅速补上,然后继续点火,发射。 正在急速冲锋的吐蕃军进攻的速度已然大大减缓,唐军手中会发出巨响的兵器本就令人害怕,冲在最前方的吐蕃军中弹后落马,也给后面冲锋的吐蕃骑兵造成了人肉障碍,许多战马被倒地的袍泽绊倒,一倒就是一大片。 战场全乱了,吐蕃骑兵的冲锋速度越来越慢,队伍里人叫马嘶,凄厉哭嚎者,扬刀大骂者,还有因恐惧而临阵脱逃者…… 一支冲锋的队伍若出现如此混乱的局面,冲锋便已意味着失败了。 诺曷钵可汗也看清了战场局势,立马下令左右侧翼数千吐谷浑骑兵包抄压上。 战鼓声越来越急促激烈,本处于弱势一方的数万吐谷浑将士见唐军一千余人竟对吐蕃军造成如此巨大的伤亡,久颓的军心气势瞬间高涨起来。 他们在队伍里欢呼吼叫,在左右包抄的冲锋途中扬刀,就连前方的旌旗也仿佛在欢呼雀跃,在罡风中猎猎舞动。 第五百一十九章 告捷 火器与冷兵器的战争,是完全碾压的,这一幕场景,在千年后的一场场战火硝烟中,无数国人亲身经历过。 当落后的弓马骑射对上洋枪洋炮,中华民族最孱弱最黑暗的时刻到来了。 这个时刻直到后来民众站起来了,仍被国人世代铭记警醒,他们管这个时刻叫“百年屈辱”。 此时此刻,屈辱的是吐蕃人。 当冲锋的吐蕃人被唐军的三眼铳一排排齐射落马后,便宣告了火器在大唐西北的正式登场亮相。 远距离齐射,是弓箭和骑兵都无法抵挡的,这种无可奈何的挨揍滋味,遥远东方的倭国很有发言权,可惜人家被灭国了,无法将宝贵的挨揍经验传到大唐西北。 当吐蕃正面前锋被唐军的三眼铳完全打乱了阵脚后,吐谷浑骑兵立马抓住了战机,从左右侧翼包抄而上,像两柄刺向两肋的利箭,狠狠地插入吐蕃骑兵中部。 吐谷浑骑兵在吐蕃军中挥舞着弯刀,策马屠戮,唐军仍然一轮又一轮地齐射,短短不到半个时辰,一万余吐蕃军全乱了。 此刻的吐蕃主帅只有两种选择,一是下令鸣金撤退,二是增派援兵加入混战。 吐蕃主帅选择了第一项,这次吐蕃入侵吐谷浑也算是赌上了国运,八万大军已是国中大半精锐,在没有弄清楚唐军手中古怪兵器究竟是何物以前,吐蕃主帅不会再贸然出击。 于是在两军混战中,吐蕃中军传出急促的鸣金声,陷入鏖战的吐蕃军如潮水般往后撤退,惊慌失措地策马奔向中军。 吐谷浑骑兵紧追不舍,却被吐蕃前阵的一轮轮弓箭射落无数,诺曷钵可汗大喜过望,一脚踹开擂鼓的将士,亲自擂鼓助阵。 “英勇的大唐将士,压上去!压上去!吐蕃贼兵败就在今日,就在今日!哈哈!”诺曷钵可汗一边擂鼓一边瞋目裂眦大吼。 孙从东果断将手中的另一面白色小旗举起,挥落。 一千余唐军将士立马停止齐射,退回阵中。 诺曷钵可汗兴奋得两眼充血通红,忘形大吼道:“唐军兄弟,压上去!吐蕃已见败象,我等合力直击吐蕃贼中军帐,大胜矣!” 孙从东扭头,朝诺曷钵可汗用力点头,露出一记我懂你的微笑,然后大吼道:“听我将令,全军上马!” 哗啦一阵响动,一千余唐军将士翻身骑上马,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孙从东,等待他的下一道命令。 孙从东朝前一挥手:“走你!” 将士们轻踢马腹,一千余人就这样冲出吐谷浑军阵。 诺曷钵可汗欢喜得手舞足蹈,这一刻,国土,汗位,财富,和最诱人的权力,全部回到了他的怀抱。 感谢唐军兄弟,感谢大自然的馈赠! “唐军兄弟,冲,冲啊!杀吐蕃贼,杀他个干干净……呃,嗯?啊!!?” 在诺曷钵可汗视线内,赫然发现了不对劲。 孙从东领着一千余唐军将士并未冲向吐蕃敌阵,而是拨转马头往南疾驰而去,他们策马疾驰的方向离战场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一名吐谷浑部将也看出了不对劲,惊道:“可汗,唐军这是……临阵脱逃吗?” 诺曷钵可汗茫然道:“他们……嗯,难道是打算从南面迂回包抄至吐蕃贼后军?这个方向……未免太迂回了吧?” “伟大的可汗,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们不干了,打算跑了呢?” 中年油物脸上的汗珠混杂着油脂一同滑落腮边,诺曷钵可汗狠狠擦了把汗,艰难地吞了口口水,仰天打了个哈哈。 “不会的,不会的,唐军兄弟断不会如此背信弃义,吐蕃中军已乱,咱们离大胜只有一步之遥,一步之遥啊!他们怎会在此时选择逃跑呢?哈哈,不会的!” 声音越说越小,诺曷钵可汗眼睁睁看着孙从东领着唐军将士,如同奔赴一场奋不顾身的集体婚礼,义无反顾地奔向南面,都快看不见人影了,仍没有任何迂回包抄的迹象。 诺曷钵可汗眼眶不知为何突然泛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儿,布灵布灵的,泪眼婆娑地看着唐军疾驰过后留下的一溜黄沙,像跪在丈夫坟前无依无靠的克夫寡妇…… 良久,诺曷钵可汗终于彻底死心,怒吼道:“我要杀了这些逃兵,逃兵!他们到底啥意思?” “快!鸣金收兵,本汗也不干了!”诺曷钵可汗虎目噙泪,浑身直哆嗦,油光发亮的脸颊不住地抽搐,沉默许久,忍不住扬刀指天,大吼道:“这到底是为啥啊!” “是本汗招待不周吗?” ………… 帮吐谷浑打退吐蕃并非李钦载的目的,这次吐蕃入侵吐谷浑,是吐蕃的机会,其实也是大唐的机会。 如果仅仅只是打退吐蕃,一切又回到原点,诺曷钵可汗继续统治吐谷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部落寇犯大唐边境,屠戮抢掠边民,大唐的丝绸之路也永远被人扼住喉咙。 这并不符合大唐的利益。 李治和李钦载的目标是一致的,吐谷浑要彻底掌握在大唐手中,只要大唐国运不衰,吐谷浑这片广袤的土地,唐军会比吐谷浑守护得更好。 孙从东完美地执行了李钦载的命令,三眼铳登场亮相就够了,接战小胜即退,没有帮外人拼命的道理,而且站在大唐的立场上,不宜太早结束这场战事。 唯有混乱,才能从中取利。 一骑快马飞驰回到凉州城,快马手中高举一面小旗,一边策马一边兴奋大喊:“首战告捷!大唐万胜!” 进城后一直飞驰到刺史府门前,骑士飞身下马,举着小旗跑进府内。 骑士太过兴奋,竟忘了规矩,径自跑进了刺史府后院。 此时正是午后,李钦载卧榻酣睡正沉,被骑士的大喊声猛地从梦中惊醒,浑身一激灵,接着脸上露出怒容。 “李县伯,我军首战大捷!大捷啊!”骑士不知死活地在后院里大喊。 喊了许久,房门砰地一声被人从里面踹开,李钦载面若寒霜从里面走出来。 “我特么不管多大的捷,告诉你,你摊上事儿了!” 第五百二十章 兴师问罪 骑士显然是右卫孙从东麾下的禁军将士,不知道李家五少郎的规矩。 若换了李家部曲来报信,绝对不敢在他睡觉的时候打扰他,五少郎睡觉的时候,天王老子都得在外面等他自然醒。 刺史府简陋的后院内,李钦载抄起棍子追着骑士打,两人一前一后满院子乱转。 骑士抱头鼠窜,李钦载猛追穷寇,两人绕着院子跑了无数圈,李钦载的起床气终于消停了。 “下次再敢打扰我睡觉,定斩不饶。”李钦载喘着粗气警告道。 “是,小人知错。”骑士也累得不行,一脸惶恐地认错。 “你刚才说……谁在渡劫?是雷劈的那种渡劫吗?” 骑士急忙道:“是‘大捷’!我军将士奉令出兵吐谷浑,积石山西一战大获全胜,射杀吐蕃贼无数,吐蕃贼败退,孙都尉奉命马上撤退,正在赶回凉州城的路上。” 李钦载愣了一会儿,道:“那又怎样,要给你们颁个奖吗?” 随即语气一变:“还真得给你们颁个奖,哈哈,干得不错,等你们回凉州城,刺史府出钱犒赏三军。” “谢李县伯!” 骑士喜滋滋地退下,李钦载正在犹豫要不要睡個回笼觉,刺史府的差役匆匆跑来禀报,弘化公主来了。 李钦载的眼睛眯了起来,看来这位老北鼻也知道积石山大捷的消息了,今日此来是为即将大胜之时唐军突然撤退而兴师问罪,还是因为三眼铳这件神奇的火器而表达崇拜之情? 用屁股想也知道,这位仍然傲娇的公主怎么可能表达对别人的崇拜? “请公主殿下来前堂。”李钦载吩咐道。 回到前堂刚坐定,弘化公主如狂风一样卷进来。 “李县伯,听说积石山大捷,唐军将士为何在关键时候临阵脱逃?” 果然不出所料,弘化公主进门便是兴师问罪的架势。 李钦载淡淡地道:“殿下注意您的措辞,大唐从未有过临阵脱逃的儿郎,你是大唐的公主,怎能给大唐抹黑?” 明明是大捷,弘化公主却不见丝毫高兴的神色,反而怒气冲冲,盛气凌人的样子让李钦载感到很刺眼。 这货怕莫是吐谷浑的伪军吧?胳膊肘一定要外拐得如此过分吗? 弘化公主怒道:“本宫刚收到诺曷钵可汗的报信,积石山一战,吐蕃贼明明快要崩溃,只待我们全军追击,必能大获全胜,这等关键时刻,唐军却飞快抽身而退,敢问李县伯,此为何故?” 李钦载眯起了眼睛,关键时刻抽身而退?这不是后世岛国动作片里男优的标准动作吗? 严重怀疑公主殿下在开车…… “李县伯,当初你是怎么答应我的,我付出了五千牛羊和战马,你却给我这样的结果?” “公主殿下,下官答应你的事做到了呀,当初我就说过,大唐将士可以上阵助吐谷浑击敌,我问你,大唐将士上阵了吗?击敌了吗?” 弘化公主一呆,抿紧了嘴唇没说话。 李钦载笑了笑,道:“殿下该不会觉得,花五千牛羊和战马的代价,就能免了灭国之祸吧?这代价未免太渺小了,殿下不会以为我大唐将士都傻乎乎的吧?” 弘化公主沉下脸道:“李钦载,你究竟打着什么主意?不要以为本宫蠢笨,你是想在吐蕃和吐谷浑之间玩平衡吗?大唐天子可允许你这么做?” 李钦载啧了一声,瓜婆娘居然智商又上线了…… “殿下,大唐确实是来帮助吐谷浑打退吐蕃的,我也确实做到了,但是,上阵是上阵的价钱,想要打赢,又是另一个价钱了。” 弘化公主怒道:“这些日子你又是抢掠,又是勒索,行径如同草寇一般,李钦载,你到底是个什么来历?你真是大唐天子的使节吗?” “殿下,你对整个世界失去信任了吗?我当然是大唐天子的使节。” “抢掠,勒索,欺瞒,恶事都被你干了,天下哪有如此不遵礼法,不守规矩的使节?” 李钦载叹道:“可能因为远离长安,一不小心就狂放不羁了,殿下多包涵。” 弘化公主牙齿咬得格格响,这货不仅不认错,还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想要听他说句软化简直难如登天。 弘化公主越来越觉得她与李钦载的八字犯冲,而且说话行事天马行空,完全没有底线。 跟这样的人打交道,真的很棘手。 深吸一口气,弘化公主冷着脸道:“听说唐军将士在积石山一战中用了一种奇怪的兵器,能发出巨响,能喷火冒烟,此为何物?” “烧火棍。” “李县伯,时至今日,吐谷浑仍是大唐的藩属国,如今战事不利,诺曷钵可汗和本宫皆心急如焚,你能认真点吗?” 李钦载笑了笑:“认真的说,无可奉告,那是大唐机密。” 弘化公主盯着他的眼睛,道:“我需要这种兵器,大唐能提供吗?一千余人就让吐蕃军大败,我若有一万件这样的兵器,将士们稍作练习后,何愁吐蕃不败?” 李钦载笑得更灿烂了:“……你在想屁吃。” 弘化公主勃然大怒。 李钦载叹道:“这种兵器太犀利,大唐不可能提供给你,殿下还是趁早死心吧。再说,兵器是掌握在人手里的,军心若崩塌了,再犀利的兵器也挽不回必败的结局。” 对李钦载的回答,弘化公主毫不意外。 “不给也罢,但你麾下那一千余将士,本宫希望他们能再赴积石山,与吐谷浑将士携手大败吐蕃贼,恢复大唐西北的安宁,也让大唐的藩属看看宗主国的兵威和气度,如何?” 李钦载面无表情道:“我麾下的将士刚从积石山撤回来,经此一战已是人马皆疲,他们需要休整。” 弘化公主咬牙道:“我愿再给你牛羊和战马!” 李钦载失笑:“这话说的,需要牛羊战马我难道不会自己去抢吗?怎么被你当成筹码了?” 弘化公主一呆,接着怒道:“你还要抢我吐谷浑部落吗?李钦载,不要太过分!” 李钦载咳了两声,立马转移了话题:“殿下和诺曷钵可汗移居凉州城的事,还请殿下早做考虑,前方战事危急,刀箭无眼,伤了可汗和殿下,下官会心疼死的。” 第五百二十一章 倾城绝色,紫瞳魅幻 李钦载发现自己很难与弘化公主达成一致,哪怕大唐与吐谷浑的关系是宗主和藩属,表面上和睦亲近,背地里各自打着自己的小算盘。 从弘化公主来到凉州城开始,双方的气氛大多数时候便处于剑拔弩张状态,仿佛二人根本不是商量如何联手抗敌,而是一对不共戴天的仇敌争论如何签署停战协议。 这就很堵心。 盟友之间都有如此巨大的分歧,将来跟吐蕃谈的时候怎么办? 李钦载再次决定,将来谈判时一定要将千军万马拴在裤腰带上跑,千万不要干什么单刀赴会的蠢事。 人家关二爷是艺高人胆大,而他李钦载,连做个叶问蹲都勉强。 令人失望的是,弘化公主断然拒绝了移居凉州城的提议,甚至狠狠怒骂李钦载不怀好意。 李钦载明明是为可汗夫妇的安危着想,居然不识抬举…… 这对夫妇若真在战场上吐蕃人活捉了,就知道他这个大唐使节是多么的面慈心善了。 据说吐蕃人对待俘虏特别残忍,抽筋剥皮,蜡烛皮鞭钢丝球什么的,啧,真有那么一天,大唐公主活得还不如ktv公主,反正吐蕃人爽过后,肯定不会给小费。 弘化公主拒绝了李钦载的提议,李钦载当然也就拒绝了弘化公主的提议。 麾下一千余将士至少近期不会再出兵,那种奇怪的兵器更不要惦记,大唐天子脑抽风半身不遂了都不会将如此犀利的国之重器送给吐谷浑。 言下之意就是,想要保住汗位和权力,不想离开吐谷浑,那就请贤伉俪自己组织将士抵抗如狼似虎的吐蕃吧,大唐的便宜不是那么好占的。 谈判再次不欢而散,不出意外的话,下次谈判还是会不欢而散。 浪费口水又受气,李钦载甚至都有点冒火了。 要不干脆派出密使去吐蕃,跟禄东赞商量一下,联手把吐谷浑做了,接下来吐谷浑这片土地究竟归谁,咱们再用刀剑决定便是。 大国之间博弈,小虾米在中间上蹿下跳,不仅猖狂,还理直气壮要大唐提供兵器,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是棋子,也是奇葩了。 弘化公主负气而来,负气而去,谈判谈了个寂寞。 当天夜里,李钦载终于等来了孙从东和刘阿四等将士们。 二话不说先开席,从弘化公主那里勒索来的牛羊派上了用场,城外找了块空旷的地方搞起了篝火烧烤晚会,犒赏将士们的辛苦。 ………… 积石山一战,四方皆震动。 这一战不算多么经典,同样规模的战役,吐蕃和吐谷浑不知有过多少次。 这次令人震动的是唐军的入局,以及一千余唐军将士手中那件古怪又神奇的兵器。 会冒烟,会喷火,会射出比箭矢更快更准更远的弹丸,一旦射出,完全无法躲避,只能眼睁睁在战场上被收割生命。 如此犀利的兵器,对一场战争来说是非常可怕的,它的出现甚至改变了战争的胜负。 此战过后,不仅吐谷浑震惊,吐蕃也震惊了。 当孙从东率领千余将士迅速从战场上撤离,吐蕃也立马鸣金收兵,大军后撤三十里才停下,并接连数日不敢再轻易启战。 禄东赞原本制定的战略战术,因为三眼铳的意外出现而全部更改作废。 明明占尽优势的吐蕃军,此时竟动也不敢动,夜间巡营和营地防守愈发森严,生怕唐军手执这种古怪的兵器前来偷营。 巨大的阴影笼罩在吐蕃军中,营地内,军心开始动荡,积石山一战的种种画面仍在吐蕃军的脑海中浮现。 那种古怪的兵器实在太恐怖,军心动荡之下,禄东赞也不敢再次发起进攻,吐蕃与吐谷浑的攻守态势便陷入了诡异的僵持对峙之中。 入夜,吐蕃大营中。 年近七旬的禄东赞独坐在营帐内,一盏昏黄的孤灯下,禄东赞瘦弱的肩上披着一件狼皮大氅,看似浑浊的眼神紧紧盯着桌上的几颗小弹丸。 弹丸是从战场上伤亡将士的身体里取出来的,它们的形状并不规则,更不是标准的圆形,事实上如今的冶金水平落后,想要打造纯圆形的弹丸并不容易。 弹丸上似乎仍带着血腥味,禄东赞却毫不介意,盯着这些弹丸,他的脸色越来越凝重,紧锁的眉头透出一股忧虑。 战事已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原本摧枯拉朽般的攻势,因积石山一战唐军的加入而急转直下。 从发起战争的那一天起,吐蕃军一直打得很顺利。吐谷浑虽说也算战力尚可,但对上吐蕃后一路败退,吐蕃军越打越顺手,禄东赞甚至已开始筹划灭吐谷浑后的占领和安抚事宜。 没想到积石山一战,唐军突然加入进来,仅仅一千余将士,便将吐蕃凌厉的攻势硬生生挡在积石山以西,吐蕃不仅反退,至今不敢再战。 对老谋深算的禄东赞来说,这无异于耻辱。 更耻辱的是,吐蕃输都不知道输在甚么地方。 唐军手中那种奇怪的兵器究竟是何物,为何一冒烟一喷火,射出的弹丸如此霸道,一万前锋连唐军的前阵都没撕开便被打退。 费解啊,唐军到底用的是什么兵器?这个问题不解决,吐蕃军永远只能停留在积石山以西,不敢寸进。 坐在孤灯下,禄东赞冥思苦想,整整两个时辰仍不得要领,于是颓然长叹,突然直起身拍了拍掌。 一道袅娜的身影如鬼魅般走进营帐,女人身着劲装,黑纱遮面,垂头跪在禄东赞面前,一声不吭地等待禄东赞发话。 禄东赞浑浊的老眼盯着面前的女子,眼神露出几分复杂之色。 “你刚从逻些城赶来么?”禄东赞轻声问道。 女子仍垂头道:“是。” 禄东赞缓缓道:“路上辛苦,但还要再辛苦你一次。” “大相请吩咐。” “你必须乔装赶往凉州城,接近唐国的使节,打探清楚积石山一战中,唐军所执的兵器究竟是何物,我吐蕃能否仿造,那种喷火又冒烟又是何种东西所造。” “总之,老夫需要知道唐国这件新兵器的所有底细。” 女子垂头道:“是。” “怎样接近唐国使节,你自己想办法,如果有机会,可将其击杀。唐国,是你的敌人,灭国的敌人。” 女子终于抬起头,揭开覆面的黑纱,昏暗的烛光下,女子有着绝色倾城的容貌,更奇妙的是,她眼中的瞳孔竟是紫色的。 第五百二十二章 暂时的宁静 黑发,白肤,紫瞳。 鼻梁高挺,唇如烈焰,神秘魅惑的瞳孔里透出几分内敛的野性。 东方与西域气质结合的容貌,两种气质偏偏并不矛盾,反而非常巧妙地融合在她的那张脸庞上。 人间绝色,莫过于此。 禄东赞眼神复杂地看着她,眼前这个女子不过十九岁,但他已收养多年,原本打算许配给他的次子钦陵赞卓为妾的,然而女子自小学了一身武艺,也习得一些魅惑男人的招数。 这样的绝色女子,是一枚天生的棋子,实在不能让她相夫教子平庸一生。 如今便是用她的时候了。 “故国已灭,不必耿耿于怀,那已是贞观初年的事了,你王族上下三代人卧薪尝胆,数十年却仍无所获,你更要沉住气。” 女子垂睑低声道:“是。” 禄东赞又道:“那位唐国使节非庸碌之辈,你当谨慎行事。若能助我吐蕃灭了吐谷浑,将来老夫挥师东进,未尝不能与唐国一较高下。” “将那件新兵器的底细打探清楚,顺便杀了唐国使节,对吐蕃帮助很大,对你灭唐国报仇也帮助甚大,吐蕃若得了吐谷浑,老夫答应予尔一国之地,助你复国。” 女子眼中闪过一丝激动之色,仍表情平静地行礼:“谢大相。” “去吧,”禄东赞露出担忧之色,叹道:“除却国仇利害,老夫一直把你当作我的女儿,此去敌后,凶险万分,你要小心,事纵不成,也要保重自己,活着回来见我。” 女子恭敬告退,缓缓退出了营帐。 禄东赞坐在营帐内沉思许久,扬声道:“来人,遣使节连夜出发,赴凉州城,面见唐国使节,吐蕃欲与唐国认真谈一谈。” ………… 积石山一战后,整整五日,吐谷浑境内风平浪静。 由于唐军的三眼铳,吐蕃吃了个大亏,在没弄明白这件新兵器的底细前,吐蕃不敢再战,而吐谷浑,也没能力收复失地。 两国居然就这样陷入一种诡异的平衡,硝烟未散的战场上,竟透出几分岁月静好的安宁。 凉州城更安宁,李钦载仍未出使吐谷浑。 本来这趟出使的重要任务就是拖时间,拖到大唐筹齐了粮食,再发动大军狠狠揍吐蕃。 如今既然两国暂时休战,李钦载当然不会没事找事,大家就这样安静下去挺好的。 大唐的江南和淮南道,此时定是一片忙碌,无数粮食装上大船,经由大运河送到长安。 李钦载在西北拖过去的每一天,都是为大唐积攒胜利的几率。 想想自己的付出,李钦载差点感动到自己,俩字形容,“伟大”。 这几日里,弘化公主几乎每天登门拜访,两人各为其主打嘴仗。 公主殿下强烈要求唐军再次出兵,一鼓作气将吐蕃赶出去。 李钦载不慌不忙,见招拆招,出兵是不可能出兵的,一次立威足够,还真把唐军当成了苦力帮你们舍生忘死拼命了? 弘化公主催促出兵,李钦载反过来劝说可汗夫妇移居凉州,两人的提议彼此都不愿答应,于是谈判一次次地变成了嘴仗,慢慢变成互相骂街,最后拂袖不欢而散。 日子一天天拖着,李钦载觉得自己有大把的青春年华好浪费,一点也不着急。 夜幕降临,城内气温骤降,李钦载浑身裹着被褥,冷得直哆嗦,坐在火盆旁仍感到身上一阵阵的寒意。 凉州城地属西北,天气很极端,白天热得要命,晚上冷得哆嗦,日夜温差太大,李钦载很不适应。 火盆旁的矮桌上,立着一只红泥小炉,炉上炖着煮烂的羊肉,香料放得很足,李钦载还让人挖了点蕨菜,洗干净了下到锅里,一顿唐朝版的火锅吃得身上终于有了几分暖意。 刘阿四和老魏也陪着他,两人都熟悉李钦载的性子,倒也没什么拘谨,大口喝酒大块吃肉。 三人聚作一堆,果真有了几分梁山泊聚义厅的神韵。 “五少郎不仅博学,厨艺也颇为不凡,小人还是头一次吃这么暖和的东西,一边煮一边吃,哈哈,痛快!”老魏大笑道。 李钦载笑道:“围着火炉吃火锅,是冬天最享受的事,回头我把秘方告诉你,咱们回甘井庄后,你们闲着没事也可独酌。” 刘阿四叹道:“可惜此地太荒凉,远不如长安,就连甘井庄都比不上,五少郎受委屈了,整日困在这座小城里,毫无乐趣可言。” 李钦载笑道:“偶尔能见着过路的胡人商队,倒也不无聊。每日在街上走一走,跟胡商聊几句,颇有收获。” “能猢狲聊天能有啥收获?” “想要了解这个世界,目光就不能太狭隘,我需要知道大唐以外的国家的情况,更想碰碰运气,若能在胡商那里发现新作物的种子,大唐可就赚大了。” 老魏眼睛一眯,突然笑道:“五少郎,今日倒有一支胡人商队进了城,听说吐谷浑境内不太平,特意从祁连山北绕路而来。” “平白多绕了大半月的路,胡商亏本大了,进了城便到处兜售自己带来的货物,顺便连自己带的胡人舞伎都要发卖出去。” 刘阿四撇嘴道:“胡人身上一股羊骚味儿,他家的舞伎想必也好不到哪里去,谁家若买下他的舞伎,就跟被扔进了羊圈一样,味道太冲了,卖不掉的。” 老魏嘿嘿一笑,道:“你还别说,人家舞伎身上都是香味儿,我今日凑近闻了,真的香,长得也是绝色倾城,老魏我阅色多矣,这名舞伎绝对是人间第一等美貌。” “更要命的是,人家的眼珠子是紫色的,眼睛往我身上一瞟,啧!魂儿都丢了大半,太勾人了。” 李钦载扯了扯嘴角,男人凑一块儿喝酒,喝着喝着话题必然会聊到女人,这毛病仿佛已被刻进了基因里,千百年没变过。 “老魏,有点出息行吗?庄子里的宋寡妇都没睡到,又惦记上胡商的舞伎了?” 老魏摇头:“宋寡妇迟早是我的囊中之物,早已拿捏了。不过那名舞伎……老魏我有自知之明,人家注定要服侍富贵主家的,我这样的货色怕是睡不到了。” 说着老魏端杯饮尽一杯酒,咬牙恨恨地道:“趁着还能动弹,多割敌人几个首级,多换点田地赏金,赶在那话儿还算争气的大好时光,多睡几个俏寡妇,此生不枉也!” “老魏壮哉!鸿鹄之志,当浮一白!” 第五百二十三章 确认过眼神 凉州城虽然贫瘠,但不是座死城,跟所有的城池一样,城里还是有集市,有民居,有官府,甚至还有青楼你敢信? 当然,青楼姑娘的质量……就不必强求了,一座边城的青楼里,还指望有个绝色美人苦苦等候恩客的光临,给他送上一晚缠绵悱恻的价值几十上百文钱的爱情? 对李钦载这种在长安吃过见过的人来说,如果让他进凉州城的青楼寻欢,这都不是姑娘倒贴钱给他的事了,而是一种强烈的受辱感,可以报官的那种。 昨日进城的一支胡人商队来自波斯,商队里有几名胡商,两百多个护卫和伙计,以及一個歌舞伎乐班。 这支商队携带的货物也很值钱,大多是产自波斯的金银器皿,波斯地毯,和昂贵的宝石等等。 大老远来大唐一趟不容易,带的货物都是价值很高的奢侈品,如果能换到大唐精美的瓷器和丝绸,一来一往之间利润不小,值得冒一些风险。 商队里的歌舞伎严格说来也是货物,歌舞伎大多是波斯和西域人种,高鼻梁白皮肤,充满了异域风情,大唐的权贵人家或许也愿意花不菲的价钱买下她们。 可惜他们没料到吐蕃和吐谷浑突然开战,胡人商队本该横穿沙漠,路经吐谷浑,然后入境大唐,由于战争的缘故,他们不得不从玉门关绕路,经由沙州,肃州,甘州,最后才来到凉州。 绕路意味着成本的增加,还没到长安城,这支商队已然捉襟见肘,不得不在凉州卖掉少许货物,凑足路费后继续赶往长安。 第二天一早,李钦载带着几名部曲负手在城内闲逛。 他很希望能遇到某个胡商,除了打听大唐以外的事物外,更重要的是询问他们有否带一些新作物的种子。 不知不觉走到城内的集市上,冷清的街道上终于多了几分人气。 城中百姓来往不绝,一队队商人牵着骆驼在人群中小心翼翼地穿梭,沿路的商铺林立,摊贩云集。 李钦载走在集市内,看着百姓和商人的讨价还价甚至互相对骂,不由露出了笑脸。 人间烟火味,便是如此了,看着这些人生百态,才觉得自己活得真实,这是比云雾缥缈的朝堂更踏实的万丈红尘。 一阵敲锣声吸引了李钦载的注意。 不远处一座临时搭建的高台上,几名穿着锦袍的胡商正卖力地敲着锣,用生硬的汉话揽客。 胡商的身后,站着一群打扮艳丽身姿袅娜,白纱蒙面的女子,虽看不清她们的模样,但只看她们纤细的腰段和修长的美腿,便足以让所有男人心跳加速,口干舌燥。 李钦载也是男人,男人中的男人。 随着锣声越来越急促,李钦载也情不自禁地迈步走近高台,站在人群里仔细瞥了一眼,恰好此刻一名白纱蒙面的女子也抬起头,他与她的目光相遇。 竟是紫瞳?李钦载神色一动。 前世见多了老外,李钦载知道异族人种的瞳孔颜色很杂,有蓝眼珠绿眼珠,但紫瞳却委实不多见。 然而这对紫瞳看起来却十分有魅力,像两颗璀璨的紫色宝石,在黑夜里绽放耀眼的光芒,仿佛有某种魔力一般,李钦载的眼神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进去了。 紫瞳女子似乎并不羞怯,反而大胆地与李钦载久久对视,良久,眼睛微微弯了起来,好像笑了。 李钦载也笑了,虽看不到白纱底下的模样,但这对紫瞳却如春光乍泄,漏出了万种风情。 这位不知名的紫瞳女子,想必就是昨日老魏说的胡人商队里的舞伎了吧? 魅惑,妖艳,果真是异域风情,与含蓄的大唐女子完全不一样。 人群越聚越多,胡商站在高台上,大声地叫卖,而叫卖的货物便是他身后的这群西域歌舞伎。 被卖的不止紫瞳女子一个,而是一排,看身段各有千秋,顺便还搭上了一个西域乐班,乐班手里的乐器颇为古怪,有波斯手鼓,竖笛,赛塔尔琴等等,居然也有大唐的琵琶和扬琴。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胡商叫卖得越发卖力,大概意思就是,小弟初来贵宝地,缺少盘缠,路过的有钱捧个钱场,没钱回家拿钱捧个钱场,今日卖出西域歌舞伎,可批发可零售。 叫得嗓子都冒烟了,可人群仍只是看热闹,根本没人出价。 胡商越喊越失望,高台上的歌舞伎仍然没卖出去。 围观的人群里,刘阿四悄悄拽了拽李钦载的衣袖。 “五少郎,不如您把这些歌舞伎买下吧,您在这荒凉的边城,身边少个服侍的女人,看这几个胡商的样子,全城官民当中,除了五少郎,怕是没人有实力买下这些歌舞伎了。” 李钦载笑着摇头:“没那必要,我若想搞点异域风情,派你们进吐谷浑抢几个来不就是了,有免费的不要,何必花钱买。” 刘阿四一呆,还真特么有道理,五少郎自从离开长安后,越来越会过日子了。 再次看了一眼高台上的紫瞳女子,李钦载转身便走,刘阿四和部曲们急忙跟上。 见李钦载离开,高台上叫卖的胡商眼中顿时闪过一丝失望之色,不着痕迹地迅速与紫瞳女子对视一眼。 紫瞳女子垂睑,微微摇头。 胡商意会,立马失望地叹气,结束了叫卖。 回到馆驿后院,胡商悄悄来到紫瞳女子的房内,见紫瞳女子沉默地坐在蒲团上,不知在想什么。 “姑娘,今日……”胡商欲言又止。 紫瞳女子冷冷道:“看来那位唐国使节不是见色起意之人,咱们卖歌舞伎这条路走不通。” 胡商想了想,道:“或许那位唐国使节不喜风尘女子,反正今日姑娘白纱蒙面,他没见到姑娘的真面目,姑娘不如扮作富贵人家的小姐,与他制造个偶遇的机会……” 紫瞳女子摇头,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胡商立马明白,然后颓然叹气。 女子这对紫瞳给人的印象太深刻了,没有男人能忘记这双眼睛,那位唐国使节想必也是见过这双眼睛的,若再扮别的身份,反而暴露了。 紫瞳女子沉吟许久,道:“既然无法迂回,不如正大光明地接近他,明日你便带上我和所有歌舞伎,登门拜访这位使节……” 第五百二十四章 截杀来使 红尘诱惑何其多,李钦载又不是和尚,难免也会被诱惑。 回到刺史府,夜里躺下了,那位女子的紫色双瞳仍在脑海里浮现,像稀世宝石一样动人,充满了神秘。 她的身段更是让他久久难忘,西域舞伎的衣着跟大唐女子不一样,白日她穿的衣裳是非常妖艳且紧身的,将她的身材完美地展现出来。 李钦载想着她的身材,又想着她的紫瞳,向来睡得踏实的他,这晚竟然失眠了,最后迷迷糊糊终于睡着,没睡一个时辰便猛然惊醒,然后……鬼鬼祟祟打开房门,洗裤头。 成了亲的男人居然也有这么一天,绝对不能让别人看见自己有如此丢人的一面。 洗完裤头,李钦载站在院子里神情悲戚对月长叹。 官高爵显又如何?俊逸丰神又如何?夜深人静之时还不是照样偷偷摸摸洗裤头。 据说男人在贤者模式下,思想接近于神明,李钦载就觉得自己此刻跟神没啥区别,总之特别深邃。 据说神明断绝七情六欲,他们应该不会半夜洗裤头吧,这是李钦载唯一不如神的地方。 要不……干脆把那紫瞳女子买下来? 我只看她跳舞,别的啥也不干。 ………… 第二天一早,失眠大半夜的李钦载正打算继续补个觉,却见刘阿四匆匆而来。 “五少郎,城门值卫将士来报,吐蕃大相禄东赞遣使节,欲面见五少郎,使节已至凉州城外二十里。” 李钦载眉头一皱:“吐蕃?确定是吐蕃使团吗?” “确定,人家已派人提前告之了,吐蕃使节说,请大唐使节城门外亲迎。” 李钦载一愣:“我去城门外亲自迎接吐蕃使团?” 刘阿四脸上露出愤慨之色,道:“吐蕃使节派来的人是这么说的。” 李钦载大怒:“我堂堂大唐使节出城迎接吐蕃使节,特么的,给他脸了是吗?” 气得瞌睡都没了,李钦载在院子里来回踱步,突然停下,冷笑道:“兰州城外,吐蕃派刺客行刺我的事,我还没跟他算账呢,倒是主动送上门来了。” “五少郎打算如何应对?” “阿四,让孙从东集结将士,马上出城,遇到吐蕃使团后,立即截杀,除了留一個回去报信,其他的全杀了!” 刘阿四一惊:“五少郎,杀吐蕃使节是不是太……” 李钦载冷笑:“他们能杀大唐使节,我难道杀不得吐蕃使节?当我这个使节是软柿子,好拿捏是吗?” “留一个活口放他回去,转告禄东赞,请他再派一个使团来,那时我愿与吐蕃好好聊聊。今日这个使团,就当作两国友好谈判前的祭天仪式吧。” “是!”刘阿四凛然抱拳。 ………… 凉州城外,吐蕃使节领着数百人的队伍,在漫天的风沙里艰难前行。 今日的天气有点糟糕,吐蕃使节随着队伍一边走,一边吐出嘴里的沙子,恨恨地咒骂老天。 快到凉州城了,也不知那位唐国使节会不会真的出城迎接他。 按理说,唐国比吐蕃的国力更强盛,没有出城迎接他的道理,不过万一呢?据说中原人向来讲究所谓的“礼仪”,如果这位唐国使节是个胆小又讲礼数的官员,出城迎接他也不是不可能。 如果唐国使节真的出城迎接他,吐蕃的气势就起来了,这场谈判的主动权便掌握在吐蕃手中。 两国谈判,大到话题条约的签订,小到衣食住行的细节,都是至关重要的,两国使节的每一个细微举动都代表着深刻的政治含义。 所以吐蕃使节才会提出让大唐使节出城亲迎的要求。 既是试探,也是立威,更为了在谈判中先声夺人获得主动权。 两位使节还没见面,小算盘已拨得扒拉响了。 离凉州城还有二十里左右,吐蕃使节的速度放慢了一些,他在等着回信,确切知道唐国使节会不会出城亲迎。 如果唐国使节不答应出城迎接他,那么与他谈判时又将是另一种态度了。 又往前走了几里,吐蕃使节突然停下,皱眉喃喃道:“按理说派去凉州城的人应该回来了呀,为何久不见动静?” 一阵寒风吹来,使节脖子上冒出一层鸡皮疙瘩,塞外的气候很恶劣,天色还没黑,气温已开始骤降。 遥望前方,凉州城的城墙轮廓已在视线中,吐蕃使团的周围却万籁俱寂,寒风吹拂着不远处几株稀稀拉拉的胡杨树,发出如同鬼哭般凄厉的呼啸声。 莫名地,使节心头一沉,神情浮上惊惶。 周围太安静了,很不正常,一股难以言状的窒息感沉甸甸压在他的心头,他有了一种危险来临的直觉。 惊惶地左右四顾,发现使团随从们的脸上也有些不自然,大家都忍不住四下张望,而众人胯下的马儿也在不安地刨着地,打着响鼻,摇头摆脑有些不受控制。 吐蕃使节再次望向远处的凉州城墙,那一长排黑色的轮廓,像一座收纳冤魂的鬼城,看起来分外可怕。 使节脸色苍白,挣扎许久,咬牙道:“掉头!今日不去凉州城了!走,快走!” 所有人立马拨转马头,毫不犹豫地从原路往回走。 刚走出没几步,吐蕃使团所有人同时勒马,神情惊恐地看着前方。 在他们的前方,突然冒出数百骑,距离百丈之外,数百骑无声无息地下马,然后有条不紊地摆出阵势。 吐蕃使团仓惶后顾,发现他们的后路也出现了数百骑…… 不,准确的说,四面八方都出现了骑兵的身影,他们毫无声息地露出了身形,将吐蕃使团完完整整地包围在一个圈里,然后,缩小,缩小…… 谁都不知道这群人是如何悄无声息地将他们包围,但眼前的情势显然不是什么好兆头,四面八方的骑兵都下了马,各自面朝他们摆好了阵型。 他们的手里拿着一根古怪的兵器,那种兵器吐蕃使节在积石山见过,非常犀利的杀人利器,这也是吐蕃大相禄东赞为何遣使来凉州城的原因。 第五百二十五章 余波不息 离凉州城二十里的荒凉野外,一场无情的截杀正在进行。 说实话,吐蕃使节压根没想到自己会被截杀。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这是所有国家约定俗成的规矩,这个规矩极少有人打破,使节来到敌国的主场,不论他说了什么过分的话,做了多少过分的事,不杀是底线,要算账也该在战场上算。 然而今日此刻,看着四面八方围过来的将士,吐蕃使节打从心底里感到惊恐。 这些伏兵显然没打算掩藏自己的身份,他们穿戴的皆是大唐的制式铠甲,手里的古怪兵器更是辨识度极高。 他们分四个方向站定,摆出的阵型也熟悉,使节曾在积石山见过。 就在数日前,仍是这群人,在积石山下一战成名,令原本顺风顺水的吐蕃军队连营门都不敢出,禄东赞的战略计划完全停滞下来。 今日,他们如鬼魅般出现,而这位吐蕃使节,已成了囊中之物。 萧杀凝滞的气氛里,四周的唐军已在不慌不忙地填装火药和弹丸,第一排的唐军单膝跪了下来,手中那件古怪的兵器平举,瞄准了吐蕃使团。 使节大惊失色,急忙高举双手大声道:“慢着!我是吐蕃大相禄东赞所遣使节,欲面见大唐李县伯,事关三国存亡,尔等不可轻犯!” 带着颤抖的声音在荒凉的野外回荡,然而,唐军没人搭理他,所有将士已填满了火药弹丸,静静地等候主将的命令。 豆大的冷汗从额头滑落,吐蕃使节色厉内荏喝道:“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大唐泱泱上国,竟连这点规矩都不守了么?” 包围圈外,孙从东向前走了两步,举起手中的红色小旗。 哗啦一声,所有将士如同听到了军令,一齐举起了三眼铳。 吐蕃使节汗如雨下,双膝不听使唤地跪在地上,泣声道:“我只是使节而已,奉命来此,何罪之有?” “是我不对,我错了!我不该出言狂妄请贵国使节出城亲迎,我愿跪地向李县伯请罪……”使节嚎啕大哭。 仍然没人理他,唐军从出现到此刻,没人说过一個字,他们只是在有条不紊地摆好阵型,填装火药,最后准备第一轮齐射。 孙从东仍高举着小旗,浑然无视吐蕃使团一片鬼哭狼嚎般的哭声和求饶声。 沉寂良久,孙从东手中的小旗猛地挥落。 砰,砰砰! 一轮齐射,吐蕃使团的众人在哭嚎中倒下一半,接着又是第二轮齐射,吐蕃使团里便只剩下三五人还站着。 幸存者连哭嚎都停止了,神情呆滞地望向前方,一股股黄色的液体顺着双腿蜿蜒流下,现场血腥气和尿骚气混杂一片。 孙从东举起了另一面白色的小旗,枪声顿止。 皱眉看着存活的三五人,孙从东皱了皱眉,仿佛对这个结果并不满意。 指着其中一名大约十四五岁,浑身瑟瑟发抖的使团随从,道:“这个人可活,留下一匹马给他,其余的全杀了!” 又是砰砰几声枪响,除了孙从东指定的那个小子外,吐蕃使团全军覆没,皆饮恨九泉。 盯着现场唯一一名幸存者,孙从东冷冷道:“回去告诉禄东赞,吐蕃刺我大唐使节在先,大唐报还之,如此而已。” “还有,让禄东赞再派使团来凉州,大唐使节下次愿与吐蕃好好聊聊,滚吧!” 如同来时一般,唐军又无声无息地退去。 四周一片寂静,几只秃鹫在天上盘旋,发出凄厉的叫声。 地上的血腥味越来越浓,数百尸首躺满一地,而在片刻之前,这些尸首还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瞬间就全没了。 唯一幸存的小子仍傻傻地站在原地没动,他的魂魄仿佛都飞走了,直到一阵凛冽的寒风从他脖颈吹拂而过,小子一个激灵,终于回了神。 看着满地的尸首,小子喉咙里发出不似人类的尖叫,一边叫一边惊恐地往后退,被尸首绊倒后,爬起来继续尖叫后退。 极度的惊惶中,小子骑上一匹马,整个身子都趴在马背上,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抽了马儿一鞭,马儿吃痛嘶鸣,放蹄朝吐谷浑方向狂奔而去。 ………… 凉州城外,唐军截杀整个吐蕃使团的消息很快传了出去。 这次凉州城的官民都被这位大唐使节无法无天的做法惊呆了。 长安来的官儿都这么暴躁么?真的连一点规矩都不讲了? 一国使节啊,整个使团数百人啊,全都杀了,仅仅留了一个活口让他回去报信。 这是何等的猖狂跋扈,听说这位使节在长安城时是有口皆碑的嚣张纨绔,如今见他举止,果然是盛名之下无虚士。 那么问题来了,这位嚣张的纨绔究竟知不知道截杀一国使团的性质有多么严重? 这特么何止是不想当官了,简直是不想当人了。 截杀吐蕃使团的消息传开后,李钦载在凉州城莫名收获了巨大的声望,这种声望不见得是崇拜,但肯定没人敢招惹他了。 连吐蕃使团都敢下令全灭,世上还有啥事是他不敢干的? 就连凉州刺史裴申这两天在他面前都特别乖巧,一副逆来顺受不要怜惜我这朵娇花的模样,李钦载看得心头发毛,忍不住想把这货跟吐蕃使团一同埋在这片深沉的土地上。 相比全城官民的震惊,弘化公主却是最高兴的。 她确实应该高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本来对李钦载捉摸不定的立场感到不满,但李钦载下令截杀吐蕃使团后,弘化公主在馆驿里高兴得手舞足蹈。 “这才是大唐男儿该干的事!” 刺史府内,弘化公主对李钦载的跋扈决定一赞再赞,再看李钦载的模样,怎么看怎么顺眼,要不是自己人老珠黄,真恨不得把他扑在床榻上,狠狠疼爱他几回,让满腔的谢意化作露水恩泽。 李钦载被弘化公主的眼神弄得心惊肉跳,不自觉地翘起了二郎腿。 男人只能用这种姿势保护自己了,好无助…… “公主殿下冷静,你现在的眼神很危险,……你再这样看我,我就要报官了。” 第五百二十六章 敌人的敌人不一定是朋友 别人笑我太疯癫,公主夸我干得好。 凉州城无法无天的人,绝不止李钦载一个,从弘化公主欣喜若狂的表情来看,这位公主殿下显然也不是什么守规矩的人。 据说游牧民族风俗混乱,也不知这位和亲的公主有没有沾染毛病,给吐谷浑可汗戴几顶绿帽子什么的。 以大唐公主有口皆碑的名声来说,……很有可能。 搞不好还是公主把可汗带坏了…… “殿下,下官是正经人,咱们都正经点。”李钦载正色道。 弘化公主冷笑:“本宫若年轻二十岁,你怕就不会如此正经了吧?” “殿下怎可辱我名节?……你年轻十岁我都正经不了。” 弘化公主咯咯直笑,多日来两人之间的对立情绪终于缓和了许多。 “难怪我听说天子对你甚为宠信,到底还是有几分本事的,口舌功夫也是了不得,用在女人身上可惜了。” 李钦载老脸一黑,她又开车了吗?刚才是在开车吧? 有种被富婆调戏的羞耻感是怎么肥事? 灭了一个吐蕃使团,这位公主怕不是将他从敌人变成男公关了? “殿下请自重,下官杀吐蕃使团也并非为了吐谷浑。”李钦载认真地道。 弘化公主一笑:“无妨,不管为了谁都好,总之,吐蕃使团被你全杀了,是好事,大唐与吐谷浑的同盟坚不可摧。” “殿下高兴得太早了,下官素有脑疾,脑子一抽啥事都敢干,同盟也好,敌人也好,谁招惹了我我就杀谁,这毛病吃药很多年了,一直没治好……” 弘化公主仍笑道:“本宫说过,不管任何原因,杀了吐蕃使团就是好事,接下来该聊聊大唐出兵的事了吧?” “下官是使节,天子赋予下官的权力是调停吐蕃和吐谷浑之战,大唐何时出兵可由不得我做主。”李钦载照例推脱道。 弘化公主原本高兴的心情顿时有些僵冷了,不满道:“李钦载你究竟欲待如何?吐蕃使团杀了,吐谷浑你也抢了……” “大唐使节若是为了调停而来,你的行径分明是两头拱火,全都得罪,你是在逼吐蕃跟吐谷浑停战联手,共抗大唐么?” 李钦载笑了:“我无所谓,公主殿下当知,你们和吐蕃就算联手对付大唐,我们也不怕。大唐区区一千人就能让吐蕃中军大乱,若一万人,五万人呢?” “殿下若打听过我,应该知道当年我仅仅只率六千兵马登陆倭岛,将倭国灭国的事迹吧?我能灭倭国,当然也能灭别的国家,无论谁跟大唐过不去,王师所至,皆化齑粉。” 弘化公主怒道:“你……!大唐天子究竟派了个什么人当使节,把这盘乱局搅得更乱了,你等着,我必向天子参劾你!” 嘴里骂骂咧咧,但弘化公主心中却多了几分敬畏和忌惮。 大唐天子所托非人吗?这人自从来到凉州后,吐蕃和吐谷浑已不知不觉被他牵着鼻子走,两国打得热火朝天,原本看热闹的第三国竟掌握了这场战争的主动权。 谁敢说天子所托非人?这人分明厉害得很,他最厉害的地方在于,他的每个举动都让人捉摸不透,谁都不知道这货下一步会干出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来。 两人之间的火药味越来越浓时,刘阿四匆匆赶来前堂,禀道:“五少郎,有客求见。” 李钦载一愣,刚杀了吐蕃使团,禄东赞这么快便得到消息了? 弘化公主也露出若有所思之色,飞快瞥了李钦载一眼,问刘阿四道:“客人是谁?” 刘阿四却没理她,仍躬身站在李钦载面前,等候他发话。 弘化公主气得直咬牙,主人部曲都是一个德行,也不知英公如何调教出这么一号人物。 李钦载笑了笑,道:“阿四,客人是谁?” “昨日在凉州集市上见到的胡商,还有那群待卖的歌舞伎,都站在门外等候。” 这个回答倒是令李钦载感到惊讶,他与那胡商素不相识,胡商为何要见自己? 弘化公主却皱起了眉:“两国交战之时,李县伯你竟打算买歌舞伎?” 李钦载目光闪动,顿时露出不羁的笑容:“不可以吗?如此荒凉偏僻的城池,我买几个歌舞伎娱乐一下不行吗?” 弘化公主沉下脸:“你是大唐使节!” “我是一个需要女人的男人!”李钦载笑得很恶劣,连嘴角的寒毛都透出一股子纨绔子弟欠揍的跋扈。 “本宫一定要……” “一定要参劾我是吧?不要一直重复了,我知道了,我很害怕,行了吧?”李钦载打了个呵欠道。 弘化公主气冲冲地拂袖离去。 李钦载盯着她的背影,嘴角勾出一道龙王归来的耐克微笑。 瓜婆娘脾气还不小,惹得我火起,把你们吐谷浑使团也干掉。 敢杀吐蕃使团,难道我不敢杀吐谷浑使团吗? 西北这块地盘越乱越好。 可惜她是大唐公主,不管她胳膊肘外拐多么严重,大唐的朝廷承认她,李钦载就不敢拿她怎样。 若换了别人来当这个吐谷浑使节,李钦载还真有这个想法把使团干掉。 李钦载发现自己越来越不善良了,转念一想,这里是战场,战场不能有慈悲,于是释然了。 ………… 胡商一直面朝府门,保持躬身的姿势,看起来恭敬又虔诚。 刘阿四将他们带进刺史府,李钦载在偏厅接见他们。 胡商和一群曼妙的歌舞伎走入偏厅,当李钦载看到那双熟悉的紫瞳的一刹,神情不由一怔。 这次歌舞伎们没再以白纱遮面,李钦载也终于看到了紫瞳女子的容貌。 怎么说呢,像千里荒漠上唯一盛开的一朵玫瑰,沉静的温柔与荒原的野性,完美地融合在她那张脸上。 每个看到她容貌的男人想必都会冒出一个强烈的念头。 征服她。 我要摘下这朵荒漠上唯一的玫瑰,她只能属于我。 胡商见李钦载双目失神地注视着紫瞳女子,眼中不由闪过一道欣喜的光芒,恭敬地上前行礼。 “小人拜见大唐使节阁下。” 李钦载回过神,眼中迅速恢复了清明。 冷静!今晚不能再洗裤头了,我堂堂县伯也是要面子的。 第五百二十七章 一舞倾城 不清楚胡商带着西域歌舞伎登门拜访的原因,李钦载皱眉看着他。 胡商诚惶诚恐地躬着身,站在李钦载的面前像个挨训的学生。 李钦载挑眉,指了指胡商身后的歌舞伎们,道:“啥意思?” 胡商露出谄媚的笑容,道:“听闻大唐天子使节李县伯尔雅不凡,英朗俊逸,小人钦慕久矣……” “可以说人话吗?”李钦载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人话就是,小人的商队遇到一点难处,城中官民无以资助,只好厚颜拜见李县伯,小人大胆,想与李县伯做笔买卖,不知李县伯意下如何?” 李钦载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指了指他身后的歌舞伎,道:“你要做的买卖是她们?” “是。” 见李钦载面无表情,胡商急忙道:“她们是小人从西域诸国买来的歌舞伎,当初买下她们便存了高价卖出的心思,所以小人敢对天发誓,绝没有碰过她们一根汗毛,她们皆是处子之身。” 李钦载笑了笑,道:“我听说你由于绕了远路而致盘缠用尽,想在凉州城凑盘缠,可以卖掉一些货物,卖活人是个啥说法?” 胡商不慌不忙道:“小人是商人,逐利是商人之本,小人的商队这次带的货物价值不菲,这些货物若能顺利带到长安,必有百十倍获利。” “但这些歌舞伎,说实话,她们的价值并不如我带的货物,路上还要花费粮水供她们吃喝,就算到了长安,顶多三两倍之利,相比之下,为保货物运到长安,还不如在凉州城把她们卖了换盘缠。” 李钦载点头,嗯,听起来似乎合理,毕竟商人都讲究個性价比,对商人来说,无边美色倒不如钱财诱人。 “你为何不将她们卖给别人,非要卖给我呢?” 胡商又道:“李县伯恕罪,凉州是大唐边城,真正有钱的富户不多,小人进凉州城后,万死打听过李县伯的来路。” “听说您出身长安英国公府,也正是年少风流的年纪,小人与其整日在城内叫卖,还不如精准找到愿意且有能力买她们的买家,李县伯您便是最合适的买家。” “将她们卖予李县伯,小人得钱财之乐,李县伯得美色之乐,正是各为其乐,皆大欢喜。” 李钦载笑道:“我来给你翻译翻译,你的意思是说,城里的色批不少,但有钱的色批却不多,而我,恰好是其中之一,把她们卖给我这个小色批,你拿钱,我享乐,你我沆瀣一气,将广大妇女同胞推入火坑……” 胡商脸色一滞,强笑道:“李县伯的话除了不大好听之外……没错,小人是这个意思。” 李钦载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你打算卖多少钱?” 胡商一躬身:“李县伯,咱们先不说价钱,小人斗胆,让她们先为您舞一曲,如何?” 说着胡商转身,朝歌舞伎们拍拍掌,门外静立的乐班已将各种乐器拿在手上,舞伎们也纷纷在堂内排好了队形。 随着一声云板敲响,舞伎们在李钦载面前翩翩舞了起来。 乐班的曲调很陌生,带着一股浓郁的西域味道,随着乐声渐入情境,舞伎们动作轻柔地舒展着身躯。 渐渐地,舞伎们不停扭动换位,将那名紫瞳女子簇拥在正中。 而紫瞳女子手中怀抱一把短小的琵琶,琵琶在她手中时而翻滚,时而倒挂,门外乐班的曲调欢快中带着几分佛音梵唱的庄重,紫瞳女子的表情也变得端庄。 刹那间李钦载短暂怔忪起来,这曲调,这身姿,仿佛回到了前世。紫瞳女子飘逸的衣裙,飞舞的彩带,如同即将凌空翱翔而去。 不知过了多久,乐声戛然而止,舞伎们的动作也瞬间定格,紫瞳女子单脚落地,琵琶高举,彩带飘飘,仿若神游天外。 李钦载浑身一震,他终于知道紫瞳女子的舞蹈为何有一种熟悉感了。 这是飞天舞,一千多年后被后人发现的敦煌壁画里,有着同样震人心魄的动作。 而如今是唐朝,李钦载无意间欣赏了一曲原汁原味的飞天舞。 长长舒了口气,李钦载的表情渐渐恢复正常。舞伎们也收起了动作,一齐朝他盈盈行礼。 胡商凑过来笑道:“李县伯,此舞如何?” 李钦载缓缓道:“一舞倾城。” “多谢李县伯夸赞,这会儿咱们可以聊价钱了。”胡商谄笑道。 李钦载看了他一眼。 这位商人不错,胆大心细,懂得话术,同时也深谙买家的心理。 “你出个价。”李钦载道。 胡商笑嘻嘻地朝他竖起一根手指。 “好,十贯就十贯,成交!”李钦载痛快地道。 胡商一呆,急忙道:“李县伯,小人不是这个意思啊……” “你啥意思?” 胡商苦笑道:“小人的意思是,一百贯。” “你在想屁吃,再给你加点儿,二十贯。” 胡商苦涩地道:“不够,李县伯,这些舞伎可都是绝色女子,还没服侍过人的,拿到长安的人市卖,至少也能卖五十贯。” “你咋不说这一路上供她们吃喝要花多少成本?我帮你减少了成本,价钱当然要比长安低。” “李县伯,您再加点,不然小人真没法卖,太亏了,不如咬咬牙把她们送到长安卖给权贵。”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三十贯,再加我就要翻脸了。” 胡商还待恳求,却见李钦载脸色已沉了下来,胡商一惊,一脸肉疼道:“是,小人不敢再加了,三十便三十吧,这些舞伎就交给您了,都是苦命的女子,还望李县伯善待她们。” 胡商领了钱离开,舞伎和乐班留了下来,一脸紧张局促地站在李钦载面前。 李钦载笑了:“别怕,我不是什么好人……” 舞伎们愈发惊惶无措。 “你们先在偏院住下,我有空时便召你们来给我跳舞,我没空的时候你们自己出门给我搬砖扛包挣钱,争取让我花掉的三十贯早日回本……” 舞伎们开始瑟瑟发抖抱团取暖。 李钦载指了指那位舞伎头牌紫瞳女子,道:“你,会说人话吗?” 紫瞳女子用生硬古怪的汉话道:“小女子……会说一点。” “叫什么名字?” “小女子名唤紫奴。” “你是不是戴美瞳了?摘下来给我看看。” “???” 第五百二十八章 再遣使团 真没戴美瞳,人家的眼珠子颜色是天生的。 李钦载让她走近了,甚至掰开她的眼皮仔细看,发现她的紫瞳真的是天然形成,也不知她娘怀她的时候吃了啥。 或者说,她有欧洲人血统?那么她爹娘一炮可打得够远的,都超出真理范围之外了。 不过除了瞳孔颜色以外,她的容貌发色仍是典型的东方人模样,那对摄人心魄的紫瞳却给她平添了许多诱人的风情。 李钦载不得不感叹,确实是人间绝色。 男人对美色的抵抗力向来薄弱,能做到坐怀不乱的,要么该去看男科,要么是得道高僧。 李钦载只是凡夫俗子,对美色动心在所难免。 “除了跳舞,你还会啥?”李钦载问道。 紫奴垂头道:“奴婢自小被商人收养,为了能卖个好价钱,商人给奴婢们请了师傅,奴婢不仅会说汉话,还会写汉字,读过中原的圣贤书。” 李钦载嘴角扯了扯,也就是说,一个外国女人,文化水平其实比他高,才艺方面更是把他碾成渣。 不论出身的话,他和她站在人市被卖,她的价钱肯定比他高。 想想就闹心。 “好好的舞伎不做,读那么多书干啥?你要考状元吗?多跳舞,少读书,做个柔软的文盲。”李钦载认真叮嘱道。 紫奴抬头飞快看了他一眼,然后迅速低下头:“是。奴婢记住了。” ………… 积石山西部三十里外,吐蕃大营。 自从唐军一千余人在战场上亮相,用一种奇怪的兵器打得吐蕃军心动荡后,吐蕃便立马停战,并回撤三十里扎营。 吐蕃与吐谷浑两国之间停战已近十日了,两国陷入对峙僵持状态,谁也不敢率先发动进攻。 吐蕃害怕唐军的新兵器,吐谷浑则是没底气,唐军背信弃义临阵脱逃后,吐谷浑根本没胆子对吐蕃发起反击,这场卫国战争能否胜利,吐谷浑已不得不看大唐的脸色了。 这就是李钦载把水搅浑的目的,第三国强势介入的资本就是无敌的武力,有了这个资本,李钦载说出来的话就算没人赞同,至少也会心平气和地听完。 主帅营帐内,禄东赞面色阴沉,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道道森然杀意。 跪在他面前的,是吐蕃使团幸存的一名少年,被孙从东故意放生的。 少年的神智已有些不清,浑身瑟瑟发抖,吐蕃话说得含糊不清,半天没说明白事情的始末。 直到身旁的偏将用鞭子狠狠抽了少年几记,强烈的痛楚才让少年回了神。 禄东赞静静地听他说完,脸色愈发阴森可怖。 “一言不发便设伏屠戮我吐蕃使团,李钦载,你够狠!”禄东赞咬牙道。 旁边的偏将更是义愤填膺,单膝跪地左手抚胸道:“大相,唐国使节罔顾道义,屠戮使团,是为大忌,此仇不可不报!” 禄东赞冷着脸没吱声。 罔顾道义的不是李钦载,是他禄东赞先带的头,早在李钦载还没到凉州城,他便秘密下令设计刺杀唐国使节,那小子命硬,躲过去了而已。 刺杀别人时很轻松,但轮到别人屠戮自家的使团,禄东赞却很气愤。 任何年代都存在双标,吐蕃大相也无法免俗。 “唐国使节还说了什么?”禄东赞冷声问道。 少年颤声道:“听唐国将领说,此次算是恩怨相抵,请大相再派使团赴凉州,唐国使节这次会认真与吐蕃使团谈谈。” 偏将大怒:“混账!这话你也信?再派使团赴凉州,又让他设伏杀一次么?” 禄东赞却摇头道:“不,老夫信。” 偏将一惊:“大相……” 禄东赞平静地道:“此次使团被屠戮,说来确实是恩怨相抵,老夫只是没想到那个唐国使节出手竟如此狠辣,他说恩怨相抵,这话老夫信了。” “便依唐国使节所说,老夫再派使团赴凉州,五日,老夫只给五日时间,五日以后,吐蕃将士将再发起进攻,大军推至积石山以东,吐谷浑失了积石山屏障,全境定矣!” 偏将欲言又止,但见禄东赞不容置疑的表情,只好闭嘴不言。 跪在地上的少年身子仍止不住地发抖,昨日唐军对使团的屠戮,仍在他脑海里盘旋浮现,想到那血腥又无力的画面,少年便心魂俱裂。 禄东赞低头瞥了他一眼,目光闪过一抹深深的鄙夷嫌恶。 “这人废了,处决了吧,莫在老夫面前碍眼。”禄东赞冷冷地道。 偏将应命,单手拽着少年往外拖,出了营帐后,便听少年一声凄厉的惨叫,周围再无动静。 一名吐蕃亲卫匆匆走入,双手捧着一根小竹筒,禄东赞接过,检查了封存小竹筒的火漆后,才将它打开。 竹筒里面是一张很小的纸条,禄东赞看完纸条后,将它凑近烛火烧了,然后淡淡地道:“告诉紫奴,依计行事,切勿暴露,吐蕃有眼线潜伏于凉州城,若需帮助,可寻眼线解决。” ………… 宋森率领数十名百骑司所属赶到了凉州城。 百骑司乔装成大唐的商队,居然扮得有模有样,商队里不仅有骆驼马屁,还真满载了货物了,都是被西域和波斯争相追捧的瓷器和丝绸。 进城找到馆驿安顿下来后,宋森又装扮成刺史府差役的模样,大摇大摆地走出馆驿,装模作样地在大街上巡视一番后,挎着刀便走进了刺史府。 进了刺史府,门内站岗的李家部曲便认出了他。 这货在长安时经常出入英国公府,与李钦载也算老朋友,他早与李家的部曲们混熟了。 刘阿四领着宋森走到刺史府偏厅,路上简略地将李钦载来到凉州后的种种情况说了一遍。 刚踏入偏厅,宋森便听到一阵丝竹乐声,于是脚步一顿,看着偏厅内一群舞伎在李钦载面前翩翩起舞,宋森仰天翻了个白眼。 前方两国打得头破血流,脑浆子都快打出来了,你居然还有心情赏舞作乐? 纨绔本色真是到哪里都改不了啊,话说这位李县伯在长安时也没如此浪荡过呀。 所以离婆娘远了,彻底放飞自我了,没有婆娘的日子才是好日子? 整了整衣冠,宋森快步上前。 “李县伯,可想煞下官也!” 第五百二十九章 非妖即奸 宋森奔跑的时候像一只吃撑了的柯基,略显发福的身躯将他两条小短腿衬托得愈发鲜明,那欢喜奔向主人的样子让人心生怜爱。 偏厅内,紫奴和舞伎们正在翩翩起舞,不知为何,这位大唐使节似乎特别喜欢看她们的飞天舞,紫奴等舞伎们不敢违抗,只好一遍又一遍地跳给他看,跳到想吐了,可李钦载仍然乐此不疲。 被人欣赏是好事,但被同样一个人一遍又一遍地欣赏,不一定是好事。 更令紫奴奇怪的是,这个大唐使节似乎并不好色,昨夜是她们进刺史府的第一个晚上,可李钦载却碰都没碰她们。 好像他买下她们的唯一用途,就是看她们跳舞,除了欣赏舞蹈啥都没兴趣,执着得像一位老艺术家,纯粹只为艺术而生。 紫奴感到既无措又疑惑。 她很清楚地记得,李钦载在凉州城集市上见到她的那一次,他的眼里是有欲望的,男人对女人的欲望,非常直白。 可如今把她们买下来后,李钦载的眼里却再也没有那种欲望了,他真的只是欣赏舞蹈。 紫奴有点着急了,她没忘记禄东赞交给她的任务,只有以美色将这位唐国使节迷惑了,她才能顺利套出那种新式兵器的底细,最后寻找机会杀了他,也算为已亡的故国报仇了。 然而李钦载并未被美色所迷惑,这令紫奴着急的同时,不由感到有点挫败。 她开始自我怀疑,本来对自己的容貌很自信的,从小到大无数男人都对她神魂颠倒,若不是吐蕃大相禄东赞的权威镇压,她的命运不知会有多悲惨。 可是这一次,她已忍不住怀疑是不是自己容貌丑陋,或是这位年轻的唐国使节根本不好西域人种这一口儿? 宋森欢快地奔向李钦载,口中惊喜道:“李县伯,想煞下官也!” 发福的短腿柯基一步窜上石阶,冲进偏厅内。 紫奴等舞伎急忙停下舞姿,垂头退避一旁。 李钦载眯着眼笑了:“宋掌事,久违了,哈哈!” “李县伯离开后,长安城都莫名沉寂了许多,下官多日不曾经历风浪,也多日不曾瞧过热闹了……”宋森开始了他的表演。 李钦载皱眉:“我是扫帚星吗,留在长安就会兴风作浪?” 宋森一呆,急忙抬手轻轻打了一下自己的嘴:“下官是憨厚人,向来不会说话,下官的意思是,长安城少了李县伯,未免失色几分。” 李钦载点头:“到底是升了官儿的人,越来越会说话了。” 朝紫奴她们看了一眼,李钦载吩咐道:“你们可以退下了。” 紫奴等舞伎行礼,盈盈告退。 宋森不经意瞥了紫奴一眼,随即睁大了眼睛,惊道:“天生紫瞳?” 紫奴脚步一顿,然后继续退下。 李钦载朝宋森咧嘴一笑:“一位过路的胡商卖给我的,如何?” 宋森摇头:“此女容貌可称绝色,但紫瞳不吉,李县伯还是速速转卖他人为上。” 李钦载惊讶道:“紫瞳咋就不吉了?” 宋森笑了笑,道:“老人家的说法,目生异色,非妖即奸,轻则倾家,重则祸国,传说中的祸水如妲己,褒姒等,皆是目生异色之相。” 李钦载笑了:“按你的意思,我得马上把她卖给别人才能避祸?” 宋森诚恳地道:“架火烧了也成,若李县伯不舍,下官愿为李县伯承担这场灾祸,将她接手过来,是为舍生取义也……” 话没说完,一条修长有力的美腿伸出,将宋森狠狠踹了个趔趄。 宋森呆怔,李钦载也出神地看着自己伸出的美腿。 刚才这一腿完全没过脑子,如同条件反射般踹了出去,可能是宋森站的位置实在太帅了,真的忍不住…… “刚来凉州城便敢觊觎我的舞伎,宋森,难不成你最近又升官了,升到不怕挨揍的地步了?”李钦载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哈哈,玩笑,刚才是玩笑,李县伯莫怪,太久没见您了,忍不住嘴贱了一下。”宋森急忙解释道。 李钦载斜瞥着他:“人家本来就是西域人种,不知从吐火罗还是波斯来的,照你的说法,所有西域女子的眼珠都是异色,她们都该被烧死呗?” “不敢不敢,下官刚才真的只是玩笑。李县伯千里迢迢召下官来,不知有何吩咐,下官一定为您办得妥妥当当。” 李钦载道:“半月前,凉州城的官仓被人烧了三间,纵火的人跑了,我确定凉州城内一定有敌人的奸细,只是不知他们是吐蕃人还是吐谷浑人,这件事就交给你办了,尽早把人揪出来,否则不知还会闹出什么乱子。” 宋森挺胸道:“李县伯放心,没有百骑司查不出的事,就算奸细是一只蚊子,下官也能把它的翅膀拔了,绑到李县伯面前发落。” 李钦载嘴角一扯:“塞外风沙大,不要闪着舌头了。本来对你们百骑司还是很有信心的,但你这张嘴厚颜无耻一吹嘘,我心里突然开始不踏实了……” 宋森拍胸脯道:“下官愿立军令状,如若不能拿获城中奸细,下官愿提头来见。” 李钦载叹了口气,“提头来见”本来就是一个违反科学真理的悖论,这种话说出来,他心里更不踏实了。 ………… 宋森见过李钦载后便匆忙离去,百骑司数十人立马在城内散开。 李钦载没有过问,百骑司有他们行事的手段,在打探消息,查缉奸细这方面,李钦载是纯粹的外行,当然不会胡乱干涉内行人做事。 夜里,派出去的斥候回报,吐蕃与吐谷浑仍保持对峙状态,双方的前锋在积石山以西很接近,这几日双方斥候小范围交锋多次,各有伤亡,但两国战事总体上仍是风平浪静。 禀报两国军情后,斥候立马告退,再赴积石山前线。 从到凉州那天起,李钦载便派出了十几拨斥候深入前线打探,前方的消息每天都由斥候源源不断地送来。 深夜,李钦载仍未睡下,坐在屋子里盯着一张羊皮地图凝视许久。 门外传来敲门声,李钦载皱眉,望向紧闭的房门。 第五百三十章 使团再至 大半夜的敲门,非奸即盗。 男孩子在刺史府里也要保护好自己,虽然不知道自己的肉吃了会不会长生不老,但女妖精惦记的或许不完全是吃肉…… “进来。”李钦载沉声道。 房门推开,紫奴赤着双足走进来,西域女子不习惯穿足衣,李钦载的视线里,首先看到的便是一双玲珑精致的脚,脚踝上还挂着一串小铃铛,走起路来动听悦耳。 紫奴的手里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有一碗冒着热气的莲子羹。 进屋后,紫奴盈盈行礼,用生硬的关中话道:“主人,夜深了,奴婢担心您饿着,请府里的厨子给您做了一碗羹……” 李钦载心旌一荡,一声“主人”落在耳中,思想立马邪恶了。 来自一千多年后的他,“主人”二字已经不那么正经了,它往往跟项圈,链子,皮鞭和遥控器紧密联系在一起。 不能想,再想就要犯错误了…… “放下,出去。”李钦载言简意赅道。 紫奴眼中闪过失望之色,咬了咬下唇,却上前两步在李钦载背后蹲下,一双纤细的手按住了他的肩头,轻轻推拿揉捏。 “主人忙于公务,定已乏累,奴婢当初跟一个吐火罗师傅学过一手推拿,不如让奴婢帮您松松筋骨如何?” 紫奴凑在他耳边轻声道,檀口呼出幽兰般的热气,李钦载打了个冷战。 果然是西域的妖精,法力不小,乱我道心…… “会推拿不错,这个技能点得很好,”李钦载赞道。 离家越久,越想念国公府的八号技师,没想到远在边城也能享受到这样的服务,而且这位技师的容貌比八号技师不知高了多少个档次。 虽然很讨厌自己的喜新厌旧,但李钦载不得不承认,八号技师如果再不努力研究专业,她的饭碗怕是要被砸了。 “来,给我试试,妹儿用力按,哥我吃劲儿。”李钦载顺势趴了下去。 紫奴一呆,推拿的手不由停顿了一下。 她今晚的目的不是真的做推拿呀,她是来使美人计的,谁知这位不按常理出牌的唐国使节居然真让她推拿了。 沟通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见李钦载已经趴下,紫奴无奈只好认真给他推拿起来。 此刻的李钦载毫无防备,紫奴只要拔下头发上的簪子,在他的脖颈后狠狠一刺,便可恭送唐国使节去往西方极乐。 但除了刺杀,紫奴还有更重要的任务,这个任务没完成,刺杀李钦载有害无益。 于是紫奴一边给他按揉后背,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跟他搭话。 “奴婢听说,主人在唐国是个了不得的人物,能跟着主人,是奴婢等苦命女子的幸运,多谢主人收留奴婢。”紫奴轻声道。 李钦载阖着眼,舒服得直哼哼:“真想谢我,拿出点实际行动,明天你跟舞伎们上街找活干,搬砖扛包拉大车什么的,帮主人把花在你们身上的三十贯钱赚回来,主人就高兴了。” 紫奴脸色一滞,下手情不自禁地重了几分,李钦载愈发爽歪歪。 “主人,大家都说您是大唐了不得的人物,奴婢愚昧,不知主人做过什么呢,主人可否跟奴婢说说?”紫奴试探着道。 李钦载哼哼道:“了不得的地方太多了,会飞会走会爆炸,想到啥就能造出啥……” 紫奴黛眉微跳,声音愈发魅惑起来:“会‘爆炸’的是啥?” 李钦载没出声。 紫奴不死心地推了推他,却发现李钦载已发出低沉的鼾声,睡着了。 紫奴不由目瞪口呆,自己按得如此舒服吗?手艺如此精湛吗?这才按了几下,就睡了? 盘腿坐在李钦载身旁,紫奴呆呆地盯着桌案上的一盏孤灯出神。 仇恨,是别人灌输给她的,从她被收养的那天起,禄东赞便告诉她,必须要报亡国之仇。 可是,究竟什么是仇恨?自己为何生下来就要承担它? 紫奴很迷惘,仇恨正如眼前的这盏孤灯,是她生命里唯一的光亮,不管方向对不对,她只能努力向着有光的地方奔跑。 ………… 李钦载一觉醒来已是天亮,屋子里,紫奴已不见了踪影,昨夜把他按睡着了以后,或许她便回房了。 伸着懒腰走出房门,刘阿四和几名部曲在房门外守着,见李钦载起床,而且看起来没有起床气的样子,于是赶紧行礼。 “去准备早餐,丰盛一点,我今日胃口不错。”李钦载吩咐道。 刘阿四扭头便往厨房走去。 一名部曲匆匆跑来,禀道:“五少郎,吐蕃使团又至,此时已到凉州城外十里。” 李钦载眉梢一挑:“又来了?禄东赞胆子不小,不怕我又给他一锅端了?” 理智告诉他,这次不能再一锅端了,自己说过恩怨相抵,如今大唐和吐蕃已然是新的篇章了。 但……不搞点事李钦载又觉得浑身难受。 “总不能让他们真的顺风顺水进城吧?”李钦载皱眉喃喃道。 良久,李钦载突然道:“派人去馆驿,告诉弘化公主,就说吐蕃使团来了。” “是!”部曲匆匆转身离去。 大唐和吐蕃当然已是新的篇章,但吐蕃和吐谷浑可还没翻篇呢,很期待弘化公主的表现…… 两个异国使团都在大唐的国土上,他们之间发生点什么,大唐使节只能表示遗憾。 ………… 凉州城外,吐蕃使团正徐徐走在坎坷的沙地上。 禄东赞又派了使团,言下之意便是李钦载之前截杀吐蕃使团的事就算揭过去了,大家屁股都不干净,互相遮掩一下就好。 这次吐蕃使团的使节名叫“论仲琮”,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平日在禄东赞身边是以幕僚军师的身份存在,禄东赞对这次出使显然很看重,特意派了身边的左膀右臂任使节。 论仲琮率领使团走得很慢,越接近凉州城,心里越不踏实。 就在几天前,同样是这条道上,唐国使节设伏截杀了整个吐蕃使团,消息传开,三国皆震惊。 昨日临来之前,禄东赞再三向他保证,唐国使节不会再杀吐蕃使团了,毕竟大唐天子不可能真的派一个疯子来当使节。 可论仲琮心里还是不踏实。 这种事能保证么?万一人家真是个疯子呢? 怀着忐忑的心理,论仲琮率领使团离凉州城越来越近,还有数里路的时候,却见城门内飞驰而出一队人马,气势汹汹朝他们奔来。 第五百三十一章 三国会谈(上) 论仲琮看到凉州城内冲出来的人马,第一反应便是掉头逃跑,心中又惊又怒。 杀了我们吐蕃使团一次还不够,还来? 大唐天子派出的使节究竟是人吗?如此丧心病狂的使节,吐谷浑领兵的将军都没你这么狠,你特么不是来谈判,是来挑事的啊。 不,岂止是挑事,简直是搅屎。 论仲琮是个惜命的人,虽然使命在身,但小命更重要,见凉州城内莫名冲出来一队人马,必然是冲着吐蕃使团来的,论仲琮毫不犹豫选择逃跑。 掉转马头,论仲琮大声叫骂了几句,跟随而来的使团随从们也纷纷掉头。 凉州城里冲出来的那队人马却紧追不舍,为首一人身穿皮袍,发髻缀以五彩翎羽,手执一柄弯刀,却正是弘化公主。 见论仲琮和吐蕃使团掉头,弘化公主大怒,一边鞭打马儿一边喝道:“吐蕃贼休走,今日做个了断!” 须臾间,弘化公主率领的人马追上了吐蕃使团,然后将他们围了起来。 双方离近了,论仲琮认出了弘化公主,这才明白追他们的人马竟是吐谷浑使团。 论仲琮对大唐使节或许有几分惧怕,但说起吐谷浑使团,他可就不困了。 战场上把你们揍得哭爹喊娘,国土丢了一大半,我打不过唐军,还打不过你吐谷浑吗? “战!”论仲琮拔刀大喝。 所有吐蕃使团随从纷纷拔出了刀。 两个使团已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弘化公主对他们恨之入骨,自然不会怯战,闻言也喝道:“冲上去,杀了他们!” 两拨人马瞬间陷入一场乱战。 弘化公主是金枝玉叶,自然不会亲自参战,早被贴身侍卫牵着缰绳远离战圈观看。 这位公主殿下真是暴脾气,也不知是天生继承了李世民的性格,还是嫁到吐谷浑以后,被游牧民族的性格影响了,说打就打,毫不含糊,颇有几分巾帼飒爽之气。 这一战,双方使团打得昏天黑地难舍难分,两拨人马数百人械斗,在凉州城外殊死相搏。 鏖战许久,双方各有死伤,论仲琮的脸上也挂了彩,不知被谁的刀狠狠划过,脸上血流不止,看起来颇为狰狞。 不远处的凉州城墙上,李钦载猫着腰,从箭垛的间隙里探出半边身子,看着双方使团的混战,李钦载口中啧啧有声。 “太残暴了,啧,我还以为动动拳脚就罢了,没想到开局就动刀……” 李钦载的身旁,凉州刺史裴申小心翼翼地陪着。自从凉州官仓被人纵火后,李钦载毫不客气地接管了凉州城,裴申自知犯下大错,最近表现得既可怜又乖巧。 “李县伯,下官见两国使团已死了不少人,再打下去怕是会出事吧?”裴申轻声道。 李钦载指了指混战的战场中心,道:“那位吐蕃使节和弘化公主没死,就出不了大事,死几个随从怕啥,不是咱大唐的人,全死绝了也不心疼,两位使节活着就够了。” “那……让他们再打一会儿?” 李钦载眯眼看了半晌,方才道:“差不多了,孙从东,传令禁军出城,把城外那两伙斗殴的街溜子分开,有伤的治伤,死了的就地埋了,请两位使节入城安顿。” 说完李钦载再次深深看了一眼鏖战的两国使团,嘴角噙起一抹冷笑,转身下城楼,回刺史府。 ………… 三国谈判,重要的诚意。 刺史府前堂,李钦载笑吟吟地看着两国使节,觉得他们诚意满满。 弘化公主面若寒霜,一双眼睛如同饿狼般狠狠盯着论仲琮。 论仲琮更感人了,脑袋包得跟粽子似的,只露出了一只眼睛,一条胳膊还打上了夹板,却仍然轻伤不下火线,诚意十足地坐在李钦载面前。 “吐蕃大相遣使论仲琮,拜见大唐使节李县伯足下。”论仲琮起身,礼数周到地向李钦载行礼。 李钦载也肃然回了一礼。 大场面都讲究礼数,李钦载也不能给大唐抹黑。 论仲琮侧转身子,下意识想要给弘化公主行礼,手刚举起便反应过来,拂袖怒声一哼,坐了下去。 弘化公主柳眉一竖:“大胆狂徒,敢对本宫无礼!来人!” 前堂外一片寂静,没人理他。 担心两国使节在面前火并,会伤到自己这个无辜者,今日谈判之前李钦载便已下令,除了两国使节本人,双方使团任何人不得入刺史府。 未雨绸缪是正确的,这不就避免了一场血光之灾。 见久久没人理她,弘化公主也反应过来,这里是凉州城,不是她颐指气使的吐谷浑王帐,于是悻悻一哼,重重坐了下去。 李钦载将二人都不说话,这才微笑道:“三国使节齐聚一堂,这是天大的缘分呐,不如请画师给咱们画个集体像,用以流传后世,名垂千古?” 论仲琮和弘化公主异口同声道:“大可不必!” 说完两人一愣,然后狠狠怒视对方。 这该死的默契感! 要不是觉得给吐谷浑可汗戴绿帽不礼貌,李钦载都忍不住磕这对Cp了,相爱相杀,超甜的。 看看人家这相杀,那是真的抄刀杀啊。 “既然都不愿画像,那就算了。咱们……说正事?”李钦载看着二人道。 二人以沉默表示同意。 李钦载坐在蒲团上,渐渐挺直了腰,脸色也严肃起来,缓缓道:“首先,既然都坐上谈判桌了,吐蕃和吐谷浑两国可否休战?” “不休战!”论仲琮和弘化公主再次异口同声。 啊,又磕到了,老夫这颗该死的粉红少女心啊。 “你们愿意打就继续打吧,不过谈正事之前,我们先论是非正邪。”李钦载扭头望着论仲琮,道:“吐蕃入侵吐谷浑,你们理亏,武力上你们赢了,但道义上你们一败涂地,我这么说没错吧?” 论仲琮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此为吐蕃与吐谷浑之间的事,敢问唐国何故插手?” 李钦载微笑道:“我是大唐天子所遣使节,吐谷浑是大唐藩属国,大唐插手有错吗?” 第五百三十二章 三国会谈(下) 论仲琮看到凉州城内冲出来的人马,第一反应便是掉头逃跑,心中又惊又怒。 杀了我们吐蕃使团一次还不够,还来? 大唐天子派出的使节究竟是人吗?如此丧心病狂的使节,吐谷浑领兵的将军都没你这么狠,你特么不是来谈判,是来挑事的啊。 不,岂止是挑事,简直是搅屎。 论仲琮是个惜命的人,虽然使命在身,但小命更重要,见凉州城内莫名冲出来一队人马,必然是冲着吐蕃使团来的,论仲琮毫不犹豫选择逃跑。 掉转马头,论仲琮大声叫骂了几句,跟随而来的使团随从们也纷纷掉头。 凉州城里冲出来的那队人马却紧追不舍,为首一人身穿皮袍,发髻缀以五彩翎羽,手执一柄弯刀,却正是弘化公主。 见论仲琮和吐蕃使团掉头,弘化公主大怒,一边鞭打马儿一边喝道:“吐蕃贼休走,今日做个了断!” 须臾间,弘化公主率领的人马追上了吐蕃使团,然后将他们围了起来。 双方离近了,论仲琮认出了弘化公主,这才明白追他们的人马竟是吐谷浑使团。 论仲琮对大唐使节或许有几分惧怕,但说起吐谷浑使团,他可就不困了。 战场上把你们揍得哭爹喊娘,国土丢了一大半,我打不过唐军,还打不过你吐谷浑吗? “战!”论仲琮拔刀大喝。 所有吐蕃使团随从纷纷拔出了刀。 两个使团已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弘化公主对他们恨之入骨,自然不会怯战,闻言也喝道:“冲上去,杀了他们!” 两拨人马瞬间陷入一场乱战。 弘化公主是金枝玉叶,自然不会亲自参战,早被贴身侍卫牵着缰绳远离战圈观看。 这位公主殿下真是暴脾气,也不知是天生继承了李世民的性格,还是嫁到吐谷浑以后,被游牧民族的性格影响了,说打就打,毫不含糊,颇有几分巾帼飒爽之气。 这一战,双方使团打得昏天黑地难舍难分,两拨人马数百人械斗,在凉州城外殊死相搏。 鏖战许久,双方各有死伤,论仲琮的脸上也挂了彩,不知被谁的刀狠狠划过,脸上血流不止,看起来颇为狰狞。 不远处的凉州城墙上,李钦载猫着腰,从箭垛的间隙里探出半边身子,看着双方使团的混战,李钦载口中啧啧有声。 “太残暴了,啧,我还以为动动拳脚就罢了,没想到开局就动刀……” 李钦载的身旁,凉州刺史裴申小心翼翼地陪着。自从凉州官仓被人纵火后,李钦载毫不客气地接管了凉州城,裴申自知犯下大错,最近表现得既可怜又乖巧。 “李县伯,下官见两国使团已死了不少人,再打下去怕是会出事吧?”裴申轻声道。 李钦载指了指混战的战场中心,道:“那位吐蕃使节和弘化公主没死,就出不了大事,死几个随从怕啥,不是咱大唐的人,全死绝了也不心疼,两位使节活着就够了。” “那……让他们再打一会儿?” 李钦载眯眼看了半晌,方才道:“差不多了,孙从东,传令禁军出城,把城外那两伙斗殴的街溜子分开,有伤的治伤,死了的就地埋了,请两位使节入城安顿。” 说完李钦载再次深深看了一眼鏖战的两国使团,嘴角噙起一抹冷笑,转身下城楼,回刺史府。 ………… 三国谈判,重要的诚意。 刺史府前堂,李钦载笑吟吟地看着两国使节,觉得他们诚意满满。 弘化公主面若寒霜,一双眼睛如同饿狼般狠狠盯着论仲琮。 论仲琮更感人了,脑袋包得跟粽子似的,只露出了一只眼睛,一条胳膊还打上了夹板,却仍然轻伤不下火线,诚意十足地坐在李钦载面前。 “吐蕃大相遣使论仲琮,拜见大唐使节李县伯足下。”论仲琮起身,礼数周到地向李钦载行礼。 李钦载也肃然回了一礼。 大场面都讲究礼数,李钦载也不能给大唐抹黑。 论仲琮侧转身子,下意识想要给弘化公主行礼,手刚举起便反应过来,拂袖怒声一哼,坐了下去。 弘化公主柳眉一竖:“大胆狂徒,敢对本宫无礼!来人!” 前堂外一片寂静,没人理他。 担心两国使节在面前火并,会伤到自己这个无辜者,今日谈判之前李钦载便已下令,除了两国使节本人,双方使团任何人不得入刺史府。 未雨绸缪是正确的,这不就避免了一场血光之灾。 见久久没人理她,弘化公主也反应过来,这里是凉州城,不是她颐指气使的吐谷浑王帐,于是悻悻一哼,重重坐了下去。 李钦载将二人都不说话,这才微笑道:“三国使节齐聚一堂,这是天大的缘分呐,不如请画师给咱们画个集体像,用以流传后世,名垂千古?” 论仲琮和弘化公主异口同声道:“大可不必!” 说完两人一愣,然后狠狠怒视对方。 这该死的默契感! 要不是觉得给吐谷浑可汗戴绿帽不礼貌,李钦载都忍不住磕这对Cp了,相爱相杀,超甜的。 看看人家这相杀,那是真的抄刀杀啊。 “既然都不愿画像,那就算了。咱们……说正事?”李钦载看着二人道。 二人以沉默表示同意。 李钦载坐在蒲团上,渐渐挺直了腰,脸色也严肃起来,缓缓道:“首先,既然都坐上谈判桌了,吐蕃和吐谷浑两国可否休战?” “不休战!”论仲琮和弘化公主再次异口同声。 啊,又磕到了,老夫这颗该死的粉红少女心啊。 “你们愿意打就继续打吧,不过谈正事之前,我们先论是非正邪。”李钦载扭头望着论仲琮,道:“吐蕃入侵吐谷浑,你们理亏,武力上你们赢了,但道义上你们一败涂地,我这么说没错吧?” 论仲琮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此为吐蕃与吐谷浑之间的事,敢问唐国何故插手?” 李钦载微笑道:“我是大唐天子所遣使节,吐谷浑是大唐藩属国,大唐插手有错吗?” 第五百三十三章 大国执棋 理论上来说,对大唐而言,吐蕃和吐谷浑都是敌人。 吐蕃自不必说,从大唐立国开始,便与吐蕃常有冲突,而吐谷浑,名为大唐藩属国,实际上对大唐边境多年劫掠屠戮。 长安问罪下来,吐谷浑可汗便一脸惶恐表示认罪,认罪痛快,却从来不改,这样的藩属国却偏偏卡在丝绸之路的要道上,大唐能安心吗? 吐蕃入侵吐谷浑是危机,但危机或许也是转机。 趁着两国交战,大唐强势介入,这片土地谁都别想染指,大唐要了。 这是李钦载出使的终极目标。 论仲琮觉得谈判棘手,但对李钦载来说,其实谈判同样棘手。 吐谷浑这片土地要吞下来容易,但吞掉的同时大唐还要占住道义,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贵使足下,吐蕃与吐谷浑之战,是我们两国之事,请大唐不要妄自干预,吐蕃与大唐睦邻多年,不希望与大唐在战场上相见。”论仲琮沉声道。 李钦载竖起两根手指,强硬地道:“两个选择,吐蕃退兵,或是大唐出兵,没有第三项,你们自己选。” 论仲琮脸色阴沉道:“贵使何必咄咄逼人,不觉得大唐太霸道了吗?” 李钦载冷笑:“‘霸道’这词儿竟然从吐蕃使节嘴里说出来,是不是太可笑了?你们无端入侵吐谷浑,在人家国土上烧杀抢掠,现在反过来指责大唐霸道?” 论仲琮加重语气道:“我说过,这是吐蕃与吐谷浑两国间的事!”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打嘴仗毫无意义,我不想浪费口水,刚才那两个选择,派人转告吐蕃大相,这是大唐天子的态度。” 论仲琮深吸了口气,缓缓道:“贵使这是要把大唐带进战火里?你不怕成为大唐的千古罪人吗?” 李钦载指了指他:“我脾气不太好,杀使团的事不是没干过,你说话注意点,不要惹我发火。” 论仲琮悚然一惊,刚才太投入了,竟忘了眼前这货是真杀过吐蕃使团的。 弘化公主在一旁阴险地帮腔:“李县伯不如现在就杀了吐蕃使团吧,有一便有二,这个使节胆敢折辱李县伯,断不能饶了他。” 李钦载瞥了她一眼,介娘们儿不像好人呐…… 弘化公主阴恻恻地戳火,谁知论仲琮却突然整了整衣冠,面朝李钦载长揖一礼。 “对不起贵使足下,刚才是我失礼了,以后说话我会注意的。” 李钦载和弘化公主目瞪口呆。 这……认错认得如此迅雷不及掩耳吗?搞得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又刚又怂很精分的样子,让人实在生不出杀心。 沉默半晌,李钦载幽幽叹道:“我还是喜欢你刚才桀骜不驯的样子……” “不,是我错了。但我只是态度上不对,吐蕃的原则不会妥协半分。” 弘化公主冷哼,撇嘴道:“怂货!禄东赞怎会派你这种怂货来。” 论仲琮微笑道:“公主殿下,一国使节不需要冲锋陷阵,为国忍辱负重也是使节的本分。” ………… 离开刺史府,论仲琮和弘化公主并肩而出,走下刺史府的石阶后,论仲琮突然朝弘化公主笑了笑。 弘化公主皱眉:“你笑啥?” 论仲琮淡淡地道:“笑你吐谷浑自不量力。” 弘化公主眼中冒出了杀意:“论仲琮,莫以为我在凉州城就不敢杀你,你是使节,本宫也是使节,李钦载能干的事,本宫照样能干。” 论仲琮冷笑道:“你杀不杀我,尊夫诺曷钵可汗都将永远失去吐谷浑。” 弘化公主大怒:“什么意思?” “大唐,吐蕃,当世之大国也,吐谷浑不过贫瘠游牧之地,你们名义上为唐国藩属,实则多行抢掠之地,与大唐的关系算不得友睦。” “如今我吐蕃大军势如破竹,你们以为唐国帮你们出兵,诺曷钵的汗位就能失而复得?哈哈,太天真了吧。” 论仲琮脸色渐冷,缓缓道:“吐蕃与大唐才是下棋的对手,吐谷浑,不过棋子尔。” “就算吐蕃与大唐开战,无论谁是胜利者,吐谷浑这片土地都不会再属于诺曷钵,公主殿下,这个道理你若想不明白,不妨去问问你的夫君。” “而你,却还在凉州城自以为是地沾沾自喜,以为唐国帮你们出兵便能解决一切问题,岂不可笑?哈哈!” “言尽于此,殿下,告辞了。” 说完论仲琮转身骑马离去,留下弘化公主脸色阴沉地盯着他的背影,又抬头看了看刺史府的门楣,饱满的胸脯一阵阵地急促起伏,脸色也愈发阴晴不定。 ………… 目送两位使节离开,李钦载眼里的笑意渐渐涌了起来。 越来越有趣了,人多才好玩,三国会谈,合纵连横那一套是否可以拿出来玩玩? 然而还是要等长安筹齐粮草,否则李钦载不敢玩得太大。 手里虽有一千余杆三眼铳,但李钦载很清楚,这点兵力无法改变战争的胜负,它只能在最初登场亮相的时候产生震慑作用,多用几次就不灵了。 如果粮草筹齐了,长安只要派来三万兵马,其中有一万杆三眼铳,整个西北李钦载可以横着走。 独自坐在前堂,李钦载沉思许久,才起身慢慢朝后院走去。 来到自己的卧房门外,突然听到一阵响动,李钦载皱眉,静静地站在门口没出声。 片刻后,紫奴匆匆走出房门,见到门外的李钦载,紫奴不由大吃一惊,脸色瞬间白了,随即慌忙垂头请罪。 “主人恕罪,奴婢见主人的屋子里有点乱,自作主张收拾了一下……” 李钦载静静盯着她那张绝美的面庞,突然笑了:“恕甚么罪,我还要多谢你呢,多懂事的姑娘,长得好,身材也好,还那么勤劳,做舞伎可惜了……” “这样吧,此间事了,你随我回长安,我收你为妾室,以后跟着我吃香的喝辣的,如何?” 紫奴一惊,随即俏脸涨红了:“奴婢……不敢奢求有此福分。” “就凭你这脸蛋身材,绝对有此福分,当然,刚进我家门可能会受点小委屈,不过忍忍就过去了……” 紫奴愕然道:“小委屈?” “嗯,我家的婆娘有点凶,没关系,一切仍在我的掌握中,你只要从今天起学会游水,问题不大。” “为何要学会游水?” 李钦载嗔道:“真是个小傻瓜,哪天我婆娘把你扔井里的时候,你得学会自救呀。” 第五百三十四章 明正典刑 女人是真的美,从头到脚都透着一股屌丝消费不起的高贵感。 李钦载从不掩饰对她的欣赏,这样的女人居然成了自己的舞伎,对一个上辈子是个社畜的他来说,简直像一出《绝色女明星是我的女仆》,既狗血又荡漾。 探身朝屋子里看了看,李钦载笑道:“屋子都收拾好了?” 紫奴垂头道:“是,都收拾好了。” 李钦载啧啧赞道:“持家又勤劳,内外皆美的女子,活该有此福分做我的妾室,等咱们回了长安就办,你若着急,咱们就在凉州城亦未尝不可……” 紫奴急忙摇头:“不,奴婢不着急。” 李钦载语重心长地道:“该着急了,回到长安怕是没那么顺利,你不知道长安有多少富贵人家的小姐排着队等我娶她们为妾,回到长安你的压力会很大的……” 紫奴嘴角微微一扬,仍垂头道:“奴婢不敢奢求这等福分。” 李钦载傲娇地仰起头:“不,你必须有。允许你插个队,就这么定了。” 说着李钦载走进房内,片刻后从房里拿出一本小黄册递给她,正色道:“多学学上面的知识,博大精深,深不可测。时刻为当我的妾室而准备着。” 紫奴下意识接过,翻开小黄册,见上面一幅幅男女不知羞耻的姿势,俏脸顿时刷地变得血红血红,烫手般松开手指,小黄册掉落在地。 李钦载俯身将它拾了起来,继续塞到她手里,嗔道:“此为孤籍,你要善待珍惜,拿回去好好学,明天我要抽查提问的。” “提,提问?”紫奴红着脸结结巴巴地道。 “嗯,提问,娶妻当娶贤,娶妾当娶色,以色侍人者,姿势必须精通,……脸红啥?男女敦伦之道,亦是人间正道,阴阳相济之术,学习它的时候当怀敬畏之心。” 不知廉耻的事情,居然说得如此正义凛然,紫奴呆怔地看着他,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反应。 这个唐国的使节真是……唐国天子任他为使的时候,知道他这么不要脸吗? 小黄册捏在手里,紫奴不知该道谢还是羞奔,匆匆行了个礼,慌慌张张跑了。 李钦载盯着她仓惶的背影,嘴角微微上扬。 身材真好,跑起来都那么美。 张无忌他妈说,越美丽的女人越会骗人,可惜了…… ………… 第二天,李钦载正打算去后院抽查紫奴的学习进度的时候,宋森悄悄溜进了刺史府。 李钦载坐在偏厅内,见宋森走过来,横竖看他不顺眼。 “你的脚后掌长痔疮了?走路就好好走路,踮着脚尖像入室盗窃的贼,堂堂百骑司掌事就这德行?”李钦载皱眉道。 宋森陪笑道:“下官习惯了,毕竟百骑司干的都是静悄悄的事儿……” 李钦载嗤笑:“能把‘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粉饰成‘静悄悄’,你可真有才,明年你试试去参加科考,考个状元回来让陛下开开眼。” 宋森苦笑道:“李县伯每句话明明说得很文雅,但不知为何,每次与您聊天,下官的心都像被针扎一样疼。” “你这样的人如果去甘井庄当我的学生,怕是很不合群呀。” “咳,说正事吧,李县伯,下官不负所望,两日内拿获城中奸细共计五人,其中有一人正是那夜纵火烧凉州官仓的真凶。” “纵火的那人,是哪国的?” “是吐蕃人,精通中原语言和礼仪,乔装成大唐的百姓,趁夜烧了官仓,另外还有两人是他的同伙,烧官仓那晚他们在外策应。” 李钦载反应平静,这个结果在他的意料之中。 想想又觉得不对,李钦载问道:“抓了五人,其中三人是吐蕃的,另外两人呢?” 宋森笑了:“是吐谷浑的,李县伯您猜猜,他们在凉州城是何身份?” 李钦载用充满mmp的微笑道:“你猜我会不会猜?你再猜我会用鞋底子抽你的左脸还是右脸?” 宋森眼皮一跳,急忙陪笑道:“哈哈,下官开个玩笑,另外两人潜伏凉州城多年,是下官无意中查出来的,他们居然是刺史府的巡城差役,早在显庆年间便潜伏在刺史府里。” “他们潜伏的目的呢?” “没有目的,是一步闲棋,但若有朝一日西北情势变化,这一步闲棋就不闲了,或许会要命。” 李钦载冷笑:“吐谷浑那位可汗,也不是省油的灯啊。” 说着李钦载悲戚地叹道:“吐蕃是坏人,吐谷浑也是坏人,善良又弱小的我在这凉州城里,多么的楚楚可怜。” 宋森嘴唇嗫嚅了一下,终于忍不住道:“李县伯,您绝对跟‘善良又弱小’没有半文钱关系,在吐蕃和吐谷浑使节眼里,他们才叫‘楚楚可怜’。” 李钦载微笑道:“你越来越会聊天了,来,凑近点,我给你看一样宝贝。” “大可不必,李县伯,奸细被揪出来了,接下来怎么做?” 李钦载想了想,道:“两国使团都住在凉州城的馆驿里吧?” “是。” 李钦载突然冷下脸来:“把人押到馆驿门前,找个嗓门大的明正典刑,全都砍了,看看两国使节的反应。” 宋森一惊,细细琢磨了一下之后,不由朝李钦载投去敬畏的目光。 “天子选择李县伯出使,真是慧眼识珠,您够狠!” 李钦载摇摇头,压低了声音道:“你再帮我查一个人……” ………… 吐蕃和吐谷浑两国使团都住在凉州城惟一的馆驿里,可以想象馆驿内是怎样的剑拔弩张。 论仲琮入凉州城已三日,三日内两国使团随从在馆驿内共计斗殴十次以上,每次都是拔刀械斗,凉州城成了两国单独开辟的小战场,短短三日又造成了双方十余人伤亡。 在这个风平浪静的下午,刺史府内突然行出一队人马,押着五个垂头丧气伤痕累累的犯人,出了刺史府后直奔馆驿而来。 馆驿早被两国使团包下,两国的随从正站在馆驿门口值守顺便互相瞪视。 平静很快被打破,一队人马气势汹汹走来,还有无数围观的百姓兴奋地跟在后面,馆驿门口的两国使团随从顿觉不对,见这队人马似乎是冲着馆驿来的,于是慌忙转身跑进后院禀报。 李家部曲押着五名犯人,来到馆驿门前站定,部曲的刀鞘狠狠一磕犯人膝盖,五名犯人便跪倒在馆驿门外的空地上。 刘阿四一脸煞气,盯着馆驿内的屏风,久久不出声。 见屏风后模糊闪过两道人影,然后站定不动,刘阿四才暴喝道:“查,日前纵火焚凉州城官仓者,人犯两名已被拿获。” “查,潜伏凉州城意图不轨者三人,已被拿获。” “奉大唐使节令,五人皆斩,明正典刑,正告阖城子民闻之!” 第五百三十五章 敌人也是朋友 两名吐蕃奸细,三名吐谷浑奸细,跪在馆驿门前一字排开。 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五名部曲横刀出鞘面无表情站在犯人身后,刘阿四盯着馆驿内的那扇屏风,屏风后面,两道身影一动不动。 人群围观下,五名伤痕累累的犯人浑身发抖,刘阿四却迟迟不下令开斩,冰冷的目光仍然盯着那扇屏风。 屏风后,论仲琮和弘化公主破天荒地站在一起,两人目光对视仍然充满了仇恨,可他们都很有默契地没出声。 良久,论仲琮道:“公主殿下,你要出去救下你们的奸细吗?你是大唐公主,你若出面开口,想必能救下的。” 弘化公主冷笑:“你为何不出去?吐蕃不是仗着兵精刀利,动辄叫嚣要与大唐开战么?你若出面,那几名奸细想必李钦载不敢杀了吧?” 论仲琮脸色一沉,怒哼一声。 开什么玩笑,那个年轻的唐国使节根本就是个疯子,他疯起来连使团都敢团灭,会因为他出面求情就不杀奸细? 听着馆驿外的动静,论仲琮冷声道:“李钦载这是杀鸡儆猴,也是为了立威,今日当着我们的面杀了奸细,愈发挫了你我两国使团的锐气,往后再与他谈判,气势完全被他压得死死的。” 弘化公主嗯了一声,道:“不错,你我都讨不到便宜,但大唐已经介入了这场战事,必然要捞足了好处才肯罢手。” 论仲琮微笑看了她一眼。 昨日与她说的话,显然已有了作用,这位公主殿下已对唐国生出了戒备之心,她已认识到吐谷浑的危险境况了。 论仲琮正视她,缓缓道:“那几个奸细无关紧要,死便死了,但接下来的谈判,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弘化公主冷眼瞥着他:“你有办法?” “有,以吐蕃大相和吐谷浑可汗的名义,派人向长安紧急上疏,历数李钦载在凉州城犯下的罪状,并在长安城散布流言,使其朝野非议四起,大唐天子纵然不想换掉使节,只怕也扛不住臣民非议。” “李钦载此人必须换掉,若大唐天子再换一个不那么强势又守规矩的新使节来凉州,你我便不必承受如此大的压力,两国皆受其利。”论仲琮冷静地道。 弘化公主冷哼道:“本宫与你吐蕃是不共戴天之仇人,凭甚么听你的?” 论仲琮微笑道:“两国在前方厮杀征战,是为了利益。你我共谋换掉唐使,亦是为了利益,殿下,仇恨不是理由,利益才是永恒的。” “李钦载其人机谋敏锐,心狠手辣,若继续为唐使,你们吐谷浑必然会被唐国和吐蕃瓜分,这是毋庸置疑的,如若换个唐使来,吐谷浑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弘化公主冷笑道:“大唐换个新使节,你们吐蕃便会退兵?” 论仲琮笑道:“不敢瞒殿下,吐蕃肯定不会退兵的,但你我可以代表各自的国家私下做个交易,只要唐国换了新使节,我愿陈情大相,请大相即止兵戈,至于吐谷浑可汗能留下多少国土,咱们可以谈。” 弘化公主盯着他的眼睛,缓缓道:“我要你们吐蕃退出吐谷浑全境,还诺曷钵可汗一个完整的吐谷浑。” 论仲琮叹息道:“殿下,你成熟一点,看清现实吧。” 弘化公主一怔,咬着下唇没再吱声。 馆驿外,等候许久的刘阿四终于大喝道:“时辰到,人犯五名,验明正身,斩!” 随着围观人群一声惊呼,接着人群潮水般退去。 五位临时充当刽子手的李家部曲猛地挥落横刀,五颗头颅冲天而起,五具身子软软倒地,仍在不住地抽搐,殷红的鲜血流满了一地。 屏风后,论仲琮和弘化公主浑身寒毛直竖,两两对视,彼此的眼中都充满了惊惧。 明知李钦载是为了恐吓和立威,明明已看破了李钦载的用意,可论仲琮和弘化公主还是感到了惊恐,不管他们承不承认,二人对那位年轻的唐国使节已然产生了敬畏,气势已不知不觉弱了几分。 馆驿外,刘阿四再次深深看了一眼屏风后的两道人影,冷哼一声,下令部曲收拾好犯人的头颅和遗体,默然无声地离开。 馆驿外的空地上,一地的鲜血已变成了红褐色,深深地渗入沙地泥土中,四周的血腥气经久不散,围观的人群纷纷捂鼻惊惧地绕路而行。 论仲琮和弘化公主从始至终都没露面,仿佛根本不知刚刚有人在馆驿外处决了犯人。 但李钦载行事之强势,如同馆驿外的血腥气一样经久不散,给论仲琮和弘化公主留下了深深的阴影。 屏风后站立许久,弘化公主突然道:“依你所言,今夜本宫便向大唐天子上疏参劾李钦载种种罪状恶行,派快马送入长安,我还会给宗亲写信,请他们帮忙劝谏天子,换新使节来凉州。” 论仲琮微笑道:“如此甚好,殿下不妨与我暂时合作一回,战场上的事,交给战场去解决。” 弘化公主嫌恶地看了他一眼,招呼也不打便转身走开。 ………… 凉州刺史府。 李钦载这几日是真有些累了,尽管没做过什么体力活儿,可时时刻刻动脑子也很伤身伤神。 冬天的凉州城愈发寒冷,李钦载躲在偏厅,屋子里生了几盆炭火,可还是觉得四面透风,于是将一张波斯毯子包裹全身,总算暖和了一些。 “这该死的天气,居然还有缺心眼的打仗拼命,害我千里迢迢跑来窝在这鬼地方……”李钦载喃喃道。 也不知江南淮南的粮食筹备得怎样了,算算日子,他已来凉州一个多月了。 这一个多月过得很充实,不知别人怎么想,反正李钦载抢这个杀那个,玩得很尽兴。 可是再尽兴,也不如婆娘孩子热炕头呀,李钦载只想赶紧结束这一切,回长安继续颐养天年。 房门轻敲几下,李钦载眼睛一眯,沉声道:“进来。” 房门被推开,紫奴穿着一身西域风格浓郁的锦袍走进来,脚踝的铃铛仍然叮当作响。 “主人,奴婢给您烤了一只羊腿,还备了一壶西域葡萄酿,这么冷的天气,主人浅酌少许,暖暖身子吧。”紫奴说着将一个托盘摆在李钦载身旁的矮桌上。 李钦载看了看她,又看了一眼托盘,精致的瓷盘上,羊腿正冒着热气,一股香味浓郁扑鼻。 第五百三十六章 暗藏杀机 她来了,她来了,她带着美人计走来了…… 李钦载嘴角上扬,笑吟吟地看着紫奴。 异域风情很刺激,身边有个绝色美人不但会跳舞,还知冷知热,服侍周到,服务品质直追前世的会所嫩模,酒杯空了立马给你满上,想抽烟了立马给你点火,想点歌了立马代劳。 除了不会玩骰子,不会搞气氛,其他的都会。 最可贵的是,她连小费都不要。 多好的姑娘,不收为妾室还有天理吗? 李钦载不是渣,他只想给她一个美满的家。 托盘上有一柄小巧的匕首,紫奴握着匕首,小心翼翼地割下一块最嫩的羊腿肉,将它递到李钦载嘴边。 李钦载摇头,笑道:“你烤的,怎能让我独自享受,你先吃一口,不然我会过意不去的。” 紫奴一愣,道:“服侍主人是奴婢的本分,奴婢怎敢失礼先吃。” 李钦载微笑道:“没关系,主人让你吃的,你一口,我一口,这样才有情趣嘛,乖,你先吃一口。” 紫奴美眸闪过复杂之色,但还是听话地吃了一口羊肉。 吃完吞下后,紫奴又主动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一口饮尽,最后突然眼眶一红,轻泣道:“主人是怀疑奴婢在酒菜里下毒么?” 李钦载深情款款地道:“傻孩子,疑心病咋那么重呢?你可是要被我收为妾室的人,我怎会怀疑你?我相信你是好姑娘,不会害我的。” 紫奴吸了吸鼻子,道:“多谢主人信任,奴婢不会害你的。” 李钦载又叹道:“身边有个女人服侍真好,以前都是一群糙汉子,粗手粗脚的,自从有了你,我的日子过得舒服多了。” 紫奴抿唇一笑,惊鸿一瞥般的笑容艳光四射,绝世佳人一颦一笑都令世间增辉。 “奴婢愿永远服侍主人,主人心情愉悦,奴婢也欢喜。”紫奴垂头含羞道。 李钦载点头,道:“在凉州城这段日子,就由你来服侍我了,我这人虽然不太讲究,但喜欢屋子和衣裳都整洁一点,你没事帮我收拾收拾。” “是。” 李钦载嗯了一声,道:“去吧,这里不用你服侍了,去我住的屋子看看有没有需要收拾的地方,我先打个瞌睡……” 说完李钦载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又朝紫奴笑了笑。 话说得天衣无缝,紫奴也没多想,于是盈盈一礼,正要告退时,不经意抬头看了看李钦载的笑容,却突然发觉他的笑容不太正常。 说不上哪里不对,可紫奴就是觉得不对。 缓缓退出房门后,紫奴独自在门外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朝李钦载的卧房走去。 李钦载仍保持原来的姿势,半仰半躺地瘫在蒲团上,转眼看了看托盘上香气扑鼻的羊腿肉和葡萄酿,终究一口都没吃。 “可惜这么好的羊肉了,啧,浪费啊。”李钦载摇头喃喃道。 ………… 紫奴独自来到李钦载的卧房,屋子里确实有点乱,被褥拧得像一团乱麻,鞋子足衣随处乱扔,换下来的衣裳也扔在地上。 紫奴琼鼻皱了皱,轻哼道:“臭男人……” 没急着收拾屋子,她的目光迅速在屋子里巡弋一遍,然后注意到角落的矮桌上静静地搁着一摞纸。 紫奴悄然走近,俯身仔细看着那摞纸,赫然发现最上面那张纸上画着一支形状古怪的东西,很眼熟。 紫奴脑海里顿时浮现临行前大相禄东赞给她看过的一张图,正是积石山下一千余唐军手里的奇怪兵器。 此刻眼前这张纸上,画的同样也是这件兵器,不同的是,它画得更具体,更生动,紫奴只看了一眼便知道它是何物。 心跳忍不住加快,胸腔内翻涌着一股狂喜。 禄东赞交代给她的任务,其中之一便是弄到唐军那件奇怪兵器的底细,很显然,它的底细就在眼前,这摞纸一定是关于那件兵器的所有细节和秘方。 如此顺利就完成了任务,紫奴都有点不敢置信。 下意识地伸出手去,紫奴正要将这摞纸拿起来仔细翻阅,手刚伸出一半,脑海里电光火石般闪过刚才李钦载的那记笑容。 不对!有诈!一切太顺利了。 紫奴眼皮一跳,迅速后退几步,惊疑不定地盯着矮桌上的那摞纸。 深呼吸几次,紫奴恢复了冷静,再次缓缓上前,蹲在矮桌前仔细观察这摞纸。 许久之后,紫奴终于发现了甚么,一双美眸露出惊骇之色。 在那摞纸的上层和下层之间,居然夹了一根长头发,若不是仔细观察根本不可能发现,而那根头发恰好卡在上下之间。 也就是说,只要她刚才动了那摞纸,头发肯定会掉落,如果她没注意的话,这根头发便已将她完全暴露了。 紫奴心中电闪雷鸣,耳朵都嗡嗡作响,绝色脸庞布满了惊骇。 这根头发是肉眼很难辨别的小机关,刚才她若是动了这摞纸,便等于一脚踏进了鬼门关。 所以,那位年轻的唐国使节已经怀疑自己了?还是说,这根头发或许是无意卡在这里的? 满心惊疑,紫奴顿时有些失措,此时此刻,她才意识到刚才的情况有多凶险。 果然,唐国的使节确实不是庸碌之辈,能被大唐天子如此信任,代表大唐为使,终归是有几分本事的。 紫奴刚才不察,差点把命丢在此处。 从头到尾悄无声息,小小斗室竟暗藏杀机。唯有紫奴知道自己刚才其实已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回来。 后背不知不觉渗出一层冷汗,紫奴立马想到更多。 她进屋子的那一刻,门外是否已设下埋伏?李钦载真的怀疑她了吗?她哪里做得不对而致露出了破绽? 紫奴已没有勇气再去翻看那摞纸,如果它是一道考验她的机关,那么纸上肯定不会有她想要的东西。 此刻脑海里却在不停犹豫挣扎。 刚才那摞纸自己根本没动,机关并未触发,所以自己究竟该马上逃离,还是沉住气留下来,继续等待时机完成禄东赞交代的任务? 李钦载或许已怀疑自己,但肯定只是怀疑,如果真确定了自己有问题,以她区区舞伎的身份,必然毫不犹豫地下令杀了。 既然只是怀疑,只要自己不露出破绽,仍有机会完成任务。 深呼吸几次,紫奴饱满的胸膛渐渐恢复了平日的起伏节奏。 然后,她开始俯身收拾屋子,从被褥到鞋子足衣,动作娴熟地铺展折叠。 当屋子里恢复了整洁干净后,紫奴打开房门走出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坦然地挺胸直行,回到自己位于后院的卧房。 第五百三十七章 宗亲游说 紫奴匆忙离开后,后院不远处的矮丛里,李钦载和宋森缓缓走了出来。 盯着紫奴离开的方向,李钦载神情若有所思。 宋森一声不吭走进卧房,检查了许久后才出来,走到李钦载面前低声道:“李县伯,那摞纸她没动。” 李钦载嗯了一声。 宋森犹豫了一下,道:“如果此女真的另有所图,咱们大唐的三眼铳是最有吸引力的东西,无论她是吐蕃还是吐谷浑派来的,都不应该视而不见才是。” 李钦载平静地道:“也许她发现今日窃取图纸并不是个好时机。” “李县伯,下官这几日派人暗中盯着她,发现她连刺史府的门都没出过,每日除了练舞便是烹羹,与其他的舞伎相处也很自然,似乎并无可疑之处,李县伯是不是弄错了?” 李钦载眼神受伤地看着他:“你不相信我?你宁愿相信一个外人,也不相信我?” “呃……”宋森眼皮直跳。 这种狗血三角虐恋的台词你为何说得如此流利? “下官当然相信您,那个叫紫奴的舞伎下官会派人继续盯着她,直到她露出破绽为止。” “馆驿那里也派人盯着,那里才是重点,两国使团肯定会搞事。” “李县伯放心,馆驿里的伙计有一半已换上了百骑司所属,天天盯着他们呢。” ………… 长安城,太极宫。 江夏王李道宗之子李景恒站在宫门外久久徘徊,犹豫不定。 昨日两骑快马入京,其中一骑携弘化公主书信,投递李景恒府上,信中言辞切切,涕零如雨,通篇都是在倾诉天子使节李钦载在凉州城如何欺凌抢掠,横行霸道。 吐谷浑可汗与王后夫妻被欺负得敢怒不敢言,想来自己本是大唐公主的身份,当今天子的姐姐,却被小小的县伯欺辱,夫妻俩夜深人静之时想到时运乖舛,于是抱头痛哭不已云云。 通篇告状兼卖惨,总之那位天子使节李钦载在凉州罪大恶极,简直天怒人怨,凉州官民和睦邻吐谷浑皆被他欺凌。 不仅多次派兵抢掠屠戮吐谷浑部落,还对她这位大唐公主动辄呵斥教训,目中无人骄横至极。 李景恒是已故江夏王李道宗之长子,说起李道宗,可是一位大人物,他与李世民是堂兄弟,正经的皇室宗亲,爵封江夏王,后来被房遗爱与高阳公主谋反案所牵连,被除爵流放,死于路途中。 李道宗在世时持身颇正,当初被卷入房遗爱谋反案,纯粹是长孙无忌和褚遂良与他有仇怨,借机报复而已。 长孙无忌倒下后,武后被册为皇后,这几年武后渐渐坐稳了位置,朝中已有风声,说是要恢复李道宗的爵位,作为李道宗的长子,恢复的爵位自然要落实到李景恒身上。 所以江夏王一脉这两年的家业渐有兴复之势,只要家族子弟不犯什么大错,家业基本还是能够重振的。 所以此刻李景恒站在宫门前很犹豫,他在犹豫要不要帮弘化公主说话,面见李治参劾李钦载。 弘化公主是李世民的女儿,在被送出去和亲以前,与江夏王一脉的关系很深,大家都是宗亲,幼年时也常一起顽耍。 李景恒与弘化公主自幼便一起读书识字,弘化公主年纪比李景恒大,和亲之前这位姐姐常带着他满长安转悠,姐弟之情颇深。 李道宗当年被卷入谋反案时,远在吐谷浑的弘化公主也向长安上疏,为李道宗辩白求情。 这些都是情分,情分应该有来有往。所以当弘化公主受了委屈,李景恒不可能装作视而不见。 站立宫门许久,李景恒终于还是一咬牙,决定进宫面君。 当宦官领着李景恒走进安仁殿,殿内李治正翻阅着奏疏,此刻的他眉头紧锁,不知在想什么。 李景恒行臣礼,李治这才回神,朝李景恒笑了笑,道:“堂弟久不来看朕,今日倒是稀罕。” 李景恒垂头道:“待罪之臣,羞见天颜。” 李治一愣,随即笑道:“不必如此,当年的事,朝中已有了说法,尔父冤也,当昭雪重见天日了,你家的爵位朕也会还给你。” 李景恒眼眶一红,跪地道:“臣代亡父多谢陛下,臣不求复爵,只求父王之冤能被陛下知晓,臣愿已足。” 李治垂睑叹息,自从登基以来,为了与关陇集团抗衡,他做了许多违心的事,当年处置李道宗时,难道李治不知道李道宗冤枉?他甚至比李道宗更清楚事情的真相。 但为了稳住长孙无忌,李治还是将李道宗除爵流放,因为这是血淋淋的政治,政治必然有代价,也必然会有弃子。 如今长孙无忌终于倒了,可李道宗终究没能等来平反昭雪的那一天,朝中关陇集团的势力仍存,哪怕现在给江夏王恢复爵位,李治也要谋而后动。 从血缘上论,李治与李景恒也算是堂兄弟了,尽管这些年种种恩怨,这对堂兄弟的感情已生分了许多。 二人聊了一会儿家常后,李景恒才道出今日进宫的来意。 按照弘化公主信上所述,李景恒将李钦载在凉州城的罪过一桩桩数落出来。 李治开始时还颇有耐心地听着,结果李景恒越说越多,言辞越来越有锋芒,李治的表情也变化了。 他的眼神渐渐冷了下来,但还是很有涵养地让李景恒说完。 李景恒当然也不是愣头青,一边说一边观察着李治的脸色,见他眼神渐渐冰冷,李景恒心头咯噔一下,情知不妙。 很显然,今日这番话天子并不喜欢听。 对于一个还在等待朝廷恢复爵位和待遇的人来说,今日李景恒根本就不该来。 于是已经历数李钦载大半罪状的李景恒突然住嘴了,伏地道:“陛下,臣不过是道听途说,向陛下陈情风闻而已,请陛下莫介意。” 李治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一些,脸上出现了笑容。 “景恒,你可知今日你是第几个来游说朕的宗亲?” 李景恒吃惊地道:“今日还有别的宗亲……” 李治笑道:“没错,都是来游说朕换使节的,都是历数李钦载的罪状的,哈哈,远在天边的李钦载,竟劳动长安城如此多的宗亲参劾数落,倒也算是一桩殊荣了。” 第五百三十八章 英君能臣 事情并不奇怪,弘化公主请人帮忙不止求了李景恒这一家,想必当年有点交情的皇室宗亲都递了书信。 撒网捕鱼,有一个算一个,弘化公主很有渣女体质。 于是从早上开始,皇室宗亲如同进了副本似的,有的单排,有的组队,一个接一个进宫刷Boss。 李治挨个召见他们,能一直心平气和分别跟他们聊,实在已算得上涵养惊人了。 然而听宗亲们说得越多,李治的思路便越清晰。 事非寻常即有妖,今日宗亲组团进宫不是偶然,肯定是有人背后发力了。 “是谁让你进宫参劾李钦载的?景恒,你告诉朕实话。”李治盯着他的眼睛问道。 李景恒犹豫许久,方才低声道:“臣昨夜收到了弘化公主的信,信里数落李钦载罪状多款,臣与弘化公主自幼相益,实在不忍拒绝……” 李治点了点头:“今早朕也收到了一封书信和一道奏疏,分别是吐蕃大相禄东赞和弘化公主的,他们在书信和奏疏中的说法与你今日所言一致,都是参劾李钦载。” 说着李治突然笑了:“也不知李景初在凉州城究竟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而致吐蕃吐谷浑两国皆向朕参劾诉苦,想来李景初做的事必不简单……” 听着李治如此亲昵的语气,李景恒愈发觉得今日进宫的决定很不明智。 天子对李钦载的宠信已无以复加,自己居然跑来告状,似乎有点自讨没趣的味道了。 见李景恒神情犹疑,李治淡淡地道:“景恒,你一直在长安,数千里之外的凉州城发生了什么,李钦载究竟做了甚么,你是如何知道的?仅凭弘化公主一人之言,便进宫来参劾李钦载,不觉得太鲁莽了吗?” 李景恒顿时冒出了冷汗,垂头道:“陛下,臣知错了。臣不该只顾及情分而罔顾事实。” 李治语气稍微重了一些,道:“你确实错了,李钦载是朕遣去调停两国战争的使节,他在凉州城所做的一切,皆是出于对大唐的忠诚。” “我们远隔千里,帮不了他的忙也就罢了,切不可在他背后捅刀子,此举岂不令忠臣心寒?” 李景恒愈发冷汗潸潸,不住地伏地请罪。 李治身子微微前倾,道:“你可知李钦载究竟在凉州城做了什么?” “臣不知。” 李治从案头取过一本奏疏,道:“此为李钦载给朕送来的奏疏,他赴任凉州的路上便被吐蕃派人行刺,这才有了屠戮吐蕃使团之举,此举是为报复吐蕃,立我国威。” “后来派兵抢掠吐谷浑也好,在积石山教训吐蕃军队也好,与两国使节针锋相对也好,皆是为了大唐而谋动,可以说,李钦载做的任何一件事都是正当应分的,绝无不妥之处,换了朕是他,也会这么干。” 说着李治微笑道:“李钦载做了这些,吐蕃与吐谷浑之战,我大唐已强势介入,并已在两国间狠狠立威,如今的吐蕃和吐谷浑已不得不忌惮大唐的介入,对李钦载这位大唐使节更是敬畏又嫉恨。” “这才有了两国使节一同参劾李钦载,请朕更换使节的恳求。” “哈哈,越是如此,说明李钦载的存在越有必要,朕就是要让他站住脚,为大唐谋得万世之地,这个天子使节,舍景初其谁?” 盯着李景恒大汗淋漓的脸,李治缓缓道:“李钦载在边城为朕和大唐出生入死殚精竭虑,景恒何忍在背后掣肘,而令亲者痛,仇者快?” “你回去吧,朕今日这些话,不仅说给你听,也说给那些宗亲听,希望你是最后一个进宫参劾李钦载的人。” “弘化公主,她的心已经长偏了,亲情与社稷孰轻孰重,景恒当有取舍。” 看着李景恒惶恐告罪离开,李治的眉头再次紧锁。 江南淮南道的粮食筹集并不顺利,如今已是冬天,北方旱情的后果渐渐呈现,南方许多州县的官仓粮食大部分已运往北方赈济。 大唐想要在这种情况下筹齐一场战争所用的粮食,其实非常艰难。 李治不知道李钦载在凉州城撑得多辛苦,但他知道,李钦载必须继续硬撑下去,为筹齐粮草争取更多的时间。 ………… 长安的消息,首先是百骑司送来的。 百骑司在传递消息这方面,途径和方式比吐蕃和吐谷浑快了一步。毕竟人家是专业的。 得到消息之后,宋森便匆匆进刺史府求见李钦载。 李钦载看到纸面上的寥寥数语后,顿时气坏了。 “参劾我?这俩货好意思参劾我?”李钦载暴跳如雷,气得在屋子里不停踱步。 宋森急忙安抚道:“李县伯息怒,陛下英明,并未听信谗言,李县伯与陛下之间的信任,实在让下官惊羡不已。” 李钦载哼了哼:“我还巴不得陛下听信谗言把我调回长安呢,以为我乐意在这破城里待着咋?在家里搂着婆娘揍孩子不香吗?” 说着李钦载黯然叹息:“老宋啊,你说人心怎么能坏到这个地步,我对论仲琮和弘化公主够客气了吧?没刨他们的祖坟也没占他们便宜。” “可他们呢?这头跟我虚情假意地谈着,转脸便送信去长安参劾我,请天子更换使节,还罗织如此多的罪状,你说说,我有那么恶贯满盈吗?” 宋森为难地犹豫片刻,终于决定做人还是诚实一点,于是低声道:“呃,李县伯,两国使节说您屠戮吐蕃使团,抢掠吐谷浑部落,贩卖吐谷浑少女等等,这些事……您确实干过。” 李钦载一愣,望向宋森的眼神渐渐不善:“老宋,你怕是很久没尝过长安城纨绔嚣张起来是啥味道了。” 宋森一惊,急忙道:“李县伯误会了,下官的意思是,不管您对两国干了什么,皆是出于对大唐和天子的一片忠心,下官愿附骥尾,攀鸿翮,欣然景从之。” 李钦载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递给宋森。 “百骑司在馆驿里不是布置了眼线吗?把这个东西下到两国使团的饭食里。” 宋森接过,下意识道:“这是……” 李钦载正色道:“我观两国使节心术不正,这包名为‘正心镇邪药’,帮他们治治病,顺便加个状态。” 第五百三十九章 食物中毒 凉州城的物产颇为贫瘠,这里并不适合耕种,城外附近下辖的乡县只种有少量的黍米和麦子。 商业上,这座城也并不被来往的商人们所青睐,如果选择交易或中转,商人们大多会选择大唐与西域之间的玉门关和肃州,如果想要赚取最大的利润,商人们会选择去长安。 于是凉州城无论农业还是商业,都是非常贫乏的,城中的粮食等必需品只能用牛羊与邻城交换,或是与商人兑换。 紫奴正蹲在刺史府的后厨院子里,细心地洗刷一把菠菜。 菠菜原名波斯菜,最早是从波斯传到世界各地的,贞观二十一年,泥婆罗围国(尼泊尔)向太宗敬献菠菜种子,大唐从此广泛种植。 紫奴手里的菠菜是从城里商人的手中换来的,冬天的绿菜很稀少,一把菠菜比羊肉贵多了。 如今的紫奴已不仅仅是舞伎,她还是照顾李钦载起居的丫鬟。 寒冷的冬天,为他煮一把菠菜,解一下最近顿顿吃肉的油腻,想必更能讨这位唐国使节的欢心吧。 令她遗憾的是,李钦载自从买下她后,无论她有意无意地诱惑,他却不为所动,仿佛一位戒决女色的得道高僧,对她的诱惑视而不见。 想想也难怪,她并不知道自己哪里露出了破绽,让他对自己产生了怀疑,昨日她没动屋子里的那摞纸,算是逃过一劫。 但李钦载对她的怀疑仍未打消,这个时候紫奴只能小心又小心,万万不敢做出任何引人怀疑的举动。 埋头洗着菠菜的时候,一名大腹便便的贩夫走入后厨院子,将半扇羊肉扔在她脚下,紫奴赫然抬头,贩夫却咧嘴一笑。 “姑娘,刺史府派员采买,从小人这里买了羊肉,钱货两清了哈。” 紫奴看了贩夫一眼,美丽的紫瞳微微露出惊慌之色,忐忑地左右环视一圈,压低了声音道:“你找死吗?混进刺史府意欲何为?” 贩夫是她的熟人,正是当日扮作胡商卖掉她和一群舞伎的那人,今日的他脸上粘了一把络腮大胡子,头戴羊角毡帽,衣裳也是破破烂烂,身上还散发出一股牲畜的血腥气,像极了一名屠夫。 贩夫蹲下身,装作清洗羊肉的样子,一边忙碌一边低声道:“大相已派人来询问,唐军那件新兵器的底细可曾得到?” 紫奴头也不抬,冷冷地道:“唐国使节已怀疑我了,我要洗脱嫌疑,最近不宜动手。” 贩夫皱眉道:“大相那头可催得紧,大军窝在积石山外不敢寸进,大相说必须尽快拿到那件兵器的底细,他才好继续发动大军,吞下吐谷浑。” 紫奴轻叹道:“那位唐国使节比我想象中难缠,这几日我也不知自己哪里露出了破绽,竟被他怀疑了。大相短期内若想得到新兵器的底细,刺史府这里怕是很难获取……” “那该如何?” 紫奴想了想,道:“那件新兵器已装备了一千余唐军将士,这一千余将士其中一半拱卫刺史府,另一半在凉州城外扎营,我们不妨谋画一番,从这些将士手中偷得几件新兵器……” 贩夫苦涩地道:“我等潜伏在城里的兄弟不过数十,如何能从戒备森严的大营中窃取新兵器?” 紫奴沉默片刻,道:“这两日我试试,若能遇到落单的唐军最好。” ………… 住着两国使团的凉州城馆驿发生了一件大事。 吐蕃使团的使节和随从护卫全都食物中毒了。 今日用过午饭后,吐蕃使团成员便觉得肚子痛,痛如刀绞,窜稀,几十号人哭着喊着抢茅厕,没抢到茅厕的仓惶跑到后院无人处自行解决。 窜完一轮又一轮,不到一个时辰,吐蕃使团全员腿软,走路两腿打摆子,一个个脸色也苍白得厉害,有几个体质弱的甚至昏迷过去。 吐蕃使团窜稀拉得天昏地暗,诡异的是,同住一个屋檐下的吐谷浑使团却毫发无伤,一个个精神百倍,聚在后院围观吐蕃使团窜稀,每从茅厕里走出一人,吐谷浑使团的随从们便发出震天的喝彩声。 吐蕃使团的人怒视吐谷浑使团的随从们,双方在后院开始对骂,指责吐谷浑卑鄙无耻,竟然在饭食里下毒。 这就解释不清了。 大家同吃同住,吐蕃使团全员中毒,吐谷浑却毫发无伤,再加上两国的宿仇,入凉州城后双方经常械斗,互相都打死过人。 如今吐蕃使团中了毒,吐谷浑使团没事,凶手还能是谁?没悬念了。 吐谷浑使团辩无可辩,索性不解释了。 幸好由于李钦载这位唐国使节的威望甚重,两国使团对骂归对骂,倒也不敢动手了,不然以吐蕃使团此时的体力和状态,又得迎来一波团灭。 快天黑时,得到消息的李钦载匆匆来到馆驿,见到脸色苍白的论仲琮和一脸幸灾乐祸的弘化公主,李钦载不由大惊。 “吐蕃贵使怎么了?吃脏东西了?”李钦载关切地问道。 论仲琮打起精神,眼眶一红,哽咽道:“贵使来得正好,还请贵使为吐蕃主持公道,吐谷浑使团卑鄙无耻,竟在饭食中下毒,我使团上下一时不察,竟着了他们的道儿,此地是凉州城,请唐国贵使为吐蕃声张正义。” 弘化公主大怒道:“本宫是大唐公主,怎屑于做这等偷鸡摸狗之事?论仲琮,莫以为你是吐蕃使节便可随意污蔑,本宫杀你如杀一狗尔,用得着下毒吗?” 李钦载温言道:“公主殿下息怒,吐蕃贵使息怒,此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以公主之尊,想必不会做出这等卑鄙之事……吧?” 弘化公主一愣,指着李钦载大怒道:“李钦载,你刚才犹豫了?你犹豫了!难道连你也以为是本宫做的?” “下官万不敢有此意,只不过……”李钦载为难地道:“同住一家馆驿内,吐蕃使团全员中毒,吐谷浑使团却浑然无事,公主殿下,下官实不知如何帮你解释呀。” 弘化公主怒道:“本宫以我李唐世代祖先之名发誓,吐蕃使团之毒绝非本宫或吐谷浑使团所为。” 李钦载叹了口气,真该让爷爷李勣来旁观一下,平日老说他动辄拿自家祖宗先人发誓,是不肖子孙。 人家皇室也有一个不肖的呢,院子里仨使节,其中俩混蛋,难不成使节这个职业专门为混蛋量身打造的? 第五百四十章 杀机暗伏 下毒的事弘化公主解释不清,李钦载在一旁和稀泥。 窜得两腿发软的吐蕃使团连拔刀的力气都没有,却纷纷有气无力地叫嚣着要报仇,吐谷浑使团则针锋相对地嘲笑,有胆现在就出去单挑啊…… 馆驿一片混乱,论仲琮无力地半瘫在院子中间的蒲团上,愤怒地盯着弘化公主。 弘化公主倒有点意思,她浑然无视论仲琮愤怒的眼神,反而目光冰冷地瞪着李钦载。 三人之间的气氛有点诡异。 李钦载和了半天稀泥,捕捉到弘化公主不善的目光,顿时心虚地扭过头去。 事情的逻辑其实很简单。 吐蕃怀疑吐谷浑下了毒,吐谷浑下没下毒弘化公主最清楚,既然不是吐谷浑干的,那么凉州城里仅剩的嫌疑人当然就是李钦载。 这货又特么不当人了,又一次在两国之间挑起了事端。 大唐天子怎就派了这么一个货色来当使节?看看他把三国搞得鸡飞狗跳的,简直是一根搅屎棍,只要发现表面的屎快干了,立马便搅和一番,让这坨屎重新散发恶臭。 事实证明,拿自己的祖宗先人发誓也不管用,吐蕃人可能不信这一套。 论仲琮仍然一脸忿怒地瞪着弘化公主,伸出颤巍巍的手指着她:“做事如此下作,也亏得好意思说是大唐公主,今日你对我吐蕃使团下毒,来日我必有报答。” 弘化公主大怒,正要拍案而起,然而论仲琮突然脸色一白,捂着肚子颤声道:“不好,又来了!” 说着论仲琮起身,踉踉跄跄朝茅厕奔去。 茅厕的门紧闭,论仲琮不管那么多,这个时候权力发挥了作用,有权力的人,蹲茅厕都能享受不排队的vip待遇。 一脚踹开茅厕门,论仲琮将里面一个窜稀正欢的吐蕃随从硬生生拽了出来,自己飞快钻了进去,光着腚的随从一边惨叫一边连滚带爬跑远。 院子里,亲眼见识这不堪一幕的李钦载和弘化公主非常默契地露出嫌恶的表情。 弘化公主转眼一瞥,冷冷道:“李钦载,是你干的,对不对?” 李钦载一头雾水:“殿下所言何意?下官听不懂。” “此刻只有你我二人,不要装了。吐谷浑没干过,那就只有你了。” 李钦载震惊了:“殿下竟怀疑是我下的毒?” “不然呢?” “吐蕃使团水土不服,不可以吗?” “骗鬼呢,有意思吗?” 李钦载打死不承认:“大唐正为出兵帮助吐谷浑退敌而筹集粮草,殿下竟然污蔑大唐使节,岂不令人寒心?” 弘化公主一滞,倒不是觉得冤枉了李钦载,而是他的话让她不得不有了顾忌,若大唐真愿出兵,为了这点小事与李钦载交恶实在不划算。 李钦载深情地道:“殿下,大唐与吐谷浑可是盟友,殿下这般污蔑好人,岂不令亲者痛,仇者快?说不定是吐蕃使团自己下的毒呢,为的就是离间你我两国关系,殿下不可上当啊。” 弘化公主冷哼一声,道:“李钦载,事实真相你我心里有数,本宫不多说了,但愿大唐真能出兵帮吐谷浑退敌。” “殿下放心,马上就快筹齐粮草了。” 扭头再次深深看了一眼茅厕方向,李钦载嘴角上扬,向弘化公主告辞。 ………… 入夜,馆驿内两国使团各自的院落都亮着灯。 窜稀窜得奄奄一息的论仲琮躺在床榻上,苍白的脸色在烛光的照映下愈发吓人,像盂兰盆节流窜到阳间吃元宝香烛的鬼。 “凉州城这地方邪门,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然我实不知能否活着见到大相……”论仲琮呢喃道。 屋子里还有一位吐蕃人,是论仲琮的心腹随从。 努力支起身子,随从急忙将他扶坐起来。 论仲琮虚弱地喘着粗气,道:“我们吐蕃使团进了凉州城,处处陷入被动,时刻被人暗算,这样的情况不能继续下去了,唐国也好,吐谷浑也好,皆非良善之辈,看看我们使团今日的下场便知……” 随从低声道:“您先养好身子,与唐国和吐谷浑的谈判还没谈出结果呢。” “在这凉州城里,我为鱼肉,他为刀俎,能谈出什么结果?”论仲琮喘着粗气,苍白的脸上突然闪过一道厉色,道:“我等必须求变,若不变,则为死局。” “唐国也觊觎吐谷浑这片土地,吐蕃与唐国必有一战,所谓使团谈判其实都只是做个样子,既如此,不如我来做这个变局之人!” 随从惊道:“您打算做什么?” 论仲琮脸颊抽搐几下,低声道:“我读过中原的圣贤书,曾闻汉朝班超出使西域鄯善国之所为。” “当时鄯善国里不但有汉朝使节,也有匈奴使节,班超率使团半夜斩了匈奴使团,彻底断了鄯善国主的念头,从此不得不归附汉朝天子。” “今日凉州城之局面,与当年的鄯善国何等相似。” 随从眼皮一跳,惶然道:“您的意思是,效仿汉朝班超,击杀吐谷浑使团?” 论仲琮摇头,缓缓道:“不,我要击杀的是唐国使团,杀李钦载!” 随从惊道:“为何杀唐使?唐国天子若震怒……” 论仲琮摇头道:“李钦载必须死,我已收到消息,唐国天子收到吐蕃和吐谷浑的参劾,却不为所动,并无更换唐使的打算,李钦载此人留在凉州城,他的破坏力只会越来越大……” “今日馆驿下毒之事,恐非吐谷浑所为,多半是李钦载搞的鬼,此人必须除掉,唐国天子震怒又何妨?今年唐国北方干旱,粮草不济,没有出兵之力,吐蕃当趁此机会杀唐使,然后拿下吐谷浑最后一寸土地。” “吐谷浑若全境被占,待到唐国有力出兵时,一切都晚了,吐谷浑已在我吐蕃的掌握之下,唐国岂奈我何?” 随从低声道:“可是……咱们使团兵力薄弱,也无法击杀唐使呀,您别忘了,唐使麾下还有一千余唐军,他们手中的奇怪兵器可是连大相都不得不忌惮的。” 论仲琮冷笑道:“用计而已,将李钦载引出刺史府,半路击杀,一着得手我们便马上撤出凉州城,让他麾下的唐军无法反应。” 第五百四十一章 不谋而合 馆驿的另一个院落里,吐谷浑使团也在屋子里秘谈。 弘化公主面沉如水,盯着面前一盏烛火,黑亮的眸子里满是杀意,也不知这杀意是冲着吐蕃还是李钦载。 一名头上结满小辫的魁梧随从单膝跪在她面前,垂头道:“王后,今日吐蕃被下毒之事,咱们吐谷浑是被人嫁祸了,末将问遍了使团上下,没人做过。” 弘化公主冷哼道:“本宫知道,用你说?” 随从声音沙哑地道:“吐谷浑不能受此冤屈!” 弘化公主冷眼瞥着他:“此地是凉州城,大唐的地方,你待如何?” “大唐的地方也该讲道理,我们应与唐国使节说清楚,不能任由吐蕃贼四处污蔑我们。” 弘化公主冷笑:“跟唐国使节讲道理?他是讲道理的人吗?李钦载此人,行事狠辣,不讲规矩,天子任他为使,倒是慧眼识珠。” 随从憋屈地道:“我们欲求唐国出兵,只能忍了。或许过不了多久……” 弘化公主摇头:“本宫已得长安快马报信,我和吐谷浑参劾李钦载的奏疏被天子否了,李钦载仍是唐国使节,只要西北战事不平,他这个使节便会一直当下去。” 随从气道:“那李钦载做事如此跋扈,对王后殿下您也殊无敬意,这样的人,唐国天子怎会如此信任他?” “他有他的本事,不看过程,只看结果的话,如今的两国之战,大唐已强势介入进来。” “吐蕃和吐谷浑无论哪一方都不敢忽视李钦载这个使节的存在,能在短短月余时间便达到如此效果,此人终究是有几分本事的。” “王后,照这位唐使的态度来看,他似乎并不乐意让唐国出兵助我们退敌,如今积石山两军对峙,可谁也料不到吐蕃何时会发起进攻,吐谷浑不能再退了。” 弘化公主冷冷道:“本宫知道,所以必须想办法,逼大唐出兵,李钦载这位唐使是指望不上了,我们自己想出路。” 随从颓然道:“前方节节败退,唐国迟迟不出兵,吐谷浑还有何出路?” 弘化公主沉默,眼眸里满是阴沉。 良久,桌案上的烛火迸出一个极小的火花,弘化公主终于开口了,眼神里满满的自信。 “本宫幼时熟读史书,汉朝时有一位名叫班超的人,代汉天子出使西域,入鄯善国时,发现匈奴使团也在其国,班超率使团半夜击杀匈奴使团,逼使鄯善国主不得不归附汉天子……” 随从惊疑地看着她:“王后的意思是……” 弘化公主咬牙道:“我欲效法班超!” “击杀吐蕃使团?” “不,击杀李钦载,事后嫁祸吐蕃使团,以我大唐公主的身份,大唐天子必信我,唐使被杀,天子必然震怒,就算不想出兵,也不得不出兵了,咱们吐谷浑就有救了。” 随从惊道:“可……李钦载麾下千余部将,他们的兵器太可怕,我们如何得手?” “他难道将千余部将拴在裤腰带上到处跑吗?用计骗他出刺史府,我们扮作吐蕃使团的模样半路击之,一击得手便撤,我留在馆驿与论仲琮周旋,击杀唐使的罪名,他们必须给我担了!” ………… 中午起床,李钦载目光呆滞,注视着铜镜里的自己。 最近有点憔悴,皮肤也有些粗糙了,是没睡够吗? 自己的睡眠时间一直充足,再睡就植物人了…… 紫奴站在李钦载身后,手里一把犀角梳子,正在细心为他梳头。 这几日紫奴的心情一直很忐忑,李钦载怀疑她的事像悬在她头顶的剑,不知何时会落下来。 然而李钦载的表现却毫无变化,仍如刚认识她的时候一般平常自然,平日里调戏几句,说一些让她脸红心跳的流氓话,眼珠子也不老实,在她身上打量来去。 那是纯粹的男人看女人的眼神,曾几度她以为自己的容貌身段已将他诱惑住了,谁知一转脸他又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三番五次之后,李钦载没被紫奴迷惑,但她却已深深陷进去了,紫奴对自己的容貌很自信,她很清楚男人看到自己后基本都是神魂颠倒。 当初在吐蕃时,无数王公贵子对自己痴情难舍,入夜后的窗格下常有年轻的王孙公子深情歌唱,表白爱意。 李钦载是唯一的例外,紫奴心中既有对李钦载的佩服,也有几分不服气。 她已是他私人买下的舞伎,就算对她有怀疑,也可以把她吃了再怀疑,两者完全不耽误嘛。 心神不宁的紫奴梳头的动作不自觉地多用了点力,李钦载嘶地一声,紫奴这才回过神来,慌忙道:“奴婢手重了,主人恕罪。” 李钦载扭头看了她一眼,道:“男人的头发很宝贵,中年以后每一根更是价值连城,请你务必善待。” 紫奴嘴角一勾,忍笑道:“是,奴婢会小心的。” 见李钦载的眼睛仍盯着铜镜里的自己,紫奴小心地问道:“主人今日为何频频顾镜?” 李钦载看着镜子里憔悴的自己,幽幽道:“不知为何,我见今日的自己宛如一个纯纯的大冤种……” 紫奴不知是做戏还是真心,脸蛋儿竟红了,低声道:“主人年轻又英俊,在奴婢的家乡西域,不知有多少美丽的女子会为主人痴情难寐呢。” “这不是废话吗?我当然知道自己年轻又英俊,长安城里多少未婚已婚的女子半夜想我时,双腿都紧紧夹着枕头……” 突然扭头看着紫奴,李钦载认真地问道:“你睡觉时有没有夹枕头?” 紫奴目瞪口呆,期期艾艾半天,才红着脸道:“奴婢……有,有吧。” “回头让画师给我画个像,贴在枕头上,争取让你夹得舒服点,夹我的时候注意尺度,不要过分。”李钦载淡淡地道。 “呃,多,多谢主人。”紫奴感觉自己的思想已完全被他牵着走了。 良久,李钦载突然道:“你果真是西域人?” 紫奴一惊,急忙道:“是,奴婢生于西域车师国,自幼家贫,被卖予富贵人家,精习舞艺。” 第五百四十二章 创意撞车了 发现奸细其实不需要各种情报和线索,有时候只要与她相处一阵子,很多破绽便赤裸裸地暴露在眼前。 李钦载眼里的紫奴其实已在不知不觉中暴露了许多破绽,只是她自己未曾发觉。 当初胡商主动登门卖舞伎,便已是一个大破绽了。 以紫奴如此绝色的容貌身段,若卖去长安一定能卖个不可思议的高价,李钦载太清楚长安城那帮纨绔混账的德行了。 可胡商却偏偏要在凉州城把她卖掉,而且讨价还价时特别痛快,非常随和地妥协让步。 当时李钦载心中便起疑了,这般绝色的舞伎,三十贯的价钱几乎等于白送,这就很不正常了。 不如当面直接说,我想送个女奸细到你身边图谋不轨,你看着办,这样至少还能感受到敌人对自己的尊重。 可惜的是,数日前李钦载在屋子里悄悄设下圈套,紫奴却没上当,显然这位女奸细比自己想象中聪明。 所以,这个女奸细到底想要什么? 李钦载如果再年轻一点,一定会觉得她只是纯粹垂涎自己年轻健壮的身子,为了得到他,而不惜代价接近他。 这么想虽然不大切实际,可是……爽啊。 “紫奴,我屋子又乱了,回头给我收拾一下。”李钦载吩咐道。 紫奴手一抖,顿时浮起不知该气愤还是该惶恐的表情。 又来?所以又打算设个套让我钻是吗? 脚步声匆匆传来,刘阿四在门外道:“五少郎,吐蕃使节论仲琮今夜在凉州城的阳关楼宴请您。” 李钦载一愣:“宴请?” 眼睛眨了眨,李钦载思索论仲琮宴请自己的目的。 谁知片刻后,又一阵脚步声传来,老魏在门外道:“五少郎,吐谷浑弘化公主今夜在阳关楼宴请您。” 李钦载半晌没说话。 “这俩货到底想干啥?”李钦载喃喃道。 难不成昨日下药的事暴露了,他们想报复回来?这就过分了,我可以对你们下药,你们怎能对我下药? 就不怕我疯起来再灭两个使团? “告诉他们,我今夜会赴宴。”李钦载扬声道。 头发已梳好,紫奴灵巧的双手给他编了一个形状完美的发髻,插上一支玉簪后,再给他戴上黑纱璞帽。 李钦载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去。 直到李钦载离开很久,紫奴的眼中渐渐露出深思之色。 “今夜他要赴宴,似乎……是个好机会。” ………… 刚到掌灯时分,李钦载领着十几名部曲出了门。 正如弘化公主所说,李钦载不可能将千军万马拴在裤腰带上到处跑。通常出门只需带十几名部曲就够了。 李钦载出门没骑马,凉州城不大,今晚被宴请的那座酒楼很近,算是凉州城唯一一家上档次的酒楼了。 刘阿四和老魏一左一右护侍在身边,二人一边走一边警惕地左右张望。 李钦载笑道:“不必如此紧张,这里是大唐的城池,该紧张的该是两国使团。” 刘阿四低声道:“还是多加小心为好,小人看那两国使节都不是良善之辈,也许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 李钦载望向老魏:“你有没有啥不对劲的感觉?” 老魏一愣:“没有。” 李钦载笑道:“你看,老魏都没觉得不对劲,说明今晚是个非常正常的夜晚,吃吃喝喝之后拍屁股走人便是了。” 老魏急忙道:“小人可不敢担保,刘头儿说得对,还是小心为上。” 李钦载笑吟吟地看着他:“老魏啊,听说你最近过得很惬意,凉州城里的几处暗门子你都光顾过了?一把年纪了,保重身体啊。” 老魏咧嘴一笑:“主要是想宋寡妇了,却久不得见,相思成疾,找几个婆娘舒缓一下相思之苦,小人向来是专情的。” 李钦载目瞪口呆:“这理由……实在是渣出新境界了,回头我得找纸笔记录下来。” 刘阿四在旁边哼了一声,道:“老魏的本事我是佩服的,但找婆娘的眼光实在不敢恭维,五少郎您是不知道老魏找的都是些啥。” “那些做皮肉买卖的婆娘,有的貌丑如猪,有的满脸麻子,还有个力拔山兮的,老魏那晚整个人被她举起来吊在房梁上,老命差点交代了……” 李钦载倒吸一口凉气,望向老魏的眼神顿时充满了钦佩:“一把年纪了,挺会玩的啊,举起来吊房梁上是个啥玩法?还请不吝赐教。” 李钦载虚心求教的态度令老魏脸上愈发挂不住,冷哼道:“刘头儿,你玩得也不差呀,听说你跟一个卖绸布的婆娘眉来眼去的,人家可是有夫君的,你可莫惹出麻烦来。” 李钦载再次将钦佩的眼神投向刘阿四。 良久,李钦载缓缓道:“我算看出来了,两位都是身怀绝技之辈,当我的部曲实在委屈两位了,以你们的体质,应该被浸猪笼才对。” 现在李钦载终于发现,来到这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彻底放飞自我的不仅是他,身边这些家伙都放飞了。 思来想去,自己这个身份最高的,生活方面反而保守多了。 要不……回去就把那个女奸细办了? ………… 刺史府通往阳关楼有一条必经之路,这条路很狭窄,两边都是围墙,围墙内种满了树,入夜后这条路一片漆黑,还有树影婆娑沙沙作响,犹为吓人。 今夜吐蕃使团近百人便埋伏在围墙后,静静地等待李钦载路过。 不得不说,吐蕃使团干这种活儿还是很熟练的,时间地点都选得绝妙。就连他们此刻的穿着,也是换了一番模样,全换成了吐谷浑使团武士的样子,羊皮袍加羊角毡帽。 显然吐蕃打算行刺成功后,将黑锅扔给吐谷浑使团。 李钦载刚出刺史府的门,便有斥候飞快回报,吐蕃使团的武士们也都知道,李钦载今夜出门只带了十几名部曲。 吐蕃使团近百人埋伏,出其不意,攻击不备,又是人多势众,胜算很高。 李钦载若死,如今三国对峙僵持的局面便打开了。 怀着紧张又兴奋的心情,近百名吐蕃武士悄无声息地站在围墙外,每个人屏住呼吸,等待动手的那一刻。 为首一名身材魁梧的武士有些不耐,按照李钦载的脚程算,这会儿也快到了。 围墙内那条漆黑的路毫无动静,吐蕃武士实在忍不住了,悄悄地爬上围墙,身子半趴在墙头,朝道路的尽头望去。 道路尽头空荡且漆黑,李钦载仍没来。 不急,既然他已出了门,必然会走这条路。 吐蕃武士正打算下来继续等待,不经意抬头一瞥,接着倒吸一口凉气,两眼惊恐地睁大。 围墙的另一头,一名穿着吐蕃使团衣裳的汉子正趴在对面围墙上,和他一样巴巴地看着道路的尽头。 两人的目光隔着两道围墙相遇,彼此都大吃一惊,脸色迅速铁青。 “狗贼!尔等意欲何为!”吐蕃武士厉声喝道。 第五百四十三章 火并 这不是巧了吗这不是。 两道围墙上,趴着两伙人,还都是熟人,每天住在同一个馆驿里,彼此脸上几颗青春痘都数得清清楚楚。 吐蕃人穿着吐谷浑的衣裳,吐谷浑人穿着吐蕃的衣裳,穿着吐蕃衣裳的吐谷浑人骂穿着吐谷浑衣裳的吐蕃人,穿着吐谷浑衣裳的吐蕃人要打穿着吐蕃衣裳的吐谷浑人…… 场面很简单,说起来很复杂。 漆黑的夜色里,两个趴在墙头上的武士两两对视,像一对双向奔赴的情侣,眼里的深情款款连夜色都快被融化。 “不要脸!你们想干什么?”吐蕃人指着对面墙头上的吐谷浑人气急败坏地骂道。 吐谷浑人毫不示弱地瞪着他:“卑鄙狗贼,鬼鬼祟祟见不得人的贼子,你们想做什么,以为我不知吗?” 吐蕃贼子大怒:“彼此彼此,你们的鬼伎俩一样龌龊卑鄙。” 吐谷浑武士怒道:“你们还穿着我吐谷浑的衣裳,想嫁祸于人,无耻之极!” “你们穿的何尝不是吐蕃的衣裳!” 两人对骂半天,发现谁也占不到便宜。 因为彼此的动机都是一样的无耻,实在难分伯仲。 两人对骂许久,然后很有默契地同时矮下身,回到围墙下。 “快派人去馆驿,向王后报信,事有变,卑鄙的吐蕃贼子亦要刺杀李钦载,接下来如何行止,请王后示下。”吐谷浑武士神情凝重地道。 围墙另一头,吐蕃贼子也将众人聚到一起,凝重地道:“吐谷浑狗贼竟与我等目的相同,想来都是要刺杀李钦载,事情麻烦了。” “唐使马上要经过这条路,咱们到底杀不杀?” 吐蕃贼子沉声道:“马上派人去馆驿禀报,余者留在此处静观其变。” 两拨人马在围墙内蛰伏下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即将爆发的压抑气息。 空气沉默,可该来的终究会来。 当道路的尽头传来一阵脚步声,围墙内埋伏的两国武士出现了短暂的骚动。 两拨人马焦急地看着他们的首领,手里的弯刀在月色下散发出幽幽的寒光。 “将军,杀还是不杀?请将军速速定夺。”一名吐蕃武士急道。 吐蕃武士的首领牙齿咬得格格响,听着围墙外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机会就在眼前,究竟是放过还是抓住,此刻他已陷入挣扎中。 然而脚步声已近,容不得他再犹豫下去,在部将的催促声中,吐蕃首领拔出了刀,恶声道:“杀!” 围墙的另一头,吐谷浑武士们也纷纷焦急地看着首领。 不过这位首领的性格可能没那么沉稳,在麾下部将催促了几声后,吐谷浑武士首领狠狠一咬牙。 “杀!” 神奇的事情又发生了,几乎在同一瞬间,两边的围墙上再次攀上无数人影。 双方刚攀上墙头,便见对面一群人正虎视眈眈地看着自己,双方的动作顿时一滞。 与此同时,双方人马的心中都浮起了同一个疑问。 对方人马突然冒出来,究竟是刺杀李钦载,还是搅局来杀自己的? 惊疑之心立起,双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两国交战,双方将士早已视对方为不共戴天之仇敌,此刻事已有变,彼此发现了对方的存在,那么对方的目的仍是刺杀唐使吗? 人心那么坏,当然不敢信。 所以,对方必然已改变了目的,变成了搅局杀自己,然后在唐使面前邀功。 没错,肯定是这样! 吐谷浑武士首领越想越气,太过分了,太卑鄙了!人心怎么能坏成这样! “欺人太甚!”吐谷浑首领索性不管今晚的目标了,解决眼前之敌才是最重要的。 “给我干死他们!”首领怒吼道。 另一边的墙头上,吐蕃武士首领本来没想那么多,今晚大家埋伏在此的目的,彼此心知肚明,既然两国都想杀掉唐使,今晚大家暂时合作一次未尝不可。 然而当对面的吐谷浑武士跳下墙头,拔出了刀,却朝自己这边冲来时,吐蕃武士首领这才发现自己实在是天真懵懂了…… “狗杂碎,都疯了吗?”吐蕃武士首领骂骂咧咧,索性也不管那么多,拔刀指着吐谷浑武士吼道:“干死他们!” 旁边一名武士急道:“可是唐使他……” “唐个屁的使!先干死吐谷浑的杂碎!”吐蕃首领骂道。 读过许多历史,也看过不少兵法,可当吐谷浑武士朝自己冲来时,吐蕃首领还是上头了。 去特么的刺杀唐使,老子先把吐谷浑这群不分轻重的疯子干死再说! 双方武士纷纷跳下墙头,将墙外的道路堵得严严实实,然后,双方开始火并。 偶然的巧合,以及双方首领的一次误判,事情朝着无法预料的方向发展。 两国使团参与这次刺杀行动的人数总共两百人左右,两百人同时跳下墙头,骂骂咧咧便与对方战作一团。 刀剑相击声,惨叫声,痛骂声,在这条漆黑幽长的小道上响彻一片。 狭窄的道路不容易躲避,双方伤亡人数迅速增加。 道路的尽头,李钦载和部曲们刚走进来没几步,便听到前方的厮杀声。 李钦载顿时停下脚步,惊疑地望着前方。 刘阿四和老魏神情一紧,立马拔刀挡在李钦载面前,刘阿四沉声喝道:“结阵!” 十余名部曲迅速围住李钦载,结成一个简单的圆阵,紧张地注视着前方厮杀一团的人群。 李钦载当然不会逞英雄,他是个非常惜命的人,立马道:“派一个人回刺史府,调兵来!” 一名部曲离开队伍,飞快朝刺史府跑去。 李钦载和众部曲皱眉盯着前方不管不顾厮杀的人群,等了许久,发现前面的人并不是做戏,也不是埋伏。 他们是真真正正在拼命厮杀,刀砍进肉里,一阵阵非人类的凄厉惨叫,和发了疯般冲向对方的武士们,还有地上躺满的尸首和一滩滩鲜血…… 李钦载越看越迷糊:“这是什么情况?” 老魏这位久经沙场的老兵悍卒也看不懂了,傻愣愣地摇头。 刘阿四沉声道:“看穿着,双方应是两国使团人马,只是不知他们为何突然厮杀起来。” 老魏挠了挠头,迟疑地道:“也算……正常吧?听说他们同住馆驿内,也是隔三岔五火并,常常闹出人命,不过今晚这场面有点大了哈……” 第五百四十四章 后发制人 李钦载到底比他们聪明一些,沉思半晌,缓缓道:“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两拨人马其实是埋伏在此刺杀我的,毕竟这条路是通往阳关楼的必经之路,此处埋伏正合适……” 刘阿四和老魏神情顿时有些恍然,然而刘阿四又疑惑道:“若是打算刺杀五少郎,他们为何自己打起来了?” 李钦载也挠头了,百思不得其解地叹息:“这个……确实是想破头都想不通啊!” 刘阿四低声道:“五少郎,咱们要不要做点什么?” 李钦载瞥了他一眼:“做什么?我跑过去站在他们面前说,你们不要打了,别忘了你们的初心,你们要杀的人是我呀……” 刘阿四讪讪一笑。 老魏沉声道:“五少郎,此地危险,不宜久留,我们当速退。” 李钦载对他的建议大为赞赏。 没错,有危险的地方当然要躲得远远的,没有实力的人装逼杵在这里,等着被人当靶子吗? “走,退回刺史府。”李钦载果断地道。 十余名部曲仍然保持阵型,拔刀警惕地注视着前方厮杀的人群,簇拥着李钦载缓缓后退。 ………… 凉州刺史府。 李钦载出门后,紫奴仍如往常般与舞伎们在后院练舞,袅娜的身姿随着悠扬的曲调,紫奴如穿花的蝴蝶般飞舞蹁跹。 一曲终了,紫奴停下动作,微微喘息,饱满的胸脯起伏不定,紫色的美眸不自禁地望向后院的拱门方向。 其余的舞伎们聚作一堆,悄悄说着私密的话儿,紫奴却并未参与。 她与舞伎们格格不入,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平日里除了练舞,紫奴都是独来独往,说不清是她孤立了舞伎们,还是舞伎们孤立了她,彼此的关系其实很冷淡。 良久,后院的一株胡杨树的枝丫上不知何时被系上一根丝带,丝带在黑夜中很不显眼,除了紫奴,根本没人发现。 发现那根丝带后,紫奴两眼一亮,佯作无事地走出练舞的偏厅,朝那株胡杨树走去。 漆黑的夜色下,一道人影闪出来,正是当初那名乔装的胡商。 “姑娘今夜召我前来,可有事?”胡商低声问道。 紫奴点头,道:“今夜唐使赴两国使节之约,已经出门了,我们若要抢下那件新兵器,今夜可能是个机会……” 胡商欣喜道:“我已调集了五名潜伏的人手,只等姑娘令下。” 紫奴沉稳地道:“不急,府外围墙下有巡逻的唐军,你仔细算好他们巡逻的间隔,一个时辰后,我们使个调虎离山之计,混乱中争取拿下一名落单的唐军,抢了兵器便马上遁离……” 话音刚落,刺史府前院突然传来孙从东的大吼声。 “李县伯在城里被伏击,禁军随我驰援,府中十余人留守便够,快!”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纷纷朝刺史府前门而去。 后院内,紫奴和胡商目瞪口呆,胡商讷讷道:“这,这是怎么回事?有人要刺杀唐使?” 紫奴心中突然涌起一股烦乱,连她自己也不知原因。 甩了甩头,紫奴努力平复了情绪,冷静地道:“天赐良机,府中唐军都调走了,只留下十几个人,我们马上动手!” 胡商也用力点头,兴奋地道:“我这就去召集人手,在东侧围墙外伏击唐军。” 紫奴敷衍地点头,一声不吭地转身回了后院偏厅。 不论她承不承认,此刻她的一颗心悬得老高,李钦载在城内遇伏的消息令她心烦意乱,而她,根本说不清心烦的原由。 大约……是太紧张了吧,毕竟马上就要完成大相的任务了。 紫奴只好如此安慰自己。 ………… 听闻李钦载城内遇刺,孙从东急得快疯了。 天子使节若在大唐的城池里出了事,事后追究起来,孙从东必会被问罪。 此刻他很后悔,今晚李钦载赴约时应该多调派将士跟随,出了如此大的纰漏,也不知李县伯有否受伤。 心急火燎地领着将士们出府,风驰电掣般赶往阳光楼方向。 正到半路时,孙从东猛地举起手,队伍立即停下。 前方不远处,尽管夜色漆黑,但依稀可见李钦载被一众部曲簇拥,匆匆迎面而来。 孙从东眼泪都快出来了,李县伯没事,感谢大自然的馈赠…… “李县伯!”孙从东快步迎上去。 李钦载脚步一顿,周围的李家部曲见数百名禁军将士赶到,众人悬着的心终于放下,露出释然的表情。 这一路部曲们提心吊胆,生怕敌人在别处也设下了伏兵,自己死则死矣,若伤了五少郎,如何对得起老公爷。 “末将来迟,李县伯恕罪。”孙从东见面便躬身请罪。 李钦载神情仍有些迷惑,显然今夜两拨人马的互戕仍在深深困惑着他,走了一路还是没想出原因。 只能说异国猢狲的脑回路是正常人无法揣度的。 “哦,无妨,你来不来我都没事……”李钦载叹了口气,黯然道:“……我今晚可能会失眠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刘阿四冷声道:“五少郎,此刻我们人马已壮,不如杀回那条道上,将两拨人马都拿下严加审问。” 李钦载犹豫了一下,道:“他们名义上仍是使团成员,我已经灭过一次使团了,若再灭一次,怕是……不合规矩吧?” 刘阿四和孙从东一齐翻了个白眼。 我没听错吧?你居然讲起了规矩?你是讲规矩的人吗? 孙从东一脸杀意地道:“李县伯,使团这玩意儿,杀一次也是杀,杀两次也是杀,杀着杀着他们就习惯了。” “再说,今晚分明是有人布局设伏,要刺杀你,咱们断不能忍。对方设局在先,我们杀人在后,官司打到天子面前,咱们也占了道理!” 刘阿四等部曲纷纷附和。 李钦载摇头叹道:“我怎么会有你们这帮无法无天的部将……” 随即脸色一整,李钦载道:“传令城外扎营的五百名禁军马上集结,斥候放出二十里外巡视,城门封死,今夜任何人不准出城。” “其余的随我同去,灭了那两拨人马!” 第五百四十五章 这不是巧了吗 两拨人本来应该伏击自己,但却变成了双方互砍,虽然李钦载怎么也想不通其中出了什么变故,但并不影响灭了他们。 一队队手执三眼铳的唐军将士集结,匆匆朝那条漆黑的道路赶去。 李钦载走在队伍中间,脑子里仍在思索利弊。 今夜出了这般变故,两国使团必须要教训,但教训到什么地步,是需要掌握分寸的。 若因此挑起了战争,大唐还没有充分的准备,战略上反而陷入被动。 但若轻轻放过,便坠辱了国格,李钦载更不甘心。 还没思索出结果,李钦载和禁军将士们已赶到那条设伏的街道上。 地上躺满了尸首,激烈的厮杀早已引来巡城将士的注意,巡城将士隶属边军,归郑仁泰所统辖,平日里驻守城池,顺便维持城内治安。 只不过两国使团在城内互戕,却令巡城将士有些犹疑,使团的事不好插手,只能远远戒备,看着他们抄刀互砍。 也许是害怕插手后会落下口实,被两国使团讹上吧。 李钦载一行人浩浩荡荡走来时,巡城的一名将领明显松了口气,看李钦载的眼神水汪汪的,特别亲切。 终于来了个扛事儿的了。 围观的将士们迅速给李钦载等人让开一条道,李钦载负手走来,巡城将领抱拳行礼。 “李县伯,两国使团不知何故厮杀,已伤亡多人,事关使团,末将不敢擅专,请李县伯定夺。” 李钦载嗯了一声,眯眼望向前方。 两国使团的武士已停了手,双方各有一半伤亡,尸首躺满一地,活着的人伤痕累累背倚在围墙边,浑身已脱力,却仍恶狠狠地瞪着对方。 李钦载眼神渐渐冰冷,道:“吐蕃与吐谷浑使团入我大唐城池,不遵我大唐法令,胆敢当街厮杀,论罪当诛!” 巡城将领震惊地看着他,讷讷道:“呃,李县伯,咱们不是应该拿下他们,再与两国使节论道理么?” 李钦载冷哼道:“我跟他们论道理?看看我这副嘴脸,多么的蛮不讲理,犯得着跟他们讲道理?知道他们为何出现在这条街道上么?” “末将不知。” 李钦载大拇指一竖,指向自己的胸膛,道:“他们本来是打算刺杀我的,我命好,被我躲过去了,不然我为何带这么多人折返回来。” 巡城将领大惊,他和麾下将士是在事发后才赶到的,根本不知前面发生了什么。 “他们竟敢在我大唐的城池里刺杀大唐使节?狗杂碎,疯了么他们!”将领咬牙怒道。 李钦载退开两步,道:“此事巡城将士不必管了,免得对郑大将军不好交代,孙从东,动手吧,一个不留!” 孙从东一挥手,禁军将士手执三眼铳上前,严严实实堵在街心,一排蹲下,一排站立。 街心那些活着的使团武士见唐军突然上前,并且拿出了那种令人心惊胆寒的古怪兵器,使团武士顿时大惊。 双方的武士飞快扔了刀,高举双手叽里咕噜不知说什么,大概是表达自己无害,愿意束手就擒的意思。 李钦载却不管那么多,敢设伏刺杀自己,就必须付出代价。大家已不是小孩子,不是每句对不起都能换来没关系。 漠然地转过身,背对着使团武士,一旁的孙从东明白了,狠狠一挥手,喝道:“三轮齐射!” 轰轰轰! 一阵袅绕的白烟升起,烟雾散后,街心的使团武士全部倒地,不见一个幸存者。 “派人上前补刀,没死的再送他们一程。”李钦载淡漠地道。 禁军将士拔刀上前,满地的尸首里果然有人还留了一口气,或是装死企图逃过一劫,被禁军将士一一结果了。 李钦载表示很满意,拍了拍巡城将领的肩,道:“去洗地,打扫干净点,天亮前恢复原状,莫吓着百姓。” 将领一脸敬畏,抱拳凛然应命。 李钦载望向孙从东:“走,去馆驿看看两位使节,一夜之间成了光杆司令,我得看看他们的心理阴影面积多大,争取用公式算出来。” ………… 凉州城馆驿内,两位使节各自留在后院自己的卧房里。 今晚双方的使团武士倾巢而出,事先彼此都不知情,直到入夜,他们才发现对方的不对劲。 双方尽管关系敌对,但如此重要的事还是必须说清楚的,于是在你来我往互相试探了一下后,弘化公主和论仲琮震惊地发现,特么的创意撞车了。 大家都有一颗迫切想弄死李钦载的心,就连时间地点的选择都一样,如此心有灵犀,难道对方才是自己的真爱? 双方的武士在围墙上不期而遇后,报信的人便飞快跑进了馆驿,此时弘化公主和论仲琮已经全然明白了今晚的事,两人商量了一番后,决定暂时抛去仇恨,联手先除掉李钦载。 可惜的是,命令传达却有了时间差。 当报信的人带着两位使节的命令赶回那条黑街时,双方的武士已按捺不住暴脾气,互相残杀起来,传令的人大惊,然而双方鏖战正酣,他们也不敢插手,于是只好再次跑回馆驿禀报。 一来一回之间,时间浪费了,人也死伤大半。 弘化公主和论仲琮无力地瘫坐在馆驿的院子里,二人脸色苍白,知道自己已无力回天。 刺杀唐使是大事,尤其是弘化公主的身份更是敏感,此事若泄露,大唐天子不知何等震怒,吐蕃或许不怕,但吐谷浑绝对承受不起。 馆驿后院内,论仲琮目光呆滞地望向弘化公主,突然叹道:“公主殿下,你为何突然想到刺杀李钦载?吐谷浑是唐国的藩属,你又是大唐的公主,究竟是怎么想的?” 弘化公主黯然叹道:“杀李钦载,嫁祸给吐蕃,大唐天子震怒,必兴王师而伐,吐谷浑之败可挽。古有班超夜半击杀匈奴使团,逼鄯善国主归附汉朝,我便效法之。” 随即弘化公主又望向论仲琮,道:“你呢?你为何要刺杀李钦载?” 论仲琮脸颊抽搐了一下:“这不是巧了吗,我也是效法班超……” 接着论仲琮叹息道:“……中原的圣贤书害死人啊!” 第五百四十六章 奄奄弥留 李钦载领着禁军数百人往馆驿行去。 凉州城并不大,城里的刺史府,集市,酒楼和馆驿,基本都位于相对繁华的东城,西城则是民居和折冲府署。 走在去馆驿的路上,李钦载脑子里仍在飞快转动。 刚才击杀使团武士,是报仇,也是惩戒,但现在去馆驿面见两国使节,则要动一些心思了。 仇恨的事先不说,好处要捞够,否则对不起今晚自己受到的惊吓。 禁军将士打着火把在前面领路,李钦载被簇拥在人群中间,快到馆驿时,李钦载突然停下了脚步。 刘阿四上前问道:“五少郎,怎么了?” 李钦载目光闪动,轻声道:“去给我弄一副软轿,另外弄点狗血来。” “五少郎您这是要……” “少问,快去!” 很快,软轿和狗血已准备好,李钦载把衣裳的腹部用刀划开一道口子,将狗血洒在口子上,再找来布条,将腹部包扎起来,继续洒上狗血。 想想觉得还是不够逼真,于是把袖子也划了一道口子,依旧用狗血如法炮制,然后把头发弄得凌乱,用妇人的脂粉将脸色涂得苍白。 仔细观察片刻后,李钦载满意地点头,然后整个人虚脱无力地朝软轿上一倒,奄奄一息地奋力睁开眼皮,脸色苍白地看着刘阿四。 “咋样?有没有一种强烈的想给我过清明节的冲动?”李钦载问道。 刘阿四脸色难看地道:“五少郎,很逼真了,就剩一口气的样子,……可是您到底想干啥呀,如此诅咒自己,太犯忌讳了,不吉利。” “教你一个道理,当官也好,当使节也好,装死是一门必修课,这门课学好了,好处多到你想象不到。” 刘阿四听不懂,他只会拔刀杀人。 李钦载环视四周,见身边都是一些糙汉子,不由失望地叹道:“早知道该把骆宾王带来凉州,跟他一起唱双簧,不信那俩货不服软。” 思来想去,李钦载把孙从东叫来,没办法,矮个儿里拔将军,这货恰好是将军。 附在孙从东耳边轻声叮嘱几句,孙从东一脸难色婉拒,李钦载眼睛一瞪,又踹了他一脚,孙从东这才苦着脸勉强答应。 叮嘱过后,李钦载突然白眼一翻,发出悠长又痛苦的呻吟。 孙从东一挥手,禁军将士抬着软轿朝馆驿走去。 来到馆驿门前,孙从东大喝道:“将馆驿前后给我围起来!不准放走一个!” 打着火把的将士们各自行动,片刻之后馆驿已被包围。 孙从东命人抬着奄奄一息的李钦载进门,走到院子中间将李钦载放下。 弘化公主和论仲琮神情慌张地出来,见院子中间李钦载躺在软轿上,双目紧闭,面色惨白,连胸膛似乎都不见起伏,二人心头一沉,愈发慌乱不已,互相对视一眼,发现彼此的眼神都布满了惶恐。 怎么回事?不是两拨人马互杀么?李钦载为何受伤了,瞧他的伤势,似乎伤得不轻,眼看要断气了。 二人正在惊疑时,孙从东按刀上前一步,神情悲愤地道:“胆敢设伏行刺大唐使节,你们好大的胆子!来人,给我杀了他们!” 身后的禁军将士轰应一声,拔刀上前,目光凶狠地盯着二人。 弘化公主颤声道:“慢着!我是大唐公主,天子的亲姐姐,尔等谁敢动我?” 孙从东悲愤道:“李县伯被刺,眼见不活了,我护侍李县伯不力,罪该万死,回到长安也是死罪,不如将你们杀了,给李县伯垫背!” 论仲琮惊道:“这位将军息怒,唐使遇刺,与我等何干?你想挑起三国大战么?” 孙从东怒道:“这般时候你还敢抵赖!欺我横刀不利乎!” 三人争执时,软轿上的李钦载奋力地睁开眼,虚弱地咳了两声。 三人顿时被他的动静吸引过来,弘化公主和论仲琮立马飞扑到他面前,一脸关切地看着他。 以祖宗的名义发誓,此时此刻的弘化公主和论仲琮比谁都渴望李钦载安然无恙,无病无灾,多福多寿…… “李县伯,本宫这就为你叫大夫……”弘化公主颤声道。 在场的人里面,最惶恐的人就是她了。 刺杀唐使失败,吐蕃并不担心,最坏的结果不过是与大唐开战,如今吐谷浑的局势在前,无论刺杀是否成功,开战是免不了的事。 但吐谷浑不行,它若失去了大唐的庇护,被吐蕃和大唐联手吞下毫无悬念。 弘化公主后悔了,她发现自己走了一步险棋,而且落子失败了。 想法是好的,今夜设伏无论时间地点都算得很精细,但谁能想到会出现意外呢,原本的必杀之局瞬间反转,将吐谷浑推入了深渊。 弘化公主知道,今晚的事若处理不当,她和诺曷钵可汗这辈子都别想收回失土,复回汗位了,说不定还会被大唐天子问罪,成为大唐和吐蕃两大强国的敌人,从此只能浪迹天涯,四处流亡。 李钦载一副濒死的样子,眼睛睁开后虚弱地呻吟一声,仿佛交代后事般颤巍巍地伸出手,指着弘化公主。 弘化公主心头惊颤,急忙道:“李县伯,此事是个误会……你想说什么?” 李钦载指着弘化公主和论仲琮,艰难地扭头看着孙从东。 孙从东悲怆地抱拳,红着眼眶道:“李县伯有何吩咐,末将必遵从。” 良久,李钦载指着两位使节,声音嘶哑地开口:“把他们……装在陶俑里,给我陪葬……记得埋在牲畜坑里,方便史学家考古……” 锵! 孙从东二话不说,拔出了横刀,目光凶狠地盯着二人,下一刻,冰凉的横刀已架在论仲琮的脖子上。 论仲琮大惊失色:“贵使,何至于此!” 李钦载面孔和嘴唇都白得吓人,虚弱地道:“你杀我,我也杀你,……公平得很。” “贵使三思,你已屠戮过我吐蕃使团了,若再杀我,不怕大唐天子怪罪吗?” 李钦载似乎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阖眼道:“我死以后,管它洪水滔天,……论仲琮,你敢设伏刺杀我,就该承受后果。” 脖子上架着的横刀散发着幽幽寒光,孙从东的眼神疯狂且残忍,论仲琮浑身止不住地颤抖,他发现今日此刻是自己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只要孙从东手中的刀微微用力,论仲琮的爹娘便算白养他几十年了。 李钦载仍闭着眼,缓慢地抬手,准确地指向弘化公主,虚弱地道:“公主殿下,你是第二个,吐谷浑是大唐的藩属,……藩属国胆敢行刺宗主国使节,你不妨试试大唐公主的名头还能不能保护你。” 弘化公主心头颤栗,不由自主地尖叫起来:“我没有!不是我干的,是吐蕃人干的!” 论仲琮大怒:“公主殿下,你太卑劣了!” 李钦载突然身子颤抖起来,艰难地支起身大咳不已,孙从东悲怆地扶住他,不停为他抚背。 弘化公主和论仲琮脸色苍白地看着他,李钦载每一声咳嗽都让他们心惊胆战。 咳了许久,李钦载才虚弱地躺回去,不经意看着自己被缠上布条的腹部,李钦载悲怆地道:“啊,伤口又渗血了……” 孙从东虎目含泪道:“李县伯,您千万要挺住!” 李钦载喘息着道:“召刺史府文吏来,将今日被刺之事详细写下,八百里快马送至长安。” “……另外告诉我祖父英国公,孙儿无法在他膝前尽孝了!请祖父务必联名大唐各位老将,朝议吐蕃和吐谷浑之叛,兴王师为我报仇!” 第五百四十七章 殿下不要戳了 此时此刻,弘化公主和论仲琮已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了。 非常严重。 吐蕃这边,李钦载西行的路上就被吐蕃刺杀过一次,后来李钦载团灭了吐蕃使团,仇算是报了,两不相欠。 但今晚吐蕃使团再次刺杀李钦载,这可就说不过去了,奏疏报上长安,可以想象大唐天子将是何等的震怒。 使节代表天子,无论身份还是威仪,都与天子直接划等号,一次两次的刺杀,根本没把大唐天子放在眼里。 这已不单单是吐谷浑的国土之争了,而是吐蕃一次两次狠狠打了大唐天子的脸。 如果说吐谷浑国土之争吐蕃和大唐还有转圜的余地的话,那么接连两次刺杀唐使,这场战争已是板上钉钉,不打也得打了,而且从道义上来说,大唐已占住了制高点。 对吐谷浑来说,后果更严重,如今吐谷浑国土已失大半,唯一的指望便是大唐宗主国出兵帮他们退敌。 而弘化公主作为吐谷浑使节,竟敢与吐蕃合谋刺杀唐使,大唐还会帮你退敌?真以为大唐是行善积德起家的? 此事若泄,吐谷浑可汗夫妻俩就等着亡命天涯吧,吐蕃和大唐会把吐谷浑吞得连渣都不剩。 仅剩一口气的李钦载虚弱无力地叫嚣要写奏疏送呈天子,并请英国公兴王师为他报仇的时候,弘化公主和论仲琮冷汗潸潸。 他们知道,自己摊上大事了。 本来谋划得挺好的,杀了李钦载,嫁祸给对方,任何目的都达到了,人算不如天算,谁知道对方也打着同样的主意呢。 书到用时方恨少,圣贤书读了个仨瓜俩枣,就知道个班超击杀匈奴使团,自以为聪明地用上了,结果,翻车了。 李钦载面若金纸,双眼紧闭如同弥留临终,嘴里却还在喃喃道:“报仇,兴王师为我报仇……” 弘化公主和论仲琮愈发胆寒。 孙从东架在论仲琮脖子上的横刀一直没放下,悲愤喝道:“李县伯再支撑一会儿,末将这就送他们下去陪你!” “……做成陶俑。” “是,做成陶俑,埋在牲畜坑里。”孙从东厉声道。 院子里杀气弥漫,所有的禁军都拔出刀,怒视着二人。 论仲琮再也无法抑制心中的恐惧,他是吐蕃使节,但本质上,他只是禄东赞身边的谋士,谋士这类人不一定都是聪明人,但大部分都是怕死的人。 “慢着,李县伯,我愿代吐蕃补偿大唐,赎我之罪!”论仲琮冷汗潸潸道。 弘化公主一惊,立马不假思索道:“我亦愿代吐谷浑补偿大唐,赎我之罪。” 即将含笑九泉的李钦载呼吸突然一屏,眼睛神奇地睁开了,颤巍巍地抬起胳膊,声音嘶哑地道:“扶我起来,我想我还能再抢救一下……” 孙从东急忙躬身,小心翼翼地扶起李钦载,让他在软轿上支起半边身子。 弘化公主和论仲琮见李钦载腰不疼了,气不喘了,神情顿时惊疑起来,睁大了眼睛仔细打量着他。 然而李钦载腹部和胳膊上缠的布条渗出的血迹,一时间倒也看不出他的伤势究竟是真是假。 李钦载被孙从东搀着胳膊,虚弱地抬眼看着他们。 “你们刚才……所言可信?” 弘化公主和论仲琮心中犹疑,但话已出口,还是硬着头皮点头。 李钦载叹了口气,重新躺会软轿上,沉默半晌,轻声道:“罢了,我李钦载之生死何足挂齿,社稷为重,若能为大唐争取点什么,此仇不报也罢。” 弘化公主和论仲琮脸色愈发难看。 一言既出,可以想象接下来二人要对大唐做出何等的妥协。 “孙从东,找间安静的屋子,送我进去,我要跟他们一个个谈。”李钦载虚弱地道。 将士们将李钦载抬进馆驿内一间干净且偏僻的屋子,然后十余名部曲执刀守在门外,一脸杀气地盯着院子里的弘化公主和论仲琮。 孙从东从屋子里走出来,瞪着弘化公主道:“李县伯有令,先见弘化公主,请!” 弘化公主黯然叹了口气,还是起身整了整衣裳,独自走进屋子。 刚走进去,屋子的门被外面的部曲关上,小小斗室内只剩李钦载和她二人。 弘化公主盯着李钦载,冷冷道:“你究竟是真受伤了,还是装的?” 李钦载仍躺在软轿上,指了指自己的腹部,道:“殿下若不信,不如亲自看看我的伤口?” 看着他腹部衣裳被血染得斑驳,弘化公主根本不想看。 此刻的她已明白了一个现实,李钦载的伤是真的也好,装的也好,事情到了这一步,已没有区别了。 深吸了口气,弘化公主道:“说吧,怎样的条件,你的伤才能神奇地不药而愈?” 李钦载眼睛眯了起来:“你在嘲讽我?信不信我现在就死给你看?” “李钦载,不要闹了,今晚的事我认栽,你提条件吧。” 李钦载沉吟片刻,道:“吐谷浑你夫妻俩已保不住了,就算没有今晚的事,你们也保不住。” 弘化公主默然,尽管很残酷,但她清楚李钦载说的是实话。 大唐和吐蕃都是大国,吐谷浑夹在两个大国中间就显得很渺小了,更何况如今吐谷浑兵败如山倒,离亡国仅仅只差一步。 大唐若不出兵,吐谷浑只能眼睁睁被吐蕃吞掉,大唐若出兵,就算打退了吐蕃,吐谷浑的国土也不会还给这对可汗夫妇。 自从天子拒绝了更换使节的请求后,弘化公主已明白了一个事实,大唐天子想要亲自掌控吐谷浑。 那么,吐谷浑可汗若还不识进退,就显得很讨厌了。大唐天子讨厌的人,无敌天下的唐军王师自然会为天子抹掉。 “吐谷浑既然保不住,你提条件还有什么意义?我还会在乎你的威胁吗?”弘化公主冷笑着望向李钦载。 李钦载点头:“有意义。” “你说。” “意义在于,你们夫妻的后半生是继续维持荣华富贵的生活,还是做一对亡命天涯,被两个大国同时追杀的同命鸳鸯。” 弘化公主怒视他:“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和吐谷浑可汗若识趣,便正式给大唐天子上表禅位,请宗主国代你们接管吐谷浑,而你们夫妇,仍是大唐尊贵的客人,大唐天子会给你们王爵和一生享用不尽的富贵。” “我们若不识趣呢?” 李钦载笑了:“那么,贤伉俪或许会死在乱军中,你们与吐蕃打得如火如荼,发生任何意外都有可能,你们若死,大唐打着为可汗夫妇报仇的旗号,照样赶走吐蕃,接管吐谷浑。” “两者的结果没有区别,但过程却不一样,贤伉俪的命运也大不相同,还请公主殿下三思。” 弘化公主瞪着他道:“从长安出发那天起,你便打着这个主意了对不对?大唐根本没打算帮吐谷浑打退吐蕃,而是跟吐蕃一样,想吞下吐谷浑,对不对?” 李钦载闭上嘴不说话了,大家不熟,没必要跟你挖心掏肺。 弘化公主上前两步,伸手戳了戳他的腹部,一边戳一边冷笑道:“所谓的伤势恐怕也是假的吧?你需要一个翻脸的理由,大唐也需要一个吞并吐谷浑的理由,今晚我亲手把这个理由送到你手里了。” 李钦载被戳得咧开了嘴,不自在地躲避了一下,道:“殿下请自重,不要随便戳一个精壮的男人……” 弘化公主收回手,想到吐谷浑已被两个大国觊觎,再也无力回天,不由悲怆笑道:“好,好!大唐人才辈出,好一位年轻才俊,天子有你辅佐,未来数十年一定吃不了亏!” “如你所愿,我这就回吐谷浑劝说可汗,给天子上表禅位!但求大唐天子能给我夫妇二人一个体面的余生。” 第五百四十八章 排排坐,分果果 弘化公主的心情很复杂,那是一种明知无力回天却仍想挣扎一下,然而挣扎无用,最终现实打败了她的天真。 唯一的好消息是,她和可汗只要归附大唐,听大唐天子的话,便仍能保住一生荣华富贵。 李钦载已经将利弊跟她分析得很清楚了,正常人都知道该如何选择。 大唐肯定要吞并吐谷浑,不管她和可汗愿不愿意。 答应上表禅位后,弘化公主浑身虚脱无力,心中仿佛缺失了一大块,又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眼眶渐红,她不想在李钦载面前表现得太脆弱,然而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地流下来。 起身推开门,弘化公主所有的假装的坚强全然卸下,出门便泪奔而去。 然而,院子里满满站着人,除了吐蕃使节论仲琮,还有孙从东,刘阿四和一众禁军部曲。 弘化公主从李钦载的屋子里泪奔而出,这幅画面看在所有人眼里,意思顿时不一样了。 明明院子里仍处于剑拔弩张的凝重气氛里,但所有人的眼神都变了。 论仲琮的眼神充满了震惊和疑惑。 不是重伤不治么?弘化公主从屋子里泪奔而出是几个意思?如此重的伤势下你难道还有心情非礼公主?还特么是个四十多岁的公主…… 孙从东和刘阿四的眼神则变得崇敬又钦佩。 不愧是李县伯,不愧是陛下看重的国之重器,演戏都不忘非礼公主,向四十多岁的公主下手也不嫌寒碜,实在是真男人,伟丈夫,我辈楷模…… 剑拔弩张的气氛里莫名多了几分旖旎桃色的味道,就很尬。 刷地一声,孙从东的横刀从论仲琮的脖子上收了回来。 努力维持悲愤又疯狂的表情,孙从东盯着论仲琮,道:“该你进去了。” 论仲琮冷哼一声,整了整衣冠,脸色凝重地迈步,宛如公共厕所排队轮到了自己,功夫不负有心人…… 屋子里,李钦载又恢复了奄奄一息的模样。 做戏要做全套,必须尊重演员这個职业。 论仲琮走进屋子便在他面前坐了下来,盯着李钦载苍白的脸,道:“李县伯不必再装了,你的伤根本是假的。” 李钦载大怒,下意识驳斥道:“你有病吗,你在口出什么狂言……” 随即李钦载惊觉出戏了,急忙往后一躺,奄奄一息道:“好虚弱,好虚弱……” 论仲琮冷笑道:“今晚是我失算,现在整个凉州城都知道唐使遇伏受了重伤,你装不装已不重要了,何妨坦率一点。” 李钦载眼中闪过一道厉色,缓缓道:“吐蕃使团第二次行刺我在先,今夜此时,就在此地,我下令把你杀了,想必禄东赞也无法说我的不是吧?” 论仲琮一惊,冷汗又冒了出来。 是的,从他决定行刺李钦载的那一刻起,无论成功与否,大唐已占领了制高点。 其实现在他很想知道今晚行刺的过程,为何使团武士一个都没回来,为何明明是行刺李钦载,结果李钦载貌似受了伤,最后却变成了两个使团的互相残杀。 太多疑问了,可惜他不知道,李钦载已下令将两国使团武士全数屠戮,一个活口都没留下,今晚发生的一切注定已成了千古悬案。 “李县伯,提条件吧,只要不过分,吐蕃可以考虑向大唐妥协。”论仲琮终于恢复了一国使节的气度。 李钦载也不客气,道:“吐蕃全数退出吐谷浑,从今以后,吐谷浑归大唐了。” 论仲琮断然道:“不可能!吐蕃付出千万儿郎战死的代价,怎么可能轻易退兵?李县伯,今夜你纵是将我斩杀,我也万万不会答应,再说,就算我答应了,白纸黑字签下盟书,我吐蕃大相也不会承认。” 李钦载丝毫不急躁,大国谈判嘛,其实本质上跟菜市场买菜一样,都是讨价还价,我开价两块,你不答应,非要两块五,我装作扭头就走,你再叫住我,我再开价两块一,不答应我继续扭头走…… 锱铢必较,如此反复,才会在双方的不甘不愿之下成交。 “贵使,有一件事你和禄东赞都必须明白,前些日出现在积石山的唐军新兵器,大唐军器监已在批量装备我王师大军,如今已成军三万,此物,无敌于天下。”李钦载缓缓道。 论仲琮眼皮一跳,却冷笑道:“战场上靠的是将士用命,只要我吐蕃勇士有必死之心,无偷生之念,再厉害的兵器终究也有破绽,也会被攻破。” 李钦载淡淡地道:“还有一件事,我也不瞒你,今年大唐北方旱灾,粮食告急,但国库再窘迫,吐谷浑这块肥肉也断然不会让你们吐蕃吞进嘴里……” 论仲琮皱眉:“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从我出长安的那天起,大唐就在举国筹集粮草,算算时日,粮草差不多齐备,呵呵,粮草若够了,大唐王师也该出征了,吐谷浑这块肥肉,你们吐蕃确定吞得下去?不怕烫嘴吗?” 论仲琮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李县伯的意思,大唐与吐蕃必有一战?” “不一定,但是肯定不会任由吐蕃吞下吐谷浑。” 论仲琮沉默许久,缓缓道:“吐蕃退兵,不可能!” 李钦载眨眼:“退一半呢?” 论仲琮惊愕:“退一半是何意?” “吐谷浑那么大一块地方,吐蕃一半,大唐一半,咱们两国把它分了……” 论仲琮下意识道:“吐谷浑可汗……” “吐谷浑可汗不劳你操心,大唐会让他服服帖帖的。” 论仲琮一脸惊容腾地站起身,这一瞬间他突然明白,刚才弘化公主为何会从屋子里泪奔而出。 “好算计,李县伯,好算计!”论仲琮咬牙道:“今晚这般伤重不治的模样,算计得真精细,大唐终于有了一个堂堂正正吞下吐谷浑的理由!” 李钦载不悦道:“不要胡说,我是真的受伤了。” 论仲琮冷笑道:“你哪里受伤了?腹部吗?可敢让我查看一番?” 说着论仲琮便走上前,朝李钦载腹部的伤口伸出手。 手刚伸到一半,李钦载毫不犹豫地扬手。 啪!耳光响亮。 论仲琮捂着脸愣住了,眼神羞怒愤懑。 “大家都是体面人,不要动手动脚的。”李钦载正色道:“刚刚公主殿下戳我,现在你又来戳我,你们是看不起我受的伤,还是看不起莪的演技?” 第五百四十九章 王师待发 拿捏了两国使节后,谈判便颇为顺利了。 遇刺事件成了李钦载的筹码,他将筹码押在谈判桌上,任何对手看到了都会打心底里发憷。 当然,更重要的是,李钦载背后有一个强大的国家为后盾,这个国家能横扫天下,能威服四海,令周边的邻国不得不忌惮。 这才是李钦载最大的底气。 所以哪怕他身边只有千余将士,哪怕他身处荒漠边城,随时会惹毛两个邻国,他也丝毫没弱了大唐的气势,对待两国使团坑蒙拐骗,打打杀杀,大方且嚣张地教他们一次次人情世故。 我大唐铁骑天下无敌,谁敢奈我何? 他若穿越在百济,倭国这样的小国,嗯,大概就跟抽中了“再来一次”的安慰奖一样,扯根绳子上吊再碰一次运气吧。 “吐谷浑由你我两国瓜分,从积石山一直往西,直到昆仑山脉,以此线为界,吐谷浑北面所有土地全归大唐,其余的都归吐蕃,如何?”李钦载笑着提出条件。 论仲琮下意识摇头:“昆仑山脉以西,包括格木尔沙漠,皆已被吐蕃占领,要我们吐出来划给大唐,想也别想。” 李钦载笑容有点冷:“这是我最后的条件,若不答应,我们战场上见,那时大唐可就没这么客气,跟你们吐蕃对半分土了,吐谷浑全境都是我大唐的,你们吐蕃滚回高原去。” 论仲琮怒道:“莫以为你们那种古怪兵器就天下无敌了,兵器终归是拿在人手里的,是人,便可击败。” 李钦载懒洋洋地道:“人确实可以击败,但你们吐蕃没那道行,至少这百十年内没有。痛快点吧,答不答应?不答应咱们就用另一种方式。” 论仲琮迟疑起来,他当然不想答应,可今晚他已被拿捏,而且若欲对付手执新兵器的唐军,吐蕃确实没把握。 利与弊衡量过后,论仲琮咬了咬牙,道:“贵使,兹事体大,我不敢妄自决定,还需禀报大相,请他定夺。”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使节做不了主,禄东赞派你来干啥?来我凉州城蹭饭吗?” “罢了,三国使团的谈判已有定论,你尽快回去禀报禄东赞,一个月内,大唐数万王师可至凉州,要和要战,悉听尊便。” 论仲琮退出屋子后,李钦载也不装了,反正已被两位使节看穿了,再装下去未免有点尴尬,显然自己的演技还有提升的空间。 跟着论仲琮一同走出屋子,正好看到弘化公主和几个随从匆忙收拾了行李,正往馆驿门外走去。 弘化公主眼眶红红的,见李钦载走出来,不由咬牙怒视,走到他面前恶声道:“李钦载,本宫和可汗不会放过你的,我们长安见!” 院子里包括论仲琮在内,都一脸古怪地看着他。 如此仇深似海的样子,刚才李县伯在屋子里到底对弘化公主做了什么? 李钦载见院子里众人古怪的表情,不由叹了口气。 这特么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四十多岁的公主我下得了手吗?我的审美难道沦落到跟李治一样了吗? 奇耻大辱。 走到弘化公主面前,李钦载笑意森然地道:“公主殿下,回到长安你也要小心点哦,你也不想你的夫君有事吧?” 此言一出,连李钦载都愣了一下。 这句台词……嗯,怎么有点耳熟? 脑海里突然冒出一堆倭国爱情片名是怎么回事? ………… 长安城。 苏定方匆匆走进太极宫安仁殿,进了殿门便躬身行臣礼。 李治急忙道:“老将军不必多礼,快上前来。” 苏定方又上前几步,隔着李治还有数十步远时站定,再也不肯往前走了,君臣之间的距离,苏定方拿捏得很有分寸。 李治无奈地笑了笑,只好亲自走下来,站到苏定方面前,道:“朕有要事嘱托苏公,还请苏公莫推辞。” 苏定方抱拳沉声道:“老臣愿为陛下赴汤蹈火。” 李治点点头,道:“吐蕃与吐谷浑之战,每日皆有战报送来长安,李景初每隔几日也会送来奏疏,如今三国使团齐聚凉州,但谈得不甚顺利。” 苏定方眸光闪动,道:“陛下,可要老臣领军西进,给李景初那娃儿添个后盾倚仗?” 李治笑道:“苏公不愧是我朝名将,一言便看出西北之乱局的关键。” 苏定方抱拳道:“老臣愿领军西进,如何行止,请陛下示下。” 李治今日似乎心情不错,笑道:“不止是西进,而是进入吐谷浑,打着帮吐谷浑抗敌的旗号……” 苏定方接道:“我军进入吐谷浑后,想要咱们离开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君臣互视一眼,哈哈大笑。 李治笑完又叹了口气,道:“说来还要多谢景初,是他凭一己之力,为大唐筹集粮草争取了两个多月的时间,这两个多月很关键。” “今日户部上奏,江南淮南两道粮草已筹集逾五万石,勉强能撑起一场大战了,朕已下旨,所筹粮草先行西去,分赴原州,兰州和凉州……” “苏公明日便领了鱼符和帅印,任尔为安集大使兼青海道行军大总管,提师三万西进,此三万兵马其中一万已装备三眼铳和充足的火药,入吐谷浑境后,可纵横睥睨,无坚不摧。” 苏定方喜道:“李家娃儿造的三眼铳,老臣早就想领兵亲自指挥一场,也看看这东西若万人装备后,究竟能给敌人怎样的下场。” 李治微笑道:“当初李景初率六千兵马,可横扫倭国,致其灭国,如今苏公率一万兵马,西北定矣。” “右武卫将军独孤卿云,辛文陵为青海道行军副总管,苏公西进后,与郑仁泰所辖六州兵马会师,共计四万余兵马,皆由苏公统帅。” 李治的语气突然变得激昂起来:“此次西征,朕要将吐蕃赶出吐谷浑,吐谷浑只能由朕掌握,任何人不得觊觎,大唐的版图,从此多了一大块,朕今年祭天之时,必有功绩耀于太庙,不负先祖。” 苏定方老脸顿时涨红,激动地抱拳,咬牙道:“老臣愿为大唐开此疆域,不负三代帝王君恩!” 第五百五十章 秀恩爱,托物产 长安城,英国公府。 许彦伯站在国公府门前整肃衣冠,按礼数向门房递上名帖。 部曲通传后,没过多久,管家吴通走出来,见礼后领着许彦伯往国公府偏厅走去。 偏厅内,崔婕正在检查荞儿今日练的字,不时指出荞儿行笔不妥之处,荞儿乖乖地重新写了几遍,崔婕这才满意地点头赞许。 崔婕是世家出身,论经义学问是不差的,写字更是可称大家,但李钦载所教的理化学问她却一窍不通。 在李钦载离家出使的日子,崔婕不敢荒废荞儿的学问,只好教授自己擅长的经义和练字。 幸好荞儿还算听话,虽然这些日子在国公府内也干过一些恶作剧的调皮事,但总的来说还是很好管教的,曾祖李勣也对荞儿疼爱不已。 李钦载离家这些日,李勣与荞儿的感情直线升温,也不知是隔两代才亲的缘故,李勣对李钦载向来没啥好脸色,但对荞儿却有求必应。 不论荞儿的要求多么无理且幼稚,李勣都毫不犹豫满足。 就连荞儿不小心将他书房外新种的牡丹连根拔起,李勣也只是心疼地脸颊哆嗦几下,对荞儿却半句责备都没有。 这岂止是疼爱,简直是溺爱了。 崔婕几次欲言又止,但又不敢指摘长辈的不是,只好默不做声,反正等李钦载回来后,一切都将恢复如初,荞儿被曾祖惯出的毛病,相信李钦载一天之内就能扳回来。 落笔最后一划,荞儿将毛笔搁下,突然愁容满面叹道:“姨姨,爹已走了两个多月,他咋还不回来呀?” 崔婕也轻叹,但还是温言道:“你爹为大唐出使藩国,做的是大事,事情做完就会回来,你再多等些日子。” 荞儿眨巴着眼睛道:“我们去找他好不好?我想爹了。” 崔婕一惊,急忙道:“莫胡闹,吐蕃和吐谷浑正打得厉害,不知多危险,咱们若去了,会给你爹添累赘的。” 荞儿正要说什么,吴管家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禀少夫人,许右相之孙许彦伯来了。” 崔婕闻言立马带着荞儿起身走到偏厅屏风后,道:“请许少郎君进来。” 许彦伯走进偏厅,见屏风后人影闪现,也不敢抬头多看,朝屏风行了一礼,道:“下官许彦伯,拜见李夫人。” 崔婕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道:“许少郎君恕罪,妇道人家不便见外客,隔屏相见实出无奈,少郎君莫怪。” 许彦伯丝毫没有介意,大唐虽说民风开放,但权贵人家还是比较保守的,女眷见外客犹为不便,通常都是隔着屏风或是垂帘,这也是权贵人家约定俗成的规矩。 “今日请许少郎君过府,实是有事相托。” 许彦伯急忙道:“李夫人客气了,景初兄与下官兄弟情分甚厚,夫人若有吩咐尽管说,下官绝不推辞。” “我家夫君奉旨出使,已有两月余,如今天已寒冷,西域苦寒之地,物产贫瘠,我实在担心夫君在凉州城挨饿受冻……” “这几日我亲自缝制了一些皮袍和氅衣,还有长安的一些精致食物,听说许家商队行走西域,与我家夫君贩卖冰块,如若顺路的话,还请许少郎君将这些东西捎带给我家夫君。” 许彦伯笑道:“小事,李夫人放心,正好本月许家商队来长安交付清算,过两日又将启程赴西域,凉州城是必经之地,李夫人捎带的东西,我家商队一定送到景初兄手中。” 崔婕在屏风后道了声谢,随即又问道:“也不知夫君在凉州城是否无恙,那里战乱不休,定是烽火连天,若夫君有甚需要帮助之处,还请许家商队慷慨援手,夫君归来后必有重谢。” 许彦伯正色道:“李夫人放心,景初兄为大唐出使,无论作为大唐臣子还是兄弟,于公于私,下官都会吩咐商队豁命援手。” 向崔婕告辞后,许彦伯走出国公府,刚准备召集商队谈论赴西域之事,一名部曲匆匆来报。 金乡县主有请。 许彦伯愣住了,他当然认识金乡县主,可这些年莫说交情,就连交集都很少,几乎没见过面。 大家并不熟,无缘无故为何要见自己? 一个时辰后,许彦伯从金乡县主的馆驿走出来,一脸懵逼地看着萧瑟的长安街景,半晌没动弹。 景初兄……真男人也。 他跟金乡县主……啧,啥时候的事?长安城为何一点风声都没有? 厉害了我的兄。 跟崔婕的请求一样,金乡县主也托付了一大堆物产,请许家商队捎带给李钦载。 从皮袍到大氅,从肉食到零嘴儿,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许彦伯默默算了一下载重,然后颓然地发现,自家商队这一趟从长安去西域,仅是崔婕和金乡县主两位捎带的东西,已占了商队负重的一半。 两位大姐,你俩跟郎君秀恩爱,凭啥让我亏本跑一趟啊。 站在街上静默许久,许彦伯幽幽地叹了口气。 “来人,告诉商队,此行西域,再加五十头骆驼。另外商队再添二百名护卫部曲。” ………… 凉州城。 弘化公主和论仲琮两国使团已离开,馆驿内顿时变得空荡荡的。 两位使节离开时都只带了几名随从,至于使团的数百成员,当时间到了深夜,还不见使团武士们回来,弘化公主和论仲琮便知道,那些派出去的武士凶多吉少。 以李钦载的性格,当然不会对设伏杀他的武士们仁慈,此时的武士们大约已变成了一个个有趣的灵魂,在阴曹地府里排队喝孟婆汤吧。 李钦载跨步走出馆驿,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深。 今晚虽然受了点小惊吓,但收获满满。 逼着弘化公主自愿放弃吐谷浑,可汗夫妻俩归附大唐,这是最大的收获。 至于吐蕃,虽说让他们自愿让出吐谷浑一半土地有点困难,但禄东赞是个聪明人,吐蕃攻打吐谷浑这些日子已是久疲之师。 若唐军筹齐了粮草,王师西征,强势介入吐谷浑战局,禄东赞只要不傻,终究会妥协的,这是国之大势,顺势而为才能自保平安。 深夜的凉州城万籁俱寂,李钦载在馆驿门前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心满意足地往刺史府走去。 收获满满的一天,必须睡够八个时辰奖励自己的辛苦。 刚走出几步,城东刺史府方向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动静很耳熟,李钦载立马听出来,是三眼铳击发的声音。 李钦载神情一凛,冷声道:“刺史府有变故,孙从东,马上派兵驰援!” 第五百五十一章 深夜变故 深夜一声枪响,事态很严重。 孙从东麾下的一千余禁军都装备了三眼铳,这是李钦载出使两国的底气。 禁军将士久经训练,对三眼铳的击发掌握很精准,而且他们有着严明的军纪,若非遇到敌袭,将士们是绝对不会擅自开枪的。 此刻听到枪声,说明一定遇到了变故。 “孙从东,派人告诉城外驻扎的五百兵马,会同边军将士立即封锁城门,任何人不得进出。剩余的人马将刺史府围起来!”李钦载厉声下令。 五百禁军将士纷纷朝刺史府拔腿奔去,剩下的一两百名李家部曲则仅仅围侍在李钦载身边。 众人赶到刺史府时,府内已大乱。 刺史府的别驾司马主簿等官员惊惶地站在门外,聚作一堆,府内的差役和下人们则被提前赶到的禁军将士围拢起来。 李钦载赶来的时候,刺史府内外一片混乱,有官员叫骂,有下人喊冤,刺史裴申穿着官服,正在安抚人们。 “李县伯到,肃静!”刘阿四扬声威严地喝道。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李钦载看着裴申,劈头问道:“刚才谁放的枪?发生了何事?” 裴申擦了擦脑门的冷汗,道:“有人抢夺禁军的三眼铳。” 李钦载眉头一拧:“抢走了吗?” “抢走了一杆,还有禁军随身携带的皮囊,皮囊里有火药和弹丸。” “详细说说。”李钦载冷静地道。 裴申定了定神,条理清晰地说了起来。 今夜两国使团暗街厮杀时,孙从东得信后立马调集刺史府五百禁军出发护侍李钦载。 刺史府的禁军几乎全被调走,只留了十几名禁军驻守。 五百禁军在暗街对两国使团大杀特杀,又包围馆驿对两国使节施压,而刺史府这边也出事了。 驻守的十几名禁军照例必须巡弋府内府外,人数太少,于是把留守的差役也组织起来,分为三队,其中两队巡弋府内,一队巡弋府外。 出事的是府外巡弋的那一队。 深夜时分,刺史府四周一片漆黑,府外巡弋的那一队将士差役加起来才五人,其中三人是执三眼铳的禁军。 五人的队伍走到刺史府外南墙下时,突然遇到了伏击。 对方约莫有十来人,皆手执兵刃,他们埋伏在禁军必经的小道边,趁着漆黑的夜色,突然一拥而上,与五人小队展开厮杀。 猝不及防的偷袭,禁军根本来不及反应,连三眼铳都没法击发。 三眼铳属于火绳枪,枪管轮射是需要点火的,过程有点繁琐,两军对阵能够从容不迫地对敌,但遇到偷袭或是狭小环境里的短兵相接,三眼铳就占不到便宜了。 倍于己方的敌人骤然偷袭,五人巡逻小队很快被放倒,敌人夺走了一杆三眼铳,原本打算将三杆三眼铳都抢走,幸好巡逻小队为首一人打着火把,情急之下点燃了三眼铳的引线。 一声枪响后,敌人慌了,抢了一杆三眼铳便跑。 裴申说完后,一脸颓然地垂头叹气。 上次官仓被纵火,朝廷的处分还没下来,今晚又在刺史府外被抢走了一杆三眼铳,裴申这辈子怕是翻不了身了。 李钦载看了他一眼,道:“巡逻的五人可有伤亡?” 裴申露出古怪的表情:“说来奇怪,五人仅是轻伤,对方似乎刻意留了手,不敢伤人命,目的只是夺取三眼铳……” 李钦载点头,确实有点奇怪,按说抢夺如此重要的兵器,双方正是你死我活厮杀才对,对方却刻意留手,说不过去。 裴申又道:“下官以为,这五人中或许有对方的内应,对方才故意留了手,下官已下令将五人打入大牢,严加审问。” 李钦载摇头:“如此明显的漏洞,对方难道会忽视?他们若是内应,东西抢到手也该飞身远遁才是,谁会那么傻留在原地等你审问?” “审问先停了,暂时关着吧,不要刑讯人家,一切等真相大白。” 裴申唯唯应了。 李钦载心头突然一动,环视一圈问道:“我买的西域舞伎们呢?事发时她们在何处?” 裴申低声道:“枪响之时,下官马上命人搜索刺史府内外,当时舞伎们正在后院练舞。” 李钦载似笑非笑道:“不缺一人?” “不缺一人。”裴申顿了顿,惊讶地道:“李县伯莫非怀疑……” “谁都没怀疑,但谁都值得怀疑,哪怕是裴刺史你,也有嫌疑。” 裴申身躯一抖,颤声道:“李县伯明察秋毫啊!下官绝未牵扯此事,如若有,管教下官天打五雷轰!” 李钦载失望地摇头:“不行,你还是有嫌疑,真正不心虚的人,发誓怎能不带上祖宗十八代?比如我,在长安时经常发誓,不谦虚的说,我家的祖宗十八代跟我很熟了,有事没事拉他们上来遛一圈儿……” 裴申瞠目结舌,重新组织了一下语言,叹了口气,道:“下官发誓,我家祖宗……” 李钦载急忙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好了好了,跟你开玩笑的。咋不识逗呢,多大点事,劳烦令先祖一个个上来为你渡劫,万一真劈着了咋办……” 裴申松了口气,苦笑道:“下官离开长安多年,实在想不到长安的权贵子弟们玩得这么大了……” “长安的权贵子弟们大多数还是颇为腼腆的,只有我玩得这么大。” 说着李钦载神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裴刺史,从此刻起,凉州城门封闭,刺史府的差役,还有我麾下的部曲和禁军大索全城,将抢走的那杆三眼铳找回来。” 裴申为难地道:“若事发后贼子们离开凉州了怎么办?” 李钦载笑道:“一个多时辰前,我已下令城门封闭了,虽说是因为另一件事,没想到凑巧又遇到眼前这件,不出意外的话,贼人应该还躲在凉州城某处,他们出不了城。” 裴申松了口气,道:“既如此,下官一定亲自带人大索全城,誓要找到贼人,将其拿获归案。” 李钦载笑道:“好好干,这件事对你来说算是个机会,若能拿获贼人,上次官仓被烧一事,说不定功过相抵了。” 第五百五十二章 舞姿优美否? 三眼铳被抢,李钦载并不着急。 主要是心里有底,无论对方是什么人,抢走三眼铳都研究不出什么。 火绳枪这东西,其实随便看一眼就能大概知道它的模样,很容易造出来,三眼铳本身的制造流程很简单,战场上敌人见了说不定都能仿造。 难的是仿造火药。 火药这东西可不是拍拍脑袋就能想出来的。 中国是最早发明火药的文明古国,最早的发明者还是道士,大约是道士在炼丹的时候,水银,硫磺,木炭什么的,一股脑儿往炉子里扔。 这群恐怖分子究竟被自己作死了几个,史不可考,但奇妙的是,某一天一位道士突发奇想,将硝石硫磺和木炭都扔进了炉子,炼丹炉发出噼里啪啦的爆炸声,火药就是在这样的历史时刻应运而生。 可是从发明火药,到西方人找到火药爆炸的最佳配比,期间经历了一千多年。 以人类的智慧,一千多年才研究透彻的东西,李钦载并不认为那帮抢走三眼铳的贼子能在短时间内研究出来。 如今整个天下,熟知火药正确配比秘方的只有两个人,一是李钦载,二是李治。 所以,这帮贼子抢了个寂寞。 走进刺史府后院,一群西域舞伎们正站在院子里,惶恐地垂头不敢吱声,见李钦载走进来,舞伎们更是瑟瑟发抖。 李钦载第一眼便朝舞伎中间的紫奴看去,见紫奴也是一副惊惶的模样,仿佛一只受惊的小鹿,不安地四处张望。 李钦载笑了笑,走到舞伎们面前安抚道:“不要紧张,只是一点小意外,与尔等无关,事发时你们都在此处,所以没有嫌疑。” “接着奏乐,接着舞。” 在李钦载的安抚下,舞伎们惊魂稍定,老老实实听李钦载的吩咐,在后院继续练舞,只是一个个怀有心事,舞蹈动作心不在焉,毫无美感。 李钦载理解她们的心情。 这个年代的舞伎虽然妖娆动人,但她们的身份不过是下人,而且是外国下人,理论上她们的性命与牲畜无异。 一旦牵扯进某件大事里,残暴的主人通常不会怜香惜玉,一道命令抓起来刑讯,无论她们是否无辜,刑讯过后至少脱一层皮,撑不住断了气,随便往乱葬岗一扔,这辈子便算交代了。 所谓的美貌,在权势面前一无是处,它只是主人歌舞升平时的装饰而已。 幸好她们遇到了李钦载。 李钦载多么绅士啊,包厢公主敬酒他都必须压低自己杯口的人,有人二楼掉下晾衣杆砸到他的头,他都不带生气的。 安抚舞伎后,李钦载独自回到屋子里。 静静地独坐许久,李钦载仍没等到他要等的人,嘴角不由一勾。 “对女人太绅士了也不好,孔子说得对,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李钦载喃喃道。 查找贼人的事不急,有的事情解决起来是需要火候的。 李钦载等了许久后,终于不耐烦了,朝门外喝道:“阿四,进来。” 守在门外的刘阿四走进屋,抱拳。 李钦载沉默片刻,道:“有个事情交代你办。” 刘阿四道:“五少郎请吩咐。” “明日上午,你来我屋里,与我配合一下……记住,等我睡醒了你再进来,我若还没醒,你打扰我的下场应该清楚。” 刘阿四咧嘴道:“是,五少郎若没睡醒,刀架在小人脖子上也万万不敢惊扰您。” 李钦载挥了挥手,让他出去了。 这一晚,刺史府内很不平静。 除了没心没肺睡得香甜的李钦载,阖府上下都没睡踏实。 裴申为了自己的前程拼命调兵遣将,差役们为了自证清白卖力地到处搜索,舞伎们为了自己的生死惴惴不安抱头痛哭,刘阿四等部曲为了李钦载的安危,整夜守候在他屋门外…… 一觉睡到上午,李钦载神清气爽地坐在床榻上,伸了个懒腰。 屋门被轻轻扣响,紫奴端着木盆进屋,伺候他梳洗。 一切跟往常没什么两样,事发之前,紫奴也是静静地等候在门外,李钦载睡醒便进屋侍候。 今日也不例外。 李钦载微笑看着她,这个女人不错,心理素质这方面非常强大,三眼铳被抢走后,不仅还敢留在刺史府,还能装作若无其事,绝色倾城的脸蛋上写满了无辜,李钦载都忍不住要佩服她了。 “主人,奴婢熬了一点肉粥,不知合不合您的口味……”紫奴一边为他梳头一边轻声道。 李钦载转身突然握住她的手,深情地注视着她。 紫奴的手柔若无骨,手指修长又纤细,指甲上涂着几点鲜红的丹蔻,白皙与鲜红交织的画面,仅仅这双手都能勾起男人无限的欲望。 “好一双玲珑纤手,”李钦载由衷地赞叹道:“如此好看的手,用来跳舞熬粥可惜了……” 紫奴脸蛋儿一红,任由他在自己的手上摩挲轻抚,垂头羞涩地问道:“奴婢的手应该用来作甚才不可惜呢?” “应该去拔萝卜啊,”李钦载赞道:“这是一双天生拔萝卜的手啊,对了,你们西域产萝卜吗?就是那种粗粗的,长长的,一只手握不住的,拔一会儿手就又酸又痛的……啊就萝卜。” 紫奴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李钦载不由失望叹气。 显然在未经人事的姑娘面前开车,车速无论快慢她都毫无察觉。 真怀念上辈子啊,公司里有个已婚大姐,嘴里的荤段子比男人还多,李钦载经常被她的段子弄得面红耳赤,明明也是吃过见过的伟丈夫,在她面前却无知弱小得像一只楚楚可怜的童子鸡。 “奴婢知道萝卜,主人若想吃,奴婢问问路过凉州的胡商如何?”紫奴柔声道。 李钦载笑着叹气,多好的姑娘啊,戏演得生动自然,完全是影后级表演。 最高的表演境界是什么?角色与本人合而为一,她就是角色,角色就是她。 良久,紫奴已为他梳好了头,李钦载突然道:“紫奴,听说昨夜你们在练舞,事发之时你的舞姿可还优美否?” 紫奴双手一颤,手里的梳子顿时掉落在地。 第五百五十三章 卿本佳人 紫奴每日的贴心服侍,李钦载其实印象并不深刻,他出身国公府,从小锦衣玉食,服侍他的丫鬟下人不计其数,唯独只记得一个捏脚的八号技师。 在李钦载面前立温柔乖巧的人设,很难。 李钦载对紫奴印象最深的,还是初见她时的那一舞飞天。 那曼妙动人的舞姿,佛音氤氲中的乘风而去,带着前世敦煌壁画里的几许乡愁,实在令人难忘。 卿本佳人。 紫奴很快俯身拾起了梳子,神色惊疑又惶然。 她不知道李钦载为何突然问出这句话,昨夜发生的事那么严重,他就算怀疑她也是正常,但没头没脑问她“舞姿优美否”,这就让人惶恐难安了。 “奴婢……奴婢当时正在练舞。”紫奴表情仍然平静,眼神里的慌乱一闪而逝。 李钦载笑道:“知道你在练舞,我就是问问,舞姿优美否?” “优,优美……吧?”紫奴低声道。 “事发时府外动静不小,没打扰到你们练舞吧?”李钦载又问道。 紫奴沉默片刻,道:“昨夜事发时,府中官兵都打着火把到处搜寻贼人,也到后院寻过了,有官员将我们在场之人的名字都记了下来,当时那么乱,奴婢们的舞也只好停下了。” 李钦载喃喃叹道:“刀兵亵渎舞姿,实在是世上最煞风景的事,犹如焚琴煮鹤,贼人若被我拿住,炮烙刀剐之刑都不足以抵偿美人倾城一舞……” 紫奴身躯一抖,垂头不敢出声,俏脸却有些苍白。 李钦载瞥了她一眼,又笑道:“你可知昨夜贼人抢走了什么东西?” 紫奴摇头:“奴婢不知。” 李钦载悠悠道:“他们抢走的东西,说重要,却也不太重要,可笑贼人愚蠢,以为抢走个物件儿便知大唐绝密兵器的底细……” “呵呵,其实啊,我就算将新兵器堂堂正正摆在他们面前,让他们去仿造,没有百十年怕是造不出结果。” 李钦载又望向她,道:“知道为何吗?” 紫奴咬住下唇摇头。 李钦载食指点了点自己的脑袋,道:“真正的机密,都在我脑子里,贼人如果稍微聪明点,就应该知道,抢东西不如偷人,把我偷走才算抓住了关键,抢一个物件儿就跑,不得不说,够蠢了。” “也许,他们此刻还在背地里沾沾自喜,哈哈!” 紫奴终究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姑娘,李钦载一番话说完,她的表情都有些控制不住了,绝色的脸蛋上布满了阴霾,却不得不努力装出此事与她无关的样子,情绪复杂又纠结,让她的面孔都有些扭曲了。 李钦载不动声色地扫过她的脸庞,嘴角微微上扬。 良久,紫奴忍不住问道:“既然抢走的物件不重要,主人您为何下令封闭城门,全城搜索呢?” “说来巧了,昨夜事发之前我便已下令封闭城门,不过当时我要对付的是两国使节,结果这帮抢东西的贼人正好撞上了,现在贼人估摸还留在城里……” “凉州城只有这么大,而我,手中除了一千余将士外,天子还派了百骑司来帮我,百骑司的名头你或许不熟,但他们可谓无孔不入,在这座小城里找几个贼人,易如反掌。” 紫奴的脸色愈发苍白,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垂头呆怔地望地。 李钦载假装没看到她的失态,而是扭头看了看屋外的天色,喃喃道:“算算时辰,这个时候应该有结果了,百骑司那帮杀才最好不要让我失望……” 话音刚落,屋外刘阿四的声音传来。 “五少郎,有事禀报。” “说。”李钦载懒洋洋地道。 “百骑司宋掌事来报,两个时辰前,百骑司已在城内拿获贼人五名,余者皆逃窜于街巷,宋掌事保证天黑之前,所有贼人全部归案。” 李钦载表情一松,大笑道:“总算没让我失望,告诉宋森,参与缉捕的百骑司所属,每人赏赐十贯!” 刘阿四应是,又道:“已拿获的五名贼人被关入大牢,裴刺史亲自刑讯,天黑前能问出党羽和同谋,请五少郎放心。” “抢走的东西找到了吗?”李钦载问道。 “已找到,被贼人埋在一间民居后院的胡杨树下,此刻已全部拿回。” 李钦载哈哈一笑,道:“费了那么大的劲,又是布局又是埋伏,还搞什么趁虚而入,结果抢了个寂寞,啧,手上的活儿不行,谋划再多也没用。” 紫奴静静地听着,脸色愈发苍白,拢在袖中的双手紧紧攥成拳。 心情大好的李钦载看着紫奴,对她难看的脸色视而不见,笑道:“紫奴,事已毕,我只需要等到天黑便能知道他们的党羽是谁了,忝作小喜之事,你当舞以贺之,那曲‘飞天’我真是百看不厌,紫奴可愿为我舞一曲?” 紫奴努力挤出一丝微笑:“奴婢遵命。” “美酒佐之,舞来!” ………… 后院偏厅内,一队舞伎在厅中翩翩起舞,站在正中的紫奴反抱琵琶,时而勾脚,时而下腰,随着梵唱般的舞曲,她的身躯像一片随风飞舞的柳絮,柔弱而张扬。 只是今日的紫奴,舞姿动作却不如往日般自然,一举一动夹杂几分生硬,李钦载赏舞久矣,很快看出了不同。 刘阿四右手按刀,一动不动站在李钦载身后,此时歌舞正酣,刘阿四却忍不住道:“五少郎,既然已认定她有嫌疑,为何不直接拿下,反而还要在此赏舞?” 李钦载眯眼盯着舞动的紫奴,却答非所问道:“她的舞姿已乱。” 刘阿四不解地挠头。 李钦载笑道:“瓜女子,心事重得很,年纪轻轻没那么深的城府,实在不适合干这活儿……” 刘阿四轻声道:“她到底是吐蕃派来的,还是吐谷浑派来的?” “不重要,反正都碰了钉子。不过现在不能抓她,那几个贼人还没拿到,拿下她反而打草惊蛇。” “阿四,转告宋森,让他快点,搜索打探是百骑司的强项,不要让我失望,不然下次见他时,我说话可就没那么好听了,不把他刺激得悬梁自尽我跟他姓。” 第五百五十四章 不装了,摊牌了 当着紫奴的面,刘阿四说的那些话全是做戏。 凉州城虽然小,可城内也有两万百姓,想要在两万人里捉拿几名贼人,效率再高也不是一个晚上能办成的事儿。 百骑司的宋森发了疯似的到处寻找贼人,从长安带来的数十名百骑司所属被当成了狗使唤。 三眼铳被抢,李钦载不着急,但宋森却急坏了。 他比谁都清楚三眼铳对大唐社稷的重要性,虽说火药秘方不是一时半会能研究透彻,可事关家国社稷,宋森怎敢冒险,对大唐来说,三眼铳就是战略性武器,绝对不能让它落入敌人之手。 刺史府后院一间狭小的屋子里,紫奴不停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此刻的她很惶恐,李钦载的话在她耳边不停回荡。 抢走的三眼铳根本没用,她的同伙也被百骑司拿下,一切都在朝着失败的方向发展。 她在李钦载潜伏这么久,到头来一件事都没做好,想想就觉得挫败。 更要命的是,被拿下的同伙已关入大牢,百骑司正在对他们用刑,他们随时会把她招供出来。 紫奴觉得自己不能再等了,三眼铳有没有用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自保,她不想落到唐国的手里,更不想尝试唐国五花八门的刑具,那一定是痛不欲生的经历。 打开房门,紫奴往后院走去,她决定逃离刺史府再说。 刺史府后院马厩有一道小门,平日是专供采买泔水出入的,紫奴行色匆匆走到小门不远处,脚步突然停下,惊疑地看着那道斑驳的门。 小门内外站满了部曲,每个人都阴沉着脸,拦着不准任何人进出。 后门都被封死,前门更不必说。 紫奴瞬间感到绝望,站在原地思忖许久,情急之下咬了咬牙。 只能孤注一掷了。 回到自己的小屋,紫奴换上艳丽的袍服,特意将襟口敞开,露出白皙如玉的锁骨和若隐若现的双峰。 面朝铜镜,紫奴朝镜子笑了一下,千种风情,百种妩媚,尽收镜中。 整了整衣裳,紫奴来到李钦载的房门外,扣门轻入。 李钦载正盘腿坐在矮桌后看书,见紫奴进来,李钦载朝她笑了笑。 “又给我熬了粥?还是做了新菜肴?”李钦载温和地问道。 紫奴垂头道:“奴婢见主人心烦,不知如何帮主人排解,愿以一舞以解主人之忧。” 李钦载眸光闪动:“你独舞一曲?” “是。主人可愿一赏?” 李钦载笑道:“绝世舞姿,岂能无酒,酒来!” 一壶葡萄酿搁在矮桌上,紫奴为他斟满了酒,然后退了两步,水袖如柳叶般舒展开来,一双充满妩媚风情的妙目如燕子抄水,掠过湖泊,漾起一圈圈涟漪。 不得不说,无论紫奴是何身份,在舞蹈上面确实是下过功夫的。 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很优美,任何时刻定格,都像一幅赏心悦目的画。 可李钦载还是从她的舞姿中看出了不寻常,今日紫奴的独舞,背景应该有一轮血红的残阳,才能衬映出她此刻的凄凉与孤独。 此刻的妩媚与风情,大约只是她掩饰真实的一件美丽的衣裳。 李钦载暗暗叹了口气。 他在犹豫,究竟该杀了她,还是放她一条生路。 李钦载是典型的俗人,贪财好色,情操品行绝对没有那么伟大,一个绝色女子活生生站在他面前,他实在不忍心将这般人间绝色变成绝唱。 良久,一舞已毕。 紫奴微微喘息,顺势坐在李钦载身边,媚意的美眸流光转动,又为他斟了一杯酒。 “主人,奴婢舞得可好?”紫奴笑靥嫣然。 李钦载笑道:“好,好,当浮一白!” “多谢主人夸奖。”紫奴笑吟吟地道。 李钦载眨眼:“你不陪我喝一杯吗?女人不喝醉,男人没机会……” 紫奴薄怨轻嗔地白了他一眼:“主人的俏皮话儿总是不正经……” 说着紫奴也为自己斟了一杯酒,双手捧起杯,轻声道:“奴婢愿主人多福多寿,世代富贵。” 说完紫奴举杯一饮而尽。 李钦载也笑着饮尽一杯。 紫奴搁下酒盏,突然柔若无骨地倚在他肩头,李钦载下意识一搂,入手顿时一片温香软玉,那有意无意微微敞开的襟口,白花花的勾人魂魄。 紫奴突然嘻嘻一笑,朝他某处轻轻一捏,道:“原来主人不是柳下惠……” 李钦载微笑道:“主人是男人中的战斗机,长安城可是有口皆碑的。” 紫奴双手环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吐气如兰:“那么,主人还在等什么呢?” 李钦载伸手箍住她的胳膊,紫奴一惊,想要挣扎,然而李钦载还是非常轻松地将她的双臂从自己的脖子上松开。 二人同时垂头,紫奴的手里,握着一支银簪,簪尖寒光幽幽。 再迟片刻,这支银簪就会刺入李钦载的脖子。 紫奴妩媚的脸庞瞬间变得苍白没有血色,呆怔地看着他。 李钦载笑了:“瓜女子,奸细不是你这么当的,一点城府都没有,哪个混蛋把你派来干这活儿的?” 紫奴惊道:“你,你何时……” “我何时看出你是奸细?”李钦载笑着叹了口气,道:“大约在你进刺史府的当天就有怀疑了。” 紫奴的表情变幻不定,良久,终于恢复了冷静,道:“你如何看出来的?” “也许男人都很贱吧,求而不得的才是一生惦念的白月光,而对那些主动送上门的,难免有点弃若敝履,这是男人的天性,你学习当奸细时难道没上过课?不应该呀。” 紫奴沉下脸来,道:“那又如何?此时此刻,斗室之中只有你我二人,我仍可击杀你。” 李钦载调皮地眨眼:“你猜我如此惜命的人,明知你是奸细,为何还会允许你和我独处一室?” 紫奴眼皮一跳,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下意识握紧手中的银簪,然而下一刻,紫奴惊骇地发现,自己的手已完全失去了力气,她连银簪都握不住了。 “你,你下了药?就在那杯酒里?”紫奴绝望地道。 李钦载叹道:“卿本佳人,奈何傻乎乎的……男人,而且是敌人,敬你的酒你居然也敢喝,这智商,我认识的村姑都比你聪明。” 第五百五十五章 紫奴的来历 下药对李钦载来说,算是老马识途。 当初在长安时,李钦载用曼陀罗草弄出了蒙汗药,长安城有几个混账就吃过它的亏,包括高家的高歧。 行为虽然下三滥,但目的伟光正就不心虚。 紫奴眼里的李钦载绝对不是个本分人,该下手时非常狠辣,平日的所作所为也算不上正人君子,不仅色眯眯地调戏她,还动辄对吐谷浑抢掠,兼职人贩子卖吐谷浑少女…… 可紫奴没想到李钦载的下限简直深不见底。 对女人下药这种事也干得出来,他到底怎么成为代表天子出使的使节?大唐的天子都不挑食的吗,什么货色都敢要。 李钦载笑吟吟地看着她,这次下药状态不错,分量不轻也不重,恰好让她失去力气,却又不至于不省人事。这得需要多么丰富的实操经验啊。 无他,唯手熟尔。 “说吧,谁派你来的?吐蕃大相禄东赞,还是吐谷浑诺曷钵可汗?”李钦载双手捧着她的脸,扳到自己的眼前,两人的距离几乎是鼻端碰着鼻端,脸上每个毛细孔都清晰可见。 紫奴浑身发颤,咬着牙死死不吭声。 “难道你是单纯垂涎我的美色,故意接近我只是为了得到我?”李钦载不确定地问道。 紫奴抿了抿下唇:“呸!” “不回答我就脱你衣裳了,脱光后把你一脚踹出门,让所有人看看何谓异域风情。”李钦载认真地道。 “无耻!”紫奴恨恨骂道,平日柔情似水的美眸此刻充满了刻骨铭心的仇恨。 看到这双仇恨的眼睛,李钦载怔忪了。 他察觉到紫奴不仅仅是奸细,而且是个有故事的奸细,这双眼睛里的仇恨已说明了一切。 “咱们以前有仇?”李钦载语气放缓了,神情更是带着一股子心虚。 身体前任留给他的锅太多,他实在不确定眼前这位是否又是一口大锅,他已脑补出一段完整的始乱终弃的剧情。 女主被甩后,怀着身孕黯然离乡,然后在一个暴风雨的夜里女主流产,女主撕心裂肺仰天大喊“不,不”。 仇恨更深了,从此不再相信爱情,最后女主苦练武功,终于能够以一打十,于是乔装打扮成舞伎,回到男主身边行刺…… 不过这个故事的结局就有点诡异了,强悍的女主被男主一杯蒙汗药再次放倒,任其宰割,让男主忍不住心生困惑,她究竟是来报仇的还是来给禁欲多日的他送温暖的…… “盛情难却啊!”李钦载感动地伸出了双手,不停地抚摩猥亵,游走她的周身。 “你干什么?住手狗贼!”紫奴尖叫起来。 “你叫啊,你越叫我越兴奋,嘎嘎嘎……”李钦载上头了。 “啊——!” 在紫奴的尖叫声中,李钦载干了一件很早就想干的事。 将她的身躯抱起来,趴在他的大腿上,圆润弹性的臀部正对着他。 李钦载抬起手掌,狠狠落下,一记又一记,巴掌重重地落在她的臀部,打得紫奴一边挣扎一边痛呼。 李钦载却一边打一边骂:“瓜女子,蠢货,没脑子的女人!你这样的奸细第一集就该被正义的主角当场活埋了!” “你那同伙也是个蠢货,如此绝色的舞伎,三十贯钱就敢打包卖了,还一脸喜滋滋以为占了便宜,没见过世面的吗?知不知道长安城像你这样的女人会卖到什么价钱?” “还有,你勾引男人的手段真的很烂!扭扭腰动动胯骨轴男人就被你迷住了?” “你要说你的苦难啊,梦想啊,爹死娘嫁人,弟弟上学,妹妹重病,你想从良后开个美甲店,服装店,精品店,你要勇于表达自己啊,不然如何引起男人对你的疼惜?” 紫奴被打得狼狈不堪,挣扎痛哭,吱哇乱叫,两条修长的腿像刚被打了烙记的驴,痛得不停地蹬啊蹬。 李钦载却毫无怜悯,继续下手狠揍。 “更可气的是,你们抢了三眼铳就罢了,你还敢留在刺史府不走,咋的,艺高人胆大啊?有心放你一马我都实在找不到理由,最后居然还恬不知耻地拿根破簪子刺杀我……” “姑娘啊,你特么不仅侮辱了我的智商,还侮辱了我的人格,你说你该不该揍?” 一边数落一边打屁股,不记得打了多少下,李钦载手掌都麻了,紫奴更是痛得珠泪涟涟,连挣扎都没了力气,整个人趴在李钦载的大腿上啜泣不已。 李钦载甩了甩发麻的手掌,突然道:“嗯,手感还挺不错……” 毫无怜香惜玉之心,李钦载将她从自己的大腿上推了下去,紫奴重重地跌落在地。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不管你是谁派来的,总之,你已栽了,栽了就要认命,回头我帮你洗洗干净,准备砍头吧。” 紫奴猛地抬头,紫色的眼眸愤恨地盯着他:“无耻之徒,你会有报应的。” “你看,无能又无筹码的人才会说出这种许愿似的毫无意义的威胁,我的报应是多福多寿,活该我活到一百二十岁子孙满堂寿终正寝,而你,马上就要被我洗洗干净上法场了。” 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宋森的声音小心翼翼地传来。 “李县伯,昨夜偷走三眼铳的贼人共计十名,已全部被百骑司拿获,被抢走的三眼铳和火药也被拿回来了,分毫未动。” 李钦载闻言整个人放松地往后一靠,似笑非笑地看着紫奴。 最后一丝威胁被扫清,李钦载再无压力。 紫奴却仿佛被抽空了灵魂,如同一具躯壳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李钦载盯着她道:“现在,你最后一份筹码输光了,你已出局。若老老实实把你的来历交代清楚,我不妨考虑留你一命,不说也没关系,你已是一颗弃子,弃子的来历对整个棋局来说,完全不重要。” 紫奴浑身无力,仍不发一语。 “我看得出你有仇恨,不明白的是对我有仇,还是对我大唐有仇,能说吗?还是带着你的仇恨投胎转世?” 良久,心如死灰的紫奴终于开口了。 “我不是什么西域舞伎,所有的身份都是假的。” 李钦载点头:“我知道。” 沉默片刻,紫奴咬牙道:“我真正的身份是楼兰国人,我是楼兰国最后的公主,唯一幸存的王室族人。” 第五百五十六章 楼兰公主 李钦载震惊了。 楼兰国,一个湮没于历史尘埃的国度。 楼兰建国于秦汉时期,王国大概的范围在后世的罗布泊一带,恰好位于丝绸之路上。 数百年前,罗布泊还是沙漠里的一片绿洲,楼兰据此而立国,时约八百余年。 前日两国使节逼逼叨叨自以为聪明的所谓班超击杀匈奴使团,迫使鄯善国主不得不归附汉天子,这个“鄯善国”便是楼兰国,汉朝时改了国名而已。 可就是这样一个古国,却仿佛在一夜之间消失亡国了。 关于楼兰亡国的原因,至今有很多说法。有归结于绿洲飘移之说的,有归结于内乱的,也有学者分析是受到了外敌入侵,经济崩溃,环境恶劣等综合原因。 总之,楼兰国的消失一直很神秘,成为一个千年未解的悬案。 李钦载没想到眼前这位美得出奇的紫奴竟然是楼兰国人,而且还是王室族人,唯一幸存的楼兰公主。 深吸了口气,李钦载缓缓道:“你是楼兰国公主?” 紫奴垂头道:“是。” “你们楼兰国……有点讨厌啊,几百年来好像都不受待见。”李钦载悠悠地道。 紫奴赫然抬头,一双紫眸愤怒地瞪着他。 “别这样看我,我说的是实话,听着啊,‘浑驱大宛马,系取楼兰王’,‘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功名耻计擒生数,直斩楼兰报国恩’,嗯,还有一句更狠了,‘拟脍楼兰肉,蓄怒时未扬’……” 紫奴大怒:“住口,我的故国岂容你污蔑!你说的这些诗句,我从未听过,定是你自己杜撰编排,辱我家国!” 李钦载语重心长地道:“你现在没听过,但过了几十上百年,一定会听到的,总之,你们楼兰国历来便是我大唐诗人作诗吟句的反面素材,在我大唐诗人的作品里,你们楼兰大约已灭国两百多次了,姑娘,节哀啊。” 紫奴气得牙齿咬得格格响,怒火将她的紫眸烧成了红眸。 李钦载其实倒也不是故意损她楼兰国,实在是楼兰国从古至今确实没干过人事儿。 最早从汉朝开始,楼兰便在匈奴和汉朝之间像墙头草一样左右摇摆,一边讨好匈奴,一边逢迎汉天子,但背地里却常常出兵劫掠,匈奴和汉朝他都抢,抢完立马投奔到另一方嘤嘤嘤求抱抱。 第五百五十七章 永远湮没的真相 是个好消息,大唐终于出兵了。 来到凉州城以来,李钦载又是派兵震慑,又是跟两国谈判,既杀人又诛心,搞那么多事的目的就是为了拖延两国战事。 如今看来,李钦载临出长安前,与李治商议的目的已经达到,他凭一己之力成功地将这场战争按下了暂停键。 攻势凶猛的吐蕃军已被摁在积石山不敢动弹,吐谷浑也偃旗息鼓,并且自愿放弃汗位,可汗夫妻俩准备东迁入大唐境内,等着被大唐天子封王,从此只羡鸳鸯不羡仙。 来到凉州后发生的事情不少,一件接一件,有李钦载个人的谋划,也有意外的阴谋刺杀,虽然不太顺利,但总的来说,达到目的了。 现在终于撑到了大唐出兵,李钦载的心情顿时愉悦起来。 “老孙,传我军令,今日犒赏将士,两百只烤全羊,造作起来!”李钦载大笑道。 孙从东也兴奋地抱拳领命。 “羊若是不够就派人搞个兼职,入吐谷浑找几个部落抢一些来,总之大家要尽兴。” 孙从东迟疑了一下,还是大声应了。 孙从东离开后,李钦载仍笑得合不拢腿,突然狠拍了一下桌子。 今晚放荡一回,喝点正宗西域葡萄酿,再让舞伎姑娘们扭几下…… 随即李钦载神情一滞,说起西域舞伎就不得不想到紫奴。 多好的姑娘,蹲大牢了,将来就算放出来也留了案底,以后生的孩子想参军怕是过不了政审…… 正在胡思乱想瞎操心时,宋森又来求见。 这几日宋森很忙,忙着到处打探搜寻抓人,今日的他看起来竟有些消瘦了。 李钦载看到他就没好脸色,对宋森讨好逢迎的笑容视若无睹,指了指他道:“是谁拍着胸脯跟我说,凉州城里大大小小的奸细都被百骑司抓光了?那伙抢三眼铳的贼人你怎么说?” 宋森苦着脸道:“李县伯,咱讲点道理行吗?奸细脸上又没刻着奸细俩字,百骑司也不敢把凉州城弄得天怒人怨,对那些潜伏得深的奸细,没查出来很正常,百骑司毕竟不是天上的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