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我不往》 第 1 章 昌德二十二年,年头不错。年初五,正是迎财神的日子,临城里大街小巷热热闹闹,人人都穿着簇新的衣裳,街上孩子脸上都是笑,口袋里揣着铜板果子呼朋引伴。 随着一声喊,冻得脸通红的孩子们呼啦都朝着临城大富商陆家门前涌去,那里正在散铜钱果子,给陆家小公子和小千金祈福。 只是这样的热闹却与临城外一个庄子无关,整个庄子都静悄悄的,除了庄子门口倒贴的福字,偌大一个庄子竟是再看不出一丝过年的样子。 庄子里厨房下,一个裹着旧棉袄的十多岁小厮一边跺着脚上的泥,一边往厨房里探头:只见几个大娘围着桌子正喊幺喝六地叫,旁边还有半坛子酒。 “好呀!那边钟伯连看门的人都见不着影,原来都躲在这里吃酒赌牌呢!”小厮跳进来一把按住桌上骰子,就要去告状。 这边正坐庄的王大娘直接点上了小厮额头:“多管你娘的闲事!大过年的谁还不能吃两口酒了!年三十上面都没一个人来,还看你娘的门!你当没看见出去,你好我好大家好,要是非要嚷出来——” 她老脸一横:“可别怪咱们先把你娘的事儿嚷出去,看看谁先倒霉!” 小厮被戳红了额头,憋得脸通红,还没还嘴,旁边一个高颧骨的婆子直接啐了一口:“你小子马上就要攀高枝去了,不说夹着尾巴等日子,还跑到咱们这里充忠臣良将来了!” 小厮钱多急眼了:“血口喷人!谁攀高枝去了?你们赌钱吃酒被拿住了,不说领罚去反诬人!” “诬?咱们还真没诬你,年根底下你娘鬼鬼祟祟抱着东西往咱们夫人娘家豆腐铺子里钻,还当咱们瞎呢?说不得,来年你小子就能去给咱们小少爷牵马,离了这个鬼地方!” 王大娘油乎乎的胖手拍着钱多的旧棉袄,“得了,都是一般黑,我们不挡你的前程,你也别在老娘们面前充人啦!” 钱多本是陆家大少爷的书童,可后来大少爷一把火把自己的书房都烧了,再不肯读书,这书童也变小厮了。可就是小厮,他也是陆家大少爷的小厮。 他脸涨得通红,泪在眼眶里直打转:“你们胡说!胡说八道!”他是大公子的人,他和他娘都承过先夫人的恩,他怎么可能去给小少爷牵马!先夫人还在的时候,摸过他的头,给过他松子糖,夸他机灵聪明,他答应过要一辈子跟着大公子的! 钱多再顾不上抓赌,转身一头扎进了雪里,他要去找他娘问个明白。 后面几个婆子一边拍着手笑,一边吆喝着喝酒下注,坐庄的王大娘已经掀开锅盖端出一大盆冒热气的猪头肉,压低声音道:“这可是陆夫人给咱们加的菜。” 其他几个婆子虽然酒意上头,可一听“陆夫人”三个字,还是一个激灵,酒醒了一半。能给她们加菜的陆夫人,自然不是已经死去三年的陆夫人,而是如今陆家大宅里住着的陆夫人。是他们临城有名的豆腐西施,早早丧了夫,临城人说起来都道红颜薄命,命不好。 可谁知道,人家哪里是命不好,人家是命真好! 陆家夫人死了一年,陆老爷期年孝期一过,就把这美艳的小寡妇娶进了门。那时候大家才知道,这小寡妇已经给陆老爷生了一儿一女了,就等着身体不好的陆夫人死好进门呢。 后来更是有人说,还在陆夫人孝期的时候,陆老爷跟这小寡妇就被陆夫人当时才十岁的儿子堵在床上了,陆家大少爷第一把火烧的可不是他的书房,而是陆老爷给美艳小寡妇买的拔步床。 王大娘见先还热火朝天的小厨房一下子静下来,把沾了油腥的手往围裙上一抹,笑道:“咱们大少爷跟钱过不去,姐们几个也跟钱过不去?”说着她伸手捏起一块猪头肉往嘴里塞了吃了,只看着就知道那油汪汪的肉,真香。 王大娘的声音压得更低:“不是我说句造孽的话,大少爷——废了!” 大少爷如今已经十三了,还在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庄子上住着。那边的小少爷已经七岁了,开蒙都两年了,听说很是读书那块料,如今眼看着陆老爷的心都在小儿子身上了,早听人说陆老爷现如今就指望小儿子能读书出人头地,给陆家祖宗争光呢。 花了重金从省城专门给小少爷聘的夫子,陆老爷亲自带着重礼上门求的,说是一年束脩就开出五百两! 这是卯足了劲儿非要把小少爷供出来呀!陆家是商户,就盼着能出一个读书人改换门庭,可就是最会读书的陆老爷,也只考了个秀才再也考不上去了。陆家金山银山,什么都不缺,就是缺个举人老爷,可大少爷把书房都烧了,从此后再也不碰书本,陆老爷能指望的就是小少爷了。 大少爷在庄子上已经被冷了三年了,脾气越来越坏,整个人越来越阴郁,别说陆老爷不喜欢,就是他们下边这些跟着的人,如今不知多少都后悔是跟着大少爷的下人呐。但凡有门路的,早看清局势开始活动了。就是陆夫人如今不好巴结,陆夫人娘家娘、娘家兄弟、娘家兄弟媳妇的娘家,一大摊子人呐,总有能巴结上的。 三年过去,跟着大少爷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如今也就剩下这几家了。 王大娘咂着猪头肉斜眼看着她们:是想跟着大少爷穷死在庄子上,还是跟着她去吃猪头肉,就看她们自己了。 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慢慢伸出竹筷搛起肉来,放进嘴里,吃了。很快,厨房里气氛又火热起来。 厨房门口一个五十多的老人静静站着,雪已经落满了他头顶戴着的羊皮帽子,他旁边一个十一二的少年人瞪着眼呼呼喘粗气,他想进去把桌子都给这帮吃里扒外的人掀了,里面这几个婆子连同他们家里的男人孩子,哪个没承过先夫人的恩情! 老人按住了少年,转身走了。少年人不明白作为庄子管家的爷爷为什么不拿住她们,狠狠罚!他只得憋着气跟上前面的爷爷。 老人一向挺拔的腰似乎都弯了一些,他是跟着先夫人的老人,看着大少爷长大。 他看着这撕棉扯絮的大雪,很想找到大少爷劝他两句,可——,他只是个下人。他要说的那些道理,大少爷难道不懂吗? 最近,他总觉得大少爷越发安静了。静得让他心慌,让他不安极了。 钟伯看着凋敝的庄子,又看向自己身后的孙子,唇微微哆嗦着。他想起当年,他的小姐青春正好,是金陵城有名的闺秀,她说:“钟叔,我不想像我娘,一辈子圈在高墙里跟妾室斗跟妯娌斗,我不要诰命权势,我想要个一心人。” 耳边是他家小姐的声音:“钟叔,拖家带口跟着我,您可不兴后悔的。”当年的钟叔如今的钟伯,看着茫茫大雪,只想问他九泉下的小姐:悔不悔呢。 而此时众人口中的陆家大公子陆子期正在庄子门口冰冷的门房里静静磨着手中匕首。匕首是他八岁那年陆老爷送的,西域来的好东西,奖励他会读书,盼他能为陆家改换门庭,走上读书举业的路,把这商户换书香。 那时候人人都说他娘命好,陆老爷是有名的爱妻爱子。不少人酸他娘果然是高门贵女,这命也太好一些。有多少人明里羡慕,就有多少人咬牙嫉妒,揣测他娘明明是金陵都城高门女,到底犯了什么事儿怎么会下嫁给陆老爷。 陆老爷当然好,长得好,又是临城大富之子。可再好,也是商户出身,撑死考了个秀才,在临城是香饽饽,到金陵贵地,根本不够看。 暗地里说什么的都有,可他娘不在乎。他娘说,她选的是他爹这个人,女人一辈子就一次机会,她索性赌个大的,赌一个一生一世一双人。 陆子期扬起匕首细细看着,匕首的刃已被他磨得极其锋利,在冷寂的门房里闪着寒光。他幽暗的目光中现了嘲讽,居然是临城东头卖豆腐的,他那个读圣贤书喜欢兰花的爹,跟酒楼醉汉城里混子大街上的街溜子的品味,一样一样的。 十三岁的陆子期如今早已是众人口中不成器的陆家大少爷,可再是说他这也不成器那也不成器,也不得不承认大少爷长得是真好。陆家大公子忒会长,要知道陆老爷年轻的时候就是临城有名的美男子,而陆子期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简直就是专门挑着陆老爷和他娘的优点长。 可长得再好,废了,就是废了。 被众人认定废了的陆子期正认真打量自己手中匕首,他轻轻抬起左手往前,不过轻轻一碰,食指尖儿就有血珠子冒了出来。 匕首锋利,触之见血。 殷红的血,冷森森的匕首,还有安静白皙的少年人。也许是他过于俊美的五官,也许是他过于苍白的面容,也许是他的眼睛,里面没有活人该有的温度,让这少年与这破败冰冷的门房如此和谐,都带着冷幽幽的寒,没有活的气息。 陆子期垂眸看着这泛着寒光的匕首,还有左手滴落的殷红的血,微微闭了闭眼,长长的睫毛垂下,遮盖了少年那双没有人气的眼睛。 恍惚间好像回到了曾经的阳春三月,他娘含笑看着他,一句句教他读书。风过,吹落洁白的梨花,飘落在他的头上衣衫,娘亲连为他拂落梨花都那样温柔。 可睁开眼,哪里有什么梨花,只有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还有这个冷寂荒唐不可理喻的世界。陆子期握着匕首,静静笑了,他的声音很轻很轻: “娘亲,你赌输了,他们——也别想赢。” 娘亲临终只担心他气盛冲动,让他好好活,娘说这世间总还有美好的风月、值得的人。娘说,落子无悔,她选的路,她认。 可陆子期不认。娘可以输,可在她的赌盘上,别人凭什么赢。 他瞧着匕首,抬了抬嘴角:大家一起输啊。 整个世界都是一片雪白,可那洁白的雪下都是脏污丑陋。如同那个在他心中曾经山一样伟岸的父亲,玉面皮囊、轩昂举止背后,原来也不过是个耽于欲望、猥琐平庸的小人。 很多年以后,陆子期回首往事,总会停在昌德二十二年正月初五这天。这一天,如果不是那咚咚的砸门声,也许他的人生早已面目全非。 更重要的是,昌德二十二年的正月初五,十三岁的陆子期遇到了才六岁的谢念音。 彼时,当陆子期沉着脸打开大门的时候,他根本不知道眼前的这个小姑娘将改变他的一生。 “咚-咚-咚”,是石头一下又一下砸到木门上的声音。 声音很轻,此时无论是庄子后头正热火朝天边吃肉喝酒边摇骰子的婆子们,还是呆呆立在廊下看着大雪不知未来到底如何的钟伯,都没有听见这敲门声。 不大的敲门声,淹没在了纷纷大雪里。 如果不是陆子期此时刚好就在大门旁的门房里,大约整个庄子也没人能听到,大约门外这个再也走不动的女孩也许就这样结束她短暂的一生,小小的身体注定被总也不停的大雪覆盖。 可偏偏这天陆子期要出门,偏偏陆子期清清楚楚听到了这敲门声。 咚- 咚- 咚- 第 2 章 “咚—咚——咚”。 一下又一下。 陆子期听到敲门声,收起了匕首,面无表情地取下了门栓,第一眼根本没看到人,低头才看到门口那个还没到自己腰高的小姑娘。 小姑娘手里还抱着那块不知哪里捡来的石头,显然就是用这块石头敲出的动静。此时,她正抬头睁着一双茫然的大眼睛看着陆子期,似乎她也不知道自己将敲开怎样的命运。 可这个小小的女孩,已再也走不动了。 陆子期的视线先落在她乱糟糟的头发上,然后是她身上脏兮兮的衣服,最后落在了她只有一只鞋子的小脚上,那只没有鞋子的小脚早已冻得紫胀。小姑娘似乎知道少年正看着她没有穿鞋子的脚,她想动,可那只脚早已不听使唤,动不了。 她茫然地低头去看自己不听话的脚,冰天雪地中,她好像已感觉不到冷。 青白狼狈的小脸上,一双大眼睛却格外抓人,乌黑澄澈。连茫然,都显得格外干净。 陆子期看着她紫涨的小脚,这些日子以来,少年第一次有了表情,他微微皱了皱眉。 小姑娘张开干裂的唇,嘶哑地喊了一声:“哥哥。” 她说:“哥哥,求求。” “我饿。” 在说“求求”的时候,她努力伸出手,丢下石头,两只冻胀的小手团到了一起,无比认真又艰难地向陆子期拜了拜。 这样做的时候,她那双澄澈茫然的眼睛依然一瞬不瞬望着陆子期。 陆子期抿了抿唇,回身欲喊人,小姑娘唇角动了动,大约是知道她得救了,想给恩人挤出一个笑。她该笑,小舅舅说她的笑最好看了,谁能看到都福气大了。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对眼前这个好看的哥哥笑出来,小小身子一软,就晕了过去。 多亏少年手快,一把捞住小姑娘。真把人抱在怀里,才发现这孩子多小。 陆子期抱着小小的女孩,转身前看了眼门外,纷纷不停的雪早已把小姑娘来时的脚印掩盖,一片白茫茫,方圆一片就陆家这么一个庄子,往前往后都是一望无际的被雪覆盖的农田。 他又看向了怀中破烂一样的小姑娘:磨穿的鞋底,冻烂的小脚,不大的小脸,冻得红彤彤好像碰一碰就会掉下来的小耳朵。 真是活见鬼了! 这么小一个孩子怎么找到这样一个地方,她到底怎么用这小脚小短腿走到这里来的! 邪门得如同天降。 本准备出门的陆子期抱着小姑娘只愣了瞬间,就转身,大步流星重新迈入纷纷大雪中,穿过前院往后面的上房去了,一路喊钟大娘。 安静的庄子,一下子热闹了,好像突然间所有人都凭空钻了出来一样。 已经许久没听见过大少爷喊人了,再是没指望的大少爷,那也是陆家的大少爷,谁也不敢当面怠慢。厨房里收了赌局,藏了酒坛子,坐水烧火,听到前面说是大公子要粥要饭,几个婆子互相撇了撇嘴,捅开了另外两个灶。 钟伯钟大娘匆匆赶来,看到大少爷和他怀中小姑娘都是一愣,钟大娘赶紧上前接过孩子,喊着丫头名字让准备衣衫,准备温水。 “要温的,这.....可热不得!” 只瞅了孩子小脚一眼,就让钟大娘直念佛。 这边钟大娘抱着女孩进屋,那边就有人开始往这屋里送热水,钟伯又安排人去请大夫。 死寂许久的庄子,一下子整个活了过来。 如今天短,一下子就折腾到天要黑了。厨房里王大娘才封上了熬粥的灶,旁边烤火的婆子问到底是什么人闹出这么大动静。 上房来的小丫头一边跺着脚一边道:“再要些软软的点心,容易克化的,”回灶旁婆子的话,“收拾出来一看好漂亮一个孩子,菩萨身边的仙童也不过就是这样了吧!钟大娘说必是贵人家的孩子,里头贴身小衣用的缎子,临城富贵人家也少见的。” 王大娘一边往食盒里装馒头一边撇嘴:“什么缎子,还咱们临城都少见!再是富贵,能比咱们陆家还富!” 这边小丫头拿手一挡:“说了要好克化的点心,你怎么就给装馒头啊。” “馒头不是点心?才过了几年好日子就把你眼高得跟小姐一样,你跟着钟大娘,难道竟不知咱们庄子上多久没领大宅那边的月钱了?还想吃点心呢,再过一段日子,连馒头都吃不上了!” 小丫头串儿气红了脸:“少爷使不使大宅的银子是少爷的事儿,难道少了你们下头厨房的钱,钟伯哪一个月不从夫人的嫁妆银子里按时拨下来!” “哎呦可别让我说出好话来,这都三年了,还按着三年前的例给拨钱呢!你也不打听打听外头的米价年年涨,一样的钱三年前能吃点心,三年后就吃馒头了!再等两年,只怕连馒头都吃不上的时候还有呢。”说着把食盒一盖,嘀咕了一声:“还夫人呢,咱们陆家的夫人在大宅里坐着呢。” 串儿气得丢下一句:“回头我就告诉钟伯!” “告诉去吧,撵了我们再找好的使去!说不得就能找到不用银子也能做出点心的来呢!还以为庄子上是什么好地方呢!”王大娘说到这里也是一肚子气,陆家下人里她跟她男人都算是顶得力的,本以为跟着大少爷是桩好差事,结果这庄子上一住就是三年,平时连个来人都没有,没有人哪里有赏钱。 虽说给小厨房的钱确实是够用的,但下头人就不要油水了?跟她一样在厨房里干的,手艺还不如她的,如今靠着采买油水,家里都典下来五间大瓦房了。她比那些人差了什么?就是跟错了人! 串儿拎着食盒憋了一肚子气到了上房,迎面遇到钟伯。钟伯看了她一眼,她只得把气咽了下去,重新挂上笑脸。 不过串儿一看到房间里火炉旁坐着的小姑娘,脸上挤出来的笑不由就真了,小姑娘虚虚弱弱的,看见她就是一个怯生生的笑,笑得串儿也只想跟着笑。 怎么会有长得这么好看的娃娃,很想带回家给村里人都看看,这么俊的娃娃! 串儿揭开食盒,端出馒头来,心里又开始气厨房里那些净想着揩油拿好处的婆子。 小姑娘看了一眼热腾腾的馒头,手指扣了扣衣角,睁着大眼睛瞧着陆家大公子,瞧得陆子期一挑眉,冷声道:“要吃就吃,看我做什么!” 钟大娘赶紧道:“吃吧,就是给你吃的!”喝了粥好一会儿了,大夫说了,可以吃些面点了。 显然小姑娘已看出陆子期是这里的主子,她先对钟大娘笑了笑,小手动了动,又看陆子期,喊了声:“哥哥,我吃了。” 声音又软又甜,别说串儿和钟大娘,就是一旁常年肃着脸的钟伯都忍不住对小姑娘挤出一个足够温和的笑。 陆子期对上了小娃娃干净的大眼睛,只说了一个字:“吃。” 小姑娘两个小手立即就抱起了馒头,狠狠咬下去一口。看得串儿在旁边都觉得馒头真香,跟着钟大娘端着杯子不时提醒“慢点”“今儿不能多吃,明儿还有”。 小女孩明明饿得很了,吃得也很急,可即使这时候,都一口是一口,嘴里含着东西时绝不说话,只待咽下去,有问必有答,难得的小小年纪流落在外,还是落落大方。 钟伯看了钟大娘一眼,确是大户人家养出来的孩子,这是给拐子拐出来了。 可惜孩子还是太小,又给吓狠了,很多话问她,孩子都只是摇头,轻轻答一个记不清了。 看着差不多,钟大娘就把馒头收了,孩子明显还想吃,可也是乖乖的松了手,听话得很。 陆子期盯着前面火盆,突然道:“钟伯,你看好这孩子,有人找来,也核实了再让领人。”交待完,他顿了顿,似乎再无其他话可交待,他看向了钟伯,慢慢道:“我有事,要出门。” 钟伯只觉心里不安再次扩大,他强笑了笑:“都这时候了,眼看天都要黑透了,雪也没停,少爷去哪儿?等明儿雪停了再去吧。” 陆子期只说了句:“天黑雪大,正合适。”就已起身。 做什么就天黑雪大正合适了? 钟伯心急却再找不出话来劝,少爷从来都不是好说话的。别看钟伯这么大年纪,有时候少爷一个眼神,也让他心悸。都说外甥肖舅,钟伯总觉得少爷不像陆老爷,不像夫人,像极了夫人的二弟——少爷那个从未谋面的二舅,明明俊朗公子,行的却都是阎王罗刹事。想到那人,钟伯打了个寒噤。 此时见大少爷云淡风轻要出门,再看外面大雪不停地冻天寒,钟伯只觉心突突跳,慌极了。十三岁的少年人已经很高,此时只是清清淡淡瞥过来一眼,钟伯满肺腑的劝是一句也说不出。 刚起身的陆子期却觉得自己冰凉的手一下子被一双软绵绵的小手拉住,他回头对上了突然靠近拉住他的小姑娘,小姑娘一边还架着给她找来的拐。 她仰着头,眼睛忽闪,明亮。 “哥哥,外面冷,特别特别冷。” 钟伯赶紧去看陆子期,希望能把他留下来。 陆子期的目光平静,顿了一会儿才道:“我不怕冷。” “黑呢。”小姑娘望着他。 “我不怕。” 小姑娘声音带上了哽咽:“可我怕呀。哥哥走了,我怕坏人要把我抓走!”小姑娘的手使劲拉住陆子期,含着泪的大眼睛看着他。她走了好久,躲过好多坏人才遇到这个大哥哥,看到第一眼她就知道自己得救了。 他可千万别不要她了呀。 “哥哥,我聪明,我有用!等我脚好了,我能帮你!”谢念音拼命夸自己,眼睛一眨不眨望着陆子期:“我可有用了,哥哥,我能帮上忙!任何忙!” 陆子期静静看着小姑娘,她的眼睛干净,里面好像有一个与这世间不同的世界。可惜,他真的有事,不想为一个小孩子耽搁。 谢念音却死死拉着他的手,很多年后,陆子期问起这一天她一个初来乍到的小姑娘到底怎么敢,那时谢念音正在葡萄藤下吃西瓜,她抬起头说:“我觉得,我必须拉住你。”说完扑哧一笑,又道:“我也忘了当时到底怎么回事了,可能就是怕你走了,再也吃不上热馒头了吧。” 陆子期可以挣开,看着小姑娘扑闪的大眼睛,他却升起了淡淡的恶意,俯身在小女孩耳边轻声问:“什么忙你都能帮?” 音音点头。 陆子期的声音更轻了,轻得只有音音一人能听到,他说:“哥哥要杀人,你能帮?” 说完他就直起身,等着被吓坏胆的小姑娘松开碍他事儿的小手。小手是挺暖,可终归,太小了,除了碍事,能有什么用。 攥着他手指的小手却没有松开,小姑娘也没有惨白脸,没有陡然睁大她天真干净的眼睛,预料中的一切都没有。 煞有介事的思考后这个小姑娘甚至没有慌乱。 那只小手拽了拽,不知该甩开就走还是再说一遍让这个女娃子听清楚的陆子期才回神,小姑娘的眸子清亮如故,她喊:“哥哥,来。” 鬼使神差,陆子期再次俯身,把耳朵靠近小姑娘的嘴边。 他听到这个不知从哪里掉下来的小姑娘一字一句道:“我能。等我脚好了,吃饱了,我给你放风呀。” 陆子期好一会儿没反应过来。 —哥哥要杀人,你能帮? —我能。我给你放风呀。 一个带着恶意的恶作剧,没有吓着这个眉眼精致的女娃娃,反而让阴郁寡言的少年人自己愣住了。 陆子期盯着这个不到他腰高的小姑娘,小姑娘那只掉了鞋子的脚裹得小肉粽一样,还架着一根木棍当拐杖。 陆子期怀疑小姑娘根本没听清他的话。 可他又分明觉得,这个漂亮极了的女娃娃,就是听清了。 她看过来的目光是一如既往的澄澈干净,扎着两个小揪揪,垂下的红绳随着她一歪头一荡一荡的,她还敢问:“哥哥,就这么说定了?” 陆子期没说话,脸上却露出复杂难辨的情绪:这么个小东西,到底是从哪里掉下来的! 是天上哪里破了洞吗.....正常人家,能养出这么邪门的孩子? 邪门得,都快——赶上他了...... 此时这孩子正用最干净的眼睛望着他。 这人间也没有这样干净纯真的眼睛。 第 13 章 月光下,音音沉默地趴在哥哥背上,整条路上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连不知哪里突然窜过什么带起的声音都显得清晰。 串儿侧耳,小声道:“许是猫。”自然不会是那边院子里大小姐养的猫,大小姐的猫可厉害,串儿见过一次,那猫一看过来吓得串儿就是一哆嗦,跟大小姐一样脾气大..... 旁边钟大娘推了串儿一下,串儿立即醒悟,忙改口:“可能是家雀儿黄鼠狼子也说不定.....”总之不能是猫,他们家小姐怕猫怕得厉害。 说完,串儿才发现音音好一会儿都没吭声了。 串儿问了一句:“音音小姐,怎么不说话了?” 音音趴在哥哥背上睁着大眼睛说:“串儿姐姐,我只是困了。”一听到身后钟大娘的脚步声靠近,她赶紧把眼睛闭上了。 钟大娘伸手摸音音额头:“今儿怎么这么早就困了.....折腾一天,孩子累了吧。” 陆子期始终沉默地听着,这时候才说:“音音,没事的。” 钟大娘以为少爷是安慰音音,跟那边大小姐这事儿都过去了,没事的。 音音搂着哥哥,嗯了一声,轻声道:“都会过去的。” 是孩子的声音,可说的偏偏都已不再是孩子话。 所有好的不好的事情都会过去的,音音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了。过不去也没法子呀,哭也没用,怎么都没用,就是太子哥哥呢,都有那些哭都哭不出来的难受,所以要放它们过去。 陆子期心一颤,经历过丧母之悲的孩子,终归跟别的孩子不一样了,他看着前路,低声道:“哥哥会一直陪着你。”你也要一直陪着哥哥。 身上小小的孩子,乖乖趴着,陆子期偏头问:“音音想要什么,哥哥给你寻来。”没了小花灯,他还可以送她别的。 “我想想.....我要慢慢想.....”音音想得很慢很慢,想的都是她的小月儿。 音音搂紧了哥哥,随着哥哥一直往前走,走过恍惚的光亮,走过黑暗,但音音在哥哥的背上,安全得很,她什么都不怕。她想象着黑漆漆的林木间,蹿过的也许就是大黑猫,那又怎么样,她也不怕的。 她拿小脸蛋依赖地蹭了蹭哥哥的脖颈。 这样乖巧浓密的依恋,能融化人心中一切戾气,能抚慰一切伤痕,陆子期的步子都慢了,他抬头,得见树梢上的明月。至少这一刻他站在陆家,那个让他喘不过气来的晌午不再如黑影附骨不去,想到母亲伏在枕上慢慢涣散的目光,他不再觉得口中都是血的腥涩。 他能呼吸到干净清冽的空气,就能活。 他背上的女娃真的觉得困了,慢慢合上了眼睛,半睁半闭间,好像置身于一只漂在月光中的船上,安稳地,安全地,再次合上眼。 钟大娘不明白,今儿公子怎么净挑远路走,音音都困了还不赶紧回去.....但她最多就是心里想一下,少爷从小就是极有主意的一个人,少爷要做什么,都有他的道理,有时候要过很久,他们这些人才能明白过来。 这条回去的路被陆子期拉长,长到让背上的女娃再也抵不住困意,一点点睡着了。 回到清晖院,陆子期轻轻把音音放在她的碧纱橱里,接过串儿拿过来的热帕子轻轻擦了擦她的小脸,然后是音音的小手小脚。大约感觉到是哥哥在,沉睡中的音音只是抓了抓哥哥的袖子,然后慢慢松开了,她睡沉了。 一切都会过去的,但今天想到她的小月儿,他的音音也许会格外难过。陆子期轻轻捏了捏孩子的小手,那么就睡过去吧,再醒来,日头就升起来了。 钟大娘叮嘱串儿警醒些:“今儿看着没什么事儿一样,但这孩子.....”钟大娘早已发现音音不仅懂事,还是个很会把事藏在心里的孩子。就好像今天之前,钟大娘只见音音天天笑呵呵的,什么都适应得快,什么都欢喜,没有心事一样。 哪知道孩子心里这么清楚自己是在别人家,即使是最喜欢的东西被人拿住了,都记得她是寄人篱下的客,对面的是能撵走她的主。 “只怕孩子睡不安稳.....”钟大娘越想越不放心,都想自己留下来了,串儿实在不是个机灵丫头呀..... 那边陆子期已经洗漱毕,这时候直接道:“有我呢,大娘回去歇吧。” 果然这天半夜音音还是起了高热,半夜钱多走角门请了大夫,可开出的汤药怎么都喂不进。老大夫见多了半夜高热的孩子,可其实连他自己都不确定这药到底有没有用.....这孩子的药,下重了不敢,下轻了没用,再多的经验,给贵人家的孩子,他也只敢下不轻不重不功不过的量。 眼看着喂进去的没有流出来的多,他索性跟主家说药喝不进,就用凉帕子退热也是一样的。 老大夫不能说的是,这样惊热,就是看孩子自己熬过去的,有那身子底子差的,一场惊热没了的也不少.....乱葬岗子里最不缺夭折的孩子。 陆子期一次次摸着孩子额头给她换着凉帕子,按着大夫说的,给她擦着脚心手心。 只听怀中的孩子一时间喊:“月亮掉到河里了,小舅舅我的月亮掉到河里了”,一时间又喊“哥哥,哥哥小月儿飞走了”,“哥哥叫住她,叫住她呀”,“小舅舅,你回来呀”“娘给人欺负了,你都不回来”..... 然后就是一声声喊娘。 陆子期拿额头碰着孩子滚烫的额头,按住她乱动的小手。外间丫头婆子都起来了,无声的残光中,一遍遍换着冷水帕子。 到了后半夜,下人里都有好些熬不住的,恨不能靠着廊柱就盹过去了,反而是少年陆子期始终清醒地睁着漆黑的眼睛,清醒地一遍遍为音音换着凉帕子。开始钟大娘还敢劝一劝,有她带着丫头在呢,少爷该合一合眼,歇一歇。 可大公子如同没有听到,甚至没有答话,只是再一次给音音换上新的凉帕。 许久,陆子期轻轻摸着音音的小手,才回了一句话:“音音是我的。”他的娘亲留不住,他又有了音音,他不信他的音音还留不住。 烛光下少年面色苍白,他说:“大娘,我会和音音一起,好好活。” 钟大娘再说不出任何话了。 一直到天快蒙蒙亮,孩子的烧终于退下去了,清晖院所有人都欢喜地松了口气。 陆子期面上浮现一点微微的笑意,用浸了水的干净白帕,按照钟大娘教的,小心浸润着孩子干得起皮的小嘴唇。 孩子嘴唇一动,眼睛微微睁开,放心地含糊了一声:“哥哥呀。”然后,终于安静地睡了过去。 钟大娘摸了摸孩子脖颈也有了汗,喜道:“没事了,好了!”这场来势汹汹的高烧可把他们都吓坏了,这会儿汗也出了,人也安稳睡了,总算过去了。 大娘心疼地看着自家少爷,才敢在此劝道:“有丫头们在呢,少爷快快洗洗睡吧,一夜没合眼了。” 陆子期看着躺在床上的孩子,孩子的小手还攥着他的食指。他吐出口气,直接在床边伸开了长腿,随手拉过一个枕头,往后一靠,合上眼说:“就这样吧,让我闭会儿眼。” 清晖院里才算有了些动静,一下子又安静了下来。 陆子期再睁开眼,外头已是天光大亮,他一时间分不清时辰,一偏头却看到身边的女娃正眨着黑亮的眼睛,看着自己。 “音音?” “哥哥。”烧了一夜,女娃软软糯糯的声音有轻微的哑。 陆子期忙翻身坐起,伸手去摸音音的额头,口中道:“什么时候醒的,怎么不知道喊人呢!”看样子也没烧坏呀。 “才醒。”音音答。 陆子期摸不出好歹来,热是不热了,他站在地上直喊钟大娘,一边又往桌边去摸杯子,给音音喂水。 “还要什么?”忙乱一夜,乍醒,陆子期脑子还有些懵。 “缩小器。” 陆子期:...... “什么?” 陆子期一边用被子把音音裹严实,一边忍不住再次伸手摸了摸音音额头,别是真烧坏了,他更加大声朝外面喊钟大娘。 外头丫头们从未听到少爷这样着急喊人,一个个都慌了,一阵乱糟糟把正在厨房里指点熬汤的钟大娘喊来了。陆子期忙让开,让钟大娘看看孩子没事吧..... 看到钟大娘确定孩子哪里都好好的,他这才重新把裹着被子的音音抱在怀里,问她想要的是个啥。 就听音音认真道:“缩小器。” 陆子期:......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转头看到钟大娘也是一脸疑惑,他才放心,原来也不是自己累傻了。 然后他听到音音说: “等我长大的时候,我就把自己缩小,这样哥哥就能一直一直背着音音陪着音音了。” 陆子期一愣,隔着被子抱紧了怀中小小的孩子。 哑声道:“没有缩小器,哥哥也能一直一直背着音音。” “一直一直陪着音音。” 喂她喝过汤水,看着丫头伺候音音漱过口后,陆子期给她拉好了被子,对她说: “音音睡吧,好好睡觉,好好长大。” 哥哥会一直一直陪着你。 第 14 章 随着音音彻底好起来,陆子期也愈发忙碌起来。繁忙时光易逝,转眼半年多就过去了。 陆子期一迈出最后一个铺子,就加快了脚步。旁边钟伯知道,这是大少爷急着回家看孩子,忍不住感叹道:“接财神那天接到的音音,转眼就到了中秋了。”这天正是八月十五中秋节。 旁边钟城笑道:“音音小姐还真是公子的小财神。”从她来到大公子身边,到今日,公子名下已经有四间铺子了,除了最早的两间衣料铺子和首饰铺子,后来公子又从陆老爷那里薅到了生药铺子,公子自己还根据布料成色新在街头开了一间平价衣料铺子。 钱多接话:“都说了是少爷的小福星!”几人跟着少爷一入清晖院,就听到了音音的声音,“我不信,串儿姐姐再量量。” 就见院子桂花树下,串儿正拿着裁缝尺子给音音量身高呢。串儿一脸为难,指着尺子上的记号跟音音分辨:“小姐,真的一点点都没长高,你看看,上次这个记号就是我做的。” 从上次在花园里遇到肯跟音音说话的赵家小姐,音音就兴奋极了,天天盼着能再见到人家。 结果上次终于盼来了,音音姐姐长姐姐短喊了赵家小姑娘半天,才知道那个比她高半头的小姑娘,还比她小两个月。当时音音的样子,串儿这会儿想起来都有些想笑,真跟焦雷劈在头上一样一样的。 音音当时嗫嚅了半天,才蚊子一样哼哼出了一句:“小姐姐,你该叫我姐姐呢.....”声音小小的,正拿着树枝打花叶的赵家小姐根本没听见,跑过来问:“妹妹,你说什么?”音音嗫嚅了半天,看着人家,最后还是没好意思再说一遍。 此时树荫下的音音一脸大受打击的样子,只是道:“我不信。怎么可能没长高呢?我吃了那么些好吃的,要是没长高,那你说说它们都长到哪了?”好像找到了自己长高的证据,音音果断抓住它:“串儿姐姐你说呀,你说它们都去哪里了?” 串儿就要赌咒发誓自己绝不会看错,就是一点点都没长高。看得钟城钱多都牙疼,这个串儿怎么就能几年都没一点长进,当年要不是她认死理,非犟着说不是自己的错儿,能被打成那样,还给发配到庄子上去了..... 钟伯问了一声钟大娘呢,钟城钱多也问,要是钟大娘帮着量,那音音小姐肯定长高了嘛..... 陆子期上前,直接拦住了串儿要说的话,“给我。” 音音一看到哥哥就高兴了,看到哥哥要给自己量一量,她赶紧立正站直,还特别嘱咐,“哥哥,你可看仔细些。”说着还拿眼睛瞅了一眼串儿,意思很明显,肯定是串儿没看仔细。 串儿委屈。 陆子期果然非常仔细,又是给音音平了平头发,又是给她选一个平整的地方,一番操作下来,让音音对哥哥将要量出的结果非常相信,毕竟哥哥这么认真。 陆子期这才把尺比到音音身旁,仔细看了看。 音音一动不敢动,只急道:“哥哥,长高了吗?” 陆子期肯定道:“高了。” “真的?我看看到哪了?”音音斜着眼睛去瞅尺。 陆子期把尺一收,肯定道:“上次串儿做的记号就不准,哥哥认字,是长高了。” “啊,我就说嘛。”音音恍然大悟,“吃了那么些好东西,不长个子长什么。” 串儿还在想自己上次做的记号不准吗?上次量,大公子又不在,是她跟钟大娘一起做的记号,怎么会不准,不准公子怎么知道的,这时候听到音音的话,串儿脱口道:“长肉啊,音音小姐长胖了好些,白白胖胖可好看了。” 却没想到才高兴的小姑娘,再次一脸大受打击的样子:“白白.....胖胖.....是说我吗?” 音音睁着漂亮的眼睛看着串儿,看得串儿怪心慌的,也不知道哪里不对,能吃是福,小孩子白白胖胖才可爱啊。 大历朝审美并无明显偏瘦或偏胖之说,纤细绰约是美,丰腴艳丽也是美。可惜音音的审美,很小的时候,就受周边人影响,先是她仙人一样冷冰冰的父亲爱的就是个瘦美人,后是她宫中的姑姑,只喜欢她那个瘦伶伶的继妹,一点都不喜欢她.....就是她姑姑自己,也不敢多吃,怕胖..... 音音仰着白嘟嘟的小脸望天,天呢,她还没长高,就先长胖了.....这天,不讲道理呀。 这时候还得是陆子期,一把提起音音,抱在怀里颠了颠,果断道:“没胖。” “真的?”音音自己悄悄捏了捏小肚子,怎么有点不信呢..... “哥哥天天不是抱着音音,就是背着音音,音音胖没胖是不是哥哥最清楚?” “是呀!” 哥哥说的很有道理,音音放心了。 钟城和钱多互相看了一眼:还得是他家大公子,当年读书行,现在做生意还行,就连哄孩子都比串儿这个专门负责哄孩子的还行。 两人又看串儿:串儿,也就是在他们清晖院,放在别的地方——也不能放得住,估计早就又发配庄子上去了..... 这边清晖院里陆子期正一点点问音音这一天怎么过的,音音也一本正经问哥哥一天怎么过的,捏着点心还学着大人问:“有没有遇到难缠的人?” 有模有样的,听得旁边人都跟着笑。 就在这时,陆夫人那边院子来了人,清辉院中的笑声一停,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就听来人通知他们准备参加晚上的中秋团圆宴。 陆子期沉默了一会儿,回了“知道了”三个字。 旁边钱多笑眯眯送陆夫人的人出去,转头就撮着牙花子道晦气。什么中秋团圆宴,还不是让他们大公子糟心的宴。 陆老爷带着后头来的夫人和他们两个孩子就算了,居然还有那边夫人娘家一大家子,也不知道他们怎么贴陆家贴得脸都不要了,一年两节都跟着陆家过。口口声声说什么陆老爷体贴,不忍夫人挂心老太太,说什么没有外人不瞎讲究那些有的没的,甚至都有人敢说这是陆老爷孝顺。 钱多听着都忍不住呸,还不是陆夫人会哄,说什么老爷孝顺,怎么也孝顺不到姓刘的那边去。 气归气,又能怎么办呢?陆夫人这样的,老爷就是喜欢,伺候得老爷舒坦。男人舒坦了,对陆老爷这样的人来说,这些都是小事。撒一把小米出去,刘家那些人就能喜笑颜开捡半天,陆夫人就高兴,就能伺候得陆老爷更舒坦。为什么不撒呢。 只要不碍大节,陆老爷愿意宠着。别人呀,说什么都不好使。 清辉院这边的人心里不舒坦,陆夫人这边好些人也不舒坦,尤其是陆夫人这半年啊头晕犯得多了,好像还添了心口疼的毛病。 可美人就是美人,不管是撑着额头说头晕,还是捂着说心口疼,都是美的。 美人陆夫人此时正摇着扇子,一边指挥着下边人布置晚宴桌椅,一边跟嫂子说两句知心话。说是指挥,其实都有定例,根本也无需陆夫人费心。可陆夫人就是愿意费心,彰显一下自己当家主母的身份,彰显她不光有美貌,她还有才干。 陆夫人用团扇掩唇道:“半年,四间铺子了!就知道往自己院子里搂东西,张嘴就要铺子!上次的事儿你也知道,教得那个小的也是张嘴就敢要铺子。”一要就要顶好地段的,只要一想到这儿,陆夫人就觉得心口又要不舒服了。 “谁说不是呢!别看咱们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咱们这样的人可没法跟那边的比呀,咱们这样的人就是要脸,十字主街的铺子,姑奶奶你这样的人,”刘氏说着摇了摇手,“再是想帮衬帮衬兄弟,你都张不开这个嘴!咱们不是这样的人呀,别说张嘴了,我呀跟姑奶奶你是一样的人,想想都脸红!” “谁说不是呢!”陆夫人可算是抓着懂她的人了,也就是娘家人能看懂她这个人。外面那些嘴里含蛆的还说她是一心往上爬,说她贪,都看错了她! 她这个人,做人最是讲究,吃亏就吃亏在面皮薄。哪像前头死了的那位,说得好听书香大族出来的,可见人品就不行,人品行能养出来这么贪的儿子!她自己这样的,就是不识字,人品摆在那儿呢,凭什么说她不配做陆家主母! “可也不能这么下去了!”刘氏压低了声音:“再这么下去,等咱们文举长大的时候,还能有什么好东西留给咱孩子!” 又说到陆夫人心坎上啦!她是为了自己争吗?她不是那样的人呀!可为了儿子,她能不争?她不能呀! “还是二花你懂我的心呀!外人都看着我享福,不知我这里——”陆夫人用扇子轻拍了拍自己胸口,“难着呢。” 这半年她倒是也给娘家讨了一个铺子,但跟清辉院那边的根本没法比,地段比不上就不说了,连大小都比不上。她儿子又小,没有这时候要铺子的道理。再说了,她儿子是要读书科举将来当大官的,可不兴像前头那个没娘的,满身铜臭。 有时候她都有些怨老爷了,这么想让儿子读书光宗耀祖,怎么就不知道好好给她儿子把这些产业留着。光宗耀祖是这么容易的?想当大官,得需要很多很多银钱打点的。只是这些话她最多跟娘说一下,就是嫂子都不能多说。 被叫二花的刘氏脸抽搐了一下,还是得尽心尽力给这个美艳的小姑子出谋划策。刘氏也用扇子遮住嘴,声音更低了一些:“姑奶奶就不想能一直像过去三年这么过?” 想?那怎么不想! 过去那三年过得可太舒心了,前头的死了,就留下一个儿子还在庄子上住着,三年不花陆家一个铜板。陆家的金山银山眼看着都是她儿子的,好好的,怎么突然回来了! 从清辉院住了人,这半年,陆夫人觉得自己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日夜悬心,就怕那边想着法的趁她儿子还没长大就把陆家掏空了..... 另外,那边动不动就针对她娘家人,她娘家才得了一个衣料铺子,转天那边就自己开了一个平价衣料铺子,眼看着把她娘家兄弟的铺子挤兑得都没人了。 是她娘家兄弟不能干吗?那肯定不是啊!是陆家大少爷要打压他,临城能跟陆家硬抗的生意人能有几个。就像她嫂子说的,她哥哥可不容易了,能坚持到现在都是为了不给她这个妹妹丢人,不然她哥都想直接把铺子关了。 她能看着亲兄弟为难吗?她只能自己拿出私房银子贴补兄弟,这铺子不能关呀,关了老爷还真以为是她娘家人不行呢。 一边是清晖院搂银子,一边是陆夫人这边的银子流水一样花出去,也难怪陆夫人这半年都睡不好觉。 听到嫂子有主意,陆夫人目光噌一下看向刘氏。 “姑奶奶,硬碰咱们是碰不起,也犯不着。但,这位大少爷,有碰不得的地方。” “姑奶奶只要伸手,一拿捏一个准儿,我想着这陆家大宅,咱们这位大少爷早晚住不下去。” 第 15 章 拿捏陆子期? “饶他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孩子。”刘氏低声道。 “这父子之间,嫌隙多了,有时候呀——比生人还不如呢。”说到后头,刘氏整个凑到了陆夫人耳边,低近乎不可闻。父子成仇,古来也多着呢。前头三年,陆夫人能这么舒坦,不就是因为这儿子看不顺眼当爹的,时间久了,当爹的难道就不厌倦这样的儿子。 一次两次三次闹不掰,次数多了时间久了,陆老爷能容多久呢。更何况,陆老爷还有个这么贴心懂事的小儿子,还有如玉的新夫人在枕侧。 “今天团圆宴,咱们可都要团团圆圆高高兴兴的。”刘氏站直了身子,看着小姑子,“姑奶奶跟老爷越是蜜里调油亲亲和和,就有人呀越难受。” 正是心气高的年纪,又是个脾气大的少爷,难受狠了,什么话说不出,什么事儿闹不出。当年他就敢直接防火烧拔步床,后来敢烧书房,谁知道如今还敢做什么?大过节的,就是掀个桌子,你说陆老爷心烦不心烦。 他住在这里一天,就让他难受一天。“咱们倒看看,这么个心高气傲不服管的,能在这里住到什么时候。” 这哪里是家,这里头都是戳他心肠的箭,捅他软肋的刀。日日年年,凭他不疯也得疯,更别说瞧着那就是个倔脾气的天然疯。 刘氏在嫂子耳边叽叽咕咕,陆夫人面色越来越亮。 “一次次的,久了,老爷的心自然就凉了。”男人的心一旦凉了,可狠着呢。 “我戳一戳?”陆夫人也拿扇子掩着嘴巴,眼睛里带出了笑,显然心口不疼了。 “玩一样。”刘氏也笑。一个少年人,再是能忍,也禁不住他就活在这个陆家。他就得喊这个气死他娘的女人为娘,他就得喊这个负心的男人是爹,他就得吃陆家的喝陆家的,还得看着他爹和他年轻的新娘和和美美。 刘氏哎呦了一声,想想就憋屈呢。她算看出来了,这个大少爷不是个软茬,不趁着这两年让陆老爷彻底厌弃他,以后呀她这个小姑子还有大侄儿还真不是陆家大少爷的对手。 她要是小姑子呀,她就有本事让这父子俩看到就瞪眼,见到就心烦,一句话说不完就吵就闹。可惜,刘氏遗憾地掸了掸自己簇新的亮缎子衣裳,她刘二花有这个智谋没她小姑子这身段这脸。 得了指点的陆夫人果然春光满面,让老爷瞧着就舒心。随着宴会开始,果就见这边,新夫人又美又娇,一双儿女金童一般,一口一个爹爹喊得亲热,格外和美,真是明月高悬,照着这人间幸福一家人。 陆老爷最近心情也好,犟脾气的大儿子也回来了,还做什么什么成。这边呢夫人又美又乖,听话得很,一双儿女更是贴心。年近不惑的有钱男人,要的就是这种和美顺意,事事随心。 酒过三巡,陆老爷也是半醉了,平时再不会当着人跟新夫人亲昵,今日夫人悄悄把手伸过来,借着衣袖遮掩,老爷捏着这柔弱无骨腻滑小手,只觉心驰神荡。 酒一多,难免就恣情了一些。就听陆夫人红着脸喊了一声“老爷”,一双眼睛瞅着陆老爷,嘴不觉就噘了起来。这娇俏美艳的模样,哪个男人不心动不难耐。 但陆老爷毕竟是体面人,酒再多也记着是这是人前,喉结一动喝干了杯中酒,佯作无事,只想着这月也赏了,酒也喝了,再等一时三刻,这宴也该散了。 其他人纵然看不清上首的陆老爷和身边的夫人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但就看陆夫人一张粉面半含羞恼的样子,猜也猜到了。 正吃着蛋花小圆子的音音是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感觉身边的哥哥脸越来越冷,整个人好像都在乎乎冒着冷气,她甚至怀疑自己听到了哥哥的咬牙声。 音音放下汤匙,摸了摸哥哥的手,哥哥指尖都冷了。她吃得都有些觉得热了呢,哥哥怎么反而冷了。 被音音热乎乎的小手一拉,陆子期回神,冲音音笑了笑。 音音确定了,哥哥不高兴。 她顺着哥哥的不高兴,就看到了上首陆老爷那儿。哦,是陆老爷让哥哥不高兴了。 这时候陆老爷正满意地点头,小闺女出来念了首童谣,小儿子出来背了篇书。看着一双乖巧招人疼的儿女,陆老爷对身边的夫人道:“不错,这些日子你也辛苦了。”看着陆夫人那双漂亮迷人的眼睛,再次把手中酒一饮而尽。 陆夫人握着酒杯,眼睛不离陆老爷,也喝干了。似乎酒意上头,陆夫人声音里都带出了三分委屈:“老爷,妾出身不好,没什么能耐,妾也不想别的,只想着一家人和和乐乐的,再不求其他了。” 酒意伴着委屈求全美人面,陆老爷道了句:“我知道。” “大过节的不说那些,老爷知道我也不在乎这些。”陆夫人压下委屈,重新快活爽朗得担起节日宴会上主母的责任,其间低声对陆老爷道:“我懂老爷的不易,我不着急。” 陆老爷带着酒意,从陆夫人看到一双儿女,最后看到桌案那边正垂头喂女娃吃饭的大儿子。他看不清大儿子的脸,隔着桌案喊了大儿子的名字。 陆子期捏着汤匙的手用力到发白,慢慢放下,缓缓站起身冲陆老爷行了一礼。 当着这么多人,陆家大少爷都不说给上首的陆夫人行一个礼。老爷身边娇弱的夫人一颤,确实呀,每当这时候作为主母,面上都是难堪的,这会儿陆夫人还是脆弱的。 陆老爷看着儿子,纵然此时酒意上头,美色当前,那句“给你母亲请安”却是怎么都没说出来,只道:“你小时候最会背书,你弟弟背了,你也背一篇吧。” 陆子期咬得牙都发颤:哪一个字都让他听得恶心。他小时候最早背的书是他娘教的!他娘只他一个,他可没有什么弟弟!让他在这里背书给这些不知道哪个污糟旮旯里扒拉出来的人听,恶心透了! 少年一双极好的桃花眼眼尾狭长,看着陆老爷,满身血都凉了,让他那双眼慢慢冷下来,好像桃花覆了霜。 慢慢地周围声音全都听不见了,他只能看到陆老爷那张薄情的脸,一派正经中有他过早就能看明白的欲望。还有他娘亲最后瘦骨支离的样子,瘦到扶都扶不起来,只是为了他,迟迟不咽下那口气。可那时候他爹在干什么,哦,在书房呢! 陆老爷的酒在儿子越发寒凉的目光中慢慢醒了,就在老爷要顿下酒杯皱眉头的时候,听到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陆老爷,我会背书呀!陆老爷怎么不让我背呀?” 陆子期听到音音的声音,感觉到音音再次握住自己的小手,他缓缓呼出一口气。他不是一个人了,他要活。 音音拉着哥哥的手笑,月光下,粉雕玉琢的女娃笑起来没人不喜欢看,她笑道:“古有代父从军,今有音音替兄背书。”说着求道:“陆老爷最好了,您就准了吧。” 剑拔弩张的气氛一下子散了,陆夫人瞅了一眼嫂子,撇了撇嘴。 陆老爷笑:“那就你背,背不好——做哥哥的,当罚。” “我会背词。”词显然比童谣更上一层。 刘家那边好些人都撇了嘴,这是有备而来,还想压下陆家正牌小姐的风头。可惜,正牌就是正牌,野丫头就是野丫头,她就是背出花来,人家亲爹也是向着自己宝贝闺女。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光想着卖弄,认不清人情。 “什么瓷啊瓦呀的,背得再好在老爷这里也就是一个乐子。”刘氏低声对婆婆道,刘老太太也点头,把清辉院说得多厉害一样,弄个小姑娘这是想跟他外孙女珊珊打擂台吧。她闺女这边一儿一女,前头留下的那个索性也弄个妹妹,嘁,这就是蠢了。别人家的压过自己家的,当爹的只会烦不会喜。 音音才不管别人,她认认真真背她的。小姑娘果然背得好,一句是一句,吐字很清楚。 “天上月,遥望一团银。”这还不是有备而来,还知道应景。 “夜久更阑风更紧,”这词陆老爷倒真是没听过,有点意思,陆老爷执着酒杯听进去了。 “为奴吹散月边云,”看到一个才六岁的俊娃娃说“奴”,陆老爷忍俊不禁。 陆老爷唇边带出一丝笑,等着听下一句。 天上月,月边云,又有八月夜晚微凉的风,一切都好像词里一样。 就听音音念出最后一句: “照见负心人。” 陆老爷唇边的笑消失了,他第一眼先去看大儿子:不是大儿子。陆老爷含笑问音音:“谁教你的?” “跟我奶嬷嬷学的” 陆老爷又问:“明白负心人是什么意思吗?” 小女孩摇头,睁着好看的眼睛瞧着陆老爷:“是不好吗?”月亮好像落在孩子的眼睛里,干净澄澈,她困惑,指望上首的大人告诉她答案。 陆老爷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许久,他叹了口气:“别学这样的,你娘要是知道也不愿意你学这样的话。” “可我没有娘了。”小孩的话带着哭腔,配着天上月、晚间风,让陆老爷听得悲怆。 “陆老爷,我以前都不知道,原来没有娘了会这样苦。” 奶声奶气的一句话一下子让陆老爷面容都现了悲戚,他看着桌案那边一晚上都没有说一句话的大儿子,好像看到了当年没有娘的自己。没有娘,什么都要靠着自己谋算往上爬,是真的苦。 他又想到了自己负了的妻,她笑起来,一侧有米粒大小的酒窝。 “我选你,陆仲。” 他曾想与她白头偕老的,只是—— 只是什么呢,陆老爷不知道,只是这人生呀,比他想的——长。 酒意消了,陆老爷却觉得握不住手中杯了。他扶案站起来,旁边陆夫人忙要扶,却被陆老爷摆手制止:“今天是团圆夜,陪了你们,我也该去陪一陪我的发妻。” 陆夫人脸一下子白了。 刘家一大家子没人敢吱声。 陆老爷摆了摆手:“都散了吧。”又想到什么对始终沉默的大儿子道:“你上次提的那条商线,给你吧,你也大了,是该多历练了。” 这次陆夫人就不光是脸白了,她捂着胸口喘不上气了都,仓皇看向嫂子。 刘氏脸都涨红了:那可是一条商线!年年都能带来白花花的堆山填海那么多的银子!小姑子上次不还笑着说,这个大少爷胃口太大,陆老爷不高兴了,绝不可能给的?怎么突然就给了?! 清辉院这边陪着来的人心怦怦跳,尤其是远处黑地里站着的钟伯,他是知道少爷要过这条商线的,意料中被狠狠拒绝,陆老爷还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此时钟伯抬头,看着那边的人,尤其是人群中那个雪团一样可爱的娃娃,简直是喜从天降。 钟伯本来不该来的,可他太怕这样日子少爷万一压不住,再出点什么事,局面就难了。越是这时候,越不能出事。 “真是福星啊!” 宴会散了,陆子期背着音音踏月往清辉院去。他们身后,从小厮丫头到上面掌事媳妇管家都畏惧地看向这个背着孩子离开的大少爷,才回来半年,如今已经握住了陆家一条商线。 到底是大少爷呀! 身后人声渐渐小了,无了。 只能听到清辉院一行人的脚步声,陆子期看了钱多一眼,后面跟着的人就都慢下来了,慢慢连他们的脚步声都听不见了。 陆子期问音音:“知道负心人什么意思吗?” “知道。”音音答。 第 16 章 “知道负心人什么意思吗?” “知道。”音音答。 陆子期挑眉。 “就是我爹。”音音轻声说。 陆子期沉默了一会儿,“也是我爹。” 一时间两人都没说话。爹是负心人,真让人难过呀。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陆子期轻声问:“你娘也爱读书?” 音音摇头:“我娘爱我爹,我爹爱会读书的狐狸精。”狐狸精就是奶嬷嬷的说法,不过孙嬷嬷不让她这么说,娘说在谢家她只能信孙嬷嬷,要听孙嬷嬷的话。可是她都没娘了,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陆子期紧了紧背上的孩子,没有说话。 “哥哥,音音以后不当负心人,哥哥也别当。”被负心的人太难受了,他们不要害人。 “好。”月光下少年应。 “哥哥跟音音一样。” 一样没有娘,一样有个负心的爹,一样不作——负心人。 八月十五,月光如银,草木间夜虫的叫声此起彼伏。 趴在哥哥背上的谢念音话慢慢少了,她的眼睛快要睁不开了。可音音一个白天没有见哥哥,还有好多话要说,挣扎着絮絮说着,然后,前一秒好像还将一直说下去的孩子,突然没了声,睡了。 回到清辉院,安置好已经睡沉了的音音,陆子期来到院中,钟伯正等在那里。清辉院的夜晚很静,钱多和钟城分站两边,安静地听着整个清辉院的动静。 钟伯的声音压得很低,却清晰:“大少爷今日就很好,稳住了。少爷该能看出来,那边的人起了坏心思,不然老爷一向稳重体面,怎会在人前如此——” 陆子期微微垂目安静听着,只在听到那句“稳重体面”的时候发出了一声讽笑。 已跟钟大娘交换过看法的钟伯继续道:“这也是后娘惯用伎俩了,无非是想着少爷按不住脾气,引着少爷跟老爷闹气,倘老爷真的厌烦了——”少爷可没有自己的娘在后院里给他争。 “厌烦?”月光下陆子期抬起的脸上透着冷,轻轻重复这两个字,不让他厌烦,还得让他喜欢不成? 钟伯赶忙劝道:“少爷可别想不开,保住自己才是最要紧的。” “今晚实没想到音音能念出那样的词,看样子,老爷也是悔的。”钟伯低声道。 “呵。”这次陆子期的嘲讽是毫不掩饰的。 钟伯从陆子期眼中看到了明明白白的厌和恨。他就知道,今晚要不是音音,大少爷是必然要发作的。钟伯甚至怀疑,掀桌子都是轻的,只怕大公子能干出拔剑杀人的事儿! 想到这里,钟伯恐惧地打了一个寒战,不管是杀谁,就是杀了那个妖妖艳艳的女人,大公子这辈子也都完了!为了那样一个货,赔上自己一辈子才是糊涂呢。 陆子期只轻轻瞥了钟伯一眼:要不是音音,他父亲的半年祭都过完了。 少年人这一瞥中的阴暗,让钟伯再次一颤,让他再次想到韩家二公子,当年就是这样的眼神,转头把韩老爷的宠妾一剑捅了个对穿。 陆子期看老成的钟伯吓成这样,轻轻一笑,好像刚刚都是钟伯的错觉,眼前就是一个十三岁的挺拔少年,聪明是难得的聪明,但到底还带着少年气。 少年含笑道:“钟伯想哪去了,我现在也是有孩子要养的,就再是气盛,给人当了哥哥都要稳重的。” 两句话就说得云开月现,让钟伯跟着笑了。 陆子期捻着手中桂花,慢悠悠道:“我倒是觉得,那边这条计策,虽老套,但确实好使。” 钟伯眼睛一亮:“少爷的意思是?” 陆子期把手中桂花一抛,看它落入尘泥,抬起靴子轻轻一碾,先还悠悠挂在枝头的桂花终是萎落成泥。 陆子期笑:“他们这是看准了我的可拿捏处。但是钟伯,这世上人,你见过无可拿捏的吗?” 是人就有可拿捏处,这些可笑至极的人怎么只看到他的,看不到自己的呢。 “反用其计。”钟伯赞许地看着大少爷。 少年的笑风轻云淡:“计是好计,但他们用得急了,就显得下作。我不急,咱们啊,慢慢来。” 一阵夜风吹过,钟伯再次打了个寒噤,少爷那悠悠的“慢慢来”三个字好像一条绳索,已经落在了他要慢慢勒死的人身上。 陆子期好像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一样:“先头,我确实想错了。”他不能因为看不起那个卖豆腐的女人,就容她好好活着呀,一心只想着送他爹去见他娘。怎么就没想到,也许他娘根本不想再见他爹呢,也许她娘就想看着他爹跟这个女人一起烂在这个人间呢,烂得透透的。 烂到那些风流岁月都臭成一团,在那一团腥臭中反目,成仇。 陆子期轻轻掸了掸他沾了桂花香气的衣袖,吩咐道:“钟伯,明天找人把这桂树砍了吧。我见音音在桂花树旁,打过好几次喷嚏了。” 钟伯领了命,陆子期朝着正房去了。还没进屋就已把身上外袍脱了下来,递给跟上来的钱多:“扔了吧,熏得很。” 钱多应了,抱着少爷今日才上身的衣服凑到鼻前闻了闻,哪里熏了,只有淡淡的桂花香气,这不是怪好闻的。 但少爷说熏,就是熏。 刚刚接手一条商线,总要狠狠忙上一阵子,陆子期带着他的人脚不停步一点点摸透了这条线路上用着的每个人,涉及到的每个关系。 线路是走货的,可归根到底都是人的事儿。 转眼又到了年末,钟伯坐在庆福祥铺子后头正跟掌柜的盘账,抬头看到穿着青缎大袄的孙子过来,眉目清秀的少年人压着步子走得很是稳健。这个年纪的孩子长得快,不仅个子窜得快,跟着大少爷见了世面,也迅速成熟着。 对账结束,掌柜的收起账本就先往前头去了。钟城一看这屋子里没了外人,先还稳重的样子一变,三步并两步就窜到了屋里,往爷爷身边一靠,把手往暖烘烘的火盆上一伸,舒服得吐了口气。 “外面可太他——冷了。”跟钱多说惯了的那句“他娘的”立即被钟城吞了回去,悄咪咪瞧了爷爷一眼。 钟伯只当没听见,孩子大了,天地也大了,长成什么样已经不是他一个老头子管能管住的,只要不错了大辙,他就由他跟着大少爷闯去。 “大少爷惦记的那件白貂裘,可好好送到你奶那了?可叮嘱她仔细着些,提醒着音音仔细穿。”这件白貂裘可不是普通的貂裘,整件只用白貂脖下那一丛软毛,暖和不说,比一般貂裘轻软多了。 想到什么,钟伯笑了。大少爷之所以费这个心思,还是因为这个冬天音音好几次都不肯穿大毛斗篷,后来才问出来,音音觉得都是被这些厚衣服压的,她才长得比赵家小姐慢。 钟伯想到音音那日睁着溜圆乌黑的眼睛跟大少爷比划:“钟伯有一次就说了,雪压着麦子,麦子冬天就不长了。哥哥你想,我可比那麦子柔弱,这些厚厚的大衣服可不比那些雪沉多了,我为什么只涨了那么一次,进了秋天就没涨,就是压着了。”说着还自己很肯定的点头。 提到这茬,钟城也嘿嘿笑了。关键音音坚定地相信,自从她两天没穿厚厚的斗篷,整个人都抽条了,吃着点心还担忧道:“我就怕我长得太高了。” 钟城收回了暖和过来的手,道:“爷爷放心吧,昨儿早上小姐就穿上了,高兴地满园子跑呢。” “满园子跑?”他们的音音就跟一只关不住的鸟一样,不过随即钟伯就又笑了:“陆夫人院子那边能安生?” “那我可不知道。”说是不知道,想也想得到,说到这里他瞅着外面一乐,“知道的人来了。” 外头过来的正是钱多,一进屋就嘿嘿嘿笑个不停。 钟伯先问着他:“你不是跟着少爷,怎么跑这来了?” 钱多跟钟伯一样,往地上一蹲,烤着火道:“这会儿少爷陪着小姐在外头挑过年戴的花儿首饰啥的,用不上我了,大娘和串儿都跟着呢。” “你嘿嘿啥?”钟城明知故问。 钱多又嘿嘿了两声,“咱们陆夫人正为了小姐的貂儿跟老爷闹呢,这都不知道第几回了,拉拉杂杂说了一大堆,气得老爷甩袖走了,那边就哐哐哐摔茶杯,摔顺了手,把老爷最爱的那套掐丝珐琅的杯子也摔了一个,这会儿那边的人正到处配杯子呢。” 说到后来钱多拍着腿哈哈哈笑,他们上哪儿配去?如今临城周边几个城镇,但凡西边来的货都是走他们少爷手里这条商线来的,他们还想配个一模一样的,配他们娘去吧! 毕竟是上面主子的热闹,钟伯谨慎惯了的人,闭目听着不做反应。他们少爷早把西边淘到的顶好的一套和田玉,送到老爷手里。毕竟说是商路给了少爷,上面的人大多还都是老爷的人。 少爷看着那套品相绝佳的羊脂玉只说了三个字:“可惜了。”但就像早先少爷说过的,不能急,要慢慢来。 陆子期此时正带着音音慢悠悠挑年货,先从女娃娃喜欢的漂亮首饰开始。他们铺子里的首饰音音都看了不知多少遍了,这次陆子期带着音音去了另一家,是专做首饰的老字号,传承有百年之久了。 掌柜的一看是陆家大少爷,殷勤得不行,赶紧把他们让进了最好的一间厢房,笑得脸上褶子都多了。如今临城,谁不知陆家大少爷在这个捡来的妹妹身上最舍得花钱。掌柜的直接让他们店里最好的伙计,专门陪着这个小姑娘,慢慢挑。 哪知道陆夫人居然也带着女儿来了,掌柜的一看心里哎呦了一声,这怎么还撞上了!没说别的,先堆笑把人迎上去。 没有最好的厢房了,他们第二好的其实也不差什么。明显带着气来的陆夫人昂着头入了厢房,看着厢房门一关,对自己身边的嫂子道:“你说得对!我在家里生气就是顺了那边的意,他们想看我笑话,没门!不就是花钱,他们会花,我难道不会?我以前就是心太实,好啊,咱们比着花!” 说着一指刘氏身后跟着的三个女儿:“你们今天都挑,姑姑今天一人送你们一套!” 三个女孩顿时喜笑颜开,一口一个姑姑的喊着。刘氏喝着这上等好茶,心道自己这次真没白费半天的口舌,她口里还说:“可不许挑很贵的呀,别姑姑说给,你们就没数了!” “挑贵的,只要看上,多贵姑姑今天都送了!”陆夫人冷笑:“一个野丫头都穿金戴银的,怎么我堂堂陆家当家夫人的侄女还不如外头捡来的野货!” 这边正热热闹闹挑首饰,哪知陆夫人突然听到最好的那间厢房居然是陆子期带着谢念音在里面,她的脸登时红了! 就听啪的一声,陆夫人把首饰往案上一拍,看得旁边陪着的小二心里一哆嗦。 第 17 章 陆夫人柳眉倒竖,一张娇艳美人面直接涨红,近一年来简直没有一日痛快过,日日心塞在这一刻达到顶点。 刘氏赶紧摆手让外人出去,先拿好话安抚小姑子,心中暗暗叫苦,小姑子这陆夫人当得越久,这脾气越发大了。当年嫁的第一个汉子,婆婆厉害的指着她鼻子骂,也没见她这么大的气性呀。 刘氏好说歹说,陆夫人胸脯还是剧烈起伏着,她憋屈呀! “你是不知道这一年来我过得什么日子!我昨儿到张夫人家喝茶,人家笑话到我脸上了,说陆家果然愈发阔了,那么好的貂儿一个孤女说穿就穿了,问着我,我们娘俩怎的反而不穿,又轻又暖的是不喜欢吗!我堂堂正正一个人,落得让那些丑八怪老虔婆看我笑话!嫂子你知道我,我这样心高气傲的一个人,嫁入陆家,这一年忍了多少气,别人不知道你可是知道啊!” 说到这里陆夫人拭泪,“我不过多说几句,老爷竟觉得我是容不下人.....嫂子你知道,我是那容不下人的,别说一个孤女,就是前头那个死人——,我容不下谁啦!” “姑奶奶消消气,咱先把首饰挑了,东西到自己手里才是真不是?”刘氏也着急呀,女儿都巴巴等着,别气着气着给气黄了。 陆夫人粉面一寒,一拍桌案,“今儿我还非要坐在这第一等厢房里好好挑,我倒是要看看,自古有没有这个理儿,这当儿子的不给当娘的让地方的!” 最会说话的刘氏一时间都不知该说什么了,关键是人家不乐意给你当儿子啊,你要发作也捡一桩要命的事儿发作,这算什么?前阵子陆家大少爷把刘家的生意都挤兑垮了,怎么不见你厉害呀! 此时刘氏真想掰开大姑姐的脑子,把自己的脑子塞进去.....这样一张脸怎么就没长到她刘二花身上呢! 陆夫人是大美人,发怒都是美的,店里好些伺候的都看愣了,心中都道怪不得一个小寡妇也能爬上陆老爷的床,爬到陆夫人的位上。 陆夫人就大开着厢房门,端坐在上首,纤纤食指随手点了一个上来送点心的:“去传我的话,今儿我就要那间厢房!” 这个送点心的孩子头皮一麻,腿都软了,他只是个学徒呀!可这时候也只能点头哈腰应着,店里的宗旨是一切以客人满意为最大,既贵客吩咐了,他就得去做。在陆夫人冷冽的目光下,这个年轻的学徒朝着楼上去了。 推开楼上厢房门的时候,听到他们店里最能干的哥哥正对着一个点翠蝴蝶坠子道:“小姐喜欢这个?可小姐还小呢,这个戴着太沉了些。”百年老店,能稳稳当当到今天,它们的宗旨不是尽量卖出东西,而是尽量卖出适合客人的东西。 陆子期看音音伸出小手戳弄蝴蝶羽翼,看到翅膀一颤她就是一笑,直接道:“留了。”转而对音音道:“等音音大了再戴。” 清秀的伙计抿唇一笑:“只怕姑娘大了,就喜欢别样的了。” 陆子期也伸出指尖碰了碰蝴蝶翅膀,“这会儿喜欢就行。” 听得见多识广的伙计都暗暗咋舌,这对坠子可不便宜,为了一个小娃娃一时兴头的喜欢就买下来,临城也就只有这位大公子了。 他小心把这对坠子放入旁边木匣,里面已经有贵客选中的两件首饰,这时才看向进来后就缩在一边等着的小学徒,这伙计一下子就猜到楼下怎么回事了,他递了个眼色,在小姑娘喜滋滋盯着自己木匣瞧的时候,小学徒打着颤儿埋着头把话说了。 陆家大公子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推过去另一个盒子:“看看这里面有没有喜欢的。” 看客人样子,这是根本不理会,上来的小学徒面色煞白,这下子,别管两边客人最后怎么了局,他肯定都完了。 这孩子年纪不大,又不是那等嘴甜的,好不容易才能进这样老店当学徒,他是真怕今儿就是他被撵的日子。想想家里的母亲和寡嫂,小学徒站在那儿全身发凉,牙都开始打颤。 厢房安静,只有小姑娘拎起翠玉坠子碰撞的声音。 正拎着翠玉水滴坠轻晃的音音咦了一声,四处看了看,最后乌溜溜的眼睛看向了墙角打颤的小学徒,一开口就是软软糯糯的童音:“你是不是冷呀?” 可外面虽冷,这房里暖和得很呢。音音马上明白了,眼睛都睁大了:“你怕下面的人吵你是不是?” 十多岁的小学徒没想到这个富贵的小姑娘会跟自己说话,一紧张更说不出话来,哆嗦得更厉害了。 还是负责这个厢房的伙计赶忙道:“贵人别怪罪,这孩子就是胆小。”说着呵斥道:“还不赶紧下去,还等什么。” 虽然他很明白这孩子怕什么,但没办法,客人最大。至于这孩子,回头再看看能不能跟掌柜的讨情吧,只是难了,本就不是多灵巧的孩子,又倒霉碰上了这样的事儿,两边只要闹起来,掌柜必要拿他作筏子的。 小学徒还记着店里的规矩,离开前得对着客人笑一个,可惜他的脸已经不受他的控制,这个笑跟哭一样。 厢房伙计轻轻皱了皱眉,却听到桌案前的小姑娘喊了声:“不许走!” 伙计心一提,小学徒也觉得是自己没笑好,让贵人家的孩子有脾气了,转过身来,对着上首小姑娘,笑得更卖力了,也更难看了。 一旁的陆子期一言不发,只瞧着自家孩子,随便她。 音音看自己一句话让这个小哥哥都快哆嗦散架了,不由回头看向了自己的哥哥,小声道:“我也不凶呀。” 陆子期这才轻轻一笑,还是没说话,只看他家音音到底要干什么。 就听音音这次把声音放得更轻了,轻声细语的,好像生怕惊着眼前这个灰衣小伙计,“你别怕呀,你留下来不走,就没人能吵你了。” 厢房伙计松了口气,这才知道眼前这个小姑娘果是个脾气好的。他见的贵人太多了,什么样的都有,有些看着可可爱爱,你都不知道哪句话没说好,说翻脸就翻脸。 “小姐是好心,可也不成的。”伙计感激,但小学徒不下去回话,回头更要遭殃。 音音神秘地摇头,小身子往前一凑,跟分享小秘密一样低声道:“成的,一会儿你店里的小哥哥都在我这里了。” 厢房伙计和学徒还摸不着头脑,陆子期哧一声笑了,这是闹了一年,音音把那位陆夫人都摸清了。 可惜,就是这么一个连脑子都没长的人愣是就能——,不怪他看不起他爹,但凡他爹选个稍微有脑子些的,他都不会这么瞧不上他爹。这不就跟猪狗一样,□□嘛,就是选毛最亮的。 陆子期往后一靠,噙着点嘲讽的笑,安静等着。 小学徒也是提心吊胆立在墙角等着。 果然还没一会儿,又一个小学徒上来了,还是传陆夫人的话。 音音得意地对墙角的小学徒道:“看!快别怕了,你有伴了!” 厢房伙计和刚进来的小学徒:..... 然后他们就看着厢房里小姑娘也不看首饰了,就眨着漂亮的眼睛,托着腮等着。 “看!又多一个!” “看!我有三个了!” ..... 还没一盏茶的工夫,他们店里的学徒伙计差不多都在这个厢房里了,彼此大眼瞪小眼,但却没人再担心自己被牵连了。 到这时候,最早进来的那个小学徒终于彻底放了心。他悄悄抬头,就见小姑娘冲他挤眼。 小学徒清秀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这次笑得很好看。 整个店里最后只剩下掌柜的在楼下了,独自面对着陆夫人摔碎的杯子,上好的茶叶泼洒一地,掌柜的有点心疼,都是好茶呢。 楼上就像一个安静的黑洞,不仅没一点动静,上去的伙计全都一个拐角就不见了,就没见一个下来的..... 掌柜的终于听到楼上有动静了,就见下来的陆大少冲自己作了个揖,掌柜的直道不敢。陆公子领着小姑娘,不急不忙,就这么在旁边陪着,看着小姑娘一级级下了楼,这才道:“听说有人想用楼上厢房,咱们让出来就是。” 掌柜的面上还是和气恭谨,心里先忍不住笑了,这是把人气足了,还懒得背顶撞长辈的坏名声。 果然,就听那边厢房里啪一声,这是又摔了杯子,他那上好的杯子呀..... 这头不管是陆家大少爷还是那个笑嘻嘻的小姑娘,都跟听不见一样,小姑娘还不忘回头跟小大人一样说话:“掌柜的,你家不错,东西好伙计也好,我下次还来呀!” 随着小姑娘夸,陆家大少一抬手,旁边跟着的小厮就上前掏出红封打赏了。 一溜的红封,看得排队下来的店铺伙计学徒都面色带笑,想说话又不敢出声,齐刷刷目送贵客出门。 送出贵客,就剩下那边厢房里的陆夫人一行人了。 几个学徒脖子一缩,拿抹布的拿抹布,往后头送盘子的送盘子,一个比一个机灵,转眼跑没影了,就剩下几个没地方跑的伙计和那个最老实的小学徒..... 最后还是店铺最能干的伙计,伸手敲了一下小学徒的脑门,挂上笑容进去了。 刘氏还奋力劝道:“姑奶奶你看,这厢房到底让出来了,咱们上去?” 陆夫人指甲都按断了,脸一青冷笑道:“茶都凉了两遭了,还跟我说让?就你们这样的还是百年老店呢!”气狠了却又无法可想的陆夫人捞起茶杯就往伙计身上砸,伙计不动声色避开,一边满嘴还是吉祥讨好的话,陆夫人只能甩袖起身放狠话:“以后再也甭想挣我这份钱!”说完拉着女儿就走了。 后头刘氏也只能扯住恋恋不舍的女儿们,瞪眼:“还愣什么,还不跟上!”这样贵的店,不走站在这儿,指望她掏钱给她们买呢! 刘氏白费了半日口舌,也是堵了一腔子气,她还得打起精神解劝,可别再因为这讨不到好的芝麻大事儿再跟陆老爷闹了,这要闹得闹在刀刃上呀! 外头天寒地冻,刘氏追得急,一脚差点踩滑,站稳了打了一下离自己最近的闺女:“也不知道替你娘看着路!”说着继续上前,嘴里只喊着,“姑奶奶慢些,上车仔细着些,天冷路滑呀.....” 而陆子期和音音坐的马车早已走远了。 陆子期刮了一下音音的鼻子:“笑什么呢?” 音音捂着嘴巴:“我笑你的后娘好可笑呀。” 陆子期也笑了,把音音抱在怀,看着她笑得欢快的脸,问: “你的后娘呢?是可笑还是可怕?” 第 18 章 “你的后娘呢,是可笑还是可怕?” 陆子期抱着音音轻声问。 小姑娘脸上的笑没了,转身搂紧少年的脖颈,默了好一会儿,才在他耳边小声道:“我的后娘,她让我娘很可笑。” 六岁的音音还有很多事不懂,但能感受到的事情又比大人以为的多多了。就是从人说她的小舅舅再也不会回来那年,音音就觉得好像一夜之间,整个谢家都变了。 先前人人都畏惧她的娘亲,而从那时候开始,到处都是打量和窃窃低语,只要她和她娘一出现,说话的人就闭了嘴。 那些伯娘婶婶们是这样,那些婆子媳妇们也是这样,整个谢家到处都是这样。她娘会把腰杆挺得更直,但是她娘牵着她的手都在抖。 可这时候,她的爹爹依然只护着那对母女,就连老太太好像都唯恐她娘吃了那对母女一样。想到那年元宵夜,那点亮府中整个天空的烟火,音音小小的身子轻轻发抖。那一夜的烟火,好像燃掉了她娘所有的生气。 她和娘的生活,就同她一个人玩的时候,那排成一队的骨牌,推倒了第一张,后面就呼啦啦一瞬间倒了个干净。 音音搂紧哥哥,睁大眼睛,耳边有嬷嬷泣血的喊,“墙倒众人推,但我家将军还有回来日,就不会放过你们”..... 有不屑的笑,“将军.....如今殷家可没什么将军了,哦,嬷嬷说的是那个畏死苟活的罪民吧”..... 有娘亲绝望的质问,“谢安,你也,不信我?”..... 有爹爹冷淡的声音,“你不该牵连茵娘”..... 娘亲死了,音音蹲在皇宫的假山后,太子哥哥问她在想什么,她对太子哥哥说:“我不想做谢家的女儿了。”太子哥哥默了很久,“我也不想做太子.....音音,咱们都只能想一想,然后总要继续活,旁人越不想让咱们活,咱们越要活”..... 在此时平稳前行的马车中,音音想,太子哥哥,你比我厉害,你要好好的,我.....我不用做谢家的女儿了。 她想到那个天下顶顶热闹繁华的地方,有她的孙嬷嬷,有站在她这边的太子哥哥,可她,真的不想回去了。 珠子般的眼泪从小姑娘黑亮的眼睛里滚落。 陆子期慌张,一边帮她擦泪一边问她:“音音,你在想什么?” 音音哭着摇头,她说:“哥哥,我在想,越难越要好好活。” 明明是一个六岁的孩子,说的话却带着经历世事坎坷的苍凉。任谁,从高处跌落,都会见人的丑陋,见龌龊见黑暗。 陆子期抱紧音音,轻轻拍抚着她的后背,有些后悔自己的打探了。他的音音,从成为他妹妹的那天起,就没有过往,就是他一个人的。 陆子期拍抚着无声掉泪的孩子,努力转开了话题,一件件说外头的新奇热闹,最后说到音音那天撒娇说她的好东西太多了,她的小箱子都快装不下了。 音音配合哥哥,把过往的记忆使劲往下沉,她轻声猜,是不是要送给她一个大箱子。还带着鼻音,可她猜得认真,努力欢快。 陆子期揪了揪钟大娘给她梳的小揪揪,让她再猜。 车窗外落了雪,车行无声。车内少年耐心地拿最好的东西哄:“哥哥先给音音建四面墙的集锦槅子,音音喜欢的,咱们一件件摆上去.....” “集锦什么?”回到陆家屁股还没坐稳、茶还没喝上的陆夫人声音都尖了。刘氏心道,得了,自己这一路的哄劝又废了,又得从头再劝说,她一下子觉得渴得厉害。 就是这样,拿到茶碗,她第一反应都不是喝水,而是跟她小姑子一样盯着眼前跪着回话的人,她觉得不能是她想的那样吧。 小丫头快趴到地上了,头都不敢抬:“打了一个房间的集锦槅子,说是.....说是专门用来收集各色珠宝首饰,说是就喜欢那些闪亮的东西.....”这个小丫头到底是个机灵的,知道自家夫人厌恶清辉院的小姑娘,因此回话中提都不敢提。 刘氏捧着茶碗听愣了:才六岁的小孩子,首饰珠宝就要用一个屋子装?还打什么槅子专门来收?赶紧咕咚咕咚一下子喝光了一碗茶,不是为了渴,是得压惊。 陆夫人气极反笑了:“你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说什么小孩子就喜欢闪闪发亮的东西,什么闪?”她看着刘氏,恶狠狠道:“什么贵什么闪!” 想到这一年来,光那一个野丫头糟蹋的东西,数都数不过来。那天在花园里,她亲眼见到那个野丫头拿着龙眼那么大一颗珍珠对着太阳照。当时就把她气得差点晕在那儿,一个外头不知来路的野孩子都有,她闺女没有!这不是有心有意恶心她! 尤其是那个野孩子还说了一句话,把她气得整整两天都吃不下睡不着。 当时音音看完对串儿说:“我就喜欢这样的,大的才圆才好看。让哥哥给我多寻一些,这样咱们就能在榻上用它们当弹珠玩了。” 想到这些,再加上今天在首饰店里好大一场没脸,陆夫人腾一下站起来:“我得去找老爷,不能再这么下去了,这是破家的征兆!”说着连衣服都没换,直接就要去外院陆老爷的书房。 刘氏赶紧一把拉住,开始今天的第三茬安抚。就是去找老爷,也不能这么去啊,好歹得换身衣裳把自己打扮得热腾腾香喷喷的,“以柔克刚。” 刘氏拼命提点自己这个小姑子:“那边院子里,别看人小,一个个都跟成了精一样,咱们硬碰只能吃亏,我说我的姑奶奶你怎的走到今天还是这么单纯没心机呀!”刘氏知道陆夫人最喜欢别人说她没心眼。 果然她这么一说,就把陆夫人拉住了,把陆夫人满腹委屈都说上来了:“二花你看人太准了,我就是这么一个人,对谁都只有一片热心肠。孩子都两个了,还跟当年做姑娘一样,一点心眼都没有。别看我长这样一张脸,外人只说我狐媚子霸道,明白我的人才知道我就跟那梅花上的雪一样,沾不得一点脏,不会一点算计!” 可怜她偏偏遇到两个心眼子这么多的,现在她厌恶谢念音比陆子期还厉害,一次次坏她的事儿,气得她心口疼,睡不着还掉头发。 “我但凡是个能算计的,不是我狂,就凭着我这个人才,凭着老爷对我的信任,如今半个陆家都能给我搬到娘家去。天地良心,我这么做了吗?没有!我满腔子为了陆家,结果呢,过到最后连个外路来的野孩子都不如了!” 刘氏一边顺承着,心里却只撇嘴,说得好听,想搬就能把半个陆家搬给娘家,你倒是搬给我看看呀! “那边大的这个和那个小的,再是会来事,可我的姑奶奶,躺在老爷枕边的人是你啊!” 果然陆夫人受教了。 天光还在,陆夫人去陆老爷书房送汤,就没再出来。 跟陆老爷这样那样温存过后,就依着刘氏教的话软绵绵一点点说出来。陆老爷舒坦了,自然没有什么不允的。不就是她娘家那些破事,陆老爷应了。 接着陆夫人就开始告状,这一说起清辉院陆夫人就控制不住这心里滔滔的怨恨,差点直接就咬牙切齿了。 就是有清辉院对比着,才让陆夫人越发不满。她扶持娘家人,那好歹是她的娘家呀。那个野孩子算什么,结果呢,对比之下,她娘家跟被打发的要饭的一样! 说到最后刹都刹不住,拉拉杂杂越说越多。 “那样好的皮子,就给一个小孩子做了斗篷,这不是暴殄天物?” “老爷知道那孩子拿着珍珠当弹珠玩吗?糟蹋起东西来,真是,不是自己家的不心疼的!” “那样一个小孩子,吃饭的盘子都用定西瓷,咱们珊珊都没用这样好的瓷!她——” 这时候,陆老爷睁开了眼,“你那里不也有,我记得好几套,拿出来给珊珊用就是了。” 陆夫人一噎。那——她不舍得呀。说是好几套,她又不是一个人,她有娘家要顾的。她娘家的面子也是她的,她的面子不就是陆家的面子.....陆夫人委屈极了,再说她说的是定西瓷的事儿吗?怎么就说到她的好几套定西瓷了..... “老爷还不知道吧,这还不算完,那边还给那个小孩子,那么小的一个丫头子给她打那个叫什么——” 这次陆老爷直接打断了她:“你怎么总是盯着一个孩子。”处处跟一个六岁的小孩子比.....“还有,以后别说‘那边的’,什么那边这边,那也是我儿子。” 陆老爷这句话的声气让陆夫人一哆嗦,委屈道:“最开始又不是我们这边——,又不是我说的,还不是——” 陆老爷似笑非笑瞧着她这张国色天香的脸,每当这个时候更是媚极,“我儿子为何这么恨你,你没数?” 陆夫人一怔,立即道:“明明是老爷,怎么能怪奴家!奴家青春少年丧夫,清清白白的在家守着妇道,还不是那日老爷强要——” 陆老爷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脸:“好了,我肯定是不清白的,你清不清白,你自己心里知道。”说到这里陆老爷起了身,声音似乎在笑又似不是,“有时候一步迈出去,人呐,就做不成人了。” “老爷,什么意思?”陆夫人一点都听不懂了,睁着一双美极了的眼睛问。 陆老爷回身瞧着这张整个临城最出色的美人脸:“意思是,爷喜欢你这样的。好好的,别叫爷后悔。” 说着陆老爷捡起地上散落的衣服,也不叫人,慢慢穿了,也不回头,说了句:“我外头还有事。”人就直接出了门。 只留下陆夫人如在云里雾里,根本听不懂陆老爷到底说的什么,可她说的话,老爷到底听没听到心里呀! 等到陆夫人回到后院,叫人来,本是想打听打听老爷有没有给清晖院立立规矩,就是训斥一顿,至少也能让她痛快痛快,除除这一年来的闷气。 谁知听到的却是陆老爷夸大少爷能干,又拨了个铺子给他,让他好好干。陆夫人一口茶直接呛住,两边丫头赶紧上来给夫人又是拿帕子又是拍背,地上跪的丫头话还没回完,显然吓得不敢往下说了。 陆夫人直接一脚踹上去,丫头一歪,赶紧爬起来重新跪好,就听陆夫人骂道:“刚刚不还叭叭说,这会儿怎么不吭声了,谁给你嘴里塞了橛子!还有什么,说!” “还有.....还有清辉院那边,正搬进去一套镂花红漆器嵌螺钿的家具,说是——”听到这里,正给陆夫人拍背的大丫头就知道这个小丫头不是个机灵的,这还专门把物件名字问清楚背下来,却不知道有时候不是回话越清楚越好的。 “说是音音小姐喜欢亮闪闪,喜欢那些螺钿——” 捂着胸口气狠了的陆夫人本想亲自教训丫头,这时候也没力气了,大红指甲指着地上的丫头道:“那是你哪门子的小姐?叫得还挺顺口!是不是故意的?你一个我花银子买来的丫头也敢看我的笑话啦!给我打,打烂她那张能说会道的嘴!” 跟着奶娘停在门外的陆珊珊此时咬着小银牙涨红了小脸,怪不得奶娘说那个谢念音就是个丧门星,是专门克他们的!自从她来了陆家,娘亲几乎天天生气,家里到处烦死了,什么好东西都往她那里搬,把自己这个真的大小姐都比下去了。 小姑娘陆珊珊攥紧了小拳头,她一定要谢念音滚出他们家,这样家里才能恢复从前的日子,那时候天天爹娘都在一处高高兴兴的,一切都多好啊。 第 19 章 一旦一方有心,两边总会狭路相逢。 陆珊珊终于堵到了落单的谢念音。 原来谢念音每天带着丫头出来的时候,都会找机会支开串儿,独自偷偷到陆家高价请来的夫子窗下偷听夫子讲书。陆珊珊正是发现了这个秘密,才能顺利堵到她。 谢念音敢落单,自然是她一点都不怕再遇到陆珊珊。遇到了,她可以绕着走呀。 一边早就定策敌众我寡,敌追我走;另一边却是积怨已久,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定不会放她走。 音音虽小,但对自己跑路的本事从来都是有信心的,她练过,还实战过。可敌人不光追,她还骂。 陆家大小姐这些日子不知从她娘亲和刘氏还有底下人那里听来多少脏话恶话,如今一股脑都倒在了谢念音身上。 谢念音涨红了小脸,可她明白敌人就是要看自己生气的样子,她就偏偏不生气,她不气才能气死别人。 音音故意装傻:“什么小狗汪汪乱叫,我怎么什么都听不见,就能听见汪汪汪。” 做出一副什么都听不懂的样子,到处找是哪个小狗在叫,边装着找边气人,同时已经选好了自己撒腿就跑的小路,还借着作样子的寻找往前头瞭望了一下:很好,这条路没有配置任何敌方兵力,是跑路的天选小路。 显然在气人这方面陆珊珊没有任何战斗经验,大小姐只知道骂人和打人,从来不需要气人。所以,陆珊珊简直要被气死了。快要气死的大小姐发狠指着谢念音继续放恶话,扩大打击范围: “你个胆小鬼狐狸精孬种!你就是想去找你哥哥吧,我才不怕呢!你以为你哥哥了不起,你是野种,他就是贱种!你们是一院子坏种!” 本来都摆好了助跑架势打算撒腿就跑的谢念音,这下子不跑了,她站直了小腰板,一双黑眼睛直直盯着陆珊珊:“你敢再说!” 凶狠如小狼,可陆珊珊才不怕,她高高在上,不怕这寄人篱下的孤狼,还是个比自己还小一号的。 陆珊珊嘲笑道:“赖在我家的穷赖子,我就说,你能怎么着我!你以为你哥哥多厉害,笑死人了!他娘不如我娘,你哥将来也不如我哥哥!等我哥哥长大了,把你们都赶出陆家,让你们去街头当花子讨饭吃!” 小孤狼全身绷紧,一双眼睛黑得吓人。 陆珊珊身后两个人赶紧护住大小姐,这次却再也不敢动手碰对方一个手指头,上次那顿噼里啪啦的打,早已吓破了下头人的胆儿。 此时她们就盼着大小姐出完了气赶紧走,她们四只眼睛紧紧盯着谢念音,只防着她跟陆珊珊打成一团,今儿就算过去了。 听到陆珊珊骂完清辉院的小姑娘又骂上了大少爷,两个跟着伺候的腿都哆嗦了。尤其是对面小姑娘刚才样子,更让她们全身绷紧,时刻准备着,虽不敢动对方一指头,也决不能让对方碰到他们小姐一个手指头。 好在,她们注意到先似乎还要干什么的小姑娘,打量了她们一圈,好像料定了打不过,怯怯地一哆嗦,怂了—— 两个跟着的下人可算放心,今天这事儿可算—— 谁知就在她们放心的时候 ,电光石火,对面小姑娘跟射出来的箭一样,或者说跟一块砸出来的石头一样,在她们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把陆珊珊给扑倒了。 两人吓都吓死了,赶紧上前,一时间又不敢下重手,只敢拉扯谢念音身上斗篷,结果把小姑娘斗篷都扯下来了,小姑娘却像一块膏药一样,死死扑在陆珊珊身上边打边道:“我让你骂!你再骂呀!信不信我把你牙都打掉。” 小舅舅说过,时机,时机比什么都重要。 示敌以弱,攻其不备。 小舅舅当时直接一只手把她提溜起来,看着她的眼睛道:“你这样的小弱鸡,跟人打架要记住的就是这八个字。” 那时候小舅舅还会轻轻踹她的屁股天天让她跑,把她累得跟小狗一样,可小舅舅说这是传给她的绝招,要更快。她问小舅舅只要快就能赢嘛,小舅舅说,不是,跑得快,输了至少你能跑得掉..... 音音始终记得小舅舅的话,把人打了,趁着丫头发力提起她的棉袄,这贴身的膏药直接松了手,又趁丫头往后一趔趄,她挣开朝着天选逃生路就跑。一瞬都没迟疑,脚一站稳,撒腿就跑了。 后头陆珊珊显然嘴疼得说不清话:“呜呜.....你们抓.....打.....” 抓?早先她们是不敢抓,但现在看到大小姐确实被打了,还打得不轻,这次她们敢抓了,这回再留下什么青印子红抓痕的,大少爷就不能二话不说把人打个半死了吧。 只是,她们倒是敢抓了,可她们抓不到了呀! 她们刚拉开,还没看清自家大小姐怎么个情况的时候,那小姑娘跟阵风一样嗖一下就不见影了......两人惊恐相视,还是赶紧带大小姐回去,告状去吧,到时候直接让夫人老爷去清辉院拿人。 而那边谢念音已经跑到了平日跟串儿玩捉迷藏的地方,拉起串儿的袖子就往前继续跑。串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就听音音边跑边道:“我把陆珊珊打了,快逃呀!” 串儿一听吓得脸都白了,弯腰就要背起小姐往清辉院跑,却见音音一撒手:“你不中用,跟着我快跑呀!” 原来刚刚是为了带上她,小姐才慢下来,这一松手,小姐跑得那个快! 两人到了清辉院,音音一跨进院门直接软倒在地上,力竭累的。趴在地上呼呼喘气,还不忘喘着飞快道:“快去,快去,找我哥哥回来!” 清辉院的小厮不知咋回事,串儿一边喘着粗气扶音音,一边道:“快去快去!”小厮看到小姐脸都白了,脱力到扶都扶不起来,串儿更是吓得跟见了鬼一样,立即撒腿就往外去,去找大少爷。 小厮一出院门,音音立即道:“关门,快呀!锁住锁住!除了哥哥,谁来也不开!” 清辉院里谢念音最大,音音发话了,青天白日的,清辉院的大门咚一声就关上了! 音音这才喘了口气,看到匆匆从后面疾走过来的钟大娘,音音脱开串儿,直扑到钟大娘怀里,带出了哭腔:“大娘,音音闯祸了!” 当年小音音问小舅舅怎么能跑,多给人看不起。小舅舅告诉她,势头不对,还不跑,就给人炖了。小舅舅蹲下来盯着她的眼睛告诉她:音音,无论什么时候,活下来才有指望。哪怕装疯卖傻,给人当孙子,都要先活下来。 音音看着紧闭的清晖院朱红色大门,喘着气,攥紧了小手。就是做缩头王八装孙子,谁来,她也绝不会开门。 她要等哥哥回来。 此时陆夫人院子里又是一片鬼哭狼嚎的混乱,陆夫人这次就不是气得心口疼了,她是气得手都发抖了,当即就点了婆子,让她们马上把清辉院那个野丫头提过来。同时喊人,立即去寻老爷回来,“反了天了!再不收拾真是要反了天了!” 哪知道前去提人的六个健壮婆子无功而返。清晖院的门关得铁桶一样,任由她们狠话刁话说尽,激将威胁都使了,里头人吭都不吭一声.....她们没法啊。 “不开门?”陆夫人怒极冷笑,他们以为只要关紧门就没事了?看着女儿被打的样子,陆夫人把牙咬得咯吱响,“好呀,这真是我步步退让,他们越发欺到我头上来了!” “咱们就等着,等你爹回来,我要那个小东西好看!” 陆夫人院子所有人都肃立,整个院子都是陆夫人发狠、大小姐呜呜喊疼闹嚷的声音。 另一头 小厮找到钱多的时候,钱多正蹲在茶楼旁跟其他伴当一块儿晒太阳嗑瓜子呢。先看到清晖院的小厮,还笑着抬头,结果还没听完小厮的话,钱多笑就抹了,当即把手中瓜子往一旁另一家的伴当手里一塞,拍了拍衣裳转身就进了茶楼。 身后其他伴当还问:“啥事儿这么急啊?” 钱多只丢下一句:“天大的事儿。” 噔噔噔就上了茶楼,厢房里正在对账的陆子期一听,把账本一合,交到旁边人手里,“家里出事了,晚辈必得走这一趟。” 说完对着陆家这个积年老掌柜行了礼,一出厢房门,步子当即就快了,旁边钱多小跑呼呼跟着。 只听少年冬靴踏在楼梯上的声音噔噔噔一刻不停,迎上来的小厮把自己听到的吩咐看到的情况说了。 听到音音当时情形,陆子期眼皮一跳,步子更急了。后头小厮们个个小跑跟上。 陆子期先回到了陆家,看到青天白日,清辉院两扇朱红大门紧闭,平日热闹的院子此时竟听不到一丝声音,陆子期面色更寒:这是把他的音音吓坏了。 几个小厮赶紧上前叫门。 此时清辉院内更是不闻一声,先前六个婆子好几拨叫喊砸门,可把清晖院的人吓坏了。廊前石基上,钟大娘紧紧抱着音音等着,嘴里都是:“等大少爷回来就好了。”可是她也不知道这茬能不能好好过去,毕竟打的可是陆老爷的亲闺女。 骤然听到门前又有人来,串儿先是一哆嗦,却见音音从钟大娘怀里跳了出来:“哥哥回来了,快门呀!” 这边音音跑出来,陆子期已经大步进了院子,一弯腰,音音直接跳进陆子期怀里,穿着大红小袄的手臂紧紧搂着哥哥的脖子。 陆子期忙接过身后钱多送上来的斗篷,把怀中小孩一包:“怎么连外衣都不穿就跑出来?”给这冷风一激,再病了。 音音抱着哥哥的脖子,那颗缩紧的小心脏才重新张开,怦怦跳动,“哥哥,我怕呀!我害怕死了!呜呜呜我害怕呀!” 孩子热乎乎的眼泪流进了陆子期被风吹寒的脖颈,烫得他心疼,又长高了好一截的少年一边抱着孩子大步往里走,一边轻声安抚道:“瞧瞧咱们音音的小胆,打了就打了,怕什么。” “她先骂人,骂骂骂,一直骂,一直一直骂,我才打她的.....”音音呜咽着解释。 听到音音的话,陆子期正揭下斗篷的手一顿,不用音音说,他都知道那边院子里出来的人能骂出多脏的话。 音音还在努力解释,让陆子期愈发心疼。他伸手把音音刘海捋了一把,看着孩子水汪汪浸着泪的大眼睛道:“哥哥知道不是音音的错,音音打的对,打得好。” “别说是别人的错,就是她没错,音音想打就打。” 清辉院其他人看到大少爷回来,才重新恢复了生气,也能动了,也敢说话了,就是这时候听见这句“想打就打”,脸上表情一时间控制不好,不知该作何反应。 陆子期接过丫头手里水杯,自己先试了试,才喂给音音喝,看着她靠着茶碗一口气喝了大半,就知道这是怕得连口渴都忘了。再看看孩子露出的白皙额头,这要是平时他动动刘海,转头音音就该找镜子要重新梳回来,这吓得都顾不上刘海了。 陆子期抬手重新把音音刘海捋回她喜欢的样子,看着她抱着茶碗,又咕咕喝了半碗,这时候听到外面来人说是老爷叫他们速过去。 一个“速”被来人说得既重又小心翼翼。 “知道了。”陆子期冷声道,还在慢慢收拾着音音刘海,直到确定恢复原样,这才拍了拍音音小肩膀,“去,想穿哪件外衣,戴什么花,告诉钟大娘,让她给你找出来。” 来回话的人看大少爷不紧不慢的样子,只能硬着头皮再次强调:“老爷说,马上。”老爷的原话是:“让那个眼里没爹的带着小的马上给我滚过来!” 陆子期这才来得及喝口茶,放下茶碗,笑了,“急什么?那边就是不来找,本少爷也得找他们去。” 骂他的孩子,他倒要看看这是嘴里镶了玉,还打不得了。 第 20 章 主院套院中,提热水的、端铜盆的、捧药膏的、拿巾帕的丫鬟婆子,络绎不绝。一直到陆老爷进来,坐在正房上首红木大交椅上,乱腾腾的院子才算静了下来。 陆珊珊一看到陆老爷,哇一声委屈得哭得更响了。 陆老爷这才看清闺女那张挂了彩的小脸,此时哭得撕心裂肺,老爷心里压着的火更是腾一下上来了。旁边陆夫人拿帕子捂着美艳的脸,哭得呜呜咽咽的,抱着陆珊珊的奶娘也是含着泪心疼得哽咽。 大夫已经看过留下了药膏,正由丫头伺候着要抹上,这边陆珊珊怕疼,丫头一碰就喊,心疼得陆夫人哭着训斥:“笨手笨脚的,就不能轻点!”旁边陆老爷也不断嘱咐:“轻着点。” 陆珊珊这边药膏都抹上了,清晖院那边连个人影都没来。 陆老爷脸色更不好看了。 清晖院的人还没来,陆夫人娘家这边的人先来了,起首就是老太太,旁边是儿媳妇刘氏搀着,后面跟着儿子孙子孙女一串儿,还没看清外孙女的脸老太太先放声: “我的宝贝外孙呦,这是遭了什么罪了!我的心肝儿肉呦,什么人舍得对这么个孩子下这样毒手!心都黑了,坏了,烂了.....” 正心疼女儿的陆老爷:..... 后面刘氏心疼悲切的哭声也跟上了,要不是扶着老太太怕是会直接扑上来抱着外甥女哭。 陆夫人的哥哥眼神好,一眼就看到被众多丫头婆子环绕的外甥女,除了眼睛哭得红肿,也瞧不出什么要紧的,他一时间也不知自己当哭不当哭,决定先垂着头难过。身边跟着的三个闺女一个宝贝儿子被媳妇教得好,这时候都拥上去哭可怜的表妹。 陆夫人一见娘家人来了,这一年来满心的委屈更是都化作眼泪流了出来,一时间满堂里都是女人孩子的哭声,哭得陆老爷甚至恍惚觉得这是自己死了..... 但到底是夫人的娘家人,还有打头阵哭得死去活来呼天抢地的老太太,他又不好直接呵斥,只能摔杯子咬牙问清晖院的人怎么还不来。 哭声总算小了,好歹算是清静了一些,陆老爷皱紧的眉头松了松。 就听小丫头通传,人来了。 正堂里一静,一双双眼睛都望出去,就见一身青衣青色披风的少年领着一个同样一身青衣披白狐狸毛小披风的女娃正朝他们走过来。 少年面色冷峻,女孩面色不安。 刘家大人孩子都盯着女孩身上披风看,都想知道那一件就能典一个两层小楼的披风到底是什么样子,刘氏在婆婆耳边小小声道:“不是这件。”刘氏近年跟着大姑姐也算看多了好东西,一眼就看出虽都是白色,明显这又是一件新的。 听得老太太一颤:这是又换了一个两层小楼披着? 老太太是吃苦过来的,哪里能见这种,一个六七岁的孩子这不是造孽吗这不是!这下子老太太是真心疼了,要是这会儿能哭她能哭得更伤心。 陆子期带着音音到了屋内,旁边跟着的钟大娘带着丫头把大小两位主子的披风都去了。陆老爷看到跟着来的是自己原先夫人唯一带出来的陪房家人钟大娘,满肚子理所当然的脾气一时间都显得不合时宜。 钟大娘很少出清晖院的,尤其不愿意来这个地方,可今日到底还是跟着来了。 此时她先朝上首的陆老爷行了礼,这才带着抱着少爷小姐斗篷的丫头往后面站了站。一举一动都是大族里严格教导出来的规矩,不能不让人想到曾经的陆夫人——大历皇都金陵出来的世宦人家的嫡女。 再看眼前的少年人,哪怕此时沉着脸,不说他格外出色的长相,就是这挺拔的身姿气度,也让人不能不想到,他身体里流着一半贵人的血。 就连旁边跟着钟大娘朝人行礼的小姑娘,明明看得出来此时心里该是怕的,但一举一动都带着说不出的贵气,压人得很。 正堂里一片安静。 还是陆老爷的一声冷哼,打破了这主仆三人带来的莫名安静。 陆老爷清了清嗓子,旁边的陆夫人轻轻拍着一看到谢念音就气红了眼的女儿,让她等着看她爹为她做主,这边还没开始问罪,满堂人就听到陆子期清冷的声音: “父亲打算给我们个什么说法?” 才有了动静的正堂一下子又安静了,清好嗓子准备问罪的陆老爷都愣了愣。不管是陆夫人和陆珊珊,还是陆夫人娘家人,此刻都是同一个表情,瞪眼看向人前说话的陆子期,明明是带着孩子来领罪的,怎么一张开口反而开始问罪了。 就见后面的钟大娘上前,跪了下来,先给陆老爷磕了一个规规矩矩的头,一开口就让正准备开口训斥的陆老爷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老爷,我们家小姐嫁给老爷,虽无尺寸之功,到底也跟老爷是少年夫妻一路走来,虽身子骨不争气,也挣命为陆家诞育一子。如今旧人已逝,新人在侧,奴婢只求后来人嘴上积德,不要再辱我们小姐,让她去也去得干净安心些吧。” 在钟大娘看过来的平静目光中,这一句句,让陆老爷手脚都失了力气,险些撑持不住,无力地靠在大交椅背上,眼睛转向带着女儿的两个丫头,问:“说了什么?” 陆老爷的声音很平静,但陆老爷的目光是她们从未见过的,让她们顿时软了双膝,扑通跪倒,两个人跪在那里颤不成声:“都.....都.....是孩子话.....奴.....奴婢.....记不清了.....” 那就是,说了。 “记性不好,又无法护主。”陆老爷看着她们淡声道,只怕下一句非打就是卖了,两个吓破了胆的丫头,顿时慌极了,立即就哭着磕头:“小姐就是说,先是说音音小姐,后来.....”丫头砰砰磕头,“后来又说少爷.....” “说了什么?”再次重复这四个字,陆老爷的声音显得有些无力,“还是你们记不清了?” 丫头再是畏惧陆夫人,这时候都再不敢隐瞒,这个家里手段最狠的,还是陆老爷,久在陆家的人都知道。 “说.....说大公子是.....是.....贱.....贱.....种。” 陆夫人脖子一缩朝陆老爷看过去,张嘴就要先斥丫头再喊冤枉,但陆老爷看过来的那一眼,让她到了嘴边的话一下子冻住,她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 这时候谢念音接声道:“陆老爷,她说哥哥的娘亲不如她的娘亲,我很气!气疯了,我就发疯了,忘了规矩.....我打了人,犯了错。我很害怕,更不明白——” 说到这里小小女娃又是一个规规矩矩的礼,才继续道:“我小舅舅教我,百事可忍,但有人辱我母,就决不能忍。哥哥的娘亲亦如我母,我当时是忍无可忍。” 童声软糯,但字字铿锵,软中有金石之声,让人心中激荡。 说到这里女孩抬头望着上首的陆老爷,漂亮的眼睛又黑又亮,天真而困惑:“是我小舅舅教错了吗?” 陆老爷看着女孩望过来的大眼睛,她是在很认真问他。 百事可忍,但有人辱我母,就决不能忍。 陆老爷觉得自己喉头微痒,鼻中发酸,这一刻他想到的不仅仅是他那个清冷却温婉的夫人,还想到了他那个柔弱早逝的娘亲,他在女孩看过来的目光中慢慢开了口: “没错,你小舅舅教得很好。” 旁边陆夫人就见清晖院的人轻轻巧巧就把局面逆转,哪里还忍得住,不可置信一样脱口就喊:“老爷?” 美人声音含着委屈怨愤,如泣如诉,要人给她做主。 陆老爷看向自己这个美如玉的新夫人,问得也困惑而真诚:“难道教的不对?” 陆夫人一下子被问住了,她兄弟娘亲就在旁边站着,她难道能说别的,陆夫人嗫嚅道:“道理是这个道理,可小小孩子,就敢下狠手打人!”关键打的是她的女儿,这不就明摆着告诉人,他们清晖院根本不把她这个主母放在眼里! 上次大的冲到院子里说打就把她的下人噼里啪啦打了,这次小的对她女儿都敢说打就打!陆夫人愤怒,陆夫人委屈,尤其是陆夫人已经愤怒委屈了快一年了,陆夫人瞅着陆老爷哀哀喊道:“老爷!小小孩童,她怎么敢的!” 却听到正堂中央的小女孩软声回:“我敢的。陆老爷,大娘抱着我的时候我很害怕,我一直在想一直在想,如果重新来过,我还敢不敢。” 她清凌凌的眸子看着陆老爷:“我敢。陆老爷都说这是对的,既然是对的,有什么不敢的呢。下次要是有人还敢这样说,我还敢!” 一句话让满堂人都一震,谁也没想到小女孩当着陆老爷就敢如此说。陆子期垂眸,睫毛轻颤。 被奶娘抱着的陆珊珊这时候顾不得嘴角还疼着呢,立即喊道:“大胆!爹,狠狠打她,我要打死她!打死这个野——” 随着陆子期冷冷看过去的视线,陆珊珊的话一噎,那个“种”愣是没敢说出口。 陆老爷再次看向了自己的女儿,头疼地看着,目光却复杂极了。 陆珊珊承了陆夫人和陆老爷的美貌,从出生就跟玉娃娃一样,从小长得就得人意,让人看着就没法不宠她,更不要说她还是陆家唯一的千金小姐。 陆老爷看女儿,又看眼前跟自己女儿一样年纪的小姑娘,目光清澄,不卑不亢,周身都带着说不出的贵气。如果纯熙跟他有个女儿,约莫该就是这个样子吧.....可他的夫人再不能生养,在生下儿子后,连夫妻生活都勉强。 她说要给他纳妾,他拒绝了。想到这里,陆老爷笑了,那时候那时候,他是真心要守住对她的誓言,一生一世一双人,他不想看她有片刻失落。那时候,他还有无限希望,能做一个最好的君子。那时候,他不知道人生这么长——,长到曾经深情都短了..... 人,是会变的。 陆老爷不自觉的笑容有些苦涩。 看着眼前心爱的女儿,盛气凌人的模样,理直气壮地——,好像看到了自己。君子,也许,他从来就是一介只有利益与欲望的商贾,不过遇到了一个特别特别好的人,短暂地绽放过,高尚过。 陆老爷收敛了容色,说话语气不由就重了:“放肆,长辈面前说话的规矩呢。” 陆珊珊从未被人这样大声呵斥过,尤其还当着欺负了她的人,一愣之后立即嚎啕大哭不依,要不是奶娘有力,差点就抱不住她。 看着哭得恨不能撒泼打滚的女儿,陆老爷轻轻皱了眉,立即就松开了,淡声吩咐:“抱下去吧,好好喂些蜜水,眼睛也好好敷一敷。” 直到听不到女儿的哭闹声,他才收回视线,重新看向身前的陆子期和谢念音。 陆老爷的目光从儿子那张几年如一日的冷脸上滑过,落在眼前懂事的小姑娘身上,语气柔和:“今天的事儿,你也受了委屈。”这话是看着小姑娘说的,却是说给自己儿子听的。 一听这话,陆夫人就捂着胸口恨不能直接晕倒,好在刘氏扶住,才让心口疼的陆夫人好好摔在了铺了软垫的椅子上。 陆老爷一眼都没多看,反正是老毛病了。 “珊珊也受了罚了,你——哥哥,就不要再追究了,她小不懂事,当让着她些,慢慢教她。” 话到这里,满堂人都听到自打进来就说了一句话的大少爷毫不掩饰地嗤了一声。 陆老爷摩挲着扳指,停了停,好像没听见一样,继续说道:“你想要什么补偿?” 于是所有人都听到小姑娘那句熟悉的问话:“要什么都可以吗?” 刘氏诸人心骤然一提,眼睛都要红了:又是铺子,她必然又要铺子!陆老爷可好好看看吧,小小年纪都是心眼,占便宜没够! 这还不是清晖院里的大人教的,刘家人这时候反而恨不得让谢念音赶紧说出那句要铺子,让陆老爷看清楚清晖院的贪心,也看看他们刘家人,相比之下真可算忠厚老实,无欲无求了! 这次是陆夫人发出了一声不屑的哼声。 陆老爷看了她一眼,她硬气地看了回去:还说他们刘家贪?再贪也没清晖院的贪!看着吧,又一个铺子要给出去了! 果然就见小姑娘看了陆子期一眼,似乎不好开口。 哎呦!脸皮这么厚还装什么忸怩不好意思,莫不是——这次胃口大了,直接点名要最好的铺子? 陆夫人看着陆老爷的目光更是不退让,撅着嘴巴,让他好好看着,她早先说的话到底是不是她小人之心!大的带着小的,就是来掏空他们的。 小姑娘期期艾艾,终于开了口,说的却是: “陆老爷,我.....我想读书。” “啥玩意?你想啥?”陆夫人脱口问。 第 21 章 “陆老爷,我....我想读书。”女孩期期艾艾道。 “你想的不是这个,你胡说!”陆夫人斩钉截钉回! 本想让陆老爷好好看清楚清晖院贪心嘴脸的陆夫人极美的脸一僵,气急败坏,转头就狠狠看向谢念音:好呀,心眼子这个多呀! 这次不要铺子,说什么要读书?她一个女娃娃读书又考不了功名,鬼才信她真想读书!这是真跟她耍上心眼了!这是知道老爷喜欢读书,往陆老爷心窝里踢呀! 陆夫人阴阳怪气道:“真是教得好呀。”这老爷都看不出?难道又是只有她一个人看出来啦! 陆老爷瞥了儿子一眼,倒真希望这是他教的。可惜,果然不是。 陆老爷摩挲着玉扳指,低了低头,从他爷爷那一代发达开始,到他三代了,代代都拼着砸银子,就指望能出一个读书人。 他曾也背负爷爷指望,拿银子砸开关系,把他送入了金陵最有名的书院读书。当年中了秀才后,他也曾意气风发。 陆老爷抬头再次瞥了儿子一眼,还是那张毫无反应的冷脸。 小女孩想读书,这有什么不能允的,他们陆家就是不缺用来读书的书房和教人读书的先生。 这件事到这里就算了了。 清晖院和陆夫人的娘家人都离开以后,陆夫人还着急地要点醒陆老爷,这都是清晖院的诡计呀!陆夫人真是恨不得把自己那颗看明白种种诡计的心,剖出来给老爷看,奈何老爷只冷冰冰丢下一句:“有担心这些的工夫,不如好好教教自己的女儿!” 陆夫人又是伤心又是满头雾水。伤心陆老爷被人迷惑,又觉得自己女儿怎么了,自己一向把女儿养得很好,要不是遇到谢念音这么泼辣直接上手的,自己女儿怎么会受委屈! 最憋屈的还是老爷被贼人蒙蔽,看不明白自己一片真心。如今踩了她还不算,都敢明目张胆踩她闺女了。 下一次,莫不是要踩她儿子了?这么一想,陆夫人捏着帕子的手一紧,也不哭了,她不能再这么任由旁人欺负了,她也得让清晖院好好看看她们娘们不是好欺负的。 陆夫人擦干眼泪,让丫头赶紧把她嫂子叫回来。 那边陆子期带着音音回到了清晖院,两人都去了外面穿的大衣裳,靠着窗边暖炕坐了。陆子期拿起炕桌上的柑橘慢慢剥开,少年白皙修长的手破开橘皮,音音立即就闻到橘子的清香,扑鼻而来。 往常她最爱托腮看哥哥剥橘子,哥哥的手好看,剥橘子也好看,她能目不转睛一直看,直到清香的橘瓣在眼前。 今日她看上两眼,就不由悄悄拿眼睛打量哥哥神色。陆子期注意到了,却不说,只是慢慢把整个橘子剥出来,又仔细去掉橘瓣上的白色丝络,这才把一瓣干净得近乎剔透的橘子递到音音手中。 正对上了音音看过来的眼睛,陆子期嘴角动了动,看她吃了,才问:“心虚什么?” “不心虚呀。”小姑娘立即否认。 “那你看什么?”从路上就几次悄悄打量他脸色,还说不心虚。 “看哥哥好看呀。”音音理直气壮。 陆子期把另一瓣橘子塞进嘴里,南边来的橘子比他们当地产的甜,音音也爱吃,可以跟粮船多采办几筐。 慢慢吃了,这才把又一瓣递到孩子手中,看着她都吃下了才说:“前阵子就喜欢玩捉迷藏了?”还都是夫子上课的日子玩,还藏的特别严实..... “是捉迷藏呀。”她只是藏到了夫子上课的窗子下面的假山洞洞里,正好能听到夫子讲课的声音,而已。 “想念书怎么不跟哥哥说。”陆子期看了小姑娘一眼,直接问了。 音音瞧着哥哥低声道:“哥哥不喜欢。” 陆子期一愣,把橘子放在碟中,推给她,慢慢道:“音音喜欢就去读,哥哥不是不喜欢书。” 音音瞧着哥哥面色,犹豫了会,只是爬过炕桌,来到哥哥身边,托着碟子,靠着哥哥吃橘子。她什么也没再问。每个大人心里都藏着好些伤心事,娘亲有,小舅舅有,外祖母有,就连皇帝陛下都有。很多很多,哥哥自然也有。 被这样一个小娃娃靠着,陆子期觉得不管是那日的骄阳还是耳边呼啸的北风声,都弱了,好像天地间只有这个一心依靠他的孩子,天地间没有比专心吃一瓣橘子更要紧的事儿了。 他任凭孩子靠着,撑着头,轻轻闭了眼。 这些日子真的累极了,可这会儿,窗外阳光很好,冬日也和暖。 “音音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有哥哥在,什么都不用怕。” 第二日,音音身边就多了一个八岁的小丫头,哥哥说是给她的书童。 就这样,音音带着哥哥为自己准备的笔墨砚台,也带着自己的小书童橘墨去上学了。 陆子期亲自把人送到陆家书屋,交到了那位常年板着脸的夫子手中,才带着人出门办事。 钱多在旁边道:“少爷放心吧,这个夫子人品靠得住,给小姐的丫头身份摸得清清楚楚,再不会出一点问题。” “既以前就是家里开武馆的,以后还是接着找人继续教她拳脚。”物色了一年,才终于找到一个适合给音音用的小丫头。 接下来的日子,陆家似乎终于平静了下来,至少表面看起来是这样的。听说最近陆夫人院子里摔碎的茶碗都少了一些,陆子期摩挲着手中定瓷青茶盏静静听着,钱多说完陆家那边院中的情况就安静等少爷吩咐。 陆子期抬眼看向了一旁的钟伯,轻声道:“只靠这一个人,到底闹起来也有限。” 钟伯看向少爷。 陆子期笑了笑:“钟伯,你不觉得我爹——到底还是太规矩了些吗?”他的笑容里带着说不出的讽刺。 十三即将十四岁的少年低声道:“他的后院,未免太干净了些。” “少爷?”钟叔愕然。 陆子期笑:“这么些年了,我爹到底还是没真放开。” 冬日的阳光从窗边照进来,落在青衣少年身上,他长长的睫毛安静垂下,在眼底投下了一片阴影。少年修长白皙的手轻轻转着那个定瓷青盏,他所想,钟伯只觉得惊心。 钟伯再次觉到,自己仿佛看见韩家二公子,谋算人的时候就是这个模样。 突然少年按住了转动的茶盏,抬头看向钟伯:“物色着,我爹眼光高着呢,总要精挑细选才行。”说到这里他又笑了:“合他心意的,他抵不住的。” 明白少爷心思后,钟伯心情是复杂的,此时赶忙应诺。跟在少爷身后,他一时间甚至说不清,少爷如果真的像他二舅,到底是好还是坏。 今日是陆老爷的寿宴,宾客满座,陆老爷却是强打起兴致。无他,他下的帖子,商圈里收到没有不来的,礼物没有不重的。可他往临城士绅圈里恭恭敬敬亲自送的帖子,却都找了各种借口,只送了不轻不重的寿礼,并没有亲自来的。 这些年,他在这些人身上不知砸下去多少银子,最多也就是能进那个圈子里坐一坐,能上门喝杯茶。士农工商,士居其首,商在最后。 这是这些人料定他们陆家就老死在商这个圈子里了,拿他的银子倒是痛快,可转脸就把读书人的臭架子摆得死死的。 尤其是那个孙家,穷得就剩个空架子了,但人家就是可跟知州守备家的来往,是他这个无论砸了多少银子的商人都比不上的。 说是知州家想跟孙家的女儿结亲,孙家还犹豫呢。陆老爷看着自己坐在一旁的女儿,都捞不着上知州老爷家的门。 孙家现在也就还有一房在金陵城里做着不大不小的官,可重要的是,孙家世代读书人,祖上甚至出过一品大员,如今虽然是衰落了,可读书人家,不知道哪个子侄就出息了,就是下面的女儿仗着祖上名声出身书香,也都不定能嫁到什么样的好人家。 故而孙家虽衰落,依然是临城有名的士绅人家,陆老爷想攀上交情都难。 陆老爷阴郁的目光从女儿身上又看到旁边小儿子,最后看向了另一边的大儿子:还是得读书,得举业。 是他们陆家不富吗?三代大富。可没有子弟中举做官,这富都危如累卵,不知什么时候逢上什么事儿就冰消瓦解了。这曾是陆老爷祖父的担忧,如今是陆老爷的担忧。 陆老爷闷闷喝下手中酒,听着旁边人的恭维,面上还是笑的。 往年陆老爷的寿宴,下面的孩子自然只有新夫人的一双儿女,长得又俊,口齿也伶俐,站出来给陆老爷拜寿,下面都是恭维的。 今年多了大公子,周围人自然都更多地掂量陆家大少爷。大公子只是上来行了礼算是敬了酒,多余的话却一句都没说。 熙熙攘攘场面一冷,陆夫人拿着帕子擦拭着嘴角,她和娘家人这边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一身织金大红棉袄光看着就喜气洋洋的谢念音又出来了,陆夫人和刘氏这些人都是眼皮子一跳,面部抽搐。 陆夫人那边的人可着劲儿夸陆老爷的小儿子小女儿,结果都抵不住这个姓谢的小姑娘,对着自家哥哥就是一顿猛夸,让逢迎陆夫人的人都看得张不开嘴了,人家一个女娃娃能拍着胸脯把陆家大公子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他们也不能跟一个小姑娘比着不要脸地夸呀。 陆夫人那边的人夸起来都得讲究个含蓄,谢念音仗着自己年纪小根本不懂含蓄是什么,所有最好的词都往自己哥哥身上用就是了。 最后还一本正经小大人一样总结道:“陆老爷最有福气了,有我哥哥这样好的儿子。”学着刘家老太太的话:“有这样的儿子,陆老爷以后就擎等着享福吧。” 不仅把其他人说笑了,就是陆老爷心中闷气都一扫,也跟着笑了。 谢念音拜起寿来更是一套一套的,听得人眼花缭乱,寿星老爷能不高兴。 众人就见虽然大公子冷着脸,但是大公子身边的小姑娘仙童一样,对着陆老爷吉祥话一说一串,惹得众人都忍不住笑。有人说陆老爷大福,这莫不是观音身旁的童子下来给老爷拜寿了,其他人都笑着点头逢迎。 陆夫人那边的人——,打不过呀..... 好好一场寿宴,本来想狠狠憋一憋清晖院那个闷不吭声的少爷,结果把陆夫人憋得喘不上来气,心口疼。 陆夫人没忍住,借着帕子挡嘴,恨恨咬牙:“小妖精!”年纪不大,惯会讨好取巧,她呸。 寿宴散了,陆老爷去了陆夫人的院子。 陆子期看了一眼,又看向了钟伯,这才领着音音朝清晖院去。 路上他对音音道:“不用委屈自己讨好他。”陆子期早看得明白,除非陆老爷能再生出一个能干的儿子,不然就靠着卖豆腐的那个儿子,陆家早晚得完。他们不用讨好,陆老爷只要没糊涂到连陆家家业都不顾了,就不会真对他怎么样。 恰恰,陆老爷如今唯一还真正在意的,就是陆家的家业和体面。 陆子期不愿委屈他家音音为了他讨好别人。 音音冲着哥哥张开手,陆子期自然地把她抱起来,就听音音趴在他耳边小声道:“才不委屈呢,哥哥也不委屈。我也不喜欢我爹,可我爹有错,他的钱又没错。我不是给我爹请安,是给我爹的钱请安。” 听得陆子期哧一声笑:“这又是你小舅舅教的?” 兄妹俩慢慢说着话,冬日的夜晚冷冽却干净,平静得很,如同最近的陆家。 这种表面平静的打破,是在这一年的年根底下,以一种谁都没想到的方式。 第 22 章 自从陆家大公子带着音音重回陆家,陆家就再没消停过,尤其是陆家上房,这一年更是过得鸡飞狗跳,直到这一年的最后两个月,陆家算是恢复了表面的平静。 一进入腊月,各家全都忙了起来,大户人家更是忙活。家中下人们开始忙着打扫庭院各处走动准备过年,上头的主子们更是到了一年最忙的时候,女人们要备办年节,男人们不仅要盘账算钱,还要走动打点各方关系。 陆家也是如此,即使陆子期只十三四岁,但既想坐稳这个少东家,也要走动应酬,见人识事,外加各处盘点。 在上上下下都忙得脚不沾地的时候,谁也不知这几个孩子是怎么碰到一起的,甚至说不清,这到底是一场小孩子之间的恶作剧,还是其中有大人手笔。而相比这起事件本身,这件事的结果更是彻底改变了陆家的格局。 北方的腊月,又干又冷,音音穿得厚墩墩的,手里抱着一个小巧精致的黄铜小手炉,跟橘墨正叽叽喳喳说着钟大娘做的糕比外头的好吃。两人开始还讨论着最近吃过的各色点心,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就说到了陆家西边的鬼屋。 两个小孩子叽叽咕咕鬼鬼祟祟,边说着边瞧着身后串儿和婆子,想着怎么能往赵家千金赵红英口中大名鼎鼎的鬼屋去“探险”。 这是她在这里认识的第一个朋友,音音现在都忘不了那个小姑娘听到她居然没往鬼屋探险过时睁得溜圆的眼睛,“你可是就在陆家啊,你是不是不敢啊?” 当时叫赵红英的小女孩打量着音音,在确定对面女孩到底配不配跟她这个将来要仗剑走天涯的小女侠做朋友。她是瞧着音音很喜欢,可戏台子上都说了,“道不同.....路不同”,六岁的赵红英打量着,满眼怀疑,是不是眼前这个小姑娘跟她路不同。 音音当时就赶紧拍着厚棉袄保证:“同的同的。”好不容易遇到一个能一起玩的小玩伴,她可不想被对方瞧不上。尤其,她太喜欢赵红英了,这是她来到这里后,第一个跟她好好说话的小女孩,尽管赵红英的第一句话是:“你也不臭啊?”第二句是:“你看着也不像个坏心眼呀?” 可她既没有冲音音扔石子,也没有扔泥巴,更没有混在一堆孩子里拍着手喊她癞皮狗,然后一哄而散,孩子群中都威风凛凛的赵红英过来跟她说话耶!当时太阳底下,赵红英耸着小鼻子闻,音音就一动不动让她闻,两人闻来闻去,就说上话了。 赵红英敢爬假山,敢对着陆珊珊翻白眼,敢在其他所有孩子针对音音的时候站出来,在音音心中,赵红英就是女侠。女侠说鬼屋她都去腻了,作为女侠的好朋友,她谢念音怎么能怂呢。 音音冲橘墨眨了眨眼,直接回头冲串儿喊冷,要穿她那件带小花的毛褂子,还要那个嵌着白玉小兔子的小手炉,“里面要放香香的百合炭,可不要放多了,放多了就呛鼻子了。”音音说着还皱了皱小鼻子。 串儿看着听得一头雾水的婆子,没办法,只能让婆子守着小姐,她快去快回。音音探头看串儿顺着青砖路匆匆离开的背影,见她一转,音音就回身冲橘墨一挤眼。 橘墨就是个实心眼的小丫头,自从来到音音身边,就一门心思听音音的话。别说不过是去陆家几间荒屋探探险,就是音音要离家落草当强盗,只怕橘墨也二话不说收拾包袱跟着她的音音小姐上山。 两人根本不管跟在身后唠唠叨叨的婆子,一溜小跑就往西北面那几间空屋子去了。眼看着跑得太远,地方属实有些荒了,橘墨开始担心了,这时候音音心里也有些害怕了。 她跟橘墨说,也是跟自己说:“咱们就过去瞧一瞧,瞧一瞧就回来,有大人跟着没事的。”瞧过了,她也是探险过的小女侠了,下次赵红英再来陆家,她就能跟她说两人就是一条道上的。 紧西北头是陆家一片荒掉的院子,所谓的鬼屋不过是几间一直没用的空房子,本计划着来年拆掉这一片重新盖的,这样一处地方,在孩子们嘴里,被渲染成了一个让他们说起来一边害怕一边兴奋的鬼屋。 赵红英说她每次来陆家,都必会来这里除魔卫道一番,音音转头看了看不远处跟着她们俩的婆子,这才放心看向前方鬼屋,心道今天她也算是到了鬼怪的地盘了,待会儿她带着橘墨往窗子里看一眼,就算除过魔了吧,再多,音音可就再也不敢了。 进去前,音音还不忘嘱咐婆子:“你看着我们呀。”她就是不能说,可别真给里头的妖魔抓走了。 这婆子也知道这一片地方,就是她孙子也爱来的。后来陆家大小姐也爱带着人往这里跑,陆家还专门使人检修过内里的房梁呢。明知什么事儿都不会有,婆子还是趁机道:“看过咱们可就回去了,这里可不敢到处跑!” 音音点头如捣蒜:“不跑,绝不乱跑,就看一眼!”说着伸出小手指冲婆子比了一个一,保证就看看,这才带着橘墨进了院门。 这头音音一手抱着小手炉,一手紧紧攥着橘墨的手,还不住说:“你别怕呀!” 橘墨如实回答:“小姐,我不怕的。”不过几间空屋子,她一点都不怕。 音音攥着她的手嗯了一声。 院子里阴森森的,偶尔风过,不知道吹到了什么,哐啷一声响,音音赶紧道:“别怕别怕,别怕呀!” 橘墨挠了挠脸,她真的不怕呀。被陆家买来之前,她什么没见过,这有什么可怕的。 音音真的觉得有些冷了,又往前几步,一看到廊上的一排窗子,一眼就看到了窗上好些破洞,音音一下子不慌了,看着还觉得怪亲切的,那就是赵红英说的她亲自舔破的窗洞吧.....赵红英说,她每次来都会舔破一个,这里的窗洞都是她留在陆家的丰功伟绩。 音音心道:红英留下的功绩可真多呀。她决定就从赵红英的功绩里看一眼,就可以圆满结束这场除魔卫道的鬼屋探险了。 废院外,婆子往阳光下站了站,远远就见另外一群孩子又来了,她眯眼瞧了瞧,头里没有陆家大小姐就放了心。还没再仔细打量,旁边另一个婆子匆匆过来就道:“你还在这呢!人到处寻你,你的小孙孙从山石上掉下来摔得满头满脸的血!” 婆子一听可吓坏了,正好来的婆子是陆家管浆洗衣服的,跟她要好得紧,她忙抱住人胳膊,把自己的差事托付给来人,这人一听是清晖院大少爷的差,又是好姊妹求着,忙应下。 婆子千恩万谢,匆匆朝外去了。 这时候那帮孩子也到了废院前,浆洗婆子也只认得其中几个是陆夫人娘家兄弟那边的孩子,跟着来的人倒是她没想到的,是原来在陆家管厨房的,后来跟着大少爷去了庄子,这是让大少爷叫回来了? 过来的这人正是庄子上的王婆子,一见到这管浆洗的粗使婆子,就亲热得拉着她去旁边厨下喝热汤暖身子,让这粗使婆子受宠若惊。 王婆子根本不给她机会拒绝,直接拉住浆洗婆子的手:“几年没见,不给老姐姐面子?”说着一努嘴:“看看那边跟着的人,看看这呼啦啦一群孩子,还能丢了谁不成?”更是笑道:“你没当过这差不知道,咱站这盯着小主子烦呢,放心吧,你只跟我去那边小厨房暖和暖和,这边你的差一动,她们就来喊的!” 说着往前一压声音:“前几日有人往上面院的齐妈妈那边送尺头,是不是为你儿媳想调进来的事儿.....” 一听这事儿,浆洗婆子可关心了,为了送人的那些布,她儿媳那边的嫁妆都倒腾干净了,就是为了借着年下走动寻一个好的差使,她跟旁边跟着的丫头讨好道:“姑娘可看好了,清晖院小姐一出来可喊我一声。” 听到“清晖院小姐”,王婆子嘴一撇,见这洗衣婆子转脸,王婆子立即面上带了笑,垂眼看了一下这婆子粗糙皴裂的手,笑道:“老姐姐,有我吩咐呢,下面的敢疏忽怕不被打断腿?你是不常跟着上面当差,不知道才瞎担心。” 洗衣婆子确实不太知道主子院里的规矩,那是她到不了的地儿,但知道王婆子本就是跟着大少爷的人,交给她比自己还妥当。人家屈尊跟自己寒暄,看样子是儿媳妇的事儿有戏,自己再犹犹豫豫倒显得不信人一样,反得罪了人,就是不为了儿媳妇的事儿,她也不敢拂逆人家的好意。 王婆子拉走了人,身后这帮孩子到了院门口。领头的正是刘氏的儿子女儿,此时那女孩竖起手指嘘了一声,其他孩子越发噤声踮脚,女孩往里一探头,这才朝后面挥手,后头一个粉缎对襟蝴蝶扣小袄的小姑娘转出来,学着戏台子上的将军背着手过来,先令跟着的丫头们远远站着去,“别妨碍我们抓鬼。” 看着丫头们被大小姐一指,不断往后退,越退越远,可大小姐不满意,她们就不敢停,苦着脸还得继续退,其他小孩子都捂着嘴巴闷笑。这些孩子好像跟着将军执行秘密行动的兵,个个眼睛发亮,兴奋极了。 都觉得以前哪次都没这次好玩,这次里面是真有个得罪他们大小姐的鬼呀。 远远支开了丫头们,只见大小姐一挥手,一群孩子嗷嗷叫着冲进院子。里头,音音才踩着寻到的小凳子,凑到那个破了的窗户纸里往内看。 里头黑洞洞一片,吓得她一转头就要带着橘墨快走,就听到了突然涌进来的动静。 她和橘墨还没弄清发生了什么,就被这帮孩子给推进了屋内,就听咔哒一声,门就从外面落了栓。 橘墨疯狂拍门,音音拉住橘墨的手,冲外面乌泱泱乱笑的孩子喊:“不把门打开,待我哥哥回来,你们都要倒霉!” 一听这话,有些孩子吓得往后一缩,不敢再跟着笑了。领头的男孩看到表妹陆珊珊气得脸都红了,挺身而出冲里头喊:“癞皮狗,臭烘烘,就会告状!” 陆珊珊更是哼了一声,往前道:“吃我们家喝我们家,还敢惹我!就会使心眼的癞皮狗!又臭又坏,有本事你出来呀!有本事你倒是让我爹打我呀!” 她一叉腰,对着上了栓的门喊道:“野丫头装小姐,癞皮狗,哭唧唧!” 她身后的孩子嗷一声都开始跟着喊:“装小姐,癞皮狗,哭唧唧!” “赖在这里欺负我们大小姐,癞皮狗,哭唧唧!” 还有男孩捏着鼻子学谢念音说话:“哥哥快来呀,哥哥我好怕!”随即就是一阵哄笑。 本来给推到鬼屋,吓得要哭的音音,听到这话一下子把泪憋住了,她就不哭。她攥着橘墨的手,对橘墨道:“别怕,等我哥哥回来,等我哥哥回来.....” 就听门外的陆珊珊踢了一脚门,也捏着嗓子学音音的话,“等我哥哥回来,”说完作出要呕出来的样子,凑上去笑嘻嘻对着门道:“你哥哥没来,威武将军来找你玩啦!” “威武将军喜欢你!” 阴暗中,谢念音还没弄懂陆珊珊的话,就觉脚底发寒,背上更是一寒! 外头笑闹的人都捂嘴竖起耳朵听,就听“喵”一声,然后如愿听到里头女孩一声吓破胆的惊叫。 门外一群孩子顿时哈哈大笑,七嘴八舌道: “我娘说了,怕猫的都是坏人!” “猫猫那么可爱,她原来真的怕猫啊?” “原来她真是坏人啊,好人哪有怕猫猫的.....” 所有孩子都觉得自己真是替天行道,逮住并惩罚了坏人,跟着他们的大小姐,好像打了胜仗的兵,摆出各种模样,撤出了院子。 此时院中黑屋内,音音和橘墨紧紧靠在一起,退到了墙角,她们看到阴沉沉的屋子里,有闪着光的眼睛。 音音的声音抖得快碎了:“别怕别怕,没事的。” 橘墨把音音挡在身后,她的眼睛适应了黑暗,看清了前方,空柜子瘸了腿的桌子,还有大猫。 “小姐别怕,就是两只猫。”说完这话橘墨舔了舔嘴唇,不对,是三只。 又有一只大猫从柜门里跳了出来。 三只大猫虎视眈眈,看着屋子一角的两个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