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女配后我和女主的白月光HE了》 穿书 大郦熙和三十一年,国运享昌。 自太宁帝建朝以来,三公四侯世袭罔替代代相传。文人墨客齐聚雍京,各式雅集诗会层出不穷,大有揽尽天下有才之士,歌颂盛世繁华之景的趋势。 时逢仲春雅集,颂风阁内曲水流觞。隔着一汪春花溪,衣着华丽的男男女女穿梭不断。姿态优雅的贵女千金,书卷风流的青年才俊,谈笑间皆是诗词往来,应和着琴声悠扬,或以酒寄情或以花喻意,一觞一咏畅叙幽情,高端恣意尽显书香雅韵。 一派风雅中却有格格不入的闯入者,在一众贵女才俊中尤为突兀。红衣少女姿态做作,扭着腰学着别人走路,好比是一群天鹅中混进来的土鸭,邯郸学步极其可笑。 她不仅对周遭的一切视而不见,也对自己像个小丑一样被人指指点点浑然不知。一步步扭扭捏捏地朝集会中最为瞩目的一群人走去。那不太合体的衣裙,毫无时下贵女们的半点端庄淑雅之态,艳俗的浓妆,配着满头的金银乱饰更是让人不忍直视。 “这卖豆腐的眼光倒是好,乡下来的土憨货一眼就瞧上了戚二公子。可怜咱们戚大才子,天天被这么个东西纠缠…” “谁让人家有个当宠妃的姑姑。” “嘘。” 少女眼看着快要走到那群人面前,突然停了下来。 隐素茫然四顾,脑子里纷乱的信息潮水一般涌来,反反复复来来回回胀得她头痛欲裂,险些惊呼出声。 她穿书了! “傅隐素,你又想对戚二公子做什么?”一位粉衣姑娘拦住她的去路,喝斥她。 戚二公子是武仁侯府的庶子戚堂,也是书里的男主。 傅家原是陲城一个普通民户,往上数三代都是磨豆腐的。也不知是祖坟冒了烟,还是基因突了变,竟然出了一个貌比西施的女儿傅丝丝。 当今圣上最喜微服私访,尤喜与民间女子谈情说爱,下陲城时偶遇傅丝丝,大为惊艳之后将人带回宫中。 傅丝丝入宫六年,从美人到妃位恩宠不衰。圣上为讨其欢心,破例赐了傅家伯爵之位,封号承恩。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说的就是傅家上下。从未出过陲城的一家人甫一入京,哪哪都显得水土不服。原主被京城的繁华迷了眼,想到自己姑姑进宫里说的话,一门心思要给自己找一个俊俏的夫婿。 傅丝丝的原话是这样的,“早知道要侍候一个老男人,我还不如在陲城挑一个人嫁了。老男人哪里比得上俊俏的小哥哥,什么雨露天恩,我呸!素素啊,你可得记住姑姑的教训,遇到长得好看的小哥哥不要犹豫,千万别像姑姑这样遗憾终身。” 原主记住了姑姑的话,于人群中对戚堂一眼万年。自此后不是在武仁侯府门口堵人,就是在崇学院上下学的路上堵人,不是送花就是送吃的,恨不得往戚堂身上扑。 所有人都指责她没有自知之明,骂她不知廉耻。她无惧世人唾弃谩骂,一步步陷入魔障,最终卷为皇权之争中,不仅赔上了傅家老小,自己也为戚堂挡剑而亡。 在书里她的结局是这么一段话:“她慢慢闭上眼睛,嘴角带着甜蜜而幸福的微笑。能死在戚堂的怀里,她觉得自己这一生终于圆满了。” 对此隐素只有一句评价:恋爱脑要不得。 “傅隐素,但凡你有一星半点的自知之明,你都应该知道戚二公子不是你能高攀的。” 粉衣姑娘姓宋名华浓,出身三公之一的梁国公府。如果不是这等耀眼的出身,也不敢出这个头。毕竟傅丝丝正得宠,枕头风一吹哪怕是不会伤及这些世家贵族的根本,也够他们提心吊胆一些日子。 隐素“哦”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宋华浓以为隐素轻慢自己,勃然大怒。她伸手一搡,隐素不设防地直直拥抱大地,手里的东西飞了出去,砸中了那群人中的其中一个。 “刚飞去的那个东西是什么?” “好像砸到了谢世子!” “她怎么敢!” 那群人将被砸中的人围起来,不少人怒目而视姿态不雅趴在地上的隐素,仿佛她砸中的不是人,而是他们的信仰。 我可去你的吧! 隐素慢慢爬起来,一个反手就将宋华浓推倒在地。 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她,对她此时的仪态深深嫌弃。浓妆已花,白的红的斑驳不堪,比之唱戏的花脸不遑多让。磕破的额头渗出血丝,越发显得惨不忍睹。 她径直走到那群人面前,“戚堂?” 一位青衣纶巾的男子走出来,紧锁眉头的俊脸,暗如星辰的眼睛。那世人皆不知我苦任我独美的气质,妥妥的撕漫男。 嗷嗷忧郁。 大郦最高学府崇学院设男院和女院,男院称为昭学,女院称为德学。昭德两院各有风骚,备受推崇的是三杰四美,戚堂就是三杰之首。 这样的人设,不愧是男主。 戚堂是庶子,世家的庶子出头不易,他能有今日的成就和名声肯定付出了很大的努力。因为原主的纠缠,戚家上下不少人说风凉话,确实给他带去了不小的麻烦。 “戚二公子,以前的事是我不对,我在这里对你说一声抱歉。你放心,我以后再也不会去找你了。” “傅姑娘客气了。” “傅隐素,我和你拼了!”宋华浓被人扶起来,嚷嚷着就要过来找隐素拼命。 “宋姑娘,你冷静一点。她是什么身份,你是什么身份,玉器岂能与瓦砾相提并论,没得降低了自己的身份。”有人劝道。 大庭广众之下,还是在仲春集之中,这么多眼睛看着确实不太雅观。劝说的人也不全是为了宋华浓,还有为她自己。同为德院的学子,如果宋华浓名声不好了,身为同窗的她们多少也会受到一些波及。 宋华浓犹气不过,指着傅隐素。“好,今日之事,我记住了!” 这是要秋后算账的意思。 隐素已经接收了原主的记忆,表情还是略显迷茫,她木着一张脸,道:“那也请你记住,是你先推的我,便是告到陛下面前我也占着理。” 她抬出圣上,宋华浓又要发作。 旁人又劝,道是思妃娘娘圣眷正浓,若是真闹到了陛下面前恐怕难讨好。宋华浓虽气不过,心里却是有些忌惮,色厉内荏地叫嚣了几句便顺着劝说下了台阶。 “诸位都听到了,是傅隐素自己说以后不会再纠缠戚二公子的。” “嗯,是我说的。” 隐素一点也不想走剧情,男主和女主怎么样都好,她一个女配绝对不掺和。她实在是好奇,看这群人像护什么一样拉出一道人墙,她砸中的到底是什么人。 “请问我的东西在谁那里?” 众人气不过,质问她为何砸了人只关心自己的东西。 “傅姑娘,你砸了谢世子,一句道歉的话都没有吗?” 原来她砸中的人是谢弗。 难怪。 崇学院三杰四美名声在外,走到哪都被人追捧推崇,但加起来都敌不过被誉为崇学院之光的谢弗。 谢弗是三公之一穆国公府的世子爷,也是圣上金口玉言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其地位之高只能让人景仰。 “谢世子,得罪了,改日我定当备礼登门道歉。” 众人炸了。 “她怎么敢有这样的心思!” “怪不得说不再纠缠戚二公子,原来是盯上了谢世子。她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什么德行,还敢拿豆腐碰美玉,简直是痴心妄想!” “好不要脸!” 隐素看着那些人,差点口吐芬芳。她说错什么了,砸到了人登门道歉不是礼数吗?到了她这里怎么就成了不要脸? “你们先说我无礼,我这厢有礼了,打算备礼登门道谢你们又说我不要脸。黑的白的都由着你们说,可真难侍候。” 她的话噎住了众人。 有人摇头晃脑,“这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你是秀才吗?” 那人红脸,他还没有功名,正准备今年下场。 “你连秀才都不是,怪不得说话不清不楚。” 尴尬的气氛中,有人轻笑出声。 “傅姑娘,那你承认自己是兵吗?” 隐素朝说话的人看去,是个长得相当不错的男子,桃花狭眼,丹唇外朗,摇着一把玉骨纸扇,看上去一派风流潇洒。 此人好像也是三杰之一,叫什么林清桥。 “这位公子眼睛长得如此好看,难道看不出我只是个女子吗?” 林清桥哈哈大笑,折扇翻飞。 这位傅姑娘瞎说什么大实话,他可不就是眼睛长得好看。 “谢弗,傅姑娘说要登门道歉,你怎么看?” 他的口气如此之随意,可见平日里和谢弗的关系不错。 人墙像是收到什么指示,不约而同撤开。 当隐素看到那个人时,才知道什么叫做惊为天人。 杳蔼流玉,温润至极。 白衣墨发,容色绝尘。如镜湖一般的眸,有着和光同尘的平静淡然,好比花晨与月夕的相逢,仅是存在于天地间便是最大的美好。 也唯有这样的人,才能当得起女主的白月光。 当他看向隐素时,隐素好像听到花开的声音。 似梦非梦 “傅姑娘,你当记自己的身份,更要想着宫里的思妃娘娘,切莫过多纠缠。” 隐素朝说话的人看去,声音这么好听的人,脸蛋肯定也不会难看。蛾眉皓齿,浓淡相宜,最是赏心悦目的长相。 说女主,女主到。 女主姓顾名兮琼,乃顾大学士之女。 顾兮琼是德院四美之首,同三杰之首的戚堂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正是因为娶了这么一位知书达理秀外慧中的妻子,戚堂才能以庶子之身步步青云,最后承袭了侯府的爵位。 书中男女主相互扶持,全程没有什么虐点,唯一虐的就是女配。做为一个读者,隐素很喜欢这样不虐男女主的文。但身为中里被虐的女配,她表示很不开心,也很不舒服。 宋华浓忿忿道:“兮琼姐姐,你何必和她说这些,她要是听得懂人话,就不会做出那样不要脸的事。” “我听懂了。” “哈哈哈……”林清桥的笑声不合时宜地响起。 “林公子,你笑什么?”有人疑问。 林清桥摇着扇子,桃花眼笑出了泪,“宋姑娘说傅姑娘听不懂人话,傅姑娘说她听懂了顾姑娘的话,请问顾姑娘说的是什么话?” 众人恍然,神色各异。 顾兮琼面有不虞之色,朝林清桥看了一眼。 林清桥无所谓地耸着肩膀,“我只是好心替人解惑,别无他意。” 他的背后是大郦第一世族林家,林家自前朝起就是大世家,并不惧后起的三公四侯。何况他本人亦是十分出色,压根不需要看人脸色。 这位傅姑娘有点意思,至少比京里的贵女们有意思多了。 “傅姑娘,你说的东西不会是指那个吧?” 所有人都看向他指的地方。 谢弗的手指苍白而修长,如透骨寒玉,衬得那原本最为普通的猴子糖人也变得精致起来。 隐素咽了咽口水,做为一个手控,她可耻地心动了。 “谢世子,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无事,我并未伤到。” 幽谷泉鸣,直叫人听得耳朵都要有喜了。 “这糖人不错。”也唯有林清桥,敢从谢弗手中抢东西。他对着光左看右看,猴子糖人在阳光下折射出琥珀色。“上等的蔗糖,火候正好,作画时一笔勾成流畅自然。盛京城内有这般手艺的,当属玉带桥下的糖人李。” “正是在玉带桥买的,花了我五文钱呢。” 众人闻言,无一不在心中鄙夷隐素的俗气。 五文钱也是什么值得说道的事,瞧她这上不了台面的样子,好似不是五文钱,而是五千两一样。 隐素接过糖人,分别向谢弗和林清桥都道了谢。 傅家是得了势,但家底太薄。五文钱可买一斤黄豆,能出四斤左右的豆腐,卖了钱能有十几文。 傅荣就是靠着起早贪黑的磨豆腐卖豆腐,在陲城攒下了一点家业,养活了一家人。哪怕是当了承恩伯,他也舍不得丢开这门手艺。 他挑捡着豆子,一丝不苟。 其妻秦氏不停走来走去,“当家的,我这眼皮一直跳,你说素素不会出什么事吧。你也不拦着点,由着她胡闹,还让丝娘给她弄帖子。那仲春集哪里是我们这样的人能参加的,她不会弹曲也不会作诗,也不知会不会被人排挤?” 夫妻二人相貌都都是中等,傅荣身壮体高,秦氏圆润富态。自打搬到盛京,两人怕给思妃丢脸,也只敢偷摸磨些豆腐,再乔装一番卖掉。 捡完豆子,傅荣又泡上了水。 后院的门“嘎吱”一声,探出一个小泥脸。 “傅小鱼,你又去哪里玩泥巴了!”秦氏抄起磨盘旁边的扫帚,提着就往上冲。 小泥脸“嗖”一下钻了进来,像条小泥鳅一样躲进了柴堆里。“娘,娘,别打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你天天说下次,今天我不打到你屁股开花,我就不是你娘!” “婶子。” “…你个臭小子,我让你再叫婶子。”秦氏的扫帚“哗”一下招呼上去,却是打在一旁的柴堆上,“你说,你是不是又和别人打架了!” “娘,今日不是我挑事的,是那些人…胡家的那个胡三,他说我姐是傻子,你说我能依吗?” “是不能依。”秦氏收了扫帚,叉腰而立。“但他说的好像也没什么错,你姐可不就是不太聪明。” 隐素刚到后门,听到的就是这句话。 这可真是亲娘。 她小心翼翼地探了脑袋进去,秦氏立马发现了她。 “素素!” “…娘。” 秦氏原本朝她跑来,半途中忽然站住,用一种十分古怪的目光打量着她,她心里渐渐起毛,暗道知女莫若母,对方一定是发现了她不是原主。 她该怎么办? 装傻说容易也容易,说不容易也不容易,装一两天容易,装几个月也不难,但装一辈子可太难了。 难道直接告诉他们,她不是原主? 原来的傅隐素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傻子,但脑子确实不太灵光,眼睛虽大却稍显滞涩。内里的芯子一换,哪怕外表还是那个人,一个人的眼神无论如何也骗不了人。 “素素,你是不是好了?”秦氏一把拉住她,紧盯着她的眼睛。“你告诉娘,你脑子是不是清明了?” 她僵硬点头。 “太好了!佛祖保佑,佛祖保佑啊。”秦氏哭起来,“当家的,你听到了吗?咱们家素素不傻了!” 傅荣激动过来,搓着手两眼放光。傅小鱼也从柴堆里出来,满是泥巴的脸上唯有一双眼睛黑如宝石。 六双眼睛灼灼地看着隐素,像是要把她看穿一样。 这是什么情况? “素素,来,爹考考你。”傅荣掰着手指,“你告诉爹,十三文钱,用掉了五文钱,还剩几文钱?” “八文钱。”隐素下意识答道。 傅荣面皮抽了抽,显然是激动不知如何是好。他一把将傅小鱼紧紧搂住,傅小鱼被他粗壮的手臂夹得直翻白眼。 “听到了吗?咱们家素素好了,不傻了。以后再有人说你姐傻,你就大声告诉他,你姐不傻了。” 隐素:“……” 这也能行。 秦氏哭哭笑笑,一时说要去寺庙还愿,一时又说要烧纸告诉已故的傅老太太。颠三倒四的叙述中,隐素从原主的记忆中搜索到了原因。 当年秦氏因为胎儿太大难产,生了三天三夜才把原主生下来。据说是原主出生时浑身青紫,长到三岁都说不清楚话。傅老太太找人算了命,算命的说原主少了一魂一魄,多沾佛气或许能魂魄归位。但魂魄归位之期难以预料,让他们不必强求。 于是原主三岁到十岁的这七年间,都是陪傅老太太住在寺庙附近,她的名字也是寺里的一位高僧所取。 激动过后,秦氏终于看到她额头上的伤。 隐素没怎么隐瞒,说自己正是因为磕了头才清明的。 “我们一直怕你绊着磕着,你祖母在的时候她天天盯着你,后来你祖母不在了,换成你姑姑成天看你。早知这样就能好,真应该早点让你磕破头。” 好吧。 确实是亲娘。 “姐,你现在不傻了,那你还喜欢那个戚公子吗?”傅小鱼的话惊醒了所有人,六双眼睛又齐齐看向隐素。 隐素表示压力有点大。 “不喜欢了。”她把糖人给了傅小鱼。“你看,这是我买来原本打算送给他的,现在给你了。” 原主自从痴迷戚堂以来,恨不得把所有的好东西都送给对方,哪怕是亲弟弟的傅小鱼想要她都不给。 事实胜于雄辩,傅小鱼欢呼一声,彻底相信他姐是好了。 他迫不及待舔了一口,“真甜!” 能不甜嘛。 隐素心道,这可是沾了崇学院之光的糖人。 一家人高高兴兴像过大年,秦氏破例多烧了两道菜。别人家的菜用盘装,他们家的菜用盆装。别人吃饭用碗,傅荣和傅小鱼秦氏吃饭都用盆。 初时隐素感到十分惊讶,等到她自己也一连吃了四大碗饭后,她终于明白了,原来这一家人都是吃货。 四口人围桌而坐,就着豆油的灯光说说笑笑。 是夜,傅荣悄悄出门,他要守在宫门外等候传递出来的消息。京里的水深,其中的弯弯绕绕他们两眼一抹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们都要听思妃的。 他缩在宫墙旁,尽量让自己不显眼。 梆子声响了两回,夜色渐深。 此时此刻,隐素早已陷入梦乡。 似梦非梦间,她好像摸到了什么东西,不知不觉缠了上去。然后她感觉有人掐住了自己的脖子,窒息逼迫她不得不睁开眼睛。 极墨的发,腥红的眸。 白天看着透明冷玉般让她垂涎的修长手指,此时正扼着她的喉咙。 她愕然。 她怎么会和谢弗在一起,翻白的眼看到像寡妇守节似的黑色帐顶,根本不是原主的温馨小窝。这到底是哪里,现在又是怎么一回事? “你是谁?” 这声音冷到彻骨, 谢弗不认识她了! 难道她又穿越了? “…我说…放开我。” 窒息感一解除,她大口大口喘着气。心下惊疑着,低头看到自己的衣服,竟是她再为熟悉不过的吊带睡裙。 这手…这感觉…… 是她自己!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既然没想好怎么说,那就不用说了。” 一道寒光划过,险些闪瞎了她的眼。 那是一把剑! 这把直直朝她刺来的剑,瞬间穿透了她的身体。 “啊!” 惊艳 枕头上全是汗水,湿透的发丝贴在脸上。她挣扎着尖叫着,突然眼前像是换了一个天地。红眸赤眼的男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她睡前十分满意的女子香闺。 一水花梨木的家具,镜台柜桌应有尽有。四扇屏风上画着形态各异的猴子,有的抓耳有的挠腮,还有一只捧着一个大桃在啃,另一只则是憨态可掬正在打坐。 她摸了摸心口,心神渐稳。 原来是一场梦! “小姐,小姐,你怎么了?”她的丫头小葱听到动静跑进来,脸上明显还残留着睡觉时压着的印子。 傅家的下人不多,上上下下加起来不到十人。 窗外已有曦光,隐素也没了睡意,索性躺着整理思绪。 此时浸着一身朝露的傅荣刚回到府中,显然是在宫门外候了一夜。他一惯起早贪黑,神色倒也不见乏累,而且还带来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消息。 “让我去崇学院上学?”隐素因为那个梦还心有余悸,之前因为生病死过一次是一回事,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人一剑刺穿又是另一回事。虽然梦中感觉不到疼痛,但那被死神笼罩的恐惧始终挥之不去。 太吓人了。 果然梦都是反的。 谢弗那样不食人间烟火的绝世温润男,怎么可能会是梦里那个暴戾的疯子。 秦氏喜形于色,“自小你姑姑就最疼你,你出世时你姑姑才七岁,天天抱着你不撒手。她进宫之前说过,说是等她飞黄腾达了定要给你找门好亲事。我想着她必是惦记你的姻缘,指着你进了学院好好给自己挑一个如意郎君。” 崇学院不是一般的学堂,哪怕是没有进过学堂的夫妻俩都知道这个机会有多难得。那可是大郦最好的学堂,是他们镇上的举人老爷都进不去的地方。 听说里面的学子个个都是大才子,学问好长得也好,说话都比别人说的好听。他们素素哪怕是挑个最差的,那也是不得了的好夫婿。 傅荣眼眶泛红。“你昨日才好,今天就能去上学,一定是你祖母在天之灵保佑了你。” “还有你姑姑,你以后可千万别就忘了你姑姑对你的好。”秦氏又叮嘱。“这可是你姑姑求来的恩典,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天大好事!” 隐素头大,她不想上学啊。自己都工作几年了,为什么现在都穿越了还要让她背起书包再进校园。 崇学院的德院有女主,昭院有男主,她一点也不想再见到他们。 傅荣和秦氏欢天喜地,张罗着她上学的事。 傅家的龙恩来得太突然,一家人进京之后毫无准备。以前的粗布旧衣自是不能再穿,只能买成衣过渡。 秦氏挑来挑去都不满意,还想让人去买新衣,被隐素制止了。她穿的还是昨天的那一身红衣,也没让秦氏给她上妆。 当她出现在德院门口时,所有人都露出疑惑的眼神。 不太合身的红色衣裙松松系着腰带,行走前颇有几分闲适之态。磕破的额头上绑着同色的抹额,在脑后垂下两条飘逸的红发带。 脂粉未施的脸,露出原本的五官。如珠如玉,娇色微憨,一双眸子流盼含光极尽灵动。悠然自得的神情与林下风致的仪态,竟像是误闯凡间的仙子。 “傅隐素!她是傅隐素!”宋华浓的声音极其尖利,眼珠子都快凸出来。 不少人已经注意到隐素,还有人小声猜测她是谁家的姑娘,还有人讨论她的打扮,说她这一身实在是明丽又飘逸,称得上芙蕖凌波。 谁能想到她居然是傅隐素! 一众白色院服中,她这一点红尤为醒目。 “以前她那一脸乱七八糟的是什么东西,原来长的这个样子。” “还挺好看的。” 众人恍然想起这位傅姑娘可是思妃娘娘的亲侄女,都说侄女像姑母,有思妃娘娘那样容貌倾城的姑姑,亲侄女的长相又能差到哪里。 “你怎么会在这里?”宋华浓拦住隐素,“你是不是忘了自己说过的话,又想纠缠戚二公子?” 众人记起隐素的作风,从方才的惊艳中回过神来。 长得好看又怎么样,此等行事粗鄙又无教养礼数的女子,莫说是好人家的嫡子,便是那些不太成器的庶子也看不上。 戚堂就在人群之中,忧郁的脸上喜怒难辨。 武仁侯府不仅有两位嫡子,庶子亦是不少。他能在一众兄弟中冒出头来,其中艰辛只有他自己知道。功名入仕是他唯一能走的路,他比谁都知道这条路有多不容易,也比谁都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傅姑娘这样的女子,实在是不适合他。 隐素也看到了他,那忧郁气质,星辰般冷淡的目光。哪怕是在一水的白衣学子中间,还是能让人一眼将他认出。 “我是来上学的。” “你来上学?”宋华浓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声音越发尖利。“你怎么可能是来上学的,分明是来纠缠戚二公子的!” “这不是学院吗?”隐素抬头仰望着牌坊上的字。“我就是来这里上学的,宋姑娘非说我是来找男人的,难道你自己就是这样的人?” 宋华浓瞬间气红了脸,“你…你胡说!” 这时一位年长的青衣男子匆匆而来,道:“误会,误会,傅姑娘真是学院的学生,今日是第一天入学。” 所有人皆惊。 他们崇学院现在的门槛这么低了吗? 那青衣男子是学院的夫子,众人都认识。夫子说的话不会有假,几乎是须臾间的功夫,不少人已猜到其中的内情。 看来那位思妃娘娘还真是受宠。 宋华浓不肯信,“胡夫子,是不是弄错了?” “宋姑娘若是不信,可以去问山长。” 胡夫子谁也不想得罪。 他这么一说,谁都知道此事千真万确。 宋华浓气不过,瞪着隐素,“你这样的还想来学院上学,简直是丢人现眼!你识字吗?你会写字吗?字都不会写,还想进德院,识趣的就趁早走人。” 在场的女学生们交头接耳,三三两两地议论起来。有人提议延迟隐素入学的日期,她至少要会写字才能进德院读书。 隐素挺想抬脚走人的,但这个机会是深宫里的傅丝丝劳心劳力吹了枕头风才得来的,无论如何她今天都要进崇学院。 “会写字就行了吗?”她木着脸,实则是因为没有睡好又起得太早犯困了。 傅家自进京那日起,老底就被扒了个干净。 三代贱业人,全是睁眼瞎。 宋华浓冷笑,“对。” “你说对就对,你能代表所有人吗?”隐素一指众人。 昭院的人齐齐回避,德院已有人站到宋华浓身后。 大郦女子以入德院为荣,身为德院学子象征的不仅是她们的才学,还有她们的地位人品。若真是与一个目不识丁的乡野村姑做同窗,她们还如何引以为傲。 不多会的功夫,昭德两院的立场泾渭分明。 “夫子,你能做见证吗?” 胡夫子问过宋华浓等人后,点了点头。 学院最不缺的就是笔墨纸砚,没大一会儿就备得齐齐整整。上好的宣纸,极品的狼毫,还有那泛着清香的徽墨以及纹路绮丽的端砚。 隐素上前,先是撸起袖子磨墨。 她姿态不算优雅,甚至可以称得上有几分豪放。只是那股子说不出来随意颇有几分气势,动作中还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洒脱。 “你看她磨墨的样子,指不定还以为是在磨豆腐呢。还有她握笔的手势,莫不是将笔当成了筷子?” “瞧她的样子,应是不会写字的,但愿她能知难而退。” “…咦,她写的是什么?” 众人伸着脖子,只见那洁白的宣纸上出现一个大大的图案。 龙飞似风,凤舞如花,似字非字。 “你画的是什么鬼东西,这根本不是字!”宋华浓难掩面上喜色,她就知道傅隐素这个草包不会写字。 瞧瞧这画的是什么玩意儿,三岁小孩都知道这不可能是字。 “谁说我写的不是字?”隐素搁了笔,慢条斯理地用白帕子擦着手指。明明是寻常的一个动作,她做来却别有一番风采。“你自己才疏学浅不认识,就说我写的不是字。看来你也不过如此。你上窜下跳嗓门还大,我还以为你有多厉害呢。” 被她这么一刺,宋华浓气得是牙痒。 谁上窜下跳,谁嗓门大。 这个乡巴佬,说话可真难听。 “诸位,你们且看,这是字吗?” 很多人摇头。 胡夫子认了半天,也确实没认出那是个什么事。与其说那是一个字,不如说是不会写字的人乱画乱写。 这位傅姑娘看来确实不会写字。 德院的一众人达成一致意见,全都说隐素写的不是字。 隐素歪着头,“连我写的字都不认识,看来这个学不上也罢。” “是你自己不会写字,还有脸在这里大放厥词!” “谁说我不会写的,我这不是写了一个字吗?” “你这根本就不是字……” “且慢!” 几人从学院出来,为首的是一位深青色衣衫的老者。 那老者清瘦而矍铄,眼中精光与深沉并存,正是崇学院的山长赵熹。他的身后是两位白衣学子,一人摇着折扇风度翩翩,一人温润如玉清风明月。 “益之,你来辨一辨这位傅学子写的是什么字?” 有缘 益之是谢弗的字。 谢弗那双镜湖映月般的眸子看过来时,隐素感觉自己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 一是被美色所震惊,二是被浮上心头的梦境所吓。现实中的谢美男和梦里的那个疯子截然不同,恍惚间竟让她生出一种眼前之人是双重人格的错觉。 所有人都望过去,如朝圣一般。 白衣重雪,神仪明秀,皎似玉树临风前。 那一身与雪等色的白衣,衬得谢弗如玉的容颜生出几分寒气。乍阳乍阴的交错中,仿佛是一半神明一半疯魔的合体。 隐素晃了晃自己的脑袋,努力想将梦境中的那个疯子清除出去。此等积石如玉世无第二的温润君子,到了她的梦里却成了赤眉红目杀气腾腾的煞神。 她有罪。 “这确实是字,乃是佛家所用的花符体。” 清泉出谷的玉鸣声,好听到似是让污浊之气瞬间得到净化。 “这是花符体!”有人惊呼。 “没错,好像是花符体。”又有人道。 大郦重佛教,世人求佛赐符而佩,鲜少有人会注意符上所书之字,且各佛寺所用符体各不相同。花符体是有些佛寺用来画符的字体,较多出现在如意符和桃花符中。 没有人会质疑谢弗的话,谢弗之学识渊博才情高卓乃是崇学院人人皆知的事。他说这是花符体,这就是花符体。 “请问谢世子,傅姑娘写的是什么字?” “她写的正是字。” “哈哈哈…”林清桥毫无形象地大笑起来,“你们不是让她写字吗?她还真就写了一个字字。”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这个字是字。 林清桥笑够了,桃花眼中水光一片。这位傅姑娘可太有意思了,他还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有趣之人。 “不知傅姑娘师从何人?” “我幼时曾在寺庙中住了几年,同寺中的僧人所学。” “益之,想不到傅姑娘和你倒是有缘。” “佛爱世人,信佛者皆是有缘之人。” 隐素抬头看去,对上一双瀚海无垠的眼睛。 谢弗是穆国公独子,一出生就被养在寺庙之中。他之所以从小养在寺庙,是因为打娘胎里带来的心疾。 他是女主的白月光,所谓的白月光,大多都成了地里的霜。他年纪轻轻死于心疾突发,世人无不惋惜哀叹,惋惜慧极必伤,哀叹天妒英才。 隐素也在心里道了一声可惜,可惜蓝颜薄命。 “你们都听到了,谢世子认出了我写的字,你们还有什么话说?”她可不是什么吃了亏还息事宁人的人,直接质问宋华浓等人。 宋华浓的脸胀到通红,字是谢弗认出来的,亲口说明了字体,还有山长和一众学子们见证,她算是丢了一个大脸。 这个傅隐素还真是走运! “是你自己非要用这么生僻的字体,故弄玄虚。” “你自己不认识,还说我故弄玄虚,不知宋姑娘有没有听过井底之蛙的故事?” 宋华浓气到快要吐血,狠狠地瞪着隐素。 隐素以袖掩面,没忍住打了一个哈欠。 没办法。 她实在是太困了。 “宋姑娘,请问我现在可以进去了吗?” 明明身为学院山长的赵熹还在,学院的一众翘楚也在,她非要问宋华浓。此举无异于将宋华浓架在那里,点头和摇头都不对。 谁知她又似抱怨般地嘟哝了一句。 “上个学还这么麻烦,早知这学院是你们宋家开的,我就不来了。” “……你,你胡说什么!”宋华浓被气得快到吐血。“学院隶属皇家,你这个都不知道吗?” 崇学院始建于大郦开国元年,最早是皇家学院,学子除了皇亲国戚外还有世家子弟。后来学院逐渐沦为皇子们拉帮结派的基地,当今圣上的皇祖父在位时恼其危害,一道圣旨将皇子公主们全部召回宫中。 虽说学院如今也对民间开放,但性质一直没变,依然归皇家所有。是以哪怕赵熹只是一个山长,其地位不比朝中的三四品的大员差。 “你怎么不早说,你刚才一副东家的模样,我还以为这学院是你家开的。”隐素的面上尽是上当受骗的羞恼。“既然不是你家开的,那你凭什么刚才不让我进?” 这可真是说也说不清楚。 众人齐默。 “生也有涯,然学海无涯,渔樵耕读皆有我师,望诸位共勉之。”赵熹这句话既未点名道姓,也未针对任何人,但听在宋华浓的耳朵里就是在说自己。 如果不是死死忍着,她怀疑自己肯定要吐血三升。 别看她在外面仗着梁国公府耀武扬威,其实她内里极虚。不为别的,只因她并非国公府真正的嫡女,而是记在国公夫人名下的庶女。 国公府给她体面,是希望她能给家族带来利益。若是她给国公府惹了祸,莫说是嫡母,便是她的父亲梁国公也容不下她。 赵熹不在官场,却地位不凡。若此事被有心之人宣扬出去,她还如何在嫡母父亲面前卖乖。还有昭院的那些人,自从她进到学院的那一天起,她就知道自己日后的夫君应该就在昭院那些人当中。今日她丢了这么大的人,日后还怎么说亲。 都怪这个傅隐素! 更让她怒不可遏的是,隐素大摇大摆进学院时故意在她耳边说的话。 “我和宋姑娘不一样,我是来学院上学的,宋姑娘是来找男人的。” 隐素的声音不小,周围几十人都能听到。 一时间无数双眼睛看向宋华浓,羞得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 好你个傅隐素,她们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隐素本来还想和谢弗道个谢,可惜她刚往那边抬了个脚,昭院的那些人像是触发了机关似的将谢弗围在中间。 她又不是洪水猛兽! 那一片如雪移动的白,还真像是一群羊。昭院那些人像防狼一样地防着她,生怕她叼走羊圈里最好看最出色的一只羊。 罢了。 那可是天边的月亮,岂是她这样的俗人能够得着的。哪怕是月亮掉进了水里,她这只猴子哪怕穷尽一生的力气也捞不着。 既然近不了身,她礼数还是要尽到。 遥遥行了礼,然后道谢。 雍京女子盛行的是万福礼,她行的却是揖礼。躬身如柳弯腰,配着那一身红衣宽袖,说不出的落落大方。 “这位傅姑娘,还真是处处出人意料。”林清桥摇着扇子,因为和谢弗站在一起,他如今也被人围在中间。若不是仗着人高腿长,他怕是看到那位傅姑娘的一动一行。 谢弗比他还略高些,自然也能看到隐素。 隐素做完自己该做的,径直从戚堂身边走过,目不斜视。 有人惊讶,有人窃语。 “她竟是真的不纠缠戚二公子了?” “…看样子应是如此。” “难道真是心比天大,意欲缠上谢世子了?” “她还真敢想!” 红色的抹额发带随风飘逸,映红了戚堂眼中的郁色。 他记得这个女子捧着路边的野花像献宝似的送给他的情景,也记得对方满头大汗追着给他送点心的样子。 那么的丑态百出,那么的让人厌烦。 可是就是这么一个让他沦为他人笑柄的女子,却是这些年来唯一一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真心真意对他好的人。 他享受着从未有过的在意和关心,又害怕自己和粗俗低贱之人扯上干系,所以他一面恼怒一面纵容矛盾至极。而今这个眼里曾经只能看见他的女子对他视而不见,他竟是感觉到一丝说不出来的失落。 德院与昭院隔着一条洗默池,过了池上的诗风桥,便是德院的地界。 众人避隐素不及,离她老远。 她怡然自得地欣赏着沿途景致,心下感慨不已。不愧是本朝最为书香浓郁的学府,路边的一个小石子仿佛都饱浸着书香之气。 当她走上诗风桥时,那些避着的她的人要么是已经过了桥,要么就是在桥的那一头。汉白玉石的拱桥之上,她一人独行。 小桥流水,红衣佳人,远望如一幅唯美画卷。 “这个土憨货…长得还真不差。” “徒有其表,内里空空,可惜了。” 画中人 今日德院教学的是瑶琴,教琴的女夫子清瘦而面长,约摸二十七八岁的模样,她神情复杂地将隐素安排在最后面的角落位置。 隐素对这个安排很满意,这个位置好啊。右边临窗空气好视野好,正是上课打瞌睡开小差的风水宝座。 “夫子,这位傅姑娘能免试入学,还能写得一手花符体,想来学识不浅。我等同窗皆有心相交,更想见识一下傅姑娘在其它方面的造诣,不如将后日的考测挪至今日如何?” 她刚调整好姿势,还没等她拿出书来掩人耳目准备打瞌睡时就听到顾兮琼的声音。当下暗道一声我去,她和崇学院肯定是上辈子就八字不和。 古琴那玩意儿她别说是弹了,就连摸都摸过。一上来就让她考试,看来她是要抱个鸭蛋回家了。一想到便宜爹娘送自己出门时那与有荣焉殷殷期盼的目光,她默念好几声对不住。 “不会吧,好好的为什么要提前考测?”坐在她左边的圆脸姑娘华服美饰,一看就是出身极好的世家千金。“完了,完了,怎么突然考测,我一点准备都没有。” 有人“嗤”笑,小声嘀咕着什么你准备好了也没用之类的话,换来圆脸姑娘一个大白眼外加一个眼刀子。 顾兮琼坐在前排首座,她的提议附和者众多,又以宋华浓的响应最为热烈。 自负底蕴的世家都瞧不上外来的闯入者,更何况是傅家这样的人家。琴夫子原也是书香之家出来的女子,平日里自视颇高。最是瞧不上以色侍人之人,更不喜傅家这样操持贱业的暴发户。 考测并非针对一人,而是所有人都参与,自然是算不上为难某一个人。便是传到圣上和思妃娘娘那里,谁也挑不出错处来。 顾兮琼又提议让她最后一个考,看似极为谦让。 “不是虚心岂得贤,欲向他人讨教者,自当先礼于人前。顾姑娘不愧是我德院翘楚,就依顾姑娘之言。” 琴夫子夸赞顾兮琼的同时,看的却是隐素。 隐素紧着一张脸,像是听不懂这番话里的机锋和讽刺。让她写字还不够,还要让她弹琴,看来这些人今日不看到她出丑誓不罢休。 众人早知今日课程,自是带了琴。 所有人都将琴摆在自己桌前,一个比一个名贵。或是材质不凡,诸如紫檀红木等。或是雕花刻字精美,暗含着琴主人的雅致才情。 隐素没有琴,只听到顾兮琼提议派人去多宝轩里取一把闲置的琴给她。 所谓的多宝轩,并不是崇学院收藏各类宝物玉器的地方,而是一个堆放杂物的屋子。里面除了一些残破的桌凳之外,还有一些废旧的乐器等物。 琴很快取来,是一把材质寻常掉了漆皮的瑶琴。这把琴被放在隐素的面前,琴身上还有未擦净的灰尘。 顾兮琼仪态盈盈,第一个抚琴。宋华浓争着抢了第二,一边弹琴一边抬着下巴睨着隐素,那骄傲的模样像是斗赢的公鸡恨不得嚷嚷着天下皆知。 接下来是第三第四第五… 有人琴艺确实不俗,有人也只能说是寻常能入耳。 泉水叮咚的琴声中,那圆脸姑娘越发的坐立不安。 上课猪睡觉,考试猴子跳。搜肠刮肚不着调,腹无点墨咕咕叫。 这是学渣的典型表现。 果然这位叫上官荑的同窗弹的琴那叫一个鬼哭狼嚎,惊得外面竹林的鸟四处乱飞。琴夫子的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好像上官荑是一颗坏了一锅好汤的老鼠屎。 如果没有上官荑,这场单方面碾压的下马威堪称完美。 最后考测的是隐素,她站起来对众人道:“献丑了。” 因为她是真的要献丑了。 她随意地将双手放在琴上,拂起宽袖如红霞流光,那垂在脑后的发带飘逸而艳烈。不说是琴艺如何,只单这架势让有些人心里一个“咯噔”,暗忖着她会不会是一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铮!” 一根琴弦断裂。 所有人惊到跳起,竹林中被上官荑惊飞后将将落下的鸟儿又四散逃离。 “铮!” 又一根琴弦断裂。 是耳膜所不能忍受的刺耳。 宋华浓回过神来,眼睛里全是兴奋之色,她就知道这个傅隐素是个草包。刚才那什么花符体,不过是瞎猫碰到了死耗子。 “铮!” 第三根琴弦也断了。 “行了。”琴夫人面色极其难看,“傅姑娘,你就弹到这里吧,我已经知道你的水准了。” “她有什么水准,简直是一窍不通。”宋华浓冷笑,一口浊气尽出。“这可真是献丑,她倒是有自知之明。” 这个傅隐素不就是仗着思妃娘娘的圣宠混进了德院,昨日还说什么不再纠缠戚二公子,明显是骗人的鬼话。一个乡野出来的粗俗女子,纵然一张脸还能见人,那也不过是空有皮相的草包。 “谢谢宋姑娘夸奖,我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有自知之明。”隐素突然道谢,还一脸的认真,反倒让人拿不准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反话。 不过在宋华浓听来,这话不仅是讽刺,还有暗指。 “你少阴阳怪气!” “原来谢你是阴阳怪气,那我知道了,下不为例。” 软飘飘的话,像绵绵之力打在人心头,叫人喊不出也骂不出。 顾兮琼还是大家闺秀风范,对隐素道:“傅姑娘不用灰心,万事开头难。你如今不会,日后好好练习,假以时日必定会有所成。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我等都会尽力相助,傅姑娘不必客气。” 隐素面无表情。 琴夫子频频点头,很是为有顾兮琼这样识大体的学生感到骄傲。 “顾姑娘友爱同窗,当为我们德院典范。” 一时间惊起夸赞声无数。 那位叫上官荑的圆脸姑娘轻声对隐素道:“傅姑娘,你能来德院真是太好了。” “……” 上官荑的示好来得太过突然,弄得好像她做了多了不得的事,才招来别人的如此郑重其事的感慨。 有人好心替她解惑,她这才知道学院考测是要评名次的。以前上官荑逢考必是最后一名,现在有她垫底,上官荑的名次就进了一名。 但这不是上官荑谢她的理由。 当她抱着断弦琴站到德院外面的竹林旁边时,不由望天长叹。 她在罚站。 这个位置在德院最边上,足可以上进出学院的人看得清清楚楚。隔着洗墨池,昭院众人也能将她尽收眼底。 怪不得上官荑会郑重其事地谢她,毕竟世家姑娘家最重名誉和体面,罚站对她们而言无异于丢人现眼。 昭院此时正在上画画课,授课之人是个老者,声音抑扬顿挫浑厚有力。“擅画者至善至美,与山石曲折尽水之变,泼墨挥毫随物赋形以至跃然纸上栩栩如生…” 有人已注意到隐素,交头接耳。 林清桥桃花眼闪了闪,隐有笑意。 “夫子,今日画景,不如就画那片竹林可好?” 众人闻言,无不朝那片竹林看去。 竹海涛涛,一片绿海中点缀着一抹红。 “春来不负东风意,绿肥红瘦正相宜,就以此为题。” 老夫子话音一落,众人神色各异,不少人往戚堂看去。 戚堂沉默地铺纸调色,心中五味杂陈。 傅姑娘未曾进过学,沦为德院最后一名不足为奇,但愿她能知难而退,免得日后常常丢人现眼,成为世人眼中的笑话。 将将提笔,视线往那边一看,突然有些怔神。 那抹红色绝艳夺目,风吹动着翻红的衣袂,还有那飞扬的发带,远远瞧着飘逸出尘,俨然有种超脱之态。 若不是知道那人是谁,他怕是会误以为是哪个世家出来的贵女。 “这个戚二公子,日后一定会悔到肠子铁青。”林清桥小声和谢弗咬耳朵。 谢弗往窗外看去,镜湖般的眸中似是映出了一幅美景。 隐素还在望天,眼睛都看累了。 这天可真蓝,湛蓝如洗。比起坐在教室里听课,她更愿意站在这里躲清静,如果能有一桌一椅并一壶清茶就好了。 她不知道自己已成了别人眼中的风景,更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全被别人入了画。那些画中的她或是飘逸或是娇态,与竹林相映成景,令人赏心悦目。 不知过了多久,琴夫子过来。 “傅姑娘,你可有好好反省?” “有。我爹说做人不能半途而废,我不能没考完就放弃。” 隐素一勾手指,挑动琴弦。 “铮!铮!铮!铮!” 四根弦尽断。 停歇的鸟儿又从竹林中惊窜而出,一坨白灰的鸟屎准确无误地落在琴夫子的头顶上。琴夫子气极失态,“傅姑娘,你可是对德院的教学有什么不满?” “你教我了吗?” 琴夫子一噎。 这时一道含笑的声音传来,“傅姑娘问得不错,你教她了吗?” 又梦 来人白衣折扇,正是林清桥。 琴夫子心下惊疑,不知林清桥为何会来,更不知他又为何帮隐素。 隐素站得久了,面上已然有些因倦之色,越发显得娇憨天真。“夫子你从未教过我,我又何来不满一说?” “考测是德院的传统,你中途入学,难道我德院要为你一人更改规则不成?” 好大的帽子。 好一个站在道德至高点义正言辞的夫子。 “考测自是应当,我并无异议。方才我有好好反省,不知夫子为何以为我心生不满?” 琴夫子想骂人,她还从没碰过如此不尊师重道的学生。不听教化也就算了,居然还一通歪理,简直是朽木难雕。 “林公子,你也听到了,我说一句傅姑娘有十句等着我,这让我如何教她?” “我说什么了,哪里有十句?” “确实没有十句。”林清桥忍着笑,看向琴夫子的目光却是带了几分冷色。“既然你不知道如何教她,要不要我去请示山长另请高明?” 琴夫子脸色大变。 她是生在书香之家,但却不是世族大户。多少学子以进崇学院为荣,更何况是在学院当夫子。因为她是德院的夫子,在所有族人面前都高一等,父母更是以她为荣。 这份差事她不能丢! 她惊疑不定,猜测林清桥为隐素出头的原因。 “林公子,许夫子也是用心良苦,你可不能偏听偏信。” 顾兮琼不知何时过来,身后跟着一群人。 “咦?”隐素眼中尽是困惑,“林公子,我刚才说什么?” “傅姑娘只说自己没有异议,且有好好反省。” “那我这些话说错了吗?” “自然是没有。”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林清桥明显站在隐素这边。 “傅姑娘第一天上学,学院的规章制度都不清楚便让人考测,确实有失妥当。” “还是林公子说了公道话,有些人可坏了,就想看我出丑。我是不会弹琴,但她们也不能拿一把琴弦都糟脆了的琴来看我笑话。”隐素的声音透着几分委屈,仿佛是小孩子在置气抱怨,又像是小女儿家在闹别扭。 琴夫子听到隐素这话,当下查看那断裂的琴弦。莫说是用大力,便是轻轻一扯琴弦都寸寸断开。 她自知今日因为偏见而大意,立马给自己圆话。大意是她不知琴弦已糟脆,暗怪隐素为何一早不说。 “这琴好像是顾姑娘让人拿的。”有人小声道。 不少怀疑的目光看向顾兮琼。 顾兮琼大方认错,“此事是我疏忽,原以为这琴瞧着无损应是好的,没想却因为搁置太久而糟脆了。” 众人一听这话,站她的人不少。 谁让隐素初来乍到还不带琴,别人好心好意给她取来一把,再是如何她也应该心存感激。 “傅隐素,你简直不知所谓。兮琼姐姐是一番好心…”宋华浓最先跳出来。 “我知道她是好人。”隐素一派娇憨。“我们镇上有个田寡妇,成天不是关心别人家的男人是不是死在外面了,就是担心别人家的孩子养不养得活。有一次我被狗追着咬,那田寡妇看见了一个劲地劝说我不要打狗,这样的好人可真是难得。” 众人无不震惊。 还有这样夸人的? 有人感慨乡下人就是乡下人,怎么说话如此之粗俗不堪,还拿个寡妇来和顾姑娘相提并论就有点过分了。 偏偏那夸人者韶华明艳,又纯又娇,面上全是真诚之色。不俗不媚浑然天成,好似她本就该是千娇万宠的天之骄女。 她一身的红已是显眼至极,这般娇态更是刺红了有些人的眼。 宋华浓眼里都喷出火来,“你,你这是指桑骂槐,你凭什么这么诬蔑兮琼姐姐!” “我不是在说田寡妇吗?几时诬蔑顾姑娘了?难道在宋姑娘心里,顾姑娘就是这样的人?顾姑娘我可没说你,是宋姑娘自己说的,不关我的事。” 这下宋华浓的一口老血都快吐出来,腥气堵在她的心口,上不得上下不得下,只把她气得头顶冒烟。 顾兮琼冷着脸,锐利的目光像是要将隐素看穿。 德院众女虽然有时候一致对外,但内里却是小帮派众多,盘根错节关系网极为复杂,多半是面和心不和。 同为世家大户出来的姑娘,哪个不想耀眼于人前事事拔得头筹。顾兮琼占了四美之一的名额,背地底不知多少人嫉妒。 是以有人为顾兮琼不平,也有人为其抱不平。不平者以宋华浓为首,因为她怀疑隐素口中的那条狗是在骂自己。 林清桥看戏看够了,终于说出自己的来意。 原来是柳夫子有请。 柳夫子就是现在昭院教画的夫子,但他却不属于学院。 大郦自太宁帝开国,紧接着就是宁安盛世时期,国之繁昌百姓安居。后又有景宏之治,更是国泰民安。 景宏之治的两代帝王,正是当今圣上已故的皇祖父和父皇。身为先帝的老师,柳夫子早已名满天下。因着他致仕之后有点闲,便在崇学院挂了一个闲散夫子的名。他教学全凭心情和随时,有时闲来无事会来教上一两节课,有时心情不好数月也不来一回。 所有人都震惊于柳夫子会请隐素,隐素自己也是一头雾水。 到了昭院,见到那些画作,众人更是吃惊。 画作各有千秋,但画中人却只有一个。无数双或是羡慕或是嫉妒的目光看向隐素,隐素在柳夫子的要求下翻看那些画作。 最后她选中一张,道:“我觉得这张画得最好。” 柳夫子一看,抚须大笑。“正如我所言,不论是否学过作画,不论是否知道其中技巧,但凡是真正的好画作,哪怕是一窍不通者也能一眼辨别。” 原来此前昭院学子们作完画后,谢弗不愿参与评比,说是怕有失公允。 他为第一,其实无人会有异议。 柳夫子知他顾忌,道是有才者不需太过谦虚,更不应顾忌太多。因为明珠永夜无法蒙于尘,蛟龙潜底亦不能损其威。为了不希望自己最得意的学生太过礼让于人,于是柳夫子才有这么一出,请一个不知情的局外人来点评画作,身为画中人的隐素最是合适。 隐素看向那站在人群之外的皎玉男子,哪怕是一样的白衣,有些人的光华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忽视。那神清骨秀的风姿,金相玉映的俊美,无愧崇学院之光的称号。 宋华浓心里的嫉妒成了疯草,这个傅隐素怎么运气如此之好! 能入他人的画也就罢了,竟是成了所有昭院学子笔下的画中人。不仅有戚二公子和林公子这样的翘楚,甚至还有谢世子为其作画。 一个乡野出来的草包,何德何能? 突然她眼睛瞪得老大,看着那个明月临世般的男子走到隐素面前。 “既然傅姑娘喜欢这幅画,我便将它送给傅姑娘,不知傅姑娘意下如何?” 隐素的心顿时“哐哐”乱撞。 她喃喃着,“我听你的。” 几道带刀的目光射过来,恨不得将她刺穿。 谁让这个乡野女子如此和谢世子说话的,什么你呀你的,不知情的还当她和谢世子交情有多深。 谢弗不仅将画送给了隐素,还取来自己的私章落了款。 此举惊呆了昭院学子,也让德院中的很多人红了眼。遥想这些年来,还未曾有一人能在谢世子跟前得到过如此脸面。 隐素捧着画,心里的花都开了。谢弗的画功出神入化,不仅人美景美,还画出了她当时眼里的向往之色。 她被无数羡慕嫉妒恨的目光包围,朝谢弗行了一个揖礼。 红衣墨发,发带轻舞。 那一身的姿仪自然灵动,仿若是刚从画中走出来一般。 “…瞧她行的这个礼,还真是好看。” “这位傅姑娘,或许不似传的那么粗俗。” “方才我作画时,也是如此想的。” “不知戚二公子是不是也这么想?” 戚堂忧郁的眼神复杂无比,心口泛起说不出来的失落,仿佛以前仅属于自己的某个东西被他遗落了。 他知道很多人在看自己,只能默默低头。 昭院学子的议论声不仅德院其他人能听得见,隐素也能听清。她没有看戚堂,从对方身边经过时眼角的余光都没有斜一下。 今日上学之行曲折重重,最后的结果却是不差。 放学之后面对便宜爹娘担心关切的询问,她只报喜没报忧,还将那幅画展示给他们看,乐得他们一个劲地夸画好看她也好看。 一家人其乐融融地用盆干完饭,天色渐黑。 折腾一天她已是困极,天刚黑就上了床。半夜她迷迷糊糊睁开眼,一看到黑色的帐顶吓得又赶紧闭上眼睛。 不是吧。 怎么又梦到了这个? 阴蛇吐信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醒了?” 那阴冷透骨的恐惧太过强烈,她整个人已瑟瑟发抖如筛糠一般。 “你到底是谁?” 这是个好问题。 她也想知道这个人是谁。 长着一张和谢弗一模一样的脸,却有着完全不一样的状态。如果说这个人是疯魔,那谢弗就是佛。 “我…我说我是天上的仙女,你信不信?” “仙女?”又阴又冷的声音,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杀意。 “对。”她咽着口水,胆子渐大。“你身上的戾气太重,佛祖感知到你的戾气,派我来感化你。” 男人笑了起来,笑声寒凉刺骨。 赤眉红目,却又邪肆俊美至极。 “感化我?” “对,你只要被感化了,以后也能飞升成仙。” 男人又笑了,声音越发的阴气沉沉。那阴冷的声音从耳畔拂过,好比是地狱吹来的风,瞬间让人浑身起满鸡皮疙瘩。 “可惜了。” 隐素的心提了起来,然后她听到更为寒凉刺骨的声音。 “我不需要感化,也不想飞升成仙,因为我死后注定要下地狱!” 这人是个疯子! “你要不要再好好想想?” 男人腥红的目似染血,血丝纠缠如噬人的网。 “你在担心我?” “是。” “那就和我一起下地狱!” 寒光在隐素眼前闪过,她又一次眼睁睁看着那长长的剑身穿过了自己。 “啊!” 他的梦 天还未亮,外面一团漆黑。 伯府后院豆香浓郁,身高体壮的傅荣一边推着磨盘一边往中间孔洞放泡好的豆子。豆子在石磨的推动下化成了汁,流进事先放好的木桶中。 傅家现在有下人,也买得起驴拉磨,但他还是喜欢自己亲力亲为。如今不用靠这门手艺谋生,每次磨的豆子也不多,他索性连秦氏都不用。 脚步声传来,他惊讶抬头。 “素素?” 隐素方才被吓醒,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被汗水泡透了,一抹额头又冷又湿,枕头也已被汗水打湿。 一番擦洗换衣后,她再无睡意。 她自然地接过傅荣手中舀豆子的木勺,帮着一起磨豆腐。石磨推动间发出沉闷的碾压声,一如她此时的心境。 烛火映在她的眸中,一双眼睛清澈透亮,再无以前的滞涩。明明还是一模一样的五官,却像生生变了一个人。 “我姑娘是真的好了,都知道帮爹干活了。”傅荣感慨着。 以前闺女不太机灵,又长得好看,为怕被有心人惦记拐走,家里还得分出一个人看顾。眼下闺女好了,不仅灵台清明了,还能给家里搭把手。 他们家的祖坟肯定冒了青烟! “你今日还要上学,赶紧再去多睡一会。” 隐素摇头,她不敢睡了。 一次好说,两次算怎么回事?而且还那么的真实连续。 难道是她心里太阴暗了? 世上有三苦,撑船打铁磨豆腐。 傅荣能吃得这份苦,是因为他力气大。 一桶豆子,父女二人通力配合,不到半个时辰就磨完了。磨好的豆汁过滤煮沸,待点卤凝固之后沥水成型。 做完这一切,天色渐亮。 早饭就是新鲜的豆花配着秦氏烙的葱花饼,吃完饭后父女二分道扬镳,一个去卖豆腐,一个去上学。 清晨的崇学院外是最为拥堵的地方,各家马车挤挤攘攘,还要遵循着谁家地位高就给谁让路的潜规则。 傅家这样的门第不够看,马车也挤不到前面。隐素索性让车夫和小葱先回去,自己则下了马车徒步前行。 “傅姑娘。” 她听到熟悉的声音叫自己,早起的困意顿时消散。 有林清桥的地方,很大可能会有谢弗。 她不想见谢弗,并非是因梦生厌,而是心中有愧。 人家好好的崇学院之光,多少人敬着捧着,到了她的梦里又疯又癫。更可怕的是那个梦太过真实,真实到让她害怕梦里梦外分不清。 所以她不仅没有停下,反倒是加快了脚步,宽逸的红衣行走间翻飞,红色发带飘扬,心急之下走出了六亲不认旁若无人的姿态。 远远还能听到林清桥疑惑地问什么人,“傅姑娘是没听到吗?我怎么觉得自己好像被嫌弃了?” 她心中暗暗对林清桥说了一声抱歉。 林清桥还在那里纳闷,“我昨日明明还帮她说了话,没道理她会躲着我。益之,你说说看,是不是我太过热情,吓到她了?” 谢弗摇头,说了一句不知。 “你能知道才怪。” 两人还坐在马车上,林清桥放下车帘向谢弗提议就此走路前行。刚下马车,恰好看到后面的马车也下来一人。 是顾兮琼。 顾兮琼上前见礼,仪态端庄。 “我瞧着世子气色不太好,是否最近身子不适?还望世子爱惜自己的身体,时时宽心,莫要为世俗凡尘之事扰了心绪,伤了自己的身体。” “顾姑娘,我怎么觉得你这话像是盼着益之不好?”林清桥摇着扇子,一派的风流倜傥。“且听着好似是益之时日无多,你是在提醒他该及时行乐。” 顾兮琼瞳孔猛缩,忙解释说自己是一番好心。 林清桥不置可否,他可不是学院那些眼神不太好的人,看不出这位顾姑娘的小心思。姑娘家有些心思无妨,若是心思歪了才叫人生厌。 “顾姑娘这样的好人,实在是让人害怕。” 顾兮琼脸白了白。 “林公子是不是因为傅姑娘,所以对我有些误解?” “无关傅姑娘,仅是我个人喜恶,顾姑娘不必放在心。” 话说到这个份上,顾兮琼再是好涵养也不可能傻站着听别人奚落。她行了告退礼,优雅地上了马车。 林清桥和谢弗皆未多看一眼,径直往学院走。 “你近两日气色确实不佳,是不是又犯旧疾了?” 谢弗垂眸,道了一声无事。 “真的无事?” “昨夜失觉,没有睡好。” “又是读佛经?” “不是。” 林清桥“咦”了一声,“你…你不会真的有了我等凡夫俗子的红尘烦恼?” “我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林清桥的桃花眼满是八卦之色。 “一个奇怪的人。” 林清桥闻言,八卦之火熄灭。他只想知道谢弗的梦里有没有美人和红帐香,一点也不想了解一个奇怪的人。 他没有看到谢弗镜湖般的眼底翻起的暗涌,像是被困在湖底的怪兽在躁动不安,几欲冲出来兴风作浪。 …… 大郦民风开放,男女都能入学堂,男子学君子六艺,女子学的是八雅,所谓八雅乃是琴棋书画诗酒花茶。 许是隐素昨日出了一点风头,又传出了一些不太好的风评,也可能是夫子之间也会相互交流经验,所以今日教花艺的夫子全程没有关注她。不管是叫人点名提问还是点评作业,都无一例外地略过了她,可谓是做到了对她完全漠视,当她不存在的地步。 她一点也不在意,甚至还打起了瞌睡。 一到饭点她就清醒了,临出门时便宜娘可是再三叮嘱,她进学的束脩不便宜,还管中午一顿饭,让她务必要在学院的食堂吃。 秦氏的原话是这样的:“那可是一年六十两银子,你爹要磨多少豆腐你自己算算。这银子不能白花,你可要给你爹吃回来。” 她一路往食堂走去,发现同行的人极少。想到上官荑得知她要吃食堂时惊讶的眼神,她不难猜出原因。 食堂掩在一棵大樟树后面,饭菜的香味从里面飘出来。 堂内设有方桌长凳,一眼望去约有十几张的样子。张张都坐了人,哪怕是同样的白衣院服,她还是能一眼断定这些人的出身都不高。 崇学院是大郦最好的学院,能进学院读书的大部分都是富家世族子弟,毕竟普通人家根本不可能一年拿出六十两银子交束脩。 学院还不少免束脩的贫寒学子,他们不像那些世家公子千金一样让家人送饭,必定是一餐不落地到食堂吃。或许对于他们中的有些人而言,这一顿饭才是他们吃的最好的一顿。 “这不是傅姑娘吗?她怎么会来食堂吃饭?” “必是追着戚二公子来的。” “嘘。” 一众白衣学子中,戚堂的容貌最为突出。 那忧郁的气质和上等的长相,隐素想不看到都难,所以人都以为她是为了戚堂而来,她却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不中坐到角落的位置上。 角落里桌子最空,坐了两个少年,一个脸色苍白病弱清瘦,一个脸色蜡黄营养不良。单从面相上看,他们的出身应该不高。 他们可能是觉得她面生,也可能是因为她是食堂唯一的一个女学子,两人同时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菜有两道,一道泛着油花的烧芋头,应该算是荤菜。另一道水煮白菜,惨白惨白的菜色,一看就是油水太少。 两位少年的面前只有一道白菜,他们的脸色比菜色还难看。 基于她现在的好胃口,吃完一碗后她又去添了一碗。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感觉所有人都在看她,包括食堂的厨子。 当她再去盛第三碗时,有人跟在她身后。 “秀才?” 这不是那天说她秀才碰到兵有理说不清的学子吗? 那人红着脸,讪讪然。 “傅姑娘,我…我叫李茂,我还不是秀才。” “你考上秀才是迟早的事,我就先叫着吧。你这盛的是第几碗饭?” “第…二碗。” “你这不行啊。”隐素似是有些看不上他,眼睛扫了堂内一圈,音量提高。“你们昭院这些男生饭量可真小,我都吃完了两碗,你们竟然一碗都没吃完。诺,我现在都第三碗了,你们不会连第二碗都吃不了吧。” 她看了一眼李茂,李茂突然福至心灵。 “你们听到了吗?我们可是男子,怎么能输给一个女子?” 有人闻言端了碗过来,却是不敢看隐素。食堂一个年老的厨子深深看了隐素一眼,忙给来添饭的人结结实实压了一碗。 有一就有二,不多会的功夫不少人过来添饭。 贫寒学子们能有机会进到这里学习,自然是分外的珍惜。他们大多自卑又自尊,哪怕是食堂里的饭管饱,平日里他们也只会盛一回。 如果不是隐素破了例,谁也不会迈出这一步。 有人问,“戚二公子,你不去添饭吗?” 戚堂想摇头,却不由自主站了起来。 对阵 再次在惊愕和冷汗中醒来,她的手居然真的在抖! 她杀人了! 那么的真实,那么的可怕,杀人比被杀还有让人难以承受。为什么那个男人总是出现在她梦中,难道是有什么玄机? 都说事不过三,这都三回了! 她紧紧裹着被子,包住自己颤抖的身体一动也不动。汗湿后没有及时更衣的结果就是,她起床时头重脚轻。 很显然,她病了。 病了好,病了就不用上学了! 相比她的暗自欢喜和心安理得,傅荣和秦氏夫妇俩都是一脸愁色,小猴子一样坐不住的傅小鱼也难得老实了许多。 这病其实也不重,她就是被吓的。喝了药歇了一天,晚上没再梦到那个可怕的男人之后已经大好。 秦氏非要送她去学院,说是课业不能耽搁。她撒着娇,磨着赖着不肯去,一时说头还疼,一时又说身子没劲,只把秦氏气得要揍她。 傅荣不仅是个妹控,还是一个女儿奴,一听女儿说这里那里的不舒服,他别提有多心疼,私心觉得女儿的身体还应该再养一养。 “孩子娘,孩子身体还虚着,要不再让她多歇两天?” “她身子虚!”秦氏嗓门本来就大,又生得圆润富态,一叉腰一瞪眼便将傅荣给压得低头缩脑。“谁家身子虚的姑娘能吃六碗饭,我看她就是犯了懒!丝娘在宫里侍候人,好不容易给她讨来的恩典,她怎么能说不去就不去!” “娘,我没说不去,我就是想养好身体再去。” “孩子娘,孩子也没说不去,就是想养养…” “你闭嘴,都是你惯的!镇上的举人老爷都说惯子如杀子,我看你是想害她!你们父女俩一个德行,闷葫芦嘴死脑子。你说都是一个爹娘生的,你怎么不像丝娘那样有心眼。还有你…都说侄女像姑姑,你如今脑子也清明了,能不能多像你姑姑一点?” 隐素算是看出来了,便宜爹就是一个妻管严,还有她真不是闷葫芦嘴死脑子。 秦氏也不是不疼女儿,她就是怕辜负小姑子的一番苦心。 傅小鱼在一旁偷着笑,以前家里挨骂的都是他,想不到姐姐好了以后也要挨骂。他一个劲地挤眉弄眼,还对隐素做鬼脸。 “就是就是,你怎么不像姑姑多一点。你看我,我就和姑姑像…” “这哪有你的事!”傅荣大手一抄,提溜着将儿子扔了出去。 这是门房来报,说是有客人上门。听到来人自报家门说自己是安远侯府的姑娘时,生生将傅氏夫妇惊了一大跳。 “你说咱们家素素怎么这么厉害,才去了学院没两天就交了这么个贵气的朋友。咱闺女就是厉害,以前闷葫芦嘴死脑子随你,这一好啊立马就随了我,又机灵又有人缘。” 傅荣:“?” 合着坏的都是随他,好的就没他的份。 来客是上官荑,她看到隐素时还愣了愣。 隐素穿的是一身寻常的素色衣裙,乌黑的长发编成麻花辫垂在胸前。看上去同民间的普通女子装扮无异。 即使是朴素简单的打扮,却愣是让人觉得惊艳。 当然看气色,也实在不像一个生病的人。 “傅姑娘,你是不是因为觉得丢脸,所以装病不想上学吧?” 隐素心说,她还真不想上学,但她并不觉得能吃是一件丢脸的事。 “你要是不去了,我可怎么办?” 她们才认识一天,难道就产生深厚的友谊了? “我好不容易成了倒数第二名,我父亲母亲为此极为欢喜,还奖励了我六百两银子。如果你以后不去上学了,那我又是最后一名了。” 果然友情什么的,都是错觉。 “傅姑娘,你能不能早点回学院,大不了以后我得了奖励分你一半。” 隐素哭笑不得,她当然不会要上官荑的钱,只是说自己病好了就回去。 “那你可得赶在下次考测前回去啊。”上官荑巴巴地叮嘱。 隐素无奈点头。 上官荑这次来傅家是个人走动,并不代表整个安远侯府的意思,仅是作为同窗之间的寻常往来,是以上门礼是两盒精美的点心。 秦氏热情地留人吃饭,发愁用什么回礼。 隐素说用豆腐回礼,秦氏有些拿不准主意。 “豆腐是不是有些不太合适?再者一旦送了豆腐,岂不是让外人知晓咱们家还偷偷磨豆腐卖?” “我们不磨豆腐卖,那些人就能看得起我们了吗?左右磨与不磨,人家背后还是称呼我们为卖豆腐的,我们何不继续磨豆腐,也能多赚点家用。” “也是。”秦氏愁眉苦脸,“这京里的开销就是大,前几日是那什么吴大人家娶媳妇,我和你爹虽然没去,却也让人随了十两银子的礼钱。” 她说着,又欢喜起来。“我闺女就是聪明了,都能给娘出主意了。看看你这聪明机灵劲,又像我又像你姑姑,就按你说的办。” 隐素:“……” 之前不是还嫌她像便宜爹,所以她到底像谁? 回了礼,送走上官荑,一家人坐在一起说话。 上官荑送的两盒点心已被秦氏打开,“哎哟这是什么点心,看着像一朵朵花似的,真叫人下不了嘴。” “娘,娘,我吃,我下得了嘴。”傅小鱼嚷嚷着,就要伸手去拿点心。 秦氏拍开他的手,“去,去,你姐姐身子还虚,这点心要留着给她吃。” “我就只一块,一块还不行吗?” “那就一块,其它的你可不能偷吃。” 傅小鱼小声嘀咕着偏心之类的话,等到父母都出去了,隐素将塞了一盒点心给他之后,他笑得见牙不见眼。 “姐,你可真是我的亲姐。不枉我昨天还为你打了一架。嘘,你可不能告诉咱娘。” 傅小鱼的外表只能算是中等,五官揉杂着傅荣和秦氏的基因,属于那种不出彩但看上去还算舒服的长相。 他今年八岁,正是狗憎人嫌的年纪。以前在陲城时,这么大的孩子都是放养的杂草。哪怕是进了京,傅家夫妇也没有改变对儿子的教养方式。 这一家人在书里全是炮灰命,包括年幼的傅小鱼。 他们因为卷入权利斗争而没落得好下场的结局也只是一笔带过,仅是众多背景中的最不起眼的那种。 远离主角,远离核心地带,是不是就会避免被炮灰的命运? 她以为再次上官荑,必是要等她再上学时,谁知翌日对方派人送来消息,说是德院有人联名请愿,写了一封劝退书闹到山长那里。 那劝退书列举她的种种不适合,主要是说她不通音律,不配成为崇学院的学子,想让她退出德院。 请愿的发起人是宋华浓,担保人是琴夫子。 她们举着劝退书,上面已有密密麻麻的签字手印,身后是一众德院女生。 “山长,我崇学院始建为皇家学院,自来都是大郦第一学院。我等尊重学院不拘一格吸纳人才的惯例,但实在不耻与一个完全不通音律之人为伍。” “若山长不同意傅姑娘退学,那我们只好别去他处。” 这是请愿,也可以说是威胁。 赵熹地位是不俗,世家官府都不愿意轻易得罪。然而德院这些学子的背后是无数个世家高门,非他一个无官职之人所能抗衡。 他面有难色,抚须而立。 “此事我已知晓,你们的请愿我会仔细斟酌。” 显然他的态度没有达到请愿众人的预期。 “山长,我德院一众学子,难道还不如一个不通音律之人吗?” “谁说我不通音律!” 隐素的声音一出,有人惊讶有人意外,还有人欣喜。 上官荑长长松了一口气,很快又开始担心隐素。 都说民意难为,是选择一个初来学院的学子,还是选择放弃德院的大部分学子,想来山长心中已有决断。 咦? 刚才傅姑娘说什么? 她会音律! 隐素已至人前,依旧是红衣抹额。 一人对阵多人,她气势竟是不输。 有人惊叹,有人诧异。 相比她而言,傅荣有些怯场。 除了进京之后的面圣,这是傅荣第二次面对大场面。一路行来,他几乎是同手同脚。等到近到跟前时,他被那一片的白衣院服所震撼。 在寻常百姓心里,学院是最为神圣的地方,读书人和夫子都是了不得的上等人,他对着赵熹等人笨手笨脚地行着礼,努力让自己表现得体。 有人瞧不上他,露出鄙夷的神情。 傅家几代做着磨豆腐的营生,听说这位伯爷头回进京面圣时还对着宫里的太监低头哈腰。他越是表现得卑微,越是有人看轻他。 他手心有汗,忧心女儿,却意外地发现女儿竟是如此之镇定。 隐素环顾众人后,面向赵熹,“敢问山长,乐律一学是否只有瑶琴,又是否以瑶琴而定会与不会?” “当然不是。乐律一学种类繁多,岂能以瑶琴一种而定。” 请愿人中,以琴夫子和宋华浓为首。 但是隐素的目光却是越过她们,落在顾兮琼的身上。 “当日顾姑娘提议考测,许夫子便以瑶琴为题。我未曾学过瑶琴,故而对瑶琴一窍不通。因顾姑娘让人取来的瑶琴已经糟脆,是以琴弦尽断,从而让琴夫子断定我不通音律。” “听傅姑娘这意思,你会别的乐器?”问话的人是男子,是昭院的人。 隐素朝昭院众人看去,并没有看到林清桥,也没有看到谢弗。 她不说话,不少人以为她是故弄玄虚。 众人议论纷纷。 “傅家不是磨豆腐的吗?一个磨豆腐为营生的人家,怎么可能学习乐理?” “谁知道,或许是替自己狡辩。” “也是,她怕是以为通不通音律仅凭空口白牙这么一说就可以的。” 宋华浓听到这些话,断定隐素是给自己掩饰。 所有人都看着隐素。 隐素突然笑了。 这一笑似浮云尽散,明月出岫,晃花了众人的眼。 她朝赵熹行揖礼,“山长,不知学院可有奚琴?” 傲慢与偏见 偌大的崇学院怎么可能没有奚琴,莫说是奚琴,便是把天下所有的琴种集齐也能在半个时辰内做到。 奚琴很快送到,隐素试了一下音,然后抱琴坐下。那行云流水的动作,自然随意又透着几分江湖寂寥的气质,瞬间让众人静了下来。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幅画面,哪怕她不是原主,依然能感觉到那时的清静自在。 山林近前,檀香萦绕。 无发白须的老僧人手执佛珠,正和坐在面前的小女童说着什么。小女童神情略显滞涩,对老僧人的话似懂非懂,时而去看旁边飞来飞去的蝴蝶,时而又把玩着地上的野草。 老僧人眼神祥和,不恼不斥地由着小女童。 曲乐一起,竹林似乎起了风。那空远凄凉的曲调,仿佛让人孑然置身在无尽的荒原。似送故人去,幽幽满别情。又似回首百年后,遗憾终难圆。 萧萧的琴声中,有人低低啜泣。 一曲终了,众人久久沉浸。 “呜呜…我想我娘了…” “…我想我外祖了。” “傅姑娘,这曲子叫什么名字?”有人红着眼眶问隐素。 隐素答道:“故人。” 那人感叹,“人生路遥迢,新人变故人,故人难再见。回望百年凄凉身,再看繁华一场梦。好曲,好曲啊!” 傅荣跟着别人抹着眼泪,红着眼望着自己的女儿。方才他不仅想到已故的母亲,还想起了在陲城的平淡日子。似惆似怅的情绪堆在心中,同时又生出难以言喻的骄傲。 他的素素啊,哪怕是养在山间寺庙,哪怕多年被人嘲笑是傻姑娘,最终还是长成了最好的模样。 戚堂也在人群之中,心绪久久难平。 他有很多年没有想过生母,那个懦弱而又命苦的女子。他记得生母临终前枯槁的模样,空洞的大眼挂在脱相的脸上,用枯枝般的手摸着他的头。 “堂儿,姨娘不能再陪你了,往后路那么长那么难,你要自己好好照顾自己。” 当时他的无助悲痛茫然无人能知,哪怕时隔多年,内心的空荡落魄如影随形。他从不知这世上竟然还有一曲子能完全契合他的心境,仿佛是为他所谱。 他听到有人问隐素师从何人,然后听到隐素回答是和寺中的僧人所学。 众人恍然。 隐素在众人注视中抱琴而起,然后将琴还给了送琴之人。 她就是全场的焦点,一举一动都牵引着无数的目光。当她朝德院那些人走去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德院看着她,直到她定在琴夫子和宋华浓面前。 “请问,我可通音律?” 宋华浓恨恨道。“我听人说有些州郡大办丧葬之事会请人用奚琴奏乐,可见民间擅奚琴者众多。亏你们还是崇学院的学子,怎么能听到这等难登大雅之堂的东西就哭哭啼啼。” 她一开口,顿时也收到了四面八方投来的无数谴责目光。 世人思亡亲,常有感而发。不拘是听到什么话语,或是闻得什么音律,总有能勾起内心深处潜藏的痛楚与哀思。 “人生在世,喜怒哀乐,我等皆为傅姑娘的琴声所感。若是这般也要被人嘲笑,嘲笑之人是否毫无体恤怜悯之心?”有人红着眼睛怒而出声。 对于一个未出阁的女子而言,这话就重了。 毫无体恤之心,不就是心思恶毒的另一种说法。更让宋华浓惊愕的是,这话不是别人说的,而是出自戚堂之口。 众人也是齐齐震惊,不敢相信第一个站出来帮隐素说话的人居然是他。 隐素和这些人一样,也是吃惊不小。 戚堂说出这话后,隐约有些后悔,他怎么就不能忍了呢?好在有人附和他说的话,才让他略略安了心。 “戚二公子言之有理,触景生情,寄曲相思乃人之常情。傅姑娘琴艺不俗,所奏曲子意境幽远百转千回,实在是让人惊叹。” “此曲只应梦中有,人间哪得几回闻,闻得一回是一回。” “子欲养而亲不在,今日听了傅姑娘的曲子,我必是要更加孝顺父母才行。” “傅姑娘问的是自己是否通音律,那宋姑娘却只顾着挖苦讽刺人,如此之心胸狭隘,真真是丢尽梁国公府的脸。” “她们方才闹成那样,非说傅姑娘不通音律,还大言不惭地想劝退傅姑娘。这下被打了脸,我倒要看看她们如何收场?” 宋华浓听着这些声音,只觉一声比一声刺耳。 隐素一直盯着她,平静而冰冷。 “我再问一遍,我可通音律?” 宋华浓咬着唇,不肯松口。 赵熹老而精明的目光微动,抚着胡须不动声色。 柳夫子不知何时过来,背着手对他说:“这位傅姑娘,看上去原本是任人嘲笑不争不抢的性子。无奈有些人偏要逼她出头。她今日冒了头,日后这些人想将她再压下去可就难了。” “求仁得仁,凡事一旦开了头,便再也由不了人。” “倒也是。” 僵持之中,琴夫子硬着头皮道:“傅姑娘,此事是误会。若你一早说清自己通音律,又如何会发生这么多的事?” “你是夫子,我是你的学生,身为夫子不是应当事先了解自己学生的所长所短,然后因材施教吗?纵然你未能事先了解清楚,那在请愿之前为何不和我证实?你们不经证实就下定论,问也不问就联名请愿劝退我,这是哪里的道理?” 琴夫子语塞。 她能说自己想当然了吗? 隐素看向众人,神情沉痛哀伤。“我傅家不过是陲城一个普通的民户,三代操持着磨豆腐的营生。德院一众学子中,以我出身最为微末。我未曾进过学堂,不知风雅之物为哪般,正如很多人所想,我之所以能来学院读书是因为运气。 如我这样的贫寒之家出来的学子要么是耗尽所有的运气,要么是拼尽全部的努力才能和你们成为同窗。对于我们而言,能成为崇学院的学生就已经是此生最大的骄傲。我们渴望在这所大郦最尊贵的学院中出人头地光宗耀祖,为此满心欢喜小心翼翼。” 人群中突然传来啜泣声,接着一声又一声。 不少人方才已被琴声带动了情绪,尤其是那些寒门学子,更是因为隐素的这番话而感同身受。他们这些人能入崇学院,可不就是拼尽了全部的努力,也耗尽了所有的运气。 阶级尊卑无处不在,哪怕是同为学院的学生,寒门学子们很难融进世家子弟圈。但是所有人都心存期望与欢喜,朝着自己的方向的拼命学习,将所有辛酸艰难全部藏在心中,却不想有朝一日被人一语道尽,如何不让他们引为知己,因共鸣而落泪。 这时昭院那边躁动起来,也不知是谁带的头,不少人默默站在了傅氏父女身后。有一就有二,随着越来越多的人站在他们这边,德院的人也开始人心浮动。随着上官荑大方站队,也跟去好些人。 “如果傅姑娘是不通音律之人,那我等岂不是聋了瞎了?” “就是,傅姑娘的琴艺如此之出色,怕是连许夫子自己都比不上。” “若是傅姑娘被逼到退学,公理何在?” 隐素听到这些声音,心下动容。 风吹起她的发带,仿佛是鼓动人心的旗帜。那不卑不亢的姿态,那飘逸灵动的气质,像是领航的明灯,也似引路的星辰。 “崇学院始建于我朝开国元年,太宁帝赐书曰昭行天下,以德服人,此乃我院办学之宗旨。世人提及崇学院,无不以昭德二字赞誉有加。我以为人生来有贵贱之分,可是在知识面前人人平等。 但是我错了。 因为自我入德院以来,我感受到的只有傲慢与偏见。” 哭声渐大,还有人蹲在地上号啕大哭。 戚堂的眼眶更红,双手已成拳。 傲慢与偏见。 正是这几个字。 所有的尊卑矛盾,都被傅姑娘一语道破。 一片哭声中,隐素一把夺过宋华浓手中的劝退书,将其撕成碎片随手一撒。 “若是身为学院学子,不能心无旁骛求学,反倒日日被人算计针对,那么这学不上也罢!” 一鸣惊人 风起,将那些碎片吹散。 四零八落的纸片飞舞中,那红衣墨发的少女绝然而去。 还有人在呜呜咽咽。 “傅姑娘说的真是太好了……” “傅姑娘不仅带着我吃了饱饭,还抚慰了我的心,以后谁再说她的不是,我必与她理论不休!” 更有人感慨万千。 “这位傅姑娘,还真是一鸣惊人!” “…想不到一个乡野之地出来的女子,竟是如此的风采过人。” “德院那些人怕是傻眼了。” 隐素听着风中送来的这些议论声,已经越走越远。 当她走出崇学院的大门时,心里感受到的只有轻松。 相比她的轻松,傅荣的心情十分沉重,一路都红着眼眶喃喃着“这学咱们不上了”“都怪爹娘没用”之类的话。 方才有那么一瞬间,傅荣真想带着一家老小回陲城。 母女二人回到伯府,打眼就看到站在门外的秦氏。白胖圆润的女人,手搭凉棚不停往巷口张望,口中不知在念叨着什么。 秦氏与傅荣成亲近二十载,除了傅老太去世时,她还从未见过自家男人这个样子,一看到红着眼眶的丈夫,她瞬间就冲了过来。 “这是怎么了?” 傅荣不语,别过头吸了吸鼻子。 在秦氏心里自己的丈夫人高马大又有一把子蛮力,哪怕是遇到拦路抢劫钱财的也不惧什么。眼下这副像受很委屈的别扭模样,必是被人欺负狠了。 她两手叉腰中气十足。“敢欺负我男人和我闺女,我和他们拼了!” 大不了不当这什么伯夫人,没得受这些窝囊气。 隐素抱住她,“娘,娘,我们没事。” “孩子他娘,我们都没事。”傅荣欣慰地看着自己的女儿。“我是高兴,想不到咱闺女这么厉害,一出手就把那些人都镇住了。” 等到秦氏听完事情的经过,少不得把隐素夸了又夸,直说自家姑娘厉害又镇得住场子,还说以后若是回陲城定要去寺里添上厚厚的香油钱。 “若是你祖母泉下有知,该有多高兴。” 一句话,听得傅荣眼窝子又红。 为了给父女二人压惊,秦氏大显身手烧了好几盆大菜,一家人围着桌子而坐像过年一样热热闹闹。 谁也没再提学院的事,仿佛这事已经揭过。 夜深人静时,傅荣再次守在宫门外等消息。秦氏则在自己的屋子里扎小人,恨不得扎死那些欺负算计她闺女的小人。 傅荣等了一夜,宫中未传出任何消息。他顶着雾气回家,天边已隐有了灰亮色,远远看到自家门口一片白影,他吓了一大跳。 白影是白衣女子,还是穿着崇学院院服的女子。 当他看清那些人时,脸色更加难看。 他是男人,没办法痛骂这些姑娘家。可是他是一个父亲,也没办法对着这些逼迫自己女儿的人摆出好脸色。 来的都是德院的人,这次不再是以宋华浓为首,为首的是顾兮琼。 顾兮琼站在最前面,端庄而有又姿态。 “伯爷,我们是来请傅姑娘回学院的。” 傅荣对着这些姑娘家骂人的话说不出口,只能是黑着脸不理她,径直进了家门。 很快傅家上下听到动静都起了,秦氏抄起大扫帚就冲了出去。她早就憋了一肚子的火,烧得一夜都睡不着,恨不得撕了那些欺负自己女儿的人。 这些人来的好! 欺负了她女儿,还有脸上门,便是搁在陲城也不带欺负人的。她若是咽下这口气,那她就不配姓秦! 此时天已大亮,外面聚了不少围观的人。 傅家所在的五味巷住的都是小官和商户,这些人平日里接触不到世家贵族,难得见到如此之多的贵女,几乎是男女老少闻风而动,指指点点评头论足。 “这些就是德院的女学生,看着就不一般。” “你们看那个站在最前面的,好像是顾家的姑娘。她旁边的那个,是梁国公府的姑娘,这一个个的长得可真水灵。” “傅家的姑娘不也去德院上学了吗?这些人堵在傅家门口干什么?” 秦氏一眼就看到站在前面的顾兮琼,她不认识这个人是谁,但莫名就是看着很不舒服,当下一个大扫帚就抡了过去。 顾兮琼正享受着围观众人的仰慕,冷不丁看到一个圆胖的女人抡着大扫帚朝自己冲过来,未及细思直接将宋华浓一推。 宋华浓一时不察,结结实实挨了一大扫帚。 不等她回过神来,秦氏已经丢开扫帚直接朝她动手。她是国公府养出的娇小姐,哪里会是秦氏的对手。不多会的功夫,她已被秦氏扇得眼冒金星耳朵嗡嗡作响,毫无还手之力。 所有人都惊呆了,一时忘了该如何反应。 “让你们欺负我闺女,让你们欺负我闺女。你们凭什么逼我闺女退学,又凭什么堵到我家门口耀武扬威,我跟你们拼了!” “伯夫人,你快住手!” “伯夫人,她可是国公府的小姐,你赶紧住手!” 秦氏到底有所顾忌,又上了几下手后放开宋华浓。 宋华浓别提有多狼狈凄惨,不仅脸上全是红印又肿又恐怖,牙也掉了两颗嘴角还带着血,头发更被薅掉了好几绺,乱糟糟的像个鸡窝。 贵女们吓得连连后退,惊呼声,尖叫声还有议论声,傅家门外乱成了一团。 随后追出来的隐素也惊了。 她娘好威武! 德院众人一退,自然是把顾兮琼显了出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她越发站得笔直。在她的不远处,被打傻了的宋华浓还顶着那副鬼样子一动不动。 她走过去,扶住宋华浓。 “华浓,不怕,我一定给你讨个公道!” 宋华浓一声尖叫,晕在她身上。 她怒视着秦氏,“伯夫人,我们是来请傅姑娘回学院上学的,你这是做什么?” 秦氏圆眼往她那边一瞪,然后屁股往地上一坐,不管不顾地拍着大腿哭起来。她一边拍腿一边嚎,彻头彻尾的市井泼妇作风。 “我不活了啊,你们太欺负人了!我闺女好不容易能去学院上学,你们排挤她欺负她,还逼她退学。这还不够,你们居然还上门来闹事!天老爷啊,不带这么欺负的人,这是不让我们活了啊!” 德院那些人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一个个是又惊又臊。她们平日里端着身份,几时遇到过此等场面,无一不是面色难看心有余悸。 有人大着胆子想过来和秦氏理论,被秦氏凶狠的目光一瞪又缩了回去。 这个伯夫人也太可怕了! 若不是碍于国公府的面子,有些人已经走了。 秦氏指着顾兮琼,“你这个姑娘看着白白净净的人,心怎么这么黑?我知道是你带头挑的事,你叫什么名字?我倒要问问你爹娘是怎么教女儿的,怎么就教出你这么个黑心烂肝的玩意儿!你不是想逼死我们吗?不用你这么软刀子磨人,我们全家这就吊死在你家门口!” 隐素简直要为秦氏喝彩,这个便宜娘眼睛是真尖。 众人又是连退几步。 傅夫人对顾姑娘都这么不客气,她们更是不敢惹。 顾兮琼没办法退,看向隐素。 “傅姑娘,你就这么纵着你娘殴打自己的同窗?” “我已经不是德院的学生,哪里来的同窗?” 这时围观的人终于看到了隐素,皆是露出了惊艳之色。 事发突然出来的急,隐素匆匆穿好衣服连头都来不急梳,仅将乌黑的发顺到一边。晨光笼罩在她身上,素面莹白韶颜稚齿,般般入画又娇又纯。 “天哪,那是傅家的姑娘!” “长得也太好看了!” 撒泼 “以前这傅家姑娘瞧着不长这样,那脸天天涂得乱糟糟的,没想到洗干净是这个样子。白白净净好看得紧,比这些世家出来的姑娘小姐还好看。” “就是,怪好看的,比那个最好看的姑娘还好看。” 他们说的最好看的姑娘,就是顾兮琼。 顾兮琼是德院四美之首,莫说是她自己听不得这样的话,德院的这些人也不爱听。凭什么她们德院的翘楚还比不过一个乡野出来的人,市井平民就是眼神不好。 秦氏尖着耳朵,听到有人夸自家姑娘时,心里那叫一个快活。 “各位乡亲哪,咱们都是普通百姓,哪里斗得过这些世家出来的人。她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前脚说我女儿不会弹琴,非要赶我女儿出学院。可怜我女儿被逼无奈,只能证明自己弹琴给她们听,她们又来堵我家的门。说是请我女儿回去上学,谁知道又是想使什么手段折辱人…” 众人因一句咱们都是普通百姓而同仇敌忾,不少人开始站秦氏。 “这些人也太欺负人了,哪有不会弹琴就赶人家出学院的,那学院是她们家开的!” “就是的,若是都会弹琴了,谁还花那些个钱去学院上学。花了钱还嫌别人不会弹琴,那还要夫子做什么?” “可不是,谁家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民愤难平,有人已经趁乱偷偷走了。 顾兮琼的目光一直在隐素身上,“傅姑娘,我们好心来请你回去上学,你这么做可有想过后果?” 威胁么? “顾姑娘不用吓我,我都如你们所愿退了学,你也不必在这里惺惺作态。你看看宋姑娘,再看看你身后的这些人,她们若是知道你只是将她们当成棋子,你说她们以后还会唯你马首是瞻吗?” 顾兮眼神一冷,扶着宋华浓面向所有人。 “诸位请看,伯夫人把人打成了这样,哪里是我们逼她们,分明是她们见人就打,压根不分青红皂白!” “你这个姑娘黑心肝哪,你这是想逼死我家素素啊,我和你拼了!”秦氏朝隐素使着眼色,作势要爬起来去和顾兮琼拼命,随后身体晃了一晃。 隐素嘴角微不可见地抽了抽,赶在她倒下去之前将她抱住。 “娘!” 人群一片哗然。 有人高喊,“死人了,死人了!德院的女学生逼死人了!” 德院的人听到这样的话,刚才还犹豫要不要走的人相互看一眼,心照不宣地慢慢退到了人群之外。 傅荣这时像是刚听到消息,一脸焦急地出来。他赶紧和女儿一起扶着秦氏,一家人快速进了门。 大门一关,隔绝了所有窥视的目光。 德院这些人等人来的时候胸有成竹,走的时候颜面扫地,零零散散溃不成军,除了顾兮琼和几个人扶着宋华浓外,余下的人已作猢狲散。 有人冲着她们的背影,狠狠吐了一口。 什么东西! 还世家贵女呢,一群人欺负百姓的祸害。 一进家门,秦氏就睁开了眼,很快小泥鳅似的傅小鱼也从后门钻了进来。 “娘,刚才我那一声喊得好不好?” “好!”秦氏一拍儿子的脑袋,又朝自家男人飞了一个眼。“你这次也不错,娘们吵架男人莫要掺和,我晕倒了你再出来,这样咱们不仅出了气还占着理,再是闹开了那也是女人之间的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隐素已从记忆搜出她娘以前的壮举,大受震撼和冲击。吵个架全家齐上阵,分工明确配合完美,也是没谁了。 傅荣抿着唇,这次和以前都不一样。以前不过是街坊邻里的龃龉,打打闹闹的至多不过是撕破脸面的事。如今他们得罪的可是国公府,一个不好可是要出人命的。 秦氏一拍大腿,“当家的,刚才我就想好了,大不了我们一家人回陲城。要是回陲城还不行,我们就回我娘家!” 傅荣脸色一变,“这话不要再说,你娘家不能回。” “万一陛下要治我们的罪怎么办?” “我相信陛下是圣明之君,最大的可能是夺了我的爵位让我们回陲城。只可惜我们一走,丝娘就要一个人留在京城了。” 傅小鱼小声问隐素,“姐,为什么娘的娘家不能回,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娘那边的亲戚呢?” 隐素也不知道,原主的记忆中关于秦氏的娘家也是缺失的。好像是秦氏父母已亡,娘家也只有一些堂亲,但是这么多年都没有走动过。 夫妻二人交头接耳商议一番后,傅荣换衣服出门。 秦氏还是心不安,准备收拾东西。 隐素拦住她,“娘,不用着急。” “哪里能不急,我听人说那什么抄家灭口的可快了。” “这事说破了天也是私事。就算是闹开了,按照大郦律法也只是打架斗殴。宋华浓是国公府的小姐,你是伯夫人,既不是以下犯上,也没有把人打残,就算是他们找上门来,咱们不用怕!” 秦氏一听这话,立马将手里的衣服一丢。拉着隐素的手一脸喜色,越看越满意,一副怎么看也看不够的样子。 “我闺女果真是厉害了,居然都知道律法了。对,我还是伯夫人呢,我不怕他们!” 到底还是不安。 母子几人都没什么胃口,秦氏只吃了半盆饭,傅小鱼也是饭量减半。唯有隐素,照旧雷打不动的六碗饭。 一个时辰后,宋家来人了。 宋华浓一抬回国公府,梁夫人乍见之下就晕了过去,到现在人还未醒,这上门质问的事就落在宋二夫人的头上。 宋二夫人也不想趟这样的浑水,无奈她和宋夫人情况不一样。宋夫人不愿意为庶女出头,可以装病不理事,那是因为宋夫人自己没有女儿。但是她有亲生的女儿,而且还是两个。哪怕是为了自己的女儿名声不受连累,她也要替宋华浓出头。 她站在伯府门外,有下人前去叫门。 足有一刻钟后,年老眼花的门房才慢腾腾地开了门,猫着眼上下将她一打量,说了一句等着,然后又把门关上。 梁国公府位列大郦三公,京里的世家大户谁不高看一眼,万没有被人如此怠慢的道理,何况还是一个不入流的末等伯府。 “给我砸门!” “哐哐”的砸门声一起,又引来不少的围观者。 伯府的大门并不严实,没多会的功夫就破了闩。 宋二夫人打眼一看那被年老婆子扶着圆润妇人,即知是秦氏。尽管秦氏一脸惊慌之色,她还是被对方的体型给怵了一下。 生得如此壮硕粗鄙,十足一个市井泼妇,难怪能不成体统到当街打人。 秦氏像是被吓得不轻,身子一软就瘫坐在地。 “你们这是做什么?天老爷啊,还有没有王法了?大白天的砸门抢劫啊,这是想逼我们全家去死啊!黑心烂肝的玩意啊,老天怎么不把你们收了啊…” 宋二夫人听到这泼皮的话,气得心绞痛。 果真是上不了台面的乡野妇人! “傅夫人,我且问你,你为什么打人?” “我没有打人啊!”秦氏哭得那叫一个伤心,鼻涕一把眼泪一把,“我打的都是畜生,我哪里打人。你说说看,我打了什么人?” 宋二夫人嘴都气歪了。 “你…你不认,是不是?” 这时傅家后院一声惊叫,然后是小葱发抖的哭腔。 “夫人,夫人,不好了!小姐上吊了!” 堵在伯府门口围观的人都惊得倒吸一口凉气,果然是官大一级压死人,伯府对上国公府哪里能有胜算。 这傅家怕是要完了! 秦氏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咬牙切齿地住宋二夫人身上撞。 “我也不活了,我和你们拼了!” 进宫 宋二夫人没有防备被她撞了一下,身体重重跌倒在地。不等国公府的下人七手八脚地将宋二夫人扶起来,她已经倒在婆子身上。 圆润的脸煞白,嘴角流下鲜红的血。 “夫人,夫人!” 婆子的喊声焦急而凄惨。 “梁国公府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哪!”秦氏一声尖利的喊叫之后,两眼翻着白晕了过去。 宋二夫人这一摔,是又痛又狼狈,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围观众人惧怕国公府的地位,但还是有不少在小声议论指责。 “傅家这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好不容易出了一个宫妃得了势,眼见着就要被灭门了。” “你小声点,那可是国公府,动个手指都能捏死我们。” “这还有没有王法了!” 伯府的门破了,当家夫人也晕了,这家的小姐听说也上了吊。众人提着心的时候,傅小鱼哭着跑出来。 “娘,娘。” 他扑到秦氏声上,眼泪鼻涕一大把。 “你们是谁,你们为什么要害我娘?你这个恶毒的女人,” 宋二夫人面上一阵红一阵青,她这辈子都没有丢过如此大的脸。 外面那些百姓看不出门道,她一个常年浸淫内宅的自是能看出来秦氏是装的。不仅秦氏是装的,那所谓的小姐上吊也是假的,若不然没有哪个当娘的会不管不顾上吊的女儿,反而和别人纠缠掰扯。 好一个承恩伯府! 她倒要看看是出了一个宠妃的傅家得脸,还是他们国公府有脸。这口气她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打定主意要进宫讨个说法。 伯府的门破了,探头探脑的人不少,敢进来的人没有。 并非是那些人不想探听八卦,而是眼下傅家得罪了梁国公府,落在很多人眼里就是以卵击石,怕是要完蛋了。 世家高门权大势大,不是寻常小门小户所能抗衡,这个时候谁也不想沾上傅家,从而被梁国公府记恨上。 “这傅家是起得快落得也快,只怕是过几天咱们五味巷就再也没有这户人家了。” “唉!” 秦氏被婆子扶回屋后立马醒过来,重重“呸”了一口,接着又是漱口又是洗脸,最后还嚼了几片叶子去味。 “可惜了一只鸡,我还想着再养一段日子杀了给你补身子的。”她对隐素道。 隐素当然没有上吊,那不过是吓唬人的说辞。 她现在对秦氏真是佩服到五体投地,这个便宜娘在吵架一事上是真豁得出去。为了吵架还杀了一只鸡,新鲜腥气的鸡血说喝就喝。那手起刀落一气呵成的杀鸡动作,看得她是心惊肉跳。 他们傅家,好像没有一个正常人。 有好事者一直盯着傅家的门口,直到暮色四合都不散。 各家各户点上灯烛时,宫里来了旨意,召秦氏和隐素进宫。 秦氏腿都软了。 她先是身体一瘫,然后又像是病中惊坐起一般胡乱地开始东西。 “素素,你别去,你赶紧带小鱼走!” 隐素无奈,“娘,真要抄家灭口谁也跑不掉。太后娘娘召我们进宫应该是想了解清楚,应是刚才那位宋二夫人去告了状。” “他们这是恶人先告状!” “所以我更不能走,我还得在太后面前说清楚。” “对,我们不走,我们要去说清楚。” 太后娘娘姓刘,是当今圣上的亲娘。 圣上风流多情,皇后早就被气死了。皇后死后宫中正宫之位一直悬而未立,管理六宫的责任就落在了刘太后身上。 刘太后保养得宜,瞧着不过四十多岁的样子,实则已经年近花甲。 傅家人上回进宫时,圣上也不过是看在傅丝丝的面子上见了他们,刘太后当时并没有露面,是以秦氏也初次面见刘太后,乍一看好像有点眼熟,但她又不敢多看。 后宫妃嫔众多,出身民间的不少,刘太后不可能给每个妃嫔的娘家体面。这次若不是宋二夫人哭着来告状,她也不会召见秦氏和隐素。 宋二夫人眼睛肿着,显然是哭过。 她身上的衣服不是之前的那一套,应该是为了进宫特意换过一身。世家夫人们重规矩体面,哪怕是进宫卖惨也不忘把自己收拾得光鲜亮丽。 秦氏和隐素母女俩就不一样了,压根没有换衣服。倒也没有衣衫不整,但是明眼一看就知道此前发生了什么事。 一殿的金碧辉煌,处处尽显荣华和奢侈。她们就像闯入富贵窝里的不速之客,突兀又格格不入。 “太后娘娘,臣妇实在是难以想象,大庭广众之下堂堂伯夫人竟如市井泼妇一样毒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家。可怜我家华浓好心好意去劝傅姑娘重回学院,不想竟遇到如此祸事,眼下被打得没个人样,也不知能不能好。 臣妇去伯府是想问个明白,给我家华浓讨个公道,谁成想伯夫人不仅不承认,还在地上撒泼打滚。” 秦氏的衣服上确实还沾着泥屑。 宋二夫人在母女俩进来时心就稳了,就凭傅家母女这副鬼样子,少不得要被治一个殿前失仪的罪名。尤其是看到刘太后在傅家母女进来之后一直紧锁的眉头,她越发肯定自己的判断。 进宫之前秦氏心里还怕得厉害,真进了宫她反倒不怕了。大不了伸头缩头一刀的事,他们秦家可没有孬种。 “太后娘娘,不是臣妇想打人,实在是她们欺人太甚。臣妇的女儿明明会弹琴,宋家姑娘却到处乱说,还鼓动其他人一起针对臣妇的女儿。可怜臣妇的女儿被她们逼得退了学,她们还不依不饶。臣妇实在是气不过,这才动了手。千错万错都是臣妇的错,和臣妇的女儿无关!” 刘太后眯着眼,一直在看秦氏。 秦氏不敢抬头,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宋二夫人抹着眼泪,“太后娘娘明察,臣妇的侄女分明是去劝傅姑娘进学的,哪成想傅夫人不问青红就是一顿打。我梁国公府是什么门第,我宋家的姑娘更是自小教养有方,怎么可能故意针对一个外地来的人。其中误会重重,傅姑娘不听解释一心以为别人害她。可怜臣妇那侄女白白遭了一顿毒打,还请太后娘娘为她做主!” “你胡说!明明是你们欺人太甚,是你们又打又砸,我家的大门都被你们砸坏了,这可是很多人亲眼所见的。” 刘太后淡淡地看了争执的二人一眼,目光落在隐素身上。 “你是当事之人,你来说说事情起因经过。” 隐素遵旨。 她红衣素面,眼神清透,姿态丝毫不见怯懦。 宋二夫人心有惊疑,他们梁国公府地位卓然,太后娘娘不听信她的话,竟然让傅家的姑娘陈述,这是何意? 更让她吃惊的是隐素的陈述口齿清楚,言语间并不夹带私人情绪,恰如一个旁观之人将自己所见所闻一一道来。 刘太后频频点头,又问她此事该如何解决。 这下宋二夫人更是心惊。 隐素道:“臣女不敢托大,也不懂京中的诸多规矩。臣女生在陲城长在陲城,在陲城妇人们拉扯打架是常有的事,要么是公有理要么是婆有理,要么是你吃了亏要么我是吃了亏。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打打闹闹的指不定哪天就揭过了,万不会闹到衙门那里求县老爷定断。县老爷政务繁忙,民生大计刑事治安哪个都比市井矛盾重要,若是这等小事也要麻烦他,他如何能一门心思扑在更重要的大事上。” “说的好。” 刘太后这一声赞,惊得宋二夫人差点趴在地上。 傻子都听得出来,太后娘娘分明是偏袒傅家。 为什么? “她一个姑娘家都明白的道理,可惜却有很多人不明白。你们闹归闹,更要以大局为重。些许芝麻大的事就恨不闹得惊天动地,是嫌日子过得太舒坦了吗?” 宋二夫人听的是心惊肉跳,连忙磕头告罪。心里暗暗埋怨宋华浓爱出风头惹事上身,又恼宋夫人奸滑偷懒。 秦氏一脸茫然,她实在是没想到太后娘娘会帮她们。更没想到的是刘太后让宋二夫人退下后一改之前的严肃,面色柔和地让她上前说话。那双似乎在哪里见过的眼神中带着笑意,声音也轻了几分。 “你是不是多宝?” 媚色天成 多宝是秦氏的小名,但已有很多年没有人这么叫过她。 她震惊抬头,圆胖的脸上全是错愕。 刘太后已从座位上起身,不用宫人扶着走到了她面前。上上下下将她那么仔仔细细地一打量,欣喜确认。 “你就是多宝!” 秦氏此时也认出了她,嘴唇都打着哆嗦,“你是芳姨?” “放肆!”刘太后身边的老太监喝道,“岂可对太后娘娘如此无礼!” “你们少吓她,不妨事的不妨事的,这可是哀家的多宝。”刘太后亲亲热热地拉着秦氏的手,亲自将她扶起来。 “芳…太后娘娘,臣妇没想到还能再见到您。”秦氏脑子有点乱,她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小时候曾在自己家中住过两年的芳姨会是当今太后。 若是芳姨是太后,那当年跟在芳姨身边的壮壮哥哥就是… 圣上! 她心“咚咚”乱,显然被吓傻了。 隐素也是震惊,书里可没这一出。 当年后宫倾轧,圣上遭了歹人的毒手损了根基。刘太后假借带儿子出宫养病,实则遍访名医。那时不管听到哪里有神医圣手,他们就不远千里前往。哪怕是百姓闻之色变的山寨窝子,母子二人也去过。 秦氏的父亲医术好,但也实实在在是个山寨头子。母子俩乔装打扮又隐姓埋名,在山寨里住了近两年。 那两年时光双方相处融洽,似如一家人。 此乃皇族秘辛,自然是不为外人所知。 “多宝都长这么大了,还嫁了人,生了孩子。这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哀家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芳姨还是一点也没变。” 刘太后笑起来,摆了一下手。几十年过去了,当年的孩童都到了快当祖母的年纪,她又怎么可能没有老。 后来她带着皇儿回宫,一路稳固后位直至皇儿登基。这些年她养尊处优,反倒越发怀念那时的种种。 她拉着秦氏不放,显然是很多话要说。 殿中的闲杂人等也被清了场,而隐素则被人带到了傅丝丝的宫殿。 世人都说傅丝丝受宠,隐素以为她的宫殿肯定是极尽奢华。没想到瞧着就是一个清幽小院,篱笆墙菜园子,还养了几只鸟。 这样的院子民间有很多,在陲城就随处可见。 “怎么?失望了?”一道戏谑的女声传来。 隐素抬眸看去,只觉得满眼皆是春色。 来人约摸二十多岁,浅蓝的广袖裙,墨云般的发松松挽在脑后,上面仅有一根通体润白的玉簪。那纤细的腰肢,饱满到让人脸红的胸。眉不画而墨,唇不点而红,一双媚眼如丝如雾,当真是雪肤花貌瑰姿艳逸。 这说是她的姑姑傅丝丝。 傅丝丝眼睛大而微微上斜,看人时带着极致的媚色。那媚色又不显得俗艳,一颦一笑都有着动人心魄的美。 “怎么看着还是这么傻。” 隐素从惊艳中回神,赶紧叫了一声姑姑。 傅丝丝翘着小指,牵着她的手进屋。 一进屋,立马像是掉进了锦绣堆。红木妆台玻璃镜,宫灯扇屏贵妃榻,玉饰摆件琳琅满目,桌案上水果点心应有尽有。 屏退众人后,姑侄二人诉说近况。得知刘太后和秦氏是旧识,且看上去交情不浅时,傅丝丝也是大感意外。 “怪不得我总觉得你娘不是一般人。” “我怎么没看出来。” “因为你傻啊。”傅丝丝纤指戳着隐素的额头,嗔怪道:“在学院里被人欺负了都不吭声,她们让你写字你就写字,她们让你弹琴你就弹琴,凭什么听她们的!你怎么一点也不像我,若是换成了我,先撕了她们的嘴再说。” 隐素:“……” 宠妃娘娘也这么暴力吗? “以前我在陲城时,不知招了多少的红眼,我若是和你一样软弱好欺,早就被人欺负死了,也可能不知被哪个浪荡子给抢去当了妾室。” 傅丝丝说着,指使隐素给她又是倒茶又是拿点心。她则慵懒地躺在贵妃榻上安心享受着自家侄女的服务,全无半点的愧疚之心。 隐素想起来了,以前她就是这么使唤原主的。 原主傻乎乎的被她使唤来使唤去,还被她教着不能告诉爹娘。所以傅氏夫妇都以为那些年是傅丝丝照顾原主,却不知她们姑侄二人是这般相处。 “是不是很羡慕我?”傅丝丝媚色天成,哪怕仅一个眼神过来,也让人觉得她是在抛媚眼送秋波。 同为女子,隐素都有些招架不住。 “姑姑开心吗?” “开心啊。”傅丝丝吃吃笑起来,又娇又媚。“你个傻丫,也只有你关心我开不开心。宫里那些人都快把我恨死了,她们哪个不是在背后说我命好。 那些人也是蠢,她们跟着皇帝进了宫,以为自己就是飞上枝头麻雀成了凤凰,削尖脑袋想要摆脱自己平民女子的身份,恨不得用金镶玉把自己给包起来,孰不知皇帝喜欢的就是她们在民间时的样子。若是想要世家大户养出来的娇小姐,他何必舍近求远。 我搭了这么一个园子,日日不是种花就是种菜,几年来皇帝就宠着我一人。有些精怪的也瞧出门道了,照葫芦画瓢地也跟着种花种菜,一味地往乡土气息里折腾自己。皇帝有时贪着新鲜去看了两眼,过后还是往我这里来。你可知为什么?” 隐素摇头。 傅丝丝笑起来,通身的媚态。 “你看看我这屋子就都知道了,皇帝喜欢游山玩水,也喜欢锦衣玉食。男人哪,心里深着呢,哪里能满足某一样东西。若不能时时让他觉着新鲜,他又怎么会惦记。你还没有嫁人,有些事说你也不懂。” 隐素想说,她真的懂。 不就是床笫之欢嘛,那才是男女之间相互吸引的根本。也只有像傅丝丝这样的妖精,才能缠住帝王的心。 “这世上的男女之事就和咱们家做豆腐是一样的,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陛下图我美色,我图他权势,百般算计不如胸大无脑。男人都肤浅,皇帝老儿也一样。” 隐素不知该做什么表情。 这是她能听的吗? “不过你别学我,当然你也学不来,不是每个貌美的女人都受宠的,还得有脑子。光有美貌和脑子还不够,还得豁得出去。” “我哪里能和姑姑比。” 傅丝丝闻言,脸上的媚色一散,神情间隐隐有些落寞。她将手中的点心一扔,用帕子一根根地擦拭着自己的手指。 那十指如水葱,纤嫩又讨喜。 “你不用和姑姑比,若有情投意合的小哥哥,哪个女人稀罕侍候老男人。姑姑只盼着你能找一个如意郎君,不用以色侍人,不用察言观色,更不用活的有一天没一天。” 隐素还没来及得安慰她,听到她又道:“以色侍人也不是人人都做得来的,察言观色更是不易。你没有我好看,又没有我聪明,这样的路你走不通。听说你喜欢武仁侯府的二公子?” “我…现在不喜欢了。” “不喜欢就好。”傅丝丝伸了一个懒腰,风情万种。“遇到大户人家人品不错长得好的庶子你还可以想一想,那个戚堂还是算了。但凡是有野心的男人,都不可能沉迷儿女情长,更不可能眼里只有你。” 隐素表示受教。 她一想到傅丝丝在书里被赐一杯毒酒的下场,再看眼前的一切只觉全是浮云。 “姑姑,我前些日子做了一个梦…” “你又做梦了?”傅丝丝媚眼如丝晶晶亮亮,一下子从贵妃榻上坐起。 隐素一怔。 这是什么情况? 会撩 不怪傅丝丝激动,实则是这个侄女做梦太灵。 那年傻丫从寺庙归家,当天夜里就做了一个梦。说是梦到她一身的锦衣华服金玉满头,被一群人拥簇着喊娘娘。 母亲听过后只说孩子发梦,她也没放在心上,谁能想到几年后她真的进了宫,如今已至妃位。圣宠正隆荣华富贵,奴婢成群锦衣玉食,成了她在陲城做梦都没有梦到过的人上人。 乍一听侄女又做了梦,她自然是上心。 隐素也想起了这茬,原本以为自己还要费一番唇舌,没想到傅丝丝已经迫不及待地追问,反倒让她突然不知从何说起。 她神色不见欢喜,隐约还有一些犹豫和担心。傅丝丝脸上的兴奋之色也淡了些,不自觉皱起好看的眉。 “可是不好的梦?” “圣上膝下皇子众多,姑姑切记莫要同他们走得太近,以免落人口实。” 在书中傅丝丝之所以被赐毒酒一杯,正是因为被人揭发与某个皇子私通。 傅丝丝媚眼一凛,尔后笑起来。 “傻丫,你但说无妨。是不是我被人撞见与谁私通,然后被赐死了?” 隐素点头。 “姑姑,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可是深宫之内阴谋重重,欲加之罪又何患无辞。你如今圣宠在身,不知红了多少人的眼。那些躲在暗处的算计让人防不胜防,你一定要多加小心。” 傅丝丝眉眼微微挑了挑,认真看了自家侄女几眼。 人还是那个人,唯有眼神不一样。 “你果真是清明了。” 隐素垂眸。 殿中一片安静,好闻的淡香幽幽袅袅。 不知过了多久,傅丝丝颦着的眉心渐渐松开,懒懒地再次斜躺在贵妃榻中。暗绿色的绣花锦缎的榻面衬得她越发的欺雪赛霜,如同盛至荼蘼的海棠。 那葱白如玉的手指往果盘中一指,隐素又开始侍候她吃果子。 谁不爱富贵滔天金屋美食,谁能抵得住高官厚禄有权有势。又有谁能料奢靡到头一场梦,青云路尽空嗟叹。 隐素知道傅丝丝听进去了。 傅丝丝无疑是极聪明的女子,这一点她自愧不如。若是连傅丝丝这么玲珑心窍的人最后都中了算计,那他们傅家一个也逃不掉。 后宫不能久留客,时辰一到她就得离开。傅丝丝亲自送她去太后的宫殿,走着走着忽然问她可有见过昭院三杰中的其他两人。 她如实回答,道是都见过。 傅丝丝啧啧道:“宫宴时我也见过那几人,当真各有千秋。林公子招蜂引蝶,十一殿下弱质纤纤,都是罕见的美男子。还有那位谢世子,更是我见犹怜,看一眼都觉得此生无憾了。” 她这些成语都是和谁学的,圣上吗? “他们确实都很好看。” “好看你就多看几眼,看得多了,你心就花了,也不用执着于某一个人,眼里容不下其他人。不仅苦了自己,还招来别人笑话。我让你去学院,就是想让你开开眼界,免得一心钻进了死旮旯里出不来。” 原来傅丝丝求来的那个恩典,竟是因为这个缘故。 姑侄二人刚进主殿宫门就听到里面传出来的笑声,那是刘太后的声音。 殿内,刘太后正一脸无奈地训诫秦氏。 “你听听,多宝就是太实诚了,怎么能干这么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再是气不过也不能当众打人,没得落了别人的口舌。” 这话话听起来似在埋怨秦氏,但话里话外却是丝毫不怪她当街打人的事,反倒是担心她落人话柄。 “臣妇当时没想那么多,就是气得太狠了,想着大不了京里待不下去,我们一家人回陲城。陲城再待不下去,臣妇就带着他们回老家。”秦氏嘟哝着,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你说说你,怎么越长越没出息!”刘太后似是有些怒其不争,越发有些没好气,然后对身边的皇帝道:“哀家记得小时候她可是厉害得很,成天带着你满山的跑,遇到猛兽毒蛇都不怕。” “朕也记得,多宝妹妹那时候上山爬树最是厉害,还能徒手抓蛇。有时候朕还梦到过秦叔,记得他背着药篓去采药的样子。” 殿内有声音传出,但外面听不真切。 隐约听到男人说话,隐素和傅丝丝对视一眼。看来秦氏不仅和太后娘娘是旧识,和圣上也有交情。 皇帝口中的秦叔,是秦氏的父亲。 刘太后目露怀念,“如果不是你秦叔九死一生替你采的那些药给你调理身体,你哪里能如此的龙精虎猛。” 皇帝难得羞赧,不自在地轻咳一声。 他身子骨好,这些年在女色一事上游刃有余,确实是多亏了当年的秦父。那时候他觉得秦家妹妹圆团子一样可爱得紧,没想到时隔多年会是一个庸俗的妇人模样。 可惜。 秦氏也不太自在,低头装没听见刘太后的话。早知拐了小姑子进宫的老男人是当年的壮壮哥哥,她当时就应该见上一见。 皇帝生怕刘太后又出惊人之言,连忙顺着话提到当年的山寨众人。其实他登基之后还派人去找过秦氏他们,几次遍寻未果,最后找到时山寨已空无一人。 说到这个时,秦氏直呼误会。 谁能想到官府几番大肆搜山是找他们,他们还当是来清剿抄家的,迫不得已整寨迁移,生生从岚城到了离陲城不远的山平县。 后来父亲去世,山寨的当家是她堂哥。出嫁之前,堂哥再三叮嘱她,不能让别人知道她的出身,以后不到万不得已别回娘,免得影响自己的日子和儿女。 这么多年了,出嫁之后她一次也没回去过。 刘太后也是感慨,道是阴差阳错。 这事放在先帝在位时,自然是忌讳。如今皇帝已登基二十多年,龙椅早已坐稳,再谈及此事母子二人也就随意了许多。 皇帝方才被自己母后一打趣后,颇有几分坐不住。好在多宝妹妹没有叫自己那时候的小名,否则他真是龙颜尽失。 秦氏再傻,也知道眼前的男人不再是幼年时的小玩伴,她可不会缺心眼到喊当今圣上为壮壮哥哥。 几人感慨一番当年后,皇帝说自己还有奏折示看起身走身。他大步出来时,一眼看到殿外等候的姑侄俩。 龙袍加身,俊朗威仪,又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儒雅之气。 隐素心道,这哪里是傅丝丝口中的老男人,分明是一个中年美大叔。美大叔在看到傅丝丝时眼睛里都有了光,傅丝丝也是含羞带怯,两人眉来眼去郎情妾意撒了一地的狗狼。 而此时的她,像一个大蜡烛。 好在美大叔也注意到了她,问了她几句话。 隐素作受宠若惊状,一一回话。 当着她的面,皇帝一点也不避讳,直接牵起傅丝丝的手。那双泛着情意的眼,宠溺而又温柔,如此相貌又身为帝王,难怪微服私访也能处处留情。 “想不到朕和你嫂子是旧识,咱们这么有缘,看来这就是上天注定的缘分。” “臣妾觉得陛下说得不对。” “哦?”皇帝挑眉,“哪里不对?” “这不是老天爷注定的缘份,而是臣妾在佛前苦苦清修了几辈子,才换来与陛下的今生相遇。” 隐素:“……” 她就不应该在这里。 傅丝丝媚眼如丝,轻轻瞟了她一眼,她感觉自己的魂都快飞了。 当皇帝的人习惯被人围观,打小吃喝拉撒都被人围着,谈情说爱和女人调情这样的事压根没想过避着人。 明黄龙袍的男人摩梭着傅丝丝的手,眼尾渐渐染起欲色。两人眉来眼去含情脉脉,旁若无人卿卿我我。 “朕昨日教你的字,可写会了?” “没有。”傅丝丝懊恼地噘起红唇。“臣妾用不了心。” “怎么用不了心了?” “臣妾的心里全是陛下,哪里还容得下其它的事。” 隐素:“……” 会还是傅丝丝会。 这也太会撩了。 果然能当宠妃的都不是一般人。 她真是望尘莫及。 傅丝丝,真乃猛女也。 躲他 皇帝被勾得欲色浓重,当下命人摆驾,牵着傅丝丝的手上了龙辇。傅丝丝悄悄回头,对她使了一个眼色。 那眼神仿佛在说:你看懂了吗?以后学着点。 隐素木着脸,实在做不出任何表情。她眼睛是看会了,可是做不做得出来她不敢肯定。再说她现在连个可以使媚术的对象都没有,学了也无用武之地。 又等了一刻钟,秦氏终于出来。 万没想到的是,她竟然是被刘太后送出来的。 “这事梁二夫人委实过了,她一个世家府邸出来的夫人,怎么能带人去砸门。那些个规矩礼数的你不知道,难道她也不知道吗?” 刘太后这话分明是给秦氏撑腰。 并非她纯心偏袒,而是如今三位国公之中就数梁国公跳得最欢,隐约还掺和皇子们争储一事。她借着此事,也想敲打一下宋家。 秦氏谢恩时,隐素也跟在后面。 刘太后看了隐素一眼。 怎么先前听着又傻又蠢的缠着武仁侯府的老二不放,险些成了京中的笑话。如今瞧着眼神清亮,仪态体统也不差,哪里就像传言中的那般不堪。 “是个有规矩的。” 秦氏最高兴听到的就是别人夸自己的女儿,何况刘太后不仅贵为太后娘娘,还是她小时候的长辈。 母女二人分别还得了赏赐,她得的一块能随时进出宫中的令牌,而隐素得到的却是一套金镶红宝石头面并一套绿翡翠玉饰。 美玉晃人眼,金光刺人心。 一个代表的是殊荣,一个代表的恩赐。 秦氏进宫里忐忑不安,出宫时神采飞扬脚步生风。将将出了宫门,一眼就看到等在外面的傅荣。 傅荣此前一直在宫门外不安地走来走去,一颗心是七上八上跳个不停。先前宋家的二夫人先出来,害他心里的不安又重了几分。 他搓着手,不停望着紧闭的宫门。 暮色渐深,他的心也跟着越来越沉。 厚重的宫门一开时,他低沉的心猛地提起来,待看清自家婆娘和闺女的神情时,他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快走,快走,回家再说。”秦氏乍然得了宝贝,死死藏在怀中生怕被人抢去。也不怪她眼皮子浅防心重,实在是她这辈子也没见过如此的宝物。 傅荣不明所以,却是依言而行。 等到一家三口上了马车,秦氏像做梦似的拍了拍自己的脸。 这样的大好事怎么让她给遇上了呢? 傅荣听得一愣一愣,好半天才理清思绪。所以宫里的太后娘娘是他婆娘的芳姨,皇帝还是他婆娘幼年的小伙伴。 他婆娘打了国公府的小姐,太后娘娘不仅没有怪罪,还赏了一块可以随时进宫的令牌,他闺女还得了两套价值连城的宝贝。 他狠狠掐了掐自己大腿内侧的嫩肉,痛到脸皮都扭曲了。 这些竟然是真的! 夫妻俩先是喜形于色,然后抱头痛哭。傅荣哭的是他们一家人没事了,秦氏哭的不光是这个,还有自己多年来都没有回过娘家的遗憾,打定主意等回到陲城必带着丈夫儿女回一趟娘家。 哭了好大一会儿,他们冷不丁看见女儿像个没事人似的,傅荣猛地羞赧起来,秦氏也是一脸的不好意思。 “当家的,你可是没看见到,咱闺女可不得了,说话做事沉稳得紧,太后娘娘都夸她了。”说到这个秦氏是无比的骄傲。 傅荣与有荣焉。 夫妻二人又问起傅丝丝。 隐素说了傅丝丝的情况,简而言之一句话:很受宠。 秦氏惋惜自己好不容易进宫一趟,竟然没见到小姑子。听到女儿说原本小姑子是在太后娘娘的殿外等着的,更是遗憾不已。 傅荣安慰妻子说妹妹如今已是宫妃,自然是万事都要以皇帝为主,更不能像寻常人家出嫁的姑娘那般能常回娘家看看。 夫妇二人唏嘘感慨,隐素欲言又止。 若是他们知道秦氏之所以没有见到傅丝丝,是因为傅丝丝要陪着皇帝去玩妖精打架的游戏,或许就不会有这么多的伤感。 伯府被砸破的大门敞着,年老的门房弓着身体守在那里。 别人家买奴仆,挑的都是能干能用和精壮的,傅氏夫妇却专挑那些没人要的老弱病残。老门房见主家平安回家,提着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 翌日伯府一切照旧,傅荣带着人修大门,秦氏忙着装病。隐素不用上学,便和小葱一起挑拣豆子。 近午时,有人匆匆来报信,说是傅小鱼和人打起来了。 五味巷纵长不算深,傅荣忙着,秦氏不能出门。隐素也没惊动他们,索性自己去了。将将出门没多久,远远看到路边的马车旁倚着一位风流恣意的翩翩公子。 林清桥桃花眼含笑,“傅姑娘。” 隐素心下一个“咯噔。” 她下意识往林清桥身后看去,唯恐看到不该看到的人。 “傅姑娘,你找谁呢?不会是益之吧。”林清桥说着,对马车内道:“益之,傅姑娘找你。” 一只透骨寒玉的手掀开了马车的帘子,白衣重雪的男人仿若是一道天光惊现,晃得人心如见明月。 隐素暗暗祈祷马车里的人不要下来,但愿那人自恃身份不踏贱地。只是怕什么来什么,谢弗已经下了马车。 她默默念经。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不要和我说话,不要和我说话! “傅姑娘,你找我?” 冰玉相击的声音,听在她耳中却是魔音绕梁。 完了,谢弗和她说话了,今晚她必会梦见那个疯子! 三次了,她约摸是得到了一个结论:那就是但凡她白天和谢弗说过话,晚上一定会和那个疯子在梦中相遇。 她哭丧着脸,“我…我没有,我就是平日里见你和林公子总在一起,还以为你们今日没在一起,略有些奇怪而已。” “怪不得我最近桃花运极不佳,原来是这个缘故。”林清桥摇着折扇,一副扼腕的模样。“看来我以后少和益之在一起,免得有些人误会我有那劳什子龙阳之好,无端损了我的一世英名。” 他之所以惋惜并非是因为此,而是因为错过了崇学院的大事。没能亲眼看到傅姑娘一以曲震惊众人的场面,他深感遗憾。 他一想到自己之所以错过这么多,皆是因为陪谢弗出京找人所致,他更是悔到捶胸顿足。他脑子一定是进了水,若不然怎么会跟着益之一起胡闹,去找什么梦里的怪人。 怪人肯定是没找到的,找得到才是见鬼。 他幽怨地看了谢弗一眼。 谢弗还是那般清风明月的样子,看得隐素差点又犯了痴。 她的目光无意识地盯着对方的胸前,似是想透过雪色的衣衫看清内在的肌里。这般如玉如璋的男人,从头到脚都完全无缺,当然不可能和梦里的那个疯子一样满是疤痕。 “我说傅姑娘,本公子我差哪了,你没必要一直盯着益之看,视本公子如无物吧?亏得我还时不时念着你,你这样可真是太让我伤心了。”林清桥说着,作西子捧心状。 这话吓了隐素一跳,她赶紧收回视线,恨不闭上自己的眼睛。 让你乱看,让你乱看,迟早会出事! “我…只是瞧着谢世子似乎是清减了。” 她耷着眼皮,却看不到自己的脚尖。 这胸确实是大,难怪会被骂胸大无脑。 “傅姑娘真是有心,竟能注意到益之瘦了。我近几日吃不好睡不好,也瘦了一些,傅姑娘没看出来吗?” “近日春寒未散,林公子多保重身体。” 她能说什么,难道说她压根没注意林清桥是胖是瘦吗?任何人和谢弗站在一起,任是谁都不会注意到其他人。 来往行人不断,但凡是路过之人皆是满目震惊。 五味巷到底不是京中贵胄居住之地,这里的人没什么机会和世家贵族们打交道。单是一个林清桥已是扎眼,何况还有谢弗。 或许不到半天的功夫,巷子里又会有她的新传言。 她记挂着傅小鱼和人打架的事,匆忙告辞。 “这傅姑娘,怎么瞧着真的在躲着我?”林清桥摇着扇子,忽然瞄了谢弗一眼。“或许她是不想看到你?不应该啊!” 谢弗不语垂眸,宛若明台美玉。 他再抬眼时,眸中幽暗化为镜湖。 盯着看 傅小鱼常在外面和人打架,能让人来报信的,可见是打得太过厉害。当隐素赶到时,只见傅小鱼被人的拉着,衣服全扯破了,脸上也挂了彩。另一个被人拉着的胖小子比他还狼狈,不仅衣服撕烂脸上挂彩,嘴角还有血。 “欠打的胡三,你再说我家要倒霉了试试看,看你傅小爷不打得你满地找牙。你把你哥哥喊来也没用,我傅小爷一个抵你兄弟俩。” “哥,你听到了吗?”胖小子对着拉着自己的年轻后生喊。“这个傅小鱼太嚣张了,他还想连你都打。你怕什么啊,他又没有哥哥,他那个姐姐又丑又傻…” “你说的又丑又傻的人,是我吗?” 隐素的声音不大,但是又甜又脆。 胖小子傻了眼,他那个哥哥眼神也发了痴。兄弟二人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姑娘,一个比一个看上去傻。 “姐!”傅小鱼趁所有人都愣神时,挣开拉着自己的那个人,昂着头像骄傲的小公鸡一样站在隐素面前。 胖小子和他哥听到傅小鱼叫姐,脸色是青青红红变化不停。 傅小鱼的姐姐不是又丑又傻吗? “你是傅姑娘?”胖小子的哥哥问。 “是,你是他哥?”隐素看了一眼胖小子,胖小子的脸更红。早知傅小鱼的姐姐这么好看,他就不说人家丑了。 “我叫胡志安,家父是户部农令司太仓掌库的主事,我家就住在巷子西边第二家。” 别看胡志安介绍其父的官职挺长,其实在雍京就是一个末流小官,连九品都够不上。但是小孩子不知道,胡三在听到兄长说起自己父亲时胸脯挺得老高,傅小鱼的眼睛里也流露出一丝羡慕。 因为傅荣虽是伯爷,却无一官一职在身。胡三的父亲胡主事天天穿着体面的官服去当差,而傅荣只能是穿着粗布短褐围着磨盘转。 “原来是胡公子。”隐素看向傅小鱼,“到底是怎么回事?” 傅小鱼顿时来了劲,顶着挂彩的脸义愤填膺。“这个胡三,他到处胡咧咧,说我们家要倒霉了。还说爹就是一个磨豆腐的,娘是一个泼妇,你是一个傻子。还说我们家得罪了国公府,说不定明天就要哭着被赶出京!” 胡志安闻言,一巴掌打在胡三脑袋上。 “你…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胡三委屈巴巴,“别人都这么说…我也是听来的。” 围观的人不少,此时已有人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有人说傅家斗不过国公府,有人说未必,毕竟傅家在宫里还有一个宠妃。 小门小户的消息不灵通,比不得那些世家大户。这些人尚且不太清楚崇学院发生的事,又遑论宫里的动静。很多人看热闹不嫌事大,竟然还有人问隐素昨天她们母女二人被召进宫去有没有挨训斥。 隐素像是听不出这些人语气中的兴奋与八卦,十分老实地回答没有。 那些人不信,非要她说个清楚。 她只说没有,旁的一字未提。 秦氏和太后娘娘是旧识的事不宜声张,尽管事过境迁不必太过忌讳,但也不是一件可以嚷嚷到天下皆知的事。 单凭太后娘娘对她们的赏赐便能看出一二,既没有流水的绫罗绸缎八宝点心,也没有礼昭宣旨以示恩宠。 一则说明太后娘娘并不想声张,二来是顾全梁国公府的面子。总不得国公府的小姐被打了,打的人还得了赏赐,若是传出去必会招人诟病。 众人对隐素的话半信半疑,说不信吧,傅家到现在确实好好的。说信吧,毕竟傅家得罪的是梁国公府,没道理梁国公府的人会忍气吞声。 他们却是不知道梁国公府昨晚也是一夜商议,内部已有极大的分歧。宋夫人装病不见人,梁国公犹豫不决。 宋华浓是又哭又闹,人已疯魔了。 这些事寻常人无从得知,他们更关心市井里的八卦。 有人又问隐素,她是不是真的被崇学院赶出来了。 隐素眯了眯眼,看向那个问话的人。“昨日那些德院女生是来请我回学院上学的,你说我是不是被赶出来了?” “那你为什么不回去?” “因为我不想给她们面子。” 人群一阵吸气声,有人暗道这傅家姑娘好大的口气。但也有人悄声议论,说人家傅姑娘姿仪过人,且神态极为自然,未必说的不是真话。 隐素看向胡三,道:“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世人以讹传讹,你未经证实也跟着人云亦云,你可知这等行为是什么?” “是什么?”胡三咧着嘴,下意识问道。 “是造谣。” 胡志安心一跳,连忙又替自己弟弟赔罪。 隐素又道:“所以才要多读书,读书能让人晓通事理,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读书也能让人明辨是非,心清如镜义自见,不为流言随波流。” 胡三没听懂,但却觉得她好厉害。 傅小鱼头昂得更高,他也没听懂,可是他莫名觉得姐姐说的话特别有道理。然而当他听到姐姐说过些日子送他去学堂上学时,他是小脸一垮。 “以后小鱼上了学,懂的肯定会比你多,你若是想赶上他,记得一定也要上学。”隐素对胡三说。 胡三不想上学。 胡志安心下一喜,为了让小弟上学,父亲和母亲不知使过多少法子都不见奏效。若是傅姑娘能说通小弟,那就是帮了他们胡家的大帮。 他长相周正,又是腼腆的性子,越发觉得不敢看面前娇花貌美的少女。 隐素忍着嫌弃,温柔地用帕子给傅小鱼擦脸。 “你们现在还小,当街打架倒也没什么,若是以后长大了还要如此,那就是街痞无赖人人见之如见瘟神。倘若你们进了学,在学问中一较高下,以理为据往来争辩,那才是君子所为。想当街痞无赖还是君子,你们想好了吗?” 傅小鱼觉得当着胡三的面,他也不能给认怂。 他昂着头,大声道:“我想好了,我要上学!” 胡三不甘示弱,“我也要上学!” 胡志安大喜过望,感激地看着隐素。 隐素在众人的注视中牵起自家弟弟的脏小手,往伯府的方向走去。 “傅家这姑娘可了不得,那一通大道理说的像夫子一样。” “这么好的学问,怪不得德院那些人要请她回去。” “这傅家瞧着怎么不太简单。” 直到隐素和傅小鱼姐弟俩走远,胡家的兄弟俩才离开。 石板巷道,市井烟火,恰如旧时光里斑驳而生的一幅画。行人入了画,有人成了画中的景。那红衣墨发的少女,不知会惊艳多少人的梦。 “姐,你看那个人,长得也太好看了,我觉得比那个戚二公子好看。”傅小鱼突然扯了扯隐素的衣服。 隐素恨不得自己瞎了,这样就看不见花孔雀一样招摇的林清桥。 谢弗原是背着他们的,听到动静慢慢转身。 傅小鱼呆呆地看着,喃喃道:“姐,这个是不是人?怎么有男人长得这么好看?” 他自小见惯了姑姑的美貌,原就比一般人对美色的承受力更大。若非绝色,他多半是不会太过注意。 “我活了这么大年纪,还是第一次看到有长得这么好看的男人。” 什么活了这么大年纪,不就是一个八岁的小屁娃子,装什么老气横秋。 这都迎面碰着了,隐素想装瞎是不可能的。反正今天她和谢弗说过话了,若是她的推断是真,该来的已经无法避免。 她颇有几分罐子破摔,大大方方地看过去,只当是纯粹地欣赏美色。 “傅姑娘可需要帮忙?”林清桥问。 “多谢林公子好意,暂时不用。” “益之,你看看,我就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你非要留下来等一等,如今傅姑娘无事,你也该放心了。” 隐素惊讶,连忙道谢。 “傅姑娘多礼了,你我本是学院同窗,相互帮衬也是应该的。” 谢弗竟然把她当同学! 真不愧是崇学院之光,气度就是和常人不一样。 可惜了。 如果不是他们之间还横着一个梦里的疯子,她很愿意和这样的人结交一份同窗之谊。 “姐,姐。”傅小鱼扯着她的衣服,“娘不是说过了,不要一直盯着外面的男人看。” 傅小鱼自以为自己说的很小声,却不想林清桥和谢弗耳力都极佳,自是听到他对自己姐姐的叮嘱。 林清桥摇着折扇,桃花眼中满是笑意。 傅小鱼还以为他们听不到,还在碎碎念。“娘说了,你又傻又好看,男人最爱骗你这样的姑娘…” 隐素一把将他的嘴捂上,尴尬地笑着告辞。 她的脸都被这臭小子给丢光了! 相思病 当天夜里她一直折腾,又是喝浓茶又是拉着小葱说话,生生熬到子时三刻,最后还是没能撑住,哈欠连天地睡过去。 再次睁眼,看到的果然是令人胆战心惊的黑色帐顶,还有那个赤眉红目的疯子。 疯子正用一种十分古怪的目光看着她,如狼隼如夜枭。薄唇抿成一片利刀,腥红如血仿佛能瞬间杀人于无形。 四目相对,良久。 “看来我杀不死你,你也杀不死我。”疯子的声音一如既往的透骨生寒。 三次了! 前两次是这个疯子杀了她,后一次是疯子借着她的手杀了自己。无论是谁杀了谁,这个梦都没有因为他们的死而消散。 她强忍着恐惧,道:“既然如此,我们何不好好相处?” 男人古怪地看着她,“你想和我好好相处?” “对。” 男人桀桀,精致的眉眼瞬间变得阴森。 他的手中不知何时又拿着那把让人胆寒的剑,剑光渗出浓浓的杀气,在他手中恍若游走的银蛇。 “可是我这个人不喜欢和人相处。” 要不怎么会疯呢? 隐素心下吐糟。 “那你可以试一试,我很好说话的,说不定我们以后还能当朋友。” 可拉倒吧。 谁倒了八辈子的霉摊上这么一个朋友,若是这疯子有谢弗的十分之一温和有礼,她还是愿意考虑一下的。 “朋友?”男人忽然笑起来,笑容诡异而艳丽。如同盛开在黑气沼泽里的花火,窒息又美得惊心动魄。“好啊!” 隐素大喜,看来这疯子还是可以哄一哄的。只是她高兴得太早了,寒凉之气袭来时,她吓得赶紧闭上眼睛。 “朋友一起生一起死,我们一起去死吧!” 她还未及细思便感觉自己被男人抱住了,紧接着到寒光一闪,然后那长剑直直穿透了他们的身体。 疯子! 疯子! 谁要和疯子做朋友! 心口的寒凉让她醒来后依然余悸阵阵。这一次比前三次还让人难以接受,莫名有种说不出来的压抑。那个疯子到底是什么东西,怎么能残忍到杀别人和杀自己一样的冷血无情。 冷静下来后,她侥幸地想着若是疯子的手段有用,那么他们在梦里都死了,说不定梦境也会烟消云散。 到底是没有睡好,哪怕是第二天睡得晚了许多,起床后她还是没什么精神,连午饭都少吃了两碗。 秦氏大惊,私下和傅荣嘀嘀咕咕,然后又密谋着什么事。他们搞得神神秘秘的,隐素没怎么在意,等到晚上她就知道便宜爹娘在做什么。 叫魂! 一个人在外面撒米叫她的名字,一个人在家里连连应声。夫妻俩配合默契,看来以前这样的事情没少做。 这个流程走完,一碗黑乎乎的符水端到她面前。她很想说不用,但是一看到秦氏眼中的担忧和紧张她又将到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 封建迷信要不得,但是沉重的母爱还得消受。 秦氏实在是担心,闺女好不容易清明了,可千万不能再傻。她满心满眼地以为闺女一定会好,却没想到隐素喝了符水之后真的病了,上吐下泄,不到半天的功夫瘦了一圈。 伯府一通忙乱,先是请了郎中上门,接着又是煮药喂药。 隐素喝了药睡了一会,感觉好了许多。 房门“嘎吱”一声,小猴子似的傅小鱼钻了进来,献宝似的拿出一串糖葫芦给她。她看着那串糖葫芦,立马想到自己和那个疯子被剑串在一起的样子。 又想吐了。 她强颜欢笑,让傅小鱼自己吃。 傅小鱼没吃,却是“哇”一声哭出来,跑出去找秦氏。 “娘,娘,我姐是不是要死了?” 秦氏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你胡咧什么!” 她本来就心里又忧又乱,这小子还不懂事地胡言乱语。早年女儿那个样子都没事,没道理现在都清明了反而会出事。 傅小鱼委屈又担心,抽抽答答,“我姐连糖葫芦都不吃,她肯定是不行了。” 那可是糖葫芦啊,是他姐最爱吃的零嘴,以前这样的东西都进不了他的嘴。现在他姐却不吃了,还让他吃。 他好害怕! “你还说?”秦氏抄起棍子作势要打,傅荣连忙拦着她。她也就是做个样子,嘴上却是不饶人。“要不是你在外面惹事,你姐能受惊吗?” 说到这个,傅小鱼更委屈了。 他又不是没打赢胡三,他姐非说要送他去上学,还说等他以后上了学,就不需要动手了,凡事只动口就可以。 但是他不想动嘴,能动手的事情为什么要动口。动手多简单哪,一个拳头过去保管让对方闭嘴,动口还要动脑子。 他好后悔一时脑热当着胡三的面应了,既然答应了以后不想上也得上,否则他在胡三面前岂不是没面子。 “谁说她受惊了?那天我们还碰到两个长得很好看的公子,其中有一个就像举人老爷说的什么玉一样的人。我姐盯着人家看,眼睛都不带眨一样。我看她可能不是吓掉了魂,而是被人把魂给勾走了。我就说哪有男人长得那么好看的,肯定是书里说的男妖精,专门来勾姑娘家的魂…” 秦氏把棍子一丢,眼波朝傅荣一扫。 傅荣立马抓起自己的儿子,像老鹰抓鸡仔一样提溜着进正屋。秦氏跟着闪进去,还做贼似的四下望了望。 关上门,夫妻俩仔仔细细地将傅小鱼审问一番,最后得出一个结论:闺女可能是真的病了,而且还是相思病。 这下夫妻俩都不淡定了。 傅荣出去一打听,天都黑透了才回到府中。他脸色极其复杂,一脚轻一脚重地迈过门槛时因为走神险些绊倒。 原来益之是穆国公府世子爷的表字。 他家闺女的眼光怎么一次比一次更好! 一个戚二公子还不够,还来一个谢世子。 戚二公子侯府庶子的身份已经让世人嘲笑闺女没有自知之明,若是闺女移情谢世子的事情一旦传出去,还不知道有多少更难听的话。 秦氏得知谢弗的身份,同样吓了一大跳。 不得不说,闺女眼睛尖这点还是像她。可是光眼睛尖有什么用,谢世子那样的天之骄子哪里是寻常女子能配得上的。 “当家的,你还记不得镇子东头老李家的那个姑娘?” “记得。”傅荣的脸色更难看了。 老李家的那个姑娘是个心气高的,一门心思想嫁个读书人,听说是喜欢了一位路过进京赶考的书生,害了相思病。天天巴巴地在村子口张望着,茶不思饭不想见人就问有没有看到书生,最后熬干了身体。听说那姑娘死的时候人都瘦成了一把草,咽气的时候还痴痴地问家里人那书生还会不会回来。 相思病太可怕了! 旁的病还有药吃,这个病简直是无药可医。 “连以前最爱吃的糖葫芦都不吃,午饭也只吃了三碗,这不是相思病是什么。当家的,你可得想个法子,咱们的闺女不能有事。” 秦氏抹着眼泪,实在是养女儿操了太多的心。 这些年他们一家人为了女儿,不知费了多少心思。且不说他们自己的付出,单说已故婆婆的心血,他们也不能让女儿出事。 傅荣焦急地走来走去,女儿的病不能管,但穆国公府那样的门第,借他们一万个胆子也没敢上门纠缠。 “不行,不能让素素再这么下去,我一定要点醒她!”最后还是秦氏一拍大腿,壮士断腕般进了隐素的房间。 隐素正蔫蔫着,听到秦氏的话惊得人都精神了。 她害相思? 相思的人还是谢弗。 这是哪跟哪! 你是谁? 凭心而论,谢弗堪称完美。可就是那么一个连头发丝都透着温润的人,却是她噩梦连连的罪魁祸首。哪怕是本着心脏要紧的原则,她也不敢将相思暗许。 秦氏见她不语,还当她是被说中心事。 “素素啊,咱能换一个人喜欢吗?娘不是说你不好,而是咱们就是普通的百姓之家,这雍京城规矩大,结亲讲的都是门当户对。你爹去打听了,人家说那谢世子可能要定亲了,定的还是盛国公府的小姐。” “娘,我没有喜欢谢世子。” “你…不是盯着人家看?” 隐素终于知道这误会从哪里来的。 原来又是傅小鱼那臭小子坏的事。 “傅小鱼!” 窗户外蹲着的傅小鱼一听他姐的怒吼,吓得一个激灵撒腿就跑。一边跑一边说,“姐,你就认了吧,我可没有胡说。” 隐素都快气笑了。 盯着谢弗看这事她承认,但她绝不承认自己犯了相思病。乱她的心的不是谢弗,而是梦里的那个和谢弗长得一般无二的疯子。 “娘,你看到好看的东西或是人也会多看两眼,我就是看看而已,没有什么想法。” “真的?” 秦氏不信。 毕竟女儿之前那般痴缠戚二公子,虽说如今脑子是不傻了,但是那位谢世子比戚二公子更好看,指不定又犯了花痴。 “真的,比金子还真。”隐素指天。 秦氏直拍心口,笑道:“不喜欢就好。” 那什么公啊侯的,离他们太远,怕是这辈子都难够得着。他们家连侯府庶子都攀不上,更何况是国公府的世子。 她摸了摸女儿的额头,一片冰凉。又摸了摸女儿的手,触手温热。这才算是放了心,知道女儿的身体应该没事。 女儿这一清明了,瞧着五官那是以前的模样,但就是说不出来的好看。她是越看越稀罕,心想着若是身在富贵人家,以女儿的相貌定能结一门高亲。 一时间又有些怅然。 透过门的缝隙,傅荣焦急在不停走来走去。 可怜天下父母心,隐素自然是感动的。 “娘,你放心,我也不喜欢戚二公子了。我现在好了,不会再犯傻去巴着贴着别人。他们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们,扯平!” 秦氏大笑。 “正是这个理,咱犯不着。都说猫有猫路,鼠有鼠道,咱们走自己的路,端好自己的碗。管他们走什么道,吃的是什么饭。” 她叮嘱女儿好好歇着后,关门出去。 傅荣等在外面,见她出来心领神会地跟上。夫妻俩回到房间里又是嘀咕了老半天,到底还是没有彻底放心。 最后两人一致认为,只要谢世子和盛国公府的姑娘定了亲,自家闺女的念想也就断了。所以他们都盼着两大国公府早日联姻,好解决他们家的烦恼。 三公之中,数梁国公府子嗣最丰,盛国公府其次,穆国公府最末。 穆国公府虽然在子嗣上是三公之末,但地位却是三公之首。府邸位于离皇宫最近的城北苑,双阙重门连纹锁,高墙结绮镇石狮,太宁帝亲笔所提的护国神府四字高悬,昭示着谢家简在帝心的恩宠。 谢弗是穆国公夫妇的独子,夫妻俩对这个儿子很是看重。 穆国公夫人清瘦而面白,看上去就是一个体弱之人。正是因为她身子不好,这些年膝下仅有一子。 她眼神柔和有几分淡然之相,同自己儿子说话时都透着些许小心。 “之前我瞧着顾家的姑娘还不错,如今再看怕是有些不太稳妥。这些年看来看去,还是盛家的姑娘更妥当一些。” 她说的盛家姑娘,指的是三公之一的盛国公府的大孙女魏明如,魏明如也是德院四美之一。傅家未进京之前,魏明如陪着盛国公去京外小住,到现在还未回京。 谢弗垂眸而坐,道:“盛家内宅不稳,不宜结交。” 魏明如的父亲虽是盛国公跟前唯一的儿子,却只是一个庶子,且未被立为世子。 穆国公夫人一声叹息,“也是。老国公找了这么多年心不死,他们那一房若不能明正言顺承爵,确实不宜走得太近。” 高门结亲,最重门当户对。 魏明如的父亲若不能承爵,那么她的身份只能止步于一个国公府庶子之女,这样的出身不可能配得上谢弗。 母子二人话尽于此,再也没提结亲一事。 谢弗瞧着温润如玉树,实则话不多。 穆国公府人口简单,穆国公夫人也没有太多的杂事要处理,穆国公公务繁忙,不能常伴她左右。往日里一旦谢弗能坐下来陪她聊几句,她必是能从京中八卦聊到各府私事。 “可惜你当时不在,我听说那傅家姑娘琴艺了得,一首曲子竟是引得你们昭院众人一片哭声。” “母亲若是想听,儿子弹给母亲听。” 穆夫人一听来了兴致,很快便有下人取来奚琴。 谢弗抱琴而坐,似清风皎月。 琴声随风起,如泣如诉。仿若是空旷的荒原一阵瑟瑟萧风,风沙之中早已生死两茫茫的故人朝自己走来。 大漠落日,余晖尽染,悲凉与思念交织在一起。 泪珠从穆国公夫人的眼中滚落,她的眼眸中是谢弗,却又仿佛是透着谢弗在看什么人。她悲切着怀念着,直到一曲终了依旧难缓。 良久,她擦干眼泪。 “好曲,好曲,能弹出这样的曲子,那位傅姑娘不应该就此埋没。” 谢弗“嗯”了一声,未予置评。 他眼皮微敛着,下面有淡淡的青影。 穆国公夫人心疼儿子,连忙让他回去歇着。 他的住处是府中最为幽静之地,檀香幽幽林影重重,步入其中似是不在繁华京都,而是置身林中寺庙,却又和山中不一样。 地无落叶,阶无苔,门前的石佛更是一尘不染。 进到屋中,忽地幽暗。窗以黑帘遮之,哪怕是白天都遮得严严实实。青铜马面的灯台上烛火簇簇,没日没夜地燃烧着。 再入室内,檀香更重。 四面书墙而立,皆是堆放着佛经手卷。紫檀的厚重桌案上,平铺着一幅画。画中是一位少女,衣不蔽体表情惊恐,正中心口插着一把长长的剑。 他睥睨而立,睨视着画中的少女。忽明忽暗的光线中,他的神神时隐时现,像极天光与黑夜的相互拉扯。 忽然玉骨般的手拿起未干墨的笔,直直戳在少女的心口上。 你到底是谁! 调戏 远在伯府的隐素莫名心口一悸,如痉挛般的感觉又很快消失。 她揉着心口,目光落在那幅谢弗送她的竹林美人图上。林海葱翠如碧,美人艳逸如火,万绿丛中一点红,色彩鲜丽而夺目,让人见之眼前一亮,忽有心旷神怡之感。纵然画中景皆是静止,却是一眼可见的有风起。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忽然从那被风吹如涛的竹海中窥见了隐藏的杀机。 门外响起小葱的声音,说是家里又有客人上门。 傅家在京中无亲无故,平日里几乎不与旁人走动,从始至终来做过客的也只有上官荑。上官荑托着腮,从左看到右又从上看到下打量着她。 她还是最为寻常的衣服,头发也是图方便只编成麻花辫垂在前面。孰不知她越是脂粉未施,越是娇憨随意,却越是桃羞杏让玉软花柔。 上官荑垂涎地盯着她盈腴的胸,啧啧两声。“我现在终于知道你那么能吃,那些东西都吃到哪里去了。” “……” 所以她天天吃那么多饭,是全吃到胸上了吗? “你可是不知道,你那首曲子最近有多出风头。不止是咱们学院的人竞相传诵,外面的那些文人墨客也是极为追捧。” 隐素刚想谦虚一下,就听到上官荑嘀咕一句她不够意思。 “原来你通乐理啊,我怎么不早说。” 这话说的,颇有些幽怨。 隐素与她来往几回,大约是清楚她直来直去的性子,自然是不会生气。不仅不生气,反而还安慰对方。 “德院以瑶琴教学,我不会瑶琴。就算我以后重回学院,想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会追不上进度,势必还是会垫底。” “那倒是!”上官荑笑眯了眼。 这莫名其妙的塑料友情。 “我不是盼着你不好…”上官荑可能是察觉到自己的不妥当,连忙找补。“其实现在也不用你了,你可是不知道多少人要抢着当最后一名。” 还有这样的事? 隐素从上官荑的叙述中恍然,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原来不知是谁把当日的竹林美人图传了出去,外面都在说他们崇学院的景是活的。竹林是活的,美人也是活的,不少人文人慕名前往,为的就是亲自画一幅竹林美人图。 所以上次她被罚站的地方,就成了人人竞相争抢的风水宝地。上官荑说如今竹林美人图极受追捧,举凡是想附庸风雅的人都想在家里挂上一幅以示自己紧追潮流。 此图论画功名气而论,少则几两银子一幅,多则几百上千两一幅,俨然成了书画界的爆款,已经开始往京外流传。 雍京城文人墨客云集,各种书轩墨阁遍地开花。 颂风阁内一群文士聚集,谈文论墨。入内的雅阁之中,几人正在品鉴各自所画的竹林美人图。还有人陶醉抚琴,琴音流水丝丝幽幽。若是近了,便能听出此曲正是盛行的《故人》。 有人摇头晃脑,沉浸其中,“真是难得的好曲,此曲衬映我心,恰如我当年孤身一人在外时的所思所感。” “听说此曲乃是承恩伯府的姑娘所作,想不到那磨豆腐为生的人家竟能出这么一位才女。” “什么才女!说不定是拾人牙慧?” 一语惊起千层浪,一时间议论纷纷。 质疑如同雪球,不出两日的功夫已是越滚越大。 隐素听到流言时,刚恰从一间书画轩出来。她茫然地抬头看了看天,天阴沉沉的,瞧着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有人从她身边经过,她不以为意,那人却拦在她面前。 “你…你是不是承恩伯府的那位傅姑娘?” 书画轩往来皆是文人书生,那人嚎了这么一嗓子,立马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隐素掩着面,难道她现在这么出名了吗? 那人兴奋起来,高喊:“你就是傅姑娘!诸位,想必大家也听过那首名为故人的曲子,正是这位傅姑娘所作。傅姑娘精通音律,你们难道不想讨教一番吗?” 众人被那人一煽动,情绪都上来了。这会儿的功夫,也不知从哪里冒出许多人,竟是将他们围了起来。 隐素眯了眯眼,又抬头望天。 天色更阴沉了,风雨欲来。 “傅姑娘,你可知有人怀疑你的那首曲子是拾人牙慧?”有人突然问。 这声问话一出,质疑的声音像是从四面八方传来,探究的目光似是想将隐素上上下下给扒个干净。 有人说那般意境深沉悠远的曲子,不可能是出自一个十几岁的少女之手。还有人说以傅家的底蕴和教养,养不出如此惊才绝艳的才女。 隐素任由众人打量着,面无表情。 “我从没说过那曲子是我作的。” 她这一出声,倒让那些人措手不及。刚才还沸腾的议论声像是被人扼住了嗓子,愣是生生停顿了足有半刻钟。 “麻烦你们让一让,要下雨了,我还赶着回家吃饭呢。” 听到她说自己要赶着回家吃饭,当下便有人轻笑出声。因着短暂的安静,这样的笑声便显了出来。 有人应是听说了她的饭量,交头接耳捂嘴偷笑。 大郦虽说民风开放,但女子还是推崇娴雅淑德。且不说世家贵女何等言行有度,便是寻常人家的姑娘也极注意自己的举止。若她这般一顿饭能吃好几碗的姑娘,还真是不多见。 有心之人还不死心,犹在问:“傅姑娘,那你们能否告知我等曲子是何人所作?” 隐素真的有点急,雨马上就要下来了,这些人还堵着她不让她走。她越是着急,小脸越是板着,当真是又娇又冷。 料子并不华丽的红衣,随着风起而动。飞扬的发带飘舞在风中,一时翩若惊鸿。似一道霞光劈开阴沉沉的天色,照映出无边云彩。 她双手朝前,一步步试着往出走。 人群渐渐后退,有人甚至开始给她让路。 眼看着她走了一半,有些人急了,再次咄咄相问曲子是何人所作。揣测她之所以不说,是想将此曲据为己有。 “是我在寺里的师父。”不等那人再追问,她又道:“我师父早已仙去,现在你们可以让我回家了吗?” 人群开始骚动,不知是哪个人提议让她再当众弹一曲别的曲子。 一人附和,起哄声无数。 这些人看着是仰慕她的才华,恨不得一睹为快,可是当街拦着女子让人弹琴的行为,怎么瞧都显得轻浮看轻。 若是她真的弹了,明日还不知要传出多么难听的话。若是她不弹,这些人也有话说,左右弹或者是不弹她都落不了好。 “诸位想听人弹曲,往左拐两条巷子有的是,何必当众为难一个良家姑娘。”清风入耳的声音,从人群外传来。 往左拐两条巷子,是雍京城内有名的花街。 雍京贵为大郦都城,花街都与京外不同。胭脂楼天外天,一到晚上琴声舞乐极尽享乐。琵琶小曲美人腰,在场的很多人都曾见识过那样的艳景。 这些人起哄让隐素当众弹琴,实在是半点尊重都无。哪怕是有些纯粹看热闹的路人,也存了几分戏谑之心。 原因无它,还是傅家根基太浅。 偏远小城出来的平民,纵然承恩得了一个伯爵之位,在雍京大多数人眼中那也是上不了台面的低等人。 有人方才被少女的一身红衣与娇纯之态所惊艳,或多或少存了几分见不得人的心思。刚想顺着这话调戏隐素几句,一见来人后即像被鬼掐了喉咙似的卡在当中。 竟然是穆国公府那位被誉为崇学院之光的世子爷! 隐素没有回头,听着众人此起彼伏的吸气声。 明明对方的脚步很轻,她却觉得每步都像是踩在她心里。她脸上的木色更甚,不知该用什么言语来形容自己此时复杂的心情。 谢弗一出面,有心挑事的人个个低了头。 他出身尊贵,重雪白衣皎若神光,缓缓从人群外走来时,当真是贵人踏贱地,仿佛脚底下的尘泥都金贵了几分。 人群之中大多是读书人,不论是自视甚高或是自诩风流,或多或少都有几分自得自傲之气。穆国公府地位是高,但并不是真正让他们忌惮的根本。他们更为敬畏的谢弗那令人望尘莫及的才学。 所有人都朝着他行礼,他亦一一还礼。 即使他礼贤下士温润如玉,却无一人敢在他面前造次。那双镜湖般的眸子所到之处,无不让人自惭形秽。 不多会的功夫,人群散尽。 书画轩的门外,唯剩隐素和谢弗。 书香墨香中,那渐近的冷香尤为霸道。明明是那么的淡那么的清冷,瞬息之间铺天盖地侵蚀着一切感官。 隐素认命望去,入目所及是出尘绝艳的白衣墨发,梦里的人和眼前金相玉映的男子不知不觉渐渐重叠。 她脑海中突然迸出一句话:半是疯魔半是佛。 大疯批 天色越发阴沉了。 或许是天光太暗,或许是脑子恍惚,她一时间竟有些错乱。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梦,不敢再看面前人一眼。 “多谢世子解围。” “举手之劳而已,傅姑娘不必放在心上。要下雨了,这伞你拿着。赶紧家去吧,免得伯爷和伯夫人担心。” 一把白底红梅的纸伞递到跟前,那一朵朵红梅如同雪地盛开的血花,衬得那修长的手更为精致。 根根如玉骨,却无脆弱之感。 隐素的心颤了又颤,抖着将伞接过。 原本她还心存侥幸,当她在梦中再次看到赤眉红目的疯子时,她是彻底麻了。看来不管是哪一方被杀,或是他们同归于尽,都不能阻止他们在梦中相遇。 这该死的孽缘! 四目相对,难得的安静。 男人一身的黑色寝衣,眼底诡异的红与黑衣墨发衬得他越发面白如玉。微微敞开的衣襟中纵横交错的疤痕隐隐可见,越发让人觉得状如疯魔。 “还要试吗?”她问。 “不必了。”男人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 她松了一口气,哪怕杀不死,哪怕感觉不到疼痛,但是被人杀或是杀人的感觉实在是太过糟糕,她并不想再体验。 男人不语,目光如透视。 “你到底是谁?” 她被看得毛骨悚然,壮了壮胆。“我都和你说了,我是仙女。仙女是杀不死的,仙女也是不会害人的。你听我一句劝,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一心向善痛改前非,日后一定会有福报降临。” 男人的声音透着寒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缝里迸出来的一般。“仙女都似你这般衣不蔽体,毫无羞耻之心?” 她哪里衣不蔽体! 不就是一件吊带睡裙吗?哪里就是不知羞耻了! 想不到这个疯子,竟然还是一个老古板。 “你懂什么?我都是仙女了,当然可以随心所欲。若还要被世俗规矩所限制,不能随性而为,那谁还愿意当神仙。” “倒是有几分道理。”男人的手中不知何时又多了一把剑,玉骨般的手指如抚摸爱人一般摩梭着剑身。剑气寒光的映衬下,那双赤红的眼睛折射出幽冷的光。“如此说来,当了神仙之后想杀谁便杀谁,倒是不错。” 隐素惊了。 这疯子的理解能力是不是有问题? 谁说当神仙就能随意杀人的! “不…不是这样的。当神仙之后确实能随心所欲,但不能滥杀无辜。” “既然能随心所欲,为何不能想杀就杀?” 隐素觉得心好累,她就不应该和一个疯子讲道理。 剑气的寒光在她脸上晃来晃去,她两眼一闭装死。反正就是一个梦,谁也杀不死谁,那就爱谁谁吧。 “怎么不说话了?” “……” “不是说要拯救我?” 她可以放弃吗? “小仙女,装死是不成的,我知道你死不了。你赶紧说说,你要怎么感化我?” 听这疯子的口气竟然有几分期待和兴奋。 隐素心一紧,颤着睫毛睁开了眼。一下就对上男人的冒着幽暗红光的眼睛,吓得她差一点晕过去。 这也太吓人了。 更吓人的是,那冰冷的剑正抵在她的脖子上。 男人微俯着身体,表情诡异而兴奋。那双幽光重重的眼睛看着她,如同阴冷的蛇,就差没有吐着信子 她声音都在抖,“少生杀心,多读佛经方可化解戾气。” 男人眼里的幽光越发阴森,“小仙女,你可不要骗我?” “我…我是仙女,我怎么可能会骗人?你相信我,只要你多读佛经,一定可以化解心中戾气,成为一个善良的好人。” “好人?”男人突然笑起来。 这一笑恰如黑暗沼泽里突然盛开的花,绚烂荼蘼之中透着沉沉死气。透骨寒玉的手将厚重的床幔一拉,整个室内的布置顿时呈现在隐素面前。 入目是一间起居室,无论是布置还是格局都给一种怪异沉重之感,最为震撼的就是满墙的佛经。 这个疯子竟然和谢弗一样信佛! 这怎么可能? 翌日她醒来时口干舌燥,因为她在梦里被逼着念了一晚上的佛经。她突然觉得还不如干脆给她一剑来得痛快,也好过被人用剑架着脖子念经。 别人听佛经为的平心静气修身养性,那个疯子却是一边听一边兴奋无比地反驳。比如说当她念到“众生皆烦恼,烦恼皆苦。烦恼皆不生不灭”时,疯子在她耳边阴沉沉地说乱他心者皆该死,何来的烦恼? 当时她心都凉了。 那样的大疯批,岂是修佛能感化的? 幸好只存在她的梦里,若不然必是一个大祸害。 小葱端着食盘进来,盘子里是一大盆银耳羹。汤色浓稠如密,银耳似朵朵玉色的百合花在期间盛开,一看就知是熬到了火候。 隐素还纳闷着家里的早饭向来都是豆花豆浆为汤,今日为何改为银耳羹,便听小葱说昨夜听她说梦话念了一夜的佛经,这才给她煮了此汤。 “小姐,你可真厉害。那些个经文我听着都觉得拗口,你居然能背得下来。” “我也觉得自己好厉害。”剑架在脖子上还能念经,隐素也是佩服自己。她更佩服自己的是,居然说梦话都那么完整。 接连做那样的噩梦,她无法说服自己只是巧合。梦境与现实皆和谢弗有关,她不是没想过其中或许有什么关联。 疯子身上的疤痕深浅不一,显然受人虐待的时间不短,能养成那样的性格,可见成长的环境有糟糕。而谢弗身为穆国公夫妇的独子,又自小有心疾,自然是从小到大被人视若易碎的珍宝般小心呵护。便是自幼养在佛门,身边亦有亲生母亲的陪同,应该不会遭遇被人虐待之事。 哪怕是他们长得一模一样,她也找不到任何理由把他们联系在一起,更没办法将他们视为同一个人。然而让人不解的是,但凡她和谢弗白天说过话,晚上就一定会梦到那个疯子。 这到底是为什么? 满满一大盆银耳羹,主仆二人各分得一大碗。 小葱是傅家人上京路上救下来的,当时她正被前任主家打得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据说是因为主家发现她偷吃东西。 傅荣和秦氏不敢管闲事,是原主不管不顾扑上去挡在了小葱面前。一番纠缠交涉之后,傅家花了当时身上近一半的家当将小葱赎下。后来才知道小葱其实算不上偷吃,她实在是饿狠了才会去吃那家人厨房的泔水。 一个能吃的下人在一般的人家自然是容不下的,但在傅家人看来这就是缘分,因为傅家人都很能吃。 主仆二人正吃着,傅小鱼来了。 闻着空气中的甜香味,他吸了吸鼻子。娘说了,这些糖水都是给女孩子吃的,所以没有他的份。 他的学堂已经找好,是离五味巷不远的一处私塾。 那家私塾的夫子风评极好,从不区别对待学生。傅荣再三打听过,这才决定将儿子送去那里。他这辈子最怕和读书打交道,生怕说错话闹出笑话。所以做为家里唯一上过学的人,第一天送傅小鱼上学的任务就落在了隐素身上。 沿途遇到的人不少,大多都是看到他们姐弟俩就远远避开,生怕被他们沾上了晦气似的。伯府和梁国公府的矛盾一日不解,坊间关于他们家就要完蛋的传言便不会散。 被人当瘟神躲着就躲着吧,反正也不会少一块肉。好在他们在京城没有亲朋,倒是省了很多麻烦和顾虑。 刚出五味巷,有人堵住他们的去路。 那是一群文人衣着的男子,为首的男子约摸四十来岁,面白有须眼睛细长,看上去神情十分的倨傲。 “你就是傅隐素?” 曲惊四座 隐素不认识这个人。 “请问阁下是?” “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你还敢四处弹奏我谱写的曲子!” 他的曲子? 这人在说什么? 隐素仔细回想,再次肯定自己不认识对方。昨天被人拦,今天被人堵,看来有些人是真见不得她好。 男子对众人道:“诸位,在下曲陵文广源。早年因思念亡母有感,一时悲情之思作了一首曲子。原本是当作祭奠亡母的私藏之曲,从未展示于人前,不想竟被傅姑娘给传了出来。” 既然是私藏之物,诸说诗词曲谱,那不经主家允许传出来的人不说明出处,不就是于偷窃无异。此乃文人最为忌讳的剽窃,也是最令文人所不耻的行为。 众人交头接耳,指责猜忌不断。 傅家三代贱业人,曲陵文家在当地有名的书香世家,任何人听到这样的事,下意识的反应都会站在文广源那边。 隐素昨日才说过曲子是自己的师父所作,也说了自己的师父已经仙去。一旦双方扯皮论证,吃亏的一定是她。 她看着围观之人渐多,面色越来越冷。 傅小鱼虽是个孩子,却也分得出善恶。他鼓着小脸,挡在她身前握着小拳头,大有要和这些人拼命的架势。 “姐,别怕,我帮你打他们。” “小鱼,有时候不一定非要动拳头,若让人心服口服,还得靠一张嘴。”隐素声音不大,足够在场的人都能听到。“尤其是碰到那些衣冠楚楚的小人,越是要让他知道什么是谎言不能长久,什么是邪不压正。” 傅小鱼听得懵懵懂懂,又觉得他姐好厉害的样子。 文广源冷笑一声,“傅姑娘,逞一时口舌之快只会害人害己。” 他看向围观众人,“诸位,文某并非有意为难一个姑娘家,只是不能助长这等不良之风。若傅姑娘向文某认错,以后不再弹奏此曲,此事就此作罢。” 一时间夸赞之声不绝于耳,有人夸他大度,有人夸他心善。他抚着短须,脸上的倨傲之色更甚。 不过是一个十几岁的乡野姑娘而已,他还不放在眼里。他有把握凭借之事一举扬名,日后在雍京文人圈子里声名大噪。 他听着别人的夸奖,面上隐有得色。 还有人劝隐素见好就收,免得再闹下去难看。一首曲子而已,主家都不追究,她又何必犟着不低头。 她认真道:“我说过那曲子是我师父所作。” “傅姑娘,你说那曲子是你师父所作,可有证据?”有人看似好心地提醒。 众人议论纷纷之时,只听到清脆的两个字。 “我有。” 众人震惊地看向隐素,但见少女红衣墨发,一改先前天真之态,神情间尽是庄严肃穆与淡淡的讽刺。 文广源心下一惊,很快恢复如常。 他才情虽然不算出众,但他有一个十分占便宜的本事,那就是耳力与记忆力极好。正是凭借这个本事,他融汇别人诗句中的精华,巧妙地揉捏进自己的诗词文章中,从而在文人圈子里有了一席之地。 无论这位傅姑娘再弹出多么晦涩难学的曲子出来证明,他听一遍就会。到时候他只要咬死曲子都是他作的,谁也无法反驳。 “傅姑娘有何证据,不妨亮出来一看。” 隐素垂眸,“我师父生前作曲无数,我可以弹奏其它的曲子出来以证自己所言不假。” 此言正中文广源下怀,他按捺着心中激动,用不忍而同情的目光看着隐素。口中说着自己不能有欺人之嫌,欲广邀京中文人作证,实则是想将事情闹得更大,将隐素彻底钉在偷窃的耻辱柱上。 京中文人闻风而动,齐聚颂风阁。 一众陌生的面孔之中,隐素竟然还看到熟悉的人。那标有崇学院徽记的白色院服点缀在人群之中,她认出了李茂和一些人,意外的是她还看到了戚堂。 戚堂身体动了动,但始终没有迈出那一步。 隐素心下感慨,这一幕和上次很像,她还是被人逼着当众弹琴。如果傅丝丝知道了,必定会骂她一句没出息。 人来得越多,文广源就越得意。他已经可以想到自己一举成名之后的风光,万众瞩目春风得意。 “诸位,前因后果文某已经言明。原本我不欲与一介女子计较,只要她向我认错,以后不再犯,我便不会再追究。没想到傅姑娘言之凿凿,非说自己有证据证明曲子是其师父所作,文某秉着以德服人的本心,便给她这个机会。” “文公子,我再说一遍,曲子是我师父作的。出家人不打诳语,我师父的清名不容你这等宵小之徒沾污。是非公道自在人心,我会让你心服口服的。” “傅姑娘,我本意并非是想为难你,既然你执迷不悔,那就休怪我了。”他倒要看看等下这位傅姑娘还敢不敢如此伶牙俐齿。 奚琴被人送上来,材质音色皆不错。 当隐素抱琴而坐时,那随意之中带着洒脱的姿态让有些人记忆犹新。那日她也是这么被人围着,在众人或是怀疑或是戏谑的眼神中拨动琴弦。 琴声一起,那抹红色的发带无风自动。 初时琴音幽诉如泣,似龙困浅滩苦苦挣扎,忽地潜龙一朝挣脱直入云端,随之风雨交加雷霆赫赫,转而骤然急下似奔流入海,在怒啸声中戛然而止。 所有人随着琴音心情时而低沉时而激昂,仿佛有十年寒窗苦尽甘来的春风得意,也有郁闷多年终得志的畅快。 琴声中止时,春风忽然停歇,畅快骤然中断。 所有人在沉迷中回神时,只见红衣少女玉莹纤细的手指还按在琴弦上,美目半垂如浮云蔽月,宛如画中仙子悠然静坐。 “听说崇学院的竹林美人图,一开始就是这位傅姑娘。” “瞧这相貌,难怪被选中入画。” 昭院学子们听到这些话,竟是无一人出来澄清隐素之所以被选中入画的真正缘由。他们被这出神入化的琴声所打动,为这样的跌宕起伏的曲子而震撼。 他们随着琴音翱翔天际,却卡在俯身入海的瞬间,一颗心仿佛上不得上下不得下,急欲探寻这奥妙无穷的琴音之路。 “傅姑娘,这曲子是不是没弹完?”有人问。 文广源在隐素半途停下来时立马猜出了用意,此时已是脸色微白心里发虚。他本欲投机取巧,却不想反被人将了一军。 隐素抱琴而起,平静地看着他。“请问这位文相公,我刚才弹的曲子如何?也是你作的吗?” “我…我…”文广源词穷。“你…肯定又是从哪里听来的,别以为随便弹一首没有听过的曲子就占为己有。你会弹别的曲子,也不能证明你之前弹的曲子就是你师父作的。” 这话委实有点无赖了。 “文相公,你说傅姑娘刚才弹的曲子不是她师父作的,那你有什么证据吗?”出声质问的是李茂,他脸色胀红着,显然是气得不轻。 文广源在看到他身上的院服时,表情稍有变化。但也不过是瞬间的事,他就恢复之前的倨傲之色。他可是书香大家出来的人,且还有功名在身,岂会怕一介白衣学子。 “井底之蛙没有见识,焉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天下不知多少隐世高才之士,也不知这位傅姑娘是从哪里听来的他人之作,竟然堂而皇之地显摆出来,还口口声声说是自己是师父所作,简直是无耻至极!” 隐素还是很平静,“之前那首曲子很多人听过,曲意曲风如何不需要我多说,想来诸位心中皆有数,非造诣极高之人作不出来的那样的曲子。文相公,你说那曲子是你作的,你有证据吗?” 文广源没有。 “你少扯什么无中生有的师父,若你真有师父,想来你也承袭了他的衣。你我二人之别,人人可见,你说世人是信你还是信我?” 还想耍赖。 “我相信世人只信真相。文相公若是不心虚,那我们就定下三日之约,只要你将我方才所弹的曲子下半首谱出来,那就算你赢了。” “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隐素没有什么表情地看向众人,“如果有人能谱出下半首,那么这首曲子就归他所有。” 人群瞬间沸腾。 怀疑 “傅姑娘,我们都可以参加吗?”李茂大着胆子问。 “当然可以,任何人都可以。” 这下人群彻底炸开了锅,谁还记得文广源是谁,一个个摩拳擦掌恨不得现在就回去埋头钻研琴谱,谁也不想错过这一举成名的机会。 戚堂隐在人群中,他发现自己似乎不认识那个少女,怎么也无法前其与之前的那个痴缠自己的人重合在一起。 若是从一开始傅姑娘就是这般模样,他会动心吗? 应该是会的吧。 因为他好像有点后悔了。 他还有机会吗? 他想过去,但是长久的隐忍让他迈不开腿。他期盼着那个少女朝自己走来,如从前一样变着花样讨好自己。 然而他失望了。 隐素甚至都没有朝这边看一眼。 哪怕无人再提起也无人在意,但是文广源知道自己被人逼到了极其艰难的境地,除非他能拿得出让人心服口服的曲谱! 雍京城内文人众多,精通音律者更是不胜枚举。如此一来,他肚子里的那点东西哪里够看,自有人能谱出比他更好更契合的下半首。到时候他不仅名声没了,必将沦为京中文人圈子里的笑柄。 这位傅姑娘,好辣好绝的手段。 一个乡野出来的女子,怎么会有如此心机,他当真是小瞧了。 “傅姑娘,万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你这是在断了自己的路。” “你害怕了?” “我怕什么?我行得正坐得端,我只是觉得你可惜,难得你琴技不错。” “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毕竟你如果不能将我踩下去,你背后的人就会视你为弃子。” “你…”文广源脸色大变,眼神也变得惊疑不定。 这个女人怎么会知道的?她不是一个乡野出来的没见识的村姑吗?面前的女子看上去气定神闲,眼神平静而有种让人害怕的清澈,无端地让他感到不安。 “你少在这里诬蔑于我?” “诬不诬蔑,你知我知。十年寒窗苦,读书人的清名何等重要,一旦误入歧途,便如那东流之水永不能回头,你好自为之。” 这番话若是从一个年长者口中说出来,文广源还不会觉得震惊。正是因为从一个将将二八之龄的乡野村姑嘴里听到,他心中惊骇可想而知。 此时不少人退场,心急如焚地回家谱曲。 傅小鱼之前一直不敢出声,此时才怯怯地回到隐素的身边,用一种陌生而又崇拜的目光望着自己的姐姐。 这还是他姐吗? 他以为他姐就算是不傻了,那也就是比以前好一点而已。明明在家里时姐姐能吃能睡没什么两样,怎么方才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姐?”他迟疑着,手心冒汗。 隐素笑了笑,牵着他的手出了颂风阁。 “啪啪啪!”三声鼓掌。 “幸亏我及时赶到,否则又要错过这样的大精彩。”林清桥倚在马车边摇着折扇,桃花眼中泛着灼灼热烈之色。“好曲啊好曲,不知叫什么名字?” “人生得意须尽欢。” “好一个人生得意须尽欢,曲好,名字也好。傅姑娘是不鸣则矣,一鸣必定惊人哪。你琴技如此了得,你师父该是何等的惊才绝艳。” 他的话几乎是将此事定了性,有人恍然大悟,有人无比认同。再看那先前得意倨傲的文广源,目光中多少带了几分鄙夷之色。 文广源还想为自己辩解,张了张嘴又不知该从哪里辩起,只能故作镇定强硬道:“琴技高不代表会谱曲。” 林清桥挑了挑眉,桃花眼中满是嫌弃。 “井底之蛙没有见识,以为不传世的东西就是无主之物,竟然想明抢,真是丢尽了读书人的脸。” 这井底之蛙没有见识的话正是刚刚文广源用来讽刺别人的,没想到转眼的功夫他就被别人用这句话骂回来了。 他不敢和林清桥争辩,脸色极其难看。 “林公子,我敬你也是读书人,你不明内情还是不要妄下结论…” 林清桥“啪”一声收了扇子,桃花眼中再无丝毫风流随意,“你说我冤枉你了,那本公子倒要看看你能谱出什么好曲来。” 文广源不敢和他硬杠,硬着头皮说支吾几句,然后灰溜溜走了。 他呸道:“什么东西!” 隐素对他感激行礼,感谢他刚才的仗义直言。 原本不想麻烦他送自己,但是一想到今日是傅小鱼的入学之日,哪怕是时辰早过了,他们还是应该去一趟私塾和夫子解释清楚。 只是当她一进马车,她就后悔了。 因为谢弗也在。 重雪的衣,温润的眉眼,静坐如佛子沉思。 傅小鱼多看了两眼,眼珠子乱转。这就是害他姐得了相思病的世子爷,近看比远看更好看,难怪他姐现在连戚二公子都不喜欢了。 如果换成是他,他也会选择这位世子爷。 幸亏马车够宽够大,倒也不显拥挤。 一路上都是林清桥的声音,先中夸隐素琴技高超,后又夸她尚有几分聪明,情急之下还能想出那样的法子对付文广源。 她嗯嗯啊啊地应着,尽量不说话。 “傅姑娘,你可是嗓子不适?”谢弗问。 隐素清了清嗓子,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她心里苦啊。 哪怕是那疯子不再杀人了,她还是不想见,更不想睡个觉都要被人逼着念经。所以能不见就不见,能不和谢弗说话就不说话。 林清桥“咦”了一声,他明明记得方才在颂风阁时傅姑娘口齿清楚,丝毫不像一个嗓子不舒服的人。 “好好的怎么突然说不了话,莫不是中毒了?” “……” “傅姑娘,前面有家医馆,若不然你让大夫瞧瞧?” 隐素点头,她正好借机下车。 傅小鱼到底有几分机灵,从始至终紧闭着嘴巴不出声。等到下了马车之后才偷偷问隐素,到底是怎么回事。 隐素拉着他绕到医馆后面,道:“这都是怪你。” “怎么怪我了?”天降大锅,傅小鱼觉得自己好冤。 “都怪你在爹娘面前乱说的,害得爹娘以为我喜欢谢世子。穆国公府的门第那么高,我爬一辈子也爬不上去。所以娘说了,让我以后不要和谢世子说话,免得又惹出什么闲话。” 原来是这样。 傅小鱼耷着脑袋,小声嘟哝,“姐,我觉得你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说不定能配得上那个世子…” 隐素一把捂住他的嘴,“这样的话不能乱说,否则传出去别人只会骂我们没有自知之明。” 那可是谢弗! 显赫的出身,惊才绝艳的长相和才情,妥妥的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高岭之花,借她十个胆子也不敢染指。 何况红颜薄命,美人注定难长久。 可惜啊可惜。 那边林清桥还纳闷着,不解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又看了看谢弗。自己这长相不说是绝世大美男,好歹也是姑娘家见了就面红耳赤的那种。更何况益之这样的美人如玉,所到之处尽是景仰与爱慕。 他敢肯定不是自己的错觉,傅姑娘就是在躲着他们。 “益之,你有没有觉得她在躲我们?” 谢弗面上一派皎月之色,轻轻摇头。 也是。 益之怎么会注意这样的事。 林清桥托着腮,犹在苦思。“她怎么就嗓子不舒服,在颂风阁的时候不是还说得好好的?难道是嫌我话多?不想和我说话?” “或许是念了一夜的经,所以才会喉咙不适。” 林清桥愕然,然后失笑。 “益之啊益之,我可真是服了你,也只有你会觉得一个姑娘家嗓子不舒服是因为念了一夜的经。” 谢弗缓缓垂眸,眼底的镜湖已是暗涌翻滚。 信你 隐素带着弟弟去和私塾的夫子说明情况后,夫子并未有任何的为难,只说让傅小鱼明日早点来。 看来这夫子果真和坊间说的一样,最是通情达理之人。 姐弟俩告辞时,正巧遇到来接弟弟放学的胡志安。胡志安见到隐素时耳根一红,腼腆地上前打招呼。 “傅姑娘琴技了得,我信姑娘。” 隐素惊讶,这事传得这么快的吗? 她却是不知道,胡志安方才就在那些围观人群之外,脑海中还是她之前弹琴时闲然自若的飘逸之态。 旁人的示好,她很感谢。 胡志安的越发脸红得厉害,几乎不敢与她对视。 胡三和傅小鱼像两只好胜的小公鸡,一碰面就各自炸毛红眼。若不是在私塾外,只怕两人早干起来了。 “我姐可厉害了,她弹的琴能让所有人都接不了。” “我哥才厉害,我哥做的诗连夫子都夸好。” “我姐厉害!” “我哥厉害!” 胡志安手忙脚乱地捂着自家弟弟的姐,红着脸小声道:“别说了,我比不上傅姑娘,傅姑娘比我厉害许多。” 胡三被兄长灭了威风,像个斗败的小公鸡一样瞪着傅小鱼。傅小鱼骄傲地抬着下巴,别提有多得意。 隐素无语,这有什么好比的。 那三日之约是她许下的,她却是不知眼下整个雍京城的文人圈都震荡起来。无数自恃才学之人秉烛苦思通宵达旦。 她送傅小鱼去上学时,或多或少感受到此事的影响,就连私塾的夫子也在关注此事,出乎意料的是私塾的夫子居然也说相信她。 傅氏夫妇不认识读书人,也没什么交际圈子,自是消息没那么灵通。她和傅小鱼商量好,未免父母担心,此事暂时不告诉他们。 三日之约很快来到,众人再次齐聚颂风阁。 比起上一次,这次来的人明显多了好几倍。 放眼望去文人墨客云集,昭德两院的学生也来了不少。隔着一条春花溪,曲水流觞琴音雅韵,此景恰如她刚穿过来的那一日。 那一日她是众人嘲笑的小丑,这一日她却是众人聚集的重点。 文广源被一些人拥簇着,神情还是那么的倨傲。从他的表情来看,这三日他应该有所收获,怕是已经得了半首好曲。 只是不止他谱出了曲子,在场中人亦有不少人志在必得。文人之间有相惜也有相轻,他平日里人缘并不算好,自有人想看他的笑话。 最让隐素意外的是,她居然看到了赵熹和柳夫子。她不知道的是这短短三日,此事俨然成为雍京城文人圈子里的第一大事。 有人自动组成了评定组,其中就有赵熹和柳夫子。坐在赵熹左手边的那位中年男子神情严肃,眉头锁成一个川字,他是顾兮琼的父亲顾大学士。 顾大学士是顾兮琼的父亲,隐素不意外在崇学院的一片白衣中看到对方。 “顾姑娘就是心善,为了给傅姑娘撑场子,居然说动了顾大人。” “她好歹也与我们同为窗,我们能帮一点是一点。” 顾兮琼目光悲悯地看着人群之中的红衣少女,眼底划过一抹冷意。有些人不应该闯入不属于自己的地方,否则就是这样被人针对被人孤立的下场。 隐素孤身一人,遗世独立。 惊动了这么多人,看来有人欲将此局上定她生死。 这会儿的功夫,已有一些人站到她身后。她转头看去,看到了上官荑和李茂等人,当下感激一笑。 人不多,看着都是一些在学院食堂见过的熟面孔。这些人虽然脸色略显憔悴,但一个个精神极好。包括李茂在内,他们这三天来也试过谱写下半首的曲子,只是最后结果不言而喻。那样精妙绝伦的曲子,不是他们所能企及。 上官荑是德院中唯一一个力挺隐素的人,刚才她过来的时候可没少听到一些嘲讽之言。有人说她自甘堕落,有人说她必会后悔。 先前她还有一丝不安,等真正站在隐素身后,感受到隐素的镇定与平静后,她也跟着平静下来。 “傅姑娘,我信你。” “谢谢。” “本公子也信你。”一道含笑的声音乍起,摇着扇子的林清桥一派风流地走过来。与他一起的不是谢弗,而是云秀和姬觞。 这实在是太出人意料了,她和云秀姬觞只打过一回交道,她实在是没想到这两人居然会相信自己支持自己。 林清桥和云秀姬觞并非一般的世家公子,他们公然表示支持隐素,在场的所有人都跟着思量了几分。 隐素道了谢,心里纳闷着为何谢弗没来。 “是不是在找益之?”林清桥小声问她。 她连忙摇头。 林清桥露出一副我懂的表情,叹了一口气。“他呀,又病了。” 谢弗有心疾,确实是常常身体不适。 这时文广源站了起来,大声道:“诸位,我对一事有异议。” 所有人都朝他看去,他睨了隐素一眼,又道:“先弹奏者吃亏,有心之人若是能记下精华之处融汇贯通,是否失了公平与公正?” 众人议论起来,很多人觉得他此言极有道理。 “那依文公子所言,该如何安排?”有人问。 “世间之事,最忌偏颇与作弊。若是我等一个个弹完,傅姑娘只要将我们所有人的精华之处结合在一起,她再弹出来的曲子必是最佳,所以我提议抽签定顺序。” 若是抽签,那就打乱顺序,虽不能算是最公平,但却是所有人最能接受的方法。大多数人都表示这个法子好,隐素也没有反对。 既然定了抽签,不多会的功夫就有人取了签筒出来。签筒为妨作弊签子均不露头,抽签前可随意摇乱,上面露出的孔洞仅够一支签子摇出。参与之人依次上去抽签,隐素抽在的号是中位,而文广源抽中的号是倒数第二位。 文广源心中窃喜,倨傲之色更重。 隐素把玩着手中的签子,眼神微妙。 “慢着。” “傅姑娘可是因为自己的号码不利,所以想反悔?”文广源冷笑。“你若是不服,我们可以再抽一次。” “好哇。” 再一次的结果隐素的顺序靠后了些,但文广源的顺序的还是在倒数几位。有人说隐素的运气真不好,也有人说文广源的运气真好。 顾大学士眉心的川字更深,面色极其不虞地说了一句胡闹。 “她在做什么?” 有人惊呼。 所有人都看去过,只见隐素不知何时又拿起签筒,一连摇了五次,这五次掉出来的签子放在一起,竟是最后五个号码。 众人哗然! 文广源的脸色瞬间青白,全身发僵手指脚尖都在抖。 这怎么可能! 难道是巧合? “此签筒名为随心筒,乃一江湖术士自创。若遇见测问吉凶之人面有喜色,签筒里摇出的必是上签,他因此跟着沾喜气得喜钱。若是测问之人满面愁容,签筒里摇出的必是下下签,别人破财消灾而他则得利丰厚。” 隐素一摸到签筒立马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原主小时候就有一只这样的签筒。想不到记忆中玩剩下的把戏,居然还有人舞到了她面前。 她的声音不大,还带着几分少女的娇脆。但是听在在场所有人耳中,却如平地惊雷。 “还可以这样?” “怎么做到的?”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她将那五支签子同别的签子比较。“诸位请看,两种签子之间是否差之毫厘?” 若仔细看,两种签子确实宽窄有极细微的区别。 正是这分毫的差别,决定了什么签子会被摇出。机关就设在签筒的盖子上,盖子内里还有一个活动层。那些号码大的签子略窄,只要调小签筒的孔眼,无论怎么摇,摇出来的都那五个号码。 隐素大大方方地让人来试,试出的结果和她说的一模一样。 众人再次哗然。 小师妹 “是谁在作弊!” “堂堂颂风阁,难道也行这等龌龊之事?” 猜疑声中,不少人的目光都看向了文广源。 文广源当然不会承认,“此事与我无关。” 颂风阁背后的东家又不姓文,他完全可以撇清干系。只是如此精巧的机关设置,一个乡野村姑是怎么知道的?那人不是说此签筒精巧绝伦,世间无几人知吗? 出了这样的事,阁中的管事不得不露面。不等管事问清缘由。那取签筒兼放签的人突然跪在地上不停磕头,说此事是他做的。 至于他为什么这么做,起因是他的姐姐,他的姐姐也是皇帝在民间看中的女人之一。他憎恨思妃,他认为如果不是思妃太过得宠,皇帝就不会冷落别人,他姐姐就不会在宫里郁郁而终。 有人指责他,有人同情他。他很快被带下去,一场插曲平息。不少人以为隐素会揪着此事不放,没想到她看上去完全不在意。 “其实想要公平公正并不难。”她朝赵熹和柳夫子行礼,完全避过了顾大学士。顾大学士面色更加难看,他觉得自己真不应该答应来作什么评定人。 一个民间流传的曲子,哪里值当如此小题大做。更何况众目睽睽之下出了这样的事,让他觉得平白失了自己的体面和身份。 这位傅姑娘好生不知所谓,居然敢对他不敬。乡野出来的村姑到底没什么教养,真不知赵熹和柳太傅两人为何会另眼相看,还自降身份掺和一脚。 “傅姑娘,你可有什么好法子?”有人问。 隐素提议众人在表演之前将自己的曲谱写好同时展示,期间不能更改。这个提议最是公平不过,没有人提出反对。 文广源看似洗清了嫌疑,可他心里已经没了底。若是按照隐素的法子,他就不能做任何手脚。他的后背全是冷汗,抱着一丝希望朝人群看去,没有人与他眼神对视。 曲谱同时一出,孰高孰低立见分晓。 不用比,所有人都能看出来,隐素的曲谱一骑绝尘。当她抱着奚琴拨动琴弦时,那时而出云时而入海最终归于沉寂的琴声经久不散。 一曲终了,仿若走完跌宕起伏的一生。 文广源的谱子也很难得,若没有隐素的珠玉在前,必会被评定为最佳。然而没有比较就没有差距,因为差距太大,隐素的曲子一出,再无人敢质疑不服。 “你师父是谁?”柳夫子喃喃相问。 “我师父法号无名。” “无名,无名…” 柳夫子突然惊起,目光直直地盯着隐素头上的一根发簪。那发簪通体乌黑,最是寻常的含苞莲头样式。所有人都看到他几乎是踉跄着朝隐素走去,颤着声音问他能不能借簪子一看。 隐素将簪子取下,“这是我师父唯一的身外之物,他留给了我。” 柳夫子无比虔诚地接过簪子,然后他不知动了哪里,那簪子的莲头缓缓旋开,不多时便是一朵盛开的莲花。 乌黑的莲花,黯然无华,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我早该想到的,我早该想到的。”柳夫子已是老泪纵横,痴痴地看着手中的簪子。 此簪名无华,乃景帝亲手雕刻设计,以作生辰之礼送给当时的相国曾凡。 当时君臣多少佳话,堪比高山流水伯牙子期。曾凡精通音律,琴技之高震古烁今。景帝心烦或是政务不决时都会让他弹奏一曲,二人在琴声中不知决定过多少国策佳政,时至今日依旧广为流传。 后来景帝驾崩,宏帝即位,曾凡请辞。任凭宏帝如何挽留,他去意坚决,出京时只身一人,既不许府中仆从跟随,也没有携带任何的凡尘俗物,唯带走了这支乌木簪。 时隔多年,柳夫子没想到还能再见到这支簪子。 曾凡正是他的老师。 当日在崇学院听到那首《故人》时他就应该想到,那样难得一回闻的曲子,除了他的恩师还有谁能作得出来。 在场众人皆不认识无华,但不少人听过曾相国和景帝的佳话。所以当柳夫子旋开簪子的机关时,空气似乎突然静止。 “那簪子是不是无华?” “是无华,是无华!” “傅姑娘的师父难道是曾相国?” 那一双双不敢置信的眼睛,那一声声不可思议的惊呼,齐齐看向隐素。 隐素听着那此起彼伏的惊呼,感受着无数的目光。仿佛又看到了青山隐隐,还有那入定的老僧人。 有风自山林起,有鸟鸣忽地婉转动听。一老一少从朝升到日落,从春花到秋实,从酷夏到寒冬。斗转星移时光变迁,天光剪影日复一日。 老僧人怜爱地看着蹲在自己面前的女童,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说着什么。女童眼神发滞一脸懵懂,虽听不懂却听得十分认真。 “为师教你的东西你记下就是,日后等你清明了,你自然知道该怎么用。” 小女孩重重点头,双手从老僧人手中接过一支漆黑的木簪。明明是另一个人的过往,隐素却觉得老僧人的话好像是对她说的。 她眸中已有泪光,眼眶泛着红。 “傅姑娘,你师父是不是曾相国?”有人激动大声相问。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法号无名。” “一定是的,一定是的,无华之主,除了曾相国还能有谁?” 文广源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凉透了,如果他早知道一个乡野村姑的师父是曾相国,借他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冒名顶替。 无数双鄙夷的目光看着他,他知道这一次他是真的栽了。他还想再垂死挣扎,说那簪子或许是傅姑娘捡的或是怎么得来的。 只是还不等他张嘴,柳夫子的一声“小师妹”横空出世,不仅惊呆了众人,也让隐素吃了一大惊。 “小师妹,我是你大师兄啊!” 大什么大? 大…大师兄! 隐素傻眼,这位柳夫子可是太傅,瞧年纪比她爹还大,竟然说是她大师兄。更让她回不过神的是,赵熹也跟着热泪盈眶地上前叫了她一声小师妹。 “小师妹,我是你二师兄。” 二…二师兄! “恭喜柳太傅赵山长,喜得小师妹。” 一道爽朗的笑声从人群外传来,随着柳夫子和赵熹他们跪地高呼万岁,整个颂风阁很快跪了一片。 皇帝一身常服,锦衣玉冠好比一个世家老爷。他身边跟着一个貌美的女子,媚骨玉肌风情万种,正是傅丝丝。 “好一个人生得意须尽欢,曲好名字也好,相国之才世无第二,想不到朕还能得知他的消息,还能耳闻他的遗作之音。” 身为一个处处留情的风流皇帝,自然是有些本事的,琴棋书画必是样样精通,且还极喜风雅之事,更爱凑热闹和出风头。 早在京中流传此事时,他就知道了。 今日微服出宫,果然没让他失望。方才听得那样的曲子,此时他是龙颜大悦,看向傅丝丝的目光更多了几分情意绵绵。 “你这侄女倒是好造化,竟然会是曾相国的关门弟子。” 傅丝丝媚眼如丝,不着痕迹地嗔了自家侄女一眼。 “她就是个傻的,天天被人欺负。别人都欺到她头上,不仅想踩她一个偷窃之名,还想抢了她师父的心血。她还傻乎乎地向别人证明,也幸亏她没有辱没她师父的英名,否则以后怎么向她师父交待。” 傅丝丝音色娇媚,像缠丝的糖,哪怕是生气骂人都透着一股子媚态。这又嗔又怒的一通贬低自家侄女,听在皇帝的耳中就是小女人在撒娇。 隐素的骨头都酥了,紧着小脸不让自己破功。 “曲陵文家?”皇帝眯了眯眼,凌厉地看向文广源。“此等欺世盗名之辈,来人哪!给朕拉出去,革去他的功名送回文家。传朕口谕,从今往后凡文家学子,三代不能入科举!” 文广源一下子瘫倒在地。 他完了! 小骗子 以一人之过而连累全族,文广源知道从今往后他不仅不能立于世,还不能容于家族。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在看到人群中有人挥了一下手中的东西时而咽了回去。 那是他最为疼爱的幼子满月时就戴着的长命锁,锁头下面吊着的络子是他妻子亲手所结,他绝不可能认错。 很快他就被冲进来的侍卫像拖死狗一样拖出去,哪里还有之前的倨傲神气。 柳夫子和赵熹等人拥簇着皇帝,君臣几人热烈地讨论着隐素刚才弹的那首曲子。趁着这当口,傅丝丝将自家侄女拉到一边,怒其不争地嗔怪几句。 “你让我说你什么好,那个文什么的说曲子是他,你让他证明给你看哪。你还傻乎乎地证明给他看,亏得你还有几分本事,否则吃了亏连哭的地方都没有。” 隐素默默听着,看着极其乖巧。 傅丝丝媚眼如丝,将她上下扫了一遍。“这次可真是长脸了,难怪早年那算命的说你这辈子的命运都与佛息息有关,看来果真是没错。” 还有这出。 隐素自然是不知道的,因为原主的记忆中没有这一茬。 “小师妹。”柳夫子笑着朝隐素招手,示意她过去。 姑侄二人一齐上前,只听到皇帝就着方才那首曲子问了好些话。隐素一一回答,听得皇帝频频点头,眼底的赞赏之色渐深。 “不愧是曾相国的关门弟子,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皇帝都对她如此赞赏有加,一时不知多少羡慕。谁也想不到,一个乡野出来的姑娘竟然师从曾相国。 且不说皇帝的赞赏和傅丝丝这层关系,便是有柳夫子和赵熹那两位师兄,这位傅姑娘以后怕不是要在京中横着走。 柳夫子和赵熹等到恭送完皇帝和思妃娘娘,这才得空好好和自己的小师妹说话。师兄妹几人的话题自是围着曾相国,时而怀念时而感慨,眼眶红了又红。 “小师妹,以后你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们。”柳夫子说,“之前那件事你不用管,我和你二师兄必定会帮你讨个公道。” 他说的那件事,是指隐素离开崇学院的事。 “山长,柳夫子…” “叫什么山长,又不是在学院,我是你大师兄。” “对,大师兄说的对,又不是在学院,我是你二师兄。” 好吧。 “大…大师兄,二师兄,那事不用你们出手。学生之间的矛盾学生自己解决,若是夫子们插了手事情反而复杂。你们放心,我占着理呢。” 柳夫子笑了。 赵熹也跟着笑了。 他们的小师妹,怎么会是好欺负的。 师兄妹几人说话时,顾大学士正和自己的女儿顾兮琼准备离开。眼看着快出颂风阁,顾兮琼突然回头。 那红衣的少女不知说了什么,引得赵山长和柳夫子都笑了。哪怕是站在当朝太傅和一山之长的面前,竟然不见半分怯态。艳逸的身姿,随意的仪态,红色的发带不时晃来晃去,说不出的飘逸雅致。 顾兮琼眼神微闪,回头跟上顾学士。 赵熹柳夫子和隐素出颂风阁时,阁中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从喧嚣到安静,之前的那场热闹仿佛是一场烟火。 两人都想送她回家,被她拒绝。 这时林清桥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说是可以送她回去。林清桥是学院里的杰出学子,尽管他外表看似风流放浪,但赵熹和柳夫子都相信他的人品。 隐素也不是全然不知好歹之人,心想着谢弗既然病了,想来是没有跟着林清桥。顺风车不搭白不搭,何况极有可能是专车。 上了马车,果然没有看到谢弗。 她不太厚道地想着,谢弗这一病短时间应该不会再出门,那他们也就碰不上,对她而言算是一个好消息。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当马车行至半路时,林清桥提出要去看望谢弗。 这简直是晴天霹雳! 隐素面有难色,直说自己贸然跟去不合适。 林清桥二话不说,就和她翻旧账。 那日她拿糖人砸了谢弗,可是亲口说过要上门道歉的。如今谢弗病了,正是最合适的时间。她借口说自己没备礼,林清桥却说人到了心意也就到了,礼不礼的无所谓。 她心都凉了。 早知如此,她还不如厚着脸皮让两位师兄送。林清桥这个搅事精,干嘛总想把她和谢弗扯在一起。 “林公子,这不太好吧。谢世子本来就病了,想来没精力应付我这个不速之客。” 林清桥桃花眨到飞起,“相信我,益之最想见到的人就是你。” 我信你个鬼! 这个林清桥哪只眼睛看出来谢弗想见她了? 路上她几次想下车,都被林清桥给拦下,还美其名曰她身为曾相国的弟子,万没有说话不算数的道理。 好吧。 算他狠! 马车一路没怎么停,居然真的到了穆国公府门口。望着那高墙石狮,还有龙飞凤舞的护国神府四个大字,隐素深深感受了阶级尊卑。 来都来了,她反倒不怎么怕了。左右梦里那疯子也不喊打喊杀了,不就是念个佛经,她一个寺庙长大的人没道理会犯怵。 两人刚进国公府,谢弗竟然出来了。 白衣胜雪,那脸色比雪还白,比玉还透,一看就是病了。 “长醉,你怎么来了?你不是说今日家中有事吗?” 长醉是林清桥的字。 林清桥连眨几下桃花眼,尔后似是明白了什么。他就知道自己没有猜错,益之这个大闷骚果然对傅姑娘另眼相看。 “对,对,你不说我还忘了。我答应我母亲要陪她一起看账的,你们慢聊,我先走了,等会记得派个车送傅姑娘回去。” 隐素一个头两个大,这都是什么事。 林清桥这家伙,怎么如此不靠谱,强拉硬拽把她弄过来,结果这人拍拍屁股走了,剩下她和谢弗大眼瞪小眼。 她本打算就站在这里寒暄几句后走人,不想刚刚问了一句“身体怎么样了?”,就听到谢弗不停地咳了起来。好容易等咳完了,谢弗一脸歉意地说自己要先去喝个药,命人将她领去客房。 穆国公府的客房极大,一应布置精巧雅致。幽香袅袅说不出的好闻,墙画摆饰各有各的妙处。斗彩鱼缸中养着两条锦鲤,自在地嬉戏吐着气泡。 桌上摆着干果攒盒和四色点心,她咽了咽口水。出来这么久,又那么一通大折腾,她是真的有点饿了。 不知过了多久,谢弗还没来。现在走吧,又不合适。这么干等着,她等得都困了,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哈欠。 国公府的下人们都很有规矩,除了端茶送水进来过,一直都守在客房外。她没什么形象地趴在桌上,眼皮子也跟着慢慢合上。 迷迷糊糊中,她好像闻到一股说不出来的香味。再一睁眼,她看到的是黑色的帐顶和赤眉红目的男子。 “你来了。” 这声音还真是一如既往的阴森。 她迷迷糊糊地想着,有些东西还真是该死的灵验。她才和谢弗说过话,打个盹的功夫都能梦到这个疯子。 好困。 哪怕是在梦里,她感觉自己的眼皮子都撑不起来。左右这疯子也不杀人了,她干脆将眼睛又闭上。 “我好困。” “仙女也会困?” 隐素实在是困得厉害,像是在呓语:“仙女也要吃喝拉撒的,下次吧,下次我再给你念经。” 黑沉沉的床帐,遮住所有的光线。床上的少女红衣墨发和衣而卧,那娇憨的小脸玲珑的曲线,与原本衣不蔽体的怪异少女无丝毫相同之处。 男人眼底的红丝渐渐散去,不多会的功夫净如明湖。暗暗绰绰的幽影中,原本杳蔼流玉的五官一半隐在阴暗中,如同覆着阴森恐怖的傩面。 果然梦如镜像,一切皆有影踪。 仙女? 呵。 小骗子。 终于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