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归来,我成了未婚夫长嫂》 第1章 溺水重生 宣和四年,数九寒冬,朔风吹烈雪,折弯薛家满庭松枝。 陆怀远手持玉柄圣旨,脚踩云纹锦靴,一纸降罪诏书上,痛诉安成侯勾结女儿静妃买卖官位,恣意弄权。 他诵罢圣旨,目光掠过堂上一抹料峭的影,薛朝暮身着素服麻衣,跪在一侧,正深深地凝望着他。 陆怀远下意识地躲开灼人的目光,折起圣旨,垂了垂眸,似乎有几分惋惜:“陛下的意思,薛清风谢罪自尽,不追究其罪已经是天家开恩,薛大人,这葬礼就不要大操大办了。” 寂静的厅上,无人敢应答。 只有一声冷笑不合时宜地掷出,薛朝暮唇角颤着讥诮,惨然笑着:“是不是谢罪,陆大人难道不清楚吗?” 顶撞天子使臣,陆怀远就是把她当场问罪,也没人能指摘出半分错处。 可陆怀远只淡淡望她一眼,上前一步把圣旨塞进薛彻怀里,不置一词,沉默地转身离去。 宣和四年秋,镇北侯府三公子陆怀远查办静妃弄权案,震惊朝野。 一夕之间,宠爱万千的静妃薛氏被打入冷宫,其父薛清风谢罪自刎,薛家子弟尽数罢免官职,逐出京城。 而陆怀远一朝扬名,风光无限。 此事一时成了京城茶余饭后畅谈之最: “陆大人大义灭亲,这薛家二姑娘可自幼就和他订了婚约,如今亲手给自己岳丈家定罪,足见品行高洁!” “还提什么婚约不婚约,陆大人怎么会再娶罪臣的女儿?” “只怕再过几日,陆大人就要上门退婚了” 寒冬已至,年关将近,直到腊月二十七,薛家也没等到陆怀远上门退亲。 是夜月色寂寥,薛府灯火通明,大门紧闭,丧幡高悬。 薛家二姑娘薛朝暮醉抱琵琶,池边赏月,溺毙身亡。 陆府。 薛朝暮陡然从溺水的失重感里惊醒,她意识渐渐清明,但微微一动,四肢百骸就是一阵钻心刻骨的疼痛,只能痛苦地颤着手臂。 记忆一遍遍涌上心头,陆怀远那张俊秀的脸又在她眼前打转。 她攥紧双拳,一声嗤笑,等缓过身上阵阵钝痛,咬牙艰难地憋出三个字:“王八蛋。” 突然,有一张英气的姑娘面容掠进她眼底,她低头皱眉看着薛朝暮,像是审视什么很奇怪的东西。 这是谁? 薛朝暮还没来得及问出口,房里就传来一道娇俏的女声:“嫂嫂醒啦?我就说嘛,嫂嫂是不会出什么事的。” 本姑娘尚未出阁,谁是你嫂嫂? 薛朝暮深吸一口气,忍下身上火辣辣的痛撑起身,她顺手抄下发髻上一只簪子,不动声色藏在袖里。 她四下审视,这里不是她的房间,更不是薛家。 方才说话的妇人穿得并不算华丽,像是什么府上的夫人。 “既然醒了,那就继续去把衣服洗完吧。若是耽搁了,大哥哥可是要生气的。”她说着伸手点点方才看薛朝暮的姑娘,“华阳,就你来监督你主子吧。” 薛朝暮垂首看向自己的双手,手背上紫红色的冻疮触目惊心,新伤叠旧伤,根本没一块好地方。 华阳不耐烦地瞧那夫人一眼,又偏过头看向薛朝暮,眼中的鄙夷丝毫不经掩饰。 薛朝暮摸摸鼻尖,不禁腹诽: 她真是华阳的主子? 她怎么觉得华阳的眼神更像是看孙子。 自己主子被人刁难羞辱,如果是她在薛府的丫头早就叉腰骂回去了,华阳则完全是一副不为所动的姿态,仿佛自己怎么样和她根本没什么关系。 她心绪微动,委屈地眨眨眼,把华阳拉到床边坐下,手腕处抵上她腰肢:“我这是怎么了?” 华阳眼底的鄙视旋即被一抹困惑取代。 那夫人抢先掩唇轻笑:“嫂嫂一时贪玩,掉到水里去了。我就在园子里,看得很是清楚呢。” 薛朝暮一声轻笑,心里明白了七八分。 害人的凶手还大摇大摆来挑衅示威? 这是哪家的规矩! 但薛朝暮此刻无心和行凶者纠缠,她忍下咳意,抵在华阳腰间的手力道加重,直奔主题:“我问你,如今是几月?” 不好的预感在薛朝暮心底强烈升腾,她在薛府花园落水,怎么就会醒过来身边全是陌生的面孔? 那夫人又接过话茬: “宣治四年,正月二十七,这是镇北侯陆府。嫂嫂还有这样蠢的问题要问吗?就别想着拖延时间了,又不会有什么人来帮你,若是日落前还没把活儿做完,大哥哥怪罪下来,咱们可是拦不住的!” 薛朝暮闻言深吸了一口气,心也登时沉下去。 完了。 自己重生了,好死不死地进贼窝了! 镇北侯陆府—— 陆怀远那狗东西的老窝。 她记忆所止的最后一天,是腊月二十七,街上张灯结彩,锣鼓喧天,只有她薛家素缟满地,冤屈难洗。 那夫人见她迟迟不动,伸手就要来扯她。 薛朝暮手掌继续使力,华阳嘴角微不可察抽了一下,下一刻果然出手将那夫人挡开:“四夫人不要无礼。” 陆家四夫人叫她嫂嫂?! 陆怀远在陆家排行老三,上面两位哥哥,只有陆家长子四年前娶了妻。 那她是? 薛朝暮不可置信地在华阳腿上掐了一把,华阳立马回头皱眉望她。 知道疼?那就是真的了! 难道她竟然成了陆家大夫人? 前世未婚夫陆怀远的……长嫂?! 陆四夫人微微眯起眼,惊诧瞧向华阳,像是觉得好笑:“你帮她?” 薛朝暮打了个哈欠,又舒展舒展肩颈,撑着半边脸倚在华阳肩头,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 华阳当然会帮忙,要不她手里的簪子岂不是白刺在华阳腰上。 陆四夫人似乎还要理论,有丫鬟在她耳边低语几句,她拂袖冷哼:“既然醒了,就少装模作样!我今日还有要事商议,没空跟你在这里瞎耽误工夫,你还是老老实实去把门外的衣服洗干净,少给自己找罪受!” 话毕,她扬长而去,房门被她狠狠一摔,发出狰狞的“吱呀”响声。 等到院里声渐歇,华阳半闭着眼睛,不紧不慢抱住双臂,寒声问道:“玩够了没有?” 薛朝暮手中簪子却没轻易放下来,她另一只手按住华阳的肩,微微一抬,一截雪白的小臂露出来。 薛朝暮凝了凝神,小臂上横七竖八的鞭痕交错在一起,一股冷意从她脊背蔓延而上。 第2章 四条人命 一位正头夫人在府上竟然被打成这个样子,难道就不知道告上公堂,为自己讨回公道吗? 这镇北侯府真是门风不正,蛇鼠一窝! 她一想到陆家,陆怀远那一张道貌岸然的脸就又在她眼前浮现。 混账!畜生!无耻之徒! 装什么襟怀磊落的正人君子! 当面对她说的话装出不在意的模样,博得满城喝彩。 背地里就趁她不备,找人把她推进冰彻骨的池塘!硬生生断送她的性命! “陆大人这下该满意了吧?” “薛家的姑娘,怎么配得上咱们高风亮节的陆大人呢?还是早死早解脱吧!” 这是她溺水濒死前,模模糊糊听到的最后两句话。 千斤顶压在薛朝暮心头,她簪子抵在华阳脖颈,威胁道:“给我备车。” 华阳愣住,转头看她手臂上的伤:“出门?你确定?” “当然!” 当然不那么确定 她这副身体伤痕累累,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搞成这副模样的,如今最好是卧床养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但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趁着现在没人注意自己,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就算她如今换了一副身体,但只要她哥哥嫂嫂知道她还活着,一定会想尽办法把她从陆家救出去。 华阳环臂睨她:“你去哪?” “薛府。” “呵。”华阳反手捏住薛朝暮的手腕,那簪子就落在地上,“我看你是脑子呛水把自己淹傻了,人人避之不及,你倒上赶着去找骂?” 她根本不怕薛朝暮微不足道的威胁,方才不过是想看她到底想耍什么把戏。 华阳把房门落锁:“既然病了就好好休息,还去薛府?你连这间房都别想出了。” 薛朝暮还没来得及反驳,门外脚步就远去,不过须臾功夫,热热闹闹的房内竟然就剩下她一个人。 人人不待见,这陆家夫人到底过的什么破日子? 薛朝暮撑着床榻忍痛起身,她满身伤痕交错,腿上淤青连片,左边腿只要一动,就痛得钻心刺骨。 她艰难把一把圈椅搬到窗前,一瘸一拐地踩着椅面,忍痛翻身上窗。 她不能坐以待毙,她要想办法离开陆家。 陆府后花园。 薛朝暮一瘸一拐地从一片竹林里转出来,她弯腰倚靠在树边,随手把散乱的头发挽在耳后,左腿摔得几乎没了知觉。 若是放在平常,翻窗撬锁这种事都不在话下,只是她这具新身体柔弱得紧,根本禁不起折腾。 她原本是想偷偷从偏门溜出陆府,可陆家小路错综复杂,她又生怕华阳回来,不由分说把她抓回去,出了院子一通乱走,如今是彻底找不到方向了。 树影疏疏,少有人行,万籁俱寂之下,隐隐有争吵声随风送过来。 薛朝暮倏地心头一紧,也不管什么伤势痛楚,颤着臂往前蹒跚几步。 竹林尽头是一座攒尖顶方亭。 亭中立着两位年轻的公子,不过都二十多岁的模样,一位天青色云纹长袍,手里捏着一把折扇,腰间坠着一块碧绿玉佩,安静地立在堂上。 云容雪质,温文尔雅,有两缕湿漉漉的头发垂在耳边,他似乎在静静思索着什么。 薛朝暮瞳孔骤缩,猛地攥紧手边衣袖,眼前人和记忆中那人的模样一分分重叠,她心底像是被钝刀子划破,喉咙一下子哽住。 不是陆怀远还能是谁? 这要是放在一月前,薛朝暮非要抓住他衣领,把他骂得体无完肤,狗血喷头。 但如今她却深吸一口气,忍下汹涌情绪,用力揉去眼角湿润,目光落在亭中另一位公子身上,落在他空空如也的腰间。 那位公子一身素白色的丧服,过堂风一吹,更显形销骨立,对比起一个月之前,薛朝暮见他的最后一面,简直判若两人。 这是她嫡亲哥哥,薛家长子,薛彻。 君子无故,玉不去身。 而薛彻身上哪里有什么玉的踪影? 再者,在外人看来,她父亲是谢罪而死,丧礼都不能大操大办,薛彻又怎么能公然穿着丧服,行走在官员府邸。 薛朝暮十指紧扣,指节发白,寒意阵阵袭上心头。 他为谁服丧? 亭中陆怀远收起折扇,向薛彻微微颔首:“薛大人还是要保重身体。” 他说话声音向来很轻,像箜篌清音拨人心弦,清清凉凉的,又不让人觉得生寒。 很久很久之前,薛朝暮甚至丧心病狂地觉得,这厮说话比昆山玉碎,芙蓉泣露还要动听百倍。 薛彻抬眸睨他一眼,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一步,避开他的示礼,冷声道:“不劳陆大人费心,我今日前来,是来退婚的。” 薛彻性子不算刻薄,对待同僚也总是和和气气,很少会这般语气同人讲话。 陆怀远施施然退了一步,他也并不恼,掀袍在圈椅上坐下,垂首道:“薛姑娘的死,我也很遗憾。” 薛朝暮刚想再靠近一点,肩头就猛地被一双手钳制住,回头一看,正对上一张冷如冰窖的脸。 华阳讥诮道:“什么时候学了一手翻窗的好本事,我竟小看了你呢。” 下一瞬,薛彻隐火滚滚的怒声从堂上掷出来:“遗憾?陆大人不觉得可笑吗?我薛家接连四条人命,你一句遗憾就能抵得过去了吗?” 这话犹如响雷在她耳畔炸开,她喉间一梗,整个人都哑住了。 四条人命? 父亲自刎谢罪,她夜坠寒池。 她慎慎望向薛彻身上惨白的丧衣,心底像是漏了一个洞,料峭的寒风毫不留情地灌进去,她一把攥紧华阳的手臂,像是抓住一根能让她垂死挣扎的稻草。 她声音止不住地颤抖:“谁死了?” “什么?” “我问你,薛家除了薛老侯爷和薛二姑娘,还有谁死了?” 第3章 与贼同行 犹如被利刃割开肌肤,薛朝暮不敢顺着自己的思路想下去,她只觉得阵阵胆寒,整个人都战栗起来。 华阳冷笑:“你这么有本事,还来问我这些事?” “回答我!”薛朝暮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华阳立刻把她按回树影深处。 她环顾四周,没发现什么不妥当,才阴沉着脸道:“你闹什么!” “告诉我……”她声音弱下来,像是风中飘摇的小火苗,随时都会被吹灭,“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华阳狐疑地审视她一圈,依旧冷着脸色,但道:“一个月前,薛二姑娘坠池而亡,尸首打捞上来的时候已经泡得不成人样了。薛大人的发妻已有七个月身孕,连日操劳,又瞧见妹妹惨死,撒手人寰,一尸两命了。” 亭中,薛彻被翻出痛楚,神色凄厉,他几步跨到陆怀远身前,横眉痛斥:“你们明知道这是一场诬陷,还是硬要把这罪名扣在我家头上,这就是你们的忠君爱国,这就是你们的为官之道吗!” “那是四条人命啊!你一句遗憾能把他们还给我吗?!我的父亲我的妻儿!还有我妹妹!陆怀远,陆治!你还说四月要向我家提亲,你还说要娶我妹妹,你看看你做的这些事情,哪怕我妹妹如今还活着,你凭什么来娶她!” 薛彻痛心疾首,情绪激动,唾沫横飞,陆怀远也不遮挡,反而扬首静静说了句什么。 他声音很轻,薛朝暮根本听不清楚。 她又想上前,突然有一只幼雀从天而落,不偏不倚砸在她脚边。 华阳脸色一沉,陆怀远似乎也察觉到这边动静,他回首来看,眼底有晦暗情绪一闪而过。 薛朝暮还没能将那情绪看清楚,他眸中已经又是一片平静。 他攒眉打量她几遍,眼神落在华阳身上后,像是突然认出她的身份,只冲她微微颔首示礼,又转头过头去,不知道和薛彻说些什么。 薛彻俨然不想听他舌灿莲花,颠倒黑白。 他怒极反笑,拂袖而去,嘶哑的嗓音回荡在院子里:“既然婚约没了,我们两家再无纠葛。陆大人高抬贵手,给我家留一条活路吧!留步不送了!” 薛朝暮傻傻愣在原地,华阳推她手臂:“你不是找薛家人吗?” 是啊。 她不是还想回家吗? 她嫂嫂因她而死,一尸两命。 他哥哥爱妻如命,恐怕要不是薛家无人料理,恐怕就要追妻而去。 她还能回得去吗? 薛朝暮攥紧衣角,一阵狂风吹散她的妄想。 她回不去了。 薛彻走得决绝,头也不回。 陆怀远在亭中没有远送,等薛彻身影消失在院门外,他才后知后觉向影子消失的方向送了一礼。 他在堂上沉默地立了许久,踟蹰片刻,就捏着折扇往树影下行来。 他虽说是文官清流,但更是武将世家的公子,步伐算不得慢,脚下生风,更带着几分肃杀。 云纹锦靴不紧不慢停在她脚前,来人弯身揖礼,恭敬相迎:“今日情况危急,不知道是嫂嫂落水,多有冒犯。” 是陆怀远救了她? 眼前人眉宇点点落入心底,近在咫尺。 她手里握着发簪,似乎只需要抬手,就能把手中利器刺入他命脉。 谁能想到,这么一个款款温柔,连说话都轻声细语的公子,会手段毒辣,诬陷忠良呢? 温腻的鲜血顺着她的手流进袖口。 她倒也不傻,陆怀远不是文弱书生,他策马弯弓不输任何将门子弟,岂是她能轻易杀死的? 再者她满门冤屈,就让他这样轻易地死了,哪里偿得上? 总要他跪在自己父亲坟前,让他跪在天下人面前,明镜高悬,让他亲口说出事情的真相,为她家平冤昭雪。 薛朝暮微微一笑:“三公子客气。” 陆怀远目光不动声色地划过她藏在身后的手,他似乎有话想说,转到唇边又换了话:“嫂嫂前来是有事吩咐吗?” “来道谢。”薛朝暮行一个标准的谢礼,信口胡扯,“要不是三公子,恐怕我没有命在了。” 陆怀远淡然一笑:“分内之事。” 他唇又张了张,后半句话哑在喉咙里。 “三公子有话想说?” 薛朝暮温然笑着,指尖的鲜血滴落在地上,隐在影里。 她主动询问,陆怀远也不再遮遮掩掩:“有事相求,恐怕唐突,冒犯嫂嫂。” “哦?”薛朝暮展了展眉,似笑非笑地瞧着他,“三公子年少成名,官运亨通,还有什么是要相求于我这一介深闺妇人的?” 陆怀远求她? 那她可真是要好好费心,仔细“帮忙”了。 陆怀远闻言眉心微动,从这话里觉察出不对。 他先前不是没见过自己这位嫂嫂,她素来温柔怯弱,只知道费心讨好大哥。 叔嫂有别,她从不踏足他的院子,平日里见到他也只是远远见个礼,嗫嚅着唤一声“三弟”就忙躲开了。 可今天她的行径,和平日里真是大相径庭。 “嫂嫂说笑了,怀远不过一介书生,只是做分内之事,没有什么成名不成名的。”陆怀远神情自若,“是有些公务,需要借嫂嫂名下的铺子一用。” “铺子?” 这位陆府大夫人既然手里有铺子,就不必看夫家的脸色过日子,又怎么会把日子过成这个样子? “我在追查一案,线索模糊,嫂嫂的铺子能解眼下困境。” 薛朝暮挑眉反问:“什么案子?” 陆怀远还要再讲,有一个小厮气喘吁吁跑来打断他:“公子,老夫人请您现在去院内议事。” “现在?” “老夫人说请公子务必现在前往。” 刚要求人办事,就要先人一步而去,实在是无礼。 陆怀远一时踟蹰,像是在思索如何开口更为合适,薛朝暮却巧笑嫣然,先一步打破僵局:“四夫人也在吗?” 那小厮微怔道:“是。” 薛朝暮心下明朗,眉梢都挑着笑意:“我是陆家长媳,该去帮老夫人排忧解难。怀远,三弟,跟嫂嫂一起走吧?” 第4章 掌家管权 陆家嫡支只有三位公子,武将驰骋沙场,文臣久立朝堂。 这四夫人是陆怀远堂弟的妻子。 陆家议事,不请她这个正儿八经的陆家长媳,反而要舍近求远,去和陆四夫人商议,实在是没道理。 薛朝暮迎着两人质疑的目光,笑容依旧。 她提的又不是杀人放火的无理要求,再诧异也没人能反驳她。 “好。”陆怀远拱手施礼,薛朝暮正要跟着往前走,华阳却冷不丁拽住她。 薛朝暮疑惑回首,看华阳闷不作声,从怀里取出一方帕子,把薛朝暮手上伤口包扎起来,又伸手探薛朝暮额头:“你脑子真淹坏了?你什么时候主动去过老夫人院子里?还和陆怀远一起去?” 薛朝暮神情自若地整理衣襟:“有什么不妥吗?” “他得罪你了?”华阳抱臂凝望她。 “没有。” 薛朝暮望着陆怀远消失在回廊转角,溺水的窒息感仿佛又爬上她四肢百骸,她深吸一口气,缓缓笑道,“陆大人高风亮节,我很敬重他呢。” “算你聪明。”华阳指了指地上打滚的幼鸟,“这是他贴身随从养的小雀,你若是刚才再上前一步,就会有一柄冷锋落在你脖子上了。” 薛朝暮蹲下身,她拂去小雀身上沾的灰尘,捧起圆滚滚的小雀,送进华阳怀里。 华阳没想到她来这么一出,小雀一进怀里就开始折腾着打滚,华阳生怕它滚出臂弯,再摔在地上,又不敢把小雀抱得太紧。 手足无措之下,只能皱着眉瞪薛朝暮。 “带着走吧。” 两人一鸟穿过几个回廊转弯,绕过一片花园,她腿上有伤,行动不便,走到院中的时候,堂上人已经聊了半晌。 陆四夫人萧湖茵看到她来,熟稔地装出亲热样子起身相迎:“哟,嫂嫂也来凑这热闹,可我们已经快商量完了呢。” 薛朝暮看都不看她一眼,撞过她的肩膀走向正堂,向坐在上位的老夫人欠身行了一礼,便在萧湖茵的座上坐下。 薛朝暮向老夫人微笑道:“听说大家都聚在母亲这里,是在商量些什么?我虽然愚笨,但或许能为母亲尽绵薄之力。” 老夫人的院子不宽敞,正塌之下就只摆放了两张圈椅,薛朝暮腿上有伤,理所应当地占了萧湖茵的座。 萧湖茵攥紧手里的帕子,坐到丫头搬来的小凳子上,瞪着薛朝暮语气温婉,言辞不善: “嫂嫂一心扑在大哥哥身上,从来不管这些俗事的,哪里知道这应酬往来的弯弯绕绕呢?还是给伯母请过安之后,就回院子里照顾大哥哥去吧。” 房中的丫头很合时宜地给薛朝暮上了一盏热茶,她不紧不慢把醇香的茶水送到唇边,平静望着下立之人: “就是因为不懂,才要开始学。不然事事都要母亲操劳辛苦,岂不是不孝?” 萧湖茵横眉道:“学也不是嫂嫂一时半会儿能学明白的!嫂嫂哪里知道管家的辛苦,还是不要在这里添乱。” 陆府如今竟是萧湖茵管家吗? 越俎代庖,不成体统。 既然她来了,可要好好正一正陆府这股歪风邪气了。 薛朝暮不和萧湖茵啰嗦,她目光转向静坐不语的陆怀远,笑靥如花,话里藏刀:“怀远怎么看?” 陆怀远手中茶盏一颤,错愕地抬起头,正对上薛朝暮藏锋带笑的目光。 他愣了愣:“嫂嫂是陆家长媳,本来就应该掌家管权,裁夺内事。” 可是不是她自己百般推辞,甘愿拱手把管家权让出来,送到萧湖茵手上的吗? “既然煦和来了,那就一起想想主意吧。” 陆老夫人正襟危坐,言语间不怒自威,手里捏着佛珠,仿佛根本看不到房中的明争暗斗,静静阖目,看不出什么情绪。 煦和? 那就是这具身体原主人的名字,名儿起得轻柔婉丽,像是南方姑娘闺名。 萧湖茵紧接着和老夫人搭话:“伯母,我想既然是要往宫中送贺礼,这礼就定然不能薄了,不然显得咱们家不敬陛下,恐怕会节外生枝。” 老夫人把佛珠按在手心,只淡淡“嗯”一声,不置可否。 萧湖茵挑衅地瞪向薛朝暮,得意的神色全搁在脸上。 薛朝暮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她一番话说得模糊不清,自己来得晚,根本没办法从她那不轻不重几句话里听出议的是什么事。 这是打定了主意给她难堪。 果不其然,萧湖茵挑眉轻笑道:“嫂嫂觉得呢?呀,嫂嫂不会不知道我们所谈何事吧?也是,是我疏忽,嫂嫂连院子都不出几步,每日陪着大哥哥,又怎么会知道这些琐事,不如嫂嫂还是回去吧,这些事费心费神,不敢劳烦嫂嫂。” 薛朝暮却放下茶盏,从容不迫地说:“四弟妹说的,可是给宫中薛婕妤送生辰贺礼一事?” “你怎么知道!”萧湖茵陡然变了神色。 她自然知道。 要过生辰的这位薛婕妤,就是和她关系最亲近的三妹妹。 若不是陆怀远,她三妹妹如今已经嫁给心上人,而不是身不由己地入宫为妃了。 薛朝暮向上座的老夫人恭敬道: “向宫嫔送礼一直有定数,只是今时不同往日,薛家落了罪,偏偏陛下又对薛家颇为眷顾,没把薛大人削官罢免,只是贬黜,仍留在京城做官,又召薛家三姑娘入宫为妃。陛下心意自然是不是我等能琢磨的,只是若是要给薛婕妤过生辰,礼重了恐怕让旁人觉得攀附。” 她说着,意味深长地看向陆怀远,“何况,咱们三公子是给薛家定罪的主力,又曾经和薛家订了亲事,就算现在婚约作废,若送的礼薄了,难免有落井下石,轻视皇恩之意。” 薛朝暮目光不算冷,甚至称得上是和善,但陆怀远和这样一双含笑眼睛对上,就像是迎上一把藏锋的淬毒刀。 老夫人终于睁开眼,露出满意的神色:“这话说得不错。从前没看出你能有这些心思,闲暇时也教教你弟妹,她管家也有几年了,连这其中道理都看不出来,只知道一味挑着贵重的送呢。” 萧湖茵耳根漫上一层赧红,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她不甘地低下头,咬牙道:“伯母教导的是,湖茵往后会向嫂嫂多学多问的。” 薛朝暮手肘撑在案几上,托着下颌莞尔一笑:“既然是要学,那就不等下次了,嫂嫂这次就教你。这件事弟妹就不要管了,交给我就是了。” 陆家高门显贵是吗? 那她就要来做陆家的主,掌陆家的权。 拿住陆家,就是把陆怀远捏在手里。 她要让陆怀远亲眼看着,天道轮回。 让他看自己造下的孽,是怎么样一点点偿还给他陆家满门的! 第5章 要他偿命 “这怎么行!” 萧湖茵猛地站起身,正撞上老夫人斥责的目光,她绞着帕子,屏息坐下,声音也弱了许多,“嫂嫂没管过府上的事物,一时间不知道库里有什么好充作贺礼的,给宫里的娘娘贺生辰不是小事,恐怕无法担此重任。” “那怎么办呢?”薛朝暮为难地皱了皱眉,眼角微微上挑:“怀远觉得呢?” 陆怀远险些把一口茶呛在喉咙里。 他握拳抵在唇边,勉强压下咳意,勉强挤出笑容:“嫂嫂聪慧,备贺礼之事交给嫂嫂,我看倒是很合适。” 薛朝暮起身向老夫人又行一礼:“母亲放心,我不动用库中珠宝,只是需要些时日,定能为薛婕妤送上一份体面别致的贺礼。” 萧湖茵再也坐不住了,她推开薛朝暮立在堂中央:“伯母,是我先” “夫人!” 一声惊呼在萧湖茵身边荡开,她明明没用什么力气,比起薛朝暮在门口撞她那一下,这轻轻一推简直微不足道。 可眼前瘦瘦弱弱的人就这么摇摇晃晃地摔向一边,形如弱柳扶风,若不是华阳眼疾手快扶住她,她就真的装模作样要撞到案几边角上了。 等薛朝暮站稳,陆怀远才收回自己伸到一半的手,面上仍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许是觉得自己动作不太自然,又端起放凉的茶盏,皱眉咽下冷得发苦的茶水。 他无意地扫过眼前人,她慌乱之下手臂抓住华阳的肩头,露出一截瘦削的手臂,小臂上新伤叠旧伤,放眼望去已经没有一寸皮肤是完好的。 “我没用力气,是她自己”萧湖茵一时间百口莫辩。 老夫人本来就不喜欢萧湖茵行事,不耐烦地拍案呵斥:“平日里看着你还算稳重,怎么能对你嫂嫂如此无礼!像什么样子!” 薛朝暮手臂上的伤过于显眼,伤痕落入三人眼底,老夫人脸上闪过一丝怜悯,她双手合十不知默念了一句什么,再睁眼时,话里倒多些同情: “就让煦和去做吧,薛婕妤如今正得圣宠,你要尽心些,不要失了礼数。今日事就这么定了,天色不早,都回去吧。” 薛朝暮迈出院子的时候,天边已经泛起了幽蓝的月色。 华阳敷衍地扶住她的手,率先吐槽:“摔得太假了。” “是吗?”薛朝暮不以为然,“那也只有你看得出来。” “陆怀远也能看出来。”华阳无奈地瞧着她。 薛朝暮双手交叠举过头顶,长长伸个懒腰:“三公子也看出来了?看出来就看出来吧,反正目的达到了,谁管他怎么想。” “你还没说他哪里得罪了你。” 薛朝暮慢悠悠跟在她身后:“那你先告诉我,我身上这些伤,都是哪里来的?” 华阳反问:“你自己不知道?” 薛朝暮破罐子破摔:“我脑子淹坏了啊。” 华阳淡淡瞥她一眼,似乎很不想回答她这个问题,她岔开话题:“你要帮陆怀远?” “对啊,有什么不妥当吗?”薛朝暮静静应着,步子又缓了一些。 华阳见她迟迟跟不上来,索性停下脚步等她,她冷脸道:“我只是怕你哪天心血来潮,自己把命给作没了我都来不及给你收尸。” 薛朝暮好整以暇看着她:“三公子美名在外,何出此言呢?” “他师从太傅,看着温润俊秀,实际上心思深着呢,你以为你能看得透他?” “看得透如何,看不透又如何,我不需要了解他。” 只需要知道,陆怀远该为他家偿命就对了。 华阳不知想到什么,突然语气暴躁起来,“他自己本事如何我不清楚,但他身边两个侍从太难缠,我看着他们就烦,你离他远点,少给我找麻烦。” 而月色深处,深深树影下,陆怀远和两个侍从隐在夜色里。 黑衣随从错愕地指了指自己:“她在说我们?” 白衣随从不情愿地点点头:“你昨天刚和她打了一架。” 黑衣随从百口莫辩:“谁让她大晚上爬咱们院子房顶喝酒?我能不和她打吗,再说,我不也没打得过她吗!” 陆怀远仰头赏了赏月亮,完全不在意两人的对话:“你们说,夜还有多长?” 黑衣侍卫连忙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耿直地摸摸后脑勺:“公子,夜刚刚开始。” 而白衣侍卫恨铁不成钢地踹他一脚,宽慰陆怀远道:“公子,夜再深总会过去的。” 陆怀远目光转到在小路尽头消失的那抹身影上,他倏尔释然一笑:“是啊,总会过去的。” 他负手踏上与薛朝暮截然相反的那条路:“我让你们追查薛大人的案子,有着落了吗?” 而第二日,薛朝暮半倚在软榻上,陆怀远轻摇折扇,温和从容。 薛朝暮看也不看,低头自顾自品着手中清茶:“三公子还没说查的是什么案子。” “涉及朝廷机密,不便透露,嫂嫂恕罪。” 薛朝暮淡淡瞥他一眼:“既然如此,三公子还是改寻他人帮忙吧。我位卑言轻,想来是不配让三公子坦诚相待?” 陆怀远闻言折扇收拢,他只消往外看一眼,房内人就都退了出去。 他笑如春风:“嫂嫂不要见怪,这案子事关朝廷,实在是有为难之处,还望嫂嫂体谅。” 他如此温柔一笑,就能让京城无数姑娘为之倾心,薛朝暮也不曾例外。 她曾经总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捧脸对着陆怀远的画像傻笑,再揣着一颗真心,捧上去被人践踏。 她偏过脸避开他的笑颜:“既然如此,我也不为难你。只是我替你办事,我也总不能对你要做什么一无所知。这样吧,我只问你三个问题,你答了我,我再考虑要不要替你走这一趟。” 陆怀远立在堂下,他眸垂着,略思索片刻,温声道:“只三个问题的话,那嫂嫂问吧。” 薛朝暮直了直脊背,静静注视着堂下之人。 “你此次所为,是公差还是私差?” 陆怀远应答如流:“私差。” “那同陆家有关?” 陆怀远脱口而出:“无关。” 薛朝暮眼底闪过错愕,她手肘倚靠在案几上,揉了揉太阳穴,觉得没趣,随口问道:“你在查谁家的事?” 若是公差,她就打算给他对手通风报信,让他一无所获。 若是和陆家有关,那她就准备煽风点火,混淆视听。 可既然都没关系,薛朝暮就没什么可问的了。 这最后一个问题,涉及私密,她赌定了陆怀远不会应答。 如此,她就能顺理成章地推拒陆怀远。 她自己手头的事情还没理清楚,谁有空装好人帮他办事? 堂下之人果真闭口不答,薛朝暮手指在膝处轻敲:“这可不是我不帮你,三公子还是请回吧。” 她指尖撑在眼角,再不管堂下人神情如何,静静闭目养神。 可下一刻,她双眼陡然睁开,一双杏眸冷得出奇。 “你说什么?” “薛家。”陆怀远缓缓吐出一口气,平静地与她对视,“我在查薛侯爷的案子。” 第6章 残废夫君 榻上案几一晃,薛朝暮的手肘陡然没了支撑,腰侧磕在案几一角。 而案几上的茶盏没放稳,一下子摔在地上四分五裂,残茶剩叶溅了陆怀远半边衣袍。 另有一张写了字的纸飘摇落到陆怀远脚边,陆怀远弯腰将纸拾起,双手递回案几之上。 他没急着查看自己弄污的衣服,而是望向榻上忍痛的姑娘,他不敢上前冒犯,只能立在原地,试探地唤她一声:“嫂嫂没事吧?” 房间里动静一出,窗外就有一人从屋檐翻落地面,脚步静悄稳健,但黑影还没靠近这间屋子,就被挡在院中。 那人似乎有些无奈:“姑奶奶,你不至于这么记仇吧?” 华阳冷笑声依旧,却不应答他,两个人僵持在院子里,隐隐有剑拔弩张之势。 陆怀远望向窗外,刚要说点什么,就被薛朝暮一声嗤笑阻断。 她推开案几,撑塌起身,望向陆怀远的目光仿佛淬毒的刀:“陆大人不是在和我说笑吧?” 陆怀远收回目光,垂手而立:“没有,正如嫂嫂所想,我确实在查薛侯爷的卖官受贿案。” 薛朝暮目不斜视,唇角堆出讥笑:“哦?这案子不是陆大人一手查办敲定,宣旨落罪的吗?如今还要在查些什么,是陆大人觉得薛家罪名还不止如此,要追查为自己争一片天地?” 她不觉间换了称呼,句句“陆大人”咬得极重。 陆怀远手中折扇紧了紧,面上波澜不起,他月白色的衣角染上大片褐色茶渍,几片茶叶沾在云纹边,倒像云中青翠的松叶。 薛朝暮上前一步注视他,撑着脸上冰冷的笑容:“怎么不说话了?” 陆怀远后退一步,刻意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嫂嫂说过三个问题,怀远已经答完了。” “我没说你回答完我就要帮你。” 薛朝暮腿上伤经她这么一挣,又开始钻心刻骨地痛,她紧了紧眉心,甩袖坐回榻边。 “虽说我嫁给你哥哥,但是铺子是我的私产,若是我不点头,你就是告到你哥哥那里也奈何不了我。陆大人不肯以实相告,我没有帮你的理由。” “这是自然。”陆怀远弯腰轻轻摘去衣角上的茶叶,握在手心,“本就是有事相求,怀远不曾想过胁迫。” 一阵拳击肉搏之声从窗外传进来,华阳和来人动起手来,呼啸着数十招过后,不知是谁落了下风。 陆怀远正面对着窗,将窗外景况尽收眼底,他摆摆手:“区明,退下吧。” 区明闷哼几声,挣扎不动,咬牙朝屋内喊道:“公子,那要先让这泼妇放开我!你松手行不行,不就是昨天不让你在我们院子房顶上喝酒吗?你至于计较到现在吗?” 薛朝暮原本不打算管院里两个人闹腾,闻言倒回头去瞧。 华阳正反拧着区明的手臂,把他脸按在一根石柱上,听他乱喊乱叫,似乎不耐烦,手上又使了力,区明立刻脸上表情狰狞起来。 “嫂嫂。”陆怀远询问,“可否让华阳姑娘放他回去?” 薛朝暮悠悠荡回目光,她压下怒意,纷乱的心绪在她心头迅速汇拢。 她撑起半边下颌,笑意若有似无:“我看他们一时半会儿也出不了什么事,不如陆大人还是先同我说说要我办什么事?” 陆怀远又看了一眼龇牙咧嘴的区明,倒真的掀袍在圈椅上坐稳,不管窗外境况: “前些日子,京城王记胭脂铺的掌柜由于贿赂官员未成,被逐出京城,他名下的铺子尽数转让易主,如今是一位姓陈的掌柜接手。我想让嫂嫂替我查一查,这陈掌柜的底细、性情,若是可以,最好能引着陈掌柜出来见一面。” 薛朝暮垂眸扫过桌上平整的白纸,上面是她昨夜无眠,梳理薛家冤案,想出的入手之点。 原来,此案的最初,是陆怀远查出她长姐静妃弄权卖官,此事一出,朝野物议不断: “静妃虽说深受皇恩,但要是想在朝廷中操纵官位,也绝不是她一深宫妇人能做到,若想成事定然要依靠自己父兄在朝中的势力。” 于是,陆怀远不负众望地查了三个月。 浩浩荡荡,抓出涉案官员无数,唯一令众人惊诧的,是抓捕的官员竟然没有一人为薛家子弟,更没有任何线索指向薛家父子和静妃同流合污。 直到临近结案,都查不出薛家父子的罪证。 一时间众说纷纭,有人说陆怀远蓄意包庇岳丈家,也有人说薛家清流官宦,本就无罪,何来罪证。 直到这王记胭脂铺的掌柜,突然持着一纸状书告上府衙,宁愿受刑也要状告她哥哥薛彻,收受数十家店面铺子并金银无数,答应他为他儿子在朝谋得官职。 可钱财进了薛家,薛彻却甩手毁约,还派人绑了他儿子相要挟。 他和薛家人数次纠缠无果,实在忍无可忍,这才非要和薛家争个鱼死网破。 薛朝暮对此事的看法,只能用四个字概括:“一派胡言!” 她那哥哥薛彻,那天生就不是一个做生意的料子,他看到账本铺子就头疼,谁敢拿一堆铺子来贿赂他,他不磨刀霍霍相向就不错了,更不用提帮人家谋得官位。 再者,薛彻是她嫡亲兄长,她了解他的品行,素来清正,断不会做这种事情。 案几上那一方纸上,正是淡墨书写的“王记胭脂铺”。 薛朝暮用袖子将纸上字掩盖住,十指搭在一处:“这种事情,陆大人为何不自己去查?想来以你今日的名望人脉,这些不是难事。” “我本是此案主查,此时无数双眼睛盯在我身上,我若托外人探查,必定打草惊蛇。” “那陆大人觉得,我能怎么帮你?” “嫂嫂的绸缎坊和王记胭脂铺一直有生意往来,如今虽然换了掌柜,但总有旧时的交情在。嫂嫂深居府宅,行事低调,过问自己店铺的生意不会引人注意,是怀远能想到的最合适人选。” 薛朝暮有意查王记胭脂铺,原本是无奈之举。 店铺已经易主,查下去极有可能竹篮打水一场空,但实在没有别的线索,硬着头皮查总比等线索自己找上门来的好。 可若是陆怀远也要为此案往这里查,那这可就另当别论了。 别是想找什么歪路子,想把她家赶尽杀绝吧? 薛朝暮话锋一转,嫣然一笑:“那若是我应下此事,陆大人要怎么谢我?” 陆怀远正要开口说些什么,突然,院子里突然传出一声冷喝,薛朝暮眉头一紧,万分不耐烦地往院子里瞪去。 有完没完了? 堂堂七尺男儿被一个姑娘拧两下能有多疼? 有什么好叫的? 但此刻,院中一抹熟悉的倩影掠进她眼底,萧湖茵正得意扬扬站在院子里。 而她身前,一男子坐在轮椅之上,来人鼻梁高挺,唇色淡薄,狭长的凤目微微上挑,眼神凌厉如刀锋,端得一副轻蔑孤傲姿态。 萧湖茵挑衅地盯着她,薛朝暮顿感腿疼牙疼脑子疼。 还真是没完了,这次不止自己来闹,还带了个帮手? 带也带个杀伤力强一些的,这人困顿在轮椅之上,能有什么威胁力? 薛朝暮也顾不得陆怀远还在场,她一瘸一拐地往外跳出去,不由分说地挽起袖子,叉腰站在门前。 屡次三番闹事,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是不行了! 陆怀远俨然不懂她要做什么,但她架势实在太过嚣张,陆怀远错了错神,莫名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 于是他快步追了出去,赶在这姑娘破口大骂之前,及时出声,向来人施了一礼:“大哥。” 薛朝暮扬起的手臂顿在空中,整个人顿时如雷劈,当场石化。 大大哥?! 第7章 出手相护 这人是陆家长子? 那就是她这个新身份的夫婿! 不是说陆怀远的两个哥哥都是将军吗? 这,这废了双腿的将军,如何征战沙场? “胡闹!”轮椅上冷峻的男子冲华阳呵斥道,“像什么样子,还不放手!” 华阳仍旧表情冷如霜,扬手把区明推到柱子上,见薛朝暮傻傻站在门口一动不动,挑眉道:“陆省难得来你这里一次,你竟然不去讨好伺候他?” 薛朝暮把腰间的手放下来:“我为什么讨好他?就算我嫁进陆家,也用不着低眉顺眼地在他手底下讨生活吧?” 华阳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好笑的事,她斜靠在门边,新奇地打量她:“你竟然也有一天能说出这种话来,看来掉水里一次反而把脑子摔灵光了。” 她说的又不是什么稀罕话,本朝并不限制女子的人身自由,也不过分打压女子的地位,哪怕嫁了人,自己只要不犯什么不可饶恕的错,夫家是不能羞辱打压妻子的。 陆省虽然被困顿轮椅之上,但和寻常残疾之人不一样。 他并没有倚靠椅背,而是笔直地坐在那里,周身散发出的气场和陆怀远撞在一起,截然相反。 一温润,一凌厉。 一谦逊,一孤傲。 他清凛的眼神扫过薛朝暮,威逼之气迎面扑过来,薛朝暮不禁寒战,他目光如同深夜的幽狼,贪婪地蚕食着天地间瑟瑟胆颤的猎物,这是久经沙场,浴血杀敌无数方能锻造出的杀意。 她不自觉地想往后退,但萧湖茵已经春风满面地推着他往院里来,轮椅停在她面前台阶下。 似乎应该说点什么? 一日夫妻百日恩。 不管怎么说,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还是要朝夕相处的。 薛朝暮挤出一个笑容,刚要开口,眼前人从萧湖茵手里接过一团黑布,劈手摔在她脸上。 “贱人!当初是你自己愿意揽下这件事,现在又怕辛苦,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要不是湖茵来告诉我,我还识不破你这虚伪的面目!” 一阵腥臭扑鼻而来,薛朝暮一时没防备,酸臭味呛满了肺。 一股辛辣的酸水涌上喉咙,她立刻弯腰背过身去,忍得肩背耸起,好不容易压下了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将军? 就这人也能当将军?! 她捂住心口,目光如刀,指尖捏起黑布上还算干净的一角,嫌恶地抖落了几下。 这黑布是两件男人的衣服,被揉得皱巴巴,又像是在泔水桶里泡过一样,有一股陈年烂鱼腌臜味,说是从街头乞丐身上扒下来的都不为过。 薛朝暮把衣服拎得离自己远一些,屏息凝神,冲阶下两个人微微笑着。 萧湖茵春风得意:“嫂嫂,我就说让你,啊——” 下一刻,她嚣张得意的脸则完全被一袭黑衣覆盖,一声尖叫,酸腐气钻进她喉管。 萧湖茵胡乱抓几把,摸得满手污秽,才拽开脸上黑衣,脸色铁青,捂住嘴就快步跑去角落里,惊天动地吐起来。 “呕程煦和,你敢呕” 阶上,薛朝暮不徐不疾接过手边帕子,擦干净手。 她潺潺弱弱一个人,伤得连路都走不稳,力道却一点也不欠缺。 那又骚又臭的黑衣在空中一个翻腾,直往阶下两人脸上扑。 薛朝暮把帕子往脚边随手一丢,冷笑道:“不必客气,一人一件,我这人做事一向公道。” 有什么不敢的? 将军怎么样?杀气腾腾又怎么样?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既然别人都要踩到她脸上来了,她凭什么任人拿捏? 她留在陆家是筹谋复仇的,又不是来自甘下贱的。 “呵。”一声冷笑从阶下传上来,陆省眉峰凛起,手背上青筋暴起,他劈手把黑衣打落一边,手上却无可幸免,沾染些黄褐色的不明物。 他凝视着薛朝暮,唇角微微上扬,倏地挥手一劈,一道黑魆魆的影腾空而起,精准地往薛朝暮身上打。 薛朝暮猝然愣了神。 她在薛家养尊处优,千恩万宠,不管做了什么事,薛彻最多是骂她两句,何曾被人碰过一个手指头? 电光火石之间,黑影已经要落到她眼前,她陡然扬手去挡,但下一刻,鞭子的力道化为虚无,断在空中。 华阳挡在她面前,捉住鞭子的一小节,和另一端的陆省对峙。 陆怀远又一次不动声色地收回自己伸出一半的手,许是觉得尴尬,下意识去摸自己手边的茶盏。 他手扑了个空,才想起来自己这是在院子里,索性手碰了碰鼻尖,展开折扇掩饰地轻咳两声。 陆怀远眉心微动,难道她在陆家的这几年,大哥一直都是这么对她的吗? 他没料到陆省会对发妻出手,但华阳似乎早有准备,抢在他之前,刹那间阻断劲道十足的黑鞭。 这一鞭要是真的落在薛朝暮身上,恐怕她不死也要去半条命了。 华阳扬手一甩,鞭子就如水蛇般缠回陆省手掌:“虐杀发妻,你是要上公堂的。” 薛朝暮雪白的小臂上,衣袖滑落,错综的伤痕又一次暴露在空气中,她定神看清陆省手上黑鞭,又看看自己手臂,一股隐火油然而生。 她平生最恨打女人的男人! 她臂上伤痕交错,不正是道道新旧鞭痕错综交叠? 有力气不抛洒在战场上,杀敌护国,倒是阴气森森地躲在后院打女人出气? “畜生!”薛朝暮脱口而出。 陆省手上动作一顿,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薛朝暮毫不退却,声音提高几分,不偏不倚地落在院中所有人耳边:“废物。竟然缩着头在后院打女人?活该你断了双腿,你这样的人站到北边沙场,北地沙骑杀你都嫌脏。” 院内众人一时间整整齐齐地愣住了,旋即揉揉自己的双眼,把薛朝暮上下看了个七八遍,完全不敢相信这话是从大夫人口中说出来的。 这还是原先的大夫人吗? 良久,才有几声微不可闻的低语传出来: “她她竟然在骂大公子?!” “她不是一向心甘情愿跪在公子面前,求着公子打她消气吗” 闻言,薛朝暮一阵头晕眼花,心底激起千层浪 竟然还有人上赶着跪在这废物面前找打? 这不是这不是有病吗! 而阶下“废物”俨然已经无可救药,他眼底幽光森森,像是彻底被激怒,扬手就要再来一鞭。 这次薛朝暮不偏不躲,华阳就在身侧,她断不会袖手旁观。 果不其然,鞭子招展在半空中,倏地落下,响亮地摔在地上,抽出一条刚劲的痕。只是,出手的不是华阳。 而是行过一礼后,就再没有过什么动静的陆怀远。 第8章 嘴软心硬 陆怀远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下台阶,他一双白皙干净的手,骨节分明,正按在陆省手腕上。 他看上去没用什么力气,四两拨千斤,以柔克刚,硬生生把陆省的劲道逼了回去。 “大哥,嫂嫂落水又受了伤,还是让嫂嫂好好休息。” 陆省眼风汹涌:“我还没问三弟来我院里做什么?” 陆怀远微微一笑,随口胡扯:“是二哥来了信,问大哥安好。我来院里时大哥不在,就和嫂嫂闲聊了几句。” 陆省闻言,沉默地盯了他半晌,但还是松了手,望向薛朝暮的目光满布阴鸷,他抬起手用鞭子虚点了几下她,冷笑道:“你,你很好。” 陆怀远推着陆省往外去,走到门口,他顿住脚步,对角落里面色惨白的萧湖茵说:“四弟妹脸色不太好,回院子里静养吧,最近就不要四处走动了。” 薛朝暮不明所以地看着陆怀远,他这是在帮自己? 这么一闹,萧湖茵自讨没趣,恶狠狠剜了薛朝暮几眼,顶着一身骚臭,也骂骂咧咧地跑出去了。 “这贱人!竟然敢把这污秽的东西丢到我脸上!” 她声音随风送回院子,薛朝暮面露鄙夷:“你们家还接给乞丐洗衣服的活计糊口?” “不是。”华阳困惑道,“那不是陆省的常服吗?你竟然不认得?” 她这是第一次见陆省,当然不认得。 她心里忽然有了一个模糊又可怕的答案:“那衣服上骚臭的是?” 华阳漠然道:“便溺。” “” 这么一个阴鸷冷酷,喜怒不定的变态,竟然便溺失禁,不能自理? 先前萧湖茵让她洗的竟然是这种衣服! 薛朝暮神色复杂,她捂住自己的额头,又突然想起这手方才碰过那衣服,连忙把手撤到背后。 她这双手上冻疮遍布,显然是寒冬腊月泡在洗衣池子里留下的罪证。 薛朝暮顿生一种壮士断腕的悲愤之心,双手举在面前比画了半天,咬了咬牙,又忍了忍,还是把双手藏回袖中。 眼不见为净! 忍一忍,洗一洗,手还是要留下来用的! 而华阳已经又一次走到区明面前,两个人剑拔弩张,似乎大战一触即发。 区明苦笑道:“姑奶奶,不打了行不行,我马上就走。” 华阳寸步不让:“现在走。” 区明举手投降:“这么能打,你当什么随从啊,随便出去当个打手不比在府上逍遥自在多了。好好好,你别动手,我和大夫人说句话就走。” 华阳这次没再拦他,区明几步走到薛朝暮身前,恭顺地见了个礼。 “大夫人,公子要办的事颇为紧急,若是大夫人愿意相助,今日申时,公子会备好车马,与您同行去锦缎坊。若是您不便援手,也请不要将此事告知他人,深谢大夫人了。” 薛朝暮挽了挽耳边碎发,漫不经心笑道:“你家公子还没说如何谢我。” “这。”区明一时哑然,陆怀远只是让他传个话,至于如何报答相谢,并不是他能做主的。 薛朝暮一瘸一拐地挪到石阶上坐下,刚好能和区明平视。 “这样吧,我最近要办一件事,缺一些桐木,你让陆大人给我找一些来,要年久质佳,最好是刚从树上砍下来的,别拿那些路边的次品来糊弄我,让我发现了,你们陆大人的事情可就办不成了。” 区明认真听完,又向她复述确认一遍,拱手退出去。 院子里一时间就剩下她和华阳,她笑着朝华阳招手。 如她猜想,华阳并不是府上的普通侍女,而是一位以护她生命安全为己任的江湖随从。 这种随从多见于南方商贾之家,家中若有女儿远嫁,其父母会重金聘请江湖人士,随侍自己女儿身边,酬金丰厚。 一来保女儿性命无虞,二来也是给女儿留一个得力助手。 华阳虽然性子冷了些,但往后未必不能成为她的一个好帮手。 她往华阳身边凑了凑:“刚才多谢你了。” 华阳沉默。 薛朝暮又道:“下午我要出门,你和我一起去吧?” 华阳莫名翻了个白眼:“你不是不让我在呆在你身边?” “有吗?” 薛朝暮指了指自己,她当然没说过这种话,这么好的护卫在身边,不要白不要! 薛朝暮嘻嘻笑道:“原来年纪小不懂事,现在知道错了,你别往心里去,以后你就时时刻刻跟在我身边,寸步不离最好!下午和我一起出去吧?怎么样?” 华阳冷哼一声,起身就走,不予回答。 薛朝暮坐在原地,狂乱地揉了揉脑袋。 拿人钱财还不替人办事,这人职业道德有待考量啊! 但不管怎么样,下午她还是要出门去的,如今于她而言,没什么比薛家的案子更紧要的。 等未时将尽,申时初至。 薛朝暮随便找了个小丫头领路,到陆府大门口,果然有一辆马车等在门外,马车边上,华阳冷着一张脸,似乎在等着什么人。 这姑娘分明嘴硬心软! 薛朝暮一瘸一拐地迎上去,华阳看她这样子,不满地皱起眉,上前扶住她:“陆怀远说他不方便明面上和你一起出行,会先到铺中等候。” 华阳半扶半推着薛朝暮上了马车,她刚要跟在马车旁边走,就有一只生了冻疮的手伸到她面前。 她一怔,顺着这只手往车厢看去,薛朝暮正偏过头,透过窗缝看街上车水马龙。 往日里夫人出行,从来不让她跟在身边,更不用说坐车同行。 她签了卖身契,主人家抬举她称她一声姑娘,实则她和那些奴仆都是一样的,没有乘车的体面。 谁料车厢里,薛朝暮笑吟吟的声音飘出来:“你进来啊,难不成还要我下去扶你?” 华阳眉凝在一处,并没动作。 “你上来陪我说说话,我一个人坐着什么有意思,那我可真下来了?” 说着,她真的起身想要下车,华阳立马把她按回座上,就着她一片紫一片红的手,弯腰进了车厢。 一路上,薛朝暮看着窗外热闹的集市,叽叽喳喳拉着华阳说个不停,华阳依旧沉默。 薛朝暮倒是毫不在意,反而笑语不断,眼前人虽然不置一词,但她却看得出,华阳有在认真听她说的每个字。 马车经过一处宅邸门前,原本欢声笑语的车厢,忽然沉默下来。 薛朝暮手倚在车窗之上,静静凝望着一座冷清无人的府邸。 朱红大门之上,一块崭新匾额高悬,衬在络绎不绝的行人之中,显得有些凄凉。 崭新的匾额之上,赫然两个大字—— 薛府。 可这里原先的匾额并不是这块,一个月之前,陆怀远带着降罪圣旨踏入薛府,带走了薛府满门清白,也带走了原先象征着尊贵权威的匾额。 安成侯府。 薛朝暮关了车窗,安静地坐着,一言不发。 这里才是她的家。 马车又转过两个街角,停在一处商铺门前,迎风招展的旗幌上,几个大字落入眼底—— 程记锦缎坊。 薛朝暮走进店内,陆怀远正坐在一方桌边,手中握着茶盏,望着往来行人出神。 陆怀远见她来,也不做声,颔首朝她微微一笑。 薛朝暮径直忽视角落的人,自顾自在店中坐定,扬声道:“谁是这里的管事?” 第9章 是他祖宗 她声音不算小,店里人不约而同地都往她这里看来。 店中一位姑娘正襟危坐,眉目含笑,但让人不由得生出一股敬畏之心。 最主要的是,她身边还立着一位姑娘,面如寒霜,拒人千里之外,活像一个冷面阎王。 店里伙计还以为是来找麻烦的,互相推诿几下,最终有一个小伙计跑到里屋,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大步流星踏出来。 他声音中气十足,出来就喊:“谁敢到我们店里闹事,我看是是是华阳姑娘啊” 他声音在看清来人之后就息了下来,不过倒不是因为看到薛朝暮,而是看到薛朝暮身边面无表情的华阳。 这应该就是店里的管事了。 他嚣张气焰顿时熄了,忙不迭去搬一张椅子来,又接过伙计递上来的热茶,殷勤奉给华阳:“原本过两天我就要去给姑娘送账簿呢,这不是到月底了,店里生意多一时没走开,姑娘自己先来了,姑娘等着我去” “不必。”华阳接过他手中的茶水,递给薛朝暮,“我不是来看账簿的。” 管事的见华阳对座上的夫人毕恭毕敬,哈腰问道:“这位夫人是?” 薛朝暮端起架子,没立刻应声,低头抿了一口茶水。 她从前是薛府嫡次女,家世显赫,父兄在朝为官,长姐又是宫中宠妃,她走到哪里都是备受瞩目的。 而今换了一个身份,坐在这里半晌,竟然是来当陪衬的! 华阳把椅子推去一边,也不坐下:“这位是夫人。” 管事的先是一愣,旋即像见了亲爹一样,点头哈腰地拜了又拜:“哎呦,这,这是夫人啊!夫人恕罪夫人恕罪!小的眼拙,原先没见过夫人,怠慢夫人了!你们几个愣着干什么,还不把南边送来的茶沏上!” 薛朝暮把茶盏放在桌子上,点头微笑:“不必忙了,让他们且去忙吧,我有事找你。” 这里的管事只认识华阳,不认识真正的店铺主人,想来煦和姑娘从前一次都没来过这铺子,当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也不知道怎么能和陆省那种渣滓日日相处的。 管事的闻言脸色一白,还以为自己做了什么错事而不自知,劳驾夫人亲自来兴师问罪:“这,难道是上个月的账出了问题,不应该啊,我亲自查了三四遍的啊” 薛朝暮却摇头笑道:“你不必紧张,不是出了什么差错。是有些别的事情要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姓梁,名梁生。” “梁管事,我听说咱们店里和王记胭脂铺多有来往,有这回事吗?” “有有有。”梁生忙道,“京城的夫人小姐们妆容和衣裳总是要相称的,咱们锦缎坊就和胭脂铺多有生意往来,有时候衣裳妆容搭配成套,更得夫人们的喜欢。” “你见过他们掌柜吗?” 梁生道:“原先的王掌柜远远见过,前些日子店铺转手卖了,新来的陈掌柜倒也奇怪,做生意的讲究个朋友人脉,但陈掌柜既不参加各种宴会,也不在外露面,现在同咱们家生意又断了,他呀,我倒是没见过。” 梁生挠了挠头,想了想,又道:“不过说起来,不止陈掌柜奇怪,他家店铺也奇怪。一般店铺易主难免有个低谷,但他家店铺换了掌柜,反而突然备受官眷夫人们喜爱,生意可是原先的几倍呢!” 既然没见过,又不露面,自然性情、容貌、底细就不为人知了,难怪陆怀远走投无路,要求到她这里来。 薛朝暮手指抵在太阳穴,追问道:“他们什么时候和咱们店里断了生意?” “一个月前吧,就是他们刚换了掌柜的那时候。”梁生想到此处,长叹一声,“也不知道陈掌柜怎么想的,跟咱们店买卖这么多年,哪次不是净赚不赔,这么好的生意说丢就丢了,真是,要是我,怎么说都不会放手的。” 一个月前,正是薛家落罪之时。 陆怀远查了薛家的案子,告发薛家的王掌柜手下铺子换了个主人,就不和陆家夫人手里的铺子做生意了。 何况还是稳赚不赔的生意。 于情于理,都说不通。 薛朝暮目光扫过陆怀远,他离得不远,刚好能把两人对话听得清楚,低眉深思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薛朝暮对梁生道:“生意还是要做的,把这位陈掌柜约出来喝盏茶,讲清楚其中利得,赚钱的买卖没人会拒绝。” “唉,一个月前我就上门去说过了,不过没见到那位陈掌柜,生意自然也谈不成。” 薛朝暮微微一笑:“那是你方法不对。” 梁生困惑地挠挠头,只见薛朝暮向他招了招手,他忌惮地看了一眼华阳,见华阳没什么反应,才弯腰走上前去,听薛朝暮对他一阵低语。 梁生听完,脸色骤变,忙摆手道:“这,夫人,这行不通啊,这样生意肯定是能做,不过咱们这不是上赶着当冤大头吗,要亏钱啊!” 薛朝暮不以为然:“生意能做就行,你只管去找陈掌柜,别的不用管。” 那梁生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可一抬头就对上了华阳冷冰冰的目光,一句话到唇边又硬生生憋了回去,耷拉着眼就往门外去,嘟囔着:“这算什么事啊,这个月的账目可算完蛋了” “等等。”薛朝暮突然叫住他。 梁生还以为事情有回转,忙顶着笑脸跑回来。 薛朝暮低头品了一口清茶,粲然一笑,却朝角落里指去:“店里茶不错,给那位公子再上一杯吧。” 陆怀远突然被点名,不慌不忙望过来,微微颔首,温柔一笑。 薛朝暮偏过脸望向窗外,街上车水马龙,盛世盛景。 不多时,梁生就气喘吁吁地跑回店里:“夫夫人,那陈掌柜他他” 华阳挥手拍在梁生背上,他似乎气顺了些:“陈掌柜同意了,不过他要咱们店里主人去谈才肯点头。” “哦。” 薛朝暮轻声道,似乎一点也不意外。 不同意才见鬼,放着大把的钱不赚,还当什么商人开什么店,卷铺盖走人关门大吉算了。 不过既然受人所托,能把这位陈掌柜给约出来,剩下的事情,就要看角落里那位怎么说了。 她扬了扬下巴,撑着脸似笑非笑望着角落,陆怀远身正如松,安静地偏坐一隅,也正笑着看她,温其如玉。 “那就让这位公子替我走一趟吧。” 梁生摸不清陆怀远的身份,他凑到薛朝暮跟前,小声问:“敢问这位是公子夫人什么人,若不是信得过的,可不敢让他过手咱们生意。” “他啊?”薛朝暮一笑,朝梁生招手道,“我是他祖宗,你说这算不算信得过?” 第10章 赔本生意 “这” 梁生打量着徐徐走来的公子,一身鸥蓝色常服,白玉冠束起发,腰间一条锦带,锦带边垂着一块晶莹的碧绿玉佩,眉如暖云,背挺如松。 陆怀远刚好听清楚薛朝暮的话,他步子极轻,到薛朝暮跟前施礼,薛朝暮却没打算放过他。 “三公子说是不是呢?” 梁生额间虚浮一层冷汗,心道这位夫人恐怕不是好相与的,提心吊胆地退到一边静观其变。 陆怀远不卑不亢地说:“但说信任与否,夫人自然是能信得过我的。” “三公子倒是很抬举自己。”薛朝暮嗤笑,“但我问的不止是后半句话呢。” “若是夫人不信任我,今日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陆怀远像是没听见她的为难,转头对梁生说,“劳烦梁管事去备车,我们稍后就出发。” “我们?” 梁生愕然指向自己,摸不清夫人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但薛朝暮没说不行,那就是默许他去备车,梁生不敢多问,气还没喘匀,就又忙不迭退出去。 店里伙计一个二个都不敢往这边靠,他们所在的半个店铺就空了下来。 薛朝暮缓缓起身,盯着陆怀远平静的面孔:“陆大人好大的官威,要见陈掌柜,为什么要带上我店里的管事?” “不止陈掌柜,恐怕还要劳烦嫂嫂同去。”他唇角弧度微微扬起,“若是陈掌柜认得我,会打草惊蛇。而请梁管事一同前往,另有别用。” “我?”薛朝暮指了指自己,“我去谈生意?” 如果说薛彻是做生意的蠢材,那她就是旷古难寻的败家奇才 赚钱的生意一笔做不成,赔钱的买卖数不胜数。 她在薛家的时候,不知道多少铺子被她祸害到关门大吉,所以她太精通怎么样能让自己赔到倾家荡产,让对手赚到盆满钵满。 于是才出此下策,利用这一点引诱陈掌柜上钩。 但出主意行,要是让她亲自去和生意场上的老油条谈判 这不是上赶着去丢人献丑,而且还是在陆怀远面前丢人? 绝对不可能! 陆怀远却道:“嫂嫂不用真的和他做赔本买卖,我只需要见这陈掌柜一眼,就足够了。” 薛朝暮心底一个念头隐隐成形,她意味深长地睨向陆怀远,而他仍旧一副从容不迫,风轻云淡之状。 他眼底波澜不惊,脸上除了微微的笑意,更看不出别的情绪,远看如轻云,近看却让人摸不透他任何心思。 薛朝暮突然觉得,如果陆怀远心术没偏,而是尽心为国为民,经他之手,纵横筹谋,未必不能超越他老师的成就,匡扶天下,名垂青史。 只可惜,一棵好苗子,长歪了。 而她这颗商圈新秀青苗,开始熊熊燃烧自我了。 半个时辰后,王记胭脂铺二楼,薛朝暮临窗而坐。 她身边一左一右两位随从,左边姑娘清冷如旧,右边公子面具遮脸,而面具上色彩缤纷,粉底红唇,正是一个精致可爱的小猪面具。 陆怀远默默垂下头,偏过半边脸,尽量让自己不那么惹人注意。 但胭脂铺人来人往,突然有一个带着小猪面具的公子走进店里,且这公子玉树临风,来试胭脂水粉的姑娘们都忍不住驻足观望,仰头往楼上看。 “这位公子身如玉树,举止不凡,怎么带这样的面具?” “莫不是毁了容貌,不好见人?” “那可真是可惜了,我看他衣着不像是随从,却跟在这位夫人身边,也不知道是什么身份?” “哈哈我看若不是夫人的郎君,就是这位夫人养的面首吧哈哈” 面具之下,陆怀远双颊漫上一层飞霞,他手放在唇边,轻咳两声,等到店里小厮来放下楼上的帷幕,那些姑娘才就此作罢,不再盯着他议论。 这面具是薛朝暮从胭脂铺外一个小摊子上买来的。 那铺子上倒也有许多素净雅致的样式,可薛朝暮一概不看,皱着眉挑了半天,忽然笑逐颜开,抓住角落里一个粉面红唇的小猪面具,扬手就盖在他脸上。 她振振有词道:“陆大人既然怕打草惊蛇,那就戴上这个面具吧,这样就不会被人认出身份了。” 既然要丢人,那就一起丢人好了。 说完,她从华阳钱袋子抢了钱,笑嘻嘻地递到摊主手上,不由得他拒绝,就单腿跳着进了胭脂铺。 可等到上了楼几人才发觉,其实根本就不用怕陈掌柜看到陆怀远的模样。 二楼雅间之内,一道屏风将两边人隔开,屏风之上影绰绰,只能看到一个成年男子端坐的轮廓。 梁生率先开口:“陈掌柜,我们夫人赴约而来,那咱们两家的生意,还是继续做下去,您看如何?” 屏风之后,一男子笑声徐徐传出:“劳驾夫人走一趟,只是陈某有一事不明,要请问过夫人后,再做定论。” 薛朝暮道:“陈掌柜请讲。” “夫人答应许我七成利,条件如此丰厚,陈某确实不舍得拒绝,但是陈某想请既然明知道可能是亏本的买卖,为什么非要找上我,同我做这场交易?” 薛朝暮笑道:“生意场上盈利固然重要,但贵店和我家生意往来数年,一向都是双赢获利,也积攒下来不少老主顾,利益不提,情谊常青,往后还是要仰仗陈掌柜多照应的。” 陈掌柜却道:“夫人不必讲这些虚言,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们程记是京城商圈后起之秀,未必找不到更好的生意伙伴。” “陈掌柜是爽快人,既然如此,我倒有一句话想先问问陈掌柜。”薛朝暮望着屏风上男子的轮廓,缓缓道,“我既然来赴约,那就是带着诚意来的,陈掌柜为什么不愿意以诚相待,反而多摆这一道屏风呢?” “哈哈哈,夫人说得有理,这原是我失礼,只是我这人不爱同人交往,也不愿意露面于人前,夫人不要见怪。” “既然陈掌柜用这虚言来唬我,又何必非要追问我的动机。总之陈掌柜是稳赚不赔的,至于我家会如何,陈掌柜何必费心?” 陈掌柜话头咬得紧:“正是因为钱赚得太轻易,才要问个清楚才行。” 为什么? 当然是为了引你出来一见,要不然就是她脑子撞坏了,才会再做这种生意。 薛朝暮一时哑然,再也扯不出什么更好的理由,微微侧过头,看向陆怀远。 陆怀远还戴着那张面具,静静负手而立,察觉到她的目光,看向屏风对面,点了点头。 隔着面具,薛朝暮看不到陆怀远的表情,但许是小猪精致可爱,陆怀远这几下点头,倒显得莫名乖巧。 如此正合她意,既然编不下去了那就不编了,以不变应万变才是决胜之法。 她扶着华阳的手起身,望着屏风里面那人,莞尔道:“既然如此,那或许是我们两家缘分到此,我不喜欢强求,此事作罢,我先告辞了。” 屏风内,那人身形一顿,薛朝暮说着就要往楼梯口去,她脚下步子行得慢,等走到楼梯口,身后人果然开了口。 “夫人留步。” 薛朝暮豁然一笑,那陈掌柜已经站起身,往门口迎上两步,薛朝暮转身之际,正好看到,这陈掌柜有腿疾。 与她同转身的还有陆怀远,但他神色不明,只是静静站在她身后。 陈掌柜仍然没有走出屏风外,他在屏风后揖礼道:“夫人,出门在外做生意总是要谨慎一些,若是夫人有难言之隐,陈某不再追问,买卖还是要做的,只是有些话要提前讲清楚。” “陈掌柜请说。” “若是有一日陈某觉得生意不妥,会随时断了两家的往来,这原本是不合咱们规矩的,所以我要向夫人提前说清楚,免得日后得罪。” 陆怀远并不打算真让薛朝暮做赔本买卖,只是为了引陈掌柜出来一见,既然来人谨慎不漏破绽,生意倒也不必再谈,另寻他法就是。 但薛朝暮静静向屏风之内望了望,静了片刻,唇角微扬,竟然点头道:“成交。” 第11章 君子打劫 雅间里早就备好了契约文书,梁生和陈掌柜又一番商议,在文书上修修改改,才各自按了手印。 等出胭脂铺的时候,天色已经向晚,街上稀稀疏疏点起了灯笼,月色朦胧将街上繁华笼罩在无边朦胧里。 梁生捧着文书,一脸苦瓜相,心里盘算着店铺亏损数,跟着薛朝暮在街上闲逛,耷拉脑袋,无精打采。 薛朝暮在胭脂铺外小摊上兜兜转转,挑发钗选手帕,但没有一点要买回去的意思。 梁生探头试着道:“夫人若是有喜欢的,尽管选了去,小人出门带了钱袋的。” 薛朝暮却微笑着摇头,她目光并不在这摊面上,而是徘徊在胭脂铺大门外。 约莫半个时辰,梁生跟在她身后实在逛得头昏脑涨,他拿捏了好一阵言辞,才试着道:“夫人,这生意做下去咱们店里可就赔死了,那这今年的账可就” 梁生话没说完,薛朝暮突然往街角行去,连手中一块玉佩都没来得及放下。 不远处,一男子带着斗篷疾步行走。 他身形并不出众,斗篷遮住脸,属于扔在大街上就会淹没在人群之中的。 不过他腿上似乎有旧疾,就又比常人容易辨认些。 他深深低着头,径直往前走,等走到一个幽静的小巷转弯处,他身影突然消失不见。 梁生忙扔了银子在铺面上,小跑跟过来,见状霎时变了神色,颤颤巍巍道:“夫人,这这这这莫不是闹鬼了吧,咱们一路跟过来,这这人呢?” 薛朝暮环视一周,抬步往一条黑魆魆的巷子里走。 “夫人这巷子这么黑可不敢去啊,夫人,夫” 薛朝暮恍若未闻,她身影没入深巷中,梁生进退都不对,只能硬着头皮跟了进去。 深巷少人行,但此时正有两位姑娘立在巷中。 华阳手提一盏灯笼,见他跟进来,向他招手:“梁生,你来认认这人是谁?” 梁生不敢怠慢,疾步向前,但走到跟前又有些心里发怵:“这,这莫不是死了吧?” 华阳不耐烦道:“啰嗦什么,让你来看你只管看就是了。” 梁生忙应答一声,小心翼翼地凑上去看,三道影子落在一盏孤灯旁,黑暗将巷外繁华同深巷寂寥隔绝。 梁生凑上去端详了半晌,真像见了什么活鬼,手撑着地连连后退,磕磕巴巴道:“这这这不是王掌柜吗?他不是被驱逐出京城了吗?举家都迁走了啊,怎么在这里啊!” 薛朝暮冷笑道:“你可看清楚了,这真是王掌柜?” 梁生坚定点头:“我绝不可能看错,从前我去结账的时候,他常坐在店里,不过我们从来只是点头招呼,没说过话,不然我听着声音,刚才在胭脂铺就认出他了。” 梁生细想了想,“没听说王掌柜有腿疾啊!” 薛朝暮手指蜷在一处,指甲嵌进掌心,唇角冷笑愈重。 王掌柜当初是没有腿疾,他这一双腿,是在状告她哥哥的时候在牢狱里被打残的。 果然不出她所料。 陷害薛彻的王掌柜根本就没有离开京城,反而摇身一变,改头换面,成了自己手底下店铺的新主人。 王掌柜,陈掌柜。 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京城胭脂铺的顾客都是固定的,轻易并没有什么变动。 何故薛家事发后,王记胭脂铺就突然备受青睐,引人喜爱? 胭脂铺易了主,新掌柜首鼠两端,不肯露面,行踪可疑。 也正为此,薛朝暮才让华阳暗中拦截此人。 好啊,好个陆怀远,好一个刑部! 查案落罪只做一半,她满门冤情难诉,这栽赃诬陷的贼人却逍遥法外! 薛朝暮心口一阵闷堵,陆怀远那张道貌岸然的微笑脸又在她眼前打转,怒火翻涌,她手中玉佩被猛地摔向黑暗处。 应有的玉佩碎裂声,像是被卷进无穷无尽的黑暗。 薛朝暮凝眉盯着暗处,华阳不动声色地抽出袖中短刀,刃带锋芒。 一抹修长的身影从黑暗里缓缓行出,影落在薛朝暮脚下,陆怀远左手握着一枚玉,右手捏着一张面具,静静从黑暗里走出来。 “陆大人好兴致。”薛朝暮一脚踩在影上,恶狠狠碾了几下,“藏在暗处偷听别人说话,不是君子所为吧。” “我先一步在这里,并不是故意偷听。”他摊开手,掌心上一枚玉在月光下格外晶莹,“虽说算不上什么好玉,也不要毁了。若是不喜欢,送给街边百姓,他们也是欢喜的。” “陆大人可真是体恤民情呢。”薛朝暮硬生生从喉咙里挤出一句扭曲的赞美,“这人陆大人见过,没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陆怀远已经听到了梁生所言,此时也不再弯腰去看王掌柜的面容。 “我并不知此事。我只管查案,定罪量刑不是我职责所在。”他把玉又握回掌心,“但事情有疑,我正在追查。” 薛朝暮拂袖冷哼,背过身去。 追查? 追查的结果恐怕就是杀人灭口,让她查无可查,让薛家永无翻身之地吧! “那依陆大人看,这人该如何处置?” 王掌柜既然能改名换姓,那就要有官员同他里应外合,办妥户籍文书。 查出这个官员的身份,就能顺藤摸瓜寻出诬陷薛家的幕后元凶。 无论如何,她都是要保下这位王掌柜的。 薛朝暮半偏过头:“关进刑部大牢,依法量刑?” “又或是。”薛朝暮寒声道,“杀人灭口,一了百了?” 陆怀远闻言蹙了蹙眉。 他静静垂手站在原地,摇了摇头,又看向地上昏迷之人,半晌,突然抬步向那人走过去。 华阳见状立刻上前阻拦,但同时一抹黑色身影挡住华阳的去路,区明面露难色,陆怀远的脸上倒是闪过一丝 窘迫? 薛朝暮眸底冷寂,扬声道:“谋杀良民,陆大人,这是死罪。” 陆怀远却自顾自半蹲下身,俶尔回首冲她一笑:“嫂嫂误会。” 薛朝暮横眉冷对,不解地瞧着他。 她—— 她,看着陆怀远弯腰蹲在王掌柜身侧,伸手去解王掌柜腰间的钱袋、玉佩,以及他手上的玉扳指、束发的金簪 只要是王掌柜身上值钱的东西,陆怀远都给翻了个遍。 “你这是?”薛朝暮皱眉。 陆怀远怀里抱着玉器金银,抬头瞭望天空,轻咳一声,似乎想极力掩饰自己的尴尬。 “打劫。” 第12章 判若两人 月上柳梢头,街头巷角,红灯笼高悬。 京城最繁华的酒楼之上,红彤彤的烛火落在雅间窗沿,一双红紫交错的手匿在光影下,指节轻敲窗沿。 桌上两坛酒,一坛尚未开封,一坛已经见底。 薛朝暮把玩酒盏,饶有兴致地看向对面人。 陆怀远,京城多少名门贵女的春闺梦里人,竟然—— 当街打劫。 这事要是传出去,他明日就是京城里最大的笑话。 而笑话本人正侧着脸看向窗外,手边酒盏内空空如也,滴酒不沾。 这酒可是京城最好的佳酿,入口醇香,饮过如身至桃花源,能让人暂忘心中烦恼。 名唤武陵春。 酒性烈,极易醉人。 薛朝暮上辈子,最爱饮此酒,微醺之际,坐在她家清池石畔,对月抱琵琶。 而上一世,她也正是饮过武陵春,才醉酒不知有人走到她身后,冷不防被推进冰冷的池塘。 薛朝暮小酌一口,含笑举杯,向对坐之人道:“陆大人不喝吗?武陵春京城闻名,美酒配贤臣,衬得上陆大人的身份。” 陆怀远收回目光,落在她轻佻的动作上,皱了皱眉,又摇了摇头。 薛朝暮唇角的笑意愈发张扬:“陆大人不必觉得心虚,抢劫之后总要销赃不是?与其鬼鬼祟祟地带回陆府,不如你我饮一坛酒,也不枉费力跑出来一趟了。” 要想今夜的事情不打草惊蛇,伪造成王掌柜被劫匪打昏,确实是最简单粗暴的办法。 这样一个家财万贯的商人,总不会去四处宣扬自己被劫匪敲晕,连裤子都被扒得一干二净。 这笑柄要是真传出去,他往后就是真想再谈什么生意,也没脸见人了。 陆怀远这一招。 阴损。 而阴损的人正静坐对面,不作言语,不作回应,只是望向她,淡淡一笑,又一次摇头。 抢了人家的钱,又图心里受用,不肯花销。 “可笑。”薛朝暮伸手就去够他面前的酒坛,“那既然如此,别辜负佳酿。” 恰逢一阵寒风顺着窗吹进来,和薛朝暮周身酒气装了个满怀。 顿时,一阵寒意从袖口窜上脊背,薛朝暮打了个寒噤,刚想要说些什么,反被冷风呛住,半偏过身弯腰咳得面红耳赤。 煦和姑娘身子实在是太娇弱。 跳不得窗,翻不得墙,连被冷风激一下,都要惊天动地地咳上半晌。 她咳得太甚,陆怀远眉头攒得更紧,伸出手,似乎想拍拍她的背,但伸出一半的手又收回来,转而落在敞开的窗子上。 薛朝暮一阵猛咳,酒气褪了大半,她稍微缓过一些,眼底染上一片潮湿,撑膝坐在软椅上,竟然发现自己的酒盏,冒着盈盈热气。 朦胧的雾气升腾在她和陆怀远中间,把对面人的模样晕得模糊不清。 陆怀远手边放着一坛新酒,已经开了坛口,酒入杯盏。 “陆大人这是什么意思?”薛朝暮深吸了一口气,压下自己的咳意。 “酒太烈,嫂嫂保重身子,不要再喝了。”他把杯中酒一饮而尽,缓缓道。 薛朝暮觉得可笑:“你凭什么来管我?” 陆怀远又陷入了沉默,只是手上动作不停,酒坛并不大,很快也见底。 “是了,我要是死了,谁来帮陆大人在污泥里斡旋,帮陆大人平步青云呢?” 薛朝暮说着扣紧了杯盏,热茶滚滚,猝然被泼到地上。 “只是我这人,执迷不悟,不爱热茶,只爱烈酒。我的事,就不劳陆大人费心了。” 她的事,她的命,这一世,由不得陆怀远摆弄。 陆怀远手上动作一顿,他薄唇抿成一条线,仍旧垂眸,烈酒入喉,对刚才的话恍若未闻:“嫂嫂要的桐木,我后日晚送到院中。” “我急用,明日给我。” “明日恐怕不行。” “明日为什么不行?” “明日,薛府设宴答谢路祭,我要去薛府赴宴。” 明知薛家有冤,仍宣旨定罪,他竟然还敢踏足薛家大门。 “荒唐。”薛朝暮冷笑道。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薛大人应该说过从此两家再无关系,陆大人竟然还上赶着去找骂?何况,薛侯爷的罪名不是陆大人亲手敲定的吗?又何必再去逝者面前碍眼?” 为此多少文官清流称颂他清明雅正,他怎么还有脸面去惊扰亡魂? 陆怀远却道:“我不是为薛侯爷去的。” 薛朝暮蓦然怔住神。 是了,她父亲如今是罪臣,哪里能有什么路祭答谢呢? 陆怀远此去,恐怕是替皇上敲打赴宴众人,莫要忠奸不分,是非不明。 薛家已然落罪,哪怕皇恩浩荡仍留薛彻官位,那也是皇上的恩德。 至于寻常官员,要想平安度日,还是要自己掂量掂量轻重,谨慎行事,离薛家敬而远之最好。 陆家前些日子,是设了路祭的,陆怀远要说去,名正言顺,无可指摘。 但另一番说辞不轻不重传过来,落在薛朝暮耳畔,犹如闷雷炸响。 “我未过门的妻子去世了,虽未成亲,我也要去送她一程的。” 言辞真切动情,隐隐有哀伤流转,任谁听,这也是一位爱重发妻的深情人悲切之语。 可醉上心头,薛朝暮喉间犹如刀割,钝痛阵阵,她鼻尖一酸,拂袖把满桌杯盏摔在地上。 “荒唐!” 杯中酒倾了满桌,酒顺着桌角流在陆怀远衣衫,他不疾不徐起身,抬手将杯盏扶起。 他拇指拭去腰间佩玉上的水渍,声音沉了下来:“嫂嫂何故对薛家事情如此上心?我记得,嫂嫂和薛家人素不相识。” 那张纸上的小楷,他并不是没看见。 她这两日的讥讽针对,他也并不是察觉不到。 恐怕,要不是知道他所求之事和薛家有关,她断然不会出手相助。 只是他实在想不明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妇人,为什么有朝一日对他痛恨嫌恶。 又为什么突然,开始对素无牵扯的薛家如此上心。 “陆大人,可真是情深意切呢。” 薛朝暮冷冷笑着,指甲嵌进肉里,她讥诮漫上眉梢,再也忍不下去和这人共处一室,欲要破门而出。 但门被重重摔响,她停住脚步。 “陆大人的真情或是假意,可都要好好收起来,不要等有朝一日宣于人前,反而成了一把伤人的利刃,到时候悔之晚矣。” 木地板上脚踏声渐行渐远。 陆怀远沉默推开窗,冷风毫不留情灌进来,吹在他潮湿的衣衫上,蔓延到心底,潮湿一片。 区明不知什么时候进了雅间,一言不发,立在陆怀远身后。 “区明。” “公子。” “你觉不觉得大夫人变得不一样了。” “正是呢,大夫人原来轻声细语,都没听她大声说过话,而且一心陪在大公子身边,哪管过别的闲事。” “不,我是说,你觉不觉得,她很像一个人。” “谁?” “薛家,二姑娘。” 第13章 故地重游 陆怀远说完自己也怔住了,他静静站在原地,望着窗外出神。 “如果薛姑娘还活着,嫁给我,大抵也是像嫂嫂一样,像京城众多豪门世家一样,恨我入骨吧。” “公子。”区明挠了挠头,半晌才憋出一句算不得安慰的话,“逝者已矣,许是你和薛姑娘没缘分吧,就别再惦念了。大夫人虽然和从前是不太一样,但是和薛姑娘是万万扯不上什么关系的。” “是了。”陆怀远扯开唇角,涩声笑了笑。 他苦笑着摇头,掀袍在窗边坐定,手握杯盏,烈酒一饮而尽:“你去盯着王掌柜,看看他接下来会和什么人往来。” 区明应了一声是,几个跨步就消失在楼梯转角。 又是几坛武陵春被送入雅间。 陆怀远手边放着一张精致的面具,窗外京城朱雀大街上,俨然盛世之景,彩灯高挂,亮如白昼。 酒入愁肠,很快几个小酒坛就滚在他脚边,东倒西歪。 他曾听闻,薛家二姑娘,最是喜欢这武陵春。 他还记得,她闺名似乎叫做—— 阿朝。 可惜,他都没来得及亲口唤上一声。 而他等了这些年的婚约,最后竟然成了一纸空话。 直到酒楼宾客散尽,街上摊贩归家,街上华灯尽数熄灭,陆怀远才后知后觉从酒楼里迈出来。 冷风一吹,他满身酒气消散不少。 孤影徐徐行于暗沉无光的大街。 进了陆府,绕过几个回廊,书房之外,陆怀远的脚步停了下来。 他目光落在书房外不远处的角落。 有一位姑娘歪着头,靠在灰色的墙砖上。 迎着月色,他依稀能看清她睡容苦闷,像是在做一个悲恸可怖的噩梦。 恍惚间,夜色朦胧,他竟然在那自己长嫂身上,隐约看到薛家二姑娘的影子。 只是那样明媚灿烂的姑娘,难道也会有这样的愁容吗? 陆怀远沉思片刻,脚随心动,转身进了书房。 次日,薛朝暮醒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身上多了一方毯子。 再一侧脸,华阳就坐在她身侧,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她在墙角缩了一夜,睡得四肢僵硬,手脚微微活动下,就百蚁啃噬般发麻。 她艰难地伸了一个懒腰,昨夜的记忆断断续续浮在眼前。 她记得自己从酒馆出来,发疯似的灌了自己两大坛武陵春。 好像碰到了一群戏子? 后来,她晃晃悠悠地被人带回陆府,又撞上一群张牙舞爪的恶鬼,她吵又吵不赢,闯又闯不进。 似乎还有一张冷冰冰的死人脸在她眼前晃悠,那人的脸和陆怀远的面容模模糊糊重合在一起,看得她心烦意乱。 后来 后来她困极了,就找了一个安静的角落,抱着一棵挡风的大树,乖巧地歪头大睡了。 华阳听她一席话,沉默了半晌,拍手鼓掌。 “何意?”薛朝暮郑重道,“我知道我酒品一向很好,但是你也大可不必如此喝彩。” 从前在薛府的时候,她经常醉酒,从来都是一觉睡到大天亮,非常省心,备受赞许。 华阳伸出三根手指,在她眼前晃:“三件事。” “什么?”薛朝暮茫然。 “其一,你昨晚在朱雀大街又哭又笑,形容疯癫,只要见到一个人,就跳着冲上去,抱着人家,大叫陆怀远的名字,昨晚短短半个时辰,你在京城朱雀街,一战成名。” “这就是我说的戏子?” “是的,你别插嘴,听我继续说。” 华阳目光里多了一丝诡异的赞赏:“昨晚回府之后陆省关了院门,不让你回房,你就站在院门外叉着腰咆哮,等到陆省出来和你理论,你趁人不注意,一脚踹翻陆省的轮椅,踹完就跑,三个家丁都拦不住你。” “死人脸?”薛朝暮默默揉了揉腿,“那,干得漂亮。” 她早就看陆省不顺眼,踹得正好。 她这身体上满身的鞭痕都是拜他所赐,踹他一脚,怎么算都是他赚了。 华阳盯着她,高深莫测道:“这第三件事,就更了不起了。” 薛朝暮挑眉道:“踹完我就抱着树睡觉了,还能有什么第三件事?” “树?”华阳笑出声,“踹完陆省,你不知道为什么跑到陆怀远的院子里,抱着陆怀远的大腿不撒手。” 薛朝暮沉默了。 “越拉你抱得越紧,最后直接攀上了陆怀远的脖子。” 薛朝暮震惊了。 “哦对了,我还听见你一口一个哥哥叫着,嗯,昨晚陆怀远的表情,那可真是太精彩了,让我想想怎么形容比较合适,嗯就和你现在的模样差不了多少。” 薛朝暮唇角的笑意裂得稀碎了 她张口怔在原地,她指了指华阳,又指指自己:“你为什么不拦住我?” 华阳手搭在眉梢,挡去刺眼的日光:“我要先帮你收拾了陆省那边的烂摊子,才能过来找你。来的时候你已经那个样子了,你应该谢谢我来得及是把你们两个分开,不然谁知道你接下来还会做出些什么呢。” 从前在家里,她喝醉了酒,都是薛彻来给她送醒酒汤,有时候吐得难受了,就爱扯住薛彻的袖子叫哥哥。 如今薛家她回不去,没想到换了个身体,酒后失态,竟然,竟然抱了陆怀远?! 薛朝暮抬手拍拍自己的脸颊,强制让自己清醒一些:“陆怀远他说了什么吗?” “什么也没说,昨晚在书房坐了一夜,一大早出门去了。” 华阳眯眼笑着,“我本来还以为是陆怀远哪里得罪了你,你处处针尖对麦芒,而今看来,好像不是那回事吧。” 薛朝暮强作镇定:“不然你道如何?” 华阳摸着下巴,状似思索:“哈?要我看,你更像是爱而不得心生怨怼,酒后露真容咯。” “一派胡言。” 华阳反笑道:“不丢人,喜欢陆怀远的姑娘在朱雀大街排队数不清,你年轻识人不清,遇人不淑,嫁给陆省,现在后悔在情理之中。不过你待遇倒比外面的姑娘好多了,喏,陆怀远昨晚还给你送了毯子。” 前半句话,薛朝暮很认同。 嫁给陆省,简直是瞎了眼才做得出的事。 但后半句,薛朝暮不自觉捏紧手中毯子,谁要他好心。 要不是他,自己哪至于沦落到这番境地。 她狠狠摇了摇头,让自己思绪迅速清明。 她随手整整衣衫钗环,拉着华阳的手就往外走:“这些晚点说,我们出去一趟。” 若是要诬陷薛彻受贿,就要有人偷出薛彻的印章,在过户文书上盖章。 做了亏心事,一定不敢久留在府上。 今日天赐良机,薛府答谢设宴,宾客纷杂,正给她进府里探查的机会。 不多久,一前一后两道影,翻入薛府后花园。 薛朝暮从墙上单脚起跳,震得腿发麻,眼发昏。 华阳嫌弃地把她从地上捞起来:“有大门不走,为什么要翻墙?” 薛朝暮按住自己的腰,一瘸一拐跳起来,熟悉的花园景色落入眼底,亭台楼阁,错落有致。 花园里最后的寒梅仍傲寒而开,花瓣在阳光下细微颤抖着。 这是她的家,她却走不得正门,行不得大路。 薛家没人认识程煦和,她没与陆家人同行,没有请帖,更不会有人放她进来。 她试着放开华阳的手,不多解释,嘱咐华阳隐在暗处,自己则往花园深处走去。 薛府花园修得雅致精巧,她自幼最爱在园子里和姐妹们对月调琴,这里的路,她就是闭着眼都能走得出。 她此行目的地,是沧浪亭。 此亭居于花园中心,背靠假山,前倚清池。 若有人从后院绕去前厅席面上,绕近道,必过此地。 而她,是要等她的四妹妹,薛道安。 如今嫂嫂离世,她溺水身亡,三妹妹入宫为妃,家里内院应该是自己这位四妹妹在管。 若有什么问题,问她是最合适不过的。 转过几个回廊,假山落在眼底,一汪清池在阳光下泛出粼粼波光。 只消一眼,一瞬,溺水感、失重感铺天盖地将她吞没。 她又想起自己那晚挣扎在寒彻骨的池水中,隐约看到池边站着两个人。 他们静静瞧着在水里挣扎的她,笑着说出那句:“薛家的姑娘,怎么配得上咱们高风亮节的陆大人呢?还是早死早解脱吧!” 清池边,微风阵阵,徐徐吹皱池水。 薛朝暮下意识地想离清池远些,但是脚步不受控制地往前去,站到池塘边的石头上,垂首看着一汪潺潺池水。 陆怀远宣读圣旨,威风凛凛的模样,一遍遍在她眼前浮现。 一个月前,就是在这里,她怀抱琵琶,醉酒望月。 而今,她故地重游,像是有冰冷的池水顺着她双脚往上爬,她鞋袜被浸湿,而后是裤脚、小腿、膝弯,寒水一点点将她浸没。 通身彻骨的寒意像是又把她丢回一个月前的寒池。 恍惚间,她似乎看到假山之后,自己嫂嫂大着肚子,颤颤巍巍地往池边来,一声一声唤着她的名字。 “阿朝,阿朝啊” 她伸手想搀扶住嫂嫂颤抖的手臂。 “啊!!” 凄厉的惨叫划破薛府凄清的夜,突然,她嫂嫂惨叫着摔在地上,大片鲜红染透衣裙,深深刺痛薛朝暮的双眼。 池塘边一具女尸,被池水泡得面目全非。 是她,是她的尸首被打捞上来! 她猛地上前一步,想攥住嫂嫂的手。 下一刻,失重感陡然袭上心间。 薛朝暮神思一瞬清明,她想收回步子,但脚下一滑,刺骨的池水漫过她腰间,身子瞬间不受控制地往池底沉下去。 冰冷的池水模糊她的视线,她屏住气息,奋力往池边去,却被越淹越深,濒死的恐惧和她意志力对抗。 不,她不会死的。 她不能死,重来一世,她还什么都没有做 这次不一样的。 她一遍遍安慰自己。 华阳就在暗处,华阳一定会救她的。 可四周的冷水钻进她口鼻,她呼吸渐渐乱掉,熟悉的窒息感笼罩她,眼前的景象又开始模糊。 “扑通”一声。 她头上似乎有水花炸开,一抹天青色的身影填满她的视线,他拉过她的手臂,圈她在怀里,另一只手拨开水浪往池塘边游去。 是华阳吗? 薛朝暮手在水中胡乱攀扯着,直到攥住了那人腰间的一块玉佩。 不是华阳。 是陆怀远。 第14章 孤男寡女 薛朝暮眼睫忍不住颤抖,她像抓住了一棵救命稻草,死死拽住陆怀远的手臂不肯放手。 滚烫的泪珠夺眶而出,融进冰冷的池水中,她喉咙哽咽着不敢发出声音,只能胡乱攀着陆怀远,看头顶的光亮离她愈来愈近。 她身后,陆怀远拥住她的那只手,轻轻拍抚着她的背,温柔仔细,生怕再惊到她分毫。 他的脸近在咫尺,只要一抬头,薛朝暮就能触碰到她的鼻尖。 但她倔强地不敢抬头,更不敢去看陆怀远。 生怕陆怀远从她发红的眼睛里,看去一丝一毫的狼狈慌乱。 终于,池水上炸开绚烂的浪花。 陆怀远握住她的手腕,把她拉到岸边青石上。 她身上被水浸透,只有心口处刚刚紧贴陆怀远的胸膛,残留一丝余温。 陆怀远拨开濡湿的额发,眼前人衣裙湿透,紧紧包裹在身上,衬出玲珑有致的身姿。 发髻散乱,几缕湿发从耳边垂落,乌黑的青丝反而衬得她肤白胜雪,露出的一节脖颈温如美玉。 陆怀远一时间错了神,他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的目光太过失礼。 他偏过头,盯着地上碎石,轻声询问:“嫂嫂没事吧?” “没,没事,咳咳” 薛朝暮猛地又咳起来,陆怀远捡起扔在一边的斗篷,披在她肩上,手悬在她身后,犹豫着,还是轻轻拍在她背上为她顺气。 薛朝暮拢紧手上的斗篷,等稍好一些,侧身避过陆怀远的手:“多谢。” 她环顾四周,扬声唤道:“华阳?” 声音回荡在园子里,华阳却没如约出现,反而是陆怀远神色古怪,目光飘忽地望向远方。 薛朝暮恍然大悟,无力地叹息:“又是区明?你们主仆俩阴魂不散啊。” “不是区明。” “也是。”薛朝暮深吸一口气,撑膝踉跄起身,“你这种人身边怎么会只有一个随从。你在这里干什么,若是无事,陆大人还是不要在别人花园里闲逛,万一撞到什么内眷,孤男寡女,你说得清楚吗?” 陆怀远目光落在她肩上斗篷,若真是被人撞见,那似乎她身上这件斗篷才更说不清楚。 薛朝暮一时间脸颊微微发烫:“这是,这是事发突然,才借你斗篷一用,怎么,你想把斗篷抢回去?你一个大男人吹吹风又不碍什么事,我要是再染上风寒,都不一定有没有命在了。” 说着,薛朝暮用力把斗篷往身上裹了裹。 陆怀远用力拧了一把衣服上的水,沉静眸子望向薛朝暮,温和干净。 “我并无此意,府外有家里的马车,可以送嫂嫂回去,换掉湿衣。” 薛朝暮狡黠偏过头:“若是要换衣服,府上最近,为什么要回府?” 陆怀远负手淡淡笑着:“嫂嫂不是不愿旁人知晓你在府上?” “我行事磊落,你何出此言?” “内眷宴席不在此处,无人带领是走不到这里来的。不过。”陆怀远回头看一眼远处围墙,粲然笑道,“这里的墙倒是不高。” 被人拆穿,还是被陆怀远拆穿! 薛朝暮讥笑道:“朝臣宴席也不在此处,陆大人又来此做什么?” 陆怀远不语,薛朝暮笑道:“哦对了,陆大人品格雅洁,怎么能和那些人厮混在一起呢?必然是在宴席上坐不下去,听不进他们不入流的攀谈,自己出来求清净了吧?” 她父亲薛清风在朝中颇有名望,今日来的人大都是世家贵胄。 碍着皇上的面子,不敢和陆怀远正面冲突,但是不代表众人不会冷落他,孤立他,径直忽视他。 如此,那高洁的陆大人在宴席之上怎么还能坐得住呢? 可不就逃之夭夭,到人家后花园来避难了? 薛朝暮抓住了话柄,还想继续挖苦他,从假山之后,却传出断断续续的稚子哭声。 “松,松儿知道错了,松儿再也不会推妹妹了可是,可是她们先说姑姑的坏话的,松儿只是想帮姑姑出气!” “嗯松儿记住了,姑姑你别难过,等我长大了,我来保护你,谁也不能说你不好!” 一个模样标志,清丽温柔的姑娘从假山后绕了出来,正低头和一个七八岁大的小男孩说着话。 她温柔摸着孩子的脑袋,笑着牵起他的小手,往前走正碰上池塘边浑身湿透的两人。 薛朝暮望着来人,熟悉的面容勾起她柔情满怀。 这是她四妹妹薛道安,和哥哥薛彻的独子薛松。 “两位是?”薛道安一惊,把薛松扯在身后,警惕地望着两人。 “我是”薛朝暮声音不觉有些喑哑,“我,我是陆府的大夫人,你不认得我,我和你嫂嫂是手帕交,从前也来过你府上的。” 薛道安面露疑色:“为何我没听嫂嫂提起过夫人?” “我家中规矩特别,家里夫婿不喜我同别人往来。”薛朝暮说着,装模作样地抬起衣袖,掩面拭泪,“是薛夫人体恤,才一直帮我瞒着,只是私下来往。” 薛道安神色疑虑,仍旧不信。 薛朝暮朝薛松招了招手:“松儿,上次我来府上的时候,还看到你偷偷给你姑姑送点心,但是你跑得太急,被门槛绊倒,还哭了鼻子是不是。现在摔倒了还会不会哭鼻子呀?” 薛松走到薛道安身前,古板的小脸上看不出一丝胆怯,他张开双臂把薛道安护在身后,皱了皱眉头,回想了半晌。 “我不是因为摔倒哭,是因为点心掉在地上脏掉了,二姑姑就又要饿着肚子等我了。”他仰起头,眸子干净如雨洗,“你怎么知道我哭了,当时只有母亲在。” 薛朝暮蹲下身,含笑捏了捏他的小脸:“因为我也在房里啊,我一直在看着你呢。” 那是去年,她偷跑出府玩,却迷了路,还是薛彻深夜策马去把她拎了回来,罚她在祠堂思过。 但是嫂嫂心疼她,偷偷让人接她到自己房里。 府上的人心照不宣,不提此事,只有小小的薛松惦记着她在祠堂会饿肚子,抱着沉甸甸的饭盒要去找她。 “夫人不要这样。”薛松眉头皱得更紧了,古板的小脸上显露出十足的不满,“那为什么我没有看到夫人?” 薛朝暮灿然笑着,她收回手,又在薛松脑袋上揉了揉:“这个呀,嗯是因为我躲在屏风后面,故意藏起来了。” 薛松还想再问,薛朝暮率先转移话头:“怎么眼眶红了?你父亲责罚你啦?” “嗯。”薛松闷闷地应了一声,有些委屈,“我推了如妹妹,父亲打了我手板。” 他伸出手给薛朝暮看,稚嫩的小手上赫然几道手板打出的红印。 薛彻很少责罚儿子,薛朝暮捧起他的小手,轻轻对着伤处吹气,心疼不已:“你父亲真是,怎么下这么重的手。” “是我先忘了父亲的教诲的。”薛松鼻头一酸,他抬袖揉揉眼睛,“不怪父亲,父亲平时对我很好。” “你父亲教诲你什么了呀?” 薛松收回手握成拳,忍了忍,又撇了撇嘴,眼眶一下就红了。 “父亲说,君子行于天地间,诚明从容,自行仁善。” “家里的姐妹是要呵护珍爱的,大丈夫志存高远,若是有真本事就建功立业为姐妹撑一片庇荫,一生一世护着姐姐妹妹们福康长安,而不是计较言语得失长短之利。” “我甘愿受罚,但是我有一件事不明白,姑姑给不出我答案,夫人可不可以告诉我。” 第15章 我家无罪 “什么事?” 这话她从来没有听哥哥说过。 他永远不会把这些肺腑之言宣之于口,他只会用行动去证明,他会穷极一切,哪怕抛舍功名利禄,也要为家人,为她撑一片天地。 “夫人,我很想保护我的小姑姑。”薛松仰起头,看向薛道安,“可是妹妹欺负姑姑,我既要爱重妹妹,又不想让姑姑受委屈,我该当如何?” “松儿。”薛道安把薛松拉到身边,抬头温柔笑着,“小孩子乱说话,夫人别见怪。” “她们又欺负你了吗?”薛朝暮皱眉,“是如丫头,还是庶房的那几位?” “是婶娘们,还有如妹妹!”薛松仰着头不肯罢休,“她们说小姑姑是庶女,不配执掌家务,小姑姑都哭了。从前二姑姑在的时候,都是二姑姑护着小姑姑的,现在二姑姑不在了,松儿不想看小姑姑受委屈。” 薛道安和薛朝暮并不是一母同胞。 薛朝暮和冷宫里的静妃,连同薛彻是正室所出。 而现今宫里的薛晚秋和薛道安,是府上姨娘生的庶女。 她们兄妹五人从来都不在意这些嫡庶名分。 长姐静妃入宫之后,她和两个妹妹一直都是同吃同住,关系亲近,日日都要在一起的。 但他们不在乎,并不代表旁人不在乎。 薛家庶房那几位不敢同她多啰嗦,但是总是背地里欺负薛道安姐妹二人。 从前只要薛朝暮知道薛道安在她们那里受了气,不论多晚,都会拉着薛道安到她们院子里骂回去,非要让她们低头认错,给薛道安赔了不是才肯罢休。 而如今薛朝暮死了,嫂嫂没了,薛晚秋也进宫去了。 薛彻虽然也宠爱妹妹,但是终究是个男人,不够心细,看不清内宅里的弯弯绕绕。 薛道安虽然在家里管了家,但也是处境艰难,人人可欺。 薛朝暮弯腰摸着薛松的头:“那松儿觉得她们说得对吗?” 薛松果决摇头:“不对,小姑姑对松儿很好,小姑姑配得上世间最好的东西。” “松儿说得对。”薛朝暮抬头望向薛道安,不知道是对薛松说,还是对她说,“不用害怕,薛家的姑娘配得上世间最好的东西。” 陆怀远眉心动了动。 薛朝暮拉起薛松的小手:“以后婶娘们再欺负小姑姑,你就告诉她们,薛家的女儿,就算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上有宫里的娘娘教导,下有府中家规训诫,不是什么闲杂人等都能指点置喙的。” 薛松迟疑道:“可是,父亲也说了,不能顶撞长辈。” “这不是顶撞长辈。”薛朝暮淡淡笑着,“这是给长辈讲道理,松儿是以后的家主,要整顿家风,肃清恶习,父亲不会怪你的。” 薛松低着头认真想了好一会儿,又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露出两颗小虎牙,甜甜笑着:“多谢夫人,松儿明白了。” 薛道安望向一直没说话的陆怀远,含笑问道:“这位是?” 薛朝暮瞟他一眼,牵起薛松的手,随口道:“哦,他啊,随从而已,不用理他。” 陆怀远上前的脚步一顿,迈出的脚又收了回来,点头站在薛朝暮身后。 上次是祖宗,这次他又成随从了。 “嗯,是的,主子。” 薛朝暮满意地赏他一个眼神。 陆怀远和薛家的过节已经不可解,若是再让人发现他不坐前厅,反而在人家后院闲逛,那可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薛道安不再多问,而薛松看着陆怀远,清澈的眸子里突然炽热。 “哇,好漂亮的玉。”薛松不自觉上前,“我,我能摸一下吗?” 他这话不是问陆怀远,而是问薛朝暮。 薛朝暮仰着下巴,很是大方:“随便摸。” 陆怀远倒也没拒绝,薛道安打量二人,道:“夫人衣服都湿透了,不如跟我去内院换一身?这位公子也一同去吧?” 薛道安牵过薛松,往内院走。 薛松不停回头看陆怀远腰间的玉佩,亮晶晶的眸子里流露出十足的喜爱。 而陆怀远却垂着眸,目光落在薛朝暮的背影上,一言不发,心里琢磨着刚才的话。 主子。 他莫名唇边逸出笑意,就听薛朝暮状似不经意道:“今天来的时候,看薛大人身边的小厮倒觉得面生。” “从前的陈秦,前些日子回南方去了,如今这位是新来的,夫人许是第一次见。”薛道安回头笑道。 “哦?”薛朝暮脚步缓了缓,“为着什么回去的?” “他母亲去年就病了,不过年前家里乱,他惦记兄长对他有恩,就一直没好意思说走。”薛道安叹口气,“一个月前,他母亲实在病得昏沉,兄长知道之后,就给了他一笔钱,放他离开了。” 一个月前。 又是一个月前。 她死在一个月前。 王记胭脂铺易主也是一个月前。 而今他哥哥身边的小厮辞去也是那个时间。 腊月二十七,百鬼齐出,那几日可真是热闹啊。 沧浪亭离薛道安的院子不远,薛道安留下薛松在此处,就回到内眷席面上招待客人去了。 她换下了一身湿衣,重新挽了发,抱着薛松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薛松仍旧目不转睛地盯着陆怀远所在的那扇房门。 薛朝暮乐了:“小家伙,什么好玉你父亲不舍得给你,至于这么稀罕他身上那块吗?” “那不一样。”薛松不肯挪开目光,生怕一个不经意陆怀远和那块玉一起消失不见了,“从前父亲也有一块好玉,日日佩在身上的,但是和那位哥哥的也没法比。” 薛朝暮下巴抵在薛松头顶:“你父亲的玉呢?” 薛松的兴奋突然减了些,他张口,声音闷闷的,情绪像是春日里破乱的棉絮,风一吹就散了:“父亲把玉留给母亲了,和母亲一起长眠地下,陪着母亲,这样母亲自己就不会觉得害怕了。” 薛朝暮仰头看天,阳光落在她眼帘,她揉揉眼,指节晕上湿润。 “松儿啊。”薛朝暮把薛松抱紧些,“你知道什么是长眠吗?” “我知道,他们说母亲再也回不来了。”薛松声音更低了,“不止母亲,我二姑姑也回不来了。” 眼眶又红又酸。 薛朝暮问:“你恨二姑姑吗?她如果不调皮到池塘边,就不会死,或许你母亲也不会离开你了。” 薛松的拳握得紧了紧,他收回目光,低下头。 过了好一会儿,一滴热泪沿着薛朝暮脸颊无声落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薛朝暮这才发现自己抱得太紧,薛松手臂上都被圈得泛红,连忙要松开。 薛松却反握住她的手:“夫人说错了,二姑姑不是调皮,她是难过。” “为什么呢?” 薛松跳下她的膝头,转脸望着她:“二姑姑没了父亲,未婚郎婿又伤了二姑姑的心,姑姑难过的时候才会去清池边弹琵琶,才会喝酒买醉。” “但是,夫人。”薛松的头扬了扬,稚嫩的脸上神色坚定,“我不恨姑姑,我很想姑姑。错的不是姑姑,是栽赃诬陷我家的奸佞之人,我家忠良,我家无罪!” 远方树下一道影子晃了晃。 薛朝暮抬头去看,陆怀远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换好了衣服,一身素衣,站在树影之下。 他定定地瞧着薛松,一双透出悲凉的眼睛,隐隐藏着光。 那双又黑又深的眸子,沉了沉,隐着幽雾,静静瞧向她。 第16章 反击陆省 薛朝暮从来不畏惧同如任何人对视,哪怕阴鸷如陆省,她都不会躲闪。 但此时此刻,薛朝暮极度想避开陆怀远的目光。 不是因为畏惧,而是她看着这双眼,竟然生出细微的怜悯。 她怜悯这双眼睛的主人。 日头向西斜,花影落在他眉梢,悲凉的目光里藏着破碎情绪,这风中摇曳的凋零,让她想保护陆怀远。 薛朝暮立马偏过头,一把掩住薛松的嘴,生怕童言无忌再说出些什么,被陆怀远抓住把柄。 她竟然想保护陆怀远。 真是疯了。 陆怀远脚步很轻,走到薛松面前蹲下来,注视着他。 薛朝暮的心跟着悬起来。 若是他要借一个稚子的口,这个时候再推薛家一把,薛家就真的要万劫不复了。 陆怀远却捧起自己手中玉佩,温声问:“小公子很喜欢这块玉吗?” 小孩子性子单纯,也不认得眼前人就是他所说的奸佞,用力地点了点头。 “只是很抱歉,我不能把它送给你。”陆怀远道,“这是恩师所赠,我从不离身。不过小公子要是喜欢,我为小公子再寻该更好的送到府上。” “真的吗?”薛松睁大了眼,欢喜地拍起手,但很快又觉得自己动作无礼,装模作样地板起脸,向陆怀远送了一礼。 “父亲说过,君子不夺人所爱,松儿不敢奢求公子佩玉。” 陆怀远笑着站起身,向着小薛松又回了一礼,才望向薛朝暮:“我们该走了。” “你自走你的,管我做什么?”薛朝暮不想搭理他。 “华阳已经不在府上了。”陆怀远笑容依旧温柔,像给自己披上一层顺从的羊皮,“府外有马车。” 薛朝暮攒起眉:“你把她带到哪里去了?” 陆怀远从容道:“她是和一位朋友叙旧。” “呵。”薛朝暮冷眼看他,“我看区明没那个本事把华阳带走,那就是另一位了。” 陆怀远含笑不语,就等于默认了。 这人真是处处坏事! 薛朝暮牵住薛松,绕过他就往前院走,路过清池边,她低头瞧了一眼,眉间一拧,但又匆匆离开了。 席面未散,薛府大门外只有几个车夫打着盹。 薛朝暮跟薛松道了别,被几个薛府丫头扶上马车,陆怀远在前策马,刚要走,薛松却叫住他。 “公子!”他十指缠在一起打转,嗫嚅道,“那个那个玉,玉还送我吗?我说的不是你身上那块!” 陆怀远哑声失笑:“送的。公子在府上静候就是,来日我让人送到府上。” 薛松羞赧地点了点头,似乎不好意思,他又几步跑过来,凑到薛朝暮耳边,低声道:“夫人,我很喜欢这位公子,你们以后常来我家玩。” 薛朝暮抬手捏了捏他圆滚滚的脸颊。 年纪小真好,童言无忌。 要是他知道陆怀远是谁,恐怕就不会这么说了。 薛松似乎还有话要说,薛朝暮挥手屏退了车夫,薛松就凑得更近,在她耳畔低语:“夫人,其实,其实我还是喜欢你多一点。我觉得,你很像我二姑姑,小姑姑对我很好,但其实,我最喜欢的,还是我二姑姑。” 薛松说完,就红着脸跑回府门前,远远冲她挥着手。 马车轴轮转动,朱雀大街上车马喧嚣。 薛朝暮木然坐在车里,松儿的话还在她耳畔回荡,倏地,她涩声笑起来。 松儿还小,他不恨她,甚至换了个身份模样回去,松儿说喜欢她。 那她哥哥呢? 她哥哥性子宁折不屈,她为着自己一时间的伤心,害得嫂嫂惨死,哥哥又能放得下吗? “到家了。” 车帘外,陆怀远翻身下马,他似乎有什么急事,没在府外停留,匆匆离去。 她刚要下车,车帘突然被一把掀起。 英气的姑娘面容上,怒气氤氲。 华阳稳稳把她扶下来,抬头可见,黑色匾额上,赤金色的几个字格外滚烫。 镇北侯府。 薛朝暮缓缓舒出一口气,轻轻闭上了眼。 这不是她的家。 她想回家。 一阵轮轴转动声音从街角传来,娇柔的声音紧随其后:“哟,这不是嫂嫂吗?今日嫂嫂也去了薛府?” 薛朝暮抬步往府里去:“那又怎么样?” “大哥哥恐怕不知此事吧?”萧湖茵盈盈笑着,跟在她身边。 “他知道了又能怎么样?”薛朝暮停下脚步,看一眼华阳,又扫萧湖茵一眼,“关你屁事。” 华阳心领神悟,横臂在前,薛朝暮往府中花园里闲逛去,萧湖茵的声音隔绝在身后,却没能再跟上来。 “程煦和!你给我等着!” 重回薛府,再见故人,她却换了一重身份,血亲就在眼前却不能相认,还要回到这狼潭虎穴里。 薛朝暮心里五味杂陈,但更多的是疑惑。 她从前最爱在清池边弹琵琶,她哥哥为此派人仔细检查过清池周边石头,绝不能有石面滑腻的。 可今日她在池边,原本不至于就那样跌进水里。 是她踩到了长青苔的石头。 她临行前想再去看个究竟,谁料池边已经被换成干爽的碎石,她踩到的那块石头,已经被人带走了。 谁会在那里放那种石头? 薛松的话又在她耳边打转,陆怀远那悲伤的眸也在她眼前,挥之不去。 各路思绪在她脑海中撞成一团,千丝万缕纠缠,事情轮廓若隐若现,可她就是摸不着其中要害。 薛朝暮觉得少了点什么,又漏了点什么,横竖想不起来。 苦思无果,困意又升腾,人往往执着追求一物,反而不可骤得。 薛朝暮深谙这个道理,既然如此,昨夜没睡好,索性回去睡觉。 她刚一迈进自己院子,一声阴鸷的冷笑就砸过来:“你还有脸回来?” “我为什么没脸回来?”薛朝暮看清陆省今日没带鞭子,上前一步,“这也是我的院子。” “谁准你出府去的?”陆省怒道,“还敢去薛府,要不是湖茵碰到你,你就打算这么糊弄过去?” “我好好的一个人,四肢健全,去哪里还需要先向你通禀?”薛朝暮抱臂靠在墙上,冷眼看着他,“你还是先管好自己的事,再来找我的晦气。” “你这是在同谁说话!”陆省声音陡然拔高。 “本来以为你只是双腿残了,没想你脑子也残了,院子里就你我两个人,你倒反问我和谁说话?”薛朝暮讥笑道,“莫不是你自己也觉得,自己动辄拿女人出气,实在算不上是个人?” 陆省扬手就要打她,但手臂举在半空中,才想起来鞭子没有带在身边。 他指着薛朝暮,面色阴冷,寒声道:“若是在这府上待不住,就滚回你江南老家去,我这里不多你这一个人!” 说完,陆省手推轮子,轮椅缓慢但平稳,转向离开。 程煦和最怕他发怒,更怕他让她离开,往日里他只要提到此处,她就要哭着喊着跪在他面前求他。 “等等!” 薛朝暮叫住他。 陆省轻蔑地偏过头,看薛朝暮一瘸一拐地跳到他身边:“现在才知道错?晚了!我告诉你,在这府里,我就是你的天,我要把你圈禁在这府上你” “扑通”一声。 院里花圃边的泥巴地上,霍然滚落了一个庞然大物,在松软湿润的泥泞里砸出一个坑。 陆省小臂撑地,把自己的脸从泥巴地里拔出来,眸子里的怒火简直要喷射而出:“程煦和!谁给你的胆子!” 薛朝暮揉着自己被震麻的腿,抬眼看向满头满脸泥巴的陆省,笑吟吟地转过身:“陆陆省,怎么被踹过一次了,还不长记性。” “程煦和!”陆省气急败坏,竟然像个小孩子一样,随手抓了一团泥土,猛地砸向薛朝暮。 薛朝暮侧身一躲,泥巴反而砸在了他轮椅上,薛朝暮低头惋惜道:“看看你,脾气这么急做什么?这是不是害人终害己?你是我的天?呵,你是什么东西,也配为我撑一片天地。” 薛朝暮抬腿把他轮椅也踹倒,迎上陆省杀气腾腾的目光,毫不畏缩:“今天你就给我记住,往后少在我面前耀武扬威,我就是和你拼个鱼死网破,也不任由你这种畜生羞辱!” “呸!”薛朝暮转身,啐了一口,“打女人的杂种,我看你一眼也嫌脏。” 第17章 雨夜幽谈 薛朝暮大摇大摆,走出了院门。 她有勇气两次踹翻陆省的轮椅,可这并不代表她愿意留在原地,等院子里的仆从来把她抓走关起来,落到陆省手里任由他处置。 能躲一时是一时,起码要等到华阳回府。 薛朝暮在薛府园子里逛了一圈又一圈,百无聊赖,追鸟看鱼,拔草掐花。 日落黄昏,薛朝暮嘴里叼着一根草叶子,靠在一处没人的墙角,和衣睡去。 等她再一睁眼,已经弦月当空,但今夜的月色并不清明,月亮隐在灰蒙蒙的层云之后,连风里都夹杂着沉闷,没得吹得人烦躁。 薛朝暮把草叶子随手丢掉,抱膝而坐,靠在墙边,望着天上的黑云出神。 要下雨了。 薛朝暮又低下头。 薛家嫡出的二小姐,竟然有一天沦落到这种境地。 华阳还没有回来。 她今夜又要随便找个角落里凑合了。 可大雨将至,她又能躲到哪里藏身呢? 陆怀远的院子倒是不错,屋檐能遮雨,还避风,院里种满翠绿的竹,等雨倾盆而落,到时还能观赏一番竹林雨景,别有一番风情。 但她是决意不会去的。 薛朝暮环顾一圈,找到一个看起来避风些的地方,继续缩在角落里。 她掀开衣袖,自己身上的伤痕又消退了一些,腿也不像前两天那么痛了。 伤痛能渐渐好起来,她的境遇也会渐渐好起来的吧? “陆怀远”薛朝暮不由自主呢喃道,“为什么要是陆怀远呢?” 为什么要是陆怀远来宣读圣旨呢? 为什么他明知有冤而不改,联名上书要置他家于死地呢? 静妃弄权,确实有罪,她虽然觉得讶异,但有罪当罚,她绝无二话。 可她哥哥从来没有贪污受贿,从没有买卖官职。 她父亲是为哥哥顶罪,才自裁于家中的。 如果没有这些事情,再过两个月。 她和陆怀远就要成亲了。 薛朝暮苦笑着,闭上双眼,身子往后仰过去,但猛地身子靠了个空。 她骤然撑地而起,墙的那一边也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她刚才靠的地方杂草丛生,拨开杂草,竟然有一个不小的狗洞。 “谁在那里?”薛朝暮警惕地后退一步,冷声询问。 “嗯。”对面人低低地应了一声,“是我。” 薛朝暮听清声音后,反倒卸下了防备,又坐到墙根边,嘲弄道:“哦,陆大人好兴致。” “睡不着。”陆怀远声音里隐隐带着醉意,有些哑,“出来赏月。” “赏月?”薛朝暮看了一眼天,乌云遮月,“月亮呢?” 陆怀远那边没了声音,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吞吞地回答:“月亮好像,不见了。” 薛朝暮冷不防笑出声:“不能喝酒记得少喝,免得哪天醉酒不防,不小心丢了性命,嫂嫂我可是会难过的。” “不会的。”陆怀远声音更小了些,“嫂嫂不要说谎。” “我为什么说谎?” “我死了,不会有人为我难过。就算有,那个人也不会是嫂嫂。” 薛朝暮侧了侧身:“这话怎么说?长嫂如母,我自问,不曾亏待陆大人。” 陆怀远却不回答了:“夜深了,嫂嫂为什么在这里?” “那都是陆大人事情办得妥帖啊。”薛朝暮道,“陆大人让人引走华阳,我坐车回府就和你的好四弟妹碰上面,她抓住机会,可不就要去陆省那里再告我一状?” 陆怀远沉默须臾:“大哥他,他平日里不会这样。” “畜生再怎么隐藏,也改不了本性。他在你们面前还能装个人样,在我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面前,那可不就原形毕露了。” 墙那边,陆怀远似乎站起身,低声和旁人说了些什么。 “你和谁说话?”薛朝暮皱眉道。 “没什么,一些小事。”陆怀远的声音明显清醒些,又是那般温和平静,谦恭受礼,但不让人觉得疏远。 薛朝暮刚要再开口,突然耳畔冬雷滚滚,天空炸出一道蜿蜒的紫色闪电。 一颗豆大的雨珠应声而落,打在薛朝暮额头上。 她抬手擦去水珠,又是一颗雨珠落在她手背。 她刚想离开,又回头看一眼青黑色的墙。 她的影子落在墙上,墙的另一侧,她看不见的地方,也有一道影静静铺在地上,似乎在等待。 薛朝暮张了张唇,没出声,转身准备离开,身后另有一道声音追上来:“嫂嫂,往右直走有一座亭子,可以避雨。” “然后呢?”薛朝暮明知故问。 “我有事找嫂嫂商议。” 雨珠像断了线的珍珠,铺天盖地砸下来。 薛朝暮跑到亭子里的时候,身上已经浇湿了大半,她拨开贴在脸上的鬓发,不远处,陆怀远正不疾不徐走在雨中,暴雨如注,砸落在他身上。 他的影子落在脚边水面上,被雨珠砸得破碎模糊。 迎风而行,水珠从他下颌滑落,可他脚步轻缓,仿佛不忍脚踩积水,惊破夜的静谧。 这人莫不是疯了。 薛朝暮凝望着他,锁紧了眉头。 陆怀远走进亭子的时候,整个人已经被暴雨浇得透彻,雨中潮湿混着园中花香,旷心怡神。 薛朝暮敏锐地捕捉到他身上的酒气。 “喝了多少?”薛朝暮坐在亭中石凳上,“一路淋雨过来,酒气还那么重。” 陆怀远抬袖凑到鼻边,浓重的酒味钻进他鼻腔,他往后退了两步,站到亭子边缘:“怀远失礼了,嫂嫂不要见怪。” “说吧。”薛朝暮撑着脸瞧他,“什么事儿?” 陆怀远理了理垂着水的袖袍:“要和嫂嫂谈一笔生意。” “生意?” 薛朝暮盯着他鼻尖滑落的水珠,有一两滴落在他薄唇上,渗进无边春色里,滑进薛朝暮思绪的空隙里,她又想起下午陆怀远破碎的情绪,那双眼,那个人,站在艳阳树影下,却无端生出悲凉。 薛朝暮把目光挪开,莫名有些心燥,望向亭外如注的暴雨,沉默一会儿,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丢给陆怀远:“昨天谈生意,今天又谈生意,陆大人也不嫌累得慌。” 陆怀远手里握着帕子,颔首微笑示礼。他把帕子展开,没先擦去自己脸上的狼狈,反而先轻轻拾起腰间青玉,仔细擦了个干净。 “这么宝贝这块玉?”薛朝暮挑眉瞧他,“房太傅三朝重臣,当年也是跟着太祖皇帝征战四方,运筹帷幄,平定天下的厉害人物,如今虽然只挂了一些闲职虚衔,那也只是为着老人家年纪大了,怕过劳伤身。但是若论及手中权朝中名,天下无出其右,他给的东西自然是稀世珍宝。” “太傅在朝中几十年,手下贤才名流数不胜数,但迟迟不肯招揽门生,行事谨慎,忠君悯政。”薛朝暮说着,又白他一眼,话里含着挤兑,“怎么就收了你这么个徒弟。” 第18章 笑里藏刀 陆怀远动作很轻,将玉佩收入怀中,没擦脸上的雨水:“我才疏学浅,年少不知事,愧对师门,辱没了老师名声。” “太傅如今年过古稀,德高望重,就连陛下都对老太傅敬重有加。放眼朝野,能有资格称太傅一声老师的,不过你和刑部侍郎邓遥两人,足以见陆大人胆识过人,自有过人之处啊。” 薛朝暮挤兑得不过瘾,手指轻轻敲着石桌,好整以暇瞧着他:“只是陆大人这样得太傅珍重喜爱,外放几年官绩考核年年优良,早该平步青云,怎么入仕五年,才只是五品郎中,若不是薛家案子闹得大,太傅临时点你去协查寻证,只怕陆大人的官位还够不上这么大的案子吧?” “是。”陆怀远将帕子叠放整齐,放到石桌上,又退回到亭子石阶边,轻轻笑着,“所以说辱没师门,惭愧之至。” “但陆大人有本事,能耐大,硬生生从协查混到了主查,在薛案中横刀立马,杀伐果决,薛家倒台,陆大人就是大功一件,怎么如今还不见晋升的旨意下来呢?” 薛朝暮自顾自说着,她将帕子绕在手指上打转,帕子上沾染些酒气,还有清雅的墨香。 “陛下自有定夺,为臣者,做好分内之事足矣。”陆怀远应答道。 “太傅这次倒是不急着给爱徒铺路了?”薛朝暮目光悄无声息凌厉起来。 朝中官员这么多,刑部还能缺个查案子的人? 何至于就让陆怀远一个管礼制的去摸刑部的案子,这手未免伸得太长,摆明了是太傅放手让陆怀远在薛案上立功扬名,找个由头把他提拔上去。 只是一个月过去了,陆怀远的官职未动,除了些金银赏赐和口头嘉奖,宫里硬是没点别的意思透露出来。 陆怀远闻言沉默了一会儿,倏地笑出声,意味深长地瞧着薛朝暮:“官居高位也是臣子,陛下才是天下之主,圣意不是我等能揣测的。薛家落罪,陛下不也还是力排众议,留了薛大人在朝为官吗?我官位动与不动,并不稀奇。” 他又把话绕回薛家上面,薛朝暮活动活动脖颈,不和他再绕弯子:“先说什么生意吧,答不答应要看我心情了。” 放王掌柜离去,不过是放长线钓大鱼,主动权在她手里,此时她可以稳坐钓鱼台。 陆怀远想要再从中探寻些消息,那就要看她赏不赏他这个脸面了。 遑论什么生意不生意,事成与不成,全在她一念之间而已。 陆怀远却笑道:“此事嫂嫂一定有兴趣。” “陆大人这话有意思。”薛朝暮直了直身子,“我一个深闺妇人,平素喜欢的不过是胭脂钗环俗物,陆大人那里,能有什么我感兴趣的事情。” 疾风狂卷,树梢叶被吹落,又被骤雨踩进泥泞。 雨幕如瀑,陆怀远唇边笑意悄悄淡去,他仰头看一眼天空,明月不见,乌云当空。 “王掌柜死了。” 轻轻的字眼随风卷入无边黑暗,薛朝暮陡然站起来。 “你说什么!” 陆怀远凝望着薛朝暮的惊容,耐心地讲:“我让区明暗中看着他,昨晚他醒来就回家去,白日里照旧去了铺子,没见什么人,对夜里的被劫只字不提。就在今晚入夜前,他府邸莫名起了一把大火,暴雨之前有狂风,风助火势,不等潜火兵来救,整个府邸就烧干净了”。 “无一人生还。” “潜火队都来不及救?”薛朝暮稍作思索,冷笑道,“潜火队训练有素,这火起得蹊跷,就算风助火势,也未免烧得太快了吧。” 陆怀远轻轻嗯了一声:“更像是起火时,有人借灭火之名纵火,是吗?” “陆大人。”薛朝暮突然叫他,“如你所说,起火之时,区明也在附近吧?” 她言外之意,再明显不过。 陆怀远遣人纵火,于情于理都说得通。 王掌柜一死,死无对证。 诬陷薛家的人,大可高枕无忧。 “不是我。”陆怀远旋即一笑,对她的猜忌并不意外,“嫂嫂若听我说完做的是什么生意,就不会疑心是我了。” 薛朝暮扬首不语,静听他讲。 亭檐雨摇晃着扑在陆怀远后背,月白色的长衫已经被雨浸成墨色。 经寒冬的风一吹,薛朝暮看着,都替他觉得冷。 陆怀远神色依旧,似乎不识冷暖:“王掌柜死了,但是区明从他旧府奴仆口中打听到,他在检举薛彻之前,和户部主事贺纯过从甚密。” “户部掌土地户口,财政赋税,他一个商人和户部官员来往,并不稀奇。” “确实如此。”陆怀远道,“可这贺纯,并不是科考入仕,他三年前,走了废静妃薛氏的门路才谋得官职,自己能力倒是也不差,如今才能混到户部做主事。” 陆怀远说着,便停了。 但薛朝暮不消他继续说下去,心中就清明了七八分。 王掌柜若是想办妥自己的户籍文书,交好的贺纯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但贺纯是静妃手下的人,为什么会帮诬陷静妃娘家的商人办事? 退一步讲,贺纯又怎么会眼睁睁看着王掌柜推倒自己的靠山? 要么,是王掌柜手里捏了贺纯手中的把柄。 不然,只能是贺纯指使王掌柜诬陷薛彻,帮他改头换面,也不过是为他自己遮掩。 陆怀远继续说:“贺纯既然受静妃恩惠,何故反咬一口,推薛家入水?静妃倒了,他的遮阴树就断了,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你威胁我?”薛朝暮扬手把帕子摔到陆怀远脸上,“陆大人不是一直装得温良和顺吗?这就把自己的爪牙露出来了?” 王掌柜没死,她就能顺藤摸瓜查下去。 往后就算牵扯到官场中人,等那时,她和薛彻关系定会有所缓和,大可以把这些实证交给薛彻。 白纸黑字呈上朝堂,就算有房太傅保着陆怀远,他身为主查,也难辞其咎。 但如今,薛彻还沉浸在亡妻之痛,她进薛家门都难,王掌柜一死,贺纯被牵扯出来,她想再继续查下去,能倚靠的—— 只有眼前这个眉眼温顺,爪牙锋利的笑面虎。 “我没有威胁嫂嫂,这是在同嫂嫂商量。”陆怀远把帕子捡起来,掸去上面的尘土,“生意不做也不要紧,往后如何,都在嫂嫂一念之间。” 不做? 言辞恳切,滴水不漏。 但这真是薛朝暮能做得了主,说不做就不做的? 笑里藏刀,绵里带针。 陆怀远微笑颔首,负手而立,刀枪不入。 短短一夕间,有求于人的竟然变成了她,而陆怀远稳立高台,推她在泥沼里挣扎,现在又笑着向她伸出手,要拉她一把。 藏锋刀落在她脖颈,这哪是生意,由得了她? “好啊。”薛朝暮反而笑了,“自家人说什么生意不生意的,不过站在一条船上,有些话还是要先问清楚,倘若一朝船覆,陆大人有太傅保着,我一深闺妇人,恐怕要万劫不复了。” 这买卖倒也做得。 同在一条船上,他若有所行动,祸害薛家,她也能提前防备。 陆怀远也笑:“嫂嫂请讲。” “陆大人,往前是阳庄大道,前途无量。可你为什么又遽然回首,非要在阴沟里载舟,翻薛家这桩污糟的案子呢?” 第19章 来者不拒 “那你呢?”陆怀远倏地抬起头,“嫂嫂又为何执着薛家案?” 薛朝暮走向他,陆怀远随她脚步往后退,直被她逼到亭外檐下。 “我?我和薛夫人情意重,看不得她夫家受冤,自然是要一查到底。陆大人呢,陆大人该不会说和薛大人情同手足,不忍手足蒙尘?” 陆怀远擦净的脸上又落了水,雨水顺着他鼻梁下颌划出弧度,野云将雨渡微月,他那双眼隐在夜色里,整个人都蒙上雾里看花的朦胧。 “我本将心向明月啊。”陆怀远垂着眸,似乎微微叹了口气,又笑起来,一双眼睛温柔深深,注视薛朝暮:“没什么,噩梦做多了,求个心安。” “陆大人诚意不够啊。”薛朝暮将他逼进雨中,“都拴在一条绳上了,还是不坦诚相待。” 陆怀远任凭风雨扑面:“嫂嫂不也信口拈谎吗?” “何出此言呢?”薛朝暮注视他,觉得像是注视一汪深不见底的幽潭。 “我虽然外放四年,人不在府中,但府中事还是知晓一二的。” 他自然知道,她与薛家夫人,绝无往来。 “好啊,陆大人手眼通天,我小瞧了。”薛朝暮拍掌笑着退回来,陆怀远也随之退入亭内,“说吧,生意怎么做?” “劳烦嫂嫂修书一封,送到江南娘家,托程伯父在南边寻一寻薛彻身边陈秦的下落,要是找到了,把人扣下来,我自有用处。”陆怀远沉思片刻,“动静不要闹大,免得有人杀人灭口。再有。” 陆怀远停住话,望她一笑,又道,“我想听听嫂嫂的打算。” 薛朝暮又坐回石凳上,这会儿被风一吹倒觉得冷了,胡乱搓热手:“我?我要做的简单,王掌柜一死他那些铺子就又要卖,与其被别人稀里糊涂买去,倒不如给我,明日都改了招牌,易名姓程吧。” 她身上发寒,咳嗽一阵,继续道:“陆大人听完了,不做些什么表示?送点钱给我买铺子?” 陆怀远望向远处,往左挪了一步:“嫂嫂不缺钱。” “花自己的钱哪有花旁人的舒坦?”薛朝暮手搓热,风吹过一阵,歇了下去,倒不觉得那么冷了。 “我只有每月俸禄,嫂嫂不要打趣。” “你没钱,你二哥陆修承袭镇北侯爵位,又手握兵权坐镇边陲,他也没钱?” “他。”陆怀远像是被人揭了什么短板,神色稍变,道,“他比我还穷。” 薛朝暮嗤笑出声。 合着一个个吃朝中俸禄的都哭穷,那这黔首黎民还过不过日子了? “我帮陆大人写信,陆大人做些什么呢?” “我为嫂嫂行官场,污泥浊重,嫂嫂勿染罗裙。” 薛朝暮却摇头,似笑非笑:“贺纯的事情八字没一撇,说点我眼下就能得的好处。” 陆怀远手指西南,正是她院子方向:“雨夜风寒,嫂嫂可以安心回去,大哥已经消了气歇下了。” 薛朝暮恍然想起,他在墙那边时,似乎派身边人去做了什么事。 竟是帮她劝回陆省,让她可以清梦安眠? 时候不早,雨声渐歇,薛朝暮也不再久留,提步往外走:“桐木明天也要送我院里,不然这信我就不写了。” 她闯入空旷月色,一时间身后的冷风灌上来,她想起什么,回头去看。 陆怀远站在亭中风口上,夜风掀得他衣袍猎猎作响。 而她方才坐的石凳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了一片枯叶。 陆怀远弯腰向她送了一礼,转身消失在回廊尽头。 他一走,那片枯叶骤然被风卷起,飘飘然飞进细雨中。 原来,风如拔山努,从未止歇。 只是陆怀远一声不吭挡在风口,默不作声地为她阻开了所有的寒风。 她回到院子时,院子里奴仆都歇了,她摸黑回到自己房里,换下湿冷的衣服,刚要卧枕而眠,眼睛突然扫到桌面上放着一方干净的帕子。 帕子样式简单,干净素洁,只有几片苍绿的竹叶修在上面,和她今日带在身上的迥然不同。 不像是闺中姑娘的物件。 薛朝暮看了两眼,记不起自己什么时候用过这帕子,就又丢回桌上,抱被安睡了。 第二日醒来时,日上三竿,雨后天晴,阳光穿破层云落在她床榻边。 她长长伸了个懒腰,一睁眼,华阳就坐在房中闭目养神。 听她醒过来,给她扔了一件衣裳:“真能睡,马上就要传午饭了。” 薛朝暮揉着眼睛摸索下床,睡意没全醒,衣服穿了一半,死活找不到另一只的袖子。 华阳皱着眉走过来,拽着她的手臂塞进衣袖里:“我听说你昨天把陆省踢到了泥巴地里?” “对啊。”薛朝暮坦然道,“他出言不逊,我帮他清醒清醒。” “嗯。”华阳让小丫头送上热水,给她递过帕子拭脸,“早这么做,你还会落得这一身伤?” 薛朝暮没接帕子,手舀了一抔水,低头泼在脸上,瞬间清醒许多:“我之前逆来顺受?” “何止。”华阳哼一声,“上赶着跪到他跟前求他息怒,任打任骂,忘了?” 薛朝暮用帕子擦净水,摇头道:“忘了,你也忘了吧,以后他休想碰我一指头了。” 她说着往院子里看一眼:“有人送东西来吗?” “有。”华阳用下巴指了指廊下,“陆怀远一大早就让人送了一堆木头过来。怎么,和陆省过不下去了,要自立门户?这点木头不够吧?” 薛朝暮笑而不语,她拉着华阳的手在桌前坐下,午膳已经摆好,她夹了一筷子鱼肉,挑干净刺,送到她碗里:“尝尝。” 华阳神色古怪,没动筷子:“又要我干什么?直说,别搞这些弯弯绕绕。” “求人办事要有求人的样子,这两天跟着我跑也辛苦了,先吃饭。” 华阳夹起鱼肉送入口,目光落在桌角:“陆怀远的帕子你还没还给他?” “什么帕子?”薛朝暮正啃着肘子,含糊不清道,“那是陆怀远的?怎么跑到我房里的,我昨天晚上回来才看见。” 华阳指着上面的竹叶:“府里只有陆怀远用竹叶纹饰,那天你摸过陆省的脏衣服,他给你递了这个擦手。” 似乎确实有这回事儿,不过她当时倒没看是谁递来的,擦完也随手丢了。 想来是院里丫头见帕子掉在地上,洗净了又给她送过来。 薛朝暮啃下最后一块肘子肉:“回头一块送去吧,他也不缺这玩意儿。” 她净过手,盘膝坐在榻上,握住华阳的手,笑容可掬:“劳烦姐姐替我再走一趟。” 华阳一听姐姐二字,顿时起一身鸡皮疙瘩:“好好说话!” 薛朝暮摊开手嘻笑着:“那我就直说了。” “快说!” “替我把王掌柜手下所有的铺子都买下来,不拘什么价钱,一个都不能被别人争了去。” “好办,梁生就能办妥。然后呢?” “然后,放出消息,原先的伙计,只要愿意留在铺子里的,都给双倍月钱,来者不拒。” 第20章 有形无骨 “嗯,那梁生对外就是这么说的。” 区明站在书桌边,对陆怀远感叹道,“大夫人真是有钱啊,几十个铺面,说买就买,但是给原来的伙计双倍钱,这是要做什么?” 陆怀远继续扼袖沾墨,没接话。 另有一位白衣随从接过话:“夫人在钓鱼。” “钓什么鱼?想从伙计嘴里套话?”区明抓一把头发,还是不明白,“咱们不是知道跟贺纯有关系了吗?” 白衣随从叹口气:“明天我去买点核桃来。” 区明一脸茫然:“又跟核桃有什么关系?大夫人爱吃核桃?” 陆怀远终于听不下去了,他停笔,也看着区明,无声叹息道:“不是给大夫人的。给你吃,补补脑子,今年也十七了,云销十七岁的时候已经不会问这种问题了。” 陆怀远起身走到窗边,抬头看着满院翠竹:“云销。” 白衣随从立刻应道:“属下在。” “华阳去了哪?” “昨日午饭之后出了府,一直隐在胭脂铺附近。” “盯着她。”陆怀远眸色清冷。 云销应了一声,区明又跳上来挠头问:“公子怎么不让我去?我在府上一刻也闲不住,闷得无趣。” 陆怀远伸手把区明揉乱的头发理顺,温声道:“什么时候打得过华阳了,我就让你去。” 区明一下子蔫了,垂头丧气地蹲到门口去了。 陆怀远背过身去,望着窗外出神,突然问:“大夫人在做什么?” “这个我知道!”区明又来了精神,跳进房里,“大夫人昨天下午就把送去的木头抱进房里,又要了刀和斧头,就再也没出门了。” 陆怀远眉心微动。 木头,刀 斧头? 云销已经出门盯梢去,区明见四下无人,忍不住又凑上来。 “公子,你,你你砍了太傅院子里的桐树,真没事吗?我可听说太傅把那树当宝贝,亲自浇水施肥,准备当传家宝留给他孙子呢。” 陆怀远左眼皮跳了跳,想起老师手里那一根又重又长的戒尺,忽然觉得手掌烫得发烧,他装模作样地咳了几声。 “帮我告假几日,我染了风寒,这几天就不见外客了。” 他走回书桌前,盯着桌面想了半晌,又添了一句,“太傅要是让人叫我去,你就说我病得起不来床,病好了再去告罪。” 病好了,太傅就有别的事要忙了,就顾不上这档子私事了。 区明缩在一边偷偷笑着,任凭公子素日风轻云淡,宠辱不惊,一看到太傅手中那根戒尺,还是怕得厉害:“那但是他要是把戒尺也带进来了。” 区明立刻捂住自己的脑袋,一阵点头如小鸡啄米:“公子挨了打,我也跑不掉,我明白我明白,我一定把邓大人身上摸个干净再让他进来!” 区明闪到房门外,往里又探出半个脑袋,嘟囔道:“公子你越来越小气了,云销说你这样是娶不到妻的!” 说完,区明飞一般窜走了,陆怀远看着他飞影闪过,笔杆子戳在桌子上,低头写了几个字,又突然停下笔。 娶妻。 他自嘲地笑了笑,摇摇头,又继续在未书完的信纸上落笔。 “兄如归,弟甚念之。” 正月将过,京城最后一场冬雨堪堪落幕,但朔北烈风却半点也没有停歇的意思。 将士戍边,严寒霜冻退不去他们满腔热血,好男儿守疆卫土,誓杀贼寇。刀枪无眼,就算被捅穿几个血窟窿,棉布裹了伤也还是披甲上阵,为保家国,不退半步,浴血奋战。 但再豪情壮志的男儿郎,也是要吃饭的。 饿着肚子拉不开弩箭长弓,打不走北地铁骑,只会在北地飞雪黄沙中,消磨去将士们拳拳报国热血。 京城里宴席不断,京官们高高兴兴捧着俸禄回家去了,但戍边的将士们眼看就要绝粮了。 去年的军饷还拖欠着,他想尽办法凑了些送去北边,也顶不了多少日子。 今年正月眼看就要过完,户部一点也没有发军饷的意思。 既然如此,镇北侯陆修,他嫡亲二哥,可就要替他手下苦守边陲的将士们,回京来好好翻一翻这笔烂账了! 风和日丽的下午,陆府西南角的一间小院,突然传出一阵惊骇狂笑。 薛朝暮怀里抱着一把古琴,用衣袖擦了又擦,一脚踹开了房门。 古琴用料讲究,别的都好说,就是这上好的桐木难找。 所幸陆怀远送来的实非凡品,比她之前在薛家用的还好上不少,给她省了不少事情。 这几天她几乎没合眼,在这把古琴上倾尽了心血,终于让她赶着时间,在婕妤生辰前,做出了这把琴。 她们薛家喜好清雅,到他们这一辈兄妹几个都擅音律,通乐曲。 薛彻吹箫,薛晚秋抚琴,她弹琵琶,薛道安则擅长袖舞。 她从前几年开始,就开始瞧不上市面上卖的乐器,自己摸索着制作之法,先是给自己做了把琵琶,又给薛彻送了萧。 原本正要给三妹再送古琴,还没开始做,薛家就落罪遭难了。 她三妹薛晚秋性子是万里挑一的和顺温良,体贴细致,上敬长辈,下爱子侄,名声是一等一的贤良。 薛彻生怕她以后嫁人受欺负,在京城放眼挑了好几年,终于找到了一个冷门宗室的嫡次子。 她们家的姑娘,从先帝开始,就是要与王室结亲的。 皇妃王妃郡王妃,在她家数不胜数,只有她是个例外。 她出生百日,前任镇北侯陆明堂平定东南蛮夷,战功赫赫,但他回京求到御前,不要封赏功名,而是为自己嫡出三子陆怀远求了一门亲事。 薛朝暮和陆怀远的亲事,就是那个时候定下的。 如此,她就成了家里唯一一个不用嫁入皇室的姑娘,陆家是将门世家,没有那么些规矩,她自幼也就不必像别的姐妹那样,日复一日学繁杂规矩礼节。 反而养得她性子恣意洒脱,父亲宠她,兄长怜她,姐妹们喜欢她,她在薛家的时候,就是要星辰月亮,老父亲也能真搬着梯子去哄她。 薛彻给三妹找的夫婿,性子谦逊温和,又和三妹情投意合,本是天赐的良缘。 只可惜一朝薛家跌入泥沼,皇上念及她父亲多年劳苦功高,又惦记她家与皇室世代姻亲,一道圣旨,把她三妹召进宫里,封为婕妤,以示恩宠。 棒打鸳鸯,强拆姻缘。 但那是陛下,就算薛彻不愿意,三妹不愿意,那位爱慕三妹的公子也不愿意,谁又能敢说些什么呢? 薛朝暮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陆怀远院门口,她抬头一看,门上匾额书着“竹轩”二字。 字规整不失狂放意,清秀又添凌乱美。 若说字如其人,那这幅字必然是陆怀远亲笔所题。 薛朝暮又看一眼,才迈进院门。 青竹苍翠欲滴,中间一条石子路躲在竹影下,蜿蜒向前。 她唤了几声,院里没人。 往左是陆怀远卧房,往右能绕去陆怀远书房。 薛朝暮小心抱着琴,大步迈进右边竹门。 墨香扑鼻而来,正对门的墙壁上挂着一幅画,一棵孤竹陷在污泥,四面群山包围,天空乌云蔽日。 薛朝暮拧起眉。 文官书房里挂些画作倒也常见,她哥哥房里就挂着一幅飞雪图,乃是名家所作,重金难求。 眼前这幅画,虽然色调和谐,翠竹栩栩如生,却少点意思,意象也不好,说看画可以,但谈不上赏。 画龙未点睛,有形而无骨。 她把琴放在书桌上,刚要离开,眼睛不经意间一瞥,骤然停下脚步。 第23章 倒打一耙 躁动的院子一时间又静下来。 “劳烦哪位,抬抬脚,去给我拿点账本来看看?” 她面如春风,但自有一种威慑压在院子里,震得众人不敢回答,更不敢起身。 半晌,才有一个小厮踉跄爬起来,跌跌撞撞地闯进一间房,不消片刻,抱了一叠册子,捧到薛朝暮面前。 薛朝暮翻看几页,翻手把账簿摔在地上:“怎么?刚才教训不够?还敢来糊弄我。” 小厮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摇头颤声道:“不不不是的夫人,咱们府里的账都是四夫人在管,小的就是想拿,也拿不来的!” “我问你,府里谁当家?” “是三公子!” “三公子娶妻了吗?” “没没有,薛家二姑娘上个月溺亡了,三公子原本的亲事也作废了” “陆家嫡支只有三位公子,二公子远在边疆戍守,三公子尚未娶妻,天下万事讲究个章法,如今长媳在府上,我要查账,旁支来的人,有资格拦我吗?” 府中事是萧湖茵在管,府中账自然也在她手里。 这两日她忙得晕头转向,自顾不暇,没腾出手去料理萧湖茵,她反而蹬鼻子上脸,攒着劲儿地来找麻烦。 “姑娘再走一趟,带他去账房。”薛朝暮微笑看向华阳,“我看看,到底是谁想逆势而为,这个账,我今天查定了!” 陆怀远当着她的面哭穷,陆府常年无修葺,花园里都能被刨出狗洞来,萧湖茵自己却能穿金戴银,珠玉满头。 这账目之上,必有蹊跷。 账房里的管事是阿桑的父亲,萧湖茵的心腹。 听说儿子被打出来,他就觉得大夫人院里这把火要烧到他这里来,台上的账簿要多少有多少,都是他精心做出的假账。 但他自己另有一份真账簿,留给自己保命,连萧湖茵都不知道有这本账。 只要把这本真账藏好,任凭大夫人再怎么查,都道不出个所以然。 他刚要转身往屋里藏,就撞上一张结实的胸膛,他惊恐地把账本往身后藏。 区明从房檐上跳下来,伸手抽走他背后的账本,嘻嘻笑道:“先生往哪里去啊。” 华阳带着那小厮回来的时候,院子里碎瓷片已经被清扫干净。 她迈进院门,身后除了小厮,还跟着气喘吁吁的梁生。 薛朝暮笑着给他们指了座,搬来一张桌子:“梁管事来了,我可等了好久呢。” 梁生点头哈腰,气还没喘匀:“夫,夫人下次,随便差遣个去铺子里,我听着信儿就来,不必不必劳烦华阳姑娘专程走一遭,太折煞我了。” 做生意她不精通,查账她自然也是只知皮毛,人贵在有自知之明。 薛朝暮查不出账本里的弯弯绕绕,就索性让华阳去把梁生也拎进府。 梁生坐在廊下阴影里,分明晒不到太阳,但是他两鬓汗如雨下,算盘拨打声不轻不重砸在院内人心头,个个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 薛朝暮歪在石柱上闭目假寐,不多时,就有娇斥声撕破院子的静谧。 萧湖茵提着裙子踏进来:“程煦和!你竟然打我的人!” 薛朝暮眼也不睁:“我院子里的人几时成了你的了?弟妹言外之意,就是你蓄意安插眼线在我这里?你一口一个大哥哥叫得亲热,不知道这事你那位哥哥知晓不知晓啊?” “商门贱户!”萧湖茵指着她,骂道,“你也敢和我作对!查我的账,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那贱骨头有没有三两重!” 梁生合上账簿,站起身,擦了一把冷汗,才敢上前:“夫人,这账目没问题。” 萧湖茵尚且不知道还另有一本真账,讥笑道:“嫂嫂没道理地怀疑我,诬陷我的名声,我可要到伯母那里说个明白!” “什么说明白!你们又在闹什么!” 话音方落,陆怀远就推着陆省缓缓走进来,他似乎早知道薛朝暮坐在哪里,进门便朝她拱手行了一礼。 薛朝暮侧过身,冲着来人冷笑道:“真热闹啊,我这小院还能容得下你们两尊神?” 陆省瞪着她:“你少拿腔作调,阴阳怪气!” 萧湖茵见势就扑在了陆省身边,委屈地哭喊:“大哥哥!嫂嫂容不下我,要找个由头,把我赶出去!”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薛朝暮笑着问满院奴仆,“我说过这话吗?” 满院人不敢应答,只有一道清脆的女声响起,月云脸上还挂着泪痕:“夫人没说过这话!” “哪有你说话的份!”萧湖茵恶狠狠瞪过来,“她就是这个意思,要用账诬陷我,毁了我的清白!” 萧湖茵说完又哭喊着抓住陆省的衣角,陆省皱了皱眉,但也没推开她,只是沉着一张脸瞪着薛朝暮。 他如同朔北乌云卷风,骤雨翻墨,难掩凌厉。 而他身后,陆怀远笑容浅淡,静静注视着薛朝暮,像是驱散严寒、破出层云的煦日,虽不做声,自有莹润。 梁生像是听不下去了,斜眼瞧萧湖茵:“这位夫人,你不要心急,我话还没说完。你自己做了亏心事,攀诬我家夫人做什么?” “账是没问题,这是府上私账,记的都是陆家银钱来往开支,条陈清晰,滴水不漏,我查起来也省力。账上所写,陆家每月俸禄米粮,一半进了府里,一半被送去青宁巷萧府,萧府不正是夫人娘家?你还叫冤叫苦,真是诛心之论!” “你胡说!”萧湖茵厉声喊道,“我看过柜台上的账,分明不是这样的!” 门外的区明突然笑出声,像是小孩子恶作剧得逞。 陆怀远回头警示地望他一眼,他立刻就闭紧嘴。 陆省眉头锁得更深,薛朝暮用目光询问华阳,华阳向她点头,算是默认。 是区明先一步去,搜出了真账本,送到华阳手里。 陆省沉着脸,又让人找了府上信得过的账房先生来查验,众人看过都是脸色微骇,和梁生所答如出一辙。 事已至此,有罪当罚,白纸黑字写在这里,萧湖茵怎么都赖不掉。 院里静了半晌,陆省突然看向梁生,梁生被盯得浑身汗毛倒立,忍不住往华阳身后缩。 “你说什么?你家夫人?劣狗配贱主,哪来的不懂规矩的东西,来人!把他赶出去!” 第24章 红颜薄命 “谁敢!” 薛朝暮遽然起身,一双杏眸如灌烈风暴雨,“陆省,你要是不怕闹大,咱们就把这账簿丢到公堂之上,她贪的是你陆家米粮,受苦受冻的不是我,腐烂乌糟的是你陆家的根基!事到如今你还敢瞎了眼袒护她?你这样的也配做陆家的子孙!” 陆家老侯爷当年威震西北,单枪匹马闯入敌营,连斩七名敌将,身中数刀而剑不休,硬生生为自己的将士们在困境中杀出一条血路。 袭爵的镇北侯陆修年少成名,手握长枪,剑指漠南,一将守关,打到北地铁骑仓皇逃窜,缩在大漠山脚,三年不敢越线一步。 陆怀远——虽说也是个心术不正的混账! 但他进士及第,太傅重臣收他做关门弟子,三入辰阳政绩卓越,十六岁的探花郎,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 除去他在薛家干的一档子混账事,陆家满门忠烈,壮士热血难凉,何至于就生下陆省这样下三滥的后辈! 陆省眸底一沉:“你在教训我?” 萧湖茵见状,以为是陆省有心袒护他,提着裙子就要站起来,有陆省护住她,就算老夫人要罚她,也会酌情减轻。 可她膝盖才离地,腿上一软,又惊恐地跌在地上。 “跪下!” 陆省挥掌把她掀开,“她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又做了什么好事?母亲放权给你,府中事都在你手上过,你就是这样报答母亲的!” 萧湖茵在府里横行霸道惯了,从来都没听过这样的斥责。 陆省近在咫尺,他虽然被困顿在轮椅之上,却像一头随时都会破笼而出的野狼,幽深的目光凝视着她,她想张口辩驳,但话和哭腔都卡在喉咙里,怎么都发不出声音。 “把四夫人和那一团乌糟账送到母亲那里,把四弟也叫去,以后我这院子,你再也别进一步,别脏了我的地,更脏了我的眼。” 萧湖茵再也忍不住,跪在地上哭出声:“大哥!不能叫子珍,他他他会休” 她伸手想去拉陆省的袍角,再想哭喊什么,区明已经走上来,捂住她的嘴,连拖带拽把她带出院门。 “真是精彩。”薛朝暮拍掌笑着,一语双关,“好一个大义灭亲啊,你们陆家人可真是铁骨铮铮吗,刚正不阿啊。” “发什么疯!不是你查的账要严惩她的吗!” 陆省目光又落在梁生身上,梁生露出半个头,喉咙里呜咽着声音,总觉得轮椅上这个人,只要抬抬手,就能轻易取了他的命。 “让你的狗滚出去,我这院门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来的。” 薛朝暮岿然不动,反唇讥笑:“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你自己身边喜欢养疯狗,如今疯狗咬了你自己,看我身边的人当然也不顺眼。行了,梁生,大公子被狗咬了心情不好,你别跟他一般见识,就先回去吧,今日谢礼我回头让人送去店里。” “不敢不敢”梁生哪还敢久留,薛朝暮话还没说完,就一骨碌起身,如释重负地逃之夭夭了。 “怎么?”薛朝暮望向陆怀远,“三公子来得倒是勤快,今天又有书信?” 陆怀远抽出袖中书信,朝她笑:“嫂嫂果真聪慧。二哥传信回京,近日要返京了。” “哦?”薛朝暮惊诧道。 陆修驻守边疆,从来不轻易回京,他骤然离守,若非军中有什么变动? 陆省闻言神色略变,他和陆怀远低语几句,刚要离开,想到什么,又停下,侧头深深瞧着薛朝暮。 “你既然决意处置萧氏,就要挑起府中家务的本事。你是我的正妻,府中长媳,往后在内是家中主母,在外是我陆府的脸面,若是有人敢给你使绊子,坏我陆家名声,我决不轻饶。” 他转头望向前处,话中藏意:“但若是你自甘下贱,放着正头夫人不做,非要滚在烂泥潭子里。程煦和,我残命一条,你惹怒了我,这辈子也别想从我手底下逃出去!我要你生不如死。” 二月伊始,自从那日闹剧结束,薛朝暮倒是再也没见陆省,也不曾瞧见过陆怀远。 院子里人一改前态,敬她又怕她,生怕一个不小心,惹怒夫人,也被华阳姑娘给折断了手臂。 萧湖茵那日之后被关在祠堂里,管家权自然是不用再肖想。 薛朝暮听说那日甚少露面的四公子也被请去老夫人院子里,手里攥着几沓账本,怒极之下,提笔就要写休书。 还是萧家几次上门认错,好说歹说,又补上了银钱,休书总算是没写,但萧湖茵被扔在祠堂里,半个月都没能出来。 反观薛朝暮这半个月可就太舒坦了。 煦和姑娘的父母考虑周全,给女儿陪嫁来的人都是一等一地能干,梁生为人奉承,但在心算和生意上可以说得上是个奇才。 府中事物有月云打理,梁生协助,华阳监审,她只需要时不时点个头,旁的一概不用管。 没有了萧湖茵这个大蛀虫,陆府虽说算不上富裕,但起码也不用为银子发愁。 剩下些闲钱,除了给宫里送贺礼,薛朝暮还省下一笔修了修院子,种花栽树,不消多少日子,陆府上下焕然一新,就连久不出门的老夫人也对她多有赞扬。 薛朝暮逗着小雀,随口问月云:“万寿节贺礼备好了吗?” “已经送到三公子院子里了。” 月云记性好,人也知道变通,最近跟着梁生华阳学得刚柔并济,已经渐渐能独当一面。 “给皇上送礼和给婕妤送礼不一样,别出心裁固然重要,但更要真金白银送进宫里,你再去仔细查一查,千万不能有什么疏漏。” 她正事还没办,想要留在京城,陆家就是他唯一的庇荫。 案没查清,陆家不能就这么倒了,她更不能被这些事拖累。 “宫里宴请的名帖送来了吗?” 薛朝暮顺着小雀的羽毛,轻轻抚摸着,这还是她来陆府第一日,落在脚边的那只小雀,华阳很精细地养着,圆圆滚滚的一团,倒赖在她这里,不肯振翅而飞了。 “还没有,但往年都是老夫人和三公子进宫去,今年想来也不会有变动。”月云说着,忽地笑起来,“若是三公子娶了妻,想来也是能一同进宫面圣的,只是可惜了,我听说薛二姑娘花容月貌,天仙一般的人物,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红颜薄命啊。”薛朝暮把手收回来,笑意渐渐收起,“月云,你想进宫去看看吗?” “当然!”月云道,“我听说宫里金盏玉碗,还有那琉璃瓦映在月光里,我做梦都想去看一看!” 宫里薛朝暮倒是没少去,不论宫宴大小,她薛家女儿都能稳居雅座,莫说当今天子,就是先帝跟前,薛朝暮也是说得上话的。 琉璃瓦映在月光下,波光流转,衬在九重宫阙之中,威严庄重中,更显清丽婉扬。 薛朝暮突然想到陆怀远,想他那日亭中,隐在月色风雨里,给她挡去寒风。 “三公子近日在做什么?” 月云摇头道:“三公子院子我们都不能靠近的,不过我昨天远远看到区明抱了一堆文书,瞧着像账簿。” 薛朝暮听完,就没再提他,她轻轻拍月云肩膀:“衣服旧了,换一身新的,准备准备吧,后天跟夫人我进宫去。” 第25章 说门亲事 宴请的名帖送到陆府时,萧湖茵已经被放出祠堂,她跪在下列,不可置信地喊出声:“怎么可能?她怎么能去!” 那来传话的小内侍见萧湖茵举止无礼,心中不满,面上仍旧恭敬:“贵府大公子没有官职,大夫人原本是不能进宫赴宴的。但薛婕妤对大夫人送去的生辰礼很喜欢,就求了陛下的恩典,盼着见一面夫人呢。” 陆大夫人得了薛晚秋青眼,薛晚秋又正得圣宠,小内侍更是不敢轻慢。 他笑着对薛朝暮道:“婕妤人和善,对咱们这些奴才也是多有体恤的,夫人只管收拾妥当入宫,无有不妥的。” 薛朝暮客气地应了,环着臂坐到圈椅上,看陆怀远给小内侍塞了银子,小内侍眉开眼笑地离开。 “我以为陆大人如九天谪仙,没想到也会打点内侍?” 陆怀远笑着把钱袋交给区明:“我以为嫂嫂一片诚心,没想到古琴是噱头,另有所图。” “巧言善辩!” “谬赞了,怀远愧不敢当。” 薛朝暮看着他干瘪的钱袋:“陆大人还有钱打点关系,看来并不是说的那般穷困吧?” 陆怀远却笑道:“嫂嫂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我这才有些闲钱,是多亏嫂嫂。” “家里蛀虫何止萧湖茵一个。”薛朝暮冷笑道,意有所指,“这才刚开始,陆大人等我挖去腐肉,撕开伪面,再来赞我不迟。” “好啊。”陆怀远眉眼含笑,“怀远翘首以盼。” 软硬不吃,油盐不进。 刀枪剑戟都像戳在一团棉花上! 薛朝暮拂袖要走,陆怀远却从后面叫住她:“嫂嫂要回院里吗?我看大哥离开的时候,神色不豫。” 薛朝暮转身:“陆大人如今不查案子,也不管账本,管到我头上来了?” “不敢。”陆怀远轻轻笑着,那双眸子清和温顺,像是天边干净甜软的卷云,勾着二月浅淡的春色。 “只是日后还要仰仗嫂嫂辛苦撑起家务,多说了一句,是我唐突。听说华阳姑娘最近不在府上?” “知道唐突还问?”薛朝暮没好气道,“少让你身边那个愣头小子在我院子外面晃悠,每次都不知道拿的什么玩意儿,喂得我的鸟现在都挑食了!” 陆怀远笑出声,倩影已经走远,话里是斥责,更有几分负气的意思。 他招招手,区明从房檐上滚下来,挠头道:“公子,我就喂了点小虫子,再说,那本来就是我养的雀儿” 薛彻来陆府的那日,他缩在树上都雀儿玩,谁知竟看到大夫人正偷听公子和薛大人讲话,情急之下才把雀儿丢出去,想借此警示大夫人。 他后来还想着去找,哪曾想大夫人把这雀儿带走,自己养起来了。 陆怀远温声道:“不是问你这个。华阳最近不在府上,我看大哥今日情绪不对,你多看着点儿,别闹出什么事。” 他想了会儿,对已经跑到院门外的区明又嘱咐一句:“大夫人不高兴了,虫子以后不要喂了。” 三日后,薛朝暮和陆老夫人同坐一辆马车,陆怀远策马在前,一行人浩浩荡荡穿过朱雀大街,往宫门行去。 她只见过老夫人一次,老夫人年过六十,身子却十分硬朗,平日里不苟言笑,也不多过问府中事。 但府中人对老夫人的敬畏却分毫不减,她更像是一尊佛震在府里,是陆家定海神针,有她在,人心归拢,陆家就不会乱,更不会倒。 薛朝暮上辈子最怕看到这样规矩严谨的长辈,此时坐在车里,老夫人闭着眼不开口,她却有些如坐针毡的感觉。 “煦和,你嫁来也有几年了,看着怀远怎么样?” 马车里静谧被打破,老夫人突然开口问她。 她对陆怀远自然是没有什么好评价的。 但当着亲娘骂儿子的事情,还是做不得。 “三弟年少扬名,是人中翘楚。” “是啊。”老夫人睁开眼,叹口气,“可惜外放四年才回京,把亲事都耽误了,原本定了和薛家姑娘四月成婚,这么一闹,亲事没了,可怜薛家姑娘年纪轻轻,真是孽缘啊” 确实是孽缘。 薛朝暮心道。 “三弟一心在朝堂上,往后必然还有晋升,我瞧着倒是不急。” “成家立业,他也该娶妻了。”老夫人摇头道,“从前你不爱说话,我只当你性子腼腆,但近来你经手的事情,都办得漂亮,又是怀远长嫂,我有心让你帮我过过眼。” “母亲挑中了哪家姑娘吗?” 老夫人想了想,长叹道:“和薛家定亲多年,他家姑娘一朝亡故,原本也不该这么急再寻他家。只是依我看,这朝堂上瞬息万变,怀远的亲事还是早定早妥当,以免多生事端。” 薛朝暮闻言点头,老夫人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的意思。 近日天气变幻无常,一时晴空万里,这会儿就又起了风,风卷起车帘,薛朝暮一抬头,就看到陆怀远背挺如松,手握缰绳。 有一段经年的记忆被倏然勾起。 与此同时,薛朝暮想到,先帝尚有一女,未定下婚事。 但我朝驸马有名无权,若真是让陆怀远尚主,就是断他无限前程。 不说陆怀远,房太傅爱徒心切,恐怕就要先一步跪在御书房,为爱徒抗一次圣旨了。 前面陆怀远勒马驻足,陆老夫人也闻声下马车,眼前所见,红墙金瓦,朱门金钉。 宫中规矩森严,往后的宫道他们只能徒步而行。 这次是陆老夫人走在前列,薛朝暮和陆怀远紧跟其后。 陆怀远冲她微微笑着,薛朝暮只当做没看见,低着头往前走,不想多看他一眼。 眼前宫道青砖整齐,有清脆的环佩碰撞声落在薛朝暮耳畔。 她忍不住斜过眼,陆怀远腰间还坠着那块青玉佩,玉佩旁又添别的配饰,随他步伐晃动,轻轻撞在一起,空灵悦耳。 她刚要收回目光,竟然发现陆怀远也在瞧着她,带着一副宠辱不惊的笑意,消散九重宫阙巍峨的肃穆。 “陆老夫人留步。” 老夫人驻足,薛朝暮不满地看着陆怀远,退到一侧,给来人让出一条路。 来人已到跟前,陆怀远竟还在瞧着她笑。 他微微低着头,旁人并看不到他的目光,只有薛朝暮站在他对面,将眼前人脸上春色揽得一干二净。 薛朝暮恶狠狠瞪过去。 来的那夫人开口道:“好巧,三公子也在,不如同行?” 老夫人笑道:“尚书夫人来得早,三姑娘也来了呀。” 薛朝暮微微抬起头,一个鹅黄色长裙,模样端庄大方的姑娘走上前,朝老夫人施了一礼:“雪儿问夫人安好。” 老夫人满意地点头:“三姑娘今年就十六了吧?真是越长越标致,我看着喜欢,煦和,你还没见过江三姑娘吧?” 江雪不等薛朝暮开口,就先欠身行礼,柔声道:“这位姐姐我没见过,不知道怎么称呼,问姐姐安好,姐姐莫要见怪。” 想来,这位三姑娘就是老夫人选定的儿媳。 薛朝暮还礼道:“我娘家姓程。” 尚书夫人见她挽了发髻,又跟着老夫人和陆怀远,面露异色,喃喃道:“没听说三公子什么时候成了亲啊,程家,是哪个程家?” 第26章 跟你不配 “这是怀远的长嫂,娘家在南方,素日不爱出门,夫人不认得。说起来,三姑娘叫姐姐不妥当,应当叫一声婶婶。” 陆怀远年纪虽轻,但是辈分并不低。 如今给他挑媳妇,倒是挑了一个该唤他叔叔的。 那尚书夫人脸上顿时又明亮起来,她早知道老夫人有意选她女儿做媳妇。 陆怀远探花郎出身,模样生得俊俏,太傅弟子,侯爷幼弟,又年少有为,多少人家想把女儿嫁给他,只可惜早年和薛家定了亲。 如今亲事没了,老夫人既然有意,她自然是一万个愿意的,生怕到手的贵婿给别人抢走。 她笑逐颜开,拉着女儿凑到老夫人身前,几个人有说有笑地继续往前走。 薛朝暮和陆怀远跟得不算紧,中间隔出些距离。 薛朝暮打量一眼陆怀远,脚步放慢,戏谑道:“陆大人瞧着怎么样?” 陆怀远也缓了步子,闻言头也没抬,轻声笑道:“不知道,没看。嫂嫂觉得呢?” “人漂亮,瞧着也不跋扈,是个好相与的,就是辈分错了吧?如果我没记错,你与他父亲同辈。” 薛朝暮侧目笑道,“陆大人果然卓越不凡,那尚书夫人上赶着把女儿带来给你看,你却不瞧一眼?” “三姑娘名声贵重,不敢亵渎。”陆怀远与她对视一眼,眉梢含着笑意,“嫂嫂说呢?” “不错,人家姑娘云容玉质,配你白瞎了。” 老夫人走远,薛朝暮更少了忌惮,“陆大人前些日子还惦记着未过门的妻子,情深义重,可惜人家尚书夫人一心想把女儿嫁进陆家,也是爱女心切,不知道陆大人美人当前,那虚无缥缈的情义还能撑得了几时呢?” 陆怀远却仰头望了眼天空,天上风吹云乱,黑云压城。 他衣袍被风掀乱,步子又缓下来:“江三姑娘若执意嫁进陆家,恐怕要求陛下的恩典,我二哥承袭镇北侯爵位,婚事是要呈到御前,经陛下点头的。” “镇北侯常年戍边,尚书夫人自然不肯让女儿去受风沙之苦,本就意不在此。”薛朝暮和他并排走,偏头笑着,“跟我还藏着掖着?人家惦记的是你。” “我的婚事虽不用呈报御案,也不会比二哥的好办。”陆怀远按住腰间被风卷起的玉佩,也偏过头望着薛朝暮的眼睛,“还君双明珠泪垂,陆家非良配啊,还是不要耽误三姑娘的芳华了。” 薛朝暮觉得今晚的陆怀远不太对劲。 他笑起来,那双眼睛里拨云见雾,像是藏了幽林与皓月,直勾勾地瞧着她,倒像是打定主意,从她兵荒马乱的目光掠夺出他尚未得到的真相。 不对啊,陆怀远从前拘着礼数,别说看她,连靠近她都是不敢的啊! 不然何至于雨夜之中,他宁可站在亭边淋雨,也不肯上前一步。 幽深的眸子凝视她,他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身后突然有男声逆风追来:“好你个陆怀远,你可让我好找啊!” 薛朝暮回首望去,那人身穿朝服,头戴玉冠,腰间也坠着一块玉。 他大步流星,几步跨上来,手里还拎着一把戒尺,一把揽过陆怀远的肩膀,用力拍几下:“躲着不见我和老头儿,砍树的时候怎么不知道怕?老头儿可还记着你呢,你自己挑吧,怎么打?” 薛朝暮幼时因为顽皮,也没少被家里学堂的师父打过,见到戒尺就头皮发麻,脚底生风。 她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 那人颔首示礼:“这位小娘子是?” “是我长嫂,你不要无礼。”陆怀远把戒尺按到他身后,颇为无奈,“我都已经在朝为官近五年了,老师能不能换一个别的罚。” “不能!”邓遥斩钉截铁道,“就是知道你怕,才拿这个来找你。我说你胆子真肥,那树老头儿看得跟宝贝命根子一样,你竟然敢不声不响地砍了,你是没看老头子抱着树桩子那样子,你也真下得去手。” 薛朝暮听着不对劲:“什么宝贝?砍了什么?” 邓遥把手撤回来,整理好仪容:“是太傅院子里的桐树,听说是太傅年少时移栽在院子里的,分外珍视,这小子竟然趁着太傅不在家,把树砍得就剩一个木墩子了,还拒不交代用在哪了。” 邓遥说着,开始有些幸灾乐祸,挥舞着戒尺,“躲是躲不掉的,上次我挨打你不是看得挺乐呵吗,没想到你也有这一天啊哈哈哈,你说你二十多岁一个人,怕这戒尺做什么,不就是打几下,老师消了气,这事也就翻篇了。” 陆怀远抿唇不语,瞧着那戒尺,眉峰轩起。 “邓大人。”薛朝暮开了口。 “夫人认得我?”邓遥讶然道。 薛朝暮面容绷紧,也盯着那戒尺,像看着什么洪水猛兽:“太傅只有两位爱徒,大人又恣意洒脱,爽朗率性,身份并不难猜。” “夫人聪慧!”邓遥手里戒尺又在陆怀远眼前晃了晃,似乎是故意拿他逗乐儿,“夫人是怀远长嫂,那是陆将军之妻?” “将军?”薛朝暮反问,“大人说陆省?” “正是。”邓遥感叹道,“夫人好魄力啊,我倒是没见过谁敢直呼策英兄大名的。许久不见,代我问策英兄安好。” 陆省竟然真的曾是个将军? 陆省,字策英? 她为何从未听过。 但薛朝暮顾不上旁的,她步子往后退:“好说,不过。” “什么?” “邓大人能不能把这破尺子收回去!”薛朝暮咬牙道,“实不相瞒被打多了,我害怕!” 邓遥一哂,把戒尺收回袖中,陆怀远倒是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 邓遥道:“你们家的人都什么毛病,都这么大人了,怕什么戒尺啊,策英兄在你们这年纪,别说戒尺,刀架脖子上都不眨眼的。走吧,回头把你拉到老师面前打,别误了宫宴。” 许是为了避嫌,邓遥大步向前,并不与薛朝暮二人同路。 陆怀远又开始望着她笑:“嫂嫂小时候也被先生打?” “你不也是!”薛朝暮被他盯得后背发凉,抬步向前,低声骂道,“一天天的真是,一个死人脸一个笑面虎,你们陆家真是神仙云集,恶鬼当道,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陆怀远在风声里敏锐捕捉到几句负气的抱怨,望着前路背影,不自觉地笑起来,提步跟上去。 薛朝暮跟着陆老夫人落席,大殿之上,金碧辉煌,王室贵胄皇亲国戚端坐在前,她的座位隐在人堆里,并不显眼。 只是不巧的是,她一抬头,就能看到大殿对面,陆怀远手里握着酒杯,眉间端着盈盈笑意,又在静静朝她笑! 薛朝暮端起酒杯,美酒入喉,一饮而尽。 酒杯被她重重搁在案几上。 笑笑笑!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陆府未是风波恶,别有宫宴行路难! 这人到底是抽了什么风! 第27章 尚未圆房 大殿另一侧,邓遥捏着酒杯,盘腿坐在陆怀远身边,替他拿起桌上杯盏:“来,走一个!” 邓遥一仰脖,佳酿顺着他喉间滚下去:“哈哈——痛快,这宫里的酒就是别有一番风味!但跟武陵春比起来,还是差点意思,我听说你上次去抱了几坛子酒喝?怎么有钱了?不用勒紧裤腰带给你二哥省军饷了?” “嗯,捡到钱了。”陆怀远酒含在嘴里,望对面看一眼,才缓缓咽下去。 “哪捡的,我也去逛逛,说不定能藏点私房钱。”邓遥哈哈笑着,又攀上陆怀远的肩,“我说你也真行,老头子安排的咱们俩挨着他坐,你倒好,自己跑到这儿独乐,等下他知道了估计又要记你一笔。” “无妨。”陆怀远慢条斯理地放下酒杯,“攒着一块打吧,省事儿。” 邓遥道:“我可听说镇北侯要回京了,边关可一天都离不开他,什么大事非要他亲自回来?” 陆怀远扬眉笑着,并不吭声。 “让我猜?你小子,心思越来越多了。”邓遥把玩着手中盏,冷哼一声,“去年南边遭了灾,东边收成也不好,你那几道清田查税的折子上去,虽说起了点作用,恐怕还是凑不够镇北侯的军饷吧?” “若是只有今年的,我和二哥还能想办法凑上去。” 陆怀远眼神往对面瞟,“去年的也没发,南边新政落实需要时间,北边战事却停不下来,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将士们没钱吃饭了,饿着肚子跑不动马,主帅还坐得住吗?” “去年也没发!”邓遥惊道,“户部今年俸禄发得利落,官员们手里拿着钱都过得逍遥自在,秦楼楚馆逛得起劲儿,合着是拖欠北边军饷讨好朝廷?” 陆怀远一本正经地纠正他:“发不发俸禄,也不耽误他们一掷千金,纸醉金迷。他们不缺钱,穷的只有我们陆家和北边将士,你若有闲钱,借我点也未尝不可。” “我?哈找我借钱?你看遍京城的官员里有比我兜里干净的吗?家里钱都夫人管着呢,要钱跟她商量去!要我说你和镇北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别再自掏腰包去救济难民补军饷,天下这么大,北边十五万将士张着嘴要吃饭,你一家之力救得过来吗?就让北边闹起来,闹到京城来,我看他们还敢不敢装聋作哑袖手旁观了。” “你家怎么说也是将府侯门,老侯爷打下的家底这么大,你看到现在就是一个八品京官都比你兜里多俩子儿,一文钱掰成两半花,名震四方的镇北侯连娶媳妇儿的家底都没有,说出去不怕被人笑话!” “你这衣服还是大前年老头子找人给你做的吧,袖子都快磨破了,还有你这冠” “你有没有听我说话,你看什么呢,对面有什么绝色美人儿让你这么入迷?” 邓遥顺着陆怀远的目光看过去,美人儿没有,凶神恶煞的女阎王倒是有一个。 薛朝暮手里握着筷子,像是手握利刃,一下一下狠狠戳进盘中鲈鱼上,目光又冷又厉,骇得邓遥立刻收回目光。 邓遥瞪大眼睛,吞了口唾沫:“这这这,谁惹她了?” 陆怀远畅然笑道:“不知道,许是生闷气了吧。” 邓遥狐疑瞧着他:“陆治,我瞅你不对劲儿。” “我哪不对劲?” “那可是你嫂嫂。” “我没吃醉,知道是我嫂嫂。” 邓遥用胳膊肘撞他:“在我面前你少装,我纵情风月这些年,还看不透你这点小心思?” “纵情风月?”陆怀远避重就轻,“邓夫人知道这事儿吗?” 邓遥面色微变:“你少到我府上乱说,让我夫人知道,我就去太傅那煽风点火天天拿戒尺追着你敲!” 陆怀远低下头,笑而不答。 邓遥又审一眼对面“美人儿”,某些人不再盯着人笑,“美人儿”自然也收起爪牙,恢复如初,邓遥看得赏心悦目。 “你嫂嫂模样好,放在京城贵女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听说是南边来的?江南水乡的姑娘,啧,便宜陆策英了,什么福气,混成现在这样还能抱得美人归。” 邓遥话说完,想起些什么,怔怔神,闭口不再提陆策英。 “不过和薛二姑娘还是没法比,你刚入朝就被扔辰阳去了,没能见着薛二姑娘,哥哥可替你看过了,那真是一等一的绝色佳人,不嫁给你,就是进宫去做贵妃都使得。你也好福气,不是,你们陆家人都什么福气?祖上烧高香了?” 陆怀远抿一口酒:“你也想要?” “我才不要。”邓遥骄傲地仰起头,还是把话绕回来,“我有夫人就够了,别的莺莺燕燕一概不入眼。话说回来,你可别动歪心思,这十几年过去,别人不记得他陆策英,但你不知道他什么人?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阎王,你惦记他女人?” 说到此处,邓遥突然顿住,像是想起什么极重要的事情,四下望了一圈,坏笑着凑到陆怀远耳边。 “陆策英娶亲的时候他腿已经废了吧?那这洞房” 陆怀远转头对区明道:“邓大人喝多了,送他回太傅那里醒醒酒。” 邓遥放声狂笑,笑够了才压低声音道:“好啊,妄他陆策英自诩奇才,美人在侧能看不能品,干瞪眼吧哈哈,我可不羡慕你们陆家了,这福气委实不怎么样,哥走了,你继续吃,少看对面,那不是你该惦记的人。” 邓遥一离开,陆怀远没忍住又往对面瞧一眼,只见案几之上,鱼肉横飞,“美人儿” 嫂嫂正手里攥着一根筷子,迎着他的目光,扯唇一笑,手起筷落,猛地插在了鱼眼睛上! 汤汁溅起,陆怀远攒紧眉心,揉揉眼睛,再一偏头,邓遥正缩在太傅身后,举着酒杯幸灾乐祸地笑着。 陆怀远心虚地抿一口酒,把眼前的鱼推更远些。 不多时,一阵拥呼朝拜声下,宣和帝被簇拥上宴席之首,而他身边跟着一位柔婉的宫嫔,眉目间倒是和薛彻有几分相像。 宫嫔在宣和帝耳边一阵低语,宣和帝握住她的手,轻拍几下,旋即道:“陆家大夫人可在殿内?” 对面人似乎早有预料,不疾不徐地从座中绕出来,跪在殿中央,毫无怯惧之色:“民妇程氏,叩见陛下。” 陆怀远握筷子的手顿住,但很快又落下去。 寻常人初次面圣都少不得提心吊胆,生怕说错哪句话,惹怒天威。 而眼前人,不卑不亢跪直在殿中。 御前见君,面不改色。 陆怀远神思微错,脑海里突然冒出来一个几乎不可能的念头。 她真的是第一次进宫? 第28章 酒后发狂 薛晚秋得了皇帝的默许,被簇拥着迈下台阶,行至殿中,弯腰扶起跪着的薛朝暮。 她不似寻常宫嫔,一言一行都为着利益和算计。 薛晚秋此时扶起薛朝暮,似乎就仅仅是不想看她跪在自己身前。 她微微错着身,殿内朝臣命妇看不到她眼底氤氲的潮湿,只有薛朝暮览尽她芙蓉泣泪的神伤。 薛晚秋欲言又止,紧握薛朝暮的手,话里含着期盼。 “夫人,可会弹琵琶吗?” 会。 她会! 薛晚秋聪慧,看到那把琴,就生了疑心。 她送出那把琴的用意,正是想让薛晚秋知道她换了身份,尚存于世间。 但此时不是相认的时候。 薛朝暮咬住唇,血渗进唇齿间,她偏过头,陆怀远手里握着酒杯,不动声色瞧着她。 而陆怀远身侧不远处坐着的,正是薛彻。 薛彻显然听到薛晚秋问的话,立刻竖直身子,神色凝重,警惕着,似要把这殿中所有风吹草动尽收眼底。 说啊,说了就能回家了! 声音炸在耳边,哽在薛朝暮喉咙里,回家啊! 她想回家! 她头不自觉地点下去。 旋即,薛晚秋眼底露出惊喜,薛彻神色骤变,攥皱膝边衣衫。 薛朝暮如梦初醒。 她猝然摇头,后退一步,挣开薛晚秋的双手,咬紧唇又拜下去:“民妇艺拙,不懂这些风雅之物。” 薛晚秋眼底的光暗淡些许,她垂首静了片刻,又伸出手把薛朝暮好生扶起来,眉眼舒展地笑着,转身回到皇帝身边。 “哟。”大殿之上,另一位宫嫔掩唇讥笑,“知道薛妹妹你精通琴艺,日日把皇帝圈在你宫里还不够吗?这会儿见了程夫人,初次见面,也急着献殷勤?” 薛晚秋赧然一笑,并不同她争执。 “琵琶?”那人却不肯放过薛晚秋,“我听说你那死了的姐姐最喜欢弹琵琶,薛晚秋莫不是把程夫人当成你短命的姐姐了吧?” 薛晚秋垂首吃着菜,泪在眼睛里打转,可她捏着筷子,死死攥住自己的衣袖,却忍着不让泪掉下来。 哥哥还在座上,道安也在殿里,看她垂泪,只会给家人涂添挂念。 “能和婕妤的姐姐有几分相似,是民妇的福气。”薛朝暮并未退下,贸然开口,“想必婕妤姐姐在天之灵,也会挂念妹妹,不想妹妹忍气吞声,自咽苦楚。” 薛晚秋微微仰头,咽下泪水,转而对薛朝暮笑道:“夫人送的琴我很喜欢。” “福气?被当成一个死人,也不嫌晦气。” 薛家二姑娘身份不同寻常,她是薛彻嫡亲妹妹,更是陆怀远未婚妻子,虽然亡故,尊荣却在。 此人一口一句死人叫得难听,看起来是不给薛晚秋台阶下。 但也无异于是打薛彻和陆怀远的脸。 宣和帝清清嗓子,让身边内侍把桌上果蔬送去薛晚秋案上,转而对咄咄逼人的宫嫔道:“沈贵妃和丞相也许久不见了,不如宴席后在福寿宫一聚。” 皇帝有心相护,沈贵妃嘴上不饶人,但也不是没有眼色的人,她和阶下沈丞相对视一眼,不再多言。 薛晚秋入宫后破格册封婕妤,又有皇帝当众相护,足见盛宠优渥。 可薛朝暮回到座上,凝望着高台之上的薛晚秋,她温温柔柔笑着,举杯敬着皇帝,薛朝暮却觉得大殿的金顶像是一座巨大的鸟笼。 薛晚秋被困在金丝笼里,就像她院子里的小雀一样,情切悲恸烂在心里,明亮的烛火晃在她脸上,顺逆不由己,喜怒全凭他。 余下的一场宫宴,一杯杯酒送入喉间,薛朝暮没敢抬头,更不敢去再看高台之上。 她最爱最宠,万般呵护的妹妹,被囚在这座皇城,这座吃人鸟笼里。 回去的路上,陆老夫人有些困乏,一路上只听风吹帘动,马蹄轻踏。 等马车回到府门前,天空中又飘起细雨。 月云扶着她,还沉浸在初次进宫的喜悦里,雀跃地跟薛朝暮分享她所见所闻。 话从耳边过,薛朝暮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她家姐妹四个,长姐静妃刚毅,她洒脱,薛晚秋温顺,薛道安沉静。 最不该适合进宫去的,就是薛晚秋。 她一直都是打碎牙活血吞的性子。 从前在薛府有人欺负她,她都是瞒着掖着藏着,像一只无助的小猫,只会独自舔舐干净自己溃烂的伤口。 她从来不会抱怨,似乎不论发生什么,都能温柔笑着,淡然接受。 薛朝暮和她朝夕相处,她最明白,最爱惜自己这个三妹妹,她不管笑得多云淡风轻,若无其事。 但是撕开那层层软云,她满身流着脓血的创口,藏在她对世间的善意里,是怎么都遮掩不住的。 “嫂嫂。” 陆怀远叫住她。 薛朝暮回了头,收住神思。 “你。”陆怀远望着她,“你有什么心事吗?” 月云闻言才错愕地张着唇:“主子?” 她自顾自说着,并没注意到薛朝暮隐藏的隐晦情绪。 薛朝暮却轻轻拍拍月云手背:“没有。陆大人多虑了,只是累了,陆大人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说完,薛朝暮转身离开,到院子里的时候,灯火已熄。 月云被她遣去休息,而她心绪不宁,自己独自踏进黑魆魆的卧房。 她没点灯,宽了外衣,卸去钗环,借着昏暗的月色,听着窗外呼啸的劲风,对镜中这一张还算不上熟悉的脸,倏地笑起来。 起风了,又要下雨了。 有水滴在镜子里滑落,砸在紫红斑驳的手背上,呜咽声穿透凄清的夜,混在不知事的冷风里,格外荒凉。 薛朝暮捂着脸,滚烫的眼泪从指缝里渗出来。 她一个人静静坐在梳妆台前,直到暴雨应着狂风泼下来,薛朝暮才想起来,华阳的雀儿还在廊前。 她能为廊下雀儿挡住风雨,但九重宫阙的金丝笼近在咫尺,她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薛朝暮揉干净脸上的痕迹,撑膝起身,刚走两步,倏然一道黑影在黑夜里陡然冒出来。 她来不及躲闪,脸上就结结实实挨上一巴掌。 她被这力道甩到桌角,眼前天旋地转,耳边嗡嗡作响,半边脸先是没了知觉,接着是火辣辣的痛,嘴角也渗出鲜血。 轮轴转动的声音遽然逼近,她吐出口中血沫:“陆省——” 她的话断在撕扯声里,陆省拽着她的头发,硬生生把她扯到自己脚边。 粗糙的手轻而易举地掐住她白皙脖颈,酒气扑面而来,窗外骤雨狂啸,陆省一脚踹在她心口。 鞭子凌空呼啸在空中,皮开肉绽,陆省掐住她的手更用了力,翻手又给她一巴掌:“你好威风啊!” 第29章 檐下旧梦 “你你陆” 薛朝暮双眼猩红,喉间不能喘息,她双手拼命推着陆省,声音断断续续,话也说不完整。 “我许你说话了吗!”陆省陡然喝道,“你如今真是厉害啊,管着家还不够,邀宠献媚,宫里也能去了?你是什么人,商门贱户,你有什么自己迈得进那九重城阙!” 陆省面目狰狞,酒意冲昏头:“我陆策英十四岁就滚在战场死人堆里!黄沙遮眼我策马长驱退敌二百里取敌将首级!我,我火烧连营三退蛮夷,摐金伐鼓五驱狄戎,恣意沙场当世奇才!我——” 陆省手上力道加重,他眼里滚着泪,颤抖着声音狂笑:“你们这些人踩在我守卫的疆土上,踩在我兄弟们的尸骨上,骄奢淫逸纵情享乐,漠南白骨遍地饿殍遍野!夺我军权折我双足,你想用一把破琴踩在我头上!” “我陆家男儿铮铮铁骨,刀枪剑戟捅穿胸膛老子什么魑魅魍魉没见过!程煦和,你妄想羞辱我,我陆策英此生宁死不受此辱!” 薛朝暮拼命仰起脖子,想偷得一丝喘息,双手推在他城墙般的胸膛上,又拼尽力气去掰他紧攥的十指。 陆省手指越收越紧,双目喷出嗜血的狂热,杀意毫不掩饰。 但她不是战场上手握长枪的铁骑,她的一切抵抗对于陆省来说,无异于蚍蜉撼树。 薛朝暮双手伸过头顶,眼前陆省狰狞的面目已经逐渐模糊,窒息和呕吐感逼上她喉咙,颤抖的声音从她唇边逸出来:“救陆策英!” “你没资格这这么叫,我驰骋沙场震慑蛮夷的时候,你——” 一声闷响,陆省咆哮声戛然而止。 桌台上的砚台在他额头上裂分成两半,粘稠的鲜血顺着陆省额角汩汩流出,陆省一愣,手上动作稍松。 薛朝暮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她猛地挣破陆省的钳制,头发连根断在陆省手里。 她夺门而出,在骤雨里狂奔不歇。 陆省明明追不上来,她明明已经挣脱! 但薛朝暮脚步不歇,狂风肆虐,暴雨如注,她浑身被淋透,摔在雨地里又爬起来继续往前奔。 一路跑到陆府大门,漆红色的高门紧紧掩着,她扑到门上,指甲划在坚硬的牢笼里,血肉模糊地断在雨里。 “开门!开门啊!” 她要回家! 她要回家啊 眼泪夺眶而出,守夜的小厮闻声趿着鞋,随手扯过衣服披上啦,隔着雨瀑喊:“是谁!” 薛朝暮不答,折断的指甲在门上抓出道道血痕,她泣不成声:“哥哥,嫂嫂” 阿朝想要哥哥啊 阿朝要回家 小厮撑了伞,正冒着雨往这边走,薛朝暮猝然回头,凄厉的目光如刀剜在小厮身上。 小厮在原地愣住,再想往前,在门前哭喊的姑娘已经冲进大雨里。 “这这是大夫人?” 薛朝暮在暴雨里仓皇逃窜,她是薛家二姑娘,她是遍京城最尊贵的闺门女! 体面是自己给的,哪怕她如今换了身份,没人能夺走她的傲骨! 她回不了家,她还要在陆家站稳脚跟! 她不能把狼狈示于人前! 她要找个没人的地方,对,找一个没人能轻易踏足的地方,只要到了明天,月云找不见她,一定会去找华阳! 只用撑到明天 薛朝暮跪在雨地泥泞里,蜷缩着身子,失声痛哭。 回不了家,她能去哪儿啊 竹轩内,四下灯歇,竹叶飘摇,地上积水倒影着竹影与月光,骤雨不停,溅到薛朝暮被泥水浸透的衣裙上。 薛朝暮蜷缩成一团,在寒风里打着寒战,手脚冰凉,身上却如火烧。 她额头滚烫,意识昏沉,咬紧牙关企图用病躯抵御严寒,还是忍不住从喉咙里逸出闷哼声。 竹轩是陆怀远的住所,除了陆怀远和身边两个随从,没人能轻易进来。 陆怀远卧房和书房离得远,此刻早就应该歇下,她缩在书房后的屋檐下,只要她熬得过今夜,等到明天,一切都会好过来。 她身上只穿着湿透的里衣,头发被雨浇透,又重又冷地压在顶上,过廊风一吹,她就冷得牙关打颤。 可即便如此,薛朝暮身上还是烧得厉害,喉咙干涩如刀割,几乎要发不出声。 她想再往角落里挪一挪,刚一动,眼前就又是天旋地转,薛朝暮扶着墙根一阵干呕。 那一鞭子打在她小腿上,皮肉翻开,又被雨里脏水泡过,不时的阵痛忍得她眼泪止不住流。 她呜咽声藏在喉咙里,像只被咬断喉管的兔,任人宰割。 睡一觉吧,睡着就不会痛了。 “阿朝睡吧,烧退了就好了,嫂嫂守着阿朝,阿朝不怕” 薛朝暮发着高烧,睡得快,却不安稳。 梦里草长莺飞,一望无垠的赛马场上,陆怀远手握缰绳,意气风发,扬鞭策马,眨眼功夫就甩下那些武将一大截。 他驭着马,扬着鞭,笑如春风,那双清澈的眼睛却止不住往女眷席上张望。 “三公子在看什么?” “许是看薛二吧?他今年春闱中榜,这亲事也该办了,才子佳人,实乃美谈啊。” “不是吧?我可听父亲说三公子要被外放辰阳去了” 风吹云散,梦断在成潜二十年的四月,又归于宣和四年的隆冬。 那是在她家堂上,她为父亲服着丧,陆怀远手握圣旨,脚踩云纹金靴,一步步走进她视线。 陆怀远踩过满院枯叶,似乎叹息着,他皱着眉,没人注意到,他那双深沉的眼睛又一次掠过人群,落到堂上瘦削的姑娘身上。 薛朝暮指尖攥出血,看庭中枯叶被他袍边风带起,陆怀远的身影又渐渐远去,连带着自己这些年的心意,都混在满院素缟里,风吹云散。 薛朝暮醒过来,她额间密布冷汗,雨似乎停了。 颀长的影把她瘦小的身躯笼罩在黑暗里,一柄竹制伞撑在她头顶,有人挑灯前来,摇晃的烛光为她破开漆黑的夜,另撑一片天地。 一双云纹锦靴上溅满泥水,是匆匆奔于雨夜的痕迹,悬在腰间的青玉佩缓缓低下来。 陆怀远弯下腰,一方帕子盖在她溃烂的伤口上。 竹伞滚落阶下,灯中火被雨浇灭。 骤雨将歇,薛朝暮脚下一空,陆怀远轻轻抄起她膝弯,把她圈在怀里,抬步走进书房。 第30章 策英死了 陆怀远院子里没有女眷。 薛朝暮换下湿衣,里面套着陆怀远洁白的中衣,外面拢一件烟青色的长衫,坐在书房里的小竹床上,手里捧一碗热滚滚的姜汤,望着屏风外间出神。 区明手里端着药酒,淋雨而来,脸上淌着雨水,但他深深垂着头,跪在书房外的青砖上,不敢看陆怀远脸上的神色。 “我让你看着大哥的院子。”陆怀远手里捏着折扇,声音散在风雨里,平静道,“这是你办的差事。” 区明把药酒放在地上,头重重磕在地上:“公子,我吃酒误事,让大夫人遭此劫难,我甘愿领罚!” “你做错事就该罚,跟你甘不甘愿受罚没关系。”陆怀远拾起瓶子,“等你把手上事办完,就去好好养伤吧,最近不用来我跟前了。” 区明是老侯爷留给陆怀远的人,打小跟着陆怀远,小时候是陆怀远的玩伴,长大了就成了陆怀远的随从。 但这么多年以来,陆怀远待他如手足,又念着他年龄小些,从来也没动过真格地打他。 陆怀远说了让他养伤,此次他就难逃重罚。 但云销尚未回府,他还在陆怀远身边当职,不能擅离,陆怀远不说让他起来,他就一直跪在门外青石砖上。 而房内,陆怀远移来了暖炉,给薛朝暮送了药和棉纱,挪来一张椅,不远不近地搁在床边,静静盯着自己被弄湿的靴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薛朝暮烧退些许,在被子里捂出一身汗,她背对着陆怀远,只露出一双眼睛,盯着陆怀远映在墙上的影子。 他静坐,她装睡,两个人不知道这样心照不宣地坐了多久,一直到雨停风静,万籁俱寂,陆怀远才在屋檐“滴答”雨漏声中开了口。 “夜还长,睡不着的话,我陪嫂嫂聊聊心事。” “我没有心事。”薛朝暮声音闷在被子里,倔强道,“没什么好聊的。” 她想过很多结果。 陆省找人把她抓回去。 月云听到动静来寻她。 又或是华阳的突然回府。 她想过,但唯一不愿意接受的,就是陆怀远的恩惠。 她鼻尖发酸。 可偏偏就是陆怀远,偏偏又是陆怀远。 陆怀远闻言又沉默片刻,他声音放得更轻,像是怕惊散雨水中的月:“不想聊心事的话,就聊聊大哥吧。” “我说了我没有心事!”薛朝暮负气道。 “嗯。”陆怀远轻声应着,继续说,“我爹成亲的时候,东南正有战事,将才难求,他是军中主帅,就算是洞房花烛当前,他也要撇下新婚妻子,披甲上阵,策马东南。” “老头子征战在外,并不经常回家,我和二哥之间差了七岁,这七年的时间里,他时而转战东南,时而驻守漠北,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带着手下十万军士,守着我朝疆土,寸土不让,寸步不退。” “我四岁才见到父亲第一面,他那次回来除了满身刀伤,还带回来了一个血淋淋的少年。” 薛朝暮转过身,仍只露出一双眼睛,盯着陆怀远:“陆省不是老侯爷的儿子?” 陆怀远点头:“那年,老头子打了败仗,大哥的亲生父母都死在漠南的风雪里。老头子把他带回陆家,族谱上了名,想把他留在府上,跟着我和二哥念书识字。他以后不必血洒战场,他是世家子弟,可以顺顺当当科考入仕,另有一片天地。” 薛朝暮抱紧被子,忽然问:“陆省那年十四岁?” “是。”陆怀远起身把炭火炉子往床边挪些,火星子溅出来,跳到他脚边,“这是一条坦荡灿烂的前路,但是大哥拒绝了。” 陆省站在老侯爷马前,拦住他的去路,他身上的伤还没好全,一路跑过来,腿上还流着血。 “我要回漠南!” 他掀袍跪在地上,松软的细雪被染成红色,陆省高声道:“侯爷对我恩重如山,我无以为报!但我陆省生在漠南,长在漠南,人终有一死,那我也要战死在漠南的沙场上!北地铁骑杀我父母,掠我城池,我做不了京城的天边富贵云,我要做漠北的野鹰,侵我山河者,吾誓死必诛!” 老侯爷立在马上,闻言静默半晌,他望着陆省,倏然捶胸大笑:“好,好!此子不凡,必成大业!” 他拍落陆省肩头雪,翻身将陆省抱上马,迎着烈如刀的风雪,又踏上了漠南的归路。 “大哥是天生的将才。”陆怀远摩挲着腰间玉佩,“十四岁,他单枪匹马夜闯敌营,直取敌将头颅一战成名。他火烧连营断敌粮草,不伤一兵一卒连夺三城,他两千兵马冲破重围,东捣蛮夷挥兵北上,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那几年北地铁骑听到陆策英的名字就落荒而逃。” 陆怀远伸出手,在月光下画出一个数字:“那年他才十八岁,再给他十年,陆策英的名字会响彻天下,威震四方,他会是第二个镇北侯,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会名垂青史万人瞻仰。” 薛朝暮探出头,听黑夜似乎发出叹息,陆怀远苦笑着摇摇头,深深呼出一口气。 “但陆策英停在了十八岁。” “他十八岁那年,边关大捷,他和老头子班师回朝,两人率一支轻骑小队赶着早日回京,母亲在家里,等着他们回来过年。” 黑夜里,陆怀远静了半晌,平静地说:“路遇匪贼,四面环敌,势单力薄,苦战三日无果。” 剩下的事,薛朝暮少时,略有耳闻。 十三年前,镇北侯军马疲惫,路遇劫匪,身中数刀,宁折不屈,以少敌多,杀尽拦路匪贼近千人。 侯爷重伤不治身亡,大军无领将,边关铁骑、东南蛮夷死灰复燃,卷土重来,朝中勋贵世家数不胜数,但大军压境,竟然陷入无人可用的困境! 僵持数日,漠南城池接连失守,士气衰竭,人心惶惶,漠南白骨森森,将士尸骨腐烂无人收,曝尸荒野,秃鹫盘桓。 直到一位小将军披甲挂刀,自请守土,他身上素白的麻衣丧服和漫天飞雪融为一体,带着身后萎靡低沉的军马,又一次踏上不知生死的黄泉路。 可这人不是陆省。 而是陆家嫡次子,陆修,陆怀明。 “陆省战功卓越,早该有封赏,可这十几年里,我从未在京城听过陆省的名字。” “是啊。”陆怀远把折扇捏在掌心,瞧着四溅的火星子,“他毕竟只停在了十八岁,他没能往前再走一步。十年弹指一挥间,残废的将军,无异于折了翅的雄鹰,有什么价值呢,又凭什么让人记住呢。” “十三年前,那场劫杀里,陆策英就已经死了。” 第31章 梦里叫他 黑夜像一只巨大的猛兽,伴随着墨卷的乌云吞没掉京都每一寸明亮。 “滴答”的水声一下下敲进寂静的房间里,薛朝暮盯着陆怀远的袍角,许久,平静地开口:“雄鹰折翅固然遗憾。” “但不是我伤了他的臂膀,断了他的双腿,我不该承受无端怒火,陆怀远,这不是他想夺我性命的理由。” “嫂嫂说得对。”陆怀远往前走一步,“我不是在为大哥开脱,不管是为了什么,他都不能折辱发妻。” 炭火炉子的光并不亮,挪到薛朝暮跟前,熏得她脸开始发烫。 “我今时今日不去官府告发他,不代表我不计较今晚这笔仇,我不会一辈子困在陆省掌心,他现在是我局中棋子,我不点头,他还没有出局的资格。” 若是报官,陆省固然难逃重刑。 但刑罚之后,只会让他怒火翻倍肆虐,明枪暗箭尚且不提,薛朝暮一定会得到一份休书。 她现在能留在京城,凭借的是陆家儿媳的身份,离开了陆家,她无处可去,只能带着手上的铺面钱财,回江南程家。 薛朝暮眼睛也被熏红。 她和陆省夫妻异梦,阴差阳错地被强凑到一起,度日如年。 不论是休书还是和离书,她都求之不得。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观今日之况,日后定有离散。”陆怀远似乎叹了一口气。 陆怀远突然伸出手,往床边探,薛朝暮下意识往后一缩,陆怀远怔了少顷,手指在空中虚点向她额头,轻声道,“好点了吗?” 她头上的湿帕子盖了许久,已经被她额温染热,她随手扯下来,递给陆怀远。 陆怀远净过手,重新在冷水里把帕子淘湿,叠放整齐送到她手边。 她接过来擦了一把脸,头昏脑涨略有舒缓,薛朝暮坐起身:“但我不受人欺辱,你最好盯着你的好大哥,如果以后他再碰我一根头发,我就让他再尝尝断手的滋味,我说到做到。” 陆怀远的脸映在火光里,他伸手烤着火,半晌突然笑起来:“我从前看你和大哥,只觉得是死局,你们两人共处一室,对彼此都是折磨。但是置身事外,拿下混淆视线的乱子,这才看出来,破局之道,正在其中。” 陆怀远抬头看着她,薛朝暮捏着被角盯回去,两个人又一次心照不宣地沉默对视。 “你怎么知道我在檐下?”这一次是薛朝暮出声打破宁静。 “我平素里就住在书房,听到檐角下有动静,就出去看看。” “陆大人只是个五品郎中,礼部最近清闲,不需要陆大人勤勉至此吧?”薛朝暮道,“倒是贺纯那边,你上次说完就没动静了,别是打量着我好糊弄,隐瞒不报来诓我呢?” “嫂嫂不要心急。”陆怀远目光里浸着温柔的笑意,他掌心朝上,慢慢把五指拢合,“数罟已入池,鱼已上钩,很快就能收网了。” “别想着跟我玩阴的。”薛朝暮露出一个凶恶的表情,“我要是得不到的东西,陆大人也休想握在手里。” 陆怀远闻言笑起来,他掀袍在圈椅里坐下,听对面人问道:“镇北侯陆修上战场的时候,才十五岁吧?” “是呀,生辰还没来得及过,就带兵去漠南了。” “十五岁富养的公子扔到白骨堆里,他如何服众,如何退敌?” “我不知道。”陆怀远捏着扇,静静地说,“他信里报喜不报忧,不会同家里人讲这些。” “你们陆家世代从军。”薛朝暮已经缩回被子里,手脚有些发冷,露出眼睛瞧着陆怀远,“陆大人倒是走了仕途?” “老师垂爱,收我做学生。”陆怀远道,“我不能辜负老师期盼。” “虚伪。”薛朝暮鼻中冷笑,“战场上都是真刀真枪杀出的功绩,陆大人这样不染凡尘的神仙,恐怕瞧不上眼吧。” 陆怀远这次没再回答。 他静静坐着,看着窗外竹叶随风摇晃,斑驳的竹影此刻映在屏风上,悄无声息摇散他的神思。 成潜十二年,就是在这院子里,书房外,老师替他种完最后一棵树,就着木桶里不算干净的水,给他洗着手上的泥。 陆怀远那年八岁,手被房仲恩钳住,挣了几下,没挣脱,眼眶却红了:“我要去漠南!我要去找二哥!” 房仲恩没作声,两人手上的泥巴把桶中水洗得浑浊不堪,他湿手按在陆怀远头顶。 陆怀远个子还没长起来,站在他身边,不到他的肩膀。 “为什么要去漠南,那是战场,你还很小。” “我爹在那里,大哥二哥都去过,我也要去!”陆怀远的声音稚嫩,说着眼泪也夺眶而出,“他们打不过我爹,就联合匪贼截杀他,我爹尸骨未寒,我要为我爹报仇!” “孩子。”房仲恩顺着他的头发抚摸他,“这世间许多东西用眼睛是远远看不到的,你要用心去看。你想做英雄,你想像大哥二哥一样精忠报国,抛洒热血为父雪耻,今日我告诉你,我告诉你,不是只有战场上才能磨砺出英雄。” “行至此处,你没有别路可选。你做不了漠北歼敌的野鹰,你必须留在京城,笔墨之下,你要为你自己,为你重伤上阵的二哥,为你奄奄一息的陆家,杀出一条生路。” “陆家不能再有手握兵权的将军了。” 他望着参差不齐的翠竹,隐隐遮住天幕,蹲下身握着陆怀远的肩:“孩子,我追随先帝开国建朝,辅佐两代帝王,你愿意跟着我吗?以后我就是你的老师,前路险阻,可你不用怕,刀枪剑影,你有我,老师陪你走下去。” 成潜十二年的暮冬,镇北侯惨死在凯旋的山路,陆策英被父亲藏在身下,拖着一副残躯,苟延残喘。 十五岁的陆修背水一战,内安军心外退强敌,数次死里逃生,肩胛骨被尖刀刺穿,在漠南黄沙里,被血染污的双手握住朝廷匆匆送来的圣旨。 他是新一任的镇北侯,他要接替过父亲,要撑起陆家一片天。 陆怀远并不明白房太傅的意思,但他庄重地叩了下去。 明灯在侧,小小的身躯跪在尚未长成的幼竹里,在漫天飞雪里,认真地行着拜师礼。 他不懂得官场波谲云涌,他捏着一把小竹扇,埋在浩如烟海的圣贤书里,听着太傅谆谆教诲。 他只记得,他要为陆家,也为他自己,杀出一条生路。 陆怀远在一阵呢喃声里回神。 薛朝暮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睡熟。 她蹙着眉,手指紧紧攥着被角,似乎沉在一阵梦魇里,睡得并不安稳。 陆怀远手指轻轻盖上她额头,烧已经退了。 他刚要离开,身后又是一声呓语。 陆怀远脚下骤然顿住,错愕地回头看去。 “陆怀远——” 她梦里叫的,竟是他的名字。 第32章 让爹提亲 次日天蒙蒙亮,天际泛出淡淡的青白色,薄雾笼罩着竹林,竹叶上雨水在晨曦下透着晶莹的亮。 薛朝暮是被一阵争吵声惊醒的。 陆怀远不知道去了哪里,隔着屏风,隐约能看到两个人影在门外争执。 薛朝暮随手扯一件斗篷,这已经是京城几年前的样式,斗篷不算新,难得的是染着淡淡的墨香。 薛朝暮深吸一口气,裹紧斗篷,趿着鞋绕出屏风。 华阳抱臂杵在门前,几次想踹门而入,都被门前一白衣随从悉数挡回去。 华阳出手又快又狠,都是招招劈人要害,原先和区明交手时就是借此把对方碾压得毫无还手之力。 但那随从身影闪得更快,他力道不重,动作间却能稳稳接住华阳的臂力,以柔克刚,两人须臾间几招过手,一触即走,僵持不下。 “我告诉你府里出事是一片好心,但公子不在,没公子的授意,我是真的不能放你进去。”云销闪到台阶上,展臂挡在华阳身前,“我奉旨办差,你别为难我啊。” 华阳见招拆招:“陆怀远把人带到这里又不让人见,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他想金屋藏娇也得看看藏的是什么人吧?” “公子是正人君子。”云销掌风呼啸,却没有伤人的意思,“大夫人在这里不会出事,你不如先回院里看看大公子情况怎么样。” “陆省的账我会算。”华阳一脚踹出去,“但她我也要带走,你今天休想拦住我!” 两人商量无果,拳脚相对,地上雨水被乌靴踏碎,枯叶混在雨里飞溅。 云销只防不攻,绷着唇线,流星似的拳脚落在他身上,硬生生被华阳给胖揍一顿。 薛朝暮有些不忍看,她扶着门框站住脚,声音还有些嘶哑:“华阳,我在这里。” 陆怀远的衣服套在身上有些宽大,她稍稍一低头,脖子上青紫的指印就露在两人眼前。 华阳眼底一阵怒火涌上:“陆省下死手?” “可不。”薛朝暮道,“亏得我机灵,要不然这条小命昨晚就交代他手里了。” 薛朝暮跨出门槛,走出书房,云销也不再阻拦,华阳扶过她,低头一看更生气了:“腿也伤了?” “怎么,心疼我?”薛朝暮没正形地笑着:“小伤,上次你送我的药就很好用,养几天就好了。” “我是心疼我自己。”华阳查看她的伤,闷着声负气道,“累死累活帮你东奔西跑不说,你要是被陆省给弄死了,我的招牌就砸了,以后就不用出去混了!” 她这说的是气话,薛朝暮伸出一只手指在她眼前晃:“非也非也。他可没讨到什么好处,我那一下是奔着要他命去的,要是人被我砸死了,官府来家里拿我,你可要带着我走啊。” 华阳拍开她手指,翻个白眼:“我不管逃犯。” 云销借着两人说话的功夫,抱了一沓衣服来:“夫人,这是公子派人去锦缎坊取的成衣,夫人回院之前最好把身上衣服换下来,毕竟” 云销不好再往下说,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毕竟她还穿着陆怀远的衣服,一夜未归,让旁人看到就再也说不清楚。 薛朝暮示意华阳接过衣服:“你主子呢?” “主子上朝去了。” 薛朝暮点点头,她被搀扶着回到屏风内间,炭火炉子已经熄灭,床边的椅子也被放回原位。 就好像昨晚这里只有她一个人,陆怀远从未出现,从未来过她身边。 可她睡意昏沉间,分明觉得有人把手放在她额头上,又极动作极轻地为她换了帕子,甚至为她掖过几次被角,在床边静静守了一夜。 昨晚的梦很长,断断续续的,此刻又在她脑海里艰难拼凑在一起。 人间四月芳菲尽。 成潜二十年,那一年京城里一反常态的静,疾风骤雨降灾边关,却没有蹂躏这座繁华都城,万物欣欣向荣。 京都草场上,新草刚刚探出头,站在观台上看过去,黄土和盈盈绿意交错,自成一派风景。 薛朝暮没跟着两个妹妹留在观台上,她偷偷牵走一匹马,策马直驱繁茂的树林中。 她扬鞭在林子里逛了几圈,最后挑出一棵最高的树,蹑手蹑脚地爬上去,抱紧树冠,往林子里张望着。 树冠上新搭的鸟窝被她挤下去,她为难地看着叽喳的幼鸟,很想下去把幼鸟捞回来,但又不舍得眼前风景。 只能合十双掌对着树下的小雀喃喃道:“对不住对不住,你们家地方选得好,看得远,我借用一下马上归还,等我回头送新鲜的虫子来喂给你们,再不成你们跟我回去,我天天让我哥吹箫给你们解闷儿。” 不远处,十六岁的青衣郎勒马弯弓,书卷气盖不去他的恣意飒爽,他一双手握得住定坤笔,也挥得动驱敌刀。 突然他手上方向一转,羽箭破空而出,在林中荡起凌厉的呼啸声。 薛朝暮头顶擦着箭风,她冷不防惊出声,一条长蛇应声卷落在她手臂上,冰凉滑腻的触感从她指尖直往心窝钻。 薛朝暮头皮炸麻,手上力气一松,翻身滚下树。 茶白色衣袂在空中翩飞若蝶翼,薛朝暮心跟着身体往下坠。 这下死定了! 这么高的树,不死也要残了! 电光火石之间,她陡然落入一个温暖结实的怀抱,薛朝暮青涩的春心荡出波澜,是他? 但下一刻,她在那人怀抱里滚落到地上,一声痛苦的闷哼从她身子底下传出来。 来人用怀抱护住她,又承载不住她坠落的重量,英雄救美的戏份唱不成,连带着她一起滚进泥巴堆里,拿自己给她做了个人肉垫。 “明天我就裁了你的小食!什么时候吃这么重!还不下去,再被你砸一下你老哥就没命在了!” 薛彻喘着气躺在泥潭里,他一发现薛朝暮不在观台上,就知道她又要惹事。 马场里寻了一圈,愣是没看见人影,他不敢宣扬,怕坏妹妹名声,只能孤身策马在林子里找人。 一进林子,老远看到她趴在树冠上张望着,这还不算什么,反正这丫头在家里也是爬树摸鱼,疯得不成样子。 要命的是,就在她头顶茂密的叶里,一条长蛇吐着鲜红的信子,悄无声息地逼近自己的猎物。 薛彻一下子吓得魂飞九天,马鞭抽得震天响,他不善马术,冷汗瞬时浸透他后背薄衣,终于赶着接住这不自量力的疯丫头! 薛朝暮有些失望,她嬉笑着从泥潭里站起来,伸手拽一把薛彻:“我有哥哥,我才不怕呢!” “我要是没来呢!”薛彻瞪着眼,围着她转上好几圈,眼看没受什么伤,才松一口气。 “好好的观台你不坐,抛下两个妹妹自己来这里干什么?你又要给我惹什么事?” “我哪有惹事啊。”薛朝暮扯着薛彻的袖子撒娇,“那边人多闷得慌,我就出来跑跑马,这不,看到有鸟窝掉下来,想着给它送回树上呢。” 薛彻来得急,倒是真没注意着鸟窝是什么时候掉在地上的,拎着她后领,把她扔回马上。 “再有下次,你就别想再出门了!真是,惯得你越来越不像样子,还指望你给两个妹妹做个表率?你能给我省省心就算是佛祖显灵了!” “佛祖听天下祈愿,不管我这号小人物。”薛朝暮笑嘻嘻地翻身上马。 薛彻指着她说不出话,脸色铁青,忍着疼把鸟窝送回树上,一手牵着一匹马,走在林荫里。 “陆怀远中了探花,你们亲事定得早,现在也都差不多到了年纪,眼看就该准备着嫁人了,你就不能收收心?” 薛朝暮俏皮地吐吐舌头:“我才不急呢,我还要在府里多呆两年,爹一天见不到我就吃不下饭,再说,哥哥你也舍不得我呀!” “我巴不得你早点走,好让我清静清静!” 薛彻剜她一眼,但薛朝暮可怜兮兮地眨眼瞧他,薛彻绷不住笑出声。 “你真是,我真拿你没办法。”薛彻笑着牵马前行,“他陆怀远十六岁中榜,惦记的人多了去了,你也不怕他被别家撬了墙角,你舍得?” 薛朝暮眨着眼,插科打诨地嬉笑着,薛彻讲又讲不过,骂又不舍得,只是戳着她的额角给自己出气。 陆怀远要是真的被别家抢走,她舍得么? 似乎还真不舍得。 薛朝暮想。 要赶紧想办法让老头儿去陆家提亲了。 成潜二十年的风雨骤然在五月砸下来,毫无预兆,雷声震天炸在宫阙之上。 一夕之间,缠绵病榻的成潜帝遽然离世,储君未定,帝位空悬。 薛清风没来得及为女儿的亲事准备。 陆怀远的翰林官职还没捂热乎,就被先帝遗诏扔去辰阳。 这一年。 京城的天,塌了。 第35章 杨野被劫 陆怀远似乎还想解释,梁生就端着茶走来:“公子尝尝咱们这的新茶,是南边送过来的,公子平日里喝不到呢。” “这么宝贝?”薛朝暮靠在椅子里,懒懒地说,“给我也尝尝?” 梁生觉得莫名其妙,他不是给夫人上过茶吗? 是夫人尝过嫌涩,才让他换了平日喝的旧茶来,怎么这会儿又要新茶? 想归想,他嘴上却不敢说半个“不”字。 夫人就是他们的天,整个铺子都是夫人的,她想喝什么茶,梁生只需要毕恭毕敬地奉上去就是了。 他奉茶上前,薛朝暮抬臂挡住他的动作。 他偷偷抬眼看,夫人根本没瞧他,也没瞧他手里的茶。 她含笑的杏眸落在公子身上,上下打量着,像是审视一件什么珍奇的玩物:“不劳烦梁管事。” 薛朝暮眸里藏着坏,她松散地靠在椅子上,笑着对陆怀远说:“嫂嫂我还没吃过三公子奉的茶呢,就有劳三公子把这茶盏捧给我吧。” 陆怀远这样重视清名的文官,怎么会为一盏茶,担负一个不敬长嫂的恶名呢? 此刻店里人不算少,有的听这边动静不对劲,正时不时往这边打量着。 她要的是陆怀远在众目睽睽之下,弯腰屈膝,双手把茶盏奉给她。 薛朝暮把丝绢在手上绕着打转,好整以暇瞧着他,看他不动,嫣然笑道:“陆大人是天外谪仙,都说了陆大人来错地方了,咱们这小店哪里盛得住陆大人的光彩,梁生,送” 她话没说完,陆怀远伸出双手,接过梁生手里的热茶,徐徐上前,和薛朝暮短暂地对视。 旋即,他弯下腰:“嫂嫂请用茶。” 他声音轻缓从容,仪态自若,根本就没有被戏弄的恼怒。 薛朝暮单手接过茶,却没喝,放到一边,又盯着他,压着愠怒焦躁,强作慢条斯理道:“陆大人真是宠辱不惊啊。说有事?来我店里还能有什么事,买锦缎罗裙送给楼里心上人?” 薛朝暮指向梨香坊,佻达笑道:“陆大人在朝中素有雅正的美誉,不想这心上人也与众不同呀,那倒不算来错地方,梁生。” 梁生骇然张着口,擦着冷汗说不出话。 这这这,这公子竟然是陆家三公子,那夫人就是他亲嫂嫂。 可他怎么瞅着不对劲,夫人里外透出来的意思,都是不待见陆三公子啊。 “挑上好的料子来,陆大人和咱们也算熟识,可不能辜负了陆大人对心上人的一片情谊。” 她不知道陆家穷吗? 她太知道了! 她看过陆家的账簿,每隔几个月,陆怀远不定时会从账上拨走一大笔钱,也不说用在哪里。 萧湖茵偷着接济娘家的数目跟这笔账比起来,那简直是冰山一角。 若是这笔钱没被陆怀远挪走,陆家何至于账上亏空,连个修园子的钱都没有? 她原先还以为他有什么别的用处,合着是偷着家里的钱出来逛青楼挥霍潇洒的。 既然如此,与其看他在梨香坊一掷千金,倒不如把他的钱圈到自己账上。 不消片刻,梁生就抱着铺子里最贵的锦缎凑到陆怀远面前。 陆怀远手里摩挲似云软的缎子,茶白色的料子在手上掠过,他想起一个模糊的影,飘飘然从树上翻落。 陆怀远沉思片刻,突然转过身,侧眸看一眼薛朝暮。 他的手从那件茶白色的衣料上移开,落在一件天青色的锦缎上,偏过头和梁生低语几句,梁生就抱着锦缎退下去。 陆怀远掀袍落座,薛朝暮睨向他:“陆大人还不走?还要买什么去找梁生,别杵在我跟前,嫌烦。” “我有事找嫂嫂。”陆怀远同她对视,眼睛里藏着春风笑意,“要和嫂嫂详谈。” 薛朝暮撑着脸闭上眼睛,完全不配合:“谈?谈吧,我听着呢。” 陆怀远环顾:“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有什么好说的,这是我的店,我的地盘,陆大人还疑心我害你?”薛朝暮在桌子上敲两下,催促道,“快说,我还要去给松儿挑衣服。” 陆怀远仍旧笑着,却没有说话的意思,他端起茶盏品一口,转脸笑道:“苦了些,嫂嫂怕是喝不惯。” 薛朝暮睁开眼,挑眉瞧他:“陆大人也没和我喝过几次茶吧?怎知我吃不惯,我这人就爱吃苦。” 陆怀远已经放下茶盏,袖中折扇展开,平静与她对视。 她若真爱苦味,昨晚喝药的时候,就不会是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了。 他没有再提议事的意思,只是自己垂首笑得莫名其妙,薛朝暮等得不耐烦,更被他的笑扰得心烦意乱,起身要走。 陆怀远也不急,落日的余晖穿过窗棂落到他折扇上,摇曳出斑驳碎影。 薛朝暮打帘往里间进,门外却倏地传来一声撞击声,华阳一掌呼啸而出,云销躲闪间撞在门板上。 华阳咬牙朝他脸上又是一拳,却有一柄折扇挡住她的去路。 华阳扫腿向前,陆怀远后撤躲避,她又要出拳,陆怀远淡然自若立在那里,月白的长袍随风而动,像是落在黄昏的月。 云销抬臂握住华阳的手腕,她用力挣几下,却像是被一团棉花缠住手,有力气没地方使。 几番动作间,云销眼疾手快,抽走华阳袖中藏的短刀。 “你!”华阳气急败坏,“无耻!” 薛朝暮慢慢挪到门边,华阳双颊上飞着红晕,这个时间,她应该押了杨野回来。 但此刻她身后除了一脸无辜的云销,空无一人。 “怎么了?”薛朝暮佻达道,“他轻薄你了?” 云销骇然一惊,连连摆手。 华阳和云销一路纠缠到此处,气恼着指着他:“卑鄙!两个人打我一个算什么本事!” 云销惭愧地拱手:“姑娘武艺高强,若非如此,实在困不住姑娘。” 华阳更恼了,她道:“凭什么劫我的人!” “什么人?” 薛朝暮面色一沉。 华阳指着云销,话梗在胸口半晌,又瞪向陆怀远,不甘心地沉声道:“他把杨野劫走了!” 陆怀远淡然笑着,天际的余晖退去,黛青色的月色涌入街头,他身后一轮淡淡的弯月隐隐藏在云里,只露出一丝柔和的微光。 陆怀远手里折扇摇动着,他站在明与暗的交界处,倏地笑出声。 “我想,或许现在嫂嫂愿意心平气和坐下来,和我谈一谈了。” 第38章 散财童子 区明趁着夜色把杨野扔到了邓府门外的时候,邓遥已经领了刑部一干人等候在大门外。 邓遥似乎早有准备,二话不说,就把杨野提进刑部大牢。 各类刑具在杨野眼前走一遭,惨叫声不绝于耳,不出两个时辰,他就把贺纯的罪行吐得一干二净。 贿赂静妃,立身不正,欺压良民,草菅人命,圈占土地 更有一条震惊刑部众人的,是贺纯夜入薛府,有害死薛家二姑娘的嫌疑。 兹事体大,刑部连夜就把口供连带贺纯的罪行书送到皇帝的桌案。 宫中口谕传出来的时候,天色方才破晓,邓遥亲自带人,破开了贺府大门。 贺家上下恐慌,哭喊连连,仆妇逃窜乱成一锅粥,但邓遥手下的狱卒办事井然有序,很快压下混乱局面,带人搜遍整个贺府。 哪里还有贺纯的踪影? 不止贺纯,连带着贺纯库房里的金银细软,都消失无影无踪。 邓遥抬眼打量着富丽堂皇的府邸,冷笑道:“好啊,日子过得都好,区区一个户部小官,住得起这样的府,养得起这么多人,我倒小瞧他了。” 旋即,邓遥封府拿人,雷厉风行,张贴告示,严查城门进出之人。 邓遥扬鞭策马,迎着破晓的鱼肚白,迈进镇北侯府的大门。 与此同时,城外军旗迎风招展,猎猎作响,年轻的将领面色阴沉,他勒马城门外,居高临下地瞧着拦路士兵。 守城门的士兵熬了一夜,瞌睡劲正往头顶钻,见有人勒马门前,耷拉着眼角,看也不看,就不耐烦地挥手驱赶着。 “去去去,一大清早的,城门还没开呢,哪来的滚回哪去!” 一记窝心脚踹在士兵身上,旁边打瞌睡的士兵也都霎时间清醒过来,“唰”的一声拔刀出鞘,刀光剑影把来人团团围住。 陆修单手翻出腰牌,指着远处招展的军旗,眉眼冷厉:“吓了你们的狗眼!城门事关京城安危,竟然让尔等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驻守!看清楚我是谁,让你们将军滚出来回话!” 天际泛着破晓晨光,翠竹立在苍茫的天穹下,仰望着云浪中翻涌的金日。 陆怀远扼袖习着字,薛朝暮坐在他对面,在手里捏着书角,手肘撑在桌子上托起脸,脑袋如小鸡啄米往下点着,身子也有一下没一下地往旁边栽。 她昨晚为了等消息,就没回自己院里,在书房里和陆怀远对坐一晚上。 下棋下不过,论道讲不赢,最后闷着气拿了本书看,但没看几行字,就困得睁不开眼。 云销给陆怀远回着话,他已经尽量压低声音,不料还是惊醒薛朝暮。 “跑了?”薛朝暮猝然睁眼,手里的书没捏住,一下子掉到地上。 陆怀远弯腰把书拾起来,掸干净灰尘,放到她手边。 薛朝暮目光凝聚起来,一扫困倦:“消息够灵通啊,前脚杨野进了刑部大牢,他后脚就得了消息,这是有人通风报信啊。” “嗯。”陆怀远轻轻应了一声。 薛朝暮皱眉道:“嗯是什么意思?你怎么跟没事人一样,贺纯都跑了,往后还怎么查?” “不急。”窸窣的脚步声从院外传进来,陆怀远轻笑着,胸有成竹道,“跑不了。” 脚步声逼近,薛朝暮狐疑地打量着他,她没离开,轻车熟路地绕去了屏风后。 薛朝暮刚迈进内间,就有人破门而入,熟悉的声音回荡在不大的书房里。 “好手段啊!”邓遥一夜未眠,策马而来,口干舌燥,狂饮了几盏茶,才继续说,“谁给他泄的密,这下要找他,那不是大海捞针么!” 陆怀远握着笔,抬眸瞧一眼邓遥,手上动作不停:“怎么是你?” “不是我还能有谁?”邓遥又倒了一杯茶,“不是你大晚上让人给我传信,说抓到奸贼,我在大牢里折腾一夜没睡,合着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空不了。”陆怀远顿笔指了指城门的方向,“关着呢,还没到开城门的时间。” 邓遥嗤笑道:“关?就守城的那一班子蛀虫,只要给钱,死囚犯他们都敢送出城去,贺纯手里又不缺钱,他要是想跑一道城门拦得住他?” 陆怀远道:“他不缺钱,有人缺钱。出城了也不妨事,他跑不掉。” 邓遥不解地瞧着他。 正巧,云销正带着一行人走进院子里,几个箱子被整整齐齐摆放在书房外。 陆怀远看了一眼,转头问邓遥:“这是什么意思?” 邓遥道:“哥哥给你送钱来了,不是你跟我哭穷吗?我回去和夫人商量后凑了这些日子,就只有这么多了,我本来是要给老头儿办一场寿宴的,这下我是管不了这么多了,寿宴交给你了,老头儿要是不满意别怪到我身上。” “散财童子?” “是散财,但童子可算不上,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 “老师清廉,不会计较这些。”陆怀远沉默片刻,“嫂夫人两个月后就要临盆,你家里钱够使吗?” “行了,别操心我家事了,我夫人心里有谱,留着底儿呢。” 邓遥亲自审讯杨野,贺府和刑部大牢两头跑,心里又惦记着家中夫人染了风寒,精神一直紧绷着。 此时一夜的困倦涌上来,他哪里还管得上什么仪态,一屁股坐在薛朝暮方才坐的椅子上,歪着头养精神。 陆怀远眉心微微拧动。 邓遥全然未察觉,揉着太阳穴,疲惫道:“我家勒紧裤腰带省着点,日子还能过,那漠南的将士没粮食吃还能活吗?就这样吧,这钱你先用着,户部要是还不拨军饷,咱们再想别的办法。” 邓遥不是不明白陆怀远的心思,他那天在宫宴上那样说,纯属是气话。 真让他眼睁睁看着饿殍遍野,流民逃窜,他是没办法袖手旁观的。 陆怀远张口想说些什么,但他看着院子里的箱子,话到嘴边改了口。 他指向另一张椅子:“你去那边睡。” 邓遥哪知道早有美人在此同陆怀远下一夜的棋。 他这会儿又困又烦,愁着怎么把贺纯给抓回来,闭眼皱眉道:“你这房里的桌椅都是我送给你的,我坐会儿还不行了,别吵,睡会儿,等下还要回府去见夫人呢” 邓遥声音越来越小,呼吸逐渐平稳下来,皱着眉歪头睡着。 陆怀远捏着笔,张了张唇,很想告诉他,其实军饷已经不用愁。 还有这觉,他是铁定睡不成的。 但邓遥已经打起轻鼾,陆怀远摇头笑着,继续握笔在纸上勾画。 不多时,门外“砰”的一声巨响,院门被一脚破开,云销还没来得及阻拦,陆修已经大步流星地踏进书房。 “陆治!你们这些文臣安的什么狗屁社稷!守城的那些兔崽子认钱不认人,今天敢放朝廷要犯,明天就敢放骑兵进来屠城了!” 第39章 你藏人了? 邓遥屁股还没坐热,就被这一声咆哮惊醒,他狂躁地揉着眼,同样咆哮回去:“谁啊!让不让人睡觉!” 陆修把腰间刀猛地拍在桌子上:“睡什么睡!你们刑部连个人都拿不住,你还睡得着觉?” “怀明啊”邓遥被拍桌声震醒神,他又倒回靠椅里,看看陆修,又指指陆怀远,“你能不能学学人家,你温柔点,每次回来都跟阎王爷要账一样,谁家敢把姑娘嫁给你?” “温柔?”陆修拎着邓遥的后领,把他从椅子上拽起来,自己架腿坐在椅子上,“行啊,你让户部把军饷给我补上,我保准对你说话轻声细语,把你当祖宗供着。” 邓遥已经清醒大半,他看一眼天色:“怎么这个时辰进来了,城门还没开呢吧?” “那城门开与不开有什么两样,一群上不得台面的东西,给钱就敢放人随意进出,这种兵要是搁我手底下,我不扒他一层皮!” 邓遥神色古怪,他咽了一口唾沫:“你——你干什么了?” 陆修气不打一处来:“我把守城的都扣了,把我副将留在那守着城门,他们知法犯法,险些放走朝廷要犯,我拿了他们有什么好说的!” 邓遥比陆修还要年长些,幼年相识,知道他这火爆脾气是一点没改,还被边疆的风吹得遇火就燃,摇头苦笑。 “你也收收脾气,你扣了守城将士,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要是有人——你说什么?什么朝廷要犯!” 邓遥骤然睁大双眼。 陆修把手枕在头后,闭上眼道:“叫什么贺,贺村?昨晚我看他连夜奔出城,就顺手把他也拿下了。” 邓遥不可思议地拽住陆修额的胳膊,他欣喜若狂,抓着陆修一顿猛晃:“祖宗!你是我祖宗!什么贺村,那叫贺纯!我正愁怎么给陛下回话呢,你这可真是帮了我大忙了!” 陆修抬袖把他挡开,懒散地眯着眼,笑道:“行啊,那等你祖宗被文官弹劾的时候,记得说两句好话。” 邓遥负手在书房里走了几遭,他想了又想,脸上的笑容缓缓收起来,脚步停在陆怀远身边。 “不对。不对不对!” “什么不对?”陆修侧眸瞧他。 “你一路从北边儿往京城跑,怎么就这么赶巧昨天晚上到了城门外,还这么巧就让你碰到了贺纯?” 邓遥说完,了然看向陆怀远,“好小子,合着你们俩早就串通好了,就看我一个人干着急呢?” 陆修原本前几天就该到京城,是陆怀远送出口信,让他放缓行程,最好赶在昨天日落之前到京城外。 就算到了也不要立刻就进城,且在城门外扎营,派些人手好生巡逻,自有现成的军饷往他手上撞。 邓遥瞠目结舌道:“你怎么知道贺纯昨晚会跑?” “不知道。”陆怀远终于搁下笔,“我早知他心里有鬼,只是想定了昨晚抓杨野,杨野进了刑部大牢,贺纯如果消息得的快,一定会连夜逃跑。只是——” “只是什么?” 邓遥探头想看陆怀远写了什么,陆怀远却身子一侧,小气地挡住不给看。 陆怀远当然是不会让邓遥看见的。 他方才所画的,是一幅《海棠春睡图》,海棠他这院子里自然是没有的。 但是春睡的姑娘—— 陆怀远又看向那张椅子,莫名觉得椅子上面横躺的二哥,看着也不大顺眼 “只是没料到二哥把守城的人都扣下了,这件事闹出来,怕是又要闹个天翻地覆了。” 陆修满不在乎地说:“闹呗,我就怕事儿闹得不够大,最好闹到陛下跟前儿去,我也问问户部那群老头子,为什么不给我军饷,我手底下的兵连稀饭都要吃不上了,净捡着我们陆家坑是吧?我们陆家就是乌龟儿子活该被人糟蹋?” “户部也不是不给你。”邓遥叹息道,“今年南边的清田刚起头,根本就收不上来税,户部发了京官的俸禄,手上也是虚得紧。” “行啊。”陆修把腿翘起来,“那咱们就耗着吧,一天不给钱我就一天不走了,我等得起,看看北边将士们等不等得及。” 邓遥劝道:“这事急不得,你别说气话,战事不是儿戏,军中不可一日无将,漠南离不开你。” 两人说了半晌,都不见陆怀远开口。 陆修端直身子,他眉眼和陆怀远很像,多了些战场上磨砺出的肃杀。 陆修敲着桌子,问陆怀远:“人我给你劫回来呢,你跟我说的钱呢?” 陆怀远不动声色地瞧了一眼里间屏风,但这一动作很快被陆修捕捉到:“看什么呢?藏人了?” 薛朝暮在屏风那边听得正起劲,闻言下意识往里挪了些,坐到已经熄灭的炭火炉子旁边。 邓遥立马意识到什么,陆怀远宴会的反常他还记在心里,这房里还能藏什么人? 说不好就是这小子贼心不死,藏的就是陆省他媳妇儿! 这可是一大清早啊! 人是什么时候在里面的? 莫不是昨夜 邓遥越想越惊,看着陆修那一张阎罗脸,后背直冒着寒气。 他连忙打岔道:“他能藏什么人,眼睛抽风吧,你们说的什么钱?” 陆怀远也没想到陆修眼神儿这么好,他顺坡下驴,点头道:“昨晚没睡好,眼睛不舒服” 没睡好。 邓遥更觉得这话不对劲。 陆怀远继续道:“二哥抓住贺纯的时候,想必他还带了些别的东西。” 陆修果然没再多问:“是,带了不少箱子,我还没来得及看,里面装了什么?” “钱。”陆怀远道,“他此次离京是逃命,带走的是他大半身家,贺纯虽说只为官几年,手上过的银子却不少,单是京城王记胭脂铺的掌柜孝敬他的就不下十万两,连同他放印子钱干着黑心的买卖,抄了贺纯的家,户部就有钱了。” 邓遥却道:“户部是有钱了,但最近工部的人也堵在户部要钱,说是要修官道,徭役的民夫不够,急着要银子招人呢。” “要钱?”陆修霍然起身,握住桌上刀,“这钱是我追回来的,现在就在我手上,我还没找他们算账呢,工部还敢来我手里分一杯羹?我的兵饭都吃不上了,他还修什么路!跟我要钱行啊,先把去年的粮补给我!” 陆修的脾气又顶上来,邓遥好声好气地劝着他,他才搁下刀,重新坐回椅子上。 陆修这把刀,杀退过骑兵突袭,也斩下过自家将士的头颅。 他十五岁领兵出征,虽说担着父亲的名号,但军营里哪有人肯服他? 是陆修领着自己父亲留下的亲信,几次奇袭打骑兵一个出其不意,屡战屡胜未尝一败。 他在京城长大,但却没什么架子,和将士们同吃同住,烈日暴雪,风雨无阻地陪着兵卒在校场操练。 哪怕如此,还是有人开始扰乱军纪,屡次挑衅,甚至开始拉帮结派,动摇军心。 这些人留在军营里就是祸害,你跟他讲道理,他给你捅刀子。 旁的将领或许会隐忍不发,再找着合适的机会打压他们。 陆修不一样,他知道此事后,直接赤手空拳和那些人打了一架,以一敌十,而后提了这些人去校场,手起刀落,血溅三尺,恩威并施。 校场嘈杂声顿时化为虚无,军中无一人敢再胡言乱语。 为将者,无威不能立。 他这方法虽然简单粗暴,但是在当时也是最快最直接的法子。 时局特殊,北边骑兵虎视眈眈,军中若是人心散了,这仗也就不用打了。 陆修如果是慢条斯理的性子,不等他在军中站住脚,就要被自己人给生吞活剥,哪还能有后面的赫赫战功。 房中静了半晌,陆修收拾好自己的情绪,他随手取出一支笔,投壶似的往邓遥脑袋上丢,话却是对陆怀远说的:“我听说,你查办了薛家?” 第40章 真相大白 陆怀远查办薛家的案子,京城人尽皆知,并不是什么秘密,也不是见不得人的事情,甚至对陆怀远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但是这件事,陆怀远从来没在给陆修的信里提过。 陆修望着陆怀远,沉默少顷,正了神色:“男儿建功立业是好事,你是文臣,匡扶社稷是你分内之事,我不想多说你什么,但是。” 陆修握住刀,摸索着刀柄上裂开的纹路。 这是半年之前,他和骑兵将领马上交手的时候,留下的痕迹。 对方那一刀阴险毒辣,从他身侧骤然砍过来,他陷在车轮战里,防不胜防,只能用手中刀硬碰硬地挡。 所幸他熟悉对方的招式,不然刀锋再偏一寸,砍掉的就是他的右手,紧接着就会是他的头颅。 他驻守漠南,不是没有打过败仗。 那次他孤身陷入重重包围,意念和一腔孤勇挡不了刀枪剑影,他只能握紧手中刀,他只能背水一战,殊死一搏。 天神眷顾,那场仗险胜,骑兵将领殒身沙场,陆修凯旋回营,军中士气大振,但他却没出现在庆功宴上。 黄沙咆哮着吹打在大帐上,烛火在野风中摇晃。 他就借着那微弱的光,凑在灯下,一言不发地看着自己刀柄上的裂纹。 他年少扬名,壮志满怀,觉得自己生死看淡,若有一日战死沙场也是他命中该有的归宿。 但真到刀破盔甲,命悬一线的时候,他竟然发现,自己原来也会畏惧死亡。 将军百战死,他不是怕自己尸骨无人收,壮志尚未酬。 寒光压在他颈侧,他在明亮的刀锋里,看到的是自己泪流满面的亲人。 尸骨无存的父亲,白发愁容的母亲,还有陷在京都风云的弟弟。 “早在半年前,你初回京都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我不指望你光耀门楣,给我挣多大的脸面,只要你和母亲在京城平安无事,我在漠南就没有挂念。” 邓遥在旁听着,明白陆修话里是什么意思。 瓦罐不离井口破,将军难免阵前亡。 战场上,生死只在一瞬,他若是有一天战死,陆怀远就是下一任的镇北侯。 陆家不需要显赫的虚名,陆怀远只需要安稳地做一个京官,挂着侯爵的名号,陆府就能平安无恙。 但偏偏陆怀远不是一个因循守旧,自甘平庸的人。 他师从房仲恩,他心中所愿辅佐明君,大刀阔斧地上书清田,查办薛案,如今又不知为什么拿了贺纯,他早就不能置身事外。 他是心甘情愿地把自己卷入京城的泥潭。 但朝堂何尝不是另一个战场,若有朝一日陆怀远也被拖入深渊,万劫不复,皇家对陆家只有忌惮,没有情谊。 他们家的下场,恐怕要比薛家惨烈百倍。 邓遥一个旁观者都明白的道理,陆怀远身在其中,看得只会比他更清楚。 陆怀远接过陆修手中刀,他翻手把裂纹埋在手心:“哥,我只是一个五品郎中,人微言轻,能有什么风浪找得上我。” “五品?那是太傅怕你引火烧身,压着你没让你往上升,薛家是大案,太傅拦住了皇上对你的封赏,本就是有心护着你。你现在又翻腾出来一个贺纯?” 陆修眼底晦暗,“经此一案,就算是太傅阻拦,皇上也不能再对你的功绩置之不理。你背后靠着太傅和镇北侯府,你这一升上去,就是站到风口浪尖上,好好的日子你不过,你脑子被驴踢了,非要成天提心吊胆?” 薛朝暮缩在屏风后面,拨弄着炭火炉子里的死灰。 陆怀远竟然是为着这个才没能升迁。 他既然有心往上走,把贺纯送进大牢,并不是什么良策。 杨野已经供出了贺纯火烧王宅,夜潜薛府,这两件事看着没什么关系,但若真是有心人顺着王掌柜的身份查下去,就能发现薛案有疑。 薛家案子本来就蹊跷,王掌柜有冤不早说,偏偏在快结案的时候才咬上薛彻。 刑部断案更快,几乎没经细查就定了薛家罪。 大家嘴上不吭声,但是路祭答谢宴薛家宾客云集,这就说明大家心里也藏着疑,说不准安成侯薛清风就是受冤枉死。 薛清风在朝几十年,行事从无差错,针砭时弊,在文臣中素有雅望。 薛家草草定罪,众人就是拼着惹圣怒,也要去再送薛清风最后一程。 若薛家真是被冤枉的,主查此事的陆怀远就难免有瓜李之嫌。 此时他送贺纯进大牢,哪怕人证物证俱在,也会被人认为是在借刑部的手,杀人灭口。 薛朝暮撑膝望向窗外。 可陆怀远早就知道贺纯贪污受贿,指使杨野触犯律法,他能拿这些恐吓杨野,为什么不直接把这些罪证交给邓遥? 何必要让杨野在刑部说出火烧王宅,又攀扯上薛家? 这是自掘坟墓。 薛朝暮之所以看不透陆怀远,就是因为他这个人从始至终做的事情都是矛盾的。 你说他是奸佞之臣,但他从始至终都在翻着旧案,似乎真的要从蛛丝马迹里寻出真相,还薛家一个公道。 你说他是忠良之士,他还是在明知道薛家可能有冤屈的情况下,和刑部联名上书给薛家定罪。 外间的声音又传进来,邓遥莫名冷笑两声。 “他可不就是脑子被驴踢了吗?当时刑部急着结薛案,他死活不肯在上面落名,还是太傅让我仿了他的字签上去才算完事,要不然薛彻那案子有的闹呢,现在都不一定弄出个结果没。” 火箸残存的余温灼烫到薛朝暮手心,她后背渗出一层冷汗,火箸险些脱手。 陆怀远侧眸冷眼看过邓遥:“案子没查清楚,草草定罪,恐有冤屈。” “你们兄弟两个一个样子,就是犟!” 邓遥指着陆怀远道,“结不结案你说得算吗?我和老师说得算吗?当时老师再三犹豫,不想让你插手静妃的案子,就是怕控制不住局面,被反咬一口功亏一篑!” “静妃有罪是板上钉钉的事,老师让你主查那是给你机会立功,你初回京都,不干出点什么功绩,你还想去查南方的账?你还想清田?我看你辰阳四年把脑子待傻了,这是京城,这是朝堂,开弓没有回头箭!” “静妃的案子你办得漂亮,眼看着就要顺顺当当地了结,南边清田已经开始了,但是就这个时候有人站出来咬薛彻一口,你不查?薛彻是你什么人,那是你以后的内兄!” 邓遥越说情绪越激动,他也不顾陆修在场,抓着陆怀远骂道:“你前面得罪了那么多人,现在挨着你内兄的案子你犹豫了,你想说薛家或许无罪?查案等得起,南边的清田等得起吗?那么多深受其苦的百姓等得起吗!” “人证物证俱在,薛家就是无罪也有罪!他们就是拿准了你受此掣肘,就是不让你往南边去!你还较劲,你不上书,我替你上,陛下器重你,让你去宣旨,你还敢不去?你那是在跟谁怄气?我看老师板子打得还是轻!” 旧事昭然翻出,陆怀远这些日子心里的憋闷、怒火、委屈、愧疚交织翻腾着,他隐火滚滚,沉声道:“薛家就活该遭此劫难吗?” “没错!”邓遥压着心头火,“静妃是薛家女,她知法犯法薛家本来就难辞其咎!薛家或许真有冤屈,那也不是你能查的,清田迫在眉睫,毁他一家能换南方十年清明,如果有一天同样的事落到我身上,陆怀远,我这条命你只管拿去,你不必引咎自责,我身为朝臣,献身为国,绝无怨言!” 房内,铜质火箸撞击到青石地砖上。 陆怀远突然神色骤变,侧身想阻拦。 陆修先一步绕过他,用力推开试图阻拦的邓遥,一脚踹开横在书房中间的屏风。 第41章 放手去做 “你是谁?” 陆修冷厉的目光扫过薛朝暮,他几年未归家,并没见过自己这位长嫂。 陆怀远拽住他的手臂,自己转身挡在薛朝暮身前,拳紧了紧:“这是长嫂,二哥没见过她。” 陆修却没向她示礼,他眼里锐利不减:“长嫂?不在大哥院子里,在你书房里?” 邓遥心惊肉跳,岔开话:“欸,恐怕是来给怀远送东西的,你别大惊小怪,咱们说到哪儿了,走走走继续说” 陆修纹丝不动,他凝望着陆怀远:“现在来送东西,未免早了些吧?” 陆怀远不吭声,薛朝暮也不回应。 邓遥在一边看得心急,说话啊! 不说话算几个意思啊,这不是上赶着让人误会吗! 陆修眼睛里揉不得沙子,若是真有此败坏家风之事,那可真是要捅破了天了! 陆怀远手里还捏着陆修的刀,他不是不想说话。 陆修不是好糊弄的人,长嫂一大清早就出现在他书房,于情于理都说不通。 他想不出怎么辩解,薛朝暮就更想不出了! 她听了邓遥那一番话,现在仍觉心悸。 她也推想过无数次,是她父兄得罪什么人,要置他家于死地。 又或是陆怀远剑走偏锋,一石二鸟,踩着他家的尸骨上位,顺便毁了他们的婚约。 再者是有人嫉妒她家盛景,存心构陷 就像她想不到是贺纯害死自己。 她更不能想象自己家蒙冤,仅仅是因为被用作局中棋,成为绊住陆怀远清田的阻碍。 谁知道她是怎么碰倒的火箸,鬼知道怎么跟陆修解释! 他们俩不说话,陆修就更不说话了。 陆修唇线紧抿,审视的目光危险地落在两人身上,他脑海里隐隐有了一个念头。 这位嫂嫂不是今早到书房,而是昨夜就留在此处。 陆修劈手夺下陆怀远手中刀,他绝不能看陆家出现这种有辱家风之事,刚要发作,邓遥却非常及时地“欸”了一声。 “夫人脸上怎么了,嘴角怎么青紫?” 陆修手中刀横在身前,刀锋已出鞘,闻言收了手,倒真的往薛朝暮脸上看去。 邓遥躲在陆修身后,挤眉弄眼地朝二人使眼色,那口型在讲:“陆策英。” 邓遥的意思,是让他们谎称是陆省让妻子前来送东西。 但话到薛朝暮这儿就不是那意思了。 她转身取来桌案上的白瓷瓶,腿上有伤,走路时还有些不稳:“是三弟怜悯,让我来取药。” “这是伤药。”陆修盯着她的腿,“腿怎么了?” 薛朝暮佯装面露难色,陆修却不是个耐心的人。 “你既然是府上夫人,谁敢伤你,你只管说就是了。” 邓遥见状把陆修连哄带拽地拖出去,在他耳畔低语道:“你吓着你嫂嫂了,咱们出来慢慢说。怀远,你也出来,跟你哥好好解释。” 陆怀远驻足未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薛朝暮朝他腿上踹一脚,他才皱眉与薛朝暮对视,旋即在书房外和陆修并肩而立。 “你最好跟我说清楚这是怎么回事。”陆修负手而立,声音低沉有威严。 “是大哥。”陆怀远稍稍回头,“大哥醉酒打伤了嫂嫂,我这里有你送回来的军中伤药,就劳烦嫂嫂来取一趟。” “这么早?拿了药还不走,跑到你书房内间去?” 陆怀远道:“大哥自从伤了腿,性子阴晴不定,恐怕让他知道了多生事端,嫂嫂这才趁着清晨来,恐怕让人看见。” 邓遥趁机接过话茬,他一拍脑门:“对嘛,我来得早,兴许是陆大夫人怕撞上误会,才在内间暂避的,你看你这脑子成天都想什么呢,那可是你嫂嫂,这是你弟弟,能有什么呀。” “何必要她自己来,区明云销哪个不能给她送瓶药?”陆修仍然不相信陆怀远。 陆怀远缓缓道:“区明昨晚跟着去刑部办差了,云销和嫂嫂身边的姑娘关系差,不好让他去,怕惊扰了人。” 陆修抿紧唇线,挺拔的身姿被笼罩在晨曦中,皱眉思索着陆怀远的话。 饶是如此,他还是觉得不妥帖。 他就陆怀远这么一个弟弟,这种事情要是传出去,陆怀远的仕途就毁了,他陆家也要受牵连。 邓遥打着圆场,岔开话:“你看你们兄弟两个,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好了好了,刚才说到哪了来着,说到薛家那事儿,你别瞎想瞎操心,虽说薛二没了,你母亲已经在给怀远说别的亲事了,人家清白着呢!” 陆修侧眸道:“哪家姑娘?” 邓遥道:“江尚书家的女儿,我夫人已经替怀远看过了,端庄贤淑,好着呢。” 陆修脸色缓和些:“江尚书,他与世无争活得跟个神仙一样,你娶她女儿倒也不错,好好跟江尚书学学,枪打出头鸟,别什么都往前凑,不该你管的你少管。” “那倒也不能什么都不管。”邓遥手揣在袖子里,“南边清田的事情还等着他去办呢,你劝他也没用,他决定的事情就是太傅拿着板子在后面追,他都不松口。” “他一个礼部的,管什么清田!”陆修冲邓遥嚷嚷起来。 陆怀远正侧着身,抬头注视着墙上挂的那一幅画,松竹挺立,乌云蔽日。 邓遥把手搭在陆修肩头,又把陆怀远扯到身边,叹息道:“你在北边好好打仗,我在京城帮你看着他呢,他还年轻,太傅对他寄予厚望,你就放手让他去做呗,就算他把天捅破个窟窿,还有哥哥们和太傅给他顶着呢。” 陆修意味深长地看着陆怀远,眼底晦涩:“你想好了?” “想好了,既入朝堂,就是局中人,无路可退了。” 陆修沉默着,他活动着肩膀,把邓遥的手从脖子边上挪开,扯着他大步流星往外去。 “去哪去哪儿?”邓遥被拽出一个趔趄,“我还没回家见我夫人呢,夫人惦记着呢。” 陆修毫无感情道:“去宫里,见皇上,人我都给你劫回来了,你躲什么清闲。” 邓遥仓促地往外走,刚要跨过门槛,突然“哎哟”一声,脸犹如撞到了一堵墙上。 陆修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你想好了就只管去做吧,后悔了也不要紧,天塌下来,哥给你顶着,有我在一日,你就永远有路可退。” 说完,邓遥一口气没喘完,又被陆修拽着手腕扯了出去:“你们,你这就对了嘛,你慢点” 等两人消失在院子里,陆怀远才缓缓走向内间,扶正被陆修踢歪的屏风。 薛朝暮坐在窗边,撑着下颌,似乎在等着他的到来。 陆怀远在她旁边座上掀袍坐定,窗外啼鸟惊春色,金光裹苍竹。 薛朝暮双手合拢,放在膝头,压抑住喉咙里的颤声:“你是在给薛家翻案。” 第42章 贬黜邓遥 “是。”陆怀远道,“嫂嫂都听到了。” “你没上书给薛家定罪,你没有给自请去宣读圣旨?” “是。”陆怀远道。 “你查王掌柜,查贺纯,查杨野,都是早有预谋,你要翻出一个真相,若是薛家是被冤枉的,你要还薛家一个清白?” “是。”陆怀远道,“我和嫂嫂所求,一直是同一件事。” 薛朝暮却没接话,她深吸一口气,紧接着问:“薛二姑娘的死跟你有没有关系?” 天边一轮金日升起,在云层里炸出金光绚烂的波浪,明艳的晨曦穿过竹叶和镂空窗,落在陆怀远靴上,把那上面的云纹也镀上金光。 “或许有。”陆怀远静了少顷,“如果我早些娶她为妻,她就不会坠池惨死了。” 薛朝暮痛苦地阖紧双目,她乱了,她分不出陆怀远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若按照他们所说,陆怀远在接触到薛彻的案子时,就是身不由己,完全是在被推着走。 他甚至不甘、抗拒,他拒不上书,还有心违抗圣旨,不愿意到她家去宣读那含冤的圣旨。 她的死跟陆怀远更没有关系,陆怀远藏着清池边的石头,只是和她一样,为了查明她溺水的真相。 她恨错人了? 她不相信 这仅仅是陆怀远一面之词,真相到底如何,她要亲自问过贺纯,问他为何构陷薛家,为何杀了自己? 他推倒自己的遮阴树,又杀手无寸铁的闺阁女,到底对他有什么好处? “我要见贺纯。”薛朝暮猝然睁开眼,坚定地看向陆怀远,“我说过我不会放手,你带我去见贺纯,我帮你在江南找陈秦。” 房中静了半晌,陆怀远垂眸,突然道:“嫂嫂和薛彻关系如何?” 她和薛家根本没有半点关系,对薛松却那样疼惜爱护,还铁了心要查薛家案子。 难道都是因为薛彻吗? 陆怀远回想起,在他之前,薛彻也曾经外放到辰阳。 程家就是辰阳最大的商户,原来早在那个时候,他们就相识了吗? 薛朝暮不解地瞧着他,全然不知道误会在某人心里生根。 陆怀远又挥挥手,微微苦笑道:“他身上背着命案,现在见他不是时候,等时机到了,我自然会带嫂嫂前去。” 贺纯的案子有邓遥盯着,刑部办事干净利落,一点都不拖泥带水,不过十几天就把他的罪状条列呈报出来。 旁的众人都只当看个热闹,那罪状听过就罢,但贺府里搜刮出的私产,让文武百官在朝堂上争红了眼。 太傅房仲恩当庭怒斥:“他贺纯不过一个户部主事,为官短短几年间就能吞得下几十万两银子,朝中贪腐之风盛行,上下其手,玩弄权术,若不肃清风气重整朝纲,将来必成大祸!” 丞相沈其臣则不以为然:“皇上,贺纯烂虫一条不假,但朝中官员无不忠心事主,并非都是见利忘义、蝇营狗苟之辈,风气是要正,但微臣认为当务之急,还是先议一议贺家搜出来的那几十万两私产吧!” 沈其臣眼角瞥向陆修,“我可听说,那笔私产大部分都在镇北侯手里,户部和刑部都还没看着影儿呢。” 陆修在朝堂之上不能配刀,他脱了一身铠甲,身着朝服却威势不减,迈步上前和沈其臣当庭对峙。 “回皇上,微臣是为大局考虑,若是钱转到户部,恐怕要不了两日,就被沈丞相拨去工部修官道了吧?” 沈其臣冷笑道:“修官道是为了押送辎重,运输粮草,有何不妥当?” “说得好!”陆修讥讽道,“路你有钱修,粮呢!戍边的将士们没粮食,都要啃雪吃黄沙了!你修了路有什么用,修了也是烂在那里白费,岂非本末倒置!” “你!”沈其臣扬臂怒斥,“官道事关皇家威严,不修难道让天下人看朝廷的笑话吗!” 陆修怒不可遏:“脸面重要还是人命重要,十五万将士们苦守边疆,若有朝一日城破,北地骑兵沿着你那官道长驱直入,你就是给自己修了催命符!” 邓遥眼看着陆修话越说越过,悄悄拽着他的袖子,给他打着眼色。 陆修却全然不顾,他掀袍跪下,向龙椅之上的皇帝高声道:“皇上明鉴,这些年户部一直拖欠着军饷,发了昨日的等不到今日的,去年的军饷还是我弟弟变卖父亲家业抵上来的,也不过是杯水车薪。长此以往,军心涣散,将士哀怨,都不用北地骑兵打过来,这边疆就不攻自破了!” 陆修头磕在地上,决然道:“无论如何,贺家贪污的银钱我不能交给户部,微臣穷途末路,再无他法,若是皇上不允,就请革我镇北侯爵位,另择良将守边吧!” 此言一出,朝堂之上鸦雀无声。 陆怀远崭露头角,但到底还是个五品官,陆家的荣华富贵都是靠镇北侯这爵位撑下来的。 不想陆修竟然在朝堂之上说出这番话,削爵事小,但京城的公子哥儿们近些年养尊处优,哪还能再找出一个比得上陆修的,能接得了漠南战事这烫手山芋。 陆修此言,以退为进,同时也堵住了沈其臣的路,让沈其臣再也不能拿官道推辞说事。 邓遥拦不住陆修,转头去看陆怀远,这人正恭敬地垂手而立,仿佛事不关己,风轻云淡,开开心心地看热闹。 邓遥朝他挤挤眼,陆怀远回之以微笑。 “这话进退有度,能像是镇北侯说出来的?”房仲恩纳闷地和邓遥低语。 邓遥心知肚明,小声嘀咕道:“全是你心爱的小徒弟的手笔!” 堂上,一直没开口的宣和帝缓缓走下台阶,他面带笑意,一手搀起沈其臣,一手扶起陆修。 “两位爱卿各有考量。” 宣和帝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比陆修矮些,看起来也亲和。 他笑道:“镇北侯言重了,你戍守边疆多年,战功赫赫,放眼朝堂哪还能找得出第二个人,管得了漠北繁琐的军务?这钱朕早就想好了,是要留给漠南的将士们的。” 他伸手轻拍陆修的肩头:“但是账目不小,还是要经户部的手过一遭的,将士们戍边辛苦,朕断不会让风雪寒了将士们的心,镇北侯只管放心。” 宣和帝此言既顺了陆修的意,也给了户部一个台阶下。 陆修也不是偏要跟沈其臣作对,他答了一声“是”,就恭敬地立在宣和帝身边。 只听宣和帝缓缓开口:“陆治可在?” 陆怀远上前揖礼,宣和帝笑着虚扶他一把:“你查办薛家有功,清田折子写得也好。朕本来要赏你,太傅却说你年纪尚轻,这才作罢,这次你又检举贺纯,朕和太傅商量过了,户部侍郎的位置给你正合适。” 宣和帝不等陆怀远谢恩,又道,“邓遥。” 房仲恩心下一惊,皇帝和他商议了陆怀远的升迁,但从没和他提起过邓遥。 邓遥与陆怀远并肩而立:“臣在。” 宣和帝笑道:“邓大人是平昌人,多年未归乡了吧。” 邓遥额间起了一层虚汗:“回皇上,臣自入仕,从未归乡。” 宣和帝避开房仲恩的目光,笑道:“平昌和辰阳都是我朝赋税重地,我对邓大人寄予厚望。过些日子陆治要去辰阳巡查,邓大人不妨同路去平昌,至于这官职。” 宣和帝负手走到高阶之上,避开房仲恩错愕的目光,缓缓道:“朕要再仔细思量思量。” 第43章 为他撑伞 阳春三月,薛朝暮坐在院子里廊下嗑着瓜子,院子里一棵大柳树随风枝叶轻拂,她手指搭在眉梢,朝月云问:“你华阳姐姐呢?” 月云蹭一把额头上的汗,手指上裹着泥,掌心里搁着花种子:“华阳姐姐在屋里呢,夫人要叫她吗?” “还气着呢?” 自从上次区明云销从华阳手里劫走了杨野,华阳心里就一直憋着气,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门也不出,谁都不见。 薛朝暮拍拍身上掉落的瓜子皮,太阳暖暖晒在她身上,她双臂举过头顶,缓缓伸了个懒腰。 她拿起一个小树枝戳土:“院子里死气沉沉的,种点花也好,再让人买两匹马,也放后头养着。” “你日子过得自在啊。” 一道黑影突然把薛朝暮笼罩住,陆省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两个人身后,冷冰冰地来了这么一句。 上次薛朝暮给他找的姑娘最后都被他赶了出去,他像是被气极了,尊严和脸面丢得一干二净,好久都没出门晃悠。 “没大公子清闲。”薛朝暮头也不回,“怎么,来帮忙的?” 陆省嗤笑道:“这种事也值得我动手?” 薛朝暮偏过头打量他:“不会就直说,又没人笑话你,你没事就走开,挡着我太阳了。” 黑影倒真的挪开了。 暖烘烘的阳光又落在薛朝暮发顶,他这次竟不是来找麻烦的。 薛朝暮满意地转过头,一抬眼,陆省竟然出现在她左边,手里还接过了一把花种。 真是稀罕。 只见陆省单手拎起小铲子,微微俯身刨出一个小坑,花种不偏不倚地落进坑里,又被一层薄薄的土盖上,动作很是娴熟。 “哟。”薛朝暮笑道,“是个行家。” 陆省轻哼一声,傲娇地偏过身,继续往空地里播撒,他手掌里种子握得多,每次都是四指合拢从手掌的缝隙里漏出一粒种子,精准掉到他刨的坑里。 两个人一个往左,一个往右,各干各的不说话,月云从来没见过两个人相处的这么 平静如水。 她站在一旁小心地侍奉着,生怕这难得的平静被什么意外打破。 “夫人!” 意外总是猝不及防,月云都没来得及拦住梁生,他就拽着一匹马,高声大嗓进了院子。 陆省被梁生这一嗓子惊了一下,手中一个没握稳,接连几颗种子蹦出来,跳到他脚边。 月云见状就要帮陆省捡起来,薛朝暮却扬声拦住她:“让他自己捡。” 月云小心观察着陆省的脸色,为难道:“夫人,公子腿上不方便。” 薛朝暮撑膝站起来,小铲子被随手丢到一边:“他是腿废了,又不是手废了,弯个腰就能够得着,你们不用把他当个废物,让他自己捡。” 陆省低着头,闻言却没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月云生怕两个人再为这点小事起冲突,弯腰道:“还是我来——” 花种先一步被拾起来,陆省坐在轮椅上,侧身弯着腰,意味不明地瞧着薛朝暮,目光里却没有往日的剑拔弩张。 “这就对了,少给别人找麻烦,你又不是什么都做不了。”薛朝暮净过手,冲梁生招手,“梁管事来了,你过来说话,站那么远干什么。” 梁生本来满心欢喜地来找薛朝暮要赏,没想到陆省也在院里,顿时犹如被兜头浇一盆冷水,别说赏赐,拔腿就想往外跑。 他心里怕陆省,磨磨蹭蹭地牵马走过去,声音也小了许多:“夫人,这是夫人要的马。” 薛朝暮仔细看了一圈,点头笑道:“去把你华阳姐姐叫出来,这下她以后出门就方便了,天天飞檐走壁翻屋顶,怪难看的。” 薛朝暮又和梁生聊了几句铺子里的事儿,突然想起什么,转过头要和陆省说话,正瞧见陆省目不转睛看着这匹马。 “看什么呢?”薛朝暮纳闷道,“你也想要?” 陆省偏过头;“不过尔尔,没兴趣。” 薛朝暮瞧向梁生,梁生忙解释道:“已经比寻常的马好很多了,宝马千金难求啊。” 陆省眼皮子都不抬,冷声道:“那是你没用。” 梁生瞬时噤声,薛朝暮道:“你有用,你去找?” “行啊。”陆省倒认真地应下来,“给钱就找得到。” “你找的我还不敢用呢,别回头发个疯把我摔死。”薛朝暮眼里含笑,嘴上不肯饶人,“昨天辰阳来了信,我弟弟要成亲,我得回程家一趟,信里还问了你的近况,你去不去?” 手中种子被猛地攥紧,陆省面如寒霜:“不去!” “不去就不去,也没打算带你去,就是问一句。”薛朝暮觉得他反应莫名其妙,皱眉道,“阴晴不定的,又没人得罪你。” 陆省把种子放回盆里,转着轮椅就走。 等待四下无人之时,他才缓缓张开自己的手掌,一颗不起眼的花种正躺在他手心。 他看着自己的双腿。 他不是废人。 但所有人都把他当作一个喜怒无常的怪物,从来没有人正视过他,他从来不需要别人的怜悯和同情。 他最厌恶的,就是程煦和的委曲求全。 她每一次放低姿态,都像针扎一样刺进他心里,让他一遍遍意识到自己的残缺,自己是一个不能自理的废物。 可如今自从上次落水之后,他这位夫人似乎就变得不一样了。 他近些日子虽然气恼她用歌伎羞辱他,但每次看到她身上的伤,都免不得后悔。 自己竟然险些酒后行凶,害她的性命。 他这些年忍受着别人异样的眼光,性子也变得喜怒无常。 别人都对他敬而远之,只有程煦和默默忍受他无端的怒火,哪怕自己遍体鳞伤,第二日还是会小心翼翼地回到他身边。 他厌恶她,但从来没想过杀了她。 也从来没想过,程煦和有朝一日,或许会离开他。 月云去安排回辰阳的事宜,梁生牵着马去给华阳过目,院子里一时间就剩下薛朝暮一个人。 贺纯在大牢里被关了这么多日子,已经被判斩刑,明日就是他的死期。 她等待已久,陆怀远说的时机就在今晚。 一阵分枝掠叶之声,云销悄无声息落在院子里:“夫人。” 薛朝暮知道他的来意:“怎么不是你主子来找我,他人呢?” 云销颔首道:“邓大人要离开京城了,主子在城门外送别,让我来传话,今晚会带夫人去刑部大牢。” “邓遥离开京城?”薛朝暮愕然道,“他去哪?” “平昌。” 突然起了一阵疾风,院里柳枝被抽得呼啸作响。 城门外,邓遥站在树下苦笑着,一个不注意,就被翻腾的柳枝抽了脸。 他揉着脸上抽痕,哭笑不得:“仕途断了,脸可不能毁了。” 陆修唇线绷紧,他负手道:“有房太傅在,你还能回京的。” “得了吧。”邓遥道,“皇上早就想好了,这事儿他都没跟太傅提起过,朝堂上圣旨一下,连回转的余地都没有,他这是忌惮啊。” 陆怀远凝望着远方,不敢回头看一眼邓遥。 邓遥却看透他的心思,拍着他的肩膀凑上来:“好兄弟,这跟你没关系,这是皇上的权衡,他不能看咱们在朝中独大,先前不是也把你放到辰阳去了。” 陆怀远捏着腰间玉佩,仓促地揉揉眼睛:“你会回来的,我和老师会想办法。” 邓遥却不在意地笑了:“皇上赏我个闲差,明升暗降,回不回来的,看开些。平昌好,日子清净,我夫人喜欢清净。” 陆怀远喉咙干涩,他还要说什么,邓遥绕到他身前,伸手理正他的衣襟:“怀远,好好跟着老师,你比哥强,以后我不在跟前儿,你万事谨慎些,也看着点老头儿的身子,他年纪大了,禁不住成天操劳。” 城外军旗被狂风卷起,天际的夕阳被蔓延的夜色吞没,闷雷搅在黑云里,惊破春三月的静谧。 陆修看着天色:“我也要走了,我是边疆守将,不能久留京城。我把副将留下了,也算给你留个帮手,这城门漏得跟筛子一样,没个妥帖人守在这,我不放心。” “战场刀剑无眼。”陆怀远接过区明手中刀,“兄长的刀旧了,我为兄长重铸新器,兄长保重,高歌凯旋。” 冷锋出鞘,晶莹的雨珠落在刀刃上,霎时间被削成两半。 是把好刀。 陆修看过,却没有接过手:“刀柄的裂纹是我给自己的警醒,你留下防身,不必惦记我。” 他回头看着城门,巍峨的城楼将朱雀大街的繁华藏在身后,连同京城里乌糟的烂泥潭都淹没在雨里。 “兵器再冷,冷得过人心吗?” 陆修轻轻拍着陆怀远的肩膀,沉默少顷,翻身上马,一如他十五岁那年,在漫天飞雪中决然奔赴一片狼藉的战场。 邓遥和陆怀远并肩在柳树下:“刑部我打过招呼了,只是贺纯将死之人,你想知道的东西,他未必肯轻易告诉你。前路漫漫,祸福未知,望君保重。” 紫电穿梭在云层里,天地间被蒙上苍茫的阴霾,城门之下薛朝暮听到有歌声凄凉地随风飘散。 “人在世间行,岂能一路顺哟——夫人,咱们回家咯!” 邓遥的身影消失在朦胧的雨幕中,他坐在马车外缘,淋着微雨,脸上不知道是泪珠还是雨水。 他悠扬的声音开始变得哽咽,哀转久绝,散在阒然天地间。 陆怀远外袍被细密的雨水浇得潮湿,胸口的冰凉一路钻进心底,涌上眼底。 最爱护他的两位兄长,一先一后,都离开了。 他孤身一人在偌大的京城,行至穷途,到底还能剩下什么呢? 陆怀远喉咙哽住,仰起头想让眼底的湿润倒流,一抬头,头顶多了一把伞。 薛朝暮微微踮起脚,费力地撑着伞,帮陆怀远遮蔽去萧瑟的风雨。 他愣住神,怀里就又多一个柔软的斗篷。 薛朝暮皱着眉,用手肘戳他,宣泄着自己的不满:“看什么呢,个子高了不起啊,没看我举着费劲吗?快穿衣服,铁打的身子也禁不住天天淋雨吧?” 凉风夹杂细雨扑在陆怀远脸上,压抑在喉间,无处躲藏的阴霾被骤然驱散。 他心底有不知名的情绪翻涌着,涓涓细流般快要攻破他决堤的防线,连同那幅《海棠春睡图》一起被汹涌的浪潮淹没。 陆怀远单手撑起伞,翻手把斗篷盖在薛朝暮头顶,不等她抱怨出声,就环着她的肩,翻身策马。 “陆怀远!” 今晚他不做陆家三公子,他只是陆怀远。 薛朝暮瘦削的身躯被斗篷紧紧包裹住,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陆怀远把她圈在怀里,风雨浸湿陆怀远的外袍,他踏着泥泞雨水,顶着昏暗天穹,一路疾驰向刑部大牢。 第44章 夜潜大牢 刑部大牢阴暗潮湿,雨水顺着墙缝往里渗,血腥味掺杂着腐烂腥臭扑鼻而来,薛朝暮抬袖想掩住口鼻,动作间肩头的斗篷却滑下去。 青石砖的地上还有未干的血迹,陆怀远的斗篷虽然旧,但难得干净,薛朝暮拧着眉。 她不想让这衣服落到地上。 她反手在空中去抓斗篷的角,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先她一步稳稳接住斗篷,翻手重新盖在她肩头。 干净的手在她脖颈边略顿少顷,指尖翻转,她锁骨边就多出一个漂亮的结。 邓遥早安排了人守在大牢里,那人见了陆怀远,忙不迭迎上来,给陆怀远引路:“陆大人,我都安排妥帖了,您只管问话,小的在外面给您守着,不让人进去打扰。” “有劳了。” 陆怀远念着薛朝暮腿上的伤,走得并不快,他时不时就会微微侧过头。 薛朝暮缓慢地跟在他身后,面色有些难看。 “怎么了?”陆怀远停下脚步。 薛朝暮胃里酸水翻腾着,帕子掩着唇,一时说不出话。 领路的狱卒见状道:“咱们这关的都是些死囚犯,姑娘千金之躯,怕是闻不惯这乌糟味儿。” 薛朝暮艰难地点了点头,又摇摇头,伸手指向前路,示意陆怀远继续走,自己无事。 “快了,就在前面了。”那狱卒道,“等下我给姑娘送些热水,姑娘压一压,会好些。” 陆怀远步子放得更慢,几乎是一步一步在往前挪:“多谢,要干净的碗盏。” “那是自然。”狱卒笑道,“咱们这里专有给探视的贵人备的碗盏,都是干净的,陆大人只管放心。” 陆怀远反问道:“这里是死牢,经常有人来吗?” “咱们这关的都是将死之人,总有个亲朋好友什么的来送个最后一程,法外也有人情嘛,给上面管事的塞了银子,咱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牢狱之内没点烛火,三人在道路尽头转了个弯,就另有一间黑魆魆的牢房映入眼帘。 引路的狱卒点亮烛火,昏黄的光影勾勒出角落里人的轮廓。 贺纯头发蓬松杂乱,他抱膝靠在墙边,静静仰头看着窗外暴雨如注,手脚都带着镣铐,雨丝越过窗子砸到他身上,泛不出半点波澜。 他太平静了。 平静的不像一个将死之人,他似乎对自己的死早有预料。 狱卒捧了一盏茶来,陆怀远从他手里接过,隔着杯盏试过水温,才递给薛朝暮。 “你退下吧,我有话问贺纯。” 那狱卒连连点头:“是,小的守在外面,大人只管问就是了。” 薛朝暮手里端着热茶,她喉咙间泛着的酸气被压下去不少,和陆怀远并肩站着,凝望着角落里的贺纯。 贺纯亦仰头看着他们二人,牢里很安静,只有外面风雨肆虐的宣泄声,贺纯和陆怀远沉默地对视着,目光坦荡,毫不躲闪,无所畏惧。 “陆大人。”贺纯倏地笑起来,他声音嘶哑,“我与陆大人没什么交情,陆大人不用来送我最后一程吧。” 陆怀远把手按在腰间刀上:“我想你知道我的来意。” “知道。”贺纯森森笑着,他手撑在地上,铁链发出“哗啦啦”的声音,“我可等你很久了,还有你,陆夫人。” 陆怀远侧过身挡住贺纯的视线,把薛朝暮护在身后。 “你怕什么?”贺纯看着薛朝暮落在地上的影子,冷笑道,“这位夫人敢查薛家的案子,可不是一般人。” “是你指使王掌柜,攀诬薛彻受贿。”陆怀远道,“你背靠静妃,你没有理由要绊倒薛家。” 贺纯唇边扯着笑意,他手边还放着狱卒送来的断头酒,就着酒壶往嘴里灌了几口:“我以为陆大人会先问问,薛二小姐是怎么死的。” 薛朝暮藏在斗篷里的十指紧攥在一起。 贺纯撑地站起身,他轻轻笑着,骤然疯癫一般,向陆怀远这边扑来,不等他靠近,陆怀远就抬脚踹在他胸口。 贺纯口里含满鲜血,他狼狈地摔进杂草堆里,突然放声大笑,他癫狂地指着陆怀远:“陆治!你永远都不会知道是谁要杀了薛二!” 刀锋出鞘,在黑夜里闪烁着幽光,陆怀远凝视着他,一双眼睛犹如深潭,漆黑不见底。 贺纯滚在杂草堆里,天边闪电蜿蜒而过,牢房内的光亮一闪而过,贺纯发狂般的笑声混在哭声似的风声里:“陆治,你没看见那薛二在水里扑腾挣扎的样子!她叫着救命,她在叫救命哈哈哈哈!谁能救她!她差一点就爬上来了,你知道吗,是我一脚把她踢进水里的,就像你刚才踹我的那一脚!” “你闭嘴!”陆怀远横刀在前,手背上青筋暴起。 “我偏要说!”贺纯口喷鲜血,骤然翻起身。 “薛二本来不用死,谁让她许给了你,她非死不可!你猜她为什么夜里在池塘边,那是因为你!你要查静妃,你逼死了她父亲!她心系你,喜欢你,伤了心才一个人跑到花园里,不然我就是想杀她,还没那么容易呢!” 陆怀远胸口起伏,他刀指贺纯,厉声问:“我在问你为什么诬陷薛家!” “我不会告诉你的!”贺纯道,“你永远都不会知道,因为你永远都不能给薛家翻案!你想赎罪,你没有资格,你余生都会活在愧疚里,薛家的案子就像一把刀永远横在你头顶上!静妃买卖官职不假,但她行事谨慎,从来没有牵扯过家里父兄,薛家是冤枉的怎么样,是我做的又怎么样!” 贺纯往刀尖的方向逼近,他满脸鲜血,振臂狂妄地笑着:“你想借查办静妃立威,你想查南边的田?天下的好事凭什么让你一个人独占!” 天边闷雷滚滚,烈风折弯牢房外的树枝,薛朝暮从陆怀远身后走出来,缓缓蹲在贺纯面前,手指轻轻敲在瓷碗上。 贺纯不明白她的意图,盯着她冷笑道:“你敢靠近我,你不怕我掐断你的脖子吗!” “贺大人有孩子吗?”她突然问。 贺纯偏头啐出一口血:“无妻无子,烂命一条,要便拿去!” 薛朝暮却笑了,她抬手指向窗外,指向南方:“京城没有,南边也没有吗?” 铁链嘈杂地碰撞在一起,贺纯猛地翻起身,还没碰得到薛朝暮,就被陆怀远当胸一脚,踹回杂草丛里。 “你——”贺纯浑身火辣辣的烧痛,“你为什么知道!” 薛朝暮徐徐起身,她整个人隐在斗篷里,像是黑暗的一弯冷月,被云雾遮挡,看不清情绪。 “我前些日子在南边查一个人,他叫陈秦。”薛朝暮笑了笑,“陈秦没找到,但是意外发现平昌云白巷里,有一个六岁的孩子,姓贺,贺大人应该认识吧?” 那是贺纯的儿子。 “你如此慷慨赴死,是因为有这个孩子,你们贺家的香火就不会断。” 薛朝暮吹灭摇晃的烛火,牢房里只剩下窗外漏进来的微光,“贺大人或许愿意和我们聊一聊,为什么要诬陷薛家。” 第46章 公子情动 陆怀远低头瞧了一眼,任凭衣袖攥在她指间:“那可就太多了,树大招风,我父亲和二哥先后手握兵权,难免惹人眼红。怎么了?” 薛朝暮把方才牢中事连同自己所想给陆怀远复述了一遍。 她避重就轻,只讲要害,对自己的身份和池边还有第二个人的事情闭口不提。 陆怀远沉思道:“他咬死不提是谁指使他,或许是因为这个人权势太盛,如果贺纯供出他,贺纯失去的就不止一个儿子了。” “还有那块石头。”薛朝暮道,“既然不是贺纯放在那里的,就说明还有人想杀了薛二姑娘。” 薛朝暮觉得有苦说不出。 她到底招谁惹谁了啊? 到底为什么一个二个都想着要杀她? 两人说着走出牢房,微凉的月光扑进两人怀里,暴雨如瀑溅在薛朝暮脚边。 陆怀远把她身上斗篷裹紧,自己转过身挡在她身前,雨势太大,两人没办法再骑马回去,只能站在檐下等雨停。 陆怀远比她高出半个头,两人面对面站着,陆怀远温热的呼吸吹在她眼帘,薛朝暮睫毛被晕上一层雾气,她微微抬眸,陆怀远左半边脸已经红肿。 “你。”薛朝暮瞧着他的左脸,“是薛大人打的吗?” 贺纯虽说夜入薛府有杀害薛朝暮的嫌疑,但仅凭杨野模糊的一面之词,并不能在此事上定他的罪。 薛彻心有不甘,必定来问,迎面撞上从牢里出来的陆怀远,紧接着贺纯就暴毙身亡。 所有的事情都太过巧合,薛彻难免会把贺纯的死和陆怀远联想到一起。 “不是。”陆怀远垂眸,“是老师,他不愿意我再翻薛家的案子。” “是为了让你去南边清田吗?” “是,皇上已经下了旨,后日就要走了。” 这么快。 薛朝暮小声嘀咕了一句,陆怀远没听清她说什么,就见她抬指解开身上的斗篷,反手盖在他身上。 雨珠溅在斗篷上,斗篷上尚有余温,拢着暖气聚在他背部,他这才发觉自己后背已经被雨浇透了。 薛朝暮小心地伸出手,把他往里扯,风吹得她手脚冰凉,但脸上无端烫起来:“你还查吗?薛家的案子。” 陆怀远微微侧身,帮她挡着风:“查。要找到陈秦,我去辰阳走一趟,清田固然重要,薛家的人命也不能枉死。” 查案谈何容易。 他们寻到王掌柜,王掌柜家宅失火。 抓到杨野,贺纯就得到消息连夜逃跑。 暗审贺纯,就有人送来毒酒要他归西。 还不等他们离开刑部大牢,太傅和薛彻就不约而同地堵在门口。 线索一条条涌出来,又一条条被掐断。 就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一直压着他们,有人一直监视着他们,一次次堵死他们前行的路。 一次次把清明的局势搅乱,企图浑水摸鱼。 现在他们手里握着的,只有那块清池边的石头。 若想再进一步,就只能找到陈秦,或者那晚池边贺纯身边的人。 “我觉得陈秦凶多吉少。”薛朝暮道,“他们动作太快了,不会放过陈秦的。” 陆怀远自然也想到这一点,他垂首道:“试试吧,不找到他,就查不下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风消雨歇,月亮从云后钻出来,天地间逐渐明亮起来,空气中都是雨后新鲜的芳草香。 陆怀远解开缰绳,环着薛朝暮的手臂翻身上马,这次他没疾行,而是徐徐行在无人的街道上,绕路回陆府侧门。 马蹄声“哒哒”回荡在空旷的街道上。 阒然天地间,薛朝暮听着陆怀远平稳的呼吸声,她后心能感受到陆怀远胸膛的灼热。 薛朝暮从来没和陆怀远如此相处过。 两个人虽说看起来是绑在同一条船上,但是她从来没有真正相信过陆怀远,更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能和他共乘一骑,沐浴在静谧的月光下。 他不杀伯乐,伯乐却因他而死。 但是陆怀远从来没有存心害过他家,他在前行的洪流里,被太傅和邓遥推着往前走。 他明知逆流不可行,却仍旧执迷不悟地要再查旧案。 对他来说,南方清田重要,北方战事重要,她薛家的冤屈同样也重要。 他挣扎在污泥里,也想用他的微光为薛家再明长灯。 薛朝暮想到他书房里的那幅画,她初见画时,觉得有形无骨。 但此刻,她在漫漫长夜里找到了松竹的根骨,画里不再需要点睛之笔,陆怀远就是撑起画的魂。 如果没有这场局,下个月就是他们的婚期。 阴差阳错,造化弄人,她竟然成了他的长嫂。 薛朝暮自嘲地笑着,陆怀远勒住马,侧身瞧她:“你怎么了?” “没什么。”薛朝暮揉了揉眼,“风吹着眼睛了。” 马蹄缓缓踏在月光上,走得却更慢了,凉丝丝的风吹过来,陆怀远脸上的火辣稍缓。 薛彻斥骂他做贼心虚,杀人灭口。 房太傅恼他执迷不悟,本末倒置。 旁人看他风光无限,哪里想得到他日日噩梦缠身,所行之事大都身不由己。 南边的清田事关国本,漠南的将士们也等着收上来的税银吃饭活命。 他在辰阳四年,没有人比他更熟悉那里的情况,他只能往前走,他回不了头。 案子乱,线索乱,但此时此刻,他胸膛里翻滚的灼热,才是真的让他心乱如丝。 他明明可以牵马前行,他明明不该和她共乘一骑。 她是他的长嫂。 从始至终,他们都注定越不过这层关系。 明知不可为,陆怀远还是不可抑制地想为她遮风挡雨,一次次违背礼制,让她留宿自己书房。 他起初觉得她像薛二姑娘,看她满身伤痕,看她做困兽之争。 他就想到枉死的二姑娘,想到那个明艳动人的姑娘。 她们很像,言谈举止,连笑起来唇角勾起的弧度都那样相似,那样的笑容他看过一眼,就再也忘不掉。 但是二姑娘那双眼睛里,只有无忧无虑的欢乐。 而嫂嫂却在陆家遍体鳞伤,她日子远比二姑娘过得艰难,也比二姑娘多了几分坚韧。 明知不该,还是忍不住向她伸出援手。 怜悯在心里被风雨催化成别样的情愫,他查她和薛彻的关系,他一次次找机会靠近她。 邓遥语重心长的劝告被他抛诸脑后,圣贤书的克己守礼被他忘得一干二净。 可是,她是他的长嫂。 哪怕有朝一日,她和陆省注定分离,她或许会回辰阳,又或许会 会成为薛彻的夫人。 但是她永远不可能成为陆怀远的妻子。 陆怀远舌尖抵着脸上的灼热。 “我把云销留在府上,你若是有事,可以找他。” 陆怀远忍下情绪,仰头望向天边的月亮。 薛朝暮却道:“我要回辰阳一趟,可以与你同行。” “回辰阳?”陆怀远错愕道,“是家中有事?” “家中弟弟要成亲了,陆省不肯去辰阳,刚好能和你一路。” “大哥早些年驻守过辰阳,熟识不少,定然是不愿意以现在的样子回去的。” “不去正好。”薛朝暮小声嘟囔道,“免得在路上还要分心和他吵架。” 陆怀远轻笑出声,他微微收紧双臂,尽量不让冷风吹到薛朝暮身上。 他想了半晌,斟酌着用词,最后轻咳一声,偏过头别扭地问: “你在辰阳的时候,遇到过薛大人吗?” 第47章 暧昧不清 薛大人见过,不止见过,简直熟得不能再熟了。 但辰阳她可没去过。 她见没见过薛彻,跟她在不在辰阳有什么关系。 她是没去过辰阳,薛彻倒是曾经去过辰阳一年,后来娶了嫂嫂就调任回京了。 不过,煦和姑娘的娘家,不正是在辰阳吗? 陆怀远似乎不是第一次问这句话了。 薛朝暮恍然顿悟,合着陆怀远以为她一直查薛家的案子,是为了薛彻? 他以为她在辰阳遇到过薛彻,对薛彻芳心暗许? 那可是她亲哥! 薛朝暮又气又笑:“当然没见过,我在家的时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里见得到外男?” 她这话可没瞎说,她这十几年里见得最多的男人就是亲哥薛彻,除去在宫宴上会遇到一些世家子弟,几乎没什么人见过她。 薛彻是个好哥哥,一直都把她保护得很好。 她却总是不给哥哥省心的,逮着机会就往外跑,有时候还会拐带走薛道安,气得薛彻在祠堂里暴跳如雷。 “哦。”陆怀远装得若无其事,随口回应。 雨后月明,零零散散的碎星子铺缀在蔚蓝的天穹。 “明天要做些什么?” 似乎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陆怀远问的是再平常不过的稀松小事。 薛朝暮耳根却烫得厉害。 陆怀远的气息就抵在她耳边,心里像是有又轻又软的羽毛在拨弄,她缩了缩脖子,小声道: “明天要去一趟薛府,石头定是薛家的人放在清池边的,与其我们束手束脚地查,不如交给四姑娘。” “她未必会帮我们。” 发红的耳垂和一本正经的姑娘生成截然不同的对比,羞赧的是她,强装镇定的也是她。 陆怀远若无其事地偏过头。 “她会的。”薛朝暮还不知道某些人的小心思,耳根在夜风中逐渐凉下来,如释重负道,“她和薛二姑娘一起长大,亲近要好,二姑娘死因有疑,她不会袖手旁观。” 陆怀远闻言却道:“你对薛家的事情似乎很了解?” “我是听别人说的,凑巧知道。” “那是挺巧的。”陆怀远又凑回来,在她耳畔低声道,“我怎么从来没遇到过这么巧的事?” 薛朝暮就是再不开窍也能意识到,陆怀远分明是故意凑上来的。 就像那次在宫宴上一样,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笑得她心焦意燥。 虽说她现在对他的误解消除,但她如今是他嫂嫂。 且不说她心意如何,单是这道鸿沟,陆怀远就跨不过去。 她没办法名正言顺地留在陆怀远身边,更不可能在案子查明白之后,还和陆省做一对徒有虚名的夫妻。 她或是回辰阳,或是回薛家,但她和陆怀远,再也没有任何可能。 既然根本就不会有结果,这段错过的情缘还不如就此放手。 薛朝暮在这须臾间,心里已经想出了许多断情绝义的狠心话。 但她稍微一偏头,就正看到陆怀远那肿起的半边脸。 薛朝暮皱皱眉,抬手拢紧自己的衣领,想好的话一个字都没说出口:“那是你运气不好。” 屋檐上缩着的区明在冷风中打了个寒噤,他神色古怪地捂着自己的屁股,戳着云销的后背:“从前也没看公子和大夫人这么熟啊。” 云销往旁边挪了些,目光时而落在街道上两人身上,时而眺望向远方:“不是咱们该管的事儿,公子不是让你休息吗?” 区明趴在屋檐上,郁闷道:“你板子打得也太狠了,夹带私仇了吧?还好公子给的药好用,我又不是下不了床,不跟在公子身边我不心安——你看什么呢?” 云销立刻收回目光,看着月光在街上两人肩头摇晃出碎影:“看公子呢。” 区明还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又想到点什么,枕着手臂悠悠道: “不用看,就这速度,再有半个时辰,也回不了府。最近怎么不见华阳了?她肯定还记着上次的仇呢,真怕她哪天突然出来捅我一刀。” 云销神色微变,他侧过身眺望远处的屋脊,不正有一个红衣姑娘在风口里撑膝坐着。 华阳手边歪着几个小酒坛,那张英气的面容上,看上去心事重重。 薛朝暮手指勾绕着衣角:“华阳啊,她最近心情不好,不爱出门。” 陆怀远低头看一眼自己袖边的手:“还是为着杨野?” “谁知道呢。”衣料湿湿滑滑缠绕在指尖,薛朝暮道,“我问她,她也不肯说,或许是府里太闷了,等去了辰阳散散心,或许好些。” 陆怀远的宽袖被绕了个结,那调皮的指还浑然不知,说话间就要继续往他袖子里探。 陆怀远回头望了一眼屋檐,趁没人注意他,悄悄把手藏进袖子里。 “那明天薛府我陪你去。”他道。 “好啊,那——” 薛朝暮的声音戛然而止,她手指猛地蜷缩起来,像是触碰到了一块灼烫的温玉。 两个人宽大的衣袖随风交织在一起,影子歪在他们脚边,就像是陆怀远从身后环住她,在她耳畔轻声呢喃着。 薛朝暮的脸上飞出红霞,她骤然抽回手,两个人的袖子低低地垂落在一起,她竟然把她和陆怀远的袖角缠绕出一个死结。 “我——”薛朝暮慌乱地想把袖子扯开,陆怀远温热的肌肤就在她手指边,她用力拽了几下,死结却越来越紧。 就是在手上绕着玩,她怎么能给系个死结出来? 薛朝暮懊恼地把手缩回袖子里,不敢再轻易探出来,生怕再碰到陆怀远烫得出奇的手指。 单单绕着玩当然打不出死结。 因此陆怀远并没敢把结缠得太紧,原本抖抖袖袍就能分开,偏偏薛朝暮惊慌失措,硬生生把结给挣紧了。 两个人的衣袖纠缠在风里,难舍难分,冰凉的触感一碰即走,陆怀远拇指悄悄摩挲着被触碰的掌心。 他勒马停下,抬起手臂,衣袖在风中若蝶翼翻飞,更像是久别重逢的眷侣,都不愿意松开彼此的双手。 薛朝暮单手解结,但袖子湿滑地蹭过她掌心,酥酥麻麻的触感直往她头顶钻,不是宽袖随风包裹住她的手,就是她单手不便使力。 烈火在浓郁的夜色中熊熊燃烧,地上的影招展着说不清的暧昧。 薛朝暮整张脸烧得滚烫,隔着无边的寂静,她甚至能听到自己乱而快的心跳声。 薛朝暮咬牙,她伸出藏在袖子里的另一只手,可偏偏这个时候,陆怀远极其体贴地贡献出了他袖子里的那只手。 指尖又是一阵撩人的灼烫。 薛朝暮眼底全是赧然,地上的影纠缠不休,她恨不得从马上直接跳下去,踩碎这莫名的氛围。 陆怀远唇角的笑意更深了,他那只灼烫的手就像是月色里受惊的白鹭,暂退重重竹影后的一隅,敛翅凝息,盯紧自己的猎物伺机而动。 而薛朝暮吃了两次教训,再也不肯轻易探手出来。 她自打出生以来,就从来没碰过任何男人的手! 和薛彻最多也就是搭个肩膀,自从薛彻娶妻之后,就再也没什么逾矩的行为。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陆怀远反应太过平静。 简直—— 就像是故意为之! 薛朝暮咬紧牙关,她再一次把那只藏匿的手探出,果不其然,陆怀远的手指下一刻就凑了上来。 这次薛朝暮不等那狡猾的“白鹭”找上自己,被逼急的猎物主动出击,手肘往后毫不客气撞向他胸膛,力道十足地把两人的手带向他腰间。 冷锋出鞘,手起刀落,蝶翼被刀锋斩断,凄凄然飘落在积水的坑洼里。 白鹭显然受了惊,惊骇地微微张着唇,借着坑洼里水的倒影,似乎能看到薛朝暮扬着下颌,神采飞扬,挑衅般地侧眸看着他。 敢占本姑娘的便宜! 看我不削了你那双贼爪子。 然而这春风得意的神色只在薛朝暮脸上停留短暂一瞬。 刹那间,马蹄高扬,马骤然受惊,弹指间已经跑出了数丈远。 薛朝暮侧身握着刀,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坦然失色,电光火石间,半个身子就被甩离马背。 第48章 哄哄他吧 空旷的街道上一阵异动,区明大惊失色,一骨碌翻起身,只见云销已经踩在屋檐上要飞身追去。 “公子,我来了!” 区明一声低吼,跟着云销就往前冲,他用力蹬地而起,猝不及防撞到骤然刹车驻足的云销后背上。 他这一下用力极猛,顿时间眼冒金星,鼻血直流。 “你你你停下来干什么!” 云销旋即转过身,捂住区明的眼睛,艰难道:“你还小,别乱看。” 街道尽头,薛朝暮被人横抱在怀里,几乎是在她飞身坠马的瞬间,陆怀远就展臂把她捞回怀里。 街上倏地起了风,他宽大的袖袍像雪白的翅膀,展翅间将她稳稳护在臂弯中,马哼哧着热气嘶鸣,马蹄在原地踏步。 陆怀远臂弯温暖稳健,犹如是寒风猎猎中的峻山,孤注一掷地遮挡肆虐的飞花。 他胸膛微微起伏着,抑制的喘息声里,薛朝暮捕捉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闷哼。 洁白的袖袍被刺目的红染污,锐利的刀峰划破陆怀远的手臂,零星几点血珠溅在他干净的袍子上。 薛朝暮手里还攥着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刀。 陆怀远拥她入怀的同时,冷光霍然袭来,陆怀远不敢震开刀柄,怕伤了薛朝暮纤弱的手腕,只能硬生生抬臂挨了这一刀。 所幸薛朝暮是无心之失,刀峰只是蜻蜓点水般划过,并未留下很深的伤口。 疼吗? 一点都不疼。 陆怀远八岁起就不会因为这些小伤呻吟了。 但他瞧着薛朝暮担忧的神色,忽然就皱起了眉头,手臂一用力,鲜血就汩汩涌出。 薛朝暮想从他怀里钻出来,可稍稍一动,陆怀远就“嘶”的一声,吓得她不敢再动。 这人莫不是装的吧? 薛朝暮狐疑地瞧着他。 但陆怀远右手还环在她腰间,稳稳托住她的身子,不让她从马上掉下去。 毕竟是他护着自己,做人还是要有点良心。 “伤的厉害吗?” 薛朝暮把到嘴边的怀疑憋了回去。 “没伤到什么,不妨事。” 欲擒故纵? 薛朝暮脑子里又蹦出来这么一个词。 她整个人都陷在陆怀远怀抱里,这里虽说离陆府还远,但是万一碰到个什么人,就说不清楚了。 陆怀远既不说疼,也不动,但他稍稍泛白的唇色却让薛朝暮不禁懊悔。 怎么能那么揣度他呢? 怎么说也是被刀划破了手臂,就算没伤到什么要害,那也是会痛的啊! 薛朝暮不再乱动,她小心伸出手扯了扯陆怀远只剩半截的袖子,鲜红已经浸染他半边袖。 “怪我不好,忘了你还带着刀呢。” 薛朝暮看着大片的血,只觉触目惊心。 陆怀远则摇头:“无妨,小伤。” 确实是小伤。 就是割的不是地方,他又刻意手臂使力,血流得多了点,看着吓人。 区明被风中沙尘迷了眼,他推开云销的手臂:“再不跟着点等下就没影了!” “不是你该看的,没影就没影吧。”云销又要去捂住他的眼睛。 “屁话,你——”区明突然噤了声,他在风声里仔细辨别着细微的不同,“你听没听到有马蹄声?” 云销不解道:“风这么大,谁听得到?” “不对!”区明像是想到了什么,他陡然站起身,站在高处俯视大街小巷。 一人一马徐徐行于漆黑的街道,风声掩盖了他前行时发出的细微声响。 “坏了!” 区明拔腿就跑,极力想阻止一场惨案的发生。 但那人已经到了街道转角,再往前一步,就能看到马背上相拥的两人,根本来不及让区明去给陆怀远报信。 薛朝暮盯着陆怀远的伤处,正想着拿什么给他止血,身后就陡然一声冷喝。 薛彻手里紧攥着缰绳,不可置信地睁大眼:“你们在干什么!” 薛朝暮脸上的笑容顿时消散,这声音她再熟悉不过,她猝然回首,薛彻那张暴怒的脸就浮现在她眼前。 薛朝暮正靠在陆怀远胸膛,手里扯着他的衣袖,腰间还有陆怀远无处安放的手臂。 这下完了! 她仓促地逃出陆怀远的怀抱,狼狈从马背上滚下去。 偏偏她踩到一处坑洼,整个人没站稳,眼看着就要往旁边跌。 陆怀远眼疾手快,环住她的腰,也稳稳翻身下马,拖着她立在原地。 不对啊! 薛朝暮骤然醒悟。 她现在不是薛彻妹妹,她怕薛彻做什么? 薛彻管不着陆家的事情啊! 但等她反应过来,已经太迟了些。 陆怀远凝眸瞧着薛彻,眼底晦暗不明,显然是更误会了。 薛朝暮有苦无处说。 她是心虚,但绝非那种心虚! “你——” 薛彻胸口起伏着,他一时哑然,还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陆怀远竟然和她嫂嫂 他们二人是什么时候有的奸情? 若是家中没生出祸事,他下个月就要娶自己妹妹了! 无耻之徒! 薛彻眼中怒火蔓延燃烧着,缰绳猛地被摔在了地上:“寡廉鲜耻!” “不是,不是你看到的” 薛朝暮头痛不已,她试着解释,身边人的脸色却更沉了。 “我都看到了,你们还狡辩什么!” 薛朝暮百口莫辩。 这算什么事儿啊! 陆怀远不动声色窥探着二人神色,果然她心悦薛彻吗? 被薛彻看到他们在一起,就如此着急辩解。 也对。 也是。 她是长嫂,他凭什么为她心中惦记谁气闷呢? “薛大人不要误会,我嫂嫂腿上有伤,不便策马,我无意冒犯,不是薛大人想的那样。” 薛彻哪里肯相信:“莫要和我扯谎!陆治,我妹妹尸骨未寒啊,你竟然,你!” 薛彻心中闷堵,目光里都是恨意,他捡起缰绳,怒火中烧,破口大骂一番后,只留下一句:“你配不上我妹妹!” 他牵马离去,徒留薛朝暮和陆怀远尴尬在原地。 薛朝暮哭笑不得。 她是该高兴,还是不该高兴? 区明揉着发红的鼻子,抹一把脸上的雨水,悄声嘟囔道:“薛大人是不是误会了?” 云销没回头,也没回答。 自家主子和大夫人那个样子,想不让人误会恐怕都难啊。 只不过,真的仅仅是误会吗? 他望向远端的屋檐,那红衣身影已经站起身,华阳手里短刀出了鞘,警惕地注视着刚刚发生的一切。 陆怀远指尖还滴着血,混在坑洼的积水里。 薛朝暮想扯下自己身上的衣料给他包扎伤口,她手还没碰到陆怀远的袖角,陆怀远就先躲开了。 他沉默地擦拭着自己刀上的血,往后退一步,和薛朝暮拉开距离。 “是我冒犯。” 他小心地把薛朝暮扶上马,却不肯再和她有任何亲昵的触碰,自己牵着缰绳,默不作声地走在前面。 这误会 薛朝暮仰头看着天,这可怎么解释? 罢了。 总之自己也不会一辈子待在陆家,陆怀远对她态度又说不清道不明,让他误会也好,以免节外生枝。 这次陆怀远并没有放缓速度,不过多久,两人就从侧门钻进陆府,绕到无人的小路上。 往左,是往竹轩去。 往右,是回自己院子。 陆怀远向她送了一礼,面上仍是没什么情绪,但就是看得薛朝暮又心虚又懊恼。 转眼之间,陆怀远已经踏上左边的小路,薛朝暮往右走了几步,又骤然停住脚。 她看着陆怀远寂寞的背影,心中一横,突然就掉头跟上他的脚步。 算了。 毕竟人家为自己家翻案呢。 还是哄哄他吧! 第49章 书拿倒了 陆怀远没想到薛朝暮还会跟上来,他站在原地,也不看她:“嫂嫂不必担忧,我不会和大哥乱说什么。” 薛朝暮忙摆手:“不是,我和薛大人什么都没有的,从前根本不认识。” 陆怀远没吭声。 要说不认识,她近些日子所作所为,谁又说得通呢? 薛朝暮说出口就意识到,自己这话更像是欲盖弥彰。 她索性绕过陆怀远,径直往竹轩走。 “你去哪?” 陆怀远茫然叫住她。 薛朝暮赧然回头,随口就扯:“我近些日子睡不安稳,上次在你书房倒是睡得挺好的,今晚就借三公子书房一用。” 不等陆怀远回答,薛朝暮就脚下生风,一溜烟进了竹轩。 她知道陆怀远平日里并不回卧房休息,他的卧房一般都是云销和区明就近住着。 薛朝暮轻车熟路地绕进他书房,点亮几支蜡烛,坐到他书桌前。 陆怀远怔怔站在门外,却没有任何要进来的意思。 薛朝暮冲他招手:“进来啊。” 陆怀远岿然不动:“嫂嫂休息吧,我守在外面。” “你别把薛彻的话放在心上,咱们那是情况紧急,他知道什么,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身正不怕影子斜,你越遮掩越说不清。” 陆怀远仍旧没动。 话虽如此,但她夜宿他的书房,本就是不合礼法。 先前他自欺欺人,直到方才遇到薛彻,他才如梦初醒,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陆怀远任凭自己指尖滴着血,刺刺麻麻的痛楚,让他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身份。 他对她的心思,哪里称得上清白? 何况,她早就心有所属。 今晚无论如何,都—— “陆怀远。” 陆怀远暗戳戳的心思被打断。 他想的是,今晚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踏入这扇门。 薛朝暮仰头看着他,搓着胳膊,看起来倒是很冷。 “你别扭什么呢?明日就要启程去辰阳了,你今天晚上淋雨又吹风,手臂上还受了伤,要是染了风寒,误了差事,你不怕皇上怪罪?” 提到伤,陆怀远就更惭愧了。 “是小伤,不妨事。” “我是来你这里投宿的,哪有客人把主人赶走的道理?” “不妨事。” “你进来把药上了总行吧?” “真的不妨事,我在外面也一样的。” 陆怀远固执地拒绝着,薛朝暮轻轻叹息,这些日子的相处她算是明白,只要陆怀远认准什么事情就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的, 她皱眉上前,“你站在门口岂不是掩耳盗铃?还是你不想我留在这里,既然如此你直说就是,我还是回去吧,这下你总能进来休息了。” 陆怀远见过她梦中惊恐的模样,从宫宴回来的那天晚上,他怕她高烧反复不退,就一直守在她身边。 她或许是被大哥吓坏了,也不知道梦到什么,痛苦地哽咽着,像个无助的孩子,手里紧攥着被角,额间全是冷汗。 说着,薛朝暮就要往外走,陆怀远本来像个石像一样杵在门口,这次倒是先挪了一步。 薛朝暮纳闷道:“这是让走不让走?” “明日车马劳顿,休息不好会生病。” “那这是什么意思呢?” “嫂嫂去休息就是。” “不成。”薛朝暮仰头指他手臂,“这是因为我伤的,把你一个人关在外面,这事太缺德,我做不来。” 陆怀远又陷入无边沉默。 薛朝暮耐心彻底没耗尽,她不由分说地握住陆怀远的手臂,强行把他按在书桌边,自己翻箱倒柜地找出伤药,认认真真把他伤处缠上纱带。 她随手挽上一个漂亮的结,盯了一会儿,才想起这正是大牢里陆怀远随手系的那个? 薛朝暮心里犯嘀咕,她就看了一眼,怎么就记住陆怀远给她打的什么结,怎么就不止记住,还学会了呢? 薛朝暮又把陆怀远拽起来,推进里间:“好了,不早了,你早点休息。” 陆怀远看着自己手臂上的结,堵在胸口的郁闷忽然就消散了七八分,但他执意不肯去内间睡,不管薛朝暮怎么推他,他都不挪一步。 薛朝暮没辙了,她坐到书桌边,给自己腾出一片空地:“我在这凑合就行。” “不成。”陆怀远几乎是脱口而出。 “我说成就成,你还伤着呢,墙角我都睡过,这可比外面好多了。” 陆怀远还要说些什么,薛朝暮就已经枕着手臂,歪在书案上不理人了。 她眉目舒缓,衣袖遮住她半边脸,不消片刻,就沉沉睡了过去。 薛朝暮这次没说假话。 她每每宿在陆怀远书房了,都不会被噩梦惊扰,这次一夜无梦,第二天醒过来觉得神清气爽。 只不过不是歪在书案上,而是躺在陆怀远的小竹床上。 她揉着惺忪的睡眼,趿着鞋走到外间,陆怀远正坐在圈椅中,手里捏着一本书,似乎看得出神。 薛朝暮头发睡得乱糟糟,声音闷闷的:“早啊,陆怀远。” 陆怀远瞧她一眼,眼底熬出些红丝:“醒了?” 薛朝暮难得睡了一个好觉,就是睡得时间不长,此刻脑袋正迷糊,只隐约记得昨晚自己被抱到床边:“我昨晚怎么进去的?” 陆怀远说瞎话不眨眼:“梦游。” “我可没什么梦游的习惯,别给我乱扣帽子。” 薛朝暮走到他身边,眼底掠过疑惑,“你在这看了一夜书?” 陆怀远继续编:“昨晚看着就忘了时间。” “哦,书里讲的什么?” “就是些杂文,没什么,嫂嫂有兴趣?” 薛朝暮伸手把书接过来,随手翻几下,又恹恹地搁回去。 “没兴趣。”薛朝暮如实道。 她就是想说。 陆怀远的书拿倒了。 天色尚早,在去辰阳之前,她还要先去一趟薛府。 她和陆怀远都要离开京城,那块清池边的石头,要拜托薛道安去查一查。 陆怀远看她半晌,苦笑道:“昨日——我,我去薛府不合适吧?” 何止他去不合适,恐怕经过昨晚,薛彻看她也不会有多顺眼。 薛朝暮撑着脑袋,正发着愁,云销就进门通报:“薛家三姑娘带着小公子来了。” 这不是天赐良机? 薛朝暮和陆怀远一前一后进了会客厅,薛松正抽抽搭搭地掉着眼泪。 他也顾不上礼数,垂头丧气地走到陆怀远跟前,手掌向上摊开,露出一块被摔得四分五裂的红玉。 正是陆怀远送给他的那块。 薛松哽咽道:“昨日我失手摔了公子送的玉,辜负了公子的美意,来给公子赔罪。” 昨日摔的玉? 那哪是薛松摔的。 薛朝暮不用想就知道,肯定是薛彻昨夜含怒回府,又听说儿子身上的玉是陆怀远送来的,拿自己的倒霉儿子和玉佩撒气。 陆怀远蹲下身:“不妨事,回头我再送更好的给小公子。” 薛松嗫嚅道:“我,不敢劳烦公子,公子不必再为我费心了。” 薛道安面露歉意,她把薛松拢在怀里:“冒昧打扰,夫人和公子不要见怪。” 薛朝暮心知是薛彻不让儿子再收陆怀远的东西,也不再多说,又哄了薛松几句,就拉过薛道安,把石头的事情给她讲了一遍。 薛道安眼泪夺眶而出:“是谁要害我姐姐?” “我们机缘巧合发现这件事,但是毕竟不是府中人,不便探查,思来想去还是交给姑娘你最为妥当。” “夫人放心,我定然会仔细盘查府中上下,我姐姐若真是被人害死,我定然不会放过他!” 薛道安说话素来温声细语,少有这样失态的时候。 等她擦干净眼泪,缓过情绪,突然又道:“若真是有人加害,为什么事后不把清池边收拾干净呢?” 这也正是薛朝暮所想。 为何会留下罪证在池边呢? “莫不是没来得及收拾,就离开了?”薛道安思索道,“若是那人真的已经离开,我又该去哪里寻他?” 突然离开,又有机会在府上行凶的,那就只有陈秦。 “姑娘不必忧心,我此番要南下去辰阳,你只管查,我在南边留意着陈秦的动向,若是有消息,我会传信回来。” “夫人说是陈秦?”薛道安不可置信道,“可他为什么要害我姐姐?” “尚且不得知,我们两边都留意着,终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 前院有人来催促,南下的行装都已经备妥,薛道安没再多留,她又几次向二人致谢,才带着薛松和那块石头离开。 薛道安前脚刚走,月云就找过来,手里捧了一件天青色的衣裙。 “夫人,这是梁管事差人送来的,也要带去南边吗?” 第50章 路遇劫匪 “我没要他送衣服。”薛朝暮愕然道,“他献的哪门子殷勤?” 薛朝暮觉得这料子眼熟,转头看向陆怀远,“这不是那天你挑的吗?送给我干什么?” “觉得这颜色和嫂嫂相衬。” 陆怀远那天看过料子,就吩咐梁生照着薛朝暮做一身衣服出来,倒是赶了巧,在他们临走之前送过来。 “你怎么没挑茶白色的那匹?” 陆怀远一怔。 他最初是想挑茶白色,但是他曾见过薛家二姑娘穿过茶白色的衣裙。 她是她,薛二姑娘是薛二姑娘。 她们虽然像,陆怀远却不愿意把她当做薛二姑娘,故而他才另选了天青色。 “都很好,嫂嫂要是喜欢,就让梁管事再做一身送来。” “那倒不用。”薛朝暮信手翻了几下衣裙,“看起来也不错,一起带去吧。” 三人一齐离开了竹轩,月云凑过来小声道:“夫人你昨晚去了哪里呀?我找了好久都没看到,怕人来问,就谎称夫人睡下了。” “跟你华阳姐姐出去办些事,就没回府上。”薛朝暮道,“你做得很好,没人发现我不在吧?” “没有没有,就是昨晚大公子也来了,我说了夫人歇下公子就离开了,不过,在大公子面前扯谎,怪心虚的。” 薛朝暮轻笑道:“不用怕他,他没说来做什么?” 月云摇头:“没有,倒像是专程来看夫人的。” 陆省专程来看她? 薛朝暮没多追问,总之等下陆省也是要来送行的,若真是有事,他自然会来跟自己讲。 陆怀远心不在焉地往前走。 昨晚他看她睡熟,怕她这样睡一夜脖子疼,就隔着毯子把她抱回了床上。 谁料他刚要离开,薛朝暮忽然就抓住他的手腕,双目紧闭,不知道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什么,侧过身抱着他的手就不肯松手了。 但她难得睡得安稳。 没有那一日的梦魇模样,陆怀远舍不得惊醒她,就这样在床边做了一夜,陪了一夜。 等到天快亮的时候,才悄悄抽手退到外面,随手拿了一本书搁在手边,望着屏风出神。 薛朝暮手肘往后戳,陆怀远冷不防被她撞一下,听她声音幽幽传过来。 “你那天,去梨香坊做什么?” 陆怀远回神:“是去找杨野,他那日正在梨香坊。” “哦。” 薛朝暮应了一声,又若无其事继续往前走。 原来是去找杨野。 她还以为—— 陆怀远身边也没个丫鬟通房什么的,还以为是他耐不住寂寞 “我瞧你倒是轻车熟路。” 陆怀远侧过脸,眉峰微挑:“平日没去过,全凭记性好,认路,也算是开了眼界。” “是吗?” 薛朝暮也偏头看他,“没去过?瞧着不像。梨香坊是达官贵人们去的地方吗,虽然看着华丽,但不够雅致,也缺些风情,等到了南边我出钱,那边的秦楼楚馆可比梨香坊风雅多了,给咱们三公子好好开开眼。” 陆怀远含着笑,琢磨着她的话。 咱们三公子。 或许真的如她所说,昨夜不是他想的那样,她只是怕被人撞到生出误会,搅出些麻烦的闲言碎语呢? 她和薛彻—— 两人说着就到了府门口,车马整齐地列成一排,陆老夫人站在门口,像是等了许久。 老夫人身边还立着萧湖茵,她脸上喜悦遮不住。 可不高兴吗? 薛朝暮一走,掌家权又回到她手里了。 薛朝暮给老夫人见过礼,看了一圈,也没看到陆省的身影。 老夫人道:“此去路途远,路上要当心,和怀远相互照应着,我也放心。” 萧湖茵眉梢带喜:“是啊,嫂嫂就不用担心家里的事情了,我一定帮嫂嫂料理好家务。” 薛朝暮在心里翻个白眼。 有她料理,才更需要担心。 老夫人侧眸睨萧湖茵:“也不用你费心,这些日子家里的事我会管着,你还是好好静思己过,想想怎么让子珍消气吧?” 萧湖茵和丈夫陆子珍本就同床异梦,自从上次薛朝暮查了她的账,陆子珍更是连她院门都不进了。 老夫人这次宁愿自己管家,也不肯再放权给她,是打心底厌恶了她。 萧湖茵闻言咬紧下唇,但不敢跟老夫人顶撞,恨恨地退到一旁。 薛朝暮和陆怀远拜别老夫人,陆怀远策马在前,陆老夫人目送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离开。 队伍经过萧湖茵跟前的时候,她不动声色和队伍中人交换了眼神,无声冷笑。 商门贱户,竟然敢挡她的路。 老夫人说得不错,此去路途遥远,谁又能保证她程煦和一帆风顺呢? 若是碰到个山贼匪盗,那也是只能怪她自己该死! 马车平稳地驶出京城,月云跟着薛朝暮坐在马车上,她年纪还小,一坐在车上就忍不住地犯困,身子东倒西歪地乱栽。 月云很努力地想睁开眼陪薛朝暮说说话,可是实在是撑不住困意,眼皮上下打架,说的话都断断续续。 薛朝暮索性给她腾了地方,让她歪在马车里好好睡,自己掀帘下去,找来一匹马和陆怀远并肩同行。 华阳远远地走在前头,还是冷冰冰的一张脸,心情完全没有因为出城南下好而转。 区明试探着想和她搭话,不料华阳冷哼一声,扬鞭策马,弹指间就跑出一大截,区明不甘示弱地跟上去,两人一先一后,一齐消失在茂密的树影里。 “不会出事么?”薛朝暮拧着眉,若有所思道。 云销答道:“夫人放心,寻常人伤不到他们。” “寻常人是伤不到他们。”薛朝暮望着华阳消失的身影,忧心忡忡,“我的意思是说,华阳不会打死他吗?” 云销哑然。 这,这倒比遇到山贼的可能性更大些。 “你跟去看看吧。”陆怀远道,“区明口无遮拦,别真的打起来。” 云销应答一声,扬鞭追去,不一会儿也消失无影。 薛朝暮头上簪一只碧绿色的步摇,细流苏垂着,随马蹄声轻轻晃动,和陆怀远腰间的环佩碰撞声交织。 薛朝暮问道:“你此次去辰阳住在哪里?” “辰阳的知府自有安排。” 薛朝暮巧笑道:“外面住着哪里有家里住着方便?跟我回家去。” 陆怀远没答应,但也没拒绝,只是笑着不应声,似乎还在为昨天的事,刻意和她保持距离。 “你此次去辰阳,顶的是钦差名号,那就是在你之前,有人先一步去了辰阳整顿田税?” “是陛下派的人,当时我尚在查静妃案,脱不开身,辰阳又不能无人管,陛下就派了肖大人肖恪出任辰阳知府。” 薛朝暮思索着:“那这人怎么样?” “是陛下提拔堪重用,他去了辰阳之后,征上来的税确实比去年多出不少,只是还没达到我和老师的预想。” 薛朝暮悄声嘀咕道:“哦,既然不是庸才,那你应该不会那么忙。” 陆怀远没作声。 他忽地向左边灌木丛看过去,草木皆静,并无异动,但他方才明明听到了靴踏枯叶之声。 陆怀远观察半晌,没再听到什么异响,才回头迟迟问:“什么?” “没什么。”薛朝暮握住缰绳,粲然笑道,“那就这么说定了,你到时候就跟我回去,我来给你安排住处,别的不用你操心。” 陆怀远骤然侧过身,刹那间,左侧灌木丛的草叶被砍断,冷箭破空声呼啸而来,两侧的灌丛齐齐翻出一帮匪贼。 陆怀远似乎早有防备,他脚踏马背,临空而起,转眼间手里就握住一只冷箭,一跃落在薛朝暮马背之上。 马匹骤惊,跟在马车前后的家丁齐刷刷拔出刀。 树林里寂静阒然,只有枯枝作响,刀锋碰撞,陆怀远反手挡下左侧的刀光,一脚踹在冲上来的匪贼胸膛。 “带着夫人离开!” 策马的家丁在众人的掩护下闯出一条生路,但不等陆怀远把薛朝暮送回马车上,遽然数十只冷箭从两侧林叶中射出来,钉在马蹄前的泥土里,阻断两人的去路。 第51章 杀出重围 陆怀远单手握刀,寒光撞冷箭,短兵相接发出震人心魄的碰撞声,摩擦的火花在二人眼前乍现。 他把薛朝暮护在怀里,堪堪躲过数十只冷箭,但转眼间,马车已经跑出数十丈远。 这些匪贼训练有素,目标明确,根本无心和家丁纠缠,人群如黑蚁涌动,整齐划一地往她和陆怀远的方向杀过来。 若是华阳三人在此处,或许可以放手一搏。 但此时只有他一人在此,他不能硬碰硬,做困兽之争。 “抓紧我。” 陆怀远紧紧拥住薛朝暮,他右手紧握刀柄,把缰绳塞到薛朝暮手中:“你策马向前,不要回头,我” 四下的杀喊声在一时如浪潮般扑上来。 陆怀远话都来不及说完,他侧身半翻下马,脚尖一勾,落在地上的短箭拦腰折断,扬在空中,又落在他手里。 陆怀远右手持刀,左手持断箭,顷刻间,最先围上来的一圈人血溅马蹄下,他干净的宽袍上沾满刺目的鲜红,马蹄所过之处,拖出一道蜿蜒的血痕。 树林中忽然起了风,林叶被疾风撕扯。 陆怀远眉宇间染上一层厉色,眸色腥红,不断有人倒在他脚边,刀光所落之处,硬生生被陆怀远杀出一条血路。 有一人疾驰而来,紧追不舍,他逼近二人左侧,趁陆怀远右挡箭矢的空隙,伸手扯住薛朝暮的手臂。 薛朝暮防不胜防,整个人被庞大的力道牵扯,顿时往左边倾倒。 刀刃滴着鲜血,黏腻的血液顺着她的脖颈往里衣裳里淌。 仓促间,薛朝暮拼命攥住缰绳,想借力让自己撤回马上。 突然她腰上一紧,陆怀远挥刀左砍,短兵相接,血溅满薛朝暮的手背,拽住她的那只手力道一松,她就被陆怀远紧紧圈回怀里。 “别怕。”陆怀远声音沉闷。 林中厮杀声震耳欲聋,另有一声隐忍的闷哼从她身后传来,还不等她问出声,就又有冷箭趁虚而入。 埋伏在树上的弓箭手找准时机,趁着陆怀远刀光左劈,弹指间短箭从林叶中破出,直逼薛朝暮心口。 刺耳的呼啸声隐藏在厮杀声中,薛朝暮甚至都没看清楚箭矢从何而来,就被陆怀远往后按在怀中。 短箭擦着她的耳廓钉在树干上,她耳边一阵刺痛,很快就有血色蔓延开。 薛朝暮咬牙忍下耳边的痛,她扬鞭前行,又是冷箭从四面八方袭来,马背下魁梧的汉子挥刀而来,他们被包围在刀光剑影之中,躲无可躲。 陆怀远抬臂把断箭掷向林叶,有弓箭手被断箭刺穿身体,从树上跌落。 狠厉之色在他眼底蔓延,他环紧薛朝暮的腰,脚踏马背,再一次凌空而起。 几乎是同一瞬,数道短箭刺在马腹,剑划破马腿,血腥味在林间肆虐,马发狂地嘶鸣着,血肉外翻,侧身摔倒在地。 攻势稍缓,林中哨声高鸣,陆怀远的坐骑疾奔而来。 他避开冷箭,整条右手臂止不住地颤抖,嘶哑的声音落在薛朝暮耳边。 “走,往前走,找云销。” 身后的匪贼立时追赶上来,冷光凌空翻转,利刃深深嵌进匪贼肩头,骨头被砍断的闷响炸在薛朝暮耳畔。 她心惊胆战地拽紧缰绳,不管不顾地往前冲锋。 陆怀远的马是陆修亲自驯养,一日疾驰千里,一旦无人挡路阻拦,少顷就疾驰出树林。 身后厮杀声陡然混乱,铠甲碰撞,刀剑鸣响,另从小路杀来一队人,挡住匪贼追来的脚步。 “是二哥留下的副将。” 陆怀远呼吸紊乱,他勉强压制着自己手臂的颤抖,从薛朝暮手中接过缰绳,振鞭远行。 林中不知到底埋伏了多少人,城门守将巡逻至此,听闻厮杀声赶来驰援,但他们只有一队人马,难免寡不敌众。 对方的目标是他们二人,只要他们俩能离开这里,匪贼就不会冒险和守城的将士纠缠。 林中横尸满地,血腥味弥漫冲天,薛朝暮离林子越来越远,可她身边血腥却越来越重。 “陆怀远!” 薛朝暮心中恐惧感强烈起来,刚才数只冷箭一起射过来,她毫发无伤,但陆怀远—— 她想回头看去,陆怀远却挡住她,把右手背在身后,不让她瞧见。 压抑的粗喘声和血腥味散在薛朝暮周遭。 “别看,往前走。” 天色渐渐向晚,薛朝暮跑出很远,确定身后没有追来的匪贼,才在溪边停下。 她勒马回头,陆怀远半边身子已经被鲜血染透,右臂无力地垂在身侧,从肩头到手腕,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 他右臂刀伤剑伤数不胜数,五六只短箭密密麻麻刺在臂上。 陆怀远唇线紧抿,脸色苍白,左手还握着滴着血的刀,他没顾自己手臂上的伤,反而忍痛安慰她。 “不妨事的。” 薛朝暮揉着眼睛,她小心翼翼地把陆怀远扶下来。 陆怀远整条手臂都没了力气,持刀打斗中伤口更是被生生撕裂开,薛朝暮用刀把他的右边袖子割开,狰狞的血口子就这样落在她眼底。 “别看了” 陆怀远抬手想捂住她的眼睛,但他手掌上也沾满了鲜血,生怕弄脏了她的脸,只把手挡在她眼前。 薛朝暮从怀里掏出一方绣着竹纹的小帕子,仔细地把他脸上和手上的鲜血擦干净。 整整六只断箭深深刺进他手臂,有一只险些把他小臂捅个对穿,血淋淋的短箭七零八落地被扔在地上。 陆怀远额间已经布满细汗,他唇上没有颜色,整张脸惨白,忍着痛,一声没吭。 薛朝暮下唇被自己咬出血,眼眶发红。 她从怀里摸出一个白瓷瓶子,这还是上次她受伤,陆怀远给她拿的伤药。 陆怀远手指蹭去她脸上的泪,哑声失笑:“哭什么” 薛朝暮轻轻拍开他的手,负气道:“你傻啊,全用右臂去挡。” 话一出口,她就回想起,陆怀远的左手一直在护着她,他只有握刀的右手能去格挡。 “怎么还随身带着伤药?” 陆怀远不回答,又把手伸出去,给她揩眼泪。 薛朝暮闷声道:“自从咱们两个碰到一起,不是我被打,就是你被砍,哪有一天太平日子?” 陆怀远撑着身子,打起精神,任凭她给自己伤口上敷药,又撕断自己身上的锦缎,把他整条右手臂缠得结结实实。 “你自己分明可以杀出重围。”她抱膝坐在陆怀远身前,半晌才闷声说出后半句:“如果没有我的话。” 陆怀远单手拨开白瓷瓶的盖子,往手指上磕些药粉,轻轻擦在薛朝暮耳垂。 “只要你平安就好。” 耳垂上触感温热,陆怀远温柔地把药粉沾在她伤处,绯红沿着耳廓,蔓延上薛朝暮的脸颊。 陆怀远手掌有一层薄茧,指尖微微擦过薛朝暮的鬓角,拭去溅在她鬓边的血星子。 “疼不疼?” 第52章 野心勃勃 薛朝暮赧然地偏过头,陆怀远已经收回手,但温热粗糙的触感久未消散。 她一路紧绷着精神,哪里顾得上自己耳垂的擦伤,何况那箭矢只是擦耳而过,比起陆怀远的伤势,简直不值一提。 若不是陆怀远给她擦药,药粉渗进伤处,翻起后知后觉的刺痛,她都要忘了还有这回事儿。 陆怀远把白瓷瓶收好,撑地起身,到溪边冲洗着刀上的血迹。 “这些人不是普通匪贼。”陆怀远归刀入鞘,“他们是两批人,只害命,不求财。” 方才在林子里,是先有人放冷箭,持刀的人才趁机跳出来。 看似天衣无缝,衔接紧密,但只要仔细观察,就能发现放箭和持刀人,完全是两个路数。 树上的弓箭手早有埋伏,他们训练有素,射箭的时候不论敌友,不少持刀的匪贼毫无防备,也中了箭。 反观匪贼,穿着落拓,刀锋凌乱,毫无章法,倒真的像是受人雇佣而来的山间草寇。 最重要的,是弓箭手目标在陆怀远。 而持刀人一心要取的是薛朝暮的性命。 “持刀人不成气候,麻烦的是放箭的人,像是受过训练的士兵。” 薛朝暮生起火堆,挨着陆怀远坐下:“是为了阻止你南下?” “也不一定,这些年明枪暗箭难防。只是持刀匪贼身份难猜,谁会想对你下手?” “我?”薛朝暮苦笑道,“谁知道呢,或许命不好,招人恨吧。” 她从来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也不曾和谁结下这么大的仇吧? 何至于两次都有人想置她于死地,并且这次她连对方是谁,为了什么都不知道。 “之前我问你谁和陆家有仇,你一时想不出。”薛朝暮膝盖抵着下颌,缓缓道,“若是我问你,谁和薛陆两家利益相关,要急着打压两家,稳固自己的地位呢?” 薛朝暮偏头望他,“上次宫宴,沈贵妃当众给薛婕妤难看,沈丞相和太傅关系如何?” 陆怀远沉思半晌,缓缓道:“势如水火。” “怎么说?” “老师主张变革,而沈丞相意在守旧,故而朝中自然而然分成两派,沈丞相更是扶持亲信,把户部和工部握在手里,和老师针锋相对。” “那你觉得贺纯背后之人,会不会是沈丞相?” “不会。”陆怀远道,“沈丞相主张守旧,不全是出于私心,若真论起来,只能说他与老师政见相左,这些年虽然两下对峙,但也相安无事,他已经位极人臣,不会做自毁前程的蠢事。” 明月高悬天穹,碎星子点缀在清澈的溪面上,清辉随溪水潺潺流动,泛出粼粼波光。 薛朝暮眼睛被火熏得干涩,她抱膝阖目,静静在脑海里推测着是谁布此杀局,急着除掉他们二人。 他们之间又有没有关联,是不是早就串通在一起? 困意不自觉地涌上来,薛朝暮不知道怎么就歪倒在陆怀远身上,迷迷糊糊昏睡过去。 她梦中恍若踩在云间,整个人轻飘飘地被拖起来,周遭的月光也暗淡些。 薛朝暮朦胧间醒过来,发现自己竟然在陆怀远背上。 他们已经走出很远,火堆被陆怀远熄灭掉,枯枝被烧成焦色,灰蒙蒙的烟顺着风往上卷。 陆怀远动作很轻,背她走到一处山洞内,让她头靠在角落的石壁上,风吹不到,能睡得更舒服一些。 见她睡得沉,陆怀远无心扰她清梦,自己起身要往山外走,衣角却突然被人扯住。 陆怀远蹲下身,半跪在她身边:“还是吵醒你了,山里生火,容易引来狼。” 薛朝暮睡眼惺忪,闷闷地“嗯”了一声。 “没事了,睡吧,等天亮了我们再走。” 薛朝暮撑着精神,微微抬头仰望着他:“你去哪?” “就在门口。” “外面有狼。” 陆怀远哑笑道:“我不怕狼。” “不成。”薛朝暮把他拽到身边坐下,不容置喙地说,“我怕狼,你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准去。” “这——这不合适” 陆怀远犹豫着,想把衣角从她手里扯出来。 但是薛朝暮握得实在太紧,她偏过头,把脸隐在黑暗里,不管陆怀远说什么,一概装死听不见。 夜间春寒,他手臂上的伤本来就是简单上了药,昨晚又一夜没睡,再这样在外面吹一晚上山风,明日不烧起来才算怪。 铁打的身子也禁不住这样折腾。 陆怀远叹息着,他借着月光,侧眸窥探着薛朝暮,她歪头靠在石壁上,耳垂上的伤上了药,已经凝成血痂。 月亮悄无声息地西移,她像是睡熟了,又睡得不是很踏实,皱着眉头,月光顺着她精致的鼻梁侧过去,清澈皎洁。 陆怀远看着看着,忽然伸出手,很想碰一碰她洁如玉的脸。 月光穿过他的指缝,他手顿在半空中,影子却落在薛朝暮眉眼之间。 看上去,就像是他轻轻触碰着她的眼睫。 陆怀远怔怔地看着,他没有再把手探过去,就这样静静望着她,望着她熟睡的面容,和落在她眉间的影。 陆怀远忽地无声笑着,他不知看了多久,想了多久,才想起去从她手里抽出自己的衣角。 他小心地握住她的手腕,纤细的手腕轻垂着,指间力气一松,他衣袖就从她手心滑出来。 陆怀远莫名觉得怅然,还没把她的手放回去,那双手就忽地自己找回来,反握住陆怀远的手。 薛朝暮没醒。 她仍旧陷在梦里,梦中是四月的芳菲,有一个少年郎策马而来,强健的臂弯稳稳接住从树上翻飞坠落的蝶。 苍白的微光穿过山洞的缝隙落在两人脚边,往前一步是明亮坦荡的前路,但陆怀远甘心躲在角落的黑暗里。 他贪恋和嫂嫂的独处,他贪恋嫂嫂的脆弱与坚韧,他想共担她的喜怒与哀乐。 但是他是陆家三公子。 她是陆家长媳。 陆怀远到现在也不明白,为什么她梦中会叫他的名字。 但他不敢问出口,他怕和她相处的日夜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只能远看,走近一些,都不用戳破平静的湖面,水面上的月自己就会碎了。 她不属于他。 陆怀远深知这一点。 可是他还有些贪心,他野心勃勃,想把薛彻从她心里赶出去。 哪怕不能在一起。 就算不能在一起。 第53章 新婚燕尔 薛朝暮醒来的时候,陆怀远不知道从哪里摘了野果子,已经洗干净,拿一方干净的帕子垫着,就放在她手边。 “云销他们找不到我们,会在前面最近的镇子上等我们。” 陆怀远的伤口周边泛红,伤药虽好,奈何箭矢刺得太深,他这手臂要是想恢复如初,还是要找一个正经的医馆去看一看。 薛朝暮怀里兜着果子,陆怀远用刀砍断拦路的灌木,沿着山路往南去,就能和云销汇合。 日头渐渐升起来,薛朝暮哼着悠扬的小曲,途经一处沟壑,陆怀远突然停住脚。 他们站在一处山坡上,身影被环绕交错的林木遮掩,山坡东南侧,隐隐约约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像是什么人正在往他们这里疾奔。 “追我们的?”薛朝暮讶然,“怎么能找到这里的?” 陆怀远手压刀柄:“不是,不是同一批人。” 被追赶的人仓皇地往前跑,荆棘丛划破他的衣袍,他身上血迹斑斑,不知道跑了多久,看上去已经筋疲力尽,完全是在用意念支撑着自己求生的欲望。 他几日滴水未进,此刻烈日当空,他跑得头昏眼花,脚下一个不留神,被一块山石绊倒,“扑腾”一下撞到一棵大树上。 “跑?老子追了你这些天,你还想往哪跑!姓张的,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追杀的人大口喘着气,他们追了这人整整三日,这人姓张,是个商人,听说也是个读书人。 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几次被他死里逃生,他见缝就钻,极其狡猾,愣是把他们引到这座山上,整整绕了他们一天。 要不是昨日山里乱,他躲无可躲,还真被他跑掉了。 追杀的领头人偏头啐了一口:“你把爷们当猴耍,看你可怜,大爷不跟你计较,这次就给你个痛快——” 猝不及防间,一道白影从树上掠下来,刀刃锋利,不偏不倚地砍在领头人后颈。 鲜血如泉喷涌,周遭几个跟班的还没来得及拔刀,就已经被干脆利落地抹了脖子。 张姓书生如释重负,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浓重的血腥味充斥他的鼻腔,他手撑着地,不可抑制地干呕起来。 陆怀远冷声问:“你是什么人?” 张姓书生惊魂未定,撑着精神拱手示礼:“在下是落难的商人,客居京城,本来是要往平昌去做生意,路遇劫匪,一路仓皇逃到此处。” “公子如何称呼?”薛朝暮把白瓷瓶扔给他,“此药能治外伤。” “在下,张承瑞。” 张承瑞握住白瓷瓶,抱拳道,“二位救我性命,敢问恩公姓名,来日张某必有报答。” 薛朝暮偏头去看陆怀远,他压根没有自报家门的意思。 “举手之劳,公子不必挂怀。” 张承瑞却道:“救命之恩,岂是小事,恩公若是不方便告知姓名,那也无妨。若是日后有用得着张某的地方,尽管去平昌城外万燕山庄寻我,我必定倾力相助。” 薛朝暮惦记着陆怀远的伤势,没敢久留,辞别张承瑞就要往山下走,不料张承瑞反而先叫住她。 “夫人是要往临水镇去吗?”张承瑞道,“我看你夫君身上有伤,我跟着平昌的郎中学过些日子,不如先到山下人家处歇脚,我看你夫君身上的伤要是拖下去,恐怕日后不能再提重物。” 陆怀远方才用的是左手持刀,但右边的伤口还是裂开。 薛朝暮愣神。 夫君 夫君? 薛朝暮哭笑不得,她分明两辈子都没正经嫁过一次人,哪里来的夫君呢? 张承瑞见状迟疑道:“难道二位不是” 薛朝暮眼底一亮,她挽住陆怀远,弯唇笑起来:“新婚燕尔,我夫君脸皮薄,还没习惯旁人这样称呼。” 陆怀远眉峰一挑,没想她真的认下了,紧接着听张承瑞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是我说错了话,吓得我冷汗都出来了。” 薛朝暮确实担心陆怀远的伤势,但张承瑞未必是可信之人,她回头看着陆怀远,想问问他的意思。 但陆怀远目不转睛地看着张承瑞,看得张承瑞汗毛倒立,坐立不安,手里捏着小瓷瓶,哭笑不得:“恩公这样看着我做什么?我就和令夫人多说了两句话而已,恩公要是不乐意,我就此闭嘴还不行吗?” 陆怀远眼神没挪开,薛朝暮觉察出不对,也打量过去。 这人举手投足间气质不凡,刚刚历经生死,还能有心维持风度礼数,倒不像是等闲之辈。 张承瑞被两人看得别扭,摆手要作罢,陆怀远却在此时开了口: “不是去山下暂歇吗?走吧,张公子带路。” 张承瑞应了一声,摸不准陆怀远什么意思,走在前头也没敢回头看。 薛朝暮压低声音:“怎么了?” 陆怀远警惕地看着前面:“他在说谎,前些日子我为了查王掌柜,把京城客居的商人也查了个遍,每一个人的名字样貌我都看过,根本没有这个人。” 山下就有农户,这农舍里住着的是一对孤儿寡母,平日里就靠一亩三分地过活,张承瑞从怀里摸出一块玉,递给此处的主人。 他要了热水、又找来些草药,想给陆怀远上药,陆怀远却横刀在前,根本不让他碰。 “大人若是信不过我,让夫人来就是了。” 陆怀远冷笑一声,薛朝暮小心翼翼地解开他手臂上染血的带子,把伤口清洗干净,又把草药和白瓷瓶的药粉混在一起,铺在陆怀远的伤口上。 张承瑞站在旁边看着,还不知道自己无心失言:“所幸大人身体强健,等到了镇上再换几次药,就不必再忧心了,不会落下什么毛病。” 陆怀远站起身,试着活动手臂,他手摩挲在刀柄之上,顷刻间刀已出鞘。 冷锋架在张承瑞脖子上,陆怀远笑着,那神色却无端露出危险:“你怎知我是大人。方才,你不是还叫我公子吗?” 张承瑞猝然抬起头,他一时愣神,没能立刻回答,像是被吓到,僵直着脖子半晌才回答::“大人身上配的玉不凡,若非世家子弟,怎么能配得上这样的玉。” 陆怀远厉声追问:“世家子弟,也不一定在朝为官。” “大人不像纨绔子弟,世家子弟若非实在是烂泥扶不上墙,又有几个不入仕为官?” 陆怀远手摩挲在刀柄,并没卸下防备:“张公子心思缜密啊,既然如此,刚才怎么没立刻答我呢,你在顾虑什么?” 张承瑞胆战心惊道:“大人刀都架在我脖子上了,我我是生意人,只动嘴皮子,不兴这些刀枪剑戟,我害怕” “生意人?当真是生意人?” 张承瑞被揭穿,他惊诧地望着陆怀远,陆怀远却把刀锋逼近:“我问你话。” 张承瑞释然笑起来,他也不再躲,反而抱拳:“大人慧眼,我确实不是什么生意人,家父经商我却无心继承家业,跟着朋友闲混罢了,客居京城倒是真的,大人若是不信只管去查。” 陆怀远看他反而坦荡起来,料想他没再扯谎,这话说的倒不像是假,陆怀远放下刀,却没把刀收回刀鞘。 他挨着薛朝暮坐下,手撑在膝上打量张承瑞。 “不想经商,那是想入仕了?” “大人真是高看我了,我书没读完几本,哪里有科考从政的本事?” 陆怀远却说:“这话不对,如今官职买卖泛滥成灾,只要有钱怎么会捞不到官做?你家经商最不缺的就是钱,你却如闲云野鹤般在云游京城,是志不在此,还是看不上买来的官职,另有所求呢?” 张承瑞垂了垂眸,早就有不少人劝他既然无心从商,不如买个官职傍身,旁人也不至于说他成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 他看向陆怀远,涩声道:“谁不想报效朝廷,但朝堂之上哪里有我们这些寒门子的立足之地,我不愿买官苟活,还是在江湖恣意潇洒得好。” 陆怀远还要再说些什么,突然有一声响亮的腹鸣传出来。 两人诧异地看过去。 薛朝暮立马捂住自己的肚子。 她讪讪笑起来,指着堆在脚边的果核,赧然道:“饿饿了。” 第54章 被捅一刀 陆怀远撑膝起身,环顾了一圈,从菜圃里摘了些青菜,扯着薛朝暮进了厨房。 “吃面可以吗?” 陆怀远熟练地生起灶火,锅中的水咕嘟嘟冒着热气,水雾横在两人中间,模糊了各自的眉眼。 薛朝暮瞧着他,轻轻应了一声:“什么都行的,你还会下厨啊?” “竹轩的饭大都是云销做的,云销不在的时候我也会进厨房。” 陆怀远有条不紊地添柴烧水,开锅下面,薛朝暮慢吞吞地洗着青菜。 镇北侯府节俭,各院没设小厨房,都是府上厨房一齐供饭,竹轩的饭也是每日都送,没听说过竹轩另起炉灶。 陆怀远用勺子撇了一勺汤,递到她唇边,朦胧的雾意晕在他眉间,他那双明亮漆黑的眼睛,就这样看着薛朝暮。 “尝一尝味道。” 薛朝暮就着他的手尝了一口,心不在焉道:“挺好的。” “刚才——” 三碗热腾腾的阳春面被搁在灶台上。 张承瑞饿极了,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靠在门边,刚才颓唐的神色全没了,他大着胆子搓手凑上来,端着一碗面就跑:“呼呼,呼,真烫啊!” 薛朝暮伸手也要去端碗,陆怀远却先她一步,他扣着碗底,等到把薛朝暮的面放到院中小桌子上,才回来端自己的面。 昨日下午一路疾奔,晚上又靠在石壁上睡了一夜,薛朝暮的头发已经松散开,两侧的发垂在耳侧。 她一低头,头发就顺着脖颈往碗里戳。 “陆怀远呢?” “嫂”陆怀远手里捏着一把小木梳,刚从里屋走出来,就听到薛朝暮在叫他。 他下意识地叫出口,才意识到张承瑞还在,及时补救道,“少安毋躁。我在这里,你的头发散了。” 薛朝暮把头发拢在身后,接过小木梳,没梳两下,木梳就被打结的头发缠住。 她用力扯几下,木梳没扯出来,反而拽掉她几根头发,痛得她倒吸几口凉气。 “我来。” 陆怀远十分自然地从她手里接回来木梳,力道很轻,温柔地梳理着乱成一团的青丝。 陆怀远的指腹若有似无地触碰着薛朝暮的发顶,他神态自若,仿佛在做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 张承瑞很知趣地挪开目光,干笑道:“二位真是琴瑟和谐,夫妻情深啊。” 薛朝暮伸手接住一抹影:“张公子没娶妻吗?” “没呢,千金难买一心人,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不敢妄求。” 陆怀远被风撩起的碎发在她手心摇晃,她缓缓握起手,想把这影子留在手中。 “可我看张公子倒像是心有所属。” 张承瑞哈哈几声:“心上人倒是有,可惜她是高门贵女,我是无名商户,哪里配得上呢?注定没有结果,就不去耽误她的姻缘了。” 张承瑞忆起伤心事,自嘲地笑了几声,向二人颔首示礼后,就退去院门外等候。 陆怀远不会挽发髻,只是在她后颈处挽了个结,又找来一面镜子给她。 薛朝暮歪头看了半晌,突然回头,凝眉盯着陆怀远,严肃道:“你还给谁梳过头?” “老师有头疾,我学过导引术,常为老师梳头。” “嫂” “嫂什么嫂?新婚燕尔!”薛朝暮握住陆怀远的手腕,赌气道,“你生怕张公子不知道你我是叔嫂?” “不然怎么称呼?” 夫人? 两人心中同时冒出一个答案。 陆怀远跃跃欲试,尝试开口。 薛朝暮当机立断,阻断他话:“叫,叫阿朝吧。” 陆怀远骤然停住脚。 阿朝 “怎么了?”薛朝暮茫然道。 陆怀远摇头,他旋即就重新跟上来:“手臂疼,现在没事了。” 薛朝暮疑惑地瞧着他,她有些心虚,放缓些脚步,握着他手腕跨出院门。 陆怀远任凭薛朝暮牵着自己的衣袖下山。 怎么会如此巧合? 他从未见过薛家二姑娘,只是在几年前的赛马会上,他曾经看到薛彻接住一个从树上落下来的姑娘。 那姑娘口口声声唤他兄长,而薛彻正是叫她,阿朝。 嫂嫂的闺名,竟然也叫阿朝吗? 她名字中并无“朝”字啊。 三人到镇上的时候,已经日落黄昏,云销四人就站在城门外,身后跟着一众受伤的家丁。 月云红着眼眶,扯住华阳的袖子,一见薛朝暮,立马就扑过来。 “夫人!”月云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夫人你总算回来了,我和华阳姐姐快急死了。” 云销和区明一左一右立在陆怀远身侧,云销看到陆怀远的伤,开口想询问些什么。 陆怀远摆摆手:“回去再说。” 他刚要翻身上马,张承瑞纳闷地叫住他:“大人你身上还有伤,为何不和你夫人一起到马车上休息?你这手臂近些日子还是不要使力的好。” 此言一出,原本满脸疲倦的四人像是听到了什么惊天骇语。 区明一口水直接呛出来:“什什么夫人?” 张承瑞更茫然了:“这不是你们夫人吗?” 区明挠头道:“是我们夫人啊” 但是大夫人,不是他家公子的夫人啊! 云销隐隐察觉出不对劲,他默默把区明扯到一边,给陆怀远和薛朝暮让出一条路。 “这位公子说得对,公子臂上还有伤,还是和夫人一起在马车内休息。” 陆怀远没再推辞,车轱辘轧在石砖上,发出均匀的声响。 他疲惫地靠在窗边,等云销找来郎中,就在车上给他又换了药,几人没停歇,趁着月色一路南下。 刚一出城就遇到“匪贼”,此地算不得安全,不知道城里还有没有埋伏,还是尽快离开,另寻他处歇脚为好。 张承瑞正是要往南去,就索性跟着众人一起走,也算有个照应。 薛朝暮给陆怀远倒了热茶,她掀帘,云销区明一左一右跟在马车外,寸步不离。 “他们两个一直跟在你身边吗?” 陆怀远本来已经要睡着,听到她的声音微微撑开眼,揉着眉心,疲惫道:“区明从小就跟着我,云销是老师后来送来的,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云销身手好,华阳不是他的对手。”薛朝暮道,“太傅派云销在你身边,是你遇到过什么事?” 陆怀远抿一口热茶,倦意稍缓:“八岁那年,有贼人来府上,我险些没命,多亏老师及时带人赶到。” “八岁,那是老镇北侯离世的那一年?” “不错。父亲手握兵权,常年征战在外,难免在朝中树敌。” 八岁,她还在父亲怀里,撒娇让哥哥给她去买朱雀大街的糕点,又闹着父亲要新琵琶,要父亲给她摘天上的月亮。 “你八岁开始,就开始过提心吊胆的日子了吗?” 陆怀远闻言轻声笑着,他又靠回车壁上,眼睫微微颤动着。 “八岁之前,我读的是兵书,握的是刀剑。” 薛朝暮沉默须臾,心中五味杂陈:“受了什么伤?” 陆怀远手指向自己的胸口,似乎习以为常,缓缓笑道:“这里,被捅了一刀。已经过去很久,已经快不记得了。” 薛朝暮想起陆怀远厨房的那番话,他八岁的时候险些没命,想杀他的人还没抓到,又怎么会轻易善罢甘休。 府上人多,要是真的有人想在饭菜上做手脚,防得了一日两日,哪能防得了这么多年呢? 竹轩不用外面送来的饭菜,却还是每日都厨房送饭来,为的是掩人耳目,就算是有人想在饭菜里下毒,也没有机会。 车厢内渐渐静下来,薛朝暮静静地窥视着陆怀远,他两日未眠,就这样微微侧头靠着车壁,无声睡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车马缓缓停下,云销轻轻扣响车窗,似乎有话要禀告。 薛朝暮生怕他惊醒陆怀远,掀开窗帘朝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自己悄无声息下了车。 第55章 下花雨了? “夫人。”云销声音压得很低,“此处区明已经探查过,可以稍作休整。” “那就原地休息。”薛朝暮回头看向马车,“有事同我讲,让他睡会儿,他太累了。” 云销颔首应“是”,就离开去安排休整的事宜。 薛朝暮环顾四周,没瞧见华阳,连着月云也不见了身影。 她往前寻,湖边有柳枝随风轻拂,华阳抱臂站在树下,盯着寂静的湖面,月云蹲在她对面,愁眉苦脸地望着她。 而区明就站在她旁边,不知道跟她叽叽喳喳说着什么,华阳一句话都没搭理他,反而回头看向了站在远处,刚来的云销。 这气氛—— 似乎不太对。 “聊什么呢?给我也听听。” 薛朝暮许久都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看过华阳,冷不防站在华阳面前,竟然发现她整个人瘦了一圈,身上带着酒气,眼圈也是红红的。 区明连连叹气:“夫人,也不知道她这是怎么了,成天不是发呆,就是喝酒,要不然就是一个人躲起来哭,我问她,她也一句话都不说,这样下去可不成,好好的人都憋坏了。” 华阳瞪向区明:“我说了我没事,我没哭!” “那你眼睛红什么?” 华阳一拳打过去:“这下你眼睛也红了。” 区明吃痛:“你,你,我不问了还不成吗,这算什么事儿啊,好心关心你还成错了。” 云销不动声色地把两人隔开,薛朝暮问道:“天黑之前能找到客栈住下吗?” 跟来的家丁本就受伤,又跟着赶了一夜的路,既然附近没有危险,还是要尽快找个地方好好休息。 “夫人,按公子选定的路线走,恐怕天黑前到不了镇上。不过。” “什么?” “属下知道另外有一条路,路程更近,早些年我们也跟着公子走过,走那条路日落之前就能住进客栈,只是路不太好,恐怕夫人会受颠簸之苦。” 若是不走这条路,恐怕晚上大家就要凑合着露天而眠。 那一场截杀,打乱了他们原有的行路计划,陆怀远还要按时去赴任,只能想尽办法往前赶路。 “走近路,我不碍事。” 区明埋怨着离开,月云哭笑不得,跟回薛朝暮身边也要往回走。 柳树下只剩华阳和云销两人,林中风止,薛朝暮忽然回头,看到华阳抬手擦掉眼泪。 华阳竟然会哭? 还会当着云销的面哭? 薛朝暮没忍住,驻足多看两眼。 只见云销抬起手,似乎想抚上华阳的后背,但手扬在空中,迟迟没有落下去。 “别难过,忘不掉也没关系,你还有我我们。” 薛朝暮回到马车边的时候,手里攥着一把野花。 张承瑞见状笑着地走过来:“夫人好兴致。” “山花烂漫。”薛朝暮把花捏在手里扬了扬,“张公子何不采两朵,送给喜欢的姑娘,有些事情看起来没可能,说不定那姑娘家里人不忍女儿伤心,就把女儿嫁给你了,岂不是美事?” “她不喜欢这些。”张承瑞往北看去,“她是侯门女,高岭花,就算她愿意,我们也不可能走到一起了。” “哪家侯门?” 本朝行至此处不过历经三代帝王,侯门屈指可数,若是侯门之女,说不定她认得那姑娘。 张承瑞却苦笑摇头,不肯再说。 京中不乏有些浪荡子,看上哪家姑娘就想尽办法把自己和姑娘扯上关系,非要闹得满城风雨,逼迫别人嫁女。 张承瑞如此敬重那位姑娘,珍重她的名声与清誉,倒也是很难得。 薛朝暮没再追问,她蹑手蹑脚钻回车厢,陆怀远没醒,还保持着她离开时的姿势,许是马车停下,他似乎睡得更深,呼吸也绵长平缓。 薛朝暮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陆怀远浑然不知,完全没有一点反应。 云销一众人没休息很久,马车又慢悠悠地前行。 薛朝暮捏着掌中花,看陆怀远实在睡得熟,盯了半晌,突然凑上去—— 一朵,两朵 这些花生于山野,不用被卖去朱门高户,各自生出自己的姿态,不需要迎合贵人们的喜好。 这样的野花,就是扔到朱雀大街上,也会被路过的人斥骂一句: 粗俗之物! 俗! 太俗了! 薛朝暮看着陆怀远满头缤纷:“哈——” 陆怀远眉心微蹙,像是被她冷不丁一声笑给吵到,薛朝暮立刻捂住嘴,认认真真地赏着。 可是陆怀远一点也不俗,他就像是踏月而来的谪仙,哪怕也对待这些无名小花,都不会轻贱,更不伤毁。 他把这些无名花拥在怀里,落在发间,载满三月的春色,压得满山风光黯然失色。 云销似乎在外面说了句什么,薛朝暮没听清楚,这声音惊动了陆怀远,他半梦半醒间皱着眉,眼睫如凤翅轻颤。 薛朝暮抬起手指,很想轻轻碰一碰盈在他眉间的春三月。 就一小下,他应该不会醒的吧。 不料车轮与山石摩擦,马车遽然颠簸起来,车厢内猛地震动着,陆怀远猝然惊醒,他后脑勺狠狠撞在车壁之上,一下子把他从梦中痛醒。 他没能痛呼出声,吃痛的声音哽在喉间,怀中就被撞个满怀。 薛朝暮毫无防备地跌进他怀里,双手抵在他胸膛上,腰间不知道怎么就环上了一双手。 她脸颊擦着陆怀远的面蹭过去,仓促间,一抹柔软微凉的触感从她耳边蹭过去。 车内寂静一片,薛朝暮在这方静谧中听到了强烈的心跳声,但她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陆怀远的。 她没敢回头看陆怀远,不知道自己耳边的绯红,无边地蔓延到陆怀远脸颊。 陆怀远几度张口:“阿夫,嫂,嫂嫂。” 他,他方才亲到了什么? 陆怀远有些凌乱,他仓促地叫着,又一时找不到什么称呼才是对的。 薛朝暮胡乱地应着,她羞赧地撑着他的胸膛,刚要站起身,马车又是一阵颠簸,根本不等她站稳脚,她就又好死不死地,重新跌到陆怀远身上。 薛朝暮欲哭无泪。 她这是给自己选了条什么路啊。 陆怀远哭笑不得。 他不过是睡了一觉,何至于就一觉醒来,好好的山路成了乱石堆。 嫂嫂为什么会在他怀里? 陆怀远不可置信地摇摇头。 鬓边有纷纷缤纷飞落,花瓣微微颤动。 下 下花雨了? 第56章 吐他一身 薛朝暮慌不择言:“这,这是刚才月云给我采的花,我看着好看,就戴在发边了,可能,可能没戴稳。” 薛朝暮心里犹如惊涛骇浪翻腾不休,常言道素日里没脾气的人,若是一朝生了气,那便是雷霆之怒,难以平息。 从前她也在自己哥哥头上插过牡丹、芍药 然后自己就在祠堂跪了整整一天。 若是让这样正儿八经,芝兰玉树的世家公子知道自己头上被插满了俗不可耐的山花 所幸陆怀远没疑心她的话,他声音微微提高:“停车。” “停——”区明挥手喊道,他靠近车窗,低声询问,“公子,怎么了?” 陆怀远腕上稍一使力,把薛朝暮送回座上。 薛朝暮刚要说话,他就抬手拨开车窗,张承瑞和云销齐刷刷地看过来。 糟了。 薛朝暮双手捂住脸,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陆怀远顶着满头野花探出头,他浑然不知,一本正经地看着二人。 张承瑞瞠目:“” 云销顿时惊道:“公公子!” “怎么走了这条路?”陆怀远未察觉不妥,看着满山坑洼,顿感头疼。 云销手尝试着指着他的头发,想说些什么,但陆怀远身后突然露出一张张牙舞爪的脸。 薛朝暮抬手在脖子间比划着,指指他,又指指华阳,云销立马把手收回来,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云销舌头打结:“夫,人惦记着日落前能,到客栈,让大家伙好,好休息一晚,就就走了近路。” 陆怀远回头看薛朝暮,薛朝暮神态自若,强装镇定:“这条路有什么不对吗?” “倒也没什么,就是早年我从这里走过一次,路程虽短但是太过颠簸,怕你不舒服,故而开始就没选这条路走。” 薛朝暮看着他满头缤纷,心虚道:“我不要紧,快走吧!” “果真?”陆怀远迟疑道。 “真的!” 只要你现在能把头缩回来,说什么都是真的! 陆怀远半信半疑,他刚要放下车帘,薛朝暮正要长松一口气,好巧不巧,一阵山风吹过来,野花的芬香瞬间盈满车厢周遭。 陆怀远浑然不自知:“对了,这里的山花开得很好,若是休息时,我带你下去走走。” 薛朝暮连连摇头:“不不用,我累了,不想下去了,你快把帘子放下来,外面,外面怪冷的。” 不知是不是老天都给她面子,过耳的山风里倒真的多了几分湿润,微雨从天际飘落,山色空濛。 陆怀远冲她微微笑着,终于要把手从帘子上移开,猝不及防,又是一朵小花落在他手边。 陆怀远愕然地把花接在掌心,惑然摸上自己的头发。 薛朝暮:“” 陆怀远:“这?” 薛朝暮抢过他手中捏着的帘角,把车帘重重放下去。 云销很知趣地驱马前行,还把张承瑞和区明往旁边赶了一些。 区明又不明白了:“不是要贴身保护公子吗?” 张承瑞放声笑道:“这位小公子想来没娶妻吧?” “自然没有,我是要一辈子跟着公子的。” “那想来你也没有心上人,这个时候你家公子恨不得咱们离远些呢,你家夫人果真行事与众不同啊哈哈。” 区明还是不明白,但他摸着脑袋,悄声嘀咕道:“谁说我没有心上人” 外面的对话一字不落地飘进车厢内,车内两人对坐着,不时有微风从窗边溜进来。 簪花属风雅事,在前朝也十分盛行,只是近些年来京中不少人好男风,供人取乐的小倌们常常簪花示人,故而我朝男子摒弃了簪花之仪,只佩玉示人。 但簪花并不是就此废止,姑娘们不论身份地位如何,都是热衷于簪花事的。 比如薛朝暮。 她只要看到哪家园子里花长得好,必然会去做一个不折不扣的“采花大盗”。 陆怀远摘下头上最后一朵花,手边野花堆成小山。 他正襟危坐,看着对面眼神飘忽的人,也不知道是不是气得头昏,竟然笑起来。 “你你方才就是在做这个?” 薛朝暮抠着手,没底气地应着:“我就是一时兴起,再没有下次了,你别生气。” “我看起来很像很像那种人吗?” “不像不像!一点都不像!” 哪家能有钱养得起陆怀远这样的小倌。 但这下半句话薛朝暮没敢说,她偷偷抬着眼角,观察陆怀远的神色。 陆怀远似乎是无奈,又觉得实在可笑,风吹帘动,微雨丝丝飘落在薛朝暮的手背,陆怀远忽然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正当她以为陆怀远要劈头盖脸训她一顿时,陆怀远突然倾身过来。 他从成堆的小花里挑出了一朵浅绿色的,轻轻簪在薛朝暮发边。 “你?” 薛朝暮愕然。 “我是俗人,山花自有性情,是高雅之物,和阿朝更相衬。” 薛朝暮摸着鬓边花,狐疑道:“你这话,莫不是拐着弯骂我呢吧?” 陆怀远话里完全没有一丝恼怒的意思:“瘦叶几经雪,淡花应少春。我喜欢山涧之物,更喜欢阿朝为我亲手采的山花。” “你不觉得这是” 这是把他当小倌,或者理解得稍有偏差,就是对他的侮辱。 陆怀远却道:“这原本是风雅事,只因为小倌们簪花娱众,就弃之如敝履,实在是不必要,我不觉得这是一种羞辱。” 甚至,就算是薛朝暮真的愿意把他当做自己养的面首—— 他也甘之如饴。 不远处,华阳蹙眉听完区明的话:“夫人,采了山花?” 区明偷笑道:“你怎么不抓重点,还插了公子满头呢。” 华阳一把推开她,下马往马车方向走。 采什么花? 程煦和在辰阳的时候,就碰不得花粉! 薛朝暮隔着衣袖揉搓着自己的手臂,她身上莫名痒起来:“阿嚏——” 陆怀远还没问出声,马车又骤然停下,华阳一声招呼不打,掀帘进来,山谷的潮气扑面而来。 华阳二话不说,直接弯着腰,挡在两人中间,抓住薛朝暮的手臂,掀起衣袖。 手臂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了零星的红疹,被薛朝暮揉得周边都红成一片。 “这是什” 华阳把手搭在她额间:“幸好,还没发热。你没事碰这些花做什么?” 薛朝暮纳闷道:“有何碰不得?” “你小时候就不能挨这些花花草草的,五岁生辰的时候,阿泽程泽给你做了一个花冠,你高烧三天,差点把命都烧没了,忘了?” 程泽是程煦和嫡亲的弟弟。 先前薛朝暮写信回辰阳,拜托程家寻一寻陈秦的时候,就是程泽给她回的信。 那信件洋洋洒洒地写了几大页,一言以概之—— 长姐安好?弟甚念! 什么时候回家玩,我可太想你了! 到信的最后,他才想起来提一句,自己要成亲了,希望姐姐回家来观礼。 程泽的信里根本没有提到华阳。 但薛朝暮现在觉得华阳近些日子的异常,或许跟自己这个素未谋面的弟弟有很大的关系。 华阳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个小药罐,她把陆怀远赶下车,粗暴地给薛朝暮上了药之后,就把月云叫上来替她。 外面下着微雨,薛朝暮靠在窗边,透过缝隙窥探跟在马车边的陆怀远。 陆怀远身上罩了一件大髦,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无声地笑起来,他手指覆盖在自己唇上,转头刚好对上薛朝暮苍白的脸。 冷。 薛朝暮裹紧身上的毯子,颠簸的山路尚未行完,月云从来没出过远门,受不了马车的颠簸,月云缩在角落里,胃里酸水翻腾,强忍着呕吐感。 薛朝暮身上越来越冷,她勉强忍着自己喉咙里的酸气,给月云倒了一杯热水,自己又靠在角落里闭上眼睛。 她一点也不想承认。 她又发热了。 程煦和的身体实在是太弱,她起初以为少吹风,少淋雨或许会好些。 但谁曾想,连信手去摘采一些山花,都能闹得一场高热。 山中落雨,天色向晚,若是她此刻叫停,就真的不能赶到镇上客栈了。 一行人都疲惫不堪,骤然受惊,身上带着伤。 薛朝暮摇头,把自己又抱紧些。 还是再忍一忍,等到了镇上,再看郎中不迟。 突然一阵凉风吹进来,熟悉的清香把她笼罩起来,薛朝暮眼皮发沉,朦胧间觉得好像有人把月云带出马车。 紧接着有人挨着她坐下,车厢内又归于寂静,那清香的主人拢着她的肩膀,让她歪在他身上,温暖的感觉包裹着薛朝暮。 薛朝暮双手被罩进大髦里,她身上渐渐回暖,但她后背猛地发紧,随着马车又一次颠簸,喉咙间的酸气再也抑制不住。 薛朝暮撑着沉重的身子,刚一抬头,喉咙鼻腔里就充斥满了辛辣。 她就依偎在陆怀远身边。 看着陆怀远平静如水的脸上,骤生波澜。 她吐了陆怀远一身。 第57章 风雨欲来 “对对不对不起。” 插花的事情算她歪打正着,陆怀远喜欢瘦叶淡花,没说什么。 但眼下—— 陆怀远总不会说自己喜欢被人吐满身吧 薛朝暮又急又愧,伸手想帮陆怀远擦干净,又想让自己离他远些,免得再吐到他身上。 但是她烧得实在没力气,手在半空中就被陆怀远捉住,他单手把自己的大髦拨开,扔出马车外。 薛朝暮靠在他肩头,大多数都吐在了大髦之上,他穿的外袍倒是还算干净。 “你,你还是出去换换别人来照顾我吧” 薛朝暮断断续续地说着,想把自己的手抽出来。 陆怀远手指按着她的虎口,按轻了怕没用,按重又怕弄疼她。 “这样可以吗?” 薛朝暮睁不开眼,费力地点了点头。 “很快,很快就到镇上了,不舒服就睡会儿,睡不着我就陪你说说话。” 薛朝暮没有说话的力气,含糊不清地应着。 陆怀远的手掌很暖和,她的双手也跟着热起来,薛朝暮在他肩头蹭了蹭,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靠着。 “我的衣服脏了。”陆怀远手指蹭着她的面颊,“阿朝可赔我吗?” “赔。”薛朝暮虚弱地伸出手比划着,“去梁生那里记账,多少件都赔给三公子。” “我那件还是邓夫人送的,梁生给我挑的不好,我不要。” 薛朝暮不满地蹙起眉:“我店里可都是一等一的好料子,什么好东西梁生敢不给你?” “我要阿朝亲自给我挑。” “行,等到了辰阳,我就带着你去” 薛朝暮说着说着没了声音,许是陆怀远按得起了作用,又或许是山路驶过最难行的那一段坑洼,薛朝暮胃里不再翻腾得那么厉害。 她一开始靠在陆怀远肩膀上,后来不知道怎么就倒在了陆怀远膝头。 陆怀远耐心地给她揉着虎口,给她敷上冷帕子,梦里的陆怀远和眼前人隐隐约约重叠在一起,像是幽潭的唯一光亮,更是寒水中逆流而来的温暖。 他牵着她的手,把她从深渊中救赎出去,炽热的耳语贴在耳畔:“阿朝不怕” “小阿朝不怕,嫂嫂在这里,哥哥也在这里,还有晚秋道安,都陪着小阿朝,阿朝不会有事的” 可嫂嫂越走越远,她的亲人朝她挥着手,带着笑,却都一个一个从她身边离开。 薛朝暮用力抓住那双手,心间锥痛,几乎要让她缓不过气:“我我是” 陆怀远将她的手贴在脸颊,她神色痛苦,陆怀远抱紧她:“是阿朝。” 陆怀远的膝头忽然变得潮湿,薛朝暮涩声道:“阿朝是陆怀远的” 薛朝暮睡了又醒,醒了又昏睡。等到她觉得自己身上高热稍退的时候,已经躺在客栈的上房里了。 雨还在稀稀松松地落,月色藏在云里,房间里只有一盏昏暗的烛火,房间里没有人,她唇齿间都是药汁的苦涩。 薛朝暮只略睁开眼,又被强烈的困意掀倒。 她自从来到陆府之后,几乎没睡过什么安稳觉。 她总是梦到去年的腊月,梦里自己一次次被贺纯推进池子里,死亡的恐惧吞没她的理智。 深池里看不到天光,但是另有一抹绿色的光亮靠近他,她下坠的身躯被有力的臂托起,她被罩在温暖的怀抱里,手在慌乱之中抓住一块青玉佩。 月光涌满她眼底,满池清辉被惊散,那绿影消失无影,她手中唯有一块青玉佩,在皎洁的光下流转波光。 薛朝暮躺在池边的大石头上,寒风砭骨,她却没力气再站起来,看一看是谁把她推进池水,也没力气看一看那块不该出现的石头,如今在不在这里,又会不会有人来把它收走。 耳边风声呼啸,她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双手被冻得发紫,一双不染阳春水的玉手上,渐渐生出冻疮留下的痕迹。 薛朝暮大口地喘着气,眼泪却不争气地往鬓边滚。 我是谁? 我不是程煦和。 我是薛朝暮,是阿朝。 “阿朝” 薛朝暮耳畔轰然作响,她似乎预感到什么,挣扎着不肯睁开眼睛,不肯再鼓起勇气看一眼来人。 但是来人不管不顾地走进她的视线,嫂嫂浑身是血,苍白的脸上勉强支撑着笑意,身形犹如骷髅。 她瘦如柴的臂弯里抱着一个血淋淋的幼童。 “阿朝,你来陪嫂嫂啊——” 隔壁房间里,陆怀远和张承瑞对坐夜谈,张承瑞手边是酒坛,武陵春酒气醇香。 不消片刻,张承瑞就半坛下肚,陆怀远却手握茶盏,滴酒不沾。 “大人待夫人真是上心,夫人刚喝了药,一时半会儿不会醒,大人就是喝上两盏也不妨事。” 陆怀远默然一笑,不置可否。 今晚的张承瑞一反常态,他收起了佻达的伪装,在浓稠的月色里卸下伪装,他不怕陆怀远手中那柄刀,在陆怀远的戒备注视中把烈酒一饮而尽。 张承瑞放声大笑,他和陆怀远对视着,颇为遗憾:“我虽与大人相识不足一日,也看得出大人不同于京城的纨绔子,大人官场从仕,不是混俸禄熬日子的。” “寒窗十年,总要有所作为。” “大人看这天下如今怎样?” “风平雨静。” “大人慧眼!”张承瑞倏地站起身,雨骤然转急,他指着窗外的天,“大人不说太平盛世,国富民安,就是看得出,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陆怀远没作声,张承瑞一把推开窗子,任凭急雨扑面,“将士打不起仗,百姓吃不上饭,算什么太平盛世,官员一道道颂扬明主的折子递上去,自己该贪的却丝毫没手软,不过是粉饰太平罢了。” 陆怀远抬眸看他,竹扇横在手中,合上了窗子,把撕扯着黑夜的风雨搁在窗外。 “张公子非是池中物,若是愿意入仕,我能帮你。” 张承瑞沉默半晌,轻声笑起来,像是自嘲,又像是不甘:“大厦将倾,独木难支。这条路我看不到头,就不跟着大人一起走下去了。” “路是怎么样的,总要走过才知道。” 张承瑞把坛中酒一饮而尽:“还有吗?” 陆怀远收起折扇:“酒不易带,只带了几坛,剩下的是要留给夫人的。” 张承瑞哈哈一笑:“若是再早几年哈哈罢了,再早几年又能怎么样。大人于我有救命之恩,大人既然是往南去,想来是去收拾南边田税的烂摊子的,我虽知大人不会听,但还是要劝大人一句。” “行于黑夜,头顶那轮弯月是照明灯,更是随时会取人性命的弯刀。大人若是想和夫人安稳此生,还是趁早放手,天下这么多人是救不过来的,装聋作哑,尚有路可退。” “局中人无路可退。” “既在局中,就要能把性命舍出去。”张承瑞看向薛朝暮的屋子,“大人舍得了自己的,也舍得了夫人的性命吗?” 霎时,隔壁的上房里传出来一声尖叫。 陆怀远猝然起身,桌几上的杯盏被撞翻在地,他破门而出,抬步就往薛朝暮房里去。 第58章 杀了阿桑 张承瑞紧跟着陆怀远走出去,两人到门口的时候,华阳已经站在房门前,正欲踹门,陆怀远抬臂阻拦住她。 “你们守在外面。” 华阳执意要自己去看过才放心,坚决不肯让步,正要再往前,就有一左一右两个人挡在他身前。 区明和云销面面相觑,都没让开一步。 陆怀远轻轻推门进入,房间里又归于平静,刚才的那一声尖叫从未存在。 但陆怀远十分清楚。 他们没听错,也不是有人来伤她性命。 那是她深陷噩梦的恐惧。 她宿在他书房的时候,夜间也曾这样惊恐地惨叫。 张承瑞看华阳面红耳赤,忍不住劝道:“姑娘,人家正经夫妻在一起,你非要进去插一脚做什么?” 华阳瞪他一眼,张承瑞立刻闭嘴,独自回房间收拾残局了。 陆怀远脚步很轻,蹑手蹑脚走到薛朝暮床边,他给薛朝暮擦干净额间的冷汗,犹豫片刻,探臂轻轻握住了薛朝暮的手。 “别怕,我在。” 那愁云密布的面容上渐渐平静下来,犹如雨过天晴,只有眼周还残留泪痕。 陆怀远手指轻轻地把泪珠揩去,下一刻,手却被反握住,薛朝暮的眼睛潮红,就这样近在咫尺地,注视着他。 梦里哭过一场,薛朝暮的声音还有些沙哑。 “你怎么又来了?” “我来了。”陆怀远略顿,“不好吗?” “那你还走吗?” “若是你想,今晚就不走了。” “今晚不走,那往后也会走的,对吗?” 陆怀远没能回答。 抱薪救火,无异于饮鸩止渴。 他贪恋,他不愿放手,可他真的留得住她吗? 在陆府,她几次三番来书房寻他,已经引来不少闲言碎语。 积毁销骨,众口铄金。 他不畏人言,可她在深宅内院,总会被流言所伤。 薛朝暮渐渐松开他的手,只把他一节手指握在手心:“你不是要陪我说说话吗?” “嗯。”陆怀远在床边坐下,勉强挥散脑海中阴霾神思,露出一个干净的笑,“想听什么。” “若是有一天。”薛朝暮想了半晌,缓缓道,“薛家的案子真的有冤屈,你为他家翻案,就会搭上自己的仕途,你还会做吗?” “会做。”陆怀远道,“但是要给我些时日,我有心愿尚未了却。” “你是说南方清田?” “还有北面军粮。” 薛朝暮没应答,房间里又静下来,薛朝暮把他的手指握得很紧:“我从小生活在内院,看到的也都是繁华盛景,你外放辰阳四年,都看到了什么,说与我听听。” “朱门酒肉臭。”陆怀远垂着眸,“路有冻死骨。” 地方豪绅圈占民田,官员收了银钱就和豪强狼狈为奸,不管民生死活。 皇帝有心放手让太傅去清整税田,但又生性多疑,任用陆怀远,就要把邓遥外放平昌做闲官。 这样的路怎么算得上清明呢? 外面似乎有脚步声,区明和云销不知道用什么办法,终于把华阳带走了。 而屋内静悄悄的,薛朝暮裹紧被子,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陆怀远,不知道认真想着什么。 “没关系,多久我都等你。” 薛朝暮侧过身,借着微薄的夜色,缓缓露出一个笑脸,“我相信你。陆怀远不是卑鄙宵小,陆怀远不会和奸佞沆瀣一气,陆怀远会帮薛家平冤昭雪。你只管往前走,我就在这里,哪儿都不去。” 夜漏无声,后半夜雨才停,陆怀远天亮时,才离开薛朝暮的房间。 陆怀远路过隔壁,里面仍旧亮着灯:“张公子去哪里了?” 云销应答:“昨夜就离开了。” 陆怀远像是早有意料,并不惊讶:“找人留心着,此人不凡,往后或许还会再见。” “是,公子。” “等等。” 云销原本准备去整顿车马,等用过早饭就出发,陆怀远却看向房内:“午饭后再走,夫人还在发热,让她再睡会儿。” 云销觉得这话耳熟,他转身准备走,又犹豫着看回来:“公子。” 陆怀远正要再走进房里:“何事?” “您对夫人” 陆怀远收回目光,负手而立,凝眸注视着云销,他一句话都没说,但那幽深的目光就是警告。 云销是他的随从,是他的近卫。 近卫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他们无条件听命于陆怀远,但却没资格妄论主子的私事。 云销头皮炸麻,他霍然跪下:“属下多嘴,公子赎罪。” 陆怀远没立刻应答,云销后背被逼出一层冷汗,他觉得自己在这目光下犹如千斤压顶,跪在地上的膝已经麻木没了知觉,他自己就像是杨野。 压抑的氛围就像是那晚陆怀远手上的刀,陆怀远一个字都没说,云销却在这气氛里觉察出陆怀远的冷漠,他深深地垂着头,余光只能看到陆怀远干净的靴子。 “我不希望回京之后,有任何闲言碎语,从跟来的这些人嘴里冒出来,更不想让一些不该有的话,传到太傅耳朵里,你明白了吗?” 云销汗如雨下,他头磕在地上:“是,属下明白。公子要我查的事情,也已经有了结果。” “随行来的家丁原本都是我挑的亲信之人,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四夫人塞了一个叫阿桑的人进来,此人和持刀的劫匪似乎有牵扯。” 陆怀远记得这个人:“是萧湖茵派来的人?” 云销咬牙答道:“是,属下疑心持刀人是受四夫人指使。” 陆怀远手指敲着木栏:“杀了吧。” 区明刚从楼梯上来,不知道这边发生什么,就问:“公子不用留下他回去和四夫人对峙吗?” “萧湖茵不会认,阿桑自知自己暴露,也不会把自己主子咬下水。”陆怀远活动着右边手臂,“杀了他,是便宜他了。” 陆怀远没多说,他垂眸扫一眼云销:“起来吧,去做事,记住我说的话,留在竹轩还是去太傅府,你自己选。” 云销胆战心惊,陆怀远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如果自己敢把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告诉太傅半个字,那他就再也不用留在陆怀远身边了。 他本来就是太傅指派给陆怀远的近卫,这么多年都在陆府,陆怀远厚待他让他失了分寸,今日多言的这一句话险些断送的是他自己的前程。 如果他真的被赶出陆府,太傅府人才济济,哪里还有他的容身之地? 云销重重地在地上磕了几个头,等陆怀远进屋去后,他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汗浸透,也顾不上换一身干净的衣服,立刻就去寻随行的一众人,狠狠敲打了一番。 马车出发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 剩下到辰阳的路倒是很顺利,没有什么人再来挡道,薛朝暮这一路上倒也算不上无趣。 比如偶尔月云晕车,华阳就要暂时顶替陪她解闷儿的差使,挂着一张冷冰冰的脸,捏着一本不知道哪里淘来的旧书,毫无感情地给她讲着生动的笑话。 薛朝暮起初还能勉强听一听,后来华阳也不知道是不是彻底没了耐心,存着心地折磨她,诙谐的笑话硬生生地被她念得像悼亡文。 薛朝暮搓着手臂,委婉地表示自己好像不需要陪伴了。 华阳更直接,装都不装,扔了书就走。 而这个时候,陆怀远都会自觉地上马车,随行的人皆是目不斜视,尤其是云销,精准地在这个时候又聋又瞎,就跟看不见陆怀远逾矩的行为一样。 陆怀远总是穿得很素净,身上穿的不管是外袍还是里衣,似乎都穿了很多年,袖口这些地方会有些泛白。 陆怀远其实话不多,坐在车厢里的时候,更多的时间是捏着一本书,垂首静静地看着。 薛朝暮和他说话,他就把书暂时搁置在膝头,望着她认真听着,又笑着回应,时不时车厢里总会传出些欢声笑语。 这给薛朝暮一种错觉。 路上没有世俗和礼制的约束。 她就是薛朝暮。 而陆怀远,就理所应当地一直在她身边。 第59章 紧张什么 辰阳城门外,一群人乌压压地挤在一起,程家夫妇早早就守在城门口,程夫人手指扣在一起,望着远处往来的人群,等不及地要见到女儿。 “不是说午时前能到吗,这都午时三刻了,怎么还不见人啊?” 程父也忍不住眺望远处:“别急别急,许是路上耽误了,咱们再等等,五年都没见煦和了,如今既然说今日到,也不差这一时半刻的。” 程泽眼看着人迟迟不来,他也急着见姐姐,但他看到母亲身边站着一个惹人厌的人就觉得烦闷。 “要我看啊,父亲母亲还是先回府上,我自己在这里等姐姐就行。” 偏偏那个“惹人厌的人”还很没眼色地搭话:“叔叔婶婶惦记姐姐,一大早就等在这里,盼着接姐姐回家呢,怎么肯现在回府呢?” 程泽没好气道:“姐姐回来是高兴事,但是恐怕见到某些人,就没那么高兴了吧。” 和程泽搭话的人正是程煦和的远房堂妹,胡尔雅。 她跟程煦和压根算不上熟,程煦和嫁给陆省的时候,十里红妆的场面极其风光,但程家上下完全没有嫁女的喜悦。 陆省是个残废,众人心里都清楚,把女儿嫁过去,无异于毁了女儿的下半生。 若非要从中找出一个高兴的人,那就非胡尔雅莫属了。 她自幼就养在程夫人跟前,程夫人说的是一视同仁,视如己出。 但程煦和是程家嫡女,她不过是一个亲戚家的庶女,死了父母,程家可怜她,才接她来府上。 分明她处处都比程煦和强,可就是不会有人看到她。 她费心讨好所有人,她想和程泽姐弟相称,程泽却对她爱答不理,他眼里只有那个遇事只会哭的煦和姐姐。 她想讨程夫人的欢心,费尽心思给程夫人准备生辰礼,但抵不过程煦和随随便便给母亲去厨房煮一碗几乎不能吃的面。 似乎程煦和生来就比她尊贵,就理所应当地一辈子都压她一头。 程煦和哪里都好,知书达理,温柔细腻,就是性子上太过偏执,一旦认准什么事情,就再也不肯回头。 命运的转机总在瞬息间,上天眷顾程煦和,为她打开朱窗,她却受不住窗中灌进的凄凄冷风。 一次,程煦和出门闲逛,遇上闹市惊马,正巧驻守此地的年少将军路过,把她从马蹄下救下来。 那将军生得眉深目俊,颇有几分高处不胜寒的意味,救下程煦和后并没多说,就匆匆策马离去。 这对他不过是举手之劳,或许要不了几天,军中事务一忙起来,他就会把闹事上的略施援手忘得一干二净。 但偏偏就是这匆匆一见,程煦和对这位年少将军一见倾心。 程家夫妇为着女儿的终身大事,费尽心思地去打听此人的身份来历,只要女儿能过得平安顺意,哪怕是家境贫寒也无妨,多陪送些嫁妆就是。 最怕的就是这公子是高门世家子,程家不过是商门,恐怕高攀不上,徒惹女儿伤心。 这人正是陆省,不止是世家子,去探听的人送回来消息,他是侯门嫡长子。 程煦和听罢并没多说些什么,只是静默半晌,默然独自回房,往后再也没提过那位将军,似乎是自知身份不匹配,也不再痴心妄想。 程家人都以为自家姑娘豁达,早就把这事抛到九霄云外去。 只是程煦和迟迟不肯议亲,一拖再拖,对外只说是父母不舍女儿,想多留女儿在家几年。 程家父母却隐约察觉到女儿的反常,没过几年,不知道哪里传来消息,那位年少的将军战场上伤了双腿,此生都无法再站起来。 程煦和一意孤行跪在父母面前,哭求父母做主,她的命是陆省救下来的,心甘情愿一辈子陪在陆省身边。 程家父母气得双眼发昏,第一次对女儿动家法,罚程煦和跪在祠堂,更是派无数人手看着她,生怕她做出什么糊涂事。 嫁进侯门固然显赫,对他们生意场上的助益更不消说,但是他们一生只有这一双儿女,万万不会拿女儿的终身换这些虚名。 程煦和一贯温柔乖巧,连程泽都觉得自家姐姐不会如此忤逆父母,只是一时糊涂,过一阵子就会霍然醒悟,嫁给父母给她挑的良婿。 但程煦和这一糊涂,就糊涂了七年。 不论什么样的翩翩公子,都入不了她的眼,她执意嫁给陆省,就在家里硬生生和父母耗了七年,耗得自己过了最适宜婚嫁的年岁,成了辰阳出名的老姑娘。 也成了辰阳的笑话。 薛朝暮挑帘看往城门的时候,一眼就瞧见一个兴高采烈的少年公子,他挥舞着手臂,站在原地跳了几下,又往她这边跑。 “姐姐!” 那正就是程煦和的嫡亲弟弟,程泽。 正是他过些日子要成婚,才送信给京城,请姐姐务必回辰阳观礼。 薛朝暮被月云搀扶着下车,无意中看到华阳,她低着头,站得很远,目光时不时会往薛朝暮身边瞥来。 而程泽手抠着衣角,有意不往华阳那边看,刻意躲闪些什么。 程家父母五年没见过女儿一面,激动得热泪盈眶,程泽也红着眼眶:“姐,他是不是对你不好,你都瘦了!” 薛朝暮被毫无血缘的亲人簇拥着,他们眼里没有对荣华富贵的追逐,只有对女儿远行归来的情真意切。 这让薛朝暮想起了薛家。 想起她哥哥风尘仆仆从外回家时,她和家里人也是这样围着他一圈圈转。 “没有。”薛朝暮难得地露出温柔的笑意。 她本来以为自己见到程家的人,会多少有些不自在,来之前就想着,能不远不近地维系着虚无缥缈的血缘亲情,在这里凑活住些日子就够了。 但她现在任凭程母握住她的双手,程父跟在他们身后,似乎话到唇边不知如何开口,双手攥在一起用力揉搓。 程泽在她身边上蹿下跳,一遍遍问她在京城过得好不好。 其实每封从辰阳寄去的书信里,都会问程煦和过得好不好。 每次得到的回信,都是“女儿安好”。 但程家父母心里清楚,自己女儿这是不愿意让他们挂念,哪怕不好也不会提半个字。 “父亲母亲不用挂念,我在京城过得很好。”薛朝暮停住脚,挽着程母的手往后看去,“三公子一直很照顾我。” 程母擦着眼泪:“你看我们,一看到女儿回来就这位就是陆大人吧,真是多有怠慢,府上院落早就收拾停当,舟车劳顿,陆大人不如移步府上,喝盏热茶歇歇脚。” 陆怀远从容应答:“不妨事的,伯母不必客气,我虽然顶着官职差事来辰阳,但在伯父伯母面前是小辈,大人不大人的太生分,不如和阿——和嫂嫂一样,称呼我一声怀远吧。” 薛朝暮疑惑地盯着陆怀远。 看起来是心如止水,应答自若。但她怎么就是觉得,陆怀远这是在紧张?? 陆怀远指尖一阵红一阵白。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地交织,薛朝暮皱眉看着他。 没事掐什么手指? 紧张的人还没再说话,另有一道女声在薛朝暮身边响起:“怀远哥哥是君子,断然不会在这些小事上见怪,伯母多虑了呢。” 顺着声音寻去,一位身着鹅黄色衣裙的姑娘站在程母身后,细细看过去,这姑娘眉眼倒是和程煦和有些相像。 江雪在宫宴那晚,穿的也是鹅黄色的衣裙,不过江雪是世家之女,举手投足间落落大方,虽然心里爱慕陆怀远,但是并不会僭越地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 这位姑娘和江雪比起来,说是小家碧玉些可以,说是目光短浅、失礼莽撞更为合适。 薛朝暮忽然明白过来,她从程母怀里收回手,面上的笑意渐渐敛去,她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周身的气氛却冷下来。 第60章 陈秦下落 薛朝暮跃过众人,径直落在胡尔雅身上。 程家父母面面相觑,目光里有些懊恼,也责怪地睨向胡尔雅。 胡尔雅一时成了场中焦点,上前不对,退回去又觉得丢脸,手中绞着帕子,竟然可怜兮兮地瞧着陆怀远。 程家父母本有意撮合胡尔雅和陆怀远。 自家女儿嫁进侯府,辰阳京城相隔太远,他们见女儿一面都难,胡尔雅做不得陆怀远的正妻,做个妾室总是可以的。 如此程煦和在陆府也不算是孤零零一个人,姐妹间也算有个照应。 再者这两年生意实在不景气,出于私心来说,若是胡尔雅能嫁给陆怀远,那眼前的困境就可以迎刃而解。 不过他们从来没有向程煦和提起过此事,不知道女儿心意如何,愿不愿意自家妹妹也嫁进陆府,所以他们原本没打算这么早带胡尔雅见陆怀远。 可一早胡尔雅就跟在程母身边,她为程母挑着首饰,温声细语道:“婶娘,姐姐五年才回来一次,做妹妹的不去城外接姐姐,恐怕让陆公子觉得尔雅无礼,看不上尔雅事小,若是落个程家女儿不懂规矩的口舌,恐怕坏了姐姐在京城的名声。” 程母想着,这层窗户纸迟早要捅破,早见晚见都是见,况且胡尔雅说得也有道理,这才带着她一同来城外。 不料这丫头这么沉不住气,贸然开口,反而把局面搞僵。 “有你说话的地方?”程泽不耐烦地把胡尔雅挡到一边,“父母亲尚且尊称一声大人,你倒是上赶着攀关系,素日母亲对你的教导都被你听到哪里去了?” 程泽热络地和陆怀远寒暄,胡尔雅攥紧手里的帕子,只能看着一行人越过她,有说有笑地往程府去。 “凭什么!”胡尔雅气得跺脚,“她一个有妇之夫,半老徐娘,我叫一声怀远哥哥,和她有什么关系?” 服侍她的小丫头佩儿扯着她的袖子,小声道:“姑娘,小声些大小姐还没走远呢,若是夫人听见了,要怪罪的。” “她满心都是自己的宝贝女儿,哪里有空听我说话。”胡尔雅冷笑道,“他们想促成这门亲事,根本就不是为我着想!” “小姐给陆三公子做妾确实委屈了,不如就此罢手,夫人是看着小姐长大的,总会为小姐再觅得良婿的。” “良婿?”胡尔雅挪了步子,“你放眼去看,还有比陆三公子更合适的良婿吗?” “可是。”佩儿嗫嚅道,“可那是做妾啊,姑娘若是在辰阳挑夫婿,怎么样都是能稳坐正妻的” “我娘就是妾。”胡尔雅毫不在意道,“陆三公子没有正妻,做妾又怎么样,有程煦和在府上,还有人敢欺辱我不成?我难道就一辈子都是个妾室?” 程泽匆匆从偏院赶来的时候,静悄悄的,气氛正怪。 胡尔雅含羞带怯地捧着茶盏,站在陆怀远跟前,而陆怀远压根就不正眼看她。 “公子,茶冷了,尔雅为您换一盏,您吃了好消消乏。” 陆怀远没接那茶:“姑娘客气,但茶就不必了。” 胡尔雅一个劲儿地往上凑:“是公子吃不惯咱们南边儿的茶吗?” 薛朝暮撇了撇茶沫,眼皮都不抬,听陆怀远继续说:“我还有公务,不便久留。” 胡尔雅却不依不饶:“公子何必急在一时半刻,莫不是公子觉得我身份低贱,不配给公子敬茶。” 他还没说什么,胡尔雅眼底却泛了红,像是受了什么莫大的委屈。 陆怀远眉心微动,他侧眸瞥向胡尔雅,这是在拿话逼他。 胡尔雅怀的什么心思谁都看得出,这茶他不能接,但他初来程府,胡尔雅毕竟是程府的姑娘,又是阿朝的妹妹。 总不好闹得太僵。 陆怀远轻咳一声,望向看戏的薛朝暮,扬眉笑了笑:“离家多年,嫂嫂一直惦记家里的茶呢。” 胡尔雅眸里划过一丝不屑:“姐姐想要什么得不到?这茶是我待公子的一片心,还望公子不要推辞。” 陆怀远装听不见,目光已经游移到院子里,看蝴蝶流连花丛,看春风穿拂庭叶,就是不多看胡尔雅一眼,坚定地用冷漠在两人之间划下楚河汉界。 薛朝暮看得满意,才撑着下颌解围:“你是我妹妹,三公子怎么会觉得你身份低贱呢?” 她朝胡尔雅招招手,“三公子不喜欢咱们这边的茶,我倒是时常惦记,不如妹妹端给我?” “这——”胡尔雅迟疑着。 “怎么?”薛朝暮眉目含笑,“莫不是妹妹一心在三公子身上,觉得我不配吃你一盏茶?” 程泽刚一进房门,就听到薛朝暮这样一席话,心里明白是胡尔雅又在惹是非,顿时就来了脾气。 “都说了让你少来姐姐面前晃悠,你来奉什么茶,府上还缺一个奉茶的丫头吗?别做出一副家里亏待你的样子!还不出去!” 胡尔雅红了眼眶,程泽是程家父母的掌中宝,也是程家未来的家主,她不敢和程泽吵,眼底含着恨意,偷偷瞪薛朝暮一眼,才梨花带雨地退出去。 佩儿见自家姑娘哭着退出来,心里就明白了七八分。 她急忙上去搀住胡尔雅的手:“姑娘,大小姐摆明了不愿意你进陆家门,咱们何必自讨苦吃呢?” 胡尔雅斥责道:“你知道什么!她怕我进了侯府,把她比下去,才处处提防不让我靠近三公子,她想把我一辈子困在辰阳,一辈子都压我一头,那不能够!陆怀远年少成名,朝廷新贵,既然上天给了我机会,我绝不会放手!” 程泽向陆怀远见过礼,他有些私事要和姐姐讲,正发愁怎么把陆怀远支开,陆怀远就自己先坐不住,主动站起身。 “我还要去一趟府衙,晚些时候再来给嫂嫂请安。” 话音方落,他就大步流星地迈出门去。 “跑得倒快。”薛朝暮轻笑一声。 “姐姐你说什么?”程泽没听清楚,挨着薛朝暮坐下,嬉笑着问。 “我说咱们家姑娘把陆大人吓走了呢。” “那丫头心思太多,哄得母亲也昏了头。”程泽道,“姐你放心,我是不会让她到京城去的,免得她成天在你眼皮子底下,惹你烦心。” 薛朝暮瞧着院外随风动的叶:“怎么?家里有难处,惦记上陆怀远了?” “那倒也不是。”程泽挠头道,“做生意哪能一帆风顺呢,爹娘是不放心把生意交给我,怕我以后惹出祸事,陆大人是朝廷新贵,明摆着日后前途无量,就想着跟陆大人搭上线,以后也是个照应。” “有姐姐还不够,非要陆怀远照应才行?” 程泽满头雾水地看一眼薛朝暮,神色古怪:“嗯多一个人照应着总是好的呗,姐你孤身在京城,本来就过得不容易,不好给你添麻烦。” 薛朝暮手揉着程泽的头发,从这话里咂摸出点意思。 程煦和孤身入京城,能依靠的就只有一个陆省,而陆省偏偏又是那个脾气。 若是程家真有什么事要她帮忙,她又能做些什么呢? 恐怕这些年程家白担了一个侯府亲家的名,看着厉害,白惹生意场上的人眼红,排挤恐怕没少受,内里是半点好处都没能落着。 “别惦记陆怀远,有什么事情和我讲,若是能办,我去跟他说。”薛朝暮道,“他陆三公子看着好相处,实际上挑着呢,婚事一直悬到现在,往后就是尚主也使得,寻常家的姑娘,跟他不般配。” 程泽一笑露出两颗虎牙,任凭姐姐把自己头顶揉得乱七八糟,他用力点头道:“正是呢,我看胡尔雅也跟陆大人不般配,嫁过去也是给姐姐添麻烦。” “你刚才来了有话想说,这会儿人走了,想跟我说什么?” “姐姐怎么看出来的?”程泽愕然道,“我还什么都没说呢,很明显吗?那陆大人为了给我腾地方才走的?” “他来辰阳是为着公差,算着时辰也该去府衙,你有什么事,说吧?” 程泽坐直身子,收起玩笑色:“姐姐先前让家里找的那个人,如今有着落了。” 第61章 别叫嫂嫂 “陈秦?” “是他。”程泽道,“我托了朋友,又派出去不少人找他,这小子精贼,几次都是差点就抓到他,刚才有人来禀报,说他最近在平昌出现过,我已经派人往平昌去了。” “平昌。”薛朝暮默念着,“平昌前几日新上任了一位邓大人,若是陈秦在平昌,倒是可以寻邓大人相助。” 程泽苦闷道:“可咱们跟邓大人没什么交情,不熟啊,邓大人如何愿意帮咱们找人?” “咱们不熟不要紧。”薛朝暮虚指向门外,笑起来,“有人熟就行了。” 程煦和原先住的院子叫“煦风轩”,左右各有一处院落,原先是没人在这里住的,如今倒是都热闹起来。 左边住着胡尔雅,右边是给陆怀远留的居所。 薛朝暮左右看看,问程泽:“这也是父母亲的意思?” 论理说,陆怀远不该和家中女眷住得太近,难免招惹闲话。 但先前薛朝暮来信说,陆老夫人不放心陆怀远住在别处,要他在薛朝暮跟前,让薛朝暮这个做长嫂的时时管束着陆怀远才好。 故而要陆怀远和薛朝暮的院子挨着。 但这纯粹是薛朝暮编出来的瞎话。 陆怀远外放辰阳的那四年,也是自己一个人住,从来没做出过什么出格的事情来,陆老夫人对自己儿子很是放心。 只是不曾想,程家父母倒是借此把胡尔雅也塞过来了。 “姐姐要是不想看见她,我晚上就让她搬走。” “不必。”薛朝暮环顾一圈,却道,“挺好的,搬来搬去也麻烦,人多热闹。” 确实挺好的,有胡尔雅在这里做挡箭牌,这下她连流言蜚语都不用担心了。 有闺阁小姐为邻,做嫂嫂的怕弟弟年轻气盛,一时做出什么错事,在这里盯着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看什么呢?” 薛朝暮一回头就瞧见程泽四处张望着,他立刻收回目光,嬉笑着:“没什么,姐姐也该累了,我不打扰姐姐休息,晚些时候再来找姐姐说话。” “等等。”薛朝暮叫住他,“你过些日子就要成婚了,我还没问过你对这门亲事是什么看法?是真心喜欢人家姑娘的吗?” 程泽赧然垂下头,他捏着袖角,脸红道:“我很喜欢若儿,才央求父母去提亲的,若儿灵动俏皮,姐姐见了一定也喜欢!” 薛朝暮听完倒没多说什么,煦风轩里早就收拾妥当,薛朝暮这一觉睡得很久,醒来时窗外稀薄的月光正落在她枕畔。 华阳仍旧不在跟前,月云得心应手地打理着煦风轩上下事务,不出几个时辰,良久没有住人的院子就被她归置地井井有条,连程母来看了,都忍不住夸她聪慧。 薛朝暮最爱逛园子,随便用过饭就去程府的后花园闲逛。 南方的园林与北方截然不同,更讲究布局雅致,青砖黛瓦浸在清亮的月色里,像一幅随风而动的水墨画。 回廊尽头有一棵大树,柳树傍水而生,正有两个人并肩立在树下,鲜艳的红衣在水墨中分外惹眼,却又格格不入。 是华阳和程泽。 薛朝暮顿住脚步。 她最初以为华阳是因为杨野被劫走,才一直生着闷气,可单单为着此事,不至于恼到现在。 她心里就生出另一个念头,华阳是不甘被拘束的姑娘,她不爱金银,为什么会千里迢迢跟着程煦和,远赴京城呢? 直到薛朝暮见到程泽。 与其说华阳是为着杨野恼怒,不如说华阳是在收到程家送来的家书后,才开始失魂落魄。 正是送来程泽成婚消息的家书。 华阳心悦程泽,才心甘情愿守在程煦和身边,为程泽守着他最在意的姐姐。 薛朝暮不经意往左看去,正巧看到藏在阴影里,注视着树下两人的云销。 再往右一看,又瞧见缩在石头边上,探出一双眼睛的区明。 薛朝暮的脚步收回来,她左右环顾片刻,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情丝难断,纠缠反乱。 有些事情,还是要看局中人的心意,顺其自然为好。 薛朝暮一转身,猝然撞上一抹天青色的身影,她一个没站稳往后趔趄,陆怀远单臂环住她的腰,稍稍用力,就把她带回怀里。 春风起,薛朝暮看着他眼底盛满月光,氤氲着朦胧的雾影,可那双幽潭般的眸里,能看到的,却只有她的倒影。 就像陆怀远眼里只有她一个人一样。 “谁在那边!” 华阳的声音蓦然响起来,刚要追过来,云销和区明就一齐跳出来,不情不愿地充当他们主子的替死鬼。 程泽愕然地看着云销和区明,区明还没看明白是怎么回事,茫然地嘻嘻笑着。 云销沉默地垂着头,对上程泽的眼神却说不上友善。 薛朝暮想也不想,拉住陆怀远的手腕,掉头就走,都不等陆怀远说话,两个人就一路疾跑,一直到阒然无人的湖边。 “跑什么?” 薛朝暮气喘吁吁,抬手在陆怀远额头上弹一下:“已经够乱了,咱们就别去搅和了!” 陆怀远没说话,攒着眉,一本正经地看着她。 薛朝暮随口问:“回来这么晚?” “嗯——事情多,耽搁了。”陆怀远任凭她拉着自己的衣袖,“原本是要去找你,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 “缘分?”薛朝暮似笑非笑道,“这话我听着怪,像是不想在这里遇到我,想和别的人碰个面,三公子还惦记着白天那盏茶呢?” 陆怀远装傻:“什么茶,不记得了。” “不记得就对了。”薛朝暮手指在他宽袖边打转,“要我看,你和胡姑娘可没什么缘分,她满心算计,偏又爱弄巧成拙,不如京城的江三姑娘看着顺眼吧?” “若说缘分。”陆怀远走近一步,低声笑着,“我想,还是和嫂嫂更有缘分。” “有什么缘分?叔嫂缘分?”薛朝暮觉得今晚的陆怀远有点不一样,“那三公子说这是巧还是不巧?” “自然——”陆怀远停顿少顷,“自然没什么巧不巧的,有缘分就好,有缘分才能相遇、相识” 相知。 “相知。”薛朝暮替他把话说完,“三公子这话听着容易让人误会,若是以后娶了妻,恐怕你今天这番话,你妻要把我认做眼中钉肉中刺了。” “我没说要娶妻。”陆怀远道,“嫂嫂不是说了?江三和胡姑娘和我都没什么缘分,娶妻还是要找有缘之人。” 这话—— 薛朝暮丢开他的袖角,陆怀远却一反常态,紧跟着往前追一步。 “莫不是辰阳的茶与众不同,喝了让人火气大,嫂嫂多用了胡姑娘一盏茶,说起话来,怎么就跟入城前,判若两人呢?” 薛朝暮背靠大柳树,退无可退:“哪里判若两人,不是一直如此?” 陆怀远眼里勾着笑意:“三公子?” 入辰阳城之前,薛朝暮都是唤他陆怀远。 薛朝暮毫不示弱道:“嫂嫂?” 入城前,陆怀远不是也称她阿朝? 陆怀远的影子把薛朝暮的影子罩住:“出门在外,怕称呼不当,给你惹麻烦。” “这里是我家,你能给我惹什么麻烦?”薛朝暮挑眉反问,“况且陆大人也不会专挑人前叫我的名字吧?” “为什么不想让我唤嫂嫂?” 陆怀远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忽而认真地盯着薛朝暮。 两个人离得近,薛朝暮这才察觉到他身上有淡淡的酒气。 “喝酒了?” “被灌酒了。” “你不是去办差的?” “正是因为去办差的,才会被灌酒喝,有人想让我办不成差事,无功折返。” 薛朝暮往旁边挪一步,想把自己从陆怀远的气息里摘出来:“那可真不是什么好人,江湖多风波,三公子要多提防才是。既然喝了酒,就早些回去休息,平白无故在这里吹什么风?” 薛朝暮要走,手腕上却力道一紧。 陆怀远冷不防扣住她的手腕,把她又带回树下的阴影里。 “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不想让我那样叫你?” 第62章 唇被咬破 “喝大了?”薛朝暮手抵在身前,把两人距离隔开。 “没喝多。”陆怀远挪开薛朝暮的手:“清醒着呢。” 一派胡言—— 薛朝暮顺势盘膝坐在地上,借着力,把陆怀远也拽到旁边坐下。 清凉的月光穿过林叶的间隙,星星点点落在两人发端,肩头,温柔地铺在他们脚边。春风经过湖面吹来,带着丝丝微微的潮湿,拂面不寒。 “还能为什么?”薛朝暮薅几根杂草,仰头对月亮道,“不想和陆省扯上关系,你叫我嫂嫂,就是提醒我,我还是陆省的妻子。” “只此而已吗?” 薛朝暮偏头看他:“不然呢?你以为什么?” “没什么。”陆怀远垂眸,“如此挺好的,我还以为是因为薛彻。” “我和薛彻没什么关系,我不是同你讲过吗?” 合着她说的他都没听进去? 陆怀远执着地追问:“那你为什么要管薛家的事情呢?” 得,又绕回来了。 薛朝暮头疼道:“怎么又提这个,我还没问你今天怎么回这么晚,你们就仅仅是喝了酒?没干点别的,喝到这个时候,不应该吧?” 陆怀远答得似是而非:“自然还做了别的事情。” “做什么了?” 陆怀远坦然地说:“南边的秦楼楚馆早有风雅之名,不少文人墨客都在里面寻欢作乐,我虽不才,但胜在运气好,有个探花郎的头衔,如今机缘正好,能不去看看?” 薛朝暮倒笑了:“运气好?只凭运气就能搏得探花郎,那天下人还读什么书?科考场换成赌场算了。” 陆怀远还真装模作样想了想:“这话听着也有道理,但依我拙见皇上未必批准。我自问运气不错,但若论起才学,也担得起这探花名号。” 薛朝暮听他自吹自擂,忍不住打趣:“你又不是今年才科考扬名,这辰阳你也不是第一次来,在辰阳的几年秦楼楚馆没少逛吧?今日顶多算是故地重游了,三公子都是那儿的贵客了。” “南边的酒就是跟京城的不一样,馆阁里的姑娘们玉软花柔,听说那手都像温瓷一样,把盏唱词,难怪把咱们家三公子给灌醉,回来还念念不忘呢。” 陆怀远却瞧着她的手,饶有兴致地回味:“阿朝见识广啊,不过是不是温瓷我倒是不知道,你家三公子不喜欢柔弱的美人儿,我饮酒是为了办差,那些姑娘们可是一个都没见着。” 薛朝暮把手藏进袖子里:“我家三公子?” 陆怀远扬眉:“不是吗?阿朝和我同在陆家,可不就是你家的?” 薛朝暮借着月色端详他:“办差还饮酒,太傅可没教过你这些吧?” “老师耿直,自然不教我这些。” 陆怀远拨弄柳枝,“但有人存了心的为难我,我就是想就事论事,人家也不许啊。” 薛朝暮靠着树干,手搭在眉间,望着他笑:“什么人为难你,我运气好,程家在辰阳也算有点声望,说出来我给三公子出气。” 陆怀远笑而不答,就静静地注视着她,他那双眸子像是浸了酒,湿漉漉的犹如雨后空谷,偶尔几缕春风溜过去,干净里勾着暧昧。 薛朝暮被这双眼睛注视着,不自觉的心跳快起来,她伸手想掩饰自己的情绪,把陆怀远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 不料不等她收回手,陆怀远遽然反客为主,握住她的手腕,把她整个人都稳稳地拽过去。 空谷里的清风消散,只留几分寂寥,陆怀远贴得很近,他手掌的温度缓缓升高,手心浸出汗,在这短暂的对视里,忽然自嘲地笑起来。 “若是”他道。 清香和酒意缠绕,薛朝暮被笼罩在其中,她心跳很快,手心同样生出汗,她莫名知道陆怀远想说什么,但她还是追问:“若是什——” 冰凉的触感毫无征兆地碰上来。 陆怀远一手握着薛朝暮的手腕,另一只手扣在薛朝暮的脑后。 他倏然倾身而来,薛朝暮背靠着结实的树干,唇齿间萦绕着醇香的酒气,眼前的一双眸子里云遮雾藏,却掩盖不住难熬的炽热。 薛朝暮脑海里瞬间空成一片。 而陆怀远似乎还不餍足,她双手被反扣在身后,滚烫的手掌抵在她耳后,长着薄茧的拇指轻轻摩挲过她鬓边,红晕沿着耳根蔓延到她整个脸颊。 他灼热的鼻息扑朔在她眼帘。 薛朝暮觉得胸膛里有什么东西似乎要跳出来,她清清楚楚地知道陆怀远在做什么,但鬼使神差下,她就是没舍得推开他。 风与影纠缠,月与夜藏欢。 她一定是疯了。 他们一定是疯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陆怀远和她鼻尖相抵,他们呼吸交错,薛朝暮轻轻扯着他的衣袖,呼吸变得杂乱,执着地呢喃着问: “若是什么?” 陆怀远眼睫颤动着,他痛苦地闭上双眼,神色凄然,自嘲道:“若是阿朝不是嫂嫂,就好了。” 阒然天地间,林叶知趣地让出天地。 陆怀远单膝跪在地上,手轻轻握在纤细的腰侧,意乱冲昏他的理智,他醉了,但他却又清醒着。 唇齿间的试探让他欣喜若狂,又让他如坠深渊。 爱意就像收不住锋芒的利刃,被他裹在心里,犹如钝刀切肤。 陆怀远怀里拥着薛朝暮,他心里钝痛侵袭,青涩的触碰在他唇间留下伤,血味弥漫,陆怀远清醒,但又甘愿沉醉。 梦里不知身是客,只有酒醉才能让他忘却心中挣扎的苦闷,才能短暂地忘记她是自己长嫂这件事,但酒醉只是一时。 明朝如梦初醒的隐忍又会是怎么样的,陆怀远现在不愿意想。 只是,他借酒诉诸情意,本就是疯狂之举,行的是违背伦理,会被万人唾骂的险事。 可,阿朝又为什么没有推开他? 翌日,陆怀远迈进煦风轩的时候,已经临近午时。 他已经在府衙听那些地方官扯了一上午的瞎话,薛朝暮竟还在睡着。 月云如实解释道:“夫人昨夜酒醉,我们没敢进去打扰。” 陆怀远突然觉得失望,原来昨日她也是一时酒醉吗? 他唇上的血口子还隐隐作痛:“那我晚些时候再来,你让厨房做些清淡吃食来,宿醉易头痛,好生照料夫人。” 陆怀远前脚要走,薛朝暮就打帘走出来,她眼下有一层乌青,像是夜里没睡好。 “既然来了,用过饭再走。” 桌上只上了几碟子清淡小菜,陆怀远专门让人煮好养胃的热粥,他挽袖盛好,送到薛朝暮跟前。 “饮酒伤身,用些热粥养胃。” 薛朝暮倦倦地捏着勺柄,轻飘飘地在陆怀远唇上掠一眼,状似无意道:“你不用?” “昨夜用过醒酒汤。”陆怀远抬手盖在唇边,“你,昨晚没睡好?” “园子里风景好,举杯邀明月,岂不快哉。”薛朝暮顾左右而言他,“找我有事?” 陆怀远给她布菜:“我这几天要宿在府衙那边,今晚或许就不回府上了,来同你讲一声。” 勺子碰着瓷碗,清脆作响,月云非常识趣地带着屋内众人退出去。 “不是夜宿青楼,怕我回去告你的状,不敢同我讲吧?” 陆怀远说得一本正经:“饮酒伤身,纵欲更不妥,这道理我还是明白的。” 薛朝暮放下碗盏,十指搭扣在一处,似笑非笑:“纵欲不妥,那纵情呢?真是府衙有事,还是心里有鬼,想避着些什么人?” “没——”陆怀远正把粥往口中送,冷不防被勺子烫到伤处,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做什么?”薛朝暮撑脸瞧他,“疼吧?” 薛朝暮昨日是饮了酒,但是在和陆怀远树下分别之后,回来独自喝的闷酒。 她明白自己应该推开陆怀远,甚至给他两巴掌都不为过。 自己如今的身份是他的长嫂,他这般做有违伦理,与他平日的行径相悖,若是不慎被什么人瞧见,就是把他们两个都扔进万劫不复的境地。 但人近在咫尺,他们十指紧紧扣在一处,陆怀远呢喃着她的名字,他叫她。 阿朝。 是阿朝,是薛朝暮,她不是程煦和。 百转千回,阴差阳错,红线斩得断,但她曾经的心中所念却消磨不去,她曾经喜欢陆怀远,她如今仍旧喜欢陆怀远。 但昨日如同旧梦,夜风一卷,树下再浓郁的情意都会被一扫而空。 陆怀远完全可以假借酒醉,第二日装作什么都不记得。 凭什么? 她薛朝暮又不是任人呼来喝去的玩物,她故意在她唇上狠狠咬上一口,血意在两人唇齿间蔓延开。 昨夜旧梦可以随风消逝,但他唇上缠绵的印记却不可消磨。 起了贼心就要负责,借酒意上头,撩拨完还想装作若无其事。 天下哪里有这样的好事。 “不疼。”陆怀远睁着眼说瞎话。 “我倒是想在府上过清闲日子,但辰阳的田税一团乱麻,实在是分身乏术。” 薛朝暮反问:“你不是说新来的知府是皇上亲自派遣的?不是个有本事的?” “肖恪上任之后,辰阳的税收确实有起色,但昨日我去探查账簿,他们却百般阻拦,送到我面前的也是早就做出来的假账,若是辰阳真的田税整顿得当,何必藏着掖着不让我瞧见?” “你是说肖恪阳奉阴违,明面上功绩卓越,暗地里藏着见不得人的勾当?” 陆怀远沉思片刻:“他是陛下钦点的官,清辰阳田税虽说是老师提出来的,但此事事关国税军粮,陛下也是极力支持的。我料想肖恪不敢堂而皇之地忤逆陛下的意思,所以我才想不通其中的缘故。” “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陆怀远道,“辰阳交上来的田税银子,来路未必干净。” 第63章 刻意拦路 “你去府衙查账簿文书,未必能查出什么结果,人家早知道你要来,恐怕早就打点妥当,不怕你查。” “若是不怕,就不会昨日加以阻拦,他们既然准备好了假账,拿给我看就是,何必多生事端,除非。”陆怀远笑起来,“除非他们藏起来的真账本,出了差错,若是真账本在这个时候丢了,他们担心这账本落到我手上,自然提心吊胆,若不是我步步紧逼,他们也不敢贸然把假账拿出来给我。” 薛朝暮哂笑道:“要是这么说,那他们昨日给你的哪是假账?那是把自己的脑袋送到你手上了,能不提心吊胆,推诿阻塞吗?” “我可不要他们的脑袋。”陆怀远也笑,“他们的脑袋抵不了辰阳的税,充盈不了国库,也平不了北边将士的怒火。” “真账本要是丢了,他们恐怕正人人自危,那依你看来,谁会偷走辰阳的账?” “这要等我去府衙审上几日。此人铤而走险,把账簿带走,就是拿了一把刀悬在辰阳官员的头上,或许另有所图。” 薛朝暮却摇头:“我倒觉得这人或许是为了保命,能有本事把账簿偷走,必定和府衙的人是熟识,既然是熟识,一条船上的蚂蚱,何必背信弃义?” “有人要杀他。”陆怀远接着薛朝暮的话往下说,“阿朝觉得,这人会在哪儿?” 薛朝暮高深莫测地笑着,她朝陆怀远勾勾手指,等到陆怀远靠过来,她才轻声笑着,慢条斯理道:“你猜。” 陆怀远会心一笑,他倒一杯茶,各自手指沾上茶水,两个人没交流,却不约而同书写出一样的地名。 “平昌。”陆怀远侧过身来看,“辰阳杀机四伏,他留在辰阳只有死路一条,平昌是个好去处。” “平昌和辰阳相邻,若是辰阳有什么动静,平昌是最先得到风声的。”薛朝暮搁了筷子,“肖恪的手再长,也伸不到平昌去。平昌可真是个好地方,偷了账本的藏身平昌,连陈秦也在那里苟且偷生,这事儿我看要找邓大人帮忙。” 桌上的菜肴都冷了,两人都没吃多少,陆怀远掐着时间要往府衙去,临行前薛朝暮扔给他一个小瓷瓶。 “唇上的伤瞧着可不浅,给你备了药,就不用谢我了。”薛朝暮缓缓站起身,一语双关道,“三公子贵人多忘事,恐怕我不说,你都忘了伤是哪来的了吧?” 陆怀远握紧瓷瓶收进怀里,他掉头走回来,站到薛朝暮跟前,深吸了一口气,拇指轻轻在她腕上摩挲:“我没忘,怎么忘得掉?” “你很清楚我昨晚在做什么,我僭越冒犯,罪该万死,但我——” “公子,肖大人在府外等着公子呢!” 区明不合时宜地在院中大喊,陆怀远话未说完的话哽在喉间,他用力握了握薛朝暮的手,最后只说一句:“等我回来。” 陆怀远一连数日都没回程府,他把云销留在薛朝暮身边,又派遣区明每隔一日都回来道一声平安。 其实府衙离程府不远,就算有人想阻拦陆怀远清查,也不敢在府衙贸然对他动手,这平安报得莫名其妙。 区明心里揣着疑惑,但是也不敢问陆怀远。 “公子是为了让夫人安心。”云销解释道。 “啊?让夫人安哪门子的心?”区明困惑道。 云销欲言又止,对着区明天真的面孔,最后决定保持沉默。 区明四下张望着,自顾自说:“这些日子我看公子对夫人真是上心,两个人形影不离,你说夫人要是没嫁给大公子,跟咱们公子也般配。” “胡说什么。”云销捂住他的嘴,看四下没人,才悄声训斥他,“这话是能乱说的?坏了夫人的清誉,你看公子打不打你。” 区明缩着头道:“本就是么,不过若是夫人没嫁给大公子,跟咱们公子八成也是没缘,公子先前跟薛家姑娘定着亲呢,虽然公子没见过薛姑娘,我瞧着公子对薛家案子这么上心,恐怕也是念着薛姑娘。” 云销对陆怀远上次的警告还心有余悸:“公子的意思不是咱们揣摩的,你出去别乱说话。” 其实云销自己也看不明白陆怀远的意思,薛二姑娘溺亡之后,公子确实为此神伤,但事已至此,若是能另有佳人长伴公子左右,自然是极好。 千不该万不该,这人不该是夫人。 旁人不知道大公子是老侯爷的养子,在外,夫人就是公子的嫡亲长嫂。 公子和夫人之间隔着天堑,若是一意孤行,只会两败俱伤,不得善终。 “知道知道。”区明憨笑道,“华阳呢?怎么每次回来都见不着她,不是故意躲着我呢吧?” 云销瞥他一眼:“她不爱出门,我在府上也见得少。” 区明嬉笑着往云销跟前凑,讨好道:“好哥哥,我跟着公子在外面,见不着她,你替我多留心些,我心里惦记她,若是以后她瞧得上我,事成了我请你喝喜酒。” 云销抬眼打量他,区明不明所以:“你这是什么眼神?我对华阳有意,哥哥你竟然没看出来吗?” “没什么,最近忙,没注意你们。”云销低下头,敷衍道,“我有事,盯不了,你要找她自己去,我先走了。” 区明追上去:“你能有什么事啊?好兄弟这点事都不帮我,你别走啊,不白让你帮忙,要什么都好商量!” 薛朝暮坐在廊下晒着太阳,静静把两个人的话偷听完,哭笑不得。 区明这小子还没开窍呢。 他找云销帮忙看着华阳,殊不知云销自己也对华阳有情。 陆怀远让区明回来报的不是平安,而是他没说完的心意。 陆怀远自幼跟着房仲恩,房仲恩最刻板守礼,他是房仲恩的爱徒,凭谁想,也不会相信陆怀远有朝一日会爱上自己的长嫂。 但他就是爱上薛朝暮,不可抑制,如临深渊也在所不惜。 他想告诉薛朝暮,他不是一时兴起,不是兴起撩拨,他是真的倾心于她。 他的情意见不得天光,只能小心翼翼地捧在薛朝暮面前,只能让她一个人看见。 叔嫂。 薛朝暮穿过头顶四四方方的天空,眺望北方的万重山。 重峦绵延,把辰阳和京城阻隔开来,他们心在辰阳,却总有一天要回到京城去。 就算陆怀远能冲破桎梏,有陆省在,还有陆修、陆老夫人,他们又会比华阳他们好到哪去呢? 陆怀远再回程府,是程泽大婚那日。 程府宾客往来,热闹非凡。 辰阳民风开放,男女不必分席,薛朝暮陪着程母在席间招待来客,一眼就看到匆忙刚回来的陆怀远。 他眼下有淡淡的乌青,似乎是这些日子都没能睡好。 两人还没能说上一句话,胡尔雅就眼尖地凑到了陆怀远跟前。 胡尔雅端着酒盏,眸中波浪般地勾着人,娇怯行礼:“三公子。” 陆怀远直接后退,刻意和胡尔雅保持距离。 胡尔雅仿佛看不见,她满面娇羞,当着满座宾客的面,公然道:“小女有话要说,不知三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陆怀远展开折扇,阻在二人之间:“胡姑娘有话直说即可。” 胡尔雅眼泛秋波:“有些话只能给公子一个人听,望公子成全。” 席上有一人开怀大笑,他拍着陆怀远的背:“陆大人,美人相邀,怎忍推拒?今日程家小公子大婚,良辰美景,何不成全自己的姻缘,岂不快哉!” “肖大人说笑。” 陆怀远仍旧没动,却不由自主往远处看,方才还站在那里的人,已经跑得没影。 陆怀远昨夜未眠,就着府衙里几根残烛看一夜账本,就是为了赶回来见薛朝暮一眼。 谁知竟然被胡尔雅给阻断。 他没再挂着笑,冷漠地推拒道,“有话不如直言。” 胡尔雅面露难色,她是要借着大喜的日子,来给陆怀远倾诉情意的。 她姿色在程煦和之上,要的也不过是一个妾室的位份,她挑在今日找陆怀远单独说,就是为了避开程煦和,免得那毒妇善妒,坏她好事。 她母亲当年就是这般进的府门,虽说只是个妾室,但是只要夫君喜欢,过得也不比正妻差到哪里。 这陆公子尚未娶妻,身边连个伺候的丫头也没有,血气方刚的郎君,何至于就这般清心寡欲。 只要她能惹得陆怀远怜爱,她就能嫁到侯府,再也不用寄人篱下。 若是再能生下长子,往后陆怀远院子里,就是她说了算,程煦和再也不能压在她头上,日后说不定还要跪在她面前,求她办事。 单是想一想,她就觉得痛快。 谁曾想陆怀远执意不肯离席,半分面子都不给她。 满座宾客都看戏般瞧着她,她满面通红,只得咬唇可怜道:“诸位大人误会了,是姐姐在寻三公子呢,说是京城里的老夫人来了信,让我来请公子过去。” 第64章 还她自由 若说别的陆怀远兴许还会信上几分,云销就留在薛朝暮身边,若是京城真的来了信件,怎么轮得到胡尔雅来告知他。 酒过三巡,日落西山,府内红灯笼高悬,宴席上觥筹交错,光影在往来宾客面容上交错。 陆怀远寻了半晌,也没瞧见薛朝暮。 肖恪已然微醺,他畅然大笑:“倒是我们想窄了,既然是老夫人来了信,陆大人不妨先行离席,只是月色深,陆大人可不要半路上走岔路,跟胡姑娘进错了屋才是啊!” 席上一片哄笑,陆怀远推辞不过,他招手起身,区明就来到他身边。 “不劳烦胡姑娘,我认得路。” 胡尔雅抓住机会,哪里肯放手:“姐姐既然要我来带公子去,我若是半路走了,恐怕姐姐怪罪。” 她一心把脏水往薛朝暮头上泼,陆怀远厌恶地看过去:“你姐姐是宽容的人,不会为着这些小事计较。” “是呢,姐姐最是大度,是我说错话了,不过我家园子弯绕多,还是让我给三公子带路,阿泽的新妇刚到府上,公子误入什么房间就不好了。” 胡尔雅十分会钻空子,她搬出来程家的新妇,陆怀远就不能再随意驳拒。 离开席面,胡尔雅的路倒是越带越偏,这不是往煦风轩去,而是往程府中的园子里走。 胡尔雅徐徐前行,时不时含羞带怯地回首望陆怀远,目光里情意绵绵。 陆怀远一律不看,负手远远跟在她身后。 倒是区明没注意,冷不丁对上胡尔雅情切的目光,他搓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直言不讳道:“姑娘,你带路就带路,回头看我们公子做什么?路又不长在我家公子脸上。” 胡尔雅也不恼,她掩唇笑起来:“三公子可比路好看多了,让人看一眼就魂牵梦萦,不能忘怀呢。” 区明忍不住皱起眉,他还想再说些什么,陆怀远却道:“胡姑娘已经把我带到这里,有话不妨直说。” 胡尔雅看向区明:“有话,但要对三公子一个人说。” 区明俨然没有离开的意思,他梗着脖子道:“我是公子近身随从,不离开公子半步。” 陆怀远踱步到路边,有一棵大柳树临水而生,风送柳枝,酒香浓烈,有两人酒坛碰在一处,发出轻微的瓷器相撞声。 陆怀远看向树下,转头对区明说:“你先去煦风轩寻云销。” 区明不可置信道:“公子,我” 陆怀远却冲他摆摆手,区明不满地瞧着胡尔雅,不敢不从命。 他沿着湖边往煦风轩走,路过一棵大柳树下,猝不及防间被人掩住口鼻,膝窝挨了一脚,就跪坐在地上。 华阳一手端着酒坛,一手擒住他,大树脚下横七竖八躺了十几个酒坛子。 消失不见的夫人正坐在华阳旁边,手里扯着柳条,同样抱着一个酒坛,醉醺醺地挂着笑,歪着头,冲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又指向陆怀远的方向。 区明当下就顿悟,夫人这是要偷听墙角! 但这是喝了多少啊—— “三公子。”胡尔雅撩开鬓边碎发,“尔雅久闻三公子雅名,倾慕已久,自知身份微贱,不敢求名分,只想能长伴三公子身边,洒扫侍奉,望公子成全。” “我并没有娶妻纳妾的意思,胡姑娘的心意错付,我实非姑娘良人。” 胡尔雅眸中带泪,惺惺作态道:“我知道姐姐厌弃我,不想让我靠近公子,但是姐姐她毕竟只是公子长嫂,做不得公子的主。我一心爱慕公子,若能得公子青眼,必然安守在后院,不敢给公子添麻烦,公子何不成全我一片痴心?” 区明惊得说不出话。 这胡姑娘言语竟然如此大胆,竟然当着公子的面就攀诬夫人,这若是在京城,哪家姑娘敢对外男说出这番话? “我对你无意,成全你反而是害了你。”陆怀远态度忽然冰冷,“再者姑娘还是谨言慎行为好,若是你这番话让程伯母听到,恐怕姑娘不好交代吧?” 胡尔雅举帕拭泪,啜泣道:“我寄人篱下,如履薄冰,万事不由己,但对公子是一片真心啊!” “姑娘聪慧,但却看走眼了。” “此话怎讲?”胡尔雅委屈道,“若是公子愿意留我在身边,我愿意受一切责罚。” 陆怀远转身望向树影,他声音提高,字字缓慢道,“我的事情,我院子里留什么人,你姐姐自然做得了主,她厌弃你也有她的道理,她一日不想你在跟前,你就永远别想踩着她往上走。” “公子——”胡尔雅扭着帕子,泪如雨下,“我,我不敢凌驾姐姐之上,我与公子年岁相当,正值青春,我对公子真情天地可鉴,公子总要娶妻生子,姐姐怎么能一辈子做公子院里的主?” “我娶妻与否同你无关。” 陆怀远漠然转身,“你姐姐操持侯府诸事,府中人无不敬她,不曾想有你这样的妹妹,你若是现在离开,我可以当今晚没见过你,若再纠缠,我可就要去寻程公子来了。” “别,别找阿泽。”胡尔雅扑霎时间变了脸色,她上前想抓陆怀远的衣袖,又一次被避开。 她颤声道,“别找阿泽,他和姐姐一样看不起我是庶女,他一心想赶我出去,求公子给我留一条生路!” “此事不关嫡庶。”陆怀远道,“你今晚到宴席上逼我来跟你见面,本就是拿程家的脸面在做赌注,我言尽于此,多行不义必自毙,请回吧。” 胡尔雅仍不甘心,她还想哭哭啼啼地纠缠,陆怀远却目光清冷,那双眸子里寒意砭骨,竟然和平日里她见到的判若两人。 胡尔雅极力忍下心里的委屈,掩面痛哭,疾跑离开。 程煦和,一定是程煦和在陆公子面前说了她的坏话! 否则陆公子那般如春风和煦般的人,何至于对他绝情至此! 若是没有程煦和—— 若是没有程煦和,谁也不能拦住她嫁入高门! 陆怀远看人走远,径直绕到柳树下,提起区明的后领拎到一边。 华阳看着仍旧心情极差,见他来此,拎着酒坛就走。 区明多日没见华阳,忙不迭地跟上去,华阳忽而转身,意味不明地瞧着陆怀远,指指薛朝暮,捂住脑袋忍着头疼:“喝傻了,看着点,不行就把她扔回去睡觉。” “谁喝傻了!”薛朝暮眼睛亮晶晶的,不满地冲华阳嚷嚷。 华阳头也不回,府里红烛通亮,她的红衣融在摇晃的烛火中,她抬指揉干净眼睛。 年少的承诺烟消云散,今夜的龙凤红烛不是为她而燃。 “别跟着我!” 她走得极快,恼怒地冲身后喊了一句,区明果真停下步子,不敢再跟上来。 华阳手撑在树干上,胸口剧烈起伏,眼泪断了线般掉。 前院的宾客还未散尽,她和程泽僵持这些天,终究要有个结果,终究要有个说法, 昨晚程泽来找到她,他的话犹在耳畔,字字诛心。 “我,我年少不知事,辜负了你的情意,年少轻狂的承诺不能作数的。你这些年陪在我姐姐身边我很感激你,但我心悦若儿,不能同你” 程泽为难道,“姑娘若是不能消气,我任凭打骂,绝无怨言。只是事已至此,我不能一错再错,我欠着姑娘的情意,来日姑娘要什么都可以,我绝无二话。” “可你当初不是这样说的。”华阳望着平静的湖面,眼睛发烫,哽咽道,“你说我是你最信任的人,替你守在你姐姐身边,你就在辰阳等着我回来。” 他说只需要等姐姐在候府站稳脚跟,等到那个时候,就和父母说清楚两人早就心意相通,她再回辰阳的时候,就是二人成亲之时。 所以她等了这些年。 等到了程泽毫无征兆地变心,等到了他和别人的大婚。 “我失言了,我对不住你。” 程泽惭愧至极,他掀袍屈膝,一双手却探过来,握住他的手臂用力把他带起来。 “别跪我。”华阳仰起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愿意这样不体面地流下来,“我什么都不要。” “卖身契还我,放我自由吧。” 第65章 我像薛彻? 薛朝暮怀里抱着琵琶,对着面前的波光粼粼的湖面盯了半晌,指拨弦动,玉珠滚盘的音律从指尖潺潺流泻而出。 邓遥爱抚琴,每每练成什么新曲子,都要给陆怀远弹上一曲。 曲听人心,弄曲人总是不可避免在曲中透露出自己的心绪,琵琶声嘈嘈切切,弦音交错。 阿朝有心事。 陆怀远靠坐在树下,两人的影子挨在一处,他悄无声息拿走没喝完的酒坛,烈酒顺着喉咙缓缓滑下去。 等到陆怀远喝干净最后一口,薛朝暮负气地把琵琶丢进他怀里。 “这琵琶不好,没我的好。” 陆怀远把琵琶放稳,侧着身子给她挡风:“我记得,你说你不会琵琶。” 薛朝暮疑惑地看过来:“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万寿节宫宴,薛婕妤曾问过你。” “哦,你在说那个。”薛朝暮抿紧唇线,倏地笑起来,声音发涩,“我骗她的。” 陆怀远把酒坛藏在身后:“为什么要骗她?” “不骗她,我就不能回家了,我的,我的酒呢?” 陆怀远胡扯:“被华阳带走了。” “真是小气!”薛朝暮埋怨道,“听她诉苦,在这里吹一晚上的风,她连坛酒都不肯留给我。” 陆怀远想说,你酒量那么差,华阳八成是怕你再喝下去就要宿醉头痛。 “这酒太烈。”陆怀远改口,“我从京城带了武陵春,要是再想喝酒,就让云销来找我。” “你不是忙么?” “只要有心,再忙也有时间陪你。” 薛朝暮机灵地眨着眼睛问:“那你有心吗?” “我的心意天地可鉴,只有你看不出来?” 薛朝暮缩回树影下,闷闷地说:“骗人,你都多久没回来了,你知不知道我的生辰要到了。” 程煦和在陆家从来没庆过生辰,陆怀远还真不知道她生辰在什么时候:“没听府上要给你庆生” “他们才不知道。”薛朝暮手指绕着陆怀远的袖角,小声嘀咕道,“你给不给我过?四月初一,我已经告诉你了,你可不能赖掉我的生辰礼。” 薛朝暮倚靠在树干,酒醺人面红,困意也直往上窜。 “我想吃千层糕,从前我过生辰,她都会给我做千层糕,我想她” 薛朝暮的声音愈发微弱,她乖巧地歪头靠在树边,院外逐渐传来嘈杂声,是前院宾客的宴席散了,等到人潮声消退,陆怀远起身贴近薛朝暮。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搭在她眉梢,顺着她的眉骨轻轻滑动,但当下手指就被薛朝暮胡乱捉在掌心。 “别动。”薛朝暮像是负气。 陆怀远垂臂弯腰,不费什么力气就抄起她的膝弯,把她稳稳抱在怀里。 林叶剪影,他们穿梭在茂林修竹间,陆怀远头顶冷光,胸膛暖意盎然,整个人却如坠冰窟。 “是谁给你做的千层糕?” “是。是薛” “谁?” 薛朝暮没再回应他,她的前额抵着他的胸膛,手里还攥着陆怀远的袖角。 月云被云销支出院外,煦风轩内很安静,陆怀远给她用温热的帕子擦干净脸,又给她掖好被角,看着她沉睡的面容,心底生出怀疑。 她刚才想说的,是薛彻吗? 云销进来的时候,陆怀远正坐在床边发怔。 “主子。”云销压低声音,“肖大人派人往平昌去了,我已经叫咱们的人盯紧他们,他们要是找到人要动手,我们就先一步把人截下来。” “办得好,我已经给师兄修书,他会暗中帮忙寻人。” 云销说话时低着头,眼神都不敢胡乱看,说完更是不敢久留,就要识趣地退出去。 “云销。” 陆怀远叫住他,云销一愣,站住脚步。 “公子。” 陆怀远指指自己,像是不想问出口,憋了半晌,莫名其妙来了一句:“我和薛彻像吗?” 云销一脸懵:“公子你说什么?” “我说我和京城的薛彻大人像不像?” “公子和薛大人。”云销努力把两个人联想到一处,“除了都是朝臣,是世家贵公子,别的没什么像的公子怎么问起这个?” “没什么。”陆怀远静默片刻,“你出去吧。” 华阳正在屋顶上看月亮,瞧云销满脸困惑地走上来,难得地抬起眼皮瞧他一眼:“想什么呢?” “公子问我——”云销话到嘴边改口,“夫人和薛大人是熟识吗?” “不熟。”华阳回想道,“正月里她落水醒了要去薛家,刚巧薛彻在府上,她也没上前去说句话,看着不像认识的。” 云销纳闷道:“那真是奇了。” “有什么奇的?认识又怎么样,陆怀远还怕自己比不过薛彻?” “也没什么。”云销眼睛一亮,“你手里拿的什么?” “自由。”华阳把手中的纸张在空中晃几下,“卖身契。” 云销慌起来:“你要走了?” “暂时不走。”华阳站在房顶上往下看,“守了四五年,也要有始有终,等她安稳下来,我再走。” “夫人待人好,想来你们也是该情谊深的。” “不深。”华阳撕了卖身契,“我在她身边四五年了,若说熟,也就是这两个月才熟。” 程煦和待华阳一直生分,她提防着华阳,怕华阳把自己过得不好的真相传回辰阳。 华阳为着和程泽的情谊来到京城,最初也算是勤勤恳恳,恪尽职守,寸步不离地护着程煦和。 她见不得男人打女人,陆省第一次对程煦和动手的时候,华阳的匕首差点割断陆省的喉咙,是程煦和拦住她,经此一事,程煦和就开始想方设法地让华阳离自己远些。 只要程煦和同陆省在一处,她就要把华阳赶得远远的,生怕华阳听到什么动静,做出对陆省不利的事情。 华阳倒是想让她在府中平安顺遂,奈何程煦和对陆省的执念太深,好好的千金小姐变得逆来顺受。 陆省敏感易怒,难以自理,贴身的衣物总是会染上便溺污秽。 程煦和在家十指不沾阳春水,在陆府竟然愿意在寒冬腊月为陆省浣洗衣物,原先纤细漂亮的手上长满冻疮。 有一次她失手跌了陆省的玉,陆省还没说什么,她自己先跪倒在陆省身前,自愿受罚但求陆省消气。 装睡的人喊不醒。 华阳只想着早点熬过这几年,能早些回辰阳,回来寻程泽。 但今年正月那次落水之后,程煦和似乎变得不一样了。 她不再对陆省百般顺从,她不受陆省无名怒火,不受府上任何人的腌臜闲气。 往日萧湖茵踩在她脸上,她都要挤出一个笑脸迎回去。 而今萧湖茵只是刚刚露出爪牙,她就先发制人,直接掰断萧湖茵的臂膀。 她不再上赶着讨好陆省,不再想办法拒自己于千里之外。 她甚至主动请自己和她共坐一辆马车,让自己和她一桌吃饭,一屋休息。 她会关心自己的情绪,会想办法找来良驹赠给自己,会看到自己苦闷醉酒,怕触碰到她心底的伤,只是找个借口在她身边坐下,然后一声不吭地替她喝完自己手里的酒。 明明她酒量那么差。 华阳嘴上不说,但是心里明白,夫人变了,变得哪里都很好。 只是夫人开始夜里难眠,许多次她守在房门外,都能听到屋里痛苦的呻吟声。 薛朝暮手脚冰凉,身上却全是冷汗,仿佛从池子里刚捞出来,再晚一刻醒过来,就要溺毙在梦境里。 “她陷在噩梦里,我试过握住她的手,想让她惊恐稍缓,但是有一次她醒过来,看着我的目光——” 华阳道,“她不信任这府上的所有人,她在这府上的每一天都如履薄冰,只有在陆怀远的书房里,她才会难得有一次安眠。” “夫人和公子——”云销叹口气,“这一路咱们都看在眼里,现在咱们在辰阳,离得远,等回到了京城又该怎么样呢?若是有一天瞒不住了,大公子是那个脾气,老夫人和二公子不舍得罚公子,日后吃亏的,还是夫人。” “所以我要留下。”华阳道,“要是真有那一天,我要带她离开。” 第66章 你娘来了 “怎么不现在劝一劝,说不定两个人现在醒悟过来,就走不到那一天了。”云销道。 华阳却道:“劝?她过得比从前开心,这就够了,我为什么要劝她?” “可公子和夫人终究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你为什么不劝你家公子?”华阳反问他,“你也知道劝不住。有情人未必要终成眷属,有过这么一段,哪怕结局不尽人意,那也足够了。” 府衙里还有成堆的账本要看,但陆怀远哪也没去,就在坐在床榻边,安心地守着薛朝暮。 薛朝暮手里还攥着他的一截衣袖,今晚的噩梦没有如期而至。 酒劲催上来,她喉咙又干又痛,脑袋像要炸开一样,小声地呜咽着要水喝。 陆怀远把她头轻轻抬高,小心给她喂着水,她脸颊通红,陆怀远想去给她再找干净的帕子来擦擦脸,薛朝暮却不肯松手。 她手顺势往上,拽住陆怀远的手腕,陆怀远不敢使力,怕弄疼她,薛朝暮就这样用力扯了他几下,少顷,床榻一侧就深深陷下来。 门外无声,云销和华阳就在屋顶。 他们共枕而眠。 陆怀远侧身躺着,压到了手臂上的伤口也没吭声。 薛朝暮一只手搭在他腰间,同样侧躺着面对他,脑袋蹭在他臂弯,柔软的乌丝铺散在他肩头,调皮地绕在他耳边,酥麻的感觉一个劲地往陆怀远身上钻。 “阿朝。”陆怀远压低声音,忍着情绪叫她,“阿朝,别——” “别吵。”薛朝暮捂住他的唇,霸道地堵住他的话,“睡觉!” 陆怀远怎么可能睡得着?! 程母方才就在找薛朝暮,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找来院子里。 陆怀远如芒在背,他握住薛朝暮的手,那环在他腰间的手臂却圈得更紧。 “说了别动。”薛朝暮被他的动作闹得有些恼,“睡觉。” “会有人来。” 薛朝暮没回应他,已经睡熟了。 陆怀远眸子蒙着雾气,他睡不着,睁眼盯着高悬的床帷。 不多时,外面就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程母到处没找到女儿,带着胡尔雅就找来煦风轩。 “煦和,煦和,怎么院子里连个伺候的人也没有,月云那丫头怎么也不在。” 脚步声越靠越近,仿佛下一刻院子里的人就会破门而入,陆怀远心又揪起来。 若是旁人看见还好说,可这是阿朝的母亲—— 那日城外初见的时候他就没缘由的紧张,看着从容不迫,但生怕自己哪句话说错了,让阿朝的父母厌恶自己。 他可以不在乎旁人的目光,骂他是奸佞宵小都无所谓,可这是阿朝的父母,是她最重要的亲人。 薛朝暮也被这动静吵醒,但是她紧闭着双眼,没从梦里醒过来,只知道用力抱紧身边人,把头埋进陆怀远臂弯,试图把院外的声音隔绝在一方臂弯内。 陆怀远轻轻晃她:“有人来了,阿朝,醒醒。” 薛朝暮根本意识不到现在有什么不妥:“谁,谁来了?” “你娘来了。”陆怀远揉着她的面颊,“快松开,让她看到我们在一起,就说不清楚了。” 按道理说,没有他的吩咐,云销是不会让任何人进来的。 但现在程母都快走到房门外了,云销还没什么动静,华阳也没出来阻拦,也不知道这两个人到底去了哪里。 陆怀远和薛朝暮的情意尚朦胧,犹如春海棠生于暮秋,尚且不能被世人接纳。 如今若是被程母撞见房内这番景象,无异于烈风挟雪,不等花开,这本不该存在的花自己就要先凋零了。 胡尔雅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婶娘别急,姐姐没在别的地方,想来是不胜酒力,先回来休息了。” 程母焦急道:“话是这样说,我这不是不放心吗,今天府里来的人多,保不准是有哪家的夫人丫头说话刻薄,万一给煦和听到了,她那个性子,我总要看到她才放心。” “姐姐,姐姐你在里面吗?我和婶娘来看你了。” 房门被叩响,薛朝暮听着屋外嘈杂的动静,似乎更烦了,她索性捂住耳朵,她和陆怀远十指相扣,冷不丁地翻了个身。 这下直接变成陆怀远手臂搭在她腰间,横竖是更说不清楚了。 陆怀远想把手抽回来,薛朝暮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就是不肯放手,不满地闷哼着:“道安,别闹姐姐,困着呢。” 房内半晌没什么动静,胡尔雅扶着程母的手:“婶娘,姐姐或许是酒醉睡下了,今天是阿泽成婚的好日子,姐姐心里高兴,不会有什么事的。” 程母不肯走:“我总要见到煦和才放心,我进去看看她就走,能给她倒点水喝也成。” 程母抬手要推门,千钧一发之际,一响亮的人声在院子里炸开。 “程夫人!” 区明嘴里还塞着没吃完的糕点,连滚带爬地堵在房门口,他冲房顶上嚷叫几声,才有两道影子落在院子里。 云销手挡在唇边,心不在焉地走过来。 今日程泽大婚,程母原本是欢欢喜喜的,但是她一看到华阳,脸上连个笑容也没了。 “你这是做什么?”程母打量着二人,“我要进去看看我女儿,为何拦我?” “不是——”区明被刚才那一下惊得魂飞,气都没喘匀,笨嘴拙舌道,“不是想拦程夫人,是我们夫人她,她她睡下了,对吧云销?华阳也知道,就是她说夫人睡下了的。” 程母皱眉道:“我就进去看一眼,并不惊醒她,睡了有何妨?” 区明编不出谎,结结巴巴道:“睡了,睡了自然也是没什么的,不过,不过是是夫人心情不好,她要我们守在外面,说了不许人进!” 程母紧张起来:“煦和怎么了?是有什么伤心事,我就说不让那些碎嘴的人往她跟前凑,你非要带着她们往煦和身边来,问什么安,煦和在家的时候也没见她们关系多好,一个个都是来落井下石,打量着煦和过得不好来看笑话的,有什么好见的!” 程母这话是冲着胡尔雅去的,当着众人的面也没留情面,胡尔雅一时面上禁不住,咬着下唇听着,不敢反驳。 程母担忧地望着房内,长叹一口气,转身要走,又被叫住。 “婶娘!” “你还要做什么?”程母厌烦道。 “婶娘不觉得奇怪吗?姐姐既然歇下了,自然有月云和华阳照顾,你们两个是跟着陆三公子的,在姐姐房外鬼鬼祟祟做什么!” “这话也是。”程母沉思片刻,又退回来,“不行,我还是要进去看看煦和才放心,你们二位是跟着陆大人来的,也是咱们府上的贵客,你们送煦和回来也是好心,但天色已晚,二位久留在此不便,还是请回吧。” 这话已经是客气地逐客了。 程母顾忌着陆怀远,就是不满也没把话说得难听,但区明和云销严严实实挡在房门外,没有让开的意思。 程母脸色沉下来:“二位这是什么意思,我敬重二位在京城对煦和多有照应,但这里毕竟是我家府邸,二位屡次三番拦我进去,难道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第67章 轻薄良人 外面气氛逐渐凝重,内间床榻上却早就空无一人。 薛朝暮双手揽着陆怀远的脖颈,她脸颊蹭在陆怀远颈窝里,衣柜里空间狭小,两个人避无可避,紧紧贴在一起。 薛朝暮酒后发懒,不肯费力好好站着,整个人挂在陆怀远身上,全凭陆怀远双手环住她。 陆怀远的手无处安放,他不愿意趁人之危,只能把手腕托在她腰间,手掌悬空着不敢碰她。 衣柜里又闷又挤,稍微动一动,还会发出“吱扭”的声响,陆怀远额间全是汗,颈边的汗珠往松松散散的衣裳里淌,不多时,连里衣也浸透了。 陆怀远觉得热,这热劲撺掇着他,薛朝暮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非要往他身边凑。 陆怀远避无可避,只能尽力把腰往后靠,企图遮掩某个地方的变化。 他微微仰起脖颈,外面的纠缠还在继续,程母已经没了方才的好语气,字里行间有些咄咄逼人。 云销和区明不敢和程母争吵,也摸不准卧房里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只能硬着头皮顶在外面挨骂,怎么说都不让程母进门来。 “好热——”薛朝暮头埋在陆怀远颈窝,嘟囔道。 陆怀远腾出手,艰难地把衣柜顶开一条缝,外面的冷气窜进来,他身上的热气刚散了些,整个人就突然僵住了。 陆怀远盯着亮着光的缝隙,颈边湿凉的触感就传遍他四肢。 只是一下,只有那么一下,薛朝暮的舌尖滑过他的颈,他的理智就差点烧没了。 外面的声音已经模糊,陆怀远紧抿着唇,他越想把身子往后靠,想躲避自己身体上的变化,薛朝暮就偏要往他身上蹭。 “不好吃。”薛朝暮嫌弃地吐舌,“咸。” 大颗的汗珠顺着下颌往下滑,陆怀远分不清自己是热的还是别的。 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沙哑道:“汗很脏,不要乱尝。” 薛朝暮恍若未闻,冰凉的触感又一次擦过陆怀远的颈窝,他艰难地仰头叹息着:“阿朝。” “陆怀远” 逼仄的空间里氤氲着热气,薛朝暮也开始发烫,她觉得不舒服,就把陆怀远推远些,外面的冷气蹿到两人中间。 陆怀远忽觉如火烧,又忽被冷风吹,百般滋味,格外难忍。 他声音哑着:“怎么了?” “陆怀远。”薛朝暮迷迷糊糊睁开眼,费力地瞧着他,想把他瞧得更清楚些,“你是陆怀远。” “是我。”陆怀远环着她,不让她摔出柜门。 “你不是道安吗?刚才还跟我睡在一起呢?” “是你三公子。”陆怀远拨开她额头上濡湿的发,“一直都是我在这里,咱们在辰阳,薛姑娘在京城呢,我是陆怀远,有缘人,嗯?记得了?” “记得了”薛朝暮忽然委屈道,“是你啊,陆怀远,陆怀远陆怀远为什么不早点娶我?” 陆怀远心口一滞:“我们我们从前没见过啊。” 薛朝暮伸出手指左右摇动:“你不认识我,可是我认识你。” “我来辰阳的时候,你已经在陆家了,怎么会认得我呢?” 门外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进来,程母似乎愠怒,她驳斥道:“从前阿泽要你去京城,我就觉得靠不住,你这样目无尊长,举止轻浮的女子怎么能照顾煦和?” 华阳明知陆怀远在里面,薛朝暮醉得不省人事,程母今晚铁定是见不到女儿的。 她毕竟曾经是程府的人,这样一直站在旁边看戏也说不过去,不过是刚帮忙劝了程母两句,程母就劈头盖脸地把她骂一顿。 “当时你在家的时候我就看你和阿泽勾勾搭搭的不像样,当时阿泽年纪小,一时贪玩图新鲜也是寻常,我当时没说什么,可不代表我看得上你这样的女人进我家门!” 华阳在程家白白耽误青春,本就是程家有愧于她,就算程母不知道其中详细缘由,她也断断不受这种闲气。 “我和程泽一清二白,程夫人慎言。” “自然是一清二白的。”胡尔雅趁势接话,“阿泽虽说贪玩了些,但最是孝顺父母,如今又和若儿姑娘情投意合,这是天赐良缘,怎么会和你这种不三不四的姑娘勾搭在一起。夜半爬到房顶上和男人厮混,就你这样的还能跟在姐姐身边?” 云销挡在华阳身前:“我和华阳都是近卫随从,护着公子和大夫人的安危,行的事光明磊落,没有胡姑娘说的不堪之事。” 一双长满茧子的手越过云销,华阳从云销身后走出来,她冷笑两声,又收起笑容,气势随着她往前的步伐压回去。 “贪玩?”华阳逼视胡尔雅,“程泽那些年是不是贪玩,胡姑娘不清楚吗?要我帮胡姑娘好好回忆回忆吗?” “你!”胡尔雅气急败坏,“阿泽就是受你蛊惑,否则我们姐弟和睦,怎么会有嫌隙!” 华阳在程府那些年,最不喜欢的就是胡尔雅,她心机深重,十分善妒,明面上不能把程煦和怎么样,暗地里净给程煦和下绊子。 旁人不清楚,华阳一直帮程泽留意照顾程煦和,她是最清楚不过的,是因为程煦和性子好,不同人计较,这些事情才没有闹出去。 但程煦和不说,不代表华阳也不说,当年程泽喜欢华阳,她说的话,程泽自然没有不信的。 因此胡尔雅只要敢暗地里做什么小动作,程泽都会光明正大地替姐姐加倍报复回去。 “夫人!”月云刚跨进院子,就看到一群人对峙在房门口,“夫人怎么来了,我正要去找夫人呢!” “找我?”程母觉得月云稳重,对她颇为青眼,语气也放缓些,“是煦和让你找我?” “正是呢。”月云行了礼,“今天府中公子成婚,主子心里高兴,就多喝了几盏酒,酒入愁肠也忆起一些伤心事,不愿意见人,又怕夫人担心,这才让我寻夫人,让我给夫人带个话,让夫人不要忧心。” “姐姐能有什么伤心事?”胡尔雅不知好歹地追问。 月云一本正经地看着胡尔雅:“主子在园子里看到胡姑娘向陆大人倾诉情意,就想到了当年闹市惊马的旧事,感叹物是人非,为此伤神,胡姑娘没遇着主子吗?” “你去找陆大人了?”程母转睛看向胡尔雅,“我不是说不许你擅作主张,等我和你姐姐商量过再议此事吗!” 胡尔雅没料到事情就这样败露,楚楚可怜道:“婶娘,不是我去找三公子,是” “住口!”程母斥责道,“陆大人是奉皇命来辰阳,连我都要尊称一声陆大人,你一口一个三公子,像什么样子!” “可姐姐也” 云销一直按着区明的手臂,就是不想让他冒冒失失说出什么话,把局面搞得更僵,但胡尔雅惺惺作态,区明性子直,真是再也看不下去了。 “大夫人是公子长嫂,称呼什么都是使得的,姑娘怎么能和大夫人相提并论?” 区明嗤笑,“再说胡姑娘扯谎也要讲究场合,我可是亲眼看见你非要让我们公子跟你离席的,又把我们公子带到偏僻小路上,扯着大夫人找公子的幌子,为的是自己的私心,现在还反咬一口,这算什么道理!” “胡闹!”程母呵斥道。 “别闹,阿朝” 陆怀远身上汗如水洗,木质柜门已经被他完全推开,两个人暴露在夜色中,他被按在柜子内壁,领口被扯松。 薛朝暮眼睛湿漉漉的,她可怜兮兮地望着陆怀远,一手扯住他的领子,一手搭在他颈侧。 “好渴” 陆怀远扶稳她,分神听着外面的动静,低声哄她:“我去给你倒水喝,你先松开我,好不好?” 薛朝暮仔细盯着他,柔软的唇毫无征兆地再次凑上去:“我不要水,我要这个。” 第68章 喜欢戏文 月云见程母的注意转移到胡尔雅身上,索性火上浇油。 “胡姑娘这些日子一天三趟往咱们院里跑,说着是来给姑娘问安,但每次一来,她身边的佩儿都想方设法地打听陆大人的消息,想来胡姑娘是不知情的,但是身边下人不懂规矩,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咱们姑娘不懂礼数,把未婚嫁的公子小姐往一块凑呢。” 这席话拿捏准了程母的心结,做母亲的,见不得任何不利于子女的事情发生。 程母听完这一席话,果然大怒,当下就让人把佩儿关起来,指着胡尔雅就是一顿数落。 月云等程母发完脾气,又轻声细语地安慰道:“夫人不必为小事动怒,下人犯了错自有家法罚,夫人心里惦记着姑娘,咱们心里都明白。” “不过今日咱们在这院子里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姑娘也没出来说句话,想来是还伤着心,怕和夫人见面垂泪,夫人不如先回去,等明日姑娘酒醒了,定然是会去给夫人问安的。” 程母对月云十分满意,她轻轻拍着月云的手,叹息道:“你是个知心的好孩子,有你在煦和身边我是放心的。问安不问安的有什么要紧,只要煦和好,我什么都好。” 程母又往房内看了一眼,才忧心忡忡地离开,胡尔雅心中含怨无处说,紧跟在程母身边,半刻也不敢落下。 区明对月云刮目相看:“小丫头,厉害啊,从前遇到事就知道往华阳身后躲,这都能独当一面,给咱们破局了。” “是主子教得好。”月云一说话脸就红,“主子教我遇事不决,不如浑水摸鱼,把水直接搅混,再难办的事情也好办了。” “你这不是把胡姑娘给拉下水了吗?”区明伸着脖子往里看,“奇怪了,怎么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 “歇下了能有什么动静?”月云压根不知道陆怀远在里面,“你们怎么在这里,不用跟着三公子吗?” 区明插科打诨地跟月云胡扯,他忽悠着月云往外去,临走前又狠狠剜了云销一眼,作着口型对他说:“别乱跑!” 云销嘴角还隐隐作痛,他没喝酒,唇齿间却萦绕酒气。 他回想着刚才在房顶上的激荡,心里又高兴又懊悔,怕华阳只是一时兴起,酒醒之后,今晚的亲吻就成了酒后失态。 云销还想说些什么,华阳却兀自转身离开。 他一个人怔怔站在原地,身后的卧房内还是一片平静,外面闹了这么久,里面什么动静都没有。 云销莫名对屋内二人生出惺惺相惜之感,他试着叫:“公子?” 房内半晌没动静。 云销站到窗边,又喊了一声:“公子!” 窗子倏地被推开,陆怀远耳根到脖颈都是红的,那引人遐想的潮红一直蔓延到衣领之内。 云销只看了一眼,就急忙避开目光。 过了好一会儿,陆怀远才开口:“什么事?” “没什么。”云销深深低着头,“我看房内太静,怕公子出什么事。” 陆怀远手肘撑在窗边,揉着眉心:“没事,你今晚不必守在这里,回去休息吧。” 云销转身要走,忽然想到什么,又回头大着胆子问:“那夫人” 陆怀远抬起眼皮看他。 云销额间起了虚汗,跪地颔首道:“是替华阳姑娘问一问,我多嘴,这就走。” 今夜的天空蔚蓝,碎星子点缀在天穹,透着星星点点的光亮。 陆怀远握着薛朝暮的手,盘腿坐在床边。 他这些日子没睡过什么好觉,每天一睁眼就是文书账本,累到不行一闭上眼,眼前都是数字在打转。 但他此刻不想睡,他深深望着熟睡的薛朝暮,心里一遍遍回想自己从前什么时候遇到过她。 陆怀远早就听说过程煦和对陆省的痴心,既然如此,就算他们成婚前,陆怀远遇到过她,又怎么能娶她? 长夜漫漫,陆怀远从初见初识想到如今,只觉得她所言所行前后矛盾,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他似乎漏掉什么关键的线。 多日的疲累涌上来,陆怀远在外强撑着,在薛朝暮面前却不自觉地放松下来。 陆怀远靠在床头,轻轻握着薛朝暮的手,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 他这一觉睡得并不沉,统共只睡了两个时辰,还做了一场旖旎的梦,醒来时他颈间腻着汗,窗外月还没有西沉,天际泛着青白的晨光。 陆怀远动作极轻地抽了手,把薛朝暮垂在床边的手捞回被子里,放下遮光的床帐,悄无声息地退出去。 日头金灿灿地升起来的时候,陆怀远方沐浴完毕,他洗的是冷水澡,手脚被晨风一吹都冰凉,匆匆忙忙换了身干净衣服,就要往府衙赶。 “陆大人!”程泽眼尖,老远就叫住他,“陆大人这么早就去府衙了?” 陆怀远见是程泽,停下步子:“程公子起得也早,不用陪新夫人吗?” “若儿体贴,不计较这些。”程泽和陆怀远并肩走,“我本来要去看姐姐,谁知她还没醒。一大早就听说胡尔雅昨晚冒失,不止在我姐姐院里胡闹,还冒犯了陆大人,我在此给陆大人赔罪,陆大人别见怪。” 陆怀远不在意地说:“胡姑娘年纪小,行事有差错也在情理之中,往后好好约束些就是。” 程泽想到胡尔雅,就恨道:“她就是祸害,我母亲心地好,就是耳根子软,脾气也直,要不是胡尔雅成天在我母亲面前挑拨离间,我母亲昨晚哪会跟着她在姐姐院里闹?” “程夫人爱女心切,才会让人钻了空子。” “陆大人不知道,她就是我一个偏房伯伯家的庶女,我那伯伯生病亡故了,她才投奔我家来,起初我也是把她当姐姐待的,谁知她这人生性贪婪,什么事都跟我姐姐争,我姐姐手臂上有道疤,就是学骑马的时候,胡尔雅故意纵马撞她,我姐姐从马上摔下来,躺了大半个月。” 陆怀远皱眉问:“程夫人不管吗?” “她动辄就说自己命不好,父母双亡无依无靠,我母亲嘴上骂她几句,心里被她几滴眼泪哄软,能怎么罚她?” 陆怀远没接话,独自思索着,程泽送他到府门外,陆怀远翻身上马,整着自己的衣领,把脖子上的红痕藏进领内。 他突然转身问程泽:“对了,我想请教程公子一事。” 程泽敬仰陆怀远雅正,听他有事问自己,忙不迭地往前几步:“陆大人生分了,就和姐姐一样叫我阿泽就行,有什么事只管问我,我必定知无不言。” 陆怀远垂着衣袖:“你姐姐从前在家的时候都喜欢些什么?” 程泽没料到他问这个,想了想,才认真答:“姐姐平日里倒没什么特别喜欢的,从前在家的时候,最多也就是喜欢听听戏文。” “是戏?不是曲?” “公子说笑了不是?我姐姐对音律一窍不通,从来对曲子都是兴致缺缺,听的是戏文,通俗易懂,也就看个高兴。” 府衙的人催得急,陆怀远谢过程泽后,就策马奔上路。 不通音律? 陆怀远回想着昨晚如仙乐般的琵琶曲。 这说的是一个人吗? 第69章 郎松如翠 经此一别,薛朝暮又是十余天没能见到陆怀远。 程泽的新娶的夫人叫王若,模样生得小巧玲珑,和薛道安差不多年岁,率真爱笑,不如薛道安那样讲起话来轻声细语的。 薛朝暮也喜欢这个新弟妹,夫妇两个得了空就往煦风轩跑。 十几日来煦风轩里言笑晏晏,薛朝暮过得不算烦闷。 但她心里总觉得空缺了一块。 程泽剥了个橘子,掰成两半分给薛朝暮和王若。 “姐姐喜欢我们日日来吗?”王若又把橘子分成两小份,塞到程泽口中,“我和姐姐投缘,都恨不得住在姐姐这里了。” 薛朝暮虚点着两人:“你们呀,我不知道你们打的什么主意?日日凑在我这里腻歪,是怕父亲母亲看到你们,说你们新婚沉耽,免得挨骂罢了。” 小夫妻心思被戳破,害羞地对视一眼,程泽清清嗓子,又继续说:“我可没有不务正业,外面的生意我都留心着呢,还有姐姐安排我的事情,也有新消息。” “陈秦?”薛朝暮问,“说来听听。” “平昌是陈秦老家,他熟悉城内情况,人又机灵,先前找到他几次都被他溜走了。” 程泽喝口茶,继续说,“好在平昌的邓大人肯帮忙,我和邓大人商量过,这陈秦是个孝子,清明他没能去给他娘烧纸,肯定还会找着机会去,邓大人已经安排了人等在那里,就等着他自己跳进来呢!” 王若笑他:“你瞧你,这是抓人还是抓兔子,什么跳进来,那是等他落网。” “我是——” “夫人。” 程泽话说一半,被云销打断,他无声跨进来,对着薛朝暮行礼,目光带过程泽,却算不得和善。 程泽自知云销对华阳有意,自己理亏,嬉笑着和王若数橘子,对云销的怨气全当没看见。 薛朝暮朝他招招手,云销上前向她低语几句,薛朝暮听了笑起来:“今天晚上?” “正是。”云销恭敬道,“届时我来接夫人出门。” “知道了。”薛朝暮思索着,“你也去告诉华阳一声,晚上让她同去,在府里闷了这么久,她也该出去散散心。” 程泽本来想继续装听不见,但听到华阳的名字,还是忍不住神情几变。 薛朝暮等到云销离开,又把王若也支走,单独和程泽交谈。 “逃避不是办法,你们之间的事情我也知道一些,我想知道你现在究竟是怎么想的?” 程泽双拳放在膝上:“我对华阳,曾经确实是真心实意的,但是她离去四年,我,是我没守住心意,我没什么可狡辩的。” “但她是为了你才愿意背井离乡,远赴京城的。” “我,我当然知道她是为了我,但是我和若儿心意相通,事已至此,我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难道要我纳了华阳,那岂不是多添一个人伤心?” “你还想让她做妾?” 程泽连连摆手,薛朝暮站起身,正了神色,“她于我有救命之恩,是我们家亏欠她,你既然决定和若儿在一起,往后华阳的事情你就不必再费心,更不必听到她的名字就变了神色,没有人能忍受自己丈夫心里还有别人,要是若儿知道了这些旧事,你就是在给华阳惹麻烦。” “姐姐说的是。”程泽自觉惭愧,“卖身契我已经还给她,她从今往后就是自由身,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 薛朝暮手按在他肩头:“你永远都欠着她的情,这点你要记住了,是你有错在先。” “那华阳她是要离开了?”程泽思量半晌,还是忍不住多嘴问。 薛朝暮往院外看去,艳阳高照,日生于天地间,华光普照,本就不该为情所困,在牢笼里不可自拔。 薛朝暮相信华阳不是为了情爱一蹶不振的人。 “你要是想离开,我给你备盘缠,整行装,所有的事情你都不必担心。” 华阳跟薛朝暮并肩行于夜色中。 华阳早就想好自己未来的路,她一直崇尚无拘无束,向往地为枕天为被的自在,但那是她没尝过温情的甜头之前。 她从前心里只有回辰阳的执念,觉得自己能做的,只有帮程泽守在姐姐身边,自己心里装得下的,只有程泽。 她身在京城,魂却飘荡在天地,感受不到身边人待她的暖,是薛朝暮信她用她,薛朝暮待她如姐妹,众人看不起她的出身,薛朝暮却愿意和她同吃同住。 “人活一世,不能只围着男女之情打转,没有他,我一样也要活。”华阳拒绝道:“我说过要守着你,就不会离开。” 华阳早就想清楚,薛朝暮是陷入泥沼的良主,她心甘情愿守在薛朝暮身边,她相信薛朝暮不会为她打上禁锢她的枷锁。 “你可想好了?”薛朝暮道,“你不是最厌恶宅院拘束?你跟着我,就得不到你想要的自由。” “自由不在身行何处,如果心里有执念,就算我能走遍天涯,我会自由么?” “你对阿泽?” 华阳不在意地笑起来,像是一团灿烂的骄阳,不用别人施以援手,自己就能驱散周遭的黑暗。 “一个男人而已,天涯何处无芳草,好男人多的是,既然已经误入穷巷,错付真心,我为什么不掉头?为什么执意为难自己?” 两人走上小桥,薛朝暮颔首道:“你愿意留下是为着情谊,我们是朋友,不是主仆,你仍是自由身。我们有言在先,若有朝一日你要离开,就不必再顾忌什么。” 华阳没再说话,薛朝暮下了桥,在树影交错的小路上又走了一小段。 不多时,宽广的湖面铺陈在薛朝暮眼前,她怔怔看着,停住脚步。 星星点点的灯笼挂在船头,湖面上如繁星点缀,丝竹管弦之声徐徐传来,有一明亮鲜艳的画舫停搁在湖畔。 云销和区明分立两侧,见她们来,不约而同地凑上来,劫走她身后的华阳。 薛朝暮生在京城,从没来过江南水乡,湖面上起了一层薄雾,烟笼寒水月笼沙,把繁盛喧闹都静悄悄地拢在朦胧的雾里。 陆怀远站在薄雾边缘,手里提着一盏灯笼,昏光罩住他清瘦挺拔的身姿,让他含笑的眼角更显温润。 薛朝暮看着他,陆怀远踩着繁华星光,向她一步步走过来。 积石如玉,郎松如翠。 陆怀远只用站在那里,辰阳风华无限的湖面夜景,就理所应当地成了他的陪衬。 第70章 忙着偷欢 灯笼携着一道影停在薛朝暮身侧,陆怀远穿着一身常服,脖颈被衣领遮起来,眉宇间深藏着情,只敢露出含蓄的笑意。 “给你过生辰。” 今日四月初一,正是薛朝暮的生辰。 那晚醉酒后,她勉勉强强还能记起一些片段,记得自己曾经跟陆怀远要过生辰贺礼,还梦到了薛道安,旁的就再也记不起来了。 ”陆怀远扶她上画舫,“最近事忙,只能偷得半日闲,等到回了京城,我再给你补一个更好的生辰礼。” 薛朝暮打量着画舫里精致的陈设,有几位遮面的姑娘怀抱琵琶,低眉信手续续弹,姑娘们技艺精湛,曲意宛转悠扬。 “阿泽说你喜欢听戏。”陆怀远拉着她的衣袖坐下,“我想你或许更喜欢听曲。” 她实在不像有耐性的人,能耐着性子在台下听完一出戏。 薛朝暮给他斟一杯酒:“姑娘们漂亮,指法好,曲子动听,再加上这画舫,今晚这么一场算下来,要花不少银子吧?这是有钱了?” “没钱。” 陆怀远也不遮掩,举杯间怀里的竹扇掉出来,“当初师兄给二哥备了些银钱,但二哥劫了贺纯家查抄的银子回北边,这笔钱就留给了我。” 薛朝暮用他的竹扇挑起他的下颌,就这样瞧着他:“邓大人想尽办法省出来的银子,就被你拿来博美人一笑了?” 弹琵琶的姑娘们闻言笑着看过来,陆怀远任凭她挑着自己的下颌,眼角微微挑起:“那美人喜欢吗?” “喜欢。” 薛朝暮没放下手,她顺着他的脖颈往里看,靠近耳边的地方,有一团几乎要看不见的红痕,周边还有一圈齿印。 她突然说:“三公子这些天忙吧?” “忙。”陆怀远仰着头,把衣领拨高,“忙得连睡觉的功夫都没有。” “我看不然。”小竹扇挪到陆怀远耳边,在那红痕上点了点,“这也是忙出来的?” 陆怀远握住竹扇那头:“这不是。” 薛朝暮压根不知道这是自己的“罪证”,扬眉打量着他:“沉溺情色可不是什么好事,跟谁偷欢去了?” 陆怀远没曾想她问出这话,装模作样地回想:“是个漂亮的姑娘,论模样,能和阿朝比一比。” 薛朝暮挪开竹扇:“那陆大人有福气啊,前有江三姑娘,后有红袖添香,难怪看不上胡尔雅。” “红袖添香算不上。”陆怀远颇有深意地瞧着她,“那姑娘有些凶悍,我也是被迫的。” “有多漂亮,有机会带给我看看,嫂嫂给你掌掌眼。”薛朝暮道,“比得上我算什么,三公子身边常有佳人相随,不知道这位凶悍的姑娘,能不能比得上薛家二姑娘呢?” “薛二姑娘在京城贵女中也能艳压群芳,这倒是给我出了个难题,该怎么比较呢?” “有什么不好比?”薛朝暮有些怄气,“带过来给我看看,我来帮三公子评一评。” 姑娘们弹完一曲,抱着琵琶退了出去,画舫内只剩下他们两人,湖岸的风景渐渐远去,两人携着美酒,在湖中心对酌。 “不肯带给我看?”薛朝暮撑着下颌,“哪里的姑娘,还见不得人?” 陆怀远被酒催得热,不再把领子贴在颈边,那红痕又明晃晃露出来:“不用带她来,这姑娘,阿朝认得。” “我认得?”薛朝暮笑了,“胡尔雅?我倒是忘了,三公子身边就云销区明两个人,连个丫头也有没有,如今这是看别人出双入对的,心里寂寞了?” “我倒也不是饥不择食的人。”陆怀远嘴上不积德,“阿朝可别什么水都往我身上泼。” “不是你自己去招惹的情债?管我什么事?” “是啊,情债难还。”陆怀远摸着脖颈的红痕,“有人酒醉轻薄我,醒了又不认账,还往我身上泼脏水,阿朝给不给我做主?” “谁轻薄你?”薛朝暮终于嗅到不对劲,“谁不认账?” 陆怀远直勾勾望着她:“阿朝揽镜自赏,就知道这姑娘是谁了?” 薛朝暮面颊飞红,她不可思议地质问:“你,你是说?是我?!” 陆怀远微微叹口气,做出一副可怜模样:“轻薄我,又误会我,拿什么赔给我?” “我没有!”薛朝暮狡辩道,“我怎么会亲我怎么会,会那个你?!” “哪个?”陆怀远今晚存了心逗她,“哪个我,我没听明白。” 薛朝暮嘴硬,但心里没谱,华阳的酒实在是太烈了,她确实把那晚醉酒后的事情忘得差不多,连程夫人来找过她,都是第二日月云告诉她的。 “陆怀远!”薛朝暮恼道。 陆怀远胸膛微微震动,他低笑起来:“恼羞成怒了不是?我不说了还不成吗。” 薛朝暮剜他一眼,看他故意拉起衣领,惋惜地把红痕遮住,看着可怜兮兮,让人恨不得—— 咬他一口。 若是自己一口咬上去,那齿痕大约也就是陆怀远颈边那样子。 薛朝暮越想越心惊,反观陆怀远好整以暇地靠坐着,他眼底下还是一片乌青,但看上去倒是放松,完全没什么疲惫的模样。 “府衙的事情怎么样?”薛朝暮心虚地转移话题,“查了这么久,查出什么了?” 陆怀远闻言起身,把画舫内外都走一遍,没看到什么闲杂人等,才靠窗坐下,声音压得低:“辰阳的账目定然是有问题的,按照肖恪上书所说的情况,辰阳的税收应该比现在多出两倍。” “我看过你的清田策,如果真的能落实在辰阳,那辰阳百姓就能重新划分到合理的土地,豪门士绅圈地占田的情况能得到缓解,但是我让月云去看过,寻常人家日子仍旧是难熬,哪有半点好转?” “但是今年辰阳的税收确实比去年多,这笔钱确确实实地交了上来。”陆怀远道,“我疑心肖恪阳奉阴违,他明面上照章办事,但实际上串通了地方豪绅,只是缴纳了少数的税款应付朝廷,辰阳的民生民情根本不会有好转。” “他是一州知府,他图什么?”薛朝暮反问,“你不觉得咱们这一路查过来,接触到的这些人做事都似乎没什么动机,贺纯是这样,肖恪更是这样,他既然得到皇上重用,何必做这种伤圣心、断前途的事情。” 薛朝暮沉思须臾,“除非他没有顾忌,他和贺纯一样,忌惮背后的靠山,但同时又坚信身后人有能力护住他们,他们才敢放手一搏。” “贺纯和肖恪背后,或许会是同一个人。”陆怀远接着说,“这就说明我们方向没错,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们的遮阴树,我应该是认识的,所以贺纯才断言我一定翻不出波浪,斗不过那个人。” “我最初疑心沈丞相,你说不会是他。”薛朝暮脑海中飞快闪过接触过的官员,“你是房太傅的弟子,镇北侯的弟弟,朝廷新贵前途无量,有什么人能压制住你,让你毫无翻身之地?” 陆怀远没说话。 薛朝暮脑海中渐渐有一个可怕的念头成型。 两人在湖面的歌舞声中沉默对饮,薛朝暮一直等到喝完最后一盏酒,才试探着开口。 “或许,你背后的人,就是他们背后的人。” “你有疑心过太傅和陆修吗?” 第71章 陈秦被抓 “不会是太傅。”陆怀远斩钉截铁道,“太傅深受皇恩,一片忠心为民为政,做不出这种毁民利己的事。” “我没有对太傅不敬的意思。” 薛朝暮解释道,“咱们没有头绪,只能慢慢猜,他们背后的那个人必定是位高权重,朝廷中能和沈丞相抗衡的,只有太傅和镇北侯。你既然相信太傅不会如此,那镇北侯呢?” 陆怀远再度陷入沉默。 他常年和房太傅相处,可以毫不犹豫地为太傅作保。 但是陆修十五岁离家,他们几年难见一面,能够依靠的就只有书信往来。 他幼时觉得二哥是顶天立地是英雄,但是这么多年过去,谁又能保证手握重权的镇北侯不会变呢? 薛朝暮明白陆怀远的心思:“不过辰阳的赋税收不上来,第一个影响的就是北边的军饷,镇北侯就算有异心,也不会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不能分开想,要把薛家的案子和辰阳的赋税连起来看。薛家倒台,镇北侯府失去和薛家的联姻,辰阳官员和豪绅勾结,这一桩桩一件件连在一起,最终谁会得利?” 薛朝暮试图抓住几件事之间细微的联系,京城和辰阳相隔万重山,这幕后之人一定还在京城。 他暗中操纵朝局走向,但迟迟不肯表露出自己的真正意图,让人怎么也猜不到他的身份。 薛朝暮忽然想起来:“或许你的升迁和邓大人外放辰阳,也在这人的掌控之中。你不是说此事是皇上突然决定的,连太傅都没看出来皇上有提防之心?” “等等。”陆怀远突然道,“你说什么?” 薛朝暮错愕道:“我说太傅都不知道皇上有提防之心,那这人一定在皇上身边,能在陛下面前说得上话,皇上支持太傅清田,就是和太傅站到了一边,这人能凭三言两语挑拨皇上和太傅之间的关系,本事不小。” 画舫渐渐靠岸,云销掀帘进来:“公子,邓大人来信,抓到陈秦了。” 薛朝暮霍然起身,站得太猛,眼前一黑,趔趄着往旁边倒。 陆怀远眼疾手快,稳稳扶住她,等她缓过神,才问云销:“人在哪?” “邓大人怕再生变故,明日会亲自压陈秦来辰阳。” 陆怀远给云销使了个眼色,云销点头退出去。 夜还长,薛朝暮扶着陆怀远的手站稳:“等陈秦到了辰阳,或许能从他嘴里知道什么消息。” “此人逃窜这么久,机敏谨慎,怕是不好审。” 薛朝暮却信誓旦旦:“我有办法,不怕他不开口。” “哦?”陆怀远反问,“阿朝有什么办法。” “我——”薛朝暮想起他刚才戏弄自己,忽然改口,“我不告诉你。” 陆怀远握着她的手腕,让她面对自己,弯腰靠近她:“阿朝是不是忘了,还没说怎么补偿我?” 薛朝暮看他眼底晃出波浪,觉得不妙:“你,你想怎样?” 陆怀远又靠近些,几乎要抵上她的鼻尖,说话时热气呵在她面颊:“不如——” 湿润的热气扑朔在薛朝暮唇边,薛朝暮咬紧牙关,直接闭上眼静静等候着。 可半晌,意料中冰凉的触感并没有覆上来,陆怀远站在门边,伸手接过云销递进来的食盒:“不如告诉我,我给你备的礼喜欢不喜欢。” 薛朝暮的手腕被放开,陆怀远开了食盒,几碟糕点还冒着热气,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桌上。 薛朝暮盯着桌案上热腾腾的糕点:“这是?” “第一次做,不知道好不好吃。” 陆怀远拣起一块千层糕,送到她唇边,“尝尝。” 薛朝暮就着他的手咬下一小口。 千层糕松软香甜,她嫂嫂是建州人,最会做千层糕,薛朝暮最爱吃的就是嫂嫂做的千层糕。 嫂嫂亡故了,她本来以为这辈子都吃不到这样的千层糕。 但是就在她生辰这天,陆怀远带着这样热腾腾的糕点,闯进她的心间。 “不好吃么?”陆怀远收回手,自己另挑了一块尝,“味道尚可。” 薛朝暮揉揉眼睛,端着碟子坐到陆怀远身边:“味道很好。” “那你这是?”陆怀远看着她的眼睛,“你哭什么?” “三公子为我亲自下厨,我能不感动吗?”薛朝暮破涕为笑,“你不是忙于公务,睡觉都没空,还能分出时间去学做千层糕?” “忙里偷闲,只要有心,这也不难学。” “三公子是有心人,我算是看出来了。” 薛朝暮捏着糕点,“陆怀远,有时间陪我,有时间学做千层糕,有时间布置画舫,挑选琵琶女,怎么没时间好好照顾自己?” “我有好好照顾自己。” 薛朝暮手指触摸他眼下的乌青:“你胡说。” 陆怀远垂着眼睫,他留恋般地注视着眼下的纤纤玉指:“那你喜欢这些么?千层糕,画舫,琵琶曲?” “喜欢。”薛朝暮一字一句道,“这是我今年最好的生辰礼。” “只要你喜欢就够了。” 陆怀远很想伸手碰一碰她的手,这双手似乎触手可及,但又似乎遥不可望。 他今夜很清醒,他不知道这样和她独处的日子,到底还有多久。 会不会随着他们离开辰阳,这份模糊不清的情意也就此消失。 “只要你喜欢,那就是值得的。” 薛朝暮亲吻他是因为酒醉,留他共眠是把他当成薛道安。 南下路上的小心翼翼是真,她梦里叫他名字是真,她有意无意地相护、拈醋是真。 但是她对薛家案莫名上心也是真,遇到薛彻的紧张也是真。 陆怀远觉得自己陷入无底深渊,他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深陷其中不可自拔,贪恋薛朝暮的一颦一笑。 可她是自己的长嫂。 他在沉醉里保持清醒,在清醒中渴望沉醉。 陆怀远恨自己陷入这种进退两难的困境,更恨自己明知应当后退,还是一次次不可抑制地靠近薛朝暮。 薛朝暮忽然握住他的手。 “陆怀远,辰阳最高的山在哪里?” 第72章 山中劫杀 马蹄疾奔向城外,云销提前拿了腰牌到城门处,守将不敢阻拦。 薛朝暮躲在陆怀远的斗篷下,等出了城才探出头,额头上起了一层细汗。 “这叫什么?官大一级压死人?”薛朝暮偏头看陆怀远,“做高官还是有好处的,难怪这么多人倾家荡产,也要买个一官半职。” 陆怀远策马前行,口中呵出热气:“想去哪里?” 薛朝暮指着远方,大声地喊:“去最高的那座山!” “想看辰阳夜景?” “不对!” 薛朝暮后背抵着陆怀远的胸膛,她忽然偏过头,很轻很轻地在陆怀远唇上啄了一下。 他们额头相抵,呼出的热气被卷进悄无声息的夜色。 座下良驹还在狼奔,陆怀远喉结滚动。 他心底有一汪深泉,他费尽心思想让这见不得天日的暗流平静下来。 但奔流的浪花再也不受控制,骤然翻涌向前,几乎要冲破他心中被伦理道德禁锢的防线。 陆怀远挣扎地喘息着,他迷失在缠绵的夜色里,找不到自己未来的去向。 薛朝暮却伸手揽住他的脖颈,主动靠近他,不让他躲,非要让他贴近自己才好,她湿热的呵气又软又柔。 “带你去看日出!” 薛朝暮呼吸也不平静,她蹭着陆怀远的面颊,感受着陆怀远滚烫的双颊,想了想,把唇凑到陆怀远耳边,悄声加了一句。 “陆怀远,我喜欢你。” 辰阳境内最高的山是长风山,陆怀远用刀拨开山道上杂生的灌木丛。 耳边的余热早就随风散去,但他心里的激荡却迟迟不能平缓。 明明是他要给薛朝暮过生辰,但他却不知道此时此刻该再说些什么。 陆三公子没和姑娘相处过。 更没有姑娘能这样凑在他耳边,坦荡磊落地告诉他。 陆怀远,我喜欢你。 “你不是问我要什么生辰礼吗?”薛朝暮跟在他身后,提裙上台阶,“现在又不想知道了?” 陆怀远驻足回首:“想要什么?” 薛朝暮手里还捏着那小竹扇,她又一次挑起陆怀远的下颌:“低着头做什么,为什么不看我?” 陆怀远反握住她的手腕,小竹扇掉在地上,薛朝暮和他近在咫尺。 薛朝暮仰头看他,“画舫我很喜欢,但太过奢靡,我要是年年都这样过,你还有没有钱不知道,邓大人先要抱头痛哭了吧?” 陆怀远笑出声,薛朝暮接着说:“不过没钱也没关系,我有铺子,梁生是个做生意的好手,很能干,我有钱就够了,你只管放手去做你想做的事情,有一日撑不下去了,我能养着你。” 这话听着别扭,又最真诚。 陆怀远眉间舒展,那句喜欢仍萦绕耳畔,三公子揣摩着爱的分量,在山风里被卷起笑意。 “我想要的生辰礼很简单,我想要一把琵琶。” “只是一把琵琶?” “也没那么简单。” 薛朝暮不动声色往他身边靠近,“我想要自己的心上人给我亲手做一把琵琶,他做得不好也不要紧,只要他喜欢我,念着我,我就愿意天天弹琵琶给他听。” 陆怀远想起程泽的话:“你是什么时候学会弹琵琶的?” “很早了。” 薛朝暮没意识到陆怀远在想什么,“最开始学的时候,觉得自己弹得曲子难听,就自己偷偷练,家里人都不知道。你也听过,觉得怎么样?” “我认识的人里,没人弹琵琶比得过阿朝。”陆怀远道,“程泽也不知道你会弹琵琶吗?” “他自然不知道。” 别说程泽不知道,就是薛彻和薛道安薛晚秋三人都不知道她到底什么时候开始学的琵琶。 “我要是认准一件事,就会一路走到黑。” 两人跨过最后一道台阶,登上山顶,皓月当空,仿佛伸一伸手,就能触碰到九天弦月。 他们站在山之巅,山风卷起他们宽大的衣袖,周身都渡上月光。 “陆怀远,我喜欢你,我不觉得这很难承认。” 薛朝暮深深凝望他,缓缓道,“我知道你从小受太傅教导,或许觉得我放荡轻浮,或许也坠在苦海不可解脱,我不是胡搅蛮缠的人,但你的心意很重要。” “我不急着问你,你想好了再说,哪怕你拒了我也没关系,咱们仍旧像从前一样,等薛家的案子结束,我就离开陆家,再也不出现在你跟前,你可以当做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娶妻生子,安稳一生。” 薛朝暮探出手,和他十指相扣,目光炽热真诚:“可是,我总觉得你也喜欢我,对不对?” 陆怀远张唇想说话,薛朝暮手指抵在他唇上,阻断他的话。 “你先听我说。”她自嘲地勾着唇角,“造化弄人啊。我们,竟然成了叔嫂,伦理约束,世俗唾骂,我来去无牵挂,你却要想好,要是同我在一起,你会走上一条什么路。” 薛朝暮已经死过一次,她如今孑然一身,指摘叱骂她不在乎,清誉名声也早就看淡了。 陆怀远不一样,他有母亲,有兄长,有老师,他往前的路上从来都不是一个人,他做出的决定从来都不能由着自己。 离日出还有很久,山顶的风很急,哪怕入了春,夜里山风还是带着凉意。 薛朝暮搓着手臂找地方坐下,仰头看着月亮。 她把心里话都说了出来,反而没了什么负担,抱膝盘算着怎么样审问陈秦。 他们遇到的所有的事情都似乎息息相关,但是涉身其中的人,又缺少行凶作恶的动机。 他们缺少一些关键的信息点。 陈秦很重要。 薛朝暮几乎可以确定,这个背弃薛彻的小厮,知道自己一直苦苦追逐的真相。 薛朝暮正想着,突然背后一沉,陆怀远身上罩着斗篷,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她身后,伸手把她裹紧斗篷里,下颌抵在薛朝暮发端。 他手指摩挲着薛朝暮的面颊:“你说了这么多,不想听听我怎么想的吗?” 薛朝暮咬着唇,如实说:“你要是没想好,就不要告诉我,我不想被一时冲动的话牵着走。” 天上星河转,两个人就这样安静地坐着,哪怕不说话,彼此都在无边的静谧里,摸索出难得的心安。 陆怀远从八岁起,就被迫推着往前走,命悬在刀尖,不得安枕。 薛朝暮自坠池后,在陆府谨慎小心,噩梦缠身,总也难得一个安稳觉。 但只要他们两个在一起,不管是在竹轩书房,还是在长风山顶,就能破浪乘风,把可怖的条条框框信手砍断。 这样的日子太难得,陆怀远每分每秒都不愿得过且过。 “你怎知我没想好?” 薛朝暮愕然回首,陆怀远温柔地注视着他,他等这一夜等了很久,像是早就想好了怎么把自己的字句真心捧出来,早就想好自己要许下什么样的诺言。 “我——” 突然山阶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陆怀远迅速撑地起身,他把薛朝暮挡在身后,手压在刀柄上,警惕地盯着黑暗。 “公子——快走!” 区明身上脸上溅满血,他一个空翻,抬腿踢歪从山阶下仰冲上来的流矢。 “公子!山下全是人,咱们被围在这里了!” 第73章 万燕山庄 霎时间陆怀远拔刀出鞘,劈刀打落区明身后的追来冷矢。 “云销和华阳!” 区明缩下身子躲到山石后,他低骂几声。 “这群孙子一直盯着咱们呢,我刚才看到这里面有府衙的人,是肖恪派来的!云销华阳在山下和他们纠缠,公子,咱们得下山去!” 薛朝暮一颗心悬起来:“他们来了多少人?” 区明喘着气:“总有百十余人!都是不要命的,云销在山下挡不了多久!” “不能坐以待毙,等他们围上来就只有死路一条,咱们现在就下去。” 脚步声如夜里的巨兽悄然逼近,陆怀远握紧薛朝暮的手,眼底的杀意逐渐沸腾,他偏头笑出声,“怕吗?” 薛朝暮握着袖中的匕首,“怕?有我家三公子在,怎么会怕呢?” 山阶上奔腾的脚步声逼近,区明把手上的血在衣服上蹭干净,他侧身站在陆怀远身前,已经做好了杀敌开路的准备,陆怀远却用剑鞘拨开他。 “护着夫人。” 陆怀远手背上青筋凸起,黑暗里骤然窜出来一个黑影,他挥刀砍过来,兵刃相接,他却像撞在一堵墙上,虎口被震得发麻,被那力道逼得连连往后退。 好大的力气! 来人不禁对陆怀远刮目相看,没曾想一个文臣能有这样的本事,他弯腰躲开锋芒,趁机挥刀去砍陆怀远的双腿,可他都没能碰到陆怀远的袍角,自己就颈间一热。 血如泉涌,来人脖颈上鲜血喷张,他捂着自己的脖子倒在地上,到死也没看清楚陆怀远是什么时候出的手。 鲜血溅在陆怀远眉间,他神色漠然地偏过头:“她若有事,你也不用再见我。” 但脚步声如同浪潮拍岸,十几个黑影从暗处中闪出来,山顶上的静谧被另一种死寂取代。 陆怀远手臂上伤没好透,他犹如黑夜的猎鹰,警惕地打量着身边每一个伺机而动的贼人。 百余人,人数算不上多。 但肖恪既然派这些人来背水一战,取他性命,这些人就绝非等闲之辈。 “杀了他!” 一声暴喝声响起,十余人瞬时劈刀来砍,陆怀远侧身躲过刀锋,挥刀见血,抬脚把身前人踹下山阶。 侧翼有寒光朝薛朝暮劈过来,区明生怕薛朝暮出什么事,他灵巧地游走在贼人之间,他的刀是陆怀远为他量身打造的,力道不足,胜在短小灵巧。 不等那人碰到薛朝暮,就被区明斩断了手指。 陆怀远眼底骤闪戾气,他只进不退,往山阶的方向杀过去,明晃晃的刀锋上垂着血,众人轮番冲上来跟陆怀远交过一轮手,都忌惮地提刀喘息着,没敢再贸然上前。 他们是府衙的兵,舍命跟着肖恪要闯出一番作为,他们从前也剿过匪盗,小有功绩自以为攻无不克。 如肖恪所说,陆怀远跟着房太傅,不过是一介书生,就算他会挽弓策马那也只是绣花枕头般中看不中用,只要解决掉他身边两个近卫,陆怀远就再无生还的可能。 但肖恪显然不了解陆怀远。 领头的人被逼得往后退,陆怀远天青色的袍衫盛着月光,可他眉梢眼角都是血色,打量着他们这些被逼退的人,竟然轻狂地笑起来。 “来啊。” 他身陷重围,却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领头人喉咙干涩,他吞了口唾沫,回想起十几年前,自己还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兵的时候,辰阳曾经来了一位将军。 那将军和陆怀远截然不同,他冷峻的面容上找不出一丝笑意,他持刀站在校场上,天地间阒然无声,坚硬的盔甲在狂风中岿然不动。 那就像一个活阎王! 这种人生来就应该在战场上,他们光芒万丈,理所应该地睥睨他们这些蝼蚁,领头人不知道那位将军的名,只听邓遥叫过他一句:“策英。” 那位将军平日里从来没有笑过,他不怒自威,再不受管教的兵到他手底下都变得老老实实,他只见那将军笑过一次。 是在辰阳城外剿匪的时候,那山匪的当家人和将军对峙着,狂妄地喊:“区区小儿,我不杀无名之辈,你跪下来给爷爷我磕几个头,爷爷我给你留个全尸!” 杀喊声蜩螗沸羹,陆策英利索地手起刀落,一人驱马在前把匪盗砍得七零八落,他就在马上垂眸看着当家山匪,同样轻狂的笑出声。 “我的名字,你不配知道。” 领头的府兵陡生寒意,陆怀远的身影和那将军一分分重叠起来,他油然而生一种恐惧,他想丢盔弃甲,不管不顾地逃命去! 他们被陆怀远逼退到半山腰,直到石阶之下再次传来援兵的脚步声,他才恍然惊醒! 那将军离开之后,他就再也没听人提起过策英这个名字! 将军百战死,再厉害的修罗也会被黄沙掩埋,最后变成一抔黄土。 这就是命! 将军会死,陆怀远也要死! 这山上全是他的弟兄,肖大人已有破釜沉舟之势,今日陆怀远要是安然无恙,明日死的就是肖恪! “弟兄们!今日咱们跟着肖大人干一场大事,杀了他就是前途无量!砍下陆怀远的头,肖大人重重有赏!” 话音刚落,血淋淋的脑袋就滚落在山阶上,云销和华阳从黑暗里一跃而出,云销手臂上被划开一个深长的口子,鲜血淋漓,顺着手指滴在山阶上。 云销胸口起伏:“公子,山下不止百余人,挡不住了!” 山林里的鸟受惊鸣飞,山上没有厮杀声,脚步声轰隆如雷,皓月被层云遮挡,山路上暗下来,黑影如乌云般拥上来。 陆怀远衣袍被血浸透,他手上的血落在薛朝暮肩头,仓促地把她紧紧圈在怀里:“连累你了。” 薛朝暮一下明白了陆怀远想做什么,她瞬间慌了神。 “是我要来山上的,我,我们一起走,好不好?” 陆怀远缓缓舒出一口气,他抬手举在薛朝暮鬓边,却没舍得让血迹弄脏她的脸。 “要活着。” 他把薛朝暮的手交给华阳,眸子里的杀意被不舍替代,对她露出一个笑容,还是没回答薛朝暮的问题。 “等着我,我一定回来。” 刀剑碰撞声惊心动魄,陆怀远像是感觉不到累,他不知疲倦地杀出一条血路,鲜血顺着石阶往下流,乌靴踏在血洼里,明亮的刀刃上倒映出他狠厉的神色。 人数悬殊,天差地别,他们不可能全身而退! 但他要为阿朝杀出一条生路。 阻拦者死。 区明率先抵不住车轮战般的进攻,他腰间挨了一刀,被力道掀翻在地,紧接着就有疾风呼啸而来,冷刃逼近他的喉咙。 千钧一发之际,一柄短刀横在砍刀之前,华阳挡住冷刃,肘击向那人肩胛,反手将那人过肩摔在山阶上,短刀利索地刺穿那人的胸膛, 区明伤可见骨,他咬紧牙关,偏头吐出一口血水:“谋杀朝廷官员,谁给你们的胆子!” “你以为你们能走得出这座山吗?”肖恪冷笑道,“你们在城内本还不好动手,这可是你们自寻死路!” 肖恪一挥手,又有一拨人围上来,区明捂着伤处撑地而起,他的体力随着时间流逝也在消逝,动作变得迟缓,每一次提刀腰间的伤处都被撕裂般痛着。 冷不防有一人从侧面翻出来,他的目标不是陆怀远,而是径直奔向薛朝暮。 薛朝暮精神一直紧绷着,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往旁边躲闪,那人以为她毫无还手之力,一次不成,还要再砍,腹部却突然没入一把匕首。 薛朝暮力道不够,这匕首刺得不深,袭来的人没当场毙命。 他拽住她的手腕把匕首拔出来,蛮力把她掀翻在地,匕首割断薛朝暮手腕的筋脉,下一瞬就要抵在她喉咙上。 薛朝暮喉咙发紧,发不出声音,忽然她身上一沉,有温热黏腻的液体滴在她眼睛上。 手腕上钻心刺骨的痛,血混在眼睛里,火辣辣地疼。 陆怀远挑开那人的尸体,俯身将她揽在怀里,黑暗里闪出唯一一寸光。 他深深拥住薛朝暮,又不舍地放开手,眷恋地看着她和华阳的身影消失在石阶尽头,要是能活着回去—— 他握刀的手颤抖着,仰头看着漫漫长夜。 要活着回去! 这群人都是冲着陆怀远来的,陆怀远仍被围困在山上,就只有几个人追上来阻拦薛朝暮。 华阳拉着薛朝暮藏在石阶边的树后,等那几人走到跟前,骤然跃出去了结几人性命。 华阳从怀里翻出一块带血的腰牌:“山下有马,你回辰阳去报信!” 薛朝暮疼出一身冷汗:“不,辰阳回不去,这里是辰阳和平昌的交界,我们去平昌!去找邓遥!” 华阳把腰牌塞给她:“云销区明都受了伤,我不能走,我得回山上!” 不等薛朝暮再说,华阳就转身消失在黑暗。 薛朝暮用匕首割下一块干净的衣料,缠住自己血肉迷糊的手腕,跌跌撞撞地往山下闯,她手上伤口往外涌着血,怎么都止不住。 山脚下满目狼藉,横七竖八的尸体散在地上,哪里还有马? 陆怀远那匹一日千里的良驹被乱刀砍死,已经断气了。 薛朝暮无助地站在原地,她攥紧自己的手臂,指甲硬生生抠尽肉里才忍住颤抖。 山上还有四个人等着她去救,辰阳回不去,平昌去不到。 她能去哪?! 能去哪 电光火石间,薛朝暮脑海里闪过一个人,一句话。 她抬步就往平昌的方向跑,手上的血滴了一路,汗渗进伤口里,也不敢停歇片刻。 “若是日后有用得着张某的地方,尽管去平昌城外万燕山庄寻我,我必定倾力相助。” 张承瑞! 第74章 吾心悦卿 张承瑞就在平昌城外的万燕山庄,万燕山庄离长风山不远,比骑马去找邓遥还要快。 薛朝暮咬紧牙关奋力往前跑,她一路上不知道摔了多少次,右边整只手都没了知觉。 她摸索着方向,奔跑的窒息感压迫着她,等跑到万燕山庄的时候,她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开门的小厮打量她:“你找谁?” 薛朝暮喘息不止,就用手上的血在地上断断续续地写:张承瑞。 “你找张承瑞?”小厮把她扶起来,又仔细把她上下看一遍,“我家主子是姓张,但不叫这个名字,姑娘找错人了吧。” “没没有!张承瑞!我找他!” “我不认识什么张承瑞。”小厮也无奈,“要不姑娘你先进来休息休息,手上还受了伤,你看看这,是遭了山贼吧?等明早我帮你去城里打听打听,说不准能找到这人。” “我等不了!”薛朝暮缓过气,扯住他的衣领,声嘶力竭道,“我等着张承瑞救命!” 要是找不到张承瑞,那陆怀远怎么办,华阳怎么办! “你这姑娘怎么这样,我都说了不认识张承瑞,怎么还动起手来,我家公子姓张,不叫张承瑞,叫张——” “谁找张承瑞?”门里突然走出来一个老人,打断小厮的话,“姑娘找张承瑞?” “王伯,她非到咱们这找张承瑞,我哪认识什么张承瑞啊?” 王伯把开门的小厮打发走,他又问一遍:“姑娘没找错人?” “没有!” 薛朝暮喝了一路冷风,喉咙又干又痛,一张口说话,胃里就如同翻山倒海般难受。 她扶着墙站稳身子,“他是个书生家中经商。我救过他的命,在京城外临水镇附近,他跟着我们一路往南走,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不辞而别了。” 王伯沉思片刻,上前扶住薛朝暮:“姑娘进来说话。” 薛朝暮却甩开他:“来不及了!我朋友在长风山,等着人去救命呢。” 王伯斟酌须臾:“我理解姑娘情急,但是咱们山庄上都是本本分分的庄稼人,恐怕救不了姑娘的朋友。” “不要你们救,你找几个会骑马,胆子大的跟我走。” 薛朝暮忍下喉间血腥,“你替我送信去平昌邓大人府,京城镇北侯府和太傅府,就说陆三公子在辰阳遇害,剩下的不用你们管。” “镇北侯府?太傅?”王伯松开手,警惕地看着薛朝暮,“你是什么人?” 薛朝暮翻出手中的令牌:“我是辰阳商户程家的女儿,陆治受皇命整顿辰阳田税,遭奸佞刺杀,你们救了陆治,镇北侯,太傅还有邓遥都会念着你们的恩情。” 趁着备马的功夫,王伯简单地把薛朝暮的手腕给缠起来:“姑娘腕上伤得不轻,要尽快找个大夫看一看,切记不能再使力了,不然怕是要落下病。” 薛朝暮顾不上跟王伯道谢,她夹紧马腹,右手握住缰绳,不敢使力,带着王伯挑给她的几个人扬鞭而去。 王伯办事很尽心,这几人都善马术,她几乎是不要命般策马前行,他们几人也没落下她多少。 长风山万籁俱寂,山下死了不少人,薛朝暮狼狈地翻下马,也顾不得自己手上的伤,她扑过去,在死人堆里扒拉着,把这些人的脸都看过一遍。 没有陆怀远,没有华阳,也没有云销和区明。 都没死。 薛朝暮如释重负地跪坐在地上。 在她离开后,山下又发生了一场恶斗,那就必然是他们四人从山上退了下来,在此处和那些人周旋。 没死在这里,就都还有一线生机。 薛朝暮片刻都不敢耽误,当即带着几个人在周边寻人。 月亮渐渐往西挪,薛朝暮手心汗和血黏在一起,她仓皇地搜寻,生怕错过哪个角落,就真的永远错过了陆怀远。 死了这么多人,区明和云销在山上的时候就受了伤,他们根本没办法全身而退。 “陆怀远”薛朝暮怕把贼人引回来,不敢大声喊,她声音也哑了,一张口就像是在呜咽,“你别死,你不会有事的” “陆怀远,你应我一声啊,你不是让我等着你么” “不是说喜欢吗你不许出事,太傅还在京城盼着你啊” 薛朝暮手背上一热,鲜红的血液从树上滴下来,她猛地抬头,就看到树梢上挂着一件斗篷,旁边一个人奄奄一息地呻吟着。 “我我在” 这声音断断续续地根本听不清楚,但是薛朝暮对那斗篷再熟悉不过。 “在这里,快来人!” 跟来的几人小心地把树上的人挪下来,那斗篷被刀划破,像是浸了血的破絮,残缺地裹在人身上,血还在流,他止不住地战栗着。 薛朝暮仓促地伸出手,慌乱中拨开这人遮面的黑布。 “夫夫人。”区明脸色惨白,虚弱地张口,发不出声音,“公平,平昌,和云” “他和云销往平昌的方向去了?” 区明没力气点头,艰难地眨了眨眼。 “那华阳呢!” “引他们来了,来很多她引” 薛朝暮离开之后,四人再无顾忌,九死一生闯下山,本以为能逃出生天,却发现马全死了,山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来了百余贼人。 “陆治,你今夜插翅难逃,束手就擒吧!” 肖恪迫不及待地要取了陆怀远的性命,陆怀远要是不死,放任他在辰阳查下去,来日死的就是他们自己! 陆怀远眸中染血:“你杀了我,不论是镇北侯,还是太傅,都不会放过你们。” “杀了我?”肖恪放声大笑,“你说我为什么敢在这里劫杀你?我既然敢做,就不会怕陆修,更不会怕太傅!” 他们根本不给四人喘息的机会。 区明肩胛被捅对穿,云销手指生生折断,华阳也在车轮战里逐渐耗尽气力,而这些精锐像是杀不尽,斩不绝。 “他们是冲着我来的。” 四人趁机闪进山林,陆怀远捂住腰间的伤,他腹部被捅了一剑,背上血肉模糊,鲜血止不住地往外涌,“你们走,能活命!” 区明悲愤捶地:“我跟公子一起长大,要死也跟公子一起死!” 陆怀远把区明拽起来,他脚步虚浮,费力地推区明离开:“送死没意义,都要活下去!” “公子!”云销含泪跪下去,“我眼睁睁看公子赴死,自己苟活于世,无颜再见太傅!” “太傅最明白我,他不会怪你。” 陆怀远苦笑着摇头,他眷恋地望向平昌的方向,胸膛的血液滚滚翻涌。 他的姑娘还在等他回去。 他想起陆府雨夜的廊亭,那晚风很大,和长风山上的疾风一样,她站在风里飘摇,仿佛下一刻就会被狂风撕散。 陆怀远还想再为她挡一挡风。 陆怀远还有不敢宣之于口的情,他想亲口告诉她—— 吾心悦卿,死生无悔。 他孤身一人往山下走,手几乎要握不住刀,他走在冰冷的月色里,每一步想的都是薛朝暮。 身上的斗篷骤然被扯下去,区明用黑布遮住脸,披着斗篷往山下跑:“我去引开他们,你们走!” 华阳咬着刀柄,把刺进腰中的箭折断,紧跟着追上去:“他自己去必死无疑,我跟着他,你带陆怀远离开!” “你不能——” 云销握紧拳,陆怀远口喷鲜血,摇晃着站住脚。 太傅对云销有救命之恩,他不能离开公子。 云销狠着心不往山下看,眼前山路昏暗,他眼前不断闪过红色的倩影,她舍身在刀光血影中,她原本可以和夫人一走了之。 但是她没有放开手,她再次让自己身陷险境,她是替自己去把区明带回来! 云销扬手给自己一巴掌,他自己和程泽有什么区别! “公子!”云销架起陆怀远,痛苦地做出抉择,“我带公子离开!” 第75章 共赏日出 陆怀远躺在杂草堆里,污血把他的青玉佩染污,他额头上都是冷汗,眼睛被手掌盖住,眉梢全是血。 跑不动了。 他珍重地把腰间的青玉佩解下来,跟小竹扇一起,放在怀里,手按在胸口上,失血让他觉得前所未有的疲惫。 风声在旷野呼啸,从他耳畔擦过去,他在风声里平静地听着自己的呼吸声。 那呼吸渐渐弱下去,像是不知道再过去多久,就会戛然而止。 他和云销走散了。 去追区明的贼人很精明,他们很快就发觉出不对劲,立刻就掉头来追他和云销。 陆怀远仰头看着月亮,夜才过半,月色皎洁明亮,丝毫不会为地上的污烂所影响,它仍旧纯净,仍旧遥远。 失血的无力感压着他,他在这一刻好想好想薛朝暮,哪怕就见她一眼。 他身在荒原,眼前是京城的天,四方方的天被院子困住,薛朝暮站在亭子里,看着他的眼睛明亮如星。 “我喜欢你。” 陆怀远张着口型,却发不出声音。 他喉咙腥甜,眼眶发热,几乎痴迷般地不断重复这几个字:“我喜欢阿朝。” 风簌簌地吹,陆怀远的声音断断续续,被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掩住,像是风中残烛,摇晃着灯影,下一刻就要熄灭。 但还是能有人听到。 陆怀远强撑着摸到刀,他已经杀红了眼,只能用顽强的求生意志,支撑自己活下去。 “我听到了。” 来人没带武器。 被风吹冷的手按在他刀柄,薛朝暮脸上汗和泪交混,眼泪似要决堤,但她没哭。 触不可及的月亮主动来到陆怀远身边,不愿意让他一个人忍受孤独。 薛朝暮弯腰和陆怀远额头相抵,握住他战栗的手,她眼睛通红,捧住陆怀远的脸,极轻极轻地笑起来。 “陆怀远,我听到了。”薛朝暮抹去他脸上血污,珍重地在他唇上落吻,“我找到你了,跟我回家吧。” 陆怀远单手搭在薛朝暮肩头,他们踩在泥泞的土地上,深一脚浅一脚,每一次把脚从泥巴里拔出来,都会挣动陆怀远腰间的血窟窿。 “我背你。” 薛朝暮咬紧牙关,她手腕处露出白骨,陆怀远并不是很重,但是她背得仍旧很吃力。 衣料时不时磨过手腕,她身上全是汗,脚步越来越重,呼吸声逐渐沉重,但背上的陆怀远却渐渐安静下来。 薛朝暮喊着他:“陆怀远——” 没有人回应她。 恐惧在渗在无边静谧里,见缝就钻。 “陆怀远你应我一声啊”薛朝暮停下脚,艰难地回头,用面颊贴他的脸,“陆怀远,别睡,你和我说着话陆治!” “嗯”陆怀远眼皮沉重,在一声声呼唤里醒过来,“我在” 薛朝暮往前走:“快到了,很快就到了,你千万不要睡,陪着我说说话好不好?” 她很怕,怕陆怀远睡了就醒不过来了。 “好”陆怀远头又沉又痛,“放我放我下来吧,你背不动我。” “你跟我说说话。”薛朝暮几乎要抬不动步子,她硬撑着,“跟我讲讲你的过去,你在辰阳四年,就没遇到过什么心仪的姑娘?” 他费力地抬起手,擦着薛朝暮额间的汗珠:“没有。” 薛朝暮和他玩笑,想打破沉重的气氛:“年少的探花郎英俊风流,但少一段情史,说出去也没人信。” 陆怀远眼睛睁开一条缝:“情史没有,但是我曾经见到过一位姑娘,不过仅仅是见了一面,不知道能不能算得上喜欢。” “什么姑娘?没听你提过,哪家的,漂亮么?” 陆怀远努力地回想着:“漂亮,很漂亮,让人看一眼就挪不开目光。” 薛朝暮把他身子往上托:“难怪你看不上江雪和胡尔雅,一见倾心了?是哪家的,回去我替你去跟母亲说,保准让陆公子抱得美人归。” “哪家的——”陆怀远顿了顿,下颌抵在她肩膀,“薛家的。” 薛朝暮脚步一停:“谁家的?” “薛家的。”陆怀远重复道,“薛二姑娘,阿朝认识么?” “不认识。” 陆怀远叹一口气,他没有说话的力气,吊着精神,有气无力地跟薛朝暮讲。 “四年前,我中了探花,师兄带我去赛马,在林子里,有一个姑娘在很高的树上,头顶盘着一条蛇。” 陆怀远来不及赶过去,弯弓把蛇钉死,谁曾想薛朝暮受惊,反而从树上摔下去。 薛朝暮鼻尖发酸:“你怎么知道她是薛二姑娘?” “我怕她出事,就寻过去看,碰上她和薛彻在一块,她叫薛彻哥哥。” “薛家那时候未出阁的有三位姑娘。” “不一样的。”陆怀远摇头道,“她太耀眼,不管在哪里,都能让人一眼看到她,就再也忘不掉她,明媚张扬,一看就知道是被老侯爷捧在手心里养大的。” “你喜欢她?”薛朝暮心里有说不出来的苦涩,“薛二,你那么早就见过她,为什么不去娶她?” “我要往辰阳去,那时候还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何必让她跟我背井离乡。” 陆怀远捏着她一撮头发,“我第一次见那样恣意的姑娘,或许算得上喜欢,但称不上爱。” “你爱谁?” 薛朝暮明知故问,忽然就是想再一次听陆怀远亲口说爱。 “我爱你我一直爱的都是阿朝。” 陆怀远如她所愿,却不想薛朝暮莫名笑起来。 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兜兜转转是他,百转千回还是他。 那次赛马会,薛朝暮筹谋已久,偷偷跑出去,就为了远远看陆怀远一眼,却不想这一眼也扰乱陆怀远青涩的情丝。 他喜欢的是薛朝暮,爱的还是薛朝暮,不管再重来多少次,陆怀远都会义无反顾地再次走向薛朝暮。 “你是觉得我像薛二姑娘,才来接近我的?” 陆怀远没料到她知道这个,怕她恼了自己,想解释,薛朝暮却压根不在意。 “区明什么都跟华阳说,我知道也不稀奇。”薛朝暮脚步越来越沉,头疼得厉害,“我们要长长久久地走下去,陆怀远,我反悔了。” 她不想再给陆怀远考虑的时间,她爱着陆怀远,陆怀远也要爱着她。 他们已经错过一次,为什么要再把心上之人拱手让出去? “我们想办法,别人唾骂厌弃都没关系,等到所有的事情都了结,我就和陆省和离,阿朝和陆怀远永远都不要再分开” 陆怀远无声点着头,他手指无力摩挲在薛朝暮面颊,想尽办法让自己保持清醒。 可他真的太累了,他后背上血肉模糊,熬过被捅穿的痛,他身体僵硬麻木,冷意往骨子里钻。 “我们不分开” 陆怀远喉咙哽住,他像是陷入漩涡,奋力也挣扎不出,唇翕合着,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不知道走了多久,陆怀远昏昏沉沉地闭着眼,他忍着痛,寒意砭骨,贪婪地贴着薛朝暮的颈。 她突然停了下来。 天色青白,城外阒然无声,邓遥焦急地从城里策马而出,刚一出城门,就震惊地勒住马。 天与地的交界处,一轮日从地平线缓缓升起,云层透出金色的光芒。 有一位瘦削的姑娘像是从天际尽头走来,远远看去,她瘦弱的影和金日重叠。 她被压弯腰,步履沉重,眼看着就要倒下去。 薛朝暮身形摇晃着,往前行的每一步对她都是折磨,她手上骨肉烂成一片,身上脸上都是血。 邓遥看清来人,惊呼一声,打马就往两人跟前去:“怀远!” 陆怀远在呼唤声中睁开眼,薛朝暮倏地停住脚步,她往后退两步,转过身,握住陆怀远的手,紧紧贴着陆怀远的脸。 金日从云层里翻涌而出,天地间被遽然照得明亮,风歇云舒卷,薛朝暮回过头,两人鼻尖交错相抵。 初晨的第一抹朝晖落在二人唇边,薛朝暮偏头吻住晨光。 她长松一口气,旋即露出一个释然的笑,赶在邓遥来之前,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的声音说: “陆怀远,一起看过日出,永远都不能分开了。” 第76章 昏迷不醒 邓府。 房内乌压压站了一片人,平昌城里最好的医师都在这里,他们给陆怀远诊过脉,脸上愁云密布。 “别的还好说,就是腹部的伤太重,都被捅穿了,血流得多,耽搁了一夜,能撑到现在已经是不容易。” 医师们互相推诿着,这位陆大人来头大,伤成这样还能活下来,全靠一口气撑着。 此刻谁也不敢贸然诊治,生怕这位大人死在自己手里。 “诸位只管治,生死我来担。”薛朝暮一刻也没离开陆怀远,“我知晓诸位顾虑什么,只要诸位勤恳尽力,我保证诸位能平安离开这里。” 邓遥忍不住重新审视薛朝暮,他从前只觉得陆夫人貌美,以为陆怀远是鬼迷心窍,一厢情愿。 可他亲眼看见,陆夫人背着陆怀远一路走到平昌城,她那右手就算治得好,也不能恢复如初。 身为长嫂,怎么能为他做到这个份上? 真的只是陆怀远一个人动了心吗? 邓遥也道:“谁能救陆大人的性命,往后就是我邓遥的恩人,我许黄金百两重谢!”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医师们给陆怀远上过药,又凑在一处斟酌用药。 趁着这间隙,邓遥让医师给她看过手腕:“陆夫人受惊奔波,不如先去休憩,有我在这里守着怀远,陆夫人放心。” 薛朝暮手里握着陆怀远的玉:“信送去京城了吗?” “连夜就送去了。”邓遥愤然道,“我给陆修也送了消息,他们竟然猖獗到这等地步,怕干的糟烂事被翻出来,朝廷官员也敢劫杀!” “他们既然敢,那就顺了他们的心意。”薛朝暮语调陡然转冷,“把事情闹大,最好闹到满城风雨,太傅和镇北侯不会坐视不管,我这次倒要看看那背后的掌舵人能不能护得住辰阳府衙!” “还有肖恪,你拿陆怀远的腰牌调人,把肖府围起来,但不要动肖恪。肖恪毕竟是皇上委任来辰阳的,怎么处置他要看皇上的意思,这不是你和陆怀远能决定的。” 薛朝暮换过干净衣服,净过脸,邓遥才又说:“区明在万燕山庄养伤,云销也找到了,只是——一直没寻到华阳姑娘。” “继续找。” 薛朝暮探向陆怀远的额头,他夜里就烧了起来,苍白的嘴唇上起着皮。 “在辰阳和平昌贴悬赏,银子我出,连带着给陆怀远治伤的钱,多少都不怕,华阳要平安地回来,陆怀远也不能出事。” “辰阳不能再回去,劳烦邓大人上奏陛下,把昨夜发生的事情一一说清楚,怀远遇刺跟肖恪脱不了关系,派人盯紧他,一旦他想跑,立刻用逃官罪拿下他。” “还有区明。”薛朝暮揉着眉心,“他重伤不便挪动,等他伤好些再接他回来。万燕山庄能信得过,也要备礼去谢他们相助,我弟媳王氏娘家在平昌,邓大人若是府上现银周转不开,可以去王家支取,我回头再让人给王家补上。” 这里明明是邓遥的府邸,他也一向自诩是陆怀远的至交好友,陆怀远重伤在平昌休养,最有资格为陆怀远分论裁定的就是他。 可薛朝暮就在他眼前儿,不轻不重几句话就把所有事情都敲定,不容置喙,她在这里,就是定海针,就是最有资格为陆怀远谋算抉择的人。 “还有一事。”邓遥感慨万千,把她说的话都记在心里,“陈秦还在府上,怀远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陆夫人看怎么安排这人?” “关着吧。”薛朝暮给陆怀远掖紧被子,“等怀远醒了,我和他一起提审。” 邓遥还想再说什么,张开口,看着眼前相互依偎的两个人,觉得自己在这实在是太多余,找个借口就退了出去。 邓夫人治家严,邓遥又安排过不许人来打扰,薛朝暮和衣躺在陆怀远身边。 她把陆怀远的玉洗得很干净,陆怀远很宝贝他的玉,等他一醒过来,就能把玉佩在身上。 薛朝暮一直在他身边,她亲眼看到陆怀远受的是什么伤,他和云销两个人,想从重重包围里逃出去,谈何容易。 就是久经沙场的陆修,也未必能做得比他更好。 “我还等着你呢,怀远快些醒过来,我们还要一起去看日月山河,你不能把我一个人留下。” 薛朝暮捏着他秀挺的鼻梁,心里都是酸楚,“要是不醒,你的玉我可就不还你了。” 二人共枕而眠,薛朝暮怕陆怀远再起高热,睡过半个时辰就会醒过来给他用冷帕子擦脸,再依偎着陆怀远打盹。 “我是来找我姐姐的,你们凭什么拦我!让我进去,煦和姐姐!三公子!让我进去!” 薛朝暮疲惫地睁开眼,隔着窗子往外看,日落西山,余晖穿过树梢。 已经过去一天了,陆怀远还没有苏醒的迹象。 “你们让开!”胡尔雅掐着自己大腿,逼出眼泪,“三公子!让我进去见见三公子,我倾心公子,愿意侍奉公子身侧。” 门突然被打开,薛朝暮手里握着一杯冷水,扬手泼在胡尔雅脸上。 她冷笑道:“清醒了么?” 胡尔雅跪倒在她脚边,哭得梨花带雨:“姐姐,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我和三公子情投意合,他性命垂危,我求姐姐成全我,让我去看公子一眼” 薛朝暮微微眯起眼:“你说什么?” 胡尔雅哭得更起劲:“我和三郎心意相通,姐姐恨我,就算杀了我,我也不敢违逆姐姐,可不能棒打鸳鸯,硬生生拆散我和三郎!我” 胡尔雅话没说完,就被一脚踹到台阶下。 薛朝暮抽出袖中匕首,抵在胡尔雅脸上。 她神情危险:“陆怀远同你有情?你还知不知道礼义廉耻?要我这个做姐姐的教你吗?” 胡尔雅花容失色:“姐姐你,你” “寡廉鲜耻,程家有你这样的女儿,脸都要丢尽了!” 薛朝暮扬起匕首,胡尔雅大惊失色,惊恐地叫出声,捂住脸连连往后退。 “且慢!” 第77章 我的玉呢 薛朝暮匕首刺在胡尔雅身边的青石砖上。 “夫人。” 房云姜是邓遥的正妻,她刚生完孩子,还没出月,就被这边惊动。 房云姜温柔地走过来:“夫人不要动怒,妹子年轻鲁莽,往后悉心教导就是。” 胡尔雅没想她真敢动手,被吓得不轻,抱着房云姜的腿不肯起来。 “姐姐要杀我姐姐要杀了我!我要报官——报官!” 房云姜把她推开:“姑娘想必是吓着了,咱们在这好好的说着话,怎么就平白攀诬人呢?” “他们都看见了!”胡尔雅发狂地指着院子里的人,“她刚才就是想要了我的命!” 房云姜轻声细语:“你们看见了吗?” 院中人噤声一片,没一个人应答胡尔雅。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薛朝暮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从辰阳跑过来,不就是想着陆怀远身在异乡,命悬一线,想借此良机主动投怀送抱,嫁入高门么?” “是婶娘想让我嫁去陆家!”胡尔雅大喊大叫,“姐姐为了帮家里遮羞,就要污蔑我的清白吗!” “母亲早就给你在辰阳挑好了夫家,若不是你不甘心,在母亲面前几次三番提起陆怀远,她怎么会突然改变心意?” “程家锦衣玉食地养着你,你却不知感恩,一心想着踩着程家往上走,你来平昌家里人都不知道吧?你想殊死一搏,拼死也要和陆怀远扯上关系。” “今天我就告诉你,痴心妄想,你歹毒狠辣,你这样的人这辈子都别想迈进陆家的门,也别想再靠近陆怀远半步!” “你——” 胡尔雅猛地站起来,气急败坏地指着薛朝暮:“你就是个妒妇!” 她撞开丫鬟的搀扶,“你不知检点!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是他什么人!长嫂?!阿泽成婚那日你房门紧闭,陆怀远贴身随从守在你门外,你们俩分明——” 房云姜抬手示意,就有人上来堵住胡尔雅的嘴。 “胡姑娘失心疯了,找个院子好生看护起来,等程家人来领她回去吧。” 胡尔雅被拉扯着拖下去,房云姜挽住薛朝暮的手,恍若没听到胡尔雅说的什么,她叹息道: “我听阿遥说了,你这右手往后恐怕是提不了重物,要仔细养着才行。” “我常在深闺,不提笔定策论,不挥刀守疆土。提不了重物有什么,一只手换一条命,怎么想都是赚的。” 房云姜不能在外吹风太久,她把一个热食盒递到薛朝暮手上:“我不打扰夫人了,这是我给怀远炖的汤,他重伤虚弱,吃不了别的,醒了可以用些汤。” 薛朝暮抱着热食盒走进房内,陆怀远仍旧双目紧闭,她掀开食盒看,房云姜的厨艺很好,这汤清淡醇香,望而生津。 她一天水米未进,捏着汤匙就往口中送一口。 “不是给我喝的吗?” 薛朝暮指尖力道一滑,汤匙应声而碎,汤溅了一地,她猝然回头。 陆怀远不知道什么时候醒过来的,他半偏着头,虚弱无力,隔着轻纱瞧她。 薛朝暮端着碗坐过去:“想喝吗?” “想。”陆怀远虚弱道,“很饿。” “不给。”薛朝暮捏着他的脸,委屈地说,“我等你一天了,为什么才醒?” 陆怀远勾住她手指,心疼地看她:“你的手怎么样?” “不怎么样,伤了,残了,方才邓夫人还说要我好好养着,我就指望你照顾我了,快点好起来,等好起来,我们办了肖恪,还要去长风山看日落。” 薛朝暮吹着汤,送到陆怀远唇边:“邓大人惧内,我还以为他夫人是什么虎豹豺狼,瞧着说话挺温柔的,跟想的不一样。” “她是老师的幺女,师兄从前放浪形骸,四处留情,但对她一见倾心,赶着上门求亲,被老师堵在门外跪了七八日,才能娶到她。” “哦?”薛朝暮挑眉道,“房太傅的女儿,那肯定是知书达理,体贴入微,这不周全地给咱们三公子也送了汤来?” 陆怀远失声哑笑:“想哪去了,她是嫂夫人,是替老师和师兄照顾我呢。” “我说什么了吗?”薛朝暮把勺子挪开,不给他喝,“我不也是嫂嫂?” 陆怀远手追过来,握住她指尖,张口想说什么。 “咳咳咳——” 邓遥惊天动地地咳起来,立刻侧过身捂住眼睛,“那个,我来看看怀远醒没醒,没什么事儿,我什么都没看见,没看见啊哈哈” 陆怀远仓促间放开手:“醒了,有事进来说。” 邓遥扭扭捏捏道:“也不急,没什么,我晚点再来也一样” 薛朝暮给他挪来一张椅子:“陈秦抓到了,正在邓大人府里,你什么时候好些了,我们一起审他。” “我病着没力气,分不出心神,你替我去就好,找人跟着你,免得陈秦狗急跳墙,再伤到你。” “诶——”邓遥插嘴道,“不是你再三叮嘱我,陈秦对你来说很重要,一点差错都不能出,一定要自己提审吗?” 陆怀远神态自若:“她不是外人,知道我想问什么,替我去也是一样的。” 陈秦和薛家的案子密不可分,薛朝暮心一直悬着,她斟酌片刻:“陈秦先关着,不急着问,我要找邓大人借几个人用一用。” 邓遥问:“要什么人,院外都是我亲信,夫人尽管差使。” “寻常人不成,我要的人,得精通易容术才成。” 薛朝暮被邓府的下人带着往主院去,邓遥这才坐到陆怀远身边,他脸色憔悴,邓遥看着心疼。 “经此一劫,有没有什么要跟哥哥我说的?” 陆怀远知道邓遥想说什么,他没应声。 “我早就劝过你,她不是良配,你们在一起终究不会有结果,只会两败俱伤,身败名裂,你怎么就是不听呢?” 陆怀远垂眸道:“当时你求娶老师幺女,不也是千难万难,天底下哪有容易的事?” “那能一样吗?”邓遥辩驳道,“我年少轻狂,老师不肯把女儿托付给我也是情理之中,我能用真情打动夫人和老师,你能吗?” 陆怀远却说:“她不会一辈子都是我的长嫂,她和大哥不会长久。” “少自欺欺人!就算她和陆策英和离,她还能两次嫁进陆家,她堂堂正正做你的正妻吗?啊?你们能藏着掖着,又真能保证不被别人发现吗?” 邓遥给陆怀远换着伤药,“你们冒天下之大不韪,不管是谁抓住这个话柄,都能参你一本,私德不修,谁都保不了你!” 陆怀远偏过头:“两情相悦,大哥对她不好,我们有什么错?” 邓遥点着他的额头,气急道:“她过得不好自然有程家人给她做主,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不在乎世俗的眼光,咱们不说旁人,你执意和她在一起,老夫人能同意吗?太傅能准予吗?还有你二哥!” “你大不了就是丢官罢爵,可你没想过她以后该怎么过?陆修要是知道这件事,可不会管什么情意绵绵,在他眼里她就是败坏门风的祸害,恐怕只想一剑杀了她!” 陆怀远摸着自己怀里,跟没听见邓遥的话一样,忽然问:“我的玉呢?” 邓遥没好气地顶回去:“谁见你的玉了,天天都是你那位嫂嫂守着你,你问我我问谁去?!” 第78章 还我命来 陈秦在阴暗的暗室里蜷着身子,他哭丧着脸,埋着头把眼泪擦干净。 这算什么事儿?! 费尽心思地把他抓回来,仅仅只是把他扔在这里,不管不问,一连几天吃的也不给一口,他这些日子饥一顿饱一顿,现在饿得眼前发昏。 就算现在大门敞开,任由他往外跑,他也没力气跑出邓府。 这暗室里很黑,伸手不见五指,只有一扇窗开着,不知道通往哪里,阴冷的风顺着窗缝往里灌。 陈秦最怕鬼神之说,他看不见自己周遭,后背直冒冷气,拖着铁链靠在墙上。 “不是我杀的别来找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陈秦捂住自己的耳朵,外面风声呼啸刺耳,冷风顺着墙往下窜,他不知道怎么就想起了二姑娘。 二姑娘死的时候他就躲在假山后面,亲眼看着贺纯二人把她推下去,二姑娘对待下人一向不错,他心中不忍,但也救不了薛二姑娘。 “别来找我了,求求姑娘放过我” 陈秦越想越怕,他呜咽着,手心都是冷汗,他刚离开薛家的那段时间,几乎都不敢闭眼。 他只要一睡着,薛二姑娘就血淋淋地出现在他梦里,脸色惨白,身上被泡浮肿,吊着一张死人脸,掐他脖子要他偿命。 “死了,她已经死了,我只要不说就能保命” 暗室的门“吱扭”一声开了,寒凄凄的风催命般攀在他四肢百骸,陈秦顿时慌了神,他仓皇地拖着铁链往回退。 “是谁?!” 陈秦记得自己被拖进来的时候,门外的长廊上点着灯,把整个暗道都照得亮堂。 此刻门外没有一丝光亮,黑暗吞噬他急促的呼吸声,他双腿忍不住发颤,没有脚步声,他却无端觉得有人靠近他。 “是是谁?!”陈秦精神抵达崩溃的边缘,口齿不清道,“出来!你出来!藏着算什么本事!” 他的声音在暗室回荡,却迟迟收不到回应。 除了刚才的开门声,他什么都听不到,都看不到,他用力地揉着眼睛,直到把眼眶揉得通红,冷风渐渐止歇,一切又恢复如初。 陈秦长松一口气,以为是自己被关得太久,错把刺耳的风声当成开门声,他吊着的一颗心逐渐放松下来。 猝然间,幽绿色的光亮在他眼前乍现,一张惨白的脸凑在他跟前:“啊——!!!” 惨叫声传遍整个暗室回廊,陈秦魂飞九天:“二二二姑娘!!” 薛朝暮顶着一张女鬼脸,她音调凄厉:“还我命——” 陈秦连滚带爬地往旁边躲,但那张惨白的脸怎么都甩不掉。 “二姑娘!不是我,不是我杀了你啊!” 薛朝暮狠厉道:“你引狼入室,害我性命——” “是杨野让我做的!”陈秦鼻涕眼泪往下流,“我欠他钱,我不帮他开门,他就要打死我!他还会杀了我娘啊!二姑娘你饶了我,我是迫不得已!” 冷风又起,薛朝暮阴凄凄的声音萦绕耳畔:“是谁是谁杀我” 陈秦哭爹喊娘地惨叫着:“是杨野,杨野逼我开门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吗,什么都不知道啊!” 薛朝暮手上涂满血,狰狞的指甲暴长无比,唯一的光亮在风里几乎要被扑灭,薛朝暮十指探向陈秦,指甲扣上他的脑袋。 “不要啊啊啊啊!”陈秦再也绷不住,“我说我说!我什么都说!别杀我别杀我啊——” 薛朝暮没收回手,冰凉的指甲划破他的肌肤。 “我我看到户部的贺纯了!是他把姑娘推下去的,姑娘冤有头债有主,你去找贺纯,不管我的事啊” “贺纯已经死了。”薛朝暮冷笑道,“我只能找你!” 陈秦惊恐地睁大眼,那十根手指就像利刃,割破他的头皮,还再往下捅。 “还有一个人!还有一个人我听见贺纯叫他张瑞泽,我什么都不知道了我真的不知道,我从前没见过他,不知道他是谁!” “我不知道他们要杀姑娘你,他们是因为陆三公子才非要杀了姑娘,他们和陆三不对付,他们杀你是为了报复陆怀远!” “我听他们说,南边世家借你的死警告陆怀远,也拖延住他的脚步,不让他往辰阳来!” “只要你死了,薛家和陆怀远就再无纠葛,陆怀远少了助力,更没了妻子” 陈秦想起什么,癫狂地喊,“都是因为陆怀远,没有陆怀远姑娘就不会死,姑娘别找我,要杀就杀陆怀远!” “我哥哥的印章是你偷走的!” “我!”陈秦头皮炸麻,“贺纯要扳倒薛家,他还想打压陆家,我是拿钱办事,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别别杀我” 陈秦在疼痛中被吓晕过去,暗室里倏地被烛火点亮。 薛朝暮嫌恶地站起身,卸下自己沾血的假指甲,接过帕子擦干净脸。 云销迎上来:“夫人怎么知道他怕鬼神?” “猜的。” 薛朝暮在薛府的时候就和陈秦多有交涉,知道这人从前好赌成性,就一直留意着他,怕他做出什么错事,反而牵连薛彻。 不过这人还算孝顺,为着家里年迈的老母亲,狠下心戒了赌。只是赌瘾忍得了一时,忍不了一世。 只要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再从赌博中尝到甜头,他就会毫不犹豫地跳进别人给他挖好的坑。 杨野利用这一点,用他母亲逼他就范。 如今陈秦的母亲死了,他再没有什么顾虑,寻常手段拿不住他,只有先饿他几天,让他坐立不安,万念俱灰之时,装神弄鬼才能吓住他。 云销一愣:“那夫人还真是真是洞察人心,聪慧过人。” 薛朝暮挑着笑意:“过奖,回去在你公子面前,记得也这么夸我。” 暗室的门再次被关上,薛朝暮回头安排:“给他送点吃的,不用多好,能活就行,我留他还有用。” 云销欲言又止,薛朝暮止住脚步:“华阳还是没有下落?” “平昌和辰阳都快翻遍了,没有一点消息。” “她机敏聪慧,前头这些年漂泊孤苦,受了太多苦。”薛朝暮叹气,“她还没好好享人间富贵乐呢,她不会离开我们的。” “华阳脱离险境理应回来找我们,她迟迟不现身,自有她的道理。继续找,她心里放不下咱们,一定会回来的。” “我们要信她。” 第79章 轮回转世 房云姜和邓遥一天三趟地往陆怀远院里跑,把人照料地无微不至,一晃就到了五月,邓遥把一叠厚厚的信纸递给陆怀远。 “你自己看吧,老师送来的。” 陆怀远把信笺仔仔细细读一遍,房仲恩前面说的都是关怀之辞,他一想到自己最疼爱的学生在辰阳差点没了命,就觉得后怕。 邓遥说:“老师不会放过肖恪,这件事已经报给陛下,陆修那里也传信回来了,绝不姑息,一定要朝廷给陆家一个交代。” 陆怀远一直没说话,他手里捏着信纸的最后一张,把信上内容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扬手打翻砚台。 他眸若寒冰:“老师怎么知道此事?” 邓遥又递给他一封信:“不止呢,陆策英也来信了,虽然没直说什么,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让陆夫人早日回京。” “是肖恪。”陆怀远手背青筋浮现,“他知道我们没有直接的证据抓他,就先发制人,不管我和她的事情是不是真的,他都要把这件事按死在我们身上,让我自顾不暇。” 邓遥拍着他肩头:“那日陆夫人背你回来,守城的将士都看见了,人言可畏,迟早要传到京城去,肖恪这把火添得好,你想好怎么跟太傅交代了吗?” 陆怀远却说:“没什么要交代的,说的不全是假话。” “糊涂!”邓遥指着他,“你真打算把这件事告诉太傅,这样跟太傅摊牌?陆修离得远,只从我送去的信里知道你遇刺,他要是也听到这闲话,你护得住她吗?” “我不会让她出事。”陆怀远想到云销的话,“她是扮成薛二姑娘,才吓得陈秦开口的?” “那可不?你这嫂嫂着实不寻常,不是娇滴滴的深闺妇。她找了我夫人,给她扮成薛二的样子,又借着暗室无光,才把陈秦给骗过去。” “若是” “若是什么?” 陆怀远在心里暗自推敲:“没什么。” 有没有一种可能,阿朝就是薛二姑娘呢? 那她突然和陆省离心,突然对薛家案子上心,还有最初对他的恨意,连同她说过的话,她的名字 这一切就能说得通了。 “师兄,你相信轮回转世吗?” 邓遥错愕道:“自然是不信的,你信?” 陆怀远也是不信的,但若真有此事,他们已经互诉心意,她又为什么不来跟自己说清楚呢? “不信。”陆怀远看着他,“老师信里提到你的调任,你也不会长久呆在平昌,有想过去哪吗?” 邓遥脸色一变,他背过身,不愿和陆怀远对视。 “从前想过往北走,我早些年和陆策英一起出征,对漠南的民生军政都还算了解,陆修一个人钉在漠南,少一个助力。” 陆怀远琢磨道:“这是件险事,你和嫂夫人商量过吗?” 邓遥苦笑道:“没有,这些年我们行走于风口浪尖上,她从来没多说过什么,就替我守着家里。就算我要去漠南,她也不会反对。” 陆怀远从邓遥话里听出不对。 “可是我现在不想去了。” 陆怀远皱眉道:“不想去是什么意思,是不想去漠南了,还是哪里都不想去了。” “哪里都不想去了。”邓遥垂着头,肩膀深深垮下去,“怀远,我不想再回京城了,朝堂争斗不休,我们这些年费了这么多力气,到头来得到了什么?” “我们跟着老师,大刀阔斧试过,忍辱负重行过,大家明争暗斗也都是为自己所愿而执着,我们又能改变什么?你知道,如果不是陛下此次一意孤行,支持老师翻查辰阳田税,咱们现在还被困着,根本没办法往前走。” 陆怀远走到他身后:“不试试怎么知道能不能走下去?” 邓遥转过身,深深和他对视:“大厦将倾,独木难支。今日肃清一时,这些见不得人的糟烂往后也会如雨后春笋般再冒出来,根本撑不了多久,二十年,十年,甚至只有几年,我被贬黜平昌,才看明白咱们斗的不是贪官污吏,而是除不尽的贪欲。” 陆怀远沉默半晌,如今进了四月,正是平昌的雨季。 细雨连绵,庭中花被打垂朵瓣,薛朝暮端着药站在门外,她虽然不在局内,却也明白,经此一事,邓遥深觉唇亡齿寒。 他不愿意跟着太傅往下走了。 陆怀远声音清亮:“哪怕只有十年清明又何妨?几年又怎样?我引灯在前,总有人会走上这条路,我不信我永远是孤身一人,也不信一直被困于现状。” 邓遥指着他腹部伤口:“自从你要南下的消息传出去,先是闹出薛家一档子事,你出城就遇劫杀,现在都不知道到底是谁派来的人要取你性命,好不容易到了辰阳,又重重受阻。” 邓遥神色悲痛道,“他们敢对你下手,他们无所顾忌,咱们明知道是肖恪动的手,但他摘得干净,你一面之词不足为证,可以问罪他治政无方,说辰阳境内匪徒猖狂,但是咱们定不了他的罪。” “我们在明,他们在暗,这次是你命大,下次呢?” 陆怀远说:“太傅与我而言如师如父,我们都离开,他半辈子的心血就付诸东流,你能忍心吗?” 邓遥深吸一口气,眼泪无声滑下来:“我不忍心,但是怀远,我三十岁了,我的女儿刚刚出生,你不知道我第一次抱她在怀里是什么感觉。” 邓遥期盼地笑着,“我从前不在乎生死,孑然一身,只要能和夫人在一起就觉得圆满,但是我看着我女儿,我不能让她没有父亲,我想看着她长大” “引灯人或许能名垂青史,受万世敬仰,但你知道其中凶险吗?” 陆怀远望着窗外:“我知道。” “知道还是要做吗?现在你数次遇刺,再说过一些,薛二若不是因为” “邓遥。”陆怀远打断他,痛苦闭上眼,“别说了。” 邓遥听他这样叫自己,就什么都明白了。 他们师出同门,立志为家国献身,誓死追随太傅,无怨无悔。 但是现在他退缩了,他后悔了,他甚至还在给自己找可笑的借口。 他是懦夫。 他看到陆怀远几次命悬一线,他不能看自己的妻女跟着自己搏命。 邓遥笑起来,他擦干净眼泪。 “罢了,我早知道你做这些事不止是为了太傅,你当然知道凶险,否则也不会至今不娶妻了。” “只是,怀远,你从前心里没有牵挂,现在你可以说往后生死无悔,但是你舍得留亲者悲痛,你舍得陆夫人跟你共赴黄泉吗?” 陆怀远抿紧唇线,没有回答。 邓遥苦涩地放声大笑,他后退几步,庄重地向陆怀远弯腰揖礼。 “我愧对师门,不配做太傅弟子,余生只想留在平昌和家人安稳度日,我——” “我背弃师道,往后不敢再见老师。万望,诸君保重。” 第80章 华阳重伤 房内声音戛然而止,邓遥大步从房中走出来。 他被这些年的磋磨摧垮,明明是走上一条平安富贵的坦荡前路,可他每一步都那样沉重。 他不是苟且偷生之辈,死而无畏,但他不能、也不愿把家人都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邓遥不是世家子,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不能像陆怀远那样豁出去,他没有兄长给他支撑,能在他身后告诉他:“有我在一日,你就永远有路可退。” 他如果输了,就再无翻身之地。 这些年,他上过战场,立过朝堂,看遍人情冷暖,如今被贬黜到辰阳,豪言壮志仍在,可他没有力气支撑自己走下去。 薛朝暮从后环住陆怀远,脸颊贴在他背上,暖热他的手:“不怪邓大人,父母总是要为子女多考虑。” “人各有志,没什么可指摘的,若是我也有妻女,未必能做得比他更好。” 薛朝暮和陆怀远并肩看雨:“太傅那里?” “等回京城,我再去和老师讲。他年纪大了,这几年身子也不太好,知道这件事难免神伤。” “若是太傅有个三长两短,你自己一个人该怎么走下去?” 陆怀远没想过:“走一步算一步吧。” 薛朝暮仰头看着他,她勾着他的脖子,把他拉近自己:“没关系,有我陪着你,你永远不会是一个人。” 陆怀远眸中动容,他勾着薛朝暮的手指:“阿朝没什么事瞒我吗?” “我能有什么事瞒着你?” “阿朝可知那薛二姑娘的闺名唤作什么?” “我不知道。” “她就叫阿朝。”陆怀远走近她,“阿朝当真不认识薛二姑娘吗?” “自然不认得。” 薛朝暮手心沁出汗,她不是没想过把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陆怀远。 但是陈秦一席话犹在耳畔,陆怀远一直因为间接害死薛二的事情自责,说出来又能怎么样? 谁会相信轮回之说,改变不了现状,只是徒添陆怀远对她的愧疚之情。 她不要两个人的感情里,掺杂进不纯粹的东西。 “你不信我?” 陆怀远怔了一下:“我信,你说的话,我怎么都信。” 或许,只是巧合。 那她和薛彻—— 陆怀远静思一会儿,没再提刚才的话:“阿朝见过我的玉吗?” 玉就在薛朝暮怀里,可她不想还。 “没见过,怎么不去问问邓大人,兴许是他帮你收起来了。” 陆怀远没有想象中的愁眉不展,而是释然道:“兴许是丢了吧。” “你不再找找?不是说太傅送给你的,很是珍重吗?” “它自然有他的好去处,不用找,时机到了自己就会出现。” 薛朝暮总觉得他知道自己藏了玉,她扯开话题:“陈秦咬出一个叫张瑞泽的人,你认得吗?” 陆怀远摇头:“没听过,这人不是朝中官员,却和贺纯勾结在一起,他们和肖恪背后或许是同一个人。” “是谁会想打压薛陆两家,抑制太傅在朝中势力,又要阻止你清田税,你心里可有什么想法?” 陆怀远说:“不会是二哥,他不会对自家不利,也正需要钱,这些事对他来说百害无一利,何况我不相信他会对我下杀手。” “朝中有能力做这些事情的不过就那几个人,不是太傅不是镇北侯,更不是沈丞相,那还能有谁和他们旗鼓相当?” 谁—— 能把手伸到京城和平昌,能让皇帝的亲信肖恪心甘情愿为他做事,能在皇帝耳边煽风点火,扭转圣心 陆怀远心里骤然闪过一个人的影子。 他高坐龙椅,居高临下地睥睨他们所有人,一声不吭地调离邓遥,任用肖恪,提拔贺纯 若是陛下—— 怎么能是陛下! 细雨打湿薛朝暮的袍角,二人退回房内,薛朝暮试着活动右手腕,一到阴天下雨她手腕就会酸痛。 “辰阳的账做得滴水不漏,找不到真账就没有理由给肖恪定罪,还是要想办法找到真账本。” 薛朝暮思索着:“我那日去万燕山庄,他们家小厮不知事,竟然同我说他们家的公子不叫张承瑞,那位张公子有心报恩,但是不用真名示人。” “他的真名见不得人。” 陆怀远指着桌上的文书:“我让师兄去查过,这万燕山庄名义上是一位王姓老伯的私产,但实际上王老伯听命于张公子,这位张公子来历不简单,我先前让云销找人盯着他,也被他给甩掉了。” “张承瑞”薛朝暮默念,“张承瑞,万燕山庄,被人追杀,平昌” 陆怀远倏地看过来,薛朝暮一拍脑门,幡然醒悟。 “咱们被他骗得深啊!什么经商,什么读书人,这张承瑞从辰阳离开后就被追杀,一路追他到京城,被咱们救下来后又回到平昌,就不见踪影了。” “他不敢把真名告诉我们,是因为他知道你是去辰阳查账的官员,怕自己身份败露,肖恪顺着你找到他,杀人灭口!” “这账本跟着咱们走了大半个月,咱们竟然浑然不觉,张承瑞跑了,账本肯定还在他身上!” 陆怀远眉心攒动:“他心机手段了得,身上带着账本在咱们身边呆了半个月,面不改色谈笑风生,如今让他跑了,无异于放虎归山,再找他可比找陈秦难。” 院里有人疾奔而来,云销双眼通红,被门槛绊了一下,扑通一声重重摔在地上,完全没有往日里的老成持重。 云销声音颤抖,激动地说:“公子!夫人!华阳华阳回来了!” 薛朝暮提步往外走,云销拽住她的衣裙:“夫人!她受了重伤倒在邓府门外,她回来的时候,怀里,怀里——” 云销霍然抬头,眼睛里闪着光:“她怀里抱着一摞账本!” 第81章 断手还债 华阳费力地睁着眼,薛朝暮亲自给她擦去脸上血污,华阳抬手指着账本。 “我没事,不用管我有人以为我昏迷,把这账本放到我身边,还给我上了伤药,他黑衣斗篷隐去身形,我偷偷跟着他,亲眼看他进了万燕山庄。” “是张承瑞?”薛朝暮问。 华阳艰难点头:“是他,我不会认错。” 邓遥纳闷道:“你们不是说张承瑞和你们一起从京城南下?要是他想把账本给怀远,为什么不一早给?而是等到现在,偷偷放到华阳姑娘身边?” 陆怀远拿帕子给薛朝暮擦手:“肖恪刺杀我,就是和我撕破脸了。我和肖恪绝对不可能再站到一条线上,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张承瑞是看准时机而来,要我扳倒肖恪。” 薛朝暮紧接着说:“他先前藏了一路,是不放心咱们三公子,怕他来了辰阳和肖恪狼狈为奸。他犯了什么事儿?让肖恪非要杀了他?” “许是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情,要被灭口。” 陆怀远望向邓遥,“万燕山庄搜过了吗?” 邓遥摆摆手:“和你想的一样,哪找得到人,跑了。我在平昌就是个闲差,使唤不动这里的人,干什么都比别人慢半拍。” 邓遥认真看着账本,“这是真的吗?就这么轻易把账送来了?” 陆怀远道:“不管是不是真的,都是给了咱们一把刀,我要回一趟辰阳,不能再给肖恪翻身的机会。” 众人一涌而出,云销一步三回头地看着华阳,薛朝暮叫住他:“区明昨日就回来了,有他跟在怀远身边,你留下陪陪华阳。” 云销感激地送走薛朝暮,回房关上门,房内就他们两个人,但他搓着手不敢往华阳边上去。 “站那么远干什么?”华阳打量他,“我又不吃了你,现在也没力气把你怎么样。” “我我有愧。” “我又不是被你打成这样的,你有什么愧,过来点,站那么远我和你说话都费力。” 云销挪到床边,华阳鬓边刮了一道伤,就算伤愈也会留下疤痕。 “别看了。”华阳把头埋进被子里,“毁容了,丑。” 云销急忙回应:“不,不丑,你怎么样我都很喜欢。” 华阳在被子里一怔,云销满脸通红,面如火烧,但他面对自己心悦之人,说: “我,我一直都想告诉你,我心悦你,我喜欢你,哪怕你心里还放不下程泽,我也想陪着你,守着你,就像公子对夫人,我知道你很厉害,用不上别人保护。但是我想挡在你身前,我” “那晚情况危急,太傅对我有再造之恩,我不能看着公子死在我面前。往后往后我绝不丢下你一个人,豺狼虎豹我们一起挡,刀山火海我也走在你前头,你放不下他没关系,我可以等,等你” 华阳掀开被子,望他半晌,朝他招招手,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又捏着他下颌,把他拉近自己。 “谁说我放不下他了?薄情寡义之人,伤心过也就过去了,不值得让我念念不忘。” 华阳不是冷清冷血的人,她为着情谊留在薛朝暮身边,也分得清谁对自己真情,谁对自己假意。 “不要你走在前头。我们并肩斩荆棘,谁都不要先离开。” 陆怀远带人围住肖府的时候,肖恪正在煮茶品茗,他知道陆怀远会来,这一个月都是提心吊胆地过,但他知道陆怀远不能把他怎么样。 区明一脚踹在肖恪膝弯,肖恪痛呼出声:“你——陆怀远,我可是陛下亲旨任命,你拿我?凭什么!” 陆怀远冷漠扫过去:“刺杀朝廷重臣的罪名怎么样?” 肖恪胸有成竹道:“你凭什么说是我?你顶多治我一个治理无方,还不快放开我!” 刀锋明晃晃地划破庭院春色,陆怀远收刀入鞘,肖恪的惨叫声不绝于耳,一直鲜血淋漓的右手掉在地上,肖恪面色惨白,滚在地上哀嚎。 陆怀远脚尖拨开断手,在庭院暮春的晚风里,无端轻声笑起来。 他弯膝蹲在肖恪身前,看他饱受断手之痛,可这还不够,阿朝因为他伤了手腕,陆怀远想要的是肖恪的命。 陆怀远低声笑着,肖恪在这笑声里觉得毛骨悚然,他睁大眼睛看着面前可怖的人,双脚蹬着地拼命想离他远些。 “对啊,肖大人,我是没证据,那怎么办呢?” 陆怀远扶着刀,唇边勾起嘲讽,平静地说,“你在我心尖上动刀剑,砍你一只手而已,肖大人是明白人,我可给留着情呢。” 肖恪暴怒地挣扎,区明毫不手软,一拳砸在他脸上,打得肖恪眼冒金星。 陆怀远站起来:垂眸冷漠地看着他:“肖恪勾结豪绅,账目造假,愧对皇恩,真账本逃了不好找吧?我替肖大人找到了,肖大人就跟我走一趟吧。” “什么账本!” 陆怀远回过身,笑容温柔,话如刺刀:“这话就到牢里再说吧,肖大人还是安分些,再抗拒逮捕,我可说不准大人身上会不会再少些什么东西。” 肖恪面白如纸,右手鲜血淋漓,他突然想起那晚,他手下有人对陆怀远的长嫂动手,伤的就是她的右手。 “你——好啊!陆怀远,你和你的长嫂,你罔顾人伦,我要到陛下面前参你!” 陆怀远抬腿踹在他腹部,肖恪口吐鲜血,他像一条狗一样被区明拖拽出去,途径陆怀远身边的时候,听陆怀远轻蔑地笑出声。 “你以为,你动了她,你还能回得了京城,见得到陛下吗?” 薛朝暮伏在书桌上,她捏着笔在纸上乱涂乱画,寻不到半点乐子。 陆怀远就在她对面,一头埋在账本文书里,一面查着辰阳的乌糟账,一面还要应付京官的问询。 连远在边陲的陆修都连发几封信给他,陆怀远没跟她说信上写的什么,但薛朝暮也能猜得出。 她和陆怀远夜里溜去长风山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陆修就是消息再迟钝,从陆怀远遇刺到现在也已经过了一个月。 他在边陲听到这种传闻,能不急着问问自家弟弟究竟是怎么回事吗? “别画太久。”陆怀远指着她的右手,“还没好全呢。” 薛朝暮捧着脸,苦闷地说:“你要看到什么时候?” “京城里催促得紧,急着让我把手头事办完,给户部一个结果。” “那肖恪呢?” 陆怀远笔一顿,轻描淡写地说:“他阳奉阴违,勾结朋党,弄权贪财,证据确凿。就是皇上也保不住他,秋后问斩,没活路了。” “我可听说三公子砍了人家的手。” 薛朝暮晃着自己的右腕,“是这只呢。” 陆怀远手伸过桌子,握住她的手腕,不让她乱动。 “他拒不受捕,可不要吃点苦头?” 薛朝暮笑盈盈地望着他,戏谑道:“三公子不是最能忍辱负重、以德报怨?我先前跟你闹成那样,你还能心平气和地跟我说话,怎么这次对肖恪就不能网开一面了?” 陆怀远手指绕着她的头发,同样勾着笑:“忍辱负重我认下了,以德报怨要看对谁,他让人伤了你的右手,我把他手砍了还债,这还不算是网开一面?” 第82章 我算什么 陆怀远又埋头于案牍,薛朝暮看着他,突然心头一动,铺开一张崭新的画纸,扼袖执笔。 一柄小竹扇按在她手腕上,陆怀远及时制止她:“该歇歇了,再画晚上该手腕疼了。” 薛朝暮左手握笔:“我用左手还不成吗?” 陆怀远闻言倒没再阻止她,她陪在这里也是无趣,让她自己找点乐子也好。 薛朝暮生疏地捏着画笔,时不时抬眼看向陆怀远,手下动作不停,等到陆怀远那边搁笔的时候,她也刚好勾勒完最后一笔。 “画的我?”陆怀远凑过来看,拧着眉哭笑不得,“这我可不认。” 薛朝暮大手一挥,在画像旁边写上陆怀远的名字:“这下不认也得认,左手画的,能画成这样就不错了。” 陆怀远犹觉不够,他接过笔,在紧挨着自己名字的地方,写下“阿朝”。 陆怀远给她揉着僵硬的手腕:“这样才圆满。” 薛朝暮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大作。 薛彻善书画,在朝中找不出几个比他更厉害的,薛朝暮的书画都是薛彻手把手教的。 她小时候爱画风景,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画起了陆怀远,她只见过陆怀远一次,但陆怀远的画像却能装满一整箱。 没有人比薛朝暮更会画陆怀远,陆怀远眼角有一颗痣,陆怀远总是会在谈笑间红了耳廓 但那些画都尽数被毁了。 是薛朝暮自己亲手烧毁的,就在陆怀远到她家宣旨那日,她把那些画全部扔进火堆。 只有一副,她藏在箱子最底层,没舍得烧,也没敢拿出来多看一眼。 “忙完了?” 陆怀远握住她的手往外走:“没有,剩下的明日再看,今天陪你。” “美人当前,不思政务。”薛朝暮打趣他,“这可不是三公子一贯的作风。” “怎么不是呢?” “怎么是呢?” 陆怀远眼角上挑:“谁说是美人了?” 薛朝暮拿手肘撞他:“我不是美人,你去找美人来陪你?” 陆怀远抓住她的手肘,把她带进怀里,俯首凑在她耳畔:“我不要美人,我只要心上人。” 薛朝暮埋在他胸口,他胸膛温暖健壮,但不久前,薛朝暮也曾感受过陆怀远浑身冰冷,他阖目不醒,像是随时都会离她而去。 “我听邓夫人说平昌有一个寺庙,求签很灵验,我想去看看。” 薛朝暮转头看着屋顶,“你们要不要一同前往?” 屋脊边齐刷刷冒出三个脑袋,云销和华阳紧挨着,区明冷着脸色,阴阳怪气地说, “他们哪有空,贵人事忙,我自己陪公子去就行。” 薛朝暮捏着陆怀远的袖角,小声问:“争风吃醋了?” 陆怀远同样小声说:“跟云销别扭好多天了,两个人话都不说一句,云销一直不跟他计较。” “两个人都跟在你身边,你也不调和调和?” “他们在一起这么多年,要是为着这点事情就离心,往后也长久不了。区明年纪小,一时想不开,等他闹过这一阵就好了。” 说归说,云销和华阳还是要跟着一起出门。 薛朝暮罩着面纱,和陆怀远共乘一骑,其余三人跟在后面,神色各异,一句话都不说。 这庙叫积香寺,就在城外,离得不远,邓遥派了一众人随行保护,生怕几人再出什么事。 薛朝暮是为着求签来的,为表虔诚之心,她硬是要拉着陆怀远步行在寺中:“这名字我喜欢。” 陆怀远侧眸看过来:“怎么?” “积香寺,寄相思啊。” “佛门清净之地。”陆怀远点着她额心,“说话也没忌讳,这会儿不惦记着表诚心了?” “我本来就是想卜姻缘,这叫心口合一,佛祖听见了也不会怪罪。” “怀远!” 身后有人叫住陆怀远,二人停下脚步,有一白发老翁正兴冲冲地走过来。 “这是? 陆怀远眉心微蹙:“是老师故友,你先去问签,我很快来找你。” 老翁走到跟前的时候,只能看到薛朝暮的背影了。 他不满地说:“什么时候娶了妻?房仲恩也不给我说一声,我都没备礼!” 陆怀远笑道:“是家中长嫂来上香。” 老翁恍然大悟:“程家姑娘吧?早些年她嫁给策英我有所耳闻,这姑娘重情义啊,也是可怜人,策英没跟着来,你随侍左右也是应该的。” 老翁看着那离开的背影,又打量着陆怀远,心里不由得犯嘀咕。 这两人是叔嫂,可他刚才怎么老远看着,就是觉得这两人像新婚夫妇呢? 老翁一跺脚,真是老糊涂了! 陆怀远可是在房仲恩手底下长起来的,最是知礼,怎么会做得出这种荒唐事,许是他人老眼花,看错了吧 薛朝暮手里捏着签子,看得出神。 有一僧人走来:“施主是要求签?” 薛朝暮把签子递过去:“问姻缘。” 僧人往阶下看,正巧能看到陆怀远和老翁说着话。 “施主和那位公子两世纠缠,良缘就在眼前,何必再问呢?” 薛朝暮惊愕:“你” 僧人双掌合十:“贫僧不入世俗,也看得出那位公子对施主用情已深,施主不为姻缘所困,此行另有所求,有话不妨直说。” 薛朝暮被看破心思,向僧人还礼:“我想问他的命数,他执着于险途,若有不慎只怕不得好死,我能为他做什么?” “想必施主已经知道这位公子心意已决,但愿众生皆得饱,不辞羸病卧残阳。这位公子原本身在死局,但施主命格生异,或许会是破局所在。” 薛朝暮心悬起来:“此言怎讲?” “施主和公子心意相通,施主的机遇就是公子的机遇,施主遇到的人或物,都是救赎公子的关键。” 薛朝暮在这一瞬想到张承瑞。 陆怀远之所以能救下张承瑞,就是因为带着薛朝暮躲进山里,若是没有她,陆怀远就不会在山里休整一夜,也不会机缘巧合,救下张承瑞。 张承瑞若是死了,辰阳的账就查无可查。 再者说,薛朝暮带陆怀远去长风山看日出,被肖恪有机可乘,九死一生之下,又何尝不是机遇? “施主只需要陪在公子身边,一切陷境都会迎刃而解。” 薛朝暮还想问,僧人却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 “请留步。” 僧人回首:“贫僧言尽于此,无话再说了。” 薛朝暮却道:“深谢高僧诚挚之言,但我还想再替至亲多问一句。” “施主想问什么人?” 陆怀远辞别老翁,就忙着来找薛朝暮。 他也听邓遥赞扬过积香寺的高僧,她来此是为了求姻缘,他虽然不信这些,但也想听一听高僧会作何解。 “京城薛家长子,薛彻大人。” 陆怀远宛如被兜头浇一盆冷水,他捏紧拳站在原地,嘲弄地看着自己。 她在问的,竟然是和薛彻的姻缘吗? 自己算什么? 第84章 以牙还牙 邓遥和陆怀远对坐落了一夜,两人从年少拜师,聊到仕途坎坷,光阴如梦,所有的雄心壮志,壮志难酬,都在夜色中付诸一笑。 邓遥没去送陆怀远。 程家父母被胡尔雅气得卧病在床,王若留在程家侍奉公婆,也只有程泽含泪送别薛朝暮。 “姐,你这一去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姐姐一定要保重,我有空就带着若儿去京城找你。” 薛朝暮宽慰着程泽,程泽却越说越难过,当众泪流满面,握着薛朝暮的手不肯放开。 陆怀远立在薛朝暮身后,他皱眉把两人隔开:“我会照顾好她,公子放心,回吧。” 程泽重重地点头,他浸在离愁别绪中,等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远,才缓缓回过神。 自己姐姐是陆大人长嫂,这谈得上哪门子的照顾? 但车队已经走远,程泽含泪看着姐姐远去,虽知不该,但他在这一刻竟然希望自己姐姐的夫君不是陆省,而是陆三公子。 在他心里,唯有陆公子这般芝兰玉树的贵公子,才能配得上自己的姐姐。 而芝兰玉树的贵公子一言不发地跟在马车边,目不斜视,一本正经地望着前行的路。 薛朝暮和他说话,他就应。 薛朝暮和华阳他们讲笑话,他就象征性地假笑。 一行人走走停停,陆怀远还是憋闷着气,就连薛朝暮说自己手疼,他也是拿了药递给月云,自己坚决不肯上马车和她共乘。 薛朝暮使劲浑身解数,咱们陆三公子就是不为所动,铁打的一般,连个真诚的笑容都不赏。 “停车!” 薛朝暮又恼又急,她也赌着气不和陆怀远说话。一连数日,众人眼瞅着两人不对,都屏息凝神,连大声嬉笑都不敢。 众人就这样别扭了一路,直到途经临水镇。 薛朝暮再也受不了了! 她猛地掀开车帘,指着陆怀远:“你上车!” 陆怀远没动,离京城越近,离薛彻越近,他心里就越烦闷。 “怎么了?” 薛朝暮发着脾气,不容置喙道:“什么怎么了!我让你上车!” 陆怀远没见过她这般模样,还在犹豫着要不要过去,薛朝暮就已经走到他跟前,硬生生把他扔进车里。 陆怀远尝试说:“我——” 薛朝暮气不打一处来:“你什么你!闭嘴!” 陆怀远应声闭了嘴。 “你有什么不满,直接跟我说成不成?这样僵着一路了,你还想耗到什么时候?” 陆怀远没应声。 云销知趣地把人都赶到一边,就留两人在马车里。 “怎么又不说话了!” 陆怀远百口莫辩,莫名有些委屈,嘟囔一句:“不是你让我闭嘴” 薛朝暮头脑发涨:“让你说,你对我到底有什么不满,你说出来咱们才能解决不是?” “我没什么不满?” “没什么不满你生的哪门子气,为着什么?为了薛彻?” 陆怀远嘴硬道:“没生气。” 薛朝暮根本不管他狡辩:“在积香寺的时候,你是不是早就来了?你听着我帮薛彻问签了?” 陆怀远偏过头,不想回答。 薛朝暮用力捏着他的脸,把他脸摆正:“问你呢!” 陆怀远闷声道:“听着了。” 薛朝暮本来以为两个人说清楚彼此的心意之后,陆怀远就不会再为薛彻这档子事挂怀。 谁知他不仅记得更深,还憋在心里使起来性子。 “我说我是来问姻缘的,你就觉得我说的是和薛彻的姻缘?” 陆怀远被说破心思,赌气地垂着眼睫:“不然呢?” 薛朝暮气得发笑,她瞪着陆怀远,他还一副委屈的模样,薛朝暮一口咬在陆怀远唇上,直咬出血。 陆怀远唇上冒着血珠,忍着情绪:“我对你来说算什么?” 薛朝暮有些愠怒:“你不明白我对你的心意?” “我明白,就是因为明白,我才不知道我对你算什么?” 陆怀远看着她,“为什么帮薛彻求签?” 薛朝暮仍旧不愿意告诉他是薛二。 陆怀远对薛二一直都有愧疚,陆怀远若是不知道这一切,日子久了他或许就不会总想起这件事。 但陆怀远若是知道她就是薛二,他们要岁岁年年常相见,陆怀远就永远也忘不了,他永远都对她有愧。 薛朝暮不想陆怀远一辈子都背负着这种情绪。 “我临行前答应过道安,替她去帮薛彻求个平安。” 陆怀远却说:“那时候我们还在京城,怎么能欲知后事,知道后来会去到平昌?” “邓遥在平昌,辰阳和平昌相邻,你到了辰阳总是要去拜访邓遥的,这又不是什么秘密。” 她言之凿凿,陆怀远虽然疑虑,但无话可辩。 薛朝暮捧住他的脸:“不气了?” 陆怀远握住她手腕,仍旧说:“本来就没生气。” 薛朝暮反而笑起来:“也对也对,咱们三公子一向能忍,以德报怨嘛,我都明白,怎么能唔——” 陆怀远骤然倾身而来,他一手护着她的后脑勺,一手按住她的手腕,把她按在车壁上吻。 他似乎有些负气,被她几句话撩拨得躁动:“三公子忍不了,三公子要以牙还牙。” 薛朝暮甚少看到陆怀远这样失态,她在亲吻里泻出笑声,陆怀远更恼了,他整个人都压过去,难得霸道地把薛朝暮的笑都堵回去。 大概过了小半个时辰,云销蹑手蹑脚地凑到马车边:“公子?” 陆怀远挑开帘,手不自然地掩盖住唇:“继续走吧。” 云销和华阳心照不宣,装作没看见陆怀远嘴唇上的伤。 区明不解风情:“公子吃什么东西咬着自己了?” 云销捂住区明的嘴把他拖走,区明气还没消,疯兔般甩开他:“离我远些!” 云销无奈地放开手,催促着众人继续赶路。 薛朝暮指着手边:“给你的,不是要我赔你新衣服呢,我这人别的不说,就是大方,给咱们三公子做了一身。” 陆怀远的斗篷早就烂得不能用了,身上的衣服也都是穿了很久的,这些日子几次遇难,扔的没剩下几件。 薛朝暮这次给他挑的是红衣,配上黑色斗篷,和陆怀远素日穿的截然相反。 陆怀远没想自己随口一说,她竟然真的想着给自己做衣裳。 他心绪微动,伸手去拿,薛朝暮却把衣服往身后藏,挑着眼角望着他笑: “这可不是白给你的。” 薛朝暮悠哉游哉地靠坐着,“咱们在长风山的事情闹得太大,陆省肯定知道了,三公子可要护着我,我落到陆省手里可就不一定有没有命在了。” “我挡在你前头,大哥要是有事,让他冲我来。” 三公子报复性的吻以自己被咬肿嘴唇告终,从那之后,两个人倒是没再继续闹别扭。 夫人和公子之间没有嫌隙,跟着的一行人也长松一口气,一路上围在马车边说说笑笑的。 直到京城外,陆怀远才从马车里退出来,独自策马跟在车边。 途经朱雀大街,薛朝暮挑帘而出。 “你先回府见母亲,我要去找一趟道安。” 第85章 识破身份 “何必急于一时?先回府休息一晚,明日我陪你去也不迟。” 薛朝暮坚持道:“临行前咱们把石头交给道安,如今也不知道怎么样,我总要去看过才能放心。” “再说,我们两个回了府,就陆省那个性子,还能让我再出门?想去薛府谈何容易,还不如现在先去把事情问清楚。” “也好。”陆怀远微笑,“那我晚些时候来接你回家。” 薛朝暮在厅上等了许久,薛道安才姗姗来迟。 “府中有事,夫人久等了。” 薛松一直跟在薛道安身边,这会儿倒没见踪影。 “松儿呢?” “我家兄长正问他功课呢,松儿这些日子病了,许多书背不出,兄长对他期望太高,正盯着他背书呢。” 薛朝暮皱眉:“松儿还小,不用急于一时。” 薛道安面露难色:“我也是这样劝,但是长嫂撒手人寰后,兄长就一直心绪不定,爱子心切难免有时抓得太紧,不肯听人说。” “薛大人和先夫人琴瑟和鸣,骤闻噩耗,如此也是情理之中。听说先夫人是因为府上二姑娘才不知薛大人对这位二姑娘是什么态度。” 薛道安笑叹:“兄长不许我们提二姐姐,其实他自己也明白,不能全怪二姐姐,罢了,人都不在了,说这些还能有什么用呢” 薛朝暮失望道:“不让人提吗?那想来薛大人还怨着这位二姑娘了。” “前些日子,松儿想念我姐姐,偷偷跑到我姐姐生前住的院子去,被兄长发现给打了一顿,兄长许是还没能放下心结吧” 薛朝暮心里苦涩,她忍下眼中泪,强挤出一抹笑:“我这次来是想问一问那块石头。” 薛道安自责地说:“我没用,前些日子家里太乱,能在清池边动手的人实在是太多,长嫂离世后又放了一批下人出去,实在是查不到什么。” “陈秦在平昌被抓住,现在在我手里,不过他也没说出什么有用的线索,除了被处死的贺纯,他还说了一人,叫张瑞泽,我和三公子都不认得,姑娘可听薛大人说过这人么?” 薛道安脸色微微一变,旋即神色如旧,安然道:“不认得,我没听兄长提起过。” 薛朝暮没注意薛道安短暂的变化,有丫鬟匆忙跑进来:“四姑娘!咱们大人发了好大的脾气,要给小公子动家法呢!” “为了什么?” “似乎是小公子提起了二姑娘,大人一听就怒了,小公子吓得直哭!” 薛朝暮心底一沉,哥哥竟然已经厌恶她到这个地步了吗? 薛道安焦急地往外走,走两步又退回来:“夫人不如和我同去?” 薛朝暮哪敢再见薛彻,她低着头:“姑娘快去吧,我来也不是为着什么大事,等下去园子里逛一逛就回了。” 那边催促得紧,薛道安也不再客气,嘱咐几个人留下陪着薛朝暮,自己就连忙往薛彻那边去了。 她是看着薛松长大的,长嫂离开后,薛松就一直被她带在身边,她断然不能真让哥哥为着这点事把松儿给打了。 薛道安离开后,薛朝暮就进了院子,她有心事,没头没脑地逛着,也没让薛道安留下的人跟着。 有家不能回,至亲在眼前,却像是隔了血海深仇。 从前薛彻明明是最疼她,最宠她的人,薛彻是世间最好的哥哥,他会尽自己所能,为自己的妻儿姐妹撑起天地。 可如今,薛彻竟然连听到她的名字,都会怒火中烧,牵连旁人。 薛朝暮不知不觉地就走到自己从前住的院子,她离开之后这院子就再也没人住,如今倒是难得的干净整洁,完全没有一丝荒凉之景。 想来是薛道安不忍看她的故居残破,一直让人悉心打理着。 薛朝暮轻车熟路地走进自己的房间,她从前最爱的碧绿簪就搁在镜前,房间里没有一丝灰尘,都还是她离开前的模样。 桌上搁着一个小木箱,薛朝暮走近看,里面搁着一把凤颈琵琶。 薛朝暮眼眶一红,她从没想过这把琵琶还能完好地放在这里。 这是她从前最爱的一把琵琶,是薛彻重金求来,送给她做及笄礼。 她坠池那晚,怀里抱的就是这把琵琶,她在水中松了手,这琵琶沉入湖底不知道泡了多久,按理说就算被捞上来,也不能再用。 薛朝暮信手拨弦,琵琶声潺潺如旧。 是谁修好她的琵琶? 也是道安吗? 静妃的事情还没被捅出来之前,她和薛彻薛晚秋正琢磨着谱新曲,薛彻早就把曲子写成,她一直想精益求精,翻来覆去地改着。 改到最后,也没能再送到薛彻跟前,也没能和他说一句:“哥,我就说我能行,这次你可拿什么谢我?” 曲终人未散,但曲成无人赏。 薛朝暮把琵琶从木箱里取出来,她抱着琵琶在木椅上坐定,望着窗外四四方方的天,眼前就是她朝思暮想的家。 但时过境迁,她却成了这里的过客。 再弹最后一曲,哪怕没人能听,就当是为了全自己的旧梦。 琵琶声动,她熟稔地轮指拨弹,暮春庭院寂寥,鸟雀栖息在枝头沉醉于弦音,骤然惊飞,琵琶声被粗暴的推门声扼断。 薛彻不可思议地看着房内,脱口而出:“阿阿朝?!” 薛朝暮慌乱地站起来,琵琶摔在地上,跌出裂痕。 她急忙弯腰去捡,却被薛彻扼住手腕,一把拽起来:“你是阿朝?!” “薛大人!”薛朝暮急声道,“大人认错人了,我们之前见过,我是陆家的长媳,陆怀远长嫂!” 薛彻不肯放手,厉声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会弹这首曲子!” 薛朝暮遮掩道:“我是来找你家四姑娘的,意外来到这里看到琵琶一时技痒,才想着弹一曲。” 薛彻神情激动:“宫宴那日,你不是跟晚秋说你不会弹琵琶吗?!” “我——” “你说谎!” 薛彻用力握住她的手腕,正捏在她伤处,痛得她眼泪打转。 “这首曲子是我写的,我妹妹阿朝拿去改,还没送还给我,我家就落了难,我妹妹丢了性命,我也是整理她旧物才偶然找到她改的新曲,除了我和阿朝再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陆家长媳?!我从来没听过我夫人提起过陆家长媳,你想用骗道安那一套来糊弄我!” “薛朝暮!你做得好啊!有家不回,我们都被你骗得团团转!” 第86章 再生误会 薛朝暮眼泪忍不住地掉下来:“不我不是,我不是薛朝暮——” “做我薛彻的妹妹很丢人吗!你就这么心不甘情不愿!也对,咱们家现在今非昔比了,哪有陆家风光,我哪有陆怀远有本事,你捡着高处走,哪看得上现在的薛家!” “既然如此,你还几次三番回来做什么!早在你给晚秋送古琴的时候我就该想到的!你既然说自己是别家人,我,松儿,道安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和陆怀远几次三番插手我家的事,还有什么企图!” 薛朝暮再也听不下去,她猛地挣开薛彻的手:“我没有!” 薛道安着急忙慌地赶去书房,好不容易才劝住薛彻,把哭得抽抽搭搭的松儿领回去,她才把松儿哄好,就听身边的人说陆夫人往薛朝暮从前住过的地方去了。 薛道安顿时就坐不住了,那院子薛彻安排过,不许人进去,就连院中洒扫之事都是薛彻亲力亲为。 她茶都顾不上喝一口,忙不迭地往这边来,刚到门口,只听薛彻的声音在院子里炸如闷雷。 “你没有什么!陆怀远和你的破事都传遍京城了,我原先还在想怎么会闹出这种荒唐事,薛朝暮!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薛道安宛若雷劈,杵在原地,再也迈不动脚。 薛彻叫陆夫人什么? 薛朝暮! 薛道安手撑在墙上,用力咬破舌尖让自己镇定下来,她闪身躲到不起眼的地方。 薛朝暮 她不是死了吗?! “我想回家,我做梦都想回来” 薛朝暮手腕痛如火烧,她从来不愿意在人前垂泪,却凄凄哭出声,“我不敢我,嫂嫂,都怪我” 薛彻气极反笑:“你不敢?你有什么不敢的,什么事你做不出来,这天地下还有你怕的?!” 薛朝暮凄然看着他:“哥” “别叫我哥!” “我知道你恨我,我不敢回来我,我不敢见松儿,更不敢见你,我怕” “我不得安眠,梦里是嫂嫂,是父亲,还有我自己的死状,我每天都在后悔,要是我没有去清池边,嫂嫂就不会” 薛彻神色凄楚:“你为什么不敢见我?你在怕什么?你怕我不认你,不信你,还是赶你出家门!” “没有人会相信我还活着!” “我相信!”薛彻苦涩地呢喃,“为什么不相信我,情愿呆在陆府也不回家,你信陆怀远不信我,我在你眼里就是这种混账东西吗!” “不是——” “那是什么,你说啊薛朝暮!你说啊!为什么不回家,你知不知道我,我们有多念着你,晚秋入宫之前眼睛都要哭坏了,你知道送她古琴,你怎么不知道告诉她你还活着,你这样做算什么!” “我恨你,我恨死你了,要不是你玉锦就不会死,我和她未出世的孩子也不会死!可是——” “薛朝暮你没有良心!你自己害怕你就躲着,藏着,你想着我沉浸在丧妻之痛里,你不敢见我,你不得安眠,可你想过我这些天怎么过吗!” “我追怀亡妻,我也想我的妹妹!” 薛朝暮闪着泪抬头,迎上薛彻双目通红的眼睛。 “哥” “我要是早知道你在陆府,我——” 薛彻悔恨地流出泪,“我怎么会让你一个人在那虎狼窝里,阿朝,你不记得哥哥跟你说过什么,你都忘了是吗?” “我没忘” 薛朝暮泣不成声。 她小时候最贪玩,总是和家里旁支的弟弟们打架,可她没男孩子们力气大,自己又倔着不肯认输,总是顶着一张大花脸跑回来。 每次都是薛彻把她拎回院里,给她擦干净脸,又雄赳赳气昂昂地带她杀回去,好好出一口恶气。 那时薛彻会戳着她的脑袋,满脸恨铁不成钢,但又拿心尖上的妹妹没办法。 “疼也活该!谁让你上赶着去打架了,你又不是没哥哥,受了什么委屈跟我说不就行了?用得着你自己去动手吗,搞成这样难看死了!” “父亲没了,玉锦走了,连晚秋都入宫去了,你们都走了,你们要我怎么过,留我一个人在这府上,我是恨,我怨你,可是我更想要自己的妹妹啊” 薛朝暮手腕火辣辣的疼,她擦干眼泪:“我回来,哥我回来了,我以后都不走了,咱们一家人在一起,等到咱们家翻了案,我就离开陆府,我陪着你和松儿,再也不走了。” “翻案?你留在陆家是为了给咱们家翻案?” “父亲枉死,咱们家被削官霸爵,晚秋也被迫入宫去,咱们家落得这般境地,难道不该讨回一个公道吗!” 薛彻却道:“你离开陆家!这些事自然有我去担,你不能以身犯险!” “哥!” “少跟我说那些有的没的,你在陆家就是羊入虎口,我在京城就听说你和陆怀远在辰阳遇刺,我还没问你是怎么回事呢!陆怀远重伤昏迷,你怎么样,你——” 薛彻这才看见薛朝暮一直捂着手腕,他慌张地翻开她的袖口,“怎么了,伤到哪了,让我看看!” 薛朝暮手腕上被划得深,反反复复地一直不见好,就才结一层痂,被薛彻捏得发红,旁边还赫然留下几道指印。 “怎么伤成这样,我不知道你” “不碍事。陆怀远护着我,还有三个朋友一直跟在我们身边,我伤得不重。” 薛彻满眼心疼:“在家的时候何曾受过这样的伤!陆怀远就不是个省油的灯,你跟在他身边就是把命放在放刀尖上悬着,我来想办法,把你接出来。” 薛朝暮小声说:“其实陆怀远对我挺好的。” 薛彻迟疑片刻,看着她问:“他对你好?你们两个——京城里传的那些,都是真的?” “是真的。” 薛彻一听就气极:“你和陆怀远” “哥,他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从来都没有上书给咱们家定罪,为着咱们家的事,他还险些开罪陛下,这几个月他一直和我在重查咱们家的案子,陈秦、杨野还有贺纯我们都审过。” “陆怀远不是宵小之徒,他想方设法地给自己翻案,他早就知道贺纯有杀了我的嫌疑,若他真的心怀不轨,直接杀了贺纯岂不是省事,何必再把他送进刑部大牢?” “他就是要贺纯在刑部大牢再次把咱们家的案子咬出来,他托我南下找陈秦,那王记胭脂铺他也曾查过,他行得正坐得端,从来都没有构陷过咱们家,手上没沾过咱们家的人命和鲜血。” 陆怀远回府的时候,老夫人正在午睡,他没有惊扰,安顿好诸多事宜就忙着到薛府找薛朝暮。 今日薛府倒是一反常态,没见着薛彻,连薛道安也没见踪影。 “我家长嫂今日来贵府寻四姑娘,不知现下在何处?” 薛府的下人们支支吾吾地不应答,陆怀远几次追问,才有人带着他往花园一角去。 带他来的小厮只说:“我家大人不让旁人进这院子的,辛苦陆大人在外面等一等。” 陆怀远心里有疑虑,但这是在薛府上,他也不好乱闯乱入。他远远地站在树荫下,迟迟不见薛朝暮出来。 陆怀远忍不住走近,隐约听到里面传出男人的声音,他脸色骤变,阔步迈进去。 院子里景致正好,窗外还栽着一颗玉兰树,窗户敞开着,有微风徐徐送入。 陆怀远握紧拳,攥得指节作响,冷冷地顺着窗子往里看,眸子被深深刺痛。 屋里的两人侧对着他,薛彻捏着薛朝暮的手心,满是心疼地瞧着她受伤的手腕。 而薛朝暮不在意的笑着,她似乎在低声安慰薛彻,但完全没有把手抽回来的意思。 陆怀远怔了半晌,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觉得自己像是个笑话。 他还急匆匆地赶过来,想接她回家。 可人家早就迫不及待地和所念之人倾诉衷肠,难怪薛府的人支支吾吾,难怪那小厮说过薛彻不许人进。 陆怀远心底像是扎了根刺,只是看了一眼,就让他溃不成军。 他狼狈地收回目光,转身要离开,又似乎是不甘心,鬼使神差地顿住脚步,就听两人的笑声从里面传出来。 他宠溺地点着薛朝暮的额心,就像自己曾经点她眉心一样。 “你呀,我真是拿你没办法。” 陆怀远自嘲地看着自己的影子,唇线紧抿,头也不回地从薛府离开。 第87章 我的宝贝 “哥,我在陆家很好,你不用挂念我,我就在京城,常能回来。再给我和怀远一些时间,我们一定能给家里平冤昭雪。” 薛彻苦涩地笑:“说什么平冤昭雪,咱们家已经落到这个地步,想要翻身难如登天。父亲离世前嘱咐我,让我带着家中姐妹南下,远离这个是非之地,或许还能保全咱们家。” “谁料皇上对我只是贬谪,仍旧把我留在京城,又把晚秋封为婕妤,咱们家就是想走,也走不掉,离不开,只能被困在这囚笼里。” 薛朝暮瞳孔微缩:“父亲为什么会说这些话?” 薛彻扶她坐下:“父亲‘谢罪’就是为了给我们留后路,咱们家被冤是明摆着的事情,皇上不知道吗?他知道,他知道还是做了,如你所说,他和太傅一样是为了南边清田的事情,不得已弃了咱们家。” “但仅仅是如此吗?陆家手握兵权,咱们家是簪缨世家,皇上他心里就没有一点忌惮吗?” 薛朝暮不是没想过这些,但若是皇上真的对他家早有忌惮之心,为什么又要网开一面,没有对薛彻和薛晚秋赶尽杀绝? 薛彻苦思着没说话,薛朝暮却恍然明白:“或许有什么东西,比世家更让皇上忌惮?又或者说,不止是忌惮,而是皇上怕了,这东西不在他手上,就会对他的帝位甚至江山有威胁。” “他没把这个威胁解决掉,他就不敢轻易放虎归山。” 薛彻讶异:“是什么?” 薛朝暮沉默半晌:“他是九五之尊,能让他如此提防,只有——” “兵权。” 薛彻霍然起身:“怎么可能?!除了镇北侯陆修带兵在外,常驻漠南,我朝其余兵权都握在陛下手里,陛下有什么可顾忌的?” 薛朝暮不禁看着薛彻:“咱们家” “绝对没有!” 薛彻知道她想问什么,矢口否认,“咱们家绝对没有私兵,若是真有,父亲临去前也应该交到我手上,我从来都不知道此事,别人更不会跟兵权沾上关系。” 薛彻越想越觉得心惊胆战。 他知道皇上对他家已经失去信任,就算恨意滔天,就算饱受冤屈,为了保全家族的其他人,也只能夹着尾巴做人,隐忍不发。 皇上在最后关头对他家手下留了情,他虽然猜不明白其中意图,但目前看起来,对他家百利而无一害。 但如果是皇上是因为疑心他家手里有兵权,因为忌惮而暂时把他困在京城,那就是在他家头顶悬了一把刀。 不管这兵权在不在他家手上,往后这把刀都随时可能落下来。 帝王之榻岂容他人鼾睡? 薛朝暮看他出了冷汗:“哥哥不用担心,皇上既然这次没按死咱们家,就证明他也陷在困境里,咱们家一时半会不会再出事。” “只是兵权——正如你说,哪里还会有让皇上都畏惧的军队?天下就那么多兵,各州只有一些守备军,不成气候,其余不在京城就在漠南。” “陆家前任镇北侯,也就是陆怀远的父亲,跟着太祖南征北战,到先帝执政时开始镇守漠南,是和太傅齐名的厉害人物,他历经两朝忠心赤胆,最是谨慎。” “陆侯爷被匪盗劫杀,陆家的掌舵人变成陆修,陆修年纪轻轻做军中将领,也是如履薄冰,但陆家正在走上坡路,他家没理由造反。” “既然如此,皇上在怕什么?一定是有他操控不了的势力,他摸不准这势力为谁所控,所以想打压哪家也要提心吊胆,怕把别人逼反。” 薛朝暮说得清楚,说得透彻,薛彻不禁对她刮目相看。 “这些,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薛朝暮笑容浅淡:“也不全是,从前和陆怀远也聊过一些,对朝中局势有一个大概的了解。” “这哪是大概的了解?你还知道什么?” 薛朝暮想了想:“皇上对咱们家的处置只能算是顺水推舟,陈秦和王掌柜被人指使,这个人却不是贺纯,贺纯死得太轻易,他就是一个弃子,贺纯背后还有人,这个人位高权重,身处朝堂,能清楚地掌握各方势力的走向,纵览全局。” “贺纯、肖恪、张瑞泽背后我想是同一个人,我和陆怀远想过许多次,觉得此人不是房太傅,也不是沈丞相,我虽然没有和陆怀远挑明说,但事实摆在眼前,陆修的嫌疑最大。” 薛彻皱眉反问:“我们和陆修没仇没怨,先前和陆家还有婚约,我们倒台对他也没有好处。” “好处倒也有,就是划不来。借着长姐的事情栽赃咱们家,也算是给陆怀远铺路,陆怀远扶摇直上,往后能有比咱们家更合适的联姻,对陆修也是助力。” 薛彻迟疑:“若真是陆修,陆怀远何必再追查?直接把咱们家案子钉死不就行了,再者陆怀远就算不查办咱们家,有太傅给他撑着,往后有的是机会往上走,陆修——” “但也说不好,人心变化莫测,兴许还有咱们不知道的事情,若真是陆修” “这些事可以往后慢慢说,我先问你,你一心查旧案,想过自己以后的归宿吗?” 薛朝暮茫然:“什么归宿?” 薛彻一拍大腿:“当然是你的终身大事,你现在的夫君我没见过,他对你怎么样,可曾欺负你?” 薛朝暮不动声色把手臂背身后:“挺好的。” 若是薛彻知道陆省对她大打出手,恐怕今晚就是拼着和陆家撕破脸,也不会再让她回去。 “当真?” “千真万确!” “那你和陆怀远?我是说以后这些事情都结束,你怎么打算的?你不会想着留在陆怀远身边吧?” 薛朝暮却说:“那有什么不可以?” 薛彻气急败坏:“当然不行!今非昔比,你现在是他长嫂,你和他在一起名不正言不顺,就算以后和陆家大公子和离,你也没法和他长相厮守?” “薛朝暮!你不会是鬼迷心窍,宁愿没名分也要跟在陆怀远身边?!” 薛朝暮偏过头,没作声。 她目光挪向窗外,已然夕阳西落,算着时辰陆怀远也该来薛府接她了。 “当然不是。” 薛朝暮想和陆怀远在一起,她想堂堂正正地和陆怀远在一起。 “你做什么梦呢?” “你就非要陆怀远不可?” “薛朝暮!听到我说话没?你要是对陆家大公子没情,就找个机会跟他和离,回咱们家里来,姑娘家家的有家不回,在外面算怎么回事?” “” “你找什么呢?” 薛朝暮从床底下拖出来一只大箱子,拽过薛彻的衣服把箱子上的灰给擦干净,在里面翻来翻去,从最底下取出一画轴。 她满意地抱着画轴站起身,薛彻自觉地跟在她后面收拾残局,把箱子里东西归置好,箱子推回床底下,才凑过来看。 “这什么?” 薛朝暮展开画,苍苍郁郁的树林里,有一青衣公子弯弓射鹰,意气风发,站在一众世家子弟里,出类拔萃,犹如鹤立鸡群。 “宝贝啊。” 薛朝暮忍不住触碰画中人的眉眼,不觉笑出声,“我的宝贝,珍贵着呢。” 第88章 故友姓张 薛彻白她一眼:“嘴里都没个遮拦!我,诶,这地方不是赛马场外的猎场吗?好啊,你当初还跟我说什么闷得慌,那个时候你就惦记起陆怀远了?” 薛朝暮小心地把画收好揣在怀里:“才没有。” “没有就没有,你往外看什么呢?” 薛朝暮悄声嘀咕:“该来了啊。” 薛彻不用想就知道她在说谁,他气愤地瞪她一眼,但薛朝暮压根就装看不见,径直往外走。 薛道安等两个人都离开,才从墙角里走出来。 她掌心被自己掐得发白,眼睛通红:“怎么会,她怎么会还活着” 薛朝暮明明就死了! 她亲眼看着她被推下去,被打捞上来的时候已经面目全非。 她怎么会变成陆怀远的长嫂? 薛道安下唇咬得泛白。 她又要回来了吗? 薛朝暮凭什么回来? 她不能看着薛朝暮回到府上,她绝对不能! 陆府长媳 薛道安猛地想起什么,她装作若无其事地从院子侧门离开,回到自己房间里,取出薛朝暮交给她的那块石头。 她把石头连同一封信放在锦盒里,唤来身边的丫头。 “我有一位故友生辰在即,我不便远行出门,备了贺礼,你替我找人送出去,他姓张,住在平昌城外的万燕山庄。” 薛朝暮大摇大摆地走出薛府大门,月云早就等候在门外,只是不见陆怀远的身影。 “三公子呢?” 月云下意识地接过她手上的画,薛朝暮侧过身,没把画给她。 “没见着三公子,是区明叫我来接夫人回府的。” 薛彻冷哼:“不知道你盼着什么,人家根本就没来。” 薛朝暮袒护道:“他说过会来,若是没来,那也一定是被什么事情绊住脚,我回府上再找他就是。” “也不知道他给你关了什么迷魂汤。” 薛朝暮扬唇一笑:“什么迷魂汤我都心甘情愿,倒是哥倒是薛大人你,别一不高兴就拿自己亲儿子撒气,松儿年龄还小,以后慢慢教就是,你太过严苛反而会适得其反。” “道安对他太宠溺,我怕惯坏他,总要时时敲打,我心里有着分寸,他是日后的家主,怎么能连几句骂都受不了?” 薛朝暮知道薛彻执拗,三言两语也劝不动他,自己急着回去,就没再同他多说。 临走之际,薛彻走到她跟前,悄声对她说: “咱们家还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你回来的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我曼珠道安和晚秋,你也别急着跟陆怀远说你不会已经告诉他了吧?” “哪能呢,我都没打算告诉他。” 薛彻不明白:“我真是看不明白你,让他知道有什么不好?现在不是时候,往后找个合适的机会,也是要跟他讲清楚的。” 薛朝暮垂眸:“我不想让他一辈子活在愧疚里,他这一生还很长,这不怪他。” 薛彻听完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无奈地笑起来。 “不是他给你灌迷魂汤,是你给他下蛊。他不知道你身份,竟然还会愿意和你房太傅要是知道此事,罢了,现在京城还有谁不知道你们俩?” “别的我不管,你自己一个人在陆家一定要护好自己,要是撑不下去就回家来,我不在府上的时候还有道安,不行就找松儿,这里才是你的家,你给我记住了。” 马车徐徐前行,月云坐在薛朝暮身边,憋了半天,还是没忍住问:“夫人和薛大人是熟识吗?” 薛朝暮心里还想着兵权的事情,随口答:“不熟。” 月云纳闷:“可我瞧夫人和薛大人相谈甚欢” “一时聊得投机,怎么?” 月云连连摇头,心里却忍不住犯嘀咕。 夫人和公子的传闻在京城已经无人不知了,方才她回去看大公子的脸色就不好,若是再和薛大人闹出点什么,那可真是乱成一团了。 不知不觉间,马车就停在陆府门口,薛朝暮想把画给放回房间,月云却支支吾吾地拦住她。 “夫人,咱们,咱们要不从园子里走?” “这里往前走就能回去,往园子里走岂不是舍近求远?” “咱们咱们许久没回来了,往园子里逛逛就当散散心,也远不了多少。” 薛朝暮停下脚步,回头看她:“出什么事了,你同我说实话?” 月云为难道:“也没出什么事,是大公子,大公子正找夫人呢,我看大公子脸色不太好,想来是听信了那些传闻” “夫人不如暂且避一避,等大公子气消些,再慢慢解释,大公子总能听进去的。” 薛朝暮皱着眉,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她连日舟车劳顿,又在薛府和薛彻聊了那么久,这会儿确实不想和陆省碰上。 从前没什么事的时候陆省就阴晴不定,现在她和陆怀远夜出辰阳城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指不定陆省会做出什么事。 “那就从园子里走吧。” 月云如释重负,她跟着薛朝暮往园子里逛,途经一处凉亭,正瞟见一抹黑色身影。 薛朝暮就从不远处走过去,不会瞧不见亭中人,但她还是像没事人一样径直往前。 “程煦和!” “你给我滚过来!” 月云急得满头汗,她临走前梁生来了府上,现在正给华阳报账呢。 华阳姐姐不在,要是大公子又想对夫人动手 夫人信重自己,没有夫人就没有今天的月云。 月云上前一步,挡在薛朝暮前面:“夫人,我去跟大公子解释,夫人别过去,大公子总能听进去两句的,要是大公子不能消气,就让他打我出气!” 薛朝暮冷眼看向亭中,冷笑一声:“解释?他能听得进去,他就不是陆省了。” 单单是传闻的话,陆省虽然恼怒,但总不至于气昏头,光天化日下对她做什么。 但他身边还站着萧湖茵呢,有萧湖茵在,还能少得了添油加醋吗? 八成话传到陆省这里,就变成了她和陆怀远去长风山幽会,再精彩点就是衣衫不整地被人堵在山上了。 “他听信一面之词,尚未知全貌,怕他做什么?你是我的人,不是给他随意折辱打骂的,永远都不要自轻自贱。” 薛朝暮和陆省的目光相接,她轻笑一声,毫不畏惧地大步走上去。 “你先走,去找三公子来。” 第89章 撕烂画像 薛朝暮直接问:“找我什么事?” 陆省讥笑:“什么事?你自己做了什么伤风败俗的事情你自己不知道吗?” “伤风败俗?何为伤风败俗?我们在辰阳九死一生,为查田税以命相博的时候,你们在京城富贵窝里高枕安眠,不说为国为民,你陆省能为陆府做些什么吗?” “你自己尚且是苟且度日,得过且过,现在听这个祸害三言两语几句挑拨,就来责备我们?” 萧湖茵站在一旁讽刺:“我是祸害,我挑拨兄嫂?难不成这满京城的人都和你有仇,都要来刻意挑拨你们夫妻关系,都往你和三哥身上泼脏水吗?无风不起浪!” 薛朝暮只凝视陆省,一字一句道:“京城和辰阳离得那么远,你可曾想过为什么这消息就不胫而走,又为什么在京城传得那么快,旁人要看的就是咱们家宅不宁,兄弟阋墙,这点道理你陆策英看不明白吗?” “至于你身边那位,她是什么货色?这么快就把她挪用账款的事情给忘了?” 陆省仍旧愠怒,但他听此一席话,倒没再冲薛朝暮嚷嚷。 萧湖茵怕陆省被薛朝暮说动,她打定主意不想让薛朝暮好过,此刻怎么肯罢休:“巧言善辩!大哥,她这是故意把话岔开,你可不能相信她!” 薛朝暮轻蔑一笑:“你是他什么人,他不信我反而要信你吗?” 萧湖茵恼羞成怒:“那你说,为什么你夜里和三哥出现在山上,孤男寡女,你们做些什么!” “谁告诉你是孤男寡女,华阳云销区明都在那里,你传话倒是传得妙,恐怕我们险些没命的事情没跟你大哥说吧?” 陆省果然脸色一变:“什么没命?你不是说他们只是被人堵在山上吗?还——” “还衣衫不整,是偷情被抓了个现行,是吧?” 陆省陡然脸红:“青天白日的,谁许你说这些话的!” 薛朝暮横眉冷对:“怎么?只许你们冤枉我,不许我为自己讨个公道?说出来又怎么样,我和陆怀远是在长风山被贼人劫杀,萧湖茵所言都是无稽之言!” “我倒是想问问你,四弟妹,你是咱们陆家的媳妇,母亲还有大公子三公子待你都不薄,你帮着外人挑拨陆家兄弟的关系,这是什么道理!” 萧湖茵恼羞成怒:“你!你巧舌如簧!不是这样的!分明就是你做了苟且之事,不止在长风山,你和三哥去辰阳的路上也曾共乘一辆车,出门在外全无避嫌之心,你凭什么倒打一耙,搬弄我的是非?!” “哦?” 薛朝暮挑起一边眉,“这些话你是听谁说的?” 萧湖茵扬首:“你们有胆子做,还怕这消息传不出来吗?” “随侍的家丁都是陆怀远的亲信,告诉你这些话的人陆怀远倒是未必认识,我却知道他。阿桑,是你把阿桑安插进来的。” 陆省根本不知道他们出京城后的劫杀和萧湖茵有关系:“一家人说什么安插不安插,我只问你有没有此事?” 薛朝暮并不答他:“四弟妹不好奇吗?如今我们都回府了,你没见到阿桑吧?想必这月余,你也没收到阿桑的来信吧?你现在还敢在我面前提起阿桑,你胆子不小!” 自从薛朝暮和陆怀远离开临水镇之后,萧湖茵就和阿桑失去联系了。 她自以为自己做得小心谨慎,阿桑混在随行之人中,又是她派去的人,只要不明目张胆地做杀人放火之事,就算薛朝暮公报私仇,要处置阿桑,陆怀远也不会轻易纵容她。 “我正要问嫂嫂呢,我好心给嫂嫂送一个人,帮嫂嫂排忧解难,现在人丢了,嫂嫂不给我个交代吗?” 薛朝暮扬唇一笑:“好啊,给你交代。你连夜派人去临水镇外的荒岭,或许还能把阿桑的尸首给挖出来,也算我成全你们的主仆情谊了。” 萧湖茵双眼睁圆:“你杀了他?!” 清亮的男声从后追来,陆怀远不疾不徐走过来,身边只跟着云销,却没见着月云。 “人是我杀的,你要是有什么不满,就来和我说。” 萧湖茵看看薛朝暮,又望着陆怀远,在这一瞬明白自己派人去刺杀的事情败露。 她不怕薛朝暮,但她怕陆怀远。 她原本只是派人去取薛朝暮的命,谁知道哪里就又窜出来一伙人,险些伤了陆怀远的性命。 若是这件事情让陆家老夫人知道,让二哥陆修知道,她恐怕都不能或者从陆府走出去! 陆怀远语调冰冷:“阿桑勾结山匪,欲杀人劫财,我替你杀了他,你觉得不满?” 萧湖茵咬紧唇:“没有,我还要谢过三哥才对。” 陆省盯着赶来的陆怀远,凝重地问:“京城里那些传闻,是不是真的?” 陆怀远避重就轻:“我和嫂嫂那晚确实在长风山,只因是嫂嫂生辰愿,我只是随行保护,并没有四弟妹说的那些不堪之事。” 陆怀远冷冷地看向萧湖茵,“倒是四弟妹,你这些日子在家中侍奉母亲,听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京城里的传闻你倒是打探得清清楚楚,不简单啊。” 萧湖茵最欺软怕硬,况且她不知道陆怀远手里到底有没有她勾结山匪的证据,哪里还敢再像刚才一样张扬跋扈。 陆省沉默好一会儿,才伸手拍着陆怀远的肩头:“瘦了,伤好了吗?” “已经大好了。” 陆省垂着眼睛,似乎有些懊恼:“是我鲁莽,听信谣言,委屈你们了。” “积毁销骨,众口铄金。有人天天在大哥身边撺掇着,也不能怪大哥一时想错。” 陆省长叹一口气,似乎有话想说,但他对上薛朝暮冷漠的神情,什么都没说出口。 “行了,回去吧,路上走了这些天,都好好休息,有话咱们明天再说。” 陆怀远向陆省揖礼,他侧眸看薛朝暮一眼,没多说什么,就孤身往竹轩的方向走。 薛朝暮想问陆怀远怎么没去薛家接她,但也没办法跟着他走,她抱着手中画轴,转身要离开。 “等等!” 话音方落,萧湖茵就冲到了薛朝暮跟前,薛朝暮躲得快,没让萧湖茵碰到自己。 但萧湖茵醉翁之意不在酒,她伸手抓住薛朝暮手中的画,用力一扯,那画就倏地展开,继而被断成两半。 陆省死死盯着那幅画,眼底霎时间被烈火灌满。 “夫人!” 月云没找到陆怀远,刚赶回来就看到黑鞭如水蛇,在空中划出呼啸声,劲道十足,往薛朝暮身上打。 第90章 不劳挂心 月云扑上来想给薛朝暮挡,但她离得太远,根本来不及护住薛朝暮。 说时迟那时快,一双有力的手接住鞭,鞭子的尾梢一甩,抽在陆怀远白净的颈上,瞬间就生出一条狰狞的红痕。 “放手!这不关你的事!” 陆怀远身上的伤才好,脖子上就又被抽出这么一条印子,薛朝暮手里攥着半截画,瞬间怒上心头。 “陆省!” “程煦和!你竟然真的敢,你竟然——” 陆怀远没想这画上会是自己,他没退半步,解释着:“大哥,这画未必就是嫂嫂画的。” “你不用为她说话,她生出这种龌龊的心思,不知廉耻!等我一纸休书,让她滚出咱们家,滚回辰阳!” 陆怀远颈边红肿,薛朝暮担忧的目光被陆省尽收眼底。 萧湖茵在一边煽风点火:“嫂嫂这下还有什么好抵赖的,你要是没有非分之想,你画三哥做什么?三哥你可不要被她蒙蔽,这样的人留在咱们府上,只会给咱们家抹黑!” 陆省怒道:“你,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动这种心思的?” 萧湖茵正嫌事情不够大:“上次嫂嫂落水我就觉得不对劲,怎么就偏偏那么巧,三哥为着薛二姑娘的死伤神是情理之中,嫂嫂你怎么也跟着心不在焉,悲伤落泪呢?” “三哥那阵子总在房太傅那里,根本不怎么回府,更不用说从园子里经过,怎么就那么巧,嫂嫂偏偏在三哥回府的时候落水,又正好被三哥救上来呢?” “怕是那个时候就存了心思,勾引三哥,想着用这种下作的手段博得三哥的同情!” 薛朝暮冷笑:“我怎么会落水,你还不清楚吗?” 薛朝暮早就找华阳问过,那日就是萧湖茵刻意刁难她,非要她在冰冷的池水里浣洗衣物,还找了个借口把华阳支开。 陆怀远确实是把她救上来了,但陆怀远毕竟来得太晚,她既然能顶着程煦和的身份再活过来,就是说明程煦和死在萧湖茵手上。 萧湖茵面不改色:“我怎么知道,又不是谁都跟你这种贱人一样有龌龊心思!” “那日三公子没来之前,你就在池边,怎么不见你施以援手,就看着我在水池里自生自灭,是你未卜先知,知道我心思不纯,刻意冷眼旁观看着我演戏?” “我”萧湖茵一时哑口。 薛朝暮眼底生出戾气,她十指紧攥,扬手把手中画扔到两人跟前。 “睁大你们的狗眼看清楚,这是我画的东西吗?!” 画的角落里有一个红戳戳的印章,虽然小,但上面的名字仍旧清晰。 陆省念出那名字:“薛朝暮?薛朝暮是谁?” 是你姑奶奶! 薛朝暮嗤笑:“要冤死我也要讲究证据,我刚从薛府回来,这画是薛府四姑娘托我送给三公子的,作画人是薛家二姑娘,薛朝暮吗,和咱们三公子早有婚约!” “怎么,我受人之托,转送一幅画,也罪该万死吗?!” 陆怀远垂着眸,眼底闪过疑惑,听薛朝暮继续说。 “我原先不同你计较,是我不想家宅不宁,你既然给脸不要脸,我就和你好好算算这笔账!” “你和子珍刚来陆府投亲那年,我就好巧不巧生了一场病,掌家之权就刚好落到了你的手上,从此你在府里横行霸道,胡作非为。你说我生病是因为贪凉受寒,但实则是你找人浇我一桶冰水,我吹风受冷才受不住病倒。” “陆省曾经有一块玉佩,那是过世的老侯爷亲自给他磨的,我替你担了罪责,但那玉是怎么碎的,你当真不记得了?” “陆省珍爱他的玉,是惦念亡父,可你听信谣言,以为那是什么稀世珍宝,偷偷到我这里来看,把玉失手打碎还栽赃在我身上!” “我为什么落水,是你蓄意为难,要不是三公子及时赶到,我早就死了!你为了把自己摘干净,还到陆省那里恶人先告状,颠倒黑白。” “我病倒那些日子,陆省除了不分青红皂白的指责,连看都没来看我一眼,这都是你的功绩。你欺辱我这些年,现在我倒要和你算算清楚,这一笔笔账该怎么算!” 陆省从没听过这些,他不可置信:“这——” 薛朝暮陡然转身呵斥:“你闭嘴!” “你被让当枪使,蒙蔽这么多年,萧湖茵这些年之所以能这么猖狂,你也功不可没,若不是你一味纵容,怎么会闹出这些事情?!” “除非是你陆策英眼睛瞎了!说我和陆怀远的是非,我看你们还是先拿个镜子照照你自己,你们两个又能干净到哪里去!” “一派胡言!”陆省指着薛朝暮,胸口起伏,“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薛朝暮侧眸看着陆省,冷漠地说:“你年少时也是名扬四方的将军,你没能走到巅峰,但你的战功不应该被遗忘,如今你是无官无职,皇上不记得你,朝臣忘了你的名字。” “但邓遥记得你的威势,他钦佩你,军中年年都有你的旧部托陆修向你问好。哪怕只是几个人,十几个人,你陆策英的名字没有被彻底遗忘!” “可要是这些人知道你如今是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你说他们会不会寒心,会不会觉得这些年心里仰望的那个人,也不过如此!” 陆省双眼通红,他喉间苦涩,他眼前是战场,鲜血和暴雨冲刷他阴鸷的脸,把他这些年的骄傲和自卑都揭露在人前,让人看,让人瞧。 陆省的声音很小,涩声道:“你知道什么?” “你怎么会明白,我根本不想让任何人再记得我,为什么不当我死了?陆策英早就死了,我情愿战死沙场。” “我恨死自己了。” 陆省不要任何人帮忙,他手掌转动轮椅的轮子,沉默地消失在众人眼前。 薛朝暮在这一瞬似乎看到了陆省的无助,他背影很荒凉,他像是被暴雨浇透,赤裸裸地活在天地间,什么都不曾剩下。 那一直挺立的背,在这一刻深深陷在轮椅里。 萧湖茵跪坐在地上,恐惧地看着陆怀远。 “你立身不正,我会把这些事情一五一十告诉子珍,你是去是留,就让母亲和子珍裁定吧。” 云销招呼着人把萧湖茵带走,园子里一时间就剩下薛朝暮和陆怀远两个人。 薛朝暮随身带着治外伤的小瓷瓶,她刚想走近陆怀远,陆怀远却疏离地躲开。 “不劳嫂嫂挂心,我回去自己上药就行。” 第91章 弱不禁风 薛朝暮怔在原地:“你刚才那话我是说给陆省听的,咱们不是说还没想出万全之策的时候,先不让旁人知道,免得把事情闹得更糟吗?” 陆怀远侧过脸,不肯看她:“在辰阳的时候你没想明白,现在后悔了也来得及,没什么,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往后我也不会打扰。” “你在说什么啊?陆怀远,进城前你不是这样的,你说过喜欢的啊,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陆怀远负气道:“喜欢太容易说出口,反而就不紧要了。你不也说过喜欢,事已至此,就不用再想什么万全之策,我们——” 陆怀远咬牙挤出几个字,“就这样吧。” 薛朝暮看着地上被撕破的画,画中陆怀远温其如玉,可眼前人却一反常态,话里话外都是疏离,都是冷漠。 画被撕破她没哭,陆省口口声声斥骂她,她也没哭,但陆怀远一席话就是让她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她带着哭腔:“陆治!你把话收回去!” 陆怀远抿着唇,手指微动,下意识地想给她擦眼泪,但又握紧拳,杵在那里不走也不再说话。 薛朝暮用画砸他:“你负心薄情!” 她和薛彻手牵手的画面还依稀在眼前,陆怀远百口莫辩,他心里比谁都委屈,但看薛朝暮哭花脸,还是心中不忍。 “你别哭,就算我说错话了。” “什么叫就算你说错话!就是你说错话了!你把话收回去!” 陆怀远仍旧执拗地一言不发。 薛朝暮气急跺着脚,抱着膝盖蹲下来,呜呜咽咽哭得更厉害。 陆怀远手足无措,他搓着手指,仓促地蹲在她面前:“你,你别哭了,我说错话了,你打我骂我都行,别哭啊” 陆怀远用手指拉她衣袖,薛朝暮却把他甩开,她遽然站起身,扭头看看四周。 正在陆怀远以为她生了气,要回房去再也不肯理自己的时候,她却脚步一转,抱着被撕成两半的话,气鼓鼓地往竹轩去了。 竹轩内,云销和区明站在外面,大气都不敢出。 陆怀远老老实实地坐在圈椅上,一动不动地任凭薛朝暮给自己上药。 她像是被气恼了,手上力气也没个轻重,本来颈上也没被抽多厉害,却被她按得生疼。 “说!” 薛朝暮把小瓷瓶重重放在桌子上,像审犯人一样叉腰站在他对面。 “你说!为什么不去薛府接我,还说这种薄情话!” 她眼眶还红着,刚才陆怀远冷不丁一句话就像是直接扎进她心窝里,刺得她毫无防备。 陆怀远低声解释:“我去了。” “你胡说!只有月云在门外等我,根本就没看见你。” “我一直跟在车后面,回府里也一直跟着你,不过华阳不在,你和月云都没察觉。” 薛朝暮赌气地说:“分明是我让月云去找你的,你就是花言巧语,想着法的骗我,现在回府上了,你用不着我了,又要把我丢开。” 陆怀远怕她再哭,声音更小了:“不是我,我没丢开你。” 薛朝暮却说:“那难不成是我先不要你的?那话又不是我说的!” 陆怀远心里憋着气,却找不到口子宣泄出来。 薛彻,又是因为薛彻,他们每一次吵架都跟薛彻脱不了干系。 他不是没问过她和薛彻的关系,甚至连她就是薛二姑娘的荒唐念头都想出来了。 但她一直模糊其词,又和薛彻关系暧昧,这让他怎么能不多想,怎么会不多想? “陆怀远你是不是后悔了?后悔在南边和我说的那些话,现在就想摆脱我,让我走得越远越好!” 陆怀远矢口否认:“没有,我没后悔过!” 薛朝暮越过桌子走到他跟前,刚想再说话,眼角却瞥见他手边放着一个很大的锦盒,倒像是想送给谁的礼物。 “还说你没后悔,这是要送给谁的,你心里是不是有别人了!” 陆怀远有苦说不出,他伸手想拦住薛朝暮,薛朝暮就已经把锦盒打开。 房间内突然静下来,区明仍旧跟云销赌着气,此刻却忍不住先开口。 “喂!” 云销皱眉:“好好说话。” “跟你说话就不错了,你管我是不是好好说?” 云销无语:“有事说事。” 区明轻哼几声:“里面怎么了?夫人不会对公子动手了吧?咱们是时时刻刻都要护着公子的,这要不要进去拦?” 云销头也不回,拿出棉花堵住耳朵:“你想挨罚就进去吧,我不拦着你。” 区明不满地嚷嚷:“你这人——” 云销瞪他一眼,区明立刻捂住嘴,听里面仍旧没什么的动静,才小声说:“你会不会好好说话,阴阳怪气地做什么?” 云销念着区明年纪小,因为一时想不明白对自己不满,忍了他好些日子。 谁料这小子变本加厉,到处找麻烦挑刺,根本就没有罢休的意思,云销索性也不惯着他。 “跟你说话就不错了,你管我好好不好好说?” 区明:“喂。” 云销侧过脸:“又干什么?” 区明指着他的耳朵,赧然道:“还有没有,给我一个。” 这样就算公子问起来,他们也能推辞说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况且他也不是心胸狭隘,睚眦必报的人,在平昌的时候,邓遥就劝过他,感情之事强求不得。 是华阳自己选择了云销,他们情投意合,他一时间心里苦闷也就算了,有什么资格为此一直高高在上地为难云销。 他和云销同吃同住十几年,说是亲兄弟也没什么不行的,他早就闹够了,就差一个台阶。 谁想云销眼皮微抬,直接转过身,完全不给台阶:“没有,有也不给。” 区明涨红脸,推搡他:“装什么样子,打一架啊!” 云销当即挽起袖子:“打啊,矫情这么多天,早就看你不顺眼了。” “你说谁矫情!找打!” 两人到底还有点理智,没敢在院子里就打起来,等出了竹轩,两人都卸了刀,云销就毫不手软,一拳挥过去。 区明一直都不是华阳的对手,更不是云销的对手,没过几招就落了下风。 但就在区明节节败退的时候,云销突然收了手,区明见状就一脚踹上来,云销也不挡,任凭自己胸前留下一个脚印,整个人被力道冲击地几步后退。 华阳刚把梁生打发走,还没走到竹轩,就看到两人打得火热。 云销掌心一热,人就被稳稳扶住,华阳不解地看着两个人,目光落在云销胸前的脚印上,不满地对区明说:“谁让你打他的?” “我?!我打他?!” 区明右脸生疼,眼睁睁地看着气势汹汹的云销忽然变得弱不禁风:“我没事,别怪他,我们走吧。” 我他妈的?! 两人越走越远,区明破口大骂:“打人不打脸你懂不懂?!你,你,演上瘾了是吧!云销你是狗!我记住你了!” 第92章 再入宫闱 锦盒里放着一把未完工的琵琶,陆怀远背过脸,耳梢发红。 “我想要自己的心上人给我亲手做一把琵琶,他做得不好也不要紧,只要他喜欢我,念着我,我就愿意天天弹琵琶给他听。” 长风山上,昔日的话犹在耳畔。 这确实是薛朝暮今年的生辰愿,但她说完这句话后,他们就历经生死,重伤难愈。 比起生离死别,这原本就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可陆怀远记得了,他一直记在心里,想着以心上人的身份送她一把琵琶。 薛朝暮抱着琵琶:“什么时候开始做的?” 陆怀远沉默少顷:“在平昌的时候就开始了,一直找不到好木头,我没做过,做得不好。” 薛朝暮望着那琵琶,忽然反应过来陆怀远为什么说出那些话。 “你今日去薛府了?” 陆怀远没承认,但也没否认。 薛朝暮弯腰抬起他下颌,让他看着自己:“你是不是看见什么了?” 陆怀远抿唇不语。 薛朝暮有些懊恼,她早该明白的,陆怀远说了要来薛府接她,又怎么会轻易食言。 一定是陆怀远看到她和薛彻在一起,才赌着气从薛府离开,但是又怕她回来碰到陆省,就一直跟在她后面,默默守着她。 “我——” 区明一嗓子打断陆怀远的话:“公子!宫里来人了!” 陆怀远面色不豫,他和薛朝暮对视一眼,并肩走出去,从区明旁边经过的时候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脸怎么了?云销呢?” 区明舌尖抵着脸上的疼痛,咬牙切齿道:“被狗咬了!狗跑了!” 陆怀远听他这么说就知道两个人之间的嫌隙消除了,也没再多问,领着薛朝暮就往厅上去。 薛朝暮在屏风后旁听,陆怀远到了厅上,却不见有圣旨,来的还是上次那个小内侍,他笑逐颜开地迎上来。 “陆大人,许久未见,一切安好啊?” 陆怀远不摆架子:“一切都好。” “哟太傅听说大人遇刺可担心得不行,卧床养了好些日呢,大人还没去看过太傅呢吧?” “今日刚归家,尚未曾去,公公领的是什么旨意,不妨直说。” 这小内侍名叫潘卓,行走于御前,年龄虽然小,但很是机灵。 他四下张望一圈,嘻嘻一笑:“大人在南边辛苦,还要被小人构陷,那些京城的传闻大人不必往心里去,陛下信大人,也不会信小人之言。今日我来不为别的,是来寻大人的长嫂入宫。” “寻我长嫂入宫?为着什么?” 潘卓忙说:“大人不必担忧,是薛婕妤和您家大夫人投缘,常常念着呢,这不一听说大夫人回京了,就求到陛下跟前,想着见大夫人一面呢。” 陆怀远挥手示意,区明就装模作样地往后堂去,过了许久,薛朝暮才迟迟地从后院“赶”过来。 潘卓统共见过陆大夫人两次,但他自小在宫里长大,最会识人看人,他上次见这位夫人就觉得她必是位贵人。 此女不凡,那气度做镇北侯的正妻也使得,和陆三公子站在一起也很是般配,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嫁给了陆家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长子。 潘卓忙不迭迎上去,说明自己的来意,薛朝暮微微愕然:“薛婕妤要见我?” 她重活一世,和薛晚秋只见过那一次,不过点头之交,何故薛晚秋急着要见她? 薛彻再三叮嘱她不要把身份告知旁人,就算他信薛晚秋,想让薛晚秋安心,找人给她送了信,现在距离她从薛府回来也不过半个时辰。 来不及,时间对不上。 潘卓也不急:“陆夫人舟车劳顿,风尘仆仆刚回家来,也不急,换身衣裳的时间总是有的,小人在此等候就是。” 薛朝暮沐浴过,换了一身天青色衣裙,正是陆怀远在锦缎坊给她买下的那件,再回正厅的时候,陆怀远已经不见了踪影。 潘卓极有眼力见,跟着薛朝暮往外走,笑着说:“陆老夫人年纪大了,府里全凭夫人一力支撑,长嫂如母嘛,陆大人尚未娶妻,夫人多关心幼弟也是情理中事。” 潘卓还不知道自己马屁拍到驴蹄子上,“方才太傅府来人了,太傅惦记着陆大人,叫陆大人去呢,哎哟太傅对陆大人呐,那可是把陆大人当亲儿子看,且上心着呢。” 薛朝暮听到这,隔着轿帘问潘卓:“我久居内宅,听得少见得少,只知道太傅德高望重,旁的倒是知之甚少。” 潘卓最知道这些,滔滔不绝道:“咱们房太傅,那必定是位能流芳千古的贤臣。太祖皇帝尚在潜龙之地的时候,咱们太傅就跟在太祖皇帝身边,南征北战,谋定天下,后来太祖皇帝践位,太傅就成了我朝第一位丞相。” “太祖爷倚重太傅,放手让太傅整顿朝政,连当时尚且年幼的先帝,也放心地交给太傅去管教,先帝敬太傅,先帝即位后太傅尊荣不减,风光无限,显赫着呢!” 薛朝暮倾听着,问:“那沈丞相是怎么?” “太傅和先镇北侯是出生入死的兄弟,战场上过命的交情,太傅年纪大了,操劳朝政身子一直就不好,先镇北侯猝然离世,太傅就重病一场,险些一病不起呢,后来一直精力不济,先帝体恤太傅,就把太傅举荐的沈丞相提上来了,但谁也不敢轻看太傅一眼。” 薛朝暮出声打断潘卓:“沈丞相是房太傅举荐的?” “可不是吗?沈丞相原先是太傅手底下的,一直得太傅重用,能走到今天全是仰仗太傅。” 薛朝暮想起陆怀远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 沈丞相和房太傅意见相左,但沈丞相绝对不会是对他们下黑手的人。 太傅纵横官场,不会识人不清,放任沈其臣一路踩着自己往上爬,更不会给自己养出一个心腹大患。 两人说着就到了薛婕妤宫门前,早就有宫女在门外等着,潘卓领了赏钱,高高兴兴地退到一边。 “要不说咱们娘娘最得圣心呢,对咱们这些下人都格外体恤,不像麒麟宫那位——” 薛朝暮被领着往前走,潘卓的声音逐渐远去,她跨入殿中,身边的宫女都一齐退出去,殿门被紧紧关起。 一双温暖的手探来,薛晚秋的声音哽咽,握住她的手忍不住颤抖。 失而复得,弥足珍贵。 “姐姐姐!” 第93章 静妃顶罪 “你怎么” 薛晚秋早就把殿中人都打发出去,她拉住薛朝暮的手在榻上坐下,对着薛朝暮看了又看,眼泪止不住的落。 “二姐,我早就知道是你,我听说你在辰阳遇刺,现在怎么样,伤到你没有?” 薛晚秋拭泪,“我明白的,我都明白,嫂嫂出事了,你不敢回去见哥哥,所以才不敢回家,也不敢告诉我们你还活着对不对?” 薛晚秋哭得梨花带雨,薛朝暮也红了眼:“你早知道是我,你一直帮我瞒着” 薛晚秋挤出一抹笑:“除了你和哥哥道安,哪里还会有人对我那样好,那日在宫宴上你虽说自己不会琵琶,但你替我解围,你看我那一眼,那不是同情也不是奉承,只有至亲之人才会有那样关怀的目光。” 薛朝暮给薛晚秋擦眼泪,心疼地问:“早在宫宴你就知道了,你怎么不来找我呢?” “姐姐不愿意旁人知道自然有姐姐的道理,只要姐姐还活着,只要姐姐一切都好,哪怕再也不能和姐姐见面我也认了。” 薛晚秋啜泣,“可我听说你和陆大人在辰阳遇刺,我就再也坐不住了,我怕,我怕你再次撒手而去,我们一家人都没能相认,我不能看姐姐再离开。” 薛朝暮手指抚在薛晚秋发鬓:“瘦了,深宫凶险,是我们不好,做哥哥姐姐的没能保护好你。” 薛晚秋涩声说:“不怪你们,是我自己没福气,和他没缘分,当时那个境况皇上要我入宫,谁也没办法,皇上他他厚待我,我现在知道姐姐还活着,就没什么遗憾了,往后再给道安说门好亲事,别让她像我一样,我” 薛晚秋苦笑,“我死也甘心了。” 薛朝暮轻声斥责她:“什么死不死的,你放心,有我在,有大哥在,绝不再让道安受委屈,不止她,你也要好好的,就算是为了我们,你也不能再说出这些话。” 薛晚秋擦干眼泪,露出一个笑:“我说错话了,往后不会再这么说了。” 薛朝暮握着她瘦削的手:“皇上对你好吗?沈贵妃还是为难你吗?” 薛晚秋笑容一滞,又很快恢复如初:“沈贵妃,她就是心直口快的性子,平日里不去招惹她,她倒也不会来找麻烦。皇上,他我是薛家女,他钦点入宫的,怎么会不好呢?” 薛朝暮从这话里听出不寻常,皇上优待薛晚秋仅仅是因为她是薛家女,而不是因为她是薛晚秋。 在宫里,这种恩宠只会给薛晚秋招风树敌,但薛晚秋被推到风口浪尖上,却感受不到应该有的夫妻恩情。 只有权衡利弊,皇上只是看重她的家世,她是皇上用来安抚文臣的棋子。 薛朝暮想再问,薛晚秋却站起身,她把院子里洒扫的宫人都遣散,带着薛朝暮走到内间。 薛晚秋压低声音:“我猜想姐姐留在陆家是为了给咱们家翻案,我在宫里这些日子也不敢浑噩度日,父亲被冤死,总要还咱们家一个公道。” “皇上对我颇为恩宠,宫里人也就借势攀附,其中不乏有长姐从前宫里的人,我旁敲侧击,再三打探,谁料竟真的被我问出疑窦!” 薛朝暮愕然:“你是说长姐收受贿赂,买卖官职的事情也有疑?可这件事不是三司会审,板上钉钉的吗?连父亲和哥哥都不觉有假!” 薛晚秋却说:“三司会审不假,卷宗上说的也是真的,长姐确实收了钱,她宠冠六宫有陛下捧着她,背后又是咱们家给她撑着,她那时权势荣宠正盛,尽管咱们都没想到她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但她确实倒卖官职,罪不可恕。” “我起初也没往这想,只是一次偶然,我听长姐从前宫里的人在廊下偷懒闲聊,竟然说到当时长姐宫里缺银钱,给老太妃贺寿的时候,姐姐甚至卖了自己带进宫里的项圈,去给老太妃备贺礼。” “诸如此类的事情不在少数,流水似的白银进了宫里,但长姐最后都要典卖首饰度日,这钱没进长姐宫里,没进薛府,它去了哪?若真如此,长姐是在为谁办事?给谁顶罪?” 薛朝暮默了半晌,在房内踱步:“这些宫人闲谈的话,也可能只是捕风捉影,未必就可信。” 薛晚秋也跟着站起来:“我怕他们是胡言乱语,也怕此事真的别有隐情,就暗地里让人去寻长姐从前身边侍奉的掌事宫女,才知道长姐出事前就放这丫头离开,出宫前姐姐给她贴了不少私银,但这丫头分文未取,全都留给长姐。” “她们主仆一向和睦,没有生过什么嫌隙,长姐给她的也不是什么烫手的山芋,她一个人出宫去正需要银子过活,何苦就把这笔钱给长姐送回来?” 薛朝暮不假思索:“因为长姐宫里确实银钱周转不过来,她是掌事宫女,没有比她更清楚的。长姐出事前放她出宫,未尝不是为她谋一条生路,她念着长姐的情,却没办法心安理得地拿钱离开。” 薛晚秋继续说:“我也想办法派人出宫去问过,但这丫头咬死了什么都不知道,后来就不知道搬到哪里去了,我在宫里办什么事都不方便,哥哥又自顾不暇,我这是没把握的猜想,也不敢贸然让哥哥去查。” 薛朝暮赞许道:“你不让哥哥去找是对的,他现在做什么都有人盯着他,行错一步就可能会变成灭顶之灾,若是他去找那掌事宫女,恐怕她就已经被杀人灭口了。” 夕阳的余晖透过镂花窗棂落到二人脚边,薛晚秋重施脂粉,把自己哭肿的眼睛掩盖住。 薛朝暮看着窗外:“天色不早,我不能在宫里待太久,会给你惹麻烦。” 薛晚秋回头看她,惊诧问:“姐姐不知道吗?今晚皇上设宴,嘉奖陆大人扫清南方沉疴,我请旨陛下,姐姐也在受邀之列。” 薛朝暮浑然不知:“我没听陆怀远跟我说,我出门的时候他被传去太傅府了。” 薛晚秋莞尔一笑:“那便对了,房太傅牵挂爱徒,兴许是陆大人还没来得及跟姐姐讲,就被太傅唤走了,稍后的晚宴上陆大人必然是跟着房太傅出席的。” 薛朝暮跟着薛晚秋往外走,身后的宫人都离得远,听不到她们说话。 薛朝暮想了好一会儿,才问出口:“你没什么想问我的吗?京城的那些传闻。” 薛彻知道她就是薛朝暮后,把她骂了个狗血喷头,简直就想当场让她和陆怀远划清界限,麻溜地从陆家滚回来。 但薛晚秋比薛彻知道的还早,她上次的宫宴上就注意到自己,也自然注意到她那时和陆怀远微妙的关系。 可是薛晚秋到现在都没曾问过她一句。 薛晚秋温柔地看她:“什么?” “我和” 薛晚秋握住薛朝暮的手微微用力,她看向身后不远处的宫人,没让薛朝暮把陆怀远的名字说出来。 “真的假的又怎么样呢?百转千回再遇就是缘分,只要你顺遂喜乐,我和哥哥永远都是你最坚实的后盾。从前都是你护着我,不要怕,尽管做你想做的就是了。” “我们一直都在你身后,你永远有家可回。” 第94章 晚宴风波 这场庆功宴的阵仗不小,但皇上格外开恩,只说是寻常家宴,不必拘谨,许多有头有脸的朝臣都带着家眷赴宴。 房太傅和沈丞相率先入座,紧接着就是江尚书,江雪跟在尚书夫人旁边,挨着江尚书落座。 江雪是尚书府嫡女,并没有姐妹,但她身边还跟了一个人,和她并肩而立,神色飞扬,浑然不在意众人打量的目光。 陆怀远跟薛朝暮隔得不远,两人不约而同地注意到这女子,旋即在空中目光相接,了然地微微点头。 皇上今日只穿了常服,也不拘谨礼数,身边只带着薛晚秋,连沈贵妃都没出席。 皇上和房太傅攀谈,最近北边战事吃紧,陆修那边战况算不得好,连日征战军饷亏空,户部急得焦头烂额,一道道折子呈到御前。 房太傅近日操心着南边田税,没跟着上书,也没说自己对北边战事的看法,皇上倒也不摆架子,在宴席上就虚心地向太傅请教。 “镇北侯要的军饷不在少数,如今正是战时拖延不得,但国库近年亏空,几个月前户部拨的银子还是查抄贺纯所得,如今可从哪里挪一笔款项去才合适?” 太傅历经三朝,年逾古稀,头发早已花白,他近日瘦了不少,说话时有些有气无力。 “回陛下,如今各方银钱都吃紧,东南三州要疏通河道,往南走还有守备军要和蛮夷周旋,都是要用钱的地方,这给镇北侯的军饷是挪不出来的。” 皇上迟疑道:“可作战讲究兵马未到粮草先行,总不能让将士们饿着肚子打仗?” 房仲恩颤颤巍巍地起身:“陛下,陆治在辰阳端了肖恪,打断豪强士绅和官员的勾结,如今辰阳是烫手山芋,更是机遇,镇北侯上次带走的钱粮够他们用到夏末。” “辰阳现在正需要一位刚柔并济的主事,既能清整田税,又能周旋在士绅之间,其心最为要紧,需得为民为政,心若磐石,才能如定海针般在辰阳立住脚,办得了事。” 皇上神色稍变,他握紧酒杯:“肖恪是朕看走了眼,陆治遭此劫难说来也是朕的过错。” 陆怀远起身离席:“皇上言重,是肖恪辜负圣恩,此等宵小所为和皇上断然无关。” 皇上扬手示意陆怀远起身,他又看向房仲恩:“想必太傅心里已有人选。” 沈其臣不等房仲恩开口,抢先站起来:“陆治初入仕途时就在辰阳做官四年,如今又和辰阳诸位官员牵扯颇深,平昌还有邓遥,陆治不能去辰阳!太傅是想把这朝堂权都握在自己手里吗?” 房仲恩猛地咳嗽起来,沈其臣意识到自己言辞过激,伸手想扶房仲恩,却被房仲恩挡开。 “我咳我何曾说过再让陆治去?陆治在辰阳除去肖恪,和辰阳官员已经生了龃龉,明面上看是肖恪要刺杀陆治,但他能调动府兵,这里面就没有州府官员在里面推波助澜吗? “要治一州不能一味打压,恩威并重才是上策,陆治熟悉辰阳政务,但辰阳的官员士绅与他有芥蒂,我们没有时间让他们冰释前嫌,他不是合适的人选,其臣啊,何必咄咄逼人?” 沈其臣一时哑然:“我,我只是罢了,只当我没说过今日这话,那太傅是想举荐谁?莫不是想把邓遥调到辰阳?” 房仲恩眼底闪过一丝悲伤。 他最初确实是想让邓遥去平昌,但是那封送来的家书更是诀别信,他和邓遥师徒情谊如天边浮云,说散就散了。 邓遥为人圆滑,又不是蝇营狗苟之辈,他是去辰阳最合适的人选。 但邓遥不愿意,他心甘情愿留在平昌,为保平安,做一个清闲散官。 房仲恩上前两步,拱手弯腰,皇上见状亲自走下台阶,扶起房仲恩。 “太傅不必多礼,直言便是。” 房仲恩目光似火,他和皇上对视良久,才斟酌着说出心里的名字。 “镇北侯堂弟,陆家子珍,可担此重任!” 沈其臣霍然起身:“荒唐!这和派陆治去有什么两样?” 房仲恩骤然回首:“你懂个屁!这陆子珍不是碌碌无为之辈,他也是进士出身,只是两年前他母亲过世才丁忧在家,他是陆家庶支旁系,因为家计艰难才来投靠镇北侯府,和陆治算不上至亲,他去辰阳也不会惹众怒!” “此人刚正不阿,虽是儒生却有其父的将门气魄,况且辰阳事关系到前线的镇北侯,他断然不会和世家大族苟且,放眼朝堂我让你去找,再也没有比陆子珍更合适的人选!” 沈其臣冷笑:“是,他是合适,陆家已经出了一位将军,朝堂上陆治是新兴之秀,有你房太傅举荐他,往后有的是机会往上走,现在又来了个陆子珍,若是如此咱们都辞官归乡,把这朝堂让给他陆家岂不是更好!” 房仲恩捂住心口,怒骂他:“鼠目寸光!求贤何须问出身,陆家自先镇北侯开始就跟着太祖爷打天下,赤胆忠心刀光血影里讨命,陆修十几岁就去战场守疆卫土,那个时候世家子弟都贪生怕死龟缩不出,那个时候你沈其臣在哪?!” “陆家南征北战,搭进去多少人命,如今陆家子嗣凋零,陆修这个年纪也没娶妻,他要是战死了陆家嫡支就剩下一个陆怀远!” “你——你,陆家出生入死的时候,怎么没见你沈其臣如此忠君爱国,怎么不见你去报效朝廷?!” 沈其臣面红耳赤:“文臣武将职责不同!我是文官就要想尽办法为我朝匡扶超纲,那时陆修敢带兵出征,没有人不钦佩他!但今时不同往日,陆怀远连连升迁,陆子珍要是去辰阳做知府,陆家岂不是只手遮天?!” 皇上走到两人之间,他搀扶着太傅,冲沈其臣微微笑着:“何必如此?太傅丞相都是朕的肱股之臣,这陆子珍朕倒是没听说过,若他真有贤才,倒也不必计较他是哪家子弟,不过太傅不要急,兹事体大,朕还是要见他一面再做定夺。” 江尚书原本没打算卷入这场风波,但二人就站在他跟前吵,他不说点什么实在是说不过去。 江尚书笑呵呵地起身:“太傅、丞相,今日是陆大人的庆功宴,这些事不妨明日再议,陛下英明神武,自有定夺的。” 谁料沈其臣正在气头上,根本不给江尚书面子。 他冷哼一声,越过江尚书,看向他身后坐着的那姑娘:“尚书大人贵人事忙,哪里操心这些?辰阳的事情是要务,尚书大人既然不操心就少说话,我可听说最近大人收养了个义女,府上闹得鸡飞狗跳吧?” 薛朝暮搁下筷子,平静地看着江尚书身后的女子。 胡尔雅没见过这样的大场面,今日尚书夫人原本是不打算让她来的,是她求着江尚书把她也带来。 她仗着江尚书的“宠爱”,在江雪跟前耀武扬威,如今被沈其臣一席话说得丢了面子,绞着帕子满脸通红。 江雪嫌恶地往旁边挪,并不想和胡尔雅待在一处。正巧不知谁说了一句:“这姑娘是从辰阳来的,什么义女啊,不就是江尚书养的” “也不知羞,哪里来的野丫头,在江三姑娘面前神气什么呢,那可是尚书府嫡女,她算什么东西?” 胡尔雅似乎被说得无地自容,她目光仓皇地在众人身上游移,忽然眸底一亮,对着薛朝暮脱口而出:“姐姐!” 第95章 当众挑衅 众人惊诧地看过来,皇上顺着众人目光打量薛朝暮半晌,过了一会儿才记起她是谁。 “陆家夫人和江尚书义女有亲吗?” 薛朝暮不曾想在这里碰到胡尔雅,更万万想不到她为了攀附高门,竟然如此不知廉耻地给江尚书做“义女”。 薛朝暮一点也不想认她,但胡尔雅像是抓到什么救命稻草,连连应声:“她是我姐姐,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 尚书夫人立刻斥责:“放肆,皇上跟前有你说话的份么?!” 胡尔雅立刻噤声,薛晚秋紧跟着皇上走下来,她温和地挽住皇上的手,轻声细语道:“陛下不是说要好好嘉奖陆大人?太傅和丞相也连日操劳了,美酒佳肴就在眼前,何不先请诸位大人入座呢?” 皇上喜欢薛晚秋温温柔柔的模样,他轻拍着薛晚秋的手,也没再继续追问胡尔雅的事情。 “薛婕妤说的是,是朕疏忽,诸位大人都入座吧,今日不拘礼,也不论朝政,有什么事咱们明日早朝再议。” 薛晚秋挽着皇上往高台上走,整理裙摆的间隙冲薛朝暮会心一笑,同样往胡尔雅那里看一眼。 尚书夫人上次宫宴就看出来薛婕妤对陆家夫人格外青眼,如今薛晚秋不轻不重一记目光扫下来,她唯恐得罪正得圣宠的薛婕妤。 胡尔雅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尚书夫人按着坐下:“你要是再多说什么给家里找麻烦,我明日就把你送回辰阳!御前胡言,谁都护不住你!” 胡尔雅红着眼睛坐下,她不甘心留在辰阳草草嫁人,她想嫁进高门侯府,她不甘心平庸一生,人来一世,总是要往上走的。 她一路颠沛流离,用自己攒的私房钱到了京城,打听清楚江尚书心软,又贪图女色,就设计以义女的身份住在江府。 江雪和她同岁,江尚书的年龄都能做她的爹了,她当然不愿意就这样委身江尚书,顶着义女的名头就是为了往后以尚书家女儿的身份出嫁。 席间上了歌舞,诸位朝臣间觥筹交错,官眷小姐们也三三两两说笑着。 江雪就坐在胡尔雅身边,她手里端着精致的酒杯,附近的世家小姐都爱和她说话,江雪含笑一一回应着,两相对比胡尔雅这里却格外冷清。 没人认识她,也没人看得上她。 “哟,这位姑娘是陆夫人的妹妹?咱们倒是没听说。” 薛朝暮坐得不远,听到动静看过去,听那边继续说,“你来了京城不去你姐姐家里,倒赖在江府跟雪儿称姐妹,怎么?你和你那位姐姐不和睦吗?” 胡尔雅怎么会放过抹黑程煦和的机会,她惺惺作态:“姐姐姐姐嫌我是庶女,是不肯和我亲近的。” 薛朝暮嗤笑一声,胡尔雅见识短浅,竟然还妄想用装可怜那一套在京城给自己搏一片天地。 殊不知这样粗浅的伎俩,京城的世家女儿们几年前就不稀得用了。 那边果然传出冷笑:“哦?不亲近吗?我原当你们俩应当是同吃同住形影不离才对呢,要不然怎么姐妹俩如出一辙,都做出这种厚颜无耻的丑事?” 薛朝暮皱眉,手上动作顿住,审视那说话的人。 那姑娘是刑部尚书的嫡幺女,和江雪最是要好,名唤蒋舒,性子是出了名的泼辣,嘴上不饶人。 蒋舒柳眉一蹙:“你霸占着江家女儿的位置,打量着我们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想踩着江府往上走,把江尚书哄得团团转,你想像你姐姐一样嫁入侯门,谁家又会娶你这样的人为妻?” 江雪眉心微动,忍了忍,却没说话。 蒋舒心直口快,嘲讽地瞧着薛朝暮:“你是这样的品行,你姐姐也好不到哪去?一个抢爹,一个抢夫婿,她一个半老徐娘,也肖想陆三公子,传出那样的丑闻,要是我就拿条绳子吊死算了。” 身边有人附和:“谁说不是呢?这跟祸国的杨妃有什么两样?” “你这话可不对,那杨妃跟了明皇怎么说也跟寿王断了关系,这位陆夫人可就厉害了,一身侍奉陆家兄弟二人,拿她比杨妃?她配吗?” 江雪放下手中杯盏,转头沉了脸色:“阿舒,别说了,都是些捕风捉影的事情,不可胡言。” 蒋舒却毫不在意:“这还叫捕风捉影,京城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啊?陆家出了这档子事情,她还有脸出来,她还有脸来赴宴?她是什么身份,这样的人也配跟咱们待在一起?” 如今邓遥不在京城,陆怀远替了邓遥的位置,跟在太傅身边,帮太傅斟酒补菜,离薛朝暮远,没听见这边的动静。 他不时往薛朝暮这边看,发现薛朝暮望着江雪,一双眼睛冷冷的,似乎不太高兴。 太傅拿筷子敲他手背:“看什么呢?酒都洒了!” 陆怀远连忙收手:“师兄不在,有些不习惯,没人凑在跟前说笑了,怪冷清的。” 房仲恩不能释怀邓遥临阵脱逃,他冷哼着,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嫌冷清你就多说点话,别整天跟个闷葫芦一样,往后娶了妻你也这样?” 房仲恩自己给自己倒酒,“我听你母亲说,看上江家姑娘了?江尚书立身不正,教出来的女儿却是一等一出挑,是个好姑娘。” 陆怀远低着头没说话,房仲恩拿筷子敲陆怀远:“听没听我说话,行了行了,我看你心不在焉的,回你席上去,陛下这两天八成要见陆子珍,你回去提点着点,别让他回错了话。” 陆怀远应了声是,他的座位离得并不远,但他绕了远,绕过半个大殿,路过江雪那边时,薛道安正和蒋舒起了争执。 蒋舒不屑道:“我说她管你什么事?你多管什么闲事?” 薛道安毫不退让:“事有不公,没有这样平白无故往人家身上泼脏水的道理,你说得,我就问不得吗?” 蒋舒打量着薛道安:“你一个庶女,在我们跟前耀武扬威什么?你以为你们薛家还跟从前一样呢?还是你以为你是你那个短命鬼姐姐,当初她薛朝暮是侯门嫡女,姐姐入宫为妃,咱们得罪不起,你也往自己脸上贴金?” 江雪拉着蒋舒,要把她带离席上,蒋舒却不肯罢休。 “对啊,是我忘了,我听说陆夫人最近总往你薛家去,莫不是她看到男人就不肯松手,你家长嫂没了,别是她惦记上你哥哥,想着给你做新嫂嫂,你才如此袒护她的吧?” 薛道安性子一向好,罕见地动了怒:“你休要胡说!陆夫人和我兄长清清白白,你怎么能随意攀扯!” 几位尚书夫人离席醒酒去了,现在就几个未出阁的姑娘凑在这里,纷争不休,谁也不肯让谁。 江雪想尽办法要带蒋舒离开,蒋舒就是不肯走:“雪儿你拦我做什么?!她们狼狈为奸,挑着你欺负,什么都抢你的,薛道安?陆家那女人给了你什么好处,莫不是你们也臭味相投,你也想——啊!” 酒杯碎裂的声音在席间炸响,薛朝暮手里捏着酒杯,几步走到蒋舒面前,不等她开口,就扬手泼她一脸酒。 她把薛道安护在身后,冷漠地问:“我已经让人去请几位尚书夫人回来了,我看姑娘还是先清醒清醒,御前失仪是个什么过错,不用我给你讲一遍吧?” 她不在乎闲言碎语,她可以对别人的冷嘲热讽付诸一笑,但她不能看着自己的家人,自己一直捧在心尖的妹妹受人欺辱! 第96章 公主出面 这边席上闹得动静不小,皇上原本和房仲恩说着话,现下也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他蹙眉看着:“那边是怎么了?都围在一起做什么,我瞧着你家四妹妹也在那,那陆家夫人也在?” 薛晚秋给皇上剥了葡萄,笑着说:“许是几家姐妹凑在一起找乐子呢,失手跌了杯盏,皇上是九五之尊,别跟几个小丫头置气。” 皇上也笑起来:“这是自然,你四妹妹也在那里,朕怎么会责备你娘家人?” 薛晚秋把葡萄喂给皇上,皇上往席间看一圈,“怎么没见江渚?” 薛晚秋笑道:“长公主前些日子病了,前几日就传话来,今日就不出席了,皇上忘了?” 皇上恍然大悟:“确有其事,朕给忘了,她如今怎么样?你和她交好,朕事多繁忙,你替朕多照顾她些,朕只有她这一个妹妹了。” 薛晚秋笑着应了,又说起别的,没让皇上再盯着那边的动静不放。 薛道安在外从不和别人争执,薛朝暮也在那边,薛彻有心想去看看是怎么回事,但那边都是没出阁的姑娘们,他总不好冒冒失失地闯过去。 陆怀远同样顾忌着,他也不能贸然上前,况且这群姑娘话里话外都是说他和长嫂有情,他这一过去岂不是把流言蜚语都给坐实了? 陆怀远环视四周,忽然看到席间的位置空了一个,他想了片刻,招手唤来一个小内侍。 蒋舒从来都是被簇拥呵护着长大的,何曾受过这种委屈,江雪拉她也拉不住,她伸手去推薛朝暮,被薛朝暮当空截住手。 “你放开我!” 薛朝暮捏得她手腕通红,一字一句地说:“给薛四姑娘道歉。” 薛道安闻言一怔,她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攥在一起,眼睛里闪着泪花。 蒋舒挣扎不脱,反而扯得手腕生疼:“你有毛病不成?我骂的是你,给薛道安道哪门子的歉,你自己还没摘干净呢,就急着帮别人出头了?!” 薛朝暮不理会她,又重复一遍:“我让你给道安道歉!” 蒋舒被周边的人看得眼圈通红,委屈地哭起来:“我就不道歉你能怎么样?我说的又不是假话,京城里谁不背地里讲两句,你难不成要把他们都抓起来赔不是?” 薛朝暮甩开她的手腕:“旁人讲什么我管不着,我也不稀罕你们虚情假意的对不起,但是你口不择言冒犯薛四姑娘,就别想能糊弄过去。” 江雪按住蒋舒:“阿舒!别说了,皇上还在那边呢!” 蒋舒已经气昏头,说起话来也没轻没重:“那又怎么样!她薛道安不就仗着她姐姐的势?!薛晚秋从前在外碰着我也是要毕恭毕敬的,如今她摇身一变风光了,凭什么就让薛道安踩在我头上!” 这话一说出来,四下细碎的纷议声戛然而止。 薛婕妤如今是后宫最得势的妃嫔,只有沈贵妃背靠丞相府,才能和她分庭抗礼。 蒋舒这话往小了说是姑娘家一时间斗气的话,只是失了分寸,责怪两句也就过去了。 但要是真往大了说,那就是不把薛婕妤放在眼里,就是藐视皇威。 蒋舒自己也心虚,所幸这附近都是她闺中友,总不至于刻意宣扬害她,除了眼下这个护着薛道安的陆夫人。 蒋舒心虚地看着薛朝暮:“我是无心之失,你不要跟人乱说,我我给薛道安赔不是还不成吗?” 薛朝暮侧过身,给蒋舒让出空,蒋舒被周遭眼光逼得双颊火红,走到薛道安跟前福了一礼:“我一时恼怒,冒犯四姑娘了,四姑娘大人有大量,别跟我计较。” 话音方落,人群之后就传出一声嗤笑。 “怎么?这就完了吗?刚才不是还扯上薛婕妤了,就这样不轻不重一句道歉,这件事就想这样过去了?” 来人徐徐走来,周围的姑娘全部站起身,给来人行礼问安。 “长公主殿下。” 江渚饱含威势的目光扫过一众人:“你们看热闹也看得好,你们家里就是这样教你们的规矩?吵架拌嘴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一众姑娘低着头,大气不敢出,蒋舒颤着唇,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强忍着不当众哭出来。 不是说长公主殿下病了,今日不出席吗! 先帝三子一女,江渚是先帝最小的女儿,先帝待她格外好,连她三位哥哥都偏疼这唯一的妹妹。 当今皇上两位兄长都病故,尚且没有子女,就剩下江渚这么一个亲人,江渚性子孤僻,又极看重规矩和皇家颜面。 平素里她们这些世家女看着江渚都恨不得绕道走,只有薛晚秋能和江渚聊上几句。 早知道长公主会来,谁敢在这里闹?谁敢说那些话? 江雪拦在蒋舒前头,强扬着笑跟江渚解释:“阿舒今日吃醉了,都是胡言乱语的,殿下别跟她一般见识。” 江渚笑出声:“若是人人吃醉了都敢这么放肆,今日说的是薛婕妤,来日是不是就说到本公主头上了,再往后呢?岂不是连陛下你们也敢非议?!” 蒋舒“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殿下息怒,不管雪儿的事,是我胡言乱语,请殿下责罚!” 江渚目光一转,倒越过江雪,落在薛朝暮身上。 她声音和缓些:“此事因陆夫人而起,你们乱嚼舌根,损的是陆家的颜面,陆老夫人不在这里,怎么处置你们,就看陆夫人的意思吧。” 薛朝暮和薛晚秋在一起的时候倒也跟江渚说过几句话,但都算不上熟,程煦和更不可能和江渚有什么纠葛,恐怕江渚这是第一次见到她。 那江渚堂堂长公主殿下,何必来帮她说话呢? 薛朝暮不经意一瞥,就瞧见陆怀远站在不远处,含笑看着她。 薛朝暮顿时了悟,她收回目光,对江渚恭敬地说:“殿下抬爱,以民妇之见,此事确实是蒋舒失了分寸,但旁的姑娘倒没说什么,江姑娘还阻拦过蒋舒,若说责罚,只罚蒋舒一人即可,和旁人无关。” 江渚饶有兴致地打量薛朝暮,也没说话,就让蒋舒在跟前跪着,她自己到大殿中给拜见过皇上,才又徐徐折回来。 这样一来几乎大殿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蒋舒身上,几位尚书夫人回来后看得瞠目结舌,忙到江渚面前见礼。 “殿下,这是?” 江渚莞然一笑:“蒋家姑娘说错了话,陆夫人心善不舍得罚她,我却见不得有人坏了规矩,我罚她在这里跪倒席散,蒋夫人说怎么样呢?” 蒋夫人哪敢说半个不字,她赶回来的路上就大概知道自己女儿干了什么蠢事,只是不曾想惊动了长公主殿下。 “殿下责罚的是,小女管教无法,殿下恕罪。” 江渚没再理她们,她转身看了陆怀远一眼,又笑着拉起薛朝暮的手。 “蒋舒被罚跪,想来陆夫人也不忍心看,不如跟我出去走走?” 薛朝暮随即应了一声,她拍了拍薛道安的肩头,示意她宽心,就跟在长公主身后走了出去。 两人路上也没说话,一路走到寂寥无人处,江渚屏退宫女,才凝视着薛朝暮缓缓开口: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夫人已为人妇,不是不知轻重的黄毛丫头,何苦让自己深陷漩涡呢?做女子的平凡顺遂过完一生岂不是更好?” 第97章 早该死心 薛朝暮一怔,江渚紧接着又说:“你不必诧异,我和陆修是至交好友,我陆怀远也就像对亲弟弟一样,陆修远在边陲,陆怀远的事情我总是要替他多留心的。” “那些传闻我不是没听到过,但一直不肯相信陆怀远会做出这种事,直到他今日来找我替你解围,我就什么都明白了。” 可这不该是江渚应该有的反应。 “殿下叫我出来,是要劝我离陆怀远远些,最好也从陆家离开,不要给镇北侯府抹黑吗?” 江渚往前走两步,倏然笑起来:“你很聪明,知道我想说什么最好,那你给我的回答是什么?” “这话殿下是以长公主的身份问的,还是以镇北侯挚交的身份问?” “这有什么区别吗?都是我,你答我就是。” “自然是有区别的,若是殿下以陆修挚交的身份问,那我的回答很简单,我不会离开。” 江渚停下脚步,敛起笑意,皇家淬炼出的威势压过来,她冷声开口:“那我就用长公主的身份问你,你再答一遍。” 薛朝暮垂着眸,这次她没应答那么快,反而在攒眉思索什么,就在江渚以为她要动摇,要松口的时候,薛朝暮却霍然跪下去。 “你这是做什么,我问你你回话就是,没让你跪下。” 薛朝暮没起身:“殿下是皇室贵胄,人中龙凤,民妇接下来的话或许会惹殿下不快,总是要跪下的,不如自己先跪着,倒显得不那么难堪。” 江渚看着她,听她说,“我方才所说字字是肺腑之言,我可以从陆府离开,但我不愿意离开陆怀远,正如公主所想,我和陆怀远情投意合已成定局,传闻不假。” “我嫁给陆家长子并非我本意,我和陆怀远也不是一时兴起,我们二人心意已决,既然阴差阳错走到这个地步,我和陆怀远会尽全力把事情了却圆满,若非人力能逆转,我们两个哪怕将错就错,也不会分开。” 江渚居高临下地睥睨她:“你何必把话说这么绝?我虽然只见过你一面,也看得出你不是粗俗愚妇,你完全可以虚与委蛇,暗通款曲,我终究是外人,管不了你们陆家内宅的事情。” 薛朝暮仰起头和江渚对视:“殿下聪慧无双,我若真说了这一席话,殿下肯信吗?欺瞒殿下,我会是什么下场?” 江渚沉默半晌,御花园中尽是初夏之景,偶尔从草野中传出两声蝉鸣,掺入两人无声的对峙。 “好——好啊!” 江渚忽然放声笑起来,她垂袖把薛朝暮扶起来,“你待怀远情真,我只怕你意志不坚定,托着怀远同入深渊自己却半途而废,最后反而害了怀远。” 薛朝暮愕然:“殿下?” “有情人难得善终,你既然想好了,就要做好自伤的准备,你们两个未来的路不好走,你有勇气,是个好姑娘,和怀远在一处很好” 江渚转身往前走,望着宫廷无边寂寥的月色,静了半晌,涩声道:“这样很好,不要像我一样,连争一争的勇气都没有。” 薛朝暮听得真切,却体贴地没有多问。 这天下总有憾事,爱而不得,阴差阳错,生死相隔。 长公主是九重阙的凤,可她也是个人,是人就有欲望,刺到七情六欲也会痛。 江渚的情爱事关皇室体面,她如今没嫁人,就是痛失所爱,薛朝暮能听,却不能问。 薛朝暮话锋一转:“镇北侯那里,还请殿下暂且瞒住。” 江渚收拾干净情绪,又恢复体面的样子:“陆修那里瞒不住,就算我不说,他也会从旁人那里听到。” “旁人那里听来的镇北侯不一定会轻信,只要殿下不提此事,镇北侯哪怕心存疑虑,也只能是怀疑。” 江渚打量她:“你很聪明,你不像是南边富商家里能养出来的姑娘。” 薛朝暮颔首:“殿下谬赞。” “我还要回宴席去,你若是不想见蒋舒,就在这里逛一逛,散席时我遣人来接你出去。 薛朝暮行了礼,江渚也没让人跟着,自己轻车熟路地往回走了。 路过一座攒尖顶亭子的时候,江渚迈步往那边走。 陆怀远早就等在这里:“殿下。” 江渚摆手示意他不要多礼:“你胆子倒是大,陆修连发三封急信问我你的事情,我又不是你家人,我哪知道对不对,现在还搁在那一封没回呢。” 陆怀远没坐,知道江渚这是帮自己遮掩的意思,就笑着应:“是呢,殿下久在深宫,哪里知道这些事呢?” “江雪已经是这一辈世家姑娘里拔尖的了,你眼光倒是不错,她聪明果决,也机灵,不怕我,我用长公主的身份压她,她也不肯改口,是个重情的。” 陆怀远心底升起欢喜,但不知为何,此时此刻他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阿朝和薛彻在一起的模样。 陆怀远想了想:“她为了救我,手上受了伤,不然我就回不来了。” 江渚诧异地问:“哦?这倒是没听人提起过,伤得重吗?我明个指御医去给她看看。” “重,外面的大夫说是不能再提重物了。” “外面的大夫哪有宫里的御医好,我明日指派陈明去,好生瞧瞧,别落下什么病。这种事你就该写信给陆修好好念叨念叨,也要让他记住你长嫂的好。” 江渚心里有话想问,陆怀远知道她的心事,在和她短暂的对视中摇了头。 “还是没消息。” 江渚脸上的风轻云淡都消散,她凄凄然笑着:“也对,都这么久了,哪能找得到呢?” 陆怀远惋惜地说:“殿下何不去问问皇上,或许能有些消息。” 江渚却说:“他出事的时候,皇兄还在冷宫里,哪能知道这些?再说父皇带走他的时候,就是要杀了他,这么多年过去,我我早就该死心了。” 江渚深一口气,背过身擦干净眼泪:“怀远,别找了。” “可殿下找他这么多年,如今放弃” 江渚苦笑:“找到了又能如何呢?我和你又是不一样的,我是皇家公主,注定和他没结果,若是他还活着,找到他让皇兄知道,反而是害了他。” 陆怀远转过身,静静守在亭子里,等身后的哽咽声停了,才朝江渚说: “殿下还要回宴席上,不宜在此久留。” 江渚起身要走:“你不和我一同去?太傅还在等你。” 陆怀远指着被月色拢住的昏暗小路:“我稍后便去。” 江渚没再多言,孤身往大殿去了,陆怀远怕薛朝暮在御花园迷失方向,疾步往回走。 到一处林影下,陆怀远心口一滞,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前方,无声的夏风磋磨着他的爱与隐忍,他最终自嘲地闭上眼睛。 薛彻就站在薛朝暮跟前。 两人目光绵绵交织,薛彻满是心疼,抬起手指给薛朝暮揩着眼泪。 第98章 只爱怀远 陆怀远转身离开的同时,薛朝暮拨开薛彻的手。 “你这么大惊小怪地做什么?你又不是没见过我哭?” 薛彻噎住,他收回手背在身后,他确实不是第一次见薛朝暮哭,在薛朝暮小时候,他就总爱捉弄薛朝暮,每次薛朝暮被气得哇哇大哭。 可那是从前,在他没体会过失去的滋味之前。 “就为着陆怀远,有什么好哭的?天下好儿郎多了是,你喜欢什么样的哥哥不给你找?哪就非他不可?” 薛彻想着,又加了一句,“何况他陆家现在看着威风,登高必跌重,谁又能保证他们不会是下一个薛家?” 痛失亲眷的苦,没人比薛彻明白。 他在一夕之间没了父亲,没了妹妹,连最珍爱的妻儿都没能留住,这种切肤之痛的滋味让他至今痛不欲生。 他都不用闭眼,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都觉得身后有一张张鲜血淋漓的脸,熟悉的呼唤和面容把他禁锢在黑暗里,让他永远不能从中解脱。 哪怕知道薛朝暮仍然活在世上。 他也会终日提心吊胆,生怕自己妹妹会再度离自己而去,更不愿意看自己亲妹妹像他一样,和心中所爱阴阳两隔。 “你们是先镇北侯在先帝跟前求来的婚事,这么多年谁也不会想到会有这样的变数,事已至此,陆怀远就不是你的良人,你离他越远,你才能过得越顺心。” 薛朝暮定睛看着薛彻,忽然问:“我知道哥哥这么说是为了我好,但将心比心,现在家中无主母,道安管家只是权宜之策,若是道安出嫁,这偌大的府邸又交给谁打理呢?” “哥哥也知道续弦再娶是最好的打算,但是哥哥愿意吗?哥哥会娶别人吗?” 薛彻被这问题问住了。 薛朝暮往来路上看过去,陆怀远找来长公主殿下给自己解围,自己却迟迟没露面。 按理说陆怀远发现她不在席上,就该出来寻她的。 薛朝暮没瞧见人:“哥哥,若今日我们身份调转,我自问会说出像你一样的话,因为你是我最重要的家人,我不愿意眼睁睁看你放着阳关道不走,偏要往那阴沟里搏一条生路。” “但我知道哥哥也会和我一样,不会听这些冠冕堂皇的道理。陆怀远师承太傅,他有陆家的铮铮铁骨,不和奸佞同流合污,不玩弄权术上下其手,不会蝇营狗苟钻营结党。” “他同样秉持太傅教给他的赤枕之心,他原本可以做自己的富贵公子,在京城里高枕无忧,但他没有。” “这世间数不清的人想做富贵云,不管污水烂泥淹没人间,陆怀远就是朝堂上常青的松,他或许不能像他兄长一样饮马长河,但他同样活在水深火热里,哥哥说什么样的儿郎都可以给我找来,但我只要陆怀远。” “这世间不会有第二个陆怀远,他数次舍命救我,他敬我又爱我,甘愿为了我和世俗搏斗,情不知所起,我两世都遇到陆怀远,他是意料之外,又是命中注定,我们已经握紧了彼此的手,再也不会放开。” 薛朝暮目光炽热,她是个爱玩爱闹的性子,干什么都是一时兴起,那热乎劲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薛彻太熟悉薛朝暮。 薛朝暮这样坚定的神色,一次出现在她为全亡母心愿,苦练琵琶。 一次出现在初夏御花园的蝉鸣间,她是如此确定地告诉自己,她有一心爱之人,她选定了陆怀远,她知道前面是刀山火海,但仍旧不会放手。 薛彻心头情绪交织,依着理智,他想骂薛朝暮一顿,让她趁早死心。 可他现在注视着薛朝暮的眼睛,忽然就鼻尖泛酸,很想回家中祠堂,对着父母的牌位,告诉他们。 他们捧在手心里呵护的阿朝长大了。 阿朝再也不是小孩子了。 同时,阿朝似乎再也不需要他的保护了。 薛彻在长公主派人找到薛朝暮之前,先离开了御花园。 天空飘起了丝丝细雨,薛朝暮被送到宫门外的时候,陆怀远就站在马车边,他垂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却连自己踩在了水洼里都不知道。 薛朝暮把他拉回来:“出什么神呢?鞋子都湿了。” 陆怀远听到她的声音,没回头,盯着前路平静地说:“下雨了,回家吧。” 薛朝暮本能地察觉到不对:“你怎么了?我方才不在席上,是谁又多嘴说什么,攀扯到你身上了吗?” 区明一直站在一边,他方才也看到了薛朝暮和薛彻的亲密,陆怀远从御花园出来后就一直失魂落魄的,连太傅和他说话,他都没听见。 区明把两人隔开:“席上能有什么事?夫人在外逍遥,不比咱们这边热闹?月云,下雨了,还不快把夫人扶上马车,回去晚了老夫人又要来问。” 薛朝暮看看气鼓鼓的区明,又看看一言不发的陆怀远,这次是彻底什么都明白了。 合着她次次出门都不看黄历,只要和薛彻单独在一起说几句话,都能让陆怀远撞个正着。 这样下去怎么能行? 陆怀远遇到什么事情都藏在心里,她前几次都轻而易举地糊弄过去了,这样看着风平浪静,但无异于厝火积薪。 可除了告诉她自己就是薛朝暮,还能用什么办法撇清她和薛彻的关系呢? 薛朝暮仓促间被推上马车,还没想出这次该怎么跟陆怀远解释,就已经到了陆府外。 陆怀远觉得自己被人戏耍得团团转,但他又不肯承认薛朝暮对他的情意是假,可既然是真,又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和薛彻私下见面呢? 她和薛彻到底是什么关系? 为什么一定要接触薛彻,若不是心系薛彻,就是和薛彻有利益往来。 她和薛彻能做什么交易? 她帮薛家查案,薛彻能给她什么? 再或者说,她接近自己,是为了帮薛彻吗? 陆怀远心乱如麻,他不敢想,更不能想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 有没有可能她就是薛二姑娘? 这个念头还没扎根,就被薛朝暮亲手扼死了。 他不止一次试探过,薛朝暮给他的答案都是否定的。 陆怀远身子深深陷在圈椅里,他书房门紧闭,云销和区明守在外头,不敢出声打扰他。 他手盖在眼睛上,桌上还放着那把没做完的琵琶,被撕成两半的画像也静悄悄地躺在那里,陆怀远把画像放到跟前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又一遍。 这真的是薛二姑娘画的吗? 阿朝在平昌也画过他,不过那是用左手,若是她也用右手画一幅,又会不会和这一副如同出自一人之手呢? 陆怀远觉得力不从心,他每次看到薛朝暮和薛彻在一起,都想当面问问她,为什么? 但他是以什么身份去问呢? 是丈夫的弟弟? 还是薛彻的同僚? 心照不宣的爱意真的到要宣之于口的那一天,又似乎变得那样单薄。 陆怀远拥有过,前所未有地恐惧失去。 不说破,哪怕是假象,她还是会在自己身边。 但如果把谎言挥散,这府里没什么是她眷恋的,她可以带走华阳,带走月云,走得干干净净,她会为他留下吗? 房门被倏地扣响。 陆怀远疲惫地睁开眼睛,他近日来连轴转,人没到京城,户部和刑部的文书一刻也没消停过,在路上往来信件不断,还要操心着陆修那里的军饷。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更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云销的声音从外传进来,他迟疑片刻,才说: “公子公子,大夫人已经在外面等了半个时辰了。” 第99章 只有阿朝 陆怀远猛地站起来,手触碰到门时,又放了下来。 “她什么时候来的?” 云销老老实实回答:“大半个时辰前,公子说不让人打扰,我们就没——” 云销没再往下说,府上的人没事都不来烦陆怀远,竹轩晚上能有什么人来,不就是大夫人吗? 今日公子说不要人打扰,不想见人,不就是不见大夫人。 御花园的事情云销也听区明提起了,他虽然觉得夫人不会做这种事,此时也不好多说什么。 陆怀远揉着眉心,手抵在门上,隔着满院的竹影,他仿佛能看到院外的姑娘抱膝坐着,就靠在门外,就这样执着地等在门外。 “太晚了”陆怀远心口钝痛,“让夫人回去吧。” 云销迟疑地应了一声,就往院外去了。 区明仍不满地在原地嘟囔:“现在知道后悔了,在御花园的时候没见她想起公子。” 外面脚步声渐远,人似乎走了。 陆怀远隔着紧掩的竹门,是他要人走的,现在他却觉得怅然若失,心间像是被人抽走了什么东西,空旷又冷。 他的影孤独地落在琵琶边,闭上眼睛,却再也睡不着。 今晚的风有些凉,夹杂着满院竹子的清香,陆怀远没关窗,院中偶尔有一两声蝉鸣溜进来。 陆怀远在蝉鸣声中想起八岁那年,父亲的尸骨被运回京城的时候,那天下了很大的雪,风雪里文武百官岿然不动地站在城门外。 浩浩荡荡的长队排出城外五里,漫天的白幡和飞雪融为一色,他怔怔地站在前方,还是不肯相信这里面躺着自己的父亲。 房仲恩那时身子尚且硬朗,可他哽咽着,步履蹒跚地走到父亲面前,沧桑的面容上老泪纵横,最后也没勇气看一眼自己多年的伙伴。 镇北侯被砍得血肉模糊。 他面目全非,临死前还把陆省护在身下,他手里捏着一角书信,那是家里的妻子翘首以盼,望夫早归。 他们已经两年没见面了,家里的两个儿子也不知道长高没有,陆怀远还惦记着让父亲给自己寻一匹漠南的良驹,为此在信里念叨了好多次。 镇北侯没能回来,他为幼子千挑万选的小马也被乱刀砍死。 陆怀远跟在母亲后面,母亲没有哭,她似乎是麻木,木偶般地听着往来人的安慰,再在一句句节哀里明白。 自己的丈夫彻底离开。 陆怀远没了父亲,也几乎没有了母亲。 她一夜白头,枯坐在灵堂前,有时出神,有时喃喃自语,但她一直没有哭。 陆修忍着眼泪,狠狠搓几把脸,拉着陆怀远走到书房,指着北边,艰难地说。 “怀远,好弟弟,哥哥要走了。” 陆怀远那时起就听不得离别,他放声大哭:“二哥你别走!你去哪!” 陆修给他擦干净泪:“怀远不要哭,爹没走完的路,总要有人走下去。你留在家里要懂事,不能再像从前一样,多陪陪母亲,也多照顾大哥。” 房仲恩不知道从哪里走过来,他看着两个尚未长成的孩子,再次哽咽。 “怀明你想好了吗?” 陆修没想好。 可他没得选。 父亲死了,他就是家中栋梁,他还有寡母幼弟,他想再为陆家杀出一条生路,他就没有别的选择。 陆怀远哭着抱着陆修的腿,不肯让他离开,他们兄弟一起长大,陆修处处照顾他,他是比父亲还重要的存在。 他已经没有了父亲,他不能再没有哥哥。 上战场意味着什么,他从前不明白,现在却格外清楚。 陆修狠着心把陆怀远丢给房仲恩,陆怀远哭着在后面追逐远去的马:“哥!你要回来,你不要离开我!” 母亲终于哭出来,她同样追在离去的战马后,失声痛哭:“我我的儿子” 风吹裂眼泪,陆修没敢回头,他给不了陆怀远回答,也不舍回头再看一眼至亲。 “哎哟!” 陆怀远豁然坐起身,只看窗边翻进来一个黑影,薛朝暮已经摔在了房间里,揉着手腕,可怜兮兮地瞧着他。 陆怀远疾步走过去:“云销!” “别叫了。” 薛朝暮站起来拍干净灰,“被我打发走了。” 陆怀远目光不经意瞥过她空荡荡的右耳:“区明?” 薛朝暮言简意赅:“我让华阳拖走的。” 陆怀远默了片刻:“早该想到的,怎么翻窗户,摔着没有?” 今晚陆怀远替房太傅挡了不少酒,脑袋沉痛,说话间扑朔着酒气。 薛朝暮指着门:“锁了,进不来,没钥匙,不走窗户怎么办?” 陆怀远叹息:“何必非要进来?” 薛朝暮把他按坐在椅子上,弯腰靠近他,认真说:“我想见你。” “我们刚分开不久。”陆怀远偏过头,“前些日子也一直在一起。” 薛朝暮伸手捏住他下颌:“我就是现在想见你,没有你在身边我睡不着。陆怀远,你躲什么?你有什么话不能对我说,你看着我。” 陆怀远垂着眸,不肯看她:“我没什么话。” “你说谎!” 薛朝暮声音陡然提高,“你见到我和薛彻在一起了是不是,你上次也是这样,你瞒不过我,情绪都在脸上写着呢。” 陆怀远忍了忍:“那你为什么要瞒着我?” “我没有瞒着你,我在御花园等你。” “等我去看你们两个” 私会。 这两个字陆怀远说不出来。 薛朝暮和他额头相抵:“你觉得我是那种人,你觉着我在骗你,在玩弄你的感情,把你耍得团团转是吗?” 陆怀远抿唇没吭声。 “你装作不在乎的样子,心里记了这么多次,为什么不来问问我,问我为什么要和他单独在一处?” “我问过。” “你怎么问的?你问得不够明白,你为什么不问一问我到底喜不喜欢薛彻?” 酒熏红了眼,陆怀远没问出口。 薛朝暮注视他的眼睛,两人鼻尖蹭在一起,她就在陆怀远面前,陆怀远伸伸手就能把她圈在怀里,可他总怕失去。 “你怕什么,陆怀远?你不相信我吗?” “我相信你。”陆怀远手缓缓悬在她背后,却没落下,闷声说,“就是相信,才不敢——” 温热的唇覆盖上来,陆怀远刚才还吹着凉风,现在一瞬觉得浑身火热滚烫。 喝下去的酒催化成强烈的欲望,缠绵在胸口,陆怀远喉结滚动,双手怔在半空中,他睁着眼睛,看薛朝暮眼睫轻轻颤动,在呵气间蒙上湿漉漉的水雾。 薛朝暮像是他抓不住的风,忽而长风满怀,忽而卷在天际,触不到,摸不着,他深爱,但他也深深不安。 隔着万千阻碍,沸沸扬扬的传闻在今日晚宴上已见端倪,他们不被世人容纳,他们注定被唾骂,但这些陆怀远都不在乎。 他怕的是随时都会有人把她夺走,更怕她自己决然离开。 幼年的梦魇还在眼前,三公子不是无坚不摧,也不能从容不迫。 屡遭劫难,兄长远行,家中母亲一夜白头,陆怀远被推着往前,被逼着长大,房仲恩授他诗书礼仪,教他忠君爱国。 他按照大家的期望长成如今的模样,连偶尔的放纵都是奢望。 他可以背井离乡孤身去辰阳,他可以弃武从文放弃自己的将军梦,为了陆家,为了朝廷,为了老师。 陆怀远一直没有归宿,他从来都不是为自己而活。 只有阿朝。 他爱阿朝。 薛朝暮睁开眼睛,湿漉漉的眼睛深深地瞧着他,她抓着他的衣领,不肯放开手。 “陆怀远。” 薛朝暮在他唇上轻啄。 “我很爱你,我心里装不下别人,你不要让我走。” “我爱你。” “我真的很爱你,我和薛彻——” 在一句句爱里,陆怀远彻底迷失方向,他无怨无悔,哪怕只是黄粱一梦,他也甘之如饴。 薛朝暮断在唇齿间的真相没机会说出来,可她不在意,她双手往前探,环在陆怀远腰间,又绕在他后颈。 陆怀远一改前态,吻像疾风骤雨一般扑回去,琵琶被猛地撞翻,陆怀远像是被点燃的星火,燎原之势已起。 那双顿在空中的手寻找到方向,落在薛朝暮发端,吻星星点点落在她眉眼,落在她颈间。 陆怀远喘息着,呼吸急促又乱,侵略性地深深吻回去,不肯放过一丝一寸,他不可抑制,他眸里烧着火,双手滚烫。 他炽热地拥抱着他的风。 第100章 你们和离 薛朝暮眼角潮湿,她被陆怀远环住腰,抵在圈椅里,双手捧着陆怀远的脸颊,热烈地回应他。 陆怀远胸膛里像是藏着一团火,他喉咙干涩,额间渗出细密的汗珠。 薛朝暮抬指拨开他的衣领,玉指游走在他脖颈,陆怀远望着她含情的眼,她衣衫被揉皱,发髻松松散散地垮在肩头,温瓷般的肌肤露出来。 今夜的阿朝不同以往。 她不再满足于这样的亲吻,她咬在陆怀远的耳垂,轻轻呵出热气,像是某种无声的暗示。 酥麻的感觉从耳边爬过,蔓延往下,陆怀远一把扣住薛朝暮的手腕,惦记着她腕上的伤,不敢用力,只把人固定在自己身前。 薛朝暮单指挑起他下颌,喘息间笑出声:“三公子也会怜香惜玉。” 她晃着自己的手腕,含着笑,“怎么办?为你伤的,你要赔我。” 陆怀远沙哑着声音,把她手贴在自己面颊:“你想要什么?” 薛朝暮的手指蹭着他的耳廓,不轻不重地揉捏着他的耳垂,一双眼水光潋滟,勾着陆怀远的情绪。 她又蹭了上去,陆怀远耳垂通红,她轻轻咬着,一字一句道:“我,要,陆,怀——” 薛朝暮身体猛地悬空,她在颠簸中笑出声,紧接着被稳稳放在一张竹床上,竹香和酒香在瞬间交织。 这是薛朝暮熟悉的地方,她在陆府所有的安枕好眠,都是因为陆怀远。 院子里阒然无声,蝉鸣都消失无踪。 陆怀远单膝跪在床边,任凭薛朝暮环着他的脖子,手指穿梭在他发间,月光在他竹床边投下淡淡的影子,床帐随风轻轻摇晃。 他们的每一次试探都是借着醉酒的名义,可彼此早就有了心照不宣的默契,哪怕没有今夜的晚宴,他们无比庆幸,甘愿沉沦。 爱意都缠绵唇齿,陆怀远领口被扯得松散,他紧握着拳克制,心底有个声音在呐喊,阿朝应该完完全全属于他。 陆怀远的腿磕在床沿,正撞上没痊愈的伤口,痛楚把他的理智夺回来,阿朝不是任何人的,她只属于她自己。 阿朝不是任何人的附属品。 来路不可知,他不能保证两个人一帆风顺地在一起,就不能拿阿朝的清白去冒险。 不能放纵自己一时的欢愉。 枕边的月光忽然晃了晃。 只一瞬,陆怀远猛地回过身,寒意顺着他的脊背往上窜,他下意识地拉过被子盖住薛朝暮。 可已经晚了。 窗外是陆省。 陆子珍站在陆省身边,不可思议地看着衣衫不整的陆怀远,惊悚地睁圆了眼,久久没能回神。 戌时,镇北侯府彻底乱了套。 陆省捂着心口坐在正堂上,怒不可遏,他旁边是陆老夫人,此时也气极,指着薛朝暮大骂: “我看走了眼!让你这样的祸害留在我家里!来人啊!传家法!” 萧湖茵幸灾乐祸地说:“伯母可不能放过她,先前我说给伯母听伯母还不相信,这种败坏门风的事情她都做得出来,怎么能把她留下!” 陆子珍厌烦地看一眼萧湖茵,看着堂中跪着的薛朝暮,也止不住连连叹息。 三哥糊涂! 他知晓陆怀远是个什么性子,说什么勾引不勾引,若不是你情我愿,陆怀远怎么会 好在还没酿成大错。 他原本是得了消息,怕皇上明日就召见他,他不知道回话的轻重,想先去找陆怀远商量商量。 路上就正巧碰到了大哥,他一个人在园子里,像是在找什么人。 两人碰见之后,大哥就跟着他一起往竹轩来,似乎也有话跟陆怀远说。 但这真是—— 怎么就偏生给撞上了呢! 就算两人衣裳还算完整,但这种事情哪里说得清楚撇得干净? 区明拦在外面,不让持棍的家仆进来动手。 “放肆!你不知规劝你主子,还敢来拦?把他也绑了,关柴房里去!” “母亲!” 陆怀远姗姗来迟,薛朝暮侧眸看他,他就跪在薛朝暮身侧,不偏不倚地把持棍的家丁挡在身后。 “母亲责罚就罚我,此事和她没有关系。” 陆老夫人勃然大怒:“怎么和她没关系!我儿清正,这么多年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过,眼看着和江三姑娘的亲事就要说成,现在闹出这种丑事,你们是想反天吗!” “你孤身嫁进京城,我们陆家不曾亏待过你,你身边那个丫头成日在府里飞檐走壁不成体统,我怜你对阿省一片痴心,这些都不曾追究过,可你——” “你做下这等下作的事,还想让我饶了你吗?!” 薛朝暮想说话,陆怀远却抢在她前头:“再深的痴心也禁不起这样的践踏,曾经她怎么对大哥的府中人都看在眼里,好好的夫人过得还不如府里的丫鬟,母亲看过她这双手吗?” 陆怀远握住她的手,把那消不去的疤痕给众人看:“鞭子打到身上才知道疼,大哥就从来没有过愧疚之心吗?” 陆省眸里含着冰:“我愧疚?你有脸问我是不是愧疚?” 陆老夫人拍案怒斥:“怎么和你大哥说话的!若是她过得不好,大可以来和我说!若夫妻离心,大不了就领一纸和离书回家去,我们自然不会刻意刁难,你糊涂至极,怎么能怪得到你大哥头上!” 薛朝暮觉得今日陆怀远有些反常。 此时辩解什么都是没用的,他们说的话,这里的人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陆怀远不会不明白这一点,他把火引到陆省身上,更像是在拖延时间。 “你想怎么样?” 陆省突然开口。 陆怀远望过去:“既然事已至此,不如大哥写了和离书来。” 陆省打量着他们俩,良久才低笑一声,重重地咬着这两个字:“和离?” 他笑起来,“当初要嫁我,是她说的,她是我明媒正娶进来的夫人,你说和离,就能和离吗?” “不然大哥想如何?” 陆省双手搁在膝头,冷漠地说:“她生是我的人,死也是我的鬼,如今酿下大祸,我不包庇她,也不会弃逐她,要怎么样全听母亲的。” 陆老夫人冷喝道:“还愣着干什么?拖出去!打!三公子要是护着就连三公子一起打!我看今天还有谁还敢拦着!” 华阳在廊下听着不对,几步迈进堂上,手中短刀出鞘激起一片惊呼,陆子珍立刻护住老夫人:“华阳!放下刀!” 华阳谁的面子都不给:“她是我主子,你们谁敢动她?” 萧湖茵躲在柱子后:“你是什么东西,这是镇北侯府!你也敢放肆!把她拿下,赏银百两!” 周围人知道华阳是什么身手,和她过手简直是在玩命,就是有再多赏钱也没命花,踌躇着不敢上前。 “上啊!府里养你们都是干什么用的!她还能敢杀了你们不成,她是程家奴,杀了你们程家能逃得掉干系吗!” 华阳一脚踢翻圈椅:“我早已是自由身,生死系于一身了无牵挂!谁不怕死尽管上来!” 众人面面相觑,把堂上三人团团围住,就是没有一个人敢率先冲上去。 “啊——!你去死吧!给我儿子偿命!” 这人眼眸猩红,他被仇恨冲昏头,早就没了理智,华阳被人群死死围住,他一时冲不进去,恼怒之下竟然见人就砍。 场面瞬间乱了。 这人正是阿桑的父亲,曾经是陆家的账房。 萧湖茵的假账本被翻出来之后,他在陆府的地位一落千丈,每日都是做些杂活,过去捧着他敬着他的人现在都来踩他一脚。 他只有一个儿子,先是被华阳折断了手,现在跟着陆怀远出去一趟,人死了,连是谁杀的都不知道。 云销当机立断把老夫人和哄乱的人群阻隔开,他目光紧紧跟在华阳身上,利索地把趁乱动手的人都踹翻在地。 院子里一时间嘶喊声,哭嚎声沸腾,陆怀远在这乱局里探出手,和薛朝暮十指相扣。 院外传话的小厮急得跺脚,云销绕过人群,拎着他的领子把他提进来:“何事!” 那人吓得双腿发软:“宫宫里传来口谕,薛婕妤让大夫人进宫去呢!” 第101章 转入薛府 陆怀远目送府外的马车远去,陆子珍垂手站在他身侧,止不住地叹息:“三哥,这是何必呢?” 直到那马车在街角处消失,陆怀远才转身:“你不明白。” “我早就娶了妻,怎么会不明白?三哥以你今时今日的名望权势,满京城任你去挑,什么样的姑娘你找不到,怎么就” 陆怀远按在他肩头:“你和萧湖茵貌合神离,不睦已久,你虽然娶亲,却不明白我对她的一片心。” 陆子珍连连摇头:“现在嫂嫂去宫里了,暂且能躲过一时,可三哥你还是要回去和伯母还有大哥交代。” “你说这,嫂嫂也是,怎么就如此——” 陆子珍陡然闭上嘴,陆怀远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脚,他回头瞧着陆子珍,面上没有什么表情,那曾经的儒雅像是一层虚假的外衣,此刻被陆怀远丢得一干二净。 陆怀远素日里对待兄弟都很和气,陆子珍是家中父亲赌钱败光了家业,后来父母都双双离世,在老家过不下去了才来京城投靠本宗镇北侯府。 他本来已经做好了被冷嘲热讽的打算,陆修不在,陆怀远就是一家之主,他却从来没给自己使过绊子,吃穿用度从来没少过他们的,还一直以礼相待。 陆子珍被盯得毛骨悚然:“三哥,我不是那个意思——” 陆怀远比他高出不少,此刻抬手压在他肩膀上,他半边身子被压下去,听陆怀远的声音从上方徐徐传来。 “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有什么话冲着我来,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陆怀远拍了两下陆子珍的肩头,陆子珍脚下发虚,如果说陆怀远的目光是无声的警告,那他的这双手就是赤裸裸的威胁。 陆子珍险些就腿软跪下去,心知陆怀远对长嫂绝非虚情,陆怀远撤回手,顺势扶了他一把,到底没让他在众目睽睽下真的跪下去。 “你今晚来找我,是想问太傅举荐你去辰阳的事情。” 陆子珍想到今晚正是因为自己去寻陆怀远,才撞破这一桩事,他端详着陆怀远冰冷的神色,不免又生出几分心惊。 伴着清风穿巷,陆子珍恭敬地扶着陆怀远往府里走,而薛朝暮的小轿拐进朱雀大街,她挑开帘子。 “婕妤只是让你给我送耳坠,你怎么敢谎称是婕妤召我进宫?” 潘卓走在轿子边,话里全是埋怨:“唉哟夫人,你是没看陆大人那张脸,冷得跟冰窖似的,他手里可提着刀呢,我刚把太傅送进府里,就被他拎上马提过来了。” “夫人您的耳坠子落在席上了,薛婕妤身边宫人捡着了又不好出宫送给您,奴才被皇上指派送太傅回府,婕妤就嘱咐奴才顺路给您送来,谁曾想这这奴才回去怎么交代啊!” 薛朝暮握住手里的耳坠子,自己还真没发觉这是什么时候掉在皇宫里的。 “公公不用担忧,从宫里到太傅府再往镇北侯府去路程远,公公是奉旨办差,这一来一回要耽搁不少时辰,宫门上锁,公公今晚是回不去了。” “既然陆大人如此安排,咱们将错就错也无不可,明日我就入宫一趟,只要我人在宫里,就没人会追究公公今晚的话是怎么传的了。” 潘卓转着眼珠子,揣着明白装糊涂:“话虽如此,但薛婕妤她毕竟没召见夫人,夫人贸然进宫也不妥当,万一惹了薛婕妤不快” 薛朝暮放下轿帘,疲惫地往后靠,话里仍要带着笑意:“我和薛家四姑娘交好,婕妤看在亲妹妹的份上也不会为难我,况且婕妤若真追究起来,我一人担下,绝对不让公公受无妄之灾。” 潘卓得了她这话,立刻笑逐颜开:“夫人,倒不是我胆小怕事,只是咱咱们这行走御前的都是提着脑袋过日子,成天提心吊胆的也就罢了,总不能在这种事情上栽了跟头丢了命不是?” 薛朝暮笑着应付他,她阖目靠了一会儿,掀帘又问:“咱们这是往哪去?” 潘卓答得爽利:“陆大人说去夫人的锦缎坊,那里他都派人打点好了,夫人到了自然有人在那里迎夫人。” 华阳今晚一直没跟在她身边,她跪在堂上的时候华阳也没出现,现在想来是被陆怀远派出府,到锦缎坊找梁生给她安排住处了。 薛朝暮却沉思片刻:“不去锦缎坊,咱们掉头。” 潘卓惊讶地问:“掉头?夫人是要去哪?难不成要回镇北侯府?” 帘子被风掀起来,潘卓就从帘子的空隙里瞥了陆夫人一眼,夫人正襟危坐着,她望着前路思索着,潘卓本是不经意的一瞥,却在这一瞬晃了神。 这是 这陆家夫人的神情总觉得在哪见过,像是哪家常出入宫闱的姑娘。 是哪家姑娘呢? 潘卓纳闷地想着,不对啊,陆夫人娘家在南边,从前怎么可能进过宫,又怎么可能和他见过面呢? 轿子掉头驶进昏暗的巷子,趁着街上寂静无人,进了薛府偏门。 薛彻披衣而起,他十分谨慎,没在府上闹出什么动静,只带着几个亲信,把薛朝暮一行人引进自己院里。 “辛苦公公走一趟,招待不周,已经收拾出一处屋舍,望公公不嫌弃,暂且歇脚,明日我送公公回宫。” 潘卓有眼力见,这陆夫人既然不去陆怀远安排好去处,而是掉头来了薛府,就是和薛彻交情匪浅。 他心知二人有话说,只客气两句就跟着离开了。 等房里只剩下薛彻和薛朝暮两个人的时候,薛彻才急匆匆开口询问:“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这个时候到府上了,还跟着潘卓一起来的?” 薛朝暮老老实实地把陆府里发生的事情都说了一遍,薛彻惊骇万分,他没急着骂薛朝暮,反而情急地问:“他们打你了?” “没有,陆怀远拦着呢。” “他敢不拦!要不是他勾引你,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薛朝暮困惑地抬起头,看着薛彻涨红的脸,想了半晌还是没忍住说了一句:“没勾引我,我自愿的。” 薛彻拍桌而起:“胡说什么!” 薛朝暮摸着鼻尖:“那行,那就那也算他勾引我了?” 薛彻悲愤道:“什么算!就是!你们俩行事也要有个分寸,就算非要那什么不可了,现在能是时候吗!” 薛彻正在气头上,那心情就是自己白菜被猪拱了,如果陆怀远现在就站在这里,他高低要给他几拳出出气。 他咬牙切齿地问:“你往家里来是有了什么主意了?闲坐在那里干什么,还不快说!” 薛朝暮心说他终于问到了正题,她想了想:“明日让道安带着我入宫,只要我明日在宫里,今晚陆怀远假传旨意的事情就算掀过篇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陆怀远?我问的是你,你一心想保陆怀远,你自己怎么办!” 薛朝暮却说:“保下陆怀远就是保下我,今晚的事情没有几个人知道,潘卓为着自保不会乱说,送我来的那些小厮是陆怀远手底下签了死契的死士。” “只要假传旨意的事情捅不出去,我和陆怀远的事情就只会被按死在陆府里,陆老夫人为着府上的颜面,半分风声都不会传出来。” “我是他家长媳,但更是程家女,他们不能拿我怎么样。今晚宴席散得晚,来来往往错综复杂,明日我装作侍女跟着道安,神不知鬼不觉的进了宫,只要我在宫里,谁会管我是今晚就在宫里,还是明日偷溜进去的呢?” 第102章 婕妤有孕 薛彻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最后捶拳长叹:“原本也算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怎么就变成现在这样子呢?” 薛朝暮还不知道陆府如今是什么状况,陆怀远一个人又该怎么应对母亲兄长的质问,压根没心思听薛彻讲话。 她还以为薛彻在指责发火,就点头如捣蒜: “嗯,是我的错,兄长说得对。” 薛彻瞪眼:“什么你的错!能活着就是上天给咱们家的恩赐了,说什么傻话,要说错,那也是陆怀远” 薛彻把床让给了薛朝暮,自己在椅子上气闷地坐了一夜,他第二天顶着两个乌青的眼圈走出门,好巧不巧地就在宫门外碰到了陆怀远。 两人迎面撞到一起,陆怀远毫不掩饰敷衍:“薛大人早。” 自家妹妹被这厮拐走,他心里本来就憋着气,陆怀远还是这态度,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陆大人不必虚与委蛇,还是好好想想怎么解决当下吧?” 陆怀远侧眸看过来:“薛大人昨夜无眠啊。” 薛彻没好气地说:“能睡得好吗?都闹到我家里来了,今日道安带她进宫,你昨晚” 薛彻环顾左右,见没人才压低声音说,“旨意的事情,就算掀过去了,往后你打算怎么办?” 昨晚薛彻想了一夜,虽说陆怀远是不矜持了点,一声不吭地就把自家妹妹给带到坑里去了,但毕竟阿朝对他一往情深,他又数次以命相护。 瞧着不像个薄情的。 以后总归要成一家人,薛彻倒也不想让陆怀远出什么事,免得妹妹伤心。 他有心询问,想着自己能帮上些忙,实在不行也能跟着出出主意。 陆怀远却突然眸色转冷:“她昨晚在你府上?” 薛彻摸不着头脑:“你不知道这事?潘卓不是说是你安排的吗?跟来的都是你的死士。你现在问这做什么,我和你说的是往后,你们总要想个” 陆怀远根本不听他说完,转身拂袖而去。 薛彻气得跳脚:“陆治!” 陆怀远冷冷回头,那目光如利剑,刺得薛彻一下子噤了声。 “我和她的事,跟你没关系。” 薛彻看他离开的背影,顿时火冒三丈,心里盘算着非要找个机会把薛朝暮从陆家接走不可,这陆怀远对他这种态度,往后说不准会对阿朝 诶,不对—— 薛彻突然开窍了。 他仔细地回想着陆怀远对自己不友善的眼神,想着想着乐起来。 这傻小子莫不是把自己当成情敌了吧? 宫中长街上,一顶软轿徐徐停在宫门前,薛道安轻车熟路地进了玉明宫,廊下掌事宫女就迎过来。 这掌事宫女自幼跟在薛晚秋身边,名唤婉心,她行了宫礼:“四姑娘。” 薛道安回之一笑:“姐姐呢?” 婉心赧然一笑:“婕妤还没起呢。” 薛道安诧异地问:“这个时候?是身子不爽利吗?” “昨个宣了太医来,今日就起得迟了些,四姑娘到偏殿略坐坐,我再进去看看。” 薛朝暮看婉心欲言又止,可她穿的是薛府侍女的衣裳,不好贸然询问,刚要跟着薛道安往偏殿去,里面就有声音传出来。 “婉姑姑,婕妤醒了,传四姑娘进去呢。” 铜镜前,薛晚秋心事重重地坐着,她蹙着眉,见着扮成侍女样子的薛朝暮时,愕然地站起身。 “婉心,带着他们都出去,我有话和四姑娘说。” 薛晚秋讶然走到她们跟前:“怎么扮成这样?” 薛道安长舒一口气:“权宜之计,总算是混进宫里来了。” 薛晚秋挽着两人的手坐下,薛朝暮看她眉间锁着愁,又想着婉心欲言又止的模样,没先提起自己的事情,而是问:“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薛道安也注意到薛晚秋的反常:“是沈贵妃又为难你了,还是皇上为着咱们家的事情迁怒你?” 薛晚秋苦涩地笑着,她安抚薛道安:“都不是,我在宫里很好。若说起来,也算是喜事” 薛道安不解:“既然是喜事,姐姐何故愁眉不展?” 薛晚秋涩声道:“只是一时间不敢相信罢了,我” 薛晚秋握着薛道安的手,却看向薛朝暮,“我有身孕了。” “这是好事啊!” 薛道安欣喜之色溢于言表,薛晚秋是她亲姐姐,是她在这世间最在意,最珍重的人。 薛晚秋在宫里能有孩子,就能站稳脚跟,她在宫外也能放心。 “我和哥哥身在宫外,就算有心帮你也都是有限的,若是姐姐有了自己的孩子,那在这宫里就没人能为难姐姐。” “况且皇上没有子嗣,不管姐姐来日生下公主还是皇子,都是这宫里唯一的孩子,皇上唯一的血脉。” 薛晚秋应着:“是呢,昨个太医把过脉,皇上很是欢喜,今日晋封的旨意就要传下来了,皇上要晋我为昭仪呢。” 薛朝暮从这话预感出什么,薛道安又说:“那姐姐在担心什么,这既然是皇上的第一个孩子,皇上重视此子,就不会容许后宫有人对你动手。” 薛晚秋眼底拢上雾气:“正是因为皇上重视,我才惶恐,你不知道,这个孩子来的不是时候。” “你们以为皇宫里这些年为什么一直没有皇嗣,不仅如此,连妃嫔有身孕的消息都几乎不曾有,这是,这是因为——” “不是大家生不出来,而是皇上不愿意后宫有子嗣,每次宫里姐妹侍寝之后,皇上送去的根本不是坐胎药,而是避子汤!” 第103章 避子汤药 薛朝暮的神思荡回昨夜,御花园里,薛彻愁眉不展。 “宫里明争暗斗那样凶险,怎么偏偏就是晚秋进宫来呢?她那个性子,就是旁人欺负到她头上,她都忍着不吭声。” 薛朝暮回想着:“我那日见沈贵妃有意刁难晚秋。” “沈贵妃是家中嫡长女,被丞相娇惯坏了,心底倒也不坏,晚秋没入宫的时候,她是最得宠的,现在虽然心里有怨,到底只是嘴上说说,不是背后捅刀子的人。” 如今薛晚秋风头太盛,她是冷宫静妃的亲妹妹,在家里落罪的时候进宫,背地里说什么难听话的都有。 宫里的妃嫔多,昔日里她们敬着静妃,忌惮着薛府的老侯爷,对薛家的姐妹都是客客气气的,可今非昔比了。 薛晚秋不过是一个庶女,原想着薛家奚落,她进宫来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宫里宫外都等着看笑话呢。 谁料皇上偏偏对薛晚秋格外不同,进宫就封了她婕妤的位份,她在这宫里的地位仅次于沈贵妃,妃嫔们在宫里熬了这么多年,还比不过一个罪臣之女。 心里怎么会没有嫉恨? 薛彻边走边说:“咱们毕竟在外面,又失了势,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根本帮不了晚秋什么,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现在有皇上护着,倒也出不了什么大事。” 薛朝暮接着话说:“可是君恩似流水,一时的情爱哪能长久呢,晚秋想在宫里立足,不能单单靠着皇上的宠爱。” 薛彻顿了顿,摇头苦笑:“在宫里,任何人都靠不住,她要有自己的子嗣。” 薛朝暮没立刻应他,两个人走出一段距离,薛朝暮才迟迟地说:“我却觉得不然。” 薛彻停下脚看她,薛朝暮继续说:“皇上登基已经将近五年,后宫妃嫔不少,但是迟迟没有自己的子嗣,朝臣们也为此担忧,但皇上正在盛年,就算一时没有子嗣,也不好多说些什么。” “皇嗣是国本,储位之争是动摇江山的大事。皇上现在没有孩子,其实也是一种平衡,前朝不必为着储君的人选结党,后宫更是如此,所有人能倚靠的就只有君恩,大家都一样,就算偶尔有些争风吃醋也无足轻重。” 薛彻眼底全是惊讶,他没想到薛朝暮竟然能想到这么远的地方,朝堂瞬息万变,他在其中尚且都有时会陷入迷途,她一个闺阁女儿家却把前朝后宫都看得明白。 “现在谁有皇嗣,谁就是众矢之的,前朝后宫的眼睛都会盯在她身上,晚秋是薛家的女儿,既然有人存心扳倒咱们家,就不会希望这个孩子出生。” “而且哥哥想过吗,皇上年轻力壮,对后宫的妃嫔们倒也算得上雨露均沾,但为什么五年了,后宫都没有人有孩子呢?” 薛朝暮不是第一次想到这里,曾经她长姐还是宠妃的时候,父亲和兄长就希望长姐能有自己的孩子。 可是静妃没有,后宫所有人都没传出过有孕的消息。 这是为什么? 薛朝暮百思不得其解,她最终把这归结于宫廷的争斗,尔虞我诈中没人能破局而出,后宫就是没有硝烟的战场,谁都不能,也不可以打破这种平衡局势。 但薛朝暮万万没想到,这战场的主导者竟然会是皇上。 竟然会是皇上?! 可他这是为什么? 薛道安把宫里的人都打发得远远的,连婉心都没让靠近伺候,她关紧门窗,薛晚秋眼里噙着泪。 这是她进宫后第一次在家人面前掉眼泪,可她真的怕极了。 薛朝暮握着薛晚秋的手:“你别急,别怕,这话不能乱说,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 薛晚秋哽咽:“我一直留意着原先长姐宫里的人,也试着去找长姐从前的掌事宫女,就在今天早上派出去的人来回了话,我” 薛朝暮给她倒了一杯水,薛晚秋泣不成声,等她平静些,才断断续续地说, “当时长姐买官卖官人证物证俱全,但即便如此,也是要经过刑部和大理寺会审,才能定罪。” “那时候陆怀远查办这件案子,他雷厉风行,皇上又因为这件事动了雷霆之怒,这案子根本没按着规矩走完流程,长姐就被定罪打入冷宫了。” “可与此同时,宫里有一位新封的美人暴毙而亡我最初只是略有耳闻,后来我宫里人手不够,皇上就给我拨了一批新宫人,其中有一位就曾在那美人宫里洒扫侍奉。” “那美人死得蹊跷,她宫里的人都被派去做苦力,这宫女凭着手里有些积蓄,买通了内务府里的公公,才分到我宫里。” 薛朝暮预感到什么,她的心倏地悬起来,手上力道也不自觉加重。 “难道难道那美人不是病死?她是不是有了孩子?” 薛晚秋泪如雨下,她用力地点着头,根本不敢相信这一切。 “那美人偷偷倒掉了避子汤,她没敢张扬自己有了身孕,而是托病在自己宫里足不出户,最先发现她反常的,就是长姐。” “沈贵妃当时病着,中宫无主,长姐有协理六宫之权,她找太医去给美人号了脉,这美人却病得更厉害,后来长姐就不许任何人去见她。” 薛朝暮心里猜出七八分:“长姐给她送了堕胎药,她后来不是病,是没了孩子气血两亏,可她怎么会暴毙身亡?” 薛晚秋咬着唇摇头:“我不知道,长姐就算一时糊涂,也做不出害人性命的事情,她死得蹊跷,刑部不知道哪里听到了风声,暗中查了许多日,后来竟然把她的死按到长姐头上!” 薛朝暮紧紧拽住薛晚秋的手腕:“别哭,晚秋,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皇上每日送来的是避子药的?” 薛晚秋忍着泪:“我进宫第一日就知道,我娘从前是医女,我曾经跟着她学过一段时间,算不得精通,却认得出这避子汤。” 薛道安反问:“这宫里旁人就没发觉吗?” “宫里妃嫔用的药都是从太医院出,既然是皇上的意思,那太医院敢说吗?就算机缘巧合下有人知道这是避子汤,谁又敢说呢?谁又敢以身犯险?” 薛朝暮的话戛然而止,她在说出口的话里摸索到蛛丝马迹,忽然想起那位美人,整个人犹如醍醐灌顶。 她倏地站起身,神色激动。 “真的会是长姐先发现那美人有身孕的吗?” 第104章 陆省有病? 薛道安被这句话点醒,她不可置信地睁大眼,掩唇说不出话。 “那美人死在宫里也没人管没人问,还是刑部的人听到风声才去查她的死因,她没有靠山,她就算有了孩子对长姐来说也不会是威胁,反而是替长姐站在风口浪尖,这么好的挡箭牌,长姐为什么要杀她?” 薛道安瞠目:“夫人的意思,是皇” 薛朝暮眼疾手快地捂住她的嘴,冲她摇头示意。 薛道安说得不错。 皇上才是最早察觉到那位美人倒掉避子汤,偷怀龙嗣的人。 那美人有胆量,却不够聪明。 她倒掉避子汤,想为自己挣一个前程,她隐而不发,称病在宫里养胎。 她想着只要自己来日诞下皇子,就再也不用看宫里任何人的脸色,可她输在错信自己枕边人,她深信皇上,把他当做自己唯一的倚仗。 她知道那是避子汤,却没想到那是枕边人亲自送到她身边的。 皇上不想让后宫有子嗣。 他假借静妃之手,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这个孩子。 但静妃自己也是深宫妃,她能狠心除去这个孩子,却不愿意再要了这位命途多舛的美人的性命。 人是皇上杀的。 他也没想把这件事牵扯到静妃身上,他要的是这个人从此在这世间消失,要这件事永远不为人知。 他自以为算无遗策,却没料到刑部在邓遥的带领下脱胎换骨,刑部早就不是啃着国库混日子的逍遥地。 邓遥查出静妃谋杀妃嫔,又紧接着查出静妃害死皇嗣,这件事秘密呈报到皇上那里,皇上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按下了这件事情。 最后传出来的消息只有静妃买卖官员,这件案子火速结束,静妃被打入冷宫,终身囚禁,不许任何人探视,凭她自生自灭。 可皇上为什么不想后宫有任何子嗣? 皇上又是用什么办法让邓遥隐瞒下了静妃谋害皇嗣的事情? 薛朝暮松开手,薛晚秋的手腕被她捏得通红,她小心地揉着红印子,定睛看着薛晚秋。 “皇上送来的汤药,你一直都在喝吗?” 薛晚秋迟疑地说:“每次都喝,只是大约从一个月之前,那汤药就换了,送药的人比之前盯的还要紧,我连倒掉的机会都没有。” 这药既然是皇上送来的,能让太医院换了药的也就只有皇上。 他既然宁愿杀了枕边人,也不要后宫有孩子出生,为什么现在又主动给薛晚秋换了药? 为什么—— 薛朝暮心间突然闪过一个名字。 邓遥。 皇上把邓遥放逐到平昌,真的仅仅是忌惮太傅在朝中独大吗? 肖恪是皇上派去辰阳的官员,肖恪是皇上的人 “我有事要回府上,你别怕,这些日子就让道安留在宫里陪你,皇上这么做咱有他的道理,他不会让你出事,要想个办法,我要见到长姐!” 薛朝暮出玉明宫的时候已经换上了事先准备好的衣裳,众人不明所以,想了半天也没记起来陆夫人是什么时候进宫来的。 潘卓引着薛朝暮出了宫,她没坐轿子,戴着斗笠骑马往陆家赶,她想到太多让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她要回去见陆怀远。 和薛朝暮想的一样,她和陆怀远的事情没有闹大,只有老夫人院子里的人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府里的人看她回来还是恭恭敬敬的,没有一点侧目不敬的意思。 她先去了竹轩,陆怀远不在府上,连云销和区明都没见着,园子里她也逛了一圈,人仍旧是没找到,她倒在园子里见着一匹雪白的马。 梁生正蹲在马边,捧着脸看马吃草,他一抬头看到薛朝暮,恨不得一蹦三尺高:“夫人!” “夫人可算见着您了,昨个我和华阳姑娘等了半宿,薛府才有人来报信,说夫人去薛府了,原本打算今天早上去接您回去,谁知道夫人又去宫里了” 梁生是生意人,常年在外跟人动嘴皮子,一说话就停不下来,薛朝暮挥手打住他。 “华阳呢?你怎么在这里?” 梁生说得正在兴头上,冷不防地被堵回去,憋得难受也不敢说,他吞了口唾沫,指着雪白的马说: “华阳姑娘在院里呢,她怕大公子为难夫人,在院里盯着呢。我跟着华阳姑娘一道来,原本是来报账的” 薛朝暮心里烦,再次打断他:“说重点。” 梁生急地挠头:“我挑着紧要的说呢,夫人你别急啊夫人您也知道,大公子一见我就没好脸色,这不今天见了我,竟然让我伺候这马我哪干过这个,心里不愿意也不敢说,原本打算敷衍了事。” “可我刚才听旁人说吗,这是大公子两个月前给夫人挑的马呢!夫人的东西我哪能不尽心,这不,一直守着呢,半步也没敢离。” 薛朝暮恍惚间想起,自己临去辰阳之前,梁生给华阳送了一匹马,陆省当时还说梁生眼光不行,似乎是有亲自给她挑一匹的意思。 他,竟然真的去给她挑了马? 还养了两个月? 梁生浑然不知府中事,说得起劲:“不止呢,夫人那院子里花也养得好,大公子看起来挺那啥的一个人,花养得是真不错,月云见了都夸呢!” 薛朝暮记不起他说的是什么,梁生一拍掌:“花啊!还是我给夫人送的种子呢,夫人和月云一起种的,这些日子夫人不在府上,一直都是大公子看顾着呢!” 薛朝暮愕然:“陆省?养花?养马?还都是给我养的?他脑子没病吧?” 梁生哎呦一声:“夫人你这说的哪的话,这是好事啊,大公子这是对您上心呢!” 薛朝暮张了张唇,不知道说什么。 陆省对她上心,昨晚又被他撞见 薛朝暮烦闷地揉着眉心。 这算哪门子的好事啊! 梁生也纳闷,他眼尖,一抬头就看到往这边走的陆怀远,这三公子可比大公子好相处多了,面善,待人也客气! 若这说起来,还是三公子和夫人更般配! 梁生热情地招呼着:“哎哟!三公子!” 第105章 就叫朝远 陆怀远今天没给薛彻留面子,他原本打算散了朝就回府等着薛朝暮回家,刚一出宫门就被太傅给叫走。 太傅的院子同样种满的翠竹,房仲恩今年七十三,头发都花白了。 太祖皇帝待他如手足,先帝敬他为恩师,他深受皇家恩泽,在这些年的奔波劳碌中被琐事压弯了腰。 从先镇北侯离世之后,房仲恩的身体就大不如前了,他弯腰去桶里舀水,想如往常一样浇灌翠竹,可不自觉间步履蹒跚,手也止不住地发抖。 陆怀远恭敬地侍立在一边,见状要去扶,房仲恩却挡开他。 “如今陆大人有名望了,朝廷里谁见了你不毕恭毕敬的,也该不把我这老骨头放在眼里了。” 陆怀远垂手侍立:“学生不敢。” 房仲恩冷哼一声,把瓢扔进水桶:“你不敢?你有什么不敢的?你出去听听,这外面传的都是什么屁话,我原先不问你是信你,如今陆修的书信都送到我这来了,你还不打算跟我说实话,啊?” 陆怀远没吭声,房仲恩手扶着竹子,说话间已经有些喘息:“你啊!” “你二哥在边关过的是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你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你不给你二哥回信是想急死他?还拉着长公主一起瞒着他?我看你和邓遥是想气死我!” 陆怀远扶着房仲恩坐在石墩上:“我回信了。” 房仲恩斜眼看他:“你那回的什么,还不如不回呢!” 陆修这些日子公事私事掺在一起,给京城送来的信洋洋洒洒写了十页纸,陆怀远把要紧的看完,旁的走马观花般扫了一眼。 然后提笔写了两个字:勿念。 这信他也没立刻送回去,而是搁置了半个月才让云销找脚程慢的马往漠南送。 陆修盼星星月亮般等着陆怀远的回信,结果人家倒是高冷,两个字就把他打发了,对他在信里的问的话一字不答! 这崽子! 真是翅膀硬了! 他上次回去就觉得陆怀远和长嫂之间有猫腻,现在满京城大街小巷都是他们俩的流言蜚语,陆修干着急回不去,他无奈之下让人快马加鞭送信给江渚。 结果同样是干等等不来回信。 好不容易等到江渚良心发现,想起还有回信这档子事,她捏着笔想了半天,最后陆修满怀期待地一拆信,整个脸都黑了。 少管。 如今已经入了夏,天气渐渐燥热起来,可房仲恩还是总觉得浑身冷,他掩袖咳了两声。 “先说你四弟的事,今日我带他去见了皇上,皇上心里有顾忌,陆子珍原先没在什么要职上待过,让他去做辰阳知府确实不合适。” “但辰阳要去,这次算沈其臣有良心,他就是嘴硬,这不今早给我送了个人情,他保举工部左侍郎外放辰阳,这人我也知道,是个佛爷,不管事的,子珍跟他一道去,到了辰阳还是子珍说了算。” 陆怀远一一听着,静默半晌:“皇上不相信咱们。” 房仲恩何尝不知,他长叹一声:“今上身世坎坷,行事难免小心谨慎,再者帝王心岂是咱们能猜的,咱们做臣子的守住本分就好。” 如果皇上是朝堂的天,那房仲恩就是屹立不倒的擎天之柱。 当今皇上刚登基的时候,外有强敌内有党争,他不是原定的储君人选。 陆府,陆怀远摸着这匹马雪亮的毛发,忽然问:“有名字吗?” 梁生一愣,这他还真不知道。 陆怀远含笑瞧着薛朝暮:“起个名字吧。” 薛朝暮一时没答话,心里却忽然想到两个字。 梁生为难地说:“这恐怕要先问过大公子” 陆怀远侧眸看着他,头顶上艳阳高照,梁生却忽然觉得冷,他搓着胳膊:“三公子这是” “你来报账的,报完了?” 梁生连连点头,眼看着就要继续喋喋不休,但陆怀远压根不给他再开口的机会。 “报完了就回去吧,这里用不着你。” 梁生更为难了,他眼巴巴地看着那匹马,大公子让他喂马,他总不能喂马把马喂丢了吧? 他是要走的,但这马他也是要带走的啊! 可是他怎么瞧着三公子根本没有还马的意思? 这还是几个月前那位风度翩翩的三公子吗?他这么瞧着自己做什么,这眼神跟大公子简直一模一样,活像自己跟他抢媳妇儿一样 梁生没辙,不敢直接说,就只能转而去看薛朝暮:“夫人” 话没说完,一个身影就直接挡在了他面前,紧接着他双脚就离了地,被人提溜着后领提起来。 “这位小兄弟!这是做什么,快放我下来!” 区明十分嫌弃,拎鸡仔一样提着梁生就走:“还是做生意的呢,真是没眼里见,连我都不杵在这,你还赖着不肯走你看什么看,再看夫人我就戳你的眼了!” 梁生急忙捂住眼睛,他被拎着,断断续续地说:“马马的。” 区明一瞪眼:“你还敢骂人?!看我不把你丢出去!” 梁生欲哭无泪:“这不是我的马啊!我要还回去啊!” 区明毫不留情地把梁生扔出陆府:“还管马呢,先管管你自己吧!” 正午的阳光刺目毒辣,在太阳底下略站一站就要出一身的汗,薛朝暮抱膝缩在陆怀远影子下面,仰头眨眼瞧他。 陆怀远垂手刮一下她鼻梁:“想什么呢?” 薛朝暮一笑露出两个梨涡:“想陆大人昨晚怎么舌战群雄,最后大获全胜,全身而退!” 陆怀远跟着她笑,心里的阴霾一下子驱散了七八分:“没战。” “我走了他们就放过你了?” “昨晚我也没留在府上,去太傅府躲清净去了。” 薛朝暮心里盘算着把宫里的事情告诉陆怀远,瞧着陆怀远看那匹马出神:“叫什么名字?” 陆怀远心里也有答案,可他却没直接说:“我起?不合适吧?” 他单看一眼就知道这匹马千金难求,梁生就是有钱也没有这般的眼光,这马倒像是旁人送的。 薛朝暮若有所思:“也算是你们陆家的马,你起个名字想来也没什么。” 陆怀远皱眉,不太赞同。 薛彻送的马,他可不想认作是他们陆家的, 薛朝暮才不知道他又想到薛彻身上,一下一下地揪着他的衣角:“快说,想了什么好名字?” 陆怀远在她掌心里写。 朝远。 第106章 旧案相连 薛朝暮脱口而出:“执玉来朝远,这名字我喜欢!” 陆怀远顺势握住她的手,牵着马往竹轩去:“名字好,就是姓不太好。” “姓?马也有姓?陆朝远,听着还成。” 陆怀远却说:“不姓薛吗?” 薛朝暮脚步一顿:“怎么要姓薛?” 陆怀远偏头看她:“不是薛彻送你的?” 薛朝暮还以为是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份,闻言哈哈一笑:“谁跟你说薛彻送的?是陆省,他的马,说是给我挑的,他倒是还没自己给我提过,等下还要让梁生还回去呢。” 陆怀远目光飘忽:“那让云销去还吧。” “陆省见着云销不是会更生气?梁生呢?他去最合适。” 陆怀远顿了顿:“扔了。” 两人并肩回到竹轩里,一路上有云销提前安排过,一个人都没碰到。云销摆了午饭,薛朝暮没动筷子,这会儿先把宫里的所见所闻跟陆怀远说了一遍。 陆怀远给薛朝暮盛了汤:“皇上的亲生母亲是一个宫女,生下皇上之后不知道因为什么得罪了先帝,皇上也跟着受了牵连,从小在冷宫长大,猜忌心重,却不曾想到了这般田地,连亲生骨肉都下得了手。” 薛朝暮捏着汤勺:“我曾问过你,你有没有怀疑过房太傅和镇北侯陆修,你说不会是太傅,现在看来不管是贺纯陷害薛家阻止陆薛两家联姻,还是肖恪在辰阳玩弄权术,拖欠辰阳田税,都对陆修没有半点好处。” “沈丞相他愿意做顺水人情,帮太傅把陆子珍送去辰阳,他是政见保守却也明晓是非,不是沈丞相,不是房太傅也不是陆修,朝中再也没有旁人能有这样的权柄能操纵这一切。” 薛朝暮搁下碗盏,认真地看着陆怀远:“你可曾疑心过皇上吗?” 陆怀远同样放下筷子:“我在辰阳遇刺之后,也曾我想到过,只是我愿意信。” “你回京这两日,有和太傅说起过你的疑虑吗?” 陆怀远摇头:“不曾。老师深受皇恩,他不会相信这背后的掌舵者是皇上。” “那你呢?” 陆怀远没直接回答:“皇上虽然出身冷宫,但他礼贤下士,他不是储君人选,甚至没人想到过他会是未来的皇帝,他上面有两个哥哥,在他即位之前,甚至朝臣都要不记得还有这么一位皇子。” “但他不是昏聩之君,辰阳的田税从先帝的时候就一团乱,想要清查处处都是阻碍,老师坚持了这么多年才寻到机会,可若不是皇上一力支持老师,我们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这机会消逝。” 薛朝暮敲着桌沿陷入沉思。 他勤勉爱政,他是贤良明主,他甚至比他两位兄长,比他的父亲还要出色,他让心力交瘁的房仲恩再次看到希望。 如果他真的是一位明君—— 千丝万缕汇聚在薛朝暮眼前,她仔仔细细地回想着每一件事,从静妃谋害皇嗣,买卖官职,再到陆怀远辰阳遇刺 肖恪是皇上一手提拔上来的,只要尽心办差他就能前途无量,他没有理由听命于旁人。 贺纯一个户部主事真的能操纵盘算的了这么大的案子吗?他又凭什么认定陆怀远永远翻不了案? 就算陆怀远不行,陆怀远背后就是房太傅和镇北侯。 他们一个是文臣之首,一个是带兵之将,什么人能和这两个人抗争? 只有 “或许可以想得更早。”薛朝暮沉默片刻,“皇上的两个兄长都是意外而死,死的时候巧,正逢先帝病重,先帝在两个儿子之间犹豫迟迟没有册立储君,谁想先帝和两个皇子先后逝世,就碰巧让今上捡了空子。” 陆怀远顺着说下去:“他登基之后礼重老师和二哥,手里就拿住了兵权和天下文人之心,老师等来了清查辰阳税收的机会,皇上也迫切地需要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他不甘做龙椅上的傀儡,他想有所作为。” 薛朝暮捋着思路:“皇上既然想有所作为,放你去辰阳是早就定下的事情,静妃的案子在这个时候被捅出来,你能借静妃的案子扬名立威是好事,贺纯何必多此一举,他想阻止你南下不成,就索性搅乱了薛陆两家的联姻。” “如果没有贺纯指使王掌柜拉薛彻下水,你就能顺顺当当地南下,辰阳豪绅不会有喘息的机会,辰阳的状况远比现在更好,这对皇上百利无一害,他何必指使贺纯这样做?” 外面蝉鸣不止,云销执刀站在竹轩外,连一只鸟雀都不肯放进院里。 陆怀远在蝉鸣中回忆起数月前,他原本已经收拾好行装,只等圣旨一下,就要动身前往辰阳。 就是在这个时候,邓遥手下之人追查商贾贿赂官员的案子,竟然顺藤摸瓜地查到了静妃联合吏部官员,做着买卖官职的勾当。 这件事非同小可,牵扯到宫中宠妃,邓遥不敢擅作主张,就先报给了房太傅。 “这是刑部的案子,原本跟我没关系,老师却想着借这件事情让我做一番成绩,这样我就不是籍籍无名之辈,虽说会耽误些日子,但我在京城有了一番作为后再去辰阳就跟贸然前去截然不同。” 薛朝暮紧接着说:“你和邓遥想着尽快了结这件案子,尽量不耽误你南下,可没曾想邓遥在这个时候又查到了静妃谋害皇嗣,这件事你不知道。” 陆怀远静默片刻:“我不知此事,无论是师兄还是老师,都没和我提起过。” 薛朝暮十指搭在一起:“你不知道,邓遥和太傅却知道,他们和皇上做了交易,压下了静妃谋害皇嗣的案子,掩盖了皇室里的糟烂,找皇上换取了某种好处。” “他们没告诉你,是因为他们深知你的脾性,你知道薛家有冤屈,明知险阻重重也要去查,因为你不会苟且。” “静妃若是真的有罪,你断然不会替她掩盖罪行。这件案子明面上看只是扳倒了薛家,但同时陆家没了联姻,邓遥被外放平昌,肖恪趁机而出先你一步到辰阳做知府,顶替了你原先的位置。” “世家被打压,得利的也是皇上。只是他为什么突然改了主意呢?他为什么又要用薛家的案子绊住你,不让你去辰阳了呢?” 陆怀远深吸一口气:“老师和师兄不会轻易帮皇上掩盖静妃谋害皇嗣的案子。” 薛朝暮却说:“究竟是不是真的谋害了皇嗣尚且不好说,如今那位美人死了,死无对证,薛家经此一事再无反击之力,如果不是薛婕妤相信我,觉得我像她故去的姐姐,走投无路之下告诉我这些话,这件事情就永远不会再被翻出来。” “静妃收受贿赂,自己却要靠典卖首饰过日子,这其中也有鬼,咱们一件一件查。现在咱们要知道的,是皇上究竟答应了太傅什么?” 陆怀远望着院中翠竹:“老师不会说的。” “他不说。”薛朝暮抬起手指,笑着说,“还有邓大人呢。” 第107章 要有个家 薛朝暮撑着脑袋:“只是邓大人在平昌任职,现在也没逢着官员考察,他贸然进京,不大妥当。” 陆怀远把碗筷收拾到一旁:“这倒不难办,肖恪在辰阳的大牢关不久,他过些日子就要羁押入京,到时候老师惦记女儿和外孙,一定会让师兄揽下押送的差事,他过些日子必定会来京城。” “咱们这位皇上。”薛朝暮轻笑一声,“你行走御前,要时时留心,这里虽说在京城,但也不能掉以轻心。” 薛朝暮不经意地一扫,正瞧到陆怀远脖子上的鞭痕,她伸手摩挲着,手指顺势挑起陆怀远的下颌,让他仰着头看自己。 “这可怎么办呢,咱们三公子走哪都有人惦记着。” 陆怀远仰颈笑着:“除了你还有谁惦记我?嗯?” 薛朝暮漫不经心地说:“那可多了去了,单我知道的辰阳有胡尔雅,京城有江雪,我不知道的可就不一定有多少了。” “胡尔雅在江尚书府上,人家瞧不上我。” “那还有江雪呢,我可听说母亲和尚书夫人近日总凑在一块,你别装傻,说不准你哪日回来就被套上婚服,就地成婚了呢。” “是呢。”陆怀远莫名呢喃一句。 薛朝暮不乐意,要抽回手,陆怀远却捉住她指尖,低头在她手背上轻啄一下。 微凉的触感从手背漫到心里,薛朝暮愕然地看着陆怀远,陆怀远却迎着目光,认真又坚定地说, “我们要有个家。” “大哥那里我去说,等拿到和离书,就搬出去。我们在外面买一处院子,不要很大,要带个园子,给你种花栽树,再扎个秋千,建个凉亭。” 薛朝暮不觉湿了眼眶,陆怀远单膝跪在她面前,双手捧住她的面颊: “我们,还有云销,华阳,区明,月云,我们住在那里。你碰不得花粉,你只要看着满院繁花盛开就够了,剩下的都给我来做。” “等所有的事情都了结,你若是想家,我们就回辰阳去。往后我们日子还长,眼下的困境只是一时的,我要和阿朝岁岁年年都在一起。” 薛朝暮额头磕在他额间,她湿了眼眸,清清楚楚地知道陆怀远说的是什么意思。 他们要有个家。 但这谈何容易? 他心心念念的未来或许要用他的仕途去换,陆怀远只说以后,却没说他会为此付出什么代价。 京城容不下他们,陆家容不下他们,他身为朝臣理应洁身自好,又明知故犯非要和长嫂在一起,轻则丢官罢爵,重则流放入狱。 他们或许能在夹缝中依偎生存,但这不是薛朝暮想要的。 她喜欢的陆三公子是年少成名的探花郎,他为君进谏革除时弊,他不肯向权贵皇威折腰,他不是一个耽于儿女情长的人。 “为了我吗?你想好了?” 陆怀远垂眸:“想好了,世间没有第二个阿朝,我不甘心错过。但是我需要时间,阿朝你等等我,等辰阳政清民安,等漠南时局稳定或许要很久,可我” 可他不能像邓遥一样说走就走,陆修和太傅的偏爱是保驾护航的护身符,也是陆怀远一生都卸不下的枷锁。 他总要给大家,也给自己一个交代。 可这会苦了阿朝。 薛朝暮同样双手夹住他的面颊,她什么都明白,就是因为懂他,才格外心疼他。 今年陆怀远不过二十有一,他是陆家嫡幼子,他本不该承受这么多。 薛朝暮仰起头,露出一个笑,戏谑地说:“买宅子,三公子出钱么?” 陆怀远也笑出声,他蹭着她的眉心,坦荡地说:“没钱。” 薛朝暮佯装生气:“没钱还轻易许诺,可见不是诚心的。” “怎么就不是诚心的?我没钱,可夫人有钱。” 薛朝暮戳他胸膛:“夫人,谁是你夫人,三公子没吃酒也醉了,该叫我长嫂。” 陆怀远就把她的手按在胸膛上,含情地注视她:“可不是夫人吗?云销和区明一直叫你夫人,你不是都应了吗?” 薛朝暮一怔,她还真没注意到云销区明在称呼上细微的变化。 夫人。 大夫人。 一字之差,却藏着陆怀远早些时候不敢露于人前的心意。 原来,他竟那样早就动了心吗? 他们在六月回京,暑热渐起,薛朝暮挪来几叶芭蕉放在竹轩里,自己的院子很少回,总是躲在陆怀远的书房里躲清静。 她品茗赏竹,调音作画,外面一连数日的艳阳天,连穿堂风都逐渐夹杂了闷热的暑气,她懒得出门见人,惊奇的是陆老夫人和陆省一次也没来找过她。 薛朝暮在素纸上勾完最后一笔,搁下笔随口提了一句:“也不知道咱们三公子用的什么法子,陆省竟然还没打上门来。” 华阳翘着腿坐在一边:“你是清净了,最近漠南的信可来得越来越频繁了,要不是漠南正打着仗,我都怀疑陆修要直接回来提人问话了。” 薛朝暮给华阳递了盏茶:“信里说什么?” 华阳也不客气,顺手就接过来,喝完又把茶盏塞回薛朝暮手里:“这我就不知道了,但总归不是什么好话,陆怀远十几封信攒到一起回,信里就四个字。” 薛朝暮挑眉:“什么?” “无可奉告。” 薛朝暮弯腰笑出声,她挨着华阳坐下,月云对她很忠心,但她心里总是惦记着主仆有别。 别说让薛朝暮给她端杯茶,就是薛朝暮对她说话客气些,月云都觉得惶恐。 华阳就不一样了,她恣意潇洒,她愿意像云销区明那样护着陆怀远,却不是因为把薛朝暮当成主子。 薛朝暮是她的朋友,是这世间为数不多的愿意真心待她的人,对华阳来说,薛朝暮更是她的亲人。 华阳拎了一桶水放到薛朝暮跟前:“我看陆怀远倒是存心气陆修,就仗着离得远,陆修也回不来,收拾不了他,陆修处处碰壁,现在已经开始去写信烦房太傅了。” 今年夏天来得早,从五月中旬到现在一场雨也没下过,薛朝暮给庭中绿植浇着水,心里却想到另一桩事情。 陆修离得远,干着急也打不到骂不着,那房太傅呢? 太傅知道这些事,就没问过陆怀远吗? 第108章 想哥哥没 陆怀远回来的时候,薛朝暮正抱着水瓢坐在石头上,她不知道想什么想得出神,连自己的玉佩露出来一截都不知道。 “想什么呢?” 陆怀远装作没看见,接过她手里的水瓢。 薛朝暮眨眼看他:“太傅最近怎么样?” 陆怀远自若地说:“身子还是那样,年纪大了难免力不从心。不过这几日邓夫人就要回京来了,老师惦记着女儿外孙,心里高兴,精神倒是比前些日子好。” 日光穿过茂林,薛朝暮被晃了眼,抬袖去遮眼,袖子里的玉佩差点飞出去。 陆怀远听着动静回头,明知顾问:“怎么了?” 薛朝暮背着手,指尖紧紧掐着玉佩的穗子,没让“失踪多日”的玉佩这样掉出来。 她心虚地笑着:“没什么没什么,石头滑,没坐稳。” 陆怀远指着廊下,配合地装瞎:“外面热,你到廊下坐。” 薛朝暮趁着他转身,忙不迭地把玉佩捞回袖子里,做贼心虚地溜到廊下,生怕陆怀远发现什么端倪。 她低头瞧瞧怀里的玉佩,又忍不住去看陆怀远,心里忍不住犯嘀咕。 真没瞧见? 她怎么总有种陆怀远早知道是她拿走玉佩的感觉? 要不他怎么也不着急呢? 玉佩丢了这些日子,他就吩咐云销找了几天,往后再也没提过,也没再去再寻新的换上 陆怀远镇定自若地浇完水,回廊下的时候薛朝暮已经把“赃物”藏好了,正佯装无事地冲他笑。 明丽的日光穿梭过林叶,稀疏地落在她发梢,她被阳光晒得暖,瓷白的肌肤如玉般流转着金色的暖光。 那日在太傅府,房太傅没让他轻易糊弄过去,老爷子眼尖,指着他空空的腰间问:“你的玉呢?!” 陆怀远像说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送人了。” 房仲恩吹胡子瞪眼:“送谁了?这是能随便送的?” 陆怀远没急着说,他扶着房仲恩,等老爷子数落累了,又给他端了药,看着房仲恩喝完药才不紧不慢地说: “送姑娘了。” 房仲恩冷不防被呛住,他惊天动地咳起来,差点没一口气背过去。 他狐疑地盯着陆怀远:“姑娘?哪家姑娘,我原先让你送薛家二姑娘,你磨磨唧唧就是一直拖着不送,现在薛二没了,你送谁了?江尚书家的?” 陆怀远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摇了摇头。 房太傅觉得不妙,他眯起眼:“陆治,陆怀远!你给我说实话,送谁了?” 陆怀远瞅着房仲恩,他没吭声,却在短暂的对视里给了房仲恩一个隐晦的答案。 房仲恩用力拍着桌案:“你上赶着作死呢!合着外面的人不是捕风捉影,我当你不回信是跟陆修赌气呢,你这是心虚不敢回信啊!你闲着没事送什么玉!” 陆怀远不嫌事大,打着主意气人:“我守身如玉啊。” 房仲恩忍无可忍,破口大骂:“放屁,谁教你的!” “师兄教的。” 房仲恩顺手抄起一支笔砸他:“他早年间浪荡成那个样子,成婚后才算老实了,你学什么不好学这个!” 房仲恩就邓遥和陆怀远两个学生,现在一个怕事,缩在平昌不出来了,一个倒是生怕事情闹得不够大,和自家长嫂混到一起去了! 他顿感头疼,觉得刚才的药真是白吃了,自己迟早要被这两个混小子给气死。 房仲恩愤愤地说:“你跟着他学,好好学!也跟他一样一声不吭地跑,就留我一个人等死算了!” 陆怀远给房仲恩递了热帕子:“过些日子押送肖恪,让师兄回一趟京城,有什么话老师当面骂他。” 其实陆怀远早知道房仲恩有这个打算,就是抹不开面子一直不肯说,过些日子也是他的寿辰,让邓遥回来看着就像他对邓遥妥协低头一样。 房仲恩不乐意。 陆怀远给房仲恩搭台阶:“老师不想见师兄,还不想见邓夫人和孩子吗?我在平昌见过,小丫头乖巧不闹人,长得像邓夫人,也像老师,长大了也是个美人。” 房仲恩捋着胡子,昂首道:“自然要像云姜,难不成还像邓遥那混球?!” 陆怀远逮着机会说:“到时候让师兄给老师赔罪,就当看在孩子的面子上,夫君和父亲生了龃龉,邓夫人夹在中间也难做。” 房仲恩只有一个儿子,早在十几年前就战死沙场了,只撇下一个小孙子,可惜娘胎里带了病,没几年也病死了。 他夫人去得早,现如今只有房云姜一个女儿,房云姜和孩子就是房仲恩的软肋,陆怀远一捏一个准。 房仲恩不好答应得太爽快,这样没面子,他拐杖往地上一戳:“什么师兄!你乱叫什么,我没他这个学生,你叫他师兄往后就别来我跟前!” 陆怀远明白房仲恩这是答应了,也不跟老爷子争:“不敢不敢,我和邓大人泛泛之交,不熟不熟,他要是敢来府上搅扰老师,我就让区明把他扛着扔出去。” 房仲恩瞪他一眼:“你刚才说什么,小丫头长得像云姜?” “往后一定是个出挑的姑娘。” 房仲恩轻哼两声:“出挑不出挑有什么要紧的,只要她们母女俩平平安安的,我就是死了也能安心。倒是你——” “我?” 房仲恩撑着拐杖站起来,愣是不把话说完:“你到时候把云姜和孩子接回来,不许邓遥跟着来,来了也不许他进府!要是他跨进来一步,你们俩就给我一起滚出去。” 房仲恩拄着拐杖疾步走出去。 出挑? 他倒要看看什么出挑的姑娘把他清心寡欲的学生哄得五迷三道。 邓遥奉旨押送肖恪入京,他带着家眷,路上怕夫人和孩子生病,一行人走得不算快,抵达京城的时候正干上盛夏的第一场雨。 陆怀远早就得了信,撑着伞站在城楼上,正和陆修留下的副将说着些什么,邓遥就几步奔上来,抬手要去扒陆怀远的肩膀。 “好啊!一个月不见了,想哥哥没有!” 陆怀远冷漠地用扇子拨开邓遥的手,挪开伞不让邓遥躲雨:“这是哪位?老师安排过,我今天和邓大人不熟” 第109章 太傅寿辰 “陆怀远,欠收拾呢是不是!” 邓遥冲副将抱怨,“你们将军就不管管这小子?这刚升了官都开始学着目中无人了。” 副将名叫余威,常年驻守在漠南,脸上被晒得黢黑,一笑露出两颗洁白的牙齿,性子很耿直。 “哪能呢,三公子待人好,跟咱们这些粗人也能坐到一桌吃饭,这是跟邓大人说笑呢。” 邓遥这才找回些面子:“是老师让你来接我们的,夫人还在城下,下着雨呢,你杵在这干嘛,下去啊!” 陆怀远倒真转了身,往城楼下去,他走到一半又回头对余威说:“你把守城门,要是遇到什么拿不定的事情,不好报给上头,就来镇北侯府找我。” 等到了太傅府前,邓遥犹豫片刻,拿不准自己该不该往里进。 这次回京就是老师给他台阶呢,老师有心和解,今日不管是打还是骂他都心甘情愿地受着。 房云姜收到京城去的书信后就总是偷偷垂泪,信里太傅什么都问了,就是没提一句邓遥。 她在父亲和丈夫之间为难,但又不肯让邓遥看到她的眼泪,怕邓遥因为此事愧疚,心里过意不去。 邓遥咬着牙,提步就准备往里走,刀山火海他也要闯一闯。 一柄折扇不合时宜地挡在他跟前,邓遥傻了眼:“你到底站在哪边的?” 陆怀远看着为难:“这可怎么办呢?老师可说了,你要是进门一步就让我们俩一起滚出来,我刚升官要面子,架子也大,不乐意滚,辛苦邓大人门外站一站吧。” 邓遥耷拉着眉:“你看笑话呢?不就是你从平昌走的时候没送你,刚才又奚落了你几句吗?还学会记仇了,我府里那些补品都进狗肚子里了?” 陆怀远充耳不闻,不为所动。 老师是想和邓遥和解,但是他同样说了不让邓遥进府,老爷子脾气硬,心里没消气,说不让他进去就是真的不让他进去。 邓遥就只能在府外站着,被雨淋成落汤鸡。 雨势渐大,地上的坑坑洼洼都积满水,邓遥一动不动地杵在门口,双脚被雨水泡得发白,身上也冷,但他不敢轻易挪动。 借着低头咳嗽的功夫,邓遥掩唇冲陆怀远低声嚷嚷:“你过来点啊,给我也打点伞,我路上病了一场还没好呢!” 陆怀远目不斜视:“不给。想认错还没诚意,淋着吧。” “老师要罚我就是打我一顿板子都行,但云姜这几日带着孩子操劳,我要是病倒了她也撑不住,认错也要看时候啊,你见死不救啊!” 陆怀远目光动容,仍旧没挪开伞,往府里又看几眼。 “我这不是也站在这里陪你吗?不急,快了,再等等。” 邓遥知道陆怀远这是为自己好,这次他把太傅忤逆得狠了,若是这点苦都吃不了,受不住,这辈子都别想再进太傅府了。 邓遥咬牙忍着冷,雨水顺着额头淌进他眼里,他用力揉几下眼睛。 总归死不了! 大不了多灌几碗药,夫人和孩子都看着他呢,反正他不能倒下! 雨没命地下,天空中闷雷轰隆隆地响,邓遥仰头看着天,正感叹着天公不作美,就瞧如瀑的雨幕下缓缓驶来一辆马车。 那马车停在太傅府外,一位红衣姑娘率先跳下马,撑着伞把紧随其后的薛朝暮扶下马车。 邓遥一看就乐了,他转头看着陆怀远,幸灾乐祸地说:“有意思,今年老师这寿辰过得热闹,今天不见得是我一个人挨骂吧?” 正说着,薛朝暮就踩着雨水走到两人跟前:“怎么不进去?” 陆怀远点了点邓遥,把伞挪往薛朝暮那边挪:“舍命陪君子。这么大的雨,你怎么来了?” 薛朝暮也纳闷:“邓夫人给我下帖子,请我过来。” 陆怀远转头看向邓遥,邓遥抿唇忍着笑,连连摆手:“冤有头债有主,这事我事先不知情,跟我可没关系。” 府里一前一后走出来两个人,房仲恩赌气地不看邓遥,目光落在薛朝暮身上,看了又看却没让人进来。 房云姜瞧邓遥淋成那个样子,知道他病还没好,心疼又不敢说,撑着伞走下台阶,挽着薛朝暮往里走。 “我和父亲正说着呢,阿朝来得巧,一个月没见,我瞧着阿朝气色比上个月更好。” 房云姜说着给陆怀远使了个眼色,陆怀远跟着往前走,独留邓遥一个人站在雨里被淋得狼狈。 邓遥捏着袖角,心里发虚不敢抬头看房仲恩,也不敢贸然上前,只瞧一抹鸦青色的袍角从他身边溜走,自己膝窝没防备就挨了一脚。 “我去,陆” 陆怀远一脸无辜地回过头,看邓遥在雨里被自己呛住,弯着腰咳得耸肩勾背。 “邓大人没事吧?” 他这一脚踹得实在,自己差点就脸朝地倒在地上了,膝窝还隐隐作痛,他忍着疼说不出话,朝陆怀远干瞪眼。 薛朝暮给太傅见过礼,神情自若地接过话:“都是当时在府上夫人照顾得好,要不哪能好这么快我瞧邓大人面色不佳,是病着呢?” 房云姜瞥一眼房仲恩,故意说:“可不是吗?在路上就惦记着赶紧回京来给父亲贺寿,染了风寒,还吃着药呢。” 房仲恩斜眼看邓遥,陆怀远倒是把人挡了个结实,他就只能看着人可怜兮兮地跪在雨水里,浑身被浇了个透,连把伞都没有。 他不让人进府,可没说不给人送伞啊! 他心里是憋着气,但毕竟人还病着,要是真淋雨淋出个三长两短,受苦的不还是自己的女儿? “陆怀远!你杵那干什么,还不滚回来!” 房仲恩知道这哥俩交情好,想着陆怀远总该把人也从雨里拎出来,岂料陆怀远颔首一笑,装听不懂,提步就往回走。 房仲恩一甩袖,瞪着眼气得说不出话。 薛朝暮瞧着时机,笑着对陆怀远说:“邓大人奔波辛苦,你也是,怎么不知道给大人送把伞?” 陆怀远摊手无辜道:“老师不让啊。” 房仲恩当场急眼:“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您不是说我和邓大人不熟,不熟管他干什么,我谨遵师命,哪犯得着给他送伞呢?” “你放” 房仲恩及时收住话,眼角不自觉地往薛朝暮那边瞥,不肯丢了威严,“你放什么厥词!” 薛朝暮笑着推陆怀远一把:“净是胡说,太傅心疼女儿,怎么忍心看女婿跪在雨里呢,可不就是你记仇故意为难人家,还不去把人扶进来。” 她这话拿捏的刚好,她话里话外说的都是女儿女婿,闭口不提“邓大人”和“老师学生”的字眼。 今日邓遥远道而来,他不是外人,他是房仲恩的女婿,是他亲外孙女的父亲。 咱们太傅是通情达理的人,怎么能不让女婿进门呢? 邓遥和太傅彼此心里都想着“握手言和”,但太傅不好先开口破冰,邓遥也不敢贸然开口,两个人隔着雨帘就是走不到一块去。 房仲恩听着两人一唱一和,说着陆怀远就把邓遥带到跟前了。 一个递砖,一个搭台子。 房仲恩背着手轻哼一声:“带他换件衣裳,在我府外弄成这个样子,外人指不定怎么编排我呢!” 老头抛下众人就往府里进,经过薛朝暮身边的时候没忍住多看了一眼。 雨珠断线般地砸落在地面,房仲恩挑开帘子落座,薛朝暮正和房云姜手挽手往屋里进,那模样落落大方,也没有矫揉造作的姿态。 房仲恩不由得寻思—— 确实 生得是出挑。 说话办事也周到,比起江尚书家的姑娘毫不逊色,说话轻柔婉转,跟房云姜站在一起跟亲姐妹似的。 这么好的姑娘 怎么就看上这混小子了呢! 第110章 有事瞒我 房仲恩发妻死得早,既没有妾室,也没续弦,一辈子只有一儿一女,现在儿孙都走在他前头,自己就剩下房云姜这么一个女儿。 他把房云姜当掌上明珠般疼爱,亲授她诗书,教她明理,却又不要她成为权利角逐的牺牲品。 故而哪怕当时他对邓遥不是十分满意,他也顺遂女儿的心愿,把女儿嫁给邓遥。 他总觉得亏欠房云姜。 房云姜太懂事,旁人家的姑娘还在父母怀里撒娇的年龄,房云姜就已经不用任何人为她操心,反而能妥当地处理家事,照料父兄了。 房仲恩看着房云姜跟薛朝暮并排坐着,两人有说有笑地聊着家常,正逢陆怀远两人打帘走进来,两人齐齐抬头冲着各自的心上人笑着。 房仲恩在姑娘们的笑容里晃了神,他唇角不自觉扬起笑,连着目光都变得欣慰。 陆怀远打八岁起跟着他,他早就把陆怀远当成自己的亲生儿子。 他年过古稀,身子一天不如一天,这样儿孙绕膝的日子还能有几天? 他今日让房云姜叫薛朝暮来,一是想看看这是怎么样的一位女子,二是借机敲打两人,莫要再苦苦纠缠,及时收手才是上策。 但房仲恩在这一瞬间动摇了。 他们两人的对视隔着竹帘,一触即走,但房仲恩还是看得一清二楚。 经年前,他和自己的发妻也曾这样情意绵绵。 他披甲上阵,她就洗手作羹汤,不管多久都等着他回来,病了也不同自己说,唯恐他在前线分心。 等他功成名就,坐到梦寐以求的丞相之位的时候,他以为自己人生圆满此生无憾,发妻却撒手人寰。 房仲恩抱着她冰凉的身体听了一夜的雪风。 如果她真的是怀远的妻子—— “老师。” 房仲恩在呼唤声里回神,脸上的情绪和压抑心底的回忆都收拾干净:“坐吧。” 邓遥脸色不大好,跪坐在那里一言不发,陆怀远用手肘戳他,他才鼓足勇气站起来,给房仲恩布菜。 房仲恩没动他夹的菜,也没拦他,外面的狂风吹得竹帘呼啦作响,薛朝暮早有准备,等着房仲恩的盘问。 “陆夫人是辰阳人?” 薛朝暮坐得直,偏头时步摇微微摇晃:“正是,我娘家姓程,在辰阳经商。” 房仲恩没动筷子,撑膝挺直脊背:“辰阳程家,我早年去过辰阳,略有耳闻,在当地也算望族,怎么千里迢迢嫁来京城了呢?” “父母之言,媒妁之约,这不由我做主。” 房仲恩不知道程煦和跟陆省那档子事,他点点头:“策英也曾是英雄,不过他尚未名扬天下就遭了劫难,现在京城没几个人记得他。他两条腿都毁了,听说脾气不太好?” 薛朝暮恭敬地回答:“承蒙三公子照顾,我在府上过得也不算太差。” 不算太差,那就是也没好到哪去。 房仲恩皱着眉,想到房云姜小时候没有母亲,话很少,总是受了委屈也不说。 他不经意瞥向陆怀远,谁知人家正望着薛朝暮,那眉梢勾着笑意,分明是堂而皇之地眉目传情。 好在薛朝暮垂着头,对那灼热的目光一概不理,房仲恩目光时不时往薛朝暮那边瞟,对这知书达理的姑娘越看越满意。 他心里又一次忍不住犯嘀咕—— 陆怀远这小子到底哪一点配得上人家? 忽然,房仲恩眼前一黑,有一柄折扇杵到他眼前,陆怀远给他倒了酒,挡住他的视线。 “今日老师寿辰,小酌两杯也无碍。老师,问话还不够,盯着阿朝看什么?” 房仲恩提起就要敲他,陆怀远躲得快,另外的三个人都装着听不见。 房仲恩清了清嗓子,对薛朝暮的态度比起在府外时已经有了转变: “你娘家远在辰阳,要是府上有人为难你也别藏着忍着,你们家老夫人和我也是旧相识,她不会放纵府上尊卑颠倒,坏了规矩。” 房云姜笑着说:“阿朝心地好,不同他们计较。父亲不知道,在南边的时候多亏阿朝机敏果断,要不是她报信及时,阿遥哪能那么快得到消息去找怀远,长风山到万燕山庄那么远的路,她就这样跑着去的,手上还带着伤呢!” 房仲恩没听说这一茬事,他只知道陆怀远和长嫂夜里偷偷出城,被人围堵在长风山上九死一生活下来。 这其中的详细他也问过,可陆怀远就是一个字不提,死活不说。 房仲恩惊道:“还有这种事?” 房云姜挽起薛朝暮的袖子:“阿朝没命的在外面找,才能把怀远带回来。父亲看她这手,在南边的时候我找大夫仔细瞧过了,都说再也提不了重物了。” 房仲恩闻言看过去,那细弱的手腕上赫然一道疤痕,就算已经过去这么久,仍能看出当时伤了多深。 “南边的大夫不顶用,年纪轻轻怎么能落下这样的毛病,回头拿我的帖子去宫里,请个太医来瞧瞧才对。” 房仲恩说着瞪了陆怀远一眼,“你也是,这么大的事情也不跟我说一声!” 陆怀远抿着酒,要说太医现在就有,江渚听闻房仲恩最近总病着,就把给自己请脉的太医陈明给派过来了,现下就在府上候着。 “我刚才见陈太医在府上候着,先前长公主殿下就说让陈太医给阿朝看看,一直没得个机会。” 房仲恩搁下筷子:“陈明什么时候来的,也没人知会我一声,不好让宫里的太医久等,云姜,你先领着陆夫人去看看手,要是缺什么药材就从咱们府上拿。” 薛朝暮款款站起身,冲太傅行礼:“能让太医给我看诊已经是沾了太傅的光,不敢劳烦太傅破费,太傅慢用,我同姐姐去去就回。” 房仲恩瞧着薛朝暮这礼数周全的模样是越看越喜欢,她比房云姜小几岁,他看着薛朝暮就想起了房云姜还没出嫁,整日在他身边的光景。 一想到这,房仲恩不由得郁闷地瞪邓遥:“你也去!瞧着病恹恹的,回头真倒下了还要云姜照顾你!” 邓遥低着头忙应了一声,他头昏脑涨,陆怀远难得良心发现扶了他一把,几人并排走在院里,房云姜走到一半被婢女叫走。 小孩子换了新地方睡不安稳,正哭闹不止,房云姜先离开去看孩子。庭院里疾风卷骤雨,邓遥撑着伞,觉得脚下像是踩着棉花,走路都漂浮。 “你早就知道陈太医今天来,算准了有人给我看病,淋雨也不怕?” 陆怀远收起伞,磕着雨水,他没回应,反而话锋一转:“师兄有没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第111章 废去冷宫 邓遥一愣:“说什么呢?我哪有什么事瞒着你,我私房钱藏哪你都知道。” 薛朝暮知道他们俩有话说,她颔首要先离开,陆怀远却握住她的手:“去哪?还没看太医呢。” “不急于一时。”薛朝暮瞧着两个人,没多说,“我先去找云姜姐姐。” 陆怀远没松手,他脸上玩笑的神色收得干净,问邓遥:“不如再好好想想,真没什么瞒着我?” 急风卷叶落,邓遥站在风口里,手脚冰凉,背后浸出一层冷汗。 他仰望天穹,只见惨白的云漂浮在四方的天空,被打湿翅膀的麻雀无处可依,颤颤巍巍地缩到重檐下,抖着翅上的雨水。 薛晚秋昨夜没睡好。 皇上在殿里陪着薛晚秋,薛道安就和婉心一起候在外,她望着平昌的方向出神,心里惦记着万燕山庄的回信。 婉心往里看一眼,满面愁容:“姑娘,四姑娘?” 薛道安陡然回神,微笑道:“怎么了?” 婉心忧心忡忡:“咱们娘娘有了身孕,这是皇上头一个孩子,皇上如此重视,还晋了娘娘的位份,拨了新人来照顾,可我怎么就是瞧着娘娘有心事呢?” 薛道安也察觉出薛晚秋每日心不在焉,她丝毫没有即将为人母的喜悦,对待流水一样的赏赐也是情绪淡淡。 她这样周全的人,入宫以来从不和任何人结仇结怨,可听婉心说,薛晚秋把这两日来贺喜的妃嫔全部拒之门外。 连沈贵妃亲自带着贺礼来,她都不愿意出面应付一下。 “谁知道呢?”薛道安望着雨幕如瀑,“兴许有什么心事不愿意说,皇上在里面陪着,姐姐不愿意和咱们说的话,或许愿意说给皇上听。” 宫里的窗户没关严,外面的凉风带着潮气,薛晚秋觉得冷,皇上就很耐心地给她披了衣。 “我听说。”皇上端详着薛晚秋的眉眼,说话时一如既往地温柔,“你不愿意见人,连贵妃都挡回去了。” 薛晚秋低着头:“臣妾” 皇上抬起她的下颌,含情的目光留恋在薛晚秋眉目,薛晚秋不愿意让他这样看着自己,她太熟悉他这样的注视。 他待她总是这样温柔,私下里甚至不自称为“朕”,他准她出入御书房,每个夜深人静的夜晚,他瞧着她的目光都是那样深情。 皇上甚至不会对她大声说话,落吻都带着小心,就像生怕碰坏了一件珍贵的瓷器。 “我只是顺口提一句,不愿意见就不见,她们要是闹就让婉心来找我。” 薛晚秋轻轻点着头,她偏头看向一边,不肯接受这不属于自己的温柔和情爱。 皇上不喜欢她这种无声的反抗,但就算是不喜欢,他也不舍得弄疼薛晚秋。 “你长得像你父亲。” 皇上抚摸着薛晚秋的鬓角,“你们家姐妹我都见过,只有你和她像你父亲。” 薛晚秋今日一反常态,她再一次躲过他的触碰:“旁人都说臣妾和道安像母亲。” “不,你和她太像了,但又不一样,我很喜欢” 薛晚秋眼底晕着雾气,她执拗地问:“那皇上是喜欢像,还是喜欢不像?” “这有什么分别吗?这都是你,像与不像有什么要紧的?陪在我身边的是你,这不就够了?” “有分别。”薛晚秋眼泪滚落,“皇上知道的,当然有分别,皇上召我入宫,却又在我身上苦苦找另一个人的影子,其实她就近在咫尺,何必这样作践我。” 皇上收回手,第一次在薛晚秋面前冷了神色:“薛昭仪。” 薛晚秋跪在地上:“皇上为什么不把她接回来,我不是她,我叫薛晚秋,是薛家的三姑娘,不是别人的替身。” “你从前不会说这些话,太医说你病了,朕看是该给你好好瞧瞧。” 皇上起身要走,薛晚秋泪如雨下,在人经过身边的时候哽咽地开口: “我可以为人替身,皇上把我召进九重宫阙,我的一生已经断送掉了。” 皇上侧过身,眸底染上怒色:“这九重宫阙是人人望而不得的地方,做朕的宫嫔让你觉得很委屈吗?朕给你宠爱,给你尊荣,你们薛家幸免于难,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宠爱?宠而不爱,旁人趋之若鹜的东西我却弃之如敝履,我入宫前皇上可曾问过我是不是愿意来这里?” 皇上冷漠地说:“你愿不愿意重要吗?” 薛晚秋跪坐在地上,神色凄然:“就是因为不重要,我才陪着皇上演了半年的戏。可我想问问皇上,既然疑心深重又为什么要让我有这个孩子?” “你是朕的宫妃,为朕繁衍后代是你分内之事。” “皇上想让我陪皇上演这一出戏,就不该让我有孩子,在这不见天光的深宫里给我任何希望和寄托。皇上是孩子的父亲,可谁是他的母亲?” 皇上沉默少顷:“自然是你,薛昭仪。” “是我?”薛晚秋凄然笑起来,“皇上真的觉得是我?这是您和薛晚秋的孩子,还是您和薛陵春的孩子!我是替身是笑话,难道我的孩子也要一辈子活在这样的影子里吗?” 皇上俯身捏住她的下颌:“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薛晚秋一字一句地说:“臣妾自从进宫之后,只有现在是清醒的。臣妾知微贱,不配为皇嗣生母,也不愿意自己的孩子被父亲当做一个没存在过的替代品。” 她深深叩在地上,“求皇上废臣妾进冷宫,这样的日子,臣妾受够了。” 陈明放下药箱,给邓遥递上一张药方:“邓大人奔波劳碌,原本就染了风寒,又淋了雨,起了热,病情看着凶,实则不打紧,大人不必担心,吃上几次药就无碍了。” 他凝眉转过头,为难地说,“倒是陆夫人——” 陆怀远没坐着,他追问:“陈太医和我也算旧相识,有话尽管直说,若是能治好她的手,就是要千金之数我也没二话。” 邓遥坐在一旁,心说还千金呢?百金你都掏不出来。 陈明叹气:“殿下专门叮嘱过,我不敢隐瞒。陆夫人这手伤得太重,南边的大夫说得不错,往后什么重物都拿不了了,就是握笔久了都不成。这每到寒潮雨天,也难免腕骨疼痛。” 陆怀远手抵着眉心没说话,薛朝暮从后悄悄碰了碰他,他盖在宽袖下的手才又握住她的指尖。 薛朝暮颔首:“辛苦陈太医走一趟,我这手腕原是两个月前伤的,想着是不能再好的。太傅为陈太医备了茶,陈太医不如挪步稍歇。” 陈明收好药箱:“夫人体恤,宫里还有差事,谢过太傅好意,茶就不用了。我虽治不了夫人的伤,但夫人若是日后腕痛难忍,我可以为夫人施针止痛。” 薛朝暮谢过陈明,嘱咐华阳把人好生送出去,又安排云销区明守着院子,不许旁人进来。 暴雨肆虐在天地,完全没有止歇的意思,庭中的翠竹被吹得四下摇晃,薛朝暮撑伞站在院子里,没急着进房里去。 她在廊下站了会儿,衣裙被风吹湿也不知道,檐下雨水滴落成线,她在这潮湿的氛围里莫名觉得心烦意乱。 第112章 秘密交易 这些日子薛道安在宫里陪着薛晚秋,陆怀远时不时也会带消息回来,皇上很重视薛晚秋和孩子,朝政再忙每日也会抽出时间去陪薛晚秋坐一坐。 可薛朝暮总觉得不放心。 太平静了。 宫妃有了子嗣,后宫原不该这么平静,上次见面的时候她们的话没说完,薛晚秋这些天也迟迟没召她入宫去。 “想什么呢?” 陆怀远挑帘朝她招手,“怎么不进来?” 薛朝暮冲他露出笑,却没走过去:“邓大人和你是同门,你们有些话要说,我在里面不合适。” “没什么不合适的,外面潮气重。”陆怀远温声说,“他敢做又有什么不敢说的?” 邓遥在帘内苦笑:“陆夫人进来吧,听与不听不都一样,横竖他回去还是会告诉你,别在外面淋了雨,我就罪加一等了。” 薛朝暮没再推辞,她挨着陆怀远坐下,衣袖垂在膝上,手掌有些凉。 “如今入了夏,怎么手还是这样冷,回头让陈明开张方子养一养。”陆怀远给她捂着手,“邓大人想明白怎么说了吗?” 邓遥“啧”了一声:“怎么说话的,大人什么大人,不叫哥就叫邓遥,打什么官腔。” 陆怀远不瞧他:“我当你就吃这一套呢,从前没少叫你兄长,也没见你多说一个字。” “我不知道你问的什么,你要我说什么?” 陆怀远话锋一转:“宫里的薛婕妤有身孕了,师兄知道吗?” “这谁不知道,皇上的第一个” 邓遥噤了声,被自己的话惊醒,一下子就明白了陆怀远想问什么。 这真的是皇上的第一个孩子吗? 陆怀远腰间没了玉佩,闲坐时手里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就轻轻地捏着薛朝暮柔软的手。 “师兄在刑部日子不短,有些事情比起清楚不少,当初静妃薛氏被查出买卖官职,老师调我来查案,但这案子真的仅仅只是我看到的这样吗?” 邓遥额间起了冷汗,怎么也想不出陆怀远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不然呢,我还能对你有什么隐瞒,你我师出同门,我还会害你?” “害人之事你做不出来。” 帘外雨声转急,闷雷在天空中炸响,房仲恩出了院门,却一个人都没瞧见。 陆怀远露出笑容,平静地对邓遥说,“那若是旁人杀了皇嗣,师兄会不会帮着掩盖呢?” 邓遥猛地站起来:“你胡说什么!皇嗣现在就在宫里,什么杀不杀的,挨着我什么事?” “皇上即位以来,就只有过这一个皇嗣吗?” 邓遥脸色泛白:“不然呢!” “何必自欺欺人,我既然问到这个份上,你还想用当初那些话瞒天过海?” 薛朝暮把陆怀远的折扇翻开又合上,琅声道:“静妃如今还在冷宫,邓大人一言一行要谨慎,你们把事情抹得干净,就真的以为陈年旧事飘散如烟吗?” 折扇朝屋檐点了点,“宫阙深深,有人死不瞑目,邓大人不为自己想,也不为夫人和孩子想一想吗?” 邓遥和太傅想瞒天过海,怀有皇嗣的美人暴毙而亡,静妃被废入冷宫,但他们做不到算无遗策,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那个意外被分到薛晚秋宫里的小宫女就是漏网之鱼。 邓遥跌坐在椅子里,他根本不知道皇嗣究竟死在谁手上,但这件事只能落在静妃头上。 他和太傅把这件事情就此掩盖过去,确实有私心,但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可在旁人眼里呢? 静妃就是罪人。 她背后是人人喊打的贪官污吏,是数不清的尸位素餐的官员。 他们帮着罪犯掩盖罪行,就是和奸佞同流合污,不说旁人,沈其臣要是知道此事,第一个要参的就是他和太傅。 邓遥不惜断送师生情谊也要留在平昌,为了什么?为的不就是妻女平安此生? 他跌坐在椅子上,止不住地颤抖:“你,你也知道?” 薛朝暮折起竹扇:“不瞒大人,这件事就是我告诉怀远的。” 邓遥不敢相信:“一派胡言!静妃出事之前你甚至都没进过宫,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 “大人何必追究这些无足轻重的事情,大人忠于君主,愿意帮皇室掩盖这样的丑闻,但我想问一问邓大人,一个对自己亲身骨肉都能痛下杀手的君王,他真的会把万民生死放在眼中吗?” “静妃为什么铤而走险,皇上又为什么要帮静妃掩盖罪行?皇嗣到底死在谁的手上,邓大人真的没有想过吗?” 邓遥手搓着脸:“深宫之中尔虞我诈,这些宫廷秘闻谁能说得清楚,再者这是皇上的家事,难道我身为人臣要用这些捕风捉影的消息去质问我的君主吗?!” 薛朝暮神色肃穆:“为人君者,家事就是国事!” “皇上杀了皇嗣对自己有什么好处?陆怀远本来收拾行囊只等圣旨一下就能奔赴辰阳,偏偏这个时候贺纯就指使王掌柜攀诬薛彻,陆怀远因此受困京城,皇上紧接着就派了肖恪先去辰阳。” 邓遥起身争辩:“辰阳不能无人主事,那是权宜之计,是皇上太傅丞相共同商议定下来的!” 薛朝暮急声驳斥:“可是肖恪去辰阳做了什么?他和当地豪绅官员狼狈为奸,搜刮民脂民膏充作田税,辰阳看似政通人和,实际上百姓的日子远不如从前,太傅和陆怀远呕心沥血拟出来的清田策就这样被人糟践!” “肖恪既奉皇命,他怎么敢?他怎么能孤注一掷围杀陆怀远,他不怕太傅和镇北侯吗?是谁在他背后支撑!” 邓遥踉跄着退后几步,薛朝暮铿锵有力的斥责混在雨里,打得他方寸大乱,摔进藤椅里。 “举头三尺有神明,诸位大人食君禄忠君事,可诸君效忠的这位君主他真的是贤主明君吗!倘若他真是不择手段两面三刀之辈,邓大人就愿意这样苟且度日吗?!” “我——” 邓遥羞愧地垂首,手指虚点在空中,却说不出话。 “师兄,我和阿朝只想知道真相,若皇嗣真的是被皇上所杀,咱们之前所有的推测都要被掀翻。张承瑞曾经告诉我,行于黑夜要时时提防悬在头顶的弦月,张承瑞敢偷走辰阳账本,说明他和肖恪曾经过从甚密。” “师兄,邓遥,邓大人。”陆怀远伸出手,目光坚定,“你和老师帮皇上掩盖皇嗣案,皇上究竟许诺了你们什么?” 邓遥怔了神,木讷地被陆怀远从藤椅里拉出来,他欲言又止,最后露出苦涩的笑容。 “我和老师都以为能瞒住你,却唯独算漏了陆夫人。” 邓遥撑膝起身:“贺纯诬陷薛彻,我们谁也没料到,你原定启程的日子被一推再推,老师进宫面圣皇上却闭口不谈此事。” “我们搏的是什么?我们能要什么?我们帮皇室遮掩丑闻,为的就是你陆治能顺顺利利地远赴辰阳!” 第113章 禁足宫中 “我无意发现静妃卖官本是偶然,老师再三斟酌力排众议调你来主查此案,原本就是为你铺路,谁知半路杀出个贺纯,陛下不见老师,你那些日子不也急得辗转反侧坐立难安?” 陆怀远掀袍坐下,邓遥说得不错,他那些天白日忙着查案,晚上还要和老师商量对策,陛下突然对他们避而不见,这远在他们意料之外。 邓遥接着说:“偏巧,那时候你心思放在王掌柜和薛彻身上,我就去追查静妃案的首尾,无意发现静妃曾以送补药为由,给一位新封的美人送了堕胎药。” 这位美人本来就托病养在宫中不肯出去见人,期间只有静妃去看过,不久后这美人就病逝了。 邓遥嗅觉敏锐,他从桩桩件件巧合中察觉到背后的不寻常,可他不敢贸然揭开此案,就把这件事告知房仲恩。 房仲恩大为震惊,若这美人真的有孕,这就是皇上第一个孩子,静妃现在深陷囹圄,若真是她谋害皇嗣,她罪无可恕,只有死路一条。 窗外阴云密布,邓遥抬起头:“就在这个时候,陛下主动召见老师和我,他一改冷漠的态度,再三恳求我们务必掩盖此案。” 陆怀远敲着桌沿:“皇嗣被害,皇上还要帮凶手掩饰,你和老师就没生疑吗?” 御书房里,邓遥手里端着杯盏,一盏茶直到放冷他也没心思品上一口。 房仲恩霍然起身,再一次掀袍跪下。 皇上搁下笔,似是无奈:“太傅何必如此,邓大人,扶太傅起来。” 房仲恩推开邓遥的搀扶,直言不讳:“陛下这些日子对臣等避而不见,如今宣见却是为罪妃开脱,谋害皇嗣逼死宫妃岂是小事,静妃罪不容诛!” 皇上顿了半晌,双手搀扶起太傅:“外面天寒地冻,太傅起来说话。” 房仲恩倔强不起:“陛下,臣子理应为陛下正刑法,理尊卑。陛下怎么能为儿女情长而枉顾律法!” 皇上转过身去,戾气从眼底一闪而过,但他声音仍旧温和: “我听闻太傅也曾和先夫人伉俪情深,想来能懂我的苦楚。静妃后宫干政扰乱朝纲是罪,太傅要废她罚她我绝无二话,可此事证据不全,邓大人也不能确保此事就是静妃所为吧?” 烛光昏暗,今日的御书房格外的静。 邓遥跪下去:“臣确实不敢断言。” 皇上平和地笑着,再次俯身把二人搀起来:“二位是肱股之臣,辰阳琐事尚且没定论,何必着眼于陈年旧事呢?” “辰阳?”房仲恩抓住关键,“陛下?” 皇上倏然一笑:“正是呢,陆治是可用之才,在薛家案子上耽搁这些日子是屈才了。皇嗣之事,事关宗室体面皇家威严。” “朕确实对静妃仍有怜惜之情,但身为一国之君更要考虑宗室体面皇室威严。若太傅和邓大人能就此罢手,陆治不日就可以动身往辰阳去了。” 房仲恩心口钝痛,自己一心为正朝纲清田税,从来没有半分私心掺杂在内,他白发人送黑发人,还把自己女婿爱徒都卷进朝廷纷争。 如今他想清除沉疴,却要和敬仰的君主做这样的交易。 房仲恩断然拒绝:“不成!这事不成!” 皇上神色转冷,他收起温和的笑意,少有的露出帝王的威慑: “我是为太傅着想,此事出在深宫,刑部不便过手追查,太傅就是咬死不放又能查出什么?太傅等得起,辰阳的田税等得起吗?” 房仲恩踉跄两步:“就算我答应陛下,陆治仍被薛家案所困,也不能如陛下所说去辰阳赴任!” 皇上不以为然:“这不难办,薛清风已经谢罪自裁了,这案子可以结了。” 邓遥霍然抬首:“可陛下,仅凭王掌柜一面之词,如何能给薛家定罪?况且王掌柜挑在这个时候咬上薛家,本来就蹊跷” 皇上叹口气:“邓大人不明白吗?静妃有罪就是薛家有罪,薛彻收没收贿赂重要吗?安成侯已经死了,我明白邓大人想要一个真相,陆治也是如此,不然他也不至于今日仍在困局中。” “但真相重要吗?薛家已然失势,此案速速了结造福的是辰阳百姓,国库充盈,边疆的镇北侯也不用终日为军饷钱粮发愁,舍薛氏一家,能救万民于水火。” 邓遥喉咙发紧:“可薛家满门含冤啊” 皇上肃正神色:“静妃是薛氏女,她的过错就是薛家的过错,他家不算冤。朕仍会留薛彻在朝为官,她家二姑娘和陆治有婚约,那就让她家三姑娘入宫为妃,如此薛家不至于一蹶不振。” 房仲恩咬紧牙关,他何尝不知这样对薛家不公平,但是形势不饶人,他哪里还有别的选择? “即便现在结案,陆治移交卷宗,一时也走不掉。” “朕有心让肖恪任辰阳知府,已经和丞相仔细商谈过,太傅也见过他。派肖恪先去辰阳稳住局面,陆治再去辰阳的时候也更得心应手。” 房仲恩像是不可置信,他抬起头却只能看到皇上的背影。 五年的时间足够一个冷宫皇子长成一代君主,今日哪里是君臣共议? 皇上心里早就敲定一切,一步步引君入瓮。 邓遥拍着陆怀远的肩头:“瞒你,是因为知道你不会同意此事,但辰阳必须你去查,你熟悉那里的民计账册,若不是你在辰阳找出真的账目,陆子珍在辰阳也无从下手。” “我早同你说过了嘛!薛家的冤屈是形势所迫,再者静妃确实有罪,就算没有薛彻这档子事,他家也难逃干系。” 薛朝暮静静听完事情的首尾,她撩开帘子,外面的疾风顺着回廊卷进来,细雨扑面,她压下心中无端焦虑,回头反问: “静妃背后就真的无人指使了吗?” 房仲恩撑着伞,乌靴踏碎坑洼里倒映的竹影。 府外有人疾奔而来,区明拦住人问清缘由后神色大变,他冒雨奔进院内。 房仲恩刚走到门外,只听里面高声急呼: “公子!皇上和薛昭仪起了争执,薛家四姑娘被送回薛府,昭仪被禁足宫中了!” 第114章 幕后真相 雨点溅在伞面上犹如鼓声,房仲恩愤怒地丢开伞,推开云销的阻拦几步闯进院里。 竹帘被猛地打偏:“陆治!你怎么敢监视宫廷?” 邓遥慌忙隔在两人中间:“有话好说,怀远他不是” “我就是。” 陆怀远摆手示意云销区明退出去,“我确实买通内侍,留心宫廷的动向。” 房仲恩手掌颤抖,怒目指着陆怀远:“你是臣子!这是你该做的事情吗!” 邓遥还要阻拦,房仲恩却忽然明白什么似的:“你,你告诉他了?” “我——”邓遥急得跺脚,“这瞒不住啊!” “皇上禁不禁薛昭仪的足,关你什么事!你操哪门子的心!” 陆怀远不绕弯子:“早有前车之鉴,老师觉得这个孩子能平安出世吗?” 房仲恩劈手要打他:“皇嗣平安与否你能做得了主吗?你胆大包天,我是太久没教训你——” 眼看着巴掌就要落下来,邓遥不敢拦,不忍地背过身,而房仲恩的话音骤停。 薛朝暮挡在陆怀远前头,阻住房仲恩:“太傅可否听我一言?” “你退下!”房仲恩手扬在空中,“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不守本分屡屡犯错,我还教训不得他吗!” 薛朝暮没躲开,她不卑不亢地回应:“太傅是三朝老臣,我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太傅。” 邓遥连忙上前扶房仲恩落座,房仲恩咳嗽不止,缓了良久才断续地说:“你问!我看看你们能问出什么东西!” 薛朝暮回过头,开口的是陆怀远: “敢问老师,忠君爱国,何为重?” 房仲恩猛拍桌案:“你你!这是什么屁话,你不忠君何谈爱国!” “太祖勇武,先帝明理,忠君爱国并不冲突。但若是我们当今效忠的君王并不是一个贤明的君主,又孰重孰轻?” 陆怀远撩袍跪下,背挺如松,“皇上为何要为静妃遮掩?杀了皇嗣的究竟是静妃还是陛下自己!” “你放肆!” “宫中数年无子嗣,老师没想过为什么吗?是陛下自己给侍寝的妃嫔送去避子汤,陛下不想宫里有孩子出生,静妃是顶罪的替罪羊!” “你住口!” 陆怀远字字铿锵:“师兄查出的卖官案和皇嗣案都在皇上的意料之外,卖官案贺纯诬陷薛家,把我困在京城,皇上突然改了心意,如果没有皇嗣案,皇上会妥协吗?” “贺纯、肖恪都是皇上的人!陷害薛家是皇上的意思,想绊住我的也是皇上!老师这几年效忠皇上,鞠躬尽瘁,但老师真的了解他吗!” “陆治!” 茶盏陡然被掀翻在地,摔得四分五裂,碎瓷片划过陆怀远的面颊,留下一道细长的血痕。 邓遥也不管满地碎瓷片,哽咽着跪下去:“老师!父亲!” 陆怀远脸颊上渗出血,薛朝暮心疼地跪在他身边:“太傅。” “你起来。”房仲恩负气地说,“他们两个跪我天经地义,你的跪拜我受不起。” 薛朝暮没动:“太傅就是怀远的父亲,我和怀远虽未结发,却早已同心,太傅受得起我的跪拜。” 房仲恩没想她毫不避讳把两人关系坐实,他不好骂薛朝暮,只能指着陆怀远骂:“混账!” 薛朝暮握住陆怀远的手:“太傅和邓大人都说薛家不算冤,是因为静妃玩弄权术祸乱朝纲。” “这是自然!静妃仅仅是废入冷宫都是对她法外开恩!” “我与薛昭仪交好,出入宫闱偶然得知一桩宫中秘闻。静妃收钱办事,但前几年老太妃的寿礼静妃都置办不起,是典当自己的首饰勉强凑出来的。静妃受贿,那钱没进静妃宫中,又去了何处?” 房仲恩目光微凝:“薛府没抄家,藏在薛府也未可知。” 薛朝暮却说:“这钱必定不在薛府。” “你是陆家夫人,你怎知薛府中事?” 薛朝暮坚定地说:“不必知薛府事。薛彻如今是薛府家主,和妻子鹣鲽情深,可他连薛夫人丧礼操办的钱都拿不出来,典卖家中不少字画古玩,这事京城人人皆知。” 房仲恩沉默,薛朝暮给陆怀远递上干净的帕子:“若是静妃受人指使,这就说得通了。” 邓遥心中一惊:“静妃是侯府嫡长女,能指使她的——” 薛朝暮肯定地说:“只有皇上。” 房仲恩指着几人:“你们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陆怀远目光如炬:“老师,从一开始咱们就错了。忠君的信仰把我们都困住,其实早就露出端倪,贺纯是贿赂静妃才有了当初的官位,静妃不会指使他诬陷薛家。” “早该想到的,幕后的掌舵者在京城,他能调遣肖恪,舍弃贺纯,根本就没有什么用三言两语让皇上扭转心意的人,从始至终,我们都在皇上的掌控之中。” 房仲恩犹如被人当胸来了一拳,他喉间腥甜,情急之下竟然口吐鲜血,从椅子上栽下去。 太傅很老了。 邓遥急忙膝行上前:“老师!” 陆怀远掀帘而出:“区明!去把陈明追回来!” 房仲恩做了一场梦。 梦里他还正年轻,手握长枪和陆明堂凑在火堆边喝着酒,这是他出生入死的好兄弟。 陆明堂咂巴着嘴:“仗要打完了,从龙之功,仲恩前途无量啊,可别忘了我。” 房仲恩轻啧一声:“天下谁人不知道陆将军的威名,苟富贵勿相忘,我能有什么前途。” 陆明堂转头看向大帐:“你聪明啊。带兵却不贪权,甘心回来做个运筹帷幄的军师,主公——错了,该开口叫皇上了,皇上信你啊,却不信我。” 房仲恩叹气:“功成身退也是好结局,我劝你,你也不听。” “怎么听呢?”陆明堂抓了一把黄沙,“东南有蛮夷,北地有骑兵,要是没人守,就算改朝换代天下还是不太平,别说吃饱饭,百姓活命都难。我听说大皇子敬你做先生了?” 房仲恩熄灭火堆:“以你的才学,你也教得了皇子。” 陆明堂撑地翻起身,却笑起来:“我不行。大皇子以后是太子,是皇帝,帝师要留在京城,我这一辈子就配在黄沙里打滚,明日你们领兵入京,我就不去了。” 房仲恩叫住他:“你去哪?” 陆明堂回头笑起来:“去北地,守疆土。从此别过,望君珍重。” 房仲恩急着去追陆明堂,可他却迈不动步子,他一脚踩在黄沙里,挣扎几下也没能往前挪一步,只能看兄弟的背影逐渐远去,任凭风吹白他的发。 房仲恩错愕地仰起头。 下雪了。 他站在京城外,白幡连成长龙,哭喊声萦绕不散,陆明堂身上还套着铁甲,人却被砍得四分五裂。 跟在身边的大皇子已经长成一代帝王,他站在队伍的最前端,这是为他战死的将军,可君王的眼底充斥着冷漠。 先帝转过头,笑着呢喃了一句:“是先生啊。” 房仲恩泪流满面,雪花飞入窗,寂静的卧房里只有一对昔日的师徒。 先帝缓缓开口:“先生这是在生我的气。” 第115章 皇嗣契机 房仲恩老泪纵横:“臣不敢。” “我不以君王身份自称,先生何必刻意称臣。” “天下是陛下的天下,陛下已经能独当一面,不再需要臣,这师生情谊就走到尽头了。” 先帝为房仲恩亲尝汤药:“我年纪尚轻,少不了先生的指点,先生永远都是我的先生——先生若是旧疾缠身,可以告病在家,休养多少时日无妨,辞官的折子我不会批准。” 房仲恩推开药碗:“陛下若是真的听臣劝告,今日百官还用去城外迎镇北侯的尸骨回京吗?” 先帝收回手,冷漠地说:“先生教我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又教我帝王不与他人分枕而眠。陆明堂是权臣。” “他是权臣!”房仲恩胸中锥痛,“可他何曾有过反叛之心?你父皇执政这些年里,陆明堂驻守北地,远逐蛮夷,没有过一丝僭越。” 先帝却说:“等到陆明堂有僭越之心,就为时已晚了,他手握兵权,这是抹不去的事实,再这样下去,我朝就要出现第一位异姓王了。” “我忌惮他,他难道不知道吗?不然他何至于用战功来换和薛家的联姻,薛家是名门望族,家里的女儿不是宫妃就是王妃,他意欲何为?他也想让我有所顾忌,陆薛两家相互倚仗,日后还能了得?” “他手下有个小将军,我有所耳闻,是他的义子。等他父子二人羽翼丰满,我这皇位还坐得稳吗?” 房仲恩咳出血,呆滞地看了半晌,不敢相信这是自己一手教出来的学生。 先帝亲手给房仲恩擦去掌中血迹:“我敬重先生,先生恨我怨我,我都受了。但先生要离开京城,我不会答应。” 房仲恩眼眶发红:“你明知道陆明堂死了,就再不能有人扼制北地骑兵,到时候骑兵攻破城池,就是生灵涂炭!” 先帝却不在乎:“可若是陆明堂带兵造反,死的远远不止几城百姓。先生,我给了他为将者的体面,陆将军英名万世流芳,镇北侯的爵位我也给了他的嫡子陆修,我本可以构陷他造反,拿掉整个陆家,永绝后患。” 房仲恩痴笑起来:“拿掉陆家?拿掉陆家你同样坐不稳皇位,当今能带兵打仗的都是陆明堂的部下,他们需要一个将领,这个人你早就想好了,你要让陆修去。” “先生懂我。”先帝站起身,“陆修年纪尚轻,给他兵权他也不能和他父亲比肩,他父亲是山匪所杀,和朝廷没关系。” “陆修确实是最好的选择,但是我不是非他不可。我这么做是看在先生的份上,我想先生应该明白。” 房仲恩偏过头,眼泪打湿衣襟:“陛下回吧,我心意已决,不日就要离开京城告老还乡了。” 床边迟迟没再传出声音。 房仲恩以为人离开了,他擦干净眼泪,撑着身子要去陆家祭拜老朋友,却腿脚一软,惊骇地跌坐在地上。 先帝跪在他面前。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父皇离世多年,老师就是我的父亲。” 房仲恩跪倒在地,先帝却扶起他,向他行弟子礼。 “我是老师的学生,更是坐拥天下的君王。我不是君子,不能看着陆明堂在朝中独大,这是帝王的考量,今日换了任何人坐在这个位置上,陆明堂都不能活。” “陆明堂自己也知道这一点,他为自己的嫡幼子求亲薛家嫡次女,他早就想到了会有这一天。老师心愿未了,辰阳平昌十城田税未清,东、北两地战事不休,朝中百废待兴,正是老师施展抱负的好时候。” 先帝庄重地说,“我尚有两子,也要仰仗老师教导。” 房仲恩泪眼婆娑,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他没杀人,上面却沾满了鲜血,他怎么都擦不干净。 眼泪模糊视线,他抬手揉着眼睛,反而让脸上也沾满鲜血,冷汗顺着他的脊梁往下淌。 房仲恩仿佛又回到入京前的那一夜,陆明堂朝他朝着手,血肉模糊:“仲恩,走啊,跟我走啊!” 陆明堂风采依旧,可房仲恩却老态龙钟。 他走不动了,喘着气骂陆明堂:“跑这么快做啥子!去去哪?” 陆明堂不回答,就朝他挥手:“走啊,走吧” “好。”房仲恩揉着眼,忽然笑起来,“走吧,老伙计,咱们走吧” “老师!” 房仲恩陡然停住脚步。 身后一个半大的少年仰头看着他。 陆怀远跪在他身前:“老师去哪里?带上怀远一起走。” 房仲恩垂首想抚摸陆怀远的头发,少年却突然变了模样,他稚嫩的眉眼舒展开来,从容又温和,像极了身后呼唤他的陆明堂。 “老师,我们当今效忠的君王并不是一个贤明的君主,忠君爱国,孰重孰轻!” 他字字铿锵有力,房仲恩哑口无声,他像是让人一头按进水里,连呼吸都变得那样艰难,身上如针扎般刺痛。 房仲恩给不了陆怀远答案。 “老师。” 房仲恩睁开眼睛,隔着重帷,他看到梦中少年。 他疑心自己还没醒,可陆怀远轻轻卷起床帏,为他亲尝汤药:“老师先喝药。” 房间里就他们两个人。 房仲恩颤抖地握住他的手腕:“怀远啊孩子。” 陆怀远跪在床边:“老师知道我的,我不会改。” 当今皇上两面三刀,指使静妃买官卖官为自己赚得暴利钱财,命令贺纯诬陷薛家在前,精心谋划刺杀陆怀远在后。 他身居高位,恣意地操纵权柄,从来没有低头看一看黎民众生疾苦。 辰阳农户收成几乎都交了赋税,要靠卖儿卖女度日,而豪绅贵族肆无忌惮地圈地,和官员狼狈为奸,从中牟利。 北地饿殍遍地,镇北候府和太傅府,邓府多少私银都贴到军饷里,将士们冬日没棉衣,盔甲里一层又一层套的是春夏的薄衣御寒。 这些皇上不知道吗? “他怎会不知呢?他是君主,却为一己私欲置万民于不顾,冷宫的经历养得他心机深沉,他终日想的只有权术相争。” 房仲恩怔怔地说:“他是君主,我们可以劝谏他。先帝的孩子都没了,怀远啊,我们别无选择。” 陆怀远服侍房仲恩喝完药,隔着床帏,像是不死心,又问一遍:“老师,忠君爱国,孰重孰轻?” 房仲恩颤声说:“没有君主,还有国家吗?” 房云姜得了消息,抱着孩子赶过来,在门外唤着父亲。 陆怀远面朝房仲恩,沉默地往后退了几步。 房仲恩忽然觉得他们师徒间的距离被拉远:“怀远——” “老师。” 陆怀远朝他行弟子礼。 “老师,大厦将倾,若国之将亡,徒留这样的君主有什么意义呢?” 隔着重帷,陆怀远看不到房仲恩的选择,但却明白自己要走上一条什么样的路。 他不是没有选择。 皇上不是没有子嗣。 宫里已经要有第一个皇嗣了。 第116章 一起睡啊 陆怀远一出房门,房云姜就带着孩子进去了,陆怀远守在窗外,等房仲恩情绪缓和下来,才一言不发地往外走。 太傅的院子很大,这是太祖皇帝对他的恩赏。 这院子也很空旷,房云姜离开京城之后,就太傅孤零零地守在这里,有时候对着满院的翠竹,一坐就是一下午。 陆怀远停在竹影下,雨已经停歇,空气中还弥漫着潮湿的气息,他低下头,把那一丝微不可察的叹息藏回去。 他们师生三人,就此要走散了。 心里有说不出的空旷,就像当年陆修离京,兜兜转转他又成回到孤身一人。 但这种孤独感很快就被另一种温暖的包裹取代。 身后有脚步声,陆怀远忽然背上一沉,有温热气息贴在他耳边,他都还没回头,薛朝暮就跳到他背上。 陆怀远弯了些腰,手背到后面稳住她:“嗯?” 薛朝暮把头埋在他颈窝:“好累。” 其实薛朝暮没觉得累,累的是陆怀远,可他就像是从来不会说苦和累。 陆怀远问她:“回家吗?” “不回去。”薛朝暮摇头,“回家会见到陆省和萧湖茵,还不如在太傅府呆着。” 陆怀远想了想,背着她往外走:“不回侯府。” 薛朝暮揪着陆怀远的头发:“不回家?能去哪?” 陆怀远偏头用脸颊蹭了蹭她,也没回答,出了太傅的院子薛朝暮就从陆怀远背上跳了下来,她钻进马车里,透过被风微微掀起的帘子,对着陆怀远的背影出神。 马车穿过喧闹的街道,停在一处不起眼的小宅子外,薛朝暮和陆怀远并肩走进去,其余人都守在宅外,没跟着进来。 陆怀远很自然地牵着她的手:“以后咱们就住这里。” 正如陆怀远所说,这宅子不大,但住他们两个和云销他们几个就够了。离锦缎坊近,跟薛府倒是隔了一条街,宅子简约朴素,依稀可以窥见某人买宅子后手头发紧,没钱购置些旁的进来。 但这正合薛朝暮的心意,往后日子还那么长,缺什么少什么她以后慢慢添置,三公子手头不宽裕,夫人手里有的是钱。 旁的都不重要,最要紧的是有陆怀远在。 这不是陆府,这是只属于她和陆怀远两个人的家。 “什么时候买的?也没听咱们三公子说过,我也好给你添点银钱,对不对?” 陆怀远停在一处空旷:“在平昌的时候就让人留心购置一处宅子了,所幸不大,花不了太多钱,不过再要置办别的什么,就要夫人出钱出力了。” “好啊。”薛朝暮把两个字咬得重,“夫人有钱,早就说过养你了。” 陆怀远笑起来,但没多说什么,他心里还想着和太傅说的那些话。 “不是扎秋千吗?就扎在这里,我看区明手脚就很麻利,连木匠的钱都省了。” 陆怀远展眉:“刚才还说养我?现在连个木匠的钱都不舍得出,不是诚心的吧?” 薛朝暮叹气:“那怎么办呢?夫人手上就几个不值钱的铺子,养着那么一大家子人总要精打细算啊,不然以后领着你们喝西北风?说不定以后二哥那边——” “不用。”陆怀远果断地说,“拨军饷是户部的事情,实在不行还有我,你的私银只要养我就够了,不用管旁的。” “这话记得写在信里,送去给二哥好好看看。堂堂朝廷三品大员陆治,不仅要靠夫人养,还抠门小气。” “还是下次见面的时候夫人亲口告诉他,信里说他只能对着黄沙发脾气,想踹我几脚解解气都难,这些日子二哥心里憋着火呢,就别给他再浇油添柴了。” 薛朝暮哑声失笑:“你和太傅的话没说完呢,你心里能猜出七八分了?” “猜不全,能窥见个大概。” 陆怀远带她走进一个小院:“先帝在位的时候国库就一直空虚,到当今皇上即位就更严重了。什么都要用钱,户部愣是一个子都拿不出来,整天被人追着要债,二哥去年的军饷一直拖欠到他上次回京。” “若不是有军屯,又有老师费心思往里面贴钱,这仗去年就打不了了。” 国库亏空,一国之君就算急着做出一番功绩也无可奈何。恰逢太傅看准时机,要清查南方田税,皇上自然无有不应的。 皇上愿意支持陆怀远南下,但这是建立在陆怀远尚且是籍籍无名之辈的基础上。 官商勾结,朝中党政激烈,官员相互倾轧,皇上是出身冷宫,不像他两个哥哥那样有追随多年的官僚亲信,他谁都信不过。 陆怀远可以去清田,因为皇上认定了陆怀远掀不起风浪,只能给南方豪绅官员一个敲打,送一笔钱来填充国库,能解朝廷的燃眉之急。 薛朝暮停在房门口:“这钱是哪里来的,皇上根本不在乎。地方豪绅和京城官员多有勾结,皇上根本不想和他们撕破脸,他要的是两边都不得罪,又能把钱收上来,那个时候的你去辰阳就刚好能帮他实现这一切。” 陆怀远推开门:“可老师是想借此彻底清查田税,归田于民。静妃案在皇上意料之外,这个时候再让我南下就和皇上的想法相悖,于是贺纯出现,他奉皇命诬陷薛家。” 薛朝暮在房内环视一周,微妙地笑了笑:“真不好说是皇上藏得滴水不漏,还是咱们太蠢,竟然现在才想到这些,明明贺纯就是破绽——陆怀远。” “嗯,嗯?”陆怀远转身。 薛朝暮坐在床边,拍着床沿:“一张床啊?” 陆怀远愣了一下:“不然?” 薛朝暮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望着他:“孤男寡女,叔嫂有别,流言纷纷——” “一起睡啊?” 第117章 做我的妻 薛朝暮和陆怀远没有同床共枕过。 往日就算薛朝暮留在竹轩不走,或者是在辰阳平昌的时候两人晚上待在一起,都是陆怀远倒在椅子上将就。 如今两人传闻满天飞,身边亲近之人也都知道了两人的关系,现下又搬进这只属于他们两个的宅子—— 陆怀远怔了会儿,指指床又指向窗外:“我住隔壁。” 薛朝暮摊开手,有些遗憾:“那真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陆怀远捏她的脸,“我不住隔壁,阿朝以为我要住哪?椅子睡久了可不大舒服。” 薛朝暮眉梢勾笑:“我还以为咱们怀远要以身行贿,椅子睡不惯不还有床呢。” 陆怀远任由她戳自己面颊,像是认真地思索着什么,他静静注视她,忽然俯身在她眉心轻啄了一下。 “再等一等。”陆怀远认真地说,“我在想一件事。” “什么?” 等什么?又想什么? 陆怀远抵着她的额头,眸里春水波湛:“我想名正言顺地娶你,等一等我,阿朝,我想你名正言顺地做我的妻。” 谁知道往后的日子会是什么样子的,他们能在这个小宅子里过多久的平淡生活,他们又该怎么样冲破重重桎梏走到一起呢? 陆怀远不舍得。 他在多少次耳鬓厮磨,难舍难分的亲吻里坚守着自己的理智,如果不能娶她为妻—— 陆怀远不敢,也不舍碰她。 薛朝暮抬手勾住他的脖子,轻声地说:“不要离我太远,陆治。” 陆怀远吻她眼睫,薛朝暮顺势往后仰,两人侧身倒在床榻上,十指相扣,“没有你,我夜不能眠。” 房仲恩在房云姜的悉心照料下身体有所好转,但陆怀远和房仲恩却迟迟没能见面。 薛朝暮也数次前往薛府,想从薛道安那里得知宫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薛道安只说自己那日没在殿内。 等皇上下了旨意,她再进去看薛晚秋的时候,薛晚秋就一声不吭地坐在地上,脸上还挂着泪痕,怎么都不肯说话。 薛朝暮蹴着秋千,想得出神,连陆怀远什么时候回来的都不知道。 “让我来猜猜,阿朝一定是在想皇上既然允准昭仪怀上皇嗣,又为什么要禁足昭仪?” 薛朝暮被吓了一跳,差点没从秋千上跳下去,陆怀远从后把人罩住,胸膛微微震动,低笑出声。 “陆三,青天白日的,我要被你吓死了,你这宅子可就成鬼宅了。” “都是你装鬼去吓别人,谁能吓到你?” 陆怀远还记着她恐吓陈秦的事情,“阿朝当真不认识薛二姑娘?怎么知道她长什么样子?” 薛朝暮没回头:“我常去薛府,见过画像,再说扮鬼又不追求有多像,只要气氛到了,陈秦难道还敢盯着我的脸看?” “还没说呢,是不是在想薛昭仪禁足?” 薛朝暮荡着双腿摇晃:“这是自然,陆大人有什么高见,说来听听?” 陆怀远推着秋千:“我笨嘴拙舌,能说什么?” “你若是笨嘴拙舌,那天下还有会说话的人吗?”薛朝暮偏头笑着,“快说,想到什么了?” “禁足,薛昭仪出不了门,旁人也进不去,这也能算是一种保护,皇上还是在意薛昭仪和孩子。” 薛朝暮却说:“道安告诉我薛昭仪从有身孕后就一直心绪不宁,我想她和皇上起了冲突,但她那样性子,为了什么要和皇上闹成这样?” 陆怀远停下动作,双手搁在她肩头:“哦?薛道安还真是什么都愿意跟你说,这些日子薛府没少去吧?” 薛朝暮立刻划清界限:“可别这么说,我都是挑着薛彻不在府上的时候去,见着他跟耗子躲猫一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欠了他钱呢。” 陆怀远凑近些:“是吗?躲他干什么,碰上了说句话也没什么。” “哦?”薛朝暮学着他的语气,“是吗?我怎么听说有些人在路上直接给薛大人甩了脸色,薛大人气得整个早朝都脸色铁青,是谁啊?” 陆怀远轻轻叹息:“男大不中留啊,华阳整日跟云销区明待在一起,恐怕我路上多看一眼旁的姑娘都不成。” “你还想看别的姑娘,你出来这些日子家里母亲可闲着,当心哪天在路上被截回去成婚,尚书夫人还惦记着你做女婿呢。” 说到江尚书,薛朝暮话锋一转,“胡尔雅也在尚书府,说不定尚书夫人直接把两个人都塞给你,你倒是省事。” “胡尔雅妄想嫁进高门大户,名声脸面都不要了,赖在江家不肯走,尚书夫人知道她是什么心性,不会上赶着给自己女儿添堵。” 陆怀远从后环住她,“母亲那是生气呢,哪能真的绑我回去?我不是说过和江三姑娘没缘分,这事成不了。” “胸有成竹啊,你的事成不了,那我的呢?” 薛朝暮自从那日之后就再也没见过陆省,陆怀远只说和离书的事情他来想办法,但这些天过去,也没有半分动静。 陆怀远似是无奈:“大哥就是不肯写,一日夫妻百日恩,八成还念着你呢。” 薛朝暮冷哼一声:“念着我?他曾经差点打死我,忘了?” 说着,薛朝暮点了点陆怀远眉心,“都说老镇北侯爱重发妻,你们家就陆省一个人这样,没什么打人的恶俗传统吧?别我刚下贼船又进贼窝。” 陆怀远紧紧把她圈在怀里,低笑着说:“有啊,现在才发现,有点晚了,贼窝的门都锁死了。” 薛朝暮负气地转过头,盯着这张笑得坦然的脸,抓住他的衣领就咬了上去。 陆怀远吃痛地往后退:“嘶别咬。” 薛朝暮抓着他不肯松手:“这习惯不好,我要防患于未然,让陆大人先长长记性!” 陆怀远躲不过,这人完全不讲章法,他唇被咬破,反手扣在她脑后,用力地吻下去,不让她继续咬。 “陆远!要憋死了!” 陆怀远根本不松手,宅子里没买什么人,这边薛朝暮更是安排过,不许人往秋千这边来,两人头顶满树韶光,就这么肆无忌惮地拥吻在一起。 薛朝暮含糊不清地说:“你不讲理!松开我!” 陆怀远倒是字字清晰:“跟你不能讲理,松开你就咬我。” 区明在新的宅子里飞檐走壁惯了,薛朝暮说的旁人不许随便入内,自然不包括他们几个。 他兴高采烈地从外面窜进来,就探头往里看了一眼,直接把手里抱着的小雀扔飞了: “妈呀!公公子!” 第118章 除掉陆治 区明恨不得自己的眼睛立刻瞎了,他就是进来传个话啊! 怎么好死不死就让他给撞上了!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的!公子也太不矜持了! “我我我我待会再来,公子你继续,继续——” “回来!” 陆怀远手搭在秋千绳索上,揉揉眉心,“有事说事。” 没事就等着出去挨罚吧。 区明头都不敢再抬:“我就是来传个话,不急的真的不急的。” 陆怀远说:“抬头说话,夫人又不会吃了你。” 区明就差把头埋土里了:“我我就这样说就行,是府里传话来,薛昭仪传唤夫人进宫,潘公公在府上没找到人,还在侯府等着呢!” 玉明宫里,薛晚秋独自坐在镜前,她这些日子寝食难安,整个人都消瘦落了一圈。 婉心端着药,又急又担心:“娘娘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今日皇上来咱们宫里,这就是不计前嫌想和娘娘重归于好,娘娘怎么又把皇上顶走了呢?” 薛晚秋没接安胎药:“陆夫人来了吗?” 婉心往外看看:“潘卓出宫去请了,想来也快到了。” “嗯。”薛晚秋恹恹地说,“你去吧,陆夫人到了你亲自去迎她进来。” 婉心欲言又止,最后轻轻叹了口气,把安胎药放在桌边,没敢多说退了下去。 薛晚秋伸手碰了碰碗壁,这药尚且温热,是太医院重新送来的。原先的那一碗在今早被摔碎,碎瓷片早就被收拾得干干净净。 药汁是苦的。 她不想喝。 早上的情景还历历在目,皇上就端着安胎药坐在她床边,他叹着气,像是哄一个不懂事闹性子的小孩子:“怎么还跟朕置气?” 薛晚秋又套上了恭顺的外皮:“臣妾不敢。” “既然不生气,为什么不喝药呢,这是朕的第一个孩子,你还是在和朕赌气。” 薛晚秋乖巧地接过药碗,药汁送到嘴边的时候,皇上又拦住她: “朕朕待你好,也不全是因为静妃。你和她并不是完全一样,这个孩子是朕和你的,不管男女朕都视他如珍宝,不会把他当做什么替身。” 薛晚秋低着头,没说话,就像从前一样,皇上说什么她都笑着应,从来都不会反抗和拒绝。 哪怕他醉酒后在自己耳边叫的也是旁人的名字。 这个人还是自己的长姐,薛陵春,冷宫里的静妃。 皇上见她不说话,以为她回心转意,又接着说: “皇宫里没有子嗣,朕从小没了母亲,江渚以后也会离开皇宫,这深宫中没有朕的亲人。晚秋,朕是真的想和你有个孩子,你明白吗?” 薛晚秋静静地笑着,仍旧不说话。 皇上捧起她的脸:“宫里妃嫔那么多,朕只想和你有孩子。别再生那些用不着的气了,咱们以后还像从前一样,明日还让你四妹妹进宫陪你,等你生下孩子,朕就晋你妃位,好不好?” 用不着的气? 薛晚秋没说话,眉心微蹙,皇上立刻明白了什么,他翻开被子,看到她掌心被自己掐出血。 小几上的汤药被猛地摔在地上,碎得四分五裂。 皇上暴怒的声音紧接着在殿内响起,外面伺候的宫人乌压压跪了一地。 “薛晚秋!你到底还想闹到什么时候!” 薛晚秋掀开被子,平静地跪在地上。 她这些日子瘦了许多,宫裙套在身上空落落的,像是一阵风吹过来,就能把她吹散。 皇上伸手想扶她起来,她却深深叩下去。 “若是没有薛陵春,这宫里还会有薛晚秋吗?” 皇上不明白:“你已经在宫里,你是朕的宠妃,有没有薛陵春又有什么两样,现在是你陪在朕的身边。” 他根本不明白薛晚秋到底在生什么气。 冷宫里不见天日的生活磨去他身上所有的骄傲,他明明也是皇子,父皇为自己的两位皇兄请名师,习马术,但对他从未多过一句关怀,哪怕是一个独属于他的目光。 他的父亲都没有给过他。 可是这不重要。 他如今是皇上,是九五之尊天之骄子,坐拥天下一呼百应,而他的两位皇兄已经成了一抔烂泥。 他不在乎过程,他只要一个结果。 一个对的结果。 他要当皇帝,他要天下尽在他股掌之间,那些曾经羞辱他践踏他的人都不得好死。 或许他现在还不能真正地站在至高之巅俯瞰全局,但他尚未到而立之年,他会一点点把那些碍手碍脚的棋子都扔出去。 邓遥,房仲恩,陆修,还有那个总是坏他好事的陆治。 就像他曾经除掉自己两个兄长一样。 他是皇上,所有人就应该顺从他,薛晚秋之前是最温柔顺意的,可如今她却像变了一个人一样,浑身是刺。 薛晚秋含泪问他:“没有静妃,还会有薛昭仪吗?” 皇上给她擦去眼泪:“朕确实因为她才召你入宫,可这些日子以来,朕不是时时刻刻都把你当成她的影子。” 薛晚秋不再多说,只是垂首跪在地上,再也不肯多说半个字。 皇上忍着脾气从玉和宫出去,他在宫门前站了半晌,扬手摔了自己腰间的玉佩。 潘卓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 “从今日起,解了薛昭仪的禁足,潘卓,你留在玉和宫,她要去哪里都由着她,想要什么就去给她找!但她若是有半分闪失,你掂量着你的脑袋够砍几回!” 潘卓在地上连磕几个头,等皇上气消些才掂量着说:“皇上,依奴才看,娘娘郁结于心,就算是解了禁足也是不愿意出门的,这样下去对娘娘和皇嗣都” “那你说怎么办!” 潘卓弯着腰:“奴才想,不如找娘娘素日里亲近的人多来跟娘娘说说话,说不定娘娘就心意回转,想明白了呢。” “亲近的人?这宫里的女人都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谁能真心实意来陪她?” 皇上回头看向玉和宫,“那就让她四妹妹带着薛彻长子进宫,还有江渚那里你也去知会一声,让她没事多来陪陪薛昭仪,再有” 潘卓跟着想了想,忽然眼底一亮:“皇上,还有陆家夫人呢,奴才看娘娘跟陆家夫人很是投缘,说不定肯听陆夫人的劝呢!” “陆夫人,陆怀远的长嫂?” “正是呢!” 皇上眉峰轩起,他并不想让薛晚秋和陆家有什么牵扯,但—— “她难得有个知心人。” 皇上拂袖而去,“她要是偶尔想见一见陆夫人你就传朕旨意去宣,但深宫禁地,陆夫人不宜常来,你可明白朕的意思吗?” 潘卓脑袋重重磕在地上:“奴才谨遵圣旨!” 第119章 前往冷宫 潘卓擦着额间的汗,他小跑着跟在轿子边,凑近了低声说:“夫人和昭仪交好,总要劝着点不是?昭仪和皇上闹别扭,最后吃亏的还是自己,这还怀着皇嗣呢,有什么事是过不去的,您说对不对?” “这是自然。”薛朝暮笑道,“公公可知道皇上和昭仪是为着什么闹?我常在宫外,总要知道是怎么回事才能劝得好。” 潘卓“哎呦”一声:“夫人真是说笑,我们这做奴才的哪敢打听主子的事,不是我存心瞒着夫人,我是实在不知道啊!” 轿子停在玉和宫前,薛朝暮刚挑帘而出,就被一团小小的白色身影撞了满怀。 “夫人!” 薛朝暮被撞得后退两步,把薛松接在怀里:“松儿也来了?” 潘卓忙应和:“皇上惦记着昭仪呢,怕昭仪忧思伤神,就让薛四姑娘带着小公子来宫里住些日子。夫人真是贵人,平日里也没见小公子跟谁这么亲近,和夫人倒是投缘。” 薛朝暑牵着薛松往里走:“小孩子,谁对他好他心里都清楚,薛夫人过世后一直是薛四姑娘带着松儿,我和四姑娘常来往,松儿也就和我亲近些。” 潘卓这才想起前不久的晚宴上,蒋舒和薛道安起争执,竟把薛彻和陆夫人攀扯到一起,深觉自己说错了话! 真是这些日子忙昏了头,说话也没个分寸! 人家陆夫人避嫌还来不及呢,自己倒好,偏说薛彻的儿子和陆夫人亲近不同常人。 如今这陆夫人可是京城的风云人物,茶余饭后谈起的都是她和陆怀远的情事,八成正想着法的避讳这些呢,自己这不是往枪口上撞吗! 潘卓候在廊下,惴惴不安,若是陆夫人跟薛昭仪抱怨几句,薛昭仪再和皇上提一嘴,自己这御前的差事就算干到头了! 他胆战心惊地候在外头,祈愿陆夫人不是那般斤斤计较的人,正想着正殿的门就被推开,婉心领着陆夫人走到他跟前。 这没一个潘卓得罪得起的,他弯着腰凑上去:“夫人,婉心姑姑,是有什么吩咐,交给奴才去办就好了。” 婉心笑着把他扶起来,他觉得掌心一凉,就知道是婉心给他塞了银子。 “哟,姑姑这是抬举我了,我哪敢受姑姑的赏?” “这是昭仪的意思,要公公走一趟呢。” 潘卓喜笑颜开:“皇上要奴才留在玉和宫,那就是给昭仪使唤的。姑姑客气,什么事只管吩咐,我现在就去。” 婉心拉着人往外走两步,压着声音说:“要公公带陆夫人去一趟冷宫呢。” 潘卓立刻把银子塞回去:“姑姑这是拿我取乐子呢!” “公公不是说只管吩咐,这是昭仪的意思,我哪敢拿这种话开玩笑。” 潘卓哭丧着脸:“这事姑姑就是给我多少银子我也不敢做啊!冷宫里还住着一位呢,皇上早就说过不让见,陆夫人去那种地方做什么?” 婉心仍旧把银子塞给他:“昭仪和皇上赌气,最近总梦着自己也被废入冷宫,又梦到冷宫那位毕竟是亲姐妹不是,昭仪不好自己去看,就劳烦陆夫人走一趟了。” 潘卓坚决不肯:“这是掉脑袋的事!万万不可!” “公公是在御前伺候的,最明白皇上的心思。”薛朝暮对潘卓说,“如今皇上最想要的是什么?” 潘卓试探着答:“那自然是昭仪能回心转意,皇嗣平安出世。” “是啊。”薛朝暮也跟着笑了,“公公是御前的人,带什么人去什么地方那都是听皇上的旨意,如今皇上把公公派到玉和宫,那就是让公公听昭仪的旨意。” “我去没去冷宫,见没见什么人,那不都是公公一个人说了算,难不成冷宫的侍卫还敢到皇上那里多嘴?恐怕多问公公一句都不敢吧。” “这这倒也是。”潘卓近两年在皇上跟前得脸,自然不把冷宫侍卫放在眼里。 薛朝暮接着说:“公公可想好了,今日我要是去不成冷宫,昭仪夙夜担忧还是不能安枕,到时候皇上怜惜昭仪,未必就不让姐妹相见,那个时候公公可就” 潘卓激起一身冷汗,皇上要是真的让薛昭仪去见静妃,那个时候自己可就真是里外不是人了,今日拦这一遭不是多此一举吗? 皇上未必能记得他的好,薛昭仪可是实打实地记着他了。 薛朝暮惋惜地说:“公公走到今天不容易,在宫里办事总要把眼界放宽,不能只盯着一处的死命令是不是?若是公公能让昭仪了却心事,那可是大功一件,皇上和昭仪都重重有赏呢。” 婉心看准时机敲打他:“公公来咱们玉和宫,皇上没说要公公留在这里多久,我瞧着起码要等到昭仪诞下皇嗣,这些日子公公可都是要跟咱们朝夕相处的,公公要是跟咱们不是一条心的——” 这玉和宫是薛昭仪做主,明面上大家给他体面,要是真惹恼了薛昭仪,光是暗地里下的绊子就能让他在这玉和宫里过不下去! 潘卓咬牙把银子揣进怀里:“姑姑的意思我明白,我带着夫人去就是了。咱们绕着小路走,委屈夫人换一身宫女的衣裳,姑姑,我这可是提着脑袋给昭仪办差事,你看” 婉心会心一笑,早就另备好了金叶子,也塞给潘卓:“辛苦潘公公走一趟,昭仪那里公公只管放心,定是记着公公的好的。” 潘卓等薛朝暮换上小宫女的衣裳,又让她带着几身旧衣裳,揣着手往前走:“委屈夫人等下跟在后头,碰到什么人都别抬头,也别答话。奴才要把丑话说在前头,冷宫那位要是真出点什么事,咱们谁都吃罪不起,夫人不能单独见废静妃,奴才得跟在夫人身边。” 薛朝暮早就料到此事:“公公放心,规矩我明白的。” 潘卓领着薛朝暮往冷宫去,一路上倒是顺利,潘卓不敢挑人多的地方走,就绕了远路,从麒麟宫旁边绕过去。 “贵妃这个时辰应该在午睡,夫人还是把脸遮上,别真撞上了。” 麒麟宫的大门紧闭着,潘卓长松一口气,紧赶慢赶地往前走,偏偏没走几步,后面就传来开门的声响。 潘卓心里暗叫一声不好,想着装没看见,赶紧走过这一段,沈贵妃的声音却从后追来。 “潘公公?这是要往哪去啊?” 第120章 少管闲事 潘卓硬挤出一个笑脸,转身把薛朝暮挡在身后:“奴才给贵妃娘娘请安。” 沈贵妃抬手示意人起来:“往哪去?见着我就跑?” “娘娘这说的哪的话,奴才哪敢啊?” 沈贵妃嗤笑:“我当你去了玉和宫,眼睛就长在头顶上,把我也不放在眼里了。” 潘卓忙赔笑:“哪能呢,贵妃娘娘统领六宫,谁敢不敬着贵妃娘娘?” “当面敬着我管什么用?”沈贵妃似笑非笑,“背地里指不定怎么骂我呢,问你话,去哪?” 潘卓眼睛一转,抬头笑道:“谁敢说娘娘的是非,奴才若是知道了定要撕他的嘴。这是玉和宫里的宫女,生了病把脸毁了,昭仪怕皇上见了不快,让奴才把人带出去呢。” “皇上?皇上还能去玉和宫?她矫情成那个样子,现在倒后悔了。” 潘卓弯腰笑着,心知沈贵妃一直看薛昭仪不顺眼,总是要明里暗里挤兑两句,这话不是自己能接的,贵妃说两句也就让自己过去了。 果不其然,沈贵妃摆摆手往另一边的宫道上去:“你去吧,本宫去御花园走走。” 潘卓把薛朝暮结结实实地挡在身后,等沈贵妃走远些才带着薛朝暮疾步离开。 潘卓叹口气,小声嘀咕:“这贵妃就是嘴上不饶人,好在平日也不怎么刁难我们这些奴才,陆夫人,再往前就是冷宫了,您跟紧些,咱们快着点走。” 身后的沈贵妃一只脚已经迈出去,她忽然停下来,回头看着消失不见的潘卓。 “把人带出去?”沈贵妃沉思着,“再往前走就只有冷宫,他要把人带到哪去?” 身后的大门紧闭,薛朝暮和潘卓一前一后走进院子里,入眼都是一片荒凉,杂草丛生,破败不堪。 潘卓手在口鼻边挥着灰尘:“这地方,这是多少年没修过了,还能住人吗?” 薛陵春是侯府嫡长女,最要体面,入宫为妃后尊贵不减半分。薛朝暮踩着满院的枯枝落叶,怎么也想不出这竟然会是自己长姐如今的居所。 门骤然被推开,薛陵春靠在腐朽的木床上,角落里的老鼠闻声而逃,她被突然涌进来的光亮刺痛了眼睛,懒懒地抬手挡在眼前。 “小潘子?” 一前一后走进来两个人,薛陵春目光从潘卓身上带过,落在他身后宫女打扮的姑娘身上。 潘卓清了清嗓子:“静妃娘娘,许久不见了。” 薛陵春低笑几声,说话间直起了腰背:“看你如今的打扮,我是不是该尊称一声潘公公?” 潘卓神色几变,最后没理薛陵春的讥讽:“我今日不是和娘娘叙旧的,薛昭仪惦记着娘娘,昭仪不方便来这种腌臜地方,请了陆家夫人替她走一趟,娘娘要是缺东少西的尽管和陆夫人说。” “陆夫人?”薛陵春赤着脚踩在地上,“哪家陆夫人?陆家三公子的夫人?” “是陆家大公子的夫人,陆三公子的长嫂。” 薛陵春不屑地笑出声:“我说呢,我妹妹刚走没多久,陆怀远就敢另娶他人了,薛彻和薛晚秋也太没用了。” 潘卓往外看一眼,忙说:“娘娘可慎言!今时不同往日了,娘娘如今是在冷宫里,怎么能对朝中大人和薛昭仪指指点点!” 薛陵春朝着薛朝暮的方向走过来,腰间撞上桌角也似是浑然不知,桌子短了一条腿,被撞得摇晃,上面又冷又馊的饭菜也摔在地上。 薛陵春像是喃喃自语:“陆夫人,陆夫人” 她再往前走就要踩在碎瓷片上了,薛朝暮越过潘卓挡在她身前:“娘娘,我替昭仪来这一趟,就是为了让昭仪安心。” “她位份晋得倒是快,进宫是婕妤,如今就成了昭仪。皇上真是抬举她,抬举我们薛家啊。” 薛陵春今年不过二十七,冷宫磋磨了她身上的华贵,两鬓生出白发,连眼角都爬上细纹。 她唇上干裂开一道口子,薛朝暮想给她倒杯水喝,却发现这房间里连一个像样的水壶都没有。 薛陵春似乎早就习惯了,她不在意地挥挥手:“我如今是戴罪之身,冷宫废妃,哪配侯门里的夫人给我倒水喝,潘公公若不是身不由己恐怕也不会来多看我一眼吧?夫人还没告诉我,皇上对我三妹妹好吗?” “好。”薛朝暮停顿片刻,“昭仪晋位分并不是因为皇上的恩宠,而是她,怀了皇嗣。” 薛陵春霍然抬头,她眸里的消沉一扫而空,像是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她一把抓住薛朝暮的手腕:“你说什么?” 她抓得不巧,正是薛朝暮受伤的右腕,薛朝暮忍着痛,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薛昭仪有身孕了。” 潘卓知道薛朝暮腕上有伤,连忙上前把两个人分开,可薛陵春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力气,他硬拽了几下,愣是没拽开。 “静妃娘娘!放手,这是陆夫人!” 薛陵春像是受了什么刺激,眼眶被激得通红,颤抖着追问:“薛晚秋,有身孕了?” 薛朝暮点头:“皇上很看重这个孩子,若是来日皇嗣出世,薛昭仪就要晋妃位了。” 薛陵春张唇愕然地愣了半晌,她忽然甩开手,捂着自己的心口放声大笑,笑着笑着又哭出声:“有身孕,哈哈哈哈有身孕,皇上让她有孩子” 潘卓见静妃时哭时笑,形容疯癫,忙挡在薛朝暮前面:“娘娘这是做什么,昭仪有了身孕这是好事,你们本是亲姐妹,昭仪娘娘一直惦记着你,娘娘应该高兴才是!” 薛陵春跪坐在地上,头埋在膝盖里呜咽出声。薛朝暮半蹲在她身前,递上干净的帕子。 “你来。”良久,薛陵春用袖口擦干眼泪,“你有什么话想说?” 薛朝暮把帕子收回来:“我能有什么话要问,我心里求的不过是昭仪平安。” 薛陵春情绪不明地看着她,又仰头对身后的潘卓说:“滚远些。” 潘卓面色一沉:“静妃,你!” 薛陵春冷冷地说:“我出入御书房的时候,你连给我提鞋都不配,现在在我面前拿什么乔,我和陆夫人有话说,也是你这种奴才能听的?” 潘卓恼怒道:“你只是一个废妃!如今连冷宫的门都出不去,对我吆五喝六?” 薛陵春冷笑:“我是废妃,没错,我没用,连这冷宫的门都出不去,可我不会死。你呢?你若是什么都不怕,今日还用委曲求全地到冷宫里走一趟吗?” 潘卓恼羞成怒,咬紧牙关说不出话,他甩袖走到门边,仍旧没从殿里退出去,对两人之间说什么话也听得模模糊糊。 薛陵春拉住薛朝暮的衣领,压低声音说:“你要是真的为了晚秋和孩子好,就少管闲事!” 第121章 冷宫司奴 薛陵春衣衫破旧,手却很干净,掌心有一层薄薄的茧子,她不再是宫妃,冷宫之中她要自己浣洗衣物,洒扫庭院。 薛朝暮轻轻握住这双手,她鼻尖发酸,泪眼婆娑,极低极低地唤了一声:“长姐。” 薛陵春惊愕的神色一跃而过,在脸上停留了短短一瞬,又变成了方才的冷寂。 但她和薛朝暮交握的手被彼此捏地发红,但只有这一瞬就足够。 深宫隔墙有耳,潘卓就在不远处看着,她们不能露出任何破绽。 薛陵春掐着自己的掌心,强行让自己平静下来:“阿是阿朝?” “长姐,我——” “别说了。”薛陵春用力攥着她的手,“别说了,什么都不要说,我知道,是你就好,你还” 薛陵春忍着眼泪,终于露出脆弱的一面:“阿朝,护着晚秋!她是无辜的,她不该来这宫里,都是因为我。” “我如今不能时常进宫,是道安在宫里陪她。” “皇上不会让这个孩子出事,你们不要怕,只要守好玉和宫,晚秋就不会出事。” 薛朝暮把薛陵春扶起来,冷宫常年失修,木床一坐上去就吱扭作响,空气里都弥漫着糟朽的气味。 “长姐受苦了。”薛朝暮和她双掌交握,“我来这里不止为了晚秋,我还有一事想问姐姐。” 薛陵春把鬓边碎发拢在耳后,姿态仍旧体面尊贵,但她鬓角的白发透出憔悴,她再不复从前的身份,只是冷宫里一个被弃逐的废子。 “你走吧,我不会告诉你们的。”薛陵春平静地看着窗外,“知道这些对你们没什么好处,告诉薛彻,等过了这阵风头就找机会离开京城。” “姐姐!” “阿朝,听姐姐的话!” 潘卓被这边的动静惊动,他偷偷探头想听一听两人在说什么,被薛朝暮一记目光扫过去,只觉脊梁发凉。 这眼神! 这不跟陆三公子抓他去陆府时一模一样?! 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潘卓搓着手臂,靠在门边坐下,也不去听两个人讲话,就歪着头坐在门槛边看院子里厚厚的落叶。 “长姐!我家无罪,你分明知道的!” 薛陵春狠着心推开她:“我的案子是三法司亲审,皇上看过亲自定下来的,我是罪人一个,是薛家女,阿彻到底有没有收受贿赂重要吗?是我害了家里,你以后别再来了。” 薛朝暮不肯松开手:“长姐,你看着我,你不是贪恋钱财权势的人,为什么会做出买卖官职这种事?” “为什么?阿朝,深宫里待久了,人都会变的。有些事情我没得选,这件事确实是我做的,我没什么好辩驳的,你们也不用做无用之功。” “既然长姐收受贿赂,那钱呢?这件事如果真的是你一人所为,那为什么太妃寿辰的时候,长姐要靠典卖钗环才能送上贺礼?长姐是在为谁办事!” “阿朝!休要胡说!” “长姐不必掩饰,是因为是因为他,长姐背后的人,是他?对吗?” 薛陵春眼眶通红,她一把推开薛朝暮,手高高扬起却迟迟没落下:“薛朝暮!” 薛陵春压着声音呵斥:“你不要命了?!” 薛朝暮手撑在地上,刚好按在了碎瓷片上,掌心被刺痛,薛朝暮却执着地问:“长姐,父亲死了,嫂嫂死了,还有哥哥未出世的孩子,若不是上天眷顾我也成了一抔烂泥,我们薛家何辜?!” “有罪当罚,有罪才当罚。长姐犯了错,我们是一家人,和长姐一起承担也绝无二话。可若有隐情,我们家为什么要平白受此诬陷?幕后黑手还逍遥法外,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他就不该为自己所做付出代价吗?” 薛陵春没看到她手掌的伤:“你能怎么办?我们薛家落到这个境地,有什么还手的余力,能保住薛家就是最好的结果!他他有苦衷,就算有错,他站在那个位置上,也不是一家一姓能撼动得了他的。” 薛朝暮抓着薛陵春的肩膀,手上的血也沾在她破旧的衣裳上:“长姐,我们不是一家一姓。除了我们家,还有陆家,还有房太傅和邓家!” “房太傅忠君,邓家不过寒门,根基未稳只有一个邓遥支撑着,陆家?今日的薛家就是来日的陆家,你以为他们能掀起什么风浪?你怎么会和陆家扯上关系?陆怀远的——长嫂?” “长姐,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但他拿万民生死来做赌注,就不是圣主明君,长姐!是皇上是他指使你买官卖官,你收受的贿赂都进了皇上的私库,你扶持的官员真正效忠的是皇上,贺纯、肖恪都是这样!” 薛陵春没想到她能查到这个地步:“阿朝,这些不是你一个闺阁女儿该操心的事。” “长姐以身赴局,做这些事的时候也是深宫妃,也没想过给自己留一条后路。”薛朝暮定定地看着她,“长姐,为什么?今日薛家得以保全,来日呢?长姐要眼睁睁地看着咱们家被赶尽杀绝吗?” “为什么?” 两行清泪从薛陵春脸上滑落,她笑了笑,窗外冷宫景色凄清,她在这里被囚禁了半年,死气沉沉的红砖朱瓦困住她。 可这不是她第一次来冷宫。 那时她姑母在宫为妃,她是薛家嫡长女,妹妹们尚且年幼,她就总被父亲派来宫里陪着姑母。 她命中注定要被锁在深宫中。 等她及笄后就要指婚给未来的太子,自己的妹妹则要嫁给皇家宗室子。 这似乎是她们薛家姑娘逃不脱的命运,除了阿朝,和陆家的婚约让她这辈子不用受困于牢笼,薛陵春羡慕她,却不嫉妒她。 阿朝身上承载着她触不可及的自由。 薛陵春知道父亲和姑母的难处,她不会恨,却也会难过。 她见过当今皇上的两位皇子,未来的太子会在这两人之间选出,薛陵春也不知道自己将来会嫁给谁,但她清楚地明白,这两位骄矜高傲的皇室贵胄。 她一个也不喜欢。 他们瞧不上她的端庄持重,她也看不惯他们的放纵荒诞。 可她没得选,她是父亲的掌上明珠,是薛府的骄傲,婚嫁之事她身不由己。 她越难过,就越想把失去的补偿在妹妹的身上。 不知不觉间,薛陵春不知道怎么就走到了一处破败的宫殿前,这里枯草连片,窗子都破烂漏风,连一个侍奉的宫人都没有。 这里坐落在皇城之中,却和金碧辉煌的皇城格格不入。 冷宫。 薛陵春好奇地爬上宫墙边的树上,想看一看冷宫里住着什么人,这人也会像宫中众人那样端着架子吗? 他又会不会笑?会不会愿意听她说一说自己的烦心事? 枝叶被一双纤细的手拨开,薛陵春愣住神,目光落在枯井边的一抹黑色身影上,久久没挪开眼睛。 竟是一位十五六岁的公子? 他一个人坐在枯井边,瘦削的身形像是被风一吹就要倒,衣服上缝着补丁,头发却梳得端正,一根白布条系在发间,格外刺目。 那位公子像是察觉到这边有人,茫然地往这边看过来,薛陵春立刻缩回枝叶之后,偷看实在不是世家女儿该有的行为,她心里祈祷着那位公子没看到她。 可下一刻,清亮的声音就在下方响起,那公子隔着宫墙,仰头看着他,脸上是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提防和冷漠。 “你是谁?” 薛陵春小心地探出头,看着他,想了想,反问道:“你是谁?” 那公子似是觉得好笑:“你来看我,却不知道我是谁?” “正是因为不知道你的身份,才觉得好奇,多看了几眼,我可没偷看,你不要乱说。”薛陵春捏着树叶,狡辩道。 那公子愣了愣,似乎过了一会儿才听明白她的意思,低笑两声:“对啊,知道我是谁,你怎么还会留在这里,你是哪家的姑娘,不认得路才走到这里的吧?” 薛陵春露出半张脸,眨着眼睛打量他:“我——你怎么随便问姑娘家的名字?你叫什么名字?” “司奴。我——” 公子自嘲地笑着,“我是皇上第三个儿子。” 第122章 冷宫撞破 “啊?”薛陵春露出整个眼睛,有些诧异,“皇伯伯的儿子?你怎么在这里,大皇子和二皇子都住在宫外,你母亲是谁?我怎么没听说过你?” 司奴垂下眼睫,她问了一连串的话,他却不知道从何回答,只能回一句:“嗯我母亲是一个宫女,她很早就不在了。” 他垂着眸,薛陵春看不清他的神色,却无端觉得他很伤心,自己也跟着没缘由的伤心起来:“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母亲你是在为她守孝吗?” 司奴摸了摸自己发间的白带:“不是,是照顾我的嬷嬷,她前几天病死了。” 薛陵春不明白:“生病了为什么不找太医来看?” “我们的命不值钱,太医也不愿意来。” “怎么能这样呢,谁的命都是命,死了亲人都会难过的。”薛陵春有点担心,“那你怎么样,我看你也像是病了,我去给你找个太医来看看吧?他们不敢不听我的话的!” 司奴像是惊讶,他仰起头望着她清澈的眼睛,姑娘小心地踩在树上,背后是洁净无瑕的白云,她就像是站在云端上,像所有人一样俯视着他。 他却没在她脸上看到不屑和鄙夷。 “为什么要帮我?我给不了你什么。” 薛陵春一手扶着树,另一只手连连摆着:“我不要你给我什么的,我,我只是觉得你一个人在这里,病了也没人照顾,有点——” 她犹豫片刻,小声地说:“有点可怜。” “我可怜?哈哈。”司奴笑起来,话锋一转,“你看上去有心事。” 薛陵春心里纠结好一会儿,才犹犹豫豫地说:“我告诉你,你可不要告诉别人。” 司奴摊开双手:“我在这里,连门都出不去,我能告诉谁呢?” “也是。”薛陵春明媚地笑起来,“你,你见过你两位兄长吗?我以后要嫁给他们俩中的一个,可是我不喜欢他们。” “你是薛家姑娘?薛家。”司奴敏锐地捕捉着信息,“薛家嫡长女,宫里的薛贵妃是你嫡亲姑母。” 薛陵春慌张起来:“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不要怕,我不会告诉别人我见过你,这话我听过就忘了,也不会告诉别人。”司奴问她,“为什么不喜欢他们,他们都是天之骄子,皇室贵胄,你嫁过去就是荣华富贵。” 薛陵春皱着眉:“他们府上早就姬妾成群,举止孟浪,我看不上他们,嫁过去也是貌合神离。” “那你喜欢什么样子的儿郎?” 薛陵春倒是认真想了想:“我见过镇北侯的儿子,觉得执剑卫国的将军是英雄,可我只能嫁给皇室。不过,你——” 薛陵春看着他,有些遗憾,“姑母说进了冷宫的人就再也出不去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在这里,若是你不在这里,或许我会想嫁给你呢。” 司奴愕然,他正了神色,不太高兴:“你是因为我在冷宫里,嫌弃我,才这么想吗?” 薛朝暮矢口否认:“不是的!是我没得选,我若是喜欢一个人,他就是流落街头我也是心悦他的,只是我不能嫁给他,父亲会伤心,姑母也会对我失望。” “为什么?”司奴指着自己,顿了顿,“嫁给我?” 薛陵春认真回答:“你很特别,我觉得你和他们都不一样,说不定你不会一辈子都在冷宫里呢?” 司奴看了半晌,像是在琢磨她话里的真假,薛陵春捏着帕子:“我没有看不起你,真的,你不要误会。” 司奴倏地笑起来:“我没有误会,我相信你的话。” 薛陵春也跟着笑起来,司奴望着她,温声说:“回去吧,你在这里要是被人看到了,你姑母要罚你的。” 薛陵春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出来很久,姑母一定让人出来找她了,她急忙从树上下去,拎着裙子要往回跑,刚跑了两步,又停下脚步。 隔着灰暗的朱墙,薛陵春看不到司奴,但就是觉得他没走,就像自己一样站在墙的另一面。 薛陵春红着脸:“你不要难过,我叫薛陵春,我经常来宫里,我还会来看你的!” 朱墙另一侧的司奴听着脚步声远去,他仰头看着空荡荡的树:“可怜?” 司奴轻笑出声。 可怜? 储君未立,自己没有输。 轻风送来阵阵胭脂香,司奴伸手在空中抓了一把,像是什么都没留住,他不知道在对谁说:“不会的,不会嫁给他们两个废物,等着我” 薛陵春瞥见自己衣裳上的血迹,才瞧见薛朝暮手掌被割破,她急忙捧起薛朝暮的手,薛朝暮却用力钳制她。 “姐姐?为什么?明知事发会牵连全家。” 薛陵春被问住了。 为什么呢? 明知不该,却还是义无反顾地替他做了。 为什么? 薛陵春在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夜晚都这样一遍遍地问自己。 “傻吧。”薛陵春挺直的腰背弯下去,她看着自己的双手,释然地笑着。 “长姐,他构陷忠良,谋杀朝臣,纵容朝野不良之风横行,置百姓生计于不顾,多少人家妻离子散,北地的将士难以果腹,忠良惨死沙场,长姐也读圣贤书明大义,这一切难道是长姐想看到的吗?” “薛家经不起波折了,姐姐,我们的家人一个个都离开了,我们总要想办法自保。姐姐,松儿才不到十岁,道安还没出嫁,晚秋也要在后宫活下去。” 薛陵春怔怔地看着薛朝暮,她如今模样和完全截然不同,但是薛陵春在她身上仿佛看到了自己父亲的影子。 父亲怒不可遏,指着她好一通骂:“无知小女!我薛家满门要断送在你的手上!” 薛陵春捂着脸,仓皇地哭出声:“是是他,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他。” “他是不受宠的皇子,出生在冷宫似乎就注定他只能不见天日,在冷宫苟且偷生。但他不甘心,他母亲死了,嬷嬷也死了,他不想自己像个蝼蚁一样匍匐在别人的脚下,明明都是皇子,明明身上都流着一样的血。” “他登基做了皇帝,高处不胜寒,他坐在龙椅上不敢相信这些高呼万岁的臣子,朝堂的大多数人都追随过他的兄长,他害怕自己还没站稳脚就又被这些人踢回去,再也不能有出头之日。” 薛朝暮深吸一口气:“太傅没有答应先帝做两位的先生,在朝中也从不结党,于是皇上就拉拢太傅,不管太傅说什么他都一力支持,包括去辰阳查田税,但他自己并不是这么想,他根本不在意辰阳的黎民过得如何。” 薛陵春苦笑着:“冷宫的日子太难熬,他想活着,只能先为了自己。” 薛朝暮还要再说,冷宫的大门却突然被推开,乌压压的侍卫一拥而入,满地的枯枝落叶被踩得沙沙作响,冷宫转眼间被围得水泄不通。 潘卓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又扑通一声跪在台阶下,几乎要哭出来:“皇皇上!” 第123章 勿再相见 沈贵妃一脚踹开他:“狗奴才!还想瞒我,你擅闯冷宫,是想做什么!” 潘卓头在地上磕出血:“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奴才该死,是薛昭仪让奴才来的啊,奴才不敢不来啊” 沈贵妃呵斥道:“你不来,薛晚秋还能拿刀逼着你不成!” 皇上看着熟悉的宫殿,大门敞开着,里面的人听到了动静,却迟迟没有走出来。 他沉声道:“谁在里面?” 潘卓颤抖着说:“是,是陆家夫人!” “她?她来冷宫干什么?”沈贵妃肃声道,“她从来没见过废静妃,怎么会来看她?” “她们人呢?”皇上不自觉紧了拳。 “在在里面呢,静妃娘娘不许奴才进去,奴才不敢不敢靠近。” 沈贵妃冷哼一声:“密谋什么大事呢?还不许人听,皇上,臣妾说过薛昭仪恃宠而骄,现在都敢违抗圣旨,把人往冷宫里带,皇上现在亲眼见着了。” 皇上的目光注视着空荡破败的大殿,哑声说:“去把把静妃和陆夫人请出来。” 潘卓跌了几个跟头才爬起来,不等他走进殿里,就有一料峭的身影立在殿门外。 风卷起薛陵春单薄的衣袖,她没梳发髻,脸上的情绪和泪痕都收拾干净,面带着浅淡的笑意。 岁月从不败美人,冷宫夺走她流逝的青春,但她骨子里的骄傲永驻,威势不减。 “来了。”薛陵春静静看着皇上,像在说一件稀疏平常的小事,“很久没见过你了。” 沈贵妃侧眸瞧着:“你?你在和谁说话,你如今无阶无品,只是冷宫弃妃!怎么,一个人待久了,连宫里的规矩都忘了。” 皇上抬起手打断沈贵妃的话,他喉间滚动,忍了又忍:“来了,你瘦了。” 薛陵春挽着薛朝暮走下台阶,斜阳笼罩在她身上,镀上一层虚幻的光影。 “你要怪罪的我的妹妹吗?”薛陵春扯唇笑了笑,“她怀了你的孩子。” 歉意在皇上脸上转瞬即逝,他张了张口,却没能发出声音。 薛陵春环视左右,轻声笑起来:“真是抬举我啊,来了这么多人,是怕我出事吗?谁会对我这样的阶下囚下手?还是怕我害别人?嗯?天地可鉴,这次我什么都没做,陆夫人好好的在这站着呢。” 沈贵妃讥讽:“陆夫人真是热心肠,前段时间在宫宴上替薛昭仪解围,现在连人家的姐妹都眷顾着,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仁善吗?泥菩萨过河你自己都要身败名裂了,还” “住口!”薛陵春声音陡然提高,沈贵妃被吓了一跳,瞪大眼睛看薛陵春一步步走向她。 薛陵春指着她贵妃的服制,讥笑道:“你是什么东西?我执掌后宫的时候,你还要对我三跪九拜,轮得到你来搬弄是非?” “你!” “贵妃。”皇上忽然开口,“陆夫人是镇北侯府长媳,慎言。” 沈贵妃吃了哑巴亏,拂袖退到一边,忿忿不平地怒视薛陵春。 她倒要看看这次薛晚秋该怎么收场! 薛陵春背对着皇上,静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走过去,用只有他们两个才能听到的声音,小声叫了一句:“司奴” 皇上缓缓呼出一口气,艰难地应着:“我在。” “我住在曾经困住你十几年的宫殿,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没想到”薛陵春笑着笑着,眼泪跟着掉下来,“晚秋是我妹妹,如此,很好。” 她抬手把眼泪都抹干净,话音落在院子里掷地有声:“我听闻妹妹有了身孕,很是欢喜,又久久不能安心,总想着找她身边的人亲口问一问,才能放心。” “是我请陆夫人来的,晚秋不知道,这和她没关系。” 沈贵妃反驳:“薛道安就在宫里,你放着自家亲妹妹不找,找一个素未谋面的陆家夫人?你打量着大家都是傻子不成?” 薛陵春厉声质问:“我一个人进冷宫还不够,非要我家姐妹都来冷宫走一遭才肯罢休吗?” “你都知道了?”皇上沙哑着说。 薛陵春的笑容随风而去:“是啊,知道了。既然决定了,就好好对她吧,她是我妹妹,是我们亏欠她的,只要她好,我怎么样都无所谓的。” 皇上捏紧了拳,一字一句问:“今日之日,都是你一人所为?” “是。” “你可知擅自传人进冷宫,是什么罪过?” 薛陵春屈膝跪下:“知道。此事不关他人,我曾跌碎御赐琉璃盏,嫁祸到潘卓头上,这次也是借此事威胁他带陆夫人来见我,陆夫人更是身不由己,所有罪责,我一人承担。” 潘卓听了这话埋头痛哭,没想静妃这个时候还想着帮他摆脱罪责,保他一命。 若是今日能活着走出冷宫,救命之恩,他就是给静妃做牛做马也心甘情愿! “胡说!从传递消息到买通侍卫,怎么是你一个人能办的了的!”沈贵妃急声道。 薛陵春淡淡说:“我既然这么说,那就是这么回事儿,信与不信你说了不算,全凭皇上定夺。” 皇上痛苦地闭上双眼,半晌才稳住情绪:“既然你甘愿受罚,你如今是废黜之身,我罚你三十二十廷杖,你可认?” 薛陵春不在意地扯着唇角:“甘愿受罚。” 皇上望着这瘦削的身躯,又不觉看向宫墙外早就枯死的老树。 他阖目:“你久病初愈,等身子大好了,再自去领罚吧。” 沈贵妃气得跺脚:“皇上!三十杖已经是便宜她了,受罚难道还要让她挑着时候受!” 皇上骤然回首,清冷的目光扫过沈贵妃,他立在冷宫的日光里,却像是站在地狱里的阎罗,完全没有往日里温和儒雅的模样。 “皇皇上。” 沈贵妃一时被吓住,手里的帕子什么时候掉在地上都不知道。 皇上回过头,匆匆掠过薛陵春一眼,就仓皇地挪开目光。 他刚要走,薛陵春却叫住他:“皇上。” 皇上回过头,看晶莹的泪珠从薛陵春眼角滑落,她怔怔地看了他好久,才笑出声: “这才是你本来的样子啊。” 皇上抿紧唇,没说话。 薛陵春踉跄站起来,侍卫齐刷刷地拔刀出鞘,她视若不见,自顾自地走到枯井边。 “我曾经以为你爱的是我。” “我总想着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你就站在这儿,我就那么傻,就是愿意为你赴汤蹈火。” “今时今日我才发现,你爱的只是我身上的荣光,你要的不是薛陵春,而且薛氏长女注定嫁给储君的身份。” “你挑中的是薛家,但我选中的是你,我为什么心甘情愿在冷宫苟活,你永远都不会明白。” 薛陵春往前走了两步,眼前就是枯井,她再前进一步就要坠入井底。 皇上下意识地想追上去拉住她,薛陵春却在这个时候回头,满是泪水的脸上绽放出一抹释怀的笑容。 “起风了。”薛陵春从枯井边走开,如梦初醒般走回殿里,在殿门关上的最后一瞬,眷恋地望着皇上,“回去吧,以后,就不再见了。” 第124章 冷宫失火 薛朝暮木然地走在宫道上,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来的,更不知道自己要回到哪里去。 薛陵春的一番话砸在她耳边,她似乎风中飘摇的柳絮,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连痛都感觉不到了。 廷杖。 二十廷杖 “阿朝!” 薛朝暮被一声呼唤惊回神,她没往玉和宫去,在不觉间走出了宫门。 陆怀远早就在宫门外等着她,可她像是被人抽去了神,面上呆怔着没什么表情,整个人像是游离在天地间的孤魂。 “阿朝!你去哪?” 薛朝暮止住脚步,她紧紧攥着陆怀远的衣袖,注视着面前熟悉的面孔,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怀远陆怀远” 陆怀远紧张地看着她:“是我,我在等你回家呢,我们回去了。” 薛朝暮好像听不见,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二十廷杖,怀远,二十廷杖,她会死吗” 陆怀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什么二十廷杖?阿朝在说谁?” 薛朝暮忍着眼泪,她摇着头不肯再说,被搀扶着上马车,临行前一挑帘子,竟看到空中的滚滚浓烟。 薛朝暮心底骤然一沉,她不管不顾地冲下车,跌了一跤,撑地起身就往前跑。 “阿朝!” 陆怀远跟着她,又不敢拦她,她的发在奔跑间散开。 疾奔的宫人被她拦下,也不知说了些什么,薛朝暮站在原地,仓促地擦拭着眼睛,肩膀不可抑制地颤抖。 陆怀远望向浓烟升腾之处,恍然间想到了什么,紧接着就听奔走的宫人高声疾呼。 “冷宫走水了!” “冷宫?那静妃娘娘呢?!” “娘娘,娘娘把自己锁在殿里,火就是从殿里烧起来的!” 薛朝暮从晌午昏睡到深夜,她梦到了很多人,目光所及之处全部都是污烂的血肉,嫂嫂和父亲都站在家中庭院里,长姐叉腰骂着薛彻,薛彻也不恼,反而放声笑着。 薛晚秋和薛道安挽手站在一起,怀里抱着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孩子。 这是自己的家人啊! 薛朝暮从血泥里拔出脚,艰难地往庭院里走,但父亲身边有人骤然回首,那姑娘面目全非,怀里抱着一个被水泡烂的琵琶,狰狞的面容对着她露出阴森的笑。 薛朝暮的脚步戛然而止,而那面目全非的姑娘变成了一个骷髅,摇摇晃晃地向她走过来:“来,你来,我就是你啊——” “滚开!” 薛朝暮拼命地甩开她的手,脚下的血泥越来越软,她小腿都淹没进去,庭中一个个鲜活熟悉的人都变成森森白骨。 薛朝暮喊不出声音,她无助地抱着自己的手臂,眼泪大颗地往下掉。 忽然间她后背一暖,污血和白骨都骤然远去,薛朝暮被一弯有力的臂膀带出庭院,身后是灿烂千阳。 “阿朝不要怕。”陆怀远紧紧把她圈在怀里,温柔地揩去她眼角的泪珠,“我在,不哭了。” 薛朝暮大汗淋漓,她回头怔怔地看着陆怀远,半晌也没回过神。 陆怀远贴着她的面颊:“不哭了,不哭了” 薛朝暮窝在他怀里,他应该这样抱了自己许久,腰间的刀就那样随意地扔在床边,连外袍都没来得及换。 薛朝暮期盼的看着他,期待着那个不可能的答案。 陆怀远不忍说,他捧着薛朝暮的面颊:“我是从大殿里面烧起来的,满院都是落叶,四周全是枯树,宫人们根本来不及救,殿门是从里面抵死的” 她悲恸地闭上双眼,失声痛哭:“怀远她,她死了” 陆怀远心如刀割,他深知这个时候所有的安慰都那样苍白无力,房间只有角落里亮着一盏烛火,这是他怕阿朝在梦里找不到回家的路。 “我”薛朝暮泣不成声,“为什么会死,为什么都要离开,陆怀远” 陆怀远轻轻揉着她的背,同样红着眼,低声哄她:“还有我,阿朝,我不会走,我永远都不会离开。” 薛朝暮埋在他胸口,他胸口的衣衫被打湿,这潮湿蔓延到心底,凉成一片。 “阿朝,阿朝不怕——有我在,我们不是说过了,一起看过日出,就再也不要分开。” 薛朝暮哭得双眼红肿,声音全都哑了,她被陆怀远抱在怀里,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痛和失去的滋味。 父亲和嫂嫂离开的时候,她都没有亲眼所见,哪怕到现在她都还没有勇气到他们的坟前看上一眼。 这场大火烧毁了冷宫里面所有的回忆与不堪,也带走了她敬爱的长姐。 痛。 太痛了。 薛朝暮一遍一遍地陷在梦里,又一遍遍的清醒,离开的人就再也不会回来。 陆怀远从后面拥紧了她。 他今夜不敢离开薛朝暮身边。 宫道上她就那样昏倒在一片混乱中,她似乎是万念俱灰,眼中看不到任何一丝希望。 她亲眼目睹了静妃的死,自己也被锁在冷宫的那场大火里。 薛朝暮睡不安稳,几乎每半个时辰都要醒一次,每一次都是大汗淋漓地从梦里惊醒。 陆怀远耐心地给她换着温帕子,把她额间颈间的汗都擦干净,薛朝暮的眼泪像是断弦的珠。 她攥着双拳,偏过头无声地哭,陆怀远掰开她的十指,不让她这样伤到自己。 “想哭就哭出来吧。”陆怀远从后拥住她,“痛就攥着我的手。” “她——”薛朝暮咬紧牙关,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她的后事,皇上怎么说的?” 陆怀远惋惜道:“静妃被废黜冷宫,她在宫中纵火是罪加一等,皇上没追究她,对外只说是冷宫意外走水,后事也没提。” 薛朝暮牙关打颤:“他,他又凭什么追究?都是因为他!” 第125章 你是英雄 薛朝暮翻过身,她目光倏地炽热:“张瑞泽!找到这个人。” “陈秦提到过这个人。”陆怀远拨开她贴在眼角的头发,“静妃同你说了什么?” “张瑞泽和贺纯最受皇上重用,帮着皇上做了许多见不得人的事情。薛家二姑娘就是他们推进水里,才惨死薛府后园。贺纯被皇上舍弃,张瑞泽仍逍遥法外,找到他,我们就能找到他的罪证。” “我在想。”陆怀远回忆着,“张承瑞,此人有疑,他曾经隐晦的提示过我小心皇上,但是当时我没有往这里想,后来他又送来账本帮了我们大忙,师兄去查过,他行事警惕,万燕山庄都被他挂在了管家名下。” “他定然不叫张承瑞,这是个掩人耳目的假名字!” “或许找到张承瑞,就能找到张瑞泽?” “也或许。”薛朝暮顿住。 陆怀远也早就想到此处:“张承瑞和张瑞泽就是同一个人。” 只可惜当时没有识破他的真面目,在路上就把他押回京城,他身上当时带着账本,我们还去什么辰阳!” 陆怀远给她捂着手,时值仲夏,薛朝暮却似乎感觉不到暑气,陆怀远不管什么时候触碰她的手,感受到的都是一片冰凉。 陆怀远掀过被子,盖在两人身上:“这人有胆识,能跟着我们走一路不漏破绽,甩掉云销派去监视他的人,想再找到他没那么容易。他手里不缺钱,辰阳平昌和京城他大可以打着转走。” “他还会回来的。”薛朝暮斩钉截铁地说,“他当初被刺杀命悬一线,他要往京城跑,他这次漂泊在外,两边的人都想抓他,他一定还会回到京城。” “阿朝的意思是说?” “京城里有他在意的人。”薛朝暮眸底一亮,“他曾经无意间透露,自己有一心仪之人,是侯门贵女,他求而不得,心里放不下已经成了心结,哪怕要阴阳相隔,他还会回来。” “不止如此。”陆怀远补充道,“这人常年在刀锋上讨生活,他有本事,有本事的人就会自负。他爱铤而走险,要不然怎么敢明知我是谁,还在我们身边跟了那么久。想抓他的人都在京城里,他偏要回到我们眼皮子底下,这是他的狂傲,也是他致命的弱点。” 薛朝暮和陆怀远相拥在一起,陆怀远身上很暖,她手脚的寒冰都一点点消融。 薛朝暮手指划过陆怀远的鼻梁:“明日就让云销和华阳出门去,我也安排梁生,让他和程家别的铺子都注意着点,就是把京城翻个底朝天,也要把张瑞泽找出来。” “好。”陆怀远平静地说,“这么多条人命,不能枉死。师兄和老师那里我来说,不要惊动薛彻,他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他出面反而会打草惊蛇。” 陆怀远缓缓呼出一口气,“一定要找到张承瑞。” 薛朝暮愣了愣:“其实。” “什么?” “其实从事发到现在,死的大都是薛家的人,你有太傅作保,只要在京城安安分分地做官,皇上或许不会再找你的麻烦。” 陆怀远沉默片刻,手臂一扬,把两人都闷在被子里。 被子里没有一丝光亮,薛朝暮忽然有点害怕这样的黑暗,她刚要出声,陆怀远的唇就凑上来,在她唇边轻轻碰了一下。 “阿朝。” “嗯?” 陆怀远声音有些严肃:“皇上一石二鸟,他还有别的办法能绊住我,但是为什么选择了薛家?” 薛朝暮过了一会儿才缓缓说:“忌惮。” “对,忌惮。”陆怀远继续说,“不管是对我还是对太傅,甚至对薛家,他都忌惮,今日是薛家,师兄已经被放逐平昌,下一个就是我们陆家,紧接着就会是太傅。” “当初老师拒绝了先帝,没有担负教导皇子的重任,注定了来日即位的皇帝不会像先帝一样全心全意相信他。今日不管是谁登基,这种局面都无可避免,坐在皇位上多疑猜忌是情理之中,但是他不该仅仅凭着自己的喜恶私欲就视人命如草芥。” “安成侯,薛清风,他该死吗?” 薛朝暮心底一阵锥痛。 她父亲该死吗? 薛家在京城里满门簪缨的时候,太祖皇帝尚且没有打下江山。可是前朝末代皇帝荒淫无度,是暴虐之君,国家衰退已经有亡国之相。 她的祖父不愿意京城黎民受此灾难,里应外合打开城门,放太祖皇帝的精兵强将进城,自己生死置之度外,只要他们不伤城中百姓一分一毫。 薛朝暮的祖父自觉是叛国之臣,城门大开的时候,他明明可以加官进爵,可他于城楼上自刎谢罪。 薛朝暮的父亲薛清风,他倾尽全力帮新君收民心平暴乱,稳坐万里江山,从未为自己求过任何功名利禄。 皇室感念薛家的仁义,许下和薛家百年永通秦晋之好,薛家的女儿和皇室联姻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薛清风心里其实不愿意,薛彻教给薛松的那些话,就是薛清风曾经一字一句告诉薛彻的,。 家中的姐妹是要倾尽全力去保护的,不应该成为权力下身不由己的棋子。 但薛清风没有拒绝的余地,自己的亲生妹妹,自己的女儿,都被锁在九重宫阙里。 他清楚这桩联姻不止是皇室对他们的感激恩赐,更是皇室对他们拉拢和威胁,薛家必须和皇室站在同一条线上。 薛清风早知道有一天这桩联姻会变成皇帝心里的一根刺,但没想到来得那样早,即位的新君出身冷宫,笑面虎一样,做起事来完全不讲章法,更不留情面。 他套着一层外皮,利用薛陵春,掐住薛家的死穴,一口咬下去就要薛家再无还手之力,把薛家作为他稳坐皇位的垫脚石。 她父亲不该死。 被子一角泻出些光亮,薛朝暮就用这点点星光仔仔细细端详陆怀远,他晧眸流转破碎的星光,是那样的坚定不移。 “为臣者可以为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但不该死于这样的阴谋算计,这不是我要追随的君主。” 陆怀远握住她的手,忍了又忍,动容地说,“阿朝,我二哥还在漠南,那里还有将士十五万,他们是守家卫国的英雄,他们不该为此丧命!” 外面蝉鸣聒噪,区明扛着竹竿满院子的跑,时不时想起来还要对月下闲坐的两人低骂几句:“就你们两个清闲,要是把夫人吵醒了,公子怪罪下来一个都跑不掉!” 华阳悠然回答:“我不归陆怀远管。” 区明一瞪眼,看着云销:“你呢!” 云销指着他的竿子:“就算挨罚也有你陪我,反正我什么都没干躲着清闲,挨罚也认了。” 区明气呼呼地拖着竿子走了,屋内的二人听到院子里的动静不禁笑出声。 薛朝暮轻轻刮了一下陆怀远的鼻梁,认真地一字一句说:“陆怀远,你也是英雄。” 第126章 鞭刑杖责 陆怀远垂眸:“我不是,我是京城里的囚徒,什么都做不了。” “可若不是你一直心甘情愿地被困在京城,被困在皇上的眼皮子底下,陆修哪能那么安稳地在外带兵呢?” “父兄们浴血奋战,都是我不能比肩的。” 薛朝暮却说:“你的父兄是边塞翱翔的雄鹰,你虽然不能和他们一样恣意沙场,但你是朝廷中常青的翠竹,有你坐镇后方,他们相信你,义无反顾地把后背交给你,你和他们一样重要。” “不要妄自菲薄。”薛朝暮侧脸贴着陆怀远的胸膛,“你在我心里,一点也不比他们差。” 陆怀远无声地笑起来,他把手盖在薛朝暮的发上,静静听着薛朝暮的呼吸逐渐平稳下来,他一直揪着的心才算放下。 阿朝的身体太差了。 在平昌的时候,她伤了手腕,又强撑着不合眼地照顾他,等他一醒过来她就病倒了。 往返的路上她总是发热,这次静妃自焚更是让她身心备受打击,陆怀远今夜根本不敢再像往常一样回到隔壁去。 他就这样抱着薛朝暮,希望能让她冰凉的身躯觉得好受一些。可薛朝暮没睡下多久,陆怀远就发现她面颊通红,手脚又冷得像冰块一样。 “区明!” 区明扔了竿子就跑进屋里:“公子!” “去请大夫!” 华阳把烧得昏沉的薛朝暮扶起来,月云红着眼眶给薛朝暮喂着药:“夫人喝不下去啊!” 华阳拧紧眉,她捏住薛朝暮的下颌,把乌黑的药汁都简单粗暴地给她灌下去,药汁呛在喉咙里,薛朝暮有气无力地咳嗽,灌下去的药一半都吐了出来。 月云着急地去安排:“再去熬一碗,总之是喝下去一些了,等下再喂一次!” 她吩咐完下人,细心地给薛朝暮擦着唇角的药汁,看着薛朝暮虚弱的面容,鼻尖一酸,使劲地用手背蹭着眼睛。 “夫人这是在府里落下的病,照顾大公子那些日子,夫人什么都是亲力亲为,四夫人找到机会就来刁难她,上次落水根本就没养好,这些日子断断续续地病,就是不见好!” 华阳一把扯过月云:“坐下,安稳些,转的我头都晕了。” 月云委屈地说:“华阳姐姐,夫人不会有事吧?” 华阳比月云在薛朝暮身边的时间更久,她轻轻把薛朝暮的头靠在枕上,用冷帕子给她擦脸:“不会的,她那么要强的一个人” 华阳话说一半,她把帕子扔到月云手中,阔步走出去,陆怀远刚送走了大夫,捏紧拳站在廊下,见华阳来,才缓慢地回头: “她从前在府中,萧湖茵一直欺负她吗?” 华阳盘腿在门边坐下:“不止呢,还要被好心当作驴肝肺,她费心费力地对陆省,陆省根本就不领情。” “怎么不去告诉老夫人?” “她那个性子倔,我多说几句都要被她赶走,哪还愿意去找老夫人?我不是来和你聊往事的,我来找你要句话。” 陆怀远凝视着华阳:“什么话?” 华阳定定地注视他:“你们在这里住了有些日子了,我不知道你用了什么办法,侯府确实一直没来找过麻烦,连陆省都没来闹过,但是你们这样名不正言不顺,她现在还是你的长嫂。” 华阳指着房内,“你难道打算一辈子就这样?陆省的和离书一直没写,她在陆府这些年没对不起任何人,都是那些畜生对不起她。她是好女子,不该受这些委屈,你如果护不住她,我就带她离开。” 陆怀远神色一凛,听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冷冷地转过身,云销几乎是下意识挡在两个人中间。 陆怀远唇抿成一线:“离开?你想带她去哪里?” 云销慌忙解释:“公子,华阳不是那个意思。” 华阳也翻身而起:“我就是那个意思。” 她推开云销,和陆怀远对峙着:“我早就说过,真的到有一天,你护不住她我就回带她离开这里,她不是无家可归,在京城她有铺子,回辰阳去程家的人绝不会亏待她,她为什么要这样不明不白地跟你在这里耗下去?” 云销焦急地回头:“公子对夫人真心与否,你我都看在眼里,公子也在想办法,总需要时间,公子也不能直接拿着刀去逼大公子写和离书吧?若是真能这样那倒是好办了,不用公子去,我就帮夫人把和离书带回来。” 华阳冷笑一声:“他若不是真心的,我早就带她离开了,还跟他废话什么?陆省就是见不得她过得好,自己糟践了她的心意现在还想把她一辈子都毁了吗?” 陆怀远何尝不知道陆省是怎么想的,他现在拿他们两个没办法,唯一能做的就是捏着那一纸和离书,就算他们俩走到天涯海角也是无名无分,存着心的恶心他们两个。 “和离书我会拿到。” 华阳似乎是不相信他的话,她冷哼一声,抬步要再往房间里进,颈前却突然闪过一道寒光。 陆怀远刀已出鞘,眼底透露出危险:“但她已经许诺我一生一世,就算是她有一天想离开,也是我亲自送她走。而你。” “不管你是为了什么,如果你敢把她带离我身边,今日的刀锋不会止步于此。不管是谁,都保不住你。” 华阳恼怒地转头:“陆怀远!” 陆怀远平静地睨着她,刀光半分不退:“你要带走她,要么杀了我,否则我就要了你的命。” 不等华阳再说什么,陆怀远就先她一步进房去。 区明在旁边急得团团转,他招手把月云叫出来,把门好好关上,挠着头在华阳面前转了一圈又一圈。 “姑奶奶!” 华阳怒气未消:“闭嘴!” 区明不敢和华阳吵,怕再打扰到夫人休息,他有口难言,月云见状打着圆场,把几个人都带到院子外面,区明才吵嚷起来。 “你知道什么啊!上来就指责公子,你以为那大公子是好说话的,你跟他一个院子待了那么久,他什么德行你不知道啊!” 华阳怒视他:“要你多什么嘴!” 区明争辩:“谁多嘴?!你在公子面前说要带走夫人,如若你不是出于一番好意,公子根本就不会手下留情!你一张嘴说得轻松,公子为了能和夫人在一起,和侯府都要闹翻了!” 月云愕然地掩唇:“没,没听说啊。” 云销叹气道:“公子先是去找了大公子,大公子不由分说,上来就动手,那几鞭子打下去,公子现在背上还没好,但大公子死活就是不写和离书。” 区明愤愤地说:“公子又去老夫人院子里,又是一顿家法,怎么,难不成真让咱们公子弑母弑兄?他也在想办法啊!你也知道夫人是他长嫂,难办不就难办在这里吗!” 华阳渐渐冷静下来,她顿了顿:“所以陆怀远这些日子一直住在隔壁?” 云销轻拍她肩膀:“也不全是,公子是真的爱重夫人,他——他才二十多岁,已经经历太多生离死别,老侯爷的死和二公子的离开永远是过不去的坎,现在有了夫人,公子就听不得离开两个字了。” 月云牵着华阳的衣袖:“姐姐,别生公子的气,咱们不都是为了夫人好,我瞧着夫人在这里过得开心,比在侯府那几年都要快活。” “我何尝不知。”华阳捏着的拳缓缓松开,她苦涩地说,“我就是怕她和我一样托付错了人,她不撞南墙不回头,陆怀远要是辜负了她” 正说着,前院有小厮忙着跑过来:“公公子!” 区明一手把人拎起来,不耐烦地说:“说事!” “邓大人来府上了,让公子往太傅府去一趟呢!” 第127章 另立新君 区明没敢直接闯进去,估摸着陆怀远差不多平静下来,趁着送药的功夫才走进房内,等陆怀远给薛朝暮把药一点点喂下去,才拿捏着语气把事儿说了。 陆怀远手上动作一顿,把药碗递回来,给薛朝暮揉了揉虎口,等她睡得再熟些,才悄声走出去。 月云和华阳一直守在门外,陆怀远一走出来她们俩就进去守着,华阳刚跟陆怀远起过冲突,低着头也不说话,等陆怀远走远了才问云销。 “真打了?” 云销艰难地点头:“家法倒是没什么,掌刑的人我提前敲打过,没动真格的,就是大公子那几鞭子” 云销感慨道,“毕竟是上过战场的,从前也是个将军。” 华阳站在原地想了好一会儿,怎么都觉得太傅这个时候找陆怀远没什么好事,想让云销跟过去看看,自己面子上又过不去,憋着气踹了云销一脚:“愣着干什么!” “啊?” “跟着去啊!不然看你主子被人打死啊!” 云销听她这话就知道华阳嘴软心硬,刚才的事儿就算过去了,他笑着答应一声,小跑着往院外去,又想起什么,折回来在华阳脸上用力地亲了一下。 “要死啊!” 华阳也笑起来,低声骂了一句,云销就倒着退到院门口,才带着笑脸追出去。 陆怀远到府外的时候,邓遥等得都要急死了。 “怎么才来啊!我叫你哥哥成不成,你这次可是捅大篓子了,老师在家里快把房顶给掀了?” 陆怀远心里烦,还惦记着薛朝暮的病,没让邓遥像往常一样拉扯自己:“怎么?” 邓遥给他牵马来:“冷宫不是出事了吗?老师刚听到消息就被皇上叫到宫里去了,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回来老师就摔了茶盏,把我也赶出来,要把你带到府上去。” 邓遥捉摸不透,“那冷宫的静妃出事,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不是今天一下朝就回来了?这到底生的哪门子气啊,你干什么了,快给我透个底,等下我好给你圆着点。” “圆不了。”陆怀远翻身上马,“今日皇上和贵妃到冷宫的时候,阿朝也在。” 邓遥脚下一滑,一屁股坐在地上:“什么?!你,你!她去冷宫做什么!” “受人之托,总之就是被皇上和贵妃撞见了,皇上没外传,今日把老师叫去八成说的就是这件事。” 邓遥吞了口唾沫:“你,你让她去的?” “有区别吗?”陆怀远俯身把他拽起来,“皇上消息倒是传得快。” 邓遥看他弯腰时眉心微蹙,纳闷地拍着身上的灰:“怎么了?” 区明嘴快:“被大公子打的,现在还没好呢!” “他打你?下狠手了?!” 陆怀远跟没事人一样,淡淡地说了句:“走吧。” 邓遥心知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没再多问,紧跟着陆怀远往太傅府去。 两人还没进门,一声暴喝就隔着帘子砸出来。 “跪下!” 陆怀远没动,帘子内是歇斯底里地咳嗽,房仲恩颤颤巍巍地走出来:“我让你跪下!” 陆怀远仍旧没动:“学生无罪。” “你都把手伸到冷宫去了,你去见那静妃做什么!” 邓遥忙说:“那不是怀远去的,说不准是陆夫人和静妃有私交呢。” “住口!”房太傅怒不可遏,“事到如今你还替他说话!陆怀远,我看着你长大,你心里怎么打算的能瞒得过我吗?我和你说的话你都当成耳旁风了!” “上次在老师这里的时候,我就说过,我不会改。” 房仲恩见他没有半分要认错的意思,气得双手发抖,提起帘边的长棍,不顾邓遥的阻拦就打上来。 陆怀远背上还有伤,房仲恩这一棍力道十足,完全没有手下留情。陆怀远闷哼一声,唇齿间咬着血。 “跪下!” 陆怀远就是不肯下跪,他咬紧牙关,一字一句说:“老师,我错在何处?” “你心里想的什么混账事,你还要我一桩桩一件件都说出来吗?我看你是鬼迷心窍,既然跟你好好说你听不懂,那我就打到你认错为止!” 房仲恩年轻的时候也是跟前镇北侯一起上阵厮杀的人物,他被陆怀远气急了,接连几棍下去打得一点都不含糊,陆怀远喉间都是血腥味,捏紧拳强忍着站定。 邓遥再也看不下去,他拦不住房仲恩,就扑上去替陆怀远结结实实挨了一下:“老师别打了,怀远身上还有伤呢!” 房仲恩一瞬错愕:“伤?他什么伤,平昌受的伤不是好的差不多了吗?” 邓遥被这一棒子打得五脏六腑都要错位了,也不知道陆怀远是怎么忍着分毫不动的。 “平昌的是好了,前几日在侯府的时候先被陆策英抽了,又挨了家法,老师,他就是嘴硬!有话咱们坐下好好说,别再打他了,好好的人都要被打坏了!” 房仲恩把棍子往地上狠狠一扔:“行,说,你让他说,让他长嫂去冷宫做什么?” 邓遥拽着陆怀远的手腕:“好好说!非要找打不可吗?” 陆怀远抬袖擦去嘴角的血迹,仍旧不改口:“正是老师想的那样,我早在三月的时候就开始重翻薛彻的案子,不止如此,我现在还在追查静妃买官卖官的真相!” “大言不惭!”房仲恩怒目圆睁,“静妃已经伏法,还有什么真相不真相的!” 陆怀远抬眸和房仲恩对视:“老师,我不信老师想不到静妃背后还能有谁,那个人他残害忠良,不管辰阳民计民生,南边白骨曝于野,北地千里无鸡鸣,他配坐在那个位置上吗?” “他不配?”房仲恩猛地咳起来,“他他不配,难不成你陆怀远配!” “老师,这话不能乱说!”邓遥及时打断两人,再三环顾院子里没有旁人,才继续低声劝,“怀远只是心中不平,绝对没有谋逆的意思!” “那他这是想干什么?!” 陆怀远忍下喉咙里翻涌的血腥,平静地吐出几个字:“另立新君。” 房仲恩骇然地连连后退:“你,哪里来的新君,先帝就这么一个儿子了,你难道要打的是薛昭仪腹中小儿的主意?” “这有什么不可以!”陆怀远掷地有声,“新帝年幼,但总有长成的一天,可立辅政大臣辅佐朝政,不然放任今上再折腾上十几年,前朝亡国还不过百年,老师就忘了为君者暴虐无度,民间过的是什么日子了吗?” “你想另立新君,可薛昭仪腹中孩子尚且不知男女,就算真的是个皇子又怎么样,皇上要是知道你有这种想法,他还会让这个孩子活下来吗?啊?他今天把我传到皇宫里就是在点你啊陆怀远!” “没有皇嗣,还有长公主,长公主曾经为皇室颜面断掉私情,她自幼养在先帝跟前,说起来半分都不逊色于当今皇上。” 陆怀远坚定地看着前方,“若是皇上执迷不悟,那我,就让他没有机会动手。” 第128章 我好爱你 “你——”房仲恩口吐鲜血,“你!” 陆怀远立刻上前,要扶房仲恩,房仲恩却猛地甩开他,悲恸地紧闭双眼,靠在墙边连连喘息。 “你,我教不了你了。”房仲恩哽咽。 陆怀远掀袍跪下,青衣及地,他心中绞痛,字字清晰:“老师,先帝在时您力振朝纲,查民生疾苦,可现在皇上登基不过几年,咱们的国家成了什么样子了?” 房仲恩悲痛地说:“他尚且年少,我们应当劝谏他” “老师何必自欺欺人,皇上既然能从冷宫里走出来,就不是心机单纯之人,他明知道辰阳的田税有多紧要,他当回事了吗?他根本不就不放在心上!他心里只有他所谓的帝王权术,敢问老师,若是今日先帝还在,辰阳的事情还会一波三折,拖到如今还没有解决吗?” 房仲恩捂住胸口,老泪纵横:“可,可他是先帝唯一的血脉了” “老师。”陆怀远额头叩地,他收了锋芒,静默了好久,才让自己的语气缓下来,他苦笑一声,抬眸看着房仲恩。 “老师,太祖先帝对老师都有重恩,我明白老师忠君之情难以动摇。但是天下万家万户,不止先帝有孩子,老师很多年没去漠南了。” 邓遥知道陆怀远想说什么,他不忍地偏过脸,听庭中雨打芭蕉,陆怀远的声音如朗玉,在雨声中字字清晰。 “漠南每天都在死人,饿死,冻死,被铁骑凌虐至死。二哥在漠南还能苦撑多久,要是贺纯没有被抄家,漠南早就要战败了。这不是将士们畏缩不战,老师,这是国君无道,他们不该死。” 陆怀远的眉目被雨冲刷,在雨夜中露出他隐藏多年的锋芒,他在浓稠的黑暗里卸下自己的伪装,也早在冷宫那场大火烧起来之前,就预料到了今夜的结局。 陆怀远不愿意以认罪的姿态下跪,他只愿意以这样的模样去拜别自己的老师。 “我知道老师不愿与我同行,我行事大逆不道,不敢连累老师。” 陆怀远后背的伤口裂开,他捏紧了拳,浑然感受不到痛,“邓大人在此处做个见证,今夜之后,陆家三子陆治与房太傅就此师生情断,往后我做什么都和太傅没有干系,和邓大人也不再相连。” “陆怀远!”邓遥惊呼,“休要胡说!你这话把我和老师置于何地,这么多年的情谊是你三言两语就断得干净的?!你这伤的是老师的心!” “情谊能不能断干净不要紧,只要外人看着干净就够了。” 陆怀远又向房仲恩送了一礼,他对二人的称谓都发生了变化,他撑地起身,推开邓遥的伞。 “往后太傅府。”陆怀远哑声说,“我就不再来了” “陆治!” “让他走!”房仲恩含泪呵斥邓遥,“别留他,让他走,难道你要让他连累你,让云姜也跟着你受苦吗?!” 盛夏的雨来得突然,倾盆而落,雨帘把师生三人就此隔开,陆怀远被雨淋得湿透,他背上的伤口泡了水,又被房仲恩那几棍子打得裂开,血水顺着他后背往下淌。 陆怀远抹了一把脸,没分清这是雨水还是别的,他在庭中静默地站了半晌,转身离开的时候没有回头。 房仲恩不自禁地往雨里追了两步,他捂着胸口,攥紧了袖中之物,目送着陆怀远的身影离开在庭院尽头,几次张唇却哑口无声。 他把袖中冰冷的铜块捏在掌心,听着耳边邓遥再三劝慰,老泪顺着他的面颊悄然滑落,他最终也没把掌中之物送出去,就昏倒在雨地中。 “老师!” 邓遥再也克制不住,他淋着雨在萧瑟的院子里低声呜咽着,“老师,怀远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何至于此啊!” 天空像是破了一个窟窿,大雨瓢泼,满院翠竹被雨打风吹,竟生出凋零之相。 薛朝暮醒过来的时候,陆怀远就侧身睡在她身边,他一条手臂压住她身上的被子,免得她睡梦里把被子给踢掉,自己则什么都没盖,和衣睡着。 屋里点了檀香,薛朝暮艰难地抬起手,放到了陆怀远的后背上。 陆怀远睡得浅,她一动他就睁了眼:“醒了?难受吗?” 薛朝暮摸到他后背的伤:“谁,谁打的?” 陆怀远把她手捞回身前,温声宽慰:“不妨事,过几天就好了。” “是陆省?还是母亲?” “都不是。”陆怀远垂着眼睫,黯然说,“是太傅。” 薛朝暮敏锐地捕捉到他没再称呼“老师”,她把头埋在陆怀远怀里,什么都没说,就是用力地抱紧了他。 她察觉到自己耳边的发被濡湿,陆怀远的声音听起来和平时不大一样:“我什么都没有了,阿朝老师对我而言如师如父,我从没想过有一天会走上和他相反的路。” “怀远。”薛朝暮贴紧他的胸膛,“你还有家人,你还有我,我只剩下你了。太傅总有一天会明白的,你想做什么,放手去做就好,但你不能有事,我一直在这里等着你,你每天都要平平安安地回来见我。” 雨不停歇地下了一整夜,两人彼此依偎,他们相拥着,用对方的温度来治愈自己心间的苦楚钝痛,看着至亲之人抑郁自绝,和最敬重的长者背道而驰。 陆怀远或许不明白薛朝暮为什么会为静妃痛彻心扉,他自觉不能给薛朝暮什么。 但是对薛朝暮来说,上天能让她再重来一次,她能用另一种方式和家人相守,又能再一次遇见陆怀远,哪怕在漫漫长夜里陆怀远什么都不说,可着也弥足珍贵, 足够了。 薛朝暮想。 “阿朝。” 薛朝暮趴在陆怀远胸口,朦胧间听他唤了一句。 “谢谢你还能回到我身边。” 薛朝暮没听清楚,她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又蹭了蹭陆怀远的面颊,以示回应。 陆怀远指尖划过她眉心,温柔地笑起来。 “我好爱你啊。” 第129章 要他陪葬 薛朝暮稍好一些,就给宫里递了帖子,过了好几日宫里才有回应,薛朝暮早早等在侯府门外,这次来接她的却不是潘卓。 “这位公公面生,我不大认得。” 那小内侍恭敬地垂首:“原先的潘公公办差不力,被遣去别的地方了,我第一次来侯府,故而夫人没见过。” “潘卓遣去哪里了?” 那小内侍却不愿意多说:“奴才也不知道,夫人不如先跟奴才进宫,薛昭仪在玉和宫等着呢。” 薛朝暮闻言没再多问,这小内侍话很少,跟潘卓截然相反,把她送到玉和宫就恭敬地退出去了。 薛晚秋挽着她往里走,薛朝暮看了一圈:“道安和松儿呢?” 薛晚秋边走边说:“松儿从宫人那里听说了长姐的事情,这些日子一直哭闹不安,我让道安带他去御花园玩儿了。” “小孩子,总是忘得快。” 薛晚秋叹息:“也不尽然,松儿幼年丧母,道安待他好,可终究不是母亲,这孩子见不得离别,怕是一时半会儿忘不掉这些事。” 薛朝暮忽然想到陆怀远,陆怀远听闻父亲惨死的噩耗时,也就薛松这么大。 薛松有薛道安悉心照顾,呵护安抚着,可陆怀远那个时候不止要接受兄长远赴漠南,要反过来去照顾陆家老夫人,要每日跟着太傅读书识字,更要防着明枪暗箭。 陆怀远和薛松一样听不得分别。 “我听说潘卓被迁到别的地方了,你可知道他去哪里了?” 薛晚秋说:“被皇上贬去行宫了,他是受我们连累,皇上没处死他是看着长姐的面子,我已经让婉心找人打点过,他在行宫里也不会有人为难他,就是再想回御前,怕是不容易了。” 薛晚秋说着把几个小瓶子塞给薛朝暮:“我听闻太傅打了陆大人,这是宫里最好的伤药,你带回去给他,不出五日就能好。” 薛朝暮握着白瓶笑起来:“我也烧了好几日,怎么没见你给我拿药?” “有陆大人在,还会让你出什么事?”薛晚秋笑着说,“毕竟他也算是我的姐夫了,我总要上心些,人要真是被打坏了,最后难过的不还是你?” “姐夫?” “他本就和你有婚约,你们命中注定该在一起,再坎坷也能遇见,这不就是缘分吗?他不是我姐夫还有谁能当我姐夫?” 薛朝暮和薛晚秋打趣了几句,才接着问:“太傅打陆怀远的事情京城都传开了吗?” “可不是吗?”薛晚秋蹙眉说,“听说邓大人求情,也被太傅骂了出去。平日里太傅待陆怀远如亲子,怎么就闹到这个地步?瞧着像是决裂了。” “这些事你不要管。”薛朝暮轻轻抚摸着薛晚秋的小腹,“在宫里照顾好自己,有什么事拿不定主意,就让道安来找我,你和孩子要平平安安的。” “平不平安,哪是我说了算?”薛晚秋涩声说,“他父亲都不是真心爱他,他来到这个世界上也是和我一样,在宫里活得像个傀儡。” “父亲不爱他,他还有母亲。”薛朝暮握住薛晚秋的手,真切地说,“他有姨母,舅父,松儿也一直盼着有弟弟妹妹,他是你的孩子,就是我们薛家的宝贝。” “你是我妹妹,天塌下来都有姐姐给你扛着,姐姐不成,还有兄长,万事珍重,不可自暴自弃,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的我妹妹做不出来,对吗?” 薛朝暮把她的手轻轻按在她小腹上,其实月份还不算大,她尚且不算显怀,腹部只微微隆起,她平日里不在意,根本注意不到这变化。 她自从知道自己有身孕之后就一直郁郁寡欢,从来也没真正去感受过这个孩子的存在。 可现在薛朝暮的这一番话让她触动,她这才真的觉得自己和孩子之间微妙的联系,这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别人怎么看待他有什么紧要? 就算没有父亲,他还有母亲,还有姨母和舅父。 薛晚秋用力点头:“姐姐说得对,这是我们薛家的血脉,不管他人的事,我是他的母亲,就一定会竭尽全力护住他。” “更要护住你自己。”薛朝暮像从前一样对她说,“你还有哥哥姐姐,不要什么事情都自己忍下来,下次贵妃再为难你,你就找长公主,贵妃再跋扈也不敢在长公主面前放肆。” 薛朝暮这次进宫并没留很久,那小内侍得了皇上的旨意,掐着时辰把她送离皇宫,皇上顾念薛晚秋孕中情绪不稳定,能让她偶尔短暂见陆夫人一面,但再也不会让陆夫人在宫中久留。 皇上疲惫地靠在龙椅上,身边的小内侍奉了提神的茶,他一点也不爱这些发苦的东西,但还是忍着灌下去。 御前服侍的人都知道,皇上最近夜不能寐,众人都提着精神办事,心里猜想着皇上是因为玉和宫烦心,潘卓刚去玉和宫不久就被发落到行宫,这会儿谁也不敢往枪口上撞。 寝殿里没点灯,皇上站在窗棂的阴影里,眺望着冷宫的方向,黯然出神。 没人明白薛陵春为什么要放那一把火。 除了他。 那场大火不止带走他心中曾经的皎月,还带走了冷宫那些或悲或喜的岁月,薛陵春没办法忍受自己的心上人爱上自己的妹妹。 司奴从踏出冷宫的那一刻就死了。 活下来的是宣和帝,是一国的君主,他如愿以偿地娶到了薛家长女,这是他曾经不可言说的野心,他在登上皇位之后兑现了自己的诺言。 他把薛陵春留在身边,却把爱留给了薛晚秋。 宣和帝把自己的骨节捏得作响,他并不知道什么叫做爱,更不懂应该怎么去爱一个人。 他只知道自己在薛晚秋面前才能卸下所有的伪装,她那样温柔温顺,不会哭不会闹,她入宫不过是他计划中无关紧要的一环,他却在和她的相处中不可自拔。 后宫没有皇嗣,他不能接受皇嗣出生会给自己带来一些潜在的威胁,薛陵春在知道薛晚秋有孕后就看透了他的心思。 她心心念念的司奴早就变了,他变心了。 薛陵春烧掉了冷宫,包括那口枯井,还有初见时的大树,她想让他忘掉过去,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忘不掉。 自己的母亲是怎么样含恨而终,自己在冷宫里是怎么受人白眼,明明只是再寻常不过的风寒,那些趋炎附势的人连手指缝里漏出的药材都不肯给他。 他就看着嬷嬷死在自己面前。 今天是嬷嬷,明日就会是他自己。 他是皇子,是皇帝。 所有人都要臣服于他。 宣和帝点燃一盏烛火,火舌舔舐到他掌心,他没躲开。 他喜欢这样的疼痛。 贺纯死了,张瑞泽下落不明,肖恪至今还被关在大狱里。 若不是那兵符还没找到—— “陆怀远。” 宣和帝眼底翻出狠厉,“这么爱多管闲事,我就送你去给他们陪葬!” 第130章 不宜有嗣 薛朝暮这些日子空闲下来,才开始好好整顿自己手上的铺子。 程家的父母确实是爱女心切,薛朝暮把手底下的铺子逛完足足用了一整天的时间,她累得腰酸背痛,都怀疑程家是不是把半份家产都送来做陪嫁了。 薛朝暮回到府里,水都没顾上喝,就听月云进来通报:“夫人,长公主殿下带着江三姑娘来了。” 话音刚落,江渚就领着江雪迈进来,她这次来还带了陈明,进门也没客气,挥手示意薛朝暮不必多礼:“坐着吧,我听说陆怀远挨打了,带着陈明来看看。” 江雪朝薛朝暮微微一笑,端庄地站在一侧,并没贸然落座。 薛朝暮让人搬了凳子来:“江姑娘坐。劳烦殿下挂念着,前几日薛昭仪给我拿了伤药,如今也见好了。” “还是要让陈明给他看看。”江渚捧着茶碗,“陆修可就这么一个弟弟,他要是在京城残了或是伤了,陆修还能不找我算账?” 几人坐在一起闲聊了许久,陆怀远才从外面回来,江渚不让他拘礼,放了帘子让陈明给陆怀远看伤,自己和薛朝暮江雪一起到屋外等着。 方才都是江渚和薛朝暮在闲聊,江雪并没怎么说话,江渚在院子里站了站,就莫名说自己要去看一看园子里的秋千,都不等薛朝暮找人带她去,自己就离开了。 江雪跟薛朝暮立在廊下,才轻声开口:“方才先是去了侯府,没找到夫人,才跟着长公主殿下来这边,夫人常住在这里吗?” 江雪说话一直都是温柔的,薛朝暮对她算不上喜欢,倒也不讨厌。江雪和世家姑娘们在一起的时候格外出挑,旁人对她赞不绝口不是没有道理。 不论从家世背景,还是外貌品性,放眼京城挑不出比江雪更出色的,在外人眼里,她和陆怀远确实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没有。”薛朝暮平静地答她,“只是偶尔来这里看一看。” 江雪来这里不久,但也能看出这里的下人都视薛朝暮为主心骨,她身边那个叫月云的丫头能在这里随意差遣奴仆,可见她并不是偶尔到此。 江雪笑了笑,没说破,她今日穿了一件湖蓝色的长裙,衬得她更娴静温柔。 “我很喜欢夫人这里,若是夫人不嫌弃,我倒是想常来坐坐。” 薛朝暮挑眉反问:“这是怀远的宅子,你要来此处和他讲才对,我哪里做得了主呢?” “夫人若是做不了主,这院子里就没人能做主了。” 江雪说着退后一步,朝薛朝暮施了一礼。 “你这是做什么?” 江雪缓缓说:“我今日前来,是来寻夫人的。” 薛朝暮闻言敛起笑意,她端详着江雪,不紧不慢地问:“找我?尚书夫人和侯府走得近,我想江姑娘的心思不在我身上,找我怕是有话想对我说?” “是。”江雪从容答道。 “姑娘是为了京城传闻来的?” “正是。”江雪淡然一笑,“依小女愚见,传闻也不尽然是假。” 薛朝暮微笑着瞧她:“你想说什么?” “我今日确实是为传闻的事情来的。” 江雪给薛朝暮施了礼,“但我是来给夫人道歉的,那日宫宴上阿舒一时冲动,是为我出头,我一直没机会给夫人赔不是。” 薛朝暮有些诧异,她单手扶起江雪:“那日长公主已经惩戒过蒋舒,我并没把此事放在心上。” “夫人不计较是夫人大度,但此事因我而起,我欠夫人一句道歉。”江雪郑重地说,“阿舒心直口快,并不是故意辱夫人清誉,我也不愿为此事和夫人生了嫌隙。” “我特意来寻夫人,是要给夫人赔不是的,那日是我们不对在先,希望夫人不计前嫌,能原谅我们。” “你母亲为你挑中了陆怀远,你那日就是有心的,也在情理之中,原不用跟我赔不是。” 江雪宛然笑道:“我曾经确实倾心陆三公子,但我看得出他心里没我,早就不再执着于他,议亲的事是家母一意孤行,我并不愿意。” “我与夫人一见如故,晚宴上夫人不计较自己的名声得失,反而为薛道安争一番说法,我心里敬佩夫人。” 薛朝暮打量着江雪,宫宴上长公主没给江雪留脸面,如今却愿意带着江雪一起来府上,并不是江雪圆滑奉承,同为女子,长公主欣赏她的心胸气魄。 “江姑娘今日一番话,令我刮目相看。” 江雪真诚地说:“我家中没有姐妹,难得和夫人投缘。” “姑娘坦荡率诚,胡尔雅在尚书府,想必没少找姑娘麻烦吧?” 江雪往廊下走了两步:“她自闹她的,我不理会她就是了。” “她是擅自从辰阳跑到京城的,妄想用这种手段攀上尚书府,给自己挣一个好前程,但她随尚书大人出入,往后又有哪家会娶她做正妻?” “她倒不是非盯着正妻的位置,高门妾她也愿意做。” 薛朝暮挥挥手:“我已经修书南下,不久会有人入京带她回去,她一直在尚书府不是办法。” 江雪笑叹:“她惯会胡搅蛮缠,母亲都拿她没办法,她尝到了甜头,哪里肯轻易跟着回去?我看是难。” 两人相视一笑,立在廊下又闲聊起旁的,不多时江渚就又回来,房内陈明也给陆怀远重新上好药,几人围坐在一处,陈明没有要走的意思。 他拿出一方锦帕,搭在薛朝暮手腕,房内没人说话,陆怀远盯着陈明的脸,看他从面带微笑到愁眉不展,自己的心也跟着忽上忽下的。 陈明收回手的时候脸上表情可谓是愁云密布,江雪见状找了个由头走出去,陈明斟酌了一番用词,才惋惜地对薛朝暮说: “夫人前几年操劳过度,受寒之后又没有调养好,那次落水看着不打紧,伤的却是夫人的根本,这些日子夫人的病说到底都是因此而起。” 陆怀远忙追问:“若是往后仔细养起来呢?” 陈明摇头:“往后自然是要精细地养着,但再想恢复如初,怕是难了。而且。” 陈明为难地看向江渚,江渚则说:“陆大人和夫人都是我挚交,你有话直说,不必顾虑。” 陆怀远攒起眉:“而且什么,是会落下什么病根吗?” “夫人往后怕是,怕是不宜有子嗣。” 第131章 不速之客 薛朝暮回头看向陆怀远,却见陆怀远长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说:“这个不打紧,只要她人平安就好。” 江渚又嘱咐了几句陈明,等陈明提着药箱离开后,才握着薛朝暮的手,心疼地说:“陆家好歹是个侯府,你再怎么操劳也不会累成这样,怎么会受寒?是有人为难你吗?” 陆怀远把陆省那些事给江渚讲了一遍,江渚念着陆省的名字,想了好半晌。 “陆省?是侯爷义子吧?我不大记得了,早些年陆修倒是和我提过他,听说曾经是将军,怎么竟是这个品性?这事陆修知道不知道?” “二哥常年在漠南,并不知道家里的事情,就连我也是年前从辰阳调任回京才知道这些。” 江渚一听更心疼了:“那你前些年都是怎么过来的啊?你真是,唉,你别担心,天下大夫多的是,陈明看不好我回头再给你找别的太医来,总能瞧好。” 陆怀远却说:“看不好也不打紧,不宜子嗣就不要子嗣,家里还有二哥,不指望我繁衍香火,只要你能平安顺遂就足够了。” “你呀。”江渚笑着点陆怀远,“你二哥还没娶亲呢!你指望他有孩子,就他那暴脾气,哪家姑娘愿意嫁给他?他给我送的信都在府里搁着呢,我真是不知道怎么给他回信了,你到底什么时候能给他摊牌?” 薛朝暮眨着眼看陆怀远,陆怀远露出一抹浅淡的笑:“不急,二哥性子急躁,要让他缓一缓,说的话他才能听得进去。” 江渚又调侃几句,才语重心长地问:“你和太傅闹翻了?” 陆怀远这次没应声,江渚又叹息道,“这么多年你和太傅情同父子,什么事能闹到这个地步?” “没什么。”陆怀远没挑明,“政见相左罢了。” “朝臣之间有分歧是不可避免的,太傅年纪大了,打了你也是一时恼怒,事后定然也后悔,我听说太傅病了好些日子了,邓遥和云姜一直没敢离京。” 江渚站起身,“今晚我做局,请云姜和太傅来公主府坐一坐,你和阿朝也来,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陆怀远忙跟着起身:“殿下,不必” 江渚却抬手打住他的话:“你别拒我,我是以长公主的身份通知你晚上赴宴,可不是来跟你商量的。太傅为国事操劳这些年,做晚辈的多敬着让着些,我看太傅可记挂着你呢,你也要给太傅个台阶是不是?” 江渚说着就往外走,陆怀远还要再说,江渚直接笑着威胁他:“陆怀远,你要是不来可就是驳了我的面子,旁的我不敢说,今晚过后陆修那里会不会得到什么消息,我可不敢保证,你自己掂量着看吧。” “阿朝晚上也来,盯着这混小子,越大越不懂事了,跟太傅瞎闹什么呢,真是” 陆怀远和薛朝暮对视一眼,无奈地叹了口气,相视一笑,江渚不知详情,是一片好心,她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陆怀远要是真敢不去,明天她就敢快马加鞭把信送去漠南。 江渚刚走出门,就站在门外“咦”了一声:“你这脖子上是什么?” 薛朝暮走出去,见江雪茫然地捂着脖子,她挪开江雪的手,看到上面有一些不明显的红点。 江渚皱眉:“陈明还在府上,让他来看看。” 江雪微笑着说:“我自幼就这样,耐不住热,想来是寻常的疹子而已,和往年一样,家里就有药,陈太医在后堂给夫人开调养的方子呢,不要打搅他了。” 江渚没强求,她边走边说:“你也别掉以轻心,女儿家容貌紧要,这疹子别蔓延到脸上。你回家也要对着那愚妇,不如跟我回府上去,也能帮我打点打点。” 两人有说有笑地往外走,到傍晚时分薛朝暮和陆怀远到公主府外时,太傅府的轿子也刚好停在门外。 房仲恩被房云姜搀扶着下来,邓遥跟在后头抱着孩子,不过几日不见,房仲恩竟然苍老许多,他眼下乌青,这几日同样辗转反侧不能入眠。 陆怀远没上赶着过去挨骂,房仲恩冷眼瞧他,轻哼一声,拂袖迈进公主府。 邓遥跟着房仲恩,一步三回头地看向陆怀远,拼命朝他使眼色,可陆怀远就跟眼瞎看不见一样。 “不和太傅说句话吗?”薛朝暮偏头问他。 “没必要了。费了那么大的功夫才让众人知道我和太傅闹翻,现在还做什么样子,重修旧好,太多此一举。” 薛朝暮听了也没多说什么,她其实心里明白陆怀远挂念着太傅,这几日总是让云销去打听太傅的病情,知道太傅只是一时急火攻心,并无大碍才放下心来。 陆怀远这边绷着,房仲恩更是打定主意不先开口,两人说的是看在长公主的面子上才来赴宴,但明眼人都看得出,这师生两个老是趁对方不注意往对面瞄,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江渚率先举杯,笑着说:“我听闻太傅病了几日,如今可好些了?” 太傅这才露出笑意:“劳殿下挂心,已经无碍了。” 江渚微笑着点头:“想来邓大人在京城不能再久留,我和云姜又要许久不见,今日请诸位前来,就是想着再聚上一聚。” 她眼角一瞥,笑意加深,“怀远也是这么想的,一直拖我问太傅好没好,这不,今晚就是他催着我去请太傅来的。” 陆怀远险些被酒呛到,他放着现成的云销不用,什么时候用得着找长公主打听太傅的情况了? 还有,他不是在威逼利诱之下才来赴宴的吗? 怎的就成他催着长公主去请太傅了? 房仲恩面上显然闪过一瞬不相信,等他看一眼陆怀远的神情,这不相信就彻底坐实了。 他皮笑肉不行地说:“殿下说笑了,陆大人是朝堂新贵,每日忙得头脚倒悬,哪分得出心思在我这年迈无用之人身上。” 江渚一时犯了难,她有心撮合,但当事人都不配合,她也是有心无力啊! 她边给邓遥和薛朝暮使眼色,边说:“太傅是父皇恩师,皇兄也敬重太傅,太傅要是病倒皇兄都要夙夜挂念,陆大人怎么会不在乎呢?” 邓遥点头如捣蒜:“那巧了不是,这两日父亲也惦记着怀远的伤呢,每天要揪着我问过几遍才放心,我瞧着啊” 房仲恩手中杯盏往桌上重重一放:“你瞧什么!谁问过你这些话了,他好不好死不死的关我什么事!” “是是是,父亲别生气,是我问的,都是我上赶着去打听了再主动汇报给父亲听的,父亲都捂着耳朵骂我了,我还是非要凑着说” 房仲恩一筷子敲在邓遥手背:“你这小子,好了伤疤忘了疼是不是,我看你也是讨打!” 邓遥嬉笑着给房太傅布菜,这一番玩闹下来席上的氛围倒放松下来,江渚笑着对僵持的两人说:“我今日也有心做个和事佬,陆修和我是挚交,怀远就像我弟弟一样,少年人一时不懂事顶撞师长,我代他给太傅赔个不是,太傅就看在我的薄面上,宽恕他吧。” 房太傅沉着脸:“他有话不会自己说?张嘴用来做什么?” 陆怀远抿了抿唇,没出声。 江渚焦急地看着薛朝暮,想让她跟着劝劝,可薛朝暮头也不抬,就是埋头苦吃,这两个人就跟听不见太傅的话一样。 薛朝暮保持着僵硬的微笑,这话她劝不得。 陆怀远和房仲恩不是因为小事争执,就算现在冰释前嫌,往后还是要再分道扬镳。陆怀远不肯低头,这是为太傅着想,若是往后自己出事,皇上也不好轻易就攀扯到太傅身上。 江渚正发愁,外面有侍女进来通传,话音方落,就有一抹明黄的身影跨进来。 “今日倒是聚得齐全,朕也来凑一份热闹。” 第132章 赐婚尚主 屋内的人齐齐起身,皇上意味深长的目光扫过薛朝暮,笑着坐在了江渚的座位上。 “聊着什么呢?给朕也听一听。” 江渚让人在一旁添了座,重新换了一副碗筷,笑吟吟地说:“正说着云姜的女儿可爱呢,我心里喜欢,惦记着认个义女。” 皇上笑而不语,江渚给皇上斟了酒,心里把话揣摩了几遍,才笑着问:“皇兄怎么知道我们今晚在此设宴,我们还想偷着乐一乐呢,不料还是被皇兄抓了个正着。” “这普天之下有什么事能瞒得过朕的眼呢?”皇上抿了一口酒,意味深长地看着陆怀远,“陆治,你说是不是呢?” 陆怀远平静地起身:“皇上是天子,说的自然都是对的。” 皇上轻笑一声,摆摆手:“坐着吧,今日是皇妹宴请你们,朕是借着皇妹的面子啊,是客,你们该怎么样就还怎么样,不必在意朕。” 话虽如此,但皇上突然出现在宴席上,众人面面相觑,哪能真的自若地聊起来,房仲恩凝眉不知道沉思着什么,陆怀远一杯接着一杯地饮酒,都有些坐立难安。 薛朝暮注意到陆怀远的反常,她不动声色挪开酒壶,轻声调侃他:“别喝那么多,回去还要我照顾你。” 陆怀远放下酒杯:“皇上不会无故前来。” 薛朝暮悄悄抬眸向上座看,不料皇上正意味不明地看着她,薛朝暮在这一瞬的对视中竟然生出些冷汗,她匆忙挪开目光,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和房云姜说话。 皇上唇角上扬,他放下筷子:“薛昭仪在宫里苦闷无趣,也不见你多去陪一陪?” 江渚抿唇笑起来:“四姑娘不是在宫里陪着吗?还带了薛家小公子,人家一家人团圆,我总不能老上赶着往上凑吧?” “还想诓朕啊?”皇上握住酒杯,“朕看你就是怕劳累,偷懒罢了,还找那么多借口,是怕薛家小公子爱闹,你不喜欢?” “哪能呢?”江渚有些不安,“云姜的孩子如今才是爱闹的年岁呢,我不也常去看?皇兄还不知道我吗?我哪就像外人说的那样不近人情了?” “哦?”皇上挑眉,“喜欢孩子?” 陆怀远心一沉,一抬眼对面的房仲恩同样露出震惊的神色。 “皇上”房仲恩匆忙开口。 皇上摆手打断他,只看着江渚:“我记得皇妹和镇北侯同岁啊。” 江渚不安地攥紧了帕子:“是呢,我与镇北侯是同年同月生。” 皇上朗声笑起来:“父皇在的时候就惦记着给你寻个好夫婿,朕即位这几年身边也没个亲人,就一直留着你在身边,竟然把你的姻缘给耽搁了,倒是朕的过错。” 江渚喉间一哽,她脑海中飞快闪过一个人的身影,张口欲言,皇上却压根不给她开口的机会。 “皇妹和镇北侯交好,朕挑了陆治给你做驸马,这真是亲上加亲,天赐良缘啊。” “皇上!” 房仲恩和邓遥一齐惊呼出声。 皇上却不理,他兀自笑里藏刀地说:“陆治比皇妹小几岁,这也不打紧,他查辰阳田税有功,朕一直没想好怎么奖赏他。江渚是朕唯一的皇妹,如今定下这门亲事,朕瞧着很合适!” 陆怀远捏碎手中的核桃,他掀袍起身,迎上皇上阴沉的目光,他跪在厅中,朗声道:“臣,实难从命!” 房仲恩胸口起伏着,邓遥给房仲恩揉着后背,没想到皇上竟然做到这一步! 让陆怀远娶长公主,那不是乱点鸳鸯谱吗?! 我朝驸马无实权,陆怀远如果真的尚公主,他以后还有什么前途,他这些年的苦读奔走全都付诸东水! 江渚震惊地打翻了酒杯,她往自己手臂上狠掐一把,逼着自己把脑海中的那个人赶出去,才缓过神来,和陆怀远并排跪下去。 “请皇兄收回成命!”江渚猛地叩首,“皇兄最明白我,这些年我只当怀远是自己的弟弟,是看在镇北侯的情面上对他多加照顾,从没动过这种心思!” 皇上把玩着杯盏:“哦?陆大人和皇妹对这桩婚事都不满意吗?” 江渚咬牙再拜:“求皇兄收回圣旨!” “可是,朕听来的怎么和皇妹说的不一样呢?”皇上似笑非笑,“外面都在传,长公主几次三番带着太医出入陆大人的私宅,又听人说陆大人对长公主用情颇深。” 皇上转眼看向薛朝暮:“在平昌城外,陆大人命悬一线的时候,还念着长公主的名字呢。” 薛朝暮脸色铁青,皇上颠倒是非,陆怀远何曾叫过长公主的名字?皇上意有所指,字里行间全是威胁的意味。 “上次宫宴上蒋尚书家的姑娘出言不逊,朕看着也是皇妹给陆家出头,怎么,和陆大人有流言蜚语的不是皇妹,竟是旁人吗?” “是谁呢?”皇上咬字极重,“不会是,陆夫人吧?” “皇上慎言!”陆怀远凝视着皇上,一字一句说,“事关家嫂清誉,皇上不可听信坊间传闻。” 皇上轻笑道:“朕自然是信陆卿所言,那些传闻听过也就罢了,只是皇妹出入你私宅的事情人尽皆知,皇妹若不是去找你,又是找谁呢?” “难不成陆卿府上还住了别人?” 第133章 赐你和离 “皇上。”房仲恩起身,“公主出降之事还需从长计议。” “太傅这话错了,陆治和皇室公主关系不清不楚,事关皇室体面,切不可外扬。依朕看,择日不如撞日,今日朕赐下这门亲事,就是解决此事最好的办法。” 邓遥咬牙跪下:“皇上!镇北侯尚未娶亲,做弟弟的怎么好赶在哥哥前头?” “镇北侯驻守漠南,是为国耽搁了终身。”皇上笑着说,“再说,陆治原先不是和薛彻的妹妹定了亲,若是那姑娘没出事,他们如今已经成亲了。怎么?诸位是觉得朕的皇妹比不上薛家的二姑娘吗?还是根本就是不把朕的旨意放在眼里呢?” 满堂鸦雀无声,江渚忍得眼眶通红,她一直拖到今日都没议亲,本就没有再嫁人的打算,更何况是嫁给陆怀远? 正是这时候,江渚身后一温柔的女声传来:“皇上,不如听臣女一言。” “江尚书家的嫡女?”皇上抬眼扫着江雪,“你说。” 江雪深吸一口气,才缓缓说:“回皇上,公主之所以出入陆大人的私宅,实则是为了臣女!” 皇上神色一凛:“为你?” “是。”江雪斩钉截铁地说,“臣女少时爱慕陆大人,只是苦于陆大人已与薛家姑娘定亲,只得将心思藏于心底,不敢告诉旁人。前些日子听说陆大人在南边受伤,臣女放心不下,这才缠着公主陪臣女去再三探望,不料闹出这样的误会。” “你思慕陆治?此事朕怎么从未听说?” “皇上心怀天下,看的是黎民疾苦,闺阁女儿的小心思怎敢扰皇上清听?臣女的母亲近日和陆老夫人多有往来,就是在商议臣女和陆大人的亲事。” 皇上没想半路杀出一个江雪,他今日就是想要陆怀远娶了江渚,借此卸下他手里所有实权,打压镇北侯府,对太傅也是一种警示。 “放肆,你们处事不周,坏的是皇家声誉!你是想驳了朕的旨意,让朕成全你和陆治?” 江雪深深叩下去:“臣女有罪,不敢奢求姻缘之事,连累长公主名声,实乃臣女罪过,臣女甘愿受一切责罚。长公主和陆大人本无意情爱,万不可将错就错,耽误终生。” 皇上冷笑,走下台阶:“你不是喜欢陆治吗?朕给你指婚,你竟不愿意?” 江雪没敢抬头,她攥紧衣角,朗声道:“陆大人是将门嫡子,心中所念为唯有河清海晏,盛世太平,臣女虽然曾经思慕陆大人,也知道情爱之事不可勉强,留不住郎君的心,臣女宁愿不嫁!” 皇上抿紧唇线,他神色清冷,忽然侧过身:“人非草木,陆治是无心于情爱,还是早就心有所属,江姑娘恐怕不清楚吧?” 陆怀远骤然出声:“皇上,臣确实早就心有所属。” “陆怀远!”房仲恩焦急地叫他,生怕他破罐子破摔,说出狂悖之言,“休得胡言!” 陆怀远转过身,朝皇上的方向拜下去,再抬头时,一双清亮的眸子却凝望着皇上身后的薛朝暮。 “臣少年时就心属一人,经年痴心不改,此情难移,万死不悔。” “哦?”皇上似是觉得讽刺,他转头看着薛朝暮,笑着问陆怀远,“陆大人可是京城世家姑娘的春闺梦里人,哪家姑娘能让陆大人如此魂牵梦萦?” “陆夫人是他长嫂啊,陆夫人可知此事吗?” 薛朝暮牵强地扯出一抹笑意,她同样愕然,不知道陆怀远究竟要说什么,少时心属一人,在众人看来,陆家大夫人和少时的陆怀远并不相识。 少时—— 少时! 难道?! 陆怀远忽然笑起来,如同春水泛起涟漪,他静静地注视着薛朝暮。 “臣曾与薛家二姑娘有过婚约,纵然薛姑娘已然离世,臣对她用情已深,皇上抬举臣,以长公主许之。可臣给不了长公主作为夫君的情爱,只能白白辜负长公主的年华。” 薛朝暮愕然地张唇,陆怀远侧脸浸在月光里,他缓缓笑着,一字一句说:“臣少时不知事,只想着功成名就时再风光迎妻入门,愚不可昧,追悔莫及。” “臣有悔,没能早日迎薛姑娘为妻,是臣终身之憾。” 满座鸦雀无声。 房仲恩震惊了,邓遥迷茫了,江渚和房云姜盯着对方的表情半天没缓过神。 薛朝暮不知所措地看着陆怀远,他—— 这话是什么意思? 陆怀远是知道了些什么吗? 不会啊? 若是他真的知道自己就是薛二姑娘,那前些日子何必和薛彻闹得那样不愉快? 这些日子自己除了皇宫,哪里都没去,日日和他在一处,他是怎么知道的? 皇上怔了半晌,江渚见状就跪倒皇上跟前:“皇兄,陆大人是钟情之人,此事本就是误会,不如就此作罢,我只有皇兄一个亲人,不愿意离开皇兄身边,求皇兄成全。” 过了好久,皇上胸中的怒火才缓缓平息,他牵强地笑着,抬手扶起江渚:“姑娘家不嫁人怎么行?你是国朝公主,是朕唯一的妹妹,看上哪家儿郎只管去挑,皇兄定会给你做主赐婚。” 这话宛如刀子割在江渚心口,她努力地去忘,可谈及婚嫁,陈年旧事就堆积在眼前,怎么都挥散不去,她勉强地笑着:“是,若有中意的公子,我定然告知皇兄,抢他入府。” 皇上朗声笑起来:“行了,都起来吧。就为着一个赐婚,怎么都跪着了?邓遥,太傅年迈多病痛,还不快把太傅扶起来?” 邓遥忙答应了一声,皇上继续说:“朕在这里你们也不能尽兴,出来的时间不短了,朕回去看看薛昭仪,你们都不必送。” 众人不约而同地应了一声,皇上走到门口,忽然停住脚步,他回头看着薛朝暮,意味深长地笑着。 “陆夫人?” 薛朝暮颔首:“民妇在。” “陆夫人娘家是辰阳的商户,京城也有不少产业,都是陆夫人的陪嫁,是吗?” “是。” “听闻陆夫人和陆大公子不和睦已久,朕赐婚不成,赐封和离书还是使得的。” “无稽之谈。”薛朝暮微笑说,“只是夫妻间的小打小闹,倒也没和离的地步。” 皇上果真是有备而来,不止把她手头的铺子家产调查得一清二楚,连陆府的内宅私事都知道。 陆怀远和薛朝暮是想要和离书,但这和离书是要陆省私下写,当做陆家后宅事解决,这样以后她和陆怀远在一起就有回旋的余地。 若是皇上给他们赐了和离书,那不说他们两个别再想名正言顺在一处,连陆修都要受人非议。 “这真是有意思了。”皇上拨弄着手上扳指,“朕这消息可不灵通啊,难不成传到朕这里的都是别人故意编排的假话?” 陆怀远道:“皇上久居宫中,身边难免有奸佞之辈蒙蔽圣听。” “以陆卿看,谁是奸佞之臣呢?” 陆怀远平静地说:“贺纯肖恪之辈,宵小已然入狱,皇上大可高枕无忧。” 皇上冷笑一声:“是吗?朕怎么觉得自己如芒在背,夙夜难眠呢?” “皇上多虑了。”陆怀远淡淡笑着,“皇上惩治奸臣雷厉风行,不与奸佞为伍,自然没什么可忧虑的。” 皇上转过身,眼底笼罩寒意:“好啊,朝廷有陆卿,朕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第134章 变成宦官 皇上饱含深意地看过陆怀远,没再多说什么,阔步离开公主府。 江雪是被尚书夫人娇养在闺阁中的小姐,刚才说那一番话的时候她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她同样清楚皇上的赐婚意味着什么。 朝堂上一心为民的官员少之又少,就算陆怀远对她无意,她也不愿意眼睁睁看着良臣被猜忌夺权。 皇上的身影消失在庭院之后,江雪才发现自己藏在袖子里的手抖得不成样子,她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跌坐在地上,止不住地后怕。 江渚强撑着笑意,把江雪拉起来,这场宴席被皇上这么一闹,众人都心有余悸,江渚心不在焉地应付了几句,就让人把大家都好生送回府上去了。 她独自一个人坐在空荡的厅上,回想着刚才的话,姻缘? 一想到那个人,江渚不自觉地笑起来。 她当然有过姻缘,不然怎么会到这个年纪都不嫁人呢? 笑着笑着,江渚觉得手背一凉,她后知后觉地揉揉眼睛,把凌乱的情绪都收拾干净。 世家公子? 若她爱的那个人,真的是世家公子,那就好了。 薛朝暮走在府中小路,脑子里都是刚才陆怀远的那一番话。 他少时心属一人,此情不移 他为什么会突然说起这些? 当初在平昌城外,他说的分明是对薛二姑娘有好感,仅此而已,从来没什么非分之想。 “陆怀远。” 薛朝暮叫住他,陆怀远不解地瞧过来,薛朝暮想了又想,原本不想问,却还是没忍住问出口:“你今天怎么忽然说起薛二姑娘?” 陆怀远牵住她的手,目光平静:“我真娶了公主,你怎么办?” “谁跟你说这个了?” 薛朝暮戳他额心,反被他捉住指尖,陆怀远问她:“想问什么?” “你从前不是说你对薛姑娘的感觉不过尔尔吗?” 陆怀远展眉笑道:“若不说薛姑娘,难不成要在皇上面前说我心里有江雪?又或者我对皇上实话实说,恐怕我话没说完,太傅就要掀桌子了。” “那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两人走到一片草地上,陆怀远枕着手臂:“我自然是想实话实说啊!” 薛朝暮拿树叶子砸他:“问你正经话呢!” 陆怀远笑着拨开树叶,他平视着湖面,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才说:“权宜之计罢了,我要是真的娶了长公主,二哥回来可就真的要打断我的腿了。” “长公主和二哥?”薛朝暮想了想,“难不成长公主到现在都不嫁人,是为了二哥?” 陆怀远长叹了一口气,他像是开口想说什么,薛朝暮连忙凑上去听。 “当然——不告诉你。” “陆怀远!”薛朝暮叉着腰,“你刚才说你心属一人,我可还没找你算账呢!” “哦?”陆怀远好整以暇地看她,“阿朝要怎么跟我算账?” 薛朝暮白他一眼:“今天你不说晚上,就别想进我的房门!” “我可以翻窗户。”陆怀远笑道,“就是不知道阿朝的屋子有没有竹轩书房的好翻啊?” “我连夜就让人把窗户钉死,不止窗户,门也要锁死!”薛朝暮一瞪眼,“到底说不说?不说我现在就走了!” 陆怀远揽着她的腰,让她枕着他的臂弯,两个人并排躺在草地上,陆怀远才认真地说: “长公主和二哥自幼一起长大,说青梅竹马可以,但有人要是非把他们两个往情爱上扯,那二哥可就要提刀找上门了。” 薛朝暮“噗嗤”一声笑了:“长公主有那么吓人吗?多好啊,嫁给你二哥又不算委屈他?” “长公主是好,不然二哥也不会这么多年都视她为挚友,可也正是因为太熟了,两人都心知肚明彼此是什么德行,这样的能做一辈子的朋友,却做不了夫妻。” 陆怀远说着,有些惋惜,“长公主曾经有一心上人,那人——那人是个宫廷侍卫。” “啊?”薛朝暮诧异地偏过头,“公主嫁给宫廷侍卫,先帝就这一个女儿,恐怕不会同意吧?” “自然。长公主也知道自己和他身份悬殊,但人么,到了那个时候就总想试试,你先帝就念着女儿的终身,就同意了呢?” 薛朝暮大概猜到了结果:“恐怕难吧,不然长公主怎么这个年纪还没嫁人呢?” 陆怀远叹息道:“皇城里哪能藏得住什么秘密?长公主瞒了一阵子,还是被先帝发现了,长公主没哭,也没闹,像是早就预料到了,只求先帝饶他一命,放他出宫去吧。” 江渚深知先帝的脾气,他视女儿为珍宝,皇室出现这种丑闻,她不舍得责罚江渚,却一定会要了那个侍卫的命。 “长公主没哭也没闹,这是在保全他。她是皇室公主,婚姻大事身不由己,她愿意体谅先帝,自愿放手。先帝自然也不会为难女儿,伤了父女情分。” 薛朝暮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长公主在知道她和陆怀远的事情之后,会说出那样一番话了。 对于江渚来说,她永远都要被禁锢在长公主这层外壳之内。 自己得不到的,失去的,再也无法拥有的爱,如果能看身边人拥有,那她也是高兴的。 “那后来呢?”薛朝暮翻身趴在草地上,捧起脸瞧着陆怀远。 陆怀远刮了一下她的鼻梁:“先帝把那侍卫送走了,他看在长公主的面子上,留那个侍卫一命,但不能放任他逍遥在外,免得生出什么流言蜚语。” “要想不引人注意地把长公主身边的侍卫调走,先帝应该是把他送去了行宫。” 陆怀远侧着身子跟她对视:“最初我也是这么想的。长公主有了自己的府邸之后,承托我去找过这人,想偷偷把他藏在府上。可我把行宫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他的踪影。” “难不成先帝杀了他?” 薛朝暮话刚出口就被自己否定了,“不对,先帝要是真的想杀他,根本就不用大费周章,随便找个由头都够治他满门的罪。” 陆怀远没说话,含笑瞧着薛朝暮。 薛朝暮一眼看穿他的心思:“让我猜?” “猜猜看。” 薛朝暮皱眉说:“猜对了给我什么奖励?” 陆怀远手撑在额角,笑着闭上眼:“猜得出再告诉你。” 薛朝暮薅草砸他:“你瞧不起谁呢?” 她轻哼一声,“没有比行宫更合适的去处,既能时时监视侍卫,又能保证长公主和他不能再见面,这人一定就在行宫,你没找错地方。” 陆怀远挑起半边眉,示意她继续说。 “可若是翻遍行宫都找不到,或许是你找错了方向,也或许是他不愿意再见故人,故意躲着你们。” 陆怀远被她点醒:“你是说?” “行宫里最多的不是侍卫。”薛朝暮顿了顿,有些不忍,“是宦官啊。” 第135章 给我奖励 “若他真的成了宦官,不愿意再见长公主,自己想着办法躲着我们,难怪找不到他。” 薛朝暮想了想:“潘卓被遣去了行宫,静妃在冷宫救了他一命,薛昭仪也觉得愧对他,对他多有照拂,如果他愿意帮忙找人,说不定能找到这位侍卫。” 陆怀远若有所思地点着头,薛朝暮笑着伸出手:“奖励。” 陆怀远把手放上去:“我人都是你的了,还要什么奖励?” 薛朝暮不满地说:“堂堂朝廷三品大员,怎么还耍赖呢?” 陆怀远笑出声:“什么三品大员,恐怕我明天就要被贬谪了,阿朝不心疼心疼我吗?” “贬谪?” “皇上已经对我有了戒备,他想让我尚主就是要夺了我的权,如今一计不成,他难道会看着我稳坐侍郎之位吗?” “他会把你贬去哪里?” “兵部。”陆怀远起身把她拦腰抱起,边走边说,“兵部尚书是沈丞相提拔起来的,他不会看着我在兵部做大,把我调去兵部做侍郎,最合皇上的心意。” 薛朝暮揪着他的衣服领子:“你早有打算?” 陆怀远抬脚踹开门:“辰阳有子珍在,他盯着田税,兵部对我来说也是个好去处,锋芒太过不是好事,藏锋守拙才是上上之选。” 薛朝暮没松手,拽着他一起滚在床上:“哦?咱们陆大人能老老实实地守拙?志不在此吧?” “吾妻懂我啊。”陆怀远在她耳边轻声说。 薛朝暮一下红了耳根,她娇嗔道:“谁是你妻?” “总会是我的。”陆怀远说,“二哥仗打得不顺,将士们用的兵器都是几年前拨过去的了,坏了就让军匠修修补补,刀刃都卷了,现在辰阳不用我管了,我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总要帮忙盯着点。” “你心思都花在这里了啊?和离书什么时候给我拿回来?” 陆怀远揉着眉心,叹息道:“明日我再回一趟府上,找大哥好好谈一谈。” “带着云销区明一起去。”薛朝暮说,“让你去要和离书,可不是让你去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陆省要是再敢动手,就让云销和区明把他扔到泥巴地里去。” 陆怀远抱着她,轻声说:“心疼我了?” “才没有。”薛朝暮小声说,“陆大人心有所属,哪轮得到我?” 陆怀远轻声笑起来:“我随口说的,你吃醋了?” 薛朝暮觉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 听陆怀远说他喜欢从前的自己,她觉得不安。 但要是听陆怀远来一句:“随口说的”,她又觉得气闷。 薛朝暮皱着眉头,偏头咬在陆怀远肩头,泄愤似的怎么都不肯松口。 陆怀远忍着痛,痛楚里夹着酥麻的感觉,从肩头往头顶钻,他忍了又忍,环着她的腰把她压在身下,手臂撑在两侧:“别动了。” 薛朝暮屏息,她伸手环住他的脖子,极轻地叫了一句:“陆怀远。” “嗯?” “你不是说我是你的妻吗?” 陆怀远喉结滚动,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我,我不能。” 薛朝暮吻在他唇上,小声说:“为什么啊?” 陆怀远过了好久,才缓缓舒出一口气,他同样轻轻吻她:“爱一个人要设身处地地为她想,我心里有你,现在却不能给你一个名分,这是我对不住你,我不能——” 陆怀远哑声说,“我若是不能承诺未来,怎么能因为克制不住欲望,对你做那种事情呢?那是害了你,我不能” 薛朝暮手指抵在他唇上:“陆怀远,我们一定会在一起的,你相信我吗?” 陆怀远怔了怔,笑起来:“我信你。” 薛朝暮拉着他躺在床上:“静妃在冷宫给了我一把木簪,我明日去找曾经侍奉过她的宫女,有她作证,我们就多了一成胜算。” 肖恪还被关在大狱中,他们手里有陈秦的供词,只要再找到这宫女和张瑞泽,陆怀远就能把皇帝卑劣的行径公之于众。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为君者不仁,苦的是天下苍生。 因为皇上一己私欲,已经死了这么多人,这件事情早就该有个定论,就此结束了。 只要有陆怀远在身边,薛朝暮就格外容易入眠,第二日她醒来的时候,陆怀远已经上朝去了。 她连早饭都没用,带着华阳和月云出了门,她们按照薛晚秋给的地址,找到了那名唤紫琴的宫女。 紫琴握着木簪,泪流满面:“娘娘她” 月云给她递上帕子:“静妃娘娘自尽了,紫琴姑娘,我家夫人受静妃娘娘所托,特意来寻你,姑娘应该明白夫人的来意。” 紫琴擦干眼泪:“夫人,娘娘为保全我送我出宫,我在这地方苟且度日,不敢辜负娘娘的心意,既然如今娘娘不在了,紫琴就没什么牵挂之人了,娘娘把这木簪交给夫人,夫人有话只管问就是,紫琴必定知无不言。” 薛朝暮扶她坐下:“皇嗣之事,你知道多少?” “苍天有眼,娘娘何曾想过害皇嗣?明明是皇上怕后宫有子嗣,他疑心深重,怕皇子出世会让他难坐稳皇位,才借我们娘娘的手谋杀亲子。” “买卖官职一事呢?” “我们娘娘是名门贵女,何必冒险做这些,也是皇上不信朝臣,他无人可用,就搜罗一些失意之人,这些人名义上效忠娘娘,实际上都是替皇上做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 “可怜我们娘娘一心一意为他,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娘娘怕牵连家人坚决不让薛彻大人沾手这些事,所有的后果都一力承担。谁曾想大祸临头,皇上竟然如此无情,不止把所有的事情都推到娘娘身上,还想借势扳倒薛家!” 紫琴断断续续地说了一个时辰,果真同她和陆怀远猜想的一样,从皇嗣之死开始,静妃就被皇上当成了一把刀,他躲在背后搅弄风云,把整个朝堂弄得乌烟瘴气! 杀兄杀子杀朝臣。 他一路走到今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根本就不配坐在那个位置上,若他继续稳坐龙椅,不管房仲恩怎样费尽心血,都无济于事! 亡国之君啊。 薛朝暮不能在此久留,更不能轻易带走紫琴,若是皇上发现她已经查到紫琴身上,只会变本加厉地为难陆怀远,他们更加寸步难行。 薛朝暮留下月云,帮着紫琴写下述罪书,把皇上的一桩桩罪行都写在纸上,自己则先动身去了程记锦缎坊。 梁生不在店里,她一进门,就听店里传来争执的声音。 “你什么东西?仗着谁的势力呢?是尚书大人,还是你那个自顾不暇的姐姐啊?” 第136章 命不该绝 胡尔雅面红耳赤:“明明就是我先看上这匹锦缎的!” 那姑娘冷哼一声:“女为悦己者容,你装扮了又给谁看?尚书大人吗?” “你!” 薛朝暮走进店里,没管那边的争执,看着和胡尔雅争执的姑娘扬长而去,胡尔雅怒气冲冲地走到她面前。 “蒋舒和薛道安争执,你为了薛道安不惜得罪尚书府,为什么人前人后你都不肯帮我?我才是你妹妹!” 薛朝暮淡淡瞥她一眼:“你来到京城住进尚书府的那一天,你就该想到有今日。” “她们看不上我,那也是拜你所赐!” 薛朝暮觉得好笑:“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可没逼着你去给尚书大人做义女。” 胡尔雅咬紧牙关:“要不是你立身不正,跟陆三公子不清不楚的,闹得满城风雨,她们就算看不上我,又怎至于如此针对我?” 薛朝暮冷声道:“你就从来没有想过是你自己的问题吗?” “我能有什么问题?!”胡尔雅大喊大叫,“你要是安分守己,在京城里面有个好名声,她们岂敢这样欺负我!” “从辰阳来京城是你自己的选择,家里也不曾亏待过你。” “他们给我找的那是什么亲事,我想嫁给陆三公子,你们百般阻挠。凭什么你能嫁入高门大户,我就只能给富商为妻!” 薛朝暮说:“你想嫁入高门,也要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品性!又或者你愿意像我一样,守着一个残废过下半辈子?” “荣华富贵如过眼云烟,为人妾室就是给人为奴为婢,好好的姑娘家正头夫人不错,何苦执迷不悟?” 胡尔雅倔强道:“就算不好过,我也要自己试过才知道!反正我走到今天这一步都是拜你所赐,程煦和,我恨死你了!” 薛朝暮不愿意再同她多说:“以后的路怎么走是你自己的事情,得偿所愿还是跌落云端都跟我没关系。但你这样名不正言不顺地留在尚书府,败坏的是程家的名声。” 薛朝暮起身要走:“我已经写了信给阿泽,不日他会入京带你回去,你这些话留着回去说给父亲母亲听吧!” 胡尔雅捏紧拳站在原地,气得浑身发抖,她不能回辰阳! 回到辰阳她就功亏一篑,路确实是她自己选的,可若是她不能得偿所愿,那程煦和也别想好过! 她愤愤不平地离开锦缎坊,走到转角处,却突然被人叫住。 “胡姑娘。” 胡尔雅愕然转身,只见薛道安站在不远处,温柔地朝她招手。 “姑娘还记得我吗?我们上次宫宴见过。” 胡尔雅茫然道:“我与你没什么交情,你找我有什么事?” 薛道安温柔一笑:“交情这种东西都是要相处了才会有,我瞧着我跟姑娘投缘,都看不惯某些人不可一世的样子,姑娘,有什么心事,可愿意说给我听听?” 薛朝暮坐在马车上,她掀帘往外看,时候尚早:“华阳,去城外佛阁寺吧。” “去寺里做什么?又求姻缘?” 薛朝暮笑道:“哪里有那么多姻缘要求?薛昭仪怀着身孕,夜里总睡不安稳,我去为她和孩子求一个平安符,保佑她们母子平安。” “行。时候还早,现在去还能赶着晚上回来一起吃饭。” 马车当街掉头,往城外驶去。华阳原本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她倏地睁开眼睛,警惕地挑帘往外看。 “怎么了?”薛朝暮放下手中的书卷。 华阳皱眉道:“闻着有血腥味,你们往前走,我下车去看看。” 薛朝暮嘱咐道:“万事小心。” 华阳刚一下车,就看到一道黑影从草丛中闪过,她当即大喝一声:“抓住他!” 她这么一喊,那黑影没有逃跑,反而直奔马车而来:“救我!” 华阳眼疾手快,拽住那人当胸一脚,没让他靠近薛朝暮。 那人捂着胸口痛倒在地,薛朝暮探出半边身:“是谁?” 华阳抽出刀,回头展眉笑道:“今日还真是来对了,厉害呀,你都能未卜先知了。” 薛朝暮眼睛一亮:“张承瑞?” 张承瑞手指扒在地上,掌心全是血,他声音断断续续:“救救救我。” 草丛一阵窸窣,数十人从草丛里翻越而出,刀光雪亮映出人影,薛朝暮这才看到张承瑞后背被砍的血肉模糊。 华阳单手把张承瑞拽起来,她怒喝一声:“保护夫人!” 经过前几次的截杀之后,陆怀远私宅里招募的随从都是习武之人,华阳身先士卒,带着身边几个近卫冲了上去。 张承瑞被砍得奄奄一息,薛朝暮扶着他,这里已经临近佛阁寺,她带着张承瑞往寺庙的方向去。 “张承瑞。” “夫人难道这么快就不记得我了?在平昌的时候,我可是帮了夫人大忙。” 薛朝暮扬眉笑起来:“若你是张承瑞,我自然是认得的。” “夫人,这是何意?” “我两次救你于危难,你称我一声救命恩人,却不肯告诉我你的真名,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吧?嗯?张瑞泽。” 张承瑞动作一僵,他猛地侧身,长箭贴着他的耳边呼啸而过,他按住薛朝暮扑进草丛里。 他仓促地笑着:“夫人果然聪慧。今日陆大人不在,夫人说,我们现在该当如何?” “我再救你一次,你知道我想要什么?我们做个交易,张公子意下如何?” 张承瑞冷笑起来:“夫人不觉得还有另一条路可以选吗?” “你想怎样?” 张承瑞猛地把薛朝暮退出去:“杀了你!” 薛朝暮后背一紧,一柄冷箭从背后射进她肩头,张承瑞强撑起来要跑,小腿上骤然一阵痛楚,他被猝然掀翻在地。 薛朝暮一手握着匕首,一只手艰难地撑在地上,她森森笑起来。 “你以为杀了我,就没人知道你的身份了吗?我今天要是真的死在这里,你就是跑到天涯海角,陆怀远也不会放过你。” 张承瑞口吐鲜血,他喘息着,忽然放声大笑:“真是可怜。” “我可怜?” “你不知道?”张承瑞扬唇笑起来,他话锋一转,“我看我命不该绝,你们留着我还有用。” 华阳满身是血地赶过来,她看着薛朝暮背后的箭,大惊失色,恼怒地提着刀走向张承瑞。 张承瑞伸出手:“你杀了我,他们可就再也找不到人证了。” 华阳眼眶通红,她拎着张承瑞的领子把他扔进马车,回头对跟在身边的近卫说:“去找云销!带陆怀远来佛阁寺!” 第137章 要他的命 家中的近卫找到陆怀远的时候,薛彻正巧到户部办差,他听那近卫结结巴巴地说完话,霍然站起身:“阿朝遇刺了?!” 陆怀远侧眸看他一眼,没听他多说,他草草交代了手头的琐事,策马直奔城外佛阁寺。 他到寺里的时候,华阳已经揪来几个大夫,放了帷幕给薛朝暮治伤,跟来的近卫全都受了伤,满屋子都是压抑的血腥味。 陆怀远冷声道:“张承瑞呢?” 华阳擦去脸上的血:“被我关在隔壁了,你下手轻点,别把人打——” 打死。 张承瑞靠在墙角,他处境艰难,京城里遍地都是要杀他的人,可他放心不下心上人,就是拼死也要回到京城来,只要知道她尚且安好,他就是死也甘心。 何况陆怀远和薛朝暮不会杀他,他帮皇上做了许多见不得人的勾当,他们有陈秦还不够,自己才是他们最重要的人证。 陆怀远是聪明人,他不会—— 房门骤然被踹开,张承瑞眼睛被涌进来的光亮刺痛,他都没看清来人,就被人拽着领口拖起来,紧接着就是一拳砸在他脸上,唇齿间顿时都是血水。 “陆——” 张承瑞话没说完,被人一脚踹在腹部,他本来就受了伤,被华阳扔在这里的时候眼睛都是花的,这一脚让他顿感五脏六腑都错位了,他口喷鲜血,蜷缩在墙角颤抖着。 陆怀远似乎仍不解恨,他卸了刀,拽着张承瑞的头往墙上撞,张承瑞拼死抱着自己的脑袋,血顺着额头流进眼睛里,他胃里翻腾着恶心。 蛮力一下下砸在他身上,护着头的手臂几乎要被陆怀远撞断了,冲击感又猛又钝,他艰难地睁着双眼,只见陆怀远双眼猩红,活像战场上杀红眼的活阎罗。 “公子!” 云销和区明慌乱地跑进来,一左一右拉开陆怀远,扑通一声跪在陆怀远身前,抱住他的双腿:“公子!不可啊!公子和夫人找他这么久,他推夫人出去挡箭活该千刀万剐,公子往后把他扒皮抽筋都行,现在万万不可打死他啊!” 张承瑞倒在地上,全身的剧痛让他没有站起来的力气,只能捂住胸口忍不住地干呕。 陆怀远挑起刀,薛朝暮一而再再而三地受伤,每次他看到薛朝暮手腕上的伤疤都会想到那天晚上,她拼命也要把他背回辰阳城。 都是因为这些朝廷的蛀虫!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薛朝暮的伤成了陆怀远心里不可触碰的痛,张承瑞敢推薛朝暮去挡箭,就是触了陆怀远的逆鳞。 不管他有什么用,陆怀远现在只要他死。 长刀出鞘,陆怀远冷声说:“滚开。” 区明咬紧牙关:“公子,夫人吉人自有天相,公子先去见过夫人,再来处置他也不迟啊!” 云销抱紧不肯松手:“公子!夫人一定不愿意见公子这样啊!” 陆怀远沉声重复:“滚。” 区明万万不敢松手,张承瑞目光涣散,他手指颤抖在空中:“陆你不能” 陆怀远瞧着他,顶着两人的力气往前一步:“张承瑞,张瑞泽?” 张承瑞艰难地眨眼。 陆怀远阴鸷的神情倏地一变,他轻笑出声,缓缓抬起刀:“凭你是谁?你敢伤她。” 他神色一凛,“莫说皇上,阎王都保不住你。” 区明和云销被猛地甩开,张承瑞睁大了眼睛,看明晃晃的刀锋直逼而来,他口中含满鲜血,在一瞬仿佛看到自己梦中人走到自己面前,她一向温柔从容的面容变得惊慌失措。 “不要!” 陆怀远的刀被当空截断,拦住它的短刀断成两半,华阳虎口被震得发麻,短刀脱手落在地上。 “陆怀远!” 陆怀远被这一声呼唤拉回现实,他手上力道一松,区明立刻接住他的刀,死死抱在怀里,退到门外去。 薛朝暮被薛道安和薛彻搀扶着,她捂着自己的右肩,面色惨白地靠在门边。 “怀远,别杀他。”薛朝暮伸出手,她一说话伤口就生疼,额间全是细密的冷汗。 陆怀远在原地怔了一瞬,他像是被这一声炸回神,三步并两步走过去,推开薛彻的手,小心地把薛朝暮打横抱起。 “对不起,对不起” 薛朝暮抬手抚摸他面颊:“张他不能死。” 陆怀远双眼通红,他哑声一遍遍重复:“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我没保护好你” 薛彻捏紧拳站在旁边:“说这些有什么用,伤口还没处理完呢,你” 陆怀远没等薛彻说完,他冷漠地回头,对云销说:“别让他死,别的不管,他双手都断了,不许给他接,饭不许送,吊着一口气就行,不然——” 云销擦着额间汗,连连应声:“公子,我都明白,我明白!” 陆怀远抱紧薛朝暮,陈明才翻下马,气都没喘匀就被区明扛着进了厢房。 薛道安怔怔地站在原地,墙角处满地都是血,张承瑞鲜血淋漓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昏死过去。 她双手颤抖着,捂住嘴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薛彻连忙挡住她的视线:“道安,道安!” 薛道安惊恐地看着薛彻,薛彻捂住她的眼睛:“别看了,没事了没事了,哥哥不好,吓到你了” 眼泪打湿薛彻的衣袖,薛道安抱膝蹲在原地,她泪如雨下,止不住地呜咽着,无论薛彻在她耳边怎么安抚,她都听不进去半个字。 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离开京城的时候分明好好的,怎么会,怎么会成这样?! 为什么!为什么啊?! 张瑞泽 薛道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薛彻带出去的,她眼泪犹如决堤,眼前全是张承瑞看她的那最后一眼。 他昏死之前,脸上最后的表情不是惊恐,更不是痛苦。 而是知足。 能在临死前见到他心上之人,能看到她平安地跟在薛彻身边,张承瑞就是死也瞑目。 第138章 梦中修罗 薛朝暮又回到了薛府。 她这次没有看到父亲和嫂嫂。 梦里没有骇人的鲜血,她站在假山后,听到的只有断断续续的哭声。 贺纯站在假山后面:“你犯糊涂了?她看到了咱们俩,她不死就是祸患!” 另有一人不忍心地说:“她只是个姑娘。” 贺纯冷哼:“刚才死的那个也是个姑娘,比她大不了多少,怎么没见你怜香惜玉?” “那是迫不得已,她不是非死不可,何必再多沾一条人命?” “张瑞泽?”贺纯斜眼看过来,“你该不是看上她了吧?” 薛道安哽咽着缩在假山下:“我我不会说出去的” 张瑞泽瞧着她,叹息道:“她不敢把我们捅出去,说出去她自己也没活路,留她在薛府,说不定日后还有用处。” “若是主子怪罪起来?” 张瑞泽扶起薛道安:“我一人承担。” 贺纯收起匕首,转身往外走:“你要英雄救美,兄弟也不拦着你,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你可想明白,来日小心死在她手上。” 张瑞泽从怀里摸出一方锦帕,薛道安颤颤巍巍地接过来:“我我不会我什么都听你们的。” 张瑞泽笑了笑:“我信你。你是她妹妹?” 薛道安颤抖着点了点头。 张瑞泽温声说:“你是庶女?我听闻薛彻还有两个庶出的妹妹,你是最小的那个吧?” 薛道安仍旧点头,不敢说话,却挑起眼角偷偷看了他一眼。 “如果只是一念之差的话,这种事以后不要做了。”张瑞泽轻声说,“姑娘家的路要干干净净的,你又不是走投无路,跟我们不一样。回去吧,睡一觉,把今夜的事情都忘了。” 张瑞泽转身要离开,他走出去好远,忽然觉得衣袖被人拽住。 薛道安低着头,不知道什么时候追了上来:“你” “你还有话要说?” 薛道安垂着眸,忍了半晌,才小声地问:“我以后可以去哪里找到你?” 张瑞泽展眉笑起来:“若是有事找我,送信去平昌城外的万燕山庄,只要你找,我一定来。” 梦里的身影渐渐远去,又缓缓聚合成另一个人的模样,陆怀远紧紧握住她的手,厢房里点着檀香,勉强能压下去浓重的血腥味。 他一遍遍揉着眼睛,床上都是血,她双目紧闭地躺在血泊里,逐渐没了呼吸。 陆怀远痛苦地呜咽出声,他和她额头相抵,眼泪顺着她的眉骨滑进鬓角:“阿阿朝,别留我一个人我们说好永远都不能分开。” 薛朝暮胸口像被巨石压住,她喘不过气,连想抬手摸一摸陆怀远的面颊都成了奢望。 她死了吗? 陆怀远把她抱在怀里,薛朝暮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一点点冷下去,陆怀远就这样一言不发地抱着她,云销端着粥跪在他面前: “公子,您不吃也不喝,怎么受得住啊” 陆怀远像是没听见,他神色茫然:“大夫来了吗?” 云销咬牙叩首:“公子!夫人她已经——公子!” 陆怀远喉结滚动,他眼中一点点蔓延上血色,轻轻把薛朝暮放平,不管不顾地提刀冲了出去。 邓遥挡在他身前:“怀远!张承瑞不能杀!” “滚。” “怀远!” “我让你滚。” 邓遥怎么说都不肯让步,他看陆怀远垂着眸,叹息道:“人死不能复生,怀远你冷静一点!” 陆怀远唇角挑起笑意,他眼底都是杀意,陌生地望着挡在他身前的这些人:人死不能复生,人死不能复生” “那你们都去死,都去给她陪葬啊!” “陆怀远!” 漠北的黄沙随风而来,陆修陡然勒马,惊呼着想阻止陆怀远,却已经来不及。 佛阁寺被屠得干净,陆怀远浑身是血地笑着,他脚下踩着张承瑞的头,杀红了眼六亲不认:“来啊!” 陆怀远劈刀就砍,薛朝暮陡然从梦里惊醒,她肩头一阵撕裂的痛袭来,猛地一睁眼,看到陆怀远神色憔悴地守在床边,紧紧握住她的手。 薛朝暮慌张地探了探床榻,没有血,没有血 陆怀远单膝跪在床边,他贴紧薛朝暮的额头,他额间都是汗,像极了梦里擦不干净血。 梦,一切都和梦里那么相似。 薛朝暮盯着陆怀远眼下的乌青,鼻尖一酸,颤着肩头失声痛哭。 “阿朝,阿朝,别哭,你别哭”陆怀远轻轻按着她的伤口,想减轻伤口被扯动的痛,“阿朝,你哪里不舒服,你告诉我” 薛朝暮伸手揽住他的脖颈,她哭到失声,哑声说:“陆怀远,你不能,不能变成那样。” 陆怀远沉默着垂下眼睫。 薛朝暮单手捧起他的脸,满脸是泪地说:“如果我死了” “如果你死了。”陆怀远一字一句道,“我会让他求死不得,求生不能,他们都要给你陪葬。” 薛朝暮心中大痛,眼泪顺着眼角滚下来,陆怀远仓促地给她擦着眼泪。 “陆怀远,张承瑞不能死。” “我知道。” 薛朝暮握住他的手指,含泪说:“如果我死了,你也要像从前一样,做你一直坚守的事情,你是陆怀远,你不能变成杀人不眨眼的修罗” “你不能杀他,提张承瑞去朝堂之上,扶持幼帝,铸造盛世,千古流芳,这才是你的归路,陆怀远,答应我,你答应我” 陆怀远沉默良久,哑声说:“你死了,我千古流芳?我是畜生吗?” 薛朝暮忍着泪,认真说:“如果是有一天你不在了,我会好好活下去,对吗?你会想看到我长命百岁,我要去替你看遍塞北江南的风光,替你走过每一寸你热爱的国土,替你驻守漠北,哪怕只是给那些无家可归的孩子撑一片庇荫呢?” “如果有一天我们中的一个人注定要先离开,陆怀远我们要好好活下去,好不好?就当你是替我活下去,替我照顾晚秋和孩子,替我守着万里河山,答应我,好不好?” 陆怀远喉间干涩,他抿着唇没作声。 他答应不了她。 薛朝暮已经死过一次了。 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老天从他身边,再一次把她带走。 陆怀远小心地把她拥在怀里,生怕她再一次悄无声息地离开。 “阿朝,我们都不会死。”陆怀远字字坚定,“我们都要好好活着,一起走遍塞北江南,一起去守万里河山,我们为彼此而活,我们都要好好活下去。” “我再也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阿朝你信我,不管是谁,我一定会杀了他。” 第139章 心上之人 薛朝暮睡下之后,陆怀远把冷水泼在脸上,冷静了许久,才走进张承瑞的院子。 “谈谈吧。” 张承瑞无力地靠在角落,苦笑道:“谈什么?我差点就死在你手里了。” “你不该死吗?”陆怀远冷漠地说,“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是老老实实把你知道的都交代了,我可以考虑考虑留你一条命在,二是我现在把你扔下山去,你可要想清楚,如果你对我来说没有价值,你还能活着离开京城吗?” 张承瑞撑起身子,换了个体面一点的坐姿:“我早就提醒过你,小心头顶上的月亮,你没听进去也能怪我吗?” “月亮遥不可及,就是有心动手也不容易,你才是他的刀,我更应该提防你吧?” “随你怎么想。” “你在山下的时候还向阿朝求救,现在话里话外怎么都是在找死呢?”陆怀远撑膝望他,“难道是你在山上见了什么人?听阿朝说你有一个心仪的姑娘。” “陆怀远!” “我想你现在能好好说话。”陆怀远冷声说,“我现在不知道你心上人是谁,我大可以找人把这里围住,一天查不出就两天,我有的是时间跟你耗。” 张承瑞咬牙切齿:“我当你是个君子!” “君子也要看对谁,对你这样的罪人还需要客气吗?” 陆怀远打量他,“你家从商,家底殷实,若说你是为了求仕走了旁门别道,效忠于他,我是不信的。吏部我去看过,你从来没有入仕,闲云野鹤啊,为什么?” “做官?做和贺纯一样的走狗?” “你做的不就是走狗的差事吗?” “你!”张承瑞捂住胸口,恼羞成怒,“士可杀不可辱,你到底还听不听?” 陆怀远冷冷看着他,没作声。 “我原本想着走了静妃的门道,手段是不光彩些,但是也算是个入仕的办法。钱我都送去了,可我在那个时候遇到了贺纯。” 张承瑞从前就认识贺纯,他知道贺纯并不真是奸诈之辈,他只是报国无门,和张承瑞想的一样,一念之差走了歪路。 可搭上静妃他才知道自己背后真正的主子是谁,贺纯又惊喜又害怕,毕竟伴君如伴虎,他心里期许着皇上会派什么差事给他,不料等了又等,皇上让他想办法杀一个人。 这人是皇上后宫里新纳的美人。 酒过三巡,贺纯把这件事说与张承瑞,张承瑞整个人都傻眼了。 这难道是他要效忠的君王? “这就是你不入仕的理由?” 张承瑞苦笑:“上了贼船,哪那么容易跑?贺纯酒醒之后知道自己说漏了嘴,皇上怎么会轻易放我回去,我不愿意这样苟且做官,就这样往返在辰阳平昌和京城之间,替他们办事。” “薛家二姑娘,是你杀的。” “没错,这件事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和贺纯一起动的手,皇上不愿意看你和太傅在朝中势力渐起,也为了绊住你,好让肖恪南下,就杀了薛二姑娘,这是一举两得。” 陆怀远捏紧了拳:“还有呢?” “只是他没料到邓遥这样敏锐,只能和太傅做了交易,不然你根本别想南下。陆大人,这件事是我对不住你,如今贺纯已死,我这条命落在你手里,我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不敢求你留我苟活,只求你给个痛快,死也让我死得体面点。” 房内静了半晌,陆怀远才说:“若是还有另一条路给你选呢?” 张承瑞愕然:“还能有什么?” “跟我上朝堂之上,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张承瑞惊讶:“你们疯了?!那是皇上。” “我知道他是皇上,不然这些事就不必这样麻烦了。”陆怀远道,“有你,有陈秦和肖恪的口供,还有静妃身边的宫女为证,等到皇子出世,我们就能还朝堂一片安宁。”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幼帝登基,你是想做权臣。” 陆怀远却说:“我并无此意。” “那你?” “朝中文有房太傅、沈丞相,武有镇北侯,我年纪轻资历浅,做的是大不敬之事,论资排辈,我前面还有邓遥和薛彻,我不揽朝权。” “那你求什么?何必呢?” “我求,心安。”陆怀远说,“我求还薛家一个公道,还天下一份清明,给我心爱之人一个交代。” “你心爱之人?”张承瑞完全懵了,“陆夫人?她又和这些有什么关系?” “这不需要你知道。”陆怀远平静地说,“这是你唯一的活路,你在这世间仍有牵挂,我大可以告诉你,若是你死了,万燕山庄的人一个都跑不掉,还有你那位心上之人。” “她从未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情!” “冤有头债有主,我自然不会找她的麻烦。”陆怀远扬唇笑道,“不过若是你罪名昭告天下,她心里有你,往后会不会以你为耻,你就是她人生的污点,张承瑞,你愿意吗?嗯?” 张承瑞愣了半晌,他摆摆手:“你容我想一想。” 陆怀远应声走出去,张承瑞把头埋在膝盖上,他回想着自己最初的抱负,自己的过往和出路。 皇上薄情寡义,贺纯死了之后再没人能牵制自己,皇上用他又疑心他,若不是他发现得及时,偷了辰阳的账本就跑,此刻自己已经是肖恪的刀下亡魂了。 他把账本交给陆怀远是有私心在,可他同样想看辰阳田税清明,看百姓都能过上好日子。 他是张承瑞啊,他原本也是心系天下的好儿郎,他为什么要做一把见不得人的刀呢,一念之差,一步走错,他就回不了头了。 门“吱扭”一声被推开,张承瑞没抬头,疲惫地说:“怎么又回来了,我都说了我要想一想。” “张张公子。”薛道安捏着帕子,小声说。 张承瑞猛地抬起头,他一下子牵动到自己身上的伤,痛得拧紧了眉,压低声音说:“你怎么来这里了?” 薛道安从袖子里掏出几个小瓶子:“我,我不放心你,给你带了药。你放心,他们没对我起疑心,没人看见我来。” 张承瑞摇头:“这些我不能用,陆怀远身边的人给我换药就会发现,我不能牵连到你。” 薛道安眼睛通红,她小声说:“不不连累,如果没有你,我早就没命了。” “傻丫头。”张承瑞温柔地笑起来,“你手上又没沾人命,你姐姐是我杀的,要偿命也该是我来,你要平平安安的。” 薛道安扑过来,给他解手上的绳子:“我带你离开。” 第140章 大打出手 “道安!”张承瑞躲开手,坚定地说,“我受了伤,你带着我连寺门都出不去!只要看到你平安无恙就好,你快走吧,不用管我。” “那你怎么办?”薛道安哽咽道。 “我。”张承瑞扯唇笑了笑,“我罪孽深重,横竖就是一个死,外面到处都是要追杀我的人,陆怀远留着我还有用,我在这里一时半会儿不会出事。” 薛道安红着眼摇头,给他倒了一杯水:“我送去万燕山庄的信你可看见了吗?” “不曾看见。”张承瑞说,“陆怀远在平昌的时候就让邓遥去万燕山庄查我的底细,我没有再回去过,你信里写了什么?” 薛道安掩面痛哭:“你没看到我写的信,那你回京城做什么,你这是来送命啊!” 张承瑞不在意地拨开她额间的碎发:“我就是,我就是想着能再看你一眼,我逃亡在外说不定哪天就没命了,若是死,死得离你近一些也好。别哭,怎么了,信里写了什么?” 薛道安擦干眼泪,她忍了半晌才压下情绪:“我二姐,薛朝暮,她,她没死!” 张承瑞大惊失色:“她怎么可能没死?!我和贺纯亲眼看她断了气!” “我也不知道,她当时确实没有气息了,但是她现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就是陆怀远的长嫂,你见到的那位陆家夫人!” 张承瑞乱了神,若是薛朝暮没死,她若是知道是谁害了他—— “此事还有谁知道?” “还有我兄长知道。”薛道安想了想,“我偷听过兄长和她交谈,她没告诉陆怀远,不然陆怀远一定会杀了你!” “就算她回来了也不能拿你怎么样,他们是发现什么了吗?” “石头!”薛道安心惊道,“那石头我没处理干净,被他们捡去了一块,不过他们没疑心到我身上,还想让我帮他们查那石头是谁放的,我心里怕,就给你写了信,现在该怎么办啊?” “你别慌。”张承瑞撑地想坐直,膝盖上就是一阵钻心刻骨的疼痛。 薛道安心疼道:“他们怎么下这么狠的手!” “情理之中,我为了保命把陆夫人退出去挡箭,陆怀远肯留我一命已经是不容易了。”张承瑞轻声安抚她,“你别慌,贺纯已经死了,没人会知道那石头是你放的,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他们交给你去查就说明他们也找不到别的线索,你不会出事,别怕。” 薛道安扶着他坐下:“我,我不怕,我就是担心你,我怕他们对你动手” “我逃不脱了。”张承瑞释然地笑起来,“能保住你我就心满意足了,快走吧道安,你还能回头,你是他们的妹妹,他们不会亏待你,以后找个好人家嫁了,从前的事情都忘了吧。” “你说什么傻话!”薛道安眼泪滚落,“这些年只有你眼里心里只有我,我怎么能抛下你不管,一定还有别的办法,我一定要想办法救你出去!” “道安,别说傻话了。我不是死在皇上手里,就是死在陆怀远手里,我穷途末路,你还有大好的人生,道安,走吧。” 薛道安用帕子擦干眼泪,她往后退了几步,抿唇道:“等着我,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你等着我!” “道安!” 张承瑞下意识地想往前拉住她,可薛道安毫不犹豫地转身跑了出去,他捂住伤口,痛得蜷缩在地上,唇张了又张,没能发出声音。 薛朝暮再醒过来的时候是第二天的傍晚,她一睁眼就发现房间里多了一扇屏风,外面隐隐有人在低声商讨些什么。 薛朝暮侧着身子,撑着床榻坐起身,屏风外的声音倒是都熟悉。 “人怎么样?”陆省僵直着声音问。 陆怀远没看他:“大哥问的是什么?” “我还能问什么?”陆省冷声问,“自然是问吾妻中箭之事。” 薛彻揉了揉眼睛,这话他听着不舒服,这兄弟两个看起来也不太和睦的样子,他想了又想,没忍住说:“自家兄弟,何苦说话夹枪带棒的。” 陆省轻蔑地笑出声,陆怀远抿了一口茶,才缓缓说:“兄长若是问中箭之事,大夫就在外面,我没什么好说的。” “陆怀远!”陆省怒道,“好啊,那你能跟我说点什么,还是找我写和离书,做梦!我就是死也不能成全你们!” 薛彻觉得自己不该在这里,他起身想走,又放心不下里间的妹妹,头疼地打着圆场:“别冲动,有话” “和离书我要了这么多次,也说累了,话既然都说到这里,我就和兄长聊些别的。” 陆省面色难看:“说啊,我倒要听听你能说出什么?” “阿朝自从落水之后身体一直不见好,这事兄长知道吗?” 薛彻神色紧张起来,陆省却理直气壮:“又不是我把她推下水的。” “可她是为了给兄长浣洗衣物才被萧湖茵推进水里,兄长真的觉得自己和此事毫无干系吗?” “洗什么衣服,她一个正头夫人,在你们陆府要亲自洗衣服?!”薛彻坐不住了,他倏地站起身,只听陆怀远不紧不慢地说。 “陈太医给她看过,她这些年积劳成疾,身体受了寒,往后就是仔细养着也不能恢复如初。而且。”陆怀远顿了顿,“阿朝这一辈子不能再有子嗣。” 陆省愣住了,薛彻傻傻地站在原地,脑袋嗡地一下空了。 “你,你说什么?”陆省不可置信地问。 “若非兄长因为自卑而迁怒她,放任萧湖茵欺辱她,事情远远走不到这一步。就算抛开这些不谈,兄长怕是常年在家里,对什么事都不大关心,记性也跟着变差了。” “万寿节晚宴,阿朝回府之后为什么会到我的书房外,兄长都不记得了吗?” 陆省神色几变,陆怀远冷声说,“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头都磕破了,腿上身上都是伤,你差点杀了她,你都忘了吗?!” 陆怀远话音方落,薛朝暮就听外间传来一声闷响,紧接着是陆省和薛彻的闷哼声同时响起,她艰难地扶着墙走出去,就见薛彻被激怒一般,把陆省的轮椅掀翻。 他按住陆省的领子把他推在地上,抬手往他脸上砸过去,陆省反应极快,他敏捷地偏头躲过去,挥拳就砸回去。 薛彻怒不可遏:“畜生!你敢打阿朝!” 陆省咆哮道:“我家私事与你何干!” 陆怀远淡定地坐在圈椅上,看薛朝暮站在屏风边上,才走过来扶住她:“怎么下床了,我扶你回去。” 薛朝暮没动,她指了指地上纠缠的两个人,为难地看着陆怀远。 陆怀远不为所动:“让他们打。” 薛彻咆哮回去,唾沫星子喷了陆省一脸:“就关我的事!半身不遂的狗贼!你再动她一下试试!” 第141章 命中无子 陆省被掀倒在地,他腿不方便挪动,就只能偏头左右躲着薛彻的拳头,他抬臂架住薛彻的手:“你和她又是什么关系!好啊,我这绿帽子戴得真是妙,她倒是什么都不挑啊!” “呸!”薛彻大怒,“狗贼休要胡说!姑娘们在家里都是千娇万宠地养大,到你这反要受腌臜气,若是阿朝不能好,你下半辈子也别想好过!” 陆省登时火冒三丈:“她和陆怀远就算不干不净,也能算情投意合,你算个什么东西,上赶着操心别人妻子的事情,你自家夫人还尸骨未寒呢!” 这句话算是触及到薛彻的逆鳞了,他登时就红了眼,拳如雨下,陆怀远倒也没真要看他们两个打出个好歹,本就是自己心里憋了气又不方便动手打陆省,才说这一番话让薛彻代劳。 陆怀远见他们真拼了命地打,伸手想去把他们两个分开,薛朝暮却忽然拉住他:“让他打。” “狗贼狗贼狗贼!你再敢胡说我就撕烂你的狗嘴!” 陆省边打边骂:“你薄情寡义,小心你夫人化成厉鬼回来找你!” 薛朝暮彻底黑了脸,她深吸一口气,陆怀远见状给她递上一个花瓶。清脆的炸裂声在陆省耳边响起,陆省觉得自己脸颊一疼,紧接着就摸到了血。 “程煦和!” “拉开他们。” 陆怀远单手把薛彻给拽起来,薛彻仍觉得不解气,狠狠在陆省身上砸了几圈才低骂着起身。 陆省嘴角青紫,脸上都是伤,他恶狠狠地盯着薛彻,嗤笑出声:“我是废物,可你对付我这样一个废物都只能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你连废物都不如!” 薛彻抬腿就要再打,薛朝暮叫住他:“行了,别打了,反正你打不过他。” 薛朝暮被陆怀远扶着坐下,她瞧了一眼薛彻脸上的伤,确定都是些皮肉伤才放下心:“倒是真舍得动手。” 说着她给陆怀远使了个眼色,陆怀远冷漠地把陆省扔回轮椅上,薛朝暮叹了口气:“说话要积德。” 陆省僵硬地偏过头,像是心虚,没应她的话。 薛彻深深低着头,声音颤抖:“他,他就是这样打你的?” “都过去了。”薛朝暮盯着陆省,“只要他肯写和离书来,旧事就一笔勾销。” “他敢不写?!”薛彻怒道,“不写我打到他写!” “来啊!”陆省被他激怒,“我虐打发妻要上公堂,你们叔嫂奸情又能好到哪去?!” 薛彻挽起袖子:“你再敢说!” 薛朝暮头疼地吼了一声:“消停点吧!” 薛彻背着手坐回来,薛朝暮等两人都平静一些,才问:“道安呢?” “被吓着了。”薛彻没好气地说,“你们陆家的人是不是都有点毛病,跟我家八字反冲是吧?咱们陆大人威风凛凛,差点把张承瑞打死,道安吓得一直哭,我让她在隔壁厢房休息。” 陆省看过来:“什么张承瑞?” 陆怀远不紧不慢地挨着薛朝暮坐下,云销和区明见状把院子里的人都遣出去,陆怀远才缓缓开口,他把事情所有的前因后果都说了一遍。 陆省惊得半晌说不出话,薛彻不屑地看着他,自己显得格外淡定。 “你想让我们做什么?” 陆怀远说:“明哲保身。等到皇嗣出世,我会带着陈秦和张承瑞到朝堂上和皇上对峙。” 薛彻斟酌道:“你可有把握?” “没有。”陆怀远实话实说,“正是因为没有把握,我才把这些事告诉二位,我会写信给二哥让他带三万精兵回京,若是我没能阿朝和我母亲,要拜托薛大人照顾,届时京城会乱,你带薛家和她们离开。” “只是我尚且有一事不明。” 薛彻反问:“什么?” “皇上明明可以击溃薛家,但他及时收了手,他在忌惮兵权,他到底在忌惮哪里的兵权?除了二哥,还有军队是我们都不知道的?” 陆省盯着烛火,若有所思,薛彻冷笑一声:“装模作样。” 陆省没理他,自顾自地往外去,薛彻还想说什么,薛朝暮却摆手道:“算了,别和他计较了。” 薛彻翻了个白眼:“晚秋到年后才到临盆之期,这些日子,陈秦和张承瑞你们准备关在哪里?” 陆怀远想了想:“薛府。” 薛彻错愕:“我府上一直都有人盯着啊。” “最险之处反而最安全。”陆怀远说,“薛小公子如今缺一位老师,让张承瑞扮成教书先生住进府上,陈秦就是他的随行小厮,把他们安置在一个院子里,不许人见,就不会出事。” 薛彻想了好一会儿,陆怀远说的确实有理,陆家去不得,陆怀远私宅更是被皇上重点关注了,这两个人不能离得太远,如今只有薛府是最合适的。 他揣着袖子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又一圈,薛朝暮头都要被薛彻转晕了,她看出来薛彻有话想说,刚要问他,薛彻却一掉头,强行拉着陆怀远跑出去了。 “你那个,你。”薛彻支支吾吾地不知道怎么开口。 “什么?有话可以直说。”陆怀远客气道,“上次是我失礼,还望薛兄不要计较。” 薛彻一瞬错愕,他想了又想:“阿朝你长嫂陆夫人的身体,你怎么看?” “我会不惜一切请名医,只要她能好起来。” “那要是好不起来呢?”薛彻急切地问,“她若是不能有孩子,你是不是就要同她一拍两散?” 陆怀远淡淡瞥一眼薛彻,斩钉截铁道:“不会。” “镇北侯至今没娶妻,里面那废物是个不中用的,你要是同阿朝在一起,你家的香火可就要断了” 陆怀远不在乎地笑了笑,他看过来:“如果松儿是个姑娘,薛大人会在夫人离世后,为了延续香火,另娶他人吗?” 这逻辑,薛彻似乎在哪听过。 “我不在乎有没有子嗣。” 薛彻犹豫道:“你不在乎,你母亲难道也不在乎吗?” “我陆家的传承看重的不是血脉,军中多的是孩子没了父母,若是以后阿朝喜欢孩子,我们可以从军中领养,我二哥至今没有成婚,也是这么想的。” 陆怀远回头看着屋内,姑娘脸色仍旧苍白,在昏黄的烛光下更显得虚弱,汤药补品流水似的喝下去,但薛朝暮仍旧日渐消瘦。 “我爱的是她这个人,只要她能平安地留在我身边,没有子嗣又又何妨,那是我陆怀远命中无子,薛大人大可放心。” 第142章 不好男色 薛彻没料到陆怀远会这样说,他原本想着陆怀远会因为此事心生芥蒂,薛彻连威逼利诱的说辞都想好了,若是陆怀远实在不愿意,他就想办法把薛朝暮接回家来。 自己的妹妹竟然在陆家受了这么多委屈,薛彻没见过薛朝暮身上的伤,但是听陆怀远这样说就觉得痛彻心扉。 他恨不得手刃了轮椅上那个不人不鬼的狗贼。 薛彻半晌才从陆怀远的话里回过头,他先是点头应了一声,出了声才想起不妥:“那个,你别误会,道安和陆夫人交好,她又对松儿和晚秋尽心,我拿她就当自家妹妹一样,没别的心思。” 陆怀远不置一词,了然地点了点头。 薛彻皱起眉头:“你别当面装得跟没事人一样,背地里又计较我说的话,和那畜生一样觉得我和陆夫人有什么,我说得句句属实。” 陆怀远回首一笑:“大人对亡妻一往情深,方才是大哥言语过激,我替他向薛兄赔不是,薛兄是正直忠良之人,今日所述都是肺腑之言,我虽年纪小,也明白是非道理,没有疑心薛兄和阿朝的意思。” 薛彻纳闷不已。 这隔了没多久啊,陆怀远对他的态度怎么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呢? 不过薛彻也没多说什么,他朝薛朝暮回首笑了笑,又向陆怀远颔首后,就去探望薛道安了。 陆怀远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才进去,他打横抱起薛朝暮,路过桌子边的时候薛朝暮惊得睁大了眼。 “你?!” 陆怀远淡定地把她放回床上,拿过桌子上的玉佩交到她手上:“你的东西,收好。” 薛朝暮红了脸:“你早就知道在我这里了是不是?” 陆怀远扬眉笑道:“自然。” “那你怎么不要回去呢,这是你最珍贵的东西。” “定情信物。”陆怀远含笑道,“玉虽好,于我而言却不是最珍贵的,你才是。” 薛朝暮轻轻嘀咕:“你才是东西呢” 陆怀远低笑出声,他把薛朝暮的手和玉佩一起握住:“早就想送给你了,你知道玉对我来说重要,它在你身上,你就不好意思离开我了,对不对?” 薛朝暮靠在他膝上:“我要是带着玉一起跑了呢?” 陆怀远认真想了想:“那我就报官。” “报官就为了找玉?” “我未过门的夫人走丢了。”陆怀远手指轻蹭着她面颊,低声说,“她生得美,又很有钱,我要让官府的弟兄们帮我找一找,我等着夫人回来养我呢。” 薛朝暮被他逗笑:“那要是找不到呢?你就不吃不喝不过日子了?” “会找到的。”陆怀远认真地说,“一年找不到就两年,十年找不到就一辈子,总有重逢的那一天。” 他是幸运的。 陆怀远想。 他们重逢在宣和五年的三月。 不算太久,上天垂怜让她回到自己身边,他这辈子都不会再放开手。 薛朝暮在佛阁寺没住很久,她挑了一个大晴天,让华阳把张承瑞打晕了丢进马车,先去了一趟薛府,坐在薛松院子里喝着茶。 “夫人。”薛松睁着大眼睛,“他们是我的老师?” 薛彻严厉地训斥:“小孩子不要问那么多。” 薛松瘪了瘪嘴,薛朝暮立刻把薛松护在怀里,没好气地瞪了一眼薛彻。 “他迟早被你和道安给宠坏!” 薛朝暮悄悄翻了个白眼:“你对松儿太严苛,还不许我们对他好,松儿怎么摊上你这样的老爹?” 薛松抿唇忍着笑,薛朝暮揉着他的脑袋,温柔地说:“他们要在松儿院子里住些日子,但松儿不必理会他们,你最近跟着道安姑姑去住,离他们越远越好。” 薛松不大明白,但薛彻在这里,他忍了忍没敢多问,只说:“小姑姑今日不在府上呢,晚上若是姑姑没回来,我能跟着夫人住吗?” “好啊,晚上你跟我回府去,让你父亲在家对着里面那两个家伙好好降降火气。” 薛彻长叹一口气:“什么时候你能有道安一半省心,别撺掇着我儿子气我,我就算烧了高香了。” 薛朝暮和薛彻抱在一团偷笑,薛彻无奈地瞧着他,薛朝暮半边扇子遮住脸,眨着眼问:“薛大人这样瞧着我做什么,没得让人误会呢。” 薛彻脸色一阵青白:“薛” 薛彻诧异地转头瞧着他。 薛彻硬是把后半句憋了回去:“你玩上瘾了是吧?!” 薛朝暮躲在扇子后笑着,半晌才问:“道安进宫去了?” “晌午出的门,行了行了,你别笑了,有什么好笑的,你赶紧带着松儿回府去,少在我面前晃悠。” 薛朝暮悠然起身,她牵着薛松往外走,路过薛彻身边时还专门欠揍地说了一句:“松儿啊,别学你父亲,大度点,出趟门把自己搞得满脸伤。” 薛松仰头问:“父亲可是摔着了吗?” “被王八绊了一跤呗。”薛朝暮掩唇笑道,“被绊了又不甘心,和王八打了一架,两败俱伤真是可怜啊” 薛松似懂非懂:“哦,是几个月前绊了夫人的那王八吧,夫人说的我还记着呢,要我看路” 薛彻提着扇子追出来:“还敢说,你给我滚回来!” 薛朝暮给华阳使了个眼色,华阳抱着薛松就跑,不等薛彻追上来,三人就跑得没影了。 回到府上的时候,月云已经把上下都打点妥当,薛朝暮让薛松跟着自己睡,陆怀远回来的时候房门早就关紧了。 他听华阳转述薛朝暮的话:“今个本夫人兴致好,赏你出去逍遥,隔壁屋子已经备好了床褥,云销区明你自己挑一个吧,两个都要也行,试试哪个抱着手感更好,陆大人只管睡,明个夫人给钱,不会亏待他们两个。” 陆怀远黑着脸听华阳继续补充:“夫人就说了这么多,接下来是我的话,你别想着打云销的主意,就区明凑合凑合得了,那是我的人。” 陆怀远脸更黑了,他尝试解释:“我对男人” 华阳根本不听,扒着云销的肩膀扬长而去。 “没兴趣。” 陆怀远无奈地盯着紧闭的房门,叹了口气,才转身往隔壁的卧房去。 薛朝暮近日总觉得累,带着薛松睡得又比平日早些,她睡得迷迷糊糊,忽然觉得自己身上的被子一轻,她下意识地就去拉被子。 “松儿不要拽姑姑的被子。” 下一刻她就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陆怀远熟悉的气息从背后圈过来,他拉过被子蒙过头顶,不由分说地就亲了上去。 薛朝暮一下子被吓醒了,她挣扎了几下,压低了声音说:“松儿松儿还在。” 陆怀远在她耳边轻轻呵气:“所以阿朝别乱动。” 薛朝暮还真不敢动,要是真让薛松给撞见这一幕,她可怎么给小孩子解释啊。 如果薛彻要是知道她和陆怀远敢在薛松面前 她还想要自己的狗腿 薛朝暮张口咬在他肩头,陆怀远倒吸了一口气,紧接着就是更重更深的吻,薛朝暮开始还使劲推着他,后来就只能任由陆怀远胡来。 被子里又闷又热,薛朝暮被他吻到身上发软,陆怀远才依依不舍地放开她。 薛朝暮扯开被子,侧脸一看,哪还有薛松的身影。 她湿着眼眸:“陆怀远!” 陆怀远胸膛震动,轻声笑起来:“送去隔壁了,我把区明留在那陪他,够大度吧?” “那不是我留给你的?你借花献佛?” 陆怀远咬紧牙关,一字一句说:“我不好男色!” “我当咱们三公子来者不拒,男女通唔” 薛朝暮话没说完,陆怀远就又蛮横地稳下来,这下薛朝暮没了顾忌,她抬腿抵在两人中间,试图把两个人隔开。 可陆怀远一只手握住她两个手腕,另一只手腾出来把她膝盖按到身侧,距离不但没隔开,反而这样被骤然拉近了。 薛朝暮感觉到陆怀远的掌心,面颊,他能被触碰到的每一寸肌肤都灼烫起来,她渐渐放弃了抵抗,仰头和他拥吻着。 庭外飘起了细密的小雨,两个人困意全无,床单被折腾的皱巴巴的,陆怀远心跳越来越快,薛朝暮抬手揽着他的脖子,手指划过他耳垂,看着陆怀远耳垂的绯红一直蔓延到脖颈。 “我好爱你啊。”薛朝暮轻声呢喃。 外面突然炸起一声惊雷。 陆怀远笑出声:“是真话吗?老天可听着呢。” 薛朝暮气恼地咬他,陆怀远忽然动作一僵,窗外暴雨瓢泼,薛朝暮错愕地往门口看去。 陆怀远翻身而起,他扯了一件外袍拢在身上,放下床帏,暴雨的喧闹随着门外的月光一齐涌入。 “公子!”区明面色难看,“玉和宫出事了。” 第143章 我不会走 二人匆匆穿好衣裳,就见院门外有两人提灯而来,孤零零的伞在狂风暴雨中摇晃,薛彻袍子大半都被溅湿,云销紧随其后,神色凝重地推着陆省的轮椅。 薛朝暮撑伞迎出去,薛彻张口就说:“阿朝!皇上带人把玉和宫围住了!” 陆省皱眉看薛彻一眼,陆怀远却神色自若,他接过薛朝暮手里的伞:“怎么回事?慢慢说。” “原本道安今日是要进宫去的,可她进了宫才发现根本见不到玉和宫的人,玉和宫被围得铁桶一般,我想,皇上莫不是要对晚秋” 陆怀远沉默片刻,雨溅在伞上如闷雷:“进来说。” 他目光越过薛彻,落在陆省身上,“大哥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陆省目光躲闪,他偏过头掩饰道:“没事,路过,进来看看。” 陆怀远这会儿也没空跟他多说,几人在厅中落座,薛彻顾不上换一身干净的外袍,他焦急道:“如今可怎么办?晚秋一个人在宫里会不会出什么事?” 陆怀远沉思片刻道:“皇上此时无缘无故断了玉和宫和外界的联系,恐怕是张承瑞在我们手上的事情暴露。” “皇上怎么会知道,张承瑞一直关在佛阁寺,我府上的人也根本没见过他!” 陆省面容凝重:“你想怎样?” 陆怀远想了想:“若兄长易地而处,你会做什么?” “永绝后患。”陆省沉声道,“杀了皇嗣,你们的指望也就没了,还拿什么和皇上争?” 薛彻大惊失色:“晚秋绝对不能出事!我没能保护好她,让她入宫受这些委屈,她要是再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以后怎么有脸去见父亲。” 陆省侧眸冷声说:“祸害遗千年。你且死不了呢,见不到老侯爷,操哪门子的心?” “你!”薛彻怒道,“你休要胡言乱语!我妹妹危在旦夕,你这卑鄙之徒还在落井下石,我真要” “好了!”薛朝暮打断他们,“依我看晚秋不会出事,薛大人先坐,如今不是逞口舌之快的时候。” 薛彻冷哼一声,掀袍落座:“阿朝是有什么别的看法?” 薛朝暮在房内踱步:“整个皇宫都在皇上的掌控之中,他若是真想害晚秋,何必如此兴师动众,直接安排太医一碗药送过去,一切不就解决了?” 薛彻愣了愣,薛朝暮继续说:“之前我们能放心让晚秋在宫里,就是因为皇上对静妃有愧,对晚秋有情,不管出于什么目的,皇上让人断了避子汤,晚秋的这个孩子他心里也是期盼的。皇上对薛家的亏欠与纠缠,早在他心里扎了根,我倒不觉得他一时间真的会把晚秋怎么样。” 区明坐在门槛上,忍不住问:“那围宫做什么?总不能是夫妻之间吵架拌嘴吧?” “是他在犹豫。”陆省突然出声,他转头看向薛朝暮,“你是觉得皇上也知道这个孩子留不得,但他更知道杀了这个孩子就是杀了薛昭仪,如你们所说,他出身冷宫如今初尝温情,他是帝王,更是个活生生的人,他会不舍。” 薛朝暮愣了愣,她没想到陆省会说出这些,但旋即,她点了头:“没错。” “敢问薛大人,道安今日入宫可是宫中提前传唤?” 薛彻立刻回答:“不是。皇上早就有过旨意,道安可以随意出入宫闱,今日她原本是想带着松儿进宫去陪晚秋说说话,不料见到玉和宫被围住,她不敢声张,买通了给她带路的小太监,躲躲藏藏绕了好久才回来。” “那就对了。”薛朝暮松了一口气,“怀远抗旨拒婚在前,张承瑞在我们手上的消息定然是被皇上知道了,但他也没想好到底要怎么处置晚秋,只是让人把玉和宫围住,若不是道安误打误撞瞧见了,谁也不会知道宫中有变。” 薛彻忙道:“可道安随时会进宫,早晚会撞见。” “不出意外的话,今晚宫里会有旨意下来,总会有一个由头,不再让人随意入宫,宫中的人也不能再出来。” 陆怀远脸色越来越沉,薛朝暮忧心地偏过头:“若真如此,恐怕指证皇上的事情,就拖不得了。” 众人脸上都是愁云密布,良久,陆怀远才缓缓说:“薛大人和兄长稍坐,此事急也无用,我们暂且等一等明日的消息,若是宫里真的放出消息,我们再从长计议。” 陆怀远和薛朝暮对视一眼,默契地往外去,薛朝暮临出门前回头对陆省说:“此事和你没有关系,若是无事,还是回府去吧,免得引火烧身。” 陆省轻哼:“堂堂陆三公子都掺和进去了,他落罪和陆家落罪有什么区别,我在哪都逃不掉一死,回不回去不都一样?” 薛朝暮微微颔首,她没再多说,等和陆怀远一道走远,才问:“何须从长计议,你已经想好了,是吗?” 陆怀远扯唇笑了:“还是你明白我。” 薛朝暮深吸一口气,艰难地说:“若是明日宫里有封禁的消息传出来,你早朝就会提张承瑞和陈秦去和皇上当庭对峙,是吗?” “是。”陆怀远苦笑道,“原本是没想这么快,但若给了皇上下决心的时间,皇嗣真的有三长两短,就再也没有反击的余地了。” “你可想过这样会是什么后果,怀远,太仓促了,你孤身一人,要对峙的是当朝的君主,他会不惜一切代价杀了你,陆家满门都走不掉。”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陆怀远望着庭院暴雨如注,“明日师兄启程回平昌,你带着母亲他们躲在车里,别去辰阳找子珍,到了辰阳再和程家人一起坐船北上,等安全了再换陆路,去漠南投靠二哥。” 薛朝暮沉默地注视着他,陆怀远知道她心里想什么,他刚要开口却被薛朝暮拦住:“我会让人把母亲陆省平安送出京城,道安和松儿也不能留在京城,今晚我就去安排,他们明早就离开。” 陆怀远心像是被揪起来,她坚定地和他对视,一字一句道:“可是我不会走,陆怀远,我要留下来陪着你。” 庭院内电闪雷鸣,风雨交加,陆怀远忍不住把她圈在怀里,哑声说:“阿朝。” 薛朝暮抬手盖在他后背:“我们早就说过的对吗,我们不能分开,你要我去辰阳,又要我去漠北,我会替你保护好你的家人,但京城风云莫测,没有你我走那么远有什么意义呢?” 陆省就在廊中,静静看着远处两人相拥着,他们衣裳被雨溅湿,身后的天空上蜿蜒着紫色的闪电,他们就站在风暴中心,可似乎只要他们两个在一起,他们彼此陪伴着,就能支撑起一方安宁温暖的天地。 区明站在陆省身后,同样看到了远处的光景,他挠着头,不知道该不该把陆省给扛回房里。 他正为难的时候,陆省倒率先开口:“区明。” “嗯,嗯??” “给我。” “什么?” 陆省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他往远处眺望了良久,才缓缓转过来,区明不解地瞧着他,竟然看到陆省脸上破天荒的出现了一丝笑容。 可区明觉得怪。 这笑容发自内心,绝没有半分虚假伪装,但区明莫名觉得陆省的声音变得苦涩起来,他唇角扯了扯,闭上眼睛,如释重负道:“给我取纸笔来吧。” 第144章 陆省鸣冤 而远处,陆怀远忍了忍:“张承瑞和陈秦都已经招供,皇上就是再想置我于死地,也要考虑到朝野物议,他没办法强行掩盖此事,只能放给三司会查,老师和沈丞相都不是谄媚苟且的人,薛家总有平冤昭雪的那天。” “那你呢?” “我。”陆怀远挤出一抹笑,“放心吧,我已经写信给二哥,皇上不管是为了堵住悠悠众口,还是忌惮二哥手里的兵权,他都不会让我出事。” “可你还是会有危险,对吗?” 陆怀远沉默了好久,沉重地点了头。 “不管中间哪个环节出现差错,你都会没命。” 薛朝暮垂下头,她凝望着水洼里雨水飞溅:“其实。” “什么?” “皇上到底是怎么知道张承瑞在我们手上的?那日来的杀手都被华阳处理干净了,消息传不过去,他最多只知道张承瑞被劫走,怎么就如此确定他在我们手上?” “知道张承瑞在薛府的,除了你我和云销他们几个,就只有薛大人,陆省。” 陆怀远往屋内看去,陆省正低头不知道写着什么:“兄长虽然脾气差,但背后捅刀子的事情他干不出来。” 薛朝暮和陆怀远没再回房,他们在廊下听了一夜的雨,他们同样忐忑不安,皇上的发难实在太过突然,打得他们措手不及。 天际的月悄无声息地西沉去,雨后的天空泛着灰青色,薛朝暮心里挣扎了一整夜,还是不肯相信自己心里的猜忌。 见过张承瑞,还有薛道安。 “若是道安”薛朝暮迟疑道,“若是道安告诉皇上,再和皇上联手” 陆怀远愣了一下,旋即握住她的肩头,把她抱在怀里:“别担心了,不会有事的。薛道安不是你是薛大人的妹妹吗?她怎么会拿薛家的前程和我们的命去做赌,她没有背叛我们的理由。” 薛朝暮侧脸贴着陆怀远的胸膛,在那心跳声里渐渐渐渐平静下来。 对啊,她真是糊涂了。 怎么能怀疑道安呢? 她是自己的亲妹妹啊。 院外忽然传来匆忙的脚步声,云销扔了伞,跪在陆怀远面前。 “公子!有消息了,玉和宫确实被围了!” 陆怀远和薛朝暮对视一眼,两人握紧彼此的手,挑帘走进正屋。 薛彻和陆省已经听到了云销的话,两人枯坐了一夜,对这个结果似乎早有准备。 陆省扫了一眼两人紧握的手,轻哼着偏过头,没说话。 薛朝暮道:“我已经让华阳把道安和母亲都带去了太傅府,城门的守将余威是镇北侯的亲信,怀远也已经派人去打过招呼,再过一刻钟,他们就该出城门了。” 薛彻捏紧拳站起来:“今日早朝,我还是觉得太仓促,太冒险了。” 陆省嗤笑:“你还有别的法子,出事的是你妹子,还有你外甥,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你!”薛彻一听陆省的话就气不打一处来,“我薛彻难道是贪生怕死之辈!此事也和我家有关,我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陆怀远却说:“薛大人万万不可。今日早朝,我一人提张承瑞和陈秦上殿,不论谁问薛大人什么,大人都只能说不知道。薛大人万万不可在朝堂之上替我说话。” “此事多一个人做就多一分风险,若是事有不成,皇上看在二哥的份上不会拿我们家怎么样,薛家却再也禁不起这样的浩劫。” 薛彻手掌颤抖:“难道我就做个缩头乌龟,看你为我家出生入死,自己冷眼旁观吗?” “这件事捅出来,薛大人定然是没办法置身之外的,薛大人在朝堂上不能多说,但在我入狱受审时,还要薛大人帮我上下打点,联络我二哥和邓大人,这件事太傅不能过问,大概率是会落到沈丞相手里,只要事情有沈丞相盯着,就好办了。” “沈丞相公正不阿,不会徇私枉法,哪怕是天子犯法他也敢直言。”陆怀远顿了顿,望向薛朝暮,“还有一事,阿朝不能再住在这里,她的安危,我只能托付给薛大人了。” 薛彻热泪盈眶:“这个自然,我就是拼死也会护住阿朝,有我在她绝不会出事!” “煽情的话说完了吗?”陆省手撑在桌几上,烦闷地说,“说完了就把手松开,真当我死了不成?” 陆省指着陆怀远:“你这是要去赌,是不是?赌赢了就是满门荣光,前途无量,赌输了就是身败名裂,死无全尸。” “是。” “很好。”陆省抓起手边的纸,狂乱的字迹显得潦草,薛彻不屑地瞧过去,下一刻却瞪大了眼睛。 “你不是想要和离书吗,拿去吧。” 薛朝暮愕然:“你怎么突然?” 陆省忽然轻笑:“你不是说过,陆省不是废物吗,不要别人把我当成一个废物看。既然如此,我也该为家里做些有意义的事情。” “把陈秦和张承瑞提来,今日你们谁都不要多说,我去击鼓鸣冤,这个状我来告,罪责我来抗。” 薛彻惊呼:“你去和陆怀远去有什么两样?!” “薛大人还不知道吧,我不是侯爷亲生子,我父亲是侯爷副将,他们都战死在了北地的黄沙里,我和陆家没有直系血缘关系,皇上不会因为一个无名义子和陆家翻脸,我才是最好的人选。” “兄长如今没有官职,是白丁之身,击鼓鸣冤是要受刑的。” 薛彻纳闷道:“难道他曾经有过官职,我怎么没听过他的名字?” 陆省没回答他,他一向无欲无争的脸上罕见地露出炽热和期盼,他粗糙的手掌紧扣桌沿:“什么刑法折磨我统统不在乎,怀远,我还有一心事未了,只有你能办得到。” 陆省缓缓舒出一口气:“父亲的死,我疑心另有隐情。”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连端着茶进来的区明都脚下一滑,一屁股坐在了雨水里。 “当初我和父亲为了赶回来过年,就带了一支轻骑先行,回程的路线只报给了皇上,怎么就那么巧有人在我们回来的路上劫住我们?” 薛彻讶然:“你们?你当时跟老侯爷在一起?不是说无一生还,全死了吗?再说那不是遇到山匪吗,怎么会是提前埋伏?” “山匪什么山匪,我十几岁就上了战场,山匪和士兵我是分得清的!那分明就是训练有素的士兵,我和父亲的行程被泄露,人家就等着拿我们的命去讨赏呢!” 第145章 道安叛变 “此事梗在我心里很多年了,我不是没想过查,但我是废人一个,阿修又在漠南刀尖上讨生活,你前几年又在辰阳,我就一直压着此事没提。” 陆省又对薛朝暮说:“你之前不是问我为什么袒护萧湖茵吗?正是因为萧湖茵的父亲在出事之后曾去探听询问,他临终前托付我照顾萧湖茵,但我不能娶她,就让她嫁给了子珍。” 陆怀远冷声道:“那些,真的不是山匪?” “绝对不是。” 陆省似乎不愿意承认,他咬紧牙关,“若不是山匪,那就只有” 先帝。 房内静了半晌,薛彻还没想明白陆省曾经到底是什么身份,就被这一席话惊得不行。 他看陆怀远手背上青筋浮起,房内没人说话,陆怀远周身像是凝了一层冰,他以为陆怀远会暴怒的时候,一双伤痕累累的手握住陆怀远的指尖。 薛朝暮轻声说:“怀远。” 陆怀远缓缓松开紧握的拳,他轻轻拍了拍薛朝暮的手背:“我没事。” “看来。”陆怀远扬唇笑了笑,“我们陆家和皇室渊源颇深呢。” 陆省长叹:“所以今天你不能去,如果真的要有人为此事入狱受刑,那就让我来吧。你比我强,以后陆家要靠你支撑,若是阿修在漠南战死,你就是新一任的镇北侯,父亲的案子,也要你来查。” “我陆策英更不是苟且偷生之辈!”陆省目光坚定不移,“我从来都不怕死,我只有一个请求,我若是死在狱中,把我葬在漠南,若是死无全尸,就立衣冠冢,我永远不会离开我的战场。” 薛彻震撼住了。 门外小厮来催了几次,已然到了上朝的时辰,陆怀远换上官服,薛彻还要回薛府安排小厮盯紧张承瑞和陈秦,他走到门口,忍不住回头对薛朝暮说。 “阿朝,那畜生陆省曾经是个什么人?” 薛朝暮回头,认真想了许久,才郑重地说:“他叫陆省,陆策英,我曾经会偶尔为他惋惜,觉得他应该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现在呢?” “他不是已经告诉了我们所有人吗?”薛朝暮笑着说,“陆策英不需要怜悯,残疾的身体也浇不灭他的热血,他就是英雄,当初在漠南扬名的少年郎,终将被天下瞩目。” 薛府门外,薛朝暮目送薛彻离开,恰巧陆省薛府门前经过,他停下来,默默注视着薛朝暮,微微笑起来。 “煦和。” 薛朝暮还不太适应他这样叫自己,勉强地回之一笑。 “谢谢你。” 陆省平静地说。 “是我们要谢谢你。” “不。”陆省一字一句说,“是你让我知道,自己还是一个有用的人。过去是我对不起你,往后,愿珍重。” 陆省没再多说,他离开后薛朝暮莫名心里生出不安,转头问区明:“薛大人看过了对吗?张承瑞和陈秦都好好的在府上。” 区明忙应道:“是呢,只等大公子上了公堂,面见了陛下,就派人把张承瑞和陈秦送过去,夫人一夜没睡了,先去休息休息,养养精神吧?” 薛朝暮凝重地看着喧闹的街道,她想了想:“咱们去锦缎坊。” “怎么忽然去那里?” “我总觉得会有事发生。”薛朝暮忧心忡忡道,“去盘点账目,把现钱都凑出来,刑部打点要钱,若有不测,也可以拿来应急。” 区明忙套了车,护送着薛朝暮往锦缎坊去,梁生派人把账本都捧了上来,又帮着把其他几家店的现钱都运来,众人忙活到了晌午,朝堂那边却迟迟没有动静。 薛朝暮坐立不安,她派出去的人都带不回来消息,她莫名地心跳越来越急促,区明也抓耳挠腮:“不该什么消息都没有啊,这个时间早就该散朝了,公子和薛大人都没回来,那就是大公子闹起来了。” 薛朝暮紧紧握住茶盏,她再也不能耐心地等下去:“套车!咱们去薛府看看!” 若是迟迟传不出来消息,那就是陆省落了下风,被皇上捏住了把柄。可他们有张承瑞和陈秦在手,皇上怎么都是赖不掉的。 除非—— “夫人!” 派出去的小厮气喘吁吁地扑过来,他结结巴巴地说:“不好不好了夫人!方才咱们公子派人去薛府接人,可派来的人是自己回去的!” “自己回去的是什么意思!” “薛府里的人不见了!” 这话宛如一盆冷水,薛朝暮被兜头浇透,连着心里都凉透了。 她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抓着区明的手臂勉强支撑着:“我——” “陆夫人!” 一顶软轿停在锦缎坊前,迎上来的是一个面生的小太监,他揣着手走上前:“陆夫人,皇上有旨,传陆夫人上殿。” 薛朝暮咬紧牙关,软轿摇晃,她不甘地闭紧双眼,自己像是被人在胸口狠狠锤了一拳,情绪闷在心底,压得她难以喘息。 谁能放走张承瑞? 薛府中除了薛彻,能做主的就—— 只有薛道安。 可她仍然不愿意相信,道安跟自己一同长大,是她的亲妹妹,她掏心掏肺地对晚秋和道安,薛彻更是不曾亏待过她,费尽心思地护着她。 为什么?! 如果不是道安该多好 薛朝暮掐着自己掌心的肉,勉强撑着自己上了殿,大殿之上朝臣分立两侧,薛道安的身影在大殿中间格外显眼。 她笔直地跪着,薛彻在一旁红着眼眶,额头上青筋都暴起来,若不是陆怀远在一旁拦着,还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 而薛道安身边还有一人,薛朝暮揉了揉模糊的双眼,才看得清楚,那竟然是胡尔雅。 皇上冷着面孔开口:“陆程氏。” 薛朝暮在薛道安身后跪下:“民妇程氏,拜见陛下。” “程氏?” “正是。昨日陆家大公子已经签了和离书,民妇已经不是陆家人,和陆家全无干系,故而自称程氏。” 皇上冷笑:“上次朕问你要不要和离书,你拒了朕,如今又私下和陆省和离,你这是欺君啊。” “民妇不敢。”薛朝暮甚至不愿意抬头多看一眼薛道安,“民妇和陆大公子和离只是因为性情不和,夫妻不睦,当时尚未和大公子商量妥当,区区内宅私事,不敢劳陛下烦心,故而拒了陛下。” “哦?”皇上站起来,一步步往下走,“是因为夫妻不睦,还是因为另有他事?” 薛朝暮硬着头皮说:“自然是因为不睦,皇上若是不信,可以传唤陆大公子询问。” “他?他怕是来不了了。”皇上勾唇道,“不如就让薛四姑娘来说吧。” 薛道安抿紧唇,她微微颔首,没有回头,却是半晌才出声:“陆夫人谎称是我故去长嫂的闺中友,刻意于我接近,多次出入我府上,在前些日子,陆夫人从我府上拿走了一样东西。” 薛彻怒道:“薛道安!” 皇上淡淡看过去:“薛大人,薛四姑娘是你亲妹妹,你怎么不向着自家妹妹,反而向着别人呢?难不成这程氏当真与众不同,朕的两位爱卿都被她蛊惑了去?” “你接着说。” 薛道安的声音颤抖:“她,她带走了一副陆大人的画像。” 皇上明知故问:“你府上为何会有陆大人的画像?” “我二姐曾经和陆大人有婚约,曾在府上作画,可她在我们都不知道的时候,把那画像盗走,占为己有。” 皇上似笑非笑地看过来:“程氏,你为什么要偷盗陆大人的画像?” “民妇从没做过此事。”薛朝暮据理力争,“当时是薛大人托民妇把那画像转交给陆大人,不曾想被陆大公子误会,画像也在争执中被撕毁,绝无偷盗一说。” 薛彻忙应道:“正是如此!” 薛道安偏过头,红着眼眶说:“哥哥和她素不相识,要说也是我和程氏去说,我都不知道此事,难不成哥哥和陆夫人私下单独见面?” “皇上!”薛道安说,“画像确实被撕毁,但它确确实实是被程氏偷盗走的,而且程氏还一直保留着被撕坏的画,她自己也曾画过陆公子,我曾亲眼在程氏卧房见过!” “道安。”薛朝暮忽然抬头,静静看着薛道安,“我可曾对不起你吗?” 薛道安咬着下唇好,颤抖道:“我们自然是无冤无仇。” “为什么?” “无冤无仇,更无恩义。我不能看你妖言惑众,毁了陆三公子不说,更害了我哥哥,连累我薛家满门!” 薛道安头重重磕在地上:“皇上,这妖女不守妇道,勾引陆大人,哄着陆省说出那些大逆不道之话,哪里有什么张承瑞,如今薛府后宅是民女掌管,若是多了什么人难道,民女会不知道吗?” “那供词都是她伪造出来的,陈秦原是我府上小厮,禁不住她言行逼供,才屈打成招。她污蔑皇上清誉,她才是罪魁祸首!” 陆怀远呵斥道:“你说这些可有证据!” 房仲恩猛地咳起来,陆怀远此刻最好是保持沉默,少替她说话,房仲恩就还能为陆家求情。 “当然!”薛道安猛地回头,直视陆怀远,“陈秦就在殿外,早就被这毒妇折磨的不成人样,恐惊着陛下才一直没传他上殿!” “传吧。”皇上负手而立,平静地说。 门外的侍卫很快拖着一个奄奄一息地人上了大殿,血迹淅淅沥沥地拖了一地,陈秦被扔在地上,张口却发不出声。 “皇上,这毒妇让人割了陈秦的舌头,为的就是让陈秦再不能翻供!” “薛道安!”薛朝暮颤抖着,“你,按照你这么说,怎么不能是有人刻意嫁祸我,割了陈秦的舌头来倒打一耙?!” “你这样的毒妇,从来只有你害别人的份,心思歹毒,江三姑娘的脸都毁了,你有什么脸在这里为自己申辩?!” 第146章 秋后问斩 胡尔雅颤抖着叩首:“皇上,正是这毒妇威胁民女,要民女在江三姑娘的胭脂里下毒,要毁了江三姑娘的容貌!” “一派胡言!”房仲恩忍不住皱眉反驳,“她同江三姑娘一向交好,在长公主的私宴上,也曾和江三姑娘同席而坐,怎么会害江三姑娘?” “太傅是君子,怎么会懂这毒妇的心?”胡尔雅恨恨地说,“江三姑娘原本是在同陆家议亲的,她自己爱慕陆三公子不成,自然心生怨恨,想着报复江三姑娘。” 沈其臣冷眼瞧着她:“她要你做你就做?尚书府收留你,你不感念尚书府的恩德,反而害了江尚书的独女,依我看,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胡尔雅泪眼汪汪:“我,我自幼寄人篱下,过着吃不饱穿不暖的苦日子,她是程府嫡长女,这些年对我动辄打骂,我哪敢不听她的话?我并不敢真的害了江姑娘,那药我下得不重,江姑娘断不会真的毁容的!” 薛朝暮跪在大殿中央,两侧朝臣议论纷纷,大多是指责她不守妇道,水性杨花。可薛朝暮什么都听不进去,她忍着不让自己的眼泪掉出来。 “道安。”薛朝暮轻声开口,“你回头,看着我。” 薛道安愣了愣神,艰难地转过身,却仍没看她。 “你早就知道了是吗?” 薛道安既然知道她带走了那幅画,就说明她一直在院内,听到了她和薛彻的所有话。 可她这些日子装得那样自然,一如既往地唤她陆夫人,让人看不出一丝反常,也让人怎么都不会怀疑到她身上。 “是。”薛道安抬眸,忍着泪对她说,“我是早就知道了,知道你偷走那幅画,知道你爱慕陆三公子。” “我”薛朝暮忽然眼前一阵漆黑,剧烈的晕眩感让她险些跪不住,她缓了半晌,才涩声说,“我今日才知道,你变成了这样。” “你错了。”薛道安苦笑道,“我一直都是这样的,你从来都不了解我,所以我不会看你妖言惑众,欺君罔上。” “毒妇,妖女”薛朝暮放声笑起来。 她和陆怀远想了那么久,算了那么久,唯独没想到薛道安会是变数。 这把刀子不见血,却让她觉得前所未有的痛。 薛道安吸了吸鼻子,重新转过身去跪好:“陛下,人证物证俱全,我兄长受人蒙蔽,好在尚未酿成大错,望皇上明鉴。” 皇上站在房仲恩身边:“太傅觉得怎么办呢?” “罢了。”皇上不等房仲恩说话,“太傅和陆怀远是多年师生,就算如今决裂,也应当避嫌。沈丞相怎么看?” 沈其臣望着殿中,颇为迟疑:“这陆省诽谤天子,按律当抄家斩首,但他并非先镇北侯亲生子,名字也从族谱上划了下来,再牵扯镇北侯府,恐怕不妥” “丞相说的是,朕也是这么想,镇北侯还在漠南战场厮杀,陆省一人之罪确实不应当牵连整个陆家,没得寒了边疆将士的心。” “陆省犯上不敬,听信谗言,程氏更是可恶,造谣生事,虐杀奴仆,有违人伦。将他们二人打入大牢,秋后问斩!” 大殿之外阴雨密布,陆修带着三千精兵往京城赶,狂风扑在他身上冰冷的铠甲上,他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将军!陛下没有召将军回京,咱们这犯的可是死罪!” “怕死?”陆修侧眸看过去,冷声问。 “哪儿能啊!”士兵忙解释,“咱们的命都是将军从战场上捡回来的,跟着将军出生入死绝无怨言,我这是在担心将军的前程。” 陆修目视前方,凝重道:“前程?你以为我在漠南按兵不动,任由皇上作践我的家人,皇上就能给我留一条生路吗?” “我们陆家儿郎,宁愿站着死,不愿跪着活。我弟弟才二十一岁,都要被逼得舍身殉国了,我这个做兄长的难道要坐视不理?” 大牢里潮湿昏暗,薛朝暮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上次来审问贺纯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雷电交加的夜晚,只是当时怎么也想不到,还没过半年,会是她易地而处。 薛朝暮抱膝坐在角落里,牢狱中今日格外安静,陆省就在她隔壁的牢房里,他被打得不能动弹,背上血条子交错在一起,血肉模糊。 浓重的血腥味在狭小的空间里没命地钻,薛朝暮手脚冰冷,她的手腕在这样阴雨潮湿的环境里钻心的疼。 “陆省”薛朝暮担心地叫他,“你怎么样?” “嗯”陆省艰难地抬了抬眼,扯唇朝她笑了笑,“没死不了。” 薛朝暮靠墙坐着,陆省断断续续地说:“怀远” “他出不来。”薛朝暮已经把他们的困境想得一清二楚,“皇上不敢轻易动镇北侯府上下,但一定会以查案避嫌为由,把陆怀远囚禁在家里,他出不来的,救不了我们。” 陆省像是突然想到什么:“那是,薛彻的妹妹?” “嗯。” “好手段,真是狠啊,把我们所有人都算计进去了。你得罪她了?” “不知道。”薛朝暮心如针扎,“可能吧,可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恨我。” 陆省虚弱地叹了口气:“人心复杂,我原先不想让你出府和京城的人打交道,也不止是为了自己的私心。我护不住你不想让你被她们利用陷害。” 薛朝暮笑了:“那你方法还挺别致,别人没整死我,你自己就先动手了。” 陆省那边突然没声音了,薛朝暮想着他身上的伤,怕他昏迷过去出事,刚想开口,陆省却轻声说了句:“对不起。” 薛朝暮一瞬间晃了神,不太能相信这是陆省会说出的话。 “没什么。”薛朝暮摆摆手,“过去了,不提了。怀远出不来,但咱们也不是必死无疑。” “都秋后问斩了,还能有什么办法?” “正是因为是秋后问斩。”薛朝暮搓着手臂,头越来越沉,“皇上原本可以直接杀了我们两个的,但他没有,秋后问斩就给陆怀远留了时间。” “什么时间?” “让他屈服皇上条件的时间。”薛朝暮闭上眼睛,“皇上留着陆怀远还有用,他要拿着我们的命跟陆怀远谈交易。” “什么交” “陆夫人,果然聪慧啊。” 牢房外亮起一盏灯,薛道安提灯走进来,她接过身后的食盒,微微笑道:“请陆大公子出去吧,我有话跟陆夫人单独说。” 第147章 前世真相 陆省被狱卒粗鲁地拖了出去,薛朝暮注视着薛道安投在地上的影子,两人一站一坐,一道月光从窗外斜透进来,分割出明与暗。 她们做了十几年的姐妹,她们曾经无话不谈,薛朝暮现在觉得上天似乎在跟她开一个玩笑。 “陆省伤得很重。”薛朝暮淡淡地说,“皇上还不想让他死呢,你找个人给他看看吧。” “嗯。”薛道安平静地应了一声,她放下手中的灯笼,在薛朝暮对面盘膝坐下,“姐姐。” “我是你姐姐吗?”薛朝暮反问道,“我以为我们应该有血海深仇才对,要不然何至于让你做到这一步呢?” 薛道安垂着眼睫,她轻笑出声:“一家人怎么会有血海深仇呢?姐姐说笑了,我只是单纯地恨你罢了。” “恨我?这些年不管你在哪里受了欺负,我没有第一时间护着你,就算我现在名义上是陆家人,我原本可以对你不管不问,蒋舒羞辱你的时候,我也是挡在你前头。我这些年真心待你,就招来了你恨我?” “姐姐都死了一次了,还是不明白吗?” 薛道安抬眸盯着她,“你在我们家,你的身份,你这个人本身,都注定被人羡慕嫉恨。” “你什么意思?”薛朝暮抿紧唇线,“什么叫我都死过一次了?” “姐姐不知道吧,你交给我的那块石头,我查了几个月,都查不出消息,你觉得是为什么?” 薛道安把灯笼熄灭,牢狱里一下子暗了,薛道安的脸隐在浓稠的黑暗里,她声音低缓:“那是因为,那石头就是我放的。” 薛朝暮捏紧了拳,她听薛道安一字一句道:“姐姐不想知道为什么吗?” “你今日来找我,不就是为了说这些吗?” “是啊。”薛道安轻声道,“总要让你死个明白,对不对?” “姐姐,我们都是薛家的女儿,命中注定要成为家族的牺牲品,断送自己的一生和皇室联姻,就连长姐,她那样尊贵,是侯府嫡长女,都逃不脱宿命,可是你不一样。” “你是我们家里唯一的异类。” 薛道安站起来,“你和陆家的婚约给你另搏了一条出路,分明我们身上流着一样的血,凭什么只有你可以不被拖累,凭什么你就能与众不同?” 薛朝暮反驳她:“这婚约定下来的时候我尚在襁褓,根本就不是我能决定的,也从没有人问我愿不愿意嫁给陆怀远,若是陆怀远没有长成如今的模样,若是他是一个纨绔子弟呢?我只是被套上了另一副枷锁,我和你们有什么两样?” 薛道安陡然提高声音:“当然不一样!若是你我交换,你代替我嫁去皇室,一辈子做个傀儡,你愿意吗?何况陆怀远并不是放浪形骸的纨绔,你第一眼见他就知道了,不是吗?” 薛道安仰起头,把眼泪忍回去:“你总说我们是一样的,我们真的是一样的吗?你没有想过为什么那些庶房的婶娘姑娘们只敢欺负我和三姐吗?因为嫡庶有别,薛朝暮,你走到哪里都备受瞩目,哪里知道我和三姐是怎么活的?” “她们欺负你,我从来都没有轻饶他们。” “结果呢?”薛道安嗤笑,“结果就是她们的手段一次比一次阴险,做得一次比一次过分,把你报复到她们身上的,都加倍还到我和三姐身上。” 薛朝暮颤抖着声音:“所以你恨我,就是因为这些吗?” “对!”薛道安怒喊道,“就是因为这些!家里人宠着你惯着你,视你若珍宝,你远比我们得到的多!可凭什么” “凭什么长姐出事之后,入宫的不是你?!就因为你跟陆家有婚约?!你自私地享受了一切,大难临头要牺牲的却是三姐,甚至会是我,凭什么不是你!” 薛朝暮猛地站起身,她用力推开薛道安:“所以你就要杀了我?!” “没错!”薛道安放肆地笑起来,“你不该死吗?你未婚夫婿带人把我们家害成这个样子,我亲姐姐,我唯一的亲姐姐替你进宫为妃,她原本已经要订亲!薛朝暮,明明该进宫的去的是你!大家都不能好过,你凭什么能嫁进陆家,你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 “你疯了!” “我没疯!”薛道安厉声反驳,“我就是恨你,我恨不得你去死!我知道你醉酒后一定会去清池边,石头是我放的,我就是想让你死在那里!” 薛朝暮手撑在墙壁上,她艰难地喘息着,自嘲地笑出声。 “是我瞎了眼。凶手就在身边,我还费尽心思地去找。”薛朝暮心底锥痛,她一字一句道,“薛道安,我想尽了所有可能,从来都没有怀疑过你,你装得真好啊。” 薛道安抬手整理好耳边碎发:“姐姐过奖。只是我没想到,你竟还有本事回来,上天如此眷顾你,可惜,你还是落到了我手上。” “张承瑞喜欢的姑娘,是你吧?” “没错。” 薛朝暮说:“腊月二十七日,他和贺纯进府把我推进池子里,你们就见过了。” 薛朝暮几乎能想出那天的情况。 薛道安跟着她到了清池边,一直藏在暗处盯着她,没想到撞上贺纯和张承瑞行凶。 她吓得不敢出声,等到他们离开才想着去把那石头收拾妥当,不料二人早就察觉到暗处有人,根本就没真的离开,反而撞破薛道安谋害姐姐。 贺纯手段毒辣,要杀了薛道安,张承瑞却不愿意手上再多一条人命。 于是张承瑞保下了薛道安。 他们攥住了薛道安的把柄,薛道安藏在薛府中给他们传递消息。 陈秦是薛道安放出府去的。 他们当初追查到王掌柜,王宅失火之前,薛道安也来找过她,是薛道安把消息传给贺纯,贺纯才当机立断,杀王掌柜灭口。 薛朝暮和陆怀远离京的路线也是她泄露出去,皇上不想让陆怀远南下,就安排了城外的那场劫杀。 只是那时候薛道安和张承瑞失去联系,她不知道张承瑞在辰阳和肖恪撕破了脸,也不知道薛朝暮误打误撞救了张承瑞。 “散播谣言,激怒蒋舒,串通胡尔雅,传递玉和宫的假消息,带走张承瑞,割掉陈秦的舌头,这都是你做的。” 第148章 折断手臂 “不错。”薛道安微笑道,“都是我做的,我在暗你在明,我隐忍伪装了这么久,姐姐,你败给我,难道不应该吗?” 薛朝暮冷笑:“你知道你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吗?” 薛道安朗声道:“我自然知道。水满则溢月满则亏,薛家百年鼎盛,到我们这一代跌入低谷,本就不该再苟存朝堂。我把你和薛彻都交出去,皇上许诺我带着松儿南下,皇上念着三姐的孩子,也不会把三姐怎么样,至于别人会是什么下场,管我什么事?” “你亲手把松儿的父亲送上断头台,嫂嫂的死跟你也脱不了干系,你真觉得松儿会跟着你这样的杀父仇人南下?” “他若是离开我,只有死路一条。”薛道安温柔地说,“只要没人在他面前胡说八道,他怎么会知道这些呢?他只会把我当成他唯一的亲人,唯一的依靠呢,姐姐,这些事情就不劳你费心了。” “皇上答应你的不止这些吧?”薛朝暮逼近她,“你装了那么久,怎么就装不下去了呢?因为你看到张承瑞走投无路,陆怀远差点杀了他,皇上也想要他的命。你做了这么大的局,帮皇上解决了心头大患,是为了保张承瑞的命。” “你知道了又怎么样?”薛道安坦然地说,“姐姐不如好好想想自己的处境,少操心吧。” 薛朝暮扬起唇角,她凝视着薛道安,轻声叹气:“可我看那张公子不是忘恩负义之辈,他当初愿意放你一条生路,后来又愿意把账本交给我和陆怀远,他心还没黑透,是个有良心的。” “他自然是极好的。”薛道安敛起笑意。 “对啊,这样好的人,既然已经答应陆怀远上堂作证,那就是愿意用命来赌,你带走张承瑞,没和他商量妥当吧?” 薛道安脸色沉郁:“这重要吗?” “当然重要。”薛朝暮有底气地说,“你和他尚且不是一条心,皇上又怎么会真的相信他,你真以为他能活?你又真觉得我必死无疑?” 薛道安神色变了变,她强装镇定:“不然你以为如何?” “若是我只有死路一条,今日你就该来给我送断头饭了。”薛朝暮缓缓笑起来,她给薛道安整理好衣领,凑在她耳边轻声说,“姐姐好不容易回来了,咱们姐妹刚刚相认,路还长着呢。道安,你想拉着所有人给你铺路,姐姐今天就告诉你,痴心妄想!” 薛道安脸色铁青,她深知皇上那句“秋后问斩”背后的意思,薛朝暮说得句句属实。 但薛道安很快勾出笑意,她把薛朝暮碎发挽在耳后,又恢复了方才的从容。 她温柔地望着薛朝暮:“姐姐说得对,往后的路还长呢,没有姐姐我自己多孤单?就是不知道姐姐等会儿还有没有本事把这些话再说一遍?” “你什么意思?”薛朝暮眸底一冷。 薛道安微笑着往后退,她双手轻拍,门外狱卒就领着一个人走进来。 薛朝暮不解地看着来人:“你是?” 薛道安笑道:“姐姐贵人多忘事啊,不记得他吧?我想姐姐应该还记得他的儿子,他可是被姐姐手下的走狗折断了手赶出院子的。跟着姐姐南下,路上就被陆怀远徇私谋杀,连尸首都找不到呢。” 薛朝暮死死盯着来人的脸,他四五十岁的模样,含恨地注视着她,薛朝暮在这张脸上找到了熟悉的影子。 “你儿子是阿桑?” 薛道安微笑道:“姐姐记起来了?往日姐姐高高在上,把他们踩在脚下的时候从没想过会有这一天吧?” “你想怎么样?” “我能怎么样呢?”薛道安掩唇轻笑,“姐姐怕吗?自作孽,不可活啊。你们杀了人家的儿子,按理说是要一命换一命,但姐姐也说了,有人想保着你呢。” 薛道安语调转寒:“她的走狗折了你儿子的手臂,该怎么还回去,不用我教你吧?” 夏日的暑热被这场大雨一扫而空,初秋的寒意悄无声息地笼罩在天地,薛朝暮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她忍着手臂上的剧痛,额头上的汗顺着鬓角滑落,她咬牙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煦和!程煦和?!” 陆省焦急的声音从隔壁传过来,薛道安倒是真的找人给他简单处理了伤,他趴在地上动弹不得,薛朝暮这边迟迟没有声音,但空气中全是血腥味。 他扬起拳头连连几下砸在地上,恨透了自己这副残躯。 薛朝暮听着那边的动静,等痛劲儿稍稍缓过去,才有气无力地开口:“别叫了,没死呢” “她把你怎么了?怎么有这么重的血腥味儿?你受伤了!” 薛朝暮虚弱地说:“不是我的。” 外面的血还没被清理干净,阿桑的父亲听到了薛道安叫她姐姐,又做了薛道安的刀,折断她的手臂,薛道安怎么可能让他活着出去。 陆省沉默半晌,倒吸一口凉气:“狠角色。” 薛朝暮无力地笑着:“可不是吗?我这么多年,都没看透她。” 有些话陆省原本不想问,可他忍了又忍,还是小心地询问出声:“你,和她认识很多年了?” 薛朝暮不再遮掩:“从她出生,我就和她生活在一起,十几年了,你说久不久?” 陆省琢磨着她的话,他在外面隐约听到薛道安叫她“姐姐”。 他心里隐约有了个答案,他一直不明白程煦和为什么忽然像变了一个人,或许不是像,而是她真的变成了另一个人呢。 薛道安的姐姐。 薛二姑娘。 那是陆怀远的未婚妻子。 “难怪”陆省涩声道。 难怪她和陆怀远走得那样近,难怪他们不顾伦理纲常也要在一起。 陆省忽然笑出声。 原来从始至终,他才是那个插足者。 可那笑容只在他脸上停留了一刹那,他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眼前的人是薛二,那程煦和去哪了呢? 她是在落水之后才变得不一样的,那是不是说,程煦和早在那个时候,就因为自己对萧湖茵的放纵死了? 薛朝暮没听清楚陆省的话:“你说什么?” “没什么。”陆省涩声道,“是挺久的。” 薛朝暮右手垂在身侧,苦笑道:“倒是会挑,先坏了手腕,又折了手臂,以后怕是提笔都难了。” “你还想着这个,看来是真没什么事。”陆省 薛朝暮靠在墙壁上,细细盘算着:“薛道安回了京城,想必母亲他们也都在皇上手里了,我们困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不如好好祈祷吧。” “祈祷什么?” 薛朝暮缓缓道:“祈祷咱们这位皇上,想拿我们的命换的东西,不是兵权。” 第149章 太傅求死 皇宫里,薛道安孤身站在玉和宫外,她撑着伞,风吹打她的袖袍,她长叹了一口气,缓缓抬起头:“姐姐还是不肯见我吗?” 婉心一改往日的亲近,冷声说:“四姑娘请回吧,娘娘说了不愿再相见,往后就各人走各人的路了。” 薛道安苦笑道:“我以为姐姐会懂我的。” “平日里姑娘和陆夫人好得像亲姐妹一样,捅起刀子来不是一点都没手软。姑娘请回吧,咱们娘娘性子倔强,说了不肯见那就是定然不会见的。” 婉心往宫里走,又回过头,讽刺道,“再说,若不是姑娘和皇上说了那些话,咱们娘娘怎么会被禁足在宫里,姑娘不觉得此时此刻再来说这些,太虚伪了吗?” 薛道安握紧伞柄,一字一句道:“我这么做是也是为了姐姐好,我只有她一个亲人了,怎么会让她出事?” 婉心毫不犹豫地关上宫门:“咱们娘娘说了,她的亲人是薛大人和小公子,陆夫人和她也是挚交,姑娘如今背情弃义,往后就不必姐妹相称了。” 婉心一回头,就看薛晚秋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廊下,她如今已经有些显怀,脸色憔悴得紧,舌尖抵着草药的苦涩。 “走了吗?”薛晚秋平静地看着紧闭的大门。 婉心愤愤道:“走不走有什么关系,愿意淋着就淋着好了,她做出这种事情,娘娘何必再为她费心?” “你不懂。”薛晚秋扯唇笑道,“道安不该是这个样子的,我本来以为那件事她忘了,但现在看起来,她应该是烙在心里,怎么可能忘呢?她心里有恨,是我没保护好她。” “娘娘这是还惦记着四姑娘,那娘娘为什么不见她?” 薛晚秋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接了几滴檐下滴落的雨点:“不是每个人都能顺心如意地过的,她的苦和冤不应当牵连无辜之人,她恨谁就应当去找谁,不该无辜牵连。” “婉心,人人都可以怨恨,但做人要守住底线,道安失了分寸,薛家容不下她了。” 秋风疾吹,落叶满地,薛晚秋被簇拥着进了殿,而薛道安在门外一言不发地站了半个时辰,才转身往御书房走去。 门外的小太监见是薛道安来,忙不迭地迎上来,薛道安微微颔首:“劳烦公公通禀一声,我要见皇上。” 小太监为难地说:“薛姑娘,皇上这会儿跟太傅在里面议事呢,谁也不见。” 薛道安错愕道:“太傅?房太傅?只有皇上和太傅在吗,邓大人呢?” “咱们听姑娘的信儿,去拦了邓大人的马车,把陆家老夫人一干人等拦了回来,这邓大人倒是当机立断,咬死了自己不知此事,咱们也不知道皇上对邓大人是个什么态度,不敢为难,就让邓大人南下去了。” 薛道安警惕地抬起头,她侯在御书房外,紧闭的大门阻隔了里面所有的声音,她无端地开始害怕。 而御书房内,房仲恩粗喘着气,只见皇上笑着搁下笔,对他果断地说:“朕听闻太傅和陆治闹翻了,陆治连太傅府都不进了,太傅竟然还来帮他说话?” “故人所托,臣只能再来卖一卖老脸,求陛下给怀远一条生路吧。” “太傅这话朕怎么听不明白呢?犯事的是陆省和程氏,陆省既然不是老侯爷的亲子,又从族谱上剔了名,这事怎么会牵扯到陆大人身上呢?” 房太傅苦笑道:“若和怀远无关,皇上又何必让人把他看守在家呢?” “这是为了办案,这也是刑部商量出来的意思,太傅多虑了。” 房仲恩这些日子病势加重,他一说话就止不住地咳嗽,此刻更是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皇上见状亲自给他倒了一杯茶,宽慰道:“太傅是父皇的恩师,朕还想着让太傅教导皇子,太傅任重而道远,要保重身子才是。” 房仲恩手颤抖得不成样子,他眼睛通红地瞧着皇上,手里的茶大半都洒了出来。 “你真像先帝。” 皇上愣了片刻,缓缓笑道:“太傅这话不对,两位皇兄才像父皇,朕长得像已经亡故的母亲。” “他们只是形似,你和你父亲一样,你比他还要狠。” 房仲恩艰难地撑着椅子站起来,茶盏滚落在地上,茶叶溅上皇上的袍角,他低头瞧了瞧,像是惋惜地摇了摇头:“对啊,不狠,我怎么杀得出来呢?” “你让人监视怀远,不过是为了断掉他和镇北侯的书信,你看似是因为忌惮镇北侯才不敢轻举妄动,但皇上啊,以你手中的兵力,不是不能和镇北侯抗衡。” “太傅不愧是三朝老臣啊,我的心思瞒不过你。”皇上摊开手,“父皇厌恶我,他们要是不死吗,我就没活路了。可我没想到他如此防备我!” 他的眼底骤然翻出狠厉,“他死了也要提防着我,让人恶心我,太傅你说天底下哪有这样做父亲的,活着的时候见我一面都嫌脏,死了还要留下一支军队,我连他把兵符交给了谁都不知道,你说他想做什么?” “他是想着若有一日我德不配位,就让人逼宫,逼我退位吗?那这天下又给谁坐?!”皇上冷笑道,“陆怀远吗?还是陆修?” 房仲恩刚要开口,皇上紧接着打断他:“可父皇也太糊涂了,陆家的人做了皇帝,我们可就是亡国之君了。父皇精心谋划杀了先镇北侯,他以为陆家儿郎称帝,他,我,能有什么吗好下场吗?!” 房仲恩瞠目道:“你怎么……” 皇上冷漠地看过来:“很诧异吗?可我不止知道这些呢,太傅啊,陆怀远八岁没了父亲,你对他来说如师如父,你也把他当成亲儿子来养,事事为他谋划铺路,可若是他知道,你明知他父亲死于非命却无动于衷,助纣为虐,他还会认你这个老师吗!” 房仲恩猛地咳出一口血,他惊骇不已,捂住胸口粗喘着气,像是被皇上方才的那一番话给震住神,胸膛里鲜血翻涌,脑海中一片空白。 过了好半晌,房仲恩才艰难地开口:“兵……兵符?” 皇上看着他一副震惊的神态,倒笑出声:“太傅竟然不知道吗?我想着父皇倚重太傅,这兵符应该在太傅手里呢。” “臣,从未见过。”房仲恩一字一句道,“皇上不必疑心臣,若是兵符真的在臣手里,那臣只用把兵符交给陆怀远,让他带兵和陆修会合,现下困局就可以迎刃而解,何必再来求皇上?” 皇上笑出声:“太傅莫要把我当傻子,如今京城戒严,你就是想把兵符送给陆治,怕也难吧?更不用说送出城去给陆修了,太傅若是把这兵符拿出来,朕会放你们一条生路,京城你们是留不得了,跟着邓大人去平昌,岂不快活?” 皇上说着,伸手扶住房仲恩:“我听闻邓夫人刚生了女儿,太傅独子战死,唯一的孙子也没留住,如今就只有这两个血亲,太傅不为自己想想,也不为孩子想一想吗?” “你!”房仲恩怒目圆睁,“祸不及家眷!” 皇上风轻云淡道:“祸与福不都在太傅一念之间吗?太傅若是让朕顺心如意,邓夫人和孩子自然能平安无恙,朕可没让人为难他们,邓大人已经带着她们在南下的路上了,他们能不能顺利到平昌,那就看太傅的意思了。” 房仲恩痛苦地闭上眼睛,他站在原地沉默半晌,皇上也不急,就坐在龙椅之上冷眼瞧着他,直到房仲恩弯腰跪在地上。 “太傅这是想好了?” 房仲恩悲恸道:“臣自然是想女儿外孙平安,但,兵符不在臣的手上,臣有心无力。若是皇上一意孤行要牵连女眷,臣无话可说,臣累经三朝,活到这把岁数,门生遍布天下民间百姓敬仰,如今陆子珍在辰阳清田税,陆修镇守漠北可保我朝疆土无忧,臣死而无憾了。” 皇上扬眉道:“你在威胁朕?” 房仲恩深深叩首:“臣不敢,若是儿女都先臣而去,白发人送黑发人,九泉下臣无颜再见发妻,唯有一死谢罪。” 皇上凝视他良久,轻声笑起来:“这件事本来和太傅就没什么关系,太傅既然不知情,朕自然也不会为难太傅,太傅回去吧。” 房仲恩听了这话,却没起身。 “太傅这是什么意思?” 房仲恩缓缓抬起头,他以一种放松的姿态跪坐在地上,抬袖擦干净面上的汗水,目光瞥见自己沾血的衣袖,不由得怔了怔,过了半晌,他又笑起来。 “皇上想要的不过是手握实权把控朝政罢了,所以皇上用卖官来给自己培养心腹,又算计薛家,制衡陆家,打压我,拉拢沈其臣,其实倒也不必这么麻烦。” “放怀远,陆夫人,还有陆省一条活路吧。” 房仲恩用力睁着眼,往窗外平昌的方向看去,他揉了揉眼,涩声道:“我的命给皇上,求皇上开恩,放了我的家人吧。” 第150章 难辞其咎 房仲恩撑膝坐在正堂上,桌上的药已经放冷,他紧闭着双眼,面上都是沧桑老态。 太傅府的奴仆昨日都被他遣散了,这些年他也没什么积蓄,都分给了在他身边伺候几十年的老仆,只是不曾想,到头来儿女都不能长伴身侧,陪伴他走完这一生的,只有满院苍翠的竹林。 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陆怀远的挑帘而入,他看到房仲恩的那一刻怔住了神,“老师”二字卡在喉间,房仲恩面色苍白,唇色青紫,像是强撑着精神等他来。 不等他叫出声,身后的带着刀的侍卫就鱼贯而入,把他们二人团团围住。 房仲恩疲惫地睁开双眼,看清来人后扯唇笑了笑:“陆大人。” 陆怀远垂眸会意,他心酸地揖礼:“房太傅。” 房仲恩朝陆怀远招招手,陆怀远忙上前要去扶他,一旁的侍卫却推刀出鞘。 房仲恩侧目而视:“吾乃当朝太傅,岂容尔等在我府上放肆!” 侍卫冷声道:“皇上有令,准许房太傅和陆大人见上一面,以全师生情谊,但若是陆大人敢贸然靠近太傅,就格杀勿论!” 房仲恩嗤笑出声:“皇上还是不信我啊?怎么,怕我把什么东西给陆大人吗?” 侍卫没出声,他死死盯着陆怀远的动作,浑身肌肉绷起,只要陆怀远再上前一步,他就要挥刀相向。 “罢了。”房仲恩撑着椅子起身,他今日觉得乏力,步履摇晃地走出正堂,他负手而立,指着满院的竹林。 “当日你拜我为师,我就在陆府也为你种了一片林,君子如松,当常青而立,这是我对你的希冀,你可明白吗?” 陆怀远站在不远处,恭敬地颔首:“明白。” “做到这一步,你可悔吗?” “不悔。”陆怀远说,“棋差一招,轻信于人,落得今日的下场并不冤。” 房仲恩凝望着陆怀远,他叹息道:“皇上看着年纪轻,但他弑君弑兄走到今天,岂会被你们轻易算计了去,怀远啊,你该听我的劝。” 陆怀远低下头,却听房仲恩缓缓说:“不过。” “你不后悔,我就放心了。”房仲恩欣慰地看着陆怀远,“你这次虽莽撞了些,但也算是少年意气,你从中了探花之后我就处处给你兜着底,邓遥和陆修都是好兄长,对你多有照顾,你没吃过什么亏,是时候让你自己跌个大跟头了。” 房仲恩静静望着陆怀远,那目光似是不舍:“不跌跟头,不吃苦,你怎么能独当一面呢?” 陆怀远涩声道:“老师——” 房仲恩忽然转过身,他不再看陆怀远:“怀远啊,我身子坏透了,往后若是我不在了,云姜你要多照顾,盯着邓遥那臭小子,别让他欺负了云姜——我看他也不敢对云姜不好,这辈子我做的两件最正确的事,一件是把云姜嫁给邓遥。” 房仲恩顿了顿,哑声道:“还有一件,就是收你做学生。” 陆怀远袖中拳头紧攥着:“若没有老师,就没有今日的陆怀远。” “可你小子,可比邓遥不省心多了。”房仲恩忽而望着他笑起来,他那双眼睛犹如枯潭中燃起星星之火,明明那样苍老,又那样满载希望。 房仲恩端详着陆怀远的眉眼,少年已长成,虽未经沙场的磨砺,但自有一番凌厉。房仲恩看着陆怀远长大,怜他丧父,慰他成器,他没有辜负任何人的期望。 “你真像你父亲。”房仲恩喃喃自语。 “老师?”陆怀远茫然地看着房仲恩,心里莫名升腾起不安。 房仲恩指着院子的桐树:“原本这里的树和你院子里的竹子是同一年种的,可你这混小子趁我不在家,让人砍了我的树,我当时真想把你给埋地里,非要让你还我桐树不可。” “那是我留给我孙子的,孙子没了也不要紧,我想着还有云姜,但现在云姜也去平昌了,这树不能没人照顾,你若是得了空,就来给它浇浇水,等我百年之后,这桐木就送给你了。” 陆怀远哑声说:“老师尚且安康,往后日子还长呢,我为老师提水来,老师浇树,咱们还像从前一样。” 房仲恩挥手苦笑道:“我自己还能活多久,我清楚,不用说这些话安慰我。” 房仲恩仰头望着天上随风而散的白云:“桐木用来做古琴好,做琵琶也不错,我听闻阿朝喜欢弹琵琶,若是你们往后成亲,这桐木就当我的贺礼了。你可要好好待这棵树,就像照顾你那些竹子一样精细。” 陆怀远微微蹙起眉,但很快又神色如常:“是,怀远记住了。” 房仲恩欣慰地点点头:“好,记得就好。” 院中侍卫分立两侧,房仲恩看着他们,笑起来:“行了,难为你们在这守着,带陆大人回去吧,你们可以回去交差了。” 两个侍卫一左一右停在陆怀远身边,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陆怀远没挪步,他茫然地看着房仲恩,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剧烈。 “老师,交什么差,您和陛下议了什么?” 房仲恩边说边扶着墙往房内走:“没什么,一些小事罢了。阿朝不会有事了,陆省也能出狱了,你且放宽心,怀远啊,别辜负老师这些年的心血。” 陆怀远还想再问,几个侍卫就一起上前,推搡着他往前走,他不敢在房仲恩面前动手,边被推着向前,边回头望向房仲恩。 房仲恩径直往里走,陆怀远都要被推出院子,房仲恩也没回头看一眼他。 陆怀远总觉得今日的房仲恩太反常,他大费周章地把他叫来,又什么都没多说,更像是在给自己安排后事。 这种不安撺掇着陆怀远,他停住脚步,正当他准备挣开左右束缚的时候,房仲恩忽然背对着他开口了。 “怀远啊。” 他声音很轻,很低,很慢,陆怀远止住了动作,屏住呼吸望着房仲恩。 “我不配为师。我不如你。” 陆怀远红了眼眶:“老师……不是的……” 房仲恩的背弯了下去,他深深垂着头,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站在那里那样孤独,那样无助,哽咽地一字一句地说:“我十几岁跟着太祖征战四方,和你父亲陆明堂并肩作战,死人堆里滚过,本以为能和你父亲做一辈子的兄弟,没想到他走得那样早……” “我累经三朝,有从龙之功,又为太子恩师,清黄河水患,援漠北军粮,平西北匪患,治西南风沙之患,鞠躬尽瘁无怨无悔。我门生遍及六部,行至今日累进正一品太傅,又有你和邓遥这样的学生,原应此生无憾的。” “可是啊。” 陆怀远的心猛地被揪起,他几乎感受不到自己的呼吸,只听房仲恩苦笑着,他不敢回头看陆怀远一眼,只是一字一句说: “只是怀远,我对不住你。你父亲的死,我难辞其咎……” 第151章 刑部大牢 陆怀远呼吸一滞,只见房仲恩含泪回头,朝他挥了挥手:“走吧,走吧……” 周边的侍卫见陆怀远不动,三三两两地涌上来,手按在刀柄上威胁道:“陆大人,咱们知道你武艺高强,不把咱们这些人放在眼里,但你可不是一个人在这里,太傅年纪大了,见不得血腥吧?” 陆怀远紧攥的手一点点松下来,侍卫们倒也没为难,直到房仲恩转身进了房里,才带着陆怀远离开。 他被人推上一辆马车,街道上人声鼎沸,与往常一般无二,这是房仲恩心心念念的太平盛世,他当初拼死也要跟着太祖皇帝推翻腐朽的王朝,建立新朝,为的就是能让天下百姓有地可耕,老有所养。 为此房仲恩搭进去了自己的一辈子,战死了儿子,呕心沥血地奔波操劳,盛世根基未稳,他自己却老了,连想见他一面都要被人监听。 陆怀远无力地靠在车壁上,薛道安是一记重拳,打得他们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他因为家世能暂时得以保全,可薛朝暮和陆省还在大牢里。 陆怀远不敢想太傅到底拿了什么和皇帝做交换,能让皇上暂时放过陆省和薛朝暮,这代价必定惨重,陆怀远几乎不能再顺着自己的思路想下去。 皇上最想要的是兵权,天下的兵权看似只在皇上和陆修手里,两人势均力衡,甚至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皇上要围剿陆修容易,但陆修想要反扑回京城难如登天。 究竟哪里会有第三支军队? 皇上忌惮的兵权到底在不在房太傅手里? 房太傅见自己这一面,就真的只是为了叙旧吗? 陆怀远揉着眉心,他仔细地回想房仲恩说过的每一句话,他今日说起的什么是他往日不会提起的? “陆大人。” 陆怀远缓缓睁开眼,马车停在了宫门外,带他来的侍卫搜了他的身,才带着他穿梭在宫道,往御书房的方向走去。 皇上手里把玩着一件白瓷,一抬眼就看到了远处徐徐走来的陆怀远,他微微眯眼:“这陆三公子在京城也算极负盛名了,名不虚传啊,有先镇北侯的风范,若他也是领兵的将军……” 一旁的太监忙应和道:“是呢,这陆大人若是穿上铠甲,恐怕不逊色于镇北侯呢。” 皇上转过头,上下打量了那太监一番,太监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冷汗当时就被激出来,双腿一软跪在地上。 皇上倏地笑起来:“你怕朕?” “皇……皇上是天子,奴婢岂有不怕之理?” “起来吧。”皇上放下手中白瓷,终于露出一个笑脸,“你白活了这么大年纪,看事情却不够清楚。” 太监战战兢兢地说:“老奴愚钝。” “这陆怀远要是也从军,那陆家可就有两位将军了。功高盖主啊,太傅当时让陆怀远走了仕途,就是有心保他,有心保陆家啊。” 太监连连点头,皇上话锋一转,反问:“回话的人怎么说?” “回皇上,带陆大人去太傅府的侍卫们都谨慎,没让两人有接触的机会,太傅就是想把什么东西给陆大人,那也是不可能的。” 皇上沾墨的动作一顿:“没接触,也没说什么吗?” “这……也没说什么,就是些家常话,太傅让陆大人帮他浇浇树,也帮他多照顾照顾邓夫人。” “浇树?”皇上眉心一跳,“浇什么树?” “想来是太傅院子里种的那些竹子,原先陆大人也常去太傅府,帮太傅提水的。”那太监抓耳挠腮地想了想,“太傅还和陆大人说到了老侯爷呢,说老侯爷的死,太傅难辞其咎。” 皇上闻言笑了:“他倒说得快。” “这话若是朕告诉陆治的,陆治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房仲恩。若是太傅自己说的,他又帮陆治救出陆省二人,陆治就是恨,也会念着情谊。老狐狸啊,不愧能在朝堂中纵横这么多年。” 正说着,外面就有人进来通禀,皇上闻言没抬头:“让他进来。” “皇上。”陆怀远没抬头,拱手揖礼。 皇上微微抬眼:“怎么,陆大人如今见了天子都不跪拜了吗?” 陆怀远问:“皇上和我老师交换了什么?” 一旁的太监扯着嗓子怒斥道:“放肆,皇上面前岂容你这样说话?” 皇上倒是不在意地摆摆手:“他如今心里恨透了朕,恐怕只想把刀架在朕的脖子上,能平静站在这里回话已是不易。罢了,你们都退下。” 殿内的人看看皇上,又望向陆怀远,生怕陆怀远趁他们不在做出什么违逆之事,无奈之下又把陆怀远身上给搜了个干净,才胆战心惊地退下。 陆怀远摊开手,似笑非笑:“皇上不怕我杀了你吗?” 皇上也意味不明地笑起来:“杀了我你就是万古罪人,不说陆修要白衣入都受审,你父亲的牌位也要被人砸得稀烂,何况陆老夫人还在我手上,刑部大牢里那两位还没真的放出来。陆大人何必与我这样针锋相对呢,咱们明明可以好好谈一谈。”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皇上想和我谈什么?” “我以为你会先问一问老侯爷究竟是怎么死的?” 陆怀远冷冷望向皇上,皇上笑道:“很震惊吗?知道这件事真相的人可没几个活着的了,或许只有朕一人能告诉你原委,陆大人,坐下说话吧,朕还有好些事要跟你商量呢。” 黄昏时分,几只乌鸦落在宫檐上,门外侍立的太监们忙着去驱赶,生怕皇上听到后动怒。 乌鸦被棍子驱赶地私下逃窜,抖搂着翅膀,黑色的羽毛从半空中飘转而下,落在陆怀远的肩头。 那太监忙道:“陆大人,奴婢这就安排人送大人回去。” 陆怀远仰头望着受惊的乌鸦,半晌没作声,那太监过了好一会儿才拿捏着语气问:“陆大人?” 陆怀远像是这才回过神,他艰难地转动着眼睛,垂了垂眸,涩声道:“备车,去刑部大牢。” 第152章 太傅自尽 大牢里血腥味难掩,薛朝暮手里折着一根草,顺着窗子漏进来的一丝光往外看。 她和陆省在牢里待了十几日,陆省的情况越来越不好,前两天还能撑着力气和她吵两句嘴,到了今日只能有气无力地“嗯”着回应她。 而她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 大牢里阴暗潮湿,又多蚊虫鼠蚁,她的右手腕最初如百蚁啃食般疼痛难忍,到这几日,也已经几乎要没有知觉了。 自从上次薛道安来过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来看过他们,牢里永远是昏暗无光,很多次薛朝暮从梦中惊醒,都疑心自己是不是会真的死在这里。 陆省隔着木栏,就这样陪她说着话:“你怕死?” 薛朝暮没忍住:“你这话问得真是奇怪,能活谁不想好好活着,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 陆省却认真地摇了摇头:“若是能活,我也想好好活下去的。不是你说的,活下去才有希望吗?” 薛朝暮这次没理他,她歪着头往窗外看,还是忍不住地想,她会死吗? 那她又怕死吗? 应该是怕的。 谁不想好好活着呢? 可这一辈子起码比上一世好多了,死也能死个明白,到头来连是谁杀了她都不知道。 他们已经在这里关了这些天,也不知道薛晚秋怎么样了,那薛彻呢?还有松儿,薛道安对松儿的疼爱不是假的,总不至于为难一个小孩子。 还有陆怀远呢? 陆省无力地伸手扒拉着木栏:“喂。” 薛朝暮回过神:“你怎么了,哪里又疼了吗?” 陆省挥手道:“我,我没事,死不了,不跟你说了吗?我是想问问你,你,怀远知道吗?” “什么?” 陆省有点着急:“你不是程煦和的事情啊!曾经名动京城的薛二姑娘,你还真打算顶着我妻子的名活下去?” “你怎么知道的?”薛朝暮困惑地看过去。 “我只是腿废了,我又不聋不瞎,那日薛道安说的话我也听到了一些,你,你告诉怀远了吗?” 薛朝暮摇摇头。 陆省更急了:“和离书我都给你了,你现在跟我半点关系都没有,你若是薛二,原本就和怀远有夫妻情缘,你为什么不告诉她,不会是你移情别恋,又喜欢上旁人了吧?” 薛朝暮无奈地白陆省一眼:“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话那么多?” 陆省滔滔不绝道:“从前我当你是程煦和,你和怀远做出这些事我不拿你问罪就不错了,还指望着我为你们俩打算吗?不对啊,你接触到的人还能有谁,不能是薛彻吧,那狗东西可是你亲哥,又不是怀远,难道是邓遥?!” 薛朝暮把手里那根草薅断了,耷拉着眼角瞧陆省。 陆省几乎要把薛朝暮这些日子接触过的男人都想一遍了,就连梁生和程泽他都没放过,非要追着薛朝暮问个明白。 在薛朝暮接连否定后,陆省彻底慌了,他艰难地抬起手指,往自己的方向指了指,咽了口唾沫,半晌才挤出一句:“不会,是。是我吧?” 薛朝暮揪起地上铺的稻草就砸过去,陆省没防备吃了一嘴的灰,他偏头啐了半天,才有些恼怒地说:“不是我就不是我,你动什么手啊!” “你是没睡醒在这做白日梦呢?我喜欢你?陆省,你是觉得我脑子有病吗?” “喜欢我怎么就脑子有病呢?想当初我从漠南回来,也是有不少姑娘倾心于我的。” 薛朝暮缓缓说:“程煦和不就是吗?她还等了你那么多年,不管不顾地嫁给你,结果你是怎么对她的呢?” 陆省说着脸上笑意就收敛去:“那时候年轻,矫情。她那样放低姿态来到我身边,对我无微不至地照顾,让我又恨又愧,我……我不想在别人眼里是个废物,也同她说过许多次,不必事事都那样上心,可她不听。” “可她为你背井离乡,不应该被这样对待。”薛朝暮叹了口气,“你欠她的还不清。” “是啊,人都没了,我就是有心想补偿她又能怎么样呢?” 陆省苦笑道:“若是能活着离开就好了,她喜欢的是意气风发的陆省,我还回漠南去,陪阿修驻守在那里,京城就像是一座囚笼,漠南才是我的归处。” 薛朝暮点了点头,她手撑在木栏上,忍着痛站起身来:“陆策英,你又错了。程煦和喜欢的从来都不是哪一时哪一刻的你,她爱的是你这个人,不论你雄姿英发还是了却残生,程煦和都爱你,正是因为爱,她才愿意陪着你,不论风雨。” “你……” “你想问我为什么知道这些,是吗?” 陆省睁大眼,点了点头。 薛朝暮坚定地看着走廊,有脚步声逐渐靠近,像是下一刻自己心心念念的身影就会出现在转角之处。 “因为我对陆怀远亦是如此,我们两情相悦,不管他是尚书侍郎,还是阶下之囚,我心悦他,此情不移,此心不变。我会守着他,若他身死,我也会替他好好活下去,替他走完他选择的那条道路。” “陆省,你也一样。程煦和一定不愿意看到你自暴自弃,好好活着,不管身处何地,都别放弃生的希望。” 话音刚落,有人提灯而来,薛朝暮露出久违的笑容,她看着来人,这些天心里的恐惧,担忧似乎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了。 陆怀远不疾不徐地走到她面前,他眼睛有些泛红,像是哭过一场,薛朝暮不由得有些担忧,可下一刻,陆怀远唇角微扬,他隔着栏杆握住薛朝暮的手。 “劳夫人久等,我来接你回家了。” 一旁的陆省短暂地不适了一下,他别扭地挪开目光,只见狱卒开了薛朝暮的牢门,陆怀远带了大夫来,薛朝暮先让大夫给他检查过身上的伤势,才去医治自己的手臂。 陆怀远坐在陆省旁边,给他用干净的帕子擦过脸,又挂起帷帐给他换上干净的衣服,才在旁边坐定。 陆省戳着他的手肘:“家里怎么样了?” “母亲无碍,已经送回府上了。”陆怀远淡淡地说,“一切都平安,只是我今日还不能接你回去,皇上要给群臣一个交代,但他已经和我谈妥,兄长不会有性命之忧。” “我无妨,皮肉伤而已,养一养就好了。你去看看她那手臂,断了这么些天也没个人给看一看,恐怕以后是难好了。” 陆怀远凝眸看过去:“是谁?” “薛道安,带着府里那个账房,阿桑的父亲。你要报仇只能找薛道安了,那账房已经被她杀了。这女人有心机有手段,谁曾想咱们会栽到她手里?你往后打算怎么办?” 陆怀远冷声道:“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你知不知道,这薛道安是她的……” “怀远。”隔着帷幕,薛朝暮突然出声,“你和皇上说了什么?他怎么会如此轻易放过我们?” 牢房里陷入一片死寂,大夫给薛朝暮接好手臂,又嘱咐了几句之后就退了出去。 陆怀远久久没作声,薛朝暮绕到隔壁的牢房,跟陆怀远面对面盘膝而坐,刚好能看到陆怀远额头突起的青筋,他像是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但眼角还是不受控制地泛红。 “怀远。”薛朝暮握住他的手,担心地问。 “太傅。”陆怀远哽咽道,“自尽了。” 第153章 兵符下落 “什么?!” 陆省震惊道:“太傅是为了救我们才……” “不全是。”陆怀远说,“经此一事,皇上登基这几年,暗地里一直压制老师的势力,他早就容不下老师了,此事……是我们的错。” 薛朝暮心底骤然闪过一个念头,她抓住陆怀远的手腕,做出询问的口型:“兵符?” 陆怀远摇头:“老师什么都没留给我,他的太傅府被一把火烧毁,什么东西都找不到了。” “皇上逼我给二哥写信,告诉他京城无忧,这才准许我来大牢里。兄长,你……” “时间到了!”门外的侍卫嚷嚷道,“陆大人,带着你长嫂离开吧,大公子自有他的去处。” 几人说着就要上前来拉扯薛朝暮,陆怀远侧身挡在她前面,他微微侧过头,短暂地和陆省交换了个眼神,才护着薛朝暮往外去。 陆省已经写下和离书,薛朝暮和陆府再没有什么关系。马车晃晃悠悠地停在一处私宅前,薛朝暮挑帘看去,是她从未见过的院落。 “陆大人。这位夫人可是要紧人物,皇上嘱咐了,在事情了结之前夫人就住在这里,由我们护着夫人,陆大人尽管放心。” 陆怀远跳下马车,又伸手去扶薛朝暮。他打量了几眼这宅子:“皇上费心了,这样偏僻的宅子不好找吧?” 侍卫们面色不变:“夫人是贵客,自然不能轻慢。” 陆怀远牵着薛朝暮往里走,身后的侍卫寸步不离地跟着,薛朝暮不敢多问什么,怕提到太傅的死让陆怀远难过,又怕被身后之人听去多惹麻烦。 皇上这是把自己当做了人质,不过是换了个关押的地方,在这里和在刑部大牢能有什么分别,薛道安定然把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了皇上。 那对皇上来说,自己就是牵制薛、陆两家最好的人选,只要盯住了她,就不怕薛彻和陆怀远敢轻举妄动。 陆怀远陪着她走到正屋前,才偏头对侍卫说:“劳烦去寻一身干净衣裳来,再备些热水,夫人在牢里这些天受了苦,你们既然说是贵客,就好生照料。” 领头的侍卫一招手,就有人照着陆怀远的吩咐去办了,薛朝暮关了房门,外面的侍卫三步一人地把院子给围死。 陆怀远垂着头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像是在出神。 薛朝暮知道他心里放不下太傅的死,就算皇上终有一天要除去太傅,哪怕太傅难逃此劫,但陆怀远还是不能接受太傅是为他收拾残局而殒命。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这些年对于陆怀远来说,太傅就是他的父亲,邓遥就是他的兄长。 他们在陆怀远心里的地位不比老侯爷和陆修差。 薛朝暮在大牢里这些日子想得很明白,皇上还是忌惮那股势力,必定有兵权旁落,皇上拿不准这兵权在谁手上,故而做事才处处留一线。 放眼朝中,能被先帝信任,位高权重的臣子,房仲恩算一个,或许她的父亲安成侯薛清风也能算一个。 皇上扳倒薛家之后没有看到兵符的下落,所以他留下薛彻在京城,不敢放虎归山。 若兵符不在薛清风手里,那就极有可能在房太傅手中。 可如今房太傅用自己的命换来他们的生路,整个太傅府在大火中被吞噬,屋舍坍塌翠竹断折,房仲恩生前想法设法地想见陆怀远一面,但他什么都没给陆怀远。 他甚至没提起半个字,兵符到底在哪里? 不止皇上为此夙夜难眠,如果兵符真的既不在薛清风手里,也不在房仲恩手里,那就说明朝中有第三股势力,他们的处境只会更加艰难。 薛朝暮放轻脚步走到陆怀远身边,她右手不能动,就用左手研磨,铺开纸张缓缓写: “太傅可有什么遗愿吗?” 陆怀远拾起笔:“照顾邓夫人。” 陆怀远顿了顿,“和满院翠竹。” 薛朝暮有些愕然,在纸上写:“不是烧毁了吗?” 陆怀远捏着笔,他凝眉思索着,眼底骤然泛起光亮,原先他一直想不明白房仲恩那番话的意思,原来,原来竟是—— 陆怀远霍然站起身,他把纸张放在烛火上,点燃一角后燃尽成灰。 “我要回竹轩一趟,等我回来。” 薛朝暮盯着燃烧的纸张,也骤然想起:“邓遥!若是太傅什么都没留给你,那皇上会不会怀疑,东西在邓遥身上!” 陆怀远神色大变,他这两日先是骤闻旧事真相,难以置信自己的老师早就知道杀害自己父亲的真凶,后又有房仲恩自尽于家中,整个人都被阴霾和巨大的悲伤笼罩着。 他早就该想到的! 陆怀远这一去就到傍晚时分才回来,薛朝暮沐浴过,散着发坐在小塌上,手里捏着书页,却是一个字都没看得进去。 陆怀远递给领头的侍卫一个荷包,那侍卫掂了掂,不觉露出笑脸。 “辛苦兄弟们了,我和夫人久别重逢,有些体己话要说,诸位行个方便,到院外守着吧。” 领头的侍卫犹豫了片刻,陆怀远温柔地笑道:“大人怕什么?我母亲还在陆府,大哥尚且在刑部大牢,大人还怕我跑了不成?往后大人总是要常在此处的,与我行个方便,我自然不会亏待诸位。” 领头侍卫略顿了顿,旋即笑道:“陆大人说得对,咱们原也不必这样紧跟着,只要夫人在这府上,陆大人不给我们找麻烦,我们又怎么会跟陆大人过不去,自然更不会跟银子过不去。” 话音放落,那领头侍卫就带着一队人退到了院外。 陆怀远站在院子里缓缓舒出一口气,脸上的疲惫再也遮掩不住,他站了好一会儿,等自己心情平复下来,才走进房去。 薛朝暮给他让出一个位置,他就挨着薛朝暮坐下,涩声笑道:“竟然……” 薛朝暮递给他一张纸,陆怀远写道:“竟然在竹轩。” 第154章 皇上赐婚 陆怀远关上窗子,再三确定院中没人,才低声说:“早在几十年前,父亲和老师尚且在同披铠甲上阵杀敌的时候,太祖皇帝就对父亲有了忌惮。” “老师通达,他深知战功赫赫的将军必定为君王所猜忌,所以他早早地交出自己手上的兵和权,甘愿在大帐中做一个军师,而父亲不一样,父亲的根扎在漠南,他和漠南打了半辈子的仗,不愿意把自己兄弟们的生死交到别人手上。” 薛朝暮说:“可那个时候也确实没有人能替老侯爷统领三军。” “所以太祖皇帝只是猜忌,并没有对父亲做什么,兵给他,将士任他调遣,父亲就这样在漠南驻守了二十年,直到先帝即位。” 房仲恩当初的选择让他成为太祖皇帝最相信的文臣,他甘居人下,懂得因时放权,更曾数次在战场之上孤身把重伤的太祖皇帝给带出来。 其实同样的事情陆明堂也做过,数次救驾于危难。可这样的恩情抵不过时间的推移,君臣患难之交被漠南肆虐的黄沙席卷地一干二净。 太祖皇帝选择性地遗忘陆明堂的救命之恩,也更愿意相信房仲恩的一片赤诚。 为此他把当时还是太子的先帝交给房仲恩,太子早慧仁善,房仲恩坚信太子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成为铸造太平盛世的一代明君。 故而房仲恩在他身上几乎倾注了所有的心血,他授他诗书,教他习礼,他陪着太子的时间,甚至比陪他亲生儿子还要多。 但房仲恩忘了,太子不会永远是太子,他会成为明主贤君,也同样会生出和他父亲一样的猜忌,最是无情帝王家,或许太祖皇帝会念着患难与共的情意,但是太子不会。 在先帝掌握朝中大权后,他励精图治,放手让房仲恩去治理水患旱灾,清田收税,房仲恩那时候觉得自己希冀的盛世就在眼前。 他不求身前身后名,他所坚守的一切,都是少时和兄弟一起许下的诺言。 那时他和陆明堂跟在尚未扬名的太祖皇帝身后,站在山之巅,看山脚下饿殍遍地,易子而食。 陆明堂沉声道:“黎民何辜!” 太祖皇帝叹了口气:“今上暴虐,民不聊生。这天下人人可坐得,易主容易,但兴战事只是为黎民增负,苦的还是他们。” 房仲恩掀袍下跪:“苦一世不如苦一时,如今已有亡国之相,各路诸侯争相逐鹿中原,天下易主未必就有王爷您这般忧民之心,若战事不歇换来的只是一家一姓的富贵,王爷何忍?!” 陆明堂也屈膝下跪:“我二人誓死追随王爷,只求烽烟不再,河清海晏!” 太祖皇帝静静地望着山脚下,一妇人抱着稚子被官兵驱赶,他们都是河东的灾民,为活命才逃亡到辰阳城下。 可辰阳的官员拒不开城门,朝廷有令,粮不可放,皇太后六十大寿在即,皇上要各地增添赋税,为太后大办宴席。 太祖皇帝嗤笑一声,他从背后的篓里取出一只箭,弯弓将那鞭打妇孺的小卒射杀,旋即他转身扶起跪在地上的二人,沉声道:“回府,点兵。” 陆怀远边说边在纸上写:“先帝假借老师之名,传我父亲回京,又设计埋伏取我父亲姓名,大哥死里逃生却废了双腿,我二哥尚且年少,却被逼迫着上了前线,家中只余孤儿寡母。老师那时重病不起,先帝几次亲去探望,等老师身体好转,就推举了沈其臣为丞相。” “太傅不让你从军,是为了保全你。”薛朝暮抿唇道,“或许先帝动手的时候,太傅并不知情。” 陆怀远笔顿了顿,他继续写:“后来先帝暴病身亡,争夺储位的两个皇子也离奇病逝,当今皇上才能从冷宫中走出来,但先帝深知自己这个儿子的品性。” “他不该,也不能做皇帝。”陆怀远缓缓道,“做皇帝是苦差事,他心里只有仇恨,怎么会在乎百姓的死活呢?” 薛朝暮试着问:“所以先帝临终前把兵符交给了太傅。” “不错。”陆怀远道,“先帝对老师深信不疑,老师在拿到兵符之后并没把兵符留在自己身边。” “他放在了……” “竹轩。”陆怀远缓缓闭上眼睛,“在他亲手栽种的那竹树下,这么多年,兵符一直在竹轩。” 薛朝暮听了这话,却没露出喜悦的表情:“皇上已经担惊受怕了这么多年,如今太傅自焚,皇上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找到兵符的下落,邓大人和云姜姐姐怕是路上不会顺利。” “我让云销带着华阳追出去了。” “是守城的余威将军放他们出去的?” “余威是二哥的人。”陆怀远说,“皇上不敢贸然动他,怕二哥察觉到异常,找人给余威下了药,人现在还在家里躺着呢?” 薛朝暮错愕道:“那云销和华阳怎么出得去?” 陆怀远唇角缓缓扬起:“他作茧自缚。没了余威,当初那帮见钱眼开的守将又重操旧业了,当初贺纯是朝廷要犯,他们都敢放人出去,我这明面上可没和皇上撕破脸,走的也只是云销和华阳,只要给了钱,想出去不难。” 陆怀远终于停下笔,他捏着纸的一角,晾着墨,又补充了一句:“钱我是找梁生要的,不是个小数目,我看他都快哭出来了,你记得补给他。” 薛朝暮看他有心思开玩笑,也跟着笑起来:“那是我的嫁妆,你动了,应该是你赔给我吧?” 陆怀远眼角微挑:“那可能要攒一攒一起还了。” “什么意思?” “皇上,应该会给我赐婚。” 薛朝暮皱起眉:“逼婚?还是你出卖色相?” 陆怀远哑声笑道:“老师刚走,皇上就对我下手,难以服众。他现在需要我站在朝堂之上,不止要在,还要让众人都觉得我风光,才能彰显出他对我的优待,借此拉拢天下文臣之心。” “他给你挑的哪家姑娘?”薛朝暮抽走他手里的纸张,半开玩笑道,“这种事总要有个先来后到吧,薛道安在朝堂上的那番话是彻底把咱们两个的名声毁了,还有哪家姑娘愿意嫁给你?若是个不好相与的,我可不许她进门。” 陆怀远想了想,又在纸底下加了一行,才说:“好相与的,是江雪。” 天色一分分暗下去,陆怀远不能一直留在这里,他把写好的信揣在衣服夹层里,搜身的人收了钱,查的也马虎,就这样让他混过去了。 他回到陆府就叫来了区明,把梁生送来的钱,连同这封信和用帕子包住的兵符都交给他:“你夜半时分出城,把这些钱分给守城的士兵,就说家中有人病重,急着回去见最后一面,他们收了钱又正是犯困的时候,不会为难你。” “你出了城就往北走,能遇到二哥,把这兵符和信都交给他,告诉二哥别轻举妄动,稳住漠南的局势,我们不能动漠南的军队,用这兵符去调兵,能分走皇上手里一半的兵权,一切听我传信。” “皇上这真是作茧自缚,撤了余威又找不到踏实能干的人顶上去。城门漏得跟筛子一样,他常年在宫里不出门,等他想起来还有这回事的时候,我的马都能跑到漠南了。”区明说。 “公子,若是皇上日后回过神来,我们还怎么和你联系?” “你送完信告诉二哥,若是皇上要去佛阁寺,就带兵把佛阁寺围起来。”陆怀远想了想,“你把东西交给二哥,就去南边找云销和华阳,等一个月后你们守在京城外。” 区明问:“一个月后?那是什么大日子吗?” “…你公子我成亲的大日子。” 区明:“……公子,你,你不会是被夫人给打出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