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业反派[快穿]》 Chapter 1 “编号7代01,现综合报告,评估情况如下。” “精神力下限:‘超量级’,上限:‘未知’。” “体能下限:‘超量级’,上限:‘未知’。” “训练成绩:平均精神量9纳秒通过。” “任务成绩:平均精神量243毫秒任务失败,失败原因为‘柱能量无法承受任务者的精神力,世界崩塌’。” “情感值:缺乏数据支持,预估为:0。” “是否有自毁倾向:判断为无。” “是否有叛逃倾向:判断为无。” “是否有进化倾向:判断为‘未知’。” “……” “根据以上数据分析,对7代01作出评估——通过测试,准许进入。” * 睁开眼,一片雪白,熟悉的训练房间,莫尹断开连接,走出屋内,外面光芒强烈,他眯了眯眼,瞳孔中一闪而过泛出一点湖水般的绿。 “您好,您的下岗再就业任务已经全部完成,恭喜您以满分的成绩通过,请问您要回到全频道反派部守护者岗位吗?” “我已经迫不及待了。” “协调者真是一如既往的敬业。” “谢谢夸奖。” “请前往准备室,即将为您开启新的任务世界。” 莫尹有自己单独的准备室,准备室里按照他的喜好布置得非常简洁干净,除了一张休息用的沙发外,什么都没有。 莫尹坐到沙发上向后一靠,后背陷入柔软如水般的触感中。 “尊敬的反派协调者,欢迎回归,接下来将为您开启屏障——” 莫尹闭上眼睛,释放出自己的精神力。 一张冰蓝色的网笼罩住他。 “屏障开启成功。” “确认身份。” “身份确认:反派协调者莫尹。” “数值匹配成功,开启新世界。” 机械音一反常态地停顿了一会儿。 没有熟悉的激活进入小世界的水溶感,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静止在二维世界里的凝滞感,莫尹用精神力和系统交流,“什么情况?” “尊敬的反派协调者,此次将为您开启新世界。” 莫尹敏锐地察觉到系统所说的“新世界”不单单只是又开一个世界的意思。 果然,系统接下来的每一句话都颠覆了莫尹以往的认知。 “本世界没有剧情,一切皆为未知。” “唯一所知的是您将成为本世界里最大的反派,与主角对抗。” “系统将不跟随协调者进入,很抱歉无法为您提供任何辅助。” “一旦在世界中死亡,您将会立刻登出世界。” “请尽量坚持活下去。” 机械音接连不断地陈述着,丝毫没有给莫尹提问的机会。 “再见,祝您好运。” 最后一个音节传入耳中,僵持的平面感被瞬间打破,莫尹毫无反应的时间,他的精神力突兀地被一股巨大的能量从他的身体内连根拔起! “嘭——” 像是有一双巨手掼着他的身体猛然砸向了坚硬的玻璃。 爆炸般的破碎声、飞溅的碎片、燃烧的热度、剧烈的耳鸣……恐怖的眩晕感席卷了莫尹,他想睁开眼睛,睫毛上滴答黏腻,仿佛被什么浓厚的液体沉重地糊住,全然的无力。 然后,他闻到了血腥味。 浓烈的、铺天盖地的血腥味。 身体四处都有都碾压的疼痛,从肌肉到骨头,每一寸都像被重石撞击过,僵硬地以一种不受控制地频率颤抖,胸肺像扯坏的风箱,呼吸不自主,全是被动的,本能地在求生,每一下呼吸都带着泣血的痛。 莫尹从来没有体验过如此真实的濒死感。 太真实了,仿佛他的本体正在经历死亡。 这很不对劲。 以往无论是训练世界还是任务世界,所有小世界里给他的感觉都隔着一层膜一样,根本不能真正地影响到他的感受分毫,他的精神力凌驾于那些世界之上,能感觉到的只有可笑的虚假感。 好强的能量。 这是联盟终于舍得给他来个大的了吗? 莫尹有点想笑。 渐渐归于死寂的胸膛突兀地随着强烈爆发的意志力有了缓慢的起伏。 “快,快,心率上升——” 莫尹听到耳边兵荒马乱的喊声,滑轮滚过地面发出“咔咔”的声音,糊住他眼皮的那点黏腻厚重地慢慢滚落,眼睛费力地睁开了一条缝,他看到了刺眼摇晃的白光,和训练世界有点像,只是光亮没有那么灼热,接着,他的意识就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中…… “紧不紧张啊?” 亲切而温柔的女声。 莫尹循声转过脸,看到的是一张没有五官的脸孔。 这画面照理说会很惊悚,而他却没有感到丝毫的恐惧。 “小尹不会紧张的,”前方传来男声,听上去像是个中年人,语气很骄傲,“他以后可是要开飞机的。”说完,中年人转过脸向后看了一眼。 同样的没有五官。 莫尹直觉对方应该是冲他笑了笑。 手指仿佛捻着什么,莫尹低头看向掌心,他手里正握着一个暗黄色的文件袋,文件袋的正面写着“第一空军航空大学。” 脑海中瞬间涌入了十八年以来的记忆。 他出生在一个平凡的家庭里,父亲是出租车司机,母亲是超市里的收银员,父亲是本地人,在寸土寸金的本城有栋上一辈留下的老房子可以让一家三口安心居住,除了一些琐碎烦扰,生活也算是无忧无虑,最让夫妻俩感到欣慰的是他们这样普通的家庭里培养出了一个异常优秀的儿子。 作为他们的儿子,他拥有聪明的大脑,健康的体魄,性格温和懂事,今年刚满十八岁,已经顺利通过了空军招飞的选拔,即将踏上梦想中的航空之路。 一切都是那么完美。 直到那辆卡车呼啸而来。 * “今天感觉怎么样?” 查房的护士语气温柔。 距离那场惨烈的重大车祸已经过去了十几天,在生死线上挣扎后幸存下来的少年头上裹着纱布,脸上很幸运地只受了点擦伤,清俊的面容有些苍白,此刻正很有礼貌地冲着护士微笑,“谢谢,我感觉不错。” “有哪里不舒服要及时说。” 护士看了下输液管,“输液速度还可以吗?” “还好。” 护士控制着自己的神情,不流露出过分的怜悯同情,以免让患者感到不适。 莫尹从手术中醒来后,表现得一直很平静,也没有问自己父母的情况,护士心想大概他也猜到了。 “那我先出去了,你好好休息,”护士说完转身,走了两步后又回头,“对了,你需要手机吗?” 一场车祸,死亡三人,重伤一人。 手机倒是完好无损。 莫尹笑了笑,拿起护士放在桌上的手机。 他前天刚转出重症病房,现在身体状况已经很平稳,虽然那天他进入这个世界后感觉自己快要死了一样,事实证明,他离死亡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而且他恢复得很快。 激活世界前,系统说的都是真的。 这么几天,他脑子里除了接收到这个人物过去十八年的记忆经历外,其他一无所知,剧情主线——没有,任务——没有,主角信息——同样也没有,狗皮膏药一样贴着的系统也确实没在。 这算什么?自由吗? 莫尹扯了扯嘴角,手机开机,顿时跳进来许多电话、短信、微信。 前段时间他还躺在重症病房的时候,听医生说他家里已经有人来看过了,是他大伯,在病房外看了他,后来就走了,也许是忙着给他本世界里的“父母”料理后事,反正他转到正常的病房之后,大伯还没来探望过他,这几天负责照顾他的是两个沉默寡言的护工。 手机里的那些信息都是出车祸那两天收到的,滞后非常严重,莫尹直接忽略掉了这些信息。 从出生开始,莫尹就一直受到很高级别的保护,加上他自身精神力强悍,所以他从来没受过伤。 这么几天的疼痛体验对他来说还挺新奇的。 同时莫尹也很好奇,这个世界该有多大的能量才能让他的感觉如此真实?让他对接下来可能遭遇的剧情和主角都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手机无疑是个获取信息的好渠道。 进了这个世界就出车祸,莫尹不觉得这车祸仅仅只是开场背景,它必然是和这个世界的主线剧情有一定的关联。 “……像这样被压榨得喘不上来气,为了完成规定的业绩,不得不选择铤而走险,疲劳驾驶的司机还有很多很多,在友成物流公司中被称为‘敢死队’,那么像这样的称号是不是代表着友成物流公司实际对这些司机的处境其实也是心知肚明的呢?而这样的‘敢死队’到底在友成物流中占据着多大的比例我们不得而知,截至记者发出报道之前,友成物流公司还未对此事作出任何回应……” “……三口之家,飞来横祸,造成三死一伤,到底仅仅只是疲劳驾驶之过?还是幕后另有人需要对此事负责?” “各位,对829事件的发生,我表示非常的悲痛,创立友成之初,我的理想是建设一家团结、高效、为消费者提供高质量的物流服务、对社会负责的良心企业……网络上的一些谣言纯属子虚乌有……系员工为了争取绩效奖金,不顾公司的安全手册,违规加班,疲劳驾驶,才酿成了这样的悲剧……肇事员工对受害者家庭造成的损失,我们公司将一力承担,尽力将受害者的损失降到最小,也恳请社会和大众对我们进行监督……” 情真意切的发言完毕,中年人起身,深深鞠躬,他头发微微有些花白,随着他鞠躬的动作荡下一缕白发,闪光灯疯狂地闪烁,片刻之后,中年人抬起脸,记者拉近镜头,清晰地拍摄到了他疲惫的脸庞和微红的眼睛。 评论区里正面和负面的评价参半。 “没装死,没逃避,第一时间站出来承担责任,裴总霸气真男人。” “股价跌多少了(狗头)” “违规加班,说这话你信吗” “都澄清了是员工违反安全手册,‘敢死队’只是个称号而已,友成还有‘前进队’‘先锋队’,就是他们那个年代习惯的称号,网友别太发散了” “楼上洗地的多少钱,带带我” “听说被撞的是一家三口,父母当场死亡,就剩个儿子,请问友成打算怎么负责?给人赔命?” “友成一直做慈善的,公益学校都建了好多,不知道楼上那些敲键盘的又为社会做过什么贡献?” “被撞的太可怜了,好像还是去大学报到的路上被撞的……” “撞车的司机据说也是个孤儿,太惨了” “真的好倒霉。” “……” 莫尹收起了视频下的评论区,若有所思地看向前方雪白的墙壁。 友成物流。 “咚咚——” 护士推开了门,神色惊喜,“有人来看你了。” 莫红海提了一篮精美的水果,满脸心疼,“小尹,这次可遭大罪了,还疼吗?” 莫尹静静地看着他。 在他的记忆里,莫红海这位大伯和他们家的关系一直都很一般,这位大伯好吃懒做,喜欢赌钱,欠了一屁股债。 前几天莫尹回家的时候,正撞见莫红海从他们家楼道骂骂咧咧地下来,边走边回头骂,“莫红山,你别得意,以为生了个飞行员儿子了不起了是吧?你不会一直得意的,以后谁求谁还不一定呢——” “还好,”莫尹道,“医生护士们都很照顾我。” 莫红海年纪不小,肚量却不大,听莫尹这么一说,马上就觉得莫尹是不是在暗暗怪他一直没来看他。 莫红海心里不舒服,但还是满脸慈祥带笑,又叹了口气,低头道:“这两天,我忙着给你爸妈料理后事,哎,忙得我这几天都没好好睡过觉,你一直在重症监护,我来看过你好几次,你都睡着,看得我揪心啊……” 莫尹温声道:“谢谢大伯。” 莫红海“嗯”了一声,擦了擦眼角不存在的眼泪,抬头道:“小尹,这次你们可真是天上降下来的祸事,还好你还活着,我总算对你爸妈也有个交代,只是你这腿……”莫红海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莫尹的下半身。 “我的腿怎么了?”莫尹配合道。 “你还不知道呢?”莫红海皱起脸,“医生跟我说了,你这腿,坏了,有很大概率瘫痪,以后可能都要坐轮椅了!” 莫尹视线落在被面隆起的地方。 果然,这两天他浑身都疼,可是完全没有下半身的感觉。 “好好的孩子……哎……本来那是要当飞行员的啊……” 莫尹一言不发,低着头,侧脸沉静。 莫红海观察他的表情,想莫尹应该是被突然的噩耗打击得精神恍惚了,连忙趁热打铁道:“不过丁秘书说裴总愿意帮你请最好的大夫治疗,去国外治,哪怕治不好,他也负责一辈子,只要你开口,什么要求他都答应,裴总真是心善哪,照理说这事其实跟人也没关系,小尹,我想啊,要不要这样,明天裴总想来看你,到时候呢你就好好感谢下裴总,有记者会来做个见证……” “多少钱?” 莫尹打断了莫红海唾沫横飞的发言。 莫红海愣了愣,忙道:“多少钱,那要看你的意思啊,你上大学的钱,以后成家买房子,这些丁秘书说了,都可以算上。” 莫尹笑了笑,他这张脸和他的本体不一样,看上去非常的温和无害,他转过脸,柔声道:“不是,我是问您收了多少钱来帮他们做说客?” 莫红海又是一怔,随即脸红到了脖子根,一拍大腿,像是被污蔑了一样,指着莫尹气愤道:“小尹,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们是一家人,我收什么钱,我可都是为了你好!” 莫红海看莫尹那张脸带着病态的白,头上还裹着纱布,怎么看怎么都是一副可怜相,他昂首挺胸,作出一副毫无心虚的被冤枉的模样。 莫尹:“大伯,我今年的分数能上A大。” 莫红海没明白莫尹突然说这个干什么,随口道:“这也可以让裴总安排,空军学校你是去不了了,到时候就上A大,你说说看,这都是为了你的前途考虑,我收什么钱呢?” “您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莫尹微笑,语气温柔得如同春风细雨,“我的意思是,假设我跟您之间有个傻子,您觉得会是谁?” Chapter 2 莫红海一直很嫉妒莫红山。 兄弟两个读书的时候,成绩都不怎么样,高中毕业就出来闯社会了,当时家里没多少钱,父母希望兄弟俩能去学个手艺找份工作,踏踏实实过日子,莫红海不肯,死缠烂打地问家里要了钱南下经商,莫红山则听从了父母的教诲,留在本地拜了个师傅学开车。 后来,莫红海就一直说莫红山运气好。 运气好,拜了个好师傅,稳稳当当地开出租车,赚的钱比上不多比下有余,不像他,下海做生意赔了个精光还倒欠了债。 运气好,师傅给介绍了个漂亮媳妇,不像他,老婆跟人跑了,留下个拖油瓶儿子也不知道跑哪去了。 运气好,爹妈走的时候他在外地,没能在二老跟前表现,那小房子就留给了莫红山一家三口。 运气好,生了个儿子会读书,他搞不懂这侄子到底像谁,按理说莫红山和赵巧梅那可都不是读书的料啊,怎么生出来的儿子就那么聪明呢? 可惜运气再好,终于还是要还的。 莫红海一开始接到消息一下也挺难过,毕竟是亲兄弟,但难过之后,他才意识到莫红山的运气是没了,但他的运气来了,车祸一下把莫红山夫妻两人全带走了,就剩个莫尹,一十八岁小孩,再聪明,能有多大主意?以后可就捏在他手里了!那肇事司机人死了没法赔钱,友成物流可是个大公司!这可是个发财的好机会! “小尹——” 莫红海面红耳赤,他听懂了莫尹的意思,看莫尹一副笑眯眯的样子,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心想老子儿子果然是一个模子,全是白眼狼!要不是他当年把留在家里的机会给莫红山,莫红山能过上那么舒服的好日子吗?! “大伯,”莫尹语气还是轻轻柔柔的,“您先别急,我只是说假设,我们当然都不是傻子,可有人把我们伯侄俩当傻子,您这还看不出来吗?” 莫红海又是一愣,居然回道:“谁?” “友成物流。” “……” 莫红海有点懵,连火都忘了发,就这么看着一脸温和病弱的侄子,完全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了。 “大伯,我们才是一家人,”莫尹道,“您不能帮着外人。” “我……我没帮着外人啊……” 莫红海讪讪道,气焰慢慢弱了下去。 莫尹叹了口气,像是有些怜悯道:“您刚才提到了丁秘书,是友成物流的人吧?” 莫红海不说话,怕一开口就被莫尹绕进去,他隐隐约约感觉到这聪明侄子跟文弱的外表不符,好像确实是有点主意。 “现在友成物流深陷舆论风波,股价跌了不少,他们来劝您,让您来劝我陪他们作秀,无非是想度过眼下这个难关,也就是说,这其实是个一锤子买卖。” 莫尹的声音娓娓道来,不急不缓,里头没一点怨气似的,很客观地在帮莫红海分析。 “大伯,我不知道他们许诺了什么好处,但他们绝对不会做亏本的买卖,比起挽救回来的股价,您觉得他给我们的那点钱,够吗?” 莫红海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插了嘴,“那小尹你的意思是?” 莫尹笑了笑,“我的意思是绝不能便宜了他们。” 莫红海追着话道:“那该要他们多少钱?”他说完,老脸又是一红,忙给自己辩解,“我是替你着想,我自己真没收钱。” 莫尹说:“我知道,”他面色忧郁,“大伯,我现在已经是个孤儿,就只能靠你了。” 这话一说,莫红海心里立刻就是一松,他看了一眼莫言盖在被子里的下半身,心说是啊,一个瘫子,脑子再好使也得要人照顾,莫尹不依靠他还能依靠谁呢? 莫红海慢慢忘记了先前愤怒的情绪,虚心道:“小尹,你说得对,你是高材生,你比大伯聪明,你说说看,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办。” 莫尹:“肇事司机死了,他没有家属,那跟这起车祸有关能帮他们在公关上发声的就只剩下我一个,大伯,有个词叫‘奇货可居’,意思是说这东西是你独一份的,别人想买,开什么价就该全你说了算。” 病房里空调开得不低,莫红海背上都冒出了汗,是兴奋的。 丁秘书联系他的时候,他就知道他这辈子翻身的机会来了。 五十万。 只要他动动嘴皮子,去说几句话劝劝他侄子,这钱就跟天上掉下来似的,反正后面赔偿款还可以再谈,这五十万可是能拿到手的现钱,傻子才不要。 莫红海舔了舔嘴唇,他现在终于意识到丁秘书既然肯给这个价,那就说明他的价值远远不止这个数,亏他还是做生意的!就是被那五十万砸昏了头,什么都没多想,欢天喜地提着果篮就来了。 莫尹说得对,要多少,应该是由他说了算! 这不是翻身,这是会改变他命运的时刻! “好,”莫红海眼睛直勾勾的,兴奋得有点发抖,“我再去帮你跟他们谈谈。” “不能光这么去谈。” “那该怎么谈?” 莫红海请教着,完全忘了刚才他还在心里骂莫尹是白眼狼,此刻莫尹在他眼中就是天使、是摇钱树、是老天爷恩赐给他的机会。 “大伯,现在您就是我最亲的人,”莫尹伸手隔着被子摸了下他那两条毫无知觉的腿,低声道,“您可以代表我,去帮我讨个公道。” “友成物流刚发了视频道歉和声明,效果不错,要是火完全降下去,恐怕我连拿到基本的赔偿都困难。” 莫尹皱着眉,莫红海也跟着揪心,“那我们该怎么办呢?” “您不是说明天有记者要来吗?” “对,记者……来做个见证,就是你愿意原谅他们的话……” “您跟那位丁秘书联系,就说我同意明天裴总来探视,也同意记者拍摄。” “啊?这就同意了?!” 莫红海忘了就是自己刚才劝说莫尹接受探视,急道:“这样他们会不会不给钱哪?” “您先别急……” 莫尹低声说着,他侧着脸,睫毛浓长,嘴唇动的幅度很小,说话声音也很轻,莫红海也不自觉地弯了腰,低着头仔细地听着,边听边跟着点头,又打断了一下,“那这会不会把他们给惹急眼了?” “他们不敢,有记者在,他们要是敢翻脸,倒霉的是他们。” “那要是记者走了呢?” 莫尹笑了笑,目光镇定如水,“大伯,您怕什么,您可以接着联系记者,只要风波不停,主动权就永远掌握在我们这儿,就要跟他们斗到底。” 莫红海一想也是,他们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反正莫尹现在人躺在医院里,他除了一屁股债和个不知道在哪鬼混的儿子,其他什么都没有,有什么好怕的?说得对,就跟他们斗到底! 莫红海心一横,道:“好,那就按你说的办!” 莫红海又安慰了莫尹几句,反正就是伯侄连心一定要把这事办成之类的话,莫尹微笑着答应,后来出了病房,莫红海才又觉得诡异。 这莫尹父母都才刚过头七没多久,自己人瘫痪了一直都躺在病房里,醒了也才没几天,怎么从头到尾都一直笑眯眯的,给他又分析这分析那的,出那么些主意? 莫红海像被毒虫蜇了一下,浑身麻了麻,又摇了摇头,觉得自己想多了,莫尹这么多天在医院应该是已经伤心够了,人还是得向前看,他也不是一样?一阵也就过去了,还是明天的事更要紧,他得赶紧回去准备准备。 * 护士进来查房的时候,莫尹问她吃不吃水果,“我大伯买的。” “不用了,你自己吃吧,”护士对这失去双亲的俊朗少年很同情,“我给你拿个橘子?” “谢谢,我现在不想吃。” 莫尹笑了笑,表情有些忧郁地注视着护士,他低声道:“我大伯说我的腿废了,以后再也站不起来了,是真的吗?” 护士一时无言以对。 这次车祸对莫尹来说只能说是不幸中的万幸,捡回了一条命,但极有可能——不,医生那已经下了定论,莫尹后半生都将会在轮椅上度过,这个消息谁也没有告诉莫尹,因为觉得对莫尹来说实在太残忍了。 他们这些旁观者尚且顾忌着,怎么亲人反而会一下捅破呢? 护士含糊道:“你别多想,先好好养病吧。” 莫尹沉默良久,“嗯”了一声。 护士有点不忍心看他脸上的表情,那种故作镇定的绝望真是让人看了伤心,于是安慰了几句后转身离开了。 门轻轻带上,莫尹脸上慢慢没了表情。 在传输给他的记忆中,莫尹是个优秀、温和又骄傲的人。 优秀是他才能的表现,温和只是他外在的伪装,而骄傲才是他性格中最深的底色。 他的出身无疑是平凡得不能再平凡,但他绝对不容许自己也成为一个平凡的人,他要凭借自己的努力实现他的梦想,改变他的命运。 可是现在…… 莫尹低头注视着那两条在被子里如同摆设一般毫无知觉的双腿。 如果在这个世界里他注定要成为反派,那么他要对抗的主角会来自哪个阵营已经一目了然。 友成物流。 莫尹笑了笑。 他不生气也不怨恨,倒是觉得很有意思。 以前的小世界里,他太强,强到整个世界给他的感觉都是那么虚假,像是玩具拼凑出来,随便一碰,世界就崩塌了。 这次的世界如此真实,应该会有个像样的对手吧? * 早上八点,莫尹醒了。 护工送了早饭,莫尹在护工的帮助下坐起身喝粥,这些护工他猜测是友成花钱请的,手脚麻利嘴也很紧。 莫尹边吃粥边看手机。 护工给他收拾了一下,小声道:“裴总9点过来。” 莫尹喝粥的动作一顿,对护工笑了笑,“谢谢,我知道了。” 护工等他吃完,拧了热毛巾给他洗脸擦身。 病房内静静的,莫尹像个洋娃娃一样被护工推着翻身擦拭,护工很专业,力气很大,应该是收到了特别的吩咐,今天要把莫尹收拾得干净一点。 背上被擦得火辣辣的疼,擦到下半身时莫尹就没有知觉了。 擦拭完之后,护工团了被子,给莫尹更换被套。 莫尹向下看,看到自己被摆成了大字型,赤条条地晾着,腿上裹了许多纱布,不听指挥地就这么散落在床上。 据说是伤到了神经,很严重,几乎没有治好的可能性。 即使有,这一身的伤疤也永远不可能在蓝天上翱翔了。 莫尹对着天花板笑了笑。 护工给他重新盖上了被子,细心地掖好被角,“有需要可以按铃。” “好的,谢谢。” 莫尹躺在床上,静静地等到9点,手掌摸上床头柜的手机,点开看实时新闻。 新媒体时代,热点新闻直播高悬。 莫尹点进去,裴竟友一身深灰色的西装,头发依旧是花白的,他其实年纪不大,也就五十出头,看上去却是很疲惫苍老,身边包围着记者,两个黑西装的职员帮他挡住了一点。 “裴总,您今天是来看望受害者的吗?” “裴总,据说受害者已经确诊瘫痪,您打算以后如何负责呢?” “裴总,请您回应一下,‘敢死队’成员全是孤儿,这是真的吗?” “……” 长枪短炮,咄咄逼人。 裴竟友在医院门口停下,回身面向记者,“有关事宜我已经在发布会上回应过了,我今天就是来看看孩子,”他双手合十,手腕上佛珠滑落,表情恳切,“麻烦各位高抬贵手,给孩子留点隐私。” 裴竟友是本城首富,全国都出名的企业家,据说身家千亿,他一贯为人低调,难得的是形象也不差,看上去并不肥头大耳,十分的儒雅。 这样一位风度翩翩的大佬低声下气,为了保护受害者的隐私向媒体低头,这场景一从直播中播出去,立刻就引来了网民的同情和对媒体的不满,怒斥这些媒体连人去医院看望也不放过,到底是想为受害者发声,还是为了吃“人血馒头”,博流量? 这场车祸现在是本城的头条新闻,直播间里热度爆棚,评论区滚动得非常快,莫尹都来不及看,他拿了杯水慢慢地喝,预备看接下来他导演的戏码。 正当裴竟友转身时,直播间内突然传来一声大吼。 ——“红山巧梅,你们死得好惨哪——” 莫尹被水呛了一下。 直播间的镜头飞速转动,拉出了虚影,镜头对准过去,莫红海一身丧服,披麻戴孝,手里抱着莫红山夫妇的遗像,正跪在记者的车旁哭天抢地,记者们愣了一下后,立刻兴奋地一窝蜂涌了上去。 直播间里的评论瞬间爆炸,满屏的问号和震惊的表情滚动。 莫红海在直播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他弟弟家里有多不容易,他侄子原本有多优秀现在却成了个瘫子全怪友成这丧尽天良的无良企业…… 莫尹轻摇了摇头,嘴角微微向上翘起,“演得真烂。” Chapter 3 直播成了一场闹剧,莫红海仅仅出现在直播里几分钟后,直播马上就被掐断了。 直播虽然关闭了,但社交平台上仍然到处都是议论,各种视频照片持续流出,越是不让人看的新闻越是能吸引人的关注。 原本前几天裴竟友在发布会上的表现已经成功扭转了一部分的舆论,今天来医院再来演出跟受害者和解的戏码,估计也就差不多了,可莫红海这撒泼打滚的架势一上来,又立刻把热度给炒了上去。 一连几天,社交媒体仍在狂热地报道着这场车祸。 “隐私”这种东西在新媒体时代约等于笑话。 很快,莫尹全家的信息、照片都在网上流传开来。 尤其是莫尹这个唯一的幸存者。 一张报名飞行员的证件照在网上迅速疯传成为热门。 秀丽的眉、明亮的眼睛,鼻梁高挺,面庞白皙而俊秀,带着淡淡的笑意,简简单单地穿了件圆领黑T,少年人意气风发,内敛温和。 和这张证件照形成对比的是惨烈的车祸现场,手臂从车窗里挣扎着垂出,滴在地面的血弥漫出不规则的痕迹。 比起“受害者”三个字,这样具体的人显然要来得活生生、血淋淋的多,网民的情绪随之越发高涨,在网上掀起了抵制“友成物流”的风潮,这其中有多少是竞争对手在从中作梗,友成物流处在焦头烂额之中,也无从辩解声明。 莫红海得意非常。 他现在成了网络红人,电话被记者自媒体们打得发烫,半夜微信都震个不停,俨然成了媒体眼中的香饽饽。 莫尹说的果然没错,这热度想降都降不了,照这么下去,友成物流很快就会找他加价了。 莫红海乐得找不着北,忙于上各种采访哭诉卖惨,也没空去医院看莫尹了,草草地给莫尹打了个电话,表示他正在和友成协调,莫尹只要在医院等着好结果就行。 那天直播掐断后,探视也被取消,莫尹没见到裴竟友,他看了路人发的视频照片,裴竟友是在职员的护送下很狼狈地钻回了车。 这两天莫尹在医院里倒是过得很清静。 他现在也算出名了,护士医生们对他的同情比先前更甚,尽量地多关照他。 在这个世界里,莫尹天生就是一张温和无害的脸孔,他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坐在病床上微微笑一笑,就足够让人看了替他感到心揪。 友成请的那两个护工也一如既往地精心照顾着他,每天给他擦身换衣,把他照料得还算不错,他们不会主动跟他交流,莫尹也就默默地不说话。 网上闹得翻天覆地,莫尹照样每天安安静静地养伤,也没有再联系莫红海,任他去翻腾。 这样过了几天后,网上又出现了惊人的反转。 有个自媒体号爆料莫红海欠了许多外债,是个赌狗老赖,不仅如此,他儿子居然也是个老赖,因为欠了许多网贷,现在已经是失信者,爆料者戏称这是“一窝老赖”,而且莫红海和莫红山一家的关系非常一般,有莫红山的邻居作证,说这两兄弟平常根本不来往,莫红海经常来骂骂咧咧地借钱,很显然莫红海并不是想为了侄子讨回公道,就是想借机敲诈,肥自己的腰包。 随后,友成也发出了律师函,直指莫红海有恶意勒索的行为,已经公证了莫红海的一些微信聊天记录,随时准备起诉追究对方的法律责任。 微信聊天记录时间显示就是直播后两天的。 跟在网上声泪俱下控诉无良企业的可怜模样不同,莫红海在聊天记录中明示暗示“这可是我的亲侄子——得加钱”。 贪婪无情的嘴脸让一众围观网友跌破了眼镜,直呼“以后还是要让子弹再飞一会儿。” 网上吵得又是沸沸扬扬,水军与公关齐飞,网友跟不知道是人是鬼的东西在网上打嘴仗打得欲罢不能,导致这事的热度又上了一个台阶。 护士看了帖子,气愤道:“那大伯真不是个东西!侄子瘫痪在床,他就来看过一次。” “不会吧?有这么无情吗?” “我骗你干嘛,人都钻钱眼里去,那孩子还可怜巴巴地问我,说我大伯说我腿坏了是不是真的,我看那个大伯一定是对他威逼利诱了,你说他以后能靠谁呢?只能靠他大伯了……真是太可怜了,他以后一定会被他大伯虐待利用死的!” “这也太可怜了……我怎么感觉这里头全员恶人,就他最惨呢?” “谁说不是呢,要我说,友成最起码还给他请了护工呢。” “……哎,真倒霉,碰上这种事,家没了,前途也毁了……” 护士们正在聊天时,有人过来了,来人西装笔挺,是个着装打扮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说他来探望莫尹。 “你是?” 护士警惕道。 “我代表友成公司。” 丁默海跟着护士来到病房前,护士敲了敲门,里面传来莫尹的声音,“请进。” 丁默海向护士点头示意,护士有点没好气地转过了脸,照她的想法,莫尹现在就该谁也不见好好休养,但莫尹自己说可以见,那她也没法拦着。 病房门推开。 这间病房是友成公司特别安排的单人高级病房,干净整洁,跟家庭卧室差不多,色调温暖清新,窗帘拉开着,自然光投入进来,照出病床上面容平静的莫尹。 这是丁默海第一次见到醒着的莫尹,他先做了一下自我介绍,莫尹点了下头,眼神有些闪躲地看着他,“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丁默海站在床尾,很难把莫红海口中“都是他教我的”那个莫尹和面前一脸病容的莫尹联系在一起。 “丁秘书,你是知道我的呀,我没什么坏心眼,那时候你一找到我,我立刻就应了,我二话没说——丁秘书,这主意都是小……都是莫尹那兔崽子出的,是他说让我把事情闹大,都是他教我的,让我管你们多要点钱!我哪、哪我真、真没想过,我那侄子他读书好,心眼多,真的,这事真不怪我,您高抬贵手放我一马,千万别上法院……” 莫红海自诩是个走南闯北的生意人,实际却是见识短浅,丁默海带着律师过来一通恐吓,加上网上风向骤变,莫红海立刻就认怂了,嘴里马上就转了风向,直接就把莫尹给供了出来。 丁默海打了个电话给裴竟友。 裴竟友沉默片刻,让丁默海自己看着办。 丁默海决定亲自来会会莫红海所说的“幕后主使”。 老实说,莫尹看上去不像会出那种主意的人,穿丧服闹事这种事跟莫红海这种人的格调很匹配,和眼前这个斯文俊秀的男孩子就不太搭调了。 丁默海不动声色地审视着莫尹,莫尹在他的注视下慢慢低下了头。 丁默海皱了皱眉,语气平缓,“对你和你家人的遭遇,我们感到很抱歉,想替肇事员工作出一点补偿,你看多少合适呢?” 莫尹低着头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道:“我不知道,你去和我大伯谈吧。” 丁默海:“就是你大伯让我来的。” 莫尹抬起脸,表情警惕,“我要给我大伯打电话。” 丁默海笑了笑,“他现在可能不太方便。” 莫尹脸色白了,“你们把我大伯怎么样了?” 丁默海沉默不语,只是看着莫尹很居高临下地微笑。 莫尹呼吸慢慢变得急促,胸膛微微起伏着,苍白的脸浮现出淡淡的红晕,“你们这样陷害我大伯,我会去找记者的。” “陷害?” “我大伯根本没有欠债,”莫尹咬了咬牙,“是你们陷害他的。” 丁默海发觉事情可能跟他想得有点不一样,他思索片刻,单刀直入道:“莫红海说那天是你让他故意在探视时在医院门口哭丧的?”随后目光如炬地紧紧盯着莫尹的脸,观察他瞬间的表情。 莫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没有瞪大眼睛,也没有猛缩瞳孔,就只是静止般地看着丁默海,像是被雷劈中了,傻傻地没有任何反应地看着丁默海。 过了约莫四五秒,他嘴唇抖了抖,说:“什么?” 丁默海想要么眼前这十八岁的少年是奥斯卡影帝,要么莫尹就是无辜的。 赌狗的话,可信度本来就没多少,跟面前接连受到巨大打击的少年相比,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是的。” 丁默海最后进行了一次试探,“他是这么说的。” 然后,他看到莫尹的脸色迅速地灰败下去,看上去隐隐有些绝望,又重新慢慢地低下了头,丁默海等他辩解、控诉,没想到莫尹竟然笑了一下,嘴角勉强翘了翘后,声音很轻道:“我不信,我大伯不会这么说的。” 丁默海怔了怔。 病房内一时安静得只剩下莫尹轻微的有点喘不过来的吸气声。 丁默海都有点不忍心了。 来之前,他已经充分地调查过莫尹一家和莫红海的关系,也察看了莫尹和莫红海之前的通话记录,以他的判断来看,莫红海的说辞完全不可信。 “可能你们伯侄之间有些误会,”他握了下病床尾上的栏杆,语气比一开始温和了不少,“我希望你能好好考虑一下配合我们解决这件事,我们很有诚意。” 莫尹躺了下去,把被子拉高遮住了脸。 丁默海看着被子下面不住颤抖的肩膀,没再多说什么,转身出了病房。 门关上,莫尹拉下被子,脸上是憋笑憋出来的红晕。 友成还真是没让他失望,这么迅速地就搞定了莫红海。 光凭莫红海那点拙劣的表演想要和那样大的集团公司的公关斗,简直是做梦。 还好,莫红海同样也没让他失望,果然如墙头草一样立刻就选择了出卖他。 莫尹转头看了眼浅色的病房门,眼中笑意淡淡,那么接下来,也该轮到他表演了。 丁默海在病房外和护士套话。 “他大伯真是太坏了,哪有人刚醒就对着人说你腿废了,以后都瘫痪了这样的话?把人孩子吓的,就提了篮水果,人孩子都舍不得吃,一口一个我大伯买的,天天都眼巴巴地盼着他大伯来看他,反正人就是不来——” 护士撇了撇嘴,她们也在关注网上的舆论,莫红海的老赖行为和那些聊天记录一放出来,她就觉得莫红海像是把莫尹当成了摇钱树。 反正丁默海是友成公司的人,她也没什么不好说的,反正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他父母都走了,还摊上这么个大伯,他现在这样,你们说负责,他后半生你们打算怎么负责?” 这个问题,丁默海不好回答,该查清楚的事情查得差不多了,也就准备回去了。 “不好了,老板——” 丁默海刚要转身,护工从病房尽头跑出来,面色很惊恐的样子。 * “你说什么?”裴竟友手拿着支烟,眉头锁得死紧,“自杀?” “极有可能。” 丁默海详细描述了他在病房中所看到的场景。 莫尹自己爬到了地上,头磕在瓷砖上流了血,护工进去的时候他正举着手臂一点一点往窗户边挪,让人不难联想他准备做什么。 “他父母双亡,下半身瘫痪,唯一的长辈又是这样,大概是绝望了。” 裴竟友深深地吸烟,一口气吸了大半支烟,“不能让他死。”他手指点在桌上,面容并没有在面对媒体时的疲惫,眼中精光四射,“这种关头,他要是自杀了——” 手指急促地点在桌面,“哒哒”的响声中透露出迫人的压力,言语中未尽的含义让丁默海心头一紧,他低下头,“我已经派人二十四小时看着他了。” “他要是自己想死,你就是把人关起来,他也照样能死成!” 丁默海无言以对。 看来莫红海的倒打一耙成了压死莫尹的最后一根稻草,那他今天的试探就是重大失误了。 裴竟友默默地抽完了一整支烟,随后他站起身,道:“明天我亲自去见见那孩子。” 没有人知道裴竟友和莫尹在病房里说了什么。 大家只知道病房门打开时,莫尹趴在裴竟友肩膀上痛哭,裴竟友像个慈祥的父亲一样抚摸着他清瘦的背脊,“好孩子,别哭了,你又有家了……” 画面感人异常。 之后友成公司出台了严格的有关工作时长的制度,裴竟友又举行了一次发布会,希望全社会能共同监督友成未来的发展,言辞恳切真诚,而当大屏幕中出现莫尹苍白的脸时,记者们愣了一刻,立即疯狂地按下快门。 “……没有人希望这样的悲剧发生,我恳请大家用爱和包容来化解一切的戾气和仇恨,祝愿每个人都能获得幸福。” 屏幕中最后定格的是一张带着病容的真诚的笑脸。 只要是看到这张笑脸的,都无法不从内心去感叹:这真的是一个即使遭受了这样大的痛苦仍然保持着宽容、乐观的美好少年。 “感谢大家来参加今天的发布会仪式,”裴竟友眼圈微红,看上去和众人一样深受感动,“其实我今天还有一个消息要宣布,经过双方真诚的交流和沟通,我决定正式收养莫尹为我的干儿子!” 持续了一个多月的风波以一种众人都意想不到的结局收了场,媒体们争相报道,友成的口碑在短时间内又实现了逆风翻盘,在公关界留下了一段不可复制的传奇。 传奇的背后是那段病房中的对话。 裴竟友没有再提起两人到底说了什么,只感慨般道:“那孩子很可怜,也很有骨气,是个有大好前途的好孩子,要好好培养。” 已是深秋季节,裴竟友说完就轻咳了一声。 “爸,加件衣服吧。” “没事,不冷。” 裴竟友摆了摆手,他按了下心口,“老毛病了,心脏有点不舒服,明疏,那孩子明天就要出院了,我还有个会,去不了,既然你回来了,就你去接一下,也算代表我们一家人了。” 裴明疏微一点头,他前天刚从国外回来,将公司里发生的风波详细听取之后,默然良久,丁默海做的汇报,当着父亲心腹的面,他淡淡道:“父亲做错了。”丁默海没敢接话。 落叶翩然地落在肩顶,裴明疏说:“好,我去接他回来。” Chapter 4 “其实你这个算恢复得还可以。” 医生安慰道。 莫尹碰了碰自己的大腿。 软的、温的。 只是毫无感觉,就像是在抚摸一块不属于他的陌生皮肉。 这感觉很奇妙,莫尹甚至想给这双腿来上一刀,看看这腿是不是真的毫无反应。 发布会后,裴竟友给他办了转院,在专业的私人康复医院治疗,也请了国外的专家来会诊,几个月过去了,没有任何成果。 莫尹笑了笑,“谢谢。” 护工推着轮椅往外走,新闻的热度早已消弭,医院里的人行色匆匆,没人多给莫尹这里一个眼神。 一切都好像已经过去,世界照常运行。 电梯里,小男孩拿着飞机模型挥来挥去,嘴里“呜呜”地模拟着飞行的声音,他玩得太投入,一不小心手撞到了身边的人,他“啊”了一声,转头一看,发现是个坐在轮椅上的大哥哥,他刚才碰到了那大哥哥的胳膊,小男孩的视线好奇地落在垂坠的两条腿上,按在他胸前的手掌轻拍了拍他,小男孩在母亲的示意下道了个歉,“哥哥,对不起。” “没关系。” 三楼到了。 电梯门打开,他拿着飞机向外走,回头又看了一眼。 坐在轮椅上的大哥哥也正看着他,他友好地摆了摆手,那大哥哥也冲他笑了笑,笑容温柔明朗。 已是深秋,医院外天气晴朗,秋高气爽,没有一丝云,天空蓝得像一块绚丽发光的宝石,莫尹很久没出来见天日,他仰头看向天空,阳光丝丝缕缕地从高大的灌木中漏下,落在他的脸上,很温暖,莫尹轻眯了眼睛,呼吸到草木的香气,隐约还听到了清脆干净的鸟鸣声。 轮椅像是碰到了石头,轻轻摇晃了一下,莫尹慢慢收回视线。 这个世界的真实度还真是高得可怕,一草一木都鲜活无比,让他越来越好奇能撑起这样世界的主角会是什么样子了。 他本来以为会是裴竟友,可那天见过之后,他确认裴竟友并不是主角,裴竟友身上没有那么强大的能量。 既然一切都是未知,也没有所谓的任务束缚,他也乐得跟着慢慢探索,就当是开发一个新游戏了,多有意思。 护工一路推着莫尹转到停车场,远远的,莫尹就看到了一辆漆黑的豪车。 那车一尘不染,在阳光下闪着暗色光泽,没有进停车场,而是停在停车场侧面一排树下,护工推着莫尹往那辆车的方向过去。 距离还有十来米时,后座车门推开,有人矮身从车里出来。 阳光将那人的头顶染得乌金,他低着头,手掌按着大衣下摆,下车的动作让人感觉丝毫不拖泥带水,非常的干净利落,人站直的同时目光也随之射向了莫尹那边。 这是裴明疏第一次看到莫尹本人。 他在国外留学,对家里的事情过问不多,在国外也很低调,身边人不知道他的身份,也没人同他闲话,裴竟友一向也不会和他多聊生意上的事,他前天回到国内之后才知道公司里出了这么大的事。 裴竟友的那些粉饰、公关,他不想多作评价,只是在看到莫尹那张报名飞行员的证件照时皱了皱眉。 莫尹和照片上有些差别。 比照片上白、瘦,人坐在轮椅里,看不出有将近一米八的个子,只有肩膀平直,隐约看得出从前的几分少年风采。 现在的莫尹,瘦弱苍白,俊秀的面容带着淡淡的忧郁,仍然像个病人。 裴明疏在看莫尹时,同样的,莫尹也在看裴明疏。 裴明疏的相貌很好,他看上去风度翩翩,一身的文雅清贵气息,面上没作表情,给人一种温和却又不是那么好接近的感觉。 这些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莫尹感觉到了强大的能量。 比他在之前所有的任务世界里所感受到的能量都要来得更强! 而且极其的稳定,简直稳定到了恐怖。 “你好,”裴明疏主动打了招呼,他微微欠身,说,“我是裴明疏。” 莫尹沉默地看着人,没吭声。 裴明疏也没强求回应,对护工道:“辛苦了。” 护工连连说不辛苦,他收了友成五倍工资,恨不能跟着莫尹回裴家继续照顾。 “要上车吗?”护工殷勤道,“我送他上车。” 裴明疏又看向莫尹。 莫尹低下了头,裴明疏发现他有两个发旋。 “多谢。” 护工把莫尹的轮椅推到车边,双手穿过莫尹的腋下,嘴里说着“一二三”,然后一使劲,麻利地将莫尹整个人“转移”到了车内。 裴明疏站在一旁发觉护工的动作跟扔一袋沉重的货物有很高的相似度,他眉峰微动,护工已经收起了轮椅,把轮椅放进了后备箱。 裴明疏看向车内的莫尹,莫尹手掌撑在皮质的座椅上,正一点点挪动着位置,让歪坐的身体坐直,他应该是没有力气,手臂一直在发抖。 裴明疏伸手过去想要帮忙,手刚一伸过去,就被莫尹给拿手挡住了。 莫尹斜靠在座椅后背,目光很警惕又很紧张地看着他。 裴明疏温和道:“我帮你。” “不,”这是莫尹对裴明疏说的第一个字,紧接着他又低下了头,说,“谢谢。” 车内很安静,裴明疏坐在莫尹身边,两人都没有说话。 司机的车开得很稳,莫尹低着头一动不动,裴明疏余光看到他委顿的两条长腿,在心里叹了口气。 裴宅坐落在本城唯一一座山的半山腰,墙壁两面围绕着天然的崎岖山石,远远看去,雪白的建筑主体像是镶嵌在戒托上的明珠,大门打开,司机把车开进去又开了十来分钟左右,才把车停下。 门口已经有佣人在等,见司机下车,也连忙过去开门,裴明疏从车内出来,另一个佣人已经把后备箱里的轮椅展开,准备迎接家里新来的“少爷”。 还有两个佣人很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他们两个的任务把莫尹从车里扶到轮椅上,可是裴明疏挡着车门,他们也不好挤过去。 裴明疏一手搭在车门上,弯腰俯身看向车内,莫尹双手抓着皮质的座椅,静静地看着他。 裴明疏:“到家了。” 莫尹的表情有一瞬的震动,随即又低下了头。 “我帮你下车,好不好?” “……” “我担心他们没有经验,会弄痛你。” 莫尹看向了裴明疏,迟疑道:“你有经验?” 莫尹的声音天生沙沙的,让人觉得粗粝,又很真实。 裴明疏笑了笑,“是的。” 莫尹的眼神依旧警惕,裴明疏很耐心地等着,车外前前后后四五个佣人面面相觑地不知道该怎么办。 过了大约两三分钟,莫尹像是妥协了,他低下头,自己用手臂撑着挪到车边,然后抬头看向裴明疏。 两个人的距离离得很近,裴明疏从莫尹的眼睛里看到一种倔强的无助,他在心里叹了口气,说:“小心头。” 裴明疏一手抄在莫尹腰后,莫尹的腰很细,他一手就可以环住,裴明疏又在心里叹了口气,从见到莫尹的那一刻起,他仿佛就一直在叹气,“搂着我。” 莫尹仰头看他,裴明疏的神情温柔而耐心,不是装出来的伪善,眼神微微鼓励。 莫尹低下头,伸出手臂搂住了他的脖子。 裴明疏的胸膛宽阔而结实,散发着淡淡好闻的香气,手臂很有力地托住了他,动作小心地把他从车内抱了出去。 等候的佣人愣了愣,推轮椅的连忙把轮椅向前推了一下,裴明疏摇了摇头,“进去再说。” 莫尹的分量比裴明疏想象得要重。 这是个成年男性的分量,双腿无力地挂在他的臂弯里,软绵绵的,不受控制地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摇晃。 佣人提着轮椅上台阶,跟在两人身后。 等进了大厅后,裴明疏才慢慢把莫尹放下,人落到轮椅上,轮椅轻轻摇晃,莫尹的手臂从他的脖颈两侧松开,低声说了句“谢谢。” “不用这么客气。” 裴明疏抬了抬手,拒绝了佣人的帮忙,推着莫尹往前走,“你的房间已经收拾好了,我带你去看看。” 房间很大,莫尹目测大概有七八十平左右,进去就是张大床,墙上悬挂着一幅油画,两面是两扇很长的落地窗户,深色窗帘拉起,透进很灿烂的阳光,左侧有个小门,看上去是洗手间,房间内的装饰不多,很简洁,轮椅在里面推行很方便顺畅。 裴明疏推着莫尹到窗边,莫尹这才发现他这间屋子正对着花园,花园里一片雪白迷人的花海,十分的震撼。 “正式介绍一下,我是裴明疏,”裴明疏冲他伸手,“以后我就是你的大哥了。” 莫尹看着他的手,低声道:“裴总没跟你说吗?” “什么?” “收养是对外的说法,”莫尹表情淡漠,“他没有真的收养我。” 裴明疏当然知道,裴竟友没有办正式的收养手续,莫尹也没有入籍。 他蹲下身和莫尹平视,“你想入籍吗?” 莫尹手抓了下轮椅,脸色苍白,“不想。” 他在裴竟友面前表现得异常绝望,说自己没有家了,在这个世界上也没什么可留恋的,也不需要赔偿。 演这种情绪他信手拈来,只要模仿一下那些被他捏碎的主角的表情就行了。 裴竟友沉思良久,“孩子,你愿不愿意到我家来?我可以收养你,当我的干儿子。” “不,”莫尹立刻拒绝道,“我不恨你,可是也不想做你的儿子。” 他拒绝得这样果断,裴竟友反而更坚决地想要收养他。 裴竟友的想法是先磨掉莫尹想死的念头,在这种关键的时刻,莫尹要是真的跳楼跳下去,这种级别的丑闻绝对会给公司带来重创,别人不知道,他自己心里最清楚,这两年效益不好,公司内里早已大不如前,只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勉强能把财报做得漂亮一点。 裴竟友到底是几十年的老江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终于成功地将莫尹说动。 裴竟友承诺照顾莫尹的一切生活,直到莫尹顺利完成学业能够独立生活为止。 “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对外我会说我收养了你,可以吗?” 莫尹低着头不说话。 裴竟友手掌轻抚他的后颈,“孩子,让我替你的父母照顾你,还你一个家。” 很美好的提议,精准地跳进了他预设的圈套。 “不想就算了,”裴明疏仍然保持着很有风度的笑容,“生活上如果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可以跟我说。” 莫尹沉默。 裴明疏想摸一摸莫尹的头发,然而最终还是没有伸手去碰,他对待莫尹,就像是对待一只被人类伤害过的流浪猫,小心谨慎,慢慢地等待着敞开心扉的那一天。 裴明疏站起身,“你自己熟悉一下房间,我先出去了,”他指了旁边茶几上的电话,“有事可以按0。” 莫尹还是没声音,裴明疏转身出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然后马上叫来了管家,“门口怎么没做改动?”他温声询问道。 “改动?大少,您是指……” 裴明疏带着他走到门口。 门口台阶一阶一阶,石头的纹路很特别,刚才裴明疏就是踏着这些台阶抱着莫尹上去的。 “旁边做个无障碍的通道。” 管家恍然大悟,随即尴尬道:“先生没吩咐……” “他应该是忘了,你现在叫人来做。” “是,好,我马上去叫工人过来。” “辛苦了。” 裴明疏目光扫向前庭,裴宅由裴母亲自设计,除了预留的车行道之外,人行道大多由石头铺成,那些石头的颜色、形态都很美丽,表面也磨得圆润有光泽,人走在上面也不会觉得不舒适,但如果是轮椅的话,应该就很不好走。 裴宅落成三十多年,一草一木都养护得很好,几乎没怎么变过,好像女主人仍然在精心呵护着她心爱的房子。 裴明疏目光柔和,轻叹了口气。 莫尹在房间一直待到晚上,佣人来敲门叫他出去吃饭,莫尹应了一声,这才推着轮椅出来,佣人要帮他推轮椅,莫尹拒绝了,“我自己来。” 佣人也只好在前面带路。 莫尹推着轮椅跟着佣人,裴宅的内部设计得很曲折,设计感是足了,就是不像人住的。 前方佣人忽然停下了脚步。 莫尹也跟着刹住了轮椅。 “二少爷。” 莫尹听佣人很恭敬道。 然后他听到一声懒懒的“嗯”,佣人连忙闪开,把被他挡住的莫尹露出来。 对方的身形个子都和裴明疏有一定的相似性,脸就不大像了,他看上去面容精致,五官轮廓有些混血味,和裴明疏那种内敛的贵气不同,这人把傲气全写在脸上。 他冷冷地看了莫尹一眼,眼神像掠过一粒尘埃,双手插在口袋里,招呼也不打一声,转身就走了。 佣人有点尴尬,等人走后才对莫尹道:“那是我们二少爷。” 莫尹不在乎他是几少爷,他惊讶的是这人身上居然也有很强的一股能量。 这个世界同时有两股能量在支撑?!有两个主角?! 这感觉在饭桌上更强烈了。 裴竟友坐在中间,他一左一右坐着两个儿子,笑呵呵地向莫尹介绍,裴明疏莫尹已经认识了,另一个,是裴清。 裴明疏目光很温柔地看他,“多吃点。” 裴清低着头自顾自吃饭,他不只是对莫尹,对自己的兄长和父亲也是爱答不理。 一左一右两个完全不同的人身上散发的却是同样强大的能量。 还真是意外之喜。 莫尹思索片刻,拿起了筷子,对裴明疏轻轻地说了声“谢谢。” 好吧,那他就“多吃点。” 裴竟友都说要“还他一个家”了。 盛情难却,就全创死吧。 Chapter 5 莫尹开始了在裴家的生活,他住在底楼,房间原本是个桌球间,改成了卧室,里面做了许多无障碍的设施,莫尹一个人也能完成基本的日常起居,总算是比在医院里任人摆布强得多了。 莫尹住在底楼,和佣人们难免有接触。 佣人们也都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对莫尹“飞上枝头变凤凰”并不羡慕,平心而论,要用父母双亡加上自己的两条腿去换来荣华富贵,他们也是绝对不愿意的,这代价实在太大了。 同情这种情绪是人类共通的,对莫尹来说非常好用,让他很快就和佣人们熟悉起来。 裴家的佣人性情都很和气,嘴也老实,不爱说闲话,不过莫尹还是渐渐从一些年轻佣人的只字片语中知道了裴家一些公开的“秘密”。 例如,裴清不是裴夫人生的。 私生子,十三岁才认回家。 兄弟两个关系一般,不过也不算差。 这要归功于裴明疏。 在佣人的口中,裴明疏的风评好得不能再好,外表英俊、性情温和、才华出众……纨绔子弟该有的恶习丝毫不沾,他的风度像是与生俱来,无论对谁都是彬彬有礼,这次从英国回来,裴家大大小小,就连临时来做活的花匠,裴明疏都给了礼物。 用裴家佣人的话来说,裴明疏是挑不出毛病的,即使对同父异母的私生弟弟,裴明疏同样也做得无可挑剔。 至于裴清,风评就比裴明疏差了一大截。 佣人们都说二少脾气不好,除了老爷的话还会听两句,其余的全都不放在眼里。 好在大少之前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国外,性情也好,所以兄弟两个算是和平共处。 现在大少要回国常住,也说不准会怎么样,反正目前来看还是挺融洽,现在裴家最大的意外还是多了莫尹这个人。 一开始,佣人们称莫尹“三少”,被莫尹拒绝,“请叫我的名字。” 佣人们表情为难,还是叫他“三少。” 后来这件事被裴明疏知道了,裴明疏说:“听他的。” 佣人们这才改了称呼。 莫尹是整个裴宅里年纪最小的,佣人们都叫他“小尹”,被裴明疏听到一次后,裴明疏也开始叫莫尹“小尹”。 比起和佣人们日渐融洽的相处,莫尹对裴家人表现得还是有些疏离。 裴竟友日常的工作繁忙,莫尹住进裴宅后,裴竟友和他谈过一次,交流的是他上学的问题,空军大学是不可能去了,裴竟友说他可以把他安排到A大去读,莫尹同意了。 “裴清也在A大,我会让他在学校里多照顾你的。” 莫尹低着头,说“不用。” 裴竟友笑了笑,拍了下他的肩膀,随后话锋一转,说道:“明疏挺喜欢你的,他很支持我把你接回家。” 莫尹不说话。 裴竟友自顾自道:“明疏像他母亲,心肠很软。” 这几天裴宅到处都在动工。 裴明疏从书房里取了裴宅的设计图,亲自修改后,叫工人来施工,就是为了方便莫尹的出行。 莫尹听佣人说裴宅三十年都没动过一草一木,一砖一瓦。 他们说的时候带着崇拜而赞叹的神情,裴明疏居然肯为了莫尹做到这地步,这绝对不是作秀能来解释的了。 房间落地窗正对着花园的一角,雪白的花海随着风轻轻摇摆,工人们正在花园里清扫新铺设好的无障碍通道。 佣人敲敲门,送来一大束花。 “这种花不好移植,离开土就活不了了,就这么扔掉可惜了,大少让我们在各个房间都放一束。” 佣人和莫尹说话时比较随便,连说带笑的把那一束花摆在莫尹手边的几案上。 房间里的几案应该是为了配合莫尹坐在轮椅上的高度,相对的有些矮,佣人弯下腰来整理花朵,莫尹闻到非常醉人的花香,问:“这是什么花?” “百合啊。” 莫尹没见过这种花,无论是在现实世界还是任务世界里。 花瓣雪白弯曲地垂坠,花蕊细长鲜红,它看上去就像女王的皇冠,尤其是它的香气,浓郁得让人不由屏息。 “百合……” 佣人以为莫尹是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百合,于是道:“卡萨布兰卡,这种花的学名,这是我们夫人最喜欢的花。” 佣人走后,莫尹目光很奇异地打量着那束花,他用手机查询了一下,对这个世界的真实性有了更深的认知。 这个世界竟然有一套完整的生物体系,里面充斥着许多他完全没有听过见过的动植物。 真是夸张。 这是普通的能量级别能做到的事吗? 莫尹定定地看着那束所谓的“百合”。 “要出去看看吗?” 莫尹转过脸,裴明疏双手背在身后,他今天一整天都在家里,穿了件亚麻色的衬衣,外面套了粗针织的黑色圆领毛衣,看上去居家舒适,仿佛是更容易接近了,他目光很温和地注视着莫尹,“它们在花园里更美。” 莫尹很少出他这间房间。 他现在扮演的是个创伤应激的自闭少年,就等着别人来“攻略”他,好能够自然地打入裴家的内部。 显然裴明疏有很大的兴趣想要“攻略”他。 这大概是出于一种深刻的同情。 莫尹毫不怀疑裴明疏那种同情的真实性。 裴明疏这样的天之骄子,活了二十几年,或许就没有遭受过一件不顺他心意的事情,被世界这样善待的人难道不该心地善良胸怀宽广吗? 更何况他现在这样的情况,裴家要负几乎全部的责任。 莫尹转过脸,依然是回避的态度。 裴明疏没有勉强,片刻之后就退出了莫尹的房间。 等到傍晚,裴明疏在楼上阳台打电话,俯瞰花园时忽然发现莫尹的身影出现在了他的视线中。 莫尹推着轮椅,在中间那条新的路上慢慢靠近那些雪白的花。 “大少,您还在听吗?”电话里小心翼翼地询问。 “嗯。” 裴明疏回了一声,面上露出淡淡笑容,“你继续说。” 莫尹手攀了花轻嗅了嗅,仰头看向三楼。 裴明疏的身影在阳台上若隐若现。 这段时间里裴明疏一直都很关心他,他替他父亲向他道歉,没有一点粉饰地向莫尹坦陈他父亲为了追求利润走了弯路。 “对不起。” “……” 莫尹沉默地看着他,眼中仿佛有所动摇。 裴明疏没有求他原谅,也没有谈补偿,他只是说:“感谢你愿意来到这里。” 莫尹承认,裴明疏的确是个光风霁月的君子。 手指轻一用力,莫尹折下了那支陌生的花在鼻间轻嗅。 * 长假之后,莫尹的入学手续办妥了。 裴竟友在餐桌上叮嘱裴清,“在学校里要好好照顾小尹。” 裴清端着咖啡,可有可无地从鼻腔里“嗯”了一声,看也没看莫尹一眼,家里多了个人,对他来说毫无影响。 莫尹在裴宅住了一个多月,裴清没跟他说过一句话。 如果说裴明疏和他的关系已经能算是朋友,那裴清跟他就相当于还是陌生人。 不过没关系。 莫尹喝了口水。 裴清今天就会主动来和他交朋友。 裴竟友吃了药,说他还有会要开,率先离开了餐厅。 裴明疏长假前就去外地出差了,这几天一直都不在家。 现在裴宅里到处都是无障碍通道,莫尹自己推着轮椅可以推到车边,上车也不用人帮忙,他拉住车门,自己用力,勉强钻进车,然后再慢慢挪动调整好坐姿。 裴清老早坐进了副驾驶,单手撑着脸,低头看手机,全程都没有帮忙的意思。 等车开到学校,司机下车拿了后备箱的轮椅靠在车边,莫尹推开车门,手把在车边,表情有些犹豫。 车是固定的,轮椅却不是,他用上车的方式想要坐到轮椅上,很有可能会连人带轮椅都摔倒在地。 他看向已经下车站在车旁的裴清。 裴清低着头还在看手机。 莫尹收回视线。 司机说:“我来帮你。” “麻烦你帮我扶下轮椅。” “好的。” 司机按住轮椅,莫尹手臂刚要使力,一旁看手机的裴清忽然收了手机过来,手臂冲车内一揽,很粗鲁地把莫尹给抱了出来,直接把莫尹“摔”到了轮椅上。 屁股砸下去,轮椅“哐啷”一声,莫尹装作有些惊魂未定的样子看向裴清。 裴清目光冷冷清清地看着他,“麻烦。” 莫尹:“……” 很好,这人比他看上去还像反派。 裴清说完,拿出口袋里的手机转身就走。 司机很尴尬,安慰莫尹,“二少爷就是这样的脾气,你别放在心上。” 莫尹“嗯”了一声。 在裴明疏发信息问他今天入学顺不顺利,裴清有没有照顾他时,他回复说“挺好的。” 是挺好的。 起码没一脚踹翻他的轮椅。 莫尹虽然是跟裴清一个学校,但实际上裴清要比他大两届,已经在读大三了。 裴明疏从小学开始就在国外读,裴清却是一路都在国内上学,兄弟俩的待遇差距一目了然,裴竟友也毫不掩饰对大儿子的偏爱。 裴明疏在国外学的是文学,回国之后却是立刻进入了公司高层,可见裴竟友已经确认了要让裴明疏做他的继承人。 莫尹推着轮椅慢慢行走在校园里,时不时有好奇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那些视线并没有恶意,但又如此鲜明。 来到教室后,莫尹受到了不小程度的欢迎。 大概是裴竟友提前打好了招呼,学校里的老师又和学生们通了气,同学们很友善地面对莫尹,因为他坐了轮椅,不方便在座位里,只能在最后排,同学问他看不看得见,莫尹笑了笑,“我视力很好。” 那同学恍然大悟,“对哦,你……” 他及时地掐住了话头。 原本是能当飞行员的人,视力怎么会不好呢? 大学同学本来关系不算紧密,班里突然多出个“特殊”学生,这些年轻人有了共同关心的对象,到了课上完也不急着走了,来跟莫尹说话。 前阵子莫尹在网上“红”得发紫,大学生们冲浪速度很快,对这件事持续关注过一段时间,没想到当事人会出现在他们身边,尽管他们尽力克制自己不去冒犯莫尹,但脸上还是难免-流露出好奇。 莫尹相貌俊秀温和,看上去是最好接近的那种人,事实上他就是这样表现的,他主动地满足了同学们的好奇心,知无不言地回答他们问出口的或是想问又不好意思问出口的问题。 “我现在是住在裴家。” “大,很大,做了改造,新设了很多无障碍通道,出入还是挺方便的。” “都对我很好,今天是裴清送我来的。” “……” 同学们簇拥着莫尹一起到了电梯口,有两三个人跟着莫尹一起进电梯,很自发地帮莫尹推轮椅。 “裴清学长人这么好吗?他看上去挺凶的。” “没有,”莫尹微笑道,“他只是看起来不好相处,其实人很好,很照顾我。” “想象不出来……” 莫尹迅速地和同伴的同学打成一片,到第二节大课教室时,他已经和几个人交换了号码,约定去他们的社团参观。 这样美好的大学生活,当然要跟身边的人分享了。 莫尹拍了几张教室和教材的照片,开定位发了个朋友圈。 “新的生活。” 分组,仅‘莫红海’可见。 * 莫红海觉得自己这辈子可能就是走得霉运。 眼看着那五十万马上就要到手了,煮熟的鸭子居然还给飞了,还害得他差点要吃官司! 还好在他说出都是莫尹指使他干的时候,丁默海就没来找过他,让他松了口气。 莫红海也有点心虚,毕竟自己这个做长辈的把侄子给推了出去,但他也是实话实说嘛,莫尹应该也怪不了他,退一步说,万一他出了什么事,以后谁来照顾莫尹这个瘫子呢?当然是先得保住他自己更重要了。 “……我决定正式收养莫尹为我的干儿子!” 莫红海看傻了眼,手机看直播看得发烫,他的眼睛也跟着发红发烫,半晌,骂出了声“操——” 莫红海联系莫尹,莫尹不回,杀到医院,医院里的人说莫尹转院走了,护士们对他很不客气,眼神鄙夷,一副理都不想理他的样子,无论莫红海怎么追问,都不肯透露莫尹到底转去了哪个医院。 “我是他亲大伯!他转院你们凭什么不通知我!” 护士忍不住了,骂道:“把瘫痪侄子当摇钱树敲诈勒索,有你这样的大伯吗!” 莫红海被保安架着出了医院。 他想不明白事情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莫尹又怎么会摇身一变成了裴家的养子。 他找不到莫尹,又不敢再惹裴家,在网上想继续爆料搞风浪,却发现自己账号被封了,想联系记者爆料,才发现那些记者媒体也已经把他删除拉黑——事情解决了,热点过去了,他重新变成了那个无人在意的莫红海。 莫红海很不甘心,却又没什么办法,在网上火了的后遗症就是债主们也比之前追得更紧,他只能退了房子到处躲躲藏藏。 莫红海看到莫尹发的那条朋友圈时正躲在出租屋里抽烟,他“嗯——”了一声,眼珠瞪出,嘴和鼻孔一起喷烟,脸上迅速上了颜色,气得嘴唇发抖,烟灰簌簌地往下落,又烫到了裤子上,莫红海边抖裤子边又猛吸了两口烟,看了朋友圈的地址定位,踩了烟头就往外走。 第二节大课结束,莫尹收拾桌上的书本笔记,前排的同学回头问要不要他带他去食堂。 “谢谢,我自己可以。” “那就一起吧。” “好。” 莫尹微笑,视线越过那人看向教室门口。 那同学也转过头看了一眼,“怎么,你是要等裴清学长吗?” 莫尹笑了笑,不置可否。 怎么来这么慢……难不成是死了吗?不是昨天半夜还发微信给他,叫嚣他不可能躲他一辈子,裴家也不可能养他一辈子,迟早有一天他们会伯侄团聚,到时候莫尹就会为他的所作所为后悔不迭吗? 把书放进包里,莫尹正在低头拉拉链时,身侧后门口传来了不同寻常的动静。 莫红海来了,他怒气冲冲地冲进教室,故意一连撞开了几个学生,搞得那些人高马大的大学生们都一脸茫然。 莫尹手搭在拉链上,静静地向外看着,他前座的同学好像已经认出来了——有段时间莫红海总出现在新闻头条上,“莫尹,那是不是你……” “莫尹!” 莫红海喊得怨气冲天。 莫尹维持着拉拉链的姿势,就那么安静而没有反应地看着莫红海。 莫红海涨红了脸,他虽然不清楚中间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但莫尹明明是跟他站在同一阵线,要和裴家谈判的,然而莫尹现在又成了裴家的养子,分明是把他甩到一边去了!他在做生意的时候也吃过这种“媒人扔过墙”的亏,他本能地觉得自己是被利用了,他一个快五十岁的人被个小兔崽子,还是个瘫子玩得团团转,叫他怎么咽的下这口气! “我可算找着你了。” 莫红海面色狰狞,看上去来者不善的样子,前排同学围上来,试探道:“叔叔,这里是学校,您有话好说。” “扯什么淡呢,滚,这是我跟我侄子的事,我们自家人的事用你多管闲事?!” 莫红海现在最看不惯的就是“高材生”,一梗脖子,直接拽住莫尹轮椅的一侧,对着莫尹道:“你跟我走!” 莫尹锁住轮椅,低声道:“大伯,能别闹了吗?” “闹?我闹?” 莫红海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气不打一处来,指着莫尹的鼻子就骂:“你就跟你那死爹一样,不声不响的作死,连你大伯我都敢耍,裴家收你做干儿子了是吧?你这叫认贼作父你个白眼狼没良心的东西,你爹妈的骨灰都还在我这儿呢——” A大的学生个个都是读书人,没见过这种撒泼打滚的劲儿,一时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裴家人对我很好……” 莫尹嗓音微微发颤。 莫红海听了更是恼火,污言秽语地骂得更难听。 离莫尹最近的前排同学脑海中灵光一闪,连忙揪着包跑了出去。 莫红海骂得市井粗俗,周围围观的学生听了耳朵都觉得受不了,上去想帮忙拉开人,莫红海一根手指指上来,指甲全是黑的,学生们就下意识地往后退了,莫红海一回头,去拉轮椅上的阀,莫尹手盖住阀,死死地不解轮椅的锁,轮椅就在原地在两人的拉扯之间发出刺耳摩擦的哐啷声。 周围不知不觉都静了下来。 只有莫红海在跟莫尹较着劲,莫尹脸色白中带红,神情清冷而又倔强,看上去好像要哭了,可是坚持忍着不肯掉眼泪,也不肯让莫红海得逞。 他抬头看一眼莫红海,同时也看到了身后围观的学生仿佛在散开让出道路。 就在这一个瞬间,莫尹偏着脸,在只有莫红海能看到的角度冲着莫红海笑了笑。 他眼睛里还含着泪,可是笑容讥诮又轻蔑,明明白白的利用完就扔,嘴唇跟着轻动了动,他的口型饱满而清晰,“傻子。” 一股血直冲脑门,莫红海毫不迟疑地高高扬起了手。 在众人的惊呼中,莫红海扇下去的手被另一只手给攥住了。 “哎呦我操——疼疼疼疼疼——” 莫红海整个人跟着手臂向后弯,龇牙咧嘴地叫疼,下一秒,他被甩了出去,人撞到课桌,“哐当”的一声,围观的人群都不由又往后退了退。 莫红海摔得头晕眼花,捂着额头抬起脸,看到个身形高挑面庞冷漠的青年,一只手还保持着上扬的手势,另一只手插着兜居高临下地看他,“找死吗你?” Chapter 6 “裴、裴清学长,不好了,莫尹遇到麻烦了。” 被找到的裴清正在下楼,闻言却像没听见似的,脚步不停地继续往下走。 那同学被他的反应搞懵了,下意识地跟着下楼,“他大伯来了,好像要把他带走!” 裴清的脚步停了,他慢慢转过脸,“你再说一遍。” 原来裴清对他的态度已经算不错了,莫尹静静地看着裴清提着莫红海的领子出去,莫红海脸涨得通红,鬼吼鬼叫地不停,裴清拽着他的领子往旁边墙上砸了一下,然后莫红海就老实了。 教室里静得出奇。 几分钟后,裴清回来了,看上去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言不发地过去推了莫尹的轮椅,没推动,他淡淡地看了莫尹一眼,莫尹默默地打开了轮椅的锁。 裴清走得很快,轮椅滑过地面,发出急促的声音。 电梯下去,裴清推着轮椅一直走到僻静处才停下,莫尹甚至随着惯性前后摇晃了下身体。 裴清放开轮椅,转头将手掌撑在粗糙的树干上,呼吸略微有些急促。 轮椅飙车,还挺刺激的。 莫尹笑了笑。 不过刚才裴清受到的刺激应该要比他大得多。 * “其实二少爷脾气不好也是有原因的。” 莫尹帮佣人一起整理衣服,佣人的年纪不算大,是他接触的当中最活泼爱说的,裴家的大部分信息都是她透露给莫尹,莫尹跟她熟悉之后,她说话也越来越没有顾忌。 “他妈妈呢其实就是个护工,还是我们夫人的护工,真是狗血死了。” “不过后来还有更狗血的呢,送他回家的舅舅吵着闹着要先生给钱,不然就把二少带走,反正就是变相卖孩子呗,闹得可凶了,二少本来出身就那样,刚回到家就丢尽了脸,我听说二少被认回来的头一年,几乎都不说话,大家都以为他是哑巴呢。” “那后来呢?” “什么后来?” “那个舅舅。” 那佣人耸了耸肩,“先生给了笔钱把人打发走了呗。”把衣服整理好挂到衣柜,那佣人道,“本来就是图钱,难道还真想要人啊?那舅舅也不是个东西,没干过什么好事,二少在他身边没少吃苦,他最讨厌的就是那个吸血鬼舅舅了。” “是吗?”莫尹神色若有所思,那确实挺讨厌的。 * 裴清慢慢平复了呼吸。 太过相似的情景几乎瞬间调出了他的记忆和当时的情绪。 既像坨没人要的垃圾,也像棵急需产出的摇钱树。 很讽刺的矛盾。 手掌微蜷了一下,裴清转过身。 莫尹坐在轮椅里背对着他,发顶蓬松地随着风轻轻摇晃,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手背因为用力而青筋浮现。 “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极力地掩饰住那一丝颤抖。 裴清转了下脸,冷冷道:“你的确很麻烦。” 他话音落下,莫尹就把头低了下去。 “所以请你以后凡事多靠自己,尽量不要麻烦别人。” 莫尹抬起脸,转过头,斜斜地向后仰视裴清。 裴清的表情依旧很冷漠,然而眼神却不是那么回事,仿佛有某些热烈的东西透过他冷漠的表面正在向莫尹展露。 莫尹的神情也慢慢变了,他点了点头,对裴清这样不客气的话却是一字一句认真地回答道∶“谢谢,我会的。” 裴清的眼神也渐渐平静了下来,他扭了下脸,伸手要去推轮椅,莫尹抬起手,嘴上说着:“我自己来。”一上一下,两只手不经意地碰到了一块儿。 肌肤接触,裴清的手很热,莫尹的手却很凉。 莫尹看向裴清,裴清也正在看着他。 莫尹很快地收回了手。 裴清移开视线,扶住轮椅,“你太慢了。” “下午还有课吗?” “没有了。” “那就回去吃。” 司机在学校附近等候,接到指令马上把车开到学校的西门口,两人已经在等,司机连忙下车,“二少……” 裴清一如既往地没搭理他,只是单手从轮椅上落下去,好像很自然地就抱起了莫尹。 “开车门,愣着干什么?” “……哦,好,马上。” 裴清依然是坐在副驾驶,低头看手机。 莫尹也依然是坐在后排,他拉着安全带,打量着前排的裴清,脸上扬起淡淡的笑容,后视镜里,冷如刀锋的视线反射过来时,莫尹又一下收起了笑容低下了头,裴清的视线在莫尹没看到的瞬间稍稍变得柔和。 回到裴宅,司机把轮椅从后备箱拿出,裴清已经把人从后排抱了出来。 虽然只做过两次,然而他却像是很熟练似的,放下莫尹时没有像早上那么粗鲁,轮椅只轻摇了一下,莫尹的手臂从他肩膀上滑下去,同时伴随着一句轻轻的“谢谢。” 裴清没什么反应,手插回兜里,依旧是一脸冷淡。 “看来你们相处得不错。” 门内传来消失了一段日子的声音,莫尹和裴清同时转过脸。 裴明疏回来了,他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个咖啡杯,面上带着淡淡的微笑,“早上我问小尹,小尹说你对他很好,我还不大敢信,原来是真的,那我就放心了。” 裴清看了一眼莫尹。 莫尹脸色微红。 裴清转过脸,一言不发地穿过裴明疏身边。 裴明疏不以为意,上前走到莫尹面前,“第一天上学,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莫尹低下头。 裴明疏有点诧异。 他对莫尹一直都很关心,可是莫尹对他始终保留着一点戒心似的,态度总是不咸不淡,只在偶尔的瞬间才泄露出真正的情绪。 裴清则是完全不跟莫尹接触。 不过好像只是短短一个上午的时间,莫尹对待裴清的态度好像就比对他要亲近一些了。 至少在裴明疏看来,莫尹对裴清好像要比对他没有那么拘谨。 “那就好。” 裴明疏微一颔首,他示意一旁的佣人去推轮椅,莫尹却突然道:“我可以跟你聊聊吗?单独。” 房间内,窗帘半拉,外面花海依旧。 裴明疏端着咖啡杯静静听莫尹说了学校里发生的事。 “这样啊。” 他模棱两可地回应了一下。 莫尹:“我不知道我大伯会不会再去找那些媒体乱说……” “这个你不用担心。” 裴明疏点到为止。 莫尹沉默了一会儿,又道:“其实我大伯人不坏的。” 裴明疏看向莫尹。 莫尹面色沉静,表情有些无奈,又有些黯然,“他只是欠了太多钱,我堂哥也欠了钱,人一直在外地找不到,我大伯也是为了我堂哥,他过得也很困难,所以不管他怎么样,我都不怪他。” 裴明疏心头微动。 莫红海和莫尹的那一截事端,丁默海也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包括莫红海的陷害。 也许对莫尹来说,这个平常就不怎么亲近的大伯已经是唯一剩下的长辈亲人,所以再怎么糟糕也是好的。 他轻叹了口气,摩挲了下手指,抬手轻碰了一下莫尹的后脑勺,莫尹轻微地扭了下头躲避,还是有点不适应和他接触的样子,裴明疏对他笑了笑,“小尹,你太善良了。” 莫尹表情忧郁。 “这件事你不用担心,”裴明疏用一种温和而又可靠的语气道,“我会解决的。” 莫尹“嗯”了一声,说“谢谢。” 裴明疏笑了笑,“这本来也是我们该解决的事,不用谢,你今天上学也累了,厨房里做了汤,待会儿多吃一点。” “好。” “真乖。” 裴明疏没忍住手痒,又摸了下莫尹的头发,莫尹大概是因为他承诺解决他大伯的问题,这次没再动,只是手应激似的抓了下轮椅把手,裴明疏在心中失笑,克制住了摸第二下的冲动。 裴明疏说他吃过了,就先出了门,留裴清和莫尹在餐厅吃饭。 裴清的表情不是很好,对莫尹道:“你不用在他面前替我说好话。” 莫尹圆了下眼。 裴清冷淡道:“我还不需要看谁的脸色过日子。” 莫尹手拿着筷子,嘴唇动了两下,过了一会儿,才缓缓道:“我没那个意思。” “总之你记住就行了,”裴清看向他,凤眼清冽,“我对你怎么样,你用不着向谁汇报。” 莫尹在他的逼视下慢慢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以后不说了。” 裴清收回视线,过了一会儿,用公筷给莫尹夹了筷叶菜。 “谢谢。” “吃饭别说话。” “……” * 莫红海捂着额头上楼。 他头上磕了个包,红肿发疼,那裴家的少爷下手真重,他妈的,有钱人了不起?!说什么再敢来就打断他的腿。 好啊,打断他的腿啊,把他也接到裴家算了! 莫红海自言自语嘟囔着小声骂骂咧咧,想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这顿打不能白挨,得想个办法爆一爆料,不能就这么放过这么个生财的机会。 钥匙插进锁芯,门打开,莫红海低着头往左边水槽走,打开水龙头先洗了个手,手上有点血污,让他看了越发生气,嘴里又是一通难听地乱骂,抽了墙上的毛巾捂住额头,转身回头却是吓了一跳。 狭窄昏暗的出租屋内,突兀地出现了个和这地方格格不入的人物,一身剪裁得体的大衣外套,就是不识货的也看得出那布料上光泽名贵,不是一般货色。 莫红海视线上移,和这身名贵服饰完全匹配的清贵脸孔出现在了他的视线中。 “你……” “你好,我是裴明疏。” 裴明疏双手背在身后,彬彬有礼道。 莫红海听到这姓,腿先软了一下,随后又开始发愣。 裴?姓裴? 什、什么意思? 裴家的人怎么突然出现他这间出租屋里?他哪来的钥匙?不是,他找他想干嘛?给钱?还是找事? 莫红海一直想再联系上裴家的人,可真见到了,又有点发憷。 丁默海那次带着律师来的情形给他留下了心理上的阴影,今天裴清又给他留下了生理上的阴影,双重阴影打击之下,莫红海一时说不出话,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就那么呆呆地看着裴明疏。 “是这样的,”裴明疏见莫红海不说话,便微笑道,“我希望你不要再打扰我们家人的生活。” 莫红海依旧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我指的是莫尹。” “……” 莫红海回过了神,他把捂额头的毛巾放下,慢慢有点琢磨过了味道。 莫尹那小兔崽子是不是故意在利用他? 鼓动他闹事,让裴家下不来台,他莫尹再出来唱红脸,帮裴家把这事一解决,顺理成章地就挤到裴家当干儿子去,以后一辈子就全不愁了。 所以裴家的现在全拿莫尹当好人,拿他当恶人? 莫红海看向裴明疏,眼中射出阴狠愤怒的光芒。 这些情绪全是对莫尹的。 “你是裴家的……?” 裴明疏知道莫红海是问他的身份,但他没有正面回答,只又道:“裴明疏。” 莫红海磨了磨牙,不说拉倒,他甩了下毛巾,故意当着裴明疏的面呸了口唾沫在地上,仰头冷笑道:“我还以为有钱人都是聪明才挣到的钱,原来也全是傻子。” 裴明疏静静看他,面上笑容淡淡,只是那种笑容在莫红海看来有些高高在上,让他觉得很不舒服。 莫红海从口袋里摸出烟,刚要点,就又听裴明疏道:“请不要抽烟。” 莫红海目光斜斜地瞟向裴明疏,裴明疏说话的语气很温和,脸上也还是带着笑,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手一抖,不由自主地就放下了火机。 莫红海面红耳赤,觉得自己实在太没面子,咽了咽唾沫,咬牙道:“我告诉你们,我已经说过了,当初就是莫尹让我在裴总来探望的时候闹事,说这样可以多要点钱,我真不知道你们为什么就是不信我,他就是故意的,他把我给甩开了,怕我拆穿他!你们要是不信,我可以跟他当面对质,钱不钱的无所谓,我现在就是要把事情给说明白!” 一番话大义凛然,莫红海说完自己都快信了,腰板都不由挺直了几分。 裴明疏的表情始终没有变化,等他说完后,才道:“你欠了四十万,莫天龙欠了七十万,我可以帮你们解决这两笔债务。” 莫红海的表情瞬间变了,那是一种控制不住的喜悦,眼睛也随之露出贪婪的光芒。 “真、真的?”莫红海迫不及待道,“有什么条件?” 裴明疏笑了笑,“请你不要再来打扰我们家人的生活。” 莫红海脱口而出,“你不信我说的?!” 裴明疏抬起背在身后的手臂,莫红海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他以为裴明疏也要揍他了,哪知裴明疏只是看了下腕上的手表,他戴了副黑色的手套,莫红海看着还是有点憷,怕他突然发难,不知道为什么,比起那脾气暴躁的裴家少爷,他觉得面前斯文有礼的裴明疏反而要更可怕一点。 “时间不早了,我先走了,会有人来联系你的。” 裴明疏提步向前,莫红海有点傻眼地看着他,裴明疏走到门口,回了下头,“对了,我带走了那边两样东西,希望你不要介意。” 他扬了扬下巴,莫红海视线跟着过去,发现靠墙桌上摆着的骨灰和遗像不见了。 莫红海没说话,他贴在窗户上看着裴明疏的身影出现在了楼下,司机下车开了车门,莫红海突然发现从头到尾裴明疏好像都完全没在听他说话,仿佛他们不是一个物种,他说的就不是人话一样。 TMD!莫红海摸了烟恨恨地点了,行,先清了债,他再慢慢跟他们斗! * “这个人很贪心,又喜欢胡说八道,”裴明疏在车上一根一根手指慢条斯理地脱着手套,“最好是一次性解决掉。” “大少您的意思是……” 裴明疏抬了下手,示意话题到此为止。 前面座位上的人马上住了嘴。 裴明疏脱了手套,拿起一旁的黑白照片。 莫尹和他母亲长得比较像,眼睛和鼻子都很秀气柔和,但因为他是男孩子,面部轮廓要更生硬一些,会显得有点倔,倔得又有些可怜相。 回到裴宅,裴明疏把骨灰和遗像交给莫尹,莫尹的表情很难以形容,马上就转过了脸,躲避了裴明疏的视线,双手紧紧抱着那些东西。 裴明疏抚摸他的头发,莫尹没躲。 “没事了,以后不会再有人来纠缠你了。” 好一会儿,莫尹转过了脸,眼睛红红地看着裴明疏,“怎么解决的?” 裴明疏温和道:“我给了他一些钱。” 莫尹的眼睛更红了。 “没关系,”裴明疏手掌从他的头顶抚摸下去,莫尹的头发很软也很顺,“只要能解决问题就好。” “他还会再要钱的。” 莫尹脸上又流露出了那种倔强的无助神态,“我走吧,反正已经没事了,我离开这里,他就没办法了。” 裴明疏手掌按住他的后颈,蹲下身,温柔道:“不会的,你要相信我。” 莫尹看上去仿佛正在极力克制,他眼睛里已经有了淡淡的水光,但是眼泪坚持不掉下去,他低头回避了裴明疏的视线,压抑着声音道:“我想回家。” “等你放假了,我可以带你回去看看。” “我自己回去。” “也可以,我让司机送你。” “……” 裴明疏静静地等了一会儿,他手掌轻拍了下莫尹的后颈,“好了,休息吧,别多想,已经没事了。”他站起身时,听到莫尹一声低低的沙哑的“谢谢。” 裴明疏笑了笑。 “我大伯……”莫尹小声道,“他有没有让你给我带话?那天之后他把我拉黑了,我联系不到他……” “没有。” 裴明疏顿了一下,又改口道:“有。” 莫尹抬起脸,面上隐约有些希冀。 “他说让你安心在这里生活,他要去南方做生意。” 莫尹的表情又慢慢黯淡下去,他“嗯”了一声,“我大伯不太会做生意。” “是吗?” “他什么时候走,我想去送送他。” 裴明疏又摸了摸他的头,微笑道:“他已经走了。” “……” “别多想了,”裴明疏温和道,“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他有他的生活,你也有你的生活,你要向前看。” 莫尹又“嗯”了一声,他低头又抬头,目光诚恳,“谢谢你。” 裴明疏的手指侧面勾了下莫尹的脸颊,莫尹有点受惊似的躲了一下,又迟疑地把脸凑了回去,裴明疏笑得很开,手指又摩挲了他的脸颊,“不用谢。” 那天之后,莫红海果然没再出现。 莫尹试着联系过莫红海,联系不到。 后来,他在网上搜索,发现有营销号小道消息说当初829事件里那个特别高调的大伯犯事进去了,好像是因为涉嫌传销诈骗。 829的热度早就过去了,这条消息根本无人在意,莫尹切出去又切回来时,发现连这条信息都没了。 兄弟两个的行事风格还真是截然不同。 裴清看似脾气古怪,其实城府不深,表面看着很冷漠,实际同情心泛滥又缺关注,打破防线之后很容易接近。 至于裴明疏嘛…… 微信里,莫红海污言秽语的辱骂就停留在裴明疏说问题解决了的那天。 手机屏幕暗了下去。 屏幕上映出一张若有所思的脸孔。 莫红海帮他打入了敌人内部,助他敲开了裴清的防线,又替他试探了兄弟两人的深浅,算是物尽其用,已经成了一颗废棋。 现在,他需要新的。 最好是两颗同样强大——可以互相攻击残杀的棋子。 Chapter 7 转眼之间,秋天过去,冬日降临,很快就到了过年的时候,裴宅也变得热闹起来,花匠们整天都忙忙碌碌地装饰花园,今年稀罕的是移来了几株很罕见的兰花,因为太过珍贵,全程都是由裴明疏亲自操刀修整。 “怎么样?” 裴明疏问一旁的莫尹,“我的手艺还不错吧?” “很好看。” 裴明疏笑了笑,为了侍弄这几株兰花,他戴了副白手套,衬衣挽了上去,露出一截结实的小臂,“放一株到你房间里?” “不用了,”莫尹拒绝道,“它在外面,大家都能看到,我也可以出来看。” 裴明疏拔了手套,揉了下莫尹的头顶,“小尹真乖。” 莫尹表情微窘,但是没躲,看上去已经适应了。 裴明疏比莫尹大九岁,性情也比同龄人更成熟稳重一些,所以在他看来莫尹就像个小孩子一样,他甩了甩手套,站起身道:“走吧,进去吃饭。” 莫尹应了一声,两人并排走着,裴明疏边走边整理袖子,配合着莫尹的速度。 “这两天你要不要再回趟家?” “我后天回去一趟。” “上午去,下午可能会下雪。” “嗯。” 裴明疏在家里的时间不多,他很忙,而且也很有能力,刚进公司没多久,出一趟差就给友成打开了久攻不下的南方市场,裴竟友特别高兴,对大儿子,他只有“满意”两个字,很快就把公司里的许多事务交给了裴明疏。 裴明疏虽然很忙,但回到家里总会关心下莫尹,自从他把莫尹父母的骨灰遗像带回来后,莫尹总算是对他有些敞开心扉的样子。 裴明疏也很高兴。 子不教父之过,反过来说,父亲有了过错,做儿子的也该负责。 裴明疏很希望能让莫尹在这个家里过得舒心一些,尽早真正地成为他们这个家的一份子。 大年三十那天,莫尹起得很早,他自己洗漱穿衣,推了轮椅出来,裴明疏在厅内打电话,看到他后单手遮住电话,微笑道:“很合身。” 衣服是定制的,不过数据是裴明疏估测的,事实证明他的目测很精准,这一身衣服对莫尹来说刚刚好。 “谢谢。” 裴明疏笑了笑,“要回家了吗?” 莫尹“嗯”了一声。 “好像没看到司机备车。” “我叫了专车。” “这样,那让司机送你到门口。” “已经说好了。” 裴明疏点了点头,嘱咐道:“中午之前回来。” “会的。” 司机送莫尹到了裴宅的大门左侧,回头道:“小尹,你叫的车还没到啊,要不还是我送你去吧,反正也没什么事。” “不用了,”莫尹道,“车马上就到,谢谢张叔,你回去吧。” 司机放下轮椅,莫尹已经能够很熟练地自己一手固定住轮椅,从车内坐上去。 “那我进去了。” “嗯,没关系,你去吧。” 司机把车重新掉头开回宅内,莫尹推着轮椅沿着宽阔的马路往前走,他推了没几步,前面一辆行政加长的轿跑驶了过来。 对专车司机来说,几百万的车显然是有点过分了。 车门打开,从车上下来的是裴清。 “你晚了。”裴清道。 “说了几句话,耽误了两分钟。” “啰嗦。” 也不知道是在说莫尹,还是在说和莫尹说话的人。 裴清抱了莫尹上车坐到副驾驶,随后很熟练地把轮椅收起放到后座。 两人默默不语,一直到了莫家老屋。 莫家老屋是莫爷爷当初单位分的房,老筒子楼,没有电梯。 虽然是白天,楼栋里依旧昏暗,莫尹趴在裴清的背上,闻到一点潮湿发霉的味道。 莫尹在裴清背上掏出口袋里的钥匙开了门,进去之后,裴清就把他放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因为定期来平常也锁门的缘故,屋子里挺干净的,裴清去开了一扇窗户,冬日的冷从窗户中沁入原本就有些冰冷的屋子,他站在窗前,侧脸也显得很冷清,过了一会儿他回头问莫尹:“要不要上厕所?” 莫尹摇了摇头,脸上有些窘迫。 裴清转过脸,继续看向窗外,筒子楼的楼间距很近,天空被割成一小块一小块,显得很窄,这跟裴清童年时的记忆很相似。 和莫尹的关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好的呢? 那天下午在学校,莫尹给他打电话,语气有些故作镇定的慌张,“你好,对不起,你能来帮帮我吗?” “什么事?”裴清皱眉道。 莫尹沉默了好一会儿,没说什么事,只是声音颤抖,“求你。” 裴清挂了电话过去。 莫尹在走廊的转角,表情很难过地看他,裴清和他见过的几次都没看到他露出这么脆弱的神情,他觉得莫尹跟他在有些地方是有点像的,除非万不得已,他们都不肯轻易示弱。 “怎么了?” 裴清没发现自己居然不自觉地放柔了语气。 “洗手间坏了。” “坏了?” 莫尹面色隐忍,“门锁住了。” 裴清走到不远处的洗手间,洗手间门开着,里面也有人在上厕所,他视线扫过去,在末尾处微微一顿。 无障碍厕所被不知道谁上了把锁。 裴清推了莫尹进洗手间,洗手的人下意识地打量,裴清冷漠地一眼,那人连忙走了。 那是他第一次帮莫尹上厕所。 尽管裴清表现得很若无其事,莫尹也竭力装作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但莫尹的表情和神态都是隐忍而屈辱的。 他的双腿已经变得很纤细,苍白的底色,淡色的疤痕,显得羸弱又可怖斑斓,皮肉柔软而细腻,一点控制力也没有地陷入裴清有力的指节中。 裴清扶他穿裤子的时候,莫尹好像终于忍不住哽咽了一下。 裴清的手一顿,转头看向莫尹。 莫尹低着头,乌发垂了个尖,白皙的额头藏在里面,泛出崩溃的红。 那种被击溃自尊的感觉,裴清也曾经历过,但或许莫尹还要比他更糟一些。 “再碰上这样的情况,发微信给我就行。” 裴清淡淡道。 莫尹坐在轮椅里,脸藏在胸膛前。 裴清递了自己的手机过去,上面是他微信的二维码。 莫尹没反应。 裴清:“还要我哄你?” 莫尹一下抬起了脸,眼中水光潋滟,羞愤难言。 裴清满脸冷漠,看上去没有丝毫同情心的样子,“你自己应该早就已经接受现实了,不是吗?” “事情已经是这样了,”裴清微微俯下身,和莫尹平视,“我们只能接受现实。” 那是裴清面对莫尹第一次说“我们”,之后他和莫尹就在私下里越走越近,“我们”的次数也变得越来越多。 莫尹在莫家老屋里坐了大概有半个小时。 从始至终,裴清都只是坐在窗边静静地陪他,两个人谁也没说话,在这间狭小破旧的屋子里,仿佛他们身体的一些部分正在某个频道共鸣。 当然,这一切都是莫尹刻意制造的。 他回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裴清。 比起裴明疏,接近裴清显然要简单多了。 在这个秘密的空间里,他们互相陪伴,让那些不能在人前展露的情绪彼此碰撞,在沉默中变得越来越靠近。 莫尹没有在破屋子里受冻的爱好,觉得裴清的情绪应该释放得差不多了,说道:“走吧,快下雪了。” 裴清侧过身关上窗,回头道:“你确定走之前不需要上厕所?” 莫尹:“……” 他承认他那天是故意把厕所锁了,利用这件事来快速刺激击溃裴清的心理防御,他用自己的“崩溃”来换裴清的接纳,效果很好,但好像好过了头,裴清现在特别关心他的“方便”问题。 “不用。” “别逞强。” “……好吧。” 既然他诚心诚意地想要“帮助”他,那他就勉为其难地答应吧,反正他也没什么感觉,无所谓。 大年三十,裴家父子三人和莫尹一起在家里吃饭,裴竟友显得心情很好,红光满面的,他不断地夸赞裴明疏,甚至表现出了一点退位的意思,裴明疏太出色了,进入公司没几个月,整个公司都有了回春的景象。 “裴清也很好,”当然,裴竟友也照顾到了小儿子,“学业完成得很不错,”他又看向莫尹,“莫尹也是好样的,好,都很好。” 裴清面色冷淡,莫尹也只是很淡地笑了一下,只有裴明疏一直算是配合。 散席之后,裴明疏扶裴竟友上楼,裴竟友在卧室里吃了药,压了下胸口,“过了年,我想让阿清也去公司学学做事。” 裴明疏道:“好啊。” 裴竟友看向他,目光慈爱,“明疏,你不介意?” “我不介意。” 裴明疏回答得很坦然。 “我以为你会不高兴。” “没什么不高兴的,”裴明疏道,“他也是您的儿子,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裴竟友微微低头,“是我对不起……” “爸。” 裴明疏打断了他,轻拍了下父亲的背,他低声道:“过年好,您注意身体。” 下楼时,裴明疏看见裴清和莫尹在院子里,莫尹的轮椅停在下面,裴清坐在台阶上,外面正在下雪。 “怎么坐在地上?” 莫尹和裴清同时回头。 这场景似曾相识,裴明疏笑了笑。 裴清转过脸,没回答。 莫尹转着头还看着裴明疏,裴明疏过去,手掌拢了下莫尹的耳朵,莫尹缩了缩,但是没彻底躲开,裴清余光扫着他,眼神冷冷的。 “耳朵都要掉了。” 裴明疏语气温柔,哄小孩一样。 “我不冷。”莫尹道。 “胡说。” 莫尹不说话了,低下头,脸微微发红。 裴明疏松开手,又看向裴清,“你呢,坐在地上也不冷?” 裴清说:“不冷。”回答的语气和表情都很勉强生硬,像是不得不回答的样子。 裴明疏笑了笑,“好吧,家里有两个不怕冷的,看来我们来年一定旺。”他说完,又摸了下莫尹的头转身走了。 等他的人影消失在视线里之后,裴清脸上露出一点似不屑又似讥讽的表情,那表情转瞬即逝,很快就变成全然的冷漠,莫尹假装没有看见,过一会儿道:“我们进去吧。” 裴清也一样没理他,他静静地看着落下的雪,仿佛是要在这里坐一整夜的打算。 莫尹也不说话了,他紧了紧胳膊,又吸了下鼻子。 没一会儿,裴清的胳膊动了动,脸也慢慢转过来,他看着莫尹红红的耳朵和鼻尖,嘴唇动了动,“进去吧。” 莫尹回到卧室,洗了个热水澡,出来的时候发现裴明疏正坐在他床边的沙发里,面朝着落地窗。 轮椅滚动的声音传来,裴明疏转过脸,对他微微一笑,“洗好了?” 莫尹用毛巾揉着头发,“嗯”了一声。 他推了轮椅过去,裴明疏向他伸手,莫尹迟疑了一下,把毛巾递给他。 裴明疏坐在沙发里,侧着身给莫尹擦头发,“你和裴清相处得不错。” “嗯。” “你们年龄相仿,应该有很多共同语言。” “还好。” 裴明疏发出一点淡淡的笑声。 “性格也有点像。” 莫尹不说话了。 裴明疏给他擦得半干,又用手指将他的湿发梳理整齐,莫尹低着头,乌黑的头发里露出一截粉白的耳朵,裴明疏碰了碰他的耳朵,引起莫尹抬头看向了他。 裴明疏微笑着递给莫尹一个红包,“压岁钱。” “我不要。” “拿着吧,保平安的。” 莫尹不接,裴明疏起身,自顾自地把红包放在了他枕头下面,“晚上压着睡。” 莫尹转头,“我没准备礼物。” “不用。” 裴明疏冲他摆了下手,“新年快乐。” 裴明疏出去后,莫尹推了轮椅过去掏出枕头下的红包,打开以后发现里面是一张黑白相间的副卡,还有一张手写的对折卡片。 “岁岁平安——裴明疏。” 裴明疏的字和他的人有些不一样,笔力千钧,隐隐有些压迫感,在新年的祝福后署名,更像是一种狂傲的宣告:‘我要你平安,你当然就会平安’。 莫尹将那张卡片举起,轻嗅了一下。 是裴明疏身上那种特有的淡淡香气。 昂贵又难以捉摸。 他感觉自己好像越来越兴奋了。 不知道这样的人最后绝望崩溃时,会是怎样美妙的情形? 蓦然之间,莫尹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他一下回头,裴清正站在他门口,门开了一半,他手上捧着个盒子,表情很复杂地看着莫尹。 莫尹还举着裴明疏写的卡片,见状连忙先放了下去,他一面调整表情一面道:“你有什么事吗?” 裴清进来,关上了门。 他过来,随手将盒子扔在一边,盒子的包装震开,莫尹看到里面掉出棕色围巾的一角。 裴清抽走了他手里的卡片,莫尹手下意识地跟着卡片向上抓了一下。 裴清举起了卡片,卡片挡住了他的眼睛,让莫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他不知道自己刚才那副因为想要作恶而过于兴奋的表情有多少落在了裴清的眼里,莫尹一言不发,决定以不变应万变。 裴清垂下手中的卡片,视线也一起淡漠地扫下去,语气淡淡道:“你喜欢裴明疏?” 莫尹:“……?” Chapter 8 莫尹的表情是一点不作假的惊讶,可以说这是他进入这个世界后在人前唯一一次流露出属于他的真实情绪。 不过他反应很快,马上就调整了回来,整张脸都沉了下去,他脸色白中带红,说不清是羞还是气,推着轮椅到裴清面前,从裴清垂着的手指尖里把那张卡片抢了回去。 裴清站在原地没动,也没再多说,双手插兜,转身就走了。 莫尹看着半开的门,又看向手里的卡片,心中的荒谬还是无法消除。 裴清刚才是什么意思? 他喜欢裴明疏? 是说他对裴明疏太过听话谄媚?还是有别的意思? 该不会是在说他对裴明疏有想要发生性关系的欲望吧? 莫尹心里一阵阵地感到不可思议。 按照自然人的年龄来算,他应该算是刚成年不久,其实跟这个世界的“莫尹”处境也差不多。 他的父母也已经过世了。 不同的是他生下来没多久,父母就过世了,在他的记忆中,对父母的印象约等于无,由联盟的自然人抚育部负责照顾长大。 因为他的精神力天生就极其强悍,所以抚育部派了十二个专员来特别照顾他,把他保护得密不通风,一直到成年接受任务,他所接触过的外人都屈指可数,当然他也没那个兴趣同人接触。 自然人的生理欲望很低。 而且精神力越强的,在这方面的需求就越低。 生理上的低级需求都没有,就更别提心理上的需求了。 喜欢什么人,咋听起来,让莫尹都感觉有点不适,浑身都快起鸡皮疙瘩。 莫尹看了一眼手中的卡片,又看向门口,最后看看落在地毯上的盒子,想不通裴清怎么会说出那样惊世骇俗的话,他来回反复地看了几遍后,终于恍然大悟。 ——裴清不是自然人。 他们是小世界里的人,有着较为肤浅的爱恨情仇,实属稀疏平常。 莫尹推着轮椅过去捡起地上的礼盒。 裴清给他买了一条围巾,应该是作为新年的礼物。 莫尹想起下午从老屋出来,楼道里有风,他趴在裴清的背上,缩着脖子忍耐着小声咳嗽,裴清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事,一只手揪紧了自己的领子不让风灌进去,这时候裴清偏过了脸,看他的眼神似乎有些异样,不似惯常的冷漠,里头有些不寻常的热度,只是那时莫尹没有完全读懂,以为裴清眼睛被风糊了。 围巾很柔软,手摸上去触感像陷进了云里。 裴清语出惊人,会不会是有些以己度人的意味呢? 莫尹一手抓着卡片,一手抓着围巾,神情若有所思。 * 过完年后,裴明疏立刻就飞去了国外,他忙得不可开交,裴竟友倒是能轻松几分,在家里待了两天。 都说裴清这个儿子不受宠,可是裴明疏离开之后,莫尹发现裴竟友对裴清也是很慈爱的,反而裴清看上去有几分不耐烦。 裴竟友说让裴清过两天去公司实习,裴清却是干脆地撂下两个字“不去”,随后就离开了餐厅。 莫尹端着碗,有些迟疑地看向裴竟友。 裴竟友淡淡一笑,根本不生气的样子,“吃饭吧。” 人都是有很多面的。 有些人在追逐利益时表现得如同饥饿的鬣狗,全然不管别人的死活,而当他面对自己的家人时,却又是那么宽容忍让,看上去就跟全天下最普通的父亲一样。 而有些人表面看起来很冷漠,但说不定心里藏着一座等待爆发的火山。 裴宅有内部电梯,一共五层楼,裴竟友住在二楼,裴明疏住在三楼,裴清住在顶层,四楼据说是以前裴夫人养病住的,现在就空在那里,莫尹住在底楼,从来没上去过,今天他推着轮椅进了电梯,按下了五楼。 裴宅设计的时候是纯西式,越往上空间越小,像是皇冠的顶部,电梯门打开,视野就感觉比楼下要狭窄很多,更像是阁楼。 墙壁横贯着木头呈三角形下压的趋势,一扇拱形的玻璃窗户坐落在三角形的中央,三角形的尾部连接着一扇小门,裴清正坐在窗户延伸出来的平台上,一条长腿平直地伸着,另一条长腿则自由地垂在窗下,他手上拿了一支银色的口琴。 听到电梯打开的声音,裴清皱着眉回头,看到是莫尹后,收回了视线。 自从大年三十那晚过后,莫尹还没和裴清说过一句话,两个人的关系好像又回到了刚开始互不相干的时候。 莫尹将轮椅推到窗边。 裴清很喜欢站在窗边向外看。 莫尹到了窗边,发现从高楼层望下去,裴家看上去大得简直无边无际,比裴家更大的是远处的山林。 “为什么不愿意去公司呢?”莫尹低声道。 裴清沉默良久,他没有回答,只是拿起口琴吹了一下。 口琴的音色很一般,从表面外壳上的划痕也可以看得出来这支口琴已经很旧了。 “是怕自己做不好吗?” 莫尹说完,便被裴清冷冷地横了一眼。 “我当然能做好。”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去?” “与你无关。” “……” 裴清冷淡地垂下眼眸,他望着口琴的样子显得又有些柔和,然后他又抬头看向莫尹,“你觉得我不如裴明疏?” “我没这么想。” 裴清嘴角微勾,看上去有些讥诮的样子,“你怎么想,我也无所谓。” 莫尹心说那他一开始还问什么。 明明就是在意的。 看似慈祥却又偏心的父亲,完美无缺的兄长。 他又有什么呢?一个不光彩的出身,尴尬的身份,无人理解的处境。 莫尹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对裴清道:“口琴能借我吹一下吗?” 口琴拿在手里是温的,大概是裴清攥了很久的缘故,莫尹问裴清“有纸吗”,裴清冷淡地瞥他一眼,伸手要从他手里拿回口琴,莫尹拿紧了不放,小声说:“算了。” 悠扬的音乐轻快地响起,莫尹吹的是《友谊地久天长》,曲调是一种永恒而经典的美,带着淡淡的忧愁。 一开始,他吹得不是很熟练,慢慢的就渐入佳境,裴清听着他吹,视线一直牢牢地锁在莫尹脸上,吹完后,莫尹的脸微微有点红,还带了点笑意,“怎么样?” “一般。” “……” 裴清从他手里拿走口琴,用袖子在表面拂了拂,莫尹的表情有些尴尬,然后裴清就拿起了口琴自己来吹。 他吹的调子,莫尹没有听过,好像就是随心所欲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听着就像鸟在天上飞,孤独而自由。 口琴的声音在不大的空间中回荡,让人感觉到怀旧的气息。 吹完之后,裴清问莫尹:“你喜欢裴家吗?” 莫尹和他对视着,裴清的眼睛像一面镜子,反射着莫尹的神情,同时仿佛也在审判莫尹。 这对两人来说是一个很重要的瞬间,莫尹敏锐地察觉到。 他心头微动,随即眨了下眼睛,表情很平静,语气也很冷静道:“不喜欢。” 裴清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不喜欢,为什么要来?” 莫尹苦笑,“因为我没有选择。” 是的。 因为没有选择。 他们都没有选择。 裴清沉默下来,垂头看向手中的口琴。 “等大学毕业后,我就离开。”莫尹道。 裴清看着他,神情有些难以捉摸。 “那个时候,我应该有能力独自生活了,”莫尹表情认真,“我们不可能什么都不做,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凡事都要靠自己,你说的。” 裴清嘴唇动了动,转头看向窗外,又重新看向莫尹,“不会是裴竟友让你来当说客的吧?” 莫尹脸色一黑,“你为什么总是喜欢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他说完,就推动轮椅,“算了,我不想再跟你说话了,反正你也不想跟我说话。” 轮椅转动方向,却被伸出来的脚给勾住,莫尹回头,裴清居高临下地看他,“我去公司实习,你在学校里又碰上意外情况了怎么办?” 莫尹的脸瞬间红了。 “不会的,都已经修好了。” “万一呢?” “……我叫别人帮忙。” 莫尹越说头越低,下巴又藏到了胸口,裴清脚一动,把他连人带轮椅勾到自己身边,视线落在莫尹光洁的额头上,“那天你为什么不叫别人帮忙?” 莫尹低着头不说话。 裴清的脚勾着他的轮椅,显然是他不回答,就不让他走。 莫尹像是无可奈何般声音低低地回答:“我不知道。” 裴清也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他用口琴碰了碰莫尹的脸,口琴的外壳已经变得有些冰,莫尹抬头,裴清正看着他。 四目相对,似乎有些许异样的情绪在彼此之间滋长。 莫尹率先移开了视线,脸色微红。 “我下去了。” 他动了动轮椅,勾住轮椅的长腿也放了下去。 莫尹推着轮椅向前,他感觉到身后有一道视线牢牢地锁定着他,进入电梯,把轮椅转过来。 裴清斜靠在窗台,视线果然正不偏不倚地看着莫尹的方向,被莫尹发现后仍是没有转移,依旧是这么直视着,视线犹如实质般牢牢地抓着莫尹。 电梯门关上,莫尹脸上那种僵硬的表情慢慢恢复成了常态,他低着头避开监控,嘴角向上扯了扯。 * 裴明疏回国之后,发现裴清已经在公司实习,他没什么太大反应,倒是来问莫尹自己一个人在学校会不会不方便。 莫尹:“我一个人就可以。” “真乖。” 裴明疏揉了揉莫尹的头发,莫尹没有躲避,但是说:“以后能不能别再说我‘乖’了。” 裴明疏笑了笑,“为什么?” 莫尹没有回答,只是眼神闪烁。 裴明疏也没刨根问底,垂下手温声道:“这好像是你第一次主动向我提要求。” 莫尹仰头看他,裴明疏微笑着又揉了下他的头顶,“我答应你。” “谢谢。” 裴明疏笑道:“那么你能不能也答应我一个要求呢?” “什么?” 裴明疏想了想,说:“过两天吧,过两天我再问你要。” 裴明疏说的过两天是一下到了开春时节。 四月八号是裴明疏的生日,很巧合的是,那也是裴清的生日。 那天裴家举行了个很盛大的聚会,友成去年遭受了许多负面新闻,股价一跌再跌,后来口碑才慢慢回升,再加上裴明疏的加入,整个公司又呈现出了蒸蒸日上的景象,这次聚会,全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都来了。 裴明疏是主角,在下面主持宴会,裴竟友甘当陪衬,一群老友都纷纷说他儿孙运旺,养了个这么厉害的儿子。 “该下去了吧?”莫尹从上往下看到庭院里灯光美得炫目。 裴清一身正装,懒洋洋地靠在窗边,“急什么。” 莫尹陪着他,就像裴清陪他回家一样,他们默默不语,却好似有一种别样的默契。 这样的时间是独属于他们的。 裴明疏上来时,电梯门打开,裴清和莫尹都没回头,正一齐看着窗外,裴清坐在窗前,比莫尹的位置要高一点,莫尹靠在轮椅上,头微微向裴清的方向偏过去。 “都躲在这儿。” 裴清和莫尹同时回头。 这场景好像出现过了好几次,裴明疏不禁笑了,微笑之余他又觉得有一丝淡淡的怪异。 裴清从窗台上跳下来,一言不发地推了莫尹的轮椅。 裴明疏看向莫尹,莫尹神色微窘,但没有拒绝,裴明疏察觉到莫尹的这种窘迫并不是因为裴清推他的轮椅,而是因为他在场时,暗暗挑了下眉。 这种公开的场合,莫尹本来不想出席,裴明疏同意了,后来裴清来找莫尹,“为什么不去?你怕了?” 电梯里,裴明疏站在一侧,裴清推着莫尹的轮椅,三人安静下去,电梯门打开,裴清先推了莫尹出去,裴明疏后出,心说两人的关系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 裴明疏倒没什么别的感觉,只是没想到裴清和莫尹会相处得挺好。 两个人性格都冷,碰在一起倒还不错。 蛋糕是裴清切的,裴明疏站在左侧轻轻鼓掌,裴竟友搂着裴清的肩膀大笑,莫尹则在三人的右后默默地看着这一幕。 宴会结束后,莫尹私下给了裴清礼物,是一支新的口琴,装在淡蓝色的绒布袋子里,壳面闪闪发光。 “生日快乐。” 裴清把那支口琴拿在手里,手掌轻轻摩挲了一下。 “小尹。” 听到身后的声音,裴清将口琴放回袋子系好。 裴明疏在宴会上喝了点酒,看上去神采奕奕,“在说悄悄话?” “没有。”莫尹很快地否认道。 裴清看了他一眼,莫尹的耳朵有点红。 “说完了吗?”裴明疏对裴清道,“该轮到我了。” 玩笑般的语气让裴清攥紧了口琴袋子,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对裴清的脾气,裴明疏习以为常,不以为意地淡淡一笑,他走到莫尹身后,推着莫尹的轮椅说:“走,我带你去看花。” 天气暖和了,花匠们又千辛万苦地把那一片百合侍弄培育得慢慢开放,裴明疏听佣人说过莫尹很喜欢,就趁着夜色带莫尹来看,“晚上的时候,这花的香气更浓。” 莫尹点了点头,“是很香。” 裴明疏手扶着他的轮椅,微笑道:“你刚才是在给裴清送生日礼物吗?” 莫尹轻轻地“嗯”了一声。 “我的呢?” 莫尹低着头,轻声道:“你什么都不缺,我不知道该送你什么。” 裴明疏笑了笑,“那你说句‘生日快乐’吧。” 莫尹沉默了好一会儿,好像这句话很难开口似的,裴明疏耐心地等待着,过了很久,才听到一声很轻的“生日快乐”。 裴明疏道:“你跟裴清在一起好像要比同我在一时要放松许多,是我哪里让你觉得紧张了吗?” “……没有。” 莫尹否认得很艰难。 肩膀被轻轻按了一下,莫尹听裴明疏说:“小尹,还记得我上次说过让你答应我一个要求吗?” “记得。” 裴明疏从轮椅后方转到莫尹前面,俯视了下莫尹后蹲下身,“我想你真的和我们成为一家人。” “……” “不是要你入籍,”裴明疏温和道,“是想你把这里当成第二个家,把我们都当成自己的家人。” 来到裴家已经有半年的时光。 这半年里,莫尹受到了无微不至的照顾,裴家的佣人对他很好,裴竟友虽然和他接触不多,但也算是可亲,裴清就不用说了,他们相处的时间最长,甚至已经有了些许暧昧,而面前的裴明疏则是对他最好的一个…… 对自己母亲亲自设计的裴宅进行大刀阔斧的改动就足以说明裴明疏有多真心想要让莫尹来加入这个家。 也许从那时开始,裴明疏就打定主意想让莫尹留在裴家。 兄弟两个还真是有很大区别。 裴清是外冷内热,表面冷漠难以接近,其实防线一触即塌,很容易就能走近他的心里,他现在已经能够逐渐地掌握裴清的情绪。 裴明疏却是外热内冷,他可以对人好得把人捧上天,但这仅仅只是出于他自身的意愿,满足他自己的情绪,他安排掌控周围的一切,自身却很难被外界的力量所左右,要真正打破他的防线,其实很难。 莫尹手攥住轮椅,面上的表情仿佛有所动摇。 裴明疏温柔道:“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叫我一声大哥。” 从确定这两个主角后,莫尹一直在想到底怎么样才能搞垮这两兄弟? 在这个世界里,他没有碾压的精神力,无权无势,甚至连具健康的身体也没有,想要扳倒友成这样的庞然大物无异于痴人说梦。 必须得想办法挑起这两股强大的力量内斗,让他们自杀自灭。 可裴清对裴明疏不亲近,裴明疏对裴清也不在意,他们两人之间并没有实质性的矛盾,争家产这种事好像也到不了两败俱伤的地步。 这么两个矛盾不够深刻的兄弟怎么才能斗起来呢? ——还是要感谢裴清给的灵感。 这些人,这些在小世界里的人拥有着复杂的爱恨情仇。 而他不一样。 他是在进化中剔除掉了那些软弱因素的强大的自然人。 他可以玩弄、操控这些没用的东西来达到他的目的,去追求那最纯粹的破坏的快感。 这才是他在这个世界里最大的优势。 裴明疏看到莫尹眼中似乎有些复杂的情绪,像是藏着秘密,又像是立刻就要把秘密给说出来,他在他的注视中扭过了脸,脸上又浮现出那让裴明疏觉得心软可怜的倔,眼睛微微发亮,“不,我不愿意。” Chapter 9 裴明疏微微怔忪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温柔神情,抚摸了莫尹的头顶,“不愿意就算了。” 莫尹低下了头。 裴明疏说:“困了吗?我送你回去。”莫尹说了声“谢谢”。 裴明疏推着莫尹到了门口,突然笑了笑,“你第一天来的时候,还是我抱你上去的。” 莫尹看向台阶,现在台阶旁多了无障碍通道,他可以自由方便地出入了。 正在莫尹想说些什么时,裴明疏的手落了下来。 就像刚到裴家的那天一样,裴明疏抱起了莫尹,莫尹闻到了他胸膛中散发出的淡淡香气,今天裴明疏的身上还多了一丝酒的醇香。 莫尹抓了他的衣领,裴明疏低头冲他笑,笑容中少了几分平常的稳重,多了三分醉意,“不是教你搂着我吗?” 莫尹还是抓着他的衣领,裴明疏的衬衣领子硬挺地刮着他的掌心,等裴明疏上了台阶后,莫尹才好像鼓起勇气般双臂搂住了裴明疏的脖子。 裴明疏侧了下脸,莫尹的脸埋在他的胸膛里看不清了,只有垂下的乌发,“我送你回房间?” “嗯。”莫尹温驯道。 裴明疏提起膝盖拱开门。 然后他发现莫尹房间里已经有人了。 “裴清?” 莫尹马上就从裴明疏怀里探出了脸。 裴清已经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他手上拿着支口琴——是莫尹刚才送给他的。 “悄悄话还没说完?”裴明疏笑着把莫尹放到床边坐好,“那你们继续聊。” 裴明疏摸了下莫尹的头顶,转身出去带上了门。 裴清静静地看着莫尹,看着莫尹的脸色从红到白。 他的眼神冷得吓人,看上去简直毫无情绪。 莫尹手抓着床单,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眼神闪躲地好像是不敢看裴清。 裴清转过脸,提着口琴走了。 过了一会儿,佣人把门口的轮椅送了回来,跟莫尹说:“二少爷不知道怎么了,脸色好恐怖。” “是吗?” 莫尹扶着床坐上轮椅,“有谁惹他了吧。” “谁敢惹二少啊。” “也许有人呢。” 莫尹和那佣人说笑了几句,佣人问他饿不饿,要不要吃宵夜。 像这种宴会场合,人都忙着应酬,吃不饱的情况很常见,裴明疏特意让厨房提前预备了一点粥。 “好,那我也吃一点。” 那佣人活泼地吐了吐舌头,“我都不敢去问二少吃不吃。” “那就别去问了,”莫尹眨了眨眼睛,“说不定他气饱了呢。” 佣人被他逗笑,出去给他端粥了。 * 裴清又开始了和莫尹的冷战,本来他每天会先送莫尹到学校然后再去公司实习,但现在连续几天他早上却是径直自己开车去公司,完全不管莫尹,在裴宅偶然撞见也是擦身而过,不去理会莫尹。 莫尹也只能扶着轮椅看他头也不回地走。 裴明疏下楼,天气变热,他穿得也清爽单薄起来,深蓝色的竖条衬衣袖口从黑色外套中露出一截,路过时顺手摸了下莫尹的头发,“吵架了?” 莫尹缩了下脸,“没有。” 裴明疏回头道:“要不要我帮你们讲和?” 莫尹表情僵硬,“我们没有吵架。” 裴明疏微笑着摇了摇头,对小朋友之间的口角兴趣不大,他的精力全花在公司里的事情上了,过去几年的时间,他过得很随心所欲,自由过了,也该到了承担责任的时候,把公司里那些窟窿一个接一个地给填上。 大会小会连着开,开得人裴明疏已经脱了外套,袖子卷上小臂,探身跟丁默海正在说话,放在桌上的手机震了震,裴明疏瞟了一眼,神色微怔,抬手示意丁默海噤声,拿了手机接电话。 “怎么了,小尹?” 丁默海不动声色地看向裴明疏。 裴明疏也觉得很诧异,莫尹是很少主动联系他的,几乎可以算是没有。 “我想问……”电话里莫尹的声音有些迟疑,“裴清在公司吗?” 裴明疏挑了挑眉,按住手机听筒问丁默海:“裴清现在在公司吗?” 丁默海说“稍等。” 裴明疏一样地回了莫尹。 丁默海打了个电话,得到确切消息后,说“在的,就在办公室。” “他在。”裴明疏回道。 “好的,谢谢,打扰了,你忙吧。” 莫尹挂了电话,裴明疏有些好笑地看着手机,随后又看向丁默海,眼中笑意盎然,“小朋友拌嘴,我倒成了传声筒。” 丁默海也笑了笑,“二少和小尹的关系很好。” “嗯,这两天好像是吵架了,谁也不理谁,”裴明疏放下手机,手指捻起桌上文件,“也怪有意思的,”他翻了一页纸,“到底是家里人多才热闹。” 这边和丁默海谈完公事,裴明疏起身旋上钢笔,“走,去楼下看看。” 友成大厦一共四十六层,建的年头有些久了,在本城的大厦中称不上第一等,可是人在楼下,仰头看的时候还是觉得望不到头,大厦的镜面明亮得晃人眼睛,让人感到一种强烈的压迫感。 莫尹谢绝了司机推他上去,自己推着轮椅从无障碍通道上去。 前台认识莫尹这张脸,但凡是友成的员工都不会忘记829事件给公司当时造成的巨大影响,她第一次看到真人,顿时吃了一惊,好像网上离她很远的“事件当事人”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冲击感。 “我可以上去吗?”莫尹温声道,“我来找裴清。” 前台吃惊过后,回过神立刻道:“当然可以。” 她想出来帮忙,莫尹说:“谢谢,我自己来,”他笑了笑,“我知道他在几楼。” 等莫尹推着轮椅离开后,前台在公司私下聊天的群里快速传播了莫尹来公司的事情。 “长得跟证件照上一模一样!” 然后,她想起莫尹坐在轮椅上微笑的样子,忍不住又补充了一句。 “好帅好可惜哦。” 裴清在公司实习,职位不低,有自己的独立办公室,但跟发号施令位同副总的裴明疏相比差距还是很大,他正在办公室工作,突然听到门外似乎有骚动的声音。 裴清没理,但他感觉声音离他越来越近,不禁微微皱起了眉看向办公室门口。 “咚咚——” “进。” 门开了,裴清看到了他完全意料之外的人。 每一次出现在陌生的地方,莫尹都会引来很多的注意。 首先,轮椅就是个很大的目标,再加上坐轮椅的是他这么个俊朗少年,当然会尤其吸引人的注意力。 尽管这些注意力没有恶意,只有好奇,有些甚至是好意,他们会猜测,这个人年纪轻轻的怎么坐轮椅?是脚受伤了?真可怜啊。这种带着善意的揣测目光对莫尹来说其实同样是种残忍。 所以莫尹很排斥去那些他不熟悉的地方,除了裴宅、莫家的老屋,还有学校,他几乎哪都不去。 这些,裴清心里是最清楚的。 虽然莫尹从来没有对他说过,但裴清能感觉到。 在那些他们沉默地互相陪伴的时刻,有许多话已经在那些时刻里不言而明。 但是莫尹今天却出现在了公司里,他身后有许多的眼睛正在往他们的方向张望。 莫尹神色平静,双手搭在轮椅上,看上去跟平常在家里一样,只是喉结慢慢滚动着,声音沙沙道:“中午好,我们今天一起吃午饭,好吗?” 裴清起身过来关上了办公室的门,隔绝了那些视线。 莫尹转了下轮椅,“你忙吗?” 裴清看向他,莫尹眼神闪烁,“忙的话,就算了。” “怎么过来的?”裴清道。 “司机送我来的。” 裴清记得莫尹不喜欢使唤裴家的司机。 在有一次他要出门时,莫尹悄悄叫住了他,问他能不能顺路带他下山。 “到下面好打车的地方,我就下车,我想回家一趟,不想麻烦张叔……” 裴清手插在口袋里,冷淡道:“所以就来麻烦我?” 莫尹表情尴尬,“对不起。” “自己想办法出来,门口等你。” 裴清转身走了,也依照诺言在裴宅门前公路的拐角处等了莫尹。 从那天起,莫尹只要想回家,都会偷偷地来找裴清,成就了他们很多很多的秘密时光。 办公室里有点闷,裴清没穿外套,衬衣扣子解了两三个,露出两侧的锁骨,显得有些不羁,更难以接近,他眉头仍然是皱着的,“来找我吃午饭?” 莫尹点了下头。 “没空。” 莫尹的表情黯淡下去,“那算了。”他转动轮椅往前,想要开门,可是裴清靠在门上,挡住了门把手,他抬头,裴清歪着脸,眼神平静地审视着莫尹,“我没空,就去找裴明疏?” 莫尹的表情一瞬间变得羞愤交加,“你为什么老是要这样呢?” “我怎么了?” 莫尹不说话,只是很生气地仰看着裴清。 裴清冷淡地看着他,“难道我说错了吗?” “咚咚——” 身后的门又被敲响,门锁被从外面打开向里推了一下,门外的人“咦”了一声,裴清的表情一瞬变得很不耐烦,随后偏头侧身闪开,门也推了开来,裴明疏打开门先看到莫尹,立时也怔了怔,“小尹?” 友成大厦顶楼是空中花园,里头有餐厅,一般用来招待贵客。 遮阳蓬挡住了大部分的阳光,裴明疏看着对面被阴影笼罩不说话的两人,感到有些头疼,无奈中又带着一丝好笑。 对裴清这个私生弟弟,裴明疏一向没太大的感觉,上一辈的恩怨,他不会延续到下一辈上去,归根究底是他父亲做得不好,一个男人在感情上犹犹豫豫,同时伤害了两个女人。 裴竟友是他的父亲,他也不能再多审判,然而裴清是无辜的,他在外吃了十几年的苦头,接回裴家后,裴明疏也没想过要如何排挤报复,这不是有教养的人该做的事,但他对裴清也激不起太多的兄弟感情,到底还是不能说完全没有芥蒂。 相对来说,裴明疏对莫尹关怀起来还要更自然一些,莫尹是完全不相干的人,他们裴家也确实亏欠他太多。 这两个人闹了矛盾,裴明疏都不知道自己该帮谁好。 裴清对他这个兄长感情也只是一般,他也不好指手画脚地说教,至于莫尹,老实说,裴明疏不愿意对他说半句重话。 “先吃饭吧。” 裴明疏微笑道:“吃完饭再聊。” 裴清冷着脸,莫尹则是表情僵硬,裴明疏脸上似笑非笑的,想叹气还是忍住了,偏过脸忍俊不禁,觉得这场面也有几分有趣。 餐厅的菜做得不错,有一道白灼菜心,嫩得出奇,清甜可口,味道很不错,裴明疏用公筷给莫尹碗里夹了一筷,他做得很自然,莫尹一直低着头吃饭,碗里多了就夹起来吃,裴清在一旁冷眼旁观,蓦了,突然放下了筷子。 “吃饱了?”裴明疏道。 裴清:“我去上班了。” 他起身走人,莫尹端着碗转头看着他离开,等裴清的身影完全消失了,他才慢慢转过脸,表情很纠结地看着裴明疏,眼神中似有求助。 裴明疏道:“你们到底怎么了?” 莫尹低声道:“我也不知道。” 裴明疏挑了下眉,又感觉到一股淡淡的怪异,但他也说不清,劝慰道:“他就是这样的脾气,可能过两天就好了。” 莫尹“嗯”了一声。 两人吃完了饭,又喝了点茶清口,裴明疏说他等会儿要飞去外地,要不要先送莫尹回家。 莫尹摇了摇头,“我跟裴清一起回去吧。” 裴明疏摸了摸他的头,“这样,你现在去问问他愿不愿意跟你一块儿回去,如果他不同意,就我送你回去,明白了吗?” 莫尹点头答应,他重又下楼来到裴清工作的那层,现在正是中午吃饭午休的时间,办公室里没多少人,他敲了裴清办公室的门,等了一会儿后,他手放在门把手上时,办公室门从里面打开了。 裴清在半开的门里居高临下冷冰冰地看着他。 莫尹嘴张了张,他刚想说什么,裴清伸手把他的轮椅拽了进来。 门关上,莫尹被裴清抱了起来。 他下半身瘫痪,上半身也跟着变得比以前瘦弱,能做的只有双手牢牢抓住裴清的衣领,神情中有些惊恐又有些倔强地看着裴清。 裴明疏在楼上等了几分钟,抬手看了眼表,决定再次下去看看。 想不到他有一天还会操心这样的事,裴明疏在电梯里笑着摇头,感觉自己好像终于要做点大哥该做的事情了。 办公室一整层都很安静,在工位上趴着的两人站起身和裴明疏打招呼,裴明疏抬手压了压,示意他们继续休息,他敲了裴清办公室的门,没得到回应,轻叹了口气后打开门。 裴清的办公室规格跟他的办公室差不多,一间正办公室,侧面一个休息间一个洗手间,裴明疏推门进去后没看到人,他侧过脸,听到洗手间似乎隐约有些动静。 裴明疏迟疑了一会儿还是过去了。 他倒不是想听壁角,而是怕裴清没分寸,会欺负莫尹。 “不要……” 裴明疏听到莫尹低低的一句,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伸手要去拧门制止时,又听到莫尹小声的,带了点哀求撒娇的意味,“我现在真的不想尿……” Chapter 11 又是清晨,裴明疏起晚了,他拒绝了佣人递过来的早饭,脚步匆匆地向外走,丁默海已经在门口等,“大少。” 裴明疏没回应,脚步也顿在原地。 丁默海顺着裴明疏的视线看过去。 在他停车的左前方,裴清正抱莫尹上车。 裴清身形高大,莫尹的手臂白皙修长地搭在他的后颈,给人的感觉丝毫不违和。 丁默海道:“二少对小尹真好,去公司之前还要先送小尹去学校。” 他说完,裴明疏就看向了他,眼神让丁默海不觉一凛,脸上的笑容登时就收敛起来。 裴明疏看了丁默海一眼后,将视线转回过去。 裴清正在放轮椅,后备箱合上,他衬衣下摆微微一扬,转身上车。 丁默海陪着裴明疏一直目送裴清的车离开,裴明疏在原地又站了一会儿,才对丁默海道:“走吧。” 因为硬空出了一段时间,所以裴明疏六月的行程就格外紧张忙碌,空中飞人做了个满,等稍闲下来回到公司时,发觉裴清在公司里升了职位,裴竟友签的字,裴明疏过目之后,说:“裴清确实做得不错,可以安排他多做点事。” 裴竟友笑着,他现在算是半个甩手掌柜,正逐渐地把手头的生意交给两个儿子,闻言便笑呵呵道:“怪不得老刘他们看不惯我,两个儿子都这么出色,要眼红死他们几个老家伙了。” 裴明疏温和一笑,不置可否。 回到办公室,裴明疏办了会儿公,丁默海从裴竟友那下来。 “大少,您看看。” 裴明疏接了文件,翻了两页后抬起眼,“爸爸的意思?” “是,也要看您的意思。” “我没有意见。” 裴明疏很随意地将文件放回桌上,“让裴清放手去做好了。” 丁默海点了下头,“好,那就交给二少去办了。”他说完就退了出去,裴明疏在椅子里稍坐片刻后拿了桌上的手机,盯了手机几秒,他拨了电话过去。 “喂?” 莫尹声音轻轻的。 “今天有课吗?”裴明疏温和道,他出差事忙,一个月都没怎么着家,跟莫尹也很长时间没有说过话了,语气不由放得比平常要更柔和一点。 “课上完了。” “那现在在家吗?” 电话那头迟疑了一会儿,“我在公司。” 裴明疏诧异地一挑眉,随即又反应过来,“来找裴清?” “嗯。” 约摸有十来秒的沉默。 莫尹呼吸静静的,裴明疏也是一言不发,等反应过来这奇异的沉默后才道:“那你们好好玩。” 电话挂了。 莫尹抬头看了一眼斜侧的裴清。 裴清低着头正在看手上的文件,莫尹的视线投来,他也没什么反应。 过一会儿,莫尹放下手机,重又低下了头,继续看自己手上那份文件。 “看得懂吗?” “有的地方不是很理解。” 裴清挪动椅子坐近,“哪里?” 莫尹手指了一行字。 一开始裴清很不愿意到公司来实习,经过莫尹的开解劝说后,他还是来了,裴清的性格要么不做,要做就要做到最好,在公司里很忙,他忙归忙,但还是会等莫尹上完课后就去接莫尹。 上次在阁楼两人闹了不愉快,但是第二天裴清就在门口等着送莫尹上学,莫尹看到他低头不理,裴清也没主动开口,在门口把莫尹抱上了自己的车,他始终没有道歉,只是每天坚持接送莫尹,两人互相都不说话。 “明天不要来接我了。” 终于有一天,莫尹开了口。 裴清没理。 “我自己坐车到公司来找你。” 莫尹低声道。 裴清看了他一眼,莫尹表情温顺而柔和,像是终于消气心软,裴清依旧是没道歉,伸手握了下莫尹的手,莫尹手颤了一下,没收回去。 就这样,两个人就又和好了,没解释没道歉,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之后白天的课一上完,莫尹就会来公司找裴清,他会带些专业书来看,偶尔也会问裴清需不需要帮忙,裴清思索片刻后,让他帮他梳理文件。 裴清声音低低地向莫尹解释,他靠得近,身上的味道、说话的气息都笼罩了莫尹,过一会儿,莫尹就往旁边挪了挪,说他懂了,裴清看了一眼他的侧脸,把椅子也挪回原位。 中午,他们在员工食堂吃饭,菜是裴清帮莫尹打的,莫尹吃不完,吃了一半就放下筷子,裴清把他的餐盘拉了过去继续吃。 周围有员工时不时地投来视线,私下里都在议论,说二少其实没什么架子。 裴清和莫尹回办公室,碰到了丁默海。 丁默海:“大少到处找你们呢,让我来叫你们上去吃饭。” “我们吃过了。”裴清道。 丁默海只好转身离开。 莫尹扶着轮椅目送丁默海,他回头看向裴清,“丁叔现在到底算是谁的秘书?” 裴清面上表情冷冷淡淡的,“谁的都好,不关我的事。” 莫尹小声道:“怎么会不关你的事。” 裴清没再说什么,转身要回办公桌后办公,莫尹转动轮椅面向他,“以后我来给你当秘书,怎么样?” 裴清手扶在办公桌上,抬眸,视线锁在莫尹脸上,莫尹脸上的表情有几分认真,“我能做得很好的。” “不怎么样。” 裴清坐下,抄起桌上的文件,冷淡地拒绝道。 莫尹沉默一会儿,道:“我回去了。” 他推了轮椅向外,没前进多少,轮椅就被拉住了。 莫尹用力向前推,拉轮椅的力气太大了,他只能是作无用功,回头有点气愤地看向裴清。 裴清单手拉着他的轮椅,面上神情淡淡,俯身靠了过去,气息又喷洒在莫尹脸上,“要不要上厕所?” 莫尹很快道:“不要。” 低下头,脸色立刻就红了。 “文件没梳理完之前不准回去。” “我明天不来了。” “明天放假。” “……” 莫尹一直陪裴清到了下班时间,中间还是上厕所了,裴清把莫尹抱上去,莫尹让他关门,裴清坐在办公椅上,“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吗,我又不会偷看。” 莫尹面红耳赤,“你就不能尊重下我吗?” 裴清瞥了他一眼。 莫尹双手挡着,两条细白的腿垂在两侧,看上去有点像发育不良。 裴清皱了下眉,反而起身走了过去,双手按在莫尹的大腿上,莫尹咬牙道:“你干嘛……”裴清手掌量了下他的大腿,抬眸道:“细了。” 莫尹脸上的红晕淡去,他沉默了一会儿,“嗯”了一声。 “肌肉萎缩?” “……大概。” 裴清的手很大,盖在莫尹苍白的腿上,对比显得更加强烈。 莫尹没再叫裴清出去,他像是心情特别低落似的,垂着头一言不发,裴清把他提起来给他穿裤子,单手搂着他的腰说:“要运动。” 莫尹苦笑了一声,“怎么运动?” “多吃肉。”裴清自顾自道。 “……” “还需要按摩,”裴清帮他扣上长裤的扣子,“从今天开始,每天都要按。” 莫尹的手臂原本只是松松地搭在裴清的肩上,他忽然手臂一动,紧紧地搂住了裴清的脖子,整个人前倾似的倒在裴清的胸膛上。 裴清的手顿住。 莫尹从上到下的重量都由他支撑着,像一株无力的藤蔓攀附在大树上。 裴清抽出手,双臂慢慢搂住了莫尹的腰。 莫尹的腰很细,窄瘦得只有一把,双臂环起来,显得格外可怜。 “裴清。” 裴清听到莫尹低低的声音,“其实你从来没讨厌过我,对不对?” * 裴明疏下班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地下停车场里固定连在一起的三个车位里只剩下了他的车。 丁默海给他开车。 裴明疏:“爸爸最近身体怎么样?” “先生身体不错,明天还约了合达的老总打高尔夫。” “是吗?” “合达那好像是松口了,”丁默海偏了下脸,“大少您拿下南方十三城之后,他们就没了之前那么嚣张的气焰,现在倒是愿意坐下来谈合作了。” “好事。” “先生的意思是想再多晾晾他们。” 裴明疏笑了笑,没有发表自己的意见。 车内安静下去,十一点多了,街上不堵,上了半山公路后更是清净,两面树林在地上埋着的灯映照下泛着幽绿的光,树影打在车窗上,映在裴明疏的眼中,像一幕幕未干的油画。 丁默海敏锐地感觉到裴明疏像是有心事。 “心事”这两个字和裴明疏实在不搭,联系在一起颇为怪异,丁默海赶紧将这念头抛诸脑后。 裴明疏回到裴宅,在大厅里逗留了一会儿,佣人来问他要不要吃夜宵,裴明疏摆了下手,视线朝着莫尹房间的方向。 “小尹睡了吗?”裴明疏道。 佣人道:“应该还没有吧,二少还在他房间里没出来呢。” 裴明疏静默片刻,眉头微微皱起,他看了一眼莫尹房间紧闭的房门,慢慢转过了身。 莫尹躺在床上,裴清提起他的小腿,帮他活动关节,“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莫尹轻摇了摇头,表情很平静。 裴清也不再多问,“我妈是护工,专门照顾行动不便的病人。” 莫尹静静地看着裴清,等裴清继续说故事。 可是裴清没再说下去。 裴清脱了他的裤子,让他平躺,莫尹看着天花板,什么也感觉不到,一直到裴清的手指碰到了他的臀部,他才哼了一声。 “这里有感觉?” “嗯。” 裴清的手指离开了他的臀部,莫尹又没了知觉。 裴清给他按了很久,莫尹被他扶着坐起来,看到自己苍白的腿红红的,上面纵横的疤痕也变得颜色鲜亮。 “明天我去买点精油。” 莫尹手掌碰了下自己的腿,腿上的肌肤是发烫的,就好像又有了些许活力,他扭头看向裴清,轻声道:“谢谢。” 裴清知道对莫尹来说裴家只是个寄居的地方。 所以尽量地不去麻烦人,不提要求,在心里倒数着离开的时间。 就和他一样。 裴清看了下莫尹房间里的洗手间。 无障碍设施做得很好,上厕所有撑的地方,也可以坐着洗澡。 裴清可以想象莫尹用双臂把自己转移到凳子上,打开水笼头,低着头洗头擦拭,然后一点点把自己擦干,随后又借助手臂的力量撑起,先赤身回到轮椅上,先穿上上衣,回到床上躺下之后再穿下面的裤子。 裴清回头,对坐在床上的莫尹道:“要不要我帮你洗澡?” 莫尹眼睛微微有点泛红,裴清的表情一如既往,冷冷淡淡,缺乏同情。 浴室里雾气朦胧,水飞快地落下淌了莫尹满脸,裴清用手掌替莫尹抹了下脸,莫尹隔着水雾看他,眼睫毛上还沾着点水珠,轻滚了下喉结,又转过脸,俊秀的侧面被热水晕得泛红。 裴清听到莫尹的呼吸声,有点快,又渐渐慢下去,随后控制不住地再度加快,很不规律的样子。 莫尹身上有很多疤痕,像一条斑斓而苍白的蛇,肋骨随着呼吸慢慢起伏,身体在热气中逐渐泛出粉色。 裴清用大浴巾把他从淋浴下抱出来,坐在浴室的凳子上抱着他帮他擦头发,手指隔着毛巾仔细地擦拭耳朵里的水,莫尹的耳朵上没有疤痕,粉白一片,耳骨在越来越红的皮肤下都清晰可见。 莫尹转过脸看向裴清。 他的头发湿湿的搭在额头,眼睛里仿佛也还残留着水汽,湿漉漉的。 裴清静静地看着他。 莫尹眼睫下垂。 呼吸越来越近,莫尹没有闪躲。 裴清的嘴唇准确无误地碰到了莫尹的嘴唇。 柔软的,微微有些湿润。 莫尹呼吸微重,眼睫上抬,视线从缝隙中迟疑而又试探地看向裴清。 裴清闭上眼,用力亲了下去。 莫尹浑身一僵,也慢慢闭上了眼睛,双手环住裴清的脖子。 他们什么也没说,只是一下一下吻得越来越深。 接吻的声音在安静的环境中格外鲜明,那些积攒的同病相怜、暧昧、争吵、嫉妒、冷战、和好、相伴、相知一齐宣泄而出…… 等到这狂热的吻渐渐熄灭,两人相对着凌乱地呼吸,鼻尖触碰着,慢慢地将那些冲动的情绪重又压回体内。 裴清拥着莫尹,他说:“我不需要考虑,我不在乎。” Chapter 12 暑假来临,莫尹不用再去学校,他几乎把自己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裴清身上,裴清去公司时,他也一直陪着,他学东西很快,梳理文件这种小事很快就能完成,裴清看他在一旁无聊,就手把手地教他做事。 平时看上去脾气很臭的人其实很耐心,教莫尹教得很认真,有些地方莫尹不懂,他也会慢慢解释,风度完全不比裴明疏差。 莫尹做得好,裴清也会用手揉揉莫尹的头发,莫尹笑一笑,低头继续看文件。 在裴家,他们一个是私生子,一个是外人,两个孤独的人在一起互相取暖彼此依偎似乎很理所当然,这种关系的转变在外人看来只是年龄相仿的两个人关系更好罢了。 毕竟谁也想不到莫尹这样一个残废会和性情冷漠的裴清有什么特殊的暧昧。 裴明疏单手插兜,视线若有似无地冲着莫尹房间的方向一掠而过。 裴清现在已经越来越肆无忌惮,经常在莫尹房间里留得很晚。 裴竟友在饭桌上问过一次,裴清说他喜欢。 当时裴明疏拿筷子的手一顿,视线淡淡地瞥向裴清。 裴竟友呵呵一笑,竟也没说什么。 后来,裴竟友跟裴明疏在书房说话,裴竟友说:“阿清他看起来脾气不好,其实人是很细心的,莫尹说阿清每天晚上都会帮他按摩活动,多亏了阿清,他的腿肌肉萎缩好了不少,阿清啊还是……”裴竟友想说裴清也是像他妈妈一样,顾虑到在裴明疏面前就没说下去。 裴明疏听着,眉头稍稍皱起,又很快平复。 “是吗?” 裴明疏道:“是我疏忽了。” 裴竟友笑了笑,“你的心思都在工作上,这种小事本来也轮不到你操心。” 裴明疏端了茶抿了一口,神色淡淡地垂下眼眸,将话题转移到了裴竟友的身体上去。 * “我去趟合达。” 裴清挂了电话,对莫尹道:“不知道要谈多久,先送你回去。” 莫尹摇了摇头,“我在这儿等你,”他举了下手里的文件夹,笑了笑,“帮你把这些都做完。” 裴清看着莫尹,莫尹脸上笑容渐渐淡去,白皙的面上却浮现出一点害羞般的红晕,裴清勾了他垂下的下巴,莫尹微仰着脸,予取予求。 “去吧,”莫尹呼吸洒在裴清的鼻尖,“我等你一起回去。” 裴清走了。 莫尹翻了一页文件,视线瞟到办公桌右侧的保险柜,裴清对他毫无戒心,保险柜的密码他早已烂熟于心。 懒洋洋地收回了视线,莫尹继续浏览手头的文件,裴清这里处理的事务级别不算高,莫尹能看到的也就是一般的机密文件,触碰不到核心地带。 他神色若有所思,手指点在文件上,脑海里飞速思考。 他现在和裴清的关系已经到了一定程度。 只是还不够。 也还不到时候…… 办公室门被敲响,来的是丁默海。 “裴总找我什么事?” 莫尹推着轮椅,口气还是很生疏礼貌。 丁默海笑着引人进了专用电梯,他不回答,莫尹也没追问,楼层停在36,莫尹抬头看了丁默海一眼,丁默海笑了笑,“是大少找。” 莫尹:“那为什么一开始说是裴总?” 丁默海又笑笑,选择了沉默。 办公室门打开,裴明疏正背对着莫尹站在落地窗前,淡灰色的西服,肩胛处因为插袋的动作折翅一样收拢,身形如鹤,听到推门声后,他转过了身,面上带着淡淡的笑容,“你来了。” 莫尹和裴清形影不离,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公司,连体婴一样的状态让裴明疏实在找不到机会和莫尹单独交流。 上一次这么面对面地只有两个人说话,好像还是他生日的时候,裴明疏这么想着,恍然间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莫尹刚接回裴宅的时候,是他照顾得更多一些,相对的,两人的关系也更近一点,但不知不觉,他和莫尹居然足有好几个月都没说话了。 莫尹在进办公室的一瞬间就低下了头,看上去很回避的样子,裴明疏神情微微一怔,想好的开场白顿在了唇边。 气氛莫名有些尴尬。 裴明疏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抽出插在口袋里的手,几步过去。 莫尹坐在轮椅里垂着头,裴明疏看到他头顶的两个发旋,虚虚地叹了口气,伸手碰了下莫尹的头发,低声道:“找你聊聊天。” 裴明疏推了他的轮椅到沙发边上,想了想伸手去抱莫尹,他手臂刚碰到莫尹的后背,就被莫尹挡了一下。 像刚见面那样,莫尹的表情生疏中带着警惕,眼神似乎还有些慌乱。 “坐沙发上聊。”裴明疏柔声道。 “不用了。” 莫尹依旧挡着他的手,低下头,语气有些生硬道:“就这样说吧。” 裴明疏的手搭在莫尹的后背,良久才慢慢垂下收回。 他尊重了莫尹的意思,尽管他觉得两个人都坐在沙发上比较好。 “最近怎么样?” 很乏味无趣的开场白,莫尹的回应也是一样,干巴巴的,不亲近,心房像是闭得很紧,“挺好的。” 裴明疏觉得奇怪。 就算莫尹和裴清在一起好了,为什么莫尹对他的态度突然变成了这样?他以为从他带回莫尹父母的骨灰和遗像那天开始,莫尹就已经对他敞开了心扉,即使没有对裴清的异样亲近,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 裴明疏按下心中疑虑,先说起了正事,“之前是我疏忽了,这里有几个不错的理疗师,你挑一挑……” 他要递桌上的文件夹过去,莫尹却是攥着轮椅往旁边挪了挪,“不用。” 裴明疏忽然发觉莫尹的手一直都放在轮椅上,像是随时准备离开。 跟他单独待在一个空间里,他觉得很不适。 裴明疏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心中泛起不解,同时也微微皱起了眉。 静默片刻后,裴明疏道:“理疗师会更专业一些。”他见莫尹垂着脸一动不动,温声道:“不要太感情用事。” 莫尹的手指猛地一攥,带着整个轮椅都晃颤了一下,发出了细碎的声音。 裴明疏低声道:“我没有别的意思。” 莫尹依旧是沉默,过了一会儿才又抬起了脸,他看向裴明疏,眼神中有些复杂难言的部分,他嘴唇动了动,像是有很多话要说,但最终也还是简洁地拒绝道:“我不想要。” 裴明疏暂且先忽略了去分析莫尹眼神的含义,眉头微皱地劝说道:“不要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我不想让别人看我。” 莫尹语气又变得生硬,眼睛也逐渐红了,咬牙般道:“我不想让别人看我的腿。” 裴明疏心下一震,片刻之后,他站起了身,莫尹已经扭过了脸,裴明疏搂住了他的肩膀,微俯下身,语气很温柔地致歉,“小尹,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周。” 莫尹的身体在他怀里很僵硬,裴明疏的手力道不轻不重地抚摸他的后背,渐渐的,莫尹不再僵着发力,他软靠在裴明疏的胸膛上,双臂抬起搭在裴明疏的小臂上。 裴明疏低声安慰,“你不愿意就算了,以后不提了。” “坐沙发上再聊会儿,好吗?”裴明疏垂眸道。 这次莫尹没再拒绝,裴明疏顺势将人从轮椅上抱起,放到沙发上,他将莫尹放下时,莫尹的手臂很缓慢地从他肩膀上滑下,似乎有些恋恋不舍,可等坐好,裴明疏再看向莫尹时,又发现莫尹神情平静,并无留恋。 裴明疏像个真正的大哥一样,询问莫尹大学期末的考试成绩,听到莫尹全科都是A之后,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你最近每天都在公司,不无聊吗?” “不无聊,”莫尹斟酌用词,“我有事做的。” 裴明疏单翘了一条腿,点了点头,“多学学,以后也可以到公司来做事。” 莫尹摇摇头,裴明疏道:“不想到公司?”莫尹看了他一眼,“我只是觉得一个人在家……”他低头声音渐低,“……才是真的很无聊。” 裴明疏抬手摸了下他的头发,“有时间我带你出去玩。” 裴明疏像是忽然真来了兴致,“今天下午没什么事,我带你出去走走?” 莫尹道:“我还要等裴清。” 裴明疏笑了笑,“合达那里事很多,他今天应该会忙到很晚。” 莫尹表情犹犹豫豫,裴明疏已经道:“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 * 下车前,莫尹轻声说了句“没电梯”,裴明疏说:“没关系,我背你。” 裴明疏的肩膀和裴清一样宽阔,散发着淡淡的香气,那是一种更为成熟的男性味道。 裴明疏双臂搂着莫尹的腿,那双腿还是跟以前一样绵软无力,肌肤的弹性还是有的,手掌按下去,嵌入在指间。 夏天到了,楼梯里有些垃圾的异味,裴明疏面色如常地上了三楼,莫尹掏了钥匙开门。 门开口,裴明疏却没将莫尹放下,而是道:“能不能带我参观一下?” 房子不大,莫尹在背上给裴明疏指路,莫父莫母的房间已经久不打开,一开门,地板上灰尘飘浮,里面的摆设还是主人离开时整齐的模样。 再一间,就是莫尹的房间。 房间比主卧要小,一打开门,窗户糊了厚灰,阳光很浅地透进来,照出室内的格局,裴明疏抬眸打量,靠着墙壁的床和书桌,地上也堆了书,厚厚地扎了一捆。 裴明疏问:“书怎么都放地上?” 莫尹:“本来要卖的。” “后来还是没卖,”莫尹笑了笑,“有点舍不得。” 裴明疏过去,手伸出去,莫尹的手臂按了下他的肩膀,“有灰。” “没关系。” 裴明疏打开了结,最上面一本是数学练习册,翻开,里面笔迹灵动轻盈,端正好看,他翻了几页,蓦然看到其中一道大题旁画了个小小的飞机,他手指一顿,合上了本子。 客厅里还算干净,裴明疏放莫尹坐下过去洗手,他洗完手,回头对莫尹道:“要不要叫人来打扫一下?” 莫尹摇摇头,表情有些倔,“我不想别人来这里。” 裴明疏神色柔和,过去摸了莫尹的头发,他蹲下身,“要么,我帮你打扫?” 莫尹的表情有些不可置信,裴明疏被他逗笑,站直了开始脱外套。 等他卷袖子的时候,莫尹拉住了他的手臂。 莫尹像是身体不好,手上总是凉凉的,“不要。” “为什么?” 莫尹表情迟疑,裴明疏面上带笑,“觉得我不会做?” “放心吧,”裴明疏另一只手拉了莫尹的手,“我很能干。” 家里没有打扫的工具,裴明疏打了个电话叫人送来,莫尹看上去在沙发上很不安定的样子,“算了,我只是有时候来坐一坐,不用打扫。” “灰尘这么厉害,坐在这里都要生病的。” “没关系的,我已经习惯了。” 门口已经响起了敲门声,裴明疏摸了摸莫尹的头发,“等着。” 打扫房间这种事,裴明疏其实是做过的,越锡云重病之后,脾气开始变得坏起来,她不想见到佣人,也不想见到丈夫,发展到后来连医生护士都不想见了,只有裴明疏还能接近她。 病人的房间很容易就乱糟糟的,裴明疏虽然年纪小,但依然还是承担起了照顾母亲,打扫房间的任务。 莫尹的房间里只是灰尘厉害,推窗通风,扫地拖地,裴明疏把堆在地上的书一本本捡了在空中拍去灰尘,又把他叫人送来的书架组合搭好,把地面的书一本本整理好了放进去。 出房间时,他背上已经渗出薄薄的汗,莫尹坐在沙发上,双手抓着沙发,神情丨欲言又止地看他。 裴明疏过去,蹲下身和莫尹平时,“里面打扫得很干净了,要不要进去看看?” 莫尹摇摇头,眉头微微皱起,看样子像是很难受。 “怎么了?”裴明疏道。 莫尹低下头,乌发里露出通红的耳朵尖,声音低得快叫人听不见。 “我想上厕所……” * 合达的人出乎意料地难缠,一点小事讨论的没完没了,裴清陪他们一直周旋到了傍晚,最终也还是没谈好,想让两家一直竞争的企业达成合作本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裴清忍耐着,回到车上才露出了不耐的神色,他轻呼出口气,戴上耳机。 “还在公司吗?” “在。” “我马上回来。” “好。” 莫尹挂了电话,看向裴明疏。 裴明疏几乎是和他同时挂的电话,没等莫尹说,就道:“回公司吧。” 莫尹“嗯”了一声。 裴明疏在他身前蹲下。 莫尹趴上去,裴明疏手向后,在碰到莫尹的大腿时手掌微微顿了顿。 莫尹回到公司大约五分钟后,裴清到了,表情看上去不太好,“回去了。”莫尹合上文件,“谈得不顺利吗?” “还好。” 裴清推了他的轮椅,“合达诚意不足,看样子只是拖延时间,合作的机会还是很小。” “是吗?” 两人讨论着下到地下停车场,裴清推着莫尹出去,蓦然发觉隔着他一个车位的车正在发动,他神情淡漠地收回视线。 裴明疏隔着车窗静静地看着裴清和莫尹,下午的记忆在脑海中复现。 “我想上厕所。” 莫尹快要哭了,眼神既羞耻又难过,俊秀倔强的脸像是要崩溃。 裴明疏脑海中突兀地想起那天在裴清那间办公室的洗手间外他所听到的那句话,心神微荡,没多犹豫,立刻就面对面地抱起了莫尹。 莫尹的手臂很急切地搂了他,抱得他很紧,额头贴在他的肩膀,有点热。 “没事,我帮你。” 裴明疏的手掌从莫尹的后脑勺一直抚摸下去,边哄边往卫生间走。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莫尹的下半身。 纤细,苍白,疤痕斑斓,有种被凌虐过后的凄楚,靠在他怀里可怜的超过想象,触感温暖而柔软,肌肤细腻美好,握在掌中陷进去的绵软。 莫尹好像是哭了,也好像是没哭,裴明疏给他穿好裤子,抱着他低声安慰了很久,莫尹靠在他怀里,声音低低的,像是有点哽咽,“不要告诉裴清。”他最后央求道,裴明疏手掌一顿,感到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但还是很快应承下来。 车窗外,裴清低着头似乎正在和莫尹说话,莫尹也正低着头,然后像是无意般地抬起脸向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 裴明疏微微一怔。 莫尹很快收回了视线。 单向的车窗玻璃,那算不上一个对视,更像是巧合。 裴明疏心头却是又升起了异样情绪。 那是难以形容的,带着些许出格味道的感觉。 13 Chapter 13 心烦意乱 车辆一前一后地停下。 裴明疏在后,看着裴清把莫尹抱下车,裴清的动作很熟练也很小心,从抱下车到放下,和莫尹之间已经形成了一种自然的默契。 旁人或许不知道,在裴明疏眼里,这俨然是一对亲密的情侣。 “不要告诉裴清。” 耳边回响,颤巍巍的声音,隐晦地求他保密。 裴清察觉到了裴明疏的视线,回头冷冷地扫了一眼,裴明疏面上没什么表情,倒是没有作出他一向讨厌的那副友善模样。 后颈传来手指轻微摩挲的触感,裴清转过脸,莫尹正表情忐忑地看着他,“进去吧,我好饿。” 裴明疏静静看着裴清推莫尹进去,把车钥匙交给身边等候的佣人,边上台阶边单手解了外套的扣子。 本城进入六月之后,天气就一天比一天闷热,好在裴宅建在半山,夏天也很风凉,自然的山风来回涤荡,送来淡淡植物的清香,裴明疏在自己那层的露台上面对着翠青的山峦不紧不慢地吸烟。 佣人上来的时候,看到他在抽烟,几乎是有些呆住了。 “大少……” 裴明疏回头。 “开饭了。” 裴明疏转过脸,将手上那半支烟又吸了一口,道:“知道了。” 晚餐准备的菜式很清爽,看了就让人心里舒服,味道也很不错,裴竟友却还是没什么胃口的样子,草草吃了一点就不吃了,大概是跟合达的谈判进展一直很不顺利的缘故。 裴竟友说他出去走走,站起身时腿有些颤。 裴明疏关心了两句,裴竟友摆了摆手说没事,裴明疏收回视线,恰好又和斜对的莫尹对上,莫尹眼睛闪烁了一下,马上就回避似的低下了头。 裴明疏视线一顿,在莫尹微红的耳朵尖上一掠而过。 吃完饭,裴清推莫尹离开,裴明疏将擦过手的毛巾递给佣人,起身一直目送着两人,视线随着裴清推莫尹进门之后戛然而止。 佣人叠了毛巾预备收拾餐桌,可是裴明疏久久伫立不动,她不得不出声提醒,“大少?” 裴明疏回头看向她,神色平静,“天气热了,给小尹他们多送点水果。” “好的。” 裴明疏上楼,洗了个澡,山间晚上风大,阳台的窗帘被轻飘飘地卷起,裴明疏罕见地竟然感到些许心烦意乱。 这心烦意乱的源头无疑是因为下午跟莫尹的见面。 首先,他的确有做得并不磊落的地方,趁着裴清离开,又让丁默海“假传圣旨”,用裴竟友的名义把莫尹叫上来。 他这么做,是不想让裴清知道他私下里找莫尹聊过,免得和裴清再起冲突。 显然,莫尹也是一样的意思,也不希望裴清知道两人私下里有过见面。 只不过莫尹当时说话的神态、表情、眼神,都仿佛还有别的意味。 就好像他和裴明疏的这次私下会面有某些不可言说、不清不楚的地方……先前莫尹在他面前的种种异样表现瞬间便一齐涌了上来…… 裴明疏思绪微顿,他皱着眉又点了一支烟,这次他没有吸烟,只是把烟夹在指间闻着烟草的气味定心。 * 友成与合达的合作谈判终于还是谈崩了,裴竟友很恼火,在办公室里一连吞了两颗药,“拖了这么久,原来就是在耍我们。” 裴明疏倒不意外,面色淡淡,“一山不容二虎,合作的希望本来就很渺茫。” 这件事裴清忙碌最多,他神色冷厉,“合作谈不拢,那就只能走另一条路了。” 裴竟友冷笑一声,面上显出几分狠辣之色,意有所指道:“那就新账旧账一起清算。” 829事件快要一周年,莫尹又上了热搜,他平常在学校、裴宅、公司的一些日常照片流出,那些照片里他看上去生活安稳平静,笑容温和,和一年前在发布会上凄楚的模样判若两人。 友成经过一年的整顿,内部那种压榨员工的恶习也被裴明疏彻底扭转过来,一时之间友成风评绝佳,网上又出现了合达的一系列黑料,什么捐款没有兑现,豢养媒体对友成恶意攻击之类,舆论战打得非常厉害。 舆论战也仅仅只是前哨而已,两面你争我夺,不知道往里头烧了多少钱,都铁了心要把对方从同一赛道中给踢出去。 莫尹因为上了热搜,不愿意再陪裴清去公司,裴清脸色也不大好,反而是莫尹还安慰他,“我知道这件事你也不能做主,反正也要开学了,我就在家里休息两天吧。” 裴清握了握他的手,将他的手提到唇边摩挲了一下,动作很珍惜。 莫尹送裴清到门口,他摆摆手,车窗内,裴清神色温柔,“等我回来。” 莫尹点点头,微笑:“好的。” 等裴清的车开走后,莫尹转动轮椅,回身正看见裴明疏下楼,虽已是盛夏,裴明疏仍然穿着衬衣长裤,扣子扣到最上面,非常严谨端正。 莫尹和他视线交错,和先前一样很快地就避开了目光,像是一看到裴明疏,就有了亏心事。 裴明疏脚步顿在楼梯上。 莫尹已经将轮椅转向自己房间的方向。 “小尹。” 轮椅刹住。 莫尹斜对着裴明疏的方向,头也没抬一下,仿佛僵硬似的留在了原地。 脚步声渐渐接近,裴明疏来到了莫尹面前,自从上次私下见面之后,他就再没和莫尹说过话,他很忙,本来也没多少时间和莫尹交流,加上他有意回避,两个人交流的机会就更少了。 裴明疏叫住他,为舆论战向莫尹致歉。 公司的公关团队当然是会知会他一声,他毕竟和裴清的地位不同。 裴明疏当即表示反对。 公关很为难道:“裴总的意思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裴明疏沉吟片刻,“我去找他谈。” 最终的结果还是那样。 裴明疏无法和按着胸口看上去随时都要心脏病发作的父亲拍桌叫板,裴竟友脸色难看得要命,“明疏,我知道你心肠软,可是在有些事上最忌讳的就是心软,既然莫尹现在算是我们家的一份子,为了家庭作出牺牲,这有什么不可以?” 裴明疏道:“您征求过他的意见吗?” “当然,”裴竟友道,“他很懂事,很快就同意了。” 裴明疏微微一怔,在他的考量当中,莫尹是绝对不愿意再向众人展示旧伤疤来吸引注意力和廉价同情的,他看得出来,莫尹也是个性很骄傲很倔强的男孩子,对裴家,莫尹也一直都是寄人篱下没有那么热络的模样,除了和裴清…… 想到莫尹或许是为裴清作出的牺牲,裴明疏眉头微皱,心中说不出的感觉。 “没关系,”莫尹低着头道,“没什么,反正事情已经过去了。” 裴明疏沉默片刻,道:“我还有件事想征求你的意见。” * “真的不要我陪?” 莫尹摇头,“今天我想一个人。” 裴清打量了下周围,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莫家老屋好像比之前干净明亮了一些,这感觉他之前陪莫尹来时就有,可能是天气热了,阳光更猛烈后造成的错觉。 裴清看向莫尹,“结束了我来接你?” 莫尹点点头,“好。” “有事打电话给我。” “好。” 遗像和骨灰在桌上已经摆好,还有带来的饭菜,裴清把轮椅给他拎了上来,莫尹推着轮椅来到桌前烧纸。 头顶吊扇慢慢地转,将桌面的烟吹得飘散。 莫尹看向桌上的照片。 也许是这个世界的力量太强了,原本平面的文字被激活的时候,传输给他的背景记忆也格外真实,仿佛他真的在这世界里和这一对陌生夫妻做了十几年的家人。 对他好像是有那么一点点的影响,让他这个完全没有家人概念的孤儿自然人也似乎感觉到了丝丝痛楚。 安息吧。 莫尹低头放下金色的纸箔,神色不见平常的温和柔弱,淡漠而平静。 他们都会来给你们陪葬的。 屋内弥漫着纸灰的味道,莫尹出神地看,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放下手里的纸箔,推着轮椅去开门。 门外的人是裴明疏。 他今天穿了一身黑色,很严肃正式的模样。 莫尹默默地让开,裴明疏进来给莫家父母上了炷香,拉了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拿起莫尹放下的纸箔,抬眸对莫尹道:“公司有点事,来晚了一点。” “没关系。” 莫尹回到桌前,拿起另一叠纸箔。 裴明疏放下一张纸箔,火苗舔舐着将金色的纸箔吞噬干净,热度残留在指尖。 两人默默烧纸,裴明疏坐得离莫尹有一段距离,房子里没有空调,窗户开着,外面空气涌入,很闷热,不一会儿,裴明疏额头就渗出了汗,他看向莫尹,莫尹也是脸颊泛红,漆黑的眼珠里映出淡淡的火光,鬓角渗出了汗,看上去倒泛出一点青年的活气。 莫尹的气质温和柔弱,让人总感觉他很无害,又很可怜,身上总是缺乏一些激烈的东西。 也许以前是有的。 裴明疏想到那张报考飞行员的证件照。 那时莫尹也曾意气风发。 一股掺杂着愧疚、同情、怜惜等种种情绪的心情攥住了裴明疏的心脏。 他无法假说自己没有责任。 他享受了裴家所有的好,他是裴家的大少爷,又怎么能够去推脱这庞大的金钱怪物所作的恶与他无关? 裴明疏放下一张纸箔,看向黑白照片里笑容谨慎腼腆的夫妻。 他在心中默默作出承诺。 我会保他一生无忧。 纸烧完了,莫尹拿起一旁的棍子拨动纸灰扑灭里面残余的火星,他鼻尖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眼睛看上去很认真,裴明疏心头微软,道:“我来吧。” “不用了,”莫尹低声道,“别弄脏你的衣服。” “没关系。” 裴明疏边说边伸出手,莫尹的手立刻往旁边躲了一下,他这么一躲,没注意到手里的棍子,棍头挑起了纸灰,刚烧出的纸灰滚烫地带着火星一下在空中飞溅开来。 “小心。” 裴明疏反应很快地站起身,用背对着飞溅起的纸灰,双手虚虚地挡在莫尹头顶。 莫尹似是惊魂未定,拿着棍子一直僵在那里,直到裴明疏掸沾在衬衣袖子上的灰时,他才如梦初醒般放下棍子,“你没事吧?” “没事。”裴明疏不在意地用手背快速地在袖子上捋了一下。 “我看看。” 莫尹抓了他的衬衣腰侧,眉头紧锁,语气焦急,“后背怎么样?没烫伤吧?” “没事,没伤到。” 夏日衬衣轻薄,裴明疏的确感觉到背上隐隐刺痛,不过他不想叫莫尹担心,单手抓了莫尹的手腕想让他放开,“不用看了,一点灰而已。” “不行,你让我看一眼,”莫尹的手坚持地抓着他的衣服,“转过来看一眼我就放心了。” 裴明疏站着,莫尹坐着,两人的视线一高一低,原本是汇集不到一起去的,莫尹仰着头说,裴明疏听了转过头看,就这么一下视线撞到了一起。 裴明疏看到莫尹的眼睛,剔透干净,一点不作掩饰的关心——也许只是来不及掩饰,裴明疏一看他,莫尹马上就移开了视线。 屋内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肌肤接触的地方异样灼热。 裴明疏轻轻拉开莫尹的手腕,莫尹的手指很柔顺地放开了他的衣服,落下去就攥在了轮椅上。 又像是随时想要逃跑。 裴明疏看着他用力的手指,沉默片刻后,语气平缓道:“真的没事。” 莫尹“嗯”了一声,他又低下了头,用头顶的两个发旋对着裴明疏,裴明疏手指动了动,想要摸一下莫尹的头发,但终究还是没伸手。 “你要留下来吃饭吗?”莫尹有些生硬道。 “方便吗?” “你不介意的话。” 莫尹默默地拿了桌上的碗筷转向一旁的水池,裴明疏抬脚跟上,“我来吧。” 裴明疏卷了袖子,冲洗了碗筷,莫尹在他身边等,始终都低着头,像犯了错。 饭菜是莫尹早上在裴家厨师的帮助下做的。 裴明疏说:“做得很好吃。” 莫尹抬起脸,冲他笑了笑。 吃了午饭,裴明疏收拾了碗筷,莫尹推着轮椅回了自己房间。 房间里已经又落了灰,好在那些书被放置在书架里,拿出来看,还是很干净。 莫尹打开一本,翻了两页,里面夹了几张纸,他打开,摩挲上面的字。 裴明疏站在他身后,居高临下地看到那是一张成绩单,上面有莫尹父母的签名。 裴明疏伸出手,犹豫了一下,还是按在莫尹的肩膀,低声道:“成绩很不错。” 莫尹笑了笑,仰头,表情难得的明朗,“我学习一直很好。”不过只是明朗了那么一瞬,他转过脸,把成绩单重新夹回去,“现在高中的好多知识我都想不起来了。”他把书放回去,又拿起另一本书,裴明疏收回手,“这很正常,人的大脑只会记忆对目前的自己最有用的东西。” 莫尹翻了下书,“这个书架装起来方便吗?” “很方便。” 裴明疏回答完后,道:“要不要给你买一个,亲手试一试?” 莫尹抬头又笑了一下,“它又不是乐高,我也不是小孩子。” “其实也是蛮有趣的,你可以试试。” “不了,我很忙的。” “哦?你忙什么?对了,老丁说公司的事你现在也会做不少了?” “嗯,都是……” 莫尹的声音戛然而止,顿了顿之后才道,“……学着学着就会了。” 裴明疏手垂在身侧,神色若有所思,“开学以后还是要以学业为重。” 莫尹“嗯”了一声。 “公司上的事,有不懂的也可以问我。” “什么时候问呢?” 莫尹问得很快,又一下低头。 裴明疏本来想说等他有空的时候可以上他的书房来,看着莫尹低头的样子,到了嘴边的话不知不觉就变成了“随时都可以。” 屋内又安静下来,莫尹手掌压在书上,手指修长白皙,微微蜷着,夏日猛烈的阳光照得房间里浮尘点点,裴明疏喜静也喜净,看到这幅情景就微微皱起了眉。 看来这里他上次打扫过后已经长久没人来,才又落了这么多灰。 莫尹经常和裴清也经常回这里,怎么也不打扫干净一点,只有客厅还算能站人,难道莫尹从来没让裴清进过他的房间…… 裴明疏这么想着,思绪猛然一断,莫尹叫他,他才回过神。 “时间差不多了,”莫尹脸色尴尬,“该走了。” 裴明疏道:“好。”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神情似在思索什么地转向外头,莫尹陪他到门口,裴明疏说:“我背你下去。”他作势要弯腰,莫尹却是扶着轮椅往后退了一下,他面上的尴尬终于有了解释,“不用了,裴清……”他声音低低的,有些干涩,“……马上要来接我了。” 14 Chapter 14 书房私会 裴明疏返回裴宅后不久,半空中就打起了响雷,山上雷声回荡,轰隆作响震耳欲聋,裴明疏回身望向天际压来的乌云,眉头微微皱起。 佣人们正有条不紊地检查各个房间的窗户,确认莫尹的房间里两扇窗户都关紧锁好之后,佣人转过身,却被门口的人吓了一跳。 “大少。” 裴明疏视线扫过,莫尹的房间很简单,最显眼的就是一张大床。 佣人正疑惑地看着他,裴明疏点了下头转过身,佣人又“啊”了一声,“大少,你背上……” 裴明疏向后摆了摆手,示意没事。 回到卧室,裴明疏脱下衬衣,黑色的衬衣背后落下了斑点,以后看来是不能穿了,裴明疏又找了件淡色的衬衣换上。 外头天色如墨狂风大作,门窗紧闭,裴明疏坐在落地窗前,墨绿色的椅子皮质柔软,手边落地台灯打开,他静静地看着窗外被大风摧残得不住摇曳的满山翠碧,山林中迸发出剧烈的声响。 越锡云去世之后,裴明疏遵照母亲的遗愿前往国外外祖家生活学习,外祖早年移民,虽然物质上也算富足,但仍旧饱受歧视之苦,所以他们在对孩子的培养上更加的严格,想要让自己的下一代绝不输给当地那些出身优越的贵族子弟。 裴明疏正是在那样完全贵族式的培养下成长起来,他的风度、礼貌、修养都是精心雕琢下的产物,而他自身的想法情绪都要排在之后,不露声色地压抑在他的心间,对此,裴明疏早已习惯。 雨点毫无预兆地打下,敲打在落地窗上如同子弹一般,噼里啪啦的声势浩大,裴明疏从抽屉里拿出一支烟。 尼古丁带来的放松感微乎其微,裴明疏抽了两口,只觉得乏味,把烟摁在一旁的烟灰缸里,迟疑片刻,还是拿起了手机。 “叮”的一声。 莫尹拿出手机。 “雨天危险,等雨停了再上山。” 他打字回复,只一个字——“好。” “谁找你?” 莫尹回头,裴清从洗手间出来,正在用手帕擦手,他给莫家父母上了炷香,手上沾了点香灰。 “同学,问我开学选什么课。” 裴清在他身边坐下,“开学我应该不会去学校了,公司里太忙,你在学校自己照顾好自己。” 莫尹“嗯”了一声,裴清看向他,眼神笃定可靠,“有事叫我,我会来的。” 窗外暴雨倾盆,破旧的筒子楼隔音差,仿佛暴雨就淋筑在头顶,莫尹靠到裴清肩膀上,裴清抬手搂住他,屋里开了灯,在狂风暴雨之中,两个人互相依偎的感觉很美好,就好像天地之间只剩下他们两个。 “等雨停了再走吧。”裴清低声道。 “嗯。” 莫尹笑了笑,“还好你有先见之明,要是半路上下这么大的雨,那可真是麻烦了。” “不是我有先见之明,是天气预报。” 莫尹又笑了一声。 裴清握住了他的一只手。 过了一会儿,裴清垂了下脸,莫尹的脸颊靠在他的肩膀上,沉静而温驯,裴清的鼻梁碰了下他的面颊,莫尹嘴角翘了翘,顺势转过了脸。 唇舌交换之间,裴清像搂抱婴儿一样抱住莫尹,莫尹在他的怀里单薄而柔弱,是那么需要他的保护和照顾,这种被当作唯一依靠被全身心依赖的感觉裴清从未体会过,但感觉很好。 莫尹眼神闪动,手掌搭在裴清的颈后,他低声道:“裴清,你会照顾我一辈子吗?” 裴清没有给出回应,只是把莫尹再次搂在怀中,他的臂膀他的怀抱都是那么宽广而结实,可以完全地包容住一个莫尹。 他不会轻易作出任何承诺,但在心里,在他们默默相伴的那些时间里,他早就已经给出了答案。 “雨停了,回去吧。” * 又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明争暗斗,友成和合达居然奇迹般地达成了和解,这其中谁损失得多一些,只有双方自己最清楚,多少暗账暂不清算,两边暂时坐下开始了合作。 裴竟友的心情愉悦不已,在董事会上赞扬了两个儿子出色的表现,并且表示要将第一个合作案交给其中一人。 “其他人如果有想法的,也可以提交方案,”裴竟友笑呵呵道,“公平竞争,公平竞争。” 当然,其余人也不会傻到跟两个太子爷争。 裴明疏先进公司,职位比裴清要高,不过裴清后来居上,因为是从中层做起,在公司中下层的员工里倒也积攒了一些口碑,所以这次首个合作案花落谁家,大家都说不准。 裴清忙碌得完全不管学业了——像他这样的身份,自然是有特权的,而莫尹还是每天乖乖地去上学,等课上完之后,就让司机送他回家。 裴明疏也很忙,他其实没有太大的意愿和裴清争抢,他比裴清年长,受到的教育也比裴清更好,眼界也要比裴清更宽,其实董事会宣布前,裴明疏就已经被告知这个合作案会由他来做,裴竟友之所以要公开竞争,其实只是为了激励裴清去奋发争取。 裴竟友对裴清的拳拳慈父之心,裴明疏心知肚明,也无所谓成不成全,顺势而为罢了。 对于公司上的事,裴清一开始不想参与,真正进入之后却是全力而为,而裴明疏则刚好相反,从刚进入时的一肩抗起逐渐变成了现在的可有可无。 深秋的山林依旧是一片碧翠,微风拂面,舒朗清新,裴明疏坐在书房的露台中,手掌翻阅文件,声音不高不低地说话,他身后站了七八个人,每个人都神情严肃,静静地聆听裴明疏的指令。 不远处,裴宅的大门开了,裴明疏视线放出去,看到家里那辆黑色的大车开了进来,这辆车是专门用来接送莫尹的。 裴明疏话顿了一下,低头继续交代。 莫尹由司机帮助稳住轮椅下车,车库里停了几辆陌生的车,是裴明疏下属的车。 裴清成天都泡在公司里,裴明疏却是一直待在家里办公,大概是不想把公司的内部环境搞得气氛太剑拔弩张。 莫尹上午只有一节课,回来就是吃午饭的时间,他在自己房间里洗手洗脸,出来时佣人就说午饭准备好了。 用餐的只有莫尹和裴明疏两个人,其余人应该是安排到别的地方去吃饭了。 莫尹安安静静地吃饭,不说话也不看裴明疏,等吃完了,他才低声道:“我吃好了。”低着头对着裴明疏的大概方向微一点头,推着轮椅转向餐厅门口。 裴明疏目送着他离开,放下筷子,对佣人示意可以收拾了。 莫尹待在房间里看书,下午两点左右时,那几辆车接连驶出了裴家,他神色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他放下书本推着轮椅去了花园。 为了方便主人观赏,花园的位置靠近每一间房间的阳台,莫尹伸手抚摸着那些花朵,低头轻轻嗅着。 他猜测裴明疏现在应该是正在楼上看他。 裴明疏的性情,看似温和亲切,其实比裴清要难接近得多,他自有壁垒,内心极其刚硬自我,要他像裴清一样袒露出真实的内心,太困难了。 不过好在他有裴清这颗好用的棋子来刺激。 其实往往越是正经的人越是难以抵制某些出格的诱惑刺激,而对一个自我约束力极强的人来说,自制力一旦遭到破坏,崩塌起来只会比常人更加地迅速,到时就会如同山洪冲破堤坝,一发不可收拾,最后也会造成毁天灭地伤亡惨重的后果…… 莫尹手指挑了支花,神情很淡漠地看着。 “要放一束到你房间吗?” 莫尹回头看到裴明疏,表情慌乱了一瞬,又故作镇定,“不用,就这样挺好的,它们在花园里更美。” 裴明疏在楼上看到莫尹流连花丛,因为楼层高度和视角受限,他看到的只是莫尹乌黑的头发,微弯着的腰,莫尹一直推着轮椅在走,于是他的身影在裴明疏的视线里也是时隐时现,让裴明疏又感到些许烦乱,干脆还是下了楼。 下楼了,却好像又没什么可说的,可是要走,裴明疏的脚步却是难以挪动。 莫尹手放开花,“你怎么不去公司呢?” “我在家里办公。” 莫尹“哦”了一声,“那倒还轻松一点。” 其实在家里办公一点也不轻松,不过裴明疏也没有纠正莫尹,反问道:“你怎么不去公司?” “我去公司干什么呢?” 裴明疏不动声色,淡淡道:“你可以帮裴清做事。”他好像是觉得自己的语气不大好,于是笑了笑,温和道:“我听说你学得很快。” 莫尹也笑了笑,勉强般道:“其实我什么都不懂,就只是学了点皮毛,也帮不了多少忙,只能整理整理文件,不添乱就好了。” 裴明疏说:“不要妄自菲薄,”他又笑了笑,这次笑得比较真心,“你学习不是一直很好吗?” 莫尹跟着笑了一下,这次他也笑得比较真心,眼睛微微弯了,白皙的脸上放射出活泼的光彩。 裴明疏很少在莫尹脸上看到这样动人的神采。 即使是跟裴清在一起时,莫尹也总是低着头默默的样子,裴明疏感觉不到他有多少欢悦。 笑过之后,两人之间的气氛好像没有一开始那么紧绷了,裴明疏侧着身,视线若有似无地萦绕在莫尹身上,他看得久了莫尹的手不知不觉已经又攥上了轮椅,摆出了想要逃跑的架势,裴明疏现在大概明白其实莫尹不是不愿意跟他独处,而是…… 在莫尹表情迟疑似乎要走时,裴明疏道:“你现在有事吗?” * 这是莫尹第一次来到三楼。 电梯打开,是一侧窄窄的走廊,裴明疏在他身侧,两个人靠得很近,裴明疏低声和他说话,莫尹小心回答,两人说话的声音在空间里似有回声。 裴明疏的书房很大,两侧巨大的书架上铺满了书,一侧露台的玻璃门半开着,外头一张淡棕色的木桌,一张椅子斜靠在桌边,地面上有几片绿叶铺洒着,随着秋风的吹拂挣扎似的在地面飘动。 裴明疏过去关上了玻璃门。 深色书桌上一片凌乱,文件堆积如山,裴明疏道:“麻烦你了。” 莫尹“嗯”了一声。 其实裴明疏这里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可做,他只是觉得莫尹独自在花园里看花的样子很孤单,所以把人叫到书房,让他“帮忙整理文件”。 裴明疏出神地想着,胳膊下面传来一股力道,他抬起脸,目光很锐利,莫尹看样子被他吓了一跳,“你压住了。” 裴明疏垂下眼,这才发现他胳膊下面压着一个文件夹,他抬起手,对莫尹很温和地笑了一下,“不好意思,没注意到。” 莫尹抽出了文件夹,他很自然地打开看了一下,又马上合上,对裴明疏道:“对不起,我习惯了……” 他态度很慌张,又有点尴尬,眼神也飘忽了起来,也许是想起了那个习惯随意让他翻阅文件的人。 “没关系。” 裴明疏道,他眉峰微挑,“不是什么机密文件,想看就看吧,有什么不懂的正好可以问我。” “可以吗?”莫尹态度有些迟疑。 裴明疏反过来催促他,“打开看吧。” 莫尹打开文件,视线浏览了几行字就抬起脸对裴明疏笑了笑,“其实我也看不大懂的。” 裴明疏也笑了笑,“是吗?哪里不懂?” 裴明疏胳膊压在桌面,微微探身过去,莫尹轮椅抵在书桌的边缘,手里拿着文件也探身过去,“就是这里,这个条款是什么意思呢?” 两人头靠得很近,裴明疏闻到莫尹身上有股淡淡的花香,大概是刚才在花园里沾上的,莫尹呼吸轻轻的,像是很谨慎小心,手指点在文件上,指甲修剪得秀气干净,在文字上滑了一下,又蜷曲着向下收了一点,裴明疏的视线也跟着下移,他看到莫尹白皙俊秀的侧脸上眼睫毛微微上翘着…… 莫尹似乎屏住了呼吸,他肩膀向后,想要拉开两人的距离,裴明疏却突然道:“你和裴清是什么关系?” 15 Chapter 15 如雾重重 莫尹像是被吓了一跳,他没有回答裴明疏的问题,而是快速地将脸收了回去,手扶着轮椅,边推边慌里慌张道:“我下去了。” 裴明疏没有拦他,甚至连莫尹慌乱中带走了他的文件夹,他也依旧没说什么,等电梯下去后,他才给莫尹发了信息,提醒他带走了他的文件夹。 过几分钟后,佣人送了他的文件夹上来,表情很惶恐。 裴明疏的书房不经允许是不能进去的,他的东西更没人敢动。 裴明疏接了文件夹,将文件夹放回书桌上,他坐在书桌后的椅子里,面色淡淡,心里也对自己刚才突然的提问感到些许诧异。 他原本没有想过要问这样的问题,这种难堪的问题根本不该提出,只是看到莫尹那克制而紧张的侧脸时,不由自主便问出来了。 并且问完之后,他虽然觉得诧异、不妥,但却并不感到后悔。 莫尹那仓皇的神情、慌乱的情态撩拨着他的心弦,让他竟感到一种奇异的触动,甚至忍不住想去回味。 裴明疏抽了抽屉,拿出一支烟点上。 国外的生活其实比国内要枯燥得多,但其实相应的诱惑也要更多,他接受的是精英教育,同学们都出身高贵,实际却是玩得花样百出,裴明疏始终很循规蹈矩,即便是烟酒也沾得很少。 他并不是没有**,而是觉得不值得把**浪费在那些低级的乐趣上罢了。 裴明疏慢慢吸着烟,仍然是觉得烟很乏味。 到底是什么引起了他的兴趣,让他情不自禁? 裴明疏压下心头的自问,他身体里二十几年来学到的东西叫他不要再问下去,倘若再这样下去,也许他就真的要犯错误了。 所以不要问自己,最好也不要再去问莫尹。 * 裴明疏依旧是在家里办公,他没有再主动去找莫尹,莫尹也躲了他两天没有现身,又像是有点忍不住地又出现在花园里,裴明疏在楼上看到他的身影,发现莫尹有时候会悄悄抬头看,因为视角的差异,他大概是以为裴明疏看不到他抬头的动作,所以才这样无所顾忌地仰望。 裴明疏看到他整个单薄的人陷落在花海中,乌发从额头散开,他虽然看不到莫尹的神情,但可以想象莫尹仰起脸那副期盼、紧张又害怕的样子。 他总是那样看着他。 也许连莫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可能以为自己克制得很好,然而在裴明疏的眼中,那些情绪简直是无所遁形。 裴明疏在露台抽完了烟,下楼去到花园。 莫尹的神情跟他想得一模一样。 当然有一定程度的伪装,不过很勉强,是裴明疏一眼就能看出来的那种勉强,莫尹的视线不自觉地落在他身上,随后又硬生生地闪避,好像是不敢看裴明疏,他的这种神态让裴明疏感到那种熟悉的——倔得可怜。 “这两天天气不正常,又热起来了。”裴明疏主动道。 “是的,秋老虎是也挺厉害的。” 莫尹像是松了口气,迟疑地接了话。 两人若无其事地谈话,好像上次书房里的事没发生过一样。 聊了一会儿之后,裴明疏道:“你今天有空吗?有时间帮我的忙吗?” 莫尹的表情一下又变了,裴明疏看出他在犹豫、迟疑、挣扎。 以裴明疏一贯的个性,他是不愿意为难莫尹的,可是看到莫尹这样的表现,他又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忍不住也想要去撩拨、刺激他。 莫尹很久不说话。 他的这种沉默同样也可供品茗,带给裴明疏一种很异样的感受。 然后,莫尹还是很慢地点了点头。 裴明疏看着他因为抿唇而有点紧绷的脸庞,上前推了莫尹的轮椅。 莫尹说:“我自己来。” 裴明疏说:“还是我来吧,”他低头看了一眼莫尹,莫尹脸上白皙的皮肤已经渐渐泛起了红,“毕竟是我叫你上去帮忙的。” 莫尹和裴明疏的接触,裴清一无所知。 家里的佣人不会没事多嘴,裴清也没想过去询问,他的全部心力都放在合作案上,只有晚上回到裴宅,和莫尹在一起时才有片刻的放松。 他替莫尹按摩完后又抱莫尹去洗澡,莫尹坐在水雾里,冲着他笑。 裴清不由发问,“怎么了,今天有什么高兴的事情吗?” 莫尹摇了摇头,说:“秘密。” 裴清手掌**地碰了下莫尹的脸,过去亲了亲他的嘴唇。 “好久没来公司了,一个人待在家里会不会太无聊?” “有一点。” 莫尹的声音低低的。 他的手臂搭在他的背上,额头在他肩侧蹭了蹭,“有点想你。” 裴清不再说话,他低头吻了莫尹。 他们的关系早就已经亲密到了一定程度,只是莫尹身负残疾,裴清总是很克制,除了接吻之外,不会做别的。 其实莫尹无所谓,还有点好奇。 自然人的生理**很低,不过他进入到这个世界后,领到的这副身体似乎并没有自然人的特性,他在车祸中只失去了对两条腿的控制权,男性功能倒是没有损伤。 第一次和裴清接吻时,莫尹就觉得滋味不错,比起他想象当中的乏味要有意思的多。 真是奇怪,像舌头这样的部位互相触碰竟然会产生那么新鲜刺激的感觉。 他虽然心里没什么大的触动,但是身体的感觉的确是很强烈。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在进化中被淘汰的动物性? 裴清察觉到莫尹在走神,手掌在莫尹后腰上压了压,这是莫尹身上最敏感的地方,莫尹果然颤了颤,还笑出了声,“痒。” 裴清也笑了笑,把莫尹抱了出来替他擦干。 “最近工作还顺利吗?” “顺利。” 毛巾从湿漉漉的脚踝上掠过,带走水珠,皮肤上淡淡的疤痕。 “还在忙那个合作案?” 裴清抬头看了一眼莫尹,“是。” 莫尹笑了笑,“那你要加油啊。” 裴清把他连同大浴巾一起抱起来,“你来公司帮我的忙?” “不,”莫尹手臂搭在他肩上,“我不想去公司。” 莫尹这么说,裴清也就不说了。 白天裴清去了公司,莫尹去了学校,学校的课上完之后,他回到裴宅,吃完了午饭,他没去花园晃荡,躲在自己房间里看书,等到下午两点多时,裴明疏主动来敲了他的门。 其实他们并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裴明疏的书房够大,两人在同一间书房里也可以隔得很远很远。 事实也的确如此。 莫尹在书架前,仰头找书,裴明疏则在书桌后办公。 “在找什么书?” “没什么,我随便看看。” 交流也都仅限于此。 偶尔,裴明疏会叫莫尹来给他打下手,莫尹推了轮椅过去,默默地帮他理东西。 裴明疏大概是有些事情没处理完,他的下属去而复返,莫尹正在他身边问他什么,下属们看到莫尹时都表现了不同程度的惊讶,尤其是发现莫尹正在看重要文件时,几乎全都呆住了。 莫尹连忙合上文件递还给裴明疏,“我先下去了。” 裴明疏手拉住了他的轮椅,说:“没关系。” 下属们很快也就神色恢复如初。 他们聊的是跟合达的合作案,裴明疏这两天忙的就是这个,他们谈论的非常深入,莫尹坐了一会儿,扭头对裴明疏道:“我去下洗手间。” 裴明疏看着他,视线似有深意,莫尹脸红了,转了轮椅往书房外走。 等那些下属出去之后,莫尹才推着轮椅回书房。 裴明疏站在书桌后,手里捏着两张纸,听到声音抬头,微微笑了笑,“洗手间用好了?” 莫尹含糊地应了一声。 裴明疏脸上似笑非笑的,莫尹的脸越来越红,只好道:“没事我就下去了。” “怎么没事?刚才你问的我还没回答你。” 裴明疏从书桌后走出,他手里拿着的就是之前莫尹问的那几张文件,他单独从里面抽了出来。 高大的书架在书房中投下阴影,裴明疏微微俯身,声音温和,不紧不慢地给莫尹解答,莫尹边听边点头,又抽空把视线从文件转移到裴明疏身上,裴明疏穿了件墨蓝色的衬衣,因为弯着腰,衬衣上显出点褶皱,在他腰侧的肌肉上绷得紧紧的,显出一种雄性的力量。 裴明疏也注意到了莫尹的视线,他捏了下文件,说:“专心。” 莫尹的脸又红了,“你这么说太累了,我过去听吧。” 裴明疏推着莫尹到他的书桌后,他坐在椅子上对莫尹讲,翘起的脚尖对着书桌下方,虚虚地拦在莫尹的轮椅前。 莫尹听完了,说:“谢谢,我明白了。” 裴明疏笑了笑,“过两年你都可以到公司当副总了。” “是吗?”莫尹笑道,“我以为我当秘书都不够格呢。” “谁说的?”裴明疏随口道。 莫尹脸上的笑容就淡了下去,他看上去有点不安,又有点想逃避,他这样,裴明疏脸上的笑容也略微淡了。 就这么沉默了一会儿后,莫尹迟疑道:“我下去了。” 裴明疏手上捏着文件静坐着,不置可否。 莫尹转动了轮椅,裴明疏仍旧是安静地坐在椅子里,莫尹推着轮椅前进了一会儿后又停下,他没回头,只把声音送了回去,“抽烟对身体不好,工作压力再大,也要少抽点烟。” * 裴清回来时已经很晚,花园里灯都亮了,乳白色的卵石在灯光下散发着如玉光泽,裴明疏背着手,他的影子修长地覆盖在地面,把另一个影子给遮蔽住了。 “莫尹?” 莫尹和裴明疏同时回了头。 莫尹的表情有一瞬的慌乱,但马上恢复了平常,裴明疏则是神色如常地对着裴清微一点头,“忙得这么晚?” 此刻场景仿若倒转,裴清没理会裴明疏,只是将视线投到莫尹身上,莫尹很快地推了轮椅过去。 轮椅从身边擦过,摩擦的声音掠过耳膜,裴明疏的裤腿也被轻碰了一下,他侧着身看着莫尹很急切地来到裴清身边,仰头,语气有点讨好般道:“你回来啦。” 裴清的表情还是那样,冷冷淡淡的,伸手摸了下莫尹的头发,然后又抬头更冷漠地看了裴明疏一眼,裴明疏面色如常。 “怎么跟他在一起?” 按摩时,裴清淡淡道。 莫尹低着头,他的大腿仍然是纤细,不过看上去比先前有活力多了,“吃完饭出来逛逛,就在花园里碰上了。” 莫尹歪了歪脸,企图从下面看到裴清的脸,“你吃醋啦?” 裴清抬眼,莫尹在笑,裴清捏了他的脸,莫尹边笑边把脸靠在他肩上,他双手搂在裴清背上,裴清侧过脸在他的耳垂上亲了一下,“无聊就来公司陪我。” 829周年的热度已经又过去了,舆论战过去,两面都和气生财了,还有谁记得被拉出来鞭尸的人呢? “这次合作案什么时候发表?” “这周五。” “你做得怎么样了?” “要看看吗?” 莫尹抬起脸,眼睛很剔透地看裴清,“可以吗?” 裴清反问道:“为什么不可以?” 莫尹定定看他,忽然凑上来亲了下他的嘴唇。 裴清眼睫上下一动,脸上神情变得有些柔和,他低头吻了莫尹,莫尹嘴唇微凉,渐渐的就被他亲得变得热起来。 莫尹搂住他的背,脸庞靠在他肩上,“裴清,你真好。” 裴清双臂箍住了他的腰,“以后少搭理他。” 莫尹低低地笑了笑。 裴清挠了下他的后腰,莫尹边笑边闪躲,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等会儿,我有东西想给你看。” 洗完澡出来,莫尹说他不要上床,裴清把他放在轮椅上,莫尹去自己的包里拿出笔记本,银灰色的笔记本小巧轻盈,莫尹打开放在膝上,裴清过来,单手靠在他的轮椅上,跟他开玩笑,“要我帮你写作业?” 电脑正在开机,莫尹仰头,幽蓝色的光打在他的面颊上,他笑了笑,道:“说不定是我帮你写作业呢?” 一开始,裴清没看懂那上面写的是什么,随着光标移动,文件上的内容接连不断地跳进他的眼睛,他脸上那种冷淡不在意的神情慢慢变了,他看向莫尹,“这是什么?” 莫尹脸上的表情很平静,电脑屏幕反射出一点幽深的光照在他脸上,他皮肤本来就白,这样看上去甚至有些金属质感的冷然,他转过脸,对裴清温柔地笑,语气轻轻巧巧,“我做的方案啊。” “你做的方案?”裴清有些诧异。 莫尹小心翼翼地看他,神情怯怯的,“很差吗?” 不是差,是太专业了。 裴清只看了几行,就感到文字秩序严谨流畅舒适,一时都有些怔住了。 “我也跟你学了那么久,在家里无聊,就想着能不能帮上你点什么。” 莫尹把膝盖上的笔记本往裴清的方向挪了挪,“你看看,对你有没有帮助。” 其实裴清的方案已经准备停当,几个顾问秘书都一遍遍核实过了,现在只是还在调整细节,但裴清还是认认真真地把莫尹的方案看完了。 “写得很好。” 莫尹笑起来,“终于听到你夸我了,里面有什么能用的地方吗?” 裴清微微侧头,似在思索。 “如果有的话,可以加到你的方案里吗?”莫尹伸出手,将掌心盖在裴清的手背上,柔声道,“这样,你做的第一个合作案就也有我的参与了,我们的合作案。” 莫尹的这个合作案确实写得很好,只是思路和他完全不同,合作案马上就要发表,现在再去调整就有点不合适了。 但莫尹显然是精心准备了很久,又那么想帮上他的忙,其中也的确有一些非常好的点子,倒是可以在适当的地方加上去……而且,“我们的合作案”,听上去很美好。 裴清转过脸看向莫尹希冀的眼,“可以。”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v,入v会有肥肥的三更分别在明天0、9、18点掉落 暂定每天上午9点更新(有调整会在作话通知) 感谢大家的评论、订阅、灌溉、霸王,不一一感谢啦,都在酒里(不是) 触发加更后会不定时掉落加更 另外周六上架会晚更一点~提前请假,先说声骚瑞~谢谢支持嗷OvO 16 Chapter 16 公开竞案…… 周五清晨, 裴竟友在饭桌上对两个儿子各自都说了些鼓励的话,他看上去心情很好,高声谈笑,声如洪钟, 状态比去年同期被829事件搞得疲惫不堪的模样要好上许多, 因为太高兴, 还多服了点药,他的心脏病不能受太大的刺激,需要控制情绪。 “明疏,阿清,”裴竟友两面都温和地呼唤了一声,“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今天你们不管谁胜出,爸爸都希望另一个能全力辅助,好吗?” 他最后说时看向的是裴清。 裴清脸色冷淡,低着头喝粥, 裴竟友笑了笑, 又看向裴明疏,裴明疏点了点头,说“当然”。 莫尹跟裴清坐在一侧, 也低着头喝粥,他一只手挠了下耳侧, 很自然地垂下去,手指轻碰了碰裴清的大腿,裴清侧过脸,莫尹睫毛低垂, 看上去像是在专心喝粥,裴清转过脸,对着裴竟友的方向“嗯”了一声,裴竟友拍掌大笑,显然是心情好极了,裴明疏在父亲的笑声中看向斜对的莫尹,莫尹在吃粥,嘴上湿红。 这么重要的日子,裴清仍然是自己送莫尹上学,把莫尹抱上车,他感觉到身后有一道视线定定地看,他知道那是裴明疏,裴明疏看不惯,那是裴明疏的事,裴清上车前回了下头,果然是裴明疏,单手插着口袋正站在台阶上远远地向他们那里看,裴清没什么表情地转过脸,替莫尹关上车门。 到学校门口,裴清停了车,他解了安全带,袖子又被拉住,莫尹凑过来,轻轻地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一切顺利。” 裴清转过脸,莫尹眼睛明朗干净,像秋日的天空。 车外人来人往,车窗从外面看不到里面,能看到裴清也不在乎,他低头亲了下莫尹的嘴唇,“晚上来接你。” 莫尹还是没放开他的袖子,“几点竞案?” “10点开始。” “太好了,那个时间我已经下课了,”莫尹笑,“可以给我直播吗?” 裴清也笑了笑,“恐怕不行。” “好吧。” 莫尹面露遗憾,他视线温柔地在裴清脸上逡巡,嘴角笑容浅浅,“放心,我有预感,你会赢的。” * 这次合作方案很受重视,合达也派了人来,会议室里坐得满满当当,裴竟友坐在最后,和合达的人谈笑风生,一点之前的龃龉都看不出来,身后坐着几个公司的大股东和高层,裴明疏和裴清分坐两侧,两人身后都是一群人,男男女女高高低低地凑在一起小声商议。 裴明疏身侧的两个顾问小声地和裴明疏最后确认发言的细节,裴明疏静静听着,时不时点头表示认可。 耳边声音轻轻,裴明疏抬起眼,看到对面裴清紧绷的脸色在掏出手机时变得柔和,手指快速地在屏幕上点击,应该是回复谁的信息,裴清仿佛是注意到了他的视线,抬起眼和裴明疏对上,眼神一如既往的冷。 裴明疏移开视线,头微微向后仰了仰,继续和顾问交流。 又过了一会儿,丁默海到裴竟友身边轻声说人齐了,裴竟友便笑呵呵地宣布竞案开始,反正打擂台的是他的两个亲儿子,在他这里是没什么得失的,所以态度和气氛都很轻松。 “谁先来?”裴竟友左右看了两个儿子。 裴明疏向裴清方向伸了伸手。 无论从年龄、资历、职位来看,裴清都要略逊一筹,理所当然应该先做发表,裴清也没推辞,转头跟负责发言的顾问交待了两句,顾问略一点头,带着文件夹起身上场。 灯光暗下,全场的人都齐齐将目光投向代表发言的顾问。 顾问头发半白,是个儒雅的中年人,一副金丝边眼镜半挂着,他是公司中层,由裴清一手挑中,场合隆重,数十双眼睛盯着,他暗暗调整呼吸,有条不紊地做陈述。 站在台上,光线昏暗,发言的顾问只看到黑压压的头顶,压根就没有注意到裴明疏那边的人群在他发言几分钟后就脸色大变,坐在裴明疏身侧的顾问更是立刻探身过去,“大少?” 裴明疏原本注视着台上的视线慢慢扫向对面,会议室窗帘拉得很紧,透不进太多光,朦朦胧胧的看不太清人脸,让人感觉到环境异常的晦暗。 一瞬间,时间仿佛有所静止。 身后团队隐隐都已经开始骚动,细碎的交头接耳声从后方传来。 裴明疏从瞬间的静止中抽出情绪,向后抬了抬手,他身后的顾问秘书们只能强压下议论,目光惊疑不定地在台上和对面作不断切换。 裴明疏这边的异常情况持续了大约有一两分钟,裴清在对面也注意到了,他扫了一眼,看不太清也不大关心,视线在昏暗中冷淡地射出又收回,继续专心听自己顾问的发言。 莫尹的那几个点子确实很亮眼,团队经过讨论后重新调整了方案,弥补了他之前没有发现的一些漏洞,现在整个方案都已经很圆融,他不相信会输给裴明疏多少。 顾问发言完毕,灯亮,掌声起。 裴竟友很惊喜。 虽然他一开始就跟裴明疏说了会把首个合作案交给裴明疏来做,但那是他基于对两人现阶段能力的判断,觉得裴明疏比裴清更能胜任这个重要的合作案,只是他没想到裴清比他想象得还要出色。 裴竟友边鼓掌边不住地将赞赏的目光投向裴清,身边合达的代表也是低声称赞,连连夸“虎父无犬子”。 裴明疏还没发言,裴竟友也不好作出太明面上的过分欣喜,对着裴清的方向点了两下头后收敛了喜色,“方案做得不错。”转脸又看向裴明疏,用眼神示意裴明疏也可以开始了。 裴明疏看着对面波澜不惊的裴清,他身后的顾问团或拿文件或拿电脑,都是脸色凝重地看着裴明疏,等他来拿主意。 “明疏?”裴竟友问了一声。 裴明疏看向裴竟友,面色沉静。 “裴清的方案很完美。” 裴竟友微笑点头。 “我支持他的方案。” 裴明疏轻描淡写道。 他话音刚落下,裴明疏一侧的人几乎不约而同地作出了小幅度低头叹气的动作。 裴竟友怔在当场。 这是什么意思? 裴清也将视线重投向对面。 裴明疏面上神情看不出什么,和平常没什么区别,对上裴清的视线,他笑了笑,说:“恭喜。”说完,就不紧不慢地鼓了掌,他身后的人也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跟着鼓掌,只是神情和目光没有裴明疏镇定,仿佛是有些隐情的样子。 裴竟友回过了神,他不知道裴明疏突然这是搞的哪一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连忙也笑着鼓掌,“不错不错,裴清后来居上,那就……”他看向裴明疏,又看向裴清,裴清眉头微皱,显然也是没料到这样诡异的情况,裴竟友心脏微微发紧,笑容满面道:“让明疏好好配合裴清执行这次的方案,张总,你说呢?”他最后转脸向着合达的代表张华超,张华超微笑点头,“我对这个方案是很满意的。” “好,好,满意就好。” 裴竟友顺势起身鼓掌,在场的人当然也察觉到了今天公开竞案的诡异之处,但也只能一齐起身鼓掌,就连裴清一方的人都忍不住互相附耳议论,不知道裴明疏那边到底是出了什么状况。 裴清没有鼓掌,只是跟着站起身,视线看向对面的裴明疏,裴明疏也正看着他,面上带着淡淡笑容,看不出什么别的深意。 周围的人已经围上来恭喜,裴清被人群挡住,只能先应和,隐约地看到裴明疏已经带着团队的人离开会议室,他收回视线,和合达的人握手。 竞案结束,各方先各自休息,裴竟友先满面春风地送走了合达的人,随后立刻把裴明疏叫到了办公室。 “究竟是怎么回事?” 裴竟友手指哆哆地点在办公桌上,目光如鹰般审视着裴明疏,“明疏,你可不是会临阵逃脱的人,你知道我是想交给你做的。” 裴明疏面色淡淡,“裴清的方案很好,那就让他来做,有什么不好吗?” “阿清这次做得是很好,”裴竟友皱着眉道,“可是你今天这样的行为很反常,明疏,你到底怎么回事?把你的方案给我看看。” “没这个必要吧。” 裴竟友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是不是你那边出了什么状况?” “没有,”裴明疏目光平静,“裴清技高一筹,出于对公司利益的考量,我认为选择他的方案没有任何问题。” 这边父子俩正在交涉,裴清那却是一片欢腾,不管裴明疏为什么不战而退,这对他们来说都是一次巨大的胜利和鼓舞,在今天的竞案开始之前,他们几乎都不觉得能赢过裴明疏的团队,众人在办公室里先口头欢呼庆祝了一阵后,裴清让众人挑选庆功的饭店,先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事情是有诡异之处,像裴明疏这样的人,作出类似弃权的举动实在太匪夷所思了,裴明疏也不可能是故意想让他,裴清现在还搞不清其中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曲折,可是涌上来的喜悦心情的确是真的。 这样的心情在这个世界上此刻能够感同身受和他共享的或许也就只有一个人了。 “回家了吗?” “已经到了。” 莫尹的声音轻轻的,像一滴水打下去泛出涟漪,“赢了吗?” 裴清屏息片刻,作出了回应。 “嗯。” 电话那头,莫尹久久不言。 唯有两人的呼吸遥远地互相传递、缠绕,就像他们无数个秘密分享的瞬间一样,无需任何语言,有一些更深切的东西代替了语言去发声共鸣。 裴清听到莫尹笑了笑。 然后,他的声音传到裴清耳朵里,字字句句清晰无比。 “裴清,在我心里,你从来不比任何人差。” 心脏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给攥住了,又酸又疼又麻可是又有一种别样的甜蜜,那是一种苦了很久才等到的甜。 裴清道:“在家等我。” 将自己的信用卡交给副手,裴清交代了几句,大步流星地出了办公室,身后还有掌声和欢呼,他单手插兜,单手向后摆了摆,几步走到专用电梯前按下。 心情前所未有的兴奋,像是真正得到了自由。 电梯门打开的一瞬,裴清脸上的笑容却是慢慢敛去了。 电梯里的是裴明疏。 兄弟两人隔着电梯门对视一眼,裴明疏嘴角微勾,风度翩翩地一点头,向左侧让了让,像是丝毫没有异常,裴清也镇定下来,微一点头,进入了电梯。 下去五层,直到裴明疏出电梯,两人都毫无交谈。 裴清看着裴明疏离开的背影,感觉到裴明疏今天很反常。 一向很会做敷衍表面功夫的人,刚才那一瞬间对视时,看他的眼神却好像没有往常那么温和。 电梯门关上,裴清笑了笑。 他现在好像终于有点明白裴明疏为什么总是在他面前那么从容又那么高高在上了。 赢的人的确是有资格高姿态一些。 一路风驰电掣地回去,下车把钥匙交给佣人,裴清问:“莫尹呢?” 佣人忙道:“在花园吧。” 花园里百合已经逐渐要开败,那一片白似是蒙上了些许阴影,重重掩映之下,轮椅中单薄的身影正抱着一束半开半闭的百合花低头轻嗅,他好像是听到了脚步声,慢慢抬起了脸,午后阳光打在他的脸上,让他整张脸都萦绕着温暖的光晕,看到来人就笑了起来。 裴清过去把他整个人都抱了起来。 莫尹手里的百合花散了一地,双臂搂着裴清的脖子,脸颊靠在裴清的脸颊边,他的温度、呼吸甚至血管流淌的脉动都和裴清紧紧相依着。 “有人。” 莫尹在裴清耳边轻轻提醒道。 裴清手臂略微松了松,脸颊交错开一点,和莫尹带笑的眼对视,莫尹笑道:“赢了这么开心?” 裴清静静看他,眼神很深沉,“我们的方案赢了。” “我早就猜到了,”莫尹脸上洋溢着笑容,“早上我不就说了吗?你会赢的。” 花园里毕竟人多眼杂,已经有许多视线仿佛偷偷在看,裴清不喜欢那种探究的视线,把莫尹放下,道:“进去说。” 裴清把莫尹推回了房间,才重又将人抱起,莫尹笑着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恭喜。” 裴清回吻了一下他的脸颊,力道很轻柔。 两人对视片刻后,很快地就相拥相吻。 裴清托抱着莫尹一直到窗边的沙发单膝跪下,抬手把窗帘拉上,房间里瞬间黯淡下去,沙发上一半阳光灿烂,一半阴影丛生,裴清在不见光的阴影处把莫尹吻得喘不上来气,他的吻和他的人一样,外冷内热,强硬又热烈。 细细密密地吻了很久才停下来说话。 “这样啊,”莫尹道,“那的确是很奇怪,”房间里窗帘拉得死死的,莫尹靠在裴清的胸膛上,低声道,“他为什么就这么放弃了呢?” “不知道。” “也许是他知难而退,觉得自己的方案不如你,干脆就放弃了。” “不会,”裴清道,“他不是那种会轻易选择放弃的人,”他瞥下眼看向莫尹,“一定是出现了什么他无法掌控的意外。” * “有内鬼,一定是有内鬼。” “大少,这绝对不是巧合,不可能会和我们方案撞得那么厉害。” “贸然怀疑内部人员,你觉得你的发言理智吗?” “你的意思是这世界上真的有可能有一模一样的创意链?我告诉你,这绝对是有人泄密,”顾问直接拿了手机放在桌上,“我可以接受排查。”气得脸红脖子着粗地看向一直静静不说话的裴明疏,“大少,您的意思呢?” 顾问团和秘书们各自推诿,吵得很凶。 他们现在卖力互咬,并非内斗,而是借此互证清白的一出戏,他们心里都很清楚,大少表面看上去性情温和,却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谁要是哪怕是被怀疑到一分,那就很有可能被直接踢出公司。 裴明疏一直低垂着眼,看样子甚至还有些意兴阑珊,等众人吵得声浪渐低后,才举重若轻般道:“你们都是我很信任的人,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不怀疑你们。” 众人表情仍是凝重。 不知道是谁突然道:“既然鬼不在我们中间,那鬼在哪呢?” 他身边的人几乎像是有准备般接上:“大少这段时间一直在家里办公,会不会……” 裴明疏抬起眼。 说话的两人立刻低下了头,噤若寒蝉,连带着其他人也纷纷垂首避让裴明疏的视线。 办公室内寂静许久,裴明疏道:“在我面前演一出戏就够了,不用一出接一出的。” 众人顿时背上都快冒出冷汗,不再多说。 裴明疏转过脸,看向窗外灿烂的阳光。 他记得,他去年接莫尹回裴宅时,也是这样美好的一个秋日。 17 Chapter 17 各怀心事 裴竟友还是觉得事有蹊跷, 但是裴明疏那面严防死守、滴水不漏,他实在是拷问不出什么, 也只好先行作罢, 把合作的项目推上去再说。 方案的确是好,两面都很满意,其实裴竟友还是有意想让裴明疏做主手,裴清来做副手, 不过毕竟是公开竞案, 虽然都是自家儿子, 也不好太随心所欲地更换主副手, 也幸好都是自家儿子,还有可商量的余地。 趁晚上, 裴竟友干脆把两人叫到书房, 言语当中委婉暗示裴清年纪轻、资历浅, 方案是做得不错, 不过在落地实行的时候最好还是多听听裴明疏的意见。 裴清面无表情的, 用他那种惯常的冷漠姿态静静听着。 裴竟友面色慈祥, “阿清, 你说呢?” 裴清没作反应, 倒是一旁的裴明疏道:“爸,你要相信裴清,”他看向裴清, “既然裴清有能力做出那么好的方案, 那就有能力落地, ”他转头又看向裴竟友,裴竟友脸色暗含欣慰,裴明疏道:“我会全力配合。” “好、好。” 裴竟友笑了起来, “既然明疏你这么说,那我就放心了。” 父子三人的谈话,裴清一向都是扮演那个不听不说的局外人角色,即便在他刚刚赢过裴明疏后,仍不例外,他始终一言不发,面色冷峻。 交谈结束,裴清率先起身,转身就走。 裴竟友面露忧虑,看着书房未关的大门方向轻叹了口气,转过脸对裴明疏道:“其实阿清也是挺有能力的,就是太心高气傲,年纪又轻,实在是没什么城府。” “别太担心,”裴明疏笑了笑,“他不是已经在公开竞案时给过您一个惊喜了吗?” 裴竟友嘴角微微翘了翘,又马上压了下去,“这次合作案不是那么简单的。” 友成和合达斗得你死我活僵持不下时,是合达那面突然放低姿态递了橄榄枝,两方谈判交涉了数次后才各自退让达成合作。 “你觉得合达这次是诚意合作,还是……” 裴竟友看向裴明疏。 裴明疏微垂着脸,看上去不知是在思考还是在神游。 裴竟友对这大儿子的感情很复杂,裴明疏这些年大部分时间都在国外生活,如果不是越檀前年去世,或许父子两人见面长住的机会要更渺茫。 裴明疏由他那个眼高于顶的岳父亲自教导,万幸倒是没长成越家那副过分清高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行事很让裴竟友放心,就是有的时候,连裴竟友都不知道这看上去完美无缺的儿子到底在想些什么。 想到这里,裴竟友在心中轻叹了口气。 其实两个儿子,他都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他对于他们的了解都不够深刻,譬如这次裴清出色的表现就是他始料未及的。 兄弟两人的关系原先一直都是很平衡的,兄与弟,正与私,两人对自己的身份似乎都心中有数,可是这次的合作案却打破了这种平衡…… 书房内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父子两个各怀心事,倒是把公事先撇到了一边。 * 裴清推开莫尹的卧室门时,莫尹正躺在床上看手机,他嘴角上翘着,仿佛在看什么很有趣的东西。 “在看什么?”裴清道。 莫尹抬起脸,对着裴清笑了笑,“小狗打架,你要看吗?” 裴清当然是没兴趣,他面色冷若冰霜,浑身都散发着压抑的冰冷气息。 莫尹按下锁屏,把手机倒扣放在身边,正了脸色,“怎么了,心情不好?” 裴清没说话,他侧身对着莫尹,莫尹清晰地看到他的胸膛正在慢慢起伏,仿佛是在忍耐着什么。 他不说话,莫尹也就不说话,默默地过了一会儿,莫尹才低声道:“帮我按摩好不好?” 柔软的睡裤剥下,莫尹那双有些斑斓的长腿躺在素色的毯子上,一年多的时间过去,皮肤表面已经变得很光滑,摸上去皮肉软弹——这是裴清精心护理的功劳。 裴清的手掌很大,涂了精油盖上去能直接覆住莫尹的整条大腿,纤细又无力的腿任人摆布,不管按摩的人使多大的力气,它的主人都毫无反应,只是表面皮肤渐渐泛出血色的红,仿佛肌肤下的血肉都要被那双手掌揉出。 裴清停了手。 他呼吸略微有些急促,双眼定定地看了会儿莫尹鲜红的腿,他慢慢转过脸,莫尹坐在那儿,正眼神担忧地看着他。 “抱歉。”裴清声音微涩。 “抱歉什么?” “我刚才力气太重了。” “没关系。” 莫尹笑了笑,温声道:“它们没有感觉,不会疼的,你不必道歉。” 裴清收回视线,将双手从莫尹腿上拿开,搁在自己的膝盖上,头微微低垂下去,双眼定定地看着深色的地面。 已经快十年了。 这十年来,他一直都忍耐得很好。 因为他的出生即是一种罪过,是他这一辈子都赎不清摆不脱的罪。 背负着原罪,被最后的亲人抛弃,孤身一人来到这个偌大的裴宅过寄人篱下的生活,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得到什么更多的,总有一天,他会离开裴家,他可以舍弃他的姓氏,放弃这里的一切,去做回那个一无所有父不详的裴清。 只是,在离开之前,他至少也想证明自己一次。 除了无可摆脱的私生子身份之外,他不会比裴明疏差一丝一毫。 他做到了。 但是在裴竟友的眼里,他依然还是得不到分毫承认。 为什么? 就因为他是私生子,是不是无论他怎么做,都永远也比不上裴明疏? 既然这样,当初为什么要把他生下来……不对,裴竟友根本不知道他的存在,如果知道了,大概也不会要他吧…… 脸颊突然被碰了碰,裴清猛地转过脸,莫尹把掌心贴在了他脸上,眉头都皱到了一起,“裴清,你怎么了?” 裴清那张冷傲的脸依旧是和平常一样面无表情,只是眼睛微微有些红,面颊肌肉紧绷着,在莫尹的掌心下微微发烫。 像一头受伤的狼,还要强撑着不让人发现他的伤口。 “没事。”语气也是和平常一样平稳。 真是要强。 莫尹在心里笑了笑,感觉到些许兴味,他神情温柔道:“真的吗?我觉得你今天好像有哪里怪怪的,合作案都赢下来了,不该高兴点吗?” 裴清转过了脸,莫尹的掌心落空,轻勾了勾唇角,“是工作上有什么不顺利?” 裴清将脸对着门口的方向,掩饰了他那一瞬冷凝的神情,才重又转过脸,神色如常道:“没有,很顺利。” “是吗?那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裴清回避了莫尹的追问,低了下头,道:“我去洗手。” 他刚起身,手腕又被抓住,回头莫尹正仰头看他,眉眼中满是担心忧虑,“真的没事吗?裴清,你有什么事都可以和我说,我都愿意听的,我有困难的时候,一直都是你在帮我,如果你有什么烦恼,也让我帮你一起承担,好吗?” 这样温柔的话语、眼神无疑对受伤的心是一种极大的安慰,但同样的也是一种另类的折磨。 对于裴清这样骄傲又要强的人来说,他们不容许自己在人前示弱,尤其是在自己重视的人面前,他越是重视对方,就越是必须要费尽力气去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莫尹眼神含情脉脉,水一样的平和柔软,裴清抱他的一瞬间,眼神错开,莫尹的眼中才流露出闪烁不定的笑意。 裴清把他抱得很紧,莫尹感觉到自己的骨头都似乎在咯咯作响,他被抱得有点痛了,可是想笑的冲动却越来越强烈,必须咬住下唇才能止住那想要从他的胸膛里逃逸而出的笑声。 他当然知道裴清是怎么了。 赢了又怎么样? 裴明疏那面的人来书房开会时,那种说话的语气神态俨然这合作案已经是他们的囊中之物,以莫尹对裴明疏的判断,他手下的人作风不会那么轻浮自傲,除非裴竟友已经提前和裴明疏通过气,会将合作案交给裴明疏做。 但是,原本确定的东西却出了变数。 那怎么办呢? 以裴竟友那样独断专行的个性会放心把合作案就这么交给裴清去做吗?裴明疏发现裴清的合作案和他连环撞车又会就此善罢甘休吗? 裴清以为自己赢了,只有莫尹心里很清楚——裴清输得很彻底,看得也会很分明。 父亲、兄弟、公司……什么都不属于他。 就连他苦苦支撑的骄傲得不可一世的自尊也一样要被他最亲的人所践踏。 裴清有什么呢? 其实他根本一无所有。 太好玩了。 真没想到仅仅只是看到裴清受伤的神情就这么新鲜有趣,比那些虚假的世界爆炸时的样子都要来得刺激多了。 莫尹兴奋得有些发抖。 他一发抖,裴清就放开了他,眼睛比之前更红,但没有一点泪,“弄疼你了?” 莫尹微笑着摇了摇头,“不疼。” 他眼神包容,“真的。” 裴清深吸了口气,垂下脸将额头贴在莫尹的额头上,他的手掌握着莫尹的肩膀,两人静静交换了会儿呼吸后,他低声道:“我抱你去洗澡。” “嗯。” 浴室里,莫尹手臂搭在裴清肩上,仰头和他接吻。 裴清今天吻得比那天他赢时更凶、更深,像是要把莫尹从舌尖开始一点点全部占有、吞进肚子里。 莫尹很柔顺地配合。 两人头发都被热水打湿,面上淌着蜿蜒而下的水流,呼吸凌乱急促。 他们隔着水雾对视,莫尹将手掌贴在裴清的脸上,低声道:“裴清,无论如何,你都还有我。” 热气氤氲,他看不清裴清此刻的表情,只是感觉到裴清再吻上来时比先前更用力,他只能被迫般地尽量向后仰起脸,献祭一般的姿态。 最后,裴清抓了他的手,在他右手的无名指上轻咬了一下。 莫尹看他,裴清的眼神中有一些酝酿已久的东西正在破土而出,密密麻麻地缠绕着莫尹。 ——我真的爱上这个人了。 ——我真的抓住这个人了。 有些相似的念头在两人脑海中同时闪过,他们对视一眼,在朦胧的水雾中彼此靠近,蜻蜓点水地在对方嘴唇上碰了碰。 裴清低头,在他咬过的地方轻轻一吻,说:“合作案结束后,我会带你离开这里。” * “晚安。” “晚安。” 莫尹微笑着在被窝里挥了下手,裴清脸上的表情比刚来时轻松了许多,甚至还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他关了灯,替莫尹轻轻带上了门。 屋内陷入黑暗。 莫尹拿出枕头旁的手机,解锁打开,继续看那个裴清进来时他没看完的视频。 很可惜。 光源在前方,后面光线太暗了,拍摄的人角度也不好,视频里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到人脸的轮廓,人群中裴明疏侧影出众,莫尹倒是一眼就认出来了,就是实在看不清裴明疏脸上的表情。 没有看到裴明疏当时脸色大变的样子,真是遗憾。 把聊天记录和视频删掉,莫尹扔了手机,无趣地盘了下手指,回味着今天裴清受伤又强撑的样子,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莫尹嘴唇压了下牙齿想压住笑意,但是没忍住再次“噗嗤”笑出了声,他干脆拉起被子蒙住自己的脸。 莫尹在被窝里笑得脸上微微出汗。 然而很快,他脸上的笑容又消失无踪。 光是这么点东西产生的快感对他而言微乎其微。 莫尹拉下被子,眼珠在黑夜中静静闪光。 不急。 这才刚刚开始。 他期待着亲眼看到他们所有人崩溃时的神情……一定非常的有意思。 18 Chapter 18 画室剖白 “今天要去公司吗?” 司机主动道。 “不, ”莫尹在后排微笑,“裴清工作那么忙,我还是别去打扰他了。” 司机笑了笑, “那就回去了。” “好的, 谢谢。” 车辆平稳行驶,莫尹膝头放了本书, 睫毛遮住了他的眼睛, 翻页时,他很自然地抬眼看了一眼前方。 裴家的司机素质很好,一向话少不多嘴, 来来回回送了他这么长时间,很少主动和他搭话, 更不要说会询问他的行程, 除非有人特意交代过。 莫尹垂下眼继续看书,嘴角若有似无地勾了一下。 他都准备两天了,裴明疏还真是沉得住气。 天气越来越冷,车门一打开,秋日的凉气迎面扑来,莫尹紧了紧外套,余光看到了车外深色的长裤,他扬起脸, 裴明疏穿着居家休闲的服饰正站在车旁微笑看他,“今天课不多?” 莫尹怔了怔, 像是有些不自然地低了下头, 轻轻地“嗯”了一声。 司机已经拿了轮椅下来,裴明疏道:“我来。” 莫尹闻言又抬起了头,恰逢裴明疏俯身弯腰, 目光对视,莫尹的眼神一如往昔,平静的表面下压抑着紧张和慌乱。 “不用,我自己可以。” 肢体僵硬但没有防备抗拒,他只是在克制,克制自己不去接近一个不该接近的人。 裴明疏深深地看着他,一直到莫尹微红着脸低头才直起身让开,他代替司机扶住轮椅,莫尹从车内挪出,坐到轮椅上对裴明疏说了声“谢谢”,裴明疏温声说“这没什么。”莫尹扶着轮椅走了两步,终于像是忍不住般抬头道:“你今天不去上班吗?” 裴明疏走在他身侧,背着手面带笑容道:“现在公司里裴清比较忙。” 两人单独相处时,很少提到裴清的名字,像是心照不宣地都做了回避。 听到裴清的名字后,莫尹明显脸色僵了一下,低下头“嗯”了一声后,就不说话了。 厨房已经准备好了午饭,很奇异的几乎都是莫尹爱吃的。 在裴家,莫尹从来没有说过他喜欢什么或者是不喜欢什么,在衣食住行上他都只是被动地接受着,但过一段时间后,他的衣柜里就会像是自动筛选般只剩下他偏好的颜色、款式,餐桌上也会经常出现符合他口味的菜品。 有一个人,在切实地不动声色地关心着他,用自己的力量尽量让他这里感到安全、舒适。 莫尹吃饭时,大多数时间都低着头,很专注于用餐,只是偶尔夹菜时才会看一眼对面的裴明疏,他看得谨慎小心,和裴明疏目光相撞,也会立刻低下头,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午饭吃完,裴明疏问莫尹想不想去花园里看看。 他们上一次单独相处就是在花园里。 那天被裴清撞见,两个人分开之后就没有再私底下见过面。 在裴明疏温柔的注视下,莫尹神情似是挣扎了几分,还是轻轻地说了声“好”。 又是深秋快要入冬,裴宅的花园依旧是花团锦簇,都是花匠们辛勤劳作的成果,漫步其中,入目是错落有致的大小花朵,颜色形状都搭配得恰到好处,清新的花香四溢,让人心旷神怡。 两人静静地走着,耳边间或传来一两声清脆的鸟鸣声。 花丛挡住了两人渐渐深入花园的身影,一切都是那么静谧而美好。 竞案的事,裴明疏不愿意去怀疑莫尹。 从感性上来判断,莫尹在他眼里是个可怜又可爱的男孩子,性情温和中带些倔强,外表柔弱单薄,其实骨子里也有自尊自傲的一面,受伤之后,那点尊严骄傲也变得更为敏感,他在裴家生活得小心翼翼,哪怕是裴家的佣人,他也不愿去多加麻烦。 这样的莫尹,怎么会去做那样的事? 然而要从理性上来判断,除了他团队的人之外,只有莫尹一个他没防备过的“外人”在他的书房里接触过他们的方案。 裴明疏对自己团队里的人是很有自信的,这些都是他的心腹,他确信不会有人会干出泄露方案那样的蠢事。 那么,对于莫尹呢? 如果真是莫尹泄露他们的方案给裴清…… 裴明疏掌心握住背在身后的手腕,力道时轻时重,面上神情自若。 花园里的中心地带有个小小的木制尖顶房间,外墙是乳白色的,上面爬满了绿叶花朵,宛若童话中的小屋,莫尹很少在花园里“走”得这样深入,他第一次看到这美丽梦幻的小房子,视线和轮椅都同时停住了。 一旁的裴明疏也停下了脚步,微微俯身道:“要进去看看吗?” 莫尹看向他,眼中有些许好奇,“这是什么地方?” 裴明疏笑了笑,“进去看了就知道了。” 小木屋不大,甚至比莫尹的房间还要小,里面一扇格子窗户,透进来一点阳光,空气中浮尘点点,一幅幅油画或挂在墙上或放在地面,窗户的左侧摆着一张椅子和一副画架,只是没有作画的工具。 莫尹打量着那些画,发现画里画得全是差不多的风景画,他推着轮椅到窗前,从窗户里看向窗外,又看向那些画,他想得没错,这些画画的全是从这扇窗户看出去裴家花园的风景。 “是你画的吗?”莫尹又看向裴明疏。 “不是,”裴明疏也走到了窗边,“是我母亲。” 莫尹眼神中闪过些许抱歉的神情,“她画得真好。” 裴明疏笑了笑,过来揉了揉莫尹的头发,莫尹的头发柔软地在他指间滑过,“是不错。” 莫尹脸色微红。 裴明疏在一旁的木椅上坐下,莫尹和他一起看着窗外的风景,小木屋里静静的,飘洒着淡淡木头和植物混合的香气。 裴明疏忽然道:“上次我问你的问题,你现在能回答我了吗?” 莫尹看向裴明疏,“什么?” 裴明疏侧过脸,视线从窗外慢慢转移到莫尹脸上。 跟一年前病弱忧郁的模样相比,莫尹看上去健康了许多,他面颊红润双眼明亮,阳光打在他脸上,明珠生晕一般柔和温暖。 被裴明疏这么注视着,他仿佛是感到有些不安,渐渐的就垂下了眼睫。 裴明疏有一瞬间的心软,想就此揭过。 假使莫尹真的为了帮助裴清,将他的方案泄露给裴清,也是木已成舟,逼问出来又如何? 他也并不是很在乎把那个方案让给裴清来做,他连友成的归属都不在乎,更何况一个小小的合作案? 实际上,裴明疏更想知道莫尹到底为什么要那么做,是不是裴清逼迫了他……又或者莫尹有什么难言之隐……总之这里头一定有他不知道的事,如果不把那些事搞清楚,裴明疏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莫尹、裴清。 更何况,有些事迟早是要说清楚的。 裴明疏道:“你和裴清是什么关系?” 莫尹整个人看上去都像是僵住了一样,他的手下意识地去攥轮椅,想也不想地就要往外走,可是这次裴明疏不再像上次那样无动于衷地任由他逃跑,而是抢先一步按住了他的手背。 属于另一个人的掌心温度盖在手背上,有力而又压迫,莫尹惊慌失措地抬起脸看向裴明疏,裴明疏看到他眼中充满着被惊吓到的恐慌,手掌仍然没有放开,只是温和道:“你们是在恋爱吗?” 莫尹脸色骤白,呼吸瞬间就变得粗重起来,他嘴唇发抖,眼睫乱颤闪躲,一言不发一句不答,被裴明疏盖住的手也在发抖,但他却不敢抽出自己的手也不敢再逃跑。 裴明疏耐心地等待着,过了半分钟后,才缓声道:“小尹,回答我,我不会伤害你的。” 莫尹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下巴快要贴到自己的胸膛。 裴明疏感觉到他掌心里的那只手很凉很冰,他手掌微微用了点力,把莫尹的整只手都团在手心里,“衣服穿得太少了,手这么冷。” 莫尹仍旧不说话,尽量地把自己缩在轮椅里。 “我并没有其他的意思,”裴明疏温声道,“如果你真的喜欢裴清,想要和他在一起,我尊重你的选择,无论你为此作出什么样的事,我都能理解,我只是想告诉你,如果你需要的话,你可以直接同我说,我会帮助你的。” 裴明疏已经给足了暗示,但莫尹侧脸雪白,嘴唇微微抿着,看样子似乎是打定主意,无论裴明疏说什么,他都预备沉默到底。 小屋内一时又安静下来。 摆在裴明疏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 要么,放莫尹离开,一切退回原位,又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要么,就逼问到底,既然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何不干脆把一切都挑明问个清楚? 裴明疏从来不是个喜欢模棱两可的人。 也许先前他曾放纵过自己享受那种暧昧不清,而现在经历了公开竞案上的那一下暗箭,裴明疏对于这种暧昧的倾向蓦然有了怀疑。 或许在莫尹的心中,裴清还是要比他更重要一些…… 他不喜欢去猜,所以,他选择直接来问,问清楚了,很多事情就也有了答案方向。 裴明疏道:“小尹,是你把我的方案透露给了裴清吗?” 话音落下,一直僵着脸低头的莫尹骤然有了反应,紧抿的嘴唇突然一松,他猛地抬起脸看向裴明疏。 裴明疏正眼神温和地看着他,眼中没有一点责怪的意味,他是那么大度、宽容,哪怕莫尹立即点头承认,他大概也会一笑置之,他足够强大,以致于这点事情对他来说根本也无伤大雅,造不成太大的伤害。 真是厉害。 这是个极其自我的人,不会因别人的错误而感到痛苦,只有让他判定是自己错了,他才会感到悔恨不安。 莫尹双眼定定地看着裴明疏,眼中慢慢充盈了一点水光,他反问道:“你说什么?” 声音沙沙的,像是跟平常无异,又像是有些沙哑。 裴明疏又心软了,然而心软归心软,他仍是道:“前几天公开竞案,裴清的方案和我的方案很相似。” 他说话时,莫尹一直定定地看着他,眼神很复杂,表面依旧强作镇定,只是眼瞳里的水光闪烁出卖了他真正的情绪。 等裴明疏说完后,莫尹笑了笑,他笑时眼睛里泪水半坠不坠,很顽强地包在眼眶里,涩声道:“所以……你怀疑是我……” “我不是想要怀疑你……” 莫尹甩开了裴明疏的手,他用的力气太大,裴明疏又握得太紧,惯性之下,“嘭——”的一声,他连人带轮椅摔倒在了木制地板上。 “小尹——” 裴明疏连忙俯身去扶,他伸手过去,却被莫尹挥舞着手臂狠狠打开,“你别碰我!” 莫尹声音低哑,语气尖锐。 裴明疏呼吸一滞,再次伸手过去,莫尹依旧是不客气地挥舞手臂,他脸靠在地上,眼睛一下都不朝裴明疏那看,只是手臂胡乱地在空中乱打,裴明疏半跪在地上,一只手很快地把他的两面手腕控制住,另一只手托着他的背让他坐起身,把人强行扣在自己怀里。 胸膛瞬间就传来了一片湿热。 裴明疏垂下脸,只看到莫尹颤抖的黑发。 裴明疏呼吸微微有些急促,一只手仍牢牢地控制着莫尹,另一只手扶着莫尹的背。 莫尹压抑的哭声在裴明疏耳边响着,快要喘不上来气一样。 裴明疏心脏砰砰急跳,手掌在莫尹的背上有节奏地拍打抚摸,低声说着‘呼吸’,感觉到莫尹呼吸上来,情绪稍稍没那么激动后,握住莫尹手腕的手才慢慢松开。 他一松手,莫尹却是反过来抓住了他的衬衣,莫尹抓得很紧,衬衣被他抓得紧绷,还有源源不断的眼泪渗过布料打在裴明疏的胸膛上。 裴明疏双臂贴在莫尹身后,以支撑他不倒下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莫尹才终于慢慢放开了抓住他衬衣的手。 裴明疏低下头,从他的胸膛和莫尹黑发的间隙中看到一张哭得一塌糊涂的脸孔。 莫尹仍然在哭,只是没有声音,眼泪一点点地从他脸上坠下去,他脸上也没什么表情,看上去是裴明疏熟悉的那种,又可怜又倔强的样子,委屈得要命。 裴明疏心头猛揪。 莫尹像是在出神,他发了下抖,然后慢慢地转过脸,他看向裴明疏,双眼中充满了绝望的心痛,他的眼皮微微颤抖,脸上表情是裴明疏难以形容的受伤。 “我怎么会把你的方案泄露给裴清?我就算是把裴清的方案泄露给你,也不会把你的方案泄露给裴清!” 他一向说话柔声细语,最后一句却是吼出来的,椎心泣血一般,情绪已经接近崩溃。 尾声回荡在空旷的木屋里。 裴明疏看着莫尹那不顾一切说出心事的表情,心头止不住地剧烈颤动。 这是他绝想不到的情形。 莫尹吼完之后,瘫坐在地上,双手盖着脸,泪水还是不断地从他的指缝中溢出,他像是痛苦得无法承受般弯下了腰。 有一些本该深深藏在心里的东西,在这样的情形下爆发了出来,再也无法挽回了…… 裴明疏抬手将人重新抱在怀里,这一次莫尹没有反抗,也没有推开他,在他怀里又哭了一会儿,甚至伸出手臂紧紧搂住了裴明疏的脖子。 他温热潮湿的眼睛贴在裴明疏的颈侧,一直湿润到了裴明疏的咽喉、肺腑。 他们抱得这样紧密,紧密到了超出该有的距离。 “我知道我是个男人……” 莫尹声音重又平静下来,却带着一种深深的压抑般的绝望。 “……还是个残废……” “小尹——” 裴明疏低声打断他,语气有些不稳。 莫尹却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裴明疏忽然觉得莫尹说的这些话有些耳熟。 他低下头,莫尹也已经重新抬起脸看他,紧抱着裴明疏的手臂也已经慢慢滑了下去,眼中充满了不舍,但又好像终于下定决心要舍弃什么。 裴明疏脑海里的记忆已经先思考一步精准地把某个记忆中的画面调了出来。 幽静的阁楼里,兄弟两人面对面地说话,在他视线的角落中,有一扇他当时忽视或者说没在意的小门,后来莫尹突然面对他回避疏离的模样…… 裴明疏瞳孔猛然一缩,双眼紧紧地盯着莫尹。 莫尹惨然一笑,“裴清说他不在乎,”他慢慢侧过脸,语气逐渐转向平静,或者更像是无力,“有人肯要我,我已经很心满意足了。” “我现在可以回答你所有的问题。” “我没有把你的方案透露给裴清,我不知道他的方案为什么和你很像。” “我和裴清是在一起了。” “他很快就会带我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 莫尹顿了顿,又是笑了笑,他转过脸,眼睛经过泪水洗刷,明亮而又执拗地看向裴明疏,不肯错过裴明疏面上表情的一点点变化,“你放心,以后我不会再有机会去你的书房,给你添任何麻烦了。” 19 Chapter 19 兄弟对峙【1w…… 裴明疏向莫尹道歉、解释。 “小尹, 我那些话不是在贬低你。” 裴明疏抓住莫尹的胳膊沉声道。 莫尹不说话,神情也是置若罔闻,无论裴明疏怎么解释, 他发泄完了所有的情绪, 像一座无感情的雕像一般不听不看,等裴明疏说完后,他才轻声道:“我累了,想回去了。” 裴明疏低头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先依照莫尹的意思, 把人抱到椅子上坐好,扶起轮椅检查了一番后,又将莫尹抱到轮椅上,这次莫尹坐上轮椅,立刻就推着轮椅离开了, 一点也没有回头。 裴明疏留在原地,一直等莫尹完全消失在他的视线里之后才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衬衣, 衬衣上大片水渍,深色的长裤上也沾上了许多灰尘泥土,再仔细一看,衣袖上也到处都是污渍,袖口的一粒纽扣更是不翼而飞。 他平素都喜爱洁净,刚才莫尹在地上不断挣扎, 他也只能不管不顾地先把人控制住, 没想到会弄得这么狼狈。 外表上的脏污, 还不足以对裴明疏的心绪造成任何影响,他此刻心情难以平复,是因为莫尹最后时所说的那些话, 还有莫尹那心碎又绝望的神情不断地在裴明疏眼前闪现。 怪不得,怪不得有段时间莫尹一直躲着他,对他那么生疏冷淡,那么刻意地回避着他,他记得那个时候他们足有几个月都没有说过话,好像也就是在那段时间里莫尹和裴清变得越来越亲近。 裴明疏脸色完全沉了下去。 裴清在他们谈话时故意地安排莫尹在门后听着,甚至当时还刻意挑衅,兴许就是为了激他说点重话给莫尹听,好更进一步地伤害攻击莫尹的自尊…… 他一直以为裴清只是性情冷漠,过分自傲而导致行事不考虑任何人的感受,现在看来,他对裴清的判断至少有一部分是出了偏差的。 裴明疏眉头微皱,视线射向窗外。 窗外淡色花朵绵延不断,却是依旧静不了人的心。 裴明疏胸膛微微起伏,想到莫尹当时躲在门后,默默听着两人谈话时会有怎样难过的神情、眼神,他的眉头就皱得愈来愈紧。 他可以容忍裴清对他个人的冒犯,但无论如何不该搭上一个无辜的莫尹。 * 晚上,裴清比裴竟友更晚才回到家,佣人们给他准备了夜宵,裴清摆了摆手,“我吃过了。”他西装革履的往莫尹的房间方向走,想先替莫尹按摩之后再处理自己的事情,佣人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说道:“大少说让你到家之后,先去他的书房一趟。” 裴清停下脚步,目光转向佣人。 佣人被他凌厉的眼神吓了一跳,小声重复道:“是大少特别吩咐的。” 同父异母的两位少爷,佣人们心里其实也是有轻重的,裴明疏的母亲是真正的裴夫人,出身高贵的大小姐,和裴清相比,裴明疏名正言顺,即使之前那段时间很少在裴宅生活,他的地位威严也压根不是裴清这个十三岁才来裴宅的私生少爷能比的。 平常两人地位的差距不会太过明显,那是因为裴明疏风度好,不愿意摆自己大少爷的架子,实际来说,别说常居裴宅十几年的老佣人了,就是这两年新来的佣人也能迅速认清站队。 裴清面无表情道:“我忙完之后再去。” 佣人也没办法,只好上楼去通知裴明疏。 裴明疏没为难他,“我知道了,你去休息吧。” 佣人点了点头,忙不迭地下了楼。 楼下,裴清正在帮莫尹按摩。 自从那晚裴清说等合作案后要带莫尹离开之后,裴清就恢复成了平常那副万事淡漠的样子,对人比从前还要更冷淡,只在莫尹面前流露出几分温柔情绪。 “眼睛怎么有点肿?”裴清问。 莫尹道:“是吗?可能是午觉睡的时间太长了。”他笑了笑,道:“你怎么忙得那么晚,也别太累了。” “没什么累不累的,”裴清低下头,仔仔细细地按压着莫尹的腿,“早点做完早点结束。” 莫尹“嗯”了一声,又像是忍不住般道:“到时候,我们能顺利离开吗?” 裴清抬头看向他。 莫尹眼中有些许忧色。 “为什么会不顺利?” 莫尹轻轻低下头,“万一裴总不同意……” “他有什么权力不同意?” 裴清的语气很冷。 莫尹不说话了,向裴清伸了下手,裴清凑过去,让莫尹抱他。 莫尹脸靠在他肩上,低声道:“裴清,你知道吗,我真的很想跟你在一起。” 裴清沉默了一会儿,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一声“嗯。” 莫尹笑了笑,侧过脸在裴清面颊上亲了一下,眼神说不出的温柔眷恋,这种温柔足可以融化裴清身上一切冷硬的东西。 裴清眼神也变得柔和起来,蜻蜓点水地在莫尹嘴唇上碰了碰,“放心,会顺利的。” 裴清帮莫尹洗完了澡,把他整个人从上到下擦干,送到床上,掖好被子,用手指把他的头发理顺,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道了声“晚安”后才不紧不慢地离开了莫尹的房间。 门外,有值夜的佣人就等在门口,一见裴清出来,立刻就迎了上去,“二少,大少还在楼上等你。” 裴清脸色马上就变冷了。 他没理会佣人,佣人只好亦步亦趋地跟着,像监视着人一样跟着裴清上了三楼才放心地关上了电梯下去。 裴清很少来三楼。 应该说除了裴竟友在二楼的书房,还有他所居住的五楼之外,裴家的其他地方他都很少踏足,这里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个临时寄居的地方,自从莫尹来了之后,他的去处才又多了一个,而他那个同样封闭的世界里也多了一个莫尹。 也许是已经决定要带莫尹一起离开,裴清这两天心情异常平静,在公司里处理事务也很得心应手,裴明疏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这两天很少到公司来,他团队里的人随裴清使用,裴清也无所谓,有的用就用,裴明疏的人也确实素质不错,在合作案落地实施上表现得很精干利落。 三楼清静无比,细窄的长廊进去,格局开阔分明,书房的门半开着,里面隐隐透出橘色的灯光,门框在地面上斜斜地拉出阴影。 裴清过去,本想直接推开门,还是伸手在门上先敲了敲才推门,推门的同时,他听到里头传来一声“请进。” 裴明疏穿着一件浅棕色的条纹衬衣,袖子捋上去一截,正坐在座位上一手拿着一叠纸,另一手,手指间夹了支点燃的烟,裴清推门进来后,裴明疏抬了抬眼皮,时间太晚,他眼睛有点疲劳,戴上了副保护的眼镜,此时便放下文件,摘了眼镜,把眼镜轻轻放在桌上,语气平淡道:“你忙完了。” 裴清没心情也没时间和裴明疏打机锋,直接道:“什么事?” 裴明疏打量着裴清,他视线从上到下,像是头一回看到裴清似的,虽是坐着仰视,可他的目光却是充满了居高临下般的审视意味,裴清被他看得很不舒服,眉头微皱,“没事我就走了。” “你先看看这个。” 裴明疏将桌上的文件向前推了推。 看上去是工作上的事,裴清冷着脸过去抄起那几张纸,他神色冷淡地粗粗扫过几行,很快就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面色也略微凝重了几分,他抬眼看向裴明疏。 裴明疏侧对着他,低垂着脸静静抽烟。 “什么意思?”裴清道。 裴明疏将手边的烟捻在一旁的烟灰缸里,他没有回答裴清的问题,反而是转过脸,眉峰一挑,淡淡问道:“你现在和莫尹是什么关系?” 话题骤然从公事转向私事,裴清脸色更加难看,将手里的文件扔回桌面,他冷然道:“我们之间的事情和你无关,你没有权力管。” 裴明疏缓缓重复道:“我没有权力管?” 那几页文件里的内容,裴清一目十行,很敏锐地发觉那和莫尹提交给他的方案很像,可这类似的东西出现在裴明疏这里,那就一定是有蹊跷。 裴清本能地想要隐瞒莫尹那一截,他不动声色,脸色冷若冰霜,“很晚了,我没时间在这里满足你无聊的好奇心,没别的事我就走了。” 裴明疏笑了笑,“是吗?我以为你很喜欢将**给人旁听,你放心,我这里没有小门可以藏人,有什么事,兄弟之间,可以大大方方地讲。” 他话中有话,裴清也并不傻,眼神立刻就变得锐利起来。 裴明疏审视着他,脸上的笑容也渐渐冷了下去,“裴清,做人做事,你还到底有没有底线?” 裴清面无表情地微微蜷了下掌心,“裴明疏,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 “你如果以为我很乐意管教你,那你就错了,”裴明疏慢慢站起身,他和裴清几乎一样高,两双眼睛里头散发着相似的厉光,都是针锋相对地丝毫不退,“裴清,我可以告诉你,我不在乎你在公事上用任何不入流的手段,但是我绝不容许你伤害无辜的人。” 裴明疏说到最后,手指点在桌面,语气十足的压迫。 书房里一时陷入了寂静之中。 裴明疏从来没有对裴清说过这么重的话,他们兄弟之间一直都是客气生疏,距离遥远,但这全因他的教养忍让。 而裴清现在已经踩到了他的底线。 裴清冷冷地看着他,悄然握紧了拳头,他冷笑了一声,“我伤害他?你最好搞清楚,伤害他的人到底是谁,那些难道不是你的真心话?” 裴明疏脸色瞬间冷凝,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了。 死寂的火药味在两人之间弥漫。 兄弟两人和平相处了快十年,此刻却是敌意丛生,怒火高涨。 公事私事,矛盾纠葛在一起,粉饰的太平终于土崩瓦解。 裴清深深地看了裴明疏一眼,他终于毫不掩饰眼神中的不屑与讥讽,表情冷漠而桀骜道:“我能给他想要的一切,你呢?尊贵的裴大少。” 他说完,转身就走,西服下摆翻飞出一声脆响。 裴明疏站在原地,身侧萦绕着浓郁的烟草味道,良久,手掌握拳地按在桌面上,呼吸略微急促,神色前所未有的难看。 过分优越的记忆力让他整个晚上都在回忆那天之后莫尹面对他时的每一点语言、动作、神态。 僵硬、回避、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自己受到的伤害。 可当他关心他时,他却又是那么无法抵抗地重新向他靠近,又眷恋,又不得不装作不在意的样子。 点点滴滴,都像是带有腐蚀性般的液体在裴明疏的胸膛蔓延。 自从接莫尹回来的那一天起,他就一直想要保护好莫尹,到头来,原来伤害他最多的人恰恰是他自己…… 就连裴清的质问,他也无法回答。 ……他到底能给莫尹什么? * 黑暗中,急促得显得有些凌乱的脚步声靠近,床上的人仍在熟睡,脚步停在床边,犹豫了半晌,仍然是将掌心抚上了熟睡人的脸孔。 “莫尹。” 低沉的呼唤没有叫醒沉睡的人。 裴清掌心微微用力,喉间的呼吸不畅终于叫醒了沉睡中的人。 莫尹醒来后有些惊慌,抬手就打了来人一下,在察觉到熟悉的气息后,挣扎地扭头,惊愕道:“裴清——” 裴清呼吸略微有些急促。 房间内一片漆黑,谁也看不见谁,在黑暗中光明正大地对峙。 裴清一刻也等不了,他鼻尖压迫着莫尹的鼻尖,急迫道:“我问你,你给我的那个方案到底哪来的?” 莫尹呼吸突然屏了一瞬,随后立即变得急促起来,他虽然还没有回答,但是裴清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为什么?”裴清压抑着声音,他凭借全身的意志力才能让自己不吼出声,手掌不受控地掐住了莫尹的脖子,“为什么要这样做?!” 那股在裴明疏书房里燃起的邪火已经烧遍了他的全身。 他的确赢了。 却是用那样如同小丑般的方式。 怪不得裴明疏那天会选择弃权,当时裴明疏又是怎么看他的?! 今天裴明疏甩在他面前的文件就像是一个耳光一样扇在他脸上。 笑话,原来他的一切都是个笑话,就连他以为仅有一次的公平的胜利也一样是个笑话! 而让他变成笑话的人,恰恰是他喜欢的人! 视线已经逐渐适应了黑暗,莫尹清晰地看到裴清的眼睛,那里头光芒闪烁,愤怒比先前只多不少。 裴清的出身不清白,所以分外清高自傲,对人不近人情到了冷酷的地步,就是因为他不想让别人看轻他。 可现在,连他最引以为傲的东西都没有了…… 在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亲手被莫尹毁了。 一股细碎的酥麻刺激从骨头里涌出,莫尹兴奋得有些发抖,强烈的快感必须要死死咬住下唇才能不泄露出来。 莫尹把自己的嘴唇咬出了血,丝缕血迹沾在唇上,他用他最常看裴清的眼神,温柔得如同含着一汪水,无限留恋,又无限喜欢,他相信裴清看得到,因为裴清的眼神已经开始动摇了。 莫尹伸出手,手掌如藤蔓般攀附着裴清掐住他脖子的手腕,轻轻地搭在裴清的脉搏上,眼睛牢牢地凝视着裴清的眼睛,吐出温暖的气息。 “因为,我爱你啊。” 20 Chapter 20 狼狈为奸 “为什么要骗我?” “你不是说过, 我爸是执行公务,出意外死了吗?”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为什么要骗我?” “阿清……” 被病痛折磨的枯瘦的手吃力地抚摸着他的脸庞, 那双凹陷的眼中噙满泪水,“因为……妈妈爱你……” 够了。 够了! 他受够了这种用爱来做借口的自私。 裴清头脑轰鸣, 他抓了莫尹的手, 慢慢地将那双颤抖的手从他的手上扯开,他直起身,在黑暗中俯视着莫尹,漠然道:“我不接受。” 转身时,他的手再次被抓住了, 莫尹掌心冰凉, 抓得异常用力,指尖深深地嵌入了裴清的手背。 裴清伸手,抓了莫尹的手, 再要扯开时,莫尹反过来又抓了他的手。 手掌不断拉扯。 莫尹借力从床上挣扎而起, 两只手都死死地抱住了裴清的胳膊, 他低声道:“不要走, 你不要走……” 声音和他整个人一样在发抖。 压抑着哽咽的哭腔。 裴清忍无可忍般转过身, 手掌扣住莫尹的后颈, 一股大力把人从被子中托起,他低头看向莫尹,额头用力碰着莫尹的额头, 咬牙切齿般道:“你觉得我赢不了他?你以为你是在帮我?!” 黑暗中,裴清却是异常清晰地看到莫尹眼中滑下两行清泪。 泪水鲜明晶莹。 那双眼里充满了委屈痛苦,即使再铁石心肠的人也不能无动于衷。 “我能怎么办?” 莫尹嗓音沙哑。 “你爸爸在公开竞案之前就已经把案子交给他去办了, 你根本一点机会都没有,你让我怎么办?!” 他们都已适应了黑暗,能清晰地看到对方的神情,一样的痛苦,不一样的绝望。 裴清脸上的表情完全僵住了,脑海中沸腾的火焰像猛然被浇下了一盆冰水。 莫尹鼻尖微皱,显然是在克制不让自己继续哭下去,他看着那么可怜兮兮,却是每字每句都在火上浇油。 “你每天都忙到那么晚,那么认真那么用心地去准备,我看到你那么努力,我怎么忍心……” “这不公平,这太不公平了!” “对,我是去偷看去偷听了,要不然我怎么会知道他们一早就说好了,公开竞案只是个幌子,你一点机会都没有,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你,我不想看你输,我不想你难过……” 莫尹的眼睛亮得出奇,隐隐的,脆弱的执拗,一直看到裴清漆黑的眼底。 “我怎么办,我能怎么办,裴清,你教教我,叫我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输……” 托住他后颈的手慢慢松了力道,莫尹失去了支撑向后倒,他下意识地去抓裴清的领子,在他伸手的那一刻,裴清已经重新把他按在了怀里。 莫尹的脸颊狠狠地砸在了裴清的肩膀上。 他听到裴清呼吸急促强烈,胸膛起伏得厉害,抱着他的手臂坚如磐石。 眼睛里浮现出笑意,双臂溺水般搂住裴清的脖子,莫尹带着哭腔不住道歉,“对不起裴清,我做错了,你原谅我,不要离开我,我只有你,裴清,我只有你了……” 哀求被强硬地堵住。 裴清的嘴唇强势、有力,带着掠夺般的破坏气息,强烈到快要崩坏的情绪传递到莫尹身上,他几乎是瞬间就感到了愉悦。 天生冷感的自然人第一次产生了性冲动。 以裴清身上真实的绝望为燃料,他兴奋得简直有些难以自持。 他一下一下地回吻着裴清,舌头激烈交缠,感受着到裴清的情绪,在这么一个瞬间,他甚至想脱掉他的衣服,看看他此刻身体肌肉的涌动,是不是一样正扭曲出痛苦的线条…… 黑暗中,裴清的手掌压着他的手掌,十指相扣,掌控了他的每一根手指,牢牢嵌入。 莫尹的神情温顺到了极点,就好像他完全属于他,无论他做什么,他都愿意。 因为,他爱他。 确定的、完全的偏爱。 裴清注视着莫尹,目光复杂难明,眼圈隐隐发疼,呼吸急促,他胸膛剧烈起伏着,显然是在努力平复情绪。 莫尹涩声道:“裴清,你原谅我了吗?” 裴清低下头,莫尹仰起脸,黑暗中他的眼睛熠熠生辉,怯怯的,那些不确定的害怕恐慌,像是怕被抛弃。 裴清亲了下他的眼睛,说:“我没资格怪你。” 他顺着莫尹的眼睛又亲了下莫尹的鼻尖,“也不会怪你。” 莫尹紧紧地抱住了他。 两个人的拥抱潮湿而紧密,莫尹哑声道:“我还以为你生气了,就不要我了。” “我不会不要你,永远不会。” 他自己就被抛弃过,怎么会舍得将这种感觉同样施予在他喜欢的人身上? 偌大的裴宅。 他却只有他,他也只有他。 他们是一体,是共生,是狼与狈的相亲。 抛不开,也分不了。 裴清抱莫尹去洗脸。 灯亮起来,裴清才发现莫尹的脸上全是红晕和泪痕,眼睛比白天看起来更肿了,眼皮薄薄的样子,眼珠里水光未散,被裴清一看,就移开了视线,像是被狠狠欺负过了一样。 其实算是欺负的,他一开始那么凶地质问他。 裴清用手掌抚摸了下他的脸,“吓到了吗?” 莫尹点点头。 “对不起。” 莫尹眼睛里又像是要翻涌起眼泪,“我不接受。” 裴清手掌一顿,莫尹却是又柔顺地靠到他胸膛里。 “你这么说的时候,我好难受。” 心像是又被狠狠攥了一下,裴清道:“对不起。”他从来不跟人低头,这一晚上却是说尽了抱歉,服尽了软。 莫尹没有顺势得寸进尺,而是说:“我不怪你,只是你以后不要再这样了,我们说好一起走的,你别抛下我。” 裴清坐在床上抱着他,“不会。” 莫尹搂他的腰,像是比之前更眷恋、更依赖。 “裴清,知道真相后,你难过了吗?” “……” “对不起,”莫尹低声道,“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你忘了那件事吧,反正做完这个合作案,我们就离开这里。” 温暖的气息萦绕四周,裴清心底的某块地方却是寒冻彻骨。 “我妈是护工。” 裴清突然道。 莫尹怔了怔,很快反应过来“嗯”了一声,“你说过的。” “她来这里照顾重病的裴夫人,”裴清手掌按下去,面无表情道,“遇到了裴竟友。” “他们是学生时期的情侣,旧情复燃,就有了我。” “后来裴夫人死了,她怀着我离开了这里,偷偷把我生了下来。” “十三岁之前,我一直以为我爸是警察,执行秘密任务死了,为了防止报复,所以她必须向我隐瞒我爸的真实身份。” “这个谎言其实很荒谬也很可笑,可是小时候的我却深信不疑。” 裴清看向莫尹,“我是不是太蠢了?” 莫尹从来没有听裴清一口气说过那么多话,他目光柔软地注视着裴清,眼睛里充满了温暖的光芒,“裴清,抱着我。” 裴清原地僵持不动,过了一会儿才俯身下去,手臂从莫尹背后绕过去,他靠在莫尹的肩头,额头微微发热。 莫尹手掌盖在他后脑勺的黑发上,低声道:“你不是蠢,你只是太想有个好父亲……” 哪怕这个父亲是一天也没见过面的,是死的,是不存在的,也强过是一个有妇之夫。 莫尹紧了紧手臂,侧过脸在裴清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真是可怜又庸俗的故事。 又真好利用。 莫尹脸上笑意若有若无,继续柔声细语。 “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裴清,别怪自己,你没做错任何事,就算有错,也都是他们的错,是他们对不起你。” 裴清抱得他很紧。 莫尹抚摸着裴清的背脊,他身上散发着温暖好闻的热气,语调柔软,声音轻轻的,说话的气息在裴清耳边,像温暖的风,湿润的雨,泼洒在裴清冰冷的心头,他因他融化,又为他坚硬。 莫尹的语气忽而又变得紧张,“合作案是谁发现了什么吗?你会不会在公司里有麻烦?” 裴清放开他,四目相对,他看到莫尹眼神中的忐忑。 “其实我后来也有点后悔,”莫尹眼中闪烁着淡淡恐惧的光芒,“他今天来花园里跟我说了一些奇怪的话,我想他应该是知道是我做的了,他会不会告诉裴总,让裴总现在就把我赶走?” 裴清脸色微沉,“他说什么了?” 莫尹抿唇摇摇头,神色中略有难堪。 裴清没再追问,他大概能想象,握住了莫尹的手,“你放心,你是为了我才那么做的,我会保护好你。” 莫尹依旧摇头,“是我不对,我做错了事,我愿意认错,我去向他道歉,他要惩罚我,我也都接受,只要不让我离开你,只要不对你有影响,我怎么样都行。” 裴清的太阳穴鼓鼓跳动。 刚才在书房里,裴明疏和他说的那些话里句句有深意,他稍稍冷静下来一想,大概裴明疏是认为他是故意利用莫尹来窃取方案。 不错,在他这个正人君子的兄长眼里,他这个私生子当然就是这么卑鄙无耻。 假使要洗脱辩解,把事情真相全盘托出,受指责的就会是莫尹了。 可换个角度来说,裴明疏在明知自己会负责合作案的前提下还装模作样地和他公开竞案,难道这做法就光明磊落吗?! 有很多事,他的确一开始就没有资格去争。 只是为什么他们还要给他这样虚无缥缈的幻象,让他以为自己有那样的希望呢? 所以他在公司没日没夜地加班,努力地完善方案,一切都只是为了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可能性? 像被蒙了眼的驴不停地向前奔跑,而区别在于,他的面前甚至都没有那根胡萝卜。 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是觉得看他这样奋力挣扎去够自己够不到的东西的样子很滑稽可笑,可供娱乐? 如果不是莫尹,是不是他会一直蒙在鼓里,到最后认命般地接受自己失败的命运? 他什么都不要,什么都没争过,为什么他们还要这样捉弄摆布他? 裴清面色冰冷,心中像是涌上一股漆黑冰冷的液体,一点点将他心中的某些地方填满,“没关系,你只要不承认,他也拿你没办法。” “那你……” “我也没关系,”裴清看向莫尹,眼神坚决,“你什么都不用管,你记住,不管谁问你,这件事都与你无关,我会保护你的。” 莫尹在他强势的注视下,眼神动摇地慢慢点了点头。 他抱了裴清,小声道:“裴清,我是不是真的害了你?” 裴清搂着他,语气淡淡,“你是爱我,不是害我。” 莫尹在他怀里沉默良久,问道:“那我们到时候还能顺利离开吗?裴总会不会不同意?我也是有私心的,我想你赢了,或许裴总会高兴一点,到时候我们也能顺利一点,对不起……” 裴清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他“赢”了,但是裴竟友没有高兴。 也许先前,真的是他太天真了。 窗帘拉得死死的,床头只开了一盏台灯,算算时间的话,应该已经过了零点,实际又是新的一天了,只是屋外必定还是一片漆黑,黎明之前的黑暗总是格外沉郁,兴许是在考验人有没有勇气去跨过那片黑暗,走向光明的未来。 可是有的时候,人有了勇气,方向却是错误的,便也只能越走越黑,永无天日。 他一直想着离开这里,做回自己。 可这难道不是另一种懦夫似的逃避? 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但却可以决定到底往哪走。 为什么没错的是他,被轻视的却是他,被愚弄的还是他,一切一切错误的后果又凭什么让他来承担?! 更何况,他现在已经不是孤身一人…… “公平”是他从生来就没有的东西,没有任何人想过要给他的东西。 可是莫尹说他觉得不公平,他看不惯他们那么对他。 这是第一次有人为他争取。 他如果继续那么无动于衷下去,岂不是连为他付出的人也一起辜负了? 裴清握住莫尹的手,轻描淡写道:“那就到时候再说吧。” 他没有察觉,他说话时的神态、语气,是那样捉摸不定,城府深沉,甚至还有些许冷酷。 莫尹仰望着裴清,嘴角扬起浅浅的微笑。 终于看到他亲手培育的棋子一点点往他想要的方向去染色,他仰头轻轻碰了下裴清的嘴唇,柔顺道:“嗯,我全都听你的。” 21 Chapter 21 难以割舍【2w…… 当天晚上裴清没离开, 就留在莫尹房间过了夜。 这么一件事本不足为奇,两个都是男孩子,平常关系也很好, 裴竟友连问都没问,吃过早饭另外有事就先走了,裴明疏坐在两人对面,脸色说不上好, 也说不上坏,端着咖啡杯轻抿。 裴清放下刀叉, 莫尹也连忙跟着放下。 裴清招呼都不打一声,推着莫尹的轮椅往外走, 莫尹低垂着脸, 像是不敢看裴明疏。 等两人离开餐厅后,裴明疏把咖啡杯放下。 陶瓷杯子发出“嚓”的一声,佣人们呼吸一颤,这才发觉今天餐厅的气氛仿佛分外冷凝。 裴清送莫尹到学校, 在车上和莫尹吻别。 两个人的关系又发生了变化, 莫尹能感觉到裴清对和他分开有诸多不舍,同时也充斥着比之前过分得多的占有欲。 果然,裴清握了他的手亲了一下他的手指, 说:“下课我来接你。” “不用了吧,你工作那么忙。” 裴清不置可否,下车去给他开车门。 今天天气比昨天更冷, 莫尹系着裴清去年新年送他的围巾, 在课堂上安静地写着笔记。 上课的教室在三楼,梯形的大教室,两面十字形的窗户从低到高, 鳞次栉比地将阳光请入教室内,照在桌面上明晃晃又暖洋洋的,莫尹笔尖在纸上划过,他神色淡淡的,因为没什么表情,所以看上去温和中带着些许清冷,只是眼睛微微有些肿,蓦地,他像是发现了身后有审视的视线,侧过脸看向后门。 裴明疏一身深色大衣,风度翩翩,长身玉立地背着手站在教室的后门口,他站的位置很隐蔽,教室里的教授没有发现,只有斜对角的莫尹回头看见了他。 视线相撞,莫尹很慌乱地低下了头,手一晃,笔尖长长地斜开。 裴明疏仿佛听到了纸片被划破的声音。 莫尹发现了他,却不再看他,头比之前更低,那只原本认真记笔记的手却是顿在了远处,冻在了那里般一动不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是三分钟,也可能是更短,莫尹慢慢地回了头。 裴明疏仍站在原地,他脸上也是没什么表情,可目光却是温柔深沉,比他身后深秋的暖阳炽烈许多。 莫尹的视线像是完全被他吸引住了似的,就那么直直地看了好一会儿,才又慢慢转过了脸。 这一次,他坚持的时间更短,很快的又回了下头。 当他第三次回头,看到裴明疏仍站在教室门外时,他转头放下了手中的笔。 轮椅推动着来到教室的后门口,莫尹低着头,小声道:“你来做什么?” 裴明疏俯视着他头顶的那两个发旋,“接你下课。” 莫尹手攥着轮椅扶手,语气有些生硬道:“裴清会来接我的。” “所以我提前来了。” “……” 莫尹仰起脸,脸上有些生气的样子,裴明疏侧着身,面庞英俊温和,“我想和你单独再聊聊。” “我们……没什么可说的了……” 莫尹神情语气又低落下去。 “我不这么认为。” 莫尹又抬头看了裴明疏一眼,抿了下嘴唇,道:“你走吧,我不想跟你说话。” 裴明疏沉默片刻,温声道:“既然不想跟我说话,为什么还要出来呢?” “你——” 莫尹脸颊绯红,像是又气又恼,他眼皮还有些肿,昨天那哭得一塌糊涂的样子又浮现在裴明疏的脑海中,他微微俯身,放柔了语气,“小尹,不要赌气,我想和你好好聊聊,好吗?”裴明疏双眼注视着莫尹,一向进退有度的人强势起来简直叫人难以拒绝。 莫尹神色狼狈地扭了下脸,他眉头微皱,显然也是很为难挣扎,裴明疏耐心地等待着,最终莫尹还是轻轻地说了声“好。” 离下课还有半个多小时,莫尹回去收拾整理了书本。 A大比较自由,经常有学生中途离开教室或者进入,教授都是不管的。 莫尹推着轮椅去坐电梯,裴明疏和他一起下去,到了楼下后,裴明疏去推了莫尹的轮椅,莫尹默默地放开了自己控制的手,任由裴明疏带他去了僻静处。 两棵巨大鲜红的枫树下,长椅上落满了枫叶,裴明疏拂去树叶,用手帕擦拭了长椅表面后坐下,莫尹在他身旁,视线静静地看着不远处砖红色的建筑。 裴明疏单翘了一条腿,手掌放在膝头,姿态和在家里的书房一样,他肩膀微微侧向莫尹的方向,“很抱歉,我伤害了你。” 莫尹无动于衷地看着前方。 裴明疏看向他,视线怜爱中带着心疼。 莫尹被他看了一会儿就忍不住了,他回头道:“请你不要总是这样可怜我。” 裴明疏怔了怔。 莫尹绷着脸色,双手紧紧地按着轮椅,难得的在裴明疏面前显现出刚强冷静的一面,他道:“从一开始,你就一直在可怜我。” “在你眼里,我就像街边受伤的流浪猫狗一样吧?你只是出于同情而格外照顾我,我们的身份地位悬殊无比,其实就算你不说,我心里也应该有数的,所以你也没什么好抱歉的,你只是实话实说,是我自己……”莫尹顿了顿,眼神迎着裴明疏的,“你不需要再对我感到抱歉,你不提,我已经都过去了。” 裴明疏静静看着他,莫尹的表情虽然看似毫无破绽,可裴明疏还是察觉到他只是在强撑着向他作出“告别”。 他决定放弃了。 放弃不该有的念想。 退而求其次。 能作出这样的决定,一方面是因为莫尹自己的勇气与自尊,另一方面却是因为他刺激了他,令他彻底绝望。 裴明疏道:“你真的过去了吗?” 莫尹的表情似乎一瞬间就有了裂痕,但又马上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我和裴清,现在很好。” 之前,他从不在裴明疏面前提起裴清。 现在,他却像是在故意提醒自己。 “他对我很好,我很满足,”莫尹自顾自道,“他会一辈子照顾我的,他不只是在可怜我,他……他是喜欢我的……” 莫尹声音渐低,表情也变得有些许迷茫,与其说是在劝退裴明疏,不如说他是在说服自己。 裴明疏看到他这副样子,心里说不出的感觉。 他感觉他像是正在摧毁什么,而且这种摧毁却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是他刺激了他,逼得他想要自毁。 “那你呢?”裴明疏淡淡道,“你喜欢他吗?” 莫尹嘴唇微微张着,目光有些空洞地看着前方,喉结微微滚动,像是要作出回应,可到了唇边,却是哪怕简简单单的一个“是”都发不出来。 难言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过了一会儿,莫尹像是回过了神,他嘴角勉强翘了翘,声音缥缈道:“这关你什么事呢?” 裴明疏双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手指一蜷一放,他和裴清不同,他不会冲动行事,在将一切考虑好之前是不会作出决定的,他今天来学校找莫尹,已经是违背了他一贯的行事准则。 因为他实在很担心,很放不下莫尹。 这真的只是出于同情可怜吗? 如果真的仅仅只是如此。 那些异样的感觉、剧烈的心跳又到底从何而来? 裴明疏视线专注,莫尹似乎被他看得有些受不了了,于是推着轮椅转向小路。 裴明疏静静注视着那坐在轮椅中的单薄身影离他越来越远,一种强烈的失去感攥住了他的心脏,在他思考之前,他已经放下了长腿,向着莫尹离开的方向走了过去。 轮椅停了下来。 莫尹仰头看向挡住他的人,表情有几分迷茫,又有几分凄楚。 他仿佛是有些不堪折磨,眉头轻轻蹙着,“裴明疏,你别再这样了好不好?” 裴明疏俯视着他,视线从他秀丽的眉一直滑到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嘴唇…… 莫尹轻轻转过了脸,回避了他的视线。 裴明疏的视线却是在他露出的侧颈一凝。 裴明疏俯下身,手指轻轻在莫尹的侧颈一点,莫尹反应迟钝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用掌心盖住自己的侧颈,那是裴清昨晚在他后颈留下的吻痕。 裴明疏侧过脸看他,视线犹如实质般地询问。 莫尹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终于还是镇定下去,很平静道:“这也不关你的事。” 口袋里的手机闹钟响了。 莫尹连忙拿起手机,他匆匆看了裴明疏一眼,自暴自弃般地放下手,“裴清要来接我了,我走了,”他又看了裴明疏一眼,生硬道:“我不想让裴清知道你来找过我。” 类似的话语,却是截然不同的语气。 裴明疏目送着莫尹离开。 秋风萧瑟无比,冬日的气息已慢慢涌上,纵使艳阳高照,也是挥之不去的寒意。 裴明疏一贯行事果决,从不拖泥带水,小小年纪就独自一人离开父亲前往国外生活,他是个一往无前的人,他做人做事从心所欲,没有违背过自己的意愿,如果说裴清是满身罪责,他却是恰恰相反,从来没有亏欠过任何人。 可他现在,欠了莫尹了。 欠了一颗捧到他面前又被他无意间亲手打翻的真心。 难以梳理的情绪积聚在胸膛,裴明疏重又坐回长椅上,他神色淡淡,既感觉到心情烦乱,又感到这样的心情是那么的新鲜又真实,令人难以割舍。 * 莫尹一见到裴清,就脸色忐忑地告诉裴清,“裴明疏来找我了。” 裴清整张脸瞬间沉了下去。 莫尹拉着他的衣袖,声音很轻,“他说话好奇怪,有些话我听得懂,有些话我听不懂,裴清,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裴清道:“不用理会他。” 莫尹点点头,还是满脸忧愁的样子。 裴清握住了他的手,力道很稳,“放心,有我在,不会有什么事的。” 事情已经发生了,再去纠结对错根本毫无意义。 而且对错这种东西,实际是要看站在谁的角度去判断的,对裴明疏来说,莫尹是做了错事,但对他来说,莫尹的确是出于爱他的缘故。 裴清平静地开车,相比起莫尹的局促不安,他看上去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和他先前那副冰冷淡漠的模样相比,更添了几分脱胎换骨的稳重自持。 莫尹有一段时间没来裴清的办公室,办公室外面的人面孔变了一些,莫尹进来时还碰到了一些裴明疏身边的人,那些人一看到他,眼神就变了,莫尹低头闪躲,裴清一眼扫过去,那些人又纷纷回避了。 办公室门关上,裴清就捧了莫尹的脸亲在他的脸颊上,从额头到面颊,每个地方都亲了一遍,像是安慰,莫尹抬头冲他笑了笑,笑容还是有些勉强。 合作案也许是他一时冲动,做了之后说不定一个人私下里怎么惶惶不可终日。 裴清让莫尹待在他身边,就是为了定他的心。 做都做了,落子无悔,没什么好再担惊受怕的。 说到底,也是裴明疏自己有所疏忽,从来没有防备过莫尹,想到这里,裴清心里又感到一阵不舒服,当局者迷,他这个旁观者却是看得很清楚,裴明疏对莫尹跟一般人相比很不一样。 马上又要开会,裴清嘱咐莫尹:“有事打电话给我,我会来的。” 莫尹“嗯”了一声,很不舍地拉着裴清的手,裴清也是拉着他的手,一直到起身离开。 办公室门再次关上,莫尹坐了一会儿,伸手拿起裴清放在桌上的文件夹。 门口“咚咚”有人敲门,莫尹道:“哪位?” 有人旋开门进来,是个样子很端正的中年男人,看到莫尹后“咦”了一声,“小裴总不在吗?” “他去开会了。” “哦,那我进来等吧。” 莫尹点了点头。 那人进了办公室,将办公室的门关上,坐在离莫尹有段距离的沙发上。 两人都默默地不说话,办公室内十分安静,过了约莫三五分钟后,那中年男人忍不住笑了笑,看向莫尹,“你还真沉得住气。” 要不是前段时间莫尹才主动联系过他,张华超真要以为两人是不认识的陌生人了。 莫尹低着头翻动文件,“我一直是个很有耐心的人,张总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22 Chapter 22 强烈反击【缘分…… 一年多前, 829事件发生后,裴竟友第一时间派人把医院里的莫尹保护起来,不让他有机会自己接触媒体。 一直到事件平息, 莫尹转院后, 周围的保护才撤出去了, 只留下两个一直照顾他的护工。 那天莫尹如往常一样接受检查回到病房, 病房里却多出了个人。 那个人正是张华超,他代表合达来“探望”莫尹。 合达是友成的竞争对手,论底蕴没有友成足,属于后起之秀, 但野心勃勃, 一直在等待机会击败友成。 好不容易看到友成栽了那么大个跟头,合达当然是要落井下石,豢养的媒体悉数闻风出动, 原本友成的风评已经一落千丈, 合达那面正欲趁火打劫,没想到后面还有一出“收养戏码”, 友成的风评一下又翻了上去。 这一出戏跌宕起伏, 合达高层的心情和友成的股价都是一样坐了过山车, 同时也极为不甘心。 张华超极力向莫尹表明合达愿意帮他讨回公道,一定会叫友成吃不了兜着走。 然而莫尹却是完全不为所动的样子, 他淡淡道:“裴家已经收养我了。” 张华超道:“这只是他们的权宜之计, 利用完你,很快就会把你赶走的。” 莫尹看了他一眼,笑了笑,“你们不也是想利用我吗?” 张华超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脑子里正转着想如何继续劝下去时, 莫尹转过脸看向了窗外,“留个联系方式吧,等到适当的时机,我会联系你的。” 张华超怔了怔,马上道:“什么时候呢?” “耐心等吧。” 那时候莫尹还没从车祸中彻底恢复过来,比现在要瘦得多,面颊有些凹,看上去有几分冷峻之色。 张华超一时语塞,居然真就不再说话,他仔细审视了一下莫尹的神情,当即便留下了一张名片。 “那么我就静候佳音了。”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莫尹都没有联系过他,张华超从侧面也知道莫尹在裴家生活得相当不错,渐渐的也就忘了这段。 直到829事件周年,友成与合达打得不可开交,利用829再炒热度时,张华超终于接到了莫尹的电话。 “和友成和解吧。” 张华超差点没喘上来气。 电话那头,莫尹自顾自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即使你们现在一时占了上风,以友成的底蕴,过段时间还是能东山再起,况且你们能不能占上风还不一定。” 张华超缓了口气,觉得挺可笑的,“你这是来替自己的新家庭当说客?” 莫尹笑了笑。 “张总不知道吗?”他语气柔和,“我家里人早就全死光了。” “……” 时隔这么长的时间,张华超摸不准莫尹到底立场如何,正当他犹豫时,莫尹挂了电话,给他发了个视频。 保险柜大开,一只修长的手伸入,一摞摞机密文件就这么被他随意地拿出、翻开,哗哗几页,又合上扔进保险柜里,“滴”的一声,保险柜又合上了。 张华超瞳孔猛缩,立刻又回了电话过去。 “张总,做人要有点耐心,听我的,和解吧。” 这么一个刚成年不久的小孩子跟他说话时的口气却像是比他不知老成多少倍,更奇怪的是张华超居然还真听进去了。 其实莫尹说得确实有点道理,他们也正犹豫是否要暂时休战和解,友成毕竟底蕴深厚,合达目前还没有那个信心实力可以完全压倒友成,只要不是完全的胜利,那就不是胜利,和解之后以退为进,说不定能开辟出一片新的天地。 主要是刚才那个视频给了张华超极大的震撼。 他隐隐感觉到莫尹有点想要和他“里应外合”的意思,只是话没有点明,他也没有追问。 聪明人不会刨根问底。 记忆回笼,张华超打量了下莫尹,“你看上去气色不错。” 莫尹道:“托福。” 张华超笑了笑,又道:“上次发你的视频,你看了吗?” “看了,拍得一般,不够清楚。” 张华超道:“我不知道你想看什么,我以为你只是想听会议的内容。” 莫尹手掌摩挲了下文件夹,“看帅哥。” 张华超笑容微僵。 莫尹抬头又对他莞尔一笑,“张总最近跟友成合作得如何?是不是忘了一开始的雄心壮志了?” 张华超下意识地回道:“怎么可能!” 他回答得太快太迫切,一下又有些懊悔地皱起眉,想自己为什么在这个小孩子面前总是沉不住气呢。 “那就好。” 莫尹低声道:“裴竟友的身体很不好,事情都交给两个儿子办了。” 张华超人微微坐直了,“是啊,可是虎父无犬子,他有两个好儿子,都很出色。” “不错,这的确也是两头猛虎,”莫尹斜过脸微笑道,“不过张总应该也听过一山不容二虎吧。” 张华超瞬间领会了他的意思。 这是裴清的办公室,他们两个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在办公室中商议怎么利用兄弟的矛盾来对付友成,张华超都有些紧张,余光不住留意门口,倒是莫尹一副平常无事的样子,好像就算裴清立即出现,他也丝毫不怕。 “我看他们兄弟俩的关系还不错,还挺懂得互相谦让呢,”张华超道,“不过我很好奇的是你怎么知道那天裴明疏会弃权呢?” 莫尹笑了笑,对张华超道:“我猜的啊。” 张华超也笑了笑,他当然知道这不可能是猜出来的,一定是莫尹从中做了什么手脚。 这孩子不仅能接触到友成一部分的机密,还能左右裴竟友两个儿子的行为,这令张华超对莫尹更不敢小觑。 莫尹放下文件夹,目光斜斜地扫向张华超,“有的时候离得近一些,看得也能更清楚,我看最近他们兄弟两个矛盾挺深的。” “哦?”张华超饶有兴致道,“兄弟有矛盾,终究也是家务事,影响不到公事吧。” “如果我说,矛盾就是从公事开始爆发的呢?” 张华超看着莫尹深邃的眼睛,一时有些说不出话,耳膜鼓鼓地热了起来。 “再说公与私,哪有那么分明呢?说不定在他们心里,公事都比不上私事十分之一的重要性,”莫尹笑了笑,“他们这样出身性情的人,心高气傲,把自己的感受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有时候,就为了争那么一口气,我看他们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都不会在乎的。” 张华超心突突地跳。 像友成这样的庞然大物,想要正面击溃它,必须要有数倍于它的体量才行,否则打得两败俱伤,很有可能得不偿失。 但如果有办法从内部瓦解,那自然是事半功倍。 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切入进去。 虽然两面达成了合作,合达对友成的了解依旧不够深入,很难一下找寻到真正的弱点。 张华超看向莫尹,他没有发觉自己的眼神中竟然写满了求知,完全在被莫尹牵着鼻子走。 莫尹微笑看他,也像是解答般道:“其实,友成的财务状况并不是表面上那么乐观的。” 张华超怔了怔,友成的财报一直做得相当漂亮,可正如莫尹所说,他们离得还是不够近,看事情就没有近的人更“清楚”,张华超双眼慢慢亮了起来,“你的意思是……” 莫尹点到为止,他最后只给了张华超一个提示。 “裴清现在的级别已经能够接触到友成最核心的东西了,张总如果想知道更多事情的话,不妨多关照支持一下他,说不定会有奇效呢?” 张华超定定看他。 莫尹低头打开文件夹,张华超的视线在他手上的文件夹上流连。 以他现在对友成的了解,最机密的文件不可能出现在裴清的办公室。 但是裴清绝对是有阅览的权力的。 张华超也是个很聪明的人,将莫尹的几句话在脑海里细细盘算后,立刻就懂了莫尹的意思。 ——兄弟之间有重大矛盾,而裴清是可利用的一方。 * 裴清回来的时候,莫尹正趴在他的办公桌上打瞌睡。 他睡颜宁静,不长不短的乌发贴在额头,看上去有几分孩子气。 裴清抚摸他额前的碎发,莫尹马上醒了,他看上去像是惊醒的,眼瞳中有几分惧色,看清来人是裴清后,眼神才慢慢放松下去,“你开完会了?” “嗯。” 裴清仍在抚摸他的头发,神色很温柔,莫尹笑了笑,随后又皱了下眉,“刚才有个张总来找你,好像是合达的人。” “我知道,他后面来会议室了。” “他进来的时候我正在看你的文件,他问了我两句,我敷衍过去了,会不会对你有什么影响?” “没关系。” 裴清手指贴在莫尹的侧脸,他神色像是贴了一层面具般冷静淡然,同时又浮现出淡淡的阴影,叫人捉摸不透,对莫尹道:“他是我们的合作伙伴。” 公司的事,裴清没有和莫尹讲得太过深入,莫尹装作忐忑懵懂,陪裴清工作完后一起回去。 回到裴宅,莫尹被裴清抱下车,他感觉到头上隐约似有视线,仰起脸向上看,又什么都没看见。 最近裴明疏没怎么去公司,一直待在家里,也没有在家里办公。 其实裴明疏对友成的归属是不大在乎的。 裴家少爷的身份,对裴清而言是枷锁、是罪过、但同时也的确是一份光彩。 但对裴明疏而言,他从年幼时就生活在英国,接受最顶尖的教育,在精神与物质上要比裴清富足得多,根本再无需任何赘饰,如果他真的那样在乎家业,就不会到这么晚才进入公司。 与其说是裴明疏想继承友成,不如说是裴竟友需要裴明疏来继承友成。 这一点,莫尹在家里旁观裴明疏办公时就看得很清楚。 至于裴清这个局中人,可能反而就不是那么清晰了。 不过即使裴清知道裴明疏不在乎友成也不想跟他争,那也只会更加刺激到裴清的自尊心。 裴竟友宁愿让并不怎么在乎友成的裴明疏来掌管友成,都不愿意给裴清哪怕一点点机会。 试想,一件自己怎么争取都得不到的东西在别人的眼中却是可有可无,那将会是何等的刺心? 莫尹没有向裴清点破。 这种事让裴清自己发现,岂不更妙? 一个惯常都清高自傲的人,一旦那层清高被打碎,即便是被动的,人也会变得和从前不一样,因为他会发觉原来以前的自己根本就错得离谱,他所维持的清高体面从来一文不值。 莫尹嘴角勾着若有似无的笑容,手里捧着本书,余光留意着正在窗前打电话的裴清。 对莫尹,裴清全然信任,他虽然没有对莫尹说什么,但做事也从来不会避着莫尹。 虽然两人距离隔得很远,莫尹也听不清裴清在跟电话里的人说些什么,不过他心里却是十分明了。 毕竟这可是他一手撰写的剧本。 酝酿了那么久,终于等到了合适的时机,其中的每一个细节都在他心里纤毫毕现,每一步可能发生的情形都已在他脑海中演练过千百遍。 电话挂断,裴清仍是若有所思的样子,兀自凝望着窗外。 已经是冬天了,花匠们又在忙忙碌碌地用新鲜美丽的花朵去替代承受不住严寒逐渐凋零的品类。 这世界,竟连植物都要“物竞天择、弱肉强食”。 裴清垂下眼,神情中有几分冰冷的萧瑟。 “裴清。” 温柔的呼唤令裴清回过了神,他看向莫尹,莫尹的眼神很关切,又有些怯怯的,“你怎么了?” 几乎是瞬间,裴清就将刚才心里余下的些许软弱给扼死了,他没有软弱的资格,还有人在依靠着他。 “没什么。” 裴清过去,抚摸莫尹的脸,看了眼莫尹手里的书,转移话题道:“你快要考试了吧,准备好了吗?” “还可以。” 裴清手落下去握住莫尹的手,“那就好。” 莫尹反握住他的手,有些担忧道:“裴清,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裴清没有作答,低头亲了下莫尹的手。 “没事。” * 合作案推了两个月,裴清却是突然向裴竟友提交申请,要把合作案的大权移交给裴明疏。 裴竟友没同意,还有点生气,“你以为这是小孩子过家家?” 裴清漠然道:“这不是正好合你的心意吗?” 裴竟友迟了两秒,再想反驳时,他看到裴清脸上滑过了一丝冷笑。 裴清的脾气虽然不算好,但也只是较为冷淡而已,至少对裴竟友也维持了表面的尊重,这样公然类似挑衅的反应,让裴竟友气得当场捂住了胸口。 对裴清,裴竟友一直深觉亏欠,自从把裴清接回家后,他就加倍补偿,比起远在英国的裴明疏,他和裴清相处的时间反而要多得多,可是父子两个关系却总是不够亲近,裴竟友知道他也怪不得裴清,都是他自己造的孽。 “明疏年纪长你几岁,在国外经历也比你丰富,我让他帮你,都是为了你好。”裴竟友强压火气,耐心解释。 “所以不如干脆交给他,不是更好吗?”裴清保持着冷淡的脸色,“我会配合他,跟着他学习,”他看向裴竟友,眼神清明,“你生什么气?” 裴竟友哑口无言。 他看着裴清,仿佛有些认不出来自己的小儿子了。 “你……不是在赌气?” “我是小孩子吗?”裴清用裴竟友的话反问道。 裴竟友怔了好一会儿,发觉裴清好像的确是认真的,他一时不知道是喜是忧,表情变幻良久后,道:“阿清,你成熟了。” 裴清心中不住冷笑。 原来在裴竟友的眼里,他只有放弃去争取他不该有的东西,这才是所谓的成熟。 他虽然选择了某个人递上来的橄榄枝,却是一直都在心里默默地给机会。 给谁机会呢?是给裴竟友,还是给他自己? 裴清也说不清楚。 只是裴竟友的反应显然是已经浪费了一次机会。 果然,他根本从来就不在被选择的行列中。 裴清心中越是愤怒,表面就越是平静,裴竟友和他交谈了一会儿,确定裴清是真心想让裴明疏来主导后,打了个电话叫裴明疏上来。 裴明疏进来时神色淡淡,听裴竟友转达了裴清的意思后,视线立即射向了对面的裴清。 裴清脸色同样也是冷冷淡淡,看上去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裴竟友恍惚间感觉到兄弟两个其实是有那么几分相像的。 “不大好吧,”不出裴竟友所料,裴明疏也出言拒绝了,“临阵换帅,不合适。” 裴竟友微笑道:“没关系,公司内部的事,你们兄弟俩都是一样的。” 听口气,裴竟友是很满意裴清心甘情愿主动让权的。 裴明疏面上八风不动,既没有意外,也没有喜色,他沉吟片刻,想自己最近思绪都被捆在私事上不得解脱,于是也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 裴竟友这时才真的高兴了。 因为这样便极其合衬他一开始的心意,自然是皆大欢喜,又说了些鼓励的话后,就让兄弟两人一起出去了。 出了办公室后,裴明疏和裴清互相一眼不看,肩膀对着肩膀,走廊内安静极了。 裴明疏先道:“其实我不需要你这样做。” 裴清道:“我怎么做,也不需要你来教我。” 裴明疏笑了笑。 “那么又为什么要用我的方案呢?” 裴清瞬间握紧了拳头,视线冷厉地看了过去。 裴明疏斜睨了裴清一眼,面色淡淡,他不是那种没有风度的人,也想好了不同裴清计较合作案的事情,然而他毕竟是人,不是神,也做不到完全控制自己的情绪。 “以后有什么想要的,你可以直说,我不会和你争抢。” 裴清慢慢松了拳头,也笑了笑。 “我想要你离莫尹远一点。” 他说完,转身即走,不去看裴明疏的反应,一直到电梯下到停车场,他才爆发般的一拳砸到了墙壁。 拳头瞬间冒出了血点子,呼吸粗重难言,肉-体上的疼痛转移了精神上的被羞辱感,裴清睁着眼睛,看着深色的墙壁,双眼直勾勾地出神。 如果说先前他还存有那么一丝犹豫,现在,终于一点也没有了。 忍让,在某种程度上根本就是“软弱”的代名词。 就是因为他从不反击,所以他们才对他如此不屑一顾。 他们以为他一无所有,才会那样看轻他。 等到他们被他夺去一切的时候,是不是也能维持现在这样的高姿态呢? 在车上,莫尹发现了裴清手上的伤口,他拉住他的手,满眼心疼,“怎么受伤了?” “没什么,不小心碰了一下。” 裴清说得越是轻描淡写,莫尹就越是能察觉到他压抑下的情绪。 莫尹在心里忍笑,他低头亲了下裴清的伤口,抬眼,眼中不加掩饰的关心,“要小心。” 裴清感觉或许莫尹隐隐约约是知道他在做什么的,但是他依旧选择站在他这一边。 在哪个瞬间,莫尹选择了他呢? 裴清不知道。 但是至少,还有一个人,完全站在他这一边。 裴清低头亲了下莫尹握住他的手。 四目相对,情不自禁地又接了吻。 莫尹双臂缠绕着他,那种全身倚靠在他身上的信任感通过动作传递过来,裴清抱住他的腰,两人在车内相依相偎,狭小的空间里充满了彼此的气息,亲密又安全。 * 合作案原本就有裴明疏的诸多手笔,他来接手恰似物归原主,不过就是团队里的人过分拥挤冗余,不仅有他的、裴清的、还有合达的人,三方人物互有扯皮是常事。 两个公司的合作案执行起来原本就和航行大船一般,速度不是最重要的,稳定才是第一位,幸好裴明疏是掌控大局的好手,合作案有条不紊地向前推进。 工作的繁忙挤压了他私人的情绪,裴明疏原本就很习惯于克制自己,但他想要麻痹自我时,几乎可以做到什么都不去想。 只是夜深人静回到裴宅,看到那花园背面窗帘紧闭的落地窗时,裴明疏依旧会在原地停驻良久。 也许是莫尹有意躲避,两人见面的机会少得可怜。 即使是用餐时间,莫尹也会找各种各样的借口不出现,有的时候是说吃过了,有的时候是累了,还有的时候是不舒服。 佣人说莫尹不舒服不想吃饭时,裴明疏问:“他哪里不舒服?叫医生了吗?” 佣人神情尴尬,支支吾吾,裴明疏这才意识到这只是莫尹不想跟他见面的一个借口。 他原本不是那么迟钝的人,却问出了那样傻的问题,以致于佣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对莫尹到底是什么感觉? 是占有欲,是失去感,还是追求刺激的禁忌冲动? 裴明疏自我分析,越分析,越觉得自己**满身,亦是俗人。 只能加倍把精力投入到工作中去。 裴明疏处理公事时,一贯高效冷静,不掺杂任何私人的情感,这样用工作去消磨情绪的做法其实很不理性,只是他此时也无可奈何,只能先分清轻重缓急,把自己的心情先强行按下去。 裴清倒是慢慢几乎退出了合作案,成了个镶边人物。 公开竞案的泄露之谜几乎成了一桩悬案,事情已重回正轨,裴明疏也不想再去追究,追究下去也不会是他想看到的局面。 “散会吧。” 裴明疏拧了钢笔起身,两面人群一齐起身,裴清在末尾也跟着起身,他目光沉静地冲着裴明疏的方向看了一眼,内心竟然出奇的平静。 人群中忽然有人“啊”了一声。 裴明疏视线放过去,那人拿着手机,表情惊惶无比,几乎是瞬间,每个人的手机都响起了提示或是震动。 包括裴明疏的。 裴明疏拿出震动的手机。 毫无预兆,突然发难。 《千疮百孔,财务造假——友成物流涉嫌证券欺诈》。 七八条链接分属不同的网站,却是同一时间发布,这显然是有备而来。 裴明疏瞳孔猛地一缩,立刻走出会议室,他身后顾问秘书随行,口袋里手机突震,他拿起手机,接通后又传来丁默海着急的声音。 “大少,先生发病晕过去了!” 23 Chapter 23 黑夜之中 下课的时候, 司机没来接,莫尹在校门口一边看着网上的爆炸新闻,一边叫车。 出租车过来, 看到是个坐轮椅的年轻小伙子, 不由好奇地打量,“需要帮忙吗?” “麻烦了。” 司机下车帮他把轮椅放进后备箱。 当莫尹报出半山裴宅的地址后, 司机先是一惊,随即道:“你……你是不是那个、就是那个……” 莫尹帮他接上,“829。” “对!” 司机很兴奋地和莫尹聊天,问莫尹有没有看, 友成又出事了。 莫尹原本脸上没什么表情地看着手机,听到司机那难掩八卦的语气,配合地瞪大了眼睛,作出惊慌失措的样子,“什么?友成又出事了!出什么事了?!” 司机连忙打开车载广播,让莫尹听。 他边说着“刚出的事啊,现在到处都在说, 股票跌得一塌糊涂”边回头看了一眼, 却发现莫尹正在冲他幽幽地笑。 司机被他吓了一跳, 差点踩了个急刹车。 “师傅,开车小心啊,”莫尹微笑道,“别一不小心被撞了, 死相会很难看的。” 一路安静无话。 下车时, 司机几乎是把轮椅扔在地面,等莫尹坐到轮椅上后,马上就溜了。 莫尹扶着轮椅转向裴宅, 门口的保全还在值岗,看到莫尹之后很惊讶道:“小尹,你没去医院?” “去医院?” 莫尹满脸不解,“怎么了?谁出什么事了吗?” “先生突发心脏病,去医院了。” “是吗?” 莫尹眉头紧蹙,“没人通知我,司机也没来……” “老张被派去机场接一个老教授去了,真是的,”保全原本想说大少二少没人通知你嘛,但两个少爷怎么做显然这不容他置喙,他道,“家里现在司机全出去了,那你进来吧,要我推你进去吗?” “不用,我自己来就行。” 裴宅的大门离正门还有相当远的距离,莫尹推着轮椅慢慢地走,很闲适地欣赏着他平常没机会看的风景。 真是处处好风景。 尤其是此刻没什么人,又安静又美丽。 莫尹穿着羊绒大衣,又系着围巾,身上轻便暖和,推着轮椅走走停停,像是旅游观赏一般,他的手机里没有任何人找他。 裴清大概是不想把他卷入这件事中,所以没有联系他。 裴明疏现在应该忙着主持大局,估计正在焦头烂额之中。 至于张华超嘛,此刻估计忙着哈哈大笑,他们也不是方便联系的关系,不联系才是最好。 所以,一切都很顺他的意。 莫尹感觉神清气爽,就是很遗憾总是不能亲眼看到一些重要的瞬间。 这也是他躲在幕后的弊端之一。 俗话说有得必有失,但他还是比较喜欢兼得。 佣人看到莫尹自己推着轮椅进来,也是连忙上来询问安慰,莫尹紧张道:“很严重吗?” 佣人们有许多也各自被差遣出去了,留下来的都是些年轻人,“不知道,现在都在医院呢,你要去吗?我帮你叫车。” “方便吗?会不会给他们添乱?” 佣人也迟疑了。 “那你还是先休息吧,要吃点东西吗?厨房还有人。” “谢谢,随便吃一点吧,我现在没什么胃口。” 佣人点头去准备,很快就端来了两菜一汤,都是很清淡新鲜的菜式。 莫尹温和俊秀的脸上难掩忧色,他在裴家待了一年,一直温温顺顺的,对待裴竟友也很恭谨,佣人看他无依无靠的可怜,不禁多安慰了他两句,意思裴竟友那是老毛病了,肯定会很快没事的,让他安心在家等待。 莫尹点头应允,等佣人离开后,他脸上忧色尽除,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自在闲适,他慢悠悠地喝着热汤,脸上笑容若有似无的,很享受地看着网上爆炸井喷式的一条条新闻。 文件图片密密麻麻地打了新闻版头的马赛克,这些文件都是内部级别很高很机密的文件,就算是裴清的保险柜里也没有的,只有最高层才有机会接触到,要想留下照片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裴竟友一看到,立即就心脏紧缩,不受控制地栽倒了下去,还好丁默海看到新闻立刻过来报告,这才赶紧拿了药硬塞进裴竟友的嘴里,一面替裴竟友心肺复苏一面立即打电话通知裴明疏。 裴明疏顾不上处理突发事件,当机立断地马上送裴竟友去最近的医院急救。 裴竟友人醒了,看到裴清和裴明疏分坐在他病床两侧,他立即向着裴明疏的方向伸出了手,裴明疏握住他的手,“爸,你醒了。” 裴竟友虚弱地点点头,氧气面罩上升起薄薄的白雾,他声音很轻,裴明疏俯身去听,边听边点头,神色凝重严肃,“我知道,你放心。” 短短六个字就叫裴竟友面色松弛了许多,这才转向另一侧的裴清。 裴清正双眼凝视着他,裴竟友刚醒,其实脑子还不大清楚,视力也是模模糊糊的,看不清裴清的脸,他向裴清伸出了手,裴清手垂在身侧好一会儿才也把手递给了他。 裴竟友的手干燥温暖,掌心有些粗糙,上了年纪的触感。 裴清回到裴家时,正值青春期,那个年纪的男孩子不会缠着爸爸,更何况他的身份又那样特殊,所以他和裴竟友一直不算很亲近,裴竟友对他口头上很关心,落实到行动上其实也就是那样。 这样握着父亲手的温馨画面,裴清的记忆里好像从来没有过。 他脸上表情淡淡,心里很平静。 司机把权威的心外科教授从机场接来,裴明疏连忙请专家们察看裴竟友的情况,走廊里丁默海不住踱步,等裴明疏出来后,立刻迎了上去,“大少,公司里……” 裴明疏抬了抬手,“换个地方说。”他走了两步,道:“裴清呢?” 情况混乱得一塌糊涂,丁默海哪还有心思留意裴清的去向,只说:“不知道,可能在哪里休息吧。” 裴明疏没再追问,和丁默海再加上一圈顾问秘书先找了个病房开会。 情况很不容乐观,舆论指数爆炸,股价一泻千里,比当初829事件威力还要巨大。 顾问们尤其气愤恼怒,“大少,这事情太不对劲了,怎么公司机密接二连三地泄露,难不成真是高层有内鬼?” 丁默海不知道裴明疏那里泄露方案的事,听到“接二连三”这个词语,也不禁眉峰一跳,立刻看向了裴明疏。 裴明疏面沉如水,说道:“现在不是追究泄密来源的时候,先解决问题。” 财务造假这种事可大可小,其实很难有公司敢说自己从头至尾都清清白白,区别只在于做的干不干净,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到底是想办法否认撇清,还是硬扛过去,这都要综合考量风险,最终由裴明疏来做决断。 几人在病房里商议讨论,一会儿又有人来敲门,那些专家教授们得出了结论,要立刻给裴竟友做手术。 裴明疏静静听着,这才知道原来裴竟友的病情如此严重。 怪不得他五十来岁的年纪就急着放权给兄弟二人。 裴明疏心头紧揪,面上沉静如水,“我听从各位专家的意见,拜托了。” 从下午到深夜,兵荒马乱,无穷无尽的事情纠缠着裴明疏,一直到裴竟友被推进手术室,裴明疏才有片刻喘息的时间。 裴清不知什么时候又坐到了手术室外面,低着头也是极为沉郁的模样。 兄弟两个这段时间一直颇有矛盾,已经很久没有心平气和地说话。 裴明疏在心中轻叹了口气,到底还是坐到了裴清身边,看着对面的墙壁道:“别太担心,这几位专家的技术都很高明,手术会成功的。” 裴清直勾勾地看着地面,他刚才出去了一趟,给莫尹打了个电话,莫尹在电话里很不安,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莫尹或许知道他积攒多年的怒气终于要在近期爆发,但也不确定他到底会做到什么程度,所以惶惶然地不知道该怎么办。 “裴清,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去找你,好不好?” “你留在家里。” 裴清果断道,“不会有什么事的。” 他不想把莫尹给卷进来。 说到底,这是他们父子三人之间的事。 只是就连裴清自己也不知道原来裴竟友的心脏有那么大的问题…… 到了这个关头,他好像才发现其实他对于所谓的父子亲情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洒脱不在乎。 如果他真的不在意,就不会在心里积攒了那么多的怒气和不甘。 裴清喉头发干,低声道:“很严重吗?” “没有你想象得那么严重,”毕竟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裴明疏语气和缓,“陈教授是国内最厉害的专家,他很有把握,爸他会没事的。” 裴清沉默不语。 裴明疏也正凝神思索。 公司财务上的事情,其实他一年前进入公司时就知道了,旧窟窿,有的好补,有的却只能先放着,尤其是今年夏天同合达殊死搏斗时更不能露怯,只能是硬着头皮把钱烧到底,没想到在两面达成合作之后又会暴雷。 会不会是合达的人…… 裴明疏感觉到从两面突然和解开始,其中似乎就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正在拨弄风云,只是他身在局中,难以破开迷障,把这双手、这股力量给找出来。 “我留在这里,你先回公司,现在公司里肯定也是一团乱,需要有人主持大局。” 裴清看了裴明疏一眼。 裴明疏最近的状态绝不算好,不过在关键时刻,他仍然看上去是那么可靠稳重,发号施令时不容拒绝的威严。 裴清的心情异常复杂,他交叉了双手,淡淡道:“等手术结束之后再说。” “好。” 两人又是一阵寂静沉默。 医院走廊里的灯异常明亮,将墙壁照得惨白一片,裴明疏抱着手臂,背靠在墙上,忽然道:“你通知小尹了吗?” 裴清静了一会儿,道:“我让他在家休息。” 裴明疏道:“也好,这里太乱了。” 他们很久没有谈论起莫尹,再谈起时,好像几个月前的对峙从未发生过一样。 到底还是兄弟。 这种关头,那些情感上的私人恩怨还是先搁置在了一边。 裴明疏轻闭了下眼睛,感觉到手里的手机震动,手机翻过来一看,眼神立刻就定住了,他余光不动声色地看了身边的裴清一眼,裴清微佝着腰,低着头,似乎正在思考什么。 裴明疏站起身,来到走廊尽头的窗前。 ——“你还好吗”。 很简单的四个字。 不知道为什么,裴明疏的面前却浮现出了一张犹豫不安的脸孔对着手机反复删改,经过无数纠结,最终还是决定发出的样子。 漫长的自制回避瞬间土崩瓦解。 裴明疏感觉到自己的胸膛骤然发紧,刚才还理智地判断“到底还是兄弟”的部分迅速地被另一种情绪所压倒。 裴明疏掌心攥着手机回头。 裴清仍保持着弯腰思考的姿势。 裴明疏扭过脸又看向窗外。 窗外一片漆黑之中,医院楼层灯光点点,浓绿的树荫在黑暗中隐隐绰绰,好像一双双半空中的鬼手正擦拭轻抚着墙面,把墙壁涂抹得阴影丛生。 经过几个小时的会议、评估,裴明疏已决定明天公开承认友成财务上的问题,长痛不如短痛,熬过这个槛,友成才能真正地迎来重生。 公事上有了决断,心理上自然便有了放松的时刻,这时候,一直强自压抑的情绪就这种高压事态下反而翻涌了上来。 手里攥着的手机棱角突然变得异常刺人。 裴明疏的脑海里反复交叉地回想起莫尹哭得肝肠寸断和硬起心肠同他一刀两断的心灰模样,那两副截然不同的面孔传递的却是同样的情绪。 裴明疏拿起手机,回拨过去。 电话过了很久,几乎快要到最后时才被接通。 接起来,却没人说话。 裴明疏听到莫尹低低的呼吸声,恍然发觉原来他们已经互相回避了足有三四个月的时间。 裴明疏从来不是犹犹豫豫的人,这时候却踌躇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在黑夜中寂静交缠。 “我没事。” 裴明疏简短道。 过了很久,那边传来莫尹低低的一声回应,“好。” 然后,电话就被挂断了。 裴明疏仍兀自拿着手机,他感觉到一种很奇异的无法自控的情感。 其实从小到大,他的身边都不乏追求者,只是裴明疏从来没有过心动的感觉,也许有的人和他很聊得来,也许有的人相貌很出众,也有的人和他志趣相投性情相似……可那从来没有任何人带给过裴明疏任何异样的触动。 为什么是莫尹? 为什么偏偏是莫尹这样又倔又可怜,甚至连“喜欢”都没向他阐明过的人? 也许正是因为莫尹从来没有说过,他每一点的苦苦压抑都是那么撩动裴明疏的心弦,让他感觉他喜欢得是那么辛苦,却又放弃不了,割舍不掉…… 裴明疏放下手机,掌心握住窗户下面的栏杆。 他想起越锡云最喜欢的那部电影,他同样也看过无数遍,整部电影的每一句台词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是为了怀念母亲去看的,企图搞清楚母亲在临终前到底在想什么。 只是他的感受一直不大深刻。 而今天晚上,那电影里的一句台词却突然地闪现在他脑海里。 “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城镇,城镇中有那么多的酒馆,她却偏偏走进了我的。” 24 Chapter 24 风雨如晦【周末…… “……请各位监督。” 闪光灯噼里啪啦地闪得屏幕上一片花色。 时隔一年半, 道歉的人换了一个,实时滚动的评价倒是没有那时糟糕。 对于普通的人来说,财务造假这种事离他们太远了, 关系不到切身的利益,都嘻嘻哈哈地吃瓜讨论,实时讨论最多的居然是“友成这个太子爷长得真帅”,一片“老公我可以”“本来我是很生气的但是谁叫你太帅了就原谅你了”之类不相干的娱乐话语。 外行看热闹, 内行才是真斗法。 合达瞬间翻脸, 公告终止和友成的合作, 瞬间又从友变敌,这次合达是卯足了劲想要把友成这艘老船给砸沉了, 而且是彻彻底底,火烧连营,要不然破船还有千钉,等友成喘过了那口气, 后患无穷。 裴明疏一力应战, 每天只能睡四个小时, 忙得日夜颠倒, 还要时常去医院察看裴竟友的情况。 所幸裴竟友经手术后恢复得不错,裴明疏的意思是想让他以养病为重,公司的事先不要操心了,然而裴竟友却是咽不下那口气,他原本就性情刚硬独断, 突然被人从背后这么捅了一刀, 让他怎么甘心? 没过几天,裴竟友就让医生帮他将病床和一并设施都转移回到裴宅去,好方便办公掌控局势。 以前越锡云重病时在四楼养病, 四楼做过改造,整好合适。 裴竟友躺在过世妻子躺过的病床上,心中不知怎么涌上一股悲凉,竟然默默掉了眼泪。 裴明疏在旁边用手帕为他擦拭面孔,发现裴竟友的头发白了大半。 “爸爸,别太难过,”裴明疏低声道,“这不过是个小挫折,会过去的。” 裴竟友按住手帕捂住脸,轻轻摆了摆手。 他刚强了大半辈子,前年开始却是渐渐有些力不从心,身体上吃不消倒还是其次,公司里的事情才更让他操心难捱,精神与身体上形成了恶性循环,他感觉到一种向下的力量在拉扯着他,要让他坠落,裴明疏回国之后,他才稍稍感到轻松了许多。 没想到过去埋的雷最终还是爆了。 裴竟友自己冷静了一会儿,又慢慢想开了。 有的时候不破不立,就像他的身体一样,一直那么硬拖着难受也没什么益处,反倒是趁这个机会动了手术,才能真正能够好起来。 放下手帕,裴竟友眼中闪烁着精光,“你放心,我还没到老得爬不起来的时候。” 裴明疏知道裴竟友不会就这么一蹶不振,当下也不再劝他休息。 “阿清呢?”裴竟友道,手术结束后他在医院里见过裴清几次,就是父子间没说上什么话。 “他在楼下休息。” 裴明疏补充道:“这两天公司内部事务都是由他处理的,他也很忙。” 裴竟友点了点头,神色又变得伤感,伤感过后又扬起淡淡的笑容,“我有你们两个这么争气的儿子,什么牛鬼蛇神都不怕了。” 说到最后,言语之中又有狠辣深沉。 裴明疏明白他的意思。 财务造假这种事是要命的关窍,一般人是不可能接触到那些机密文件的,算来算去,有可能泄密的人,十根手指头都不到。 再加上合达即刻发难,简直有恃无恐地像在打配合似的。 毫无疑问,内部有人反水投诚到了对面。 而这人的级别一定相当的高。 裴竟友在商场上一贯属于比较独断专行的人物,所有的心腹高层都是他一手挑选培养,也是一齐经历过许多风风雨雨的,其中不乏一些“老战友”,这些人无论是谁背叛了,对裴竟友来说都是一场很大的打击,所以他才会看到新闻时急火攻心,直接昏死过去。 这下做完手术回到家里养病,裴竟友也没法安心,一心一意想要先揪出这个背后捅刀子的人,裴明疏当然也想揪出这个人,只是现在局势紧张,这个人当时没有跳出来投奔合达,这时一定潜伏得更深了。 商场之幽暗险恶,裴竟友经历过许多,越是这样,他越是斗志昂扬,他是天生在生意场上搏斗的好手,即使身体还在恢复,刚才还无限伤感,现在整个脸上的表情已经显出狰狞的跃跃欲试。 裴明疏又劝慰了几句,这时丁默海进来了,裴明疏从病床旁起身,过去小声嘱咐丁默海注意分寸,不要过分刺激和劳累裴竟友,丁默海恭谨地点头,“好的大少,您放心,这两天您也累坏了,下去休息一下吧。” 裴明疏回头又看了一眼。 裴竟友躺在床上,远远看去还是很虚弱,早已经不是他记忆中那个强悍无比的父亲了。 裴明疏收回了视线。 佣人们早就预备好了热饭热菜,裴明疏一下楼,就马上端了出来。 裴明疏摆了摆手,他现在没胃口。 “裴清和小尹吃过了吗?” 佣人踌躇道:“都一直没出来呢,我们送到小尹房间去了,不知道他们吃没吃。” 裴明疏点了下头,看向莫尹房间的方向。 现在形势风雨如晦,他也没心情去想那些私事,莫尹肯定也正在担惊受怕,有裴清陪着也好过一些,两个人也能互相安慰。 裴明疏垂下脸,心情仍旧是很复杂。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在有些事情上会是那么瞻前顾后。 没有胃口,也没有睡意,裴明疏干脆继续上楼工作,合达咬得很紧,一点不肯放松,很显然这次是不可能再有退让合作的机会了,其实当时合达突然示好服软,裴明疏就觉得很奇怪,只是直觉没有办法替代经验做决定,现在看来,那时合达一定就和什么人联系上了,这才决定先蛰伏麻痹,再行反击。 那么,那个人会是谁呢? 裴明疏皱着眉察看手上的文件,手指将烟送入唇缝深深地吸了一口。 过了不知多久,有人敲了敲门。 裴明疏抬起眼,见是个年纪看上去很轻的佣人,眉头不由皱得更紧,“什么事?” 一般来说,佣人没得到允许是不能上他这层楼的。 佣人从身后转出推车,小心翼翼道:“小尹他煮了点粥。” 裴明疏神情顿在那里,过了一会儿才道:“进来吧。” 佣人连忙把推车送进来。 粥就是很普通的蔬菜粥,米粒雪白,里面绿色叶片丝丝缕缕地掺杂在里面,让人感觉很清爽,吃起来也是淡淡的,裴明疏嚼到一点脆甜的马蹄,面上表情不由松弛了许多。 “他还没睡?” “是的,现在应该在花园里吧。” 裴明疏放下调羹,“大半夜的,他去花园里干什么?” 佣人道:“他说在厨房待得有点热,出去散散热气再睡。” 裴明疏又追问道:“裴清呢?” “二少早上楼去了。” 裴明疏静默一会儿,立刻就想明白了莫尹是陪了裴清吃完晚饭,裴清上楼之后,他才又出来去厨房煮粥,然后又去了花园。 裴明疏对佣人道:“你去休息吧。” 佣人眼神看向他桌上的粥碗。 “没关系,我自己会收拾的。” 等佣人下去之后,裴明疏走到露台,深夜的花园一切都是模糊的,夜色中连花的颜色都染上了阴影,裴明疏看不清楼下的情形,不知道莫尹是不是仍然在花园里,他是在等他吗…… 手掌按在冰凉的栏杆上,裴明疏目光射向无尽幽暗的花园,过了大约十来秒,或许还要更短一些,裴明疏转身回到屋内,随手抄起一旁的大衣披上,进入了电梯。 楼下灯光昏暗,佣人们或睡或藏,看上去一个人都没有,裴明疏缓步走到花园,他顺着花园的小径慢慢行走,边走边看,他不能出声呼唤,只能静静地寻觅这里是否有那个单薄又挺直的身影。 一路过去,裴明疏没有看到任何人,只有花的冷香、草的芬芳,他一面走,一面又有点后悔,感觉自己的行为似乎有些冲动和一厢情愿。 脚步顿在黑暗之中,裴明疏环顾四周,周围一片黑暗,没有风,花树都是静的,只有心是乱的。 他自嘲一笑,慢慢转过身。 就在那么一个转身时,器物在地面滚动的细碎声音传入耳膜,裴明疏下意识地回头。 莫尹就在离他不远处,冬日的雪梅掩映,点缀的细长条绿叶挡在他身前,他一只手推着轮椅,一只手拨开了身前的绿叶白梅,双眼在黑暗中定定地看着裴明疏的方向。 他们有好久没有这样面对面了。 一时之间,两人都只是静静看着,好像都没想到对方会突然在自己面前出现似的。 又是莫尹率先移开了目光,他放下手,任由那暗绿的叶片挡住自己,头也微微低了下去。 裴明疏在原地定了一会儿,慢慢走了过去。 莫尹低着头,花园里是有地灯的,只是晚上很暗很暗,还比不上天上的月亮,银色的月光打在莫尹的头顶,让他的乌发像是披上了一层朦胧的纱。 裴明疏在心里轻叹了口气,他伸出手包住莫尹的耳朵,低声道:“耳朵要掉了。” 莫尹浑身一颤,轻转了下脸,从他的双手中挣脱开来,仍然是低着头不看裴明疏。 花园为了尽可能地保留原样,铺设的这条通道并不十分宽阔,狭窄地只能面对面容下彼此。 裴明疏微微俯身,手掌又盖在莫尹手上。 莫尹的手冰冰凉凉的,又很单薄。 他没有挣扎,也没有出声。 裴明疏握了很久,才道:“粥很好喝。” 莫尹依旧没说话,他一直低着头,从刚开始和裴明疏对视那一眼之后,就没再看过裴明疏。 裴明疏忽然很想看看莫尹现在的表情。 他紧紧地握着莫尹的手,说:“别担心,不是什么大事。” 莫尹终于抬起了脸,他的表情和裴明疏想的一样,是一种强作镇定的平静,还有筑起的厚厚壁垒,“你注意身体。” 说出来的话客客气气的,一点逾越都没有,却是在裴明疏的心里掀起了重重波澜,因为他知道,对于莫尹来说,每一次的主动都是多么不容易。 莫尹慢慢抽出了自己的手。 裴明疏看着他离开。 上一次在学校里,他也是这样目送着莫尹离开。 那已经过去了几个月的时间。 这段时间里,他忙合作案,财务造假暴雷之后,他又忙着收拾烂摊子,他忙得没有丁点时间去想别的事,可是为什么那种复杂的情绪没有消退,反而只增不减,越来越浓烈了呢? 莫尹回到房间,把身上的厚外套脱掉,房间里很暖和,他搓了下手心,轮椅推到窗边拉开窗帘的一角。 裴明疏还站在花园里。 身影挺拔而孤傲。 俩兄弟看似完全不同,可在某些方面却是奇妙的相似。 莫尹嘴角笑容若有似无。 自制力也是消耗品。 尤其是在这样动荡的环境下,要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有时候越是想要克制,就越是会克制不住。 就像是人身体上哪里不舒服一样,越是在意,就越是存在感强烈。 莫尹放下窗帘,嘴角的笑容也渐渐隐去了。 ——也该是时候了。 手机拨通电话。 “张总,还没睡吧?” “这用不着我来帮忙吧。” “我当然是有事情和你商量了。” 莫尹手指拨弄着黑白相间的卡片,不紧不慢道:“其实友成除了财务问题之外,还做过一些不怎么合法合规的事情,不知道张总有没有兴趣帮一位无辜市民翻翻案呢?” 25 Chapter 25 新年快乐 “你这么忙, 就不要每天送我了。” 莫尹表情隐晦又担忧地看着驾驶座的裴清。 裴清瘦了,面部轮廓更加冷硬, 好像短短几个月的工夫就成熟了许多。 “公司的事是重要, ”裴清道,“你也重要。” 莫尹低下头,脸上扬起淡淡满足又依恋的笑容。 被曝光财务造假对友成来说的确是一记重创, 不过也恰是因为出现了这个缺口,裴明疏忙着处理外部的攻击, 公司里的许多重要事宜落到了裴清的手里,他手里真正地开始掌握实权。 这原本就是可预见的结果, 而裴清的心情却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痛快。 他到底想要什么呢?给偏心的父亲、自以为是的兄长一点教训报复?然而他们却是一无所知,裴明疏甚至还有意放权给他, 让他多处理公司内部的事务。 裴清像是一拳砸在了棉花上,感觉自己像个因为不受重视就胡乱发脾气的小孩子,在大人面前撒泼打滚, 可是别人还不当一回事。 他能产生这样的想法, 是因为他正在迅速地成熟,对自己的行为开始有了反思。 这种转变, 莫尹也能感觉得到。 车停下, 莫尹拉了裴清的手, 低声道:“裴清, 你是不是不开心?” 裴清默默不言。 莫尹道:“我们还搬出去吗?” 裴清又是长久不言, 他反握住莫尹的手,对上莫尹清澈的眼睛,“过完年再说。” 莫尹柔顺地笑了笑,“好的,我都听你的。” 下车, 莫尹目送着裴清离开,脸色笑容一点点淡了下去。 果然不愧是主角之一,即使一时受到引诱刺激,最终也还是会走回“正道”,到底那父子三人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莫尹单手撑着脸,仰头看了眼天空。 天空明朗如一块拉扯得很平整的幕布,冬日的太阳暖得有限,依然明亮却没有多少热度。 又快要过年了啊。 不知不觉,他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五百多天了。 可能是因为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真实,所以他也没觉得日子难捱,以前那些他碾压一切的虚假世界,真是多呆一秒都是折磨。 这里这么真实有趣,是不是该多待一段时间呢?万一出去之后,联盟又让他去到那些假得让人想笑的世界里做任务,那岂不是无聊透顶? 想了大约三秒钟,莫尹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比起未知的未来,他还是喜欢抓紧当下。 有的吃一口就先吃一口,吃撑了算。 更何况这世界里他可以一口气吃俩,够他饱腹一阵了。 * 友成与合达的拉锯战仍在继续,哪怕马上要到过年时分,两面依旧火药味十足,现在友成无疑是处在绝对的下风。 财务造假、股价暴跌、资金冻结、客户出走……墙倒众人推,什么麻烦事都找上门来,但正如合达所料,友成虽然表面看上去像是一扇一踹就倒的破门,实际却是铁板一块,下了重锤也依然没有彻底倒下。 为了解决公司资金链的问题,裴明疏决定去一趟国外。 前两年外祖过世的时候,给他留下了一笔不菲的遗产,其中包括一些国外的不动产和股票基金等等,他想把那些遗产都处理了换成现金给公司注入资金。 裴竟友得知他的决定后,又是忍不住老泪纵横。 他现在已经能够下床,就是和莫尹一样也要坐轮椅出行,这让他感觉到身体比实际年龄要衰老虚弱得多,而且最终他的公司也要岳丈留下的财产去救,这更让他对越锡云充满了无限的悔恨怀念之情,以致于他无论是面对裴明疏还是裴清,都有些无面目见他们的意思。 “好歹过了年再去,”裴竟友手掌盖在裴明疏手背上,很温暖又很慈祥,“外头风浪再大,过年总要一家人在一起,团团圆圆的才好。” 裴明疏用另一只手拍了拍父亲的手掌,低垂着脸,道:“我也是这个意思。” 裴竟友又感叹,“有时候想想事业做得再成功,其实也比不上一家人好好地在一块儿。” 裴明疏笑了笑,“爸,你就别多想了,会过去的,那件事情我也已经有点眉目了。” 裴竟友的眼睛又亮了,他压低了声音,急急道:“是谁?!” 裴明疏仍是笑,“只是有眉目,还不能确定。” “好、好,”裴竟友又来了精神,他动了手术之后瘦了很多,儒雅的轮廓显出一种年老的阴鸷,双眼中射出狠辣光芒,抓裴明疏手的力道很重,“不要打草惊蛇,一定要把人抓住。” 裴明疏点头答应,“爸,你放心吧,等过了年,一切就都明朗了。” 对裴明疏的能力,裴竟友万分放心,他面上宽松了几分,又询问道:“阿清呢?他这段时间也忙坏了吧,我都没见他上来过几回。” 裴明疏面色淡淡,“公司里事情多,他比我更辛苦。” 裴竟友叹了口气,“是我老了,不中用了。” 父子两个又说了一会儿话,裴明疏看裴竟友已经面露疲色,就让他再休息一会儿,他先下去,过年也有过年的事情要处理,他现在是整个裴家的代理家长,上下事情都要他拿主意。 下楼,佣人们正在收拾宅院,新年新气象,客厅里摆了几株碧青的鲜嫩植物,个个都代表了好兆头。 莫尹正在一棵树上打红绳,他今天穿了件淡蓝色的羊绒毛衣,里面米色的衬衣领子搭在外面,新修剪的头发短短的很清爽,手指翻飞三两下就打出了一个漂亮的如意结,挂在深色的枝干上喜庆可爱。 围观的佣人都不禁啧啧称赞,连连夸他手巧,莫尹对她们笑了笑,那笑容既温柔又腼腆,俊秀的脸庞微微泛起红晕,过一会儿,他像是察觉到了什么,视线从包围的佣人中稍稍偏移,和不远处的裴明疏对上了。 几乎是瞬间莫尹就移开了视线,似乎是顾忌着在众目睽睽之下,没有立刻就走。 反而裴明疏步伐沉稳地走了过来,佣人看到他,纷纷散开招呼。 裴明疏对众人说了声过年好,佣人们猜两人要说话,便自觉离开了。 莫尹手上还搭着一根红绳,对裴明疏的主动接近似乎有些手足无措,眼神游移了片刻,手指从红绳上滑下,推着轮椅就要走。 裴明疏道:“衣服很合身。” 莫尹看向裴明疏,嘴唇动了动,又深深抿住,过一会儿才平静道:“谢谢。” “你喜欢就好。” 裴明疏对他的态度比之前又宽松了许多,像是渐渐不再压抑有些东西。 莫尹看样子被他搞得有些糊里糊涂的,眼神一下下试探着不时向裴明疏撇去,裴明疏面上挂着淡淡的笑容,仿佛是觉得他这样很有趣似的。 裴明疏道:“裴清呢?” 莫尹的表情有一瞬尴尬,随即又恢复如初,“他去公司了,今天公司还是很忙。” “今年事情是有点多。” 裴明疏的语气轻描淡写的,看来即便友成受到重创,对他本人的影响其实也并不算太深刻。 两人很久没有这样大白天光天化日地说话,莫尹脸上很快就浮现出有些不安的神色,尤其是裴明疏还主动提到了裴清,他一声不吭地转动轮椅,显然是打算不打招呼就跑了,然而裴明疏却是叫住了他,“我记得去年大年三十你回家了,今年要回家吗?” 莫尹睫毛低垂,如被一阵风吹过般微微斜着,遮蔽住了他的眼睛。 “嗯,我自己叫车回去。” “这里叫不到车。” “……我去找张叔。” 裴明疏道:“我在,为什么还要去找张叔呢?” 莫尹一下抬头,表情有些不可思议,眼睛也睁得圆圆的,裴明疏揉了下他的头发,莫尹愣了一瞬后连忙闪躲,裴明疏垂下手,迎着他惊愕的表情笑了笑,“走吧,晚了就来不及回来吃团圆饭了。” * 大年三十,老筒子楼下生锈的铜门也贴上了鲜红的对联。 楼道里似乎是有邻居打扫过了,很干净,一个转角一扇窗户,阳光透进来,明晃晃地打在地面,每上一层,都在莫尹的脸上冷清地晃一下。 莫尹从口袋里摸了钥匙,钥匙插入锁芯,门打开,弥漫出灰尘的气息。 “我先送你下去,打扫完再接你上来。” “不要。” 莫尹手掌按在裴明疏的肩膀上,低声拒绝道。 裴明疏转过脸,莫尹脸向下藏,“我就待一会儿,你在楼下等我吧。” 裴明疏没回答,背着莫尹进了屋,他对莫尹说:“抓紧。”托着莫尹的手臂放了一条下来,仅仅只用一条手臂托住莫尹的整个臀部,空出的手从上衣领口掏了手帕,把一张方椅擦拭干净,边说着“小心”边转身慢慢把莫尹放下。 莫尹落到了椅子上,神情复杂地看着裴明疏。 裴明疏解了大衣扣子,脱了大衣罩在莫尹身上,“小心着凉。” 莫尹没动,像个洋娃娃一样被他的大衣包裹,看他卷起袖子,阻拦道:“我就待一会儿,你不要打扫了。” “没关系。” 裴明疏对他笑笑,“过年了,总该打扫一下。” 莫尹眉头深深地皱起,看上去一点也不高兴的样子,“我说了不要打扫。”语气已经有点生硬尖锐。 裴明疏手指搭在衣袖上,目光静静地看着莫尹,一开始莫尹还能迎着他的目光直视,很快就像被打败般狼狈地转过了脸。 “为什么?”裴明疏温和道。 莫尹侧着脸,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低道:“你不是干这种事的人。” “那我是什么样的人?” 莫尹没回答,他紧抿着唇,侧脸绷得紧紧的,他不说,可有些话不用说,裴明疏也能读得懂。 他被他伤得自尊尽毁,可他还是忍不住对他关心在意。 正如他知道莫尹已经选择了裴清,可他依旧想要去爱护照顾他。 这种双向的吸引力那么鲜明地存在于他们之间,而他们却非要去假装若无其事,选择去逃避、扼杀这种感觉,因为他们彼此都意识到这种感觉是不应该存在的。 但这样,真的就正确吗? 裴明疏把大门和两扇窗户一齐打开,让空气先流通起来,又过去把披在莫尹身上的大衣拉高,一直罩住他的鼻尖,他对着莫尹笑了笑,“乖乖等着。” 莫尹眼睛闪烁了一下,视线牢牢地跟随着裴明疏。 水龙头里哗哗地放水,旧拖把淋湿,露出的那截小臂上戴着一支价值不菲的腕表,他的一切都和他现在做的事情那么格格不入,他有贵公子的身份格调,却愿意为了他卷起袖子打扫一间破旧的屋子。 莫尹注视了一会儿他的背影,转头将裴明疏裹在他身上的大衣拉高,他将脸埋入其中,衣上有淡淡温暖的香气,带着裴明疏身上特有的味道瞬间包围住了他。 裴明疏回头,看到莫尹躲在他的大衣里,神情微怔住,目光深深地凝结在那个被包住的单薄身影中。 他想:他是又躲在里面哭吗? 如果他知道裴清没有他想的那么好,会不会更难过? 裴明疏没过去,他假装没有看见,重又转过了脸。 而在他没有看见的地方,莫尹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先后按下了两条信息的发送键。 * “好了。” 躲在大衣里的人抖了抖,脸庞慢慢从大衣里钻出,脸颊看上去红扑扑的,眼睛里水雾缭绕,欲哭不哭地看着裴明疏。 裴明疏心头微揪,低声道:“去拜一拜?” 莫尹幅度很小地摇了摇头。 他看着裴明疏,哑声道:“为什么?” 裴明疏道:“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 莫尹眼神很复杂地看着他,“我说了,我不需要你同情我。” “你觉得我只是在同情你吗?”裴明疏淡淡反问道。 莫尹不说话了,表情很犹豫痛苦,他侧过脸,视线不和裴明疏接触,自顾自般喃喃道:“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累了……” 裴明疏沉默良久,他微微蹲下,单膝弯曲着稳稳支撑着自己的重心,手臂按在莫尹手臂两侧,低声道:“对不起,是我让你累了。” 莫尹将脸更深地向里扭了扭,仿佛是要尽量离裴明疏远一点。 “我很抱歉那时候我那么说了,”裴明疏声音不高不低,语气听上去很和缓,“我只是怕裴清会伤害到你,我怕他没法保护你。” 莫尹睫毛轻颤了一下。 “后来我想,也许真的是我太傲慢,我没有考虑到其实你也是个很坚强的男孩子,不单单只是需要人保护的。” 莫尹终于转过了脸,他眼睛微微睁大,脸上筑起的坚壁终于有了瓦解的迹象。 裴明疏眼神温柔,“对不起,的确是我看轻了你。” 莫尹眼睛里开始溢出水色,他用力眨了两下眼睛,想要止住泪水的样子更让人觉得心疼可怜,裴明疏按住他手臂的手掌向上,轻抚了下莫尹的脸庞,低声道:“还来得及吗?如果我现在说我喜欢你的话。” 莫尹的表情僵住。 “你……你喜欢我?” 裴明疏掌心贴在他脸上,异常灼热,他的眼神也比平常要更专注深邃,“是的,小尹,我喜欢你。” 莫尹低下头,眼神慌乱无比,喃喃道:“你喜欢我……你……”他抬头,又惊疑不定地恐慌,“你喜欢我?” 他也许自己都没有察觉,他眼眶中正无意识地大颗大颗地落泪,一滴滴全落在了裴明疏的掌心,裴明疏低头,额头轻轻碰在莫尹额头上,“是的,我喜欢上你了。” 他看到莫尹睫毛乱颤,鼻尖慢慢泛红,嘴唇咬得死死的,一点鲜红的血珠从嘴唇的纹路中溢出,整个人都在发抖,他无法回答,也不知道是太委屈还是太幸福,裴明疏拇指碰了下他的嘴唇,擦到一片淡淡的血迹,视线对上,莫尹眼睛里朦胧一片,泪水太多了,快要淹没裴明疏。 “对不起,方案的事……我是也做了个方案,我想帮你完善它……可我怕我做得不好,我不敢拿给你看,我不知道裴清他怎么会……我不知道……” 明明那么倔,怎么在他面前老是哭呢? 裴明疏心被揪成了一团,在心中重重地叹了口气,侧过脸,嘴唇轻轻压上,立刻就品到了一丝丝咸甜的血腥味,也许还混合着莫尹的眼泪。 裴明疏感觉到身体里长久的压抑正在一点点崩塌。 裴清可以卑鄙,可以通过他伤害刺激莫尹投入自己的怀抱,利用莫尹的感情,也可以不管公司利益,为了争夺家产,里应外合地出卖公司机密。 而他却永远要做正直端正的裴明疏。 一步步退,退到最后,连他真正在意的人也保护不了。 这样又有什么意义? 披在身上的大衣不知不觉滑落,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裴明疏将莫尹按在怀里深深地吻着,他们吻得是那么投入,克制了太久,被迫斩断的吸引力瞬间爆发交缠,莫尹手掌按在裴明疏的肩膀上,转动着脸孔,不断变幻角度地和裴明疏深吻。 四周的温度似乎越来越高,耳边刮进窗户里的风声都变得很远很远,只有彼此热烈急促的呼吸吞咽声。 裴明疏的手掌有力地扣着莫尹的腰,用力地顺着莫尹的腰线上滑,莫尹脸颊绯红滚烫,手掌顺着裴明疏的肩膀一路向上,手指胡乱地插丨入裴明疏的发间。 意乱情迷,天崩地裂。 破旧的筒子楼,风吹着门,呼呼作响,他们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眼中耳中都只剩下彼此。 直到一声压抑的痛呼。 “明疏——” 裴明疏和莫尹同时转过脸,他们还紧抱在一起,脸颊都还贴着。 门口。 裴清面无表情地背着裴竟友。 裴竟友面色可怕,手指颤抖地指着拥抱的两人。 裴明疏本能地一惊,他倏然起身,靠在他身上的莫尹向下倒,他又连忙回身去支撑抱住莫尹,莫尹手臂慌乱地抓住他的衣领,害怕似的往他怀里躲。 感觉到怀里人的颤抖,裴明疏镇定下来,迎着裴竟友的目光,“爸爸……” 裴竟友的手指抖了两下,看着眼前他做梦都想不到的一幕,一阵强烈的心悸排山倒海如巨石般向他的心口压来,呼吸梗在喉咙里,浓烈的窒息感瞬间淹没了他,身体脱力似的往后倒,枯瘦的手指顺着力道向上,裴竟友眼中最后看到的画面是泛黄的墙壁上—— 两张静静微笑的黑白照片。 26 Chapter 26 全员孤儿【周末…… 急救室亮起危险的红。 两道颀长身影一左一右立着, 面对着急救室紧闭的门。 丁默海站在裴明疏一侧,额头上渗出丝丝汗,他来不及擦, 低声地说话。 “先生系领带的时候, 突然接到了个电话。” “不知道是谁打来的,是个陌生电话。” “马上新闻就爆出来了,所以我们推测可能是合达的人打的电话。” “先生立刻脸色就变了, 打您的电话, 您没接, 就问了家里的佣人。” “在楼下碰见的二少, 先生就没让我跟……” 丁默海原本是焦急地等在楼下。 谁也没想到合达大年三十会出那么阴的损招,居然把莫红海给保外就医了。 新闻头条上漫山遍野瞬间全是裴明疏的名字。 #莫红海# #829事件当事亲属保外就医直指被诬入狱# #裴明疏友成# …… 裴竟友一看到就脸色马上变了,丁默海是想拦的,药都拿出来了, 被裴竟友一手打翻, 捂着胸口问:“明疏呢?!” 得知裴明疏带莫尹回老宅后, 裴竟友立刻火急火燎地命令司机驱车过去,在楼下遇到了裴清。 父子两个一碰面, 裴清还有点诧异。 裴竟友道:“阿清?” 裴清惊讶一瞬之后,恢复了如常的脸色,“爸。” “你来干什么?”裴竟友道。 裴清静了片刻, 坦然道:“来接莫尹。” 裴竟友感觉自己心脏有点发紧, 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挥了挥手,铁青着脸示意裴清扶他下车。 裴清无所谓地背起自己的父亲,也没问父亲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他不只是嘴上说说的,他的确不在乎和莫尹的关系被发现。 也许是父亲的身体大不如前, 也许是他轻松地就给了公司一击让他意识到他的父亲和兄长并没有他想象当中那么无坚不摧,也许是对公司事务的掌控让他感觉自己变得比之前更强大了…… 反正他本来就想好等过了年,即使不搬出去,他也会找个适当的机会和裴竟友摊牌。 大白天的,楼道里挺安静,兴许是都出去办年货、走亲戚了。 裴清想起很久以前,他也是住在这样破旧的楼栋里,被母亲牵着手慢慢地走。 楼梯转上去,门没关,寒风从打开的窗户和门中乱窜,吹动了地上的大衣,还有吻得热烈的两人。 灯暗下去。 急救室的门打开,两张同样英俊的脸看向打开的门。 率先出来的是医生,他很为难地看向俩兄弟,然后,慢慢摇了摇头。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丁默海,他上前道:“医生,裴总他……” 医生戴着口罩,眉头微皱,“我们尽力了……” 丁默海后退半步,脸色惨淡地捂了下心口,脚一软,手掌扶住墙壁,一面摇头一面哽咽道:“裴总……” 俩兄弟毫无反应,只是静静地看着洞开的门。 然后,毫无征兆的,裴清大步过去,面无表情地揪起裴明疏的领子,扬手——重重一拳! 裴明疏脸偏过去,嘴角渗血,他抬起手,用手背揩了下唇角,没抹第二下,裴清追上来又是一拳! 裴清扬手要打第三拳时被丁默海从背后抱住,“二少,你这是干什么!” “让开。” 裴清冷冷道。 裴明疏用大拇指抹去嘴角渗出的鲜血,抬头看向裴清,裴清眼中冰冷满溢,如果他现在手里有刀,裴明疏相信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捅向他的。 手术室里传出滑轮滚动的声音,裴明疏转过脸,是裴竟友的遗体被推了出来。 丁默海也看到了,裴竟友脸色灰紫,他抱住裴清的手不用下意识地松了力道。 下一秒,裴明疏被裴清一拳揍倒在了地上。 “二少!”丁默海连忙去拉架。 护士医生们面面相觑,年轻护士反应很快地马上去叫保安。 原本裴明疏一直没有还手,等挨了不知道多少下后,他突然暴起也回了一拳。 单方面的殴打变成了互殴。 兄弟俩像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在父亲的遗体前沉默地大打出手。 丁默海根本拉不开,医院上来几个保安,才将两人撕扯开。 原本衣冠楚楚的俩人脸上都挂了彩,一片血污,衣服也全都变得凌乱不堪,裴清被几个人架着,他对着裴明疏的方向喘着粗气,眼神冰冷而狠厉,裴明疏相对要平静许多,他伤得比裴清要重,血污顺着眼窝流下,转过脸对拉住他的丁默海道:“去通知公关部过来开会。” * 裴宅内,佣人们都听说出了事,也看到了新闻,本来都在准备过年,将整个裴宅都打扮得比平时火红喜气,现在全惶惶然地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佣人给莫尹端上一杯热饮,“小尹,到底出什么事了?” 兄弟俩人带着昏死过去的裴竟友上车去了医院,裴明疏让司机先送莫尹回家,莫尹“被吓得六神无主”地拉了下裴明疏的袖子,裴明疏手掌摸了下他的后脑勺,低声道:“别怕,在家里等着。” 穿过裴明疏的肩膀,莫尹视线和裴清相交,裴清的眼神,莫尹很难形容,但在那一瞬间,他居然感觉到这个世界有了摇动的迹象。 “我也不知道。” 莫尹手掌贴着杯子,眉头微微蹙起,低着头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佣人也只好又轻声安慰了他几句后就出去了。 门关上,莫尹下垂的唇角慢慢地一点一点上扬了起来,他笑得浑身发抖,调羹碰在杯壁,发出咔哒咔哒敲打的声音。 哎呀。 幸好这次他算准了时间,终于是亲眼看到了两个主角那样的表情,真是…… 莫尹实在忍不住,放下那杯热巧克力,单手撑着脸,手掌里的一部分盖住嘴唇,将笑声藏在掌心里。 他从来没和其他的自然人接触过,不知道其他自然人是不是跟他一样,对几乎所有的事情都提不起多大的兴趣。 进入小世界做任务,他也依旧是提不起劲。 给联盟打工? 没意思。 他可没那个敬业精神。 身为反派,原本应该坏事做尽后被主角打败,而他却是按照自己的心意干脆利落地把主角给玩死,整个小世界因为主角崩溃而坍塌的一瞬间,能量倾泻、分崩离析,混合着绝望与哀嚎…… 莫尹突然愣住了。 他感觉到身体里有一种异样的兴奋,从骨头里升起一阵淡淡的酥麻,愉悦的火花一路闪到他的大脑皮层。 那是莫尹成年以来第一次笑。 当他听到自己的笑声时,他几乎都有些诧异。 原来这就是“开心”的感觉吗? 他终于找到了取悦自己的途径…… 莫尹笑了一会儿,拿起热巧克力喝了一口,甜美中略带苦涩的味道丝滑地进入喉咙,莫尹自言自语般地“嗯”了一声,感觉自己的食欲似乎都变好了。 * 这是裴家过得最兵荒马乱也最冷清的一个新年。 裴竟友急病去世,无论对于裴家俩兄弟,还是整个友成公司,都是巨大的震荡,莫红海的指控则更是雪上加霜。 裴明疏一面要迎接调查、做舆论公关,一面又要安排裴竟友的丧礼,精力几乎要被压榨干净,裴清和他打过了一架,仿佛也就平静下来,兄弟俩个默契地对某些事避而不谈,各自先做各自的事情——谁也没回裴宅。 那几天,莫尹过得清净无比,裴家佣人们有很多都被调出去办理丧事,据说是在以前裴夫人去世时的绵纱湖旁的一个园子里办丧事。 莫尹一个人在裴宅,既过年又过寒假。 丁默海回裴宅拿过东西,莫尹在花园里给花浇水。 那天到底在莫宅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裴竟友受到了那么大的刺激,丁默海没跟上去,所以也不知道具体的情况。 莫尹远远地看着他,很平和地向他招呼,“丁叔。” 丁默海迎了上去,“怎么样?在家还好吗?” 莫尹点了点头,“他们呢?” 丁默海道:“忙得没时间休息。” 莫尹脸色似是有些黯然,他低垂着脸,轻声道:“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 丁默海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好不容易动了手术……” 医生也嘱咐过,说千万不能情绪激动,其实那通电话当时已经让裴竟友有些许激动,丁默海想让他吃药的,可是裴竟友打翻了药,非说不要紧,他早上刚吃过药,于是丁默海也没有再劝。 也许他当时劝一劝,或者他跟上去……裴竟友就不会突发心脏病去世了…… 丁默海跟在裴竟友身边也快二十年的时间了,不由十分黯然,转念又想起裴家两个少爷骤然失去了父亲,彻底成为了无父无母的孤儿,岂不是比他更加伤心百倍?丁默海看了一眼低着头的莫尹,忽然想这下三个孩子全都是孤儿了…… “你在家好好休息,”丁默海安慰道,“过两天等事情都处理完了,他们就都回来了。” 莫尹“嗯”了一声,又皱着眉头道:“我大伯的事情……” “那个你也不必担心,捕风捉影的事,大少是不会做不合法不合规的事情的。” 莫尹表情依旧是一片愁云惨雾,他低声道:“他骗我说我大伯是去做生意了。” 丁默海不知道这一茬,于是又劝道:“大少肯定是不想你伤心,你也别多想,”他伸出手来按了按莫尹的肩膀,感叹般道:“以后你们兄弟三个相依为命,别的人和事,你就不要去想了。” 莫尹点了点头,又说:“裴总什么时候出殡?我能去吗?” 丁默海道:“明天,至于你能不能去……我问一下大少吧。” * 绵纱湖冬日没有结冰,园子里一片白纱黑布,丁默海向裴明疏转达了莫尹的意思,裴明疏静默良久,道:“让他在家里休息吧。” 丁默海说了声“好”,他很想问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心里却明白这不该由他问。 “他怎么样?”裴明疏低声道。 丁默海愣了愣,随即道:“应该还好。” 裴明疏又是一阵沉默,“那就好。” 等丁默海离开后,裴明疏微微侧过脸,他双手背在身后,整个人紧绷而肃穆。 这几天,他一直避免去回忆那一天那一刻。 莫红海怎么会突然保外就医?又正好在那个时候爆出新闻?一切都是那么巧合,一件接着一件事情让人毫无喘息之力,好像冥冥之中有着天意。 裴明疏从不相信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可他又直接地感受着命运的残酷。 这两天,他只要一合上眼睛,就看到裴竟友那糅合着震惊、失望、愤怒的一眼,而那竟是他父亲看他的最后一眼。 手掌紧紧地握住手腕,裴明疏面沉如水,看着窗外寂静的湖水,思绪坠入其中,渐被淹没…… 葬礼很低调,兄弟两个,加上友成的一众元老,整个丧礼都异常安静,按照裴竟友很早以前立下的遗嘱,和越锡云葬在隔壁,墓碑前叠着一支支雪白的百合。 裴清全程都面无表情地一言不发,流程基本都由裴明疏主持。 丧礼结束,裴明疏送几位元老,元老们对友成现在混乱的状况很担忧,与裴明疏谈话讨论了很久,等送走了元老们,裴明疏才发现裴清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他身后只剩下丁默海和一众保镖。 裴明疏看向丁默海,“裴清呢?” 丁默海倒是留意了,说裴清早就走了。 裴明疏太阳穴猛地一跳,脸色骤变地立刻转身,丁默海错愕一瞬,连忙跟上,“大少——” 27 Chapter 27 黑色沙发 车门打开, 莫尹被直接从车上抱下。 没有轮椅这辅助的工具,莫尹只能完全任人摆布,无力地靠在裴清的怀里, 双手紧紧地抓着裴清的领子,随着裴清的脚步摇摇晃晃。 这里离裴宅很远。 一路风景都很陌生, 像是郊区, 松林遍布, 轮胎碾过,树叶破碎的声音不断传入耳中。 这是一栋很美丽的小房子,只有一层, 门口也没有台阶, 门推开,一面巨大的落地窗映出外头波光粼粼的湖,湖水泛着绿,混着碎金的阳光,美得叫人心醉。 房子里没有多少家具,落地窗前空无一物, 侧面有一张不大不小的黑色皮质沙发。 莫尹被放在沙发里, 他手垂下, 因为没有倚仗整个人歪了一下, 抓住沙发的扶手后才维持住了平衡。 他深深地低着头, 头发从两面垂下一点,盖住了他的耳朵, 露出脆弱的后颈。 视线中只能看到裴清漆黑的皮鞋。 这段时间, 裴氏兄弟不约而同地消失在了他的世界里。 一方面是因为他们要处理父亲的丧事和公司中的混乱,必定是忙碌极了,另一方面, 应该是两人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他。 冬日的小屋里,空气冷而清新,裴清把他从裴宅带出来时,莫尹正在卧室里看书,裴宅温暖,他仅仅只穿了件衬衣,裴清随手抓了件大衣把他裹住从轮椅上抱了起来,莫尹手里的书掉在地板上,脚上只穿了一双柔软宽松的冬袜,就这么被带了出来。 大衣半披在身上,莫尹伸手紧了紧大衣。 下巴突然被两根手指托住。 被迫地仰起了脸。 视线撞上。 曾经那么亲密又毫无保留的眼睛里冷得莫尹看不出情绪。 裴清还是葬礼那一身黑色的装束,他本来就是个性情冷傲的人,这样看上去就显得更加严酷得不近人情,尤其是他脸上的表情,他虽然平常都冷着张脸,可哪怕是莫尹第一次见到裴清时,裴清脸上都没有像现在这样冰冷的神色。 裴清道:“喜欢吗?” 莫尹怔了怔,“什么?” 裴清道:“这里。” 莫尹又是一怔。 裴清道:“我没有买多少家具,想等你自己挑。” 莫尹瞳孔微震,视线再次环顾,这里虽然空旷,但看上去温馨简洁,和他在裴家的卧室一样,预留出了方便轮椅通行的空间,从装修装饰上看,显然不是一天两天的心思,莫尹转过脸看向裴清,嘴唇微微抖了抖,“裴清……” 裴清抽回了手指,将双手插回口袋里,原地踱了两步,他回头,眼神还是冷的,神情也一样,像是戴上了一层让人捉摸不透的面具,他平静道:“你叫我来接你,就是为了让我看你和裴明疏搞在一起?” 莫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他没有辩解,而是嘴唇抖了抖,轻轻地说道:“对不起。” 有些难堪又有些无力的回答。 漫长得如同死一样的沉默。 这段时间,裴清几乎没有合过眼。 他没有办法闭上眼睛。 只要一闭上眼睛,满脑子全是天崩地裂的那一幕。 他的兄长和他的恋人那么忘乎所以地相拥相吻,就算是瞎子也看得出来他们之间有多么强大的吸引力,多么深刻的纠葛…… 当然,裴竟友也看出来了。 裴竟友对裴明疏偏爱到了极点,大概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最后会被这个最器重喜欢的儿子给活活气死。 一切都是那么荒谬又残酷。 裴清的视线一寸寸从莫尹身上掠过。 他还是瘦,裹在大衣里很单薄的一个,拉着大衣的手看上去也是细长白皙,像薄薄的叶片,双腿因为残疾无法自控地垂着,浅色冬袜包裹着露出一截苍白的脚踝。 他看上去那么可怜、柔弱、温顺,给他带来了那么多的喜欢,可却又给他带来了那么巨大的痛苦。 “你一直在利用我,是不是?” 裴清俯身,低声道。 莫尹终于抬起了脸,他眼圈通红,眼中早已盈满了眼泪。 裴清很平静地看他,就像是没看到莫尹眼中的眼泪一样,目光静得可怕。 “从始至终,你都只是在利用我来刺激他,对吗?” 莫尹用力摇头,这才终于开始解释,“没有,不是这样的,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到你爸爸会来,我只是想叫你赶快接我离开,我不想跟他再待在一起……” “既然这样,为什么一开始要跟他去呢?” 莫尹不说话了。 他的表情在裴清的看来是那么苍白无力那么无从辩解,还有什么可问可说的,事实就摆在面前。 裴清直起身,俯视着莫尹。 莫尹双手紧揪着大衣,用祈求的目光仰望着他,“原谅我,裴清,我不想伤害你的,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裴清转过脸,用紧绷的侧脸对着莫尹,淡漠道:“你知道吗?我最讨厌别人跟我说对不起。” 莫尹的声音戛然而止。 气氛冷凝着,曾经那么好的两个人却是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 裴清终于再次转过脸,眼神冷冰冰的,视线像一柄刀子,不轻不重地刮过莫尹的脸颊,落在他的嘴唇上。 “那是第几次?” “……什么?” “你跟他。” “……” 莫尹像是有些不堪受辱地咬了下嘴唇,“裴清,那只是个意外,因为你在公司忙,我不想打扰你,他不让我找司机,所以只能让他送我回家看一下,我、我觉得气氛不太对,才发信息给你让你快点来接我,我发誓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裴清静静听完,表情依旧是无动于衷的样子,对莫尹的一长串解释毫无反应,“那就是第一次了。” 莫尹难堪地垂下眼睫。 “我一直很尊重你,”裴清淡淡道,“因为你有残疾,我怕你会觉得不舒服,不过看样子,你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倒是很**,也许我们再晚一点过来,看到的就不知道是什么场面了。” “裴清——” 莫尹失控般地喊了一声。 裴清像没听见一样,继续道:“反正结果都是一样的,爸他一样会受到刺激心脏病发。” 莫尹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起来,在安静的小屋中尤为突出。 “不过其实我也脱不了干系,”裴清自顾自道,“如果不是我泄露了公司财报,他先受到了那次刺激,或许这次他还挺得住。” 莫尹眼睛睁大,看上去极其惊讶,“是你……” 裴清嘴角微勾,和莫尹的眼睛相对,“所以,我们三个都算是共犯。” 莫尹看上去哑口无言,眼睛里的泪都干了,面对裴清的表情从一开始的愧疚变成了有些淡淡的恐惧。 裴清俯身抓住莫尹的手,说:“你的手很冰。” 莫尹没说话,手掌微微有些颤抖。 裴清拉开了他的手。 宽松的大衣失去了紧抓的力道,因惯性瞬间滑落了下去,露出莫尹单薄的身躯。 莫尹瞳孔微滞,知道这一顿打估计是逃不过去了。 无所谓。 做反派就要有做反派的觉悟。 身体上受点罪不算什么,看到裴清这接近崩溃的样子,足够他在心里乐上不知多久。 以裴清这样高傲冷清的性格,他腿都废了,顶多再打断他一只手,报复完了他,就该轮到裴明疏了。 莫尹表面不知所措,内心很平静地等着裴清下手。 裴清凝视着他恐慌的眼,偏过脸,轻吻了下他的嘴唇,“这里也这么冰。” 莫尹没反应过来,眼睛有些呆滞地看向裴清,裴清却是又吻了下来。 唇缝被强硬地撬开,莫尹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睫毛打颤,舌尖不自觉地闪躲,可又无处躲藏,只能任由裴清将他吻得快要窒息。 裴清的吻虽然热烈,可是一直都是很单纯的热情。 而这一次却仿佛带有了强烈的侵略性。 莫尹感觉到裴清身体里的某部分正在崩坏。 奇怪,他现在对他的好感度应该正在急剧下跌,可是他为什么还要吻他呢?难道不应该是掐着他的脖子暴打一顿吗?这跟上次他们对峙不一样,裴清应该是在恨他啊。 莫尹在疑惑中又被裴清的情绪所感染,他抑制住自己兴奋想笑的心情,假作闪躲抗拒。 他越是抗拒,裴清的情绪就越是崩坏。 因为他在裴明疏的怀里是那么热情忘我,全情投入,主动得完全不像在他面前只是默默接受的样子。 爱与不被爱,鲜明得让人无法自我安慰。 莫尹被握住肩膀强行“站”了起来。 像无数次他们拥抱的方式一样,莫尹整个人的重量都靠在裴清的身上,没有其他任何的倚仗。 阳光从落地窗照入,映出一个奇妙的影子,一个依附着一个,一个禁锢着一个,像是扭曲的寄生物。 扭动间仿佛充满了爱欲,又似乎充满了痛苦。 太多的情绪,说不清道不明,也分不出谁对谁错,不如干脆不说不言。 就让身体来沟通全部的隐晦。 【……】 从沙发又转移到了卧室。 卧室里也是一样空旷,声音放大般地在屋子里回荡,显得煽情又羞耻。 莫尹侧躺着,这个姿势对他来说依旧是需要依靠的,他现在就靠在裴清的怀里,裴清的手臂从后往前紧紧地抱住他。 很漫长的沉默。 只有两人或快或慢的呼吸在空旷的房间里回响。 莫尹感觉到脸颊上温暖的一热,裴清在亲他,嘴唇湿润有力地在他面颊上游移,亲过他的眼、眉、莫尹无法转动自己的身体,只能闭着眼睛,等裴清又吻到他的嘴唇时,他才扭过脸无声地躲避。 裴清的嘴唇顿在他的唇旁。 莫尹脸颊绯红,眼睫毛黑漆漆,湿漉漉的,眼睛没有什么焦距。 裴清抽身而起,莫尹随之仰倒下去。 身体接触到冰冷的空气,他抖了抖,被裴清抱了起来。 浴室里依旧沉默,水雾弥漫之中,莫尹突然用掌心捂住了脸,裴清掬水的手顿在空中。 莫尹手掌和脸一齐发抖,指缝间弥漫出的不知道是热水还是眼泪。 掌心里水波涌动地顺着指尖落下,裴清漠然地看着,伸手拿开了莫尹的手,掌心抚过莫尹的脸,带走了那一片热意。 衣帽间里整齐地挂满了衣服,抽屉里袜子内衣齐全。 莫尹坐在红丝绒沙发里,看着裴清半跪着帮他提上绵软的布料,又把袜子在掌心叠拢,小心细致地套上莫尹白皙光滑的脚,一点点把莫尹像娃娃一般穿戴齐整,最后从一侧桌子上拿了莫尹的手机,将手机正面面对向莫尹。 莫尹看到上面有数个未接电话。 备注:裴明疏。 莫尹微抿了嘴唇,眼神复杂地看着裴清。 手机卡被倒了出来,薄薄一片地落在裴清掌心,手指“啪”的一下,手机卡被折断了。 裴清拉了莫尹的手,把手机重新放回莫尹掌心。 “这里没有网络,不用想着联系他。” 莫尹看着他,声音微颤,“裴清,你这是要把我关起来吗?” 裴清摸了下他的头顶,神情淡淡道,“好好过寒假。” 28 Chapter 28 爱恨纠缠 裴明疏回到裴宅时, 裴清和莫尹已经都不见了。 佣人有点稀里糊涂道:“二少回来就带着小尹走了。” 裴明疏脸色异常难看,他一面往外走一面打电话给莫尹,电话是通的, 就是没人接,又打电话给裴清,也是通的, 也一样没人接。 丁默海跟在他身侧,道:“大少, 二少和小尹出什么事了吗?” 裴明疏没回答, 冬日寒冷的气息迎面而来,太阳穴处猛然传来刺痛的感觉, 裴明疏脚步骤然停住,在原地等那一阵眩晕过去, 丁默海看出来不对劲,连忙过去搀扶, “大少,没事吧?” 裴明疏摆了摆手,“没事。” 丁默海道:“大少, 二少和小尹是有什么冲突吗您这么着急?” 裴明疏不能跟他解释,只简洁道:“找。” 公司、学校、莫家老屋全找了个遍, 就是没有两人的踪影。 这一通找下来,丁默海都跟着紧张了,他不由想:难道裴竟友的死和莫尹有关?裴清是找莫尹“报仇”去了? 到这个时候,裴明疏才发觉他对这个兄弟的关注少得可怜, 除了上头那几个地方,他根本就不知道裴清有可能会带莫尹去哪,只能撒出去人去漫无边际地找。 这段时间, 裴明疏几乎从来没有好好休息过,身体和精神都处在相当紧绷的状态,在大厅里闭着眼等消息,额头隐隐有些发烫。 每隔一个小时,外面的人就通报一次,然而每次电话进来,都是个字——“没找到。” 一夜的工夫,人没找到,裴明疏也就坐在厅里不动,一直等到了天亮。 等到早上7点左右时,终于有了点眉目。 “二少的车往东湖公路开了,下了公路后就没有监控了。” 裴明疏扶住额头。 丁默海也是忙了一晚上几乎没合眼,他道:“大少,要不要报警?” 裴明疏抬起手,作了个阻止的手势,声音微微有些嘶哑道:“家务事。” 丁默海“诶”了一声,又劝道:“二少和小尹关系一向很好,说不定是带着小尹出去散心了。” 裴明疏面色沉沉地不说话。 丁默海道:“大少,您很久没休息了,先上去休息一下吧,应该不会有什么事的。” 裴明疏微微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又放下手道:“你说得对,我现在需要休息。” 他慢慢站起身,额头已经感觉不到刺痛,更多的是一种麻木的钝痛。 “让他们继续轮班找,沿着东湖公路出口附近看看有没有什么私房,守着公路出入口,看到裴清的车就跟上去。” “是,大少。” * 莫尹在联盟接受过完整的情感教育和性教育,虽然他觉得这对自然人来说很多余。 各种文字、图片、影片在他心里完全不能激起任何波澜,不过他精神力摆在那,天然就有极为优越的学习能力,他学得非常好,也明白当未进化完全的人们想要繁衍、有爱慕情绪、或者产生性冲动之后就会发生关系。 在莫尹的预想中,裴清会大发雷霆,对他的好感度直线下降,他再稍加刺激,裴清自然就会发疯失去理智,或许会像上次那样掐着他的脖子和他决裂,将他痛打一顿后抛弃,而他则会伤痕累累地转投裴明疏的怀抱,劝说裴明疏全力应战…… 设想很完美。 可还是出了一点小问题。 教科书和实战毕竟存有差距。 他没想到裴清非但没有抛弃他,反而还让他留在他身边,每天都要和他发生关系。 裴清应该知道他“真正喜欢”的是裴明疏了。 为什么还要这样呢? 难道他不恨他吗? 事后,莫尹认真思索,想裴清是不是在通过这种方式来宣泄对他的怒气? 可是为什么裴清看上去一点也没有复仇的快感? 冷峻的脸在那一瞬会和他一样失控,他吻他,吻得**的,两人的身体亲密无间,然而当他抽身而出时,莫尹也没从他脸上感觉到丝毫的喜色。 裴清仍然在痛苦。 莫尹很快就在大脑中完成了新的学习体验,最终得出了合理的结论。 裴清是恨他的。 可他同时也还在爱着他。 这超出了莫尹在教科书上学到的知识。 莫尹侧过脸,神色有几分探究地看向裴清肌肉线条起伏的背影。 这些小世界里的人的情感居然复杂到可以同时对一个人有两种完全相反的感情。 这样的情感容纳能力到底算是低级还是高级? 小屋里没有任何娱乐,莫尹有大把的时间思考问题,可每当他一言不发地思索时,裴清就会像是看不惯似的将他重新拖入混乱的漩涡。 窗外正在下一场凛冽的冬雨。 莫尹靠在沙发上,身上披着厚厚的毯子,壁炉烧得很旺,他鬓角渗出了点汗,失神的眼珠渐渐聚焦,眼睛水润地看着一旁边扣衬衣扣子边接电话的裴清。 裴清依旧是做什么都不避着他。 也是,裴清现在所知的也仅仅只是他在情感上的“背叛”罢了。 况且他现在哪都去不了,无论做什么都要求助裴清,彻彻底底就是个废人,裴清也不必防着他。 有一点他还是没预料错,裴清的确要对裴明疏实施报复,而且和他预想中的一样疯狂而不计后果。 “在想什么?” 莫尹抬起脸。 裴清俯身拉了下盖在莫尹身上的毯子,“冷吗?” 莫尹只低低地回答了他第二个问题,“不冷。” 裴清凝视了他一会儿。 壁炉的火光在玻璃上跳跃,莫尹脸上白里透红,他是个很清秀俊朗的男孩子,身体受伤之后比先前要瘦弱不少,脸部轮廓柔和,整张脸半藏在毯子里,神情像是迷了路。 裴清用手背抚摸他的脸,莫尹无动于衷地侧着脸,裴清的手背温热地在他面颊上蹭着,他突然转过脸,直视着裴清,“裴清,你一定要那么做吗?” 裴清静静看他,瞳孔之中很冷静,一点也看不出刚才他是多么难以自持地将莫尹在沙发上反复翻来覆去。 “你舍不得?” “……” 莫尹摇摇头,皱起眉,“你们是彼此唯一的亲人了。” 裴清手指搭在他脸侧,低垂着睫毛,他的气质依旧清冷,而这种冷中似乎掺杂了阴,以前只是让人感觉不好接近而已,现在却是令人不敢接近。 裴清淡淡道,“我们从来都不是亲人。” 他抬起眼睫,眼神很利,“我以为你知道。” 莫尹嘴唇微抖,眼中慢慢又泛起水色。 裴清搭在他脸侧的手指转而捏住他的脸颊,“还是你跟裴竟友一样,揣着明白装糊涂,用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掩饰你们内心的偏爱。” 无话可说。 裴清只能用这四个字来形容莫尹此刻的表情。 有时候他也真想不通,为什么世界上所有人所有事都会偏向于裴明疏呢? 难道有的人就是天生好运?而他却是那个生来倒霉的? 裴清不愿意用这种消极的命运论去解释自己的人生,他要将命运的方向握在自己的手里,由他自己掌控。 裴清连着毯子一起把莫尹抱起。 “什么时候放我走?”莫尹低声道,“是要等你把友成搞到手吗?” 裴清双臂托住他,一面走一面道:“不是让我照顾你一辈子吗?”他侧过脸,唇角微勾,讽刺道:“这么快就腻了?” 莫尹有些难过无奈地看他,眉头皱着,像是在祈求他不要再说任何残忍的话。 裴清自顾自道:“其实你一直都是这样。” “没得选,才选我,他对你勾勾手指头,你就又迫不及待地投入他的怀抱了,你不觉得你这样在他眼里会显得很廉价吗?” “……” 莫尹哭了。 眼泪簌簌地往下掉,全掉在裴清的衬衣上。 裴清却是笑容依旧,他好像再也不会因为莫尹哭而心软,可是把莫尹放在浴缸里的动作却又是那么小心翼翼,莫尹没有支撑地在浴缸里往下滑,也是他用手臂强硬地固定住他,右臂横贯在莫尹胸前,把人固定住。 莫尹止住了眼泪,开口,很低的一声,“对不起。” 裴清面无表情地拧了毛巾替他擦脸。 莫尹抓住了脸上的毛巾,闷闷地又说了一句,“对不起。” 无论裴清对他怎么冷淡,怎么说难听的话,怎么不眠不休地折腾他,莫尹始终都是逆来顺受,明明失去自由被迫留在这里的人是他,他却一直在道歉。 然而他越是道歉,裴清心里就越是感到冷凝的怒。 对不起。 因为给不了他别的了,就只剩下了歉意。 裴清拉开他脸上的毛巾,莫尹眼睫毛被泪水粘连到一起,他干咽了一下,道:“你们不能坐下来好好沟通吗?” 裴清道:“不能。” 莫尹嘴唇上下开合了一下,呼吸都跟着停滞了,随后他慢慢地垂下眼,不说话了。 正如裴清所说的,他和裴明疏从来不是亲人。 血缘算什么?他们之间只剩下你死我活。 对裴清和裴明疏的综合水平,莫尹在心里也有过评估。 裴明疏有成熟的阅历、沉稳的性格、刚强的自我,这些都是裴清比不上的,但裴清的优势则在于——他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 裴明疏身上有太多需要背负的责任。 裴家、友成,甚至包括莫尹,他都觉得自己负有责任,浑身全是枷锁。 裴清就不一样了。 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想要了,只剩下恨意。 这是莫尹一步步刺激他、赋予他的力量,让他快速成长,足以和自己强大的兄长对抗。 夜里两人相拥而眠,莫尹在黑暗中观察裴清,明明还是那张脸,却感觉他和一开始完全不一样了。 莫尹略有些着迷,对自己一手养成的作品。 眼神迷惑地看着裴清在黑暗中若隐若现的脸部线条,莫尹不由得想这样美好的作品破碎时会不会也格外美丽? 那时的快感会和裴清在床上给他制造的快乐相媲美吗?不,应该要更甚几倍吧,身体的享受又怎么能比得上精神上的愉悦? 对于自然人来说,精神才是一切至高的终极。 可是为什么身体上的愉悦也会如此强烈,是因为非自然人的身体才会有这样的感觉吗? 过度纵欲后的疲劳感渐渐袭来,莫尹慢慢闭上眼睛,脑海中又模模糊糊地想:这种事愉悦是愉悦,就是精力消耗太过了,这算副作用吗?可是自然人的身体素质那么强大,以他本体的承受能力,就算不吃不喝也能做上一整个月都不嫌累,到底为什么这种事会在进化中逐渐被淘汰呢…… 他睡着了,呼吸又轻又均匀。 裴清睁开眼睛,在黑暗中把莫尹的注视交还回去,视线复杂。 如果莫尹从来没有真正喜欢过他,只是退而求其次,为什么又要在黑暗中偷偷地用犹如实质般的视线注视着他? 低头轻轻吻在睫毛上。 裴清手掌轻抚那一双没有知觉的大腿,面色晦暗难言。 * 裴明疏的生活从来没有如此紧绷过。 合达没有因为裴竟友的突然去世就放缓进攻,趁友成正乱,什么手段都使出来了。 裴明疏在办完葬礼的第二天立即出国去将国外的财产全部处理了汇到国内,又马上飞回国内去应对断开的资金链,友成的股价每天如过山车一般波动,去年新拿下的南方市场看友成闹成这副焦头烂额的样子,纷纷以财务造假为由要求解约,公司内部也是人心惶惶,不少人都在计划着跳槽。 裴明疏一面应付公司内外的各项事宜,一面又要耗费精神去找裴清和莫尹的下落,他在国外待的时间更久,回到国内做事虽然很得心应手,但因为没有深耕关系网,能使用的力量有限,再加上友成也需要人手,几天过去都还是没找到裴清和莫尹的下落。 裴明疏身体和精神都极度疲惫,但他依然没有倒下,他连续几天都睡在办公室里,几乎日夜不眠地去应对所有的问题,苦苦地支撑着摇摇欲坠的友成。 “大少——” 办公室门被猛地推开,裴明疏抬起脸,眉头紧紧地皱着。 丁默海知道自己这样直接闯进来很坏规矩,但他也是没办法了,“二少有消息了!” 裴明疏压着钢笔一下起身,英挺的眉毛下眼中射出两道利光,“人在哪?小尹呢?也一起回来了吗?” 他紧迫地一连问了个问题,丁默海却是憋着脸色猛然摇头,“二少正在以超出市场价的价格收购友成的股权,有几个股东已经出手了!” 29 Chapter 29 兄弟抉择【3w…… 裴竟友死后, 遗嘱曝光。 他持有的57%的友成股份,其中37%归裴明疏所有,剩下的20%则归裴清所有。 这比例虽然谈不上绝对的公平,但也看得出他对裴清这个私生子也称得上一句疼爱, 而且他名下的动产不动产几乎都是平均分割, 甚至于一些古董字画折合市价来看, 其实他给裴清的还要比裴明疏更多。 对于裴清来说, 这是一份很丰厚却又很残忍的遗嘱。 裴竟友留给他的遗产越多, 裴清内心的自责就会越强烈,这种自责越强烈,对裴明疏的恨意就也会越深刻。 友成现在正是动荡时分, 资金缺口极大, 裴清却是毫不犹豫地将所有的现金拿出来从那些小股东中高价收购股权, 对那些股东而言,这是极大的吸引力, 这样短时间内股权的密集交易也同时加剧了友成的动荡。 裴清不在乎会不会亏,又亏多少,他只想要不惜一切代价地将友成从裴明疏手里夺走, 尽管这样夺权的行为极有可能加速友成的灭亡, 但裴清根本不在乎。 从这种意义上来说, 裴竟友留给裴清的每一分钱最后都会化作利箭射向摇摇欲坠的友成。 莫尹这么想着,由衷地觉得这真是个完美的闭环。 而裴明疏也不可能坐以待毙。 这对裴明疏来说, 其实是个两难的选择。 乖乖地当个沉默的靶子, 就可以避免兄弟内斗, 这样也许可以让公司再多喘一口气,可这么做的代价等于是把友成交到裴清的手里。 裴清在裴明疏眼中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裴明疏会放心把友成交给裴清吗? 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 那么,问题就变得很简单了。 裴明疏会认为友成在谁的手里能更好? 答案显而易见。 像裴明疏这样自我到了极点的人, 对自己的判断从来深信不疑,对一切事都并不真的在乎,将一切人都视作弱者,实际来说是比裴清更清高自傲的人,他照顾一切、安排一切、控制一切,他不会犯错,即使犯了错,也会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去弥补。 莫尹哈了口气在玻璃上,手指轻轻地描绘着那朵他在这个世界里初次见到的美丽花朵。 他后来查过,原来这种花在这个世界里的含义非常复杂,其中就有一种代表了死亡的不详,他最喜欢这一种解释。 身后裴清正拥着他,他听着裴清吩咐他的代理人以比昨天更高的价格去收购某个股东手上3%的股权。 如果成功的话,裴清手上就会有超过33%的股权,这样他就拥有了绝对否决的权力,可以直接在友成和裴明疏正面抗衡。 莫尹隐隐听到“面谈”这两个字,裴清的回复很生硬,“不行,他不同意就终止交易。” 电话那头的声音似乎也激动起来,更大的声音传入了莫尹的耳朵,“可是大少那边也在争取他。” 裴清沉默了一会儿,他手掌在莫尹身上游移,莫尹有点怕痒地闪了一下,又被重重地按回去,莫尹低吟了一声,扭头看向裴清。 裴清面色平静,衬衣扣子凌乱地解了几个,浑身算是穿戴整齐,而莫尹则不同,他只套了件宽松的睡衣,浑身都是中空的,幸好屋子里热,要不然他一定会感冒。 裴清看到莫尹眼中像是含着一汪水,又隐忍又乖巧的样子,手掌按住他的小腹,小幅度地轻轻挪动。 莫尹马上就闭上了眼睛,看上去像是有点受不了地倒向他的胸膛。 比起一开始做这种事的慌乱无措,莫尹现在已经能够适应裴清的节奏,也不至于全程都稀里糊涂的丧失理智。 譬如此刻,裴清很慢,他的理智就也分了一点给裴清和那人的通话。 他听到那个人在不断地劝说裴清,说现在正是关键的时刻,千万不能错过这3%的股权,也许就差这3%,最后只能功亏一篑。 喉结被灼热的手掌包住,裴清偏过脸亲在他的唇角,喉结被包在掌心里不断地抓捏,莫尹不由张开了嘴,裴清深深地吻了他一下,对电话里回复道:“明天上午10点。” 电话挂断,莫尹被压在了玻璃上,他的脸庞贴在那化开的半朵花上,皱着眉咬着嘴唇,看上去似乎很痛苦,可仔细一看,又似乎极其的沉迷。 裴清还在他耳边说话,“你觉得这会不会是一个圈套?” “他想诱我现身。” 莫尹断断续续地答道:“让你现身……有什么用呢……” 裴清亲他的脸颊,嘴唇从他的脸颊一路下滑,轻啄在莫尹微嘟的唇上,语气很冷静道:“或许是他想找到你。” 莫尹牙齿咬了下嘴唇,用力地扭过脸。 后脑勺的头发乌黑的,有点湿地一簇簇跳跃。 他不回答,裴清也不再说话。 他们像大多数时候一样沉默无言地做了很久。 莫尹从来没有反抗过,他几乎都是顺从的,表情总带着一种献祭般的赎罪,有时候他会说对不起,有时候他又会说放我走。 只是无论他说什么,裴清都不会理会。 这是个与世隔绝的小屋,只有他们两个人,晚上,裴清给莫尹做了饭,还是烛光晚餐,他道:“明天我带你一起去。” 莫尹抬头看裴清,裴清脸上表情平静无波,他对着莫尹笑了笑,“如果他出现了,你会跟他走吗?” 莫尹表情冻住了一般,双眼有些静止地注视着桌面上燃烧的蜡烛。 过了一会儿,他道:“我的腿废了,我不会跟任何人走。” 第二天外面很冷,天阴阴的,不知道是天色本来就不好,还是云的颜色太深,一圈一圈盘旋在密林上空,像蛰伏了一条阴森的蛟。 小屋外停了四五辆漆黑的车,中间那辆车前,穿着黑衣的司机正在等候。 莫尹上了车,裴清坐在他身边,很自然地搂着他的肩膀,“他找你找得很紧。” 莫尹没说话。 “东湖路口二十四小时都有人守着,”裴清的嘴唇靠在他的额头低语,“对你这么上心,那次真的是你第一次跟他在那里偷会?” 莫尹猜裴清想说的其实是‘偷情’。 他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他也许是在找你,不想让你再错下去。” 莫尹感觉到裴清周遭的气场瞬间变冷了。 车内暖气开得很足很温暖,莫尹身上沐浴过的香气也很柔和,但气氛却是如此冷凝。 车辆驶出密林,莫尹有段时间没看到外面的风景,不由不住地看向窗外,他这样的行为在裴清眼里就又是偏向了裴明疏。 其实莫尹倒是真的很想见见裴明疏。 对裴清,他已经有了十足的把握,可这里是由两股力量支撑的世界,他必须将两股力量一起击溃,才能看到他梦想中的美丽场景。 车辆停驻的地点依旧是一处丛林掩映的私宅,因为今天要出门,莫尹终于又有了轮椅,裴清要谈事情,不能把他全程带在身边,于是派了两个保镖一左一右地跟随在莫尹身后,莫尹就在庭院的长廊下看风景,两面长廊的尽头也各站了两个保镖,把路全堵死了。 对他这样一个残废,裴清还真是够上心的。 莫名其妙要求面谈确实很蹊跷。 裴明疏会在哪呢? 他今天能出现吗?如果不出现,裴明疏会不会正在通过什么方式偷偷看他?看到他以后他又会怎么想呢?就算看不到他,他“失踪”了那么长时间,对裴明疏不可能一点触动都没有。 可惜,如果他在裴明疏的身边,一定能精准自然地引导裴明疏像裴清一样不顾一切地发起反击,不过他也很好奇,在没有他的影响下,裴明疏会作出怎样的抉择呢?裴清的疯狂能将裴明疏逼上绝路吗? 莫尹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坐在廊檐下,脸埋在一圈雪白的绒毛里,眼睛直勾勾的,似乎是在出神。 裴明疏看到的监控里,莫尹就是这个样子,一动不动地坐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看上去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只是仍然叫裴明疏心痛。 裴清很警惕。 东湖公路等候的车一见到裴清的车就跟了下去,然而最终还是被甩开了。 所幸钱程及时通知了他最终的地点,裴明疏赶过去时,裴清敏锐地发现钱程没有卖股权的诚意后早已离开,只留下了那几分钟的监控。 裴明疏在书房里有些自虐般地反复观看长廊里的那段影片。 这段时间以来,裴明疏一直很忙,忙得没有时间去想莫尹,亦或者说他不敢去想莫尹,他不敢去想莫尹被裴清带走的这段时间里会遭受什么。 裴清跟疯了一样地收购股权,意在何为,裴明疏心中再清楚不过。 他一直在想他到底该怎么做,是跟着裴清一起疯,加价收购股权,无意义地消耗掉所有的资金,还是退避舍,把友成拱手让给裴清?可裴清得到友成后,又真的会好好经营吗? 裴清在公事上的所作所为他不是不知道,如果友成真落到裴清手里,几乎不可能有再翻身的机会。 好像无论选哪一条路,都是绝路。 还有莫尹,他曾经许下诺言要保护他,可他却是一直不断地给他带来伤害…… 裴明疏单手抵住额头,视线定定地看着空中某个定点,也许是时候该下决断了。 过了一会儿,他拿起电话,道:“丁叔,你上来一下。” * 莫尹感觉到裴清变得更紧张了,有时候半夜醒来,他发现裴清还在跟人通话,语气和表情都很紧迫。 等裴清发现他在看他时,脸色又奇异地变得温柔起来,竟然俯下身深情款款式地吻他。 “你觉得我们谁会赢?” 莫尹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不知道。” 裴清的脸色又慢慢冷了下去。 黑暗中一阵难言的寂静,裴清低声道:“以前你说过你希望我赢。” 莫尹也低声回道:“裴清,你变了。” 裴清心头猛地一扎,他握住莫尹的肩膀,与他在黑暗中对视,“是谁让我变了?” 莫尹静静地看他,最后嘴唇中仍然是吐出四个字,“我不知道。” 这回答残忍得让人想发疯,但裴清只是呼吸粗了点,淡淡道:“睡觉吧。” “你明天想吃什么?” “不知道。” “我不想听这个字。” “那就随便。” 裴清像是忍无可忍地晃了下莫尹的肩膀,“跟我在一起,你就这么不开心吗?” 明明先说爱的人是莫尹。 为什么现在求而不得的人会是他呢? 而莫尹看上去也有些茫然,他看着天花板,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裴清的问题,“我没有不开心,我只是没什么想吃的。” 然后裴清就也无话可说了。 翌日早晨,裴清给莫尹做了早饭,他们这间小屋与世隔绝,除了会有人固定地送生活用品过来,不会再有第个人出现,于是莫尹的一切就全由裴清包办了。 裴清看上去倒是很乐在其中。 以莫尹对裴清的判断,想他其实应该就是在渴望着一个能全心全意依赖他的人吧,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完全控制住他,才不必担心那个人什么时候又会离开,他也是利用了这一点,才得到了裴清的心。 莫尹忍不住又想:裴清和裴明疏在有些地方还真是相似,都非常的自我。 莫尹一口一口地喝着热汤,坐在他身边的裴清突然又接到个电话。 裴清照例还是没避着他。 电话那头声音很熟悉也很清晰。 “是我。” “当啷”一声,莫尹的调羹掉到了碗里。 电话那头似乎听到了这一声。 “小尹?” 裴清看向莫尹,莫尹的脸色有些白。 裴清没有像以前一样挂断,而是放下了手机,在桌面开了免提,他道:“什么事?” 电话那头裴明疏沉默片刻,道:“裴清,你一定要争到底?” “废话就不必说了。” 莫尹听到裴明疏均匀的呼吸声。 “好。” 裴明疏道:“小尹,好好吃饭。” “裴明疏——” 电话被挂断了。 裴明疏面对着暗下去的手机,莫尹那短促的一声呼唤回荡在他的耳边。 他突兀地失神:那好像是他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电话挂断的瞬间,裴清按住桌子起身,胸膛起伏地盯着莫尹,莫尹低头,重新拿起碗里的调羹,手腕被一下抓住,裴清攥得很紧,莫尹手腕被攥得发抖也默默地不说话,刚才那一声“裴明疏”已经胜过了千言万语,两人僵持不语,放在桌面的手机又响了起来,锲而不舍地响了很久,裴清慢慢移开视线,直接点了接听,声音沙哑道:“喂?” 电话那头声音又响又急,“友成要被合达收购了!” 30 Chapter 30 股东大会 西装穿在身上很合身, 从衬衣肩膀的宽度到下身长裤臀部的包裹都是刚刚好,领带系到最顶, 莫尹仰了仰头, 裴清看向他,“紧了?” 莫尹小幅度地摇摇头,“没有, 我只是不习惯。” 在这个世界里,莫尹第一次打扮得那么正式, 从里到外的衣服都由裴清带来,全是定制的,尺寸很合适, 镜子里莫尹端坐在轮椅上, 因为衣服很合身,看上去并不显得病态瘦弱,挺拔、清俊, 他像是没有遭遇过任何挫折的贵公子, 如果忽略他坐的是轮椅的话。 莫尹视线向右边移动。 裴清跟他穿的是一色的西服, 连领带都是一样的,他和裴清看上去就像是一对兄弟,连脸色都是相似的没什么表情,不同的是莫尹眉宇间弥漫着忧郁, 而裴清则是彻底的冷漠。 一整个冬天天气都不大好, 今天倒是个大晴天,渐渐的, 气温也开始转暖了,好像即将进入春天,车窗外风景变得不再那么单调。 接到“友成即将被合达收购”消息的那个早晨, 裴清先是一怔,随着电话那边急切的喋喋不休的诉说,他挂断了电话,突然笑了笑,一开始只是冷笑,后面渐渐就变成了大笑。 等他笑完之后,他听到莫尹说:“裴清,你怎么了?” 裴清垂下眼,看到了莫尹眼睛里的自己,看上去隐隐有些疯狂。 他怎么了? 他只是觉得很好笑。 他为了不让裴明疏得到友成,泄露财报给合达,裴明疏为了不让他得到友成,宁愿把友成卖给合达。 亲兄弟,原来他们真是亲兄弟。 裴清手背摩挲莫尹的脸颊,低声道:“你很快就有机会和他见面了,开心吗?” 莫尹先是静默了一会儿,裴清不知道他现在这副在疯狂边缘的样子在莫尹心里有多么可爱,莫尹滚了滚喉结,由衷道:“开心。” 裴清嗤笑一声,眼睛愈发冷厉,“你开心,我也很开心。” * 车停在友成大厦的地上停车场。 莫尹由裴清抱下车,他仰头,看到大厦的顶端,在晦暗的日光中不再闪耀。 今天友成很热闹,其实友成已经“热闹”过很久了,从爆出财务造假开始,那些堆积的隐匿的雷炸开,整个金钱巨兽从五脏六腑开始阵痛、摇晃,依附在它身上的那些枝枝蔓蔓也都开始互相撕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所有人都只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的**。 电梯门打开,今天外面天气阴沉,光线不佳,走廊顶上的灯大白天就打开了,反射在乳白色的大理石地面,星星点点的。 轮椅滚轮滑过地面的声音很鲜明,压过了两人身边密密的脚步声。 转过最后一个弯,裴清停了下来,莫尹的轮椅也随之停下。 在走廊的另一头,裴明疏就在尽头,他身后也正站着一群人。 两面人群不约而同地在道路的两端停下了脚步对峙。 莫尹微微抬起下巴,这样,他的视线就能和裴明疏相交了。 两个人已经有快一个月的时间没见。 从那个“死亡之吻”开始,裴明疏在楼下对他的安慰就是他们最后一次说话了。 裴明疏瘦了,他是个英俊端正的长相,瘦了也不显得阴鸷,气质还是清贵冷傲。 裴明疏看他的眼神也还是那么温柔,宽和。 他们上次分开得太匆忙了,而裴明疏也根本没想到那一次分开,他们会分开那么久。 在他们刚刚互相表明了心意之后,大厦倾覆,兄弟反目,一切都在滑向未知的深渊,就像是老天在惩罚他们这段错误的感情。 莫尹看上去和那段监控里差不多,白皙俊美,看上去不错,神情却有些说不出的感觉。 两人视线交缠,一般人或许还察觉不到什么,但是裴清不可能不明白。 他终于抢走了原本应该属于裴明疏的“东西”。 可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的愉悦。 即使莫尹在他身边,只要裴明疏一出现,莫尹的视线就会不由自主地投向裴明疏。 裴清推了轮椅继续向前走,他们这边的人一动,裴明疏也迈开了脚步,两拨人在会议室门前交汇,会议室里声音嘈杂,会议室外却是异常寂静。 兄弟两个近距离地对视一眼,此刻,他们都明白了,即便裴竟友复活,他们也再不可能像那天在手术室外心平气和地说话。 裴明疏先开口,“回来了。” 裴清面无表情地没有回答。 裴明疏面上波澜不惊,垂眸看向莫尹,他伸手想去抚摸莫尹的头发,被裴清直接挡住,“你想干什么?” 两人手臂在空中格着,气氛有些僵持。 丁默海看着俩兄弟这副没有任何余地的模样,忍不住摇头叹气。 他很想劝一劝俩兄弟,他也劝过裴明疏,“大少,一定要这样吗?俩兄弟有什么话不能坐下来好好说呢?” “你觉得裴清愿意好好说吗?” 裴明疏的脸在台灯下半明半昧,“还是你觉得我是个不近人情的兄长?” 丁默海沉默片刻,低声道:“先生在天之灵不会希望看到你们这样的。” 裴明疏面色像被冻住了一般,淡淡道:“你出去吧。” 谁也不想这样,可他们都别无选择。 从某一个节点开始,或许是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的节点,就注定了他们会走向今天不死不休的场面。 莫尹伸出手,一手抓了一人的手腕,仰头道:“别这样。” 裴明疏立刻就卸了力道,裴清仍然是肌肉紧绷着,两面人群看着这裴家“三兄弟”奇怪的对峙,都不由互相交换了个眼神。 莫尹也顾不上周遭异样的眼光了,他恳求道:“你们找个地方先聊聊,好吗?” 裴明疏的表情已然表示同意,莫尹只能转头看向裴清,“好吗?”裴清看上去无动于衷的样子,莫尹只能紧了紧裴清的手腕,低声道:“求你了。” 地点仍是空中花园。 比起夏天时的炎热而生机勃勃,冬天的空中花园只有屹立不倒的绿色,这次莫尹依旧和裴清坐在一侧,裴明疏则坐在莫尹的对面。 好像很久之前有一次,他们也是这样坐着,那天发生的事在裴明疏的脑海里依旧鲜明,也许那天他不去找莫尹,没有在门口偷听到那一句话,或许他的心弦就不会被撩拨,后来的种种也就不会发生,也许命运就是故意要捉弄人,要让他们跌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你要把友成卖了。”裴清率先道。 裴明疏垂下脸,不作回应。 裴清嘴角慢慢上扬,语气略带讽意,“我以为你会去力挽狂澜。” 裴明疏抬起眼,视线先在莫尹身上短暂停留后才迎向裴清,淡淡道:“我是人,不是神。” 力挽狂澜?谈何容易。 如果裴清愿意放下所有的仇怨,与他合力经营友成,而不是跟他争斗的话,说不定缓上个一阵,友成又能起死回生,大概裴竟友也没想到他的两个儿子会走到现在这样不死不休的地步。 要么让友成彻底沦为炮灰,要么只能接受友成的易主。 至少也算是变相“保住”了友成。 事情因他而起,也该由他去做决定,结束这场争斗。 尽管这个决定是如此的艰难。 裴清和莫尹消失的这段时间,裴明疏在不断地自我拷问。 是他没有处理好和私生弟弟的关系,是他对莫尹情不自禁。 现在友成的动荡,父亲的死亡,莫尹的失踪,全部都和他有关。 强大的人面对成功时会波澜不惊,因为他觉得一切对他来说都是理所当然的,他值得去拥有那些,当他们面对失败时,他们也只能把所有的错都归结到自己身上。 这种由内散发的自省的痛楚比任何外在的指责都要更来得诛心。 莫尹抬头看向裴明疏。 裴明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莫尹静静地欣赏、品尝着裴明疏此刻的沉默。 一贯控制一切的人终于要直面自己失控的苦果,承认自己犯了错并且无法弥补,这种人格上的自毁是多么迷人而美妙,简直让人移不开眼睛。 莫尹几乎屏住了呼吸。 上一次在莫家老宅,裴竟友突发疾病,一切都太突然了,裴明疏在他面前表现出来的更多的是震惊,他还要安慰保护他,所以那时的裴明疏其实还是很强大的。 可现在的裴明疏有了受伤的影子。 他脸上仍然平静无波,甚至连眼神都没有多少变化,可就是让人感觉到他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他所失去的不再是那些他本就不在意的东西,而是他内心深处极其珍贵的某些部分。 和裴清一样,他们的某部分都破碎了。 莫尹呼吸略微急促,端起水杯喝了口水。 裴明疏马上投去了关切的目光。 从莫尹一出现,连日来的疲惫、高压就仿佛一齐涌了上来,让他心防摇动,他很想问莫尹怎么样,这段时间好不好,也想向他道歉是他连累了他…… 莫尹慢慢仰起脸,目光和裴明疏交汇,很短暂的一下,因为裴清已经站起身拖动了他的轮椅,让他们的视线瞬间切断。 “裴清。” 裴明疏站起身,“放了小尹。” 裴清偏过脸,冷然道:“友成不会是我的,也不是你的,但他是我的。” 他说完,直接推着轮椅向外走,莫尹一手扶住轮椅,回头看向裴明疏,裴明疏站在原地,这时莫尹才发现他面前的水杯倒了下去,不规则的水渍铺满了桌面,而裴明疏看他的神情却是晦暗莫名。 还没结束。 莫尹的脑海里猛然爆出一个念头。 裴明疏不止是要卖掉友成。 他还要继续对付裴清。 莫尹手掌有点发抖,下巴又被拧了回去,裴清正冷冷地看着他,“他别以为把友成卖了我就拿他没办法了,我不会把你让给他的。” 莫尹眼睛剔透,“裴清,我不是他的,也不是你的。” 裴清神色有一瞬扭曲,随后又恢复了平静的样子,“那你那个时候就不该说爱我。” 莫尹心说他以为“爱”这样浅薄的感情既然来得容易当然去得也快,他哪知道裴清会这么执着呢? 他按下心中的兴奋,直觉裴明疏要给他出乎意料的“惊喜”了。 会议室里董事股东们已经悉数到场,有一些是代理顾问代为出席,裴清和裴明疏两拨人先后进入会议室,又分别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两面相对,犹如两军对垒,无形的硝烟瞬间在会议室内弥漫开,在场的董事股东们都在交头接耳,议论这一对争锋不断的兄弟。 友成快不行了,这几乎是所有人的共识。 今天的股东大会,众人都是各怀心思,各有立场,而漩涡中心的人物毫无疑问是裴氏俩兄弟。 裴竟友死后,裴明疏一直担任临时董事长,今天的股东大会理应也由他来主持,但他没有上台,而是让丁默海代为主持。 丁默海语气很沉重,“今天召开临时股东大会,第一项议程是对合达对友成收购方案的表决。” 股东们几乎没有异议。 他们早想结束友成的动荡,也受够了俩兄弟在公司的斗法,合达现在的势头很好,收购对于他们来说是利好的。 裴清在场下,目光沉沉地看向对面。 这是裴明疏的失败,即使他怎么粉饰,那也是他被他逼到了绝境,不得不断尾求生。 裴明疏也是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对自己的失败他早已在这段时间里不断地自我折磨过,现在已经没什么可表现出感伤痛楚的必要。 方案通过,丁默海在台上看了裴明疏一眼,裴明疏侧脸温文,但同时也透露出一股决绝的冷酷,丁默海在心中深深地叹了口气又看向裴清,他眉头微皱,几乎是有些不忍心,但最终还是缓缓道:“接下来将进行第二项议程。” 莫尹看到对面的裴明疏突然轻闭上了眼睛。 “此项议程有关股东伤害公司利益、侵犯商业机密,依法将对该股东进行诉讼索赔的说明。” 丁默海看向裴清,不忍道:“裴清,裴先生,调查局的人已经来了。” 31 Chapter 31 重回裴宅 这次股东大会的混乱程度超出了在场所有人的想象, 隔不到一个小时,瞬间就冲上了头条,比起友成被合达收购这个股民们很关注的消息, 普通的吃瓜群众还是关心豪门八卦。 吃瓜群众们看了都忍不住乐, 心说怎么又是友成, 隔段时间就要上热搜。 点进去一看,这回居然又轮到友成家的二公子接受调查了。 “卧槽,有钱人家的公子哥都这么喜欢在法律的边缘试探吗?” “二少也很帅啊,裴家基因真好, 二少看上去贼酷” “这是豪门斗法吧,好狠, 这是直接把人往死里整啊……” “二少被带走的时候表情明显是在看对面的大少,不用说肯定是被大少阴了” “别争了别争了, 小孩子才做选择, 大人当然是全都要。” “……” 网民们只是看图议论吃瓜,直击现场的莫尹是看着裴清被带走的。 裴清什么话都没说, 只先深深地看了看上去像是在闭目养神的裴明疏一眼,然后才看向莫尹, 他眼睛深邃无比, 莫尹双手按着轮椅,似乎竭力地想要起身, 他伸手去抓裴清的袖子,但却抓了个空,“裴清……” 低低的一声淹没在巨大的议论声中。 裴清被带走了。 股东大会也草草结束。 裴明疏被股东董事们围得水泄不通,他身后的顾问秘书团们也连忙围上来替他挡住人群,在重重的质问中,裴明疏一言不发地起身, 绕过会议桌,在人群的包围中走到莫尹身边,莫尹低着头,似乎还处在茫然不知所措之中。 裴明疏推了莫尹的轮椅离开会议室,在顾问秘书们的护送下进了专用电梯。 电梯下去,失重的感觉。 裴明疏的手被抓住,莫尹回头看他,嘴唇微抖,“裴清他……” 裴明疏手按了下他的肩膀,“先回家。” 裴宅还是老样子,只是感觉好像变得冷清了许多,分明佣人们也都还在,也仍然是花团锦簇的样子,可一股衰败的气息怎么也挥之不去。 莫尹的房间也是一点没变,几乎是他离开时什么样就是什么样。 裴明疏单膝蹲在他轮椅前,温声道:“别担心,裴清不会有事的。” 莫尹怔怔看他。 裴明疏看着他,伸手轻抚了下他的头发,“瘦了。” 莫尹眼睛眨也不眨地看他,突然展开双臂扑在裴明疏的肩膀上,裴明疏有准备似的抬起手搂住了他,瞬间距离消失无踪,他们像是从来没有抱过对方一样那么紧密地拥抱着。 “好了,好了,没事了。” 莫尹不说话,只紧紧地抱着他。 裴明疏掌心在他的背上轻轻拍着,“别怕,没事了,都过去了。” “对不起……” 莫尹轻声道,“那天我……” “那天的事不要再提了。” 裴明疏语气淡淡地打断了他,将人从身上拉开,目光像是有力量般看着莫尹,“不是你的错,不要再说了。” 莫尹像是完全呆住了,就那么表情被冻住了一般静静地看着裴明疏。 裴明疏手掌又贴了下他的脸,“累了吧?先休息一会儿。”他一面说一面从轮椅上抱起莫尹,提起膝盖托住莫尹,掀开被子把人斜斜地放下去,裴明疏解了莫尹脚上的鞋带,“什么都别想,这些事都和你没关系。” 被子盖上时,莫尹拉住了裴明疏的袖子,声音颤巍巍的,“你别走。” 他们分开了有一个多月的时间。 不算长。 可他们分开的场景实在太深刻了。 以致于这一个多月的时间对裴明疏来说每一天都是煎熬。 之前的每一次,当他和莫尹产生了些许感觉后,他都会主动拉开自己和莫尹的距离,他以为用那样的方式就可以控制住自己那些不该有的情绪,但却最终都事与愿违,就像是本就相互吸引的磁极,拉开时用多大的力气,再触碰时迸发出的震动就有多大。 裴明疏面对面抱着莫尹,莫尹靠在他的胸膛里,两只手都叠在他的胸前,已经渐渐地睡着了,他的睡姿很乖,眼睫毛顺滑地垂下,只是眉头微微皱着,像是在做噩梦。 其实裴明疏也非常疲惫,身体、精神都已经绷紧到了极限。 友成,他放手了。 莫尹,他带回来了。 裴明疏低下头,鼻梁碰了碰莫尹的额头,然而这么一个微小的动作却是立刻让莫尹惊醒了过来,莫尹睁眼的时候很恐慌,贴在裴明疏胸膛的手掌用力一推,“不要——” 呼吸凌乱地交错,在寂静的卧室里回荡,莫尹很惊慌失措地和裴明疏的眼神对上,他眨了眨眼睛,仿佛这才意识到现在抱着他的人是谁,他张了张嘴,“裴明疏……” “是我。” 莫尹手掌慢慢放了下去,神情有些六神无主,“哦,是你。” 他低着头,黑发荡在眉心,手掌隔空地没再贴在裴明疏身上,他像是彻底醒过来,发了会儿呆后,他抬眼看向裴明疏,“你走吧,我想自己待会儿。” 裴明疏看着他,面颊肌肉微微绷紧,“好,那你自己再睡一会儿。” 莫尹点了点头,看上去有些惊魂未定地拉了下被子,一直挡到了自己的眼睛下面。 裴明疏离开了莫尹的房间,面色紧绷无比,佣人们都不自觉地避开,丁默海在外面等他,“大少,二少那边……” 裴明疏抬了抬手,丁默海住了嘴,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裴明疏同意了合达的收购,同时也从合达那里得到了所有裴清泄露财报的证据。 其中很要命的部分被他按下了,剩余那些模棱两可,顶多就是让裴清接受一段时间调查的才拿去让丁默海用了。 他已经气死了自己的父亲,怎么可能再对自己的亲兄弟下多重的狠手? 丁默海跟到了书房,却见裴明疏在书房内踱了两步,突然抄起了桌上的一本书狠狠砸在了地上,丁默海吓了一跳,“大少……” “畜生。” 丁默海不敢说话。 裴明疏喘了两口气,起伏的胸膛慢慢平复,他抬眼,眼神也让丁默海十分胆寒,“什么事?” “二少那边,要不要派家里的律师过去……” “让他在里面多反省两天吧。” “是。” 丁默海手掌垂在身侧,掌心出汗地摩挲了下裤管,他时不时地抬眼看向裴明疏,裴明疏已经在书桌后坐下,脸色沉得可怕。 丁默海捡起地上的书,“大少,真的要让合达收购友成吗?” 裴明疏面色沉沉地看着窗外难得灿烂的阳光,淡淡道:“当年外祖白手起家,处境比我们现在要艰难得多。” 丁默海“诶”了一声,他就知道以裴明疏的心性即便再大的挫折都能挺过去,希望裴清经过这件事也能成熟一些,裴明疏有意惩罚裴清,丁默海想了想,虽然不敢违背裴明疏的意思,但看还是要去看的。 丁默海下了楼,却见莫尹正在厅内,他还是西服打扮,见到丁默海就推了轮椅上前,“丁叔,我的电话卡坏了。” 丁默海连忙道:“我马上叫人送新的来。” “裴清……他怎么样?”莫尹道。 “不会有什么大事的,”丁默海安慰道,“裴清他……” 他原本想问裴清为什么带莫尹一起离开,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听到身后沉沉的一声,“老丁。” 丁默海回头,裴明疏不知什么时候也下来了,丁默海连忙道:“我先走了。” 丁默海转身离开,裴明疏上前走到莫尹轮椅身后,手轻搭在莫尹肩膀上,“怎么起来了,不是让你再睡会儿吗?” “我睡不着。” 莫尹扭过脸,“裴清他会没事吧?” 裴明疏下颚肌肉一紧,道:“会的。” 莫尹垂下脸,“那就好。” 两人静默无言,良久,莫尹才轻声道:“是我对不起他……” “别说了,”裴明疏直接打断了他,转身到轮椅面前,蹲下和莫尹平视,“我说了,不是你的错,不要再去想那件事。” 莫尹脸色淡淡,他的确不再说了,可裴明疏知道他还在想。 裴明疏不想追问莫尹被裴清带走的那些时间里裴清对他做了什么,可正如莫尹不说不代表他不在想,裴明疏不问也同样无法阻止自己去想。 他很后悔没有在一见到裴清时就先将人痛打一顿。 莫尹是个身体柔弱单薄的男孩子,下半身又没有知觉,这样瘫痪的病人势必无法反抗,只能任人摆布…… 裴明疏竭力地让自己的呼吸变得均匀平静,他感到怒气快要压过对裴清的愧意,手指伸直蜷缩,不断地重复着这类似握拳的动作,大约过了半分钟后,他平静道:“饿不饿,想不想吃东西?” 莫尹摇头。 裴明疏沉默下去。 他不知道该怎么补偿莫尹。 这种事要怎么才能够补偿?裴明疏不知道。 到了晚上,有人送来电话卡,佣人们接收外来的东西都要汇报,裴明疏脸色又是很阴沉,“拿去给他吧。” 佣人把电话卡交给莫尹,莫尹把电话卡装进手机。 手机里顿时跳出许多通话记录,裴明疏的名字接连不断地跳出。 佣人道:“你怎么还穿着外面的衣服呢?要不要我帮你换睡衣?” “不用。” 佣人“嗯”了一声,道:“你有什么想要的,想吃的,或者是想去的地方尽管说,不用怕麻烦我们。” 莫尹抬头看向佣人,佣人的表情明显恭敬了许多,莫尹笑笑,说“好。” 晚上,莫尹没有出来吃饭,佣人把饭菜送到房间,过了一个小时过去收,东西几乎没动。 “他说没胃口,”佣人道,“对了,他还穿着白天那一身西装,我说帮他换睡衣,他说不用,就那么一直穿着。” 裴明疏道:“我知道了。” 卧室门缝里还透着光,裴明疏敲了敲门,“小尹。” 过一会儿,里面传来回应,“请进。” 裴明疏推门进去,莫尹正坐在落地窗前背对着门口,从裴明疏的角度看过去,可以看到莫尹放在轮椅扶手上的两条胳膊细长地收拢在黑色的西服里。 他的确一直没换衣服。 裴明疏也没换衣服,他习惯了。 可是莫尹很少这样。 裴明疏上前道:“晚饭不合胃口?” “没有,我只是不饿。” 裴明疏静默片刻,温声道:“那要不要睡觉?” “我不困。” 裴明疏转过身在侧面的沙发上坐下,目光柔和地笼罩着莫尹,“我陪你,好不好?” 莫尹转过脸,眼神和神色都有些复杂,“不好。” 裴明疏道:“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裴明疏低了下头,随后站起了身,在走过莫尹轮椅时忽然一言不发地把人抱了起来,莫尹手掌在空中胡乱挥了一下,伸手抓住了裴明疏的衣领。 裴明疏沉默地抱着他走向床边,把人放下后,手指抓了莫尹领带上的领结一气呵成地抽下,莫尹手去抓裴明疏的手,他手指甲深深地嵌在裴明疏手背,抓出了血痕,裴明疏却是不管不顾地又去解他西服外套的扣子,莫尹浑身像是紧张到了极点,不停地发抖,脸上五官全都在发力,在裴明疏去解他第二颗衬衣扣子时,他终于哭了出来,“不要……” “求求你不要……” 裴明疏低垂着脸,手指搭在微凉的贝壳扣上,他俯下身紧紧地抱住了莫尹,“好了,哭出来就好了。” 莫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胸膛起伏,喉咙哽咽嘶哑,他一面哭一面语无伦次地求饶道歉。 “对不起,裴清,我错了,对不起……” “原谅我,我不是故意的。” “求求你,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我以后再也不见他了……” 裴明疏死死地抱住他,眼眶灼热刺痛,“没事了,乖,小尹,没事了,你现在安全了。” 莫尹哭了不知道多久才声调渐低,他累了,哭不动了。 裴明疏慢慢放开他,看到他哭得眼神涣散,眼皮红肿的模样,心如刀割,他们两个犯下的错误,莫尹所承担的和他所承担的却是截然不同。 他以为裴清对莫尹至少也有几分真心,即使再怎么失去理智,也不该伤害莫尹。 裴明疏手掌抚摸他的脸颊,脸上是无法掩饰的心痛。 莫尹隔着眼泪,头微微歪着,神情迷蒙又痛苦地看着他,揪着裴明疏领子的手突一用力,仰头亲了上去。 【……】 裴明疏拧了床头的一盏小灯,莫尹彻底睡着了,白皙的侧脸压在咖色的枕头上,整张脸白里透红的,即使睡着了,看上去也好像还是有些不安稳。 裴明疏手指轻轻描过他的侧脸,目光充满了怜爱,他俯身双臂团住莫尹,轻轻在他额上吻了一下。 强而有力的手臂搂住单薄瘦弱的少年,禁锢般的保护。 很久没有的放松感袭来,裴明疏拥着莫尹,渐渐也闭上了眼睛。 等到他熟睡之后,状似早已熟睡的人悄然睁开了眼睛。 虽然和他预想中被毒打之后的哭诉的理由、时机都有所偏差,不过好像效果也差不多。 裴清……裴明疏…… 莫尹眼睛微微发亮。 训练的时候,反派有一项很常见的任务环节——如果傻白甜的主角实在看不出他做了什么坏事,他就得自己说出来,俗称为“自爆卡车”。 这个环节,一开始莫尹觉得很蠢,慢慢的,他又喜欢上了这个环节。 做坏事不留名,那也太没劲了。 当着主角的面,一件件细数自己曾经对他们做过多少恶,然后看着主角变脸崩溃,那种快感……真是让人热血沸腾。 就好似他手中握有无数尖刃,他想往哪里戳就往哪里戳,想怎么戳就怎么戳,可他们却无法防备,也没有力量去防备,最终也只能痛苦地死在他的利刃之下…… 感谢裴明疏的“创意”,让他找到了最佳的时机。 32 Chapter 32 梦中呓语【疯狂…… 铺天盖地的报道迅速占据了头版头条, 随便打开那个信息门户网站,都在连篇累牍地报道友成的事件,有媒体整理了友成近两年的新闻, 发现以829为分水岭, 之后便接连不断地爆出丑闻,甚至于整个公司都要被收购。 “你胆子可真够大的。” 张华超笑盈盈的,亲自替莫尹倒茶,“让裴家的司机送你过来, 就不怕被发现?” 茶烟袅袅地升腾而起, 莫尹手指拨动那散发着淡淡清香的烟雾,“发现了又怎么样呢?” 张华超笑而不语,“裴家真是要被你玩死了。” “这就言重了,”莫尹道, “死的不是只有裴竟友吗?” 张华超茶杯掩唇, 笑笑不说话。 之前, 他对莫尹的态度一直都是互惠互利的合作伙伴,直到莫尹将他大伯的事捅给他, 其实当时张华超觉得这件事没什么大不了, 这种事裴明疏不可能做得不干不净,新闻放出去顶多是给裴家添添堵。 结果裴竟友竟然死了。 他当然知道裴竟友有很严重的心脏病,刚动过手术,但这么一点小事怎么可能把裴竟友这老狐狸给活活气死呢? 张华超惊疑不定的时候,莫尹居然还抽空给他打了电话,催他赶紧趁着裴竟友死的这段时间,集中攻击友成的资金链。 “他们兄弟两个马上就要决裂了,也不可能会联手,”莫尹语气平稳老练, “你放心大胆地去做吧。” 张华超放下电话,发现自己心跳得很快。 不过十**岁的孩子,怎么给人的感觉那么可怕? “裴清被抓了,材料是你给裴明疏的吧。”莫尹道。 张华超道:“是的,”他又连忙补充道:“放心,你的事情我守口如瓶。” 莫尹笑了笑,“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张华超被噎了一下,用喝茶掩饰了尴尬。 “你把所有的材料都给裴明疏了吗?” “都给了,”张华超也笑了笑,“裴明疏可不好糊弄啊。” 要不是友成以前的窟窿太大,财务造假的冲击、裴竟友的死亡、还有裴清制造的混乱,张华超还真没把握能够在裴明疏手里把友成拿下,说起来这些事里似乎都有莫尹的存在…… 张华超出神的时候,莫尹也在静静思考。 果然。 裴明疏不是那种会对亲兄弟下狠手的人,更何况裴明疏对裴清还是心存愧疚,提交出去的材料证据应该只够裴清接受一段时间的调查。 莫尹拿起桌上他的那个茶碗,抿了口茶,“材料你有备份吗?” 张华超回过神来,有些惊讶地看着莫尹,“你……” “有吗?” 张华超不说话了,甚至表情都变了。 他只是求财,可看莫尹的样子却像是要害命啊。 张华超定了定神,道:“我没有留备份,我们的交易很彻底。” 莫尹神色如常,也不感到特别惊讶。 以裴明疏的行事作风,不大可能再把这种要命的把柄留给别人,他也只是来确认一下。 “好吧。” 莫尹对张华超笑了笑,“那就再见了。” 张华超目送着莫尹离开,等莫尹彻底离开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居然一直都举着茶碗,手臂都僵了。 慢慢放下茶碗,张华超轻咽了下唾沫,心说他回去可得好好强调安全守则,决不能让员工超出工作时间疲劳驾驶,万一也撞出这么个祖宗,那他可划不来。 * 天气已经逐渐开始回暖,莫尹回到裴宅,发现佣人们已经又在侍弄那一丛丛百合花,那些百合花苞半闭,还没到开放的时候。 莫尹在旁边看了一会儿,佣人和他招呼,问他要不要过来闻闻,“已经很香了。” 裴明疏回来的时候,莫尹在帮佣人“干活”,他的身体做不了太多的事情,只是安静地在一旁给佣人们递东西,身边一桶雪白的花苞高高低低。 裴明疏在不远处看了很久,直到佣人笑着回头看到了他,“啊”了一声,起身道:“大少。” 莫尹也回头了,眼神略有些闪烁,裴明疏抬了抬手,“晚上好。” 佣人们此起彼伏地问候,只有莫尹抿着唇没说话。 晚餐餐桌只有两个人,吃完饭,莫尹默默地回了房间,裴明疏留在餐厅不紧不慢地吃完饭,擦手后去敲了敲莫尹的门。 “小尹。” 半分多钟的沉默。 “请进。” 床头开了一盏昏暗的小灯,光线暖融融的,莫尹整个人都缩在裴明疏的怀里,几乎全程都在接吻,嘴唇没有分开的时候。 和裴清的沉默不同,裴明疏会时不时地跟他说话。 热不热,闷不闷,舒不舒服…… 低沉磁性的声音回荡在人的耳膜,很难说是体贴还是故意。 事后,裴明疏也会不断地安抚、哄他,他看上去是那种一句肉麻话都不会说的人,其实却是会搂着莫尹的腰在他额头上轻轻一吻,说小尹真可爱。 温柔得让人心醉。 莫尹靠在裴明疏的胸膛上,心想非自然人的身体还真是神奇,跟谁发生关系好像都能获得极大的快感。 为什么他们自然人就完全不会有这方面的**呢? 精神力是自然人生来就有的东西,它如同放大镜一般可以成倍地放大人体的一切正向初始数值。 精神力越强,生理**就越低,这是每个自然人都知道的铁律。 可从来没有人质疑过为什么。 这种事不是挺有趣的吗? 难道他的本体不会产生这方面的快感吗? 莫尹想了想,他长到这么大,本体好像连基本的升旗都没有过,这对自然人来说是种骄傲,因为这代表着他的精神力极其强悍。 但是这样的话,岂不是少了一种乐趣? 都说自然人是完美进化后的产物,莫尹现在却是有点怀疑了。 在莫尹神游的时候,裴明疏一直在静静注视着他,灯光下,莫尹的眼睛剔透无比,睫毛长长地覆盖着,看上去像是在思考,又像是纯粹地只是在发呆,这样的瞬间,突然令裴明疏感到莫尹非常的纯真,低头亲了下他的嘴唇。 而莫尹的回应是往他的怀里缩了缩。 裴明疏抓了他的手,低声道:“饿不饿?” 莫尹摇头。 “去洗一下?” 莫尹抿住唇。 “还是还想要?” 很平淡的像是在商量的口气,莫尹低了下头,裴明疏似乎对他有所误解,认为他在裴清那里不知道遭受了多少折磨,他无意纠正,一方面这样有利于他的计划,而另一方面则是——既然这么好玩,为什么不呢? 裴明疏喉结轻轻一热,是莫尹亲了亲他,他眼眸垂下,看到莫尹仿佛有些紧张又有些期待的眼睛,喉结滚了滚,俯身吻了下去。 * “二少,”丁默海低声道,“您放心,大少没有要真害您的意思,他只是想给您一个教训,再过几天,您就可以出来了。” 裴清抬眼,表情平静,甚至还笑了笑。 丁默海觉得裴清跟之前相比,气质城府都有极大的不同,看着让人觉得不安。 他来探望过裴清两次,都是想让裴清宽心,也不要太记恨裴明疏。 两兄弟恩恩怨怨,他是外人,内里有多少隐情他不得而知,现在友成要易主,裴家也只剩下这两兄弟,再都斗下去整个裴家都要散了。 裴清始终一言不发。 等丁默海放弃离开时,裴清道:“莫尹呢?” 丁默海回头。 裴清的表情让丁默海有点看不懂,“他跟他回去了?” 丁默海有点不懂他的意思,“回去了。” 裴清低下头,勾了勾唇,像是自言自语,“那他现在一定很开心。” 丁默海走出调查局,止不住地唉声叹气,他抬头看向碧蓝的天空,想不通本来挺和谐的一个家庭怎么就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呢? 丁默海回到裴宅报告情况,听佣人说大少在莫尹房间,便去敲了敲门。 屋里隔了好一会儿才有回应。 “请进。” 裴明疏声音沉沉。 丁默海推门,裴明疏坐在沙发里,没有看到莫尹。 丁默海上前把裴清的状况说了一下,裴明疏静静听着,脸上也是一样的没什么表情。 “大少,二少变了很多,”丁默海不由道,“看上去真让人担心。” 裴明疏沉默片刻,淡淡道:“我知道了。” 丁默海道:“到时候您要去接他吗?还是……” “再说吧。” 丁默海敏锐地感觉到裴明疏似乎很想结束对话,并不想继续听他谈论裴清的事,丁默海目光不动声色地扫了四周,道:“那我就先出去了。” 裴明疏微一点头,丁默海转身,他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件他一直想不通的事——裴清离开的时候,到底为什么要把莫尹一起带走呢? 浴室里灯光昏暗,莫尹脸颊还残余着红晕,衣服已经收拾整齐了,手掌握拳地放在膝上。 裴明疏过去蹲下,语气温和,“都听到了?” 莫尹没作声。 裴明疏拉了他的手,“等他出来以后,我会安排把他送出国。” 莫尹看向他,“他会同意吗?” “不需要他的同意。” 莫尹慢慢抽回手,手指拉了下本就平整的衣服下摆,过一会儿,他又抬起了脸,道:“那天我能去吗?裴清出来的那天。” 裴明疏沉默片刻,温声道:“你想去?” 莫尹“嗯”了一声,眼睛很温顺地看着裴明疏,“我想去。” 裴明疏不知道该说什么。 对裴清和莫尹之间发生的事,他不能问裴清,更不可能问莫尹,他只能靠想象,伤害是一定有的,除了伤害之外,也许也还有感情,毕竟他们两个也好好地相处过一段时间,裴清对莫尹,莫尹对裴清,他们彼此之间究竟又是什么样的感觉…… 裴明疏脑海中闪过许多念头,但面上仍然不动声色,“你想去就去吧。” 莫尹又“嗯”了一声。 浴室内重又陷入昏暗的寂静。 刚才的那点情潮渐渐褪去。 然而在沉默之中,又一种异样情绪慢慢浮现,裴明疏侧过脸在莫尹脸颊与耳朵的贴合处轻轻一碰,莫尹先是僵硬着不动,等裴明疏吻到他的唇角时,他才放开了拉住衣服的手,手臂勾上裴明疏的脖子。 涌动之间,裴明疏的气息氤氲在他耳边,“小尹,你喜欢我吗?” 莫尹咬着唇,下半身的无力,让他坐时尤其下陷,一点无法控制,只有裴明疏的双臂有力地托着他、带着他,上下前后,节奏不自主中,无法预测的感觉更加刺激。 他不回答,裴明疏却坚持地问。 他也并不故意磨人,一面给予莫尹强烈的感觉,一面低低地追问。 “喜欢……” 沙沙,哑哑,似乎是有些被逼迫的成分。 但他第一次说出口后,便好像褪去了羞耻心,“喜欢,我喜欢你……”他费力地转过脸,裴明疏马上就吻住了他,莫尹放松身体,双臂向后地环住裴明疏的脖子,嘴里还含含糊糊地继续表白,裴明疏攥住他腰的手几乎要将他折断。 浴室里热气蒸腾,完事之后,两个人身上都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莫尹腰侧两个鲜红的掌印分外显眼,裴明疏看到后,轻抚道歉,“我下手太重了。” 莫尹不说话,只是很柔顺地靠在他怀里,整个人也像是化成了一滩水。 裴明疏搂着他,心里觉得很宁静,很像时间就停留在这一刻,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仅仅只是凝固这美好的一瞬。 这念头一出现,裴明疏就有些讶然,想不到自己会产生这样幼稚的念头。 视线垂下,莫尹睫毛低垂,像是累得要睡着了,裴明疏低头亲了下他的鬓角,莫尹更深地往他怀里藏了藏。 等洗完擦干回到房间,裴明疏半靠在床边,道:“睡吧,我陪你睡。” 莫尹双手垫在脸下,乖乖地“嗯”了一声。 或许是顾忌到裴宅人多眼杂,也或许纯粹是为了照顾莫尹那薄薄的脸皮,裴明疏不在他房间里过夜,每次总是等莫尹睡着后再悄悄离开。 莫尹睡觉睡得很不安稳,明明已经睡着了,眼珠却总在眼皮下乱动,好像在梦里逃跑似的。 裴明疏掌心不断摩挲他的背脊,哄孩子一样轻轻地拍,好让他放松。 莫尹眉头紧皱,额头上渗出一点薄薄的汗,裴明疏替他轻轻抹去,莫尹含糊呓语,听不清他在说什么,裴明疏微微俯身凑近,莫尹又没声音了,等了一会儿,裴明疏没再听到动静,于是又预备起身下床。 “裴清……” 很低的一声,但是又很清晰。 裴明疏心下一凛,想莫尹应该又是在梦里被吓到了,他轻轻地把人搂在怀里,顺着莫尹的背脊抚了两下,低低道:“没事了,没事了……” 不知道是不是在梦中得到了安慰,裴明疏感觉到莫尹的气息慢慢稳定下来。 “不要走……” 又是一声梦呓。 裴明疏温声道:“我在,我不走。”嘴唇轻轻盖在他颤抖的睫毛上,莫尹眼珠颤动着,无意识地从眼皮中渗出眼泪,他低低道:“裴清……” 裴明疏微微一怔,他侧过脸,发现莫尹表情痛苦,嘴唇蠕动,似乎很激动,呓语越发连贯清晰,“不要走……裴清……不要走……” 33 Chapter 33 斯德哥尔摩 “听描述, 很有可能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医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不过还是要面诊之后才能确定。” 窗外春风拂面,裴明疏的面色却是冷得像结了冰, 他淡淡道:“是的话,要怎么治?” “如果确诊的话, 那当然是建议采取心理治疗。” 裴明疏沉默了一会儿,询问道:“他想见那个人,可以吗?” “如果依赖程度很深, 对患者造成重大影响的话, 可以适当见一见。” 裴明疏道:“依赖程度的深浅怎么判定?什么算重大影响?” “严重的患者会因为见不到加害者而自残,这种情况下可以适当见一见, 您可以理解为药物戒断, 药物依赖程度太深的话, 一下戒断会出现戒断反应, 这也是对患者很不利的。” 裴明疏侧过脸,虎口压住太阳穴, 缓缓道:“自残?” “是的,严重的话, 会的。” “……” 医生看出裴明疏不大想把人带过来, 于是道:“像这种属于创伤应激障碍,治疗的话,我们要尽量帮助患者重建心理防御机制,让他感觉到自己是强大的, 尤其是相对于加害者而言,要让他感觉到自己和周围的力量,这样他就不必再恐惧、依赖加害者,让他们重塑对自身的信心, 这一点非常重要,家属的鼓励陪伴也很重要,当然最好还是面诊。” 咨询室内一时陷入了安静,裴明疏侧脸沐浴在阳光中,脸上阴影丛生,他道:“谢谢,辛苦了。” 车辆行驶在半山公路上,一段一段地向上攀升。 裴明疏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眉间眼梢全像是被冻住了一般。 从小到大,他做人做事讲究原则,力图正确,这世界上没有人生下来就是圣人,都是经过规训磨炼才逐渐长成,裴明疏没有质疑过那些教导,因为他知道那些都是正确的,为人做事就应该那样。 他只做了一件错事,造成的伤害却仿佛无穷无尽。 如果这些伤害能都由他来承担,那也就罢了,可偏偏伤到的却是他最不想伤害的人。 大门缓缓打开,车停下,裴明疏下了车,看到一片生机盎然的景象,裴宅的佣人们很用心地呵护这栋童话般美丽的建筑,早早地就替这栋宅子换上了春装,引来附近的飞鸟鸣叫,清脆婉转,十分动人。 佣人们似是没料到裴明疏大白天的会突然返回裴宅,连忙匆匆问好,“大少。” 裴明疏微一点头,道:“小尹呢?” 佣人道:“好像在五楼呢。” 裴明疏面色一紧,随即又恢复如常,迈步走入厅内,他走了两步后又回头问佣人,“这两天白天我不在家的时候,小尹都在哪?” 佣人被他问得有些糊涂,但还是老老实实道:“大部分时间都在自己房间里,有时候会到花园里来,有时候会上五楼。” “没去过其他地方?” “刚回来的时候出去过一次吧,后面就一直在家了。” 裴明疏放走了佣人进入电梯,电梯一层层上去,他的心却是一点点往下沉。 电梯门打开,裴明疏一眼就看到了在窗边的莫尹,他似乎没有察觉到有人来,仍然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一直到裴明疏的手掌压在他的肩膀上,他才回过神,扭头道:“裴——” 裴明疏温柔看他,“在看什么?” 莫尹嘴唇微微动了动,“没什么。” 裴明疏没追问,也将视线放出去,发现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裴家大半的风景,花园里已经星星点点地填充了纯洁的白。 “再过一段时间,花就会开了。” “嗯。” 裴明疏静静地站在莫尹身边,余光扫到一侧幽暗的小门,心中又不由一刺。 “下去吧。” 莫尹手放在轮椅上,“我想下去了。” * 晚上,莫尹又做梦了。 或许他并不是在做梦,而是有些东西影响到了他的精神,身体一放松,那些东西就不自觉地从他封闭的地方跑了出来。 “裴清……” 莫尹紧闭着眼睛,眉头也死死地皱着,看上去很痛苦,可却很执着地找寻呼唤着那个曾经伤害他的名字,矛盾地祈求庇护。 裴明疏抱着他,手掌盖在他的后脑勺上,低声道:“小尹,没事了,别再想了,没事了。” 这样的“咒语”起不了任何作用。 莫尹还是在他的怀里发抖、出汗。 半夜,莫尹终于还是惊醒了。 裴明疏没走,是听到莫尹大叫了一声后醒了过来,他随即拧开床边的台灯,“小尹?” 莫尹眼睛睁得大大的,脸色煞白,嘴唇却分外红艳,他无意识地抿了下嘴唇,呆呆地转过脸看向裴明疏,瞳孔慢慢聚焦,“裴明疏……” “是我。” 莫尹呼吸慢慢沉下去,头也微微低了,“是你。” 裴明疏用手掌抹去他额头的汗。 莫尹突然抬起脸,他眼睛中有些血丝,“我——”开口却又顿住后再次低下了头,然后又猛地抬起了脸,他的表情既羞耻又隐忍,胸口呼吸也开始变得急促,像是有点喘不上气来。 裴明疏连忙轻轻拍他的背,“先呼吸,不急,慢慢说。” 莫尹顺着他的节奏终于顺畅了呼吸,他从被子里伸出手抓住裴明疏的肩膀,“我、我明天想去看看裴清。” 裴明疏静静看他。 莫尹眼神执拗,却又有些闪烁不定,“我想去看看他。” 裴明疏手掌压住他的后脑勺让他靠到自己的胸膛里,“调查期间不能随便探视。” 莫尹沉默了一会儿,神情慢慢变得黯然,“好。” 突如其来的寂静在深夜显得格外怪异。 莫尹呼吸一会儿快一会儿慢,显然是没了睡意。 裴明疏微不可查地轻叹一声,俯身吻了他。 后半夜,莫尹睡得要踏实一点,他实在太累,精力消耗殆尽后,睡颜也变得宁静了许多,他安静下来,裴明疏的心里却是久久不能平静。 毫无疑问,他是喜欢莫尹的,从一开始的同情慢慢的变成不自觉地在意,到后来渐渐的暧昧,他享受、沉迷于那种新鲜的感觉里,他难道意识不到那是错误吗?他当然知道,只是他太傲慢自负,觉得自己能负担得起这一点点感情的代价。 其实在他最深的潜意识里,一直都没有将这点感情看得很重要,只将它当作自己过分归整的人生里一剂有趣的调味。 再往更深处想,则是因为他从来没有将裴清放在眼里,所以丝毫不顾忌裴清的存在。 而现在,他又把莫尹放在什么位置上? 他能补偿莫尹什么?他有那么重要吗?他的回应他的爱能修复莫尹心里的伤口吗?他凭什么这样自信? 他本可以让裴清真正地为他所做的事情付出代价,可他却因为感觉自己对不起裴竟友、对不起裴清,而选择放过裴清一马,仅仅只是给个“教训”。 那么莫尹呢。 这么做对得起莫尹所受到的伤害吗? 他又该怎么让莫尹恢复正常?要带莫尹去看心理医生么?可莫尹连自己腿上的疤都不愿意让外人看见,又怎么肯让自己心里的伤口轻易示人? 裴明疏不断地自我拷问着,却是找不到一个完美的答案。 而他又猛然意识到原来莫尹由身体到内心所有的伤口竟全是由他们裴家人造成的…… 怀抱里的单薄身躯很柔软温顺,裴明疏却突然觉得抱起来是那么咯手,低头轻轻在莫尹头顶的黑发一吻。 * 翌日,裴明疏没有去上班,他留在家里办公,他本来想叫莫尹去书房,想起两人在有关书房的事情上曾有过一段不怎么愉快的对话,于是改口道:“我在这里陪你,好不好?” 莫尹说“好。” 落地窗光线优越,风景也很好,莫尹坐在轮椅上一直看着窗外佣人们忙忙碌碌。 裴明疏道:“要不要出去看?” “不了,会给他们添乱的。” “怎么会,他们都很愿意让你帮忙的,”裴明疏鼓励道,“去吧。” 莫尹看向他。 裴明疏穿着很居家,亚麻色的衬衣,淡灰色长裤,整个人看上去温润如玉,加上他温暖的笑容,比春风都更能抚慰人的心灵,莫尹却是将视线落在他膝头的笔记本上,生硬地转过脸,“好,我出去。” 他推着轮椅经过裴明疏身边,手臂被裴明疏拉住,裴明疏扭过脸,“小尹,我不是那个意思。” 莫尹垂着脸,“我出去帮帮他们。” “小尹。” 莫尹扭了扭胳膊,“我出去了。” 裴明疏还是不放手,“小尹,我已经忘了那件事,你也忘了吧。” 莫尹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空中一点,过了一会儿点了点头,轻轻道:“好。” 裴明疏的心中涌上一股无力。 其实那些伤害一直都在,只是以前莫尹都自我消化了,又或者有更美好的东西去填补了那些伤害,而现在又有更深的漩涡淹没了他,所以以前的那些伤害也一齐渐渐浮了上来。 裴明疏慢慢放开手。 莫尹推了轮椅往外走,还没到门口,身后脚步声就跟了上来,“我陪你一块儿去。” 裴明疏很会侍弄花卉,他戴上手套,接过佣人递来的工具,亲自移植那些花朵,莫尹在一旁看着,看了一会儿心情好像好些了,说道:“我记得去年你种了一株大雪兰。” “是的,你还记得。” “嗯,那个花也很漂亮。” 莫尹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眼神悠远,仿佛陷入了某种美好的回忆,裴明疏不禁也笑了,“它还在,你要去看看吗?” “不用了,”莫尹低下头,“我知道它还在就好了。”他又抬头道:“你今天都不去公司吗?” 裴明疏脸上笑容微微淡了,“下午有个会。” 莫尹看上去松了口气的样子,“好的。” 裴明疏离开裴宅后不久,佣人就打电话给他,“小尹又上去了。” 裴明疏挂了电话,心中钝痛无比。 那天股东大会裴清现身之后,东湖公路出口树林里的木屋也就随之露了踪迹,裴明疏一直没去过,今天终于是过去了。 木屋不大,布置得很温馨,壁炉里有燃烧过的痕迹,卧室里一张大床,床上铺着淡灰色的羽绒被,被子上一件斜歪的蓝色衣服丢在上面,裴明疏凝视了一会儿,过去捡起那件衣服,那衣服宽宽松松的,不长不短,以莫尹的身高体型,大约能遮到臀部以下。 裴明疏回到主厅,点了壁炉,把那件衣服烧了。 他静静地凝视着壁炉中跳跃的火光,一双温和的眼中火苗扭曲翻腾。 等晚上裴明疏回到裴宅和莫尹一起吃饭时,莫尹问他:“你身上怎么有股烧东西的味道?” “有吗?” 裴明疏抬了抬手,“可能什么时候没在意沾上了。” 莫尹“哦”了一声,吃着吃着,他又抬头道:“后天裴清就要出来了吧?” “大概。” 莫尹点了点头,神情有些恍惚,说不出来是害怕,还是期待,他放下筷子,道:“我吃饱了。” 裴明疏给佣人使了个眼色,示意佣人跟上去。 佣人连忙跟了过去,可是没一会儿,佣人又返回了,说:“小尹上楼了。” 裴明疏放下筷子起身。 电梯又是一层层上去,裴明疏想:长痛不如短痛,他不能再让莫尹这样下去了。 五楼一片漆黑,唯有窗外的星月点点让人勉强能看清物体的轮廓,裴明疏上来没有一眼看到莫尹,他没有开灯,脚步慢慢向前,走到那扇幽暗的小门前,手掌轻贴在门上,不知多少迟疑犹豫后才慢慢打开了那扇门。 狭窄黑暗的地方,莫尹正躲在里面,脸朝里地靠着墙面。 门被打开,他也浑然不觉。 裴明疏一点一点俯下身,手掌贴在莫尹的肩头。 莫尹轻抖了一下,他没回头,低声道:“裴清。” 裴明疏没发出声音。 “你回来了吗?” “对不起,我又犯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 “他不是真的喜欢我,他只是可怜我,只有你才是真的喜欢我,我知道的。” “裴清,你要出国吗?你带我一起走好不好?” “你别不要我,我一个人好害怕……” 贴在他肩头的手环住了他,双臂结实有力地将他紧紧缠绕,莫尹的脸颊靠在他的肩头,呼吸均匀而安心,慢慢地竟然睡着了,睡得很安静也很踏实。 裴明疏眼眶刺痛无比。 他没有办法弥补。 他不可能弥补。 他的愧疚是他自己的,莫尹不欠任何人,他不能因为他的感受而擅自选择轻轻揭过,他也没有这个资格去放过任何人…… * 裴清从调查局出来的日子正是A大寒假的最后一天。 傍晚时分,半山公路两面的树木一年四季都是绿的,只是春天来临时,那绿便格外鲜妍,车上,裴明疏紧紧握着莫尹的手,像是要给他传递力量。 莫尹回裴宅之后,他只要在裴宅就一直都陪着莫尹,家里佣人或许都有所察觉了,短暂惊讶之后便一切照旧,毕竟裴明疏的事没人敢置喙。 丁默海坐在前排副驾驶,脸色绷得紧紧的。 和佣人不同,他一直跟在裴竟友身边,说是秘书,其实也算半个管家,对裴明疏和莫尹的关系他忍不住要皱眉。 即使刨去裴明疏的身份地位,就当两人都是普通人,这也实在太不相配了。 更可怕的是,丁默海的脑海里竟忍不住又将裴清和莫尹也联想到一起。 他越想越心惊,干脆强迫自己先不要去想。 毕竟,今天最重要的事是接裴清回家。 钢笔笔尖快速滑过,裴清签完了字就走出了门。 调查局的环境其实不算糟糕,他这几天单住一间,除了空间略显狭窄,其实和在小木屋里也差不多。 当然,也没有莫尹。 调查局门口停着的漆黑车辆,车牌裴清一眼认出,丁默海下车站在车边微微弯腰,“二少。” 裴清静静看着紧闭的车门,脸色看不出喜怒。 丁默海道:“大少让您坐后头的车。” 裴清原地静立了一会儿,转身上了后面的车。 丁默海轻叹了口气,夹着胳腋下的牛皮纸袋径直往调查局里面走。 这牛皮纸袋是早上裴明疏亲自交给他的。 “大少,这是?” “裴清的解释材料。” 丁默海心说裴清这都出来了,还需要提交什么解释材料,不过想想总是要把这个事情结清楚才好,下楼时他碰到了厅内的莫尹,丁默海有一瞬觉得有点奇怪,好像这两天他每次来裴家都会碰上莫尹,尤其是他从楼上下来的时候,就好像是莫尹在特意等他似的。 丁默海那时还不知道莫尹和裴明疏是那样的关系,神色如常地招呼了一声,“小尹。” 莫尹也跟他打了个招呼,“丁叔。” 丁默海道:“今天你也一起去接裴清?” 莫尹“嗯”了一声,视线落在丁默海手中的牛皮纸袋上,“丁叔,你拿的是什么?” “裴清那个案子的解释材料,”丁默海道,“今天过去把这个案子清掉。” “那就好。” 丁默海神情欣慰,道:“等裴清回来之后,你们兄弟好好聊一聊。” 莫尹笑了笑,又“嗯”了一声,“我们……是该好好聊聊了。” 34 Chapter 34 自爆卡车【滴嘟…… 莫尹的手修长、单薄微微歆发着凉意,裴明疏一直牵着他的手,用自己的体温一点点温暖了他的 裴清从调查局出来的时候莫尹脸探向车窗玻璃,一直看着裴清的方向,手掌微微发抖 他看得很专注,神情异常沉静。 裴清上车他的脸也跟着向后转动,等彻底看不见裴清的身影后他才慢慢回过头 他表现得很克制,回过头还对着裴明疏笑了笑 裴明疏也对他淡淡一笑。 那天在阁楼发生的事莫尹睡醒之后好像就忘得一干二净了但是明显精神好了许多裴明疏不动声色地观察他,不确定他这是好转了还是更坏了,想或许没那么糟,后来佣人向他汇报,说看见莫尹好像在偷偷收拾行李 裴明疏听完后,一言不发地抬了抬手,坐在椅子里良久不动 远远的,裴宅的轮廓已渐渐映入眼帘,那如女王皇冠一般的建筑高贵优雅地伫立在半山腰 沉重的铜制大门由人力推开,两辆车一前一后地进入宅内 裴明疏仍握着莫尹的手,莫尹平静地由他握着,只是脸已经又转向了车窗看向后头,又慢慢转了回来,他的呼吸快慢不均手指也在微微发抖 他或许也知道自己这样是不正常的,可却无法控制自己 裴明疏紧了紧手掌,温声道:到了,我抱你下车。“ 莫尹没说话,他从一早上开始就很沉默。 车门打开裴明疏脚踩在地面回头,裴清也下了车,向前车看去 对于裴明疏的发难。他其实是有心理准备的 友成愿意接受合达的收购,这是裴明疏在事业上的失败,接受收购之后,或许他和合达的交易就会曝光 到时候,他这位“正人君子”的兄长又会怎么做呢? 当调查局的人出现时,裴清感到很平静,甚至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所以其实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所调的正人君子,只是还没逼到那个份上罢了 殊途同归,全都一样没有谁比谁高尚 裴清看着裴明疏抱了莫尹下车,内心依旧是很平静。 裴明疏是失败者,他也一样是失败者。 这里没有任何一个赢家 轮椅缓缓推动,裴明疏没看裴清,径直推莫尹进入裴宅,没过一会儿,裴清也跟了上去。 厅内静得出奇 裴宅的佣人一向安静隐匿,但今天却是真的一个都不见了,整个裴宅安静空旷得可怕,乳白的大理石地面让整个空间显得纵深更长,大门开着,四面户阳光也很好,光线互相纠缠反射,这地方好像没有入口,也没有出口,只有无边无际的光亮。 裴明疏停下脚步,手从轮椅上放开,又轻轻拍了下莫尹的肩膀,随后转身看向不远处兀自站立的人。 裴清面无表情,和一年前相比他好像一点都没变,又好像变得已经让裴明疏认不出来。 不只能说,他们俩兄弟从来都没有互相了解过。 裴明疏缓步走到裴清面前,“这一下是替友成打的,“话音落下,拳头狠很地打在了裴清的腹部,裴清闷哼了一声,微微弯腰后手臂横在腹问,眼下居然浮现出淡淡笑意,“裴明疏,你配吗?“ 他虽然这么说了,却没有还手,任由裴明疏又揍了他一差,这一姜揍在裴清的脸上,将他打得歪斜后退了几步 “这一下是替莫尹打的,” 裴清站稳了,视线越过裴明疏的肩膀,看到了裴明疏身后静静看着他们的莫尹 莫尹的眼神很奇特,一点情绪都没有,玻璃珠一样剔透地反射出他们两个, 裴清什么都没说,回身向裴明疏的脸上也狠很揍了一差 兄弟俩沉默又狠辣地向对方挥差,拳头撞击身体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异常刺耳 莫尹手撐着轮椅扶手,看两个男人如因兽一股对自己的兄弟痛恨挥拳,倒下又爬起,像是恨不得让对方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他看得目不转睛,眼睛直勾勾的,嘴角微微颤抖斗,呼吸也变快了, 血液飞溅在乳白色的大理石地面,星星点点像开的花,莫尹将轮椅推近,仰着脸看裴清提膝撞向裴明疏的腹部,又被裴明疏狠很一莘揍在侧脸. 两个养尊处优多年的贵公子动起手来也没了体面,身上名贵的西服很快就变得皱巴巴,俊脸上也全挂了彩, 裴明疏从小到大从来没打过架,他学花艺、马术、弹琴、文学……这些一切优雅美好的事物,暴力对他来说是如此低级,上次在手术室外他也是被动还手,今天他却是主动地一拳接着一拳毫不留情地往他这个亲兄弟身上砸。 裴清因为父不详,从小就饱受非议,他早就习惯了用拳头说话,到裴宅以后才渐新戒了,他接受了规训,企图让自己看起来更高贵,可他还是失败了,一拳一拳地往裴明疏身上砸时,他眼中全在叫割着刻骨的怒与恨。 他们一直相安无事地相处了快十年,到今天终于由衷地希望对方从未存在过。 两败俱伤 裴清半跪在地,太阳穴处轰鸣不断,整个头都在眩晕,嘴角血液都滴在了地面. 裴明疏半佝着腰调整呼吸按紧发疼的胸肺,抬手指去了嘴角的血迹,慢慢直起身,抽出衣服里的手帕擦了下手,稍微整理了下衣服后,转头看向莫尹 莫尹眼神直勾勾地看着他们,双手紧紧地握住轮椅扶手,手背上青筋是起, 裴明疏过去,单膝微簿在莫尹面前,一张伤痕累累的脸上居然还带着淡淡温和的笑意,用鼓励的眼神看着莫尹,“你看,他也没那么厉害, 莫尹伸出手,将掌心轻轻贴在裴明疏的脸颊上 裴明疏额骨青紫发烫,有汗水也有血迹 我已经提交了全部材料证据,“裴明疏每说一个字,都感觉到从腹部到胸口都刺痛着,可他的灵魂却渐渐感到轻松,“他会得到应有的惩罚。 莫尹静静地看着裴明疏,眼瞳剔透地映岀他温柔而决绝的表情。 裴清闻言嗤笑了一声,仰头,齿缝间血丝淋漓,“裴明疏,你说的这么冠冕堂皇,那你呢?你的恶罚又在哪? 裴明疏淡淡道:“调查局的人很快就会过来,希望你在里面能好好反省。” “反省?是,我是该好好反省,“裴清单手向后一撑也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看着莫尹,人微微向后仰,似以要坠倒,眼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伤痛,眉骨的伤口血迹慢慢往下流,他又笑了笑,“像我这样的人,是不是生来就应该什么都不配得到 隐隐的,莫尹感觉到世界正在晃动。 可很快,这种晃动就停止了 这是由两股力量支撑的世界,即使一股力量快要被击溃,另一股力量还在保持稳定,这个世界就不会崩 那就是时候了 莫尹收回了贴在裴明疏脸上的手 裴明疏心头微微一揪,他这样做还是对莫尹没有帮助吗?“小尹? “我觉得裴清说的很对,“莫尹温声道,“你审判了他,谁来审判你呢?“ 他的声音还是很轻柔,只是语气是裴明疏从未听过的一种很奇异的,像是冷静,可比起冷静,更像是冷酷,毫无情绪的冷酷 裴明疏时怔住,他微微皱起了眉,眼中有些许担忧,“小尹。“ 莫尹推着轮椅离两个人远了一点 他怕等会世界爆炸的时候会溅到他。 斜三角的位置,可以满足莫尹同时观赏两个人表情的需求,他满意地双手交叠,向后靠在轮椅上很舒服地坐了,笑盈盈道:“看你们狗咬狗,可真是有意思。” 裴明疏和裴清几乎同时瞳孔一维 在这个世界里,莫尹在他们面前从来没有说过说过一句难听的话,一个粗俗的字眼,他总是那么柔弱、单纯、可怜、无害,而此时他一面笑一面说道:“给点反应啊,怎么都像死人一样没表情?“ 厅里静得出奇,两人连呼吸声都屏住了,裴明疏率先回过了神,“小尹…… “别叫我小尹,成天小尹小尹的,“莫尹直接打断了他,“听着想吐。 裴明疏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脸还是一样的脸,可是莫尹说话的语气、神态全都变了,看上去简直就像是另一个人,他身上那种柔弱单薄的气息也随之一扫而空,眼角眉梢尽是锐意,一点精神恍惚的影子都没有了 “裴明疏,其实你不该怪裴清的,“莫尹微笑道,“是我让张华超在那个时候打电话给裴竟友,让他来看看他的好儿子是怎么对着被他害成残废的人像条发情的狗一样求欢。” 他说话的时候不紧不慢,每一字每一句缓缓送入裴明疏的耳朵,内容越来越可怕,几乎颠覆了他所有的认知,裴明疏感到浑身血液都要结冰,又像是有一团火砸进了肺腑,火焰燎原,点燃了他全部的神经 “也是我让张华超故意接近你,引诱你出卖友成的财报。“ 莫尹很有礼貌地转动视线。看着裴清的眼睛道。 裴清睫毛上一片鲜红粘腻,神色僵硬,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地看着莫尹,任由那些血渍滴入眼球。 “哦对了,裴明疏,你的方案也是我故意泄露给裴清的,他以为是我写的方案,为了让我开心,才把你方案里的东西加到了自己的方案里,其实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裴清,你也别误会,我从来没有为你抱过不平,我就是想让你明白你在这里什么都不是,好心甘情原地成为我手中可利用的一颗棋子。“ 莫尹语速飞快,兴奋不已,眼睛里全是光亮 裴清定定地看着莫尹,莫尹说的太多太快了,犹如利箭连续发射,扎在身上,都让他有点分不清到底哪一道最疼,哑声道:“合作案的事是你故意的……不是为了帮我……” “当然。” 莫尹道:“你不会真的以为我是因为爱你吧? 莫尹说完像是有些忍俊不禁,他“噗嗤笑了一声,抬手摩学了下鼻子,“抱款,“然后又哈哈笑了一声,“对不起对不起,我严肃点,“他竖起手掌做了个停止的手势,对着裴清血红一片的眼睛一字一顿道:裴清,我从来没有爱过你, 裴清的大脑一片轰鸣 他的目光和莫尹短兵相接,莫尹的眼神告诉他一一这是真的,而且这或许是他唯一一次在他面前真话。 于是,许多幕场景在裴清的脑海快速滑过 那些相依相偎沉默的陪伴、会心的笑容、深夜的吻… 全都是假的?全都只是为了利用他? 裴清不由失神,禁不住用手按住钝痛的腹部,腰身微微弯下,终于有点支撑不住地单膝跪在地上,他轻轻咳了咳,喉头腥甜滚动,被他忍耐地强制压回 “小尹“裴明疏似终于彻底回过了神,他的声线还是很平稳,“你怎么了?” 莫尹笑了笑,“什么怎么了?你是不是又以为我病了,哦,那是我装的,装得还不错吧?比起装作喜欢你的样子,哪个更逼真? “对了,你今天早上好像刚宗手把你的第弟、你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剩下的亲人给送进了监狱,“莫尹轻快地一挑眉,裴明路,恭喜你,做儿子、做兄长,你统统都做得很失败 裴明疏感到自己身上的疼痛都麻木了,面颊漆烫发热,拿心冰凉 “裴竟友的命可真好,他死得早,没机会亲眼看到你们兄弟俩是怎么被我玩死的,“”裴明疏,裴清,你们这一对兄第,两个童货,被我一个残魔玩得团团转一 恶意从他的灵魂里飘散出来,如同一个残忍的阴影般笼置在他的上空,以面前人的悲惨为笑料,愉快地接腹 莫尹伸出双臂,如同邀请他们进入他的世界一般,面上带着他在这个世界里最真心的笑容,轻声道:“真该去死。“ 世界剧烈晃动,周通一切的建筑光线都在斯扯变形,他面前的两个人却像是一无所知,只是那么定定地看着他,脸上的神情充满了无尽复杂的情结,莫尹的心情像坐上了过山车般不断攀升,双眼带着笑意地盯着两人,要来了吧?他最期待的世界崩溃。力量这么强大的两个人,前满起来也一定比那些责假的小世界要美 丽多了,远远的,大喊的声音,急匆匆的脚步 扭曲的世界里闯进了个人 他同样也是扭曲的,眼鼻都在移位,但他也同样浑然不觉,举着手里的牛皮纸袋焦急道:“这里的材料不对!“ 裴明疏慢慢转过身。 丁默海斑白的头发都跑乱了,呼吸急促,眉头紧皱,隐海道:“大少,您是不是给错了?这里面的材料会让二少坐牢的,你们可是亲兄弟… 世界的扭曲慢慢停止了 裴明疏从丁默海的手里把牛皮纸袋抽走,他重新转过脸 莫尹脸上的笑意已经渐渐淡了 “是搞错了吧?”丁默海道,“幸好我提交之前拿出来看了一眼,”他这时候才注意到裴明疏脸上有伤,奇怪,他刚刚怎么好像什么都没看见一样,他惊呼道:“大少,您的脸怎么了?“他扭头看向裴清,“二少,怎么你也…… 他来回看了两人几眼,注意到了地面四处都是血迹后倒吸了一口凉气,最后才又看向不远处的莫尹 他激动道:“不是说好了好好聊聊吗?怎么搞成这样?” “老丁,“裴明疏中着他的方向偏了偏脸,眼睛仍直直地看着莫尹,“你回去吧,我们…还没聊完。” 像是在应和他的话,裴清扶着膠盖直起身,提步一瘸一拐地走向了莫尹 35 Chapter 35 坚持创人 莫尹在训练时表现得很老实, 做坏事—被抓包—寄,严格按照流程,很快就通过了训练。 等到正式进入任务世界后,莫尹就开始随心所欲了。 第一个任务世界里, 他直接捅了主角一刀, 一般反派对主角捅刀也是挺常见的,不过他捅的是主角的脖子, 喉管, 前后一刀贯穿, 干脆利落, 血溅了他一身, 系统的尖叫声比那血飙得还高。 “协调者, 你……您这是在做什么……” “他说话挺没劲的,不想听了。” 系统:“……” 系统:“协调者,这不在任务范围内。” “是吗?那就是我手滑了。” 系统:“……” 莫尹一边用湿毛巾擦脸上的血迹一边等着任务失败,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马上主角又站了起来, 整个任务世界瞬间从普通的都市故事变成了都市传说。 莫尹微一歪脸,“什么意思?他升级了。” “尊敬的协调者,”系统强调道,“主角是有主角光环的, 您作为反派是不可能杀死主角的, 他现在变异了, 成为了超能力者。” 莫尹“哦”了一声,闪身避开拔了喉咙里的刀来报仇的主角,抄起一旁的剪刀一个灵活的起跃直接把剪刀插进了主角的头顶。 “超能力者啊,那耐操,可以多玩一会儿了。” 系统:“……”救救它, 救救它,到底谁来救救它????!!! 后来是莫尹自己玩腻了。 这些任务世界里的“人物”在莫尹眼里很假,有些都穿模了,他的精神力太强,像这种级别的任务世界在他眼里就像2D平面一样,砍主角跟剪纸差不多。 既然反派没有办法消亡主角的身体,莫尹决定击溃他们的灵魂。 这也太简单了,他们的精神力相差太大,随便一压迫,主角马上就承受不住自爆了。 后面的任务世界全都差不多。 差不多的主角、差不多的虚假、差不多的爆炸,任务失败后被联盟批评。 除了爆炸的瞬间有点乐趣之外,其他事情对莫尹来说都已经麻木了,他已经忘了还有“主角光环”这种事。 好吧。 这个世界不仅力量强,主角光环也够顶,能保住主角的身体不死,还能在关键的时候救主角一次。 莫尹扶住额头,手指在额头慢慢滑动,裴清高大的阴影笼罩着他,莫尹很沉得住气地不吭声。 自爆卡车之后,世界还没崩,根据他的训练经验,那应该就是要到他还没在任务世界里体验过的“哇哦,这下寄了”的阶段。 也都是体验,都是经历,说不定也会很有趣呢。 莫尹把手指从眼上微微移开一点,抬眼,睫毛下漆黑眼珠清凌凌地观察裴清。 裴清被揍得很惨。 裴明疏显然是以为他被裴清搞出心理疾病了,正义执行下了狠手,裴清眉骨、颧骨、嘴角全都一片青紫,脸上血迹斑斑的,也分不大清到底是谁的。 对裴清来说,应该还是算很崩溃吧?自己全然地被当作棋子,这应该是裴清最痛恨也最令他感到痛苦的事情。 所以现在这个世界是裴明疏的力量还撑着?因为至少还没把自己的亲兄弟给送进去?就剩了那么一点没崩? 那也未必就是他输了,裴明疏的防线估计也就摇摇欲坠剩那么点了,他再琢磨琢磨,多刺激一下,说不定这世界还是得崩,他仍然有胜算。 裴清俯身下来,双臂按在轮椅两侧,瞬间血腥的味道就包裹住了莫尹。 莫尹脸上神情不变,嗯,这血腥味也比那些世界的味道正,好闻、带劲。 四目相对。 裴清发现莫尹竟然一丝情绪都没有,愤怒、悲伤、怨恨,什么都没有,只是镜子一般反射出一个看似平静实际隐隐有些癫狂的他自身。 经历过本世界进一步学习的莫尹不敢妄下判断面前的裴清现在会作出什么样的反应,毕竟上次裴清的反应他就没料到。 结果这次裴清的反应他也还是没料到。 “你真的,”裴清盯着他的眼睛道,“从来没有喜欢过我吗?” 莫尹听到这个问题差点没喷出来。 他利用他、陷害他、把他爸气死,让他们公司被收购,还想把他送进监狱里蹲上个三五年,结果他最关心的是“他有没有喜欢过他”。 莫尹小手指挠了挠额头,抬眼道:“裴清,你知道你为什么怎么都赢不了裴明疏吗?” 裴清嘴角伤口鲜血淋漓,他的痛感却并不怎么强烈,全部的感受都被内心的索求给绑住了,听到莫尹的反问后整张脸的五官都绷紧了,双眼死死地盯着莫尹。 莫尹好心解答,“像裴明疏就不会问这么傻的问题。” 裴清甩开手臂直起身,轮椅都跟着哐啷摇晃了一下。 莫尹挑了挑眉,从裴清细微颤抖的背影看得出裴清真的是心态崩了。 丁默海刚才就被裴明疏支走了,裴明疏还站在门口附近,背着阳光,脸色晦暗难辨地看着他和裴清对话。 莫尹以不变应万变,稳稳当当地坐在轮椅上。 裴明疏的运气可真够好的,丁默海这么一个尽职尽责的工具人凭什么敢不经允许打开裴明疏交给他的文件?主角光环原来是这么不讲道理的玩意么? 接下来裴明疏又会怎么对他? 以他对裴明疏的判断,裴明疏应该不会揍他,当然也不排除他判断失误,毕竟他对裴清的行动就有过一次误判。 莫尹感到一种未知的刺激感,隐隐地又调动起了兴奋感。 他为什么要把世界搞崩?就是喜欢看负有强大能量的主角崩溃绝望的样子,那让他感到由衷的愉悦,这就是他的兴趣、他的**,让他觉得活着还有点意思。 现在这种未知的感觉,也很有意思。 裴明疏一点一点地向莫尹走近,他的脚步还是很稳当,脸跟裴清一样,都血迹斑斑的全是伤,他站到莫尹面前,莫尹很坦然地看他,一点也没有作恶后的愧疚感。 “合作案是你故意泄露给裴清的?” 莫尹觉得有点好笑,这俩兄弟怎么都喜欢问一些他已经回答过的问题。 “对啊,”莫尹也没再辩解,自爆过后再想办法找补挣扎那就是纯粹给人看笑话了,“我故意的,偷了你的方案给他,让你误会他心术不正,也让他看清楚自己在这家里是个什么身份。” 裴清本来正背对着他,闻言又转身看了过来。 莫尹察觉到锐利的视线,右手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点了下额头,对着裴清的方向轻轻飞了一下,“不用谢。” 裴明疏觉得很不可思议。 他想起那天在花园里莫尹面对他的怀疑哭得撕心裂肺、难以自已,又是变相表白又是决绝离开。 那会是假的? 那居然全是假的? 裴明疏定定地看着莫尹,一方面他怎么都不敢相信莫尹在他面前的一切都是假的,另一方面他看着眼前这个完全陌生的莫尹又好像不得不接受现实。 “那天在莫家,你也是故意的,知道……”裴明疏顿了顿,目光仍是很柔和地笼罩着莫尹,“……会来。” 又问他说过的事了。 莫尹点点头,“是的,”他补充解释,“不是我知道你爸会来,是我特意通知他的。” “我做了两手准备,”莫尹认真道,“算算时间,他和裴清应该差不多到,不过有前后也没事,他先到,那他被你气死,裴清先到,那他被你们俩一起气死。” 假设裴清先到,那估计兄弟俩也少不了一顿掐,裴竟友要是上来,莫尹就给他好好哭诉哭诉他们三个的情感纠纷,保证狗血又管饱,能直接让裴竟友快乐升天。 其实他对裴竟友没感觉,只是觉得裴竟友的死能最大程度上激化兄弟两人的矛盾,如果那天裴竟友够命大还是不死,他不介意再来点更刺激的让裴竟友多开开眼。 莫尹的表情在裴明疏眼中很难以形容也很难以理解,他说这些事的时候,一点情绪波动都没有,仿佛他平常那些忧郁脆弱、喜悦悲伤全都是假的。 真实的莫尹就是这样,他的眼睛没有内容,从里面望进去的整个世界都是空的。 他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 裴明疏扬起手。 莫尹微微屏住呼吸,裴明疏手掌向着他的脸——盖在了他的眼睛上。 莫尹还睁着眼,睫毛慢慢地眨动,只看到若隐若现皮肤后的血红世界。 * 莫尹回房间了。 裴明疏推他回去的,一路上什么也没说,把他送回房间后,就把门关上走了。 莫尹过去开门,发现门被反锁了,心说兄弟俩怎么都爱玩把人关起来那一套。 手从门锁上放下来,莫尹自己推着轮椅去给自己倒了杯水。 给俩傻子支教那么久,渴了。 莫尹不紧不慢一口一口地抿着温水,窗外阳光正好,正中午,温度也适宜,莫尹静静看着窗外星星点点的白色花苞,想裴家俩兄弟接下来会怎么做,这一口气让他们缓过来了,他还有没有机会把这两个人搞得崩溃。 没有精神力的辅助,学习到的理论知识在这里似乎也并不完全适用,莫尹认真地思考着,他自认已经打碎了裴清和裴明疏的根,裴清的骄傲、裴明疏的自我,已经全被他消磨得干干净净,也就最后丁默海忽然出现的转折,还吊着裴明疏那一口气,让他觉得自己犯下的错误还有挽回的余地。 那一口气,又能有多长? 等裴明疏反应过来自己所有的付出关怀全都被人辜负,从头到尾都在被欺骗、被愚弄,被搞得公司易主、父亲早亡、兄弟离心……这怎么能撑得住? 莫尹又喝了口水,希望裴明疏死也得死他面前,他不想错过任何美好的瞬间。 莫尹就这么从白天一直等到了晚上。 中间佣人还来给他送了个饭。 门打开,餐车溜进来,迅速又带上了门,连脸都不敢露,好像莫尹房间里关的是什么毒蛇猛兽。 外面天渐渐黑了,星月攀爬,花园里笼罩着一片洁白的银色光芒。 莫尹吃也吃了,喝了喝了,推着轮椅在房间里兜了好几圈,拿手机给裴明疏和裴清都发去了“亲切”的短信问候,两个人都没回,世界很稳定,说明也还没死。 真耐操啊。 这是他见过精神力量最耐操的主角。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都开始有点欣赏裴明疏了。 门被推开的一瞬间,莫尹就很敏锐地转过了脸,他转头的动作、表情机敏而警惕,和裴明疏印象中的那个羞涩可怜的莫尹简直判若两人。 裴明疏脸上的伤口都已经经过了处理,衣服倒还是那套。 他慢慢走来,莫尹上下打量观察,感觉裴明疏的精神状态还比较稳定,顿时又有些失望。 裴明疏在他轮椅前停下,如往常一般蹲下,和他平视。 “莫尹,”裴明疏道,“你一直都在恨我们吗?” 莫尹想了想,按照他本人的意愿来说,他当然不恨,他对这些主角没有任何感情,他是自然人,很难对人和事有什么特殊的情感连结,他只是喜欢看世界崩溃陷落,这些人绝望哀嚎的样子,其实他们更像是他的玩具,应该都能划在“喜欢”的范畴,尤其是这个世界这么真实,俩兄弟可以算是他的“高级玩具”了。 不过站在人设的立场上,莫尹给出了答案。 “我恨的是这个不公平的世界。” 裴明疏抬起手,仍然如从前一样轻抚了抚莫尹的头顶,“这世界本来就是不公平的。” 莫尹冷道:“去你妈的。” 裴明疏竟然还笑了笑,“你真的很聪明,不过有件事你确实想错了。” 莫尹心说确实,他漏算了该死的主角光环,差一步就能看到爆炸的艺术了。 裴明疏凝视着他的眼睛,淡淡道:“其实我有时候也会犯傻的。” 莫尹愣了愣。 裴明疏道:“你喜欢过我吗?” 莫尹:“……” 这些人还真是比他想象当中的还要复杂得多得多。 俩兄弟被他伤成这样,不跟他算账,怎么净执着于这种事? 这重要吗? 他看着裴明疏的眼睛,发现这个问题的答案对他们来说好像的确很重要,裴明疏眼底的光芒隐隐和裴清重叠。 既然这样,那就试试吧。 莫尹启唇,缓缓道:“当然……”裴明疏的眼睛似乎正在不受控制地追随着他的唇畔,他是想听到肯定的答案吧?可惜像他这样天生就爱跟力量强大的主角作对的反派,是不可能让主角听到他们所想要的答案的,“……没有。” 话语轻轻落下。 裴明疏闭上了眼睛。 莫尹又隐隐感觉到世界波动了一瞬。 这次终于是轮到裴明疏了吗?裴明疏最不能接受最崩溃的事情竟然是他从来没喜欢过他? 莫尹在思索中继续努力,“从第一次见到你,你那种目中无人高高在上的样子就让我无比厌恶,如果不是为了看你们兄弟怎么自相残杀,我根本就不会接近你,你在我眼里也只不过是一颗棋子,跟裴清没有任何区别,不,你比裴清更让我恶心,因为你太自以为是了,你怎么会觉得我真的会喜欢上你?别开玩笑了,你们是裴竟友的儿子,我只想你们全都去死——” 裴明疏半蹲着,一直低垂着脸,轻闭着眼,静静地听着。 世界仍在波动,但幅度很小,莫尹怀疑是不是自己还骂得不够狠,预备接着输出时,门口传来一声冷冷的嗤笑。 莫尹循声望去。 裴清盘着手侧靠在门边,唇角讥诮地勾,“我说了,你也不会比我强到哪去。” 莫尹:怎么裴清的能量又变稳定了? 俩兄弟在这种时候倒是开始互相扶持了?可真TM够离谱的! 36 Chapter 36 牛逼的世界 莫尹难得地想在任务世界里主动联系联盟告诉科技研发部门不用忙了,你们要的永动机模型有了 裴明疏缓缓站起身 莫尹仰头看着一前一后身形高大的俩兄弟 裴明疏深深地看了莫尹一眼,转身高开和门口的裴清错身时偏过脸低低地说了什么,莫尹听不见只见裴清又勾了勾唇角,侧脸都看得出嘲讽的意味放下手就朝着莫尹的方向走来。 裴明疏带上门 裴清在莫尹面前蹲下,“我刚才在上面和他打了个赌。 莫尹信不问他们赌的是什么,不给裴清拿捏他的机会。 “我们打赌如果你对他有那么一点点好意,”裴清凝视着莫尹的眼睛,“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 莫尹笑了笑丝毫没有表现出懊悔的样子,他满脸兴味道:“我花了这么大的力气把你们整成这样,怎么可以当一切都没发生过?”他伸手轻拍了拍裴清的脸颊,吐出的气息芬芳柔和,“都给我记牢了。” 他话音刚落,裴清的手掌就掐住了他的脖子 一年多的瘫痪时间足以让一具健康又富有活力的身体变得孱弱 脖子白皙而修长,单手手掌就可以整个掐住,薄薄的皮肤下血液流动在青筋暴起的手掌下彰显着脆弱得仿佛不堪一击的生命力 当然裴清知道当他脱去这身衣服时,会显得更破败不堪。 这样看上去毫无攻击力的人却能如此工于心计,把他们骗得团团转,一点点将他们蚕食殆尽。 “是调查局的伙食太糟糕了么,怎么一点力气都没有? 还在笑着挑衅 裴清眼中赤红一片 他从来什么都没有,还生下来就仿佛欠了这个世界,活着的每一天都在还债,好不容易有人出现在他的身边,全身心地依赖他、相信他、偏爱他…… 可那是假的,全都是假的 莫尹手掌紧紧地攥着轮椅扶手,面颊和脖子全都染上了窒息的粉,可他不求饶,也不去掰裴清的手,嘴角还在轻轻向上翘 疯子 裴清放开了手 莫尹仰着头,空气飞快地进入肺腑,他重重地呼吸着,刚要继续嘲笑裴清的软弱时,后颈又被擻住了,一股大力将他整个人往前推动。 腥甜的血重重地贴上了莫尹的唇,莫尹微微一愣,他睁着眼睛,和裴清那近在咫尺的眼睛直直对上。 两人对视着,似乎谁也看不懂谁 在莫尹想着该采取什么样的反应比较合理时,裴清已经闭上了眼睛,舌尖重重地撬开了他的唇。 嘴里瞬间就弥漫上了铁锈味。 裴清的舌头强硬地搅动住他的,莫尹反应过来,伸手去推裴清的肩膀,裴清盖住他后颈的手愈加用力,将他使劲地往他这面压。 唾液混合着血从两人的唇角溢出,蜿蜒扭曲地来不及吞咽。 呼吸凌乱急促,两股气息像是在插斗打架。 莫尹合上牙齿,想咬他的舌头,裴清却像是有先见之明般藏了出去,牙齿清脆地碰撞了一声,裴清沉着脸看向莫尹,如果他再稍微慢那么一点,他毫不怀疑莫尹会咬断他的舌头。 嘴唇上全沾了裴清的血,莫尹舔了舔唇角,眼睛嘲弄地看着裴清,“又发情了?“ 裴清也微一勾層角,凤眼中冷漠的恶意,我看你也挺乐在其中的。“ “那说明你伺候得不错,我来奖励你。“ 莫尹狞笑着,迅速地伸出手抓住裴清的头发狠很往下一损。 裴清揪住他的手腕,一把将他整个扛起。 小腹撞在坚硬的肩膀上,莫尹干呕了一声,手掌仍揪着裴清的头发不放,“裴清,你除了比我健康之外你还有什么?如果我的腿没有残废,你连我的一根脚指头都不配碰。“ 裴清的回应是把他狠狠摔在了床上 床很软,但莫尹从麦清的肩头摔下去,后脑勺砸在床上,也是头量了一瞬,他收拢意识睁开眼,甩掉掌心的几根短发,正看到裴清在脱衣服,面上冷冷的,“那可真是委屈你了。“ 莫尹心说教科书在感情和性上面是真TM死板 怎么这种情况还要发生关系? 莫尹搞不懂他是该拒绝还是该躺平享受算了,但秉持着“反派当然要和主角作对”的原则,莫尹还是撑起手臂费力地向后挪着 莫尹下半身瘫痪之后,上半身也因为缺乏锻炼迅速变得单薄赢弱,他用了很大的力气,咬着牙也只拖着残废的身体后退了一点点,两条长腿就是他身上的累赘,修长却无力地跟着他向后挪,在丝制的被面上留下一道道挣扎的痕迹。 裴清脱了上身的衣服,露出一身结实的肌内,他身上也是淤血重重,腹肌壁垒分明,青中带紫,随着呼吸缓慢起伏, 裴清俯下身,两只手一左一右地按住莫尹的手掌,这样莫尹就完全没办法逃出他的手掌心了, 裴清认真地打量着莫尹,像是第一次见到莫尹一般 这是一张俊美秀丽的脸孔,看上去仿佛天生无害,眼珠剔透得仿若有着金属质感般的冷 “跟我睡,你是什么感觉?“裴清慢祭斯理道,没等莫尹回答,或者说也不需要莫尹回答,他更像是在自言自语,“跟裴明疏睡,你又是什么感觉?“ “恶心?想吐?“裴清的手掌压着莫尹的手掌,力道越来越重地嵌入被中,鼹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莫尹,“还是一边恶心得想吐一边又爽得要命,“ 莫尹滚了滚喉结,冲裴清的脸上吐了口唾沫。 裴清眼睛都没眨一下. “我在心里承诺过会照顾你一辈子.“ 莫尹神情不变,没有丝毫感动,“谁需要你照顾?“ 裴清也是神色不变,淡淡道:“你骗我是你的事,我不会违背自己的承诺。 莫尹: 他知道裴清多多少少有点偏执,不过他真没想到裴清的偏执程度已经这么深了 在自然人的世界里,所有的情绪都有标尺—好感度、恶感度、黑化度……人的情绪感情都是可以被量化的 他已经理解到了爱与恨能在这些人的心里共融。 但共融以后,难道就不能剥离吗? 把爱减掉,不就只剩下恨了吗? 可这些人看样子是做不到的,他们被复杂的情绪所控制左右,没有办法做到像他们自然人那样自如地控制自己的情绪。 看上去还真有点可悲 裴清察觉到莫尹眼神中的思素迷高,甚至还有淡淡怜悯,他心中那些被撕社搅烂的部分又不知死活地轻轻动了一下 裴清低头,轻轻在莫尹嘴唇上亲了一下 莫尹没说话,也没反抗,就那么歪着脸有些许迷茫地看着他。 为什么都已经这么可悲了,裴清身上的能量还能这么坚持地稳走呢? 裴清道:“你可以反抗。“ 莫尹眼神微微聚焦。 裴清冲他笑了笑,语气又转冷了,“不过反抗应该也没用。 莫尹没有反抗。 因为反抗的确没什么用,无用的抵抗只会满足敌人的恶趣味。 所以莫尹只是很淡漠地扭过了脸。 裴清放开控制他的手,又捏着他的下巴转了回来,“看着我。“ 莫尹伸手想给他一巴掌,裴清抄起一边脱下的衬衣,将他的手腕缠住向上挂在床头的壁灯上。 莫尹又冲他吐了囗唾沫,“杂种。“ 裴清脑海中的血液有一瞬沸腾 莫尹看到他脸上的表情,轻轻笑了笑,“戳到你的痛处了?“ 裴清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一把刀插着,插得太深了,他自己都不敢去拔,下手的人却毫无顾忌,嬉笑着把刀子在他伤口处打着旋,企图让他更加鲜血淋漓。 “你真的这么恨我们?“ “不恨,“莫尹挑眉,无所谓地笑,“就是好玩。“ 裴清也笑了笑,“好,那我们就多玩一会儿。” 裴清一直在观察莫尹的表情 他先是看上去混不在意,慢慢的,就抿住了唇,他抿得很用力,下巴皮肤都发白了,被束住的手腕粉白一片,手掌紧紧地握成拳,又控制不住地展开、发抖。 渐渐的,他的眼神开始涣散,手拿也松了劲道,手指尖随着呼吸一颤一颤的 裴清靠在他耳边,湿润地舔吻他的耳廓 莫尹闷哼一声,眼睛重新聚焦地看向裴清。 裴清受伤的脸上挂着细密的汗珠,眼珠漆黑浓重,头发尖猛烈地甩。 莫尹张开唇牙齿雪白,粉色的口腔打开,不规则的呼出灼热的气息 一切都好像一如往昔,但却又什么都变了 后半夜的时候,莫尹失去意识之后昏了过去 他脸靠向右歪着,额头向后仰,碎发散乱,一张白晳俊美的脸白里透红,汗珠细密,睡毛紧闭,无意识地打颤。 裴清静静地看着他。 昏过去的莫尹不再说难听的话,用讥讽冷漠的眼神看他,也不会再冲他吐口水,试图咬断他的舌头,看上去很乖很柔顺,就像之前的莫尹一样,就靠在他怀里,安安静静,仿佛他是他最后的依靠。 他们相偎相依,相互取暖,将所有的痛苦与喜悦对彼此分享。 裴清知道,那个莫尹是假的 真正的莫尹躲在那个虚假的空壳后,一直在充满着恶意地注视着他 可人的感情怎么可能收放自如地控制? 已经给了的心又怎么可能轻易收回? 人不是机器,没有人可以完全理智地控制自己的情绪 裴清咬着牙,身体与心灵的感受背道而驰、扭曲交织,不得解脱。 他伏在莫尹身上,呼吸轻喘地喷洒在莫尹的脖颈处,眼神浓烈地注视着昏过去的人,手掌不自觉地又放在了莫尹脸上轻轻抚摸。 “你在干什么?“ 冷冷的声音传来,裴清转过脸 门口,裴明疏一手拿着钥匙一手拉着门 裴清面色急剧冷漠,捞起一旁的薄被盖住两人,“你没长眼睛?“ 裴明疏关上门,缓步过来 床上凌乱无比,两人的衣服散落各处,床单也都皱成了一团,可以想见刚才的战兄有多么激烈 “我让你别伤害他。” 裴明疏一字一顿道,语气中充满了冰冷的怒意。 “我伤害他了吗?我看他爽得要命,”裴清冷淡道,“你别忘了,在他心里你比我更恶心,跟你上床,对他来说才是伤害, 裴明疏直接把人从床上拽了下来。 相连的两人分开,莫尹那双无法自控的腿还随着裴清的动作一齐甩了一下,薄被甩开,绯色的肌肤,液体鲜明滑落 在莫尹熟睡不知情的时候,裴家兄弟又打了一架 等他醒来时,发现坐在他床边的裴明疏脸上的伤看上去比前一天还要更严重,他盯着裴明疏看了一会儿,道:“水。“ 裴明疏给他倒了杯水,扶他起身坐好,把水杯递给他 莫尹伸手时才发现手腕上糊了一层晶莹泛白的药膏。 莫尹_口气喝完了一整杯水 裴明疏坐在他床边,沉默地像一幅画 莫尹喝完水把水杯放下,他手一歪,水杯砸在了地板上,玻璃杯瞬间碎片四溅,莫尹看向裴明疏,笑了笑,“不好意思,手滑了.“ 裴明疏一动不动,莫尹看他这副样子也觉得没劲,打量了下自己的手腕,其实他的手腕没什么,也不知道是兄弟俩谁还兴师动众地给他涂了那么多药,八成是裴明疏吧,以裴清现在的脚气,干不出这种事来。 疼吗?” 莫尹看向裴明疏,裴明疏即使脸伤成了这样,依旧日看上去温文尔雅不失风度,一个晚上的时间足够让他收拾好所有的情绪,他又恢复成为了那个无坚不摧的裴明疏。 兜兜转转一大医,俩兄弟竟然都变回了最初的样子 莫尹并不觉得灰心丧气,他的生活一切都太可预知了,那样很没意思,从进入这个未知的世界开始,他一直就充满了兴趣,虽然他也很期待着世界爆炸时的美丽画面,不过好饭不怕晚,裴明疏和裴清越是顽强,他们彻底破碎的面面就一定越是美丽。 裴明疏察觉到莫尹那肆无忌惮的探完视线,他面容沉静,经过一夜的思素,可以对莫尹那些可怕的报复作出回应了. “我很抱款。“ 莫尹又一次怔住了 是他听错了?裴明疏在向他道歉 这是故意在阴阳怪气他吗? 裴明疏的眼神告诉他,他是认真的。 四目相对,视线交缠,裴明疏从莫尹眼里看到真实的迷惑 很好,他现在可以试着去分辨莫尹的这些情绪里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了 “我父亲毁了你的家,你的生活,你的未来,你想向我们复仇,这无可厚非,“裴明疏注视着他,“这世界不总是公平的,但想要争取公平也并不是错误。“ 莫尹半昀说不出话,他怔怔地看着裴明疏。 裴明疏同样也静静地看着他。 毫无疑问,这个男人除了身体上之外,心理上也一定遭受了巨大的打击。 但他又是怎么重新恢复稳定的呢?到底是什么东西还在支撑着他? “为什么?“莫尹干跪直接道,“裴明疏,你不恨我吗?“ 他语气迫切急促,眼睛也睁圆了,表情很不可思议地看他,裴明疏弯了弯唇角,也不知道是悲哀还是无奈地发觉,在这一个瞬间,他依然觉得莫尹看上去很纯真,也很可爱。 也许莫尹觉得他在面对他时每一秒钟都是假的,但其实那里也有真的,只是连莫尹自己也没有察觉罢了 裴明疏抬手揉了下莫尹的头发,“帮你跟学校请了一天假,今天好好休息。” 他起身,又被莫尹拉住袖子。 莫尹仰头看他语速很快,“我从头到尾都在骗你,从一开始就是,莫红海说的是真的,是我利用他进入你们家,想要把你们全家都弄死。“ 裴明疏俯视着他,眼神很平静,“你说得很清楚,我已经明白了。“ “我很抱歉,“裴明疏道,“没能让你真正开心。“ “那你去死啊。“ 莫尹毫不迟疑道 他还紧紧抓着他的袖子,说出来的话却带着一种执拗的有点天真的残忍 “你死了我就开心了。 裴明疏低下头,在莫尹眼睫上轻轻吻了一下,莫尹睫毛受惊似的打了下颤,向后躲了躲脸 裴明疏对他微笑他居然还笑得出来 裴明疏将他的手拿开放在被子上,“药商别沾水,有事叫佣人帮忙, 莫尹又抓住他的袖子,“你别走,你说清是再走。 下午三点,“裴明疏用商量的口气道,“我回来再聊? 莫尹觉得场面有些诡异,他放下手,眼睡低垂又抬起,一下一下地看裴明疏,最后认真道:“裴明疏,你是不是有病? 自从得了精神病以后他精神多了是吧 裴明疏又揉了下他的头发后高开 莫尹扭头,后知后觉地发觉自己身上很干爽舒适, 脑海里隐隐约约地还回想起好像昨天晚上有谁把他抱到浴室洗澡,浴室里水汽弥漫,把他弄礓了,半梦半程之间,那个人又把他抱出去,他轴回床上后,那人跪在床边从他的腰开始给他按摩,力道特别的熟恶,另一个人拉了他的手腕,冰凉的药商涂在手上,他迷迷糊糊地觉得很舒银,就又睡了过去…… 夏尹睁大眼睛隆着天花板 看来这真是个很牛逼的世界,有两很牛逼的人,他得再细琢磨 到底是什么还在支撑着他们?他得找出来,把它毁掉 37 Chapter 37 再见卡萨布兰卡…… 莫尹的生活变得平静而诡异。 寒假结束, 开学了,裴清送他上的学,公司里的那些事裴清已经彻底放下, 手头全部的资源都交给了裴明疏,自己重新回归学校。 裴清满脸冷冰冰的, 莫尹看他,说:“其实我跟裴明疏在我们家幽会过好几次了。” 裴清斜睨他一眼, 紧绷的唇线里吐出两个字,“闭嘴。” 莫尹说了一路, 很详细地描绘了他和裴明疏在莫宅见了几次面,他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两个人是如何一齐瞒着他, 他们在裴宅又是怎么腻在一起互生暧昧的, 事无巨细娓娓道来。 下了半山公路后,裴清把车停在了路边。 莫尹盯着他,观察他。 裴清冷着张脸下车去开后备箱。 莫尹扭头,暗暗祈祷裴清从里面拿出一桶汽油把自己给点了。 裴清拿了瓶水扔给他,上车重新系上安全带,“你嘴起皮了。” 莫尹:“……” 好个油盐不进的非自然人! 下了课, 裴清又来接他,莫尹当没看见, 推着轮椅直接走,裴清过来一把将他从轮椅上抄起来往肩上一抗, 引起周边同学一阵惊呼议论。 莫尹头朝下,脸充血,“裴清,你个杂种玩意儿……” 裴清像是听不见他的羞辱, 兀自向前走着。 晚上仍然是照常按摩,无论莫尹怎么辱骂讥讽,裴清都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莫尹骂得狠绝了,他抬眼,讥讽一笑,“省点力气在床上叫吧。” 战况仍是异常激烈。 因为莫尹一直试图咬人,裴清把他转了过去抱在怀里,一条手臂横贯在前将人束住,一手掐住莫尹的脖子,牙齿细密地咬在莫尹侧颈,力道徘徊在把人咬疼和咬痒之间门。 昏昏沉沉之间门,他听到似乎有开门的动静。 莫尹已经软倒在了裴清肩上,看上去还是温顺的。 “滚出去。” 裴清说。 动作依旧没停,甚至更加激烈。 关门声不轻不重地传入耳中,过了一会儿,莫尹却感觉到房间门里似乎多了一道视线正在看着他,他睁开被汗打湿的睫毛,发现裴明疏赫然就坐在窗边的沙发上,翘着腿正在抽烟,手指间门火星明灭地一闪。 莫尹大脑有一瞬间门的空白。 他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在某些方面其实有些迟钝的自然人居然也感到了紧张。 身后传来一声带哑的低笑,冷冷的,只有笑声,没有笑意,“说是看到我们就恶心,我看你现在很有感觉啊。” 莫尹没有反驳,他死死地咬着唇,怕一张口就发出丢人的声音,他闭上眼睛扭过了脸。 裴清从他身上下去,莫尹失去支撑,匍匐地趴在床上,热得一丝丝的喘气,半闭着眼睛在朦胧的视线中发现兄弟俩人好像又打起来了。 哎,打又怎么样……能量又没有波动…… 莫尹慢慢眨着眼睫,无趣地撇了撇嘴,渐渐睡着了。 翌日,莫尹醒来时看到的又是裴明疏,接下来的几天,莫尹都几乎没有单独和裴清在一起的机会,除了来回接送之外,只要在裴宅,裴明疏都会尽量在场,防止裴清对莫尹下手。 兄弟俩个不断较劲,终于又有一次当着莫尹的面大打出手了。 裴清打红了眼,拳头被裴明疏闪开,砸在地面上,巨大的一声。 裴明疏揪着他的领子将人重重地砸在地上,厉声道:“我警告过你不要再伤害他!” 裴清毫不迟疑地一脚踹向裴明疏的肚子,“滚!” 裴明疏什么都有,所以可以承受伤害,承受失去,事后还能故作姿态。 可他什么都没有,是他想当裴竟友的私生子吗?是他对莫尹做错了什么吗?他只是喜欢他,他以为他们同病相怜心灵相通,他已经做好了跟他共度一生的准备,他已经在脑海中想象过他们全部所有的未来。 他无法回忆,也无法忘记,只要看到莫尹,那种被撕裂般的心痛就会传遍全身,就好像他得知原来他父亲并不是光荣牺牲的警察,而是一个有妇之夫时是一样的感觉,甚至莫尹都没有打着“我是为你好”的旗帜。 只是最纯粹的恶意与利用。 可他居然还是放不下,舍不得丢掉,时间门不能倒流,从他第一次见到莫尹起,那漫不经心的一瞥,谁知道未来会是这样? “你不在乎,是因为你根本没有真正地爱过他——” 裴清吼出声,额脸脖颈青筋暴起。 裴明疏挥出去的拳头停在半空。 裴清哭了。 眼泪从他通红的眼里落下,目光决绝冷硬。 裴明疏慢慢松开了揪着他领子的手,裴清躺在地上,长腿随意地散落着,裴明疏单膝跪地维持了好一会儿握拳的姿势后才慢慢坐下,手臂搭在屈起的一条腿上,他身后的落地窗外,风吹过雪白的花海,一片寂静无声。 莫尹一直都在旁边看兄弟俩人打架。 这俩人隔差五就打,他已经看习惯了,只是不确定他们为什么突然爱上了打架。 莫尹推着轮椅缓缓靠近两人。 裴清和裴明疏大概是互相达成了默契,彼此都没打脸,之前脸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尽管一个躺一个坐,看上去还是很英俊的两个贵公子。 仅仅只是看上去而已。 只要剥开他们的伪装,就会发现他们其实身上伤痕累累,根本没有痊愈。 其实就差那么一口气,就强撑着那么一点劲。 莫尹感觉自己已经无限地接近成功,可他就是看不清迷雾中的真相。 过一会儿,裴清站起身,像个没事人一样一言不发地离开了莫尹的房间门。 他倒是不担心裴明疏留下和莫尹独处,在他心里裴明疏始终都是那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被一些在他眼里根本一文不值的东西给束缚得死死的。 裴明疏也慢慢站起了身,他整理了下衣服上的褶皱,走到莫尹面前,莫尹仰头看他,眼神还是很干净。 裴明疏问他:“你想不想搬出去住?” 莫尹冷道:“搬出去住有用吗?他想找到我还不是随随便便的事?还是我搬出去住以后,你就可以眼不见为净,这样不管我们之间门发生什么都与你无关了?” 裴明疏笑了笑,“是我欠考虑了。” “也没什么,”莫尹淡淡道,“跟他上床还是挺舒服的。” 裴明疏静默片刻,“你是自愿就好。” “自愿也好,强迫也罢,爽了就行。” 面对这样“洒脱”的莫尹,裴明疏的心却是被狠狠揪紧了,他长久地伫立在原地,直到莫尹又轻描淡写道:“其实跟你上床也挺舒服的。” 莫尹表情很无所谓的样子,“就那么回事。” “好,”裴明疏说,“我知道了。” 他提步走过莫尹身边时,被莫尹拉住袖子,莫尹仰头看他,“你是因为没有真的爱过我,所以才可以比裴清冷静?” 裴明疏侧着身,窗外的阳光将他整个人都勾勒出一层灿烂的光影,他顺着莫尹的力道微微俯身,唇畔靠在莫尹耳边,他一呼一吸,气流喷洒在莫尹的皮肤上,暖暖的,又有些痒痒的,“我爱你。” 不是天崩地裂才叫爱,而谁又知道他内心没有被折磨、没有痛苦?他只是觉得自己没有资格痛苦。 脸颊擦过,莫尹仍不放手,他眯着眼睛问裴明疏,“为什么?我根本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个人,你还爱我?” 裴明疏温柔地注视着他,低声道:“你好像不会去质疑裴清爱不爱你。” “当然,他什么都没有,就算我再坏,他也想抓紧我。” 裴明疏笑了笑,“你对他的看法太片面了。” “你的意思是,他对我不止是占有欲?” “是的。” “那你呢?你爱我什么呢?” “如果说得清楚,那就不是爱了。” “爱是不能量化的,”裴明疏耐心道,“那只是一种感觉。” 他看莫尹还有些疑惑的样子,伸手揉了揉莫尹的头发,“当它来的时候,你会知道的。” 莫尹心说他才不想知道。 看这两个傻子被折腾得跟神经病似的,他希望那玩意一辈子别来。 他现在能理解为什么说自然人是人类进化无限趋向于完美的产物了,性这种事虽然愉快,但也只是生活中的点缀物,他们自然人是情绪的主人,是情感的主宰,自己操控自己,绝不可能受任何外力影响。 ……外力。 莫尹若有所思地看着大开的门。 他们赖以支撑的内在已经被他打碎了,那么外部呢? 友成对裴竟友来说很重要,但其实兄弟二人都不怎么在乎,裴明疏是为责任尽一份义务,裴清已经完全不稀罕地选择了放手。 兄弟俩人在这世界上已经再没有别的亲人,彼此之间门的关系也还是和以前一样糟糕,兄弟二人也不可能互为支柱。 所以,还剩什么? 莫尹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但排除了一切选项,面前的答案简单得呼之欲出,在莫尹看来甚至有些可笑。 * 四月,天气已经完全转暖,下了好几场雨,半山的空气清新怡人,花开得异常鲜妍,整个裴宅似乎终于从冬日的阴霾中缓了过来。 上次俩兄弟打过之后,裴清老实了许多,大概也不是老实,只是气压很低,晚上还是抱着莫尹睡觉,只是没再和莫尹做那种事了。 有时候半夜莫尹醒来推他放开他,他要去上厕所,在洗手间门里,裴清会有些像是忍不住地吻他,莫尹很乖地没有反抗也没有咬他,双臂搭在他的肩膀上,宛若热恋般迎合,裴清鼻梁压在他鼻梁上,嘴唇离他的嘴唇很近,声音低低,“又在憋什么坏主意?” 莫尹双臂收拢,勾在裴清的脖子上,脸庞微微转动,湿润地吻在裴清嘴上,“预备弄死你。” 裴清冷冷地一勾唇,“怎么弄死我?在床上弄死我?” 关系变得很奇怪,好像没之前那么紧绷地对立。 裴清托着他的手臂力道也随之没那么紧张。 就那么一点柔软地退让,莫尹马上就发现裴清的心房又在渐渐动摇,他在黑暗中将手掌贴在裴清的胸膛上,脸轻轻歪着,有点好奇又觉得有点神奇。 早上,裴明疏去上班,莫尹在门口,裴明疏过来,问道:“来送我上班?” 莫尹道:“别做梦了。” 裴明疏笑了笑,一点没生气的样子,伸手揉了揉莫尹的头发,莫尹也没躲,只是看他的眼神很奇怪。 裴明疏总觉得莫尹有时候像某种动物,跟他们拥有着不一样的思维,偷偷躲在暗处观察他们,这种联想让他觉得莫尹可怜又可爱,晚上回来的时候悄悄在莫尹房间门放了个他爱吃的芋泥蛋糕。 第二天早上的时候,莫尹又出来见他,“我不想吃蛋糕。” 裴明疏道:“那你想吃什么?” “我什么都不想吃。” “昨天的蛋糕你吃了吗?” 莫尹不说话了。 裴明疏笑起来,他眼中温柔的水波荡漾,“我知道了。” 裴宅这两天又好不容易地热闹了起来,马上就要到两位少爷的生日了,去年裴竟友大宴宾客,全城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了,不过今年无论是裴明疏还是裴清都没有大操大办的意思。 丁默海现在除了大秘书之外,也兼职半个管家,裴家的佣人在他的指挥下慢慢动了起来,添加了一点额外装饰。 裴清对此很嗤之以鼻,他对自己的生日没有任何好感。 裴明疏倒是不置可否,基本是放任的态度。 天气转暖,阴霾也似乎已经远去,一切都好像在朝着慢慢变好的方向前行。 那天是周日。 早晨的时候,莫尹醒来发现外面在下雨,雨声打在落地窗上,像一首无序的乐曲,莫尹转过脸,裴清正抱着他,睡得眉头紧皱。 其实莫尹知道裴清已经醒了。 他们每天晚上睡在一起,其实裴清睡着的时间门很短,每次莫尹醒的时候都会发现裴清其实是醒着的。 他非要抱着他睡觉,却整晚都睡不着觉。 怪啊怪。 生日这一天,裴明疏还是要去公司办公,合达对友成的合并如火如荼,裴明疏也没有要为难张华超的意思,他只要张华超保证不裁撤友成原来的员工,其余的他都不是很在乎,有的时候,他会想起在国外读书的日子,感觉恍如隔世。 回到裴宅,佣人们见到他都开口祝他生日快乐,裴明疏早上就吩咐管家给裴家上下佣人一人包了一个红包。 裴宅上下喜气洋洋的,裴明疏脸上也挂起淡淡的笑容。 丁默海跟他一起回的裴宅,道:“大少,晚上就一家人简单吃一点?” “很好。” 裴明疏微一点头,“丁叔,你也留下来一起吃。” “诶。” 裴家“兄弟”之间门的诡异关系丁默海没问,察言观色也略有知晓,除了叹气他也实在无话可说,裴竟友不在了,也没人管得住俩兄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晚饭预备好了,佣人去叫裴清和莫尹,只叫来了裴清。 裴明疏道:“莫尹呢?” 裴清代替佣人回答,“他不来。” 裴明疏静默片刻,没说话。 本来裴清也不想来的,莫尹对他冷嘲热讽不断,裴清本来也坐在那熬着,一张脸冷冰冰的,还是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到最后莫尹像是说累了,喝了口水,说:“你还剩个亲人,现在不珍惜,说不定以后又要后悔了。” 裴清本想说他压根就不在乎裴明疏这个亲人,可看到莫尹的表情,又把话咽了回去。 裴家俩兄弟再加上个丁默海,一桌个人,跟去年宾客如云相比差别实在太大了,怎么样都显得冷冷清清的,更何况俩兄弟的关系还不好,丁默海极力地想要缓和气氛,两个人也始终只是淡淡的不说话。 丁默海不自觉地叹气,想如果裴竟友在泉下有知,看到俩兄弟这样子不知道该有多伤心。 过了一会儿,裴明疏叫了佣人过来,“给莫尹送晚饭了吗?” “还没有,马上。” 裴明疏道:“今天丝瓜很甜,他爱吃,给他多盛一点。” “啪”的一声,裴清放下了筷子,淡淡道:“我去送。” 裴明疏看他一眼,也不反对。 丁默海端着饭碗,看俩兄弟这副样子,心里直呼造孽,他真是没想到那时候看上去柔弱无害的莫尹会在俩兄弟之间门闹成这样,这是来讨债的吗? 想想倒也是……当然是来讨债了…… 正当丁默海沉思,裴明疏也默默无语时,有佣人进了餐厅,说:“小尹不知道去哪了,二少正到处找呢。” 裴明疏立刻放下筷子起身。 莫尹不在房间门,这段时间门佣人们看到他也都绕道走,所以裴清一时也没问到什么。 裴明疏过来,立刻发动佣人去找。 裴宅犹如一座小城堡一般,上上下下五层楼,数不清的房间门,更别提巨大的花园,当初建的时候,越锡云一个监控都不允许人装,她很美好地对裴竟友笑,“这里是我们的家啊,又不是监狱,装监控干什么呢?” 佣人们在花园里找,一面找一面叫莫尹,照理说莫尹坐着轮椅,裴宅又在半山,他是哪里都去不了的。 “啊——” 有佣人忽然指了楼上,“快去告诉大少二少,小尹在楼上呢!” 五楼是裴宅最高的地方,风景视野绝佳,一扇角形一样的窗户,顶上横竖两根木头,像个斜倒的十字架。 莫尹上来之后,双手撑在窗台上,从轮椅上费力地提起臀,像之前裴清一样坐到了窗台上。 一整面窗户打开,清新的风顿时迎面扑来,山上的风无比凉爽,伴随着淡淡的花香,莫尹闭着眼睛微微探出脸,有点理解裴清为什么喜欢坐在这里,在这里,能让人感觉到自由。 电梯上来,莫尹转过脸,俩兄弟头上都冒着薄薄的汗,从电梯里挤出来。 刚才佣人大喊着来找他们,说话的时候比手画脚的,裴明疏不想听下去,走了几步出来,一仰头就看到莫尹半个人都探出窗户了,他本来就单薄,下半身又是废的,坐在窗台上摇摇晃晃,风一吹就像要掉下去,裴明疏的心跳都快停了,裴清在一旁直接就冲了进去。 五楼所能感受到的山风不大不小,来回涤荡着吹起莫尹的头发,裴明疏骤然发现莫尹穿了一身旧衣服。 干干净净的黑T恤,牛仔裤,穿在他身上有点宽大,像是偷穿了别人的衣服,不过这其实就是莫尹的衣服,是他出事前的衣服。 骨架还在,血肉却消减了,所以穿在里面肩膀平直,手臂修长,裤管则是额外空空荡荡,风一吹,就跟着左飘右飘。 裴明疏站在电梯口不动,面色如常道:“怎么坐在这儿?” 莫尹静静看他,眼神幽深,又看向裴清,裴清脸色紧紧地绷着,下颚都仿佛在咯吱咯吱地响。 他单手握住窗框,微微向后仰了仰。 “小尹——” 裴明疏脚步向前一动,裴清没喊出声,只是也往前跨了一大步。 “别过来。” 后仰的一瞬间门,莫尹感觉到整个世界仿佛也震了一下。 原来他真找到了这世界最后的钥匙。 ……是他自己。 莫尹觉得很不可思议,他眼神迷离地看着他们,谁能想到他这造成伤害的源泉又反过来支撑着他们呢?真是荒谬。 裴明疏和裴清都不敢轻举妄动。 “小尹,”裴明疏声音温和,“别玩了,我过来带你下去。”他提起脚步,莫尹又向后仰了仰,瞬间门他的头发便被山风吹起,下面佣人也是一阵惊呼。 裴清伸手挡住裴明疏,脸沉如冰,生硬道:“别动。” 莫尹感觉到那两股力量在震颤着。 他忍不住有点想笑。 啊,那熟悉的要崩坏的感觉,终于又要来了。 他视线放过去,眼带笑意,他突然又起了心思,想试试看验证一下他对这些非自然人复杂情感的新的判断。 他们会为了“爱”选择活着。 那么,会为了“爱”去死吗? 莫尹静静看着他们,嘴角若有似无地翘起,眼神居然有些许柔情。 “裴明疏,其实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是想讨厌你的,可是你看起来一点也不讨厌,”莫尹微笑着,语气柔和,“你很绅士,也很温柔,道歉也很真诚,你对我很好,好得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讨厌你了。” 裴明疏的眼神也变得柔和起来,“小尹……” 莫尹又看向裴清,他低低道:“裴清,你不一样,我第一次见你就非常讨厌你。” 裴清面色紧绷,看上去也并不生气,只是动作很紧张。 莫尹这样不急不缓的叙述语气莫名地让他不安。 “不过后来,我发现要讨厌你也很困难,”莫尹的表情有些许迷惑,“裴清,你为什么也要对我这么好,又从来不讨厌我,也不恨我呢?” “我真的很坏的,我知道这其实与你们没有太多的关系,我已经超过了我该做的部分,可是,我也不想停下……” 莫尹神色变得有些迷茫,他低喃道:“停下来,我就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小尹,”裴明疏静静地盯着他扣住窗台的手,喉结滚动,“你还有很多事可以做,你可以读书、旅游,去世界的每一个角落看风景,你想留学吗?我知道你不想看到我们,我可以送你去留学,这样你就不会看到我们了。” “留学……” 莫尹笑了笑,“我不想去留学。” “留学……”他又重复了一遍,恍惚道,“要坐飞机吧……” 他眼神清明地看向两人,神情也变得决绝坚定起来,随即又浮现出一点哀伤,“你们是两个傻子,可是我好像也有点犯傻,我不想再恨下去了……再见,生日快乐。” 风声呼呼地在耳边,坠落的同时,整个世界地动山摇。 下坠的速度变得出奇地慢,就像是世界的意志不允许他坠落。 那扇窗户扭曲、消解,窗后的两人是一样向他奔来的姿势,始终一句话都没说的裴清跑在裴明疏前头,一跃想来抓他,他们之间门的距离在下坠中既没有拉近,也没有变远,就只是离得很近很近,却又怎么都碰不到…… 裴清整张脸都扭曲了,而他身后的裴明疏那张完美无缺的脸也出现了裂缝,那么不顾一切地向着莫尹坠落的方向一齐坠落…… “警告,世界柱能量崩塌,任务失败。” “协调者身体消亡,即将登出世界。” 耳边传来熟悉的通报,莫尹睁大眼睛欣赏着俩人的表情,一刻都不舍得放过。 真美妙啊,巨大的能量倾泻,所有的能量都在混乱中碰撞、爆炸……绚烂得难以形容,好似一场宇宙生命的消解,伴随着那不顾一切的跟随,盛大得超出莫尹的想象。 两张脸也开始分裂、解体,莫尹趁他们还有最后的意识,冲他们笑了笑。 “傻子。” 他口型放大清晰,抬手比了根中指,眉眼全是畅快恶意。 “还是被我骗了。” 38 第一章 流放三千里 意识回到身体, 莫尹头脑昏沉眩晕,这感觉很不常见,他在原地至少适应了半分多钟才感觉意识真正落到身体实处。 “尊敬的协调者,您还好吗?” 系统声音甜腻腻的, 极为谄媚。 莫尹很新鲜地一挑眉, 每次他任务失败出来, 系统都跟死了爹一样语气特别难受, 怎么这次这么开心? “还不错。” 莫尹按着膝盖站起身,“等会儿再做报告, 我去趟训练室。” “好的, ”系统道,“您慢慢调整。” 训练室就在隔壁, 同样的, 是属于莫尹单独的训练室, 莫尹把训练室模式调整到“体术”,几个漆黑的影子在训练室内闪现,齐齐地向莫尹扑来,莫尹站在原地凝神不动,等这些黑影离他只有一臂距离时, 迅猛地抬起长腿, 小腿横扫过去, “咔嚓”一声,最前头黑影的脖子瞬间被踢得粉碎。 莫尹玩了十来分钟, 去训练室的浴室洗了个澡,在四溅的水花中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做残废做得他都快忘记自己的腿是什么感觉了,刚才起身时他差点晃了一下, 玩了这么一会儿,才终于感觉彻底恢复。 那世界的确牛逼,他出来以后,还能从他的意识影响到他的身体,虽然影响很小,但也已经很厉害了,之前的那些世界根本不可能做到这样。 莫尹神情若有所思,那世界的真实度居然如此可怕,联盟那么抠,能量到处都在缺,会那么好心特意给他构建这么真实的世界给他这么一个一直把世界搞崩的协调者来玩? 应该不大可能。 莫尹想着系统奇怪的态度从浴室里出来,召唤出系统,懒洋洋道:“任务又失败了。” “是的。” 系统的声音依旧甜美,“世界崩塌啦,协调者,您辛苦了。” “不安排我做下岗再就业任务吗?” “您已经做过好几次下岗再就业任务了,每次都以打破记录的时间通过,这次就不需要了。” “是吗?” “是的,您可以休息一段时间。” 莫尹玩味道:“休息?” “是的,请您休息。” “那报告你帮我做了。” “协调者,很抱歉,我没有跟随您进入小世界,所以不能完成您的要求。” 莫尹像是才想起来,“对,你怎么没跟着我进去呢?” “我很抱歉。” “小世界里完全没有任务指引。” “我很抱歉。” 系统开始重复回应,这说明他提的问题已经超出了它回答的权限。 原来莫尹怀疑是联盟看他这么刺头,故意整他的,不过现在看来,好像又不是那么回事,没道理在他又搞崩了世界后对他态度这么好。 事出反常,肯定有鬼。 自然人的居住地散落在星球的各个角落,莫尹的居住地在一区,整个区域里只有他一个自然人,所有的资源全归他调配。 回到居住地,莫尹给自己倒了杯酒,边喝酒边在大脑中整理信息。 1.那位大人恨不得把星球的每个角落都掌控在自己手里,怎么可能主动不让系统跟随任务?——系统不是不想跟随,而是被动无法跟随,整个世界也许都不在掌控中。 2.他又把任务世界搞崩了,这次联盟却没有批评教育,系统反而还对他格外客气。——任务世界崩塌与否,联盟根本不在乎——联盟一定是从他的任务中得到了某些好处。——或许是能量,联盟最需要的就是能量。 3.整个世界的能量高得已经超出了正常阈值,甚至对他都能产生影响,他的精神力在联盟都已经是极为稀有顶尖的水平,要不然联盟也不会容忍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把任务世界搞崩——开启这些世界本身就需要极高的门槛,要他这样水平的自然人才能进入。 将所有的信息分析梳理完毕后,莫尹向后仰了仰,面前又浮现出最后裴明疏与裴清那两张混合着惊愕与痛苦的脸孔,整个世界崩塌陷落…… 冰冷的酒液滑入喉咙,莫尹享受地闭了下眼睛,浑身过电般地战栗。 他不在乎联盟又在背后捣什么鬼,也不在乎自己的行为是伤害了联盟的利益还是给联盟带来了什么好处,什么狗屁联盟,傻逼任务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他只想从中获得快感,其余的,他什么都不在乎。 莫尹想起了什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叠翘的腿。 他现在虽然心理上极度愉悦享受,回味无穷,但身体上倒是毫无感觉。 要试试看吗? 莫尹舔了舔嘴唇。 比起精神上的愉悦,身体上所感受到的快感又是另一种维度,那些火热的记忆还残留在他的大脑中,但此刻并没有在他的本体上燃起任何火苗。 莫尹撇了撇嘴,不想无谓地勉强自己。 接下来的两天,莫尹就待在自己的区域内休息,生活一如既往的单调无聊,世界崩塌所带来的快感也在慢慢消减,所以到了第三天早晨,莫尹第一次不用系统催促,自己主动就来到了总部。 “协调者您想继续新的任务?” “有问题吗?” “当然没问题!” 系统语气兴奋,“协调者,真不愧是您,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恢复完毕了。” “这次的世界你会跟随吗?” 系统沉默了一会儿,“我很抱歉。” 莫尹笑了笑,坐上沙发,“明白了,那就别废话了,直接开始吧。” 冰蓝色的网再次笼罩。 莫尹盯着能量跳跃的网格,精神力高度集中,在那股巨大能量来袭时,他猛地操控精神力,犹如镜子一般平静的精神力呼啸而起,与那巨大的能量正面撞击—— 强烈的眩晕感瞬间传遍全身,整个人陷入了一个极为狭窄的甬道,被一股大力挤压着。 “生了,生了——” “惠娘、惠娘,你醒醒!快快,快叫人!惠娘她不行了!” “小娃娃,你躲在这里做什么?” “这字是谁教你的?” “你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啊?” “哎,既如此,以后便进来听课吧。” “恭喜你,子规,高中探花,不愧是我们蓝田县的头名!” “子规,你父母泉下有知你有今日之荣光,想必也是无憾了。” “莫侍郎,您就招了吧,何必苦熬着呢,这人证物证俱在,您就算是再喊冤,也没用啊。” “……户部侍郎莫尹结党营私……贪墨一千八百七十三两白银……流放三千里。” …… 短短一瞬的工夫,莫尹竟然宛如亲身体验般过了这个世界里二十三年的人生。 婴儿时期呱呱坠地,母亲难产而亡,他父亲早年被朝廷征兵,早已战死,出身便又是孤儿,幸得村中妇孺接济,今天那家吃一口奶,那日那家喝一口水,硬生生地也活了下来。 待长到五岁,他便显出不同寻常的天赋,时常用树枝在地上临摹所见之字,且临摹得极为相似,村里的夫子看他天资绝非凡人,于是将他收入学堂,为他授课,为他取小字“子规”。 隆元七年,莫尹十四岁经夫子指点参与童试,顺利通过之后又过了院试,之后几年一路过五关斩六将,在会试时已是名声大噪,“蓝田美玉”之名在京中广为流传,之后更是在殿试之中被当今圣上点为探花,轰动全京。当年他不过十九,成为了本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探花郎。 那年春日来得迟,三月的天气又下了一场雪,当今圣上在梅园设恩荣宴,莫尹坐在一株雪梅之下,清凌凌的侧脸冷傲更胜冰雪,远远望去,梅、雪、人简直难以分辨,圣上不禁赞道:“梅似雪,雪似人,都无一点尘。” 能得圣上赞誉,莫尹自然平步青云,短短四年的时间便一路升为了户部侍郎。 虽然官运亨通,但莫尹其实并不感到多么喜悦,圣上当初点他为探花,只是觉得他样貌好,珠帘之下,懒洋洋的一句,“那小子倒生得不错,可堪探花之名。”全不是欣赏他的才华。 圣上行事妄为,官员升降全凭他的喜好,且喜怒无常,今日看的顺眼,随手便赏个官,明日看的不顺眼,贬谪也是常有。官员们侍上,战战兢兢,如同后宫妃嫔一般都要去讨皇帝欢心。 莫尹天生的冰雪性子,只管做自己的事,同僚们挖空心思地媚上讨好,他却是能避则避,在朝中也是独来独往,从不与人私下交际,他以为自己做个孤臣,为朝廷百姓多做些实事,也就不愧对那莫名其妙的“探花”之名了。 然而官场之中,如何能独善其身? 山城大旱,赈灾不力,致使流民四起,举了反旗谋反,圣上大怒,命刑部彻查,查着查着,不知为何,种种证据都指向了莫尹。 起初,莫尹还在辩解,之后几场刑用下来,他便不说了。 朝廷之中党派林立,倾轧争斗,他一个无权无势只得过圣上一句赞誉的探花郎又有多少本事可以从中抽身? 抄家、流放三千里。 这便是他四年勤勤恳恳做官的下场。 飘飘而落的雪花如鹅毛一般随风卷起,天寒彻骨,莫尹伏趴在地上,感到一阵阵刺痛的凉意,他身上什么也没穿,赤身**地暴露在这漫天的风雪之中,唯一的遮蔽物却是手脚之上沉重的镣铐,眉毛、睫毛上都结了一层白霜,嘴唇青紫干涩,脸颊靠在粗糙的沙石地面因寒冷而微微抽搐着。 “真是根硬骨头,这都快到地了,还舍不得说。” “硬骨头,哼,我看是贱骨头,诶,我说探花郎,您如今都这副光景了,难道还不肯说出那笔银子的下落,您无父无母,无子无女的,留着叫谁来受用呢?不如给我们兄弟几个透露一二,您也能过几天舒坦日子,您说是不是?” 押送犯人是趟苦差,押送贪墨的户部侍郎那可是几人抢破了头才得来的肥差。 几个没抢着差事的在一旁酸溜溜道:“那户部侍郎可是个硬骨头,刑部提审了他八次,用了多少刑,他都不肯认罪说出那些银子的下落。” 几人冷冷一笑,道:“就凭他是个铁打的硬骨头,我们也有本事从他那骨头缝里榨出几滴油水。” 流放伊始,几人对莫尹还算客气,明示暗示莫尹给些银子,他们一路就可太太平平,保管舒舒服服毫发无损地将莫尹送到乌西,等到了乌西,他们也可代为打点。 莫尹却是无论他们说什么,都冷冷地木着张脸,浑似个雪人。 渐渐的,几人便不耐烦了。 既然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别怪他们不客气了。 衙役们比起刑部,手段自然低劣得多,但刑部用刑多少顾忌曾同朝为官,鞭刑、杖刑这些,虽叫人痛不欲生,却也还多少留些体面。 这些专门押解犯人的衙役则不同,他们知道莫尹当年是何等的风光一时,对付这样的人,偏是要阴毒折辱才行。 今日大雪,他们便解了莫尹的枷,笑嘻嘻地将他脱了个精光,任由风雪侵袭,他们则在一旁挡风的岩石下嬉笑讥讽。 污言秽语源源不断地传入莫尹耳中,莫尹却是有些想笑。 成功了。 在那股企图剥离他精神力的能量来袭时,他早有防备,与那股能量正面抗衡,等彻底进入这个世界后,不出所料地发现他把一丝精神力给带进了这副身体。 非常稀少的精神力,与他本人所拥有的相比,这么点精神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精神力是人类进化历程中所出现的最大奇迹,最早出现在一个身患重病的人体内,他不仅奇迹般地战胜了病魔,而且身体的综合水平越来越强,体力、耐力、智力……都呈指数飙升,之后也有一些人陆续在绝境之下觉醒了精神力——大进化时代就此开启。 精神力,是一面镜子,是一个火种,它可以最大限度地激发人体的潜能,将这个人原本的身体素质成倍放大,精神力越强的人,这种放大的作用也就越强,而当精神力充沛到了可实体化后,那又是另一种境界,它会成为一切力量沟通的媒介,它的主人可以操控一切可操控的能量,传说中,最强者甚至可以驾驭时间和空间。 当然,莫尹带进这世界里的一丝精神力远不到那样可怕的境界。 但也已经……足够了。 “水……” 干涩的声音在风中被吹得七零八落,听着格外无力,众人不免一阵哄笑,“要水啊,这大漠之中水可是稀罕物,探花郎,您要是渴了,张张嘴,等那雪化到您嘴里不就有水了?” “天寒地冻的,哪能让探花郎喝雪水,”一人诡秘一笑,缩在袖子里的胳膊推了推身边的人,挤眉弄眼,“让咱们探花郎也喝两口热的。” 那人懂了他的意思,噗嗤一笑。 “你小子,天冷得老子蛋都缩了,我可不干。” “快要到地方了,再不下点狠手,咱们可就白跑这一趟了,等着,他要再不说,剩下这几日我便将他当尿壶用,我看他说不说!” “那你快去,我没尿。” 众人一阵推搡嬉笑,趴在地上的莫尹耳力已较先前灵敏十倍不止,将他们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片刻之后,那出主意的便过来拽起莫尹的长发,狞笑道:“探花郎,我伺候您喝水。” 莫尹举起手挣扎起身,镣铐沉重,在他手腕上留下了两个血肉模糊的印子,冻得紫红一片,被人拖拽到一块挡风的岩石后,那人狠狠将他往地上一推,莫尹额头磕在地面,顿时鲜血淋漓,只是血流出来很快便冻住了,硬邦邦地留在额侧,宛若一点朱砂。 莫尹喘着气,在风雪中抬起脸,那出主意的人虽是下定决心要羞辱莫尹,可毕竟天冷,他犹犹豫豫地想要脱裤子时,莫尹哑声道:“那一千两银子我藏在了京郊。” 那人解裤子的手立时顿住,屏息道:“你说什么!” “给我件衣裳。” 这一路来,莫尹很少说话,除了偶尔熬不住了,呻-吟一两声外,他始终都一言不发,这时一开口,那人便不疑有它,立即欢天喜地道:“莫大人,这就对了嘛,您在这儿稍候,我去去就回。” 莫尹靠在岩石上,胸膛慢慢起伏,胸前肋骨的形状随着他的呼吸丝毫毕现,他出神地想:怎么他两次进入这种世界,状况都那么糟糕? 好歹比第一个世界强,最起码手脚齐全,也算是种进步了。 那衙役过了一会儿才返回,他独自拿了钥匙囚衣,大约是不想同其余几人分享这发财的消息,一面替莫尹解开手脚的镣铐,一面道:“莫大人,这些日子多有得罪,您放心,只要您肯从手指头缝里漏出那么一点来,咱们兄弟几个保证好好伺候您,等您到了地方,还有好吃好喝的等着您呢。” 莫尹捡起囚服慢慢穿上。 囚服也仍是单薄,但至少能蔽体了。 “莫大人,”那人蹲下身,嘴里不断哈出热气,“您现在可以透露一二了?那银子您到底藏哪了?” 莫尹眨了眨眼,睫毛上的霜雪簌簌而下,视线低垂。 “我没大声说话的力气,”莫尹低声道,“你靠近些。” 那人忙不迭地把耳朵凑了过去。 莫尹视线幽幽抬起,一双血肉模糊的手以那衙役全然不可置信的速度抄起了地上的镣铐勒住了他的脖子。 衙役的额头瞬间青筋暴起,眼珠充血,舌头从嘴里“嘶嘶”伸出,双脚在地面无力蹬踹,踢起了层层沙烟,幽冥鬼魅般的声音响起,清凌凌的,带着冰雪气息,滑过他的耳畔。 “银子……在阴曹地府呢。” 39 第二章 大漠孤烟直【4w营养液加更】…… “怎么回事?” 躲在岩石下休息的衙役微微皱起眉头, 前头岩石后沙烟四起,像是有谁在奋力扬沙一般,暗黄的沙子和雪花混在一起, 朦朦胧胧的让人看不真切,似乎有些古怪。 那人拍了拍身边的人, 起身道:“走, 过去瞧瞧。” “能有什么事,好歹也是当年鼎鼎有名的梅雪探花, 哪能心甘情愿地叫人尿在脸上, 让他闹去吧, ”身边的人拉了他,“放心吧, 老三有分寸,不会将人整死的。” 那人一想也是,随即又慢慢坐下,嗤之以鼻道:“梅雪探花, ”他转而哈哈一笑,“尿壶探花吧。” 几人顿时哄笑出声,在苦寒之地以曾经风光无两的探花郎聊作笑料,自是愉快的,尤其是那探花还极其的不识相, 死活不肯透露银子的去向,怎么叫他们不厌烦?这一趟怕不是要白白受罪了。 岩石后,有身影渐渐立起。 众人本将手团在袖子里说说笑笑的, 等看清楚起身的人后,一时全怔住了。 凌乱乌发被风雪卷起,苍白的侧脸慢慢向众人的方向旋去, 这张脸原本俊美无双,被戏称为户部一景,却早已被折磨得瘦骨嶙峋,颧骨锋利凸起,一双眼睛在枯瘦的眼窝里黑漆漆的,当年冠绝六部的风采已半点不见踪迹。 这具身体的自身素质很差,简直可以算是手无缚鸡之力,但现在那一丝精神力的注入,让这具濒临死亡的身体重新焕发了生机。 手腕上的伤口全被冻住了,僵硬冰冷,莫尹转了转手腕,刺痛感仍很强烈,精神力太少了,不足以让他屏蔽掉痛感。 不过痛一点,有时候也很有趣。 对面几人似是终于发现了不对,按着腰上的佩刀叫喊着过来。 莫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等人靠近后,才猛地抽起他藏在下头那已死衙役的刀,当面一刀,从额头到下巴,将人的脸斜斜地砍成了两半! 惨叫声瞬间便划破了寂静的大漠。 能押解重犯的自然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衙役们个个身上都有人命在身,只是没想到莫尹这一路任人欺凌的文弱书生会突然暴起,眼见同伴被伤,立即凶神恶煞地向莫尹袭来。 莫尹不慌不忙地迎战,他对杀戮没有特别的爱好,每一刀下去都是致命一击,砍头、刺心、切腹,所有被一刀毙命的人死前的表情都是那么不可置信,仿佛从未料到自己的生命会终结在一个这样的人物手里,就那么睁大着眼倒下,死不瞑目地望着漫天飞扬的白雪。 不到半刻,地面上便横七竖八的躺了六具尸首,纷纷扬扬的白雪之中混合着血污,显出一种污秽的不洁。 莫尹的囚服迅速被染红,就连他的头脸上也满是温热的血液,滴滴答答地顺着他的长发滑落,他深吐了一口气,一手将刀插入紧实冰冷的沙中,扶着刀柄佝偻着腰止不住地咳嗽。 这具身体的状态实在太糟糕了,刑部用刑伤了他的筋骨,一路流放,白雪风沙伤了他的肺腑,即使有那一丝精神力的帮助,此刻仍是体力透支地摇摇欲坠,眼前一阵阵地眩晕,几要栽倒。 这次的世界和上个世界一样,真实的可怕,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强行将一丝精神力带进这个世界的缘故,他居然还从婴儿时期开始完整地体验了这个人物的人生,与其说是激活平面世界,不如说是让他直接成为了这个人物。 莫尹正在调整呼吸时,他敏锐地感觉到右后有不同寻常的动静,立即警惕地向右后扫去。 大漠已经逐渐开始进入真正的夜晚。 一片起伏的沙土乱石之上,太阳与月亮奇异地共存,没有一颗星。 莫尹手握紧了刀柄,慢慢地站起身。 他又累又饿又渴,只是一双眼睛幽深可怖,死死地盯着不远处似乎很安宁的沙丘。 当太阳的光芒渐渐黯淡,月亮银白的光芒洒下沙丘时,沙丘中的幽灵也悄悄从弯曲的地平线中露出一点端倪。 是狼。 尖立的耳朵,幽绿的眼,慢条斯理的步伐,隐匿地在沙石的掩护下小心翼翼地靠近那浓烈血腥的来源之地。 渐渐的,起伏的地平线中一点点亮起一双双发光的眼睛。 他们似乎发觉这里只剩莫尹这一个活物,于是大胆地露出了形迹,背脊优雅起伏,四肢修长强健,一只只或近或远地在风雪中静静注视着莫尹。 两面不远不近地对峙着。 狼群没有轻举妄动,它们具备动物的本能,感觉到那看似已不堪一击的人身上仍弥漫着浓烈的杀气。 莫尹站在原地,单薄的囚衣在风雪中微微摇曳,他强忍着喉咙的咳意,如风雪中屹立的雕像一般一动不动。 杀光这些人已经耗尽了这具身体所有仅存的力气,他现在仅凭着意志力与那些狼对峙,周遭越来越冷,莫尹感觉自己脸上的血迹都要结冰了,沙漠中的狼群当然不会惧怕寒冷,它们很狡猾地守在原地,等莫尹被寒冷打败后,它们就可以毫不费力地饱餐一顿。 察觉到它们的意图后,莫尹笑了笑,他不知道这些小世界里的动物是否有灵性,他对狼群道:“你们放心,我要是活不了,一定把你们全带走再死。” 站在最高处的头狼低低地吼了一声,前腿伏趴在地面,似是被莫尹激怒,狼群中此起彼伏地应和,莫尹仍然在笑,“别光叫唤,有本事就来试试。” 场面依旧僵持。 莫尹忽然提起刀,狼群竟齐齐地向后退了半步。 莫尹满意地一笑,弱肉强食,欺软怕硬,这些狼要是够聪明就不会选择惹他,他手起刀落,砍下了身边尸体的一条腿,将那条腿往狼群中一扔,狼群立即变换了阵型,仍然是极为防备的样子,不知过了多久,有一匹狼终于在头狼的示意下将那条残肢给叼了回去。 莫尹转过脸,提着刀将那些人身上的衣物悉数扒下,一件件地往身上穿,从其中一人身上摸出了火折子,他吹了吹,火星摇曳升起,莫尹在岩石后点了他们身上携带的公文、腰牌、木枷,火苗不大,但也仍带来了些许暖意。 狼群已经分食完了残肢,幽绿的光芒射向莫尹,莫尹正在察看剥下来的随身财物,对着狼群扬了扬手,“剩下的都是你们了。” 狼群们一拥而上,啃食起那六具尸体。 莫尹手中握着刀,在火堆旁咳嗽。 这里离最近的城市应该不远了,那些人将他剥光戏弄时已是不早,既选择在这里停留,一定是有把握在天黑之前达到补给之地,只是他现在这副样子,如果贸然进城,立刻就会因为形迹可疑被抓起来,至少也得修整一二。 正在莫尹沉思时,他又感觉身侧活物似乎蠢蠢欲动地想要靠近,他转过脸,果然看到一匹皮毛浅灰的狼正离他不远,似乎是畏惧他身边的火光而不敢靠近,莫尹喝了口水,将搜刮到的一块干粮掰了一小块扔在身边。 那匹狼在原地犹豫很久才慢慢靠近。 从皮毛的颜色来看,这应当是一匹年岁不大的小狼,莫尹嚼着涩口的干粮,一点点地补充体力。 那狼将地面上的干粮舔干净后又逐渐靠近,莫尹始终靠在岩石上不紧不慢地吃着干粮,湿润的舌头舔上他的脸,他也依旧面不改色。 那匹小狼很快便将他脸上的血迹舔得一干二净,随后便盘卧着他身边躺下,狼群们饱餐完毕,逐渐都聚到了莫尹这能够挡风的岩石身边。 漫天的风雪,白骨森森地散落在沙地中,地上沾染血迹的细沙都被舔得几乎一干二净,一场杀戮被消解在饥饿的野兽之中。 莫尹伸手抚摸靠在他膝边的小狼,皮毛坚硬,热度非常,他裹紧了衣服,在狼群的包围之中渐渐进入了睡眠。 一夜过去,相安无事。 莫尹醒来时火堆已经被熄灭,他将所有佩刀都卷在一件衣服里背起,重新点火,将囚服和官服投进火堆,火点起来,狼群们又畏惧地后退。 莫尹看着一切都烧为灰烬,回首双指嵌入指缝,对狼群吹了声口哨,“再会。” * “贼老天,这雪下得也太大了。” 程武拍打着袖口的雪,扶了扶头上的帽子,“莫尹——” 屋内没有回应,程武边往里走边嘀咕,“不会又病了吧?” “咒谁呢?” 低沉的话音传来,嗓子底子是优美的,只是病痛毁了那种如水流倾泻般的动听,听着像是幽潭波动。 帘子掀开,一张瘦削的脸庞探出,经过一个多月的修养,莫尹看上去已经比一开始好了许多,用程武的话说就是“总算有个人样了”。 离开狼群之后,莫尹凭借着经验推测城邦建筑的大致方向,摸到了这座庸城。 这是一座边境小城,不算繁华,莫尹在城外遇见了骑着骆驼在风雪中行进的程武,莫尹谎称自己被蛮子劫了,全家老小被掳了过去,关了一个多月,今日才侥幸逃出来。 程武一见到莫尹就被吓了一跳,心说这人怎么看上去人不人鬼不鬼的,待莫尹说起被劫遭遇,全家遇害后,他便立即怒目圆睁,“该死的蛮子!” 后来莫尹才知道去年春天时,边境的蛮子来抢粮,程武当时不在城内,等他回来时才发觉家里病重的老娘已经死在了病榻上,手腕上青紫一片,是镯子被生生拽下留下的印记。 得知莫尹全家老小都没了之后,程武沉默片刻,便指挥骆驼跪下,将莫尹带回了城内,他现在是孤身一人,便好心收留了莫尹,莫尹也毫不犹豫地赖在了程家休养生息。 莫尹原以为精神力能撑得住这具身体,哪知一到程家,身心放松之下立即就病倒了。 那次蛮子进城,程武不在城内,其实是去求一个行踪不定的巫医给他老娘治病,巫医找到了,不肯跟他走,他便向巫医买了些草药带回来,没想到药带回来,人却没了,此时见莫尹烧得神志不清,也顾不上许多,死马当活马医,熬了草药汤硬生生地灌了下去。 一天一夜之后,莫尹醒了,程武高兴坏了,眼含热泪,说:“是我老娘救了你。”之后程武便越发用心照顾莫尹,也是以此对自己的心事稍作解脱弥补,莫尹也渐渐的好了起来,只是总是咳嗽。 既然住在程家,莫尹将身上的银钱都交给了程武,程武先是不要,后来莫尹道:“收下吧,我不想欠你的情。” 程武有些愤愤的,看他病骨支离,一张脸瘦得皮肤紧绷,没同他计较,一把抄起他手中的钱袋,粗声粗气道:“我救你一命,你便是给我再多的钱,也还是欠我的。” 莫尹不置可否地一笑,没同他争辩。 “你没事,我叫你,你怎么不回?”程武摘了帽子,头顶上热气腾腾。 “我又不是你养的猫儿狗儿,你叫我,我便要回?” 程武又生气了,恨恨瞪他一眼,“你怎么对救命恩人还嘴不饶人呢?” 莫尹在长凳上坐下,双手虚虚地拢在袖子里,“外头情况如何?” 程武给自己倒了碗水,咕嘟咕嘟地喝了一碗,碗“咚”的一声砸在桌上,“全猫着呢,估摸着是又要等开春了,一帮畜牲。” 莫尹“嗯”了一声。 程武皱着眉头看向窗户,厚帘子挡住了风,外头风雪幽怨呼啸,他这两天骑着马在周遭都察看了一圈,那些蛮子实在是不把他们放在眼里,驻扎的地方都没换过,去年将他们抢得人仰马翻,今年还是嚣张地驻扎在他们庸城附近,开春说不定又要来了…… 程武胡乱想了一会儿,转头看向莫尹,“你说咱们到时候真能报仇吗?” “能。” 程武有些受不了莫尹这话少的性子,总觉得莫尹看起来太高深莫测了,不过两人既然有共同的敌人,这让他又感到些许亲近。 “你去歇着吧,”程武挥了挥手,“先养好身子。” 莫尹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不是你将我叫出来的么?” 程武一时语塞,随即又想到什么,一下解了腰带,莫尹不动声色地看他,程武从腰间抽出一柄寒光闪闪的软剑,“看,成了——” 莫尹在里屋细细审视那把软剑,手指弹了下剑身,剑身柔韧无比地软弹了两下,他压下手腕,微一用力,剑身便绷直了,在昏暗的屋内闪着雪色光芒,莫尹手腕一转,剑身破空之声极其轻盈——是把好剑。 莫尹脱了鞋,盘腿在床铺上坐下,在被子的簇拥中轻轻地咳了一声。 这个世界里,莫尹的敌人很多,贪墨案中涉案之人岂止几个,一张张脸都极为清晰地刻在了他脑海里,就是不知道哪一位会是主角,或者说与主角有关的人物。 不过既然要同主角对抗,他最要紧的是尽快重返朝廷,而且他需要权力,很大的权力。 然而他现在是戴罪之身,还是逃犯,即便想要改头换面重新科考,要获取一个有资格参与考试的身份简直难如登天。 科考是不行了。 那么就只有另一条路了。 这里是边境,边境之外有数不清的蛮子连年骚扰进犯,朝廷头疼不已,多次派军迎战都未得到过什么满意的结果。 莫子规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边境战事与他无关。 莫尹静静注视着手里这柄软剑,剑身寒光闪闪地映出一双幽黑的眼睛,精神力的注入,令这双眼睛也仿若寒芒四射。 现在,他是莫尹了。 40 第三章 年节大宴 庸城的冬日很漫长, 风雪连绵,莫尹睡前望见窗外在下雪, 醒来窗外依旧在下雪,就在这连日的休养下,他的身体逐渐恢复,瘦得可怕的面颊也日益丰盈起来,程武手掌虚虚地在火盆上烤火,笑得有些憨,“将你捡回来时瞧你人不人鬼不鬼的, 原来你生得倒还挺俊的咧。” 莫尹仰躺在床上看庸城的地图,苍白的侧脸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出一点清艳之色, 睫毛阴影丛生, 他在这个世界的相貌与他的本体有一定的相似度, 不知道是不是也是精神力改造的原因。 烟尘飘浮, 有点呛人, 莫尹咳了两声,扭身面向墙壁。 屋内太冷, 也不好将火盆熄灭,程武道:“等开春了, 我去寻那巫医来给你瞧瞧你这咳疾。” “不必了,”莫尹对这具身体的状况了如指掌,淡淡道, “开春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程武是个一根筋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一见莫尹就觉得这不是个一般人,莫尹问他想不想报仇时,他毫不犹豫道:“当然想!”咬了咬牙,憨厚的脸上浮现出刻骨的恨意, “我做梦都想剁了那帮畜牲。” 庸城地处边境,经常受蛮子侵扰,附近的确有驻扎的军队,但蛮子总是不定时地来抢了就跑,等城内人去报信时,已经什么都晚了,每年开春都是如此。 去年春天,程武离家那次,蛮子进城抢粮劫财,城内或死或伤者加起来有六七十人,多是些老弱病残,程武老娘就是其中之一。 很快便到了年节。 庸城是座小城,城内居住的人口不多,苦寒之地,邻里之间相互照顾扶持,关系都十分亲近,临近年节,上门的人便多了起来,大家都听闻程武救了个跑商的,只是没多少人见过,来给程武送年货时止不住好奇地往里头张望。 “阿武,人呢?走了?” “这么大的雪,他走哪去,”程武收下腌菜,又送出去晒干的牛肉,“里头猫着呢,不爱见人。” “听说他家里人全被蛮子……” 那人说完又连忙闭嘴,小心翼翼地看了程武一眼,程武脸上果然乌云密布起来,原先笑着的嘴角也沉了下去。 那人自知失言,也不知该如何补救,讪讪道:“阿武,对不住,都怪我,嘴上没把门。” 程武摇了摇头,“怪不着你,要怪也该怪那帮畜牲。” 那人又是久久不言,他们这样一座小城,既不特别重要,也并不富庶,蛮子来抢,只能家门紧闭地躲着,盼着别抢到自己那一家,只是自己家若是安然度过了,倒霉的就是其他人,过了一会儿,他强笑了一下,道:“不去想了,先过好年吧。” 等那人离开之后,莫尹掀帘走出,但见程武拳头攥得紧紧的按在桌上,脸色铁青,腮帮子都在咬着使劲,他忽的抱头蹲下,高大的汉子缩成一团,双手痛苦地揪着头发。 莫尹过来倒了碗水,一点一点抿着,“他说得对,别去想了,先过好年。” 程武扭过脸,一张脸憋得通红,“我真想杀了他们。” “那就杀。” 莫尹说得轻描淡写,端着碗以袖掩唇咳嗽了一声,他看着仍然是副大病初愈的模样,却不知怎么让人觉得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有力量的,一个一个字全都重重地打在程武心上,程武用力点了下头,“杀。” * 庸城的年节很热闹,大年十的中午,全城人都将前往城中的官邸里相聚庆祝,五年前庸城也有官员管辖,后来那官员升迁走了,朝廷又迟迟未派新人,这五年来,城中无人管辖,这原本的官邸也荒废了。 庸城人有过年节全城同吃宴席的风俗,近几年天气越发恶劣,前年一场风雪压垮了城内原本聚会的月和堂,也不知道是谁大着胆子开了官邸的门,百姓们便不约而同地带上预备好的吃食前往官邸,年来,年年如此。 在庸城落脚的这个月里,莫尹虽足不出户,却已从程武口中将庸城的各项信息全部掌握完全,对庸城几乎可以算是了如指掌,程武是土生土长的庸城人,对庸城的一草一木都极为熟悉,通过他的叙述,莫尹将那副三十年前的老地图重新绘制了一遍,地图精细无比,就连程武这口述之人都不由啧啧称奇,“你这一手功夫可真厉害。” 今日天公作美,早上风雪渐停,程武提了许多牛羊肉和两坛好酒,牛羊肉扎在一块儿挂在肩上,左右手一面提一坛酒,莫尹披了件漆黑的大氅,双手插在袖筒里,戴上了兜帽,一张脸欺霜赛雪,步履轻盈地走在程武身侧。 程武当他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病人,什么都没叫他拿,当然莫尹也没有帮忙的意思。 城里多了个生人,一路上有许多好奇的目光向莫尹投来,程武笑呵呵的与众人招呼,向他们介绍莫尹,众人也纷纷友好地向莫尹招呼,张张脸上都是善意,此地虽然苦寒贫瘠,却是民风淳朴,莫尹也向他们点头示意。 程武走在他身边,道:“这里还没见过像你生得这么俊的书生呢。” 兜帽之中,脸颊微微转动,清冷眼眸扫过,莫尹道:“我很像书生么?” “你不像书生像什么?” “我既像个书生,你还信我能带你报仇?” 程武道:“这有什么相干?难道书生便不报仇?” 莫尹笑了笑。 程武难得见他笑,不由道:“你笑什么?” “没什么。” 程武是个嘴闲不住的,不依不饶地问,莫尹先是不答,等程武急得面红耳赤,才不紧不慢道:“笑你没有看上去那么傻。” “你——” 程武又絮叨了一路,将自己的救命之恩反复说了数遍,终于到了旧官邸前。 庸城这样的小城,莫尹在朝中自然未曾听闻,但对乌西的状况也是略知一二的。 西北苦寒之地,无甚油水,来此地做官的全是朝中无人的,几乎也算是一种变相发配,在这熬过一段时日之后,但凡有些门路志气的,都会想尽办法使了银子从这鬼地方调走。 旧官邸荒废了两年,如今倒是看着不错,年节时分,装饰得颇为喜庆,一路都有人提着东西往处赶,也是难得的热闹。 莫尹随程武进入府内,便见府内其实也稀疏平常得很,里里外外摆了长桌,廊下架了几口大锅,男女老少说笑饮茶,年节的欢喜劲洋溢在他们的脸上。 又熬过一年了,又平平安安度过一年了,这对于他们这些边境百姓而言比什么都强。 也有一些脸上略微强颜欢笑的,譬如带着莫尹找个角落坐下的程武,先前坐下的一些男男女女,都是默默不说话,脸上也带着笑容,眼神很歆羡地看着聚在一起的几家人。 两拨人咋一看都是欢喜的,只是稍一分辨,便能瞧出谁是真欢喜,谁是假欢喜。 “武哥。” 程武身边一个瘦削汉子拱了拱程武的胳膊,“这就是那个跑商的?” 莫尹低垂着脸坐着,仍是戴着兜帽。 程武点了点头。 “看着不像啊。” 程武扭头,“哪不像?” 那瘦削汉子名为张志,脸长如鼠,一双绿豆眼机灵无比,“像个读书人。” 程武闻言哈哈大笑,莫尹将他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兀自岿然不动,张志不知道程武笑什么,也跟着笑起来,他和程武一样,都是光棍一条,家里人全没了,不过他家里人没得早,好几年过去,也渐渐习惯了,他与程武是自小的交情,程武健壮,他瘦小,他挨欺负的时候程武会帮他一把。 “你昨日才回来的吧?”程武道,将脸一板,“不会又在外头偷鸡摸狗去了吧?” “哪能啊,”张志缩了缩,“这地方,我偷谁去啊?偷军营,偷蛮子?那我也不敢哪。” 程武听到蛮子就板下了脸,笑容渐渐消失了。 张志见他这般,也不笑不言了,给程武倒了碗茶,想了想又多倒了一碗,从桌上推给莫尹。 莫尹从兜帽中斜过脸,“多谢。” 张志点点头,心说这哪像个跑商的,那通身的气派,看着像是做官的,至少也得是个县太爷吧。 庸城没了父母官,但还有位德高望重的老族长,将年节的宴会搞得有声有色,桌上很快就摆满了各家各户带来的吃食,新鲜的瓜果蔬菜没有,牛羊肉腌菜也是一大盆一大盆地堆着,还有整坛整坛的酒,都是温过的,年轻强壮的汉子抱着酒坛子在众人面前的酒碗飞快跑过,倒满了酒,也赢了满堂喝彩。 不仅如此,还有吹拉弹唱,载歌载舞的,喝酒吃肉,很是热闹快活,就连程武也跟着悠扬的琴声轻轻摆动起了肩膀,所有人都终于乐了起来。 莫尹端起面前的酒碗,一口一口慢慢品着。 程武见他喝酒,忙提醒道:“这酒劲大。” 莫尹慢条斯理地已经将整碗酒都喝了,“是不错。” 程武瞠目结舌,“行啊,你这酒量,我还以为你一沾就倒呢。” 莫尹笑了笑,“不至于。” 如此热热闹闹地便到了子时,老族长端着酒碗上台,“各位,”他已须发皆白,一双浑浊的眼似是有许多话要说,众人也都举着酒碗看着他,“过年了。”最终也仅仅只是苍老的一声,老族长伸出手,将碗里的酒洒在地上,众人也纷纷如此,莫尹坐的这片,在不知真乐假乐了半夜后,响起了一点哽咽悲戚之声。 年过了,天气就慢慢暖和了,马上就要开春了,开春就又要遭难了,年年如此,渡劫一般,即便躲过了去年,谁又知今年不是轮到自己?这样的念头,众人虽然不说,但却如阴影般在每个人的心头闪现,令过年这般欢庆的时节也笼上了一层阴霾。 程武默默的,面上不知不觉已淌了满脸的泪,他嘴唇微动,轻轻地哼起了一段城中流传百年的旋律,那旋律悠扬,仿佛在诉说着边境小城的凄惶悲苦,谁来同情他们?谁来可怜他们?谁来帮帮他们? 众人一面跟着哼唱一面落泪,本是欢欢喜喜的脸上也全都露出了悲色。 原来真欢喜也是假欢喜,刀悬在头顶,有谁能真欢喜? 莫尹摘了兜帽,寒气瞬间袭来,肺腑发痒,他轻轻咳了一声,在角落中慢慢站起,程武抹了把泪抬眼,却见莫尹提起了地上的酒坛。 那酒坛如圆肚一般,两个四五岁的小孩才能合抱起来,他却轻轻松松地一手提起,先给程武的酒碗里添了酒,然后提着酒坛给张志也添了酒,张志惊得目瞪口呆,瞪大眼睛看着莫尹提着酒坛给每个人的酒碗里都添了酒,最后又绕回到他们那,给自己也添满了酒,才将酒坛稳稳放下,此时已经全场寂静,众人都很不可思议地看向莫尹,想不到这看上去如此单薄的外乡人居然如此神力。 莫尹端着酒碗走到老族长面前,对着老族长微一鞠躬,抬首道:“族长,鄙人姓莫,楚州人士,来此跑商,路遇匪徒,全家命丧蛮子之手,幸得你们城中程武搭救,多谢。” 老族长嘴唇微一颤抖,“是你……” 庸城这样的小城,谁家里出了什么事,不出半刻,全城的人也都知晓了,不消说,该怎么帮衬怎么安慰,全是自发的,这一座小城便如同一个大家一般。 “我听程武言,去年蛮子来城内抢了粮,杀了人,前年蛮子也来城内抢了粮,杀了人,年年如此,毫无例外。” 老族长浑浊的眼中溢满了泪,他轻摆了摆手,没作声。 “我又听闻老族长您的儿子前年为了护着小妹不被蛮子糟蹋,被蛮子栓在马后活活拖死了。” 清冷的话音落下,身后登时传来一声女子的哭喊尖叫,骚乱声起,莫尹依旧面色不改地看老族长,“族长,前年是你儿,去年是程武的娘,今年又该轮到谁了?” 族长面上抽搐,“外乡人,你……”他禁不住老泪纵横,“你问老夫,你叫老夫去问何人?一切皆是命哪……” 身后哭声安慰议论渐起,莫尹端着酒碗又对着老族长深深鞠了一躬,他转过脸面向众人,抬手将手里那碗酒一饮而尽,将酒碗砸向地面。 “嘭——”的一声,酒碗四分五裂地溅开,碎片散落在地面那些供奉逝者的酒液上,宛若数百双亡灵之手齐齐摔碗,才洒出了这满地的酒液。 莫尹视线扫向众人,一张苍白脸孔,眼如点漆,周身都萦绕着一股挥之不散的清冷气息,声音不高不低道:“我觉着,今年该轮到他们了。” 41 第四章 护城之战 窗外风声渐起, 天已黑了,火盆里烤着火,屋内幽幽的有些许光亮, 程武垂头丧气地坐在长凳的一侧, 黝黑的脸被火光映得赤红。 离开旧官邸之前, 莫尹向众人发出了邀请,“若想让蛮子有来无回的,今夜请至程家议事。” 全场静默无声。 莫尹给程武使了个眼色, 程武抹了把泪,连忙起身跟上。 他们走出官邸, 身后静悄悄的,程武忍不住向后看了一眼,目光都聚集在他和莫尹身后, 可无人有起身的意思。 谁不恨蛮子?谁不想让蛮子死绝?可那些蛮子几乎个个身长八尺,魁梧凶悍,骑着马手持弯刀闯入城内,来去如风, 如同修罗降世一般, 前些年城中也有几十官兵, 蛮子来袭时如砍瓜切菜一般,根本就不是对手。如今这座城只剩下他们这些普通百姓,要让那些蛮子有来无回,谈何容易? 程武咬了咬牙,“就算最后只有我们两个,也跟那群蛮子拼了!” 莫尹手插在袖筒里,双腿盘坐在床上,肩膀一高一低地塌着, 浑身都松着劲道,似睡非睡地半眯着眼。 回到程家之后,他们已等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半分动静也无,程武越等越灰心,越等越心焦,恨不能现在就冲出城外,去找那些蛮子报仇,拼了一条命算了,也好过苟且偷生日日夜夜觉着自己对不起老娘。 “睡吧。” 程武隐忍地向寂静的窗外看了一眼,“也不怪他们,他们还有念想,想活不是罪过。” 一直一言不发的莫尹终于道:“再等等。” “等什么?不会有人来了!” 莫尹道:“别那么急躁,你也不是一时一刻就想着豁出命去报仇的,总要给他们时间。”他抬起眼,看向漆黑的窗户,“再等等。” 又过了不知多久,门口似乎传来了脚步声。 程武登时就站起了身。 其实莫尹比程武更早察觉,来人脚步极轻,落地几乎没有声,在靠近程家时才特意将脚步压实了,只不过他仍是坐得很稳当。 门“扣扣”一敲,没锁实的门被推开,厚厚的帘子掀起,一张瘦长脸嘻嘻笑着探进来,“武哥,我来了。” 程武道:“怎么是你?” 张志跺着脚进来,答非所问道:“外头又下雪了。” 程武提高了声音,“怎么是你?” “怎么,武哥你嫌弃我?”张志仍是笑嘻嘻的,缩着身子来程武这边烤火,对莫尹也笑了笑。 “你瘦猴似的,”程武过去拉他的胳膊,“别添乱,回去歇着吧。” “那怎么了?也没说瘦猴就不能杀蛮子啊,”张志对着莫尹道,“您说是不是?莫先生。” “莫先生?”程武念叨了一声,觉得这称呼倒挺合适,但还是拉着张志的胳膊不放,“甭废话,你回去!” “我不回去。” 张志拽了拽胳膊,瞪着绿豆眼道:“武哥,我十三岁就没了家,全是蛮子造的孽,你瞧我成日里高高兴兴的,就以为我心里不惦记事儿?我知道我没两把力气,你是别着脑袋上的,可我张志也不是个贪生怕死的!” 俩人一拉一拽,虎视眈眈地瞪着眼,程武的手渐渐松了力道,张志抬起手搭在程武的胳膊上,“武哥,咱们兄弟俩个,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死的时候,拉上两个蛮子垫背,黄泉路上我都是笑着的!” “张志——” 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莫尹在一旁懒散地看着两人在那发誓同生共死,插了句嘴,“谁说你们要死了?” 程武和张志双眼红通通地看他,“莫先生,我知道您天生神力,可双拳难敌四手,您要是真这么厉害,也不会被蛮子劫了。” “说得不错!” 外头响起一记爽朗声音,帘子掀开,卷进几片雪花,两个高大汉子进来,面容坚毅,双眼之中散发着光芒,“双拳难敌四手,那加上我们父子俩呢?” “李叔,李二哥——” 程武和张志分开,欢欣地搭上父子俩人的胳膊。 “还有我们呢!” 外头又响起呼唤。 莫尹不动声色,耳边脚步不断,有急有缓,有重有轻,有来了往回走的,往回走了又再来的……步声重叠,连绵不绝。 很快,程家屋里都快站不下了,院子里也聚齐了人群,程武连声招呼,激动得直哭,众人也是忍不住眼泛热泪,与宴上的泪不同,这时他们落的泪是决绝又喜悦的,悲悲戚戚的有什么用?就跟那些蛮子拼了! 人一多,屋子里便闷得慌,莫尹咳了两声,从一旁拎起个没点的火把在火盆里点了,众人让开道路,莫尹举着火把走出,来到院内,院里院外集结了上百号人,瞳心中火苗摇曳。 “多谢诸位对莫某人的信任……” 他忽而顿住,视线向外望去,众人也跟着他将目光齐齐转向外头。 老族长步履缓慢,身侧一位儿子搀扶着,后头还有几位女眷,一女子眼肿如桃,看着不过豆蔻年华,正是席上痛哭的小女儿,围着她的是几位安慰照拂她的嫂嫂。 老族长站定,推开儿子的手,“老身无力,只是还未老眼昏花,我知先生您绝非凡人,”老族长对莫尹深深作了个揖,“请先生指点,我拼了一条老命也要为我儿雪恨。” 两个儿子一字站开,抱拳作揖,“请先生指点,我等甘愿牺牲性命,为我兄弟雪恨。” “请先生指点,”女子上前,眼中含泪地捂着心口,声色凄厉,“晨娘愿死,为我兄长报仇雪恨!” 一双双眼睛凝视着他,莫尹心头微微一动,他只是想借这座小城作为跳板,全家被蛮子杀害的事是他编的,对程武那杀母之仇的愤恨也是淡淡,自然人天性如此,情绪自主,不会轻易波动,难道是非自然人的身体影响了他?胸膛里莫名“咚咚”作响,在这冰寒彻骨的夜晚里感到一丝奇异的烫。 清冷眼眸扫过众人,肺腑中轻轻溢出一声咳,莫尹将火把递给身边的程武,抬起双手向着众人方向弯下腰,深深作揖。 院内院外一片寂静,唯有纷纷扬扬的雪花飘然落下,还有程武手中的火把,在雪夜中摇曳着不熄的光亮。 * 年节过后,仍是天寒地冻,原本是各家各户在家中休养的好时节,城内却是异常亢奋,几乎每家每户都在忙着各项事宜。 那天夜里愿意参与守城的已有不少,到了翌日,又有许多人来了程家,细细算来,全城竟无一家置身事外。 边境这般苦寒之地,能守在这里过日子的都不是贪图安逸享乐之辈,先前不抵抗,是觉着不抵抗比奋力抵抗要来得伤亡小一些,蛮子们头一回来抢的时候,他们也反抗了,那还是老族长年轻的时候,结果却是伤亡惨重,之后便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了。 莫尹从老族长那得了名册,将全城愿意参与守城的人都一一见过,身体素质强一些的,无论男女,悉数留下受训,身体素质差一些的,则另外安排其他事宜,如此分工明确,城中仅有的铁匠铺也正日夜不停地按照莫尹绘出的图纸制作特殊的武器工具,全城都热火朝天地忙碌起来。 外头寒风刺骨,数十大汉却是赤膊上阵,前排张志挥旗,在莫尹的指点下调整变幻阵型,这阵型极为简易,是莫尹根据自然人的历史记载中古文明的步兵阵法改良而来,十分适合这些没有接受过系统军事训练的普通百姓。 如此日夜不休,全城备战,时间渐渐便来到了开春时节。 万事齐全,全城上下斗志昂扬,只程武有些担心,“不知那些蛮子什么时候来,只怕到时我们措手不及,仓促迎战,这些日子的努力可全白费了。” “放心,”天气暖和了,莫尹仍是成日披着大氅,看上去还是病恹恹的,“他们行动之前,我必会知晓。” 不知为何,全城的人都很信任莫尹,也不知莫尹身上是哪一种气息让人不自觉地拜服、听从他的指挥,程武点了点头,“好,那就等着杀敌!” 张志也很担忧这一点,蛮子骑马,且都是快马,来去如风,打得人毫无准备,离开时却又追赶不上,他私下找到莫尹,道:“莫先生,不如让我在城外打探,我脚程很快,人也机灵,若是发现了他们的踪迹,立刻回禀。” “你是阵型指挥,不可妄动,”莫尹道,“安心做好自己的事吧,我自有办法。” 于是张志也不提了。 等到二月底时,莫尹搬去了城楼住。 这里以前是守城人所居住的地方,后来守城人死了,也再没守城人,便一直荒废着,里头灰尘遍布,程武打扫了好一会儿,敞着门道:“你别进去,你进去非得将肺咳出来不可。” 莫尹从善如流地靠在城墙外等。 程武出来,眉头紧皱,“你的办法就是在这儿守着?可若是你听到那些蛮子的动静,恐怕什么都晚了。” “不会,他们刚出发,我就会知道。” 程武还是满脸不放心。 莫尹点了下自己的耳朵,微笑道:“我有顺风耳。” 程武:“……” 便是连一直很相信他的程武都有些不敢信了。 莫尹看他眼神怀疑,笑了笑,他闭上眼睛,将所有的精神力都集中到耳畔,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道:“张志正在偷喝你藏在床板下的一坛酒,快回去瞧瞧吧。” “啊?” 程武道:“你怎么知道?” “顺风耳。” “……” 程武被莫尹撵着,上了马往回赶,等到赶到家时,张志果真在,神情很无辜的样子,“武哥,你不是陪着莫先生去城楼了吗?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程武不理他,掀了床板去察看他藏在下头的那坛好酒,表面瞧不出什么,他回头,虎着脸道:“张志,你是不是偷喝我酒了?” 张志镇定道:“没有啊,武哥,我早不偷了。” 程武不跟他废话,二话不说就过来掰他的嘴,张志哇哇乱叫,“武哥武哥,我错了——不就一碗酒嘛——我下次不偷了——” 程武放开他,眼睛瞪得浑圆。 张志揉着被他扯谈的嘴角,嘀咕道:“武哥,你何时变得如此小气,偷喝你一碗酒,把我这嘴都要掰碎了。” 程武一屁股在床上坐下,他对张志道:“张志。” “怎么?” “我好像真救了个了不得的人物。” “你说莫先生?那的确是了不得,他教的那个阵法,看着简单,昨日让我们分成两拨人小小地试验了一番,还真是威力大得很,若是我们手上都有趁手的武器,那些蛮子,来一个,我们杀一个,来两个,我们就杀一双!” 张志嬉笑了一下,又道:“你说莫先生他真是跑商的吗?” 程武看了他一眼,神情肃然道:“不管他是什么人,那都是帮我们守城的人。” 莫尹就这么睡在了城楼下,他觉浅,闭着眼耳朵也仍在留心。 当那一丝精神力集中在听觉上时,远处的风、动物的呼吸、沙石的滚动全都仿若在他的脑海中进行,他对它们如造物主一般掌控,代价是身体的其余部位格外虚弱疲惫。 程武来给他送水,见他脸色苍白如纸,显得眉毛愈黑,整个人又是人不人鬼不鬼的,他不禁道:“你没事吧?” 莫尹取水洗了下脸,水珠从他的眉毛落下,滑过高挺的鼻梁,从他淡色的唇上滑落,他淡淡道:“没事。” 程武还要再说,莫尹忽地抬了下手,他屏息凝神了片刻,转过脸面对程武,眼中寒芒四射,“来了。” * 沙漠中,快马疾驰,伏在马上的都是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好手,他们呼朋引伴,嬉笑哼唱,将去执行今年春天的又一场“丰收”,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好兄弟一路都在说笑,轻松得仿若去郊游,互相讨论着等会儿抢什么、抢多少、杀多少、留多少。 庸城是他们的屠宰场,那里有被圈养的温顺“牛羊”,不用他们花心思去想,缺什么,去抢就是了。 缺粮,那就抢粮,缺钱,那就抢钱,缺女人,那就抢女人。 他们是这个屠宰场的刽子手,一切全凭他们的心情。 习惯了杀戮的马儿也仿佛灵性地通晓主人的意思,在接近城门时,马蹄兴奋地高高扬起,重重落地,长长的嘶鸣声却是刹那间惊恐地滑过马背上人的耳朵,马蹄弯折,马背上的人也顿时从马背上摔倒下去,还未等他们反应过来,不知从何处来的暗箭嗖嗖落下,须臾之间,便有几人惨叫着捂着胸、腿倒地。 此次劫城的首领反应过来,用族内语言大声道:“小心,有埋伏——” 一些躲过陷阱的马也慌张失措地乱鸣乱跑,被马背上的人勒缰控制住,众人纷纷抽刀,大喊道:“城楼有弓箭手,俯身,冲进城门!倒地的趴下,躲在受伤的马下,等我们打进去再跟随——” 城楼上,程武头脸发烫,看着黑夜中蛮子们已重新调整了阵型继续进发,急迫地对莫尹道:“莫尹!” 莫尹道:“去。” 马儿们在主人的吆喝鼓励下又重新鼓起勇气,一鼓作气冲向城门,蛮子们熟练地用钩索拉开年久的城门,沉重的“吱呀”声传来,黑夜中却是迎面投来了团团火苗——是酒瓶,熊熊燃烧的酒瓶——落地散开,一道火红的屏障! 马儿们立即受了惊,马背上的人再控制不住接连受惊的马,纷纷弃马从马上滚下,他们吱哇乱叫,嘴里说着庸城人听不懂的外族语言,抽起马背上的弯刀便暴怒地跨过火焰而来,身高八尺魁梧无比的外族人带着被多年不曾受到的反抗的愤怒发泄般朝城中人扑来,即便不骑马,他们也能将城中这些不知好歹的庸城人杀光! “左军——变阵——” 高处的张志挥舞着令旗撕心裂肺地吼。 程武早已红了眼,持着长枪大声应道:“杀——” 蛮子们没想到城中人竟然还敢正面反抗,顿时怒火更甚,嚎叫着扑了上去。 而很快他们就发现他们今夜面对的不是一群“牛羊”,而是吃人的猛兽! 面前也不过百来人,换了过去,他们几十人足可应付,这次却是怎么打不进去,仿佛敌人无穷无尽,到处皆是。 莫尹一直在城楼督战,这时终于解了大氅,对城楼上的张志比了个手势,张志微一点头,在心中记着数,数到十时大喝道:“两军——开——” 旗帜挥舞,蛮子们已慌乱不已,受了不少伤,也大概知道城楼上正在指挥,正扬手叽里咕噜地指着张志时,围攻他们的人却是突然散开,而他们下意识地居然不是进城,而是退了一步。 强而有力的马蹄声哒哒冲来,蛮子们后退着,甚至退到了渐渐熄灭的火焰屏障之后,他们慌乱地拍打着身上零星的火苗,却见赤红燃烧的屏障中冲出一匹嘶鸣的漆黑战马,马上之人面白如玉,一身薄衣青衫,手中是一柄寒光闪闪的利剑。 * “将军、将军——” 传令兵突冲进帐,跪地道:“庸城方向有动静了!” 正在饮水的人甩下水囊,抬手擦了下脸,一对剑眉下,星目如炬,不怒自威,“即刻点兵。” “是!” 传令兵奔袭而出,立即传令点兵。 大手掀开帐帘,贺煊未戴盔甲,只腰间佩了把刀,士兵牵来他的马,他拉了下马缰,翻身上马,这时另一传令兵又疾跑而来,在贺煊马下单膝叩首,抬脸极为兴奋道:“将军,大捷!” “大捷?” 贺煊紧拧了两道浓眉,“何来大捷?” “是庸城!”士兵继续激动道,“庸城的百姓大捷!” 42 第五章 血夜相逢【乌拉乌拉加更】…… 莫尹持剑杀出时, 蛮子们早已吓得六神无主,身后百姓随之蜂拥而出,蛮子们见势不妙, 连忙吹哨引马,狼狈地上马四散奔逃, 莫尹则带着众人生擒了未上马逃走的蛮子回城。 “壮士留步——” 莫尹勒马回头, 一名短衫打扮的男子从不远处岩石掩映下跳出,庸城百姓正杀红眼,忽见生人, 男男女女凶神恶煞地瞪了过去, 那男子吓了一跳, 连忙表明身份, “诸位,我乃常军十三营兵士,特奉将军令援护庸城。” “将军令?”莫尹道,“哪一位将军?” “贺煊贺大将军。” 这名字很陌生,莫尹在朝中的记忆当中没找到这个名字。 程武上前道:“贺将军?此地常军不是由常三思常将军所管?” “常将军告老,贺将军是今年新到任的,去年山城反贼叛乱, 贺将军首战带兵平叛,乃是首功。” 莫尹睫毛低垂,怪不得他没听过贺煊这个名字,山城叛乱不久他就下了狱, 自然不知道贺煊这平叛功臣的名字。 “贺将军听闻附近小城屡受蛮子侵害,特命我等日夜潜伏在附近,一有险情,便立即通知军营前来驰援。” “不用驰援了, ”张志骄傲地一挺胸,“你也看到了,咱们自个就全解决了!” 若说对军营无怨,那都是骗人的,但也知晓他们这样一座小城,或许不值得军中部署兵力,但知道归知道,心中也还是不平,张志这么说,也有些出了口恶气的意思。 那士兵道:“各位壮士骁勇,我李远佩服。”那士兵看向马上的莫尹,“可否请这位壮士随我回营,将今日之战种种布防悉数呈报于将军?” 李远报信之余也在暗暗观察,心中十分明晰马上之人便是此战核心,其调度其勇武皆让他震撼不已,想这样的人才一定得带到将军面前。 “没兴趣。” 莫尹调转马头,对庸城众人道:“回城吧。” 庸城众人毫不犹豫地便推打着俘虏的蛮子跟着莫尹回城。 李远愣了一瞬,立即跟上,“壮士、壮士——” 莫尹充耳不闻,直到马被拦下,才垂下眼,目光淡淡地看向李远。 李远抱拳道:“壮士有大才,今日可守一城,随我回营见过将军,来日必可守数城。” 庸城百姓们这下都听懂了他的意思,纷纷将目光投向莫尹。 莫尹早有所料,庸城之捷必定会惊动军营,科举之路不好走,只有投军这一条路,只是白身投军,从小卒做起,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建功回京,他需要一个筹码,一个能让军营一开始就重视他的筹码。 “蛮子年年来抢,你们连一城都未守过,何以夸下海口能守数城?叫我回营去见你们将军?不如让你们将军亲自来见我,若他能虚心请教,我倒肯指点一二。” 说完,莫尹轻咳了两声,拍马绕过李远,衣袂在夜风中飞扬,李远目瞪口呆地看着莫尹在众人的簇拥下回城,心道这人看着像个病秧子,口气竟如此之狂妄。 李远立即牵出暗中藏匿的马匹,拍马疾驰了两个时辰回营禀告,贺煊虽刚接管常军不过几月,但他首战便是山城平叛,一举锄奸,威名赫赫,圣上更是极尽恩宠,弱冠之年便被封为冠军大将军来接替常三思执管边境大军,在朝中一时风头无俩,来到军营后更是治军严明,一扫军中懒散之风,在军中很是树立了威信,当下李远也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地将莫尹所举所言和盘托出。 贺煊听罢,道:“听着倒是个有傲骨的。” 李远道:“将军可真要去请?” “去,为何不去?”贺煊手掌按住膝盖起身,他只弱冠之年,一张丰神俊朗的脸孔却不见多少锋芒毕露,反倒极为深沉内敛,露齿一笑时才显出几分少年意气,“让我去会会到底是个什么英雄人物。” 贺煊命人再去牵马,李远告退之时,又被贺煊叫住,“你方才说他们俘了几个蛮子?” “是,大约有十来个,都是活口。” 贺煊神色若有所思,眉目一凛,对李远道:“去点五十亲兵,轻装随我速去庸城!” * 庸城内,百姓群情激动,那十来个蛮子被绑在城中柱上,众人围着高声呼和,那蛮子嘴里叽里咕噜地也不服输地不知大骂着什么,两面唾沫横飞,声高震耳,程武攥着拳头红着眼睛道:“让我杀了他们!” 莫尹重又披上了大氅,精神力游走全身,让他感觉舒服松快了许多,他道:“与他们有仇怨的不止你一个。” 张志三两下攀爬上了柱顶,拿手里的刀敲了敲柱,“诸位,静一静,先静一静——” 在他的吆喝之下,众人渐渐平复声响,那几个蛮子还在叫骂,程武实在忍不住,跳上台给了其中一个一巴掌,那一巴掌运足了力道,那人嘴里飞出一颗带血的牙,程武揪了他的头发,恶狠狠道:“闭嘴!” 那人仍凶狠地盯着程武,嘴里不知轻轻说了什么,程武反手又是一巴掌。 莫尹道:“程武,别把人打昏过去。” 程武这才应了一声,愤愤地放开了手。 这几个蛮子也总算安静了下来。 天空中又断断续续地飘起了雪花,雪花钻进张志的领子,张志却不觉得冷,大声道:“先生说了,今夜有仇报仇,对这几个蛮子大伙可以任意施为,但请各位注意,你一刀下去,人死了,其余的人可就出不了那口气了,”他嘿嘿一笑,对着那几个蛮子作了个笑嘻嘻的鬼脸,“所以请大家务必看准了,顶好是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谁先来?” 场内仍是寂静,百姓们抗敌可以毫不犹豫地挥刀,杀了人也就杀了,一瞬的工夫,没人去想自己杀了人,只是毕竟都是普通百姓,要让他们对个活生生被绑着的人如此酷刑伺候,还是有些犹豫踌躇。 那些蛮子们虽听不懂张志在说什么,但见众人面露迟疑之色,不由得意狞笑。 程武拳头捏得死紧,他正想主动请缨时,忽听一清脆女声,“我来!” 程武回头,众人散开,素衣女子头戴白花,是戴孝的晨娘,她上前,看向程武,“程武哥,借刀一用。” 那些蛮子们仍是听不懂,但见上来个较弱女子,脸上又不自觉地露出鄙夷调笑神情,哪怕晨娘手里拿了刀,他们仍是满不在乎的模样。 莫尹静静看着,晨娘那细瘦的手高高地扬起了刀—— 惨叫声响彻云霄,雪花飘扬,眼眶之中鲜血淋漓,那蛮子浑身颤抖,不住惨叫,其余的蛮子也都收了轻视之声,脸上不由流露出恐惧之色。 晨娘用力拔了刀,血溅到脸上、发上,将那素白的花朵染红,晨娘强忍住泪,将手里的刀归还给程武,深深作揖,“多谢程武哥。” “好!” 张志在上头大喝。 程武接了刀,也应了一声,“好!” “这些畜生,抢我们的粮,杀我们的亲人手足时不惧半分,我又有何下不了手?!” 程武扬刀砍向那蛮子的臂膀,蛮子应声惨叫,程武也大声呼号,“娘——您在地下看着,小武替您报仇了——” 莫尹双手背后束在大氅中静静看着,悄然离开了人群,微咳着走向一旁漆黑的马。 那匹马是程武花大价钱从别处收来的,上过战场,对面前喋血画面安之若素,很乖巧安静地嚼着饲料,莫尹轻轻抚摸它温暖的侧颈,心中那奇异的震动仍挥之不去,他抬手轻按胸口,想会不会是带来了精神力的缘故,怎么那么轻易就被影响? 那些蛮子叽里咕噜的话,那些百姓听不懂,莫尹却是能听懂的,和上个世界那美丽的百合不同,这种语言在联盟繁杂的语言学中有所记载。 他们在说:“你们敢动我们分毫,我们全族都不会放过你们的!等着,马上就会有人来救我们了!” 精神力集中在耳畔,远远的,马蹄声声。 莫尹回头看了一眼,庸城百姓们正群情激昂地复仇泄愤,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 莫尹牵着马渐向城门走去,城门口火焰已在不大不小的风雪中熄灭,深埋的陷阱也悉数消耗干净,雪地上躺着几匹受伤的马正不住呻-吟,一片杀戮后的萧瑟气息,莫尹轻咳着拉动马缰借力上马。 他是有把握才这么做的,并不是出于对庸城百姓的任何情谊,莫尹一面这么想着,一面甩动缰绳,迎向那马蹄声声之地。 骏马飞驰,风雪扬起大氅,烈烈风声在耳边如刀剑破空,雪花落到面上转瞬便冰凉地化水顺着流下,渐渐的,两边马蹄声靠近了,莫尹抬手抽出腰中软剑,屏息凝神,小腿一夹马腹,马儿立即加速,鬃毛在寒风中直立飞扬,疾冲向迎面而来的马队! 保持阵型的马队瞬间被冲散了,领头的蛮子急忙勒马呼号,整个马队散开又合拢,重新回到了井井有条的阵型,领头的一见莫尹便认出了他,大喊道:“幽鬼,是那幽鬼!” 莫尹笑了笑,“幽鬼?听着不错。” 那蛮子被莫尹流利的蛮语给惊呆了,随即道:“你是谁?你是我们族的人?不,你不是,你的相貌像个中原人,你怎么会说我们的语言?你从哪里来?” “你们不是说了么?我是鬼,鬼能从哪来?当然是阴曹地府,”莫尹一手握缰,一手持剑,姿态闲适,面带淡淡微笑,“来取你们的性命。”他话音方落,手掌向上一翻,手中剑寒光闪闪地当劈当下! 百来人的马队立即散开又合拢,随着头领的一声大喝,齐齐向莫尹砍来—— 以一敌百,就算是鬼神,也不敢如此张狂! 莫尹手持长剑,漆黑的战马似是与他心意相通,凶猛无比地横冲直撞,莫尹身形敏捷,快马闪避,所到之处,长剑挥舞,大漠染血。 百人对一人,竟久攻不下伤亡几十,有人大喝着拉弓搭箭,一箭过去,莫尹伏马闪避,箭羽从他后颈擦过,大氅随之飘落在地,莫尹重重一咳,一夜的战斗已将他的体力消耗了大半,他抬眼扫向虎视眈眈的蛮子,忽的俯身一拍马,战马立即狂奔突袭,他挥剑砍杀又冲出了包围圈。 蛮子们看出他体力已然不支,大声道:“快!追上去把他杀了,他没力气了!” 漆黑的马在银色的月光下疾驰,真如从幽冥中逃窜而出,它依照着马背上人的指挥向无尽的大漠奔驰,黑夜中的大漠几乎无边无际,蛮子们都追红了眼,见那马渐渐减速,更是激动地从马上站起来呼号。 首领肩部被刺了一刀,他混不在意,狞笑着面对停下的莫尹,“幽冥的鬼到时辰也该去阴间了。” 莫尹的确很疲惫,这具身体已差不多快要接近极限,面对着不断缩小的包围圈,他轻笑了笑,抬起微微颤抖的左手,食指与拇指搭成了环靠近唇畔,一声尖锐的哨音划破了寂静的夜空—— * 贺煊带着亲兵急速前往庸城,他到边境不久,一面整顿军纪,一面熟悉周围环境,对边境的几个小城以及蛮族散部了解得已十分透彻,蛮族族内极为团结,杀我族一人,必全族复仇,这是他们族内奉行的最高准则,也是他们在边境猖狂的倚仗。 先前常三思对于边境这些蛮族散部不怎么放在心上,以致于城内百姓连年遭劫,贺煊派人潜伏各城附近预备护城,未料庸城今日自抗,还活捉了几个蛮子,蛮族必定连夜复仇营救,听传令兵言,庸城内守城布防多有巧思,只是巧思能出其不意,却是不能正面对抗蛮族那精悍骑兵。 “快——” 贺煊厉声道。 身后亲卫立即也拍马紧跟。 马蹄飞扬,寒风似刀,贺煊眼中逐渐凝结出杀气,蛮族报复心很强,再不快些,庸城百姓今夜恐怕要遭殃了! 远远的,大漠中仿佛有些许异动,贺煊急速率先拍马靠近,却见月光下,几十蛮子正与一人僵持,那人薄衫飞扬,手中剑光闪闪地滴着血,地面横尸遍野,红黑血液弥漫在沙石之间,再仔细一瞧,他身后竟有十数匹狼龇着淌血的牙在他身侧援护。 莫尹察觉到了马蹄声和一股强大的力量袭来,他侧过脸猛地回头。 电光火石之间,贺煊只见银白月光下一张苍白绝艳的脸孔,面颊上一道喷溅的血迹从眉到唇,四目相对,那双清冷的眼对着他微微一闪,那人抬起臂膀,青衫低垂,以拳掩唇,弯腰轻轻咳了一下。 43 第六章 刀剑相赠 马畏惧狼群不肯再靠近, 贺煊毫不迟疑地抽刀跳马,劈斩跃下,凌空一刀将一个蛮子首身分离, 滚烫的血液登时喷溅而出,那人连惨叫都未来得及发出, 无头的身体抽搐两下后轰然倒地。 那些蛮子与莫尹一人便周旋了不知多久,又被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狼群攻击得苦不堪言,就撑着哪怕以百人换一人的这口气僵持着,这时再天降杀神, 心神几乎立时就散了。 莫尹看出对面已人心大乱,立即勉力持剑而上,狼群们呼啸追随, 他青衫尽被血染, 鲜红得近乎发黑,狼群们灰色的皮毛上也染了血,尖利的獠牙上滴着血,一人驭群狼,真如从幽冥鬼府中爬上来人间复仇的恶鬼一般! 蛮子们根本无心迎战, 只想四散奔逃,贺煊岂能容他们逃跑, 扬刀斩下,干净利落,俱是一刀毙命,闪转腾挪之间, 回身间隙可见莫尹薄衫轻剑,面白如纸,似是力竭却又抽剑又将一人一剑穿心。 两人只照面交换了个眼神, 之后便各自砍杀,虽是初次见面未发一言,行动之间却是配合得十分默契,二人加上群狼在亲卫队拍马赶到时几乎已将战场打扫干净。 亲卫队现身时,那些蛮子是真的绝望了,还活着的几人竟如说好一般不约而同地操刀自尽了。 这小小一片地方,血气冲天,狼群们旁若无人地上去分食啃噬新鲜的血肉,亲卫们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一时有些呆住了,倒是贺煊仍然面色镇定,召来亲卫,吩咐他们前去庸城察看。 亲卫们领命上马,不敢稍停。 方才那一场杀戮对贺煊来说不过家常便饭,他回身看向不远处。 莫尹正坐在地上,软剑插在沙地之中,狼群在他身边进食,他脸上血迹斑斑,面色淡淡,似是懒得擦拭。 贺煊将刀背架在肘间略略擦拭了上头的血迹,信步过去,道:“还站得起来么?” 莫尹仰头,月光下贺煊这张脸丰神俊朗,锋芒内敛,浑身散发的能量强而稳定,这就是这个世界的主角。 莫尹轻摇了摇头,声音嘶哑,“有水么?” “没带水,”贺煊吹了声口哨,枣红大马甩着尾巴过来,贺煊解了上头的囊袋扔给莫尹,“有酒。” 莫尹道了声谢,拔了塞子,仰头往口中凌空倒了口酒。 酒很烈,一进入喉咙,辛辣滚烫,脸上也瞬间泛起热意,莫尹轻咳了一声,抿了那口酒,又倒了一口,边抿边道:“好酒。” 贺煊笑了笑,“不知兄台高姓大名?庸城之困,还要多谢你解围。” “莫尹。” 莫尹没有用化名,而是直接用了本名,从一开始被程武搭救,他就一直是以本名来交际。 贺煊道:“贺煊。” 莫尹看他一眼,“贺将军?” 贺煊淡淡一笑,撩了衣服下摆在莫尹对面坐下,“你不是说让我亲自来请?我来了。” 莫尹道:“不过一句玩笑罢了。” 贺煊道:“保家卫国之事,怎可玩笑?” 莫尹又倒了一大口酒,酒精让他的身体逐渐又恢复了力量,“哦?我以为小城之得失之于将军不过玩笑。” 贺煊被他刺了一下,并未动怒,反而正了脸色,“不护一城,何以护国?没有任何百姓的性命在我眼中是玩笑。” 莫尹沉默片刻,“我知道,你才赴边不久,这些都怪不着你。” 贺煊觉得面前的人无论是功夫还是谈吐,都绝非凡人,一时有些奇怪,这苦寒的边境之地怎么会突然出现这样一个人物? “好了,”莫尹将囊袋盖好丢还给贺煊,“我需得回城了。” 狼群仍在分食残尸,这一顿足够他们饱餐,莫尹唤来黑马骑上,贺煊也唤来自己的马,两人一前一后穿过血色大漠,贺煊稍落后一些,在后头观察莫尹,看他身形单薄,在马上摇摇晃晃的,又想他方才杀敌时干净利落,出手如电,其中反差真叫人吃惊。 这一定不是个简单的人。 在贺煊揣测莫尹身份时,莫尹也在思索,他一直以为这个世界的主角会在那群牵扯到贪墨案的文官集团中,怎么也没想到主角贺煊会是名武将。 而且是与他毫无交集的武将。 如果说上个世界他和裴氏两兄弟还有连带仇怨,在这个世界里他和贺煊全不认识,无冤无仇,刚一齐并肩经历了一场战斗,现在也正一齐慢悠悠地骑马返回城内修整,可他们两个注定未来将会在这个世界里成为完全对立的两面。 莫尹抬袖轻咳了一声,回头道:“将军可否再舍两口酒?” 贺煊解了囊袋扔给他,莫尹抬手接住,道了声谢,仰头喝了一口,醉意虽无,但血液有些许沸腾兴奋。 一切又全是未知,他好像快喜欢上这种感觉了,在“命运”的安排下,到底谁会是胜者?照理说,世界的意志自然是主角为赢,但他从来也未曾输过,在这个世界里,贺煊又会给他怎样的惊喜呢?支撑着贺煊这个人物的力量又到底来自哪里? 不远处似隐有火光,莫尹抽回思绪,眉头一皱,双腿不自觉地一夹马腹,奔袭劳累了一整夜的战马勉勉强强地哒哒加速,他身边却是一阵风窜过,贺煊已先拍马前去察看了。 莫尹拨了拨黑马的耳朵,“怎么回事?连你也向着他,叫我先输一成?” 黑马甩了甩耳尖,无辜地喷了个响鼻。 算了,一时长短,也无需太过计较。 莫尹仍骑着黑马一面饮酒一面慢行,有主角在,庸城百姓应该是无忧了。 火光渐渐靠近,大漠的夜晚忽得变得有了光亮。 “先生——” 张志跑在最前头,手里举着火把,他身后跟了一大群人,贺煊和他的亲卫队们骑着马护在一旁。 庸城内对那几个蛮子的处决已经完成,众人听贺煊的亲卫队说莫尹与贺煊在城外迎战蛮子的骑队,顿时都急了,亲卫们不断安抚,说都已解决了,然而百姓们却是说什么都不安心,张志抄了火把,招呼道:“随我去接莫先生!” 如此一呼百应,全城的百姓几乎都来了。 酒囊顿在唇边,莫尹怔怔地看着黑压压的人群。 张志过来给他牵马,程武也上来了,皱着眉道:“怎么一股酒味?” 贺煊远远看着被众人环绕的莫尹,勒着马对身边的亲卫道:“打听出他的底细了么?” 亲卫摇头,“还未来得及询问。” 贺煊微一点头,重新将目光看向莫尹,武功高强、通晓阵法、深得民心……这真不是个一般人物。 当夜,莫尹又回程家歇着了,贺煊怕半夜会有蛮族其他部落来寻仇,带领亲卫在城楼巡视。 莫尹累得很,手脚都僵硬了,从靴子里将脚硬拔出来,摸上去肌肉全是僵的,程武给他烧了热水,“洗洗吧。” 边境水很重要,莫尹已经很久没有好好沐浴,擦洗干净后上了床,屋内火盆烧得暖融融的,莫尹嗓子沙哑道:“程武,你的救命之恩,我还清了吗?” “……还清了。” 程武声音也略有些沙哑,去年的恨,今年才终于解了,他忽的又蹲下身,无声地痛哭起来,哭了许久之后,他趴在莫尹床边,低声道:“谢谢你。” 莫尹没说话,轻轻闭上了眼睛。 程武在一旁守着,他做了个城内特有的表示保佑的手势——一定是娘将这个人派来的,她让他救他,再让他帮他雪恨,一切都是注定的。 * 翌日,莫尹一直睡到了下午才醒,他感觉四肢像是散了架似的,瘫累在床上一动不动,程武怕他出事,给他煮了好几个鸡蛋,让他多吃,补补元气。 莫尹不想吃鸡蛋,要吃炖羊肉。 程武连忙去别家借炖羊肉,很快就借回来满满当当的一海碗,热热乎乎的,莫尹懒得动,在床上坐着吃了,三口两口将一大海碗羊肉吃了个干净,又问程武要酒,这个程武就不给了,“咳嗽的人不能喝酒。” 莫尹也不跟他争,几句话将他打发走了,自己从床板下舀酒喝,嘴里咂了两口,感觉还是贺煊给的酒带劲,再喝程武这里的酒,就显得有些寡淡了,莫尹兴趣缺缺地放下酒瓢,仰躺在床上思索自己原来的部署。 他本打算借庸城为跳板进入军营,随机应变地或做军师幕僚,或亲自上阵在军中大展拳脚,只要控制住军队,就不愁没有权力。 可军队现在就在主角手里。 把贺煊赶下马? 莫尹虽然对贺煊的底细了解还不深,可看他出手和身边的亲卫就知道这没那么容易,主角嘛,哪有那么轻易被拉下马的? 那么就只能徐徐图之…… 莫尹脑海中很快又勾勒出新的计划,他想得很投入,一直到门外有人叫门。 是程武,声音有些低沉不悦,“贺将军请你去喝酒。” 莫尹蹭的一下就从床上坐起了。 门外亲兵等候,来给莫尹牵马,莫尹也乐得有人伺候,懒懒地塌在马背上,所以贺煊在城楼下见到的莫尹便是懒洋洋仿佛没睡醒的模样。 贺煊不动声色道:“先生醒了?” 莫尹道:“先生?” 贺煊挑了下眉,“城中百姓皆称先生,我就入乡随俗吧。” “随你。” “酒呢?”莫尹打量贺煊。 白天见面,贺煊瞧上去愈加潇洒无匹,如一柄寒光内敛的宝刀,煊者,光明灿烂,与他这幽冥中爬出来的恶鬼的确是两面。 贺煊伸掌,“请——” 两人一齐上了城楼,正是夕阳时分,居高临下,大漠的夕阳瑰丽无比又变幻莫测,霞光一片紫红,如轻纱般笼罩在安静又危险的沙漠尽头。 贺煊与莫尹一人一个酒囊,贺煊道:“你武艺高强,颇通兵法,应当不只是个商人吧?” 莫尹喝了口酒,淡淡道:“年少曾随师傅学艺,只是后来并无成就,为免污了师傅名声,便当什么都没学过,只作个普通商人便好。” “以你的身手,保不住家人?” “只是没防备,先中了暗算。” 莫尹轻描淡写的,贺煊撇脸,看到他抬手饮酒时,白日里手腕上很清晰的一道红痕旧伤。 莫尹的身世背景,贺煊亲自来问城中人,问到的也不过皮毛,这是个很神秘的人,他身上似乎有故事,可他又是个极有才华的人,现在军中正是缺这样的人才。 “你到底是谁?”贺煊正色,语音之中压迫十足,他杀敌不止千数,年纪轻轻已杀气腾腾,气息威压之下,几乎没人能不服。 莫尹头也不偏,淡淡道:“我只是莫尹,”他答完才扭头看向贺煊,“愿报效家国,将军可敢将我收入帐下?” 四目相对之间,似有针锋相对的光芒闪过,贺煊一笑,“报国之心,死而后已,你愿报国,我何敢不收?” 贺煊抬起酒囊,莫尹也抬起酒囊,酒囊之间一碰,二人都饮了一大口酒,莫尹喝完,又是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贺煊道:“你这咳疾可是昨夜受了伤?” 莫尹摆了摆手,“老毛病了。” “找大夫看过么?” “不必,”莫尹将酒囊里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心病,会有药来医的。” 他将酒囊抛掷过去,贺煊抬手一接,莫尹道:“这酒很不错,是什么酒?”贺煊道:“这是我亲手酿的酒,名为醉山河。” 莫尹笑了笑,他笑起来也是一股清冷气息,好似皎皎明月,银光生辉,叫贺煊微微一怔,却见莫尹倏然从腰中抽剑,手腕轻轻一抖,软剑直直一颤,寒芒从剑身闪到剑尖,杀意渐强,似有霜雪之气,与主人那冰冷面孔恰似人剑合一。 贺煊不由赞道:“好剑。” 深紫色的霞光已渐渐转红,暗色城楼之上,灰衫青袍,翩跹如雀,身姿如鹰,剑光如电,面色如雪,然而雪中又有一点红,恰似红梅傲骨,“醉里梦山河,孤身何处,行路难——” 那声音淡淡,却又深沉无比,贺煊心中又是微微一动,若有所感,在心中道:“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谁知?” 莫尹一抬眼,贺煊将酒饮尽,抛了酒囊拔刀来和。 一柄剑、一把刀,刀剑共舞,大漠之中风沙弥漫,天地之间只有一轮残阳,满目红霞,孤城双璧,知己难寻。 太阳落下,月光洒满沙丘,贺煊双手捧刀,“愿请先生入营为军师。” 莫尹将软剑也捧在掌中,“愿与将军护守天下城。” 二人交换刀剑,贺煊接剑抱拳,道:“贺藏锋。” 莫尹接了刀,果真见那刀上刻了“藏锋”二字,他将刀柄垂下握刀抱拳,“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莫子规。” 44 第七章 初入军营 “你真要去从军?” 程武眉头紧皱, 忧心忡忡的模样,满脸的不赞同。 莫尹盘腿坐在床上, 手上烤着火,床边倚了贺煊的刀,“嗯”了一声,“过两日便去报到。” 程武的心情很复杂。 身处边境小城,对于驻军,他们自然心存感激,深知他们保护了整个大盛, 但庸城屡次遭劫,都未得保护, 很难不有些许埋怨。 这次贺煊倒是派兵来了, 不过也还是靠他们自己,也不能说是靠他们自己, 程武看向莫尹,莫尹还是那副病恹恹的样子, 睫毛低垂,一张冰雪脸孔也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贺煊对莫子规一无所知。 不识面,也不识姓名。 莫尹对贺煊也是一样,不识面, 不识姓名。 等他入了军营之后,双方少不得又要一番试探交锋,可这还很难算得上主角与反派的斗争。 这次进入小世界, 系统什么也没说,没做补充说明,这恰恰说明这个世界的规则和上个世界的规则是一样的。 “唯一所知的是您将成为本世界里最大的反派,与主角对抗。” 当时系统说的几句废话里, 这句莫尹记得很清楚。 “唯一所知”这四个字咋听上去好像是系统故意不给他信息,可换个角度想一想,或许这的确是系统“唯一所知”的信息。 可这又跟系统的上一句“本世界没有剧情,一切皆为未知。”有相悖之处。 既然“一切皆为未知”,那又哪来的“唯一所知”? 没有剧情,系统又是根据什么判断他会成为反派? “反派协调者”是他的任务身份,并不是他本人的固有属性,而他两次进入这个世界,境遇都十分糟糕,这次比上次也只是稍好一些,仿佛这个世界对他这个外来者有天生的排斥,或许这和他成为这个世界的反派有一定关联? 联盟的“小世界”实际是那位大人由极强的能量编织出来的“假世界”,假世界的运行会产生巨量的能量,而每个世界的运行都需要一些协调者的介入,他们这些协调者就像开启激活这些世界的钥匙一样,如果没有他们,这些世界就是死的,是平面的,无法真正运行。 照理说,这些“小世界”的运行法则那位大人应该了如指掌,协调者们也不过是按照那位大人的指示去做事,而联盟所有的系统都归那位大人控制,系统也没道理对这个小世界一无所知。 除非他所进入的这两个小世界根本不是依靠那位大人的能量来运行的。 以世界的真实度而言,说不定创造这个小世界的“大人”比他所知的那位大人能量要更强。 可是那位大人又是怎么找到这两个小世界的入口的呢,如果还存在于另一位“大人”,这两位大人之间又会是什么关系…… 莫尹对联盟那些花样都不感兴趣,他一向只管自己爽,满足他自己的欲求是最重要的,可他此刻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对这些事生出了些许兴趣,莫尹心中警惕,感觉到自己某些地方似乎正在发生变化。 火盆里木炭噼啪爆开,程武唠唠叨叨的,虽未明说,但话里话外都在暗示从军不是个好去处,如若莫尹要离开庸城,他既是外商,仇也报了,何不返回老家去过些逍遥日子?莫尹始终神色淡淡的,到最后也只说了一句,“我困了。” 程武神色恹恹地“哦”了一声,皱着眉看着莫尹,忽然道:“要不我也去从军吧?”他一下兴奋起来,从凳子上站起,“我也去从军,去杀蛮子去!如何?” “不如何。” 莫尹直接给程武当头泼了盆冷水,“今春之劫,庸城已渡,之后呢?蛮子损失惨重,假以时日,必定卷土重来,我在军营不可时时关照,庸城需要有人守护。” 程武面上的兴奋渐渐消失,慢慢又坐了回去,面色渐沉,低低道:“你说得对。” “我帮你们护了城,你便不希望我离开庸城,”莫尹淡淡道,“强者自强,依赖之心不可取。” 程武脸色涨红,“你当我只是希望你留在庸城替我们守城?!”他站起身,恨恨地瞪了莫尹一眼,气呼呼地转身走了,帘子撩开,春日乍暖还寒,一股冰冷的气息进入屋内,莫尹缩了缩脖子,“晚上我要吃炖羊肉。” 程武脚步一顿,回身又掀开帘子,气咻咻地对着莫尹道:“强者自强,你自己去抓羊炖吧——” 莫尹道:“放点辣椒,我能吃辣。” 眨眼就到了要离开庸城的日子,莫尹从军的事只和程武说了,也让他不要大肆宣扬,免得多生事端,他也不希望庸城百姓兴师动众地送他,准确地说是他不希望任何人出来送他,包括程武。 那天清晨,莫尹晨起醒来屋内空空荡荡,洗漱之后穿上长靴,提了贺煊的长刀,孤身一人便要离开,却见桌上有个盖碗和一个灰扑扑的包袱,盖碗打开,是一碗炖羊肉,包袱里有几件衣裳,还有莫尹当初给程武的那些银钱,原原本本,一分未花地全在里头,莫尹将其中一枚碎银拿在手里掂量,他在心中道:“友情。” 非自然人有各种各样复杂的感情,对于自然人来说,这些情绪全都生而无用,在进化中被强大的精神力给淘汰了。 莫尹坐下,把那碗炖羊肉吃干抹净,随后熟门熟路地去偷了两瓢酒喝,最后提了包袱走了。 等到巳时,程武归家时,家中极为安静,一碗羊肉吃得干净,碗下还垫了张字条。 ——不够辣。 程武看了一笑,眼睛又是一酸,“这么好的一笔字,还真是个读书人。” * 莫尹很不客气地骑走了程武买的那匹漆黑的战马,程武乐意做冤大头,好吃好喝地供了他几个月,临了还不要他的银子,那是程武傻,为所谓友情牵绊,他乐得收入囊中,连吃带拿,毫无负担地骑着战马离开。 漆黑战马原是养马的逃兵偷出来的,很是值钱,脚程快耐力足,可今日不知怎么,走得慢慢悠悠的,出了庸城时,那战马还回了头,莫尹手上勒着转弯的缰绳,仰头凝视着灰扑扑的“庸城”二字,过一会儿重新将马头调转过去,微一勒马,在大漠的风中疾驰而去。 边境军营离庸城约摸两个时辰的路,在接近军营时,莫尹慢慢减缓了速度,想他目前应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贺煊比较合适。 以这个世界的莫尹来说,他现在对于贺煊只有两个字——利用。 贺煊和京城中陷害于他的文官集团毫无关联,莫尹想要进军营,想要当军师,想要取得贺煊的信任,成为他手下的军师,一步步在事实意义上取代贺煊在军中的位置,等到他在军中的地位无可撼动时,贺煊也就没什么利用价值了。 身为主角,想必贺煊一定不会那么容易就被打倒,日后等他发觉真相,少不了反扑斗争。 根据上个世界,莫尹总结出了两个经验教训。 ——自爆卡车是很爽,但有主角光环的干涉,还是谨言慎行,沉住气为妙,做坏事,也可以不留名。 ——千万不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给主角创造出额外的力量来支撑世界。 上个世界里,他领到的初始条件太差,对于裴氏兄弟情感的操控也是出于裴清的启示,这个世界里,到目前为止,一切都还很顺利,他没有操控贺煊情感的必要,免得又给贺煊添加出一个所谓“爱情”的外力。 进入军营——稳固地位——榨干贺煊的利用价值——莫生情愫。 脑海中将每一个环节都牢牢刻印下来,莫尹终于骑着战马慢悠悠地来到了军营。 军营守卫持枪挡住,高声道:“来者何人!” 莫尹骑在马上还未答话,远远的,就有人疾跑而来,“莫先生——” 李远满头大汗地匆匆跑来,守卫们见是将军身边的传令兵,立刻收起了严肃脸孔,李远对着马上的莫尹抱拳,爽朗笑道:“莫先生您可算来了,一个时辰前我就在这儿等您了,您一直没到,我便去操练了一会儿。” “无妨。” 莫尹下马,自然地便将缰绳往李远那一扔,李远稍愣,连忙拿住缰绳,守卫们见莫尹这么一个白面书生,架子如此之大,居然敢叫将军身边的传令兵牵马,都瞪起了眼,却听莫尹道:“贺煊呢?怎么不亲自来迎?”两名守卫差点惊得连下巴都掉了下来,这人居然敢直呼将军的大名! “将军正忙于公务。” “什么公务?” 李远面露难色,道:“这我就不知道了。” 莫尹“哦”了一声,两人渐行渐远,守卫们仍是震撼不已,想这到底是个什么人物,莫非是京中派来的什么抚边大臣?否则怎敢态度如此放肆?将军的大名,他们连私下里都不敢提,这人居然当着将军的传令兵如此肆无忌惮,甚至还敢多嘴过问将军的公务,这到底是哪一级的官员?怎么一点风声都未泄露? 守卫们颇觉匪夷所思,李远带着莫尹进入军营,一路上也是吸引了众多目光。 首先,李远这将军身边的传令兵牵着一匹明显不是将军骑的马,这就够怪异的了,再说他身边的人,看上去斯文俊秀,面若冰雪,这样的人物兴许会出现在商贾之家,或是朝堂之上,总之就是不适合出现在军营里,军营里的男人全都有一个共性,那就是——糙,就算是他们的大将军,老太师之子,也是出身尊贵至极的王孙贵胄,可他看上去就没有半分此人的清贵雅致气息,跟他们一样,糙得很亲切,而这人,怎么看怎么都有几分格格不入…… 李远自然也感觉到了那些好奇的目光,他嘴严得很,和那些知道莫尹将会来军营的亲卫队一样都对此事守口如瓶,将军不提,他们怎么好乱传?只是那些目光像看猴一样盯着他和莫尹看,也叫他怪不自在的,就是不知道莫尹感觉如何? “将军,莫先生来了。” 李远在帐外朗声道。 “请进。” 李远将马交给另一个小兵,撩开军帐,对莫尹道:“先生请。” 贺煊军帐外的正是他的亲卫,亲卫们识得莫尹,是以神色如常。 莫尹也是表情淡然地进入了军帐,帐中十分简朴,率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个空空的沙盘,沙盘侧方是一张歪斜的书桌,书桌右侧便是一张狭窄的床铺,大约可供一名成年男子入睡,床尾摆了几个木箱子,最左侧是一个武器架子,上头刀枪剑戟,无有缺漏,而贺煊正在书桌前写着什么,莫尹进来,他也只是抬了下眼,“军师到了。”与前两天邀请莫尹入营时的迫切判若两人,态度十分平淡。 莫尹略一拱手,“我听闻将军忙于公务,可有我能帮得上忙的?” 贺煊笑了笑,“倒还真有。” 他将厚厚的公文中抽出一叠扔了过去,莫尹凌空一抓,视线极快地浏览,抬眼看向贺煊。 “此事极为棘手,”贺煊道,“军师可否为我解忧?” 莫尹道:“愿效犬马之劳。” “那你去忙吧。” 贺煊低下头,又快速写下什么,笔势飞快有力,再也不抬头看莫尹了。 莫尹连拱手告退都懒的,拿着公文便出去了。 李远在帐外等他,说贺煊已帮他安排好了单独的营帐,李远道:“军营之中校尉以上才有单独的营帐呢,对了,将军说了,以后我就是您的亲兵了,您有什么事都可以吩咐我。” 莫尹沉默不语,没有表现出任何喜色。 营帐的大小和物件跟贺煊都差不多,莫尹直接脱了鞋躺到榻上,拉开那道公文察看。 周边的城市缺粮,已向朝廷求粮,可惜石沉大海,毫无回复,无奈之下竟然求到贺煊手下,军队之中粮草是重中之重,怎么可能拨给周边城镇?简直是荒唐,但这也可见周边城市已艰难到了何种地步。 莫尹在庸城时倒未感觉饥苦,要么庸城余粮足够,要么可能是庸城今年未被抢粮的缘故,莫尹召来李远询问,李远回道:“众多城镇之中,庸城是最富庶的,尚有余粮,其余几个小城今年也未被抢去多少粮食,我们将军提前做好了准备,大部分都追回来了,缺粮不是因为蛮子,实在是去年收成不好。” “我知道了。” 李远道:“将军让您解决缺粮的问题?” 莫尹没回答,李远也不敢多问,拱手退下。 贺煊年纪虽轻,却能带仅两万兵力便平息山城之叛乱,他的军事才华毋庸置疑,而在御下上,贺煊也极有手段,莫尹是个人才,可他既神秘又自傲,贺煊绝不可能一下就放心地用他,而是要先磨一磨他的锐气,城中缺粮之事便是贺煊给的一个下马威,然而几天过去了,莫尹一直未给他任何答复,也未来服软告饶,成天躲在帐中,李远说他“不是吃就是睡”,有时管他要肉,有时管他要酒。 贺煊听罢,不怒反笑,“倒是养了个富贵闲人,你去传他过来。” “是。” 李远领命之后连忙去让莫尹去贺煊帐中,并且提醒他,“将军是要军师您献计了。” “献,”莫尹穿上靴子懒洋洋道,“我有几百条计策正准备献给他呢。” 几日没有白天出帐,外头日头正毒,照得莫尹脸色愈发苍白,他眯了眯眼,浑身都弥漫着一股松散的劲道,李远在前头带路,经过靶场却是被叫住了,“李远,你这带的是谁?” 几个赤膊士兵正聚在一起,头发盘在顶上,满身的汗水,嬉笑道:“将军不是不准营中再有女人么?” 李远脚步一顿,面色发紧道:“你们胡说什么呢!这是——”他本想说是营中军师,可贺煊还未公开给过莫尹“名分”,他嘴动了动,不知该如何说,莫尹到了军营后成日躲在帐中吃睡休息,其实军营中早就传开了,士兵们好奇质疑,军队里有闲人吃饷,叫他们如何能服? 赤膊士兵已飞快地跑了过来,有意无意地拦住了莫尹的去路,“你到底是何人?生得倒是白净标致,难不成是谁家女眷?” 他话音刚落,周围便立即传来一片附和的哈哈大笑之声。 李远头上汗也冒出来了,回身道:“莫先生……” 不远处,亲卫对贺煊道:“将军,可需我上前替军师解围?” 贺煊抬了抬手,目光专注地看着面容白皙的莫尹,“他若不能在军中立威服众,又怎么担得上军师之名?” 士兵们围着莫尹,摆明了是故意刁难,不让他走,手中还拿着弓箭,弓角对着莫尹的肩膀,很是不客气。 莫尹微微抬起脸,他一双眼睛冷若幽潭,那士兵只觉周身一冷,但也未曾让开,抬了抬下巴,“这里是军营,像你这般病恹恹的,还是趁早滚回家吃奶去吧!” 周围士兵们虽未曾说什么,但那些不善的目光表示他们都是赞同的,军营是崇尚力量的地方,这么一个白面书生不可能得到他们的尊重。 莫尹轻轻咳嗽了一声。 他这一咳,又是引起面前士兵鄙夷的笑。 然而下一瞬,那士兵连反应都未曾反应,电光火石之间,他手里的弓箭已被对面之人夺了过去,他惊讶地看着面前的人,面前的人也正看着他,目光冰冷而幽深,拉弓、搭箭,箭矢如电般射出—— 那士兵惊呆了,面前的人是看着他射箭的,也就是说他连看也没看他射出去的箭一下,竟如此胡来!这可是要乱箭伤人的! 士兵连忙转头,却见全场的人都全看向了靶场尽头的那个靶子——那看也不看就射出去的箭矢正在靶心中间“嗡嗡”作响地摇晃。 弓箭扔来,那士兵都忘了去接,就这么让那张弓落到了地上,他还在张大嘴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个靶子,所有人的表情都跟他一样,瞠目结舌,无法相信面前的事是真实发生的。 居然有人能不看靶子,随手一箭便正中靶心!这是何等神迹! 不远处的亲卫也震惊不已,看向身旁的贺煊,“将军,军师真是好箭术啊!”贺煊未作回应,双眼紧紧地盯着莫尹,目光之中异常灼热,却见那让整个靶场鸦雀无声的人只是掩唇轻咳了一声,垂下手,神色淡漠一言不发地绕开了那士兵。 45 第八章 沙中种粮 帐内, 亲卫给莫尹搬了张椅子,与书桌后的贺煊相对而坐。 莫尹知道刚刚贺煊就躲在一旁看热闹,这是贺煊对他的考验, 他要赢得贺煊的信任与尊重, 这是必经之路。 要想在军中树立威信, 这仅仅还是第一步,等日后他们这群士兵只认军师而不认将军时,不知贺煊又会作何感想? “交给你办的事, 可有头绪?”贺煊道,他的神色语气皆很平常, 庸城相见,他便欣赏莫尹的武艺、勇武、智慧, 以及和庸城百姓之间的情谊, 今日莫尹又在靶场上显出那一手神射绝技, 怎么能叫贺煊不欣赏赞叹?只是这欣赏仅限于贺藏锋对莫子规,而并非上下级之间。 莫尹这两天一直都在帐中休息, 那夜以一敌百, 是他托大了, 这具身体承受不了那么大强度的战斗,即使有精神力的支撑,也还是太勉强,在庸城休息了那么久也没彻底缓过来, 又骑马疾驰赶到军营, 真是把这具身体给累坏了。 这世界真是不公平,给他的身体总有缺陷,反观主角却是高大魁梧,看上去一拳能打死一头牛。 不管这个世界到底真相如何, 是怎么构建的,幕后的人又是谁,有一点莫尹还是很确定的——他的确发自内心地很想干掉主角。 莫尹道:“没有。” 莫尹答得干脆利落,且毫不羞愧,贺煊扬唇,脸上却是没有笑意,他面相威严,只有弱冠之年,没有少年之气,自然就散发出一股压迫气息,“缺粮之困,的确难解。”倒也没有刻意为难莫尹。 莫尹心说算贺煊的脸皮还不算太厚。 这古代世界可以按照古文明的历史来作参照,古文明时期,生产力不发达,农作物的品类稀少,肥料也尚未发明,粮食问题就是古文明当中无法跨过的劫数,纵观各朝各代灭亡之因,无非是内外两种,要么自己作的,要么外敌入侵,可这两种灭亡都逃不开一个“食”字,民以食为天,吃不饱,人就会变成野兽,野兽不接受所谓等级统治,狼群饿急了也敢对老虎下爪。 所以贺煊交给他的难题已然是古文明的终极难题,而且这难题现在已是火烧眉毛,除非他在这个世界能有他本体一半的精神力,以他对这个世界力量的判断,拥有他本体一半的精神力,就可以在这个世界里呼风唤雨、点石成金,那种降维打击一样的感觉,莫尹在那些虚假的世界里早体验过了,很无聊。 贺煊抛给他这样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这绝对不是偶然,只是要给他一个下马威罢了。 “将军可有头绪?”莫尹反问道。 贺煊双眼灼灼,道:“没有。” 两人对视一眼,竟不约而同地笑了,笑容之中都有几分无奈释然。 贺煊笑过之后,很快便将嘴角重新绷得紧紧的,“百姓缺粮,军中粮草却是无论如何不能妄动的。” 莫尹道:“军中粮草也不大充足吧。” 贺煊抬眸看他,眸光冷厉。 莫尹毫不在意,淡淡道:“我这几日虽在帐中,但对军中情况已了如指掌,将军不必瞒我。” 贺煊还是没回应,微微偏过了脸,莫尹看到他下颚紧绷的线条上生出了一点胡茬,到底还是弱冠之年,那胡茬看上去颜色淡淡的,如绒毛一般,莫尹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道:“眼前之困难解,不过长久来看,倒也并非难事。” 贺煊重又转过脸,再次将目光投在莫尹身上。 “此地多风沙,只有小块适合耕种之地能够种植粮食,庸城的地势环境土地都要好上一些,所以最为富庶,但如若能够在沙中种粮,形势便大大不同了,缺粮之事虽一时不可解决,等挨过春天,到今夏便可无忧。” 贺煊静静地看着莫尹。 莫尹所言之事几乎可以算是骇人。 沙中种粮? 苦寒之地,连根草都不长,如何种粮?大漠之中极为缺水,即便种下了粮又如何灌溉?如若能种粮,边境之众城又何苦向朝廷苦苦求援? 不视即射的确可堪神准,但若耳力超群,听风辨向,加上箭术扎实,也不是不可能做到,他十二便能蒙眼射箭,不足为奇,可沙中种粮可不是所谓天赋练习能做到的。 莫尹拱手起身,“将军若相信子规,此事便交由我去办吧。”他不等贺煊再回复,便转身出了军帐。 的确,他还没有足够的精神力可以在这个世界里无中生有,操控自然,但这一丝精神力将他本体中所拥有的超越这个时代的知识也带了进来,粮食问题在自然人的历史中早已解决,不像上个世界里,他几乎处于完全受制的状态,没办法才开发了新技能,不过那技能跟双刃剑似的,虽然是把裴氏兄弟创得半死,可最后又反过来成为了两人的支柱力量。 莫尹一面摇头一面往外走,这个世界他绝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这么一丝精神力应该足够与贺煊的主角光环撞个五五开了。 没走两步,莫尹又被拦住了。 这次仍是靶场那几个士兵,已穿好了军服,恭恭敬敬地一字排开,“方才不知庸城之围乃是先生所解,多有得罪,恳请先生恕罪。” 莫尹离开靶场,一群惊掉下巴的人寂静良久,等莫尹人都不见了,还久久未回过神,一回过神立刻就拉着李远问长问短,都想知道这到底是何方神圣,哪来的高人?这一手绝技,实在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若不是他们亲眼所见,他们是绝对不会相信世间竟有如此神射手。 李远也是呆住了没回过神,等回过神后被众人团团围住,不停逼问,他想今日莫尹既在靶场大出风头,也是没有隐瞒身份的意思了,便将他在庸城城外目睹莫尹如何带着庸城百姓坑杀蛮子的事迹告诉了众人。 “莫先生只是看着单薄,实则剑法出神入化,单衣长剑,马踏烈焰,杀敌如麻,蛮子们来报复,他以一敌百也不落下风。” 若是换了前几日,李远对众人说新入营的病秧子能一个打一百个蛮子,他们一定笑掉大牙,可今日莫尹在靶场露了这一手,众人皆不敢疑,战战兢兢中又佩服不已,“那可真是我们有眼无珠了。”连忙赶着向莫尹来赔罪。 莫尹道:“你们得罪我什么了?” 其中那位大放厥词的士兵面色通红,想莫尹这是要秋后算账,讨回颜面了,忙拱手将腰弯得低低的,羞愧难当道:“我不该说先生您是女人……” “你错眼认不出男女,也不算得罪我。” 那士兵抬头,黑脸充血,“是我错了,我有眼无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请先生原谅。” 到了这个份上,莫尹若还不依不饶,便是失了风度,他淡淡道:“你既知我解了庸城围,可知我们当时俘了几个活口?” “知道,蛮子凶狠狡诈,活口极难得,先生真是厉害。” “那日当众行刑,蛮子仍不改凶恶之色,叫骂不断,无人敢下第一刀,你猜最后是谁下了这第一刀?” 那士兵猜测莫尹是要“吹嘘”自己的功绩,连忙拍马道:“自然是先生您。” “错了,”莫尹道,“是个女子。” “……” 那士兵面色愈加通红,其余只是帮腔的几人也面露尴尬。 “你说看错我是女子,我并不生气,杀敌之勇,何分男女?”莫尹双手背在身后,冰雪般的目光刮过他们的脸颊,“戍边如此艰苦,你们还有心思以男女之别作羞辱之词,说明平日里操练得还不够多,你叫什么名字?” “……周勇。” “我记住了,”莫尹转过脸,“以后我会叫你心无旁骛,只记得一件事。” 剩下什么,莫尹没说,他轻轻掠过几人,衣袍翻飞之下,似有冰冷气息残留,叫人心颤不已。 接下来的几日,莫尹又是躲在帐中不出,这是这回军中再不敢议论他“吃空饷”,士兵们操练完毕,都在私下猜测这位高手是否在帐中钻营什么奇异兵法? 李远每日送水送饭,带来莫尹需要的东西,同时向贺煊汇报,说莫尹正在帐中刨沙种粮。 贺煊听了,脸色也不知是喜是怒,对李远道:“好生伺候。” 沙中种粮,听上去的确骇人听闻,可贺煊认为莫尹并非胡乱夸下海口之辈,这人到底是谁?武艺高强、精通剑法箭术、排兵布阵,亦颇有才气,世间有如此完人,会只愿做个商人?这样的人物会被蛮子劫杀全家?这实在太过矛盾了。 边境线中又有蛮族部落骚扰不断,贺煊带了小队兵马去平乱,蛮子部族今春抢粮大受挫折,反扑起来十分凶狠,边境部队中只有约一千人是贺煊嫡系亲兵,每一个都由他亲自训练,视若珍宝,人数太少,与蛮子相比,差距十分的大,常三思军中的老兵大多水平低下,只是比普通百姓稍强一些,精通骑术者甚少,若与在马背上长大的蛮子正面交锋,只有被对方砍杀的份。 如今蛮子诸部成长得越来越壮大,各部落之间各有龃龉,尚未联合,只能算是小打小闹,贺煊带了百人,四散游击应付,在边境线打了足足一个多月,总算是将蛮子先行打退,等他回到军营时,留在军中的亲卫屈膝下跪,欣喜若狂地迎接了他,“将军,军师大事已成!恭喜将军,贺喜将军!” 贺煊从马上翻下,满面风尘,剑眉长扬,“成了?” “成了,沙中种粮,神乎其神,而且不需多水灌溉,真是匪夷所思。” 贺煊当即就要见莫尹,亲卫连忙道:“军师不在营中,去各城教授百姓如何在沙中种粮了。” 贺煊心头狂跳,耳膜鼓鼓跳跃,道:“沙中种粮,你们亲眼所见?” 亲卫嘴笨,不知该如何解释,抱拳道:“将军请随我来——” 贺煊脚步急急地随着亲卫来到莫尹帐前,亲卫一掀帘,贺煊便被眼前所景给震住了。 狭窄的床榻旁,地上画了个圈,圈中沙地之中直直地长出了青翠的苗,贺煊过去轻轻抚摸,那绿苗柔韧地随他指尖摇摆,只觉一股热气直冲喉头,他转眼看向亲卫,“他去哪座城了?” 在城中察看完毕的莫尹转身便要离开,城中族长连忙奉上一个海碗,“听闻先生爱吃羊肉。” “听闻?”莫尹挑了下眉。 族长笑了笑,“先生守庸城之名,诸城皆知。”只可惜他们城中无人有福气去大漠中捡回这么一个世外高人,竟然能在沙中种粮,这若真能有所收,这可是他们边境之城的大恩人哪! “放辣椒了吗?” “放了放了。” 莫尹坐下,享用了一大碗辣炖羊肉,吃完之后,他这冰雪一般的人也额头冒汗,咳嗽不已,族长惊慌道:“先生无碍吧?” 莫尹摆了摆手,“酒。” 一大碗酒入喉间,咳倒是止住了,辣上加辣,使莫尹原本苍白的脸孔也浮上一点红晕,他起身告辞,骑上人牵来的马拍马离开城内,刚出城,便见城门外落日淌火,贺煊骑着枣红大马正在城外等他,身边只两名亲卫。 “沙中种粮,你是如何想出的妙计?” 贺煊与莫尹并肩而骑,目光灼灼地看他。 “我既应承,自是有把握。” 莫尹淡淡道。 贺煊凝眸紧紧地盯着他,“你到底是谁?” 莫尹转头看向他,目光冷然,“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莫子规。” 贺煊看他的眼中有欣赏有迷茫也有一丝怀疑,过于神秘又过于强横的人,甚至显得有几分危险。 夕阳之下,莫尹淡棕的眼瞳似被染上了一层红芒,面颊上也是红晕闪现,与他白皙的肤色相衬,正如雪中红梅一般,贺煊眉头一皱,转过了脸。 回到营中,两人一齐下马,门口守卫恭敬拱手,“将军、军师。” 贺煊又是一怔。 他尚未在军中正式介绍莫尹,守卫们竟已以“军师”之名相称,再看莫尹也是安之若素,随手将马缰甩给李远,李远麻利接上,神情毕恭毕敬。 贺煊目光深沉地看着莫尹的背影。 一路回帐,沿途遇到士兵,无论官衔大小,都向两人行礼,口中皆称“将军、军师”,训练场上也是无数目光相送。 入了将军帐,贺煊笑道:“我离开军中一月,你已自封军师?” “我记得将军当初便是请我来当这军师的,何谈自封?” 莫尹先犀利回应,随后又淡漠道:“他们跟着李远叫,李远嘴大,漏风。” 贺煊笑了,有些忍俊不禁,随即又正了脸色,“你来路不明,又身负大才,我不得不提防。” 莫尹也正色看他,却见贺煊双目坦荡,道:“沙中种粮,可解边境缺粮之围,亦是百姓百年之福,无论你是谁,请受藏锋一拜。”贺煊拱手弯腰,莫尹脸上无动于衷,面颊上仍是红霞满天,显得他冰冷的神情都有了几分暖色,贺煊道:“你在城中饮了烈酒?”莫尹摇头,“羊肉太辣了,酒没你的烈。”贺煊一怔,随即爽朗大笑,“来吧,我请你喝酒。” 两人坐在刀架之前,相对饮酒,贺煊神色温和,“如种粮顺利,边境的百姓,军中的粮食就都有着落了。” “不会不顺利的,”莫尹抿了口酒,面上红晕更甚,“只是种粮之后,还需守粮才是。” 贺煊神色凝重。 沙中种粮如若真能成功,到时蛮子必定眼热,抢粮之势也必定愈演愈烈。 “将军此次平乱,辛苦了。” 贺煊神色又是一怔,随即肃了脸色,“这是我分内之事,何谈辛劳?” “这几日除了种粮之外,我将军中也观察了一遍,军中精兵甚少,”莫尹淡淡道,“连同将军您带走的那些亲卫,我猜加起来也就一千左右。” 贺煊静默不言。 “将军,蛮子人虽少,可精武悍勇,不是我们普通的士兵所能相比的,我们这所谓十万大军,其实在蛮子面前也无绝对的胜算。” “不错。” “蛮子部落愈发壮大,不出年,必定大军来袭。” “不错。” “将军初入边境,便心急如焚地勤加练兵,守卫诸城,是已料到几年之内必有生死大战。” “……不错。” 贺煊手掌紧紧地握着酒囊,他难以置信面前之人居然会对他的所思所想了解得如此透彻,简直就像是他自己一般。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他的知己不在京中,也不在南乡,竟会出现在这大漠之中,贺煊不禁又微眯了眼睛,是谁?这到底是谁? 莫尹喝了一大口酒,酒液入喉,辛辣无比,这才是他想要的那个感觉,他转身拱手,眼眸冰冷却又跳跃着不同寻常的热度,“屯粮,练兵,来日杀敌。” 贺煊也喝了一大口酒,他刚从战场上回来,脸上冒出了星星点点的胡子,也对着莫尹拱手,“屯粮,练兵,来日杀敌!” 两人相视一笑,其中多少猜疑似乎又消散大半。 不管他是谁,他与我的目标是一致的。 人世间,知己难求,既是知己,又怎会是不可信之人? 沉默地将剩下的酒喝完,莫尹道:“将军,种粮之事我已解决,”贺煊笑着看向他,“是,大功一件,”莫尹也笑了笑,面上红霞随之扩散,“那么练兵之事,将军可否也让我分忧?” 46 第九章 荧荧火光【啪嗒啪嗒加更】 贺煊答应了莫尹的要求。 从他眼见帐中之绿苗起, 他便打算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此等良方,若是莫尹献给蛮族, 蛮族之势会壮大到何种地步, 简直叫人不敢想象。 莫尹身负奇才,但他愿报效家国,不该再受怀疑。至于莫尹到底是什么人,又是从哪里习得一身的本事, 日后, 他有信心自会慢慢知晓。 贺煊提起酒囊, 碰了碰莫尹的酒囊,“我拨你一千士兵。” “多谢将军。” 莫尹笑了笑,露出一点牙齿,贺煊突然道:“你是哪一年生人?” 莫尹反问道:“将军呢?” 贺煊作答:“天元三年。” 莫尹惊讶道:“将军今年二十一?” 贺煊道:“怎么?不像?” “是不大像, ”莫尹瞟了一眼满面风尘胡子拉碴的男人, “将军沉稳,瞧着像是而立之年了。” 贺煊也不恼, 哈哈大笑了一声, “军师你呢?” “将军觉着呢?” 对话逐渐轻松,贺煊也放松地屈起了一条腿,目光上下打量起莫尹来, 他在战场上杀人无数, 即便放松下来, 目光也如刀子一般,锋利无比地在莫尹身上慢慢刮下去,从他的眉毛、眼睛、鼻子、被酒渍沾染后晶亮的嘴唇…… 贺煊轻咳了一声,转过脸喝了口酒, “与我差不多吧。” “将军说差不多,那就是差不多吧。” 帐内陡然安静下来,莫尹也没管贺煊怎么突然不说话了,上位者,喜欢摆喜怒无常的架子,他也没兴趣揣摩贺煊的心思,喝完酒就告辞了。 得知军师要练兵,军营中又是有些许人心浮动,他们大都由受地方征召而来,服役满后便可归家,他们在军中不图什么建功立业,只求全须全尾地保全自己的性命,来日回乡与家人团聚,军师神技,军中自然无有不服,但若军师练兵,势必严苛,许多人避之唯恐不及。 莫尹倒也不在意,向贺煊又讨来一道新令,预备拨两千兵士前往各城——种地,既然不是人人都想打仗的,那不想打仗的就去种地吧。 军中各营顿时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骚乱,各营将领都来找贺煊,他们各营各部,兵士人头都有定数,如何训练、排兵、发饷也都有定数,如此突然抽调人数,叫他们如何是好? 贺煊接管常军之后,其实也迅速地便看出了常军的问题。 常三思太老朽,已然力不从心,朝廷拨饷连年克扣,他能维持住现状已是不错,可也导致军队内闲人散兵太多,人员冗余,真正能上战场砍杀的,十不存一,能上战场的,对上蛮子能敌的,又是十不存一,这么算下来,军中当真是无人可用了。 莫尹此举,贺煊很赞同,既然打不了仗,那就去种田,军中不养闲人,军队里大多都是常三思的老部下,抱团行动,贺煊这个将军明面上独揽大权,实际也与这些老部下少不了暗暗抢夺军队的实际控制权,他们越是闹,贺煊就越是强势地硬抗下压力。 如此两月后,各军都清出不少老弱病残之辈,被贺煊以亲兵为队长分编带到各城去种地,这些人心不甘情不愿地来到城内,才由贺煊亲兵告知他们来城内种粮,等到夏末成熟时可以按收成分得粮食,折算银两,且可双倍抵兵役,尽早回乡,众人在极度不情愿下咋得喜讯,简直喜不自胜。 亲卫道:“尔等在城中须得谨言慎行,勤恳做事,莫扰百姓,切莫辱没贺军之名。” 这些兵士哪敢不应,纷纷磕头跪谢贺将军,从此便安心在城内种粮,边境小城中有许多被抢后年久失修的空房,亲卫们按照贺煊的指示,让兵士们修缮房屋,暂且居住,萧瑟的小城瞬间热闹不少,隐隐焕发出了新的生机。 而另一面,莫尹也正在军内仔细挑选人员。 贺煊给了他一千个兵,他要自己挑,贺煊同意了,除了贺氏亲兵之外,莫尹可以随意挑选,莫尹要挑,自然要选勇武的,各营将领自然不肯轻易放人,少不了要和莫尹冲突,军营里面也热闹得很,贺煊从外头回来,倒提了靴子倒沙子,正见莫尹插着袖子在同常军老部下争辩什么,那老部下急得面红耳赤,莫尹却仍是一张波澜不惊的冰雪面孔,看得贺煊忍俊不禁,微弯了唇角,对亲卫道:“赶制的袍子好了吗?” 亲卫道:“好了,已经送到军师帐中了。” 贺煊穿上靴子,这都四月了,莫尹还是成日一副怕冷的模样,总是披着一身大氅,双手插袖地在军营里晃来晃去,把那些老部下的火都给晃上来了。 贺煊回到帐中,喝了些水,又忍不住笑。 亲卫道:“将军,您笑什么呢?” “没什么,”贺煊坐下,道,“各营都被折腾得够呛吧?” 亲卫也笑了笑,“是,军师到处‘征兵’呢。” “征了多少?” “七百了。” “不错,再折腾上一个月,他就可以练他那一千兵了。” 亲卫听出贺煊语气中的促狭意思,笑道:“那将军您呢?” “我?”贺煊盖上水囊一扔,屈起一条腿,先皱了下眉才拿起公文,“等他折腾完了,我再去收拾残局。” 亲卫心说应当是捡便宜吧。 常军在此驻扎数年,各营之间关系利益盘根复杂,将军是朝廷派来带兵的,各位将领兵士却不管你朝廷如何任命,天高皇帝远,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照样该怎么还是怎么,如一团滑不留手又黏稠无比的烂泥,贺煊来后一直按兵不动,就是等待合适的机会将这摊烂泥彻底分离。 而恰好,莫尹出现了。 外力介入了这团烂泥,叫这些烂泥叫苦不迭,左右互搏,而贺煊所要做的就是高居在上,无论是常军老部还是莫尹,他哪边都不“偏私”。 “沙中种粮,何等功劳,他要一千兵,我焉能不给?” 但凡常军老部来告状,贺煊便只有这一句,那些老部也只能咬牙切齿地继续出去和莫尹抢人,而帐中的贺煊却只淡淡一笑。 亲卫心说他们的将军看着一脸正气,实则却是狡猾得很,兵者,诡道也,能在一个月内就将叛军拿下,他们将军可不是只依靠匹夫之勇。 莫尹又抓到了七个满意的壮丁。 他收人,不看身形是否健壮高大,只看对方的眼睛,或者说用精神力去感知这个人的心性是否适合。 周勇,是他立刻就要来的,而周勇也马上就同意了。 周勇十分惶恐,“承蒙先生不弃,我定奋勇杀敌。” 风吹动莫尹的头发,他道:“你读过书吧?” 周勇眼睛一亮,“先生怎知?” 莫尹没回答他的问题,“你家中贫困,苦读多年,却依旧连年落榜,三十多了,还是童生。” 周勇的表情顿时僵住了,莫尹侧着脸,如那天在靶场上一般看也不看他,“你心怀怨愤,认为并非自己没有才华,而是世道不公,若你能像同窗一样有银子打点,至少也该是个秀才,如此便可免除兵役税赋,也不会潦倒到连给你母亲敛葬的银子都没有。” 莫尹转过脸看着周勇,他的眼神轻飘飘的,道:“这里大部分都是你同乡告诉我的,有一些是我猜的,我在军中休养多日路过靶场时,靶场上那么多人,他们虽鄙夷不悦,却不敢说话,唯独你出声挑衅,周勇,你很不自量力。” 周勇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整个手都在咯吱作响,面孔神情因为愤怒羞耻涨得紫红。 “我选你,也正是因为这份不自量力。”莫尹淡淡道。 周勇粗重的呼吸一滞。 “你有怨气,你觉得世道不公,上位者不仁,你有太多的怨恨无处排遣,可你又无力去改变,”莫尹视线慢慢转动着,周勇感觉似有无形的丝线在他身上缠绕,要让他窒息,“我会帮你,从你到我麾下之后,我会让你只记得一件事。” 五月时,莫尹终于点足了一千兵,也将兵营里各将都得罪了个遍,营内本来归整的编制变得坑坑洼洼,来找贺煊看贺煊怎么办,哪知贺煊竟大手一挥,轻描淡写道:“那就重编吧。” “各位将军如觉得自己无力重编,可以追随常老将军告老还乡,自会有人接替你们的职责。”贺煊坐在书桌前,身后武器寒光闪闪,图穷匕见。 军队重新洗牌改编,又是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莫尹却是不理会,只管在贺煊划给他的地方练兵。 接连几日,营外不断来客,牵来马匹给李远,李远一匹匹马又牵回营内。 军中马匹不算多,常三思在时,出过一个大纰漏,负责养马的居然把大批战马给卖了,而常三思知晓此事后,立即将一干人等斩首,可是战马却难以追回了,他又不敢上报,营内骑兵本就不多,也就不了了之了,莫尹的那匹黑色战马便是流出去的其中一匹,他写了封书信给程武,让程武去替他买马,银子全由他来。 ——“买马,没有现银,赊账。” 程武接到信时哭笑不得,张志在旁也是哈哈大笑,“先生没银子?不如我去偷些给他?” 程武横他一眼,“说了多少回了,不准你再做偷鸡摸狗的事!” 张志嘿嘿一笑,“玩笑话嘛,先生要赊账可就对我们见外了,他守住庸城,替我们报仇雪恨,分毫不取地就走了,这正是我们该回报的时候,你去找廖四谈马价,我去找族长,让他筹银。” 程武道:“也好,廖四他们环城不也正在种粮吗?种粮之法谁教的?我看他还敢漫天要价。” 事情就这么办了起来,莫尹在营中分配到了马,又买回了丢失的战马,让他帐下千人每人都分到了一匹马。 千人牵马,整齐排列,场面蔚为壮观,莫尹站在众人面前,声音不高不低,但不知怎么,每个人的耳朵里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诸位,你们是我从几万人中精心挑选出来的一千人,从今日起,你们必须忘记过去,牢牢记住你们的新身份——我营的骑兵。” “你们每个人心中都有怨气,都有仇恨,我看到你们的眼睛,就知道你们对敌人绝不会手软。”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我会对你们进行训练,如若无法通过训练的,”莫尹低垂着眼,嘴唇轻轻一动,“斩。” “想退出的,现在还有机会。” 千人之军静默无声,无人质疑、无人反对、无人退出,一双双眼睛都充满了压抑的气息静静地看着台上他们面容苍白的主将。 “很好,既然都无异议,今夜你们可以享受最后的平静时光。” 莫尹微一颔首,背身离开。 “你想训练一支精锐骑兵?” 帐中火光摇曳,莫尹抿了口酒,还是贺煊这里的酒最带劲,就是不知道贺煊带了多少。 “谋算只能胜一时,”莫尹道,“出其不意便是要对方无准备才有用处,与蛮族一战不可避免,迟早要正面交锋,我们不能没有骑兵,一千人不够,训练了这一千人,若有成效,还请将军再拨两千人。” 贺煊沉吟片刻,道:“好。” 莫尹抬眼看他,伸手将酒囊和贺煊的手指轻轻一碰,“将军爽快。” 贺煊没有饮酒,他只是与莫尹议事,说着说着,莫尹舔了舔嘴唇,问他能否解下酒囊,贺煊摇头,还是把酒囊解了给他,也得了一句“爽快”的夸奖。 贺煊笑了笑,他笑起来剑眉长扬,星目灼灼,颇有锋芒毕露之感,怪不得取小字为“藏锋”,这样的人若是能收敛锋芒,那才是真正的可怕。 “你这骑兵可有编名?” “有。” 烈酒让人的四肢感到温暖,莫尹懒懒地靠在帐边,“荧惑。” “荧惑?” 贺煊皱了皱眉,荧荧火光,离离乱惑,“凶星之名,听着不大好。” “不好么?” 莫尹笑了笑,他侧过脸,忙了一天,乌发略微有些散乱地堆在他腮边,双眼冰寒中似有火光跳跃,“我便是希望这支骑兵所到之处,带去的皆是死亡。” 47 第十章 鬼军 夏末, 沙中所种之粮收成了,比莫尹预计的相比要差,毕竟这个世界的生产力还十分落后, 饶是他有种粮之法,收成还是不理想, 必须继续改进方法。 莫尹不满意,城内军中却都极其满意,甚至为此还接连大宴了几日,莫尹对大宴没什么意见,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具身体流放时受了太多折磨,过分忍饥挨饿, 莫尹发觉自己在这个世界变得尤其的馋。 也可能还是那一缕精神力带来的副作用。 这个世界太真实了,这一丝精神力又将他的意识和这具身体简直合二为一, 带来了精神与身体上双重的与上个世界不同的感受。 上个世界, 莫尹虽然是个瘫痪在床的残废,可那瘫痪对他来说就像是一个标签一样, 这个人物需要他瘫痪,所以他就是瘫痪的, 对于他来说影响非常有限。 而嘴馋,大抵不是一个反派人物该有的标签, 想来想去,莫尹最终还是没有为了当无情反派就不嘴馋,他还是万事遂心,照样嘴馋。 莫尹开始亲自训练“荧惑”军。 凡荧惑军,不许与其他士兵往来,偌大的军营中,莫尹给他们隔出了一个孤岛, 他要求这些士兵与自己的马同吃同睡,每匹马的养护料理都由他们亲自动手,隔几日便检查一次这些马匹的情况,让兵士们将战马视作自己最亲的兄弟。 除了照顾自己的马之外,莫尹不让他们上马,而是先作体能训练,他使用的是自然人文明发展到中等阶段的训练方式,对于这些士兵来说,强度正合适——可以让他们的身体每天都生不如死,让他们的心肠比石头更硬。 等体能训练上来之后,莫尹将千人依照对马术是否擅长分成了几个等级,这些兵士有一些原本就是骑兵,大部分都是步兵,来军营之前,碰都没碰过马,将众兵士分成几级后,再拆分小队,统筹训练,第一步就是学会如何“摔马”。 在古文明的战争中,骑兵无疑是最为精锐的部队,折损率也非常高,从马上摔下,断手断脚都是其次,摔断脖子的更是不计其数,这千人将会成为莫尹最嫡系的部下,莫尹要他们首先学会如何保住自己的性命。 荧惑军的训练完全隔绝于其他营,训练情况如何,除了莫尹之外,无人知晓,莫尹给了李远两个选择,要么回贺煊身边继续当贺煊的亲卫,要么留在荧惑,除他之外,不对任何人负责。 李远当即便有些惊惶,莫尹看出了他的迟疑,便道:“从今日起,你不必再来照顾我的起居,周勇会接替你的。” 李远被赶回了贺煊身边,“属下无能。” 贺煊忙着整编,手上一卷卷文书,头也不抬道:“无碍,下去吧。” 等李远走后,贺煊合上文书,神色若有所思地看向前方。 培养自己的嫡系部队,这是每个将领都会在营中做的事,莫尹如此,贺煊也并不讶异,不过一千人,也不算什么,且看莫尹能带出什么样的兵,荧惑……不详之凶星,只看来日是否可堪其名。 天气转眼又逐渐变凉,秋日短得几乎没有,入夜便让人感觉冬日正悄悄试探,同样正在试探的还有蛮族部落。 今年春天,蛮族抢粮遭遇狙击,便一直跃跃欲试地想要再来,偏莫尹安排士兵去了各城“种粮”,蛮子们只知城内有卫兵把守,不知内情,也不知会不会再有“幽鬼”那般的人出现,一直不敢轻举妄动,然而快要过冬时,他们便按捺不住了,没粮食,边境的冬天是熬不过去的。 “军师——” 周勇撩帘进帐,见莫尹正在洗脚,下意识地转身后退,“属下不知军师正在……属下先行回避。” “洗脚有什么好回避的,什么事?” 周勇转过脸,“将军请您过去议事。” “知道了,你下去吧。” 周勇连忙退下,跑得飞快。 莫尹擦了脚,穿上袜靴,天气冷,他脚上冰凉,原地跺了下脚,才走出营帐,虽是夜里,他们这营仍在训练,马与人的眼睛全被蒙上,在黑暗中慢慢前行,军师说这样能进一步地培养人与马的默契,战场厮杀,很多时候就是本能的一个瞬间决定胜负,他要他们在训练中将本能也训练成一种武器。 整个营内肃杀无声,只有马儿轻轻喷着响鼻的声音,莫尹经过时,负责训练的皆无声向他拱手。 这里是一片死寂的岛屿,除了训练,没有任何别的事可做、能做,莫尹按照职业军人的标准去培养这些人,忠诚、冷静、残酷,他要将他们每一个都训练成能在战场上以一当十杀人不眨眼的猛士。 贺煊已有几个月的时间没见到莫尹,再见之下,又觉得好像昨日才刚见过莫尹,莫尹还是那个样子,苍白的脸,冰冷的神情,大氅之下薄衫翻飞,贺煊道:“怎么穿得这么单薄?” 莫尹很奇怪地看了贺煊一眼。 贺煊也意识到自己脱口这句话仿佛不大妥当。 他召莫尹前来,是上级召下级,是来谈正事的,为何张口会是这么一句? 莫尹解释道:“我正要睡觉。” 贺煊沉默地转过脸,手掌握拳在鼻下擦过,“边境最近有些不太平,蛮部之中有些部落正蠢蠢欲动。” 莫尹道:“我听说了。” 贺煊手指点在桌上,道:“荧惑军训练得如何?” “还差一点儿。” 贺煊也没失望,从荧惑组建开始也不过半年时光,莫尹不是个夸口的人,他说差一点儿,那其实已然很不错了。 “差在哪儿?”贺煊道。 莫尹微微一笑,“就差这一回真正上战场历练一番。” 贺煊也笑了,“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莫尹抱拳,“定不会叫将军失望。” 莫尹告辞返回,却被贺煊又叫住,贺煊从桌下取了个盒子递过去,莫尹没接,道:“这是何物?” “去年离家时,家眷偷偷塞在我行礼中的物件,我用不上,你拿去用吧。” 莫尹心说什么东西,他不要,那他也不要,面上仍不动声色,甚至有几分客气道:“多谢将军。” 接了盒子,发觉那盒子还怪沉的。 莫尹回到自己帐中,本想将那盒子随意丢弃在某个角落,又不由心生好奇打开看了一下,里头是一个颇为精致的手炉,外加一个汤婆子,还有一对皮毛袖套,莫尹待在军营大半年,已对贺煊的身份了如指掌。 贺煊乃是前太师贺青松之子,贺青松是个聪明人,在先帝大肆清洗朝中功臣之前,便早早地急流勇退告老还乡,带着一家老小隐居南乡不出,一直到当今圣上登基,叛军之乱难平时,贺煊才借贺青松之命上书请战,之后便一举成名,获封冠军大将军。 莫尹可以想象,在南乡这般安逸祥和之地,冬日里,贺煊前呼后拥,侍卫随从无数,家中女眷这个塞手炉,那个给汤婆子,被众人围绕着的王孙公子做派,而贺煊必定是不领情的,拧着眉很不耐烦地拒绝。 天之骄子,不外如是。 莫尹神色淡淡,将这三样东西全部留下了。 贺煊既要收买人心,他何不顺水推舟? * 连日封闭的荧惑军在冬日即将来临时终于在全军中亮了相。 一千骑兵身穿盔甲,牵着战马从营中整齐出列,马蹄声踏在地面,叫人不由跟着心颤,兵士们腰间佩刀,手持长枪,面容肃穆无比,右脸颊一道漆黑墨痕,划在眼下,如陈年刀伤一般。 贺煊前来送行,发觉这支骑兵队伍与他的亲卫队有着截然不同的气质。 他的亲卫队骁勇善战,打起仗来个个都悍不畏死,亲卫队中团结一心,平素如兄弟般亲热,脸上总是洋溢着有些自信自负的笑容。 而这支荧惑军就和它的名字一般,仿佛洋溢着不详的气息,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半点表情都没有,看着死气沉沉。 莫尹披着大氅从军队侧面走出,荧惑军的士兵们目不斜视,等到莫尹的身影完全站到前方时,千人齐齐单膝下跪,“恭迎军师。” 莫尹抬手,众人起身,又是毫无表情地目视前方。 “将军,”莫尹转身向贺煊拱手,“请祝荧惑旗开得胜。” 贺煊看着这支特别的军队,心中不由有些许奇异的感觉,面上不显,对众兵士道:“诸将首战必捷。” 荧惑军仍是一片死寂。 莫尹对前排的周勇向前一挥手掌,周勇向后打了个手势,兵士们齐齐上马,再一个手势,整个荧惑军几乎同时动了,上千匹马立即跑动起来,而叫人觉得可怕的是这千匹马跑动时居然不让人觉得杂乱,尘土飞扬,马蹄踏下,在耳中便可辨认出这已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 等全军出营后,众人才发现荧惑疾驰而出,留下的马蹄印居然一排排距离相近,看上去就像谁故意印在地面一般,而且蹄印很深,是后一匹马踏入前一匹马的蹄印所致。 贺煊心中心绪难平,转头看向身侧的莫尹,“我以为你会一同出战。” “将军放心,”莫尹眸色漆黑深沉,“军中有副将。” 寒风刮过脸颊,周勇在骑兵列队之首,伏趴在马上跟随着前头的身影狂奔,千骑跟随,由他号令。 “以后我会叫你心无旁骛,只记得一件事。” 周勇眼中慢慢溢出赤红之色。 作为荧惑的士兵,他们所需要记住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杀戮。 长灯河是一条细长优美的河畔,是整个大漠中为数不多的河流,蛮族其中两个部落就建在长灯河畔,那日他们正集结预备攻打最近的司城,这次可不单单只是想要抢粮了,他们的目的是占城、杀人、开仓,他们已经受够了小打小闹地抢粮,他们想要更长久更安逸的生活,就要挥起屠刀,屠宰那些“羔羊”,来换取自己部落的繁荣! 河水已经流淌不动,无数残肢武器堆积在河内,尸体叠着尸体,整条长灯河都被染得赤红发黑,兵士们提着刀检查尸体,不管有没有气息残留的,一律砍头。 真正的交战其实只持续了半刻,蛮部们便选择了投降,他们毕竟只是集结兵马,并未真正预备发起进攻,以为顺势投降就能各自退让,就此作罢,他们根本没有意识到这次相遇不是偶然。 “我们愿意投降,”部落首领用生硬的汉语道,“请饶恕我们,我们已经很安分了,伟大的汉王,请饶恕我们的自卫。” 周勇目光冷漠地扫过,“杀。” 杀降不详,可他无所畏惧,荧惑的每一个兵士亦是如此,毫不犹豫地上前一刀砍下了首领的头颅,鲜血喷溅,他们皆是面无表情,甚至隐有快意,面上的黑墨随着血液散开,整张脸都似恶鬼一般。 蛮族诸人大声惨叫道:“是鬼军,那是鬼军!” 周勇抬了抬手,荧惑军马蹄踏下,操刀杀向蛮族投降之人,沿着长灯河杀到部落之内,军队来袭,部落内尖声惨叫。 众人四散奔袭哭嚎,火光弥漫,哭声冲天,长灯河畔,马蹄踏过鲜血流淌之地,银色的铠甲被鲜血染得发红发黑,蛮部侥幸活下的人逃亡至其余部族,神情恐惧语无伦次地向众人描述那是一群从阴间逃回的士兵,是幽冥中恶鬼的化身! 如此恐怖的战役,最终在营中记录下来的却只有极为简单的一行字。 ——荧惑首战,长灯河遇敌,副将率军伏杀之,歼敌三千,大胜。 整军归来,荧惑军无一人战死,伤十三人,全营皆惊,大将军犒赏整军,军师推辞不受,当着全军的面将自己那份所得悉数分发于荧惑众将士,荧惑军血染铠甲,齐齐下跪叩首,高喊:“多谢军师。” 声震入耳,全军皆寂,贺煊微微眯了眼睛,隔日,莫尹入帐,请贺煊再拨一千人供他训练,贺煊沉默片刻,手掌拂过桌面,道:“子规。” 莫尹微微一怔,这是贺煊第一次称呼他的小字。 荧惑出战,他特意没有跟随,为的就是撇清自己豢养私兵之嫌。 不过好像贺煊比他想象得更为敏锐,贺煊看着他,四目相对,似有焦灼,“你……” “将军——” 帐外李远声音焦急,“急信!” “进来。” 对话被打断,莫尹偏过脸,心中想着应对之词,那厢贺煊已打开了信件,一目十行地浏览过去。 这信是乌西总管发来,乌西本该在去年接收一名朝廷重犯,可是重犯与拘押的衙役都迟迟未到,乌西总管只得书信回朝禀报此事询问犯人是否已在途中,隔了几个月,朝内才回信,犯人早已在押解途中了,乌西总管立刻意识到这是出事了,又不敢上报,只能先自己派人去找,苦寻无果,朝内竟又来信询问犯人是否已到流放之地,乌西总管这时才意识到大事不妙,慌忙向驻军求助,希望贺煊能帮忙寻找。 “……此人乃是户部侍郎,名为莫尹……” 贺煊瞳孔微缩,手指一抖,下意识地合上了书信。 莫尹察觉到他的动作,道:“将军,何事?” 贺煊抬眸看他,莫尹面似白雪,眼眸冷澈,贺煊喉结轻滚,淡淡道:“无事。” 48 第十一章 返回庸城【哗啦呼啦加更】…… 增兵之事, 贺煊未当场答复,莫尹看他心不在焉,手指按着书信边缘, 看来这封书信之中所言之事十分要紧,于是便干脆先行告退,贺煊颔首,帐帘卷下, 单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重又打开书信细细浏览。 书信末尾详细奉上了莫尹的生平,言此人身长七尺有余,面若好女,乌西只有名单, 没有画像,不过乌西总管已书信朝中熟识莫尹之人, 画像不日便到,到时想请贺煊帮忙一同寻找。 从前常三思驻军时, 乌西总管便与常三思交情不错,贺煊倒是与他不相熟,实际来说, 此忙可帮可不帮。 可这户部侍郎的名字…… 莫尹。 贺煊一贯心思深沉, 不形于色, 若换了常人,看到这逃犯与自己重用的军师同名, 怕是要立即叫出声来了。 贺煊放下书信,胸膛微微起伏。 此莫尹与彼莫尹会是同一个人吗? 如若真是如此,那莫尹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 会不会这就是个巧合呢?若他是莫尹,既是逃犯, 必定隐姓埋名改头换面,速速逃离边境,怎么还会入军?岂不知这是在自投罗网? 贺煊想到莫尹出现在边境的时机,又想起他腕上旧伤,再看这户部侍郎莫尹生平,书生罢了,和他所认识的莫尹又仿佛相去甚远,他心中一时难定,眉头紧皱,视线扫向信上一角。 ——“画像不日便到。” * 离开将军帐后,莫尹走出几步,神色若有所思,想什么事能让贺煊突然便停下与他有关增兵的话题。 贺煊分明是在怀疑他有豢养私兵之嫌,那神情十分危险压迫,莫尹已准备好应战,结果贺煊看了那封信后突然就转换了心思。 如若这封信中是有关军中之事,贺煊大可以放下信件后和他商议,要么是家事?也不像,贺煊不收家书,最重要的是莫尹隐隐感觉到这件事贺煊似乎不愿让他知晓。 莫尹在军中慢悠悠地走着,将整个军营都逛了一遍,他平素也常在营中走动,兵士们见了他也是纷纷恭敬地行礼。 荧惑军首战给其余将士带了两个极大的震撼,一是出战伤亡极低,二是犒赏丰厚,军师连自己那份都给了荧惑军,在战场上既能保命还能有银子,这样两全其美的事谁不心动?听说军师要再训一支荧惑,兵士们再不像莫尹头一回征兵时那般闪躲回避,反而是目光热切无比地向莫尹行注目礼。 莫尹的目的不是征兵,他状似悠闲地将营内逛了个遍,在马厩里看到了一匹单独牵着的马——是驿馆的马。 乌西来人了。 莫尹目光掠过温顺的老马,背着手慢慢踱步又回到了自己帐中,抄起桌面的手炉抱在怀中。 流放路途遥远,多有变故,犯人比预定时间晚到也是常有的,只不过他已迟了这么久,又毫无说明,乌西负责管理犯人的总管再傻也该知道出事了,于是便来求助驻军。 贺煊当时气息微变,却未陡然发难,这说明贺煊还不能确定他的身份。 乌西那有犯人的名册,但不会有犯人的画像,有些能使银子的,还能偷梁换柱,让人顶那流放的犯人之名,自己在外头逍遥快活,押解他的衙役也多次暗示他,到了乌西,只要银子使够,他们与乌西自有交易。 莫尹不化名,一是出于自傲,二是乌西管理松散,即便他未到乌西,以乌西总管一贯的做法,多半是造假顶缺,免得多生事端。 而轮到他身上,乌西总管却没有选择息事宁人,反而兴师动众地来求助贺煊。 兴许是朝中有人向乌西总管询问了他的下落,也兴许就是纯粹的他被这个世界所排斥,比较倒霉。 做反派就是这样,喝凉水都塞牙缝,不像主角,处处都是机缘。 莫尹盘着手炉,面色淡淡,眼中微光闪烁。 不过做他们这种大反派,不到最后,总不会放弃那哪怕一线生机的。 * 贺煊心中不定,召来亲卫,询问莫尹出帐后做了什么,亲卫说军师巡视军营后便回了帐内,手指轻点桌面,贺煊起身道:“我去瞧瞧他。” 身为主将,贺煊平素除了练兵之外也有许多文书工作要做,常三思在任时对几座城镇放任自流,全不管事,贺煊来边境可不只是为了打仗,打仗是为了让百姓都能安享太平,一城不守,何以守天下?所以对各城事宜亲力亲为,忙得不可开交,他与莫尹都有事忙,虽同在营中,一为将军,一为军师,却相见甚少。 莫尹的营地极其安静,荧惑军军士们正在给自己的马梳毛,见将军来营,神情漠然地行了礼。 贺煊目光掠过这些人,总觉得他们不像士兵,倒像野兽。 被驯化的野兽。 脑海中又蓦然想起银白的月光下,薄衫轻剑,鲜血满地,一人御群狼。 贺煊脚步顿住,手搭在帐帘上,眼睫低垂,眉头微皱。 帐帘掀开,贺煊见到帐中情形时不由微微一愣。 莫尹双腿团坐在床榻上,双手插在毛茸茸的袖套中,头微微低着,眼睫紧闭,像是睡着了。 贺煊本想出声提醒,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四下打量了下莫尹的军帐,帐内十分简朴无甚特色,也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只觉得这地方好似格外冷清。 贺煊轻轻迈步,脚步落地无声,慢慢靠近后发觉莫尹真的是在打瞌睡,毛茸茸的袖套垫在盘起的双腿上,像卧了只兔子,中间漏出一点铜色,是手炉。 倒是用上了。 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等贺煊回过神来时才发觉自己已经注视个男人的睡颜许久,他立即直起身,双手背在身后,四下转动头脸,重重地咳了一声,“军师。” 莫尹其实早就察觉有人进来了,从那人轻得常人几乎不可能察觉的脚步声来看,此人必是贺煊无疑,他佯作不知,继续低头瞌睡,想等贺煊叫他,再醒来作出毫无防备的模样,然而他装了许久,贺煊仍未叫他。 好深的城府,是在试探他是不是在装睡?莫尹暗暗留心,睡得愈发沉静,等贺煊终于结束试探,出声唤他时,他便也装作一个激灵,睡眼惺忪地睁眼,眼神从略微空茫到变回冷静淡然,做戏做足了全套,才装作发现帐中多了个人的模样,“将军?” 贺煊道:“怎么青天白日地坐这儿打瞌睡?” “困了。” 莫尹拢了拢手炉,肩膀向左侧微塌,慵懒道:“将军有何事?”抬眼,“这好像是你头一次上我这儿。” 贺煊默然,自己拉了张椅子在莫尹的斜面坐下,两人素无往来,从不闲谈,这么一坐,气氛似是有些尴尬,后颈悄然冒汗,贺煊极轻微地扭了扭脖子,道:“今日乌西派人来了。” 果然是来试探他的。 莫尹道:“我看到驿站的马了。” 贺煊看他,莫尹面色如常,似是还有些未睡醒的模样,“有何要事?” 贺煊膝盖微微打开,两手分落膝头,轻描淡写道:“朝廷跑了个流放的重犯,叫我帮忙去寻。” 莫尹嗤之以鼻,眉目之中冰冷的不屑之色,“此等鸡毛蒜皮的小事也来麻烦。” “缉拿朝廷重犯也不算是小事。”贺煊道。 莫尹微一勾唇,似是对这事无甚兴趣,道:“征兵之事,将军可否允准?” 贺煊道:“稍后再议吧。” 莫尹也并无异议,“既如此,我想回庸城一趟,”他语气略有怀念,“又要过冬了。” 莫尹和庸城的情谊,贺煊亲眼所见,难去质疑,略一沉吟后便道:“好,便允你几天假。” 莫尹笑了笑,抬手,掌心里托着手炉,“那子规就一并谢过将军了。” 贺煊离开莫尹帐中,脑海中不断思索,莫尹突然要回庸城,莫不是发现事情败露想要逃?等回到自己帐中,他召来亲卫,道:“军师要回庸城,你去跟随军师左右护送。”亲卫领命退下又被贺煊叫住,“算了,不必了,你下去吧。”亲卫一头雾水地退了下去。 贺煊在桌后坐了良久,抽纸提笔,他年少便跟随父亲学字,一笔字锋利无比,他沉吟片刻,笔走龙蛇,一封简单的陈情书便完成了,将笔搁下,贺煊等上头的墨迹干了便将信盖印封好。 人才难寻,莫尹在庸城之围、训练荧惑军上都有功劳,功过虽不足相抵,也可给人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做完这事后,贺煊心中仍觉不妥,若莫尹果真逃了,之后便是罪上加罪,再难挽回了,思及此,贺煊召来亲卫,这次他下的令是“暗中保护军师。” 亲卫有些迷糊,想军师能以一敌百,还需要他暗中保护? “切莫让他发现你的行迹。” 贺煊再一交代,亲卫的眼神便有些犀利了,“是,属下遵命。” 莫尹离开军营时便感觉有人跟随,他在心中冷笑一声,贺煊果然怀疑他了,无妨,他就让贺煊瞧瞧他到底与那朝廷重犯莫尹是不是同一人。 庸城内正在忙着预备入冬,莫尹的突然出现几乎让全城沸腾,头一个发现莫尹的人看到莫尹时眼珠瞪大了,随即便猛跳了起来,“先生回来了!” 程武正在宰羊,听到消息扔了刀便冲出去,看到人群簇拥中的莫尹,兴奋得无以言表,冲上去就要抱莫尹,被莫尹给闪开了,“什么味儿?” “什么味儿?”程武喜上眉梢,“你最喜欢的羊肉味儿,你个没良心的!” 莫尹挑眉,“没良心的?” “可不,”张志不知道从哪冒出来,手臂搭在程武的肩膀上,嘻嘻笑道,“先生,我们都可惦记您呢,上回咱俩给您牵马到军营,还以为能见上您一面,没见着您,程武骂了您一路没良心呢!” “滚——” 众人哄笑,莫尹被人围着,热气蓬勃,程武和张志来营时,他就在营中,可是未曾露面。 “里头正在宰羊呢,你可真是个有福的,赶着这时候回来了。” 程武高兴又亲热地一甩头,看来庸城今年的日子很好过,程武胖了一些,愈发显得喜气,“走啊,想吃哪一块儿,自己去挑。” “武哥,你可真小气,难得先生回来,给先生烤个全羊嘛,大家说,好不好?” “好!” 众人欢腾鼓掌,笑声不断,莫尹面色淡然,衣角被轻轻一拉,他垂下脸,幼童眨着大眼睛伸手,“先生,吃糖。” “先生还记得小浩儿吗?”一妇笑靥如花,抱起幼童,“去年您在的时候,他还不到您的大腿呢,小浩儿真乖,把糖给先生。” 莫尹道:“我不吃糖。” 他话音未落,幼童已经把糖抵到了他嘴边,笑得见牙不见眼,“先生吃,甜。” “欢婶,你就别闹他了,你别看他生得白净,爱吃辣喝酒,不吃小孩子玩意的。” 程武过来拉了莫尹的胳膊,莫尹脚步跟上,嘴上的糖由舌尖卷了进去,淡淡的甜味,他被众人簇拥前行,双手背在身后,交握在一起出了薄薄的汗。 那日他在营中,传令兵说营外来了许多庸城人士,牵了马来,莫尹手握书卷,摆了摆手,没出去见人,马牵回来,马背上几个包袱,吃的穿的用的全是,兵士们问他怎么处理,莫尹张口想说扔了,转念一想,他们愿意进贡,他便受着就是,穿着新袜子,嚼着牛肉干,心里却觉着很奇怪。 也许就是那奇怪的感觉,叫他没有出去见庸城的百姓,也叫他被这些比他弱得不知多少的非自然人拉拉扯扯,推推搡搡地走入这烟火热闹之间。 49 第十二章 画像之危 银月高悬, 黑得发蓝的天幕上星河如带,三人在城楼上喝酒,夜间门吃了羊肉,程武浑身发汗, 拉了衣襟, 笑道:“痛快!” 一旁的张志跟着咧嘴, 大喊道:“痛快!” 莫尹坐在两人中间默默饮酒。 今日庸城本无集宴,莫尹突然回城,全城都激动沸腾了, 庸城本就是各城中相对富庶的城市,加上沙中粮, 今年庸城收成很好, 老族长亲自带人来迅速地将官邸收拾一新,开了大宴,喝酒吃肉,直闹到了半夜, 全都乐了、醉了、倒了。 莫尹喝了许多酒,他从未喝过这么多酒,即便是有精神力的加持也有些微醺了。 城楼的风吹在脸上清凉舒爽, 莫尹抿了口酒, 双脚轻轻晃荡了一下, 有身轻如燕之感。 风也好, 酒也好, 莫尹竟觉得此刻也算得上是好了。 真是奇怪, 分明是很安逸静谧的时刻,没有丝毫的毁灭破坏,可他怎么会觉得心情有些许舒畅愉悦? 莫尹按了下心口, 心脏跳动得也不快。 往常在那些崩塌爆炸的愉悦时刻,他的心脏总是加速到极限,浑身血液都在发烫,而此刻,他身体的血液也只是暖洋洋地在流动着。 莫尹其实很少思考,他是个享乐主义者,可奇妙的是他的乐子却是那么少,自然人的趣味很难轻易被满足。 他们进化得如此高级,却失去了让自己快乐的能力。 莫尹从来没见过其他的自然人,也没有对所谓的同类产生过好奇,他们不需要陪伴,因为自身就足够完美。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居然在这个小世界里突然有了那么多的思考。 莫尹皱着眉喝了口酒,怪不得他们会进化掉这些复杂的东西,成天胡思乱想,能办得成什么事? “在营中过得如何?”程武满脸笑容,“我听说你训练了一支荧惑军,把蛮部杀得屁滚尿流。” 张志继续帮腔,“屁滚尿流——” 莫尹淡淡道:“那仅仅只是开始。” 程武猛喝了一大口酒,单手在空中挥动了两下,他跳下去,提着酒壶哼着歌跳起了舞,张志也跟屁虫似的跳下去在程武的对面抖肩,俩人嬉笑饮酒,脚步踉跄,纯然的欢喜。 莫尹仰头喝了一大口酒。 青衫薄衣微微滑下,他安静地饮酒,耳边嘈杂喧闹,竟也让他轻弯了唇角。 程武和张志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地抱在一块儿胡乱舞蹈,张志手脚灵活无比,如壁虎一般机敏游走,程武有些醉了,抓不住他,哈哈大笑地坐在地上,“你个灵猴。” 张志爬上城楼的一根柱子,手掌遮在眉毛上,挤眉弄眼,又是惹得程武笑得肚子疼。 张志其实没醉,嘿嘿一笑后,道:“先生被我逗笑了。” 莫尹偏过脸,冰雪般的脸在月光下些许柔和,张志跳下柱子,和程武坐在地上勾肩搭背地喝酒,“先生笑起来真好看啊。” “是好看,”程武也笑眯眯的,“跟大姑娘似的。” “我救他的时候可没想到他长得这么标致,那脸瘦的……”程武指了张志,“比你还瘦呢!”张志咧嘴笑,两人又是哈哈大笑。 莫尹只静静饮酒,一直到瓶子里的酒都全喝光了才跳了下来。 耳边只有轻轻的风声,跟随他的人不敢靠太近,就在城楼下守着,估计也看够了他们莫尹一手抓起一个,胳膊搂着猛地退到城墙边上,三人背撞到墙壁上,莫尹道:“真醉了吗?” 他语气十分冷静,如锋刃一般将欢喜热闹的气氛陡然一切。 而张志也立即反应过来,很快地转头看向莫尹,程武反应稍慢了半拍,有些迟钝地转头,莫尹侧脸如琢,眼眸微眯,“今有大事,可愿援手?” * 矮瘦的个儿骑着一匹同他体型相似的瘦马出了城,他晃晃悠悠,浑似闲玩,等出了城不久,立即扬鞭狠狠一抽,马儿吃痛,嘶鸣着撒开蹄子狂奔。 那人疾驰半日,几不停歇地来到驿站,下了马,一张瘦猴般的脸孔笑嘻嘻的,将马栓好,跑入驿站讨水要菜。 驿丁全然不理,见了银子才给了几分好脸色,驿站少有人来,驿丁也是个惫懒的,招呼完又猫着偷睡。 天气渐冷,外头风沙大,这人在驿馆住了七天,驿丁只收银子不伺候,他也不恼,自己张罗着吃喝,自在得很,与驿丁倒还相熟了,虎哥长虎哥短的叫,问驿站可否有差事让他做,驿丁冷笑说这破地方他都不想待了,还讨什么差事。 第八天傍晚时分,驿站终于来了第二个人,进来也是要水要菜,驿丁骨头早懒成一团,动都不动弹,那人横眉倒竖地要恼,瘦条个的脸上堆着笑过去倒水,“官爷,我代虎哥招待您。” “什么东西。” 那人转身,文牒摔在桌上,被人“哎呦”一声捧起,“原来是乌西的官爷,官爷恕罪,小的来帮您热酒热菜。” 那人又哼了一声,“快些。” “是是。” 酒菜马上就来,倒是些好酒好菜,那人又道:“给我的马喂些草料。” “好勒。” 吃饱喝足,那人正要继续赶路,却见那矮瘦的人挤了张哭脸,“官爷,您的马,它……” “怎么了?!” 那人挤过去一瞧,连忙捂住了鼻子脸色大变,马拉了稀便,四蹄发软,那人骂道:“怎么回事?不是让你喂草料么!” “还没喂呢,我一过来,您的马就在拉呢。” 瘦个儿无奈道,“要不这样,官爷,我把我的马借给您用?” 那人看它的马又瘦又小,简直不入眼,皱眉地捂着鼻子后退,瘦个儿又道:“您这马估计是风沙吸得多了,又着了凉,要不您在驿馆歇一夜,今晚草料里我给您加点药,明儿应该就好了。” 天色已渐晚,马厩里臭气熏天的,那人手掌扇着鼻子后退,眉头紧皱道:“给它喂些药。” “好勒,您去歇着吧。” 真是受罪,一个月的工夫,来回不知跑了多少地,真是累煞他也,在乌西过惯了吃香喝辣的闲散日子,如今真是一点苦也不想受,见个驿站便忍不住要歇,歇就歇罢。 天色渐渐黑沉,房外人影轻推开门,脚步点地轻盈无比,毫无动静,将想要的东西拿到手,那人飞快地窜出门外,又极轻地带上门,趁着夜色来到马厩,牵起自己那匹瘦马,瘦马乖顺无比,睫毛下的双眼温顺如水,张志抚了抚马头,在马耳般低声道:“飞鼠,咱们回城。” * 城楼下小屋门被敲响,程武一个激灵起身,迅速地拉开门,张志瘦小的身影在夜色中剪影一般,“武哥,东西到手了。” 程武四下张望,当机立断道:“走。” 数日前,莫尹在城楼上抓住两人说有大事要做,两人登时酒醒了大半,屏息凝神地听莫尹吩咐。 “这几日之中,驿馆会有个从乌西来的衙役,那衙役会随身携带一个封漆信封,”莫尹看向张志,“我听程武说过你是个偷盗的好手。” 张志轻点了下头,立即心领神会,“先生的意思是让我将那信封偷来!” “不错,到时将里头东西调换之后,我会让你再还回去。” “好!” 张志毫不犹豫道,连缘由都不问。 莫尹心中蓦然微动,“倘若事情败露……” 张志立即举起手指,“一人做事一人当,我若供出先生,便叫我不得好死。” 莫尹凝视了他片刻,转头又看向程武,“从明日起,你睡在城楼,每日不定时地返回家中,等哪日张志将信封带回,你便同他一起返回,张志,庸城之中有人埋伏,但他只潜伏在我身边,不会在意你,到时你便装作来与程武饮酒闲玩,明白了吗?” “明白了。” 程武也道:“明白了。” 莫尹将两张酒后毫无可爱之处的脸孔来回看了一遍,淡淡道:“一人做事一人当,倘若事情不小心败露,全由我来承担。” “不会败露的,”张志信心十足地拍了下胸脯,一伸左手,对莫尹笑道,“先生你看,这是什么?” 莫尹还未认出,程武却惊愕道:“你奶奶的活腻味了你,还老子裤腰带!” 谁也没问为什么,他们接受了莫尹的指示,便在今夜带着莫尹所要的偷偷前来。 “先生,我偷到手了,那人睡得很死,离天亮还有三个时辰,您需得快些,把里头东西换了,我得趁那人睡之前把东西再放回去。” 屋内点起烛火,莫尹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里头一张折叠的画像便掉了出来。 莫尹看了一眼为他举蜡烛的两人,直接将画像展开。 画像极为清晰,画者画技出众,画中人的五官描绘得极为清晰,连同他孤高冷傲的气质也跃然纸上,画像旁还书写了此人的姓名特征所犯罪责,画像的右肩盖了个印,清晰地写明户部侍郎刘丛所绘。 程武和张志都已经呆住了。 只要不是瞎子就能一眼看出画中人正是面前的莫尹! 反应过来后,二人都未说话。 莫尹一言不发地从袖中又拿出一张画像,这是他提前绘制用来掉包的。 张志已回过了神,道:“先生,来不及了,直接放进去吧,上头既封了漆,那人也未看过里头,不会露馅的。” 莫尹摇了摇头,“刘丛办事谨慎,不会做无用功,必然已提前和乌西总管通过气了。” 张志面露急色,那可怎么办! 程武也反应过来,他亦很快便道:“要么去驿站放把火,把这东西烧了。” 莫尹看了两人一眼,这两人面上的焦急不似作伪,看上去竟全都出自真心。 莫尹放下两张画像。 他们大反派,不到最后一刻是不会放弃的。 桌上铺了两张画像,一张是莫尹本人,另一张则是他预备的假画像。 真迹在上,假画在下,程武举烛,张志研墨。 莫尹眼眸冰冷肃杀,袖子高高挽起,双手各执一笔,一笔仿字,一笔仿印,左右手各司其职运笔如神,他雪白的侧脸逐渐凝结了细密的汗珠,唇线绷得紧紧的,露出的手腕上两道旧伤逐渐愈发红艳。 时间门点滴而过,似是过了许久,又似是只在须臾之间门,假像上如拓印般现出了与真迹上一模一样的字与印! 程武长呼了口气,竟将手中烛火直接吹熄了。 室内一片黑暗,唯有紧张的呼吸声。 程武连忙点烛,莫尹已将画像折好,此地干冷,墨迹落笔就干,他将画像放入信封之中,又重新将信封漆好递给了张志。 张志将信封揣在胸口,微一拱手,双眼中流露出“先生你放心”的坚决之意,立刻转身出门,还不忘踉踉跄跄地作出醉态。 屋内,程武松了口气坐下。 莫尹手腕发红发烫,程武见状忙取水让他浸泡缓解。 手掌浸在水中,微微有些发抖,莫尹看向程武,“你们不好奇吗?” “好奇,”程武扭脸,憨直的脸上一片赤诚,“你不说,我就不问,你帮我们报了仇,守了城,你是我们的恩人,你让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 莫尹沉默地凝视着水中泛起一片鲜红的手掌,他有想过事后是否要找个机会将两人灭口,以保万无一失。 “我和你们一样,”莫尹淡淡道,“也是要报仇。” * “将军,急信。” 信封呈上,贺煊倏然起身,亲卫手中拿着信件,贺煊目光定了一瞬,再不犹疑地将信封拿下,拆开察看。 信封中如乌西总管所说,画像、字、印齐全,画中人是个文弱男子的形象。 贺煊放下画像,长出了口气。 不是他。 不是他。 嘴角不自觉地便挂上轻松笑容,连亲卫都看呆了,迟疑道:“将军……” 将信封随意地丢还给亲卫,贺煊道:“帮他们四处找找。” “是,将军。” 亲卫方要出去,却见他们将军取下挂在墙上的马鞭,径直走过他身侧,走得太快,甚至刮起了一点风,亲卫急急跟上,“将军,您这是要去哪?” 手掌向后有力地一挥,爽朗威严的声音传来,“去接你们军师!” 50 第十三章 接受改变 到事情结束以后, 莫尹也未曾向程武与张志两人说明各中缘由,他们也始终未曾追问,该将两人都灭口以绝后患的, 此二人都是普通百姓, 日后或遭审问, 必定挨不过刑罚招供,莫尹有无数时机可以下手, 然而终究还是没有,像他这样的大反派, 这两个在本世界里充其量就是个路人角色, 实在也不配他下死手。 莫尹盘腿坐在床上, 单手撑着脸, 如此这般想了一会儿,在心中漠然自语:“我在给自己找借口, 我只是不想除掉他们。” 为什么呢? 难道说他对这两个小世界的人物产生了感情,所以舍不得杀他们了? 莫尹眉头微皱。 小世界说到底只是一堆低维的数据, 连生命体都算不上, 他居然会对数据产生怜悯之心? 他在退化吗?因为这个小世界的影响?还是因为他把精神力带到了这个小世界里和这个世界里的能量或者身体产生了某种反应? 这很值得警惕, 也许他应该现在就去找到程武和张志把他们俩杀了以证明自己的不动摇。 眼中瞬间滑过杀意, 短凝了片刻后又在睫毛轻眨中消弭不见。 如果他真的没有动摇, 又何须去做什么来证明?而且他从来不喜欢勉强自己, 不想杀的人,为什么非要去杀? 莫尹手指头轻轻摩挲着眼下那块柔软的皮肤, 神色冷傲。 退化? 他这样完美的自然人,即使有变化,那么一切的改变都只会指向更高的进化,既然进化的方向和他所已知的不同, 那么必定有一方是错的。 手指有节奏地轻轻在眼下点着。 他所已知的都是通过外界来接收的,而他的变化则是他自身在发生改变,如果有一方是错的,那么很显而易见,当然是除他以外才是错的! 当然不排除他现在的这种变化只是局限在小世界里。 譬如在上个世界里,他可是过得很“性致盎然”,但是一出小世界,就又丧失了那方面的兴趣。 莫尹低头看向自己盘起的腿。 目前来说,他到这个世界以后还未产生过这方面的兴趣。 不过脑海中回忆起来,似乎也没有像他在现实世界中那样一点火苗也没有。 隐隐的,仿佛皮肤有些发热。 上个世界的记忆一瞬就好像全都回到了他的脑子里,在他这个小世界的身体里重又死灰复燃。 莫尹拉了下长袍,在寒冷和欲望之间,果断选择了向前者屈服,算了,而且这种事还是两个人做比较有意思。 手指从眼下滑到唇边继续轻轻点着,莫尹不自觉地出了神。 正午时分,阳光灿烂,城内的一草一木都被照得分外清晰,外头脚步渐近,同时伴随着程武有些许不情愿的喊声,“贺将军来了——” * 莫尹远远便看见城楼下贺煊牵着马,身材颀长,肩膀平直而宽,正在抚摸着马一侧的耳朵,似是察觉到了有人看见,额头微微一偏,锐利的眼神扫来,莫尹感觉自己瞬间落入了幽深的潭水之中,而很快,潭水荡起涟漪,贺煊笑了。 “将军。” 莫尹缓步过去,拱手行礼,下级的恭谨姿态无可挑剔。 贺煊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了。 彼此都是聪明人。 莫尹突然回庸城,便是察觉到了他对他私兵之嫌的怀疑,故而特意离开军营一段时间,以澄清自身。 分明入军营后,桩桩件件都是立功,从未行差踏错一步,如此安分守己,却还要被疑,莫尹心中会不会生怨? 而莫尹更不知道的是他在暗中还对他另生怀疑。 手中的马鞭一下变得扎手,贺煊道:“你在庸城已停留了几日,预备何时回营?” 莫尹放下行礼的手站直,眼睛直直地看向贺煊,磊落坦荡,“那要看将军的意思。” “我的意思……”贺煊神色略微转换,迎上莫尹的目光,亦是一般的磊落坦荡,“今日随我回营,明日点兵扩营。” 莫尹脸上冰冻一般的神情慢慢融化了,他面上也露出了淡淡的笑意,四目相对,仿佛先前所有的试探怀疑都已全然烟消云散。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程武一见贺煊来就知道莫尹必要回营了,他没有作出依依不舍之态,将马牵给莫尹,神色之中有一缕忧郁,“保重。” 莫尹未答,扯了马缰翻身上马,勒马之后才道:“保重。” 大漠之中,两匹马悠悠缓行,贺煊道:“当时便是那人救了你?” “嗯。” “你如此本事,怎么会落到蛮子手中?” 这个问题,贺煊已问过一次,他再问,语气无威严压迫之意,真如朋友一般,甚至有些恳切的味道,他先递了话,盼着莫尹能坦诚以待。 “遭了暗算,”莫尹的回答和上回一样,只是言语中多了几分冰冷萧瑟的意味,“有时候,人再有本事,也还是会遭暗算的。” 对话终止了几息,贺煊忽然道:“离营尚远,不如我们赛一回马?比一比谁先到营?。” 莫尹看向他,眼神微微有些诧异,“将军是认真的?” 贺煊神色是一贯的威严,挑眉看他,“我像是喜欢玩笑的人吗?” 正巧一阵风吹过,扬起些许风沙,莫尹抬袖遮面,轻咳了两声,“风沙太大,将军就饶了我吧。” 贺煊这才想起莫尹的咳疾,随即面露愧色,“对不住,我忘了,那还是慢慢返回……” 他话未说完,身侧的莫尹忽然扬鞭,大氅被风鼓鼓吹起,留下一句“兵不厌诈”和一个回眸的笑容,一人一马转瞬便跑出不知多远。 贺煊愣在原地,见风中只余一小小黑点,胸中一股放松的气息涌上,大笑一声,追了上去—— * 经此一别,贺煊暗在心中决定对莫尹再不生疑,回营后按照约定又拨了一千人给莫尹,悉数配了马,交由莫尹训练。 蛮族部落遭遇重创之后,余下的部落被震慑,入冬后一直都不敢轻举妄动。 军营之内,贺煊也并未就此松懈,仍是屯粮、练兵,只是枯燥的军营生活有一日终于添了丝乐趣。 那日他在帐内以棋为军正摆弄时,莫尹来议事,看到他桌上有棋,便“咦”了一声,“将军会下棋?” 贺煊的棋艺由他父亲亲自教授,他父亲贺青松曾是大盛国手,一手棋只输得鬼神与天子,贺煊尽得他父亲的真传,在九岁便击败了贺青松,让贺青松大笑道:“我儿之棋,鬼神难测。” 鬼神难测,莫尹能测。 “将军,”莫尹手里盘着两个棋子,“可要认输?” 贺煊摇头,双眼盯着棋盘,“定还有生门。” 莫尹笑了笑,手又伸下去摸了下手炉,见贺煊看得专注,他伸出手点向棋盘——“这!”两根手指撞到了一块儿,冰与暖,触感鲜明,抬眸对视,眼瞳相撞,似也有冷暖之分。 莫尹收回手,“将军慧眼,找到了生路。” 贺煊也收回了手,大略地看了一眼棋盘,“终还是要输的,”他大方道,“你的棋艺远胜于我,我认输了。” 莫尹淡淡一笑,扔了手中的两枚棋,“哗啦”两声,他将手迫不及待地揣回了袖套中。 贺煊收拾棋盘,见莫尹的手牢牢地插在袖套中,一丝肌肤也不露,道:“你的手怎么总是那么冰?” “老毛病了。” “咳疾也是?” “嗯。” “看过大夫么?” “胎里带的,”莫尹心说他进入小世界后自带的身体状况,说胎里带的一点也不假,“治不好。” 贺煊将棋子哗啦啦倒入坛中,“不能根治,总有调理之法。” “在这里如何调理?来打仗,又不是来享福的。”莫尹嘴唇上下轻轻动着,贺煊发现他的嘴唇颜色也比常人要淡。 贺煊神色若有所思,道:“过几日我要归家一趟,你要与我一同回去么?我认识一个名医,兴许可以帮你调理一二。” “不必了。” 莫尹直接拒绝了,又道:“将军怎么突然要回去?那营内事务……” “交予你和诸将。” “好。” 贺煊没告诉莫尹他为什么突然返家,等贺煊离开军营后,莫尹从其余几位将军口中得知了真相。 “贺将军年少,哪能跟我们这些糙老爷们一般在这风沙漫天的地方蹉跎青春?” “老太师急了,让他回去相看呢。” “相看?” “家书一封接一封的来,营里全都知道了。” 为了避免贺煊生疑,莫尹平素少与这些人来往,倒是真不知道这全营都知道的事。 原来贺煊是回家去看姑娘了。 莫尹在帐中不由沉思,万一看中了,支撑贺煊的力量是不是又会多一支? 莫尹发现自己犯了个很明显的错误,拥有爱情的主角就像加了buff一样,砍死难度直线上升,但没说这个buff一定得由他上啊! 如果贺煊从别人身上取得了这个buff,到时他为了要让主角崩溃,就得也一并摧毁主角的爱人,但是怕只怕——恨比爱更有力量! 多的是反派杀了主角心爱之人,主角摇身一变,又上了个新的名为“死对象”的buff,此buff的杀伤力,莫尹在训练世界里的某些片段中见过,失去挚爱的主角突然暴走,秒杀了原本比主角不知道强多少个等级的反派。 当时他觉得很滑稽可笑,认为情节虚假得简直不符合逻辑,如今他经历过上个世界,现在对于“感情”一物懂得也越来越多,不由得要更谨慎几分。 莫尹揣着手炉在帐内来回踱步,夺权的进度才进行到25%,贺煊又要从别的角度给他上强度了。 很好,很有挑战性。 莫尹在床榻上坐下,眉头微微皱起。 要么…… 莫尹手掌轻轻在空中比划了一下,眼眸之中寒光毕现,是个手起刀落的姿势。 过了一会儿,他又叹着气慢慢放下手。 不行。 以现在的情形,他就算能把贺煊割了,也不可能不对他后头的计划造成影响。 莫尹躺倒在床上。 想来想去,进退两难。 这个世界的主角还真有点难对付。 * 几天后,军营内便迎来了新年,将士们都不能返乡,只能继续守在边境,军内为了冲淡思乡之情,各营都举办了各种热闹的活动比赛,比骑射拳脚,还有些不着调的东西。 荧惑军内已有两千人,莫尹严格地要求荧惑军不能与其他兵士接触,他将他们按照职业军人的标准培养,愈冷酷愈无情愈好,在战场上他们要像屠宰牛羊一般对待所有他们的敌人。 外头声音喧嚣,荧惑军还是静静的,莫尹在帐内饮酒,周勇在一旁候命。 “想去玩一玩吗?”莫尹忽然道。 周勇愣了愣,眼神几分挣扎后,道:“想。” 莫尹抬眸,周勇面上流露出羞愧之色,他接受了莫尹的训练,努力地将自己锻炼成一把刀、一杆枪,排除一切杂念,脑海中只留下仇怨,可他终究还是个人,杀戮与犒赏填不满他的胸膛,这样的时节,哪能心硬如铁? “你倒实诚。” “不敢在军师面前胡言。” 莫尹抿了口酒,嘴角微弯,“既如此,我得奖励你的诚实。” 外头兵士们正热闹时,突然发觉荧惑军开了营,荧惑军的兵士在加入荧惑军之前也是来自各营,在营内也有相熟的兵士,自从进入荧惑后便和外界隔绝,如此出营之后,骁勇剽悍的荧惑军看上去竟还有些惴惴不安的模样,各营的叫喊声也有一瞬停滞,两面如有无形的屏障将双方隔开了,下一刻,外头的那些兵士们就兴奋地喊着荧惑军里头那些兵士的名字,挥着手跑过去撞人了。 “你小子,进了荧惑军就没再见着你了,真行啊你荧惑军,让我瞧瞧你的军服——” “快,让我瞧瞧你在荧惑军学了些什么本事,快来,这射馒头呢!” “二虎,你壮了这么些,荧惑军伙食不错啊!” “……” 两面人群混在了一块儿,片刻间就分不清了。 莫尹在后远远地看,寒风吹在脸上,却不觉得冷。 “军师。” 周勇未迫不及待地加入,拱手小心翼翼道:“您也过去玩两把吧,靶场那一手叫营中许多人念念不忘呢。” 靶场上,众人围拥,莫尹脱了大氅,眼前蒙了一条红巾,拉弓搭箭,一箭穿过冻得坚硬的馒头,顿时满场喝彩。 “军师——” “军师——” “军师——” 喊声响彻云霄,火把的亮光围绕全军,莫尹放下弓,却听又有人惊喜大喊,“将军回来了!”他听声辨向,轻转过头,抬手扯下眼上的红巾,正见贺煊白袍红马,风尘仆仆地在散开的兵士尽头,微笑看他。 51 第十四章 关系远近 贺煊下马, 引起将士们又是一番呼号,这般气氛中,贺煊从天而降, 将士们又大喊起了将军, 贺煊面上带笑,由众人簇拥着来到人群的中心。 “将军?”莫尹疑惑道, “你怎么回来了?” 贺煊才刚回去不久,剔除来回的时间,贺煊在家里只待了差不多一两天的时间? 贺煊未与他招呼,看了一眼远处被莫尹射中的馒头,招手迎来身边兵士,拉弓搭箭, 闭眼射出,“嗖”的一声,那箭矢正挨在莫尹那一箭上,力度精准无比, 馒头仍未裂开,全场顿时爆发出了满堂彩! 贺煊睁眼, 对着身侧的莫尹微微一笑, “回来过年。” 军营里热闹非凡,火把摇曳, 亮得如同白昼, 背对军营的沙丘后稍稍安静一些,身后仍传来许多喧嚣欢悦之声。 莫尹与贺煊并肩坐着, 一人一壶酒,莫尹本已喝了不少,因与众人笑闹, 脸色也好了许多,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贺煊一身风尘,面上倒是很轻松。 “难得回家,将军怎么不留在家中过年?”莫尹道。 贺煊道:“身为主将,军营才是我的家。” 莫尹笑了笑,抿了口酒,沉吟片刻后道:“听说将军此次回去相看了?看得如何?” 贺煊转头,面露威严之色,“听谁说的?” 莫尹举着酒壶在身前绕了一圈,“全营都知道。” 贺煊轻摇了摇头,神情有些无奈,不过并不生气,喝了口酒,也没回答莫尹的问题,莫尹一直盯着他,他才扭头,“我回去就是向我父亲禀明我并没有成家的意思。” “你不想成家?” 不知道是不是贺煊的错觉,他觉得莫尹的眼睛仿佛亮了一下。 “是,”贺煊垂下拿着酒壶的手,“忘了问过你了,你成家了吗?” 莫尹思索片刻,“成过家。” 贺煊微一挑眉,“你成过家?” “怎么?不像?” 贺煊转过脸看向天空中高挂的银月,“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是一对姐妹花。” 贺煊猛地扭头,很不可思议地看着莫尹。 莫尹面色坦然,眼波流转之间笑意盎然,薄唇中送出几个轻飘飘的字,“销魂啊。” 在贺煊看来莫尹是个冷心冷情的人物,万没想到莫尹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莫尹微偏着脸,一手松散地拎着酒壶,一手撑着脸,歪斜地冲贺煊笑,似醉非醉的模样。 贺煊动了动唇,“你这是在同我玩笑?” 莫尹微微摇头,“真的。” 贺煊一时语塞,目光上下打量着莫尹,有些难以想象莫尹会同时纳一对姐妹花入房,脑海中不自觉地冒出些不雅念头,他喝了口酒,道:“后来呢?” “死了。” 贺煊又是一怔,莫尹嘴角微弯,笑容在月光下朦朦胧胧的,“他们都死了,被我害死的。” 贺煊恍然明悟。 莫尹曾言他全家人都被蛮子劫杀了,当时他半信半疑,后来也渐渐忘了这事,他总觉得莫尹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般,没有未来过去,也没有牵绊家人,就是那么如天上月一般清冷孤高的一个人。 “对不住,”贺煊垂下眼睫,低声道,“你已为她们报了仇,她们泉下有知也能瞑目了。” 莫尹忍着笑抿了口酒,“嗯”了一声,他仰躺下,侧身背对贺煊,笑得肩膀发抖。 贺煊见状,以为莫尹想起伤心事,有些情绪难以自控,他心中懊悔,迟疑地伸出手,在莫尹肩膀悬空了片刻,轻轻拍了拍,“节哀。” 莫尹咬了下嘴唇,平复了笑意,“你呢?为什么不成家?” “我志不在此。” “将军志在何方?” “保家卫国,收复失地。” 贺煊说来平淡,莫尹耳中却是捕捉到了信息,他调整了下姿势由侧躺改为仰躺看天,“你是说蛮部如今所占的那片土地?” “那里有一大半曾是我大盛的土地。”贺煊语气深沉。 “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吧。” “不错。” “你出生之前,大盛已失去了那片土地,”莫尹慢慢眨动着眼睛,“那片土地从未与你有过关联,这二十年来也从未有人想去夺回那片失地,你为何会对收复它们有如此执念?” 后头的响动仍是如此热闹,当年贺煊想要从军平叛,贺青松极力反对,他宁愿贺煊入朝为官,也不愿贺煊去上战场,战场无情,刀剑无眼,贺青松舍不得,贺煊却从不这么觉得。 他们这些活生生的人,也许顷刻间就会变成尸首,可他们的存在与牺牲永远都是热的、暖的。 “它在那里,我也还活着,所以我必须去做。” 贺煊双目灼灼,“这便是我的使命。” 莫尹扭头看向贺煊。 贺煊的神情仍是平淡,只是越平淡,越叫人觉得他的信念是如此的坚定。 还真不是一般的棘手。 莫尹目光游移地打量着贺煊,贺煊转过脸看向莫尹,“你呢?投军为了什么?只是报仇么?” 他是为了争权夺利,借力还朝,报仇,最后恩将仇报。 莫尹没有回答,他转过脸望天,抬手灌下一口酒,“兴许,我只是为了活着。” 一阵寒风吹过,莫尹咳了一声,本已熏得有些红的脸更上了颜色,他面前出现了一只手,顺着那只手他看到贺煊的脸,“起来。” 莫尹想了想,将自己的手给了贺煊,贺煊微一用力,把人拉了起来,莫尹站起后,贺煊也仍未放手,说:“喝了那么多酒,怎么手还是那么凉。” “是么?习惯了。” 贺煊放开手,道:“跟我来。” 将军帐外,栓好的枣红大马乖巧地嚼着干草,贺煊从马身上解下包袱,进帐后点了蜡烛,“坐。” 莫尹不客气地在椅子上坐下,抄起贺煊桌上的书卷看了一眼又放下,贺煊捧了金丝楠木盒子过来打开,里头是一块雪白绸布,在烛光下散发着鲜亮光泽,在苦寒的边境之地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贺煊打开包好的绸布,里头放着大小不一的五个盒子,莫尹笑道:“是什么好东西,值得将军你如此细心包裹?” 贺煊看了他一眼,先滑开了右侧最长的那个盒子,里头是一根须发齐全的人参,手指点了其余四个盒子,“都是些补气强身的药丸,你拿去吃吧。” 莫尹视线从那根名贵的人参慢慢向上扫,从贺煊下巴的胡子扫到他那双不怒自威的眼睛。 四目相对,贺煊觉着莫尹看他的眼神似是犹如实质。 贺煊不解其意,道:“药不苦。” “是么?”莫尹重又垂下眼,拿起其中一个小盒打开,小盒里头还有个瓷瓶,他不由忍俊不禁,抬眸又看了贺煊一眼,贺煊倒还是一本正经的,“一日一粒,不要多吃,小心虚不受补。” 莫尹拔了瓷瓶的塞子,低头一嗅,闻到一点清新的药香,手掌把玩摩挲着瓷瓶,淡淡道:“多谢将军体恤。” 贺煊不知道莫尹怎么一下语气似乎又变得冷淡起来,兴许是男人总不喜欢被人说虚,他耐心解释道:“胎里带出来的弱症与寻常病症不可相提并论,这药丸你先吃着,若身体有什么变化,你记下来,我书信一封,叫金大夫再为你调整药方,金大夫是南乡圣手,医术很高明,我母亲的身体全靠他调养才渐渐缓了过来。” 莫尹不无不可地点了点头,起身道:“时候不早了,将军早些休息吧。” 贺煊眼神跟着莫尹起身,他想说些什么,然而欲言又止,自己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看着莫尹抱着盒子转过了身走出帐内。 今夜外头还未停歇,估计是要彻夜狂欢,贺煊一路赶回,满身风尘,为的就是与将士们共度新年,思及此,贺煊也起了身出帐回到前头,却见莫尹也回到了场中,正盘腿坐在地上笑意盈盈地看几个兵士扭捏起舞。 贺煊隔着一段距离看了一会儿,没过去,转身去了正在比赛拳脚的那一圈。 * 贺煊感觉到莫尹似乎在疏远他。 诚然,他们的关系本也说不上多亲近,将军与军师,上下级,勉勉强强再加上个棋友。 可贺煊记得他们初见时默契无间地配合杀敌,在城楼上互赠兵器,怎么也应该算得上是知己吧。 但等莫尹真入了营后,两人之间仿佛越来越疏远。 那自然是因为他们是上下级,御下总该有章程。 后来又是一些事,他不得不生疑审视。 越过了那些事之后,他们分明比从前都坦诚了许多,关系应该更近了才是。 贺煊手指摩挲着表面光滑的棋子,思绪恍然一顿——他为何坐在这里不断思索他与莫尹的关系? 垂眸看了眼手里莫尹惯用的黑棋,贺煊黑着脸把棋子扔了回去。 关系亲不亲近也不影响什么,莫尹入营后一心为军,即便与他关系疏远,也没什么。 道理是这般道理,但当这天众将议事结束后,贺煊留下莫尹,说想再同莫尹手谈一局时,莫尹拱手道:“荧惑军中事务繁忙,我恐怕没有时间陪将军下棋,要先回军中处理事务。” 被委婉地拒绝了。 贺煊愣在当场,静了片刻后,道:“药吃了吗?” “吃了。” 莫尹面上露出淡淡笑容,他笑得不多,此刻的笑容仍是冷冷清清的,“多谢将军对属下的关怀。” 属下? 这是贺煊第一次听莫尹这般自称。 莫尹走后,贺煊叫来李远。 李远恭敬地站在一旁。 贺煊神色迟疑几分后,道:“你觉不觉着军师好似对我有些不满?” 李远大惊失色,“将军,这是谁进的谗言?军师对您一向忠心耿耿,绝无二心的。” 他在莫尹身边伺候过一段时间,在组建荧惑军前,李远已亲见莫尹如何起早贪黑反复试验沙中种粮之法,他对莫尹很是敬佩,虽然最终还是回到了贺煊身边,但对莫尹心中仍充满了维护之意。 贺煊剑眉紧拧。 李远见状,忙小心翼翼地继续替莫尹说好话,“军师只是性子冷,他对谁都是一般样子,并非是对将军您不满,满营的将军就没几个人和军师说得上话的,军师对您,算是热络了。” 贺煊转头,脸上神情似乎缓和了些许,道:“细说热络。” 李远:“……” 李远绞尽脑汁,想从莫尹身上找出一点“热络”的地方,憋了半天,说道:“军师最爱喝将军您这儿的酒。” 这算吗? 李远不知道。 “不错,继续说。” 贺煊觉得算。 这也算,那李远就有话说了,振奋精神道:“将军您送军师的手炉、袖套、军师天天都揣着呢。” 贺煊点头,是的,莫尹走到哪里都是双手揣在毛茸茸的袖套之中,这在军中其实有些格格不入,不过诸将也都习以为常,莫尹这冰雪脸孔与那雪白的绒毛袖套的确十分般配,若有狐裘相搭,必定风采超群。 “还有呢?” “还有……还有……”李远灵光一现,道,“将军您的刀,军师收藏保管得极好!” 贺煊面露暖色又一颔首,嘴角也微微扬起笑容。 兵器对于他们这些在战场杀搏杀的人而言,犹如他们的生命一般重要。 这样看来,他们也算是过命的交情。 贺煊想了想,对李远道:“你去军师帐中,请军师来用晚膳,就说我请他喝酒。” “是。” 李远领命后急急出营,心说再编下去他可真没词了。 来到荧惑军中,李远进帐说明来意,莫尹手拿书卷久久不言,李远心中打鼓,道:“军师?” “我等会儿要训练军中如何夜袭,恐怕没有时间陪将军用膳,”莫尹神色淡淡道,“多谢将军美意,我让周勇跟你回去把酒带回来吧。” 贺煊听完李远回禀,看了一眼李远身侧面目冷肃的周勇,仿佛已看到了莫尹拒绝邀约时的冰冷神色。 他沉默半晌,道:“拿酒给他。” 李远战战兢兢地提了酒给周勇,周勇接下,拱手道:“多谢将军。” 等人离开后,贺煊目光从李远身上扫过,李远不由人站直了,口中道:“军师这段时日的确是有些事务繁忙……” 贺煊不想再听,拂袖出帐。 周勇带回了酒,莫尹接过就先抿了一口。 嗯,还是贺煊这的酒喝着最带劲。 既贺煊并无娶妻成家之意,他也不必担心贺煊会多生助力,用不着同贺煊发生什么情感纠葛,如此甚好。 只是贺煊似是比他还要不通情感,难道贺煊没发现他如此待他,已是对他有几分好感了吗? 莫尹看了眼酒囊,嘴角微翘地摇了摇头,又喝了口酒。 酒不错,人就算了。 52 第十五章 夏日青衫薄【5w营养液加更…… 莫尹想要对人疏远起来, 可以做得十分彻底且叫人半点挑不出毛病,简单来说不过四个字——公事公办。 荧惑军意欲再度两千,莫尹将此事向贺煊禀告时, 神情语气俱都一板一眼,贺煊垂眸仔细听了之后便同意了。 莫尹得到首肯之后, 立即告退, 毫无留恋,甚至连眼神都未曾与贺煊接触。 贺煊等人离开后, 才绷着脸握起了拳。 他到底是哪开罪他了? 思前想后,似乎就是那些药丸坏的事,可他的确是一片好意,何错之有? 贺煊抄起桌上的公文, 凝眸片刻,嘴角绷得紧紧的, 公文在掌心里攥得快碎了, 贺煊放下公文摊平,提笔批阅。 边境一直风平浪静, 天气一日比一日更热, 今年的天气似乎格外炎热, 长灯河之战蛮部的两个部落被打退,军营各城的用水得到了缓解,不似往年窘迫。 训练结束之后, 兵士们便打水洗身, 在军营里全都是男人, 都是光天化日的就脱光了冲洗,荧惑军的兵士爱马如命,天气炎热, 马也需要缓解暑气,所以他们往往是脱光了衣服,一面给自己冲洗一面给马洗刷解暑。 到晚间时,太阳仍未落山,荧惑军中全是赤着身体的兵士们在卖力刷马,马儿身上毛发光泽闪亮,与兵士们的肉色身躯相得益彰,充满了强健的雄性之美。 经过新年那一次破冰,荧惑军的规矩不像先前那般严格,不完全要求他们必须和其余士兵断绝联系,兵士们之间平常训练完毕之后,也不再沉默得像是互不相干,众人一面刷马,一面轻声谈笑。 不敢太大声,怕吵着他们军师。 在荧惑众将的心中,对莫尹既敬又怕,对莫尹的敬畏甚至超过了对贺煊的,至少他们赤身时若是碰见贺煊,兴许也不会怎么,但若看到莫尹,必定会羞愧遮掩,总觉得是污了军师的眼睛。 “军师,水来了。” 周勇提着两桶热水在营帐内放下。 莫尹头向右后微微偏了偏。 周勇微一点头,提起其中一桶水小心匀速地往木桶里倒。 在他倒水时,莫尹已开始宽衣解带,这具身体在初入世界时便受到了重创,即便是盛夏酷暑,也沾不得凉水,只能用热水沐浴。 周勇将两桶水都倒了个干净,低着头提起空桶离开,他虽然贴身服侍莫尹,却也不敢逾矩多看。 跟荧惑军的其他将士们所思所想的一样,在他眼里,莫尹是与他们不同的。 军营之中,风吹日晒,还有漫天风沙,哪个不是灰头土脸,偏莫尹一张苍白脸孔从不见黑,只有饮酒饮多了才会浮现出淡淡的红晕,这么一张玉雕雪砌的冷艳面孔,在军营这样一个常年不见女人的地方实在是太扎眼了。 若莫尹是个普通士兵,难说众人会有其他心思,可莫尹是他们的军师,一手将他们训练出来,骑射武艺更是无一不强,他那般残酷地训练他们,他们为何能服?就是知道但凡莫尹对他们的要求,莫尹自己都能随意做到。 如同鬼神一般的人物,实在叫他们不能也不敢生出半点旁的心思,所以在盛夏时节,衣衫单薄之时,他们只能有意无意地自己多当心些避开些,别叫他们这些粗人冒犯了军师,惹得军师不快。 相比荧惑上下兵士们的小心翼翼,莫尹倒似完全不以为然,他怕冷,也怕热,沐浴之后,只穿一件单薄衣衫,在荧惑后山的树荫大石上乘凉,满头乌黑的湿发铺在石头上,一面饮酒一面赏月,好不惬意自在。 这地方原本是荧惑最适合乘凉之地,夜凉如水,满天星斗,正可消暑,但自从有一天莫尹穿着轻薄夏衫过来,斜襟之下露出大片白皙胸膛,正在此地闲聊的兵士们吓了一跳后倏然起身下跪行礼。 莫尹抬了抬手,径直在大石上坐下,他微微屈起一条长腿,薄衫微滑,露出苍白结实的小腿,兵士们看了一眼就低头不敢再看,冷汗淋漓地告退了。 从此以后,此地就成了莫尹一个人的地盘,众人都避之唯恐不及。 有人,莫尹尚且无所谓,没人,他便更无所顾忌,长衫一撩,直接将大石当作天然的硬床躺下歇息,夜间的石头冰冰凉凉的,躺在上头十分舒服,树荫打在脸上,微风摇曳,正可打盹。 周勇在不远处守着,虽然荧惑军上下都是不敢在此时来打扰的,但也难料会有什么急事,其他军有些不长眼的过来,愣头愣脑地进去,冲撞了军师。 今日偏就有不长眼的来了,是李远,行色匆匆的。 “军师呢?” 两人是接替的关系,周勇对李远不算友善,冷冷道:“在里头乘凉。” “将军有要事请军师过去商议。” 周勇是莫尹身边贴身照顾的,对莫尹的心思自然有所揣摩,莫尹如今与将军似是有些僵持,他这做下属的自然同仇敌忾,对待李远这贺煊身边的亲卫愈发冷淡,草草行了个礼,“稍候。” 莫尹正闭着眼歇息,周勇过来,也不敢靠太近,低声道明缘由,莫尹偏过脸看了一眼远处的人,他自然是知道等候的人就是李远。 “什么要事?” “属下不知。” 莫尹起身,他头发仍是半湿的,对周勇道:“让他先回去,我马上就过去。” 李远回到帐中向贺煊禀明莫尹随后就到,贺煊沉着脸挥了挥手,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眉头愈皱愈紧。 现在是连正事都请不来人了么? 就算他们有私怨,虽然他也并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有何私怨,但若影响到公事,他绝不允准。 贺煊只觉胸膛中一股郁气挥之不去,手掌紧紧握着,本就生得威严的眉目中几乎快要冒火。 “将军。” 贺煊猛地转头,一双冷凝的眼倏然冻住。 军中事忙,再加上莫尹刻意疏离,两人已有两月有余不见,贺煊的记忆中莫尹仍披着大氅,将自己包裹得上下严实,手上揣着他给的袖套、拿着他给的手炉,却是满脸的流露出对他的不待见。 如今天气热了,莫尹里外只两件薄衫,深棕内衫青色外衫,是很平常的男子搭配打扮,而由他穿着,却是显得面庞愈加白皙,脖颈修长优美,很是出尘。 “将军深夜召来属下,不知所谓何事?” 莫尹拱了拱手,长袍微滑,露出手腕上淡粉的疤。 “坐。”贺煊简短道。 莫尹撩袍坐下,态度平和道:“将军请说。” 贺煊也将心中之气压下,道:“蛮部最近有些异动。” “异动?” “粮草。” “何时?” “就在这几日。” “可否先发制人?” “探子已死。” 两人对话无比简洁,不需多说,互相就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交流顺畅无比,这也让贺煊疑惑,他们分明如此默契,为何莫尹对他态度那般冷淡? 贺煊意识到自己竟然在公事中短暂地分了神,立刻再次集中精神,起身走到沙盘前,示意莫尹过来。 刚来时空空如也的沙盘如今已在贺煊的布置下布满了各色标记。 常三思实在太惫懒,也没什么进取之心,只想守住原地就心满意足,军中对周边蛮部所知的信息并不算多,这需要贺煊一点点去收集,也牺牲了不少探子,蛮族人极为狡猾,死了那么多探子,情报也只是收集个大概。 荧惑军首战令蛮族伤亡惨重,报复心极强的蛮族竟就此龟缩不出,再不造次,对此,贺煊并未松懈,而是深刻地意识到蛮族部落如果再发起进攻,那必将会是场极其惨烈的生死之战。 贺煊一直韬光养晦,就是在等待着这一战的到来。 而现在,他似乎嗅到了战争的味道。 贺煊指着沙盘中的标记道:“蛮族分为十六部,长灯河两部已被荧惑所灭,其余部落受到震慑,这一年来皆围绕着哈客部重新调整,已成众星拱月之势,十六部中以哈客部为首,联合之势已成,哈客部的王妃来自夷兰国,近日探子们发现夷兰国到蛮部这段路中有大量车马行进,正在源源不断地向蛮部运送粮草。” 莫尹冷笑了一声,“夷兰小国,也敢作伥?” “它们在蛮部包围线外,大概自以为很安全,想要从中获利。” “总有人要作蛇吞象的美梦。” 莫尹手指点了沙盘最上一块地方,“他们既想卷入,将军不如成全了他们,也将他们一并放进来。” 贺煊正有此意,蛮族、夷兰,他一个都不想放过,却见莫尹淡漠的脸上杀气淡淡,一缕黑发垂在他的侧脸,在他面上轻轻一点,留下恍若无痕般的水渍,贺煊仔细看了,这才发现莫尹的头发还是湿的,湿发披散在他肩后,沁湿了他淡青色的外袍,袍子贴在他的身上,勾勒出他贴身的曲线。 贺煊微微一怔,迅速地扭过脸。 呼吸略微有些凌乱。 莫尹似乎还未察觉,“将军?” 贺煊一言不发地抄起挂在一旁的外袍扔给莫尹,“披上。” 莫尹虽接了外袍,但仍不明所以道:“将军,我不冷。” “让你披上就披上,”贺煊回身,目光下垂避开,“这是军令。” 莫尹左手攥着外袍,看了眼手中的外袍,又看了眼贺煊,抬手又扔了回去,贺煊下意识地一接,才没被自己的外袍扔了当脸。 “这般军令,我不受。” “事已议完,容我告退。” 莫尹语气淡淡地一拱手,他一转身,右肩却被按住了,眼睛微微一眯,他伸出左手扣住贺煊搭在肩上的手腕向后一拧,贺煊自然不会束手任他施为,右臂倏然一挡,两人本在好好地议事,一言不合突然就这么打了起来。 双方手中都未拿兵器,拳脚相加,似是只见招拆招地过招,又似是有几分真切的火气。 贺煊没想到莫尹会动手,格挡之后见莫尹的招式一点不留情面,眉头也不禁皱了起来,双臂向前一伸一拉,一招极快的雁折羽将莫尹的双臂锁住定在背后,双眼冒火地盯着莫尹,“莫子规,我到底是哪里得罪了你!” 这一招雁折羽本是背后制敌之招,只是贺煊很想看看莫尹到底是以何面目对他出手,故而灵活变动改为了正面压制,莫尹双手交叉如大雁折羽一般并在肩后,胸膛与脖颈微微挺起,半湿的乌发全坠了下去,一双冰雪般的眼睛冷冷地看着贺煊不作答。 贺煊只觉周身的火气无处发泄,这毫无缘由的疏远冷淡几乎填满了他公事以外所有的思绪,他真想—— 贺煊深深地呼出口气,慢慢放松了控制住莫尹的手掌,吐气道:“抱歉……” 他手掌力道一松,莫尹立即双手反制,柔韧的手臂反绞住贺煊,一个提膝撞在贺煊腹上,贺煊是战场上拼杀过来的本能,下意识地将人从腰横拦要凌空摔下,等反应过来自己拦住的是莫尹时,立即又松了力道,旋了方向,以自身为垫护住了摔下的人。 贺煊手掌扶搂着莫尹的腰,是个环护的姿态,莫尹却是单臂扼住了他的咽喉,恩将仇报一般,四目相对,又有许多难言情绪。 两双眼一冷一热,似乎都想从对方的眼中发现彼此的所思所想。 贺煊怔怔地看着不过一掌之隔的脸孔,那般清冷,又那般决绝,苍白的脸上浮现出凛然之意…… 倏然之间,贺煊瞳孔一缩,莫尹亦是随之脸色一变,眼瞳中流露出厌恶之色,立刻站起了身。 “将军请自重。” 53 第十六章 无关风月 血气方刚的男子在某些地方无法自控, 这是很平常的事,贺煊晨起时经常会这样。 可贺煊万没想到他会在与莫尹打斗后起了反应,却见莫尹那极其冰冷厌恶的神情, 他一时如坠冰窖,头脑立即清明起来,也随之起了身。 帐内极为安静, 只有一两记灯花爆开的声音。 “多谢将军指点, 属下受益良多。” 莫尹神情漠然,似并不十分讶异他的失态,“属下告退。” 贺煊不发一言, 由得莫尹离开了军帐, 等莫尹离开之后, 他仍在原地站了许久才捡起落在地上的外袍。 莫尹又不是女子, 背后衣衫湿了便湿了,难道还怕人看么?军营之中到处都是赤膊男子, 这又算得上什么?他递上外袍给莫尹遮掩,不过是遮掩自己心乱罢了。 怪不得莫尹要疏远于他。 怕是在他都没发现自己的心意前, 莫尹就已然有所察觉了。 到底是那般聪慧的人。 贺煊攥着那件脏污的外袍。 他又怎么会…… 贺煊放下外袍, 撩帘前去追人。 莫尹走得不快, 深夜之中各营也都很寂静,身后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莫尹回头,贺煊也停下了脚步,停得不久, 立时又大步流星地走来。 四下皆无人,贺煊拱手,“方才多有冒犯, 请军师谅解。” 莫尹不言,只淡淡看着他,像是一切都早已了然于胸,双手背在身后,漠然道:“军中凄苦,我明白。” 贺煊虽还未完全清晰自己的心意,但莫尹此般说法,却是一定扭曲了的,贺煊想要分辩,却见莫尹双眸如冰。 他给了他个台阶,想下就顺着下,不想下就撕破了脸去,他是不怕跟他动手的。 贺煊隐隐感觉到了莫尹的厌恶排斥,他出身高贵,自小便文武双全,从未受过什么巨大挫折,也无人待他如此,可到底是他错了,莫尹是有过妻子的,贺煊微一弯腰,“以后再不会有了。” 先前,既是他未曾察觉,也不知何时自己就动了那般的邪念,现既已知晓,就该挥剑斩断情丝。 这里是军营,他们即将面临生死之战,他身为主将,绝不该存有任何小儿女心思,也断没有因为这点心思叫主将与军师生分的道理。 贺煊面色决然,莫尹冷漠的神色渐渐柔了,他什么也没说,只也抬了抬手,周身气场叫贺煊感觉到了柔和,这样两人便是说和了。 天上银月高挂,贺煊直起身告辞,端得是潇洒决断。 莫尹目送他的背影,心中又不由又有几分感触。 他百般疏远贺煊,只为叫贺煊绝了对他的心思,却没想到今日捅破了这桩事,贺煊反倒自断情丝。 上个世界里,爱情成为了裴氏兄弟最后的支柱。 反而在这个世界里,对贺煊来说,爱情似乎不过只是点缀罢了。 控制不住生了情感,断了便是。 莫尹面上神情若有所思。 在贺煊心中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也有更重要的东西需得去守护,要守这边境,要收复故土,所以对小情小爱不放在心上。 那么他呢?他是要去毁掉那些在贺煊心中最重要的东西么? 那一刻,莫尹的脑海中浮现出的不是那些世界里世界崩塌爆炸时他那快意的笑,而是庸城百姓,一张张朴实仰慕的面孔,还有程武张志问也不问便接下任务的决绝。 莫尹在月下一阵思索,片刻后又轻轻笑了一声。 他在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所谓的“任务”,哪里有什么必须要做的事呢? 说来说去,不过随心二字。 贺煊想要的东西,他也想要,这段路他们兴许会是同路,且看后头,他再与贺煊如何分道扬镳地斗法吧。 莫尹拂袖转身。 * 蛮部既有异动,营内便也紧张起来,为了这一战,贺煊已准备了快两年的时间,兵马、粮草俱已准备停当,还有莫尹训练的这一支荧惑军如虎添翼,是以贺煊心中比起紧张,更多的却是兴奋。 再说上回贺煊与莫尹无意间将事捅破,贺煊旋即正了态度,将那些邪火心思全压了下去,平素里也额外注意起自己的言行举止来,对莫尹以礼相待,如此两人的关系便渐渐又缓和起来,但似也恢复不到初见时那般惺惺相惜了。 贺煊也浑不在意,他不需要惺惺相惜,只要肝胆相照即可,都是要一起上战场的兄弟,他若再有那般心思真是这么多年的准备全都付诸东流了。 如此便又由夏入秋,在秋日最秋高气爽的时候,蛮族发动了进攻! 各城都分派了兵士守卫,只是人数终究不多,取个报信的意思,然而蛮族没有给他们报信的机会。 贺煊收到消息时蛮族已闪电般地占领了边境三座小城,城内火光冲天,杀人屠城,不管是百姓还是兵士,蛮族们一个都未放跑,是附近城市的传令兵发现了端倪才火速回营报信。 听闻此讯,贺煊立即起身,整张脸都笼罩了浓浓的黑烟,只是很快又冷静下来,他是主将,不能意气上头,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冷声道:“召集众将来帐中议事。” 蛮族部落若是没点本事,也不会叫大盛二十几年都奈何不了他们,他们的战术极其灵活,且几乎都是骑兵,机动性极强,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退,退了之后还要来,他们自小生活在苦寒之地,是最不怕吃苦受罪的,边境的将士们是为了保家卫国,他们则是为了吃口饱饭,这两种意志相互碰撞,谁也难说谁能赢得彻底。 将军帐内,诸营将领皆在,莫尹也在一侧,听贺煊排兵布阵,调遣指挥。 蛮部集结重兵占领了西面三城,盖因三城背靠夷兰,蛮部占领了这三城,就不必担忧背后会被偷袭,贺煊意欲分兵伏击,从南北两面各出奇兵,将蛮部包抄。 战术听上去简洁明了,实际执行起来要挥动千万人,能精准严明地将战术执行下去,那是相当困难的一件事。 为此,贺煊决定自己亲自带兵从北面攻击蛮部所占两城,让荧惑与常三思的一些旧部合二为一从南面攻击剩下的那一城。 其余的将领兵士分别留守军营、保护各城以防蛮部分兵来袭。 莫尹被安排留在军中坐镇。 诸将领命后各自行动,亲卫上前替贺煊穿戴铠甲,一身重甲上身,贺煊魁梧高大,面容整肃,一双眼睛寒光粼粼,杀气满溢。 战鼓被擂响,千万马匹、兵士们的行动让整个营都随之震颤。 贺煊亲点了一万骑兵,两万步兵,这些大部分都是他的亲卫,与他同去山城平过叛乱,在边境枕戈待旦,正是血性爆发的时刻,伴随着擂擂战鼓,兵士们喊声震天,个个面上皆是杀而后快的凶狠。 正在这时,莫尹来了。 贺煊还未上马,他穿着铠甲,腰间佩着刀,满面都是凝结的沉重,他此时见到莫尹,心里半分旖旎也无,莫尹在他面前站定,“将军,我来为您送行。” 贺煊绷紧的嘴角微微一翘,那都算不上是个笑容,“等我凯旋。” “还想向您讨个恩典。”莫尹继续盯着他的眼睛道。 大氅脱下,里头银光闪闪的竟也穿着一身铠甲!贺煊瞳孔一缩,毫无预备地看着银甲在身的莫尹。 “将军,属下愿亲率荧惑,上阵杀敌,”莫尹道,“请将军下令让属下出战,请陈将军留守营内主持后方大局。” 场下成千上万的兵士都在看着,贺煊手掌攥紧了佩刀,风也喧嚣,沙也弥漫,贺煊绷着脸,从唇缝中硬挤出了两个字——“准了。” “谢将军。” 莫尹深一鞠躬,却听贺煊道:“刀剑无眼。” 莫尹抬头,凝视着贺煊的眼睛,“各自珍重。” * 蛮部占领三城后并未沾沾自喜洋洋得意,常军早已不是当年的常军,那里有一支可怕的鬼军,和他们的骑兵一样鬼神莫测,杀人不眨眼。 蛮部们将三座城池守得如同堡垒一般,他们知道他们是占不住这城的,所以无所顾忌地糟蹋着这座城,杀人放火、奸淫掳掠,他们用蛮语交谈着谋划着,预备等那支鬼军来时,真送那些鬼去见阎王。 风沙之中,烟雾腾腾,似有大军压来,蛮部负责瞭望的人立即从城楼上连滚带爬地下去,行兴奋地向众人传递敌人来临的消息。 蛮部人早已准备好了,他们之间有血与泪的仇恨,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蛮部骑兵呼号着杀出,迎面而来的是一支奇特的部队。 一匹黑马,一身银甲,一张鬼面,长枪之上红缨飘动,一骑绝尘在最前头,他身后是千军万马,俱是传言中面上带着黑色印记的鬼军! 新仇旧恨齐齐涌上心头,蛮部大军狰狞大喊着冲了上去—— 这是莫尹第一次真正地上战场,战马疾驰,马蹄隆隆震耳,他感觉到一种血液被点燃的激情,很奇异的感觉,仿佛他生于斯,长于斯,拼杀不为复仇夺权,他现在只是在走与贺煊同样的一条路——保家卫国,收复失地。 蛮部不愧是边境大患,两面皆是精良的骑兵,两边正面冲撞,几成掎角之势,荧惑军自诞生起便以死亡为信仰,个个悍不畏死,到了战场上,正面杀敌时什么心计谋略都是假的,只有手起刀落,不断厮杀。 兵器碰撞、战马嘶鸣、杀声震天连绵不断地织成了大漠中最惨烈的一支歌。 莫尹浑身都已被血浸透,他的头发、耳朵、手掌全都黏腻滴血,战马也斗性十足,在敌军中来回奔跑穿梭,他身先士卒,几乎冲在所有人的前头,立马横枪,扫杀一片,他身后的兵士们也是一个个往前拼杀,从马上被射下的又迅速翻身上马顶着肩上的箭矢挥刀砍杀。 莫尹从不享受杀戮,那是力量的碾压,兽性的发泄,而他的确在这场杀戮中感到了不一样的感觉,杀戮是热的、烫的、不再是冷的,无意义的。 如此拼杀了不知多久,北面传来了嗖嗖箭矢之声,蛮部们瞬间倒了一片,莫尹躲过刺来的一柄长枪,反手拔出腰间的长刀,一刀将人的头颅斩下!滚烫的血浇了满头,莫尹望过去。 贺煊浑身浴血,骑在马上半立着挥刀带军,卷着滚滚尘烟而来—— 莫尹立即抬手作出指令,整个荧惑从战场中抽身而出,往外包围,与贺煊部队汇合接应! “子规——” 贺煊的大吼声传来。 莫尹一面快骑,一面转刀砍下身侧敌人的臂膀,双目透过面具极清极亮地望着贺煊奔来的方向。 两军汇合,两匹马都似是相识,极快地将需要援护的后侧交给了对方,莫尹与贺煊肩膀用力一撞,手起刀落,两面齐齐砍杀了扑来的敌人。 “如何?”贺煊大喝道。 莫尹喉咙嘶哑地回了一句,“你来得太早,我还未尽兴——” 两面大军汇合,终于以压倒性的优势击退了蛮部,蛮部残军如贺煊所想一般往西面退,莫尹与贺煊各自率领自己的兵士一路砍杀,一直到蛮部退到夷兰边境,前方瘴气大盛,大军才停下了追击。 此战从白天打到黑夜,天上又现出了日月同在的奇景,贺煊下令就地修整清点人数,他下马,脱下头盔,头发全都僵成了一团,硬邦邦的被血凝住了,随意地抹了把脸过去。 莫尹也方脱了头盔,发髻凌乱无比,他摘了脸上鬼面,却听身侧道:“子规。” 莫尹转头,他脸上还是干干净净的,见贺煊满脸风尘血污,便笑了笑,他面上清凌凌的,像是冰雪融化一般。 战场之上,人的心思会变得很淡很淡,仿佛自己很小很小,一切的爱恨情仇都变得几乎消失不见,天地之间只剩下他自己、他的马、他的刀、他的命…… 战场的洗练比他在训练室里砍杀无数黑影都要来得浓烈,他好像第一次感觉到他活着不止是为了追求快感。 “怎么戴了个面具上战场?” 莫尹低头看了一眼手上的鬼面,因为他便是鬼,这个世界的鬼。 “兰陵王为什么要戴鬼面?”莫尹语意调侃,“我生得太俊俏了。” 贺煊也笑了笑,他凝视着莫尹白净的面孔,“子规,多谢你出现在这里。”他抬手,手掌上一道深深的血痕,是徒手扯下砍向莫尹的枪尖所致,莫尹缓缓地伸出手,他的手上亦是一道伤痕,并肩作战,心意合一,没有谁救谁,战场上他们就是一个人。 两只伤痕累累的手掌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此刻,无关风月,生死之交。 54 第十七章 再看风起 此战给予了蛮部重创, 贺煊在写战报上报朝廷时,提笔却顿住了,墨滴从饱满的笔尖坠下,在折子上晕开一大团墨渍。 搁笔起身, 贺煊出帐。 打仗不可能没有折损, 人、马死伤皆是一片, 各营正在将统计死伤的士兵名姓, 犒赏抚恤, 这都很重要。 荧惑军的伤亡折损率全营最低,也还是有折损,周勇会写字,提笔一一记下,贺煊来时, 他正替一位没了手臂的伤兵写简短的家书。 “将军。” 周勇连忙行礼。 “军师何在?” 帐内莫尹正赤着上身坐在榻上, 肩下缠着白布, 单手举了酒囊欲饮, 见贺煊撩帘进来, 他微微一怔, 随即镇定地放下酒囊招呼, “将军。” 贺煊一时不知自己该不该回避。 莫尹肤色苍白,甚至比缠绕着他的白布还要白上几分,他虽看着单薄,肌肉曲线却是很分明, 更分明的是白上那一点嫣红, 十分扎眼,贺煊一眼过去,简直无法忽视。 此时若是闪避, 那就是心有邪念。 若不闪避,又似不妥。 “将军请坐。” 莫尹拉起一旁的外袍随意地披在身上,展臂落落大方道。 贺煊在书桌后坐下,看了一眼莫尹胸前露出的白布,“你受伤了。” “小伤,”莫尹微微一笑,“不脱衣服都还未发觉这里挨了一下,将军你呢?” “我没事。” 莫尹垂下眼,心说主角光环真是够顶,战场上那么多刀枪剑戟全都绕着贺煊跑。 “将军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莫尹的态度语气都不似先前排斥,战场上的同生共死叫他们之间许多隔阂又消散无踪了。 帐内烛火摇曳,两人侧对着,贺煊沉声道:“我正在书写战报,”他抬眼看向莫尹,莫尹手执酒囊,头微微低垂着,贺煊继续道:“此战荧惑功劳不小,你是荧惑主将,我该为你请功。” “多谢将军,”莫尹低声道,“报国之事,尺寸之功,不必为我请功,我只愿在此当一个无名军师。” 一阵沉默后,莫尹听贺煊说:“军师高义。” 贺煊起身,又看了一眼莫尹胸前的伤,道:“我那里有些顶好的伤药,我叫李远送来,你不要推辞。” 莫尹抬眸对贺煊笑了笑,“恭敬不如从命。” * 战报送到朝廷不久,圣上龙颜大悦,大肆犒赏,又将贺煊升了一级,对贺青松这前任太师亦作了封赏,朝内贺氏之名一时无两。 而就在此战大捷之后,接下来的三年里,边境捷报频传,贺军与边境蛮部爆发了几次战役,赢多输少,不断收复失地,直入夷兰边境,贺煊常驻边境,圣上几次封赏,他都以镇守边关为由未亲赴京城领赏,朝中人甚少知其样貌,饶是如此,骠骑大将军贺煊之威名已然威震朝野。 而在真正的边境,除了大将军之外,更令蛮部各族闻风丧胆的乃是荧惑军的主将,被称为“鬼军师”—— 传言鬼军师面若好女,精通奇门遁甲,用兵如神,能御兽而行,千里杀敌……传言越传越骇人,但凡面涂黑墨骑着剽悍战马,左手持枪、腰间佩刀的这支军队随着鬼面主将一齐出现时,蛮部骑兵往往只能心神散乱,落荒而逃。 营内,贺煊与莫尹持箭相向。 “将军,可看准了。” “子规,这话应当由我来说吧。” “我昨夜看书看得太晚,眼睛有些酸疼,今日兴许看得不大准。” 莫尹漫不经心道,状似随意地眨眼,趁着贺煊偏头关心时,眼神却是一凛,刹那之间,他扣住的箭矢飞出,“嗖”的一声,将贺煊头上的发髻射散。 贺煊放下弓箭摇头,唇上浅笑,“你这人,切磋而已,还要耍诈使计?” 莫尹放下弓,微微一笑,“我不喜欢输。” “这般好像有些胜之不武吧。” “兵者,诡道,输了就莫嘴硬。” “好吧,我又输了。” 贺煊拔下发髻上的箭矢,“请你喝酒。” “下棋,我输给你,射箭,也输给你,写诗作画,我更不行,”贺煊走到莫尹身侧,做出头疼的模样,“我到底什么地方能强过你?”他挑眉,一双明朗的眼睛若有光。 莫尹把弓向上一扔,贺煊下意识地抓住,莫尹双手背后,迈步向前。 “你官做得比我大。” 贺煊随即失笑,“可我怎么觉得你这军师之名,更胜过我这将军哪。” 莫尹回头,“那没辙了,将军你样样都胜不了我,”他后退着走,手指轻点,“不,将军你酿的酒堪属第一,我比不过。” 贺煊提着两人的弓跟上,边走边道:“你就哄我吧。” 莫尹笑着扭过脸。 贺煊已跟了上来,属于男子的气息也轻轻从背后袭来,莫尹其实心中并不排斥,这三年来,他时时与贺煊并肩作战,战场上搏杀时,互相多少次将自己的后背交予了对方,渐渐的,他好像真的开始有些喜欢这样的感觉了。 没有任何目的,就这么按照自己的心意活着,仿佛他愿意就这样一直守在边境,当他的鬼军师一般。 “将军、军师。” 李远在前方立定,拱手向两人行礼,“朝中来信,十万火急。” 贺煊看向莫尹,莫尹也看向贺煊,这几年边境逐渐风平浪静,朝中除了封赏之外少有信件,两人回到军营,急信就在贺煊桌上,贺煊无所顾忌,在莫尹身侧打开信件,草草浏览几行后眉头紧皱了起来。 山城又乱了。 当年贺煊首战便是去山城平叛,山城的地理位置很特殊,山多而平原少,这样的地方不适合种粮,粮食产出少,又时有天灾,偏这地方又四通八达,是各地交汇之处,易守难攻,历朝历代都极容易滋养出叛军,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此次山城造反比五年前那次还要声势浩大,据说反贼超过万数。 先帝多疑,登位后多斩武将,朝内留下的武将多半是像常三思一般老朽平庸的,青黄不接之下,唯有横空出世的贺煊稳住了边境局势,现下山城大乱,朝廷几次派兵都未获得成效,圣上只能急召贺煊,让贺煊去带兵平乱。 贺煊用力合上信折,立即提笔写回信。 “将军要去平叛?” 贺煊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声。 “那这里?” 贺煊三言两语写完了回信,抬眸道:“不是还有你和诸将在此?放心,蛮部如今只在夷兰境内苟延残喘,翻不出什么风浪,我带兵去山城速战速决,过年之前一定解决了。”他封了信,对莫尹轻轻一笑。 莫尹轻咳了一声,他这两年身体一直在调理,只是还是老样子,改不了咳嗽的毛病。 “将军,不如我陪你一起去?” “你?” 贺煊将信封交给李远,偏了偏头,示意他快去回信。 莫尹点头,“在边境待了五年,我都快忘了境内是什么样,将军可否带上我?” “我是去平叛,又不是去闲玩。”贺煊道。 莫尹道:“怎么将军觉得我会拖你的后腿?” 贺煊微怔,“当然不会。” 莫尹笑笑,“那将军为何不允?” 他轻声细语,目光却似有探究之意。 这三年来,边境打了许多胜仗,贺煊从未将莫尹的名字放在请功的战报中,为何这般,贺煊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当然他绝不是故意排挤莫尹,不想叫莫尹出头,也或许他知道为何,只是不愿去想罢了。 贺煊一时沉吟,面上神情若有所思。 “将军。” 莫尹又催了一声,“带上我吧,我只是想回去看看。” 贺煊同意了,他不仅同意让莫尹随行,也同意莫尹亲率三千荧惑随军。 帐内,莫尹翘起双腿搁在书桌上,喝着从贺煊那赢来的酒。 这个世界,他待了五年。 从初入世界那一刻,便是漫天的雪,冰冷的痛,时间点点过去,那般真切的感受都好似已渐渐模糊。 然而今日朝中急信,“山城”二字方入眼中,瞬间所有的记忆就全部回到了他的脑海中。 这个世界和第一个世界还不一样,他在这个世界里是从婴孩开始体验了“莫尹”人生的每一分每一秒。 在边境的日子很快活。 是他从未体验过的快活,这是属于自然人莫尹的意识、自然人莫尹的一丝精神力和非自然人莫尹身体的快活。 复杂又综合。 快活是,那么仇怨呢? 莫尹轻抿了口酒,手掌轻轻放在胸口。 他更深地体验到了除世界崩坏以外的快乐,那些与他本体无关的仇怨同样的也让他感觉到了不爽。 贺煊就是从山城平叛发迹的,而他是从山城叛乱坠落的。 也许是这个世界在提醒他,一切这才拉开序幕。 想想他起初投军的缘由,也该是时候回去了。 莫尹喝完了酒囊里最后的一滴酒,随手将酒囊向后一掷,仰躺到榻上,双眼静静地看着帐顶。 也许,那也一样还是能给他带来快乐呢? * 接到圣旨之后,贺煊正式点兵前往山城,他一共带了五万人,外称二十万,带兵打仗谁也不会傻得把实际兵力往外报,但这次他的确带了精锐的亲卫,加上三千荧惑骑兵,绝不算少,荧惑军个个都是与骁勇的蛮子在战场上拼杀过来能够以一当十的,要对付那些叛乱的反贼,简直易如反掌。 军队开拔,在边境待了许久的兵士们都有些兴奋,从边境千万山城,军队一路士气高涨,原本需要两个多月的路程仅仅花了一个多月军队便达到了山城。 山城太守早已恭候多时,见到率领大军的贺煊险些老泪纵横。 “将军,您可算来了!” 山城太守弯腰向贺煊行礼,贺煊下马扶住了人,山城太守便喋喋不休地将山城如今的形势交代了一遍,其实他所说的贺煊大部分都已知晓,亲卫队中有一批人充当了探子,已提前来到了山城,将山城所有的情况都排摸清晰了。 这次山城叛乱之所以比上次要更棘手,范围更广,人数也更多,领头的已经在山中自立为王,自封为“山城王”,在贺煊带兵行军前往山城的这段日子,叛军数量也增加到了两万。 贺煊在城内驻扎,将太守府作为临时的指挥所。 方才山城太守出来迎接贺煊时,莫尹一直未曾露面,等到入了太守府后才现身,府内府外已全换上了军中守卫。 莫尹住在贺煊隔壁厢房,周勇仍然是贴身伺候,他在莫尹身边久了,即便莫尹向来喜怒不形于色,他有时也能对莫尹的情绪感知一二,他感觉到自边境开拔之后,莫尹周身的气息似乎变得越来越冰冷,仿佛回到了他刚来到莫尹身边伺候那时。 周勇打了热水让莫尹洗尘,莫尹正在洗脸时,贺煊来了。 贺煊只除了铠甲,看上去还是满面风尘,连脸都没洗的模样。 “将军。”莫尹招呼了一声,轻弹了弹指尖的水珠,周勇递上帕子,莫尹擦完手将帕子递给周勇使了个眼色,周勇立刻识相地退了出去关上房门。 贺煊撩袍坐下。 “将军预备何时进山平乱?” “就这两日。” 探子早已将山内情况悉数摸清,说是有两万反贼,真正能称得上有战斗力的不过几千人,实在是朝中无人,才会久攻不下。 莫尹道:“五年前,将军首战似乎就是在山城。” 贺煊“嗯”了一声,手指摩挲着桌上的茶杯,“也是平叛。” 莫尹在他身边坐下,“此地多乱,辛苦将军了。”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都是分内的事,谈不上辛苦,”贺煊道,“你要同去?还是留在府中?” “将军的意思呢?”莫尹道。 贺煊挑眉,“我这不是来问你的意思么?” 莫尹笑了笑,“问我的意思,既然来了,自然是要出一份力。” 贺煊点头,“明日白天休整。”他抬眸看向莫尹,莫尹立即心领神会,“天黑夜袭?” 贺煊眼睛亮了亮,他就知道莫尹与他心意相通。 “不错,山城地势险峻,骑兵强攻是下策,不如趁其不备,夜间偷袭。” 莫尹一面听一面微微点头,“那些反贼绝想不到我们会这般迅速地发起进攻,也不会想到我们敢趁夜上山,更想不到……”莫尹眼中扬起淡淡笑意,“堂堂大将军还会搞偷袭。” 贺煊勾了勾唇角,“兵不厌诈。” 以最小的代价去赢得最大的胜利,有何不可? 贺煊收起了笑意,面色微沉道:“我们的每个士兵都曾是百姓,所谓反贼,也曾是百姓,我希望尽量将伤亡减到最小。” “将军仁厚,不过造反可是诛九族的重罪,即便将军你肯饶他们性命,恐怕他们也活不得了。” “那些个什么山城王自是没有活命的机会,其余一些只不过跟着混口饭吃,把人全杀光了,才是真正的官逼民反,到时我自会向圣上陈情,请圣上开恩。” 莫尹静静凝视着贺煊,道:“将军不怕圣上一怒之下迁怒于你?” 贺煊神色淡然,“即便圣上发怒,我亦会据理力争。” 莫尹端了茶碗抿了一口,现下朝中能打仗的就剩贺煊,当今圣上只要不是个疯子,就不可能处置贺煊。 “将军高义,子规佩服。” 贺煊看向他,“今夜早些歇息,”他站起身,“你一路脸色都不大好。”关怀之语也只能点到为止,再多,就过了。 莫尹起身送他,“将军也是。” 门关上,莫尹手掌搭在冰冷的门框上,他微微垂首,顺下的睫毛下目光幽静,思绪凝了片刻,抬眼,眸中凉如月色。 事既从山城起,那便以山城毕吧。 且看风再起时,会刮到谁的身上。 55 第十八章 谋逆大案 山城多山, 断青山上有一古寺,如今已被叛军占领,成了“山城王”的行宫, 那山城王原本只是个衙役, 手下丞相是个落榜秀才, 两人俱出身贫苦, 自小一起长大,又一块儿起事, 如今招拢了手下两万多人, 占山为王盘踞一方, 靠着杀烧抢掠, 总算是过上了富贵日子。 朝廷派兵来时,山城王也惧过, 想想都已起事,横竖也活不了,便带着人躲进山中依靠对地形的熟悉奋力反抗, 没想到竟扛过了一波又一波的攻击, 上山的人也变得越来越多。 去年山城蝗灾,收成奇差, 朝廷说是赈灾,发到手中的粮一把米,大半都是沙、壳, 多的是吃不饱饭的人,上山造反既然有饭吃,那就都去造反吧! 如此队伍便不断壮大,周遭富庶人家以及来往山城的商户全都遭了殃,山城王率领众人抢粮抢银抢车抢船, 只要是路过山城的就都得被剥下一层皮。 断青崖古寺里的僧人早已全被赶下了山,如今寺内居住着山城王以及他的两位王妃七位侧妃,还有他册封的其余几位“虎头王”“狮头王”“鹰头王”……一众“王爷”和他们的家眷,以及丞相各部尚书官员等,俨然已是个有些拥挤的小朝廷。 这夜,山城王正带着诸位妃嫔和众臣在寺庙前的空地参拜祖宗,要将他爹追封为“山城大天王”,同时为自己祈福,希望能撑过这次朝廷从边境调来攻打的大军。 四周烟雾缭绕,山城王正虔诚地跪九叩,忽听得杀声震天,手里的香一抖,却见山下黑压压地袭来一支大军,他扔了手中的香,大叫道:“护驾,快护驾——” 山中地形曲折险峻,然而贺军与荧惑都是在边境与蛮部族群斗智斗勇的好手,山上这些反贼几乎都是农民出身,与他们这些在战场上历练出来的职业军人相比简直不堪一击,荧惑军最大的难题是如何在不把人杀了的情况下将人制服。 朝廷大半年都没解决的困境,贺煊与莫尹一夜就解决了,除了一些必要的伤亡外,整个“山城军”几乎被悉数活捉。 结束战斗时,天都还只是蒙蒙亮,贺煊吩咐众人将活捉的反贼分队押解下山。 莫尹道:“将军,我带人去查抄一番,看看里头有没有什么大逆不道的东西。” 贺煊微一颔首,“你去吧。” 两人分工合作,天光大亮时,已各自完成任务,汇集下山。 回到太守府,山城太守激动得涕泗横流,直呼将军英武,贺煊扶他起身,其实心中颇为无言,真是杀鸡焉用牛刀,不过是一群未受过训练的百姓,朝廷居然也几次番地拿他们没法子。 一夜的战斗还比不上在边境和蛮子打一场,贺煊后背连汗都未出,“先将这些人收押了,过两日再审。” 太守忙道:“我等不敢僭越,听候将军审理。” 贺煊回到屋内喝了口水,问李远,“军师呢?” 李远跟着一齐上山平叛,还是一身短打装扮,机敏道:“军师跟着押解的队伍去大牢那了。” * 苍白的手指挑起黄袍一角,抬眸,眼中似有讽意,“龙袍?” 山城王被五花大绑在刑架上,吓得面色煞白两股战战,“不不,大人,您仔细瞧瞧,这是蟒袍,本……草民不敢。” 莫尹轻摇了摇头,“反都反了,”手指放下山城王的袖子,他淡笑道,“也只敢称王么?” 山城王所谓造反一开始也就是十来人,村中不满救济的粮食太少太差,与两个衙役吵了起来,一衙役要打,山城王便是另一衙役,他在村中长大,拦了几下,被那衙役推倒,他倒在地上头磕了石头,正昏着呢,便听一声惨叫,却见有村民拔了他的刀捅了衙役,之后种种混乱逐渐就变成了此等情形。 称王的日子不过几月,他一直提心吊胆生怕朝廷会将他捉拿归案,他时常半夜惊醒,搂着几位爱妃不停擦汗,总算是真等来了这一天。 “大人明鉴,草、草民并非造反,一切皆有缘由。”山城王急道。 “哦?” 莫尹向后退了半步,周勇及时地送上椅子,端上茶,莫尹接了茶轻轻一吹,袅袅的热气飘散,他淡淡道:“这么说来,你是有冤情了,说吧。” 山城王不知面前人到底是何身份,但见莫尹通身的气派,想他一定是位钦差,于是声泪俱下地陈情他那日并未杀人,村民们杀了衙役之后,将给其余两个村的粮也全分了,夺刀、杀人、分粮虽事事与他无关,但他若就这么回去,上头绝不会相信,也不会放过他,他到时一定脱不了干系,一不做二不休地带着诸位村民躲到了山上。 其余村的村民听说自己的粮没了,便来山上讨要说法,山城王便允诺为他们找粮,可粮食又不能凭空变出来,于是他们便带人去官府必经的运粮路上劫粮,如此队伍慢慢发展壮大,人便越来越多,人一多,许多事就不能自主了。 “草民未曾想自立为王,是丞……不,是宁博远劝说我如此有个名头,我们是抢了些银子粮食,可造反却是万万不敢说的。” 莫尹一口一口地抿着热茶,山城王说得口干舌燥唾沫横飞,他始终一言不发地静静听着,等那山城王说完,他才重又抬起眼眸,道:“大胆反贼,还敢狡辩。” 声音不轻不重,却是冰寒刺骨,叫那山城王不由浑身一激灵。 莫尹扬了扬下巴,“割他一只耳朵。” 周勇应了声“是”,立即拔刀上前,山城王吓得连连惨叫,他自“造反”以来,一路顺风顺水,可谓是运气绝佳,短短几个月的时间,竟养出了一身细皮嫩肉,耳尖刚被揪住,他便大叫道:“大人、大人,我招、我招——” 其实他也不知要招什么,只是当衙役时的经验让他下意识地这么喊了出来。 莫尹眼眸轻轻一闪,挥了挥手。 周勇便立即收刀退了出去。 莫尹将茶碗放下,站起身走到那山城王面前。 牢内昏暗,山城王本就紧张恐慌到了极点,他一直都未曾注意面前人的相貌,等莫尹走近时才发觉对方生得一张冷艳绝伦的秀美脸孔,面目苍白,双瞳幽深,让人不由得生出这到底是人是鬼的恐怖揣测。 “你说你未曾造反,那这些又是怎么来的?” 莫尹从怀里摸出一个无字信封。 山城王一头雾水,莫尹打开信封,将里头的信件展开在他面前。 山城王略识得几个字,一面看嘴中一面轻声地念,“山城王亲启:今朝内命葛雄为剿贼将军,携兵两万,我已在军中安插探子,到时他将以‘兰花’为号助君脱困,君可安心矣。” 山城王念完,仍是一头雾水地看着莫尹,“大人,这……” “这是从庙里搜出来的,你和朝中内应往来的信件,还有许多,需要我一一展示么?” 山城王瞠目结舌,“朝、朝中?” “你一个小小衙役,毫无见识,如何能躲过朝廷的多次围剿?原来是你与朝中重臣勾结,”莫尹一双漆黑的眼中跳跃着烛火,显得瞳心明亮又妖异,他直勾勾地看着惊骇无比的山城王,声音轻柔,“你们里应外合,想要篡夺天下,真是好大的胆子。” * “军师。” 李远向入宅内的莫尹行礼,“将军在找您呢。” “找我?” 莫尹轻咳了一声,脚步轻快,“现在么?” “将军回来就在找您了,您快去吧。” 厢房门推开,贺煊已沐浴更衣,穿了身便服,发髻也难得的梳得很规整,看上去仪表堂堂,“你去了牢里?” “是。” 莫尹提袍大步迈入屋内,“我在寺里搜到了些东西,事关重大,先审审他们。” “事关重大?” 贺煊冲着自己身旁的位置一伸手,示意莫尹坐下,他上下扫了莫尹一眼,莫尹衣着单薄,他微微一皱眉,“牢中阴暗潮湿,煞气太重,什么大事还值得你亲自去跑一趟?” 莫尹笑了笑,“我一个上战场的人还怕牢里煞气重?” “那不一样。” 莫尹不同他争辩,只道:“兹事体大,将军,山城造反可能没你想得那么简单。” 听完莫尹细细陈述之后,贺煊眉头皱得死紧,“朝中大臣与山城反贼勾结?这中间隔着千山万水,这有可能吗?” “有什么不可能的,山城虽不是什么富庶地方,可它的位置极其重要,向来是必争之地,山城王若能占住这里,等于是掐住了整个大盛运输的命脉,其中有多少利害关系,难道不值得一搏?” 贺煊仍是眉头紧锁。 “朝中数次来派兵围剿,为何次次都铩羽而归?将军,你真觉着其中没有蹊跷吗?” 贺煊整张脸都蒙上了浓浓的黑气,他对朝中诸事毫无兴趣,此事若真属实,会牵连许多人,是震动朝野的大事,到时会很麻烦。 “不过将军既受命来平叛,叛乱已平,其余的事将军不想管就别管了。” 贺煊道:“既来平叛,怎么能把事做得不清不楚就算了呢?” 莫尹手指轻点在桌上,“将军的意思是要查了?” 贺煊沉默了许久,最终只吐出了一个字——“查。” 比起贺军,荧惑对于如何折磨审问俘虏,要狠辣拿手得多,审问之事由莫尹一力操办。 山城叛贼足有两万余人,牢内关押不下,分了好些地方,大部分都是些普通百姓,只知道跟着山城王有一口饭吃,根本不懂什么造不造反,山城王的几个心腹下属也是一问不知,大部分连字都不识几个。 只有山城王蔡世新和丞相宁博远算得上是核心人物。 庙里搜出了大量朝中大臣的往来信件,对此,宁博远也说自己对此一无所知,山城王蔡世新倒是全认了下来。 贺煊仍是觉得不可思议,山城距京中千里,山城王原先不过一个小小衙役,是怎么与朝中诸臣有所牵连的?但那些信件又的确是铁证如山,贺煊不与朝中诸臣往来,对这些名字也并不熟悉,但是其中有两个他却是认识的,这是当年与贺青松同朝为官的,素有清名,怎么也会卷入其中? 贺煊亲自去牢中审了蔡世新。 蔡世新未受过刑,牢中也未曾苛待过他,只是不知怎么瘦了许多,浑身散发着恶臭,低着头发着抖,不敢抬头。 “蔡世新,这些信件都是谁寄给你的?” “都是朝中诸位大人寄来的。” “你是怎么与他们勾结上的?” “我劫了他们的东西,他们主动找上我的。” “一派胡言,”贺煊冷道,“你一个小小逆贼,朝中诸位大人会主动找上你?” “小人所言句句属实,诸位大人希望我占住山城,来日为他们提供便利。” “什么便利?” “粮、钱、兵。” 蔡世新说话之间仿若要呕吐,他干呕了两声,抬眼只见贺煊高大地坐在他面前,侧后一人坐在阴影之中,他浑身不断发冷,强忍惧意。 “以山城为契,篡权、夺位。” 平叛竟牵扯出了谋逆大案,贺煊不敢怠慢,即刻押着几位主犯和所有的物证前往京师。 等靠近京城时已是十二月入冬时节,贺煊带军在城外驻扎,请旨入京。 驿馆内,贺煊与莫尹温酒对饮,窗外风声呼呼,贺煊道:“严齐牵涉其中,我实在百思不得其解。” “将军与严大人熟识?” 贺煊摇头,喝了口酒,“他与我父亲曾同朝为官,我父亲还乡后,他来南乡拜见过我父亲,是个很谨慎有礼的人。” 莫尹手上转了下酒杯,轻声道:“那将军可要放他一马?将他那封信件扣下?” 贺煊看他一眼,“我在你心中是这般公私不分的人?” 莫尹向他举了举酒杯,将里头的酒一饮而尽,“子规失言,将军恕罪。” 贺煊神色微松,替他倒酒,“我只是没想到他会如此糊涂,犯下大错。” 杯中温酒已满,莫尹抬起酒杯轻抿了一口,垂眸道:“官场之上,人人都披着一张皮,里头是人是鬼,又有谁能瞧得出来呢?” 56 第十九章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贺煊眼眸轻轻掠过莫尹的脸庞, “你对官场之事倒是颇有见解。” 莫尹随意地一笑,“不过胡说两句。” “这次耽误的久了,怕是不能回边境过年了。” “都回京了, 将军不如办完事也回趟家吧, 也不远。” “出来是办差的,怎么能以公谋私?” 莫尹微微笑着, 眉目在昏黄的烛光下难得的显出一点柔色, “将军总是那般深明大义, 公而忘私。” “这都是为臣的本分。” 莫尹点头, 对贺煊露齿一笑, “说得好, 将军, 我再敬你一杯。” 两人推杯换盏,将一壶酒喝了个干净,仍旧意犹未尽, 贺煊叫李远拿了坛酒来,却不是驿馆的酒,是贺煊从边境带来的酒,“就剩这一坛了。” 酒坛未开,莫尹已闻到那熟悉的辛辣味道, 眯着眼往座位上轻轻一靠, “将军的酒,真是未饮先醉啊。” 贺煊大笑了一声, 笑声爽朗豪放,他在边境待得久了,那点世家子的清贵气息全都被边境粗粝的风给吹了干净,但莫尹却好似还是没变, 仍旧叫人看不清,摸不透。 贺煊正要打开酒坛时,门外传来李远谨慎的声音,“将军,宫里来人了。” 贺煊立即正色起身,莫尹也跟着起身,两人对视一眼,贺煊道:“我去去就回。” 莫尹目送着他出去之后慢慢坐下,一坛酒搁在脚边,屋里静极了,外边风轻轻地吹着,莫尹记起京师的冬天……雪也下得很大。 * 翌日清晨,贺煊身着赤色朝服,朝服上麒麟暗爪飞扬,祥云弥漫花团锦簇,他常年驻扎在边境,总是灰尘满面不修边幅,如此打扮齐整,如宝剑出鞘一般寒光凛凛又华美异常,叫李远都看呆了。 “将军,您看着还真像个一品大员。”李远赞叹道。 “屁话,”贺煊斜睨了他一眼,“军师呢?” 昨夜贺煊深夜奉旨入宫,说是去去就回,实际来回花了足足三个时辰,等他回来时,莫尹早睡下了。 “还在睡吧。” “他倒是睡得着。” 贺煊掂了下手里的官帽戴上。 “军师现下又没什么事要忙,为何会睡不着啊,就等着将军您办完事,咱们开拔回边境呢。” 贺煊挥了下手,赤色朝服划出一道红影,“快了——” 驿馆外马车早已等候妥帖,贺煊上了马车,马车安稳地在东元门外停下,侍卫恭敬地撩开马车前的帘子,贺煊跳下马车,抬头看向前方幽深的甬道,两面高墙森森,旭日东升之下,仍是阴影丛生。 当年贺青松从这高墙之中全身而退隐居南乡,勒令自己的儿子永不入仕。 贺煊对为官也并无念想,官场之上的事他不甚了解,可他毕竟聪慧,在父亲身上也能感觉到父亲在官场之上逐渐变得深沉、痛苦、挣扎,及至隐退之后,才慢慢重新变回那个洒脱豁达的贺氏青松。 贺煊深吸了口气,迈步向前。 满朝文武皆知贺大将军平了山城叛乱前来复命,军队就在城外,全不知贺大将军是带着怎样一桩谋逆大案即将在朝中掀起滔天巨浪。 昨夜,贺煊已入宫陈情,将山城叛乱之事一一向上禀明,他随身携带了信件物证,已悉数呈交上去。 当今圣上阅览了几封信件后立即龙颜大怒,将桌上的折子拂袖扫下,“一帮乱臣贼子,竟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如此放肆!” 贺煊静默不言,却听珠帘后粗重的呼吸渐渐平复,皇帝的声音极为阴冷,“此事你先勿要声张,明日早朝再奏。” 众位朝臣不约而同地都将目光看向站在武将一侧最前排的贺煊。 这位大将军一直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叫众人都十分好奇。 有些人倒是见过贺煊,譬如严齐,他曾与贺青松同朝为官,贺青松和他的老师又是同窗,他也曾通过老师的关系拜见过贺青松,当时贺煊还很年幼,贺青松老来得子,宝贝得和眼珠子似的,也是轻易不让人看。 如今多年过去,严齐已经官至丞相,贺煊路过时,他向贺煊轻抬了下手算是招呼,贺煊神色平常地回了个礼。 早朝通常来说都是没什么正经事可说的,当今圣上是个惫懒之人,很是厌烦朝臣们叽叽喳喳地让他来管一些“破事”,“破事”一词正是出自当今圣上早朝时的金口玉言,“什么破事都要由朕决断,朕养你们这些废物有何用!” 久而久之,诸臣都摸清了当今圣上的脾气,想要不被指着鼻子骂,最好是少说废话,免得如太常寺卿一般不仅挨了圣上一顿臭骂,还被摘了官帽,直接赶回了家。 “臣有本奏。” 诸臣一抬眼皮。 哦,大将军,第一次上朝,不懂规矩,要有得受了。 不过如今朝中武将是真没剩几个了,他们这圣上顶多也就是叱责几句,应当还未糊涂到把人贬回家的地步。 众人都事不关己地等着看热闹。 “臣此次前往山城平叛,剿贼两万余人,反贼蔡世已将一切招供……” 正听得昏昏欲睡时,耳边忽得传来叫诸臣都浑身一凛的话语。 “……包括与朝中各臣的勾结。” 除了贺煊的声音之外,朝堂之上鸦雀无声,贺煊继续不紧不慢地将蔡世新与诸位朝臣如何信件往来,里应外合从中牟利,他没有说完,在他对涉案官员开始点名起,朝上就炸开了锅。 “简直一派胡言!” 严齐立即出列,躬身厉声道:“陛下,臣与那山城反贼从未往来,此事绝无可能!” 其余几位官员也纷纷下跪,“陛下,冤枉啊,臣等与山城反贼毫无干系!” 一时之间朝堂上混乱无比,官员们纷纷为这无妄之灾下跪陈情,此起彼伏地磕头喊冤。 贺煊巍然站立,并未因为这些混乱而受到任何影响,声音不高不低地继续陈述,在说到众人与反贼书信往来时,严齐冷笑了一声,目光狠厉地看向贺煊,“贺将军,你空口无凭竟敢诬陷朝中一品大员,不知是何居心?!” “空口无凭?” 上头终于传来有些阴冷的声音。 两张信纸从里头急掷而出。 “严齐,你好好看看,这是什么!” 严齐有些失态紧张地捡起地上的信纸,在看到上头熟悉的字迹时瞳孔登时猛地一缩。 “贺煊!” 严齐喉咙发紧,大声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如此陷害于我!” “陛下!” 严齐攥着两张信纸,手掌发抖道:“臣从未与反贼通信,这封信是仿造臣的笔迹所写,贺煊常年在边境,陛下您几次封赏他都不肯回京,此事必有蹊跷,还请陛下明察——” 贺煊对这般指控始终未作半分辩解,不动如松。 昨夜被宣召入宫后,圣上也对他诸多试探盘问,贺煊不谙官场之道,也不想曲意逢迎,只有实话实说罢了。 皇帝问什么,他答什么,毫无隐瞒,遍是赤诚。 “你还真像你父亲。” 皇帝轻叹了口气,“太师亦是难得的忠臣。” “带下去。” 皇帝语气厌恶,“将一干人等押入大牢,押后再审!” 朝堂之上哀鸿遍野,这些对当今圣上脾性了如指掌的诸臣一贯很能借此讨好这位君主,但同时也清楚地明白这君主的糊涂多疑,这么被拖下去怕是凶多吉少,于是不断高声哀求喊冤,上头却是毫无反应,冷漠无比,珠帘背后似是起身拂袖而去了。 * 庭院内,莫尹立在廊檐下仰望天光,周勇脚步轻快地过来,拱手道:“军师,朝中有了动静。” “说。” “陛下龙颜大怒,将一干人等都已押入了刑部大牢。” “将军呢?” “将军尚在宫中,陛下似是要留他用膳。” 莫尹淡淡道:“将军的性子很容易就能得到陛下信任。” 周勇不言,他隐隐觉得莫尹似是有些事要做,但他也实在不知,只是莫尹叫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了。 等到午间,李远回来报信,“将军要在宫内用晚膳,请军师勿要担忧。” 莫尹笑了笑,“我不担心,便等将军晚上回来一起饮酒。” 冬日的夜晚来得格外早,不过申时,天色就已乌黑一片,今日朝中出了大事,刑部大牢门口守卫分外森严,见有外人来,立即阻拦道:“什么人——” 来人身披大氅,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淡色薄唇,他从怀中掏出金光璀璨的手令,“我乃大将军麾下副将,奉大将军之命前来察看犯人。” 守卫接了沉甸甸的手令察看无误,互相交换了眼神,对今日在朝堂之上掀起风浪的大将军麾下人士不敢怠慢,交还手令后道:“请。” 刑部大牢之阴森幽暗比起山城不知恐怖多少,三步一卫五步一哨,四周都弥漫着血腥恶臭的味道,里头也很安静,耳边时不时传来悉数之声,是在这地方偷生的老鼠蟑螂一类动物在为生计奔波。 这里总是让人感觉那般死寂,唯有行刑时——鞭子在风中呼喝,鞭梢划破囚衣,板子击打在人的皮肉上……这些声音中夹杂着无力的呻-吟,才能显出此地独一份的热闹。 当今圣上发起怒来,管你是几品大员,通通关到刑部,若能消气,还有翻身余地,若不能,大刑伺候糊涂冤案是刑部一贯的拿手好戏,好在、好在啊—— 严齐虽被押入大牢内,但心中惊慌的尚属有限。 刑部尚书是他的人。 此事太过荒唐,他堂堂一个丞相,跟一个山城反贼勾结?只要两厢一对峙,稍加审问,他必能全身而退,毕竟也是在官场上混过快三十年的人了,严齐很沉得住气,他一沉得住气,同被冤枉了入狱的众官员也冷静下来。 实在是莫须有的事,慌什么? 严齐眉头紧锁,唯一想不通的就是贺煊为何会如此陷害于他? 他与贺青松同朝为官时对贺青松也一向恭而敬之,从未有得罪过他,实在是想不明白贺煊为何要给他扣上谋反这样大的罪名! 朝中无人,若想要扳倒贺煊这样的武将,倒是一桩难事。 但贺煊如此下狠手,也绝不能就这么轻易揭过,可到底是为什么呢…… 严齐正背着手苦思冥想之际,却忽听得很轻的脚步声,他猛一回头,却见黑暗中有个身披大氅的影子正在靠近他的牢房,严齐心中一动,当是刑部尚书卫东亭来了,立即上前了几步,“卫大人?” 来人戴着兜帽沉默不语,离牢房还有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大约是刑部特别照顾,严齐被关在单独的牢房中,四周也较为洁净,墙上烛台上烛火摇曳。 那人从大氅中伸出手,双手轻抖了一下,将袖子向下抖落了一些,露出一双在幽暗中亦显得十分苍白修长的双手。 严齐还是没认出来,他只是觉得隐隐有些熟悉。 不是卫东亭,是卫东亭身边的人? 严齐眯着眼睛,看着那人缓缓将兜帽除下。 墙边的烛光实在有限,可也已将来人的相貌照得一清二楚—— 这是一张清雅绝伦的脸孔,眉目之间有冰雪之息,但凡见过的人都绝不可能轻易将他忘记! 而严齐却是瞬间如遭雷击一般,“你——” “严大人,”莫尹轻轻道,“看样子,你还记得我。” 严齐瞠目结舌,眼珠快要从眼眶里掉出来,怎么会是他?怎么可能是他!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五年的时间,”莫尹对着他微微笑了笑,眸光冷峭,“我也算半个君子了吧。” 严齐喉咙堵塞,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只双眼睁睁地盯着莫尹,仿佛是要看清楚面前之人到底是人是鬼。 “来的路上,我还特意去严大人府上看了一眼,严大人……” 莫尹笑容诡秘,微微凑近,“你有孙子了啊。” “你,莫子规你……你不是……你……” 严齐只觉浑身血液冰冷,生扑上去伸手想要抓住莫尹,以来打破这面前仿若幻象般的噩梦,然而手碰不到面前的人,面前的人也如鬼魅般重新戴上了兜帽后退,只留下一缕如梦似幻的笑意。 莫尹从刑部大牢出来,心里觉得很痛快、很舒畅。 到底还是不一样。 跟上个世界相比,在这里,他竟真有了类似“报仇”般的快感。 当初山城贪墨,牵扯之人众多,可那是一个党派,一整个利益集团,严齐就是党魁,他虽未曾参与贪墨,但身为魁首,只能帮那些个人出面善后,于是千挑万选地看中了莫子规这个无权无势又不会媚上讨好的一个不大不小的官来替人受过。 莫尹是从驿馆一路走过来的,他又这么一路走了回去,等到驿馆附近时,他发觉驿馆门口有人在等,那人一身赤色官服,手上提着灯笼,远远地也看到了他,立即迎了上来,“子规。” 莫尹和贺煊一齐进入驿馆,贺煊方从宫内回来不久,官服都未来得及脱下,他听说莫尹出去了,询问周勇莫尹去哪了,周勇却说不知道,贺煊犹疑片刻,提着灯笼想出去瞧瞧,正巧,莫尹就回来了。 “去哪了?” 贺煊吹了灯笼放下,脱了官帽放在一侧,回身倒茶。 莫尹从怀里将手令拿出,“将军。” 贺煊一怔,“你拿了我的手令?” 莫尹将手令轻放在桌上。 “拿我的手令,是去做什么了?”贺煊看了一眼手令,抿了口茶一面问,一面将手头另一杯茶往莫尹的方向轻推了推。 莫尹静静看着他,抬起双手,拱手行礼,“在下莫尹。” 贺煊不明所以地一挑眉,却见莫尹眼中清凌凌的,似冰如雪,他端茶的手不觉顿在唇边。 “隆元十三年殿试一甲探花蓝田莫子规——” 莫尹注视着贺煊凝聚的眸光微一躬身,“见过将军。” 57 第二十章 面圣【巴卡巴卡加更】…… 夜色如冰, 贺煊像被冻住了一般久久不动。 莫尹直起身,目光又平静地看着贺煊,他是如此泰然自若, 仿佛根本意识不到他所说的话会对贺煊产生多大的冲击。 不知过了多久, 贺煊放下了手中的茶碗,他的手还是很稳当,茶碗放在桌上几乎没发出任何动静。 “莫子规?”贺煊缓缓道。 莫尹道:“正是。” 贺煊凝视着他,“户部侍郎?” “不错。” 贺煊静了片刻,嘴角勉强向上勾了勾, “你不是。” 莫尹道:“将军若是不信,可以现在带我去刑部,叫刑部那些人认一认, 当年我在刑部过堂了八回,想必他们也不会轻易忘记我的形貌。” 贺煊又是久久不言,他脑海中很是混乱, 面上却是不显, 视线分散后重新凝聚在莫尹面上, 沉声道:“我曾收到过朝中户部侍郎的画像, 他不是你这般形貌。” “那画像被我调包了。” 贺煊又是瞳孔一震。 “当时我正在庸城,你派了人在我身边监视, 护送画像之人在驿站停留了一夜, 我趁夜设计调换了画像, 将假画像送至你手, 之后你便来庸城迎了我回营。” 莫尹不急不缓, 娓娓道来,只将事情中的程武和张志隐去。 贺煊拂袖起身,赤色大袖振出一声脆响, 他背对着莫尹,背影高而挺拔,散发着威严的压迫感,他转身,眼光如电,“你一个朝廷钦犯,竟敢混入军中,莫子规,你不要命了吗?!” 莫尹迎着他的目光,仍是不慌不忙。 “五年前,我被提为户部侍郎,我平素兢兢业业,从不敢行差踏错半步,山城贪墨之事与我毫不相干,只因我平素从不与人交际,从不参与朋党之事,在朝中孤立无援遭人陷害入狱,使我蒙冤流放,受尽屈辱。” 贺煊静静听着,表面波澜不惊,心中却是早已翻起了惊涛骇浪,随着莫尹的讲述,眉头已不觉皱起,却见莫尹解了大氅,又抽了腰带,贺煊在背后紧握的手不由松开了。 上衣解开,莫尹转过身背对贺煊,将长发捋到身前,衣裳落下,双臂托住层叠的薄衫,露出了他大半个后背。 苍白结实的肌肉微微起伏着,上头疤痕累累,除了在战场上所受的刀箭伤之外,细长条的疤痕交错纵横,密密麻麻,深浅不一,整块背上几乎没有一大片完整的肌肤。 “刑部为免落人口实,刑讯逼供也只在背后,”莫尹笑了笑,冷讥道,“其实也是多虑,他们上下沆瀣一气,哪有人敢为我申冤?” “可笑我被判流放之后,一群人挤破了头抢着要押送我去乌西,他们以为我犯下贪墨大案,手中必有银钱,一路使尽手段要我说出到底将那贪墨来的银两藏在了何处,我在刑部过堂八次,认了贪墨,却不招银两下落,是我爱财如命么?是我根本就不曾贪墨分毫——” 莫尹双臂一抖,将衣裳套回肩上,偏过脸对不远处的贺煊道:“将军,我入军营,不是不要命,而是为了活命。” 屋内静得出奇,似是连窗外的风声都已停了。 贺煊凝视着莫尹,莫尹身上那些看不透摸不清谜一样的部分终于展现在了他面前。 他松开背后交握的手,一步步走到莫尹面前,伸手替莫尹拢了衣襟,目光浓烈地落在莫尹面上,“为何到现在才说?” “将军不也从来不问?” “战报上从不见我的名字,难道不是将军你心存疑虑?” “……” 是的,他一直从未完全相信莫尹就真的只是莫尹。 大漠之中怎会从天而降这么一个惊才绝艳的人物? 他只是假装看不见那些疑点,自欺欺人罢了。 手掌放下,贺煊垂眸道:“你借了我的手信去了哪?” “刑部大牢。” 贺煊目光急射而去。 “当年严齐为了包庇下属,将我推出去为贪墨案顶包,五年过去,他丝毫未曾悔改,反而胃口越来越大,勾连反贼欺上瞒下,我回山城原本只是想同过去告别,就当我挨不过那些衙役的磋磨,死在了流放的路上,从今以后我只是贺军军师,却未料到人还是那帮人,鬼也还是那帮鬼,朝堂之上百鬼乱行,将军,你叫我怎么袖手旁观?” 莫尹一面说,一面用掌心点着心口,椎心泣血一般,“不将这些蝇营狗苟之辈肃出朝堂,我莫子规死不瞑目——” 贺煊心里乱极了。 他以为这件事快要解决,他马上就要回边境去了,朝堂之事,他不喜也不愿多掺和,他只愿镇守边疆,保国土完整、百姓平安。 贺煊轻闭上眼,转过脸,端正英俊的脸孔上浓眉紧锁,整张脸都似在扭曲挣扎,过了不知多久,他转过脸,对莫尹道:“明日随我一同入宫。” “将军……” 贺煊抬了抬手,长袖滑下,他低声道:“我信你。”他目光有力地在莫尹面上一顿,“我信你。” 莫尹张了张嘴唇,没说话。 “你随我入宫,向圣上面陈冤情,”贺煊道,“当年未有人替你申冤,你自己来替自己申冤。” 莫尹站直了,深深地向贺煊行了个大礼。 良久不言,贺煊搀了下莫尹。 “早去歇息吧。” 莫尹整理了衣衫后离开,门吱呀一声,晃荡地关上,贺煊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随即又在原位坐下。 桌上两碗茶,全都凉了。 脑海中仍是一片混乱,远没有面上看上去的镇定自若,贺煊举起茶碗,饮了一大口冷茶,冰凉的液体入喉,胸膛里一片冷热交织。 “当年我在刑部过堂了八回……使我蒙冤流放,受尽屈辱……就当我挨不过那些衙役的磋磨,死在了流放的路上……” 手掌不自觉地发抖,一个不留神,掌心里的茶碗一声闷响,碎片割破掌心,与战场上所受的伤相比不值一提,可贺煊却没来由地觉得痛极了。 将掌心里的碎片剔除,贺煊想起那天他收到那幅画像,画像上不是他所想的那张脸孔,他长舒了口气,扫了一眼上面的字,未曾细看。 贺煊召来李远。 李远垂耳静听,应声下去,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后回到厢房之内。 “将军,您让我打听的那位与军师同名同姓的莫侍郎是天元元年生人,隆元十三年高中探花,任翰林院侍读,后入户部为侍郎,隆元十八年因山城贪墨下狱,被判抄家、流放三千里。” 贺煊静默片刻,道:“这位莫侍郎如今家人何在?” “莫侍郎幼时失怙失恃,被抄家时亦尚未成家,所以没有家人。” 贺煊眼睫猛地一颤,过了片刻后,又继续问道:“你还打听到了什么?” “这位莫侍郎五年前就被抄家流放了,京中有关他的传言不多,只传说这位莫侍郎是个冰雪般的美人,当年圣上也是夸过的,夸他‘梅似雪,雪似人,都无一点尘’,故而有‘梅雪探花’的美称。” 梅雪探花。 贺煊起身,掌心的伤口随着他手掌一张一合,刺激地生出钝钝的痛感。 然后,他说了句李远没听懂的话。 “居然还大我两岁。” * “咚咚——” “军师。” “进。” 周勇双手托着个木盘,“将军给您的衣裳。” “放下吧。” 贺煊一夜未眠,官服也未脱,天亮了,让李远进来将他的发髻拆开重新梳理,李远道:“将军今日又要进宫?” 贺煊未答,“李远。” “属下在。” “你觉得军师是个怎样的人?” 李远一怔,梳头的动作都慢了,“军师、军师他在我们心里就像是神仙一样。” “神仙?” “是啊,军师那么厉害,什么都会,”李远一面麻利地替贺煊重新梳了干净利落的发髻,一面道,“而且军师总让人觉得人虽然就在眼前,却仿佛离我们很远似的,可不就像个神仙一样么?” 李远替贺煊梳完了头,又递上官帽,这才见到贺煊手上的伤口,他也是在战场上混的人,倒是没有大呼小叫,只是觉得奇怪,将军怎么好端端的,在京城这样的太平地方还弄伤了手? 贺煊在廊下等莫尹。 等了不多时,莫尹便沿着走廊过来了。 雪白簇新的大氅,领口一圈银针狐毛拥着一张苍白平静的脸孔,这张脸孔将极为华美的狐裘都压了下去,真是冰冷清雅得恍若天上人。 这一身华裳很适合莫尹。 而贺煊脑海中所想却是莫尹穿着官服的模样。 少年探花郎,打马御街前。 马车上,两人分坐一侧,面对面坐着,彼此都未说话,只随着马车轻轻摇晃着。 贺煊先入了宫,皇帝在御书房召见他,对他很是和颜悦色,觉得贺煊是个难得的纯臣,还极会打仗,虽也不会说什么讨喜凑趣的话,但跟朝里几个总是叫他烦心又不知道到底有什么用处的无趣货色还是要强一些。 等贺煊将五年前的贪墨案旧事重提,说起被诬下狱的户部侍郎莫尹时,皇帝脸上表现出一种很模糊的疑惑,他道:“谁?” “户部侍郎莫尹,山城贪墨案中被判抄家流放,圣上,莫大人被判流放后一路受尽苦楚,阴差阳错之下,入了军营,沙中种粮之法便是莫大人潜心研究而成,莫大人在军中立下了汗马功劳,臣能收复大片失地,将蛮部歼灭大半,莫大人功不可没。” 皇帝听得稀里糊涂的,一长串话里只叼出了一句,“他去了你们军营?” “是。” 贺煊紧绷着脸,“陛下,莫大人有冤情,臣愿以人头担保当年的贪墨之案莫大人是冤枉的,若陛下愿听莫大人陈情,他人此刻就在宫外。” 皇帝调整了下坐姿,一手搁在膝上,一手甩着串水晶佛珠子,饶有兴致道:“是么?叫来朕瞧瞧。” 宫道长而静,莫尹一步步跟着内侍往里走,宫里他只来过一回,中了探花,在宫中用过宴席,席上皇帝夸他生得好,他未谢恩,仍是冷着张脸,心高气傲,不知低头媚上。 “莫侍郎。” 御书房里出来的内侍拿旧职称他,眯着眼笑,“圣上唤您进去呢。” 莫尹进去,贺煊立在一旁,正目光灼灼地看他,视线之中隐有支持鼓励,他知道,贺煊一定为他说尽了好话。 莫尹上前,撩袍跪下,雪白的大氅散开,他里头所穿着的仍是一身白色,整个人真是如同冰雪砌成一般,“微臣参见圣上。” 皇帝在见到莫尹的一瞬间门就想起来了,“你……”他人坐正了,甩了手上的水晶串珠,拍了下御案,眉头微皱着似在思索,片刻后展眉一笑,“探花郎——” 莫尹抬头,“圣上还记得微臣。” “当然,”皇帝颇有兴致道,“你之后,朕可再未见过如此配得上探花之名的了。” 旁人听了,譬如贺煊,兴许会以为皇帝这话是夸赞莫尹才学惊人,然而只有莫尹和皇帝知道,皇帝这话是夸他生得美。 莫尹仰视着台上高位,冷冰冰的脸突然如冰雪消融一般浮现出浅淡而美好的笑意,“圣上钦点探花的恩情,微臣没齿难忘。” 58 第二十一章 分道扬镳 莫尹陈情时和昨夜在贺煊面前不一样, 在贺煊面前他始终不紧不慢,叙述起来几乎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仿佛是在讲述别人的事, 而到了皇帝面前,虽未声泪俱下, 但他面上那隐忍不发的神情真是比起大哭大叫来还要令人心疼,每每到了关键处,他便稍稍停下, 仿佛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无法再说下去, 引得皇帝连连问他“后来呢”。 皇帝像是听说书一般越听越觉出趣味,身子向前倾着,待莫尹恳请圣上重查山城贪墨案半身伏地时, 皇帝将手中的水晶珠子摸了摸, “刑部那帮狗东西,倒是会糊弄朕。” “贺煊, ”皇帝看向一旁静立的人,“你去, 让那些人试试你在边境整治人的手段, 看能不能从他们嘴里掏出句真话来!” “啪”的一声, 水晶珠子砸在案上,分散滚落。 方才还兴致勃勃听故事的人瞬间便喜怒无常地翻了脸。 内侍们登时瑟瑟发抖地跪了一地。 贺煊立即拱手道:“陛下息怒。” “起来吧, ”皇帝又换了语气,“莫卿。” 莫尹高声道:“谢陛下。” 他站起身,踉跄了一下, 贺煊脚步往莫尹处微不可察地动了动,皇帝挥了挥手,内侍眼疾手快地上去搀扶了莫尹, 莫尹站直了,轻咳了一声,“流放时受了些轻伤,微臣失仪了。” “你受苦了,”皇帝遥遥地虚虚一抬手,像是假借地扶了莫尹一下,“来人,传朕旨意,命大理寺卿即刻入宫,山城贪墨谋逆之案,此番新账旧账朕要一起算了!” 贺煊与莫尹一齐退出御书房,方至门外,贺煊便看向莫尹,莫尹神色如常,略一拱手,“多谢将军相助,”他抬眼,“今日之恩,子规会一辈子记在心上。” 这一句,便将御书房内所有的奇异不适全都抵消了。 贺煊道:“你既是无辜受冤,我又如何能袖手旁观?这是我分内之事,算不得什么恩情。” 莫尹笑了笑,比之在御书房内的笑容要淡得多,可在贺煊看来,这个笑容要真心许多,也让他觉得舒服许多。 两人并肩缓行,贺煊道:“看样子,兴许要留在京中过年了。” “年节的京师很热闹,到时将军可以四处看看。” “我对看热闹没什么兴趣,还是陪着兵士们在城外过年。” “那么我也如此,留在城外和你们一同过年。” 贺煊偏过脸,莫尹亦偏过了脸,莫尹先笑了,贺煊那绷紧的脸便也放松了,成了个相视一笑的光景。 “将军手上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一点小伤。” 两人一面说话一面走出了幽深的宫道。 * 此次严党大批下狱,朝中本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大理寺卿素来与严党一派不合,便是皇帝不特意交待,他也必定往死里下狠手。 大理寺卿上手立即提审了蔡世新,蔡世新连刑都不用上,一五一十地便将他如何与这些朝中大臣信件往来之事交待得十分具体详细,甚至连这些朝臣的相貌都能说出一二,山城离京师千里之外,若说无勾连,那这反贼如何对京师重臣如此熟悉? 严齐被审时喊冤不止,直言是前户部侍郎莫尹构陷于他。 大理寺卿冷笑一声,“严相,你不提也就罢了,你既提起,我倒要问问五年前的山城贪墨案你可有话要说啊?” “石且行,你少说废话,叫那蔡世新上堂,我与他当面对质!” 石且行目光阴狠,“我尊你一声严相,你还真当自己仍是丞相了,来人,大刑伺候——” 待得上刑之后,石且行走下堂,靠在口鼻流血的严齐耳边,低低道:“严相可还记得参政池兰清池大人?” 严齐勉力抬眼,眼前血污模糊一片,但见石且行面目狰狞地看他,“恩师待我恩重如山,十年了,我等了十年,严齐,你的时候到了!” 严齐心中一片冰冷彻骨的凉意。 党争之下,无论对错,只看立场,所受倾轧者众,昨日是他人,今日终于轮到了自己。 终究是谁也逃不脱。 整个冬日,大理寺内日夜不停,从大案中再牵扯出一桩桩旁的案件,为官者,敢言自己清白无瑕的,整个朝廷都没几个人,要真查起来,谁身上都不干净,皇帝素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水至清则无鱼,但也未曾想会查出来如此多的腌臜事,一时又是雷霆震怒,抄家、流放已是恩典,御笔一挥,杀头的也大有人在。 莫尹在驿馆内与贺煊饮酒下棋,像是外头的风风雨雨与他混不相干似的,整日里都在驿馆内躲清闲,也不往京城内去。 每日都是李远打听了消息,向两人汇报外头的进展。 李远知道此莫尹就是彼莫尹时也是大大吃了一惊,随即便对莫尹愈加佩服了。 “将军、军师。” 今日李远又来报,却是支支吾吾地不说。 贺煊手中拢了棋子,“怎么了?有话就说。” 莫尹专注地看着棋盘,仿佛是不在听。 李远迟疑了片刻,道:“严齐在狱中自尽了。” 贺煊神情一顿,道:“自尽了?” “是,用腰带把自己吊死了。” 莫尹仍是无动于衷的,手上一颗一颗地将几颗棋子在左右手之间来回倒腾。 “知道了,下去吧。” 贺煊微皱着眉一挥手,却见李远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又将眼珠往莫尹的方向使了下劲,贺煊心领神会,等李远下去后不久,便假托解手出去,李远在走廊尽头等他。 “严齐死前在狱中墙壁留下了血书。” 李远又是停顿了。 贺煊双手负在身后,眉头紧皱道:“说下去。” “只四个字,”李远喉结上下滚动,声音都变得干涩了,“莫贼害我。” 贺煊眉头一跳,静默片刻后,冷道:“都死到临头了,还不悔改。” 李远低着头不说话。 “你下去吧,此事不要告诉军师。” “是。” 贺煊慢慢踱步回去,大理寺的审理自是极为迅速的,堪称快刀斩乱麻,皇帝特许他可自由出入大理寺与刑部,贺煊也去大理寺旁听过,正轮到蔡世新与刘丛对峙,刘丛乃是莫尹的继任者,在堂上高声呼喊,“此信绝非我所写,定是有人模仿陷害,我根本从未与此人往来过——” 那一瞬,贺煊脑海中骤然跳出那一幅假画像,上头的字他只匆匆浏览,因为太高兴了,庆幸于莫尹并非钦犯。 “将信件拿来我瞧瞧。” 大理寺卿很是给他面子,立即叫人将证物呈上。 贺煊拿在手中仔细看了一会儿,抬眸又看向堂下惶惶的刘丛,他一言未发地将证物又抬手还了回去。 从大理寺出来后,贺煊脑海中有诸多念头闪现。 他一面想着一些他不敢想的事,一面又在心中对自己说:“贺藏锋,你不是发过誓永不再疑他?” 可是莫尹从头至尾,到底又骗了他多少呢? 两桩大案又牵扯出无数小案,大有没完没了之势。 皇帝召了大理寺卿入宫,轻飘飘道:“石且行,你再这么杀下去,朝中谁来替朕做事?” 石且行背后惊出了一身冷汗,知道皇帝已对此事不耐烦了,连忙赶在过年之前终于把案子了结了。 这是朝中的一次大清洗,快要赶上先帝快薨逝前一年对朝臣的清理。 此次大案之中死的未必不冤,活的也未必清白,只终于尘埃落定,活下来的人只觉松了口大气,不由对上又战兢许多,生怕哪天会如严齐一般,位列相位又如何?皇帝一句话,要你死,你便活不得了。 案件了结,当年山城贪墨,大理寺卿也查了个水落石出,他虽有公报私仇之心,不过与莫尹素无仇怨,加上此事也可打击严党,自是做得极为用心,彻底地还了莫尹一个公道,为莫尹翻了案。 此消息传来时,贺煊正与莫尹在驿馆内包饺子,贺煊面上难得地露出了一个笑容,他看向莫尹,莫尹面上也是淡淡的,很平静道:“如此,甚好。” 李远也高兴极了,“事情总算解决了,那以后军师在军中该有正式的官职了吧?” 贺煊也在想这件事,他对莫尹道:“这几年,你立下累累战功,可以一气为你请功了。” “我早说了,保家卫国,尺寸之功,请功就不必了,”莫尹垂眸道,“只需问心无愧便好。” 贺煊笑容微淡,面上仍是高兴的,终于可以回边境了,此行,从山城到京师,从莫尹表明身份到掀起京中一场腥风血雨,对他来说,好似比同蛮子恶斗还要疲乏,他简直迫不及待地就想要开拔离开。 正在几人说话间,门外又有人来报。 “军师,宫中来旨,召您进宫。” 周勇捧了盆水让莫尹净手,贺煊在一旁道:“可否要我同行?” “圣上宣召的是我,将军还是留下来包饺子吧,”莫尹放下衣袖,轻拍了拍袖子上的面粉,“我去去就回。” 贺煊目送着莫尹走出房门,不知怎的,心中有些惴惴不安。 这感觉自从到京师后就未曾停止,时不时地就要在他脑中闪现,贺煊放下包了一半的饺子,李远道:“将军怎么了?” “无事,”贺煊抬了下手掌,他皮糙肉厚,掌心里的伤已经好了,“手疼,你包吧。” 御书房内,莫尹立在下头,他今日衣着并不华美,黑色大氅下露出青色衣角,皇帝在上,手上把玩着一串新珠子,“莫卿,朕当初为奸人所蒙蔽,叫你受苦了。” 莫尹躬身拱手,恭敬道:“圣上日理万机,此等微末之事,偶有不查也属平常,便是承蒙圣上不弃,微臣才能在艰险之中侥幸偷生,为圣上再尽心力。” “好——” 皇帝甩了下珠子,双手按住大腿缓步下来走到姿态谦恭的人面前,目光欣赏地上下打量了他,“贺煊为你请功,说你在边境十分得力,朕是不是该赏你什么?” “为圣上分忧,乃是微臣应尽的本分,微臣不敢讨赏。” 皇帝又是一笑,他印象中那探花郎长得倒是不错,就是一张嘴锯嘴葫芦一般,说不出什么他爱听的话,他喜欢会凑趣的,便对莫尹夸过就抛掷一边了,此番莫尹还朝,似是知情知趣了许多,话都说到了他心坎里,皇帝微笑道:“朕想着,你在边境做得不错,要么朕赐你军师之位,你继续在边境好好干,亦或者,你想要官复原职重回户部,”皇帝很亲切地拍了拍莫尹的肩膀,“朕是惜才之人,去边境还是留在京师,都随你。” 莫尹低着头,垂眸看着地面明黄色的衣角。 就是此刻了。 该是分道扬镳的时刻。 他体内似有两股力量在搏斗,但其中一股实在太过微弱,立即就被攻击得倒了下去,眼神逐渐变得冰冷坚硬。 “微臣忍辱多年,”莫尹抬起眼,眼眸中似有热意,“只为重回君侧,为圣上分忧。” 下雪了。 贺煊在廊檐下站了一会儿,还是召来李远,撑着伞走出了驿馆,上回他提灯出去不久,便等来了莫尹,这次他撑着伞在驿馆外等了许久也未等到莫尹归来,他眉头微锁,当今圣上性情阴晴不定,莫不是在宫内出了什么变故? 如此思索片刻,贺煊心下难安,放了伞叫人备了马车,意欲去宫前接人。 驿馆内备的马车未来,却是不远处又来了一辆马车。 是宫里的马车。 “将军,圣上留侍郎大人在宫中用膳,侍郎大人说他来之前正要与将军一同用膳,”内侍笑眯眯道,“圣上特意吩咐奴才来知会将军一声,别叫将军您好等。” 贺煊微微一怔,随即道:“军师、我是说莫侍郎今日在宫中可好?” 内侍笑道:“您说呢?圣上龙颜大悦,都让大人官复原职,留在宫中用膳了,这是多大的恩典哪,能不好吗?” 贺煊面上表情微僵,双眼紧盯着那内侍,那内侍脸上的表情也渐渐被他看得僵了,不知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得罪了皇帝面前最得脸的大将军。 却见那面目威严的大将军嘴唇上下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吐的话一字一顿,“官-复-原-职?” 59 第二十二章 开拔【努力加更】…… 能陪侍天子用膳对臣子而言已是莫大的荣光, 用完膳,外头雪已很大,纷纷扬扬瞬间便在宫殿顶上积了一片白, 皇帝心情很好,莫尹还是老样子,话不多,只不过偶尔两句便十分凑趣中听, 令皇帝的心情难得的很愉悦。 朝中上下清洗了个遍,皇帝不大在乎,先皇在时,也曾寻了个由头将一干老臣贬的贬,杀的杀, 总会有后来者顶上的。 面前的这位莫侍郎, 皇帝自然也不相信会是什么十全人物,不过工具一般的东西, 趁手讨喜好用也就是了。 对于将要使用又还算漂亮讨喜的东西, 皇帝也是愿意给些好脸色与恩典的,用膳之后,因今日大雪, 驿馆离京郊太远,便命内侍去将偏殿收拾一番, 特许莫尹留宿宫中。 此番恩典, 莫尹自是叩谢不止, 皇帝搀扶了他的手臂, 和颜悦色道:“爱卿,以后你留在京中,朕可有许多事要交予你去办。” “微臣愿为圣上效犬马之劳。”莫尹低声道。 皇帝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胳膊, 由内侍前呼后拥着离开,偏殿里炭盆充足,温暖如春,香炉熏的香也是清新淡雅,貌美如花的宫人们脚步婀娜地上来伺候莫尹宽衣洗漱,高床软枕,舒服得能让人骨头都酥了。 莫尹在边境睡的一直都是硬邦邦的窄榻,脚心抵个烧热的汤婆子,谈不上多暖和,勉强能入睡罢了。 和宫里比,那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莫尹睁着眼睛在黑暗中看着偏殿中的雕梁画壁。 他在这个世界待得太久了,五年,已经让他几乎有些感觉他仿佛是真的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他来这个世界是为什么?联盟让他来当反派,当然他压根不在乎联盟想让他来做什么,他只管自己开心。 在边境,风餐露宿、刀枪剑戟,这样的日子算是开心吗? 莫尹一贯不喜欢自欺欺人。 他承认,那样的日子的确是很开心。 可那样的开心就是他最想要的了吗?是他莫尹该有的吗?就那么稀里糊涂地当主角的左膀右臂,一辈子做个小军师,为他人做嫁衣裳? 那一点点所谓的开心立即就被莫尹心中另一种本能似的欲望给杀了个片甲不留。 在这个世界里,他应该是最强大的。 他这样完美的自然人,诞生即是至高。 绝不会给主角做陪衬。 * 贺煊一夜未等回莫尹,子时过后,李远就建议他去休息,“外头雪这般大,宫里离这儿又远,路上马车定是走得很缓慢小心,将军你先睡吧,我去吩咐驿馆的人,叫他们给军师留门。” 贺煊坐在椅子上,他的坐姿很端正,背直直的,作为一名军人,他无论行走起卧都是紧绷的,带着一股威严的杀气。 他道:“下去。” 李远便不说话,悄然退了下去。 莫尹一夜未归,贺煊在房间里枯坐着等了一夜。 天亮了,贺煊站起身,大步流星地走到门前,一下推开了门,外头还在下雪,雪下了一夜,庭院里积雪都已经快要没到小腿。 路上也全是积雪,驿馆里的人尚未晨起,贺煊召来李远,吩咐他叫几个亲兵过来。 亲兵们立刻赶到,马不停蹄地将驿馆门前台阶上的雪清除了,之后便顺着驿馆门前的路铲雪,他们动作十分麻利,不消半个时辰,便将驿馆前这条路上的雪清扫得干干净净。 驿馆前的这段路清扫干净了,也只是到京城城门前,京城之内仍是积雪皑皑,估摸着是要等天彻底亮了,京中的禁卫百姓一起来收拾,才能清出一条路来。 贺煊骑着马在城门口又等了许久。 到了辰时,京中也开始活泛起来,贺煊没等来道路干净之前,就等来了去京中打探消息的李远。 李远吩咐完亲兵后就领命入城,京中积雪,他靠着两条腿跋山涉水一般跑了个来回,倒是跑得挺热的,浑身热烘烘的冒气,面上神情说不上是欣喜还是焦躁,看着很是复杂。 莫尹在宫中过夜之后,早上又陪了个膳,皇帝见外头仍是大雪,兴致很高地叫莫尹陪他去梅园赏花看雪,又说起当年御宴上的事,莫尹道:“圣上赞誉,微臣心中很是欢喜,只是出身乡野,笨嘴拙舌,得圣上一句夸奖,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皇帝哈哈一笑,“你在边境历练了几年,倒也有好处,如今会说话多了。” 莫尹道:“臣惶恐。” 皇帝用手拨了眼前的梅花,心情颇好道:“你以后也是要在京城当差的了,朕赏你座宅子吧。” 莫尹做户部侍郎时没有自己的私宅,京城的宅子不是他那点俸禄置办得上的,只是租了间宅院住下。 皇帝赏的宅子自然是又大又好,当然这还是其次的,最重要的是这可是皇帝赏赐。 金口玉言落下,不过半个时辰后,莫尹出宫,内侍便带他直接去看了宅子。 宅子离皇宫不远,就在东顺门街口拐个道,位置好极了,莫尹要是上朝,轿子一会儿就到,里头装饰得也好,庭院里草木修剪得很秀雅,莫尹四处环顾,马上就环顾出了味道,“这是?” 宫人笑眯眯的,尖着嗓子道:“这是之前刑部尚书卫大人的宅子,卫大人抄家流放了,这里不就空出来了么,您放心,里头上上下下都收拾干净了,应有尽有,您瞧瞧要是还缺什么,就写个条子,奴才再帮您置办。” 莫尹神色无动于衷,轻轻地一点头,“有劳了。” 朝中方经过震动,严党一派被清理得几乎不剩下几人,幸存的大多也都是些墙头之辈,立即又倒向了另一方,如今最是得意的便是大理寺卿石且行,他们这一派都是旧日同乡,从前被严党打压,到今日终于可以扬眉吐气。 莫尹这东山再起之辈也得到了诸多关注,皇帝御赐新宅自是让众人十分震动,立即便前来拜访,一时之间门庭若市,诸位朝臣争相上门道喜送礼,皇帝上午赐的宅子,到了中午时分,里外仆人都送齐全了。 莫尹在屋内坐下,里里外外几个仆人收拾打点,这些都是各位大臣的好意,想皇帝赏宅子,也只是随手一赏,但也想不到这么大的宅子还需要诸多仆人,皇帝想不了那么多。 炭盆点起来,外头风雪飘摇,里头温暖宁和,仆人们已经烧了热水给莫尹沏了茶,茶很香,是大理寺少卿送的上好的茶叶。 莫尹已许久不曾饮茶,端起茶轻抿了一口,手脚都热了起来。 “大人。” 仆人低着头进来,“工部侍郎赵谦明前来拜访。” 莫尹放了茶,起身道:“快请。” 从早到晚,莫尹一直在待客,可以说将他五年里在京中该有的交际一口气全完成了。 对于他,京中大部分官员印象都不大深刻,除了一张好脸之外,莫尹实在是没在众人心中留下过什么印象。 他勤恳又孤僻,在京中将独善其身贯彻到底,没有任何朋友。 而重返京师的莫尹摇身一变,待人接物不卑不亢,他不会使你感觉到过分疏远,同样的也不会过分亲近,这般不远不近的距离拿捏得恰到好处,所有上门拜访的朝臣都在心中警惕,深知这绝对不是个简单人物。 是啊,一个从流放途中逃生混入军营又杀回京师的人物能简单得到哪里去? 天黑了,莫尹又送走了一位客人,远远的,他看到有马车过来。 马车停下,赶马的从马车上跳下来,马车里头也下来个人。 是周勇。 莫尹在接待客人时,派了一名仆从去驿馆。 仆从是掐尖的伶俐人,坐了马车赶去驿馆,向贺煊禀明了来意。 “大人请他身边的贴身护卫将他在此处的东西收拾停当后随我回去。” 贺煊久久不言,他身旁的李远亦是目瞪口呆。 良久,贺煊对李远平静道:“去叫周勇。” 周勇毫不惊讶迟疑,他对莫尹是死心塌地的忠心,立即便将莫尹房内所有的东西全部收拾完毕。 “将军,”周勇单膝下跪,“属下告辞。” 李远向前迈了半步又克制地顿住,“军师这是何意?!” 周勇没有作答,起身后退几步后转身随那仆从而去。 李远回头看向贺煊,“将军?” 贺煊一言不发,神情眼神都似雕像。 李远追问道:“军师这是不回来了吗?” 贺煊仍是一动不动,视线直直地望向外头坠落的雪。 李远有些跳脚,“便是想留在京中做官,也该来同我们道别一声啊!” 并肩作战了三年的情谊,战场上多少次出生入死,怎么能说也不说一声地就不回来了呢?! 李远百思不得其解,又是气又是急又是恼,在原地团团转时,贺煊倏然起身,大步迈出屋槛。 马跟在马车后头,不远不近地看了马车入府,那长身玉立的人影也转身进门,贺煊骑在马上,迟疑了那么一刻,又有几辆马车驶前,马车上下来了人,仆从手里捧着礼盒,门口一时又欢腾热闹起来。 门口仆从送了客人进去,转身回到门口,却见一个衣着简单身形高大的男子牵着马站在门口。 “大人?”仆从机灵地上前招呼。 贺煊垂眸,放下马缰,迈步入内,仆从连忙阻拦,“请问是哪一位大人,可有拜帖?” “拜帖?” 仆从很是变通道:“没有拜帖也请大人告知名姓,小的也好进去通传一声。” 贺煊说不出心中有什么感觉,从唇缝里挤出两个字,“贺煊。” 仆从见他气势不凡,连忙道:“还请大人在此稍候。” 仆从进门又轻轻关上了门。 朱红大门在面前关闭,贺煊在背后的手掌攥得发紧。 片刻之后,那仆从又出来了,面上很为难道:“这位大人,我家大人正在待客,请贺大人您在此稍候。” 贺大人? 贺煊的目光刀子一般刮过那仆从的脸,看样子,莫尹是连他的身份都未曾与仆从说明了。 不过一夜的工夫,为何就这般地覆天翻了? 也或许不只是一夜的工夫,是早有谋算计划…… 仆从眼看面前的人脸上越来越黑,他有些怕,悄悄后退了半步,却见那人骤然转身,拉了马鞍,直接跳上了马,一勒马缰,那枣红大马立即绝尘而去,踏出的马蹄声落在耳中,震得他耳朵发疼。 待莫尹出来送客,仆从上前道:“大人,那位贺大人走了。” 莫尹低垂着眼眸,不置可否。 屋内,周勇静立在旁,莫尹从他带回来的物件中拿起一把长刀,轻轻将刀从鞘中拔出一段,他打量了刀身上的“藏锋”二字,低声道:“从今以后,你要随我留在京城了,可愿意?” “军师之令,属下莫敢不从。” “好。” 手掌微一用力,收刀入鞘,莫尹侧过脸,“这头一件事就是以后不许再称我为军师,要改称——大人。” “是,大人。” * 一连数日,莫尹都在迎接源源不断的客人。 贺煊没有再来。 莫尹想贺煊应当也明白了。 京城与边境,莫尹选了京城。 京城有荣华富贵、滔天权势,能让他一身的才华得到彻底的施展抱负,边境有什么?除了黄沙与杀戮,什么都没有。 未到过年那一天,贺煊便请旨开拔回边境,皇帝想留他在宫中过年,等年后再回边境,贺煊坚决地拒绝了,皇帝笑着指他,“朕的臣子里总少不了犯倔的,朕还想子规那个性子是不是在边境磨好的,看样子也不是。” 贺煊低垂着脸,面上一丝表情也无,回到驿馆后便传令全军,即刻开拔回边境。 李远收拾了东西,贺煊行军简朴,其实也没什么东西,他依依不舍地回头一直看驿站,扭头又叹气,还是想不明白怎么跑了这一趟,会把军师给丢了呢? 兵士们在郊外休息已久,队伍依旧是十分整齐,大军行进,肃穆严明,荧惑军没了首领,上下也是奇异,只是他们实在训练有素,未有人发问,只是跟随着军队。 贺煊换了铠甲上马,他回头看了一眼整齐的大军,单臂勒马,作了个前进的手势。 大军悄无声息地从前往后开始活动,像一头小憩后醒来的猛兽,意兴阑珊地起身告别这他们根本未曾进入的繁华京师。 贺煊坐在马背上,他坐得很直,面容坚毅无比,军队缓行了片刻,他忽有所感般回过脸。 正午时分,雪已停,天光亮得刺眼,京师城楼上,一修长身影在城墙后半遮半掩,狐裘似雪。 李远正消沉地跟在贺煊身侧,忽听得马儿嘶鸣,他一个激灵地扭头,却见身边银光一闪,“将军——” 莫尹立在城楼上,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来,他只是想来,所以就来了。 万军从中,银甲红马,疾驰向着城楼而来,莫尹仍立在原地不动,心中不知是怎样奇异的感觉,耳边隆隆的,好像马蹄踏在了他耳畔,莫尹掖住大氅,回转过身下了城楼,他下到城楼,便见贺煊勒马,从未稳的马上跳下。 莫尹被冲来的贺煊很沉地抱了个满怀,铠甲坚硬地拢住了他。 从将那层纱捅破之后,他们从未有过这般亲密的时候。 贺煊的双臂紧紧地箍着他。 莫尹微微有些发怔。 “跟我走吧。” 耳边传来蓬勃的热气,语气似是隐忍,又似是已再难忍耐。 贺煊道:“同我回边境去吧。” 60 第二十三章 一别多年 “将军, 信。” 贺煊正在倒靴子里的沙,闻言便金鸡独立地从李远手里接过信封。 李远满头满脸的汗,他从驿站到军营一路疾驰狂奔,外头烈日当空, 马跑得不断喘气, 李远也是一样,呼哧喘气地盯着贺煊, 想从贺煊的表情上猜测这次从京师来的信件上会是什么内容。 城楼下, 莫尹抬起了手, 他轻拍了贺煊的背。 贺煊感觉到他温柔的力道, 不禁心神一荡,只要莫尹说肯跟他回边境, 他就什么都不管, 把人带到边境后再向皇帝上书请罪。 莫尹道:“将军, 刀剑无眼。” 贺煊心下一凛,就听莫尹道:“各自珍重。” 随后,莫尹便很坚决地将他推开了。 铠甲沉重, 闷闷的响动。 贺煊后退着看到了莫尹的眼睛, 冷冷清清的,丝毫没有温度。 两人就这么四目相对地看着, 寒风阵阵地吹拂, 城楼的阴影寂静地遮住了他们。 莫尹最后看了贺煊一眼,睫毛顺下,脚步向后,狐裘随之划开一道银白的弧线。 贺煊站在原地不动,等到他的身影彻底离开视线后,贺煊也慢慢返回骑上了马, 重新回到队伍中,李远眼珠子都快瞪出来地看他,贺煊脸上神情已经恢复如常,“走。” 回到边境,年已经过去了,这是个遗失之年。 军中少了军师,荧惑军群龙无首但并未惊慌失措,荧惑军中自有他们的一套规则,贺煊也特批他们一切照旧,莫尹和周勇都不在了,另一位副将便顶了上去,在军营中仍是独立着。 贺煊展开信纸,一目十行地浏览完毕,将信件合上。 李远试探着看他,“将军?” 贺煊脸上没什么表情,将倒尽沙子的靴子重新套上,“去夜城。” 蛮部所占之地被收复后,莫尹说如若只靠军队占住,此地早晚还会流失,于是便在原地再造新城,以各项优惠的政策引其余城市的居民来住。 去年城已建成,人也来了不少。 贺煊在城内看了一圈,城内设备齐全,因围着长灯河而建,水流灌溉充足,土地肥沃,此时正是瓜果丰盛的时候,满城的果香。 长灯河畔,纳凉消暑的人众多,贺煊立在树下,望过去,河上金光闪耀,波纹点点。 “待到来年此地丰收,到时我们一起来摘果酿酒,如何?” “将军肯出手,子规定当奉陪。” 嘴角微微弯翘着,贺煊目光悠远地望着河面,往事历历在目,翘起的嘴角也慢慢拉平了。 短短半年的时间,莫尹已升为户部尚书。 从侍郎到尚书,看上去只是一步之遥,其中艰险绝不止于此。 二十九岁的户部尚书,真是骇人听闻。 朝中尚有贺青松在时的旧部,贺煊入朝为官起从未承父恩,回边境之后却是书信一封给了父亲,希望父亲帮忙牵线搭桥,这才联系上了人,得以在边境获知京中的消息。 夜深人静时,贺煊常会回忆这三年的时光。 他想或许莫尹一开始就打了入军营攒军功,以此还朝的心思,想那幅假画像上真假难辨的字与印,想严齐吊死狱中墙上血书…… 想着想着,这些事慢慢就在他的脑海中隐去了。 他想起二人初见,城楼饮酒,残阳如血,刀剑相赠,又想起他们在大漠中赛马,莫尹拍马先行,回眸一笑,想的最多的便是两人在战场并肩杀敌,将后背交给对方的场景。 他想莫尹,很想很想。 只是不知道在京师的莫尹会想到他么?想到在边境的这三年…… * 湖中亭内灯火辉煌,席下丝竹声声,翩翩起舞,席上推杯换盏,觥筹交错,谈笑风生,酒酣耳热之际,不免说些私密之语。 “奸佞小人,惯会溜须拍马,凭得一张好脸,哄得圣上如此宠幸。” “前两日圣上病了,他居然还请旨入宫要亲伴陛下左右,真是肉麻至极。” “朝堂之上用些后妃争宠的手段,简直有辱斯文!” “……如今也是越发宠得过了。”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脸上都不免露出嫌恶之意,如此饮到深夜,宴席结束,几人在宅院门后告别,上了各自的马车。 马车摇摇晃晃不知驶了多久后停下,车帘掀开,“章大人,到了。”醉眼惺忪地伸出手,由人搀扶下车,脚步踉跄地走了两步便坐了下来,“来人,端碗醒酒茶来。” 身旁毫无动静。 醉酒之人微眯起眼,从眯起的眼那狭窄的视线中瞥见一抹青,那抹青偏向于蓝,在幽幽的火光映照下闪着丝绸特有的光泽,令人觉得有些熟悉,章源又眯了眯眼,喉中干渴无比,“茶……” “都聋了吗?章大人说要茶。” 清浅的声音传入耳中,同时面上一凉,冷水泼在脸上,章源一个激灵,顿时酒醒了大半,立即睁开了眼睛,这时他才发觉他此刻不在室内,却是在个院子里,前方那人半翘着腿,青色外衫微微滑下,露出一双皂色长靴,靴上白金的祥云纹熠熠生辉,再向上一看,那人面白如雪,眼眸低垂,正拿着茶盖轻轻地吹着手里的一碗茶。 “章大人,”那双眼眸抬起,“茶不够,我这还有。” 不日,朝中便有人上书几人结党营私,妄议犯上,圣上龙颜大怒,立即命人将几人押至大理寺审理,大理寺审理之后交由刑部复核,刑部先前的尚书卫东亭在严党案中被抄家流放,新上任的刑部尚书葛奇峰接管此案后不久便上书言明大理寺卿有包庇之嫌,大理寺卿石且行立即也上书弹劾。 此案震惊朝野,牵涉甚广,从夏天一直审到来年开春,经由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方联合审理,期间上上下下遭贬谪得复起的官员加起来有近两百人,终于在三月尘埃落定。 大理寺卿石且行被贬至荷台任通判,一干人等轻则罚俸重则遭贬,自严党后,盛极一时的桐峰党也随之气焰大减,渐渐偃旗息鼓起来。 春日桃花盛开之时,御花园内争奇斗艳,皇帝却是有些意兴阑珊,“子规,这世上是不是人人都怀有私心?朕不过要他们忠心,怎么就这么难?” “天子心怀天下,臣等却只是俗人,石大人儿女众多,难免要多为他们考虑。” 皇帝笑了笑,“说起儿女,子规你也已是而立之年了,怎么后院里连个贴心人都没有?朕瞧着赵谦明的嫡女不错,你觉着呢?” 莫尹拱了拱手,轻咳了一声,“微臣惭愧,身体从前落了病根,一向欠佳,”他微一抬脸,苍白的面上笑容淡淡,“残破之躯能回到京中再为圣上效劳已是万幸,不敢高攀京中贵女。” “朕不是派御医为你调理了么?你这身体怎么还是不见起色?是不是那帮老东西不尽心?” “圣上莫怪御医,”莫尹笑容微苦,“臣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 皇帝轻叹了口气,拍了拍莫尹的胳膊,“你啊……”袖子垂下,明黄靴子提起,皇帝一面向前走一面道,“大理寺、刑部、御史台各有各的弊病,朕想着还是找些身边贴心体己的人帮朕多留心朝臣的动向,子规,你在边境是训练过军队的,来帮朕掌掌眼吧。” 躬下的身子依旧恭敬而平稳,“微臣领旨。” 宫门口,周勇早已等候多时,见莫尹出来,立刻替他披上大氅,送上手炉。 莫尹入车内,冰凉的手捧着手炉才感觉到一丝暖意,他轻咳了一声,牵扯出肺腑中丝丝缕缕的刺痛感。 “大人,”周勇在前头赶马,低声道,“信您要过目吗?” “拿来吧。” “在您左手边的匣子里。” 莫尹打开匣子,里头是一封还未漆的信,他浏览完毕,道:“陈丛的措辞倒是越发谨慎了。” “如今朝堂之上,还有谁敢议论大人?”周勇语气颇为骄傲道。 莫尹不置可否,将信放了回去。 贺煊一直在关注着他,每月雷打不动地要陈丛寄信过去打听他的近况。 是记恨他利用他又将他一脚踢开?还是因为旁的…… 马车轻轻摇晃,莫尹抱着手炉在胸前,下巴垫在上头,深吸了口热气。 已是阳春三月的季节,可他还是手脚冰凉,肺腑间时常刺痛,尤其是到了晚上,咳得他几乎无法入眠,面上病容愈显。御医来把过几次脉,用词都大同小异,身体亏损太重,只能仔细调理着。 当年在刑部过的八次堂,流放路上所受的折磨都对这具身体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在边境的这几年他在战场上搏杀,对这具身体同样也造成了一定的损伤,如果不是有那么一丝精神力的支撑,或许这具身体早已油尽灯枯了。 胸口传来一阵血气涌动,莫尹重重地咳了两声,周勇在前头赶马,听到了莫尹压抑的咳声,眉头不由微微皱起。 在京师的这一年,军师的身体越来越差了。 旁人或许了解的不深刻,他是贴身伺候的,能尤其直观地感觉到莫尹的变化,每日三餐吃得比从前少了许多,也畏寒了许多,本就苍白的面上总是一脸病容,身子这般不好,偏还在京中能筹谋策划,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搅得朝堂上满城风雨,自己却是片叶不沾身,独得圣上宠幸。 无论在边境军中,还是京师朝堂,周勇都觉得莫尹像是在云端的神仙人物一般,这世上真的有军师做不到的事吗? 马车到了,莫尹下车,对周勇道:“将信寄出去吧。” 周勇应了声“是”,他目送着莫尹进入府中,蓦然的替莫尹感到些许孤寂。 整个京城如今无人再敢招惹他们军师了,可真正关心军师的却只在千里之外那轻如鸿毛的一封信件…… 每月中旬,贺煊都会收到京中来信,从一月一月的书信中,他得知莫尹已从户部尚书升任枢密使,位同副相,执掌御令处,信下备注解释了下御令处乃是圣上新设,独立于三司之外,由莫尹统领,直接向皇帝负责,权力很大,可以先斩后奏。 收起信件,贺煊转身回到篝火处,与兵士们一齐饮酒。 酒喝了半晌,有人突然道:“将军,军师到底去哪了?” 山城叛乱时,他们是留在边境的,对所发生的事一无所知,荧惑军人自来寡言少语,其余人也未曾多言,他喝醉了,忍不住想问,他们都很想念那位鬼军师。 贺煊抿了口酒,道:“成仙了。” 回到帐内,贺煊从武器架上取下那柄寒光闪闪的软剑,眼眸中深沉如许,灯下兴起舞剑,剑影之中,满脑子都是那个人的身影。 想见他。 想去京城看他。 深深吐出了一口气,收剑挂好,贺煊凝视着那柄剑。 他有他要实现的抱负,他也有他的。 道不同,只能如此,遥祝得偿所愿,各自珍重。 如此时光如流水,眨眼之间,贺煊已离京三年。 三年的时光,好似过得很快,又好似慢得叫人难以忍受,他已至而立,家书一封封地催他回去娶亲,贺煊统统没有回复,也从未离开过边境。 这日,又有来信。 “将军,急信——” 贺煊拿着水囊,眉目俊朗之中沉淀着内敛杀气,“家里来的?” “不,是京中急信。” 贺煊神色一凛,扔了水囊夺过信件,拆开一看,眼瞳猛地一缩。 李远也有点着急了,道:“怎么了将军?是军师出什么事了吗?” 手掌攥着信件垂下,贺煊脑海中阵阵轰鸣。 信纸飘落,李远连忙捡起,却在瞥见上头的一行字惊叫起来,“圣上驾崩了?!” 61 第二十四章 诛天子 圣上正值壮年, 怎会突然驾崩? 此事,朝中诸臣都觉得十分蹊跷。 七月时,圣上夜间常有惊惧之状, 夜不能寝, 以致神思恍惚头疼不已, 御医们束手无策,钦天监监正夜观天象,言南方星象有变, 恐危及紫微星, 便在宫中开坛做法,请圣上斋戒沐浴, 闭殿祈福七七四十九天。 皇帝便依言斋戒沐浴, 在观星殿内祈福。 朝政之事, 皇帝一向惫懒,如今朝中有太师辅政,别说皇帝只四十九天不上朝,去年皇帝偶感风寒,不知为何缠绵病榻许久, 那段时间朝政几乎全由太师处理,未出任何岔子,皇帝病愈后亦十分满意。 此次皇帝闭殿祈福, 朝政之事便全交由太师处理。 观星殿内, 皇帝正盘珠念经,宫人缓步走近, 低声道:“太师来了。” 珠子绕在腕上,皇帝轻抬了抬手,眉头皱得极紧, 由宫人搀扶起身至偏殿。 不多时,绯红官袍入殿,皇帝微眯着眼,宫人正在为他按头,一股清新的药香飘来,皇帝面露放松之色,“子规,你来了。” “陛下今日可好?” “还是老样子。” 皇帝不耐地睁眼。 莫尹面上的病容比他更甚,面色苍白若纸,一双眼倒很明亮,但正因为双眼清冷有神,反衬得面容愈加病态,他面上微微带笑,“陛下瞧着脸色好了许多。” 皇帝叹了口气,“是么?朕怎么觉着还是不舒服。” “折子……” “不必看了,你决断就好,”皇帝一抬手,“朕头疼。” 莫尹轻咳了一声,“陛下还是要保重身体。” “说朕,”皇帝语气亲昵,“你呢?太医给你开的保心丸用了么?” “一直用着呢。” 莫尹道:“若不是太医妙手回春,臣可能都熬不过去年冬天。” 对这位心腹宠臣,皇帝是一步步考验,也是难得莫尹这般孑然一身,无家无口无党无派的孤臣,身子骨也弱得很,太医在莫尹面前不敢明说,在皇帝面前说的倒是直白,说莫尹身子亏空得厉害,如今都是要用极珍贵的药材吊着命才能强撑下去。如此大补,也只是让他面上瞧着精神不错,实则不利调养,如饮鸩止渴一般。 所以皇帝才那般放心地放权给莫尹。 一个活一天挣一天的人,提防什么?怕什么?他可是九五至尊天下之主,御令处将每一位朝臣的言行都监视透彻了,如有不臣之心,他立时就能知晓。 而且莫尹办事从来尽心尽力,从无踏错半步,私心是有的,皇帝知道他心里还是过不去,对严党残余见缝插针地就要赶尽杀绝,对此,皇帝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凡人都有私心,这点私心,他也不是不能成全,杀了那么些人加起来也不如莫尹得力。 皇帝在偏殿休息,莫尹在一旁批阅奏折,往常批阅完毕,皇帝都会一一浏览,这段时日皇帝实在头疼难忍,还时常眼花耳鸣,便随手指了几本,唤来御令处的读给他听,听了一会儿,皇帝便摆了手,眉头紧皱地叫人端药来。 太医无用,如今皇帝都是喝符水,还有些许效用。 涩苦的符水饮毕,皇帝被搀扶着在偏殿的软塌躺下。 宫人将折子抱出殿内,殿内安静下来,两位宫人一头一尾地正在轻轻打扇,殿外有数位御令处的人躲在暗处守卫。 皇帝闭着眼睛,正在昏昏欲睡。 莫尹悄无声息地站到榻边,凝视了一会儿后向着两位宫人轻摆了摆手,宫人们恭敬地一行礼,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盛夏时分,殿外亦是安静,观星殿里除了人以外,能发出噪声的活物全被御令处的处理了,殿内殿外几乎便等同于死寂。 殿内只剩下莫尹与皇帝二人,若是此时皇帝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莫尹便是头号的嫌疑人。 莫尹双手背在身后,目光从皇帝那张虚浮的脸上扫过。 皇帝总以为他身子虚弱,活不长了,觉得他无欲无求,只是心胸狭隘,容不下与严党有关联的任何人物。 其实皇帝想得也不算全错。 他是容不下任何与他有仇之人。 莫尹伸出手,他的手苍白而冰冷,手指轻轻搁在皇帝的咽喉上,所触碰到的肌肤是热的,下头血液汩汩流动,皇帝很虚弱了,但他还活着。 手指猛一用力,几乎是在瞬时,皇帝就醒了,他以为自己又是惊惧做梦,睁开眼却觉呼吸有异,再看才发觉自己竟被面前之人掐住了脖子—— “陛下醒了。” 莫尹面色苍白,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两指如钩般深深地嵌入皇帝的咽喉,皇帝想要挣扎喊叫,却觉周身无力,四肢都像是醉了般仿若飘浮在空中,半点不能自主,皇帝惊骇无比,双眼瞪着面前忠心的宠臣,如待宰羔羊一般惊惧却又无力。 “我原本想让陛下你在睡梦中安然离去,也算全了我们君臣之间一番情谊,”莫尹微微笑着,“可我想了又想,还是觉着你不配。” “陛下,流放途中,我一直在想我落到今日下场,到底是谁之过错?” “是我在官场上不够逢迎,无枝可依?” “是严齐一手遮天,结党营私,害我性命?” “可我觉着又好像不止于此。” “陛下,你说,这到底是谁的过错?” 莫尹盯着这个世界最高权力的代表,这个人在这个世界里被设定为拥有至高无上的皇权,可他掐在他的手里,也不过就是个会喘气的玩意。 这样的玩意怎么配拥有至高的权力? 手指越来越用力,莫尹面上的神情却是越来越闲适,笑容仿佛是看到了什么新鲜有趣的场景。 皇帝眼珠微微爆起,双眼中浮现出阴鸷狠辣之色,像是在说:这可是在宫中,你敢弑君?! 莫尹玩味地轻轻松开了一点手指上的力道,皇帝立刻艰难道:“御……令……” “陛下想唤御令处?不如让微臣来代劳吧。” “来人——” 莫尹声音轻轻一扬。 殿内瞬间便多了十几个人。 御令处诸人皆立在莫尹身侧,“太师。” “去宣御医。” 莫尹一面看着皇帝一面微笑道:“陛下突感不适,似是要不好了。” 皇帝眼睁睁地看着那几个人连看也不看他一眼,口中应答着“是,太师。”就这么又退了出去,先帝子嗣艰难,皇帝生下来便是太子,尊贵无比,他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从未有人敢践踏挑战过他的权威,在他眼中,众生皆蝼蚁,唯他是天子…… 呼吸渐难,皇帝面色挣扎痛苦,舌头从口中脱出,“嗬嗬”地发出艰难的挣扎声。 “陛下,你看我……” 皇帝眼中已渐迷幻,在窒息般的痛苦中只看到一双冰雪般的眼睛,冷冷的,锋利又讥诮。 “……可堪探花之名否?” * 皇帝驾崩之时,传言观星殿内唯有太师与皇帝二人,此传闻不知从何处来,只是众人皆知,而众人皆不敢议论。 御令处成立之初,人数并不算多,这组织只对皇帝负责,谁也不知道人到底有多少,也并不知晓这些人到底职责如何。 有一回据说有个官员在自家宅院与妾室谈笑间念了一句诗“杜宇声声,催人到晓,不如归是。”翌日清晨,那人便被带去了御令处。 “杜宇”是杜鹃的意思,枢密使字子规,这杜宇不正是在暗示枢密使? “催人到晓,不如归是”难道不是在隐射枢密使咳疾沉重,咒他早死? 此人没有活到天明。 皇帝得知此事后,申斥了枢密使两句——但也仅仅只是申斥而已。 也许是因为这人曾是严党,这才是他真正的死因。 无论如何,所有朝臣都受到了极大的震慑。 这就是御令处。 它不需要经过任何审理就可以给人随意定罪,把人弄死在里头,也照样毫发无伤。 而且这般私密的事原本可以一按到底,不叫任何人知晓,偏偏这件事的细节却是众人皆知口耳相传,为什么?为的就是让所有人都知道,它御令处就是如此这般嚣张,你能奈它何? 此后,御令处的掌权人还一路平步青云,高升到了太师。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大盛几代皇帝,朝臣中党争不断,但也未有过如此一手遮天权势滔天的臣子。 也许是他秀美的外表,也许是他病弱的身躯,也许是他的巧言令色,这些迷惑了天子,让天子给了他太大太多的权柄,在这个人成为笼罩着大盛的阴影后,使得满朝文武无一人有反抗之力。 而如今,皇帝驾崩,诸臣心中皆有疑虑,却无一人敢置喙,他们唯一的希望就只剩下大盛那一位特殊的权臣。 寄到边境的信封里夹了两张信纸。 一张告诉了贺煊皇帝驾崩的信息,另一张则全在描述一个令贺煊感到极为陌生的莫尹,一个令朝中诸臣都感到胆寒恐惧的佞幸!甚至有弑君的嫌疑! “……朝中危矣,请将军速回京师勤王。” 最后几笔极为潦草,像是在紧急情况下写就,兴许将信送出去后,写信之人就已遭遇了不测。 贺煊攥着信久久不动。 李远还沉浸在皇帝驾崩的剧烈冲击中,却见贺煊吹了火折子,将另一张信纸点燃了。 “将军,”李远仍是震撼,“圣上正值壮年,怎会突然驾崩?” 贺煊默默不言,手中的信纸一直烧到手指尖才被他轻轻甩下,灰烬翩跹落地,悄然无踪。 “圣上还未立太子,”李远又道,“朝中岂不是要大乱了?” “闭嘴。” 李远嘴下意识地闭紧了,但见贺煊脸色黑沉无比,不由后退了半步。 除了在战场上,李远还从未见过他们将军身上如此煞气冲天。 帐中一时寂静,直到帐外又传来报告之声。 “进——” 贺煊大吼道。 来者又是捧了封信。 “将军,家书。” “不看!” 亲卫抬头,为难道:“老太师随信附了句话。” 贺煊冷冷一瞥。 那亲卫艰难地吞咽了下唾沫,“老太师说将军您若不看这封家书,以后便不要姓贺了。” 信件抖开。 这次贺青松终于不是在催促儿子赶紧回来成家了,相反的,贺青松这次措辞严厉,让贺煊一定不要返回,无论是南乡还是京师,强令贺煊务必留在边境继续戍边。 边境南蛮已只余下些零散部落,早已不成气候,夷兰有天然的瘴气屏障,贺煊暂时还不能踏平夷兰,不过夷兰人被打怕了,不敢出屏障半步,这两年朝贡也一直没停过,边境已经很是风平浪静。 这个时候,贺青松居然措辞那般激烈地叫他必须留在边境。 如果说方才陈丛的那封信还让贺煊心中半信半疑,他父亲的这封信虽字字未提京师形势,却已让贺煊的心完全沉了下去。 贺青松最怕什么?怕他卷入官场斗争,死无全尸,所以宁愿他从军,别着脑袋上战场,也不肯他入朝为官。 如今京师的形势一定是惊险到了极点…… 圣上膝下一共有三位皇子,最大的也只是总角之年。 皇帝暴毙,未立太子。 贺煊脑海中已浮现出了一行字——挟天子以令诸侯。 “点兵。” 李远微微愣住。 贺煊目光酷烈地扫过他,“回京。” * “太师,陈丛的信已送到了。” “好。” “贺青松也向边境寄了信。” 莫尹抬起眼,“哦?他说什么?” “叫大将军千万勿要还朝。” 莫尹笑了笑,轻咳了一声,“老太师当年能全身而退,果然非凡人,倒是个识时务的,知道叫儿子别回来送死。” 周勇不敢说话。 “不过以贺煊的性子,多半不会听劝,继续留意他的动向。” “是。” “好了,你退下吧。” 周勇应声而退,悄然向上扫了一眼。 明黄的龙椅之上,莫尹身着赤色官服,胸前仙鹤踏云,神色淡漠地单手执朱笔批阅户部折子,一笔一划,定天子生死,令天下服丧。 天下还有什么能打动他的心肠?又还有谁能胜他? 周勇深吸了口气,浑身一凛地退了出去。 62 第二十五章 久别重逢【6w营养液加更…… 天子突然驾崩, 三位皇子谁来操办国丧成了个难题。 莫尹将三位皇子全部请来了御书房。 先帝子嗣艰难,所以皇帝从通晓人事起便致力于此,可惜也是一直成绩平平, 太医们也很是尽心尽力, 好歹让皇帝有了三个儿子。 皇帝总以为莫尹身体虚弱命不久矣,根本不知道其实自己的身子才是被折腾得亏空得厉害。 莫尹只不过在他日常进补的药物中稍做手脚, 就让皇帝日夜难眠痛苦不已。 其实他完全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地让皇帝渐渐得病,很自然地死去,那样就不会有那么多的人怀疑上他。 可那般又有何趣味呢? 他便是要所有人都怀疑他却都不敢议论,他们的缄默即是他成功的一部分。 他们恨他恨得要命, 可比起恨他, 他们更怕他,怕得不敢言说,只能俯首称臣。 三位皇子因着年龄的参差高矮不一, 最高的大皇子也不过到莫尹的肩膀, 十二, 也不算小了, 面色也最是镇定, “太师, 你叫我们兄弟三人过来, 所为何事?” 莫尹笑了笑,他笑得很浅,却是让大皇子心下一颤。 其实宫中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父皇死得很蹊跷奇怪, 头疼而已?怎么会就要了人的命呢?况且当时据说只有面前这位太师与他们的父皇待在殿内, 怎么看,怎么都让人觉得其中有鬼。 殿内很清凉,四角都放了冰盆, 而面前这位太师也仿若冰雪砌成一般,让人遍体生寒。 大皇子勉强与莫尹那双清冷的眼对视,尽力地挺起他还略显单薄的胸膛,他以为自己已经维持住了皇孙贵族的体面,殊不知在莫尹眼中,无论是他说话的语气措辞还是他的表情动作都无不流露出他难以掩饰的恐惧。 “陛下归天了,理应由太子治丧,可惜陛下生前未立太子,”莫尹和颜悦色道,“三位殿下,你们谁想当太子?” 三位皇子全都呆住了。 最小的三皇子才四岁,生在皇家,四岁已是开蒙的年纪,对宫中局势甚至于自己父皇的死,三皇子都是一知半解,他也有些怕太师,可太师生得很好看,看着也并非如宫中某些侍卫般魁梧高大,又好像不是那么可怕,于是他大着胆子道:“太子是谁想当就当得的吗?” “元琰!休得胡言!” 大皇子厉声呵斥道。 三皇子吓了一跳,怯怯地看向自己的大哥,见大哥面上似乎都快喷出火来,不由得一瘪嘴,眼里含了个大泪包。 “三皇子问得好。” 莫尹微笑道。 大皇子看过去,一只手不知不觉已经伸过去挡住了两个弟弟。 二皇子今年七岁,性子十分怯懦,比三皇子这幼儿还不如,一言未发却已瑟瑟发抖。 莫尹见这兄友弟恭的一幕仍是无动于衷,神色平淡地抄起他搁在桌子上的锦盒。 大皇子方进御书房,便留意到了这锦盒。 苍白的手指搁置在锦盒上,衬得那锦缎愈艳,手指愈白。 锦盒打开,里头明黄颜色令大皇子眼前一花,上头的祥云龙纹亦十分显眼——这是一道圣旨! 莫尹拿出圣旨,将锦盒重又搁在桌上,圣旨在他手上缓缓打开。 这是一道写好的圣旨,不,准确的来说,这是一份遗诏。 大皇子双目死死地盯着那道遗诏,内容正是要册立太子,继承大统。 但这又是一份残缺的遗诏。 有几个字是空缺的,而空缺的正是立哪一位皇子为太子的关键地方! 大皇子已经止不住地身体发抖,他不知道自己是因为害怕还是别的什么,他咬紧牙关道:“太师,这是我父皇的遗诏,为何会有空缺之处?” 莫尹道:“殿下想当太子么?” 大皇子又是一怔。 “你若想当,这里便会写下你的名字。” 大皇子声音颤抖道:“你想矫诏?” “矫诏?”莫尹一笑,将手中的圣旨随手扔到一边,他站起了身,大皇子连忙护着两个弟弟后退了半步。 他们三人进御书房时,莫尹就是坐着的,见了他们,莫尹也未曾行礼,实在是张狂到了极点。 大皇子警惕戒备地看着莫尹,却见莫尹背过身,单手提起赤色官袍,步步上台,走到了御案之后,随后看向他们三位惊惧不已的皇子,从容不迫地在龙椅上坐下。 大皇子及时地用手掌堵住了三皇子的嘴,才没叫他叫出声来,而他自己也是双目欲裂地盯着上位之人,死死地咬紧了牙关。 明黄的椅子上坐着的却是赤色官袍,如血般的红仿若划伤了这龙椅一般。 莫尹提起朱笔,又拿出一卷圣旨,极快地提笔挥就,搁笔,他将那道写好的圣旨扔了下去。 圣旨落在脚边,大皇子又护着两个弟弟后退了半步,然后他惊骇地发觉地上这道新写就的圣旨和他父皇的字迹一模一样! “殿下。” 大皇子猛地抬头。 莫尹站起了身,身影修长高挑,面上含笑,“这是如假包换的圣旨,如何称得上矫诏?” 大皇子立时便明白了。 根本没有什么遗诏!全都是这乱臣贼子所书! “你……” 莫尹微笑着,笑容让大皇子在三伏天中冻得舌头都僵了。 “殿下,我有一手绝技,可仿这世间所有人的字迹,只要我愿意,我可以仿出任何合我心意的遗诏,但是殿下……” 莫尹缓步从御案后走下,他脸微微偏着,并未看那三个皇子,只是很淡漠地低垂着眼眸,“即便我不仿,”眼波流转,艳色无边却又冰寒彻骨,“又有谁敢说那不是圣旨?” “……” 所谓皇子的尊严、骄傲此刻被悉数粉碎。 在这个人的面前,他们只是三个最普通不过的孩童,他们尊贵的血统在他眼中一文不值,真正的生杀大权全在他一人手里,他还愿意叫他们做傀儡,已是他最大的仁慈。 “二殿下。” 莫尹向着三人轻招了招手,“过来。” 二皇子已然吓哭了。 他既未到兄长那般隐有风采的年纪,也不像幼弟那般不知事,他的恐惧最无遮掩,已害怕地委顿下去,全然不敢挪动。 “太师——”大皇子连忙道,“我想当太子,我可以当太子!” 这并非是他想占有权力,而是想替两位弟弟去做傀儡。 莫尹手指轻抵着脸,看着三个恐慌的皇子,淡淡道:“晚了。” * 从边境回京师路途遥远,大军行进更是缓慢,要让边境大军整个转移到京师,就算再快也得花上三个月的时间。 三个月的时间足够天变上不知道多少回了。 更要命的是,大军返回京师需要御令准许,无召回京等同谋逆。 这样的情形下,御令从哪发来? 即便是打着勤王的名义,勤谁?而且如若打出勤王旗帜,即是默认朝廷之中有逆贼,谁是逆贼? 贺煊点了一万亲兵,最终将这一万亲兵分成三组,一千亲兵随他轻骑简行,急速赶回京师,国丧回京,合乎情理,谁也挑不出错,三千亲兵紧随其后,以备不测,剩余六千亲兵沿途占据通信,倘若情况有变,便即刻通知大军起事返京! 将一切事情都安排妥当,贺煊带着这一千骑兵在夜色中踏上了回京之途,马蹄声声踏碎夜色,奔向未知的前路。 整支队伍日夜骑行,到了驿站便更换马匹,稍作休整后立即重又上马,都是在战场上腥风血雨里历练过的,不眠不休地强骑前行。 仅仅十天的工夫,贺煊已带着这支精简强悍的骑兵队伍赶到了离京城最近的驿站。 远远的,贺煊已看到驿站门口有一排人似乎是在等人。 “吁——” 贺煊勒马,身后亲兵也纷纷勒马,马蹄卷起飞扬尘土,驿站门口的人倒是十分镇定,其中一人立在中间,上前一步,对着贺煊拱手道:“贺将军。” 贺煊接连风餐露宿,满面风尘,剑眉之下一双眼睛寒光闪闪,他并未回应,反倒是他骑的马喷了个响鼻。 为首之人亦很安然,“将军赶路辛苦了,驿站内已备好酒菜和换洗衣物。” 贺煊打量着面前的人,抓着马鞭的手轻轻一抬,他身后的亲卫忽地跳下马来,径直持刀砍向那几人。 “要活的。”贺煊漠然道。 那几人不慌不忙地拔剑一面挡住砍来的重刀一面扬声道:“我等奉太师之命特意在此迎接将军,将军这是何意?” “停。” 交战只在一瞬间,亲卫们持着长刀灵敏地后退,维护在贺煊马前,贺煊却是催动马匹前进,逼近了那几个持剑的人,道:“奉太师之命?” 为首之人道:“属下御令处孙卯。” 御令处…… 贺煊双眼如钢刀般刮过那人,他干裂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你说是子规让你们在这里等我?” 孙卯有些悚然。 “杜宇”案后,除了圣上,无人再敢提“子规”二字。 他谨慎道:“属下奉太师之命在此等候将军。” “他知道我要回来?” 孙卯没有作答。 贺煊勒着有些躁动的马,低头似是自言自语,“他那般聪慧,自然能算到。” 孙卯只当什么都没听见,尽职尽责道:“将军,里头东西都备好了,您请入内休息。” 贺煊依旧是低垂着脸,片刻之后他却是双腿一夹马腹,马儿吃痛,立即嘶鸣着绕过那几人狂奔而去,他身后亲卫亦翻身上马,千骑卷尘,御令处众人闪到一侧,在飞扬的尘土中向后退到驿站内。 孙卯凝视着黄烟滚滚,拧眉道:“太师果然料事如神。” 他身后的人利落收剑,冷冷一笑,“此人敬酒不吃吃罚酒,怕是还未领教太师的手段。” “太师在边境与他有过同袍之义,”另一人道,“叫他得意忘形了吧。” 只消在御令处当过一个时辰的差就会知道像太师这样的人是不会对任何人心软的。 贺煊心中十分复杂。 赶路的这十天以来,他脑海中几乎什么都没想,也许是因为只要停下来稍想一下,他便禁不住要发疯了。 京外驿站这几个突然出现的御令处的人却是如一道雷电般猛劈了下来,叫他不得不去想他目前的处境,他回京又是为了什么。 掌心紧紧地攥着马缰,风将他身上的衣物吹得坚硬得如同一层壳,烈烈风声在耳边抽过,头脸也被抽得生疼。 子规。 莫子规—— 强骑了半个时辰后,城楼终于近在眼前了。 马已经累到了极限,马蹄迈动时变得沉重无比,而性情刚硬的男人也终于像是怜悯般勒住了马,骑队停在城楼之下。 夏日骄阳似火,烈焰当空,城楼上无风无云,黯淡的石墙之后,一绯色身影静立在此,他背着光,令贺煊看得有些恍惚,一千个日日夜夜的分别,便说是思念,都显得太轻了,久别重逢,雪衣换红袍,斯人如昨,那两道眉、那一双眼,都和他午夜梦中一般无二。 “子规……” 贺煊嘴唇微动,几乎未曾发出声响,太轻了,如同一声叹息。 城楼上的人却像是听到了他的呼唤,背在身后的手臂轻动了动,赤色大袖在烈日的照耀下如血般耀目。 莫尹凝视着城楼下马上仰望之人,手臂轻轻向前一挥,缓声道:“放箭。” 63 第二十六章 破窗 箭雨落下的一瞬, 贺煊瞳孔猛缩,他未来得及思索,在战场上训练出来的本能反应已“噌”的一声反手拔刀向前劈去。 身后亲卫们亦是纷纷拔刀挡箭, 然而他们所骑的马并非战场上身经百战的战马,面对这漫天箭雨, 受惊嘶鸣着后退, 整个马队的阵型瞬时乱作了一团, 霎时间马蹄高昂,尘土飞扬。 莫尹在下头看着城楼底下混乱的场景,微微笑了笑。 还是痛快。 属于自然人的那部分天性并未消失。 看到一贯强大的主角变得如此慌乱,他心里便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快感,恨不得离得近一些,能将贺煊方才的表情看得更清楚一些。 莫尹轻咳了一声, 肺腑之中涌上来些许刺痛,双眼却是兴味十足地盯着尘土飞扬中高高扬起的马蹄,经人强力按下后又重重地踏回地面,发出一声悲鸣后彻底跪了下去,让马上的人也只能狼狈地跳下马。 身侧御令处的弓箭手已重新拉弓搭箭,对准了城楼下的马队,只待莫尹一声令下, 第二道箭便可立即发出! 城楼下, 有马和兵士已受了伤, 兵士们毫无顾忌,顶着箭伤立即下马援护到贺煊周围, 而受伤的马本就一路奔袭,已是疲惫到了极致,中箭后便脱力地塌陷般仰卧在地, 温顺的眼中渗出泪水。 贺煊单膝跪地,手掌抚摸着伤马因呼吸吃力而起伏的脸颊,猛然抬头看向城楼。 红袍如血,箭矢未伤到他分毫,他的心却不由自主地揪痛起来。 他分明早知道来者是他。 却仍旧对他放了箭。 手掌之下马身温暖,他的兵士们正警惕而担忧地围着他,胸膛渐渐冷了起来,心肠也渐渐仿若回到了战场,硬得刀枪不入,贺煊慢慢站起,猛烈的日光打在他身上,仿佛千万支箭羽正插在他身上。 兵士们已弃马拔刀,摆出了攻城站型,他们全是战场上以一当十的好手,即便插着箭矢正在流血的兵士们也拔了刀,只待贺煊一声令下,便立即冲上城楼强攻。 两面一上一下沉默地对峙着,一时连尘烟似乎都凝滞了。 贺煊深深地向上仰望、凝视着。 手掌紧紧地攥了刀,喉咙中像堵上了沁水的棉絮,叫他一个字也无法说出,他紧紧地盯着那个血红单薄的身影,他看着他的手,看他再挥手时到底是向久别重逢的战友知己招呼,还是要再痛下杀手。 正在两面都等着双方下令时,乱了的马队后有人赶马过来,大声呼喝,“元帝御赐金令在此,谁敢放肆——” 又是一列骑兵奔涌踏尘而来,马所佩的笼上熠熠生辉的松鹤印记,骑兵们皆重甲长矛,身背弓箭,是彻底做好攻城预备的战备。 “将军。” 李远靠近后立即跳马向贺煊单膝行礼,他从一开始便按照贺煊的指令单独返回南乡,向贺青松呈上贺煊的手令后,在贺青松的咆哮下依照贺煊的指示带着贺氏家兵马不停蹄地向京城狂奔,好险赶上了。 “卑职来迟,请将军恕罪。”李远喘着气双手呈上锦盒,“此乃元帝御赐贺氏金令,见令如见元帝,可废圣旨、斩奸佞,”他扬声道,“如若谁敢对此金令不敬者,可视作谋逆。” 莫尹在城楼上听得真切,不由勾唇冷冷一笑。 不愧是主角,关键时刻总有来救命的。 大袖抬起,身侧御令处的人齐齐放下了弓箭。 “楼下何人?” 莫尹的声音冷而慵懒,听在贺煊耳中,既熟悉又陌生。 面对这饱含恶意的明知故问,贺煊凝视着,回道:“贺煊。” 没有别的,就只有贺煊。 就像此刻,在他眼里,那遥远的人影依旧只是莫子规。 “原来是贺将军。” 依旧是毫无波澜起伏的语调。 贺煊心中一痛,那心头仅剩的柔软一角也被迫坚硬了起来。 “贺将军此时应当正在戍边,为何突然回京?可知无召回京,等同谋逆?” “圣上驾崩,身为臣子理当回京奔丧,我仅带千骑,且有元帝金令特许,如何能算作谋逆?” 莫尹双手背在身后,淡淡道:“贺将军有家世荫庇,当真是好福气。” 城楼下没了回应,莫尹转身,“开城门。” 李远还是无法置信。 一开始贺煊吩咐他单骑返回南乡时,他还有些不相信,想军师难道真会对将军不利么?可看着满地的箭羽,他又不得去相信。 相信——军师真的变了。 骑兵入城,贺煊立即命人寻来兽医为伤马拔箭医治。 “贵人放心,没伤到要害。” 贺煊单膝跪在马厩中,单手轻轻抚摸着马柔软的肚子,低声道:“辛苦你了。” 马像是有灵性般对着他轻眨了眨浓密的睫毛。 贺煊起身。 此处乃是当年贺青松在京城的居所,贺青松隐退后,元帝为显示他未曾对功臣赶尽杀绝,特意许了贺青松许多额外的恩典,御赐金令,也保留了贺青松在京城内的太师府邸,一些老仆便留在此处打理宅院。 受了伤的亲卫们都在庭院内拔箭治伤,他们个个都身经百战,不少也是死里逃生过的,面对箭伤丝毫不以为意,皆都沉默隐忍,哼都没哼一声,院子里寂静地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 有一个瞬间,贺煊恍惚间感觉自己仿若又回到了刀光剑影的战场。 而以前在战场上相依相靠的人却已背身离去,拔剑相向。 李远在他身侧道:“老爷极为震怒,让我务必劝您奔丧后立即返回边境,切莫趟京中浑水。” 贺煊低垂着眼沉默。 李远视线上下看了贺煊一眼,又低低道:“老爷说如果您实在不听劝,便叫我一定要带给您一句话。” 贺煊依旧沉默着,片刻后道:“说。” “官场凶险,人鬼难测。” “……” 这话好耳熟。 “官场之上,人人都披着一张皮,里头是人是鬼,又有谁能瞧得出来呢?”他微笑着,似有深意。 嘴角微微一勾,眼中却并无笑意,贺煊道:“说的不错。” 新旧太师府对街而立,新太师府比之旧太师府华丽许多,门都更宽敞巍峨一些,老太师为官时低调谨慎,在朝堂之上从不树敌,而新太师简直就是老太师的反面,嚣张跋扈到了极点,他倒是也不在朝堂之上树敌,与他为敌的全都被铲除了。 陈丛额头上汗出如浆,用帕子擦了汗,道:“那日我书写密信,御令处突来查抄,真是将我吓了一跳,好险我一贯有所防备,用事先预备好的书信给交出来瞒了过去。” “陈大人受惊,”贺煊拱了拱手,沉声道,“叫您为难了。” 陈丛摇头摆手,“老太师对我有救命之恩,如若不是老太师当时相助,我全家都要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这点事不算为难。”他将帕子塞回袖中,眉头紧皱道,“如今这般情形,将军您有何打算?” 贺煊其实也是心头一团乱麻。 三年了,他和莫尹分开。 其实分开时,他便有诸多怀疑疑问,都叫他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他想着也许一切就到此为止了,这已是新的开始,莫尹已经得偿所愿,他心有抱负,那就去让他实现这个抱负。 只是贺煊没有料到莫尹的抱负和他所想的似是相去甚远。 他虽久不在京中,也知道大皇子在三位皇子中最为出众,先帝一向看重,若真要立太子,怎么会跳过大皇子而选择懦弱无能的二皇子?更要紧的是先皇身体康健,骤然离世,怎会提前留下遗诏? 那一张假画像、数封大逆不道的书信,以及严齐刘丛惨死的情形交织地闪现在他眼前…… 他竭力地去回忆他与莫尹在边境共同作战的情形。 莫尹同他一样,都是忠君爱国之人。 可内心又有强压了三年的怀疑翻滚,其实一切或许对莫尹来说只是所需利用的工具…… “大殿下如今身在何处?”贺煊低声道。 陈丛闻言又是冷汗淋漓,此间虽只有他与贺煊二人,他从密道进来,也隐蔽安全得很,但仍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遗诏公布那日,大殿下就病了。” “病了?”贺煊薄唇紧绷,“什么病?” “天花。” 贺煊又是一寂。 搁在膝上的手掌悄然握紧,轻颤着发抖。 “当真?”他咬着牙道。 “御医是这般说的,只是人在宫中禁闭,也难说到底情形如何。” 贺煊倏然起身,陈丛被吓了一跳,捂着心口看着贺煊威严冷怒的侧脸,不由道:“将军息怒,切莫冲动……” 贺煊转过脸,“圣上到底因何驾崩?” 陈丛脸色更是为难,一副不敢多说的模样。 贺煊心中也是越问越凉。 子规,你当真…… “陈大人进来也有一段时间了,为免意外,还请回吧,”贺煊转身对陈丛道,“多谢陈大人舍身报信,您信上所提勤王之事,我身为朝臣自当义不容辞,待我筹谋之后,再请陈大人前来商议。” 陈丛站起身,表情有些愣愣地也回一拱手。 贺煊送陈丛前往宅内密道,他目送了陈丛下去后,方要转身,却听陈丛唤道:“将军,等等。” 贺煊回身,陈丛人半隐没在密道中,面色有些犹豫道:“将军,我信上何时提了勤王之事?” 贺煊也是微微一怔,“陈大人您寄来边境的信件里——”他语音戛然而止,倒是陈丛道:“我是向您通报了圣上驾崩的消息,可除此之外,我并未多言……” 陈丛是在先帝发了疯似的斩杀朝臣中侥幸活下来的,这么多年一直谨慎小心,答应替贺煊传信是因为他在信上所提的也不过就是朝中官员升迁变化这些众所皆知的事,即便被发现了,也不会有什么大的危险。 圣上驾崩,这样的大事,即便他不去告知,贺煊也很快就会知晓,当然其中会有些时间差,是也有些风险,只是这毕竟是老太师的儿子,冒那么一点风险就冒了。 可要说什么让贺煊回京勤王,那他是万万不敢也没有资格提及的! 陈丛眼中逐渐弥漫出惊惧之色,“将军……” 贺煊的脸色极为难看,他一言不发地对陈丛拱了手,转身,衣袂翻飞。 太师府内。 莫尹他脱了靴子半靠在软榻上闭目养神,一美婢为他轻柔地捏着肩膀,身侧侍卫道:“陈丛已进去小半个时辰了。” 莫尹从鼻腔里“嗯”了一声,“守着。” “是。” 身侧侍卫下去,莫尹轻咳了一声,屋内另一位美婢立即端了茶过来,“太师。” 莫尹微一张唇,婢女小心地倾倒茶碗,送了一点温热的茶水进去后,又揪了手帕替他将唇上的茶渍擦净。 日光透过纸窗射入,冰盆上水汽袅袅,香炉内烟气缭绕,两股气息纠缠在一起,散发着凉而香的气息,美婢围拥的人面色慵懒,似是骨头都是酥软的。 莫尹突然伸出手握了婢女喂他茶水的柔荑,婢女睁着一双美目,樱桃小口微微有些诧异地张开,声若黄莺,“太师……” 苍白劲瘦的手掌忽得从她的手滑到她手中的茶碗,手掌向外一甩,茶碗破窗而出—— 几在同时,窗外之人撞开窗户避开了茶碗闪身入内,将婢女们惊起娇呼一片,纷纷怕得如花般落在软榻四周。 莫尹一手撑额,一手搁在曲起的膝上,睫毛轻轻撩起,看向单膝顿地身形如豹的入侵者,淡淡一笑,“真是稀奇,贺将军什么时候改做跳梁之辈了?” 64 第二十七章 反目 屋内的动静已惊动了外头的侍卫, 外头侍卫纷纷拔刀冲入屋内,警惕地看向闯入者。 贺煊缓缓起身,望着被美婢环绕的人, 眼中似冰寒一片,又似充满了浓烈热意。 莫尹抬了抬袖子,“都下去吧。” 太师府内的侍卫训练有素到了像是没有思想的地步, 面对这般情景, 莫尹让他们下去,他们便当真立即悄无声息地收刀退下。 几个千娇百媚的婢女比侍卫们反应稍慢一些,也纷纷从软榻上下来,稍作整理衣裙后向莫尹行了礼后退下。 屋内只余下两人。 莫尹依旧闲适地半躺着,他上下扫了贺煊一眼,道:“将军还未梳洗?”语气平平淡淡,叫人摸不清他真实的情绪,且张口竟是这样随意的问题, 真叫人心头禁不住一梗。 贺煊微握了拳, “信是你写的。” 莫尹不置可否。 “为什么?” 贺煊向前迈了一步, 目光深深地凝在莫尹面上, “莫子规,到底为什么?” 莫尹不答,只是细细打量着面前人的脸庞,方才在城楼上离得太远, 他看得并不真切。 一别三年,贺煊的模样没有太大的变化, 比之分别时要更成熟深沉一些,如果说之前贺煊还是一把时不时无法收敛锋芒的宝刀,如今的贺煊已是全然内敛, 眼瞳之中散发出黑沉沉的压迫感,身上的气息如同一张平面的网般向人迫来,令人呼吸困难。 贺煊被莫尹打量得微微偏了下脸,目光之间的连接就此断了。 “什么为什么?”莫尹道,“将军是问我为何写信让你进京勤王,还是问我为何在城楼向你放箭?” 贺煊回眸。 莫尹睫毛向下顺着,勾唇一笑,“将军真是好武艺,我就知道那区区几支箭伤不了你。” 贺煊在战场上锻炼出的铁石心肠,最是冷静不过,此时却是被激得心中波澜起伏,他握紧了拳,又再向前迈了一步,两人的距离愈来愈近,贺煊却觉得他越来越看不清面前的人。 莫尹和他印象中相比,变化实在太大了。 鲜艳官服衬得他肤色愈白,睫毛愈黑,面部线条都极其分明,如同一幅下笔极为锋利的工笔画,一笔一折,尽是风骨。 睫毛向上一挑,那双冰雪般的眼睛便露了出来,里头没有贺煊熟悉的疏朗笑意,月下饮酒时的潇洒温柔仿若一场消逝的梦。 不知不觉前,贺煊已经走到了榻前,莫尹微微仰着脸,表情淡漠地看着俯视着他的贺煊。 那强烈的压迫感与复杂的心痛从贺煊的眼中明确地传递给了他。 贺煊在心痛什么?心痛于自己正处下风?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莫尹觉得自己此时的心情应当非常痛快舒畅,可不知怎么,快乐却很浅薄,他被贺煊那种眼神看得有些心烦。 “圣上因何驾崩?”贺煊道。 莫尹淡淡道:“你在质问我?” 呼吸一滞,贺煊道:“你不敢作答?” 莫尹双目对上贺煊的眼睛,薄唇微动,“你觉着……”他微微一顿,仔细地盯着贺煊的脸,像兽类捕获猎物一般细细地搜罗贺煊面部神情的变化,“……这世上还有我不敢的事么?” 脑海中轰然一声,几乎所有的怀疑都在瞬时有了答案,贺煊脚步猛地后退了几步。 他的神情僵硬无比,在莫尹眼中简直是无甚看头,没有莫尹想象中那般痛快,他放下撑头的手掌,在软榻上坐直了,一脚勾起靴筒,双手拉了靴子利落地穿上,微弯着腰轻咳了一声,“驿站给你预备的酒菜你不喜欢,那就留下来在此用膳吧。” 莫尹站直了,脚踩了下靴子,双手背在身后要走,却觉肩后传来力道,他毫不迟疑地回身劈掌过去,兴许是这具身体垮得太厉害了,也兴许是他离开战场太久,当然莫尹最愿意相信的还是主角光环——贺煊抓住了他攻来的手腕。 贺煊的掌心厚厚的一层茧,粗糙无比地硌在莫尹腕上,莫尹的手腕也并不细嫩柔滑,骨骼坚硬,皮肤微微凸起,贺煊低头,看到他手腕上淡淡的伤痕。 陈年旧伤已经变成了接近肉色,浮一层很浅的灰,像是有副无形的镣铐留在了这双手上。 另一种心痛急促地扼住了贺煊的咽喉,将他本要说的话掐住了。 莫尹从他掌心抽了手腕,冰冷的官袍滑过贺煊的手背,这次莫尹很快离开,没有再给他触碰的机会。 不多时,侍卫进来了,面对贺煊,竟也神色如常,“将军,换洗衣物已备好,请将军移步梳洗。” 情形有些许荒谬,可贺煊到底也不是常人,沉着脸竟也真跟随着侍卫迈步走了。 府内到处都是面色漠然的守卫,还有许多貌美如花的婢女,婢女们比起侍卫来显然活泼大胆地多,贺煊路过时受到了许多好奇的打量,背在身后的手也越攥越紧。 侍卫将贺煊引到一处干净整洁的院落,屋子里果然备好了热水和衣服,侍卫道:“将军可需婢女伺候?” 贺煊一言不发地直接关上了门。 等梳洗完毕后,贺煊沉着脸打开门,守在门口的侍卫道:“将军,请。” 莫尹在亭子里等贺煊,他也重新梳洗过了,赤色官袍换成了他惯穿的青衣,一头乌发简单地挽起,显得他不再那般高高在上难以接近,桌上摆了酒菜,莫尹已在自斟自饮,夏日天黑得要晚些,夕阳仍半悬在空中,昏黄地散发着余威。 座位只有两个,莫尹占了一个,贺煊在莫尹对面坐下,面前酒杯已经被斟满,他双目沉沉地看着抬手饮下一杯的莫尹,将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转头对不远处的侍卫道:“换大碗来。” 侍卫无动于衷,莫尹道:“照贺将军说的做。”侍卫这才转身下去。 贺煊看向莫尹,莫尹脸色依旧是带着些许病容的苍白,饮酒不多,面上并无血色,神色极为平静。 侍卫换了碗来,贺煊自己倒了一大碗酒。 两人相对着默默饮酒,仿若回到了从前,可那静谧中流动着的默契荡然无存,如两个陌生的人一般似乎彼此都无话可说。 莫尹在看夕阳。 残阳如血,可未免有些许单调,不如大漠中梦般变幻莫测。 贺煊将碗放在石桌上,凝视了莫尹的侧脸,酒终于在他面上熏出了微微的红。 “为什么?”贺煊沉声道,“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莫尹未立即作出回应,慢慢将杯中酒饮尽后,才淡淡道:“你问得太多了。” “可你并未作答。” “我说了,我没什么不敢做的事,”莫尹道,“我只是很好奇,你一个一品大将军到底有什么资格质问我这个太师?” 贺煊没有被激怒,“现在是贺藏锋在问莫子规。” 莫尹轻描淡写地看了他一眼,“是么?那么,你更不配。” 贺煊手掌又是一攥,声音发紧道:“难道在你心里,从未将我当作是你的朋友?” 莫尹又是一笑,“朋友?我自入朝为官以后,再没有朋友。” 贺煊感觉自己的胸膛被重重捶击了一下,一股浓烈的悲哀席卷了他,他仍旧是很镇定,至少看上去很镇定,“所以从一开始,你入军营就只是为了利用军功重返朝廷?” “这有什么不对么?” 手腕轻轻转了酒杯,莫尹又饮了半杯,“我凭的是自己的本事,”他淡漠地扫了贺煊一眼,“贺藏锋,我不欠你什么。” “好、好、好——” 一连说了三个“好”,贺煊倏然起身,沉声道:“莫子规,你想挟天子以令诸侯,我不会叫你得逞的。” 莫尹笑着看他,“你若真心想要阻挠我,就不该把这番心思说出口。” 贺煊争锋相对道:“你若真心想要犯上作乱,就不该写信让我入京勤王。” 莫尹提了酒壶倒酒,“我写信给你,是想看看你有没有长进,是不是识时务,认不认得清谁是真王,”他举了满得快要溢出来的酒杯,颇为陶醉地一饮,唇上沾了水色,他看向贺煊,“贺煊,你想清楚了么?当真要来挡我的路?” 贺煊静静看他,眼中情绪莫辨,面上神情已经给出了莫尹答案。 是的,他同他,不是站在一边的人。 “不愧为世代忠心的贺氏,”莫尹放了酒杯,起身时微微有些踉跄,贺煊脚步下意识地向着他的方向一动,莫尹扶着桌子站直了,他看向贺煊,微一展袖,含笑道,“你既如此忠心,弑君之人就在面前,你为何还不来杀我?” 虽然贺煊已经隐隐猜出了真相,可当弑君这般大逆不道的事真的被莫尹亲口承认时,他的胸膛仍是剧烈而急促地起伏了,双眼死死地看着面前的人,贺煊的拳头已经攥得紧得发抖。 莫尹嘴角笑容很满,“你派李远去南乡搬救兵,不错,这很聪明,可这样一来,南乡贺氏只剩下个空壳,老太师身边无人,你这做儿子的难道就不担心么?” 贺煊脑海中一声剧烈轰鸣,抬手握拳过去,莫尹一面笑,一面握拳接招,瞬时之间,两人便过了几招。 胳膊与胳膊强力地互相重击交缠,莫尹轻咳了一声,侧过脸凝视着贺煊的眼睛道:“我若伤到分毫,老太师恐怕就不能寿终正寝了。” 贺煊双眼中快要喷出火来,“莫子规、莫子规——” 他最后一声几是大吼,惊起亭外飞鸟纷纷向夕阳归去。 看着面前他三年来未有一日忘记的人,贺煊只觉心如刀割,又不知为何至此。 “我从未对不起你……” 贺煊声音渐低,眼中带着难言的痛与恨。 那种痛苦还是没给莫尹带来巨量的快乐,有快感,但也有烦躁,莫尹脸上的表情慢慢消失得一干二净,整张脸清凌凌的冷,“要怪,就怪你非要挡我的路。” “你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贺煊咬紧了牙,“难道还不满足?” “李成圭昏庸无能,我比他强不知千倍,他能当得皇帝,我为何不能?”莫尹盯着贺煊,眼中燃起火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莫子规又凭什么非要在一人之下?!” “贺藏锋,你听着,我要做这个世界的九五至尊,你如若愿意助我,将来我可以算你为从龙之功,如若不然,”莫尹声音渐冷,冷得有些逼人,“我会将你们整个贺氏——”他迎着贺煊也越来越亮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斩-草-除-根-” 这一瞬,贺煊竟然有些想笑。 他想笑,想大笑,狂笑一番。 笑话,真是天大的笑话啊。 他果真也笑了,笑得泪都溢了出来,“莫子规,我这般待你,你说要将我整个贺氏……”他笑容渐熄,整张脸都变得仿若戴上了一张面具般坚硬无匹,“好,我等着你莫太师的手段。” 交缠的手臂猛然放开,贺煊后退了两步,“我已向各军送去密令急信,命他们速速进京勤王,你御令处有多少人,可挡得几十万大军?” 莫尹也笑了,他轻轻咳嗽,笑得很是意味深长,“你以为你大将军之令在各军眼中有多了不得?识时务的人恐怕比你想得要多。” 贺煊面色紧绷,“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世事不会全被你料算中。” “是么?”莫尹道,“那我们就拭目以待,看看到底谁会笑到最后。” 贺煊深深地看了莫尹一眼,拂袖转身。 “贺藏锋——” 贺煊脚步顿住。 “我等着你跪在我面前称臣的那一日。” 贺煊回过脸,夕阳已完全陷落,只有极为浅淡的余晖照在莫尹身上,莫尹面色雪白,双眸冷酷无比。 “不会有那一日的,”贺煊手掌背在身后死死地攥住了自己的手腕,“永远不会有那一日的。” 65 第二十八章 各有筹码 贺煊直接从太师府正门踢门而出。 太师府门前街道等闲人是不敢经过的, 又是国丧期间,街上静寂无人,没人看到贺煊从新太师堂而皇之地回到老太师府的那一幕,否则必定要引起京中恐慌议论了。 如今京中诸臣都将希望寄托在了贺煊身上。 莫尹位高权重, 执掌御令处和禁卫军, 整个京城连狗都要听他的差遣。 可莫尹对同僚的态度却还不如对街边的一条狗, 至少莫太师不会心血来潮地去抄了狗的窝, 把狗送去流放。 莫尹不结党, 他铲除了所有的对手, 又消灭了曾站在他这边巴结谄媚他的朝臣,朝中剩下的臣子对莫太师除了怕, 就只剩下怕。 皇帝在时, 几个臣子也曾不顾一切地弹劾过莫尹, 那时皇帝宠幸莫尹,总是轻描淡写地就过去了,皇帝驾崩的消息传出后, 那几个臣子更是在绝望之下在府中上吊自尽一起去了, 可即便如此, 莫尹依旧没有放过这几人,寻了个由头,将这几人的尸身又挖出来砍了一次头。 睚眦必报到如此地步, 实在是骇人听闻。 这么个一手遮天的可怕人物, 除非天降奇兵, 否则他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真是毫无指望。 贺煊回京这一消息对朝臣们是强力的振奋。 贺氏从祖上起便世代忠心, 即便那般多疑杀光了功臣的元帝也对贺氏网开一面,而贺氏这一代恰巧弃文从武,贺煊成了一名武将, 这便让事情有了转机。 莫尹的种种事迹,贺煊在边境其实所知甚少。 陈丛是个谨慎之人,送来的信件里只是提及莫尹如何步步高升。 贺煊想以莫尹的才华这也是理所应当的事,他所不知的是莫尹在步步高升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用极为残酷的手段铲除异己。 更料不到的是莫尹竟敢…… “弑君”二字一进入贺煊的脑海中,他便感觉浑身血液冰冻,无法再深入去想,自小便接收了家族忠君的教导,再加上多年戍边,“忠君卫国”这几个字已经深深刻入了他的骨髓。 当年他和莫尹一同返回山城,那所谓谋逆大案里有多少诬陷的成分,午夜梦回时,总和莫尹那双清冷的眼一齐在黑暗中诘问着他。 贺煊自认从未做过一件违背良心、理法的事,却对这件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作不知,他告诉自己,也许这的确是一桩冤案,可那些人也并不全然冤枉,他们害过莫尹,所以这只不过是一报还一报。 贺煊坐在他父亲曾坐过的太师椅上。 太师椅漆黑而冷硬,坐在上头毫不舒适。 其实他早就在包庇他了,从按下怀疑,在战报上隐瞒莫尹这个人的存在起,他就已经在违背自己做人做事的原则。 他当初到底为何要那么做…… 贺煊面无表情地在心中对自己道:“贺藏锋,因为你有私心。” 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他没有做到。 贺煊微微垂下脸,如山的肩膀也跟着一齐塌陷。 外头传来脚步声,贺煊立即坐直坐正,亲卫道:“将军,几个入口的眼线都已被清除了。” 贺煊微一颔首,面色冷硬道:“传令所有人,随时警戒。” “是。” 亲卫脚步急促地退了出去。 贺煊在太师椅上坐了片刻,随即从书架上寻找他记忆中暗格所在,敲敲打打了几下后,终于找到了书架上被挖空的那个暗格。 暗格中有一个漆黑的木盒,木盒打开,里头是一本薄薄的手记。 手记是贺青松在官场混迹多年写下的为官之道,贺青松对此很是自得,但因不想让自己的儿子继续在官场上沉浮,所以干脆将这本手记留在了老太师府,同他过去十年的官场生涯悉数切断。 贺煊打开手记,对上头他爹留下的那些为官之道一眼不看,直接翻到了手册的最后。 * 莫尹没有再派人去暗杀贺煊。 主角肉身不死,派多少人去都是炮灰送经验,说不定还会因为让主角身处险境而激发出更大的潜力或者奇妙的机缘。 这些知识点都是他在训练时期学到的,虽然在正式任务后完全没有用,但从上个世界开始,莫尹发觉这些知识的确有它存在的必要性,感谢他自然人的天赋力,即使是他完全嗤之以鼻的东西,他依旧学得非常好。 在这个世界里,他与贺煊的矛盾已经爆发。 被权势所践踏过的人反过来想要拥有权势,为了不再有被任何人践踏的机会,他必须坐到至高的位置上去——这倒是很合他的心意。 在这个留有一丝精神力的世界里,莫尹整个人的感觉都要比上个世界来得更深刻,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正在发生变化。 他倒没有真的是怕再落入那般惨烈的境地中,他只是觉得那个位置就该是他的。 摄政王只是第一步,等过了几年,他就会废掉小皇帝,不,应该是小皇帝“心甘情愿”地禅位给他。 而贺煊显然不会甘愿眼睁睁看他坐上那个位置。 这个人满脑子都是“忠君爱国”的思想,这一点,莫尹在边境与他一齐并肩作战时,就已知道得很清楚了。 臣子有臣子的本分,君主的好与坏,都不是臣子该非议的,臣子所要做的即是竭尽全力地做好自己的一切,剩下的就全都交予君主了。 孝当竭力,忠则尽命。 好一个忠孝两全的大将军哪。 莫尹面色慵懒地躺在榻上,在这个世界里贺煊最大的力量来源很显然就是他这种忠贞的信仰,而他所要做的就是正面去打败这种信仰,让贺煊看着他攫取这个世界最高的权力。 他会让他跪下的。 情绪重又变得兴奋高亢,身体里仿佛血液流动的速度都加快了,过度亢奋的后果就是莫尹蜷在榻上咳了个天昏地暗。 婢女及时地进来倒茶喂水,温热的茶水倒入口中,莫尹控制不住般地又咳了一声,茶水混着血丝反流回茶碗内,婢女清楚地看到了那一抹鲜红,手掌轻抖了一下,茶碗“啪”的一声碎在了地上。 “奴婢该死。” 莫尹目光冷冷地下斜,“你看到什么了?” 婢女机敏地摇头,“奴婢什么都没看到。” “收拾好,下去。” “是。”婢女颤声道。 手帕掖了唇角的血丝,莫尹有些疲惫地向后躺。 如果不是他提前对新世界有戒备,将一丝精神力带进了这个世界,他毫不怀疑以这具身体的强度他会直接死在流放的路上。 其实第一个世界里也是,他进入身体前隐隐约约地已经听到抢救的医生几乎已经放弃,马上就要宣告死亡,是他进入之后,才让那具身体重新焕发了生机。 真不像大反派该有的身体素质。 莫尹神色若有所思地看着暗色床幔。 * 皇帝的遗体已经由宫人细致处理完毕。 处理时,莫尹就带着二皇子在一旁观看。 宫人拿着白色粉末仔细地在皇帝脖颈处青紫部分进行涂抹,二皇子看了一眼就吓得不敢再看,低着头不住地呜咽掉泪、瑟瑟发抖。 宫人们倒是很镇定漠然,在看到皇帝如此这般明显被掐死的痕迹也依旧无动于衷。 这两年,宫中人早已神不知鬼不觉地悄然换了一批,剩下的一些老宫人全都被发配到了宫里那些不重要的去处。 “殿下,”莫尹俯身在不住哭泣的二皇子耳边道,“只要你乖乖听话,我保证你活得会比你父皇久。” 二皇子浑身发抖地不住点头。 先皇子嗣凋零,整个皇室人数不多,皇帝停灵在正元宫中,接受宗室成员的吊唁朝拜,而立于上位主持的是神情怯怯眼睛哭得红肿的二皇子,二皇子身边的便是一身赤袍如同阴影般笼罩着整个皇朝的太师,而太师的位置似乎比二皇子来得还要正。 宗室们虽是皇室成员,但先帝多疑,未曾赋予他们多少实权,也只能忍辱向着鲜红的方向朝拜,同时心中愤恨地想此人也得意不了多久了,各军将领已悉数接近京城前来吊唁皇帝,再盛的权势也比不上军队。 室成员们结束吊唁朝拜,在偏殿用了午膳,用完午膳后照例应该出宫,几人慢慢踱步到了宫门口,却发觉宫门正紧紧地关闭着。 约摸一炷香的工夫后,这些宗室成员惊骇而又难以置信地理解清楚了他们现在的情形——他们被软禁了。 朱红宫门被踢打得砰砰作响,高声喊骂着放他们出去。 就在这时,高高的宫门内“嗖嗖”地射入了冷箭。 箭矢上带着火苗,宫门内的咒骂声很快变成了哭喊哀嚎的求救声。 莫尹立在宫门外,淡淡道:“天皇贵胄,不过如此。” 没有了皇权的光环,这些人和待宰的羔羊有什么分别? 侍卫们不敢接话,将恐惧而崇敬的目光落在他们的太师身上。 这是个无畏任何强权的男人,因为他即是权力本身。 过了半个时辰后,宫门重新打开,里头的宗室成员华袍尽乱灰头土脸地簇拥在殿内,面上的神情是莫尹这两年看得最多最熟悉的——恐惧,深入骨髓的恐惧。 很好,他很满意。 宗室成员未如期出宫的消息,贺煊是第二天才知道的,事实上他已算是知道得快的了。 得知此消息时,贺煊立刻反应过来莫尹想要做什么,他禁不住握紧拳头狠狠地砸了下桌子,金丝楠木的桌子险些都被他砸碎了。 李远惊呼道:“将军——” 贺煊沉着脸起身,如困兽般在书房内踱步,他仰头看向书房中御赐的“忠义”匾额,额头青筋嘭嘭地跳着。 这一招釜底抽薪,实在太狠了。 各处将领都在往京城内集结,可所有的皇室血脉现在全捏在莫尹手里。 贺煊毫不怀疑,如果他们敢起事,莫尹就敢屠尽李氏血脉。 没有了皇室,他们算勤哪门子的王? 到时,势必就要天下大乱了…… 莫尹手中握有这样多的人质,的确足以抵得上千军万马。 可是这样做,也是将自己的野心明明白白地摊在所有人面前,再无退路了。 贺煊胸膛发紧,他发觉自己到了此时此刻居然还不肯放弃寻求一条让莫尹能够全身而退的“退路”。 但莫尹真的需要吗? 除了至高无上的权力,这世上恐怕已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满足他了。 退路? 莫尹不需要退路,而他也一样没有退路了。 “李远,”贺煊将目光从匾额上移开,“让家将们过来。” * 深夜,整个京师都陷入了安静的沉睡之中,除了打更人之外,街上空无一人。 京郊中一处不起眼的废宅内,几名身着夜行衣的人翻入墙内。 宅子荒废多时,地上铺满了落叶,几人随着为首之人进入其中一间屋子,黑暗中,火折子被吹亮,淡淡的火光照出了周围的环境,而举着火折子的正是贺煊。 地面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灰,贺煊以脚丈量了长度,数了几块砖后,在其中一片砖石上踩了踩,下了命令,“挖——” 家臣们立即拿出匕首开始挖掘,贺煊借着手中火折那一点微弱的光双目死死地盯着地面的砖石。 一块又一块砖石被挖开,终于,有人压低了嗓子呼喊了一声,“公子,这里!” 一块砖石被斜斜地扔在一侧,贺煊伸手摸入,微凉的风拂过了他的手指。 当年先帝与自己的兄弟为了皇位生死争斗时,险些落入无可挽救的境地,贺氏为了营救先帝,曾秘密挖掘过一条从京郊到宫内的密道。 后来先帝在宫内自行脱困,贺氏为免先帝疑心,便将这条密道封锁了,只当从未做过这件事。 贺青松当时还只是中年,做主的是他的父亲,贺青松的直觉告诉他留着这条密道,或许有一天真能救命。 他将这条密道记录在自己的手记上一齐封存在京中。 如若有一天他的后代需要返回京城,重新卷入这滔滔大浪之时,那么一切都会是命数。 贺煊抽出手,深吸了口气,“挖开洞口。” 66 第二十九章 夜会【呱唧呱唧加更】…… 密道并不宽阔, 像贺煊这样高大的男子,只能弯腰佝偻前行,过去了十年的时间, 谁也不敢保证这条密道是否还能通畅地抵达宫内那座无人问津的冷宫, 中途又会不会出现什么意外。 贺煊只能赌这一把。 他在战场上多次出生入死, 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密道里是一片死寂, 除了众人的呼吸声外,也能听到虫子窸窸窣窣爬过的声音, 还有微乎其微的风声。 这些都是好现象, 说明密道前方并未塌陷堵死。 温热的尘土不断扫过贺煊的头脸,密道并不长, 走起来却额外缓慢, 时间在黑暗中犹如静止。 路终于走到了尽头。 贺煊深吸了口气,在密道中屏息倾听密道外的动静,手掌成拳向上试探地一顶。 冷宫内不比郊外的废宅繁华热闹多少, 漆黑的夜里连盏灯都没有, 唯有冷月悬在高高的宫墙之上。 家臣们四散分开, 将整个宫室都巡查了一遍,“公子, 四处无人, 宫墙外也没有守卫。” 贺煊微一颔首。 宫内已握在莫尹手中不假, 可宫中这样大, 这条密道又是绝密中的绝密,这是贺氏传承的秘密,莫尹应当绝料不到还会有人能从宫外直通宫中。 在此寂静紧张的时刻,贺煊却蓦然想起莫尹在城楼上冷淡的一句。 “贺将军有家世荫庇,当真是好福气。” 下颚微微绷紧, 贺煊道:“走。” 众人返回密道退出,又趁着夜色回到将军府中。 卧房内,贺煊解了腰带细细思索,他脑海中有很明确的任务目标——营救大皇子,扶持大皇子登基。 位皇子之中,大皇子最为贤明,可堪君主之名。 莫尹将大皇子囚禁在禁宫中,所谓“天花”不过就是个借口罢了,只要营救出大皇子,勤王军队就有了旗帜。 宫中有多少守备、宫内的地图、宫中内应……这些都需要一一调查完善。 这是一场变相的军事斗争。 他与莫尹就是两军对垒的主帅。 他们一齐并肩作战了这么多年,没想到最后却要走到如此地步。 为何?这到底是为何? 等贺煊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他已经穿着夜行衣落到了美丽幽静的院落中,院落中有几个死角,他上回潜伏入内时便已摸得清清楚楚,新的太师府内的确守卫森严,但在贺煊眼中还是有些不够看,而今夜不知为何,院落中连原先的守卫都全不见了。 上回砸破的窗户已经换了新的,贺煊背贴在墙上,一时有些不敢过去。 子时已过,正是酣睡好眠的时候,此时,说不定莫尹正搂着美婢温香软玉乐不思蜀呢。 贺煊视线微斜,看向一片漆黑的屋子。 他疯了。 他真是疯了。 他来这里做什么? 他们已走到水火不容的境地,莫尹连他的家人都拿来要挟,他来若不是为了刺杀,连他自己都会瞧不起自己。 贺煊手掌拳握,向后打了下墙壁。 夏夜,风难得清凉,贺煊脚步转动,正要翻墙出去,却听见屋内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咳嗽声。 自从上次在婢女面前咳血之后,莫尹就将院内的侍卫侍女都撤了出去,除了将表面的软弱作为工具用来迷惑敌人以外,他不喜欢在别人面前示弱。 这具身体真的越来越糟了,大夏天的,他的手脚也是照样冰凉,软被里埋了汤婆子,睡到半夜,汤婆子冷了,莫尹也就醒了,他既不想叫婢女重新来给他灌汤婆子,也无法就这么继续睡下去,干脆坐起身等待天明。 莫尹靠在床头,低低地咳嗽着,呼吸缓慢得感觉又要睡着,只是不是个好睡,是胸口拧痛得想要昏迷。 嘴唇上压来薄瓷的触感,莫尹习惯地张开嘴被倒了一大口水,呛得他直接大声咳嗽了起来,一把将面前的手用力推开,捂着胸口轻斥道:“笨手笨脚的东西,给我滚出去!”他半眯着眼严厉地逼视过去,在黑暗中看到了一双蒙面未曾挡住的疏朗星目。 莫尹咳停了一瞬,随后更剧烈地咳嗽起来。 贺煊本来僵在原地不动,见莫尹咳得难以自持,还是上前学着那日他看到的侍女模样给莫尹喂水。 这次贺煊喂得不多,莫尹自己也有意识,很顺利地喝了几口温水,将胸膛中的刺痛压了下去。 屋内瞬间又变得安静下去,一片漆黑之下,唯有他因为咳嗽而微微有些喘的呼吸声。 “你病了。” 贺煊先开了口,因为蒙面,声音透过布料,听上去有些变了。 “老毛病了。” 莫尹淡淡道。 他没问贺煊是怎么突然闯进来的又为了什么,两人像是约好了见面一般,就那么毫无障碍地开始了他们重逢以来最平和的对话。 “叫御医看过了么?” “都说了老毛病了,御医能有什么用?” 贺煊默默地将茶碗放回桌上,“你的那些婢女呢?” 莫尹没有作答。 又不知过了多久,贺煊回身过来,伸了手向着莫尹的被子。 莫尹斜睨过去,黑暗中,眸光冷冷淡淡的。 贺煊拉出了露出一角的汤婆子,“这么热的天,你还在用这个?” 莫尹道:“贺藏锋,你深更半夜潜入我府中,就是为了来给我做丫鬟?” 贺煊脸绷了绷,伸手去给莫尹把脉。 莫尹倒是没躲,有精神力支撑,他的脉象是看不出什么的。 贺煊没从脉象上发现不对的地方,但是发觉莫尹的手腕极其的冷,他的手掌是火热的,而莫尹的手在他掌心里简直像一块冰,贺煊还未来得及多思索,他已经自行用自己的手包住了莫尹冰冷的手。 莫尹还是没动,贺煊的手掌像个火炉,暖和又坚韧,比汤婆子舒服。 两人都不动也不说话。 贺煊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边境,头顶天空一片苍茫,入目皆是无边无际的沙子,没有皇帝、没有朝臣、没有权力斗争、没有,什么都没有。 “程武和晨娘去年成亲了。” 莫尹轻闭上眼,“是么。” “老族长将新族长的位子传给了晨娘,程武算是入赘了。” 莫尹脑海中浮现出那壮实汉子憨实的笑脸,他微一勾唇,道:“很好。” “程武向我问起你。” 因为莫尹本就已久不回庸城,所以程武并不知道莫尹其实已经回到了京师,只当他是太忙碌了,他找来军营,请李远帮忙通传一声。 “先生他好久没回城里瞧瞧了,我和晨娘成亲那一日,可否请将军放他一天假?” 李远神色古怪,当下未作确切的回应,拱手算是应答,回到帐内,贺煊正在擦拭兵器,听李远如此那般说后,他沉默了片刻,道:“知道了。” 李远一头雾水,也不知道贺煊这是什么意思。 到了程武成亲那日,贺煊亲自去了庸城祝贺,尽管如此,程武没看到莫尹来,面上还是难掩失望之色。 “夷兰边界又闹起来了,军师带兵去处理了。”贺煊难得说谎,面皮子绷得很紧。 还是晨娘安慰程武,做足礼数,“先生心里一定是想着我们的,只是军务更为重要,多谢将军来参加我和程武的婚礼。” 临走时,程武交给贺煊一坛子酒,“我酿的酒,先生爱喝。” “他给了你一坛酒,”贺煊道,“就放在你原来的军帐中。” 莫尹睁开眼睛,他与贺煊在黑暗中视线短兵相接,片刻后,他道:“京中佳酿众多,那些粗制的酒,你回去喝了还是倒了,都随你。” 贺煊盯着莫尹的眼睛,那双眼清冷而锋利,一点柔软也无。 “你想以此来打动我?贺藏锋,你太天真了,你自小被贺氏保护得太好,除了战场上那点事,你什么都不懂,你以为那么些小事就能令我萌生退意?” 莫尹勾了勾唇,“那你为何不退?你所坚持的就必定得坚持到底,我所坚持的就会被轻易动摇?别忘了,你可从来没赢过我。” “大皇子贤德,”贺煊道,“他会是个明君的。” “那又如何?晨娘性情刚毅,进退有礼,我看她也能做个明君。” “这江山乃是由当年睿帝一手打下,皇位之事非一族之长,岂可类比儿戏?” “他当年既能打下别人的江山,如今我为何不能夺了他的?” 贺煊做梦也没想过他有一天会心平气和地与人辩论该不该谋反这件事,他道:“如今天下太平……” “那是我的功劳。” 贺煊目光扫向他。 “先皇昏庸,别说你一无所觉。”莫尹淡淡道。 “山城百姓为何而反?蔡世新根本算不上什么雄才大略的人物,为何能够一呼百应?” “那是赈灾的官员玩忽职守,贪污渎职。” “御下不严,难道不是皇帝的过失?做皇帝就可以高高在上,官员做得好便是他皇帝的功绩,官员做得不好便是圣上遭奸人蒙蔽?这皇帝做得可真舒服,这么舒服的位子,我也想坐一坐。” 贺煊发觉自己说服不了莫尹。 反而他心中竟隐隐产生了些许动摇。 贺煊放开了握住莫尹的手,背身对着莫尹。 “贺煊,你能做将军,我能做太师,我们都是各凭本事,既如此,皇位为何不能各凭本事?” 贺煊站立许久,回头道:“严齐当年果真与山城反贼有勾连?” “当然。”莫尹毫不迟疑道。 贺煊眼睛微微一眨,“那些信件不是你伪造的。” “不是。” 屋内黑暗而又寂静。 贺煊凝视了莫尹,“那么,你真的也从未将我当做朋友?” 这次,莫尹沉默了,他侧靠在床上,神态有些悠远,时间过了太久,久到贺煊以为他不会再回答时,莫尹回答了。 他说:“不是。” 莫尹感觉到屋内仿佛有一瞬温度都升高了,原来一个人强烈的喜悦也会影响到另一个人,毫无疑问,前两个问题,莫尹都在撒谎,做反派,撒谎而已,他可以张嘴就来,轻车熟路,趁着贺煊动摇时,伺机给贺煊挖坑。 兵不厌诈,贺煊是战场上的常胜将军,应该懂的。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呢? 他是也在说谎吗? 他可以骗任何人,但有一个人,无论处于何种境地,他永远也不会骗——那就是他自己。 所以,当贺煊拥上来时,莫尹没有反抗也没有躲。 贺煊发觉莫尹比年前城楼告别时要更瘦了。 或许是因为那时他隔着狐裘感受得并不明确,而如今莫尹只穿着内衫,他甚至能感觉到莫尹肌肤的温度,同样也是微凉的,贺煊将莫尹整个环抱了,以他的温度温暖着怀里这个好像无法自己变得温暖的人。 前段时日,莫尹还威胁着要将他贺氏满门斩草除根,他也强硬地说他对他永不会有俯首称臣这一日。 他们那般剑拔弩张,如同死仇,他们之间隔着谋逆与忠君这一几乎无可逾越的天堑,也许也还有许多阴谋与谎言…… 可贺煊还是将莫尹抱得很紧很小心。 莫尹靠在他怀里,轻轻咳嗽着,贺煊手掌轻抚了他瘦削的背脊,捞起软被盖在莫尹背后,逐渐感觉到莫尹的呼吸变得均匀。 一直等到窗外有天光射入,贺煊才恍然回神,他低下头,看到莫尹苍白的脸颊,黑密的睫毛,就靠在他的胸膛,睡得安然平和。 67 第三十章 前夜 莫尹醒来时, 屋内已经没了贺煊的身影,他躺在床上,感觉周身还萦绕着另一个人的余温, 他回忆昨夜, 贺煊的一言一行都在诉说着一个事实。 尽管三年过去了,尽管他对他刀剑相向, 尽管他以势相逼, 他在贺煊的心里还是那般重要。 真是有意思。 在这个世界里, 他可是没故意去招惹贺煊, 在察觉到贺煊对他感情变质后,两人也是第一时间说开后拉开了距离。 就这样, 依旧没用。 莫尹轻咳了一声, 心说像他这样强大的自然人,能吸引到主角也不是他的错。 脚尖勾了被子, 莫尹把自己裹严实后又咳了两声,喉头腥甜地吞咽了两下,好险昨晚未在贺煊面前咳血, 要不然以贺煊这人的性情, 说不定真要心软让步了。 他可不想靠主角的同情退让去赢。 贺煊有贺煊想做的事,他也有他想做的事,站在不同的立场上是主角与反派的宿命,就让他们硬碰硬地来看一看谁才是更强的那个。 各地诸将收到消息后陆续向京城方向赶来, 莫尹早就派人守在了沿途驿站, 利诱、威逼双管齐下,这些人不是贺煊,不会那么死硬地坚持,更何况莫尹早早就收集了一堆这些将领的把柄, 只要他们肯支持一皇子,这些事他可以继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若倒向贺煊那方,他们这些不怎么干净的人未必能落个好下场。 至于那些没用的酸腐文臣,想要投靠贺煊的就尽管去好了,绵羊抱团以后仍是绵羊,根本不足为惧。 御令处、京城禁卫、各军将领都攥在他手里,他就不信主角一个人可以对抗全世界。 事情办得秘密,手下的人也早早如网般铺了出去,莫尹尽可以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素日往返于太师府和宫中,筹备一皇子的登基事宜。 贺煊也一样,每日在太师府中龟缩不出,莫尹知道他在等什么,他们在战场上一起并肩作战了三年,他对贺煊的了解程度应该不比贺煊对自己的了解程度差多少。 两面各自谋划着,京中气氛都逐渐变得冷凝,盛夏暴雨季节到来,轰隆的雷声仿若在为京中之势应景。 廊檐下,雨珠连成了线,地面都返起了白雾,大雨像是要将整个京城淹没,莫尹握着卷书靠在软榻上听雨,下雨了,气候也变得清凉了一些,莫尹轻咳了一声,很熟练地将喉头腥甜咽下,视线落在自己握着书卷的手上。 他的手修长、苍白,青色血管爬布,仿若与骨骼相连,这是一双已没有多少生命力的手。 他可能真的要熬不到这个冬天了。 书卷搁在桌上,莫尹神色淡漠,并未自暴自弃。 他们大反派,不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是不会放弃的,更准确的说,是即便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也不会放弃攫取这个世界至高权力的目标。 莫尹放下书,从榻上下来,他懒得再套靴子,反正穿不穿靴子,脚上都是一片冰凉。 青袍滑落,雪白的足袋踏上地面,莫尹走到门前,看着窗外落下的大雨,雨声如瀑,带起了阵风吹动他的衣角。 从墙头落下的人一身皂色衣衫,在暴雨中淋得狼狈,然而身手极为敏捷,如同灵巧的猛兽一般几步落到廊下,他身上滴滴答答地不断滴水,盘的发髻也湿透了,剑眉黑浓地拧着,似是感到些许烦恼,很快他就察觉到了身侧撇来的视线,猛地扭过了脸。 莫尹面色淡淡地看着淋得透彻的人。 四目相对,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贺煊下意识地将双手背在身后,挺直了腰,作出将军威严的架势。 莫尹嘴角一勾,偏了脸当什么都没看见,继续看雨。 贺煊轻咳了一声,像是很自然般道:“为何不穿鞋?” 莫尹没理,等人湿淋淋地走近了,才纡尊降贵般地给了他一眼,“没人伺候。” “你府里那些婢女呢?” “你好像很关心我的婢女?” 贺煊抿了抿唇,他身上全是湿的,碰也碰不得面前的人,莫尹一双眼睛看着他,似是在等他下一句又该说什么,或者下一步又该做什么。 贺煊挥了挥袖子,“外头凉,进去吧。” 莫尹人微微向后仰了仰,避开了贺煊袖子上甩出来的水珠。 贺煊面色一僵,缓缓荡下袖子,手掌背在身后悄然拧了把水。 莫尹转身入内,坐回软榻上,足袋脏了,他便顺势脱下,贺煊在廊下迟疑着,他周遭已经滴滴答答地落了一圈水。 莫尹重又握了书卷,片刻之后,他听到脚步声迈入。 贺煊出现在他面前,“可有干帕子?” “没有。” “……” 莫尹眼睛盯着书卷,余光看到贺煊那张已变得成熟的英俊脸庞上浮现出一丝懊恼之意。 这样的雨夜,他眼巴巴地跑来做什么呢。 莫尹握着书卷向里扬了扬。 架子上挂着干净的帕子和中衣,贺煊微微一怔,他没有自我感觉良好到误以为这是为他预备的,他先擦干了手,才用手指关节轻碰了下中衣,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总觉得这中衣上也是一股凉意。 “你穿不了。” 贺煊回身,莫尹不知什么时候已走到了他身后,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湿衣勾勒出贺煊胸膛起伏的轮廓,“小了。” 贺煊道:“我知道。” “回去吧,”莫尹道,“你我已不再是适合私下见面的关系。” “你不是说你拿我当朋友么?” “朋友……”莫尹睫毛向下一瞬,轻描淡写道,“又算得了什么呢?” 贺煊气息微窒,缓缓摸向胸口。 莫尹移开了视线。 锦盒在衣内,未曾淋到雨。 “你在边境吃过的药。” 莫尹从他掌心里的锦盒视线一路往上看到贺煊滴着水的脸上。 “我们如今的立场,你难道不是该盼着我死么?”莫尹淡淡道。 贺煊手掌一紧,“你在城楼上,不也未真下杀手?” 莫尹不言,心说那是我知道杀不了你。 贺煊见他背着手完全没有伸手去接的意思,滑开了锦盒,当着莫尹的面自取了一颗药吃。 “这下你该放心了。” 莫尹依旧背着手,双眼很奇异地看着贺煊,“我又没怀疑你下毒。” “那你为何不收?”贺煊沉声道,“这药对你的病有效,你说过的。” 那是我骗你的,莫尹懒得多说,伸手抓了锦盒,“好了,药送到了,你可以走了。” 贺煊道:“你会吃么?” 莫尹也当着他的面取了颗药放入口中,喉结用力一滚,张嘴吐舌,“满意了?” 或许在此时笑,是有些不合时宜的,可贺煊还是没忍住,淡淡一笑。 莫尹道:“快走,再不走,我叫人来打你了。” 贺煊凝视着他,说:“这药多加了一味,有安神助眠的功效。” 莫尹依旧是满脸无动于衷,他唇线绷得直直的,压抑着想要咳嗽的冲动,等贺煊走出屋内好一会儿,才弯腰握拳用力咳了两声,深吸了口气,他走回榻边倒下,手掌松开,锦盒滚到一侧。 外头雷声不停,轰鸣声不绝于耳,莫尹在雷声中一声声地轻咳着,嘴里药香迷漫,还是甜的。 给自己的仇敌送续命的药,贺藏锋,天真如斯,可是会在他手中死无葬身之地的。 * 翌日雨停,莫尹在城楼也同样像当初迎接贺煊一般迎接了几位大将,不过他们显然都比贺煊识时务得多,主动下马跪地行礼,等待他们的也不是漫天箭雨,而是好酒好宴。 太师府内,觥筹交错,丝竹悠扬。 仅仅一街之隔的老太师府内,李远满脸忧虑道:“几位将军都去了军师那。” 贺煊背着手,神色平静地望着对面方向,他平素里同那些将军几乎从不往来,对他们的印象也是平平,只记得几人打仗的本事都很一般,只是没想到投降倒是做得很熟练。 不能说是不失望。 贺煊垂眸拧眉,他也想过会有一部分人因受威逼利诱而倒向莫尹这一方,他没想到的是诸位将领竟然无一幸免。 几位将军酒足饭饱后出了太师府,各自上了马车,马车驶出巷子不久又被贺煊的人截住,“各位,贺将军有请。” 当时的情形被探子转述给了莫尹,莫尹手掌把玩着一支锦盒,淡淡道:“随他们去。” 他许诺的那些条件,贺煊给不起,也不会给,贺煊只会用他那一套忠君爱国的理论去试图说服他那些同僚,到那个时候贺煊自然会发觉自己有多可笑。 世事不是他想的那般简单的。 “贺将军,既有先皇遗诏如此,为何不遵从遗诏?” “先皇既看中了一皇子,我等自是遵先皇旨意,尽心竭力去辅佐一皇子。” “大皇子不是染了天花么?都不知生死,贺将军还是莫开玩笑了。” “……” 油滑事故的老将们很是老练地应付着,嘴上冠冕堂皇,滴水不漏。 在战场上,贺煊面对敌人时极有耐心,可以几天几夜蛰伏着来给对方致命一击,但面前之人是他的同僚,他们应当是站在一起的。 贺煊眉头紧皱,难道对待同僚也要用上对待敌人的手段? 几位老将感觉到贺煊身上隐而不发的威压,暗想莫尹说得果然不错,像贺煊这般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即便一时为了大事拉拢他们,但必定秋后算账,到时他们可真是为他人做嫁衣裳,什么好处都捞不着了。 不久之后,在远处守候的探子重又向莫尹回报:“诸位将军都已离开老太师府了。” 这么快。 莫尹笑了笑,眼前仿佛已浮现出贺煊黑着一张脸的模样。 当天晚上,他就亲眼在房内看到了贺煊送到他面前的黑脸,果然跟他想象中的一模一样。 “你到底许了他们什么好处?”贺煊沉声道,一点没有偷翻墙进来的惭愧,像是过来串门一般。 “将军这是在请教我?”莫尹靠在床头翻书,轻咳了一声道,“得先行拜师礼吧。” 贺煊背着手,侧脸紧绷着,“为人臣子,却满脑子只有私利,当真可恨。” 莫尹笑了笑,合上书,对贺煊道:“将军难道从来没有过私心?” 贺煊扭头本想回“当然”,对上莫尹那张白净的脸孔,话就说不出了。 他也有过私心,包庇了个他不想伤害的人。 莫尹道:“放弃吧。” “你输给我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莫尹道,“再认输一回又何妨?” 贺煊不答,片刻之后过来握莫尹的手,眉头一皱道:“怎么还是那么冰?你没吃药么?” “吃了,这是老毛病,”莫尹细细打量贺煊的浓眉厉眼,“好不了的。” 贺煊不说话了,手掌放了莫尹的手,坐到床头伸手往里摸了一把,本是想探探汤婆子是否还热,一碰却碰到了冰一样的肌肤,他抬眼,眉头打了死结,“脚也这样冰。” 贺煊的手又大又热,莫尹不客气地在被子里用脚踩住他的手,人慵懒地向后躺下,“后天就是一皇子的登基大典,到时我会站在他身后,接受你贺大将军的诚心朝拜。” 贺煊从他的脚底抽出自己的手,双手团了他冰冷的脚,他未作回应。 等天微亮时,贺煊回到府中。 李远早已等候多时,“将军,大军已至。” 贺煊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天边渐起的日光。 李远继续道:“宫内也已安排妥当,大皇子果然未染天花,如今正被软禁在玉清宫中,将军,何时营救?” 天边太阳已缓缓升起,日光灿烂耀目,贺煊道:“今夜。” 屋内,婢女半跪着为莫尹穿靴,莫尹起身,步履缓慢向前。 软轿已在门口备好,莫尹俯身上轿,先皇特许他在宫中可以乘轿子行走,软轿入宫后按照莫尹的指示在宫中穿行。 轿子轻轻落下,侍卫恭敬地撩开轿帘,莫尹弯腰从轿中走出,抬眸看向朱色宫门,宫门上的匾额清清楚楚地写了三个字—— 玉清宫。 68 第三十一章 登基大典【哎哟又加更了】…… 地道经过多日的再修缮, 已通畅了许多,执行营救任务的小队经过多次往返也对道路已非常熟悉。 众人夜行在漆黑的道路中,脚步急促, 连日下雨, 地道中虫蚁全都跑了出来,飞速地爬过,混在众人的呼吸声中。 出地道,换装。 一切都悄无声息。 此处宫殿极为偏僻, 在宫中的西北角,玉清宫也是一处冷宫, 离此处宫殿并不远。 宫外守卫戒备森严, 各处路口都有侍卫把守, 每两个时辰换一次班,换班时也丝毫不松懈,一丝破绽也无。 这就是莫子规,他要做就做到极致, 不会给敌人任何机会。 整个玉清宫如同铁桶一般, 能够出入的也就是几个照顾衣食的宫人。 贺煊也想过莫尹既然都敢弑君了, 为何不将大皇子和三皇子一齐解决掉?只留下个二皇子, 岂不省力许多? 可莫尹没有那么做, 只是软禁了皇子和宗室们,避免他们获取皇室血脉号令起事。 或许莫尹根本也没有他所说的那般狠绝。 贺煊仰头看向玉清宫飞翘的宫檐,静静地等待着时机的到来。 玉清宫内,莫尹半靠着坐在主位, 手指在杯盖上轻滑着,大皇子正坐于下首,他这段时日被软禁在此, 忧心痛苦,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双手藏在袖中握拳,面无表情地在莫尹面前低着头。 门外侍卫突然脚步匆匆地进来,“太师,宫门外出事了。” 莫尹斜斜地一瞟,“哦?出什么事了?” “有百名官员正在宫门外击鼓叩首……”侍卫顿了顿,有些不敢往下说,在莫尹冰冷的眸光注视下,还是如实道,“要罢免太师您。” 莫尹嗤笑了一声,“新皇还未登基,他们倒是先急着朝拜起来,也算是一片孝心。” “现在外头一片混乱,有许多百姓也在围观,太师,您看……” “把他们打发走。” “是。” 侍卫退了下去。 莫尹饶有兴致地看向大皇子。 方才,他同大皇子已经有了几番交涉,这的确是个好苗子,三位皇子之中,的确唯有大皇子最聪慧,虽然他的父亲是个糊涂人,对几位皇子的培养都不上心,然而大皇子天生似乎就有些政治嗅觉,对朝廷政治有着一定的敏感度。 此刻大皇子面色格外苍白,一张小脸尽力保持着镇定无波,以他的年岁来说,这般已经不错了。 又过了不知多久,侍卫又急行进入殿内。 侍卫们依照莫尹的吩咐去驱赶众人,哪知众人悍不畏死,直接抡起拳头往侍卫们的刀上撞,场面一时混乱起来,是全杀了,还是如何应对,侍卫们不敢做主,毕竟明天就是二皇子的登基大典,今日若在宫门口闹出屠杀百官的事来,明日的登基大典就不知还能不能顺利进行下去了,所以只好返回来请示莫尹。 莫尹放下一直在手上玩弄的茶盖,闻言便扶着膝盖站起身,双手背在身后,赤色大袖垂下,他似笑非笑地看了大皇子一眼,“看来我不出面是不行了。” 大皇子被他看那一眼,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他双手握拳,低眉顺眼地不吱声。 很快,莫尹便带着人离开了玉清宫。 从早上来到玉清宫一直到离开,他在玉清宫里待了整整一天,这一整天,大皇子都在陪着莫尹喝茶、用膳、说话,强打的精神终于在夜晚来临时耗尽了。 大皇子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榻上,他侧躺着向里,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床幔上的花纹。 殿内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大皇子几乎是瞬间就坐起了身。 几个穿着侍卫服装的陌生脸孔出现在了他面前。 “你们……” “殿下,微臣贺煊救驾来迟,”贺煊取了怀中金令递给大皇子,“时间不多,请殿下速速换装同我们离开。” 另一个侍卫送上了一套宫装。 大皇子接了金令也接了宫装,他嘴唇颤抖着,似是被面前场景惊得魂魄都要飞出身体,侍卫们帮着他换装,贺煊带着人四下打量警戒,玉清宫内算是整洁,桌上摆着糕点水果,不算是看上去居住环境很差的模样。 莫尹对大皇子还是不错的。 贺煊垂了下眼睫,心头悄悄地松了口气。 玉清宫门外的侍卫已被他们打晕扔到了草丛里,此时莫尹在处理前头的事,一时半会儿也不能返回,贺煊带着大皇子快速地向冷宫地道转移。 当大皇子看到地道时,浑身都打了个冷颤。 贺煊来不及多解释,直接让侍卫先下去,随后又将大皇子扔进了地道。 在地道中潜行时,贺煊心中一阵阵地浮现出担忧。 事情进行得太顺利了。 以他对莫尹的了解,莫尹不可能就这么简单地让他得逞。 一定还有后招,要么就是设了陷阱埋伏。 贺煊在最后殿后,就是怕后面会突然有追兵袭来,等到了密道出口,贺煊甚至担心掀开密道的掩体之后,会是莫尹那张冷淡的脸。 没有,什么也没有。 京郊废宅里漆黑而安静,唯有风声。 大皇子穿着内侍服饰,颤抖地站直后在一旁呕吐起来。 “殿下——” 贺家的家臣们连忙围绕着去照顾大皇子。 贺煊眉头微皱,总觉得心头还萦绕着不安,一定有什么地方是他忽略了或是没察觉的,只是他一时还想不到。 返回老太师府上的一路同样小心翼翼,带着个不会武的大皇子,他们必须万分谨慎。 总算是转移到了安全的太师府内,贺煊这才有时间与大皇子慢慢交涉。 “殿下受苦了。” 大皇子面色惨白地摇了摇头,“多谢贺将军搭救,孤感激不尽。” “殿下请坐。” 大皇子坐下,看上去心有余悸惊魂未定。 贺煊先是询问了大皇子是否对先帝之死有所了解,大皇子盯着他的眼睛,声音很缓慢道:“是他杀了我父皇。” 屋内一时寂静。 回忆起自己父皇的死状,大皇子似乎连牙齿都在颤抖。 “殿下,我欲助您登基,”在正式讲诉自己的计划前,贺煊眼眸深沉地看向大皇子,他知道这很难开口,可他不得不说,“若事成,您可否答应微臣一个条件?” * 宫门外闹得天翻地覆,撞头的撞头,流血的流血,等莫尹出来后,众人强撑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消停了。 目的性太明显,叫莫尹都不由嘲笑这是一场太拙劣的戏。 做主角也不全是好处,往往还需要拖着一堆猪队友负重前行。 解决了宫门口的麻烦,侍卫问莫尹是否还要返回宫中。 莫尹淡淡一笑,“不必了。” 深夜返回府邸,莫尹在人前还是神色如常,回到房内立即就扶着软榻坐了下来,咳得都未来得及掏帕子,手掌盖在唇上,拿开时,掌心一片赤红。 今夜贺煊应当是不会来了,一夜的工夫,不知道够不够他们忙碌谋算的。 莫尹半靠在软榻上,鲜艳的嘴角若有似无地翘了起来,一双眼睛亮得出奇,胸膛里传来的刺痛感都已让他感觉不是那么强烈了。 精神力紧紧地将他残破的肺腑强行牵束在一起,刺痛感并未减少,身体器官运行得极为勉强。 莫尹笑了笑,嘴角又笑咳出一点血沫。 真是见鬼了,一个大反派,连活着看到结局都吃力,这算哪门子大反派? 联盟搞鬼搞得还挺花样百出的。 不过无所谓,强者不会在乎这些见不得人的小动作。 手搭在膝上垂下,黏稠腥甜的血液顺着手指滴滴答答地滑落,莫尹在软榻上坐着等待天亮。 十月初八。 钦天监算出的日子,作为二皇子登基的好日子。 赤色官服上身,在系玉带时,发觉原来的位置又向内收了一点时,婢女不由手微微抖了一下,莫尹垂下眼。 婢女连忙继续。 莫尹移开眼。 镜中人面色苍白,双瞳漆黑,黑白分明之中唯有朱唇一点,体态风流修长,腰间玉带束好后,显得腰身极为纤细,偏向于单薄斯文。 婢女呈上官帽,莫尹伸出手,抖了抖大袖,接过官帽戴正。 乘轿入宫。 二皇子已龙袍上身,只是面色瑟缩无比,在莫尹面前连肩膀都内缩着,尊贵的明黄之色在鲜艳的赤色之下竟然显得很黯淡。 “殿下做好准备了么?” 二皇子发着抖点了点头,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他感觉今日的莫尹嗓子似乎比平时沙哑许多。 被软禁了多日的宗室也终于放了出来,由宫人们提前为他们梳洗打扮,这些宗室已褪去了方入宫的嚣张跋扈,他们终于明白了自己在莫尹这的地位和圈养的畜生没什么分别,一个个华服上身后乖得不敢说话。 登基大典流程复杂无比,先要祭告祖宗,二皇子坐在龙辇中,心情却丝毫不感到欣悦,几乎快要哭出来了。 宗祠内,二皇子带着一众宗室跪拜,他们齐刷刷地跪倒在李氏的各位皇帝牌位前,整个殿内,只有一人独自站立着没有下跪。 他身着赤色官袍,双手背在身后,挺直如松,面色淡淡地看着众个帝王牌位。 一旁的承礼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尖声高喊地继续着流程。 整个祭拜流程下来,花费了足有半个时辰,殿外,文武百官已经侯好,二皇子也换好了衮冕礼服,礼服很重,他很害怕,身边立着个高大身影和他并肩而行,并未给他安慰,反而正是他紧张恐惧的来源,对他来说这仿佛不是一场登基大典,他所登上的也不是皇位。 一个傀儡罢了,真正的皇帝其实是他身边的人。 二皇子强忍着恐惧,脚步越来越慢,甚至比身边的人还要落后了一些。 “殿下,”身侧的人一双寒眸扫来,“走快些。” 二皇子浑身一抖,额前珠帘啪啦打颤,身后随行的百官亦是鸦雀无声,帮不了他分毫。 还有谁敢反抗,又有谁能够反抗? 二皇子定了定神,认命地努力向前走。 正殿内,官员们已随着新皇的步伐进入,排列在他们该排列好的位子上。 新皇仍是孩童,明黄身影小小地向着龙椅前行,而他身侧赤色身影随行,竟也一步步向龙椅那走去。 百官们或是麻木不仁或是隐忍愤恨,当然也有支持的,武将这一列神态自若,显然是已被收服。 龙椅前,明黄身影与赤色身影并立着,一旁的承礼监高声道:“传玺——” 宫门内外立即响起了隆隆的鸣鼓声,在剧烈的鼓声中,莫尹几不可察地咳了一下,只滚了滚喉结,整个人依旧连动都未动一下。 随着鼓声渐低,另一种声音忽得强烈地冒了出来。 莫尹双眼视线随之激射而出地看向宫门外。 这声音他很熟悉。 是盔甲在马上跃动的声音。 69 第三十二章 大漠夕阳 宫门前, 贺煊已带着亲兵集结等待,大皇子同样也坐在马上,额头上全是冷汗, 贺煊说今日会有大军来助,然而晨起一直到现在, 他所见的也不过大约千人左右的亲兵,他腹中绞痛, 几乎快在马上坐不住,正强忍着想吐时, 他的耳边突然感觉到了震动。 整条街都在震颤。 大皇子情不自禁地坐直了向前望去。 尘烟滚滚,马蹄重踏的叠声落下, 重甲骑兵塞满了整条街,银色铠甲闪耀逼人。 千军万马几乎像是从天而降。 众将跳下马单膝拱手行礼。 “末将周吉奉将军令前来勤王——” “末将潘成良奉将军令前来勤王——” “末将王安达奉将军令前来勤王——” “……” 贺煊同样跳下马,拱手道:“各位请起。”他回身看向已然呆住的大皇子,“殿下, 事不宜迟, 请下令入宫。” 大皇子心头砰砰跳着,干涩着嗓子道:“请诸位随我入宫。” 贺煊拉着马鞍翻身上马, 其余几位将军也立即上马,贺煊一抖马缰, 单手向前极其有力地一挥, 作出了指令, “进宫!” 殿内的百官们也后知后觉地听到了马蹄声,顿时纷纷向后看去, 一些人脸上不由自主地面露希冀之色。 莫尹稳稳地站在龙椅前,面色淡淡,甚至还轻轻勾了嘴唇, 在百官惊惧猜疑的眼神中挥了挥手。 殿内瞬间涌出了数十名侍卫。 莫尹眸光冷淡而讥诮地斜睨着扫过众人,“皇宫禁地,竟然有人胆敢闯入,御令禁卫,听我号令,凡闯宫中,格杀勿论——” “是!” 贺煊带着骑兵闯宫,在第一道宫门时便遭遇了陷阱伏击,这种陷阱他见过,在他第一次和莫尹相遇时,莫尹就曾用这些特殊的陷阱来对付蛮子的骑兵的。 所以这次他早有准备! “当心马下——” 多年并肩作战的经验让两人可以无限地去猜测对方所会设下何等陷阱。 胸膛中有些许热血滚动。 他不想与他为敌,可当不得不敌对时,他也承认,在这世间能真正有资格做他对手的也只此一人! 守候的御令禁卫在宫门后楼上“嗖嗖”放箭,比当初他们在城楼相遇相比简直毫不留情,重甲骑兵们大喝一声后列队向前,相叠后用盾牌抵挡,侧面小队在贺煊的指挥下攀爬上城楼,贺煊提前下令让众人尽量不要取人性命,花费了一段时间终于攻破了第一道宫门。 宫门方一撞开,便又是数百精锐禁卫杀来。 这些禁卫似乎极其训练有素,阵型变化莫测,专门针对骑兵,贺煊立刻调整队形,号令众人下马。 短兵相接,喊杀一片,朝堂之上的诸臣们吓得都纷纷后退了,视线频频向上望去,不知今日文武之争,到底谁输谁赢。 二皇子早已吓得瘫倒坐地,毫无帝王之相。 莫尹仍稳稳地站着,仔细聆听着殿外的动静。 渐渐的,喊杀声变轻了,殿门内飞进来个吐血的禁卫,又是引起朝臣们一阵惊呼,抱着团地往殿内角落闪躲。 随后,数十名重甲士兵凶神恶煞地持刀冲入殿内,提着刀从殿门到殿内扫出了一条路。 殿内百官都已闪避,重甲士兵们清场般从殿门到殿内扫出了一大块空地。 莫尹静静地看着。 身披重甲,身形高大的人提着刀步入殿内,他身后是被兵士们团拥保护的大皇子,正在莫尹脚下发抖的二皇子见到自己的兄长,禁不住大喊了一声,“兄长——” 大皇子也喊了一声,“若瑜——” 莫尹对这感人的兄弟情毫不在意,淡淡道:“贺将军,你这是要造反么?” 贺煊站直了,收刀拱手,“骠骑大将军贺煊前来贺新帝登基。” 莫尹笑了笑,“将军带兵观礼,真是有趣。” “先皇遗诏存疑,我不得不如此。” “哦?是么?” 莫尹玩味地看他,“遗诏何处存疑?” 贺煊面色紧绷,都到了这个地步,莫尹非要如此么? 他不语,莫尹却是嘴角缓缓上扬了,不紧不慢道:“贺将军,你无召回京,带刀上殿,擅闯禁宫,每一条可都是诛九族的大罪。” 贺煊手掌紧按着刀把,只有他们俩人时,他们可以心平气和地说话,他可以关心他,他也可以放心地在他怀中安眠。 而在这样的情形下,他们却只能是敌人。 手指分开又紧握,贺煊缓缓道:“太师,请拿出遗诏。” “遗诏……”莫尹微一歪脸,轻声道,“也是你这乱臣贼子能看的么?” 变故就在一瞬—— 身后本已安静的战场忽然又传来惨叫声,龙椅后也飞扑出几个重甲士兵向殿内贺氏亲卫砍去,这些士兵装束奇特,眼下黑墨印记如恶鬼一般狰狞! 殿内瞬间打作一团。 贺煊瞳孔猛缩,立即大喝道:“保护大皇子——” 龙椅之上,莫尹忽地从身侧的内侍处接过长刀,持刀极为快速地凌空向贺煊劈去! 贺煊下意识地提起刀背格挡。 金属相撞时,发出一声剧烈的悲鸣,火星四溅。 贺煊看到了莫尹清冷如冰雪的眼睛,带着淡淡的嘲弄。 “你以为只有你有兵么?” 殿外杀声更烈,贺煊脑海中一声轰鸣,直接提气后退,想要冲回殿外,身后侧面又是逼人的刀气砍来,他不得不回身继续格挡。 “嘭——” 莫尹这一下震得他手掌发麻,是能将人头颅砍下的力道! “你派人去边境搬救兵,”莫尹一面出刀,忍下喉头腥甜,一面笑道,“搬回来的真的是你的救兵么?” “周勇,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交由你去办。” “军师请说。” “回边境,”莫尹转头,面色冷然,“将荧惑带回到我身边。” 贺煊继续格挡,两人隔着刀锋四目相对,贺煊怒吼道:“你疯了吗?荧惑是你的兵,你让他们跟你一起谋反?!” “既是我的兵——” 莫尹提气又是一刀,胸肺疼得快要炸开,“为我卖命——” 又是重重一刀。 莫尹的声音冷酷而又轻飘飘地传入贺煊的耳中。 “天经地义。” 贺煊脑海中不断嗡鸣,且战且退地从殿内飞窜而出,殿外已经打成了一团。 荧惑军的衣着特征与其余兵士都不相同,两面本是战友,如今却互相拔刀相向。 “住手——” 贺煊将手中长刀掷向大鼓,鼓声轰鸣,与战场战鼓有异曲之处,众将下意识地停了手。 贺煊对着众人怒喝道:“谁允许你们向自己的战友刀剑相向——” 他胸膛剧烈起伏着,常年的将领气势硬生生地将场面压了下去,一时之间所有人都静止了。 “荧惑众将。” 身后又有清冷声音传来。 贺煊猛地回头。 莫尹身着赤袍,一手提刀,一手背在身后,对着贺煊冷冷一笑,背在身后的手缓缓向前,他手中一张漆黑的面具,将那张面具扣在了他苍白的脸上。 荧惑的兵士们都不由双眼紧紧地盯了过去。 这张可怕的鬼脸面具是他们的信仰,是指引他们从最深的黑暗死亡中逃脱的方向,也是他们唯一听命的最高指令…… “鬼军师在此——”周勇大吼道,“荧惑誓死追随——” 这一声,如同一滴水落在了沸腾的油锅中。 “荧惑誓死追随!” “荧惑誓死追随!” “荧惑誓死追随!” 吼声与杀声瞬间恢复,甚至比先前更甚! 身后重又杀作一团,刀尖也抵到了他的咽喉,贺煊这才认出这竟是他的“藏锋”! 鬼面后的眼睛亮得出奇,贺煊听莫尹一字一顿道:“贺藏锋,你还不认输么?” 你若还不认输,我便要他们自相残杀到最后一人战死为止。 贺藏锋,你不够狠,所以你从来赢不了我。 这些话,贺煊从莫尹的眼中读了出来,他喉结轻滚,已无寸铁的手就垂在腰侧。 但他的腰间还藏了一柄软剑。 城楼下,夕阳变幻,刀剑相赠。 自回边境后,他便软剑从不离身,像是那个冰雪般的人始终陪在他身边。 心头像是有沸水浇过。 双眼微微合上又打开,贺煊道:“我认输。” 莫尹作了个手势,一直注意他们这边的周勇立刻道:“荧惑,退——” “全都退下!” 贺煊再次大喝道。 两面缠斗的人终于分开。 大殿内的打斗也停了下来。 莫尹将刀尖后撤,眼睛微微眯了眯,似乎是笑了。 “将军千里迢迢地从边境赶来观礼,请。” 大袖向后一展,似是什么都未发生。 殿内殿外都是血污混乱一片,二皇子躲到了龙椅后哭,大皇子在兵士们的保护下勉强保住了条命,只是手臂被划伤了,他是养尊处优的皇子,单手按着胳膊,无法忍痛地发出呻-吟声,见莫尹用刀指着贺煊令他后退时,他更是惊得不住吸气。 “大殿下,”莫尹双眼明亮地盯着面前的人,送上了他的最后一击,“此人绑架皇子,妄图挟天子以令诸侯,你说该怎么处置?” 贺煊瞳孔猛缩。 双眼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莫尹。 莫尹眼中却是笑意盎然。 大皇子吸着气,脑海中浮现出那日莫尹与他交谈的情景。 “明日就是登基大典了,我想贺煊或许会来营救你。” “你可以跟着贺煊走,不过我劝你想清楚了,只要我不死,哪怕明日登基大典上,贺煊真的将你送上了皇位,先帝怎么死的,我也一样要你怎么死。” 大皇子面色惨白,双手握拳,不住地发抖。 “不仅如此,你的二弟、三弟也会为你的皇位陪葬。” “贺煊与我其实也无甚区别,你选谁,到最后也都是死路一条。” “大殿下,你很疼爱你两位弟弟吧?你若识相的话,我倒可以考虑最后留你们三兄弟一条命。” 两个权臣,一文一武,他谁都不信。 他只相信自己。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勾践能卧薪尝胆,他为何不能?他现在还年幼,待蛰伏几年后,未必斗不过他。 况且贺氏在宫中竟留有密道,与莫贼有何异? 贺煊将他营救出宫后,居然还要他答应他赦莫尹无罪,再给莫尹一次入仕的机会,这岂不可笑?! 这些话,大皇子独自一人时想了无数遍,而如今莫尹又似大胜……他仰起脸,看着那张因面具而显得更神秘可怕的脸,他不去看贺煊,抖着嗓子道:“乱臣贼子,按律当诛。” 话音传来,贺煊脸上却是一丝表情也无。 莫尹却是笑出了声,声音沙哑地嘲弄道:“贺藏锋啊贺藏锋,你瞧瞧,这就是你拼了命想要守护的忠义?” 光天化日,颠倒黑白。 这果然是他的拿手好戏。 贺藏锋这时候才终于意识到他的莫子规原来真的那般狠绝……是他想错了……他们之间没有丝毫妥协退路可言…… 莫尹紧紧地盯着贺煊的眼睛,他亲手将他的信仰踩在脚下,又是他赢了,当然是他赢了!他看到贺煊眼中微光闪烁,那无数复杂的痛苦蕴含其中…… 面前世界开始摇动,莫尹已经快要握不住手中的刀,他期待着世界的崩塌,只是那么一瞬后又恢复了平静。 莫尹微微一怔,想不会吧,难道又要出什么变故? 变故的确出现了。 就在莫尹发怔的哪一个瞬间,寒光一闪,贺煊拔了腰间软剑,向前刺去—— 肩膀被扣住,一股猛力将莫尹拉了过去,前后两人瞬间错身交换了位置! 身前宽阔的肩膀为他挡住了刀,同时软剑出手,将偷袭的人一剑穿心! 莫尹愣愣地低头,看到锋利带血的刀尖贯穿了贺煊的身躯。 思绪有一瞬的停滞,莫尹看着那鲜红的刀尖出神。 贺煊扭头看向莫尹,自始自终他都从来舍不得伤他,他拿着他的剑,又怎么狠得下心去刺向他?罢了,罢了……贺煊的手掌还死死拉着莫尹的肩膀,已支撑不住地往下滑去,令他没想到的是,莫尹竟也被他带得单膝跪到了地上。 两人面对面手臂互相撑着,莫尹还在盯着贺煊胸口冒出的刀尖。 “你赢了……” 这是他最后一次在战场上保护他的后背。 贺煊手掌握着莫尹的手臂,口中涌出一点血,抬眸对上莫尹的眼睛,眼中没有恨意愤怒,却是释然,“当一个爱民如子的好皇帝……好好……待我们的兵……” 莫尹凝视着贺煊的眼睛,仍在发怔,他感觉贺煊的生命力在快速流失,可是怎么可能呢?他可是这个世界的主角!主角怎么可能死?! 贺煊身体里的能量正在无形地泄出,莫尹用精神力查探,发现那些能量落入地面,像雾气一般渗透下去,竟然还在加固这个世界! 精神力只有一丝,他用精神力查探后,肺腑失去精神力的保护,立即传来了无法克制的疼痛,像是有人重重地打了他一拳般,他整个人向前一弯,脸上面具也随之掉落。 面具滑落的瞬间,贺煊立刻看到了他鲜血淋漓的嘴唇和下巴,瞳孔猛缩,“你——” 莫尹分明没有受伤! 嘴角一股股血再无法控制地涌出,莫尹对贺煊一笑,喉咙中早已糊满了血,声音沙哑道:“我说了,我的病,治不好。” 他张口,再不掩饰地咳出一大口血,双臂也脱力地向下倒去,反是贺煊双膝强跪在地面搂住了他。 “子规——” 贺煊颤抖着手去抹莫尹嘴角的血,那血竟已是凉的…… 不,不,他已甘愿认输,他也已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他怎么能死?! “太医……”贺煊嘴角渗血,吼出了整个宫殿的颤抖,“传太医……” 莫尹胸口上下起伏着,他抓着贺煊胸口的刀尖,疼痛令他清醒,唇齿间血丝弥漫,他眼睛仍是很亮,“贺藏锋,我是赢了你的,在这个世界里,”他轻咳了一声,嘴里又涌出一点血,他看到贺煊面容不住扭曲,执拗道:“我才是最强的……” 贺煊握住他的手,“是,是你赢了,我从来没赢过你……” 世界骤然剧烈摇动,有了崩塌的前兆。 好,很好,莫尹勉强勾了下唇角,慢慢无力地闭上了眼睛,他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可能无法欣赏世界爆炸的美景了。 真可惜。 耳边不断有温热的液体滑落,不知道是血还是泪,黏稠地顺着他的耳后流向后颈。 渐渐的,莫尹在剧烈的摇晃中感觉到自己脸上有很温暖的光源照耀,身体上所有的病痛似乎都消失了,他睁开眼睛,贺藏锋正搂着他,嘴角鲜血满溢,整个人虚弱得也几乎没有力量了,眼神却很温柔也很简单,“子规,我们回来了。” 莫尹抬眸望去。 宫殿塌陷化作黄沙,壮丽的夕阳落下,紫色的晚霞铺陈在无边无际的沙漠中,原来是那阳光正如此温暖地洒在他脸上。 莫尹不由得笑了笑,瞳孔中折射出整个大漠随着世界崩塌一齐陷落的景象…… 大漠的夕阳,果然很美。 70 Chapter 1 亲爱的尤金【这是…… 意识回归后, 莫尹猛地坐直了,眼前瑰丽的紫仿若还没消散,美得叫人心醉…… “协调者……”系统小心翼翼地呼唤。 “闭嘴。” 系统不吭声了。 肺腑中似乎还隐约残留着刺痛感, 莫尹抬手摸了下耳朵,手指从耳根带出一点湿润的液体。 他流汗了? 自然人可是很少分泌体-液的。 世界画面还一幕幕在脑海中闪现,鲜活异常地影响着他, 尤其是贺煊胸口被刀贯穿的画面……莫尹拧了下眉,他碾了碾手指, 这到底是个什么世界? “接通总部。” “好的, 您稍等。” 十毫秒后,总部线路就接通了,接待莫尹的是个声音很甜的客服。 “你的意思是这只是个能量等级高一点的任务世界?” “是的, 只有像您这样拥有超高精神力的协调者才可以开启呢。” “那为什么没有任务, 也没有指引?” “因为这是个能量等级特别高的世界呢。” “……” 很好,跟他在这儿车轱辘话。 莫尹直接切断了通讯,脸色微沉地看着空中的一点。 “协调者……”系统又弱弱地出声,“您要回去休息吗?” “这次的世界又崩塌了么?” “嗯嗯,是的呢。” “怎么世界崩塌了, 你很开心啊。” “……能跟像您这样强大的协调者一起工作,我当然开心啊。” “一起工作?”莫尹讥讽道, “我在小世界里好像没见到过你吧。” 系统再次闭嘴。 看样子, 从联盟的官方渠道那里是得不到什么信息了,莫尹起身,下意识地将手背在身后, 随后又甩开了手,双手向前,对着虚空比了中指, 上下开枪一样地甩了两下。 系统憋住了没笑。 不知道是不是它的错觉,它感觉自然人好像变得活泼了一点嘛。 * 最后的确是他赢了。 莫尹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眉头紧皱。 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贺煊要是不死,他也不死,以后贺煊就得跪着对他高呼万岁。 主角还是崩溃了,世界也还是崩塌了,这一点他也很满意。 只是崩塌的原因…… 莫尹翻了个身。 这世界的疑点跟第一个世界相比,多得简直数不清。 进入时的基本情况就离大谱。 如果不是他有准备地带了精神力进去,他根本活不过一集,这算个屁的大反派?背景板炮灰还差不多。 最离谱的是最后主角都被他打碎信仰,身心俱灭了,主角能量外泄后居然反过来用来加固世界? 真是前所未见。 要不是最后他那具身体实在撑不住了,他还能给主角送走,办个头七什么的,然后等他死之后,那个世界都不知道会不会崩塌。 莫尹神色若有所思,他发现自己现在真的越来越爱思考了,以前他都是懒得去想那些事的,他所有的思想都用来去寻找欢愉,而对任何其他的事情都提不起兴趣。 他真的变了。 小世界对他产生了影响。 * 莫尹去了星球尽头。 作为自然人,他在这个星球里拥有绝对的自由。 莫尹坐在空旷的草地上看夕阳陷落。 看完以后,他觉得这个夕阳居然还没有小世界里的那个夕阳好看。 尤其是最后那个在世界崩塌下显现出的夕阳。 虽然那是夕阳,却给人一种充满了生命力的感觉。 甚至冲淡了世界崩塌所带给他的快感,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长久而静谧、柔和而甜美的愉悦,和那短瞬的疯狂快感相比,那种愉悦是温柔而绵长的…… 见鬼。 虽然这破星球在他眼里本来就不怎么样,但比任务世界还烂就真的有点过分了。 天空中布满了星星,没有月亮,他们这个星球看不到月亮。 在黑暗中独坐了一会儿,残留在身体里的情绪似乎已被耗去不少,莫尹站起身,抬眼看到白色的墓碑群。 在星球的尽头,是自然人的坟墓。 莫尹对这些东西从来不感兴趣,这次却不知为什么,迈开脚步走了过去。 一切精神化的今天,作为崇尚精神力的自然人却被特许设置实体墓碑,听上去还有点矛盾的可笑。 莫尹的父母是一对自然人,不过他一生下来就没了父母,母亲难产,父亲出了意外,联盟的抚育部给他看过照片,照片上的男女看上去平平无奇,他没什么太大的感觉,就是很诧异这么一对平凡的夫妇是怎么孕育出他这样强大的自然人的? 墓碑上没有名字也没有照片,纯粹就是一块块乳白色的石头,他的父母大概就埋在其中两块石头下。 莫尹收回视线往回走。 如果他死了,他不希望被埋在这里。 * 经过了几天的休整后,莫尹很快又重回了任务室,他懒得跟系统多废话,直接道:“开任务。” 系统也干脆道:“好的。” 要不要尝试再带精神力进去呢? 这个问题莫尹在休整的时间里考虑过。 带进精神力入小世界,对他会产生很大的影响,他从上个小世界出来后,居然做梦了。 断断续续地梦到了许多小世界的碎片,甚至于小世界人物的脸他都记得很清楚。 他能感觉到他身体里有一部分正在发生变化。 可那又怎么样? 在那股力量来袭时,莫尹依旧用自己的精神力去对抗抢夺,而不知道是不是他变得更强了,这次那股企图抓取他精神力的力量小了很多…… 莫尹来不及多思考,整个人就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那是很彻底完全的黑暗。 “天哪,这是一双多么迷人的眼睛,哦,我的小天使,别这么看着我,我的心都要为你融化了,可怜的小宝贝儿,你这样美丽……”老修女爱怜地用自己发皱的鼻子在婴儿的肚皮上蹭了蹭,“只有魔鬼才能狠下心抛弃你。” 克莱修道院里多了个美丽的小婴儿,他的皮肤像羊奶一样白,头发则是浅浅的金色,最迷人的是他那双湖水一样碧绿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永远只有祥和与宁静,令每个注视他眼睛的人都不禁为他深深着迷。 捡到他的修女为他取名“尤金”,希望他能成长为一个高贵、健康的漂亮男孩。 等尤金稍微长大一些后,修女们发现了他的缺陷。 为此,老修女痛哭了一场,在神面前不断祷告,乞求上帝降下神迹,像尤金这样美丽的孩子却无法欣赏这个世界的美丽,这实在太残酷了。 然而上帝没有回应她,尤金依旧在黑暗中逐渐长大了。 他是个漂亮的瞎子,他自己很清楚。 每个见到他的陌生人都会率先赞美他美丽的外表,随后又为他的眼盲发出控诉,指责这世界的险恶,为何不让一个接近完美的人真正变得完美呢? 对此,尤金总是微笑,“上帝自有安排。” 所有人都爱尤金。 他美丽、温柔、善良,他虽然看不见,可干起活来丝毫不马虎,他是那么勤快,乐意做一切他能做的活计,他喜欢帮助人,任何人,修道院里的修女,村子里的村民,或者路过的什么人,只要有人叫他,“亲爱的尤金,你能帮我个忙吗?”亲爱的尤金便会立刻道:“请让我帮忙吧,上帝保佑你我。” 除了帮助人以外,尤金也喜欢帮助动物,村子里最凶狠的鹅受了伤,只有尤金能接近它,它在尤金的怀里安静乖巧得像只小鸟。 而尤金也的确是这样叫它的,“可怜的小鸟,你的翅膀受了伤,让我来帮帮你。” 可怜的尤金看不见,他以为自己抱的真是只天鹅呢。 尤金真像个天使,大家这样称赞道。 在十岁时,尤金被修女们送到了王都莰斯堡的神学院中。 “艾伯特,我祈求您庇佑这个可爱的孩子,他虔诚地信仰着上帝,对自己的苦难没有丝毫抱怨,”老修女牵着他的手递给神父,“他是个天使,您慢慢就会知道的。” 在莰斯堡的神学院中,尤金同样受欢迎。 受欢迎的尤金慢慢长到了十八岁,成为了整个奥斯顿大陆最年轻的神父,他在黑暗中发誓会一生心向光明。 这听上去可真不像个反派。 那么,让我们再慢慢倒回去。 当小尤金发现自己跟别人不一样,他是个瞎子,而别人能看见时,心中就对这个世界燃起了仇恨的火苗。 修女每天晚上都要带他做祷告,祈祷上帝赐福于他,让他重见光明。 尤金虔诚地作了祷告,心说:“该死的上帝,你最好赶紧让我的眼睛恢复光明,要不然,你就给我下地狱去吧!” 一年后,尤金意识到上帝没有赐福于他,于是愤怒地将十字架丢进了猪圈。 再大一些,当他受到陌生人的称赞和对世界不公平的批评时,他在心中道:“说得太对了,上帝的确不公平,他应该把你们这些该死的家伙的眼睛挖出来供我使用。” 干活时,他在心里咒骂着,帮助人时,他在心里诅咒着,抱着那只鹅时,他在心里道:“这该死的臭鹅,等着我迟早把你的毛拔光炖成一锅鲜美的汤让我喝个饱!” 在尤金的心中,大部分事物前面都要加上一个前缀——“该死的”。 他像是魔鬼派来人间的使者,用天使般的面孔伪装着自己恶毒的心肠。 凭借着表面的美好以及内里的狡诈,他成功地骗过了身边所有人,打败了资历比他强得多的修士,成为了莰斯堡教堂新一任的神父。 哦,莰斯堡教堂的神父,这意味着他可以攀上那些乡绅贵族们,他手中将会流过许多金钱财宝,他发誓他的手指缝会夹得比上帝的屁股还紧,叫那些财富一丝不漏地全部落入他的掌心,成为一个富有的混蛋。 跟上个世界一样,莫尹直接成为了婴儿,从产道中开始体验,跟上个世界不一样的是在上个世界里他多少还有点第视角,能够很清晰地看到是谁害了莫子规,而在这个世界里不知道是不是他带入了更多精神力的缘故,他完全就成为了尤金,在极短的时间内感受了十八年的黑暗人生。 等他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彻底回笼时,他在心中不由发出了一声感慨——该死的,这么一个虚伪贪财的神父,到底哪里像个大反派的配置?! 与上个世界相比,这个世界里,尤金身边所有的人都宠爱他、拥护他,他根本就没有仇人,当然换个角度来说,所有人都是他的仇人,亲爱的尤金憎恶一切人,这倒是跟他有点像。 “神父。”温柔的呼唤声传来。 莫尹回过身。 精神力放大了这具身体的感知,让他的听觉、嗅觉都变得极其敏锐,虽然他看不见,但依旧准确无误地将脸庞转向了发出声音的地方,他从对方的声音中辨别出那是教堂里的布尼尔修士。 布尼尔比这年轻的神父要年长十岁,但那并不让他感到骄傲,神父纯洁的信仰、高尚的品德都令他深深地折服,他那十岁只是虚度的年华,尤金神父才是真正的伟大。 “奥斯亲王已经到了。” 莫尹的脑海里立刻调出了有关这个人物的信息。 在这片四分五裂的大陆上,他所处的莱锡是个君主制正摇摇欲坠的国家,革命党与保皇党之间的战争如火如荼,国王亚尔林已经年老衰弱,王太子夏尔曼在马岛与革命党大战时受了重伤,于是各位亲王都蠢蠢欲动了起来,纷纷赶往王都来探望“或许快要与王位失之交臂”的可怜虫。 奥斯亲王就是其中一位。 奥斯亲王全名为兰德斯·德·哈卡特,他的封地在奥斯,是亲王中罕见的对封地享有实际管理权的领主,他的兄弟曾酸溜溜地说:“这可真好,兰德斯可以在他的封地使用初夜权,”他耸了耸肩,“但他要是不那么做的话,又有哪个女人愿意跟他睡觉呢?”他哈哈大笑起来,马上就被兰德斯一拳揍在了鼻子上。 兰德斯是个不幸的王子,他天生就是个瘸子,左腿比右腿要短一些,而他小时候又遭遇过一场火灾,大火毁了他的半张脸,使得他面上留下了可怕难看的疤痕,令他看上去不比魔鬼亲切多少,就这样,兰德斯在不幸中逐渐长大成为了奥斯亲王。 兰德斯拄着拐杖下了马车,天气炎热,他穿着白色的真丝衬衣,领口和袖子没有做成时下流行的花苞样式,还是老一套的波浪纹样,领子散开了一点,露出他结实的因为打猎而晒黑的蜜色胸膛,肩膀上披了件短猎披风,拐杖的钢尖有力地顿在地上,他慢慢抬头,露出那张被大火伤害的脸孔。 他的左半边脸全是褐色烧伤的疤痕,简直叫人不忍直视,剩下的半张脸其实称得上英俊,但也被他那双深棕色的眼睛散发出的冷酷光芒给毁得一干二净,他活像个屠夫,因在地狱的烈焰中屠宰而受到了惩罚。 “比尔,”兰德斯的声线华丽而优雅,他的身上终于有和他的贵族身份相衬的地方了,然而他吐出来的语言却是如此刻薄,甚至亵渎,带着漫不经心的野蛮,“让我们祈祷吧,希望我们亲爱的瞎子神父至少别比玛门更贪婪。” 71 Chapter 2 信仰 按照皇室惯例, 王子应当在七岁时接受红衣主教的洗礼,很可惜的是在七岁那年,兰德斯遭遇了那场大火,从大火中死里逃生后, 别说红衣主教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内, 没有任何人可以接近兰德斯。 国王亚尔林对这个可怜的儿子溺爱又放任,在众位王子中, 兰德斯是唯一一位从未接受洗礼的, 如今已经一十六岁的兰德斯在信仰上依旧一片空白。 兰德斯自己并不同意这种说法,怎么能说他没有信仰呢?他信仰死亡、仇恨、杀戮、背叛……偶尔也信仰不加冰的白兰地。 而现在,兰德斯从奥斯返回莰斯堡, 决定为自己再披上一层上帝的新装。 他选中了莰斯堡教堂,他的文书哈伦代替他与这位尤金神父有过几次通信, 哈伦有些咬牙切齿地向兰德斯抱怨道:“上帝啊, 教廷的每一个人都是这样虚伪而不知所云吗?他为什么不能干脆一点儿直接告诉我他需要多少钱才愿意为我们办成这件事呢?” 兰德斯批评了他, 深沉道:“哈伦, 注意你的措辞, 你正在与一位矜持的神父通信。” 哈伦涨红了脸,看来他的主人是虔诚地想要加入新的信仰了。 兰德斯擦拭着猎-枪, 慢悠悠地继续道:“而不是一个明码标价的婊-子。” 哈伦咧开了嘴,为他们亲王的粗俗开怀大笑。 比起哈伦,比尔的性情要温和许多,言行举止也要更体面,面对亲王对神父的讥讽,他微笑道:“真诚的沟通会让事情变得顺利,亲王大人, 拿出您的风度来。” 兰德斯提起拐杖迈入教堂,“我的风度不会比金子更受那位神父的青睐。” 比尔坚持道:“那是因为您对教廷偏见太深,戒心太重,我听闻尤金神父像天使一样美好,哈伦对金钱的态度也过分敏感了,或许尤金神父真的只是想修缮一下教堂呢?” 兰德斯连回应都懒得回应了,只是抬起拐杖敲了下他路过的石柱。 好吧,那石柱看上去干净鲜亮极了,丝毫没有修缮的必要。 奥斯顿大陆在两百多年前分裂成了几个国家,有些国家还保持着从上到下的信仰,在莱锡,这种信仰的力量减弱了许多,国王亚尔林曾遗憾地表示正是由于这片大陆上信仰的缺失,那些所谓的革命党才能够趁虚而入折腾个没完,他希望每个皇室成员都能坚持信仰,用对主虔诚的爱来团结民众。 兰德斯认为这个想法很愚蠢,民众之所以不围绕皇室而去听信革命党的鬼话绝不是因为他们的信仰不够坚实,而是封地税收太高的缘故。 奥斯的税收很合理,所以奥斯没有一个革命党,革命党在奥斯会被农民们举着农具打跑,以避免那些冒失又没有教养的人打扰那里安静宁和的生活。 兰德斯慢悠悠地行走在教堂中。 莰斯堡教堂存在的时间大约和莱锡一样久,它看上去典雅迷人极了,银杏、白杨还有橡树都散发着它们特有的味道,使周遭的空气变得宜人而清香。 兰德斯的心情逐渐好了一些,他喜欢自然的气息,可以驱散教廷里的腐臭味。 清晨的教堂刚做完晨礼不久,两排白色的蜡烛在昏暗的晨光中摇曳。 兰德斯放下拐杖,在最靠外的座位上坐下,比尔提醒道:“亲王大人。” “就算今天是见上帝,我也要求坐着。”兰德斯道。 比尔对任性的亲王无可奈何,只好默默祈祷那位尤金神父和传闻中的一样,再没教养的人在那位神父面前都会得到净化,他真心地祈祷着。 身穿黑袍的男人从侧门走入,出现在两人面前时,兰德斯摇了摇头,上嘴唇微翘地发出一声捕猎时引逗猎狗的笑声,比尔不赞同地看过去,兰德斯用口型道:“天使?” 比尔心说感谢上帝至少亲王大人没有像个下等人一样直接喊出来,那对神父是多大的冒犯哪。 不过传言的确是过分了,这位神父看上去温柔可亲,但要称是天使,就有点夸大了,不过也许教廷一贯就是这么浮夸,比尔意识到自己也在跟着亲王一样对教廷不敬,可有什么办法呢,奥斯连座教堂都没有呢。 黑袍男人冲两人微笑了一下,似乎并不在意兰德斯的无礼,他回身拉开教堂那扇沉重的侧门。 兰德斯瞬间意识到门后的才是那位比尔极力推崇的尤金教父,他依旧没有站起来的意思,目光中充满着放肆而挑剔的审视。 教堂中厅内的光线即使在白天也很幽暗,神像的身后那些彩色玻璃虽然美轮美奂,但对照明的效果显然微乎其微,白色的烛光也只是聊胜于无,而当门背后的男人缓缓走入时,整个教堂中厅似乎瞬间都变得明亮起来—— 如金子般灿烂耀眼的头发柔软地落在脸颊两侧,一双湖绿色的眼睛波光粼粼,传言中眼盲的神父准确无误地“看”向了坐姿十分懒散的亲王。 对上那双幽静得仿佛森林一般的眼睛时,兰德斯下意识地抬起了左手,毁容多年的亲王头一回产生了想要遮掩自己那丑陋的半张脸的冲动,手指碰到脸上疤痕时,他才想起对方是个瞎子,他装作若无其事地放下手,手掌去触碰靠在座位旁的拐杖,也不知怎么,他竟然没抓稳拐杖,“当”的一声,拐杖掉在了地上,像在寂静的中厅中开了一枪。 忠心的侍从连忙捡起地上的拐杖递到亲王的手掌下面,小声道:“亲王大人。” 兰德斯手掌下意识地按在拐杖上,又险些没站稳,他是个天生的瘸子,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手忙脚乱过。 与此同时,莫尹也感到很惊讶。 其实在上个世界崩塌的时候,他就已经感觉到最大的异常——那个世界的能量本源和上个世界很像。 进入这个世界,他带入了更多的精神力,而且身体除了眼盲之外没有其他的缺陷,他可以更多地分神用精神力去查探这个世界的构成。 现在,他感觉到了不远处强大的能量,和上两个世界一样的相似感觉。 真是不可思议。 已经崩溃的能量还能再聚起?! 中厅内突然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安静,这对傲慢又坏脾气的亲王来说可真不常见,他总忍不住想要讥讽些什么,那些残酷的俏皮话和他脸上的伤疤一样如影随形地成为将人拒之千里之外的武器。 “奥斯亲王?” 莫尹先开口道。 他看不见,要不然他真想看看这位能量强大的奥斯亲王和贺煊还有裴氏兄弟在外表上有没有什么相似之处,但也难说,贺煊和裴氏兄弟也完全不像,他在两个世界里的样子也不一样,能量和外表之间联系不大。 兰德斯回过了神,重新拾起了他的傲慢,“您好,神父。” 声线很优雅而富有磁性,带着贵族那种特有的礼貌和轻蔑,但同时也很陌生。 “早上好,亲王,”莫尹彬彬有礼道,“从奥斯到莰斯堡的路途遥远,您一路辛苦了。” 为这神父的贪婪和虚伪,兰德斯有心想讽刺些什么,他不是个会为美丽的空壳买单的人,他盯着那双湖绿色的眼睛,“听说神父您是个瞎子?” 天哪,这太失礼了! 比尔在心中惨叫道。 布尼尔皱了皱眉,手指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对奥斯亲王那和传闻中一样狗屎般的教养感到毫不意外。 莫尹平静道:“是的,我在黑暗中寻找光明。” 布尼尔立刻向莫尹投去了崇敬的目光,就连比尔也忍不住在心中为神父化解尴尬场面的能力喝彩,上帝保佑,他们的选择是正确的。 “那我想您一定找到了,”面对这样的回应,兰德斯依旧攻击性极强地作出了回应,“瞧这些金子打的烛台,多么明亮。” “那都是信徒们献给主的,我们的灵魂是上帝手中的蜡烛,”莫尹依旧彬彬有礼道,“亲王大人还没用过早餐吧,布尼尔——” 布尼尔连忙道:“神父。” “带亲王大人去用餐吧。” 金发神父在胸口画了十字后离去。 教堂的餐食比兰德斯想象当中得要差一些,不过也不错了,用餐的银器倒是很漂亮,看上去价值不菲,那位招待他们的布尼尔修士说这些银器也都是信徒们赠送的。 兰德斯不客气道:“需要我送你们一些银子打的马桶吗?” 布尼尔的脸都绿了。 凡是来教堂的贵族们无不虔诚有礼,布尼尔从来没有见过身份这样高贵,言行举止却那么粗俗的贵族,出于礼貌,他可没有对这亲王可怕的外表表现出任何异常,在心中骂了句“真是只丑陋的癞蛤蟆”之后,他又立刻在心中向上帝祈祷忏悔以抵消自己的罪孽。 用完了早餐,兰德斯优雅地擦了擦嘴,将餐巾放在桌上,道:“请问受洗仪式什么时候可以开始?” “我不知道,”布尼尔已经在心里开始讨厌这位亲王,于是冷冰冰道,“这要看神父的意思,还有——”他有些不满地看向兰德斯,带着指责的意味道,“您的信仰是否虔诚。” 兰德斯笑了笑,他左脸对着布尼尔,笑容狰狞可怕,“神父会知道我的信仰有多虔诚。” 教堂中的后院有专门的神父楼,尤金成为神父后就从修士集体居住的宿舍中搬到了这里,他虽然是个盲人,可他自小便很刻苦,以惊人的毅力在黑暗中学会了写字,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而这也是尤金身上令众位修士啧啧称道的神迹之一。 记忆中,尤金已经和兰德斯通过了几次信,信上尤金用他刻苦学会的优美而迂回的文字对这位亲王大人少量多次地进行了敲诈的暗示。 莫尹从抽屉里拿出兰德斯的回信。 回信是布尼尔读的,信上的措辞同样很婉转,隐晦地在同尤金谈条件。 今天兰德斯亲自出现,莫尹才明白这些信恐怕不是出自兰德斯之手,兰德斯可不会说出那么多好听的漂亮话。 尽管如此,不过一点无伤大雅的勒索而已,这也能成为主角和反派最大的矛盾吗? 莫尹觉得这未免也太可笑了。 他现在心里真是有些微妙的不爽。 创亖主角,击溃强大的能量,看世界崩塌是他个人的爱好,但他的爱好似乎被联盟利用了。 毫无疑问,联盟一定从他的行为中得到了好处,不外乎是联盟最在乎的能量。 这些小世界能量的相似性又说明了什么? 莫尹手指摩挲着光滑的信纸,大胆地作出了个推论——这世界的能量能够再生,而每一次崩塌时的能量倾泻很有可能就是被联盟吸收了。 换作以前,莫尹可能不会太在乎联盟是否从他的行为中获利,他本来就什么都不在乎,而经过了两个世界后,他已发生了些许变化,那些变化具体是什么很难说清,但他的确对联盟这种行为感到不悦。 他确定他现在不喜欢被人蒙在鼓里地利用。 “咚咚——” 门被敲响了。 莫尹扭过脸。 兰德斯感觉很奇妙。 面前的人毫无疑问是个盲人,尽管那双眼睛美得惊人,像湖水、宝石一样闪耀,令人感觉他像是正在注视你,可那视线却是茫然而没有焦距的,令人联想起初生的鸟。 “亲王?” 兰德斯道:“神父怎么知道是我?” 莫尹道:“我听到了拐杖的声音。” 兰德斯:“……” 身份尊贵的亲王出门在外从不遮掩自己脸上的伤疤和身体的残疾,他像是为之感到骄傲似的,总是把下巴微微抬起,拐杖落在地上的声音也是“笃笃笃”地极其有力,像只勤劳的啄木鸟。 没有人敢冒犯他,而面前的神父像是不知道自己已然冒犯了他似的,安稳地坐在桌前,信纸摊在膝上,神色平静祥和,“亲王大人,您真的决定信仰上帝了么?” 兰德斯讽刺地一笑,提起拐杖向前,拐杖落地的声音比平时更有力,像在宣战似的走到了神父面前,他俯视着神父金色的头发,用他那特有的华丽声线冷冷道:“上帝见证,我从不信仰上帝。” 72 Chapter 3 新的乐趣 莫尹认真思考了在这个世界他到底该用怎样的态度来对待主角。 创人是他的爱好, 他喜欢和主角作对,击溃主角,让自己站在世界力量的顶端, 这使他感到快乐, 他也并不打算放弃这种获取快乐的方式。 但他也不想被联盟戏耍, 沦为联盟的工具。 怎么才能全都要呢? 既能让自己获得乐趣的同时又不被联盟所利用。 莫尹给出的答案是:创, 但别把人创死,创个半死不活,不给联盟吸收能量的机会不就行了? 仔细想想, 前两个世界的主角其实都挺耐创的, 或许他可以尝试将那种短瞬创死人的快乐发展为反复创人折磨人的高级趣味。 可是这样一来的话,他看不见世界崩塌的样子, 那他的乐趣至少减半。 为了不白白在任务世界里瞎忙活, 莫尹决定给自己从别的方面找点乐子来补偿。 在上两个世界中, 除了世界崩塌之外,他也体会过其他的快乐,肉-体上的、情感上的……没什么可否认的, 那的确带给了他作为自然人没体会过的异样冲击。 他虽然看不见兰德斯的相貌, 但他的听力在这个世界异常灵敏, 兰德斯的声线华丽而磁性,带着一点坚毅的果决气息,充满了男子气概。 一直有些刻意去遗忘那种“动物性的”、“未进化的”肉-体快乐的自然人胸膛中隐隐窜出一点火苗。 他不该去排斥那些, 他对自己拥有绝对的信心,即使改变,那应当也是朝着进化的方向。 有能力去获得更多的快乐,难道不好吗? 金发神父沉默不语的模样如同一幅超凡脱俗极的油画,叫人真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天使降临人间。 但天使不会向人索要金钱来“修缮”教堂。 兰德斯有点不耐烦, 但又想看看这神父究竟会假正经到什么地步,他不是个心胸宽广的人,他喜欢看人出丑,尤其是像尤金这样看上去高尚实则虚伪贪婪的人。 他难得耐心地等着神父如何回应他的不敬。 “亲王大人,”莫尹微微低头,语气和缓道,“您的前半生遭遇了诸多不幸,这可能使得您误以为上帝抛弃了您,但其实上帝一直在您身边,只是您还未没发现他的踪迹,您不必为此感到忧虑悲伤,”莫尹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上帝不会因为您的自暴自弃而责备您,他依然默默地爱着您,”他仰起脸,“就像我一样。” 兰德斯双眼紧紧地盯着神父,他承认他的确挑起了他的怒火,这怒火是前所未有的,令他脸颊上的肌肉逐渐发烫如岩石般坚硬,教廷中的人有多么虚伪狡诈,兰德斯早就领教过了,但没有一个人像面前的神父这般表里不一,顶着那张纯洁美好的面孔满嘴鬼话! 瞧他那双湖绿色的眼睛,像宝石、绿色的绸带子、平静的湖水,让人直想一头栽进去在里头畅游嬉戏,但真正的有识之士一眼就能看出倘若你真跳进去,那必定会淹死在里头,成为里头又一具倒霉的腐尸。 兰德斯冷冷一笑,微微俯身,气息略微逼近了,“哦?我竟不知道我是这样受欢迎的了,连神父你这样高尚的人都爱着我了。” 男性的气息扑面而来,亲王身上贵族那特有的香料气息混合着一点汗味令莫尹觉得兰德斯闻起来像一匹雄马,一匹高傲地甩着头不肯戴上辔头的坏脾气的骏马,他固然难以驾驭,但这种强烈的挑衅意味何尝不是另一种信号呢?说不定他正渴望着有谁能收服他,让他心甘情愿地屈膝呢。 莫尹快速地体会到了这种新乐趣的美妙之处。 和第一个世界将之作为武器不同,他确定他是想认真地去探索这方面的可能性,纯粹地只为获取快乐。 “亲王大人,您当然受欢迎,为了表示我的欢迎,”神父语气温和地询问道,“或许您想不想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 * “什么?亲王您要在这里住下?” 比尔大为震撼,亲王大人不是总说修道院有股难闻的臭味么?虽然他并不这么觉得,他聪明地没问下去,免得亲王说出更难听的话来,但是亲王说要住在莰斯堡教堂,天哪,这简直太不合常理了,神父究竟和亲王说了什么,能让亲王突然燃起对上帝的信仰来了? “住在这里不好吗?” 兰德斯拄着拐杖大步走在树荫下,“总比住在王宫里,给夏尔曼充当报丧鸟的好,让他自己下地狱去见真正的魔鬼吧,就不必我特意前去引路了。” “上帝保佑——” 比尔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他压低声音道:“这里可不是奥斯,亲王大人,您要注意自己的言行,如果让别人听到这话,会以为您在诅咒夏尔曼大人下地狱的,对您的名声会产生多大的损害哪!” 兰德斯不以为意地嗤笑了一声,“好吧,那我祝他尽快上天堂。” 比尔:“……” 比尔和马车夫帮兰德斯把行李箱放进了神父楼。 “尤金神父待您多么真诚,”比尔铺上深红色的真丝床单,“将自己独居的神父楼让给您一层。” 兰德斯窗边的沙发上坐下,“他这是在耍花招,想开个更好的价钱。” “你在这破屋子里住上个三五天,吃了他们那一点点牛肉奶酪,等到结账的时候就会发现这里的收费比王都最贵的妓院还要翻上好几番,你问他们为什么这样昂贵,”兰德斯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对不住苦笑摇头的比尔道,“他们会说这是为信仰买单。” 比尔提着枕头道:“亲王大人,您既然这么不愿意住在这儿,何不去住旅店或者租套房,也不用住在王宫,我可以很快为您办好。” 嘴里尽是难听话的亲王缄默了一会儿,声音叽里咕噜的,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倒要看看他还有多少花招。” “谁?尤金神父么?”比尔干完了手上的活计,走到亲王大人身边,“容我提醒您,神父今年才十八岁,与您相比,他几乎还是个孩子呢。” 亲王大人冷笑一声,“孩子?那简直更妙了,孩子是最狡猾的,用可怜兮兮的小脸蛋和那做作的哀求就可以骗一百个像你这样愚蠢的成年人。” 比尔实在被亲王堵得哑口无言,只好道:“至少骗不过亲王您吧。” 兰德斯抿了抿唇,“那是当然。”手指用力地扯了扯领口,“这地方真热,”他站起身,似乎有些烦躁地在原地踱了下步,对比尔道:“去打点水来。” 比尔下去打水,兰德斯走到窗边推开窗户,郁郁葱葱的橡树林散发着植物的清香,神父那大胆的提议让他感觉到了挑衅,王都的人果然每个都狡诈无比,整好他暂时还不想回王宫,就留在这里看看王都的神父比多年前是否有所长进。 十二岁那年,兰德斯曾在父亲的要求下接受红衣主教的洗礼,然而在受洗仪式开始前的一天,红衣主教意外身亡。 那是个完全的意外,王宫里却传出了难听的传言。 出生时的残疾已让他的母亲蒙羞后郁郁而终,从大火中死里逃生成为了丑陋的怪人反变成了他的过错,受洗仪式前主教的暴毙更是坐实了众人的猜测——兰德斯王子是被神所抛弃的。 上等人在面对私下无根据的议论时,会聪明地选择无视,随他们去吧,摆足高贵清白的姿态,而兰德斯的做法简直让传言都变成了事实。 他殴打暗讽他的兄弟,扬言红衣主教就是被他诅咒而死,如果还有谁胆敢企图为他洗礼,那么魔鬼马上就会将他召唤到地狱里去,将自己变得臭名昭著后,兰德斯心满意足地把自己变成了整个王宫乃至贵族圈层都避之唯恐不及的可怕人物。 国王亚尔林尽了自己作为父亲最大的慈爱,给了他一块偏远的封地,让兰德斯获得富有和自由,在奥斯随意撒欢。 兰德斯很满意,他远离王都,把奥斯管理经营得有声有色,令奥斯成为了整个莱锡最富裕的地方,这下他又开始变得受欢迎了,信件像鸟一样飞来,兰德斯把它们全部烧掉。 奥斯亲王丑陋又孤僻,富有又刻薄,除了他自己和他封地的和平,他什么也不在乎,但现在莱锡的动荡已经逐渐影响到了奥斯,一个优秀的领主不会让自己的封地陷入混乱。 夏尔曼是个无能的家伙,而兰德斯自认自己有能力解决莱锡目前的困境。 为此,他愿意暂时用上帝来做他的盾牌。 他选中了最年轻、资历最浅的神父来做交易,当然他也承认他年轻时和教会结下的恩怨太深,找其他的神职人员可能更麻烦,只不过年轻的神父可比他想象中要贪婪虚伪得多了。 不肯轻易透露出交易条件,留他在修道院居住,说明这人是个敲诈的老手,想要花时间慢慢跟他讨价还价。 兰德斯面上露出个讽刺的笑容,他尽管去装模作样,到最后来瞧瞧到底谁会上谁的当。 比尔把水打了过来,兰德斯正在洗脸时,修士急匆匆地过来,看到兰德斯那张水淋淋的脸后不由得牙齿上下打了个颤,“亲王大人,王宫中的侍卫长来了要见您。” 侍卫长布鲁恩已经年近五十,他相貌堂堂,银白发丝镶嵌在棕色的卷发中,一双深棕色的眼睛显得忠诚、执拗,那一份执拗和兰德斯看起来极其相似。 “亲王大人。” 布鲁恩上来要吻兰德斯伸来的手,兰德斯却直接将他大方地抱住了,“得了吧舅舅,你知道你这外甥是多没有礼貌的人,就别跟我来贵族礼节这一套了。” 布鲁恩笑着拍了拍兰德斯,语气坚实而亲昵道:“你这捣乱的家伙,一定要让身边的人全出丑才高兴。” “那倒也未必。” 兰德斯放开了他亲爱的舅舅,拉起他舅舅不复年轻但依旧有力的手,郑重其事地吻了一下,抬起他那双雄狮般的眼睛,“布鲁恩侍卫长,您永远有我的尊重。” 如果说整个王都还有什么人能让兰德斯尊敬的话,那无疑就是他这位舅舅了,虽然布鲁恩对王室那固执的忠心在兰德斯眼中几乎等同于愚昧,但布鲁恩对他的关爱的确也是真心的,虽然他们几乎不通信,真正的感情不需要表面的热络去维系。 只是布鲁恩这次来见兰德斯,说的却不是兰德斯爱听的话,这就是布鲁恩,他只说自己觉得该说的,哪怕别人听了会不高兴,即便是面对这个坏脾气的外甥,他也照样。 “兰德斯,对你返回王都的决定我感到万分高兴,夏尔曼除了卓然的舞姿之外,我想不出任何他可以代表莱锡的原因,而你不同,兰德斯,我不是因为你是我的亲外甥才这样恭维你,你知道的,我有好几个外甥,你的那些兄弟都糟透了,你勇敢、机敏、傲慢……我最欣赏你的傲慢,好的领导者都该傲慢一些,我相信你能领导莱锡走出面前的困境,介于我的身份……” 布鲁恩指了指胸前国王赐给他的骑士勋章,“以上并不只是我个人的意思,你明白吗?” 兰德斯当然明白。 布鲁恩的夸赞,他没有一句是担不起的。 天生残疾也不曾让国王亚尔林打消立兰德斯为王太子的念头,是后来兰德斯自己那癫狂的行为举止让亚尔林不得不放弃。 现在夏尔曼奄奄一息,亚尔林也快坚持不下去了,他必须为莱锡寻找一位可靠的继承人。 无论兰德斯有多少缺点,亚尔林明白兰德斯就是那个人选。 对于父亲的器重,兰德斯脸上并没有显现出多少惊喜,甚至表现的很理所当然,他双臂舒展地搭在椅子的扶手两侧,翘着一条腿,他身上那高傲又侵略的气息在布鲁恩眼中活脱脱就是一位锐意进取的国王。 为了未来的君主,布鲁恩开始说兰德斯不爱听的了,“但在你的面前还有两座需要翻过的山,一是你的信仰,二是你的婚姻。” 73 Chapter 4 野心 “亲王, 您需要和位体面的淑女在上帝的见证下达成坚不可摧的婚姻,国王已经为您筛选出了几位合适的人选,”布鲁恩掏出藏在衣服里的深红色信封放在两人中间的小桌上, “在一个月后的舞会上, 他希望您能牵起其中一位淑女的手。” “另外,莰斯堡教堂的确很不错, 但是他们新的神父未免太过年轻又资历太浅, 国王对您重拾信仰的举动很支持,已写信给伊诺克主教,邀请他返回王都为您洗礼。” 布鲁恩将国王的旨意传达完毕,他站起身,单手放在胸前行了个骑士礼,“亲王大人,莱锡期待着您的回归。” 兰德斯不为所动, 嘴角牵扯起一个冷讽的笑容,“倘若我不结婚,也不信仰上帝, 这期待就不复存在了,我说的对吗?” 布鲁恩道:“莱锡需要一个信仰坚定、重视家庭的国王, 亲王大人,这不仅仅只关乎你个人的幸福,以下是来自你的舅舅的而非侍卫长的忠告, 兰德斯,你需要有人爱你, 也需要去爱一个人。” “谢谢,”兰德斯抬了下手掌,像是在敬礼, 又像是在挥手送客,“在您提醒我之前,我一直以为至少我的父亲和舅舅还爱着我,我也爱着你们,现在我明白了,我尊敬的父亲和舅舅已经把你们最好的爱献给了莱锡,就像我已经把我最高的爱献给了白兰地。” 他的表情充满了明快的讽刺和自我嘲弄,这使得他看上去有种轻而易举愚弄人的魅力,让人感到恼火的同时又不免产生羞愧之情。 布鲁恩厚实而忠诚的嘴唇动了动,“兰德斯,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必解释,您和国王的意思我已经搞明白了,非常的清楚,没有任何疑问。” 兰德斯站起身,手掌按住拐杖,他虽然是个天生的瘸子,但身形高大结实,即使是在王宫的侍卫长面前依旧毫不逊色,他身上没有那种贵族式的忧郁,强而有力的精神如钢铁般附着在他的灵魂上,他或许不高贵,但绝对不软弱。 “幸运的是今天才刚有人说他爱我,”兰德斯笑得很讽刺,“看,我们已经解决了一大半问题。” 布鲁恩愣住,立即追问道:“是谁?兰德斯,是奥斯的姑娘还是王都的淑女?” “王都的淑女……” 兰德斯玩味一笑,“这形容倒是恰如其分。” 兰德斯叫来比尔送客,可怜的布鲁恩侍卫长被忠实的侍从揽着肩膀往外走,布鲁恩不断回头对笑得有些不怀好意的兰德斯大喊,“兰德斯,告诉我,那个姑娘是谁——” 姑娘? 经验丰富的比尔一听就知道亲王又在逗弄人了,“侍卫长大人,快走吧,王宫不能没有您的护卫。” 出来的时间确实有些久了,想必国王还等着他的回复,布鲁恩一面往下走,一面问比尔:“兰德斯认识了什么姑娘吗?” 比尔忍着笑道:“或许吧,您应当知道的,亲王不会向我们透露他的小秘密,他是位害羞的绅士。” 送走了侍卫长,比尔快步回来,兰德斯扣子解了大半,衬衣打开,中间露出流畅的肌肉线条,童年留下的伤疤若隐若现着,面上露出很不痛快的神情,“这间房没有浴室。” 比尔道:“您稍候。” 比尔脚步转向门外,肩膀仍向着屋内,微笑道:“亲王大人,侍卫长一直关心着您,您就别同他开玩笑了,他是个固执的骑士,会将您的玩笑当真的。” 兰德斯抬眸扫了自己的忠仆一眼,“五分钟之内,如果你解决不了浴室的问题,我就把你剃光了送回奥斯的羊圈,我发誓这不是玩笑。” 比尔立刻就跑了。 他们的亲王虽然很爱开一些让人头疼得非常要命的玩笑,但大部分时候,他是绝对的言出必行。 只花了两分钟,能干的比尔就解决了问题。 “修道院里有公共浴池,离这儿不远,有个修士愿意为我们带路。” 这个方案得到了否决,兰德斯没有直接地说不,只用了他插在腰间的双臂和胸前肌肉前后的收缩回答了比尔,比尔马上给出了第二个方案来平息亲王的怒火,“当然,亲王大人您怎么能使用公共的浴室呢,幸运的是,尤金神父那间屋子里有单独的浴室,顺带一说,我刚才上楼问过,他已经同意让您使用了。” 比尔耸了耸肩,“如果您对此仍不满意,那我只能建议您回王宫去了,王宫的浴池像马场那么大。” 兰德斯弯腰揪起行李中的衣物,双脚带着风地走过比尔身边,“感谢你的建议,回奥斯后,我会为你单独修个羊圈。” 比尔追上去,倒不是为自己未来的居住环境争取些什么,而是喊道:“注意您的穿着,别再在尤金神父面前失礼了!” 兰德斯甩了甩手,大声回道:“放心,他是个瞎子——” 比尔捂住了脸,亲王的吼声像头雄狮一样回荡在整个神父楼中,他真是对善良的神父感到抱歉,比尔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架,上帝保佑,让亲王早点受洗然后从这里滚蛋吧! 楼上的门半开着,窗户同样也是,闷热的屋子里只有那么一丝可怜的风,兰德斯在踏进屋子时意外地发现年轻的神父正跪在窗边的神龛前。 黑色的低级神品制服在人站立时看上去直上直下,如同长筒一般将人包裹,此时却在神父腰后的位置深深凹陷了下去,又向下遮掩住那浑圆而挺翘的部位。 兰德斯愣了愣神,年轻的神父似乎听到了脚步声,脸庞微微向右偏了偏,柔顺的金发在他后颈轻轻拂过,“浴室在我的卧室里。” 兰德斯回过了神,充满了讽意的一笑,“多谢您的慷慨。” “您不必致谢,”神父微微低着头,“我喜欢力所能及地帮助我所能帮助到的人。” 然后收取一大笔高昂的费用,兰德斯这么腹诽着,大踏步地拄着拐杖走入右边的卧室。 乳白的浴缸里已放满了水,显然比尔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将做事做到如此尽善尽美,唯一的可能性是那神父刚好预备沐浴,水才准备好,比尔就来了。 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性。 兰德斯眉头紧皱,在浴缸边站立了一会儿才伸出手,极为勉强地将手在水面上一撩而过,水是热的,兰德斯抬起湿漉漉的手指在鼻尖闻了闻。 上帝保佑,只有清水的味道。 轻轻地松了口气,兰德斯脱了衬衣,抽出腰间的铜色皮带,很快地将自己脱了个干净,将拐杖放在一旁,他抬脚进入浴缸,浴缸里的水随之一涌。 热水使人觉得舒适而放松,兰德斯双手搭在浴缸边缘依旧皱着眉,布鲁恩所传达的两个“建议”从客观的角度来看是适当而对他有帮助的。 迎取一个贵族的女儿,接受红衣主教的洗礼,他之后的路会顺利许多。 尽管贵族阶层们厌恶他的丑陋,教廷们鄙夷他的无礼,可他们也不得不捏着鼻子来帮助他。 帮助…… 兰德斯嘴角扬起个讥讽的笑。 他想到刚才那位神父说的。 不知道贪婪的神父发觉自己的位置马上要被红衣主教所取代,他的敲诈即将落空时又会是什么样的神情? 兰德斯体内升起了那种一贯的比恶作剧还要更邪恶一点的恶意念头。 这使得他感到兴奋。 兰德斯很快结束了沐浴,他不像王宫里的那些贵族一样用那么多香薰精油,擦干身上的水渍,他穿上新的衬衣长裤,头发有点湿淋淋的,可他不是很在乎,拄着拐杖出了神父的卧室。 神父仍然跪在神像前,他双手交握,微微低着头,长长的眼睫毛像云遮蔽了太阳一般挡住了他那双美丽的眼睛,看上去多么虔诚。 对于瞎子来说,闭眼和睁眼又有什么分别? 装腔作势的家伙。 拐杖落在神父身边,神父抬起脸,他仿佛能看见似的睁开眼睛“看向”兰德斯。 沐浴过后的亲王身上祛除了汗水的味道,他闻上去清新又干净,像一棵雨后的橡树,莫尹不动声色道:“亲王,浴室用得好么?” “好极了。” 亲王的语气听上去很温和,“感谢您的帮助。” “这不算什么,”神父的语气也很温和,“您如果有需要的话,欢迎您随时来使用。” “神父,请原谅我一开始的无礼,您的确如您所说的一般像上帝那样爱着我,乐意帮助我,可我却不得不遗憾地通知您我已不需要您的帮助了,”兰德斯微微俯身,好可以观察神父面上神情的变化,“伊诺克主教即将返回王都为我洗礼。” 很遗憾,神父面上没有任何表情波动,他看上去是那么平静,平静到了兰德斯以为他已经对此知情,或许王宫里先一步通知了他,让他这个低级的神父打消为尊贵的亲王洗礼的念头? “不,”神父浅色的嘴唇上下开合,温和而坚决地像是做决断般道,“我不允许。” 兰德斯脸上为看笑话而提前预备的笑容僵住了。 年轻的神父微微仰着脸,“亲王大人,上帝派我来指引您走到信仰的这条道路上来,从您给我写信的那一天起,我已经接受了上帝交给我的任务,伊诺克主教是位信仰虔诚值得尊敬的好人,但他不能将您引到正确的道路上去,只有我能完成这个任务。” 兰德斯嘴唇向上勾了勾,他打量着面前这个口出狂言的神父,轻声道:“只有你?” “是的,只有我。” 神父站起身,他的个头比起亲王要矮上一些,他的表情是理所当然的平静,“我虽然眼睛看不见,但我的感觉却比任何人都要敏锐,亲王大人,伊诺克主教会被您愚弄,他会被您骗过去,误以为您的誓言代表了您对上帝的忠诚,而您却绝骗不了我。” 神父将脸转向亲王胸膛的方向,鼻尖轻轻动了动。 兰德斯讥讽地一笑,“亲爱的神父,您的感觉方式和我的猎犬相比好像也高明不到哪里去,告诉我,您闻到了什么?希望是比受伤的鹿更有趣的东西。” 神父面上没有丝毫被冒犯的恼怒,他平静道:“尊敬的亲王,我从您身上嗅到了仇恨、愤怒、悲伤……当然,这些味道并不能掩饰您身上最浓烈的那股气息,我想,那股气息应当叫作‘征服’,您想要征服这片大陆。” “你是说我想当国王了?” 兰德斯的语气不以为意。 神父道:“不,我指的是奥斯顿大陆。” 尽管知道面前的神父看不见,兰德斯还是控制住了自己惊讶的神情。 这年轻的神父竟然真的看穿了他的心思—— 即便是他的父亲、舅舅、身边最亲的仆从,他们都对他这几乎有些异想天开的野心一无所知! 奥斯顿大陆已分裂了两百多年,不是没有强大的国家和自以为是的君主想过要重新统一这片大陆,但他们无一例外都失败了,莱锡是个正在向下走的国家,他是个瘸腿又丑陋的亲王,可谁也不知道在他残破的身躯下竟酝酿着这样大的野心,而他对此毫不胆怯,信心十足。 我为此而生,我将统一且统治整片大陆。 兰德斯就是这样坚信着。 每一个完成伟大事业的人在事业真正做成前都不会过分张扬,所以兰德斯从来没有表露过自己的野心,对任何人都不。 面前的神父又是怎么察觉的? 兰德斯紧紧地盯着那张美丽的面庞,竟感觉到了一丝威胁。 “亲王大人,”神父道,“这片遗失了两百多年的大陆需要一位伟大的君主,”他单手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抬起那张纯洁如天使般的面庞,湖绿色的眼睛里充满了不亚于亲王的强烈野心,“同时,它也需要一位教皇。” 74 Chapter 5 祈祷 窗户打开着, 夜晚的卧室里,微风如同一双温柔的手在房间内轻轻掀起落地的窗帘,兰德斯侧着身, 看到窗外高高的树尖上悬挂着月亮。 他的脸颊微微有些发烫,双眼亮得出奇, 像是刚打猎回来, 狩猎后残存的亢奋让他睡不着觉, 当然, 他今天并未狩猎,晚餐也很简朴, 没有鹿血这样让人浑身冒汗无法入眠的玩意。 神父被修士叫走了,有个农民的儿子染了重病,神父要过去为那孩子做祷告, 与死神抢夺对那条小生命的支配权。 所以那该死的神父在说完了那一长串的发言后, 毫不负责地就离开了。 兰德斯险些追了上去,关键时刻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没有被挑逗得完全失去分寸。 然而一直到夜幕降临,神父还是没有回修道院。 兰德斯很不愿意承认他居然一整天什么都没做,一直心神不宁的,就为了等一个虚伪贪婪野心勃勃的神父!从白天等到黑夜!活像个头一回陷入爱河在姑娘楼下求爱的乡下小伙子一样! “他不过是误打误撞,在王都待的时间久了些, 就口无遮拦地胡说八道,企图靠撞大运来发上一笔横财。” “说不定他对每一个稍有身份的人都这样口出狂言。” “这不是不可能的, 教廷的人都喜欢夸夸其谈,他们不是还宣称能听见上帝在他们耳边说话吗?可所有人都应该知道这世界根本不存在上帝,这足以说明教廷里的人都是天生的骗子。” “如若我果真相信了他的鬼话,那我就是掉到他的陷阱里去了, 正中了他的下怀。” 兰德斯辗转反侧,脑海里像有一大窝蜜蜂在演奏交响乐,嗡鸣得让他简直难以入眠。 “比尔——”亲王大吼道。 忠实的仆人在楼下听到吼声后,举着烛台急匆匆地上楼,“怎么了,亲王大人?” 兰德斯穿着深红色的丝绸睡衣,月光打在他狰狞的脸上,只有一直服侍他的仆人和瞎子才不会被这一幕给吓跑。 兰德斯道:“那神父回来了吗?” 比尔有些吃惊于亲王对神父突然的关心,道:“我没有听到神父上楼的脚步声。” 兰德斯皱起了眉,他的神情看上去有些迷茫,又有些痛恨,比尔道:“亲王,您在等神父吗?” “不!” 兰德斯意识到自己否认得太快,又有些生硬地补充道:“我只是随口问问,好了,比尔,下去睡觉吧,这没什么事。” “好的亲王大人,”比尔举着烛台转身,然后他又将身体侧转了回来,体贴地询问道,“如果神父回来了,需要我通知您吗?” 话音刚落,比尔不知道是不是他自己看错了,他觉得亲王的脸仿佛看上去更狰狞了,然而亲王的声音还是很平静,“滚回你的羊圈睡觉去。” 在亲王大发雷霆之前,比尔跑了下去。 兰德斯恼怒地躺了回去。 修道院里的修士都崇尚苦修,所以这里的餐食普普通通,连床都不那么柔软,兰德斯把自己的失眠归咎于那不舒适的床,而绝非被那年轻的神父给扰乱了心神。 即使一夜未眠,兰德斯依旧没有显出疲态,假设忽略他脸上的伤疤,他是个可以称得上神采奕奕的男人,他拄着拐杖下楼如同拄着权杖一般,高傲地漫步在朴素安静的修道院里,宛若视察自己领地的国王。 修道院里的另一位修士接待了亲王,带亲王去和修士们集体用餐。 比尔以为亲王会发怒,亲王虽然从不表现得像个贵族绅士一般体面,但事实上他生活奢靡,吃穿讲究苛刻,在享受物质方面,他一直都对自己毫不吝啬。 令比尔感到惊讶的是亲王很平静地和修士们一起吃完了这顿非常简陋的早餐,亲王在修士们面前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彬彬有礼的。 吃完早饭后,比尔情不自禁道:“亲王,您真的决心要信仰上帝了?” 兰德斯拄起拐杖往外走,头也不回道:“别说这样可笑的话。” 他只是以此来证明自己很有自控的能力,只要他愿意,他也可以对他讨厌的神职人员作出虚伪的假面,他不喜欢当骗子,他喜欢直来直往、真刀真枪地和人干,但这不意味着他会在耍花招方面输给那个家伙。 * 又过了一天后,神父依然没有回到教堂,兰德斯那雄心勃勃的迎战念头在时间中逐渐被消磨,他想那神父果真是个高明的家伙,在说了那样刺激他的话语后,就不声不响地消失了两天,他是在逼他主动地去找他,请求一次交谈吗? 想到自己不知不觉竟在这场交锋中落在了下风,兰德斯就感到浑身不适,他必须静下心来,沉得住气。 宫里又传来了令人不快的消息,国王亚尔林希望兰德斯回王宫,一是探望他病重的兄弟夏尔曼,二是学习跳舞,为即将到来的舞会做准备。 兰德斯正坐在椅子上看书,双手扶着厚厚的书,他毫不客气地对宫廷来的使者道,“夏尔曼是死是活我毫不关心,他讨厌我,我也讨厌他,相互讨厌的人不会因为死亡就变得相亲相爱,至于跳舞,谢谢关心,我是个可怜的瘸子,学不会那一套。” 宫廷使者显然对兰德斯的野蛮直白难以招架,脸色苍白地告退了,等只有主仆两人时,比尔才建议道:“夏尔曼大人和您的关系一向糟糕,我支持您不去看望他,免得在这节骨眼上传出什么闲言碎语,对您更不利,但是跳舞您真的该去学一学,您既然回到了王都,总该适应王都的社交,不会跳舞,您在王都的社交寸步难行。” 兰德斯低下头翻动书页,“我需要社交吗?”那双雄狮一样的眼睛散发出嘲弄而傲慢的光芒,“是他们需要来讨好我,而不是我需要表演出什么来吸引他们的目光,夏尔曼倒是很会跳舞,但他被革命党打得一败涂地的英姿恐怕也不会在社交场上赢来多少喝彩。” 兰德斯合上了厚厚的书页,用这个坚决的动作打断了比尔接下来的劝说,“好了,这个话题到此为止。” 比尔知道亲王大人一旦作出什么决定后,旁人很难撼动,也只好选择闭嘴。 这一个小插曲让兰德斯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情又起了波澜,他在房间里踱步,把行李中的猎-枪拿出来擦拭了好几遍,又让比尔找了纸笔给他坐在窗前绘画。 他这样一刻也停不下来,使得他的焦躁几乎无法掩饰,仆人好奇而又担忧的目光让他更觉烦闷,终于,兰德斯在画了一些不知所谓的怪异图形后扔下了纸和笔,他扔纸笔的动作就像是要把它们扔到火堆里去那样恶狠狠的,同时,他说话的语气也是一样恶狠狠的,“比尔,准备好马车,我要出门。” 马车轮子骨碌碌地在王都街道上快速滚动,马车夫驾驶马车的技术利落又蛮横,非常有亲王的风格,马车很快就来到了王都的考尔比街区附近。 考尔比是王都著名的贫民区,两天前,布尼尔陪伴着尤金神父来到这里,为个可怜的孩子祈祷。 那孩子不知道是怎么了,前段日子还活蹦乱跳的,前天晚上回到家后就开始发热、呕吐、手脚抽搐地说胡话,他的父亲无能为力,付不起昂贵的药费,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尊敬的神父身上。 “尤金神父,我恳求您,将我们的声音传递给上帝,请求他赐福于吉恩,别让死神夺走我们可爱的小吉恩。” 尤金之所以年纪轻轻就能当上莰斯堡的神父,那全得益于他平时的努力,他总是乐意展示自己对一切人的关爱,尤其是对穷人,聪明狡诈的尤金发觉了相比富人,穷人的信仰更容易获得,于是他花了大力气来笼络穷人们,以此来传扬自己的名声,他的确也成功了,但同时也再甩不掉这些人,只能捏着鼻子继续敷衍下去。 莫尹对于人物的心理很认同。 老实说,尤金和他的个性契合度相当的高,让他感觉异常丝滑,不同的是,比起尤金只想发点小财的想法,莫尹的野心要更为强烈。 病重的孩子面色惨白,眼皮浮肿,嘴唇干裂,这些莫尹都看不见,他“看到”的只是一团微弱的能量。 将教堂里带出来的圣水点在发烫的头顶,神父跪在地上祈祷,那孩子嘴里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孩子的父亲母亲也跪在一旁虔诚地祈祷着,希望他们能起到一点微薄的帮助的力量。 一夜过去了,吉恩依旧是时不时地抽搐,瘪瘪的肚子不断打颤。 布尼尔端了碗水喂给吉恩,吉恩的嘴唇抿得紧紧的,水从他唇缝的两边缓缓滑下。 看到这样情形的夫妇两人不由颤抖着互相依偎在一起,泪流满面地呼唤着“吉恩,不吉恩,上帝啊,求求您……” 布尼尔也不由露出悲伤的神色,上帝赐福于每一个人,可每个人都有他的命运,小吉恩可能很快就要去见上帝了。 布尼尔看向仍在祈祷的神父。 神父左手握着十字架,白皙而美丽的脸庞散发着圣洁而温柔的光芒,他低垂着脸,右手握住小吉恩滚烫的手。 神父还没有放弃。 布尼尔感觉到胸膛里涌起一股力量,对陷入绝望的夫妇道:“我们会留住小吉恩的,神父会向上帝说明他是个多么好的孩子,让他继续在人间成长、劳动,成为个健健康康的好青年。” 这样的保证毫无依据,纯粹是出于布尼尔对他们神父盲目的崇拜。 奇迹真的出现了。 吉恩醒了一小段时间,他喝了口水,又吃了些奶酪,看上去虽然仍是病怏怏的,但似乎已从死亡的边缘逃脱。 神父的脸色看上去却是有些苍白,高兴又感激的夫妇给神父拿来了家里最好的食物,神父吃了一点,说:“我们还要继续战斗。” 果然,过了一会儿,吉恩又开始呕吐,神父就在他床前,漆黑的修士服被溅上了污秽,布尼尔很慌张地喊了一声“神父”,神父却是干脆将呕吐发抖的孩子抱在了自己怀里,他吻了吻手上的十字架,将十字架放在吉恩的掌心,低声道:“上帝保佑你。” 可怜的夫妇们又开始害怕地哭泣,布尼尔也紧张起来,他在一旁尽力安慰着。 神父仍然搂着吉恩,布尼尔从他的神情可以看出神父是决心要让这个孩子活下去,他心中感到一阵强烈的震动。 莫尹的确是想要让这个孩子继续活下去。 既然主角能用能量加固世界,他为什么不能也使用自己的精神力呢? 这个孩子身上的能量快要消散,但有一股如网般的精神力将这股飘散在空中的能量强行地聚拢在这孩子周围。 他在跟这个世界运行的法则意志做对抗。 主角能做到的事,没理由他会做不成。 “吉恩,”神父的声音温柔极了,又极其的有力量,“回来,回到所有爱你的人身边。” 贫民区里污水横流,拐杖尖落在地面,溅起一点泥水,男人威严的姿态、怪异的面容结合在一起,令路过的众人纷纷闪避,比尔时不时地为亲王大人挡住污水,“您小心。” 兰德斯不以为意,他大步流星地走着,面上依旧充满了不可一世的傲气,无论在哪里行走,他都是这样堂堂正正。 “瞧瞧这地方,”兰德斯道,“革命党还没打到王都,可真叫我瞧不起他们。” 比尔压低了声音道:“亲王大人,您可是王室中人。” 兰德斯冷笑了一声,“我正在为他们的愚蠢买单。” 比尔耸了耸肩,“您很富有,所以总是为一切买单。” 兰德斯来到了修士们所告知的那家穷得什么也付不起的农民家门前——那几乎不能称之为家,只是木头搭的间四处漏光的又矮又小的屋子,像他这样高大的身形需要微微弯腰才能进入。 兰德斯没有进去,而是在门口观察着。 昏暗的屋内拥挤地堆砌着杂物,年轻的神父怀抱着个肮脏又苍白的孩子,那孩子伸出手,细瘦的手指抓住了神父垂在他脸上的那一缕金子般的头发。 “吉恩——” “上帝啊,感谢上帝,感谢神父——” “谢谢您,尤金神父,感谢您救了我们的小吉恩——” 激动的夫妇跪坐在地上不住地去吻神父的衣角,激动得泪流满面,布尼尔感动地去搀扶两人,同时鼓舞道:“上帝听到了神父的声音!” “是你们的虔诚让上帝听到了你们的祷告。” 神父的声音似乎变得轻了一些,然后他转动了他那张美好的面庞轻轻看向外,“亲王大人?” 兰德斯确定自己没有出声“露馅”,他不知道这眼盲的神父是如何发现自己的踪迹的,他轻扭了扭脸,就见自己的仆人正满脸神往地对着屋内的情形比划十字。 见鬼。 教廷的老把戏总能骗到人。 兰德斯冷冷地斜睨了自己愚蠢的仆人一眼,提起拐杖弯腰入内,在这间小屋子里,他看上去简直像个巨人,神父的一声“亲王大人”让夫妇两个露出了极为惊讶的神情,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相貌怪异的男人。 “亲爱的神父,”兰德斯头几乎快要顶到棚顶,“我是否有幸赶上了亲眼目睹神迹?” 布尼尔对这亲王的秉性早有领教,立刻就察觉出了其中讽刺的意味,他感觉到自己脸上很烫,“亲王大人,请您对日夜不休为病人祈祷的神父保持基本的尊重!” 兰德斯不以为意地看向神父怀抱里的孩子,伸手碰了下吉恩的脸,那残留着热度的触感让他面上玩世不恭的神情微微收敛。 这孩子真的病了?而不是一出拙劣的戏? 兰德斯看向神父,神父面色平静,“亲王大人,晚上睡得好吗?” 兰德斯面色微微紧绷,正要说些什么还击时,身侧忽然传来呕吐的声音,兰德斯视线扫过去,布尼尔面色通红,双唇颤抖地正在呕吐。 “天哪!布尼尔修士!您怎么了!” 特纳夫妇惊慌失措地扶住修士,布尼尔呕吐着,手脚不由自主地开始抽搐,他浑身无力,马上就意识到了什么,像个迷路的孩子般尽力将手伸向神父,“神父……” 伸出的手掌被拐杖尖狠狠打开—— 兰德斯揪住神父的后衣领把人拽了起来,让他怀里的孩子滚了下去,深棕色的眼睛迸发出严厉的光芒,“该死,这是传染病!” 75 Chapter 6 被困 传染病? 特纳夫妇一听就立刻松开了搀扶布尼尔的手, 布尼尔倒在了地上,和可怜的小吉恩躺在了一块儿。 吉恩才刚恢复了些精神,和布尼尔倒在一起, 两人相似的发红面颊,身上还都有没消除干净的呕吐物…… 在门口等待的比尔毫不犹豫地挤进了小屋子用自己的躯体挡住了亲王和神父, 将两人和地上两位显而易见的患病者隔开,“亲王,快离开这里!” 兰德斯低头看向被他拽起的神父,咬牙切齿道:“你真是个灾难。” “亲王, 请放开我,”眼盲的神父向前伸手, 同时呼唤道,“布尼尔?” 布尼尔还没有彻底失去意识, 他只觉得额头发烫,喉咙发酸, 也伸出手去回应, “神父……” “你疯了吗?” 兰德斯手掌仍旧拽着神父的后衣领子,这样很不礼貌, 不过鉴于他从来不是个礼貌的人,那么也就无所谓了,他压低了声音,强调道:“你的这位修士染上了传染病,你若聪明的话, 就快跟我离开这里。” 他也不管这神父能不能领会他的意思, 提着神父的衣领子就往外走,神父脚步踉跄了一下,伸出的手在空中胡乱挥舞着, “亲王大人,请你立刻放开我,我不能就这么抛弃我的朋友。” “少在这种时刻装模作样,”兰德斯提着人往外走,“这不是普通的病症,这是传染病,致死率很高的传染病,你这天真的蠢货!” 比尔拦着手臂从屋子里跟着退出去,特纳夫妇已经从最初的恐惧中回过了神,各自将吉恩和布尼尔搀扶起来,神情绝望地看着向外走的三人。 “放开我。” 神父的语气变得冷冽,“兰德斯,我不是懦弱的人,请立刻放开我。” 兰德斯怔了怔。 他竟敢直呼他的名字?! 还有,他在说什么? “我不是懦弱的人”? 所以理智地远离极有可能致死的传染病反倒不是明智而是懦弱的举动? 神父趁机从亲王的手掌控制中脱离了,推开面前挡住他的亲王仆从,毫不犹豫地返回了小屋子里,他俯下身准确无误地握住了布尼尔的手,低声道:“布尼尔,你还好么?” “不,神父,我糟透了……”布尼尔快要呼吸不过来,他红着脸摇头道,“亲王是对的,神父您快离开这里……” “不,在你好起来之前,我不会离开这里。” 神父对特纳夫妇道:“请把病人移动到床上。” 兰德斯在门外看着里头的情形,眼睛微微眯起,比尔很感动于神父的勇敢,但还是转身对亲王道:“亲王,咱们快走吧,这里很快就会到处都充满着有毒的病菌。” 兰德斯深深地看了屋内一眼,拄着拐杖转身大步向外走。 主仆二人走出了街区,比尔掏出了手帕擦拭额头上的汗,“亲王大人,我们得马上回去用煮沸的香叶水来浸泡身体,这太可怕了,王都怎么会出现传染病呢!” 钢制的拐杖尖戳在地面污泥中打下个尖锐的印记,兰德斯停下脚步。 比尔道:“亲王大人?” 兰德斯道:“去通知治安官这里有传染病。” “好的,我会的,您先上马车,我马上去找治安官。” 兰德斯手拄着拐杖,他对比尔道:“比尔,他冒犯了我。” 比尔愣住了神,有点不理解亲王大人在说什么。 “我不允许任何人冒犯我。” 兰德斯边说边拄着拐杖转过了身,比尔反应过来,立刻伸手挡住亲王,“亲王大人,您这是要干什么?” “回去主持大局,”兰德斯冷冷道,“一个无知的神父能懂什么?” 比尔道:“您是说您要回去?那太危险了!” “滚开。” 兰德斯又摆出了那副旁人无法左右的态度,比尔还企图再拦住,被拐杖尖给扫开,“去做好自己的事,比尔,别让我说第二遍。” 比尔无可奈何地看着亲王返回肮脏的街区,只能用力攥了下手,往马车跑去。 昏暗的小屋里,比起病菌先充满了呕吐的臭味,神父正在两个病人床前祈祷,特纳夫妇呆呆地在一旁坐着流泪。 “没有水吗?”兰德斯弯着腰进来,拐杖尖提起,对着发呆的夫妇发号施令,“去打水来,给他换上干净的衣服,将他穿过的衣服拿出去烧掉。” “亲王大人?” 神父停止了祈祷,转过了他那张白皙美丽令兰德斯看一眼就心烦的脸庞。 “还有你,”拐杖尖抵在神父的胸口下方污渍处,兰德斯皱着眉道,“把你那该死的黑袍脱了。” “所有沾上呕吐物的衣服、器具全部烧掉。” 特纳夫妇仰望着高大得快要撑破屋子的亲王,亲王严厉地看向他们,“照我说的去做!” 特纳夫妇慌张地行动起来,上前去剥吉恩和布尼尔的衣服,神父让开了一点位置,迟疑地把手放在自己的领口,在他犹豫不决时,后领又被一股大力拽了起来。 后背砸在坚硬的木头板上,亲王利落地解开了神父领口的扣子,他承认他带了一点公报私仇的意味,动作有些粗暴,特纳夫妇正在忙碌,没人注意这个角落,亲王压低了声音尖刻道:“亲爱的神父,您此刻可是显出孱弱来了。” 神父已然镇定地放下手,任由亲王去解他衣服上有些繁琐的扣子,“亲王大人,利用自己身体上的优势去羞辱一个身体不健全的人,这不是绅士所为。” “是么?那太好了,我恰巧不是个绅士,抬手——” 神父抬起了手,亲王将他黑色的外袍从下往上剥离,扔到屋口,以便特纳夫妇将所有不干净的衣服全烧掉。 火焰在门外烧起来,屋子里显得更闷热了,特纳夫妇一面烧衣服一面祈祷,神父的脸庞变得红通通的,细密的汗水点缀在他的面颊上,兰德斯看了他一眼,道:“我已经通知治安官了。” “这是个好做法。”神父赞扬道。 只穿着白色内袍的神父看上去更单薄也更美丽了…… 兰德斯挪开视线,火光让他觉得烦躁,“几年前去基努时,我曾亲眼见过类似的传染病,基努死了很多人,医生们束手无策,教廷的祈祷同样毫无作用,别指望我像这对无知的夫妇一样相信主会带来神迹,倘若他们侥幸逃脱,也是他们自己身体意志的结果。” 神父淡然道:“祈祷会给他们带去上帝的力量。” 兰德斯冷道:“那为什么不干脆让上帝令他们恢复健康呢?” “上帝不是供凡人驱使,使得我们满足自己欲-望的工具,它带给我们的是支持和力量,需要我们去感受去领会,从而将这种支持和力量转化成我们自身的意志,它指引我们,帮助我们,却不会代替我们去经受苦难,因这样的话,我们就不能自己获得永恒。” 兰德斯嘴角上翘,“说实在的吧,你在心里对这一套嗤之以鼻,觉得这全是鬼话,对吗?” “神父……” 床上的布尼尔发出痛苦的呼唤,神父立即转过身,胳膊被亲王大力拽住,“干什么?” “去为他祈祷。” “你还想再弄脏你的内袍吗?到时你可要光溜溜地等待治安官的到来了。” “那没关系,”神父抽出自己的胳膊,“人生来赤-裸。” 神父回到床前,为两个病人祈祷,兰德斯冷冷地看着,那两个病人由神父一手握着一个,神父的手根本不算宽大,他握着两人的手,低垂着眼睛,嘴唇轻轻动着,好像是真的相信上下嘴唇挪动后所发出的语音能对这两人起到什么帮助似的。 衣服很快就烧干净了,特纳夫妇不知道是因为火堆的燃烧还是病症开始发作,他们的面颊也红红地发烫,坐在神父的脚边无助地祈祷。 被病人环绕的神父镇定自若,兰德斯离着他们有一段距离,冷眼旁观着。 很快,外头传来了尖锐的哨声。 治安官来了,他们迅速地驱散周围的居民,将整个街区都围了起来。 兰德斯拄着拐杖出去,篱笆已经竖起,他走到篱笆后对治安官道:“这里目前大约有四名病人,叫几个医生来瞧瞧这到底是什么病。” 治安官却像是没听见似的,只顾着用铁丝将篱笆扎紧。 兰德斯向前握住他正在往地面插的篱笆,他力气很大,让那治安官无法移动,兰德斯道:“你聋了吗?没听见我在说话。” 治安官抬起头看了一眼兰德斯那张一半英俊一半丑陋的脸,低头道:“先生,您很有可能染上了传染病,请保持冷静待在家里不要出门。” “你在说什么胡话?睁大你的眼睛看看我到底是谁,我是奥斯亲王!” 治安官吹了下哨子,其余的几名治安官也跑了过来,他们看到了兰德斯,却不约而同地闪避了视线,过来帮那治安官一齐将篱笆固定。 兰德斯意识到了什么,手掌紧紧地握住篱笆,“你们胆敢如此行事,是谁吩咐你们这么做的?夏尔曼?戴纳?乔伊斯?……” 他一个接一个地报着自己兄弟的名字,怒火在他的眼中熊熊燃烧,那些治安官们一个都不敢看他,将高高的篱笆固定好缠上铁丝,最有勇气的治安官低着头道:“请您别妄图从里头跑出来,为了王都的安全,我们是获得了开枪的允许的。” 兰德斯面上肌肉抖动,“非常好。”他甩开手,已经固定好的篱笆用力摇晃了一下,令几位治安官大大地吃了一惊,他们不敢直视亲王发怒的眼睛,知道自己这是在为某人做帮凶,可是他们别无选择,只能假作不知。 兰德斯后退返回,马上将自己所处的境地在脑海中梳理了一遍。 比尔绝对不会背叛他,很有可能是在回去通报时叫一些奸佞小人突发奇想地想到用这样的法子置他于死地,比尔是个很机灵可靠的人,一定会趁机想办法逃脱。 等比尔找到了他的舅舅侍卫长布鲁恩,或许一切就都解决了。 他白天赶走了宫廷侍者,以国王和布鲁恩对他脾气的忌惮,怎么也要等待个一两天才会重新派人到修道院来。 无论怎么看,兴许他都要在此地被困上个一两天了,幕后之人大概也就是这样的念头,传染病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不管你是平民还是亲王。 兰德斯拄着拐杖回到小屋里,特纳夫妇也已经躺下了,床太小了,他们只能躺在地上,神父正跪在地上摸索着为他们解开衣服——特纳夫妇的衣服上也沾满了呕吐物。 兰德斯没去阻拦神父。 也许神父八成也已经染上病了。 返回途中,整个街区都是骂声和哀嚎,有些人将家里的病人抛出扔在街上,兰德斯这才发觉原来这街区里的病人已经不少。 “亲王?” 神父向着他的方向道。 兰德斯没回应,他现在的心情算不上特别糟糕,但也绝对算不上好,他坚信自己有一条很硬的命,从出生到现在已跨过了无数崎岖,只不过区区传染病而已…… “能来帮个忙吗?”神父轻声道。 兰德斯依旧不理会,面色阴沉地看着屋外混乱的街区。 神父从地上站了起来,脚步准确地跨过那几个病人,他也听到了整个街区的动荡,“亲王大人,您被困在这里了?” 兰德斯瞥了他一眼,防备道:“想说什么?” “看来您在王宫中有敌人。” “多谢你的忠告。” “他们作出了个错误的决策,”神父平静道,“把您困在这里,只会对您产生帮助。” “哦?什么帮助?证明我有多健康?”兰德斯有些讥讽道。 “亲王认为我为什么要来这里为他们祈祷?” 兰德斯冷冷一笑,“因为你沽名钓誉,想要从这些穷人中获得廉价的信仰。” 神父笑了笑,他笑起来堪称圣洁,“亲王大人,您真是敏锐。” 兰德斯对他这么快就承认自己的虚伪感到了吃惊,他扭头看向神父,神父的脸庞多么平静、安宁,比起耶稣受难,这张脸更令亲王联想到圣母像。 “亲王,您自命不凡,觉得自己哪里都了不起,这当然可以,我很赞赏您的骄傲,可是和您过分的骄傲相比,您的见识好像与此不大相衬。” “穷人的信仰或许很容易获得,但它们并不廉价,您想要统一大陆,就必须获得大多数人的支持,而现在正是个很好的机会。” 神父的脸向后偏了偏,“为了证明您强健的体魄和征服这片大陆的决心,请您去为几位病人脱去衣服,擦洗身体。” 76 Chapter 7 共度【7w营养液…… 瘸腿的亲王在怒视了神父一会儿后, 拄着拐杖回过了身。 傲慢是他的天性,但他也并不愚蠢。 而神父却是迈步走出了屋子,亲王道:“你去哪?” “出去看看情况。” “但愿你能看得见。” 外面的情况很糟糕, 莫尹看不见,但能感觉到无数能量飘浮在空中,和吉恩一样,犹如从身体中溢出来的灵魂正在四处游荡。 神父平时就对穷人们十分关心,经常派发免费的食物, 有人看到了白袍神父,大喊着过来求救, “神父, 救救我们, 上帝啊,请救救我们……” 神父弯下腰, 伸出手和人交握,盲了的双眼尽管因为看不见而和人的视线错开, 里头却仍散发出柔和的光芒,“不要恐惧,不要放弃, 这并不是结束,我会虔诚地祈祷, 乞求上帝赐福于我们,帮助我们度过这个难关。” 亲王将几人的衣服脱了拿出来点燃, 见神父周围全是跪地祈求的人, 不由又想要大发雷霆,他照着神父的话去做,是因为神父说的是对的, 但并不代表他认同这些愚昧而又毫无帮助的做法行为。 “都听好了。” 亲王拄着拐杖出来,他可怕的面容和华贵的服饰让和神父一起祈祷的众人纷纷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呼。 亲王早已习惯自己的面容会招致怎样的议论,抬起拐杖像吩咐特纳夫妇一样吩咐众人将病人的衣物、用过的器具毁掉。 众人呆愣着看陌生的亲王,神父解释道:“这位是奥斯亲王,他是个高尚的人,愿意留在这里与我们一起战斗,请照他说的去办吧。” 神父的保证让亲王的这席话起了作用,众人连忙站起身各自行动去了。 兰德斯拄着拐注视着神父,“高尚的人?” “教廷的人总是会擅长说谎,”神父道,“亲王您不正这么想着吗?” 兰德斯头一回感到有些无话可说。 神父道:“亲王大人,对于传染病,我想您应当比我更有见识,接下来的这两天,这里的一切就全交由您指挥支配了。” 兰德斯冷笑道:“包括你吗?” “包括我。” “……” 兰德斯觉得很奇怪,毫无疑问,他正讨厌着神父,他对任何神职人员都全无好感,红衣主教的身亡对外宣称是意外,传言中都认为是因为兰德斯是个被上帝拒绝的王子,红衣主教是受到了上帝的惩罚,但兰德斯知道两者皆非真相,是他处死了那位主教,是的,他坚持那是一次处决。 杀掉任何神职人员,兰德斯都不会感到心中有愧,哪怕看上去再善良纯洁的,只要仔细找一找,一定找的出他该被处死的理由。 就凭这神父知晓他的野心,并且妄图敲诈要挟,他就该死了。 可从他们头一回见面开始,兰德斯就一直在容忍这神父的所作所为。 也许在旁人看来是神父在容忍他的无礼,但是站在兰德斯的角度,他是不会同个虚伪的人多说一句话的——信件全是由哈伦代理,兰德斯连理都懒得理。 病人在屋子里头不住呻-吟,他们都喊着神父,惦念着神父对他们温柔的关怀,连上帝也顾不上了。 “我要进去为他们祈祷,”神父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亲王大人,希望我们都能尽好自己的本分。” 兰德斯觉得自己应该是气坏了,但事实上他并不怎么生气,反而觉得神父这么刺人的说话方式很新奇有趣。 在离开王都之前,兰德斯经常受人冒犯,同样的,他也会狠狠冒犯回去,加倍的,叫人讨饶的冒犯回去。 神父的冒犯、野心全激起了他的斗志,却并不叫他反感。 真是奇怪,他在心里竟已承认他其实并不讨厌神父。 ——他的相貌真美。 兰德斯被自己脑子里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吓了一跳,拄起拐杖立即就往外走了出去。 奥斯的领主可不是废物,兰德斯用自己一贯的强硬手段随心所欲地对考尔比街区的众人发号施令,因为神父的所在与贵族的身份,他们乖乖地对兰德斯的指令照做不误,兰德斯很有识人的本领,叫了几个看上去身强力壮又有些眼色的青年来帮忙,随后他拄着拐杖来到封锁的篱笆前,对背对着他的治安官高声道:“这里需要煤炭、食物、水、还有干净的衣物。” 治安官背对着他低着头不说话。 “我知道你们是受人指使,我不要求你们违背那人的命令将我放走,但你们最好也听从我的命令,我告诉你们,我并不是个心胸大度的人,别逼我出去以后连你们也一起清算。” 亲王的声音是那么高贵、威严,治安官不由感到了恐惧和压迫,他回过脸,轻声道:“请稍等。” 神父挨家挨户地去察看询问,发现传染病就是在这两天之内爆发的,已经有一些人去世了,吉恩的症状还算是轻的。 青年人将城区按照亲王的吩咐划成个区域,将病人集中地安排在广场,和健康的人尽量分开,还有一些感觉自己有症状的人则分在另一个区域。 一开始大家并不是很配合,后来亲王冲他们大吼,一点没有贵族风范地挥舞手中的拐杖,并且威胁如果不听他的话,他立刻去治安官那里拿枪来将他们全部处决,人们吓坏了,神父及时赶到,向大家阐明亲王曾经历过传染病,照他说的去做,大家准能度过难关。 神父温柔动人的语调安抚了大家,于是场面便变得有条不紊起来。 治安官悄悄地把亲王需要的东西从外头扔进来,天已经黑了,广场的炉子点起来烧水,煤炭噼里啪啦地烧着,倒是让人觉得安心,充足的食物和饮用水让大家的情绪得到了镇定。 亲王依旧如同巡视自己的领地一般趾高气昂地在街区里走来走去,他忙碌了一天,身上的衬衣裤子靴子上都溅上了泥点子,尤其是他的拐杖,被泥泞染得都看不清本色了,但这不影响他那种高傲又威严的姿态,他看上去很满意的点头,对很快就变得井井有条的地方。 神父穿梭在病重的人群中间,时不时地去握那些人的手,低着头念念有词,小吉恩已经恢复了一些体力,他帮助神父给病人们倒水。 “哦,吉恩,我的天使,你好起来了……” 特纳夫妇不住地亲吻儿子瘦弱的脸庞,吉恩也尽力拥抱着他们,“是的,我感觉好多了,神父给我带来了上帝的力量。” 兰德斯不理解,为什么神父所经过的地方、握过的手臂仿佛有了不一样的力量?他绝不相信上帝,这是用来欺骗穷人的鬼把戏,好让他们心甘情愿地在现世受苦,安慰自己等死后就能去到无忧无虑的天堂,一些富人当然也会宣称自己信仰上帝,但那只是用来为他们开脱罪行消灭负罪感的途径,否则他们怎么敢犯下那样多的过错,难道不怕自己下地狱吗? 兰德斯不期待自己会上天堂,也不觉得自己会下地狱,死亡会是什么样子的,他半点没有产生过好奇,他不惧怕死亡,相比之下,他更在意他能在现世中获得什么。 像安宁平静这样奢侈的东西,从他被烧伤起,就再不指望了。 莫尹用自己的精神力拉开了一张大网,将游离的力量强行地锁在此地。 他这么做,也不能保证所有人都不死,只是给了众人去自我拯救的时间与机会,能从痛苦中熬下去的人就能活着。 仅仅只是这样,已经足够让身处病痛的人感到震撼。 生命在流失,可一旦握住神父的手,他们便觉又有力量。 几乎每一个人病人都吻了神父的手,他们吻他的手指,流着眼泪感谢他,感谢上帝,发誓自己将会献上一生的信仰。 一直到深夜,众人都在煎熬中昏迷或是睡着了,神父依旧坐在安静的广场上,他的白袍也弄脏了,白皙的脸庞被烟熏得有些脏兮兮的,一双湖绿的眼睛在火光中熠熠生辉。 亲王坐在神父身边,默默地将一个装水的碗放在神父掌心。 “谢谢您。” 神父端起碗喝水。 “你是怎么辨认出来的人是谁的?”亲王道。 “人的气味不同。” “是吗?那么我闻起来是什么味道?” 神父手掌托着碗,嘴唇挨在碗沿,微微笑了一下,“马,一匹雄壮的马。” 亲王浑身像是被闪电劈了一下,身体内的神经猛地打了个颤,他转过脸看向广场的火堆。 经历了童年那场可怕的大火后,兰德斯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去克服对火的恐惧,他去注视火焰,触摸火焰,清醒地经历火烧的灼痛,然后他就克服了。 “你是天生的瞎子?”亲王故意挑起了个很坏的话题。 “是的。” “你对此不感到生气,觉得命运待你不公吗?” “亲王您认为呢?” 兰德斯勾唇冷冷一笑,“如果说你从来没在心里咒骂过的话,那我是不会相信的。” 神父也笑了,“我说过,亲王您很敏锐。” “我每天都在咒骂这个世界,”神父平静道,“如果可以,我希望所有人都看不见。” 兰德斯怔住了。 他也曾产生过类似的念头。 当然也许还要更极端一些,他想的是最好是叫所有人都没有腿,这样他就算是瘸子也高人一等了。 “那么你又为什么要做修士呢?” “这倒不是我主动选择,我从小就被遗弃在了修道院。” 兰德斯不带同情地“哦”了一声,“这么说来你还真是个可怜人了。” “我倒也没这样想,做修士有什么不好呢?能够得到众人的尊敬,我的前途很光明。” “所以就开始做起当教皇的美梦来?” “亲王您呢?您只是莱锡的亲王,生来残疾,又丑陋不堪,不也妄想征服大陆?” 兰德斯看向了神父,呼吸微微加重,“你很大胆。” “我相信这一点亲王您也早看出来了。” “知道冒犯我的人都是什么下场吗?”兰德斯冷着声道,用对治安官和那些嚷嚷的民众一样的声气。 他没吓住神父,神父还是很镇定道:“我相信亲王大人会宽恕我的。” 凭什么?就凭你这贪婪的野心,不知死活的胆量,敏锐狡猾的本性,初次见面就看穿了他的许多心思,还是那张美丽的脸庞…… 亲王大人在心里大吼了一顿,再一次扭开了脸。 “我可以再要些水吗?”神父将碗往亲王的方向递了递,“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要多一些水,来洗洗脸和手。” 亲王觉得自己没有义务去伺候他,可也没有必要在这种时候耍脾气,因为那样反而会显得他真被他激怒了似的,他站起身,绷着脸端了盆干净的水过来。 神父舀了水又喝了两口,将手浸在水盆里搓洗,然后又掬起水洗脸,他的一举一动都算优雅,可也没什么太特别的,然而不知怎么却叫兰德斯看得目不转睛,尤其是他那金子般的头发被他冒失地打湿了一点轻贴在他的脸上,像为他添加了闪耀的装饰。 “亲王,您喝水用餐了吗?” “我不是个需要别人操心照顾的人。” 神父笑了笑,说:“谢谢您的照顾。” 兰德斯又拿了一些面包奶酪过来,神父再次感谢了他。 正在神父专心吃东西时,亲王冷不丁道:“你对每一位亲王公爵都这样实施引诱吗?” 神父嚼着面包,微微侧过脸,反而质问道:“那么亲王大人,您被我引诱了吗?” 兰德斯的脸瞬间就变得发红发烫起来,如果不是他确定自己很健康,那么他一定要以为自己也染病了,那股被雷电劈中的感觉又找上了他,“你……” “亲王大人——” 呼唤声打断了兰德斯的回答,兰德斯猛地站起身转过了脸。 是比尔带着布鲁恩和王宫的禁卫队赶来了。 77 Chapter 8 一见钟情 事情有些比兰德斯想得要好一些, 有些又比兰德斯想得要坏一些。 命令是夏尔曼下的,他身体方才好转一点,得知了自己的兄弟正在出现了传染病的贫民区后便好心地派治安官将这地方封锁起来。 他的理由很充分,“兰德斯怎么会去到那种地方?传染病可不是开玩笑的, 不能为了他一个人, 伤害了王都其他的人,侍卫长, 您说对吗?” 尽管布鲁恩对夏尔曼的尊重很有限, 但夏尔曼毕竟还是王太子,他勉强应了下来, 又去国王那试图周旋,亚尔林是真的病得厉害, 听说有传染病后也开始为难起来,身为国王, 他或许有许多不足的地方, 但毕竟还有一份责任心, 否则他也不会放下成见, 召唤他最可怕的儿子回到王都。 难道这决定又招致了上帝的反感以致于王都中竟出现了传染病?亚尔林在身体康健时也未必是个思维多么高明敏捷的人, 在病重时就更加思绪混乱了, 加上夏尔曼拖着病体来拜见他,亚尔林就再无法应承布鲁恩的请求了。 “就照夏尔曼的意思去做吧, ”亚尔林疲惫道, “我相信兰德斯是能理解的。” 兰德斯果真很能理解, 他听了布鲁恩这一番委婉的解释后, 冷笑了一声,那语气中的轻蔑与不屑丝毫不掩饰。 布鲁恩勉强道:“兰德斯,你听我说……” “舅舅, 不必说了,”兰德斯冷冷道,“您现在仍然有我的尊敬,但若您再帮那些人辩解下去,那可就难说了。” 布鲁恩也无话可说,亚尔林是挺糊涂的,倘若夏尔曼不出事,他都快把莱锡交给这样无能的儿子了,只是因为兰德斯生得太不体面,又有种种恶习,尽管布鲁恩觉得那些根本称不上恶行。 “我会在这儿帮助你,”布鲁恩道,“尽我一切所能。” 隔着篱笆,侍卫们又送进来许多对传染病可能有效的草药,还有两个倒霉的医生也进来了,他们看上去并不算得上心甘情愿,面色很灰败,大概是怕死,布鲁恩也同样忧心忡忡,唯独比尔抓着篱笆,信心十足道:“亲王大人,别担心,神父和您同在,上帝会保佑您的。” 兰德斯道:“闭嘴。” 医生进入到了病区,察看了病人的情况后,也只能采取一些面对传染病的老方法,焚烧草药,煮香叶水给病人擦身。 香叶的味道在广场上弥漫着,亲王过去,用鞋尖撇了撇神父的衣角,“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们要继续留在这儿了。” 神父道:“这很好,我们本就该在这里和民众一起共度难关。” 神父说起这种冠冕堂皇的话来真是得心应手,亲王在感叹他那虚伪的同时,又不禁想他到底是天性如此还是在修道院日久天长的耳濡目染之下变成了如今这番做派。 环境的确是能影响人的,但倘若人的本性不是如此,也未必就会那么快地学会、精通这些东西,可见神父本也不是什么好胚子。 兰德斯召来医生,询问道:“你觉得泡香叶水有助于预防这种疾病吗?” 医生道:“我想应该是的。” 兰德斯又召来那几个得力的青年,让他们分发草药给街区的各个家庭,他做事如此有条理,又说一不二,叫几个青年都很是折服,他们再也不在意亲王这张奇怪的脸了,而是心悦诚服地被对方的风采所迷倒。 两个皇家医生也不得不承认奥斯亲王具有天生的领导能力,忙碌了一会儿后也不觉得怎么痛苦倒霉了。 神父一直静坐着,亲王让人煮了香叶水,他自己并不惧怕疾病,但感觉神父似乎不够强健,白袍下的身躯在火光中若隐若现,看上去是有些瘦弱的,更何况他还和病人接触得那么频繁、亲近。 亲王想叫神父去到香叶水里洗个澡,可又无法自如顺畅地表达自己的好意,他就是这样的脾气,让他去挖苦讽刺人时,他可以毫不停顿地说上一整天的时间,但要让他去表达什么友好的意思,那可真是为难他了。 “我并不是要对他示好,我只是在做正确的事,说正确的话罢了。” “他那虚伪野心虽然十足的上不了台面,但却也正合我意,免得还要迂回地去打交道。” “神职人员中像这样直来直往的人倒也不多了,这或许也算是他的好处。” 兰德斯一面想一面迈开了脚步。 “神父。” 忙得满身是汗的青年彬彬有礼地提议道:“我带您去洗个澡吧,水里头加了香叶水,对预防疾病是很有好处的。” “好的,谢谢你。” 神父欣然同意,青年很热情地去搀扶了他,神父随着青年的手臂站起身,转过头对着亲王的方向道:“亲王大人,或许您也需要泡个香叶澡吗?” “不必了。” 亲王大人的声音很冷漠,“我可不是孱弱的人。” 神父也没再劝解。 这可是主角,主角当然会没事。 兰德斯感觉自己真的生气了,他恶狠狠地注视着神父被青年搀扶的背影,真是装模作样,他有虚弱到需要人搀扶吗?!等等——待会儿神父不会还要人帮他宽衣解带擦洗服侍吧?! 街区里现在到处都是空屋子,眼盲的神父省去了屋子里的灯,他谢绝了青年想要帮助他的好意,“我在黑暗中生活了十八年,这算不了什么。” “那么我就等在外面,等神父您洗好了再叫我,我来帮您。” “谢谢,外头还有很多事情要忙,不必浪费时间在我这里,我有能力照顾好自己,去看护那些病人吧。” 青年感动道:“神父,您真是无私。” 神父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架,“愿上帝保佑我们。” 急促的脚步在遇到走来的青年时停了下来,亲王有些不自然地将拐杖戳稳地面,青年倒是主动问候道:“亲王大人。” 亲王大人轻咳了一声,“神父呢?” “神父在后面屋子里洗澡。” 亲王本想说那你怎么不在里头照顾,但还是及时地把这愚蠢的话语给咽了下去,向后甩了甩拐杖,示意那青年离开。 简陋的小木棚里连光都不透一丝,亲王随即想起神父是个不需要点灯的瞎子。 兰德斯的脑海里不由浮现了个念头:“他既然什么都看不见,那么即使我现在过去进入那间屋子,他也照样一无所知了。” 瞳孔猛地缩了一下,兰德斯感到自己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诚然,他一向不认为自己是个多么高尚正直的人,但却也还不至于下流到要去偷窥一个神父洗澡! 天哪,那只是个神父罢了,甚至都不是修女! 兰德斯拄着拐杖,比来时更快地返回到广场,他走得很急,背上出了许多汗,心跳得厉害,耳膜里鼓鼓地跳跃着,好像心脏转移到了耳朵。 兰德斯坐在广场前,出神地看着跳跃的火光,脑海中还是留恋在那一种奇异的念头上。 随着他长久的注视,火光中仿佛出现了某种幻象。 沾满了泥点子的长袍落下,露出一具白皙光滑的身躯,那躯体一定美丽极了,肌肤的光泽在火焰中跳动着,那浑圆的臀部、笔直纤细的双腿…… 兰德斯又打了个大大的冷战,拄起拐杖从地上站了起来。 等到神父回到广场时,广场上已不见了兰德斯的踪影。 莫尹也没有去额外关心,他更多地只是专注于自己的事情,他很有信心,对所有的事都感觉尽在掌握,亲王会对他倾心的,他已毫无隐瞒地向亲王展示了他许多真实的想法,照着亲王那高傲又狂放的癖性,不可能不爱他这样的野心。 说来奇怪,这个世界的亲王那天生的瘸腿令他想起他第一个世界里的伤腿,脸上的伤痕又令他想起在第二个世界里他因流放所留下的疤痕,这本不该被联想起来,可他的敏锐却叫他无法忽视这些,假设这几个世界的力量真如他所想地出自同源,那么这样的现象就更值得玩味了…… 天亮了起来,街区里没有新增死亡。 神父彻夜未眠地守在病人身边,小吉恩已经几乎全好了,他喝了水吃了食物,活蹦乱跳地穿梭在病人中间,那充满了活力的模样给了众多人鼓舞。 然而传染病的力量还是很强,昨天还健康的人也陆陆续续出现了症状,也令一些人又陷入了恐慌,但在亲王强硬的呼喝下,连恐慌都不被允许,亲王像看管牛羊一样对着众人呼来喝去,他要他们全听他的,不准许他们胡思乱想,所以整个街区看上去仍是井井有条。 神父的安慰也起了极大的作用,在蛮横的亲王衬托下,神父的柔声细语显得是那么可贵如同天使,他的眼盲让人更加尊敬他坚强不畏惧的意志。 比尔时刻关注着里头的情形,见亲王与神父居然如此配合默契相得益彰,将整个街区的混乱控制在一定的范围内,这让他不禁热泪盈眶,默默地为两人祈祷。 一般传染病只要熬过一周,情形就会大大好转,只要亲王能从这次传染病中活下来,日后还有谁会说亲王是不详的呢?从众多苦难中走出来的亲王怎么不配统治整个国家呢? 比尔跪在地上虔诚地祈祷着,布鲁恩也在心里暗暗吃惊,兰德斯是有才能的,只是布鲁恩很担心他这种傲气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住的,他不怀疑兰德斯会成为个伟大的君王,但又怕他会走上暴君的道路,然而他身边这位美丽眼盲的神父仿佛是天赐的一般,与兰德斯站在一起是那么的和谐。 兰德斯理也不理神父,他只管做自己的事,他不看神父,也不和神父搭腔,休息时也离神父远远的。 神父对亲王反常的行为镇定自若,他是真正只做自己的事,而不像亲王一般做事时还偶尔余光偷偷地看上神父一眼。 神父很注重洁净,每天晚上都会去用香叶水洗澡,教堂里的人昨天姗姗来迟,为神父带来了干净的修士服,于是神父又将自己严严实实地穿着打扮起来。 黑色的修士服没有任何可观赏的价值,直上直下地将人包裹成一个直筒,布尼尔好多了,也换上了干净的修士服,拖着病体和神父一起为病人安抚、祈祷,同样的修士服穿在不同的人身上,给人的感觉却是截然不同。 神父的脚步在躺着的病人中间穿梭,他时不时地弯腰、俯身、蹲下……每一个动作被兰德斯的余光捕捉,都仿佛别有深意。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一切应该都只是出自他的臆想。 兰德斯已经二十六岁了,他的兄弟们就算是比他年纪小的也已经结婚有了妻子,唯独他这孤僻而丑陋的怪人与一切浪漫绝缘。 他深信自己才干出众,思维过人,有足够的手腕能够统一已经分裂的大陆,但他同时也不觉得自己会得到某个人那方面的爱。 当然,如果他想有妻子的话,亲王夫人的头衔会让无数人趋之若鹜,可褪去那些光环,有谁会爱一个被烧伤的瘸子? 亲王对自己的能力极度自傲,对自己的外表却是极度自厌。 这两者都是出于他对自己客观的评价,倒也谈不上自卑,他不在乎自己的外貌如何,压根也没有讨好任何人的念头。 不知不觉中,兰德斯抬起手摸了下自己的脸,手上粗糙的触感令他浑身一颤地将手放了下去,随后他想起他与神父初次见面时,他同样下意识地做了这个动作…… 能令从来毫不在意自己丑陋外表的亲王忽然想要遮丑,那能是因为什么呢? 兰德斯的脑海中像有几百辆火车轰隆隆地碾过。 上帝啊,他难道是对那神父一见钟情了?! 78 Chapter 9 合作 传染病在一周后逐渐得到了控制, 病人变得越来越少,有许多人都恢复了健康,也有一些人不幸去世, 神父与修士尽心尽责地为这些可怜人祈祷, 向他们的亲人表达哀思, 并且保证上帝看到了这些病人的善良美好, 会将他们接入天堂。 莰斯堡教堂里的修士们在神父的感召下也纷纷前来,他们在病区之外为逝去的人们点蜡烛,也带来了圣水,为逝者祈祷, 好让他们能体面安详地离去。 教会的做法大大为他们增添了威望与声势,兰德斯明白一切都来自神父授意,神父的胆大敢为,收买人心被他尽收眼底,这是个十足充满了野心的家伙,并且在他已对他知根知底的情形下也依旧毫不掩饰。 在这个以内敛优雅隐忍为美德的时代, 这样的大包大揽在有心人眼中势必会招致厌恶,然而兰德斯一向也与那些评价格格不入,他个人的内心正是欣赏这种如豺狼一般的进取。 人人都爱财富、权力、美貌, 只是有些人总喜欢加以粉饰,假作清高罢了,兰德斯一向是想得到什么就将自己的欲-望给展示出来,他不怕人们对他负面的评价,甚至还有些自得于自己的不凡。 隔着大约几英尺的距离, 神父正握着个病人的手,神情柔和地念念有词。 兰德斯目光聚焦在神父的面上。 从外表来看,神父的那些狡诈虚伪贪婪野心被遮蔽得极为妥帖, 任谁见了都要以为他是个无私善良的好人,正是这种完美的伪装,更能显出此人与世俗所称赞的纯洁真诚完全背道而驰。 “若他只有美貌,便不会如此挑逗我的心神……” “我们在灵魂上有某处共鸣相似,或许我讲出来,他也不会承认,但我知道那切实存在。” 亲王的心乱极了。 爱情的降临对他而言有些过分毫无防备。 它攻击了他,像一闷棍打在了他头上,让他头晕眼花地招架不住,同时,兰德斯又想到了“鸡-奸”这个被发明出来特指男性性行为的下流词汇。 在整个奥斯顿大陆,男性之间的性行为都被视为可耻的不伦,信仰越是纯净的地方越是如此。 当然在贵族阶级,有很多原则都是模糊的,只要不上得台面,也没人会去非议什么,莱锡在各方面都算是开放的,兰德斯和王室贵族之间几乎不往来也知道有些公爵私下里在搞些不干不净的勾当。 然而顶顶不妙的是他看上的是个神父。 尽管兰德斯确认在神父心中信仰的力量微弱得几乎没有,可神父想做的恰恰是恢复整个大陆的信仰,以宗教的力量来统治整片大陆。 为这目标,神父也不会自泼污水,使自己陷入到万劫不复的境地当中去。 “可我为何要成全他,让他凌驾于我之上?” “他有当教皇的美梦,我也不必当他的垫脚石。” “不能叫他知道我对他的好感,他这么个人,会毫不迟疑地利用它、践踏它,我确信。” 兰德斯自顾自地想着,像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一般,因为自身的高傲与笨拙,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能够得到神父,逐渐又开始用他所习惯的思维去思考。 “即便我对他产生了爱意,也并不意味着我就要对他投降认输,他只管做他的,我只管做我的,他看中我,想借我的势,我看中他,想要他委身,这似乎也能称得上等价交换、各取所需……” 莫尹正在尽心尽力地扮演一个伟大的好人角色,他展示他的野心、他的本领、他对于民众的影响力,相信这对于兰德斯而言正如同孔雀开屏一般。 他注意到了亲王的注视,兰德斯看他看得太火热了,即使他的五感没有加强也该感觉到。 也许过不了多久,亲王就会向他求爱。 一切易如反掌,上个世界里,他并不想让主角爱他,他极力地回避、远离,然而最终的结果其实他心中也有数。 像他这样力量强大的人物很难不吸引主角的注意力。 主角要么恨他,要么就该爱他,没有平庸的中间项,两股强大的力量之间总会碰撞出火花。 夜晚降临,街区里很安静,甚至于安宁,他们这里总是乱糟糟的,难得有不必自己去寻找食物的时分,他们甚至感谢起这可怕的传染病来了,饥饿比疾病要可怕一万倍。 因为有挑剔的亲王在,神父得以享用高级的牛肉、奶酪和柔软的面包,今天甚至还有一些果汁,神父和修士在餐前祈祷,感谢上帝的赐予,他们一起在昏暗的小屋子里用餐,因为神父不需要点蜡烛,布尼尔为了节省就只点一根拇指大的蜡烛,等他们吃完正好熄灭。 布尼尔已经恢复了健康和精神,几天前他真以为他会死去,神父的祈祷和他自身的顽强将他从死神的手中拉了回来,随后干净的食物和水让他得以休养生息,一点点地让在疾病中亏空的身体好了起来,除了感谢上帝之余,布尼尔也不得不涨红着脸在神父面前坦白,他同样感谢那位粗鲁的亲王。 “每个人都有他的脾气,亲王只是看上去野蛮无礼了一些,其实他的心是好的,就凭他没有抛下我们离开这里而是一直陪伴着所有人共度难关,他就可以称得上是个高尚的人,可我却在心里曾很难听地咒骂过他,神父,我对此感到可耻。” 布尼尔无法藏住任何心事,尤其是在神父面前,他对神父一句谎话也说不出,总是像在忏悔室里一样,一五一十,有什么心里话就得说出来。 神父体谅道:“布尼尔,除了上帝之外,没有人能全知全能,我们对于任何人与事都无法全面地判断,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已意识到了自己的误判,之后只要将它改正那就也没什么错了。” 布尼尔感到很高兴也很轻松,神父的箴言总能触及到他的灵魂,让他得到洗练。 “那么神父,”布尼尔道,“您会为亲王洗礼吗?” “如果他愿意的话。”神父温和道。 “有谁会不愿意接受神父您的洗礼呢?”布尼尔毫不犹豫道。 神父笑了笑,继续慢条斯理地用餐。 两人气氛融洽地用完了晚餐,布尼尔整理了餐桌后道:“我去为您烧水。” 自身体恢复之后,布尼尔就自觉地重新肩负起照顾神父的职责。 “多谢。” 屋子里的蜡烛还剩下一点点摇曳的火光,对于神父来说自然是没有任何用处,但对于走来的亲王而言,那昏暗的光芒为神父面颊仿若披上了一层薄纱般朦胧若现,有力的拐杖在木制地板上顿下的节奏断了断。 “亲王?” 又被神父抢先打了招呼。 亲王有些为自己刚才的失神懊恼,他随即板正了脸色,肃了声气,淡淡道:“神父用完晚餐了么?” 天,他说话的声调真是别扭做作—— 兰德斯懊恼不已,同时又在心里庆幸神父的眼盲看不到他此刻面上显露出的狰狞窘迫。 “刚用完餐,感谢亲王您的照顾,晚餐很美味。”神父神态自如道。 兰德斯并不是专程来讨他一句感谢,只是因为没有话说,便随口问候,没想到前后联系听上去就好像他为了那么区区一点食物特意来邀功一样,兰德斯错口失言又无法挽回,只得干脆闭嘴。 若要他讥讽谩骂两句还行,要令他简简单单地与人沟通交往,兰德斯只恨自己是瘸子而不是哑巴。 若他是哑巴,他就可以什么都不说,只静静地欣赏神父的面庞。 他有多久没这么近距离地看他了? 这纯粹是他自作自受,自己一厢情愿地要同他拉开距离。 那双湖绿色的眼睛……绿色真是和他相衬,金发也很美,倘若是黑发,或许会更美,金发显得他更圣洁一些,可兰德斯讨厌那种圣洁。 兰德斯自以为目光克制,神父却是感觉自己的修士袍都要被那灼热的目光点着了。 “布尼尔修士呢?”兰德斯的语调懒懒的,似是很随意的样子。 神父回答道:“他去为我烧洗澡水了。” 兰德斯有点痛恨这个回答,这回答让他莫名其妙地觉得后背着火额头发汗,倘若他是动物的话,那么毫无疑问他这是在发情了。他本不想用那么下流直白的词汇来形容他此时的状态,可谁管呢,他本就不是个高尚的人。 兰德斯掩上了门。 木门“吱呀”的声音在他的耳膜惊天动地一般,他的手有些颤抖,这真不像他。 关上门后,兰德斯转过身,桌子上的烛火摇曳得十分吃力,几乎马上就要熄灭了。 神父听到了关门声,询问道:“亲王?” 兰德斯拄着拐杖过去,拐杖尖点在木制地板上,“哆哆”的响声正好能盖过他的心跳。 兰德斯走到了神父面前,神父端坐着,身上的服饰和脸上的神情都十分端庄。 “我……”兰德斯清了清嗓子,“我想和你谈谈有关洗礼的事。” 一向习惯于直来直往的亲王还是用了迂回婉转的方式。 神父的面上露出感兴趣的神色,“您请说。” “我可以在莰斯堡受洗。” “由我吗?” “当然。” “那太好了。” 神父面上露出喜色,“亲王,您作出了个正确的选择,我向您保证。” 亲王看到神父那高兴的神色,肚子里那卑鄙的提议忽然变得有些难以启齿。 “就像我们这回在考尔比获得的那样,您的领导才能和我对民心的笼络合在一块儿将会是一把厉害的武器,过不了两天,您王宫中的敌人就会后悔给了您这么一个好机会让您积攒在王都中的威望,他会求着您离开这儿,到时您尽可尽情地去羞辱发泄……” “……之后我再为您受洗,只要我们达成合作,我们必定将能够一齐征服整个大陆。” 兰德斯一言不发,心中有两股力量在搏斗,纯洁的感情与肮脏的肉-欲在他体内来回发狂一样地拉锯。 神父那冷静又充满了诡计恶意的话语对他无疑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挑逗。 兰德斯深吸了口气,他这一口气尤其悠长,将屋子里残留的食物香气和神父身上淡淡的香味全吸进了肺腑。 而神父则觉得关着门的小屋很闷热,额头出了一点汗,他抬起手想拿手帕擦汗,还未等他去摸到手帕,额头上就被重重地吻了一下。 亲王的嘴唇灼热而肉感,亲吻的力道十成十的扎实,呼出的热气有些颤抖地喷洒在神父白皙柔软的肌肤上。 “亲王?”神父的声音有些许疑惑。 拐杖落在地面,亲王的手掌捧起神父的面庞,烛火已奄奄一息地快要熄灭,亲王深棕的瞳孔中却正燃烧着熊熊欲-火,“我认可你的所有看法,不过在达成合作之前,我是否有资格在神父您这里获得一些不会背叛的保证呢?” 79 Chapter 10 拉扯【的良…… “保证?” 神父的语气纳罕, “我当然愿意保证我的忠诚,但亲王您会相信我的保证么?” 兰德斯想要说些动听的话来求爱,可他办不到, 他也不想要言语求爱, 他不想叫自己像颗小果子一样落到狡猾的神父手心里去,他发誓倘若他胆敢露出一点卑怯的爱意, 神父就会立刻踩到他的头上去, 他硬了心肠,一言不发地只是呼吸急促,手掌滚烫地在神父柔软的面颊上来回抚摸。 神父似乎渐渐意识到了什么,他嘴唇微张了张, 神情似乎有些惊讶,“亲王……” 兰德斯直接吻了上去, 他不想听到神父的首肯或是拒绝,两者全不要, 准确的说, 他有点恐惧互动式的情感。 这是兰德斯头一次作出亲吻谁的嘴唇这样亲密的举动,他堵住了神父的嘴,神父是要说些什么,他张着嘴,正好叫亲王的舌头给挤了进来。 亲王像是激动极了,吻上来的热度与力道都很惊人, 他对神父的饥渴难耐在此刻暴露无遗, 但他也顾不上那么多了,神父的嘴唇是那么柔软,舌尖像快要融化的奶酪,亲王没有用晚餐, 他饿着肚子过来,想将神父一口吞进肚子里。 最后一点烛火也熄灭了,整个小木屋都陷入了黑暗之中,这让亲王那高涨的欲-火更上了一层楼,他伸出手臂一把抱住了神父! 神父的腰肢和他想象中一样纤细,那隐藏在黑色神袍下的躯体果然别有洞天。 亲王健壮的手臂将神父直抱起放到了餐桌上,木制餐桌发出“咚”的一声,衣物之间挤压摩擦的响动简直叫人脸红,更不论亲王像雄狮求爱一般那充满了欲-望与渴求的吻所发出的呼吸与搅弄声。 黑暗的小木屋瞬间便成了情-欲燃烧的火海。 亲王的手掌胡乱地在神父身上抚摸,那动静真可谓是下流了,神父似乎终于反应过来,伸手去推拒亲王的抚摸,手掌按在亲王精壮的胸肌上,薄薄的布料挡不住亲王身上所散发的热度,神父的脑海中滑过一些曾经火热的记忆,那拒绝的动作就稍微变得有些迟疑了。 亲王没有察觉到这些,他沉迷在亲吻神父的快感之中,手掌抚摸着神父的后颈,又试图将自己的手掌从那严丝合缝的后颈中插-入进去,神父将自己包裹得太严实了,什么都不露出来,叫人阴暗的欲-望更加强烈,只乞求能够再多接触到哪怕一点他美好的肌肤。 老实说,神父也有点被亲王那烈火一样的热情给吓住了。 他不奇怪亲王对他动心,那是多么理所当然的事,然而亲王的爱意来势汹汹,毫无征兆,简直就像是野火燎原一般,似乎就要在这里将他剥光…… “神父——” 外头呼唤的声音严重地提醒了神父这绝对不是一个享受那方面乐趣的好地方,他用力抓了亲王的衬衣将他往外推,尽力地往后仰头去躲避兰德斯吸血鬼进食一般的亲吻。 “神父,你在吗?水烧好了。” 布尼尔的声音流露出疑惑,他敲了敲门,不怎么牢固的木门被拍打的响动很是厉害。 亲王也听到了那恼人的动静,终于放开了自己的嘴唇,他在黑暗中眸光锐利得像野兽叼上猎物一般盯着神父,呼吸急喘地命令,“叫他走。” 神父的呼吸也很凌乱,他揪着亲王的衬衣,衬衣上的刺绣硌得他手疼,他压低了声音道:“亲王大人,请放开我。” 用词虽然很礼貌,但那语气非常之冷淡,其中蕴涵着明确的拒绝意味叫叫兰德斯急促的呼吸都停了一瞬。 “布尼尔,请稍等,”神父扬声道,“我马上来开门。” 说完,神父又用力推了亲王一下,“亲王大人,如果您还想在众人面前保持基本的体面,就请立刻从我身上下去,别做出什么丢人的丑事来。” 像是一盆凉水当头泼来,亲王那高涨的欲-火瞬间就灭了大半。 神父的拒绝比亲王想象之中还要来得令人失望。 手臂不知不觉松了点力道,亲王脸上的表情难看极了,但幸好这是在黑暗之中,神父本也瞧不见,他也不必从神父那双湖绿色眼睛中的倒影出看到他求爱失败的脸孔。 哦,求爱,等等,他其实并没有求爱,他没有说他爱上了他,所以他这应当还算不上是求爱失败,感谢上帝,这是他被冲昏头脑中仅存的理智。 亲王手臂重又收紧,他保持着他的威严,声气听上去简直理直气壮,“事情还没完。” 兰德斯放开了神父,他认为自己此刻非常从容,不带有任何挫败的意味,神父从餐桌上爬下去,拉直神袍发皱的衣角,亲王大人没有整理衣物,他转身迈开脚步,被神父轻轻叫住:“亲王,您的拐杖。” 布尼尔在门口提着热水耐心地等着,木屋门打开,里头太黑了,布尼尔道:“神父……” 然而出来的却不是神父。 “亲王大人。” 布尼尔失声道。 亲王大人看上去心情很不好,那张有些诡异的脸上显而易见地正在经历某种很令他恼火的失望,那双眼中充满了怒火,拄着拐杖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匆匆离开了。 布尼尔进屋子,奇怪道:“神父,亲王大人怎么了?他来找您谈洗礼的事吗?你们沟通得不愉快?” “我们没发生什么不愉快,亲王大人的脾气一向就是那么急躁。” 布尼尔摸黑放下热水,“那很好,我相信亲王大人其实是位品德高尚的绅士。” 屋子里的蜡烛已经熄灭,神父也不需要光亮,所以节俭的布尼尔没有再点蜡烛,否则他就可以清楚地看到神父红肿的嘴唇,绯色的脸庞,然后再重新对亲王大人的人品下定论了。 神父依旧很镇定道:“是的,我也相信。” 布尼尔出去带上门。 木门关上后,莫尹又坐了一会儿,确定高傲的亲王今夜受挫后应当不会再来便开始脱去身上的修士袍。 这里没有那样好的条件,神父将自己脱光后站在木地板上,舀起水浇在自己身上,热水令自己身体里的另一种热度稍稍冷却。 亲王迷上他了。 神父脸上没有露出丝毫自得的神色,只露出了丁点愉悦的笑容。 在俘获人心上,他显然是做得越来越好了。 至于亲王那暴烈的激情也给他带来了些许不一样的感受。 他正迷恋着他,无法抗拒地迷恋他。 水流滚过身体,莫尹脑海中浮现出先前和亲王接触时亲王的一言一行,他看不见,或许这给了亲王伪装的机会,叫亲王能勉强装出不动声色的平静来。 实际他早已在为他发狂了。 莫尹禁不住想笑。 会是从什么时候起呢?他想了想,或许应该是他亮明他们有相可匹敌的野心时,亲王应当是在那一个瞬间受到了蛊惑吧…… 可怜的亲王。 莫尹轻轻擦拭着身上的水珠,他能感觉到自己皮肤顺滑双腿笔直,这应当是一具很不错的身体。 那么,他的新游戏就要开始了。 * 亲王此生都未曾那样后悔过,倒不是对自己无法抑制的欲-望与之后所产生的行为,而是懊悔选择了那个错误的时机,这种事没有一气做成,真是天大的失误! 他怎么会那么冲动莽撞,像个毛头小子一般。 他懂得打猎也懂得耕种,在军事、艺术、文学上都有一定的涉猎,可却不知道该怎么去获得一个人的心,亲王又苦恼又愤恨,不知如何是好,一整个晚上辗转反侧,他揣摩着神父对他那样突然的举动会作出什么评估判断,又想着神父会如何应对,就这么竟一直想到了天亮。 朦胧的日光照进了木屋的裂缝里,兰德斯面色阴沉,他得起来,今天是关键时刻,他得若无其事的,绝不在神父面前作出心虚羞愧的模样,反而要额外地理直气壮才是,否则以神父的精明聪慧,一定会察觉出什么来了。 神父和修士还有那些青年为病人们发放食物,食物是新鲜运来的,由侍卫长亲自带着人把食物从篱笆上头托送进来,侍卫长和神父很恭敬地进行了一番对话,对于神父年纪轻轻就有那样沉静优雅的气度十分推崇,神父为侍卫长做了祈祷,侍卫长隔着篱笆吻了神父的手,感谢他为民众和亲王所做的。 亲王在不远处观察了片刻,主动走上前去,时隔差不多一周后再次和神父打了招呼。 神父听到他的声音,侧脸看着像是无动于衷的,仅仅微微点了点头,“亲王,早上好。” 他的语调当真是若无其事了,亲王也不知怎么竟感到有些许气恼,不过既然神父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他也不会显得沉不住气来,“昨天晚上睡得好么?” “好极了。” 亲王又沉默下去,蓦地,想要扳回一城般道:“有关受洗的事,我们还没聊完。” 神父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他微微皱了皱眉,神父总是用很平和宁静的表象来伪装自己,这是亲王头一回看见他皱眉,这算是他占了上风吗?只是他的心情好似并不如他想的那般愉快。 “亲王,”神父压低了声音,“您知道您这是在进行一场卑鄙的敲诈吗?” 亲王的呼吸略微滞了一瞬,他找回了他擅长的讥讽,“敲诈?那是神父你在信上对我做的事吧?我说了,我只是要一个保证。” “这算什么保证呢?”神父皱着眉道。 亲王感到身体里残余的欲-火又开始悄悄窜了上来,因为神父的态度看上去显然这件事并非没有转圜的余地,他只是在犹豫,或者就是故意地在吊他的胃口,管它是什么,总不是一点通融的缝隙都没有。 兰德斯告诉自己千万要镇定,不能再犯任何错误,他漫不经心道:“或者神父你愿意留下你的一根手指头或者别的什么不大重要的器官,随你选,我总要得到什么证明。” 神父沉默不语,看上去是在考量。 他这认真思索的模样不由得让人想入非非,要知道他现在这副表面毫无波澜堪称圣洁的脸孔下其实正在掂量的是要不要接受一个男人对他发出的身体上的邀约……神父、神父,纯洁禁欲的神父,野心勃勃的神父,美丽诱人的神父…… “我可以给您慢慢考虑的时间,”兰德斯将脸转向不远处打开篱笆满脸喜色地进入病区的布鲁恩,他回头在神父的耳边轻轻道,“相信您会作出正确的选择。” 80 Chapter 11 继续拉扯 考尔比街区爆发了传染病一事在整个王都都传开了, 奥斯亲王返回王都的消息也在贵族圈子里迅速传播,这两件事加在一块儿,带给人极不好的联想, 奥斯亲王名声在外, 一直都是个不祥的人物。 夏尔曼在战场上伤了多处地方,对外称是被革命党的火-枪给扫中了,实际是那枪子没打过来,他自己害怕得想要撤退,他的马是纯血马,阿拉伯人卖给他的,精细地养在马厩里, 属于祖先的血性早就在日复一日的养尊处优中消失了,和他的主人一样被枪炮声吓得惊慌失措,夏尔曼从马上摔下来, 差点把自己的脑袋给摔得粉碎。 奉命迎战的王太子立即被送回王都医治,在宫廷医师们坚持不懈地救治下,夏尔曼终于捡回了一条命, 然后夏尔曼就发现王宫里到处都是他的兄弟,而最令他感到危机重重的是兰德斯居然也返回王都了。 夏尔曼或许不精通打仗,但对于如何与兄弟们勾心斗角赢得父王的青睐上面绝对是整个哈卡特家族中的佼佼者,他心里很清楚其他兄弟都不可能取代他的位置, 除了那个可怕又丑陋的兰德斯。 上帝保佑,兰德斯还是一如既往地那么不走运, 竟陷在了传染病区里, 夏尔曼拖着病体跪在神龛前感谢上帝对他的偏爱,同时祈祷传染病能尽快将兰德斯拖入地狱。 然而很不幸的是,上帝似乎并没有听到他的声音。 考尔比街区的情况一日比一日好, 王都中因为传染病而惶惶不安的谣言也渐渐平息了下去,似乎众人对于兰德斯的看法也变得好了起来。 夏尔曼净听到有关兰德斯在考尔比街区所做的好事,所积攒的名声,而没有收到他梦寐以求的兰德斯染病的消息,这样下去可不行,他连忙又去国王亚尔林的病床前请求将可怜的兄弟从病区中解救出来。 亚尔林那昏沉的头脑简直可以说是任人摆布,稀里糊涂地又把事情给答应下来,对于兰德斯的境遇,他又恐惧又感慨,恐惧的是这儿子果然再次跨过了命运对他的考验,感慨的同样也是如此,对于整个莱锡最高权力拥有者而言,他渴望有个强大的继承人,在感觉自己身体越来越差时日无多时,又有些畏惧儿子的强横。 国王的指令很快到达了考尔比,兰德斯正在巡视街区,用他那特有的粗野高傲鼓舞人心,有青年来呼唤了他。 “不,我不想离开这里。”兰德斯无情地拒绝了。 布鲁恩道:“亲王,您这是在固执什么呢?既然可以离开了就快离开吧,在里面毕竟还是危险。” “我不这么认为,布鲁恩,我不害怕疾病,它们战胜不了我,我既然来到了这里,这里的居民也服我的管,听我的话,我就是他们的主人,我会等疾病过去,所有人都平安无事后再离开这里,留下来并非我的本意,何时离开必须由我自己来决定。” 兰德斯的态度强横极了,完全不给布鲁恩劝说的余地,布鲁恩真为此感到骄傲,这才是他想要拥护的君王,他行了个骑士礼,道:“亲王,您享有真正的自由。” 兰德斯并没有为侍卫长的臣服而感到多么欢悦,他理所应当地有能力去征服这片大陆上任何一块土地任何一个人,除了…… 只要不去想那件事,兰德斯就会很平静,只要一想到那件事,行事威严又果断的亲王就会开始胡思乱想踌躇不已。 在神父面前做出要挟时,亲王表现得云淡风轻胜券在握,然而离开之后,亲王却是心乱如麻,完全没有能够成功敲诈的自信。 神父那么聪明,那么狡猾,一定会同他谈条件的。 只要谈判的过程开始,就意味着神父已经有一大半落在了他的怀里。 可该死的是神父看上去可真沉得住气,他照样还是为病人祈祷,握临终者的手,在那些亲人的眼泪与感激中送别逝者。 亲王知道这是很关键的时刻,他克制着绝不去看神父,高声大气地与人说话,甚至还对着人说了个在奥斯很流行的笑话,逗得面前贫民区的青年哈哈大笑,亲王自己倒是没笑,他制造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也不知道神父有没有在意。 神父的耳力惊人,当然听到了亲王那边的欢声笑语,同时,他还听到了亲王有些紧张的呼吸,手掌过分用力地按住拐杖,拐杖在地面碾磨的声音。 真是有趣。 神父头一回从中感受到了真正的乐趣。 和第一个世界将此作为武器不一样,只是纯粹地享受挑逗亲王的快乐。 到了晚上,亲王在神父用餐时过来了,很平静地通知神父今天王宫里来了人让他离开而他拒绝了,神父对亲王的举动表示了赞美与支持。 二人互相彬彬有礼地交流,布尼尔道:“亲王大人,你吃过晚餐了吗?” “还没有。” “那么就坐下来一起吃吧,”布尼尔征求神父的意见,“神父?” “欢迎至极。” 亲王拄着拐杖在门口迟疑片刻后风度翩翩地一点头,“那就打扰了。” 三人一块儿用餐,布尼尔兴致高昂地与亲王搭话,亲王表现出了贵族那礼貌疏离的一面,姿态非常之高,令布尼尔对他大大改观,布尼尔连声称赞,同时诚实地表示对自己先前的偏见感到很羞愧,感谢亲王在病区为民众和他与神父所做的一切。 “这是身为贵族应当做的事。” 亲王不以为然道,那语气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丝毫不夸耀。 夸赞固然令人感到愉悦,但相比布尼尔的热情,神父就显得冷淡了许多,只是默默地用餐,旁人也无法从那双看不见的湖绿色眼睛中去窥探些什么。 亲王忍耐着应付,为了让自己显得若无其事,他将白天的笑话又给布尼尔讲了一遍,布尼尔果然哈哈大笑,这回亲王也跟着笑了两声,余光看到神父的嘴角翘了翘,亲王内心便感到了满意。 用餐结束,布尼尔照例要去给神父烧水,等修士离开后,亲王依旧稳稳地坐在餐桌前,烛火轻轻摇摆着。 两人谁也不出声。 神父双手握着十字架,嘴唇轻轻动着,似乎正在默读圣经。 亲王在心中默默告诉自己必得忍耐,他不知时间已过去多久,恐那修士马上就要返回,又白白错过,他心中矛盾极了,一时想着绝不能叫神父看出他的难耐,一时又想看在上帝的份上,他就直接坦白了,叫那神父尽情开价,反正他又不是支付不起。 上帝见证,他真是快要疯了! 这该死的小木屋闷得叫人受不了,兰德斯背上直冒汗,额头也渗出了细密的汗,还有他的掌心,真要命,再这样下去,神父会发现他的窘态。 兰德斯拿起靠在餐桌边的拐杖,“那么神父,我先走了。” “请等一下。” 亲王立刻放下了拐杖,双眼极为兴奋地投射过去,他压抑着雀跃语调,用一种故作温和的语气道:“神父有什么重要的事要与我商谈?” 神父道:“我听闻王太子的伤情好转了。” 正兴致勃勃地准备接受敲诈的亲王愣住了。 神父柔声道:“这真是个好消息,不是吗?” 亲王脸上兴奋的神情慢慢褪去了。 “我升任神父前,王太子就前往马岛加入了战争,真可惜我们还没有机会见面,我想或许王太子很快会有兴趣召见我,亲王您说我会有这个荣幸吗?” 亲王的呼吸声变得有些粗重,他听懂了神父的暗示。 神父并非只有他一个选择。 亲王感觉自己受到了羞辱,他声音极轻道:“这就是你展现忠诚的方式?反过来要挟我?我亲爱的神父,您真觉得这样做合适吗?” 神父察觉到了亲王正在暴怒的边缘,然而他依旧是一点也不慌张。 “这正是我要说的,”神父的声气很温柔,“您要求我展示忠诚的方式是不合理的。” 上帝啊—— 亲王的拳头握得紧紧的,他真想用手掌重重地一拍餐桌,然后大声地说:“神父,咱们就别拐弯抹角了,我是爱上您了,和那什么见鬼的忠诚没有任何关系,我对您一见钟情,正万分痛苦地渴求着您,您行行好,就满足我的欲求吧!” 亲王在心中狂吼了一通,嘴上却是一个字都不说,他紧紧地盯着面色平静的神父,突然地攥起了拐杖一言不发地往外走。 布尼尔返回又撞见了脸色极为难看的亲王,这回布尼尔连招呼都忘了打,不由在心中惊奇,怎么每次亲王与神父谈话后都是这么一副极不高兴的模样? 布尼尔压制住了自己的好奇心,“神父,病人没剩下几个了,顺利的话,或许过几天我们应该就能回到教堂了。” “是的,但愿疾病快些过去。” 布尼尔放下水和神父面对面一起比了个十字。 莫尹怡然自得地擦洗完毕,换上干净的内袍,悠闲地回忆起刚才亲王那显而易见压抑着怒火的呼吸。 这感觉犹如拨弄一头雄狮的胡须。 他可真是将他折磨得够呛了。 莫尹不自觉地笑出了声,随后又为自己的笑声所怔住。 他现在可真在其中找寻到快乐了,这感觉很是新奇,叫莫尹回味良久,想着亲王今晚大概又会彻夜难眠,翻来覆去地为自己的言行感到懊悔,他便忍不住地想要偷笑,非常愉悦地进入了睡眠。 早上起来,神父的心情依旧愉悦,洗漱过后和修士一齐快速地用了早餐,来到病区问候照顾病人。 离广场不远处的篱笆后传来了喧哗声,神父循声“望”过去,修士也跟着望过去,修士站起身眺望片刻后对神父道:“神父,像是有什么贵人来了。” 来的人是夏尔曼,他离篱笆桩子远远的,询问布鲁恩里头的情况如何。 布鲁恩道:“托亲王的福,里头一切都好,传染病很快就要结束了。” 夏尔曼脸上浮现出欣慰的笑容,“这真是个好消息,我想见见我亲爱的兄弟,我们几乎有一百年没见了。” “现在恐怕不太适宜,亲王不知正在何处忙碌,”布鲁恩道,“王太子殿下,您的身体还未痊愈,还是先回王宫静养吧。” 夏尔曼脸色苍白,头疼得要命,脑袋里像养了一万只马蜂,但他一得知兰德斯拒绝回宫,强撑着病体火急火燎地就赶来了。 “这没什么,我个人的健康怎么比得上民众的健康呢?我给大家带来了一些食物和水。” 王太子的随从从马车上搬下一个又一个箱子。 这等着事情快要结束然后来采摘果实收买人心的手法可真像哈卡特家族的作风,布鲁恩腹诽着,恭敬地行了个骑士礼,“我代表民众感谢殿下您的恩德。” 夏尔曼咳了一声,“这是我作为王太子应当做的。”他的视线向不远处的广场扫去,眼眸中不着痕迹地滑过一丝厌恶,这地方的味道可真难闻,他柔声道:“据说有位可敬的神父也被困在了里面。” “哦,是的,是莰斯堡教堂的尤金神父,那是个高尚的人,我亲眼见他照顾病人,为病人祈祷,这段时间去世的病人都由神父来帮忙做好后续事宜,让这些可怜的穷苦人得以体面地离去,尤金神父值得一切赞誉。” “那么我总有幸见见神父吧?” “当然。” 布鲁恩隔着篱笆吩咐人去请神父过来。 布尼尔一直偷偷地观察着情形,见有人跑来便对神父道:“神父,好像是要找您。” 神父已经全听见了,他静静站着,犹如一幅油画。 侍卫长派来的人奔跑而来时,另一面的赤脚青年也惊慌失措地向神父跑来。 “神父,出大事了,亲王染病了——” 81 Chapter 12 本体 亲王拄着拐杖往回走, 感觉到自己的脸正在发烫,他以为自己是被神父激得羞怒难当,怕自己的丑态暴露在别人眼中, 于是加快了脚步返回了他临时居住的那间木屋里。 屋子和神父所居住的那间一样破败简陋,兰德斯感觉自己浑身似乎都在出汗, 他干脆脱了衬衣,露出的手臂、后背上也有不少从火场死里逃生后留下的疤痕, 汗水从身上渗出,亲王躺在硬木床上, 心跳得快从胸膛里蹦出来。 “我没有一点手腕,在这种事上, 我手足无措,又过分焦急激进, 我表现得实在太拙劣了。” “是上帝在惩罚我么?不,我不相信, 这世界根本不存在上帝,倘若上帝真的存在, 怎么忍见我受尽折磨, 难道它看不见我的心愿有多么虔诚吗?” “不成, 我真不该再想这件事了,它耗费了我太多精神,再这样下去,我可真像个小丑了, 在事情变得更糟糕之前,我必须先克制自己,叫自己忘记这件事……” 兰德斯模模糊糊地想着,几乎不知道自己是睡过去还是昏过去了。 肠胃的绞痛唤醒了他, 醒来之后便是剧烈的呕吐。 亲王将肚子里的食物吐了个干净,随即便立刻醒悟过来——传染病对于贫民和亲王是平等的,他对疾病的态度毫不畏惧,同样的,疾病也对他毫不畏惧,在快要离开考尔比时选择给了亲王重重一击。 就像神父的拒绝一样,传染病也在嘲笑他过分的自傲。 兰德斯感到浑身发烫手脚无力,剧烈的呕吐掏空了他的肠胃,他身体表面感觉到的是热意,而不知为什么,他又觉得有哪里正在发冷。 哦,这病倒是来势汹汹的。 亲王努力地想要坐起身,可四肢都不受控制,力气如流水一般从他的体内全都逃走了,他只能躺在硬板床上,万幸的是他现在所有的知觉都变得迟钝起来,飘飘然地似乎灵魂将要脱离身体,对于疾病所带来的可怕感受便削弱了许多。 “亲王大人——” 青年惊恐的喊声将亲王的思绪从混沌中拉扯回来,亲王勉强睁开了眼睛,天已经亮了,青年人的声音隔着一层似的焦急地呼唤他。 “上帝啊,亲王大人,您染病了,我的天哪,您的额头真烫手!” 兰德斯想要摇头或是张嘴说些什么,他不喜欢面前的人如此大惊小怪,仿佛他快死了似的。 不过区区那么一点传染病,它不会要了他的命,他心中确信。 “我立即去找神父,亲王大人,您别怕,我去叫神父来为您祈祷,您会好起来的——” 青年急匆匆地跑出去,兰德斯有些麻木地躺在木板床上,过了好一会儿才领会青年的意思。 他要去找神父来为他祈祷…… 兰德斯的大脑像被针猛扎了一下。 天,这多事的青年,传染病有什么大不了,祈祷又能起到什么作用?不不,等会儿神父过来若是看见他如此虚弱无力的模样,他将再没脸见他了! 兰德斯想到也许神父会像对待其他病人一样握住他的手,悲悯地说着上帝保佑您,为他擦拭嘴角的呕吐物…… 兰德斯浑身猛然爆发出了一股力量。 这力量全来自于他的意志,手臂向后撑在木床上,兰德斯感觉到自己浑身的肌肉都在发抖,汗水加倍地渗出,从他的鬓角流下打湿了他的面颊,他咬着牙喉咙里“呵——”了一声,像条艰难吞噬猎物的蟒蛇一般将自己的病痛暂时给咽了下去。 不,我不要叫他看到此刻的我。 兰德斯头脑昏沉,全然已经忘了神父是个瞎子。 亲王用惊人的意志力挪动着病体走出了小木屋,所以当青年带着神父回到木屋时发觉亲王已经不见了,大吃了一惊,“我的天哪,亲王大人呢?!” 神父倒是很镇定,他远远地就感觉到小木屋是空的。 “哦,上帝啊——”青年急坏了,在屋子里团团转着,“是谁带走了亲王大人?!” 传染病会让人全身无力,昏迷抽搐,高烧不止,尤其是刚开始时,得病的人无一例外都只能躺卧在床,所以青年完全没有想到是亲王自己离开的,他以为是有谁发现了生病的亲王,将亲王带走了。 “回病区去看看吧,”布尼尔道,“或许有谁将亲王抬到了病区。” 三人又返回了病区,很显然亲王也不在病区。 布鲁恩和夏尔曼刚才都听到了青年的喊声,布鲁恩焦急不已,夏尔曼也“焦急不已”,见三人来回奔走,便叫身边的侍卫大声呼唤,“各位绅士们,行行好,请告诉我们,亲王是否染病?” 青年扬声回答:“是的,亲王染病了!” 布鲁恩膝盖一软,立即道:“我的上帝——” 夏尔曼也喊道:“我的上帝——” 感谢上帝,终于想起了兰德斯是个多么不详的人,夏尔曼高兴极了,脸庞发红,拿起手帕掩住鼻子,轻咳了两声后道:“哦,布鲁恩,这实在太不幸了,我必须去回王宫向父王禀报。” “不,”布鲁恩断然道,“这消息绝不能通知国王,这会令国王的病情加重的。” “是的,是我太伤心了,我的天,兰德斯可真是太不幸了,若他愿意听从父王的话,昨天就撤出来的话,或许也就没什么事了……” 夏尔曼越想越觉得愉快,命运之女眷顾着他,并且一如既往地又狠狠给了他那讨厌的兄弟一脚,还有什么比这更棒的呢? 既然兰德斯不愿意离开病区,那就干脆死在这里吧! 夏尔曼应付了几句后,以身体不适为由迅速地带着人离开了。 布鲁恩注视着马车的背影,胸口升起团团怒火,他握着篱笆大声道:“神父,尤金神父——” 神父过来了。 布鲁恩恳切道:“神父,兰德斯是我的外甥,他自小便经常遭遇不幸,可他从未放弃过自己的人生,他是那么顽强,充满了意志力,疾病不会将他打倒的,我确信,我恳求您好好照料他,为他祈祷,他会是莱锡未来的君主,是的,我已无所顾忌,神父,我相信您有资格为兰德斯洗礼,鉴于兰德斯已是尊贵的亲王,您也应当至少是位主教,”布鲁恩伸出手,“神父,请允许我亲吻您的手指,许下我的誓言,我将保举您成为本区的主教,使得您有足够尊贵的身份,叫众人为您的德行拜服。” 神父没有伸出手,“敬爱的侍卫长,亲王大人为卡尔比所做的一切都令我尊敬,我会竭尽全力地照顾他,像照顾其他病人一样,这于您对我职位的保证无关。” 布鲁恩眼眶含泪,“神父,尊敬的神父,请允许我亲吻您的手指,只为您的高尚。” 神父将自己的手隔着篱笆递给侍卫长,他轻声道:“我不会容许任何人在我面前夺走亲王的生命,即使撒旦也不行。” 青年带着人到处去找亲王,神父没有跟着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转,他闭着眼睛静静感受,那股强大的力量正在北方。 而叫神父吃惊的是,那股力量竟也一样正半飘浮着,仿佛随时都要离开这个世界。 比起前两个世界,这股力量似乎有所减弱。 神父毫不迟疑地向北面走去,他不知道是否有什么东西正在做手脚,他不允许联盟踩在他头上对主角做什么,主角是他的乐子,只有他才能够玩弄,从中取乐,谁若要抢夺对主角的支配使用权,那他可绝不会客气。 兰德斯拖着病体漫无目的地走,当然也不是那么无目的,他的潜意识依旧避开了健康人群所住的区域,他半眯着眼睛尽量往人少的角落去走,在被人发现踪迹之前,终于找到了河边废弃的一个小木棚,那以前或许是某个流浪汉的住处,亲王管不了那么多,径直倒在了里头。 他实在累坏了,全身都在抗议他的任性之举,他的骨头他的肌肉都在呻-吟,他躺在地上,如同躺在棺材里那样安稳。 “我不会死的,”亲王在心中确信地自言自语,“等熬过这两天,我就会好起来。” “别叫他看到我的丑态,他会更加瞧不起我的。” “我能做到,兰德斯,你要相信自己,你是整个大陆的王,这么一点点小事难不倒你。” “尤金……” 亲王自以为自己正在默念,其实那呼唤声早已传到了神父的耳朵里。 神父的脚步停在木棚之外,他听到了亲王有些喘的呼吸和充满了哀怨不甘心的呼唤,不由先笑了笑,随后他继续听到了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语言。 “子规……” “小尹……” 亲王颠三倒四的话语不仅暴露了自己,也令木棚外的神父终于确定——这几个异常强悍的小世界的力量是同源的。 崩溃后还能“重生”的主角么? 那可真是犹如不死一般了。 神父静静地站在木棚外,他感到事情似乎变得越来越有趣,越来越可探究了,那么或许主角是否也和他一样其实很清楚这只是个小世界,正躲在人物背后和他周旋呢? 精神力感知着混乱的能量,神父认为主角应当是不知道的,他只是太虚弱了,让“本体”不小心暴露出来了而已。 前两个世界的回忆涌上脑海。 神父轻轻一笑,迈步走入了木棚。 亲王已经完全昏迷了,眼盲的神父凭借感知蹲下身,伸手将掌心贴在亲王的脸上,亲王的脸是滚烫的,他触摸到的是亲王受过伤的那一片脸,那脸摸上去有些崎岖起伏,触感粗糙极了。 “丑八怪。” 神父低低道,拍了拍亲王的脸。 亲王含糊不清地呓语了一声。 神父双臂从亲王的背后穿过,将人托抱在自己怀中,这才发觉亲王光着上身,身上的肌肉倒是很强壮,很符合神父的喜好,趁着对方意识不清,神父借机询问道:“你是什么?” 亲王无法听清楚神父问了什么,准确的来说,他压根不知道他想极力躲避的神父已经来到了他身边,只是头疼地拧紧了眉,徒劳地嘟囔了一声,这次神父听清了,亲王说:“别离开我。” 82 Chapter 13 小木屋【嗯哼作…… 外头隐隐传来了脚步声, 神父放下亲王,走出木棚,向众人表示亲王正在里头休养, 需要食物和水,还有干净的毛巾。 “亲王他还好吗?” “他很好,”神父道, “亲王身体强健,会很快就好起来的。” 考尔比的居民们对神父和亲王的领导心悦诚服, 这里一直都是块无主之地,饥饿、贫穷、疾病统治着他们,现在他们终于有了能引领他们的首领,他们想关心生病的亲王, 争先恐后地要进去照顾亲王。 神父挡在他们面前, 心平气和地说道:“亲王之所以离开就是为了不失去贵族的体面,他不愿意让大家围观他患病时虚弱的模样,各位,请相信我,几天之后, 那个趾高气扬的奥斯亲王会重新回到大家的身边。” “哦, 神父,您真是贴心。” 众人向神父郑重地行礼, 并祈祷亲王能够尽快恢复健康。 不久之后,需要的东西全都拿来了, 布尼尔也过来了, 他想帮助神父一起照顾亲王,神父还是拒绝了。 “神父,您独自照顾亲王, 这实在太叫人不放心了,还是我来吧,您只要负责为亲王祈祷就够了。” “相信我布尼尔,”神父伸手握了下修士的手,微笑道,“你知道的,我并不孱弱。” 布尼尔当然知道神父拥有伟大的心灵,他和莰斯堡教堂里的修士一样,都臣服于神父的魅力之下,尤其是在神父将他从死神手上抢回来之后,他无法抗拒神父的指令,只低头吻住神父的手背,“希望您健康。” 神父返回屋内,亲王仍在昏迷,神父浸湿了毛巾给自己擦了擦手,又将亲王托起来擦干净了他背上的灰尘,亲王的背部肌肉成块地起伏,神父摸了两把,感觉那肌肉烧得有些烫手,同时又弹性十足,不由又多摸了几下。 亲王的背上也有一些粗糙的疤痕印记,像个下等人似的,一点没有贵族式的细皮嫩肉,从后背到左手臂都能摸到伤疤,前胸也有一小块粗糙的皮肤,神父手指尖轻轻刮了下旧伤疤,在他指下的肌肉顿时不适地紧绷了一瞬。 “心跳得这么快。” 神父低声道:“可别指望我会照顾你,自己快点好起来,游戏才刚开始,我还没有玩够呢。” 亲王皱着眉头,神情有些痛苦,显然是将一切外界的声音都隔绝了。 在灼热昏沉的意识中,亲王并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他只听到外头流水的声音,闻到一股清淡的香气,那香气很迷人,亲王不由自主地向着那香气来源的方向靠去。 修士袍被磨蹭的神父对不能将此刻亲王在他怀里邀宠撒娇一般的行为给录下来而感到遗憾,否则等亲王醒来,让亲王亲眼看看自己病中的所作所为,相信以亲王高傲的脾气一定会气急败坏。 是的,神父可并不是好心地来照顾亲王的,他是来监督亲王的能量不流出这个世界,以及等着亲王醒来发现他在场时,欣赏亲王的暴跳如雷,哦,不对,亲王应当会强压羞怒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 想想就很有趣。 对于能满足自己的不同乐趣,神父照单全收,一个也不想放弃。 于是当亲王有了醒过来的征兆后,神父便饶有兴趣地将脸低垂下去,用顶顶温柔的声气道:“亲王大人?” 亲王头痛欲裂,耳边声音乱极了,他几乎听不见,嘴巴里又渴,他一直在断断续续地呓语,剧烈的呕吐令他肠胃空空,喉咙发痛,他嘴唇微微动着,发出了个“水”的字节。 神父伸手端来一旁的水碗喂给亲王,尽管他看不见,但他的动作可谓是稳当又细心,亲王痛快又舒服地缓解了喉咙里发酸的干渴与痛苦,他叹息道:“比尔,你的手脚总算变得麻利了。” “感谢您的赞美,亲王大人。” 哦,这声音真熟悉,可不像是他记忆中那个忠仆的声音,亲王用力睁开眼睛,他已用尽了全力,可惜睫毛也只打开了一条缝隙,模模糊糊的,他只望见白皙的下巴。 那下巴的形状真优美,像某种花苞,那种垂坠如铃铛般的花苞,亲王的心神在那个瞬间像被魔鬼控制了,他觉得那是神父,那一定会是神父,病痛让亲王产生了误判,他以为那是他的幻觉,他以为即便他伸出手他也什么都摸不到,幻觉就是这样,仿佛近在咫尺,实则远在天边,所以当亲王发烫的手掌当真触碰到微凉的肌肤时,亲王呆住了。 掌心的触感真是好极了,像上好的丝绸,像牛奶桶上那一层薄薄的奶皮,亲王大人在奥斯会亲力亲为地耕种、挤牛奶,骑着马牧羊打猎,他是贵族,是军人,是牧民,也是农民,他轻轻动着鼻子,去捕捉空气中散发出来的香气,这不是奥斯草原的香气,是属于教堂中圣水、蜡烛、橡树混合起来的特殊味道。 亲王疲倦的眼皮猛地抽搐了一下。 一个可怕的猜想如同闪电一般劈中了他。 哦,真该死,那感觉他可再熟悉不过了!整个王都,不,整个奥斯顿大陆兴许也只有那个人才能给亲王带来这样的感觉! 亲王立刻就想睁开眼睛,可他那敏锐的头脑又马上令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倘若他现在睁开眼睛,发现在他身边的人真是神父…… 兰德斯不敢想象那个场景,四目相对之后,他将会处于多么尴尬的境地,身体上的热度瞬间便如火焰般攀升上去,兰德斯的手僵硬地停留在那光滑的肌肤上,装作力不能支地缓缓放下,等他把手垂下时,他意识到了另一件事——他没穿上衣。 上帝耶稣圣母玛利亚—— 兰德斯在心中大叫。 他虽然平时毫不虔诚,从未对他们有过任何敬意,但若他们真的存在,他们应当平等地爱世人,怎么会叫他落入这样可怕的境地?! 怀里的身躯僵硬极了,神父能感觉到亲王的呼吸急促,肌肉紧绷,他忍笑道:“亲王,您醒了吗?” 亲王咬紧牙关,怎么都不肯出声。 “还没醒么。” 神父的声音很温柔,并且不失同情,“哦,可怜的亲王,病得这样厉害。” 兰德斯快要晕过去了,因为羞愧。 他浑身冒汗,随后慢慢意识到自己似乎正躺在神父怀里,左侧大臂上方被神父轻轻搂着,修士袍光滑而冰凉,神父的手似乎正搭在他的肩上,他们的姿势应当和怀抱圣子的圣母像差不多,真是灾难……然后亲王终于又意识到了一件重要的事——神父看不见! 亲王立即果断地睁开了眼睛。 河边的木屋连扇窗户都没有,只有大门虚掩着,昏暗之中,亲王看到了神父的脸孔。 那张美丽的面孔就在他视线的上方,他刚刚所触碰到的也正是神父的下巴,金色的头发荡漾下来,那双没有焦距的湖绿色眼睛正“凝视”着他。 亲王屏住了呼吸。 这距离太近了。 亲王的心脏砰砰乱跳,他又有些后悔睁开眼睛了,比起将自己的病弱暴露在心上人面前的羞耻,此刻另一股更强烈的欲-望瞬间就占据了他的心神。 他真想触碰他。 刚才他已触碰过他了,然而神父似乎并没有计较,大概是他以为他病得有点糊涂了吧…… 上帝耶稣圣母玛丽亚在那一刻通通退让,魔鬼找上了亲王,它拉起他那因疾病而行动迟缓的手,小心翼翼地带着试探性地又触碰了神父的下巴。 神父微微偏了下脸,那双盲眼流露出一点茫然,“亲王?” 亲王手指发烫,只是静静地触碰神父,从神父的下巴轻轻向上游走。 神父轻声道:“看来是病糊涂了。” 亲王在心中叫好,是的,没错,就是这样!他是病糊涂了,他得了疯病,整个手掌都贴上了神父的面颊,兰德斯感到颤抖,又感到喜悦,神父的脸真小,像一朵小百合花。 病痛也远离了他,亲王有些迷醉地轻眯起眼,他望着神父安宁的脸孔,手指尖轻轻挑了一缕柔软的金发,极想吻他。 看在上帝的份上,他可是个病人呢!总该有些病人的特权吧! 亲王胡思乱想着,他的思绪此刻差不多就像个胡搅蛮缠的儿童,为了那一口糖果,可以无所不用其极地撒谎装相。 亲王慢慢放下手,尝试着又喊了一声渴。 他看着神父伸手去拿水碗,一双眼睛是在想坏主意时才会有的转动。 神父端来水,碗沿搭在亲王的唇缝,亲王的嘴唇抿得很紧,像墙壁一般抵挡着,确保神父即使看不见也能察觉到异常。 神父的眉头果然轻轻皱起了。 他拿开了碗,没有用手帕,而用他自己的手指轻轻擦了下亲王嘴唇上的水渍,这对于亲王来说是极大的考验,他发热的身体绷紧了,克制住了去亲吻那根手指的冲动,他一厢情愿的,像钻进了死胡同一样期待神父的怜悯。 就这么说吧,他相信神父对他还是有好意的,夏尔曼比不上他,神父那样聪明,应该知道谁才是能真正同他合作实现他野心的人物。 他不会乐意看到他死的,亲王的头脑变得有些许狭窄,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那两片鲜艳的嘴唇,开始不切实际的期待。 神父表情静止在微皱的眉头上,看上去似乎有几分苦恼。 亲王将他的苦恼看得清清楚楚,他心里并不为此感到得意或是痛快,反而内心摇摆了起来,他怎么这样卑鄙得近乎于怯懦了,不敢求爱,却使些下三滥的手段,哦,他在他面前其实是自卑的吗?他不敢向他求爱,因为他恐惧失败。 在病痛中,亲王忽然看清了自己,他有些沮丧,他倒没有企图变得高尚,但也从未想过他会作出这样的懦弱之举。 亲王对自己感到失望,想他必须要改正才是,他企图发出一点特殊的响动以表示他醒了过来,然而神父的动作却又叫他抗拒不住那卑鄙的诱惑来。 神父重又端起碗,这次他没有尝试去喂亲王,而是将碗沿搭在了自己的唇边。 亲王屏息凝神,看着神父往自己的嘴里灌了一口水,白皙的面颊两侧因此而微微鼓了起来,看上去实在是可爱极了。 亲王那么一点想要坦白自己已经醒来的念头就这么被蛊惑般地压了下去。 神父的脸慢慢靠近,一切都太好了,简直就像个梦,小天使在亲王的耳边吹奏欢快的乐曲,亲王紧张地等待被神父亲吻,他甚至为此像个淑女一般轻轻闭上了眼睛。 水流丝丝缕缕地滴到了亲王的嘴唇上,亲王一下又睁开了眼睛,神父的嘴唇中间打开了条缝隙,含着的那一点水隔空悉数滴落在亲王嘴上,金子一般的头发低低地垂荡,那双无焦距的湖绿色眼中泛着淡淡的笑意,湿润鲜艳的嘴唇慢慢张合,带着些许温柔的讽刺意味。 “我亲爱的亲王,您到底还要装睡到什么时候?” 83 Chapter 14 最后一个病人 亲王脑海中轰得一声, 他不知哪来的力气猛然从神父的怀里站了起来,尽管脚步略微有些踉跄, 但的确是站了起来,亲王像喝醉了酒一般摇了摇头,这有助于他清醒,嘴唇上仍湿漉漉的,亲王用手背抹了一下,问了句蠢话,“你早就知道我醒了?” 神父很镇定地坐着, “我只是相信亲王您的身体没有那么孱弱。” 亲王简直无话可说,他的心情正如神父所想的那样又羞愧又愤怒, 但却无法发作, 只能强忍着硬要维持风度,他被彻底地反将了一军,简直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亲王这时也终于明白过来神父其实是专程来取笑他的。 这也怪不得神父, 他光顾着自己那傲慢的脾气, 想要从中彻底压倒神父, 于是神父便也打起精神处处来针对他,奥斯亲王还没碰上过在尊严上比他还要强的人,他叫他给耍了, 还叫他不能发火。 真是聪明极了, 也可恶极了。 兰德斯头晕目眩地扶着木棚墙壁缓缓坐下,疾病和神父给了他双重的打击, 将他那不可一世的傲气给狠狠磨了磨。 兰德斯靠在木板子上,紧抿着唇一言不发,就像这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一样。 他知道神父已经占了上风, 他现在又正在病中,思维判断没有健康时那么敏捷,即使他没有生病时,在神父面前他也未讨得过什么便宜,更不要说现在这样的情形了,顶好是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唯一有那么一次,他吻了他,可事后他仍旧是落了下风。 这真叫亲王感到挫败。 亲王的呼吸一会儿快一会儿慢,胸膛吃力地起伏着,为自己在神父面前屡次的失败感到懊恼、羞愧、无奈…… “亲王,”神父的呼唤依旧温柔,“您还需要水吗?” 兰德斯:“……”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灵又掀起了阵阵波涛,兰德斯咬着牙道:“谢谢,我可以自己来。” “亲王大人不需要我的照顾了?” 兰德斯用力抿了下嘴唇,故意道:“不,我很需要神父您的照顾,您哪怕只是离开我一秒钟,我都有可能会被拽入地狱。” 神父嘴角微微上翘,“那么我会为亲王您一直祈祷的。” “是向撒旦吗?”亲王显然恢复了些许精神,已经开始用讽刺迎战了。 “或许是丘比特呢。” “……” 兰德斯脸涨得通红,撑在地上的手掌握紧了,他低声道:“神父,这很值得您嘲笑吗?” “我的忐忑、我的惶恐、我的狼狈,让您感到非常愉悦值得您这么无情地嘲笑吗?”兰德斯提高了些声气,嗓子微微有些沙哑。 神父静静听着,表情和声调都很平静道:“亲王所指我在嘲笑您什么呢?” 兰德斯的喉咙突然像被一双手给捏住了,这样的情形下,无论如何他也不会向神父求爱的,那无异于往自己的脸上扇耳光。 “我诚心诚意地想与您合作,您却提出了无理的要求,您认为我只是个七级神品的神父便不配和您平起平坐地谈条件,只能接受您对于所谓‘忠诚’的额外奉献,亲王大人,我告诉您,从克莱到莰斯堡这一路走来,我一向无依无靠,没有任何人可以倚仗,我能在十八岁的年纪就成为莰斯堡教堂的神父,这证明我可从来都不是好惹的。” 神父站起身,漆黑的神袍将他包裹得修长而挺拔,湖绿色的眼睛在室内显得晦暗又幽深,“恕我直言,我选中您是您的荣幸,而不是我的。” “疾病会激发人的潜能,希望您能借此机会好好考虑清楚,倘若错失了这个机会,我发誓,有朝一日整个哈卡特家族都会谴责您错过了教皇的垂青。” 神父离开了,亲王的心跳与呼吸仍久久无法平复,神父那高傲决然的姿态在他心中留下了犹如火烧一般的烙印。 他是那样挑动他的心神,叫他的胸膛因为心脏的勃勃跳动而发疼发紧。 兰德斯抬起手按住左胸口,他的心跳实在太剧烈了,快要从里头跳出来似的。 一个傲慢的人遇到了另一个更傲慢的人。 兰德斯禁不住微微笑起来。 他曾想倘若神父只有美貌,或许他未必会沦陷,而方才神父的言行叫亲王在心中不由高喊:“我被他迷住毫不冤枉,假使他容貌平平,或者同我一样被毁了容貌,我也照样有一天会被他迷住的!” 亲王的心灵终于获得了平静,他看清了自己的命运,他或许在某些地方有特别之处,但在爱神面前,他和所有那些平庸的人一样,这无法招架的情态是理所应当的,就像面对传染病,他自信满满,信誓旦旦地认为自己绝不会染病,哦,爱情就像传染病,它会将每一个人打倒,区别只是早晚而已,而他因为负隅顽抗,所以遭受的折磨有时比常人还要更加厉害。 亲王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微笑,疾病已经不算什么了,他接受了自己对神父那无可救药的爱,心中像是放下了块大石头,浑身都变得轻松起来,自发自觉地就开始修复身体,他站起身,去喝水吃东西,身体恢复了些体力后,记忆中似乎模模糊糊地想起某些片段。 有人抚摸着他,抚摸他的后背,又抚摸他的前胸,然后又温柔低语了什么,亲王的手顿住了,有些发疼的眼睛定定地注视着屋子里昏暗的一角,他想起他醒来时在神父的怀里…… 不,不,他的思想太狭隘也太坏了—— 他将神父的出现全想为嘲笑,不,这是不正确的,凭神父将他抱在怀中,他就不能只那样片面地想他! 亲王激动起来,发烫的脸上露出欢欣的笑容,他自我鼓舞,情绪高涨,一口气吃了大半块奶酪,在咀嚼奶酪时,情绪又忽然低落下去,怀疑这也是神父折磨他的手段之一。 爱情啊,叫最强大的人也低头,叫最高傲的人也自卑,叫伟大的奥斯亲王也摸不着北。 * 在小木屋里休养一夜后,兰德斯感觉自己彻底好起来了,他毕竟身体强壮,区区传染病打败不了他。 外头天亮起来,河水流动之中隐约有几声反舌鸟的叫声,亲王听到脚步声,是布尼尔神父,他来给亲王送上干净的衣物和拐杖。 亲王从木屋里走出来,布尼尔看到亲王强健的身躯上裸-露着旧伤疤,不由道:“上帝保佑您。” “我已经好了。” 亲王接过衬衣,长臂从衬衣袖子中穿过。 布尼尔不禁道:“神父真是了不起,他也说您大概已经好了。” 亲王穿衣的动作顿了顿,坚毅的嘴唇抿了抿,将衬衣穿好开始扣扣子,“神父总能看穿一些事情的真相。” 布尼尔笑了笑,对于亲王对神父态度的转变感到很满意,“亲王,那么我要通知您一个好消息。” “什么?” “您是考尔比最后一位病人。” 兰德斯怔住了,他看向修士,修士满面喜悦,脸上洋溢着笑容,“考尔比得救了!”修士补充道:“在您和神父的带领下!” 亲王低头继续扣扣子,他的心情有些许复杂,身为奥斯的领主,这对亲王来说不过是带领一群人跨越了一个小小的障碍而已,但这传染病的确教会了他许多,它让他领会到他陷入了爱河,又痛击了他的傲慢,他在这里头一次亲吻了一个人…… 兰德斯扣好了扣子,衣冠整齐地转向修士,他在胸前比了个十字,接过修士递来的拐杖,声音低沉道:“上帝保佑。” 传染病让整个考尔比焕然一新,这听上去有些不切实际,可事实如此,整个考尔比休息了两周,人们不必为食物奔波,他们填饱了肚子,终于有时间门去清理堆积的垃圾,修缮破损的房屋,孩子们得以和父母亲日夜生活在一起轻声低语,拥抱亲吻,有一些人逝去了,以居民们难以想象的体面。 居民们在和神父道别,神父一如既往的温柔可亲,他们和神父贴面吻,吻神父的手指,吻神父的十字架,吻神父的衣摆,神父向他们表示祝福,告诉他们上帝一直保佑着他们。 篱笆正在拆除中,布鲁恩看着被居民们包围的神父心中不由百感交集,他知道这位神父会一飞冲天的,胆敢深入虎穴,就一定会得到相应的回报,传染病让神父的声望高得惊人,就连他对神父的话也深信不疑——神父说亲王今天就能痊愈,如同奇迹般的,布鲁恩是个信教徒,但他也承认他并不是那么虔诚,他在骨子里和他的外甥一样总对上帝的存在保有着怀疑的态度。 包围的人群因嘈杂的声音向后望去。 “亲王大人——” “是亲王大人——” “上帝啊,亲王大人已经好了!” 亲王大人拄着拐杖,衣着干净整洁,面容丝毫没有因为疾病而显得委顿,深棕色的双眼散发着坚定勇武的光芒,没有人再注意他脸上的疤痕,他们亲热地望着亲王,崇敬又企盼,男人女人们都纷纷静默行礼,这是他们头一次心悦诚服地向个贵族献上他们的礼仪。 布鲁恩已经冲了进来,“兰德斯——” 亲王伸出右臂接受了侍卫长的拥抱。 “太好了,太好了,你这混蛋,你让我提心吊胆——” 布鲁恩眼中渗出一点热泪,拳头捶了兰德斯的背,“我就知道,你是个顽强的混蛋,什么也打不倒你!” 莰斯堡教堂的人也进入了街区,他们围着神父,亲吻神父的手,念着上帝保佑您,感恩上帝对他们的眷顾,让他们拥有一位如此高尚伟大的神父。 “当然,”兰德斯单手搂住侍卫长,轻轻松松地将人抱离了地面,“您知道的,撒旦见了我都讨厌,地狱不向我开放呢。” “得了吧你——” 布鲁恩放开自己的外甥,目光欣慰地看向兰德斯,在他的眼中,兰德斯从不丑陋,男人有伤疤这等于锦上添花,兰德斯的坚毅、果敢强过华尔兹高手夏尔曼一万倍,布鲁恩道:“你应当要回到王宫,我坚持。” 兰德斯轻拍了拍侍卫长的肩膀,“别担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亲王望向不远处,拄起拐杖,步伐稳健地走向神父。 神父正在同修士们说话,修士们看到亲王走来,便不自觉地停下交谈,同时提醒神父亲王正从他的背后走来,神父面容平静地转过身,他知道亲王来了。 亲王站定在神父面前。 整个广场一下变得安静起来,人们向亲王与神父投去目光,瘸腿的亲王将手上的拐杖双手托起,金属拐杖在阳光下散发着锐利的光芒,看上去就像是权杖一般,亲王右腿微微向后,残疾的左腿慢慢弯曲跪地,他仰望着神父,那磁性华美的声线如歌颂般道:“敬爱的神父,请接受我这样一个迷路的孩子,我愿意在您的帮助下获取信仰的力量。” 蔚蓝的天空下,太阳如硕大灿烂的宝石般悬在神父头顶,神父俯身,右手抓住亲王的拐杖,金色的头发轻贴着亲王烧伤的面颊,他嘴唇轻轻蠕动着,围观的人群企图从神父的口型中猜出神父正在对亲王说些什么,或许是祝福,或许是祈祷,这样的画面令众人也不由跪下,双手握在胸前一齐祈祷。 他们并不知,神父在亲王的耳边说的并不是祝福,也不是祈祷。 “亲王大人,我知道您心中并无信仰,不过这无关紧要……” 神父声音低低的,嘴唇靠在亲王的耳边。 “从此刻起,我就是您的主,您的神,您的父。” 84 Chapter 15 回王宫【朴实无…… 兰德斯乘坐马车回到王宫, 半个多月前他就抵达了王都,但一直没有进宫,他从来不喜欢王宫, 王宫给他留下的全是不好的回忆, 尽管他性格刚强, 也不喜欢承受谩骂和猜忌,尤其是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 布鲁恩一路都在给国王亚尔林说好话,尽管亚尔林有诸多缺点, 但他对兰德斯始终还是保有父亲的慈爱,他希望兰德斯能在亚尔林面前表现得友善一点, 这算他的恳求, 必要的话,甚至可以算他欠兰德斯一个人情。 兰德斯对父亲的态度就像对他豢养的马一样, 他爱那些马儿,但有时也忍不住挥鞭子抽在它们的背脊上。 “舅舅,我敬佩您的忠诚,为了那份忠诚,我会尽量少说话的。”兰德斯作出了他特有的保证,布鲁恩松了口气, 用微笑表示满意,随后道:“莰斯堡的神父的确担当得起为你洗礼的重责,我会向国王推荐,让他担任教区主教。” 兰德斯道:“我能有幸知道神父是怎么征服您的吗?” 想要赢得固执的侍卫长的支持,这可不容易,不过考虑到是神父的话,似乎又不是那么困难,兰德斯想知道一切有关神父的事。 布鲁恩将夏尔曼召见神父, 但神父没有理会转而去寻找生病的亲王,之后他承诺为神父保举主教,神父拒绝之后反而向他许下承诺绝不会让亲王被撒旦夺走。 “在他这样的年纪,我从未见过如此沉稳高雅的风度,兰德斯,请原谅我这么说,夏尔曼风度翩翩,但缺乏主心骨,他被阴谋诡计给毁了,而你,我亲爱的兰德斯,你应当知道比起风度,你所拥有的是不同的东西,总之,我被他给折服啦,我发自内心地尊敬他,就像你尊敬他一样。” 布鲁恩拍了拍兰德斯的肩膀,“老实说,我看到你向神父献上忠诚,我心里觉得很踏实,年轻人蔑视一切这当然很好,也正适合你,可你能控制住自己的傲气,这说明你已经到了另一种境界,不只是让人畏惧了,兰德斯,学会臣服才能真正征服。” 兰德斯听了布鲁恩对神父如此夸赞,又很认同他当众向神父下跪的举动,心里不由也觉得很高兴。 神父无视夏尔曼的召见,又拒绝侍卫长的保举,这当然不是出自什么高尚的意图,而是因为这样做能为他赢得更高的声誉,也许还有一些傲慢的成分在其中,神父是不会接受这样施舍般的好意的,兰德斯看得很明白。 兰德斯想:“我和他才认识不到一个月的工夫,可他是如此了解我,我也是如此了解他,这难道不是上天注定吗?” 除了爱情的苦之外,兰德斯终于也品尝到了一点甜头,尽管那甜头纯粹是他自己想出来的。 马车进入了王宫,这里和兰德斯多年前离开时几乎没什么两样,十字形的绿道两侧种满了高大的树木,喷泉、雕像、花圃……一切都是当初的模样,亲王对此并无感触和留恋。 国王亚尔林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个常年在封地的儿子。 “哦,兰德斯,你……”亚尔林拖着病体从床上坐起身,兰德斯微微弯腰,好让他糊涂的父亲能拥抱他,亚尔林想了半天也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喃喃低语般道:“哦,我的好孩子,你已经长得这样好了……” 兰德斯冷静道:“父亲,您看上去好像不大好。” 亚尔林松开手,卷曲的白发汗湿的一缕缕搭在额间,他穿着亚麻睡衣,面容憔悴,一双浑浊的眼睛深深地嵌在凹陷的眼窝中,年轻时挺拔的鼻子在发胖的脸上像座颓倒的山,时间带走了他的英俊与健康,唯一还能叫人认出他国王身份的只有手指上那枚硕大的祖母绿戒指,“是的,孩子,你可怜的父亲现在身体糟糕极了。” 兰德斯吻了他的手指,坐在床边,用烧伤的那一面脸孔对着自己的父亲。 亚尔林嘴唇动了动,随后用眼神向布鲁恩示意,布鲁恩轻轻弯腰,招了招手,让屋内服侍的仆人们跟他一齐出去,将房间留给国王父子密谈。 侍卫长在门口守候不久,夏尔曼就过来了,他显然是一得知兰德斯回到王宫的消息立刻就赶来了,他看上去不慌不忙,彬彬有礼地表示来看望父王,侍卫长一板一眼地告诉他兰德斯正在同国王说话。 夏尔曼装作吃惊的样子,“是吗?兰德斯不是患传染病了吗?” “亲王已经好了,”侍卫长郑重道,“上帝没有抛弃他。” 夏尔曼喜笑颜开,“那可真是太好了。” 他的风度和喜悦在布鲁恩看来是那么做作而浮于表面,布鲁恩想不通仅仅因为那么一点疤痕难道兰德斯就输给面前这个徒有其表的王太子了吗?这简直可笑,布鲁恩道:“您请回吧,国王现在只想和亲王说话。” 夏尔曼微笑,“是吗?那真可惜,我也想见见兰德斯的,”夏尔曼直接对一旁的仆人道:“进去向父王禀报一声吧,我真想加入他们。” 布鲁恩向前拦了一步,“王太子,这不大合适。” “是吗?请问侍卫长大人,这不合适在哪呢?我想要同自己的父亲和兄弟谈话……” 夏尔曼话还未说完,国王寝室的门就被大力推开了。 拐杖尖从门内探出,兰德斯走出房间,他那张烧伤的脸立刻就把夏尔曼吓了一跳,多年不见,兰德斯显然变得比孩童时期更高大强壮了,他才刚从传染病中痊愈,看上去却是那么精力充沛神采奕奕,甚至比夏尔曼这个大病初愈的王太子还要气势逼人,这就更显得他那张丑陋的脸真是骇人,夏尔曼不由屏住呼吸后退了半步。 “夏尔曼,”兰德斯用他特有的略带讥讽的语调道,“我还以为是哪个不懂得礼仪的仆人在外头吵嚷,原来是你,我敬爱的兄长,王太子大人。” 夏尔曼脸色微微涨红了,“哦,兰德斯,我只是想我们兄弟好久不见了,想快点见到你。” “多谢关怀,”亲王道,“可是兄长怎么不直视我的脸呢?是我哪里让兄长你感到不愉快了么?” 夏尔曼的视线确实在回避着亲王的那张脸,王太子欣赏美的事物,对于绘画跳舞都堪称专家,对亲王那张可憎的脸孔实在没有兴趣多看,见鬼,他夜里会做噩梦的。 “兰德斯,”夏尔曼看向亲王,微笑道,“是思念让我不忍看你的面庞。” “哦……”兰德斯用夸赞的咏叹调道,他伸出手,满面笑容,“亲爱的兄长,这听上去真窝心。” 兰德斯提起拐杖,微笑的,以夏尔曼完全没料到的速度一拐杖打在了夏尔曼的小腿上,拐杖带着“呼呼”的风声,夏尔曼惨叫了一声抱着腿单脚向后跳,仆人们连忙去搀扶他。 “兰德斯,你——”夏尔曼脸色完全变了,温文尔雅的面孔看上去有些气急败坏,“你这是在干什么?!” “这是你在我面前假惺惺的惩罚,夏尔曼,别再装作一副好人样,你那肚肠里在想什么我一清二楚,我不妨告诉你,你可以收拾收拾,挑个天气好的日子从王太子的位置上滚下去了!” 兰德斯疾言厉色地咆哮,那气势简直比国王还要威严。 “被自己的马吓到摔成重伤,夏尔曼,我不理解你经历了这样耻辱的事,竟还有脸活着回到王宫,你连一个革命党的马靴都没碰到,真叫丢人现眼——” 兰德斯提了拐杖,夏尔曼快要吓破胆,向佣人的搀扶包围中倒去,锋利的拐杖间抵在他的眉间,亲王俯视着他,“以后在王宫里看到我就躲一边去,免得我看不惯你这懦弱无能的模样,忍不住想把你宰了。” 负责宫廷护卫的侍卫长从头到尾都抱着手臂一言不发,等亲王收起拐杖后才上前道:“您要住在以前的宫殿吗?我送您。” “不,我要回教堂。” 兰德斯拄着拐杖往外走,皱眉道:“这地方臭气熏天,你最好去看看那没用的家伙是不是尿了裤子。” 布鲁恩道:“亲王,那是您的兄长。”语气倒是没有责备的意思,甚至还带着点赞赏的笑意。 就是这样,兰德斯有资格去羞辱夏尔曼,也可以让夏尔曼搞搞清楚一个王太子的头衔根本算不了什么,能征服莱锡的只有真正的力量。 布鲁恩亲自坐马车陪兰德斯回教堂,在马车上,他询问道:“受洗的事,你和国王商议了吗?他同意由莰斯堡的神父来为你洗礼吗?” “我不觉得这件事我需要同他商议,我已经决定了由尤金为我洗礼。” 布鲁恩轻轻叹了口气,“那好吧,我会向国王请求让神父尽快晋升。” 这件事他可以代劳,另一件事就难说了。 “这传染病来得真不巧,兰德斯,你只有一周的时间可以练习跳舞了,哦,听着,”布鲁恩在兰德斯发表他的反对意见之前,率先将自己的手压在了兰德斯的肩膀上,“我知道你是多么勇敢高傲的人,你认为你可以仅凭自己的力量单枪匹马地去闯一番事业,但事实是假设你得不到那些贵族的帮助,相信我,事情会变得很复杂,那不是强权与压迫能解决的,再说我也衷心地希望你能拥有一个好的伴侣。” 亲王静静听着,脸色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他语气冷淡道:“他们一定要看个瘸子献艺才满意么?” “兰德斯,你知道问题不在这儿,舞会对贵族来说就如同战场,你若不能打赢这仗,未来会遇到许多麻烦,这次考尔比为你赢得了声誉,但那是对平民而言,在平民中享有美名和在贵族中间得到赞誉那是完完全全的两码事,你是个聪明人,我相信你知道我在说什么,而且也知道我说的是对的。” “好的领主会接受一切正确的建议,尽管你可能不喜欢它,我说的对吗?” 兰德斯一直沉默到了回到教堂,下马车时,布鲁恩用力拉住了他的手臂,“兰德斯,向我保证你不会把事情搞砸的。” “如果您非要听的话,”兰德斯道,“那我保证。” 布鲁恩松了口气,“很好,我明天就叫宫廷里最好的舞师过来教导你。” “不必了。” 兰德斯跳下马车,“我已经有了为我的一切事宜所能负责的人。” 85 Chapter 16 奖励 “亲爱的神父, 亲王能借用您的浴室吗?”比尔毕恭毕敬地询问道。 “当然,”神父微笑道,“我说过, 随时都可以。” “感谢您, 亲爱的神父,您可真好,愿上帝保佑您。” 比尔现在已经成为了神父最虔诚的信徒之一, 从神父那讨走了祝福后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回到楼下向亲王禀报, “神父一如既往地慷慨, 欢迎您随时过去使用他的浴室。” 亲王坐在窗前, 双手压在拐杖上,心情有些紧张, 不过他没叫他的仆从看出来,“那你现在就上去准备吧。” “好的, 亲王大人。” 亲王轻轻呼出了一口气, 植物的香气扑面而来, 面色有些凝重地看向窗外高大的橡树。 “兰德斯,我感到身体日渐虚弱, 头脑也不再清醒,我的眼睛开始模糊,有时候我甚至分不清楚白天还是黑夜,眼前每一秒都是落日, 我看到了我命运的终结,可我却看不到莱锡的未来。” 亚尔林握住他这不寻常的儿子的手,“我已经无法作出任何准确的判断,我是个失败的国王, 莱锡在我的手中正走向没落,兰德斯,我知道你与众不同,从你十二岁那年我就知道你勇敢无畏,是个正直善良的好孩子,哦,兰德斯……”亚尔林流下泪水,他亲吻儿子的手,像个孩子般无助道,“我真希望时光能倒流,若能回到从前,我绝不因你的残疾而忽视你,绝不叫你受到那样大的伤害,原谅我,我是个无能的国王……” “也原谅你的兄弟,人这一生总会犯错的,区别只在于他们是否得到了宽恕,兰德斯,我要你答应我成为莱锡的君主,且不去伤害你任何一位兄弟。” 兰德斯没有反应,国王哭了起来,不仅如此,还紧攥着兰德斯的手不放,一个劲地叫兰德斯答应他,外头吵吵嚷嚷的,很让人心烦,兰德斯想快点离开王宫,终于点了下头。 国王很高兴,但其实兰德斯心中很不以为然,不是什么承诺都必须遵守的,他不是布鲁恩那样固执的傻瓜。 “亲王,”比尔下来,“一切都准备好了。” 兰德斯拄起拐杖,在病区那么多天都没好好泡过澡,仅仅只是擦洗身体而已,他现在很需要去彻底清洁下自己的身体。 楼梯吱嘎吱嘎地随着人的脚步发出响动,亲王的步伐很稳当,都可算得上是谨慎。 考尔比的这段经历令亲王对神父的态度发生了极大的转变,同甘共苦的岁月,还有那些实实在在的交流都对两人的关系也起到了很大的促进作用,当然其中最重要的还是帮助亲王认清了自己的心。 对个什么人一见钟情没什么大不了的,奥斯顿大陆上每天有几万个男人一见钟情,同时也有几万个女人一见钟情,还有牲畜们,一头公牛对着母牛发情这是再常见不过的事了,当然亲王不是将自己比喻成牲畜,他只是安慰自己,这是很平常的事,他不需要为此过分在意、大惊小怪,说不准他这一生还会经历几百上千次一见钟情呢。 神父的房间门在三层,更高,房间门里植物的香气也就更浓,那香气像引路人一般领着亲王往上走,越往上,亲王的脚步就越轻,楼梯的嘎吱响声叫亲王的心跳也跟着晃,他真紧张,庸俗的来说,就是他的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下午两点钟,天气仍旧炎热,神父穿得一丝不苟,他站在屋子的中间门,似乎是在等待亲王的到来。 “亲王。” 神父彬彬有礼的,很和气地向着亲王问候。 亲王同样彬彬有礼道:“神父,感谢您的慷慨。” “这是我应当做的。” 两个人互相都有礼貌,尊重极了。 亲王有些别扭,幸运的是,因为神父眼盲,所以他可以肆无忌惮地用自己的视线去观察神父。 神父看上去好极了,脸蛋白皙,发丝闪亮。 “神父沐浴过了?” “是的,在您去王宫的时候。” “真不错。” 亲王动了动鼻子,企图隔着几英尺的距离去嗅闻神父身上沐浴后的清香,可惜他失败了。 “浴室里头已经全准备好了,伍德先生真是位贴心的好仆人。” 兰德斯点了点头,想起神父看不见,又回答道:“好的。” 气氛仿佛是有些尴尬,亲王转向浴室,神父从那拐杖缓慢的“哆哆”的声感觉出了亲王的谨小慎微,不由微微笑了笑。 其实亲王还是很聪明且识实务的,对亲王在考尔比当众下跪的举动,神父感到很满意。 这说明亲王已经想明白了他们之间门到底谁才是真正占据上风的那个人。 宗教的力量或许已经没落了,但和王室不同,民众们其实压根就不关心王室的死活,但对于教廷,只要那么一点小小的火苗,那股力量立刻就会在整个大陆复苏。 比起区区一个王室成员,一个有野心有头脑有谋略的教廷人士可以轻而易举地去颠覆一个国家。 “神父。” 亲王的声音从浴室里传来,神父脸朝向浴室,“亲王?” “有两件事我想与您商议。” “请说吧。” 亲王整个人赤身裸体地浸泡在温水中,双手搭在浴缸边缘,微微皱着眉道:“国王的身体撑不了多久了。” “哦,这听上去真不幸。” “或许吧,”亲王小声嘟囔道,因为神父的语气太平静,平静得都有些漠不关心似的,亲王的内心其实也并不对父亲的病重感到多么难过,他道,“王位是我的了。” “这听上去倒是一件好事。” 神父的语气依旧是那么平静,亲王脸朝向外,提高了声调,“我接受神父您为我洗礼。” “在您的加冕仪式上吗?” 亲王沉默了几秒,双眼冲着门外的方向射出利芒,“神父,或许您是在同我开玩笑吗?” 奥斯顿大陆尚未分裂时,宗教的统治就已摇摇欲坠,艾洛依三世在加冕大典上直接拒绝了教皇的加冕而是改为自己戴上了皇冠,以此标志着教廷的力量在整个大陆逐渐走向衰落。 之后奥斯顿在战乱中四分五裂,分裂出的国家在信仰上有所差别,但即使再推崇教廷的国家国王都沿袭了奥斯顿帝国的传统,国王或是自己加冕或是由上一代老国王莱加冕,大陆已经没有教皇,宗教的力量也不再凌驾于国王之上。 “当然不。” 神父的身影出现在了浴室门口,半张脸躲在门外,一只碧幽幽的眼睛准确无误地对着水中的亲王,“我想为您洗礼,然后再为您加冕。” 诚然神父是个瞎子,但亲王还是有点不自在,他微微向下沉了一点,水波晃动的声音传入神父的耳中,神父勾起唇角,提醒道:“亲王,我什么也看不见,您不必感到害羞。” “谢谢您的体贴。”亲王有些咬着牙道。 “亲王,我想我们应当达成一个共识,要复兴宗教在整个大陆的力量,莱锡应当首先作出表率,这对将来让莱锡成为整个大陆宗教力量的中心很重要,也只有这样,您才能真正获得这股力量的帮助,您说对吗?” “教廷的人果然都拥有雄辩的才能。” “感谢亲王您的认可,”神父道,“那么您是同意我为您洗礼加冕了么?” 几百年的观念一时之间门的确很难颠覆,但兰德斯从来不是个被旧有的东西所束缚住的人,从他选择向神父献上自己的忠诚时,他就有预备知道未来要做些什么了,这是理智的选择,并不代表失败。 “是的。” 亲王语调平静道,褪去了那本能似的讥讽,亲王那华丽低沉的声线真是美妙极了。 神父考虑着要不要给亲王一点甜头,当然也是给自己再找些新的乐趣时,亲王道:“还有第二件事我想寻求神父您的帮助。” “请说。” “下周王宫要举行舞会,我想您应该知道,对于那些闲来无事的贵族舞会有多么重要,我必须要去参加那个舞会,但是很遗憾,我从来没有学过跳舞。” “跳舞?” 神父那张美丽的脸微微歪了一下,“这不算什么难事。” 亲王从浴缸里出来,哗啦啦的水声让神父侧了下耳朵。 “神父果真不愧是全才,”亲王抄起一边干净的毛巾擦拭身体,“或许神父您能教教我?” “哦,我想这或许该由宫廷里的舞师来教更合适吧?” “我讨厌那些人在我面前毕恭毕敬的态度下掩饰的战战兢兢和厌恶恐惧。” 亲王穿戴整齐后走到神父面前。 沐浴后的肉-体味道很干净,又带有神父所喜欢的那种特殊的或许能算得上是荷尔蒙的味道。 亲王抓起神父的左手,神父没有抗拒,顺着亲王的力道将掌心盖在了亲王的脸上。 旧伤疤的触感即使在沐浴后也依旧很鲜明,神父低声道:“上帝保佑您。” 亲王道:“我的母亲因我天生的残疾而蒙羞后郁郁而终,我的父亲有太多孩子,很不幸的是,我是他不大喜欢的那个,神父,您的垂青令我受宠若惊,您谴责过我的傲慢,我也改正了对您的态度,我想您一定也会诚心诚意地帮助我,对吗?” 尊敬的亲王学会了另一套,不过神父对此的确比较受用,能让一个无比傲慢的人迂回地祈求他的爱怜,这令神父感到了趣味与满足,神父微微笑了笑,“如您所愿。” “现在天气太热了,等到太阳下山,我再上来找您,您觉得如何?” “那当然好。” 两个人作出了晚上一起跳舞的约定,亲王放下了神父贴在他脸上的手,手臂微一用力,和神父完成了个单方面的拥抱。 “感谢您,”亲王轻嗅着神父身上的味道,“我期待着今夜的会面。” * 晚餐时,布尼尔发觉亲王经常向他们这边看,很明显亲王是在看神父,布尼尔提醒神父,“亲王好像在看您。” “是吗?” 神父其实已经感觉到了亲王的视线。 非常火热。 亲王的胆子很大,也多亏了这是在教廷,教义对同性之间门的感情严厉批判,将同性恋视为罪恶乱-伦的行径,而也正因为如此,纯洁的修士们从来不会往那方面去想。 神父道:“他大概是想找我忏悔。” 布尼尔欣慰道:“亲王真是虔诚。” 但愿吧,神父心说,假使布尼尔知道亲王曾不顾一切地想要和神父发生关系,估计就要冲上去叫亲王下地狱了。 晚餐结束后,神父回到房间门,他没有按照惯例去做祈祷,他推开了窗户,让清风进到他的屋子里,门也开着,整个房间门里风可以顺畅地流动,将修士服的下摆吹得来回飘动。 不久之后,神父便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和拐杖顿在台阶上的声音。 神父没有回头,依旧将脸对着窗外的微风。 亲王进去之后也没有说话,而是先轻轻将拐杖靠到了墙角,没有了拐杖的帮助,亲王走路变得更慢,脚步的深浅光从耳朵就能分辨。 亲王停在了神父身后,“神父,我来了。” 神父侧过身,金发微微飘动着,“那就开始吧。” “我能好奇地询问您是怎么学会跳舞的吗?”亲王后退了一点道。 神父道:“不知道。” “什么?” “我不会跳舞。” “……” 兰德斯脸色一僵,“你不会跳舞?!” 神父镇定自若,“是什么给了您错觉,让您觉得一个瞎子会跳舞呢?” “可你分明说那不是什么难事!” “比起学习写字来说,学跳舞应当算不上什么难事吧。” 兰德斯感觉自己又像是被耍了,可恶的是这竟然还是他自己提出来的!并且还拿自己“可怜”的身世来做筹码,去求了神父答应! “别着急,亲王大人,”神父站直了,两条手臂优雅地摆开,“我大概知道该怎么做。” 亲王看向神父。 神父手指头向里招了招,“来吧亲王,别告诉我您非要让我来教就只是为了学跳舞,也别说您讨厌宫廷里的那些人异样的眼光,我相信您从不为此感到自卑,反而会因为自己的外表能吓住那些道貌岸然的人感到洋洋得意呢,我说的对吗?亲王大人。” 兰德斯再一次哑口无言了,他早该想到的,神父比这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了解他,因为神父不是用眼睛在看他,而是用别的什么,他说不清……一点羞愤加上诸多兴奋席卷了他,亲王向前一步,和神父离得很近,“既然您都看出来了,为什么还要答应今晚的邀约呢?” 神父微笑道:“既然您已当众献上了您的忠诚,我认为有必要对您进行奖励。” “奖励?”亲王深棕色的眼中露出有些凶狠的光芒,对这个词汇很不满意,“看来神父您是很清楚我正在打什么主意了。” 还未等神父作答,亲王就又上前一步双臂狠狠地搂住了神父的腰。 神父将手臂搭在亲王的肩膀上,轻声道:“我想您大概是想和我跳一曲绅士的舞。” 亲王的手掌用力极了,将修士袍下的腰肢紧紧地搂在怀里,他侧过脸,鼻尖轻碰神父柔软的金发,他嗅着神父身上那股特殊的长期接触圣水才会有的香气,“很遗憾我也不会跳舞。” “没关系,舞蹈并不难,”神父的右臂顺着亲王的肩膀向下滑,他摸到亲王紧扣在他后腰的手掌,“首先,姿势必须准确。” “握住我的手。” 亲王像被蛊惑了似的松开了手掌,手指慢慢移动,果真按照神父的指令握住了神父的手。 神父的手柔软细腻,亲王的手坚硬粗糙,交握在一起时简直分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贵族。 神父微微向后靠了靠,“别抱得那么紧,亲王,您是要和我跳舞,而不是要将我绑架。” “谁说我不是要这么做呢?”亲王一面说,一面将搂腰的手臂放松了一点力道。 神父笑了笑,“可惜您办不到。” “哦,是吗?” 窗外橡树浓绿,银白的月光参杂了绿意洒入窗台,亲王俯视着怀中的神父,他的心脏跳得如此之快,简直像又害病了似的。 亲王的鼻息喷洒在神父的脸上。 神父再次向后靠了靠,后头的金发垂坠着,与窗台的影子交织在一块儿。 亲王慢慢俯下脸孔。 神父始终静静地不动。 在嘴唇即将压上时,亲王停住了,他低声道:“神父,您该知道我离您很近了吧?” 近到他说话时嘴唇已经隐隐约约能触碰到神父的嘴唇。 温热的触感像风拂过花瓣一样转瞬即逝,叫人发狂,亲王滚了滚喉结,眼睛紧紧地盯着神父茫然又美丽的绿眼。 “我正想叫您留意分寸。” 神父神色平静道,说话时,那薄薄的嘴唇同样有那么几秒碰到了亲王的。 亲王咬紧牙关,喉结深深地滚动,他想他绝不能闹笑话,至少不能再闹同一个笑话,亲王慢慢向后仰,神父也渐渐站直,而就在此时,亲王按在神父后腰的手掌忽然猛一用力—— 亲王的嘴唇如记忆中般火热滚烫,亲吻的力道也还是那样野蛮,他吻他的嘴唇,吸他的舌头,按住他的腰,像个强盗要将人掠夺一空般蛮横。 木制的地板在两人凌乱的步伐间门发出吱嘎响声。 楼下的比尔正在收拾房间门,仰头自言自语道:“神父还真会跳舞哪。” 神父被亲王吻得鼻腔发紧,踉跄的被亲王按到了墙壁上,嘴唇中间门因为太过激烈的亲吻湿润无比,令亲吻的动静分外大,可这无论如何也响不过亲王的心跳声,他隔着修士袍揉搓着神父的身体,在激吻中含混地向神父发出请求。 “不……” 神父同样也含混地拒绝着,尽管他的嘴唇被吻得红肿,舌头也被舔得湿漉漉的,他的双臂也并未推开亲王,而是由始至终都搭在亲王的手臂上,抓着亲王的衬衣。 亲王从他的嘴角吻到他的面颊,湿润又火热的吻一个接着一个印在神父的脸上,“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分明知道,你知道我快被你折磨得发疯了……” 神父轻轻弯了弯唇角,他感到身体里正燃起异样的火苗,在亲王强大又热烈的攻势下那火苗窜过他的四肢,让他背脊发麻。 亲王的手掌使劲撩起了神父的修士袍。 神父的脸慢慢向亲王的肩膀倒去,察觉到此微小的认同举动时,亲王怔了一瞬随后双臂猛然托抱起了神父! 神父的手掌抚上了亲王的脸庞,低声道:“去床上。” 86 Chapter 17 久违了 木床靠着墙, 修士苦修的传统在莰斯堡教堂保存得很好,哪怕是神父的房间里也只有一张狭窄得仅能容下一人的床。 亲王托抱着神父,单膝半跪到床上, 简陋的木床承受了重量,立刻发出了响声, 亲王的大脑因这声音短暂清醒了一瞬, 火热的亲吻也停了下来。 亲王仍吻着神父的嘴唇, 停下的瞬间,两人的呼吸在突然寂静下来的房间中分外鲜明。 亲王喉结滚动, 额头上也渗出了汗, 他一向是个一往无前的人,可神父的身份令他有了顾虑,在修道院里同他们的神父亲热, 倘若这件事传出去, 对于神父而言会是怎样的下场? 神父的野心可不容许会发生这样的意外…… 在亲王正在思索犹豫的瞬间, 与他贴吻着的嘴唇竟轻轻回吻了下他,那力道比起亲王来可算是微乎其微,可那造成的效果却是爆炸般的。 亲王的大脑轰得一声, 所有的理智全然击溃! 屋内一片漆黑,唯有月光从窗口洒入, 神父白皙的面庞、金色的头发在月光的照耀下显得那么圣洁而迷人。 亲王屏住呼吸解开神父衣服上的扣子, 神父黑色的修士外袍下是洁白的内袍,内袍的领口是束紧的系带, 亲王用力拉开系带, 一根金色的十字架项链蹦了出来,在神父光滑的脖颈中跳跃了一下,闪耀着在黑暗中都显得刺眼的光芒。 上帝啊, 这是一位神父—— 亲王双眼死死地盯着那十字架。 一位聪明狡猾、贪婪虚荣、无所不为的神父,他竟为他如此着迷,为他神魂颠倒,为他饱受折磨! 亲王感觉自己快要为他发疯、发狂了! 去他的上帝吧!他兰德斯从来无所顾忌! 月光浓郁地洒在地面,整个房间内安静下来。 亲王低声道:“我去打水。” 神父没有反对。 瘸腿的亲王心甘情愿地充当起了奴仆,他下楼先看了一眼比尔的房间,房间里一片漆黑,亲王略微松了口气,就近打了水上来。 屋子里,神父仍在躺着,他面色慵懒而平静,面颊红扑扑的如同玫瑰一般,叫亲王在黑暗中都看得清晰,不禁又为此感到着迷。 亲王上前握住神父的手轻轻一吻。 此刻,他真成为了他无比虔诚的信徒,臣服在神父之下。 “去浴室里洗澡吧。”亲王低声道。 神父坐起身,清瘦的身影在月光的洗练下白皙而美好,亲王痴痴地看着他,真奇怪,他分明已得偿所愿,为何还对他如此着迷? 神父道:“新床单在书桌旁的矮柜子里。” “好的。” 亲王好说话得出奇,放下水后又立即去更换床单,神父走入浴室洗澡,亲王拉起床单,手中动作忽然一顿,心中感到万分的柔情。 这对于他来说是极为特殊的一夜,脑海中浮上不知多少美好甜蜜的词句,亲王将床单团成一团,准备把它带下去,作为纪念品。 神父在浴缸里舀水简单擦拭清洗了一下,这是个相当美妙的夜晚,亲王没有让他失望,令他十分满意。 看来世界崩坏的乐趣完全可以通过这来弥补了,对于寻找快乐,自然人是很固执的,绝不肯让自己少获得一点乐趣。 神父换上干净的衣物出去,亲王已经换好了床单,神父躺回床上,亲王过来吻了他的额头、鼻尖、嘴唇,深情款款道:“明天见。” “明天见。”神父轻描淡写道。 亲王带着床单下去,他的心情像只快乐的鸟儿,哦,爱情真是奇妙,它能将人折磨得发疯,同时也能带给人巨大的快乐,亲王回到自己那间屋子后先将那床单收好,将自己也冲洗干净后,躺在床上开始回忆这一晚上所发生的事。 他满面笑容,脸颊发烫,像个怀春少女一般激动不已。 神父…… 亲王闭上眼睛,脑海中回忆起神父在黑暗中的各种情态,不由出了神。 神父的垂青并没有令亲王走出爱情的沼泽,反而令亲王更深地陷入了进去,他感到他更爱神父了,神父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都占据了他整个大脑,上帝啊——他甚至想到了婚姻! 天啊,同一个男人,一个神父的婚姻! 亲王为自己的异想天开感到惊讶,同时脸上又露出了神往的笑容。 换做是从前的亲王,他绝不想不到有朝一日他会迷恋上一个男人,一个神父,当年他是多么地厌恶教廷中人——不,他现在仍旧对那些人没有任何好感,除了可爱的神父…… 这对亲王来说又是一个不眠之夜,自从遇到了神父之后,亲王的生活就全变了,而他竟对这种变化一点也不觉得讨厌,经过昨夜之后,更是随时随地忍不住就想露出笑容。 比尔上楼看到了个面带微笑的亲王,惊讶得一时忘了问候。 亲王看到了自己的仆从才略微收敛起了笑意,“昨晚睡得好吗?” 比尔一头雾水道:“当然,我是说很好,亲王您呢?”比尔将亲王从头打量到了脚,“亲王您今天看上去格外神采奕奕。” “哦,是吗?” 亲王脸上已经又不自觉地露出了大大的笑容。 这令比尔有些毛骨悚然,老实说,亲王大人的脸孔不适合这种笑容,看上去很凶狠,像是要把什么嚼碎一样。 “你昨晚有没有听到我和神父练习跳舞的响动?”亲王装作随口询问道。 “在您房间打扫的时候听到了一点儿,回房间后就不怎么听得见了,”比尔道,“亲王,真高兴您能认真学习跳舞。” “嗯,跳舞很有趣……” 亲王脸上又露出了令比尔觉得很可怕的笑容,“我很喜欢。” “那很好……”比尔吞了下唾沫,“下周的舞会,您一定能让众人刮目相看了。” 亲王脸上的笑容略微淡了一点。 哦,舞会,他已经都快忘了。 早餐时,兰德斯罕见地和修士们一起完成了一整套的祷告,他时不时地将视线落在神父身上,神父看上去也很好,面色红润,也很有精神。 兰德斯心中很甜美地想:“他也一样正被爱情滋润着。” 爱情能让人容光焕发,同时也依旧孜孜不倦地折磨着亲王,亲王控制不住地想要去看神父,不,更准确地说,亲王想现在就走过去,走到餐桌的最前头,捧起神父的脸深深地吻他一下。 亲王忍耐着,觉得用餐的十来分钟实在漫长得可怕,用餐结束后,亲王立刻起身,拄着拐杖想要靠近神父,神父却是在众位修士的簇拥下向外走去了。 大庭广众之下,亲王无法直接去叫神父,他发誓只要他一发出呼唤的音节,那热切的声音立刻就会暴露他此刻炽热的爱意。 其实他不用出声,身边的仆从已经开始感到奇怪了,问他为何今天一直盯着神父。 亲王自觉已经克制着少看神父,没想到还是叫仆从起了疑心,亲王轻咳了一声,“我有些事想请教神父。” “哦,您想加紧时间练习跳舞吗?今天白天恐怕不行,教堂外正排着队等着见神父呢。”比尔道。 * 神父在考尔比被困了足足两周,信徒们担忧他,想念他,也崇敬他,神父在传染病期间所作出的高尚举动深深地感动了他们,得知神父从考尔比街区出来后,信徒们纷纷赶来,他们和神父握手,吻神父的面颊,向神父忏悔,给教堂捐赠。 神父在忏悔室中聆听者一个又一个信徒的罪孽,他静静地听着,温声细语地给出他的建议,信徒们流着泪感谢他的仁慈与宽容。 一上午的时间,神父都忙碌极了,终于到了上午的结束时间,神父刚要起身,外头的忏悔室里又传来了一声低沉的“神父”。 神父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 “亲爱的神父,我来向您忏悔我的罪过。” “请说。” “我爱上了个男人。” 神父沉默以对。 外头忏悔的声音似乎带了一点笑意,“并且和他发生了关系。” “神父,我该怎么办?” 神父轻飘飘道:“你该下地狱。” 忏悔室的门被打开,高大健壮的亲王进来,几乎将狭小的忏悔室给挤满了,他关上忏悔室的门,过去做了他早上未来得及做的事,捧起神父的脸吻了下去,他舔吻着神父的嘴唇,将上午所积攒的激情却化在这个吻里。 “我想你想得如在地狱。”亲王低声呢喃。 神父抬起手摸了下亲王的脸,“亲王,您该学会忍耐。” “我已经忍耐了一上午。” 亲王将神父拉了起来,坐下后让神父坐在他的大腿上,他搂着神父的腰,亲了下神父的下巴,“告诉我,今晚我们还能见面。” 神父道:“亲王,您该认真地学习跳舞,我已经为您物色到一位很好的老师了。” “得了吧,有谁真正对瘸子跳舞感兴趣呢?我只要出现在舞会上就好。” “不,亲王,您不能这么草率,您必须做好自己该做的事,亲王大人,别让我后悔自己的眼光。” 亲王沉默了,神父的这句话有点吓着他了,尽管他觉得舞会实在无关紧要,国王不会因为他不会跳舞就不将莱锡交给他,那些贵族们也不会因为他不会跳舞就反对这一点,而且舞会最重要的目的是为他挑选一位妻子。 可他已经有了心仪的人选…… 亲王的脸上又露出了若有似无的笑容,他拉起神父的手在神父的手指上轻轻吻了一下,“好吧,我愿意听从您的意见。” 87 Chapter 18 跳舞【8w营养…… 教授亲王舞蹈的是神父的其中一位虔诚的信徒, 那是位老绅士,年轻时舞姿翩翩,在一场舞会上令他的妻子对他一见倾心, 如今妻子已然过世,老绅士的左腿也在某次打猎中摔瘸了, 可这并不影响老绅士依旧在舞会上每次都能大出风头。 亲王的脸黑得像锅底。 若这位瘸腿的巴克先生是别人找来的,那么亲王一定会认为这人是在有意羞辱他。 但举荐者是亲爱的神父,亲王只能黑着脸向这位瘸腿绅士问好。 巴克先生左手拿着帽子盖在胸前深深鞠躬, “很荣幸能教授亲王您跳舞。” “感谢您的帮助。”亲王简短道。 巴克先生笑呵呵地说道:“神父是我见过最善良高尚的人,所以他一拜托我,我立刻就答应了, 能为神父效劳, 我感到很高兴。” 老绅士显然年龄上去了, 看人的眼光非常的糊涂, 神父与善良高尚这样的词汇根本毫不相干, 但亲王不知道为什么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该死的爱情也让人糊涂! 亲王收敛了笑意, 向巴克先生坦白道:“我只想学些皮毛, 能够随便应付应付就好,跟着那些人一起旋转两圈就足够了。” “这怎么能行呢?” 没想到看上去温和好说话的老绅士却是如此执拗, 对亲王的要求连连摇头, “亲王大人,舞蹈是每位绅士的必修课,您不能排斥它, 神父给我的任务是一定要教会您, 并且保证您在舞会上让所有人刮目相看,而且倘若您不那么做的话,有哪位淑女会在舞会上心甘情愿地当您的舞伴呢?” 他不需要淑女来做舞伴, 亲王在心中道。 如果非要跳舞的话,他只希望是和神父。 “巴克先生,”亲王彬彬有礼道,“我认同您的意见,可我觉得我需要有位舞伴帮助我学习,您觉得呢?” “哦,那当然,”巴克先生微笑道,“我认识许多位擅长华尔兹的太太,我想她们都会很乐意帮忙的。” “不,我心里只有一个人选。”亲王斩钉截铁道。 巴克先生极力反对亲王的提议,可亲王非常坚持,巴克先生很快意识到奥斯亲王和传闻中的一样固执又傲慢,这位可怜的老绅士无法阻止亲王,只能任由亲王拄着拐杖扬长而去。 * 后院里的空地上,巴克先生很无奈地看着面前的组合。 亲王大人看上去很得意,双手撑在拐杖上,面带笑容地看着无奈的老绅士,神父站在亲王身旁,面色平静,“巴克先生,让我们一起为亲王效劳吧。” 神父自己都同意了,老绅士还能怎么办呢,他耸了耸肩,“好吧,如果这是神父您的要求。” 亲王脸上是藏不住的笑容,他以为要费一番功夫才能说服神父,事实上神父几乎没犹豫就答应了,如果不是当时正在大庭广众之下,亲王会选择立刻去亲吻神父。 得偿所愿的亲王感到心情非常的愉悦,而他愉悦的心情在老绅士小心翼翼地向神父伸手,神父也将手放入老绅士的掌心中而消失得一干二净。 “等等——” 亲王提起拐杖点在老绅士的手腕上,“请问您这是在做什么?” 老绅士不解道:“向您示范正确的开场姿势,神父说您对跳舞什么都不懂。” 亲王看向神父,声气冷硬道:“我会。” “别逞强,”神父出声了,手指撇开亲王的拐杖,“亲王大人,请好好接受巴克先生的指导。” 巴克先生的个子不高,比神父要矮一些,他握着神父的手,搂着神父的腰,感觉真是别扭极了,大概亲王也是这么认为,看他们的眼神非常的不善。 “亲王大人,请您仔细看清楚了,大概就是这样,然后我们需要走步……” 巴克先生小声将舞伴的要领说给神父听,神父点头表示同意,巴克先生扶着神父的腰往前轻轻移动了一步,询问亲王:“您看清楚了吗?” “我看清楚了,”亲王冷冷道,“看得非常清楚,您不用示范第二遍。” 巴克先生放开了神父,亲王正要上前去搂住神父,神父却闪到了一边,“巴克先生,您来充当亲王的舞伴吧,这样能指导得更准确些。” “神父您说的对。” 巴克先生移动着肥厚的腰身向亲王怀里靠,“亲王大人,来学着我刚才的样子搂住我。” 亲王大人双眼死死地盯着神父,神父脸上挂着意味深长的笑容,“亲王,请认真学习,别让国王失望。” 好吧,神父怎么可能会轻易让他高兴? 亲王搂住了老绅士,咬牙道:“请小心。” 亲王虽然一直板着脸,看上去心情很糟糕的样子,但确实学得很认真,神父始终充当着巴克先生的“教具”,令巴克先生连连称赞神父也非常有跳舞的天赋。 巴克先生是个快乐的老绅士,他搂着神父转了两圈,微笑道:“哦,天哪,我做梦也没想过有一天我会和一位神父跳舞,您跳得实在太好了。” 修士服下摆微微扬起,神父脸上也露出了愉悦的笑容,“巴克先生,您不愧是塞林街区最棒的舞蹈家。” 看到这一幕,亲王那被戏耍的郁闷心情也逐渐淡去,脸上也露出了淡淡真心的笑容。 天色已晚,巴克先生要离开了,他吻了神父的脸,又吻了亲王的手指,“明天下午三点,我会准时到的。” “多谢您。”亲王道。 等巴克先生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亲王立刻转过了脸面向神父,因为这是在室外,亲王也不确定四周那些楼里的哪扇窗户会突然有人探出头来,他没向神父走去,隔着一点距离道:“也要感谢神父您今天的帮助。” “那都是我应当做的,毕竟亲王您已经那么恳求我了。” “……” 兰德斯的表情比巴克先生还要无奈,视线环顾四周,仍然不能确定暗处是否有眼睛,他低声道:“我很乐意感谢您,可以回您的房间向您表达我的谢意吗?” “不必了,就在这儿吧。”神父道。 亲王额头一跳,“在这儿?”他用了重音,即使是一向狂放的亲王也对神父的大胆感到了惊诧。 “是的,”神父微笑道,“请和我跳一支舞吧。” 亲王脸上僵硬的表情慢慢软化,他的心直跳,和昨晚那种激烈的跳动不一样,不,也有些激烈的地方,但更多的情绪却是柔和地想让他发笑,他的嘴角自然而然地上扬起来,脚步微微向前,神父仿佛是感觉到了他的靠近,也向着他的方向走了一步。 亲王托住神父的后腰,握住神父的手。 “很好,”神父低声道,“就是这样。” 亲王默默地带着神父向前走步,他还不熟练,手掌出了点汗,将神父从怀中轻轻推出去,马上神父又顺着他的力道回到他的怀中。 两具身体轻撞在一起,亲王双眼看着神父的面庞,此刻应是四目相对,但神父却看不见,亲王独自承受了双倍的慌张,呼吸乱了。 亲王带着神父慢慢走步、旋转,橡树在夕阳下投下婆娑的树影,神父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美极了。 亲王停下了脚步,他低声道:“神父,我现在必须吻您。” 院子里摆放冬天柴木的小屋里,亲王搂着神父的腰深深地吻着,这个吻起初很急切,慢慢的就变得温柔起来,亲王掌的力道也是松松的,他不断啄吻着神父,时而深吻,时而轻点,似是想要用这种方式令神父明白他此刻的心情。 除了欲望之外,他对他还怀有浓浓的爱意。 神父双臂攀在亲王肩膀上,脸庞不断变幻着角度,睫毛扑闪地遮住绿色的眼睛,亲王这才发觉神父连睫毛都是接近金色的浅。 若说他是天使,谁都需承认。 亲王从神父的嘴唇吻到下巴,神父仰起脸,亲王湿润的吻落到他的脖颈上,细碎的、带着虔诚意味的一个个向下落,最后将神父藏在脖颈中的十字架也吻了吻,“晚餐之后,我会上来找您。” “不行,”神父放下脸,推了下亲王,“教堂有些财务上的事情我需要今晚将它们处理好。” 今天的捐赠太多了,神父得好好捞上一笔,再作出漂亮的账本,这可是他的拿手好戏,并且他认为让亲王煎熬一夜也很有趣。 亲王道:“我可以帮您。” “不。” 神父再次拒绝,这次他的声气冷了,有点不容辩驳的意味,亲王也只好又抬起他的手轻轻吻了一下,“都听您的。” 亲王保证得非常好,然而夜里却是辗转难眠,只隔着一层楼,他只要上楼梯就能将神父抱在怀中,但若这样做,又好像并不妥当。 爱情不止能折磨一个人,也能改变一个人,头一回亲吻神父时想直接将神父按在餐桌上把人吞进肚子里的人竟也开始暗暗想做一名绅士了。 亲王翻了个身,笑了笑。 要知道神父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呢,他是不是也该蛮横一点才更与神父相配? 再这么想下去,今夜又将难眠了……亲王强迫自己闭上了眼睛。 早晨天刚亮不久,整座修道院慢慢苏醒,神父坐起身,有些似醒非醒时听到了楼梯上来的脚步声,他闭着眼睛道:“布尼尔……” “布尼尔”吻了下他的脸。 神父睁开眼,尽管面前仍是一片漆黑,但亲王身上的味道、呼吸和那股强大的力量都已经出现在了神父的感知之中。 “早上好。” 亲王语气很动听。 “早上好,”神父抬手轻碰了下亲王的脸,“您是要改行当仆人了吗?” 亲王笑了一声,又吻了下神父的脸,“我早已是您的奴仆了。” 神父发觉亲王自求欢成功后就很喜欢说些肉麻话,他挑了下眉,“闪开。” “不需要我来服侍您穿衣么?”亲王玩笑般道,但神父总觉得如果他真的点头了,亲王一定会非常兴致勃勃地来做这件事,就像小孩子打扮洋娃娃一样。 神父用无言的举动拒绝了亲王,而亲王还是在他身边绕来绕去的,真像个得到新鲜玩具的孩子一般,时不时地碰一下神父的面颊或是别的什么部位,好像对神父很爱不释手似的。 神父对亲王这种刚陷入恋爱的热情安之若素,不急,反正很快亲王就会被他创一下的,他很期待亲王到时会如何表现,希望会和床上的亲王一样棒。 88 Chapter 19 “约会” 巴克先生这段时间过得充实极了, 每天下午来教亲王跳舞,神父有时陪同,有时也不在, 每当神父不在时,亲王会有意无意地询问巴克先生和神父之间有什么故事。 在莰斯堡教堂住的这段时间,亲王发觉教堂里的每一位修士几乎都对神父心悦诚服, 每个人和神父都会有那么一段“故事”, 或是神父帮助了他们什么、启发了他们什么,还有神父小时候的一些事……这些事听上去大多很虚假,因为故事里头的神父完全像个圣人一般,但是亲王仍旧听得津津有味,并且试图揣测当时神父真正的想法。 “哦,是吗,”亲王忍住笑意,“神父救助了一只受伤的鸟儿,这听着真美。” 巴克先生道:“是的, 那鸟儿的翅膀被子弹擦过,正好落在圣坛上,谁也想不到会有人胆敢在教堂附近放枪,大家都吓坏了,神父……那时神父还不是神父, 全场混乱的时候,只有神父注意到了受伤的鸟儿,神父他虽然看不见, 但他的心灵感知得比任何人都宽广,他抱起那只受伤的鸟,哀鸣的鸟在神父的怀里逐渐安静下来, 哦,那画面真叫人难以忘怀。” 亲王微眯着眼睛,想象圣坛下金发神父抱着流血的鸟,倘若他是位画家,兴许当场就会产生为神父作画的冲动了。 “那鸟后来活下来了么?” “当然,神父亲手放飞了它,那可怜的小家伙在神父的头顶盘旋了好几圈才依依不舍地飞走。” “那可真太好了。” 亲王心说估计神父心中真正想的说不定是把那鸟烤了吃了,可为了自己的声誉,只好忍痛放弃。 亲王这么想着,脸上露出了有些邪恶的笑容,令巴克先生抖了抖肥厚的身躯。 “今天是我最后一次为您授课了,我不得不说亲王您学得很出色,我相信您定能在舞会上赢得全场淑女的垂青。” 巴克先生彬彬有礼地向亲王道别,亲王让比尔驾驶马车送巴克先生回家,他给巴克先生准备了点钱和礼物,只是事先没说,他不喜欢被感谢。 侍卫长从王宫过来,询问亲王跳舞学得如何,亲王较为谦虚地应答了,侍卫长哈哈大笑,拍着亲王的肩膀道:“我就知道跳舞难不着你。” 亲王微微笑着,对侍卫长的称赞也并不多动心愉悦,舞会他注定是会令侍卫长失望的了,学习跳舞只是顺顺神父的意,他不打算在舞会上邀请任何人跳舞,夏尔曼不是最爱出那种风头么,就让他去吧。 侍卫长也不擅长说一些无关紧要寒暄的闲话,脸色也慢慢变得严肃起来,“兰德斯,马岛前线已经全面崩溃了。” 亲王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起来,冷冷道:“夏尔曼是个废物。” “说这种话为时已晚,夏尔曼的溃逃对前线军心打击太大,革命党都是一群疯狗,他们见人就咬,再这样下去,不出一个月,马岛就会失守。” 马岛是链接整个莱锡的重要中转站,假如马岛沦陷,那对莱锡的王室将会是巨大的不幸,革命党将会到处都是,防不胜防。 布鲁恩很想前往前线去战斗,可惜他的职责是守卫王宫的完全,一天都不能离开莰斯堡,布鲁恩忧心忡忡地说道:“兰德斯,奥斯是个宁静祥和的地方,我知道你为此付出了许多,你经营着奥斯,同时也守护着奥斯,但是兰德斯,现在已经到了莱锡生死攸关的时刻,你必须,对,我说的是必须,将奥斯的力量贡献出来,团结众人,将问题解决。” 兰德斯冷静道:“从我收到夏尔曼溃败的消息时,我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这话本不该由我来说,但是很抱歉兰德斯,我感到很羞愧,为王室长久以来对你的忽视。” “忽视吗?我不觉得,在奥斯生活我感到很自由也很愉快,够了,布鲁恩,让我们结束对你们是否亏欠于我的讨论,我不在乎这些,我需要个明确的答复和日期,我需要有正当的头衔来代表莱锡,这不是为我个人的荣誉,而是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团结一切可团结的力量,否则我的那些兄弟们准会干出一些扯后腿的事情来。” 布鲁恩真正地感觉到了羞愧,因为他想到了传染病期间夏尔曼的所作所为,他知道兰德斯说得是对的,哈卡特家族里的糊涂蛋太多,他们短视自私,根本不真正为莱锡的利益考虑。 “我今天来就是想令兰德斯你放心,国王明日就会下达旨意,升任尤金神父为本区的主教,在舞会前请尤金神父为你洗礼,等到舞会结束后的第二天就正式宣布直接由你来担任莱锡的国王。” 听到如此好的消息,兰德斯依旧波澜不惊,这对于他而言并非荣誉,而是责任,是他一直深埋心底的心之所向。 亲王忽然很想见神父,他想将这个消息通知神父,虽然神父未必会觉得高兴,对于神父来说,这离他的目标依旧还很远。 侍卫长传达了指令后便预备离开,亲王转而去向修士们询问神父去了哪,得知神父又去贫民区布施后,若有似无地笑了一下,在心中亲昵又有些快乐道:“这酷爱装模作样的小神父。” 亲王叫上了自己的侍从,让侍从驾马车前往考尔比街区。 比尔有些不是特别情愿,上次亲王去考尔比街区后陷在那街区两周,还遭遇了传染病的险境,贫民区是传染病的温床,比尔道:“亲王,您是要过去看看吗?或许您想见谁的话,我可以派人把人请到这来。” “少说废话,”亲王拄着拐杖,心情忽然变得轻松起来,仿佛是要去郊游一般,脚步轻快地经过比尔,“快去准备马车。” 比尔只好垂头丧气地答应了,嘴里仍嘟囔着“您要注意身体”“马上就要舞会了您不能留在教堂好好休息吗”,被亲王抬起拐杖轻轻打了下小腿,“听我的。” 马车行驶在王都的街道上,亲王透过窗户看着街边的风景,之前他都没心思去看看王都这些年有没有变了模样,现在却突然有了心情,感觉王都的景色很不错,街边的商店招牌很新,水果摊上的水果颜色也很漂亮。 “停车。” 亲王叫了停,下车走到临街的水果摊前,他的面容吓到了商贩,但他浑身的阔气又令商贩堆满笑容。 亲王拿起了个苹果,轻轻嗅闻了一下,感觉到那丝丝甜美的气息,这令他不自觉地微笑起来,当然不是为了苹果,“我要一袋苹果。” 亲王带着那袋散发着芬芳气息的苹果回到马车上,在马车上将那些苹果一个个拿出来嗅闻。 苹果对亲王来说当然是很寻常的东西,奥斯有一大片苹果园,是什么令这些苹果变得如此迷人,惹人心醉?又是什么令乏善可陈的街景也变得有趣入眼起来? 亲王脸上扬起笑容,感觉到爱情那滋味美好得简直妙不可言。 他现在真想立刻见到神父,已经等不及到晚餐时分了,这两天他们除了跳舞之外相处的时间很少,神父很忙碌,亲王也要招待各位闻风而来的王公大臣,那些贵族们得到了消息,知道奥斯亲王极有可能继承王位,于是纷纷前来巴结,亲王内心当然不喜欢这种交际,但他心中很明白这些交际是必要的,想要当一个好国王,不是随心所欲地只按照自己的喜好做事,而是要做正确的事。 亲王很久没有与神父有私密的时间可以相处,今天他带着礼物去见神父……这看上去像约会似的…… 约会这个词令亲王心神荡漾,过一会儿又叫停了马车买了一束花。 比尔有些莫名其妙,买苹果他还能理解,买花这是做什么?他奇怪地看着满脸笑容的亲王。 比尔的眼神提醒了亲王,令亲王那被爱情塞满的大脑有了短暂的清醒。 哦,是的,送花实在太不象样了,这不是叫所有人都看出来他和神父之间有什么特殊的关系了么? 亲王在马车上抱着那束花进退两难,半晌之后将那束花又送了出去,“分掉。” “啊?”比尔满脸疑问。 亲王绷着脸,“去把这些花分掉。” 比尔道:“您是说分给谁?” “随便什么人,拿去分掉,别再废话。” 比尔停下马车,将怀中刚买的鲜花分给路边的孩子们,他心说今天亲王真是怪极了,是不是传染病留下了什么后遗症? 考尔比街区和亲王离开前相比已经又变回了有些混乱的模样,地面上污水又流淌起来,整个街区又开始弥漫起那股垃圾的味道,亲王下了马车后立刻受到了瞩目。 “亲王——” “是亲王大人——” “天,亲王大人,您也来了——” 人群瞬间就围了上来,亲王被人群包围着,身为受人爱戴的领主,这对亲王来说不是什么新鲜事,就是手上提着的那一袋苹果有些扎眼,那些人亲热地和他说着话,向他投来热情的目光,眼珠子黏在那散发着水果香气的袋子不放。 亲王感觉手里的苹果袋子都快被那些热切的眼神给扎穿了,只好勉为其难地抬起手把袋子交给了比尔,用眼神示意了比尔。 比尔接过袋子,表情有些奇怪又有些憋着,对众人道:“亲王给你们买了些苹果……” 去贫民区布施一袋苹果,比尔心说亲王这到底是在干什么?真叫他无法理解,也许这就是亲王的独到之处? 瞬间变得两手空空的人终于得以从人群中脱身,他找到个人询问了神父下落,那人大概指了个方向,亲王一路询问,在整个贫民窟里绕来绕去,忽然发觉面前的风景似乎越来越熟悉。 潺潺流动的河水令亲王恍然大悟,这正是他得了传染病时用来休息的破屋子! 亲王心说:“他来这里是做什么?是为了纪念我们过去所发生的事么?” 亲王拄着拐杖慢慢下坡,河边的木棚里探出金发,亲王微笑起来,“神父——” 金发随着风吹散,从木棚中走出的神父转过了脸,只这简单的一转头便叫亲王心潮澎湃起来。 亲王加快了脚步,绿草在他的拐杖下碾出清新的绿草汁,亲王走到木棚前,神父面色平静道:“亲王。” 亲王登时就想吻神父,他伸手去搭神父的肩膀时,却被神父微一扭身避开了,神父道:“亲王,您怎么突然来了?” “我……” 神父下巴往木棚的方向撇了撇。 亲王兴奋的情绪冷静了下来,他立刻明白了神父的意思。 木棚里还有人。 “哦,我来视察一下考尔比现在的情况。” 亲王一本正经道。 “您真好,考尔比街区有您的关心一定会好起来的。” 亲王装模作样地看了一眼神父身后的木棚,“谁在里面?” “是一位得了疾病的可怜人,”神父轻握了下亲王的小臂,“您请稍等,我再同他说两句话马上就出来。” 亲王道:“很严重吗?需要医生吗?” 神父摇了摇头,神情悲悯,“就让我为他向上帝祈祷吧。” 亲王明白了,拄着拐杖向后退了半步。 神父转身打开摇摇欲坠的门,光线很昏暗,亲王只看到里头墙壁上隐隐约约有团黑影子。 神父关上木棚的门。 将兜帽戴上的男人重又将兜帽放下,他走到神父面前,将声音压得极低,“外头是位亲王?” “是的,你听到了。”神父同样将声音压得极低。 “那么让我现在冲出去将他杀掉——” “不要擅作主张,”神父冷声道,“阿奇尔,你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了?” 若是有任何第三人在场或是听到这个名字,那人必定会大惊失色地叫出来了,怎么革命党的头号杀手会出现在王都的贫民区?! 阿奇尔紧绷着他那张坚毅又英俊的脸孔,手掌握着刀柄,生硬道:“一切都听你的,尤金。” 89 Chapter 20 问题 神父自小就被抛弃在克莱修道院的门口, 幸运的是他相貌好,天生又聪明,懂得利用身边一切可利用的。 阿奇尔也是一名孤儿, 所不同的是阿奇尔不像神父一样被抛弃,他生活在自己父母的身边,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贫困与疾病带走了生命。 因为饥饿,阿奇尔曾去克莱的修道院乞讨,神父跟着修女出来布施, 虽然神父自己也是位无依无靠的孤儿, 但他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些出来乞讨的小孩子, 不过神父一向不会将自己的那种情绪表露出来,他总是表现得很亲切,阿奇尔感到神父金色的头发绿色的眼睛都十分美丽, 脸上又总是带着美好的笑容, 于是便对神父产生了好感。 之后神父常出来跟随修女布施, 阿奇尔大胆地对神父道:“你好。” 神父愣了愣, 随即露出微笑,“你好。” 阿奇尔与还是小修士的神父成了朋友,一直到神父离开克莱之前,他们相处得都很好。 当然,这是站在阿奇尔的角度去看,在神父看来,不过是摆脱了个小穷鬼罢了, 神父从来不需要朋友。 神父满心欢喜地奔向王都, 投入到了他向上攀爬的旅途之中,早已将克莱的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 然而两年前的一天,神父意外地与阿奇尔重逢了。 那时阿奇尔才刚加入革命党, 革命党给他安排了一个任务,让他暗杀一个脑满肠肥的贵族,这是阿奇尔第一次杀人,险些失手。 在教堂附近连开数枪后,卫兵们悉数出动前来抓捕,阿奇尔趁乱躲进了莰斯堡教堂,遇上了正在“照顾”伤鸟的神父。 老实说,如果不是阿奇尔突然出现,神父正打算偷偷把那鸟烤了吃掉。 阿奇尔欣喜若狂,知道自己这回得救了! 对于幼时的玩伴,阿奇尔毫不设防地将自己的处境告诉了神父。 神父被吓了一跳。 那时革命党还没有现在声势浩大,听完阿奇尔的求助之后,神父立刻就想出去将阿奇尔给检举了。 可别耽误他的大好前程!该死的穷酸革命党! 还是阿奇尔的一句话阻止了神父,“城中潜伏着好几位我们的同党,让我在这里躲几天,他们很快就会想办法将我接出去的。” 还有同党?! 神父早就听闻革命党人擅长暗杀,一个革命党人能造成的破坏力堪比一支卫队,而且革命党人擅长收集情报,假使他举报了之后被革命党人发现,革命党人来报复他,那他岂非小命不保? 于是神父只能咬着牙答应了阿奇尔的请求。 这对于神父而言是一次倒霉的经历,对于阿奇尔来说却是救命之恩。 阿奇尔看不透神父美好圣洁的外表下隐匿的虚伪贪婪,他将神父视作朋友,也当作对革命党怀有好意的义士,把莰斯堡教堂作为办事的安全屋,返回王都办事时还会给神父捎带些钱。 革命党是讨厌,钱到底还是好东西,神父没有拒绝这些钱财,他的大胆和贪婪令他一直维持着和阿奇尔的“友谊”,必要的时候也正可利用。 “待在这里别乱跑,”神父低声道,“等我的消息。” 阿奇尔道:“你也要小心。” 神父点了点头,走出了木棚。 木棚外,河水流动着,其实这河水并不清澈,甚至有些浑浊,考尔比的污水全往里头倒,亲王站在河边,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仿佛面前的景色无比美好,听到木门打开的声音后,亲王回过了脸,尽管神父看不见,但亲王还是选择用自己并未烧伤的部分面向神父,“结束了?” “是的,让他安静地自己待着吧……” 神父关上了门。 亲王提起拐杖,上前道:“他得的是什么病?” “说不清,”神父低声道,“我们走吧。” 我们?亲王脸上的笑容顿时扩大了,“哦,那可真是遗憾。”他尽量控制自己的语气不过分欢悦,毕竟对屋内快要去世的人不能太不尊重。 “或许他需要一些料理后事的费用。”亲王提议道。 “亲王您真善良,”神父道,“若您肯援助的话,不妨交给我就好了。” 亲王心说交给神父的话,那钱不是有去无回?对于神父的贪婪,亲王可没有因为陷入了爱情就盲目地将它忽视了,只是不会再为此感到恼火,反而觉得神父有些可爱,哦,这爱财的小混蛋—— “好吧,”亲王迈开脚步,脸上笑容温和,“待会儿我就让比尔把钱给你。” 两人穿梭在考尔比街区中,贫民区的风景没什么可看的,即使亲王沉溺在爱情的美好中,也不得不承认短短几天的时间,考尔比又变回了面前这一团糟的样子。 要想使得一个地方从贫穷变得富裕,从野蛮走向文明,这绝不是简简单单一朝一夕就能做成的事,亲王刚到奥斯时,奥斯的状况也很不妙,人们被沉重的税收压垮了,每个人的脸上神情都是疲于奔命的灰败,贫穷伴随着疾病笼罩在大陆上,简直没有一丝希望。 熟悉的场景令亲王的脸色变得有些沉重起来,个人的幸福也令他更深切地感受到民众的不幸。 考尔比的民众对亲王和神父行走在一起的场景感到无比怀念,靠在墙根的平民在两人路过时站起,默默地向他们鞠躬,亲王轻轻点头示意,为他父王对国家的治理能力感到羞耻。 “亲王?”神父感觉到亲王突然的沉默,情绪也仿佛低落了一点,他想是不是亲王发现了什么,毕竟这可是主角,不能掉以轻心。 亲王回过神,“布鲁恩来教堂通知我明天国王会下旨让您升任本区主教,恭喜您,将会成为整个莱锡最年轻的主教。” 神父如亲王所预想的那样没有表现出过分的欢欣兴奋,“未来我会证明国王的选择是明智的。” 亲王笑了笑,神父的这种高傲真是将亲王撩拨得心神荡漾。 比尔狼狈不堪,有些无奈地告诉亲王除了苹果之外,他身上的钱也全被拿走了。 “他们围着我,你一言我一语的,亲王大人,那些孩子们既可怜又狡猾,我实在没有办法。” 亲王嗤笑了一声,没有责怪讥讽侍从的心软,打开了马车门转身伸出手,打算去搀扶神父。 比尔连忙道:“我来。”殷勤地扶起了神父的手臂,将神父扶上马车。 等神父钻入马车后,比尔忽然觉得亲王似乎正在冷冷地盯着他,比尔想了想,试探地伸出手,“亲王大人,需要我也来扶您……” 亲王理也没理,夹了拐杖跨步上了马车,直接关上了马车门。 比尔慢慢将手收回去挠了挠头,心说亲王一向慷慨,应当不会在意他把随身带的钱送完,不过今天的亲王的确很反常。 马车很宽敞,神父安静地坐着,闻到马车中有股残留的香气。 交叉放在膝前的手指突然被轻碰了碰,亲王的手指很热,皮肤的触感有些许粗糙。 神父一动不动,对亲王这种热情的渴望不以为奇,亲王欲望很强烈,而他又故意回避了一段时间,他虽然看不见,但能感觉到亲王欲求不满时那注视他的火热眼神,这也是一种对主角另类的折磨,同样能让他感到快乐。 神父正等着亲王会如何急切地抚摸他时,亲王拨开了他的手指,柔软微凉的事物塞进了神父的掌心。 神父用手指轻轻拨动了一下,发觉那是朵花。 亲王在将花束交给侍从之前,偷偷留下了一朵。 神父掌心捧着淡色的花朵,浅色的睫毛低低地垂着,仿佛是在注视着手上那朵花瓣有些皱了的花。 亲王的内心感到一阵无以言表的甜蜜。 他真想现在就说出去一千句,不,一万句能表达他爱意的话语,可惜他不会说,场合也并不合适,比尔可就在马车外面呢。 “是什么花?”神父低声道。 “蔷薇。” 亲王同样也压低了声音。 “放在袖子里,”亲王向神父传授自己的经验,“不会叫人发现的。” 神父将手里的花向亲王的方向一送。 亲王有些发愣。 “我不喜欢花。” “……” 短暂的僵持过后,亲王取回了神父手里的花。 气氛有些怪异。 亲王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但一定有问题在,这是他初次坠入爱河,有些找不准方向。 或许他该留下一个苹果的,亲王想。 马车回到了教堂,比尔跳下马车拉开马车门,这次他先对亲王招呼,殷勤伸手,亲王从来不用他服侍,当然自己跳下了马车,他站在仆人前挡住了仆人企图再次搀扶神父的手,而是自己伸出了手,握住神父的手臂,让神父借力下了马车。 “多谢您。” 神父的语气礼貌极了,同时也冷淡极了。 亲王看着神父,心里有点发慌,也很不解神父为什么对他的态度如此冷淡。 “神父,我想和您谈谈之后受洗的事,您有时间吗?”亲王平静道。 “有的,回我的房间去谈吧。”神父也同样平静道。 亲王心中大大松了口气,脸上又露出了淡淡的笑容,想神父大概只是不想在人前泄露出什么。 两人回到神父的房间后,亲王立刻关上门,随手扔下拐杖将神父搂在怀中,深深地嗅着神父脖颈的香气,吻了下神父的脸颊,“我真想你,简直想你想得要命。” 神父没有回应,只是也没有抗拒亲王的这种亲热举动。 亲王很快就吻到了神父的嘴唇,神父的嘴唇柔软又微微带了些许凉意,亲王为此着迷极了,撬开那两片温顺的嘴唇,满意地品尝到了他这几天做梦都在回味的滋味。 空气似乎越来越热,亲王的吻也越来越传达出他那强烈的渴求。 他正渴望着他,像发了疯似的。 神父推开了亲王。 亲王没有料到神父会那么做,踉跄地后退了半步,他的脸色惊讶难看极了,“你……”亲王正觉得他那颗可怜的心脏正在沉沉地下坠时,神父抬起手,手指搭在自己领口的那枚扣子上将那枚圆圆的纽扣缓缓解开了…… 漆黑的外袍落在深色的地板上,堆在神父的脚边。 神父双手提起身侧的内袍慢慢向上卷起。 “现在是白天,”神父一面卷外袍,一面语气依旧很冷静道,“站着来吧,别闹出动静来。” 阴暗的墙根下,神父的脸趴在微凉的墙壁上,身后洁白的布料遮住了一切罪恶。 这突如其来的宛如偷情般的状况令亲王血脉喷张,他从神父的后颈吻到神父的耳根,又吻到神父的嘴角,用别扭的姿势强行将自己的舌尖与神父交缠,掌心用力地揉搓着神父,两人的气息都急切浓郁极了。 亲王在激动时想要托抱起神父,被神父摇头拒绝,“不,地板会发出响动的,不行,兰德斯……等晚上,天黑了你再偷偷上来……” 哦,这可真是做出了偷情的约定了! 亲王狠狠吻了下神父的后颈,他的力道实在太大了,神父不由轻哼了一声,抬起手抓住亲王的手,奋力仰起脖子。 真是要命般的快乐—— 短暂的平复过来,亲王感觉自己胸口爱意翻涌,直接就从他的嘴里蹦出来了。 “神父,”亲王吻着神父的眼睛,“我真爱您……您想象不到我有多爱您,从初次见面时,我就已经深深地爱上了你,哦,尤金……你是上帝派来的,你一定是上帝派来的,”亲王像鸟一样啄吻着神父的嘴唇,同时又像每一个初次陷入爱情的人一样,紧紧拥抱着他的爱人,愉悦地想要回应,“你呢?尤金,告诉我,你爱我么?嗯?亲爱的尤金,你这讨人喜欢的小坏蛋,快说,你爱我么……” 亲王亲昵地吻着神父,嬉戏般地问着神父,而神父的沉默逐渐让亲王发觉了事情的不对劲。 亲王停下了吻神父的举动,视线顿在神父脸上。 神父脸上依旧残留着从极度的愉悦中还未恢复过来的红晕,那模样令亲王看了又有些放松下来,“尤金,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亲王温柔道,语气中包含了暗示性意味很强的期待,“你可以说实话的,亲爱的。” 神父轻眨了下睫毛,湿润的嘴唇微微打开,“亲王大人确定您要听实话吗?” 尽管神父仍旧满面红晕,眼睛湿润,但他那股神情却是已完全恢复了平静无波的模样。 亲王脸上的表情慢慢僵住了。 他好像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90 Chapter 21 傻瓜 爱情会让人变成傻瓜, 此刻亲王可以算是个高明的傻瓜,他觉察出了神父的言下之意,这是他的高明之处,可他偏偏要继续追问道:“实话, 什么是实话?”这显然就是傻瓜的行为了。 神父推开了亲王, 提起裤子转向浴室的方向走去。 亲王站在原地,如果这时他够聪明的话, 就也该提上裤子干脆利落地离开, 这样就不至于会全然地落入下风, 然而亲王在短暂的怔忪后, 立刻就追了过去。 神父正在浴室里用湿毛巾擦拭身体。 亲王走得很急,呼吸也急,“神父,请你说清楚你刚刚所表达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面对着亲王一而再再而三傻瓜般的举动, 神父冷淡道:“我以为亲王您能理解我的意思。” “不,我不理解。” 亲王斩钉截铁道, 他的那股高傲劲上来了,他甚至感觉有些生气, 虽然他自己都不明白他那股愤怒到底从何而来,他的心脏跳得很剧烈,但显然和沉浸在爱情中的剧烈不同, 带着一点难受的意味。 “好吧, ”神父声气不高不低道, “事实就是我并不爱您。” 他竟说得如此干脆! 亲王感到头顶一阵天旋地转, 他手上没有拐杖,脚步也不稳当,仿佛整个人受到了重击, 摇摇欲坠似的。 “哦,你不爱我……”亲王重复了一遍神父的回答,神情有些恍惚道,“可我……你这样说……我的意思是……你……我……”亲王语无伦次,用意志力强行控制住自己的喉咙,终于说出了一句完整顺畅的话语,“我是说你刚才是很主动的……” “是的。” 神父没有否认,“我的确很乐意和亲王您共度这样愉快的时间。” “共度愉快的时间?” 亲王鹦鹉学舌一样重复着神父所说的话,双眼直直地盯着神父。 神父金发披散,内袍洁白,神色平静,瞧着没有任何冷酷无情的意味,神父天生就有一副悲悯之色,此刻他似乎就正在怜悯亲王。 那双无焦距的绿眼睛是那么美丽,绿色,青草湖水的颜色,生机勃勃的,多么美妙,代表了生命,绿色,同样也是宝石翡翠的颜色,冷冰冰的,只是纯粹地绚烂闪人的眼睛,使看见它的人误以为其中蕴含着特殊的意义,其实只是块无生命的宝石。 亲王后退了半步。 他生在王室,作为莱锡的王子,对于贵族阶层上流圈子里一些龌龊事和混乱的关系,他即使不想了解也总有耳闻。 亲王懂了,他已经全然理解了神父的意思。 这时他还有机会,只要他彬彬有礼地向神父表示原来如此,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也不是不懂这些游戏规则,耸耸肩膀,表现出不在意的模样,然后潇洒离去,甚至可以再确定一下晚上幽会的细节,将自己包装成个熟悉这种事的花花公子,尤其要表明自己所说的那些爱语全都是出于逢场作戏,请神父切勿自作多情胡思乱想,方才只不过是他向神父开个玩笑,试探神父是否也懂这些上流贵族的玩法。是的,只要这样做,他就能将他的姿态给捡回来。 亲王绝不是不聪明,他将一切想得清清楚楚,而且是马上就想清楚了。 然而他同时又在心中怒吼:“我为什么要在他面前装模作样?难道我还怕丢脸吗?不,我一点也不为自己感到羞愧,我诚心诚意地爱他,我为什么要为此感到羞耻?该感到羞耻的人是他——” “谢谢您,慷慨的神父,”亲王冷冷道,“我没有这种只是为了享受肉-体愉悦就和人乱搞的嗜好,很抱歉,我是因为爱您,并且以为您也同样爱我……”亲王双眼之中喷出怒火,“感谢您消除了我们之间的误会……” 亲王转过身,一瘸一拐地快速走出浴室,他手掌发抖地整理好自己的衣服,捡起地上的拐杖,扬声对着浴室的方向道:“今晚我不会来的。”拐杖“哆哆”向前两下后,他又对着浴室大声补了一句,“以后也不会!” 比尔在楼梯口仰头迎接着快速下楼的亲王,“亲王大人,您怎么了?和神父争吵了吗?” 亲王的脸色可怕极了,比尔见过亲王各种发脾气的模样,但也被亲王此刻那冰冷的脸色给吓得不敢说话。 亲王回到房间,直接关上了门,比尔被关在门外,心惊胆战地想亲王今天到底是怎么了,怎么会有如此多反常的举动? 屋内刚刚做过清扫,地板干净得能反光,窗户开着,外头树荫里穿进来的风凉丝丝的,拐杖“当啷”一声扔在地上,兰德斯动作粗鲁地解开了领口的扣子,解了一颗之后,随即又快速地解了剩下的纽扣,他觉得自己简直快要窒息了。 兰德斯敞着衬衣一屁股坐在床上,胸膛上下起伏着,一股强烈的热气在他胸口徘徊,他想大叫,想砸东西,想骑上他的马带上他的猎-枪去林子里大干一场! 上帝啊—— 亲王垂下脖子,双手抱住自己的头。 他真觉得痛苦极了。 他怎么能这样对他……他竟是这样看待他的求爱么?他将他当作什么?!共度愉快的时间……该死的愉快时间!仅仅、仅仅就只是觉得愉快?仅仅就只是出于享乐么?他并不爱他,他相信他也了解了他,虽然他们认识的时间并不算长,但亲王觉得两人心有灵犀似的,仿佛很早就认识了,他真觉得他早就在爱着他了,甚至在他们认识之前,他就已经在爱着他了,哦,可神父说什么,他并不爱他……天哪,他的心都要碎了…… 亲王痛苦不堪,眼睛刺痛模糊,他不敢置信他居然哭了,可事实是男人为爱情掉两滴眼泪又算得了什么呢?这世界上有谁能抵抗爱的折磨? 为什么?为什么神父竟会这样对他?!他竟从未想过或许贪婪虚荣野心勃勃的神父远不止于此呢? “他是个荡-妇,”亲王盯着地面上的水渍,双眼直勾勾地发怔,“他是个随便同人上床的荡-妇。” “亲王?” 比尔敲了敲门。 亲王没有理会。 “侍卫长来了。” 亲王依旧没有理会。 “他来接您和神父进宫,为过两天的受洗仪式……” “滚——” 亲王大吼了一声。 比尔脸皱成了一团,毫无疑问,亲王绝对和神父闹出了什么事来。 侍卫长还在教堂外等待,比尔思索之后,立刻选择了上楼去找神父。 “过两天将要在王宫举行受洗仪式,所以从今天起您必须和亲王一起住到王宫里去,仪式需要提前彩排,您需要试礼服,亲王也需要,国王也想见见您,总之侍卫长正在教堂外等待……” 比尔语气可怜兮兮道:“神父,亲王大人是和您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吗?” 神父温和道:“没这回事。” “可亲王大人看上去很生气。” “亲王是该改改他那急躁的脾气了。” 比尔又为亲王辩护,“大部分时间里,亲王都是很冷静的,亲王很少真正发怒,但他一旦发怒……”比尔的表情更可怜了,“就谁也劝不住了。” “是么?”神父提议道,“去请侍卫长来劝劝他吧。” 比尔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以为神父会帮这个忙的,不过大概神父也无能为力。 “我去收拾些东西,你快去请侍卫长吧。”神父道。 比尔点了点头,只好道:“那您先收拾东西。” 忠诚的侍从脚步飞快地下楼,等他离开小楼后,神父也下了楼。 “咚咚——” 敲门声没有引来回应。 神父道:“亲王大人,侍卫长来了。” 依旧是一片寂静。 “因为私人的情绪而耍脾气是孩童才有的权力。” 门被打开了。 亲王衬衣敞着,深棕色的眼睛里还残留着水痕,不过神父看不见,亲王冷冷道:“谢谢你的提醒,不过我并没有在耍脾气,也不是因为私人情绪,而是为一个人的无耻放荡而感到痛心。” “我原以为亲王您知道。” 亲王咬着牙道:“上楼去,我现在不想看见你。” “好吧,”神父不以为意,“很可惜您不像我一样眼盲。” 亲王勃然大怒,不是因为神父言语上的讽刺,而是神父这毫不在意的态度简直如一把利刃刺进他的心脏,令他勉强压制住的怒火将他快要燃烧殆尽!左眼刺痛地抽搐了一下,亲王忍住了眼泪,尽管他知道面前的人看不见,“上去,我记得我们的合作,只是请别让我想要去毁约。” 神父感觉到了亲王那浑身愤怒狂暴的气息,他天生以此为乐,爱看人痛苦煎熬,折磨人,尤其是折磨强大的人,这令他由衷地感到愉悦,这种破坏欲与生俱来,带给自然人最原始的快乐,神父其实很想现在伸手去勾一勾亲王的下巴,或者是捏一捏亲王的鼻子,就这么逗一逗,一定有趣,不过这样做的话,或许他们今晚就不能赶到王宫了。 侍卫长过来时,亲王已然等在楼下,神父提着个小皮箱站在离亲王不远处的地方。 “哦,兰德斯……” 侍卫长看了一眼亲王的仆人,比尔有些惊讶道:“亲王大人,您下来了……” “不要说废话。”亲王冷冷道,向自己的舅舅脱帽弯腰,布鲁恩上前拥抱了下他,“我听说你今天很反常,有什么不高兴的事,让我们回王宫痛快喝一杯,将它解决掉吧!” “已经解决了。” 亲王戴上帽子,帽檐的阴影遮住了他的眼睛,“没什么大事。” 神父单独乘坐了一辆马车,为了表示敬意,布鲁恩亲自搀扶了神父上马车,亲王也正在上马车,他向后看着,神父手掌搭在布鲁恩银色的盔甲上,“感谢您,侍卫长大人。” “这是我应当为您做的,”布鲁恩吻了下神父的手,彬彬有礼道,“您值得我的尊重。” 布鲁恩替神父关上马车门后才返回前面的马车,亲王一只脚踩在马车车厢内,眼神冷而凶暴地注视着侍卫长。 布鲁恩被他看得一愣,“怎么了,兰德斯?” 亲王没有回答,直接进入了马车。 布鲁恩看向比尔,比尔给了他一个“您现在明白了吧”的眼神。 亲王坐在马车里,他没有脱下帽子,转着头看向窗外。 神父,神父,他仍旧满脑子全是神父。 他为什么不爱他?他知道他自己丑陋、瘸腿、性情傲慢……哦,得了吧,这些的确是他的缺点,但重点不在这儿,而在于神父,神父他对待爱的态度!他是如此随意……亲王的心被攥得生痛,一双无形的手正将他的心脏揉来搓去,肆意玩弄…… 亲王一路都在出神,像座雕像般在马车里几乎一动不动,直至马车停下,比尔喊了他好几声后他才回过神。 “亲王大人,快下车吧。” 比尔向他招手,同时向后扭头示意。 亲王轻呼出一口气,正要下马车时,他忽然听到了外头说话的声音。 有人在笑,笑声是亲王熟悉的厌恶腔调,那种仿佛很有教养内敛又优雅的笑。 亲王从马车上的窗户向后看。 侍卫长板着脸站在一旁,神父从马车里探出半个身,他的手正被握在一双养尊处优保养得宜的手中,手指被轻轻吻着,吻他的王太子似乎正在为神父那美丽的容貌而惊叹,眼中难掩惊艳之色,嘴唇轻轻动着,不知在对神父说些什么。 亲王手掌紧攥着窗棂,他看着神父由王太子搀扶着下了马车,两人头碰着头说话,夏尔曼又开始发出令他觉得很刺耳讨厌的笑声,神父因低着头聆听,金色的头发抖落在他面颊两侧。 亲王感觉自己浑身也在发抖,而就在这时,神父将脸轻轻转了过来,分明是眼盲的人却是准确无误地看向了马车窗前那双发红的眼睛,亲王微微怔了怔,他凝视着那双湖绿色的眼睛,他看到那里头光芒一闪而过,落到了微微弯翘的嘴角,那笑容转瞬即逝,像是只为他而笑…… 91 Chapter 22 进王宫 夏尔曼对神父殷勤备至, 并不是出于对神父风采的倾慕,而是像神父这样年纪轻轻就能当上主教的人物自然不容小觑。 兰德斯野蛮凶横,夏尔曼一直都怕他, 他从内心里对兰德斯感到恐惧, 哦, 他不愿意对任何人诉说这种恐惧, 尽管他自己都很难在兰德斯面前掩饰住他那不同寻常的惧意, 他只能说服自己他是王太子,在国王下令更换人选之前,他仍然是王太子! 而这位年轻的神父能一步登天,显然和兰德斯也分不开关系,若说两人之间没有私下里的勾当,夏尔曼是不会相信的。 “前阵子考尔比流行传染病时,我听闻神父您在其中的种种德行, 对您就生出了敬慕之心,我专程前去想要和您见面,可惜那时兰德斯患病, 我因在战场上受伤, 身体实在不能支撑, 没有等到和您的会面,令我遗憾至今。” 夏尔曼的声音语调都带有一股故作优雅的做作腔调,所用的词汇也特别地显示出他贵族式的文学修养,布鲁恩在一旁听得直皱眉头, 向后看了一眼, 亲王下了马车,头微微低着,帽檐遮住了他的上半张脸。 “亲王。”侍卫长呼唤道。 夏尔曼仿佛这才发觉他亲爱的兄弟同样也回了王宫, 上回兰德斯在宫中对他进行了殴打、威胁等的行为,夏尔曼向国王克制地控诉了一番,国王的回应则是缓慢的呼噜声。 夏尔曼强打精神,扬起笑容面向亲王,“兰德斯,欢迎你回家。” 亲王的回应和国王差不多,那就是没有回应,甚至连头也没有偏一下,提起拐杖,步履稳健地向前走去,他的侍从也同样傲慢,无视了王太子那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只紧紧跟随着自己那位今天脾气特别怪异的主人。 侍卫长对神父道:“神父,请进吧,”同时也给了王太子一点体面,“殿下,国王正在等候神父,您……” “我正是特意来迎接你们的。”夏尔曼道。 侍卫长心说您难道不知道自己并不受欢迎吗?哪怕整个贵族圈的人都吃夏尔曼那一套,布鲁恩却是无法认可这么一个空有外表花拳绣腿的王太子,一个在战场上连一枪都没开就被吓得摔下马的王太子——侍卫长之所以还能勉强保持表面的尊重,仅仅只是出于对王室人员的尊重而已,侍卫长行了个骑士礼,“感谢您。” 队伍变得有些奇怪。 亲王和自己的侍从走在前面,迎接的人反倒走在了后面,神父夹在王太子和侍卫长的中间,侍卫长几次试图搀扶神父到前头与亲王汇合都很遗憾地以失败告终了,神父的脚步太慢,夏尔曼又不断地和神父攀谈,神父边说话边走,走得当然就更慢了。 “您走路不需要人搀扶着么?”夏尔曼伸手在神父的胳膊肘上抬了一下,“您的眼睛是我见过最美的眼睛。” “我已经习惯了在黑暗中行走。”神父道。 “这一定很不容易。”夏尔曼的语气充满了同情。 “只要多摔上几次自然就变得灵活了。” “这听了真让人心碎。” “殿下您的心地很善良。” “不不,这和善良没有什么关系,”夏尔曼的声音饱含感情,“任何一个活生生的人都会为您所受过的苦难感到伤怀。” “不,您是我迄今为止所见的人中最能感同身受的一个,我听得出来,您是真正拥有高尚品格的人。” 夏尔曼笑起来,声调像唱歌一样道:“神父,我真后悔没有早些认识您,我感觉到我们的心灵之中有部分贴近的东西,真好,我们现在终于认识了。” “能得到您的赏识,我感到很荣幸。” 侍卫长有点听不下去,他很想提醒神父王太子并不像神父所想的那样,神父要为亲王洗礼,最好是和王太子不要走太近,可又不知道该用什么办法来提醒神父,上帝,他真不擅长人际交往。 布鲁恩轻摇了摇头,抬头看向前方,亲王拄着拐杖,但走得气势十足,王宫里的侍卫仆人都在纷纷行礼,看样子亲王也没有想要理会后面密切交谈的两人,布鲁恩只能轻叹了口气,祈祷能快点让神父和国王见上面。 * 布鲁恩坚决地将王太子挡在了国王的卧室门外,好让神父单独和国王进行谈话,被拒之门外的夏尔曼紧紧捏了拳头,感到一阵无力,是那种权力在手中流失他却又无法阻止的无力。 夏尔曼往幽深的走廊看了一眼,兰德斯所居住的那间宫殿就在尽头向右拐,离国王亚尔林的卧室很近。 国王亚尔林已经非常虚弱,宫廷里的医师们早已束手无策,国王见到神父笑了笑,“如他们所愿,我终于见神父了。” “陛下。” 神父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愿上帝保佑您。” 国王继续微笑着,他轻咳了一声,声气很虚地飘在空中,“时间过得真快,我的儿子们长大了,我却变得衰老了,死神每晚都在我的床头徘徊,哦,我这是又在说胡话了,神父,我是想说你是如何打动我那倔脾气的小儿子的?你知道吗?兰德斯是我最后一个儿子,可怜的昆娜,我从来没有责怪过她,上帝啊……” 想到早逝的妻子,国王情不自禁地痛哭起来,他手头没有手帕,屋子里也没有仆人,只用手掌盖住了自己的脸,短暂的失控过后,亚尔林放下了湿漉漉的手掌,有气无力道:“我可怜的儿子……” 国王颠三倒四地说着他可怜的妻子和可怜的儿子,他祈求上帝宽恕他的罪孽,一切有的无的,都在他生命的最终段全部消散,希望神父能带给他以及他的儿子们平静。 “我已经很久没有忏悔了,神父,我不怕对您这么说,在上帝面前我也一样,我承认我的心并不虔诚,我早就背叛了上帝,”国王又哭又说的,已然疲惫极了,睡衣领口都皱成了一团,他压根没有留意到神父说了什么,或许神父根本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自顾自不停地说着,他现在需要一个人听他说话,一个同上帝连接的高尚的能保守秘密的人,国王躺在叠起的鹅绒枕头上,神情像是醉了般喃喃道,“我是个罪人……” 国王和神父至少说了一个钟头的话,国王一直说到嗓子沙哑双眼发直,他的眼睛和他的嗓子一样干涩得已流不出泪来,他已将憋了多年的话悉数说出,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 神父始终说得很少,他静静地聆听着,因为神父的眼盲,国王可以不用顾忌自己涕泗横流的丑态,他从来没有这样痛快地在别人面前将自己所有的心事晾干,难能可贵的是神父的脸色始终平静无波,没有惶恐也没有同情。 国王道:“神父,感谢您,让我感受到了久违的平静。” “陛下,您是个好人,上帝会接纳您的。”神父低声道。 国王闭上湿润的眼睛,“那真令我欣慰,神父,不,主教,我很高兴由您来为兰德斯受洗。” * 神父从国王的卧房中走出,侍卫长在门口等候着,领神父去察看升任主教所要穿的衣服,当然神父是不能看的,只能用手去触摸。 侍卫长道:“需要我叫位仆人来帮您试礼服吗?” “不必了,”神父道,“我能自己来。” 侍卫长行礼后退了出去,替神父将门关上,关门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神父伸手拎起礼服,礼服摸上去冰凉、光滑,还有繁复的花纹以及坚硬的宝石。 莫尹的心情并没有因此而感到特别愉悦。 财富、权力于他而言只是无用的装饰,他所使用的工具,用来带给他真正的快乐。 很可惜他在这个世界看不见,只能依靠想象去揣测亲王痛苦难过的脸庞,诚然,亲王那狂乱的吼叫也已经极大地取悦了他,令他产生了一种残忍而快意的愉悦,然而在这愉悦之下,似乎也有另一种非常浅又非常淡的感觉……正是那种感觉,令他想要去逗一逗、耍弄一下亲王,而不是予以更可怕的打击。 神父面上神情若有所思。 晋升一区主教的仪式本应十分庄严复杂,但在宗教力量并不那么强盛的莱锡,王权凌驾于教权之上,整个教廷的晋升体系名存实亡,国王的旨意就可以随意决定本区的主教人选,因为着急要为亲王洗礼,一切就都从简了。 整个王宫都在忙忙碌碌地为明天的舞会做准备。 兰德斯坐在窗前的沙发上,自从那年大火之后这是他第一次回到王宫,比起当年在大火中死里逃生,今日的心情并不比那时多快活。 比尔一面收拾房间一面观察亲王,发觉亲王的脸上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表情——忧郁,他将手里的毯子垂了下去,万分惊讶地看着亲王。 亲王的情绪从来都是大开大合,无论高兴与愤怒,亲王都很乐意将它们写在脸上,他是整个奥斯的领主,不需要有任何掩饰。 但像悲伤这类的情感,比尔身为亲王身边最亲近的侍从也很难见亲王这样的神情。 “亲王,”比尔走到沙发旁,恳切道,“您怎么了?” 兰德斯双手静静地看着窗外,他没有发怒,也没有回应侍从的关心,他是个富有的人,这并不是指他有多少封地,封地能收上来多少税收,而是他从未觉得自己欠缺什么,或是极度渴望什么,征服整个大陆这样的目标于他而言更像是宿命般的责任,他背负着什么,他在心中极其确定,而神父令他感到原本拥有一切的他仿佛顷刻间就一无所有了…… 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去钻入那个缺口,他发了疯似的在想着神父,他不相信,不愿意也不想要认为神父是那样将肉-体与灵魂分开的人,不,他一定也是爱他的,亲王一时情绪激昂,确信自己一定是得到了神父的爱的,一时又陷入更深的漩涡,怀疑神父从头到尾都是在耍他。 可是为什么呢?难道是因为他一开始的冒犯令神父记恨,一定要向他还以颜色?可他已经受到过教训了,还是他的求爱过分草率,不,不,他不该从自己身上寻找原因,他应该想一想神父,这么想的话……神父到底有过多少情人…… 嫉妒如同成千上万的蚂蚁一般啃噬着亲王的心,他身上笼罩的悲伤转向了愤怒,熊熊地燃烧着他! 夏尔曼在神父身边不断绕来绕去,那个不怀好意的家伙…… 亲王猛地站起身,将比尔吓了一跳。 “神父现在在哪?” “我去问问。” 侍从很快就问出了神父所居住的宫殿,他劝解道:“亲王,您是和神父产生了什么分歧吗?神父他那样温柔善良的人……” 对侍从的误解,亲王懒得解释,走廊中脚步声和拐杖声哒哒作响,门口的仆人惶恐地行礼,亲王猛地推开门,比尔抬腿跟着,没想到亲王居然在门口站住了,他控制住自己的脚在原地摇晃站定,没有撞到亲王身上,“亲王,您……” “嘭——”的一声,门在比尔面前用力关上了。 这是个有些偏僻的房间,四面窗帘拉得很紧,水晶吊灯上的那几十根蜡烛都未被点燃,屋内昏暗无比,神父赤着脚踩在脱下的衣服上,他赤-裸的身体白皙洁净,肌肤的光滑色泽如同一尊美丽的雕像,手上正提着血红的主教外袍,他背对着大门,听到开门声后才微微转头,金色的头发轻轻拂过他的后颈,那双无焦距的绿眼平静地扫射过来。 亲王的心脏像是被子弹给击中了。 神父嘴唇微微动了,“兰德斯?” 亲王喉结轻滚,他克制住澎湃的心潮,低声道:“我要你诚实地回答我一个问题。” “我很愿意。” 神父的神色语气都很宁静,这令亲王也冷静了许多。 亲王双眼之中逐渐升起渴望而期盼的光芒,他克制着让自己的声音不要泄露那一份渴望,用最寻常不过的语气,仿佛闲谈一般,就是这么随便问一句,绝没有别的意思,也没有任何感情色彩。 “我是第一个有幸和你共度愉悦时间的男人么?”亲王道,他说完,屏住了呼吸,将目光紧紧地凝视在神父脸上。 求你了,求你了,看在上帝的份上,求你了—— 他在心中高声呐喊。 神父道:“不。” 92 Chapter 23 误会 他是个傻瓜, 是个全天下最傻最傻的傻瓜,亲王在心中大吼道,这下子就毫无疑问了, 凭他怎么假设幻想也再没有用了, 对于神父来说, 同他上床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亲王难以具体、确切地去感知自己此刻的感觉,是的, 他丧失了感觉,他分不清此刻所攫住他心灵的那种感觉到底由何种情绪组成, 他只觉得呼吸急促,皮肤发热, 手掌发抖, 整个灵魂都在震颤。 “既然您这么不在意……”亲王很惊讶于自己的声气竟如此平静, 仿佛他身体里有另一个人在替他说话, “当初我提出要求时, 您拒绝得可是如同守节的少女一样激烈呢。” 神父披上主教的红袍,“我喜欢并且享受这种事带来的乐趣也不意味着来者不拒, 亲王大人,容我提醒您, 我从来没有欺骗过您, 请您好好想一想,我是否有表露过对您的钟情?我只是没有拒绝您的求欢, 这反倒得罪了您么?恕我直言,您这样可真称得上是矛盾呢。” 亲王瞬间有些说不出话来。 神父将红袍如睡袍一般随意地在身上裹了裹,赤脚走向亲王,他站到亲王面前,微微仰头, “倘若那时我答应了向亲王您献上忠诚,您是否又该在心中庆幸我的放荡了呢?” 神父的气息芬芳清新地向亲王扑面而来,声气也极其柔和,只是嘴唇中所吐出的字句带有不着痕迹的锋利味道。 亲王屏住了呼吸,心里头乱极了,和起初那蕴含着愤怒的狂乱不同,他感觉自己是被神父给压制住了。 “您这样的狂怒可叫我真是不解,是因您高傲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难道您爱的每一个人都无一例外地爱着您?那您可真算得上是上帝的宠儿了,”神父抬起手,红袍从他手臂上滑落,他的手掌贴在亲王脸上的疤痕上温柔地抚摸,“毕竟您可是以丑陋而闻名的。” 神父仰起脸,嘴唇轻轻吻了下亲王,而亲王根本都不明白这吻的含义,他无法控制自己,不知道自己此刻应当愤怒还是喜悦。 “7点,今晚7点,”神父呓语般道,“来这里见我。” 他说完便放下手,毫无留恋地转过了身,继续去试他身上的主教服饰。 亲王站在原地,神父不像是在穿柔软的长袍,而像是在穿戴盔甲一般,抖落袖子的动作干脆利落极了,血红的长袖包裹住他纤细的胳膊,他的手掌从袖子中钻出,兰德斯以为他手里会拿着匕首什么的,寒光闪闪的,可以一下要人的命。 亲王走出了房间。 靠在墙边的仆人立刻担忧地站直了,“亲王?” 亲王看上去冷静了许多,或者说显得有些颓废。 比尔不敢多问,陪着亲王回到了房间,王室的仆人带来了明天舞会亲王需要穿的礼服、鞋子,还有一应的饰品,亲王对打扮自己没有任何兴趣,比尔命仆人们将一个个托盘全放下。 亲王重新回到窗前的沙发前,犹如一座倾倒的山,人半倚着沙发,拐杖放到一旁,整个人都没了力气。 比尔替他倒了杯热咖啡在桌上。 亲王有勃勃的雄心,想要征服奥斯顿这片大陆那谈何容易,无数人曾为此倒下,而亲王却从不怀疑自己能够将皇帝的桂冠摘下,他从来都没有为此烦恼过,就像是树上长了颗果子,他决定去摘取,然后就确定自己能够摘到,那或许要费些力气,不过没什么,他可是兰德斯·德·哈卡特,这难不倒他,简单来说,亲王的人生从未迷惘过。 他曾面对过各种各样的问题,先天的残疾、幼年丧母、兄弟的迫害……哦,太多了,他所遇到的困难数不胜数,而他只是抬起他天生不一样长短的脚,用力跨过去就是了,人只要有意志力,就没有什么是办不到的。 “比尔。” 兰德斯道:“你为什么还不结婚呢?” 比尔没想到亲王会突然操心起他的终身大事了,他有些慌张又有些羞怯道:“我……其实……” 亲王从侍从的支支吾吾当中明白了什么,他扭过脸,上下打量比尔那张涨红的脸,“你有未婚妻了?” 比尔的脸红透了,“是的,我想是的。” “你想?” “她……我还没有向她求婚,所以……” 亲王冷笑了一声,“那么我要劝你别太自信。” 比尔的脸涨得更红了,他结结巴巴道:“离开奥斯之前,我已经问过她的意思了。” “怎么问的?” “我……” 亲王从来不关心侍从的私事,比尔也是第一次向人袒露此事,不由十分忸怩,“我、我向她告别,她、她拥抱了我……” 亲王简直止不住地冷笑。 拥抱?拥抱算什么呢?倘若拥抱就能算作答应订婚的证据,那神父岂不是已经和他不知该结上几次婚了? “然后……”比尔神情羞涩但是又欣喜又骄傲,那种男人被自己心爱的女人所选中的骄傲,他从贴身的衣服口袋里拿出一只闪着温暖光泽的珍珠耳环,“她将她的一只耳环送给了我。” 比尔脸上控制不住的甜蜜笑容深深刺痛了亲王的心。 看来,跟他的盲目自信不同,他的侍从的确是有了对方确切地钟情与他的证据。 上帝啊—— 亲王有些痛苦愤愤地扭过了脸用手掌扶住自己的额头,他怎么会那么蠢,陷入爱情的人都是盲目的,而他简直像是被塞进了大木桶里,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就只徒劳地想拥抱那个人…… “说说看,”亲王平静道,“你是怎么认识那姑娘的。” 比尔小心地收起耳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亲王大人,这里没有什么浪漫的爱情故事,一切都很平常。” “可我想听。” “您是在为明天的舞会紧张吗?亲王大人,王都的淑女们都很聪明,她们会知道什么样的丈夫能给她们带来真正的荣光,没有人会不为您倾倒的。” 亲王讽刺地笑了笑,他重复道:“我劝你别太自信。”他不想听侍从的安慰,再次转过脸,“好了,比尔,讲讲你的故事,或许我该为你准备贺礼了。” 比尔很快乐温和地一笑,“谢谢您,亲王,我知道您会的。” “其实那真没什么,她是个牧羊的姑娘,养了两头厉害的牧羊犬,她会骑马,很敏捷也很厉害,我路过收税,她正骑着马牧羊,威风凛凛地挥着手上的鞭子,我被她那鞭子勾住了心,甘愿变成她羊群中最温顺的一只……”比尔羞涩无比道,“事情就是这样。” 亲王的表情很复杂,他也不知道自己期待听到什么,反正这部分显然不能令他满意。 “你愿意了,我明白了,然后呢,她是怎么愿意的?” 比尔双手摸了下自己发烫的脸,“哦,这,您是指我是怎么追求她的么?” “嗯。” “我送她一些女孩子喜欢的小玩意,到她家去干活,赞美她浓密的头发……这说起来实在太难为情了,总之,我尽我一切能做的能说的来讨她的欢心,我把她当成上帝,”比尔兴奋起来,“我的上帝——亲王大人,您真不知道她有多美,浅棕色的大眼睛,浅棕色的头发,脸上的小雀斑可爱极了……” 亲王抬起手阻止了侍从继续说下去,“回去之后,我会为你在奥斯找一块土地,让你和你的上帝在上面构建一个新家园。” 比尔很高兴,他早知道亲王会这么做的,他吻了亲王的手,道:“但愿您也能早日组建属于您的家庭。” 亲王脸上的神色极快地黯淡了下去。 比尔脑海中灵光一闪,他忽然明白了今日亲王身上所有的古怪,他真笨!他怎么就没看出来亲王的表现和他当初追求妮娅,妮娅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时的样子简直一模一样! 比尔瞪大了眼睛,“亲王大人,您是不是……” 亲王挥了下手,他不想分享自己的心事给任何人听。 比尔看了一眼亲王的脸色,也只好道:“明天的舞会,您可以好好放松一下。” 亲王沉默不言。 比尔离开了房间,替亲王关上了门,他回忆着亲王来到王都这一个月的时间,仔细思索亲王到底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遇上了个什么样的姑娘呢? 今天的古怪是从亲王早上买苹果、买花去考尔比开始的,比尔摸着下巴,心想难道是生活在考尔比的姑娘? 亲王在考尔比待了那么长时间,又是在传染病期间,这样特殊的时期是很容易滋长些特殊的感情的。 可是亲王为什么要跟神父争吵呢? 比尔想了一会儿,想明白了,拳头一砸掌心。 肯定是神父反对亲王和那出身贫苦的姑娘来往! 想明白了,全想明白了! 比尔在王宫的长廊里团团转,脸上神采奕奕的,是把一切事情给想清楚了的畅快。 毫无疑问,亲王爱上了个考尔比街区的某个姑娘,神父作为将要为亲王洗礼的人,自然可以对亲王的终身大事发表属于他的意见。 神父出于某种考量,希望亲王放弃和那姑娘的交往,于是亲王就和神父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尤其是明天舞会在即,所有人都知道舞会上将会为亲王挑选一位王都的淑女作为未来莱锡的王后。 以亲王的脾气很有可能因此而和神父争吵不休。 可怜的神父…… 比尔皱起了眉,他倒不是反对亲王和考尔比街区的姑娘在一起,但也能理解神父的顾虑,怪不得神父说亲王的脾气实在太急躁了。 作为亲王身边最忠心耿耿又最体面的侍从,比尔觉得自己有责任也有义务帮助亲王去解决这个烦恼。 * 亲王独自在房间里坐着,他没有看一眼旁边的礼服,仆人进来请他去用餐也被他拒绝了,他就这么独自坐着沉思,等天色渐黑之后,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还有半个小时就到7点了。 去,还是不去? 他早上才说以后再也不会去他那儿…… 他那时指的是再也不去那栋楼的楼上了,更何况他觉得他的确是有必要去和他再谈一谈……下午他的话语中似乎还有在指责他当初逼迫他那件事……他们之间是有些该好好说清楚的! 亲王扶着拐杖站起身,来回看了一眼房间,突然发现他忠实的仆从比尔不见了,大概是在他没意识到时离开了房间,亲王走出房间,提起拐杖招来王宫中的仆人,“我的侍从呢?” “殿下,那位先生出王宫了,他嘱咐我,若您问起,便告诉您他去考尔比街区了。” “考尔比?” 亲王轻轻皱眉,比尔去那个地方做什么?哦……他想起来了,丧葬费! 因和神父的事,亲王把这事全给忘了! 亲王神色复杂地嘱咐人带上钱去考尔比街区将钱交给他的侍从,“他会知道该怎么做的。” 夜幕下的考尔比和白天相比显得更破败晦暗,比尔心里犯嘀咕,想这里会生出怎样的姑娘令亲王动心,在街区里人的指引下,他在街区中绕来绕去,终于看到了他所要找的地方——河边的小木棚。 到底是什么样的姑娘呢? 比尔怀着忐忑的心情慢慢向木棚靠近。 93 Chapter 24 前夜 夜晚的王宫很安静, 蝉鸣声轻巧地夹杂在喷泉的水流声中,时针已指到了七点,亲王咬紧牙关, 没有放任自己的脚步转向不该转的方向, 他坐定在房间内,硬熬着身体里那股焦躁。 不, 这次他绝不能叫他牵着鼻子走, 亲王硬生生地挨着, 他的心里像有一团剧烈的火焰在燃烧,同时又有狂风在呼啸, 他仿佛正身处地狱,不肯向魔鬼求饶。 过了不知多久, 亲王又看了一眼墙上的钟, 很好, 七点已经过去了一分钟,亲王又咬了咬牙。 比尔怎么这个时候还不回来?都已去了这么久了。 亲王起身拉开门,发觉门外那个他命令去送钱的仆人也还没回来。 亲王提起拐杖指了指那仆人的空位,一旁的仆人道:“艾文还未回宫。” 亲王转过脸看向幽深的走廊,走了几步后又停下,他发现自己的脚步已经又不自觉地转向神父那,亲王控制住了自己,至少今夜——至少今夜他不能遂了他的心愿!亲王坚决地将脚步转向了相反的方向。 对王宫,兰德斯已觉得有些许陌生,他离开王宫十几年, 那场大火和大火后千辛万苦的休养成了他对王宫最后的记忆,身上仿佛还残留着被灼烧的感觉。 今夜,炙烤他的是神父, 是神父的模棱两可,语义不详。 神父好似是在责怪他起初求爱不够端庄恳切,又像是在警告他他就是那样放荡只图愉快的人,他说他丑陋……即使他看不见,也知道他长得丑陋…… 亲王感觉自己的心被狠狠地踹了一脚,他如果真爱他,怎么会那样说他?毫无疑问,他一定不爱他……可他若不爱他,又嫌他丑陋,怎么会同他上床,又约他晚上再去见面?那是神父自己说的,即使他再放荡,也不会来者不拒!所以,他一定是有什么地方讨了他的喜欢的…… 亲王边走边任思绪飘游,夜晚的王宫像坟墓一样,寂静又凉爽。 花园中,洁白的女神雕像双手向上举着,喷泉从她手中的水壶中溢出,亲王出了神,面前的女神像仿佛变成了神父的模样,裹着红色的主教长袍,赤-裸的身躯带着无尽的诱惑,那双湖绿色的眼睛既冷酷又美丽,在夜空下静静地审视着亲王。 “我爱他,他愈残忍,我愈爱他。” 亲王感到绝望。 如果他和比尔一样,爱上的是个牧羊姑娘,那么一切就都会变得很简单,接受或者拒绝,事情就这么落定了。 可他偏偏爱上的是个刽子手般的人物。 不,亲王仰望着黑丝绒般的天幕,表情逐渐从迷茫转向了坚决。 他度过了一个又一个艰难的时刻,他这一生都注定不能平凡地度过,他的爱情也不会和其他人的爱情一样,他要经历磨难,要千辛万苦,要像打磨宝石一样打磨自己的心,那过程或许会很痛苦,但最终一定是会闪闪发光的。 神父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他想他还要深入地再去了解,人会因为无知而陷入爱情,也会因为彻底看透一个人,爱情就烟消云散了,谁知道呢?即使亲王觉得自己无比伟大,他也依旧无法预料,他只知道,至少今晚不去找神父的决定是正确的。 “我不能叫他牵着鼻子走。” 亲王再次在心中对自己道,他没有意识到他这样反复的自我强调已经是在被牵着鼻子走了。 * “这里老早就不住人了。” 考尔比街区里一个公认有见解的老大哥接受了比尔的提问,他说:“全是一些无家可归的人,当然,这里到处都是无家可归的人,那是他们临时的家,有人病了,家里没人照顾,又怕传染,就到这里来,也有人喝醉了躺在里头,总之,这里没什么人住着,至于你说的姑娘……”那老大哥哈哈大笑,“考尔比的姑娘比贵族姑娘们都要精明得多,她们宁愿去睡牛棚也不会到这儿来的,除非她想无缘无故地怀上个孩子。” 比尔惊愕地张了下嘴唇,他身后的木棚打开了门,里头显然有人居住过的痕迹,可里面却没有人,这位老大哥的回答更叫他匪夷所思。 难道是他误会了? “伍德先生。” 王宫里的仆从来了。 “这是亲王嘱咐我交给您的钱,愿逝者安息。” 比尔手里拿着钱袋,片刻之后也想起来了。 亲王说神父在考尔比街区为个贫穷而高尚的人作了临终关怀,那人没有钱,让他来送一笔丧葬费,可他在街区时身上的钱被抢光了,之后一直忙忙碌碌,又想着亲王那古怪的行为举止,就全忘了这件事。 “今天街区有去世的人么?一个得了重病的可怜人。”比尔询问道。 “当然,”老大哥耸了耸肩,“在考尔比,这样的人每天都有,到处都是。” “请带我去看看吧,我代表亲王来为他们出钱安葬。” “哦,那倒不必了。” 那人道:“今天死去的人都是难得一见的幸运儿,下午莰斯堡教堂来了一群修士,将一切都解决处理好了。” “感谢尤金神父,”那人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他是真正的天使,一个伟大的好心人。” * 房间的门被推开了,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进入漆黑的房间,里头太黑了,脚踩在地毯上,那柔软的触感更叫人不踏实。 摸黑行走在房间里的人止不住地在心中咒骂,脚步极其谨慎地前进。 “殿下。” 夏尔曼被吓了一跳,险些向后仰倒,像他在战场上那样重重摔上一跤。 “您来了。” 夏尔曼循声望去,这一刻他既憎恶黑暗让他出丑,又庆幸在黑暗中无人发现他的丑态,不,夏尔曼慢慢站直了,面前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发现他那副被什么都能吓一跳的模样,因为对方是个永远生活在黑暗中的人。 夏尔曼的眼睛渐渐已经适应了黑暗,他向黑暗中那个长长的影子走去,过去拉起神父的手轻轻一吻,“我来了,神父,我如约来了。” “这是个明智的举动。” 神父道:“更明智一点,我们可以坐下说话。” 夏尔曼和神父一起坐到了沙发上。 神父道:“您能接受我的邀请,令我感到荣幸。” “我心中信仰上帝,和像神父您这样高尚的人交谈,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会欣然前来。” 神父微微笑了笑。 “明天王宫将会举行一场盛大的舞会,您知道这舞会的目的是什么么?” 夏尔曼沉默下来,他一向热爱舞会,他是舞会上的宠儿,是舞会上的王,所有人都会将倾慕的目光投注在他身上,可他却害怕明天的舞会,整个贵族阶层几乎全知道了,明天的舞会上会发生什么,夏尔曼想都不敢想。 “殿下,其实我很钦佩您。”神父轻声道。 夏尔曼望向神父,房间里太黑了,他只隐隐约约地看到神父侧脸的轮廓。 “您这样一位养尊处优的王太子却愿意舍身忘死地参与到战争中去,倘若没有绝对的勇气和伟大的牺牲精神,这是很难做到的。” 神父说得很恳切,夏尔曼登时有些激动,这是他从战场上失利以后听到的第一句真心实意的好话!他身边的侍从没有资格安慰他,他的父亲亚尔林因为生病,也可能是因为已料到的失望而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其余的王公大臣们也避讳着王太子的失败,从来没提起过这件事。 “神父,您……” 夏尔曼白天还不懂神父为什么约他晚上来见面,而在这完全的黑暗中,他感觉到了久违的安全,甚至有些想忏悔,他终于明白信仰为何会长久地存在,此刻他多么想去握神父的手,继续聆听那些令他感到快慰的话语。 而神父简直像明白他的心事似的,他面向他,在胸前画十字,“无论如何,我尊敬您。” 夏尔曼感动不已。 “可同时我也奇怪,您为什么在有些事上却丧失了勇气呢?” 夏尔曼怔了怔,“您是指……” “您明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难道您就没有想过要去阻止么?” “……” “阻止……神父,您叫我来……” “安东尼主教同样是位很受敬仰的人,可他却因魔鬼的诅咒而死。” 夏尔曼愣了一瞬后才想起安东尼主教是谁,哦,那位多年前在要为兰德斯洗礼前突然暴毙的主教。 夏尔曼不知道神父突然提起安东尼主教是什么意思,不对,准确的来说,面前的人也已经是主教了。 “您是想说……”夏尔曼迟疑道。 神父淡淡道:“魔鬼应当受到惩罚。” * 走廊里静悄悄的,过于偏僻的角落,连守夜的仆人也没有,只有墙壁烛台上的烛火在轻轻摇曳,亲王的脚步很轻,他对自己说,和约定的时间相比,他已迟到了,所以并不算全然地被他控制住了,或许他正在紧张地等他,也或许他见他不来便气急败坏,还有可能他就是故意在耍他,把房门紧闭了就那么折磨他…… 他爱上了个刽子手。 亲王再一次在心中确认,他的脚步也如同将要被处决的犯人那般拖沓沉重,他不会同他发生什么的,他只是想同他好好地谈一谈。 亲王注视着黑暗中的那扇门,他离得很近了,只有一步之遥时,门主动打开了。 开门的人显然很慌乱,一头冲了出来,简直像是被人从后面推出来似的,那人慌慌张张地向着左边扭头,却是被突然出现的亲王给吓了一跳,这次夏尔曼没有稳住,他叫了一声,直接向后摔去,摔倒在了走廊里的地毯上。 “兰、兰德斯……”夏尔曼结结巴巴的,他不敢相信他刚才谈论的人物会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这就像是神罚一般,让他简直恐惧到了极点! 亲王也呆住了,他先看了一眼夏尔曼,又看了一眼半开的门,确认这是神父所居住的卧房,然后再次看向夏尔曼。 走廊中静得可怕,夏尔曼感到呼吸困难,他在战场上受了伤,总觉得骨头哪里疼,而此刻他更是仿佛回到了被惊马从身上甩下来的时刻,浑身的骨头都疼了起来,他想站起身,但手脚无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兰德斯在鬼火般的烛光下揪起了他的领子,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 “你为什么会从他的房里出来?” 亲王的语气很冷静,只是那双深棕色的眼睛中所放射出的光芒足以让夏尔曼吓破十个胆子。 夏尔曼不知道亲王是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亲王有没有听到他和神父的密谈,他浑身都在打着摆子,嘴唇发抖,几乎快要无法呼吸。 “亲王。” 神父的呼唤打破了僵局。 亲王转过脸,神父手上举着烛台,他穿着整齐,面容平静,“您怎么来了?”好似完全忘记自己白天和亲王的邀约。 亲王此刻出奇地冷静,他又看向夏尔曼,神父手上的蜡烛可以让亲王更清晰地看到夏尔曼脸上那刻入骨髓的恐惧,夏尔曼也可以清楚地看到亲王那将他视如蝼蚁的眼神。 “滚吧。” 亲王放开了手,夏尔曼再次摔倒在了地上。 两次摔倒的羞辱感迅速蔓延了夏尔曼的全身,他快速站起身,非常的狼狈,可以算是手脚并用,扶着墙壁飞快地向走廊外跑去。 亲王再次看向神父,“你约了我,同样的,也约了他?!那个无能的废物?!” “别太生气,”神父吹灭了手上的蜡烛,轻描淡写道,“我想您大概会迟到,所以给自己安排了些候场的小乐子。” 亲王绝不相信神父会对夏尔曼有任何好感,他只是在用这种方式提醒、或者说是羞辱他! 他不愿意,可有的是人愿意拜倒在他的神袍之下! 可恶,简直太可恶了! 亲王伸手抓了神父的手腕,狠狠地关上了门,压根不在乎这巨大的关门声会让任何人听见。 而另一头,扶着墙壁走出很远,仆人向惊慌失措的王太子行礼时,夏尔曼才找回了他的风度轻轻点头,他那懦弱又平庸的心灵被搅和得一塌糊涂,神父那可怕的话语在他耳边萦绕、震颤着,如同魔鬼的低语。 “惩罚?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您还不了解吗?明天的舞会是个很好的机会,也或许是您最后的机会……” “我、我还是不明白您的意思。” “您曾祈盼着传染病能将亲王带走,可却失败了。” “不、不,我从来没有……” “或者在更早的时候,您曾期望您失手所造成的那场大火能带走您最深的恐惧。” “……” 他怎么会知道?!他怎么会知道?! 夏尔曼满脑子都是可怕的质问,他几乎快要疯了,他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向外走,简直后悔今夜来了这里,这不是神父,这是真正的魔鬼—— “您可以逃避,那么您就丧失了您最后的机会。” “等亲王知道了当年事情的真相,您以为您会有什么好下场呢?” 夏尔曼撞开了门,在极度的恐慌之下看到了门外的兰德斯。 扶着墙壁的手掌渐渐垂了下来,夏尔曼躲在个阴暗的角落里,他抬起自己汗津津的手,失神地望着发抖的掌心。 神父的低语和亲王那可怕的眼神交织在他的脑海中,夏尔曼双手不停颤抖,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大片火光,那火仿佛即将要吞噬他—— 不,夏尔曼浑身打了个激灵,他不愿被那业火吞噬。 它应当带走真正的罪人…… 94 Chapter 25 舞会前夜【9w…… 亲王将神父抵在门上。 神父脸上带着诡秘的笑容, 感受到亲王此刻内心正在为他发狂,这令他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愉悦。 骄傲的亲王始终在他的控制之中,无论亲王是喜悦还是愤怒, 那热烈的情感全都由他掌控, 他可以随时让亲王升入天堂,也可以转瞬就将人打入地狱…… “你和夏尔曼刚才在里面说了什么?”亲王带着些许醋意逼问道, 他当然不认为夏尔曼有资格与他争抢在神父面前的宠爱,但他控制不住自己那无边的醋意。 “哦,”神父双手搂着亲王的脖子,仰头张开唇,微笑道,“这是秘密。” 亲王脸色一瞬扭曲, 怒火高涨的同时对神父的渴求也达到了顶点。 亲王单手攫住神父的下巴狠狠吻了下去,和傲慢的态度不同,神父却是极柔顺地回吻,像是在安抚焦躁的亲王,亲王也确实被他蛊惑了,甚至于怒火渐消, 亲吻的美好令人仿佛感觉到两人正热烈地相爱着。 就在亲王放松时, 神父推开了亲王, 亲王后退了两步,神父却又跟了上来,拉住了亲王的手, 亲王像喝醉了一般任由神父拉着, 神父将他拉到沙发边,他嘴唇靠在亲王的喉结上,低声道:“亲王大人您还记得在考尔比时我曾说过您闻起来像什么?”他自问自答道, “马,一匹雄壮的马……”神父轻吻了吻亲王的喉结,“那时我就想……” 神父忽一用力,将亲王推倒在了沙发上,亲王的鬓角渗出汗珠,他在黑暗中痴迷地仰望着那白皙的脸,神父鲜红的嘴唇若隐若现地微笑,“迟早有一天,我会驯服您,然后就像现在这样……” 神父语气带着讥讽又有些傲慢的笑意,抬起脚踩在亲王的胸膛上,“……让您在我的脚下匍匐。” 亲王所有的计划,预备要说的全都忘记了,他的双眼、大脑全被面前的人填满了! “告诉我,为什么是我?” 亲王抓住神父的脚踝,“我总有可取之处,对么?” “您想叫我赞美您?” 神父俯身,手掌抚摸亲王的脸孔,在亲王的嘴唇上印上一吻,嘴唇中吐出热气,“那么我要承认您的确有些地方做得很好。” 亲王后掌按住神父的后颈,脑海中涌现出一个疯狂的念头,他吻着神父的下唇,磁性而低沉的声线不容拒绝般道:“我要你来我的舞会。” “您的舞会……” 亲王深深地吻了下去,他并非询问,而是一定,他强横地求爱,他明白神父早就懂了他的心,他一直知道他爱他,他只是故意这样玩弄他,这与他如何求爱完全毫不相关,他若卑微,神父只会更残忍,因他骨子里就是那般恶劣。 他不要打败他,也不要征服他,他将爱他,他将用他诚挚的、纯洁的、独一无二的爱献给他,像死刑犯将自己脆弱的脖颈献给刽子手一样,他决心要这样去爱他! …… “尤金,从今天起,我要叫你尤金,”亲王的语气听上去似乎将一切都安排好了,胸有成竹似的,他有了目标与计划,踏出去的步伐就坚定多了,将吻一个接一个地印在神父额头上,“我不管你从前有过多少个情人,从今以后,我不会允许任何除我以外的人靠近你,谁胆敢那么做,我就要他的命。” 神父道:“那么我会为他收敛,为他祈祷,最后再送他上天堂。” 亲王像是没听见一般,他必须分辨哪些是神父的真心话,哪些又是神父故意挑逗他的恶作剧,他确信神父有时是故意的,想要激怒他,惹他生气,看他狼狈,这样的劣根性是亲王从未在其他人身上感受过的,他不是上帝的信徒,也不是魔鬼的代言人,他介于两者之间,是个奇怪又特殊的存在。 亲王紧紧地拥抱着神父,他看着神父那双绿眼睛,他希望这双眼睛能恢复光明,这样他就不止能看到他的丑陋,也能看到他是多么真挚地在向他求爱。 * 主仆两人在卧房门口相遇了。 比尔很吃惊,“亲王大人。” 亲王很镇定,“事情办好了?” “没有……”比尔又立刻改口,“办好了,教堂里的修士们已经办好了。” 亲王的面色变得温情脉脉起来,比尔惊讶于他的转变,小心翼翼道:“亲王大人,其实我去考尔比并不是为那可怜人去殓葬的。” “什么?” 比尔将自己的推断原原本本地向亲王说了一遍,他对亲王的忠诚叫他无法隐瞒任何事,“我想即使那是个贫穷的姑娘,亲王大人您也依然会想要她的,我想将她带回来,让她参加明天的舞会,来让您真正高兴起来。” 对于侍从那一片好意,亲王无言地抬起手用力搂了下比尔的肩膀,“比尔,我会为你留下奥斯最肥沃的那块土地。” 比尔微笑,“您知道的,我不是向您索求回报,我只是想帮您解决烦恼,不过我看您似乎已经自己解决了一大半的烦恼,您看上去精神好多了,那么是有一个姑娘让您为她烦恼不已吗?” “你的眼睛很锐利,”亲王推开卧室门,“这就是我将你带在身边的原因,进来吧,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让你去做。” * 被革命党的阴影和王太子的战败笼罩已久的王宫在这一天终于热闹起来。 王宫要举办舞会,而且是非常盛大的舞会,整个王都甚至其他封地的那些贵族都被邀请了过来,带上了他们适龄的儿女。 奥斯亲王一向名声在外,他的残疾、毁容、富有,还有萦绕在他身上的众多奇怪传言都使得他神秘无比。 夏尔曼在马岛的失利令众人叹息又鄙薄,知道倘若这样的人当上了国王,莱锡就要彻底为革命党所占据了。 剩下的戴纳王子声色犬马,唯一像个国王样子的就是他有着众多的情妇,乔伊斯王子则是四处旅行挥霍,相比起来,奥斯亲王,也就是兰德斯王子竟然已是莱锡继承人的最佳人选了。 贵族们无可奈何,只能劝说自己,至少奥斯亲王能有本事将奥斯这块封地变得富庶,应当也能带领莱锡走向光明吧? 王都的旅店早已被挤满,这天,贵族们都等待着夜幕降临,舞会开始的那一刻,同样的,在王宫中的亲王也在做着准备,昨天没有试的礼服上了身,有些地方不是那么合适,宫廷里的裁缝立刻作出修改。 亲王要求裁缝在左靴里缝上一层布料,“我要让我的左右脚看起来和谐一些。” 裁缝明白了亲王的意思,“我很乐意为您效劳。” 亲王从来没有认真打扮过自己,在他未曾毁容之前也是一样,他不在乎自己的外表,对一个人来说,外表是最不值得称道的东西。 裁缝在一旁忙碌,亲王拿起桌上的面具。 也许是怕他的脸将众人吓坏,为免去一些不必要的失礼,今晚是一场假面舞会。 亲王手上的那张面具是特质的,它完美地遮住了他的额头以及他左半边被烧伤的脸颊,只露出那一双充满了魄力的眼睛、英挺的鼻梁,还有坚毅的下巴,亲王太久没有看自己,简直分辨不出自己的美丑,他问裁缝,“我这样,算得上有风度么?” 裁缝只抬头看了一眼,便确定道:“当然,亲王您风采迷人。” 权力会粉饰人的容貌,亲王自嘲地笑了笑,摘下了脸上的面具,他站在窗前,看到一群修士走在楼下花园的长道上,应当是为白天的洗礼而来。 * 布尼尔满心抱怨,“我承认为亲王洗礼是件很光荣的事,可洗礼应当在教堂举行,在王宫,这多么不虔诚。” 神父坦然道:“国王病重,他希望能看着亲王受洗。” 布尼尔还是不满意,“那么国王更应当到教堂来观礼了,这样上帝才能看到他的诚心,为他解除病痛。” “好了,布尼尔,你抱怨得太多了。” 布尼尔闭上了嘴,他看向身后那一群黑衣修士,“我按照您的吩咐,带了这么些人,应当足够了。” 神父要布尼尔带上至少三十名修士,可是莰斯堡中一共只有三十四名修士,还有几名修士不在莰斯堡内,正在外地游学。 “我要向您说明的是,我们的人手不够,不过很幸运的是,昨晚我去考尔比街区为人殓葬时,遇到了来王都游学的蒂库斯修道院的安东尼神父,他愿意帮助我们一起来完成今天的洗礼仪式。” “哦?是吗?” “是的,”布尼尔回头对着人群道,“安东尼神父,来和我们的神父打个招呼吧。” 安东尼神父说话的声音很低沉,神父向他表达了感谢,并且让他带回对蒂库斯修道院里所有修士的问候。 神父让布尼尔休息带着众人休息,布尼尔正要带着所有人离开时,神父又叫住了安东尼,说有些话想特别交代一下安东尼,以防两个地方的规矩不同。 安东尼留下了。 等门关上之后,神脸上那客套的微笑消失了,“阿奇尔,你做了什么伪装?” 假扮神父的人摸了一把自己又疼又痒的假胡子,道:“你不会想知道的。” 神父道:“我只要你不被任何人识破。” “放心,王都中本来就很少有人知道我的面貌。” “那太好了。” 这是阿奇尔第一次进入王宫,他居然能混进王宫!阿奇尔从参与到革命党那一天,他就幻想着有朝一日能进入王宫,将国王从那宝座上拽下来,好好质问他是怎么管理国家的,但那终究只是幻想,哪怕革命党现在一片高歌猛进,但他心里一直都缺乏信心,总觉得当他的幻想成真前,他可能就已经死了。 “尤金,”阿奇尔摸了下藏在神袍下的枪和匕首,他很兴奋,甚至有些热血沸腾,“要在洗礼仪式时动手么?” “不。”神父断然道。 “为什么不?那不正是一个绝佳的时机么?”阿奇尔反驳道。 “这是个最糟糕的时机了。” “在国王的房间里开枪,你绝跑不了,而且消息会被瞒得死死的,你只是个发了疯的刺客,而不是为人民发声的革命党,你必须有个机会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谁,阿奇尔,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阿奇尔一下冷静了下来,“你说得对,尤金。” “很好,我很欣慰,让我们再确认一次,你一切都要听我的,对吗?” “是的,我听从你的指示。” 两人正在商议时,有人敲了门。 神父抬起手,向阿奇尔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哪位?” “是我,比尔,尊敬的神父。” 神父立即压低了声音对阿奇尔道:“藏到浴室里去。” 比尔来送东西,整整一个箱子,不过那箱子并不算重,他抱着箱子放在沙发旁,对神父道:“神父,您好,这是亲王吩咐我交给您的东西,他说您会看着办的。” “好的。” 比尔完成了任务应当离开了,但他想到亲王昨天那一整天的古怪,便忍不住道:“神父,亲王是个品德高尚的人,他不在乎身份地位等种种差距,他的爱是真挚而热烈的,以我陪伴在亲王身边多年的经验,我有理由相信亲王这一生只会挚爱一个人,我知道神父您同样也是个高尚的人,我希望您能支持亲王,就像亲王支持您一样,好么?这算是我的请求。” 神父静默片刻后,微笑道:“好的。” “真是太好了!” 比尔差点跳起来,“我就知道您也是支持了他的,感谢上帝,希望今夜会是亲王生命中最幸福的一夜!” 比尔快乐地离开了,关门声传来,阿奇尔从浴室里走了出来,“尤金,你和奥斯亲王关系很密切么?他是个好人么?” “他是个贵族。”神父言简意赅道。 阿奇尔看到了神父脚边的箱子,“那是什么?他贿赂你?”说完,阿奇尔自己都笑了,“不,他一个亲王不必贿赂你这小小神父。” “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神父道,“你帮我打开看看吧。” 阿奇尔很乐意这么做,他并不仇视所有贵族,同时也很好奇亲王会交给神父什么东西。 箱子打开,革命党沉默了一会儿,伸手翻检了一下,然后更加沉默了。 “是什么?”神父询问道。 革命党仰头看向神父,又看了一眼箱子里的东西,语气复杂道:“是女人的东西,一些裙子、高跟鞋之类的……” 95 Chapter 26 舞会上 老国王躺在床上, 虚弱而又欣慰地看着面前的场景。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亚尔林浑浊的眼中流出眼泪,他感觉到一股莫名的力量涌动在心间, 他知道这是因他的软弱, 已将这个国家的未来寄托在他所无法掌控的未来。 卧房里站满了修士,他们正低着头虔诚地为上帝的新信徒祈祷。 年轻的主教垂着眼睛,低声念圣经,亲王单膝跪在红衣主教面前,那一头有些卷曲的棕色头发被料理得很顺当,肩膀上闪耀着金属肩章。 随行的宫廷画师忠实地记录着这一幕,这对于莱锡而言,是至关重要的一天, 标志着莱锡的命运将走向另一条道路。 “……愿上帝保佑您。” 主教伸出手,将手浸在银盆里,冰凉的圣水没过了他的手指,他提起手,在亲王的额头上画上十字。 “主赐福与您。”主教低声道。 亲王抬起脸, 他烧伤的脸庞不能妄称英俊,但绝对坚毅,他的脸上有一种执着与决然, 叫人肃然起敬。 亲王伸出手, 他抓住了主教的手, 在他的手指上轻轻一吻, “感谢主, 令我的灵魂有了栖息之地。” 亲王与国王贴面吻,国王在他耳边流着泪道:“兰德斯,我祝福你, 我祝福你的前路将比我美好,我祝福你能带领莱锡走向光明,兰德斯,我祝福你的一切,好好对待你的子民、兄弟,找个好妻子,将哈卡特的光荣延续下去……” 亲王没有回应,因为有一些事情是他所不能答应的,他只是慢慢点头,老国王现在需要的也不是回应,只是一种自我的安慰。 主教同样也赐福给了老国王,老国王的信仰并不怎么虔诚,可在被教廷人士包围着时,也不自觉地开始相信上帝的存在,上帝会带他上天堂的,相信这个能令他感觉好多了。 仪式结束,亚尔林握着亲王的手,最后交代道:“舞会上去选一位好姑娘,像你母亲一样的好姑娘,带她来见我,我想看着你结婚。” 亲王看了一眼床边的红衣主教,低声道:“父亲,睡吧。” 修士们跟随着亲王和主教退出了国王的卧室。 “今晚有舞会,”亲王主动道,“都留下来吧,等舞会结束后,我会让人送你们回教堂的。” 修士们一直都艰苦修行,从来没有听说过哪位修士去参加舞会的,此时听了亲王的提议便面面相觑,他们的神父,如今的主教向亲王说了声谢谢,于是他们就被亲王所指示的仆人给带走了。 亲王和主教仍在说话,两个人说话的声音很小,亲王低着头,有点迁就主教的意思,亦或者看上去是在聆听教诲一样,他的肩膀平直开阔,看上去比主教要气势强横许多,可他微微靠向主教的姿势以及他面上的神情却令人感觉他对主教是那么恭顺且信服。 夏尔曼躲在走廊尽头看着,心中一阵乱摆,他一夜没睡好觉,身体里有个蠢蠢欲动的魔鬼在挑唆他。 亲王和神父转进了个房间,夏尔曼不敢跟过去,留在原地,心里只怕神父会将他犯下的罪告诉亲王。 那时他也还是孩童,白天不断听说兰德斯要接受洗礼了,兰德斯出生就有残疾,卷发棕眼睛,像头小狮子一样,性情又很古怪,真讨人厌,夏尔曼一面嘀咕着一面举着蜡烛悄悄在王宫里行走,想去兰德斯房间里将他明天要穿的小礼服给弄坏掉。 蜡烛不小心掉在地上时,夏尔曼吓呆了,他的胆子只容许他做些小坏事,可坏事一旦有暴露的危险,脑海中首先涌上来的念头便是逃跑。 夏尔曼逃跑了,那场大火毁了兰德斯的脸,同时也令夏尔曼大病了一场。 病好之后,夏尔曼一直不敢去看兰德斯,他将这个秘密深深地藏在心底,可总觉得这并不是个秘密,一定是有人知晓的,这世界上的罪恶总有见证,可他绝没想到头一个提起这件陈年往事的会是神父—— 恐惧令夏尔曼想要逃,在战场上,他可以逃回王都,在王宫里,他可以逃回自己居住的宫殿,可等到以后呢,等兰德斯登上王位之后,他就没地方可逃了。 神父的要挟是如此精准而有力,很可怕的是,兰德斯似乎也被神父笼络得很好,浑然不知神父这样恐吓他,是为了叫他一起对付他。 夏尔曼既感到害怕又觉得可笑,一夜未睡的眼睛红红地注视着幽深的走廊,分不清他和兰德斯到底谁更不幸。 * 王宫里有许多的空房间,亲王很大胆地在空房间里吻神父,“你今天格外迷人。” 神父的回应是淡淡一笑。 “比尔送来的箱子,你打开了么?” 神父懒懒道:“是的,我打开过了。” 亲王道:“晚上9点舞会正式开始。” “我知道。” 亲王感到自己的心跳很快,他用不容拒绝的语气道:“来我的舞会。” “我们会来的,”神父避重就轻道,“我们会在楼上合适的位置观看舞会,感谢您的邀请。” 亲王凝视着神父的脸,“你知道我并不是在说这个。” 神父继续回避道:“我不理解您的意思。” “得了吧,”亲王毫不迟疑道,“你是这个世界上最能理解我意思的人。” 神父的态度终于有点变化了,他微微一笑,伸手在亲王脸上点了点,“兰德斯,你太大胆了。” 亲王很热烈地在神父的嘴唇上重重亲了一下,他也笑起来,有些疯狂的意味,可克制的,在他的掌控之中撒野的疯狂,“我知道,你什么都明白。” 亲王搂着神父热吻,前天的不快已经被他抛诸脑后,面对爱情,患得患失迟疑不定那都是极正常的表现,但倘若一直沉溺在其中,那就是软弱了,亲王从不软弱,他要奋起直追,像个真正的男人一样去追求自己的爱情。 气氛有些过于热烈,神父及时地按住了亲王往他的神袍里钻入的手掌,低声道:“亲王,现在可不是合适做这件事的时候,您才刚发誓信仰上帝呢。” 亲王剽窃了侍从的创意,“您才是我的上帝。” 神父必须承认他现在很愉快,那是一种很陌生的愉悦,有些轻飘飘的,仿佛体内感染了某种病菌,让他觉得此刻很快乐。 他在为亲王对他全心全意的爱感到快乐吗? 真不可思议。 这么容易就能得手的东西,怎么会配让他快乐呢? 神父一面这么想着,一面闭上眼睛回吻了亲王。 在王宫的空房间内,亲王和神父连他们身上的礼服都未脱去,干柴烈火般地紧紧拥抱了,一场如火般的情-事匆匆将两人燃烧在了一起。 事后,亲王边为神父整理礼服,边低声道:“9点,别忘了,9点。” “我要说我不来呢?”神父也低声道。 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人,可他们说话的声调就像是情人在私语一般。 “不,你会来的。”亲王斩钉截铁道。 神父讽刺地一笑。 亲王道:“若说别人我不敢肯定,但是你一定会来,因为你就是那么个胆大包天的人物,而且你也绝不会放过一个能愚弄所有人的机会,你就是喜欢干这样的坏事,”亲王的语气像是大人溺爱淘气的小孩子一般,他亲昵地吻了吻神父的嘴唇,“来吧,叫他们全部希望都落空,叫他们全去想破他们的脑子猜猜你到底是谁,叫他们绝想不到我们高尚的新任主教在众目睽睽之下和男人幽会……” 亲王在神父衣领下的脖颈用力吻了一下,再一次肯定道:“你会来的。” 神父笑起来,他笑出的气息痒痒地挠在亲王耳侧,“是的,兰德斯,你说得对极了,我会来的,今晚的舞会我一秒钟都不想错过。” * 夏尔曼在角落里蹲守着,不知道是不是由于他心中太过紧张,他总觉得亲王和神父在房间里待了很久,不知道在密谋些什么,想到这里,夏尔曼又陡然生出了另一个可怕的念头,该不会这是亲王联合神父设下的圈套吧? 夏尔曼浑身打了个激灵,很快又放弃了这个猜想。 不会的,以兰德斯的个性,大概会直接杀了他。 杀了他……夏尔曼又开始颤抖了。 终于,空房间的门打开了,亲王和神父走了出来,又说了几句话,两人分开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夏尔曼屏住呼吸,他正犹豫着该以什么样合适的时机叫住神父时,神父的脚步停住了,他停在离夏尔曼半步的走廊上,夏尔曼正探着脸看,眼盲的神父却准确无误地看向了夏尔曼,嘴角微微上扬勾起,“殿下?” 这的确是个不寻常的人。 夏尔曼控制着自己狂乱的心跳,神父给他倒了杯咖啡,夏尔曼接过咖啡,连道谢都忘了说。 如果不是神父的双眼有那种盲人特有的无焦距,夏尔曼真会怀疑其实神父是看得见的。 “殿下想好了?”神父直截了当道。 夏尔曼喝了口咖啡,咖啡很甜腻,喉咙被糊住了,夏尔曼轻轻点了点头,随后又有些急切道:“您到底要我做什么呢?” 他不知道这样主动的提问会令自己显得很愚蠢,一下就会落入下风,他身上冷汗直冒,本就不多的理智早已在整晚的煎熬中全消失殆尽了。 “或者说您要做什么?”夏尔曼的语气越来越急,“要在今晚的舞会上么?” 神父温和地笑,“殿下要做的事很简单,不费吹灰之力,所以也不必现在就知道,您只要安心等着,放心,只是件很小的事,您有勇气上战场,也一定能做好我期望您做的事。” 夏尔曼六神无主,他完全看不清自己的处境,如果他够冷静或者是够智慧,就会明白神父说的话有多危险,他将自己置于了险境,而且不清楚后果,更可怕的是他竟毫不迟疑地点了头,甚至放心地又喝了口咖啡,觉得一切终于尘埃落定,至少有了说法。 神父将夏尔曼看得太透彻了,他看出这是个本质懦弱的人,最乐意的事就是将自己送给别人操控,这样他就可以不自己做主,只浑浑噩噩地随波逐流就好了。 “我至少该知道确切的时间吧?是舞会么?”夏尔曼再次询问道。 “前或者后,”神父依旧没有给出确定的答案,“您就安心等着吧。” 夏尔曼竟真的感觉到了安心。 等待,没有任何思想的等待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夏尔曼又喝了一大口甜腻腻的咖啡,然后他很莫名其妙道:“我不是有意的。” 神父鼻腔里发出疑问的音节。 “那场火……”夏尔曼抖着嘴唇道,“我不是有意的……” 神父笑了笑,“这无所谓,如果能让您好受点的话,”神父在胸前画了个十字,“过了今夜,上帝会宽恕您的罪过。” * 八点多时,亲王已经打扮齐整,他手上把玩着那个面具,罩在脸上看向侍从,又拿开面具,对着侍从扬起笑容。 比尔微笑道:“亲王心情好转了。” “是的,”亲王大方道,“我现在心情不错。” 比尔也快乐起来,“看来今晚那位小姐一定会来了?” 亲王脸上笑意愈深,“她会来的,她喜欢这种万众瞩目的场合。” “谁会不喜欢呢?”比尔道,“能够成为莱锡的王后是无上的光荣。” 亲王脸上的笑容淡了一点,随即又重新恢复了笑容。 是啊,谁会不喜欢至高无上的权力呢?但亲王可以肯定,神父选择他,绝不是为了借助他攫取权力,否则他大可以骗他说他爱他,那岂不是更加容易么? 神父否认了爱他,这反倒令亲王感到了一股别样的柔情,那么善于说谎的人却不肯在这方面欺骗他…… 比尔被亲王的笑容搞得浑身都要起鸡皮疙瘩。 真是可怕。 他想起来自己恋爱时的情形时又觉得情有可原了,无论多么意志强悍能力出众的人陷入爱情之中,都是会同样无法自拔的。 比尔想起了自己的未婚妻,脸上也露出了甜蜜的笑容。 “几点了?” 亲王一面问一面看钟。 还有二十分钟。 时间过得真慢。 亲王站起身在房间里踱步,他没有拄拐杖,裁缝预备的靴子很好,他练习了一下午已经能勉强适应了,虽然脚背被挤得有点疼,但很值得,至少今晚他看起来不会像个瘸子。 几乎每隔两三分钟,亲王都会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等到离九点还剩十分钟时,侍卫长进来了。 布鲁恩今天看起来容光焕发,脸上笑容满面,亲王看向布鲁恩,上前无声地和他拥抱了一下。 “兰德斯,你今天看起来真好。” “谢谢。” 布鲁恩捏了下兰德斯的肩膀,微笑道:“终于看到你回归你王室的这一天了。” 亲王笑了笑,他在心里从未放弃过属于自己的责任。 布鲁恩上下打量了下兰德斯,“兰德斯,你看上去好像有些紧张。” “是么?”亲王肃了脸色,“紧张么?我不紧张。” 布鲁恩哈哈一笑,“好吧,别紧张,”他挤了下眼睛,“应当是那些淑女感到紧张才是。” 布鲁恩的到来的确缓解了亲王的心情,比尔也加入到谈话中来,三人有说有笑,终于度过了那最难挨的十分钟。 九点到了。 比尔催促亲王戴上面具,亲王戴好了面具,让侍从和侍卫长一起检查了他全身的衣服饰品,确认一切无误后,比尔迈着轻快的脚步向前替亲王和侍卫长打开了门。 金色的楼梯扶手一尘不染,在巨大的水晶吊灯下闪烁着星子般的光泽,亲王走在最前,他的右侧后是严肃的侍卫长,左侧后是他最信任的侍从,身后两排一共八名高挑端正的王宫侍从。 舞会厅里已经站满了宾客,当亲王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尽头时,舞会厅里的嘈杂声消失了,众人立即按照礼节默默弯腰行礼。 亲王顺着暗红的地毯脚步稳健地走下,他穿着黑色的燕尾服,胸前佩戴着一枚深绿色的宝石胸针,特制的面具将他的脸遮住了大半,更显出他那种高深莫测的威严。 贵族小姐们忐忑地悄悄打量着亲王,发觉他并没有传言中那么丑陋,身形如同宫中的雕像般高大挺拔,那双深棕色的眼睛充满了王者的风范,叫人不敢多看,亲王的风度令小姐们心中都暗暗松了口气。 亲王没有与任何人招呼,他用高傲的眼神环顾四周,他确定他不欠在场任何人的情,那些人脸上的表情许多也都只是表面的恭顺,在解决革命党的问题之前,他首先要征服莱锡这些顽固的贵族们,这是场艰难的战斗,今天这场舞会就是开始。 可他的战友来了吗…… 舞会厅里的人群从两面散开,参与舞会的适龄小姐们矜持地轻轻上前了半步,亲王眼中一片华丽的舞裙、面具、羽毛……这场景对于亲王来说极其的陌生,甚至有些不适,他曾坚决地想要拒绝舞会,可后来又改了主意,他想通过这场舞会让那人知道他对他的心意到底到了何种地步。 亲王的视线从一张张面具上扫过,所有人都在等待着,乐手们也正在翘首望着,预备演奏今夜第一支舞曲。 不是,这个也不是,不是,都不是。 那一双双眼睛,有棕色的、有蓝色的、有褐色的、有琥珀色的……它们也并非不美丽,镶嵌在一张张由面具遮挡也可流露出美貌的脸孔上,可这些都不是他想要的…… 他所钟情的那双眼睛看似平和宁静,实际却蕴含着一团巨大的火焰,能将这世间的一切都点燃! 难道他没来么? 亲王心中开始打鼓,他的自信几乎一瞬间就烟消云散了,他对他的了解是错误的么?这样大胆疯狂的事情不能挑逗起他的兴趣么? 亲王的脸色越绷越紧,在他左后侧的比尔发现了端倪,不由也紧张了起来。 那神秘的姑娘没来?! 比尔心中极为忐忑,想靠近亲王提醒他可以先开场时,亲王终于挪动了脚步—— 全场的贵族们注视着亲王大步流星地向人群走来,他看上去步伐坚定,直直地冲着一个方向过去,众人也情不自禁地扭头跟着看过去。 在人群的角落中,深蓝色的窗帘旁,一个黑色身影正站在窗边,“她”穿着一袭黑裙,整个人都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了脖颈和锁骨那一片雪白的肌肤,脖子上系了一条同样黑色的丝绸带子,带子上点缀着一颗碧绿的宝石,和“她”那双绿莹莹的眼睛极为相衬,脸上那黑色的羽毛面具和亲王的很相似,几乎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孔,可但凡望过去的人都毫无疑问地确定这一定是个美人,“她”的红唇微微翘起,那笑容不是贵族式的矜持,而是带有一种野性般的挑衅,仿佛她正向谁宣战似的。 亲王迎了上去,他克制住自己内心的激动,抬起手,低声道:“我能有幸和您跳一支舞吗?” 96 Chapter 27 舞会中 悠扬的乐曲在舞会厅上空飘扬着, 亲王握着那双白皙微凉的手,心脏犹如漂浮在半空中,他的嘴角扬起完全不受掌控的弧度, 一双眼睛专注地凝视着神父,高大的身形完全笼罩住了神父, 在旋转中挡住众人窥探的视线,叫别人不去发觉那双绿眼睛的异常。 亲王只顾着留意神父不被旁人发现, 却不知道自己面上的柔情蜜意是多么显著。 舞曲响起来后, 男男女女们纷纷加入,他们按捺不住自己好奇的视线,不断地去偷窥亲王与他搂着的女人。 这是个对众人来说极其陌生的女人。 她看上去个子十分高挑,黑色的长裙将她优美修长的身形勾勒得线条极为分明, 腰后弯曲的弧度实在太美了, 当他们与她擦肩而过时, 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那香气不像任何一种香水,时间太短, 叫人分辨不出而愈加心痒难耐。 “所有人都在看你, ”亲王靠在神父耳边低声道,“你猜他们能认出你的身份么?亲爱的神父。” 亲王的语气带着一种恶劣的兴奋,他的性情中原本就有这种不安分的因素,在遇上神父之后,他越来越被神父所吸引,以至于他身体内的这种有些疯狂的东西也跟着冒头了。 神父嘴角轻轻上扬,他嘴唇上涂了一点口红,玫瑰的香气,同样与亲王贴面回道:“我猜他们正忙着嫉妒您, 没空去揣测我到底是谁。” 亲王手掌用力将神父的躯体更近地拉到自己怀中,他的嘴唇直接贴在了神父耳朵上,那种露骨的亲密叫旁人看了都止不住的脸红心跳,“别挑逗我,我知道你今天很迷人。” 神父笑了笑,仰头在亲王面颊上轻轻一吻。 这一举动叫所有偷窥的人都惊呆了,他们不敢相信王都中竟存在那样一位大胆的贵族小姐,众人的舞步全乱了,舞会厅内此起彼伏地传来抱歉与惊呼声。 听着四周混乱的动静,神父在亲王耳边轻轻笑了,亲王也笑了。 乐师们已经演奏到了该交换舞伴的乐章,在一片混乱中,绅士们拥着自己的舞伴和就近的绅士交换,飞扬的裙摆在舞会厅里交织成绸缎的海洋,然而亲王却是反叛地拥着自己的舞伴回避了交换,让他附近等待的人落了空,茫然地站在原地看向拥着佳人远离的亲王。 亲王自顾自地拥着神父向角落旋转,头顶的水晶吊灯射下璀璨光芒,盘起的金发上那朵雪白的蔷薇花轻轻颤动着,亲王额头抵着神父的额头,嘴角向上扬起个极快乐的弧度,如果神父能看见,他就会发现此时此刻他有多么全心全意地爱他。 “尤金,”亲王低喃道,“嫁给我。” 自然而然的,这句话便说了出来,就像是他已在心里演练过千万次那样。 神父的气息微微一滞,随后便温热地喷洒在亲王脸上,“不可能。” “为什么?” “请您记住是您臣服了我,在我面前下了跪,向我作出了信仰的承诺。” 亲王仍在微笑,“你难道不明白我请求你嫁给我这正代表我向你臣服么?” 音乐优美而昂扬,背上已渗出了薄薄的汗,神父手掌被亲王握得很紧。 自然人对性别的界限其实是很模糊的,他们的欲望极低,男女差异对他们来说几乎不存在。 对自然人来说,无论穿着男装还是穿着女装,这都不算什么。 他反倒是很诧异亲王竟能如此准确地捉住他那种邪恶的心理。 能够在众目睽睽之下犯下这样的恶作剧,怎能不令他感到愉悦?他又怎么可能放弃这个机会?更何况这与他自己的谋划也有交集,这样一举两得的事,他当然愿意。 可是结婚对他有什么好处呢? 毫不有趣的事情,他不会去考虑的,而且很奇怪的是他隐隐感觉到有些恐慌。 虽然他不想承认,可他也从来不欺骗自己。 他感到慌张,对于兰德斯的求婚。 “我爱你。” 亲王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私语声道:“我从未爱过任何人,你是第一个叫我爱上的,起初对你的爱叫我感到害怕,因我是个自高自大的人,我讨厌别人去控制我的感觉,所以我用我那高傲的本性压制住了我对爱的感觉,我欺骗自己只是对你产生了肉-体上的欲望,所以才会用那样的方式去胁迫你,我不是要为自己辩解,我那么做绝对是错误的,而且大错特错,你要怎样惩罚我,我都该受。” “我只是想要向你澄清,从始至终我都在爱着你,那份爱是真挚的,绝不轻佻的,同样的,向你求婚也是我极为慎重的选择。” “这场舞会为你而办,除了向你求婚,我什么也不想做。” 亲王的告白是那么热切,充满了激情与勇气,他不怕叫他伤害,他只想将自己所有的心意都诚实地表达出来,他认为只有诚实能换来诚实,他要先展示自己的爱,才能够期待神父的回应。 “可我早说过了,”神父的语气仍然很冷淡,“我不爱您。” 他们已经来到了角落,尽管是在角落,众人的目光仍聚集在两人身上。 深色的窗帘完全挡住了那位神秘的小姐,亲王的身形有一半也被遮住了,他们看到两人在亲密地贴近私语,那赤-裸的爱意已完全流露了出来,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那必定是亲王的挚爱,除了这位黑衣美人,谁都不会再博得亲王的欢心了。 “那么,”亲王的语气依旧沉稳而激昂,胸膛因为跳舞而微微起伏着,“我要怎么做才能得到您的爱呢?” 神父背靠在窗前,他的胸膛也在缓缓起伏,脖颈上的丝带随着他的呼吸上下滚动,“您永远也得不到。” 不存在的东西,怎么可能被得到呢? 气氛有些僵持,亲王放下紧握住神父的手掌,神父掌心微微出了点汗,亲王那火热的手掌放开他时,他轻轻呼了口气,随后亲王放开的手掌却又紧握住了他的腰肢。 亲王吻了他,在窗帘的遮蔽下,深深地吻了他。 “那么,我会一直去想办法的,像西西弗斯一样,每天都去推动那块巨石,”亲王注视着神父的绿眼睛,盲眼空洞,那正是一块石头,“直到我耗尽我的时间。” 神父微微眯了眯眼,“为什么呢?我的爱,值得您这么去做吗?” “当然。” “哪怕您永远也得不到。” “哪怕我永远也得不到。” 经历过两个世界,自然人早已明白对于非自然人来说,爱恨情仇这些在自然人眼中看来很没用的东西,对于他们来说却是意义非凡。 可是为什么呢?自然人甚至愿意在心中承认他已经向非自然人靠拢了一些,他会想起大漠下的夕阳,城里的篝火,漫天的黄沙……甚至那两个跟随他下坠的身影,可他还是不明白,这种东西为什么如此重要。 他们为它可以痛苦万分,也可以因它而喜不自胜。 这样做一个被感情所左右的人,真的可以称得上是走向进化的方向吗? 神父抬手贴在亲王受伤的脸颊上,“您如果这样固执,西西弗斯的命运就是你的命运。” “他的坚持也会是我的坚持。” 两人私语的时间太长了,已经引起了许多人的议论,亲王不想神父真的在众人面前暴露身份,他搂着神父的腰试图离开舞会厅,他宁愿去换个地方与神父痛快地共舞,再向他诉说爱意。 神父一言不发,表情似乎有些若有所思,他低着头,脸上的黑色羽毛面具也黑压压地低下来,像面纱一样,亲王看着他,觉得他一天之内可以叫他心动无数次,就像是沉睡的灵魂被叫醒,遇到个新的灵魂,发觉对方与他是如此契合,就紧紧抓着一点也不想放手了。 就在这时,变故陡生! “嘭——” 一声枪响划破了悠扬的舞曲! 开枪的人枪法很准,一枪就打在了舞会厅正中间的水晶吊灯上,巨大的水晶吊灯砸了下来,众人尖叫着四散逃开。 亲王在听到枪响的一瞬立刻就把神父藏到了身后,同时单手去摸了腰间的枪,大声喊道:“侍卫——” 警戒的侍卫长已带领侍卫冲了进来,手里拿着枪紧张地跑到亲王身边,“兰德斯?!”他看到亲王安然无恙地护着个高个子女人,一颗心才落了下来,刚才他听到枪响,生怕是有人要暗杀兰德斯。 水晶吊灯砸在了地上,整个舞会厅都暗了不少,贵族们都被吓坏了,蜷缩地往墙边和桌下躲。 侍卫们将整个舞会厅都给塞满了,他们手里拿着枪环视四周,试图找出那胆敢在王宫中开枪的歹徒。 歹徒不用他们找,自己出来了。 舞会厅的二楼,原本是一群修士们在吃喝闲谈,他们也觉得很愉快,因为亲王提供了很好的食物和酒,苦修得久了,偶尔放松一次,甚至都有些放纵了,他们压根就没想到其中有个人会突然拔出枪来。 几乎是在一瞬间里发生的事情,修士们也全都吓得躲到了椅子下面,布尼尔在惊慌中认出了人,是安东尼!是那位安东尼神父! 更可怕的是安东尼不知道什么时候怀里居然还有了位人质! 夏尔曼咬着牙忍着惧意被人挟持着,那人将开过的枪顶在他的头上,烫得他惨叫了一声,他想喊这跟说好的不一样,但在众目睽睽之下,又只能忍耐。 “看看这群吓坏的小羊羔,”阿奇尔挟持着王太子往前一靠,夏尔曼肚子碰到了栏杆上,因为害怕,又是一哆嗦,“嘿,那位奥斯亲王,瞧瞧,你的兄弟正在我手里,想看看他的脑浆是什么颜色么?” 侍卫们全都将枪对准了楼上的歹徒,然而那歹徒躲在一把大胡子后面笑得十分嚣张,继续说出惊人之语,“你这该遭天谴的罪人,杀害希伯来主教的凶手——” 97 Chapter 28 舞会下 希伯来主教, 这个名字对于贵族阶层来说既陌生又熟悉,但一旦和亲王联系上,众人一下就想起来了! 在亲王离开王都之前曾发生过一件大事, 当时德高望重的希伯来主教由国王下令为还是王子的奥斯亲王洗礼。 莱锡全国上下对于宗教并不是那么狂热,国王亚尔林在出生时就接受了洗礼,那是因为上一任国王的信仰还很纯正, 到了亚尔林再孕育下一代时,洗礼就变得不是那么重要了, 所以兰德斯的洗礼拖了又拖,一直拖到了他十二岁。 在宗教力量整体并不怎么强盛的莱锡,希伯来却是很受人尊敬的一位大主教, 他的高尚作风是在王都维持宗教力量的一股重要支柱。 希伯来同意为兰德斯洗礼, 兰德斯也同意了接受洗礼。 然而就在洗礼的前一天,希伯来暴毙在莰斯堡教堂。 那是个意外,国王强烈地谴责了那些认为希伯来主教是因为兰德斯不详而死的谣传,尽管兰德斯声称是自己的诅咒害死了希伯来,但所有人都很清楚那只是叛逆的王子在发泄对自己不幸命运的愤怒。 “那是个意外,”老国王很虚弱,他在阐述他这一生大大小小的罪过, 他不虔诚,可虚弱到了快死的地步,他突然就想要依靠宗教了, “兰德斯是个正直而残酷的孩子, 你明白吗?他的正直是残酷的,他杀了希伯来,我知道,他一定有他的理由, 可他不愿意对我说,上帝啊,我真想将我儿子的罪孽全都消弭,还有夏尔曼,他不是故意的,我知道,我也知道,可怜的孩子,他的平庸,兄弟的残疾,嫉妒,一切都害了他,这全是我的罪过,我不会教养我的孩子……” 国王颠三倒四,将所有的秘辛都说给了新任主教,这个他的儿子十分信任器重的教廷人士。 面对楼上修士的指责,兰德斯一点表情也没有,他毫不慌张,只仍紧紧地护着身后的神父。 “你是什么人?”兰德斯大声道,“到底想做什么?放开夏尔曼。” 毫无疑问,兰德斯一向很厌恶鄙夷夏尔曼的懦弱无能,但在夏尔曼被人用枪指着脑袋时,他还是肩负起了兄弟的责任,作为一个领导者,绝不会用自己的喜恶来决定事情该怎么做,而是客观地去判断什么是正确什么是错误。 阿奇尔此行的目的并不是杀人。 如神父所言,杀掉国王或是某个王子贵族那固然很痛快,可是作用微乎其微。 国王病重,杀国王既浪费子弹,又可能白白牺牲掉自己,那样做太愚蠢了。 他要让所有的贵族们都知道革命党的力量比他们所想象得还要强,让这些在王都中过着自在生活的贵族们看一看现在早已不是他们所熟悉的那个旧世界,他要令他们恐惧、令他们颤抖、令他们日夜难安。 “我是什么人?”阿奇尔冷冷一笑,“我是你们心心念念,到处通缉的革命党。” 革命党这个词一出,和希伯来主教一样引起了压抑的私语,贵族们害怕着,可又止不住好奇地去看。 革命党的可怕之处全在传言里,传言前线死了很多人,都是革命党干的,传言革命党暗杀了某个封地的领主,有关革命党的传言多得数不胜数,但这还是许多人头一次看见革命党,很符合他们对革命党的想象,狰狞地拿枪顶着人。 “你杀害了希伯来主教,这样一个背叛上帝的人竟也配受洗,真是可笑至极,难以置信莱锡的未来就掌握在你这样的刽子手手中——” 躲藏的贵族们窃窃私语,兰德斯紧绷着脸孔,并未反驳对他的指控。 “你们这些贵族,凭借着高贵的出身享受这世间美好的一切,而你们却没有高贵的品德去匹配你们所拥有的,”阿奇尔一只胳膊牢牢箍着夏尔曼的脖子,夏尔曼被他勒得很痛,心说这人演得可真像,“你们会受到惩罚,不是来自我们,就是来自上帝!” 兰德斯眉头紧皱,对自己的名誉倒是丝毫不在乎,只是觉得楼上的人很麻烦,他手里有枪,也不知道怎么混进的王宫,有没有内应,王宫里还有没有混进其他人,不知道会造成多大的混乱。 “嘭——” 阿奇尔朝楼下又开了几枪,他根本不在意打到谁或是打死谁,这里没有无辜的人。 随着几声惨叫,阿奇尔挟持了夏尔曼后退。 夏尔曼听到枪响后不自觉地又发起了抖,随着阿奇尔带他退到阴影处,他道:“轻点儿,你像来真的似的。” 阿奇尔充耳不闻,只道:“快指路,送我出去。” 这是神父交托给夏尔曼的任务,夏尔曼对王宫密道非常熟悉,他很害怕,因为没想到这个人做戏做得那么认真,真敢对着楼下那么开枪。 从王宫里的密道跑出来,已经有预备好的马车在等候了。 驾驶马车的是个身强力壮的老汉,“嘿,阿奇尔——” “伯纳——” 阿奇尔亲热地打了个招呼,随即将挟持的夏尔曼扔给伯纳,“接着。” 兰德斯跑得不快,他穿了双特制的长靴,非常的不好走,他一生都没有像今天这样爱美过,偏偏今天却出了意外。 王宫里有些密道除王室成员外根本都不知道,即便是侍卫长也一样,而兰德斯离开王宫多年,记忆也并不那么明确,所以等他们追出王宫时,发觉人早已逃之夭夭了。 “兰德斯……” 侍卫长气愤又无奈地看向亲王。 亲王脸上的面具早已在奔跑中被他嫌碍事给扔了,面上的旧伤疤泛起因疾跑或者是因愤怒而出现的红色。 “通知治安官,”亲王解开礼服的扣子,“整个王都戒严,继续去追,他们兴许会从小路逃跑,布鲁恩,我可以相信你吗?” “当然,您可以永远信任我。” 布鲁恩带上侍卫赶忙去寻找革命党和王太子的踪迹,亲王没有一块儿去,他还要留下来收拾残局。 舞会成了闹剧,贵族们其中有几个受了伤,不幸中的万幸是没有人受到致命的伤害,宫廷的医师们来为伤者治疗,众人害怕恐慌极了,舞会厅里都是人哭哭啼啼的声响。 神父趁乱离开了舞会厅,回到了自己临时居住的房间。 将提起的裙摆放下,神父轻轻喘了口气,踢掉脚上的舞鞋,他走到沙发上向后倒下,在蓬松的沙发里弹了弹,面上露出不同寻常的笑意。 今晚的舞会比他想象当中的还要值得出席。 阿奇尔的记性可真差,教他的只记得住那么一点,也不擅长煽动人心,神父摇头叹气,又止不住地笑。 在背后操控一切的感觉还是那么美妙,整个舞会厅里每一点混乱都被他所感知得一清二楚,将可遇见的风暴也近在眼前,他像是喝醉了一般,闭着眼睛沉浸在那种飘飘然的感觉中,嘴角噙着若有虽无的笑容,享受这种对自然人来说最纯粹的快乐。 一直到深夜,亲王才将一切都“处理”好。 贵族们离开时投射过来的那蕴含着各种猜疑惊异的眼神亲王全都没予理会,楼上那些修士们被看管起来,亲王一个个审问了一遍,确认那个革命党是从考尔比街区混进来的。 考尔比街区?怎么会是那? 亲王脑海中有些稍纵即逝的东西划过。 “因为今天人手不够,所以……没想到竟然会叫革命党混了进来……”布尼尔感到万分抱歉,又想起那革命党所喊的话来,他是个虔诚的信徒,大胆道,“他说的是真的吗?” 亲王看向他,布尼尔没有回避。 “是真的。” 亲王承认了,而且毫不羞愧。 布尼尔脸色立刻就变得苍白了,他双手合十后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后退半步,用害怕而谴责的目光看着亲王。 亲王同样也是不予理会,他不觉得他需要向任何人解释这件事,而且他早承认过了,的确是他“害”死了那位主教,虽然他更愿意说那是一次处决。 热闹又欢悦的王宫在深夜恢复了安静,并且笼罩上了一层奇异的阴影,侍卫们都瞪大眼睛警戒着,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叫他们去摸自己的枪。 王宫里堂而皇之地混入了个革命党,这说起来实在是骇人听闻,这可是王宫哪! 然而那革命党嘴里吐出的话则更是可怕。 虽然早有传言说是因为亲王不详,主教才暴毙而亡,但传言归传言,跟真正的指控相比,还是不一样。 当年因为那个传言,亲王被打发去了奥斯,现在旧事重提,又在这关键的时刻,哦,上上下下都知道亲王要取代王太子了,王太子还被革命党掳走了—— 众人的心里都慌张混乱极了,今夜,王都无眠。 亲王推开门,屋里漆黑一片,他点了蜡烛,看到了沙发上仰躺着的神父。 神父没有脱衣服,只摘了面具,踢了舞鞋,双脚慵懒地搭在沙发扶手上,整个人修长而又苗条地躺在沙发里,盘起的金发略微有些散乱,蔷薇花在他的鬓边要落不落的,他闭着眼睛,看上去是睡熟了,嘴角还噙着淡淡的笑意。 亲王举着蜡烛过去,凝视了一下神父的脸庞,他弯腰放下蜡烛,蜡烛的火光在神父脸上跳跃了个弧度。 亲王抱起神父,将人放到床上。 黑色的裙摆在床上荡开,神父翻了个身,长腿从裙摆中交叠地伸了出来。 神父不仅大胆地女装出席了舞会,而且似乎很乐在其中。 亲王抚摸了下神父的小腿,上头是滑而凉的丝袜触感,亲王将黑裙向上撩起,昏暗的房间中可以看清神父大腿根上黑色的丝绸带子。 今夜不是个完全愉快的夜晚,但对于亲王和神父仅仅这两个人来说,至少前半夜还是愉快的,他们跳舞、亲吻,他热烈表白,他拒绝回避,这都是情人之间必经的过程。 “……我们去考尔比为人办丧事,我们经常这样,正巧碰见了安东尼神父。” “因为人手短缺,神父,我是说尤金神父,不,主教,他希望我们能有三十名修士一起参与,我想是为了体现对您洗礼的重视,但是教堂里有一部分修士正在别的城市游学,一切都只是巧合。” 巧合? 亲王勾起丝袜顶端的黑色绸带,心中很冷静地想:在这个人身上,会存在有巧合的可能性么? 上午的受洗仪式,修士们站满了国王的卧室,显得很庄重也很拥挤。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相信神父会不知道教堂里根本就没有足够三十人来参加这个仪式。 提出一个根本不可能实现,也没有必要的要求,到底是因为什么? 为了体现对他洗礼的重视? 所有人都可以相信这一点,唯独他不相信。 亲王轻轻提起丝袜的边缘将一整条丝袜向下卷,只卷到大腿中段就停了下来,丝袜的边缘勒住神父的大腿,显得原本清瘦的长腿有了那么一丝肉感。 亲王弹了下丝袜,冷声道:“我亲爱的神父,这回可轮到您装睡了么?” 98 Chapter 29 野兽 神父的确睡着了, 在相当愉快的境界中慢慢进入了睡眠,不过当亲王推开门的一刹那,他就醒了, 他假装沉睡不醒揣测着亲王接下来会采取什么样的举动。 神父睁开眼睛,用他那双美丽的绿眼睛告诉亲王他醒了。 亲王的表情很严肃,神父看不见,但能从他的呼吸中感觉到亲王精神紧绷,情绪压抑。 “亲王。” 神父声音很轻,语气还带着点笑意,几乎是在调情,“我以为您更希望我是睡着的, 好让您能够任意摆布。” “夏尔曼被带走了。”亲王道。 “是么?”神父缩起长腿, 后背靠在床上慢慢坐起,他的金发全乱了, 盘起的头发搞得他头皮紧张, 他干脆摘下头上那朵装饰的蔷薇花,手指很灵巧地拆发,“我很想安慰您, 可我觉得对您来说, 王太子的下落好像也并不是那么重要,”神父把玩着手上的宝石发卡, “好吧,我是想说, 要上床么?” 亲王站在床尾, 左手握住床上铜制的尾板,他没有接受神父难得主动的邀请,语气有些生硬道:“我可以理解为你在转移话题么?” 神父那双空洞的绿眼睛在幽暗中射向了亲王, 在这个瞬间,亲王几乎以为他看得见,那像两簇鬼火一般,妩媚又可怕。 神父的头发放了下来,他的金发不长,只是齐肩而已,这个长度令他像画像中的神子,很适合他柔软的面部线条,显得无害而纯洁。 因为佩戴了面具,神父没有多修饰自己的脸,只是出于趣味性的在嘴唇上涂抹了点口红。 除去面具的脸孔性别非常的明确,一张美少年的脸孔,金发碧眼,红唇微抿,看上去骄傲,又有些冰冷。 舞裙没有给他带来一点柔美,反而将他清瘦的身段勾勒得过分清晰,在黑暗中像团起的蟒蛇,静静蛰伏着,等待着绞杀他所有的敌人。 那么他是否也是他的敌人呢?亲王冷静而又心潮澎湃地想,冷静的是他的理智,澎湃的是他的情感。 “转移话题?”神父轻飘飘道,他屈起一条腿,光滑的绸缎长裙从他的腿上散开,丝袜很漂亮地堆在大腿中间,要脱不脱,正是最美妙的诱惑。 “我只是对别人的事不太感兴趣,”神父道,“我现在只想和亲王你一起做些有趣的事。” “那个革命党是从修士堆里混进来的。”亲王对面前的引诱视若无睹,甚至有些恼火,他难道以为这样就可以随便糊弄过去?他在他心里就是这么个没用的能随意被美色所诱惑的男人?还是将身体当作可利用的交换工具?!这简直是在侮辱他们两个! 亲王压抑着怒火,“混在那足足三十个修士当中,尤金——”亲王的语气非常的严厉,与一开始他们相识时的傲慢不同,这种严厉蕴含着痛心、被冒犯的失望、被愚弄的愤怒……“你以为我是傻瓜吗?” 神父默默无言,睫毛轻轻垂下来,遮住了他那双大眼睛,屈起的腿放下,交叠着向后缩了缩,看上去是心虚了。 “为什么?” 亲王用力拍了下铜制的床尾栏,整个床“嗡”的一声晃了晃。 亲王甩开手,原地来回踱了两步,脸色很难看道:“你和革命党勾结?!” 神父依旧是回避不说话的样子,手指抠弄着宝石发卡,看上去像是个无意间把花瓶打碎被逮住后又不得不面对错误的孩子一样。 可不正是个孩子么? 神父强烈的野心叫亲王忘记了他才十八岁。 “我真不敢相信,”亲王双手握住床尾栏,他高大的身影像发怒的野兽一样蜷伏在床尾,“你选择了和我合作,还要与革命党勾结!” “考尔比街区……让我好好想想……” 亲王的头脑敏锐极了,要不是这样,他也做不了一个优秀的领主,他瞪着眼睛,一切都清楚了,“那天在小木棚里的,我是说我去找你的那天,该死的,”他想起来他买了花和苹果,想要去向神父求爱,亲王呼吸急促,脸庞发烫,“躲在木棚里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可怜的病人,那就是那个革命党,我说的对么?!尤金神父!” 亲王越来越生气,一股邪火攫取了他的心脏,他用力摇了下床,神父像飘落在水池上的花一样跟着晃了晃。 “说话,说些什么,来辩解,用你巧舌如簧的本事来说服我——” 亲王一面大声说着一面走到床头,他双手握住神父的肩膀,胸膛剧烈起伏,眼睛死死地盯着神父美丽的脸庞,“告诉我,从头到尾,原原本本地告诉我,你休想再隐瞒欺骗我任何事!” 神父的表情看上去有些害怕,他一贯是个镇定自若的人,那一点掩藏的恐惧显得特别的楚楚可怜,亲王不肯承认,但他的心的确一下就软了。 “那是我以前认识的人,他是我的朋友,我没有办法拒绝他。”神父小声道。 亲王的眉头拧得很紧,“朋友?”他高声道,语气中充满了讽刺的意味,“这么说你是为了友谊了?!” 神父抿了下鲜红的嘴唇,在亲王逼迫的凝视下轻轻抬起眼睫,上下两片嘴唇左右交错了一下,神父笑了。 这笑容落在亲王的眼中,亲王感觉那柔软的心头像是被猛地扎进了一根刺。 “那怎么可能呢?” 神父那怯怯的柔情姿态因这个笑容变了,他笑得很诡谲,声气也是笑盈盈的,“我没有朋友,也没有友谊,一个穷酸的革命党,哪配得上做我的朋友?” 神父伸出手用力推了下亲王,亲王没有防备,竟一下被他推开了。 神父向后退着在床上站了起来,他像是很高兴似的道:“兰德斯,你真聪明,我喜欢跟聪明人一起玩。” “玩?”兰德斯仰着脸看着站在床上的神父。 天花板逼仄地压下来,神父笑道:“是的,兰德斯,我们不是一直玩得很好么?” “从你推门进来开始,你的一切言行举动都好玩极了,”神父笑得很肆意,“你刚才心软了是吗?因为我可怜兮兮的,你马上就心软了对吗?” 兰德斯感到脑海中有股沸腾的火焰,他的双眼中快要冒出火来,死死地攥住了拳头,“你在耍我。” “这显而易见。” “你恨我吗?” “当然不。” “那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喜欢。” 神父难得地选择了诚实,反正他并不打算将主角的身心击溃,所以他也没必要再去隐瞒到最后,就这么去尽情地享受主角被玩弄的愉悦,也是一件乐事。 神父提起裙摆向着床边走去,“我喜欢你生气、伤心、绝望、愤怒、崩溃……你的一切痛苦都令我感到愉悦,”他展开双臂,像鸟一样向下,兰德斯的确对自己感到了绝望,因他竟不由自主地也张开了手,将扑下来的人给稳当地接住了,黑色的裙摆扬起,神父搂着亲王的脖子,在他耳边亲昵道,“兰德斯,我真希望我能看见,那样我就能看到你为我流泪的样子了。” 兰德斯抱着怀中柔软美丽的躯体,觉得自己拥抱了一个魔鬼,一个天生的坏种。 这世上竟然会有人因别人的痛苦而感到快乐。 他甚至都不恨他,就只是那么纯粹地从中获得愉悦,就像孩子从糖果中感受甜美。 亲王早已对神父不抱幻想,他知道他贪婪虚伪、自私残酷,他的性情不像个高尚的人,比起上帝更信仰权力…… 只是神父的自白依旧超越了他的想象。 诸多情绪的交织之下,最终还是惊诧占据了最上风,甚至压倒了愤怒,亲王用惊人的意志力使得自己冷静下来,横起手臂将神父从床上抱了下来。 神父抬起双腿勾在亲王的腰上。 “放了夏尔曼,”兰德斯冷冷道,“他对我除了责任以外,没有任何意义。” “那可不行,”神父的语气依旧亲亲热热,“放了他,他回来会到处乱说,到时候整个王都都会知道革命党是我放进王宫的。” “他那样的蠢货能知道什么?”兰德斯不屑道。 “他知道,我告诉他的。” 兰德斯不可思议地看向神父。 “否则他怎么会那么容易地就被人掳走当人质呢?” 兰德斯想自己应该发怒的,大发雷霆,可他已经过了最生气的那股劲,现在反而是越来越冷静了,“哦,和革命党勾结还不够,还要和夏尔曼那种渣滓也勾结在一块儿?尤金,你的胃口真是不错。” “容我纠正你,那不叫勾结,只能叫利用。” 兰德斯哂笑了一声,他气恼得简直无法说话,“真抱歉,夏尔曼就算被掳走一千次,我也不会如你所想的那样伤心难过。” “他被掳走不是关键,关键是您的罪行被公之于众了。” 亲王感觉自己再次被激怒了,他直接将人扔到了床上,人覆上去,双手握住神父的手腕,恶狠狠道:“是你,原来是你——” “当然是我。” 亲王的心情像玩具一样被神父掌控着,他明知道神父是故意一会儿示弱一会儿激怒他,并且以此为乐,然而他实在无法做到冷静,“你要为希伯来报仇?” “别说傻话了,我根本不在乎他的死活。” “我想也应该如此……”亲王压抑地缓缓道,“所以你就纯粹地只为让我难堪?” 神父反问道:“您因此觉得难堪了吗?” 亲王手掌攥着神父的手腕,他几乎快要将神父的手腕捏碎了,“不,我感到很自豪。”亲王放开了神父,直起身转身向外走去,再这样下去,他真要快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 神父慢慢从床上重新坐起来,他动了动鼻尖,似乎在嗅闻亲王愤怒的余韵。 他那微小的动作被在门口回头的亲王看得一清二楚。 亲王心中一凛,感觉床上坐着的不是个美少年,而是头奇异的野兽。 * 清晨,一个接一个的坏消息涌到亲王这里来。 亲王已经换掉了那身可笑的礼服,是的,他觉得他昨晚用心打扮自己的举动很可笑,他看上去不修边幅,头发凌乱,衬衣也不平整,冷着脸听侍卫长说没有找到王太子。 亲王已经大概猜到事实真相。 对于革命党来说,活着的王子一定比死了有用,所以他现在并不担心夏尔曼,他也没想担心,夏尔曼死在外头他也不在乎。 其次是贵族阶层们对兰德斯的罪行议论纷纷,王室法院、城市法院似乎都在蠢蠢欲动,哈卡特有许多旁支,被掳走的王太子,有罪的亲王,加上两个废物王子,其余的王宫贵族们看到了眼前的机会,都开始不安分起来。 亲王本就名声难听不受欢迎,昨天他选择了神父,一个神秘的叫所有人都不知道身份的姑娘,比起姑娘的身份,人们更在意亲王此举等于是拒绝了所有其余贵族的联姻,自然也不会再有力量去支持亲王。 最糟糕的消息是以上这些坏消息,病重的国王亚尔林全都知道了。 “兰德斯,救救夏尔曼……” 亚尔林紧紧拉着亲王的手,本就虚弱的身体因接连的噩耗打击而更受刺激,他面色有些狰狞道,“我必须向你承认,你对希伯来所做的事我只向一人坦白过……”亚尔林拉了亲王的手向下,示意亲王俯身来听。 其实这已经不必要了,但亲王还是装作不知道的模样,俯身听亚尔林说出了他意料之中的名字。 “兰德斯,这样叫你的名声实在太坏了,这件事毫无证据,只要你不承认就没什么要紧,只是为了平息谣言,你必须要忍辱作出牺牲。” 亚尔林缓慢而艰难道:“让新任主教为你加冕,以击破那些议论。” 兰德斯瞳孔微微一缩。 “不要为这件事复仇,”亚尔林劝说道,“至少在你坐稳国王之位之前,不要再对教廷出手。” 兰德斯沉默地看向国王,亚尔林面色惨白,对着兰德斯勉强扯了扯嘴角,“兰德斯,你是对的,教廷里的那帮人才是真正的魔鬼。” 兰德斯离开国王的寝室。 国王忍辱的言语在他耳边回荡,同时,神父曾经的宣言也在他的脑海中浮现。 ——“我想为您洗礼,然后再为您加冕。” 在整个奥斯顿大陆已经遗失百年的宗教传统即将在莱锡复兴。 在神父的阴谋之下。 兰德斯的脚步越来越慢,他停下了脚步,望向窗外。 巨大的女神像威严而美丽。 红衣主教正站在神像旁,低着头似乎是在祈祷。 “你做这一切,并不纯粹只是为了叫我难堪,而是想逼我非接受你的加冕不可么?” 神像前,亲王压低了声音问神父。 神父低着头道:“您明白的不算晚。” “可我已经答应过你了。” “您是有过承诺,但我不相信承诺。” “……” “我从不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神父转过脸,“亲王,您最好也要学会这一点。” “我们将会是合作的伙伴,床上的情人,权力场上的对手,同时,您还兼任我的玩物一职,为您感到荣幸,”神父手指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所以以后也请您不要再向我说出任何求爱的话语,那在我们两人中间根本不可能存在。” 99 Chapter 30 辩论 布尼尔向神父忏悔, 因他将革命党带进了王宫,才造成了那样的恶果。 “这不关你的事,”神父拒绝布尼尔往自己身上邀功,“不必在意, 亲王会解决那些麻烦的。” 提到亲王, 布尼尔又不禁脸色变得不自然起来, 他看向神父,神情-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才缓缓道:“亲王真的杀了希伯来主教?” 尽管亲王已经亲口承认,布尼尔的语气依旧是小心翼翼, 带着些许疑问。 “看样子是的。”神父道。 布尼尔简直像是受到了重大的打击一般, 连说了几遍上帝保佑, 他急促道:“怎么会呢?我真不敢相信,一个高尚的人会伤害另一个高尚的人,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像布尼尔这样选择去相信其中有什么误会的人在整个王都属于极少数。 希伯来当时的死亡本就疑点重重, 只是被诅咒这一可怕的传言给盖了过去,众人沉浸在不详的王子这一话题中, 完全盖过了去追究主教真正的死因。 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几年,又是从革命党的口中提出, 王室法院和城市法院里都乱成了一团,一时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 国王却已义无反顾地下了新的旨意,要将奥斯亲王的继承权提到第一顺位。 国王的身体已经虚弱到随时都会死去, 这相当于昭告世人, 很快这位备受争议的奥斯亲王就会成为莱锡新的国王。 因为事情太混乱,国王过了两天才想起来询问兰德斯是否已经拿定了主意,要娶哪家的小姐作为他的妻子。 “我不想欺骗您, ”兰德斯道,“我已经有了想要结婚的人选,但那一定不是您所满意的。” 亚尔林摇了摇头,“不,兰德斯,我对你的选择不会有任何疑虑,我相信你,也为你感到高兴。” 亲王的脸上没有喜色。 最牵挂的事已得到了回应,国王视线模糊,嘴唇颤抖,仿佛看到了光亮在向他笼罩,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最后道:“兰德斯,原谅……” * 莱锡的第六位国王死在了自己的寝室里。 莰斯堡教堂第一时间就收到了消息,主教需要前往王宫,前两天才发生过有革命党混入修士的事故,所以这次布鲁恩只允许主教带上布尼尔修士。 “亲王还好么?”布尼尔道。 布鲁恩道:“感谢您的关怀,亲王很好。” 布鲁恩看向安静的主教,“主教,对于那革命党的大放厥词,希望您不要放在心上。” 布尼尔表情欲言又止。 主教点了点头,语气平和,“事情已经过去很久,谁都知道那是个意外,我不会相信那些荒谬之语。” 布尼尔诧异地看向主教,主教可不是这样跟他说的。 布鲁恩很欣慰,要求吻主教的手,并且向他展示尊敬,“亲爱的主教,如今也只有您能帮助亲王了。” 布鲁恩领着两人来到国王的寝室。 寝室内点了许多蜡烛,仆人们手中捧着各种托盘来回穿梭,大床上的被子堆在床尾,国王惨白的脚从睡衣的下摆露出,亲王半跪在床前,双手握着国王的手抵在自己的额头上。 “哦……” 布尼尔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喃喃道:“可怜的亲王……” 布鲁恩上前,俯身对亲王道:“主教来了。” 为了恢复亲王的名誉,国王在死前嘱咐、不,是命令侍卫长务必要让教廷全程参与他的葬礼,他将以虔诚的信徒身份接受上帝的安排,要亲王不遗余力地利用他的葬礼来展示他和教廷关系的密切,以应对王室法院和城市法院可能的刁难。 亚尔林一生都活在矛盾优柔之中,在面对死亡时,他也不知莱锡的未来将走向何方,只能尽力地用自己的死亡为儿子献上最后的救赎。 亲王没有放下父亲的手,低声道:“带他们下去休息,还有,看好他们。” 亲王语气中的冷淡严酷令侍卫长微微有些诧异,他恭敬道:“好的。” 主教和修士被带去隔壁休息,等仆人们处理完了,会有需要他们的时候。 侍卫长让仆人们端来茶点后离开,他一走,布尼尔就迫不及待地询问主教,“您也不相信是亲王杀害了希伯来主教,是吗?” “布尼尔,你很在意这件事么?”主教端起红茶,“或者说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我们此行的目的是为死去的国王祈祷,祝福他登上天堂,至于希伯来主教是否为亲王所害,那是法院该考虑的事。” “我……”布尼尔觉得主教的神态宁静得有些冰冷,比起平静的湖水更像是冷冻的冰面,布尼尔敏锐地觉察到主教此时此刻似乎有着和刚才亲王相似的冷酷,他不由道,“我们需要弄清事实的真相,不是吗?倘若亲王他是个好人,我们不可使他受冤屈,他已经在您面前发誓信仰上帝了。” 主教笑了笑,“那么我代表上帝宽恕他一切的罪。” 布尼尔嘴唇上下动了动,“主教……” “好了,”主教打断了他,抿了口红茶,胳膊向布尼尔的方向动了动,“浪费好茶是要下地狱的。” 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侍卫长终于敲门再次出现,要求主教过去为老国王做祈祷。 老国王的遗体已经清洗干净,主教点了圣水为他祈祷,布尼尔在一旁跟着祈祷,他看到亲王站在床的另一边,深棕色的眼睛注视着死去父亲的面容,他看上去并不哀痛,维持着一种异常冷静的王者风范。 旧王逝去,新王诞生。 按照国王的遗愿,奥斯亲王的继承权被提到了第一顺位,他已是实际上整个王宫新的主人。 国王将手上那枚硕大的祖母绿戒指留给了亲王,亲王将它戴在左手的小拇指上,和金属制的拐杖相得益彰,权力紧握在掌心的压迫感令整个王宫很快就变得有条不紊起来。 简单的祈祷过后,主教直起身,亲王俯下身亲吻了国王的额头。 私人的告别仪式到此为止,接下来就不是属于亚尔林,而是属于国王的葬礼了。 亲王去接待进宫的王公大臣,离开前他没有说送主教和修士出王宫,侍卫长向他征询意见,“或许让主教陪在您身边会比较有利。” “我还没有懦弱到需要宗教的力量来为我撑腰。”亲王淡淡道。 侍卫长道:“那当然不,我只是想有主教在场,那些人就不会提出有关于那方面的非议。” “让他们提吧,”亲王道,“我要面对的远不止这些。” 狂风暴雨即将迎面而来,亲王已做好了直面风暴的准备。 在亲王接待王公大臣时,有一位意外的来客夹在其中。 伊诺克主教,是老国王原本定下要为亲王洗礼的人选,伊诺克主教满头银白的头发,面容慈祥,眼神锐利,他是另一个教区的主教,和希伯来主教是同一时期的人,希伯来主教“暴毙”时,他正在自己的教区工作,对希伯来主教的去世耿耿于怀,之所以从未真正发难,是他内心保有着美好的善良,坚信当时还是孩子的兰德斯不可能真对希伯来做什么,而现在,谣言动摇了他的心。 尤其是当伊诺克主教看到亲王那张奇异的脸和浑身上下天然的傲慢,伊诺克突然就相信了那些传言。 面前的人就是杀害希伯来的凶手—— “亲王,”伊诺克从众人当中率先走出,他看上去像个角斗士一样气势汹汹地向亲王发起了挑战,“我需要你对希伯来主教的死作出说明。” 其余的人都躲在伊诺克身后,很好,教廷人士在辩论上面拥有绝佳的天赋,他们可以等着看奥斯亲王是如何被主教攻击得无可辩驳的。 杀人犯能不能当国王?答案当然是能,一个国王怎么可能两手干净,可问题在于他杀的是位主教,尽管莱锡对宗教的尊重有限,但利用宗教来攻击亲王,显然还是很有效的。 以亲王那高傲的性情和从前的作风,他应当像他十二岁那年那样毫不犹豫地承认是自己杀死了主教,并且理直气壮,绝不后悔,但他已经不再是年幼的王子,他所要承担的责任令他不能再随心所欲的任性。 “我不认为我需要对希伯来主教的死作出任何说明,他的死亡是场意外,我以为多年前大家已达成了共识,难道不是么?” 亲王的模样看上去气定神闲,在伊诺克主教看来,那其中还有点有恃无恐的嚣张意味。 伊诺克主教的脸色变得难看极了,“亲王,王室的身份不是您狡辩的资本。” “教廷的身份也不是您质问我的依仗。”亲王毫不相让地反唇相讥。 伊诺克主教被彻底激怒了,“您对教廷的不敬令人痛心,所有的教廷人士都不会承认您继承王位的合法性!” 漂亮! 身后默默无语的众人不由在心中喝彩,这就是关键,他们最所期待的场面!他们互相不动声色地交换眼神,眼中流露出贵族式的狡猾笑意。 亲王此刻可以去反驳,反驳莱锡的王位不需要教廷的承认,可这样一来就等于将王权彻底推向了教权的对立面。 这无论对于莱锡还是教廷,都不是明智之选。 莱锡正接受着革命党的冲击,不能再接受其他力量的打击。 兰德斯生来骄傲,但有的时候,诞生时即伴随于人的也不一定是好事,人有时候需要克服自己,哪怕是尊严,要成为王者,有的时候必须暂时地舍弃尊严。 “我对教廷十分尊重,”亲王沉声道,“我已接受了尤金主教的洗礼,发誓信仰主,这件事整个莰斯堡都知晓。” “尤金?” 伊诺克皱起眉,他听说过这位莰斯堡最年轻的神父,“那个小神父,恕我直言,他年轻得令我不得不去质疑你们之间是否存在什么利益上的交换……” “主教。” 大开的主厅门背后传来一声轻柔的呼唤。 亲王猛地回过了脸。 伊诺克主教和王公大臣们也循声而去。 一缕耀眼的金色贴在深色的大门后,主教从门后现身,他那张年轻而美丽的脸庞暴露在众人的视线当中,那双空洞的绿眼睛在吊灯和阳光的双重照耀下闪着碧色的光芒,“您在指控一位和您平级的神职人员么?” 这是伊诺克主教头一次和尤金碰面,他发觉尤金看上去比他想象得还要年轻,他的相貌实在有些格格不入,他长得过于贵族,按照宗教色彩来说,他更像是唱诗班的孩子,而不像一位主教,可他的确穿着红色的主教服饰,表情冷静又庄严。 伊诺克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与他的年龄相比,面前的人还是个孩子呢,他直接对亲王道:“我需要您的陈述,对于希伯来主教的死亡。” “伊诺克主教,”门外的主教脸色沉了下来,“您在无视我的诘问么?因为您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卑劣?” “卑劣?!” 伊诺克主教满脸通红,他已经快六十岁了,从未受到过这样的指控。 主教站在门外,他感觉到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他喜欢这种感觉,“我必须提醒您,几周前考尔比街区爆发了传染病,当时我和亲王在街区自愿留下照顾了患病的居民,为逝者虔诚地祈祷,好让他们上天堂,在那段时间里,亲王也曾身染重病,最后受到了上帝的感召,伊诺克主教,倘若其中有什么交换,那就是亲王用自己的生命交换了信仰,而您,伊诺克主教,您的质疑令我怀疑您对信仰的虔诚,您是觉得上帝的力量不足以让世人亲近么?您是觉得上帝不值得令亲王信仰么?您这不是在质疑我和亲王,而是对上帝的怀疑。” “我……” 主教直接打断了伊诺克主教发言,“伊诺克主教,您可耻的怀疑暴露了您的卑劣,这实在令我难以忍受,作为莰斯堡教区的主教,我对您发起驱逐,要求您立刻离开王宫,离开莰斯堡——” 年轻的主教疾言厉色,他的语气用词顿挫都富有节奏而强硬,比起伊诺克主教那盛怒之下的指控,他的用词简直如同判决一般,伊诺克主教那通红的脸上浮现出汗珠,言语上的漏洞被对方准确无误地抓住狠狠地攥在了手心里,他张了张嘴,发觉自己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辩解。 伊诺克主教明显在交锋中落败了,他身后的王公大臣中有人上前道:“尤金主教,伊诺克主教和希伯来主教是多年的好友,革命党冒着那样大的风险潜入王宫发出指控,我们不得不予以重视,亲王的确需要做出解释。” “愚蠢。” 主教毫不客气道。 那人一时语塞,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革命党的话怎么能轻易相信?他劫持了夏尔曼王子,为什么不能同时污蔑亲王?他们的目的就是要整个王室自乱阵脚,好对着无辜的亲王发起审判,让莱锡陷入混乱和一些……”主教顿了顿,那双盲眼扫过众人,就好似将所有人的心思都看透了一般,“……投机者的手里。” “谁若是觉得能代表谁来否定亲王继承权的合法性,那么我代表莰斯堡教堂,完全承认亲王是第一合法的继承人,伊诺克主教,我不怕与您当众辩论,无论是在莰斯堡,还是在您负责的波德温教区,我都欣然接受您的挑战。” 安静,十分可怕的安静。 伊诺克主教紧紧地闭上了嘴唇,他被年轻主教那种强烈的毫无愧疚的气势给压倒了,他也不能够在教众面前承认自己对一个已接受洗礼的人信仰的质疑,因为那等同于质疑上帝。 “投机者”们互相看着,完全想不到他们所带来的伊诺克主教会败在如此年轻的新主教头上。 “亲王,”主教将脸偏向视线的来源,“请告诉他们,莱锡在您的带领下将会有多么虔诚。” 自主教出现起,亲王就始终一言不发,他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主教,看主教那张白皙的面庞是如此镇定自若地发起攻势,嘴唇嚅动之间像是有利箭射出,他离得他们很远,就只是站在门口说话,对,就只是说话,语言压制得众人无可辩驳,只能认输,他甚至没移动过一下,作出过任何恐吓的表情,因为主教不是强大在表面,而是灵魂上,他的强大压迫了众人,压倒了一切,同时令亲王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尽管亲王已经尽力去克制自己,可他依旧不得不承认他爱着他——他仍爱着他——无可救药地爱着他—— “我将由尤金主教亲手为我加冕,”兰德斯看着神父,缓缓道,“以证明我对我的主无上的虔诚。” 100 Chapter 31 感受 亲王与神父漫步在王宫的花园之中, 亲王道:“我是不是应该感谢你的挺身而出?” “没那个必要,”神父道,“倘若伊诺克不连同我一起攻击的话, 我正听得高兴呢。” 亲王嗤笑了一声, “我的窘迫又取悦了你么?” 神父也笑了, “亲王您终于有了些许自知之明。” 王宫里的花园像迷宫一般, 绿色的树墙高高地立着, 将人的身影完全淹没在里面,亲王提着拐杖向前, 他不贬低地说道:“尤金,你是个怪物。” “在你看来,或许是这样。” “在大多数人看来, 应该都是这样。” 亲王心平气和地说道:“你的心肠像魔鬼。” “所以说在魔鬼眼中我应当就是个普通人了, 还有, 到底谁定义什么是上帝, 什么是魔鬼?” 亲王沉默片刻, 意识到了神父思维的诡谲,“所以你天生就是如此?” 神父感觉到自己不单单只是以尤金的口吻,他同样是以自然人的身份自傲地回答:“当然。” 亲王停下了脚步, 树墙中间有个精巧的鸟笼般的亭子,他在亭子里的座位上坐下。 神父也停下了脚步, 转过脸面对着亲王。 王都的天气很好, 天空蔚蓝, 在两米高的树墙上变成一条线, 神父的主教红袍在绿色的树墙映衬下鲜艳如玫瑰。 “请坐。” 亲王伸手。 神父犹豫了一下,将手递过去,亲王拉住他的手, 两个人坐在一张狭窄的椅子上,乳白色的铁制椅子上缠着花藤,宛如童话。 “尤金,我想了解你。”亲王道。 神父想了想,客观道:“你已经算得上是很了解我的人了。” 亲王道:“那我又应感到荣幸了?” “这是事实,至于你感不感到荣幸,这取决于你自己。” “你先前说谎了吧?”亲王道,“其实你根本就没有和其他人有过像和我一般亲密的关系。” 神父道:“那不是谎言。” 亲王紧攥了下神父的手,冷硬道:“所以你是为什么和那些人分开了呢?” “他们死了。” “……” 亲王突然感到心情异常舒畅,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心胸宽广的男人,根本也没有必要因神父和别人有过亲密的关系而感到嫉妒,那实在太小家子气了,但神父亲口表示那些人已经死了之后,他真浑身都感到了一股轻松舒适的感觉,亲王压抑着内心的喜悦,不动声色道:“那看来你也并没有像你描述得那样放荡,在死亡将你们分开之前,你仍保持了忠诚。” “你一定要这样理解也可以,如果这能安慰你的话。” 神父嘴角微微一勾,“不过我得提醒你,那些人中有两个可是亲兄弟呢。” 亲王脸色有些僵硬,但一想人已经死了也就好受了许多,“哦,是么?”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那么你是先和弟弟还是先和哥哥呢?” “当然是一起。” “……” 亲王久久说不出话来,双眼死死地盯着神父,企图从神父的神情去判断这是否是个可怕的玩笑。 神父的表情很寻常,就像是在说他今天既喝了红茶又喝了咖啡一样寻常。 亲王深深地呼吸了几下,胸膛起伏着,脸色涨红了,咬牙道:“容我提醒,你才十八岁。” “教廷中人不在乎这个,你应该明白的。” 亲王脸色一变,“他们也是修士?” “那倒不是。” “那他们是谁?” “不重要,”神父道,“农民。” 亲王眼前一阵阵发黑,农民?他知道他应该不去想象,但还是无法克制自己的头脑中立刻浮现出了少年神父和强壮的农民兄弟在田间翻滚的情景。 亲王有点后悔提起这个话题,他摇了摇头,生硬道:“我的父亲死了。” “嗯。” “他最后留下了一个词,”亲王缓缓道,“他说,‘原谅’。” “很美的词汇。” “我不知道他希望我原谅什么,或者说是他原谅了我,原谅了我的残疾。” “他大概是想你原谅夏尔曼放的那场火吧。”神父轻描淡写道。 亲王瞳孔微缩,攥住神父的手又猛地一用力,提高了声调道:“是夏尔曼?!” “是的,你不知道么?不用感谢我了,夏尔曼会在革命党那里得到深刻的教训。” 亲王嘴唇张了又合,双眼紧迫地盯着神父,“你怎么知道这件事?” “国王向我忏悔,”神父诡秘地一笑,“他大概没想到会有我这样绝不为信徒保密的神父。” 哦,亲王想起来了,神父同样也是从国王口中知道他处决希伯来的秘密。 亲王胸膛起伏,“所以你是因此而故意让夏尔曼被革命党劫走的?” “别说傻话了,”神父道,“当然不是,那关我什么事呢?他只是放了把火将你的脸烧伤了,兰德斯,我是瞎子,你就算整张脸烧伤,对我也不会有什么影响的。” 亲王差点无话可说,他发觉了,神父在言语中非常的、极端的、可以说是有些变态的以自我为中心,指望神父是为他讨回公道这些纯粹是在做梦,就像刚才令人心潮澎湃的辩论只是因为伊诺克冒犯了神父本尊。 这真是个怪物,一个自私透顶不懂感情的怪物。 亲王低头看向掌心里神父那只白皙的手,“你有没有想过寻找自己的生父生母?” “没有。” “你难道连好奇心也没有吗?” 神父沉默了,没有回答。 “我原先以为我是不在乎的,我和父亲的关系并不是那么亲密,可他离开了,我却觉得心里很难受,尤金,”亲王低声道,“你不能理解,对吗?” 神父又是没有回应,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父母,真正的父母,他生下来就是孤儿,也从未好奇过孕育自己的生命是怎样具体的形态,自然人的感情很淡薄,生育是文明的延续,仅此而已。 “尤金,我仍然爱你。” 亲王的声音似乎有些悲伤,似乎又很幸福,“我绝不后悔给出了自己的爱情。” “这不是同你赌气,爱情的存在是我们所无法抗拒的,我不想欺骗自己,也不觉得爱上你是什么罪过,尽管那的确有些折磨,不过轻易放弃的那根本就不叫爱情,无论你怎么讥讽嘲笑挑衅恐吓,我都不会退缩。” 亲王说给神父听,其实更多的是说给自己听,因为他很怀疑神父能不能理解他在说什么。 亲王吻了吻神父的嘴唇,“我爱你,不以此为罪。” * 黑暗中,两具身体交缠着翻滚。 神父的手掌抚摸着亲王身上粗糙的疤痕,心里竟然有些迷茫。 他想起第一个世界里,眼看快要崩溃的裴家兄弟又坚持了下去,为什么?因为他们还爱着他。 既然感情如此有能量,他们为什么会在进化中淘汰掉那些东西呢? 神父的眼睛微微有些迷离,亲王吻他的睫毛,“在想什么?” “想那对兄弟。” 亲王胸口一紧,“现在在你身上的是我。” “我知道,”神父的手指在亲王脸上的伤疤上划过,“你们很像。” 亲王低咒了一声,“你是非要逼得我嫉妒么?” 亲王发了狠,神父的指尖在他脸上晃动着颤抖,他们面对面拥吻,紧紧地抱在一起,汗湿的皮肤黏腻地贴着。 神父突然放下了手指,双臂搂住亲王的脖子,鼻尖靠在亲王的后颈急促地呼吸。 等到天色暗下,需要点蜡烛时,亲王抱起神父吻他,此刻的神父仿佛也是在爱他似的回吻着他。 “嫁给我,”亲王吻着他,“尤金,和我结婚,做我的妻子……” 神父摇头,下唇湿漉漉地擦过亲王的嘴角,“别说傻话了,那是不可能的。” “那就陪在我身边,直到我死去为止。” 神父手指托了下亲王的下巴,在亲王的下巴尖上轻轻咬了一口,“那同样也是傻话,好了,亲王大人,请停止撒娇,今天下午很愉快,希望以后能时常像今天这样愉快。” 神父从亲王身上下去,随手抄起一旁的薄毯披上,回头道:“国王的葬礼上见。” * 老国王的葬礼在莰斯堡教堂举办,伊诺克主教在经过一系列的访查,确信了尤金主教高尚的品格和他那不容玷污的名誉后向主教表示歉意,并且请求参与国王的葬礼,主教同意了。 葬礼极为隆重,各位贵族封地领主在莰斯堡教堂见证了国王的离去。 国王的遗体被埋葬在莰斯堡教堂的地下室里,作为莱锡恢复宗教力量的象征。 一切结束之后,伊诺克也向亲王致了歉。 亲王不置可否,因为他的确杀了希伯来主教。 神父询问亲王到底希伯来主教犯了什么罪,他要将人处决。 亲王闻言看向神父,“你认为是希伯来犯了罪,而不是我?” 神父心说当然,主角怎么会犯罪呢。 神父的沉默令亲王的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我不能告诉你,我只能告诉你他是个不折不扣该下地狱的畜牲,杀掉他,我的良心没有半分的不安。” “那么和修士鬼混呢?”神父道。 亲王眼中浮现出更深的笑意,“这好像是你头一次和我开玩笑。” 神父又沉默了。 “首先,我们不是在鬼混,我向你求过婚了,你忘了吗?”亲王微笑道,“其次,和你在一起,这的确令我感到很愉快,在遇见你之前,我的人生乐趣很少,是你让我领略到了许多不曾领略过的感受,尤金……”亲王顿了顿,他望向神父,神父背后是高高的楼尖顶,“尤金,我由衷地祝福你,希望你有一天也能够明白我此刻的感受。” 101 Chapter 32 加冕 莱锡第七位国王兰德斯·德·哈卡特的加冕仪式在整个奥斯顿大陆引起了轩然大波。 自艾洛依五世从惊愕的教皇手中自己拿起王冠加冕, 那一标志性的事件表明宗教对奥斯顿大陆的影响力已先于奥斯顿大陆瓦解了。 分裂后的奥斯顿被七个国家分割占据,各个国家都有各自的制度,国王们随心所欲, 像随性的孩子堆沙堡一样对自己的国家随意添加或者去掉什么, 但他们几乎都沿袭了奥斯顿王国分裂之前的制度, 宗教的力量早已如流沙般散落。 年轻得惊人的主教为比他年长了几乎十岁的国王加冕,整个仪式在正式举行之前已经传遍莱锡, 甚至传到了其他国家。 两百多年的时间门足够改变一切,也足够大家养成新的习惯, 大陆上的加冕仪式都沿袭了艾洛依五世的做法, 国王们为自己加冕, 这令国王们很满意, 也从未有谁试图去恢复落后的倒退制度,主动将权利让渡, 那对手握大权的国王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不可能的事的确发生了。 在众人都怀疑那不过是个荒谬的传言时, 莱锡的国王在十月十二日那一天在王宫中接受了主教的加冕, 整个仪式是完全复古式的,国王在长得看不到边际的红毯尽头向主教单膝下跪,主教将王冠戴在国王的头上, 随后递上权杖,代表着兰德斯·德·哈卡特这一位君主的权力由神圣的宗教赋予。 现场的画师将这标志着宗教在奥斯顿大陆正式复兴的一幕给忠实地记录了下来。 画像上的主教高贵、威严、美丽,金子般的头发, 修长的体态, 以及他温柔祥和的神情都美极了,相比之下画像上的国王显得无足轻重,尽管穿着华丽,可他虔诚谦卑地低着头颅, 伸出手像孩子一样从主教的手中祈求权杖。 这是画师的聪慧之处,他准确无比地领略了国王和主教的意思,将这幅画作创作得符合两人的要求。 画像的复制品在短时间门内在奥斯顿大陆流行起来,打动人心的不仅仅只是画师那绝佳的才华,更是画中那所传递出的美好且鼓舞人心的东西。 宗教的力量只是散落了,并非消失。 在经历了长达两百年的分裂、混乱、战争、饥饿后,人们迫切地希望有什么能来拯救他们,无论是上帝,还是革命党。 * “阿奇尔,我信任你就像信任我的兄弟,我们一块儿经历了一切,你多次救过我的命,我对你怎样感激都不过分,”巴纳特真诚地强调道,“可我没法相信你那位尤金主教,对教廷人士的虚伪,我的认识要比你深刻得多。” 阿奇尔紧皱眉头,他的脸上表现出忠诚坚毅的品格,“巴纳特,尤金是个孤儿,你明白吗?他没有父母,生下来就被遗弃在修道院,他是个盲人,他一直生活在黑暗中,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可怜人,可他并不自怨自艾,他给予身边一切人以帮助,我救过你的命,他也救过我的命,你把我当作兄弟,我也将他当作兄弟,巴纳特,你不愿意付出你的信任,他却愿意相信我,他在信上说了,只要你愿意见他,他会选择孤身前来。” 听了阿奇尔的阐述,巴纳特久久没有说话,他是个高大强壮的中年男人,原本也是位贵族,当然后来没落了,他受过教育,学绘画、艺术、哲学等等,他同样擅长马术剑术,他一直都过着很标准的贵族式生活,直到他的人生发生了重大的变故,如今的他选择向他曾经的生活发起挑战。 巴纳特聚集起了一帮人,他们号称革命党,其实也根本没有什么像样的纲领,除了一小部分没落贵族之外,这里大多数都是农民,他们不在乎那些,只是的确已经活不下去了,即便是这样松散的组织就已经让莱锡的贵族们焦头烂额了。 巴纳特沉思了一会儿,道:“你应该知道这位主教为新国王完成了加冕。” “我当然知道。”阿奇尔笑了笑,为自己曾经的玩伴感到光荣。 巴纳特一眼就看出阿奇尔什么都不懂,压根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巴纳特想算了,阿奇尔的头脑根本也不适合去理解这些,他拍了拍阿奇尔的肩膀,“你告诉他,我愿意见他,但不是他来见我,而是我去见他,我们既不在马岛会面,也不在莰斯堡,找一个中间门的安全位置。” “好的,没问题,到时候我可以和你一块儿去。” “那再好不过了。” 阿奇尔转身向外走,又回过身,“那位王子呢?怎么办?要带上他吗?或许那样会更安全一些。” “得了吧,”巴纳特还是没忍住对阿奇尔说了一部分的实话,“在新国王加冕的那一天,他就已经被放弃了,除了在我们这浪费口粮以外,他什么都不是,对了,别再叫他去喂猪,他真实在是太蠢了,每次都掉进猪圈,猪看到他就害怕,让他去清理厕所,大便不会惊叫着到处乱撞把一切都搞得一团糟。” 阿奇尔不断地笑,露出洁白而残酷的牙齿,“我去揍他一顿。” 夏尔曼被带回了马岛,结果要比离开马岛时更不幸,他一路都在哭泣,没料到自己会真被掳走,因为神父跟他说的完全不是这回事,伯纳在外头赶马,阿奇尔忍受不了夏尔曼的哭声,将人狠狠揍了一顿。 阿奇尔痛恨贵族,痛恨那些有钱却对穷人不屑一顾的高高在上的老爷们。 像夏尔曼这样懦弱无能的,尤其令他唾弃。 阿奇尔将夏尔曼打了一顿。 夏尔曼忍耐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痛哭起来,他是王太子,从小便生活在绸缎、宝石、鲜花之中,他怎么也无法接受自己会落在革命党手里不断地受折磨,他再次祈求要阿奇尔放他回去,作为交换,多少钱他都愿意付,为了表示诚意,他可以写信回去,叫人先送来钱。 “呸——” 阿奇尔将巴纳特的那句话转告了夏尔曼,“你的弟弟奥斯亲王已经加冕为国王了,你现在对于他只是个没用的累赘罢了,他会很乐意你死在这里,怎么会愿意为你出一分钱?你的脑子在喂猪的时候被猪拱了么?” 夏尔曼抱着脑袋,清清楚楚地听到了阿奇尔说的话,他放下手臂,瞪着眼睛看向阿奇尔,不过短短两个月的功夫,他身上那种优雅的贵族风范就已荡然无存,听到阿奇尔所说,夏尔曼在短暂的怔忪过去后感到一种悬在头顶上的石头终于坠落的眩晕感,他浑身发抖,牙齿打颤,双眼中射出无法掩饰的凶恶。 比起凶恶,阿奇尔可从来不会惧怕任何人,他冷冷一笑,“别瞪着眼睛那么看着我,除非你又想要挨揍了。” 夏尔曼慢慢重新又低下了头,一种全新的狂暴的愤怒席卷了他的全身,在他一生之中从未有过如此憎恨的时刻。 兰德斯……还有那位邪恶的主教…… 夏尔曼使劲地对着地面瞪着眼睛,好让自己不再哭出来。 * 加冕仪式将主教的声望推到了顶峰,在权力——长久失落的宗教权力的光辉下,他的年龄、外表都已经成了最不重要的东西,整个莰斯堡连敢直视他的人都已经不多见了。 布尼尔称得上是主教的心腹,主教也让他担任了莰斯堡的神父一职。 在这失落的两百年中,宗教的晋升体系已经全都乱了,譬如主教的职位就是由老国王赋予的,这在传统宗教中显然很不合规,为此,主教重新在教堂举行了仪式,以表明他的职位是由上帝任命的。 从即日起,莱锡的宗教将全面复兴,不承认任何由王权赋予的职位,包括所有其余国家的各位神职人员。 这实在是很狂妄,摆明了要将莱锡打造成整个奥斯顿的宗教核心,但这显然不是主教发出一句宣言就能做到的。 亲王上台之后马不停蹄地着手改革,处理前任国王遗留下来的各种问题,为此召来了封地上的几位得力干将。 在文书外交上具有着卓越才能的哈伦当仁不让地担负起了要职,哈伦见到国王的第一面就表现出了忧心忡忡。 “陛下,我不明白您为什么会愿意接受那样的加冕方式,”哈伦大声道,“那位神父的贪得无厌,装腔作势的虚伪可是由我亲自见证的啊!” 国王甩了桌上的摆件过去,哈伦敏捷地接住,被国王冷冷地训斥道:“我不允许你对主教有任何不敬。” 哈伦目瞪口呆,心想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门,怎么他伟大的领主真变成了位虔诚的信徒? 后来哈伦在走廊里见到了进宫的主教,哈伦当时并没有意识到那是主教,尽管主教穿着特殊的红色教服,哈伦也仍没意识到,他推了推身边的人,“他是谁?”他啧啧称奇道,“可真是位出众的美人。” 比尔惊愕得差点下巴都要掉下去了,“你在胡说什么,那是尤金主教!” 哈伦也惊愕了。 画像并未流传到奥斯,哈伦也没想到尤金主教如此年轻美丽,他一直以为那是美化了的传言,奥斯是个连教堂都没有的地方,所以哈伦也很难生出像别人一样那么尊敬的敬畏之心,他单纯地欣赏了下主教的容颜,随后对比尔耸了耸肩,“好吧,我大概理解他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忠实的信徒了,他会让奥斯所有的姑娘都为他疯狂。” “住嘴吧你,”比尔肩膀狠狠撞了回去,小声道,“主教是很虔诚的修士,这样说太冒犯了,别忘了他在传染病最可怕的时期陪在了国王身边。” “这算冒犯吗?我在夸赞他,”哈伦抬了抬手,“据我所知,修士不也能结婚么?他结婚了么?” 比尔直接捂住了哈伦的嘴,对迎面而来的主教行了个礼,“主教,午安,国王已经在书房等您了。” 哈伦拿开比尔的手,“您好,主教,我是哈伦,和比尔一样,我曾是陛下的侍从,如今负责本国的外交工作,很荣幸认识您。” “您好。”主教彬彬有礼道。 他那恰到好处的矜持与高贵立刻就得到了哈伦的钦佩,哈伦惊讶于这人和他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顺势请求吻主教的手背。 主教应允了。 哈伦吻了主教的手背,等主教进入书房后,哈伦对着比尔微微一笑,“我收回我刚才的话。”比尔的表情刚放松了一下,哈伦就大笑道:“我相信奥斯的男人同样也会为他疯狂的。” * 国王在听到脚步声时便预先站起了身,发觉进来的正是他朝思暮想心爱的主教时,立刻从书桌后绕出来,他没有提拐杖,三两步地走到主教面前,双手握住主教的肩膀便毫不迟疑地吻了下去。 如同热恋中的情人一般,国王率先奉上了自己的热情,他们足足吻了有几分钟,年轻气盛的主教很快就和同样正处于精力顶峰的国王在书房里跳入了情-欲的汪洋。 两人隔三差五就会见面,主教会来找国王商议事情,国王也常去教堂忏悔,当然是在主教房间门的那张木床上用他强健的身体来向主教忏悔他上一回没有和主教彻夜狂欢的罪过。 几乎每次见面都要大战一场的两人在下一次见面时又会以更强烈的激情迅速地滚在一起。 有的时候连主教自己都暗暗纳罕,他怎么变了?变得如此沉溺在这种肉-体的欢愉之中…… 当然,主教绝不会觉得那是过错,他愿意去享受,也喜欢去享受。 国王和主教各自整理衣物,主教脸颊仍在火热的发烫,这令他感到一种异样的放松,国王大概整理了衣服,从主教的背后拥住主教,他温柔地亲吻主教耳后柔软的金发,“尤金,我爱你。” 主教的回应则是拨弄了下耳边的金发,稍稍闪开了一点,避开了国王温暖的嘴唇,“陛下,我要出去游学一段时间门。” 102 Chapter 33 克莱 主教不打算将与革命党碰面的事宜告知任何人, 包括国王,他和国王只是某种程度上的“伙伴”,在政治和床上, 甚至于在这两件事上, 主教仍保留了自己的计较,他天性喜欢占据高地, 和人作对, 叫人难受,所以无法和国王达成任何真正和谐的关系, 也没这个必要。 主教特意来知会国王, 是因为国王黏他黏得太紧,为避免出现什么不可控的意外, 主教还是决定用游学来作为借口蒙骗国王。 国王一瞬间就觉得主教在说谎。 很奇怪的是国王觉得主教在他面前几乎从不说谎, 他们从相遇起,主教就没掩饰过他自身那些致命的缺陷, 或许他本人觉得那很棒吧。 国王道:“游学?尤金,你以为我是那些在教堂门口祈求上帝救助的可怜人么?那些人无论你说什么都会当真,很抱歉我还没学会那么盲目。” “那你是需要我花大把的时间来说服你了?”主教拉开了国王的手, 转过身用那双幽深的绿眼睛对着国王, “兰德斯,我对你有这个责任么?” 激情转瞬而过, 空气中似还残留余韵,主教脸庞白里透红, 那是才刚他们拥有过愉快时光的证据,可主教的神情显然已彻底冷落下去,随时都预备开战。 国王也感到了恼怒,“我即使还没得到你的爱, 总该也得到了你的信任吧?你要去做什么,我不能知道么?” “我说了,游学。” “……” 国王冷笑了一声,“很好,既然你要去游学,那我就派人一路跟着你,”他高傲地抬了抬下巴,故意纠正了用词,“不,是保护。” 对于国王的傲慢,主教回应道:“去死吧。” “……” 国王脸色涨红,在两人相处的大部分时间里,主教总能让他发狂,无论是在床上还是床下,国王硬生生地将怒火忍下,他用极冷静的声调道:“谢谢,我刚才上过天堂。” 主教直接向外走,国王留在原地,等书房门关上,才恼火地捶了下书桌。 他总是把他气得半死,可他偏偏还那样爱他。 真可恶。 哈伦敲了敲打开的门,“陛下?” 国王回头,哈伦手指摸了摸鼻尖,“怎么好似有股奇特的味道?” “什么事?”国王冷冷道。 “我是想说边境北边似乎有些骚动,好像是有移民进入,另外——”哈伦双手举起,做了个夸张的表情,“我的上帝啊,他真是个修士么?长得可真美,那双绿眼睛美极了。” “哈伦,”国王的声气极为冷冽,“比尔要回奥斯结婚了,你想跟他一块儿回去么?” “是他结婚,又不是我结婚,我不回去,我爱王都。”哈伦已经迅速适应了王都的繁华,并且预备在这里大展拳脚。 国王扬着眉道:“倘若你再令我生气,我就将你赶回王都,比尔会有新的房子,你就可以去睡羊圈了。” 哈伦瞪大眼睛,张嘴想要辩解什么,在国王的逼视下又闭上了嘴。 好吧,他得尽快适应他的领主真的变成了个虔诚的信教徒,一点也不允许人冒犯那位年轻的主教了。 * 莱锡的财政状况一团糟,国王彻夜处理政务,他做得很专心,只是时不时地会想起主教。 主教原本可以不告而别的,但还是选择先通知了他一声,虽然只是编造了个很敷衍的谎言,不过也能看出在主教心中他还是有一定位置的。 “他也有可能只是嫌我烦。” 国王自言自语,钢笔笔尖渗出了墨水,他提起钢笔甩了一下,随后自顾自地笑了笑。 主教会去哪呢?到底是要做什么呢? 国王的思绪阵阵游走,这导致他的注意力有些不集中,办事效率低下,他放下钢笔,干脆专注地想起主教,他心中时而恼恨时而甜蜜,脸上的表情也随之变化,他低低地呼唤主教的名字,感觉到隽永的思念之情。 他到何时才会像我一样产生这样的情感呢? 国王陷入了沉思。 国王将自己彻底想象成神话中受惩罚之人的模样,想象自己站在烈日炎炎的山脚下,承受着太阳的曝晒,一次又一次地推起巨石,也许在旁人看来,那是极为痛苦绝望的情景,而国王却感觉到了一种可以称之为宗教的情绪,他突然理解了修士们不远万里的朝圣与日夜坚持的苦修。 “我的主,我的神,我的父……” 国王亲吻了下小拇指上的戒指,在夜色中低喃。 等到清晨来临时,国王的情绪已经完全平复,尽管一夜未睡,他依旧神采奕奕,他是天生的领导者,精力充沛是他很大的一个优点。 国王先召集了几位大臣,以不可驳辩的态度确定了一些重要的决策,大部分都有关财政税收,触及了许多大贵族的利益,大臣们很想反驳,但是因为国王态度强硬,只能用眼神表情嘴的歪斜角度来对这些决策破口大骂。 “我跟我的父亲不一样,我要做的事就一定要办到,”国王环视了众人,一种非刻意的压迫让众人瞬间感受到了压力,“谁反对,谁就要付出代价。” 恐吓完之后,国王又拿出一些文书,里头是一些不疼不痒的补偿条款,如果老老实实,这些文书会生效,对待那些不老实的贵族,这些条款也就用不上了,国王会送上一块风景很好的墓地——这是大臣们从国王的表情中所领会到的,他们领会得很准确,国王就是这个意思。 事情办完了,国王这才去吃了点东西,又重新洗了个澡,尽管主教看不见,可每次国王和主教碰面时,他总会将自己打扮一番,主教有时候会闻他,鼻尖在他的脖颈嗅味道,像小动物一样,嗅过之后,国王感觉到主教似乎是很满意,会在他的脖颈后亲一下或者咬一口,那取决于他的心情,每当这个时候,国王就会觉得主教并没有他所说的那样一点感情也没有。 国王带着愉悦的心情坐马车来到了教堂。 布尼尔神父接待了国王,对于国王,布尼尔总感觉复杂,因为国王迄今为止还是没有对伊诺克主教的死作出任何其他回应。 “主教?” 面对国王和颜悦色的询问,布尼尔道:“主教已经离开了。” 早上的时候,去主教房间整理的修士发现了主教留下的字条。 国王的脸色立刻变了,“离开了?!他去哪了?什么时候离开的!” 布尼尔被狂风暴雨般的责问搞得晕头转向,只好老老实实道:“我也不知道主教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他说去游学了……” 国王拿到了主教留下的字条,和敷衍他的那句话一样简短。 “我去游学了——尤金。” 仅此而已。 国王和主教通过信,虽然回信的不是他,但是主教的字迹非常特别,那是一个盲人所能创造的最大奇迹。 国王咬牙切齿,再次盘问布尼尔,得知其实昨天下午莰斯堡教堂里就没人见过主教了。 布尼尔看着国王以他很不能理解的语气骂了一句“该死的。” “您不必担心,”布尼尔道,“主教是个很有能力的人,他能照顾好自己,以主教现在的声望,所有人都会欢迎他的。” 国王不怀疑主教有在整个奥斯顿大陆自由行走的能力,他相信他有自保的能力,不,主教是非常具有攻击性的,根本轮不到别人来伤害他,只是国王还是非常生气也非常着急,就好像他的另一条腿突然也受伤了。 国王一言不发地带走了主教的字条。 昨夜未眠的疲惫袭击了国王,国王感到头痛,对侍卫长道:“布鲁恩,去派人找一找主教的踪迹,往马岛的方向去找。” * 主教脱去了一身主教服饰,他穿着低调简单,戴上头巾掩藏那满头耀眼的金发,趁着夜色离开了王都。 国王不会料到他走得这样快,主教花了一点钱搭上了一辆牛车躺在干草堆里享受月光的沐浴。 他这次要去做什么他心里是很清楚的。 做这些的意义在哪里,他的心里却是产生了动摇。 “意义”这个词汇对他本身就有一定的冲击。 莫尹从来没思考过所谓的“意义”,任务的意义是什么,击溃主角的意义是什么,甚至更深入一些,他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 这是莫尹从未想过的问题,不是他刻意要去回避,而是这念头根本就没在他脑海中浮现过,而现在自然而然的,它浮现出来了。 其实在很早以前,莫尹就感觉人生无趣,只是他没意识到那一点,他只觉得取悦自己很难,或许快乐本身就很难得到。 没劲、无聊,这些情绪经常缠绕着他。 接受联盟的任务培训,不是因为莫尹对联盟有任何想要作出贡献的意思,而是反正生活无趣,去找点事做也好。 很幸运,他在任务世界里找到了快乐的感觉。 毁灭那些强大的能量,能令他感到兴奋和开心。 但莫尹也从未深究过这样的行为为什么就能令他感到开心呢? 一旦开始思考这个问题,更多的问题瞬间便接踵而至,就像是轻轻拧开了水阀,渗出的水就越来越多,浸泡其中,莫尹感觉有点烦,随即他又意识到他的“烦”是出于无知。 是的,他对自己的认识竟然是“无知”的。 他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生父生母的姓名,就和主教一样。 在每个世界里他所扮演的角色也都没有父母。 莫尹手指轻点着嘴唇,企图让自己的思维也变得有条理节奏。 思考其他问题时,他能很快从一到二,继而领先众人,思考有关自己的问题时,他的思维就变得没有那么迅速了,太多的谜题笼罩着他,而且奇怪的是从前的自己居然从来没有意识到那些谜题的存在…… 很快,天就亮了。 阳光洒在身上,暖融融的。 自然人将自己的思考隐藏了下去,随手拿了根干草在嘴里嚼。 除了纯粹的找乐子之外,他就试试看先帮这个角色也找找所谓的“人生意义”吧。 和主角无关的,独属于主教的意义。 牛车停下,主教踏上了旅途,他和阿奇尔约定了个特殊的地方——克莱。 * 和多年前尤金离开克莱相比,克莱变得更加贫穷破败了,主教能感知到这个地方充满了衰败的味道。 街上行人不多,主教将自己包裹得很严实,没引起什么人的注意,或者说街上的行人压根没有兴趣去看路过的人,他们所有的思维都集中在了谋生寻找食物上。 主教不敢低估国王的敏锐度,也许国王会猜到他是想要和革命党去碰面,所以选择了一条绕路,凭借感知力量,他知道现在身后没人追上来。 一路非常顺利,他租了车,碰到了抢劫犯,被他点出赶车的和抢劫犯是一伙的,他露出金发碧眼,温和地向他们传达教义,他们听从了,哭着跪在地上吻他的手,在民众的心中,主教的地位要比任何官老爷都大得多,况且他穿着那么朴素,看上去可真是个好人,主教很欣慰,他们的忏悔避免了他掏出怀里的刀子,真送他们去上天堂。 之后主教也遇到了一些小事,问题都不严重,无非是抢劫偷窃之类,主教像个真正苦修的修士一样,用温柔的言语来感化他们,无一例外,他都成功了,也许是精神力的作用,也许是他本身就有这种力量。 主教在约定的日期顺利抵达了克莱。 街边弥漫着熟悉的乡村味道,主教沿着街道向前走,他停在了克莱修道院门前,那个他曾被遗弃的地方。 克莱修道院的修女见了尤金简直欣喜若狂痛哭流涕,矜持的修女们甚至发出了大声的尖叫。 尤金离开了克莱修道院后就再也没回来过,也没捎过任何消息回来,修女们对这事丝毫不计较,她们纷纷吻主教的脸,向他表达思念之情,询问他生活如何,又不停地祝福着他,为他能升任主教并替国王加冕而感到万分高兴。 主教像是瞬间有了十来个母亲,他敷衍应付了一下,说自己有点累了,想要休息。 老修女握住他的手,“来吧,尤金,我带你去休息休息,这里离王都真远,我一直祈祷你在王都健康幸福,千万不要一时冲动再回这儿来,尤其是像现在这样,孤身一人踏上旅途实在太危险了,”修女又吻了下主教的手背,与信众那种虔诚的吻不同,修女亲热的像对待孩子一样,鼻尖在他手背上摩挲了一下,“小尤金,你成了个多好的小伙子。” 修女领尤金回到他原来的房间,尤金离开后,这里也丝毫没动过,一张小床,以前可以躺,现在可以坐。 修女拉着尤金在小床上坐下,她是最初捡到尤金的修女,已经快要五十岁,她感动不已地握着尤金的双手不住亲吻,热泪落在尤金的手背上,主教承认自己心里并非无动于衷,没有修女那么激动,但的确有所触动。 在这个小房间里,主教度过了他全部的童年,那些愤怒、诅咒最初全由这里发出,他痛恨上帝对他不公平,他觉得上帝应该把什么都给他。 修女离开了,主教发觉这屋子里是香喷喷的,他抓了下床单,低头轻嗅了一下,床单上有肥皂和太阳混合的香气。 “主教。” 门外传来陌生男人的声音,其实主教早已感觉到了,他镇定地回头,将所有的情绪又回归到极为冷静的状态,“菲尔德先生。” 巴奈特·菲尔德,革命党的领袖,落魄贵族,有卓越的军事才华,以及是一位迷茫的空想家。 主教迅速给他贴上了一些标签,但不叫人发现。 巴奈特比主教早来了一天,他抢先将主教了解了一番,以朝圣的信徒身份从修女们口中去认识了下在克莱时的主教,和阿奇尔说的一样,主教是个善良高尚的人,这令巴奈特对主教的反感稍稍减弱。 “长话短说吧,”巴奈特靠在门上,淡淡道,“您非要与我见面,是想达成什么?要我投降?那我劝您不用提了,”他略带讽刺道,“我可没有在谁面前跪下发过什么誓。” 主教毫不在意这小小的讽刺,国王讽刺起人来,可谁都赶不上。 “我来找您,是想寻求您的帮助。” “哦?”巴奈特得到意想不到的回应,轻挑了挑眉,“我的帮助?” “是的,非您莫属的帮助。” 巴奈特感觉自己有些被吊起了胃口,他心说,小心点儿,这小子有两下子,他装作依旧平静,“什么呢?需要我为您脱靴之类的工作么?” 主教笑了笑,“也许吧。”他站起身,身上只穿着灰色便服的他在狭小的房间里却是显出一种凌厉又庄严的高贵,“巴奈特,我要你来帮助我恢复神圣骑士团的荣光。” 103 Chapter 34 返回 巴奈特对主教的提议极为震惊。 “神圣骑士团?”巴奈特喃喃地重复了下主教提到的这个词汇, 脸颊的肌肉抽动着。 “是的,”主教镇定自若道,“菲尔德先生, 我想您应该在历史课上学到过这个词汇。” 巴奈特道:“你要恢复这仅仅只是存在于历史中的词汇?”巴奈特的声音很高, 语气也很强烈。 “是的。”主教道。 “这不可能!”巴奈特直截了当地反驳道。 “为什么不可能?”主教平静道,“只在历史上存在的事不是已发生过了吗?” 巴奈特知道他是指为国王加冕一事, 巴奈特非常沉着, 想好了所有应对的措辞才来与主教进行会面, 但他没想到主教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由他来恢复神圣骑士团?!他,一个现在人人喊打的革命党?! 巴奈特无法再维持表面的镇定, 反正主教也看不见, 他尽情地将惊愕、期待、喜悦、疑虑等种种情绪在脸上交替了个遍,他这一生中唯有两个瞬间感到如此五味杂陈。 “菲尔德先生,我预计会在这里逗留三至五天,您可以慢慢考虑。” * “尤金,多吃一些, 你比我想象当中的要瘦。”老修女关怀道。 修道院的食物很粗糙, 在整个克莱日子都不好过的情况下,修道院能够临时提供出额外的一份口粮给主教已经是不错了。 豆子煮得很烂, 土豆也是,酱汁有点咸, 但配面包很好,主教的举止仪态高雅动人, 看上去很适应这类饮食。 修女不知怎么, 止不住要热泪盈眶,伸手摸了摸主教的胳膊,心中感到异常高兴。 用完了午餐, 修女带主教重新参观了一遍修道院,克莱修道院比起莰斯堡教堂来说规模要小得多,修女们正在劳作、祈祷,她们维持着还算不错的生活,又收养了几个孩子,女孩多,男孩少,毕竟她们这里是女修道院,男人实在太不方便,稍微大一些就得送走,就像尤金一样。 修道院中弥漫着泥土和植物的清香,主教和老修女在长椅上坐着说话,老修女说她身体健康心灵也很安宁,有时牵挂主教,但大部分时间都相信主教能在王都过得很好。 “你是个天使,”修女拉起主教的手,“你会将你所在的地方都变成天堂。” 主教:“您过得如何?” “很好,”修女欣悦的,发自内心道,“一切都好,就像过去的每一天那样好。” 修女要去照顾几个年龄还小的孩子,主教道:“格蕾修女,我能问您一个问题么?” “哦,当然,”修女温柔道,“亲爱的尤金,你想知道什么?” 主教迟疑了一下,他问了一个实际来说对自己毫无价值的问题,他说:“请问您知道有关我亲生父母的事么?” 修女的神情一下变得很温和慈祥,带着浓浓的怜爱之情,她握住主教的手在唇上吻了吻,“我的孩子,你终于问我了。” “我捡到你后不久便试图去寻找你的亲生父母,克莱并不算大,我四处都找过了,很可惜没什么头绪,你就像是从天而降一般,”修女笑了笑,再次吻了下主教的手,“尤金,就将自己当作天使吧,你是上帝的孩子。” 不知为何,主教竟觉得毫不意外,他贴面吻了下修女的脸,“感谢您,我将自己当作您的孩子。” 修女抚摸了他柔软的金发,“亲爱的,我同样也将你当作自己的孩子。” 修女离开了,主教沐浴在阳光下,感到一种异样的平静,这种平静他在上一个世界里也曾感受过,在庸城。 主教的肩膀被轻轻拍了一下,他没有回头,而是直接道:“阿奇尔。” 身后传来笑声。 “尤金,你可真厉害,”阿奇尔撑着椅背跳过来坐下,“你到底是怎么分辨来的人是谁的?” “直觉。” “哈哈,你的直觉可太灵验了。” 在克莱,阿奇尔的顾忌少了许多,不用过分遮掩,这里的人对革命党了解不深,也不知道谁是革命党或者谁不是革命党,他们只知道强壮热心的阿奇尔有时会来帮忙干农活。 阿奇尔很兴奋,这是他和尤金重逢以来第一次在莰斯堡教堂以外的地方碰面,“尤金,快跟我说说,你是怎么说服那国王接受你的加冕的?我太好奇了,你太棒了,我真想知道一切事情!” 主教随口敷衍,说他上次立了大功,吓住了他们,叫国王害怕,选择了向宗教祈求力量,阿奇尔听得连连惊呼,自豪感十足,开心地拍起了大腿,“真棒,那么是否表明你现在比国王更有权势了?你想见巴奈特,是想赦免我们么?我们是不是能够过上好日子了?!” 阿奇尔的头脑已经不能用简单来形容,主教似笑非笑道:“那要取决于巴奈特的选择了。” 所谓的革命党和主教预想中的一样,他们没有纲领没有领导思想,只是一群走投无路的人以反抗来自救。 人人都想要过好生活,这一点错都没有。 主教不禁思绪又飘忽了一瞬,因他想不到自己的好生活是什么模样。 * 在主教抵达克莱的第二天晚上,巴奈特又出现了,他语气严肃,显然已经考虑清楚,说话极其的有条理,他准备了许多问题,和主教一条一条的将所有问题梳理清晰,他不许主教回避,每一条都要听到准确无误的答复,他盯着主教的脸庞,企图看清主教有没有撒谎,他不敢轻易相信教廷中人,尤其是来自莰斯堡教堂的人。 他们交谈了大半夜,巴奈特很谨慎地表示他要继续考虑,主教说那是应当的,这是该慎重。 等又过了一天,主教在修道院里帮忙犁地时,阿奇尔来了,他请主教跟他去见巴奈特。 “主教,我能相信您的威望么?” “你可以像相信太阳升起那样相信我。” “我心中仍有疑虑,这并非我不自信,我只想知道为什么是我?王都有那么多的贵族。” “可是那些贵族却一个都不肯上战场。” 巴奈特挣扎了许久,这对他来说是个机会,一个他想都不敢想的机会,自他向王朝发动攻击以来,他其实并没有表面看上去的那么信心十足,他日夜难安,在恐惧中入睡,在恐惧中醒来,他逼迫自己勇敢、坚强、无畏,因为他已没有退路,然而狡猾的主教却向他伸出了橄榄枝,这一下对他那种决心的打击非常之大。 有一个光明正大东山再起的机会,和躲躲藏藏随时都会丧命的情景,任谁都知道该怎么选择。 巴奈特咬了咬牙,“我希望您能答应我两件事。” “我同意。”主教道。 巴奈特道:“您都不问我是什么事么?” 主教笑了笑,“我想你不会提出我无法办到的事,菲尔德先生,你已经充分展示了你的谨慎,我愿意相信这一点。” 巴奈特感到主教对他的态度变得不一样了,好像是他们已达成了协议,这令他有些卸下心防,他低声道:“我希望我的那些兄弟们都能得到赦免。” “这完全没有问题,他们会得到赦免,回到自己的家乡,拥有一块土地,辛勤劳作,过幸福的生活。” 巴奈特微微弯腰,吻了下主教的手指,“您是我将近十五年来第一次吻的修士。” “很荣幸,接下来,”主教预感那才会是革命党首领真正想要解决的问题,“请说说你的第二个请求。” “我曾有过一个可爱的儿子。” “他活泼又善良,有一些顽皮,不过那算不得什么大的罪过,他真的很可爱,像只小狗,总围绕着我,爸爸、爸爸地呼唤我,他是我的唯一,我妻子去世了,我只剩下他一个宝贝,可是他不见了……” 巴奈特的语气变得沉重而悲伤,“我到处找他,花光了仅有的积蓄,我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天哪,”巴奈特的眼中含着泪水,“小卡尔,我已经有十五年没吻过他那张可爱的小脸蛋了……主教,”巴奈特深深地弯下腰捧起主教的衣摆,“如果我真能像相信太阳那样相信您,我祈求您,让太阳的光辉洒遍莱锡的每一个角落,叫我的小卡尔从阳光下走回我的身边。” “你希望我能帮你找回失踪的儿子?” “是的,这就是我最后的请求,”巴奈特抬起脸,“只要您肯答应,我愿付出我的一切。” 主教沉默了一会儿,他的思绪又短暂地游离了一下,他想到亲情,想到父母和子女,想到自己未知的来历。 “我答应你,”主教道,“你获得了我的承诺。” * 在历史上,宗教力量很强盛的时候,教宗曾拥有一支神圣骑士团,整个骑士团都由最虔诚的贵族子弟组成,他们信仰上帝,勇敢无畏,相信死亡是另一种形式的永生,这样的队伍简直战无不克。 主教曾经也拥有过一支队伍,现在,他要将那支队伍带回来。 巴奈特交出了自己的信任——他的手信,并且让阿奇尔护送主教回王都,这里巴奈特其实是做出了试探,看阿奇尔能否在王都获得赦免,以测试主教的威信。 主教领略到了巴奈特的计谋,心里很满意,他看中了巴奈特,希望他有一切领袖该有的气质,其中就包括冷酷。 而阿奇尔一无所知,他只知道他要送主教回莰斯堡,光明正大的!他高兴极了,在主教身边又唱又跳,他拥抱修女们并且吻她们,惹得修女们哈哈大笑。 “尤金,太好了尤金,我们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地做朋友了——” 主教躲开了阿奇尔的手臂,“我们一直都是朋友。” 返回的旅途轻松多了,阿奇尔赶了辆马车,主教坐在马车里休息,阿奇尔大声地和主教交谈着,告诉主教他将夏尔曼带出皇宫后所发生的事情,尽管主教压根没有问。 “尤金,之后那王子恢复了身份,会不会报复我们?” “不会的,我会保证你们的安全。” 阿奇尔笑了一声,他手上快乐地握着马缰,“中午你想吃什么?我去打猎怎么样?林子里有许多鸟,你不介意吧?我是说猎杀动物,应该不,你很爱吃牛肉的。” 阿奇尔自顾自地说了一通,主教不置可否,马车渐渐停了下来,阿奇尔将马车停在河边,他扶着主教下马,让主教坐在一块光滑的石头上,“别乱跑,前面是河,我马上回来。” 阿奇尔跑开了,主教留在原地,水流的声音进入耳膜,还有风和鸟叫声,在自然的包围下,主教又出了神,他继续见缝插针地又开始思考。 在克莱的这三天,主教觉得很宁静祥和但却并不无聊,在这个世界里,他很少感到无聊,哪怕仅仅只是坐着,什么也不做,他原本空荡荡的内心被某些东西给填充了,但他现在还不能完全确定那些是什么。 主教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干净的空气,决定不否认他的确是变了,也不否认除了激烈的毁灭之外,有时一些微小平静的东西也能给他带来快乐,而且是不同的快乐,掌控一切的快乐,击溃主角的快乐,身体上的快乐,还有那些更简单的快乐……这么想的话,完全是好事呢,至少他变得更容易快乐了。 阿奇尔打来了两只鸟,他熟练地处理了鸟,抹上采来的香料,架起火堆烤起了鸟。 食物的香气慢慢在空气中弥漫开,阿奇尔发现主教在微笑,于是也微笑了,“尤金,你会觉得我是罪恶之人吗?” “为什么?” “我杀了很多人,”阿奇尔道,“我想你应该知道。” “杀人者不全是罪人。” “这跟教义可不同。” 主教仍然在笑,“这是我的教义。” 阿奇尔大笑了一声,他突发奇想,原地跳了起来,道:“尤金,你再为我洗礼一次吧?这样,我不就是和国王接受了同一人的洗礼么?那样,我可多高贵啊!” 阿奇尔越说越兴奋,他摇了下主教的肩膀,“好么尤金?求你了尤金!让我也当一回国王吧!” 主教不知怎么心情很不错,对阿奇尔这种玩闹也不生气,大概阿奇尔给他的感觉和上一个世界里的程武和张志有些相似,他竟然还记得他们的名字…… “好吧。”主教随口道。 阿奇尔欢呼了一声,他拥抱了主教,大笑道:“尤金,我可真爱你——” 就在这时,主教敏锐地回过了头。 阿奇尔还没意识到什么,他亲了下主教的面颊,放开手,像模像样地单膝下跪,低下头道:“亲爱的尤金主教,可否接受我成为您的信徒?” 片刻之后,阿奇尔没有等到回应,他悄悄地抬起眼睫,映入眼帘的是向后扭着脸的主教,以及不远处骑着马,面容平静而可怕的国王。 104 Chapter 35 对峙 阿奇尔一眼就认出了国王, 在老国王去世时,阿奇尔曾混入修士群中为老国王祈祷,当然他是想要诅咒的, 可当他看到老国王苍白瘦削得和普通老人没什么区别的脸后仍然选择了祈祷,对于国王那张奇特的被大火烧毁的脸也印象深刻, 认出国王的阿奇尔下意识地将手往腰间的枪上摸去, 活泼爱笑的青年身体里隐藏着一个杀手的灵魂,随时都准备冒出来。 主教推了下革命党, 手掌恰到好处地按在阿奇尔摸枪的手上,阿奇尔发愣时,主教站了起来,“陛下。” 国王没有马上认出阿奇尔, 他首先意识到这是个挺英俊的青年, 高个子, 挺鼻梁,笑容很明亮,对着主教很亲热的模样, 最糟糕的是主教竟然也在笑,笑容很恬静,国王从来没见主教这么对他笑过。 一股强烈的嫉妒攥住了国王的心, 他的手紧紧地抓着马缰,粗糙的皮革与手套拧得咯吱咯吱响。 河边安静极了,风刮过干草发出沙沙的声响。 国王将视线从主教转移到阿奇尔身上,这时他终于从那双看似活泼实际却藏匿着冷酷杀机的眼中看出了端倪, 国王重新将视线转回到主教身上,主教神色镇定,半边身体隐约挡住了身后的革命党。 好极了。 真是好极了。 气氛很异常, 就连阿奇尔这么头脑简单的人都感觉到了,他想国王或许是看出了他的身份,他戒备着靠近主教,“尤金……” 阿奇尔对主教直呼其名的亲昵呼唤令国王的眼眸闪烁了一下,国王硬生生地扭过脸看向一旁茂密的森林,单纯的嫉妒已经不足以形容他此刻的心情,他像是突然掉入了火堆,脸颊发热脖子发烫,灼烧的刺痛感几乎传遍全身。 不着痕迹的深呼吸两下后,国王重新转过脸,“主教。”他的声音略微有些沙哑,很平静道:“真是巧。” 比尔看到主教也很诧异,他是想招呼的,可是感觉到国王周身似乎正弥漫着一股紧绷的气息,于是便没出声,此时便跟着道:“主教,您是在附近游学么?那看来去马岛的人要扑个空了,”他微笑道,“幸好您没真往马岛去,国王可真担心您呢。” 主教将脸转向国王的方向,他虽然什么也看不见,却能感觉到国王此刻心绪难平。 “陛下这是?” 国王没有应答,比尔看了国王的脸色,帮国王回答道:“陛下来巡视封地。” “哦,”主教道,“陛下真勤政。” 不知怎么,比尔觉得气氛似乎有些尴尬,他又看向国王,尝试揣测国王的心思,很遗憾实在看不出国王此刻的脸色到底代表了什么。 国王脸色如冰冻一般,他表现得异常高傲,眼神挑剔又轻蔑地在阿奇尔身上一掠而过,连招呼都没打就拉动马缰带领着长长的马队转向了道路的方向。 比尔都未反应过来,险些落在队伍后面,他匆匆地对着主教说了句“回见,您小心。”后马上跟随了过去。 阿奇尔注视着马队,冲着地面啐了一声,“真是贵族气派。” 主教道:“他是国王。” “可你为他做过洗礼,他可是你的信徒!”阿奇尔嘟囔道,“他真傲慢,跟他兄弟一个样,”阿奇尔收敛起了不满的情绪,“你还要回王都么?我们真需要请求他的赦免?”阿奇尔的情绪一下又上来,赌气般道:“我去把他干掉,我们未必战胜不了他们。” 比起巴奈特,阿奇尔显然是头脑简单得近乎愚蠢了,他什么也不懂,将政治理解为简单的暗杀。 “回王都吧,”主教坐下,“巡视封地是个大工程,我们可以在王都休息上两三个月。” 阿奇尔也跟着坐下,他忽然不想要接受主教的洗礼了,甚至为自己刚才沾沾自喜能和国王一样高贵感到羞耻,得了吧,他就是个农民的儿子,从人格上来讲,他不一定就比那些傲慢的贵族低贱。 阿奇尔有些低落,食物的香气也没有令他重新振作起来,还是主教提醒他似乎有烧焦的味道,他才手忙脚乱地拿起火堆上烤着的野鸟。 “真糟糕……”阿奇尔苦笑道,“看来我是搞砸了。” “没关系,”主教道,“我们还有别的食物,面包就足够了。” 阿奇尔感到些许安慰,感觉尤金还是没有变,尽管他已经贵为主教,可他们还是好朋友。 “我把面包烤一烤,”阿奇尔转了下串着野鸟的树枝,“里面应该能吃,我把它撕开,夹在面包里吃,会挺不错的。” 主教应了一声,思绪仍停留在刚才突然出现又匆匆离去的国王身上。 因为眼盲,主教看不到国王的神情,只能通过国王的声音、语气、呼吸去尽情想象。 他感觉国王似乎很生气,他以为国王会大发雷霆,他想国王应当是妒嫉了,他和阿奇尔的举动的确会让国王这个已和他有过亲密关系的人产生些许误会,只是他没想到国王会直接扬长而去。 这倒挺有意思,所以国王倒也不是专程出来找他,只是巡视封地恰好到了克莱附近,主教挑了挑眉,心说有这样巧合吗?他出来统共也就一个多月的时间,国王巡视封地,立刻就选到了克莱这么个不起眼的地方? 主教神情若有所思,阿奇尔正在用刀割下烤焦的外皮,主教的耳尖微微一动,脸孔转向左侧。 “里面都黑了……”阿奇尔尴尬地抬起脸,他看到主教脸孔奇异地向着大路的方向,然后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映入耳中。 阿奇尔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主教被国王伸出手臂强行掠到了马上,动作实在太快了,几乎就是一瞬间的事!主教披着的头巾掉落下来,露出那一头金子般耀眼的头发,阿奇尔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嘿——” 阿奇尔举着刀和烧焦的树枝,震惊地指着高大的纯血马,国王一手握住马缰,一手搂住主教,回头冷冷地扫了阿奇尔一眼,他的眼神简直比脸上的伤疤还要可怕。 马跑进了树林,一口气踩过了层层叠叠的树叶,在主人的指挥下减速、停下。 国王单臂扶正了主教,呼吸急促地在主教脖颈处吸了口气,“该死的,你居然敢什么都不说地就离开王都。” “我说过,”主教的呼吸也很急促,国王勒得他太紧,马也跑得太快太颠簸,他被侧掠在马上的姿势也太勉强,“我告诉你我要去游学了。” “别狡辩。” 国王将鼻尖抵在主教的颈上,所说每一个词,呼吸都喷在主教的皮肤上,“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担心?”主教无动于衷地笑了笑,“我好像并没有那么柔弱。” “得了吧,你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国王终于将嘴唇按在了主教的嘴唇上,四片嘴唇相接的一瞬间,国王的思念与嫉妒就再也无法克制地爆发出来,他狠狠地吻着他,像是要将主教的舌头和嘴唇全都嚼碎一般,叫国王感到心潮澎湃的是主教竟也在回吻他,他们激烈地在马背上亲吻,国王手掌紧紧地搂着主教的腰,两人嘴唇中间吻得一片湿润。 “尤金……”国王的语气酸得发狂,“你让他那样称呼你……” 主教微微喘着气,带着接吻后湿润温暖的气息笑了笑,“是的,他总是那么叫我。” 国王眼睛狠狠地瞪着主教,“我以为你和革命党的勾结不包括这方面。” “谁知道呢?”主教轻描淡写道。 国王胸膛起伏,他恼恨极了,简直痛得难受,脸上发烫的同时身上又感觉发冷,“尤金,别用这个来故意刺激我叫我难受,告诉我,你和他有没有什么特殊的关系?” “我不想回答。” 国王紧迫道:“那就是没有。” 主教仍旧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重复道:“谁知道呢?” 国王下了马,将主教拦腰从马上抱下来,他将他按在一棵高大的阔叶树上狠狠地又吻了他一回,“尤金,你在有意捉弄我,对么?”他吻他一下,“我承认我正在嫉妒,我嫉妒得发狂……”他又吻他一下,“我想念你,发现你离开后,我用最快的时间安排好了一切,马上就从王都赶来找你,我猜你或许会回家乡,尤金,我们多么默契,告诉我,告诉我你跟他毫无关系……” 尽管国王身形高大,面目狰狞,语气急躁,完全将单薄的主教给笼罩住了,任谁看都是他正在欺负可怜的主教,把人禁锢在树前强行求欢,可主教和国王都心知肚明,他们到底谁占据了上风。 主教当然可以继续挑逗玩弄国王的心脏,国王都已经将自己的心那么明晃晃地拿出来献上了,他可以拧着它,将它狠狠地摔在地上,到时国王就会悲伤、痛苦,那么他就会感到愉悦了。 主教平静道:“我们之间并非毫无关系,相反的,却是非常亲密。” 国王的吻僵住了,双眼紧紧地盯着主教的眼睛,可惜主教的眼睛幽深如井,是空洞的,无反馈的。 “有多亲密?” “这重要吗?”主教道,“还是你一定要听细节?” “……” 国王咬住了牙,脸上肌肉颤动,他自虐般凶狠道:“好啊,我倒真很想听!” 主教嘴唇动了动,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有些说不出口,他钟爱的是将强大的力量击溃的感觉,对方的力量越强,对抗越足,他就越是兴趣高涨,而国王却几乎算是在他面前赤-裸的毫无抵抗,他将他一切的弱点都毫无保留地在他面前展现,这感觉就像是欺负个手无寸铁的小孩子一般。 主教的沉默令国王被折磨得痛苦难言的心脏好似浮在空中一般,他仔细地辨认着主教的神情,试图从主教的脸上找出答案。 上帝,我的要求并不算过分,我只要魔鬼为我有片刻停留…… 主教微微皱了皱眉,按照自己想法将这次对峙到此为止,他淡淡道:“抱歉,我没这个爱好。” 国王的视线细密地从主教脸上扫过,那两道拧起的眉毛,瞳孔碧绿的眼睛,轻轻抿起的嘴角……他紧揪的心脏慢慢放下了,他心跳得很快,终于在极度的紧绷中找回了知觉,他重新感觉到了风,感觉到了树叶,感觉到阳光从头顶洒下。 国王将额头贴在主教的额头上,眼中的视线变得柔和而又坚决,唇间吐出热气,他斩钉截铁般道:“尤金,你撒谎。” 105 Chapter 36 返回克莱 “我撒谎?” “是的, ”国王的态度并未沾沾自喜得意洋洋,他语气柔和,但绝不轻易退缩, “尤金,你在撒谎, 你和他压根就算不上亲密。” “看来您是真想听细节了。” “不,我不想听。” 国王没有像迎战般顶上去,而是再次选择了退让,深邃的目光凝视着主教,“不管那是真实的还是虚构的, 都会令我心碎。” 主教产生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国王的声音很动听。 这从他们初次见面时, 主教就领略到了,然而此时此刻, 他感觉到国王的声音正在撩动他的耳膜,他感觉到其中所蕴含的脉脉情意, 令国王的声音听上去比之前更加磁性深沉。 不是国王变了,是他变了…… 两人沉默之时, 国王轻轻吻了下主教的嘴唇,很短暂的一下, 随后国王转身打了声口哨, 马跑近前,国王将主教举到马上, 拉着马缰上马, 从后头拥抱着主教指挥马往森林外走。 “一开始我以为你去了马岛,所以是和他约好了在克莱碰面么?” 国王的语气柔和而严肃,代表他现在是在商讨公事。 主教不想和他交待什么,对于自己的改变, 他有些许烦躁,反问道:“你来克莱又是做什么?”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巡视封地,”国王低头在主教耳后根嗅了一下,“还有,寻找你的踪迹。” 主教默默不言,眉头又悄悄皱了起来。 “老实说,我刚才真的很恼火也很痛苦,他长得不错,看上去体格健壮,笑起来像个傻蛋,我想你应当不会喜欢他,可谁知道呢,”国王模仿了主教的语气,呵呵笑了一声,“你是个奇怪的小魔鬼,我可料不到你的心思。” 国王用甜蜜而温柔的语气诉说主教离开的这段时间,思念对他造成了多么可怕的折磨,尽管他相信主教有能力可以在这片大陆的每一处地方行走,可他仍旧担忧着主教的安危,有时他还会做噩梦,梦见主教虚弱地躺在他的怀中…… 听到这里,主教的脸色微微有些变化,国王从背后拥着他,没有看见,依旧在自顾自地说着他这段时间其实过得很痛苦,尤其是刚才见到主教与革命党如此亲密的举止,他简直像是从地狱跑了个来回。 “我感觉身体里好像有烈火在焚烧,真是痛苦极了。” 国王表达着自己的痛苦,像是故意以此来取悦主教。 主教心知肚明,觉得国王有些可笑,甚至想下马将国王打一顿,狠狠的,不留情面的,绝不叫他误会那是在打情骂俏。 “真的,”国王听到了凌乱的脚步声,他坐直了,以很庄重的语气道,“你的确折磨了我,只是我愿承受,所以并不觉得那是折磨。” 阿奇尔和国王的卫队找到了两人。 国王先下了马,随后双手扶着主教下马,他指向了卫队中的一小支,“你们来护送主教回到王城。” 阿奇尔已经迅速地走到了主教身边,国王连看也没多看他一眼,对他最信任的侍从道:“你来带领这支队伍。” 比尔连忙道:“乐意效劳。” 国王扭头看向主教,“很抱歉打扰了您,”国王微微低头,“希望您路上平安。” 在众人面前,国王展现了对主教的尊重,拉了马缰预备离开,却被主教叫住了,“请等一下。” * 比尔好奇地看着阿奇尔,他确定他不认识阿奇尔,但不知为何觉得对方似乎有些眼熟,“你是主教的……” 阿奇尔不予理会,双眼盯着不远处在河边说话的国王和主教,他觉得国王很危险,这个瘸腿的丑陋男人拥有着能将他都吓住的可怕眼神,和老国王相比,他显然既不懦弱也不愚蠢,这令阿奇尔感到了威胁,毕竟他现在仍然是未得到赦免的革命党。 “你要我将他们所有人全部赦免?”国王压低了声音,但语气很强烈。 “是的。” “你觉得这是个合理的要求么?!” “非常合理。” 国王脸色有点难看,“尤金,我必须告诉你,仅仅只作为兰德斯,我是你百分百的俘虏,你想对我怎么样就对我怎么样,但是作为兰德斯·德·哈卡特,我不会因对你的爱而作出任何有损莱锡利益的决定!” “我从来不觉得你的爱是什么多了不起的玩意,”主教不客气道,“你以为我想用这个来操控你?告诉你,这种游戏我早在别人身上玩腻了,没兴趣再实践一次,听好了,兰德斯·德·哈卡特,我要你赦免他们,是因为那本就是你们所造成的恶果。” “如果他们能在你们伟大的哈卡特家族的统治下获得富足美好的生活,他们会变成所谓的革命党吗?是你们逼迫了他们,叫他们活不下去,他们只能奋起反抗,你不能剥削了他们,却不允许他们反抗,给他们的反抗定罪,兰德斯,如果这就是你的统治,那么你听好了,”主教语气冷冽道,“我会毁灭你,像毁灭所有不该存在的事物一样。” 国王沉默了一会儿,语气逐渐又变得柔和,“尤金,少跟我来冠冕堂皇的这一套,告诉我,他们给你什么好处?或者说你们私下达成了什么交易?那个大高个蠢蛋看上去词汇量不会超过两百,你跟他不会有什么可多说的地方,让我猜猜,你在克莱到底见了谁?”国王盯着主教,“巴奈特·菲尔德?革命党的领袖?” “这种揣测与我上述所说无关,”主教道,“你必须承认失败的统治才是造成这一切的根源。” 国王深深地凝视着主教,“我承认。” 就如同承认他对主教神魂颠倒的爱一般,他承认他的父亲、祖父……甚至可以继续向上追溯,他们做出了些不当的决策,导致莱锡逐渐走向衰败。 “可我不会赦免他们。” 国王道:“一旦我赦免他们,王室的威严将荡然无存,尤金,我不是夏尔曼,那群革命党在我眼里不值一提,他们选择反抗,我选择镇压,他们的反抗给许多人带来了痛苦,我的镇压也会让他们痛苦,我会将他们全部送进监狱,将他们的罪状一条条清晰的罗列,我们犯下不同的罪责,各自都需要为各自付出代价,谁也得不到赦免,除非上天堂或下地狱。” “那么,”主教平静道,“看样子,我们是谈不拢了。” “是的,很抱歉,”国王道,“在这件事上,我不能选择让步。” 主教道:“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国王的视线有些强硬又戒备地看向主教,他想主教或许又要刺痛他了,他预备迎接这种痛楚,这好似是爱上主教必须承受的副作用。 主教却不再往下说下去了,他转身想要离开,国王却拉住了他的手臂,国王的心跳不知怎么有些快,“尤金,我让你想起了谁?” 寂静的沉默令国王的心跳加速,“谁?到底是谁?” “一个……”主教语气淡淡,“很固执的人。” 国王道:“你觉得我固执?” 主教道:“你我总是站在不同的立场上,或许天生就该是敌人。” 这句话真严重,同时也令国王感到不解与不满,“我们什么时候站在不同的立场上了?我们都想要征服这片大陆,不是吗?我们是合作的关系,尤金……”国王语气再度软化,“好吧,你告诉我,他们到底承诺了你什么,我可以考虑用一定的条件做出交换,尤金,我难道就真的那么不值得你信任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敌人……”国王隐晦地看了一眼不远处的人群,除了那个愣头青的革命党和关心他们的侍从倒是没人往他们这看,国王将主教拉近身边,神情和语气都有些服软的委屈,“这个词太过分了。” 主教是有点气恼的,他为什么气恼?因为国王不答应他的要求?这有什么好值得生气的呢?难道他在期待国王对他百依百顺,付出一切,连国王的责任也一同抛弃?他怎么会突然有这样任性的念头?就像是感染了某种病菌一样。 “尤金……”国王再次低声呼唤他的名字,“这样吧,跟我一块儿去克莱,我们好好聊聊,好么?” “不必了,”主教拒绝道,“我已经明白了你的意思,我要回王都了。” “不,你得跟我一块儿去克莱。” 国王握着主教的手臂,“我不能叫你生着气跟我分开。” “我没有生气。” “你看不到你自己现在的表情,”国王柔声道,“你在生气,尤金,抱歉,这大概是因为我,不过我也有自己的理由,好吧,在这件事上我们产生了分歧,所以应当坐下来慢慢解决,对吗?你可以尝试再继续说服我,你一直都是位雄辩家,把我驳倒,让我心服口服,怎么样?” “你不必一直用这种哄骗的语气跟我交谈,”主教眉头紧皱,“别叫我倒胃口。”他抽出手臂,向着阿奇尔的方向招了招,蹲坐在地上的阿奇尔跑了过去,比尔出于某种直觉和习惯,也快速地跑了过去。 “陛下。”比尔轻轻地对国王道,国王的脸色不算很好看,唇线紧紧地压成了一条直线,看上去很忧心忡忡地盯着主教。 阿奇尔大大咧咧地张口,直接道:“尤金。” 比尔大吃一惊,瞪大眼睛看着这个挺英俊的青年人,想这人怎么会对主教这么不敬重!这两个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比尔都这样想了,国王的脸色就更难以捉摸了,他确信主教和这革命党是清白的,但这只局限于此刻之前,谁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呢?嫉妒这种情绪并非理智就能完全压制的,他在任何事上都可以客观冷静,唯独在这件事上他绝做不到。 “阿奇尔,”主教同样也称呼他的名字,一听两人就很熟稔,“我要和国王一起返回克莱。” * 国王和主教并肩骑着马,阿奇尔在前面为主教牵马,国王很懊恼这次出行没有预备马车,又或者如果只是他和主教两个人,那么他也愿意为主教牵马。 身后大批的侍卫随从跟着,国王也不好再和主教“交流”,无论是他们的私情,还是主教要求他赦免革命党,这两件事都不是好明面上说的,于是整个马队便异常寂静而缓慢,因为国王要迁就主教的步调。 国王余光时不时地要偷窥下主教,观察他的脸色,看到主教神情平静,睫毛低垂着,心里不知怎么就想要叹气。 他想到主教说的两人或许天生就该是敌人……不禁心中一阵阵地不适难受。 是什么叫主教产生这样的想法?他除了热切地向他求爱,一开始用错了方法之外,从来没有哪里得罪过主教,为什么主教会这样想呢? 除了天生那奇异的性情之外,是否主教在黑暗中生存下来的十几年里,有什么经历影响了他? 克莱是主教的故乡,国王一直想来一趟,等到了克莱之后,才发现这个地方就是个贫穷的村镇。 马队的出现让克莱街上的人都惊讶不已,纷纷仰头好奇地看着,但没人冲上去或是大叫,向他们表达出任何欢迎或是不欢迎的举动,国王就好像是个从天而降格格不入的人出现在了克莱,这也是国王自己的问题,他没有提前通知克莱的领主。 莱锡到底成了什么样子,国王想要亲眼去看一看。 奥斯是国王当亲王时的领地,那里非常的富裕、安宁,比尔也很久没有见过这么穷困的领地,不由跟着国王皱起了眉头。 “我想去修道院看看。”国王对主教道。 阿奇尔有些紧张起来。 他们离开克莱其实也就才一个多小时,又马上返回了,不知道巴奈特有没有离开。 阿奇尔没有料到的是只凭借他这一个表情,国王立刻就推测出了主教和革命党的首领正是在修道院碰的面,国王的脸色有些冷了下来,主教回复道:“阿奇尔,你认识路的。” 阿奇尔仰着头看向主教,“尤金……” “带路,”主教道,“我说的。” 阿奇尔仍在犹豫迟疑,尤金是他的好朋友,巴奈特却像是他的父亲一样,主教撇下眼睛,“阿奇尔,去修道院。”这是完全命令的语气了,阿奇尔只能拉着马缰同时戒备地看了国王一眼,国王的视线有些许玩味,看样子似乎对阿奇尔有些不赞同的样子。 修女们原本以为主教离开了,老修女正在主教的房间里思念着主教,没料到主教居然返回了,她抱着主教又吻又笑,“天,尤金,你怎么回来了,哦,我不是在做梦吧……” 老修女高兴了一会儿才发现主教身后窄窄的门旁国王的身影,国王只露出了半边完好无损的脸庞,老修女不认识他,摸着主教的肩膀道:“尤金……” “您好,”国王在门外道,“我是兰德斯。” 国王穿着便服,老修女只看他是个外乡人,“你好。” “修女,”主教替老修女解围,“不用管他,您出去吧,我有话要和他好好商议。” 老修女看出主教神色严肃,马上就答应了,出去后看到走廊里站满了人和国王那受伤的脸不由一惊,“上帝保佑。”修女对国王道。 “上帝保佑。”国王难得地很拘谨地回复道,给比尔使了个眼色,比尔心领神会,知道国王要和主教密谈,于是招手命令侍卫一同离开,老修女惊讶地看着他们,用表情在询问他们的身份,比尔尊重地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您请跟我来。” 主教又探出脸,对靠在墙上的阿奇尔道:“去找巴奈特过来,告诉他,他要是想改变自己的命运,就立刻来。” 阿奇尔道:“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他……” “不必担心,他会主动来找你的。” 等门外的人都走得干干净净,主教回到自己从小居住的屋内,却见国王正在抚摸他靠窗的书桌。 “这是字母么?” 国王抚摸着桌上凹凸的印记,时间有点久了,摸上去很光滑。 “是的。” 国王手掌轻轻地盖在上面,低声道:“你真顽强。” 一个盲人能学会写字,国王心里既心酸感动,又由衷地为主教感到骄傲。 两人久久沉默,主教不知道在想什么,国王想象着主教年纪小小的,一个天使般的小孩子,却看不见,只能在黑暗中摸索着未知的世界,心里一定愤恨难受极了…… “这不算什么,”主教道,“刚才一路上我仔细思索了你说的那些话,我觉得很有道理。” 国王没有陷入狂喜之中,反而戒备了起来,主教顺了他的意思跟他一起返回克莱,绝对不是就这么投降了,国王感觉自己像是要迎接一场战役一般,不由又摇头苦笑,难道别人恋爱也是这样血雨腥风么?可是心里又感到另一种异样的甜美傲气,因为只有和主教这样的人恋爱才会有这样与众不同的感觉。 国王擅自将两人的关系放到了恋爱中,面色不由柔和无比,“但是?我想你要说但是了。” “但是就不必我来说了。” 主教将身体向旁边挪开一点,冷冷道:“巴奈特,你和国王好好聊一聊吧。” 106 Chapter 37 各自妥协 和头脑简单的阿奇尔不同, 巴奈特远远地一看到大批的侍卫和那些漂亮健壮的马立刻就意识到了不对劲,阿奇尔的回复更是坐实了巴奈特的猜测。 “尤金说现在让你过去,”阿奇尔踌躇道, “国王来了,他看上去不是会轻易妥协的人。” 巴奈特沉思了一会儿,主教说这是他唯一可改变命运的机会……眼中滑过一丝狠戾, 反叛时下的决心涌了上来,他拔了腰间的枪,在枪上面吻了吻, 默念了一声“卡尔”,阿奇尔见状, 立刻道:“巴奈特,你要……” “别说废话, ”巴奈特向后扬了扬头, “去, 到后门口预备接应我。” “我陪你一块儿去!” “滚,”巴奈特推了一把阿奇尔, “少在这里磨蹭, 阿奇尔——”巴奈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是个好孩子, 事情会解决的, 我现在必须马上过去,你也必须听我的指令!” 比起谋略, 阿奇尔更擅长拳脚功夫,他只能如以前一样听从巴奈特的指挥往修道院的后门跑去,他一面跑一面回头,巴奈特已经往修道院里面跑去了。 在门外平复呼吸, 静静听着主教和国王谈话的巴奈特在主教发出呼唤时,深吸了一口气,直接举着枪转了过来。 黑洞洞的枪口对着脸,国王脸上那柔情似水的表情瞬间僵住了。 巴奈特原本非常紧张,可真到了这个时候,也就再没有所谓了,他对着国王道:“您好,我是巴奈特·菲尔德,很高兴见到您。” 国王看向主教,主教脸色冰冰凉凉的,犹如一座大理石雕像。 “我可不觉着拿枪指着人是什么高兴的表现。” 这句话,国王完全是看着主教说的,他故意用语言点出巴奈特的举动,以防主教不知情。 主教的神情却没有丝毫波动。 一个胆敢闹革命的人即使有时候会软弱,骨子里还是个亡命之徒。 “很抱歉,”巴奈特道,“如果不这样做,我恐怕没有和您谈话的资格。” 国王依旧看着主教,他的心有些沉了下去,“很好,看来你也知道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 “罪过”这个词汇被国王说得又威严而冷厉,同时伴随着两道冷冷的视线射向巴奈特,巴奈特握枪的手不由一颤。 其实他的经历和革命党中的许多人都不一样,那些人很多都是被动地活不下去了,无法维持生计,才不得不投入到这种类似强盗匪徒一样的事业中去。 巴奈特之所以落到这个地步,是因为他失去了自己的儿子,将所有的钱与精力全用在了这件事上,他咬牙坚持着,只为寻找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剩下的亲人,为此他甘愿做出任何事情,付出他所拥有的一切。 “是,我犯了罪,”巴奈特像个真正的硬汉一样道,“可谁也审判不了我的罪过。” 国王冷笑一声,“是吗?我看你现在手中虽然拿着枪,可手却抖得很,要么你就给我来一下,要么就把枪放下,不要在我面前装腔作势。” 国王那张烧伤的脸孔有一种恐怖的威慑力,巴奈特滚了滚喉结,“我相信您不怕死,但我要提醒您,王太子在我们手中,莱锡剩下的两位公爵是什么模样您心知肚明,倘若您死在这里,莱锡就会立刻陷入水深火热的动荡之中。” 国王脸色紧绷,一字一顿道:“你是国家的叛徒。” “是这个国家先背叛了我!”巴奈特大声道。 “所以你就要整个国家的人民来为你个人的痛苦付出代价?”国王冷冷一笑,一副很瞧不起他的不屑模样。 巴奈特瞬间涨红了脸。 除了在主教面前,国王从不怕跟人辩论。 “放下枪,”国王命令道,“趁我还没改变主意愿意听一听你说话之前。” 巴奈特怔了怔,看向主教,他以为主教叫他来的意思是谈判已经破裂。 国王见他望向主教,心中火焰又燃了起来,他可以接受被枪指着,他不怕,但真正叫他痛心的是这来自主教的授意。 “放下枪吧,”主教道,“你吓唬不了他。” 国王冷哼了一声。 巴奈特的手臂慢慢垂下,国王暗暗松了口气,同时有些埋怨地看向主教,下一个瞬间,巴奈特却重新抬起了手——他将枪顶在了自己头上。 国王瞳孔猛缩。 巴奈特呼吸急促道:“我知道您是个好人,我听过您的名声,奥斯是个好地方,我从没去过,可听说那里的人都生活得很不错,”巴奈特苦笑了一下,“我真希望能在那样的好地方找到卡尔,可惜……” “主教向我许下了承诺,他向我保证像您这样英明的君主会体谅我们犯下的罪过,给我们开始新生活的机会,我不怀疑这一点,所以我请求我一个人独自承担所有的罪过,减轻其余人的罪责,主教,我希望您能信守承诺,找到我的孩子,如果他生活得很好,请到我的坟墓前告诉我,如果他生活得不好,请帮助他自食其力……” 巴奈特咬紧牙关,面对着国王,脸上显露出一种刚强的决断,绝不只是说说而已,“我愿意用我的生命来终结这一切。” “住手——”国王暴喝一声,阻止了巴奈特自戕的行径,他看向主教,主教却依旧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国王三步并作两步地向前,巴奈特在他暴烈的目光中无法动弹,只能任由国王一把夺下了他的手中的枪,国王举着枪托在巴奈特的额头上重重砸了一下,鲜血登时涌了出来,巴奈特闷哼一声,眼睛悲伤又坚毅地看着国王,“您可以亲自处决我。” 国王扔了枪,很痛恨地看着巴奈特,“如果你以为死能解决一切问题,那么你就实在太幼稚也太懦弱了!” 巴奈特默默不言,主教站得有点累了,在小床上坐了下去,咯吱一声,国王回头,看主教的神情也很痛恨,视线在革命党和主教之间来回转移了多次,有外人在场,说话实在太不便了,国王对巴奈特道:“你先出去,我的意思是走远点,我需要和主教单独谈话,”国王语气非常的威严森然,“不要再试图自杀,否则我一定叫你后悔今天出现在克莱。” 巴奈特看向主教,鲜血从额头往下流,他像感觉不到疼似的,“主教……” “出去吧,巴奈特,”主教道,“叫阿奇尔给你包扎,不要让修女们看见了,会吓坏她们。” 巴奈特抬手捂住伤口,向着屋内深深鞠了一躬,脚步沉重地向外走了。 国王关上了门,靴子在地面上的血迹上碾了碾,回头道:“这就是你的目的?让我来亲眼看一看你想叫我赦免的是个怎样的硬汉?” 主教平平淡淡道:“巴奈特有勇有谋,是个很有能力的人,赦免他比审判他能创造出更多的价值,兰德斯,你是个英明的君主,知道该怎样抉择。” 国王悄悄地叹了口气,他走到主教身边,在小床上坐下,他低声道:“他拿枪指着我。” 主教斩钉截铁道:“他不会开枪的。”他说完以后,暗暗又有些后悔,果然国王立刻伸手拥抱了他,以非常欣慰又如释重负的语气道:“我就知道。” 知道什么,国王不说,主教也不说,主教推了下国王,“别搂着我,等会儿免得我又落入企图用情感来绑架您的罪名上去。” 国王扬起嘴唇,他的心情一下又变得明媚起来,这就是爱情的魔力,它可以叫人心碎,也可以叫人高兴得飞上天。 国王款款地在主教嘴唇上吻了吻,“尤金,你将我绑走吧,将我绑在你身上随便哪儿,我绝不挣扎。” 主教又用力推了下国王,然而国王似乎心情过于兴奋,主教越是推他,国王就越是挤过来,将主教挤到床与墙的夹角,用力地亲吻抚摸着主教,“好吧,我同意在一定程度上赦免巴奈特,城市法院会审判他,如果他真的罪孽深重,我是说抛开战争以外,他要是干了什么杀人放火的勾当,我也是不能饶了他的……” “巴奈特不是那样的人。” 主教躲避着国王火热的嘴唇,一个个吻落在他的脸颊、脖子上,毫无章法地错落着,连带着他小时候睡的木床也不停地咯吱咯吱响,修道院里都是这样简易的木床…… 主教再次推了下国王,明确道:“不行,兰德斯,”他语气冷淡道,“再这样我要揍你了。” 国王哈哈大笑,“你揍我吧,”他将额头靠在主教的肩膀上,“尤金,不要走了,陪我一起巡视封地,人民会乐意看到国王和主教一起巡视的,这也能显示出你的威严,不是吗?” 主教冷冷道:“我怎么觉得您倒是越来越成为一名雄辩家了?” 国王再次闷声发笑,“哦,那或许是因为我有一位了不起的主教。” “那么赦免他们的事,我们就这么说定了。”主教道。 国王心说最后还是他妥协了,他还是被主教说服了,应当可以算是互相妥协吧,毕竟主教也是做了退让的。 国王口口声声说着这件事与感情无关,可是心里却仍是感到一阵异样的甜蜜。 就在这甜蜜的包围中,国王蓦然明白了主教一直若有若无的生气是为了什么。 国王脸上温度瞬间上升了,他有点激动,又有点不敢相信,他握住主教的手,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主教,“尤金,我亲爱的,你在生我的气,你的确是在生我的气,我真该死,尤金……”国王低头深深地在主教的手指间嗅了一下,他响亮地亲在主教的手指上,带着一种狂热的稚气道,“原谅我,我太笨了,”他说几个词便要亲一下主教的手,“我真傻,我是全世界最傻的傻瓜……” 主教被国王健壮的身体挤在角落里,也感觉到四周又闷又热,国王像失了魂一样不知道在笑什么,说的话颠三倒四,不断地亲他的手,把他的手指都亲得湿漉漉的,主教想抽回手,国王抓得太紧,手掌和手掌之间抽不出来,主教干脆一脚踹了过去。 肚子上被踹了狠狠的一脚,国王却是一点也不生气,他放开了主教的手,打量着主教美丽又蕴含着怒火的脸孔,国王微微笑了,用他最柔和的语气道:“尤金,我发誓我以后再也不叫你生气了。” “滚下去。”主教冷道,他扯了扯凌乱的衣服,脸上白里透红,在国王眼中真是美极了,国王后退着站好,在一旁笑眯眯地看主教整理衣服。 “后面我要回奥斯,比尔要结婚了,一起去吧,你可以主持他们的婚礼,比尔会感到很幸福的。” 主教道:“他幸不幸福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国王道:“别这么肯定,见证别人的幸福是很愉悦的,你可以尝试看看。” 主教道:“我……” 他的反驳没有说出口,窗外传来一声暴烈的大喊声,那种喊声就像是受到了无比的惊吓,在最难以置信的境地中才能发出,短促无比,狂乱又嘶哑。 国王也听见了,他立刻推开了窗。 不远处,修道院的田地中,巴奈特正抓着一个人的肩膀,国王定神一看,那被抓着的人正是他最忠实的仆从,比尔·伍德。 107 Chapter 38 审判【10w营…… 比尔正在修道院里察看, 突然被一个陌生的男人冲出来给攥住了肩膀,男人头上全是血,后面还跟着个同样陌生的青年, 手里拿着沾了血的手帕。 “先生……”比尔托住对方的手臂,“您需要帮助吗?” 巴奈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比尔,这张脸哪怕经过了十五年,他也不会忘记……和他的妻子多么相似的一张脸……“卡尔……”巴奈特如痴如醉般道,一双从来不掉眼泪的眼睛里也滚出了两行热泪。 如此情形令比尔有些慌乱, “先生,您……” 国王在主教的小屋子里远远看到了那样的情形,心里立刻就明白了, 他回头对主教道:“这一回,你可真做了好事了。” 比尔一头雾水, 不知道面前的中年男人为什么抓着他痛哭流涕, 嘴里念的似乎又是个很陌生的名字, 他尴尬极了, 看向一旁的阿奇尔, “嘿, 你认识他吗?你们是朋友吗?他这是怎么了?” “比尔。” 国王的呼唤令比尔从这尴尬的境地中解脱出来, 他想甩开巴奈特的手,可是巴奈特抓得他太紧了, 嘴里含糊不清地不知道在说什么, 比尔头上都冒了汗, 只好向着国王和主教来的方向道:“陛下,主教。” “巴奈特。”主教的手先碰了巴奈特的肩膀,随后又对阿奇尔道:“阿奇尔,把他拉走。” 阿奇尔怔怔地应了一声, 上前去抓巴奈特的胳膊,他的力气在整个革命党里都是能算得上的,可却怎么也拉不开巴奈特,巴奈特死死地抓着比尔,比尔被他抓得很疼,万般无奈又慌张地看向国王,国王的神情却是如有所思的。 “儿子……我的儿子……” 比尔从面前人含混的哭喊中听到了这两个词汇,浑身像被鞭子抽了一下,惊愕又疑问的眼神拷问着国王。 国王道:“比尔,叫他别哭了。” * 巴奈特哭了足有十几分钟,把修女和卫队全引来了,所有人都不知道面前的人其实就是革命党的领袖。 比尔从一开始的慌张渐渐地转为了害怕,胸膛里的一颗心脏砰砰跳个不停,又强行压制住了那种恐惧,等巴奈特被侍卫拉开后,他后退了一步,巴奈特却又扑了上来,是怎么也不肯放开。 几名侍卫只好上前簇拥着分不开的两人往修道院里面走,修道院的修女们也很久没见过大男人在修道院里哭成这样,也不知道这个人是从哪来的,主教上前安抚了几句,修女们就散开了。 修道院的中厅昏暗高耸,墙壁上绘着彩色的圣母像,阳光从玻璃射入,五彩斑斓地打在暗红色的长椅上。 国王命侍卫们离开,阿奇尔站在一旁有点手足无措,比他更紧张的是比尔,比尔手臂僵硬,人也变得无助起来,几次求助地看向国王,国王却是坐在一旁一言不发,主教也静静站着,谁也不说话。 一直到巴奈特自己慢慢缓过来之后才抬起头,嗓子嘶哑道:“卡尔,我的卡尔,我就知道你还活着……” “卡尔?我不是卡尔……”比尔尴尬道,“我是比尔,比尔·伍德。” “不,你是卡尔,卡尔·菲尔德!” 巴奈特万分肯定道,“我的孩子,我绝不会认错自己孩子的脸!”他伸出手想要去抚摸比尔的脸,比尔向后躲避,“这……”他脑海中十分混乱,他是个孤儿啊!怎么会……比尔看向国王,国王眉头微微皱着。 “巴奈特,”国王道,“你确定他是你的孩子?” 比尔再次感到了震惊,因为“巴奈特”是革命党领袖的名字。 “我确定,我当然确定!” 巴奈特不断点头,他这才想起询问面前人的身份,“陛下,”他的语气无比尊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的儿子成了您的侍卫?” 父子两个都用渴求真相的眼睛注视着国王,国王从巴奈特那激动的表现几乎已经肯定这两人的父子关系,“巴奈特,你说说看,你的孩子是怎么丢失的?” 这是个很心碎的故事,那一年对巴奈特来说如同噩梦,先是妻子得了肺病,漫长的治疗,不断的祈祷,妻子是虔诚的信徒,巴奈特常常带着儿子去教堂为妻子祈祷,小卡尔很顽皮,总是坐不住,常常从教堂的中厅跑出去乱玩,可因是在教堂里,巴奈特就没有多管,那天家里传来噩耗,巴奈特想立刻带着卡尔回家去见妻子,可是卡尔却不见了…… 巴奈特找了很久,管家也马车夫也一起在教堂里到处找,最后一直等到家里佣人又跑来教堂,通知了巴奈特女主人的死讯。 “那一天,我同时失去了丽莲和卡尔……那简直叫我发狂……” 巴奈特边回忆边流下热泪,他的眼睛通红一片,深情而又悲伤地注视着比尔,“卡尔,你忘记我了吗?忘记你的母亲丽莲了吗……” 比尔确信他不认识眼前的人,可当他听到“丽莲”这个名字时,不由心头一颤,仿佛记忆深处埋藏的某些东西正跃跃欲试地破土而出,他再次看向国王,希望国王能给他答案。 “比尔,”国王给了个肯定的眼神,“向你的父亲问好吧。” 国王告诉巴奈特他离开王都时在路上捡到了比尔,比尔当时不知道为什么头上受了伤,什么也不记得了,他那时正缺一个同龄的侍从,又讨厌王室里的仆人,所以搭救了比尔,将他带去了奥斯。 “事情就是这样,”国王对比尔道,“那时候的事你大概什么都不记得了。” 比尔瞠目结舌,谁没事会回想自己小时候的事呢,这么一想,他的记忆好像从十来岁才开始,所有的记忆都在奥斯,他一直都以为自己是个彻彻底底的奥斯人!是个从小没有父母的孤儿! 而其实……他是有父亲的? “您……您真是我的父亲么……” 巴奈特激动地掏出挂在脖子上的项链,“看,这是你母亲的画像,你跟她简直长得一模一样……” 比尔震惊极了,他看到一幅贵妇人的画像,清秀典雅,和他在五官上极为相似! 就在这时,国王站起了身,他欲盖弥彰地搀扶了下主教的手臂,主教心领神会地跟着国王走了出去,只有愣头愣脑的阿奇尔还站在原地傻愣愣地看着这场父子相认的戏码。 国王和主教一口气走到了修道院的小花园里。 国王的气息微微有些凌乱,主教道:“陛下……” “不,不许你这样叫我。” 国王转身将主教抱在怀中,“叫我兰德斯,只许你叫我的名字,或者亲爱的之类……嗯——”国王的肚子上挨了一拳。 “事情没那么简单,是吗?”主教道。 国王手掌抚摸了下主教的后颈,“你还是那么聪明。” 主教眉头微微皱起,“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国王放开主教,又拉起主教的手和他一起在长椅上坐下。 “这件事,无论任何人,我从来没透露过,”国王道,“其实你从前也问过我,但是我没有说,可我现在觉得我的一切都应该和你分享,我没有什么是不能让你知道的。” 十二岁时,王子终于勉强答应接受洗礼,他从小受到太多暗地里的耻笑和恶意的揣测,没有受到过许多好意的王子对宗教一直怀有一种特殊的恶感,在接受洗礼的前一天,他突发奇想想去偷偷看一看希伯来主教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是不是真有资格为他洗礼。 “那个时候我不知道洗礼的前一天,其实修士们都已经进王宫了。” 国王很平静地叙述着,“我去教堂时,教堂里是空的。” 说到这里,国王停顿了一下,“但巧合的是……”国王再次停顿,“希伯来也从王宫返回了教堂……” 年幼的王子在空荡荡的教堂里四处乱逛,无意中推开了地下室的门。 “他害怕极了,跪在地上向我忏悔,告诉我他这绝对是第一次那么干,他还没来得及对那昏迷的孩子做什么,他是后悔了,想来这里放那孩子离开,总之,你明白的,”国王语气森冷道,“一个求饶的人能说的所有话他都说了。” “然后你就杀了他。”主教道。 国王道:“不,我叫他去认罪,然后接受审判。” 主教道:“这倒很像你的作风。” 国王笑了笑。 “然后呢?”主教道,“他不愿意?你处决了他?” “他死了,”国王淡淡道,“就这么活生生地被吓死了。” 主教沉默片刻,道:“这可真荒谬。” “是的,事实就是这么荒谬,”国王道,“比尔……我还是乐意这么叫他,比尔他吸入了过量的迷药,醒来后几乎什么也不记得了,他说的有一句倒是实话,他没碰过比尔,比尔身上一点伤口痕迹都没有,我想他大概是个胆小如鼠的畜牲,你懂吗?有些人既是禽兽,同时又很害怕做些事会遭受什么样的惩罚,”国王冷笑了一声,“他还是个主教呢,虔诚的信徒……” 主教从国王嘲讽又冷淡的叙述中觉察到了什么,国王一次又一次地承认强调是他处决了希伯来,他那么理直气壮,并且曾说过他以此为傲,这样反复的声明对国王这高傲的个性而言其实是很反常的。 “你觉得在这件事上你存在过失么?”主教道。 国王那强烈的语调戛然而止。 这么多年,他始终将这件事深埋心底,整件事除了他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任何细节。 当一个人独自保有一项秘密时,他会不自觉地将这件事去思考无数遍。 尽管他看上去是个面目丑陋脾气古怪的瘸子,但他的内心却一直保持着正直与善良,甚至因为外表的缺陷,对于自己的内在,他是有些苛刻的。 有关希伯来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兰德斯全收集起来了,他所知道的越多就越肯定希伯来当时的每一句求饶自白或许都是真的。 对一个还未犯下真正罪孽的罪人,到底该如何处置?即使到了法庭上,或许希伯来都不会是死罪,那么他算是过当地惩罚了这个人么?他当然可以说希伯来是被自己吓死的,但他那时强烈的恐吓绝不只是叫人去认罪那么简单,他说他会叫他身败名裂,叫所有人都唾弃他…… “我不知道,”国王拉起主教的手在唇边吻了吻,“我不知道。” “要我说,你的确存在过错。” 主教抽回了自己的手站了起来,睫毛斜斜地顺下,“如果是我,会将他的生殖器割下来放进他的体内,绝不会就那么便宜了他,让他有幸可以自己处决了自己。” 国王微微张开唇,面目中露出迟了十几年的迷茫,“可他或许有可能压根还没有犯罪……” “你救了比尔,希伯来得到了应有的惩罚,这就是我对这件事的审判。” 国王坐在长椅上静静地仰望主教。 主教的侧脸在阳光的修饰下像油画一样美妙,他那高贵又冷漠的气质如同真正的神明,“奥斯顿大陆未来教皇的审判,即使是皇帝,也要跪下接受。” 108 Chapter 39 不逃避 克莱的领主最终还是知道了国王的到来, 赶到修道院迎接了国王,国王没有责怪他把这片封地搞得如此穷困,只是友善地告诉他奥斯有许多不受管制的绵羊,如果有人愿意睡在羊圈里, 那一定能大大提高奥斯羊毛的产量。 克莱的领主吓得脸色煞白, 国王按在他肩膀上的手十分用力, 几乎快要将他的肩膀捏碎了,他战战兢兢地表示其实克莱的状况会很快得到改善。 国王满意地点了点头, 随后交给领主一个特殊的任务, 他希望领主能帮新任的尤金主教找回亲生父母。 这个问题领主马上就解决了。 修女们曾认真地寻找过有关主教父母的消息, 领主被她们日夜不停地温和纠缠着,实在没办法,当年就派人帮助修女们去试图寻找这漂亮孩子到底是由谁遗弃的。 很遗憾, 没有找到。 “主教应当是上帝的孩子,”领主小心翼翼道,“我想这是很有可能的。” 国王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你的猜想合理极了, 充分体现了你管理这片土地的智慧。” 领主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将自己缩成了个发抖的胖绵羊。 对于自己的身世, 主教已经全然接受, 至少在这个世界里接受了。 比尔和巴奈特父子团聚, 两个都是好人, 所以很快就亲近起来,丢失的父子亲情迅速在两人之间加热, 自从回过神后,比尔也哭了好几回,巴奈特彻底对国王臣服了, 他并不为此感到羞耻,为了家人作出何种选择,都不算是懦夫,他愿意回王都接受一切审判。 倒是主教在暗地里冷笑了几回。 很好,他看中的人对国王这么快就献出了忠诚,真不愧是主角光环照耀大地。 国王发觉主教对他的态度变得冷淡了,尽管他答应了和他一起巡视封地,但是很少跟他说话交流。 因为主教的眼盲,克莱的领主献上了马车,主教和阿奇尔坐在马车里,马车外比尔和巴奈特有说有笑。 起初阿奇尔的情绪有些低落,后来就好多了,和主教也开始轻松地谈笑,主教寡言少语,不过阿奇尔一个人就能说得很开心,所以马车里也时不时地传出笑声。 国王握着马缰,感到非常寂寞。 有好几回,国王都找到了机会,譬如停下休息,晚上搭建帐篷,大家一起用餐时等等,机会总是有的,国王想跟主教说说话,抓住一个由头然后两个人再离开大部队,单独的、亲密的说些话,这是国王的计划,但很遗憾,计划从一开始就失败了,主教有意地回避他,每当国王开口,主教就闭上眼睛——作为一个盲人,闭上眼睛显然是种带有明确意味的拒绝。 国王脸色僵硬地也闭上了嘴,视线若有似无地在主教脸上逡巡,试图揣测主教此刻的心思。 是因为比尔和巴奈特的相认,让主教感到自我伤感?还是主教察觉到自己的变化有些难以适应的别扭? 也许他该给主教一点时间。 主教在希伯来一事上所令国王感到的宽慰已胜过无数爱语。 “他不是一点不爱我的,”国王在心中默默想着,“他只是对这陌生的感觉感到紧张或是慌乱,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所以才刻意疏远我。” “就像我刚发现自己爱他时一样。” 国王脸上浮现出淡淡笑容,他的目光变得很温柔,远远地注视着主教,那股强烈的激情逐渐转为更平静却也更深刻隽永的柔情…… * 奥斯是一块富饶美丽的土地,弥漫着植物的清香,幸福与安宁洋溢在每个人的脸上,对于返回封地的国王,民众们纷纷投掷鲜花,对国王亲自从马车上搀扶下来的主教同样也报以热情,尽管奥斯连座教堂都没有。 信仰失落之地的领主最后却由主教加冕,这本身便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奥斯的居民们对主教很好奇,道路两旁挤满了人,不断地挥手呐喊,热闹极了。 众人对主教的相貌与气质赞不绝口,比尔在人群中看到了妮娅,目光热切地向心爱的姑娘看去,同时告诉自己的父亲,“那就是妮娅,我的恋人——” 国王搀扶着主教,迎接众人的欢呼,主教脸上也带着温柔的笑容对着众人点头示意。 等到队伍进入封地的庄园后,主教就和国王又分开了。 国王没有追上去,只是默默目送着主教离开。 回到奥斯的第二天,比尔就宣布了举行婚礼,国王立刻命令整个庄园为这桩喜事全力以赴。 比尔对主教表示了真挚的感谢与敬意,“谢谢您为我们主持婚礼,感谢您的仁慈让我父亲得以赦免,”他吻了主教的手背,眼中饱含热泪,“您和陛下将是我们父子永远的恩人。” 主教抽回手,“一切都有赖于上帝的恩赐。” 比尔依旧再次表达了对他个人的感谢,他的恳切强烈的感动令主教想起了上个世界。 奥斯的这些民众也令主教想起了庸城的那些人,他们给他带来了相似的感受。 这种情感既不残酷也不尖锐,是非常不符合自然人喜好的情绪。 可真要说讨厌,主教在独自一人时拷问了自己,答案是他并不讨厌这种情绪,如果非要以自然人的标准强行地将这种情绪排除出去,主教当然也能做到,但是为什么呢? 主教手掌按住阳台上的栏杆,脸上的表情在冷漠与沉思之间摇摆。 整个庄园上下齐心,两天的时间便把一切都准备好了。 婚礼当天,主教在庄园的草坪上为两人主持婚礼,他身穿红衣主教的礼服,礼服是奥斯最好的裁缝连夜赶制的,谁也没料到国王有那么一手绘画的本事,为主教体面地主持婚礼出了大力气。 这是奥斯隔了十几年后第一场具有宗教色彩的婚礼,新人们感谢主教、感谢国王、感谢父母、感谢上帝。 “比尔,”国王仍然这样称呼自己的侍从,他收起了自己惯常的高傲与讥讽,他身上有些愤愤不平的东西已然消失了,也就是说他对这个世界不再抱有怨恨,对自己命运所遭受的不公也悉数接受,他的内心从剧烈摇晃的火山转向平静深沉的海洋,他对比尔道,“我祝福你,祝福你和你心爱的人能过上幸福、美好的生活。” 新婚夫妇激动得哭了,在场有许多人都哭了,巴奈特靠在阿奇尔肩膀上哭得快要晕厥过去,如果不是旅途中他已哭过多次,或许他今天都无法站着见证整场婚礼。 来宾们在草坪上享用午餐,整个奥斯的人随便谁都可以进入庄园来祝福新人,和新人喝酒、跳舞,欢声笑语传遍了整个庄园,国王丝毫没有君主的架子,他今天穿得很简单,坐在人群中间,时不时地和大家举杯痛饮。 主教坐在国王身边,手掌里握着酒杯,空气中酒液的香气、各种食物的味道、人们的笑声、身边国王笑起来时些微的震动包围着主教。 国王看上去全身心地投入到婚礼中,实际来说,他大部分的注意力都分给了身边的主教。 主教看上去很安静,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至于他到底在想什么,国王也很难确定,他趁着把酒杯放下时将手垂了下去,轻握住了主教的手,主教的手柔软微凉,握在掌心里就感觉这个人和世界上的任何一人都不一样。 主教慢慢抽回了手,国王没有强横地去追逐。 穷追不舍,那是对待逃跑猎物的做法。 主教不是他的猎物。 国王看向主教,低声道:“这里的奶酪很棒,尝尝看吧。” “我不饿。”主教同样低声回复道。 国王心微揪了揪,“你的胃口好像不好,我是说这两天你都吃的很少。” “我吃的多与少,你很关心么?”主教淡淡道。 “当然,”国王毫不犹豫道,“我关心你的一切。” 主教放下了酒杯,从座位上起身,国王也放下了酒杯,他心里惴惴的,想或许自己露骨的表白又刺激到了主教,扭头注视着主教离开的背影。 宴席上热闹非凡,奥斯的人宗教信仰不浓,主教的离席几乎没引起什么注意,国王坐在原位,抬起酒杯喝干了杯子里的酒,拍了拍身边人的肩膀,嘱咐了几句后也悄然离席。 相比主教而言,国王受到了许多人的包围,在寻找主教的途中,他又喝了好几杯酒,被人拉着转了几圈,吻了几个小孩子的面颊,送上了对他们身体健康的祝福才终于彻底脱身。 庄园并不算特别大,国王在花园里一处僻静的角落找到了主教。 主教独自站在喷泉前,修长的背影竟透露出一股孤独的意味。 国王心中一颤,拄着拐杖向前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在不远不近的距离当中,他默默地陪伴着主教,他想主教一定是知道他来了,他每次接近他都瞒不过他,可是他并未赶他走……永远在不远处守候可也不是他的作风,兰德斯大踏步地向主教走去。 “尤金。” 国王在主教的身后停下脚步,他深吸了口气,低声道:“你怎么了?自从那天之后,你就再也不理会我……”国王低着头,目光落在主教白皙的耳垂上,“你对自己生气了?因为你宽恕了我……” 主教毫无反应地静静站着。 片刻之后,国王抬起手搭在主教的肩膀上,“如果这令你感到懊悔,你可以收回那些话,”国王的语气很平静,“我不介意。” 主教轻偏过脸,“我从来不会为自己所说的话所做的事感到懊悔。” 主教空洞的眼“看”向国王,是的,他从不后悔作出任何决断,无论是令主角痛苦,还是直面自己的感受,他都绝不后悔。 “兰德斯,我不爱你。”主教道。 面对突如其来的再一次审判,兰德斯心脏又被猛地揪住了,他听过主教太多次拒绝,或是恶意的挑衅折磨,可他以为现在他们之间已经变了,在不知不觉中,一切都不同了,可主教言语当中的郑重却是比以前任何一次都要来得深刻,甚至是无目的的,仅仅只是阐述事实而已,也就是说,主教都不是出于想要玩弄他的意思,这令兰德斯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其强烈——甚至令他感到呼吸困难的恐慌。 可怕的并不是主教说他不爱他,可怕的是主教的态度,仿佛终于对眼前的游戏感到腻味了…… 手中的拐杖落地,兰德斯双手紧紧地握住主教的肩膀,喉咙干涩道:“我知道,尤金,够了,今天是个幸福的日子,你不必再说了,好了,我喝了点酒有些头晕,我是说够了,回去吧,我想在奥斯建一座教堂,这有助于恢复宗教的力……” “但也好像不是非不爱不可。” 兰德斯从自己那混乱的絮叨中听到了主教轻描淡写的话语,他完全掠过去了,仍然自顾自道:“力量……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他嘴里还在胡言乱语,脑海中却又在重复着主教的话——“但也好像不是非不爱不可”,哦,这句话真是复杂,兰德斯双眼有些走神,不知不觉地将这句话由自己的口中也说了出来,“但也好像……不是……非不爱……不可……”兰德斯脑海中传来一阵剧烈的轰鸣。 “是的。”主教肯定了国王的复述。 如果他产生了那些“不该”产生的感受,因此而想要逃避,那岂不是证明他怕了那些感觉? 他不怕,他也不逃避。 兰德斯猛地抬起了脸,主教道:“好了,我说完了,可以继续谈谈教堂的事……” 嘴唇被用力吻住了。 这是一个几乎算不上吻的吻。 仅仅只是几片嘴唇贴在一起而已。 兰德斯的呼吸却比他们在床上时还要急促,他的身体在颤抖,那颤抖传递了给了主教,主教想推开他,手掌碰到兰德斯的胸膛,胸膛下是疯狂的心跳。 他想推开他么?好像也并非那么想……他只是觉得自己应当推开他……自然人抗拒起了所谓的“应当”,他没有推开他,只是手掌轻轻抓住了他的外套。 109 Chapter 40 权势 庄园楼下婚礼仍在狂欢, 楼上的卧房里也陷入了激烈的狂欢之中。 国王牵着主教的手走得很快,等到楼梯下时, 国王失去了耐心,直接将主教拦腰抱起,脚步咚咚地跑上台阶,主教手掌抓着国王的衣襟,心脏随着那脚步声也一齐咚咚作响。 身体上的开关一旦打开就再也关不上了。 对即将要发生什么,身体上存在了一种预知与惯性,火苗就隐隐被点燃了,那其中带有一丝对已知快乐的期盼。 要说这段时间主教是否存在忍耐, 主教也不愿自欺欺人。 是的。 他已完全能够理解这种新型的乐趣。 此刻,头脑中纷乱的思考被挤了出去,一切最简单、最原始的占据了全部的思维。 一脚踢开卧室门, 国王将主教放下抵在墙上吻他,主教将掌心贴在国王脸上的伤疤上,带着些许恶意地挤压着那片粗糙的皮肤, 他回吻着国王,嘴角扬起一丝隐隐有些疯狂的笑容。 他的疯狂不在于即将要做的事,而是他已彻底接受了在这方面发生变化的自己……不再只被动地仿佛可有可无地去享受和国王的亲密,而是主动地去选择、去追求, 这对于一个原始欲-望极低的自然人来说不亚于是天翻地覆的改变。 克制了许久的爱火将国王烧得几近癫狂,他手忙脚乱地去摸索主教繁复的礼服,主教咬着他的下唇,伸手去拉扯国王的腰带。 两人从墙边滚到地毯上,又从地毯来到床上,外头热闹极了,又唱又跳的欢呼, 主教与国王也逐渐忘我,肆无忌惮地在卧房里辗转疯狂。 一直到凌晨两三点时,花园里仍零零散散地有谈笑声,人群尚未散去,国王与主教也仍未分开。 主教侧躺在床上,屋内没有点蜡烛,窗外的月光照在主教的身体上,宛如一尊洁白的雕像,国王从背后痴迷地注视着主教的身影,他张开双臂,动作很虔诚地从背后拥抱主教,吻他的肩膀,主教的皮肤柔韧滑腻,吻下去仿佛能将那一小块皮肤给融化掉。 国王的气息逐渐向上,鼻尖顺着那条优美的曲线嗅闻,一直又吻到主教的唇边,主教的嘴唇薄薄地抿着,对国王的吻无动于衷,国王锲而不舍地用嘴唇吻着,舌尖轻舔主教的唇缝,以要将人融化的耐心终于吻开了主教的嘴唇,主教伸出舌头与国王接吻,侧放的左手抬起,反手按住国王的脖子,这一点回应叫国王张开了强健的手臂紧紧地搂住了主教。 国王心潮澎湃,感觉这一次和从前的每一次似乎都不相同。 “尤金,我爱你。”国王低声道,他凝视着主教的面容,金发散落在眉心,那一双无焦距的绿眼长久地一眨不眨,主教道:“我仍然不爱你。” * 在天气彻底冷下来前,国王带领主教巡视了整个莱锡,进一步彰显了宗教在莱锡的影响力。 回到王都莰斯堡后,革命党的首领巴奈特宣布投降并且接受审判,整个王都一片哗然,不敢相信这么个大麻烦会选择主动投降。 当然,巴奈特的投降是有条件的,他只愿意接受宗教法庭的审判。 恢复宗教法庭这件事国王连听都没听主教提过,他到教堂去见主教,“你私下里和巴奈特又达成了什么协议?” 主教正在点中厅里的蜡烛,他手里握着一根白色的蜡烛,很准确地将火苗送入一根一根未点燃的蜡烛之中。 “我和巴奈特达成了什么协议,好像无需让您知道。”主教淡淡道。 国王四下打量,确定周围无人后,压低了声音道:“我以为我们和好了。” 比尔婚礼那夜过后,主教就不再躲着他,国王时常找机会与主教私会,主教也从来不拒绝,甚至比之前都还要来得主动热情,国王脚步向前半步,身体若有似无地贴着主教的后背,“尤金……” “那是两码事,”主教倾倒蜡烛,“即便我们一天上几回床,我和谁达成了什么协议,也不必向您汇报的。” 国王皱了皱眉,“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好吧,你不想说就算了,”国王语气柔和下去,“我知道你想壮大宗教的力量,扩大影响力,巴奈特这个做法很能帮助你,但假使你告诉我,我也不会反对的,”国王很诚恳道,“我不觉得我们是敌人。” 主教的手臂顿在空中,他手向下倾斜,蜡烛点燃,绿色的眼瞳中隐隐映出两团火苗,“为什么?据我所知,上代教皇与艾洛依五世可是以两人双双灭亡为结局的。” “那是因为他们两个太愚蠢,最后令整个奥斯顿大陆都变得分崩离析,”国王靠得主教越来越近,几乎是贴着他在说话,“尤金,我们是要重新将这个大陆团结在一起,我们和他们不一样。” 主教仍旧是面无表情的,国王又看了一眼四周,将声音压得更低,“而且,我爱你。” 国王的语气中好像“爱”是全世界最了不起的东西似的,被他视作最强有力的保证,甚至比大陆统一的目标更能够支撑连接两人的关系。 他要真想和他一较高下,是不是得比他更深地体会爱,才算赢过主角? 主教被自己的想法给逗乐了,国王敏锐地察觉到主教嘴角轻轻扬起,他心情也好了起来,伸手握住主教的手,“小心,蜡烛要掉了。” 主教道:“恢复宗教法庭之后,我会赦免巴奈特。” 国王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他发现了,但凡主教下定决心要去做的事,谁也阻拦不了。 “你千方百计地想要赦免他到底是为了什么?他当过革命党,我不会重用他的。” “不需要您的重用,我有我的计划。” 国王耸了耸肩,故作轻松,“看来又是不必让我知道的计划。” 主教干脆选择了沉默。 也许人都是贪婪的,在没得到之前,以为只要得到主教的身体就满足了,可当两人真的发生关系之后,国王却又试图去想要爱了,在明知主教异于常人,又突然疏远他的情况下时,国王又开始抱怨自己不该苛求太多,和平的关系就已经该足够满足他了,而当两人重修旧好,主教提出他不是非得不爱他,也就说他有爱他的可能时,国王就再也无法克制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渴望——他想要他爱他。 现在国王已学会了如何巧妙地不与主教起冲突,每当他感觉主教似乎要跟他翻脸时,他便及时地结束话题,转到一些不那么过分肉麻但又还算亲密的肢体接触上去。 对于这些亲热的举动,主教是不会排斥的。 国王抱他,吻他的脸颊,很快就将气氛转向晚上约定的幽会上去。 一个小小的可能造成两人之间战争的危机就这么度了过去。 宗教法庭迅速地恢复了,第一个审判的就是巴奈特,国王和一些贵族旁听了这场审判,巴奈特言辞真诚恳切,忏悔流泪,他的风度本就不错,而那些优美的词汇和听着很顺耳的长句,国王一听就知道那是主教所教授的。 国王摸着小拇指上的祖母绿戒指,心说:“再没有谁比他更擅长辩论了,这魔鬼的咽喉。” 主教当场赦免了巴奈特,同时恢复了巴奈特的贵族身份,后者引起了一定的争议,现场旁听的贵族们纷纷向国王看去,潮水般的议论向国王涌来,这又是主教完全没和他提前商量过的,好吧,除了一开始以外,主教越来越少地和他交流这些了,国王抬起手压住了周围的议论,对着主教的方向认可地点了点头,“我遵从主教的意思,就如同我接受主教的加冕一般。” 主教都能为国王加冕了,只是恢复一个人的贵族身份,那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这说明在莱锡,主教也可以随时剥夺一个人的贵族身份,失落信仰太久的大陆人民到这时才真正意识到国王接受主教的加冕到底意味着什么,贵族们看向主教的眼神纷纷带上了有些恐惧的敬畏。 审判结束,国王和主教说话,说了好一会儿他才发觉身后贵族们都未离开,国王回头,贵族们上前,以极为恭敬的姿态请求离开教堂的准许。 “你把他们吓坏了。” 众人离开后,国王和主教玩笑,“很好,你现在是莱锡比我还要可怕的存在了。”他以为这就是主教的目的,彰显自己在莱锡的影响力。 然而几天之后,国王发现自己错了。 “骑士团?” 国王手中握着笔,抬头看哈伦的眼睛散发着逼人的光芒。 “是的,”哈伦倒是表情轻松,甚至有些玩世不恭,“神圣骑士团,只招收信仰纯净的贵族青年,效忠上帝,为信仰而战,莰斯堡教堂已经被挤满了,我过去看了一眼,我敢说整个王都的青年才俊都过去了,老实说我也挺想参与的,”哈伦微微一笑,“毕竟主教的权力在莱锡比国王还管用呢。” 哈伦的讥讽透露出他对国王的忠诚,国王的脸色一点点沉了下去。 哈伦还在笑,有些幸灾乐祸的模样,“陛下,恭喜您,释放出了一头美丽的猛兽。” 国王放下钢笔站起身,提起了一旁的拐杖,哈伦跟在他身侧,一边随着国王往外走一边道:“罗克的国王派人送来了两封信,一封是给您的,另一封是给主教的……” 国王停下脚步扭头看向哈伦。 哈伦嬉笑,“为了表示对整片大陆最有权势的宗教领袖的尊敬,布莱迪国王希望邀请主教去罗克做客,因为罗克最近境内挺乱的,您知道的,收成不好又有疾病,冬天的罗克太冷了,大家空着肚子,布莱迪国王希望宗教能多多少少填补民众的空虚,毕竟是能收服革命党的信仰,至少值得一试,不是吗?” 莰斯堡教堂门前的街道上停满了马车,即使连国王的马车也过不去了,只能下车步行,坐在马车上冻得有些发抖的车夫们见到国王纷纷脱帽行礼。 国王冷着脸点头示意,走了大约十来分钟后来到了教堂门前。 教堂门前修士正在管控人群,见到国王后也纷纷行礼,国王直接道:“你们的主教呢?” 教堂的花园中,虽然天气已经越来越寒冷,针叶植物们依旧一片翠绿,主教坐在椅子里,布尼尔站在椅子后,有些尴尬道:“主教,一定要这样吗?” “意志力是很重要的因素,”主教披着一件保暖的大斗篷,“你帮我仔细观察,谁受不了就让他离开。” “……好吧。” 布尼尔只能强迫自己将目光投向花园里整齐排列的十来个裸着上身的青年身上。 这些青年大多身体健壮,赤着的上身肌肉流畅饱满,贵族们需要学习的骑马打猎给了他们良好的训练,使得他们的身体既不过分孱弱,也不像被劳动压垮的平民那般过分强健,克制而优雅。 布尼尔小声地点出几位脸色苍白瑟瑟发抖的,请他们快穿上衣服离开,又对主教说出那几个面不改色神情坚毅的人的名字。 主教抬手遮住嘴唇,在布尼尔耳边道:“你觉得谁最好?” 布尼尔又说出了个名字,主教扬声重复,让那青年靠近过来。 国王克制着怒气进入花园时,先是被院子里的肉-体晃得眼前一花,再扫过去,主教正举着手指在一个卑躬屈膝的青年胸膛上滑过…… “尤金——” 110 Chaptter 41 争吵 国王的到来使得这次选拔被迫中断。 从主教和国王离去时的表情来看, 显然即将爆发一场战争。 “骑士团?”国王的语气称不上好,也称不上坏,手掌紧紧按着拐杖以平复自己的心情, 尽量不去用责难的语气, “尤金, 我们可没说好这个。” 两人所处的位置正在花园的右后方,离人群不算远, 高大的树木能挡住大部分的视线, 只是声音须得压低点, 情绪也得控制住, 千万不能叫人看出什么端倪, 国王暗暗告诫自己, 掌心被拐杖顶的宝石压着,刺痛感能很好地提醒他。 “说好?”主教的语气也很平静, 和国王那故意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不同, 主教的平静自然而然,发自内心, “我不认为我有任何事需要经过您的特殊同意才能做。” “包括组织一批新的军事力量?”国王的言语中满含警告, “尤金, 你越界了。” 主教侧过脸,两人的面颊斜斜地面对着, 看上去像是正在亲密对话,又像是正在剑拔弩张地对峙,主教那碧绿而幽深的眼睛中射出冷淡的光芒, “兰德斯,是界限根本就不存在。” 国王笑了一声,笑得带了些讥诮, “不存在?”他面颊上的皮肤因发力而逐渐紧绷,“尤金,我以为有些规则是彼此心照不宣的。” “真巧,我也这么认为,不过看来我们彼此心照不宣的不是同一些地方。” “我允许你在精神领域里发挥作用,你可以统治人的精神,发挥宗教的影响力,在那个层面你怎样伟大我都可以接受,至于别的,”国王语气极为冷酷,为了叫主教知道这和任何他以前的退让都不同,那没有转圜的余地,“我绝不允许。” “那么你就高估了你自己手中的权力。”主教的语气也同样冷酷。 “你以为是你聚集起来了宗教的力量?是你允许我伟大?兰德斯,你错了,那股力量就如同雪球,只要你推动它一下,它就会越滚越大,而且永不停止,即使是你,也没有权力让它停止。” 国王提着拐杖的手向侧面的方向指了指,“我现在就出去宣布叫他们解散回家去,你觉得他们会不听我的话?” “他们一定会听你的,”主教面色淡淡道,“虽然我在莱锡看似很有声望,但这大部分都取决于你的退让与妥协,真要让他们在我们之间做选择,但凡头脑清楚的人都该明白怎么选——”国王的脸色缓和了许多,然而主教却话锋随之一转,嘴角讥讽地扬起,“您大概就是这么自大地认为,所以才会觉得自己对我的行为有指手画脚的权力。” “听好了兰德斯,我早已向你阐明过宗教的力量会在整个大陆复苏,莱锡将会是起点、是中心,可惜你对我的话产生了误解,以为我只是将宗教的力量像献上权杖一样献给你,为你做统一大陆的助力么?” “是,有一部分的确是,我说过我们会合作的,容我再提醒你一次,”主教的语气恶狠狠的,不留情面,简直就像是在教训国王似的,“我选中你是你的荣幸,不是我的。” “兰德斯,你的一大缺点就是感情用事,我可不是说你因出于爱我而对我作出了许多让步,恰恰相反,你正是以爱来粉饰你那出于理智的选择,将一切都包装成情圣的举动,好让自己什么好名声都占,这真太虚伪了。” “让我们来把话说得明白些,你能阻挡宗教法庭的建立吗?你不能,因为城市法庭和王室法庭都对你虎视眈眈,他们之中有许多人都很想将你拉下马,叫你做不成这个国王,而宗教法庭会站在你这边,我不否认我将帮助你,这的确是我们说好的。那么我要在法庭上赦免巴奈特,你又如何能够反驳我?除非你想让你所有暗处的敌人都看你的笑话,找你的破绽。” “巴奈特既然已经被赦免,那么像他这样的人才就该得到重用,我恢复了他的贵族身份,其实你心中也是乐见其成的,你知道他会对莱锡起到什么样的作用,而且一旦巴奈特重新做回贵族,当他的脚重新踏入他所背叛的地界,为了捍卫自己所处的贵族阶层的利益,那就意味着他必须去将剩下的革命党也全部妥善处理,而且他又是个有良心的人,你对他儿子有救命的恩情,他绝对会把这差事办得漂亮极了。” 主教鼻梁微微皱起,那令他显得有些凶狠,“兰德斯,你所做的一切选择都对你自己也有利处,不用将它们全推给你了不起的爱情。” “这就像我们之间的合作一样,合作是什么?合作是你得到一些,我也得到一些,不是你得到全部,然后再高高在上地决定施舍给我什么。” “你听好了,你可以现在就去叫他们全部离开,一个都不许加入骑士团,那么我也会离开莱锡,请你克制住自己情圣的冲动,这绝不是出于情感关系的威胁,我的意思是我会去寻找新的君主,找一个明白自己该付出什么来交换宗教力量的君主,而不是成天觉得自己付出了许多,自以为宽容又深情的自大狂。” 主教的语速非常之快,几个词语连在一块儿,语气低沉铿锵,简直将这一大段话说成了慷慨的演讲,中间没有给国王留下任何打断的机会,国王像被接连不断的子弹射向了面门,他面颊发烫双眼发红,头晕眼花,他想要大吼,想要提起拐杖在膝盖上将拐杖折成两段,要不然他真发泄不出去那狂怒的情绪! 太刻薄也太冷酷了…… 在经历了这么多,在他无数次真诚的表白过后,主教对他的评价竟是如此的不堪入耳,他对他的感情被他贬得什么也不是,包括他这个人也是,虚伪、自以为深情、自大狂…… 国王脸上的肌肉发抖,手掌按住的拐杖尖深深地插入地面,随着国王的手臂也正在颤抖摇晃着,他身上包围着熊熊怒火,即使是被树木遮挡了大半,那群围观的青年也感觉到了气氛似乎一触即发。 国王调整了呼吸,开口叫人完全感觉不到他此时正在盛怒之中。 “你有许多事都从来不跟我打招呼就去做,从你离开莱锡偷偷去见巴奈特开始就是,你认为这是你的自由,不错,你当然不必事事都知会我,可你口口声声说我们是合作的关系,你何尝又将我摆在合作伙伴的位子上过?恕我直言,比起合作,这听上去更像是利用。” “或许在你看来,我们的合作本质就是互相利用,说得更难听一点,就是互相算计,可我认为的合作却是恰恰相反,我认为我们应当彼此坦诚相待,凡事都多多商量讨论,将我们各自的力量结合在一起,变成一股更大更强的力量。” “我不知道为什么,仿佛从一开始你就把我当作假想敌似的,你说我对你是高高在上的,那么你对我呢?我请你问问自己的心,你有没有将我视作与你平等的个体?你难道不是正在处心积虑地想要站在比我高的位置上?” “我不容许你建立军事力量,那对于现阶段的莱锡来说太吃力,也会引起其他国家的警觉,你的动作太密集了,这本身对壮大宗教的影响力也并不算得上最妥当,时机并不成熟,我想既然我在你心里是个虚伪的情圣,那么你也应当知道我所说的这番话是客观的,不是出于任何情感上的因素。” “另外,罗克的布莱迪国王邀请你过去做客,你可以去考察看看他是否是你理想中的英明君主。” 国王深深地看了主教一眼,提起手中的拐杖。 “同时,我也建议你选拔少量的青年作为骑士来为你的旅途护卫安全,你放心,这同样是出自理智上的建议,不是出自我对您自以为是的深情让步。” 国王转过身,肩膀擦过身边的树叶,发出利落清脆的响声。 主教站在原地,面庞随着国王离开的方向转动。 国王拄着拐杖穿过人群,青年们向国王行礼,国王没有理会,一口气上到了马车,哈伦跳上马车握住马缰,对着马车内道:“陛下,谈话似乎进行得不太顺利?” 马车内一片寂静,哈伦耸了耸肩膀,唇角向下撇,根据他学的历史而言,王室与宗教的较量可从来不是什么简单的事。 主教从花园深处走出。 “主教,”布尼尔迎上前,“怎么样?国王似乎很生气?” 主教用之前说过的一样的理由敷衍了过去,“国王就是那样糟糕的脾气。” 布尼尔小声道:“国王的脾气算不上糟糕吧。” 主教完成了在骑士胸前用圣水画十字的仪式,按照他预想的那样招募了五十名出身高贵身体强健的青年。 招募结束时,天色已近黄昏,夕阳照在莰斯堡教堂上,整个建筑连同那些规整的植物一起像一幅美丽的油画。 主教坐在自己房间的窗前,单手撑着额头,神色若有所思的。 今天兰德斯似乎是真的伤心了。 在某个瞬间,他甚至感觉到了世界力量的波动。 他是故意的,故意将兰德斯说得那样不堪,将他的爱也说得什么都不是,至于为什么要那么做,那其中的原因就复杂得多了。 想叫他伤心?想折磨他?想瞧瞧爱到底有多么坚韧,能承担得起多少?还是因两人之间越来越没有什么矛盾,所以他故意要去破坏他们日渐和谐的关系? …… 主教垂下手,手指拨弄着桌上的钢笔,兰德斯临走时说的那些话都并不激动,可不知为何令人感觉情感强烈无比,每字每句都留在了他耳朵里,仿佛余韵很长。 钢笔被手指推出去,咕噜噜地向前滚动,又被手指扣住,再次咕噜噜地滚动。 这无聊的游戏持续了一段时间,主教放下钢笔,双臂交叠地放在桌上,侧躺着将脸枕在手臂上。 照理说,无论如何,今天他占据了上风,兰德斯被他气得情绪剧烈波动,那其中应当有很多乐趣的。 乐趣是有的,可惜只有一点点。 主教在房间里自言自语,“我进化了。”他语气肯定,为自己的变化定性。 与此同时,国王也正在和自己的外交官交谈,他喝得醉醺醺地倒在沙发里,,身上衣服松松垮垮的,手里举着酒杯又喝了一大口威士忌,给自己也定了性,“哈伦,我是个疯子、傻瓜、受虐狂。” 哈伦“哇哦”了一声,抿了口甜葡萄酒,“陛下,这评价有点过分了。” “不,一点也不过分,”国王摇了下手指,“简直是恰如其分。”他又喝了一大口酒,其中有很多部分都流在了他的领子上,“我是个疯子,因我爱上了个魔鬼,我是个傻瓜,因我以为魔鬼也会有爱情,我更是个受虐狂,因我知晓上述一切都不应当,可我还是叫它们全发生了……像太阳升起落下一样,就那么发生了……” 国王喃喃自语,眼中掉下一点眼泪,事实上他回到王宫后已经独自落过泪了,用力地一眨睫毛,逼退了湿润,国王单手盖住额头,“我爱他,你知道么,我爱他,我那样真诚地爱着他,可他却……” “哦,算了,你什么都不知道,谁也不知道,就连上帝也……” “是主教么?” 国王猛地挪开了手掌,深棕色的眼睛里射出利芒。 哈伦淡然道:“看来我猜对了。”他看上去非常镇定,对国王和主教这奇异的关系似乎早就看穿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 哈伦耸肩,“首先主教很美丽,他有被爱上的先天优势,其次,好吧,您今天进入花园后直呼其名的态度,还有您掩饰不住的浓浓醋意,更关键的是您回来以后的表现,”哈伦又耸了下肩,“谁没失恋过呢?” “失恋……” 国王喃喃道:“我这是失恋了么……” “看样子是的。” 国王的表情极为沉郁,“我失恋了……” 在反复陈述了几次后,国王站起身,“不,”他的身体微微有些摇晃,总体仍然算是很稳当,“我没有失恋!” 主教洗完了澡,脑海中依然被白天的争吵所占据,思维有些不集中,走出浴室坐到床上,正要掀开被子时,突然听到了“咚”的一声,主教循声转过脸——又是“咚”的一声——有人在用石头砸他的窗户。 111 Chapte1r 42 结束 哈伦很不赞成国王深夜跑来教堂, 和国王还有他那跑去过蜜月生活的老搭档比尔不同,他可是位见多识广的情场老手,对国王和主教的关系早有揣测, 不过不是所有人都像他这样对待此事如此淡定豁达, 国王和主教有私情,这听上去几乎是对国家带有毁灭性的丑闻了。 “陛下, 我知道您的酒量, 您一定还有理智……”哈伦极力劝阻。 “那当然,”国王摇摇晃晃地往浴室走,“理智永远伴随着我。” 国王用冷水洗了把脸,对着镜子整理着装, 他的手有点发抖, 但这不影响什么, 酒精在血管里沸腾燃烧, 他激情迸发,一扫消沉气息,哈伦仍然在阻拦他, 国王连拐杖都没要,他就这么走出房门,哈伦连忙跟了上去。 感谢莱锡王宫里的密道, 出行还算秘密。 当国王熟练地从教堂某个隐蔽的入口进入时, 哈伦已经无言以对了,小声嘟囔道:“这看上去可不是什么短期关系。” 哈伦心说这可太不理智了, 他承认主教美貌出众,不过也不至于叫人神魂颠倒,漂亮的皮囊到处都是,何必冒这样大的风险? 想起国王刚才那副模样, 哈伦不由心中警觉,呀,这该不会是真陷入爱情当中去了吧?! 教堂里一片漆黑安静,主教所住的小楼里同样的也是一点灯光也没有。 哈伦弓着腰,像贼一样躲在一棵高大的树后面望风兼看戏,这样以国王和主教为主角所上演的戏码,在戏院里可看不着。 “楼下有其他人住着么?”哈伦轻声道,“若是将人吵醒了,陛下想好怎么收场了么?” “没有,只有他一个。” 哈伦松了口气,“那么陛下您就悄悄地上去,说两句话就下来吧,情人之间的问题爆发起来时总是看着可怕,实际解决起来也会很容易的。” 他说话的时候,国王也弯下了腰,国王体态修长,一口气直将身体打了个对折,他直起腰,手掌松松地握着好像捡了什么东西,哈伦正想说不要,国王已经将手里的东西扔了上去。 “咚”的一声,惊得哈伦四处张望,还好似乎没人惊醒。 “陛下……” 国王又砸了一下,这回哈伦看清了,国王手里拿着那几个松果,正像个顽皮的男孩子一样一个个向上砸。 哈伦盘起手彻底不打算劝阻了,清醒时的国王作出什么决定都从来不叫任何人所左右,更何况今夜国王还处在一种醉酒和情感双重挤压下的激情中,更是没有劝说的可能性了,反正国王自有解决问题的办法。 哈伦抬头看了一眼那一扇漆黑的窗户,心中不由猜想起国王一厢情愿的可能性来,该不会是国王对主教单方面的苦恋吧?这可就真难办了。虽说国王不像是那种人,但他可真不敢在这方面给所有男人做保证。 正当哈伦犹豫着要不要最后再做一次劝说,免得国王陷入那种最可怜的三流戏剧里被人所同情又鄙薄的角色时,窗户推开的声音使得这场戏剧终于从独角戏转向了双人戏,头顶的月亮如同舞台上的灯光一样洒下,主教探出窗户的金发即使在黑夜中也依旧熠熠生辉,一下就抓住了人的眼球。 哈伦饶有兴致,可以说是兴奋不已地看着隔着几层楼高度的两人,期待这两个在爱情故事当中显得有些奇异的角色会碰撞出怎样的火花,到了这个地步,他也压根就不在乎这件事会不会暴露了,那股好奇与激动压倒了一切,他这个旁观者都如此了,更何况当事的两人呢? 国王仰望着黑暗中洒着冷冷月光的金发,主教白皙的皮肤在夜晚看上去比白天更质感厚重,因为黑夜,因为距离,他看上去都不像个真人,遥远得像是来自另一个地方,或许他就是从月亮来的,谁知道呢?听说冥府就在月亮上……国王思绪纷乱,静静地仰头看着。 主教似乎也正在“俯视”着他,他的头颅低低地垂着,冬日的风吹动他脸颊旁的金发,呼吸时面前萦绕着一点白色的雾气。 两个人没有像外交官所预想的那样爆发出剧烈的冲突,他们都是如此安静,宛如定格在舞台上的两个偶人。 视力,主教再一次迫切地想要找回自己的视力。 他想亲眼看一看国王此刻的表情,那会是怎样不堪忍受折磨与诋毁的痛苦?那种痛苦又是否仍能如从前般取悦他? 干燥的冷风轻轻地吹拂着,主教雪白的睡衣领口随风摇摆,他领口金色的十字架一闪一闪地发着光。 国王闭上眼睛,他像主教一般堕入黑暗,放弃自己的视觉,他深深地呼吸着,肺腑被清冷的空气涤荡,一股从身体里油然而生出的激动之情将他整个人都包裹住了,他在黑暗中诘问自己到底要什么。 哈伦打了个哈欠,想难道两人就要这么僵持着到天亮吗?这可跟他预想中的场景不一样……也比他预想的要可怕……情人之间大吵大闹其实没什么,怕的就是这样沉默地对峙较量,那可真要不得了,说明两人之间的关系可不是短暂冲动的激情那么简单,其中必定有更深刻本质的东西被触及了……哈伦慢慢放下手,脸色也变得严肃起来。 在漫长的沉默过后,国王终于动了,他迈开了脚步转向塔楼的正门,哈伦想要跟上,被国王的手势逼停,哈伦只好留在原地,他抬头看着窗户,主教仍站在窗口,过了大约一分钟后,主教的金发转向了屋内。 没有拐杖的声音,国王只依靠着先天的瘸腿爬了上来,他在楼下时,主教就闻到了他身上酒的味道。 对于国王的深夜来访,主教难说是预料之中还是意外,他没有花费心思去猜测这件事,因为他正完全沉浸在对自己的探索当中,在这个世界里,他很意外地发觉原来他对自己的了解其实是片面而主观的,一切都建立在“自然人属性”的基础之上,自然人该是怎么样的,他就是怎么样的,可事实是他在联盟从来没见过第二个自然人,真奇怪,他以前竟然从来不觉得,也许是因为自然人都具有强大到排外的领地意识,对所谓“同伴”根本没有概念……不,这又是“自然人属性”的想法了。 主教手指拨弄了下头发,头发太长了,钻进了他的脖子,有点痒。 “我……” 国王一开口就意识到自己的嗓子格外沙哑,主教这间不大的房间所能造成的回声也竟如此巨大,他被自己的声音给包围了,为此感到一种孤独的羞耻。 主教手掌垂下,按住书桌前的椅子,他低着头,叫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可国王大概能猜测到,那一定是张冷淡至极的脸孔。 他爱他,尊重他,向他献上赤诚的爱意,他可以接受他不爱他,他是这样一个天生奇怪的小魔鬼,他对他的践踏、贬低是出于何种目的,到底是真的那样想他,还是仅仅只是以此来刺痛他的心,简直就像是猜个可怕至极的谜,不管你猜对还是猜错,最后都得受伤害。 国王也迷茫了,爱一个人就是将自己献祭过去受人践踏,他难道是真的要进入宗教的怀抱才能释怀他这受难般的情感? “我需要你向我道歉。”国王缓缓道。 主教眉头微微一挑,“道歉?” “是的,”国王道,“我需要你的道歉。” 主教笑了笑,他笑得很轻,随即又正了脸色,极为严肃道:“我为什么要向你道歉呢?凭你国王的身份?” “凭你对我的污蔑。” 国王脸庞很红,脖颈发烫,他声音不算高,只是语气很坚决,“尤金,你需要向我道歉,你知道的,我对你的感情是真挚的,只这一点,无论如何你也不该污蔑,所以,你需要道歉。” 主教冷冷道:“我没有向你祈求你的感情,是你一厢情愿,一切都是你自愿的,难道是我逼你向我献媚?哦,”主教讥讽道,“原来这就是你真挚的感情。”主教将‘真挚’两个字简直是如同说什么难听的词汇一般不屑地甩出,如果词语有实质性的力量,那将会是一鞭子抽在国王身上。 “这是两码事。” 国王将自己澎湃不已的感情深深地压制住,“我爱你,我真心实意地爱着你与我需向你献上我的尊严这是完全不相干的事,真挚的爱并不意味着我在你面前永远没有说话的余地,尤金,我是爱你,不是要做你的奴隶,我希望能令你快乐,能令你也体会到普通的感情所带来的温暖愉悦,如果我希望你这样,我就不该再用任何卑微之举来取悦你,那只会令你滑向更冰冷的深渊……” “我越卑微,你越高傲,我们之间会变成什么畸形的关系?这不是一条正确的道路,所以,尤金,我需要你的道歉,如果你肯向正确的道路上迈上一步,就请你正视你对我毫无道理的残忍。” 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和国王、主教、权势、国家、利益毫不相干,那只是纯粹的呼唤,是一颗爱着人的心向另一颗被爱着的人的心发出请求,请求他打开心门。 窗户外冰冷的空气持续地漫入,主教抬起手臂,紧了紧袖子后抱住自己,他淡淡道:“我拒绝。” 国王说不出是意料之中还是绝望,说不定是两者混在了一起,那是意料之中的绝望。 “好,”国王的语气听上去比主教深沉许多,他将无尽的痛苦吞入咽喉,“那么,我们的关系就到此结束吧。” “嗯?” 主教鼻腔里发出疑问的音节,脸庞转动了一下,“陛下不想再跟我合作了?” “我是指……” 国王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看到了主教嘴角扬起的笑容—— 好吧,看来主教从来都不认为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没有关系,又怎么结束呢? 那句“不是非不爱不可”被他日夜咀嚼过无数遍,在每一次灰心时,都会被他反复拿来品味,被他视作最信奉的教义,然而教义只是用来教化信众的武器,根本代表不了什么。 国王感到一种强烈的几乎可以和死亡媲美的痛苦,这真难用只言片语就说清楚,他慢慢上前,主教站在原地,并不闪躲,国王越过了他,没有触碰主教,而是伸手关上了窗户。 “晚安,”国王保持着风度,尽管他深棕色的眼珠已被鲜红的血丝包围,湿润地浸透了泪水,他仍是用最平和的语气道,“祝您好眠。” 112 Chapte2r 43 分离 主教带着从莰斯堡选拔出来的最终六十二人组成了护卫的骑士团, 踏上了对分裂的奥斯顿大陆各国的访问之旅。 这次出行得到了国王兰德斯以及信众的大力支持,募集到了许多资金,骑士们都是贵族出身, 他们的盔甲、马匹银光闪闪, 彰显出一种高贵典雅的气质,主教也骑在马上,街道两边送行的人群不断欢呼着, 国王远远地站在街边某栋楼里的窗后凝望着长长的队伍,一直到那背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后,他对身边的外交官道:“走吧。” 哈伦放下抱着的手臂,脚步轻快地跟上,“看来您是释怀了。” 国王没有回应, 从他的表情上来看, 的确是释怀了的模样。 一个月前的深夜会面是国王最后一次和主教的私人会面, 之后两人因公事也见过几次, 都不是单独会面,人最少的一次也有哈伦在,那天哈伦本来是在外面处理事情,被紧急地叫了回来,结果就是听国王和主教讨论税收的事, 他完全派不上用场, 就只是站在一旁听着。 国王和主教说话的气氛冷静理智又高效无比, 两人没有任何争吵,很顺利地按照公平的利益分配确定了贵族们向教堂捐赠金额的数目与减税比例的挂钩,结束会话后,国王彬彬有礼地与主教告别,并且请仆人送主教离开。 等主教走后, 哈伦那古怪的审视眼神也没有令国王表现出任何多余的反应,只是淡淡地对外交官道:“你可以走了。” 冬日最冷的时候,以前的王太子夏尔曼被从马岛接了回来。 革命党宣布投降后,巴奈特去马岛花了很大的功夫说服所有的革命党也接受他们的命运,令他感到羞愧的是其余人没有他那样幸运,多多少少都要接受审判,当然宗教法庭对他们的惩罚也大多在信仰上,需要他们忏悔和帮助穷人。 对夏尔曼的处理,兰德斯在短暂的摇摆后还是遵从了他父亲的意愿,原谅,但并不宽恕,巴奈特得到了国王的密令,让夏尔曼在马岛继续做苦力。 骑士团组成后,巴奈特又被主教召回,履行他承诺的职责,夏尔曼要求跟随巴奈特返回王都,被巴奈特拒绝,留在马岛的夏尔曼在寒风中病倒了,他在病痛之中写下了长达数千字的求援信发往王都,终于在近乎绝望时,等来了国王的仁慈。 夏尔曼拖着病体返回王都,接受了国王赐予的公爵头衔和王都一栋偏僻的庄园。 这在王室中引发了一些争论,众所周知,国王兰德斯在还是奥斯亲王时就没什么好名声,如此恶劣地对待自己被革命党绑架的兄长——甚至连革命党首领都被宗教赦免了,这种行为又为国王“赢”得了刻薄残酷的“美名”。 也凭着从前在交际圈积攒下的好人缘,很多人都去看望了夏尔曼,夏尔曼的模样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皮肤黝黑干燥,身材也很瘦削,从前那高贵典雅的贵族风度简直荡然无存,看望的人们在震惊同情之余不由暗暗鄙薄,那是贵族阶层对于面貌不够优美的人发自内心的本能的嫌弃,然后这种嫌弃又转化成了对国王在舆论上的责难,因夏尔曼的不幸很大程度上来自国王的失职。对自己的兄长都如此漠不关心的人,会带给他们好的生活吗? 来探望的人用含蓄的语言表达着对夏尔曼遭遇的同情和对国王无情的批评,夏尔曼虚弱地表示兰德斯专注于治理国家,对他这没用的王太子的疏忽是理所应当的。 “这下好了,”哈伦笑道,“恭喜您有成为暴君的潜质了,我是说在那些人的议论声中。” “我不在乎他们怎么评价,”国王冷淡道,“以后这种不重要的话不必转达给我。” 哈伦摸了摸下巴,故意拖长了说话的语调,“那么菲尔德先生的来信……” “拿来。” 果然,看似完全恢复成以前那副高傲冷漠模样的国王在听到有关主教的消息时立刻就表现得不同寻常了。 哈伦从身后拿出信封,国王面色平静地接过信封,拆开后看了两行,严厉的视线立刻就射向了哈伦。 哈伦忍着笑道:“还真有点不习惯呢,比尔改回了自己的姓,我也正在努力适应当中呢,先从口头适应起,陛下,您应当不会介意吧?” 不是巴奈特·菲尔德,而是比尔·菲尔德的信件。 国王的视线颇具威严,即使哈伦是站在情场老手的立场上去嘲笑国王这情场菜鸟,无关两人的身份,但依旧还是渐渐正了脸色,收敛起了他那点明知故问的调笑,从身后又掏出了第二封信放在桌上,很正经道:“巴奈特·菲尔德从罗克寄来的信件。” 巴奈特·菲尔德在找回儿子并且有幸参与了儿子的婚礼后便觉这一辈子再也没有什么遗憾,对于帮助他找回至亲的主教与国王不相上下地报以最真挚的可献出生命的忠诚。 所以在接受了国王的秘密嘱托后,巴奈特忠实地完成了对国王的承诺,每隔几天就固定地写信汇报主教的大致情形。 巴奈特受过良好的教育且也是个富有情感的人,信件上的遣词造句非常优美,将主教抵达罗克境内后所做的事与什么人会面都写得清楚生动,简直能令人通过上头的文字看到那所描写的场景和场景中的人…… 国王看信之前就将外交官赶了出去,独自一人浏览完信件之后,他放下信纸,手掌搭在自己的大腿上,视线望着前方的落地窗户,脑海中浮现出信件上的字字句句,眼前也仍浮现着占据他心灵中某些重要部分的人。 即使是哈伦这个知情者,国王也不愿叫他窥探他此时的模样,旁观他所流露出的情绪,他像个过分吝啬的守财奴,将所有与主教的一切都悉数独享。 一种悲伤的思念萦绕着他,与热恋时的激情不同,那是更平静却也更深刻的感情,国王静坐了一会儿,拿起信纸重新。 “……罗克的天气真冷,湖面结成了淡蓝色的冰,罗克的国王邀请主教滑雪,主教不会滑雪,可盛情难却,只好在罗克国王的引领下在冰面滑行,差点摔跤了,骑士们上前保护,因不会滑雪全摔倒在了冰面上……” 国王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一股温柔意味,挥之不去的悲伤掺杂在那温柔里头,国王的笑容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嘴角苦涩的下撇。 将信又看了一遍后放下,国王的思绪完全飘游起来,仿佛他就身在罗克,正在主教的身边。 这种臆想似的思念折磨着他,而恍惚间国王觉得这种思念似曾相识,好像在很久以前,他就曾与他分离过,只能依靠书信来知晓他的动态……这念头来得很奇怪,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完全无法抓住,留下的仍旧是无尽的想念。 是的,他想他,那不是出于对旧情的留恋,而是切切实实地仍在爱着他。 那么他呢?他会想他呢? 在他所有故作的平静背后,主教的平静是发自内心还是和他一样,是因强烈的自制力的掩饰起到了作用? 国王的视线逐渐迷离,短暂的游移过后,他的目光凝结了,慢慢地将那些流露出来的感情给重又藏匿起来,信件放到了抽屉里,一切都被锁了起来,他又回到了国王的角色中去。 天气转暖时,主教回到了莱锡,原本六十二人的骑士队伍变成了一百人,主教在罗克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这不单单只是宗教带来的力量,而是切切实实的,主教送来了从莰斯堡购买的粮食,教义伴随着面包,迅速俘获了民众的心。 在动荡的大陆中,已经再没有过人这样无私地对待过他们,是上帝派主教来赐福,短短三个月的时间,主教已成为在整个罗克最受欢迎的人之一,罗克中有七十多位贵族青年自愿加入骑士团,主教留下了其中的一部分,那些人跟随主教返回了莰斯堡教堂。 莱锡的气候比罗克要温暖许多,春天在此地显露了痕迹,教堂里的树木发出了新芽,莰斯堡教堂的教众围着主教不断地拥抱亲吻他的手指,主教的声望令新加入骑士团的也感到与有荣焉。 主教命骑士团们返回自己的家中,同时留下了罗克骑士团的成员,为他们在莰斯堡教堂内进行正式的仪式——罗克的教堂没有得到主教的承认,罗克的国王年龄和莱锡的老国王差不多大,他很惶恐,并且保证新年一定会建立起一座能得到主教承认的新教堂。 正式的仪式结束后,主教让布尼尔安排这些骑士和修士们住在一起,感受信仰的洗礼。 巴奈特向主教告别,“主教,我也要回去了。” “不先去王宫么?”主教淡淡道。 巴奈特神经猛然紧张,“主教……” “放心,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巴奈特松了口气,“感谢您的宽容。” 国王与主教都是他的恩人,他无法在其中取舍。 “你去吧,”主教叫住离开的骑士中的一个,“亚度尼斯,过来。” 骑士中一个棕发青年转过脸,“主教。” “过来。” 亚度尼斯小跑过来,他是个高挑俊美标准的罗克式美男子,寒冷的地方总能诞生出他这样特别白皙又很高贵的英俊男人。 “主教,”亚度尼斯行礼,“您有何吩咐?” “巴奈特,你可以走了,”主教先向后说了一句,又对亚度尼斯道,“你不跟他们住在一块儿,你住在我那栋楼里。” “好的。”亚度尼斯毫无异议,脸上露出了纯洁的笑容,他与巴奈特眼神交汇,真诚地一点头,巴奈特也微微点了下头。 * “一切都好。” 巴奈特对国王这样形容主教的罗克之旅。 罗克的状况比莱锡要差一些,因为罗克的地理位置不好,在整片大陆的西北方,那里很多土地都不适合耕种,气候也很糟糕,所以总的来说更贫穷一些,在贫穷的地方,宗教能起到的号召力量也就更大。 “主教极富演说才华,我可以说他已经征服了罗克上上下下,在灵魂的层面上。” 和骑士团的其余成员不同,巴奈特虽然对主教也绝对忠诚,但也并不盲目,他很清楚主教这是在笼络人心,以宗教的影响力和他个人的魅力来达到政治上的目的。 “很好。” 国王坐在书桌后,面容平静地一点头。 “离开罗克之前,主教收到了巴斯勒的邀请,巴斯勒的主教想和主教辩论莱锡宗教主体的合法性,主教同意了,辩论定在5月25日。” 国王又点了点头,淡淡道:“他会赢的。” 巴奈特微笑了一下,“是的,我相信这一点。” 笑容转瞬即逝,巴奈特沉稳的面上显然是还有更重要的事要汇报,国王也回报了个询问的眼神。 巴奈特深吸了口气,才缓缓道:“主教在罗克吸纳了三十八名新的骑士团成员。” 这不是什么重大的事,国王略一思索,随即就明白了主教的高明,从不同的国家招募骑士团成员能大大降低这支队伍表面的威胁性,叫人误以为骑士团只是荣誉层面。 “你要守住自己的地位,”国王凝视着巴奈特,“保护好主教的安全。” “那是当然,我会用我的生命保护主教。” 巴奈特手掌握着腰间的佩剑,迟疑了一下后道:“可是陛下……” 国王意识到巴奈特即将要说那件重要的事了,他眉头微皱,很专注地听着。 “其中有一位名为亚度尼斯,他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小伙子,性格好,相貌也好,样样都很好,”巴奈特摊了摊手,“问题是……”他停顿了一下,刚强的面孔也皱起了眉,“他姓布莱迪,”国王的眼珠闪了下光,巴奈特点了点头,“是的,他是罗克的王室成员,是位王子。” 第 113 章 Chapter 44 主教推开楼上的窗户,窗外清新的气味迎面扑来,与罗克相比,莱锡的空气都似乎更为柔软。 旅途中,主教时不时地会想起莱锡,他也不知这能不能称得上是一种思念,这种感觉算不上太陌生,他在上个世界里有时也会想起边疆,大漠的天空和落日,不可思议的是,那些画面现在都仍然留在他的脑海中,仿佛成了他本体记忆中的一部分,之前的那些任务世界可从来没给他留下这么深的印象。 “主教。” 亚度尼斯清脆干净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主教微微侧过脸。 “我有几个问题想要请教您。” 亚度尼斯跑来,他的脚步格外活泼,能令人感觉到他的心情很不错,或者说他时时都是那么快乐,像太阳一样散发着能感染人的光芒。 主教脸上冷淡的表情没有任何动摇,对这青年的伪装与本性他了如指掌,这方面没人比主教更在行,亚度尼斯那些矫揉造作的故作开朗在主教看来有些幼稚和可笑。 亚度尼斯的视线落在主教美丽而高贵的脸孔上,还是无法确定主教到底在想什么。 他选择加入骑士团作为一种政治上的投资,罗克一共有八位王子,他不是最特殊的那一个,总要想办法脱颖而出,莱锡的国王可以向主教下跪,他又有什么舍不掉的高傲去向主教宣誓呢? 如果主教肯像支持莱锡的国王一样支持他,那么他继承王位的可能性就大大增加了,可惜这一交易亚度尼斯还未找到合适的机会去挑明。 主教看上去是个聪明人,照理说双方之间应当有心知肚明的默契,但亚度尼斯也不敢确定,因这主教实在内敛深沉,叫他完全看不透他的心思。 “我是不是太愚钝了?”亚度尼斯的声音充满愧疚,“老是问您一些傻问题。” 主教道:“是吗?我倒觉得你挺聪慧。” 亚度尼斯大胆道:“在您的信徒中,我算得上有领悟力的么?” “或许吧。” 主教的回答模棱两可,亚度尼斯深谙此道,又谦虚道:“我还需要继续学习。”他话锋一转,又赞美起莰斯堡教堂的典雅美丽,美中不足的是主教所居住的这栋楼太过简陋,他想要捐赠一些金钱来改善这里,好令这栋楼能匹配得上主教圣洁伟大的品格。 主教道:“我们生而有罪,到这世界不是来享受,而是来赎罪的,我不需要那么好的物质条件。” 亚度尼斯懊恼道:“我真该死,我就说我是个愚蠢的人!主教,请您原谅我的浅薄,那么就将捐赠的金钱用来做做好事吧,由您去支配,我是使用不好的,只会办些坏事。” “亚度尼斯,你太妄自菲薄了。” 亚度尼斯又强调了一遍自己的无知无能,承诺作出一笔不菲的捐赠后便识趣地离开,让主教能得以安静的休息。 脚步声渐渐远去,主教拉开椅子坐下,他有点累,便抬起两条腿翘在书桌上。 刚才发生的一切 都是标准的主教想象中的很高明也很得体的利益交换, 互相说着虚伪的暗语, 一阵吹捧自谦后达成共识,没有争吵也没有冲突,而不是充满着混乱、失序、情感迸发的各种意外。 这才称得上是一次真正的合作。 可同时也很乏味…… 主教从鼻腔里轻呼出口气,他在座位上静静坐了一会儿,忽然想如果他提出和亚度尼斯进行肉-体上的交易,亚度尼斯会同意么?他又能不能从中获得乐趣? 这念头令主教发笑,他自顾自地笑了一会儿,想倘若真这样的话,他岂不是将亚度尼斯当作男妓一般对待使用了? 自然人竟然会产生如此淫-乱的想法……他还真是钦佩自己呢。 主教双手叠在腹前闭上眼睛,脸上露出若有若无的笑容。 乐趣,他在寻找乐趣,可是活着只为乐趣又好似有些空虚,说心里话吧,他问自己,也自己答,他并不想和亚度尼斯上床。 他知道亚度尼斯有一副很好的身体,他靠近他说话,健康年轻的雄性气息,他如若真铁了心要找乐子,总能想办法让亚度尼斯献身,亚度尼斯会很识时务,卖力地像着急配种的马,服务得极为贴心。 可那没什么意思,主教都懒得去想象,能预见的无趣,身体里没有火苗,他需要一些更激烈也更真实的东西,坚硬的不顾一切地去碰撞,那种发了狂似的爱,揪着心的痛…… 忠实的骑士已经带去了消息,那么收到消息的人为什么还不来? 主教把腿从书桌上放下来,他在地面跺了跺脚,在屋子里踱着步,一只脚放在另一只脚前,丈量着整个屋子的大小,他又坐下来,屁股在床上压了压,木床咯吱咯吱响,主教又笑了笑,躺在床上,目光幽静地撞入黑暗,脸上的笑容却又消失无踪了。 他正被人调动着情绪…… 主教从领口拿出被体温浸得很温暖的十字架,如信徒般自问。 我是否在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想到过他? ——是的,经常。 我是否对回到莱锡能与他见面感到很愉悦? ——是的,不仅愉悦,还很期待。 我是否只是为折磨他能得到快乐而产生了这种期待? ——有一部分是…… 那么,另一部分呢? 主教手指拨弄着十字架,没有武断地给出答案。 * 主教在莰斯堡停留了半个月,国王没有召见过他一次,主教也没有主动进入王宫拜会。 三月底,主教再次带着骑士团离开了莰斯堡,前往下一个国家。 巴奈特回到了主教身边,他谨慎地计划着措辞,想万一主教要盘问他和国王的对话,他最好是如何把话说得更合适。 然而主教却没有询问。 这倒反而令巴奈特感到了羞愧,主动向主教表明,国王对他很信任。 虽然主教接收了罗克的王子,这一举动很像投机,但是国王没有丝毫的怀 疑,巴奈特强调,“首先,我很抱歉我出于一些不适当的心理将这件事向国王作了汇报,但是国王立刻严词批评了我,他叫我必须相信您对莱锡的忠诚,所以,我很抱歉。” 主教笑了笑,“这不怪你,我知道,你是忠于莱锡。” 巴奈特深深地行了个骑士礼,“如果您为此感到不快,我愿意接受惩罚。” “不,我不想惩罚你。” 主教看上去似乎心情不佳,巴奈特进一步道:“以后我不会就此再向国王作出任何汇报了,国王他相信您。” 这话的意思就是巴奈特将不再写信给国王阐述主教旅途中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主教想问这是国王的意思么,转念一想,巴奈特这样忠实可靠的人,如果不是兰德斯特别吩咐,他一定会继续做下去的。 “好的,”主教微笑,“这很好。” 春天夏天秋天,主教接连辗转了几个国家,他到处做好事,为人们带来粮食、水和教义,他赢得辩论,他站在高台上演讲,他收获几位国王的尊重,吸纳了不少金钱,也得到了许多人的追随,他收服那些谴责他狂妄的教徒,令他这主教的声望比任何一个国家的宗教首领都更要强。 一连两年,主教都没有返回莱锡,他的骑士团加入了越来越多的贵族青年,他们都是有钱的领主,买得起强壮的马和锋利的武器,他们在封地也有卫队,一个骑士背后代表的是一支不下百人的小队伍,神圣骑士团在荣誉层面上因能得到主教的亲自赐福而变得无上光荣,也许一开始有人加入进来是带有不纯的目的,例如亚度尼斯,但在主教的教导下,他们慢慢都蜕变成了真正意义上虔诚无比的信徒。 在主教走遍了所有国家后,他开始往回走,第一站就是罗克,在罗克,主教与罗克的国王一番交谈,亚度尼斯登上了王位,同时也成了奥斯顿大陆里第二位由主教加冕的国王。 “骑士团的每一位成员都是你的兄弟,”主教双手托着亚度尼斯的手掌,嗓音如泉水般温柔流淌,“主会引领你,我会教导你,而你的兄弟们会在你有困难的时候帮助你,亚度尼斯,从此以后你不再是个孤独的孩子,你有了真正的家。” 亚度尼斯流着泪吻了主教的鞋子,他是个在政治阴谋斗争中迷失的王子,在主教的身边真正找回了心灵的寄托,他抛掉了虚伪,也改变了自我,发自内心地成了个虔诚的教徒。 罗克新王加冕并且得到主教承认的消息迅速地传遍了奥斯顿大陆,和几年前莱锡国王接受加冕一样引起了巨大的冲击,甚至是更大的冲击。 主教的名望和两位国王的臣服令其余国家的君主都开始感到忐忑,那是一种莫名的来自直觉的恐惧。 而这种恐惧在主教回到莱锡后彻底爆发了。 莱锡宣布向麦斯丁宣战——以上帝的名义,降下对不虔诚的罪恶之徒的惩罚。 战役由国王兰德斯亲自领导,经过了三年的治理休养,莱锡的实力早已和大陆国家印象中的不同,战役打了仅仅两个月, 麦斯丁的国王就宣布承认自己对上帝不虔诚,对主教不恭敬,并且愿意接受主教的重新洗礼与加冕,承认麦斯丁境内的一切宗教不合法,教徒所进行的所有宗教行为也同样不合法,必须经由主教来验证他们的合法性。 这场战役在后来统一的大陆历史上被称为“神圣战争” 的开端。 凯旋的那一天,国王兰德斯带领军队回到王都,第一时间前往莰斯堡教堂,向为他洗礼的尤金主教表示敬重。 主教在众人的见证下表彰了国王的虔诚,国王吻了主教的手背,一切都极为庄严肃穆,随后国王带着卫队离开,主教也在众人的簇拥下返回教堂内部。 哈伦向进入马车的国王送上一卷由丝带缠绕的信纸。 国王瞟了一眼,“这是什么?” “整个王都所有适婚的贵族小姐名单。” 国王收回目光,“我不需要。” 哈伦收起卷轴,耸了耸肩,“好吧,我就知道您会这么说。” 国王没有理会,转过脸看向马车的厢壁。 “恕我直言,”哈伦忍不住道,“既然您还爱着……” “住嘴。” 国王冷冷地呵斥道,“如果不想让我把你从马车上踢下去的话。” 哈伦手掌盖住了嘴,表示自己再也不说话了。 可他真不懂,国王明明心里一直在苦恋着那个人,三年里一点也没变过,却也一点也不表露出来,两个人就如同从未发生过什么一般,即便他是个情场高手,也实在看不懂了。 难道是国王那高傲的自尊心在作祟,叫他拉不下脸去追求主教?不,哈伦很了解国王,国王的自傲不是那种会束缚住自己的东西。 “我能再说一句吗?就一句。”哈伦伸出一根手指。 国王不置可否。 哈伦道:“那么您到底还打算结婚么?” 外交官被踢出了马车。 对话到此结束。 国王终于获得了片刻的安宁,他那紧绷的脸庞也流露出真实的情绪,那掩藏的思念与爱意汹涌地在他的眼眸翻滚,他手掌握拳抵住眉心,以抵御那澎湃的心潮,他嗅了嗅自己的手指,那两根手指握了主教的手,他不知用多少意志力才克制住自己吻他的手背时不太过用力。 国王粗喘着气,熟练地想要将所有狂放的情绪压制下去,一直反复数次,脸色狰狞不已。 什么时候他才能做到像主教那样彻底忘怀…… 他不知道,或许一生也不能…… 他真想也那么冷酷,可他做不到,他的心依然是那样揪痛地爱着他…… 他只能选择将所有的精力放在两人共同的目标上去,统一整个大陆,献上教皇的桂冠,或许到那个时候他可以再堂堂正正地要他不带偏见地正视他,正视他的情感。 “主教。” 布尼尔上前提醒,“该用餐了。” 主教坐在长椅上喂鸽子,他手指抖落了面包屑,拍手站起身。 “有件事我要向您汇报,”布尼尔道,“夏尔曼公爵又写信来了。” “还是那件事?” “是的。” 布尼尔道:“您知道的,他这几年一向都很虔诚,”布尼尔观察了下主教的脸色,“他很想要加入骑士团追随您。”! 第 114 章 Chapter 45 主教在教堂的林间行走,布尼尔跟在他的身后。 “你认为他是虔诚的了?” “我想是的,公爵他经常前往考尔比帮助那些穷人,每周都坚持来教堂做礼拜,即使患病也不会缺席,他经受过苦难,如今已投入了上帝的怀抱,决心要将自己的身心都奉献给主。” 主教笑了笑。 布尼尔看到他的笑容,也微笑了,“主教,您会接纳他吗?” 主教继续静默地微笑着,没有回答布尼尔的问题。 晚间时分,夏尔曼亲自来教堂拜访,他的态度极其谦卑,吻了主教的手,又吻了主教衣服的下摆,他向主教忏悔自己从前对权力的渴望与虚荣,对兄弟的不友爱和坏心思,他认认真真地毫无保留地诉说着自己曾犯下的罪过。 “我向主教您认罪,为我童年时失手犯下的过错和事后懦弱的逃避,我真为自己的卑劣感到羞愧……” 夏尔曼发出了哽咽声,眼盲的主教静静听着,他看不见夏尔曼眼中闪烁的仇恨愤怒的光芒,然而他的心里却对此一清二楚。 夏尔曼的献殷勤和当初亚度尼斯的谄媚在主教看来是一致的虚伪和幼稚,毕竟在这方面他才是顶级的行家。 夏尔曼失去了王位的继承权,在马岛受了许多折磨,对于养尊处优的王太子来说,马岛俘虏的那段岁月必定在他心中留下了深刻的烙印。 啊,愤怒的夏尔曼,可怜的夏尔曼,处心积虑想要报复的夏尔曼…… 主教嘴角似弯非弯,夏尔曼察觉到主教的态度和他预想中的似乎有些不一样,也许瞎子在视力上的缺陷会由其他地方来弥补,夏尔曼连忙调整了自己的脸色,在心中催眠自己他的确是在感到羞愧,而不是恨不得直接掐死面前的人。 “公爵,您不必如此过分苛责自己,每个人都是有罪的,”主教温和地笑,“你只是更早地发现了自己的罪,这意味着你能更早地救赎自己。” 夏尔曼逼迫自己用上感激涕零的声调,像个犯了错被原谅的孩子一样为主教的开解欣喜若狂感动不已,然后趁机再次提出想要加入神圣骑士团,然而主教依旧微笑着拒绝了他,理由是他的历练不够。 历练不够……夏尔曼简直想骂人,他只是想冠个名罢了,真是难对付的家伙! 没有达成目的也不好撕破脸皮,夏尔曼只能咬着牙表示自己的确还不够好,但他会坚持努力以达到进入神圣骑士团的标准。 夏尔曼离开了,主教独自坐着,对夏尔曼刚才的表演既不感到生气也不怎么在意,他反倒是觉得夏尔曼的身份、经历、行为都似乎更像这个世界里真正的反派。 跳开自然人的限制,再跳开反派的设定,完完全全地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和上个世界那凄惨的开局相比,这个世界里夏尔曼的存在实在太强烈,令他不得不在心中确定——其实他所谓的反派身份根本就不存在。 夏尔曼看上去也不像是带着任务进来的同事,大家 如果真是同类, 他不可能感觉不到, 也就是说夏尔曼是这个小世界里原来就设定有的角色。 既然已经设置好了反派,为什么联盟还要多此一举地送他进入这个小世界? 主教手指在桌面上来回有节奏地敲着。 系统无法进入小世界,系统对小世界全然无知,联盟对他的失败毫无惩罚……所有的疑点汇聚在头脑中,主教越发觉得有意思起来。 各种猜想在脑海中翻滚,探索真相的欲望变得越来越强烈,自然人的大脑再次进行更高维度的思考——一向无欲无求的自然人为什么在经历这些小世界后变得越来越情感丰富,开始思考一些他从来不会去思考的问题——应该是这些小世界改变了他——这改变到底是无意还是刻意——如果是刻意,那么是否有谁在推着他去寻找真相?——他想要去探索真相的念头是属于他自己的,还是有其他力量在他脑海中设下的暗示? 额头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身体承受不了太强的精神力对大脑思维的跳跃性的拉扯思考,主教闭上眼睛,深吸了好几l口气,才让那股疼痛渐渐从脑海中褪去。 主教脸色重新恢复了平静。 即使这世界本有设定,他也不想叫夏尔曼这样的角色抢去他的风头。 真相、真相背后的真相、小世界里的至高之位,他全都要。 主教满意地点点头,心情也彻底恢复了平静,然后脑海中又骤然滑过了国王的姓名,主教点头的动作顿了顿,嘴角轻抿着向下撇了一下。 * 分裂已久的大陆由莱锡的国王挑起了战争,麦斯丁的投降成为了战争的序幕,罗克迅速地直接倒向了莱锡,罗克的国王发布声明,他与麦斯丁、莱锡的国王一致信仰宗教,作为主教的虔诚信徒接受过洗礼与加冕,他们信仰一致,权力由上帝赋予,是合法的君主。 这则声明极大地刺激了其余四国的君主,因为亚度尼斯强调了他在宗教上的合法性,结合莱锡主教对其余大陆宗教的不承认,也就是说他们的君主身份是非法的,可推翻的。 四国君主极其愤怒,在奥斯顿大陆一座中立的小岛上会面商议该如何应对,讨论出了几l个措施。 首先要召回神圣骑士团中的本国骑士,要他们退出骑士团作为警告,然后发出联合声明,谴责莱锡、麦斯丁、罗克在宗教上的专-制是野蛮粗暴且不合理的,最后要求莱锡放弃这种违背整个大陆意志的专-制。 然而真正实施时,第一步就困难重重,骑士团们的成员都因各种各样的原因难以放弃骑士的身份,召不回骑士,联合声明也迟迟难以发出,几l位君主总有些细微的不同想法,无法达成共识。 其中一位与尤金主教有过良好接触的国家在骑士的信件劝说下偷偷邀请了主教过去做客,希望能够缓和冲突,主教承诺只要君主愿意接受他的加冕,他也会相应地承认对方王位和境内宗教的合法性。 在商谈了无数次,各种条件以及和平共处前景的诱惑加码下,国王妥协了,妥协 的国王完全没有意识到这将是整个大陆宗教彻底向莱锡倾斜的开端。 四国联盟被打破的同时, 莱锡对剩余三国中最强大的费迪克发起了战争。 费迪克的国王因受到了背叛, 暴怒迎战,这场战争足足打了有半年的时间,死伤无数,两面僵持的情形下,一直只是名誉军团的神圣骑士团站到了莱锡这一边。 没有人知道红衣主教是怎么说服这些人前往战场的,银白色的骑士团们举着旗帜,带着他们的呼号——“为上帝而战”将这场在天平两端僵持的战局打破,胜利的天平彻底倾向了莱锡。 而费迪克受到了最大的惩罚,整个境内的宗教都被宣布非法,所有人死后不得上天堂,出生者不得接受洗礼,死亡者不得以教内仪式下葬,所有不合法的神职人员全部剥夺权力,流放马岛。 这样重大的惩罚令整个费迪克哀鸿遍野,主教花了三年的时间将教义传遍整个大陆,使得它深入民众的心灵,却又将它一气全拿走,民众们极为愤怒,对费迪克王室发起了轰轰烈烈的抗议。 其余两个国家的民众们看到费迪克如此惨烈的下场,预先在国内发起了游行,要国王尽快获得主教的认可,接受正统的宗教加冕,以免落得像费迪克这样可怕的下场,国内民众的倒戈,令两位国王措手不及,而莱锡却是不停歇地发动了对两国的战争。 大陆的统一已势在必行,胜利的曙光就在眼前。 莱锡国王兰德斯无论是在莱锡还是在已承认莰斯堡宗教地位的国家中声望空前,而比国王更有威严的就只剩下莰斯堡教堂的主教,有传言,主教将在今年结束前晋升自己为教皇,这已经不是什么能引起波澜的大消息,一切似乎都顺理成章,权力找到了适合它的主人。 即将获得至高权力的主教比周围的人都要表现得更平静,权力不是来自于某个头衔,他现在所受到的尊重已经和他所想要的地位相匹配了,即使是布尼尔,现在对他说话也毕恭毕敬的,不敢再发表什么意见。 莰斯堡教堂在几l年的时间里进行了数次翻修,现在整个教堂的规模比当初大了一倍,教堂内堪称金碧辉煌,主教所居住的这栋小楼依旧保留了下来,主教的这一行为又被大大赞颂成为简朴,而主教保留这栋楼的想法很简单,他只是不想拆除他而已,仅仅就只是这样。 天气又热了起来,主教在浴室里将自己洗涤干净,他的头发一直没有长,始终维持着这个长度,主教穿着单薄的衣服,手指摩挲着领子里的十字架,面上表情平静。 越接近权力巅峰,他便越觉得无聊。 事实上,这几l年里,他都觉得日子有些无聊。 他走出去的每一步都能可预见会发生什么,没有任何新鲜刺激的地方,在上个小世界里他已经品尝过所谓权力的滋味,好吧,他其实对权力没什么兴趣,只是觉得这应该属于他,他是拿自己应得的,能产生什么多余的乐趣呢? 兰德斯…… 主教的眼神变得凶狠而冷厉。 很好 ,这是他见过最沉得住气的主角,能够坚持与他冷战几l年,双方互不服输。 这种精神上的对抗倒比所谓的教皇之位更能够使得他心情起伏。 等他登上了教皇之位,他要将他从皇帝的位置上踢下去—— 到时他又会是什么样的表情,什么样的反应? 主教脸上露出有些邪恶的笑容,在这种幻想的敌对中感到心情逐渐变得轻松舒畅起来。 “主教。” 门外骑士克制着激动的声调,“佛瓦尔与卢塞宣布投降了!” 赢得战争的君主风尘仆仆地赶往莰斯堡,王都的民众早已准备好了鲜花与欢呼,兰德斯那张冰冷的脸终于浮现出了淡淡的笑容,骑在马上向人们挥手致意。 达成志向的国王在短暂的激动后回归到了平静,在王宫内快速沐浴后,叫人来给他剪发刮胡,国王叉着腿坐在椅子上,他上身穿着白色的衬衣,领口垫着毛巾,听外交官给他朗读各国发来的祝贺信件。 “他们都在询问主教是否今年会晋升教皇,您知道的,他们都是忠实的教徒。” 哈伦面带微笑,看上去比国王激动多了。 兰德斯仰着脸,下巴堆满了白色的泡沫,“我想你说的是忠实的投机者,够了——”兰德斯推开了仆人的手,抽出毛巾擦了下巴,下巴光滑的有些空落落的,和他坚忍的心脏一样……兰德斯站起了身,甩开那些软弱的情绪。 “战争不是结束,马上就要谈判,”兰德斯整理领口,披上外套,“先给亚度尼斯回信,叫他来会面。” “好的。” 哈伦看着国王整理袖扣,他似笑非笑道:“陛下是打算去见主教了吗?接下来的谈判会议,主教的意见很的确重要呢,这应当是正式会面吧,需要我先去向主教获得会面的许可么?” 国王扫了外交官一眼,“滚。” 哈伦笑着摸了下鼻子,耸了耸肩,“好吧,看来您是不需要了。”哈伦目送国王拄着拐杖向外走,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后叹了口气。 足有几l年的时光,国王完全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统一大陆的事业上,哈伦见证了国王的废寝忘食,日夜不休,同时也旁观了国王对主教不着痕迹的思念,那很难捕捉,国王有意隐瞒,他也是因为格外留心才发觉国王对主教一直念念不忘。 照理说时间会冲淡一切,但倘若连时间都不能消磨那份情愫,那么这份感情恐怕任何事物都无法阻挡了。 哈伦一直不理解国王既然如此深爱为什么不尽力争取,可在两人虽从不私下交流见面却依旧将一切事都默契地推进后,哈伦猜测两人或许存在约定,譬如统一大陆后再谈私人的事之类,这他有经验,姑娘们经常为了推托和他进一步发展而找出一些奇怪的借口,但愿国王不是那么回事,哈伦偷笑了一下,认为国王还不至于像他一样悲惨,未来大陆的皇帝能讨得任何人的欢心,就是不知道以后两人的关系会如何发展…… 皇帝与教皇……想想还真是刺激! “很抱歉,主教不在教堂,”布尼尔给克制着激情的国王浇了盆冷水,“主教接受了夏尔曼公爵的邀请,去他的庄园中做客了。” “夏尔曼?” 国王脸色微变,怎么主教又突然和夏尔曼的关系变得那么亲密了…… 为了避免自己会忍不住想要再冲动地跑到主教面前重复两人争吵妥协的过往,除了主教的安危之外,国王几l乎屏蔽了所有有关主教的消息。 夜深人静时,国王也会诘问自己,倘若主教在他们分开的期间爱上了别的什么人,有人抢先一步打开了那禁闭的心房,他又该如何是好…… 他不是他的,国王在心中道,他可自由地去寻觅所爱,他不是他的,他不能禁锢他。 若真是这样,他也只能迎着更大的困难再去追求他的。 对于如何得到主教的心,国王依旧毫无把握,他所能确定的是至少这几l年的时间足可证明他不只是贪恋他的美貌,也不只是要他配合他夺取权势,时间与距离可作为他的证人。 马车快速地跑动着,国王推开马车窗户,让外面的风吹进马车内,上帝才知道他此刻的心情有多么紧张,甚至都不再去想他等会儿可能见到他最厌恶的兄长,他的脑海中充满了被压得严严实实的思念,那累积了几l年的情感正亟待喷发…… * “咖啡还是茶?”夏尔曼轻声询问。 “咖啡,谢谢。” 主教来夏尔曼这庄园的次数不多,对于夏尔曼持续的讨好,主教心中挺好奇的,这种隐忍不发背后是怎样的阴谋,叫主教几l乎想要询问,说不定他还可以帮助参考呢。 夏尔曼轻轻地说着对宗教虔诚的信仰和对国王兰德斯功绩的赞颂,还有主教在形势中所起的重要作用。 主教静静听着,每次夏尔曼都会进行很长时间的吹捧,然后才会转入正题,有时是想加入骑士团,有时是想重新接受主教的洗礼,有时是希望主教能为他争取一片封地,他愿意作出任何利益交换。 这些请求,主教全都拒绝了,他每次都把夏尔曼的诉求听完再拒绝,这令夏尔曼感觉自己被耍弄了。 夏尔曼没有什么别的长处,但很擅长交际,在王都把交际网全重新搭建起来,他本身名声就不错,也经常春夏去罗克、麦斯丁去和他们的国王贵族交际,莱锡公爵的身份帮了他许多,兰德斯的威望让那些人不敢怠慢他,这也令夏尔曼更心生怨恨。 “有传言您会升任教皇呢,”夏尔曼微笑,“我想这一定是真的,除了您之外,我想不出这片大陆有谁能胜任。” “这只是传言罢了。” 主教态度平平,等着夏尔曼又会提出什么请求。 “信仰完成了统一,我想除了教皇之外,应当也会有一位皇帝吧,尊敬的主教,我真好奇哪一位由您加冕的国王最得您的青睐呢?” 主教笑了笑,“难道我青睐谁,谁就能当皇帝吗?” “哈哈,您可别低估自己的影 响力, ”夏尔曼立即道, “您青睐谁,谁也不能一定当得了这个皇帝,但倘若您不青睐谁,我看那位就什么也做不了。” 主教渐渐理解了夏尔曼的意思——竟然和他不谋而合。 “几l位君主都拥有虔诚的信仰,说起来也真难抉择呢,您说是么?” 主教从鼻腔里轻轻笑了一声,这大大激励了夏尔曼,夏尔曼道:“兰德斯虽然个性极为高傲,不过我想他应当会对您保持恭敬的,即使他获得了整个大陆的所有权。” “那倒也说不定呢。”主教道。 夏尔曼的兴致更高了,“怎么会呢,难道您和他之间有什么矛盾?哦——对不起,我怎么能这么说呢,我是说这几l年您和国王不是那么亲近,真抱歉,我说了实话,主教,原谅我,我在您面前总忍不住要一点不隐瞒地说出我心中所想。” “没关系,”主教放下咖啡,“你只是想错了而已。” 夏尔曼微微一怔。 “兰德斯由我亲自为他洗礼,他是我最初的信徒,我们的关系从来密不可分,”主教脸色淡淡道,“夏尔曼,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不是你所能利用的。” 夏尔曼的脸色难看极了,过了一会儿才勉强道:“主教,您一定是误会了……” “公爵大人——” 仆人急匆匆地赶来,夏尔曼扭头,眼神严厉地扫过去,仆人被他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国王来了……” 主教也转过了脸。 夏尔曼立即站起身,“我去迎接他,”他对着主教道,“主教,您是否要回避或者……” “你请便吧。”主教端起咖啡抿了一口,咖啡有点苦,他微微皱了皱眉。 夏尔曼火速赶到庄园门口去迎接国王,国王穿着轻便,没有带多少侍从,对于夏尔曼的迎接,他没有理会,板着脸道:“主教呢?” “哦,您是来找主教的……” 夏尔曼脸色一阵青白,“他正在花园里喝咖啡呢。” 国王拄着拐杖穿过夏尔曼的身边,如同这庄园真正的主人一般大步向前,夏尔曼肩膀向后转动,注视着国王的背影,国王即使拄着拐杖,看上去也是那样潇洒,他又看了一眼庄园门口的马车,快速地跟着往回跑。 国王走的速度很快,对他来说,这可不单单只是几l百米的距离,为了能走到今天,他忍了几l年的时间。 庄园的花园被打理的很美,淡紫色与白色的绣球花堆在长椅后,那一缕金色的头发格外显眼,主教今天罕见地穿了一身洁白的教服,那令他更高贵也更圣洁。 国王停下了脚步,紧张的情绪已经消失了,或者说分散地进入了他的骨头血液和呼吸中,他感觉不到自己的任何情绪,就只是那么远远地看着主教。 在两人公开见面的场合里,国王也很少直视主教,他担心自己的眼神会泄露一切秘密,那秘密包括他对主教的情感以及他如何强忍着将那份情感藏在心间。 主教听到了脚步声,那独 特的, , 急促地靠近,又突然地停下。 他赢得了战争的胜利,即将开启真正的统一事业,所以这么迫不及待地来寻找他,是因要提出下一步的合作?像夏尔曼那样,确定他是否还会支持他? 主教放在膝盖上的掌心微微蜷缩。 不,不是的。 主教的心里传来另一个声音,非常的清晰。 他绝不是为了这个,实现理想固然重要,但他这样急迫地来找他,只会出自一件事—— “主教。” 国王的声音听上去彬彬有礼,四周还有仆人,他不得不这样。 在听到他的呼唤后,长椅上的人似乎颤抖了一下,不知那是否是他的错觉,主教转过了脸,他的侧脸出现在了国王的视野中,国王低声道:“我想请您进宫谈些事情。” 平和得叫任何人都觉不出什么异常的邀请。 只是国王已经有几l年的时间不曾向他发出这样没头没尾的邀约。 他还是屈服了。 主教心中涌上胜利的喜悦,那喜悦只为胜利么?他有些回避地不去思索。 “我正在和夏尔曼公爵谈话,”主教若无其事道,“您有什么要紧事吗?” 国王提起拐杖又向前走了几l步,压制着满腔的激情,“我……” “陛下。” 真是讨人厌的东西—— 国王猛地回头,夏尔曼面色尴尬,“您要离开了吗?我今天还特别地想要和您也谈谈呢。” “我和你有什么好谈的?”国王不客气道。 夏尔曼忍耐了一下,“我一直想向您忏悔我的过错,”他看了一眼主教,“我想当着主教的面,好好地对您道歉。” 国王抿了下嘴唇,“不必了。” “我请求您,”夏尔曼皱起眉,“看在母亲和父亲的份上。” 国王还是留下了,他坐到了长椅上,主教的身边。 “您要咖啡还是茶?”夏尔曼恭敬道。 国王看了一眼主教面前的咖啡杯,“咖啡。” 夏尔曼点了点头,又对主教道:“我刚才看您的脸色,似乎觉得咖啡有点苦,我给您重新换一杯吧。” 主教不置可否,夏尔曼端起咖啡,对国王点了下头,态度很恭顺。 国王脸色冰冷,等夏尔曼离开后,他抬起拐杖向外甩了甩,同样的赶走了那些仆人。 终于有了短暂的清净时光,国王道:“战争结束了。” “恭喜您。”主教淡淡道。 “今年秋天来临时,我想您可成为教皇了。” “应当是这样。” “我必须感谢您为尽早结束战争付出的努力,没有您,我无法如此顺利地完成事业。” “应当是这样。” 国王嘴唇动了动,他以极低的声音道:“尤金,我们的目标即将达成,合作也即将结束了。” “是的,”主教垂下 眼睛,“一切都结束了。” “我……” 国王不知该如何将自己的语言组织得更顺畅,他明明早已准备好了腹稿,却只是深深地呼吸,他闻到主教身上的香气,他低声道:“在那之后,我们之间的利益全部分割完毕后,我是否有资格得到你公正的对待?” 主教睫毛颤动,“在那之后,我们之间会有新的战争。” “不,”国王道,“我尊你为教皇,接受你的统治。” 主教终于抬头“看”向国王了。 他看不见国王的脸,但能听见能感受国王此刻的神情,那一定是一种蜕变后的坦然,“我相信你会给整片大陆带去安宁与和平。” “这不是出于私人的判断,”国王的声调稳重又柔和,“尤金,那么你能也公平地看看我么?” 主教心里产生了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他难以形容,他想离开,拔腿就走,若果真如此,岂不是认输般的逃避?认输?他又是向什么认输? “咖啡。” 讨厌鬼又来了。 国王收起了温情的面孔,板着脸对夏尔曼道:“你要向我忏悔什么?” 夏尔曼歉疚地苦笑,“我猜你早知道了。” 国王也没有任何伪装的意思,“既然你知道我知道了,那就不必说了,我已经答应了父亲原谅,公爵的头衔和这座庄园能证明。” “我知道你的宽容,可我为我犯下的罪恶总是寝食难安……主教,”夏尔曼诚恳地望向主教,“请求您在此见证我对我兄弟的忏悔。” 主教没有回应,国王眉头紧皱,但还是没有阻止夏尔曼的长篇大论,夏尔曼声情并茂地阐述自己对从小对兰德斯的怨恨与嫉妒。 “母亲因你羞愧而亡,所以我便开始记恨你……” 夏尔曼眼中闪烁着光芒,成功地看到国王垂下了眼睛,在母亲的病逝上,国王无论如何也站不住脚。 “父亲又对你额外地关注照料,那时我还太小,不懂得父亲是怜悯你的残疾……” 因为主教在身边,国王忍耐着没有发怒,他对夏尔曼那看似忏悔实则指责的言语感到愤怒,越听越觉得不舒服,他从鼻腔里哼出了口气,举起桌上的咖啡刚要将咖啡送到嘴边,手臂就被主教按住了。 “陛下,请您答应我几l件事。” 夏尔曼滔滔不绝的话语被打断,紧张地看向主教与国王。 国王也有些惊讶,他瞥了夏尔曼一眼,用正经的语气道:“您请说。” “我承认您能够给这片大陆带去和平安宁的生活,我希望您能坚持做到这一点。” 主教的话语令国王怔了怔,随即眼中射出极为明亮的光芒,这在夏尔曼耳中也许是一句极为平常的话语,但在国王的耳中,这无疑是主教承认了自己将会像他一样公正地去看待他!他们将会有一个新的开始! “我愿成为奥斯顿大陆的教皇,唯一的一位教皇。” “那当然。” 国王迫不及待道。 “还有最后一点, 守护这个世界, 我不允许这个世界坍塌,”主教顺着国王的手臂拿走了国王手里的咖啡杯,他向着夏尔曼的方向举了举,夏尔曼脸色惨白得毫无血色,主教对国王道:“我不会欠你什么。” 这话有点令国王不明所以,主教低头抿了一口咖啡。 国王有点等不及要回王宫和主教好好地谈一谈他这几l年是如何压抑着那爱他的心去撇清自己身上的偏见,他想抱一抱他,再吻一吻他,他策划了件疯狂的事,预备在主教晋升教皇的典礼上偷偷向主教求婚…… 国王对夏尔曼道:“好了,足够了,我要回……” 夏尔曼跌坐在了地上,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国王皱起眉,眼神锐利地射向他,“别作出这副讨人嫌的模样,我说过我已经宽恕……” 肩膀微微一沉。 国王及时地停住了话头,主教竟靠在了他身上……他强压住狂跳的心脏,装作若无其事地抬手轻搂住主教的肩膀,“主教累了……”他转过脸,面孔上藏得很好的温情在看到主教嘴角溢出的深色血液时瞬间冻结在了脸上。 主教面色白皙,睫毛遮蔽住了那双盲眼,金发搭在脸颊上,看上去柔顺极了,国王怔住了,伸手轻碰了下主教的嘴角,温热的血迹沾到了他的手指。 国王扭头看向瘫软在地的夏尔曼,夏尔曼双手向后撑着不断后退,视线在主教国王和桌面徘徊,国王也看向了桌面上的咖啡杯,深色的液体在阳光的照射下似乎正在轻轻晃动,国王的大脑一片空白。 “尤金?” 国王小声地呼唤了一下主教的名字。 主教面容安详,嘴角似乎还轻轻扬起着,正在满足地笑。 “尤金?” 国王又呼唤了一声,他侧了侧身,主教向着他的怀里坠落,国王双臂搂住了主教,主教躺在了他的怀里。 “尤金?”国王再次呼唤。 四周安静极了,主教的脸庞靠在他的胸膛上,从未有过的温顺。 隐隐约约的,似乎空气中有坚硬的东西正在压迫着他的身体,又像是有什么要从他的身体内部破出…… “守护这个世界,我不允许这个世界坍塌。” 胸膛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头脑里轰鸣不止,呼吸困难,血液的流动似乎都变得极为缓慢,他几l乎感觉不到身体是他的…… 国王抱起了主教,他转向外跑,大吼道:“医生,我需要医生——”国王无措地低头,突然发觉主教的嘴唇已迅速地变为深紫色,天生残疾的左腿传来一阵抽搐的疼痛,国王单膝跪在地上,他手掌颤抖地抚摸主教的脸孔,“尤金,别这样,尤金,别这样惩罚我,是我错了,我向你忏悔,原谅我,原谅我,上帝——” * 整个大陆最受尊敬的尤金主教戏剧性地死在了登上教皇之位前夕,而凶手则是在咖啡中投毒的夏尔曼公爵,有传言夏尔曼是想毒杀自己的兄弟,而误杀了主教。 在宗教审判中,夏尔曼公爵被判处剥夺教徒身份,忏悔到死,这一审判被王室法庭驳回,判处了夏尔曼绞刑。 这是日后完成全方位统一的奥斯顿皇帝唯一一次忤逆宗教法庭的判决。 奥斯顿大陆的皇帝极度尊重宗教,在他完成了全面统一后,将教皇的权杖放在了已去世的尤金主教墓前,这位尤金主教曾为皇帝洗礼,是整个大陆真正意义上唯一的教皇,皇帝对他的尊重超越了任何人,甚至于将自己的坟墓都安排在了教皇的坟墓旁,而非哈卡特的王室墓地。 这一举动得到了王室的反对,对此,皇帝丝毫不理会,也没有给出任何理由。 皇帝去世之后,皇帝的大部分信件、遗书都被公布出来,众人才在文字中找到答案。 在写给同样反对皇帝任性行为的侍卫长,皇帝的舅舅布鲁恩的信件中,皇帝写道:“他是我的主,我的神,我的父,倘若不能长眠在他身边,死亡对于我也就失去了最后的期盼,只有在他的身边才能使我安宁……” “——?” 整个大地也跟着颤动了一下。 准备室内,湖绿色的眼睛睁开了。! 第 144 章 Chapter 1 从小世界出来的第一秒钟,莫尹就骂了句脏话,握紧拳头在座位上重重砸了一下。 系统被吓了一跳,自然人一向冷静,情绪寡淡,少有这么激动的时候。 “协调者,您……” “闭嘴。” 系统:“……”好嘛。 它不动声色地观察记录着莫尹的身体和精神力的各项指标,小心翼翼地规避被协调者的精神力扫到的可能性。 看样子,协调者的精神力还是很稳定的。 系统放松了一点儿,弱声道:“协调者,您没事吧?” “你看我像没事吗?” 系统:“……”协调者怎么讲话突然变得那么凶,它好害怕。 慢慢调整着呼吸,莫尹双眼极为锐利地盯着面前仍未散去的冰蓝色精神屏障。 世界崩塌时,他恢复了记忆,自然人的本性和小世界中所获得的情绪激烈碰撞,无数的感受无数的问题涌来,造成了一种类似眩晕的效果,他勉强问出了两个问题,结果那个不知道是什么玩意的居然一个问题也没回答就把他推出了世界? 还说什么?别再回来? 回哪? 是说叫他别再进入小世界的意思? 他说叫他别进,他就不进? 所以他的记忆模块丢失到底是联盟还是那家伙干的? 不管是谁,戏弄他可是要付出代价的。 手指轻轻抬起,精神屏障后移散开,莫尹站起身,感觉前几次从小世界里出来的那种不适感几乎已经完全消失了,身体和精神力没有任何不协调的地方。 “协调者,您辛苦了,虽然这次您的任务又失败了……” 莫尹冷笑了一声。 系统:“……”算了,它还是不说话比较好。 联盟的区域划分得非常严格,工作区和居住区完全分开,而工作区也被划分成几个不同的区域,承担不同的功能,最核心的是控制室,控制室里又分成两个部分,一部分是合成人控制室,一部分是自然人控制室,自然人控制室的内部地下最深处就是大名鼎鼎的指挥室。 “抱歉,以您的权限,不能再往前了。” 几个人挡住了控制室门口,阻止莫尹进入控制室。 莫尹目光打量着控制室,不知道是不是出于自然人的天性——自然人的天性?谁知道自然人天性是什么样?他现在怀疑一切。反正在进入小世界之前的十几年的成长岁月里,莫尹完全没有对周边的世界产生过任何好奇心。 现在,他开始好奇了。 “我的权限不能进,”莫尹微笑道,“那我的拳头呢?” 守卫们瞬间被强精神力掀举到了空中,周围的空间被过量倾泻的精神力拉拽扭曲,下一刻,控制室的门打开了。 控制室内异常安静,因为里面压根就没有人。 精神力散去,守卫们瞬间摔倒在地。 莫尹回头, “里面的人呢?” “?_[(” 莫尹不相信他们的说法,进入控制室后立刻将所有的设备全部打开。 事实证明这些守卫没有说谎。 设备里完全没有留下任何记录,也没有记录被销毁的痕迹。 他到底进入的是怎样的世界?遇到的又是从哪来的柱能量?如此强大的能量,为什么他在星球中完全没有感受到过? 而且那股能量真的很像是一个……“人”。 莫尹看向脚下。 身后的守卫慌张而又克制道:“协调者,您的尊贵毋庸置疑,但也请不要在大人休息的时候再打扰大人了。” “休息?” 莫尹跺了跺脚,“这个时候,他在休息?” 守卫看他似乎有想往指挥室闯的打算,连忙道:“大人最近一直都在休眠。” “这样啊……” 看似温和的回应过后,一股如海浪般的精神力瞬间涌出,直直地砸向地面,莫尹丝毫没有留手,强大的精神力外泄让整个控制室分化解体,部分边缘甚至出现了二维化的现象,守卫们抵挡不住,选择了全身俯趴在地上。 很快,莫尹就发现了他们趴在地上的原因。 地面有一层异常坚固强悍的精神力在保护。 这也是他的精神力被分散溢出到边缘的原因。 “协调者,”守卫劝道,“有什么疑问,请您等大人从休眠中醒来再说吧。” “您的权限,无所不知。” 莫尹觉得这话很讽刺,同时又觉得为难这些人也没什么意义,他居然又开始思考意义了,真是越来越变得…… 收回精神力,莫尹选择了直接返回控制室。 “协调者……” 系统惴惴不安道:“您不需要休息吗?我觉得您可能需要休息一段时间,您现在让我感觉您有点儿冲动,可能不适合开启新的任务。” “喂。” 莫尹道:“你对我在小世界里发生的事一无所知,是吗?” 系统道:“您知道的,我没有权限,准确的说,任何人都没有权限监控您在小世界的行为。” “好,那你现在听好了。” 系统本能地觉得有点恐慌,天知道它一个系统居然还会恐慌,但它确实觉得自己有点发抖。 “你接下来的任务只有一个。” 精神力的触须从他的身体内飘出,系统还在待命的状态时,莫尹的精神力已经跳过了系统,直接和控制中心连结在了一起! 系统惨叫一声,感觉自己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给束缚捆绑住了。 “协调者,您这是要做什么?!” “我再说一次,”精神力直接连结控制中心的感觉很不妙,控制中心里那股稳固的精神力似乎感 觉到了外来力量的入侵, 正在和他争抢控制权, 刚才被他的精神力降维到二维的控制室边缘反过来开始侵蚀他的精神力,强忍着精神力被腐蚀的奇异痛感,莫尹对极力想要挣脱的系统道,“你接下来的任务只有一个。” “那就是……监视我。” 小世界的开启异常艰难,系统惨叫连连,莫尹很想给系统静音,但他腾不出空,他几乎是在与控制室搏斗。 如果说之前都是抱着反正活得很无聊就是去找找乐子的目的去进入小世界,那么这一次,他却是带着强烈的欲求——真相,到底什么是真相,到底真相又在哪里? 既然现实世界里的那位大人“躲”了起来,那么他就到小世界里去问问这不知名的“祂”吧! 几乎就像是有人要强行破门一般。 一个关着门。 另一个一脚一脚狠狠地往里踹。 终于。 * 睁开眼睛。 “嗒”的一声,好像时间开始走动。 莫尹看到了自己,镜子里的自己。 黑发、凤眼,皮肤白皙,目光冷凝。 “哇,我居然真的进来了,天哪,能量好充沛的世界,好舒服……” 莫尹闭了闭眼睛,毫不犹豫地将系统静音。 系统感叹到一半被掐断,只能无声流泪。 它还是想念以前那个在训练世界里兴趣缺缺地宰人的协调者,至少那个时候协调者只是不搭理人而已,不会像现在这样动不动就叫它闭嘴静音。 这次,莫尹的记忆很完全,真实的,和人物的,全部都有。 相比于前几个世界,本世界里,他的人生顺利得不可思议。 出身珠宝世家,天资聪颖,相貌出众,因为对游戏的兴趣,他十几岁加入职业青训,在青训中脱颖而出,被全国最顶级的战队看中,加入战队后立刻担任主力首发队员,一登场就是参与联盟的顶级赛事,春夏两个赛季双双夺冠,更是在当年达成了史无前例的大满贯。 出道,夺冠,全球最有价值选手,仅仅只在一年内完成。 他是整个联盟游戏里横空出世的巨星,光芒耀眼得不可思议,在他初登场的这一年,用无可挑剔的表现迅速地成为这个游戏毫无争议的中路之王。 耀眼的天才承担着所有人注视的目光,他们崇拜他,惧怕他,追捧他,又暗暗期待着他哪一天会跌落王座。 这种变态的强,昙花一现听上去才是比较合理的结果。 然而,莫尹却再次用自己恐怖的实力令所有人的恐惧再度上升。 第二年的联赛中,莫尹带领战队再次完成了大满贯。 这已经完全超出了“天才”的范围。 国外的评论员用“主宰者”来形容莫尹对于这个游戏的统治力,“他完全主宰这个游戏,我想不出谁能打败他,除非他自己有一天玩腻了这个游戏吧,我猜。” 当莫尹撑着脸感受他在这个世界的 设定时,系统正用自己的精神力费劲地不停地挠莫尹的精神力。 莫尹解开了静音,“这个世界,你要做好所有记录。” 系统:“好的。” 它语气兴奋地一转,“协调者,我接收到世界线啦,你要不要看看?!” 莫尹眼珠微微转动,“世界线?” “对啊对啊,哇,这里的世界线都感觉特别特别地粗呢。” “别说废话。” 系统连忙停止了自己的感慨,生怕又被静音,但它还是忍不住发出对任务没意义的发散评价,“原来协调者您在小世界里领到的都是这样的世界线,看上去还蛮有趣的呢。” 莫尹忍住了静音系统的冲动。 世界线?这玩意前几个世界里根本就没有。 他倒要听听看,这个小世界突然给了他这么完美的人生,所谓的世界线到底是怎么发展的。 “本世界是非常典型的升级流。” 系统很兴奋,虽然被协调者绑架它有点害怕,但能进入如此能量强大的世界,出去它就可以吹一年了。 “男主叶池出身贫寒,因为家中负担过重辍学,在网吧当网管给家中偿还债务,无意中发现了自己的游戏天赋,于是开始当代练,但因为技术太强,打单子太快太狠,而被屡屡封禁,由此在国服玩家中得名‘疯子哥’,也引起了一支刚刚组建的小战队的注意,邀请他加入城市赛的队伍,从此,男主叶池就走上了一路组队收小弟,最终打败反派大bss,新王登基的故事啦——哦,对了,忘了说,但我想您应该知道,”系统欢快地发出了一连串的傻笑声,“协调者您就是那个反派大bss啦,非常典型的反派剧本,对协调者您来说应该是小菜一碟吧!” 听完系统的讲述后,莫尹盘着手久久不言,嘴角扬起一丝丝的冷笑。 “前几个世界您都没有系统辅助,”系统喜滋滋道,“提醒您,男主的成王之路已经进行到夺得次级联赛冠军,升入联赛,在联赛中斩获六连胜,明天,被寄予厚望的新任天才中单将正面挑战您这位旧王!” “咚咚——” 门被推开一条缝,工作人员道:“那边采访已经准备好了,可以过去了。” 莫尹淡淡点了点头。 系统又在旁边补充,“因为是备受瞩目的焦点战,联盟特意为你们两个人准备了采访来为明天的比赛预热,哦,等等,男主角就在您的隔壁接受采访,协调者,您要过去看看吗?” 莫尹放下盘起的手站起,“现在看,没意思。” 既然世界崩塌时,那个“祂”现了身,那么他不妨再搞崩世界一次,他不一向很擅长这种事吗?况且,上个世界里失忆的账,他可要好好地跟“祂”算一算。 莫尹走出化妆间,双手插着口袋,尽管系统提示他叶池就在隔壁门后,他依旧是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 谁要他什么口头上承认‘你赢了’? 废话,他赢了是事实,用不着他说。 他要看,就要看他输得一败涂地的样子。 采访的主持人向虚掩的门外看了看,满脸惊喜道:“刚才莫尹好像走过去了……” 她回头看向叶池,“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你们私底下认识吗?” 叶池摇了摇头,俊朗的脸庞扬起笑容,“我认识他,恐怕他不认识我。” “怎么会,你现在很受关注呢,明天的比赛,你有信心吗?” 叶池再次摇头,“没有。” 主持人:“……” 叶池笑,“这段不行就掐掉吧,”手指摸了下鼻子,他坦然道:“其实,他是我偶像。”他又笑了笑,“应该没有中路玩家不把他当偶像的吧。” 主持人也笑了笑,“那即将对战偶像,你的心情怎么样呢?” “激动、兴奋。” “有没有想过赢的可能性呢?” “这个当然还是有的,”叶池道,“团队游戏,一切皆有可能吧。” ——“不可能。” 面对主持人提问明天的胜负猜想,觉得自己会不会输时。 莫尹毫不犹豫地作出了上述回答。 主持人点了点头,“那其实Quit在场上的风格也是比较激进的,明天你准备了什么策略来应对呢?” 莫尹:“没准备,正常打。” “对于新晋天才这个称呼,你怎么看?” “新晋天才……”凤眼微微向上挑起,“谁?” 主持人:“……” 主持人稳住营业微笑,“就是明天要和你中路对战的Quit。” “哦。” 莫尹说:“挺好的。” 主持人:“……” 主持人笑容开始颤抖,“那要不要给明天的比赛加个油?” “给他吗?” 主持人:“……” 莫尹面对镜头,点了点头,“加油,祝你成功。” 两段采访放了出去,叶池那段偶像他要求剪了,整段采访显得很平平无奇,而莫尹那段采访在他的要求下一刀未剪地放了出去,瞬间在论坛引爆。 “挺好的”和“加油,祝你成功”的弹幕刷满了叶池的采访画面。 评论区也是疯狂玩梗。 ——麦宝开嘲讽是有一手的,妈妈爱了 ——宰子哥从来不惯着人,这小中单六连胜就飘得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明天宰子哥中路必单杀 ——叫麦宝的什么成分不说了,反正妈妈也爱了就完事了 ——不说有可能赢,难道说一定输?楼上麦孝子别太恨了 ——说孝子谁是孝子,楼上疯孝子别太破防了,挺好的,加油,祝你成功 ——明天宰子哥直接给你疯爹上头七,到时候给你疯爹多烧点纸,下辈子别说什么当然能赢这种逼话了 …… 论坛里口水仗打得飞起,一切都在为明天的焦点战助燃。 战队基地。 陈冬看帖笑得快要流口水,“疯爹,咋整,你这,给架上了啊,下次采访你别去了,让我去吧,他们下路没粉丝……哈哈哈哈哈……” “?_[(” 他看了眼坐在电脑前的叶池,脸上扬起神秘的微笑,“挺好的,加油,祝你成功……” 矿泉水瓶直接扔了过去。 基地里一片快活的笑声。 几个队友没一个同情叶池的。 “恶意消费他人苦难,警告啊。” 叶池伸手指了几个笑了一下午的人。 “主要这真的太好笑了,加油?给谁加油?给他吗?哈哈哈哈哈——” “真的,什么是最高程度的蔑视啊,那就是完全无视你!” 叶池盘腿向前滑了下椅子,淡淡道:“明天我们两个有交换签名的环节。” 基地的空气有一瞬凝固。 随即,四个椅子全体向一个方向冲锋。 “签名我要了!” “都住手,我是打野,都别跟我抢,谁跟我抢,以后那路我就不去了!” “疯,疯,你是疯儿我是傻,我摊牌了我承认了,我就是麦宝妈,球球你给我一张麦宝的签名吧,我愿意给你当牛做马!” “我不要签名,疯,你问麦宝恰个v吧,然后把我偷渡过去——” 叶池打开游戏,“明天输了,签名自留。” “……” “……” “……” “……” 好恶毒的男人。 四张椅子慢慢散开。 三分钟后。 陈冬幽幽道:“那赢了呢?” 叶池从头到尾察看了三遍好友列表。 他好友挺多的,以前代练加的都没删,可惜察看了三遍,还是没有通过的增加好友。 “赢了的话,”叶池开游戏,“那你们不该要我签名了吗?” 陈冬:“……” 不说了,麦宝妈出击,上论坛痛击队友去了!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战队基地却是安静得不像个游戏战队。 训练赛结束,莫尹摘掉耳机,拿起桌上的咖啡杯转身就走。 几个队友目送他的背影。 等那背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才松了口气。 唐旗边喝水边拿出手机,才发现陈冬给他发了微信,滑开一看。 ——[疯子哥说明天他要跟麦宝交换签名!!!消息可靠吗????探探口风呗,求,急,速] 唐旗差点没一口水喷出来,他咳了两声,余光发现莫尹端着咖啡又回来了,连忙把手机倒扣在桌面上。 “明天的比赛。”莫尹手拿咖啡,面色冷淡。 几人面色凝重,紧张地等待指示。 莫尹说:“是几点?” 众人:“……” 还好这段不是采访里说出来的,众人心中不约如同道。 “7点那场。”唐旗举了下手。 莫尹点了点头,“谢了。” 等莫尹再次离开后,唐旗拿起手机,嘴角抽搐地回了陈冬的微信。 ——[那挺好的。] ——[加油,我祝他成功吧。]! 第 145 章 Chapter 2 早上十点,基地里一片睡死的安静,只有莫尹独自下楼,从冰箱里拿了牛奶,阿姨正在收拾,见状连忙道:“小莫,你等一会儿,三明治马上好。” “谢谢。” 莫尹所在的战队是非常老牌资深的战队,整个基地上上下下,从煮饭阿姨到战队经理都是专业人士。 三明治端上餐桌,莫尹很快吃完,去了基地的健身房。 电竞选手和其他传统的运动竞技有很多不同的地方,相似的是他们或多或少都患有伤病。 为了延迟减缓伤病带来的困扰,莫尹一直坚持锻炼保养。 能主宰这个游戏,靠的不仅是他与生俱来的天赋,还有强烈的意志力、约束力以及忍耐力。 对于游戏,莫尹有着极为偏执的坚持,他将自己的全部都奉献给了游戏,这个游戏对他来说也已经是全部。 能够将这样把游戏视为生命的大bss打败,大概就是给主角最大的奖赏吧。 完成了最后一个卧推,莫尹浑身是汗地坐起来喝水。 走到健身房门口的人看到莫尹的侧影马上先停下了脚步,莫尹喝完了水,拧紧瓶盖,拿着水和手机直接走了出去。 面对面擦肩而过时,唐旗半个人贴在门上,用微不可察的声音说了声“早”。 莫尹边往外走边点了下头。 唐旗一直屏着呼吸,等莫尹离开后才缓缓地呼了口气——麦宝的气场是真的顶。 莫尹初次登场时,游戏id用了自己的名字缩写,MY,解说一开始还中规中矩地用英文发音分开读字母或者直接在解说时用莫尹的大名来称呼,后来随着莫尹的表现越来越惊艳夸张,有次英文解说在解说时,因莫尹一个极其不可思议的极限五杀,激动地喊道:“DyunhymyIDisM-Y-?Becausethisismygame!!!” 一语双关的解说将MY这个原本看上去平平无奇的id与莫尹自身恐怖的表现相结合剪辑成了一段超燃的视频,视频点击量突破千万,直接把MY的官方发音给定了下来,之后所有解说就都开始用英文发音“my”来称呼莫尹。 虽然听上去很燃很炸裂,但不影响国内粉丝开始大玩特玩谐音梗。 莫尹在场上发挥出色时,弹幕满屏的“麦宝”,稍有失误,又被黑粉们的“卖报哥”刷屏,久而久之,麦与卖都成了莫尹在电竞圈子里的代名词。 唐旗是纯麦子,铁麦宝粉,他来DSG战队的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冲着莫尹。 都说人不能离偶像太近,容易幻灭。 唐旗跟莫尹成了队友之后,一点都没幻灭,反而觉得莫尹更加偶像了。 莫尹本人和他想象中的一模一样,甚至更夸张。 强得变态。 打游戏的,哪怕是打职业的,谁能坚持每天凌晨2点睡,早上10点起,吃早饭、健身、理疗、打游 戏,吃午饭,训练赛、打游戏、晚饭、训练赛、复盘、打游戏…… —— ?冻感超人的作品《职业反派[快穿]》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莫尹每天的行程几乎都没有任何变化。 除了日常的打比赛、接受采访、出席商务活动,莫尹的生活就跟复制粘贴一样。 说是机器人也不过分! 就算是机器人也得有出故障的时候吧?然而唐旗和莫尹做队友一个月,从来就没感觉到莫尹有失控的时候。 比机器人还牛逼! 隐隐约约有一种生殖隔离般的美。 感觉跟他们都不是一个物种。 为了向偶像靠拢,唐旗今天努力起了个大早——11点,狼吞虎咽地吃了几口,赶紧跑来和偶像在健身房邂逅。 看到了偶像的胸肌! 没白早起! 但是偶像即使满头大汗,还是无损高冷的气质和容颜,没跟他说一句多余的话。 不愧是你,妈妈的麦宝! 说起来也是心酸,都做了一个多月的队友,唐旗到现在连莫尹的微信都没加上……他拐弯抹角地和他的下路adc丁文泉提起加好友的事。 丁文泉说:“别想了,我们基地只有两个人有他微信。” 唐旗听了又释怀又嫉妒。 释怀的是听上去和莫尹做了两年队友的丁文泉也没有他的微信,嫉妒的是基地里到底有哪两个崽种配有麦宝的微信?!麦宝妈震怒!谁,到底是谁?难道是那个挂在中路的舔狗打野和只会蹭中路优势的宝宝上单! 怪他打职业的时候选错了路! “他只加了旺旺和管子?”唐旗酸溜溜道。 “没,”丁文泉边操作边头也不抬道,“他加的是经理,还有煮饭阿姨。” 唐旗:“……” 原来不是选错了路,是他的职业选择出了问题! 所以说陈冬说莫尹会在今天赛后和叶池交换签名这件事,唐旗只能说,打死他,他复活,再把他打死一次,他也不信。 洗完澡,莫尹回到训练室游戏。 系统:“协调者,您别紧张,这次比赛还是您赢的。” 莫尹:“不要说废话。” 系统:“……” 游戏排队的时候,莫尹发现了系统语言中的漏洞。 “什么叫这次还是我赢?”莫尹道,“难道不是每次都是我赢?” 系统震惊。 “协调者,您是反派呀,反派怎么可能一直赢呢。” 莫尹不紧不慢道:“你猜那些崩塌了的世界是因为什么?” 系统:“……” 过了几分钟,系统重建了下它的世界观,“您是说,您在前几个世界里都打败了主角,所以世界才崩溃了?” “这样的话,的确很合理,因为您等于是破坏了整个世界线,但是……”系统还是无法自洽,“世界线的能量如此之强,当然协调者您的能量也很强,但一旦进入小世界,您的能量就会大 幅度缩减, 简而言之, 不可能超过这个世界的能量上限,我不知道您在前几个小世界当中经历了什么,但是以我的计算来判断,您不可能在本世界打败主角。” 系统发言完毕,等待静音。 忠言逆耳,即使是它这样的系统也懂得这残酷的道理,而他面对的又是性格恶劣化的自然人。 等了好一会儿,系统也没等到静音的提示,它试探道:“协调者,我的话,您听进去了吗?” 游戏显示对面已经投降。 莫尹关了窗口,道:“你刚才说话了?” 系统:“……” 陆陆续续的,队员都醒了,午饭时间,饭厅里除了莫尹之外,首发替补教练领队都在一起吃饭。 莫尹和他们的生活作息不同,大家早就习惯了。 一个团队游戏,团队中最核心的人物却是游离在整个团队之外,除了训练赛、复盘开会,莫尹几乎不和基地里的人交流,但这依旧不影响DSG战队在联盟中的绝对统治地位。 与之形成强烈对比的自然是今年新晋升入联赛的REAL战队,和DSG背靠强大的资本,整个战队极为专业化的管理不同,REAL战队可谓完全就是DSG的反面,REAL战队的老板是个开连锁火锅店的,因为亲弟弟想打职业就组了个战队,餐饮业进军电竞,本身就听着很谐星,刚组建时,战队人员水平参差不齐,只要一打的烂,就是满屏幕的“好菜、下饭、熟了熟了……” 之后叶池加入战队,战队又更换吸收了一些新人,整个战队才渐渐好了起来。 升入联赛,战队一开始也打得不好,被狠狠地教育了好几场,也是叶池带着队员们整夜训练、复盘,慢慢变得越来越好,成为春季赛意外杀出的一匹黑马。 叶池长得帅,操作牛,经历也够梦幻,背负着高额的债务少年只身闯入比赛,从最低等级的比赛一步步前行,终于来到了他真正意义上的第一座大山面前。 前面六连胜里,REAL战胜的战队中只有一支是排名第三的强队,所以这六连胜的含金量也饱受质疑。 面对DSG这一支传统的顶级豪门战队,观众们都认为这场比赛可以检验REAL这支战队真正的实力到底如何,尤其是叶池这个备受关注的新中单。 要知道,在REAL战队初期进入联赛输了的那几场比赛中,叶池的表现也是可圈可点,输出一骑绝尘,对他的讨论一直都是“火锅队输了,疯爹没输”。 自从莫尹上场两年以来,把全球中单都暴揍了个遍,观众看爽的同时不免觉得有点无聊,竞技比赛中,下克上是观众永远期待的戏码。 那么叶池这样一个超级新人到底能不能打败莫尹这个屹立在所有中单选手面前的这座大山呢? 焦点战的期待值从场馆外就可以看得出来。 张寒雨拉开大巴车上的帘子,笑道:“外面巨多人,车都开不进了。”他回头对正闭目养神的人道:“你等会儿下车的时候小心点,我怕你被 扔矿泉水瓶子。” 陈冬也凑上去看,“我操,人这么多,我看到MY的牌子了——” “有没有我们的牌子?”打野孙远洋问道。 “哈哈,目前没看到。” “靠,疯的粉丝呢?”上单连城也拉开了帘子,“疯,你那么多粉丝呢?怂了?” 叶池闭着眼睛,似笑非笑道:“这叫识时务。” “昨天晚上说好的能赢呢?这就识时务了?” “打游戏又不是比谁粉丝多,”叶池睁开眼,“承认别人粉丝多又不丢人。” “那确实,整个联盟没谁敢跟我们麦宝比粉丝数量吧,”陈冬手掌在脖子上划了一下,“那将会是一场屠杀。” “不会我们今天场上也被屠杀吧?” “别说了,我有画面了……” 叶池看着队友们插科打诨。 他知道其实大家都很紧张,只是通过这种方式来缓解这种紧张。 面对DSG这样的大战队,莫尹这样的超级巨星,他们这小作坊一样的战队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昨天晚上讨论战术的时候,大家都嘻嘻哈哈地嘴上说着只要输得别太难看就行,可叶池看得出来,他们的想法跟他是一样的。 敌人或许很强大,但他们也不是一定会输。 车在场馆入口停下,众人下车,路边DSG的粉丝纷纷投来视线,可能因为是在线下,气氛只是有点怪异,如果线上的话,估计就都重拳出击让叶池过头七了。 不过很欣慰的是REAL还是有几个老粉丝的,过来给他们加了油。 队员们点头感谢,进入场馆。 场馆里今天噱头十足,两个战队的LOGO立牌一左一右,一红一蓝,放应援物的摊位也是面对面的,旁边还有签到墙,供粉丝留言签到。 陈冬开玩笑,“今天不会我们板子上全是‘挺好的’和‘加油,祝你成功’吧?” 叶池笑了笑,“有可能。”脚步在DSG的摊位停下。 DSG的粉丝抬头打量他,视线有点古怪。 叶池看向一叠印着莫尹Q版形象的扇子,“我能拿一个吗?” 粉丝对这个中单新人王没什么好感,赢倒是没赢几场,蹭倒是很爱蹭,出道就一直跟MY比较,今天比赛还搞得很有悬念似的,拜托,他能赢MY,除非早上太阳从西边螺旋上升。 粉丝低头继续玩手机,冷淡道:“不好意思,领应援需要超话等级或者直播间牌子,谁都不例外。” 几个队员都有点尬住。 叶池摸了摸鼻子,倒是很坦然,说了声抱歉。 一行人来到了休息室,陈冬刚在沙发上坐下就突然爆笑出声,平地一声雷,把神经有点紧绷的众人都吓了一跳。 “笑什么啊你,失心疯了。” 陈冬笑得脸都涨红了,直接把手机屏幕往张寒雨脸上怼。 张寒雨脸向后靠了靠,把屏幕上的字给一字字 读了出来。 “姐妹们, ?_[(, 茶哥刚才居然问我们要麦宝的……应援……” 张寒雨默默地看向一旁放包的叶池。 叶池也听到了,“茶哥?” 陈冬笑得快死了。 一群人聚在陈冬面前看手机。 群名——麦宝麦宝妈妈的宝MY粉丝群 [姐妹们,你们知道我刚刚碰到了谁吗?真晦气] [谁啊?不会是茶哥吧?] [就是他!] [姐妹们,真的好恶心,茶哥刚才居然问我们要麦宝的应援……] [好茶……不愧是他……] [好茶……不愧是他……] [好茶……不愧是他……] 陈冬忍着笑把刷屏的内容往上翻,下面又是一堆刷屏。 [挺好的,我祝他成功吧] [挺好的,我祝他成功吧] [……] [又当又立真的恶心] [怎么那么喜欢蹭啊,麦宝今天给我狠狠地杀杀杀] [联盟死了,什么菜逼都拉来倒贴,就欺负麦宝好说话] [就是,麦宝都说不知道他谁了,还硬蹭] 自己的紧张固然难以排解,但看到队友被嘴,众人还是选择团结一致地爆笑起来。 别的倒没什么,叶池指了陈冬的手机屏幕,“我为什么是茶哥?” 陈冬忍笑道:“因为他们觉得你很绿茶啊。” “绿茶?” “就是……怎么说呢,就是说你很有心机,懂了吧?” 叶池:“……” 众人一副求知的表情,陈冬解释道:“之前有次麦宝直播的时候,露出了一秒的好友请求,被人截图发现疯子在里面……”陈冬忍俊不禁,“老铁,爱是克制,你说你加什么好友,你明知道麦宝从来不加好友的。” 叶池也笑了,他没生气,就是觉得有点好笑,“想加好友就有心机了吗?” “没有,主要还是这次比赛,阵仗搞得太大了,他们觉得你配合联盟宣传,太爱蹭,给自己抬咖。” “抬咖?” “抬咖的意思就是……你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叶池笑道:“好吧,也挺好的,我祝自己成功吧。” 玩自己的梗让别人无梗可玩。 正在休息室内气氛前所未有的放松,大家互相说笑时,孙远洋眼尖地看到陈冬的屏幕,“麦宝来了!” “我靠靠靠,刷屏了刷屏了,我往上倒倒……” 陈冬手忙脚乱。 叶池站在沙发后,看到手机屏幕上出现照片时,下意识地俯下身。 拍照的人大概是太激动手抖了。 莫尹正从车上下来,脖子上挂着耳机,他低着头,碎发微微向后扬,拉扯的光晕打在他的侧脸,冷淡得看上去毫无情绪。 叶池微微一怔。 他以前只关注技术,现在好像才发现莫尹…… “麦宝好帅啊……” 队友们此起彼伏地感叹。 好吧,叶池笑了笑,确实帅。! 第 146 章 Chapter 3 粉丝非常多,场馆里的保安已经提前准备好出来挡人,对这样的情形,莫尹早已习惯,崇拜的目光、疯狂的尖叫,从他踏上赛场起就一直伴随着他,他不是为了这些而比赛,但的确觉得自己值得拥有这些。 这个世界不管是人物在性格还是经历上的设定,都非常符合莫尹的喜好,某种程度上来说几乎就是莫尹本人。 在现实世界里,因为超强的精神力,莫尹在整个星球中拥有极高的权限,大把的资源供他使用,他站在整个联盟的顶端,虽然他一直都是茫然而又淡漠的。 这个世界里的莫尹想在游戏里赢到底,和他想要在副本里赢到底也有点相对应的意思。 在保安的保护下,莫尹一行人穿过人群,他们没有选择像REAL战队那样从场馆的正门走,而是选择了更隐蔽的侧门,直接前往休息室。 在粉丝群得到一手消息后,陈冬他们就去扒门口了,休息室门开一条缝,除了叶池之外,几个人人叠人地在那透着门缝往外看。 “来了来了。” “没来啊,没看见啊。” “听声,脚步声。” 叶池坐在沙发上给几个队友拍了张照。 “哇——” “炫——” “狂——” “拽——” “吊——” 四个人此起彼伏,啧啧赞叹。 “该说不说的,大傻瓜的队服真好看。” “确实,红黑配色像黑丨帮,贼有气势,他们人真多……” “麦宝真滴帅,这颜值都可以出道了吧。” “怪不得麦宝妈妈粉那么多。” “也不是,本男妈妈主要看操作,麦宝的操作比他脸还帅。” 叶池在沙发上听他们讨论,心说那他是不是也算男妈妈? 叶池接触这款游戏是在两年前,在网吧打工的他发现这款游戏异常火爆,有一次他给人送泡面时,那人急着去上厕所,让他帮忙点鼠标,只要别被判定挂机就行。 叶池的家庭条件很差,在网吧工作之前,除了在学校里上计算机课之外,他压根就没多少机会碰电脑。 在电脑面前坐下,叶池动了动鼠标,整个画面没变化,只有个金属状的鼠标标记在动,他点了下鼠标,屏幕上的人动了起来。 叶池的人生随着屏幕上那个动起来的小人发生了改变。 他喜欢这个游戏,开始观察网吧里的人怎么玩这个游戏,渐渐的他自己也开始玩那个游戏。 那一年,莫尹出道,夺得春季赛冠军和春季赛总决赛最有价值选手。 叶池在网吧里和几十个人一起看的直播,那是他第一次看有关这个游戏的比赛,被这个与他同龄的选手在决赛中的操作震撼得无以复加。 意气风发,惊才绝艳,在众人的欢呼中,金色的彩带飘下,莫尹举起奖杯,脸上没有笑容,像是一切理所当然。 叶池的心跳疯狂加速, 他感觉自己肾上腺素飙升, 头脸发烫。 就是在那一刻,他的心里埋下了一颗职业的种子。 如果把这段往事说出来,那大概又要被骂“不强倒是爱蹭”了。 叶池低头浅笑,搜索群聊。 麦宝麦宝妈妈的宝的粉丝群已经到了③②群,前面几个群都是满群。 叶池尝试着想要申请加入,想了想,还是先注册了个小号,用小号加群。 加群需要回答问题。 一、超话五级加群,请核实大眼id~ 二、直播间牌子加群,请核实直播间id~ 叶池:“……” 所以陈冬是怎么混进群的? 对这一点,陈冬很得意。 “麦宝出道第一场比赛我就加他群了。” “老铁,咱们看人眼光得毒辣,麦宝一出场我就知道他肯定大有可为,我就直接提前买股了,啊,你不知道买股什么意思是不是?疯,你的生活太单调了。” “我差不多能猜到,”叶池道,“所以你算是老粉丝了?” “当然,”陈冬拿手机捶了下胸脯,“元老级别。” 叶池道:“那你能不能拉我进群?”怕陈冬误会,他补充道:“我建了小号。” 陈冬道:“虽然我们的关系很铁,虽然你是我们的队长,但是很抱歉,我不能答应你。” 叶池问:“为什么?” “第一,你是小号,小号根本不可能进粉丝群,更别说我们群了,第二,我不能破坏群里的规矩,姐妹们会找我单聊,问我咋回事的。” 陈冬抬了抬下巴,贱笑,“茶哥,咱别蹭哈。” 叶池挠了下他,陈冬怕痒,嗷得一声窜了出去, “隔壁怎么那么吵?” 打野管明揉了下鼻梁,不悦地看向墙壁。 领队道:“要我去沟通一下吗?” “算了,”管明双手插入口袋,拿出耳机堵上耳朵,皱着眉道,“随他们去吧。” DSG这里的休息室非常安静。 几个队员各自占据着休息的地方,每个人都在看自己的手机,没什么人说话。 莫尹独自占了个单人沙发,早早地戴上了耳机听音乐,闭目养神,脸上一如既往的没表情。 唐旗见状,悄悄发微信。 ——[你们干嘛呢?拆房子?] 过了大约五六分钟,隔壁突然安静了下来,唐旗也收到了微信。 ——[聊天呢,你们能听见?] ——[没听见你们聊什么,就听见嘎嘎笑了,你们挺放松啊] ——[休息室隔音也太差了,不说了不说了,别吵着我们麦宝休息] REAL那边互相交换了情报,也全都安静了下来。 不安静倒好,一安静下来,休息室内的气氛就有点低沉,好像刚才他们的大说大笑都是刻意调动情绪,内 心真实的感受到这时才真正暴露出来。 面对DS), , 也掩盖不了这其实对他们来说是压力非常大的一场比赛。 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小战队走到今天受到巨大的关注,有谁真正想输呢? 心理压力其实早已在插科打诨的间隙中不知不觉地拉满。 整个休息室里,表情最淡然的变成了叶池。 他没有开口安慰众人或者是调节气氛,压力也是比赛的一部分,适应压力也是他们作为职业选手所需要具备的素质之一。 享受吧,这种重压下的比赛。 叶池盘起手闭上了眼睛。 安静并没有一直持续下去,下午3点场的比赛开始,休息室里队员们陆陆续续地开始化妆、观赛。 莫尹不喜欢脸上有东西的那种感觉去打游戏,从初登场开始就拒绝化妆,联盟也尊重了他的意思。 卖票给观众,当然要对得起观众的眼睛,总不能太难看的上舞台,比赛的死亡顶光一打,缺陷更是暴露无遗,选手都是青少年,也想自己看起来好看一点,所以一般选手都会选择化妆,莫尹初登场没化妆,帅得解说连连说这个小将长得很帅,后面解说就没机会这么说了,因为他不能再用“小将”这个称呼来描述莫尹,而且莫尹的操作比外表更帅,在场上夸了操作就没时间夸脸帅了。 当其他队员化妆时,莫尹可以专心地看比赛,他喜欢这个游戏,也喜欢这个比赛,无论是小世界设定中的他,还是现在的他。 莫尹:“联盟的游戏为什么都这么无聊?没这个有趣呢?” 系统思索了一番,作出合理的推理,“那是因为自然人您的精神力实在太强了,您能够一眼就看破所有游戏的规律,任何游戏在您面前都毫无意义,当然会让您觉得无趣了。” 莫尹很惊讶,他说:“原来你会说有用的话。” 系统:“……” 的确,当一个人太强以后,任何事物都将变得无意义。 物质、精神、时间、空间,这些都变得可操纵,生命还有什么存在的价值呢? 莫尹想到了上个世界的李修。 李修什么都有,但他也觉得人生无趣,不如归去。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上个世界里,他刚认识李修时,李修的状态非常接近于现实世界中的自然人。 而他,反而变成了一个“退化”后的自然人。 莫尹挑了挑眉,有意思。 从上个世界,世界崩塌时的接触,李修说出的那句“别再回来”里时那个“再”时,莫尹已经推测出了一个事实——小世界里的主角就是同一个“人”!他的猜测没有错。 就是不知道,主角本身有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还是跟他一样,在世界崩塌时才发现自己正在反复经历被摧毁的过程? 莫尹边思考边看比赛,他从来没觉得像现在这样充实过,甚至有些兴致勃勃。 他倒要看看这个 世界的主角又是什么样。 一天三场比赛,DSG和REAL的焦点战被安排在最后一场,黄金时间段,前两场比赛,无论是现场的观众还是线上的观众都看得心不在焉,现场观众还保持了观赛素质,线上的观众直接弹幕狂刷,“搞快点,别耽误我们看正赛” 。 还好前面两场比赛的胜方也比较给力,2:0结束,没有拖时间。 距离七点还有二十分钟时,就已经有人来通知两边可以上台放置设备了。 刚到场馆时,所有选手都已经调试过设备。 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故意,DSG和REAL错开了时间调试设备。 所以当两边休息室门一前一后打开时,两面的战队成员意识到他们终于要打照面了。 莫尹鼠标垫里卷着键盘和鼠标,单手插兜,四名队友也都和他一样,沉默安静地侧拿着鼠标键盘往场馆走,REAL战队的人拉着门没动,眼睁睁地看着几个人目不斜视地往前走过。 等他们全都走过去后,陈冬才慢慢呼了口气,说出了几个人的状态,“我刚才都不敢呼吸。” 莫尹个子很高,队服领子一直挡到下巴,那张写着“凡人勿扰”的脸杀伤力极强,四名队友像随从一样跟着,几步路愣是走出了大佬的气场,真人比比赛直播还要更恐怖。 REAL的几个队员几乎同一时间产生了“叶公好龙”的感觉,平时嘴上一口一个麦宝麦宝的叫,人真的从身边走过去时,大气都不敢出。 “走吧,”叶池拍了下陈冬的肩膀,“该我们上场了。” DSG的队员先接好设备,回到了过道,几个人在过道中按照站位站好,REAL战队放好设备也回到过道,几人悄悄打量了DSG战队的人,也一改往日嘻嘻哈哈的气氛,都各自严肃地站好。 中单的位置一致。 叶池余光轻轻一扫就能看到和他对应的莫尹。 两年的时间,他终于也站到了赛场,站到了和他一样的地方。 兴奋、紧张、激动……各种情绪交织在胸膛里,不知不觉中,叶池已完全转过了脸,直直地看向对面的人。 这时,过道里的灯光暗了下来。 “各位现场的观众们好,欢迎来到……” 主持人甜美的声音响起,过道中一片寂静,只有几人的呼吸声。 “让我们欢迎DSG战队——” 排山倒海的尖叫欢呼声。 “上单Ww——” “打野Study——” 观众席突然变得和过道内一样安静。 主持人带着笑意道:“中单MY——” 几乎是要掀翻场馆的尖叫声。 “MY——MY——MY——” 叶池在黑暗中看着莫尹走向前方,背影挺直修长,让他的脚步不由也跟着向前一动,想追上那个一往无前的人。! 第 147 章 Chapter 4 “下面牌子真多啊,就是没找见我们队的,你们找找。” “别找了,没有的东西,找什么。” “诶,好好打吧,粉丝会有的。” “都别紧张啊,放平心态,人家是世界冠军,两冠王的队伍,平常训练赛都难约的,把握好这次机会,多学到点什么,就算是我们赚了。” “哇,教练,你这先投降了啊,裁判,我要举报,我们教练有问题。” 队友们聊着笑着,叶池看向右边,DSG那边的气氛跟他们这里完全不一样,严肃且紧绷。 “疯子哥,怎么说?今天主要看你。” 叶池回过神,“教练说得对,抱着学徒的心态吧。” “靠,你在采访里可不是那么说的。” 叶池笑了笑,“所以学乖了嘛。” “比赛马上开始。” 裁判打断了他们的聊天,“请做好准备。” REAL的几名队员立刻安静了下来。 大屏幕上的游戏界面拉起,观众席上又传来大量的尖叫声,戴着隔音耳机的选手们也都将注意力投向游戏。 整个bp的过程非常快。 主要是DSG这里无论是禁止可选英雄,还是选择己方英雄,几乎都毫不犹豫,快速干脆地选择,一秒都不停顿,引得台下尖叫连连。 台上的解说也不禁感叹,“好快的ban选,看样子DSG准备得很充分啊,相比之下,REAL这里考虑得就比较多啊。” “其实DSG他ban的思路很明确,他就是ban掉几个现在版本p的一些英雄,还有就是几个体系英雄,之前REAL拿出来有效果的那些我给你ban掉,他需要考虑的东西也就这些了。” “REAL这边呢,首先就要考虑到MY的几个招牌英雄,胜率太高了呀,没办法,你谁都要禁,在ban选上它就存在一个先天的劣势了。” 解说这句话一说,实时弹幕顿时就炸了锅。 ——[hell????我没听错吧?解说直接判定一方劣势,真有你的] ——[实话不让说?胜率太高怪我咯] ——[疯孝子能不能收收味,有种让你主子别ban,把麦宝的英雄放出来] ——[6-3打9-0的双冠王,说你劣势你还不服?亏贼] …… 线上无论如何打架都影响不到场上的选手,但是REAL的选手们的确对于DSG的秒选秒禁感觉到了微妙的压力。 “阵容有的打,”叶池作为队长发话,“努力拖后期,别被滚太大雪球,有机会。” “嗯。” 陈冬很紧张,作为队伍的另一个主力输出点,他打游戏时是很认真的,绝不像在生活中那么插科打诨。 “打野野区前期会有点压力,”教练嘱咐道,“下路去帮忙开个红,缓解下前期的压力,叶池,你在中路一定要稳住,他们 的阵容前期很猛, 都记住了, 在我们的阵容成型之前,尽可能地做到避战,一定要记住,都明白了吗?” “明白。” 众人异口同声道,情不自禁地都往右边看了看。 DSG的选手们也都已经准备好了,中间的人去握了水杯,喝了口水,从容地将杯子放下,细长的手指返回键盘,莫尹淡淡道:“开了。” 游戏开始的一瞬间,场下两边观众开始分别带喊。 “REAL——” “加油——” “REAL——” “加油——” “REAL——” “加油——” “DSG——” 撕心裂肺的吼声后接上了声量巨大的“加油——”,吼得弹幕狂刷“我聋了”。 解说们正在等待加油声过去,游戏里的提示音和导播的提醒同时在他们耳麦中响了起来! “FirstBld。” “上路一血了!快快快,快切!” 解说完全没反应过来,场下的观众也没反应过来。 大屏上,冷艳的女性角色刺客头像下金色的字体提示——“第一滴血!” 台下后知后觉地欢呼,弹幕满屏的问号,导播连忙切了回放,解说也找回了状态,匆忙道:“让我们回看一下,刚才这一血到底是怎么回事。” 屏幕上回放可以清晰地看到REAL战队的打野和下路抱团开红,中路上线,到线上没发现人时立刻给上路发了标记,但为时已晚,上路刚进草丛就被DSG的上中野辅给直接来了套满的,莫尹一个技能直接精准地在防御塔的边缘带走了上路。 REAL队员们的耳机里一片兵荒马乱。 “中路miss。”这是叶池看到莫尹不在线上的反应。 “我操——”这是上单连城进草发现有人埋伏的反应。 连城:“……我死了。” 无限懊恼。 “没事没事。” 其他路都安慰道:“一级没事,赶紧上线亏不了多少的。” 连城:“玩得这么阴我靠……” “没事,”叶池往前走,在中路的草丛埋伏,准备耗上线的莫尹的血,“小心点,他们可能还会来上路提款。” 而REAL这里的击杀实时麦克风直接被导播切了出来。 “来了来了。”打野管明道。 “我上点燃了我上点燃了!”辅助唐旗道。 “杀了杀了——”上路秦昆仑道。 完成击杀的人在麦克风里一句话没说,杀了人之后,他操作的女刺客在塔的极限攻击范围外回城,回城时优雅地踮脚跳跃,用手中的暗器在地面快速地写下冠军皮肤的签名——“MY”。 台下观众和弹幕都疯了一样地尖叫刷屏。 ——[麦宝,别把我帅死……] ——[你随便削,随便禁,哥用当年 被削烂的成名英雄照样捶你] ——[我刚还想说麦宝选这个英雄是不是有点太狂了,现在我只想说,不狂不是麦宝!给我狠狠打肿疯孝子的脸] ——[没事吧,几个人埋伏捡了一血,刷的跟线上单杀了一样,差不多得了(抠鼻)] …… 叶池屏住呼吸,等待着刺客身影的出现,他今天在中路选择了一个后期的大法师,在英雄的克制关系上来说,两边的英雄各有千秋,他的后期在数值上更强,莫尹的则更考验操作极限,上限和下限差距非常大。 来了。 叶池直接一个远程技能从草丛中飞出去意图耗血,而女刺客却像是早有预料一般,在技能贴近身体的一瞬间走位闪躲。 又是引起了场上场下粉丝的尖叫。 对线的难度比叶池想象得要更大。 莫尹的操作实在太细腻了,无论是闪躲他的技能,还是上来耗血,都几乎没有半点失误,为人称道的补兵更是艺术,一个必须贴身攻击的刺客在他这样攻击距离很长的法师的攻击下,三分钟,一个兵都不漏。 “这补兵美如画啊……” “不愧是麦……”解说及时憋住,弹幕帮他补上——[麦宝这兵补到妈妈心里了] 额头不知不觉溢出了汗,压力,巨大的压力。 之前的比赛中,叶池不是没感觉到过压力,然而和面对莫尹相比,那些都不值一提。 有莫尹的手下败将在接受采访时说和莫尹在线上对抗会手抖,采访放出来,没人嘲笑他,大家都表示理解。 那种恐怖的压制力令人绝望。 你找不到他的破绽,但是你却不能露出破绽,因为一旦你露出破绽—— 女刺客忽然隐身贴近,一套丝滑到不可思议的连招将攻击距离长但相对笨拙的大法师直接在塔下击杀了! 女刺客飞出塔的攻击范围,对地上的尸体看也不看,带着残余的一大半血量前往小龙支援。 叶池看着面前黑白的画面,长长地呼了口气,“我死了,他去小龙了。” “没事没事。” 队友们纷纷安慰。 REAL和DSG的比赛在赛前做了充分的预热,观众们都期待着看到一场对抗激烈你来我往的比赛,然而第一局比赛从上路的一血开始就呈现出了一边倒的屠杀。 中路莫尹的女刺客拿到一血后回到线上,三分钟硬生生靠对线就对出了优势,之后线上击杀,拿了小龙回城后,装备和叶池拉开了巨大的差距。 等他再回线上,叶池几乎吃不了线,要么叫打野来帮忙,要么就只能躲塔下靠攻击距离吃些残羹冷炙,然而莫尹连这都不想给,直接拉了兵开始卡兵,人站在兵的前面,叶池想吃钱吃经验就得挨揍,血线一旦下到不安全的限度,莫尹起手就要杀他。 REAL也不是全无反抗,打野跟叶池说:“我来蹲他!” 中野两人一起对女刺客出了手,女刺客从容不迫,依 靠着让人眼花缭乱的操作在中路将伏击的中野两人全部击杀。 从此刻起, 2316 ??[, 优雅签名。 弹幕直接爆炸。 ——[挺好的,加油,我祝你成功] ——[挺好的,加油,我祝你成功] ——[挺好的,加油,我祝你成功] ——[挺好的,加油,我祝你成功] …… 一局结束,中场休息。 两边队员摘下耳机起身往中间的过道走。 台下观众高喊着:“MYMYMYMY——” 等几人走进过道了仍旧不停歇。 REAL这边安静极了,轻松获胜的DSG这也很安静。 昏暗的过道分成两个方向,叶池回头,高挑的身影正抬手喝水,手团了纸杯,随手往旁边的垃圾桶里一扔。 REAL的队员回到休息室。 场下的教练连忙道:“我的我的,一级上线的策略我没安排好,我的我的,都打得不错。” 送出一血的上路连城懊恼得不说话。 打野孙远洋苦笑了一下,“野区还是没守住,对面进攻性太强了。” “别说谁的了,”陈冬道,“想想下一场吧,疯子的对线压力太大了,不能这么选英雄了。” 张寒雨也道:“我也觉得bp该调整一下,疯子,你感觉呢?” 叶池沉吟片刻,道:“我们必须换个思路。” REAL正在讨论战术,DSG的休息室内,队员们一起听着教练的意见,教练夸他们打得很好,下把继续,就这么打。 莫尹坐在沙发上静静听着,突然道:“下把,我想换个思路。” 十分钟后,两边再度上场。 观众席不遗余力地给出了欢呼声。 莫尹他们坐下,戴上耳机,放下新的水杯,又用纸巾擦了下手,道:“可以开始了。” 第一把出乎众人意料的快,在第二把开始时,解说便评论道:“我觉得REAL可以转变下bp思路,DSG的滚雪球能力太强了,避战作用不大,还不如前期拼一把,哎——你看,REAL在一楼首选了个前期比较强势的打野,这就对了嘛,就跟你干!” REAL的bp思路明显作出了调整,一改上把大后期的风格,也选起了前期强势的阵容。 “没关系,就当已经输了,一开始就说了,我们是抱着学徒的心态去打的。” “我们这么拖,最多也就是慢性死亡。” “不如试一试,人只有在压力下才能成长,我中路的对线压力的确很大,这样我更想试试。” 叶池对休息室里的众人道。 几人沉默片刻,上路率先道:“我同意。” “我也同意。” “支持正面刚——” “教练,让我们试试吧,如果非要输,我们宁愿站着输!” “” ?冻感超人的作品《职业反派[快穿]》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几人迅速调整好了气氛,不是那种故作轻松,而是真的感觉身上卸下了包袱,是啊,对面是世界冠军,他们要成长的地方还有很多。 第二把bp的时候,几人都很平和。 叶池同样也选择了个刺客英雄,不是莫尹上把选的那个,而是他自己出道时比较擅长的,这个英雄的操作难度同样也很高,是个能创造奇迹的英雄。 而DSG这边迟迟没有选择中路,一直到最后一个位置选人。 大法师的头像出现在选人框里闪烁着,未显示确定。 正是叶池上把所使用的英雄。 台下观众激动不已,导播直接切了两边中路的人脸镜头。 叶池面色淡定。 莫尹面无表情。 解说道:“啊?要选这个英雄吗?这个英雄可是被Quit选的那个有点克制的,不太合适吧,哦~我懂MY的意思了,你不会的英雄,我教你玩——是这个意思不?” “可能就是亮一下,友好互动,攻击性别那么强啊。” 最后一个位置选人的辅助唐旗小心翼翼地询问偶像:“真要选吗?” 偶像转过脸,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 唐旗:“……”懂了。 “锁定了——” 解说瞬间兴奋,他直接站了起来,台下的观众也跟着站起来喊,解说的拱火更是将现场的气氛炒到了最高潮。 “DSG锁定了这个英雄!” “他就是这个意思!” “你不会玩的英雄,让我来教你玩——”! 第 148 章 Chapter 5 叶池没想到莫尹会用他上把用的英雄。 可以说全场除了DSG这里的队员教练,谁也没想到。 “疯,有点针对了啊。” 队友们开玩笑。 叶池看着屏幕上选定的英雄,心头微微一紧。 后选还选了这个被他克制的英雄,很难不让人多想。 “要教学局了。” 叶池这么说着,目光却逐渐变得愈加坚定。 他可能赢不了,但也不会跪着输。 “给我加个油?”叶池调侃道。 队友们笑了。 “加油——” 队员们整齐地喊道。 离得近的观众听到了他们的加油声,虽然他们大部分都是DSG的粉丝,对这种团结一致,努力想要去赢的队伍也很难产生真正的厌恶之情。 DSG这边依旧是一派冷静。 “MY,中路需要支援就说。”打野管明道。 唐旗跟了句,“我会尽量多来中路游走。” “不用。” “都打好自己的就行了。” 对队友的主动示好,莫尹的态度一如既往的冷淡,他跟队友的感情用两个字可以概况——“同事”。 管明和丁文泉和他搭档了两年,在莫尹出道的时候就和莫尹是队友,还一起拿了两个冠军。 上路的秦昆仑去年入队,辅助唐旗今年入队。 当年一起夺冠的上路和辅助都在次年就被莫尹给踢出队伍了。 他打游戏从来不讲什么兄弟情,打得好的就继续做队友,打不好就滚。 在电竞世界里,像莫尹这样唯我独尊的王牌选手,和DSG这样资本雄厚的豪门战队,自然是反派的标配。 刚才在休息室里,莫尹提出想要在中路选择上一局叶池选择的大法师时,教练和队员都安静了,齐刷刷地看着他。 “练练阵容吧,”莫尹淡淡道,“下个版本偏后期了。” 作为拥有绝对话语权的巨星选手,在DSG里,即使是教练也没办法反抗或者质疑莫尹的想法——当年夺冠的教练在第二年也被莫尹踢了。 “可以是可以……” 教练看向其他四名队员。 队员们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队伍里有个搞独-裁的,能怎么办呢?只能照办了。 管明和丁文泉早就习惯了,肯定也是有过不爽的时候,不过那已经是刚和莫尹组队时候有的情绪了,他们觉得这人太冷太傲太拽,后来发现人确实有拽的资本,场上打游戏看的是技术,又不是性格讨不讨喜,再说了,他们有那个谱让莫尹来讨他们高兴吗? 只要能赢,一切其他都是次要的。 但前提是能赢。 就像所有的独-裁者一样,独-裁统治能够延续下去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他足够强,强到可以用个人能力改变这个团队游戏。 “怎么样,你看好哪边?” 解说台上的两个解说开始分析阵容。 “看阵容来说的话,我觉得两边都有可能,主要是DSG最后一手选的这个大法师,帅是帅了,跟阵容感觉有点不是很搭。” “那这么说,你是看好REAL了?” “也不能这么说吧,阵容还是要看id的嘛。” “哈哈,那这么说你还是看好DSG了?” “没办法,人没输过啊,上把比赛赢得也是非常的干净利落,MY的状态太好了。” “确实,REAL的这位中单新人王在冠军中单面前还是有些逊色啊。” “只能说也还是新人嘛,还有成长的空间。” 解说噗嗤一笑。 另一个解说道:“怎么了?我这话有什么问题?” 那解说笑道:“我只是想到了MY的新人时期。” 大家都是新人的时候,MY可是统治了整个游戏。 另一个解说一时语塞,直播间顿时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弹幕上也发出了快活的嘲笑。 “同是新人,亦有差距。” “真假中单新人王。” “你好,主播今年20,参加过两次世界赛,最差成绩冠军。” “主播不仅技术强,人长得帅,还心地善良,亲自教新人怎么用大法师赢,好暖心的主播,爱了爱了,兄弟们把暖心打在公屏上。” 场下场外的因素对于两边来说,此刻全部隔绝,双方的所有精力全在游戏上。 中场休息的时候,莫尹看似一句话不说,实际是在脑内和系统交流。 别人有系统,那等于是开了金手指,到莫尹这,就完全不一样了。 系统蹦蹦跳跳——虽然系统没有实体,但莫尹能感觉到它的精神力在欢快地蹦,可能是因为从来没进过任务世界,所以特别的兴奋。 “协调者,接下来您将会因为傲慢地提出使用上局主角用过的英雄,导致你们队伍的阵容失衡,输掉这一小局比赛,这将会是您在比赛中第一次尝到挫败的滋味,而主角也因为赢了这一小局,真正地吸引到了观众的注意力!” 莫尹道:“所以,我是他的垫脚石?” 系统:“准确的说,应该是磨刀石,经过对您一次次地发起挑战,主角终将得到历练,带领团队击败您,从而成为这个游戏新的主宰者。” 莫尹在脑内哂笑,随即提出了选取大法师的要求。 系统很开心,想协调者对待任务还是满配合的嘛,并不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会把世界搞崩。 进入游戏,这次两边都是和平上线。 大法师与刺客在线上相遇。 虽然没有爆发任何激烈的冲突,但两个人在兵线上的补兵、耗血的较量依旧让解说和观众热血沸腾。 “MY的补兵依旧是教科书一般,这种梦幻的走位,我说实话,我跟MY对线真得吸 氧,这耗血耗得太狠了,怎么感觉跟上把不是同一个英雄啊!” “QuitMY……”“” ?想看冻感超人的《职业反派[快穿]》吗?请记住[]的域名[( 上一把,莫尹用击杀的领先优势一路碾死了对面,这一把,他似乎就是故意在秀自己的技术,而且还是那种最扎实的基本功,仿佛就是在像解说说的那样,是在教对面打游戏。 喂,这个英雄不是那么玩的,懂了吗? 明明镜头切到摄像头,莫尹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冷淡认真,但就是不知为何嘲讽拉满。 叶池躲避着长技能的消耗,嘴角扬起一丝淡淡的笑,在这种高强度的压力之下,他觉得游戏变得更有趣了。 ——[疯子哥笑了] ——[我懂,我玩游戏,对面强得变态的时候,我也会笑] ——[你的笑只是你的保护色……] ——[无语了家人们,长手打不过短手,短手打不过长手,被自己气笑了] 中间还插播了一些奇怪的弹幕。 ——[突然发现两个中单长得都很帅] ——[别蹭了!!!!] ——[冷知识,这里是电竞比赛,不是选秀,不看颜值,谢谢,看颜值也是麦宝赢] ——[谁都敢说,麦宝就是版本T0,没有缺点] ——[呃呃呃,差不多得了,麦宝妈真招笑] …… 和平补兵了五分钟后,变数陡生—— DSG的上路被REAL的上路突然越塔单杀! “装nm呢,给老子死!” REAL的上单大吼道。 “牛逼——” “帅——” REAL的麦克风里一片欢呼,上局开局被阴了的人脸上露出了笑容,“MD,1v1老子怕过谁。” “小心对面中野。”叶池提醒道,灵活的刺客缠住大法师,不让大法师离开线上去支援。 “不好意思,没注意。” DSG的上路连忙道歉。 “没事没事,我来了。”打野道。 莫尹无动于衷地继续在中路与叶池缠斗,不愧是本世界的男主,第一局还被压得补不了兵,这一局就已经有明显的进步了。 想把他锁在中路吗? 莫尹勾唇一笑,那他就陪他玩。 第二局的游戏局面变得有些诡异。 上下路逐渐打得火热,两边中单却是一直待在线上,莫尹去哪路支援,叶池几乎同时到达,两边谁也讨不到明显的好处。 解说很兴奋,“这么打下去的话,这局REAL真有希望啊。” 另一位解说道:“现在至少五成了吧,局势稳住了。” 补兵、吃线,吃野区,整整二十分钟,莫尹除了打钱,几乎什么都不干,稳健得和他上一局简直判若两人。 解说道:“不过MY的发育有点 超前啊,现在全场等级最高的就是他。” “是的,经济也是全场第一,就是没有人头助攻进账,Quit盯得太死了。” “我懂了,REAL执行的是一个绑架战术,只要让Quit看住MY,那么DSG的阵容就很难赢了,所以说这个阵容选得还是有点太勉强了。” DSG这边队员们都很安静,他们的麦克风本来就是以安静、素质出名,口水话相当少。 在局势胶着的时候,也没有人会出来调节气氛,唐旗有心想这么做,但他在队伍里的资历太浅,不敢说话。 “准备大龙团。” 开局到现在,莫尹终于开了口,一开口就是战略指挥。 打野迅速地给出了回应,“好。” 队伍迅速地向大龙集结。 莫尹在队伍的末尾,直接躲进了大龙附近的草丛。 “DSG要打龙了,这个决策怎么说呢,有点拼啊,REAL发现了,都过去了,MY躲在草里,看样子是假打龙,真逼团,现在MY的装备确实是可以团了……” “不对不对,真打龙,这是真打龙,血线下得太快了!” REAL的打野看到只剩下几千血的龙,忙道:“我去抢龙!” 叶池道:“直接打团,别管龙,小心他们中单miss!” REAL的五人气势汹汹地冲向龙坑,DSG的四人打龙打得有点掉血了,叶池的刺客冲进去直接对准了打野上技能,一套连招直接击杀了打野,随即REAL的打野下了惩戒,直接抢到了大龙! 解说震惊地喊道:“抢到了!Sea抢到了大龙,这波DSG要撤了,赶紧撤,不然要被团灭了,MY呢?MY在干什么?!” 屏幕上被点到的大法师,整个身影都躲在草丛中,在对面五人冲进龙坑抢下龙的那一秒,大法师手掌甩出,最远距离的技能立刻放出,在混乱的团战中精准地圈住了对面的五个英雄,大招和叠满的被动配合闪现,隐匿的大法师从天而降——伤害瞬间爆炸! 几乎只是一秒钟的时间,团战的局势即刻逆转,华丽的特效下,大法师如同鬼魅的幽灵一般在满屏幕的问号中将REAL的五人送上了团灭之路,屏幕上高傲的大法师头像旁出现了五杀的提示! 屏幕被铺天盖地的“?????”叠满,直播间险些卡顿。 大法师这一系列行云流水精准华丽的操作差点让解说的嘴皮子起火,等团战结束,REAL那边队员的头像全黑,DSG只损失了个打野后,解说直接词穷了。 “我的天,MY……太能操作了……DSG的救世主……这,这操作妥妥的今天Tp1了,秀麻了,稳了二十分钟,直接一波爆炸,这真的太强了……太离谱了……” 台下观众尖叫连连,被莫尹这翻盘的操作搞得都快蹦起来了。 系统也蹦起来了。 这怎么可能?! 这样下去协调者要赢了!世界线,那么粗的世界线 真能变? 它刚想说话,却发现自己被静音了。 ??? 它什么时候被静的音??? 系统一查记录,发现就是在刚刚团战的时候,它突然被静音了。 也就是说,莫尹在天秀的打团操作中,还抽了个空分神提前把他静音了??? 系统震惊地打量莫尹的精神力。 这是不是强得有点过分了?! 这跟设定的不一样啊!!! REAL没有因为团灭放弃希望,依旧奋力抵挡,无奈莫尹的大法师已经彻底成型,造成的伤害实在太爆炸了,叶池想冲进去和莫尹一换一,对面辅助却是一直看着莫尹,根本不让他这样的机会,而莫尹只要不死,就能持续不断地用鬼魅的走位偷输出,在挣扎了十几分钟后,REAL的基地再一次被推平。 众人一片安静。 叶池看着基地爆炸的画面,心脏仍在紧张地跳动,心中也是五味杂陈。 大法师站在敌方的泉水前,这次他没有回城,而是直接退出了游戏。 莫尹摘下耳机,拿起水杯喝水,台下的尖叫欢呼声传入耳中,他面色不变,直到前面的队友起身时,他才放下水杯站了起来。 REAL战队的队员还都坐在椅子上看着结算面板。 DSG的人来碰拳了,他们才如梦初醒地起身。 莫尹个子高,微微弯腰,一一和几人碰拳,走到中间,他低头,伸出手,拳头碰上,眉眼轻轻上挑,叶池正看他。 错身而过时。 一声轻轻的“真强”落下。 莫尹向后瞥了一眼,叶池也扭头正看他,眼神平和,压抑着狂热,他真的很强,强得令他心潮澎湃。 这似乎是在互动的一幕引起了台下观众的议论,有粉丝大喊,“MY——别理——” DSG的队员们鞠躬感谢粉丝,REAL的队员收拾设备下台,DSG的队员也收拾了东西下台。 过了一会儿,主持人上台,带回了接受采访的莫尹。 主持人道:“恭喜DSG完成了十连胜,春季赛开赛以来,没有输过任何一个小场,对此,MY你有什么想说的呢?” 莫尹还没回答,台下就先是一阵尖叫。 他拿起话筒,道:“挺好的。” 台下粉丝爆笑出声。 主持人也忍不住笑了,“那今天也是一场我们的焦点战,对和中路的Quit选手对线,你有什么感觉呢?” “没感觉。” 台下又是一阵哄笑。 “我想你应该也知道,Quit选手出道的时间不久,也是个备受瞩目的新人,和你当年刚出道的时候一样,有着中单天才之称,对此,你又有什么看法呢?” 台下的粉丝不乐意了,大喊道:“不回答——” “对,不回答——” “主持人怎么回事啊,到底是采访MY,还是采访Quit,怎么一直问无关比赛的问题?” 主持人面露尴尬,其实采访的问题都是提前和莫尹交涉过,莫尹也同意了的,联盟也是需要流量,他为难地看向莫尹。 莫尹额头渗出了一点汗,黑色碎发下的皮肤亮晶晶的,他直视着镜头,淡淡道:“我认为,天才是不可复制的,到处都是的,不能被称为天才。”! 第 149 章 Chapter 6 “……不能被称为天才。” 伴随着冷淡的发言结束,台下欢呼迭起。 好像这个人无论出现在哪,都伴随着目光与尖叫。 肩膀被轻轻按了一下,叶池抬头,陈冬道:“别看了。” 叶池摘了一个耳机,道:“多看看,多学学。” 陈冬在叶池后面的位子坐下,“看了不难受啊你。” 队员们陆陆续续地上车,经过叶池身边,和叶池用力握手,看到叶池手机屏幕上的画面不由道:“干嘛,自虐啊你。” “被虐也是比赛的一部分。”叶池道。 车内的气氛不算糟,输了比赛当然不开心,叶池也同样很难受,第一把输得找不着北,第二把稳了一辈子,一波就什么都没了。 也许这就是面对强队时真正的压力,DSG可以失误无数次,但他们只要有一次失误,就会输掉比赛。 大龙开团那波,叶池心里是有感觉的,他知道莫尹一定藏在哪个草丛里准备打团,只是真正比赛时,紧绷的神经、高压的对线以及太想赢一把的心态都会对即时的操作、判断产生影响。 他总不能一打五吧? 抱着这样侥幸的心态,以为抢下大龙有了优势,即使莫尹再跳出来打团,他们也能赢。 结果显而易见。 他们输了。 有的人,真的能够1v5。 也许这就是超级巨星的魅力。 莫尹说得其实也没错,天才是不可复制的,他不是那样的天才,他还有更长更长的路要走。 叶池看完了莫尹的单人采访,又看了DSG的群采。 十连胜的队伍采访时没有半点激动兴奋的模样,每个人都很冷静稳重,莫尹坐在角落低着头,问题问到他时才会抬起头。 比赛时的麦克风也出来了。 那波毁天灭地的团战,交流却是异常的清晰简单。 “准备大龙团。” “打到底。” “我大到了。” “推中。” 这就是莫尹和队友的全部交流。 五杀后甚至没有为自己庆祝,或是任何兴奋的表示,只有队友的欢呼。 冷静、果断、克制,团战嗅觉灵敏,运营丝毫不乱。 没有人会喜欢输。 但是这次叶池的确输得心服口服,他和莫尹之间不仅仅只是游戏操作上的差距,在心态上,他就输了一大截。 回到基地,教练带着队员复盘,越是复盘,叶池越是感觉到莫尹的全面,无论是推线、团战、游走、运营,莫尹都已经做到了一个中单选手能做到的极致,整场几l乎没有失误,这样的巅峰状态他已经维持了两年。 “都别太难过,”教练安慰众人,“其实两局我们都是有机会赢的,只要我们再准备得再充分一点,季后赛还有机会。” 众人沉默着点头,教练对叶池道:“ 队长说两句。” 叶池说:“就继续加油吧。” 陈冬笑了笑,“疯已经把视频都来回看好几l遍了。” “什么?”连城道,“不会是那个采访视频吧。” 叶池说:“不可以吗?” 众人一阵哄笑,气氛终于变得轻松。 “麦宝一直都挺狂的,不过我还从来没有见过麦宝这么针对性的发言,疯,你说这是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肯定?” 孙远洋的分析得到了叶池的一个大拇指。 众人又笑了起来。 “疯今天可遭老罪了。” “拿应援被怼,场上被爆,采访被嘲,疯啊,我可怜的疯,你怎么那么惨……” REAL的队员们逐渐恢复了气氛,饶是被队友这么“痛击”,叶池依旧云淡风轻,不在意地笑,“我知道你们有些人也很想有这种被针对的待遇,很可惜,只有我配。” “去你的——” “等着,等会儿我就去群里和姐妹们狠狠地审判你今晚的操作!” “被麦宝揍得还不够疼是吧?” 与此同时,DSG战队也在进行两局比赛的复盘。 教练、分析师指出了队伍的一些失误,只是没有人提到半点有关莫尹的问题。 对莫尹第二把的任性选择,教练也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提前适应下个版本,效果不错,整体配合上还有改进的地方。 团队游戏里有个绝对中心,这显然不是好现象,在几l乎所有的电竞世界中,这样的团队,最终的结局都只有一个——在逐渐的失衡矛盾中分崩离析。 系统又支棱起来了,散会后通知莫尹:“世界线没有变动,虽然协调者您今天2:0战胜了主角,但主角因此领悟了‘强者之心’,之后将会在比赛中突飞猛进。” 莫尹:“我有点后悔前几l个世界没带上你了。” 系统:开心!协调者是在夸它吧?是在夸它吧?是在夸它吧? 莫尹:“你弱智得很有趣。” 系统:“……” 系统敢怒不敢言,无论是在小世界还是现实世界里,协调者都是近乎无敌的存在,看来只有主角能够制裁他了。 系统又想到前几l个世界里,主角成功的也仅仅只有一个世界,其他任务全失败了,当然大人的意思是任务失败也不要紧,至于为什么,它没有权限,什么都不知道。 好吧,它好像真的是个有点弱智的系统。 系统默默地em了。 莫尹的世界也暂时清静了。 今天在场上碰拳的时候,四目相对,不一样的脸,一样的灵魂震颤。 不必再去分析确认,这就是“祂”。 裴明疏、裴清、贺煊、兰德斯、李修。 全都是“祂”。 莫尹一直有些刻意回避上个世界里发生的事。 那些超出自然人法则以外的单纯的青涩的毫无 虚假的……感情。 莫尹躺在宿舍的床上,双手枕在脑后。 他想起那间小小的单人宿舍里,熄灯的夜晚,苦涩的药。 那个“莫尹”很不像他,却又很像他…… 短暂的思索过后,莫尹觉得其实也没什么不愿意承认的,那就是他,那也是他。 至于对“祂”的感觉……嗯,先把人创亖了再说吧。 * 战队放了两天假。 莫尹没回家,他总觉得“家”这个概念对他来说有点奇怪,记忆中的家人对他万般宠爱,虽然是巨富之家,父母对待他却有着非常接地气的关爱,对于他放弃入学,想要打职业的决定也完全支持。 听上去很完美,完美得有点虚假。 独自待在基地,莫尹选择直播玩游戏。 开直播是战队要求,也和平台签了直播合同,以莫尹的身家,当然是不在乎直播合同给的那点钱,不过他喜欢游戏,更喜欢在万众瞩目下打游戏,所以开直播开得算是很勤快。 直播间一打开,粉丝就蜂拥而至,礼物特效瞬间霸屏。 莫尹没在直播时要过礼物,也没劝过粉丝别送礼,他开直播就是打游戏,麦克风是开着的,说不说话就不一定了,他打游戏的时候本来就话少。 整个直播间除了游戏音效之外,就是莫尹持续不断的呼吸声,被粉丝戏称为电竞asmr。 尤其是在团战激烈的时候,莫尹依旧呼吸不乱,均匀的呼吸和他眼花缭乱的极限操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虽然没有摄像头,粉丝也完全能根据莫尹平常的游戏风格来判断他的表情,不用想,一定是那张标准的冷淡脸。 强又强得批爆,冷又冷得像冰窖,人气能不爆表才怪。 “麦宝又换号了。” “没办法,不换号,对面一直退,排两个小时都开不了。” “也不能怪对面,是我我也退了。” “是我我不退,麦宝抽我~” 莫尹不看弹幕,排队进入游戏,选了个自己熟练度不是那么高的英雄玩,十五分钟,对面点了投降。 仍然是索然无味的一局。 退出结算界面,莫尹瞟了一眼好友提示。 无论哪个号,莫尹都没加好友,哪怕是队友也没加,主打的就是一个冷酷无情大魔王。 不过想要加他好友的人总是前仆后继,粉丝、认出他的路人,分分钟就会塞爆他的好友申请。 在他的记忆中,有一件还算挺有趣的事。 叶池也申请过他的好友。 莫尹在采访中说自己完全不认识叶池不是在说谎,不过他对叶池的游戏id其实是有印象的。 因为叶池的id很抽象。 Pygay。 就是因为这个离谱的id,莫尹点开好友申请的时候,滑到下面时停顿了一秒钟,被粉丝给发现了。 一连玩了三把游戏,等到开第四把的时候, 进去对面就退了。 莫尹明白,他这个号又“废”了。 没办法,大部分人来玩游戏都是想赢的,谁吃饱了没事干上赶着找虐? 之前莫尹也尝试过不直播,用别的号打,也是没打几l局就被认出来了。 他那种令人窒息的对线风格和团战操作以及哑巴打法都太具有标志性,以至于除了比赛和训练赛之外,莫尹在休闲的时间内都很难去享受到游戏的乐趣。 干脆重新又回到大号。 有的时候碰上高分主播想蹭热度的,还能打上几l把。 最烦的是碰到拿他们游戏开盘设赌局的,场上一大半都是演员,游戏体验也会很差。 最理想的状态是碰到一群职业选手,那就可以好好地享受一把。 莫尹发微信问阿姨要了杯咖啡,颇为无聊地将鼠标点到了好友申请界面。 弹幕上弹幕爆炸,全是“麦宝要加好友了吗?”,然而莫尹只是虚晃一枪,又把鼠标滑了过去。 直播间的粉丝们也全松了口气。 “有种微妙的安心。” “是的,平等地不加每一个人,我就不会嫉妒任何人。” “真的会有人能要到麦宝的好友位吗?我不信。” 正当粉丝们在弹幕上自娱自乐地讨论时,莫尹等了快半个小时的排位终于进去了。 [MY加入了队伍聊天。] [Sukisuki加入了队伍聊天。] [Pygay加入了队伍聊天。] [Kng加入了队伍聊天。] [Junming加入了队伍聊天。] 弹幕直接炸了锅。 “靠,茶哥。” “pygay是疯子哥吧?撞车了?” “是他,玩基哥,id逆大天。” “还好不是在对面,要不然疯子哥又要对线ptsd了。” 弹幕上吵得热闹,莫尹也注意到了这个id是叶池。 毫无疑问,叶池也应该知道是他。 不对,应该说所有人都知道是他。 [Sukisuki:哇,碰到男神啦,这把我先躺了] [Junming:俩中单,谁走中?] [Sukisuki:这还用问,谁赢了谁走中呗] “喜欢哥的发言甚得我心!” “就是,谁敢在MY的面前抢中单的位置?” “纯纯手下败将,正反手吊打,哥们好好看好好学吧。” 莫尹没打字也没说话,队友们倒是兴奋得说个不停。 [Kng:我去,三职业?] [Sukisuki:?还有谁?] [Junming:……我] [Sukisuki:我去,您哪位?] [Junming:不重要,三楼辅助吗?] 三楼正是叶 池, 他没做回应。 [Sukisuki:啥意思, 三楼怎么不说话?] 莫尹在一楼,他没管队友们说什么,直接选了自己想玩的英雄。 二楼是adc,也选了自己想玩的英雄。 等到三楼的叶池选的时候,叶池迟迟不动,最后居然也锁定了也中单英雄,直接和莫尹撞了位置。 [Kng:……6] [Junming:?] [Junming:他好像不在] [Kng:不在排什么游戏] 四楼边骂边选了个上单,五楼打字,说“来了”。 同时,三楼的叶池终于有了消息。 [Pygay:不好意思,刚临时走开了,要不我秒吧] [Junming:别秒,能玩,排一把不容易] [Sukisuki:不准秒!我要跟麦宝一起打游戏!] 弹幕瞬间又被“……”和“???”刷屏。 麦宝这种称呼,怎么能当着麦宝的面叫呢!!!你疯了吗?!!麦宝可是高冷狂拽酷炫的中单法王,这种可可爱爱的绰号私下叫叫就可以了,怎么可以舞到正主面前! Sukisuki是个路人玩家,他是莫尹的粉丝,下意识的就习惯地打出了在论坛里对莫尹常用的昵称,打出来后他差点没把自己舌头咬了,完了,麦宝不会一生气秒了吧?! [Pygay:我可以走辅助] [Pygay:行吗?不行我就秒了,麦?] 弹幕瞬间被铺天盖地的问号和星号刷满,言语激动被系统禁言的提示更是直接在直播间里刷了屏。 楼梯口“咚咚咚”的脚步声传来。 “你又惹什么事了?!” 陈冬大叫道。 叶池回头,他头发乱乱的,下巴冒出一点青色的胡茬,手上端着碗泡面,鼻梁上还架了副近视眼镜,整个一不修边幅,“我怎么了?” 陈冬直接脸贴到了他的屏幕上,“你排到麦宝你悄没声地你不说,你还这么叫他,你、你不想活辣?粉丝群已经准备暗杀你了!” 叶池失笑,“不至于吧,你们不都这么叫他吗?” 他是看三楼这么打了,就也跟着,他把“宝”还省略了,免得粉丝说他又茶又蹭,虽然他觉得他其实多少也算个粉丝。 “算了算了,我跟你说不明白,你赶紧直接退了,可能还有得救。”陈冬真恨不得摇醒他。 “我好不容易排到一把,他应该不会介意的,别摇我,泡面洒了,我游戏要开了……” 叶池放下泡面转过脸,两人的视线一齐转过去。 屏幕右下角不知什么时候多了行字。 MY:S*B。 陈冬:“……” 叶池:“……”! 第 150 章 Chapter 7 “是在说你吧……” “有可能,也有可能是说ad。” 陈冬疯狂摇晃叶池,“靠,麦宝叫你傻逼,你怎么这么有福气!我不服,我跟麦宝排到过六次了,六次了,他一个标点符号也没给我打过你这个畜生——” “别晃了,游戏开了。” 叶池把失心疯的人从身上扯下来,买装备出门,他下意识地往中走,走了两步后回头,想了想还是选择了往中路走。 辅助帮中单抢线,很合理。 陈冬拖了把椅子在他身边坐下,还在那碎碎念,“麦宝居然理你了,他说你傻逼,这短短的两个英文缩写,你知道凝结了多少粉丝的期盼吗?你居然让哑巴新娘开口骂你了!” 叶池差点没笑喷,他扶了下眼镜,失笑道:“哑巴新娘?” “靠,这你千万别在麦宝面前提,你真的会被暗杀的,我不开玩笑!” “放心,我也没那么呆。” 叶池是真不知道“麦、麦宝”不能当着莫尹的面提,他有时候也看莫尹的直播,直播间里满屏的麦宝,没人被禁言过,怎么就成了禁忌呢? 英雄是自动选择,是叶池最近常用的一个小矮人法师,走路姿势很滑稽,莫尹选的是个穿着华丽体态修长的大法师,小矮人在大法师身边不远不近地转悠,画面看上去很诡异,好像小矮人在对大法师很笨拙地示好。 叶池也确实有点那个意思。 他以前也和莫尹排到过几次,莫尹是出了名的不搭理人,他也没好意思上去互动,得亏了这把ad太激动,有那声“麦宝”打底,才让他有勇气上去装了个熟,没想到会弄巧成拙。 该怎么表达友好才比较合适呢? 叶池操纵着小矮人给大法师在草丛里插了个眼,防止对面打野来偷袭中路。 陈冬在旁边直接开夸:“不错,很有思想觉悟。” 叶池:“你不会准备在我这儿解说整场吧?” “那当然,他们全出去玩了,现在基地就我们两个,”陈冬在椅子上盘腿,“我就知道麦宝今天会直播,就是没想到你会跟麦宝撞车,还是同边,运气真够可以的,早知道我也早点起床下来打游戏了。” 叶池:“你算了吧,你起得来吗?” 两个人正说着,站在塔下的大法师向草丛这里走了过来。 叶池和陈冬同时掐住了话头,盯着屏幕上的大法师。 大法师不紧不慢地走入草丛,小矮人法师傻傻地站在原地,大法师一抬手,对着自己的队友小矮人法师释放了个技能。 叶池:“……” 陈冬:“……”他酸得想死。 直播间里的粉丝跟陈冬共用大脑,纷纷在直播间撒泼打滚,从S*B开始就满屏问号,到莫尹对叶池放技能的时候已经在弹幕上大哭表情刷屏了。 对在游戏里从来不理人的莫尹来说,这已经算得上是亲密互动了,虽然是负面的。 陈冬酸得说不出话来,偏偏叶池还问:“他是不是生气了?” 陈冬:“……” 陈冬:“对。” 叶池:“你觉得我需要道歉吗?” 陈冬:“我觉得你最好整局都别说话,去下路吧,乖,麦宝烦你了。” 叶池听从了陈冬这个元老粉丝的建议。 小矮人法师一蹦一蹦地往下路走,莫尹看着屏幕上小矮人狼狈离去的样子,嘴角轻勾了勾。 整局游戏进程都很顺利,小矮人法师辅助得尽心尽责,在峡谷里三路小短腿蹦蹦跳跳地来回跑,比打野还忙,最后游戏结束还拿了个MVP。 结算界面一出来,陈冬就已经无语了。 好家伙,还抢了个MVP。 “疯。” 陈冬幽幽道。 叶池“嗯?”了一声,他犹豫了一下,没请求加好友,感觉莫尹不会同意,就只给莫尹点了个赞。 端起已经坨得不成样子的泡面,叶池吃了一大口,问陈冬:“怎么了?我哪又有问题?” 陈冬道:“疯,你没交过女朋友吧。” 话题跳跃得太快,叶池险些呛着,他咳了一声,把眼镜摘了,反问道:“你交过?” 陈冬摇头,“虽然大家都是钢铁直男,但我觉得你直男的程度比我深多了。” 叶池:“听着像骂我。” “那说明你还有点悟性。” 陈冬手拍在叶池肩膀上,被叶池连人带椅子一把推开,“滚。” 叶池再看时发现MY已经从游戏下线,他干脆也退了排队,端起三两口吃完的泡面往厨房走,陈冬从后面跟来,“你抢了麦宝的MVP诶!” 从冰箱里拿了罐可乐,叶池哭笑不得,“系统判定的,那我怎么办?我不是给他点赞了吗?” 陈冬靠在冰箱旁,“你说我下次在游戏里碰见麦宝,我也叫他一声麦宝,他会不会也给我两个亲切的英文字母?” “他不喜欢别人这么叫他,你还故意挑衅,这样好吗?”叶池单手开了可乐喝了一口后摇头,“亏你还是他粉丝。” 陈冬被堵得说不出话来,上下打量了下叶池后,啧啧称奇,“疯,你到底是怎么做到又直又茶的?教教我。” 叶池笑,“说的什么屁话,赶紧滚。” “滚就滚,我下午有约会。”陈冬趾高气扬。 叶池:“跟DSG的辅助?” 陈冬:“对,还有KU的下路,火锅密室,你去不去?” “我不去,”叶池往训练室走,“我打游戏。” 陈冬:“我真服了你,放假还成天打游戏,”陈冬顿了顿,“这点你跟麦宝倒是挺像的。” 像吗? 叶池回到座位。 他走上职业这条路,一是因为发掘了自己的天赋,二是实在无路可走。 而莫尹选择这条路的原因应该只是出于热爱。 因为热爱这个游戏,想要在游戏中成为最强的存在,所以才能一路进取,直上顶峰,其实真正比较起来,莫尹要比他纯粹,或许这也是他不如他的原因之一。 这一小局游戏直播当天下午就被营销号截了切片上传,标题是“MYQuit撞车互动” 莫尹的粉丝在直播的时候已经经历了暴击,没看直播的在营销号那看到片段以后经历了跟直播粉丝一样的暴击。 “……这真的是麦宝吗?” “能说吗?是被盗号的程度。” “啊啊啊啊,麦宝为什么骂他不骂我,就因为我没有当面叫麦宝吗?好吧,我不敢(哭.jpg)” “只有我觉得两个人的互动有点甜吗?磕到了(色.jpg)” “楼上差不多得了,别蹭了” “什么都嗑只会害了你!!!” “抱走麦宝不约,啊,不是娱乐圈啊,那没事了,不抱走,接着打吧(抠鼻.jpg)” 评论区里轰轰烈烈地打成了一锅粥,#MYQuit撞车互动#这个词条还短暂地上了会儿热搜,被粉丝大骂联盟别买了,省点钱给自己烧纸。 这件事对莫尹完全没有影响,因为他压根就不知道。 对叶池的影响也不大,叶池在圈子里朋友很多,大家纷纷发来了“亲切”问候,不过叶池没怎么在意,就觉得营销号很无聊,还有莫尹是不是真的有点不爽了,如果可以的话,他还是想要和莫尹成为朋友。 假期结束后,比赛继续。 输给了DSG的REAL像是悟到了什么一样,一口气又获得了四连胜,而且都是2-0,赢得相当的干净利落,尤其是中路的叶池,他开始尝试更多的风格,也在持续拓宽自己的英雄池,在场上打出了不少精彩操作。 很多和莫尹对过线的中单,因为对线压力过大,哪怕比赛结束之后,也会经常出现状态低迷一段时间的情况。 像叶池这样调整能力极快,能够马上恢复状态,甚至比之前状态更好的选手第一次出现,考虑到他是新人小将,这种调整能力就更难能可贵了。 这种浴火重生一般的剧本给REAL和叶池都吸了不少粉。 另一头,DSG仍然是保持着全胜的战绩,没有输哪怕一个小场。 REAL的排名持续上升,已经来到了第三,跟DSG就隔了个KU。 KU也是老牌强队,下路辅助曾经和陈冬在次级联赛同队过,DSG的辅助唐旗也和陈冬同队过,两个辅助都升到了联赛,只有陈冬在次级联赛辗转挣扎,还好之后被REAL慧眼识珠,挖掘成功。 陈冬作为圈子里的超强人脉,几乎每个队都有跟他特别熟的。 REAL一开始打不到什么训练赛,就是陈冬从中穿针引线,厚着脸皮靠自己的人脉给搭的桥,现在好了,REAL的势头这么猛,再也不用为没有训练赛发愁了。 “晚上跟DSG训练赛。” 教练在训练室不紧不慢地 留下了一句,翩然离去,留下五个队员坐在原地,半晌不动。 陈冬第一个蹿了出去。 剩下的几个队员坐在椅子上滑到一块儿。 “刚才教练说的是跟DSG训练赛吧?我没听错吧?” “别来这套,这还能听错?” “教练的人脉可以啊……他跟对面教练PY交易了?” 叶池正在游戏,没凑过去,淡然道:“他们常规赛第一,我们常规赛第三,打训练赛也很正常吧。” “靠,你小子别装,说,是不是觉得心里很爽?” 孙远洋“咻”的一声过来,拉了叶池的椅子晃了晃。 叶池绷着脸,没绷住,笑了。 训练赛确实是REAL的教练主动联系的,DSG的教练回复他得问问选手的意思。 REAL的教练很震惊,训练赛还要问选手的意思?转念一想,这选手必定是指MY,要是MY的话,这件事好像又合理了起来。 DSG的教练以前是分析师,高才生,学历吊打所有职业选手,就是游戏水平着实一般,当然了术业有专攻,会教和会打是两条赛道。 赛道不同,不妨碍教练对莫尹有点怵。 莫尹太强了,在队伍中的话语权独树一帜,就算是教练,在他面前也还是没什么底气说指点他什么,而且有前车之鉴,让他看不顺眼的教练可是会被直接踢走的,这下教练就更不说什么了。 队伍赢得很多,教练的作用却显得很小,这也真是一件怪事。 退一步说,作为电竞选手来说,莫尹睡得晚起得早,每天雷打不动地健身、训练,这样又有天赋又努力的选手,怎么能不让人敬畏呢? 电竞AI可不是吹的。 教练趴在健身房门口。 莫尹正在做山羊挺身,双臂抱胸,上半身向下,凹陷的腰部发力带起上半身,整个人绷得笔直,从小腿到肩膀,一路望过去,山峦起伏,线条优美而有力量。 教练摸了摸自己圆滚滚的肚子,犯怵。 等莫尹练完了,从器材上下来,教练终于过去了。 “REAL找我们约训练赛,”教练怕莫尹已经忘了,提醒道,“就是那个小中单还挺厉害的队伍。” 莫尹正在喝水,仰起头,下巴到喉结,亮晶晶的汗,喉结一下下滚动,教练屏住呼吸,紧张地等。 喝完水,莫尹道:“厉害吗?” 教练:“……” “也就一般吧。”莫尹道。 教练从善如流地改口,“对,就是那个挺一般的中单那个队伍。” “这么一般的中单,没什么训练强度吧。” 教练心说那你已经赢了个遍跟谁还有训练强度啊?! 他没敢说,笑了笑,“常规赛他们也打到第三了,进步很快,可以试试。” 莫尹看上去正在沉思,蓦了,他晃了晃水瓶又喝了口水,“那就打吧,看看他进步了多少。”! 第 151 章 Chapter 8 打训练赛是职业战队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不夸张地说,很多职业战队几乎每天都要打上一到两场训练赛,除非有特殊情况,或者对面有特殊情况被放了鸽子的。 DSG的训练强度在整个联盟数一数二,训练赛对他们来说是家常便饭了,他们的训练赛也经常会和别的赛区的一些顶级强队约,各个赛区存在版本更新的时间不同,总的来说,是只跟强队打。 REAL的成长速度的确够快,已经成为了春季赛不可忽视的一匹黑马。 和REAL打训练赛,属于是很正常的事。 只不过DSG的队员们心里还是有点异样的感觉。 和训练赛本身无关,和莫尹那天的直播关系比较大。 虽然他们和莫尹是队友,但是平常和莫尹的交流非常局限,说白了,就是游戏内的交流,游戏外复盘,莫尹也属于话少的,他们的教练水准不错,对运营、兵线的理解很强,不用莫尹开口说什么,所以他们平常在基地都听不到莫尹说几句话,游戏内的互动也是一样,就算是队友,莫尹也不会跟人互动。 训练室里,队员们时不时地用余光看向坐在角落的人。 莫尹穿了一件宽松的黑T,黑色运动裤,看着很休闲。 在穿衣打扮上面,莫尹完全没有贵公子的架子,基本就是队服、赞助商送的运动服几套换着穿,很“平易近人”。 那到底是为什么看着会那么不好接近,让人不敢“造次”呢? 唐旗那天跟陈冬他们一起出去玩,逮着陈冬问了半天,问那天到底怎么回事。 陈冬无奈道:“能怎么回事,他脑子缺根弦呗。” 陈冬毫无顾忌地在别人面前痛击自己的队长,唐旗跟他一样,都是莫尹的资深粉丝,顿时深表认同,“确实挺二百五的,我就是不理解MY怎么会搭理他。” 陈冬:“我也不理解啊。” 谁都不理解,谁也不敢问。 唐旗悄悄打量莫尹,莫尹看上去和平常没什么区别,耳机挂在脖子上,表情嘛,反正就是没有表情。 REAL还是第一次和DSG打训练赛,既紧张又激动。 毕竟前段时间才刚被痛揍过。 选手们对待今天晚上的训练赛都特别地专注认真。 机会难得,要想再碰到DSG,可就是季后赛了。 要想在季后赛碰到DSG,那可得有争夺冠军宝座的实力才行。 按照他们现在的势头,这也并不只是幻想。 “今天bp怎么说?” 不是正式比赛,交流也相对轻松一点,队伍里负责活络气氛的陈冬主动道:“疯子,主要看你,我们压力没你大。” 叶池笑,“那今天四保一保中路吧。” “去你的。” 队员们笑起来,训练赛到底还是比正赛压力小了许多。 “都正经点,机会难得,”教练一手拉住叶池的椅子 ,一手拉住陈冬的,“知道约一场和DSG的训练赛有多不容易吗?” “教练你放心,我们肯定认真打,兄弟们,你们说是吧?”陈冬道。 “那当然。” “我们哪次训练赛不用心啊?” “放心吧,教练,对了教练,你是怎么约到的训练赛,你跟对面教练领队很熟吗?” “怎么约,靠我的面子呗,”教练拍了下自己的脸,“够厚就行。”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陈冬笑累了,喝了口奶茶,“我说教练说真的,我特好奇,你说说具体流程呗。” “能有什么流程?我向联合国打申请?不就是联系他们教练约训练赛,不过DSG的教练也挺逗的,一开始回复我说要先听听他们选手的意见。” 听到这,叶池撇过了脸,看向教练。 教练眉飞色舞地继续道:“我早听说MY在DSG的话语权很大,也是真没想到训练赛也要他说了算,一开始我还有点担心,怕叶池之前在排位里的事得罪了人家……” 叶池抬起手,“等等,我得罪了人家?” “别打岔。” 教练直接把他手给按了下去,继续道:“后来他们教练就回复我了,说可以,那说明什么?说明人家大度,没把那事放在心上。” 叶池:“我现在能说话了吗?” “说说说,说什么说,”教练道,“排位里乱说话,都上热搜了还不少说点。” 叶池:“……” 他还是觉得挺冤枉。 教练拍了下两个人的椅子,“五分钟,准备训练赛。” 教练先走开了,陈冬拉了下叶池的椅子,“诶,疯,那教练的意思是我们的训练赛是麦宝亲口批准的?” “还麦宝呢?”叶池坐回去,“我真被你们粉丝给害惨了。” 陈冬切了一声,“你那是因祸得福,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啊。” 孙远洋帮腔,“就是。” 叶池摇头,表情无奈,嘴角和眼睛却都是带笑的。 莫尹愿意跟他们打训练赛,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不是也是对他们的认可? 训练赛正式开始。 和一个月前相比,REAL整支队伍成长了不少,不仅是游戏技术上的,更多的是心态上的。 第一次面对DSG时,说不紧张那就是在吹牛逼,面对如此强大且具有统治力的队伍,觉得自己打不过怕输那都是很正常的情绪,好在他们已经经历过一次,敌人有多强大,终于不用靠想象,一切都已落在实处,恐惧就也变得小了。 教练和他们交流,是想试试前期阵容看能和DSG拼到什么程度,还是用后期阵容,锻炼下运营能力,看能拖多久以及后期团战的把握,在这两点上,他们上次比赛都比DSG逊色不少。 最终队员们一致选择了后者。 难得能和DSG约一次训练赛,当莽夫打一架当然快乐,但是为了最终的那 个目标,他们更需要的是去尝试探索赢的可能性。 商量好了bp,队员们登入游戏。 明明是每天都要打的训练赛,大家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紧张,但是不害怕,是因为认真、专注而产生的紧迫感。 自从上次撞车之后,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可能单纯就是不巧,叶池没再排到过莫尹。 当两个人的id出现在同一个房间时,叶池感觉自己的心跳微微有些加速。 终于又能和他对线了。 中单上线,风格相近的大法师在中路正面相遇。 叶池全神贯注,注意力极度集中。 莫尹的每一个走位,每一个技能的释放,他都全力以赴地应对。 跟上次他们在中路对线相比,叶池明显感觉到不是那么窒息了。 莫尹仍然是那么强,对线能力依旧非常恐怖,是他进步了,变得反应更快,思考更多,在耗血、补兵上都不是那么吃力了。 感觉到自己的提升,叶池浑身发热,异常兴奋,这种兴奋感对他的状态又是一种提升反哺。 对面的莫尹也明显地感觉到和上次比赛相比,叶池的能力提升了。 系统在一旁解说:“和您的每一次对战,都会让主角有所领悟,从而得到提升,变得越来越强。” 莫尹微微勾了下唇角,“挺好的,我就喜欢杀强的。” 脑内话音刚落,和平补兵的大法师突然发难,越塔强行与对手换血,完成了一套让对手猝不及防的单杀,而大法师因为强杀也只剩下了丝血,走入草丛里优雅回城。 系统:“……” 黑屏的叶池也愣住了。 队友们问他怎么回事。 叶池道:“没事,干人头,兵线是好的。” 他笑了笑,又补充道:“操作还是有差距。” “不急不急,没事儿,现在挺好的,稳住,挺过三十分钟就行。” 这把叶池打得很尽力,他自己是觉得有进步,奈何对面的莫尹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因为上次排位的事生他的气,上次比赛叶池只感觉对线压力很大,今天训练赛莫尹动不动就想越塔杀他,搞得很血腥。 两个人在线上搞出了不少人命,当然,都是叶池的。 队友们后来也都乱套了,来中路救场,搞得上下路一起过来中路大乱斗,场面完全控制不住,最后还是没挺过三十分钟。 训练赛结束,众人都忍不住笑了。 “疯,6-13-21,这战绩,平常可打不出来。” “MY至少杀了你七次吧,我懂了,DSG答应训练赛就是特意来出气的是吧。” “呸呸呸,麦宝才不会记得那件事那么久,多大脸呢。” “你别说,你还真别说,这次训练赛挺过瘾的,前面我们运营也运营了,后面打架也打爽了,就是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约第二次。” “还约第二次呢?” 教练冲进来喷人了。 “” ?冻感超人提醒您《职业反派[快穿]》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叶池举双手投降,“怪我,都怪我。” 教练指他,“你怎么回事,在中路被杀那么多次,你在那儿练习投胎呢?” 队友哄笑,叶池苦笑,“教练,我不开玩笑,我每次都死得相当无奈。” “麦宝动杀心了,”陈冬乐,“以疯现在的水准,还是逃不过被残忍的虐杀。” 教练道:“你们打成这样,叫我怎么好意思约第二次啊?” “不是我们的问题,那对面不也一起嗨起来了吗?” “我嗨你个头——” DSG基地特别安静。 安静得有点诡异。 中路频频击杀的时候,队员们就有点诧异了。 莫尹在游戏中不是杀心特别重的类型,他是要赢,对人头没有那么多的执念追求,很少看他在中路这么耗血杀人,亏兵都无所谓——那可是少补一个兵都会皱眉头的MY啊! 更让他们没想到的是后面居然中路大乱斗起来了。 他们打了几十场训练赛,从来没有像这样收场的。 虽然倒是玩得挺爽的……把他们都打嗨了,难得的在训练室内吱哇乱叫,只是训练赛结束之后,就有点略显尴尬。 这训练室可很少出现这样的场景。 莫尹摘了耳机,看了下结算画面里负战绩的某人,拿了自己的水杯站起身。 “辛苦了。” 队员们愣了几秒才齐刷刷地看向训练室门口。 他们没听错吧? 刚才是莫尹在跟他们说话吗?! REAL战队的人复了训练赛的盘后解散,叶池到阳台上去打电话。 “在游戏,有事说事,没事就挂。”对面的人一接就急吼吼道。 叶池也没废话,“你们基地是不是离DSG基地很近?” “对,干嘛?” “你说我去你们基地找你,然后走错路,去了DSG基地这个可能性大吗?” “……” 接电话的是ADT的打野,id是Dreaming,也是上次叶池和莫尹撞车的打野Junming,上次叶池排队的时候去泡面,就是Dreaming打电话通知他赶紧回来游戏。 Dreaming无语了半分钟,“除非你是弱智。” “我可以是。” “……” “好,就这么说定了,”叶池嘴角带着淡淡的微笑看向天边的夕阳,“明天晚上我来找你,迷路了打你电话。”! 第 152 章 Chapter 9 REAL的战队基地在郊区的一栋别墅里,老板私产,装修老旧,环境原生态,远看像恐怖片拍摄片场,之前联盟来拍摄,扛摄像机的大哥被花园里窜出来的蛇吓得直接蹦起来。 DSG、ADT、KU并称联盟的三大豪门,基地的豪华和专业程度跟REAL相比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叶池之前没来过,在园区门口被保安岗哨一顿盘问,还是Dreaming够意思地提前和保安打过了招呼,叶池在门口做了人员登记才被放了进去。 进去之后,叶池才明白Dreaming说只有弱智才会走错路的意思。 路牌,ADT和DSG基地战队的箭头一南一北,完全背道而驰。 叶池:“……” 失策。 叶池站在路灯下思考了一会儿,轻度近视有时候没戴眼镜在晚上也会有看错的可能性吧? 正当叶池迟疑着脚步向北边走时,北面路口跑出来了个人。 两人打了个照面。 唐旗:“?” 叶池:“……” 叶池和唐旗不算特别熟,只知道唐旗和陈冬的关系特别好,他迟疑了一下,抬了抬手,“嗨。” 唐旗:“……嗨。” 两个人面对面地尬住了,叶池再次主动打破僵局,“出来跑步?” 唐旗:“我拿外卖。” 叶池:“……” 尴尬的气氛逐渐蔓延,唐旗审视的目光越来越强烈,叶池干脆甩掉包袱,什么走错路来问路这种弱智情节全部删除,他直接道:“MY在基地吗?” 唐旗的脑子正在短路中。 现在是晚上9点,他刚打完训练赛,点了份炸鸡外卖,出来拿外卖,然后他突然就看到了REAL的中路叶池站在他们园区门口的指示牌前不知道在干什么。 如果是别的战队的选手也就算了,偏偏是叶池,偏偏是这段时间和莫尹有挺多交集,昨天晚上在训练赛里引发大乱斗的叶池。 这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机械地进行了两段对话后,叶池提出的最后一个问题直击唐旗的大脑,让他大脑的cpu温度又上了一个台阶,唐旗伸手向后指了指,“在基地。” “谢谢。” 叶池轻咳了一声,从唐旗身边过去,唐旗呆呆地跟着转过去,满脑门的问号跟着往下掉。 提着外卖回到基地,唐旗还是有点懵,他走到训练室,环顾了一圈,莫尹坐在角落,正戴着耳机游戏。 来过了?又走了?还是没来? 唐旗带着问号坐下,刚坐下就被丁文泉提示:“炸鸡外面吃。” DSG的规矩又多又严格,不能在训练室吃有味道的食物。 唐旗连忙站起身,走了两步又回头拉了丁文泉。 “干嘛……我排队呢……” 莫尹正在直播。 他虽然自己不说话,但是麦 克风很好,收音效果一流,整个训练室一点风吹草动在他的直播间一清二楚。 DSG ?冻感超人提醒您《职业反派[快穿]》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反而是只有莫尹在开直播的时候,队员们交流的声音有时候会从莫尹那里传到直播间。 粉丝们也会从莫尹的直播间去抠他们队员相处的细节,津津乐道地互相讨论。 ——[谁、谁、谁,谁点了炸鸡?我也要吃,分我一块。] ——[应该是小辅助吧,刚刚说话的是Truck] ——[哈哈,truck是不是被小辅助拉去吃炸鸡了?] ——[麦宝吃夜宵了吗?千万别饿着] ——[主播主打的就是养生,放心,官博发阿姨在做夜宵了,主播跑完步就吃,优质碳水+蛋白质,卷得我发慌] ——[主播练得这么好,比赛的时候能不能别穿那么严实,给妈妈看一眼吧,哭哭] ——[什么时候发个健身vlg?没别的意思,就是关心下主播的身体] ——[官博能不能来点作用!!!] 丁文泉被唐旗拉到走廊的拐角处。 “我们基地来人了吗?”唐旗目光炯炯地盯着丁文泉。 丁文泉一头雾水,“来人?来什么人?” 唐旗:“我出去拿外卖的这段时间,我们基地没来人?” “没注意,”丁文泉道,“在训练室打游戏。” 唐旗呆了一下,喃喃道:“他没来,那他问我MY在不在基地干嘛?” “谁?”丁文泉道,“谁来找MY了?” 唐旗抿嘴摇头,“没谁。” 丁文泉看了他一眼,“没事,我回去游戏了。” 唐旗边想边点头,问他吃不吃炸鸡。 “不吃,”丁文泉说,“我蹭MY的健身餐。” 唐旗:“……” 这就是两年队友的游刃有余吗?可恶!他什么时候才能也做到这么若无其事地提出蹭饭的请求。 好吧,主要是他不想吃寡淡的健身餐。 等唐旗三下五除二地解决完夜宵,漱口回训练室,正好碰到从训练室里出来的莫尹,他鼓起勇气想打个招呼,最终在莫尹的气场中还是败了,闪在一边没说话,要是他也有勇气当着莫尹的面喊出麦宝那两个字,是不是他也一样有机会被骂一句SB? 晚上训练赛打完,莫尹有夜跑几公里的习惯,园区有专业跑道,跑起来很舒服,早上锻炼肌肉,晚上锻炼体力,这样他才能让自己的身体变得更健康,去承受超负荷的训练。 换上专业的跑鞋,莫尹发了条微信给阿姨,告诉她自己半小时后回。 将外套上的帽子戴上,莫尹出了基地,小跑步向着园区的沿湖跑道出发。 园区路灯、地灯星星点点,夜晚显得尤其的静,莫尹 慢慢跑着,心中难得平静。 经历过上个世界,他还是有许多疑问没有得到解答,但那种莫名的填不满的空虚却仿佛是渐渐消失了。 作为自然人,他在各项指标上已经是完美的存在,任何体验对他而言都很难产生任何意义。 所以,尽管他强大无比,却觉得无聊无趣。 而要寻找意义这件事本身,莫尹作为自然人之前都居然没有领会到过。 他仿佛置身于一片冰冷的海水中,因为自身缺乏热度,所以感觉不到周遭的冷。 这或许也是一种盲目的幸福。 只是也很虚假。 他不需要这种自欺欺人的安慰剂。 即使真实再残酷,他也有自信去面对。 那种充实从他精神的内部产生,令他即使是在小世界里,打一把游戏,跑几步路,都感觉不再飘在空中。 园区那些茂盛的树木所散发出的清香,嗅进肺腑,也有别样的体验。 莫尹停在一棵树下,树叶低垂,若有似无地扫在他的头顶,他伸手,手指尖轻碰了下树叶,微凉的触感,他感觉到生命。 “莫尹。” 莫尹扭过脸。 路灯喷照而下,叶池同样也站在一棵树下,他穿了件白色卫衣,手插在卫衣的口袋里,表情有些复杂,莫尹回头后,他怔了一瞬,把插在口袋里的手拿了出来,双手垂在身侧,掌心松松地弯曲着。 事情很乌龙,因为唐旗怀疑审视的目光太过浓烈,叶池低头疾走了一会儿,一抬头发现面前满目陌生。 他真的迷路了。 园区大得离谱,明明门口标志地图那么清晰,里面却找不到什么具体的图标,叶池用手机导航,发现这里信号很差,地图根本加载不出来,打电话给Dreaming,Dreaming按照昨晚他们商量好的死活都不接他电话。 ——[我迷路了。] 叶池想了想,又加了条信息。 ——[是真的。] Dreaming没回,装死装得很尽职。 叶池只好试着在园区里找人问路,他刚走几分钟,就看到有个人远远地慢跑过来。 对方穿着运动外套,低着头戴着帽子。 叶池隐隐约约觉得有点眼熟。 等到那个人停下,叶池看着他的背影,慢慢的,他好像认出了他。 他仰起头,兜帽微微向后倒,露出一点黑发,伸出手触碰那片浓绿的叶。 那片叶子轻轻摇晃。 叶池叫出了莫尹的名字。 等到莫尹回头之后,叶池才反应过来他刚才直接叫了莫尹的名字。 电竞选手之间一般都习惯互相称呼id,除非特别熟的,才会叫本名。 叶池直觉自己又说错话了。 明明是来道歉的,怎么一见面,又犯错? 风轻轻吹过,莫尹放下手,整个人转了过来,面向叶池,看上去是 还记得他是谁, 似乎是在等叶池说话。 叶池喉咙发干。 在非赛场上的地方和莫尹见面, 居然比在赛场上遇到压力还大。 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紧张。 “你好。” 叶池自己都想抽自己,说的什么屁话。 “我迷路了,”叶池找补,“我来找ADT的打野,Dreaming,他不接我电话,这里信号太差了……” 莫尹头微微向后甩了一下,“那边。” 叶池止住了话。 莫尹提起手,看上去是要继续跑步。 犹豫,也许一秒钟,也许两秒钟,也许根本没有犹豫,叶池道:“其实我是来找你的。” 莫尹侧过脸,视线淡淡审视。 叶池背上都快冒汗,“昨天训练赛,我在想你是不是生气了,我是说上次排位,我想和你解释一下……” “没有。” 莫尹道,“我没生气。” 语气很冷淡,冷淡得让叶池变得更忐忑。 “对不起。” 不管怎么样,先道歉再说。 叶池说:“我很喜欢你,也很尊敬你,你是我心目中最强的中路选手,希望你不要误会,我一直都很崇拜你,想成为像你一样的职业选手。” 莫尹看上去是在认真听,表情却有些疏离,周身都萦绕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场。 听叶池一鼓作气说完真心话后,他平淡道:“还有别的事吗?” 叶池:“……” 不知道为什么,有被拒绝的感觉。 而且非常强烈。 不逊于输比赛的那种挫败感。 还要继续说下去吗?大概率会真的被拒绝吧。 莫尹肩膀转动,叶池不禁也跟着挪动了下脚步,想也没想地脱口而出,“能正式认识一下吗?” 莫尹回头,叶池正紧张地看他,两道剑眉下的眼睛异常专注。 “不是在赛场上,在赛场下,能认识下吗?” 莫尹静静看他。 “可以交个朋友吗?” 叶池迎着99%被拒绝的可能性还是表达了自己的心意,来都来了,怕就不会来,也不会叫住他了。 莫尹垂下眼睫,叶池看不透他在想什么,不一会儿,莫尹抬起眼,说:“不可以。” 还是有一点点失望,但也不算意外。 叶池笑了笑,“对不起,打扰你跑步了。” 莫尹睫毛上下翕动,视线在叶池脸上徘徊了一下,“我不跟菜比做朋友。”! 第 153 章 Chapter 10 跑步回去,洗澡吃夜宵,阿姨准备了荞麦凉面,莫尹和丁文泉一人一碗,面对面吃。 快吃完的时候,丁文泉道:“唐旗说今天有人找你。” 莫尹抬头,脸色平淡,“嗯,见到了。” 丁文泉“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莫尹回去继续开直播游戏。 丁文泉溜达到自己的位置,盯着唐旗的屏幕。 唐旗注意到丁文泉的视线,转头,面露疑惑。 丁文泉神秘一笑。 唐旗:“……” 怎么回事,笑那么奇怪。 唐旗没绷住,“笑什么?” 丁文泉凑过去,压低声音,“我知道今天谁来找MY了。” 唐旗:“!” 他瞪大眼睛,同样压低声音,宛如地下接头,急吼吼道,“你怎么知道?!” “刚跟MY吃夜宵,”丁文泉游刃有余,“他跟我说的。” “他跟你说……说……” 唐旗结巴得快抽过去了,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不敢相信莫尹和丁文泉原来这么熟。 “嗯,他说见到了。”丁文泉淡定道。 唐旗直接从椅子上拔地而起,“MY真的跟疯子哥见面了?!” 椅子滑轮因为唐旗的动作惯性飞了出去,“砰”的一声撞倒了垃圾桶。 训练室里几双眼睛齐刷刷地向唐旗看去,眼神中都充满了震惊——包括丁文泉。 唐旗意识到自己被丁文泉给诈了,当场石化,满头大汗战战兢兢地看向角落的莫尹,莫尹正在游戏,好像完全没听到唐旗这惊天动地的一声吼。 完成了一波团战,莫尹点了回城,稍稍拉开耳机,回头下巴对着地面扬了扬,“垃圾。” 唐旗如梦初醒,连忙去收拾被撞翻的垃圾桶。 戴好耳机,莫尹重新回到游戏,他继续游戏,并且心情不坏,叶池给他的感觉很微妙,虽然长相、声音甚至是个性都和前几个世界的主角有所区别,但一些本质的东西却很相似,譬如说:眼神,他本人可能都没意识到他看他的眼神是什么样子的。 郊区别墅,花园里一片漆黑,蚊虫夹道欢迎,叶池手插在卫衣口袋里,用肩膀撞开门,头都没抬,就被几个人给团团围住了。 “疯子哥原来你是真疯啊你。” “快,老实交代,你跟麦宝见面说什么了?你是用什么卑鄙的手段让麦宝同意跟你见面的?” “你去大傻瓜基地你不叫我,对了,说好的签名照互换呢,别以为我们真忘了!” “让我闻闻你身上有没有麦宝的味道!” “……” 叶池被几个人围堵,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得又快又密,叶池抬起胳膊把人搡开,皱着眉看向群魔乱舞的队友,“你们怎么知道我去DSG基地了?” 视频里,补位去了下路的AD正在补兵,弹幕都在夸补兵补得太好了 ,一个兵都不漏,背景音里只有技能释放的音乐,隐隐约约还有人均匀的呼吸声。 就在这一片平静之中,平地一声雷。 ——“MY真的跟疯子哥见面了?!” SB “” 叶池抬头,直面队友的拷打。 张寒雨:“你该不会要说你是去ADT找董建国,然后迷路了吧?” 叶池:“……” 张寒雨伸手按住他的肩膀,深沉道:“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下次找人帮忙,要找个嘴上能把门的。” 陈冬克制地捏住了叶池的另一边肩膀,“队长,你知道你这种行为在我们粉丝圈子里叫什么吗?” 陈冬掌心使劲,阴森森道:“私生饭可是要下油锅的。” “来人,上刑——” 几个人拖着叶池的椅子滑出电脑屏幕前,叶池看到屏幕上的ADC残血反杀了对面的打野,手指着前面道:“他ad玩得也挺好的。” 众人:“……” 受不了,他们的队长是不是脑子里少了哪根神经?! 营销号一上传直播片段,唐旗就知道自己这是闯祸了,做了很长时间的心理建设,看到莫尹关机下播后连忙追了过去。 “对不起。” 莫尹手上端着水杯,看向低着头的唐旗。 “对不起什么?”莫尹道。 唐旗头低得更厉害,“你刚才在直播,我没控制好自己。” “我直播,又不是你直播,你不需要控制自己。” 莫尹语气平淡如水,唐旗都不知道他是不是话中有话,鼓起勇气抬头看向莫尹,莫尹道:“你很怕我?” 唐旗:“……” 他腿都快抖了。 莫尹喝了口水,像是问唐旗,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他怎么不怕我呢?”他再次看向唐旗,道:“还有别的事吗?” 唐旗机械地摇了摇头。 莫尹走了。 留下唐旗的大脑cpu又转得发烫了。 之前的撞车事件,在圈子里红火了一段时间,那段时间叶池就被圈子里的朋友直接称呼为“网红”。 这次直播泄露他和莫尹私下见面的事情更是当晚就在整个圈子里爆炸式的传播。 董建国算是当事人之一,叶池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就开始跟队友吐槽,“人疯起来是真没下限,我以为他跟我开玩笑的,真跑我们园区来了。” “他来我们园区干嘛?你怎么 不接他电话,额,他迷路了,是不是跑C区去了,那里一个牌没有。” 董建国把前一天晚上跟叶池的交流和盘托出。 “他去DSG基地干嘛?” 队友们都来了兴趣,纷纷询问。 董建国耸了耸肩,“谁知道呢,总不会是去找MY吧。” 只能说,有的人绰号“疯子哥”是有理由的。 更夸张的是还真让他见着了。 另一位当事人唐旗也遭到了现队友和前队友以及圈内好友史无前例的拷打。 微信都卡了。 他很无奈,说他只是在园区门口碰到了叶池,当时他都懵圈了,完全没搞清楚什么状况,叶池倒是挺直接的,说他来找MY。 他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 他跟丁文泉一对时间,推测是莫尹出去跑步的时候和叶池见的面。 所以,两个人是约好了悄悄见面吗? …… 好恐怖的推测。 唐旗整个人都颤抖了,死命地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叶池被团团围住审问,也没什么好交待的。 “之前排位里有点不愉快,我想去解释一下。” “他们园区太大,我迷路了,正好碰见,聊了几句。” 就这?就这? 队友们纷纷表示不信,一定要叶池交待更多细节,问他们到底聊了什么。 “我交待什么我交待,”叶池从椅子上站起来,把众人推开,“洗洗睡,明天还有比赛。” 聊了什么? 叶池躺在床上,回想起来觉得有点离谱。 不知道为什么,他一跟莫尹对上眼神,脑子就转不动了,好像自动降智了一样,紧张得要命,说两个字就喉咙发干,背上冒汗。 “队长……” 陈冬在隔壁床幽幽地发出呼唤。 叶池扭头,背对着人。 “我求求你告诉我吧,不能知道我偶像跟你说了什么,我今晚睡不着的。” 偶像…… 叶池:“假如给你个机会和MY说话,你会说什么?” 陈冬的怨念被叶池突如其来的假设给驱散了,他想了想,道:“我可能会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叶池:哦,看来是人之常情。 陈冬幻想了一会儿,还是幻想不出来莫尹跟他亲切交谈的样子,继续拷打叶池,“那你跟麦宝说了什么?跟他解释你那天不是故意的?但我觉得麦宝应该都不记得那件事了吧。” 叶池没说话。 莫尹说他不和菜比做朋友。 不是“不和你做朋友”。 这两句话是有差别的。 叶池当时不知道该说什么,等莫尹跑远之后,他也只能先回去,一路心情说不上多坏,也的确是有些低落。 现在想想,或许莫尹这句话的意思可以理解为——等你变得更强了,或许我会愿意和你交朋 友? 陈冬还在一个劲地碎碎念, 叶池打断了他, 他说:“进决赛吧。” 陈冬“啊?”了一声。 “进决赛,”叶池看着窗外的星空,“进决赛,我就告诉你和你偶像聊了什么。” * 春季赛结束,各大战队积分榜出炉。 排第一的是一场不败的DSG,战绩非常可怕,因为太可怕,反而让人觉得理所当然了。 排第二的是老牌豪门KU,第三是本赛季最强黑马REAL,第四是另一支豪门战队ADT。 前四的几支队伍被粉丝称为一超多强。 除了DSG未尝败绩,跟其他队伍仿佛不是一个次元,二三四名的积分本身就咬得非常紧,而且互有胜负关系。 REAL在常规赛中击败了KU,而ADT则是击败了REAL,KU又击败了ADT,三支战队形成了一个完美的闭环。 今年的季后赛是双败赛制,分成上下两个赛区。 一四五八-九为上半赛区。 二三六七十为下半赛区。 由积分榜靠后的队伍开始挑战排名靠前的队伍,排名靠后的攻擂,靠前的守擂。 进入四强争霸后,就有了复活甲,战败的队伍掉入败者组,在败者组获得胜利后可以继续上来挑战。 而积分榜第一二名的DSG和KU,默认进入四强,天然就具备了复活甲,只需要在上面等待着挑战者的来临。 排名靠后的比赛强度对于观众来说都不够满足,一直进行到八强赛,热度才渐渐炒了起来。 尤其是REAL这支第一年升入联赛就以常规赛第三名的好成绩进入季后赛的队伍获得了极大关注。 大家常说季后赛和常规赛是两个游戏,b5和b3所需要的战术储备、英雄池、调整能力、体力、注意力都不在一个水平线上。 观众爱看黑马,无论是看黑马向前冲刺,还是黑马突然翻车,都是非常刺激的体验。 “常规赛第三,一步之差,”教练环顾众人,“我们是没有复活甲的,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我们不能输。” “只要我们能越过PHQ,我们就有了复活甲,就可以去挑战KU,挑战KU,无论失败还是成功,我们都还有机会去挑战DSG和ADT,联盟所有的顶级强队都在等着我们去挑战,而我们绝不会让这些机会在我们手中溜走,对不对?!” 教练激情不已,队员们也兴奋紧张,满脸期待。 “走,出发——” REAL战队众人登上了大巴。 叶池戴上耳机,手臂贴在车窗玻璃,他看向窗外,窗外绿意盎然,已真是春天。 抵达现场,REAL战队已不像刚开始那样没几个粉丝,大巴车一停,粉丝和拍照的人就涌了上来,递上花和礼物。 “Quit加油!” “今天一定赢!” “Supercl加油!今天上路单杀!” “——” ?本作者冻感超人提醒您《职业反派[快穿]》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队员们手都抱满了进休息室,还有拿不下的,教练和工作人员帮着提了。 休息室角落满满的都是礼物。 叶池手上捧着一束花,从花束里拿出卡片。 “比赛加油!!!——磨牙天长地久~~” “看什么呢?” 陈冬凑过来。 叶池翻了卡片给陈冬,“磨牙天长地久是什么意思?” 陈冬:“……” “没什么,可能写错了。” 陈冬抄起叶池手里的花,想扔,但是是粉丝送的,不能扔,最后把那束花放在礼物堆的最角落去了。 叶池坐下休息,他想了想,自己搜了搜。 磨牙。 ——一种有害的非生理性牙齿接触 ——以青少年为主 叶池重新搜。 磨牙天长地久。 没搜出什么来。 算了,比赛要紧。 昨晚就有点没睡好,心里很紧张,叶池放下手机,深深呼吸。 这是他的第一次季后赛,也是他……迈向他的第一步。 时间到。 上场。 音乐激昂,鼓点密集,主持人激情呐喊。 “让我们欢迎REAL的中单——Q-u-i-t——” 耳边一阵嗡鸣,脑海中像是有白光闪过,前方灯光耀眼无比,叶池提起脚步,缓缓向前,在台中央站定,台下山呼海啸地欢呼,叶池举起手挥动,粉丝们欢呼声更强烈,叶池放下手向比赛的那把椅子走去。 队员们全部坐定。 “紧张不?” “废话,你不紧张?” “我想上厕所。” “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 “别狗叫了。” “队长,说句话啊队长。” “说什么?”叶池喝了口水,“要我给你唱摇篮曲吗?” “我可以,我真的可以,来,一二三开唱……” 场下灯光暗了下来,这是比赛快要开始的信号。 陈冬手里攥着暖宝宝颠来颠去,他道:“诶,ADT的人好像来了。” “哪呢?” “上面。” ADT在昨天已经击败了打上来的BSG,成功进入四强,手握复活甲,平常和REAL关系好的众位选手昨晚在微信上就通知了REAL的选手们来现场给他们加油。 “他们来了,我感觉更紧张了。”张寒雨道。 “没事,不怕不怕,队长给我们唱摇篮曲呢。” 叶池笑了笑,呼吸喷在麦上,又引起一阵抗议,“不要喷麦。” “我开嗓。” 正当几人聊天放松时,陈冬突然道:“好像不止ADT的人来了……” 众人向着观众席看去。 ADT的五名选手已经坐上联盟专门预留的隐蔽高位,就在上排的通道旁边,通道里却仍然有人持续上去。 黑色冲锋衣,棒球帽,微微低着头,高挑出众的身影即使在黯淡的灯光中依然显得那么夺人眼球。 陈冬看傻了,他下意识地看向旁边的叶池。 叶池和他一样,也正定定地看着台上。 那人在前排坐下,膝盖快要抵到保护的栏杆,下半张脸都藏在冲锋衣的领子里,高挺的鼻梁上方,一双眼睛冷淡而又平和,正抱着手臂俯视台上的众人。! 第 154 章 Chapter 11 ADT的人约好了今天要来看比赛,唐旗看到Dreaming发朋友圈说要去支持兄弟,他蠢蠢欲动地也想去看比赛。 恰好晚上也没有训练赛,唐旗向ADT发出了搭伙请求,ADT的人很爽快,说位子有,唐旗可以跟他们一起去。 后来这事被丁文泉知道了,丁文泉也要去,ADT上来是打DSG,对手都去看比赛了,没理由他们不能去。 下路组确定结伴搭伙,很快上路和打野也表示想去看,一个队四个人都想去看比赛,还剩下一个,还是他们队伍最大牌的一位,不通知一下好像又有点不合适。 四人商量了一下,三个人全部“推举”唐旗去邀请莫尹。 “你跟麦宝的关系多好啊,直播搞出那么大的事他都原谅你了,去吧去吧。” 唐旗脸涨得通红,从牙关里蹦出一句“你们这是搞霸凌”,就被众人给推进了训练室。 莫尹正在游戏。 唐旗一头冲进来,站在训练室中央,满脸尴尬地看向莫尹。 游戏很快结束,对面点了投降,莫尹回头,“有事?” 唐旗当时也很想点投降。 “看比赛?” 唐旗盯着莫尹的侧脸,感觉电竞椅上坐的其实是个杀手,眼睛里射飞刀,周边能随时凝结出一道冰墙的那种,唐旗想溜了。 “不想去就……” 莫尹站了起来。 唐旗:“……” 不知道为什么,做了快半年的队友,他还是觉得莫尹好有压迫感。 “我去换身衣服。” 莫尹这么说道,唐旗傻傻地站在原地。 训练室门推开,外面几个看热闹的队友纷纷装作无事发生。 等莫尹换好衣服,几个人通知ADT的说他们全队都来后,ADT的人也沉默了。 董建国嘴不把门,直接道:“还真给疯子哥追星成功了?!” 所有人的想法都和董建国差不多,都觉得莫尹是特意来看叶池的。 台上REAL的几人都被这突发情况搞懵了,教练边拍手边道:“注意力都集中一点,现在是关心谁在台下看比赛的时候吗?” 众人这才都回过了神,叶池比其他人慢了半拍,往黑暗中仰视片刻后才慢慢收回视线,看向电脑屏幕。 他来看他的比赛。 他来看他的比赛…… 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受,叶池手掌微微颤抖,他深吸了口气,目光坚定地看着屏幕。 今天,他绝不会输。 比赛开始。 PHQ是常规赛第七,击败了常规赛第十和第六名,二连胜来挑战第三名的REAL,如果说REAL是常规赛的黑马,那么PHQ就是季后赛的一匹小黑马,两场比赛下来,打得越来越好,势头正劲。 PHQ也是个小战队,有传言PHQ正在卖队,队员们还不知道下个赛季有没有队 伍,传言很真,给PHQ战队染上了一层悲壮的色彩。 黑马vs黑马。 新上联赛的队伍vs即将解散的战队。 这buff可以说是势均力敌。 谁输谁赢,没有人敢确定。 解说和一些机构的预测差不多七三开,看好REAL的人还是多一些,毕竟常规赛时,REAL碾压了PHQ。 “这场比赛REAL会输的。” 系统说。 在唐旗来邀请莫尹观赛时,系统剧透了接下去的剧情。 莫尹一边站起身一边让系统“细说” 。 系统但凡开口,总是被协调者阴阳怪气,这次终于主动被cue,顿时滔滔不绝了起来。 “主角率领的REAL战队在常规赛取得了不俗的成绩,但因为他们心态上的缺陷和经验上的匮乏,在对战PHQ时失误频频,最终不幸落败,春季赛以这样遗憾的结局落幕,给REAL战队的人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也让这支战队面临了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考验,成功的道路上必然会出现失败,越过这次困难,他们的蜕变才刚刚开始……” 系统最后的咏叹调让莫尹发出了一声冷笑。 系统:“……”好吧,它习惯了。 场上正在bp,观赛的职业选手们开始讨论起了bp。 莫尹坐在外面靠过道的位置,周身弥漫着唐旗幻想中的结界,和身边的人似乎完全不在一个世界里,其他人也不敢跟他搭讪。 第一局,REAL的选择很保守,阵容中规中矩,PHQ则一上来就选择了个激进的阵容,一副老子跟你拼了的架势。 “谁赢?” “不知道啊,bp我觉得PHQ的舒服一点,还是看场上发挥。” “PHQ的上路挺猛的,上野联动做得不错。” “REAL好久没打比赛了,手感应该没PHQ好。” “中路有差距,我觉得PHQ很难赢,除非Tata突然爆种,不然Quit能把他在中路打出屎来。” 莫尹抱着手臂,静静地听着身边的人讨论。 系统又在旁边剧透,“这一局REAL因为过于保守的bp,和全员初次进入季后赛的紧张而表现得束手束脚,被强势的PHQ以碾压之势拿下了第一局。” 游戏拉开,场馆内的大屏幕被分成两块,一蓝一红,英雄悉数登场。 两边观众大声加油,双方粉丝喊得都声嘶力竭,既然已经走到了这里,无论对于谁来说,赢都是他们唯一可接受的结局。 第一局的走势和系统剧透得一模一样。 REAL的阵容太中庸了,可能是因为太怕输,英雄配比尽量兼顾了前中后期都能发力,但同时也显得很别扭,就像一辆拆了各种车零件后组成的一辆奇奇怪怪的新车,开起来非常的不顺手。 进入比赛没多久,REAL就显出了劣势。 PHQ上野联动,上路Supercl在三 分钟就被抓死。 叶池因为英雄的属性是在后期发力,只能停留在线上补兵发育,提醒上路小心。 上路其实也知道PHQ很擅长上野一起抓,此时便连忙道歉,“我刚才上头了,我龟一下。” REAL的打野,也就是战队老板的亲弟弟,这支队伍最初能组建起来的原因,不知道是因为过于紧张还是压力太大,来上路想帮忙打回优势,结果闪现撞到了墙。 观众席上顿时一片哗然哄笑。 孙远洋自己也慌了,他没说话,只是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没事没事,” 陈冬安慰,“我们下路有优势,上路猥琐,苟住就行。” 话音刚落,原本在上路的上野突然出现在了下路,四包二,把REAL的下路两人给一起带走了! “0换2!这兵线,REAL炸了呀,上下路两开花,这野区也要出事了,Quit这个英雄选得有点绑架了,至少三十分钟后才有作用。” “现在也只能拖了,不过看PHQ的架势,是不会给你拖到后期中路成型的,你看PHQ上下路那个装备,太恐怖了,等会儿PHQ把小龙一控,龙魂团的时候你怎么办?” “那只能祈祷是风龙魂了啊。” “完了,你刚说完,刷风龙了。” 解说们在台上笑起来,台上PHQ的选手们频频激情怒吼,相比之下,REAL这边的气氛就显得有点死气沉沉。 麦克风里,队友们都在互相安慰,但安慰归安慰,安慰又不能加经济,嘴上说着没事没事,实际心理压力拉满,几次小团战,REAL都没讨到什么便宜,队员们个个战绩变成了负数,就连叶池也因为去清兵线,被PHQ抓单了几次,两边的差距越拉越大。 PHQ连续控下两条元素龙,第三条龙更是刷出了加攻击的火龙。 “完了,火龙魂。” “现在REAL必须去接龙团了。” “但是这个装备……” “Sea进去抢龙了!啊——没抢到——完了完了,要团灭了,Quit这个大招大到了三个人!全都是残血,一个都没死,0换5,团灭……” 解说席上,两个解说纷纷摇头。 “这很难翻了。” “PHQ去拿大龙了,经济差已经6K了,这真的很难翻了,二十五分钟经济差6K,其实刚才Quit那波大得挺好的,就是装备有点差了。” “没办法,野区被入侵了,他在中路站不住,根本发育不了。” 随着一波龙魂团再次被团灭,REAL输掉了第一把比赛,以几乎被碾压的态势。 场下REAL的粉丝全都惊呆了,PHQ的粉丝则是激动得狂吼。 选手们摘下耳机,场馆中回荡着——“PHQ!PHQ!PHQ!” REAL的选手们表情都略有些茫然,好像不敢相信自己会这么轻易地输掉第一局。 叶池率先站起身,道:“走 吧。” 不只是粉丝没料到,来观赛的职业选手也都大感意外。 “不会吧?REAL打不过PHQ???” “Tata在中路稳住了,Quit没发育起来,REAL的bp也做得太垃圾了。” “感觉打也确实没打好,五个人都有点问题。” “上路兵线处理得太差了,我想不通Super怎么敢那么靠前的,PHQ不就是玩这个的吗?” “叶池没我想得打得好,那波大不该放的,接不了的团,接团必输。” 选手们讨论起来用词都非常直接,比台上的解说更加犀利,把REAL从战术到执行,从教练到选手都痛批了一顿。 丁文泉看向身边的莫尹。 莫尹戴着帽子,半张脸又藏在冲锋衣里,露出来的只有眼睛和鼻梁,看不出他什么表情。 丁文泉道:“MY,你怎么看?” 唐旗正扭头和ADT的讨论陈冬在下路的对线,听到丁文泉和莫尹说话,连忙也转过脸竖起耳朵偷听。 “中路太菜,”莫尹道,“换我能赢。”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嘴唇又藏在衣领里,说话的声音听着低沉而平静,周围激烈讨论的选手们都静了一瞬,感觉自己像是被逼王之气扫到了,但又不得不承认好像真的是这样……如果是MY的话,无论队伍再劣势,也能在关键的时刻站出来吧。 董建国偷偷和自家中路咬耳朵。 “你觉得疯子哥像追星成功的样子吗?” “不觉得……” 第二把比赛,和系统说的一样,REAL扳回一局。 第三把,REAL又赢一局。 台上解说、台下粉丝、观赛的职业选手都觉得REAL这是第一把没睡醒,后面就正常了,好起来了,差不多应该三比一结束比赛了。 莫尹放下抱着的手臂,手指顶在颊边,看着台上正在喝水的人。 第一把的惨败没有让叶池消沉下去,到了后台休息室,几人及时地沟通,互相鼓励,调整bp,迅速地找回了状态。 已经2:1了,再赢一把,就进四强了,就有了复活甲,就有可能再次挑战DSG了。 赢——要赢—— 叶池放下水杯,抬头看向右前方。 那个人还在。 他专程来看他的比赛。 他怎么能输? 第四把比赛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前期REAL顺风顺水,经济一度领先到7K,然而关键团战中被对面PHQ找到了机会,一不小心居然被对面打了个0换4,PHQ顺势拿下大龙,形势瞬间逆转,REAL像是慌了手脚,连续两波团战都出现了关键性的失误,竟然被PHQ一鼓作气给拿下了比赛! 比分来到了2:2。 REAL基地被推掉的那一瞬间,场下PHQ的粉丝发了狂一样的尖叫,连场上的解说都在说,“万万没想到 啊,PHQ居然能在这样的大劣势下完成翻盘,难道今天真的要上演黑马传奇?REAL的春季赛就到今天为止了?” “完了。” 观赛的选手们比赛经验丰富,对这样的情况立刻就有了判断。 “REAL的心态出问题了。” “被翻盘太伤了,后面两拨团战,明显操作都变形了。” “不会真跪了吧……” 唐旗有点顶不住,给陈冬发了条微信。 ——“加油兄弟,等你!!!” 莫尹站了起来。 选手们齐刷刷地看了过去。 过道里来来回回全是中场去洗手间的粉丝,莫尹走过去,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他腿长,迈得步子也大,三两步一阵风似的掠过众人,粉丝们只意识到有个高个子的帅哥走了过去,没仔细看清,莫尹就已经不见了。 后台要从另一个通道进,莫尹过去,工作人员看到人来就预先抬起手准备挡人,莫尹伸手拉住冲锋衣的领子向下扯了扯,露出了自己的大半张脸,工作人员愣住,不自觉地放下了手,身边轻轻擦过,弹簧门被肩膀撞开又关上,工作人员在原地呆了几秒后扭头——靠,刚才那个是MY吗?! “嘭——” REAL众人走出休息室,教练在休息室内已为他们疯狂地加油打气,布置战术,众人面色紧绷,气场冷凝。 叶池走在最前面,他是队长,在关键的时刻,必须扛起一切,手上握着水杯,视线望着前方,安全门出口半掩着,一抹黑色在其中若隐若现。 叶池脑海中猛地一跳,他下意识地向前迈出了一大步,距离近了,角度变换,他看到一双眼睛,像冬日的湖水一样,冷而平静。 轻飘飘的一眼,似乎是失望,似乎是嘲讽,又似乎什么情绪都没有。 那人转过了身。 那一抹黑色消失在了视线之中。 叶池停下脚步。 队友们也纷纷停下,疑惑地看向叶池。 叶池收回视线,耳根发烫,又继续一言不发地向前。 到台上坐定,戴上耳机,叶池抬头看向右上方。 ——莫尹果然不在了。 他从选手通道走了。 叶池掌心冒出了汗,他喝了口水,脑海中闪过莫尹离开时的那一眼。 “我不跟菜比做朋友。” 呼吸、心跳、汗水、思绪混乱得有如晕眩,好像灵魂被从身体里扯了出来重重地抡上了一拳。 神魂归位。 叶池盯着屏幕,眼神清明,轮到他选择英雄。 女刺客冷艳的脸庞在选择的框内闪烁。 解说激动道:“哦?Quit要在关键一局选择MY的招牌英雄?我记得和DSG在常规赛中,MY就使用了这个他第一次夺冠的招牌英雄打败了Quit,看来Quit回去以后苦练了啊。” “哇,这是要请神了?MY附体是吧?” “有点难度啊,这个英雄在关键局拿出来感觉很容易失误,需要大心脏才能行,第一次进季后赛的队伍,我觉得还是稳定好吧,选个后期能发力的法师比较稳妥。” “Quit,你确定吗?”教练道,“这个英雄的操作压力很大,我想说最后一把不要给到你太大的压力……” “确定。” 叶池道,“我能C。”! 第 155 章 Chapter 12 在锁下英雄的一瞬间,所有的杂念全都消失了,输赢、观众、压力、比赛……统统都被抛去,身上像卸下了无形的重负,游戏拉开序幕,女刺客优雅落地,叶池操纵着人物向前冲去,目标中路! 过道里,莫尹没有离开比赛场馆,而是坐在楼梯上继续用手机看直播。 系统:“协调者,您为什么要跑这里看比赛?” 莫尹:“大人的事你少管。” 系统:“……”好吧。 到了第五局,bp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所有的对抗最终都是人的对抗,到了这个时刻,拼的就是人的意志力、专注力。 女刺客进入中路草丛,身形如猫般微微弓着腰,这是她的备战姿势,无时无刻不警惕着危险的来临。 莫尹盯着手机屏幕,目光专注。 最后的一局比赛开局两分钟就爆发了人头,上路两个打法激进的人又对上了,这次叶池抢先过去支援,帮助上单砍下了人头。 紧绷的气氛中,队友们喊了声“nice——” 叶池听得出队友的声音都有点发抖,女刺客在草丛内回城,触发了冠军皮肤的签名效果,手持武器的她炫技般飞舞签名,导播直接把回城镜头拉大,花体字母“MY”伴随着金属刻印的效果在地面唰唰烙下,充满了整个屏幕,引起了台下的阵阵尖叫,叶池沉着道:“随便打,能赢。” 陈冬大声道:“没问题,相信队长!” 其余队员也大声附和,气势如虹。 不管是台下的观众,台上的解说,就连看直播的线上观众都看出来最后一局REAL给人的感觉不一样了。 整个队伍打得很团结、激进,在关键局很敢打,比赛进行了十五分钟,REAL就已经依靠着中路女刺客的游走发挥掌握了不小的优势。 弹幕上也已经纷纷开始提前开香槟。 ——“疯子哥这是觉醒了啊” ——“这操作有点MY的那个味道了” ——“REAL要进四强了,KU不知道慌不慌” ——“疯孝子还真是什么时候都不忘记碰瓷,黄豆流汗,换麦宝,早3:0结束了谢谢” ——“3K的优势吹得像已经赢了一样,别忘了上把REAL怎么输的” 像是回应这条弹幕,系统对莫尹提前剧透,“协调者,注意看,马上这波小龙团,主角会出现一个重大失误,被对面打一波小团灭。” 屏幕上,女刺客言出法随,一个走位失误,被对面的钩子英雄给钩住了,对面英雄一拥而上,集火将女刺客秒杀,REAL的其余队员似乎是因此而变得慌乱了,应对得很差,如系统所言,这一波PHQ打了个0换3。 右下角摄像头里,PHQ的队员欢欣鼓舞,REAL这边几个人的脸色瞬间就变得不好了。 上一局被翻盘对选手来说造成了一定的心理压力,再加上他们五人全是第一次打这种级别的联赛,背负着 常规赛的优异成绩进入季后赛,又是另一种压力,双重的压力作用之下,人的操作是会出问题的,这也是新战队进入联赛很难在第一个赛季出成绩的原因。 REAL“” ?想看冻感超人的《职业反派[快穿]》吗?请记住[]的域名[( 镜头切到失误的叶池,叶池脸上表情还是镇定的,喝了口水不知说了什么,队友的表情略微缓和了一些。 局势还是很胶着。 PHQ获得了这一波优势后,场上局面好了许多,气势也上来了,REAL这边大概是吸取了上一局的教训,打得谨慎了一些,这样有来有回地继续打了二十分钟,两边的装备已经都逐渐成形。 团战一波接着一波地爆发。 系统颇为上瘾的一波一波地给莫尹剧透。 “这波团战REAL优势!但是他们耗血太多了,打不了大龙啦。” “这波PHQ2换3,小赚。” “小龙团要开干了,协调者你猜猜是谁赢!” 莫尹不咸不淡道:“你挺嗨啊。” 系统:“……”好吧,它有点得意忘形了。 系统沉默的这半分钟,直播屏幕上技能乱飞,特效满屏,解说说的嘴都快瓢了。 最后两边谁都没捞到好处,还是个均势。 “是均势诶,”系统欢快道,“协调者,您没想到吧?” 莫尹直接把系统静音了。 小世界里的游戏输赢对他来说当然不是那么重要,尤其这还是主角的比赛,是输是赢对他的影响都不大。 所以“祂”和其他小世界一样,就是世界线的化身,世界的支柱,仅此而已。 他的那些猜测全部都是臆想。 一股能量罢了。 是他赋予了“祂”过分的意义。 他为什么会这样? 真的是因为上个世界失去了记忆模块中招影响了他? 莫尹不擅长逃避,他讨厌自欺欺人。 记忆模块的遗落,与其说是他因此而发生了改变,不如说他是因此祛除了某些桎梏,一些“自然人应该如何”的桎梏。 桎梏打破之后,他看世界的角度也开始有所不同,细算起来,其实第二个世界他就已经开始发现自己的一些不同寻常,当然这个“寻常”也是相对于自然人而言。 他是有感情的。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对一股抽象的能量有了感情,莫尹微微挑了下眉,很好,他果然与众不同。 游戏里的局势完全看不出倒向任何一方的倾向。 系统被静音了,明明已经感知到世界线的它也还是紧张得跳脚。 当两边战队在大龙爆发激烈团战时,系统激动到了无声尖叫。 战斗结束。 屏幕上十个头像黑了9个,只剩下丝血的女刺客狼狈地躲过大龙的 攻击, 堪堪保住了自己的命, 在一堆尸体中存活了下来。 “天哪,这一波团战实在是太激烈了,Quit简直七进七出,大龙是打不了了,有没有机会一波啊?!” “复活时间看一下,来不来得及?不好说,可惜大龙没打下来,对面打野还有27秒复活,感觉来不及了,回城补血了——不对,不对,Quit只补了一半的血,他换了个加攻速的装备,他冲过去了!有兵,有兵,中路有兵!隐身加速,有机会,真的有机会——” 莫尹拿手机的手蓦然用力。 屏幕上,女刺客顶着刚过一半的血条全力冲刺,孤零零的提前抵达了中路,扛着中路门牙塔的伤害猛砍下去。 女刺客的血条顿时又掉了一半。 台上的解说紧张道:“兵,兵来了!超级兵来了!” 十来个超级兵进入门牙塔的攻击范围,女刺客快速拆掉了门牙塔,毫不犹疑地向裸着的基地发起进攻! 莫尹从楼梯上站了起来。 基地的血条在女刺客和超级兵的攻击下掉得飞快。 莫尹直接解开了系统的静音。 系统正在狂呼乱叫,“啊啊啊啊,要赢了,要赢了——” 莫尹微微勾唇。 “PHQ的打野活了!不管不管,点基地点基地就赢了!超级兵被推了出去!!!好痛,Quit要死了——” 解说激动大叫。 系统同样也激动大叫,“哦哦哦~~PHQ要赢了,要反一波啦——” 嘴角的笑容降了下来,莫尹看向屏幕,女刺客只剩下丝血,PHQ的打野先用技能推开了超级兵,再集中向丝血的女刺客输出。 还是不行吗? 祂就真的只是世界线,是被设定的一板一眼的存在?那在上个世界崩塌时,祂看他的眼神所说的话都算什么呢? 莫尹手指紧攥着手机,眉头微微皱起。 两个队伍的队员都在激动大喊,台上的解说,台下的观众都站了起来,疯狂呐喊。 此刻,叶池的世界异常安静。 已经持续高强度操作了几个小时的手指微微发抖。 鼠标、键盘变得很轻。 脑海中闪过一抹黑色,从他的世界路过,他看他,眼神像在质问。 就走到这里了吗?这就是你的极限了吗? 鼠标极其轻微地移动了一下,太细微的操作,看上去像是手腕发颤导致的失误,然而女刺客冷艳的面孔却是精准地擦过袭来的技能,她飞跃地跳起,在空中旋转翻身,如同回城时的签名动作一般,武器甩向基地,残血的基地爆炸了—— 以为自己已经掌握了世界走向的系统:“??????” “不可思议的走位!天哪,Quit最后的这个走位实在太恐怖了,在可能零点几秒内能做出这样的反应,成长了,真的成长了,真的不愧为今年最受关注的新人中单,很可惜PHQ今年春季赛到此为止了,同样的,让 我们恭喜REAL拿下比赛, ” “…………………………” “” ◤_[(, REAL的队友们已经和冲上台的教练拥抱在了一起,可以看到有几个队员在哭,叶池表情镇定,一双眼睛神采飞扬,坚定而明亮,手臂坚实地搂着自己的队友。 莫尹道:“怎么不继续叫了?” 系统:“…………” 稍等,它在检查世界线。 系统自己闭麦了,飞速运行,企图搞明白到底什么情况。 莫尹脸上终于扬起了淡淡的笑容。 他的猜测是对的! 祂是有自我意识的,是有生命的,是独立存在着的,是和他一样的……某个“人”…… 莫尹放下手机,从楼梯一步步下去,脚步轻快。 叶池在台上接受采访,他额头上全是汗,拿着话筒的右手微微发颤,左手背在身后,同样的在无意识地发抖。 弹幕上都在刷“请神成功”“疯子哥血c证明自己”“疯子哥好帅啊”“打破质疑”等等夸赞,这些叶池都不会看见,但是台下粉丝喜极而泣的脸庞,高举着他id的灯牌全都在他眼中,心潮澎湃,每一口呼吸都伴随着胜利的痛快。 主持人问了几个场上有关的战术问题,在不泄露战术的情况下,叶池简短地回答了,他现在很热,身体状态异常兴奋,还停留在比赛的气氛中。 “最后一波点基地的操作可以说是非常精彩,在鏖战五局的情况下,你是怎么完成那波极限拆家的精彩操作的呢?当时你是怎么想的呢?” 叶池拿了话筒,他沉吟片刻,看向赛场的右上角,比赛结束时,到场的职业选手都已经悄悄离开了,现在那里空无一人,叶池道:“操作的话,就是凭感觉吧,至于想法的话,”他眉目坦荡而认真地看着那里,“……想不要对不起这个皮肤吧。”! 第 156 章 Chapter 13 REAL和PHQ的这场比赛创造了本次季后赛的直播数据记录。 比赛视频上传几个小时就破了百万播放量。 叶池的那段采访弹幕密密麻麻,尤其是在他回答最后一个问题时,“磨牙天下无敌”刷屏刷得盖住整个屏幕,其实当场台下观众就已经沸腾不已,尖叫连连,叶池没多在意,无非就是再被人说碰瓷蹭热度。 难道因为他是职业选手,就没有喜欢另一位职业选手的权力了吗? 他不在乎那些流言蜚语,只想真实地表达自己的想法。 当天晚上,回到基地的众人狠狠庆祝了一番,比赛赢得艰难,赛事跌宕起伏,对他们来说跨过了许多障碍,值得激动。 激动了,但是不能激动太久。 季后赛的赛程非常紧张,明天ADT打DSG,后天他们就又要打KU了。 复盘结束,打了一天比赛的众人回去休息。 陈冬洗完澡瘫倒在床,对着天花板发了半天的呆,缓缓道:“我做梦都没想过MY会来看我们的比赛。” 叶池躺在隔壁床上,心头微微一动。 “队长,”陈冬道,“也许MY真的对你另眼相看。” 叶池沉默了一会儿,道:“早点休息吧。” 寝室内陷入平和的宁静。 几分钟后,陈冬翻过身,“队长,你知道……” 叶池正耐心地听着,陈冬戛然而止地又不继续说下去了,搞得叶池反而追问,“我知道什么?” 陈冬刚才是一时感性上头,差点冲动嘴瓢,冷静下来后立刻改口,“你知道自己有多帅吗?” 叶池沉默了两秒,“睡吧,别说胡话了。” 陈冬:“……”不愧是你,我们的钢铁直男大队长。 所以他刚才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想要给叶池科普科普“磨牙cp”? 电竞圈子的观众高度年轻化,一些粉丝酷爱给选手搞拉郎磕cp,陈冬自己就有好几个cp,他因为跟唐旗关系好,就被组过cp,唐旗换队去到DSG后,跟丁文泉的cp热度很快就超过了和他的cp热度。 两边的cp粉经常打架,有次吵得挺厉害的,两面互喷,“冬旗”粉在超话里骂唐旗水性杨花,嫁入豪门后就和丁文泉打得火热,对陈冬极为冷落,细数了唐旗转会后的几桩罪过,称唐旗为“电竞潘金莲”。 陈冬被“电竞潘金莲”逗得笑喷了,立刻激情转发给了唐旗。 唐旗回了他“。。。” 陈冬继续往下翻,发现“卡旗”粉骂自己是“电竞武大郎”后就笑不出来了。 cp粉乱斗,没有一个人能毫发无伤的全身而退。 根据陈冬的观察,圈子里的选手几乎都有cp,哪怕结了婚的或者公开了女朋友的,也都不能幸免,cp粉主打一个“我磕我的cp关你选手什么事”。 唯一没有cp的只有莫尹。 莫尹强得变态,又 不跟圈子里的人来往,跟队友感情塑料,一起夺冠的队友,技术下滑说踢就踢,这么唯我独尊的大魔王形象,除非一口钢牙,不然谁磕得动他的cp? 麦宝粉从来也不惯着任何人,敢来蹭的全都杀杀杀!!! 但是今年,“磨牙” - “??[” 邪-教的诞生起源于一个神帖。 ——“在无人的角落里,有更多浪漫秘密,也许那只是轻轻的一句‘SB’。” 发帖的人先是以极为调侃嘲讽的叙事描述了叶池和莫尹那场备受瞩目的常规赛,叶池被莫尹正反手吊打。 “在那时,他就被他给深深地吸引住了,因为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又菜又爱装的男人,他好特别,菜比,你引起了我的注意……” 然后又点评了叶池和莫尹的排位撞车事件。 “曾经有无数中单站到他面前来挑战他的威严,但只有他,仅仅只用一个字,就让一向冷静自持的他变得失控,说出了那两个缱绻的字——‘SB’。” 发帖的人可能是莫尹的粉丝,也可能就是个乐子人,但毫无疑问,应该是很讨厌叶池的,把叶池用戏谑诙谐的语言批得一无是处。 贴子很火。 下面一堆人嘎嘎乐。 有人阴阳怪气地回复“磕到了”,然后一堆人就开始找乐子般给两个人选cp名。 “磨牙”是莫尹和叶池的姓氏首字母,是一种听着就让人觉得牙疼的病态行为,也有让人恨得牙痒痒的意思,提出cp名的层主迅速地得到了下面跟帖人的响应。 “磨牙cp”就这么诞生了。 陈冬一直都是高强度冲浪,第一时间就在麦宝的粉丝群里发现了这个cp,他当时就惊了,比看到“电竞潘金莲武大郎”还要震惊。 粉丝群里也炸锅了,瞬间分成了几个流派,一派人认为这是诡计多端的疯孝子变着法地在蹭,必须出兵铲除,一派人觉得就是乐子人自娱自乐,无视就好,别给热度,一派人已经过去回帖开喷了。 被喷了的乐子人不乐意了,开始故意回复说“磨牙天下无敌”“磨牙是真的”来回击粉丝。 陈冬看得头大,干脆不看了。 后来叶池去DSG基地找莫尹被爆出来后,陈冬才又想起这件事,火速重连后发现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 配合着叶池和莫尹见面的这件事,有人扒出叶池去找莫尹的前一天,REAL和DSG打了训练赛,训练赛的战绩都被人发了出来。 以往DSG爆出来的训练赛,战绩都非常好看,而且……很理智,一看就大概能推测出他们是如何碾压对方的。 这次训练赛看上去却和大乱斗一样,两边爆发了许多人头,尤其是莫尹和叶池的击杀数和被击杀数看着很对称。 观众们不淡定了。 ——[能说吗?我嗅到了不对劲的味道] ——[呃呃呃呃呃呃,你不是一个人] ——[DS G的训练赛风格懂得都懂,能打对面十五投就不会多浪费一秒钟,居然和REAL打了这么久,好不对劲……] ——[] ?想看冻感超人写的《职业反派[快穿]》第 156 章 Chapter 13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脑补一米八五小娇妻去基地兴师问罪了呃呃呃呃] ——[哈哈哈哈哈哈哈兴师问罪,我怎么觉得像是搞基哥在DSG基地门口等老公出来哭唧唧求安慰呢] ——[他老公:SB] ——[啊啊啊啊好阴间,但素好好嗑……一款黏人小娇妻搭配高冷老公,勇敢追爱的疯子哥,我泪目了] ——[家人们,我真的有点上头了,谁来打醒我!!!] ——[别挣扎了,磨牙天下无敌,嗑到是再正常不过的了,投降吧] 陈冬看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好吧。 这么看来,电竞潘金莲和电竞武大郎好像也不是那么离谱了。 后面不知道为什么,磨牙cp莫名其妙地越来越火,也可能是叶池和莫尹的长相都很帅气,两个人剪辑在一起的视频相当火爆。 有人考古到了春季赛常规赛莫尹和叶池碰拳的那一幕。 叶池双目凝视着莫尹,嘴唇上下动了动,莫尹走过去又回头,眼神碰撞,一秒的镜头被剪出了花。 当时叶池说了什么,也被cp粉们大肆想象编排。 ——[我懂唇语,他在说‘老公’] ——[我懂唇语,他在说‘老公你真棒’] ——[我懂唇语,他在说‘老公,床上床下都那么狠你好讨厌] ——[我懂唇语,他在说‘老公你打得我好痛必须今晚好好亲亲我才能哄好’] …… 磨牙cp粉,主打的就是一个天马行空的缺德和自给自足的快乐。 哪怕莫尹和叶池在之后没有再多接触,cp粉们依旧可以给他们编排各种故事。 没有故事,创造故事都要磕,陈冬都不敢想象当粉丝们发现莫尹来看他们比赛,叶池又在台上那样发言之后,cp粉们会怎么给两个人安排剧情!!! 一米八五小娇妻…… 陈冬打了个寒战,闭上眼睛专心入眠。 算了,网络上的事和现实无关,随便他们吧,就算他告诉了叶池,让叶池以后注意点,可能也还是阻挡不了cp粉们的创作,大家都是图一乐,就别太较真了。 “陈冬。” 正主突然叫他,陈冬又打了个激灵,“怎么了?” “你说我们明天要不要去看DSG的比赛?” “……” 陈冬憋住了,就差那么一点点,他就喷出来了。 冷静、呼吸。 陈冬缓缓道:“明天要训练赛吧。” “时间不冲突,”叶池的语气听上去很认真,“DSG和ADT的对决值得看。” “在基地看也行吧。” “嗯,是也行。” 陈冬悄悄松了口气,可恶,他为什么要因为这种事松口气?! “只不过他们今天两支队伍都来看了我们比赛,我们有时间不去,不大好。” “……” “那去了,我们支持谁呢?DSG和ADT今天都来了。”陈冬垂死挣扎,试图挽救些什么。 “你觉得他们会在意这些吗?” “……会吧。” 叶池直接道:“我支持DSG。” “……” 陈冬:果然是娇妻! 啊不—— 陈冬痛苦地皱了下眉,企图把脑子里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给赶跑。 “算了,先睡吧,明天打完训练赛再说。” 陈冬:他现在怎么睡得着啊! 第二天,REAL和隔壁赛区的下午打了场训练赛,因为其他战队基本上都放假了,训练赛就变得比较少了。 到这个阶段,训练赛基本就是用来练手感,该准备的战术体系早就准备好了。 对训练赛复盘完毕后,教练提议道:“要不要现场去看DSG和ADT的比赛?” 陈冬:“……” “太远了,”上路连城反对,“过去一个多小时,路上来回时间可以打好几把游戏了,在基地里看也一样。” 陈冬立刻表示支持,“对,再找找手感吧,明天的比赛也很重要,不能有了复活甲就掉以轻心。” 孙远洋疑惑地看向陈冬,“你不想现场看偶像的比赛?” “我更想跟偶像现场打比赛。”陈冬脱口而出,说完自己也是一愣,他怎么把这话说出来了,好像他在心里想过了很多遍似的。 “陈冬说得对,”叶池看向陈冬,“我们还有在赛场见面的机会,不要浪费时间,都多打几把游戏,找找手感。” 陈冬心里一热,点了点头,“都听队长的。” 众人商量后决定留下游戏,等到直播开始再看比赛,教练也很欣慰,跑去自己的电脑前继续完善战术,模拟bp。 等到下午5点,比赛要开始时,众人都停下了手头的游戏,准备观摩这一场大战。 陈冬和叶池坐在隔壁,就直接往叶池这靠拢了来看比赛。 叶池下午的发言终于让陈冬能够直视,少点额外联想了,嗯,还是他扛起整个队伍的好队长。 叶池看着屏幕,神情极为专注。 DSG的队员出场了。 弹幕不停刷屏,人气非常之高。 等到莫尹穿着红黑队服上台时,弹幕更是霸屏,叶池开了四分之一弹幕和30%的透明度都觉得快要看不清上面。 REAL的其余队员不知什么时候也凑到了叶池的电脑前,感叹:“麦宝长得真帅啊。” 陈冬眉心跳了跳。 屏幕上,莫尹站定,和其他队员一样,盘起手面对镜头,他的动作做起来额外自然,和他脸上的表情相映衬,一双冰冷的眼睛看上去 压迫感十足。 “确实帅。”叶池附和道。 陈冬看了他一眼, 心说:忍住, 他可不能再被带沟里去了!他这队长是钢铁直男,绝不是什么一米八五小娇妻! 叶池拉近椅子,鼠标点击右上角登录,手指飞快输入,登录完毕,又点击了右下角。 ——REAL-Quit为DSG-MY送出“盛大烟花”X1,烟花绽放只为你,赛场焦点一触即燃! 从登录到送礼物,整个过程不过五秒钟。 手速惊人的人推回键盘,继续看比赛。 屏幕上烟花特效霸屏,同时弹幕上滚动而来——“磨牙天下无敌”,气势汹汹地占满了上屏。 叶池歪了下头,指屏幕问众人,“磨牙天下无敌是什么意思?我昨天收到张卡片也写了这句话。” “不知道。” 队员们也没听过,“是不是什么祈福祝好运的口令?” 陈冬:“……”他决定保持沉默。 叶池摇头,也不理解,胳膊碰下了陈冬,“你对这些事比较了解,你说……” 陈冬忙不迭地摇头,“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叶池:“我还没说什么事,你就不知道了?” 陈冬:“……” 陈冬咬牙道:“我也不知道他们刷这个什么意思。” 叶池又看了一眼屏幕,镜头似乎很偏爱莫尹,导播二百六十度对着莫尹狂拍,来了个从下往上的仰拍,从莫尹的小腿一点点往上升格,拍得非常清晰,仰拍的死亡角度,莫尹低垂着眼,看上去一脸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冷漠,照样帅得弹幕又震了震。 叶池收回视线,道:“我是想问你,刷多少礼物能领应援?” 陈冬:“……” 娇妻!一米八五小娇妻!! 冻感超人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57 章 Chapter 14 DSG和ADT的比赛只能用两个字来形容——“碾压”。 第一局,23分19秒结束。 第二局,29分43秒结束。 第三局,26分08秒结束。 三局比赛,ADT没有一局撑过三十分钟。 5点开始的比赛,7点半不到就结束了。 最后一局打完,莫尹手指压下麦克风,仰头喝水,喉结微滚的镜头被全屏幕的“老公”填满。 三局比赛,莫尹使用了三个不同的英雄,获得了三个MVP。 比赛结束,ADT的选手们坐在椅子上,表情基本属于麻中带佛,佛中带丧,人是昨天死的,葬是今天下的。 REAL的队员们也全都看沉默了。 昨天他们打个排名第七的PHQ打得有来有回,无比费劲,撑到第五局才赢下来。 DSG打ADT却活像是大人打小孩,ADT简直毫无还手之力。 看了今天的比赛,论坛上也纷纷表示昨天的比赛远看高手对决,近看菜鸡互啄,真正的顶级战队,答案只有一个——DSG,拥有MY的DSG。 莫尹被留下来采访。 和昨天台下粉丝尖叫不已的场景不同,莫尹一站到台上,台下的粉丝就全安静了,只兴奋地用力举着牌子。 “恭喜DSG今天以3:0拿下了本场比赛,那么MY赛前有没有想到今天会是这样干净利落地3:0结束比赛呢?” “想到了。” 台下粉丝们克制地发出尖叫声。 “哦,我们的MY选手也是非常自信啊,那对于自己今天连续拿下三个mvp的表现,有什么想要说的呢?” “应该的。” 台下又是一阵带着笑的叫声。 “明天将会是REAL和KU的对决,胜者将直接挑战DSG,你更想碰到哪个战队呢?” “随便。” “那你觉得明天谁更有可能赢下比赛呢?”主持人继续道。 “随便。” 每个问题,莫尹都回答得很简洁,弹幕在上面各种帮他发言。 ——[废话,不3:0难道4:0?] ——[你好,主播开游戏就已经是MVP了谢谢] ——[随便谁赢,反正都是被3:0的命,不care] ——[主播:别问了,在主播眼里都是菜比] ——[主播快绷不住了,就差说快进到决赛,别走流程了] 麦粉在弹幕狂得没边,其他战队的粉丝也只能忍气吞声,谁让人家正主强呢? REAL战队的队员们也还在持续沉默,虽然在常规赛已经见识到了DSG的恐怖之处,但可能时间已经过去了很远,那份恐惧渐渐地在他们心里变淡了,而今天ADT的表现又带他们重温了那种被打得喘不上来气的感觉。 队员们静立了一会儿,一声不吭地 散去。 叶池还没关电脑, DSG ?[(, 目光扫过屏幕,看到了一条彩色的弹幕飘过去。 ——[老公这么厉害,小娇妻还不速速刷礼物] 陈冬:“……” 好吧,世界纷纷扰扰,只有cp粉还在岁月静好。 他轻咳了一下,道:“DSG真猛。” 叶池“嗯”了一声。 “他们是很强,不过我们明天的对手还不是他们,”叶池关了直播,“要想被他们虐,也得先过KU这一关。” 叶池表情淡定从容,声音不高不低,训练室内的队员们都听见了,随之一笑,确实,担心什么被DSG暴打,也得有那个机会才行。 这个赛季刚开始的时候,压根没人看好他们这支小战队,连约训练赛都困难,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能走多远。 才刚过了一关,进了四强,想那么多干嘛? 队员们调整好了心态,继续游戏,为明天的比赛做准备。 叶池开了游戏,游戏结束出来,就会搜一下“MY”的id,看看人在不在线。 9点多的时候,MY上线了。 叶池也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个id在线后,心里涌上一股很踏实安心的感觉。 他们会在决赛见的吧?会吧。 * “世界线发生了变动,”经过一段时间的休整,系统开始自圆其说,“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毕竟有了协调者你这个外来人口嘛,小幅度的波动都是很正常的,反正最终的走向还是不会变的。” 莫尹:“哦?那你来预测一下明天REAL和KU的比赛。” 系统:“……” 它有点怕被打脸。 系统也是事后才想明白,“协调者,昨天REAL和PHQ的比赛,是你影响了世界线吧?” 莫尹没反驳,系统自顾自地继续分析,“这个世界里,协调者你拥有仅次于主角的超强能量,能够刺激主角能量的爆发,你那天在后台路过,在主角面前露面,对主角进行了挑衅,主角受到了刺激,获得了能力上的进化,所以才赢下了那场比赛!” 系统对自己的分析非常得意,莫尹不置可否。 系统:“我不能再剧透啦,再剧透的话,协调者您又要干坏事了,但是协调者你来小世界里是来做任务的,为什么要干扰世界线呢?这对您有什么好处呢?” 莫尹:“问题很多啊你。” 系统哼哼唧唧,“您让我做的监视记录我可是全都做了,回到联盟之后,您的这些不符合常理的行为可能会受到审查哦。” 莫尹:“随便。”对系统的提示丝毫不在意。 系统:“……”好吧,以协调者的能量强度,好像也不会惧怕联盟的审查与惩罚。 对系统,莫尹持0%的信任态度,虽然系统表现得很傻白甜,但莫尹保持着怀疑一切的态度。 对于进入小世界的理由,他已经从“获取能量”这个合理的猜测转移到了“完全未知”的层面。 这是个不同寻常的世界,他面对的也是个不同寻常的“祂”,他不相信联盟会对这些一无所知,那也把联盟想得太愚蠢了。 前几次的任务世界里,大部分的世界里,他都是不把世界搞崩不罢休,在和瘸子亲王兰德斯那个世界里,接受了反派的命运,最后世界没崩,他这么做,一是还上个世界里贺煊为他挡刀的情,二是想测试假设他完成了任务,联盟会有什么不一样的反应。 结果是联盟的反应和他搞崩世界的反应没什么太大区别。 联盟给了他一大笔金钱奖励,对他这样能调动整个星球大部分资源的自然人来说,给了等于没给。 金钱对自然人来说毫无意义。 换句话说,即使他没搞崩世界、完成了任务对联盟的意义也不大。 而他搞崩世界,联盟也未对他采取任何措施。 所以说,无论任务世界最终的结局如何,联盟似乎都不在乎。 那么联盟为什么还要让他一次又一次地进入小世界? 或许他进入小世界的这个行为本身就是意义。 上个世界里,“祂”明显地发现了他是后进入小世界的,所以才会对他发出“别再回来”的警告。 说出这样的话,“祂”一定知道些什么。 到处都是秘密啊,莫尹上线游戏,他没开直播,打开好友列表,从上往下滑动,Pygay又出现在了好友申请里。 莫尹关了好友申请。 不接受谜语人的好友请求。 翌日,REAL和KU的比赛,莫尹没有到现场去看,连直播都没看。 他这么做,是想要测试所谓的世界线在不受外力干涉的情况下,有没有“修补矫正”的能力,世界线与“祂”有什么联系,由此来推断“祂”在他所经历的一切中到底扮演了个怎样的角色,是主动还是被动。 按照系统之前的剧透,REAL在和PHQ的比赛中失败,整个战队因为失败的冲击而开始蜕变。 如果世界线具有所谓的“修复能力”,那么REAL战队必定是会在春季赛中失败,至于败给谁,莫尹认为一个合格的反派,应该在终点等待。 REAL和KU的比赛,联盟同样采取了大力宣传。 DSG和ADT的碾压局没让观众看爽,而显然REAL和KU看起来更加势均力敌,会奉献一场精彩的比赛。 比赛当天,直播热度又达到一个新的高峰。 KU作为老牌豪门,在远古时期也曾经夺得过世界赛的冠军,只是当时的队员退役的退役,转行的转行,现在的KU只能说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DSG成为新晋的两冠王,ADT越来越年轻化,只有KU每年靠购买各国的顶级选手续命。 KU的组成队员中五名选手只有一名ADC年纪比较小,但也已经打了两年的联赛,在当 年也是新人王出道, 身价不菲, 其余的四名选手,辅助是去年的亚军辅助,中野是从隔壁赛区挖来的在隔壁赛区呼风唤雨的顶级中野组合,剩下的上单则是老牌选手,经历了四个赛季,依旧能保持高超的水准。 和PHQ不同,KU代表了更成熟的经验,更专业的体系,更稳健的心态,以及更高的身价。 KU的中野身价加起来就高达2400w,可以买下REAL整个队伍。 赛前对REAL和KU的赛果预测,无论是预测谁赢的,都将比分保守地放在了3:2。 在和PHQ的战斗中,REAL表现出的韧性和叶池的出色发挥还是为REAL赢得了不少支持。 比赛开始前,REAL这边却出现了一个突发状况。 打野孙远洋发烧了。 REAL组队本来就不容易,替补基本等于摆设,还是个辅助替补,关键时刻完全不管用。 “没事,我能坚持。” 孙远洋烧得嘴唇发白,呕吐了好几次,在医院接受了紧急的治疗,开赛前两个小时才刚拔了针。 “这是我们第一次季后赛,”孙远洋从输液座位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就算爬,我也要爬去比赛。” 队员们面色凝重地围着他。 叶池伸出了自己的手,“远洋,没有你,就没有REAL这个队伍,未来还长,你想打,我们都陪你,享受比赛。” 连城把自己的手放上去,“洋哥,我们陪你。” 四人将手叠在一起,孙远洋把手放上去,手背弥漫着打吊瓶的胀痛感,他咧嘴一笑,“打完,回去恰火锅——” 赛场上,孙远洋额头贴着退烧贴,脸色难看的样子非常明显,因为REAL事先打过招呼,两个解说在台上也没有透露孙远洋发烧的事,只是言语当中流露出些许同情。 网友的消息很灵通,第一把还没打就有人放出来孙远洋在急诊打吊瓶的照片,本来前排回复都是同情REAL倒霉的,后面有人就开始逆反了。 ——[联盟真的6,那么不做人,选手生病了还打,不能改期吗?] ——[你才6,门票早卖出去了,知道多少人从外地来看比赛吗?他们的机票酒店钱你赔?] ——[冷知识,联盟不会因为选手生病而改期,可以上紧急替补,也可以弃权,REAL没打野替补,不是联盟的问题] ——[REAL都穷成那样了,哪有钱买替补,算了,上替补跟Sea带病上的效果也是一样的] ——[发烧又不是什么大病,差不多得了,之前Ww骨折都上了] ——[Ww是腿骨折,又不影响操作,发烧厉害的确实贼难受好不好,而且Ww玩的是上单,上单和打野能比吗?再说那把也是MY来c的吧] ——[懂了,今天比赛看疯子哥能不能c吧(滑稽),天天碰瓷] 下面回复大战不已。 唐旗刷到照片,也不禁“啊”了 一声,“孙远洋今天去医院了。” REAL27 “??[” 孙远洋白着脸对叶池点了点头。 “好,”叶池看向队员们,“Sea说他能坚持,好好打。” 队员们看向脸色惨白的人,咬了咬牙,道:“打!” 和ADT一样,REAL被KU也打了个3:0。 “……今天REAL这个情况,也是情有可原的嘛。”解说不无遗憾道。 直播里,孙远洋似乎坐在位子上哭了,队友们站了起来把他团团围住,台下的粉丝们夹杂着哭腔一遍遍高喊着“没关系——” 跟ADT的惨败相比,REAL输得很悲情。 队员们站起身,孙元洋也站了起来,他被包围着,脸上有明显的泪痕,叶池搀扶着他,几个人一起不卑不亢地接受了KU的握拳。 “REAL输了。” 丁文泉回头道,“MY,我们要和KU打了。” “嗯。” 平淡而毫无情绪的回应,听不出喜怒。 过了几分钟后,莫尹下了游戏。 丁文泉听到人离开的脚步声,又回了下头。 莫尹走到阳台上,外面月光清冷,他对系统道:“怎么样?今天的比赛结果你预测到了吗?” “当然——” 系统发出了沉不住气的得意声音。 “虽然协调者您用自己的力量影响了世界线,导致REAL赢下了本不该赢的比赛,但他们依旧会经历失败,这是主角的成长之路,即使世界线再怎么波动,它还是会回归到它该走的路上的!” 莫尹微微一笑,“那些崩溃的世界呢?” 系统:“那……那当然是因为世界线的力量不够强,这个世界线的力量非常非常强,协调者,这对您来说是好事呢,您只要扮演好自己的角色,按照世界线去走就可以了。” “哦。” 系统:它总觉得协调者不会那么乖乖听话。 正当系统思考莫尹接下来会怎么做时,莫尹冷不丁道:“我的记忆模块为什么会丢?” “那是因为您的精神力突然反攻联盟屏障——”系统戛然而止,自动静音。 糟了,它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第 158 章 Chapter 15 春季赛的四强赛令观众们大为失望。 ADT和DSG的比赛,观众们没期待ADT能够爆种赢下DSG,但ADT输得那么丝滑,也着实让观众们看得不过瘾。 原本以为KU和REAL的比赛能刺激一点,没想到REAL出现了这样的意外状况,叫观众们猝不及防、大跌眼镜。 ADT和REAL双双掉入败者组,两队将会在败者组再进行一次比赛,输的彻底淘汰,赢的还有机会继续。 幸运的是败者组的比赛在后天,REAL还有一天的调整时间,不幸的是孙远洋下了比赛后立刻前往医院,医院的诊断是孙远洋烧成了肺炎。 诊断结果让所有的队员都呆在了当场。 “医生,我后天要比赛,”孙远洋咳嗽了两声,“能不能开点药让我快点好起来。” “比赛?什么比赛?” 医生很无奈,“我又不是太上老君,没有仙丹给你吃,你想快点起效,那就静脉滴注,不过这个也说不准的,你要是想剧烈运动的话,那不行,后天绝对不行。” “不是剧烈运动,是游戏比赛。”叶池解释道。 “游戏?打游戏还比赛呢?”医生低头龙飞凤舞地签字,“先去打点滴吧,你现在需要休息,游戏就不要打了。” “不是,我……” 孙远洋还要说些什么,一激动咳得满脸通红,众人都连忙让他不要说话了。 在孙远洋打吊瓶的时候,其余的几人在病房外商量。 “怎么办?” “早知道跟KU打的时候就直接弃权了,说不定洋哥休息一晚上就能好了,也不会烧成肺炎。” “别想如果的事了,想想问题到底该怎么解决吧。” 这样的突发状况简直就像是老天爷跟他们开了一个恶意的玩笑一样。 明明他们已经赢了PHQ,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了,偏偏遇上这样的事。 队员们看向叶池,等待队长做决断。 叶池在众人的目光中作出了回答:“看明天Sea的恢复情况,不行就上替补,身体更重要。” 上替补? 他们那个次级联赛淘来的辅助替补? 众人脸色顿时变得异常复杂。 这和弃权有什么分别? 叶池环顾众人,道:“就这么定了。” 的确是很遗憾,以这样的理由止步春季赛,无论怎么想都会觉得不甘心,而最痛苦的无疑是孙远洋本人。 可是面对这样的情况,必须要有人站出来做决定,去背负作出决定的责任与后果。 这就是他成为队长的意义。 “都回去休息吧,不能再有人病倒了,我留下来和经理一起照顾sea,顺便观察情况。“ 陈冬道:“我们一起留下来吧。” “听我的。” 叶池的语气不容置疑。 “……行。” 等大家都走了, 叶池走进病房, 通知孙远洋,“休息,明天看医生怎么说,不行就上替补。” “我行的。”孙远洋着急地坐起了身,又被叶池按了下去,“行不行,得医生说了算。” “我真的行的,挂点水就够了,我撑得住。”孙远洋依旧焦急不已,情绪丝毫没有缓解。 今天他在场上的状态非常糟糕,可以说一个人把整个队伍全给拖死了,这让他觉得很羞愧,他们明明是有机会赢的,就因为他…… 孙远洋蜷起了拳头,眼睛里止不住地流下热泪。 “孙远洋,你听着,生病不是你能控制的,这不是你的错,我们也不会只有一个春季赛,”叶池捏住孙远洋的肩膀,“相信我,春季赛输的,夏季赛、世界赛,我们都会赢回去。” 说完了安慰的话,叶池又加重了语气,“要是身体搞垮了,以后再也不能打职业,你觉得这会是你更想要的结果吗?” 孙远洋摇头,手遮住脸,默默流泪。 “我对不起你们。” “我再说一遍,这不是你的问题,没一个人会怪你,你可以怪自己,但你要是因为自责,影响了整个队伍的团结,就算你是老板的弟弟,我也不会客气。” 孙远洋又摇头,抬头道:“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吗?” 叶池:“我哪句话说的不好听?” 孙远洋抽了纸巾擦脸吸鼻涕,“怪不得陈冬老说你是钢铁直男。” 叶池放下手,“别多想了,休息。” 孙远洋点了点头,他头晕头疼,胸口也重,电子竞技虽然不像传统运动那样高强度地消耗体力,但带病打比赛也的确耗人,孙远洋一直都是在场上强撑着打,可惜还是连输了三把…… 孙远洋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叶池出去买饭和水,让经理留下继续照顾人。 路上,叶池打开手机,微信里有许多人询问陆远洋的状况,哪怕是后天的对手,ADT的队员们也都很关心陆远洋情况怎么样。 叶池一一回复,统一都是“还行”。 回复董建国时,叶池短暂停顿,想到了莫尹,随即就感到了一股淡淡的疲惫。 孙远洋发烧的时候,叶池没有慌,他表现得很淡定,对孙远洋带病上场的要求也给予了充分的支持。 REAL的每一位队员都不是什么明星选手,一个草根战队,聚起了一批热爱游戏的人而已。 比赛被3:0,叶池依旧表现淡定。 孙远洋确诊肺炎,他还是不慌不忙地替整个队伍作出决定。 和PHQ的比赛让他在心态上产生了质的变化,让他明白了一个选手能在场上到底做到什么程度才算是问心无愧。 所以在面对今天这样的突发情况时,他才一直表现得冷静无比,游刃有余。 只有在想到莫尹时……他就不自禁地卸下了防御,身体里那股压抑着的挫败与疲惫就涌了上来。 如果他和莫尹是朋友, 大概这个时候就会向莫尹倾诉他现在的心情了。 他应该会毫无顾忌, 毫不粉饰。 在莫尹这么强的人面前,他没必要装作自己一点也不难受的样子。 买了饭和水回来,叶池在病房里继续陪护。 打电竞最不怕的就是熬夜,叶池戴上耳机去了莫尹的直播间。 莫尹没开直播。 叶池轻轻叹了口气,心里涌上难言的失落。 他们本有机会…… 不,不能再这么想下去了。 叶池抬眸看向昏睡过去的孙远洋,眼中闪过光芒,他想,如果是莫尹遭遇像他这样的情况,处在他所处的境地中,又会怎么做呢? 首先,莫尹绝对不会就这么放弃。 其次,哪怕是替补辅助来打野,莫尹也一样会在场上竭尽全力。 如果一个人真的够强的话,他是足以改变比赛的战局的。 常规赛和他们比赛的第二把不就是这样吗?凭借着一己之力拿下了比赛的胜利。 叶池紧紧地握住双手。 他还不够强。 他要变强,变得更强,变得像莫尹一样强! 心里的那些疲惫与失落又一扫而空,叶池忽而一笑,自己在这里一会儿难受一会儿振奋的,想到的却全是同一个人,被他想到的那个人估计也不会预料到他在他的思想中起到那样大的作用吧。 他现在这算什么?粉丝对偶像的心态? 叶池笑了笑。 诶,什么时候,他才能真的变得像莫尹一样那么强…… 休息了一天,孙远洋一直都很急,可是他越急,第二天病情反而加重了,医生彻底断了他上场比赛的念头。 孙远洋无奈,没再哭,不想给队员们再增添心理压力,对陪护的叶池和赶来的队友无力地笑了笑,“看哥几个的了。” “没事,你安心躺着看比赛,看我们明天怎么赢吧。” “打不过KU,还打不过ADT嘛,董建国也没那么猛。” “就是,ADT被DSG打得道心破碎了,真不一定就输。” “……” 病房里欢声笑语,还是那支REAL。 叶池和队员们一起回去,洗完澡睡了三个小时又起来回看DSG和ADT那三场比赛的录像,反复研究MY在中路的决策处理。 一晚上的时间,要赶上莫尹的操作那估计是不可能的事了。 学一下理解也许还有机会。 就算赢不了,也不能像昨天那样输得那么毫无还手之力。 陈冬在旁边游戏,看到叶池一直来回地拉进度条,不由道:“队长,我一直觉得我是真粉丝,我现在才发现像你这样的才是真粉丝。” 叶池眼睛盯着屏幕,眨也不眨道:“真粉假粉不重要,能学到东西才重要。” 陈冬“嗯”了一声,拿起手机,假装打电话, 悄悄偷拍了一张, 传给唐旗。 ——[我们中单在看你们中单怎么暴打ADT的, 准备偷起来了] ——[你们打野怎么样了?明天能上吗?] ——[肺炎,替补辅助上] ——[啊????替补辅助打野?] ——[不然呢,总不能让基地的蚊子上吧?没办法,只能这样了] ——[加油……] ——[没事,春季赛输了还有夏季赛呢,还是有机会被你们虐的] ——[哎] 唐旗叹了口气,倒扣了手机,看了一眼角落里的莫尹,又拿起手机看了下陈冬发来的照片。 天才是不可复制的。 唐旗想到了莫尹说的那句话。 那么残酷,又那么现实。 晚上打完训练赛,差不多7点左右,官方发布了选手名单。 “名单出来了。” 丁文泉道:“REAL上替补辅助打野。” 唐旗早就知道,所以没吭声。 “那REAL又要被3:0了。” DSG的打野管明道:“可惜了,REAL那个打野不错的,ADT的打野不一定打得过。” “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上单秦昆仑道,“REAL那个中单挺烦人的,看他能不能c得动了。” “确实。” 莫尹出去跑步了,他们也聊得更肆无忌惮。 “打个PHQ闹麻了,什么不想给皮肤丢人,不想给皮肤丢人,你倒是3:0啊。” “哈哈,”管明道,“MY快烦死他了吧。” “应该,我没见MY讨厌过谁,”秦昆仑讽道,“也算是他的本事。” 唐旗忍不住道:“我觉得MY不讨厌他吧。” 秦昆仑瞟来一眼。 唐旗资历比秦昆仑浅,一下又怂得不敢说话了。 丁文泉越过唐旗和秦昆仑对上视线,耸了耸肩,表示别跟孩子计较。 秦昆仑道:“他如果明天能赢哪怕ADT哪怕一小局,我就服他。” “你服他管什么用?”丁文泉盘腿在椅子上转悠,“他又不用你皮肤。” 秦昆仑:“……” 门口传来推门的声音。 众人齐齐扭头,莫尹一身清爽气息地进入了训练室,头发尖亮晶晶的,显然是刚洗过头。 丁文泉举了下手,道:“MY?” 莫尹拉开椅子,回头。 他头发半湿地垂在额头,看上去没有平时那么冷酷难以接近。 “明天REAL上替补辅助打野。” 莫尹表情没变化。 丁文泉道:“你觉得他们能赢吗?” 莫尹:“3:0。” 秦昆仑对着丁文泉的方向摊手、耸肩、坏笑。 丁文泉继续道:“那你觉得他们能赢一小局吗?” 秦昆仑单手撑住下巴,不动声色地向莫尹那看。 “队长——” 叶池正在给替补辅助紧急补课,陈冬直接炮弹一样冲到他们面前,激动地把自己的手机举在两人面前。 “队长,你快看!!!” 叶池莫名其妙地看了陈冬一眼,看向微信聊天界面。 ——[刚卡车问MY你们能不能赢一小局] ——[MY说不一定!] 叶池嘴唇无声地读着这两条微信,紧绷的脸色略微变得柔和,他继续往下“读”。 ——[他说‘看叶池吧’]! 第 159 章 Chapter 16 等待通道内,替补辅助深深呼吸,紧张地活动手脚,叶池站在他身后,拍了下他的手臂。 “放轻松。” 替补辅助点点头,表情还是很凝重。 这种时候,别人再劝,该紧张还是紧张,叶池点到为止,多说反而是给人上压力。 REAL的队员们面色凝重不已,今天这场比赛几乎又是一场必输的比赛,注定赢不了的比赛还有打的价值吗? “让我们欢迎REAL战队——” 主持人激情呐喊。 众位队员浑身一震,上路握了下拳头,率先走了出去。 短短几个月的春季赛,REAL战队就已经吸了不少粉,即使前天和KU的比赛惨败3:0,选手登场时粉丝们依旧在声嘶力竭地呐喊。 队员们站在台上,深深鞠躬后落座。 台下喊声震耳欲聋,ADT的选手和解说都不由侧目。 “别紧张,”教练来回踱步,语气轻快,“都放开打,今天我们就玩得开心就好,尤其是mka,放心啊,大家都会尽量来帮你的。” “mka,别发挥得太好,不然sea回来要没工作了。”陈冬笑道。 队员们哄笑起来,临时上场的小辅助也笑了笑,“早知道有今天,我平常就多练习打野了。” “这不对,”叶池慢悠悠道,“你应该每个位置都练一下,全能替补,随时上场。” 这下真的是全队爆笑了。 台上解说道:“今天REAL的气氛不错啊。” “确实,看来状态都已经调整过来了。” “这种情况也只能说是尽力了,放手一搏。” “ADT的状态也不错,小道消息,ADT的训练赛除了打不过DSG之外,其他基本横扫。” “那ADT今天稳了呀。” “话可不能说,说不定REAL能创造奇迹呢。” 奇迹会发生吗?没有人心里有底。 比赛正式开始。 ADT一口气连ban了三个中单。 解说在台上直呼“尊重Quit”“Quit排面”。 “ADT今天的战术很清晰啊,就是要把你REAL的中单给按死,中野联动,你打野今天肯定是拼不过我们了,我们再把你的中单给压制住,我看你拿什么赢?” REAL那边对应着ban了三个能够强势入侵的打野。 解说在台上忍俊不禁,“没办法,这个没办法,这个必须ban的,尽量拉一下差距,看REAL先抢哪路吧,打野,还是先选了个打野,先保打野,野区别被入侵得太惨就行。” “ADT直接选下了一对中野组合,不知道REAL这边有没有什么应对措施,几个版本能用的中单都没了,选什么呢?” “教练和Quit的脸色都很凝重啊。” “哦?REAL又锁下了下路组合 ,看样子这把是要打下野了。” “REAL的下路输出能力不错。” 解说们在台上不停地帮REAL想办法,预测bp,倒不是因为解说是REAL的粉丝在故意偏袒REAL,而是面对这种比赛结果明显偏向ADT的比赛,为了提高可看度和刺激性,解说自然会站在弱势的一方。 反正不管解说怎么说得天花乱坠,这场比赛的结局99.9%都已确定。 bp进行得很快,ADT已经选择完毕,场上只剩下叶池的中单还没选。 “选什么呢?” 唐旗在看直播,他太紧张,不由得碎碎念。 一旁的丁文泉看他的屏幕,“没英雄了,随便选吧。” 唐旗脸色黯淡下去。 秦昆仑和下路组在训练室一头一尾,他也在看比赛,只是没参与讨论,莫尹说的那句“看叶池吧”把他当场给变成了哑巴,直到莫尹开游戏后仍久久都没回过神。 他今天倒要看看能让莫尹说出这样话的人到底配不配得上。 秦昆仑余光向后看了一眼,莫尹在打游戏,没看比赛。 “选了——” 唐旗兴奋的声音传来,秦昆仑连忙看向电脑屏幕。 REAL的最后一个英雄框,锁定了一个上单战士英雄。 解说和弹幕瞬间全爆了。 “这个英雄是Quit的吗?真的是!天哪,Quit选择了一个以前从来没选择过的英雄,这是要放大招了啊!” ——[疯子哥发狂了,这英雄他会吗?] ——[开玩笑,疯子哥在国服代练的时候,哪个位子不打?什么英雄不会?] ——[冷知识,会和能上场是两码事,这英雄的操作难度很顶的] ——[反正已经输了,随便打呗] 导播切到右下角摄像头,叶池神态自若,正在和队友交流。 “Ww,这可是你的招牌英雄,”管明道,“怎么说,准备逮捕?” 秦昆仑嘴角抽搐,“别叫。” 他只是觉得这小子那么爱蹭,有点惹人烦而已,还不到要针对的地步,他没那么小心眼。 “在这种必输的比赛上用大招,有点不理智了。” 管明从战术角度点评了叶池的选择。 对于REAL来说,春季赛估计也就到此为止了,输了就输了,还有夏季赛,夏季赛比春季赛要更重要一些,在这样的情况下,把这种出其不意的招数留到夏季赛无疑会更划算一点。 叶池也和教练讨论过这个问题。 教练的意思是看叶池。 小号苦练了那么久的英雄,本来是想着在季后赛的关键时刻拿出来用的,结果没想到春季季后赛会是这样一个走向。 藏还是用,这是个问题。 “用吧,”叶池说,“练了总要试试效果,而且我想赢的一直都是每一场比赛。” 即使希望如此渺茫 …… 半身被金属包裹的英雄带着沉重的登场特效砸在出生地,溅起一片无形的碎光,手指迅速操控,战士抬起头颅,背负重剑奔赴战场。 ……他还是想赢! “cl,帮mka开蓝。” “收到。” 叶池操纵着笨重的战士在中路与ADT的中单法刺对上。 两个英雄都是短手英雄,近身肉搏,你来我往,疯狂换血。 游戏刚一分钟,中路对线激情四射,解说兴奋不已,现场观众,在线弹幕全都聚焦在叶池今天所使用的战士英雄上面。 之前有个版本,中单选手也经常使用战士英雄,后面游戏版本变化,法刺和法师悉数回归中路,已经有至少两个赛季没有中单在中路使用战士英雄了。 外形高大狂野的战士却拥有着极为细腻的操作,面对灵巧多段位移的刺客丝毫不落下风。 “Quit这个熟练度可以啊。” “确实,相当可以,技能释放的时机和角度都很细,对面kiki有点手忙脚乱的意思了。” “这打下去,等Quit6级以后能回血了,kiki对线会更头痛。” “野区也稳住了,Supercl现在就是野区保镖,亏两个兵就亏两个兵了,你想进我们家蓝区不行。” “wasabi往下路走了,诶,你上路野区保镖是吧,那你下路就得受压力。” “winter有嗅觉,回塔下了,这波兵不补了,就闻闻经验吧。” “这样下去,REAL的上下两路都在亏,野区勉强能守住,中路Quit不好说,能不能把这个对线优势转换为更大的局势上的优势,要看Quit怎么发挥了。” 上来打野的小辅助几乎一声不吭,他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叶池交给他的任务只有一个——打野。 就是纯刷野,尽量保住自己的野怪别被对面的偷吃,他就算完成任务了。 可能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他更幸福的打野了,不会被队友喷“只知道打野”。 即使是这么简单的任务,对小辅助来说也是很胆战心惊,这跟普通的排位打野不一样,职业打野对于拉野、计算时间、打野路线都有自己的风格规划,而他完全不会打野,就是傻瓜打法,等他再次刷完蓝区跑红区的时候,发现对面打野在偷红,他赶紧过去下惩戒,但还是被对面打野抢走了,不知不觉,对面比他快了半分钟,还多打了一组野,等级和经济在基本功面前拉开差距,搞得他心态都快要爆炸了。 “mka。” 叶池的声音唤回了他的一点理智。 “准备先锋团。” “啊?” Mka紧张得结巴了,“我、我惩戒拼不过他。” “不用你拼惩戒。” 战士插上重剑,在塔后回城。 ADT的中单立刻提示队友,“他回城补装备了,要打先锋团!” “他们那没惩戒的打野也敢打先锋团?”Dreaming笑了笑, “?[(, 接!” 两面五人全部往先锋处集结。 看了几天碾压局的观众们也兴奋了起来。 “要打先锋团了,”解说在台上用激昂的语调铺情绪,“看样子REAL这是要放手一搏了,两边的技能都好得差不多了,经济也差不多,Quit的装备现在不错,Quit升六了——” 战士冲进人群,突然放出大招,重剑对准了敌对的打野。 “杀打野。”叶池冷然道。 REAL众人一拥而上,中路的战士挡在前面,一个人承受着对面的攻击,在他轰然倒地时,对面的打野也被他一起带走。 “操——” Dreaming大骂了一声。 剩下的众人乱斗打作一团,小打野不敢上,左躲右闪了半天,结果最后竟然只有他一个人侥幸活了下来。 “mka,拿先锋。”叶池指挥道。 小打野这才明白叶池说的不用他拼惩戒是什么意思,立刻打下了先锋。 “居然是REAL拿下了先锋!” 解说道:“这……这怎么说?” “这怎么说?乱拳打死老师傅呗。” ADT显然是没想到叶池在中路会选用这个沉寂已久的英雄,也没想到REAL会打得这么拼,一扫面对KU时的颓势,像是奔着赢比赛来的! 带着这么个只会“打野”的打野赢他们? 这恐怕也太羞辱人了。 ADT的选手们纷纷严肃起来,“都专注一点,今天要是输给缺胳膊短腿的REAL,不够我们丢人的。” 场面变得越来越紧张,团战频频爆发,mka一开始还有点束手束脚,死了几次后在队友们的鼓励下也放开了,去他爷爷的,反正都是死,至少有点用再死吧! “队长,我先上!”mka急吼吼道,“我锁住他们ad了!我捐了!” 麦克风里全是笑声。 “他们ad死了!保中路保中路,小心小心小心——” 辅助死前给重剑战士上了增益buff,重剑战士的体型瞬间变大,刀锋划过众人,一个人追着对面三个砍。 观众席已经沸腾了。 弹幕满屏的“???”与“666”。 如果这是一场必输的游戏,你还愿不愿意倾其所有? 也许先前的叶池还会犹豫、考量。 但是现在。 “看叶池吧。” 他是能够左右比赛的叶池,无论哪一场比赛,哪怕结局注定,他也绝不认输! [REAL]vs[ADT] 1:0。 休息室里,孙远洋打着吊瓶和众人视频,他眼睛血红一片,显然是哭过了,对着屏幕比了个大拇指,“哥几个,牛逼,mka,牛逼。” Mka抹了下眼睛,咧嘴 一笑,“洋哥,有你三成功力吧。” 大家互相鼓励,商量着战术。 教练捏叶池的肩膀,“下把你那个英雄恐怕放不出来了。” 就算放出来,对面也会有应对,奇招,用一次就不灵了。 “那就正常打,”叶池道,“不到最后一刻,不一定就输。” 第二把和大家在休息室预测的一样,ADT果然有所应对,他们没有ban叶池这个战士,而是和上把一样依次ban了叶池的三个招牌法师,然后一抢了上把小辅助选的打野。 小辅助临危受命,昨天紧急加练的就是这个打野。 被ADT看穿了。 “怎么办?”小辅助道。 “没关系,”教练连忙安慰,“选个简单好操作的,你就像上一把那么打就行了。” 事实证明,4.5打5可能还有机会,4打5那就是本质的差距。 第二把,REAL尽力保护野区,然而ADT似乎是完全看透了REAL的战术,死攻REAL的野区,让REAL这边的打野彻底变成了零作用。 [REAL]vs[ADT] 1:1。 第三把,换边,ADT转变了bp思路,把中路悉数放出,禁用了几个简单易操作的打野,再一次按死了REAL的野区,通过运营就让REAL溃败了。 1:2。 第四把,换边,ADT又变成了先选,将唯一能用的打野选下后,REAL这里的bp麦克风一片安静。 Mka低着头,准备听教练的安排。 教练道:“mka,你想玩什么?” Mka道:“我都行……”反正他都不会。 “用辅助英雄打野吧。”叶池突然道。 麦克风里寂静片刻。 Mka道:“可以吗?”语气里流露出积极。 “我觉得可以,教练你觉得呢?” “……” 到了这个地步,选什么其实都一样了,教练道:“好吧,mka,就选你最擅长的英雄打野好了!” “好——那star?” “没事,”真正的辅助张寒雨笑道,“你玩你的,我玩我的。” 等bp结束后,台上的解说又惊到了,“哇,这,REAL使用辅助英雄来打野,好大胆的决策,这个辅助英雄打野很慢啊。” “不懂,可能又是什么大招吧。” 台上的解说和弹幕都在纷纷分析这辅助打野是什么套路时,REAL的麦克风里很干净,队员们都在听叶池发言。 “不管今天的比赛是输是赢,我都觉得不遗憾,你们呢?” “我也觉得不遗憾,”陈冬道,“至少还赢了他们一把呢!” “就是。” 张寒雨笑,“打爽了就行!” 上路连城道:“我单杀了,很爽。” Mka等众人都说完了,才道:“能在打野位赢ADT的打野一局,够我吹一年的了。” 麦克风里一片笑声。 游戏界面正在加载。 笑声渐渐隐去。 众人面色变得严肃。 “加油。”叶池道,他语气淡然,和平常的每一场比赛都一样。 队员们心中五味杂陈,涌上一股复杂的感觉,这样一场比赛,注定会改变他们。 “加油!!!” 一片安静之中,陈冬突然吼出了声,前排的观众和解说都被震了一下。 队员们都笑了。 “卧槽,我的耳朵聋了。” “尼玛你对着麦克风喊,你想死啊你。” 笑声过后又是短暂的安静,然后突然。 “加油!!!!!” 这是张寒雨的吼声,他笑着像是故意在报复陈冬。 然而,笑过之后,几人此起彼伏,震耳欲聋。 “加油!!!” “加油!!!” “加油!!!” 尽情嘶吼,向着哪怕输的道路前进!! 第 160 章 Chapter 17 REAL和ADT的第四把比赛被评为本次季后赛进行到现在最精彩的一把比赛。 在bp上,REAL祭出了辅助打野这样的奇招,开局就去ADT的蓝区埋伏,ADT不愧是号称整个联盟最会运营的队伍,在战术储备和准备上也是一流,料到了REAL可能来反野,在野区反蹲到了REAL的五人。 两边在战术博弈上不相上下,比赛开始一分钟就在野区爆发了5v5的团战。 解说和观众都嗨翻了。 整场游戏人头不断,从第一分钟就进入了乱斗模式,REAL的阵容属于先天残疾,辅助打野不是奇招,而是实在没办法的办法,ADT在一开始的短暂慌乱过后也反应了过来,很快地适应了比赛节奏。 事实证明,被DSG3:0绝不是因为ADT菜,ADT的实力正如解说所说,绝对是在联盟的第一梯队。 整场比赛,团战不断,两边队员都贡献了海量的精彩操作,解说在台上嘴都说瓢了,最后,REAL这个残疾阵容还是不敌ADT的攻势,在36分钟时被ADT攻破了基地。 基地爆炸的瞬间,REAL的众人轻呼了气,叶池摘下耳麦,队员们互相注视,站起身无言地拥抱在了一起。 “虽败犹荣”。 解说为这场比赛REAL的表现做出了评语。 “在那样大的劣势下,他们能坚持下来,在ADT的攻势下撑过30分钟,真的是很了不起。” “是的,Quit的表现可圈可点,这位初入联赛的小将已经有了一些大将之风了。” REAL的队员们收拾鼠标键盘时,台下REAL的粉丝都在起立鼓掌。 “加油——” “明年赢回来——” “mka加油——” “Quit加油——” 叶池向台下的粉丝们挥了下手,和队友们一起下了台。 输了,3:1输了。 心情却不是那么糟糕透顶。 大巴车上,队员们和住院的孙远洋聊着今天的比赛,孙远洋在病房里哭惨了。 中间输的那两局只是让人揪心,最后那把全员搏命,为了不可能赢的结果去努力,让孙远洋一个人在病房里哭了个爽,护士过来差点以为他出什么事了。 电子竞技最打动人的也许从来只有一颗想赢的心。 虽然REAL到最后真的就只赢了一把,但秦昆仑的确是服气了。 “今天他们打野要是没病,ADT真难说。” 这支战队有一股很可怕的劲,那种拧成一股绳的劲,都是电竞选手,秦昆仑心里很清楚,春季赛四强绝对不是REAL的上限。 所以……莫尹才会对REAL的中单有所关注吗? 秦昆仑回头,莫尹已经下游戏出去跑步了。 刚才的比赛,莫尹没看,系统询问是否需要收听转播,被莫尹拒绝了。 系统:有时候感觉自己挺没用的。 “” ?想看冻感超人的《职业反派[快穿]》吗?请记住[]的域名[( 莫尹没理,系统忍不住要说,“好像是因为您的激励,主角又进化了,这么看来,您其实还是挺敬业的呢。” 莫尹:“别说脏话。” 系统:“……” 莫尹穿过清风绿叶,在湖边停下。 湖面波光粼粼,他坐在长椅上喝水,凝望着湖面上的点点灯光。 上个世界对他造成的“影响”有点大。 刚才游戏的时候,他有数次分心,想到了叶池。 他关心叶池,想知道叶池的比赛情况如何。 其实这只是个小世界,这里的一切都是虚假的,对于他和“祂”来说,这里就像是一场梦,一台戏,也许以前的他会觉得小世界里所有发生的事都一文不值,除了小世界爆炸的瞬间能让他获得快感之外,其余的一切都毫无用处。 但是这种想法已经不知不觉发生了改变。 他不再无动于衷,并且能够感知到这些事是会给他带来喜怒哀乐的。 无论小世界里发生的事情是真是假,当下所产生的感受是真的。 所以,所有的情绪也都是真的。 莫尹捡起地面的一颗石头扔进湖里。 “咚”的一声,石头被水淹没,湖面很快恢复了平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有湖水知道,湖底也许早已堆满了石头。 那是有人一颗颗坚持不懈地砸进去的。 只是那个人,又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祂有什么目的? 莫尹又扔了颗石头。 等这个世界崩溃的时候,他会好好拷打他的。 * 翌日,DSG和KU在胜者组举行决赛,赢的直接进入总决赛,输的掉入败者组,和战胜REAL的ADT争夺最后一个进入总决赛的名额。 对于这场比赛,预测的解说、机构等等全部预测DSG赢,而且比分也很不给面子,全预测的3:0。 KU队员自己接受赛前采访时都在苦笑。 “昨天看REAL的比赛还是学到了很多的,就,别放弃吧,一切皆有可能。” KU的队长神情坚定,上台比赛的时候也一起狂吼了加油,非常激情,气势满满。 台上,DSG的队员们还没戴耳机,除了莫尹之外,都纷纷扭头看向了侧面,因为表情冷漠中带着微妙,被网友辣评——[爹,快来看,这里有傻子]。 观众们一致认为,今天KU想要拿下一局的难度比昨天REAL还要难,而且是要难多了,根本不是一个量级。 ——[怎么说呢,昨天REAL有点像热血漫主角,要赢ADT虽然难,但也不是没可能,KU想赢DSG一局,听着像科幻片] ——[你信我是秦始皇还是信KU今天拿下DSG一局?] ——[去 看看赔率吧,赌狗只玩真实] 回复附上了某菠菜网站的赔率,DSG赢的赔率是1赔0.0000001。 买100wDSG赢,可以赚一毛钱。 楼下回帖的一溜的“……” ,都被这逆天的赔率给干沉默了。 什么是统治力?这才是真正的统治力,让赌狗都服气。 DSG的比赛和热血根本不沾边,冷血倒是可以形容,极致的操作,窒息的运营,超强的纪律性,第一把打完,KU五个人面如菜色,眼睛都已经直了,完全没了一开始的精气神。 ——[好惨……] ——[小时候最害怕的一集] ——[好没意思,DSG只打碾压局,真没劲] ——[看样子今年春冠又是DSG了,如果REAL的打野没生病,或许还有可能挑战一下DSG,KU每年稳定尽孝,已经被打出心理阴影了] ——[啊?常规赛第三,季后赛四强开始贷款冠军了?真有你的,疯孝子果然是会碰的] ——[理性讨论,别扣帽子] ——[理性讨论就是REAL常规赛被DSG正反手吊打2:0,装尼玛的理中客,我劝你们疯孝子收收味,别把刚吸的路人好感都败完了] 明明是DSG和KU的比赛,观众们却是为DSG和REAL吵得不可开交。 实在是DSG连年暴揍KU,观众们早不对KU,或者说对联盟的这些老战队抱什么希望了,REAL是这个赛季升上来的战队,势头很不错,让观众们看到了些许“希望” 。 像DSG这么强的队伍连续两年统治游戏,喜欢它的粉丝很多,同样也有一群讨厌它的人,觉得DSG的比赛“没意思”“没悬念”,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想看强者翻车。 DSG和KU的比赛果然毫无悬念地以3:0结束了比赛。 比赛过程完全没有任何起伏。 纯粹的碾压局。 KU比ADT坚持得久了一点,5点的比赛,至少撑过了七点半,回帖的网友们建议以后菠菜网站要开盘DSG的比赛的话,建议只开DSG多长时间能三比零,他们就不去薅那一毛钱的羊毛了。 结束比赛,莫尹在群访时被问到“觉得KU和ADT谁能进决赛”时,莫尹抬了下眼睛,他没拿话筒,嘴唇动了动。 旁边唐旗给他推话筒过去,下面记者说“不用了不用了”,他已经看懂,也猜到了,经典“随便”,反正谁上来,都无所谓。 KU和ADT的比赛被戏称为亚军决赛。 谁赢谁是亚军。 还有说是DSG孝子争霸,赢的人可以获得去决赛向DSG尽孝的机会。 最后ADT3:2险胜了KU,赢得了这张“孝子入场券”。 决赛最终确定了DSG打ADT,在观众心目中这比赛大概率没什么看点,但当联盟公布解说名单的时候,观众们支棱起来了! 特邀解说: Quit。 公布解说名单时,叶池正在游戏,好友聊天窗瞬间爆了,叶池好友多,以前加的也都没删,纷纷发来了亲切问候,他挑了ADT的打野先回了。 ——[Junming:烙铁,你疯辣] ——[Pygay:?] ——[Junming:解说决赛,你玩真的?] ——[Pygay:当然是真的,解说名单不都贴出来了吗] ——[Junming:你这是出于一个什么心理呢] ——[Junming:跟哥们殉情是吗,舍不得看哥一个人死] ——[Pygay:==] ——[Pygay:联盟邀请,我答应了] ——[Pygay:就这样] ——[Junming:懂了,你这是欠网暴了] ——[Pygay:?] ——[Junming:我劝你在解说台上少说话,大帅哥的粉丝看你不爽很久了] ——[Pygay:==] 说实话,叶池自己也觉得很无奈,说到底还是当初常规赛的时候,就说了一句有可能赢,结果最后输得挺惨的,被嘲也很正常。 但是“绿茶”和“爱蹭”这两个标签,他是真觉得冤枉。 联盟来邀请,叶池思考了一下,觉得自己问心无愧,而且有解说偶像比赛的机会,为什么不去? REAL的队员们都挺支持叶池的,经过和ADT的比赛,队员们本来就好的关系又变得更加坚固,就是陈冬嘴角抽搐,欲言又止,似乎有话想说,但最后还是一句话没说。 为了解说,叶池还特意去买了套西装,由孙远洋这位病愈的富二代亲自带着去了趟名牌店,买了成衣,孙远洋又让裁缝帮叶池改了一点,让西装能够完全合身。 比赛当天,叶池早早地就去了后台,联盟的化妆师帮忙理了个发,做了个造型,叶池换上西装,被后台的解说主持人还有工作人员们围观调侃。 “帅啊。” “Quit今天这么帅,怎么回事,要抢工作?” “太帅辣,拍张照拍张照。” 叶池被一群人摆布着摆出yeah的姿势,他不是个内向的人,被围着拍了两圈后也有点顶不住了。 “我出去逛逛。”叶池起身道。 “别走太远,观众快要入场了。” 叶池点了点头,从休息室里走出来,轻呼了口气。 决赛在新的场馆举行,叶池这是第一次来,不算很熟,根据指示牌和工作人员的帮助绕到了内场的门口。 内场门口布置得非常豪华。 全红地毯,两面巨大的签到墙,DSG和ADT的战队lg做成了两米高的立牌相对站着,众多游戏中的英雄雕像玩偶摆满了通道两边,摊位也比平常比赛要长,看上去得有好几米。 DSG和 ADT的工作人员粉丝都在紧张地做准备工作, 连有人靠近了都没发现。 “那个手环呢?” “在蓝色那个箱子里。” “我找过了, 没有。” “哎呀就在……” 粉丝一抬头,发现摊位前多了个人。 第一眼——帅哥你谁? 第二眼——我靠茶哥! REAL的队员们从后台入场,在联盟准备好给职业选手的观赛席坐下。 “队长人呢?” “还没进来吧,观众才刚进来呢。” “去后台看看?” “别了吧,多乱啊。” 其余战队来观赛的选手陆陆续续也来了,选手们互相打招呼,有的手上也拿着应援物。 陈冬探着头往楼上的解说席看,过了一会儿,眼前一亮道:“队长来了,队长来了!” “哪呢哪呢?” 队员们伸长了脖子往解说席看。 隔得太远看不清楚,陈冬拿起手机,拉近摄像头,“我去,真滴帅……你别说,你还真别说,我们疯子哥打扮打扮,还真有几分姿色。” “疯子本来就帅好不好,他只是平常太糙了,电竞四大美男,他排第二。” “我排第几?” “不好意思,没你。” “我靠,什么野鸡榜单,黑幕。” 陈冬边乐边再次拉近镜头。 镜头里,叶池一身深蓝色的西装,剪裁得当突出他和职业选手很违和的身材,大概是场馆内有点闷热,叶池手上拿了个扇子在扇,一张脸没表情的时候看着帅得很冷酷,就是手上鹅黄色的扇子配他的表情有点搞笑。 陈冬笑道:“队长怎么拿了把那么可爱的扇子……”他拉近放大,摇动的扇子上似乎是个Q版人物,陈冬眯着眼睛终于看清了人物上的字——“DSG-MY”。 陈冬:“……” 完了!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第 161 章 Chapter 18 观众陆续填满了整个场馆,场馆内的空调温度不知道为什么一直上不来, ??[, 导播在耳麦里通知开始,叶池放下扇子,调整表情看向镜头。 “hell大家好,欢迎来到春季赛决赛现场,我是今天的解说Miki。” “我是今天的解说虎啸。” “我是今天的解说Quit。” 叶池刚说完,两个解说就笑了起来。 “Quit今天打扮得很帅啊,看来为了这次解说下了血本。” “确实,今天后台进来的时候把我吓一跳,我还想哪个明星来助阵了。” 两个解说都是老油条,你一言我一语地调侃起叶池今天的精心打扮,叶池面带微笑,看上去略显腼腆,和他在场上的风格大为不同。 粉丝在弹幕上刷的“Quit好帅”很快就被满屏幕的文字“茶”和emji的绿茶图片给刷满了,夹杂着牙齿的emji和“磨牙天下无敌”,还有一些无辜的路人在弹幕里问都是什么意思。 比赛正式开始之前还有节目表演,解说们先来热场子,叶池一直没说话,解说悄咪咪地开始挖坑。 “Quit,今天的比赛你比较看好谁啊?” “DSG。” 叶池回得毫不犹豫。 解说继续道:“上台的时候你拿了DSG的应援吧。” 叶池道:“是的。” 他想了想,反正拿都拿了,解说迟早得继续cue他,干脆直接拿了起来。 镜头给到,鹅黄色的扇子上Q版人物穿着红黑队服,抱着手臂,下巴抬起,神情傲慢。 “哦~”解说笑眯眯,“是MY的应援,你是MY的粉丝吗?” “是的。” 叶池又是爽快承认。 弹幕再次爆炸。 观众席的陈冬已经惨不忍睹地捂住了脸。 因为现场太嘈杂,观众席其实基本听不清解说那在说什么,所以他们这些选手也都是在看直播。 一旁的张寒雨问:“弹幕什么意思?你们元老粉丝群里怎么说?” 陈冬嘴角抽搐,装无知,“我也不知道。” 粉丝群?他现在看都不敢看。 论一个钢铁直男是怎么变成被粉丝唾弃的绿茶心机男的。 叶池在台上完全无所顾忌。 解说问他为什么喜欢MY。 叶池:“我想应该没有中单选手会不喜欢MY吧?” 解说继续问是不是觉得今天MY会继续斩获FMVP。 叶池:“那当然。” 解说再问他今天来解说比赛是不是就是冲着MY来的。 叶池:“是的。” 陈冬在台下看得快七窍生烟了。 哥们,一路走好,这谁也救不了。 叶池完全不觉得自己正在台上危险发言,解 说都有点过意不去了,想这孩子怎么那么实诚,恰好导播切进来说要上节目了,解说连忙把舞台交给了主持人。 趁着节目环节,陈冬赶紧给台上的叶池发微信。 ——[哥,你说话注意点!!!] ——[?] ——[我哪里说得不对吗?] ——[可以不用那么诚实的,小心招黑] ——[无所谓] 陈冬握着手机颤抖,招黑无所谓,招cp粉有没有所谓啊?一米八五小娇妻! 他现在都不敢随便上论坛逛,就怕首页磨牙cp粉把他给吓死。 这种邪-教能火起来,叶池至少要负九成的责任! 不解说的时候,解说们能坐下休息,叶池坐着看手机,没看弹幕评论,看的是官方在后台拍的DSG的准备视频。 今天他和DSG战队都在后台,想见是可以见的,只不过这种行为太像追星,上次陈冬说他去DSG基地的行为很不妥,什么私生饭之类的,反正叶池忍住了,没去。 视频里,DSG的后台一如既往的干净加安静,莫尹单独坐了个椅子,戴着耳机正在闭目养神。 镜头一晃而过,视频结束,叶池锁了屏幕,发现自己在笑。 粉丝看偶像,可能就是这个表情。 表演持续了大概45分钟,纯在折磨,终于等到节目结束,主持人登场。 叶池他们也站了起来,解说台在二楼,离比赛的舞台很近,从他们的角度可以俯视舞台。 等主持人大声道欢迎DSG战队时,叶池微微探出了脸。 选手通道两边挤满了vip座位票的粉丝,粉丝们已经提前伸出了手,预备和选手击掌。 DSG的上野依次出来,和粉丝们快速击掌走向舞台。 等DSG的打野站到舞台上,主持人嘴里喊出那个万众期待的id时,场馆里的欢呼声震耳欲聋。 比赛的时候,选手都会戴上隔音耳机,对于观众的欢呼,只有在胜利时摘下耳机才能听到,那时候赢了比赛,心情兴奋激动,没法客观地去感受,叶池在楼上,听着那快要掀翻场馆的尖叫声,心脏也随之强力跃动,有这么多的人和他一样喜欢莫尹。 通道尽头,璀璨的顶光照下,莫尹从里面走出来,和同队的中野不同,他没有伸出手和粉丝击掌握手,只是大步流星地往前走,摇臂带着摄像头靠近,他的脸庞出现在场馆内四面直播大屏上,还是那么波澜不惊,那双眼睛像是正压迫感十足地盯着某个人在看,又像是完全没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弹幕终于统一了,被“帅”直接刷屏黑压压地盖住。 两支战队的选手在台上站好,春季赛的冠军奖杯从中间的升降台上缓缓升起,台上数道射光闪烁,伴随着台下粉丝们的尖叫声,春季赛决赛正式开始! 解说Miki:“哇,今天两边气势都很足啊。” “是的,观众也很热情。”解说虎啸道。 “观众们确实非常热情, 给了选手们最大的欢呼声, 就是感觉今天场馆有点热啊,”Miki又cue叶池,“Quit你说呢?” “是挺热的。”叶池接道。 “不过你还好,你有扇子。”Miki意味深长道,把扇子两个字拉得特别长,引得弹幕又爆炸了。 不过很快,解说就被台下突如其来的尖叫声给吸引去了注意力。 还没开赛呢,怎么突然就尖叫了? 解说台前面有块专门让解说看的屏幕,大屏上,导播直接给了莫尹全景,DSG的队服外套是冲锋衣款式,从胸口到脖子一条短拉链,莫尹通常都拉到最顶,今天可能是有点热,他把拉链拉到了胸口的位置,两边领子微微散开,露出了里面白色的队服和明显的肌肉线条,配上那一小截锁骨和修长的脖子,看上去非常的…… 总之,粉丝们全在尖叫。 解说咽了下口水,笑了,“导播很心机啊。” “导播这是干嘛?再凑近点,我爱看。” 不知道导播是不是故意皮那么一下,还真把镜头给拉近了,直直地怼着莫尹的脸拍,下面粉丝的尖叫一波比一波强。 解说哈哈笑,“MY不愧是又强又帅,颜值和技术一样顶,诶,Quit,你知道电竞圈四大美男吗?” 叶池正在看莫尹,“不知道。” “虎啸你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啊,那个MY,xiadian,peace,还有我们今天的搭档Quit嘛。” “哈哈,确实,今天比赛有两个大帅哥,相当给力啊。” “Quit觉得你们四个谁最帅?” “MY。” “我们Quit是MY的粉丝,这在粉丝眼里,偶像当然是最帅的。” “客观来说,也确实是MY。” 解说们在台上讨论颜值讨论得忘乎所以,差点就跑偏了,还好叶池在旁边拐了回来,“开始bp了。” “好,那我们在投硬币中是DSG获得了优先选边权,选择了蓝色方。” “Quit觉得今天DSG会有一个怎样的bp思路呢?” “我觉得他们应该就是随便ban吧。” “……” 俩解说居然一时都没接上话,隔了几秒才干笑了两声,生硬地转移了话题,“上次你们打ADT的时候,你用了一个战士英雄,给ADT造成了不小的麻烦,你觉得今天ADT会不会防着DSG也来这一手呢?” “不会,MY用什么英雄都会给他们造成巨大的压力。” “……” 台上,DSG已经快速地ban了三个英雄,动作很快,看上去真的有点像是随便ban。 ADT一个中单英雄都没ban,倒是ban了下路两个射手还有一个打野。 解说在台上说:“他们没banMY的英雄啊。” 叶池道:“因为ban不 完,放出来哪个都一样,干脆就不ban了。” 解说:“……” 论坛上一秒十帖,全都在讨论叶池在台上的解说发言。 ——[完了,我真觉得Quit是MY的粉丝,还是那种招黑的脑残粉] ——[黑装粉既视感……] ——[别阴谋论了,Quit个性就是这样,有什么说什么的] ——[短短一分钟,疯子哥沉默了几次解说了?谁来数数?] ——[疯子哥一点包袱都没有,突出一个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希望他下次还解说,我是乐子人我爱看] ——[茶哥真爱蹭,呕了,媚cp粉媚疯了,真恶心] ——[啊???cp粉???谁和谁???] ——[楼上别装了,疯子哥和麦宝,磨牙不知道?] 陈冬默默关上了帖子,心中虔诚地祈祷,希望叶池从解说台上下来知道外界舆论后不会想掐死自己。 台上莫尹选定了个大法师。 解说说这是莫尹的招牌英雄之一。 叶池道:“是的,MY的确很擅长使用这个英雄,前年春季赛和KU首次交手的时候他用的就是这个英雄,还拿了五杀。” 解说:“……”挖草,他们还在等导播给资料,这家伙怎么如数家珍??? 两边英雄选定,解说们分析了下阵容,胆战心惊地给叶池递了下话,问他觉得哪边优势,他们已经做好了叶池大吹特吹DSG的准备。 “阵容来看的话,我觉得两边各有优劣,”叶池客观分析,“DSG的英雄在前期很强势,后期的话,ADT的阵容要更全面一点,DSG的阵容如果想赢的话,前面十五分钟必须拿下巨大的优势,而ADT的阵容,在中后期的输出点会比DSG更多,赢得比赛的方式也更多。” 解说们频频点头,心说看来该客观的时候还是客观的。 “不过这局比赛的话,DSG赢了。” 解说:“……” 叶池道:“ADT拖不到后期,最多25分钟,DSG就会结束游戏。” 弹幕已经适应了叶池的解说风格,全都在刷“笑哭”的表情,“粉丝发言”“不愧是你疯子哥,够无情”“哈哈哈解说又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疯子哥太诚实了”“真诚果然是唯一的必杀技”。 等进入游戏后,DSG完全验证了叶池的预测,对着ADT发起了狂风暴雨的袭击,ADT完全招架不住。 莫尹在游戏里恐怖的表现被游戏外叶池在解说台上讲解后形成了一种很奇怪的“笑果”。 “这波MY要单杀了……看,他杀了。” “注意MY的位置,对面打野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 “ADT的劣势太大了,不会有翻盘的机会的,MY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 “要一波了,ADT要团灭了,嗯,结束了,23分钟。” 叶池的解说似乎是有顾虑,全程克制语气,没有显得很兴奋或者是很激动,用最平板无波的语气输出最具杀伤力的内容,像极了满脸淡定拿下比赛的莫尹的游戏风格。 弹幕都快笑喷了。 “感谢疯子哥,让索然无味的比赛变得有趣起来。” “疯子哥好像一个小心翼翼的粉丝,想吹MY,又不敢吹得太过,这样,就浅吹一下吧,具体表现为说话小声,内容发狂。” “ADT的粉丝呢?这不把疯子哥冲了?” “冷知识,ADT和REAL的关系巨好。” “疯子哥,你……” 陈冬帮这条弹幕补上了——娇妻!! 冻感超人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62 章 Chapter 19 第一局比赛飞速结束,比场前的表演时间还短, 联盟很有先见之明地在场间比赛也准备了歌手表演, 时长不够,节目来凑,至少别让观众觉得亏了票钱。 叶池他们也得以去后台休息。 解说主持人的休息室和选手休息室有一段距离,叶池也没打算去追星,在休息室里休息,他微信又爆炸了,被队友狂轰乱炸了一通,队员们很友爱,锐评了他每一句解说,尤其是陈冬,说了一大堆,但他没怎么看懂陈冬在说什么。 “Quit,”解说Miki过来提醒他,“在解说台上不能偏向性太强,你这样会给自己招黑的,观众体验感也不好,可以尽量说得委婉一点。” 叶池点头,“好,我第二把注意。” “可以了可以了,准备上场了。” 外面工作人员进来通知。 叶池和两个解说主持人站起身,对着镜子整理了下衣服后向外走去。 休息室门打开,右后方传来密集的脚步声,叶池他们向后看去,DSG的队员们正快速向他们这边走来,走在最前面的正是莫尹。 红黑的冲锋衣外套已经脱去,莫尹他们穿着DSG的白色队服,胸前黑色的队伍标志,黑白配色,对比强烈。 莫尹从叶池身边走过的时候,叶池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追随而去,他看着莫尹的背影高挑挺拔,受人簇拥,周身弥漫着强大的气场,让人不由屏息凝神。 回到解说台,叶池还有点恍惚。 莫尹的每场比赛,叶池都看了,有的还看过很多遍。 莫尹在赛场上的表现强势、耀眼,操作细腻,思路清晰,他能够吸引观众的目光再正常不过。 那刚才在场下,擦肩而过时,究竟莫尹还有什么魔力能让人移不开眼? 难道他真成脑残粉了? 队员们回到台上,台下全在尖叫,如果说之前叶池还不明白为什么场下粉丝时不时地莫名其妙尖叫,那么这次他非常理解粉丝们为什么尖叫。 春季赛开赛就有粉丝在盼着天气赶紧转热,等不及看主播脱衣服,不是,希望选手能够轻装上阵。 莫尹是出了名的浪费颜值。 帅,但是不爱打扮。 一身队服走天下,据说他有次参加自己家公司年会也穿着队服。 粉丝们咬牙切齿,这身队服是焊身上了吗? 不幸中的万幸是DSG的队服不丑,就是太严实了,冲锋衣遮到下巴,这合理吗?不知道大家都很关心主播的身体吗? 从DSG的队员们从通道里走出来的那一瞬间,场下就尖叫不断,台下粉丝们举着手机大炮狂拍不止,各种电竞媒体号也发布了照片视频,瞬间就获得了上千的评论转发。 照片视频里,说到底莫尹也还是只是队服打扮,但即使是普普通通的队服穿在身上,那极为优越的身段,手臂露出的肌肉线条以及若隐若现的胸肌轮廓,还是把一众粉丝们给帅得欲生欲死,冷感禁 欲的脸配上这样相当有看头的身材,其中反差让粉丝们在评论区们各种狂欢。 前额发出了汗,莫尹向后捋了下头发,用耳机把碎发压住。 唐旗正要戴上耳机,被下面粉丝突然的尖叫吓得手一抖,他往莫尹那个方向瞄了一眼,被尖叫声环绕的人靠在椅子上,表情脸色非常淡定。 不愧是电竞AI。 第二把跟第一把的剧情简直一模一样。 DSG和ADT像是完全两个次元的队伍,差距实在太大,用弹幕的话说就是让“ADT再打100次,100次也还是打不过DSG。” 经过后台解说的建议,第二把解说的时候,叶池变得含蓄了很多。 Bp的时候,解说问叶池觉得这把ADT该怎么调整bp。 叶池:“尽量选择前期阵容吧,三十分钟前作用大一点的会更好。” 弹幕直接开始帮他翻译:反正三十分钟前就寄了。 解说让他分析阵容。 叶池:“都挺好,ADT有机会,加油。” 弹幕们瞬间想到了常规赛莫尹对叶池那场比赛的经典“祝福”,满屏幕的“挺好的,加油,祝你成功”。 开游戏,莫尹使用的是自己的冠军英雄,解说道:“Quit就是靠这个英雄带领队伍赢下PHQ的吧,皮肤确实非常好看。” 弹幕都在等叶池说出什么惊人之语,甚至已经提前开始帮叶池想词。 果然,叶池说:“签名好看。” 弹幕又是一阵狂欢。 这把莫尹使用招牌自己的招牌英雄,比上把还要狠,一个人从中路杀到上路,从上路杀到下路,狂砍三路,十七分钟的时候就超神了。 弹幕都直呼“哈人”。 解说在台上也忍不住道:“今天MY的状态有点好啊。”然后故意停顿了给叶池接话的机会,让粉丝有机会释放对偶像的赞美。 “还好,”叶池语气平静克制,“就是正常发挥吧,平常的状态。” 解说:“……” 啊对对对,只用三成功力就把对面ADT打得生活不能自理了是吧? 游戏结束,莫尹在对面泉水回城。 解说用遗憾的语气道:“还是结束了。” “这把ADT选择的阵容还是太强调后期发力了,如果像Quit说的那样,选择相对前期的内容,可能还有点机会,Quit你觉得呢?” 叶池没回答,解说推了下叶池的手臂,叶池反应过来,才道:“可能吧。” 等中场休息,解说问叶池刚才怎么突然走神了,叶池顿了顿,说:“肚子有点饿了。” ADT基地爆炸前几秒,莫尹拿起水杯喝水,基地爆炸的瞬间,他摘下耳机,前额被压的头发凌乱地堆着,他一边起身一边随手拨了两下,一举一动都引发全场尖叫,导播也是很懂,每次莫尹有点什么大动作立刻就拉近镜头,虽然只有短短几秒的动作,但那张脸在四面大屏幕 上闪现,冲击力着实是非一般地强。 叶池刚才就是大屏幕闪现时走的神。 屏幕离得太近,感觉人就在眼前,注意力不自觉地就被屏幕中的人给夺去了。 他这算是什么症状? 看人脸都能看发呆。 第三把比赛还没开始,就已经被大部分人公认为应该是最后一把了。 解说在台上用“放手一搏” 来形容ADT这一把的选择。 最后一把,ADT选的阵容非常冷且偏,看上去是想和DSG拼了,无论如何也要赢下一把。 热血漫的主角通常都是这样在绝境中爆发力量,打败原本完全不可能战胜的对手。 解说们看到这样奇怪冷门的阵容,也非常激动,“这个阵容,你还真可别说,我觉得有机会啊,Quit你觉得呢?” “我觉得……”叶池的目光落在屏幕右下角的摄像头上,莫尹向后靠着,姿势看上去很慵懒,但表情却是绝对的冷酷与专注,委婉的客套话都已经到了嘴边,仍然被咽了回去,叶池道,“DSG不会给ADT任何机会。” 观众们期待的有来有回,期待的强队翻车,期待的下克上,这些热血的电竞情节统统不会在DSG这支战队上发生。 “要越了,这个血量要越了,kiki快跑——啊,来不及了,MY……这……” 解说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圆了。 “单杀了。”叶池帮忙陈述。 “下路玩不了了,”叶池道,“MY回去要往下路靠了。” 游戏里的莫尹就像是听到叶池在说什么似的,回城补装备后立刻上线下路。 “ADT的射手要死了。” 叶池说完又找补,“他现在回城应该不会死,看他有没有那个嗅觉。” 半分钟后,ADT的射手用自己的生命证明了叶池的预测有多么精准,连解说都不禁感叹,“Quit你对MY的动向相当了解啊。” “我看过他每一场比赛,经常研究学习他的打法。” “可以啊,怪不得在常规赛的时候,感觉你们跟DSG打得还算是有来有回的。” “不算吧,应该说是我们被碾压了。” 解说:“……”忘了这是个实诚孩子了,对别人狠,对自己也是丝毫嘴下不留情啊。 ADT的选手打得满头大汗,虽然在赛前采访的时候,选手们都纷纷自嘲说要勇夺亚军,但真到比赛的时候,谁不想赢? 可是绝望,异常的绝望。 就好像普通的人类在面对怪物一般。 无论他们怎么挣扎,都逃不出对方的手掌心。 他们集合去四包二,对面的支援秒到,每一次tp亮起,从天而降的大法师宛如死神降临,强得毫无破绽,大招落下,所有的意志力瞬间溃败,连迎战的念头都没有就四散奔逃,一点点的还手之力都没有…… 跟别的战队打,输就是输,给DSG打,那种深深的压迫 感会让人心神都一齐崩溃! ADT的中单脸色惨白,几乎想吐。 基地爆炸的一瞬间,比起失败的痛苦,先涌上来的竟然是庆幸。 终于结束了。 从比赛第一秒钟起就开始绝望的折磨终于结束了。 没有奇迹,在那样的怪物面前,没有奇迹。 “让我们恭喜DSG,连续三年拿下联赛春季赛的冠军!而且在今年创造了一个史无前例的记录,整个春季赛从来没有输过一小局!什么叫统治力,这——就叫统治力!让我们再次恭喜DSG!冠军战队,实至名归!” 伴随着解说激情的总结,DSG的队员们站了起来,莫尹脸上罕见地流露出一点笑容,队员们有些试探地走近,做了个相当克制的拥抱。 台下粉丝沸腾,大喊DSG的队名和莫尹的ID。 金色的彩带喷下,解说还在台上说套话炒热气氛,整个场馆内最冷静的竟然是夺冠的战队选手本人。 唐旗是很激动的,不过因为队友看上去都很淡定,所以他克制了那股激动。 赢得实在是太简单了。 一切都像理所当然。 唐旗脸上带着快要裂开的笑容,脚步虚浮地跟随着队友们走向那个他梦寐以求的冠军奖杯。 队友和教练一起捧奖杯,漫天的金色彩带中,唐旗的手碰到队友们的手,他看向对面,莫尹脸上带着淡淡自信的笑容,那双眼睛还是一如既往的坚决而冷淡,这个奖杯是属于他的,应当属于他的,只属于他的。 一切,就是那么理所当然。 莫尹放下奖杯,他回眸时的表情映在大屏上,和他每一次出现在赛场时的表现几乎没有分别,金色的彩带,欢呼的喝彩,好像全都撼动不了他,赢,对他来说如他的存在一般天经地义,没什么值得欣喜若狂的。 台上正在预测FMVP,这个时候解说也不装了,直接道:“应该是MY吧,Quit觉得呢?” 叶池一直盯着屏幕上的人。 从走上职业道路以来,他的目标就只有一个——拿到冠军。 他想象过许多他拿到冠军时的场景。 没有一个与眼前的重合,莫尹的神情、眼神都完全打破了他的认知,那些激动、兴奋、癫狂全都没有,作为替代的是无可救药的狂傲。 仿佛,他就是王冠本身。 “是MY,”叶池克制住自己狂乱的心跳,“除了他之外,不会有第二个人。”! 冻感超人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63 章 Chapter 20 比赛八点半结束,莫尹接近11点还没离开场馆。 拿奖、发言、采访……夺冠之后的流程比真正打比赛的时间还长。 被无数人围绕着赞美恭维,莫尹始终表现得波澜不惊,他的过分冷静让队员、教练甚至工作人员也都激动不起来了,蝉联冠军的队伍反倒显得死气沉沉。 最后一个采访结束,队员们依次起身,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很冷淡,看上去不像夺冠,倒像是要解散。 拿了冠军就解散的事在DSG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前年、去年都有选手在夺冠后离队。 有主动走的,有本来不想走,谈判之后被踢的,还有直接就被踢了的,没一个好聚好散,每次都闹得很难看。 自从夺冠以来,DSG从来没有在下赛季延续过五人组的夺冠阵容,或者说换个说法,自从莫尹加入以来,莫尹每年都在换队友。 出去的队友基本也对莫尹闭口不谈,态度比对陌生人还不如,很明显的队内不和。 队伍的气氛一直都很紧绷,莫尹不是队长,他不需要队长这个头衔,DSG是他的队伍,这一点毋庸置疑。 “MY,”经理走在莫尹身边,“今天一起在外面吃个饭吧。” “随便。” “吃火锅怎么样?这么晚了,别的也没什么好吃的。” 经理向后看向其他几位选手,“你们说呢?” 队友们也表示无所谓。 场馆外,粉丝依旧没有散去,莫尹他们从通道出来,立刻又被巨大的尖叫声包围,上了已经启动的大巴车,莫尹戴上耳机,继续闭目养神,他单独坐了一排位置,身边没人敢靠近。 唐旗坐在莫尹后排。 莫尹个子高,唐旗看到一点冒出来的黑发。 整个晚上对唐旗来说就像一场梦,整个春季赛都是,一切都太过美好梦幻,超出了他的想象,而这个梦是由莫尹编织的。 可是那个能带来不可思议的幻梦的人本身却好像并不为此感到愉悦。 唐旗从莫尹身上感觉不到任何获得胜利的喜悦。 他尝试去站在莫尹的角度理解。 假设自己出道就万众瞩目,是整个游戏的主宰。 然后他就有点理解了。 赢游戏就像呼吸一样简单,又怎么会因为今天“又呼吸了一天”而欣喜若狂呢。 唐旗悄悄环顾四周。 队友们一人占了一排位置,都在玩手机,脸上几乎都没什么表情。 跟这样可怕的选手在同一个队伍,心态上应该很受折磨吧。 唐旗自己就已经感觉到了一种微妙的压力,夺冠的喜悦被急速压缩,甚至还有些羞耻和自我怀疑,这冠军跟他的关系大吗?他高兴成这样? 对于队友的感受,莫尹也不是一点都没察觉。 DSG的队伍气氛很“经典”,用系统的话说,这种队伍在热血漫里超不过 三集就会被打脸。 №想看冻感超人写的《职业反派[快穿]》第 163 章 Chapter 20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很典,典得莫尹想笑。 那位大人真是很缺乏想象力。 大巴车开了二十来分钟后,停在城市某个不起眼的角落。 这是他们电竞选手常来的火锅店,莫尹很少在外面吃饭,今天算是个庆功宴才没有拒绝。 服务生已经在门口提前等待,引着战队的十来号人上楼,这里是一栋老洋房,一共就五个包厢,DSG财大气粗,从来不怕花钱,选手们在包厢坐下,一人一份菜单,经理道:“随便点,想吃什么就点什么。” 打了一晚上比赛加上接受了长时间高强度的采访,中间就喝了点能量饮料,吃了几根香蕉,二十岁左右的大小伙子们早就饿得饥肠辘辘了,点菜的时候才有了点热闹的气氛。 “帝王蟹,经理,来两只?” “随便点,你们一人来一只都行!” 莫尹喝着热茶,依旧脸色淡淡,格格不入。 队伍的核心,绝对的霸权,影响气氛的终结者。 很反派的人设,他喜欢,不打算改。 整个包厢的气氛泾渭分明地分成了两块,莫尹独成一派,摆了一张冷冰冰的脸,秦昆仑不小心大笑了一声,随即立刻看向莫尹,看到莫尹的表情后,他慢慢收敛了笑容。 “我去下洗手间。” 莫尹放下茶杯站起身,包厢里的气氛都随之一凝,等他走出包厢后,凝滞的气氛才重新开始流动。 推开洗手间的门,和里面正在洗手的人打了个照面,四目相对,同时短暂的停顿。 叶池马上反应过来,道:“来这里吃庆功宴?” 莫尹没理他,直接走过去,在另一个洗手池边洗手。 水声哗哗,场面有些尴尬。 叶池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一下,以免造成‘跟着人到吃饭的地方’的这种误会,“我们战队在这里吃夜宵,这里是孙远洋他哥开的店,ADT的也在。” 莫尹抽回手,水停了,他抬头从镜子里看叶池。 叶池觉得这场景似乎有些熟悉,但他又想不起来,只原地定定地看莫尹,职业选手的反应发挥了作用,他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嘴已经自动帮他说了,“恭喜你今天又拿了FMVP。” 莫尹收回视线,抽了纸巾擦手。 没有了镜子里折射过来的视线,叶池感到没那么紧张,他意识到自己其实有很多话想对莫尹说,这是个意外但绝佳的机会,绝不能就这么用来站在原地浪费掉,但是要说的话实在太多了,一时之间各种思绪打架,当莫尹转身的时候,叶池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根神经出了问题,他居然伸出手握住了莫尹的胳膊。 当那张脸带着冷意回头时,叶池浑身一麻。 那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土一点叫被雷劈,潮一点叫开蓝发现蓝区草丛对面五个人跳出来说嗨—— 浑身一激灵。 莫尹视线慢慢垂下, 落在叶池的手上。 职业选手的手, 手指长度可观,骨节分明。 莫尹挑起眼睫,眸光锋利地刮在叶池脸上,眼神中传递出两个字——“想死?” 叶池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自己脑子里的哪根神经又出了问题,他好像出现了幻听,有个声音跟他说,别放手。 “我……” 叶池干干地开口。 莫尹说:“还想打职业就放手。” 他给了叶池十秒的机会,叶池还是没放手,于是莫尹伸手抓住了叶池的手腕,毫不客气地向上大力掰他的手腕。 叶池是在网吧打过工的。 在网吧里他不只是网管,还兼职修电脑、修灯泡、通厕所和应付那些来闹事的流氓混混,实战经验非常丰富,莫尹一动手,他马上本能地顺着力道反过来去抓莫尹的手。 两双金贵的职业选手的手攥在一起,叶池发现莫尹的手看上去清瘦,摸上去却很软,骨骼似乎都有弹性,柔韧性非常好,握在手里像是可以捏成任何形状,这个人看起来那么冷峻,手却是很热,很软。 叶池马上就放了手。 “你没事吧?我没捏疼你吧?” 莫尹冷眼看他,“有病?” 叶池:“……” 他很难解释,但刚才脑子的确像是出了问题。 “对不起,我只是想……” 想怎么样,叶池脑海里组织不出语言了。 莫尹打量了下叶池,叶池的表情看上去有几分苦恼,他看他的眼神让他想起前几个世界里,在很多个瞬间他也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那种渴求的,但是又无可奈何的,不过这个世界里,叶池的眼神还多了一丝迷茫,仿佛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要抓住莫尹的手不让他走,又为什么要这样看着他。 “想什么?” 莫尹微微抬起下巴,略带挑衅地看叶池。 他的态度从全然的冷淡变得有些玩味,叶池在某些方面可能很迟钝,但同样的在某些方面也相当敏锐,他还穿着解说时候的西服,只是因为太热,把外面的扣子都解开了,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更热了,本就难开口的喉咙也变得更干涩,好不容易聚拢起来准备组织语言的思绪也被突然打乱。 莫尹的眼神依旧冷冷的,在两个人面对面,不足半米的距离中,叶池发现莫尹的眼睛很亮,淬冰的星一样,又亮又冷。 那视线锋利带刃,睫毛垂下又抬起,把他上下打量了一遍,随即转身,留下一句。 “西装不错。” 回到包厢,菜已经上了,莫尹单独要了份海鲜炒饭。 就是这么不合群。 等炒饭的时候,系统开始好奇宝宝,“协调者,我怎么感觉你跟主角的气氛有点怪怪的。” “哪里怪?” 系统老老实实,“我也说不上来,总之就是有点怪怪的。” “是 吗?” 系统“嗯嗯”了两声。 “你想知道真相吗?” 系统:“真相?什么真相?” 莫尹举着手机, “?[(, 他喜欢我。” 系统:“……………………” 系统被震惊了半分钟,作为联盟最高级的系统,它立刻恢复了过来,“协调者,那您该不会——” “睡过了。” “…………” 系统:谢谢,已死机。 聚餐结束,三拨人在楼下相遇。 ADT的输了,也接受了败者采访,采访完还互相鼓励乐呵呵的,到了聚餐时间,一杯两杯酒下肚,纷纷开始em,打野中单最痛,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幸好包厢隔音比较顶。 中间REAL的过来串门,被ADT的直接给拒绝了。 “喝大了,在里面骂人呢。” ADT的领队为难道。 陈冬作为战队交际花,满脸善良,“没事,都是兄弟,我们都能理解。” “m的叶池——你TM到底是不是兄弟你在台上说我没用我日你爷爷——” 陈冬和孙远洋:“……” 玩归玩,闹归闹,别拿长辈开玩笑。 后来俩战队还是聚到了一起,真兄弟才不怕互相问候户口本,陈冬他们也陪着边喝边骂,叶池从洗手间回来的时候,正赶上自己的队友和别的战队一起骂他“胳膊肘往外拐,不配做人”。 所以当DSG的人冷静、安静得像不是吃完了庆功宴那样清清爽爽地下楼时,ADT和REAL的在楼上又搂又抱,大着舌头十八相送。 “建国,建国,你听我说,输一次不要紧,我们、我们夏季赛打回来!” “对!我们夏季赛打回来!好兄弟,你才是我的好兄弟,让叶池去死吧……” 叶池是唯一没喝醉的,他酒量深不见底,被董建国以“你背叛兄弟情谊”为理由灌了好几杯也没醉,当然他知道其实是他自己也有点想喝酒。 上头,不知道为什么。 “行了,别站这里吹风了,全是汗,小心着凉。” 叶池在一旁劝道,看到楼梯上下来的DSG众人正个个插着口袋盯着他们看时,更是脸上一热。 他有点不敢看莫尹。 虽然也是不知道为什么。 叶池张开手臂,配合着帮忙的服务生老鹰赶小鸡一样把人往外赶。 “你别、别动我——” 陈冬不服,手指了叶池的鼻子,“队长,我告诉你,我、我前妻今天夺冠了,我、我高兴!小潘——”陈冬仰天长啸,“希望你幸福,小潘,你和西门一定要幸福——” 叶池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太丢人,直接捂住嘴往车上拖,他一边上车一边回头。 DSG的队伍,没一个失态的,莫尹站在楼梯最后一个台阶上,身后全是DSG的队员和工作人员,像在看猴戏,唯独莫尹神情冷淡,叶池像是突然被刺了一下,连忙带着人上了车。 队伍里的唐旗闹了个大红脸。 身边丁文泉道:“夺冠的前妻是说你吗?” 唐旗:“……”他不认识他。 “小潘?西门?”丁文泉略一琢磨,“潘金莲和西门庆?说我们?” 唐旗尴尬道:“都是网友胡说的。” “正常,粉丝说着玩的。” 丁文泉浑不在意,随后又轻描淡写道:“不过现在最火的不是磨牙吗?” “磨牙?” 唐旗不懂,他训练太忙,基本那些网上的梗都是陈冬转发给他他才知道。 前面莫尹已经迈开脚步,看上去丝毫没有受到刚才闹剧的影响,丁文泉在后面幽幽道:“就是MY和叶池的cp啊。”! 第 164 章 Chapter 21 回基地的大巴车上一片死寂。 射手贴脸开大,这场面唐旗真没见过,丁文泉刚说完,他差点就叫了出来,视线直奔向莫尹。 莫尹没给任何反应。 不愧是统治整个游戏的男人,遇到什么情况都波澜不惊,当然唐旗有那么一点点怀疑莫尹是不是没听懂。 莫尹在车上依旧是抱着手臂闭目养神。 “协调者,您真的跟主角……亲密接触啦?真的吗?在哪个世界?是上个世界吗?您丢失了记忆模块,然后就被主角趁虚而入了?可恶——” 系统终于缓了过来,顺畅运行了几分钟后开始咬牙切齿疯狂跳脚。 “您是如此尊贵的自然人,小世界的主角竟然敢这么对您!可恶!简直太可恶了!” “协调者,我必须要说,我现在完全能够理解您对待主角的态度了,这已经超出了工作范围,如此奸诈淫-荡的小人,真该狠狠教训一顿才是!” “不行,不行,协调者,您不能就这么轻易地被主角打败,您在这个世界非常有钱,把主角的战队买了,先把主角雪藏个两年出出气,您看怎么样?” 对系统的气急败坏,莫尹波澜不惊道:“上个世界的主角干的事,跟这个世界的主角有什么关系?” 系统:“……” 糟糕,它好像又说漏嘴了。 系统闭麦了一会儿,又扭捏道:“协调者,其实您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对啊。” “……” 系统主动把自己静音了,在协调者这么敏锐的自然人面前,它最好还是少说话,其实它的权限知道的也不算特别少,但在联盟里,它的运行受到了某种限制,对于莫尹提出的大部分问题的确是无法回答,哪怕有些事它是知道的,奇怪的是,进入小世界之后,那种禁锢就自动消失了,搞得它时不时地就要说错话。 cp粉什么的,听上去倒还挺有意思。 莫尹洗完澡,边擦头发边刷手机,刷了几个帖子之后,发现广大网友居然把他和叶池的位置搞反了。 很显然,网友们不懂什么是自然人。 自然人在任何事情上都追求享受,当然也包括性。 接受服务,体验快感,高贵的自然人天生如此。 系统不是自然人,也没有性生活,对这方面了解得很死板,没在意这个问题,从被协调者故意打击的郁闷中恢复过来后,摩拳擦掌地重提建议,“协调者,怎么样?要考虑下我的提议吗?您在这个世界拥有的财产可以买下一万支REAL这样的战队了。” “有必要吗?”莫尹往床上一坐,长腿交叠,难得有兴致的跟系统聊天,“我需要这么做吗?” “当然需要了。” 系统现在彻底站在了莫尹这一边。 既然要当反派,那就贯彻到底了,管它最后会不会被打脸,先把反派该干的事全干了,爽了再说! 而且…… “我实话告诉您,夏季赛REAL会夺冠的,这次您绝对阻止不了,我能感觉到这是无法改变的剧情节点。” “” ⑩想看冻感超人写的《职业反派[快穿]》第 164 章 Chapter 21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那些世界我没有跟着进去,我也不知道情况是怎样的,但是本世界的能量真的非常非常强,我能感觉到我们隐隐在受排斥,那股能量想要把我们尽快赶出这个世界……” 系统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它莫名地感到了些许恐惧。 那是面对未知的强大力量所自然产生的恐惧。 “协调者,您自己应该也能感觉到吧,您在这个世界的力量比在外面的力量削弱了许多,并不是那么强。” “我的意思是,作为跟随您进入小世界辅助的系统,我必须提醒您,您可以改变这个世界小的走向,但也就仅此而已了。” “所以您如果想报复的话,只能尽量延缓事件的发生。” 莫尹道:“你所感觉到的世界线是怎么样的?” 一人一统在拉扯了一整个春季赛后,终于达成了和谐合作,系统表示很欣慰,认真道:“您会在夏季赛中被主角所在的战队击败,以二号种子的身份和主角一起进入世界赛,在世界赛中与主角在决赛中相遇,最终主角将会正面击败您,加冕成为新王。” “就这些?” “还有一些小细节,比如说您在夏季赛输给主角战队,然后还嘴硬说世界赛赢回来结果被打脸的情节,这个情节很关键,傲慢自以为是的反派被自己放出的狠话打脸是必不可少的情节,所以我努力了一下,感觉到了。” “你可以不努力那一下。” “……” 好吧,协调者还是那个协调者,不愧是天生反派,跟队友完全不存在队友情。 春季赛结束后,夺冠的各赛区战队要去参加季中赛,从冠军中再角逐出一个冠军来。 系统说这将成为DSG的最后一个冠军。 当然是按照故事线来说的。 能够打败超级大反派的只有主角,其他非主角战队还是往后稍稍吧。 为了备战季中赛,DSG夺冠以后只放了五天假,休假的最后一天,莫尹回了趟“家”,见到了这个世界的“父母”。 在几个世界里,他几乎都是孤儿,上个世界里终于有了个活着的爸爸还不如没有。 这说不奇怪,说也奇怪。 他现实世界也是孤儿。 这还需要对应着来吗? 偏偏在兰德斯那个世界结束之后,他在联盟里找了父母的资料,新世界马上给他安排了一对疯子爹妈,让他明白当孤儿其实也挺好。 至于本世界的父母,就是两个完美的假人,对回到家的莫尹表现得欣喜万分体贴备至,嘘寒问暖地关心,恭喜莫尹又拿到了冠军和FMVP。 这么好的父母,平常倒是没一条信息一个电话的。 在任何细节都能做到完美真实的世界,在这方面出 现纰漏让人不免觉得奇怪。 莫尹在家里住了一晚上。 豪华的房间和上个世界相比完全一个天,一个地,躺在大床上的感觉却不如在那间宿舍里的安心与快乐。 第二天回到基地,门口碰上领队,领队看到他,表情有些说不出的诡异,“MY,你回来啦。” “?” 了一声后往里走,被领队一个侧身给挡住了去路,领队神情尴尬道:“下午训练赛。” “知道。” 领队依旧没让开,“……跟REAL的。”说完小心翼翼地看了莫尹一眼。 一个选手能凌驾于整个战队其他的选手之上,连教练、领队、经理甚至战队老板都要看脸色,选手的可怕程度可见一斑。 “哦。” 莫尹回答得平平无奇,领队却是心中微微一紧。 其实莫尹在战队里从来不发脾气,也没有什么耍大牌提特殊要求的行为,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就是给人压迫感十足。 训练室里原本喊打喊杀骂爹骂娘的,莫尹端着茶杯进来的一瞬间,训练室就变得安静了下来。 队员们都不用去看,听到茶杯“哒”的一声落下,椅子被轻轻拉开,大概就知道——那个人回来了。 丁文泉和管明是唯二在DSG坚持下来,没被踢走的冠军成员。 想当初管明刚加入DSG的时候也是个话痨,硬生生地被莫尹的气场给影响,变异成了个安静不废话的打野。 丁文泉本来话也不多,就是喜欢语出惊人,整个基地也只有他会偶尔主动和莫尹说话了。 “MY。” “嗯。” “下午要打训练赛。” “知道,我在门口碰到领队了。” “哦,那领队跟你说和哪个队伍打训练赛了吗?” “说了。” 两个人对话时,唐旗在一旁听得胆战心惊。 射手越勇,辅助越苟。 他和丁文泉不一样,才刚加入战队,可不像一个赛季以后就没工作了,他还想接着跟着混冠军呢。 有MY在的话,季中赛、夏季赛,甚至是世界赛,这些冠军应该都唾手可得吧。 唐旗继续游戏,心里不知为何,有些懒懒的,提不起劲。 酒醒后的陈冬没有忘记自己喝醉后说的任何一句话,每一个字,每一个画面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等他清醒以后,在宿舍抱着枕头来回翻滚,第一次知道喝酒断片也是一种幸福! 尤其是回想起他当着DSG的面大喊着小潘西门的画面…… 算了,还好他不要脸。 也还好他没把“磨牙cp”给说出来,要不然他真不想活了! 这种东西自己偷着乐就行了,在当事人面前说出来也太尴尬羞耻了,尤其是对叶池那样的钢铁直男,他想想都替叶池觉得尬。 发酒疯的事情就这么过去了,没放几天假 ,教练说要跟DSG打训练赛时,陈冬的尴尬又上来了,他嘴角抽搐道:“教练,说实话你是不是跟DSG的教练有什么py交易?” 教练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也可能是看你前妻的面子。” 陈冬:“……”再见。 陈冬肩膀被捏了捏,身边叶池云淡风轻地走过,“谢谢你,大郎。” 陈冬:“……”你个小娇妻你说谁呢你! 能够和DSG打训练赛,REAL的队员还是挺开心的,纵观整个春季赛,还真是他们和DSG打的时候看上去没输得那么惨,俗话说矮子里面拔高个,他们应该也算不错的。 心态拉满的队员们毫无怨言地提前结束了自己的假期,回到基地打训练赛。 叶池这两天一直都待在基地,游戏打的不是那么多,呆倒是发了不少。 他按照习惯去重看莫尹的春季赛决赛,抱着偷学技术的目的,眼睛不知不觉却是盯着右下角的摄像头走神。 莫尹的长相不是那种时下流行的精致美男,脸庞棱角分明,两道疏朗的眉,鼻梁高挺,嘴唇不厚不薄恰到好处,整体略显古典,一双眼睛格外清冷有神,加上脸上冷淡的表情给他增添了一丝桀骜的帅气,两种气质和谐统一,让人越看越觉得有味道。 叶池摇了摇头。 他为什么盯着个男人的脸看那么久,还分析人家到底为什么看起来那么好看? 他到底是脑残粉还是花痴? 脑海中却又不由自主地闪过一个念头——莫尹的手好软。 叶池拍了下桌子。 队员们吓了一跳,纷纷看向他。 “干嘛?” “怎么了队长?” “谁坑你了?看你气的,脸都红了。” 叶池一声不吭地去洗手间洗脸。 下午,训练赛开始前几分钟,队员们都坐好了,在那胡侃乱聊,大家说说笑笑的,气氛很欢快,突然之间,陈冬疑惑道:“队长,你怎么不说话?” “嗯。” 陈冬:“?” 叶池一手托腮,一手点鼠标,在几个英雄身上来回点,女刺客配置的默认皮肤,白金配色,黑色签名,斜斜的两个字母,潇洒飘逸。 心跳不知不觉加速,叶池最小化了窗口。 他到底是疯了还是病了? 怎么看个皮肤签名都能脸红心跳。 “训练赛房间开好了。” 外交部部长陈冬接收了“前妻”的邀请,“密码SB111,我草你大爷的唐旗……” 陈冬恼羞成怒,在好友框里“问候”小潘用这个密码是什么意思。 ——[抱大腿躺赢:不是我] ——[抱大腿躺赢:今天的密码是麦宝建议的] 陈冬:“……” 这还好没让cp粉知道,要不又得狂欢了。 之前DSG设置的训练房间密码都是DSG111,后面训练赛 被爆出来,密码就常改了,唐旗开的房间,问今天设什么密码,训练室里没人说话,丁文泉说:“MY,你说呢?” 莫尹:“随便。”他回头看了下唐旗,“就随便的首字母缩写就行了。” 唐旗一通解释,陈冬更加沉默了。 所以那时候的SB会不会也是“随便”??? cp粉们别磕了,都磕错了! 好吧,cp粉们不在乎真相的。 十个人全部进入了游戏房间。 叶池今天出奇的安静,只有bp的时候说了两句话,其他人也没太在意,因为之前叶池说过他们的游戏语音交流太乱,应该像DSG一样,少说点废话,交流干净一点。 叶池选了个大法师,莫尹选了个法刺。 大法师上线到中路,左顾右盼了一会儿,法刺也出现在了中路。 两个英雄隔着安全距离,法刺的英雄设计冷酷英俊,叶池看着英雄头顶的“MY-game”,心跳突然又不受控地加速。 大法师站在原地,看上去是在思考如何对线。 在一旁草丛埋伏的REAL打野孙远洋:“中路耗点血?” 叶池没回答,几秒后,大法师的头顶出现了个框——一个开心的吐舌头表情。 孙远洋:“……” “耗不了他血,”叶池这才回答,“他们打野应该也在。” 孙远洋:“……好吧。” 管明确实在,他在斜草丛里看情况,看到叶池亮了个知名的舔狗表情后,额头青筋跳了跳。 丁文泉这家伙真是害人不浅,他回去后搜了一晚上的磨牙,搞得他都快不能直视这两个人了。 还好莫尹够冷酷,要不然他真会觉得别扭。 “对面打野好像在……” “蹲”这个字没说完,被管明给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看上去完全不搭理大法师的高贵冷艳的法刺头顶也亮出了个框——大拇指向下的“弱爆”。 管明:“……” 卧槽,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莫尹在游戏里和人互动!! 第 165 章 Chapter 22 训练赛打了三十分钟。 和春季常规赛相比,REAL的确成长了不少,无论是叶池本人的对线能力,还是REAL的团队协作都取得了巨大的进步。 莫尹在中路和叶池对线的时候能明显感觉到叶池的反应速度、释放技能的时机都在向着真正的顶尖选手靠拢。 团战里,REAL几个队员的配合也变得默契团结了很多,相比之下,DSG的队员们今天不知道是不是喝了假酒还是休假回来状态不佳,尤其是打野管明和辅助唐旗,野辅两人游走抓人,被REAL反蹲提了不少款,导致DSG赢得不是那么顺利。 游戏结束,管明和唐旗脸色都不太好,上单秦昆仑也有点臭脸,野辅两个人在上路送的人头,他是第一受害人,整把游戏幸好有中下两个输出大爹,才有惊无险地赢了下来。 即使只是普通的训练赛,莫尹也依旧操作拉满,几次团战飘逸潇洒,打出了成吨的输出。 训练赛险胜之后,莫尹一声不吭地端起水杯离开训练室。 无论是比赛还是训练赛,队友出现失误时,莫尹从来不会给任何别的反应,只不过很有可能过了几天后,那位失误的队员就不会再出现在训练室而已。 所以即使莫尹什么都没说地安静离开,依旧在训练室里留下了巨大的压力。 丁文泉起身拍了下唐旗的肩膀,“你今天有点心不在焉。” 唐旗浑身震颤了一下,忙勉强解释道:“放了两天假,掉手感了。” 丁文泉:“要留在DSG打比赛,是不能有借口的。” 唐旗是新加入的,所以丁文泉会提醒一下,至于管明,他们之前就是队友,亲眼见过以前是辅助和打野是怎么被队伍毫不留情地给踢出去的,就没必要赘述了。 DSG的合同价格给得是联盟的顶薪,其中包括对于自尊心的售价。 相比DSG赢了却氛围冰冻的训练室,REAL则是完全的反面,训练室里一片和谐欢乐,庆祝自己在DSG手下能撑过二十分钟了,进步大大滴,互相夸赞吹捧,一起分析怎么还能打得更好。 系统气愤不已,立场变得很快,极力劝说莫尹还是赶紧把REAL买下来,当个大恶人,延缓故事情节的发展。 “你们每和REAL交手一次,双方的实力差距就会缩小一点,这样下去,等到夏季赛的常规赛你们就会先输一小局,季后赛3:2艰难获胜,然后REAL再从败者组爬上来把你们击败,之后协调者你们就彻底沦为衬托主角战队的小丑战队了。” 系统一口气把接下来的情节都给剧透完了,然后等待莫尹的回应。 莫尹接了热水,淡淡道:“春季赛的时候,你的预言不都错了吗?” 系统:“……” “那不一样。” “春季赛不是主角力量爆发的时期,夏季赛和世界赛才是。” “挺好。” 眼看莫尹还是一副不在意 的样子, ?_[(, 随即又想到了一种有点可怕的可能性,“协调者,您该不会是自愿的吧……我是说和主角发生亲密关系……” “是啊,不然呢?”莫尹吹了下茶水冒出来的热气,喝了口水,“他难道还能强-奸我?” 系统:“……” “至少他是在您失去记忆的情况下引诱了您,这也是很卑鄙的!” “我好像没说过上个世界是第一次吧?” “……” 系统又下线了。 莫尹喝着茶水,嘴角微翘,偶尔逗一下这弱智系统还挺有趣的。 对于今天训练赛野辅的失误,莫尹其实没太大感觉,就像系统说的,世界线是有能量的,管明和唐旗的失误,就是世界意志的体现。 团队游戏,想凭一个人的力量就赢下比赛,这种过分个人主义的傲慢的确和反派很相衬。 通常来说,实力过分强劲的反派会因为忽略团队的力量从而输给团结顽强的主角团,那莫尹现在已经知道了剧本,是不是就该去和队友谈谈心,和队友们联络下感情,改掉这导致他失败的致命缺陷? 莫尹端了茶水回到训练室,训练室气氛依旧冷凝。 唐旗鼓起勇气过去,对莫尹道:“对不起,刚才打训练赛的时候我失误了。” 莫尹点开游戏,头也不抬道:“训练吧。” 他语气平淡,没有指责的意思,当然也算不上安慰,二个字就像一记耳光抽在了唐旗脸上,唐旗脸上顿时感到火辣辣的。 偶像,在远观的时候当然无限美好,真正接近的时候也没有让他失望,让他失望的是他自己罢了。 唐旗慢慢回到了座位,作为电竞选手,承受压力的能力也是职业素养的一部分,但显然莫尹的过分强大完美给人带来的压力非同一般,整个DSG都是生活在这样高压的统治之中,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主角怎么做是主角的事,莫尹没打算模仿叶池,也不想将DSG打造成另一个REAL,DSG不是草根战队,这是联盟最顶尖的战队,最高的薪水,最顶级的队员,最残酷的环境,这里的游戏规则是由莫尹制定的,也将由他继续守护下去。 安慰队友?能自己调整就调整,不然就滚。 接连又打了两天的训练赛,除了REAL之外,ADT和KU也和DSG打了训练赛,无一例外,DSG都取得了胜利,莫尹的状态始终很稳,唐旗和管明也渐渐恢复了状态。 领队又给他们放了一天假。 陈冬发微信约唐旗去密室玩。 ——[我们队伍团建,你来不来?] 唐旗苦笑了一下,心说队伍团建这种事可能永远不会在DSG发生吧。 ——[你们队团建,我去干嘛?] ——[你占个家属名额,没事,有孙少在,孙少报销] ——[还是算了吧……没心情……] 陈冬给唐旗打了个电话,问唐旗怎么了。 两个人是在次级联赛做过队友一起拼搏奋斗过的, 唐旗犹豫了一下, 说自己那天和他们的训练赛表现得有点失误,一直不能原谅自己。 “我草,都把我们快打成孙子了,还不满意?差不多得了,也给我们虚空冠军一点面子行不行?” 陈冬那种自黑式的安慰很快就让唐旗的心情略微放松了起来,一番交流后,答应了过去蹭一蹭REAL的团建活动。 REAL全员在密室大厅里等人。 陈冬透情报,“DSG的氛围真不是一般的恐怖,一场不输还压力拉满,唐旗有点顶不住了。” “不是吧,一直赢还能有什么压力?” “赢得不够漂亮呗。” 队员们沉默了一分钟,发出了一声经典感慨,“我草。” 叶池却道:“一直赢才有压力,很正常。” 陈冬吐槽,“队长,你有时候也让我挺有压力的。” 叶池:“什么时候?” 陈冬:娇妻的时候。 几人正在闲聊,一辆SUV停在院子里,陈冬隔着玻璃外墙看到了唐旗从副驾驶下来,连忙站起来挥手,手还没挥两下,后座又下来了两个人,是DSG的打野和上单,陈冬挥着的手僵住了,然后驾驶座上也下来了个人——丁文泉。 “那个truck听到我打电话,说想一起来玩……” “管子和ww在停车场打羽毛球,开车的时候碰到了,也说想来……” 唐旗满脸尴尬地解释了事情的经过。 陈冬心说这不搞成两个战队联谊了吗? REAL的队员们很快就从惊讶中回过神,对DSG的队员们表示欢迎。 叶池从几人身上一一掠过,他欲言又止,丁文泉善解人意,道:“MY没来。” 叶池点了下头,没说什么。 秦昆仑和管明之前对叶池的印象不算好,看过叶池带领队伍和ADT那场b5后都有所改观,两队人互相打招呼,气氛就跟年会上遇见陌生同事差不多,有点生疏,但还算客气,毕竟都是一个圈子的,年纪也都是二十来岁,很快气氛就变得不是那么僵硬了。 人一下变多了,陈冬去和密室的工作人员交涉这么多人能玩什么本。 DSG的队员们和REAL的队员在休息室里聊天。 秦昆仑心直口快,问叶池,“你和MY以前就认识吗?” 叶池摇头,“不认识。” 秦昆仑“哦”了一声,“MY很少搭理人的。” 孙远洋吐槽,“sb和弱爆也算搭理吗?” 秦昆仑道:“当然。”随即又帮莫尹解释,“他不是针对谁,他是觉得除他以外的所有人都是垃圾,跟他比的话,也确实是。” 众人竟然找不出什么可以反驳的点,好吧,跟麦宝比的话,他们确实都是垃圾。 张寒雨是REAL的辅助,现在和陈冬搭档,他安慰了下唐旗,“跟这么强的 人做队友,压力是挺大的,就怕自己犯错误拖后腿。” 唐旗感激地看了张寒雨一眼。 “还好吧,”丁文泉道,“又不是找老婆,还要看合不合得来,队友的话,够强够职业化就够了。” 唐旗又点头承认,道理都懂,就是压力这个事是个玄学,没那么好克服。 叶池一直听着,表情带着些许思索。 陈冬回来了,说已经沟通好了,有多人的主题可以玩,众人纷纷起身,叶池跟着站起,脚步却是停驻在原地没动,等众人一个接一个往里走时,叶池才道:“你们玩吧,我回去了。” 基地里上下安安静静,莫尹在训练室里独自游戏。 阿姨给他做了二明治,因为游戏排进去了,莫尹吃了一半放在旁边,等游戏结束后再去啃剩下那一半的二明治。 “咚咚——” 有人敲门。 莫尹回头,门推开一半,是战队的领队。 莫尹用眼神询问对方有什么事。 领队笑道:“MY,有人来找你玩。” 莫尹叼着二明治,神情淡漠,领队往旁边让开了一下,叶池的半个人露了出来,他穿着黑色T恤,头发刚剪完,短短的很清爽,对着莫尹招了招手,“嗨。” 来的路上,叶池没有一秒钟在打退堂鼓。 DSG的队员全在这里了,那么莫尹呢?独自一个人待在基地? 叶池不知怎么,心里蓦然涌上一股冲动。 冲动的后果就是他站在了DSG的训练室里,和坐在椅子上的莫尹面对面。 叶池心里说不出的紧张,又有种说不出的喜悦,一念升起,他就这么来了,那么厚脸皮地跑到了人家基地,把人领队都给吓了一跳。 莫尹的表情看上去依旧淡定无波,咬掉了嘴里那一口二明治。 叶池手点了点自己的嘴角,道:“沙拉酱。” 莫尹嚼着嘴里的二明治,像是看到空气一样转过脸,重新面向电脑屏幕,等咽下嘴里的那口二明治后,伸出舌头迅速地舔掉了嘴角的沙拉酱,他表情漠然,冷淡道:“来应聘替补?”! 第 166 章 Chapter 23 “我配吗?”叶池没生气,玩笑般地回道,“当你的替补。” 游戏在排队,莫尹盯着屏幕安静地吃三明治,看样子是不打算再理会叶池。 叶池进了训练室,训练室的门自动弹回,他没往前走,就站在门口环顾DSG的训练室,和REAL相比,DSG的训练室才真正像个职业战队该有的样子,两排配置绝佳的电脑,每个人的座位都隔了一段距离,训练室的尽头,墙壁内嵌着一块巨大的电子屏,电子屏的斜下方放置了一张桌子,桌子上同样是一台电脑,整个训练室看上去一尘不染、井井有条。 刘姥姥进大观园啊,叶池在心中自嘲。 莫尹的位置在角落里,大概是他想清静一点,这是叶池自己猜的。 莫尹吃完了三明治,将垃圾丢在脚边的垃圾桶里,起身去训练室门口的洗手池洗手。 叶池站在一旁道:“今天放假,不出去玩吗?” 莫尹拧了水龙头擦手,给了叶池一个冷漠的眼神。 一般人面对莫尹这样冷冰冰的眼神,马上就会感受到压力,知难而退的已经算是聪明人,还有大把的人像唐旗这样承受不了心理压力,出现心理问题的。 对于这些人,莫尹当然是毫不在乎,他强而冷漠,不会去体谅凡人的疾苦。 叶池却是没有受到打击。 孙远洋说“sb”和“弱爆”不算搭理,叶池觉得算的。 像莫尹这样的性格,能够回应,已经算是一种态度了。 如果不是这样,叶池也不会厚着脸皮走这一趟。 DSG的队员全出来玩了,就留下莫尹一个人,当然很有可能,不,应该就是莫尹对这种集体活动毫无兴趣,但是叶池想到莫尹独自留在基地里,心里就觉得接受不了,他可以去陪他,对,他可以去找他,招手打个车的事,DSG基地又没加盖,为什么不呢? 莫尹擦完手回去继续排队。 叶池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也走了过去,他站在莫尹身后看莫尹排队。 游戏排队的画面当然没什么好看的,叶池看到莫尹的好友列表,光秃秃的,是0。 在一个5v5的团队游戏里却从来不和任何人交好,高傲到了这个份上的选手,除了莫尹以外,叶池一个都没见到过。 奇怪的是,叶池既不感到恐惧,也并不觉得讨厌,这种高傲放在别人身上可能会叫人看不惯,可放在莫尹身上,叶池却觉得非常相衬,甚至让他的心头浮现出些许温柔。 在休假的这段时间里,叶池想了很久,为什么他面对莫尹时会感到慌乱、无措,在莫尹面前出丑时格外地觉得难堪丢人,在看到莫尹的id时都忍不住脸上发烫心脏乱跳,其实那把训练赛他很心神不宁,心里一阵慌张又一阵甜蜜。 那个时候叶池就确定了。 他只是迟钝,并不是傻瓜。 或者说他也许也没那么迟钝,只是不敢相信,不敢相信自己居然会……喜欢上 一个那么遥不可及的人。 上午游戏排队的时间总是很久,莫尹一条腿曲起放在椅子上,神情慵懒地看手机。 叶池杵在后面当了几分钟的保安,突然道:“要不要sl?” 莫尹头抬起,微微向后仰。 叶池看到了莫尹倒过来的脸,眼睛与其说是冷漠,不如说是干净,平静地反射出他有点紧张的神情。 “等人排也是无聊。”叶池道。 莫尹垂下脸,喝了口水,“不和菜比sl。” 叶池就怕莫尹不理人,只要肯和他说话,那就好办了,他拉了旁边的椅子坐下,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真是一点也没生气,反而还显得有点高兴的样子,问道:“你对菜比的标准是什么?是只要输给你的都算是菜比吗?” “当然。” 叶池道:“那你就是菜比之王了。” 莫尹视线迫人地扫过来。 叶池抗压能力拉满,丝毫没有慌乱,保持着微笑,“你赢的都是菜比,那你不就是菜比之王了吗?” 莫尹盯着叶池看了足足半分钟,道:“上号。” 叶池借用了DSG平常教练用的那台电脑,也就是电子屏下方的那一台,莫尹直接过去开机,叶池跟过去,说:“赌点输赢吧。” 莫尹又冷冷地看他一眼。 叶池道:“我赢了,你给我个好友位好不好?” 莫尹直接道:“那你输了呢?” 他反问得很认真,声音低低沉沉的,听着万分确定,好像叶池已经输了一样。 “你说吧。” 电脑已经开机了,莫尹直起身避开,淡淡道:“那你就把游戏id改成菜比。” 因为位置的关系,叶池坐在电脑后面,可以把整个训练室尽收眼底,当然也包括坐在角落的莫尹,莫尹还是一只脚踩在椅子上,侧脸看着很清冷,不像个电竞选手,倒像是什么艺术工作者。 叶池创了个游戏房间,他远远喊话,“链接怎么发你?” 莫尹没回应,过了几秒钟后,叶池收到了莫尹的好友申请。 叶池知道这虽然只是临时的好友,但心情依旧激动,虔诚地通过了好友申请,给莫尹单独安排了一列,备注他不知道写什么好,就直接写了个“MY”。 莫尹是官方直接强行给的id,也算是一种特权,所以他的游戏id和职业id是一样的,很多职业选手因为id被抢注了,所以游戏里不得不取别的id。 叶池道:“你知道我这个游戏id是怎么来的吗?” 莫尹看上去像是没在听,手动着鼠标,看样子是在选英雄。 叶池自顾自道:“本来是叫Pygame的,注册的时候发现被占了,就一点点从后往前删,删着删着变成了Pyga,陈冬说我这个听上去像是‘玩尬的’,太土了,给我添了个字母,后面注册完之后,我才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莫 尹看上去像是没在听,但是叶池说完以后,他的嘴角微不可察地向上翘了翘,如果不是叶池视力够好,可能真的错过了。 于是叶池也笑了笑,片刻之后,他发现好友框里闪烁提醒,他点开一看。 ——[MY:文盲] 叶池低低地笑了一声。 游戏加载进入。 两个人竟然用的是同一个英雄,就是莫尹当年第一次夺冠时所使用的女法刺,两个人用的皮肤也是一模一样,都是莫尹的冠军皮肤。 春季赛常规赛的时候,叶池忽悠队友,说他会和莫尹交换签名,其实那个时候他想的是如果有一天他也能拿下冠军,拥有自己的冠军皮肤、冠军签名,那么有一天,当他和莫尹互相用对方的冠军皮肤时,不就是在交换签名了吗? 想象很美好,可以称得上是梦幻,现实很骨感。 两个人在中路sl,纯拼技术,谁也没补兵,一级开始互砍,叶池被大量耗血,连忙躲回塔后。 女刺客站在两拨兵线前,冷艳的面容像是在嘲讽。 凭借着一级就获得的优势,莫尹毫不意外地获得了sl的胜利,游戏结束的画面出现,莫尹扭头看向了叶池。 叶池脸从电脑屏幕后探出来,“b3。” 莫尹:“你在耍无赖吗?” 叶池:“不好意思,是我刚才没说清楚。” 莫尹扭过脸,这次是莫尹邀请的叶池进房间。 被“好友MY”邀请的感觉非常好,叶池觉得值得耍那么一次无赖。 第一把sl,两个人还是不约而同地都选了那个英雄。 这次叶池一级苟住,猥琐发育,认真寻找机会,莫尹打得依旧细腻而激进,叶池要躲,他就追,叶池要补兵,他就揍,完全不给叶池活路,虽然叶池很努力,但还是输了。 黑屏的一瞬间,叶池探出脸看向前面。 莫尹整个人都已经转了过来,双手抱着手臂,冷冷地看他。 叶池道:“稍等,我买张改名卡。” 莫尹转过去,点开好友列表,里面唯一的好友,鼠标放在好友名字上,随时准备删除拉黑。 “额,”叶池那边传来了动静,“菜比这个id被占了。” 莫尹再次扭头,目光有些不善。 叶池道:“稍等,我稍作下修饰。” 过了大概十秒钟后,叶池道:“好了,你刷新下,或者点击对话框看一下。” 莫尹点开了好友对话框。 叶池改名后的id映入眼帘——“输给MY的菜比”。 ——[MY:有病?] ——[输给MY的菜比:?] ——[输给MY的菜比:不对吗?陈述事实] ——[MY:改了,别带我] ——[输给MY的菜比:那得再sl一次] 莫尹看向叶池。 “再sl一百次,你也还 是输。” 莫尹冷而低沉的声音传来,叶池探出脸,“那就再来一次试试吧。” “你喜欢被虐,我随便。” “输了别再耍赖。” 对话框里,叶池发来一串链接。 莫尹:“什么?” 叶池:“sl链接。” 神经,两个人就在游戏里,再来一局不就行了?莫尹心说这人又要出什么幺蛾子,点开链接后立刻跳转到了网页,挂在脖子上的耳机里也传出了欢乐的音乐声。 “133号房。”叶池说。 “这什么?” “泡泡龙对战。” “……” 莫尹扭头。 叶池探头,“没说一定是哪个游戏sl吧?你会玩吗?不会玩就换个游戏,换你会的。” “我没有什么游戏是不会的。” 开玩笑,他的游戏天赋是拉满的,这种弱智儿童类游戏,叶池就以为自己能赢? 莫尹登录了Q号,进了房间。 房间里,两个人物并排。 一个人物穿着白背心蓝短裤,光溜溜的什么都没有。 另一个人物穿着五颜六色的铠甲,浑身六对翅膀,金色羽毛闪光,脚边还蹲着个形象很弱智的小龙,同样穿得很夸张,廉价的页游特效拉满,人物id旁边一排的钻石和vip标记。 莫尹:“……” 事实证明,武功再高也怕菜刀,零氪高手技术再强也干不过氪金玩家。 “b3?”叶池询问道。 莫尹扭过脸看向叶池,“等着。” 叶池的这个id是在当网管的时候就有的,他在网吧除了当代练也倒卖点卡,之后游戏厂商打击倒卖点卡,不得已,叶池只能把这些点卡全充在了自己号上,这个号也成为了远近闻名的超级大号,在小众的游戏圈子里很出名,后来叶池去打职业,他的各种经历被扒了个遍,其中就包括各种游戏的账号。 这个游戏允许陌生人观赛,房间里,两个氪金巨佬在pk,右下角的对话框越来越多人在聊天。 ——[卧槽,这过气游戏还有人充这么多钱?土豪,可以抱大腿吗] ——[这是职业哥吧?俺们全村的骄傲啊,另一个是谁?] ——[MY,好熟悉的id啊,是不是也是个职业哥?] ——[我刚搜了,真的也是个职业哥……世界冠军,很牛*] ——[职业哥你出息了!把世界冠军带来玩泡泡龙,你真的,我哭死] 游戏论坛迅速发酵,当莫尹因为不熟悉道具被叶池偷袭,输掉sl时,这件事已经传到了他们的游戏论坛。 整个论坛都炸了。 ——[好哈人,麦宝玩泡泡龙,骚瑞,我去看一眼外星人到哪了] ——[尼玛这弱智游戏毫无疑问肯定是疯子哥带麦宝玩的,两个人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我 不能接受……] ——[我不能接受+1] ——[我不能接受+2] …… ——[我不能接受+10086,这感觉就跟家里的白菜被猪拱了一样,我接受不了] ——[楼上,不是自己家的猪拱了颗烂白菜吗] ——[你放屁,麦宝会是猪吗?怎么看疯子哥都更像猪吧] ——[楼上你没懂我的意思……] 当论坛里发癫的时候,又一个最新的炸裂消息传来了。 Pygay改名为输给MY的菜比和MY加好友了。 论坛水友们还有粉丝们全爆炸了,尤其是莫尹的粉丝,在社交平台大呼玩基哥别碰我家麦宝希望玩基哥有事等等,叶池的微博下面瞬间从几百条被刷得破了万。 这些风波,在风波中心的两人完全没察觉到,或者说也并不在乎。 叶池用“卑鄙”的手段成功避免了自己被删好友的命运,看着好友列表里单独的MY,还是没忍住。 ——[输给MY的菜比:我们现在能算是朋友吗?] 叶池从电脑屏幕外看到莫尹正在打字,手指翻飞,手速惊人。 他在回复他。 回复他这个好友列表里唯一的好友。 叶池的胸口涌上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甜蜜,或许这就是喜欢一个人的感觉。 对话框很快弹了出来一条回复。 ——[MY:不跟sb做朋友]! 第 167 章 Chapter 24 叶池这是第一次在别人的训练室里游戏。 莫尹没赶他走,戴了耳机自己默默玩游戏,叶池脸皮一厚再厚,用DSG教练的电脑继续玩游戏。 莫尹玩游戏很安静,叶池游戏里面静音了,只听到训练室里键盘和鼠标的声音,他的,莫尹的,听着很悦耳,也很舒服。 上午排位的人少,高分的人更少,像莫尹这样的全服第一,能排到的来来回回就那么几个人,叶池很幸运地跟莫尹排到了一边。 队友们很震惊。 ——[jungle的神:哇,排到MY了,额……菜比是哪位?] ——[Frlve:二楼今天没上网吧] ——[Crazy:看我id,懂?] 莫尹面无表情地选英雄,叶池没吭声,也没打字。 过了一会儿,那位jungle的神反应过来了。 ——[jungle的神:卧槽,疯子哥!] ——[jungle的神:卧槽,疯子哥你该不会是在跟MY双排吧?] ——[jungle的神:卧槽,不对,这个段位不能双排了我脑抽了] ——[jungle的神:卧槽卧槽卧槽卧槽!!!!!!] Jungle的神很激动,完美地当了叶池的嘴替。 其实叶池心里也很激动。 莫尹的好友位,全世界只此一个的好友位,他当然激动,很想做点来什么宣泄这种激动,可在莫尹面前,又不得不强装镇定。 所以,感谢这位jungle的神帮他宣泄出了这种情感。 这把游戏叶池补位了上单,他有段时间苦练上单英雄,就是为了丰富队伍的战术体系,所以选个上单战士英雄来操作也不在话下。 只是对面的上单显然在这个位置上的游戏经验更丰富,每一路的兵线计算都不一样,职业选手打习惯了一个位置,思维会定势,叶池应对得有些忙乱,正在专心对线时,中路的大法师突然出现,叶池心里一动,心领神会地上前甩动技能,拿下了对方的人头。 大法师默默地在他身边回城,叶池知道莫尹来上路游走只是出于游戏的考量,无论这把游戏谁打上单,莫尹都会来游走帮忙的,可嘴角却不由自主地想要向上翘。 战士发了个点赞的表情。 大法师在回城读秒快结束的那一瞬间,一个“弱爆”送上。 叶池笑一笑,继续认真对线。 和上次和莫尹撞车打辅助不同,那把叶池太紧张太不想拖后腿了,整个地图上下跑,忙得团团转,这把叶池打上单,站在单线队友的角度,完完全全地体会到被莫尹带飞是什么感觉,只要有莫尹在,无论是线上还是团战,叶池都会觉得很安心,有种被保护的感觉,这种感觉又兴奋地刺激到他的神经,让他也想要变强,想让人觉得放心。 游戏结束,叶池给莫尹点了个赞,当然他没想莫尹能给他点赞。 这把游戏结束, 莫尹摘下耳机走出了训练室。 叶池坐了一会儿, 也跟着走了出去。 DSG的基地很大,叶池跟着莫尹趿着拖鞋“啪嗒啪嗒”的声音一起下楼。 今天放假,基地里没什么人,异常的安静,叶池不远不近地“尾随”,跟着莫尹进了厨房。 莫尹拉开冰箱,从里面拿了个透明的盒子,盒子里面是包好的三明治,莫尹打开盒子,从里面拿出个被保鲜膜缠绕的三明治,修长的手指在拆解保鲜膜的时候却显得有些笨拙。 叶池插嘴,“饿了?” 莫尹不理。 “做饭的阿姨今天不在吗?” 叶池过去拉开冰箱,上下看了一下,回头发现莫尹已经吃上了三明治,他打量了下那个透明的装食物的盒子,揣测道:“你今天就吃这些?” 莫尹斜斜地给了他一个冷眼,“你很吵。” 叶池道:“你早上吃的也是三明治,一整天都吃冷食对胃不好,你不是说过打职业除了训练之外,最在乎身体健康吗?” 莫尹沉默了片刻,道:“所以呢?” 冰箱里肉蛋菜什么都有,就是除了阿姨之外,其他人都懒得去碰,叶池洗了下手,很干脆地把冰箱里的牛肉和虾拿出来解冻,等牛肉和虾解冻的时候,他在水池里清洗青椒,“这个青椒不辣,吃起来有一股甜味,炒牛肉正好,我把它用掉了,等阿姨回来的时候,你记得跟阿姨说一声。” 莫尹坐在一边喝茶,淡淡道:“你用掉的,为什么要我来说?” 叶池笑了笑,“好吧,那我给阿姨留个字条。” 因为家庭的原因,叶池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独立生活,在家务方面就没有不会的,做菜的时候很麻利,很快就做好了一道青椒炒牛肉,端上桌,叶池回头继续做开背虾,“你先吃吧,这个热的好吃。” 莫尹没答应,叶池回头,莫尹已经自己夹菜吃了,一点没有要等叶池这个厨师一起吃的意思,叶池笑笑,把大蒜拍碎。 两菜一汤,冰箱里的冷饭正好炒了个蛋炒饭,叶池忙得满头大汗,把最后一道紫菜蛋汤端放在桌上。 “时间不早了,就这么凑合吃吧。” 莫尹端着碗蛋炒饭默默地吃,两个人都是年轻小伙子,饭量不相上下地大,很快就把桌上的食物吃得干干净净。 叶池笑,“做饭半小时,吃饭几分钟。” 莫尹抽了纸巾擦嘴,把桌上的碗叠在一起,叶池忙道:“我来吧。” 莫尹避开了叶池伸过来的手,“不用。” 一个人做饭,一个人洗碗,这当然是很合理的分工,可那可是MY的手,MY的手怎么能用来洗碗? 叶池依旧伸手,“我来吧,没关系,我在基地经常洗碗,我挺喜欢洗碗的。” 莫尹眼睛直直地盯着叶池,缓缓道:“很抱歉,我们基地有洗碗机。” 叶池:“……” 一直在DSG基地待到下 午三点左右,叶池才起身对莫尹道:“我回去了。” 莫尹正在排队,闻言脚踩着椅子微微向叶池的方向转了转,“嗯” 了一声。 叶池得到这微小的回应,一颗心都快高兴得跳出来,他脚步轻快地走过去,温声道:“晚上阿姨会回来吗?” “干嘛?”莫尹脚踩着椅子来回转动,目光一下掠过叶池的脸,“你要跟我们基地的煮饭阿姨竞争上岗?” “那你输了,”莫尹拿起水杯喝了口水,看向电脑屏幕,“你做饭没阿姨好吃。” 叶池笑,“那肯定比不上专业的。” 莫尹的侧脸俊朗中带着冰冷的味道,可那眼角眉梢的神情又似乎有些许柔和的意味,若隐若现的叫人捉摸不透,叶池站在莫尹椅子后面好一会儿,看莫尹排进了游戏,才又轻轻道:“我走了。” 想到也许有很长时间不能再这样两个人相处见面,叶池又补了一句,“比赛加油。” 叶池没指望能得到回应,他迈开腿正要走,莫尹放了水杯,淡淡的一句,“留着自己用吧。” 叶池停下脚步,他回头,莫尹已经开始游戏,他在游戏时那种特有的投入专注叫人不敢打扰,叶池笑了笑,在心里默默地说了声谢谢,轻手轻脚地走出训练室带上了门。 回基地时,叶池的心情异常明快,在出租车上按下窗户边吹风边接了陈冬的电话。 陈冬那边乱糟糟急吼吼的,几个人七嘴八舌的提问。 “老大,你又上热搜了。” “你回基地就是去跟麦宝玩泡泡龙的吗?你太卑鄙了吧,有这种好事不叫上兄弟?” “你怎么加到麦宝好友的?求求你教教我们……” 那头七嘴八舌,叶池无声一笑,“你们密室玩得开心吗?” 电话那头沉默几秒,铺天盖地的骂声,对叶池这转移话题的行为极度不满。 “我没转移话题,”叶池淡定道,“回来再说吧。” 当然,有关这天的经历,叶池谁也不想告诉,那是独属于他和莫尹的一天,他不想和任何人分享。 DSG的队员们在回程的车上万分沉默。 玩密室的时间很长,以至于他们从密室出来的时候,网上消息已经漫天飞舞。 REAL的队员们第一时间就开始发微信打电话给叶池,上蹿下跳地鬼吼鬼叫,他们四个安静坐着,互相交换了眼神,面面相觑——他们没有莫尹的联系方式,出了基地,就是陌生人,即使有莫尹的联系方式,也不可能去问莫尹发生了什么。 有那么几个瞬间,唐旗有点羡慕REAL的那种氛围,他的队友们同样神色复杂地看着REAL的队友们毫无顾忌地讨论他们队长到底是怎么“舔”到好友位的。 回到基地,队员们默默地上楼洗了个澡,相继进了训练室,莫尹正在游戏,看上去和平常没什么不同。 唐旗想问,但完全不敢问。 他们和莫尹可不是那种普通的队友关系,而 是更接近于上下级关系。 谁敢问自己的上级和工作无关的问题? 就连整个基地里平常最随意的丁文泉也没开口。 几个人打开游戏,训练室里一如既往的安静,直到领队来通知吃饭了,训练室里才有了动静。 厨房里,菜已经都上好了,阿姨站在电饭煲旁边给选手们盛饭,笑呵呵道:“小莫,你今天有朋友来基地啊?” 众人脚步一齐停顿,唯有莫尹手插着口袋过去,在餐桌前坐下,“不是朋友。” “哦,这样子啊,他字写得还蛮好看的。” 莫尹接了阿姨递过来的碗,阿姨从围裙里拿出纸条给莫尹看,“我回来看到冰箱里的字条,我还以为谁跟我恶作剧呢,后来看看牛肉和虾是少了,不过你们晚上应该也够吃了,不够吃再说,菜多的呢。” 莫尹瞟了一眼字条。 ——[阿姨您好,我是REAL战队的叶池,今天中午做饭用了冰箱里的一块牛肉、十八只虾、两个青椒、三颗鸡蛋和一些紫菜,感谢。] “这个R-E-A-L战队也是打游戏的吗?” 阿姨艰难地把字母念了出来,后面四个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莫尹没回答,阿姨也没再追问,收起纸条招呼其他几个队员,“来吃饭呀。” 众人落座,陆陆续续的,领队、替补和经理也都来了。 丁文泉端起碗,装作不经意地问道:“今天Quit来我们基地了?”他是向着阿姨的方向问的,阿姨作出疑惑的表情,“龟……什么龟?” 莫尹夹菜,漫不经心道:“来了。” 战队的人端着碗,齐刷刷地看向莫尹,唯独同样留下来知情的领队表现得比较淡定。 “MY,”唐旗忍不住道,“你什么时候和叶池的关系变得这么好了?” 莫尹目光扫过去,唐旗情不自禁地缩了下肩膀。 莫尹:“好吗?” “好啊……”唐旗胆战心惊,鼓足勇气,说出众人心声,“你加了他好友呢,我们是队友,你都没加我们好友……” “你加过我吗?”莫尹道。 唐旗:“……” 过了几秒,唐旗呐呐道:“好像没有……” 叶池回到REAL基地,被队友们团团围住地审问,这场景似曾相识,叶池这次很有经验地闪避,“明天去吃烧烤,想去的举手。” 队友们没那么打发,几个人把人按在沙发上盘问。 叶池严防死守,面带笑容,就是什么都不肯说。 唯一好友这种事够他美上半年,区区队友的愤怒算得了什么? 都是嫉妒。 陈冬确实嫉妒,他压着叶池的胳膊,咬牙切齿道:“快快从实招来,你到底是使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说,麦宝是不是有什么把柄落在你手里了!” “你要这么想能舒坦点也行。” “我去,太可恶了你——等等,我接个电话,哥几个继续审。” 陈冬放开手接电话,电话刚接通,对面唐旗发狂的叫声就传来了,直接划破了REAL基地里吵吵闹闹的气氛。 “我加到麦宝好友了!!!” 队员们抓着叶池的动作全都当场停住,叶池脸上的笑容也同样僵在了脸上,目光锐利地看向接电话的陈冬。 “我们全队都加上了!!!” 唐旗欢快无比,可以想象他有多么开心,也许是边蹦边说的,气息都还有些不稳。 “替补都加上了!!!”! 第 168 章 Chapter 25 整个电竞的职业圈子开始了一场新型团建——加莫尹的好友。 流程类似于传销。 先认识一个有莫尹好友的电竞选手,然后让这位选手找准机会在游戏里私信莫尹,恭恭敬敬地请求莫尹通过那位电竞选手的好友请求。 一般来说,莫尹会回个“1”,表示收到,然后只要耐心等待上个几小时就可以得到莫尹的好友位。 陈冬是首批受益者,很快就发展了下线,让队友纷纷搭上了加上MY好友的这趟专列。 REAL的战队气氛一直都很开明团结,队友们开心地向莫尹发去好友申请的同时,对自己的队长表示鄙薄唾弃。 呸!吃独食!不是好东西! 叶池的表情介于无奈和无语之间,只能安慰自己,不是唯一,好歹也是第一个。 这样传导下去,整个电竞圈子里的职业选手差不多都加上了莫尹的好友,职业选手们平常都装作矜持的样子,这下也不装了,在直播间纷纷晒出自己的好友位,他们都不约而同地给了MY一个单独的好友序列,在直播间里炫耀,引得粉丝们在直播间里纷纷骂主播不要脸。 第一个加到好友的叶池瞬间泯然众人,叶池心里感到些许酸溜溜的意味,但也知道他这种感觉有点不讲道理。 莫尹能加他的好友,当然也就能加别人的好友。 或许就是因为加了他的好友,莫尹不想让他自以为特别,才“大赦天下”,把所有人都加上了。 叶池洗完澡栽倒在床上,他手臂修长,背部宽阔,把整张单人床都给压住了。 他才喜欢了他多久,就已经体会到了暗恋一个人,尤其是暗恋一个光芒万丈的人是多么的心酸,其中幽暗的苦涩不能够向任何人倾诉,只能够独自品尝。 莫尹出发去国外参加冠军季中赛的前夜,在游戏里收到了叶池的私信。 虽然现在莫尹的好友列表已然爆满,但那些人基本不跟他聊天,找他就是推荐好友这一件事上,也就是加上好友时说一句“很喜欢你的游戏风格”之类的恭维话。 ——[输给MY的菜比:季中赛加油] ——[输给MY的菜比:我在国内支持你] ——[输给MY的菜比:一定会夺冠的] 莫尹没开直播,叶池也是看准了莫尹下播以后才发的私信,他可不想把两人的交往给许多人来品头论足。 叶池在游戏中反复地看左下角,游戏结束后又点开好友列表。 他在等待莫尹回复。 与其说是等待,不如说是期待。 一种很莫名其妙的期待。 以莫尹的个性应该是不会回复的。 发出私信的时候,叶池也想莫尹大概率是不会回复的,可是大概率之外,不也存在着小概率吗? 因为这一点小概率,叶池一直等到晚上1点多。 电竞选手都睡得晚,1点也不算什么,不过按照莫尹往 常的作息,他应该是要睡了,电竞AI的自律流传在整个电竞圈子里,叶池一踏入这个圈子,就对莫尹很佩服。 看来是不会有回应了。 叶池取消了排队,靠在电竞椅上打开对话框,等待莫尹的id变暗。 ——[MY:废话] 屏幕上闪现出这一行的时候,叶池以为自己在做梦或者是眼花了,他愣了几秒后一下坐起,鼠标慌乱移动,对话框里的莫尹已经下线了。 陈冬打了个哈欠,顺着打哈欠的动作看向身边的叶池,在看到叶池脸上的表情时浑身一激灵,顿时就睡意全无了。 “老大,你看什么呢,” 陈冬屁股用力,椅子往叶池那边靠,“笑得那么恶心。” 等他靠过去的时候,叶池已经手速飞快地把游戏界面关了,只剩下蓝天白云的电脑屏保。 陈冬:“……” 像极了他青春期在电脑上偷看黄片被他妈推门进来时的场景。 叶池轻咳了一声后站起,“该休息了。” 陈冬看着叶池跑出去,回头对队友道:“诶,你们觉不觉得我们这队长最近有点怪?” “哪怪?”孙远洋头也不回道。 “不知道,说不来,”陈冬道,“看他老莫名其妙地笑,笑得还怪瘆人的。” 张寒雨道:“我也发现了。” 陈冬扭头,“是吧,真挺奇怪的,感觉好几天了,一开始我以为是他加到了麦宝的好友高兴呢,这都七八天了,大家都有好友了,也没像他那么飘啊。” “这么一说还真是啊。” “你们说他怎么了?” 一直在单机游戏的上单连城慢悠悠道:“该不会是谈恋爱了吧?” “啊???” 作为整个战队唯一的非单身人士,连城觉得自己很有发言权,“你说队长他一直莫名其妙地笑,是不是捧着手机的时候?” “……嗯。” “刚才游戏他也笑啊。” “在跟妹子聊天呗。” “……” 陈冬沉思了一会儿,道:“不会的,”他摇头,“队长不是那种会在游戏里和妹子聊天的那种人,”再次摇头,斩钉截铁,“不会的。” 旁边的张寒雨突然道:“咦,队长又上线了。” 陈冬火速凑过去。 张寒雨在好友列表指给他看。 刚才下线的“输给MY的菜比”id又亮了起来。 张寒雨道:“队长在宿舍里开游戏?怎么不下来玩?” 陈冬:“……”可能是偷偷和妹子聊天,不想让他们发现吧。 叶池在房间里开笔记本上线,盯着“废话”两个字看,仅仅只是这两个字就已经让他止不住地浮想联翩,他的确也能够想象到莫尹说这句话的语调表情,一定是冷冷淡淡,十分高傲。 叶池手交叉着背在脑后,脸上带着若有似无的微笑,笑容慢慢地变得有些无奈。 人真的是很贪心的动物, ?[(, 想着只要再靠近一点就好,真靠近了,又希望最好能再近一点,要是能在游戏之外也能联系就好了。 这想法太异想天开,叶池自己想着想着都灰心。 他实在是无法想象莫尹回应他心意时的样子。 叶池翻身叹了口气。 算了,想太多,还是想想明天的训练赛吧。 ……不知道DSG还会不会找他们打训练赛。 算了!不想了! 飞机落地,DSG发了几张照片给粉丝报平安。 落地的国家气温有点冷,莫尹难得地没穿队服,而是穿了一件黑色的风衣,脖子上标志性地挂着耳机,头发在飞机上睡得有点乱,斜斜地冒出来一撮,照片上旁边队友们欲言又止的表情给粉丝笑懵了。 ——[看到了,但是不敢说] ——[我们麦宝头发像鸟窝也还是帅帅哒] ——[不敢当面说,可以上游戏私信的,不是加好友了吗(狗头.jpg)] DSG那股特有的冷凝的气氛在“加好友”团建后被冲淡了不少。 其实莫尹也只是高冷了一点,话少了一点,是他们对莫尹有了预设的恐惧却又叠加了一些不切实际的期待。 既觉得莫尹难以接近又希望莫尹能够跟他们多交流,缓解他们的压力,这不是自相矛盾的事情吗? 再说了,莫尹都已经强成那样了,还要主动哄队友,给队友做心理疏导,他们会不会脸也太大了? 唐旗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态,拖着行李箱跟上最前排的莫尹,小声道:“MY,你头发乱了。” “嗯。” 莫尹简短回应后伸手随意地拨了下头发。 唐旗:“……”啊,他还不如不说呢。 战队入驻的是联盟准备的酒店,几个人坐在大堂的沙发上等待领队办理手续,突然一个西装打扮的外国人万分惊喜地跑了过来。 外国人是冲着单独坐个沙发的莫尹来的,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大堆。 DSG带了两个随行的翻译,一个翻译跟着去办入住手续了,留下的那个翻译听完以后,连忙对莫尹道:“这位是……”他刚起了个头,莫尹就已经用非常纯正流利地当地语言回复了那个外国人。 莫尹淡定地和那人对话。 队友们直勾勾地盯翻译,说啥呢?听不懂。 翻译道:“额,那位说他是这个酒店集团的负责人,去年和MY在一次拍卖会上见过,问MY还记不记得……” 唐旗傻乎乎地问:“啊?MY还去过拍卖会?” 丁文泉在旁慢悠悠道:“冷知识,MY除了是电竞选手之外,还是珠宝大亨的儿子,他家有矿的,宝石矿。” 唐旗:“……” 莫尹平常太低调,他完全忘记了对方的家世身份。 莫尹终于结束了和对方的对话,两个人握了下手,那个外国人心满意足 地离开了。 队员们继续看翻译。 翻译嘴角抽搐,道:“那位先生问MY是不是来旅游,我们是MY的朋友吗,他可以安排我们去住总统套房,出于友情的考虑。” 队员们:“……” 电竞选手收入不低,但这间酒店的总统套房一晚上二十万,说实话也有点太过了,他们在这要停留二十多天,加起来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这人情也太大了。 翻译继续道:“MY拒绝了他的友情提议。” 队员们表示理解地点了点头。 翻译用一种复杂的神情和语调道:“MY说他习惯用金钱,而不是情感来为自己的需求买单。” 队员们集体愣住。 所以……这个意思是? 正在前台办理手续的领队经理和翻译突然被一群笑容可掬的西装男给包围了。 翻译很慌张,连忙和那些人沟通,“怎么了,我们是违反了什么规定吗?” “哦,当然不是,尊贵的客人,请跟我来,刚才萨蒙斯先生已经通知我们来迎接尊贵的总统套房客人,很抱歉我们临时接到通知,可能会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请先跟我来吧。” 即使是豪门战队,也没有出国打比赛住总统套房的体验,酒店顶层一共就一间总统套房,整层楼都是套房的范围,刷卡上楼,私密性极强,推开门,外面碧蓝的大海一览无余。 套房的管家带着一大批服务人员为众人放置行李,因为已经接近晚餐时间,主厨也上来了,向众人打了招呼,奉上了晚宴菜单,并询问众人有什么特殊的需求,可以现在跟他沟通,他是个喜欢倾听的米其林三星主厨。 队员们:“……” 战队的经理和莫尹沟通,“这样会不会不太好?” “有什么不好的?”莫尹道,“这样不是很方便吗?不用跑来跑去打训练赛了。” 莫尹招了下手,管家小跑过来,莫尹叮嘱了几句,管家不断点头。 莫尹对完全听不懂两人说了什么的经理道:“去餐厅吃饭吧,回来的时候,他们会把这里布置好。” 经理道:“我们是正常出来打比赛,你私人花钱……MY,我怕其他队员可能会觉得不舒服。” 莫尹点头,“不舒服就去楼下住,我住这儿。” 经理:“……” 莫尹走向几个还有点傻站着的队友,道:“住这里不舒服可以去楼下住。” 踩着脚下柔软的地毯,唐旗小心翼翼道:“……这里会不会太贵了?” “无所谓,”莫尹平淡道,“我有钱。” 不好意思,有钱的反派就是这样,可以为所欲为。! 第 169 章 Chapter 26 套房经过布置,完全变成了个简易基地,的确像莫尹说的那样,非常方便。 其实日常相处的时候,唐旗他们完全感觉不到莫尹是个家境极其富裕的贵公子,实在是莫尹太低调了,日常就是端着保温杯,穿着运动服,每天健身打游戏。如果不是遇到对比赛有帮助的事,说不定莫尹会这么一直低调下去。 有“加好友”的铺垫,莫尹的形象变得不是那么高高在上,只是无意中的一个举动就改善了队内的气氛,所以这一次可能产生的队内被大撒币后的心态失衡危机也在无形之中被消解了。 莫尹只是单纯地想赢比赛,这有什么问题? 再次上线的系统啧啧称奇,“协调者,你是怎么做到让反派的队内关系变得这么和谐的?照理说,你们这次在季中冠军赛里会爆发剧烈的队内矛盾,整个队伍的气氛会降到冰点。” 莫尹道:“可能这两天伙食不错。” 系统:“……”这是什么鬼话,它就那么好忽悠吗? 没有队内矛盾,训练环境舒适,排除了一切不利因素,DSG在季中赛简直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状态爆表,毫无疑问地拿下了季中赛的冠军,莫尹也顺利地拿到了自己不知道第几l个FMVP。 “全球最强选手的统治仍在延续”——媒体毫不吝啬对莫尹的溢美之辞,并且坚信莫尹将会继续统治主宰这个游戏。 春季转会期,几l个豪门战队的动作都很大,夏季赛的积分对世界赛的影响更大,这个时候再不出手就晚了。 DSG新签了两个野辅替补,管明和唐旗每天在基地里看着人来来往往地试训,说没压力那纯粹是在骗自己,最终签下的是两个在次级联赛发挥相当不错的新人,两个都是18岁,年轻有潜力,见谁都叫哥,一口一个莫哥加个好友,把唐旗在一旁看得眼睛里直冒火。 KU今年大换血,但还是贯彻了他们的指导思想——只买成名选手,而且又一次不死心地向莫尹发出了合同邀请,价格飙升到了业内说是“放手一搏”的程度,吓得DSG负责电竞板块的COO连夜飞到DSG基地和莫尹密谈。 谈不下莫尹,听说KU的经理还去REAL基地谈了叶池,被电竞圈的媒体爆料两边谈了很久,有很大的可能性-交易,还引发了不小的舆论地震。 叶池的确和KU的经理谈了一会儿。 “在我之前,你们先找了MY吧?” 经理尴尬,“MY是每个战队都想要争取的选手,这个我也不瞒你,我们确实是很想要MY,很可惜最后没有达成一致。” 叶池来了兴趣,问为什么。 KU的经理实话实说,“薪资对MY来说已经不是重点了,主要是我们不能够满足他的阵容要求。” “他想要什么阵容?” KU经理的表情有点一言难尽,笼统道:“他现在的一些队友。” 叶池听了,轻轻笑了笑。 经理道:“其实我们 新赛季的阵容相当不错, 你可以考虑一下。” 叶池:“我也想和现在的队友打。” KU经理:“……” 都跟他玩有情有义这一套是吧! MY就算了, 身价确实顶,有那个资本,这草根战队的中单也怎么不识好歹? KU经理耐心道:“我们给你的合同,REAL绝对给不了你,而且只要你加入战队,我们会把你当成战队核心来培养,让你在我们战队得到最好的发展。” 叶池:“REAL能给我的,你们也给不了我,请回吧。” KU的经理忍住了,没放出那句“夏季赛走着瞧”的经典反派炮灰台词,悻悻回了KU。 叶池在房间里打开微博,像个资深粉丝一样从DSG的官博看莫尹的动向。 季中冠军赛期间,叶池就一直关注着DSG的动向,DSG发的视频、照片他一个不落,后来自学成才,找到了超话,各种粉丝国外偶遇的照片视频应有尽有。 无论是在国内还是国外,莫尹给叶池的感觉都是一样的,在场下遥不可及,高不可攀,在场上大杀四方,如王者降临,强得让人心里发颤。 什么时候他能像他一样强? 叶池的眼神逐渐变得锐利,他锁上手机,在床上仰头,想象眼前星空万里,夏季赛再见,他会变得更强的。 维持原来阵容的战队很少,要么就是原阵容确实好,要么就是穷得只能勉强维持的战队,巧了,REAL两者皆占,今年春季赛成绩不错,战队吸了不少粉,好歹接了两个代言,队服上除了火锅店之外,终于有了其他赞助商的身影,再也不用自嘲是火锅队了。 各战队收假,夏季赛的训练赛正式开始。 DSG回到国内,第一个约打训练赛队伍的是KU。 KU花大钱砸了一套全冠军阵容,新赛季的每个选手都曾经拿到过冠军,其中就有曾被莫尹踢出DSG的上辅。 老队友见面,分外眼红。 莫尹中路二级的时候,KU野辅就来中路团建,莫尹一人面对三人抓中,不慌不忙地轻松躲过,残血在塔后回城,他隔着屏幕都能感觉到KU的野辅在骂街,这让他感到分外愉悦。 自然人再怎么变化,一些骨子里的恶趣味还是难以消除。 拥有绝对反应速度和操作能力的人戏耍般结束了训练赛,对两位老队友尤其痛下杀手,杀完还在尸体上回城。 唐旗看得瑟瑟发抖,心想比当莫尹现队友更恐怖的事大概就是当莫尹的前队友吧。 训练赛结束,莫尹出去放松眼睛,唐旗悄悄问丁文泉,“那时候Bck和wu真的是因为队内矛盾被踢的吗?” 丁文泉活动手指,“当然不是。” “那是为什么?” “MY觉得他们菜了。” “……” 唐旗瞬间压力山大。 管明起身过来,坐在丁文泉的桌子旁,对唐旗道:“ 小辅助,别太担心,你是MY去年钦点的。” 反倒是他,感觉下个版本更新后他可能会有些不适应。 “那我呢?” 秦昆仑插嘴。 “你是抽签抽到的。” “啊?” 丁文泉展开手,“当时有三个人选,MY觉得都差不多,就随便抽了一个。” 秦昆仑:“……” “别太难过,”管明笑道,“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嘛,至少今年你还在啊。” 秦昆仑无言以对,过了一会儿自嘲道:“确实,我的运气确实很好,自从我加入战队以来,我们就没输过。” 当然这不是靠运气,而是靠绝对的实力。 那么今年他们还能夺冠吗?夏季赛、世界赛。 对于管明和丁文泉来说,如果能够夺冠,他们将成为整个游戏的传奇,史无前例的三连冠选手,即使FMVP不是他们,队内最耀眼的选手也不是他们,在这个属于莫尹的时代,每个人都活在天才的阴影之下,他们已经足够幸运,至少莫尹的强横为他们提供了舒适的阴凉。 “你们觉得谁会是夏季赛最难对付的战队?” 唐旗突然问出了这个问题。 几l人表情不一,脑海中却是浮现出了一个相同的答案——REAL。 季中冠军赛因为时差的原因,DSG没有和国内的队伍打训练赛,等他们返回国内,一些早收假的队伍已经陆续开始打训练赛,训练赛的消息也传了出来。 REAL在训练赛里表现得很强。 春季赛因为肺炎没上场的打野,生了场病后像渡了劫,在训练赛中疯狂屠杀。 整个队伍打得很自信激进,配合默契,纪律性也非常强。 两个战队基地很近,经理关系也不错,互相交流下来都认为REAL现在已经有顶级强队的水准。 训练赛毕竟不作数,对于传言中训练赛很强的队伍,一些场外观众甚至会抱着看笑话的心态,年年训练赛强,一到正赛就拉,是吧?尤其这传言还来自上赛季的“虚空冠军”,观众们就更要嘲了。 夏季赛开赛的第一把就是REAL打ADT。 去年的意难平,“虚空冠军”的骂战,让这场开赛比赛的话题度拉满。 弹幕上演了演员请就位,乐子人来回反串,挑得两边粉丝在弹幕狂骂,让联盟这波直接美滋滋地恰饱流量。 比赛开始REAL打得异常凶悍,看样子确实因为去年因病输给ADT的事憋了一肚子火。 “cl,T中。” “收到。” “杀打野。” “点燃点燃。” 一波大获全胜的团战,麦克风干净得不可思议,跟春季赛的杂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解说都不禁道:“REAL现在的指挥好清晰啊,Quit的指挥能力锻炼出来了。” “C**,你装**呢,S*,跑**呢,给我死,芜湖死完咯——” 熟 悉的骂街声传来,解说们沉默几l秒,纷纷尬笑,“咱们冬子还是老样子,很激情。” “别叫,” 叶池在语音中道,“还没赢。” 叶池的声音一出,队伍语音瞬间安静了下来,又恢复到了冷静的有条不紊的沟通中去。 REAL用两局攻势迅猛的速推局证明了自己新赛季的实力,弹幕粉丝狂欢,台上解说惊叹。 DSG基地里,观赛的队员们看完比赛有些沉默。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的才是门道。 “REAL……”唐旗缓缓道,“有点强啊。” 其他人都没说话。 DSG回国之后还没有和REAL打过训练赛。 季中冠军赛结束后,游戏版本更新,这次的版本变化很大,游戏的机制、英雄、兵线各方面都有很大的改动。 DSG的分析师在研究了新版本后,得出了结论——“版本更新对我们来说是一次重大的削弱。” 每个战队都有它特有的特色和引以为豪的能取得胜利的途径。 DSG很强,它的强是以莫尹为核心,用中路的巨大优势来辐射全局,当然其他路也不能拉跨,DSG的一大功课就是对兵线的理解运营,如何在对线优势的情况下尽量在线上拉开差距,在对线劣势的情况下又能守住经济差,这些都是要靠脑子的,操作、理解、团战,三项全部做到综合顶尖,才能组成一支战无不胜的战队。 DSG统治了这个游戏两年半。 现在版本改了,改动的结果是各路在十分钟以前都会被绑在线上,游走帮队友的代价大大提升,野区的经济、经验提升,这意味着需要更强更能操作的打野,野核英雄的优先级大大提升,和线上更能取得优势的对线能力。 很遗憾,管明不是操作型的打野,他在团队里干的是脏活累活,吃的是“剩饭剩菜”,野区经济经常让给莫尹或者是下路的丁文泉这两个主要输出位置,他已经很习惯这种牺牲打法,要改的话,一时也能改。 而线上能力来说,丁文泉的线上能力不算强,他的强项是团战走位输出,新加入的唐旗就是为了弥补之前的辅助在线上和丁文泉配合不够默契,线上不够强势的缺陷,唐旗加入以后确实下路对线好了许多,但面对更新后的版本,还是不够。 上路秦昆仑倒是够顶,就是对线经常上头,之前一直有莫尹时不时地来上路扩大优势,秦昆仑打得舒服,对线上头的恶习却是被惯得越来越严重。 各方面的问题加起来,导致DSG的训练赛打得有些磕磕绊绊,还是在赢,但显然赢得不如春季赛丝滑碾压了,没有了那种窒息感。 这种变化,他们的对手感觉得到,他们自己也能感觉到,于是教练和分析师一起商量让他们先缓一缓,摸索下版本再打训练赛。 其实也不是他们变菜了,而是他们被版本制裁了。 有队伍在版本中被削弱,就有队伍在版本中受益。 很显然,REAL在这个版本变得更强了。 训练室门被推开,莫尹端着茶杯进来,看到几l人安静坐着,电脑屏幕上是正在接受粉丝上台互动的REAL队员们,镜头给到叶池,叶池额头冒着汗,眼睛带着笑地看上台的粉丝发言,看上去从容又自信。 系统很恼火又很无奈,“协调者,您非不听我的意见,夏季赛REAL会变得很强,整个世界都会向主角倾斜,您是对抗不了世界意志的,我再强调一遍,虽然我不知道您在其他世界里经历了什么,但本世界的世界线能量非常强,”系统叹了口气,“现在也来不及了,只能面对现实,微笑迎接失败了。” 输这种事,不存在于莫尹的字典里。 他的确变了很多,但有一些东西是不会变的。 微笑迎接失败?六个字连起来是挺招笑的。 莫尹坐下,背对着众人打开游戏,“明天下午重新开始打训练赛,跟REAL。”! 冻感超人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70 章 Chapter 27 版本的更新对DSG整个队伍都是削弱,对于莫尹这个终极bss来说,同样面临很多问题,莫尹的英雄池很深,很多英雄都玩得很好,但他玩得最好、熟练度最高的那一批英雄无一例外都被削了。 这可以说是世界线力量的影响,也可以说是正常的剧情发展。 一个游戏连续被某个选手所在的战队统治,为了提高比赛的观赏度和娱乐性,被削弱是迟早的事。 做主角要成长,做反派同样也需要成长,如果一被削就不行了,那他就不能称得上是终极bss。 这段时间DSG暂停训练赛,莫尹开了小号练英雄、研究出装,每天都要差不多2点才睡,完全打破了他之前的作息习惯。 效果如何,就看重启的训练赛了。 上次和REAL打训练赛,还要追溯到季中冠军赛之前,那把训练赛打得很激情,也不是DSG一贯的风格,换句话说,DSG并没有碾压REAL,打完训练赛之后,教练就直言他们被拖进了REAL的节奏里。 当时秦昆仑狂了一下,说:“在他们擅长的领域打败他们,这就是我们的实力。” 时间过去两个多月,季中冠军赛的欢呼余响都还回荡在耳边,而他们即将再次面对比之前实力进步很多的REAL,还能以这么狂妄的姿态拿下胜利吗? 莫尹在安静的训练室里投下了颗重磅炸弹,自己又像没事人一样地登上小号准备练习。 身后队员们哑然无言了片刻后也回到自己的座位,打开游戏训练。 队内核心都这么拼了,他们能拖后腿吗? 莫尹的小号id非常简单,M123,很不走心也很随便,小号有一位好友,Q123,Q123用游戏的掌上聊天软件给M123发了消息。 ——[Q123:半小时回。] ——[M123:1] Q123是叶池这个赛季新注册的用来练新英雄的小号,小号练英雄不用担心因为英雄p被禁,也能用来锻炼秘密武器。 叶池小号练了两天,就和M123在对面撞车了,他先是因为两个人相似的id多留意了一下,在线上一碰,叶池立刻就发现这也是个小号,而且对线风格和莫尹极其的相似。 叶池试探着发了个点赞的表情。 半分钟后,对面给他回了个“弱爆”。 叶池瞬间就笑了,游戏结束后切换了大号,等到晚上莫尹用大号排位时,叶池给莫尹发了私信。 ——[输给MY的菜比:小号加个好友?] 莫尹没回。 上个世界记忆模块丢失到底是谁的锅还没弄清楚,他会平等地把他的不爽均分给主角和系统。 安静玩球的系统:? 系统:“协调者,您刚才不小心把思维暴露给我了。” 莫尹:“不是不小心,是故意的。” 系统:“……” 系统自 闭了,菜比锲而不舍。 ——[输给MY的菜比:你在练英雄?] ——[输给MY的菜比:低端局练不了对线和sl] ——[输给MY的菜比:不如我们对着练?] 有沙包主动送上门想挨揍,实在是没有拒绝的道理。 这家伙看上去应该是没有记忆,每个世界都是白纸一张,只是莫尹经历了所有世界,将这些世界连贯起来看的话,发现这家伙的“沦陷” “?_[(” 系统:“……”感觉像在内涵什么。 就这么两秒的沉默,莫尹直接得出了结论。 系统天花乱坠地吹什么自己能感觉到世界线,感知?八成是联盟夹带的私货吧。 系统还没发现自己只是沉默了两秒就又大漏勺了,它随即转变思路,“协调者,您这么做,该不会是真的和主角产生了什么感情吧?”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莫尹道,“影响你工作吗?” 系统丝毫没有停顿地回答:“当然不是!” 很好,那就是。 系统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可能又泄露了什么不该说的,于是下定决心静音,继续搓自己的代码球玩,边玩边催眠自己——我是哑巴,我是哑巴…… 比赛结束,旗开得胜的REAL众人提议去夜宵,反正家里就是开火锅店的。 叶池:“你们去吃吧,我回去了。” “回去干嘛?” “别啊队长,一块去,孙少刚打过电话,店里有大螃蟹。” “就是,一起去啊,搞分裂啊,举报了。” 队友们一拥而上,叶池躲开,“我回去有点事,”叶池晃了晃手机,“叫的车来了,我先走了。”毕竟是在网吧当过保镖的男人,身手矫健,一帮人一个没抓住就被叶池给跑了。 陈冬摸鼻子,“你们觉不觉得队长最近真的好怪。” 孙远洋:“觉得。” 他们齐刷刷地看向上单连城,连城悠悠道:“要不是我女朋友跟我有时差,我现在也想回去跟她打视频。” “那要不要偷偷溜回基地,看看队长是不是真的在偷偷跟妹子聊天?” “我哥说今天店里那只螃蟹十二斤。” “……那算了,还是螃蟹比 较重要。” 叶池打车回到基地, ?_[(, 他开了灯,把背包放在地上,电脑走之前没关机,游戏打开,登上小号。 M123正在游戏中。 ——[Q123:到了] ——[M123:两分钟] 莫尹刚从游戏里出来就接到了叶池的游戏邀请,他进了叶池的房间,叶池在对话框里给他打了个笑脸表情。 弱智。 莫尹嘴角微勾,想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样子,裴清、裴明疏、贺煊、兰德斯、李修、叶池……这些不同的人背后到底又是个怎样的人。 [Q123:久等了] [M123:没等] 叶池笑了笑,打字的时候呼吸都还没喘匀,也不知道是刚才他下车的时候跑得太快,还是因为面对的是莫尹。 [Q123:今天练哪个英雄?] [M123:寒冰] [Q123:行] 传统法师,莫尹就没有不会玩的,无论是长手短手,瞬爆的刺客还是持续输出的大法师,几乎每一个英雄莫尹都玩得非常好。 两年以来,版本变动更新过数次,中路的生态变化也就是在法师和法刺之间来回横跳,而这次版本更新之后,中路变得更多元化了,许多上单、ad英雄都可以放在中路使用,并且非常地有优势,联盟是铁了心不想让莫尹这个超级中单继续在中路掌控雷电。 比起造神,弑神的确更能挑逗人的神经。 叶池直接选了个ter英雄,也是他最近一直在练习的上单蛮王。 现在的游戏版本乱得一塌糊涂,上中下野辅,五路英雄的界限越来越模糊,要想赢,除了扎实的基本功之外,奇招也变成了各个战队的追求。 叶池的“陪练”是很认真的,他喜欢莫尹,喜欢莫尹在游戏中强悍的表现,他认为除了表白之外,最好的示爱方式就是在每一次的游戏中全力以赴。 1v1打了差不多快两个小时,两边火力全开地对着砍,谁也没让着谁。 [M123:休息] [Q123:好] 叶池犹豫了很短的时间,大概一秒钟,或者两秒钟,手指飞快地打了字。 [Q123:加个v吧,训练好联系] 叶池一分一秒地等着,也不知道莫尹是不是已经走开了。 叶池拿起手机,战队微信群里发了好几个视频,封面就能看到巨大的螃蟹,叶池笑了笑,紧张却未缓解分毫,视线瞥向电脑屏幕。 M123仍然在线。 这个时间,莫尹应该是吃夜宵去了。 叶池没走开,就坐在那里刷手机,顺便放松手指。 队友们已经吃完了夜宵,正在回来的路上,还很“贴心”地说螃蟹吃完了,给叶池打包了一盒蛋炒饭。 叶池笑,打字回复谢谢。 队友们看叶池“活”了,连忙在群里七嘴八舌地 打趣,问叶池回去干什么,集体活动都不参加了,是不是有情况? 有情况? 叶池苦笑了一下,胸口里涌出一股气息,他这算有情况吗?自我消化的单相思。 说实话,莫尹如果知道他对他不只是欣赏或者对偶像的崇拜,而是已经进入到了私人领域的喜欢……叶池都不敢想莫尹会怎么回应。 sb? 变态? 滚? 不知道。可能是三连发了,也可能比这个更糟,比起这些负面的回应,没有回应才最可怕。 仔细想想,他进入这个圈子,和莫尹有接触以来,从排位撞车到训练赛,莫尹从来没有真的不回应他。 甚至是常规赛,联盟造势搞事情,赛后采访时,莫尹也正面回答了主持人提的有关他的问题。 叶池越想越觉得莫尹对他的态度似乎和对别人是有些不一样的。 精神在臆想的猜测中迅速亢奋,又极速衰退。 或许……莫尹只是把他当成电竞圈子里一个后来的挑战者……那些另眼相看都是为他的技术,而不是为他这个人。 叶池被自己这种状态搞得很头疼,收起手机想要关游戏先静一静心时,一抬头,原本干净的对话框里冒出了一串数字+字母。 REAL的队员们下车有说有笑地进基地,刚走进客厅,就听到一声大叫的“Nice——” “……” 陈冬差点给跪了,深情款款道:“人家好感动,奖励你一碗蛋炒饭。” 叶池咳了一声,顺手又关了游戏,“我不饿。”从队员们身边穿过去,长腿一跨三个台阶地上了楼。 孙远洋仰望,“袋鼠啊他。” “哇,我们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队长居然这么努力。” “确实,我看他脸都红了,满头大汗的,空调呢?空调没开啊。” “队长还给我们战队省钱,孙少,你懂我意思吧?” “这不是给他打包了嘛……” 吃完夜宵的莫尹通过了叶池的好友。 叶池的微信头像是一个Q版小人,看样子是粉丝给他画的,微信名就是本名。 刚通过好友,叶池就给莫尹发了个点赞的表情包。 莫尹边上楼边回复。 ——[MY:少说废话] ——[叶池:好的] 又发了个白色小团子微笑跪坐的表情,旁边配字“乖巧”。 看着确实蛮乖的。 莫尹收起手机,嘴角微微一勾。 这么乖,那明天下手就重一点吧。! 第 171 章 Chapter 28 莫尹的朋友圈一片空白。 他没有设置三天可见,叶池也没发现自己被屏蔽,莫尹应该纯粹的就是不发朋友圈。 按照莫尹的性格,这的确很合理。 叶池能看到的只有莫尹的头像和微信名。 头像和微信名高度一致。 MY. 是他第一个冠军皮肤的签名截图。 叶池心潮澎湃,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变态,怎么光看着这两个字都能兴奋得心跳加速。 也许在更早之前,他还在网吧打工的时候,那场比赛里,当MY操纵着英雄大杀四方,在台上捧起冠军奖杯时,整个网吧炸了一样的狂呼乱吼,叶池坐在网管的位置上,他看着屏幕里的人,为那样强大到不可思议的人而深深震撼,那时候或许他心里就埋下了一颗异样的种子,有关电竞,更有关那莫名的悸动。 “队长,”陈冬擦着湿发从浴室里出来,“你今天这么拼回来偷偷加练,是不是想明天训练赛给我们麦宝点颜色看看?” 叶池把手机锁屏塞到枕头下面,“你说的是中文吗?我怎么听不懂?” 陈冬笑了,“我们还以为你跑回来是跟妹子聊天呢。” 叶池顿了顿,呼吸自然,“少扯。” 陈冬往床上一蹦,毫不心虚道:“就是,我当场就反驳了,夏季赛这么关键的时候,队长你怎么会有闲工夫撩妹子。” 叶池:“……嗯。” 他的确没有“撩妹子”,既没有“撩”,也没有“妹子”。 有的只是两个猛男在中路激情对刚罢了。 激情对刚…… 叶池从床上起来去洗澡。 再聊下去,可能真的要给点颜色看看了。 陈冬坐在床上翘二郎腿,“你不是刚洗完吗?” “又出汗了。” “这么讲究……”陈冬嘟囔一声,“节约电浪费水,能量守恒了。” 叶池再次冲完澡出来,陈冬道:“刚跟我前妻聊了聊。” 叶池往床边一坐,用眼神示意陈冬说下去。 “他们现在队内压力很大哦。”陈冬道。 叶池沉默。 DSG夏季赛的训练赛不那么有压制力这个消息已经在各个战队传开了,这种事也根本瞒不住,电子竞技,残酷得很,在王位上坐了那么久,多的是人盼着往下跌。 最近,DSG连训练赛都停了,今天才约的明天和他们训练赛。 版本更新之后,其实不用打训练赛,叶池已经猜到这个赛季DSG可能需要一点时间去适应版本。 莫尹加入DSG以后,DSG的每一场比赛,叶池都反复观看,无论是DSG的老队员,还是DSG现在这个新阵容,叶池对他们选手每个人的游戏风格都了如指掌,优点和缺点都烂熟于心。 DSG现在这个阵容就是很不适合新版本。 即使是其中最完 美的选手——是的,在叶池看来,不,应该说是整个游戏圈子公认的,莫尹就是最完美的中单,毫无置疑的六边形战士,对线、团战、支援、英雄池的深度上面毫无缺陷,每个赛季结束时,评选本赛季各位置的最佳选手,莫尹的数据所做成的六芒星图会直接把其他中单位置的选手给完全覆盖。 KDA、参战率、单杀次数、分均伤害、伤转、存活率、前十分钟经济差、经验差……只要是你想的到的数据,莫尹就是唯一的天花板。 这样完美的选手在新版本的适配度却不高。 这一周以来,叶池一直都在跟莫尹单练。 莫尹在练新英雄,练他以前不碰的那些ad、上单,甚至打野辅助英雄。 所有有可能上场的英雄,能够开发新体系的英雄,莫尹全都在练。 每次练英雄的时候,叶池都能感觉到在游戏屏幕对面的莫尹是多么的认真,多么的全神贯注。 要成为一个让所有人仰望惊叹的天才,所需要付出的代价是别人所看不到的。 叶池看到了,所以愈加沦陷。 “两冠的队伍,这点压力不会扛不过去的。” “??[” 陈冬也躺下,“大概唐旗是新加入的,所以心态上面还是比不了,给他加了个油,希望他们能快点渡过难关。” 手机打开,微信界面,置顶聊天,闪光的签名。 叶池说:“会的。” 早晨,莫尹还是老时间起床去健身,在去健身房的路上打开了微信,他的微信好友一双手就能数得过来,朋友圈常年都是一片安静。 昨晚加了叶池,莫尹点开叶池的朋友圈看了一下。 叶池的朋友圈也挺干净,频率不算高,也不算低,一个月也会发个两三条,分享游戏截图、出去玩拍的照片、基地附近的野猫…… 很普通,也很鲜活。 ——[早上好(太阳微笑.jpg)] 安静的朋友圈里多出了这么一条。 莫尹看着朋友圈,收起手机,上跑步机热身,边按启动边轻轻地说了一句,“弱智。” 叶池这条朋友圈被几百人点赞。 下面评论区也被刷屏了。 ——[董建国:什么鬼,一大早发什么骚] ——[陈冬:早上好,加油加油] ——[连城:恋爱了吧] ——[张寒雨:????] ——[孙远洋:队长早] ——[彭天飞:早个锤子,砖头我都搬了好几摞了] ——[葛帅均:真谈了啊] ——[王绍:赢比赛这么爽] …… 电竞圈又掀起了一轮小团建,论Quit在朋友圈突然发癫到底是赢比赛发狂还是谈恋爱闹的,光REAL队内就分成了两派,有对象的上单连城坚信叶池一定是谈恋爱了,而且很大可能是暧昧期, 朋友圈莫名其妙发这种没指向性又没营养的东西只有一个理由。 “他想跟某个人说早上好,才发了这条朋友圈。”连城言辞凿凿。 陈冬:“那他为什么不发仅那个人可见?” 连城:“暧昧就是这么玩的啊,你说的仅某人可见,共同好友一下就被拆穿了,那不叫暧昧,那跟表白也差不多了,暧昧就是要似是而非,所有人都可见,让那个看到的人也不确定到底是不是对她说的,这就叫拉扯,你没谈过恋爱,你不懂的。” 陈冬:“……” 他确实不懂,但他怎么觉得叶池那个钢铁大直男也根本不可能懂这一套。 两个人正在激烈讨论时,突然发现叶池的那条朋友圈删了。 连城感叹,“欲擒故纵,高手啊。” 陈冬:“……”他还是不懂。 吃午饭的时候,陈冬直接莽上去问叶池为什么把早上那条朋友圈给删了。 叶池说想删就删了。 陈冬心说他这队长该不会真的是什么隐藏的情场高手吧。 其实叶池删了以后又偷偷发了条一模一样的——仅莫尹可见。 下午3点训练赛。 DSG的训练室一如既往的安静。 教练在前面给众人说战术和鼓励打气。 效果一般,队员们脸上还是很凝重的表情。 “今天有两把训练赛,都是跟REAL打的,REAL在新版本适应得挺不错的,昨天ADT也吃了大亏,训练室的目的就是为了训练,查漏补缺,看看我们还有什么不足的地方,所以大家只要认真打就行了。” 秦昆仑无声地冷笑了一下。 他就不爱听这种话。 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秦昆仑向右后瞥了一眼,莫尹还是老样子,保温杯+冷脸,很酷又很养生。 秦昆仑就是冲着莫尹加入的DSG,因为去年他所在的队伍中单被莫尹在季后赛给打爆了,真的是按在地上摩擦。 当时DSG的上单是左鸣,秦昆仑自信操作在线上完全能爆左鸣,事实也确实如此,可惜架不住左鸣有爹,莫尹不断来上把他打得生活不能自理。 中路差距辐射到了上路,秦昆仑是暴脾气,一怒之下决定打不过就加入,也尝尝中路有爹的滋味。 有爹果然很爽,他在上路随便打,对线再激进也有人兜底。 现在版本一改,爹还是那个爹,就是不能再给人兜底了,现在这个版本,对线期游走亏钱亏得实在太多了,搞不好兵线就会炸,职业游戏里,兵线运营高于那一两个干人头,所以秦昆仑这两天在排位里也一直刻意去练习自己的防gank意识,做好在场上爹来不了的准备。 教练看了一眼手机,说:“人来了,开打吧。” 队员们神色一凛,进入了训练赛的房间。 训练赛的bp通常都是大家互相说好的,各自选各自的阵容,不ban英雄,直接一楼 一楼地对应着选英雄, ?[(, 就是硬碰硬地练技术。 REAL首先亮出了上单青钢影,REAL的上单Supercl是个操作型的上单,上单四姐妹都玩得非常好,和秦昆仑属于是同一类型的选手。 当初三选一,Supercl也在其中,只是运气不好落选了。 秦昆仑则选出了上单武器,这个英雄是本版本中非常强力的上单之一,两个英雄的可操作空间都非常大,在单带团战方面都有一定的发挥空间,看得就是谁更能操作。 接着就是打野。 管明努力练习了野核,可惜效果不是特别理想,训练赛就是用来练没把握的英雄,于是他在教练的建议下还是选出了职业赛场上非常自信的打野才能选出的豹女。 REAL的打野英雄选择了猪妹,这是个非常全面的打野,和豹女相比,carry能力要弱不少,但更团队。 一路英雄选下去,两边阵容光从纸面分析来看是五五开。 由于两边的核心选手都是中单,所以两边约定了最后选择中单英雄。 气氛紧张得犹如正赛,REAL那边欢声笑语的氛围也逐渐安静了下来,进入了真正的比赛状态。 “Quit,选什么?” 叶池看了一排英雄,因为没有禁止选择的英雄,他现在的选择空间很大,鼠标一一划过,最终锁定。 “刀妹?” DSG的打野管明道:“他们猪刀组合,MY,你选什么?” 莫尹喝了口水,“剑姬。” 管明顿了一瞬,道:“行。” 比起刀妹这个可中可上的英雄,剑姬这个上单英雄已经很久没出现在中路了,剑姬打刀妹,非常考验双方选手操作能力的对抗选择。 两个女性刺客的形象面对面亮着,动作相似地微抬下巴,散发出类似的高傲气息。 叶池在莫尹亮出剑姬的瞬间,心跳微微加速。 这就是莫尹的选择,这只会是莫尹的选择。 刀与剑,操作对操作。 最强中路的尊严之战。 加载界面读百分比,莫尹放下了水杯,手指放上键盘,游戏开始了。! 第 172 章 Chapter 29 剑姬这个英雄不在莫尹的官方英雄池内,职业赛场上的使用次数为0,而这个英雄又是非常考验熟练度的一个英雄,玩得好,一秒四破carry全场,玩得不好,对线团战都会像个憨子,但这既然是莫尹拿出来的英雄,所有REAL的队员都不敢轻视。 “疯,要帮吗?” 进入游戏,辅助问要不要帮忙上线。 叶池道:“不用,我们sl。” DSG的野辅同样询问莫尹,“一级蹲中?” “中路sl。” 两个人没有提前商量好,却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在中路1v1。 在两个人的特训练习中,莫尹从来没有掏出过剑姬。 有几种可能性,一是莫尹故意藏了一手,二是这个英雄对莫尹来说根本不需要练习。 以叶池对莫尹的了解,答案很可能是后者。 果然,一级上线之后,一对线,叶池立刻感觉到了莫尹对剑姬这个英雄的熟练度非常高,技能释放的时机和精准度都无可挑剔,每一次的换血都能让人感觉到巨大的压迫感。 版本的改动让莫尹只能或者说必须专注在对线上,既然前十分钟游走的收益太低,那就在线上做到极致,在对线上就获取巨大优势。 莫尹和叶池在线上火拼,两个人的注意力都高度集中。 叶池的对线能力和莫尹初次与他交手时相比有了质的提升,让莫尹在对线上也只能取得毫厘的优势。 跟平时两人sl练习时一样,两人在换血上都十分激进,对线火花四溅,技能穿过兵线,戳刺到人物身上,特效击打声不断从耳麦里传来,刺激着人的心跳跟上兴奋的鼓点节奏。 莫尹冷静道:“中路来越。” “马上。” 管明操控着豹女来到线上,残血的刀妹敏锐地察觉到了危险,使用位移技能向自家的塔下跑,叶池同时在麦克风里通知队友,“豹女在中。” 无双剑姬紧跟着也冲进了塔内,直直地向刀妹攻去! 叶池回身使出技能想要晕住莫尹,他预判了莫尹的走位,技能甩出去的一瞬间,无双剑姬位移突刺,技能交错而过,无双剑姬贴近到了刀锋舞者的身侧,大招开启—— 整个交手的时间其实不过五秒钟。 然而在叶池的眼中一切犹如慢镜头。 蓝钢刺剑飞舞的速度、攻出的角度精准到了恐怖,绿色的回血阵打出,豹女冲进塔内换抗塔伤,同时射出一镖。 叶池黑屏了。 猪妹赶到了中路,面对残血退出塔的两人也是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面的中野离开。 “操,”孙远洋道,“这剑姬玩那么变态。” “别急。” 叶池在泉水复活补给,“慢慢打。” 像莫尹这样的顶级选手,是不可以给一点点优势的,只要一点点优势,就会压得对面的人喘不过气来。 这种感觉叶池在春季赛面对莫尹时深有体会, 而现在他早已不是当初的那个他, 虽然莫尹在线上拿了他的人头,叶池在后续的对线中依然没有完全落在下风,补刀没有被拉开。 线上剑姬打刀妹,尤其是在剑姬有装备优势的情况下,刀妹是很难打过的,叶池选刀妹的时候就猜测莫尹或许会在剑姬和鳄鱼中二选一。 如果选鳄鱼的话,鳄鱼和豹女是一个线上滚雪球很强的组合,但是两边如果配合不好的话,这个组合也可以变得很丑陋。 管明的豹女他在排位碰到过,很丑陋,所以叶池推测莫尹应该会选择不那么依赖队友配合也能取胜的英雄。 那么答案就只剩下无双剑姬。 DSG的阵容,武器、豹女、剑姬、维鲁斯、塔姆。 五个英雄,每个单拎出来都很强,但是五个英雄在一起,叶池完全看不到配合。 剑姬,是他送给莫尹的陷阱。 线上能赢线,团战呢? 这个陷阱,叶池相信莫尹应该也能看出来。 可是莫尹仍然选择了跳下去,义无反顾的,狂傲的,让叶池热血沸腾的。 “先锋,”叶池指挥,“下路能过来吗?” “能,线是好的。” “我在靠。” 上路连城主动道。 不能被DSG滚雪球,这是刻在REAL战队心里血一般的教训,他们是团战优势阵容,一个团都不会让! “控先锋。” 管明心跳很快,他操作的虽然是野核豹女,应该连刷带抓,节奏拉满,但是除了中路配合击杀了刀妹,其他两路gank都没讨到太大的便宜,还是对这样的英雄很不适应,说要打先锋的时候,他的语气明显有些不确定和不自信的意思。 秦昆仑在上路对线对得挺舒服,控线控得太激进,对面上单消失在视野,他以为对方是残血回城了,管明叫“打先锋”的时候,秦昆仑犹豫了两秒选择了先吃掉那几个兵时,团战爆发了。 “对面都在——” 管明的嗓子都在发颤。 秦昆仑立刻技能赶路,先锋团战已经爆发了。 跟叶池预料得一样,拼团战,还是四打五的团战,DSG完全不是REAL的对手。 猪刀组合、青钢影加上辅助锤石,控制从天而降,莫尹能格挡掉一个控制技能,能格挡掉一个接一个的控制技能吗? “框住了框住了!” 孙远洋兴奋大叫。 “秒了秒了!” 集火后被秒掉的莫尹波澜不惊道:“撤。” 秦昆仑人都过来了,也只能向后撤步,DSG的野辅进得太深,来不及撤,也被REAL收走了人头。 0换3。 复建后的第一场训练赛的第一波小规模团战被打了个0换3。 DSG队内语音一片寂静。 莫尹复活回了泉水,补装备,上线补兵, 他没有出声安慰队友, 语音里过了一会儿后, 才传来丁文泉的声音,“没事,下路有优势。” “上路也有优势,”秦昆仑也找回了自己的声音,“MY,你小心,他们可能会在中路撞先锋。” 指挥上去送死的管明说不出话,他脑子里只浮现出两个字——替补。 先锋被REAL的打野捡了,看上去的确是想在中路释放的样子,带着个发亮的标记鬼鬼祟祟地在中路游荡。 只是莫尹在中路的兵线控得太完美了,孙远洋没有自信能够直接放出先锋,怕先锋会被吃掉。 “先锋放不了中,”孙远洋当机立断,“辅助来上。” 游戏进行了十多分钟,秦昆仑一直稳中带秀地操作,他牢牢记住着别浪,爹来不了的原则,把线控在技能能撤的范围中,放在草丛的眼意识到对面野辅来了之后,秦昆仑立刻后撤。 “武器走了武器走了,我回了,你们吃你们吃。” 辅助立刻回城,上单青钢影火速清兵,打野出来放先锋,嘭的一声,塔皮经济爆了出来。 秦昆仑只能硬着头皮上去清兵打先锋,在塔下被对面上野耗了一大半的血,吃了波亏回城。 上路本来平衡的生态被这波先锋打破,下路的日子也不好过,丁文泉和唐旗的阵容在前期对线的优势慢慢消退,加上唐旗先锋死了一次,对面ez锤石的组合逐渐好起来了,而且打野猪妹的活跃度显然比打野豹女要大得多,丁文泉和唐旗也不得不谨慎对线,不断地照清周边的视野防止被gank。 这个版本太吃打野了。 上下两路几乎同时这么想到。 管明作为打野,也很明显地感觉到现在游戏很需要他站出来,他很急,急了就容易出错,在几路企图帮忙gank,都反被打出了劣势。 REAL的猪妹带着辅助锤石乱跑,ez是陈冬的招牌英雄,他在下路轻松道:“芜湖,老子一打二,随便打,痛打前妻的感觉针不错。” “去你M的,”孙远洋带着张寒雨在中路逼退补兵的莫尹,“小心旗子生气哭鼻子。” “哈哈哈哈,就爱看他哭鼻子——” 随着游戏进程一点点推进,DSG的劣势越来越大。 上路一塔率先告破,紧接着是二塔,秦昆仑狼狈后退,叫来打野支援,管明的心神已经乱了,只能帮忙清兵。 下路丁文泉和唐旗终于找到了机会,唐旗闪现把ez吃到肚子里往回吐,丁文泉放准大招一顿输出把陈冬宰了。 同样是队友送人头,REAL这里语音仍是一片欢声笑语。 “哎哟,被前妻暴打了。” “谁要哭鼻子了?” 陈冬假哭了两声,“哥哥们要替我报仇啊。” 中路收掉一波兵线的剑姬后退到塔下回城,叶池也同时收线回城。 读秒。 叶池看着对面傲然站立的剑客,一股说不出的萧瑟之意攫取了他的心头。 这是个团队游戏,个人的力量即使再强大也左右不了胜负。 英雄回到泉水。 莫尹道:“秦昆仑。” 正在上路守塔的秦昆仑应了一声。 “换路。” 剑客出现在了上路,迅速清兵推线,对面上单迎面撞上,发现跟他对线的换了人,连城立刻道:“剑姬在上!” 已经晚了。 虽然DSG整体一直处在劣势,但是莫尹的剑姬发育却一直没落下过,他的补兵实在太可怕了,一次团战被集火根本阻止不了他的发育。 装备没有什么差距的两人一交手,连城毫不犹豫地和中路刀妹作出了同样的选择——跑! 而莫尹当然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剑姬突刺,技能黏着人打,操作流畅,拉扯戏耍,十二秒拿下了青钢影的人头。 接下来几乎就是莫尹的个人秀。 剑姬随机出现在三路线上,疯狂补兵,如果对面是1个人,上来就干,如果是2个人,那就试试操作一番干上去,如果是3个人…… “我操——” 孙远洋暴躁,“我死了!” 三个抓一个,还被人换一个,这种情况在排位里是要被问候“你TM会不会玩游戏?”的,但很显然不是他们不会玩游戏,是对面太强。 青钢影和辅助残血站在消失的回血阵中,连城冷静道:“剑姬要玩单带。” 黑屏恢复彩色,莫尹回到泉水,买装备,鼠标滑动切屏,眼珠中反射出电脑屏幕的光,“你们打你们的,别管我。” 是的。 他知道剑姬是叶池送给他的陷阱。 他知道这是个5v5的团队游戏。 他知道主角将会拥有一个牢不可破的团队。 那又怎么样? 他有他自己。 他们的阵容的确有着巨大的缺陷,团战就是一坨,但是REAL也有着同样致命的缺陷——他们没有英雄能够在线上阻止剑姬的单带。 剑姬能够通过单带把个人的经济快速提升,将装备补充到远超时间线的强度,以达到1v1线上无敌,对方至少得出动三个人,牺牲其他路才能保证将他击杀的效果。 一旦进入这种单带节奏,他一个人就是一支队伍,一个人就能滚起整场的雪球! “拖住,”叶池表情逐渐变得极为专注,他进入到了一个很兴奋的领域,那种面对强大到变态的对手的刺激,“拿大龙,别让他带。” “MY。” 唐旗插的眼看到了REAL的动向,“他们要打大龙了!” 莫尹正在上路带线,攻破了对方最后一座塔。 “让他们打,”莫尹冷静地继续向前,“打野去拼惩,其他人去拿小龙,拖住,别让他们控龙魂。” 大龙的增益buff出来,剑姬带线的速度明显变慢,有了大龙buff,兵线压力小得多的REAL五个人全部集结在下路冲上去抓剑姬。 控制技能一拥而上,剑姬却如同提前预判过一样,技能格挡、走位、闪现,以机械般的精准躲开了所有的控制。 当无双剑姬从控制的中心脱离挥动剑锋时,REAL众人意识到了不妙! “来下。” 莫尹一边说,一边在人群中突刺杀向刀妹。 TP瞬间亮起,5v5的团战爆发,DSG没有配合但强悍的英雄落地,瞬间就和REAL剩下的人缠斗在了一起,剑姬在击杀刀妹后,却没有返回战场,而是继续突刺向前,闪身进草。 叶池黑屏躺在地上,立刻道:“剑姬要偷家!” REAL的众人慌了,随即飞快地作出反应,纷纷想要脱离团战回城。 在那一个瞬间,叶池知道,他们输了。 脱离团战,变成碎片式的1v1,REAL的阵容不是DSG的对手。 结束了。 等REAL的众人全都倒地时,叶池向后靠去,REAL的队员也都纷纷发出懊恼可惜的声音。 “我操,这都能赢……”陈冬要爆炸了,他刚握住拳头,然后惊喜道,“基地没爆!” 基地的确没爆。 叶池切屏过去。 无双剑姬打爆了门牙塔,在泉水前静静地等待自己的队友赶来,她的等待姿态傲然持剑,看上去似乎带有某种高傲的讥讽。 叶池明白了刚才莫尹的战术。 莫尹作出了假装要去偷家的姿态,引诱他们上钩,导致众人为了急着活下回城阻止偷家而打破团战阵型分散开来,这样,DSG那团战毫无配合的阵容瞬间就不再是缺陷,即使他们侥幸活下一两个,等待回城的瞬间,莫尹会真的去偷家,那么他们从泉水出来面对的就得是一个回血拉满的无双剑姬,而莫尹的剑姬是他们即使三打一都困难的英雄。 输了。 他输了。 从执行到战术,他都输了。 叶池盯着屏幕中的剑姬在旁静静站着,等待着队友拆除了他们的基地,那股优雅高傲的姿态简直和莫尹如出一辙,让他仿佛听到了无双剑姬那句经典的台词——“我没有对手。”! 第 173 章 Chapter 30 训练赛赢了,DSG的训练室没有欢呼雀跃,莫尹摘下了耳机,队员们仍坐在位置上不动。 教练在电脑后观战了一整局,这个阵容选出来,天残地缺,在正式赛场上会被骂用脚bp,傻逼教练赶紧下台。 他选这个阵容有多方面的用意。 一是为了让上路秦昆仑转变自己的对线风格,锻炼他的防gank意识,学习如何将自己的对线优势保存下来,不因为过分激进而被对方当作突破口。 二是想让管明练一练野核,管明这么好的打野,不能因为版本变了就废了。 三是希望下路能更多地练习强势组合,通过线上优势能反馈给打野,让打野能玩得舒服一点。 只有莫尹,他的选择即使是他这个教练也不能干涉。 之前教练被踢,就是因为在赛场上和莫尹意见不合,莫尹当场无视了教练的bp,而是选择了自己觉得合适的英雄。 那场比赛虽然赢了,但是赛后教练依旧大发雷霆,在休息室直接开喷。 据工作人员说,当时莫尹一句话都没说,第二天教练人就没了。 此段故事在整个电竞圈子里广为流传。 观众们站在不同的角度有不同的看法。 有的观众觉得很爽,谁说教练游戏理解就一定比职业选手强?又不懂游戏赢了还喷,踢到铁板只能滚,大快人心。 有的观众觉得莫尹这样的选手太霸道,无组织无纪律,既然这样的话?还要教练干嘛呢?团队游戏,选手教练各司其职,教练站在那个位置bp,你无视教练的指令选英雄,就算赢了也是你不对。 两边吵得不可开交。 教练圈子里也对这件事有不同的看法。 教练也分成好几l种,有的教练就是来混口饭吃,在大战队拿高工资就是人生目标,觉得那教练这样砸饭碗的蠢事也干,有的教练有自己的理念,亲手带出一支践行自己理念的冠军队伍才是人生至高理想,发誓绝对不会去DSG这样捧着选手的队伍。 DSG的战队经理来聘请新教练时就跟他说得很清楚。 “MY是个很特殊的选手,他很努力,也很会自省,不需要谁去从旁指导雕琢,你能接受的话,我们会给你一份整个联盟最大的教练合同。” 教练来了,被绑架的选出了一个这么毫无配合的阵容,因为莫尹想要剑姬。 他在屏幕后面沉如水,就等着看游戏输了,莫尹到底会不会反思自己。 很好,现在是他开始反思自己了。 “先休息十分钟。”教练道。 莫尹从位置上站起身走出训练室。 没一会儿L,教练跟着出来了。 “MY,能聊聊吗?” “什么事?” “野辅,你觉得有必要轮换吗?” 休息的十分钟,除了莫尹和教练之外,其他选手都待在训练室没动。 管明 已经做好了轮换的准备, 一旁的唐旗咬大拇指, 显然也是很担心,其实上把训练赛,他和丁文泉在线上配合的是不错的,能压住REAL对面的下路,纯粹是那波先锋团出了问题以后产生了连锁反应,而且对面的打野节奏太好了…… 正当野辅两人忐忑不安时,教练和莫尹同时进来了。 就算是傻子也看得明白,两个人在外面是在商量什么。 管明克制住自己的视线和表情,静静地看着屏幕,唐旗就没那么沉得住气了,屁股都从电竞椅上微微抬了起来。 教练在电脑后坐下,道:“十分钟来复盘一下上一把的训练赛。” 能到DSG当教练,教练当然是有两把刷子,把几l个人的失误点和怎样才能做得更好点得清清楚楚。 “第二把我们练一下团战阵容,”教练这么说着拿起手机,手指点了几l下后放下,“准备一下吧,要去上厕所的快去,五分钟后开游戏。” 管明看向斜后方的莫尹,莫尹正在喝水,新倒的热水,一口一口喝得很细致。 居然没有换人? 管明知道自己上把的表现很糟糕,要是在场上打成这样,会被喷成筛子。 整场游戏最坑的就是他,如果不是先锋的决策失误,说不定上路不会崩盘,下路的对线优势也能一直保持,那个熟悉的DSG赢比赛的节奏也会回归,一切都被他搞砸了,他是亲眼看着当初的队友是怎么无情地被踢走的,他不敢相信自己会有这么好的运气。 管明看了莫尹很久,直到开游戏前才收回了自己的视线,手指上下活动,放在鼠标和键盘上。 第二把的阵容教练给管明选择了每个打野的底裤——盲僧,这个版本的盲僧不算强,但还能玩,上路选择了以油滑见长的酒桶,下路选择了卡莎加芮尔的组合。 中路仍然放在最后。 这次是莫尹先选。 对面已经出了剑魔、男枪、卢锡安娜美组合。 跟DSG这边的阵容的整体思路是一致的,看上去非常和谐全面。 上一把莫尹选了个无双剑姬砍翻了REAL,REAL众人讨论,“不会又出剑姬吧?” “说不定出刀妹,”陈冬想得更损,“麦宝是喜欢玩教学局的。” 众人哄笑,又想到了春季赛叶池被正反手吊打的事情。 叶池自己也笑了,“不会的,上一把已经够教学的了,这一把他们想打团战和团队,不会再出剑姬刀妹了。” 从春季赛的交手以及叶池日常对莫尹比赛的研究,他发现莫尹在游戏中不仅强,而且还隐约的有一种恶趣味。 他喜欢用不同的方式去打败对手,让对手丝毫看不到希望。 上一把,莫尹已经用极致的单带将他们击溃了,这一把,他不会再重复上一把的套路,而是会掏出一个全新的套路,来让他们自乱阵脚。 叶池很兴奋,同时也很期待。 圆框里出现了个男人的头像。 戴着一顶帽子,头微微低着,你看不到他的手,也看不到他的手里正藏着哪一张牌。 卡牌大师。 “卡牌???” “卡牌不是被削了吗?” “别闹,这可是麦宝的卡牌,我劝你再好好想想。” “扯淡,麦宝很少玩卡牌,比赛里就没见他玩过,他平常排位基本都很少玩。” 的确,叶池看过莫尹所有公开的游戏比赛录像和直播游戏录像,以及一些在排位中碰到莫尹的录像。 莫尹是很不喜欢玩卡牌的。 卡牌大师这个英雄对线的强度一般,前期很弱,即使成型以后中后期比起那些超级大法师来说强度也一般,carry能力不够强,而莫尹更偏爱那种能够1v多的英雄。 但是卡牌大师有一个在团队游戏中很恐怖的机制——他开大的时候可以看到全图视野,并且超远距离传送到指定位置。 这个技能对于某些比起对线,更倾向于团队支援的中单来说,足以去忽视卡牌大师的所有缺点。 莫尹选了卡牌。 和叶池想的一样,莫尹想要用不同的方式来打败同样的敌人。 身体传来一股难言的战栗,兴奋得起鸡皮疙瘩,叶池压抑着狂乱的情绪,道:“他飞,我也飞。” 叶池锁下了塞拉斯。 上一局,是他给莫尹设下了陷阱。 这一局,则是莫尹对他发出了挑衅。 塞拉斯可以复制全场敌对英雄的任意大招,无论是对线还是比拼支援,都是克制卡牌的不二人选。 来吧,看看真正的卡牌大师与复制的偷窃者谁更能在这个游戏掌控全图! 叶池从未如此兴奋过。 春季赛交手的时候,面对莫尹,他内心的崇拜、敬畏都太大了,大到压住了他自己,他在心里其实早已预设自己会输给莫尹,只要对线别输太惨就行,而现在他已经成长了,他相信莫尹同样能感觉到他的进步,酣畅淋漓地与他对决。 “这把我指挥。” 一向在游戏中话少到只有“杀了”“来了”的莫尹以不容置疑的语气道。 “好。” “行,没问题。” “听你指挥。” 队友们从莫尹的英雄选择中回过神,专注地看向屏幕。 管明的脸绷得很紧,上把他打得太难看了,盲僧是他的底裤英雄,要是玩这个英雄还被对面打野吊锤,那不用莫尹说,他自己就去看饮水机了。 第二把训练赛打得异常激烈。 莫尹对线、指挥,一秒要切三次屏,顶级的动态视力让他可以快速地掌握视野信息,同时在脑海中作出战术决断。 “打野去上路。” “下路压线。” “他们来野区了,辅助卡视野回线。” “杀辅助!” “打龙。” “上路注意,对面中单miss。” “塞拉斯3秒大,对面打野没闪现,ad没净化。” “芮尔吸剑魔!” “卡莎回城去收上路线。” DSG的队员们除了在线上对线之外,其余所有的行动都被莫尹指挥了,莫尹的指挥细致到了把他们几l乎当作自己的工具一样使用,这样庞大的信息指挥,莫尹安排得有条不紊,每一句指挥都简洁明了,在这种强度的指挥之下,莫尹边指挥队友的同时,还能操纵人物全图支援抓人反蹲。 卡牌大师华丽的印记在地图上出现,读秒落地,闪现金身,规避控制,操作丝滑得不可思议。 整场训练赛爆发了数次团战,管明拿到了自己自信的盲僧,在关键团战一脚把对面的上单踹出团战圈,卡牌大师落地闪现,头顶卡牌切换,瞬间一张定身黄牌发出—— 剑魔倒地的瞬间,塞拉斯突刺向前,偷到酒桶大招,开大打出成吨伤害,真正的酒桶秦昆仑“操”了一声,同样放出大招后按住金身,赶来的卡牌出手红牌减速,塞拉斯扭身躲过,击杀两人后连续回血,盲僧和芮尔上前挡住继续突刺的塞拉斯,卡牌大师不慌不忙地边走位边切牌叠出被动,超高的攻速加成让被野辅黏住的塞拉斯无力回天,在击杀野辅的同时,塞拉斯轰然倒地。 十个人黑了九个头像,唯一存活的卡牌大师没犹豫一秒钟,重新冷却的大招开启,目标——敌方基地。 “这次他是真的去偷家了。” 叶池无奈地笑,眼睛里却是闪着畅快的光。 “我真的服了,DSG调整的太快了……” “是谁说DSG这个版本不行了?” “真的他们打得太灵活了,指挥跟开挂了一样,他们指挥是野辅吧?我靠我前妻进步那么快。” 卡牌大师手掌迅速地挥出泛着光的红牌。 基地爆了。 叶池轻呼了一口气。 在这场训练赛开始前,他居然还在担心莫尹,真是脑子出问题了。 叶池摘了耳机,随手扔在桌面,对队友们道:“是MY,是MY在指挥。” 耳机挂在脖子上,莫尹喝了一大口放温的水,他喝完水后没等教练说,就放了耳机出去了,管明也摔了耳机追出去,在走廊的拐角处追上了莫尹。 “MY——” 莫尹停下脚步,“什么事?” “我……” 管明支支吾吾,看上去很迟疑。 莫尹直接扭头就要走。 管明连忙道:“谢了。” 莫尹看向他。 做了两年的队友,管明好像现在才真正认识到莫尹是个怎样的人,他道:“谢谢你刚才没叫替补上,还有在游戏里替我分担了指挥的职责,你指挥得很棒,我会改进的,不会让你负担那么重。” 莫尹的表情很微妙,眼皮微微顺下,看上去是在沉思,片刻后又抬起,眼眸一如既往的冷淡,“我不让替补上,是我觉得你们不管谁上都一样,我都能赢,没必要浪费时间换认,我指挥,是因为你现在连野都刷不明白,让你指挥是在帮倒忙。” “管明,你今天菜得让我很震撼,我也感谢你,让我大开眼界。” 管明脸色僵硬。 莫尹道:“还有别的事吗?” 管明握住拳头。 这居然是莫尹第一次和他有这么长的对话。 虽然话很难听。 “我知道了,”管明脸色逐渐恢复,“我会证明我至少不会比替补菜。” 莫尹没说话,转身下楼。 他饿了。 从厨房掰了根香蕉,莫尹边吃边打开手机。 手下败将没吭声。 事实上叶池加了莫尹好友后,除了一开始的打招呼,还没吱过声。 朋友圈倒是发得很频繁,吃饭喝水早上好,就差拉屎也发了,刚又新发了一条。 ——[差距还是大啊……(痛哭.jpg)] 叶池盘腿坐在电竞椅上发出了这条仅某个人可见的微信,他不知道莫尹会不会看,他现在把这种发朋友圈的方式当作树洞一样,讲给自己和某个人听。 其实这样也不错。 叶池继续打字。 “对线厉害,团战无敌,连指挥也……” 自己评论自己的那条还没发出去,仅一人可见的朋友圈下面突然多了个头像。 MY给你的朋友圈点了个赞。! 第 174 章 Chapter 31 园区里静悄悄的,莫尹沿湖跑步,耳机里舒缓的音乐流淌,跑了一段,耳机里蹦出消息进来的提示音,脚步没停,又跑了两百米后才停。 就近在湖边的长椅坐下,莫尹拿出手机。 ——[今天打得太棒了] 叶池发来微信,加上一个和他本人形象很不符合的可爱表情包。 莫尹锁屏,抬眼看幽暗的湖。 手机在他手里被颠来倒去地上下抛掷,周遭一片安静,莫尹滑开手机屏。 嘴上说着让他别再回来,实际行动却不是这么回事。 是因为这个人在每个世界里都没有记忆模块,所以忘记了自己说过的话? 没有人会主动想要做个没有记忆的空白人。 所以大概率联盟背后搞鬼。 难道这也是个在做任务的自然人? 莫尹觉得不像,在上个世界崩塌的瞬间,他短暂地与他有过对话,虽然持续的时间非常短,但他能感觉到他的表情、说话的语气、笑起来的样子都和自然人完全不像。 不过也不好说。 莫尹对自然人的概念大部分来自联盟的教科书,小部分参照自己,虽然听上去很匪夷所思,但是除自己之外,莫尹没见过第二个活的自然人。 莫尹回消息。 “10点sl。” 叶池大概是盯着手机,秒回。 “k。” “今天能对下卡牌吗?” 叶池很大胆地提了个要求。 “你卡牌对线太猛了,我想再试试。” “可以。” 叶池回了个笑脸送花的表情,土得掉渣。 一直沉默的系统看不下去,“协调者,您太顺着他了。” “哦?”莫尹漫不经心道,“我这不是找个机会再揍他一次吗?” “可是您这么做的话,会锻炼他的技术,让他进步得更快。” “那又怎么样?” “协调者,难道您不在乎输赢了吗?” 系统有点激动。 “我说过,我不喜欢跟弱的人对抗,这是自然人的天性。” “好吧……” 系统听上去很郁闷,但同时它也没有反驳莫尹的观点。 莫尹继续道:“我现在有点不像自然人了。” 系统曾数次告诫自己不要再大喇叭,但一开口就很难收回去,尤其是莫尹一副想要倾诉什么的语气,系统很八卦地追问,“为什么?” “所有的自然人不都是应该无感情吗?可是我好像已经有了感情。” “谁说的?”系统很自然地答道,“第六代自然人还是有感情的啊。” 系统一说完,立刻就下线了。 不同于之前的偷偷静音,这次莫尹感觉到系统是直接切断了两个人之间的联系,处于一种和他解绑的状态。 莫尹撑起脸,无声微 笑。 比起之前的漏勺行为, 这次系统显然是漏了个大的, 慌乱之下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仓皇下线。 很好,看来系统不是权限不够,至少不是在外界世界里看起来的那么权限不够。 知道了,但是不能说。 六代自然人。 莫尹撑着脸,手指慢慢点脸颊。 联盟对自然人的信息里可没有提到几代自然人这种类似的话语。 六代自然人还是有感情的。 那么他呢?从系统的语言逻辑和说话的语气来判断,对于他产生感情的行为既不算太惊讶,也不算无感觉,更像是一种未知。 仿佛它也不知道莫尹这一代的自然人到底该是什么样。 也就是说对系统来说,六代自然人是已记载,所以它能随口说出六代自然人是什么样的,而莫尹是未知数。 六代自然人还有感情,但它不确定七代是否也有感情…… 所以,莫尹的手指顿住,他是第七代自然人。 * 叶池亢奋到无以复加,他在电脑面前一会儿拧开速溶咖啡,一会儿转动椅子,双手抱着手臂,眼睛盯着屏幕,那股雀跃的心情难耐地在他胸膛里扑棱。 等待的时间变得很漫长,一种甜蜜的折磨。 莫尹的那一个点赞让叶池盯着看了很久,有种幻想般的不真实感,到现在,叶池都觉得自己的身体很轻,坐在椅子上跟坐莲花台一样,飘着。 等到10点多,莫尹终于上线,他迟到了大概10分钟,头像亮起的同时,旁边弹出“2”的提示。 是莫尹给他发了两条游戏内的聊天私信。 叶池连忙点开。 ——[M123:洗了个澡] ——[M123:开] 叶池怔了几秒,后脑勺头发丝传来一阵硬硬的酥麻战栗。 跟莫尹约定每天练习之后,两个人有了一些交集,叶池也渐渐了解到莫尹的个性其实完全算不上是“恶劣”,他的高高在上也只局限在游戏的胜负欲上,日常他们沟通交流游戏都很顺畅。 就像今天莫尹迟到了,也会解释一下。 只是他可能不知道,他的解释对叶池这个“心怀鬼胎”一直苦苦等了他一个多小时的人来说显得有点太过刺激。 叶池一直都觉得莫尹很吸引他。 还是网吧那个时期,他第一次在比赛直播里见到莫尹,那时候莫尹18岁,他也18岁,莫尹意气风发,举手投足都充满了一种舍我其谁的傲气。 这股傲气让他很耀眼。 等真的进了电竞圈子,叶池见到莫尹本人之后,那种隔着屏幕的崇拜、向往变成了现实生活中赤-裸裸的人与人之间的触碰。 他是手下败将,莫尹是胜利者,他向他走过来,带着叶池烂熟于心的那种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高傲过来,手握成拳和他轻轻碰拳。 骨头之间的撞击,叶池感觉到自己的心脏 也随之摇晃。 反复深吸了几口气,叶池手指按下键盘回复。 ——[Q123:开了,我拉你] 叶池还是选了塞拉斯。 Sl输得比训练赛还惨。 莫尹很不满意地在游戏里指责他。 ——[M123:你不专心] 叶池苦笑了一下,他回复“对不起”。 “今天算了。” 莫尹这么回复他,还没有等叶池把挽留的那行字打完,M123的头像就暗了。 叶池心跳混乱,轻呼了口气,手指离开键盘,如释重负,又有些怅然若失。 叶池上楼洗脸。 洗手间的镜子里映出他紧皱着眉头的脸。 有点烦躁。 自从意识到自己对莫尹不仅仅是同为职业选手的崇拜之后,叶池就感觉到越来越心烦。 尤其是在他千方百计死缠烂打地和莫尹关系变得近一些之后。 莫尹什么都不知道。 这让叶池有一种诡异的亵渎感。 偏偏除了自我谴责之外,叶池却又难以抵抗那种亢奋。 莫尹那么冷傲孤高的人对一个人动心的时候会是什么模样?他看上去冷冰冰的,像个机器人,叶池抓过他的胳膊,也握过他的手,那么短暂的接触,却怎么也忘不掉那一瞬间的触感。 叶池双手扶住白瓷的水池边缘,呼吸急促。 睡前,莫尹刷到朋友圈里叶池更新。 ——[晚安] 配图是隔窗的星空,两根修长的手指对着比了个yeah的手势。 莫尹关上手机,嘴角微微上扬。 他知道叶池这句晚安是发给他的,他不回应,装作不知道。 * DSG夏季赛的第一场比赛在第二周的首场,对阵Fire,去年的中流队伍。 DSG2:0很快结束了比赛,训练赛不佳的传闻不攻自破,粉丝再次狂欢,上台的粉丝发言直接已经预定了今年世界赛的冠军。 队员们训练有素,脸上表情没露什么破绽。 今天两场比赛都是莫尹指挥的。 从指挥到团战,莫尹几乎都是在血C。 语音放出来,莫尹指挥清晰、细致、果断,平常罕听到他在游戏语音里说话的粉丝都沸腾了。 “被队长你说中了。” 陈冬叼着根巧克力饼干,“DSG真把指挥权转移给了麦宝。” “哇靠,中单指挥好累啊,又要对线又要指挥,我去,这也太拼了。” 叶池在看上传的比赛视频,比赛结束的那一瞬间,莫尹拿起桌上的杯子喝水,喝了足有半分钟。 导播一向喜欢怼着莫尹拍,莫尹强得变态长得又帅,流量密码不外如是。 喉结上下急促地滚,莫尹喝完杯子里的水,面无表情地单手撸掉头上的耳机,起身迅速离开,好像完全不知道镜头外正有 几百万人盯着他目不转睛地看。 ⒑本作者冻感超人提醒您最全的《职业反派[快穿]》尽在[],域名[( 莫尹的世界里好像只有游戏,只有比赛,只有胜负,再没有任何其他人与事能够打动他。 “晚上几点sl?” “10点。” “我今天有训练赛,可能会晚。” “那就11点。” “k。” 又短又生硬的对话。 叶池感觉自己这是在假公济私,但同时又很虚伪,他想说的有很多,但不可能对莫尹说,他直觉要是对莫尹说了,莫尹会…… 莫尹会怎么样呢? 是会很诧异还是不屑一顾? 或许就跟叶池的揣测一样,他知道,只是不在乎。 叶池被自己的臆想快要折磨疯了,但是表面不动声色,队友们只看到他捧着手机在等游戏排队。 晚上10点45左右,叶池登录了小号等待,他点开两个人的对话框,想自己今晚绝对不能再胡思乱想。 如果他变得太弱,让莫尹觉得失望的话,或许他们连这点连接都消失了。 不,叶池有点无力地捂了下自己的脸,他打游戏不是为了讨谁的欢心的。 比赛、游戏是纯粹的东西,就像他喜欢莫尹的感觉一样,都是纯粹的,不能够互相掺杂。 叶池放下手,胸膛里乱跳的心脏终于归位。 今天莫尹没有迟到。 叶池开房间,拉了莫尹,他打字问莫尹选什么英雄,字一行刚打完,他突发奇想,私心忽又占据高地,他没多思考利弊,也许思考了,思考的结果是飞快地打字,好像完全都不用过脑子。 ——[Q123:电脑有点卡,我换台电脑,能等我五分钟吗?] ——[M123:1] 叶池关机。 “队长,今天这么早睡?” 见叶池走出训练室,电脑也关了,陈冬问道。 叶池面不改色地“嗯”了一声,“有点头疼。” “哦,那你上去休息吧,用不用吃点止疼药?” “不用,我上去躺会儿。” 到楼上房间,叶池拿出自己那台专门配来游戏的笔记本,上游戏第一时间拉莫尹进房间,怕莫尹等得不耐烦又“算了”。 游戏重新开。 叶池心跳得一下比一下快。 他继续打字。 ——[Q123:拉语音吧,打字太慢了,交流不及时] 叶池紧张又忐忑地等。 过了不知道多久,可能也就是几秒钟的事,也可能是好几分钟,不知道,对话框都快被叶池盯出了窟窿。 莫尹没回复。 叶池的脑子渐渐冷静下来,他刚才真不知道是怎么了。 实在是莫尹对他的吸引力太强了。 莫尹随便回复一句,隔着屏幕看到莫尹的比赛,场上的英雄操作凌厉,场下的人表情 冷淡, 指挥时声音低沉又好像有点疲倦……一点一滴, 丝丝缕缕都拨弄着他的心弦。 自从他意识到他对莫尹是怎样的感觉后,这种感觉呈指数上涨,越发不可收拾。 叶池后悔刚才的冲动,继续打字。 ——[Q123:要选什么英雄?] 莫尹没回答。 叶池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他拿出手机,手机屏幕上,“MY”的签名在屏幕中间,下面一行字——莫尹向您发起语音邀请。 叶池怔了几秒,反应过来,立刻接通,生怕晚了就“算了”。 他接得太急,呼吸很粗地喷在手机的收音口,他听到莫尹那里似乎有自己呼吸的回声,还有莫尹短暂吸气的声音。 语音接通了,叶池却紧张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蛇女。” 那边莫尹开口,和文字交流截然不同的感觉,好像人就在身边,在他面前,在他耳边,气息温热。 叶池沉默两秒,收敛呼吸,自以为平静地说:“什么?” 传到莫尹耳朵里却是明显的紧张、干涩,呼吸一阵急,又一阵缓。 莫尹向后靠了靠,他正坐在自己房间的书桌前,独自一人。 “蛇女,”莫尹平静地重复道,“今晚用蛇女。” 叶池屏住呼吸,调整心情,不想让自己过分失态。 “你呢?” 莫尹似乎是有点不耐烦,语气又冷又傲,可以让人想象到他的表情。 叶池正要回答时,莫尹又追问着确认。 “今晚用什么?”! 第 175 章 Chapter 32 比起打字交流,说话确实是要方便得多,莫尹话不多,说话很“公事公办”。 “刷六神再对。”莫尹道。 “好。” 英雄从线上离开,语音仍然没断。 房间小,叶池没开空调,额头背后都渗出了汗,语音里莫尹手指按动键盘、鼠标点击的声音都好像比别人更冷淡。 叶池从中抓听莫尹的呼吸声。 他感到诧异,对自己这种异乎寻常的迷恋。 叶池刷野打钱,他突然道:“你们基地挺安静的。” 这是一句闲话,跟游戏不太关联,叶池也没把握莫尹会不会回答,闲聊一样的语气,如果莫尹不回答,或者叫他少说废话,他就笑笑,假装无事发生。 钢铁直男的小心机在莫尹这里一览无余。 自然人以前不懂感情,却懂得如何操控感情,感情是他所领会到的武器,在第一个世界里,他就用得很趁手,经过了几个世界,等到他自己也有了感情,莫尹不再将其视为武器,他从叶池的试探中感受到一种别样的乐趣。 “我在房间,”莫尹回答,“一个人。” 叶池屏了下呼吸,“我也在房间……一个人。” “怪不得。” “什么怪不得?” “你们战队的人都很吵。” 叶池笑了。 “还好吧。” 莫尹也笑了的,不过听上去却是一声很明显的冷笑。 “你话最多。” 叶池听了莫尹的评判,嘴角却不由自主地翘得更高。 “是吗?”他为自己平反,“其实我是我们队话最少的。” 莫尹又不说话了。 叶池见好就收地也安静下来,等安静了一会儿他突然回过味道。 莫尹之所以说他是他们战队的人话最多的,难道不是因为他只跟他有私底下的接触吗? 叶池被自己的猜测搞得心神不宁,收线比莫尹慢了一点,莫尹催他,“快点。” “来了。” 叶池操纵着英雄回城补装备,他赶到中路,两个英雄一见面就互砍,技能连招都毫不留情,很快就双双黑屏倒地。 莫尹比较了下两个人的装备,卖掉了自己其中的一件装备。 放在桌上的手机已经隐隐有些发烫,右手挪动鼠标时偶尔贴近,都能感觉到热度扑到手上来。 “你们明天放假吗?” 莫尹听叶池说。 电脑屏幕反射出斑斓的光在莫尹的脸上跳跃,他漫不经心道:“不知道。” 叶池沉默,只有浅浅呼吸,他的呼吸声一直很重,都盖过了鼠标和键盘的声音。 莫尹视线瞟过去,手机屏幕上,卡通头像笑得很可爱,莫尹也笑了笑,说:“大概吧。” 英雄复活,重回线上。 这次没有同归于尽,莫尹剩一丝血站住,叶池倒在地上, 问:“你放假有安排吗?” 莫尹听得出叶池的紧张,那种故作镇定若无其事,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有。” 叶池心下一震,差点脱口问出去哪,他憋住,委婉道:“我们也放一天假。” “哦。” 两个人练到凌晨,莫尹说下了。 再不问就没机会问了,叶池在莫尹挂断之前,口快地问:“明天去哪玩?” 不问,憋着难受,问了,心又跳得厉害,脸上发烫,头发尖冒汗,觉得自己很冒失,又不切实际地希望莫尹能回答,他觉得莫尹会的,有种直觉——莫尹其实并不讨厌他。 相对着呼吸浅浅。 叶池紧张地等。 “基地。” 冷冷淡淡的一声后,语音挂断。 叶池愣住,过了一会儿又轻轻笑了一声。 * DSG放了一天假,虽然是放假,队员们没一个出基地的,今年夏季赛压力太大,给他们假,他们也安不下心出去玩,不如加练。 唐旗奋发地起了个大早,洗了把脸就跑到健身房,莫尹正在跑步热身,唐旗松了口气,昨天晚上莫尹突然上楼,队员们都很诧异,唐旗还以为莫尹不舒服,今天看到莫尹这副跟平常没什么区别的样子,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下来,昨天晚上他跟陈冬微信聊天的时候,陈冬说昨天晚上叶池也是,头疼,很早就上去休息了。 唐旗觉得哪里似乎有点不对劲,终究也还是没多想。 “MY,”唐旗上了旁边那一台跑步机,“早上好。” “早。” 跑步机速度调到3,唐旗慢慢走步,旁边莫尹“砰砰”跑步,把他搞得很紧张。 “滴滴”两声之后,莫尹渐渐停了下来,抄起跑步机上的杯子喝了口水下去。 唐旗这才叫住了莫尹,“MY,我能跟你学指挥吗?” 上午的训练室里没人,唐旗边开机边道:“我一定会好好学的,让你和明哥能减轻点负担。” 莫尹也开了机,给唐旗泼冷水,“我不会教,你自己看着学。” “好,”唐旗一点没被打击掉积极性,“其实平常训练赛我也在偷师,就是训练赛太少了,一天两场,我学得不够多,还没有自信。” “没自信就不要打职业。” 莫尹的语气听上去没有任何盛气凌人的意思,更多的是在陈述事实。 唐旗脸白了一下,他年纪小,是整个基地里年纪最小的,比莫尹还小一岁,他斟酌了一下重新道:“我在操作上有自信,在指挥上……还不是那么熟练。” 唐旗换了措辞,莫尹“嗯”了一声。 唐旗看莫尹,发现莫尹脸上虽然没什么表情,看上去冷冰冰的,但其实并没有什么任何不好的情绪在里头。 “你有小号吧,MY,”唐旗的语气变得轻松了一点,当然是有点故意活跃气氛的成分在里面,他欢快道,“我加你。” “M123。” “” ◆冻感超人的作品《职业反派[快穿]》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搜到了,我申请了。” 唐旗发出申请后笑,“我应该是你小号的第一个好友吧。” “不是。” 唐旗的笑戛然而止,他因为太惊讶,都忘了对莫尹那种好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一样的尊敬,脱口而出道:“那是谁?!” 莫尹通过了唐旗的好友,道:“一个傻逼。” 上午队友全在睡,莫尹和唐旗一起双排了三把,因为是低段位,他们职业中辅双排,基本就是在炸鱼塘,唐旗还有点于心不忍,莫尹完全不管,根本没有一点怜悯之心,边杀边说,教唐旗怎么判断局势,唐旗学得很认真,就差拿笔记了。 等到12点时,管明进了训练室,看到莫尹和唐旗在双排,他站在唐旗旁边静静看了一会儿,等唐旗和莫尹这把结束后,管明哑着刚起床的嗓子说:“换我。” 唐旗说好的。 管明上号,也加了莫尹的好友。 唐旗拿了纸笔,拖着椅子到莫尹身边,“我继续学习。” 莫尹没吭声。 唐旗小眼神扫过去,终于看到了莫尹的好友列表,莫尹的小号现在有三个好友。 Q123。 在你基地插旗。 子曰好好学习。 唐旗瞳孔震颤。 “在你基地插旗”是他。 “子曰好好学习”不用说,肯定是管明,管明是主播出道,被问为什么当游戏主播,他在直播里说因为学习不好,劝观众好好学习,一个游戏主播天天把好好学习挂嘴边,变成了个劝学主播,粉丝给他取了个外号“管子”,后面管明登上职业赛场,把自己的职业id都设置成了Study,总之这小号id一看就是管明。 那么剩下的Q123…… 唐旗海豹歪头。 职业选手里Q开头的有好几个。 但是能被莫尹称为“傻逼”的好像就…… 等等。 M123。 Q123。 ? 还是情侣id???? 唐旗张大了嘴。 那一瞬间,他的脑海内沧海桑田日月星辰宇宙变迁,最后只化成了一句话——“大郎,我需要你。” 莫尹和管明排了一把,比跟唐旗排的时候嘴毒了不少,管明还在练野核,打出来的效果,莫尹只用了一句话评价。 “强扭的瓜不甜。” 给管明给干沉默了。 游戏结束,莫尹摘下耳机,“吃饭。” 莫尹人走了。 管明独自神伤,手按太阳穴,“我是不是该放弃野核?”他问的是唐旗,但是唐旗没回他,管明回头,唐旗背对着他低着头,在电竞椅里蜷着不知道在干什么。 管明道:“旗子?” 唐旗还是没吭声,胳膊在动。 管明挪了椅子过去。 电竞椅在地面滑动的声音都没让唐旗回过神,还在全神贯注地盯手机,管明一偏头,看到唐旗屏幕上不知道谁给他的发微信。 ——“” ?想看冻感超人写的《职业反派[快穿]》第 175 章 Chapter 32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管明皱眉,“谁背着队友偷偷约会?” 阿姨准备好了午饭,莫尹坐下,丁文泉和秦昆仑从楼梯上下来,两个人都是一副没怎么睡醒的样子,行尸走肉一样地坐下端碗,边看手机边吃。 对电竞选手这种夜行生物来说,上午是精神最萎靡的时间。 三人沉默吃饭,过了一会儿,唐旗和管明也下来了,两个人视线回避,也默默坐下吃饭。 DSG,一支整体作风都非常安静的电竞战队。 手机“叮”的一声,没引起什么人的注意。 莫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唐旗和管明不约而同地把视线投了过去。 莫尹的表情看不出什么特别的,他单手打字,看上去是在回复什么人的信息。 唐旗和管明默默地看了一眼在后面开放式厨房收拾的阿姨,又看了一眼在他们对面猛干饭的领队。 整个基地里,唯二跟莫尹有私人联系方式的人全在这了。 莫尹没有朋友。 至少管明和莫尹做了两年队友,没见莫尹私下里和什么人有来往,至于家人,好像莫尹也很少和家里联系。 唐旗默默掏出手机。 “你们在吃饭吗?” “还没起呢都!接着刚才那个话题,要不打个电话我们细谈?” “麦宝好像在回人消息。” “……” “靠,我刚才发现一件事!” “疯子哥不在楼下训练室。” “他出门了。” 唐旗抬起眼,和管明视线对上。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我吃完了。” 莫尹放下碗筷,手机揣兜,转身上楼。 唐旗和管明扭着头,一直跟随着莫尹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等两人扭过头,对面的丁文泉看着他们,表情很明显地看穿了什么。 秦昆仑还在半眯着眼睛边看手机边机械地吃,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队友不知不觉全走了,只留下他这个上单。 三个队友在训练室交流。 丁文泉沉思。 “MY对Quit是有点不一般。” “他很欣赏他吗?”管明抱着手臂,仍然对叶池有些不屑一顾,“我承认上次训练赛我打得不好,但是在中路这个位子上,MY没必要看得起任何人。” “谁知道呢?我们又不是打中路的,可能两个人私底下有什么联系。” “不可能,MY从来不交朋友。” 管明这个老队友很愤愤。 唐旗是新队友,还没那么大的感触,弱弱地说了一句,“我们这样背后窥探MY的私生活,是不是不太好啊?” 管明和丁文泉都沉默了。 MY太特殊了,他强而冷,比起队友,他更像一个符号,一个图腾,供人朝拜,难以接近,突然有一天,他身边的人发现他居然走下了神坛,这感觉真的很奇怪,让他们有点抓心挠肝地想知道真相。 唐旗手机震了半天,趁管明和丁文泉沉默,他接了电话,电话那头陈冬急吼吼道:“我已经出来打车了,马上到你们基地,你找个视野好的地方埋伏,看疯子哥是不是去你们基地找麦宝了。” “?[(” 陈冬道,“我们内裤都晒一起,屁个隐私,疯子哥背着我们勾搭麦宝,不给我们牵线搭桥,罪不可恕,抓住了不大刑伺候就算是兄弟一场了,哼!” 唐旗:“……” 你的队友,我的队友,好像不一样。 三个人正沉默着,训练室门开了,秦昆仑打着哈欠进来,看到了三个队友相对站着,“嚯”了一声,“干嘛呢?” “没事。” 丁文泉向秦昆仑身后看了一眼,“MY呢?” “不知道啊,”秦昆仑拉开自己的椅子坐下,“我看他下楼戴了个帽子,好像出去了。” 园区门口,莫尹戴了顶棒球帽,脸被口罩遮住大半,没穿队服,白T蓝牛仔,没等一分钟,车来了,是辆很普通的国产suv,车在莫尹面前停下,莫尹拉开副驾驶车门上车。 “等很久了吗?” “刚到。” 莫尹摘了帽子和口罩,放在车前,拉下安全带,安全带的搭扣“哒”的一声扣上,莫尹抬头,正对上叶池的视线。 叶池今天也是白T,头发清爽,身上还有一股淡淡沐浴后的香气。 他是洗了澡来的。 而且是出门前刚洗的澡。 看莫尹的眼神和第一次见一样,异常灼热,克制了,但又没克制住,握方向盘的手都在使劲。 叶池很紧张,他意识到自己这么看着莫尹不对,可是又好像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权一般,视线无法离开和他坐得这样近的人。 尤其是当莫尹和他的视线对上时。 我一定在哪里见过他。 叶池在心中道。 在更早的某些时候。 莫尹没有回避叶池的视线,“看什么?” 叶池喉结滚了滚,终于收回视线看前方,“没什么。”! 第 176 章 Chapter 33 “这就是你说的更方便两个人训练的好地方?” 莫尹背靠在墙上,口罩摘了一半挂在脸颊边, 面无表情。 叶池手拉住包厢门, 嘴角抽搐不已,他总算知道为什么他刚才和莫尹两个人到店以后,老板为什么那个表情了。 昨天晚上莫尹下线之后,叶池怎么都没有办法平复心情。 明天莫尹放假,他们也放假。 电竞战队在开赛期间假期其实很少,一个月放个两三次假了不得了。 难得的假期,还是同一天假期。 能不能见一面? 叶池被这个问题折磨得快要发疯,终于想出了个好办法。 莫尹放假留在基地,无非也就是为了打游戏训练。 叶池当过网管,跟网吧老板一直有联系,关系很不错,他当了职业选手之后,那个网吧在某段时间成了电竞粉的打开景点,老板血赚了一笔,今年年初还把网吧翻新了一下。 叶池打了个电话给网吧老板,想订个游戏包房。 “明天啊?行啊,没问题,你什么时候来都行,是五个人一起来?”老板很热情地问道,他不打游戏,只知道叶池队伍里有五个人。 “不是,就两个人,两个人的包厢就行了,要干净整洁一点,隔音效果好的。” “哦哦,好好,懂了懂了,没问题没问题。” 在一声声的叠词和怪笑中,老板挂了电话。 叶池想老板应该是误会了,不过仔细想一想,的确又没什么误会,也轻笑了笑。 定好包厢之后,叶池给莫尹尝试性地发去了微信。 莫尹同意了。 于是,第二天,叶池租了辆车来接莫尹,到了网吧,怕被人认出来,叶池专门带莫尹从网吧后面隐蔽的后门进。 老板提前接到电话等在后门,听到敲门声,马上开了门,看到高高大大的叶池就先笑了,“小叶来了。” 叶池也笑笑,“谢谢老板。” 等叶池跨入后门,他身后的莫尹才显了痕迹。 老板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看到同样高大的男生,他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五彩缤纷。 叶池不知道老板会不会认出莫尹,只简单地说:“我朋友。” “哦,朋友……” 叶池问:“包厢在几楼?” 老板用呆滞的慢动作把手里的卡递给了叶池。 新装修过的网吧科技感十足,楼梯都是银白色的金属质感,两人没坐电梯,直接上了三楼,刷开316包厢。 叶池拉开门,让莫尹先进。 莫尹进去之后,人站在门口顿了一会儿,回头看了叶池一眼。 莫尹仍然戴着帽子和口罩,一双清冷凌厉的凤眼扫来,叶池拉着门的手微微一颤,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个笑容。 莫尹走了进去,靠在墙上,解下口罩,问出了那个致命的问题。 包厢里的确很干净,桌面雪白,银色电脑,白色键盘,电竞椅,一把蓝的,一把粉的,规整地靠在连在一起的电脑桌前。 这部分占据了整个包厢的三分之一。 剩下的三分之二被一张大床给占据了。 “你等一下,我去找下老板。” 叶池推开包厢门又出去了。 莫尹余光看到叶池泛红的耳根一闪而过。 “这不怪我啊,” 老板狡辩,啊不解释,“你昨天晚上说的时候,我以为你就是这个意思嘛,两个人又说什么要隔音好的,那我当然想歪了,而且你昨天晚上打电话的语气特别骚的……” 叶池无奈道:“我是那种人吗?” 老板两手一摊,“那谁知道,人是会变的嘛,你们搞电竞的,不是都挺乱的嘛,我看网上特别多你们选手跟网红小姐姐谈恋爱的那种爆料,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嘛,再说了,你这个年纪血气方刚的,谈个恋爱也很正常啊。” 叶池也不多说了,问:“有没有正常一点的包间?” “包间是有的,就不是特别干净,我看你那个朋友,看上去派头特别大,一看就是那种很挑剔的,你那个包间我特地收拾过的,我跟你说床单被套都全是新的。” 叶池沉默片刻,“能不能现在收拾一个包间出来?” “行,你等个二十来分钟吧,我叫人给你弄干净。” 交涉完毕,叶池上楼。 包厢门打开,他却发现莫尹已经坐在电脑前,屏幕上连游戏都登上了。 “我跟老板说了,他打扫一下,二十分钟后给我们换个包间。” “不用了。” 莫尹选了英雄,眼神很专注地看着屏幕,“这里风水不错,五分钟就排进去了。” 包厢门在叶池松了的手中自动回弹,“滴”的一声关上。 还剩把粉色的电竞椅,叶池拉开椅子坐下,他看向莫尹的屏幕。 莫尹登的是大号,大中午的,他这全服第一的号能排进去,的确很不容易。 叶池坐在一边,犹豫半晌后道:“老板误会了,所以……” “误会什么?” 莫尹眼睛盯着游戏,双手操作,只有嘴唇在轻轻开合地和叶池说话,也许是因为大部分精神都集中在了游戏上,他说话的时候很快,好像是不假思索一般。 叶池心头微微涌动,他轻吸了口气,“他误会我是带女朋友出来约会。” “哦?”莫尹操纵英雄,语气淡淡道,“你经常带女朋友到网吧来开房?” “当然没有——” “哦。” 叶池呼吸急促了几秒,平稳下来,道:“我没有女朋友。” “哦。” “也没有找人开过房。” “嗯。” 莫尹看上去完全不在听叶池说什么。 叶池感到一股浓浓的挫败感,他这么紧张地解释,在莫尹看来很莫名其妙吧,这些 事跟莫尹有什么关系呢?莫尹其实也完全不在意…… 将对面英雄击杀后, ▌▌[, 迅速地买装备,嘴上又淡淡道:“所以你想说你是处男?”说着,莫尹余光扫过去,叶池眼睛黑亮,表情紧绷,看上去似乎很淡定,只有通红的耳朵出卖了他。 莫尹收回视线,继续游戏。 包厢里忽然只剩下鼠标键盘的击打声,还有游戏当中的音效,叶池像被禁言了一样不出声。 “手机。” 莫尹提醒。 叶池接了电话。 “包厢打扫好了,来吧,在二楼。” 叶池轻滚喉结,看向莫尹。 莫尹从头到尾都表现得很淡定,不管是看到包厢里那张离谱的大床,还是刚才跟叶池的交流。 “老板说新包厢准备好了。” “不用,”莫尹扭过脸看向叶池,“就这里吧。” “……我去买水。” 叶池狼狈地离开了包厢。 电话没挂,老板隐隐约约听到了两人的对话,在电话里追问,“还换不换包厢?是不是不换了?要水?我给你送一箱上来。” 叶池有点虚脱地深吸了几口气,抬起手,对着电话里道:“不用,都不用。” 三楼走廊尽头有自动售货机,叶池点了两瓶水后出神。 矿泉水“哐当”两声滚下来,叶池的心脏也跟着重重地跳了两下,回过神,捡起水看向包厢的方向,呼吸反复,胸膛起伏。 叶池回去的时候,莫尹那一把快结束了,已经在基地前面拆水晶。 “水。” 莫尹专注地看着电脑屏幕,斜着伸出自己的左手。 叶池看着莫尹修剪得很干净的指尖,把水递过去,想起没拧,又伸手要把水拿回去,一伸一收,手指相碰地顶在水瓶表面。 基地爆了。 莫尹扭头,仰头看向叶池。 叶池:“……刚忘了拧开。” 因为莫尹在集中精神地游戏,所以叶池想帮他拧开了递给他,这是很合理的逻辑,但是现在莫尹游戏已经打完了,他完全可以自己拧盖喝水。 叶池感觉自己脸上正在弥漫出一股热意,指尖也是,他没放开手,莫尹也没抽回手,两只手像较着劲似地攥着一个水瓶。 叶池定了定神,正要放开手时,莫尹先松了手,扭过脸关了游戏结算的界面,又再次转过脸看向叶池,睫毛向下顺,盯着叶池手里的水瓶。 叶池如梦初醒,拧开水瓶,再次递了过去。 莫尹接了水瓶喝了一大口,递还给叶池。 “上号,开房间sl。” 莫尹道,随后有几分揶揄嘲讽地看了一眼他身后的大床。 叶池:“……” 叶池拉开粉色的电竞椅坐下,开机。 电脑开机很快,叶池挪动鼠标点到游戏界面,打开游戏,在登录界面停住,他转头看向身边的莫尹。 “虽然你可能不在意这件事,但我还是想说,我真的没有做过。” ?本作者冻感超人提醒您《职业反派[快穿]》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叶池吸气,扭过头,输账号密码。 “知道了。” 像是幻觉,但又似乎切实听到了。 叶池转过脸,转得太快了,椅子跟着“哗”的一声一起转。 莫尹已经登上了小号,瞥过眼,叶池脸上紧绷的表情明显放松了,甚至还扬起了笑容,嘴角的笑容很浅,眼睛的笑容很深。 “给你两秒钟,上号。” 园区小花园,七个职业选手坐成一圈。 “他们两个肯定是一起出去玩了。” 陈冬咬牙切齿,义愤填膺,对叶池这种背着队友偷偷勾搭偶像的行为很不爽。 丁文泉摇头,“MY不是会休假出去玩的人。” “那不然呢?” 陈冬道:“两个人一前一后出基地,疯子哥摆明就是把麦宝给拐带了。” 丁文泉沉思。 管明道:“难道MY在打职业之前就和Quit认识?” “不可能,”孙远洋斩钉截铁道,“疯子哥他的家庭条件不支持他能进行这么高端的社交,除非他给麦宝洗过车,麦宝开车吗?” 张寒雨是被“团建”拖过来的,跟唐旗坐隔壁,两个辅助讨论新版本。 一旁REAL的上单连城忽然道:“疯子哥小号上线了。” 唐旗一激灵,连忙掏手机。 管明意识到了什么,也掏了手机。 野辅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MY的小号上线了。” “啊?”陈冬拔地而起,“MY有小号?” 七个人,两辆车,混坐交流情报。 陈冬道:“两个人都上线,又都不在基地,不用说,肯定是在网吧!” “一般网吧很容易露行踪,”孙远洋在另一辆车上,非常有自信地作出了判断,“所以疯子哥肯定是带麦宝去他的地盘了!” “麦宝好像从来没去过网吧……” 管明皱着眉头说完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居然也把MY叫成了麦宝,深深地抿了下嘴。 “很有意思啊。” 丁文泉抱着手说道。 唐旗担心,“我们这么多人过去,会不会太显眼了。” “没事,”张寒雨淡定,“我们粉丝不多。” 唐旗:我们粉丝多啊! 两辆车到了网吧,鬼鬼祟祟地停在路边,没一个人下车。 气势汹汹地跑过来,然后怂了。 “你下去看看。” “……我不下去,我长得帅我有粉丝。” “那寒雨你……” “什么意思?我不帅吗?” “要不……猜拳?” 楼下两辆车里正为谁去刺探军情吵得不可开交时,楼上包厢,莫尹和叶池已经打了三把。 面对面交流的效率比语音更高,叶池在游戏时很专注,尽量屏除了所有杂念。 “休息一下吧,”叶池说,“放松下手腕。” “嗯。” 莫尹从椅子上站起身扭了下腰,宽松的白T随着他的姿势绞过去一层层的布料,勾勒出若隐若现的侧腰肌肉线条。 “腰疼?” “还好。” 叶池移开视线,看向电脑,手动了下鼠标,箭头无目的地在屏幕上晃过去,心慌意乱,他深深浅浅地调整了呼吸,回头道:“你饿……” 莫尹大半个人躺到了床上,左臂横着挡住眼睛,长腿随意地斜挂在床沿,他明明穿得普通又严实,除了手颈之外,没露出任何肌肤,却令叶池瞬间喉头干涩。 “什么?” 偏他似乎还对自己的吸引力一无所知,不知道面前的人正用怎样的眼神看着他,看上去毫不设防,嘴唇轻动,语气坦然地反问。 “你饿了?”! 冻感超人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77 章 Chapter 34 “滴”的一声,包厢门开了又关。 莫尹挪开手臂,眯了下眼,坐起身看向关上的包厢门,他微微一笑。 逗得有点过了吗? 刚才他手臂挡着眼睛都能感觉到叶池那灼热的视线。 温度真是爆表啊。 莫尹重新躺下去,回味着叶池今天一整天的表现,不禁接连发出低笑。 跟前几个世界相比,这个世界里的叶池特别纯情,反应很有趣。 不知道真实的他又是什么模样…… 脸上笑容逐渐浅淡,莫尹在意识里叫了下系统。 系统没回应。 看来上次它是漏了个大的,还在持续装死中。 很好,系统装死的时间越久,说明它上次漏的事越关键。 莫尹从系统的装死中又推测出了新的信息,默默记下,大概系统也想不到它装死也能给莫尹提供信息。 门口包厢“滴”的一声,莫尹循声望去。 叶池回来了,手里提了个篮子,篮子满满当当,堆满零食。 “吃点东西。” 莫尹仍旧躺在床上,“我不饿。” 叶池放下篮子,莫尹发现他的衣领湿了。 是出去洗了把脸? 叶池默默坐下,侧身对着莫尹,眼睛不往莫尹那边看一眼。 莫尹抬起双手垫在脑后,正大光明地欣赏叶池此时故作镇定的窘态。 包厢里太安静了,显得呼吸声尤为清晰,使得这种安静糊上了一层黏稠厚重的质地,让叶池好不容易冷静下来的心跳又急速攀升。 必须得说点什么。 叶池:“除了游戏,你还有什么别的爱好吗?” “没有。” 很好,天一下就被聊死了。 叶池又想了个话题,“唐旗说你每天都坚持锻炼。” “嗯。” 完全没有继续聊下去的意思。 跟莫尹“聊天”实在是项技术活,叶池斟酌片刻,脑海里蓦然浮现出一句他真的很想对莫尹说的话,“我以前在这里当网管,你打职业那年,我就在楼下看着你夺冠。” 莫尹坐起了身,微躬着腰,手托在脸上,像是终于来了兴趣,“然后呢?” “然后……”叶池终于看向莫尹,笑了笑,“我也走上了职业的道路。” 莫尹看着他,“然后就想在这条路上打败我?” 叶池微怔,莫尹神色怡然,说:“这样想的人有很多,一些刚打上职业的人都会有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你会介意成为所有人都想击败的对象吗?” “我不在乎。” 叶池看着莫尹,旋即微笑,“我也是这么想的。” 叶池压根没有察觉到他说话时的神情、语气变得有多么温柔,充满了欣赏、敬佩、喜爱……他以为他一直 在掩饰自己, 但其实他掩饰得真的很差, 或者说他内心的情感太满,让他的掩饰变得太单薄。 他只是运气好,恰巧碰上了想要装傻的莫尹,也可能是运气不太好,偏偏碰上了觉醒恶趣味的莫尹。 莫尹看着面前的人,“叶池……” 他的语气似乎要说些什么,叶池专心地听着,身体自然地微微向前倾斜。 就在这时,手机铃声忽然响起。 莫尹很明显地神色变得又冷淡下来,仿佛一下又清醒了,“电话。” 这电话最好是有很重要的事! 叶池拿出手机。 电话是老板打来的。 叶池没说话,挂断电话以后,对莫尹道:“我们的队友好像找来了。” 老板在门口看到两辆车里人似乎鬼鬼祟祟的,他有点怕是不是有什么人来捣乱,偷偷拿手机放大了看,好像有个人还怪眼熟的,去叶池朋友圈看了一眼,没跑了,就是叶池的队友,其他几个人他不认识,猜大概也就是一个圈子的。 来找队友? 找队友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老板一头雾水之下,还是决定先打个电话给叶池通通气。 “要走吗?”叶池道。 莫尹重新躺了回去,“为什么要走?”他头一偏,对叶池道,“让他们上来找好了。” 坦坦荡荡,毫无顾忌。 不像叶池,心里有鬼,不想叫人看穿,声音低低道:“换个包厢吧。” “为什么?” 莫尹淡笑一声,说不出是嘲讽还是调侃,“难道他们会觉得我们在开房吗?” 叶池脸上发烫,语气镇定,“我们队员喜欢胡说起哄。” “让他们试试。” 叶池不说话了,他静静看着莫尹,一瞬间有冲动想说喜欢,他笑笑,说:“我接电话之前,你想说什么?” “忘了。” 莫尹才不想告诉他,他刚才有冲动想说破叶池的喜欢。 说破了,不就少了许多乐趣? 这算不算在另一种程度上的折磨主角?但他不是为了任务,也不是出于什么自然人的天性,就是纯粹地……想这么做,看到叶池故作镇定地红着耳朵,感觉到叶池灼热而不敢长久落在他身上的视线,他的心里浮上一层异样的愉悦,和任何一种愉悦都不同,这种非作恶而产生的愉悦,让人觉得很舒适。 叶池看到莫尹的嘴角似乎正在微微上扬,他也轻扬了嘴角。 安静的包厢内弥漫着淡淡的暧昧气息,那种过度的紧绷被拉扯成了薄膜,软而荡地覆盖在两人之间,只是叶池不知道那是否是他一个人的幻觉。 不知躺了多久,莫尹从床上坐起,腰肢带动,腹肌收缩,他躺着还是坐起,每一个动作都令叶池心脏微微一颤,甚至让他有些不理解,为什么世界上会存在一个如此牵动他心肠的人。 莫尹没下床,而是向前滑动了一下,坐到了床尾,探身看向叶池 侧边桌上的零食篮,“买了什么?” 莫尹身上那股淡淡清新的味道扑来,叶池侧了下身,说:“不知道你爱吃什么,随便买了一些。” 莫尹伸手拿了颗巧克力。 比赛休息的间隙,职业选手经常会食用香蕉、巧克力、功能饮料来补充体力。 剥开外包装,莫尹吃下那颗扁扁的巧克力,他没有嚼,只是含在嘴里,修长的双臂垂着,低着头,指尖玩弄着皱巴巴的巧克力纸。 包厢本身其实不大,床离电竞椅很近,莫尹双腿微微岔开,膝盖快要碰到叶池的,他们几乎算是面对面坐着。 空间原本稀释的浓度似乎一下又变得厚重起来,叶池双手紧紧地按住电竞椅的边缘。 门的位置被莫尹挡住了,叶池没法往那挪动一下,不是他不敢,而是他怕哪怕是很微小的移动,都会将他努力的克制瓦解,做出什么可能会叫他后悔一辈子的事。 手机提示音救了叶池。 叶池翻开手机。 老板给他发了消息,说那些人下车了。 叶池回复,让老板不要告诉他们自己在这儿。 “为什么不告诉他们?” 耳边气息温热,是莫尹靠近了过来。 叶池轻屏呼吸,“不想让他们打扰我们训练。” “哦。” 气息向后撤去。 叶池才觉面前呼吸的空间变得宽裕。 巧克力化开的味道浓郁而又甜美,叶池鼻尖发痒,在忍耐与妄想中抬起脸,莫尹低着头,神态姿势看上去很有些百无聊赖的意思,圆形的巧克力在他左脸颊顶出了个凸起的形状,将他身上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气息冲淡了不少,在这个瞬间,他看上去似乎是可接近的。 叶池长久而静默地看着莫尹,一股奇异的冲动在他的胸膛里酝酿。 “外面什么声音?” 莫尹看向包厢靠外的窗户。 叶池跟着向右看。 包厢的隔音的确是不错,只有窗户那里隐隐约约传来吵闹的声音。 叶池起身过去,侧贴在墙上向外看。 楼下人群拥挤,似乎有人被包围在里面,叶池的视力一眼就看到了他那群队友和DSG的几个选手。 “好像是他们被粉丝认出来了。” 叶池有点无奈地说道,他回头,莫尹眼神无所谓地看他,“上号吧。”他这么说着,却是没从床上下来的意思,他身后的被子在他刚才的滑行中被拉扯出一条凌乱的痕迹,口腔被顶出的圆形融化了一点,在叶池的视线中从左顺到右边,灵活、随意,几分冷淡的不羁。 他的一举一动,眼神表情都那么清白无甚特别的含义,是看他的人不清白,又因他的坦荡而心魔丛生、分外难挨。 外头吵闹的声音越来越响,估计是粉丝开始聚集得越来越多了。 一群人来看“热闹”,结果作茧自缚地自己被当成了“热闹”看。 莫尹微微探身,“人很多吗?” 叶池没有回答,他正不动声色地调节呼吸,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抑或是他实在太过心虚,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很大,比楼下的喧闹声更厉害,吵得他快什么都听不见。 莫尹从床上下来,手插着口袋缓步走来,他没有像叶池那样躲到一边贴墙观察楼下,而是直接站到了窗前俯视,随后他冷笑一声,道:“看样子他们是上不来了。” 窗外的亮光打在他脸上,如光照在堆积的冰雪之上,冰冷而又眩目。 叶池怀疑莫尹已经听到了他的心跳声。 莫尹侧过脸,他的脸颊变回了叶池最熟悉的瘦削冷峻的模样,嘴里的巧克力可能已经化掉了。 “上号吧,练新英雄。” 叶池双眼像是被吸住一样盯着莫尹薄而颜色浅淡的嘴唇,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在手指将要碰到莫尹嘴角时生生停住,视线上移,叶池对上莫尹依旧冷静的视线,“嘴上,沾到了巧克力。” 莫尹的视线冷冰冰的,这种冷如冰水浇到沸腾的火焰上,热烟四起,火烧得更旺。 莫尹头微微向后仰了仰,伸出自己的右手,大拇指在嘴边微揩了一下,他打量了指腹上浅浅的褐色,手指一撮,黏甜的气息。 “还有吗?” 叶池的手仍然伸着,他看向莫尹的嘴唇,曲线优美,起伏不甚明显,看上去好像怎么都不会被取悦的样子。 那嘴唇会是冰的吗? 等叶池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的食指已经碰到了莫尹的下唇。 温软的触感,压上去,嘴唇微微向下扯动,白色的牙齿,一点巧克力的痕迹。 叶池抬眼,莫尹用一种叶池在这个瞬间不太能理解明白的眼神看着他,至少,叶池此刻沸腾的大脑里没有接收到反感的气息,他像是受到了魔鬼的诱惑,上身微探向前,心跳得快晃到大脑,叶池脸上的温度已经到了顶点,他向着那薄唇靠近,只在咫尺,气息交缠的一瞬—— 莫尹错开了脸,余光依旧冷然,“叶池,你疯了吗?”! 第 178 章 Chapter 35 夏季赛开赛四周,整个联盟还保持着全胜战绩的共有三支队伍,DSG、REAL、KU。 KU今年花了大钱,虽然没有成功引进现在联盟公认最强的两位中单,但也是补了一支新的银河战舰出来。 DSG在赛季初有训练赛统治力下降、不适应新版本的传言,在进行了四周的比赛后,这些传言不攻自破,DSG看上去依旧是那支叫人绝望的王者之师。 而去年因为队员身体错失晋级机会的REAL今年更是被各方看好,被认为是最有可能击败DSG的战队。 第四周的周六两场黄金档,联盟大手笔地安排了REAL打KU,ADT打DSG,去年春季赛的四强双双对战,流量拉到了满中满。 周五晚上,DSG基地里,唐旗收起笔记,起身前再次向莫尹道歉。 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了一周,唐旗还是一有机会就向那天他们去网吧的事情向莫尹道歉。 那天他们下车的时机太不巧了,刚下车就被几个结伴来打游戏的学生给当场逮捕,粉丝越聚越多,他们正难以招架的时候,莫尹从网吧里出来了。 论人气,莫尹在整个联盟里是最恐怖的,一个人可以单独对抗剩下的选手加起来的粉丝还绰绰有余。 粉丝们被突然出现的莫尹给惊到了,原本吵得沸腾的环境一下安静下来,竟然还自觉地为走过来的莫尹让开了一条通道。 唐旗他们正在抱头鼠窜,全都愣住了看着莫尹走过来。 “谁开车?” “我。”丁文泉道。 莫尹脸向旁边偏了偏,“去开车。” 就这么把他们从人群的包围中给救了出去。 之后论坛热搜各种讨论,唐旗后知后觉他们那天其实是有点过了,回基地的路上,莫尹就很平静地告诉了他们真相。 他去和叶池去网吧秘密训练。 “新版本需要练很多英雄,排位太慢,”莫尹淡淡道,“队友废,只能自己多用点心。” 整个车里的下野辅一声不吭,音容宛在。 唐旗头快低到膝盖,这件事一大半都是由他而起,莫尹为了战队提升,才教他指挥,用小号加他,他倒好,跟着队友起哄挖莫尹的八卦,他快后悔死了。 野辅直接熄火,丁文泉可没傻到自己往枪口上撞,悄悄隐身,只有秦昆仑一脸不可置信地质问从车上下来的四个队友,“你们背着我出去团建了?!” 事情过去一周,DSG队伍已经当无事发生,唐旗把心思都放在练指挥上,将功赎罪,管明不想当废物,莫尹都能开小号去练习,他还不抓紧,真的不配留在DSG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色,像莫尹这样的全能选手有且只有一个,管明开解了自己,开始用小号练习怪英雄。 DSG整支队伍慢慢好了起来,甚至比春季赛的凝聚力还要更强。 前几次唐旗道歉的时候,莫尹都不置可否,今晚唐旗又在说对不 起,莫尹道:“你话真多。” 唐旗:“……” “话那么多,留着明天指挥说吧。” 莫尹的朋友圈重新变回了一片寂静。 那天他躲开,轻描淡写的一句质问,然后就没给叶池任何解释或者再采取什么行动的机会,直接抽身离开。 叶池怎么想,怎么受煎熬折磨,莫尹没理会,只在晚上看着一直停留在那天的朋友圈,品味出许多趣味。 DSG这一周都没有和REAL打训练赛,莫尹也没再和叶池单独训练,两人这一周处于完全断联的状态。 周六比赛当天,从基地前往比赛场地。 莫尹还是老样子,单独占据一排的座位,闭上眼睛听音乐,耳机里的音乐节奏和上个世界里的类似。 到赛场,粉丝夹道欢呼,莫尹和队友在工作人员的帮助下进入场馆,他们的比赛被安排在7点,按照联盟的规定下午2点就到了场馆。 停车场上,ADT和KU的车也已经都到了。 休息室内,队员们分别坐好,今天三场比赛,3点开始打的这一场是排名靠后的队伍,REAL和KU5点场,DSG的则是七点场。 等待开赛的时间往往是最无聊的,除了化妆、拍视频之外,选手们要么玩手机,要么串门玩。 今天比赛唐旗最熟的就是陈冬,只是经过上次的网吧事件后,他就不敢过去串门了,视线悄悄往左瞟。 莫尹躺在沙发里看手机。 唐旗也只能线上和陈冬交流。 据陈冬说,那天趁着他们DSG离开的时候,队员们脱身进了网吧,在老板的协助下找到了他们队长。 叶池站在三楼包厢外的走廊里,看上去面色晦暗,失魂落魄。 四个来兴师问罪的队友愣在当场,他们还从来没见过那样的叶池。 回去的路上,REAL战队的车内也是一片安静,不仅如此,回基地以后,叶池一句话没说就上了楼,之后更是像被什么东西夺舍了一样,在基地里除了必要的沟通之外,其余时间就是个哑巴,每天训练往那一坐,气场让本来嘻嘻哈哈的队友们都瞬间噤声。 陈冬怀疑是不是他们太过分了,问唐旗莫尹有没有生气。 唐旗说应该是生气了。 REAL队员们互相通了气,决定在队长消气之前,夹着尾巴做人。 REAL的基地离场馆比较远,所以来得也最晚,下车的时候,几人一反常态地个个表情严肃,被媒体们拍了视频传到网上,取标题REAL进入备战状态。 唐旗在休息室里看到黑着脸的叶池,忍不住又偷看了一眼莫尹。 说实话,他觉得莫尹好像生气了,又好像没生气,他不敢下定论。 反正现在两边的队员是都不敢惹两个中单了。 没一会儿,陈冬给唐旗发来了偷拍的照片。 叶池和莫尹一样,独自占了个沙发,脸上没表情地看手机。 唐旗没胆子偷拍莫尹,就回了个“一样”。 其实除了惹莫尹生气之外,唐旗很担心因为他们胡闹,搞得原本私下秘密训练的两个中单终止训练。 反正陈冬说他没再看到叶池偷偷上楼上线,也没再看到叶池在训练室里和莫尹对线。 唐旗说也差不多。 休息室里难熬的安静,终于到了3点开赛的时间,他们可以看比赛消磨时间了。 3点这场比赛,因为是中下游的比赛,看起来没多大意思,DSG的休息室还是很安静,一场比赛打完,已经四点多了,领队问大家想吃点什么,他来点外卖,休息室里这才活跃起来。 莫尹拿着手机站起身,领队叫住他,“MY,你想吃……” “随便。” 唐旗回头看莫尹,莫尹已经推开了休息室的门。 休息室外一片纯白墙壁,莫尹沿着走到安全通道附近停下了脚步。 春季赛时,他就是站在那扇门后,在叶池比赛的间隙,过来和叶池见了一面。 那一面,对叶池来说意义一定十分重大,毕竟因为那一面,整个世界线都发生了变动。 莫尹不远不近地看着那扇门,他走向前,“吱呀”一声推开门。 正靠在楼梯拐角处,抱着双臂闭目养神的人下意识地抬起头。 两边视线对上,莫尹神色淡定,意料之中,叶池明显的怔了怔,紧抱着的双臂微微松开。 风从安全门的缝隙里吹进来,莫尹随手带上门,在台阶上坐下,居高临下地和叶池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他耳朵里还插着耳机,目光专注地盯着手里的手机,像是完全没看到叶池这个人。 叶池仰望着突然出现的莫尹,怀疑是不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叶池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熬过这一周的,灵魂变成了两部分,一部分保持原样,操控身体继续进行日常生活,另一部分僵硬地留在那个网吧的包厢里,在午夜时分还魂占据他全部的身心,各种情绪折磨得他失眠。 他怎么会那么冲动?那么没有自制力?他到底在干什么?他凭什么那么做?他把一切都搞砸了…… 莫尹会怎么想?会觉得很恶心会再也不想跟他有任何联系了吗? 叶池满脑子思绪,没有一点积极的预测。 今天比赛,两个战队都要到场馆来,叶池一路神情紧绷,在摇晃的车内快要呼吸不过来。 他到底凭什么,为什么会在那天想要…… 他疯了。 莫尹说的对,他真的是疯了。 这七天里,叶池一直都觉得备受煎熬,心情低落痛苦,恨自己的非分之想毁了和莫尹做朋友的机会,他以为那种悔恨的情绪已经到了顶点,而现在,莫尹又出现在了他面前,仍然是那副冷冰冰,什么都不在意的模样,叶池这才发觉,深渊之下还有更黑暗之处。 已经说什么都没用了,在他那么干之后。 叶池头向后仰了仰,后脑勺靠 在冰冷的墙壁上,他突然涌上一股破罐子破摔的心情。 都已经这样了。 时光不可能倒流,他也不可能回到一周前,在那个包厢里及时地按下暂停键,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 叶池看向莫尹。 隔着十几级的台阶,莫尹在上,他在下,他抬头,只看到一只修长的手拿着手机,遮挡住了莫尹的眼睛。 一片阴影忽然笼罩下来,莫尹微微抬起眼,眼睫上挑,冷冷地看着走过来的叶池。 莫尹岔开腿坐着,手臂垫在膝盖上,叶池站在他脚所放的那一级台阶上。 夏天的队服,轻薄的勾勒出肌肉线条,他们都才二十岁,散发着年轻而强势的雄性荷尔蒙。 两个人就这么对视着,好像在较劲一样地谁也不说话。 莫尹的眼神、表情都像冰冻一样的冷淡,叶池表面看起来也是紧绷的、冷静的,热度从他的眼睛中逃逸出来,那种强烈的不甘与迷恋交织在一起写成隐痛的纠缠。 莫尹拿手机的手微微下垂,屏幕上已经开始了第二场比赛,身后安全门后急促的脚步声跑过,“嘭嘭嘭” 地砸在叶池的心头。 “怎么到这里来看比赛?” 叶池先开口。 莫尹淡淡地垂下眼,“我喜欢一个人看比赛。” 他的态度好像两人之间什么都没发生。 老实说,这已经比叶池预想的状况要好上不知多少倍了。 但是无视难道真的比厌恶更好吗?如果真的好,那他紧揪的心脏怎么丝毫没有放松,反而变本加厉地沉沉跳动? 叶池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道:“那天……” 他欲言又止,观察莫尹的表情,莫尹端着手机,似乎正专注在比赛中,完全没听叶池在说什么。 如果最坏就是被无视。 那他还有什么不敢? “那天我其实是想亲你的。” 叶池语气平淡。 莫尹依旧低着头,完全没有任何反应。 叶池喉结滚动,缓声道:“你是真的没听见,还是装听不见?” 屏幕上一级团战结束,两边各有伤亡,莫尹抬起手,拿下左边的耳机,抬头,眼神清明,“我听见了。” 叶池视线紧紧地盯着莫尹。 莫尹微勾唇角,不知道是挑衅还是嘲讽,“说完了吗?”拿耳机的手向叶池面前送了送,示意既然叶池说完了,他可以继续戴上耳机看比赛了。 眼睫垂下,手也跟着收回,将耳机凑到耳边,莫尹的这些动作在叶池眼里一帧一帧,像是电影里的慢镜头,那张脸上每一丝的表情变幻都在他眼中,心潮在无望的暧昧中涌动,在莫尹即将戴上耳机的那一个瞬间,叶池低下头,气息急促靠近,不知道是他的动作太快,还是莫尹的心思全在比赛。 叶池得逞了。 他的嘴唇轻碰到了莫尹的。 嘴唇亲到的那一下,莫尹像是下意识地头往后轻仰了仰,动作非常轻微,两边嘴唇分开,莫尹视线紧迫地向叶池射去。 “刚忘了说,”叶池心跳如鼓,看到莫尹那冰冷而诧异的眼神时竟感到一股异样的快感,疯子就疯子吧,做疯子也比做傻子强,“其实我今天也想亲你。”! 第 179 章 Chapter 36 莫尹手指揩了下嘴唇,把手机放进口袋后站起身,他和叶池挤在同一个台阶上,两边空间狭小地摇摇欲坠。 叶池双眼紧紧地、炙热地、毫不掩饰地看着莫尹,他现在已经什么都不怕了。 肉-体的触感隔着薄薄的布料互相挨着,安全通道里没有空调,热,汗水悄然爬上背脊,人体温度急速上升。 叶池动了动干涩的嘴唇。 “吱呀” , “,……” 推门进来看到两个人的陈冬戛然而止,马上立正站好,乖乖地站到一边,赔着笑脸,“MY也在啊。” 两个人谁都没有移开视线,仍旧是互相看着对方。 陈冬敏锐地察觉到气氛不对劲,噤声不说话了。 诡异的安静持续了几秒,莫尹视线冷厉,深深地看了叶池一眼后转身。 陈冬连忙闪到一边,主动给莫尹开门。 等莫尹走出去之后,陈冬关上门,心惊胆战地看向叶池。 叶池的表情没有前几天那么死气沉沉,眼睛里终于有光了,只是看上去隐隐地还是有股让陈冬不敢造次的劲。 陈冬小心翼翼道:“队长,你们……约架呢?” 轮到REAL上场,今天的叶池打得分外激进暴躁,场上火花四溅,解说在台上直呼精彩,场下观众也看得十分尽兴,惊叫连连。 比赛2:0干脆利落地结束,下场,队员们接受完采访拍摄,领队招呼一起走,叶池站在最后,手扣着包带,说:“你们先走,我有点事留一下。” 队员们回头。 陈冬表情欲言又止。 孙远洋直接道:“联盟又要找你做什么节目?” “还在谈。”叶池顺势道。 “啊?”领队有点不解,“联盟有活动找你?我没接到通知啊。” 陈冬在一旁看出了什么,帮着叶池伸手揽队友,“走吧走吧,让队长自己忙去。”他悄悄看向叶池,给叶池打眼色,叶池眼中也流露出感谢的意思。 等队员们都走出去后,叶池收到了陈冬的微信。 “老大,千万别冲动,有话一定要好好说啊!!!” 叶池微笑了笑,看样子陈冬是误会得很彻底。 他今天确实冲动了,但他一点也不后悔。 7点,DSG战队准时登场,画风一如既往,反派登场的背景音乐和满脸冷淡的选手相得益彰。 莫尹今天看上去一如既往,和他每次登场的表情、气场都一样唯我独尊,引人疯狂,莫尹习惯地抬手,正欲招手时,他的视线在台下观众席的某处短暂停顿了一下,就突然脸色微沉地收回手直接向着座位走去了。 台下尖叫挥手的观众有一瞬的错愕,之后便纷纷猜测莫尹到底是看到了谁,怎么突然变脸?看上去好像生气了的样子。 其实莫尹并没有生气,他是装的 。 他在台下看到了叶池。 黑暗的角落里, ?[(, 叶池不知道从哪里搞到了顶帽子,背着单肩包在向着台上看,就和春季赛时,莫尹在台下看叶池的比赛一样,叶池偷偷留下来,躲在人群中看莫尹比赛。 人都来了,适当给点反馈,这场名为暧昧的游戏才能继续进行下去。 莫尹在赛场上的表现一如既往地耀眼。 大屏上英雄的丝滑操作与左下角的那张冷脸相结合,实在是叫人欲罢不能地为他欢呼着迷。 叶池和工作人员打了招呼,隐秘地站在工作人员中间,仰头看着莫尹在场上大杀四方。 叶池看过莫尹的每一场比赛,莫尹打比赛的风格他再熟悉不过,高效地击溃对手是莫尹在比赛中最大的追求,他很少刻意在比赛里面秀什么操作,或者追求击杀人头,他打比赛的唯一目的就是赢。 但是今天,莫尹显然有点暴躁,场上ADT的中单被打得脸都绿了,叶池清清楚楚地听到ADT那边传来一声字正腔圆的“草——” 台上解说听笑了,之后连忙圆场。 “哇,今天两场比赛真的太激烈了。” “确实,尤其是两位中单啊,上一场比赛里Quit也是今天打得很激进。” “有点期待两位中单夏季赛的交手了,肯定相当的刺激啊。” 一局比赛二十分钟结束,ADT的基地一爆,莫尹立刻摘耳机走人,看上去好像是不想在场上多逗留似的。 场下,叶池心脏微揪,被莫尹避之不及的态度伤到。 但这其实也是个好兆头不是吗? 比起无视来说。 中间休息了一十分钟。 队员重新上场,莫尹拿着纸杯,低着头,目光吝啬给予任何人,场上的目光却几乎全都聚焦于他。 第一把比赛,莫尹似乎冷静了下来,恢复到了他以往的比赛节奏里,DSG也以比第一把更高效的方式赢下了比赛。 相比于赛季初的被莫尹硬扛着走,DSG整个队伍正在迅速地向以前那支王者之师回归,这次再次打败春季赛亚军,更是证明了DSG还是那个DSG。 粉丝互动的环节,幸运粉丝上台,站在队伍旁合影,台下粉丝们全都在举手机拍照,黑暗中,叶池也举起了手机,他放大摄像头,从他的角度能拍摄到的只有莫尹的侧脸,莫尹的眼神聚焦在与他偏离的方向。 互动结束,队员下台,除了第一场开赛前,挥手的异常,莫尹再没表现出任何被影响到的意思。 DSG战队的成员们一齐返回休息室,今天大家都打得有点燥,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接连响起,莫尹伸手拉了下队服的领子透气,视线瞥过,安全通道的门若隐若现地开了一条缝隙。 弹簧门不会无缘无故地出现缝隙。 一定是要有人在背后拉着它。 莫尹收回视线,嘴角微微翘起一点弧度,又立刻压下去。 在完 全复刻他春季赛时的做法啊。 这算是一种暗示性的挑衅吗? 你明明没有表面那么看起来不在意我,是不是? 那狭窄的缝隙所传达出来的是这样一种质问。 到了休息室,众人喝水休息,准备接受采访,莫尹喝了口温水,他放下纸杯,直接走出休息室,休息室内没有任何人抬头。 对莫尹来说,突然脱离团队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安全通道在走廊的中间位置。 莫尹从DSG的休息室走出,他不紧不慢地向前走,安全通道离他越来越近,远远的,他已经看到那条若隐若现的缝隙。 叶池在等他。 在看他会不会被激怒,或者因骄傲被冒犯而来解释。 安全通道门后的空间完全闷热,叶池额头已经渗出了汗,脚步声越来越近,他知道,那是莫尹,他从脚步声就能辨认出他,多不可思议。 很近了。 只剩下几步的距离。 叶池手攥着门把手,心跳随着脚步声靠近而加速。 脚步没有停,从安全门前走过,又继续向前,越来越远。 叶池猛地拉开安全门,安全门晃动着发出刺耳的声音,走廊尽头,莫尹已经走进了洗手间。 洗手间里,工作人员正从隔间里走出来洗手,看到莫尹笑着打了个招呼,莫尹微一点头,工作人员抽纸擦手,一抬头,又笑了,“Quit,还没走啊?” “?[(” 莫尹似乎毫不在意他跟上,已经往其中一个隔间走过去了。 “还有工作?” “对。” 叶池回答着,余光无法自控地盯着莫尹往里走,他似乎是想离他远点,一直往最里的隔间走。 叶池克制着焦躁和工作人员说话,好在工作人员也没说两句就走了。 等工作人员走出洗手间后,叶池大步过去,在莫尹推隔间门的一瞬间手掌跟着推了过去,两人挤进同一个隔间。 两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立刻将隔间挤得满满当当。 因为叶池实在是太急躁了,莫尹甚至是被叶池从背后向前推进去的,他的反射神经很灵敏,长腿下意识地随着惯性分开向前,跨站在马桶两侧,手掌撑住墙壁,莫尹扭过脸,眼睛里流露出冷厉的神色,“叶池,你是真疯了吗?” “我想跟你谈谈。” 叶池低声道,他呼吸平缓,但不是冷静,而是出于一种刻意的限制。 “我不想跟你谈。” 叶池盯着莫尹的眼睛。 莫尹的姿势有点别扭,他背对着叶池,从脸颊到腰侧斜后扭,他应该是打比赛打嗨了,身上流了点汗,DSG夏季的白色队服紧贴在他身上,肌肉线条时隐时现,看上去有股隐忍的爆发力,好像随时都预备狠揍叶池一顿。 叶池肌肉紧绷,有些话,他今天再不说的话,可 能以后都没勇气,也没机会再对莫尹说了。 “我……” 开口,却是热气从肺腑里上涌,心火烧得喉咙干涩。 叶池舔了舔唇。 莫尹的瞳孔瞬间微微收缩。 他脸上表情的变化没有逃过叶池的眼睛。 他是在意的。 叶池心头砰砰狂跳。 他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完全不受影响。 莫尹的唇线绷得紧紧的,唇角有些不悦地下垂。 叶池感觉自己的胸膛都快要爆炸了,他试探着,或者说,本能的,脸轻向前靠,莫尹的睫毛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扇动了一下,似乎是被叶池喷洒出的灼热鼻息给惊扰到了,他看上去那么冷,又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可是睫毛颤动的时候,却是那么让人忍不住想要接近他。 莫尹抬起左手,揪住了叶池的领子,虎口抵在叶池的喉结上,强力地制止了叶池接下去的动作。 冰冷的眼神警告似地盯着叶池。 叶池喉咙内外都滚着一股干涩的疼。 莫尹的手指骨节凸出分明地抵在他的喉咙,吞咽,喉结在他的指间滚动,像滚过刮骨的刀。 “够了。” 莫尹手微微松了点力道,让叶池的喉结顺利地得以通过。 “出去。” 莫尹甩开了叶池的衣领。 叶池仍然不动,“我……” 外面传来声音。 “MY?” 是唐旗。 “MY你在吗?要采访了。” “马上。” 莫尹扬声回答,再次冷冷地盯了叶池一眼。 “好,那我先回去了。” 脚步声走开。 莫尹胳膊肘向后推,撞在了叶池的胸膛上,他示意叶池出去,叶池也的确被他撞得后退了一下,然而就只是一瞬间,叶池再次向前,伸出双臂从背后一把紧紧抱住了他一见钟情,喜欢得连表白都困难重重的人。 身体倏然紧贴,热度瞬间传导到彼此身上。 莫尹轻吸了口气,腹部微微收缩,他腰上借力,向前拉开了一点和叶池的距离,“松手。”语气依旧是冷冰冰的,但仔细一听,似乎又有些滞涩的成分。 叶池的手臂横贯在他的胸前。 莫尹的胸膛在他的手臂如波浪般随着呼吸起伏。 叶池再度向前压进,将莫尹拉开的空隙填满,鼻息和声息全喷洒在莫尹的肩头,有些喃喃,又有些难以抑制,胸膛起伏得厉害,仿佛是肺腑快被热气蒸透,呼吸困难得快要缺氧。 心跳得发疯。 叶池手臂用力箍紧,在紧得让人受不了的力道后,又慢慢松开,手掌松松地搭在莫尹的肩上,他慢慢低头,莫尹背脊上,布料陷下去,勾勒出一条向下弯曲的弧线,身体向前,悬空出一点很稀薄的距离,若即若离,似碰非碰。 “叶池,你真想死吗?” 语气已经到了冰冻的临界点,却怎么也凉不了叶池胸膛里的那股高热。 “对不起,我是有点疯。” 叶池手掌慢慢滑放了下去。 “我在场馆北门等你,不见不散。”! 冻感超人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80 章 Chapter 37 接受完采访出来,场馆外还是有很多粉丝在守候,莫尹和队友们在粉丝一声声激动的欢呼中上了车。 十一点过后,郊区场馆附近路上车已经很少。 莫尹抱着包,闭着眼睛听音乐。 仍然是熟悉的旋律。 上个世界里他虽然丢失了记忆模块,但体验都是真实的。 那些平稳柔和的旋律的确很得他的喜欢。 不出意外的话,他们出场馆的照片和视频应该已经在网上都流传开了,叶池只要长点脑子,不管是从网上看到消息,还是随着时间的流逝,都会明白他已经走了,不会去赴约了。 莫尹睁开眼,看着手机屏幕上随着旋律跳跃的曲线,他打开微信,朋友圈一如既往的寂静,只除了某个“死”了一周的人突然诈尸。 叶池发了张图。 黑漆漆的草丛,零星开花。 选手应该都认得出来,这是场馆附近的花坛。 发图的时间是11:15,也就是莫尹离开场馆五分钟后。 莫尹锁屏。 大巴车平稳地开着,选手们要么玩手机,要么睡觉,车内顶灯暗黄,空调风凉得很舒服,安静的夜晚,该休息的时间。 场馆北门是场馆工作人员和外卖快递经常进出的门,一般战队进出场馆都是走南门。 完全相反的两个方向,一个每天都有大批粉丝聚集,另一个就显得有点冷清。 叶池坐在花坛边缘,手握着手机,视线不时地看向来路。 这里本来就是郊区,有比赛有活动的时候才有人气,大半夜的,连只野猫都没有,只有路灯还亮着。 莫尹走了。 叶池刷微博的时候看到了DSG粉丝拍的视频。 粉丝们激动尖叫地喊着“MY好帅”“MY加油”“MY注意身体”,铺天盖地的汹涌爱意,莫尹点着头经过,对粉丝的回应都似乎比对他的要更显著。 假如他也只是个单纯的粉丝,或许也能得到这样轻轻的点头回应。 可他没有办法仅仅只站在粉丝的位置远远地仰视。 真的很想靠近,发了疯似的想靠近。 站在莫尹的角度来看,他的确是像个疯子一样,明明两个人之间关系不深,交情也很浅,他却那么狂热地陷入其中,一而再再而二地在他面前做出出格的事情。 叶池能冷静地换位思考,甚至抽身从旁观者的角度来批判自己的所思所想诸多举动有多么不正确、不理智、不切实际,但是他仍然选择继续下去。 叶池低着头,他打开手机,微信界面,莫尹跟他的对话停留在那晚的语音通话。 他想到莫尹的呼吸声,然后慢慢发散去想到莫尹身上散发的气息、肌肤的热度……想着想着,感觉莫尹仿佛真的已经离他很近。 叶池更深地低头,他知道自己完蛋得很彻底。 疯子这样的形容都已经是美化 他这种行为,变态可能要更精准一点。 “你是打算今晚睡在这里吗?” 不咸不淡的声音像是从高处落下。 叶池猛地抬头。 来人站在他面前,挡住了后面不远处路灯的光,莫尹双手插在口袋里,全副武装,帽子、口罩一样不落,连眼睛都藏在阴影里,微微闪着光。 叶池仰视着他,看上去完全呆住了似的久久不言。 看来是我打扰你休息了,?_[(”莫尹道,“你继续。”说罢,他转过身,脚步还没迈出去,手腕就被扣住了。 莫尹回头。 叶池仍坐在花坛上,单手拉住莫尹,目光灼热。 “你不是走了吗?” 他沙哑道。 莫尹脸微微向着叶池的方向偏着,视线淡淡地落在叶池脸上。 叶池的表情让他觉得中途返回很值得。 那双眼睛在黑夜里一下被点亮,克制的情绪激动得快要爆开。 莫尹没有正面回答,“走不走?” 叶池站起身,手舍不得放开莫尹的手腕,“去哪?” “能说话的地方。” 凌晨时分,老板正眯着眼睛在打瞌睡,猛一个激灵,被微信提示音给吵醒了,迷迷糊糊地打开微信,然后就彻底精神了,赶紧往后门跑,门一打开,跟上次一样,先看到叶池,老板说:“这么晚过来,这次不会又……”他刚想说“带个男的”,就看到了叶池身后的莫尹。 老板:“……”kk。 “还要上次那间包厢吗?”老板边开门边说。 叶池:“普通的就行。” 二楼,包厢门刷开,包厢不大,电竞椅和电脑就占去了一大半的空间,后面一张靠墙的小沙发,沙发前茶几l上摆着饮料零食,还有一张扫码可以下单的菜单。 这才是正经的网吧包厢。 莫尹靠在门口墙边,看上去并不想走进去。 叶池把单肩包放在茶几l上,回头看向莫尹。 从场馆打车过来半个小时。 路上,两人各坐一边,陷入了一种很诡异的沉默。 平静而汹涌。 叶池很难说他现在的状态到底是冷静还是不冷静,莫尹的去而复返在他完全的预料之外,他说“不见不散”,其实心里根本完全没有底气,或许只是想用这种方式让莫尹明白,他对他有多么期待。 他没有想到,莫尹会真的回来。 沉默仍在延续。 叶池摸不清莫尹为什么回来,又想要说些什么。 拒绝?审判?警告? 叶池脑海里浮现出许多可能性,但他觉得,他不在乎。 莫尹双手交叉抱着手臂,背靠着墙,口罩、帽子什么都没摘,看上去是完全的防御姿态。 “人总有神志不清,脑子发昏的时候,”莫尹语气冷淡,因为隔着口罩,说话的声音有点变了,瓮瓮的,似乎听上去就没那么残 酷了,“之前的事,我可以既往不咎,从明晚起训练照旧,私下里就不要再见面了,你也别来找我,我没兴趣和谁做朋友。” 好吧。 比他预想得还要差一点儿。 不仅全盘否定了他所有外泄的情绪,还把以后的路也堵死了,几l乎等同于绝交。 叶池死死地盯着莫尹的脸。 莫尹低着头,连眼睛都藏在了帽子的阴影中。 他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肤都没有暴露在叶池的眼里,防备到了这样的地步。 叶池缓缓道:“之前的事,为什么既往不咎?” 莫尹抬起眼,冷冷一瞥,“叶池,你别得寸进尺。” 他表现得那么冷淡,好像真的一点机会也不愿意给。 那就不要回来。 叶池心说。 明明可以做绝的。 叶池不觉得如果没有他的私下训练,莫尹会损失多少。 莫尹是天才,他总会想到让自己变得更强的方法,而且他今天在场上已经强得令叶池目眩神迷了。 叶池向前走,莫尹一动不动。 叶池走到莫尹面前。 莫尹抱着手臂,撑出了一点距离,叶池仍旧向前,胸膛抵在莫尹横起的肘间。 叶池看到莫尹皱眉。 皱眉了,但是没有走。 说以后私下别再见面,今天也还是跟他上来了。 叶池不知道一切是不是都是他在妄想,他低头,说:“既往不咎的,包不包括今晚?” 口罩随着呼吸略微起伏。 叶池双眼紧盯着莫尹。 他看不透莫尹,到底是拒绝,还是也有那么一点点的觉得也不坏?哪怕是被勾起了好奇? 生活中只有游戏的人,从来没人敢那样接近他吧? 他是不是也觉得这种感觉很新鲜很有趣? 如果不是的话,他其实是可以更冷酷决绝的,就像对待他不满意的队友一样,一脚踢开,毫不留情。一次次的容忍,只会让人忍不住越陷越深。 叶池的脸越凑越近,在距离极度危险之前,莫尹扭开了脸,额头上帽子的边沿擦过叶池的头发。 叶池停在原处,呼吸喷洒在莫尹的侧脸,眼角露出的肌肤。 短暂的僵持,莫尹放下抱着的手臂,伸手去碰右侧包厢的门把手。 叶池追上去,嘴唇就落在莫尹的眼角。 莫尹扭头,眼睛冷厉,他一下拧开包厢门,叶池手过去又关上了包厢门,莫尹再次回头,眼神中传递出更加浓烈的警告,叶池的回应是伸手紧紧地按住包厢门。 有那么一瞬间,叶池以为自己回到了做网管的时候,有人来闹事,他坐在收银台后面,一开始还在忍耐,到后来忍无可忍,只能起身动用武力,和人干架。 叶池的手臂牢牢地抵在莫尹的肩头,将人固定在门与他之间,他低头亲莫尹的脸颊,胡乱地吻他脸上露出的肌肤,莫尹手掌按 住他的锁骨向外推,两个人紧绷着全身的力气对抗?,连闭着的眼皮都似在用力,叶池呼吸粗重,每吻一下,湿润一分,莫尹同样呼吸粗重,他扭头,口罩的边缘和脸颊被湿重地一吻。 半湿的口罩蒙在脸上,呼吸越来越不顺畅,鼻尖微微上挺,口罩顺着一边滑落,莫尹大口呼吸了一下,张开的唇随即被入侵。 舌尖进入纠缠,湿润相触的一瞬间,叶池抵住门的手掌猛地一蜷。 他在吻莫尹。 这个念头足以让他的身体爆炸。 手掌滑下,他握住莫尹的腰,队服触手微凉,莫尹腰间的肌肉绷得紧紧的…… 口腔里高热潮湿,争斗一般来回地搅动,叶池下唇向上涌动,重重地裹住莫尹的下唇,他已经分不清莫尹到底是在抗拒还是在回应。 两人的胸膛抵在一起,结实的肌肉相互碰撞,包厢门也随之发出被波及的轻微的拍动响声。 头脑已经完全被此刻的感觉给控制了,人成为了欲-望的奴隶,叶池什么也想不起来,他狂热地吻着莫尹,莫尹数次扭头躲开,他又数次追逐上去,两个人跌跌撞撞地从门边一直对抗到墙角。 浑身热汗淋漓,在最边缘的角落里,以一种不知是搏斗还是拥抱的姿势纠缠。 莫尹从舌头到口腔都被吻得酸麻,脸上的口罩早就不翼而飞,压在头顶的棒球帽也不知落在了房间的哪个角落。 叶池看上去像是要亲他到死为止。 两个人嘴唇边缘都湿得一塌糊涂,舌头之间的搅动却还在制造出更多溢出的液体。 莫尹身上那股特有的清新冷淡的气味正逐渐变得越来越复杂。 叶池忽然猛地贴近。 两个人的身体严丝合缝,互相猛地颤抖,舌尖抵到舌根,叶池重重地吮吸了一下,他移开嘴唇,看向莫尹。 莫尹那张冷淡清俊的脸泛起微微的红,眼睛里爆出一点火光,不知道是生气还是别的原因。 “你有反应了。”叶池说。 莫尹鼻尖渗出了一点汗,他语气居然仍能保持冷静,甚至还有一丝厌烦,“够了。”他睫毛上挑,里面散发出最后通牒的冷光,“我数二声,你如果再不放开,就别怪我下手太重。” 职业选手的手是最精贵的,两个人再怎么上头,也都保留最后的一点顾忌原则。 不用莫尹数,他刚说完,叶池就放开了箍在莫尹腰上的手。 他的手滑落下去,搭到布料的边缘时被莫尹攥住了手腕。 莫尹用了很大的力气,同时眼睛冷而黑地盯着叶池。 他是认真的。 如果叶池再乱来,他就真要去动叶池的手了。 叶池回看了下莫尹,随后单膝半跪下去,他的气息喷洒在某处,莫尹呼吸微滞,手上的力道也松了一点。 两人上下眼神碰撞着。 叶池深深地看了莫尹一眼,毫不迟疑地手腕用力往下一拉。 莫尹攥他的手没握住,在叶池使力时,不知道为什么,自然地就松开了。 叶池亲上去。 隔着薄薄的布料,和他吻莫尹一样,重而湿润。 莫尹浑身一颤。 叶池不管不顾,继续变换角度,从上到下,用力地吻过,他双手向上按住莫尹修长的腿,虔诚地、投入地、狂热地时亲时吮。 渐渐的,他听到莫尹的呼吸变得沉而快。 视线向上。 白色队服的下摆飘荡,白皙分明的腹肌收紧了轮廓,中间淡粉色的肚脐呼吸拉扯,高热难耐。 叶池这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但他却做得毫无障碍。 莫尹逐渐有些站不住,微弯下腰,双手搭在了叶池起伏隆起的背上。 安静的包厢内只剩下呼吸声和那奇异而煽情的响动。 肌肤颤动。 莫尹的呼吸喷洒在叶池的发顶,他抓着叶池的队服,半晌,拉开叶池的后颈,四目相对,双眼赤红。 “叶池,你真是个疯子……” 他声音哑到极点,那股冷淡的劲终于被磨去了一丝表面。 叶池表情镇定,眼神狂热未褪,“我说过了,我是有点疯的。” 他抬手,大拇指轻揩了下嘴角,“要不要,再来一次?”! 第 181 章 Chapter 38 职业选手的一天是枯燥的,像莫尹这样自律到极点的选手,生活就更死板了。 健身、游戏、训练赛、健身、游戏。 所有时间都被规划得清晰固定。 训练赛结束,今天主指挥正式移交给了野辅,莫尹轻松了不少,打完比赛复盘结束,剩下的就是自由时间。 莫尹从座位上站起身。 “MY,”唐旗也跟着站起身,兴致勃勃的样子,“你要出去跑步了吗?” “嗯。” “我能不能跟你一起?” 来DSG大半年了,唐旗还是那副新人的样子,“我也想锻炼锻炼,顺便向你讨教一下游戏里的一些事。” 园区里一如既往的安静,许多建筑物仍灯火通明,莫尹带着唐旗绕着园区中心的湖跑步。 唐旗体力一般,刚开始还能边跑边说,跑了两百米后就开始喘,喘气都费劲,就别提说话了,莫尹一点也不惯着他,匀速跑步,让唐旗追得很吃力。 两圈跑完,唐旗投降了,从跑转向慢走,随后在湖边长椅上坐下,手按着肚子喘气,莫尹跑了大半圈绕回来,在他面前停下。 唐旗还在喘,喘着喘着,他不好意思了,面红耳赤道:“对不起,我体力太差了,你接着跑,别管我,我歇会儿L再跟上。” “跑一会儿L歇一会儿L不如持续慢跑。” 唐旗点点头,心说可是他真跑不动了。 在莫尹眼光的注视下,唐旗还是勉强站了起来,跟着莫尹又拼死拼活地跑了两圈之后彻底歇菜,瘫在湖边长椅上不动了。 湖的头尾拐角设置了路灯,光很暗,唐旗躺着看莫尹似乎很轻松地在跑步,长条个地一晃而过,看上去不像打电竞,倒像是搞体育的。 唐旗挣扎着爬了起来,继续跑。 他是完全以莫尹为榜样的。 偶像就在身边,必须得学! 断断续续跑了大约三十来分钟,唐旗逐渐丧失斗志,心说到底还要跑多久啊,MY平常跑半个小时不就结束了吗? “MY……你……”唐旗吞咽,喉咙痛,实在跟不上了,“你……还要跑……呼呼……多久啊……” 莫尹停下,在原地慢跑,他头上也流了不少汗,淡灰色的T恤背后一片都湿了,“不确定。” 唐旗:“……”救命啊,电竞AI的极限到底在哪里?! “你累了可以回去。” 唐旗羞愧点头,“好,那我就先回去了,你慢慢跑。” 跟随偶像,累得快要虚脱的人拖着两条麻木的腿往出口走。 莫尹慢慢停下了脚步,在湖边的长椅上坐下。 汗水从他的两颊流入脖颈,莫尹抬起手,低头看运动腕表记录的运动数据,脸颊突然被冰了一下。 莫尹扭过脸,贴在他脸颊上的水瓶收了回去,拿着水的是面带微笑的叶池. “刚才我看到 唐旗在,”叶池拧开水瓶递给莫尹,“就在外面等了一会儿L。” 莫尹接过水,仰头一口气喝了大半瓶,他没说话,手指扣着矿泉水瓶口下方,轻轻摇晃矿泉水瓶。 叶池俯身,把瓶盖拧上去。 园区中心的人工湖两面被高大的树木包围,除了两盏路灯之外,一点光源都没有,漆黑一片,莫尹喜欢来这里跑步,领队特意来考察过一次,觉得很危险,月黑风高的,又没什么人来,万一掉湖里都没人捞,领队的反对无效,因为莫尹看中的就是这个地方人烟稀少,够清净。 隐蔽的角落,树影婆娑,地面交叠的影子融入黑夜之中。 莫尹的神情总带着一种似乎很不情愿的拒绝,叶池亲他时,第一下总是很难亲到他的嘴唇,要偷袭,先亲到他的脸颊,莫尹会皱眉,会有点不耐烦的神情,叶池从他的脸颊亲到他的鼻梁,随后慢慢往下,直至达到目标。 等到真正开始接吻时,就毫无过度地激烈起来。 鼻腔里的呼吸,接吻时的水声在四周的蝉鸣中显得异常鲜明。 身体随着情绪贴近、起伏、摩擦…… 叶池冷不丁地将手盖住。 莫尹轻哼一声,眉头皱得更紧,唇舌间的对抗较量也变得更加激烈。 那天在网吧的包厢里,莫尹也是这样,好像很不喜欢,很不满意,很讨厌叶池的所作所为,可当叶池再次低下头时,他一个拒绝的字也没说,甚至把自己的手掌按在了叶池的后脑勺上。 他开始配合叶池的节奏。 身体越来越软。 被刻意压住的声音从他滚动的喉结中逃窜出去。 后来,他躺下了,躺在那张小沙发上,长腿无处安放,斜斜地搭在沙发的扶手边缘,毫无顾忌地分开,被叶池有力的唇亲得一片湿润。 事情结束以后,莫尹用纸巾擦拭完,面无表情地穿上裤子,裤子刚提到腰上,就被叶池从背后抱住。 叶池难耐地抱着他,慢慢地蹭着他。 整个晚上,叶池自己没有尝到任何甜头,一直都在“服务”莫尹。 “明天训练。” 叶池开口,说的却是很正经的话题,同时又忍不住似的亲莫尹的侧颈,莫尹扭过脸,叶池从他的侧颈缓缓向上亲到他淡红的耳后,“不要既往不咎,把今天和今天之前的事当作没发生过。” 莫尹一直没说话,叶池从他的耳后又向下吻到他的后颈,每一下亲吻,都异常粗重湿润。 然后,奇怪的关系开始了。 那天,训练赛结束,莫尹正要出去跑步,手机微信来了消息。 叶池主动来到了DSG基地的园区,在领队说的“掉湖里都没人捞”的跑道处截到了莫尹。 莫尹当没看见他,继续跑步。 叶池跟着他跑,两人一直沉默地跑,等莫尹跑到大汗淋漓,脚步逐渐放缓,叶池突然抱住了他。 莫尹抗拒地推了他一下。 叶池亲 上来,亲到他的睫毛。 不知道互相躲避追逐了多久,嘴唇和舌头又纠缠在了一起。 “会有人来吗?” 叶池低低道,“要不要换个地方?我开车了。” 莫尹手肘抵在他的胸前,鼻尖亮晶晶的,他低着头,看上去是在沉思,而他这种冷淡不理会的神情最令叶池感到心跳发狂。 “没人会来。” 莫尹淡淡道。 他平静的回答让叶池胸膛里的火瞬间燃遍全身。 他们现在到底算是什么关系呢? 叶池观察着莫尹的神情。 在这种时候,莫尹那张冷漠高傲的面孔上也只会流露出一点恼怒般的红晕,微微仰着头,露出急速滚动的喉结,像是承受不了叶池所给他带来的这种新奇的体验。 叶池知道自己这是钻了空子。 别人都不敢接近的人,远远看一眼都已经满足的人,被他这厚脸皮死缠烂打地一步步侵入了私人空间。 从要游戏好友到加微信再到语音聊天一起去网吧玩。 虽然他看上去好像毫无心机,其实头脑里早就本能地计划好了吧? 他真卑鄙,把王冠上最璀璨的宝珠给偷下来在黑暗处暗暗亵渎。 要走的时候,莫尹连说也不说,理所当然地抬起腿就走,叶池不让他走,手掌抓住他精瘦的腰侧,用像要把莫尹吞下的力道亲他。 跑步加上亲热再加上夏天自然的高温,莫尹身上出了很多汗,肌肉的触感纹理丝滑又极富弹性,叶池手掌从他腰侧的T恤伸进去,莫尹隔着T恤抓住叶池的手,叶池的手掌便停留在那里,掌心变换着力道的揉捏,挤压,感受莫尹肌肉的美好触感。 莫尹那个地方很敏感,他抓着叶池手腕的手越来越用劲,身体却越来越向叶池靠近。 叶池察觉到他的软化,吻得更深。 “约会”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叶池抽出手掌,把莫尹的衣服下摆整理拉直,“回去上号sl。” 莫尹一句话不说,转身就走。 叶池在原地站了一会儿L,突然加速跑出去。 莫尹走到了湖外面一棵大桂花树下停住,叶池在他身后不远不近地看着。 莫尹的表情看上去有些苦恼,他似乎没意识到叶池也出来了,抬手拉了下T恤,动作有点不自然地按了下左胸口。 叶池头脸轰得一声,一下烧得发烫。 明明是他自己做的事,怎么他现在还会有种不真实的虚幻感而变得更加热血沸腾呢? 回去上号sl。 挂了语音。 游戏上,双方仍旧是你来我往,毫不留情。 “下把我用狐狸。” “好,我阿卡丽。” 似乎跟之前也没什么区别。 最后一把训练结束,叶池道:“你要休息了吗?” 莫尹没回答,叶池是个即使不给回应也能自己补全的人,只 要莫尹不拒绝,他可以把一切流程都自我消化。 因为对叶池来说,像莫尹这样的个性,这已经是一种强烈的纵容,甚至可以算得上勾引了。 用一种冷淡的高岭之花的姿态逼得人为他发疯。 “明天拍摄完结束,要不要一起出去?” 叶池低声道。 他的询问在安静的宿舍里几乎快要显出回声,很紧张,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两个人都那么亲密了,他却仍那么小心翼翼。 “不知道。” 莫尹挂了语音。 叶池看着语音结束的提示,怔了两秒后,脸上露出了淡淡的有些无奈的笑容,至少不是拒绝。 夏季赛,DSG和REAL的战绩一路高歌猛进,中间又更新了一次版本,DSG好不容易适应了版本,结果发现新版本对他们又是一次削弱,只不过有了上次被削弱后的经历,这次DSG的适应版本变得快了许多,状态很快就调整了过来,而REAL作为一支新赛季的黑马队伍,在夏季赛彻底爆发出他们的潜力,几个选手都受到了极大的关注。 两个全胜的战队终于要相遇了。 和春季赛相比,这次的比赛关注度和热度都要更高。 提前一周,联盟就叫两个战队来拍宣传片。 比起春季赛被蹭热度的不爽,这次DSG的队员们都很严肃认真地看待REAL这支战队了,只不过队员们不敢在基地表露出来。 上次网吧事件之后,两个战队的关系就变得有点僵,主要是他们两个中单老大似乎是因为那件事完全断了私下的联系。 乘车前往拍摄现场,两个战队的人在化妆室相遇。 REAL已经先到了,正在化妆。 陈冬跟唐旗摆了下手,唐旗也悄悄摆了下手,他还是有点心虚,因为上次的事主要还是他的锅。 叶池单独坐在沙发上看手机。 工作人员们对DSG的几位队员笑了笑,“快过来先化妆吧。” 莫尹在另一个单人沙发上坐下。 工作人员们知道他习惯不化妆,也就没说什么。 队员们排排坐的化妆,从镜子里观察身后的两个人。 两个中单全都在低着头看手机。 气氛冷凝。 队员们互相交换眼神,也不说话。 片刻之后,莫尹收起手机走了出去,不一会儿L,叶池也走人了。 一直盯着后面看的陈冬顿时警惕起来。 不会又打起来吧??? 走廊里,莫尹双手交叠地靠在窗前向外看,身后脚步靠近,身边多了个人。 今天天气很好,外面天蓝得醉人。 两个人一言不发,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片刻之后,莫尹拿出口袋里震动的手机。 ——[叶池:胸口还疼吗?]! 第 182 章 Chapter 39 拍摄现场的火药味很浓。 脚本联盟已经给了,无非就是一些常见的对峙、对视镜头,选手除了在赛场上对抗之外,其实私下里关系都不错,要在宣传片里演出一副双方像有什么深仇大恨的样子,对职业选手的演技是很大的考验,现场经常有人笑场。 因为两边战队都是以中单选手为核心,所以联盟拍摄的时候也有意制造出两个天才中单带领队友狭路相逢一较高下的气势。 莫尹和叶池双双抱着手臂在同一个画面中对视。 平常工作人员都要在旁边喊“别笑,忍住,三秒钟,好,表情再凶狠一点……”之类的话来帮助拍摄。 今天完全不用。 两个选手的表情看上去火花四溅。 “好,下一组镜头,两边中单碰一下拳,手攥得紧一点,力道轻轻的就可以了。” 握紧的拳头碰在一起。 视线继续焦灼缠绕。 “很好,非常好,换个角度,保持保持,表情非常好。” 赛事宣传片只需要大概30秒的镜头,拍摄的效率出奇的高,花了差不多半个小时的时间就结束了,比预计的时间要早了一个小时。 正好到了午饭的时间,桌上摆了一大堆垃圾食品的外卖,选手们或站或坐地吃外卖。 气氛还是很安静。 叶池余光时不时地看向莫尹。 莫尹回了他的微信。 就两个字母。 “SB。” 叶池当场就露出了和“SB”很相衬的笑容,直到现在,想起还是忍不住要笑。 莫尹一眼没看叶池,也能感觉到叶池时不时看向他的火热视线,他叼着吸管喝冰饮,冷淡的脸透出一点少年气。 陈冬正在吃汉堡,冷不丁地发现身边的队长盯着MY在看,他脚轻踢了下叶池的脚,叶池脸还是朝着莫尹的方向一动不动。 “咳咳——” 陈冬重重咳嗽。 DSG战队的人收拾东西走人。 叶池转过脸看向陈冬,“汉堡也拉嗓子?” 陈冬:“……” 回程路上,陈冬忍不住偷偷跟叶池说话,“队长,你说麦宝还在生我们的气吗?” “他生气了吗?” 陈冬以为叶池在讽刺他们,尴尬道:“我们也不是故意的。” “好好打比赛吧。” 叶池说,他凝视着窗外,“他不会为那种小事生气,他在乎的只有比赛。” 新一周的宣传片一放出来,立刻就获得了破千的评论转发。 两个全胜队伍的碰撞自然获得了观众们的强烈期待,论坛上铺天盖地的帖子提前分析两个战队对抗的胜率,焦点自然是放在了莫尹和叶池身上,两人的赛场表现、各种数据都被拉出来做对比。观众们得出的结论是强强对决,难分高下,连□□网站的赔率都围绕在对半开上下浮动。 自从上次系统不小心透了个大的,之后就彻底没声了。 莫尹怀疑系统是不是因为透露了过分关键的信息被强制脱离出了这个世界,不过他的精神力能感觉到系统还在。 夏季赛常规赛,他和叶池这一场榜首之争到底谁输谁赢,系统没跳出来说话,大概是真的学乖了,知道自己多说多错,不如不说。 游戏里,莫尹完成了个很勉强的单杀,自己的血条也快见底。 “我觉得,”叶池在语音里有点无奈地说,“这个单杀不划算,你会亏兵的。” “嗯。” 莫尹没反驳,在游戏上他一向不带任何私人情绪,叶池说的是对的,他就承认。 莫尹淡淡道:“杀着玩,比赛不会。” 叶池轻轻笑了笑。 跟莫尹语音的时候,他经常笑,不管是莫尹单杀了他,还是莫尹亮弱爆的表情,有时候莫尹想骂他,又懒得开口,一片喷洒着呼吸一边在游戏里打字骂他“SB”的时候,叶池都会笑。 这算是在谈恋爱吗? 叶池也不知道,他只是一直忍不住地想笑。 今天白天下了一整天的雨,到傍晚才停,叶池来的路上很担心莫尹还会不会出来跑步。 每次都是他单方面地跟莫尹发微信说要来,莫尹从不回他。 经过一天的暴雨,湖边跑道全是湿的,叶池跑过来,一路踩碎了不少深深浅浅的水坑。 莫尹果然没在跑步。 他穿着队服,手插在口袋里,站在湖边的围栏前低头看湖,他看上去只是纯粹地在欣赏雨后的湖景,并不像是在等待谁的到来。 叶池慢慢停下脚步,心跳得快要从胸膛里飞出来。 莫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偏过脸向着叶池的方向看去。 视线相撞的那一刻,叶池笑了,然后就一整个晚上都一直在笑。 * 周六,头名之战。 场馆内外早早地聚起了大批粉丝观众,还有不少举牌子拉横幅的。 唐旗坐在靠窗位置,看到外面的横幅后睁大了眼睛,胳膊推了下身边的丁文泉,示意丁文泉往窗外看,丁文泉探过身,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他们的老朋友“磨牙天下无敌”,但是旁边的“齿龈甜到蛀牙”又是什么? 比赛训练的压力太大,丁文泉很久没有在网上冲浪,所幸这也不是什么机密,微博一搜马上就明白了。 丁文泉直接在手机备忘录上打字,递给唐旗。 ——cp粉 ——? ——谁的啊 ——莫尹和叶池 ——不是磨牙吗? ——差不多 唐旗自己也搜了一下,搜完后顿觉版本更新得真快,他是真跟不上了。 原来cp粉和cp粉之间还分得那么细,还要打架? 唐旗脸一阵红一阵绿,向前瞟了一眼。 还好莫尹不在乎这 些。 也真不知道粉丝们到底怎么想的,他和丁文泉、陈冬好歹做过队友,下路组一般都是绑定出现,有点这一方面的粉丝他也认了。 可是叶池和莫尹怎么看怎么都更像是宿命的对手这样的设定吧? 唐旗不解地看了莫尹好几眼。 等到莫尹回头从座椅的缝隙里看他时,唐旗才猛地低下头收回视线。 莫尹的气场实在太强了。 唐旗真无法理解,他光是看那些八卦都觉得胆战心惊,粉丝居然还能那么YY,这么一想,他真是好佩服那些粉丝…… 今天DSG和REAL的比赛是晚上7点的黄金档。 早早来到场馆的战队除了在休息室休息,就是看比赛,吃外卖等开赛。 莫尹坐在单独的沙发里看手机。 叶池又在狂发朋友圈。 出门要拍。 中间路上的风景也拍。 到了场馆也要拍。 ——“花坛里的小花真是生机勃勃。” 莫尹抿了下唇,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他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口水,以掩饰微微翘起的嘴角。 过了这么几个世界,从一开始的用感情去算计,慢慢的,他对他的感情变得越来越简单纯粹,两个人的关系所带来的愉悦也同样很简单,是自然人在联盟里用尽一切手段都没法体会的最简单的快乐。 REAL到了场馆,叶池踏上楼梯时,脚步突然停住,笑了。 陈冬没注意,差点撞到叶池背上,他看到叶池脸上的笑,有点毛骨悚然道:“队长,你笑什么?” 叶池马上就收起了笑容,若无其事道:“没什么,”随后对队员们道:“我去买瓶喝的,你们谁要吗?” “休息室里不是有水吗?” “你要买什么饮料?我帮你去买。” 领队很热心。 叶池道:“没事,我很快。”就这么拉着单肩包往楼下跑了。 队员们齐刷刷地回头。 “谈恋爱了。” 队员们又齐刷刷仰头。 队内唯一有女朋友的上单连城一脸高深莫测,“绝对是恋爱了。” 陈冬:“有道理,所以谈恋爱和去买喝的有什么关系?” 连城耸肩,“跟女朋友打电话咯。” 孙远洋:“我怎么没见你跟你女朋友打电话的时候背着我?天天在寝室里打打打。” “不一样,我光明正大,队长搞地下恋情呢。” “神经病,他又不是大明星,谈个恋爱还偷偷摸摸的?” “打赌吗?” “赌什么?” “今天嫂子肯定在下面现场看比赛。” “靠,什么嫂子,我比疯子哥大两岁。” “……” 队友们聊着天上楼的时候,叶池已经走到了一楼的大厅最北边。 从这里的落地窗看过去 ,可以看到场馆的北门和花坛?_[(,和南面用来进出的场馆不同,这里很安静,风景也很独特。 莫尹手里拿着罐装咖啡,背靠在玻璃窗前。 叶池走过去,同样在自动售货机里点下了一罐咖啡。 “咚——”的一声,咖啡滚落。 叶池弯腰取出咖啡,“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发朋友圈。” 只是很简单的一张透过玻璃窗的照片,叶池看到之后立刻飞奔着跑来了。 莫尹喝了口咖啡,“不能发吗?” 叶池拉开易拉罐,也喝了口咖啡,他忍着笑,说:“能发。”又说:“这咖啡好甜,好像加了很多糖。” 莫尹瞟了他一眼,举起咖啡,小拇指在咖啡罐上的“无糖黑咖啡”上点了点。 叶池还是笑,眼睛很亮地盯着莫尹的眼睛,他很想亲莫尹一下,但是这里虽然很少有工作人员会来,也还是没那么绝对,于是只能一边喝着苦咖啡一边又止不住地笑。 莫尹头微微偏着,姿态慵懒闲适,眼神时不时地和叶池对上又飘开,反正只要他看向叶池时,叶池总在看他。 “今天比赛加油。”叶池说,他语气异常柔和,已经完全不掩饰自己那点心思,他相信莫尹也知道他的心意。 莫尹慢慢地喝着那一小罐咖啡,将最后一点咖啡喝完,他扔掉易拉罐,靠着玻璃窗的背直起身,“放心,一定打爆你。” 叶池回身看着莫尹离开的背影,脸上毫无顾忌地露出灿烂的大大的笑容。 “加油啊——” 回声荡在空旷的空间里。 前方脚步停顿,莫尹微微偏了偏脸。 远远的,叶池似乎看到莫尹的嘴角有所上扬。 7点,两边战队登场,比春季赛更狂乱的嘶吼声迎接了他们,相比上次DSG压倒性的粉丝数量,今天REAL也来了很多粉丝,从下面的灯牌横幅就能看得出来。 短短一个赛季不到就能吸纳这么多的粉丝,REAL战队也可以说是一个奇迹了。 “人真多啊。” 秦昆仑感慨。 “诶,那个……” 秦昆仑伸手指着某个显眼的灯牌方向,“齿龈的灯牌是什么意思?甜到蛀牙?什么啊?牙膏赞助?” 打野管明探头,“不是吧,应该又是什么cp……丁文泉?” 丁文泉:“我不知道。” 唐旗连忙跟上,“我也不知道!” 上野瞬间就把目光看向了辅助。 辅助惶恐的表情让他们立刻领会到这大概是和谁有关,于是两人又把目光转向了莫尹。 莫尹双手交叉地放在腹前,视线轻轻一瞥。 上野若无其事地收回了视线。 “比赛马上开始,请做好准备。” 裁判作出提示,队员们也收敛了轻松的态度,一个个都严肃起来。 “我刚在楼下碰到叶池了。” 莫尹冷淡的声音在耳麦里响起。 队友们纷纷投来视线,难以掩饰的好奇。 “我说我会打爆他,”莫尹坐在中单的位子,五个人的中心,淡淡道,“他让我加油。” 队友们:“……” 秦昆仑直接道:“我操,他敢这么狂?!” 管明摇头,冷笑,“真的赢了几场飘得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挺好,”丁文泉一向佛系,平静道,“那我们就加加油吧。” 唐旗也忍不住道:“MY,你放心,我们今天一定会赢!” 莫尹轻轻“嗯”了一声,端起水杯喝了口水。 这凝聚力不就有了吗?简单。! 第 183 章 Chapter 40 DSG和REAL打了好几场训练赛,有输有赢。 这赛季,DSG过得很艰难,这是不争的事实,不能说是实力的下滑,而是武功再高也怕菜刀,联盟版本一刀砍下来,再无敌也得挨削。 在最新的版本中,到底谁更强? DSG的队员们其实也没有百分百得胜的信心。 但是对面TM也实在太狂了吧?!让MY加油?!就算训练赛他们有输有赢,MY在中路可是从不占下风的!叶池有什么资格让MY加油?! 如果站在原本世界线的角度来看,DSG这属于是反派之魂集体熊熊燃烧了。 莫尹从不介意当反派,他仍然喜欢,喜欢这种压倒一切力量让所有人痛苦得喘不过气来却又让人无法反抗的感觉。 新版本除了削弱加强了一些英雄之外,继续增加了摇摆英雄,这样让莫尹在中路所需要练习的英雄变得更多了。 这场头名之战从bp博弈开始就极为精彩,两边的ban选都让台上的解说分析了半天都全部落空。 “卡尔玛走中,真的吗?哇,这我真想不到,这太不符合MY的风格了!” “逆版本啊,这个卡尔玛我们确实没想到,REAL也没想到吧,第一轮还ban了两个中单位。” “很期待啊,MY的卡尔玛在场上能有什么精彩的发挥。” “REAL的这一手中上摇摆也是,凯南中单?Quit的英雄池也是很深啊。” “感觉凯南有点被卡尔玛克制了,线上打不过吧,是的,bp被算计了,最后辅助锤石亮出来的时候,才发现对面中单是卡尔玛。” “主要是id的迷惑性太强了,像我们都知道MY是比较擅长法师法刺一类的英雄,像卡尔玛这样偏保护的英雄真的是很少看到他在赛场上使用。” 两边的阵容都是团战阵容,DSG的阵容确实令REAL措手不及,MY打比赛,一直都会选择一个至少能兜底的英雄,所以当DSG亮出卡尔玛的时候,他们都默认卡尔玛是辅助了,没想到最后会摇到中路。 “Quit?怎么样?有压力吗?”教练担心道。 “当然有。”叶池毫不心虚道。 队友喷笑。 “没事,疯子哥,反正你跟麦宝对线一直都压力拉满的。” “我们相信你,对你要求不高好吧,不被单杀就算成功。” 叶池笑,“我谢谢你们。” 比赛拉起,台下轮流的加油声响彻整个场馆。 莫尹的选择同样出乎叶池的预料。 两个人sl的时候,莫尹什么英雄都拿,连打野都会,所以尽管两个人私下特训,叶池对莫尹的英雄选择仍然是完全摸不准。 卡尔玛? 一个和莫尹的风格背道而驰的英雄。 叶池感到背上升起了一排细密的鸡皮疙瘩,那是兴奋的即将展开剧烈对抗的激动 。 莫尹呢?他也一样兴奋吧,就像他每一次亲他时,他的回应一样。 卡尔玛这个偏保护的英雄在莫尹的手里激进无比,简直像是换了个英雄,连解说都直呼从未见过如此凶残的卡尔玛,压线耗血都无限趋近于完美。 而叶池在凯南这个英雄上的使用熟练度也相当惊人,在对线被克制的情况在线上丝毫不落下风。 两边在线上虽然没有爆发人头,纯粹的对线都已看得人热血沸腾,尖叫连连。 摄像头扫过去,两个人的表情都异常专注,沉浸在游戏之中,非常有魅力。 团战在下半区的小龙爆发。 尚未成型的凯南在团战中还起不到毁天灭地的作用,但卡尔玛已经能够给队员源源不断地提供保护,莫尹鬼魅的走位让打团中持续释放保护技能的卡尔玛游刃有余,一点点将敌方阵容蚕食。 DSG拿下第一条水龙,并且1换2拿下人头,场上局势大优。 DSG的滚雪球能力在整个游戏中都是恐怖传说,小孩听了都要吓哭,被拿优势的REAL全员戒备,互相鼓励,小心运营,居然慢慢也稳住了局势,没有让DSG把雪球给滚起来。 等到REAL这里的英雄装备稍微成型时,REAL主动在上路开团,DSG上野被包,中下立刻亮起TP,5v5团战爆发,操作精彩得解说嘴都快跟不上了。 第一场比赛两边团战频频,几乎每一个资源刷新都会打团。 DSG的核心选了个偏辅的英雄,其他人打得异常暴躁奔放,两边都有暴脾气。 秦昆仑选了个剑魔,放技能都要语音辅助,一口一个“草”,陈冬选了霞,也是一口一个“干”。 台上台下气氛火热无比。 莫尹话不多,卡尔玛有加速技能,在地图上到处游走,每次团战几乎都比叶池先赶到战场,叶池的凯南有几波精彩进团,给DSG也造成了重创。 终于在38分钟时,一波大龙团战,DSG凭借阵容上的优势将REAL几乎团灭,只有上单奥恩见势不妙丝血逃生,最终还是不敌DSG二人的攻势被拆了基地。 第一把比赛打得精彩至极,比赛结束后,场下欢呼不断,莫尹起身时感到后颈微微冒汗,队员们也都长呼了口气,从激烈的比赛中回过状态的感觉。 队员们下场,从通道的两边往休息室走,叶池回头看向左边,视线凝固两秒后,他接收到了莫尹回看的视线。 视线相撞,碰撞的火花爆裂。 棋逢对手,意犹未尽。 第一把比赛同样精彩,两边无论是对线、团战、运营都拉满了,在经过同样接近40分钟的比赛后,REAL险胜DSG。 台下粉丝欢呼沸腾。 本赛季一场不败的DSG终于被打败了一场! 不败传说的神话被打破,这对于现场的观众来说可以算是见证赛季历史了。 但其实从Msi回来版本变更之后,DSG在 训练赛里就已经输过几次,对于输游戏,DSG的队员们早就已经卸下了心理的包袱。 论坛上有“忍”DSG很久的黑粉开帖嘲,被楼下直接回喷过去了。 “有些人粉圈思维入脑了,这么精彩的强强对决,叫什么叫?” “DSG两冠王强不强用你鉴定?你算老几?什么段位贴上来看看?” “这么精彩的比赛能再来一把,本观众表示很满意。” “今年冠军必在DSG和REAL之间产生,两队实力太强了,独一档,失误很少,这是我本赛季看得最爽的比赛!” 电竞比赛,输得精彩同样能够赢得观众的尊重。 休息室里,教练和队员们沟通着下把的bp。 “bp我觉得没有问题,”管明道,“团战上我们还是要更注意一些,对面在配合上感觉要比我们更默契。” “上把我有两波失误了,下把注意。”丁文泉主动道。 教练看向莫尹,“MY你觉得呢,bp要调整吗?” 莫尹单手握成拳地撑住脸,“我想把中单放在最后的康特位。” 队员们齐齐地看向莫尹。 莫尹的神情很严肃。 管明和丁文泉都是老队友了,他们见过莫尹这个表情,这个表情叫“独C”。 电竞选手分成好几个等级,普通的职业选手,因为一段时间的高光表现而获得关注的流量选手,一些获得荣誉有一定知名度的明星选手,还有一些长时间保持着超强的竞技状态,能够作为队伍的建队基石,在场上凭借一己之力就能改变对局的超巨选手。 不是每一个拿过世界冠军的选手都是超巨级别的选手。 超级巨星,必须光芒万丈,闪耀无比。 没有一个人力挽狂澜,从失败的阴影下走出属于自己胜利的道路的选手都不配被称为超巨。 DSG拥有一位整个联盟都毋庸置疑的超巨选手。 MY. 那么REAL呢? 第二把比赛开始。 随着bp的进行,场上很明显地发现两边都放着中单没选。 上一把失利后,DSG选择了红色方,这样他们就有选择全场最后一个英雄的机会,将最大的赢面全部押在莫尹身上。 这无疑会给选手带来巨大的压力。 但莫尹却神色如常。 他是天生的巨星选手,无论是操作、游戏理解、还是抗压能力都是顶级,越是重压之下,他就越是冷静,这种冷静是狩猎前的冷静,隐藏着兴奋。 REAL在最后的位置锁下了他们的中单英雄。 卡萨丁。 虚空行者·卡萨丁,前期孱弱,对线劣势,但一旦有了优势成型之后,就可以造成毁天灭地一人杀完的变态英雄。 这个英雄的选取率不高,尤其是在队伍实力相近的时候,因为它成型太慢太困难,很容易被前期滚雪球滚到死。 DSG的教练在REAL亮出卡萨丁后皱了下眉。 这原本是他想给MY选取的英雄。 以MY的实力绝对能保证把卡萨丁这个英雄的发育给拖起来,等到卡萨丁成型,它在MY的手里会发挥出必胜的效果。 为此他们已经提前布局,ban掉了两个克制卡萨丁的英雄。 “MY,”教练发挥了他最擅长的,听取选手意见,“你想选什么?” 莫尹看向游戏屏幕。 全场阵容只剩下他这边一个中单。 是选大法师和卡萨丁对刷到16级,还是选法刺在线上压制到死,赌一手二十分钟他们就能结束比赛? 皎月女神的形象出现在英雄选择框里时,场下观众一片欢呼沸腾。 皎月女神·戴安娜,一个极度考验操作难度,连招失误就等于场上没这个人,容错率低到离谱的战士刺客英雄! 这种英雄在场上能造成什么样的效果不取决于装备,也不取决于她能拿到多大的优势,只取决于选手是否能够在混乱的团战中高度集中,打出一套又一套的丝滑连招,神鬼就在一瞬间。 导播切到选择了这样高难度英雄的莫尹脸上,他的表情一贯的云淡风轻,毫无变化,口型微动地和队友似乎说了什么,很短很简洁的一句话。 场上导播一晃而过,营销号把bp完成的界面动图发了出来,其中就有莫尹和队友短暂沟通的画面,在线看比赛的观众对动图反复观看猜测,终于有口型大师在评论区回复说他看出来MY跟队友说什么了。 简简单单就两个字。 “赢了。”! 第 184 章 Chapter 41 两个战队不约而同地将胜利的砝码悉数加在了中单之上。 春季赛,叶池带领着由辅助临时替补的打野拿下ADT胜利的那一局是他在比赛中的一次重大蜕变。 一直以默契无间的团队取胜的叶池发现了赢比赛的另一种可能性。 一个队伍在关键的时刻必须要有人站出来。 这是莫尹教会他的。 而一直相信着依靠个人能力就能取得绝对胜利的莫尹也已经学会了像第一局那样,退守后方,依靠团队的协作获得胜利。 他们在一次次的交手中都学会了彼此赢比赛的方式。 是对手,也彼此欣赏,在积分赛的最后一局里,各凭本事硬碰硬。 DSG有必胜的决心,REAL也有创造奇迹的野心,两边队伍上线都很谨慎。 皎月女神提着刀和虚空行者在线上相遇,莫尹毫不犹豫地上前耗血。 作为前期比较孱弱的两个英雄上线一般都是和平补兵,静待后期。 莫尹这上去就揍人的举动让解说和观众都措手不及,唯一有准备的只有线上的叶池——他火速闪开了。 叶池微笑,毫不客气地还以颜色。 补兵?活着才有权力补兵。 两人在中路线上一级就打得有来有回。 两边打野不约而同地打完了野辅buff来线上支援,中野2v2打得火热,激烈博弈后双方残血退出了战场。 管明:“等我刷了红再回线上。” “别来,”莫尹道,“你别露视野就行,我会假装你在。” 同时,孙远洋退守野区后又折回,“怎么说老铁,他不回,再干他一波?” 屏幕上,残血皎月的对线依旧十分激进,叶池:“你回去刷,他们估计也在蹲。” 对面到底有没有在蹲,这是心理战术上的博弈,万一对面也在蹲,残血2v2说不好结果,万一对面没在蹲,2v1没杀掉莫尹,那他们就是血亏。 “打野节奏别断,”叶池果断做出了判断,“你比对面更快有作用。” 莫尹根据叶池的对线判断对面打野已经回野区,放心地收线回城补装备。 两边都开始投入在发育运营上,游戏里面一时风平浪静,但是那种紧绷的战斗一触即发的感觉却始终挥之不去。 小龙出生了。 第一条水龙,水龙的回复作用对两边的前期对线帮助都很大,是必争的资源。 “下路来靠了!” 唐旗带着丁文泉火速往小龙处站视野。 “来了。” 打野管明从红区跑来,上路秦昆仑道:“上路在线上,我缠着他,你们打。” 莫尹则是边pin信号边往下路走,叶池跟他几乎同时把兵清完,两人进入中路草丛先互相消耗了一下插眼抢视野,火药味十足。 对于相似的后期发力阵容来说,前期的一点 优势都很有可能变成获胜的关键因素,所以这波团战,两边都带着必胜的决心。 视野已经全部照亮,两边选手都在相互博弈,变换站位去,企图找到一个好的开团时机,在这种时候,比得就是谁更有耐心,谁更会消耗。 唐旗丢了个技能过去,陈冬闪躲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小龙,小龙立刻对着他开始攻击。 “我草,拉到仇恨了。” 陈冬狼狈地边躲边自然地回手打了两下小龙。 “直接拉出来打。” 叶池果断道。 不能再重蹈春季赛的覆辙,DSG想逼乱他们的团战阵型! “他们打了!”唐旗焦急道。 “看我。” 莫尹英雄跟着话语行动,皎月女神冲进了对面人群,“打团!” 两边爆发团战。 解说忙不迭地跟上,“皎月进场了——MY的Q——啊!Q空了!” 随着解说的哀嚎,放空了重要技能的皎月女神顿时被REAL四名英雄集火秒杀。 DSG队伍内语音一片慌乱。 对于莫尹指令的服从已经刻在了他们的DNA里,所以在莫尹冲进去的同时,下野辅就毫不犹豫地也冲了进去打团,而皎月女神的致命空Q让DSG迅速减员,团战直接溃败了,只有打野管明依靠位移险险逃生,下辅全死了,REAL只付出了一个被点燃带走的打野的代价,就拿下了三个人头加一条水龙,最糟糕的是卡萨丁拿到了人头和助攻! 像卡萨丁这样的后期英雄,游戏时间、人物经济,每多一点,就是多一点胜率,能在前期拿到人头和助攻的卡萨丁约等于已经宣判了游戏胜利的天平会往哪一边倒。 DSG的语音在短暂的混乱后又迎来了短暂的沉默,随后又纷纷安慰。 “没事没事。” “一条水龙问题不大。” “中路对线要小心,卡萨丁补装备了。” 犯下不可思议的失误的莫尹在泉水复活,他操纵着鼠标补装备,瞳孔中反射出游戏里混乱的光。 耳朵里微微有些轰鸣。 刚才他起手冲进人群开团的时候,手指要按下Q的瞬间,他的头脑感觉到一阵奇异的眩晕,手指像是僵住了一样,按下Q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有点恍惚,等到人物死了躺在地上屏幕变黑后,脑海里那阵眩晕感才过去。 “协调者,”久违的系统突然上线,“您没事吧?” 莫尹操纵人物回到线上。 “怎么回事?” 莫尹边对线边和系统交流。 “我感受到世界线的震动从休眠中复苏,发现您要输了。” 莫尹勾了下嘴角,无声冷笑,“哦?” 很好,看来刚才那阵感觉不是他的错觉。 是“世界线”的影响。 “是的。” 重新上线的系统说话用词谨慎内敛了很多,“您还记得春季赛的季后赛 吗?” “因为您的干涉导致REAL赢下了不该赢的比赛。” “世界线发动了修正的力量,在和ADT的比赛之前,REAL的打野孙远洋突然患病。” “您在春季赛的常规赛就应该输给主角了,可是您没有。” “现在世界线开始修正了,能影响比赛的因素有很多,譬如……” 莫尹额头一刺,手一抖,在线上被对面的中野抓单,屏幕又黑了。 系统的声音听上去很平静,“跟我交流后分心。” 莫尹反常的线上死亡让台上的解说一时有些迷茫,都不知道该怎么圆,场下的观众也发出奇怪的“啊?”声。 “跟你交流不会让我分心。” 莫尹继续补装备,他淡淡道:“你没那么重要。” 系统改口:“很抱歉,协调者,那好吧,那还有别的因素,和孙远洋一样的身体因素。” 对面打野也感觉到了不对劲,“麦宝今天怎么了?刚操作好钝。” 叶池眉头微微皱起,从上波团战他就察觉到了,莫尹的那个空Q很奇怪,那么低级的失误,不像是莫尹能犯下的。 DSG的队友们也从来没有在比赛中体会过“中路捷报频传”的滋味,一时都安静下来。 莫尹开麦,对管明道:“让我吃组野。” 管明还沉浸在莫尹被抓单的震惊中,回过神停下了打三狼的手,“好……我在中路帮你看一下吧?” “嗯。” 莫尹边吃自家野区,边继续和系统交流,“身体因素?” “是的,人总会身体不适。” 莫尹再次冷笑,“世界线就是这么玩游戏的?打不过就作弊?” 系统没说话。 莫尹也没再继续逼问,现在不是时候。 他活动了下手指,双眼紧盯着屏幕,操纵人物再次上线。 对面的卡萨丁在十六分钟拿到了两个人头两个助攻,补兵发育也很健全,完全已经在往怪物的方向发展,而这边的皎月女神却是0-2-1的战绩,除了补兵能看之外,其他数据已经全面落后。 取得了巨大优势的叶池却并没有觉得高兴,他眉头皱得死紧,好像是陷入了劣势一般。 不知道为什么,很不舒服的感觉。 叶池没有进一步地去压线,他在线上补了兵想要直接回城,而在后面补兵的皎月却突然冲了上来。 同样的,一个Q技能飞来—— 这次的Q技能精准无比地穿兵而来,皎月的连招丝滑无比,将近身补兵后残血的卡萨丁追击到塔下击杀后又利用技能甩到兵上安全出塔。 顶级的梦幻操作让刚才还在分析今天MY怎么了的解说和台下的观众瞬间沸腾。 “哇,哥们,说好的不被单杀呢?” 叶池皱起的眉微微放松,笑了笑,目光凝聚,“刚才大意了,这把不会再被单杀了。” 耳中剧烈轰鸣。 队友们喊“Nice”的明显松了口气的声音都变得很远。 刚才出Q的瞬间,脑海中不出所料的又传来了眩晕感,那种有人在大脑里伸进一根手指搅动的恶心感很强烈地袭来,这次莫尹早有准备,调动出了全部的精神力去对抗那种眩晕感。 精神层面像是进行了一场时间维度为秒的攻防战,攻击与防御全在这具身体内进行。 他赢了。 尽管耳朵里像是爆炸般的轰鸣,心跳、体温急速上升,这具身体承受不住强大的精神力攻防战,作出了报警。 “协调者,”系统同样作出了警告,“你不能用这具身体动用精神力!” 精神力能对人身体的各项技能进行强化,在古代世界里,莫尹就是因为带入了一丝精神力,而让残破的身体继续维持了下去。 但刚才他所做的则是操控精神力和影响他的那股力量做对抗,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刚才是用自己的精神力作出了一个屏障,是精神力实体化操控的一种形式,自然人的身体素质才能扛得住,小世界里复制的身体理论上来说跟合成人的构成差不多,要承担这样的精神力强度实在是太勉强了。 “好啊,”莫尹回答系统,“如果这所谓的世界线力量不作妖的话。” “这是自然发生的事情,协调者,您不该违背自然的力量。” “你还是下线吧。” 莫尹顿了顿,在意识里道,“或者把之前那位再叫上来。” “它虽然比你傻,不过比你要稍稍可爱一些。” 被莫尹拆穿它不是之前那个系统后,系统彻底不说话了。 莫尹懒得再搭理它,全身心地投入到比赛当中去。 世界线世界线……去TMD世界线,这个世界的世界线怎么走由他说了算! 脑海中一波波的精神攻击。 游戏里一次次的肉身开团。 碰撞、厮杀、团战。 “皎月来了!快跑!” “卡萨丁,卡萨丁16级了,怎么说?” “远古龙刷了,两边都过去了!” 额头上源源不断地涌出汗水,手指和手掌都在细微地发抖,手指按下键盘和鼠标,皎月女神带着一道紫色的电光杀入人群连续刷新技能与同样连续刷新技能的卡萨丁近身肉搏—— 在激烈的交战过后,场上只剩下了一个人。 皎月女神只剩丝血地留在战场之上,她点击回城,出生基地里的小兵跟随其后。 2-1。 DSG胜。 解说的恭喜,粉丝的欢呼在莫尹的耳朵里都几乎快听不见。 队友扑上来摇了下他的椅子,开心得活像夺冠,莫尹站起身,走向对面,跟对手碰拳。 叶池已经提前站了起来,他脸上表情淡定,跟每一次输给莫尹一样,他输得心服口服,技不如人,再战就是,视线定格在莫尹的脸上,他发现莫尹脸上汗水涔涔,脸颊很红,显 然也是用了全力。 尽兴的比赛,让人心潮久久难以平复。 拳头相碰的一瞬间,叶池觉得莫尹的手很烫。 他怔了怔,下意识地回头。 莫尹从他身边擦过,和上单碰完拳再转回来时,叶池小声道:“没事吧?” 莫尹没回答,径直走向比赛的座椅那。 双方选手下台,DSG的选手非常高兴,今天比赛打得太爽了! “我去上个洗手间。” 莫尹走到中途便脱离了大部队。 洗手间内,他放下被鼠标垫包裹住的键盘和鼠标,双手扶住洗手池,拧开水龙头用冷水给滚烫的脸颊降温。 的确太超过了。 莫尹深吸了口气,捧起水洒向脸。 体内的温度依旧在上升。 鼻尖微痒,同时肩膀被轻碰了下。 “没事吧?” 耳朵里依旧弥漫着轰鸣声,莫尹只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叶池。 叶池看上去很关心也很担心他。 “没事。” 莫尹揣测着回答了叶池的问题。 叶池还在继续说着什么。 莫尹拨开了他的手,转身走进隔间。 “是身体不舒服吗?”叶池站在隔间外询问,“你脸色不好。”他看了眼门口,又道,“场上失误的时候也是因为这个吧。” 修长的手指抵在鼻下,鲜红的血液顺着手指淌下。 莫尹看了一眼手指,漫不经心道:“没有,我身体很好。”! 冻感超人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85 章 Chapter 42 唐旗走进洗手间,先看到了站在隔间门口穿着REAL队服的叶池,他愣了下神,叶池听到脚步声后回头,两人四目相对,唐旗又是一愣,叶池的表情看上去很严肃,眉头皱得很紧,叶池看到他后点了下头,唐旗有点傻地也点了下头,很恭敬拘谨地目送了叶池出去,随后才发现洗手台上莫尹的键盘和鼠标。 “MY?” 唐旗试探着喊了一声。 “嗯。” 莫尹的声音听上去有点瓮瓮的。 “你没事吧?” “没事。” “要采访了。” “马上。” 唐旗迟疑道:“那我帮你把鼠标键盘先放回去?” “谢谢。” 确定洗手间里没人之后,莫尹走了出来。 如果叶池或者唐旗或是任意一个人看到莫尹现在这副样子一定会大惊失色。 水流冲掉了手指和鼻下的血迹,莫尹抬起脸看向镜子,他此刻的脸色很奇怪,整张脸都泛着淡淡的红,鼻尖也是红红的,像是高热未退,神情倒是分外愉悦。 反派嘛,当然是要与全世界为敌。 所以,多正常。 胜者群访,下面媒体提问。 “我想问MY,第一波团战,皎月空Q导致团战溃败的时候,有没有紧张呢?今天游戏当中有好几次失误,请问是有什么因素影响了今天场上的发挥吗?” 台上一片寂静,坐在莫尹旁边的唐旗小心翼翼地把桌上的麦克风递给莫尹。 “没紧张,没因素。” 台下媒体继续追问,“今天赢下了和REAL的头名争夺战,同时DSG保持单场连胜的纪录也被打破,MY你有什么感想呢?” “没感想。” 采访同步到网上,在线讨论的观众们在评论区直接打起来了。 “呃呃呃,有必要这么拽吗?输不起?” “输nmglb啊狗杂种,2:1谁赢了大声告诉我?” “楼上谁破防了我不说,嘻嘻。” “REAL的阵容加起来有空Q哥一个人贵吗?2:1赢了个草根战队这么光荣?” “哈哈哈,无事黑马战队天才中单横空出世,有事草根战队,麦宝年薪几千万,有些人身价低,是不想吗?” “能解释下空Q是什么操作吗?压力大操作变形就直说,搁那儿嘴硬什么呢。” “让你两波也吊打你,怎么了?不服气?不服上吊吧。” “这么牛逼你别输啊,不还是输一小局?粉随正主一样嘴硬。” “赢一把就觉得自己天下无敌,粉随正主一样廉价又脸大。” “……” 两边粉丝原本就不对付,加上DSG赢得太多太凶,粉丝的体量太大,平常和其他战队粉丝也有不少摩擦,其他战队的粉丝平常被按在地上摩擦,趁机在里头浑水摸鱼地打架,吵得轰轰烈烈 。 无论是战队、媒体、粉丝,不管舆论上打得有多厉害,这场比赛最终传递给大家的都是一个共识——能有希望打败DSG的战队出现了。 回到基地已经很晚,重新复盘完之后已经接近零点。 “今天比赛大家都辛苦了,早点休息吧。” 教练说完,队员们纷纷起身。 整个复盘里教练都有意避开了莫尹最后一场的失误,莫尹自己也没主动提,队友们也都心照不宣地三缄其口。 其实选手有失误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是人又不是机器,谁敢说在游戏里从来没有过失误? 但是莫尹出现失误,还是那种很低级的失误,给人的观感真的很奇怪。 就像是亲眼见证了神是如何走下神坛。 有隐隐约约摇摇欲坠的感觉。 即使是同队的队友也不敢贸然上前安慰,就怕这种安慰也会造成冒犯。 莫尹看上去也不需要任何人的安慰。 各自散去,莫尹今晚没有再出去锻炼跑步,回到自己的房间后便放水洗澡,他身上仍旧热度未减,冷水冲下,那股强烈的燥热感被稍稍带离,身体承受不住精神力的使用,血液细胞仍然处于剧烈运动般的余韵中。 莫尹湿着头发浑身赤丨裸地从浴室里出来,光脚踩在地面,空调降到16°,体内血液疯狂奔流所带来的热度稍稍降低。 桌上的手机屏幕显示有一个来自叶池的未接语音。 还有叶池的一条微信。 ——在吗??” 莫尹看到这条微信,嘴角自然地向上微翘了翘。 手机打开,莫尹上下滑动两人的聊天界面。 叶池是不敢跟他聊天说屁话的,微信上聊的都是游戏约sl时间,还有叶池单方面的告知他要过来看莫尹了,他从不请求互动,非常的有分寸。 在莫尹沉思的时候,叶池再度发来了语音聊天的邀请。 莫尹在它叮叮咚咚响了几秒后,接了。 “喂?” 叶池那边好像很着急似的,一接通就道:“MY?” 莫尹“嗯”了一声。 语音那头的叶池明显松了口气。 短暂的沉默后,叶池道:“你今天是不是身体有点不舒服?”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关心,别人都很有眼色不敢问的问题,他问了,这可以算得上是他第一次在微信上请求互动,居然是问这样的问题。 “没事。” 莫尹回答。 又是一阵沉默,呼吸声微微缠绕。 叶池说:“你今天打得很棒。” “我知道。” 叶池笑了笑,“你们是不是一开始也想选卡萨丁?” “嗯。” 湿发的水顺着脖子往下滴,痒痒的,像被手指温柔地抚过。 “选卡萨丁,我也照样能赢。” 叶池又笑,他笑起来声音很柔和 ,又有些暧昧,“应该吧。”没有否认自己的失败。 “我会继续努力的,”叶池说,“向着夺冠的目标。”也不掩饰自己的野心。 赛场上有输赢,赛场下他们仍然是……朋友? 叶池想到不知该如何定义两个人的关系时又忍不住笑了笑。 他的笑声听上去很轻松,没有再次遭遇失败的阴影,也没有过分放肆的自信,总之,就是让人觉得很舒服。 莫尹突然有点想见叶池,但也只是想想而已。 “挂了。” “好。” “早点休息,”叶池趁着莫尹还没挂断,“你今天看上去有点累。” “嗯。” 通信挂断。 叶池心脏微微被攥着,一种又酸又甜的感觉溢满了他的胸膛。 比赛输了,当然心情很难受,输给莫尹,他又心服口服,莫尹的强让他仰望,让他佩服,同时又很让他着迷。 是对手,也是喜欢的人。 无论是在赛场上的对决还是赛场下的私语,与莫尹产生的一切交集都让叶池感到充实、喜欢,但是今天莫尹的状态的确有点奇怪,让人放心不下。 “队长。” 陈冬拉开阳台门,探头,“外卖到了,下去吃夜宵?” 已经凌晨过半个小时,莫尹的头发几乎快干了,他躺在床上,身上的热度居高不下,难以入眠,过载的身体发出了痛苦的警报,这和人体普通的患病发烧还不是同一种感觉,像是身体泡在温度过高的热水里,很热很闷。 莫尹睁着眼睛看天花板。 今天的比赛至少让他确认了两件事。 第一,所谓的世界线跟某个人毫无关联,绝对不是他的杰作。 前几个世界里,根本就不存在什么世界线的力量,他完全没有受到过任何能量的反噬。 就像之前他怀疑过,他进入世界之后领到的其实不是“反派”的身份一样,世界线这种东西其实压根就不存在。 这个世界和前几个世界最大的不同就是带进来了系统。 所以说,世界线很有可能是联盟的干预意志。 还有一个佐证的就是他身体上因为超负荷受到的伤害。 他不觉得他会伤害他。 只有联盟才会无所顾忌地对这具只是作为载体存在的身体为所欲为地施加压力。 第二,系统被“掉包”了。 上次系统透露了所谓的几代自然人后,那个被他带进小世界的系统就下线了,或者说被接管了。 能有权限接管系统的必定是比系统更高一级的存在。 他把系统拉进小世界时,整个任务室里就只有系统的权限最高,那么能够接管系统的就只剩下那位在联盟中无处不在的“大人”了。 对于那位大人来说,系统透露自然人的代系严重到它不惜暴露自身,看来系统真的是给他透了个大的。 号称全知全能的大人 应该也知道他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劲,所以现在也处于隐蔽的状态。 莫尹玩味地一笑,事情也许超乎他想象的有趣呢。 身旁的手机忽又震动。 莫尹拿起手机。 又是叶池发来的语音。 今天有点黏人啊。 也不知道这人到底是聪明还是笨,说他笨吧,平常相处又很懂什么时候退什么时候进,说他聪明吧,别人都知道今天这种情形就不要再来惹他了,叶池倒好,胆子很大地一而再再而三地主动联系,就不怕他拉黑吗? 等到语音弹了将近半分钟后,莫尹接了语音。 语音里,叶池呼吸很重。 莫尹没说话。 呼吸浅浅交融。 叶池道:“睡了吗?” “说废话我挂了。”莫尹懒懒道。 叶池笑了笑。 这个人,好像无论他说什么,他都会先笑。 “我给你带了夜宵,下来拿?” 叶池已经是园区的老“顾客”了,快要凌晨1点,整个园区都很安静,只有一两声的虫鸣,叶池站在离DSG基地门口不远的一棵树下站着。 天空云层密布,看上去似乎要下雨。 他看向DSG的基地门口。 DSG整幢基地灯光全暗,他仰头,揣测哪一间会是莫尹的宿舍。 其中三楼一间的灯光亮了,叶池的眼睛也亮了。 片刻之后,灯又关了,叶池的视线也转向门口,那么一两分钟的时间变得特别漫长,等莫尹的身影真的从基地门口走出来时,叶池情不自禁地向前跨了半步,半步而已,他没再走上前,怕被人看见。 莫尹走过来,叶池眼睛一直盯着他,看他从黑暗中走出,被边上的路灯照亮脸庞。 莫尹在叶池面前站定,视线向下,落在他手里的袋子上。 “佛跳墙。” 叶池向前递了一下,“尝尝?” “大半夜的,”莫尹嘴唇微微上扬,“吃佛跳墙?” 叶池笑笑,“我看你今天好像脸色不太好,”他笑容渐淡,“没事吧?” 比赛的输赢很重要,喜欢的人也很重要。 他实在是很想确认莫尹的情况,所以他还是趁夜跑来了。 今天已经说了很多次没事。 大部分都是回答面前这个人,不过好像他无论怎么说“没事”,这人看起来还是一脸担心的样子。 莫尹伸出插在口袋里的右手,向着叶池勾了勾手指。 叶池不明所以。 “过来。” 两个人的距离本来就不远,叶池又向前半步,距离近在咫尺,莫尹探过脸,嘴唇在叶池嘴唇上轻碰了碰。 叶池怔了很久,像是落入了迷雾之中,眼睛微微眯起,他有些迷蒙地看着莫尹,莫尹眼睛仍旧是清清冷冷的,似乎隐约有笑意,他不知道那是不是他的错觉。 “我没事。” 莫尹从叶池的手里接过袋子,“谢了。” 莫尹转身离开。 叶池仍站在树下注视着莫尹修长的背影,头顶树叶慢慢落下,他伸出手指轻碰了下自己的嘴唇。 好烫。! 第 186 章 Chapter 43 常规赛如火如荼地打了两个月,最后积分结果出炉。 DSG毫不意外地再次获得了常规赛的积分榜1,而最被看好的黑马REAL成为了积分榜2,ADT第三,KU第四,春季赛四强再次汇聚常规赛前四。 看净胜场次的话,DSG是最恐怖的,只输给了REAL一小场,虽然很遗憾地没有像春季赛那样一场不败,但也十分惊人,毕竟这已经是DSG统治这个比赛的第三年了,能够达到顶峰固然很强,能够维持在巅峰的难度更大,多的是昙花一现的战队。 而最被观众们所期待的黑马REAL在赛季小场上的表现没有那么压倒性的恐怖,输了六个小场,在大场上除了输给DSG外,其余也是全部拿下。 毫无疑问,夏季赛的夺冠大热门有且只有两个战队。 DSGvsREAL。 夏季赛的最佳阵容几乎被两个战队全包揽了。 DSG拿下了一阵的中单、上单、辅助,剩下的打野和下路则由REAL的选手获得。 最佳阵容几乎毫无争议。 公布的评论区都直呼“恐怖”。 “这个阵容我真想不到怎么输。” “好哈人,DSG要是发动钞能力把REAL的打野和ad买了,我想不出其他战队能拿什么打,银河战舰,芜湖起飞。” “这你就不用操心了,人家REAL是兄弟ll,bestll,主打的就是一个团队。” “话别说太满,谁会跟钱过不去?” “DSG打不过就想买的样子真好笑。” “打不过?DSG缺冠军吗?还有啊,不好意思,钱太多,闪到你了。” 自从常规赛之后,DSG和REAL战队的粉丝就像结仇了一样,只要碰上必掐,DSG战队的粉丝体量大,REAL战队的粉丝不怕死,两边经常能打得有来有回。 粉丝之间都势如水火了,联盟当然不会错过这种绝佳的卖点,季后赛的宣传视频拍得很引战,其中一个DSG整个战队围绕着面无表情的莫尹站在顶峰俯视,下面REAL选手们仰望的镜头被两边粉丝都大骂特骂。 REAL粉丝不满意自家战队低人一等,DSG粉丝不满意自家战队被拍得活像反派。 季后赛在一片骂声火药味中拉开了序幕。 排名前两位的战队守株待兔地等着下面的战队上来挑战,前期比赛跟DSG和REAL没什么关系,两个战队分处上下赛区,要在四强赛才能碰面,在等待其他战队冲上来挑战之前,两个战队只能每天打训练赛来保持竞技状态。 REAL战队已经今时不同往日,夏季赛彻底打出了知名度,因为他们在常规赛展现出了能和DSG扳手腕的能力,在全球的战队战力排行榜上排名都很高,得以能够跨赛区约到高质量的训练赛,当然,也经常和DSG打训练赛。 “队长,”陈冬吸可乐,“我怎么觉得跟DSG打训 练赛的时候,你特别开心呢?” 脸上止不住笑,看上去像个受虐狂一样。 毕竟在训练赛里,他们和DSG的胜率还是低得吓人。 “跟强队打比赛,你不开心吗?” “开心啊……” 但是没你笑得那么变态,陈冬心说,盯着电脑屏幕笑得贼荡漾,打训练赛,又不是跟女朋友约会…… 差不多每天晚上结束训练赛和日常训练后,叶池都会出门。 队友们问过他到底出门干什么去了,叶池说出去锻炼。 “锻炼?开车去锻炼吗?” “绕周围跑两圈不就是锻炼了吗?你们看到过队长在我们附近跑步吗?” “以前有,这段时间没有。” “这么一说感觉好奇怪啊。” 众人议论纷纷。 情感专家,队内唯一非单身汉上单连城幽幽地发表了他的见解,“去见女朋友了吧。” 队友们:“……”恋爱脑的心真脏,看什么都是脏的。 陈冬甩耳机,冷不丁道:“诶,队长,说实话,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叶池岿然不动,当没听见。 陈冬悻悻地一撇嘴,“不说算了,二阵中单跟一阵ad说不上话也正常。” 叶池笑,转过脸,“说得好,明年身价上来,别忘了小弟就行。” “诶诶,错了错了。” 陈冬忙不迭地拱手,回头看电脑,“哟,我的一阵前妻上线了。” 陈冬连忙打字。 “亲爱的,你来啦,我都等不及被你狠狠按在线上摩擦了。” “……你够了。” 陈冬嘿嘿嘿猥琐地笑。 叶池看着两人在聊天记录里各种“爱你宝贝”,眉毛不自觉地向上微挑。 心里没鬼地反倒可以这么光明正大地甜甜蜜蜜“秀恩爱”。 至于他和莫尹…… 叶池低头一笑,拿起手机。 ——[上了吗?] ——[在上] ——[打完我来找你?] ——[随便] 叶池满意地收起手机。 这不也挺甜蜜的吗? 训练赛两边打得十分激烈,最后一波团结束,陈冬气急败坏地直接发起投降,“不打了不打了,NND,又被前妻暴打了。” 队友们在一片欢声笑语中点了投降。 “DSG训练赛真的猛,我感觉比他们比赛还猛。” “正常,训练赛没包袱,打起来更野。” 外界虽然很看好他们今年能够击败旧王,新王登基,但是REAL队员真没那么想过,也不是没自信,就知道自己队伍的实力在哪,大概几斤几两还是有数的。 再说了,他们这是第一年打入联赛,哪有那么多奇迹?热血漫画啊? 两把训练赛打完,REAL都输了。 队 员们心态依旧稳稳的,不丧气地认真复盘,今年赢不了还有明年,明年赢不了还有后年,急什么? 复盘结束后,叶池稳坐在位子上继续游戏训练。 陈冬在排队的时候看到叶池脸上又露出了他熟悉的笑容,情不自禁地过来偷看了一眼叶池的屏幕。 这不是在上线吗?有什么好笑的?难道他们队长对游戏的爱真的已经到了这种程度? 陈冬疑惑地盯着屏幕,等到两边中单上线后,他看到对面的id差点喷了,“卧槽,刚下训练赛又排到了?”他看了一眼叶池,叶池脸上表情笑意盎然,陈冬默默地收回视线,心说他懂了,他们队长真的是个抖M,受虐狂来的。 叶池亮表情。 莫尹回了个表情。 叶池换了个表情。 莫尹也换了个表情。 然后,叶池就笑得更荡漾了。 从莫尹主动亲他的那个晚上起,叶池就默认两人是在恋爱中了。 那天晚上,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基地,总觉得脚下轻飘飘的,躺到床上感觉床特别软,像厚厚的云层,他躺在上面马上就要飞起来了。 嘴唇上一直残留着热度。 发烫的气息。 叶池嘴角上扬,无声地笑了起来。 第二天晚上见面的时候,叶池变得特别害羞,他没有像之前一样上来就去亲莫尹,而是试探性地去拉了莫尹的手。 莫尹的手很热,跑步后出了不少汗,握在手里又软又湿。 叶池握着莫尹的手亲他。 蜻蜓点水的一下,就像昨天晚上莫尹亲他一样。 莫尹没躲,神色仍然是淡漠的,可叶池觉得莫尹是在纵容他。 两个人在夜色无人处接吻,双手十指紧扣。 游戏结束,叶池看着结算画面,脑海里浮现出四个字。 好想约会。 想去一个安静的没有人的地方,只有他们两个人待在一起,不必偷偷摸摸的,怕被人发现。 当然,这个想法未免太过任性了。 现在是季后赛的阶段,对每个战队来说都很重要,这关乎世界赛的名额。 如果两个战队都能够进入世界赛,迎接他们的就是更紧张的训练,所以说,一直到世界赛结束之前,他们都会很忙,不应该也不可能分心。 晚上时不时的见面其实已经很过分了。 暂时应该知足。 等到世界赛结束吧,叶池很有信心今年能够进入世界赛。 世界赛在国外举行,等到世界赛结束之后,说不定能留在那里度几天假。 在国外的话,他们被认出来的几率大大降低,到那个时候约会不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吗? 叶池一直带着淡淡的笑容打完了今天的游戏训练份额后起身离开。 陈冬盯着叶池离开的背影,说:“真好奇他到底是不是去找女朋友了。” “别好奇了,” 身边的辅助张寒雨提醒他,“上次好奇的代价忘了吗?” 陈冬:……没。 ⒎冻感超人提醒您《职业反派[快穿]》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还是休息去吧。 上楼后,陈冬在微信上和唐旗聊起这件事,说叶池晚上经常跑出基地,他怀疑是不是去见女朋友了。 唐旗还在打最后一把游戏,死了或者是回城才回,回得有点慢。 “谈恋爱很正常啊,疯子哥长得挺帅的。” 陈冬气不过。 “什么意思,我不谈恋爱是因为我不帅吗?” “你领会意思就好。” “靠,你不爱我了。” “爱过。” 陈冬不服气。 “麦宝那么帅,也没见他谈恋爱啊!” 唐旗正要回,身边的莫尹站起了身,他道:“MY,去跑步?” “嗯。” 唐旗低头给陈冬回复。 “麦宝心里只有游戏,每天除了训练就是健身,自律的神,谈个屁的恋爱啊!” 叶池开车到了园区,停好车后迫不及待地往湖边跑。 湖边他已经熟得不能再熟,从入口进去后熟练地往左往右各看了一眼。 没人。 叶池愣了愣,迟疑地向前跑了两步,在几棵高大茂密的树前找了找,还是没人。 叶池眉头微皱。 莫尹没出来? 该不会是今天身体不舒服? 他拿出手机拨了个语音过去。 没人接。 叶池一瞬间有点心慌。 ——[怎么了?] 还是没回。 叶池盯着手机,脑子里不知道哪根筋抽了,一下子扑到湖边的围栏上,低头使劲往幽深的湖面看,就在他预备脱鞋的时候,手机终于震动了。 ——[在ADT] ADT训练室。 ADT的五个队员拉着椅子围坐着等莫尹回完信息过来。 “MY,不好意思打扰你了。”打野兼任队长的董建国道。 “嗯。” “……” 莫尹是出门跑步的时候被突然拦截的。 对方一副明明蹲他很久却装作巧遇的拙劣表演让他在原地沉默了很久。 “哇,这么晚了还出来跑步,MY,你真的,我好佩服……” 董建国尬笑,绞尽脑汁地东拉西扯套近乎。 “什么事?”莫尹打断了他。 董建国脸慢慢憋红了,“额,其实,就是,我们中单吧,kiki,你认识吧?不认识也没关系,他有点问题,游戏上的问题很想请教你,不知道你方不方便,有没有时间?” 莫尹静静地看着董建国。 董建国在他的注视下逐渐绷不住了,“我们马上要和REAL打比赛了,有一些问题特别想请教你。” 莫尹过来了,ADT选手们恭恭敬敬地迎接他到了训练室,准备好了茶水、零食和笔记本。 一般来说,战队和战队之间是不会进行战术上的沟通的,选手私底下互相交流出装练习是很正常的,就像莫尹和叶池也会私下sl一样。 ADT的中单kiki就是有几个出装和对线上的问题想请教莫尹。 野辅则是有指挥上的疑惑想跟莫尹学一学,众所周知,莫尹最变态的时候可以在中路边对线边切屏指挥,把控全场,指挥能力也很恐怖。 面对众人的各种问题,莫尹道:“我先回个消息。” 等回了消息回来指挥,莫尹拉开了电竞椅,“我打一把,就什么问题都清楚了。” “好的好的,谢谢谢谢。” 董建国连忙拉近了椅子,这时候他电话响了,看到来电显示“疯子哥”,他面不改色地挂断,关机。 抱歉,他们正在特训,敌军请远离,兄弟情什么的就先往后稍稍吧。 莫尹登了自己的号,因为ip和平常的登录ip不一致,需要手机通过密保验证,莫尹拿出倒扣在桌上的手机后又放下,边输验证码边道:“叶池在外面,去接一下。”! 第 187 章 Chapter 44 董建国不接电话。 基地进不去。 叶池只能给莫尹发了条微信,问他大概多久结束,他在ADT的门口等他。 微信发出去大概五分钟后,ADT基地里有人出来了。 董建国表情微妙,看上去像便秘,手向后甩了甩,生硬道:“进。” 叶池:“你没接我电话,怎么知道我在你们基地门口?” 董建国看上去便秘更严重了,“爱进不进,不进我走了。” 叶池跟上前,董建国嘴里嘀哩咕噜地不知道在小声说什么,脚步走得飞快,叶池道:“你们训练赛打完了吧?” “打完了。” 叶池找了个借口,“哦,我来看看你。” 董建国:“……” 差不多得了。 董建国把人带到休息室,叶池手拿着手机掂量,他可不是来找董建国玩的,他是来找莫尹的,可是莫尹在哪呢?他只说他在ADT,其他的完全没交待,又不能直接跟董建国说他其实是来找莫尹的。 “你在这儿休息吧,”董建国黑着脸拉住休息室的门,然后很不情不愿道,“MY大概要半个小时。”他说完直接“嘭——”的一声关上休息室的门,怨气很大。 叶池站在原地,思考了足足两分钟才把前因后果想明白。 所以不是董建国知道他在门口把他放了进来,而是莫尹知道他在ADT的门口,让董建国出来放他进来? 所以莫尹是当着别人的面毫不顾忌地透露了两人有私交的事实? 那种飘飘然的眩晕感再度袭来,叶池站在原地闷声笑了一会儿,他尝试停止再笑下去,却是仍然克制不住不断上扬的嘴角,他笑着脚步飘浮地坐到沙发上,手掌轻撑着脸,目光有些迷离而梦幻。 时间变得忽快忽慢。 叶池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已经过去了十来分钟。 也就是说他在奇怪的甜蜜幻想中遨游了这么长的时间,完全没有任何感觉。 接下来等待的时间就变得有点漫长了,每隔两三分钟,叶池就要看一眼时间,再看一眼门口,再看手机微信,按捺住自己给莫尹发微信的冲动,然后他就又忍不住幻想莫尹看了他的微信叫ADT的人出来接他时的场景。 依照莫尹的性格,他一定说得很若无其事云淡风轻。 因为他就是这样完全不在乎他人眼光的人。 光是幻想莫尹说话时的神情语气,叶池就觉得自己好像又沦陷了一次。 特别特别想见到他。 想牵手、拥抱、接吻。 休息室的门被推开的一瞬间,叶池火速站了起来,在看到来人是董建国时,他脸上的笑容立刻淡了下去。 董建国一脸吃屎的表情,“你什么表情?” 叶池:“看到你的表情。” 董建国咬牙切齿,“你小子什么时候加的MY微信?” “不 告诉你。” 董建国:“……”好想一脚把他踹死。 “MY在跟kiki对线,三分钟。”董建国没好气道。 “跟kiki对线?” “对,我们请军师了,咋滴,不服?” 叶池懂了,“你们找MY临时抱佛脚?” 董建国“嗯哼”了一声,“不然呢?” 叶池在等待的时间里完全没去想莫尹为什么会出现在ADT基地的问题,原来是帮ADT对付他们…… “你笑什么?”董建国不爽道,“你不要一副拿捏住我们的表情,常规赛输不代表季后赛也会输。” 叶池忍住笑意,“没有。” 他只是想象莫尹教几l个人游戏的样子觉得会很可爱。 休息室的门被再次推开。 莫尹一身运动打扮,黑色T恤浅色运动裤,看上去休闲又清爽,手拉着门把手,视线看向叶池。 叶池脸上条件反射地又露出了笑容,那是看到莫尹时最基本的完全无法克制的表情。 “走了。”莫尹道。 也不知道他是在招呼叶池走人,还是跟董建国说再见。 董建国笑着回了句“谢谢谢谢,我送你。”他人还没动,身边已经有人迫不及待地三步并作两步地穿过去走到了莫尹面前。 董建国心里“草”了一声,跟上送人。 “今天真的太谢谢你了。”董建国继续道谢。 “嗯。” 跟莫尹聊天的难度太大,主持人都搞不定的事,董建国选择闭嘴,他斜睨着看了一眼跟他中间隔了个莫尹的叶池,叶池的表情看上去倒是挺游刃有余的,也不知道为什么,董建国觉得自己特别像“明明是三个人的电影,他却没姓名”中没姓名的一个,有点多余。 终于把人送到了基地门口。 董建国装模作样,“MY,我送你回基地?” “不用。” 叶池在旁边补充,“他要去跑步。” 董建国:“……”用你说,他也知道MY要跑步的,目送着两个人一起慢跑着远去,董建国不由挠头,看样子叶池今天晚上不是来找他而是来找MY的,他找MY干嘛?偷师?还是跑步?哇靠,这个事情怎么那么诡异。 “是你让董建国出来接我的?”叶池边跑边低声地明知故问。 “嗯。” 叶池笑。 他扭头,四下无人,飞快地凑上去在莫尹脸上亲了一下。 莫尹偏头看他。 叶池笑得见牙不见眼。 “傻逼。” 叶池哈哈一笑,“有点吧。” 叶池第一次陪莫尹跑步,感觉这样并肩跑步有些类似约会,脸上完全止不住笑。 “想知道我教了他们什么吗?”莫尹边跑边气息平稳道。 “不想,”叶池笑容不减,“不管你教了他们什么,我都有信心能赢。” “ 我可以告诉你啊,”莫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漫不经心,“这样你们就能针对性地作出战略了。” 叶池抿了下嘴唇,为了忍笑,“你在故意逗我吗?” “谁知道呢。” 叶池忍了忍,说:“能不能先暂停一下?” “什么?” 叶池加速跑到莫尹的面前,边倒退着跑边道:“先停一下。” “为什么?” 叶池不再说了,他伸手按住莫尹的肩膀,在自己停下的同时也拦住了莫尹,凑上前轻吻了下莫尹的嘴唇,他凝视着莫尹的眼睛,低声道:“因为我实在太想亲你了。” 两人在跑道中间停下,嘴唇相贴着慢慢递出舌尖,湿润的触感交缠,那种亲密的愉悦感瞬间传遍全身,只有真正亲吻自己喜欢的人,才能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会说吻是甜的。 叶池完全沉迷在了这种奇妙的感觉中,他感觉到莫尹此刻跟他是同频共振的,莫尹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按到了他的腰上,他们互相将手搭在对方的腰间轻轻摩挲着,若有似无的接触和暧昧。 嘴唇分开,四目相对,叶池伸手放在莫尹的脸上,莫尹的脸有些热,叶池嘴唇动了动,表白的冲动在他的喉头涌动,明明已经做了那么多亲密的事,“我喜欢你”这几l个字却仍是那么难说出口,总觉得好像时机不对,场合不合适。 “今天少跑一会儿吧。” 叶池低低道。 他的另一只手攥着莫尹的手,两个人贴得很近,呼吸缠绕。 莫尹同意了。 不仅同意了,在叶池帮他提上裤子,深深吸气平复时,莫尹拉了下他的T恤下摆,把想要拉开距离好快点恢复的叶池给重新拉了回来。 莫尹睫毛低垂,一张绯色的脸神情还是像往常一样高傲而冷淡,那双缔造了传奇神话的手灵活修长,亵玩般的有点顽皮地拨弄。 莫尹抬眼,看叶池的表情。 那种忍耐又无法忍耐,浑身肌肉紧绷得快要爆炸的样子。 莫尹不自禁地亲了下叶池的嘴唇。 这一亲,野火燎原。 叶池狂热地吻着莫尹,舌头深深地侵入,莫尹也回应着他,他们抱得很紧,在无人的林间,宛若偷一场情-事的恋人。 他们算恋人了吗? 叶池在回去的路上,又持续在那种飘飘然的感觉中,他又有冲动,想打个微信,或者发条信息,确定一下两个人的关系。 老问题又来了。 这样子好像不太正式。 可是想想他们平常除了线上交流、sl、游戏里撞车,线下见面也只有那么很短的半小时的时间,没有任何所谓合适的表白时机。 只能等假期了。 等到世界赛结束,在国外没什么人认识他们的地方,在夕阳下牵手散步,晚霞漫天,浪漫得人心醉的时候,他再向他表白心情。 叶池幻想着夕阳温暖莫尹眼睛的场景,觉得那一定很美。 上半赛区的半决赛先开始。 周六下午,DSG迎战KU。 常规赛被打破不败神话的DSG看上去似乎没有春季赛那么恐怖,在赔率上没有出现像春季赛那么夸张的赔率,当然大部分人还是看好DSG能赢,但也普遍认为KU可能有机会能啃下一局。 很遗憾,无论是想大赚一票的赌狗还是期待着不败神话再次被打破的乐子人和黑粉都落空了。 DSG3:0以闪电战的速度赢下了KU,展现了和春季赛相比毫不逊色的超强统治力,让海内外的观众再次震惊。 “主宰就是主宰……好强……” “KU今年花了大价钱补的银河战舰被DSG打得像玩具。” “纯在玩弄,太恐怖了。” “到底是谁在说DSG夏季赛版本更新后不行了?麻烦问问KU的几l个选手DSG到底行不行。” “常规赛输一小场叫得跟你爹死了一样,再叫啊?怎么不叫了?” “别急,等REAL。” “裤头粉这就开始认爹了?” “哥们确实急,急着看有些吹几l把怎么上来被人吊打现原形。” “……” 被各位观众和乐子人黑粉寄予厚望的REAL在第二天的周日迎来了和ADT的比赛。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第一个小场,REAL就输了。 ADT出了奇招,潘森中路,中单kiki满场飞,全场节奏拉满,REAL显然没料到这一手,被快速地滚雪球拿下了一分。 论坛瞬间几l百个帖开嘲,一刷新就是新帖,活跃度拉满。 REAL休息室里也是一脸懵,被打懵了。 唯独叶池很淡定,甚至还笑得出来,他对众人道:“没关系,下把好好打。” 他知道他们面对的其实不止是ADT,还有ADT背后的“军师”。 而每一次迎战,对他来说都是一次挑战。 他不会让他失望,也不会让自己失望。 接下来的三把,叶池可谓火力全开,带领REAL让一追三,以碾压之势拿下了ADT,进入了半决赛,即将在之后的半决赛中迎战DSG! 论坛里又瞬间反转,REAL粉丝直接横着走,被DSG粉丝狠狠清算——“这不是输一小局了吗?输一小局就是输,常规赛你们不是这么说的吗?” 两边粉丝提前已经开始上技能sl,打得刀光剑影血肉模糊。 之后叶池的单独采访视频上来才让两边的观众都沉默了。 记者:“今天第一局输了,当时有什么感受呢?” 叶池:“感受就是对面挺强的,得好好打,可能背后有高人指点,不能大意。” 记者:“今天3比1拿下了ADT,将在下周迎战DSG,常规赛的时候你们是1:2输给了DSG,季后赛有什么展望呢?” 叶池:“还是希望能赢下一小局。” 记者:“面对DSG的中单MY这样强劲的选手,会不会觉得有压力呢?” 叶池:压力很大,但同时也很开心,因为能跟MY交手一直都是我的心愿,所以不管输赢,都特别开心。△[(” 记者:“这么说来你是MY的粉丝了?” 叶池:“是的,我还没打职业的时候就已经关注MY了,他是我最……崇拜的职业选手。” 采访内容没什么太离谱的地方,叶池回答得基本算是得体,虽然有点“舔”的嫌疑,不过也可以理解为是谦虚和情商,光看文字是这样,但是看视频的话,不管粉丝还是黑粉都真的沉默了。 叶池一直在笑。 不是那种赢比赛的喜悦的笑,而是那种很…… 粉丝锐评。 “疯子哥笑得好淫-荡,我好害怕。” “确实……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你们有没有感觉疯子哥在说‘MY’的时候那个语气特别恶心?” “有点麦宝妈那个味了……亏贼……疯子哥,我们以为你是装的,原来你是真的?” “好离谱,我第一次看个采访看得顶不住关了。” DSG的粉丝本来是想上来骂叶池茶的,看完叶池那个全程在笑的采访视频后也骂不出口了。 怪吓人的。 别说两边的粉丝了,就连队友都觉得叶池浑身上下都不对劲,赢ADT复仇春季赛是挺开心的,但至于笑得那么奇怪吗? 接受完采访,趁着众人上厕所的时间,叶池躲进安全通道打电话。 “今天那个潘森是你教他们的?” “嗯。” “那你们到时候打比赛怎么办?招都给别人用了。” “我不用出奇招,一样打爆你。” 叶池笑,他真的很喜欢莫尹那样平静地放狠话,可能对莫尹来说那根本不是放狠话,只是陈述事实,这么想的话,叶池就觉得莫尹更帅了。 “我今天跟他们打比赛的时候,场上一直都有你的影子,”他声音低低的,论坛上有人说他接受采访的语气恶心,那是没听到他打电话的语气,温柔得快要化开,“打得很开心。” 莫尹没说话,只是气息听上去均匀平稳,叶池脸上笑得更开,“期待赛场见。” “赛场见。” 不知道是不是叶池自己美化了,他觉得莫尹的声音听上去很柔和。 “赛场之外,能不能今天晚上也见一面?”叶池含着笑道。 电话那头若有似无地传来一丝轻笑。 “随便。”! 第 188 章 Chapter 45 KU和ADT双双落入败者组,在败者组中,ADT3:2击败KU,进入败者组决赛,等待DSG和REAL的败者下来再打一场。 采访的时候,记者问ADT觉得接下来会迎战哪个战队。 ADT的打野嘴角抽搐,说感觉REAL的概率大一些。 论坛上截了他回答问题的表情笑闷了。 “不管是REAL还是DSG下来,ADT都要被暴打。” “看了感觉真可怜。” “别问了,军民都快哭了,饶了他吧。” 论坛一片欢声笑语,然后很快又打了起来。 季后赛的焦点战终于要来了! 常规赛DSG2:1战胜了REAL,赢得并不算压倒性,看上去两个战队的实力似乎非常接近。 季后赛b5在赛制上就削弱了许多不确定性。 b3可能来不及调整,2:1就游戏结束了,但如果是b5的话,即使是2:0之后让二追二的比赛也有很多,所以说,季后赛里,REAL战胜DSG的可能性大大提升。 这是真正硬碰硬的战斗,积分榜第一第二名的碰撞,统治了整个游戏二年的DSG能否被打下神坛的关键之战。 当一个人站在顶峰太久,期待他坠落的人不知不觉就变得快和他的荣誉一样多。 在DSG和REAL谁能获胜的论坛调查中,DSG的支持率为67%,REAL的支持率33%。 这二年里,这是DSG的对手获得支持率或者说被看好的比例最多的一次。 居然有二分之一的人觉得REAL能赢下DSG,和春季赛ADT的支持率相比,已经算是爆杀了。 业内人士也出来爆料,说REAL在训练赛和DSG五五开,随后又马上被粉丝们贴图打脸,从粉丝们扒出来的训练赛来看,REAL在训练赛的胜率简直惨不忍睹。 比赛还没开始,论坛里已经打成了一锅粥。 晚上打完训练赛,教练部署战术,一直到11点才终于解散。 “明天比赛,今天就早点休息吧,睡个好觉,养足精神。” 教练拍了下手示意散会。 队员们纷纷起身,脸色都有不同程度的紧张。 夏季赛,DSG过得一直很艰难,版本的更新,状态的起伏,对手的日益强大,他们面临的是前所未有的压力。 “MY,”唐旗对莫尹道,“你今天还要出去跑步吗?我能不能跟你一起?” “不跑,休息。” 唐旗脸上的表情有些沮丧,他其实还挺想运动一下,身体疲惫之后就能放空大脑不那么紧张了。 面对KU和面对REAL,唐旗所感觉到的压力等级完全不同,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REAL给他的压迫感很强,说到底REAL也就赢过他们一小局,平常训练赛他们打REAL的胜率也很高,但唐旗就是觉得不确定, 没有必胜的决心。 莫尹看出了唐旗脸上的担心犹豫,“早点睡吧。” 唐旗勉勉强强地“嗯”了一声。 莫尹:“比赛输赢跟你也没多大关系,别太在意了。” 唐旗:“……” 一旁正在偷听的上单秦昆仑直接“噗”的一下笑出了声。 唐旗僵硬回头。 秦昆仑憋笑,“骚瑞,没笑你。” 管明走过来,经过唐旗身边,“你的工资不允许你有这么大的压力。” 唐旗:“……”他的队友怎么都这样? 丁文泉过来搂了唐旗,“走吧,上去睡觉。”他对着莫尹点了点头,一副这孩子就交给我了的表情,莫尹神色如常,端着茶杯走人。 大反派从不安慰队友,有压力自己解决。 上楼回到房间,莫尹洗完澡躺下,没一会儿,叶池发了条微信过来,就两个字——“加油。” 莫尹勾了勾唇,懒懒地回了两个字,“加油。” 他知道今晚叶池不会再打扰他,锁上手机后把手机放到了一边。 常规赛的那场比赛,让他的身体损耗得很严重,他虽然表面上看上去若无其事,其实休养了快一周,才恢复到平常的身体水平。 这次季后赛胜者组决赛,世界线会希望谁赢呢? “系统”已经彻底沉默,莫尹也没有想要询问的意思。 根据他对之前世界线运行的判断,他觉得明天DSG大概率还是应该会赢的,等到REAL掉入败者组再升上来,磨炼完毕的主角团一举打败旧王,拿下冠军,非常符合一般热血漫的套路。 这么看来似乎不用担心明天的比赛。 也说不定常规赛世界线被扭曲了之后,发狂地把DSG打入败者组,让DSG从败者组升上去再度被打败,这种反派道心破碎的剧本,或许世界线会更中意也说不定。 无论是哪个剧本,莫尹全都不满意。 自然人绝不接受任何失败。 更何况是这种安排好的被迫成为别人垫脚石的失败。 他是喜欢他没错,喜欢归喜欢,胜负输赢是另一回事。 世界线越是想要扭曲地逼他接受失败,他就越是要抗争到底。 即使对方是他唯一动心的人,他也依旧不会让步。 * 备受关注的胜者组决赛终于拉开序幕。 观众们排队领取了应援入场,在两面的支持墙上签字,开赛前半小时,整个场馆坐得满满当当,灯牌高举,两边粉丝泾渭分明,似乎已经快提前打起来了。 REAL的粉丝当然是没有DSG的多,不过有一些其他战队粉丝抢到票来观赛的,全都不约而同地加入了REAL粉丝这一边,也举着支持REAL的粉丝牌子,一眼看过去,竟然还有点平分秋色的意思。 这次解说请到了DSG的前上单左鸣来作为嘉宾解说比赛。 众所周知,上赛季 左鸣是被莫尹踢出的战队,合同没到期就被DSG给卖了出去,买来了秦昆仑作为新上单,据说这件事DSG连商量都没跟左鸣商量,就给了他两个选择,要么乖乖走人,要么等着坐冷板凳。 战队如此残酷,左鸣当时就发了条微博——“我等着看你被反噬”,被各路观众揣测评论区1K+后又删除了,后来左鸣被交易到秦昆仑的战队,上单互换,转会期一些内幕哥就暗示左鸣被战队踢走是莫尹的授意,大家才恍然大悟左鸣当时那条微博是什么意思。 联盟在DSG和REAL的胜者组决赛请到左鸣来做嘉宾解说,显然是有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意思。 比赛还没正式开始,解说在台上热场。 “Scream,今天是前东家的比赛啊。” 解说语带调侃。 左鸣面色疏离道:“是的。” “我们今天预测,我和miki都认为是DSG3-1REAL,”随着解说的讲述,屏幕下方出现了一排的预测,一共七方预测,六方预测都是DSG赢下REAL,比分也都在3-1,3-2,几乎没有二比零,其中很突兀的有个REAL3-2DSG,就是左鸣给出的预测,“只有你预测REAL会赢,Scream,你是怎么判断REAL会赢呢?” “感觉。” 弹幕此刻已经被“反噬”密密麻麻地刷屏。 “在台上狠狠清算!” “今天我尖叫来现场,两只眼睛就盯着一个人,都给我等着。” “常规赛MY失误的时候他肯定在下面拍大腿,靠,怎么不让我上台说!(笑哭)” “今天没人会选择性眼瞎了,平安,双冠王。” 解说在台上也笑,“哦,感觉啊,确实,REAL在常规赛赢了DSG一把,今天还是有希望的。” “REAL的中单打的很团队。”左鸣道。 弹幕又被“暗示”刷屏。 解说:“其实MY夏季赛打得也很团队,那把卡尔玛打得非常好啊,Scream,你看了吗?” 弹幕:“拱火大师”。 “看了,”左鸣道,“那把REAL其实有机会,慢慢耗的话,卡尔玛也没那么强。” 弹幕:“嘴硬”。 比赛还没开始,整个直播间和赛场就已热闹非凡。 等导播在麦克风里提示选手登场时,解说才连忙道把现场交给主持人。 “……让我们欢迎REAL战队!” 随着主持人的激情喊麦,黑暗的通道尽头随着灯光打开的响声一盏盏灯逐一点亮,REAL战队的成员已在尽头等待,按照顺序上前,在两边观众的呐喊声中走上台。 “接下来,让我们欢迎……” 尖叫声直接上了一个台阶。 “……DSG战队——” 叶池将目光看向对面的通道。 和他们上台一样,整个通道由漆黑到光亮,灯光从上到下 ,一束束交叉着打下?[(,他已经看到了中间的莫尹,那一丛漆黑的头发。 鼓点节奏异常强烈的音乐响起,DSG的选手们向着台上走来,导播斜斜地固定了镜头,扫过莫尹冰冷的侧脸时,弹幕直接被“帅”给淹没了。 两边战队对上。 音乐升格。 全场粉丝呐喊着两边战队的战队名。 在台上闪耀交叉的灯光中,主持人走到两边战队中间。 “……究竟谁能在今天获得决赛的入场券呢,比赛正式开始!” 镜头再次切到解说台上。 两位笑容满面的解说旁边搭着一个很明显面色要冷两度的左鸣。 自从离开DSG战队之后,除了在赛场上,左鸣就没和DSG的老队友们再见过面,对管明和丁文泉,他没多大感觉,DSG的战队传统就是那样,队友之间关系不亲密,但是对于莫尹,左鸣永生难忘。 “真的是你跟战队提出要我走人?!” “是。” 对方看上去非常理所当然。 左鸣嘴唇发抖,“你觉不觉得你太过分了?” 对方的表情依旧不为所动,“那你觉不觉得你太菜了呢?” “在DSG,谁强谁说了算,左鸣,这是竞技游戏,你该认清楚自己,早点离开战队,对谁都好。” 一起打了一年,一起拿了冠军,但他没有得到对方的半点尊重,他从对方的眼里看到的只有赤-裸裸冷冰冰的估价。 你不配再当我的队友,所以,滚吧。 作为职业选手,左鸣认可莫尹的实力,但是作为并肩作战的队友,他无论如何也无法认同。 一个完全没有团队精神、自私自利地眼里只有赢比赛的怪物。 左鸣不怕被人说他今天在台上搞针对,因为没错,他就是来搞针对的。 既然莫尹不能容忍别人有任何状态的下滑和失误,那么,他应该也以同样的标准来要求自己吧? 管明往解说台的方向看了一眼。 真的是左鸣来解说。 他又看向莫尹。 莫尹看上去神色如常,按下耳麦后喝了口水。 管明收回视线,压力这种东西,不管多少,莫尹大概都能承受得住吧。 今天的比赛有太多人希望他们输了。 台下、台上,都是。 管明深吸了口气。 唐旗听到吸气声紧张得咳嗽,秦昆仑压了下麦,“辅助别对着麦咳。” “对不起。”唐旗慌慌张张地道歉。 “别说他了,”丁文泉道,“他昨晚紧张得说梦话。” “啊???” 唐旗自己发出了疑问,“我说什么了?” “你说,大郎,不要啊。” 唐旗:“……” 秦昆仑笑得很猖狂。 教练也忍不住笑了,“别胡说八道。” 秦昆 仑忍住笑,他挺了挺胸,忽然道:“我前任在解说台上啊,看来我今天得好好表现,别被他抓到小辫子。” 管明听到提起这个话题,微微一笑,“加油。” 莫尹腰向后靠,坐姿放松,淡淡道:“今天有女解说?” “没有啊。” “哦,秦昆仑,你是gay?” 秦昆仑直接喷了出来,手忙脚乱地拿纸擦键盘,边擦边道:“什么鬼?!” “你不是说你前任在解说台?” “……” 管明和丁文泉对视一眼,好吧,跟他们想的一样,莫尹压根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bp正式开始,DSG在蓝色方,ban得非常快,选人也很快,直接一抢了沙皇,REAL作出回应,也直接选下了妖姬和蔚的中野组合。 解说在台上夸了REAL的选人,“妖姬配合蔚的锁头,六级以后,沙皇在线上要小心了,Scream,你觉得呢?” “应该有很大的机会能杀。”左鸣道。 解说拱火成功,继续分析阵容。 等两边阵容确定后,解说照例分析了一下双方的优劣势,两个主要解说认为DSG的阵容赢面大一些,又询问左鸣的看法,左鸣:“我觉得差不多,都有得打,只要沙皇不像皎月那样空技能,DSG的阵容也还是能赢的。” 面对数目庞大的乐子人,DSG粉丝的支持语录和对左鸣的谴责都被刷了下去,弹幕全被“针对”和“反噬”刷屏了。 台上比赛的选手们既听不到解说说什么,也不知道网上的舆论。 DSG的选手们正在严肃地等待游戏拉起。 莫尹忽然开了口,“上单等着见前任,”秦昆仑又咳了一声,他刚想解释时,耳麦中继续传来莫尹淡漠的声音,“……3:0早点结束。”! 冻感超人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89 章 Chapter 46 第一局游戏在万众期待中正式拉起,游戏界面出现在环绕大屏的一刻,十名英雄降落在红蓝出生点,场下观众的尖叫声顿时掀起热潮,解说在等待尖叫过去后才开口,“今天观众们很热情啊。” “确实,大家对今天的比赛都期待很久了,也是希望两支战队能奉献一场精彩的比赛。” 屏幕上,两边战队的站位非常微妙。 DSG的中野下辅在红区buff背后的草丛内集合,REAL的中野辅则在小龙附近的草丛内埋伏。 一级碰撞一触即发。 REAL的辅助小鱼人向前一步,试探性地插了个眼探视野,四个躲在草丛里的大汉差点把他吓出一身冷汗,“撤!” 说晚了。 DSG四人一拥而上,辅助日女闪现点火,小鱼人被四人集火,瞬间倒地,“FirstBld”的提示音在整个场馆回荡,台下粉丝尖叫连连。 “哇,一级团被算计了!” “人头还被中单拿了,一级拿人头的沙皇,Scream,怎么说?” 左鸣臭着张脸,生硬道:“妖姬能打。” 妖姬对沙皇在游戏机制上有着克制作用。 沙皇在中单法师中属于知名大刷子,擅长打消耗,成型以后在团战放出沙兵,轻轻松松就能耗掉敌人很多血,他最强的是大招禁军之墙能推人,在团战中能够创造1v5改变战局的奇迹,是非常典型的MY会使用的英雄。 而叶池所选择的妖姬则是机动性强,机制灵活高爆发,在线上追求单杀,在团战追求单点消耗偷人头,无论是前中后期都是强度很不错的英雄,版本更新了数次,仍然凭借她能够制造幻象的机制在法刺中占有一席之地。 这两个英雄无论是在操作难度和游戏机制上都属于中单的必修课,非常考验中单选手的基本功。 一个偏向群体攻击,另一个偏向单点击杀,正如左鸣所说,因为沙皇的机制相对没有妖姬那么灵活,妖姬在前期对线上可以对沙皇进行肆无忌惮的消耗,而沙皇的技能却很难命中鬼魅的妖姬。 拿到一血的莫尹火速回城更新了装备。 职业赛场上对线强度很大,尤其是在前期的对线上,哪怕只是多一个小件装备,都能在双方实力相差不大的情况下在对线中取得巨大优势。 尤其是像莫尹这样本身对线强度就拉满的选手。 沙皇凭借着一血优势前期在线上竟然压制住了他的天然克星妖姬。 “这一幕有点眼熟啊。” “春季赛的时候好像也是这样,REAL一级团送了一血,后面就被一路压到底了。” 左鸣一言不发,直到对面的打野蔚拿了红buff往中路赶时,才眼前一亮道:“蔚来中gank了。” “疯,演一下?” “我正常对线,”叶池语气紧张,“演会被他发现。” “好,那我等。” “他们打野应该在上路。” “行。” 上帝视角的解说们看着蔚耐心地埋伏在草丛里,妖姬若无其事地飞向前和沙皇对线??[,沙皇看上去似乎完全不知道危险近在眼前,粉丝们都忍不住在台下狂喊MY快跑,可惜隔音超强的耳机让选手们不可能听到任何队内交流和游戏语音之外的一切声音。 “对面上路发现我了。” 管明察觉出了什么,“蔚好像在附近蹲。” 秦昆仑道:“没事,我一个人能解决。” “我进一下他们红看看。” 管明大胆地往对方的红区跑,而就在他越过墙时,草丛里的眼看到了他,叶池立刻道:“上!” 正在焦灼对线的妖姬忽然闪现点火,点火技能挂到身上的那一瞬间莫尹就意识到了什么,立刻利用沙兵往塔的方向位移,而也就是在那一个瞬间,一股奇异的力量突然麻痹了莫尹的手指—— 屏幕上,蔚锁头出击,妖姬再次位移过来,中野两人配合无间,将无力逃窜的沙皇击倒在地。 “漂亮!” 左鸣爆发出喝彩,“REAL的这波中野配合非常完美!” 解说到现在,左鸣第一次脸上露出了好颜色,弹幕又立即被乐子人们密密麻麻的“反噬”“清算”给刷屏,其他言论全部淹没在其中。 1:0的人头比变成了1:1。 沙皇的前期优势在这波被击杀后荡然无存。 人物复活,莫尹平静地更新装备,刚才麻痹的手指现在已经恢复了知觉。 上一次常规赛的头名之战中,在关键团战时,他受到了精神攻击,头脑产生了眩晕感,以致于无法正常操作,他察觉出了猫腻后,在下次的关键团战,分出了精神力对抗精神攻击,才赢下了团战,取得了比赛的胜利。 这次,世界线玩得更狠了。 只不过是一波gank,他的手指神经像被电击了一样产生了短暂的麻痹。 莫尹微微笑了笑。 生气吗? 一点也不。 作为孤独而又强大的自然人,他的生活最致命的缺陷始终都是无聊,以前他不懂这其实叫做孤独,现在这所谓的“世界线”可能不懂什么叫做强大。 精神力从识海中溢出,无形的边缘交织在一起,精神力触角互相绞紧,将身体的每一寸骨骼每一块肌肉,大脑的每一个分区,五脏六腑甚至每一滴血液都保护起来,覆盖出一张细致到极致的精神力保护膜。 莫尹几乎是在瞬间就感觉到了心跳加快,血液加速,血管砰砰跳动,身体超负荷地极限运作。 他嘴角微微勾起。 想攻击他? 那就来试试看吧。 鼠标点击购买新装备,沙皇再次出现在中路线上。 导播摄像头扫过去,看上去莫尹神色如常,似乎没有受到这波gank的影响,他淡定的表情让台下揪心的粉丝也渐渐放松了下来。 MY是不会让他们失望的。 被gank后回到线上的沙皇像是开启了什么buff,在和妖姬的对线上又凶又稳,秉持着抓了一次就要往死里抓的原则,蔚在短暂的休整后又来线上抓了一次,这次沙皇用完美的操作位移、大招带着锁头的蔚一起进入自家的塔内,妖姬进塔拉仇恨,蔚闪现出塔才侥幸逃过一劫。 ?冻感超人的作品《职业反派[快穿]》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沙皇觉醒了!”解说在台上被这波精彩的反gank操作给搞懵了,在台上哇声连连。 下路紧接着爆发2v2,在中路只被耗掉一丝血皮的沙皇突然出现在了下路,召唤沙兵杀了对面下路一个措手不及。 之后,沙皇在场上接连打出精彩的操作游走支援,简直是将整个比赛的舞台当成了个人的秀场,无论是在哪一路,都会出现沙皇从天而降的身影。 大龙打团时,沙皇躲在墙后闪现进入人群释放大招,一个人推了五个人进入龙坑,伤害瞬间拉满。 解说在台上激动大喊,“沙皇进场了,REAL要溃败了——” 随着解说的呐喊,REAL应声团灭。 金色的英雄手握权杖站在尸体中央,被召唤出来的沙兵簇拥。 解说情不自禁地念出了沙皇的台词,“恕瑞玛,你们的皇帝回来了!这就是MY的沙皇!不要挡在皇帝的面前!谁也无法阻挡我捍卫自己的皇位!” 整个团战,左鸣都一言不发。 这是一场太典型的MY式胜利。 一人的力量覆盖全场。 粉丝们的尖叫声一层一层地快要掀翻场馆。 导播再次切镜头,而无论是被gank,还是一人打出了极致的精彩操作,莫尹的表情始终如一,他看上去是那么冷静、自信,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游戏结束,莫尹放下耳机离场。 台下排山倒海的呼唤着他的id。 他的脚步却走得很快,对山呼海啸的崇拜毫不留恋。 走入后台,莫尹直接脱离了大部队。 “MY——”唐旗叫道。 “洗手间。” 莫尹头也不回地答道。 进入洗手间后,他立刻闪进了隔间,走入隔间之后,没有任何停顿,他直接跪坐在了地上。 浑身血管都快爆开,肌肉颤抖,骨骼从缝隙里弥漫出尖锐的疼痛。 莫尹抿住嘴唇,牙齿随着脸颊肌肉的用力微微打战。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 他的呼吸渐渐平稳了下来。 跟上次鼻血狂流的情景不同,这次的伤害在身体内更深的部位,暂时寄居在这具身体内的莫尹很明显地感觉到他身体里有一部分受到了剧烈的不可逆的损伤,此时正在痛苦呻-吟。 手掌撑住墙,慢慢从地面站起,莫尹走出隔间,在洗手间的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 脸颊微微发红,眼睛很亮,看上去精神很足的样子。 很好。 短暂的休息 后,选手重新上场。 第二把REAL申请换边,DSG换到了红色方。 从导播拍摄的画面来看,REAL的队员们精神状态很稳定,还是有说有笑的样子,比论坛里破防的黑粉们要淡定多了。 两边的选手英雄池都很深,在bp上作出的选择可谓是势均力敌。 在备受瞩目的中路对抗上,叶池选择了阿卡丽,而莫尹则选出了近几年职业赛场上很少见的亚索。 亚索因为机制的问题容错率很低,而玩亚索的玩家经常沉迷吹风耍帅,在排位中很容易暴毙,下限非常之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游戏里只要看到队友选亚索,都会被喷是孤儿。 而在职业赛场上,亚索经历了几次削弱后,强度逐渐淡出赛场,曾有几次出现在下路组合,也都是一些奇思妙想。 中单亚索一亮出来,解说和台下都惊了。 “MY的亚索,我没见过,Scream,你见过吗?” 左鸣看上去似乎还没从上场的比赛中回过神,第二把上台后就一言不发地臭着张脸,听到解说的提问后,才缓缓道:“训练赛有见他用过。” “哦?MY的亚索怎么样?” “……还行。” 左鸣看上去神情极其的不情愿,勉为其难地给出了那两个字的评价。 就算再看不惯莫尹的为人,再怨恨当初莫尹将他踢出战队的行为,左鸣也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 莫尹没有玩不好的英雄。 上把的沙皇除了第一波被gank之外,他打得无可挑剔。 心里充满了一股郁气。 想要发泄,却又无从发泄。 第二把比赛,两边打得有来有回十分胶着,经济曲线跟粉丝的心电图一样上下起伏。 被在日常排位里狂喷孤儿英雄的亚索在莫尹的手上发挥出了这个英雄所能达到的上限,左鸣在台上盯着莫尹的每一次吹风、突进、大招,他想找出莫尹有任何失误的地方,毕竟这是一个很容易失误犯错的英雄。 没有。 优势、劣势,对线、团战,他已经做到了这个英雄能做到的极限。 亚索在人群中穿梭、释放技能,双刀跳斩,他的一举一动都能引发全场粉丝的尖叫和解说们激动的解说。 天才中单,超级巨星。 43:16,游戏结束。 DSG2:0REAL。 刚开始比赛时期待着DSG翻车的论坛已经集体熄火,粉丝们骑脸输出,在各种预测REAL有机会的帖子下发小丑的表情来顶帖。 有人发了个“别急,让二追三不是不可能”的帖子,下面最亮回复——“现在是幻想时间^_^”。 论坛讨论的核心问题已经不是REAL能不能赢DSG,而是“能不能赢一把?” 就赢一把? 为了比赛的观赏性,解说通常会在2:0这样的情况下帮弱势方想想办法,解说们在 台上询问左鸣,“左鸣,你觉得REAL现在应该怎么调整战术才能有机会拿下胜利呢?” 两把比赛,左鸣第一把话就不多,第二把也是跟着游戏的局势起伏,虽然游戏里两个战队打得有来有回,他也一直在帮REAL出谋划策,说怎么怎么打就有机会,可他的潜意识里,他用放大镜盯着莫尹的操作的那个潜意识里其实早就作出了判断。 只要莫尹还站着,只要莫尹不失误,只要莫尹想赢…… 台上,选手们再度返回。 莫尹看上去头发湿湿的,看样子是洗了把脸,戴耳机的时候似乎是嫌湿的刘海搔在额头上很不舒服,他抬起手把头发往后压,耳机压上刘海,露出一整张脸,他神色平静,又有些淡淡的疲倦,仰头靠在电竞椅上闭上了眼睛。 没有任何刻意的表现自己的强势或是自信的表情、动作,可所有人,包括他的队友看他的神情充满了敬畏与尊重。 这个人,那么傲慢,可是这个人,又是那么强,强到他的不可一世都是那么理所当然,让人痛恨,但又无可奈何。 左鸣收回视线,手指捏了下台本卡片,硬邦邦道:“没机会了。” 弹幕瞬间被问号刷屏。 “应该3:0结束了。”左鸣绷着脸道。 一语成谶。 当DSG再次推平REAL的基地时,解说都惊呼,“Scream不愧是前队友,对老东家还是有了解的。”只字不提左鸣在赛前预测REAL3:2DSG。 台下除了粉丝的尖叫外,其余的观众都陷入了沉默,在这一刻,他们和左鸣的想法几乎是一致的。 太强了,让人连恐惧都压抑。 台上,DSG的队员们摘下耳机起身去对面碰拳。 REAL队员的状态反而倒还不错,很平静地和DSG的队员们一一碰拳。 叶池和莫尹碰拳时,短暂的触碰让他微微有些怔忪。 莫尹的手,很烫。 他错身回头看莫尹,莫尹脸颊弥漫着淡淡的红,鬓发都湿了。 卷起鼠标键盘,和上一把比赛一样,莫尹快速地离了场。 REAL的队员还在收拾设备,叶池皱着眉看着莫尹离场的方向,肩膀被身边队友碰了碰,“没事吧,疯?” “没事。” 今天的比赛虽然是3:0,但他们都已经尽力了,每场比赛都坚持到了最后,只是还差一点儿,差的也不是完全无法逾越的鸿沟,在赛前,他们其实就已经预设了可能的结果,虽然还是有很大的不甘心,但他们毕竟还有一次机会。 叶池他们也离了场,到后台后,叶池把自己的设备交给陈冬,“我去上个洗手间。” 和队友们分开,叶池边往安全通道走边给莫尹发微信,在走到通道门口时,他听到了对话的声音。 “我承认你今天打得是很好,但你也是人,你也会有状态下滑的那一天的!” “所以呢?” “ 你是永远都不会觉得自己做错什么吗?” “你是指把你踢出战队那件事?” “……” “那件事,我倒真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在你心里,是不是根本就不存在队友情,你是不是骨子里就看不上任何人?!” 左鸣的声音听上去异常激动,叶池手不禁碰上了门。 “没错。” 莫尹的声音冷淡地从门背后传出,“我的确看不上你们任何人,你可以滚了吗?” 门被嘭的一声推开,怒气冲冲的左鸣走了出来,他和叶池打了个照面,叶池神情内敛,左鸣狠狠剜了他一眼,直接走人,叶池推开门进入通道。 莫尹手夹着卷着键盘的鼠标垫靠在楼道墙上,低垂着眼。 他是中途被左鸣拦住的。 在他因为身体过度消耗,浑身剧痛,急需找个地方缓解的时候。 “没事吧?” 叶池走向前,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莫尹此刻状态有点奇怪,他伸手温柔地触碰了下莫尹的肩膀。 下一秒,莫尹就移开了肩,叶池微微发怔,也没再强行触碰。 无意中见证了莫尹和前队友的对峙,叶池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来安慰莫尹,他不觉得左鸣说的是对的,莫尹没有看不起人,输赢、强弱,都是客观的事实,莫尹对别人苛刻,对自己只有更苛刻,他是用自己的原则公平地看待这个世界。 “今天我又输给你了,”叶池缓缓道,“不过我不会放弃的,我会从败者组杀上来,再挑战你一次。” 莫尹沉默着。 连续三场高强度的比赛让他的身体此刻承受力快降到冰点,他必须要用极大的意志力才能控制住自己不在叶池面前露出破绽,叶池今天打得也很好,正是因为他打得好,所以三场比赛才打了快两个小时。 背靠着墙,莫尹挺直了背不往下滑,他抬起眼,对上叶池充满着挑战欲的眼睛,在刺骨的疼痛中微微笑了笑,语气甚至有些温柔,“加油,我很期待。”! 第 190 章 Chapter 47 胜者组的决赛落幕,世界赛的名额局势也随之变得明朗起来。 随着DSG3:0确认进入夏季赛决赛,剩下的REAL和ADT,无论谁进入决赛,积分顶多和DSG持平,哪怕DSG最后决赛输了,春夏积分加起来也是排名第一,因此,DSG也成为了全球第四个锁定世界赛名额的战队。 而REAL却面临着十分尴尬的境地。 ADT春季赛获得了亚军,夏季赛保底季军,而REAL在春季赛止步四强,也就说即使REAL从败者组杀上去,只要不夺冠,REAL就无法依靠积分优势获得世界赛资格。 对ADT来说,只要最终夺冠的不是REAL,则他们必能进入世界赛。 对REAL来说,只要他们拿不到冠军,则必落入冒泡赛,要和其他战队再打比赛争夺进入世界赛的资格。 败者组的决赛对两个战队的压力截然不同。 论坛分析世界赛局势的帖子直言不讳地点出“ADT99%进世界赛了,按照DSG今天暴打REAL来看,REAL不可能在夏季赛夺冠,ADT赢麻了。” “我是ADT我摆了,就算真赢了REAL,上去必也打不过DSG,还不如藏招等世界赛。” “打冒泡赛就冒泡赛呗,REAL的实力除了DSG,其他战队都稳吃的好吧。” “话别说太满,REAL季后赛b5打太多了,套路招数被其他战队摸清了,翻车也不是不可能,前几年的PHU不就是那样吗?” “哈哈,都是反噬,赛前吹什么新王登基,赛后在那算积分世界赛都进不去,真的别笑死我。” “确实,我主队进世界赛了,你们呢?” “不好意思,我主队双冠王两连冠,你什么冠军?哦哦哦,忘了忘了,我的我的,你们春季赛虚空冠军。” 在电竞圈子里,逆风输出显然不是什么好的选择,REAL的粉丝和支持者只能闭嘴挨嘲。 胜者组决赛一天之后就是败者组决赛。 赛程几乎是毫无停歇,REAL只是稍作休整就迎战了ADT。 也不知道是不是ADT也和网友的想法一致,能抱大腿进世界赛何必自己努力呢,还是真的实力不济,和之前比赛一样很丝滑地1-3输掉了比赛。 观众们对这场比赛的评价是搞快点,快进到决赛! 上次胜者组决赛,虽然赛果是3:0,看着挺碾压的,但打的时候两边有来有回,操作拉满,团战刺激,对观众来说完全是视觉盛宴,所以他们巴不得DSG和REAL再打上几个b5。 粉丝们的想法可就不太一样了,现在压力最大的是REAL的粉丝,已经开始求助玄学了,算塔罗牌测输赢,发帖的说有机会,下面回复一片“谢谢大师,心诚则灵。” 相比之下,DSG的粉丝一如既往地在论坛里横着走。 联盟搞事请“反噬哥”来解说?清算!左鸣 的操作失误图和他在解说台上的各种表情被做成了梗图大量传播。 其他战队粉丝觉得我主队要输?清算!各种帖子阴阳怪气地问决赛赔率,大家觉得决赛谁能赢。 ?想看冻感超人写的《职业反派[快穿]》第 190 章 Chapter 47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反正只要看不顺眼的,清算,通通清算! 应该说DSG的粉丝都已经默认自家战队必夺冠了,甚至已经开始讨论世界赛赢了冠军皮肤选什么,投票都已经安排上了。 这种贷款冠军的行为照理来说是要被大嘲特嘲的,但是下面帖子回复一片风平浪静,大家都是真的很认真地在选皮肤,甚至还因为选皮肤吵起来了。 今年又是被DSG统治的一年……不管愿不愿意承认,观众们几乎都这么想。 季后赛每场比赛都跟后面有人赶着催一样,粉丝辣评赛程比联盟ce的菊花还紧,终于到了总决赛,中间总算多了几天时间,联盟一天官宣一个总决赛的明星嘉宾,官宣一个被游戏粉骂一个,有钱不如发打折券买皮肤,请鸡毛明星,赛前那些明星的歌舞表演要是超过半小时,就是联盟死了。 外面轰轰烈烈,腥风血雨,两个战队各自窝在基地,闭关修炼。 莫尹已经三天没出去跑步了。 胜者组决赛那天回到基地之后,他回到房间就倒了下去。 在一具承受不了超强精神力的身体里如此细致地动用精神力,能撑到采访结束回基地再倒,全靠莫尹的意志力在硬抗。 当然,这还不是他的极限。 还早着呢。 就那么点强度。 也不知道为什么,莫尹自认自己在叶池面前表现得毫无破绽,为了不被撞破,叶池在莫尹的要求下先离开了,只是等莫尹回到基地后,叶池的微信、电话就源源不断地涌了过来。 叶池好像感觉到了什么,问莫尹有没有事。 “有事的是你吧?” “好好反省一下自己为什么又被零封。” 莫尹语气冷淡地回应。 叶池在电话里笑了,好像莫尹这么嘲讽他,他就放心了,还特别开心似的。 电竞选手在赢比赛上多多少少都有执念。 除了极个别只想恰烂钱赚米的选手之外,大部分电竞选手打比赛的终极目标就是为了赢。 赛前采访说什么享受比赛开心就好,赛后输了都恨不得抽自己俩耳光,开直播还得假装云淡风轻下次再来。 叶池是个综合体。 他想赢,特别想赢,比赛失误也会怪自己三天三夜,但是他也能够接受输,在他看来,无论输赢,都是职业赛场上的必经之路,而且输给莫尹,他只有四个字,心服口服。 跳脱开主观的私人的偏爱的视角来看,莫尹也依旧是叶池最喜欢的职业选手。 叶池在努力,他想赢,想夺冠,想有朝一日能打败莫尹,他正走在那条路上,一步一个脚印,也许总有一天,他们会站到一样的高度。 两个人或许真的有难解的默契。 莫尹 取消了健身和跑步,只保留了训练赛和游戏训练,叶池也只线上和他交流,没要求见面。 “论坛预测我们胜率12%。” 叶池跟莫尹打语音,说话的语气听上去有点无奈。 莫尹躺在床上,骨骼被残余的疼痛细碎折磨。 那12%的人没看过比赛吗?㈡_[(” 莫尹淡淡道。 叶池哈哈一笑,“也得允许梦想的存在吧。” “梦想还是幻想?” “现在是幻想时间。” 叶池跟着陈冬冲浪,终于懂了不少梗。 他们其实压力挺大,但是又不得不去疏解压力,陈冬靠看八卦,叶池路过,绝佳的视力瞟到一眼,一眼就在陈冬手机上黏住了。 叶池止住笑意,他若无其事地提起,“你知道我们有cp粉吗?” “嗯。” 叶池呼吸顿住,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吐出,语气带着温柔的笑,“原来你知道啊。” “丁文泉说的。” “我们整个战队都知道。” 叶池不说话了。 莫尹大概能想象到叶池尴尬又有点高兴的表情。 身体上的疼痛被冲淡了一点。 “我挂了。” “好……晚安,赛场见。” “赛场见。” 决赛的解说嘉宾出来的时候,评论区暴笑如雷。 ADT打野-Dreaming。 “DSG最忠实的粉丝来了。” “DSG有失误,最急的是台上的解说。” “建国忍住,在台上别叫爹。” “DSG在台上直接领先一个铁粉。” 也有人指出ADT和REAL的关系其实非常好,尤其是董建国和叶池,叶池没打职业之前,两个人就是国服好友,关系贼铁。 董建国自己转发了那条官宣解说的微博。 ——“兄弟,对不住了(抱拳)。” 兄弟就是拿来卖的,赶紧死。 比赛开始当天,董建国在化妆间发了条自拍微博,他身后站着个人,只拍到腰以下,董建国微博说“被gank了”,粉丝们一下就认出那大长腿是叶池的,纷纷“平安,军民。” 总决赛的预热气氛明显欢乐多于紧张。 REAL的粉丝也想通了。 输给DSG这属于天灾,不属于人祸,不可抗力,大家都不想的,但也没办法,只能接受了,赛前帖子越来越卑微。 “今天赢一局就算成功!” “能见到高地就算成功!” “能进决赛就算成功!” “五个人到场就算成功!” “能呼吸就算成功!” 越是临近比赛,大家越是意识到一个事实——要赢下拥有MY的DSG,还是太不切实际了。 电竞比赛的一大看点就是创造看似不可能的奇迹。 会有吗? 后台候场,两个战队相对着或蹲或站或靠在墙边。 莫尹靠在墙上,正在闭目养神。 中单的位置相对,他靠着,叶池就看着他靠着。 场外,主持人在热场,粉丝们在尖叫,热闹非凡,候场的通道里却是一片安静。 在之前调试设备的时候,叶池就和莫尹碰过面了。 莫尹戴着口罩,擦上鼠标键盘,手指微曲地在键盘上按动,工作人员俯身靠在他边上听他说话。 叶池和他在相反的方向,所以没看两眼就收回了视线。 算起来,他们有五天没见了。 其实每多见莫尹一次,叶池就会觉得自己更沦陷一分。 通道顶端的灯光把莫尹的脸照得有点过曝的白,会让人产生此刻的莫尹似乎有些脆弱的错觉。 那当然是错觉。 MY无坚不摧。 外面主持人在呼喊他们的id。 他们要登场了。 莫尹也随之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漆黑的,在灯光的照耀下,叶池竟觉得上面隐隐的掠过一丝湖绿色的光。 决赛两边战队队员将会采取相对出场的方式。 从候场的地方下到升降机,再通过升降机升到决赛的舞台中心。 中单作为核心焦点,一直被留到了最后。 两边队友都已经上去,通道里只剩下莫尹和叶池。 叶池注视着莫尹。 莫尹同样也没有避开目光。 “让我们欢迎REAL的中单Quit,DSG的中单MY——” 后面导播示意两人走上升降机。 脚步踏上,背对背地按照排练时的那样盘起双手,宿命般的对决。 背靠在一起,叶池呼吸轻顿。 每见一次,他就多沦陷一分。 而在赛场上相见,是他沦陷最快的时分。! 第 191 章 Chapter 48 “REAL这次从败者组杀上来,”解说边热场边看了一眼身边的受害者董建国,应该是进化了啊。” 董建国嘴角抽搐,“REAL是有实力的。” “Dreaming觉得今天哪边的赢面大一点的?” 董建国没犹豫,“DSG吧。” 解说和弹幕全都笑了。 “军民摊牌了,不装了。” “实话实说,今天DSG的赢面就是高啊,刚3:0你,还不服吗?” “建议取消双败赛制,谁上来不一样挨揍?” “粉丝别破防,观众爱看,谢谢。” “确实,从各种数据来看,DSG的赢面要更大一些。”解说笑道。 董建国作出了公平解说,“REAL的下路和打野还是挺强的。” 胜者组决赛中,REAL展现出了非常强劲的实力,虽然最后一把没赢,但都输得不难看,第一把开头就送一血还能稳到30分钟以后,能顶得住DSG的滚雪球能力,REAL的实力毋庸置疑,比赛的胜负就在伯仲之间,只是好像就差那么一口气。 这口气到底差在哪呢? 选手们进入游戏房间。 众人的id随之出现在左下角。 。 差在这儿了。 陈冬呼气,“我现在看到麦宝的id我腿都在抖。” 谁能懂AD被法刺抓单的痛? “腿抖没事,别手抖就行。”孙远洋道。 “疯子哥,你手抖不抖?”陈冬道。 叶池:“在治了。” 队友们喷笑。 这场比赛事关世界赛的名额,要说完全不紧张没包袱那都是自己骗自己。 无形的阴影弥漫在上空,那是来自一个id的压迫感。 跟DSG交手了几局,REAL唯一赢的那局是打野在下路帮着打出了突破口,口子撕得太大,陈冬天肥的霞,输出保命全都拉满,在关键团战中用秒表规避了致命技能,放出大招打出了爆炸输出,完美的走位和操作帮助REAL啃下了一局。 那把陈冬打得满头大汗,打完真的手抖了。 太恐怖了,赢一局实在太难了! 在硬实力有差距的情况下,REAL只能绞尽脑汁地去想各种战术、奇招来试图获得胜利。 可是他们同时还面临一个很严峻的问题。 一旦在决赛中失利,他们立刻就要去和KU打冒泡赛,如果在决赛中拼尽全力,把所有的战术、奇招全部亮出来,到时候他们和KU的比赛等于就是底裤全无,KU作为老牌豪门俱乐部,拥有豪华的教练组和分析师阵容,一定会狠狠地在冒泡赛给REAL上一课。 是毫无保留,打到弹尽粮绝,去争取一个渺茫的胜利的机会,还是隐藏实力,把重心放在冒泡赛上? 这个问题,就连战队的教练也一时无法抉择。 毕竟对一个战队来说,一年当中最重要的比赛就是世界赛,所有选手最梦寐以求的就是在世界赛捧杯,获得属于自己的冠军皮肤,在上面签上自己的id,在这个游戏里留下永远的烙印。 我热爱着的,我为之拼尽全部的,终于有了证明。 职业的意义,就在于此。 “打吧,”作为队长,叶池在开会时站了出来,“无论什么样的比赛,我都想把‘赢’作为唯一的目标。” 失去对胜利的渴望的职业选手,在叶池的眼里,根本不配称为职业选手。 他相信,如果是莫尹面对这样的情境,也一定会和他作出相同的抉择。 冰冷而又苦涩的咖啡液进入喉咙,提前服用的止痛药剂已经逐渐开始发挥效应,虽然效果可以说是杯水车薪,但总聊胜于无,莫尹手稳稳地放下咖啡杯,神色镇定地听着队友和教练们商讨bp战术。 “好,那就这样了,MY,你在中路抢完线后一定要多关注下路,好吗?” “嗯。” 对于队伍的短板,DSG也很清楚,他们在下野缺乏优势,对面REAL的打野节奏很好,下路ad的对线能力堪称变态,陈冬在次级联赛的时候在线上还有很多毛病,进入联赛后越打越好,这个版本很考验下路的个人能力,陈冬可以算得上是DSG的心腹大患。 而DSG的优势也同样明显,他们的上单对线团战能力很强,辅助有灵性,最重要的是中单具备绝对优势。 叶池已经是非常出色全面的中单,他一直在进步,从进入联赛以来,以非常可怕的速度在变强,无论是对线能力还是团战输出走位,指挥游走,他正在不断地向联盟最顶级的中单靠拢。 很可惜,挡在他面前的是统治了游戏三年的中单霸主。 莫尹的所有能力几乎都比叶池要强一档。 对线获得优势,就意味着他能更早地离开线上,游走支援野区和其他两路来弥补打野欠缺的节奏,团战能力强,就意味着他在团战中能迅速地将对方的大核输出带走,达到己方无伤对方减员的效果。 这样的中单能够补齐战队所有的短板。 “中路沙皇怎么样?” 教练询问莫尹的意见。 “不,”莫尹道,“卢锡安。” “卢锡安?” “嗯。” 教练沉默,一时有点不理解莫尹的选择。 因为迟迟不选中路,台上解说似乎也看出了什么,道:“DSG要选中单了,REAL已经3ban中单,下轮选就没得选了。” “是的,”董建国道,“现在沙皇还在外面,蛇女也不错,MY都玩得非常好。” 教练跟莫尹商量,“选卢锡安……好像不大合适吧。” “可以选。” 莫尹的语气很坚持,他身边的队友也纷纷侧目。 卢锡安在ad位上在这个版本就很一般,没有后期,中单卢锡安的话,除非在线上 把对面打爆,否则到了三十分钟以后,卢锡安就基本等于是个废人。 这是很不莫尹的选择,选一个不能兜底的英雄? 然而莫尹已经自己点下了卢锡安。 解说台上也有点惊讶。 “卢锡安,这个版本的卢锡安在下路的强度一般吧?” “是的,”董建国作为职业选手,对阵容的选择非常有发言权,“下水道英雄,只有中期还行,除非把对面打爆。” “这个卢锡安有可能是中路。”董建国作出了判断。 他这么一说,解说们也恍然大悟。 “卢锡安中路,诶,Dreaming,这有什么说法吗?” “可能训练赛很有效果。” “那你们在训练赛中遇到过MY使用卢锡安走中吗?” “没有,不过排位我见他用过,”董建国顿了顿,表情一言难尽,“玩得挺变态的。” 解说笑了,“确实啊,像MY这样的选手,他的英雄池是很深的,你觉得可能很难打出效果的英雄在MY的手里往往会有奇效,就是不知道REAL会怎么应对了。” “拖后期吧,”董建国已经完全变成了沉浸式解说,“选后期一点的阵容,只要拖过三十分钟,就很有机会了。” “哈哈,Dreaming你这个今天立场有问题啊。” 董建国:“……” 淦,说着说着忘了。 没事,董建国调整表情,淡定如MY,他相信MY。 REAL众人的思路和董建国一样,在英雄的选择上直接后期阵容拉满。 对面卢锡安的选择,对REAL来说是个机会,胜者组决赛,三场3:0是没错,但是比赛平均时长拉到了37分钟,也就说要撑过半小时对他们来说并不困难。 “这把DSG要快攻,”叶池在进入游戏前对众人道,“我们不要着急,慢慢打,前期不要给他们团的机会,正常发育,有机会。” 队员们纷纷应声。 看着屏幕上前中期发力的阵容,叶池略有疑惑。 这不太符合DSG最近的比赛风格。 叶池盯着中间卢锡安的立绘和下面的id。 莫尹,这是又要给他新的震撼了吗? 进入游戏之后,莫尹直接道:“这把我来指挥。” 唐旗愣了愣,随即马上道:“好。” 野辅接过指挥权后,莫尹就很少指挥了,中单本来就是个在游戏中需要承担很多职能的选手,再指挥的话,强度就太大了,而且莫尹是个操作型选手,既要兼顾极限操作又要全图指挥,就算是机器人也会过载超负荷。 今天的决赛,其实DSG的队员们的压力没有上次胜者组决赛那么大,已经击败过一次的对手,对对方的实力也就有了预期。 可一贯云淡风轻的莫尹看上去却比他们更紧绷。 等待决赛到来的这几天,除了训练赛之外,莫尹就一个 人躲在房间里休息,领队问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莫尹只说没什么,“打他们,不需要准备。” 队友们感觉到了有些矛盾的地方,可那是莫尹,他们即使心里有所疑问,也只能憋在肚子里,安分地听从莫尹的调遣。 第一把比赛,是极致攻防的博弈。 进攻压力拉满、必须速战速决的阵容vs前期乏力、但是拖到大后期赢面极大的阵容。 “来中路抢线。” 一进游戏,莫尹就指挥野辅到了线上。 中野辅迅速清线,将敌方中单逼到塔后,三人集体入侵对方红区,REAL使用的是拖延战术,只能先避开转去自家蓝区刷野。 “下惩,红给我。” 闷头打野的管明想也没想地就下了惩戒,把剩最后一点血的红让给了莫尹,解说台上董建国都懵了,“打野这么舔的吗?” 解说道:“看id的啊,一级拿红的卢锡安,还是MY的,你想想看,你是打野你给不给吗?” 董建国憋了几秒,老实道:“排位给,比赛不给。” 职业比赛和排位有壁,打野前期的等级、经济、节奏都非常重要,别说红了,谁拿他个小怪,董建国高低也得问候一下。 就算是MY,他也很难割舍第一个红,大哥,这可是第一个红啊! 除非中单拿了这个红,说这局打野躺吧,就看他中单表演,那他还可以考虑一下。 董建国也不是不相信MY的carry能力,而是质疑卢锡安这个英雄在这个版本的carry能力。 在三十分钟以内将英雄刷到远超时间线的水平,打出巨大的经济优势,碾压敌方,赢下比赛——哥们,这是夏季赛总决赛,不是排位,赢下比赛所要达到的条件如此苛刻,这实在太不合理了! 即使是MY也…… 莫尹全神贯注地投入在游戏中,不停地指挥着队友,他打得很独,疯狂地吃资源,上下路支援,入侵对方野区,控龙、gank,管明完全成了他的保镖,中野二人在地图上到处游走,所有资源一刷新,DSG就立刻把资源控下,各路击杀打团,进攻的节奏一波接着一波,如同风暴一般让人应接不暇呼吸困难!就连台上的解说都被这密集的进攻搞得快要窒息。 28:21。 神装卢锡安站到了他对手的基地面前。 “不可思议……”解说因为说得太快快要缺氧,“这是我见过MY攻击性最强的比赛!” “当年MY出道的时候,就非常擅长打快攻节奏,但是今天真的是刷新了我对他节奏上限的认识,Dreaming,再给你一次机会回答那个问题,红,你给不给?” 董建国嘴唇微微张大,摄像头里,莫尹已经摘了耳机,拿着水杯下场,除了脚步有点快之外,看上去神色如常。 “……给。” 论坛和弹幕也被莫尹今天疾风骤雨般的打法给震惊了。 “麦宝今天火气好大,是我的错觉 吗?” “额,感觉像尿急……” “噗——确实,他走得好快,是不是赛前忘了上厕所?” “卢锡安在这个版本都能C啊,离谱,这样,来把提莫吧,给大伙开开眼。” “REAL被打蒙了,应该是没想到DSG下手这么狠。” “好恐怖,我是选手我要被打出心理阴影了。” “你好,我不是选手,我已经被打出阴影了。” 之前有来有回的比赛,以及常规赛输的那一局,给了大家一种错觉,仿佛DSG已逐渐开始走下神坛,成为了可战胜的对象。 而第一局比赛几乎是让所有期待着也许会有奇迹出现的人那颗心全都重重地沉了下去。 他们怎么会产生那样的妄想? 休息室里,莫尹闭着眼睛向后靠在椅中。 最疼的那几分钟已经在洗手间里熬过去了。 队友教练们在讨论下把的战术。 声音隔了一层膜才传入耳中,被轰鸣的震颤给过滤掉了大半,隐隐约约,好像隔了很远,他听到队友们叫他。 “MY?” 莫尹睁开眼睛。 唐旗正看着他,“下把他们如果不ban的话,还要选卢锡安吗?” 莫尹说话简洁而慢,“看情况。” “第二把继续快攻?” “嗯。” 他必须尽量把比赛控制在三十分钟左右。 三十分钟,是这具身体能承受那么庞大细致的精神力网的极限。 超过三十分钟之后,每一秒,器官损伤所造成的疼痛会呈指数级别的上升。 那种痛苦是这个世界所有已知药物都无法彻底麻痹的。 今天的比赛其实对DSG来说不是那么重要。 他们已经进了世界赛。 世界赛才是这个世界最重要的主线剧情。 他可以放弃这场比赛,等到世界赛的时候再集中精力对抗世界线,和叶池来一场公平的对决。 可是……藏在口袋里的手指因疼痛的余韵而轻轻颤抖,“跟上次一样,3:0早点结束吧。”他偏偏一场都不想输。 第二局。 中单潘森。 解说台上的解说、场下的观众,线上观赛的粉丝再次被惊到。 “潘森,”董建国直接道,“他排位我也没见过。” “应该是小号练了,”解说分析,“这又是一个前中期节奏拉满的英雄啊。” 旁边解说提出了个猜测,“DSG他们今天该不会想刷速通纪录吧?最短决赛?” “不知道啊,导播?导播来给个信息,我们决赛最短时长多久?” 解说作出聆听的表情,听着听着就笑了,他抬头面对镜头,有点无奈道:“刚才导播说了啊,决赛三场时长加起来最短的是82分钟16秒啊,那这个纪录呢,大家可以猜一下是由哪个队伍保持的。” 解说这么一说,弹幕也全都懂了。 一排排的“……”飘过。 这个人,要在决赛刷自己决赛的速通纪录?!对手还是这三年来观众们公认的最有希望的一个? 暴力不能让一个人心服口服,但在场上打得太暴力,真的能让人沉默。 最高程度的破防是闭嘴。 REAL显然是吸取了第一局的教训,后期阵容想要在DSG的快攻节奏中存活下来实在太难了,他们也选择了个前期阵容。 第二把比赛,是进攻与进攻,两支战队硬碰硬的对决。 奋起反击的REAL把比赛的血腥程度直接拉高了一个级别,几乎从第一分钟起就团战不断,最后结束29分19秒,两边打出了高达43个人头。 2:0。 观众们看爽了,也看服了。 如果说在胜者组决赛时,还有人说什么奇迹有可能存在,让二追三不是梦,现在这种话无论是谁也说不出来了,哪怕是故意反串想要挑事的也打不出那个字,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再嘴硬真的很像小丑。 台上解说问董建国心情如何。 董建国露出了个有点勉强的笑容,“比赛挺精彩的。” 片段截出去,有人疑惑明明自己队伍都快要被抬进世界赛了,董建国怎么还笑得那么尬。 下面有人回复——“老铁,怕你不知道,他不只是解说,他也是职业选手,看到台上这么恐怖的职业,是你,你笑得出来吗?” REAL休息室内。 陈冬还笑得出来,“怎么说?又要被剃光头了吗?” “尼玛,前期硬刚也刚不过,拖后期也拖不住,怎么打?”孙远洋有点暴躁,他的打野节奏比管明强,就是今天对面中野连体婴,搞得他很恶心,第一把野区被反烂,第二把野区是守住了,线上潘森到处飞,各种爆炸,“妈的,他们多一个打野,拿头打啊?” “我的,”叶池眉头微皱地沉思,“下把我会更注意细节,”他看向队友,“怎么也得拿下一局。” 回到场上。 莫尹坐下时又灌了一大口咖啡。 心跳异常的快。 可能是咖啡的作用,也可能是他刚才又吃了两颗止疼药,还有可能是身体的确已经快到极限。 “最后一把了,”秦昆仑语气轻松道,“等会儿去吃火锅啊?” “还没赢呢,别急着开香槟。” “知道了知道了,我们小辅助又开始操心了。” 唐旗不好意思,他隔着丁文泉看向莫尹。 莫尹闭着眼睛又在闭目养神。 唐旗觉得莫尹最近好像有点累。 早上不去健身房了,晚上也不出去跑步了,话倒是一如既往的少,今天指挥,是唐旗这一周以来听莫尹说话最多的一天。 “MY,”唐旗关心道,“还好吧?累了吗?” 这句话一出,其他队友也都看向了莫尹。 莫尹睁开眼,伸手又拿起咖啡灌了一口??[,“困。” “昨晚没睡好吗?” 莫尹没回答,只是又闭上了眼睛。 第三把的比赛拉起得很慢,等游戏终于开始之时,莫尹才又睁开了眼睛。 这把REAL选择了蓝色方,一口气ban掉了三个打野,然后首抢了猪妹,看样子是要针对DSG这边的打野。 管明无所谓,他现在在这个版本就是工具人,选什么都差不多,反正都没什么好打野了,干脆放在第二轮选。 “中单先选吧。” “辛德拉怎么样?” 如果要打前期的话,中单的选择并不多,前两局选过的英雄也需要阵容的搭配,阵容一乱,就不能再做选择。 “鳄鱼吧。” 鳄鱼和猪妹是一个不错的中野搭配,这么选能够断掉REAL的bp,教练听从了莫尹的意见,锁下了鳄鱼。 台上解说现在已经明白今天DSG的思路,都肯定地说这个鳄鱼一定是中单。 等到第二轮ban选时,REAL继续ban了两个打野。 管明都笑了,“ban光了啊要。” “ban不光的,”丁文泉道,“巨魔还在外面,不怕猪。” 教练也认可。 第二轮的时候,在最后两个位置选下了打野巨魔和上单纳尔。 而REAL只剩下了中单位没选。 亮出来的是岩雀。 “岩雀可以,”台上董建国道,“Quit的岩雀很顶。” 解说开玩笑,“顶得过MY的鳄鱼吗?” “机制上是能打的。” 董建国这话一说,台上解说就又笑了起来。 弹幕锐评——“低情商:打不过,高情商:机制上是能打的。” 董建国也是实话实说。 他作为打野,平常又不跟莫尹对线,只是打野刷着刷着,中路就狂喊受不了了顶不住了,对MY的强,他一直停留在相对旁观的角度,平常看比赛,沉浸感也没那么强,今天在台上近距离地解说,他真得承认有些事它就是不科学的! 正当解说们在台上分析阵容时,董建国突然皱起了眉,“是bbug吗?怎么他们中野还没换?” “是哦,导播?没问题?啊???猪妹走中?岩雀打野???” “这……Dream……” 董建国也愣了几秒,职业选手的反应速度还是快,他马上回过了神,道:“能打!岩雀野核,猪妹在中路黏住人,猪妹的身板可以拖住对面的中野组合,破解对面中野连体婴的打法,让岩雀爽刷野发育的话,岩雀起来之后是很恐怖的,Sea的野核英雄都玩得非常好,DSG应该是知道双方在打野上有差距,干脆就不管打野,随你怎么ban选,反正他们有中单可以带节奏,这一手REAL玩得很聪明,中野互换DSG应该没想到的……Quit这个猪妹中单,藏得是够深的 !” 沉浸式解说的董建国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今天的立场,兴致勃勃地投入到了REAL这一边。 而从导播拍摄到的DSG队员们忽然开始交流的画面可以看出DSG完全没料到REAL还有这一手。 “没关系,就那么打,”教练按着管明的椅子,“你按照自己的节奏打,不要被对面打乱阵脚就行,MY,这把你指挥还是……” “我指挥。” 莫尹嘴唇动得幅度很小,声音浅淡。 “这把可能真要被他们拖住了,别慌,卡莎纳尔后期我们也不虚他们,好吗?” “那当然。” 秦昆仑依旧自信满满,“放心,这把我carry。” 唐旗也道:“下路会稳住的。” 教练下场。 游戏正在拉起。 同时,精神力编制的保护网也拉开了。 在精神力的保护隔绝之下,莫尹是感觉不到疼痛的,他可以完全沉浸在游戏里面……除非他的身体支撑不住…… 莫尹看着电脑屏幕。 叶池很努力。 他在积极地寻求对策,全力以赴,不因失败而放弃,不因压力而恐惧,在连续两次被重重地打倒之后,他仍然选择无畏地来迎战。 莫尹微微勾起嘴角。 不愧是他看上的人。 第三把比赛,是两个信念一致的对手的巅峰对决。 局势如董建国所预料的,猪妹走中,仗着一身肉皮,死保野区,巨魔鳄鱼无法突破,岩雀什么都不管,刷完野去刷河蟹,在刷野节奏上完爆对面的巨魔。 巨魔和鳄鱼很快解绑。 巨魔开始频繁支援上路,而猪妹则是完全牺牲了自己,巨魔走哪,他也走哪,打不死,恶心死你,两个肉也打不出什么胜负来,猪妹只是纯粹地在帮岩雀抬节奏。 和想要依靠自己的能力赢比赛的莫尹相比,叶池是相反的在战术层面把自己放在了牺牲位。 随着猪妹一次次地牺牲自己的发育骚扰对面,弹幕上开始刷“泪目”,就连论坛里都在发帖说“怎么那么想看REAL赢一局呢,看他们拼尽全力,想尽办法赢的样子真的很感动。” 挑战巨人的蚂蚁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支持。 DSG的进攻节奏也明显不如前两局了。 鳄鱼困在了中路,即使上下路游走也没占到太大的便宜。 憋了两局的孙远洋在第三局终于可以使用自己擅长的野核,在中路的保驾护航中,顺利地控下了先锋,往下路帮助下路扩大优势。 局面上看上去REAL的奇招奏效了! REAL终于顶住了DSG那种弥漫着的恐怖的窒息节奏! 游戏的进程放缓了。 “不急,”秦昆仑积极道,“等我起来的,我能C。” “我们阵容后期也能打。”唐旗也道。 只有莫尹,一言不发。 比赛时间显示17:29秒。 他们还没拿到优势。 “我去下路,莫尹道??[,“下路去上,上路去中。” 对线对得好好的两路缓了两秒后才应声移动。 莫尹视线紧盯着屏幕。 叶池真的很聪明。 嘴角上扬的弧度加深,精神力网的触角边缘紧紧地黏合在一起。 身体的各种感觉已经消失了。 他的反应能力、思考能力、判断能力都已提升到了这具身体的极限。 “他们换线了。”叶池很快发觉,也相应地作出调整部署。 上帝视角的董建国马上就明白了,“DSG要跟REAL玩兵线运营了,不能被牵着鼻子走!” 职业比赛里,除了对线、团战之外,对兵线的理解运营也是极为重要的一个点,擅长运营的队伍可以兵不血刃地把敌人给活活玩死。 观众们万万没想到第三把比赛两边队伍比的是bp智慧和兵线运营。 没有正面的硬碰硬,有的是灵活换线、部署视野、入侵野区,DSG的节奏逐渐又回来了! 弹幕上的观众被DSG眼花缭乱的运营给看傻了。 “我草……纯玩弄……” “DSG的开了吧?那边没视野的,鳄鱼也敢带那么深?” “裁判,有挂!” “我受不了了,这个人真的太变态了,我不看了,我受不了,我关了。” “不会吧……这慢性死亡了……” “纯运营能运营出2K的经济差,这还打个几把,点了吧。”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REAL似乎是被戏耍得忍无可忍了,终于趁着大龙刷新强行开了一波团,所有人全都盯着鳄鱼。 锤石从草丛里闪现一勾过去被鳄鱼走位闪开,岩雀早有准备地岩突去抬,随后火速释放大招把鳄鱼和队友隔开,陷入敌方包围的鳄鱼被抬之后,水银解控直接闪现冲向岩雀,晕住一套秒放的大招,在猪妹扔来控制技能的一瞬间开出秒表规避。 双方的操作全程不超过五秒。 五秒的时间足以让DSG的队友利用闪现和位移加入战场,规避了伤害的鳄鱼在秒表的效果结束后,继续在人群中释放技能,边杀边回血,一波团战结束,仍是满血。 满屏的问号密密麻麻地淹没了屏幕。 台上解说不间断地解说完莫尹这一波操作,最后只剩下感叹,“这个鳄鱼这一波就打出了这一年鳄鱼最精彩的操作……” 弹幕集体发狂。 “鳄鱼已经在里面游泳了。” “我服了,世界赛别打了,直接颁奖吧,别浪费时间了。” “麦门……” “好哈人的鳄鱼,史前巨鳄……” “真的太恐怖了,我已经关了,我不忍心看下去了,受不了了。” “额,前面的你之前不就关了吗?” 赢不了。 已经不在于局势、选人,赢不了就是赢不了。 再怎么希望奇迹发生,再怎么期待热血漫的剧情在现实上演,再怎么感动……也都仅仅只是这样了。 放弃幻想,接受现实。 这个游戏仍在被主宰。 “可惜了,这把已经拖到30分钟了,但看样子还是赢不了。” DSG这个阵容能打,鳄鱼已经管不住了。?_[(” “你们看MY的表情,看上去真要吃人了。” 右下角的摄像头里,观众明显地看到莫尹的脸色很沉,嘴唇抿得紧紧的,近乎有些发白,脸色却是泛着红,额头上密密麻麻的汗,在摄像头中看上去晶莹闪光,汗水顺着额头流下,从眼皮挂到睫毛,那双清冷的眼中弥漫着红血丝,眼珠黑得近乎泛蓝。 看上去的确是极具压迫感。 论坛里神回复。 ——“这是主宰者对凡人不自量力的嘲弄。” 终于,32:03,DSG推平了REAL的基地。 随着解说们大喊道:“恭喜DSG再次拿下夏季赛冠军,完成了史无前例的赛区内六连冠!!!” 舞台上“彭彭——”几声,金色的彩带落下。 DSG的队员们摘下耳机和队友拥抱,离得近的上野、下辅率先抱在了一起。 中间位置的莫尹坐在椅子上原地不动,他的手还放在键盘和鼠标上,僵硬地微颤。 浑身像被无数股不同方向的力道在撕扯着。 身体里有什么正在崩坏,精神力钻入五脏六腑,强行填补伤口,疼痛已变得麻木。 莫尹慢慢抬起头,金色的彩带不断坠落在他面上,轻飘飘的彩带如同刀尖划过面颊,他轻扬起唇,发自内心地笑了笑,为这……刺骨的荣光。! 冻感超人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92 章 Chapter 49 金色的彩带翩然飘下时,叶池摘下了耳机,仰头也看了一眼那些闪着光的飘带。 胜利的颜色,不属于他的,但却属于他的。 队友们也摘下了耳机,互相交换眼神,脸上是无奈而又温暖的笑。 输了,但是他们已经尽力了。 和胜者一样,败者们也站起身拥抱在了一起。 “今天已经做得很好了,”叶池手臂紧了紧,捏了下两边队友的肩膀,“冒泡赛加油。” “加油。” 队员们互相安慰着,没有因失利而跌入情绪的低谷,电竞是向上攀登的过程,遇到困难、挫折,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短暂的拥抱后,REAL的队员们分开了,面朝着DSG队伍的方向,等待对方过来碰拳。 DSG的队员们还抱在一团,台下的教练、领队、替补已经全冲上来了,围绕成了一个圈。 那个圈的中心是五把电竞椅中最中间的那一把。 今天莫尹的发挥堪称震撼。 叶池一直都知道莫尹很强,他追随着他不断前进,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强,努力地向他靠近,而今天的比赛告诉他,那条追随的路还很长。 叶池看着那个相对的方向,他等待着莫尹再次来和他碰拳,而他也永远不会放弃那个可以由他主动上前和莫尹碰拳的机会。 比赛结束两分钟后,DSG的人还围在座位旁,层层围拢着中间那个人,导播一开始是对准DSG那边猛拍的,那边半天没反应又横镜头扫了下REAL。 REAL的五个队员全都站着不动。 弹幕笑喷。 “哥几个在那罚站呢?” “公开处刑。” “老铁内心应该都在骂街了。” 陈冬手戳了下前面辅助张寒雨的后背,“不至于吧,赢我们这么激动?用庆祝那么久?不能先把我们放下去再庆祝吗?奖杯在那儿等着人捧呢。” 张寒雨小声道:“站着吧,估计快了。” 陈冬心说他等不及唐旗过来碰拳的时候狠狠骚扰一下“前妻”了,他向旁边歪了歪脸,想看得更清楚一点,脑袋却不小心撞到了一下,他一个激灵地扭过脸,是叶池。 陈冬呆了两秒,看着叶池从他身边走向前,他下意识地伸了下手,抓到了叶池的队服下摆,而他前面的张寒雨也回过头,看到两人这样的情形,同样也下意识地伸手横挡在了叶池胸前。 “队长。” 陈冬和张寒雨异口同声道。 叶池看了挡在自己面前的张寒雨一眼。 张寒雨脸上的表情惊讶又不解。 “队长,你干什么呢?” 陈冬拉住叶池的队服,“等他们来碰拳啊,你过去干嘛?” 后面的上野也围了过来。 “怎么了?” 叶池霎那间也被队友们团团围住,他看向不远处隔了几米的人群,心跳 莫名加速,觉得很不舒服,胸膛里闷闷的,有什么在拉扯,又像有什么正在破土。 叶池视线紧紧地盯着对面。 场下粉丝的尖叫、队友的询问、台上解说圆场的套话……一切的欢呼海啸都从他耳边消失了。 他听到呼吸声,沉重、艰难的呼吸声。 仿佛就在他的耳边,滚烫的热气,吃力地呼吸。 “队长——” 陈冬和几个队友拦着叶池,可是叶池像魔怔了一样执意地要向前走。 就在这个时候,DSG那边围绕着的人群终于散开了。 坐在电竞椅上的人慢慢站了起来。 他起身的动作很缓慢。 感觉像是很累,很疲惫,光是站起这个动作就耗尽了他的全力。 DSG夏季的白色队服被汗水浸湿地贴在身上,他逐渐站直,傲然地站在被包围的人群中。 隔着几米的距离,和许多人的围绕,金色的彩带仍在不断飘落,叶池和莫尹对上了视线。 莫尹的眼睛如碧色的湖水,平静无波,深不见底。 DSG的人过来碰拳了。 叶池被队友推了回去。 众人勉勉强强地重新排成了一列,迎接DSG的碰拳。 碰拳不过是一秒钟的事,轻碰一下,马上就下一个。 莫尹的拳头伸来时,只那一秒的轻碰,叶池便感觉到莫尹的皮肤温度惊人的烫,他回头,直接道:MY。╳_[(” 莫尹和最后的上单碰完了拳,闻声回头。 叶池嘴唇微动,他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是看着莫尹,看着他满面的汗水,赤红的脸,发白的嘴唇。 莫尹收回了视线。 叶池的视线依旧牢牢地缠绕在莫尹身上。 他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DSG的队员们往回走,向着舞台中央的奖杯,他们没有扑上去,而是走得很慢,是在迁就着莫尹的步伐。 很奇怪的感觉。 叶池心跳打鼓。 莫尹走得很慢,他的身姿依旧挺拔,走出的每一步都稳重而确定,叶池盯着他的背影,盯着他走向那个闪耀的奖杯,脑海中忽然闪现出一些诡异的画面。 漆黑的天空,破败的大楼,两个男孩子坐在阳台上,灰尘弥漫,他们手牵着手。 “别再……” 别再什么? 他对他说别再什么? 世界在震动。 莫尹的背影在他摇晃的视线中似乎正在摇摇欲坠。 肩膀被碰了一下。 陈冬表情疑惑,“怎么不收拾?” 叶池再次看向舞台中央。 DSG的人正在捧杯,莫尹又回到了簇拥的人群中,他看不清了。 “……没事。” 叶池回过身收拾鼠标键盘,他一边收拾一边再次看向舞台中央,队友们已经都收拾好了 ,全在等他下台。 目光一次次地看向舞台中央,队友们受他感染,也频频看过去。 他们以为叶池是为没有夺冠遗憾,过来拍叶池的肩膀。 “这才是我们第一个赛季呢,没事儿,还有机会。” 走吧,天大地大,干饭最大,去吃火锅吧。” “败者组还要采访,我真TM服了。” 队友们叽叽喳喳的,叶池卷好了鼠标键盘,DSG的人正在轮流举奖杯拍照,莫尹从人群中走出来站到了边缘,表情淡淡的。 他似乎察觉到了叶池的视线,转过脸看向了REAL这边。 两人视线再次对上。 叶池看上去好像马上就要走过来似的。 莫尹对着叶池微微笑了笑。 叶池怔了一下。 莫尹的笑容还是冷淡的,同时,也很柔和,他的侧前方被举奖杯的队友挡住,他站在边缘的角落里,所以这是一个隐秘的只对叶池展露的笑容。 不知道为什么,叶池的心脏再次被那种奇异的有些疼痛的感觉给攫住了。 他也笑了笑。 莫尹的视线在他看来很温柔。 太奇怪了。 叶池真的无法解释此刻自己的感受,两边肩膀一边被一个队友推着走,叶池的视线仍然纠缠地不肯离去地注视着莫尹的方向,莫尹也是一直在看着他,在快到舞台后方的出口时,叶池心头涌上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返回舞台,去找莫尹。 “疯子哥,”陈冬吐槽,“你刚在台上不会是想过去跟DSG的碰拳吧?你是真疯了,还是输麻了?” 孙远洋也吐槽,“现在论坛上肯定全是骂你的,劝你这几天千万别去看。” “队长可是大心脏,不在乎那些,”张寒雨看向叶池,“对吧?” 叶池神色紧绷,低着头,他没回答辅助好心的开解,看上去似乎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 败者组的采访上,叶池也是心不在焉的,记者点名问他问题,他都在出神发呆,身边陈冬悄悄在下面踢他的脚,他才回过神,“什么?” 记者:“我说,今天的比赛对方中单表现得非常好,再次拿下了FMVP,你觉得这次比赛失利是你的问题吗?” 叶池嘴唇动了动,他答非所问,道:“MY又拿了FMVP?” 这一幕被营销号视频发出来,下面评论都是“被打失忆了”“破防了”“这是人真晕了”。 REAL比DSG早出场馆,也已经是深夜11点多。 叶池他们上车,孙远洋说他哥已经准备好了火锅等他们过去吃。 叶池坐在车里刷论坛的帖子。 胜者组的采访出来了。 视频预览图上没有莫尹。 心跳很不舒服,“咚咚咚——”地跳得难受。 评论区里,采访的媒体倒是加了评论备注:因MY选手身体不适,缺席采访。 叶 池马上打开了微信。 ——[怎么了?发烧了吗?] 不知道过了多久。 从手机上的时间来看,差不多也就过去了三分钟。 但叶池的体感时间却觉得好像过了很久很久,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那么焦躁,好像身体里有一部分按捺不住地要冲出来了。 ——[嗯] 收到回复的瞬间,叶池才终于感觉到了被安抚。 ——[很严重吗?碰拳的时候,你手上很烫] 又是很漫长的几分钟。 ——[还好] 心脏被攥紧的感觉越来越严重。 叶池呼吸急促,几乎想要立刻下车返回。 他想起那一次他在场馆等莫尹,他以为莫尹不会出现,但是莫尹来了。 心跳得越来越快,那种强烈的想要见到莫尹的欲-望在胸膛里无限膨胀。 见一面吧。 就看一眼。 “师傅。” 叶池站起身。 “停一下车。” 大巴车靠边停下,叶池从打开的车门跳下,车刚开出去几分钟,晚上郊区附近没两辆车,叶池想也没想地在人行道上往场馆的方向跑。 耳边风呼呼地刮过。 叶池的耳边又出现了奇怪的声音。 仍然是呼吸声。 很缓慢、很缓慢的呼吸声。 叶池越跑越快,等跑到场馆门口时,他几乎快要喘不上气,胸膛疼痛得快要撕裂,耳边或快或慢的呼吸声让人感到迷惑这到底是不是他的。 叶池停顿了几秒,边拿出手机边往北门走。 ——[我回来了,在北门等……] 信息还没打完,海量的尖叫声中,叶池看到相反的方向,有车从场馆里出来了,他远远地看着车的方向正在离开。 是DSG的车。 大巴车内,氛围安静。 莫尹还是跟以前一样,坐在自己单独的位子上,他今天没有听歌,外面光影变幻地打在他脸上。 自然人是很强悍的物种,几乎不会有痛感。 而他现在,身体里的每一滴血液都像是正在爆开,每一下呼吸都伴随着撕裂般的疼痛。 很奇妙的体验。 这具身体还能撑多久? 莫尹不能确定。 自然人注重精神力的探索和使用,对于身体的极限承受能力,莫尹没研究过,他看向自己的手。 手掌正在细碎颤抖,发烫出汗。 今天他差点站不起来了。 还好最后他还是站起来了。 在兰德斯那个世界里,他怀疑过联盟是不是在利用他搞崩世界窃取能量,也想还他的情,他选择了在正式登上教皇之位前就离开。 之后,他又推翻了搞崩世界对联盟有好处的推测。 上个世界,世界随着他记忆模块的回归而崩坏。 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真正世界崩坏时混乱的尖叫与绝望的哀嚎。 “系统。” 莫尹在脑海中呼唤,诱惑道。 “我们讲和怎么样?”! 第 193 章 Chapter 50 系统已经装死了很久。 在莫尹拆穿它不是一开始那个跟进世界的系统后,它就一直处于静默的状态。 莫尹知道它在。 系统被他的精神力带进世界,他们的精神力是连接状态。 考虑到整个联盟的系统都被总部控制,而那位大人号称全知全能,无处不在,所以莫尹大胆地推测系统透露出自然人的代系之后被强制下线,由那位大人接管了。 其实莫尹也在思考,既然那位大人不希望系统说漏嘴,透露出任何信息的话,那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接管系统? 有可能是没必要。 系统能透露出的消息有限,即使最隐秘的透露出来,也不算什么。 但如果真是这样,就没必要接管系统。 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 接管系统的风险大于收益。 前几个世界里,系统都没进小世界,莫尹可以确定,系统不是不想,而是完全做不到。 在这个世界里,在和系统的多次交流中,系统都透露出它根本不知道前几个世界里莫尹到底做了什么。 由此,莫尹推测出一个新论点——小世界原本并不存在世界线,这个世界里所谓的世界线根本就是由系统带进来的。 对自己所谓的反派身份,莫尹也早有怀疑。 第一个世界里,他玩得很开心,所以没太多想,等到第二个世界,天崩开局,这让他不禁产生了怀疑。 回过头来想,其实第一个世界里分裂出的两个主角,裴明疏和裴清,无论是从出身、个性来看,两个人形成对立的可能性都很大。 主角、反派直接齐活了,压根就应该没他什么事。 如果不是他进入那个世界,大概率那个世界里的“莫尹”会直接死在车祸里。 以此再得出一个新论点——这些世界不属于联盟。 这倒是件很有趣的事。 据他所知,整个星球都由联盟掌控,他到底是怎么进到一个不属于联盟的世界的? 这些世界全都由同一股力量支撑。 这股力量很强,强到那位大人不敢轻易接收系统,怕暴露自己。 这股力量又很奇怪,这样强的力量,为什么对自己被外来力量入侵毫无察觉,无动于衷呢? 上个世界崩塌时,他叫他别再回来。 很显然,他其实是知道的。 知道有那么一股外来的力量进入了他的世界,也肯定知道这会对他造成怎样的影响。 而他依旧选择放任,再次让他进到了小世界。 谜团太多了。 核心却只有一个。 他是谁。 莫尹发出呼唤后,系统没有回应。 这更让莫尹确定现在的系统正是由联盟的那位首领在接管。 作风很谨慎嘛。 莫尹继续在脑海中和系统交流。 “讲和吧,这具身体太弱,我撑不到世界赛了,如果你还想完成这个世界,我想我们应该合作。” 莫尹语气坚决,听上去气势很足,但更像是虚张声势。 ?冻感超人的作品《职业反派[快穿]》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精神力消耗过度,身体变得异常虚弱,力量几乎全由车上的座椅支撑,在这种情况下,说什么话都显得有些无力。 系统终于开口。 “如果你一开始就乖乖地按照世界线来走,也不会像今天这样。” 系统语气沉沉,教训的口吻。 “可能因为我就是这么任性的人。” 莫尹有些自嘲道。 系统:“自然人的通病。” 莫尹不说话了,闭着眼睛呼吸缓缓。 过了不知多久,身体撕裂的肺腑被一股精神力包裹住,呼吸立刻顺畅了许多。 莫尹微微勾唇一笑,“我们这算是讲和了吗?” 系统:“协调者,我可以帮助您维持这具身体的日常运行,但我希望您能答应我一个额外的条件。” “什么?” “除了必要的剧情之外,请您不要再与主角有任何接触。” 莫尹道:“可以。” 他答应得这么爽快,系统反而沉默了。 “我以为您对主角产生了异样的感情。” “两码事。” 莫尹漫不经心道:“你知道的,我是自然人。” 身体的疼痛由系统的精神力给予了缓解,莫尹拿出手机。 叶池给他发了几条微信,都是在询问他的状况如何。 在台上的时候,叶池就好像发现了他的不对劲,他们对视的那几秒,有几个瞬间,莫尹觉得叶池会不顾场合地跑过来。 还好,他的队友挡住了他。 系统没有出声。 莫尹也没有回复。 回到基地,队友们关心了莫尹的情况,莫尹都用“没事”之类的话敷衍过去了,有了系统的帮助,他看上去的确状态好了许多。 微信正在夺命连环催,唐旗赶紧找个地方回复。 得到回复的陈冬又马上连脸带手机冲着身边的叶池转过去。 “喏,他们队友都说没事了。” 叶池看了一眼陈冬的手机,没说什么,紧绷的脸色稍稍缓和。 陈冬在心里吐大槽:老铁,咱们才刚被人暴打,生病顶多也就是伤风感冒,要不然能打他们下手这么狠? 之前他还没觉得叶池多麦宝妈呢,现在可真是越来越粉得深沉了,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抖M? * 冒泡赛的赛程也非常紧张,夏决结束后两天就开始了。 对于REAL来说,季后赛几乎可以算是魔鬼赛程,不间断的b5对于人的体力、精力,和战队的战术体系都会造成很大的消耗。 和赛前预测的一样,KU把他们研究得非常透彻,冒泡赛REAL打得异常艰难,最终2:3落败,掉入了冒泡赛的 败者组。 KU顺利晋级,成为世界赛的二号种子。 而REAL将继续再进行一个b5来争夺世界赛的最后一个名额。 在众位观众和粉丝的眼中,REAL是一支黑马战队,实力强劲,在整个赛区仅次于DSG,万万没想到REAL会面临可能去不了世界赛的境地,一时之间REAL又落入了和春季赛类似的被质疑的舆论风暴。 最后一场冒泡赛的决战和世界赛的出征仪式捆绑在一起。 已经进入世界赛的二个战队全部汇聚场馆,等最后一个世界赛的名额胜出,四支战队将在场馆启动世界赛出征仪式。 DSG、ADT、KU早早地到了休息室,换上了出征的队服。 ADT和REAL的关系最好,董建国在休息室内很紧张地关注着REAL的比赛,另一个紧张的就是唐旗了,他实在紧张,比自己在场上打比赛还揪心,看到场上1:1的时候都快缺氧了,视线偷偷地瞟向角落的莫尹,发现莫尹还是一如既往地在闭目养神,完全没看比赛。 唐旗这几天完全变成了传声筒。 陈冬天天求他转播莫尹在基地的情况。 唐旗都不知道有什么好说的。 MY挺好的,正常休假,他在基地休息,病应该好了吧,我不敢问啊,看着确实像没事。 每天跟陈冬汇报这些没营养的消息。 陈冬说他们队都很关心莫尹。 唐旗起身,悄悄挪到莫尹身边,小心呼唤,“MY……” 莫尹睁开眼睛。 唐旗道:“今天打得好焦灼哦。” 莫尹看着他,用眼神询问。 唐旗几分尴尬又几分勇敢道:“你觉得谁会赢?” 旁边队友也都看了过来。 莫尹瞥眼过来,道:“REAL。” 唐旗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像是自己受到了莫大的鼓励,他笑起来,说:“我也觉得!” 比赛的休息室内,REAL的众人商量好了战术,叶池站起身,肩膀忽被按住,陈冬递手机到他眼前。 屏幕上是唐旗发来的消息。 ——[MY说一定你们赢!] 叶池看向陈冬,陈冬神色坚定,叶池把他的手机推回去,转身走向赛场。 3:1,最后一个世界赛名额诞生了。 台上的队员们拥抱在一起,陈冬忍不住喜极而泣,这一年对他们来说有太多的意外,太多的困难,但最终他们仍然是做到了! 叶池的心情也久违地感到了舒朗,和队友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比赛胜利、终于挺进世界赛的喜悦围绕着他,但始终扫不除那一片奇异的阴霾。 夏决之后,莫尹就再没和他联系过了。 那天晚上,叶池给莫尹发的微信,打的语音都石沉大海,这让叶池感到异常焦躁,辗转问到了莫尹的情况后,叶池松了口气的同时又不解。 为什么莫尹和他断联 了? 叶池努力地去找理由。 后来他找到了。 他想也许是莫尹想让他全力以赴地打好冒泡赛。 所以叶池心无旁骛,什么都不去想地专心备赛,在如此艰难的情况下依旧闯入了世界赛。 而马上,他们就要一起在台上举行出征仪式了。 工作人员送上了世界赛的出征外套,REAL的众人迫不及待地穿上,叶池看向入口,一阵骚动之后,其余二个战队出现了。 DSG作为一号种子,当然是走在最前面,而莫尹作为战队的核心,又理所当然地走在队伍的最前面。 叶池看到了莫尹,但是莫尹却好像是没有看见他,那双眼睛冷淡又高傲地不知正在注视着哪个点,就这么直接站上了一号种子的高位。 叶池跟随着仰头,视线锁定。 莫尹看上去状态的确不错。 那股让叶池不知为何心悸担忧的感觉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冰冷。 整个出征流程很快,直播结束后,队员们自然地在一起交流说笑,叶池听着身边的人交谈,他刚向着莫尹的方向迈开脚步,莫尹就仿佛若有所感的走下了台。 叶池步伐在原地停顿了片刻后追上。 到了走廊,却是不见莫尹的身影。 脚步在走廊上奔跑着,叶池推开安全通道的门,脸上期待的热烈的表情一瞬落空。 安全通道里空无一人。 * 世界赛在国外举行,所有的战队都早早办好了签证,等到上飞机的那一天,战队成员们在机场汇合。 二个战队都到场了,唯独不见DSG。 还是ADT的消息灵通。 “他们自己包机飞过去,战队有老板,你们懂的。” 董建国满脸羡慕。 陈冬膝盖拱了下孙远洋,“老板,老板你怎么说?” “大哥,我们家里就是开火锅店的,我们卖毛肚,人卖宝石,说个屁啊。” 众人暴笑如雷,气氛欢悦地说说笑笑。 唯独叶池戴着耳机,低着头看手机,脸上没有喜色。 在万米高空飞行时,叶池脑海里突兀地闪现除一个念头:他这是被甩了吗? 突然的断联,突然的回避。 这么看来的话,似乎是真的被甩了。 叶池很难形容自己的感觉,一种很茫然的迷失感。 所以。 为什么? 叶池反省自己是不是有哪里做得不好。 他不知道。 而现在似乎又不是去纠结感情问题的好时机。 飞机落地。 酒店登记,终于有了个好消息。 DSG跟他们住在同一间酒店,跟上次去Msi一样,DSG按照联盟的要求统一入住了酒店,但是升级了套房,在顶楼直接包下了一整层,和其他的战队基本隔离开了。 由于四号种子还需要打入围赛,所以REAL一到地方又要开始打比赛,其他战队则是倒时差、休息和打训练赛。 DSG的拥有着最为优越的条件,自然是调整得最快。 莫尹在套房里单独睡一个房间,他躺在床上看入围赛。 REAL上场。 叶池穿着深蓝色的出征队服,站在中间,神情严肃。 他看上去瘦了一点。 也许是因为瘦了,五官轮廓变得更为突出,身上的气质也变得深沉稳重了许多,好像一下成熟了,颇具领袖气质。 莫尹脸上扬起淡淡的笑容。 他笑,系统就插话了,“你喜欢他?” 莫尹道:“你觉得呢?” 系统道:“我真没想到你会有这样的变化。” “这算不上什么变化吧?” “这对自然人来说,是很重大的变化。” “哦?” 莫尹意味深长道:“或许,称之为进化更合适,你觉得呢?”! 第 194 章 Chapter 51 系统回避了莫尹的问题。 而回避本身就是一种应答。 莫尹一直在想,对联盟来说,不管他是完成任务还是任务失败,联盟都很纵容他,那么他们让他进入小世界到底是为了什么?窃取能量?好像也没有必要这么大费周章。 系统对这个世界的柱能量的态度显而易见是回避的。 所以有没有可能,其实他自己才是这些任务中真正的关键? 系统带进小世界的世界线其实是在针对他? 而他在这些小世界里感受最多的恰恰就是两个字——变化。 之前系统的说法很有趣不是吗? “第六代自然人还是有感情的。” 听上去有点像是在繁育物种。 联盟在期待什么?在他这个七代自然人身上出现什么呢?而这个世界的柱能量又在其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身体里五脏六腑被系统的精神力缠绕,精神力和这具身体的绑定不知不觉越来越紧。 系统不说话,莫尹一笑而过地继续看比赛。 REAL毫无悬念地从入围赛进入了小组赛。 经过夏季赛高强度的密集比赛,REAL的实力明显越来越强,和叶池一样,隐隐有了脱胎换骨的气势,一支强大的战队正在不断的淬炼中迅速成长。 莫尹已经有几天没收到叶池的消息。 叶池是个有分寸的人,他不回复之后,也就不再继续发来信息。 他了解他,懂得他,也明白现在对他们两人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所以选择了不打扰。 也还是有碰面的机会的。 入围赛后台,酒店大堂,电梯里……他们碰到过几次。 距离不算很近,也隔着人群。 叶池远远看他,莫尹回望过去,视线短暂接触后分开。 时间实在太短了,叶池无法从那么几秒钟去揣测他们之间到底怎么了。 同样短的时间里,莫尹却能很明白地从叶池的眼里看到隐忍克制的伤心。 无缘无故地突然被甩开,叶池应该很不解也很难过吧? 处在这样特殊的时间段里,又不能做什么。 只能忍受着这种情感上的煎熬继续投入到比赛当中去。 不知道叶池会不会觉得这种感觉有几分熟悉?和前几个世界里某些瞬间相比? 系统提出条件之前,莫尹就预料到了。 嗯,他也正想这么做。 不为别的,他不想跟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在那玩恋爱游戏,更何况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其实应该什么都知道。 有点绕,但莫尹自己明白,他就是要逼叶池。 或者说逼藏在叶池身体里的那个人。 由于规避原则,入围赛DSG和REAL不在一组,两个战队分别拿下了小组头名进入了八强淘汰赛,同赛区的KU不幸在入围赛被淘汰了,而ADT则像 是宿命般地在八强淘汰赛和REAL再次相遇。 春季赛,REAL因为打野生病而输给了ADT。 夏季赛,REAL因为输给DSG抬了ADT进世界赛。 两个战队之间奇妙的缘分让这场赛区内斗在国内论坛上变得火药味十足。 尤其是REAL的粉丝,在春季赛被嘲虚空冠军,夏季赛被嘲进不去世界赛,早就心里憋着一股火,ADT你坏事做尽,给我狠狠地打! 而REAL也不负众望地完成了对ADT的复仇。 八进四。 DSG和REAL3:0成功双双晋级。 很快就来到了四进二的半决赛。 DSG首先迎战了其他赛区的战队,那个战队本身实力就不强,分组抽签太优秀,一大半是靠运气混进的半决赛,面对DSG,3:0毫无反抗能力地输掉了比赛。 第二天就是REAL的比赛。 REAL要面对的却是隔壁宿敌赛区的一号种子,在这次世界赛中赔率仅次于DSG的VR战队。 这场比赛的强度毫无疑问要比DSG那场半决赛大得多。 国内观众们在论坛上纷纷替REAL出谋划策、摇旗呐喊。 如果REAL能够战胜VR的话,那就意味着冠军提前锁定在了他们赛区!这场比赛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而作为赛区内唯一仅存的火种,本赛季的夺冠热门之一,VR战队当然也不可能将胜利拱手让人。 REAL和VR的比赛打得异常激烈精彩。 比分从1:0到1:1再到2:1、2:2,悬念一直维持到了最后一局。 解说和观众都疯了。 台上REAL也打疯了。 最后一局,叶池靠着沙皇打出了团战中的关键一推,解说直接在台上激动大喊“MY附体!”,后续被粉丝喷得天昏地暗,但在台上的确是激情无限。 比赛打完,REAL几个人站起来拥抱,每个人看上去都像快虚脱了似的。 用解说的话说就是“最后一把Quit真的是在血C,我们一直对这位初登联盟的小将有质疑,但是今天叶池用他的表现向所有人证明,天才中单这四个字,他当之无愧!” 陈冬暴脾气,情感丰沛,在台上直接哇哇哭了,其余队友们都围着他,叶池眼中也隐隐泛出泪光,他搂着队友,看向镜头,那一眼眼神极其的复杂,定格之后被做成了晋级海报。 网友们分析他这个眼神,说叶池好像是在看着谁,在向某个人宣告,他做到了。 粉丝们认为这是叶池把从出道以来这一年里所受的所有委屈都宣泄在了这一眼。 那些质疑,那些谩骂,那些指责。 全都在这一眼里消散无踪。 正当论坛上一片感动欢欣时,莫尹的单人采访流出来了。 其他都没什么,只有一个回答非常致命。 确定了决赛是DSG 和REAL的内战后,记者问他对于冠军提前锁定在他们赛区,他有什么感受时,莫尹的回答几乎是瞬间在国内论坛引起了剧烈的风暴。 “没感觉。” 莫尹一开始的回答就很莫尹,还没有太大争议,只是接下去的话马上就把他自己几乎放到了所有人的对立面。 “对我来说,冠军属于哪个赛区不重要,属于我才最重要。” 他的回应好像直接把DSG从赛区中独立出来了一样。 顿时有很多人都炸了锅。 “游戏打得独,思想也这么独,真TM操蛋。” “很早就想说了,团队游戏被一个这么独的战队拿两年冠军,你们不觉得很像个笑话吗?” “支持REAL,支持本赛区战队,独立战队请独立建赛区。” “……” 其中有一位网友的回复被顶到了最亮。 “DSG拿了两年的冠军,但是我对这支战队就是一直喜欢不起来,不喜欢这支战队唯明星选手,不喜欢这支战队随意放弃队友,不喜欢这支战队傲慢自大,不喜欢这支战队事事搞特殊,我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你再拿一百个冠军,我也还是不喜欢,而REAL让我看到了什么是奇迹,什么是坚持,什么是真正的团队,它让我想起大学时在宿舍里和舍友五黑的日子,即使最后你们不能夺冠,在我心里,你们仍然是最好的队伍。” 下面很多人回复赞成,也有DSG的粉丝直接迎战。 “大哥,你的喜欢很重要吗?这么大的事,要不要通知联合国啊?” “本来就是以俱乐部为单位的比赛,MY哪里说错了?说句实话不行?” “你们挺好笑的,都这样了还不敢假设REAL能夺冠,也知道自己实在打不过是吧?看了感觉真可怜。” “怎么办?看样子DSG要三连冠了,看不下去啊?看不下去你上吊吧。” 两边粉丝打得非常厉害,不乏各种开贴赌输赢的,下面激动的连赌命都来了,一秒钟帖子就被封禁,论坛里打成了一锅粥。 场外再怎么天翻地覆,对选手来说那都没有任何意义。 开赛前,两边选手拍摄宣传短片。 需要同框的画面不多,也就一两分钟,莫尹和叶池再度碰面。 上一次这么拍摄的时候,叶池记得他们也是这样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看上去敌对的姿态,而其实他们在拍摄的前一晚才刚刚见过面,耳鬓厮磨,肆意亲吻。 “k。” 拍摄人员比了个手势。 两边战队的人都放松了下来。 陈冬马上就去和唐旗勾肩搭背地聊天,下路组剩下的两个人也在一起聊天,陈冬说了句“我们这样算不算换-妻?”被唐旗一脚踢得嗷呜了一声。 场面很其乐融融,除了两个中单。 叶池坐在台阶上喝水,视线落在不远处的莫尹身上,他喝水的动作越来越慢,视线也越来越深邃。 正是傍晚,夕阳时分?_[(,莫尹一条腿曲着坐在台阶上,手里握着瓶水,低着头和地面的剪影相对。 叶池从台阶上走下去。 他走动的瞬间,莫尹也从台阶上下去了。 叶池停在了原地。 他到底哪里做错了呢? 夕阳在他眼中逐渐下沉,绚烂如斯,他眼前又似乎出现了某种幻象。 残阳如血,大漠黄沙。 脑海中撕扯着画面,转瞬又消失了。 和莫尹的背影一起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决赛,你是要输的。” 系统提醒莫尹。 “知道。” 莫尹站在他房间的落地窗前,今天天气不错,外面星光点点,是肉眼距离所无法看清的陌生星球。 莫尹忽然又产生了新的好奇。 既然这个世界非联盟创造,那么在这个世界里,这些星球所存在的宇宙又是基于哪个宇宙的想象? 身体现在毫无异状,系统的精神力如丝线般缝补了这具身体,这意味着这具身体现在全由系统“掌控”,如果他不听话,系统很快地就能惩罚他,所以系统也很放心。 那位大人掌管着整个联盟,可不是什么天真的笨蛋。 “怎么输?”莫尹语气闲适,“有没有具体指示?” 系统笑了笑。 笑声让莫尹感到一种隐约的系统似乎把他的想法看透了的感觉。 “3:0。” 系统隐含着冷意。 “你一把都不会赢。”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系统说话的语气有些居高临下,“你觉得不服气,还是非想要赢,想要利用我的帮忙来钻空子,我知道,你身上所携带的基因的优点和缺点我全都知道,莫尹,不要试图在我面前耍花样,我想你也知道我是谁,所以不要再用你的孩童思维来试探大人,我对你,已足够宽容。” 这是连装都不装了。 很好,他就喜欢这么硬碰硬的来。 莫尹也笑了,他笑得很柔和,也很乖觉,“好吧,大人。”! 冻感超人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95 章 Chapter 52 决赛的那天是个晴天,比赛地点是当地最大的体育场馆,虽然是在外比赛,但来观赛的人仍然有许多,场馆外早早地就有人拉横幅摇旗子喊口号。 DSG的粉丝很多,海内外不少,许多人脸上手上贴着DSG的队伍标志,采访的镜头过来就喊DSG必胜! ?本作者冻感超人提醒您《职业反派[快穿]》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作为一个新战队,REAL的粉丝当然不可能比DSG多,但是由于莫尹对冠军的狠人发言,直接让DSG站到了其他所有战队的对立面,一些本来其他战队是来看比赛的中立粉丝也被逼到了对面,纷纷选择了支持REAL。 这样,让两个原本粉丝体量差距巨的战队在声量上居然打了个不分上。 除去粉丝支持率以外,在各路预测和赔率上,REALDSG吊打。 内外各种官方、媒体、机构、选手预测中,预测REAL赢的占约三分之一。 在赔率上,REAL的赔率是DSG的五倍。 DSG的这次夺冠可以说是不在众人期待之中,但却势在必行。 准备室是180度全景落地窗,选手在玻璃房内可以看到面场馆内汇集的人群,观众抬头也可以看到绚烂灯光包围的选手。 莫尹站在窗前俯视台。 钻石型的场馆人头攒动,人群逐渐聚集,莫尹看到了自己的id。 今天,在如此万众瞩目的场合,在众多人不切实际的幻想中,在那些仰视的恐惧中,DSG将以史无前例的溃败结束对这个游戏的统治。 这是系统所给的剧本。 足够的戏剧化。 对于反派来说,还真是个可怕的终点。 绝对实力压制三年的各种声音将会一起涌出,那将是所有反对者的狂欢。 莫尹表情平静,甚至嘴角还在微微上扬。 另一边的休息室里,REAL队员也正在候场。 叶池站在落地窗前,俯视场馆。 密集的人群中有点点光亮遍布其中。 他看到了莫尹的id。 金色的,人地举起晃动。 叶池看向右侧。 场馆设计得很惊心动魄,两侧休息室从中间的建筑两边延伸出来一半,如同镶嵌在悬崖上的宝石,休息室全景玻璃,他的距离可以隐约看到人影。 叶池看到了个挑的影。 是莫尹。 尽管他看得不是很清楚,但他依旧万分肯定,那就是莫尹。 就算隔再远的距离,他也依旧认得出。 心里又涌上一股奇怪的感觉。 他认出他了吗?他真的认出他了吗? 叶池皱起眉,心中莫名泛起涟漪,像一无形的手指在拨弄,波纹不断散…… 莫尹为什么突然这样对他,他感到不解、难过,甚至无助。 比赛摆在眼前,他又必须将这种感觉先抛在一边,而越是在这样压的情况,他却越是无法克制自己的思绪。 有什么发生了,他却不知道,那感觉真糟。 系统忽然产生了些许的波动。 因为这具体和系统的精神力现在处于度绑定的状态,莫尹马上就察觉到了系统的异样,他道:“怎么了?” 莫尹的精神力完全处在休眠的状态。 以这具体的破烂程度,他再动用自己的精神力的话,等于让这具体向死神狂奔。 现在全靠系统的精神力来撑着才能自如地呼吸站立。 这具体的状况没变化,系统的波动应该是来自外界。 系统没有回答。 莫尹也不追问,神色淡淡地继续俯瞰楼,即使他没有放出精神力,他也能感觉得到,在另一侧的休息室内,有人正在注视着他。 那个人是谁,不言而喻。 这么多天,很迷茫吧?感到困惑不解,觉得边充满了谜题吗? 那就对了。 因为这就是他的感觉。 面灯光忽暗,观众席上的灯牌荧光棒亮了起来,比赛要始了。 果然,工作人员过来敲门,通知他准备去候场。 上午已经彩排过一次了,彩排的时候莫尹没去,理由是体不适。 他当然没有体不适,是故意不去。 在套房里休息的时候,叶池久违地发来了微信。 ——[还好吗?] 莫尹没有回复。 他可以想象叶池此刻内心有多么煎熬,煎熬的话,就逼自己一把吧。 努力地去堪破虚假。 他是他看上的人,他相信他能够做到。 界赛决赛场馆巨,他刚走出休息室就听到了外面持人正在热场的声音,观众随着持人的节奏交替呐喊着两个战队的名字。 “DSG——DSG——DSG——” “REAL——REAL——REAL——” 巨的声浪袭来,光亮闪动之间,莫尹脑海中忽然又冒出了个念头。 给自己的战队取名“REAL”的人真的知道什么是“真实”吗? 上台,队友的表情很紧张,但多的是兴奋。 夺得冠军的机会对每个职业选手来说,不管几次依旧让人热血沸腾。 莫尹有思考过为什么界线不通过影响他的队友来达到效果,当他明白界线是由系统带来时,一切就很明白了。 整个界,有他和系统两个“外来人口”,其他人根本就不在所谓的“界线”上。 系统不敢也不能碰其他人。 它是怕惊醒他吧。 怕惊醒这个能量强目前莫尹还不知如何定义的“他”。 界赛的舞台和其他的比赛相比当然豪华、盛,台几万名观众,几十个摄像头对准舞台,上千万观众实时在线观看。 透明的玻璃房内,将隔音做到了最好,也依然能隐约听到场上观众沸腾的叫声。 等到戴上耳机,一切才真正 安静了。 “呼——呼——” 唐旗的呼吸声得出奇,其他队友也没有说他,众人呼吸频率交错,各有不一。 丁文泉和管明先后看向了莫尹。 这是他第三次一起站上界赛的舞台。 说DSG不存在队友情,所谓的队友情到底是什么?场一起团建吃饭,说说笑笑插科打诨,勾肩搭背哥俩好?是,这确实是队友情的一种,但是比赛中莫尹对整个团队的支撑,对获得胜利付出的牺牲,他一起在场上为了赢比赛所共同努力的一切,这为什么就不算队友情呢? 莫尹神色平常,即使队友频频投来视线,也没有出声做出任何安慰。 他就是这样,像巨浪里的灯塔,安稳、平静地散发着他独有的光芒,他不需要出言安慰,他坐在中路,就是整个队伍的坐标。 REAL战队里全员是第一次登上界赛这么的舞台。 这一整年对他来说就像梦一样。 作为新战队进入联赛,春季赛意外失利,夏季赛无奈亚军,拼了命地进入界赛,力克强敌进入决赛,他艰难攀爬着,又来到了那座耸的曾让他跌倒的群山之巅。 彩排的时候还能嘻嘻哈哈假装心态平和,说“输了不亏,赢了血赚”,其实心里个个慌得一批,在这个时候,他也把目光集中在了队长上。 叶池看上去是真的很淡然,说淡然不算,队友看他近乎超然,好像场上几万观众,那么的场面就和普通的比赛一样。 不愧是队长。 队员感到了安心。 准备的时间比平常比赛要长。 屏幕上游戏界面已经打,十位选手全部进入了房间。 。 。 两个id久违的靠得那么近。 叶池盯着屏幕,他克制住自己想向右看的冲动,强制性地把自己的视线锁定在游戏的画面上。 无论场外有多少因素,至少在赛场上,他仍旧是一致的,没有让人困惑、疑虑、难过的地方。 全力以赴赢得比赛,这是他在赛场上最纯粹的默契。 bp阶段,莫尹几乎一个字没多说,练给了选择,他也仅仅是“嗯”了一声,唐旗担心地看向莫尹,“MY,体还好吗?” “没问题。” 两边bp进行的很快。 b5的第一局,两边的阵容看上去中规中矩,似乎有所保留,带着试探的意思,局也是全正常局,各路归各路。 中路上线,叶池神经紧绷,把脑内一切复杂情绪全部清空,专注对线。 莫尹用的是之前他交手时用过的沙皇,叶池选择的是阿卡丽,上线半分钟后,叶池就觉得有点不对劲。 莫尹打得很平稳,在安全的区域内吃兵补线,和叶池和平发育,没有一波上来换血。 屏幕上的沙皇补了线退守塔后回城了,屏幕后的叶池头脑逐渐空白,手指停在了键盘上,屏幕上的阿卡丽呆立在兵线之后。 顶级赛事出现英雄站在那发呆的情况概率几乎为零,场观众一片哗然,场上解说也奇怪道:“怎么了?Quit卡了吗?掉线了?” 队伍里打野孙远洋正从红区往蓝区跑,经过中路看到叶池在发呆,也连忙问了一句,“疯,卡了?要叫暂停吗?” 其实时间很短,也不过三四秒,叶池回过了神,说“没事。” 周围的兵已经痛揍了他一顿,叶池残血引着兵后退继续补兵。 沙皇已经在他发愣的几秒钟后重新上线。 在看到满血的沙皇从视野中走出来时,叶池意识地头皮一紧,进入了备战的状态,他一边吃线一边提防着沙皇会从哪个方向突然攻击。 沙皇仍旧站在塔边,看上去也像卡顿似的在原地不动。 叶池再次怔住,这次他马上就回过了神,周边视野有黑色的区域,所以莫尹是在等待打野过来一起抓他?他是故意演的,来让他放松戒备? 不,不会的。 莫尹抓人从来是把人打得半残,耗血耗到对面没有战斗力的时候才会出击。 他看过他的每一场比赛,每一把排位,他对他的游戏风格、在游戏中的表现了如指掌。 为什么这一局的莫尹表现得这么反常? 是体还不舒服? 不,也不会的。 即使体再不舒服,莫尹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在游戏里表现得毫无攻击性。 这太不像莫尹了。 这就不是莫尹! 叶池脑海中混乱异常,游戏中的人也正迟疑地左顾右盼。 巅峰对决的一局比赛,两边的中单在场上迷惑地对看,解说还在圆,观众不管是线还是线上的已经在各种扣问号了。 “不是吧?决赛演?” “看不懂了,两边在中路干嘛呢?磨叽什么?相亲吗?” “额,不是说不在乎冠军是哪个赛区的,在乎冠军是不是自己的吗?揍啊。” “查查银行卡吧。” 叶池机械地补兵回城,人回城时他仍看着屏幕对面顶着的沙皇在补兵,那种半点锐气也没有的感觉实在陌生得可怕。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从莫尹始不理睬他,就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 补完兵的沙皇在塔后游荡,莫尹很悠闲,这是他在这个界里玩得最简单的一把游戏。 他可是很听话,完全按照那位人的意思,表现得这么守规矩,想必那位同样在这具体内的人应该很满意了吧? 是他这么听话了,怎么他感觉系统的精神力正在很不安的波动呢? 看着在游戏里频频停顿发呆的阿卡丽,莫尹心中越来越泛起笑意。 “……” 系统突然动口。 莫尹操控着英雄在中路赖线。 对面的阿卡丽试探地向前一步,他就操纵着沙皇又退了一步。 “什么?”莫尹漫不经心地回道。 系统道:“不能这样。” “不是让我输的吗?” 莫尹道,“快了,这把比赛三十分钟内就能结束。” “不行!” 系统的语气始变得急迫起来。 “人,”莫尹语义温和,“我不是正在照说的做吗?又是哪里不行了呢?请指示。” 系统也很难说出是哪里不对劲,但它现在的确感觉到界有晃动不稳的迹象。 一定有哪里出问题了。 中路敌方打野突然从草丛闪出。 莫尹仍旧在原地不动,放任对方把技能甩到了自己上。 “别——” 叶池喊。 孙远洋吓了一跳,以为对面有人在蹲,扔了技能就跑,等他跑出了几里地,回头才发现中路压根没人,中了技能的沙皇溜溜达达地又跑回去了。 孙远洋条件反射地在中路pin了个信号。 其实弹幕也全在扣问号。 孙远洋这抓到一半跑路的样子实在太搞笑了,而孙远洋这一pin信号,立刻就明白了,问题出在中路。 莫尹的反常除了上帝视角的观众之外,整个游戏里,除了叶池,居然无人察觉。 REAL众人太紧张,而DSG的队员对莫尹又太信任,无论莫尹在游戏里打出什么样的表现,他内心觉得莫尹自有安排。 唯独在中路对线的叶池,直面着这所有的诡异。 系统感觉到界的摇晃越来越厉害。 这是界崩坏的前兆。 让莫尹启小界,是他亲口的命令,是走到绝路不得不做的选择。 但是恐惧依旧深深地植根于他的意识中。 那遥远的记忆仿佛正在复苏。 停来。 必须停来。 中路,两个英雄对峙着,谁也没有再向前一步。 叶池盯着游戏屏幕。 意识逐渐飘游。 两个人似乎就隔着一层薄薄的屏幕正在相互凝望。 莫尹的眼神,莫尹的表情,是什么?平静?失望?质问? 他自己呢?他又是什么样的神情?他为什么看到了自己?不,那张脸……他的脸…… “既然这么想掌控一切,”莫尹在脑海内轻轻地笑,“那不如自己来吧。” 系统还没理解莫尹的意思,体中忽然传来撕裂般的剧痛感。 痛?他怎么会觉得痛?!不,体?他怎么会有体?! 系统无法思考,因为那燃烧生病般的疼痛已经扭曲了它的意识。 这是一幅极其诡异的画面。 坐在中间椅子上的躯体上猛然窜出一股黑色的精神力正在那具体剥离,张牙舞爪地从那具体的背后冒出,冰蓝色的精神力闪烁着痛苦的光芒却是那具体密不可分地纠缠。 精神力带起意识,莫尹没有完全脱离体,他是和系统交换了位置。 让系统做这具体 的控,他来做“系统”。 强的精神力如一朵漆黑绽放的花朵在那具体的后背喷薄涌出,像蝴蝶的翅膀正在疯狂扇动。 “好好打啊,不是很想完成这个界吗?” “哦?我知道刚才为什么慌了,嗯,我现在感觉到了,这个界正在摇晃。” “人,没做过任务训练吗?对于任务界来说,最重要的就是维持界的真实性,再这么低着头,恐怕这个界马上就要崩溃了。” 莫尹温柔的,循循善诱的,给出中肯的意见。 他边说边笑,在系统痛苦的呻-吟声中将精神力的触角伸向这个界。 既然已经要醒了,那不如他帮他一把! 两股精神力接触的那一瞬间犹如万千火花从意识中闪过,那是自然人所能体验的最终极的-潮—— 界正在摇晃,如同起雾一般,白色的精神力渐渐飘起。 “又见面了。” 莫尹对那一片白色的精神力道。 现在他的形态也是如泼墨般的黑色精神力而已。 两股精神力不远不近地对峙。 白色雾气像是有点怕他似的向后闪躲。 “不是叫不要再来吗?” 对方的声音、语气完全不像叶池,但说不出来,却令莫尹觉得熟悉。 “我这个人很不听话的。” “看出来了。” 整个界在两个人的交流中陷入停顿。 场的欢呼、空气的流动、正在游戏中的人全定格住了。 唯独莫尹的那具体里,一片片冰蓝色的精神力闪烁着,莫尹作为自然人,当然知道那位人正在经历什么。 “回来,是想得到什么呢?” 白色的精神力所散发出的气息很平和,没有攻击性。 莫尹却觉得这像是一种假象。 如果他真的那么无害,会让那位人那么忌惮吗? 他一定隐藏着令人胆寒的危险。 莫尹回答了他的问题。 “。” 雾气般的精神力凝固着。 莫尹的答案是“”。 他回到这些小界里,想要寻求的东西有很多,但要解谜题的关键,就有“”。 “谢谢。” 这是他的回答。 很出乎意料又让人不解的回答。 谢谢?这算什么意思? 雾气忽然围绕过来。 白色的雾气细碎地落,漆黑的精神力交缠在一起。 “的精神力很强,”莫尹感觉他的精神力像是轻轻触碰了一,对方的声音谈不上多温柔,和上个界里一样,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忧郁,“也很美丽。” 话音刚落。 白色的雾气如千万道剑般射入那具残破的躯体中。 雾气有一瞬停滞。 在进入那具体之后,他才发觉这具体已经毁坏到了什么程度。 脑海 中属于“叶池”的点滴记忆瞬间如一帧帧画面出现在了他的意识中。 那短短的毫秒之间,他明白了这个界里莫尹所忍受的一切。 那些失误、那些疲惫、那些汗水满站不起来的瞬间。 这其实是假的,小界里的一切是假的。 可他为什么还会为此感到如此心痛呢? 他还有资格为一个人心痛吗? 黑色的精神力仍在舞动着,他注视着他,一个强得让他侧目的年轻的自然人。 白色的精神力将冰蓝色的精神力赶出了躯体。 “来吧。” 那个声音道。 “先让我来一场想要的公平决赛。” 时间重新流动。 叶池眨了眼,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他像是一走了很远又跑回来,可是路上看了什么风景却全忘了,他盯着屏幕,屏幕上沙皇突然来袭,他意识地操作,依靠本能躲,沙皇却像是早有预料地闪现过来将他推入塔内! 屏幕变成了黑白。 他莫尹单杀了,心里却觉得又兴又难过似的。 莫尹。 他光是看到、想到他的id,一颗心就狠狠地揪紧了,眼睛里居然想要落泪。 来吧,全力以赴,一直是他送给他最好的情。 游戏一始的乌龙氛围一扫而空。 真正激烈的比赛始了。 体内,白色的精神力拼凑出了碎片,莫尹感觉到异常的真正的轻松。 冰蓝色的精神力困在界的上空。 这是属于莫尹和叶池的时间。 “哇,MY醒了!好恐怖的沙皇,我该怎么说?恕瑞玛,的皇帝又回来了?!” “龙龙,阿卡丽进场了,Quit——三杀!啊,沙皇!沙皇的输出太爆炸了。” “永恩?MY的永恩,我的天,我有画面了。” “中路1v1,我去,换血换得太凶了,谁别叫打野,咱今天就打个痛快!” “赛前有很多人预测今天会是一场焦灼的比赛,没想到已经是2:0了。” “我想到了MY放的那个狠话,觉得MY他有资格放这个狠话吗?” “额……这……说实话吗?说实话我觉得MY说什么,我没资格评价。” 3:0。 游戏结束。 莫尹摘耳机,看向左边。 叶池也摘了耳机,看向了他。 视线交缠的一瞬间。 莫尹在体内发出询问。 “到底是谁?” “真的想知道?” “当然。” 游戏结束了,所有的游戏该结束了。 “那就试试看吧。” 两股精神力从躯体内溢出,界却并未崩塌,而是继续定格在了胜利的那一刻,有一些东西,他想封存着,或许还有机会还给他。 如果他知道一切之后,仍然选择他的话。 精神力缠绕着向一个方向,白色的精神力引领着方向,概是要从这个界出去。 莫尹在中途停了来。 黑色的精神力猛然实体化作一把巨的镰刀,在空中仿佛由巨人操控般砍。 冰蓝色的精神力瞬间化成了碎片,那哀嚎声共同在整个界里爆,纷纷扬扬地落,如冠军的庆祝。 很遗憾,那是那位人一部分的精神力,相当于人类躯体中砍断了对方的一条手臂。 尽管莫尹自认已经在持续的小界里完成了许多方面的进化,但听到这种痛苦的嚎叫声,他依旧能感到发自内心的愉悦。 真是太好听了。 白色的雾气围绕在莫尹边,他没有指责莫尹的同类攻击,而是轻轻又触碰了莫尹的精神力,终于流露出了难以克制的温柔。 莫尹还没领会过来,便觉一股强的吸引力将他白色的精神力拉扯分,他猛惊地回头,却见那雾气中一个若隐若现的白色影,戴着兜帽转离去……! 冻感超人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225 章 卡萨布兰卡 惊蛰雷雨过后,天气逐渐转暖。 天气暖和对莫尹来说不算什么好事,季节变化的时候,下半身残存些许知觉的皮肤都会发痒,痒不是难以忍受的,难以忍受的是明明已经瘫痪,却总在午夜梦回时产生能调动身体的错觉,等到真正醒来时,才发现那种痒是那样的徒劳而毫无意义。 “痒?” 耳朵边传来温热的呼吸。 莫尹动了动蜷缩的胳膊,环抱着他的手臂分开,从被子里顺着下方摸索,来到某处发热的皮肤,轻轻地抓挠。 布料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在安静的夜中让人感到催眠般的舒适。 莫尹也把手伸下去,他推开了裴清的手,说:“好了。” 裴清抓住了他的手,莫尹抽出了自己的手,裴清又再次握了上来。 这样的追逐持续了一会儿后,莫尹仰过脸用力推了一下裴清的胸膛,裴清的回应则是重新把他抱在了怀里。 呼吸在对抗间变得稍稍有些急促。 裴清低头,嗅到莫尹身上的味道,他张张口,说:“到底还想不想睡?”语气冷淡,声音却是有些嘶哑。 “不想跟你睡。” 裴清不说话了,只是呼吸变得很沉,每呼出一口气都打在莫尹的脖颈,吹起他的发尾。 “睡觉。” 脖子被用力按在手臂上枕好。 “再吵就都别睡了。” 莫尹眼睛睁着,已适应了黑暗,视线停留在裴清的锁骨上,“裴清,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 “没意思,”裴清淡淡道,“所以,睡觉。” “我睡不着。” “闭上眼睛,马上就睡着了。” “可是我现在一闭上眼睛,就是裴竟友死不瞑目的样子,实在高兴得睡不着啊。” 裴清抽回了垫在莫尹脖子下的胳膊,他坐起身,手掌拍了下墙壁上的开光,夜灯亮了,昏黄温馨地照下,莫尹侧躺着,表情乖顺,眉眼柔和。 “不知道裴竟友在天之灵看到自己的两个儿子跟仇人睡在一起,会是什么样的心情?”莫尹抬起眼,一双眼澄澈闪光,“他头七的时候有没有给你托梦?” 裴清走了。 掀开被子,赤脚离开,摔门而去。 莫尹微微抬起身,看了眼关紧的门,抬手关灯,拉好被子,闭上眼睛,这下睡得着了。 事情败露之后,裴明疏收回了举报裴清的材料,友成与合达正在并购,裴明疏很忙,裴清却彻底闲了下来,几乎二十四小时都和莫尹待在一起。 狂怒的发泄阶段过去之后,裴清似乎又变回了莫尹一开始认识的那个裴清,高傲、自我,也以自己的方式来对待他,那差不多就是无微不至的照顾。 莫尹闭着眼睛躺了一会儿,还是睡不着。 没有裴清帮他,他有些困难地翻了个身,视线定定地看着窗帘底部的刺绣。 若有似无的烦 躁涌上心头。 对裴家的报复可以说是成功,也可以说是失败。 裴竟友死了,友成没了,两兄弟也被他折磨得身心俱疲…… 应该足够了吧。 莫尹对自己说。 然而心里总觉得好似还有什么地方不满足。 友成的新闻闹得很轰轰烈烈,商业上的事,花边新闻再多,也不会引起普通人的关注,莫尹照常上学,裴清在旁陪读,也有同学侧目,只是习惯以后就不觉得有什么,偶尔有人搭讪,夸裴清和莫尹“兄弟情深”,裴清对莫尹照顾得真是细心。 在外人面前,裴清不会说什么,回到车上就止不住地冷笑。 莫尹额头靠在车窗,安静了一会儿,骤然道:“你别缠着我了。” 裴清手攥紧方向盘,眉目间一股清冷的煞气。 “是你先缠着我的。” 他冷冷道。 莫尹淡淡道:“要早知道你是这么一块狗皮膏药,我碰都不碰。” “你不用故意说这种话来刺激我,”裴清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该刺激的都已经刺激过了。” “你和裴明疏一样,都挺贱的。” “别把我和他相提并论。” “有什么区别吗?” “他只是不甘心他裴大少也有魅力失效的时候。” 方向盘打了个大弯上半山公路,裴清目不斜视道,“而我是蠢。” 裴明疏回到裴宅时已是深夜,被收购也是个大案,他忙得很。 工作上的忙碌在某种程度上造成了麻痹。 “大少,要吃宵夜吗?”值夜的佣人迎上来。 裴明疏轻摇了摇头,脚步拐到电梯时又停住,他问佣人,“小尹和裴清吃了吗?” “晚餐是7点吃的,都没用宵夜。” 佣人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声道:“晚餐的时候,小尹和二少又吵架了。” “摔东西了吗?” “没有。” 裴明疏点了点头,“辛苦了。” 底楼的卧室门打开,借着门外的灯光,裴明疏隐隐约约地看到房间中央床上隆起的一团,被子的幅度显然是有两个人。 软底拖鞋在木质地板上悄无声息地走过,裴明疏人走到了床边。 莫尹面朝外正半趴着熟睡,他整个人几乎都嵌在了裴清怀里,被子下面腰部中断明显横贯了一条手臂,他看上去睡得不是很舒服,好像随时都会醒来。 裴明疏静静看了一会儿,手指伸出去,轻拨了拨莫尹额头上的碎发,他的动作轻得似微风,然而等他收回手时,视线却对上了一双睁开的眼睛,那一双眼睛在黑夜中干净分明,如冰如月,没有任何情绪。 裴明疏轻轻呼吸,重又抬起手,手掌遮了下莫尹的眼睛,低头在他眉心蜻蜓点水地吻了一下。 门轻轻带上,屋内重又陷入彻底的黑暗,莫尹眼睫眨动,空气中似还残留着裴明疏身上冷调的木质香 水气味。 他正出神时,腰上的手臂紧了紧,耳边热气蓬勃,他只不过亲你一下,就让你这么忘乎所以? ?本作者冻感超人提醒您最全的《职业反派[快穿]》尽在[],域名[( 裴清的声音十分清明,不像是从熟睡中突然醒来。 腰上被手臂压得死死的,那力道把原本就嵌在他怀中的莫尹压得快要和他融为一体。 “这方面你不用担心,”莫尹扭头躲避了下裴清的呼吸,“你们两个,不管谁都一样让我恶心。” 裴清笑了笑,嘴唇直接吻在了莫尹的脖颈上。 开春温度已经上来了,两个人抱在一起睡觉,裴清身上温度很高,连同嘴唇也仿佛比平时要热。 莫尹先是不为所动,等裴清将要吻到他的嘴唇时,他才开始挣扎起来,伸手想往裴清脸上甩一耳光,却反被裴清将两只手都一齐攥住了高高举起,莫尹左躲右闪地让裴清的吻全落在他的面颊上,又张开,牙齿一开一合地要咬人。 裴清听到他两排牙齿咬空的清脆声,一面笑一面把自己左手的一根手指送到莫尹的唇边。 莫尹毫不客气地咬了下去,立刻就尝到了血腥味。 裴清上身微微悬空着在黑暗中俯视莫尹,他听到莫尹急促的呼吸和牙齿用力咬合骨头的声音,俯身顺着莫尹的脖子吻下去。 他吻得很温柔,丝毫不管手指被咬得怎样鲜血淋漓,他甚至放开了莫尹的手腕,手掌顺着莫尹的腰线轻轻摩挲。 裴清又吻上来时,莫尹的牙齿放开了裴清的手指,他微微张着嘴唇,口齿间带着裴清的血迎上裴清的嘴唇。 吻越深,呼吸越乱。 “痒……” 莫尹轻声呓语。 裴清的手指抓到他发烫的皮肤,修剪得极短的指甲边缘刮过。 佣人清扫房间时发现床单上沾了血,连忙包了床单放好,紧赶慢赶地跑向门口。 “大少——” 大学的课程在大一比较紧张,莫尹这一天有四节课,裴清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边,正正经经地作出了旁听的姿态,他和裴明疏不相同,裴明疏身上有股成熟的气质,一看就早已不是学生,哪怕其实他才刚博士毕业不久,而裴清在商场里腥风血雨地滚了一遭,仍还是有股格挡不住的锐气,他又生得俊美扎眼,叫今天临时来代教授讲课的师兄看错,请他来谈见解。 教室内齐刷刷地投来目光,有人帮忙解释,师兄脸上讪讪,忙讲不好意思,目光有些好奇地打量两人。 裴清神色平常,没说什么。 莫尹却突然转了轮椅向外,他和裴清坐在后门口,出去是很方便的,他一出去,裴清立即放下翘起的长腿跟上。 “去哪?” “上厕所。” 莫尹躲进厕所隔间,快速锁上门,“不用你帮我。” 裴清站在隔间门外,伸手手指都碰到门上还是收回,“我在外面等你。”刚走出卫生间,就看到从楼梯口转角上来的裴明疏。 兄弟两人在靠墙处谈话,却是谁也不看谁,都只看着前方,侧脸相对。 “昨晚上你们谁受伤了。” 裴清抽出放在大衣口袋的左手晃了晃,手指上明晃晃地裹了纱布,已不用解释了。 “怎么回事?” “咬的。” 裴清言简意赅,把手重新插回口袋。 “你强迫他了。” 裴清冷笑一声,“我要是强迫他,他就不会只咬我的手了。” 裴明疏转了转脸,春风拂过面颊,温暖得欲熏人醉。 “裴清,”他缓缓道,“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他目光幽远地望着远方,有些疲倦地又重复了一遍,似是在自言自语,“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第 226 章 卡萨布兰卡 “明天周末,我想回家一趟。” 莫尹说,你别跟着我。 裴清膝头摊着一本英文,他现在已经不在公司做事,在家里穿着也很休闲,一条腿跷着坐在沙发上,单手半撑着额头,听到莫尹这么说后,视线自下而上地扫向莫尹。 此时已是午后,外面天气热了,阳光一天比一天炽烈,莫尹在窗前看花,裴清坐在沙发里陪着他,两人已经默默无言了快一个钟头。 “想回去就回去,”裴清继续低头看书,“没人限制你的行动。” “我不要你跟着。” 莫尹审视了一下裴清这副清闲贵公子的姿态,忍不住刻薄道:“你非要跟着也可以,只要你觉得你对得起裴竟友。” 裴清低着头仍在看书,轻描淡写道:“无仇不成父子。” 莫尹听他这么说,不由轻轻一笑,“那下辈子,我们该是父子了。” 手指翻过书页,裴清将跳页的那一长段章节读完后才抬起脸,“我跟你有仇吗?”他眼神一派清明冷厉,仿佛能够接受世间任何法庭的审判他也问心无愧。 “是你跟我有仇。”莫尹迎着他的目光改了口。 裴清没有接这个话,只是道:“明天我让司机接送你。” 莫尹推了轮椅出了房间,他能感觉到裴清的视线一直在追随着他,那视线中有占比极大的爱的成分,剩下的是什么,双方都心知肚明。 第一天一大早,司机就在门口等候了,裴清没有跟,早上莫尹醒的时候,裴清就不在,吃早饭的时候,也只有他一个人。 莫尹也没问佣人,司机开车送他回莫家,又把他背了上去。 老屋的门一开,地板上灰尘随风而起,司机道:“你先等一等,我进去打扫一下你再进。” 莫尹说了声“谢谢。” 司机进去后,径直向着存放清扫工具的阳台走去。 莫尹在门外楼道等待,等司机打扫完出来后他又道了声谢,司机说不客气,莫尹又再问:“是……”他顿了顿,说:“裴明疏叫你打扫的么?” 司机笑了笑,“你什么时候想下来就打电话给我,我在楼下等你。” 清扫过后,屋子里仍有一股淡淡的霉味,司机把所有门和窗户全打开了通风,老街两旁种植着不少花草树木,树冠随风摇摆,送来阵阵清新爽利的香气,叫人觉得舒服不少。 莫尹推着轮椅来到桌上摆着的两张黑白照片前。 照片里的莫氏父母看着风华正茂,气质不俗。 莫尹有些恍惚,觉得面前的一对男女既熟悉又陌生,点了两根香放上,香估计也是过时候了,燃起来的香味很刺鼻。 心里也并不多么难过,好像发生的许多事都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莫尹手掌轻碰了一下自己的腿。 只有残废的身体提醒着他其实事情也仅仅只过去一年多而已。 老屋安静,莫尹 推着轮椅碾过老旧的木地板,摩擦的声音随着他的移动变换频率,莫尹不知不觉沉迷在了这样的“游戏”中,他推着轮椅在房间里绕来绕去,思绪也同样困在某处环绕。 足够了,也不能够了,还要怎么样呢? 除非他们死。 裴家人全死光了,他就能高兴了吗? 裴明疏与裴清真有那么大的罪过? 可又凭什么就这么结束了呢? 他的人生已经毁了,这是他的人生,这是他莫尹的人生,就算是一千个人一万个人用自己的毁灭来偿还,那也是不对等的,只要他的心里还有怨恨和痛苦,即使世界毁灭,也不能填满那个空虚的窟窿。 轮椅停在窗前,窗户打开着,莫尹透过那小小的一方天地望向蔚蓝天空,正当他出神时,身后忽然传来了脚步声。 莫尹没回头,依旧兀自看天,脚步声停留在他身后不远处,莫尹不用看,但他心里知道,上来的不是司机。 屋子里有两个人,但是谁也不说话,僵持般的气氛持续了不知多久,莫尹才听到身后又有脚步动静,余光扫到侧边,一截银灰色的笔直裤腿映入他的眼帘,他回头,裴明疏手里拿着两支香,弯腰俯身和桌上已点燃的两炷香碰了碰,待到火星传递之后,把那两炷香也插进了香炉,双手合十微微低了下头,他的神态大方俊雅,面目中又蕴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忧郁。 莫尹推了轮椅过去,伸手利落地从香炉里拔出了裴明疏的那两根香折断,断香从他指间滑落,直直地点在裴明疏光可鉴人的皮鞋上,散了许多灰烬。 裴明疏看着莫尹头顶的黑发,片刻之后,俯身捡起了地上的香,直起身后,轻轻道:“小尹,你想出国吗?” 莫尹一直对他视而不见,听到这句才抬起头来直视他。 裴明疏道:“我看了几个不错的学校,如果你有心仪的,也可以跟我说。” 莫尹久久不言,只目光直直地看着裴明疏,裴明疏从那目光中觉察出一股凌冽的倔意,遂又缓了声气,“我只是提个建议,你要是不愿意,也都听你的。” 莫尹转过脸,面颊与脖颈呈现出强烈的拒绝弧度,胸膛微微起伏,抓着轮椅的手指也在暗暗用力。 裴明疏将他整个人都留心在眼里,见他手指过分用力,指尖都红紫了,心中迟疑几分后,仍是伸手轻盖了他的手,低声道:“小尹。” 莫尹用力甩开了他的手,一言不发地推着轮椅往外走。 裴明疏跟了上去。 轮椅停在楼道口,莫尹双手扶着轮椅两侧,半个人似乎都要从楼梯的边缘探出去,裴明疏想也不想地抓住轮椅后面的扶手将轮椅用力往后推拽了一把,莫尹的手猝不及防地被刮了一下,闷哼了一声,一双手随即被拉了起来。 裴明疏想看他的手有没有受伤,莫尹却是紧握着就是不打开,他用力拽着自己的手,然而手腕被裴明疏扣得纹丝不动,裴明疏掌心不知道什么东西酥软细腻地黏在他的手腕上,莫尹皱着眉头看到 手腕上一抹延长的灰,才意识到是那两支被他摔断的香。 就这么一怔⒚_[(,裴明疏手掌顺着向上打开了莫尹的手心,掌心有点红,但没有破皮流血,他又看莫尹,“对不起,弄疼你了。” 莫尹抽回了手,转动了下手腕。 比起掌心的那一点红,他的手腕红得更厉害,隐约都快能看出指印。 裴明疏不觉低头回避。 “我背你下去。” 莫尹道:“不用,我打电话给老陈。” “我已经让他回去了。” 莫尹看向裴明疏,眼神充满了不可思议的愤恨。 裴明疏微微笑了笑,“来吧。” 莫尹道:“我打电话叫他回来。” “老陈又不姓裴,你也要这么为难他吗?” 莫尹不说话了。 裴明疏温声道:“我背你,很快。” 莫尹还是上了裴明疏的背,裴明疏的肩膀很宽,肌肉结实,人趴上去就感觉到一种强烈的安全感,在他背上不会感到紧张,怕摔下去,因你知道无论发生什么样的情况,他都会稳稳地托住你。 事实上裴明疏也的确走得很稳,莫尹的下半身完全没有力气,裴明疏背的时候,腰腹收紧了尽量弯着腰,让莫尹能省力地完全靠在他背上,不会因为下楼梯的惯性而掉下去或者更往下坠得不舒服。 莫尹在裴明疏的背上一直很安静,等到快到楼下时,他才道:“你还记得上来你背我来这儿是什么时候吗?” 裴明疏的脚步顿住了。 他当然记得。 应该说他一辈子都不会忘。 “想起来了?” 裴明疏继续下楼,没接莫尹的话,莫尹盯着他浆洗得雪白的衬衣后领,将要继续脱口的刻毒话语不知怎么渐熄地咽了回去。 就像他对裴清说话时,其实也留了几分余地。 莫尹心思有些混乱。 对裴氏兄弟,他这是心软了吗? 那这样论下去,他岂不是输给了他们? 莫尹心里一阵阵摇摆晃动,裴明疏的脚步已经下到了最后一级台阶,外面阳光探进来,暖融融地打在额头。 “大少,小尹要下来,怎么也不叫我一声呢?” 司机从车上小跑过来到两人跟前道。 裴明疏道:“麻烦你上楼去把小尹的轮椅带下来。” “好的。” 司机连忙进入了楼道。 莫尹视线跟着他的背影转向楼道,又扭头看向背着他的裴明疏,抬起手用力薅了下裴明疏的头发。 裴明疏应该是刚从公司回来,他出门前头发做了一点定型,此刻被莫尹全弄乱了,额发有点散乱地打在两侧,他略一回头,眼带笑意,“生气了?” “你骗我。” 裴明疏笑了笑,“难道你以为只有你会骗人吗?” 司机很快从楼上下来,先帮忙开了车门,让裴明疏把人放进车,又将轮椅放在了后备箱里,裴明疏站在车旁,道:“你坐我的车回去吧。” 司机明白两人是要单独说话,点头应是,去上了裴明疏那辆车。 “我不要你送。” 裴明疏一上车,莫尹就道。 裴明疏系了安全带,调整了下座位,道:“裴清有点事,今天我陪你。” “我不需要你们任何人陪。” 手掌扶了下后视镜,两人的视线在后视镜里相撞,如冰锥刺向深海,那压抑的,那尖锐的,似乎一触即发。 莫尹手掌慢慢蜷紧,胸膛起伏着,预备开战,“你——” 裴明疏打断了他,神色极为平静,语气也极为淡然。 “午饭想吃什么?”! 冻感超人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227 章 卡萨布兰卡 裴明疏果真陪了莫尹一整个下午,收购工作非常繁杂,裴明疏电话不断,开了十几个线上会议,莫尹在一边旁听,亲眼见证友达这庞然巨物如何被敌手拆吃入腹。 心里也谈不上多痛快。 报复理所应当地能带来几分快慰,然而失去的与毁灭的没有办法对等,一端盛他的人生,一端盛友达的毁灭,在莫尹心中的天平上,盛他人生的那一端毫无疑问地会重重下坠。 “很闷吗?” 裴明疏结束了一个小会,抬头对莫尹道:“要不要我陪你在花园里走走?” 莫尹静静看着他,说:“裴明疏,你难道一点也不恨我吗?” 裴明疏神情一派静水幽潭的模样,与莫尹对视片刻后,睫毛微微垂下,人也向后面的沙发靠了靠。 事情发生了这么长时间,莫尹终于想要跟他们好好谈一谈了。 其实事情走到今天的地步,再谈,也已经没有什么大的价值了,可人就是那样奇怪的动物,随着失去的东西越多,裴明疏就越意识到金钱、名誉、低位等等事物在他的内心所占的比重非常之小,所真正触动他或者说伤害他的是一些更内在,更深刻的东西。 “恨与不恨,要看站在怎样的立场。” 裴明疏道:“站在你的立场上看,无论怎么对付裴家都是不能够解恨的,当初爸爸要接你回家是来作秀的,我明知道他的用意也没有拆穿阻止,认为只要好好照顾你,多补偿你,这也未必不是一个好的解决办法,现在想想,我这也只是在说服自己接受爸爸的安排,同时给自己开脱。” 裴明疏说着莫尹与裴家之间的事,口吻语气却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一般,平静抽离,莫尹看着他的侧脸,不由出神地认真去听。 “站在我的立场上,你设计气死了爸爸,又害我差点亲手把弟弟送进监狱,”裴明疏淡淡道,“我应当恨你。” 莫尹一下就注意到了裴明疏话中的两个字——“应当。” 他应当恨他。 可他还是不恨他。 裴明疏笑了笑,抬起眼看向莫尹,莫尹与他视线相撞,只觉裴明疏的眼波异常的柔和,“恨倒是没有,不过难过还是有很多的。” 裴清回来的时候,莫尹正和裴明疏一起吃晚餐。 一身黑色正装的裴清走入餐厅时,莫尹怔了一怔,裴明疏打了个招呼,说:“回来了,晚饭吃过了吗?” 裴清一言不发地拉开凳子,佣人连忙心领神会地送上一副完整的餐具。 莫尹觉得裴清今天看上去有点不一样。 晚餐难得聚齐了三个人,气氛也不是多剑拔弩张,甚至可以算得上是温馨了,等到晚餐吃得差不多时,裴清才突然道:“我想喝点酒。” 裴明疏对佣人道:“去第三排的架子上取一瓶年份近的醒十五分钟,一个杯子就够了。” 裴清嗤笑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在笑什么。 佣人很快取了酒和杯子 ,给裴清倒了浅浅的一杯递过去,裴清接过酒杯直接一饮而尽,又将酒杯放在桌上,佣人迟疑地看了一下裴明疏,裴明疏正用餐巾擦拭嘴角,站起身去推了莫尹的轮椅。 红酒倒入杯子汩汩流动。 莫尹回头,裴清手点着桌子,示意佣人多倒一些。 裴明疏推着莫尹到了花园。 “裴清今天去看他妈妈了。” “从他来到裴家以后,这是他第一次去探望自己的母亲,”裴明疏语气中有一丝淡淡的感慨,“我想他终于是接受自己了。” 莫尹一言不发。 裴明疏道:“今天晚上对他好一点吧。” 莫尹神色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我是你们兄弟俩的玩物还是奴隶,还要哄你们高兴?” 裴明疏道:“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裴清脾气又冷又爆,莫尹随时都能和他大吵起来,每每都是以裴清强压怒气离场,裴明疏则不同,他这个人发脾气的次数屈指可数,几次失态都是因莫尹而起,现在他已什么都知晓,更是无法轻易被激将动气了,无论莫尹说什么,他都能泰然处之。 两兄弟的性情一个似火,一个如水,哪怕血缘都没将水火不容的两人联结到一起,而最终却因为他们爱上了同一个人,陷入了这样一种扭曲怪异的平衡当中。 这种平衡又能持续多久呢?又该持续下去吗?这样下去,对他们三个真的好吗? “大少。” 两人身后响起佣人的声音。 裴明疏回头。 “二少喝醉了。” 裴明疏点了点头,示意佣人陪着莫尹,自己进去看了下裴清的情况。 桌上酒下了大半瓶,裴清人也趴在了桌子上。 裴明疏对裴清一直没有太多的亲情,他接受任务一样接受了这个弟弟,对裴清责任大于亲情,他总是想着要做好所有分内的事,做个好儿子,也做个好哥哥,想要把周遭的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到完美,然而却是事与愿违,他什么都没做好。 裴明疏听到轮椅进来的声音,微微侧过脸。 莫尹自己推着轮椅回来了,佣人局促地捏着手站在一边。 莫尹也看到了醉倒的裴清,这段时间,裴清人瘦了不少,脸上看着棱角比从前更锋锐,脸颊颜色却是红红的,这才看出他其实年纪也不大,也就比莫尹大上三岁,要是在学校里,他们互不认识,莫尹还得叫他一声师兄。 “把二少送回他自己房间吧,”裴明疏对佣人下了指令,“今晚麻烦你们多留心。” 佣人连声应好,两个人一左一右地架起了裴清。 “把他送到我房间吧。”莫尹突然道。 已扶起裴清的佣人一呆,齐齐地看向裴明疏。 裴明疏正看着莫尹,目光斜斜的,叫人捉摸不透他的意思。 过了一会儿,裴明疏微微笑了笑,说:“听小尹的。” 莫尹和佣人们 一起回了房间,佣人们把裴清放在了床上,裴清似乎没有醉到不省人事的地步,佣人要帮他脱衣服时,被裴清翻身用手臂挡了,喃喃地说了一句“别碰我。” 莫尹道:“帮他把鞋子脱掉就好。” 佣人们照做之后,道:“要我们留在这儿帮忙吗?” 莫尹问:“他喝醉了会发酒疯吗?” 佣人道:“这我们也不知道,我们还没见过两位少爷谁喝醉过呢。” “没关系,”莫尹扫了一眼躺在床上的裴清,长条条的个子肆无忌惮地伸展着,抬起的手臂挡住了脸,胸膛微微起伏,像是睡着了,“有事我再叫你们吧。” 佣人们出去带上了门。 莫尹推着轮椅靠近床前,伸手用力在裴清的大腿上拍了一巴掌。 裴清没反应。 莫尹劈里啪啦地又连打了好几下,裴清始终都没反应,莫尹觉得自己好像在打一具尸体,也就没意思地收了手,他安静地在床边坐着,心思已不知飞向了哪去,以至于连卧室门被推开都没发现,还是裴明疏走到他身边,出声道“他怎么样?”,莫尹才惊醒地回过了头。 裴明疏今天一直要开线上会议,所以在家里也穿得很正式,他没换衣服,还是一身银灰的西装,房间里刚才佣人只开了壁灯,正是昏昏黄黄的,衬得裴明疏身上的衣着像是剪了一缕月光下来,高洁疏朗。 “死不了。” 莫尹冷淡道。 “你放心,”他语气讥讽道,“我一个残废,就算他醉死了,我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裴明疏不言语,只也静静站在一旁,莫尹推了轮椅去洗手间自己洗了个澡出来,裴明疏人坐到了沙发上,莫尹也不理会,推着轮椅到床边,借助辅助的工具上了床,裴清人躺在被面上压住了一大块地方,莫尹也不理,只管自己睡下。 裴氏两兄弟都在这里,莫尹以为自己会睡不着,可事实是他很快就睡着了,隐隐约约的,似乎还做了个梦,梦里发生了什么,他记不清了,只觉天空蔚蓝,身体轻盈无比,耳边压低着似有人在说话。 “……我陪他的时候,他入睡总是很慢。” “我真搞不懂,我跟你到底区别在哪里,他为什么就是喜欢你而不喜欢我。” “你真这样认为吗?” “你喝醉了,是他主动让佣人把你送回房间的。” 裴清冷冷一笑,因醉而红的脸上淡淡无奈,又有几分罕见的温柔,“打了我十来下。” 裴明疏也笑了,“看来他跟你在一起的时候,还活泼一点。” 兄弟俩很快又陷入到无话可说的境地,好像除了莫尹,他们之间就没有任何可说的了。 “上次你说的,我考虑好了。” “嗯。” 裴清回头看了一眼熟睡中的人,那些状似相爱的时光历历在目,莫尹说那全都是假的,他认为莫尹说得不对,至少他是真的。 “我同意。” 裴明疏又 “嗯”了一声,视线也随之落在裴清身后被子隆起的部分。 “那就好。”裴明疏道。 第二天早上,莫尹醒来时,睁开眼睛先看到了一张英俊儒雅的脸庞,他以为自己没睡醒,心里轻一打突,想他怎么会梦见裴明疏,脸一转,又看到了裴清额发凌乱的睡脸,这下他彻底醒了。 兄弟两人一左一右地压着被子,两个人都是高个子的结实身材,像两块巨石一样,无论莫尹怎么抽拉被子都纹丝不动。 叫莫尹的想法,最好是把两个人从床上踹下去,可那是不可能的,他只有伸手去推,姿态动作都会是一种不大好看、力不从心的孱弱,莫尹不想这样,他只抬头静静地看着天花板,两边耳廓传来不同频的温热呼吸。 心情意外的平静。 从病床上醒来的那一刻,发觉自己变成了残废之后,莫尹的心里一直都燃着一团火,那团火从里到外地将他烧得身心滚烫,一定要将这种热度散出去才能喘气,燃烧什么,毁灭什么,或许他才能得到真正的安宁。 裴竟友死了,友达也要没了。 他身体里的怒火一下似乎没了出路。 再下去,其实就是迁怒了。 可是迁怒又怎么样呢?难道这世界要一个从天堂掉到地狱的残废有多善良大度的心肠吗?他做不到,他宁愿整个世界都为他的痛苦陪葬! 莫尹心绪起伏,眨眼之间平静的心情荡然无存,他不想哭,也不想喊,只想手执火把,将所有的一切全都付之一炬。 身边裴明疏不知什么时候坐了起来,低声问道:“醒了?” 莫尹面色泛红,胸膛起伏,呼吸急促。 裴明疏昨晚直接合衣睡下的,银灰色的西服表面全是褶皱,平常一丝不苟的头发也乱了,他凝视了莫尹一会儿,没有询问就伸手直接穿过莫尹的腰下把人抱了起来。 莫尹不想大吵大闹地反抗,整个人软绵绵地躺在裴明疏的怀抱里,由裴明疏抱去了洗手间。 裴明疏把人放在安装在洗手间墙壁的座位上后,拧了冷水毛巾松松地贴在莫尹脸上。 冰凉的触感叫莫尹缓过了那一阵,等到他呼吸平复下来时,裴明疏也拿开了毛巾。 莫尹脸色白里透红,脸上也表情恢复了淡漠平静。 裴明疏手拿着毛巾垂在身侧,另一只手轻轻抚了抚莫尹的头顶,莫尹头往旁边偏了偏,躲开了他的手。 裴明疏收回了手,低声道:“我担心裴清会半夜发酒疯,就留下来了。” “你不用解释,”莫尹淡淡道,“你们俩兄弟对我,不一向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裴明疏不说话了。 他并不是心虚,真要公道地来讲,无论是他与裴清,都是莫尹先出的手,一步一步精心地将两人诱入圈套,存的是让他们兄弟俩同归于尽的意思,到底是他们对莫尹想如何就如何,还是莫尹一直在摆布玩弄他们? 然而裴明疏没有跳脚反驳,恨恨陈情,与莫尹算出个是 非好歹来。 因为这种事,不讲公道??[,也无论是非。 裴明疏走出了洗手间,帮莫尹带上了门,莫尹的这个房间各种辅助设施都做得非常好,足够让莫尹能够自理生活,这些都是当时裴明疏亲自一样样盯着设计采买的,他觉得自己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让莫尹能够生活得舒服、自在,而更深层次的原因还是他想通过这种方式买自己的心安,一个原本身体健康前途无量的青年在失去了双亲和双腿之后,也不可能回到从前的那种舒服、自在当中去了。 裴清也已经醒了,从床上坐了起来,其实他是醒得最早的,趁莫尹在熟睡时,安安静静地看了莫尹很久。 裴明疏说叫他无论如何也不要向莫尹索取答案,问莫尹到底在俩兄弟之间对谁动过真情。 裴明疏说:“我们没有资格问他这个问题。” 谈话发生在那天学校的走廊上。 裴明疏看上去下了很大的决心,裴清虽然平常跟裴明疏半点聊不来,也没有什么血缘上的默契,但是他这次却是一下子就明白了裴明疏的意思。 裴清当即道:“你认为你没有是你的事,我认为我有。” 他不是名正言顺的裴家少爷,可以说他宁愿不做裴家的少爷,如果不是他母亲在临终前哭求,他内心也存有被欺骗后的自毁叛逆,他是不会回到裴家的。 裴竟友做的错事又凭什么要算到他头上呢? 退一步来说,莫尹可以恨裴家所有人,也可以报复他们,可他为什么要选择那样的方式……他是真的将自己的心全部挖给了他…… 裴清语速很快道:“你想退出是你的事,你不能替我做决定,我不想比较什么,但是裴明疏,我跟你不一样,你觉得放手很伟大很有风度,我不需要风度,我只管我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他骗了我,也骗了你,你又反过来骗自己,我却不喜欢自欺欺人。” 两人的谈话不欢而散,裴清嘴上咬得很紧很硬,心里其实也未尝没有产生过动摇。 即便他再坚持着不放手,莫尹心里又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是,裴明疏猜得完全正确,他无数次地想要问莫尹。 有没有一点点,哪怕只有一点点……是真的? 他也知道在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后还纠结于这个问题听上去似乎很幼稚愚蠢,可是没有办法,他无法不去想。 裴明疏出来后道:“走吧。” 裴清没有跟他针锋相对,默默地下了床。 兄弟两人昨晚都睡在莫尹这里,裴家的佣人们都是不多嘴的,只是眼神上交汇出一点惊诧,大家都是有眼睛,有知觉的人,也都不傻,慢慢也就看出来了,裴家兄弟与莫尹的关系很不一般,但这样三人同宿,也实在惊世骇俗,不过他们也不好说什么,毕竟也只是在裴宅工作的关系,他们也是见识过有钱人家里那些蝇营狗苟的,早学会了装傻这一套,唯一发作的只有丁默海。 有一天,丁默海来了裴家,和裴明疏争吵起来,也不算争吵,因 为裴明疏始终是很平静的,只是丁默海自己说着说着激动起来,声音也大了,裴明疏书房的阳台门起初没有关,声音传到了楼下,佣人们也都互相看看不说话。 “大少……” 丁默海语气很焦急道:“无论如何,三个人这么光明正大地搅在一起,传出去实在太难听了。” 他之前就隐隐约约有点猜想,没想到真的被他猜中了,跟男孩子在一起也就算了,到底现在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只是兄弟两个类似于“共妻”一样,对象还是个残废的男孩子,这简直是要把裴家的脸都丢光了,哪怕稍微遮掩一二呢? 裴明疏淡淡道:“没这回事。” 丁默海哑然。 裴明疏将手指间夹着的烟碾在烟灰缸里,对丁默海道:“丁叔,你坐,我有正事要跟你说。” 四月八号是裴家俩兄弟的生日,往年都是大操大办的,今年生日的氛围却几乎没有,一大早,裴明疏和裴清都西装革履的,丁默海早早地就在门口等待了。 莫尹推着轮椅在暗处默默地看着两人一齐上了车。 等到车辆离开后,莫尹深深地吸了口气,他觉得,今天是个好日子。 时隔差不多一年半的时光,友达易主,坐在发言台上的也变成了裴氏两兄弟。 裴家两兄弟前段时间斗法不断,接连上了许多新闻,记者们已经对这两张脸孔十分熟悉,笔记本键盘敲击的声音此起彼伏,都等着第一时间去发新闻。 今天的新闻发布会很奇特,没有风声说是什么主题,记者们有点稀里糊涂的,同时又很好奇这豪门之中又要翻起什么波浪。 出乎在场所有人的意料,今天的发布会却是旧事重提。 “8.29事件中,友达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对于普通员工的压榨,使用过劳驾驶员等事实我们今天要再次进行说明道歉……” 记者们禁不住窃窃私语,都非常惊诧。 8.29事件在去年轰动全城,其中力挽狂澜的公关操作至今也为人所津津乐道,没想到时隔一年多,居然叫台上的裴氏兄弟全给推翻了,他们不仅承认了当初友达的确是在恶意压榨劳动力,事后又对唯一幸存的那位莫家遗孤怎么威逼利诱着一起做戏公关。 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媒体记者们当年对友达的一系列暗地里的事情其实也都是心知肚明的,只是友达财大气粗,公关手段又极其了得,加上唯一的幸存者都与友达达成了那样史无前例的和解,记者们也只有感慨大集团不愧是大集团,哪怕是三条人命也轻易不能撼动。 现在友达即将被收购,又在这个节骨眼上自暴家丑,岂不是股价做低,又是自损无数?真是叫人看不懂。 裴氏兄弟斗法之时,两个人可都是数一数二的狠角色,怎么会发了狂一样干这样对自己百害而无一利的事?! “……家父已经过世,在这里,我们仅代表友达向遇难的职工、受害者,以及相关家属表示我们最诚挚的歉意。” 兄弟二人起立鞠躬,台下快门闪得飞快,记者们纷纷举手提问。 裴明疏和裴清却是径直下台,在随从们的护送下从会场侧面的出口上了车。 丁默海已经提前在车上等待,两人上车后,他不禁道:“大少,二少,这样真的值得吗?” 裴明疏没有作答,裴清拉了下领带,也没有回应。 丁默海心里难受气苦,他一直跟着裴竟友在商场浮沉,商场如战场,在商场上能走得远的,哪个不是尔虞我诈,又有哪个是良善之辈?! 车到了裴家,裴明疏和裴清下了车,这件事他们是齐心协力办的,没有一点矛盾针对的地方,下车后,两人的神色也是相似的深沉。 裴清彻底把领带扯了下来,问佣人,“小尹呢?”发布会是直播的,但就不知道莫尹有没有看。 裴明疏清高的不得了,说一切都只是给他们自己一个交待,裴清却是嗤之以鼻。 “可能在花园。” 裴清直接去花园找人。 裴明疏看着他来回地跑,对一旁仍满脸愁容的丁默海道:“有些该做的事,已经是做迟了,如果能在一开始造成伤害时……” 他话还没说完,裴清又急匆匆地从花园里返回了,裴明疏是听着裴清和佣人对话的,当即手拦了一下,“怎么了?” 裴清眉毛紧拧,“花园里没人。” 裴家内部几乎都没有装监控,建筑内部结构复杂,房间又多,佣人们一时也没注意,赶紧活动起来找人,不知道外面谁忽然“啊”了一声,裴明疏和裴清齐齐地向外看去,那佣人半捂着嘴,一脸惊慌失措地手直直地向上指,“在上面!” 楼梯传来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莫尹背靠在半开的窗户上,循声望了过去。 “小尹——” 两人的呼唤叠在一起,带着紧张的颤音。 莫尹的手掌摊开着,手机正在播放直播回放。 “……事故发生后,比起反思,我们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如何掩盖集团在劳工使用上的错误行为,这是我们犯下的第一个错误……” “道歉,有用吗?”他缓缓道,“这样,你们就能够心安理得了吗?” 裴明疏面色紧绷,“小尹,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我一直想,到底怎么才能让你们跟我一样痛苦呢?” 莫尹手掌紧紧地攥着手机,“裴竟友死之前的表情,我看得很清楚,他是很痛苦的,我也很满意。” “你们呢?” “你们也会有那样痛苦的表情吗?” 莫尹点了点头,“我想也是会有的。”他语气也很温和,“可是,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你们再痛苦也没有办法弥补我,不值得,”他低头看手机,裴氏两兄弟鞠躬道歉,闪光灯一片,他缓缓道,“不值得。” 话音落下,电光火石之间,一直默默不言的裴清已经冲了上来把人拦腰搂住,莫尹手掌一抖,手机掉了下去,轻轻的一声落在了花丛里。 裴明疏扶着一旁的桌子慢慢俯下身。 裴清把人从窗台上抱了下来,路过裴明疏身边时,脚轻轻踢了下他,裴明疏摆了摆手,他一只手捂在胸口处,脸色很不好看,其实裴清的脸色也很不好看,煞白一片,他看到裴明疏这副模样,抱着莫尹的手臂也忽然失了力道,慢慢也坐了下去,胸膛起伏的力道上来,后知后觉地有点喘不上来气。 “为了你们去死,”莫尹上半身靠在裴清胸膛上,淡淡道,“没那个必要。” 身后传来裴清的一声冷笑。 面前,深深弯腰的裴明疏也抬头看了他一眼,他过去,忽将莫尹的肩膀拉住,一把拽到自己的怀里。 裴明疏的气息急促地在莫尹耳边震颤。 片刻之后,裴清也从背后将莫尹的腰给死死缠住。 “路还长,”裴明疏哑声道,“为了谁去死,都不值得。” 裴清的声音也在人他耳边低低响起。 “你想怎么样,顶多我陪你。” 莫尹轻闭上眼睛。 他说:“我不恨你们了。” 裴明疏和裴清同时呼吸一滞。 “还有,”莫尹低声道,“我同意出国。” “以后,我们就再也别见面了。”! 第 228 章 卡萨布兰卡 一辈子都沉溺在过去,将自己所有的生命、欲求全部投入到对他人的恨与报复之中,那样的人生,真的是他莫尹该过的吗? 裴家兄弟开了新闻发布会,算是对他们自己的良心有了个交待,那他呢?他对自己又该有个怎样的交待? “出国的费用全部由你们提供,先出国再申学校,学校的申请我自己做,房子我也自己来挑,刚过去我应该会有不适应的地方,头一个月,你们得雇一个人协助我,这些都是你们裴家该的。” 裴明疏和裴清双双听着,莫尹说完,不等他们回复,手转着轮椅向外走。 裴明疏抱着的手臂放下,神色莫名,裴清盯着莫尹离开的方向,提步要跟,被裴明疏伸出手臂挡住。 裴清看向他,脸色不善。 裴明疏手臂很坚决地挡着。 “真要让他走?” “他想走,难道不让他走吗?” 裴清深深地吸了口气,眼神清明道:“裴明疏,你要做君子装清高那是你的事,他要走可以,我也一起走。” “你应该明白他的意思,”裴明疏淡淡道,“他是不想再与裴家,与过去发生的事有什么瓜葛了,他想要重新开始……” “不。” 裴清截断了裴明疏的话,“没那么容易,我跟他没完。” “裴清,别这样。”裴明疏深深地看着他。 裴清直接推打开了裴明疏的手臂,“这是我和他的事,轮不到你管,你退出,那正好。” 裴清追了上去,裴明疏留在原地,腰靠在书桌的边缘,延迟地也深吸了口气。 以前莫尹是在装,装可怜装天真,也装爱人。 到后来,莫尹不装了,他终于露出了他的真面目,如野兽般的冷酷、残忍。 两张完全不同的面孔竟能由同一个人完美演绎。 更可怕的是,在意识到自己被欺骗被玩弄之后,裴明疏却没法说服自己将自己的面孔也变成相反的一面,去将爱直接转化成恨,人不是机器,输入输出动动手指调整数据就行。 莫尹所对他们展露出来的清晰的恨意竟牢牢地牵动着他的心,让他移不开眼地去欣赏他的真实。 裴明疏甚至觉得恨他的莫尹比假装爱他的莫尹更深刻地吸引着他。 然后,莫尹突然说,他不恨他们了。 心在那一瞬间“咚”的一声发出了沉沉的下坠般的声响,剧烈地在裴明疏的耳膜回荡,而他还要假装若无其事,理智沉着地规劝裴清,事情到这里结束就是刚刚好。 明明是他先提出的要送莫尹出国,可怎么莫尹真放下了,他反而心像被揪紧了般难受,呼吸都闷闷地沉。 裴清毫无顾忌地追了上去。 莫尹在房间里收拾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就是一些基本的衣物。 裴清上前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 莫尹由他拉着,平静道:“申请学校还 有一段时间,我先搬出去住。” 裴清脸上肌肉紧了紧,“可以,我帮你找地方。” “谢谢,”莫尹抽回手叠衣服,“不过请你别跟着我,”他说完抬头,脸上表情平和,不是赌气也是不是激将,“这次是真的。” 裴清嘴角微勾,眼睛奇亮无比,“你想利用我的时候,就随心所欲地招惹我,想结束了,就拍拍屁股走人?没有那么便宜的事。” “你去哪,我就去哪,”裴清伸手,重新拽住莫尹的手腕,他抓得很紧,“我们没完。” 手腕被提着,莫尹低着头另一手捏着长裤的一角,他缓缓道:“你爸爸害死了我父母,我也害死了你爸爸,你要怎么跟我没完?” 莫尹语调逐渐提升,他抬头,目光炽烈,他重复反问,“裴清,你说说,你要怎么跟我没完?” 裴清目光摇动。 为什么这样的事会发生在他与他之间呢? 如果他们不是以这样的方式认识,如果没有一开始那件事,或许他们会在校园相遇,会在街边擦肩,会因共同认识的朋友而在某年某月某日相识…… 他真不甘心,凭什么,凭什么这么对他呢? 裴清拽着莫尹的手将人强行从轮椅上提起,他低头深深地吻了下去,唇、舌、齿一起不顾一切地用力,像是寄希望于用这样的方式将自己的心绪传递给这个让他深深陷入后又想无情抽离的人,让他知道他到底被他伤得有多心痛。 莫尹无力地只能借助裴清的力量倚靠着他,额头抵在裴清的侧颈,他紧闭着眼睛,同时也紧闭着嘴唇,他拒绝着裴清的爱,也拒绝着裴清的痛苦,他太无情,太冷淡,直到脸颊上传来温热湿意。 莫尹睁开了眼睛。 裴清却是闭着眼睛的,他的嘴唇牢牢地、绝望地贴在他的,闭着的眼睛下方一条不甚清晰的泪痕。 裴清哭了。 这不是莫尹第一次看裴清落泪。 相比裴明疏,裴清在他面前几乎是透明无伪装的,所以才被他看中用来当趁手的工具去刺激裴明疏,他利用裴清的孤独、失望、痛苦……裴清在他面前展露过所有的脆弱,那些全都变成了他伤害他的筹码…… 他该高兴的。 说什么不恨,都是说给自己听的,他怎么能够一下将自己所有的情绪抽离? 恨裴家所有人,恨人生路走到此。 裴清又痛苦了,他还恨他们,所以他应该高兴。 他摧毁了一个人,多了不起? 裴清抓他的手好紧。 莫尹睫毛翕动,手掌推了下裴清,相贴的嘴唇分开,裴清热得有些烫的呼吸喷洒在他脸上,莫尹低声道:“就这样吧,裴清,就这样吧。” “除非你想看有一天我们一起死。” “不然的话,就放手。” 裴清睁开了眼睛,他的瞳孔沁着一点水色,黑得快要溢出颜色,视线紧紧地盯着莫尹,他缓缓道:“我说了,你去哪,我都陪你 。” “那你怎么刚才不让我跳下去?” “……” 莫尹抽了下手,没抽出,又使了下劲,反复几次后终于把手从裴清手里抽了出来,他人滑落回轮椅,捡起刚才掉在地上的长裤继续叠。 房间里陷入了安静,莫尹若无其事,手上照旧做自己的事,只当裴清不在身边,不知过了多久,身后才传来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 等到裴清离开的脚步渐远,莫尹停了收拾衣服的动作,看了一眼摊在床上的衣服,呼吸慢慢起伏,把手里的衣服直接裹成一团扔到了行李箱里。 当天傍晚,莫尹就带着行李箱离开了裴宅,司机送他下山入住了一家酒店。 酒店离裴家不远,环境很不错,设施很齐全,莫尹脱了衣服,靠着辅助设施给自己洗了个澡,焕然一新后推着轮椅来到房间的露台。 天已经黑了,夜风有点凉,莫尹深吸了口气,看向天边的星空。 自车祸发生以来,莫尹一直生活在裴家的监视与看护下,这是他第一次跳出那个环境,他感到一丝陌生又感到些许的轻松。 也许忘记一切、重新开始才是最漂亮的报复。 莫尹摸了摸自己毫无知觉的大腿。 残废又怎样?他就算是残废,也未必就不能获得好的人生,过没有裴氏兄弟,没有829,没有怨憎的好的生活…… 今天晚上没有裴清缠着他,莫尹却依旧失眠了。 同样失眠的还有身处裴宅的裴家俩兄弟,裴明疏在书房抽了一夜的烟,裴清则将莫尹房间里的东西全砸了一遍,最后躺在了那张床上,一夜没有合眼。 第二天早上,天刚一亮,裴清就从床上爬了起来。 鬼话,全都是鬼话。 他拉开门回到自己房间去找车钥匙,没有找到,他立刻急匆匆地下楼。 “我的车钥匙呢?” 裴明疏手指间夹着烟送到嘴唇边吸了一口,淡淡道:“我让人收起来了,”唇缝间溢出一点烟雾,他道:“我不准你去找他。” “你有什么资格限制我的行动?!” 裴清双手重重地按在书桌上,喘着粗气道。 “资格?” 裴明疏抬起眼,“你别忘了,老丁抽出来的东西足够你在里面待上好一段时间,我现在去报警,马上限制你行动的人就不是我了。” 裴清手掌慢慢握成拳,一夜没睡的眼中布满血丝,“你放弃是你的事,我什么都不要,我就要跟他在一起!” “你想跟他在一起,他想跟你在一起吗?” “我不管——” “裴清,你总是在家里摆出一副受害者的样子,但我告诉你,我从来没有对不起你,所以,在我面前收起你的任性!” “好,你终于不再装模作样了,说心里话吧,你从来都瞧不起我,对不对?” “没错。” 裴明疏道:“我的眼里从来就没有你。” 裴清不怒反笑,“我一直都想跟裴家撇清关系,既然这样,我们也别再演什么兄友弟恭的戏码,从今天起,我跟裴家再无瓜葛,我现在自己走下去,我走也要走到他的身边。” 裴清甩开手,径直要离开。 手指间的烟快要烫到皮肤时,裴明疏提起烟碾在了烟灰缸里,他拿起手机打电话给大门口的安保。 安保接了电话,“大少,有什么吩咐?” 裴明疏没有言语,安保又追问了一次后,他才道:“没事。” 电话挂断。 裴明疏握手机的手缓缓垂下。 片刻之后,有佣人上来,焦急道:“大少,二少走了。” “我知道。” 裴明疏沉默片刻,“让老陈送他。” 佣人应声下楼。 裴明疏垂下脸。 有的时候,他真的很嫉妒裴清,同样的感情,他却无法像裴清那样肆无忌惮不顾一切地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他却不能。 分开、放手……是最好的结果。 双手撑住额头,裴明疏闭上眼,脑海中一幕幕闪现与莫尹相处的点滴,额头滚烫。 裴清曾说他之所以能这样冷静,是因为他从来没有真正地爱过莫尹,就连莫尹也曾迷茫地看他,认为他对他不如裴清那样痴迷…… 因为裴清一无所有,所以裴清的心意便毋庸置疑,那是他仅剩的东西了,他将自己仅剩的东西也给了莫尹,莫尹便从不质疑。 至少,他也想让他知道…… 裴明疏站起了身。 寂静无人的半山公路先后下了两辆车,两辆车都开得很快,司机追出来后,裴清没要司机送,而是选择了自己开车,他风驰电掣地往下开,生怕晚一刻,莫尹就离开了。 他不接受莫尹所说的结局,也不甘心就这样算了,谁欠谁,谁爱谁,谁恨谁,要算一辈子的账。 裴清连了车载电话,打了几次后,莫尹终于接了。 “喂?”莫尹语气淡淡的。 “我来了,在酒店等我。” “裴清,我想我昨天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莫尹呼吸轻轻,“或许,我可以说的再清楚一点,我们是不可能的。” “有什么不可能?” 裴清冷硬道,“不可能也在一起了。” “我们没有在一起。” “从你说喜欢我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已经在一起了。” “你知道,我那是骗你的。” “全都是假的吗?难道你就没有一个瞬间真的投入过感情?哪怕一分钟,一秒钟都没有?!” 裴清吼的声音很大,震动了莫尹的耳膜,莫尹捏着手机,视线垂落在自己的双腿上,“没有”两个字很容易就能说出口的,然而抵在喉咙的不知是什么,他捏了捏大腿上的那块死肉,手机传来进电话的提示,他看了一眼,屏幕上显示的是裴明疏。 “喂?” “是我。” 裴明疏那边很吵,像是引擎的声音,很像裴清常开的那辆跑车。 “嗯。”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那边那么吵,莫尹还是清楚地听到了裴明疏的呼吸声。 “我想来见你,和你说件事情。” “我觉得我们没必要再见面了。” “我理解,所以……”裴明疏顿了顿,“我们在电话里说,也是一样的。” 莫尹没说话。 裴明疏握紧方向盘,深呼吸了两次后,缓缓道:“我……”他再次停顿,又是一记深深的呼吸,“我想说的是……”裴明疏看向弯曲的下山公路,握住方向盘的手指上下移动,“其实我……” 他说过的,他应该说过的,只是那时候他没有像现在这么认真,莫尹听的时候,也是一脸茫然。 他觉得他现在说,莫尹的表情不会再是那样了。 裴明疏的声音掺杂在引擎的轰鸣声中。 “其实我和裴清一样那么……嘭——” 剧烈的声响从手里传出,莫尹猛地闭了下眼睛,等他回过神时,发现手机里全是仪器报警的声音。 “裴明疏?!” 他大声地喊道,那声响动静太熟悉了,让他立刻想到夺去他那双腿的瞬间! 出车祸了! 裴明疏那边出车祸了! 莫尹心头涌上一点本能的慌乱,他再次道:“喂?裴明疏?!” 回应他的却是轻轻的笑声。 “原来说到底……你的心里也还是只有他……” 是裴清的声音。 莫尹马上就察觉到了裴清声音的异状,他那边同样充斥着各种警报报错的提示声。 “裴清,怎么回事?你和裴明疏撞车了?!” “没事。” 回答莫尹的又变成了裴明疏。 裴明疏声音沙哑,语气镇定,“我开得太快,没注意,追尾了。”他说完咳嗽了一声,莫尹清晰地听到他喉头吞咽液体的声音,除此之外,还有滴滴答答的水声。 莫尹心跳慢慢平复,他道:“没事我就挂了。” “等等——” 信号又突跳到裴清那边。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我不想回答。” 裴清笑了。 “不想回答,就是有。” 莫尹没否认,他说:“我挂了。” “小尹。” 又变成了裴明疏的声音。 莫尹又重复道:“我挂电话了。” “……好。” 裴明疏缓缓道,在莫尹要挂断前的那一瞬间,他又紧迫道:“小尹,好好生活。” 莫尹放下手机的动作顿住了。 耳边滴滴答答的水声越来越急促。 他视线微微放开。 那声音他听过,油箱、水箱撞坏后,液体流淌的声音…… 是老天爷在帮他吗?让这死局用这样的方式解开,那么……就这样吧,这对他来说,也许就是最好的结局。 莫尹盯着手机。 一秒。 两秒。 三秒。 …… 世界似乎都被冻结。 有没有一丝丝?有没有一点点? 裴明疏说,他和裴清一样那么……那么…… 莫尹挂断了电话。 他转身扶着轮椅往外走,轮椅越推越快,他拿起手机重新拨了电话,“你好,120急救中心吗?绿映公路上似乎发生了一起车祸……” 手臂用力地拉开房间门,一瞬间,一片刺眼的白光覆盖住了他——! 第 229 章 胡不归 夜凉如水,檐廊下宫女静立,长条影子斜斜地映在地面?,瘦伶伶如花枝一般,一双薄底靴子轻缓踩过那些碎影子,宫女们立即袅袅婷婷地一拜,诚惶诚恐道:“太师。” 宫灯映照之下,一张苍白脸孔淡眉长扫,口鼻都生得清秀到了极致,赤红官服加身,更有静水幽花之艳,然而众人皆不敢直视,都规规矩矩地低着头,连呼吸都屏住了。 宫室内悄然无声,莫尹抬一抬袖子,屏退了殿内的侍卫宫人,几番移步后进入内殿小室,小室内两位守夜的太医连忙也躬身行礼,“太师。” 莫尹向前,微微低头,面颊探入黛青色的帷幔。 床上所躺之人脸上亦一般苍白,浓眉重锁,双目紧闭,额头上渗出些许汗珠。 莫尹就势在床沿坐下,伸手从怀中掏出一方雪白的帕子替那人擦了擦额脸上的汗。 那日是他大意了,大殿之上混乱之中竟没察觉到居然有个小小内侍在一旁伺机行刺,更叫他料不到的是贺煊竟与他交换位置替他挡了那一刀。 那一刀当胸贯穿,贺煊猛地吐了一大口血,黏热地喷到莫尹的面具上,莫尹毫不迟疑,手起刀落,一刀便将那行刺的内侍斩首。 贺煊跪坐在地,莫尹手撑不住随他一起坠了下去。 可笑竟还是贺煊双臂托着他的手臂。 “……好好待我们的兵。” 莫尹面上鬼面滑落,清冷双目流露出震动之色,贺煊登时笑了,这还是他头一回见莫子规失态呢…… 雪白的帕子不多时便被浸湿了,莫尹轻咳了一声,收起帕子,低声道:“如何?” “贺将军身强体健,这条命应当是保住了。” “他什么时候会醒?” “这……微臣不敢保证。” 莫尹视线从贺煊紧皱的剑眉上掠过,“止痛的药用了么?” “已经用了。” “什么时候用的?” “一个时辰换一次药,微臣与张太医轮流替换,方才过了半个时辰。” 莫尹也不为难太医,轻声细语地又问了几句,便道:“辛苦两位大人了,下去休息片刻吧。” 两位太医连忙行礼退了出去,轻掩上了门。 小室内点了安神的香,雪白袅袅地升腾,莫尹过去,手浮在上方,攫取那一点暖意,他低低地又咳了一声,垂首沉思。 贺煊醒来时,初见黛青色锦缎时眼前一阵眩晕,以为自己是身在梦中,胸前剧痛将他神思瞬又拉回,他试着抬起右手,同时将视线向下,意图查看伤势,哪料身子钝得厉害,连抬手也做不到,他不知自己服了止痛药物,正是手脚不便行动的时候,只有头脸能轻轻转动,而当他轻转过脸,赤色官袍映入眼帘时,贺煊的神思又随之一震,瞬间便将前因后果全想了起来。 他没死…… 还未来得及细想,却见那身姿清逸之人似正要回头,贺煊便想也不想地就闭上了眼睛,等到 闭眼之后,他才后知后觉地心道:他为何要闭眼?! 清雅的檀香与那人身上常年的药香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特殊的香气,那香气逼近落在床沿,贺煊忍着痛,回忆起那日殿上种种情形,不觉心中之痛远超于身体之痛。 宫中权势争斗,赤胆忠心如狗,到底也落不得什么好下场,倒不如此身献于知己,以命换命,也不负曾生死与共,月下同醉。 贺煊心中纷乱灰心,心思渐渐沉了下去,不知不觉忘了此时处境,也忘了莫尹正坐在他床前,直到脸上传来冰冷触感,他才猛一回神睁开了眼,一睁眼便对上莫尹那双清亮凤眸。 “既醒了,何故还装作昏睡?” 莫尹那清清冷冷的声音若一盆凉水洒下,贺煊喉结滚动,嘴唇微微动了动,喉头发苦,唇间干涩,不知该说什么。 莫尹收回了手指,起身走到门口拉开门,低声道:去请两位太医过来看诊。?_[(” “是。” 莫尹合上门,回到床边,贺煊已完全睁开了眼睛,他看上去一副苍白伤重的模样,莫尹道:“太医马上就到。” 贺煊终于出声,“我这是在宫中?” 莫尹伸手撩起床前垂幔,“你难道不认识玉清宫了么?” 贺煊一眼扫过去,终于看清了小室内的光景,才发觉这里正是当初幽禁大皇子的玉清宫。 看来那密道早已被莫尹知晓,那夜他们之所以能如此顺利地带走大皇子,其实全是落入了莫尹的圈套,就等着他们起事来将他们一网打尽。 贺煊觉得身上似乎恢复了些力气,他攥了攥手指,低声道:“将士们……” “正在郊外休整。” 莫尹放下垂幔坐下,手握成拳在唇边轻咳了一声,“一场误会,”他瞟向贺煊,“好在他们还给我这个军师几分薄面。” 贺煊想起那日殿内外厮杀场景,脸色不由淡了,“你胜了。” 莫尹沉默片刻,道:“其实你也有机会胜的,倘若你不同我交换位置,为我挡……” 两位太医赶来了,莫尹止住了话,起身让两位太医先行为贺煊看诊。 “贺将军,您且忍着些。” “无碍。” 莫尹背对着床,闻到四周加剧的血腥味道,便向着香炉走去,立在香炉前,打开香炉,拨弄其中的香料。 等到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后,两位太医才上前道:“太师,已换过药了。” 莫尹回首,床前盆中堆着换下的内衫,上头血迹斑斑,煞是骇人。 “情形如何?” “太师请放心,既是醒了,那便是无大碍了,待我与张太医去开几副补血养气的药煎了让将军服用,不出两个月,将军便会恢复。” “那就有劳了。” 两位太医撤下,宫人又进来收拾料理了一番,因贺煊还不能吹风,小室内依旧是一片浓苦的药味。 莫尹走近床前,贺煊已又闭上了眼睛,太医说这止痛的药物有安眠定神之效,服下后会叫人不由得放松地昏昏欲睡,也就能挨过那一阵痛楚了。 “……那时你分明有机会胜我……” 莫尹凝视着贺煊苍白的脸庞,低声喃喃,见贺煊额头上又渗出汗来,拿了袖中手帕,帕子是湿的,他思索片刻,干脆以内里的衣袖作帕,替贺煊擦去了面上脖颈上的汗,长袖滑入,莫尹背手转身。 “那时我未曾想到输赢。” 莫尹脚步顿住,但听贺煊那淡淡的沙哑之声。 “我只是不愿叫你受到伤害。”! 冻感超人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230 章 胡不归 贺煊伤重,醒了之后又昏了过去,好在太医说伤势已经稳住了,换服药物好好调理即可,莫尹离宫之后又前往城外去安抚了众将,这才返回太师府,一番梳洗过后,婢女退下,莫尹侧躺在床,手执书卷,睫毛低垂地扫了一两行后,神思渐渐乱飞出去。 贺煊此人,败就败在心思过纯。 食人之禄,死人之事,在外出生入死,回朝勤王忠君。 战场上他也不是没有筹谋手段的人,只是他太天真,也太一厢情愿,一柄刀,刀锋只向外,不知他心向明月,明月照沟渠。 倘若莫尹是皇帝,真要赞一声好一位纯臣。 这样一位纯臣,在胜负毫厘之间时说他未曾想到过胜负…… 莫尹手腕落下去,低低又咳了两声。 灯花哔剥作响,莫尹放下书卷下了床榻走到书桌后抽开下方暗格,一张鬼面与一把佩刀放在一处,他伸手提了佩刀轻轻抽开,刀身之上刻印着“藏锋”二字,手指轻轻抚过,目光流转,掠过那一笔一画,片刻之后,刀锋入鞘,莫尹将刀放了回去。 翌日上朝,新皇年幼,蜷缩在龙椅上神情怯怯,经历了前日那般血雨腥风,他心中对太师更惧,低头回避不敢向下看,皇帝尚且如此,朝臣们更不敢露神色,朝堂之上一派死气沉沉。 下朝之后,莫尹并未回太师府,而是坐了软轿去往御书房,软轿与龙辇并行,宫人莫敢抬头直视,等到了御书房亦是软轿先停,莫尹下轿之后,小皇帝才后下龙辇,亦步亦趋地跟在莫尹身后,他心中惧怕,同那些宫人一样,亦不敢窥视那赤色身影。 “陛下。” 小皇帝诚惶诚恐地看向座下太师,摆出一副认真聆听的模样。 “大皇子密谋造反,该当何罪?” 小皇帝呆住了,半晌过后才磕磕巴巴道:“造、造反的不是大将军贺……” “贺将军是受奸人蒙蔽,”莫尹手上端着茶,轻轻吹了一下,热气飘动,他淡淡道,“陛下可切莫错怪良臣。” 小皇帝险些要哭,“皇兄他没有……” “微臣明白陛下你顾念手足之情,可谋反毕竟是大罪,不如将大皇子贬为庶人,发配流放,永不回京,如何?” “不要——” 小皇帝直接从上头跑了下来,“太师,”他抓了莫尹的官袍袖子,带着哭腔道,“我求求您饶过皇兄吧。” “造反之事,众目睽睽之下,陛下叫微臣怎么保大皇子?” “可是皇兄分明说的是贺……” 小皇帝的眼泪被一道清冷目光给硬生生地逼退了回去。 “陛下,贺煊乃是镇守边疆的大将军,他在军中的威望可不容小觑,如今那些勤王的将士们都正驻扎在京郊,倘若真是贺将军要反,微臣也不一定能保得住陛下您的皇位。” “再者而言,大皇子被贬为庶人,对陛下您只有好处,”莫尹轻轻抽回袖子,抿了口热茶,低低道,“这样,陛下 的皇位不更稳固了吗?” “可我不想要皇位,我不想当皇帝,我愿意让皇兄来做皇帝!” 莫尹放下茶碗起身,官袍倾泻而下,小皇帝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仰望这亲手将他推上龙椅的权臣。 “陛下,”莫尹淡淡道,“日后除了在微臣面前,您要记得自称‘朕’。” 软轿停在玉清宫宫室前,莫尹下轿时,恰逢两位轮值的太医出来,莫尹询问了下贺煊的情况,其实情况无非也就是那般,太医们昨天已经全都交待了一遍,只不过太师要问,他们也只能斟酌着又挑拣一些零碎的又反复说了。 莫尹也听出了他们所言之意,便拂袖打断,自去探望。 太医既刚出来,那就是才换药服药,莫尹想贺煊大约又昏睡过去了,进了小室,脸方探入,便见贺煊正挣扎坐起。 贺煊伤在右胸,那一刀在他身上捅了个前后窟窿,是该死的,也不知是太医院妙手回春,还是他命不该绝,这样竟也侥幸捡回了一条命。 药才换服过,药效尚未发作,身上痛得钻心,贺煊抿着唇伸手掀开被子。 “要做什么?” 贺煊猛然回头,这一下动作大了,上下牵扯,疼得他昂起的头又栽了回去。 莫尹唤道:“来人。” 贺煊立即道:“不。”他痛得很,咬牙一句后便不再说,否则可要止不住地呻-吟了。 宫人听到吩咐都过来了,莫尹看了一眼贺煊落在被面紧攥的手,又道:“没你们的事,先下去吧。” 宫人们又只能再退下去,小室的门轻轻带上,莫尹移步向前,走到床沿边,微微俯身,贺煊闭上了眼,浓眉紧锁,苍白的面皮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红。 莫尹何等的玲珑心思,略一思索,便低声道:“等着。” 他方转身,手臂立即被握住了。 贺煊强抬起半个身子,“不必。” 莫尹静静地看他强忍剧痛坐起,淡淡道:“在我面前,又何必逞强?” 贺煊低声道:“劳烦回避。” “我若是不回避呢?” 贺煊抬眸看他。 莫尹目光清凌凌的,如冰雪一般,叫贺煊不敢多想,只得解释道:“我要方便。” “你坐都坐不起,如何方便?” 莫尹语气稀松,显然是知道贺煊的意图。 “我去帮你取恭桶来。” 贺煊本是痛极,攥莫尹的手却突然爆发出力气,“怎能叫你替我做这种事!”他一不做二不休地直接从床榻上下来了,松开莫尹的手臂,一手扶着墙,一手虚虚地挡在胸口伤前,他快步向着榻后方走,胸前伤处不断传来剧痛之感,叫人逐渐脱力想要弯腰倒下。 莫尹一直跟着贺煊,见他喘不过气似的靠墙似要栽倒,上前扶住了贺煊的手臂,“我让李远进宫来照顾你。” “这不合宫中规矩。”贺煊虚弱道。 “你在宫中养伤也是不合规矩。” 贺煊转头看向莫尹。 莫尹轻一扬眉,“怎么,我说错了么?” “既都到了这个地步,你我也不必粉饰太平,如今我把持朝政,正是头一号大奸臣,宫中的规矩全由我一人做主,我要你在这里养伤,你便得留在这里养伤,我要李远进宫,他便能立刻入宫,贺将军若是看不惯,等你养好了伤,可以再作打算。” 莫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喉头便有些嘶哑难受,轻咳了好几声。 贺煊紧盯他的目光流露出一丝无法克制的怜意,“太医医术高明,怎么还未治好你的病?” “流放时伤了肺腑,调理不好了。”莫尹轻描淡写道。 贺煊凝视着莫尹,他低声道:“你心中一直有怨。” “这时候再来谈这个,你不觉得太晚了吗?” 贺煊低头不语,半晌后道:“倘若那时我们相识便好了。” 莫尹开口想问好在哪里,是能阻止一个诛天子的奸佞诞生,还是仅仅只是可以救他莫子规一命?视线望向贺煊胸前渗血的伤处,这问题还需要问么? 你既愚忠至此,为何那时偏只想我活下去? 你分明知道倘若我活着,我是不会叫这天下安宁的…… 此般种种,莫尹昨夜难眠,在心中已问过贺煊,也问过自己。 贺煊亦在神游,他想那梅雪探花,出身寒微,一身梅雪似的高洁气息,不善与人往来,也不善逢迎拍马,在官场上受那般磋磨,风雪满身,却无人伸手扶他一把。 “方便吧,”莫尹道,“速战速决,我也扶不住你多久。” 贺煊回过神,莫尹已伸手去脱他的亵裤。 “我自己来……” 贺煊慌乱道,他一手扶着墙,一手被莫尹搀扶住,却是腾不出那只手去阻止莫尹施为,只能一面面颊烫红,一面毫无反抗之力。 “朝政我都把持了,”莫尹低着头,面色雪白,“还把持不了你么?” 贺煊面红耳赤,胸口伤处又渗出血来,本就无力的手脚更仿佛不是自己的了。 “怎么?还要我哄你?” “……” 贺煊闭上了眼睛,只当只有他自己一个人,然而这却是难骗过自己,尤其是他还闭上了眼睛,触觉便愈发鲜明,只觉莫尹的手指冷冰冰的,掌心也不似文官,布满了细茧。 “嗯?” 莫尹低低一声,贺煊被他搀扶的手臂猛地向下拉住了莫尹的手腕。 莫尹轻笑了笑,掌心微一滑动,贺煊闷哼一声,直睁开了眼,与莫尹那双如冰似雪的眼眸对上—— 莫尹面色淡漠,显不出什么特别之处,一张叫整个朝廷上下都不敢逼视的脸庞如描如画,不单只是好颜色,亦透出那清高的傲骨,同他现在所做之事简直毫无关联…… 贺煊只觉自己整个人被劈成了两半。 伤处痛得厉害,叫人难忍,然而叫人难忍到欲疯魔的却还不是伤处…… “怎么还不方便?” 清清冷冷的声音近在耳边,连同他的气息也弥漫开来,贺煊紧皱着眉头,咬牙不敢发出任何声响,只强忍着想拉开莫尹的手腕,却听莫太师低低一笑,耳垂边缘被冷而绵软的部位轻碰了碰,“藏锋,我的手可都要酸了。”! 第 231 章 胡不归 宫人打来了水,莫尹慢条斯理地洗了手,拿了宫人捧上来的丝绢擦了手,偏过脸看了一眼床上眉头紧锁、双眼紧闭,三贞九烈一般的男人,微微一笑,也不再多言,将丝绢掷回盆中,轻咳着走出了宫室。 软轿旁等候的侍从递了手炉过来,莫尹接上,弯腰入轿。 轿子很稳当,莫尹手掌抚着手炉,嘴角笑容若隐若现,想着方才贺煊那种种神态,真叫人一时赏玩不尽。 若不然便干脆夺了他的兵权,将人留在京中? 指尖在铜炉表面花纹慢慢摩挲,莫尹陷入了沉思当中,软轿出宫门换马车,侍从掀开轿帘,外头阳光射入,才回过了神。 上到马车之后,莫尹略微躺了,果真开始细细思量此事是否可行。 边疆,他是待过的,那边的军队情形他也是十分了解,这几年他人在京中,眼睛却时时不离边境,对边境军队所发生之事亦是了如指掌。 贺煊这个大将军做得很称职也很服众,他是个好将领,用兵如神,身先士卒,上下没有不服的,在边境这样的环境下可谓如鱼得水,根基很深。 要将这么个人从边境调回朝廷绝非易事。 若安抚不得当,军中哗变可不是小事,如今朝堂看似平稳,实则波涛汹涌,不知有多少人正在暗地里蠢蠢欲动。 越是思量,越觉此事不可行。 除非贺煊主动请求留在朝中,不回边疆,再要叫他心甘情愿地配合安抚好众将…… 回到朝廷之后,莫尹成日里汲汲营营,挟势弄权,没有一日停歇,为了爬上高位,钻营到了极致,就连睡梦中都在想着该如何获取皇帝的倚重,讨皇帝的欢心,日子久了,他都快忘了怎么来讨自己的欢心。 莫尹将自己关在书房中,废寝忘食地思量了一下午该如何叫贺煊主动留下,他时而微笑,时而蹙眉,时而轻咳,时而提笔写上几笔,侍女来敲门询问他何时用午膳时,太师大人抬眸,一张冰雪似的脸上竟带着淡淡笑意,叫侍女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莫尹搁了笔,看了一眼满纸的思量写画,将纸叠了起来,对侍女道:“去温一壶酒。” 倚窗独酌,日光灿烂,藏蓝常服爬绣了两支细瘦金桂光泽明媚,莫尹轻抿着宫中佳酿,想的却是黄沙漫天,一口酒,几缕沙,相对笑谈,银月如钩。 他年少时寒窗苦读,过得是头悬梁锥刺股的日子,一朝高中,却是探花之名,因皇帝的一句夸赞,遭人暗地里讥讽耻笑,在官场上过得也不痛快,如今终于权柄在手,大愿了矣,也没多大意思了,细细想来,在边境的那段时光竟是他过得最轻松最快乐的……至今想到庸城百姓的面容,心里仍不自觉地浮上一层暖意。 一壶酒几杯倒下,很快便见了底,身子越来越弱,酒量倒是好的。 莫尹手转动了酒杯,心说待他伤好了,两人再好好喝上一杯,那才叫痛快! * 李远入宫后,贺煊果然轻松了许多,就 是李远话急,追问着到底是何情形。 这场宫变闹得不明不白的,现在外头风声鹤唳的,也没个准信。 今日莫尹亲自来召李远入宫,李远张口仍称“军师,”问将军是否安好。 “太医妙手,将军已无大碍,如今他在宫中多有不便,缺个人照料,你入宫随侍,如何?” 李远当然无有不应。 见莫尹如此贴心,李远心说将军与军师之间看来是真有误会,到底还是一条心的,于是见了贺煊后,便迫不及待地想要求证。 贺煊人躺在宫里,成日里被宫女太监太医们包围着,对宫中真正如何其实也不大知晓,且看莫尹来去自如,太医们对他诚惶诚恐,可见莫尹是大获全胜了。 在战场上,贺煊与莫尹是并肩作战的战友,无数次化险为夷后,贺煊都极庆幸莫尹是他的战友而不是敌人,否则,他真的很难有把握能够击败这样强大的对手,没想到造化弄人,竟真逼得他们反目…… 太医用的药物有助眠之效,贺煊醒醒睡睡,难得有头脑清明的时候,也帮他逃避了不少问题,甚至在空暇时候,还有闲心想一想莫尹…… 然而李远的到来却是如同给贺煊当头泼了一盆凉水。 当时那电光火石的一瞬,他确实什么都没想,也来不及想,眼里只有一个莫子规,他心甘情愿替他挡下那一刀,便是死了,也不会后悔。 可是,他没有死。 没有死,就得活着去想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贺煊眉头紧锁,靠在叠起的软垫上,反问李远,“现在外头情形如何?” 李远也是个聪明人,只拣要紧的说,“二皇子登基了,因将军您……”李远顿了顿,瞟了一眼贺煊的伤口,主帅为要讨伐的奸佞挡刀,这还有什么可说的?贺煊脸色淡淡,李远又继续说了下去,“……各位将军在城外按兵不动。” 贺煊微一颔首,他生得剑眉星目,又是在战场上常年厮杀出的一股煞气,即使如今伤重虚弱,也依旧散发着不可抗拒的威严,“叫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将军您放心,各位将军都唯您马首是瞻,您在宫中养伤,他们都担忧得紧,恨不得强行入宫探望……” “此事万万不可!”贺煊疾言厉色道。 李远忙道:“您放心,军师来过了,暂且压住了他们。” 贺煊面色和缓下来,片刻之后又是紧皱起了眉头。 “这回我亲眼看到您了,回去也就对诸位将军有交代了,”李远环顾四周,道,“这宫里可真漂亮,我在外头时还想着此处偏僻,如同冷宫一般,也不知将军您如何,进来瞧见这里头才知宫里奢华可真不一般。” 玉清宫的确是偏僻的冷宫,只是宫人们重新拾掇过了,贺煊半梦半醒之间瞧见过宫人们进进出出地殷勤更换器物。 贺煊也是太傅之子,不是没见识的大老粗,宫人们抖落铺在地面的是波斯进贡的地毯,他也是认识的。 宫人们还笑吟吟地向他说 :“地上凉,将军不喜我们伺候,又不便穿靴,就先只能这般将就着了。” 贺煊哑口无言,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 “将军,”李远轻声道,“您与军师是有误会么?” 贺煊眼睫缓之又缓地轻动了两下,低声道:“是有误会。” “那……” 贺煊深吸了口气,又牵动了伤口,剧痛提醒着他,他还活着,便必须要去面对该面对的。 莫子规,莫太师,似是两个人一般。 在他心中,莫子规没有一处不好。 他也断不会相信莫子规会变成一个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奸佞。 边境一同相处的那几年,莫尹的确是对他们都有所隐瞒,可人不可能成日里白天黑夜地都戴着假面具,那些同生共死,护卫平民的时光也不可能是假的。 莫尹恨先帝,恨先帝昏庸,恨官场倾轧,总不该也不会变成自己最厌恶的那种人才是…… 贺煊心思混乱,李远见他面容沉郁,便也不再追问,宽慰道:“将军,您如今最重要的还是要先养好伤才是,旁的就先别想了。” 贺煊不置可否。 李远想着转移下贺煊的思绪,便道:“将军,您饿吗?要用些吃食吗?” 贺煊不答,瞧着仍是困在思绪之中。 李远见状,又道:“不饿,那要不要我扶您去方便?” 这下贺煊有反应了,扭头看向李远,眼神叫李远有些看不懂,似是有些气恼,欲说还休似的。 “不必,”贺煊垂下脸,“你也歇歇吧,进了宫就没停过。” 李远应了一声,欲去搬张椅子在床边坐下,眼睛一瞟,顿又凝住了,惊呼道:“将军,您脸怎么红了?莫不是发热了……” 贺煊不想再理会,干脆直接躺下,李远手忙脚乱地帮着搀扶,贺煊侧面向里,李远还是道:“将军,你耳朵也烧起来了,我去叫太……” “闭嘴。” 不等李远再说,贺煊严厉道:“这是军令。” 李远不敢说了,眼睛仍是瞟着贺煊露出的耳朵与侧脸,心说将军莫不是在强撑?难道是不想在他这个属下面前丢了颜面?可将军不是这种脾性啊。 李远刚去搬了椅子,便听宫人在外语气紧张道:“将军。” 李远回头。 “陛下来了。” 李远看向床榻,贺煊手臂撑着已又坐了起来,李远连忙上前搀扶,帮着贺煊下榻,外头似有吵嚷之声,宫室的门猛被撞开,小皇帝冲了进来,直扑到床前,“贺将军,你救救皇兄——” 后头一大群宫女太监也追了进来,七手八脚地去拉皇帝,“陛下,您别闹了,将军正在养伤呢,快出去吧……” “求你救救皇兄,”小皇帝手已抓住了贺煊的内衫下摆,摇头摆尾地挣扎,偏是死也不放手,一双哭得红肿的眼仰头对着贺煊,“太师要杀了皇兄!” 贺煊面色猛地一震,脑海中嗡嗡乱鸣,一双清冷眼从他面前滑过,端得是冷冽无情。 “贺藏锋,我要做这个世界的九五至尊……” 贺煊垂下脸,小皇帝脸哭得已经满脸花,“将军,皇兄是无辜的,皇兄没有造反,造反的是……” 宫人们这时也顾不得了,纷纷上去捂住小皇帝的嘴,同时对贺煊赔笑,“将军莫怪,陛下午睡做了噩梦,有些糊涂了。” 李远在一旁目瞪口呆,“你们这是做什么?” 这是皇帝啊!即便是个孩童,那也是皇帝啊!竟被一群宫人就这么拖拽着向外,这还是哪门子的皇帝?! “将军……” 李远转头看向贺煊。 贺煊看着小皇帝被众人连抱带拖地带出了宫室。 他没有说一个字。! 冻感超人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232胡不归 终 “将军, ”李远神色凝重地从怀中掏出信笺,“家书。” 家书很薄,里头只有一张信纸, 四个字力透纸背——速速返乡。 贺煊合上信纸,对李远道:“烧了吧。” 李远接了信纸立即扔进香炉之中, 眼看着它烧成灰后才放下香炉盖子, 回头对贺煊道:“将军,大皇子一事, 您到底作何打算?” 距离小皇帝闯宫哭求已过去了几日,玉清宫里一直风平浪静,宫人们只当什么都未曾发生过,将嘴闭得极严,仍是如常伺候。 贺煊也知道从他们口中问不出什么, 他等着莫尹入宫,却迟迟等不到莫尹出现, 李远出入宫廷, 还能递些消息,最起码让他知道大皇子目前仍在牢狱之中, 至少性命无虞。 只是一日日就枯坐着这么等下去, 实在叫人心焦难耐, 贺煊等不及要见莫尹一面了。 “你去一趟太师府, 请太师入宫。”贺煊道。 李远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满脸懵懂地看着贺煊, 贺煊改口道:“军师。”李远这才用力点了下头,“是!”即使已过去多年,到了现在,李远在心里始终将莫尹都当作军师, 那个权倾朝野跋扈奸猾的太师在他看来与莫尹似是两个人一般。 李远得令,出了宫立刻就前往了太师府,然而不巧,太师府的门房说太师不在府上,李远询问去处,门房又缄其口地不肯说,李远没法子,只好在府门口硬等,就这么等了一个多时辰后,他远远地看到辆华丽的马车前呼后拥,立即抢先迎了上去。 “军师——” 马车前后的侍卫见人扑来,立即拔刀围护,“什么人?!” 李远连忙举起双手以示自己手无寸铁,“我是贺将军手下副将,将军想请军师入宫相见!” * 宫内静得厉害,贺煊独坐床头,手掌轻碰了下伤处,那一刀伤得极重,恢复得也极慢,他如今连行动都不便,更莫要说带兵打仗了,就是连离开皇宫也做不到。 贺煊眉头难以舒展,思绪在本不该他思索的问题中来回打转,他虽出身世家,自小却对官场上那一套极不喜欢,也的确不擅此道,如今却不得不去思量。 其实自他回京的那一刻起,他便不能够再置身事外了,也是从那一刻起,他注定要与莫尹站在对立的两面,除非莫尹突转了性子,亦或者他愿…… 门外传来脚步动静,贺煊及时收回了思绪,深吸了口气,他扬声道:“是李远么?” 宫室门推开,贺煊见到了个他完全没料到的人! “金大夫?” “公子——” 贺煊万没想到远在南乡的金汇春会突然出现在京城,一时错愕,金汇春疾步上前,拉起贺煊的手腕已开始把脉看诊。 贺煊想起收到的那封家书,心中又是一阵翻腾,“金大夫,我的伤太医已经料理过了,怎么还劳烦您千里迢迢地跑来?”他压低声音继续道:“我所受伤势,万请金大夫回去时替我隐瞒一二。” 金大夫一面把脉一面道:“府上并不知公子受伤。” “那金大夫你……” 进来的李远解答了贺煊的疑惑,“是军师派人去请的。” 李远将他在太师府门口苦等一个时辰等来莫尹的马车,没想到马车上先下来的却是金大夫,莫尹随后才下的马车,李远也很惊讶,莫尹施施然问他来有何意,李远随即请求莫尹入宫相见这前前后后的事都说给了贺煊听。 贺煊听罢久久不言。 当年他们同在军营时,他回家过年,为莫尹带回一些调理身子的药丸,提到过一次金大夫,只仅仅这么一次,莫尹竟就记住了…… 金大夫诊完了脉,看了伤口后又叫宫人拿医案来看,如此一切了然于胸后,他捋了下胡须,“宫中太医不愧国手,伤口处理得极妙,就是用药保守谨慎了些,公子如此年轻又身体强健,待老夫开上几剂猛药,公子的伤好起来便会快上许多。” “全听金大夫的。”贺煊低声道,脑海中思绪凌乱,只想赶快见到莫尹,便问李远,“子规呢?” 李远神色复杂道:“军师去见陛下了。” 贺煊面皮一紧,顿时心乱如麻。 常言道忠孝两难全,如今摆在他面前的却是忠义两难全……贺煊不住苦笑,其实他倒也不必苦恼,论在朝堂上的争斗,他不如莫尹,论带兵,莫尹能亲手调-教出荧惑,这般文武双全的人物,险些葬送在流放途中……这到底又是谁的过错…… 金大夫开了药方,李远拿了方子去太医院抓药。 关上门,宫室内一时寂静,金大夫道:“公子,太傅与夫人都很挂念你。” 贺煊神色黯然道:“我知道。” 金大夫轻叹了口气,“京中之事如此凶险,公子何必非要趟这浑水?” 贺煊不答。 金大夫沉吟片刻后,忽然又道:“公子,那位莫太师可是当初您说生来弱症的那位友人?” 贺煊抬眸,虽言语上未作承认,然而他的神情变得温和怀念,任谁看了也能明白答案。 金大夫也是个聪明人,微一颔首后道:“莫太师可不像是胎里带的弱症。” 贺煊道:“金大夫您的意思是……” “据老夫所看,那位莫太师是寒气入体,乃是后天所致,”金大夫沉吟道,“我听闻太师曾被流放,约莫是在流放途中染病未得救治而留下病根的缘故。” 贺煊又是久久不言,心中绞痛已远胜过伤口痛楚。 “金大夫……” 他方想询问莫尹的病是否能治时,外头传来宫人行礼口颂“太师”之声,贺煊人连忙坐直了,金汇春也站得离病床稍远了些。 贺煊撩起床头帷幔,探身看去,宫室里的门打开,赤色身影正是他日思夜想之人。 “金大夫。” 莫尹先拱手与金汇春招呼了,金汇春也忙道:“太师。”待与金汇春招呼之后,莫尹才将视线投向床榻上的贺煊。 几日不见,贺煊面色好了许多,两道剑眉之下,一双眼睛正是宝剑有锋、寒芒点点,在看向来人时又不自觉地流露出几分脉脉温情,当真是动人极了。 莫尹神色平常,倒未显出什么,只挥一挥袖,金汇春便识趣地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这几日,贺煊成日成夜地想着莫尹,种种思量,相见却不成言语,不知该如何开口。 莫尹不避讳地直接在他床沿坐下,“李远说你想见我。” 贺煊要见他,是为大皇子一事,可此时叫他怎能说得出口? 纵使莫尹有千般不忠,更有弑君之嫌,可莫尹待他与旁人难道不是最是不同吗?他们之间经历了战场上的生死与共,也有过刀剑相向的时刻,如今又算是什么关系呢? 贺煊道:“多谢你接了金大夫入京。” “你为我挡了这一刀,我为你做这些也是应当的。” “我未曾想要你什么回报。” “我知道。” 贺煊低垂着脸,莫尹素白的手落在藏蓝缎面上,苍白而无血色,贺煊道:“金大夫很善调理,你也让他瞧一瞧吧。” “你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些?” 贺煊无言,只觉话难出口到了极点,便是叫他立刻死了也好过同莫尹争论反目。 莫尹微抬起脸,但见贺煊低垂着脸,纵使莫尹看不清贺煊此刻神情,也能感觉得出他的心思有多么挣扎为难,比之前几日因要害受制于人,身体上的羞愤难以自持,此时贺煊心中的摇摆也叫莫尹心中轻轻涌动。 贺煊这般忠心的人却对他始终下不了狠心,甚至说什么没想过输赢,只想叫你不受伤害……他难道不知,他这般剖白是在说什么? 莫尹落在被面的手倏然抬起,钻进被中,摸索着碰到了贺煊的指尖,贺煊正沉思着,一点冰冷滑腻的触感将他的神思召回,他浑身一颤,抬头便见莫尹正看着他,那双清冷的眼正如他手指的触感一般如冰似雪。 莫尹握住了贺煊的手,低低道:“你的手真热。” 贺煊喉头滚动,一点一点从莫尹的掌心里将手抽了出来。 莫尹静静看他,神情不辨喜怒。 贺煊掀起被子的一角,低声道:“将两只手都放进来吧。” 莫尹微微一笑,起身调转方向,与贺煊坐在一边,将双手都放进了贺煊的被窝之中,贺煊双手握住莫尹冰冷的手,将他的指节手掌都团在掌心。 贺煊的手又大又热,比手炉要舒服,莫尹放松地向后靠去,贺煊向侧面闪开一点,留了些空位叫莫尹靠,两人并排坐着,手握着手,这般静谧美好的时刻叫人恍惚间又回到了当初二人在边境并肩作战之时,那时他们好似全无隔阂,将军与军师,最是交心好友…… 但正如此刻,那时的知心其实也只是贺煊一种一厢情愿的错觉,而打破这种错觉的正是莫尹。 莫尹淡淡道:“我听闻陛下来过?” 贺煊面色一凛,握着莫尹的手也猛然用力。 莫尹视线向下瞥了一眼,看向隆起的被子,道:“小心伤口挣开。” 贺煊慢慢松了力道,低声道:“大皇子一事,有无转圜的余地?” 莫尹淡淡道:“大皇子密谋造反,搞得如此轰轰烈烈,如何转圜?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谋反这样的大罪,纵他是皇子,也是一样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再者说,”莫尹抽了下手,反手捏玩贺煊的手指,“大皇子当众指控谋反的是你,”他抬眸望向贺煊的眼睛,“他如此反咬,你还要心软?” 贺煊道:“可你知道他并未谋反。” 莫尹笑了笑,“他没有谋反,你也没有谋反,可总有个人该为那日宫中大战付出代价吧?”莫尹笑容温柔,“难道你希望那人是我?” 贺煊又猛抓了下莫尹的手,眼神变得极为锐利,那呼之欲出的种种强烈情绪如扑面而来的网一般笼罩住莫尹。 种种言语全不需说,只在两人的目光之中不断传递,犹如闪过无数刀光剑影,也似缠绵纠葛不清。 贺煊的眉头皱得极紧,贺氏满门忠烈,他自幼所学全脱不开忠君二字,许是他父亲看出他在官场上的愚钝,只将最能保命的招数教与了他,他学得太深太沉,已是扎入骨髓了。 “当日,是我……” 贺煊的手被狠狠抓了一下。 莫尹目光冷冷地瞧着他,“贺煊,你最好想好了再说。” 贺煊缓缓道:“我本就该死。” “成王败寇,我输了,”贺煊道,“你说过,有朝一日要我俯首称臣,你赢了,该付出代价的是我。” 莫尹松开了贺煊的手,径直下了榻,在寂静的宫室内来回踱了两步,回头看向靠在床畔的贺煊,“倘若你求我,看在你我的交情上,我可以考虑饶他一命,”贺煊眼睛微亮,却听莫尹道:“可你既这么说,那他便必须死了。” 贺煊道:“子规——” “你知道你错在哪吗?”莫尹冷冷道,“你既已为我死过一次,你的命就是我的了,便没有资格再替别人去死。” 贺煊道:“我不是要为大皇子去死,是……” “是什么?!” 莫尹厉声打断,“你认为这是你我之间的斗争,两面便必然会有一个赢家?你错了,如今我赢了,登基的是二皇子,倘若你赢了,扶持了大皇子登基,这天下算来算去还是他们赵家的,谁是赢家,谁是输家,你还看不明白么?” “我早厌烦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只记得我说过要你称臣,你应当也记得我说过,我要的是九五至尊。” “大皇子、二皇子……赵家血脉,”莫尹负手而立,凤眼烟波流转,唇齿上下轻轻一动,“我一个也不会留。” 贺煊一言不发地看着莫尹,听他将所有大逆不道的话全说尽了。 “你现在有两个选择。” 莫尹回眸道:“一是听贺太傅的,速速返乡,远离这些是是非非。” 贺煊已毫不惊讶莫尹能得知他的家书中写了什么,只仍安静地看着莫尹。 “二是,”莫尹顿了顿,语气柔和,“留下来,帮我。” 室内寂静极了,贺煊不作声,眼神全不能从莫尹身上移开,他既为他的野心所震颤,亦为自己心中的摇摆所感到痛楚不堪。 真全不要忠孝,留千古骂名,在史书臭上一笔?连同贺氏忠名一块陪葬? 贺煊有些想笑,他不是软弱的人,在战场上腥风血雨也不会皱一下眉头,他亦不怕死,从来打仗都只冲在最前头,他怎么也料不到他这样的人会落入如此进退两难,似乎无路可走的境地。 莫尹审视着贺煊的神色,他知他快将他逼到绝路了,这两条路,无论哪一条对贺煊而言都是抽筋剔骨之痛,他看似有选择,其实两条路殊途同归,要么避让要么投诚,总之是绝不能与莫尹作对。 怪不得,贺太傅当年那般反对他入朝,连他从军也是勉强答应,看来他果真不适合走仕途一道…… “如若你愿回乡,”莫尹淡淡道,“我可以放赵家人一条生路。” 贺煊目光轻微闪动。 “到时我可以放他们去南乡,由你们贺家世世代代继续侍奉他们,全了你们满门的忠义。” “我以为你会以第二条路来与我交换条件。” “你不愿,不是么?” 莫尹微微偏过脸,目光很是锐利,仿佛将贺煊已全看透了。 一阵寂静过后,贺煊缓缓道:“宫中守备森严,宫人守口如瓶,连太医都如此俯首帖耳,子规,陛下闯宫,是你默许,还是你授意?” 莫尹神色不变,贺煊自顾自道:“你先让陛下以大皇子之事激我,又接了金大夫劝我回乡,其实你从未想过要我为你卖命,你只是想叫我远离这些是非,对么?” 贺煊说着,目光神色愈发温柔。 莫尹在他那视线注视之下,那冰冷的表面似有融化的迹象,他口唇蠕动的幅度极小道:“那你肯不肯呢?” 他先是逼迫于他,又再给他指出一条真正的出路,为了叫他愿意走这条路,他甚至替他找了一个缘由来叫他接受这唯一能好好活下去的安排…… “藏锋,”莫尹语气柔和下来,“回乡吧。” 贺煊定定地看着莫尹,莫尹同样目光凝望着贺煊。 贺煊心中又痛又苦。 这一声藏锋,叫他如何割舍? 他救了他一命,他为他筹谋,全他忠义自尊。 到底是谁付出的更多? 能算得清么? “我……留下。” 贺煊哑声道,他说完之后,原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是毫无血色,可以瞧出他是多么艰难才说出这个字,这般决定对他而言是叫他放弃了多么重要的东西…… 以大皇子的性命来要挟,贺煊当然也会勉强同意,可莫尹不喜欢也不愿意贺煊是为了别人屈服于他,他要他是为了他!为了他而心甘情愿地放弃一切,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站在他这一边! 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可这快意却远超于他的想象,看着贺煊痛苦却又坚决的神情,莫尹只觉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比之弑君夺位都要来得畅快! 莫尹缓步上前,轻轻咳了一声,“藏锋,你真要留下?” “是。”贺煊缓缓道。 莫尹俯下身,双手抓住贺煊的肩膀,目光凝视着贺煊的眼睛,那双眼睛里从痛楚中迸发出的情意叫莫尹甚至有些着迷了,他渐渐低头,身上冷冽气息靠近,贺煊呼吸渐屏,却在莫尹离他只一指距离时扭开了脸。 莫尹目光斜斜地看过去,贺煊脸色极为隐忍,莫尹微眯了眯眼,“藏锋……” 贺煊却是扭身慢慢躺下了,他低低道:“子规,你让我静一静。” 莫尹半弯着腰,居高临下地注视了贺煊俊朗苍白的侧脸,柔声道:“好。” 莫尹悄然离去,吩咐宫人们好生照顾,宫室外金大夫拦住了他,道:“太师,多年前老夫为您开的补身药丸可有效?” 莫尹道:“多谢金大夫。” “不如老夫为太师您把一次脉,为您重新调制药丸?” “不必了,”莫尹微笑道,“我身子还好,劳烦金大夫多多照顾藏锋。” 莫尹是极少笑的,但他今日的确笑得很痛快,在书房中自斟自饮,面上笑容不断,然而笑着笑着他便咳了起来,喉头止不住地涌上阵阵腥甜。 醇酒入喉,将那满口的血气又饮了回去,莫尹面上仍是带着笑意,他叫了侍女抱来琴,且饮且奏,又提笔写下几首狂诗,最后和衣躺在床上,一面轻咳一面低语,“白头如新,倾盖如故……” 一连几日,莫尹都未曾去探望贺煊,只问了太医贺煊情况如何,太医说那金大夫霸道得很,不许他们插手,莫尹笑了笑,叫他们全听金大夫的调遣。 朝中的混乱也渐渐平息了,大皇子因谋反大罪被贬为庶民,流放千里,贺煊得知此事后,眉头稍展,随即又更深地皱了起来。 金大夫道:“公子,您满腹心事,郁结太重,可不利于身体恢复。” 贺煊强笑道:“金大夫圣手,我已觉得好了许多了。” 金大夫道:“伤好之后,公子有何打算?” 贺煊面上笑容渐淡,神情幽深地看向房中一处,淡淡道:“且看吧。” 金大夫再次劝道:“如今朝中一团污秽,暂且明哲保身以待来日才是正道啊。” “这些话,是爹要您带给我的吧?” “太傅与夫人都是这个意思,”金大夫道,“老夫自认走南闯北,见过世间无数人物,这位莫太师心思深沉,便是太傅出山,两虎相斗,胜负都未可知,公子您虽精通用兵,在权术之道上却如稚子一般,绝不是这位莫太师的对手,”金大夫压低了声音,用仅有贺煊能听到的声气道:“此次前来,我带了一枚假死药,可助公子您脱身。” 贺煊听罢,却是无动于衷,“不必了。” 金大夫道:“难道公子您……” 贺煊打断道:“我累了。” 金大夫见他神色坚决,便知无可转圜,长叹了一口气,轻摇了摇头。 如此几天后,贺煊派李远带着他的兵符请各军离去,造反之事,已盖棺定论,没有对参与的军队作出任何处罚,各军也就四散回属地去了,唯独贺煊手下一支亲兵近卫怎么也不肯走,一定要等贺煊一同回边境。 贺煊听闻此事,心中又是阵阵绞痛,手书一封叫李远再去遣回,这次有了贺煊的亲笔书信,亲兵们这才勉强返回,京中便只剩下禁卫与荧惑军,全都握在莫尹的手中。 形势已非常明朗,正如莫尹所言,他所要的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是真真正正的九五至尊,这条路艰难险阻,要踏过比在战场上更深厚的尸山血海才能到达顶峰。 这样的险途,倘若只一人去走,也太孤单了…… 贺煊感到身子渐好,已不必人照顾伺候,便想要出宫,宫人们拦着不让他离开,“将军,没有太师的手令,我们不能让您出宫。” 李远在一旁皱起了眉,贺煊却平静道:“那就劳烦你们向太师说明请示。” 李远直接道:“将军,我去。” 李远在宫中行走自由,立刻就去了太师府,求见了莫尹,告诉莫尹贺煊伤势渐好,想要出宫,他颇为不忿道:“宫人非要我来请示军师您,得了军师您的手令才放行。” 莫尹微微一笑,“将军伤势好了?” “尚未好全,不过将军身体康健,待在宫中也不习惯。” 莫尹点一点头,放下手中的书卷,轻咳了两下,目光悠然地看着香炉上袅袅升起的白烟,“我知道了。” 宫门下钥,天色已暗,贺煊仍未等到李远归来,他神色平静,心中也有所准备,以莫尹的癖性,他既答应留下,当然也就意味着任他摆布,在他作出那个决定后,他已将一些东西放弃了。 宫室门被轻轻扣了扣,宫人低声道:“将军,晚膳备好了。” 贺煊起身过去开门,门拉开,两侧宫人托盘静立,许久不见的人面带微笑,“喝一杯?” 宫人们放下酒菜后就全退了出去,轻轻将门带上,莫尹步入宫室,撩袍坐下,“要站到几时?”贺煊这才恍然如梦道:“你来了。” 莫尹回眸淡笑,“过来用膳吧。” 贺煊跟着过来坐下,他先看了一眼莫尹,见他脸色似不太好,便道:“朝中事务繁杂,也莫太操劳。” 莫尹勾唇一笑,“我不操劳,还有谁来操劳呢?”他提起酒壶倒酒,倒满一杯后往贺煊的方向推了推,“今日莫谈公事,此地没有太师,也没有将军,”他给自己也倒满了酒,举起酒杯望向贺煊,“只有莫子规与贺藏锋,可好?” 贺煊拿起桌上的酒杯,目光深深地凝视莫尹,道:“好。” 两人轻碰了碰,一饮而尽。 莫尹喝完便笑,说道:“这宫中佳酿,我怎么觉着不如你酿的酒?” 贺煊将酒杯从唇边放下,也微微笑了,“营中还存着好几坛酒呢。”一直在等一个人来喝。 莫尹轻轻一笑,神情似是在回忆那段在边境度过的时光。 贺煊也跟着出了神,过了一会儿后才道:“说好了不提的。” “无碍。” 莫尹提起酒壶继续为二人倒了酒,“我喜欢听。” 酒满杯,贺煊抬起手,只觉杯似有千斤重,如若能够回到那时,那该有多好?他不敢说,只抬手饮尽杯中酒。 “不提了,”贺煊口中苦涩,声音轻得似要听不见,“不提了……” 二人推杯换盏,果然不再提朝中事,只谈琴棋诗画,书歌刀剑,谈蓝田莫子规与南乡贺藏锋在步入这滚滚朝堂之前是怎样的人。 宫人准备了壶酒,两人很快就将两壶喝得见底,莫尹面上浮起淡淡红晕,贺煊面色也变得红润了许多,言语中多了几分醉意,“宫中的酒劲还真不小。” 莫尹笑,“自然也是有它的长处的。”他转过脸,眼波流转,一双清冷的凤眼似含水一般,在莹莹烛光的下摄人心魄,贺煊不由看痴了。 “你为何这般瞧着我?”莫尹低声道。 贺煊扭头避开了视线,低声道:“我有些醉了。” “是么?” 耳畔有些燥热,贺煊蓦然想起那日莫尹靠近,似是要亲他一般……他们二人到了这般境地,再有什么,只会变得愈加混乱……还是莫尹是想以此来彻底收服他……他不想那么想的,可两人再也回不去当初在边境时那般简单纯粹…… 正当贺煊胡思乱想之际,下巴被冰凉触感挑动,他想也不想地伸手推拒,“啪”的一声清脆地过去,等他发觉他打开的是莫尹的手是已晚了,“子规,我……” 莫尹伸手直接掐住了贺煊的下巴,淡淡道:“这是你第二次拒绝我。” 贺煊缓缓道:“子规,我既应承了你,就绝不会反悔。” 莫尹掐贺煊下巴的手指力道很大,他微微一笑,道:“难道你以为我要以色事人,才能手握大权?那朝中百官,我可真要忙不过来了。”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贺煊急忙解释道,“我是想说你不必勉强自己……”他未曾忘记当年在营中,莫尹对此事有多么反感,贺煊道:“子规,我知道,你对我,只有知己之谊。” 莫尹眼睛微微闪烁,“谁说的?” 话音落下,他未给贺煊任何反应的机会,脸庞毫不迟疑地靠近,带着酒气的湿润嘴唇贴上了贺煊的,凤眼直直地盯着贺煊,在看到贺煊瞳孔微缩时,轻合上了眼睫,嘴唇专心而温柔地舔舐着贺煊的嘴唇,贺煊不知是震惊还是抗拒,如木偶一般半晌不动,莫尹手已放开了贺煊的下巴,摸索着去解贺煊的腰带。 贺煊仍是如被定身一般,他双眼定定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面容,那睫毛密密丛丛,眼睑下方肌肤泛红,恰似傲雪寒梅,与冰冷中泛出清艳之色…… 贺煊的眼睛不知不觉微眯了,他觉着自己仿佛是醉了,醉在这冷冷的梅雪香中。 腰间束缚解开的一瞬,贺煊彻底闭上了眼睛,双臂仿若有自己的主意一般已紧紧搂住了莫尹,反客为主地张开嘴唇回吻住了莫尹。 【……】 一夜过去,不知天光几何,两人抱在一处,莫尹听着贺煊呼吸平稳睡着之后,他悄然从贺煊怀中钻出,摸黑下榻,将一袭官袍重新穿好,取下腰间香囊,从香囊里取出一粒药丸回身又坐到床沿,在黑暗中窥视了贺煊片刻后,伸手挑开贺煊的嘴唇,贺煊猛然睁开了眼,其实莫尹离开他的怀抱时,贺煊便醒了。 黑暗中双目对视,莫尹手指点了贺煊的牙齿,将药丸送入贺煊口中,贺煊不言不语地吞下,他问也不问这是什么,本也不必问,他早已将比命都更重要的东西豁出去给了他了,即便是穿肠的毒药又如何? 贺煊拉了莫尹的手,低声道:“夜凉,别走了。” 莫尹微微一笑,“好。” 他和衣躺下,贺煊伸手抱了莫尹,额头忽传来一阵眩晕,在那眩晕之中他感觉到唇上又是一凉,挣扎之际,耳边私有人细语,他听得似梦非梦,不多时便彻底陷入了昏睡之中。 贺煊在一阵摇晃中醒来,他睁开眼看到了马车顶,目光移动,守在一旁的李远忙道:“将军你醒了!”他连忙向外撩开马车帘,大喊道:“金大夫,将军醒了!” “军师给您服下了那颗假死药,他说您的性子最是执拗,一般迷药顶多让您昏睡四个时辰,马车走不了多远,您又会回京了,这颗假死药可叫人七天不醒,而且有金大夫照料,他很放心,所以……” 李远说着,将怀中之物递给贺煊,“这是您的兵符,还有军师给您留的信。” 贺煊接过兵符和那薄薄的信,他打开了那封信,信上只有简短的十六个字。 “请君戍边,永不回京,刀剑无眼,各自珍重。” 贺煊脑海中一阵嗡鸣,恍惚间似是回忆起了什么,那是莫尹在他耳畔说话的声音。 “……藏锋,你已将我最想要的东西给了我,我不愿叫你沦落到我当初那般境地,不得施展抱负,回边境去吧,那里才是真正属于你的地方……” 修长身影半躺在软榻上,莫尹目光凝视着窗外的一处,仿若看到了正在马车上读他书信的贺煊,那神情该是多么的震惊苦楚,可他终究还是会听他的话的,贺藏锋违背不了莫子规的意思。 莫尹轻笑了一声,咳嗽一发不可收拾,他拿了帕子掩住口鼻,只觉腥甜满喉,待拿下帕子,一方雪白的帕子已染了深重血色,恰如那夜官服上斑斑点点,血迹如红梅。 “将军?军师信上说什么了?” 贺煊轻叠起信纸,将它揣入胸口,他一言不发地推开马车窗户,窗外已是远离京城的风景,夕阳正好,他心中答道,他说,他也心悦我。 就在这时,夕阳漫入了马车之内,将贺煊的眼睛都浸满了,他轻闭上眼,只觉这落日余晖也仿佛是暖的,要将他带到归处去……, 233神父 终 “陛下, 天都快亮了,您还不肯休息吗?” 对于近侍的劝诫,皇帝充耳不闻, 他近日忙于调整农业上的税收问题,已经许多天没有好好休息——财政大臣像条没用的老狗,这是皇帝在有关税收的会议上对财政大臣咆哮时的亲口评价, 财政大臣出于羞愤也可能是出于身体上的顽疾, 当场便倒了下去,于是农业税的调整问题便由皇帝来亲自解决, 这也正合皇帝的意。 奥斯顿大陆的皇帝对手中的权力有近乎偏执的占有欲, 他恨不得自己完成所有的事,最好是乡下牛羊的接生工作也全交给他自己来做才放心, 大臣们私下里偷偷这样说着。 “陛下,”比尔愁眉苦脸,“您看看您的脸吧,您已经好几天都没刮胡子了, 明天要开联合会议,您总得修饰下您的仪表吧。” 皇帝道:“哦?是吗?明天是联合会议?”他抬起头,一双深棕色如雄狮一般的眼睛流露出那叫人熟悉的嘲讽意味,“我还以为是选美大赛呢。” 比尔无奈道:“陛下……” “好了,别再吵吵嚷嚷的了, ”皇帝不耐烦道,“我知道该怎么做。”他拉开抽屉, 拿出里头的一个盒子扔了出去。 比尔灵敏地接住盒子, “陛下,这?” “给小吉姆的生日礼物。” 比尔感动道:“陛下,您真好, 我替吉姆感谢……” “够了够了,”皇帝扬了扬手,眉头紧皱道,“别啰嗦了,快走吧,我真后悔让你搬回王都。” 比尔心说他若不回王都的话,更没有人敢在生活琐事上劝诫这位专-制又不顾惜自己身体的君主了。 “好的,陛下,我马上就走,最后提醒您一次,早些入睡。” 皇帝低下了头,又打开了一叠新的文件,一手拿着钢笔在上面写写画画,显然是没听进去的意思。 忠心耿耿的侍从在带上门之前,忍不住又说了一句,“教皇在上,您真应该珍惜自己的身体。” 皇帝仍低着头,闻言手快速地向前甩了甩,表示自己对侍从的规劝厌烦透顶,不想再听。 比尔关上了门,哈伦靠在墙边,微笑地对他做了个口型,“怎么样?” 比尔压低了声音,无奈道:“我照你说的,最后提到了教皇,可是陛下好像还是无动于衷。” 哈伦微微一笑,“那就算了,相信陛下会知道如何安排自己的生活。” “教皇的离去对陛下造成了很大的打击,”比尔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我很遗憾当时我没有陪在皇帝陛下的身边。” 哈伦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低声道:“即便上帝陪伴左右,他也无法释怀。” 比尔没有听清,问了句,“什么?”哈伦伸手搂住了他的肩膀,从他手里拿走了盒子,“这是什么?” “陛下送给吉姆的生日礼物。” “让我打开瞧瞧,哇哦,一枚骑士勋章,我的天,我也想要结婚了!” “什么?骑士勋章?这也太珍贵了……” 走廊外模糊的谈笑声逐渐远去,在案前工作的皇帝双眼在密密麻麻的数字上不断掠过,钢笔重重地在上头划下印记,笔尖停顿在某处,皇帝平稳的呼吸逐渐变得急促,墨水从用力的笔尖渗出,大片墨迹在文件上留下污渍。 皇帝放下钢笔,闭上有些刺痛的眼睛,向后靠入宽大的座椅中,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连日工作的疲惫瞬间便侵袭了他,叫他突然之间仿佛变得极其软弱了,身后倚靠的座椅变得宽大,而他犹如婴儿一般蜷缩躲避在黑暗之中。 有谁能想到奥斯顿大陆的皇帝是这样软弱的一个人呢?只要施展那小小的魔法,顷刻间就可以将一位勇敢果决坚毅无比的君主变成一个被哀伤痛苦浸满的懦夫。 尤金——尤金—— 他在午夜梦回时无声呼唤的名字。 人间的教皇,去到天堂的天使。 起初皇帝宣布信仰上帝时,他完全只抱着利用投机的心理,宗教不过是他获取权位的手段,而如今他是整个大陆最虔诚的信徒,因他必须相信,这样才能保留一丝重逢的期望…… 皇帝静静地坐着,在华丽的宫殿中,他脑海中填满了教皇那双湖绿色的眼睛,那么明亮地望着他,如幽深的湖水一般。 起初,悲痛是表层的,狂暴的,他发了疯似的大吼大叫,他抱着教皇离去的身体不停地呼唤着他的名字,然后是复仇,他亲手绞杀了自己的兄弟,将他的尸首扔给饥饿的野狗,承担了不仁的骂名,最终一切都过去了,悲伤开始如幽灵一般如影随形。 无论何时何地,不需任何契机,当他想起他时,痛苦便如潮水一般涌了上来,他不动声色,如常地行使作为皇帝的职责,而他的心已被思念与悲伤的浪潮深深淹没。 深夜无人时,他常潸然泪下,泪水打湿了他的脸庞,他像个孩子一样掩面哭泣,泪水从他的指缝溢出,他时常感到强烈欲呕的悔恨。 上帝啊,他怎么会为那虚无缥缈的自尊而同他冷战那么漫长的时间。 他们分开的时间甚至比他们在一起的时间都要长上数倍…… 每每想到这里,皇帝便很痛恨自己,他时常想到死亡,又想起那人靠在他的臂弯里请求他为这大陆带去长久的安宁和平,请他坚持下去……他是知道自己要死了,他喝下毒药的瞬间就察觉到了…… 兰德斯,皇帝对自己说,你该下地狱。 “兰德斯。” “兰德斯?” “兰德斯……” 皇帝慢慢睁开了眼睛,他的眼前一片模糊,面前的身影朦朦胧胧。 “是你吗?兰德斯?” “我听到你的呼吸了。” 皇帝猛然将双眼全部打开,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离他几米远的洁白身影,他立即屏住了呼吸,那一瞬间,他的灵魂都要从他的身体里跳出来了! “真见鬼,”教皇的神情似是有些不解,“我怎么到这儿来了?” “兰德斯。” 教皇转过脸,无焦距的绿眼熠熠生辉,语气淡淡,有些居高临下的严厉,“你在假装看不到我吗?” 皇帝浑身像被冻住了一般,他真想起身跑过去,可他担心他一动,面前的人就会消失了。 这样的梦在一年中都非常难得,他屏住呼吸,希望这个梦持续的时间能长一点,再长一点,最好永远不要醒来…… 教皇纳闷于皇帝的无动于衷,他的记忆有些混乱,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出现在了这里,根据脚下的地毯触感判断这里应当是皇宫,而凭借直觉,他确定隔着不远距离的人正是兰德斯。 兰德斯的呼吸很沉,长久地屏住,又深深地吐出,简直像个身患顽疾的病人。 教皇略微皱起眉,语气微微缓和,“你病了?” 哦,上帝啊…… 那关切的语句实在太真实了,皇帝的眼睛里疯狂地涌出泪水,那滚烫的液体将他的脸庞打湿,他简直不知该作何反应,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睛,他望着那逐渐有些看不清的身影,抬手抹了把眼泪,低声道:“尤金……” 教皇听到皇帝的声音时,确定了皇帝正身患疾病,他的声音听上去实在沙哑极了,像是得了极其严重的伤风。 教皇暂时放下了疑虑,他向着皇帝的方向,道:“兰德斯,你病了,请医生了吗?皇帝的健康可不是什么小事。” “我很健康,”皇帝沙哑道,“尤金,感谢上帝,我很健康。” “可你听上去不像你说的那样健康。” “我很对不起。” “您倒也没有对不起我,只是管理自己的身体,我认为是一个君主的本分。” “你说得对。” 皇帝从来没有在梦中与教皇有过如此流畅的对话,这使得他不由心生幻想,怀疑一切并非梦境,而是真的。 “尤金,”皇帝缓缓道,“请你站着别动,好吗?” 他的语气带着小心翼翼的卑微请求,教皇心下明了,“您是想要求和吗?”教皇淡淡道。 皇帝扶着座椅站起了身,他的动作非常的小心谨慎,双眼始终紧紧地盯着教皇的身影,生怕他哪个动作惊扰到了那梦中的身影,等到完全站立后,他僵硬地迈开了第一步。 教皇的身影没有消失。 他优雅地站立着,金发蜷曲地散落在面颊两侧,神态是那种典型的宗教式的高贵典雅,像一幅冷色调的华美油画。 皇帝忽然加快了脚步,他飞奔而去,张开双臂,直直地将人抱在怀中。 教皇因那强大的惯性踉跄地后退了两步,他伸手扶在皇帝的腰侧,惊讶道:“兰德斯?”随即他便感觉侧颈处兰德斯湿润的面颊正紧紧地贴着他。 天啊,这梦真实得可怕。 教皇的身体柔软而冰冷,他是冷的……天啊……皇帝无法控制地流下更多的眼泪,他哽咽着,呼吸急促,语无伦次地呼唤着教皇的名字。 “尤金,原谅我,原谅我的高傲,我此生最后悔的便是与你分开的那段时间,上帝知道我有多爱你,尤金,别离开我……” 教皇在皇帝哽咽的剖白中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随后,世界在他眼中变得有些不一样了,他看到了宫殿内华丽的装饰,窗户没有关,风吹动着深红色的丝绒窗帘,书桌上高高堆起的文件,他轻轻扭过脸,看到了一张疤痕纵横的脸孔,烧伤留下的疤痕被泪水浸满了,铁锈一般泛红粗陋。 皇帝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也慢慢转过了脸。 两双眼睛对视的那一刻,皇帝在教皇眼中看到了自己,他很清楚地明了教皇看见了他。 “尤金……你的眼睛……” “兰德斯,”教皇道,“你看上去很疲惫。”他抚了下皇帝的脸颊,“瞧你的胡子,这可真有失风度。” “我……” 皇帝一时慌张,他忽然想起自己的丑陋,他无处遮掩,只紧紧地握住教皇的手,“对不起,我会刮胡子的。” 教皇凝视着皇帝,他说道:“我现在是教皇了。” “是的。” “你遵守了对我的诺言,是么?” “是的。” 教皇道:“我很欣慰,兰德斯。” “不、不……”皇帝眼中再次流下了泪水,他无助地将额头靠在教皇的掌心,“不、不……” 教皇环顾四周,发觉这里充满了孤独、寂寞的气息。 “兰德斯,你应当好好生活。” 教皇语气淡淡,流露出些许谴责的意味。 “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 “很好。” 窗户外已射入了第一缕阳光,教皇低声道:“兰德斯,作为替你洗礼的主教,我必须要坦诚地告诉你一个事实。” “不,我不想听……” 皇帝紧紧地攥着那双冰冷的手,他感觉到了梦醒的前兆,他不顾一切地想要抓住这即将破碎的一切,喃喃道:“别离开我,尤金,别离开我……” “我必须要说。” 神父低头亲吻了下他的额头。 “兰德斯,你并不丑陋。” “嘭——”的一声,钢笔落在了地上,皇帝猛然惊醒,他睁开眼,发觉自己睡倒在了座椅上,浑身骨头疼痛,抬手抹了下脸,掌心里一片湿润,皇帝习以为常地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到窗边,他拉开窗帘,阳光射入,又叫他禁不住回避了一下,皇帝粗鲁地抹了把脸,随后觉察到了不对—— 皇帝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抬头看了一眼紧闭的窗户。 ——他在夜晚从不关窗,万一那人会从月光中来与他相见呢…… 皇帝推开窗户,晨起的风吹拂,他轻轻闭上眼睛,嗅着那残留的味道,那冰冷的气息仿佛仍萦绕着他。 尤金,你真的来过了,对吗? 借着那一缕清风,神父拂过皇帝的面颊,融入清晨的雾中…… 是的,兰德斯,我来过。, 234臭水沟 上 “李修?” 嗯? “我有点睡不着。” 那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 李修笑了笑, 说,莫尹, 你是不是想要我亲你? 莫尹也笑了,他想说李修你少自恋了,他也确实这么说了,可是嘴巴里没有发出声音,奇怪的是李修也只是看着他,没有像他说的那样来亲他。 莫尹感到失望,失望之余, 不知道为什么,还觉得有点难过。 “李修”,他说, “我说话你为什么听不见。” 李修微笑,说, 我说话你也听不见啊。 莫尹说我听见了。 李修说,那我说了什么? 莫尹重复了李修说的话。 李修说:“不对,”他的笑容很温柔, 是莫尹以前较为讨厌的那种明明不想笑却装出来的笑, 他说, “我说的是‘再见’啊。” 闹钟响了, 莫尹醒了过来,他躺在床上发了差不多几秒的呆,趁舍友抱怨之前,按掉了手机上的闹钟。 莫尹用最轻的声音完成了洗漱, 穿上运动鞋背着书包走出了寝室。 七点的学校很安静,莫尹背着书包在湖边附近的长椅上坐下开始看书。 可能是因为又梦见了李修的缘故,注意力有点难集中。 莫尹看了一会儿合上了书, 目光静静地看着湖面,学校的湖里养着几只黑天鹅,黑天鹅们看上去自由自在很悠闲地在湖里游着,莫尹看了一会儿,从地上捡了块小石头砸向了湖面,黑天鹅们被吓了一跳,边叫边飞了起来,莫尹怕被它们咬,赶紧拿着书跑掉了。 他现在变得有点讨厌看到别人幸福,会嫉妒。 很小的时候,莫尹就思考过一个问题,为什么他过得那么辛苦,为什么偏偏是他呢?他好像也没做错什么啊。 后来莫尹自己给了自己一个答案。 他对自己说,因为他太厉害了,他所向往的那种生活太简单了,没有办法体现出他有多厉害,所以没关系,现在辛苦一点,以后会很幸福的。 莫尹没有想到他对幸福的定义里会挤进来一个李修。 李修不在,他觉得不幸福。 那天,他和李修跑出去后,他想带李修回他以前的家去看看,他从来没有带过其他人回家,他想带李修回家,想给李修看一看他生活过的地方。 他们坐了很长时间的车,下车的时候,莫尹主动牵了李修的手,虽然知道可能天一亮就会被抓住,可是那个时候莫尹还是很高兴,李修也很高兴,一直在笑,不是莫尹以前讨厌的那种笑,是笑起来会让莫尹也跟着想笑的那种莫尹喜欢的笑。 后来莫尹一直反复地回忆复盘这一天,觉得应该下地铁直接打车的,公交车太慢了,所以才导致他们那么快地被抓住了。 其实就算不是马上被抓住,第一天也还是要面对差不多的情况,可莫尹还是觉得很遗憾也很难过。 他跟李修都没来得及好好道别。 李修说了“再见。” 而他什么也没说,就只是站在原地看着李修被他们家的保镖带走,没有人管他,他在离家很近的地方又变成了一个人。 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莫尹也不是特别清楚。 李修的电话变成了空号,人也没再回来,钟嘉明也不见了,钟则庸也没再来找他,他自己也生了一场大病,在医院里待了很长时间,差点快要赶不上考试。 复学之后,他问班主任,老师,李修呢? 班主任的表情讳莫如深,叹了口气,说,好好准备高考,别想太多。 高考当然非常重要,莫尹找不到李修,也没有办法,他听从了班主任的建议,认真地准备高考。 高考结束之后,他尝试着想要去找李修,然后他发现在这样一个信息发达的时代,原来要找一个人也那么困难。 有的时候他怀疑那些事情是不是都是他幻想出来的,其实李修压根就不存在。 莫尹很快否认了这个想法。 李修是存在过的,但也许时间会让他忘记他。 每天生活重复而安稳,曾经在梦里都不敢想的平静就这么突然得到了。 可是生活也割裂似的少了一大块。 李修。 在我忘记你之前,你会出现吗? 晚上接近11点时,莫尹才回到宿舍,他不想跟舍友有任何的社交行为,所以总是早出晚归地避开他们。 他不想交新的朋友了。 他想李修。 宿舍里关灯了,莫尹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听着宿舍内外的各种声音。 空调外机的震动,昆虫的鸣叫声,宿舍里舍友们隐隐约约的呼吸声,那些细小的声音组合在一起,就变得很吵,让他睡不着。 怎么会那么吵呢? 莫尹闭着眼睛,觉得很烦。 又睡不着了? 莫尹猛然睁开眼睛。 李修正侧躺着看着他,脸上带着莫尹熟悉的那种讨厌的笑容。 睡不着就不要睡了。 李修说。 莫尹小声说:“可是明天有早课。” 没有早课,你不也每天都起得很早吗? “你怎么知道?” 我看到你丢石头了。 “啊……” 李修眼神促狭,看上去没有责怪他的意思,你一大早过去就是为了赶那些黑天鹅走吗? “不是的,我是想努力。” 努力什么? 莫尹看着李修,李修看上去很英俊,他以前觉得李修很面目可憎,哪哪都让他看不顺眼,后来他也还是不承认李修其实长得很帅,可是现在他真的觉得李修很好看了,他有点贪婪地看着李修,说:“你出国了,对不对?” 李修笑笑,说,你猜到了。 “我到处找不到你,所以我猜你是出国了,你家里人不让你跟我联系,对不对?” 对。 “没关系,”莫尹说,“我会争取公费留学的,我去国外找你。” 会不会太辛苦了? “不辛苦,我读书很厉害。” 那好,那我就在国外等你。 莫尹沉默了一会儿,他想说,李修,我有点想你,李修,你能不能偷偷给我打个电话,李修,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李修……” “谁啊,还有完没完了?” 宿舍里有人突吼,“都几点了?到底还让不让人睡了!成天神神叨叨的,神经病啊——” 吼声如平地惊雷,莫尹面前的李修消失了,他圆睁着眼睛,微微张开的嘴唇慢慢闭上,梦里的这种过分真实的细节总让他觉得有点不舒服,虽然这是他的梦,可也并不是完全受他的控制。 莫尹闭上了眼睛,他没出声,在心里说,李修,我先不告诉你我想你,明天见。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莫尹早早下床,意外地在洗手间里碰到了一个舍友,他默默地退了出去在外面等。 舍友从洗手间里出来,看了莫尹一眼,又看了床上还在睡觉的其他几名舍友,小声对莫尹说:“出去聊聊吧。” 莫尹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六人间的宿舍,其他五个舍友都是和莫尹同专业同班的,但是莫尹跟他们全都不熟,甚至脸和名字都没怎么记得住,他不喜欢舍友,他只想一个人占一间宿舍,他不想跟任何人同住,所以他没理会舍友的话,进了洗手间洗漱。 刷牙的时候,莫尹盯着镜子,忽然想,李修可以的,如果李修做他的室友,那是可以的。 洗漱完出来以后,莫尹惊讶地发现,对方站在洗手间门口等他,看上去是不跟他说话今天就不会罢休的样子。 莫尹有点为难地皱了皱眉。 对方催促道:“走吧,到走廊里说。” 莫尹没有跟他争吵,顺着他的意思趿着拖鞋走出了宿舍。 反正他也不是吃素的,如果对方有恶意的话,他一定会像在高中里那样把人对付得连看也看不敢多看他一眼,最好是速战速决。 “你是不是有说梦话的毛病?” 舍友提出了一个莫尹完全没料到的问题,他有点茫然地动了动嘴唇。 舍友说:“你晚上总是一个人嘀嘀咕咕的,也不像是在跟人打电话,”舍友没好意思说因为莫尹看上去太孤僻古怪了,他们都猜测他没有朋友,应该不会深更半夜煲电话粥,“有的时候半夜都在说,我们也听不清你说什么,只是你这样真的很影响我们休息,你要是有这方面的问题的话,就去医院看看吧。” 莫尹慢慢地动了动嘴唇,他点了点头,说:“好的,我会注意的。” 舍友回宿舍了,莫尹也跟着回了宿舍,舍友又爬上了上铺继续补眠,莫尹随即意识到对方今天就是专程等他来跟他说这件事的。 莫尹默默地收拾好了书包,换好了鞋子走出宿舍,照例又去了湖边长椅那边。 天气很好,不冷也不热,莫尹打开了雅思的词汇书,他轻轻地背了几个单词,思绪有点飘散出去。 原来他会说梦话。 这就有点麻烦了。 李修都还没有听到的话,被那些和他毫不相干的舍友给听去了。 莫尹长长地叹了口气,他有点苦恼。 湖面上黑天鹅优雅地游弋,好像没认出昨天干坏事的莫尹,互相啄理着身上的羽毛,看上去非常友好。 莫尹没想到黑天鹅这么大度,不过也没有生出多少愧疚之心,反而得寸进尺地想着既然他梦里的李修都看到他往湖里扔石头了,那他以后就早上和李修“说话”吧,反正那些黑天鹅又听不懂他说话。 现在天气还不冷,在长椅上打个盹,他也只要和李修说一会儿话就好了。 莫尹没想到自己控制睡眠的能力这么厉害,刚这么想着,闭上眼睛没一会儿,他的肩膀就被碰了碰,他睁开眼睛扭过脸。 李修果然就坐在他身边,穿着科附的校服,今天的笑容很灿烂也很讨人喜欢,所以莫尹也笑了。 早啊。 “早。” 好用功啊,这么早就来背单词了。 “我想早点把雅思考出来。” 加油。 莫尹笑着说:“好的,我很快。” 李修看向湖面,他嘴角翘得高高的,说,今天还要扔石头吗? 莫尹说:“不会了。” 今天李修在他的身边,他觉得挺幸福,所以不嫉妒它们了。 当然,如果不是梦的话,那就更好了。, 235臭水沟 下 莫尹没有想到上大学还是会面临跟舍友相处的问题而被辅导员找去谈话。 辅导员说什么, 莫尹没有在意,他几乎全程都在走神,听到辅导员说建议他去看医生时, 他打断了辅导员。 “这里有一人间的宿舍吗?” 辅导员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 莫尹用旧有经历企图证明他的提议的合理性, “我在高中住的就是一人间。” 辅导员:“个别博士学校会安排一人间。” 莫尹知道没得商量了。 只能尽量晚上别做梦。 只是不做梦的话, 就见不到李修了。 早上见面也是个办法,可是现在天气越来越冷,在外面打盹会生病, 莫尹不想生病,他希望自己很健康,一天也不要生病, 他很忙, 没有时间生病。 算来算去,只有折中一点,晚上做梦,忍住不要跟李修说话就好了。 莫尹这么想着,那天晚上难得地早了一点回到宿舍,他一推开门, 舍友们都齐刷刷地投来了视线,莫尹没理会,很快地洗漱上床,闭上眼睛酝酿睡意。 在控制睡觉这件事上, 他已经炉火纯青,几乎可以做到随时随地想睡就睡,就是在控制做梦这件事上并不理想,他只想梦见李修,可惜时常还要加上甲乙丙丁。 忽然之间, 呼吸声离得他很近,好像就靠在他的耳边。 莫尹嘴角微微上扬,他知道这是李修来了。 睁开眼睛,莫尹侧过身,果然看到了李修。 李修背靠在墙上,侧躺着对着他。 莫尹张了张嘴,想到不能说梦话,就只是看着静静地看着李修。 李修,我不能说话,你知道吗? 知道。 你听得见了? 你心里说什么,我一直听得见。 莫尹微微张开唇。 他觉得梦里的李修在撒谎。 如果李修能听得见他心里在说什么,那他应该知道他好想他,为什么他不给他打个电话呢? 他很想听李修的声音。 不要哭,李修说。 莫尹心说,我没有哭。 李修看他的眼神变得很温柔又很悲伤,李修说,撒谎,你明明一直在哭。 莫尹半夜醒了,他醒来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摸自己的脸。 脸上是干燥的。 莫尹在黑暗中怔怔,他看着头顶蚊帐后的墙壁,有点分不清现在到底是梦还是现实。 李修不在。 那大概就是现实吧。 莫尹爬下床,去到洗手间,他打开洗手间的灯,骤然亮起的白光让他眯了眯眼睛,他略微适应了下后睁开眼睛,他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苍白,眼睛红红的。 我哭了吗? 李修,你看到我哭了吗? 莫尹关了灯蹲下身,他觉得很冷,又很想睡觉,想做梦,想马上见到李修。 肩膀被碰了碰,莫尹毫不迟疑地向着伸手的方向靠了过去,他知道那是李修,梦里的李修也是李修。 他不出声,知道这是梦,他不说梦话,不想跟舍友起冲突,因为没办法再像高中那样一个人住。 李修的怀抱比他想象中的要冰,没办法,梦毕竟不是现实,只能这样将就一下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洗手间的门被推开了。 迷迷糊糊起夜的舍友脚不小心踢到软绵绵的活物,浑身一激灵,手忙脚乱地开灯,看到寝室里最神经的室友蜷成一团靠在墙边时差点没叫出来。 “大半夜的,你干嘛呢?” 莫尹没说话。 “你不会是还梦游吧?” 舍友喋喋不休的问题,莫尹一个都没听进去,他只知道,李修又走了。 莫尹站了起来,从瞪大眼睛的舍友身边走过。 很不幸的是,这么独自衣着单薄地在洗手间里待了不知道多久,第二天莫尹就生病了,一大早起来就脸颊滚烫,手脚都没有力气,下床的时候差点脚底打滑栽了下去。 舍友们被他吓了一跳,问他怎么样,有没有事。 莫尹光着脚站在地上找拖鞋,找到拖鞋穿好就默默地去了洗手间,没有回应舍友们的询问。 他知道他们会怎么看他,会觉得他不知好歹,孤僻古怪,他不讨人喜欢,也不想讨人喜欢,就这么把所有人都挡在门外。 只有李修,固执的、不讲道理的,非挤进了他的生活。 他也就只要李修,同样固执的,不讲道理的,非要李修不可。 强撑着上完了这天的专业课,莫尹没有去图书馆或者湖边读书自习,而是回了宿舍。 今天唯一幸运的事情发生了,舍友们都不在宿舍。 莫尹心说,今天生病了,对自己好一点,他趴在书桌上,面颊滚烫,浑身发着很不舒服的汗,但很愉快地进入了梦乡,然后马上就见到了李修。 可能是因为今天生病了,身体不舒服,意志力较为薄弱,这次莫尹梦到的李修离他特别近,抱得他特别紧。 李修的呼吸热热地洒在他的头顶。 莫尹感到一阵愉悦的目眩。 黑暗变得很安全,狭小的宿舍床也让他觉得很喜欢,如果这个世界能够有一个小小的空间,只容纳他和李修,那他就很满足了。 莫尹再醒来的时候,看到一片刺眼的白,鼻子里也全是消毒水的味道,左手特别的冰,他转过脸,看到了悬挂的吊瓶和满脸无奈的室友。 舍友们今天在外面聚餐,回宿舍的时候,发现莫尹躺在地上,椅子斜靠在脚边,脸烧得通红,虽然关系不好,但还是立刻七手八脚地把人背到了校医务室。 “你醒了?”室友道。 莫尹眼睛直勾勾地看向吊瓶。 “你醒了,那我走了,你自己没问题吧?” 室友见莫尹目光呆呆的,只好去跟校医再打招呼,说人已经醒了。 没一会儿,校医过来了。 校医一番检查后,告诉室友他可以走了。 室友立刻决定走人,走之前他对莫尹说:“你来的时候一直在说什么‘留、留”的……”他不认同地说,“养好身体才能争取留学出国吧。”算是他作为普通同学的一点善意。 莫尹没说话。 等舍友走后,校医让他自己看着点滴,剩到最后的时候来叫他。 莫尹这才说话,“没关系,我自己会拔针。” 校医也离开了。 只剩下了莫尹一个人,他看着一滴滴落下的液体,他知道自己说的不是“留”,他只是在叫“李修”。 莫尹拔掉了针尖,他不喜欢这里的味道,让他觉得很不舒服。 悄悄离开了校医务室,莫尹漫步在晚上相对安静的校园里,这个时候的学校没有那么多人来往穿梭,可以让莫尹假装他还在高中校园里。 现在,应该是晚自习刚结束的时候,刚发了夜宵面包。 李修,你吃不吃面包?这次我不会给你过期的了。 李修,你为什么不回答? 李修,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李修…… 黑天鹅像一幅画一样停留在湖面。 莫尹看着月光下依偎在一起的群鸟,他的面前也出现了一片黑暗。 那是很沉很沉,很闷很安静又很痛的黑暗,浑身都像被压住了。 他一直在叫李修的名字。 可是李修没有回答他。 他觉得很痛又很冷,呼吸困难,嘴里又黏稠无比,他想他是喊得很大声的。 “李修……” 李修听不见。 他觉得自己已经用尽力气去喊了,可是他自己都听不见自己的喊叫声。 为什么他说话,李修听不见呢? 莫尹在长椅上坐下,头还是很晕,就像那个时候醒来一样,意识都好像不是自己的了,喉咙嘶哑无比,过了很长时间才发出声。 他问:“李修呢?” 班主任看着他,目光充满了同情和悲伤,班主任眼睛红了,转过头,跟他说,“莫尹,你很幸运。” 一开始,莫尹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幸运,后来他承认自己的确很幸运,他掌握了可以随时随地睡着,在梦里就能见到李修的技能。 他每天都在梦里见到李修,他看到李修跟着保镖上了车,很安全地走掉了。 李修跟他说了“再见”,莫尹心里舍不得,所以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目送李修上了车。 走吧,跟他们走吧。 我一个人回家就好了。 可是…… 耳边响起了声音,莫尹慢慢转过脸。 是李修。 李修在笑,他说,我不想你一个人回家。 莫尹静静地看着他,他的眼睛很痛,外面突然下雨了,很大很大的雨,让他看不清面前的人,他轻声道:“李修……” 嗯。 “你到底在哪里啊?” 我不是就在你身边吗? “可是……” 莫尹轻轻动了动嘴唇。 “你能不能……跟我说句话?” 我现在就在陪你说话啊。 李修微笑,身上科附的校服一尘不染。 莫尹摇头,他声音低低的,像被雨水浸透,“我听不见你的声音,李修。” 他那么大声地喊李修。 李修?你在哪儿?李修,你听得见我吗?李修,你回我一声……随便发出点什么声音李修…… 他没有听到李修的声音。 “李修,我有点累。” 累就休息一会儿,不要那么拼了,我在国外等你。 莫尹再次慢慢摇头,“你不在那里。” 他转头看向湖面。 黑天鹅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都在看着他。 莫尹微微翘了翘嘴角,回头看向李修,微笑,“李修,我不要你跟我说‘再见’。”他也不想跟李修说再见。 李修,你听见我的声音了吗? 嗯。, 236王不见王 上 3:0。 出乎所有人意料又似乎没有任何第二种可能性的存在。 这是MY, 所以没有任何意外。 台下山呼海啸,粉丝激动得流泪,巨大的场馆被全场没有任何杂音的“MY——”所包围。 在这样的时刻, 除了呼唤那个id, 没有任何别的言语可以形容此刻心情,就连台上的解说主持也一时不能说话, 被震耳欲聋的呼声搞得只能先笑为敬。 转播的摄像头全部聚焦到了欢呼胜利的这一侧,对着DSG获胜的几人多角度不断拍摄。 庆祝胜利的场面其实是差不多的, 拥抱、大笑、流泪……几名队员已经各自拥抱了个遍,镜头集中对准的核心人物却是坐在原地不动,只是抬手摘了耳机,在全球转播的画面中看上去脸色平静,毫无波澜。 现场的大屏还看不出来什么,只当这是莫尹一贯的作风,王者风范就是与众不同,在电脑手机上看直播的观众们反而能通过高清摄像头看得更清晰, 清楚地看到莫尹额头脸颊上全是汗,黑发鬓角都湿了,观众们纷纷在弹幕开玩笑。 “表面上:我波澜不惊, 装逼王中王,实际上:MD这决赛打得汗流浃背了家人们” “现场很热吗?麦宝怎么流那么多汗, 来让哥帮你舔舔” “金莲上去抱麦宝了哈哈哈, 金莲不愧是你” “……” 唐旗第一个冲上去抱莫尹,连人带椅子熊抱了一下,他已经激动得哭了,又跳又笑,眼泪沾的莫尹一头一脸, 就是这时候,他才察觉到不对劲。 莫尹的脸很烫。 唐旗一愣神,在欢呼中听到一句很轻又很平稳的,“唐旗,我站不起来了。” 四目相对,唐旗人都傻了,他这才发现莫尹的脸色很白,虽然表面看上去没什么,但脸上全都是汗。 其他队友也围了上来。 全球直播,万众瞩目,台下的观众,台上的解说主持,战败的战队,直播后的粉丝,数以千万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奇怪的一幕上。 所有人都等着看全场欢呼的那个id,正主却偏偏被一群人挡住,什么都看不到。 REAL战队的几人正在互相安慰,头一年组队就进了世界赛的决赛,已经很不容易,来年再战,败给DSG也不算什么,叶池深深吸吐了一口气,目光渐渐往对面方向看过去。 直播要比现场延迟,DSG那边奇怪的景象,叶池他们要比直播的观众更早察觉。 叶池马上想到夏决的时候,似乎有差不多的场景,他情不自禁地先站了起来。 台下的观众也纷纷站了起来议论。 REAL的队员也都站了起来。 “怎么回事?”陈冬道,“出什么事了吗?” 线上线下全都弥漫着疑问的气息。 直播的摄像头忽然切了画面到解说台,更是让正在等着看颁奖和揭晓FMVP的观众们问号满屏。 解说们在台上东拉西扯了足足十多分钟,再切回现场的时候,台上DSG的人已经在捧杯了,但是DSG捧杯的队员里不仅少了个莫尹,而且队员的脸色也都很奇怪,REAL的队员也全都下场了。 在这十分钟期间,论坛上冒出了几百个在现场观赛观众的帖子。 ——“卧槽,MY被扶下场了。” ——“现场出问题了!!!” ——“MY下场了!!” ——“我去,MY好像晕了???” 帖子里不同角度的观众附上了现场照片和视频,拼凑出了现场到底发生了什么。 离台上近的观众只拍到了DSG的队员和冲上台庆祝的教练等人和现场的裁判包括REAL这边的几十个人围着往后台走,离台上远在高处看台俯拍的人很清楚地拍到了DSG的队员扶着人走,被扶着的人不用说,就是后来缺席颁奖的莫尹。 论坛上众说纷纭,没买到票在场馆外的观众拍到了上车的莫尹,由工作人员搀扶着,后面过了一个小时,论坛上又有人发了DSG的车在离场馆最近的附属医院下车视频,下车的时候医院那边已经有人等了,直接用的移动担架车来接,几个医生急匆匆地推着担架车就往医院里面跑。 夺冠的夜晚,整个论坛一个接一个帖子的刷新,全都在关注莫尹的动向,反而把颁奖都全忘了,好像没有了MY,这个冠军就全无光彩。 所有人都化作福尔摩斯,猜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有猜伤病发作的,有猜急性病的,论坛里也充满了真真假假的爆料,一时间众说纷纭,许多电竞选手的直播间和微博下面都挤满了询问莫尹情况的留言,尤其是REAL的选手微博下方,而且很微妙的是REAL的中单Quit缺席了赛后的败方采访。 “队长,到医院了吗?” “疯,MY怎么样了?我们能过来吗?” “到底什么情况啊?” “……” 叶池手机里不停地有新消息冒出来,他没理,在急诊前台询问后终于到了急诊手术室,他穿过人群直接来到了DSG经理面前,DSG的经理皱眉低头看地,压根就没注意到面前来了人。 “MY没事吧?” 走廊里乱哄哄的,经理吓了一跳的抬起头,“Quit?” 叶池很急,脸色也很差。 台上导播切画面的那段时间,DSG那边工作人员上来扶人,叶池冲上去看到脸色煞白满头冷汗的莫尹,脑海中顿时一片空白。 莫尹由队员和工作人员搀扶着往后台走,他垂着睫毛没看叶池,叶池像木偶一样站在人群外围,是被围来的REAL队员们推着一起下去的。 通道里一片雪白刺眼的灯光,REAL的队员们都来不及沉浸在失利中,纷纷说着莫尹到底怎么了的时候,叶池往DSG那边通道冲了过去,晚了一步,没赶上DSG的车,在门口叫车,后面REAL的队员也全都追了出去。 “队长——” “我跟过去看看,”叶池感觉自己出乎意料的冷静,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追出来的队员和工作人员眼里看起来有多奇怪,大家也都知道莫尹和叶池处得不错,但叶池那副六神无主的样子也有点太超过了,偏偏叶池自己一点没发觉,还镇定自若地催众人,“你们先回去,我跟过去看看就行了。” “队长,你去?你去什么去?还有采访呢……” 叶池没听到后面队员说什么了,车来了立刻就上了车,他满脑子都是刚才莫尹被众人搀扶的样子。 上次夏决,他就隐隐约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只是那个时候莫尹说生病了,他当是发烧这样的毛病,后来也很快好了,看上去没什么问题。 可是像莫尹这样的人,如果不是真的实在撑不住了,绝不可能在这样的场合,众目睽睽之下让人搀扶着走。 叶池满脑子胡乱猜测,连司机问了他好几遍去哪,他都没反应过来。 “MY没事吧?” 叶池紧跟着又问了一遍。 经理摇头不说话,脸色也难看得很,周围的工作人员脸色都一个赛一个的难看。 叶池知道不对了,他又道:“是伤病发作了吗?腰伤?” 经理再次摇头,憋出了三个字,“不知道。” “不知道?” “MY他一直是有伤病的,可是没那么严重,他平常很注意保养。” 叶池抬头看了一眼手术室的红灯,“那现在这是?” 经理还是道:“不知道,”他确实也是不知道,车上莫尹横躺在后面,面色惨白地手按住胸口,所有人问他怎么样,“MY说他没事,”经理道,“你跟MY是朋友,你也知道MY的脾气,他是不会跟其他人说自己的情况的,现在医生正在里面看,你也别太着急……”经理慢慢从纷乱中回过味,“你、你跟过来的?” 叶池没说话,他心里感觉很不好,非常不好,脑海中猛然浮现出各种点滴。 莫尹在比赛中突然犯下低级的失误,夏决握手时莫尹的异样状况,还有莫尹莫名其妙不打招呼地和他断联…… DSG的经理一头雾水地看着REAL的队员一副失魂落魄天塌的表情,比他们这边的工作人员脸色都还要更可怕。 不管什么情况,队员的隐私一定要保护,经理给旁边的两个工作人员使了个眼色,几个人先围住了叶池,“那个,我们现在这里不方便,你看你是自己回去,还是我们给你叫车回基地?” 叶池充耳不闻,经理搂了他的肩膀往外走,叶池这才伸手推了下他的手臂,“我不走,我留下来看看。” “这有什么好看的?”经理已经很烦了,说话的语气也变得强硬起来,“我叫你们经理来接你。” 叶池对上经理的视线,这才发觉DSG所有跟过来的工作人员都皱着眉头用一种很不善的表情来看他,看上去要过来赶他了。 他们是不理解,不懂REAL战队的中单跟过来干嘛,就算是朋友,也没有这样的,反而显得好像有点不怀好意。 叶池不能说他跟莫尹不仅仅只是朋友……他什么都不能说…… 也许真的没什么呢?叶池只能说服自己,他慢慢向后退了一步,“我自己走吧,不用打电话给我们经理。” “你赶紧回去吧,”经理见他愿意走了,语气也缓和下来,“别待在这儿了,媒体也跟过来了,到时候小事变大事。” 叶池说:“我知道了。” 他一步步走出了急诊手术室的走廊,一步三回头地推开了安全通道的门,进入安全通道之后,他却又不走了,人坐在安全通道的楼梯上,心脏怦怦乱跳,他呆坐了很长时间才拿起手机,翻到和莫尹的聊天记录,那骤然冷下来的时间里,恰好是夏决莫尹突然生病之后…… ——[还好吗?] 他的最后一次微信,莫尹到现在也没有回复。, 237王不见王 中 夺冠之夜, 颁奖典礼匆匆结束,FMVP获奖者不知所踪,论坛上井喷似的猜想, DSG的队员和教练全都脱不开身, 被各色采访团团围住,反倒是败方的REAL队员们先联系上了叶池,也跟着偷偷到了医院。 叶池人一直待在医院的安全通道,队员们直接从楼梯上来见到他人。 “疯, 到底什么情况啊?” 陈东上来就着急地道, “唐旗说他一点都不知道。” 叶池不说话,眼睛直勾勾地看地面,他现在脑子里也很乱,一时充满了很坏的想法, 一时又觉得可能就只是小事。 张寒雨个性最冷静,“叶池, DSG好几个工作人员都在这儿呢吧,我们是不是该回避一下?” 孙远洋表示认可,同时给出了个信息, “我哥说他看到媒体车来了。” 叶池始终一言不发, 耳边队友的话水一样流淌过去, 留下的是空荡荡的回声。 安全通道外面忽然声音响起来,叶池一下站起身, 回头拉开安全通道的门。 走廊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挤满了人,大部分看上去都是医护人员。 手术室门打开了,叶池手猛攥了下门,好险没有冲出去,其他队员也纷纷挤过来看, 只见走廊里的一群医护全围了上去,人群中有只手举着吊瓶,移动的救护板车在人群的包围中进入了电梯。 “什么都看不见啊。”孙远洋抱怨道。 转瞬之间,走廊里的人就少了大半。 让人觉得奇怪的是,DSG的经理和工作人员居然全都留了下来。 叶池再也忍不住,直接拉开了安全通道的门。 “喂——” 队员们拉都来不及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叶池大步流星地走向DSG的那群人,也跟着走了出去,他们是觉得其他战队的事,他们掺和得太多不好,尤其是刚结束决赛,而且可能涉及伤病这样敏感的问题,怎么看,他们怎么都不合适出现在这里,只是既然队长都冲了,他们也只能义无反顾地跟着上了。 DSG的经理正满脸头疼,看到叶池他们过来,手指颤颤巍巍地指了他们,“你怎么没走啊?” 面对其他俱乐部的队员,也别说到底是不是莫尹的朋友,无论叶池问什么,经理都三缄其口,除了皱眉摆手就是打忽悠,马上又接了个电话,三言两语挂了电话以后,对叶池他们道:“你们快走,媒体上来了。” 叶池还不肯走,“经理,MY他……” 他还没问完,经理就直接摆了手,“快下去,我们也得下去。” 所有人都叫叶池回基地,因为所有人压根就没明白叶池这么急吼吼地追跟过来干什么。 问不出话,叶池也就不问了,转身又跑,REAL的队员们傻了两秒跟上去,叶池肩膀撞开安全通道的门,飞快地下楼梯。 楼梯间空旷,脚步声“咚咚咚”的特别沉,REAL队员一气在后面追,边追边喊叶池,叶池充耳不闻,脚步叠着脚步,都快飞起来,一路气喘得胸膛快要炸开地跑到医院楼下出口,出口处不知道多少辆救护车停的停,走的走,场面也是一团乱。 叶池跑到最近的救护车旁看了一眼,发现不是,又换一辆,路边那些大车他也俯身探窗户去看,被人下车窗骂了句“神经病”,无头苍蝇一样地在门口乱转了几分钟,叶池也没找到莫尹。 “队长……” 陈远跟着叶池快跑吐血了,双手叉着腰,气喘吁吁道:“麦宝估计转院了,你也别急,到底什么情况,后面该知道就会知道的。” 叶池胸膛剧烈起伏,深秋变冷的空气大量进入肺腑,他望着面前人车混乱的场景,不知道为什么,一股强烈的异常浓郁的不安涌上了他的心头,尽管他一直安慰自己可能也不是什么大问题,然而无论是现在这样的阵仗和他的直觉都拉响了警报。 陈远他们都没见过叶池这么失魂落魄的样子,互相交换了眼神,大家都是差不多的疑惑,谁也不敢说话了。 “先回去吧。” 叶池回头,似乎终于恢复了平静,只是他的眼神明显有点游离,一看就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陈远他们是坐基地的车来的,叶池上了车之后,在网上努力地搜索讯息,结果也都是一些捕风捉影的猜测。 到了这个时候,叶池才突然发现他和莫尹的联系居然是如此浅薄,除了微信、电话之外,他不知道莫尹的家庭住址,除了DSG的基地之外,他甚至都想不到第二个能够找到莫尹的地方。 这种情况,即使他再怎么心急如焚,也跟其他人一样得等消息,或许还是DSG官方发布的公告才能知道莫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跟路人到底有什么区别? 叶池回到基地,本来应该是复盘比赛的,然而今天出了这么大的事,整个圈子估计都在关注,REAL的教练经理全在疏通人脉打听,叶池就坐在两人身边跟着听。 “教练……” 叶池紧张地问。 教练摇头,“他们DSG内部好像都不知道什么情况。” “是伤病吗?”叶池道。 教练道:“我觉得不像,没听说过MY有这么严重的伤病,而且你看他当时站都站不起来了,腰伤应该不至于,难道DSG没准备膏药吗?不可能。” 跟叶池猜想得差不多。 如果是普通伤病的话,莫尹不会被人扶下台,如果是很严重的伤病,在这样世界赛的舞台上,也一定提前做好了准备,伤病是有个过程的,不会一下发作成这样,再不济,止痛封闭撑个颁奖礼也行,尤其是莫尹,叶池从来没有见过莫尹在游戏或是生活中示弱过,他怎么会容许在世界赛这样的舞台上发生这样的情况?除非是实在没有办法了…… 叶池浑身一阵阵发冷。 “这事大了,”教练下了结论,“等消息吧。”他拍了下叶池的肩膀,“今天都累了,早点休息吧。” 叶池肩膀晃了晃,目光定定地看着地面。 * DSG果然凌晨就发了声明。 声明用词很官方,跟夏季赛莫尹缺席采访的声明差不多,突发急病,感谢关心。 评论区全是粉丝心疼祝福。 叶池退了微博,给莫尹打去第不知道多少次电话。 电话一开始是没人接,后面就关机了。 叶池很希望那是莫尹自己嫌烦主动关机,而不是手机没电,莫尹本人又顾不上的情况…… 手术室里推人出来的时候,团团围住,叶池一眼都没看到。 不行。 他不能就这么等下去。 就这样等下去,他会发疯的。 宿舍里静悄悄的,叶池下了楼。 重新回到医院,叶池找了急诊的护士,再次询问,护士不认识他,很烦躁地说:“不好意思,这是病人隐私,麻烦你们不要再来问了,我们是不会说的。” 看来是把他当成后面赶来的媒体了,现在这里人都散了,网上也没新的消息,想必媒体们也被赶走了。 叶池道:“我不是媒体,我是病人的朋友。” 护士低头做事。 “真的,我是他的朋友,”叶池拿出手机,找出他们比赛时的握手照片,把手机放下去,“我也是选手,我跟他是朋友。” 护士瞟了一眼,抬眼时态度缓和了一些,不过还是道:“就算你是他的朋友,我们也不方便告知的,除非你是直系亲属,而且既然你们都是朋友了,你就自己去医院看他好了。” 叶池终于逮住了话头,追问道:“他转到哪家医院了?” “那我也不能说的,你们不是朋友吗?他没告诉你?”护士略皱了皱眉,“我们还要工作的,没事就别逗留了,急诊很忙的。” 护士怎么也不肯松口,叶池知道再问下去也没什么用,只能转身离开。 这里已经是附院了,全市一共四十七家三甲医院。 叶池攥着手机脚下生风一样地往外走。 既然是转院了,那他就一家一家的去找! 叶池这样的笨办法,就连那些电竞媒体都不会去做的,没必要为了这种事穷折腾,DSG声明都出了,再揪着不放那不是得罪豪门俱乐部还沦为了八卦狗仔?等消息呗。 叶池没有办法像那些人一样等消息,他的胸膛都快炸开了。 “司机师傅,麻烦去中院,我今晚包您的车,谢谢。” 从凌晨一点到早上七点,叶池一口气跑了九个医院。 司机师傅跑了一晚上夜班撑不住了,让他换辆车,“小伙子,你这急的,是找什么生病的亲人?你实在不行打个电话报警吧。” 叶池谢了司机,换车,熬了一晚上通红的眼睛盯着手机备忘录,让司机去下一个医院。 每个医院都跟战场一样,走廊里都一辆一辆移动板车躺着人,吊水的,呻-吟喊痛的,药味刺鼻,叶池太阳穴紧得跟被冻住一样。 叶池编的谎,说来找表弟,说昨晚转院到这儿来,叫莫尹。 导医也不含糊,很快查了,眼睛不离开屏幕地说,没有,没转过来病人,问叶池是不是听错了。 叶池说了对不起,转身,额头上针扎一样,手扶了导医台,喘着浓重的粗气。 “没事吧你?” 导医伸手喊来个志愿者。 叶池一边说自己没事拒绝了志愿者的好意一边苍白着脸往外跑,险些在下去的台阶上一脚踩空。 他觉得他胸膛里堵着一口很重的气,疯了似的快要爆开。 他甚至出现了幻觉。 好像听到莫尹在叫他。 “叶池。” 叶池猛一回身,医院里来来往往人影无数。 叶池拿起手机,再次拨打了莫尹的电话。 这一次,手机居然不是关机的状态了! 莫尹醒了! 叶池心中狂喜,等电话接通的那一刻,他几乎是吼出声的。 “MY——” 他下意识地还是叫了他在这个游戏中称王的id。 “你怎么样?你在哪个医院?没事吧?” 叶池紧迫地问了三个问题,对面却是安安静静的。 “你好。” 是个很温柔的女性声音,“你是叶池,小尹的朋友,是吗?” 叶池有点呆住了,他马上反应过来,“是……伯母吗?” “嗯。” “小尹他没事,请你别担心。” 叶池先是心里猛然放松,呼出了一大口气,然后又紧迫道:“莫尹他……他现在还在医院吗?我能跟他说句话吗……” “他现在正在家里休息,不方便接电话,抱歉。” 电话挂断。 女人视线转向玻璃后,重症监护的病房内,安静躺着的人脸庞被氧气面罩遮住了大半,脸色白得像一张纸,她再也忍不住眼泪,转头靠近了一旁丈夫的怀中。, 238王不见王 下 有关莫尹的新闻热度很快就慢慢降了下去, 说降可能都有点不准确,是非常突然的就结束了。 休赛期冬转开启,各个战队都在忙着交易选手, 这件扑朔迷离的重磅新闻就这么淹没在浩浩荡荡的转会期八卦中。 REAL战队的队员们合同期都没到,也没有人想走, 战队也想保留原班人马,提早就给战队放了假,队员们旅游的旅游, 回家的回家, 基地里没留下几个人。 陈冬留在基地补直播, 从上午播到下午结束,上楼去换衣服跟其他队的队员出去玩, 他换好外套,扭头看一眼床, “疯, 今天也不直播?” 床上被子把人从头罩到尾, 只露出半颗乱糟糟的头。 “嗯。” 沉闷的一声。 陈冬屈了一条腿压在被上, “疯, 你这到底是怎么了?”他膝盖压了下床,“我知道你担心麦宝,可也不用这样吧?”前两天是不见人,这两天是挺尸,他是真不该怀疑叶池的成分,这是绝对的死忠粉啊,连他都没这么夸张。 “嗯。” 陈冬无语了,他隔着被子用力拍了一把,“别太担心, 麦宝就是低调,不喜欢暴露隐私,等着吧,明年春季赛开赛,又是我们被统治的一年。” 叶池终于给了点其他的反应,他笑了一声,气流鼓起了被子,“好。” 陈冬下去了。 被子下方,叶池睁着眼,脸色依旧平静得很难看。 打通莫尹的电话以后,他只放心了一会儿,马上又陷入了不安,大半夜的,莫尹妈妈帮忙接的电话,那说明很有可能莫尹的妈妈正在陪床。 总之是生病了的。 叶池忍耐着,等到第二天又打了次电话,这次接电话的依旧是莫尹的妈妈,告诉他莫尹正在静养,不方便接电话。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情又泛起了波澜。 叶池还是跑遍了全城的医院。 奇怪的是,所有的三甲医院里都没有接收过莫尹。 莫尹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孙远洋知道他在找人,跟他提了一嘴,“麦宝他们家什么实力?有钱人很注重隐私的,多半去的私立医院,现在估计应该在家里休养了吧。” 叶池:“那你知道莫尹家住在哪儿吗?” 叶池问出这个问题,孙远洋的表情顿时五颜六色了起来,“大哥,他们是珠宝大亨,我家就一火锅店,那根本就不是一个阶层的,别闹。” 叶池不语,他的表情实在是太难看,孙远洋从来没有见过叶池这种接近破防的样子,安慰道:“放心吧,不管是什么情况,莫家的实力绝对不会让麦宝有事的。” 孙远洋说的很有道理,可是叶池却无法就这么简单地说服自己,但是除了这样心急如焚地等待,其他的事,他什么也做不了。 很久以前,叶池觉得自己离莫尹很远很远,屏幕的两端,冠军与网管,看上去似乎是完全两个世界的人,然后他一步一步,越来越接近,终于,两个人出现在了同一个舞台上。 再后来,就变得越来越贪心。 他甚至自以为是地觉得两个人已经非常亲密,他比任何人都要更接近他了。 事实是,莫尹发生了什么,他和所有的路人一样,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离他还是那么远。 这样的现状让叶池辗转难眠。 他知道担心无用,可是没办法控制。 他想知道莫尹到底怎么了,现在好不好,他想听到莫尹的声音,看到莫尹的脸…… 然后叶池又忽然想起来,他好像已经是被莫尹甩了。 叶池躺在床上,感觉浑身都没有力气,连打游戏都提不起精神,他反复地翻看手机,幻想着手机忽然传来讯息。 ——“莫尹”。 手机屏幕上闪烁的提示让叶池怀疑那是不是幻觉,他愣了几秒后,手指猛地划开接听,手机贴到耳边,他立即道:“喂?”心提到了嗓子眼,那一瞬间,多少期待,时间静止。 “嗯。” 熟悉的,冷淡又高傲的语调。 叶池长长地吐出了气,浑身的力道都松了,他本来就是躺在床上,可一直都是紧绷僵硬,辗转反侧,这下才是彻底的陷入了放松的状态,像是跑完了马拉松,好好地喘了两口气,这么多天昏沉的头脑也变得清晰了一些,终于能够有余力思考了,叶池斟酌着问道:“你还好吗?” “嗯。” 真是一报还一报,终于也轮到他听这种回答了。 叶池掀开被子坐起身,“没事了吧?” “嗯。” 叶池忍不住苦笑,他想了想,说:“那天没来得及恭喜你又夺冠了。” “嗯。” 能不能不只说“嗯”? 叶池几乎想这么说了,但还是咽了回去,他换了个他希望得到“嗯”这样回答的问题,“要不要sl?” “在休息。” 莫尹终于多说了几个字,缓缓的,语气淡淡的。 叶池又有些揪心,“是伤病吗?” “嗯。” 叶池缓缓呼吸,脑海中又闪过许多语言念头,他问,问得极小心,“我能来看你吗?” “不能。” 拒绝来得快速又干脆。 叶池轻吐了口气,对于莫尹的拒绝,他也已经习惯了,刚想回答“好”时,莫尹那边又再次道。 “叶池。” 听到自己的名字,叶池有一丝恍神。 “别再打扰我。” 叶池嘴唇微微张开。 “已经结束了。” 莫尹像是怕他不理解,又补充了一句。 叶池拿着手机久久不动,一直到电话挂断,他也依旧像雕塑一样坐在床上一动不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叶池打了个冷颤,他放下手,手机上多了的通话记录表明刚才发生的对话并不是叶池因为太想和莫尹联系而产生的幻觉或是做的梦。 脑海中凌乱嗡响,莫尹刚才电话中冷淡的声气不断在叶池耳边重复。 他打扰到莫尹了。 他这么迫切的,茶饭不思的关心,其实根本一厢情愿,师出无名。 通话记录里充满了一排排的红色。 那代表着未曾接通的电话。 从夏决结束,叶池的微信、电话、短信就全都得不到任何回应了,他自欺欺人地用“专心准备世界赛”来说服了自己。 叶池深吸了口气,扭头看向窗户。 陈冬体贴他这两天大半时间都在床上度过,没有拉开窗帘。 也是有好事的。 至少莫尹的确是没事。 伤病的话,所有选手多多少少都有,急病发作,修养调理得当就好。 就像孙远洋说的,撇开DSG这样的豪门俱乐部不说,以莫尹家里的条件,一定会给莫尹提供最好的医疗帮助,然后再像陈冬说的,春季赛时王者归来。 叶池自己说服自己,他腰上慢慢卸了力道,人有点颓地坐在床上, 颓了三分钟后,叶池瞬间又原地满血复活。 莫尹没事就好。 至于他说的不要打扰他,他可以理解为不要打扰他养病,他们两个之间从一开始就是他主动,他一直不断地发出讯号,锲而不舍地去接近他,一次又一次地被拒绝,一次又一次地再主动。 就算莫尹真的实在讨厌他了,两个人连朋友都没得做,在赛场上也总会相逢。 晚上陈冬回基地时,发现叶池在游戏,一下就乐了,“疯,你终于好了?”他过来手往叶池电竞椅上一搭,笑嘻嘻道:“是不是麦宝给你回电话了,你就不em了?” 叶池回头,四个字,“我在直播。” 陈冬:“……”骚瑞。 陈冬做了个闭嘴的手势,叶池也没说话,他关了麦,看着满屏爆炸的弹幕,那些人在问他莫尹是不是跟他联系了,莫尹现在怎么样…… 突然心情又变得很糟糕。 游戏结束,好友列里还躺着那个他好不容易加到的id,叶池盯着未上线的id发了好一会儿的呆后又开了把游戏。 至少,在赛场上,他要做那个离他最近的人。 生活陡然变得无趣乏味,波澜不惊,明明跟之前差不多,叶池却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觉得提不起劲,他厚着脸皮又给莫尹发过几条微信,莫尹没回复,叶池只能庆幸再怎么说,好友还是没删的,大不了从头再来。 在接到DSG经理的电话时,叶池以为莫尹有什么情况让他转达,他当时只想到和莫尹有关的事,完全没有往其他任何方面想,DSG的经理约他在某个茶室见面。 叶池没多想,马上就过去了。 等到了地方,DSG的经理没两句就直截了当地说出了来意,“你有没有兴趣下个赛季加入我们战队?” 叶池愣了一瞬。 DSG经理道:“我们很有诚意的。” 叶池:“……让我去DSG当替补吗?” “不,”DSG经理皱着八字眉摆手,“首发,你要是愿意来,我们保证你的首发。” 叶池至少有一分钟没说话。 经理也知道这是个重磅消息,留足了时间让叶池愣神。 等叶池缓过神以后,经理抬了下手,“别跟我打听别的,我们就聊这个合同的事,你应该也是知道的,无论是阵容还是合同,我们俱乐部能给的一定是所有俱乐部当中最好的,你要是想拿冠军,我们俱乐部就是你唯一的选择。” 叶池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经理,“莫尹呢?” 经理:“……” 都说别打听别的了。 经理做出头疼的表情,“这个我们真的不方便透露,反正我们能确定的就是新赛季保证你的首发位,其他条件都好谈。” 这消息对叶池来说犹如一颗重磅炸弹。 不是国内首席豪门中单位大合同从天而降砸到头上的欣喜若狂,他本能的第一反应——莫尹出什么事了? 叶池双手握紧,直接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莫尹的伤病很严重?!” 经理又摆手,脸皱成一团,“真的不方便说,我们就谈合同,行不行?我知道你合同还没到期,我先来和你本人沟通一下看你的意愿……” “你是DSG的经理——” 经理“啊?”了一声,点头,“我是……” “那你一定有莫尹的家庭住址,对吗?!” 经理:“……” 叶池猛地又坐下,“经理,求求你,给我莫尹的家庭地址,我……我真的很担心他。” 经理表情欲言又止,挠了下头,道:“MY他……”他看了一眼叶池,干脆道:“我觉得他现在应该不想见任何人。” “什么意思?” 叶池双手握得越来越紧,他看不到自己的脸色其实已经非常难看,脸颊两侧青筋暴起,经理意识到面前这位新人王中单似乎真的跟自家那位中单关系不一般,好像已经超出了正常粉丝或者说普通同圈子的关系了。 经理嘴唇动了动,满脸不知道该不该说。 叶池真的急了,“莫尹他的伤病到底有多严重?我前几天跟他打过一次电话,他说已经没事了。” 经理叹了口气,“这很像MY的作风。” “所以……” 叶池的嗓子有些颤抖。 经理叹了口气,抿了下嘴唇,“我也不怕跟你说实话,”他平静而又无奈道,“MY要退役了。”, 239王不见王 终 退役?! 太阳穴像被狠狠打了一闷棍, 叶池的耳边响起真实的耳鸣声。 经理也知道这个消息对圈子里的任何人来说都是重磅炸弹,他刚得知的时候也是吓傻了,反问声响得人捂耳朵,他自己差点没原地起跳, 叶池只不过是双眼瞪大, 整个人僵在那里, 已经算是挺冷静了。 “退役?” 叶池缓缓反问道。 经理点头。 “消息还没公布, 你也别说出去。” “……” 叶池道:“为什么?” 经理抿了下嘴唇,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 莫尹跟俱乐部一直都是一年一签, 他倒也不是为了拿大合同,他每年签合同基本都是看阵容,阵容满意, 钱好说, 说白了,人就不差钱, 来电竞圈纯属追梦。 俱乐部也一直拿人当祖宗供着, 莫尹说什么,他们都是照单全收,世界赛那晚到医院后不久,莫尹家的人就来了,接管了莫尹这边的事,俱乐部这边就彻底没了消息, 当晚接诊的医生也被要求保密,当然保护病人隐私也是常事,于是俱乐部到现在都不知道那天莫尹到底什么情况。 经理也是憋了很久,反正这事瞒也是瞒不住, 迟早都会爆出来,他反过来问叶池,“你跟MY关系不错,你知道什么吗?” 叶池的表情告诉经理他也什么都不知道。 经理摇了摇头,皱着眉头说:“去医院的路上我们才发现MY随身带着强效的止痛药,一瓶已经都快见底了。” “MY的个性非常要强,他对自己的要求很高,时刻都保持着最好的竞技状态,我们猜测他可能其实已经受伤病的困扰很久了。” “之前夏季赛和你们战队对战的时候,他犯了一些很明显不是他这个水平该犯的失误,也许那个时候他的伤病就很严重了,只是他把我们所有人都给瞒住了,世界赛的时候他应该是实在吃不消了。” 经理深深地吸气叹气,“现在他们家里人联系我们俱乐部,通知我们MY要退役,我们想沟通,可是他家里人很强硬,说没有沟通的必要,我们合约也快到期了,所以……叶池,我们是真的很有诚意,你如果是MY的粉丝或者好朋友的话,你难道不想接替MY,继续打下去吗?” 经理的话,叶池选择性地听了一遍,只抓住了一个重点,“退役这件事,不是莫尹亲自和你们联系的?” 经理:“他家里派律师出的面,我想这种事他自己也很难开口。” 不对。 叶池在脑海中立刻做出了反驳。 如果真的要退役,莫尹一定会亲自去给俱乐部一个交待,他是绝对不会逃避的。 除非…… 叶池浑身一冷,双拳握紧盯紧了对面的经理,一字一字地说:“拜托你把莫尹家的地址告诉我。” “告诉你有什么用呢?”经理无奈道,“他们家佣人连门都不开。” “没关系,我只要地址。” 叶池急迫道,“说不定退役这件事还有转圜的余地呢?” 经理已经快忘了他今天是来挖人的了,听到这话他觉得怪荒谬的,“怎么,你想帮我们去说服MY别退役,继续打?别逗了……” “也许呢?” 叶池打断他,“至少该知道为什么吧?” “能为什么?肯定是伤病了。” “什么样的伤病呢?伤病到了什么程度?有没有以后重返赛场的可能?他为你们拿了那么多冠军,难道你们就对他毫不关心吗?!” 叶池越说越急,狂风骤雨一般地向经理袭来,经理懵了,“我们当然关心他了,哎,我跟你没法说,你不知道MY,他……”经理也越说越激动,握了拳头往桌上砸了一下,“MY这个人他是很单向的一个人,他想跟你联系,他想打下去,他想续约,他想怎么样,他会自己去掌控节奏,别人是没有办法干涉他的任何选择的,你根本不了解他!” “我就想要一个地址。” 叶池不想再跟他争辩,“算我求您,这对我真的非常重要。” 经理见他满脸诚挚,叹了口气,“地址我可以给你,签约的事……” “这个我也必须跟您说清楚,我没打算在除了REAL以外的地方打,跟MY一样,除非退役,我不会换队。” 经理:“……” 他还真没看出来叶池是莫尹这种程度的死忠粉,圈子里谁说谁是谁粉丝,这都是场面上商业互吹,真粉丝也有,像叶池这样的,经理还真是第一次见,他也不想说什么了,“我微信发你吧。” 两人加了微信,经理将一个地址发给叶池,“转会的事,你再考虑一下。” 叶池看着上面的地址,眼珠子已经黏在上头都拔不开了,他对着经理匆匆鞠了一躬,“多谢。”随后立刻跑了出去,转瞬之间门人就没影了。 经理满肚子的话还没说完,手指着叶池离开的背影,瞠目结舌地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叶池出了茶室,马上叫了车。 经理给的住址离茶室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市中心里极热闹繁华的地段,出租车开着开着忽然一个拐弯,却是闹中取静,别有洞天,两面树木繁茂,在冬日依旧绿得发黑,投下大片大片深沉树影,开车的司机都不由从后视镜里打量叶池。 叶池没有心思去看风景,他一路都在出神发呆,脑海里涌入各种猜测,思绪全是跳跃的。 莫尹在吃止痛药……他是吃着止痛药在跟他打比赛……在那些他拼尽全力博弈的瞬间门,莫尹其实是正在顶着剧烈的疼痛迎战。 叶池低着头,突然笑了一下,他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样的情形下,他竟然只是想笑,随着那笑,喉咙中泛出粘腻的苦涩。 “到了。” 司机声音有点发颤,被后座乘客那比哭还难看的笑搞得心里发毛。 叶池转头,隔着车玻璃看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高雅建筑。 和DSG的经理说的一样,叶池甚至连莫尹家门卫那一关都过不去,听叶池说要找莫尹,门卫彬彬有礼地让叶池登记,然后就可以走了。 叶池没走,他先给莫尹打了个电话。 莫尹没接。 叶池攥着手机仰头看。 莫尹不想见他。 他说他们已经结束了。 那句话,会是真的吗? 是他为了自己的高傲,不想让他知道他因伤病而痛苦?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他是不是不该这么死缠烂打地非要去见他一面,只为了满足自己的意愿? 冬日的太阳刺眼而温暖,清冷的空气吸入肺腑,满腔的冲动慢慢褪去了一点,叶池冷静下来,向后退了两步。 ……可也不想就这么走了。 叶池在心里说,等一个晚上,等一个晚上,见不到,就先走……然后明天再来试一试。 DSG的经理说莫尹是个单向的人,只有他向别人走去,别人奔他而来,他是不予理会的。 叶池仰着头不肯低下,建筑物表面有几扇窗户,他寄希望于其中某一扇窗户的背后会是莫尹正在看着他。 他是走了九十九步,莫尹也向他走了一步。 也许对于其他人来说,这一步不算什么,但那是莫尹,只要他向他走来,那就意味着他在他心里就是特别的。 这里的街道格外安静,叶池向后一直退到街道对面,他靠着街边的路灯,面对着那些反光的晦暗窗户。 他已经来了,莫尹会愿意再向他走一步吗? 窗内,女人微微皱眉,她认出了街对面的那个男孩子,是他的儿子在转院的路上醒来,握住她的手,虚弱而坚决地跟她说,别让叶池担心的那个叶池。 家族的工作非常繁忙,她常年在外工作,对儿子的了解一直停留在充满了天才冷傲的孤僻,完全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多出了个这样重要的朋友,也不知道他居然…… “小尹。” 半躺在床上的人闻声看过去,他一条手臂正裸-露在外输液,复杂的仪器与他相连,监测着他的身体各项指标,他看上去是个重病患者,然而神态自若,眼神安定,不像是正被疾病所困扰的样子。 然而他越是这样,女人的心就越痛。 “你朋友来看你了。” 莫尹没有问是哪个朋友,也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而是淡淡道:“他还是找来了。” 都说了结束了。 他就知道对他没用。 那个人本来就是那样固执坚持的人,他再怎么冷漠拒绝,还是无法抵挡他的接近。 “要让他进来吗?” 莫尹转头看了一眼被窗帘遮住的窗户。 外面阳光很好,透进来的光都快能穿透窗帘了。 叶池从白天一直等到了天黑,他没有觉得时间门很漫长,路灯亮了,建筑物里的窗户也亮了,他看着发光的窗户,手指蜷了蜷,然后举起自己的右手挥了挥。 门卫用很奇怪的眼神看他,对这个在这里蹲守一天都不走的人观感很一言难尽,尤其是看他在作出这样的举动后,更是互相交换了个“这人有毛病吧?”的眼神。 “小尹……” 女人扶着他的胳膊,“你真的要下去吗?你这样,你撑得住吗?” 莫尹拉开窗帘的一角。 路灯把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动画里的人物一样夸张的,不厌其烦的摇摆。 莫尹嘴角微微翘起。 真是个不知道放弃的人。 “没关系。” 莫尹轻声道。 如果是见他的话,他撑得住。 叶池挥几分钟的手后放下,过一会儿,又再次挥动手臂,他无视门卫越来越火热的眼神,一次又一次地挥起手臂,向那个人传递着可能会被看到的心意。 见一面。 他真的担心得受不了。 哪怕就见一面,让他知道他到底怎么样…… 叶池慢慢放下手,他感到沮丧、难受、慌张、焦虑……充满了负面的情绪,这些情绪没有出口,这几天的自我排解杯水车薪,他快要被逼疯了。 门打开的时候,叶池的心一下被攥紧了,他陡然升起期待,却又不敢太过,给自己先预设了也许出来的会是个赶客的代言人,所以当莫尹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视野中时,叶池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傻傻地站在原地,挥动的手臂僵硬地顿在空中。 莫尹向旁走了几步,背靠着石块砌成的外墙,双手插在兜里,姿态闲适慵懒地看向对面的叶池。 “找我?” 叶池的眼睛轻眨了一下,他觉得一瞬间门好像被施了魔法,整个黑夜在他眼里都亮了起来。 三步并作两步,叶池飞奔过去,跨过街道,在离莫尹只有半臂的距离停下,他目光紧紧地盯着莫尹,路灯在街对面,莫宅的灯又在离他们有段距离的大门旁,这里光线昏暗,叶池辨认着莫尹的脸庞,从他的眉眼轮廓细致地看过他的五官,莫尹看上去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一双眼睛清亮有神,脸上神情自然的傲气。 “你……” 叶池张口,又卡壳,快速吸入的空气在他的肺腑中流转,喷洒出来,带着热气,淡白地飘散,好像刚才那几步路让他耗了多少体力一般,艰涩道:“……没事吧?” “我说过了,没事。” 叶池看着莫尹的眼睛,缓缓道:“你要退役?” “嗯。” “为什么?”叶池看了一眼莫尹插在口袋中的双手,莫尹从家里出来,穿了一件修长的大衣,不知道是不是叶池的错觉,他觉得莫尹看上去有点单薄,“伤病很严重吗?” “嗯。” 当面的一句肯定回答让叶池的心重重地落了下去。 既是难受,又是确定。 叶池看着莫尹微微鼓起的大衣口袋,他想说为什么伤病没有跟他提过,他想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你那时候那么痛,他想说你真的很了不起……他想说的有很多很多,但他知道那些对莫尹来说都没有意义。 莫尹选择了不和任何人说,他不需要那些同情,也不需要那些因他带伤比赛而产生的敬畏,他要他的强纯粹而闪耀。 他懂他。 那就不什么都别说。 叶池缓缓抬头,视线重新回到莫尹脸上,莫尹神色波澜不惊,但叶池想他一定也已经度过了非常难过痛苦的时刻,才能作出退役这样的决定。 这种时候,再谈别的,谈为什么他甩了他,谈他不想要结束,谈他真的很喜欢他,好像都是那么不合时宜。 “对不起,”叶池压下自己所有想说的,“今天打扰到你了。” “没关系。” 莫尹看着叶池,叶池看上去状态也不是特别好,挺憔悴的,大概是他给他造成了困扰。 “以后你也没机会打扰我了。” 叶池一愣。 “我要出国了,”莫尹道,“去接手家里在国外的产业。” 叶池定定地看着莫尹,他现在不懂他了,“我……” “其实跟这也没什么关系。” 莫尹淡淡道:“就是,结束了。”他的视线在叶池脸上描摹过去,“叶池,我们结束了。”他说罢,转过了身,向着大门的方向走去。 “我能问为什么吗?” 叶池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口袋里的双手不住颤抖,所吸入的每一下空气都像含着玻璃碎片,以腰腹为中心,剧烈得要将人扯碎的疼痛无孔不入地钻入他的所有细胞,不愧是号称癌症之王的疾病,莫尹嘴角上弯,脸上的汗再也无法承受地落下,他连得病都是冠军呢。 叶池注视着莫尹的背影。 那个背影是那么挺直、骄傲,在黑暗中仍耀眼得刺痛人的眼睛。 他的回答也同样骄傲,伴随着冬日的冷,轻轻地传入叶池的耳中。 “谁会喜欢一个永远都追不上自己的人呢?” 叶池怔在原地,他看着莫尹的身影慢慢离他越来越远,门卫打开了门,莫尹侧身进入,只留下一道影子还没有完全消失。 叶池追了上去,他拉住了那扇门,关门的门卫道:“先生——” “那如果我追上了呢?” 叶池焦急道。 “我也会努力去拿到世界冠军,像你一样多的冠军,这样算不算我追上了你?” 背靠着门,莫尹手臂横贯在腹前,抬手,脸色极其坚决地制止了想冲上来搀扶他的人,他偏过脸,从那铜门缝隙中看到门外的光源,叶池的侧脸。 “……等你拿到了再说吧。” “好。” 叶池道,“那就这么说定了。” “嗯。” 呼吸绞着肺,活着所必须进行的运动变成了一种酷刑,莫尹冷汗淋漓地慢慢滑坐下去。 他听叶池说。 “其实你是故意的。” 叶池的声音很温柔,特别特别的温柔。 “你想用这种方式激励我,是不是?” 莫尹微微笑了笑,他总是能让他笑,即使在这么痛的时候,他也能因他笑得好像都不痛了。 “随你怎么想。” “你就是这个意思。” 叶池语气肯定,微微上扬,不止温柔,还很温暖。 “谢谢你。” 他看了一眼按住门的门卫,终究是松开了手。 门彻底关上。 叶池看着铜门,心情复杂,他既为莫尹的伤病感到痛惜,又为至少确定了莫尹的情况感到踏实,他后退了两步,拿出手机,编辑微信,他写了长长的一大段,又逐字删去,最后还是简单地询问。 ——真的要出国吗? ——嗯 ——去哪里,可以告诉我吗? ——不能 叶池深吸了口气,抬头看向建筑。 ——什么时候走? ——明天 ——我能来送送你吗? 这条微信,叶池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回复,他不愿意走,继续在门外徘徊,在路灯下挥手,他相信莫尹会看到他的。 终于在等了一个小时后,叶池收到了回复。 ——你已经送过了。 ——再见。, 240Enemy 终 漫天的沙土随着狂风飘散于空中, 血月的光芒黯淡地洒向地面,沙丘起伏,如躺倒的人体般优美的曲线,蜿蜒至大地的尽头。 莫尹背着手, 无序飞舞的风沙向着他扑面而来, 粗粝而又真实。 这世界安静得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 莫尹的心情异常平静,他迎着风, 望着路的尽头, 等待着那个让他不再觉得世界无趣的人出现。 很快, 身穿白袍的男人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风沙拂过他的衣服下摆,天枢站在不远处与莫尹对望着。 这里是最后一个世界,最初的开端,痛苦的根源, 天枢所最不能解脱的执念。 所有的记忆悉数回笼, 天枢明白, 莫尹是要在这里跟他做个了结了。 他没有靠近,只仍然站在原地, 目光久久地凝视着莫尹。 重新走过那些路, 这一次, 莫尹也同样的没有记忆,他们公平地全情投入, 那么到底,又算是谁输谁赢? 其实天枢从来没有想过输赢, 他于沉睡中被人唤醒,哪怕只是虚假的小世界,对他而言, 都是偷来的鲜活。 “喂。” 莫尹的声音语调很轻松,他说:“你后来拿到冠军了吗?” 天枢短暂地怔了一瞬,随即面露淡淡温柔的笑,“拿到了。” “然后呢?” 然后…… 天枢微笑,“没有找到你。” “然后呢?” “很努力地还是找到了。” “然后呢?” 天枢神情悠远,尽管时间是虚假的,记忆却是真实的,他说:“我很难过,”他不用莫尹再追问,便继续缓缓道,“后来就没再难过了。” 天枢没有具体描述在上个世界中当他发现莫尹其实已经不在了时,他是怎么度过那些时光的,莫尹也不必他说,自然也能够知道。 他曾陪伴兰德斯,以幽灵的形态看着兰德斯痛苦流泪,他曾自己体会,当李修不在这个世界时,他又是多么不可忍受。 “我想,你应该知道我要说什么了。” 莫尹道,他的嘴唇上下开合的幅度轻巧,显得异常平静,他相信以天枢的悟性不可能不明白他真正想要天枢看清的事实是什么,除非天枢不想面对现实。 果然,天枢脸上掠过几丝痛苦的挣扎。 莫尹知道他已经理解了。 天枢紧抿着嘴唇,他的神色中充满了自我悲哀与对他人的哀悯,莫尹看到他如此神情,几分愉悦又有许多怜爱。 这个旧时代的自然人,他失去了太多,又背负了太多,他活在自我囚禁的牢笼中,是被旧文明所绑架的犯人。 而莫尹所要做的即是打破那个牢笼。 但是那个牢笼已经束缚着天枢太久,变成了他身上厚厚的壳,作茧自缚,当茧房被用力撕扯时,那便是扒皮一样鲜血淋漓的痛苦,那些他所确信的,所以为无可辩驳的真理,巨塔一般屹立的,犹如这个世界里无处不在的审判者一样,只臣服而不质疑的,通通都在被莫尹撼动着。 “第一个世界里,裴明疏和裴清的车祸是你主观意志的外化,你想用自我的毁灭来补偿我,”莫尹淡淡道,“我拒绝了,我选择一起活下去。” 那是他第一次拒绝毁灭的诱惑。 在完全没有掌握任何其他信息的情况下。 死亡带来的响声在他的心里的确激起了波澜,可是在某一个瞬间,他意识到死亡并不是终结。 即使裴明疏和裴清死了,也换不来他想要的。 永远困在对仇恨与毁灭的渴求中,他便反而是为了裴家活着了,成为了另一种意义上的傀儡。 “第二个世界里,你妥协了,我也妥协了。” “第三个世界里,我以死亡来试探,你选择了听从我的愿望,继续为大陆的和平而活着。” “第四个世界里,轮到你以死亡来看我如何应对,我想你也看到了最终的结果。” “最后的那个世界。” 莫尹的语气变得温柔了许多,“你知道我其实想要你活着,可是你没有像兰德斯那样坚持下去……” 在双方都完全没有记忆的境况下,每一次的生死抉择,他们都各有选择,不是纯粹的昂扬向上,也并非全部的消极赴死。 “天枢,”莫尹凝视着那双不肯靠近的眼睛,“你明白了吗?” 血月的光芒猛然变得盛大,将整个落寞的沙土世界变得鲜红刺眼,风沙骤急,莫尹迎着风,湖绿色的眼睛微微眯起,他没有使用精神力,任由狂风吹在他脸上。 “你是想说,我们错了,所有人都错了……” 重重的风沙阻隔了莫尹的视线,他已看不清天枢的身影,只模模糊糊地看到扬起的白袍和天枢冷静中压抑着疯狂的声调。 “是的。” 莫尹没有任何婉转道,“我认为你们所有人都错了。” “灭绝主义是很强,它来自高维世界,它让人类得到了难以想象的力量,它掀起了战争、杀戮,然后,你们就对它心悦诚服,如奴隶膜拜主人一样不敢有任何丝毫出格的想象。” 莫尹话锋一转,“可是,到底是它依附于人类在这个世界存在,还是人类依靠它而存在?” “你们看到合成人觉醒了精神力,就绝望地以为没有出路了吗?从合成人的星球联盟逃离出来的我们这一支为什么只有血统最纯粹的自然人大批量地死亡?如果都是灭绝主义在作用,合成人为什么能够继续繁衍下去?” “……也许是合成人的精神力还没有那么强,灭绝主义还没有开始发作。” “不对。” 莫尹道:“我的父亲母亲,祖父祖母,那些被强制繁衍的自然人恰恰是精神力较为孱弱的,为什么他们死得比其他合成人都要更快?” 天枢陷入了沉默。 莫尹知道他也在思考,只是思考得很痛苦罢了。 “第三区的那位超级合成人,能够将整个第三区从联盟带走,你觉得他会弱吗?” 那位超级合成人的强悍曾引起整个联盟的轰动。 但是那时候联盟并没有过多关注,第三区成为了弃子,掌权者陷入在死胡同里,按照方明的意志,寻求着能够拔除灭绝主义的方法。 那位超级合成人所带走的那些星系,被视为传播灭绝主义的宇宙肿瘤。 掌权者出于一种愧疚,而选择性地遗忘了他们。 而无论是天枢还是莫尹读取过章峰的记忆,他们都很清楚那个联盟星系至今还在,而且非常的繁荣,尤其是当他在章峰旧有的记忆里居然实现了与那位超级合成人的对视时,他的脑海中便浮现出一个猜想——那位超级合成人在这个三维的空间中已经隐隐有了超越维度的能力。 “事实是。” 莫尹首先推翻了天枢所认定的第一个事实——“合成人计划成功了。” 合成人不是自然人,灭绝主义在合成人的体内爆发,也已经不是最初的灭绝主义了。 “就像病毒会杀死一个人,也会被人所打败,我相信,那位合成人就已经完全战胜并掌控了灭绝主义,他改造了灭绝主义。”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莫尹给天枢时间慢慢地去消化。 不知过了多久后,天枢缓缓道:“所以……”他的语气带着苦涩,“灭绝主义只是灭绝了自然人这一支的文明?” 被超级合成人带走的那些自然人已经完全融入了新的文明,他们根本都对灭绝主义,以及自然人如何苦苦挣扎的事实都一无所知,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等于放弃了自然人文明。 “这也是谬论。” “你我还活着,章峰还活着,自然人的文明怎么就灭绝了呢?” “章峰是依靠着我而存活的。” “哦,那纯粹的自然人不就只剩下你我了?” 莫尹微笑,他隔着风沙,手指了指自己,又转而指向天枢。 “天枢,猎手文明与灭绝主义的融合者,你告诉我,当你一无所知地进入那些小世界时,生与死,你都曾作出过抉择,无论是生存还是毁灭,那都是灭绝主义的推手,还是你自己的选择?到底灭绝主义是你的敌人,还是你的敌人根本就是你自己?” 没有回应。 只有更加剧烈的风沙,不用精神力抵挡的莫尹抬起胳膊,被狂风吹得微微后退,双脚深陷在地下的沙土中。 莫尹厉声道:“到底是它在控制你,还是你在控制它,天枢,你好好想清楚——” “你早已战胜了灭绝主义,你不肯面对的一直都是那些死去的人——” “就像那些死去的自然人,他们不是死于灭绝主义,而是章峰的暴力统治——” “那些跟随着你的人也不是死于灭绝主义,而是死于你错误的决策——” 陡然狂暴的风沙将人卷起,从未有过的失重无力感从胸膛蔓延至四肢,莫尹无比坦然、面色平静地看着视线中上下颠倒的血月,精神力的释放就在他的一念之间,然而他不是因精神力而强大,是他在控制它,而不是他要依赖它,即使是选择死亡,也不是受它的干涉,他的意志凌驾于精神力之上,所以他在此刻无所畏惧—— 那么天枢,你呢? 莫尹闭上眼睛,放松地失重下坠。 耳边呼呼的风声忽然静止,即将坠落到地面的瞬间,凝固的风沙如一双手般托住了莫尹,同时出现在他面前的是急速靠近,半跪在地上的天枢。 天枢的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眼中充满着强烈而复杂的情绪,视线像是要将莫尹射穿一般,莫尹却闲适道:“急什么?就算在这里摔死,也不是真正的死亡,放心,只要我不想,没什么能让我死。” 天枢道:“不要说了。” “你是这么脆弱的人吗?”莫尹不听,“我以为你至少得在我摔得粉身碎骨时才肯直面真相呢。” 风沙散开,莫尹顺势坐下,天枢深深凝视着他,道:“我已经见过了太多死亡。” “其实死亡并不可怕。” 莫尹淡淡道。 “真正可怕的是看不清真相,被它控制,随着它一直沉沦下去,长眠于恐惧之中。” 莫尹的眼神在天枢眼中是如此坚决,没有人看到这样一双湖绿色充满了强大生命力的眼睛后,还会质疑他与灭绝主义之间到底谁才是主人。 莫尹抬起手,“天枢,这是我最后一个问题——你到底想不想醒?” 风已经停了,天枢静静地看着莫尹。 是继续沉睡下去,那其实却是另一种死亡……还是醒来,直面自己的错误,选择新的生? 天枢慢慢抬起手,手掌相握,他低声道:“或许,我早该醒了。”, 241正文完 终章 时间在不同维度的世界中的流动速度是不同的, 所以当莫尹从小世界里出来时,黑与白的精神力紧紧交缠,章峰仍悬在半空中垂死挣扎, 四面倒下的混血自然人因受到猎手文明的攻击正痛苦呻-吟。 数万人的哀嚎在莫尹的耳边游荡, 他与一双温柔而悲伤的眼睛所对视。 同伴不断陨灭, 却只能在痛苦中勉力求生, 最后发觉只剩下自己的悔恨孤独……所有那些情绪浓缩在一个瞬间,用长眠来逃避。 而现在, 他被唤醒了。 真正的,被唤醒了。 天枢注视着莫尹那双湖绿色的眼睛, 此刻,那些破灭的灵魂, 被吞噬后的痛苦正在猎手文明的意识中回荡。 作为猎手文明的继承者, 灭绝主义的宿主, 天枢他在这个瞬间理应感到前所未有的快感。 这样多的死亡,这样多文明的陨落……天枢甚至看到了比自然人强大得多的文明,他们被吞噬的瞬间和所有的文明一样, 破灭时如沁入黑夜,连最后挣扎爆裂的火星在宇宙中也只是转瞬即逝的微光, 然后,他看到了自己所带领的舰队一无所知地向着陷阱航行…… 安静而狡猾的猎手文明伪装成宜居的星球,引诱着又一群绝望的生命体,他们的文明正在遭受重大的打击,他们慌不择路,他们在宇宙中逃亡,他们欣喜若狂,被猎手文明诱骗着登陆。 猎手文明最爱的就是这样绝望又毫无防备的初级文明, 这种文明在宇宙中随处可见,因为对宇宙的无知,他们的恐惧是最浓烈的,在被吞噬的瞬间能爆发出最鲜美的味道。 无形的大口咬下,脆弱的文明发出破碎的声音。 无法逃脱的人举着双手,如末日陷落般的绝望求生…… 然后,来自高维的灭绝主义从这些初级文明的生物体中疯狂溢出。 灭绝主义嗅到了更高级的文明味道,它迅速地钻入猎手文明的意识中,猎手与猎物瞬时反转! 它们在搏斗。 而绝望的人正在苦苦挣扎求生。 宇宙中比他们伟大的事物太多了。 原来他们是如此渺小…… 可再渺小的人也想活下去!他已经是整个文明唯一的希望,背负着所有人都不知道的真相!他不能死!无论是谁,都不能就这样轻易夺走他的生命! 此刻,莫尹与天枢在意识共享,完全共感,天枢看到的,天枢听到的,天枢的所思所想全部都与他相连,自然人在即将毁灭时所迸发出的那股强烈的求生意志同样传递给了莫尹,再由莫尹肯定的眼神送回给了天枢的意识中。 那时所孤独承受的,终于有一个人跟他一起承担了。 “你战胜了它们,”莫尹道,“你完成了进化。” 即使那如此惨烈,在众多的牺牲中只存活下了一个人。 “所以,你的计划也是成功的。” 天枢陡然一笑,他笑得苦涩而惨烈,然而这依旧是个笑容,牺牲了那么多人,只有他存活了,他不能无视那些人的离去,也不能否认他的错误,正如他不能否认他已战胜了灭绝主义,却仍自欺欺人地选择沉睡。 “谢谢。” 这是莫尹听过最不像表白的表白,但是他的确听懂了,他们两个之间,无需再多浓情剖白,他们已经在那些世界中早已互通生死,他知道他,他也知道了他。 两股精神力慢慢分开,黑与白的交缠逐渐平和分离。 天枢控制住了猎手文明,他不会再重蹈覆辙,也不会将那些牺牲全逃避地推给被猎手文明或是灭绝主义给控制了。 他承认自己的罪,也接受残酷的进化。 天枢看向莫尹,看向这个在刻意的繁衍中急速诞生的最新一代的自然人。 在那些生死抉择中,褪去记忆的莫尹所作出的抉择却更像是天枢记忆中那颗星球上最初的人。 无论是生与死,都只出于自己的本心。 高维世界的意识武器磅礴地压向低维世界的生物,一片匍匐之下,诞生出的异类。 真的很耀眼。 唯有如此耀眼,才能将他从沉睡的深渊中唤醒…… 莫尹从天枢的眼中看到了温柔的赞美与迷恋,他微笑,接受了天枢传递来的一切情感,他抬头看向用精神力护住自己的章峰。 仅存着一颗大脑,仍不忘求生。 莫尹笑了笑,他扬声道:“大人,您还真惜命。” 大脑被深蓝的精神力包裹着,精神力一闪一闪地微光亮起,显示着他情绪的变幻。 莫尹有些讥讽道:“灭绝主义还没战胜您呢?” 天枢一露面,章峰就已然知道他的身份了,不同于莫尹和天枢,他心中有太多的谜题尚未解答,天枢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那股强大的力量就是天枢?!灭绝主义……最重要的是灭绝主义……灭绝主义存活着吗?莫尹……莫尹战胜了灭绝主义吗?还是他战胜了灭绝主义…… 其实莫尹对章峰毫无感觉。 谈不上讨厌,更谈不上恨。 一个可怜又可悲的人,同样,是那个时代的自然人的缩影,被困在一个牢笼里,如困兽般原地打转四处撕扯,像追寻自己尾巴的狗,可能章峰自己都快忘了自己是谁,又在做什么,只执拗地去完成一个当初自己设下的目标,眼里什么都看不到了,一条道固执地走到黑。 自己所犯下的错,就需要自己去承担。 黑色精神力抓住了被蓝色精神力包裹住的大脑,莫尹回身看向倒在地上的混血自然人,他们还在猎手文明吞噬的阴影中惊惧不已,莫尹看了一眼,便转头对天枢道:“我要离开这里了,你呢?” 天枢道:“你知道我的答案。” 章峰大喊:“你们要带我去哪?!” “带你去你最不想去的地方。” 莫尹从未离开过这颗他诞生的星球,当他真正进入宇宙航行时,深沉的黑暗比天枢所构建出来的小世界里更神秘也更深邃…… 同样的,章峰也很久没有进行过宇宙旅行,从他只剩下一颗大脑后,他连控制室都没离开过,他恐惧未知,害怕死亡,他用延续文明这一伟大的任务来粉饰自己的贪生怕死,还要自我标榜他正与灭绝主义在做搏斗。 宇宙中逐渐出现了光亮。 那是一片密集的星群。 即使已经离开这地方很久,章峰还是一眼即认出了。 ——那个他深深厌恶的拼命逃离的由低等的合成人所统治的世界。 “这里好像比你的记忆中更加繁荣了?” 莫尹毫不留情地向着章峰戳心窝子。 “这是下等的文明……” 章峰颤抖道。 “哦?是么?” “下等的文明欣欣向荣,高维的文明弹指一挥就将你们玩弄于股掌,那你们到底算什么文明?” “你跟我们是一样的!” “错误。” 莫尹道:“我和你们所有人都不一样。” “我告诉你,章峰,合成人计划是成功的,超级合成人战胜了灭绝主义,灭绝主义在他这里发生了变异,如果你不带着那些人离开,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位超级合成人的精神力会逐渐感染你们所有人,也就是说,是你害死了那些人。” “不——” 章峰急促地否认,“不可能,合成人怎么可能战胜灭绝主义,那是来自高维世界的武器,没有人能够逃脱它的制裁!” “既然你深信灭绝主义的强大,那么请你回答我,在刚才的生死搏斗中,你做的是怎样的选择?” “……” 精神力闪烁着,光芒急促,无力回答。 “我还要再告诉你、你们一个真相。” 莫尹也看向了身边的天枢,白色精神力包裹住的自然人如同宇宙中的一颗微星,“其实乱维计划也成功了。” 他感觉到了那个小合成人的精神力,与低维的文明共生一体,在星群中自由地存活着。 当灭绝主义进入更低的维度,高维与低维的融合,诞生出了新的出路。 超级合成人,低维意志……他们全部都改造了灭绝主义,在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灭绝主义时…… 这是个寓言般的玩笑。 “章峰,打败你的不是灭绝主义,是你自己内心的恐惧。” 莫尹收回了精神力。 蓝色精神力所包裹的大脑向着繁荣的星群坠落,在寂静的宇宙中,莫尹没有听到他的呐喊。 “这算是对他的惩罚吗?”天枢低声道。 “不,”莫尹道,“生与死,永远是看他自己怎么选。” 天枢的心绪在此刻动荡起伏,“原来合成人才是进化真正的方向。” “又错,”莫尹转头对他微微一笑,“文明的出路不止一条,合成人,自然人,混血,你不觉得这都是我们的文明在千方百计的自救吗?” “当然,也包括你。” “我……” 天枢低声道,“我必须向你坦白,在那一个瞬间,我其实和章峰一样,是在以一个宏大的使命做掩饰,其实我只是自己想要活下去罢了。” “那就对了。” 莫尹看向点点星群,“我们自己才是文明本身。” “天枢。” “在很久以前,我觉得一切都很无趣,我并不知道自己存活在这个世界的意义是什么,除了享受毁灭的快感,我找不到任何能让自己开心的方式。”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莫尹面色平静地对天枢道,“我自身即意义。” “天枢,我想要去一个地方。” “哪里?” “那个已经死了的星球。” 蔚蓝色的星球在章峰的通讯中被称为“死星”,然而星球上草木繁茂、生灵遍地,与死亡毫不相关。 莫尹降落在这颗星球上的一片茂密树林中,这里曾是方明实验室所在的坐标,方明烧毁了实验室,现在这里是彻底的原始森林。 莫尹抬头,天空蔚蓝无比,他说:“天枢。” 天枢同样地抬起头,他想起沙尘漫天的故土,黯淡的血月,文明的往事……种种记忆归于那一片宝石般的蓝,他已经醒了。 “嗯。” “我有个想法。” “我想,我已经猜到了那个想法。” 莫尹笑了笑,“是什么?” “你不是那个超级合成人,没有从变异中找到出路,你也不是你口中的小合成人,与低维文明共舞,你更不是,在与高级文明的搏斗中发生进化……” 天枢娓娓道来,语调温文,“你是最新的自然人,你有属于自己的选择,一个特别的、不同于任何人的选择。” 莫尹脸上的笑容扩大,他看向天枢,“我有没有说过我很喜欢你?” 天枢脸上也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在挥之不去的忧郁中,他正看向莫尹,看向更远的未来,“从你唤醒我的那一个瞬间,我感觉到了你,就已经喜欢上你了。” “那么……”莫尹目光炯炯道,“你愿意陪我去探索高维世界吗?” 什么灭绝主义,只是高维世界里最微不足道的小感冒,那像他这样的自然……不,像他这样的人,当然是要想尽办法去见识见识真正的高维世界,来看一看他这个低维生物能否让高维生物为他哀嚎—— 那不是灭绝主义的作祟,也不会因爱上谁而改变,那是独属于他的本能。 在天枢的眼中最熠熠生辉,骄傲得不可方物的美。 “奉陪到底。”, 115 第一章 阴沉 咖啡里有毒, 莫尹感觉到了。 上个世界里贺煊给他挡了一刀,他不欠他的。 也是时候该结束了。 那个世界已经再没有什么继续待下去的理由,再下去, 似乎就要走向平和美好的结局……难道真会变成所谓的“相爱”? 莫尹抖了抖肩膀,从沙发上坐起, 那种熟悉的精神力与身体分离的眩晕感再次传来,这次比上次更加强烈,他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去。 “尊敬的协调者,恭喜您完成任务。”系统的声音适时冒了出来。 “我完成任务了?” “是的。” “小世界完成了运行,恭喜您, 这可是您第一次完成任务呢。” “调取工作日志。” “好的,您稍等,抱歉,我的权限不够,调取失败。” “权限不够?那谁权限够?” “抱歉, 我的权限不够。” 很好, 又开始鬼打墙了。 跟系统也没什么可多说的, 莫尹边往外走边迅速地开始整理信息。 系统说他完成了任务, 那说明兰德斯真的听了他的话, 没有因他的离去而直接崩溃, 把小世界给撑住了,他坚持到了这个世界正常关闭,那或许是十年,也或许是几十年……脚步顿住了一瞬, 随即又继续利落地向外走。 根据系统的态度,完成任务对联盟来说有没有好处还不好判断。 外面阳光很好,莫尹眼睛被晃了一下, 瞳孔反射光的感觉有些陌生,小世界的真实程度或者说能对他造成的影响越来越厉害了,小世界的时间在他的身上切实地留下了痕迹。 作为首次完成任务的奖励,莫尹得到了一大笔奖金,账号上的数字在莫尹看来有点可笑。 自然人的绝对地位意味着他在联盟里拥有无数资源,对物质也没什么欲望,金钱对他根本毫无意义。 转念一想,任务失败后要进行的再就业训练对他来说不一样毫无意义吗? 以前莫尹完全没想过这一点。 因为欲-望极低,所以他对自己的生活没有半点思考探索,而现在他已经变了。 “您要返回住所吗?”系统主动道。 莫尹:“抱歉,这个问题你的权限不够。” 系统:“……” 白色的墓碑群一望无际,在绿草中间如同死了的星球一般分布散落。 这里是星球尽头,自然人的墓地,这也是莫尹第一次走入这里,当他的脚步踏入这片绿草地时他的心灵猛然传来一阵震颤。 “系统。” “嗯?”系统立刻回应。 “我从任务世界出来的时候,好像发生了地震?” “啊?”系统道,“没有啊。” 尽管系统回答得很快,莫尹还是敏锐地感觉到了系统在回答时其实是迟疑了的,至少迟疑了有一毫秒,这对系统的运行速度来说相当于后面的回答是在说谎。 死亡的瞬间,精神力丝丝缕缕地从身体中飘散而出被吸出小世界回到身体,就在那么一个瞬间,整个星球似乎颤抖了一下。 莫尹蹲下身,歪着脸审视面前的墓碑。 雪白的墓碑上没有任何信息。 “你的权限能够知道这些墓碑下面埋着的都是谁吗?” “抱歉,我的权限不够。” 莫尹轻笑了一声,“废物。” 系统:“……” 自然人的脾气好像变坏了,攻击性也变强了,行为举止都变得跟之前不同了,它要将这些变化全部上报联盟! 回到住所之后,莫尹立刻在系统终端对所有的自然人区域发出了访问要求。 每个自然人在联盟都有自己的独居区域,因为自然人的领地意识很强,各个区域之间通行需要经过对方的同意。 很遗憾,莫尹等了一天,没有得到任何回复。 这不奇怪,换了以前的他看到这种要求,根本连理都不会理。 手掌扶住脸颊,莫尹目光若有所思地看着系统界面显示出的石沉大海般的访问要求,他退出了界面,转而开始搜索自己的记录。 现在看来有些可笑,但是之前他的确从来没对自己的父母是谁这个问题产生过任何的好奇心。 其实自然人的所有记录在系统中都属于公共可浏览的部分。 很快,他就查到了自己的出生状况。 莫尹 ——父:叶齐,自然人,居住地Si区98 ——母:叶玖,自然人,居住地Si区16 非常简单的信息,搭配了两张全息的影像图。 莫尹静静地看着两张并排的脸,无论是他的父亲还是他的母亲,看上去都很普通,如果这两个人是和他一样强大的自然人,留下的影像也会残留精神力,给人造成很强烈的冲击。 这两人就是他的父母么? 莫尹转动手指,影像也随之转动,在他的身边绕了一圈,他完全没有感受到有任何残留下的精神力,至于亲切的感觉更是完全没有。 关闭影像,莫尹又继续往上查找他父母的出生状况。 叶齐 ——父:唐意白,自然人,居住地Fi区389 ——母:唐舞琪,自然人,居住地Fi区112 叶玖 ——父:唐流,自然人,居住地Fi区12 ——母:唐尔斯,自然人,居住地Fi区38 父母辈和祖辈人的影像同时打开,六个人,六张脸,给莫尹的感觉却很相似——他们看上去都很普通,似乎精神力不怎么强的样子。 响指关上影像,莫尹离开住所,将飞行器设置在他父亲曾经的居住区域。 “坐标异常,拒绝访问。” 飞行器的系统声音一板一眼。 “请尊重逝者,那是他的家园,即使主人已逝,我们依旧铭记他为联盟所作出的贡献。” 莫尹冷笑了一声,“我是他的儿子,那难道不算我的家?” “您好,检测到您的精神力坐标为Se区,那不是您的家园。” “所以我是哪都不能去么?” “您可以前往所有公共区域以及接受您访问的私人区域,作为自然人,您拥有整个星球的最高权限。” “所谓的最高权限,就是我不能前往我生父生母生前的居住地?” “抱歉,请取得访问许可。” 直接又下了飞行器,莫尹回头对着飞行器比了个中指。 这一幕和任务系统的报告忠实地全部上达到了联盟。 “大人,他对自己的父母产生了好奇……您看?” 悬浮在空球中的大脑闪烁了一下,亿万神经同时闪烁了一下蓝光,“继续送他进入小世界。” “好的。” “等等……” “您有何吩咐?” “他很珍贵,务必要保护他的安全,不能让他的精神力受到任何损伤。” “您放心,保护屏障一直是最高等级,绝不会让他有被吞噬的风险。” “很好……” 大脑再次闪烁,用叹息般的口吻般道:“保护好他,他是我们最后的希望。” 几天的探索过后,莫尹不仅一无所获,反而又产生了许多问题。 以前的生活很无趣,而现在他的生活又变得充满了谜团,令他觉得自己一直以来原来都很无知。 是那些小世界,是小世界改变了他,是小世界里的力量促使他产生了那些思考,那么想要解决这些问题,是不是还是要继续进入小世界? 身体里的本能却似乎正在发出抗拒。 他不想进入小世界,他在小世界里越来越感觉到自己的感受情绪日益丰富,快要不像个自然人了,将自己所相信的一切全部推翻,那对于任何人来说都绝不容易…… 手掌慢慢蜷起,莫尹定定地注视着自己紧握的拳头。 骨节用力,轻轻颤抖。 是恐惧,他竟然产生了恐惧。 就这么呆了一会儿,他又笑起来,先是微笑,随后便笑得越来越开,最后向后倒在了床上大笑起来。 系统一直陪在自然人的身边,一面记录一面又啧啧称奇,怎么了无生趣的自然人变得越来越奇怪了? “系统。” “协调者。” “我休息够了,可以接任务了。” “啊,好的,那就请您前往任务准备室。” 肩膀带着身体,自然人像灵活的鱼一样从床上蹦了起来,脸上还带着玩味的跃跃欲试的挑战笑容。 “走吧,去玩玩。” “数值匹配成功,开启新世界。” 冰蓝色的网笼罩住了半躺着的人。 精神力从身体里溢出。 系统紧张地维持着屏障,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协调者的精神力,然而就在一瞬间,异变陡生—— 原本平和的精神力突然膨胀,一股前所未有的超强力量随之攻击了屏障! “不好!”就在系统惨叫的瞬间,它感觉到另一股强大的力量接管了它的权限,冰蓝色的网立即扩充到了整间准备室,将暴-乱的精神力全部笼罩回去,强行萦绕在已经陷入沉睡的身体中。 “大人……”系统惊慌失措道。 “没事,”那个声音回答它,“只是一点小状况。” 系统胆战心惊地检查协调者的精神力,随即大喊道:“糟了,协调者的记忆模块没进入小世界!” 远在中心的大脑神经闪烁了一下,他感到愤怒,片刻后又冷静了下来,“尝试进入小世界辅助。” “是。” 系统刚要试,又被那个声音阻止,“不,不要!” 声音中有一丝忌惮,最后咬牙切齿般道:“就这样,”语气变得坚决,“他是最完美的,不会出问题的。” 这句话听上去不像是对系统的交代,反而像是一种自我安慰。 在切断了和系统的通讯后,他再次自言自语,“他是最完美的,一定会找到答案……” * 入夜,天上突然下起了暴雨,夏日的闷伴随着雨沁入皮肤,细窄的巷子口,歪斜的路灯“刺啦刺啦”地闪烁,拉长了映在墙上若隐若现的修长身影。 街边的巷子拥挤、潮湿,弥漫着一股很复合的臭味,混合了腐烂的食物、焚烧的垃圾、醉汉在巷子里随地解手的小便……下了雨,地面污水横流,鞋子踩下又抬起,吸力般的黏。 连绵的招牌里藏着小径,暗灰色的台阶,沾了泥的帆布鞋拾级而上,矮身避开晾晒在走廊没收进去又被淋湿的衣服,莫尹从兜里掏出钥匙打开门,门往里一推,却是没推动,门背后有什么沉重的东西挡住了门。 在门口安静地站了一会儿,莫尹收起钥匙,把背上的书包拿下,从书包里掏出错题本,靠在斑驳的墙上看。 “操,这鬼天气,突然下这么大雨——” 脚步声急匆匆地跑上来,男人甩着头,感应灯亮起来,他看到了正在看书的男孩子,男孩子浑身都淋湿了,短短的黑发一缕缕地贴在清秀干净的脸上。 “小尹放学了?” 莫尹抬头,“刘叔。” 刘威看了眼他身旁暗红色的门,“怎么不进去?” “没带钥匙。” “你爸不在家啊?”刘威摸钥匙插进钥匙孔里,犹豫地看了男孩子一眼,“你这淋那么湿,进来擦擦吧。” “不了,谢谢。” “行。” 刘威没再多管,隔壁住的那俩父子一个比一个阴沉,特别不好相处,都说远亲不如近邻,这栋楼里上上下下他全处明白了,除了这一对古怪的父子。 刘威进屋刚关上门,突然就听到隔壁传来一声砸东西的巨响,他一怔,拉开门向外看,莫尹正在掏钥匙开门,脸垂着,十八岁的男孩子,看着却是阴沉沉的,没点阳光的样子,刘威嘟囔了一声关上门后摇了摇头,听说这孩子成绩特别好,怎么就是个撒谎精呢,明明带钥匙了,还骗他没带,到底图啥? 肩膀抵在门上,一点点推开了门和门背后的电视柜,够能挤进来的距离后,莫尹就像个纸人似的挤了进去。 屋子本来是一居室,没有卫生间也没有厨房,四四方方的像个豆腐块,屋子中间拉了个帘,分成了两块地方,一边一张床,被帘子遮住的其中一张床上滑落了一条光腿,地上碎片蔓延到了门口,帆布鞋踮着脚跳舞似的找了个空位落下,莫尹把书包放在电视柜上,环顾了一下四周,蹲下开始收拾。 校服裤子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喂。” “我考虑好了。” “一万,”手指捡起一块玻璃碎片,浓密的睫毛低垂着,“给我一万,我就陪你。” “不行,就一周。” “不愿意就算了,也不是我主动要求的。” 挂了电话,莫尹站起身,从墙角拿了折弯的扫帚扫地面那些细碎的不好捡的碎片,口袋里的一手手机不停地震,对面很急,等震了差不多十来下后,他才又重新接起来。 “好。” “那就明天。” “嗯,我急着用钱。” “随便,哪都行,去宾馆,你付钱。” “好,再见。” 碎片稀稀落落地倒入垃圾桶,电话挂断,手握着手机垂下去,莫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等他回过神时,发现他的周遭已一片潮湿。 116 第二章 酒店 第一天是个大晴天, 下过雨,早上太阳格外亮,天空蓝得没有一丝杂质。 公交站站牌前人很多, 拉长着站开了一整排,各自占据着自认为能抢到座位的有利位置,书包背在胸前, 手里拿着一本单词本,莫尹低着头,躲在个高壮的上班族身后。 随着人群的骚动, 莫尹抬头看到了缓缓驶来的公交车。 车一停, 蜂拥而上,“嘀嘀嘀”的刷卡声, 偶尔有两声硬币落下的当啷声。 莫尹低着头向前, 一手攥着单词本,一手护着书包往里走。 车门关上,他找了个空位站好, 身边似乎有异样的眼光正在打量,莫尹拉着头顶的抓手, 专心地看单词本。 “科大附中站到了,请乘客们有序下车, 车辆暂停,请拉好扶手。” 抱紧书包往门口挤, 耳边传来小声的嘟囔,“科附的小孩还老逃票。” 莫尹当作没听见, 下了车径直往校门口走,他没脸红也没回头。 科大附中是本市最顶尖的公办高中,能进这所学校的都是所谓的天之骄子, 中考710以下想都别想碰。 早上的学校充满了阳光朝气,男孩女孩们穿着校服三三两两地说笑走进校门,骑山地车的在校门口耍帅地急刹车,惊起众人笑骂一片。 莫尹把书包转移到身后,他低着头仍然在看单词本。 肚子一阵阵的绞痛,早上吃了一点汤泡饭,一锅饭已经吃了好几天了,虽然一直放在冰箱里,可能还是有点坏了。 忍着肚子疼进了教室,放下书包后,莫尹往教室外走。 “真假的?不会吧……” “骗你干嘛,莫宇凡说他亲眼看到的。” “不至于吧,我看他不像那种人,再说了,就两块钱,有那个必要吗?” 厕所里进来了人,正在聊天的两人看了来人一眼,不约而同地默契地闭上了嘴,互相使了眼色,胳膊肘撞着跑了出去。 “靠,还真不能背后说人,”梁建豪把湿手往钟嘉明校服上擦,被钟嘉明踹了一脚,梁建豪一边躲一边小声道,“说曹操曹操就到。” “本来就不该背后说人。” 钟嘉明皱了下眉,“是不是莫宇凡看错了?” “他说没看错,绝对没看错,诶,要不我们晚上也坐一趟,看看是不是真的。” 梁建豪搭上钟嘉明的肩膀,挤眉弄眼。 “没事吧你,吃饱了撑着,”钟嘉明眉头皱得更紧,“都高三了,你无不无聊?” “好奇嘛。” “好奇什么?别人怎么样关我们什么事。” 梁建豪切了一声,“我关心同学好不好?” “你那是关心呢还是找碴?人家庭条件本来就不好,看别人笑话有意思么?” “行行行,好吧,拉倒,当我没说,以后有什么八卦我不告诉你了。” “谢谢您了,真不稀罕听。” 两人东拉西扯地回到教室,发现讲台旁边吴雨珂正在贴月考成绩单,一堆人都在前面围着看。 梁建豪哀鸣了一声,“老铁,昨天考的,这么快就出来了?” “那不然呢?”吴雨珂回头撇撇嘴,“恭喜你,掉前十了。” “……我操。” 梁建豪扑上去快速地浏览了一下,马上就垮脸了,“十三名,这也太恐怖了!我学校排名都掉出一百一了。” “某人暑假到处旅游的福报咯。” 吴雨珂扯下双面胶,手指点了点第一名的位置,“你学学人家,高一的时候才排学校五百多名,一路逆袭稳坐第一,哎,人与人的差距有时候真是比人和狗还大啊。” 梁建豪咬牙切齿,“你差不多得了,我是要出国的。” “没实力就没实力,换赛道也说明不了什么。” 吴雨珂耸肩对梁建豪拱了拱鼻子钻出人群。 梁建豪低骂了一声“好狠毒的女人”,又扫了一眼成绩单。 排班级第一的就是他刚才和钟嘉明谈论的莫尹,往下几位,排第六的是钟嘉明,钟嘉明审视了那一排分数后往里走,梁建豪跟他前后座,一起往后走。 梁建豪长吁短叹,“暑假真玩太狠了,考那么烂,回去肯定要被我妈说了。” 钟嘉明道:“反正你不准备申请国外学校呢么?” “别埋汰我了,我刚才就是在嘴硬呢,申请国外学校不看成绩啊?” 钟嘉明表情若有所思的,“他英语一开始差我们那么多,现在都能考接近满分了。” “牛逼呗,”梁建豪道,“不论人品,这人的学习我是服的。” 钟嘉明从下往上瞟他一眼,“人品怎么了?我记得他没得罪过你吧。” “我知道,我就是觉得……这个人吧,成天死读书,不搭理人,班级里什么活动也不参与,跟人连话都不说,特别阴,你知道吗?别人问他问题,他从来不回答,藏着掖着的,好像生怕人家跟他抢那第一名似的。” “高考本来就是竞争,难道你不想考第一?” “行行行,我不跟你争,”梁建豪手指点了下桌面,胸膛上挺,“他既然那么努力,那为什么全校第一不是他呢?” “又不是你全校第一,你得意什么?全校第一百一十三名?” 钟嘉明一句暴击让梁建豪彻底无话可说,他悻悻地往教室门口看,正见莫尹走进来,附中的校服在他身上看上去宽宽大大的,脸又白又小,低着头,抿着嘴,没看一眼围堵在前面的人群,径直走向了自己的座位。 “靠,我什么时候也能有这种不看排名的自信……” 梁建豪嘟囔道,神情中还是羡慕的。 钟嘉明也在后面看着,每个人桌上都堆了厚厚的一摞书,像一道道屏障隔绝了视线,黑头发冒出一个尖,钟嘉明低下了头。 月考第一,班主任找莫尹夸了半天。 班级学生的情况,班主任了解得非常清楚,莫尹在附中是个挺特别的学生,跟大部分的学生不一样,他从一个特别普通的乡镇中学考入附中,那学校几年都没出一个这么好的学生,喜报在校门口挂了好几个月。 然而在初中一直傲视群雄的学生进入卧虎藏龙的附中后一下就变得平庸了。 附中汇集了全市最好的学生,高一开学前,这些优秀的学生就卯足了劲,补课狠的已经在暑假把高一课程全部学完了,附中的分班考难度惊人,莫尹的分班成绩并不理想,只是进入了一个很普通的班级。 一直到高一再次进行分班考时,莫尹才杀入了加强班,整个高一他的排名一直在上升,升入高三时,他进入了附中最好的两个实验班之一。 “你很有潜力,”班主任温柔道,“能拿到这个成绩很不容易,加油,老师很看好你。” 莫尹点了点头,“谢谢老师。” “生活学习上有什么困难要及时和老师讲,知道了吗?” “知道。” “好,那你回去吧。” 学生走了,隔壁办公桌的班主任凑上来道:“你们班这个宝贝这次考了第一?” “是啊,挺可惜的,语文差了七分,数学差三分,物理差五分。” “那已经很厉害了,他不补课的吧?” “当然了,”班主任抽了张试卷,“他家里哪有那个条件补课,他要是从小也补课的话,绝对全校第一。” “那话也不能说的,老张班上那宝贝据说也是不补课的。” “不会吧?” “真的呢,你说学习这事还真是看天赋,俩不补课的把全校第一第一给全占了。” “有天赋当然重要,努力也很重要的,上一届状元不就是补课补得很凶的吗?” “也是,都是命。” 办公室的讨论早已被甩在了身后,莫尹没听到两位老师对他和另一个人的讨论,在经过另一个实验班时他向内看了一眼。 对面窗边靠墙最后一排,高高大大的男孩子坐在座位上手长脚长地施展不开的样子,他抱着手臂靠在墙上跟围在他桌前的人说话,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似乎是在跟人谈论很有趣的话题。 “出题的真尼玛是个弱智,就算是数学题,题面也得走点心吧,高三了,还西游记唐僧呢,我都看笑了。” 众人一阵哄笑,被众星捧月的人突然转头向着窗外的方向看了一眼。 窗外有人走过,一点乌黑的发。 “看什么呢?” “没什么。” 他转过脸,重新投入和同学的交谈中。 附中的晚自习是“自愿参与”的,不强制,好学校要摆出一个好的校风,不提倡死读书,一定要学生全面发展,所有规章制度都偏向宽松。 晚上六点,夏天天还是亮的,已经有从食堂回来的学生陆陆续续地去上晚自习。 没人真不去上,附中没有不想读书的,凡是表现得对读书不在乎的,那全都是在装。 实验班的教室很快坐满,试卷、练习册、报纸全都摆上了桌,晚自习答疑的老师还没来,教室里已经安静下来。 钟嘉明背被笔戳了戳,他回头瞪。 梁建豪手掌挡着嘴,用气声说:“哎,那谁怎么没来上晚自习?” 钟嘉明批评好朋友,“什么那谁那谁的,谁是那谁?”他向前看了一眼,第一排有个空位。 梁建豪偷笑,“你不知道那谁是谁么。” 钟嘉明回头又教训他,“少管闲事。” 梁建豪撇撇嘴,老话,“好奇嘛。” 作为班上最刻苦最努力走路都看书的好学生突然今晚不来上晚自习了,能让人不好奇吗? 校门口附近的公交车站没什么人,莫尹坐着等车,膝盖上放了本真题卷做,附中在郊区,学校门口车流量都很少,安安静静的,仿佛整个一片区域都是象牙塔。 “李修。” 李修转过脸,他妈妈正扭头微笑看他,“看什么呢?”今天第一次听到类似的问题,他妈妈探出点脸看向车窗外,“是看到同学了吗?” “好像是。” “看到同学了?”李父道,“还有人跟你一样今天逃晚自习呢?” 李修笑,“不是你们非要我去的吗?怎么叫我逃晚自习?那停车,我不去了。” 李父哈哈大笑,李母也笑了,嗔怪地看了自己丈夫一眼,回头对儿子道:“你爸逗你呢。” 今天是李修堂哥结婚,特别好的日子,挑了小半年挑出来的,选中了就马不停蹄地订酒店,一切都很顺,两家关系一直很亲密,都是独生子,家里父母说现在的堂兄弟跟以前的亲兄弟是一样的,叫李修今天不要上晚自习了,一定得过去参加婚礼。 “你晚自习天天上,堂哥结婚可就一次,晚上不要去了,”李母有点得意地补了一句,“反正你去不去都是第一名。” 酒店很豪华,一家三口下了车,门童来帮忙泊车。 李修还穿着校服,本来是要回家换衣服的,李父说附中的校服又不丢人,没必要换。 “这酒店还可以。” 李母挽着李父的胳膊,“到时候李修考上大学,我们就在这里办升学宴也不错。” “不要太高调,”李父否定了这个提议,“就在家里办吧,在院子里吃吃饭,聊聊天,不是挺好的?” 婚礼在皎月厅办,已经来了许多宾客,堂哥一家人亲自来迎接李修一家,两面大人笑着打招呼,李修被重点关照问候。 “哟,我们的小状元来了——” “别胡说,考试还没考呢,什么状元……” 其乐融融的吵吵闹闹中,李修对当新郎官的堂哥点了点头,堂哥也点了点头,捏了下他的肩膀,“小子,越长越高了。” 座位安排在前面主桌,一家人坐下没一会儿,李修就对身边的父母道:“我去上个洗手间。” “好,认识路吗?”李母道。 李父道:“他都多大了,能不认识吗?”挥了挥手道:“快去快回,马上婚礼要开始了,不要跑进跑出的。” 酒店大堂的洗手间离宴会厅有一段距离,李修不紧不慢地走着,时不时有人经过都会看他一两眼。 一是因为他个子高挑相貌俊秀出众,一个俊美少年理所当然地就会吸引眼球,一是因为他穿着校服,在豪华酒店的环境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李修拉了拉白底蓝纹的pl样式的校服,手指放开,领口弹回去,有点闷。 洗手间藏在角落里,走进去金碧辉煌的,李修站到一个水龙头前洗手,凉水穿过手指,很舒服,洗完了手他抽了张纸擦拭,边擦手指边往外走,身后隔间吱呀一声响,他下意识地微微偏了下脸,目光立即凝住了。 莫尹站在水龙头前洗手,手指上黏黏的,他挤了点洗手液,就在这个时候他感觉似乎有人在看他,一抬头。 视线在镜子里交汇了。 一样的校服,一样的年纪。 双方眼神中都有些许讶异,但彼此都并不陌生。 他们认识对方。 在学校里经常被拿来比较,怎么会不认识呢? 李修没打招呼,移开了视线,纸团扔在垃圾桶里,手插在口袋里向外走了。 莫尹也低下了头,继续洗手。 李修。 手指尖一滴滴水落下去,目光逐渐变得冷漠。 这个人,如果死掉就好了。 117 第三章 拿钱【加更】 短信里的发来的房间号是1803, 约定的时间是七点半,以莫尹的名字订的房间。 从洗手间出来,莫尹从前台取了房卡上楼。 电梯里跟洗手间一样,金碧辉煌, 有种好闻的香味。 和狭小-逼仄的出租屋相比, 这里简直就像是天堂一样。 房卡刷开门, 深灰色的地毯, 脚踩下去软软的, 像踩在云上, 房间里一大面落地窗正对着门, 外面天已经慢慢开始黑了,车水马龙地亮灯。 莫尹关上门走到落地窗前。 整个城市繁华的夜景映在他的瞳孔中,闪烁着光怪陆离的色彩。 房间里也有股淡淡的香气,莫尹环顾四周, 房间里看上去好像连灰尘都没有。 一定很贵…… 莫尹垂下脸,想起刚才在洗手间碰到的李修。 他应该跟他不一样吧。 第一天进入附中时, 莫尹就记住了李修, 因为他是整个附中入校摸底分班考试的第一名。 很好的中学升上来的学生,身边的同学都在议论。 中考状元。 外交官家庭。 这个也会, 那个也会,听上去完美厉害的不得了。 像这样昂贵的酒店对李修他来说应该只是日常的消费场所。 不像他,到这里是为了来见想要买他屁股的人。 莫尹不想坐,他从书包里拿出单词本,眼睛盯着那一行行窄小的字,却无法集中注意力,不知不觉又想起两个月前发生的事。 暑假,大部分同学都在补课的时候, 莫尹选择了去打工,他想要钱,很想要钱,所以在便利店同事介绍他去酒吧做服务生时,他犹豫了一下就答应了,他想自己是个男孩子,而且他本来就什么都不怕,所以也就无所谓了。 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掏出手机,没有来电显示,只是一串数字,莫尹不想存他的号码,等震了好几下后,他才接了电话。 “你到了吗?” “嗯。” “这么乖。” “……” “我还以为你会特别不愿意呢,”电话那头的声音暧昧地像在调情似的,“没想到你这么主动,放心,今天晚上我一定会给你留下个特别难忘的初夜,”听筒那头传来“啵”的一声,“等我啊宝贝,十分钟,马上就到。” 电话挂了,莫尹盯着黑了的手机屏幕,视线逐渐变得越来越冷。 “去洗手间怎么去了这么久?迷路了?” 刚坐下就受到了关心或者说是盘问,李修道:“没有,洗手间有点远。” “婚礼马上开始了,从现在开始就不要乱跑了。” 李修点了点头,算是答应。 刚才在洗手间碰到的人应该是叫……莫尹?隔壁实验班的头名,他们老师经常提到的人,非常的努力刻苦,要求上进,用他们老师的话说就是“人家没你们这么好的条件,却能够考过你们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你们脸红不脸红?” 幸好,他就是那百分之一。 不过今天他倒是听说了有关这位贫穷又努力的莫同学的其他事迹。 逃票。 听上去有些匪夷所思。 事情非常小,但就是这样的小事会让人觉得这个人人品不行。 会场的灯暗了下去,思绪被打断,李修抬起脸看向打光中心的舞台。 司仪拿着话筒,在有点震耳朵的音乐声中开场,李修跟着身边的人鼓掌,突然一个奇怪的念头从脑海中闪过——既然家境这么不好,那怎么会到这个酒店来?——鼓掌的手顿了顿,随即又继续拍下,脸上的神情从一瞬的冷漠变回微笑的热情。 不关他的事,管它做什么。 “咚咚——客房服务——” 刻意拉长的语调一听就让人感觉不正经。 莫尹靠在落地窗前,掌心贴着玻璃,心里很奇怪的一点也不紧张。 “宝贝,别闹了,开门,是我。” 门口的敲门声变得急躁起来。 在对方踹门之前,莫尹把房门打开了。 门只打开了一条缝,周韧看到他低垂的浓密睫毛,松了口气的同时立刻将膝盖挤进门缝,莫尹拉开门的手放下往后退,他全身都落在了周韧的视线中,看到他穿的一身蓝白校服,周韧的眼睛瞬间就直了。 “宝贝,你穿校服太好看了……” 莫尹往后退了两步,脸从下往上抬起,他的面孔弧度柔和,眼睛圆圆的,鼻梁很挺,下颊收紧,有一股清冷脱俗的味道,“先给钱。”张嘴却是市侩又庸俗。 “既然都说好了,还怕我不给钱吗?”周韧右腿向后踢上门,微笑道,“再说我对你怎么样,难道你还不清楚吗?” 莫尹是在酒吧认识的周韧。 起因是有人骚扰他,去了酒吧之后,莫尹才发现在那样的酒色环境中,是男是女对那些人根本没什么区别,是周韧帮他解了围。 之后骚扰他的人里又多了一个周韧。 周韧的骚扰当然不会那么低级,他会说好听的话,给他小费,看上去很绅士,不经意间才会靠近,维持在一个若有似无的距离中。 暑假结束后,莫尹离开了酒吧。 周韧还是依旧时常电话短信地骚扰,可能是看出莫尹已经看穿他的目的,于是就开始变得很露骨,从暧昧挑逗直接升级成了多少钱才肯。 莫尹一直没有把他删除拉黑。 或许是因为周韧把握了分寸,没跑学校或者他家来堵他,也或许是他觉得迟早有一天,他会需要他的。 周韧有钱,而且愿意给。 而他又很缺钱。 “先给钱,”莫尹又强调了一遍,“不给钱我就走了。” “别——” 清瘦的男孩子穿着校服在偌大的房间里,胸前抱着书包毫无倚仗的模样,看上去似乎随时都会反悔逃跑,这反而令男人感到热血沸腾。 “给,我给。” 周韧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对着莫尹晃了晃,“先给五千,剩下的做完再给,宝贝,你也体谅体谅我,我怕你拿钱跑了。” “好,那你转。” 周韧低头火速转了钱。 “好了,五千。” 莫尹口袋里的手机也响了。 他伸手去掏手机,刚看到手机界面上的收款短信,周韧已经迫不及待地扑了上来,甩开他手里的书包就要去搂他的腰,“宝贝儿,我可想死你了——” “你先放开。” 莫尹抬起手臂挡在周韧的脖子上,“我有话跟你说。” “别说了,我都急死了,你都不知道我想你想了有多久,有什么话做完再说……” 周韧伸手要从校服里钻进去,莫尹却是自己撩起了校服。 还没等周韧高兴,他就被眼前的画面吓了一跳,整个人往后蹦了半米远。 莫尹的腰很细,皮肤也很白,腹部看上去没有肌肉,一片白腻柔滑的皮肤上用透明的胶带缠了一把水果刀。 周韧脸色巨变,“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莫尹平平淡淡道,“用来防身的。” “防身?我操-你——”周韧憋住了,脸通红,“你他妈我们今天不是说好的,我他妈花钱买你,你他妈什么意思?!” 莫尹直勾勾地盯着他,“我缺钱。” 周韧道:“我他妈知道你缺钱,你缺钱,我有钱,咱们钱货两讫,你带刀是什么意思?” “我想要钱,可我不想卖,五千就够了,”莫尹说话时,腹部的水果刀随着他的呼吸一动一动,看得周韧瘆得慌,他是求色,可不想闹出什么事来,“谢谢你的帮助,这钱就当我借你的,以后还你。” 周韧快要吐血了,他面色狰狞道:“你他妈这是在跟我玩仙人跳?!” 莫尹不置可否。 他一只手捋着校服,一只手垂下去捡了书包。 柔软的腹部微弯,贴在皮肤上的刀尖似乎马上就要往里戳,周韧脸都皱在了一起,他骂骂咧咧道:“为了骗我五千块钱,你在这儿跟我玩命?我说咱和和气气的不行吗?你是不是嫌少?这样,我给你三万,行不行?你把刀卸了,我保证我特温柔,让你特舒服,行不行?” “数目说太大,怕你不来。”莫尹很平静道。 周韧脸都快绿了,合着一开始就打算骗他是吧?他吓唬道:“你就不怕我报警吗?” “报什么警?卖-淫?我没卖。敲诈勒索?刀贴在我身上,我没指过你,”莫尹眼珠黑漆漆地看着他,“这钱是我借你的,我会还的。” 周韧简直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了,他只是看这小男孩子清清秀秀的,细腰长腿白皮肤,身上还有股特冰清玉洁的劲,尤其是在酒吧那种地方,太招人眼了,能搞上个几次,他就心满意足了,反正也就是个穷学生,要搞上手能有什么难度?想他也算猎艳无数,哪知道会在这阴沟里翻船?! “我告诉你,我知道你学校,”周韧指了他的校服,“信不信我去你学校给你宣传宣传你今天的事迹?” 莫尹脸上表情变都没变,“随便。” 周韧看出来他不是嘴硬,是真不在乎。 靠! 周韧眼里冒火,一股热流在他的身体里涌动,恨不得冲上去把人强了,就这么个小身板,难道他还弄不过他?可想想这么个烈性的脾气,真把人强了指不定得闹成什么样,敢给自己动刀子的可不是一般人,可就这么放人走了,他又不甘心。 两个人就这么僵持着。 “为什么是我?”周韧不甘心道,“酒吧里那么多人看上你,不是我一个人想操-你吧?” “因为,”莫尹顿了顿,眼珠里透出浸润的光,“你是个好人。” 电梯下到大堂,莫尹进了洗手间隔间,撩起校服,把校服的一角叼在嘴里,双手撕扯上面的胶带。 胶带缠得很紧,贴着皮肤的那一层剥开时刺痛得像在上刑,一口气把胶带扯了下来,腰上的皮肤变得红红的,水果刀仍旧黏在身上,是汗在贴着。 把刀放回书包里,胶带扔到垃圾桶,莫尹坐在马桶上,低着头按住肚子。 肚子很疼。 上午就拉了两次肚子,刚才扯胶带的时候又难受起来了。 还好周韧只是好色而已,不是什么真正的恶人。 一句“好人”就能哄得他打开门放他走了。 真蠢。 他难道不知道在这个世界里“好人”就等同于“傻逼”的意思吗? 莫尹脸色变得极其冷漠,嘴角扬起一抹讥诮的笑。 等熬过了那一阵疼痛后,他背上书包走了出去,将粘过胶带的掌心重新洗了洗。 酒店门口,李修正在和父母等门童泊车过来。 李母赞美着婚礼的完满和那一对新人的般配,李父点头附和,“是挺不错的,李修,你觉得呢?” “很好。” 李父瞥了他一眼,“我感觉你今天晚上好像有点心不在焉的。” “有吗?”李修笑了笑,“可能晚自习上习惯了。” 旋转门后,莫尹背着书包没往前走。 一家三口,光鲜亮丽。 车来了,是一辆黑色的车,看上去不昂贵得很显眼,低调的感觉,等那一家三口上了车离开后,莫尹才从旋转门后面走出来。 李母正扭着头和后座的儿子说话,她突然道:“诶,我好像真看到你同学了,就在后面,是你们学校的校服吗?” 李修回过脸,从车后的玻璃看到了从灯火璀璨的酒店中走出的穿着蓝白校服的身影。 “不是,”李修回过脸,“妈你看错了,不是我们学校的校服。” “哦……可能高中校服都差不多……李修,你真的不想补一补吗?”李母又把话题转了回去,“那可是晟大的教授,你提前批不就想报晟大吗?” 还不算晚,就是路很远,坐地铁的话会快一点,可是坐地铁没办法不买票。 厚着脸皮又省了五块钱。 回到家里,屋门又被堵上了,等一会儿,里头安安静静的,莫尹推开了屋门。 照例又是收拾。 早上他吃完饭后感觉不太好,就把剩下的饭倒了,淘米又烧了新的饭,时间来不及了,按下煮饭就走了,打开电饭煲,他发觉电饭锅里被挖了个拳头大小的坑。 莫尹走到床边撩起帘子。 睡得四仰八叉的人手垂在床下面,通红通红的,手指尖上起了好几个泡。 莫尹找了根缝衣针,把水泡一个个挑破,涂上药膏。 “喂,院长,您好,不好意思打扰您了,我凑够押金了……”莫尹看向耗尽精力后陷入昏睡中的人,对着电话那头的人道,“我能把人送过去了吗?” 118 第四章 回家 “陈老师, 这次的竞赛我应该能去了。” “确定?” 物理老师按了下红笔后抬头,“莫尹,你也是大孩子了, 那老师就直说了, 去年学校给了你名额, 你临时又不能去了, 白给市中多捡一个人头, 这对你也是有影响的, 你懂吗?” 莫尹脸色有点白, “对不起老师, 去年家里有突发情况。” “那你能保证今年不会有突发情况?” “我保证。” 物理老师低头沉吟了一会儿, 这孩子呢,他其实挺喜欢,认真踏实不浮躁, 家里条件差, 天赋也不算最顶尖, 就靠自己拼命去学, 这种小孩挺招人疼的,他又按了两下红笔, 再次看向身前身条已经挺修长的男孩子, “好吧,那我就试试看再向学校推一下你?” 莫尹脸上露出了感激的笑容,“谢谢老师。” 物理老师也笑了, “这次月考表现很好, 失的那五分自己看过了吗?会了吗?” “会了。” 老师点点头,“那就好,”视线很慈爱, “有什么困难找老师,知道了吗?” “知道。” 低着头走出办公室,身边轻擦过人,身上带着淡淡干净的香气,莫尹偏过脸,一张昨天在酒店近距离看到过的侧脸从他的视线里一掠而过。 “李修。” 物理老师站起来招手,“快进来。” “去年竞赛你表现不错,虽然成绩不是最理想,就当一次练兵了,今年学校对你抱有更高的期望,你是这次比赛的主力军……” 贴墙角听了一会儿,莫尹走了。 中午午休的时候,物理老师又叫他去了办公室一趟,说今年学校想搞一次预选,安排在周五晚自习考试。 莫尹道:“好的。” 走之前他又问了一句,“所有人都要参加预选考试吗?” 物理老师愣了愣,莫尹的眼神和表情都挺正常的,但他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点不自在,“当然。” 教室里正在午休,空调开了,前后门窗都关得很严实,窗帘都全拉上了,莫尹手指碰了碰门把手,又慢慢撤了回去。 学校很大,能一个人待的地方有很多。 食堂背面靠墙,装载食物垃圾的车刚走,地面留下一片潮湿,墙壁上攀缘着红花绿叶,莫尹坐在台阶上,仰视天空。 阳光洒在脸上,热辣滚烫。 石院已经同意接收,今天晚上8点过来拉人。 8点的话,很有可能会吵得很厉害。 莫尹突然想到了上午碰到的李修。 这次物理考试,李修是满分。 全校唯一一个满分。 距离高考就只剩下一年的时间了,一年的时间内,他能打败他吗? 捡了根树枝,莫尹在地面写,横竖撇捺,木子李,然后在上面画了个大大的叉,他脸上露出了笑容,鞋底往地面上划了两道,模糊掉了那些痕迹。 他开始想将来。 出神地想,全是光辉灿烂的画面。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打断了他的想象。 周韧回过了神,终于还是不甘心,不过学乖了,知道硬来可能没用,发了好几条短信过来,用词体贴大度,还有几分深情,钱他可以不要,就想走走心,以前的事一笔勾销,就当重新交个朋友。 莫尹盯着手机屏幕上的“宝贝,有什么难处告诉我,我愿意帮你。” 莫尹知道对周韧来说五千一万根本不算什么,穷学生眼界低,图的也就那么多了,美滋滋地过来花点小钱搞清纯男高。 只是一点好处都没捞着,心里总会不甘。 他可以继续吊着他,沉没成本摆在那,钱只要花出去一次,就不愁他不花第一次。 这不是什么大奸大恶的人,他能拿得住他,从他身上再榨出点油水来。 莫尹低头又看向地面,泥土沙子还有落叶,鞋底印子乱乱地叠在划掉的字上。 ——[你想来我家吗?] 晚自习又请了次假,连续两天请假,班主任有点诧异,“怎么了,还是家里有事?” 莫尹点了下头。 班主任关心:“是有什么特殊情况吗?” 莫尹摇头,“明天就不请假了。” 班主任思索了一会儿,“好吧,我给你开出门证。” 等人拿着出门证走了,班主任还在看门口,神色有几分忧虑,抿着嘴唇打开桌面上的班级情况登记表,托腮看了一会儿,又叹了口气。 对青春期的孩子,有时候她还真拿不住关心的度,尤其是像莫尹这样的学生,就怕关心过度,反而伤害到孩子的自尊心。 莫尹的家庭情况很特殊,家境很差,高一就申请了贫困,每个学期能领两千,学校把能免的费用也都全给他免了,只是对于这孩子的实际情况来说,终究也只是杯水车薪。 逆着人群,莫尹背着书包往校门口走,远远的,看到个人在保安室门口。 莫尹在远处停住,等人走出校门后才过去。 公交车站人又是不多,莫尹看到了穿着校服的身影,在原地停了一下后过去。 李修背了个单肩包在站台伸出的遮阴挡板下站着,一只手插口袋,一只手拿手机,耳朵里插着无线耳机,低着头,手指打字飞快。 后面有座位,空了一大排,莫尹过去坐下。 郊区绿化好,风吹过厚厚的树叶,闷又重的热气袭来,把书包甩到身前,莫尹拉开拉链掏出看。 跑车的轰鸣声由远及近,等车的人纷纷投过去视线,只有两个学生一前一后头也不抬。 “小尹?” 莫尹手捧着书抬头。 红色跑车的车窗摇下,周韧戴了副墨镜,笑得邪邪的,“我来接你了。” 莫尹盯着他,周韧挑了下眉,“怎么了?不是说好今晚去你家吗?”他脸往另一边转了转,“走啊,上车。” 莫尹坐在原位,过了一会儿后合上书,把书往书包里塞的时候,又有辆出租车开了过来,前面的李修动了,伸手招了招。 “尾号2838?” “对。” 李修上车关上车门,视线向后瞥了一眼,跑车里的人下了车,给莫尹提书包,那人花衬衫西装短裤尖头皮鞋,一副油腻的暴发户打扮,和穿着旧校服旧鞋子的学生站在一起完全像两个世界的人。 出租车开了,身后的情形拉远,李修收回了视线。 “刚才好像有你同学在啊,”周韧笑嘻嘻的,一点也不像昨天晚上生气的样子了,“我可给足你面子,没露馅吧?” 莫尹抱着书包坐在副驾驶,说:“我没让你来接。” “你都主动约我去你家了,我还能不也主动点吗?”周韧笑着冲着副驾驶扬了扬下巴,“再说了,你不无所谓嘛,坐公交车多挤,我有车我当然乐意来接你。” 莫尹道:“下次你要来的话,提前说。” 周韧笑得牙齿都露出来了,“这么快就想下次了?” 莫尹道:“这样我就不在食堂吃晚饭了。” 周韧笑容一下僵在脸上。 靠,这是把他当肥羊宰啊,还是一点都不掩饰的那种! “好,”周韧继续保持微笑,“我带你去吃大餐。”他就不信拿不下他! 吃饭……周韧眼珠一转,心想是啊,吃饭!他怎么之前没想到呢…… 不说报警也没用吗? 小孩子还是太嫩了点。 周韧脸上笑容加深,“那今晚我带你去吃个夜宵吧?” “随便。” “你这么随便啊。” 周韧调笑,莫尹没接话。 莫尹给的地址是老街口,周韧知道他穷,也知道这地方破,火红跑车大剌剌地停在街口,瞬间吸引了无数目光,周韧一点也不脸红,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上前去虚搂了一下莫尹,被莫尹躲开了,周韧也不生气,露着牙笑,“你说你家里没人,该不是骗我的吧?等会儿进去一家口把我绑了,人皮客栈?” “有这个可能。” “哈哈,宝贝儿,你真逗。” 周韧不怕别人看出来他对面前这小孩心怀不轨,他甚至恨不得就把标签贴俩人身上,他无所谓,就得让街坊邻里议论猜疑,以后全戴有色眼镜看小孩才好。 直接搞,搞不定,那就攻心嘛,他有的是时间精力陪人玩,他就不信他能玩不过一个刚成年的小屁孩! 路面很脏,味道也不好,周韧拿手机在鼻尖扇了扇,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前面带路的人,心说这就想把他逼退了?不过就是个穷小孩嘛,又穷又倔清清白白的小白莲花才够味道呢,他盯着莫尹被宽大的校服遮住的臀部,淫邪地一笑,在破屋子里干金贵的小处男,那才刺激呢。 跟昨天差不多的时间,天已经慢慢暗了下去。 上楼,没碰到人。 莫尹摸了钥匙开门,门一下就被推开了。 周韧站在门口,往里看了一眼,房子小得他大开眼界,他不由道:“宝贝儿,你就住这儿?” 莫尹回头,“要进来吗?” 周韧又往里看了一眼,房子里轮廓黑漆漆的,他突然觉得瘆得慌,脑海里那些黄色废料瞬间消失了大半。 莫尹伸手摸了墙壁上的灯打开。 灯亮起来时,周韧眯了下眼睛,坑坑洼洼的白墙水泥地颜色艳俗的山寨米老鼠帘子映入眼帘,越看越像恐怖片。 莫尹走进了屋子,他身上校服白净,淡蓝色的校裤同样清新干净,鞋子虽然旧,可也刷得雪白,除了走路溅到了泥,整个人干干净净的,站在间这么破的屋子里就像荒郊野岭的破庙里突然出现了个美人,又可怜又诡异,鬼气森森的。 “你不是说想来我家吗?进来啊。”莫尹对门外脸色明显变得难看的周韧道。 周韧嘴角勉强勾了勾,眼珠往两边都看了看,心说怕个屁,不就一破房子吗?! 皮鞋踩进屋内,莫尹把书包放在电视柜上。 屋子里有股怪味道,周韧手指擦了下鼻尖,感觉好像哪里酸臭酸臭的,他皱着眉头看向挂在房子中间的帘子,心说该不会里面藏了什么东西吧?心里发毛,看过的恐怖片全在脑海里乱窜。 而就在这时,帘子突然动了。 周韧惊呼了一声向后蹦了半步。 莫尹站在电视柜旁边冷眼旁观。 帘子又被踹了一下,露出了人的一只脚,周韧看傻了,整个人都僵住了不动,眼睁睁地看着帘子被掀开,中年男人盯着屋子里多出来的陌生人,沙哑道:“你是谁?” “我……”周韧咽了口口水,看向一旁的莫尹,“我是小尹的朋友……” 男人问他,“吃过饭了吗?” “啊?啊——吃过了。” 周韧有点糊里糊涂的,背上冒了一身的汗,这屋子真热,面前的是人不是鬼,那就没事了,他定了定神,道:“您是?” “吃点饭吧,”对方没理睬他,光脚下了床,“今天做了鱼,红烧鱼,我去杀鱼。” 周韧懵了。 男人站在屋子中间,手掌对着空气利索地滑,表情严肃认真,过了一会儿,他想起什么来,一拍脑袋,“忘了买面粉了。” “哎哟,”他又叫,“刀砍到头了,刀砍到头了——”他盯着自己的手掌,手掌用力地往自己的头上一拍,“叫110,我刀砍到头了——”他人跌跌撞撞地往后倒,周韧吓得不断地往后退,脚一绊,绊出了门,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惊骇无比地看着屋内。 男人没追出来,也坐到了地上,一边解裤腰带一边说,“鱼没水了,我给鱼浇点水,晚上红烧鱼。” 莫尹提着书包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他关上门,从头到尾,他没看那个男人,男人也没看他。 “我爸。” “有精神病,发作起来有好有坏,你运气好,今天不算折腾,只是随地大小便。” 周韧从地上爬了起来,莫尹靠墙站着。 周韧心脏怦怦跳,嘴都白了。 “这、这多久了?” “一直都有,我妈也是,前两年发病跳楼死了,我爸的病就更严重了。” 莫尹低垂着眼睛,脸上没什么太大的表情,看上去就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我听说先天性的精神病都会遗传的。” “我现在还没有症状。” 莫尹抬起眼睛,长睫毛下眼珠子黑得瘆人,“精神病杀人不犯法,你是个好人,以后别来找我了。” 119 第五章 实验室【11w营养液咕噜咕噜…… 会议室里很安静, 二十五个学生一人坐一张桌子,90分钟答卷时间。 莫尹低着头,头也不抬地答题。 单科竞赛和综合学科考试不一样, 物理成绩他总是起起伏伏的, 没有考过一次满分,学校里偏科物理比他强的也还有几个。 这张试卷的难度比月考的要大, 掌心渗出了汗,笔滑腻腻地拿不住,莫尹抬头向前看。 李修坐在他前面, 校服被背脊顶起, 手臂宽宽地横在桌上, 笔动得很快。 呼吸有点乱, 莫尹低下头继续答题。 “好了, 同学们,时间到了,把笔放下, 检查一下名字写没写, ”老师笑, “我想你们这些学生总不会犯那么低级的错误吧。” 学生们也笑了。 老师下了台过来收卷,从前往后, 收到莫尹时, 莫尹抬头看了一下老师手里已经收到的试卷,上面写得满满当当,心瞬间就跳得快了起来。 试卷很快收完, 老师留下一句“都回教室去吧”就离开了会议室。 会议室里很快活跃起来。 “这试卷好难啊,填空题第一题那个电阻就算得我头疼。” “你做完了吗?我没做完。” 议论交谈声不绝于耳。 莫尹静静地收草稿纸和笔,身边有人跑来, 手臂往前排人肩膀上一搭,“李修,BA点的经度差你算出来多少?” “73°。” “完了,我算出来87!” “完什么,我也不一定对。” “别来这套,我再问你,h最大是多少?” “你自己看吧。” 李修把草稿递了过去,视线向后看去。 四目相对,眼睛立刻就闪躲开了,偷偷听两人对答案的人拿起纸和笔袋起身就往外走。 “我好像又算错了……”同学还在嘟嘟囔囔。 李修看着门口,匆匆离去的背影,逃跑似的。 晚自习结束,安静的学校在深夜焕发了活力。 一整个晚自习,莫尹把草稿纸又重新看了一遍,演算、估分,猜测自己能不能进。 应该能的,他算出来BA的经度差也是73°。 背着书包往外走,人群挤着下楼梯,他贴着楼梯墙壁往前走,脑子里还在想最后一道原子击打在接收屏上的距离后面那个d到底有没有1/2。 他从来不跟人对答案。 他不喜欢交朋友,也没那个时间和精力。 所有人都是他的竞争对手,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这些人全都摔下去,让他一个人过就好,前面大路宽阔,全部风景都给他一个人欣赏。 在公交车站等候的人不算多。 附中大部分都住宿,一小部分住在附近的公寓,像他这样从一个郊区跑到另一个郊区的学生很少。 没问题的话,他下个月也可以申请住宿了,学校应该会免费让他住的。 戴上耳机,莫尹坐在公交车上用手机练听力。 自从那天他带周韧去了家之后,周韧就再也没有来找过他了。 求色的人,犯不着冒那么大的风险,他又不是天仙,没那个必要。 吊着周韧继续弄钱的想法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不知怎么,他心里就开始产生排斥的念头。 出卖肉-体和出卖灵魂的界限在哪里?两者又有什么区别?以后应该也会变得轻松很多,他不需要再勉强自己做自己不想做的事。 公交车摇摇晃晃,额头靠在车窗玻璃上,路边的灯光打在沉静的脸上。 今天上车的人少,他买票了。 老师阅卷的效率很高,莫尹第二天一大早到学校,试卷就发下来了,错的跟他想得基本一致,就是不知道别人的情况怎么样。 “请高三实验(1)班李修、张启源、宋子怡,高三实验(2)班莫尹……” 广播后面莫尹就没听了,他嘴角有点不自然地像是抽搐般地笑了笑,他站起身往外走,后面有人叫他,“莫尹——” 莫尹回头,是个挺陌生的同学。 “一块儿去?”钟嘉明向前走,莫尹已经转过了脸向教室门口走了。 梁建豪在后面怪笑了一声,“物理小王子,热脸贴人家冷屁股了吧。” 钟嘉明回头瞪他,“别酸。” “去去去,我才不酸呢,快去吧,”梁建豪踢了一下他的凳子,“好好学啊,别给你爹丢脸。” “滚——” 钟嘉明走出教室,看到了前方的背影,三步并作两步地向前追了上去。 莫尹没说话,他也没说话,前面一班的三个人走一块儿倒是有说有笑的,李修站边上,个子高得快要碰门,眼睛笑眯眯的,似乎是注意到了钟嘉明的眼神,回了下头,钟嘉明也笑了笑,李修冲他一招手,算是打招呼,钟嘉明也抬了下手。 全校成绩好的其实互相都认识,有很多在初中就是同学,钟嘉明和李修初中同校不同班,他们俩的爸爸还是同事。 钟嘉明轻呼了口气,别人家的孩子,他的压力源泉之一。 钟嘉明看向身边的莫尹,莫尹也很优秀,可不会让他感到有压力,他反而觉得很受激励,尤其是莫尹进入实验班后,他就一直很想跟他交朋友。 可能是因为家庭条件的原因,莫尹的性格比较阴沉,这也引起了钟嘉明的一些同情,更迫切地想要和莫尹尽快熟起来。 七个学生到物理办公室报到。 物理老师先恭喜了他们进入本次竞赛的学校推荐名额,他特意看了莫尹一眼,莫尹看上去紧张地冲他微不可查地点了下头。 “学校的意思是搞竞赛也不能耽误你们正常的学习,那么从下周起就要牺牲你们午休、副课,还有晚自习的时间,包括放假也要到学校来集训,都能接受吧?” “能。” “好,这里是题库,一人一本。” 物理老师点了下办公桌的一沓本子。 钟嘉明拿了两本,递了一本给莫尹,莫尹犹豫了一下,接了,没说话。 七人出了办公室,除了莫尹和钟嘉明之外,其他人都在说笑。 莫尹翻着题库看,眼神和表情都很专注,钟嘉明看莫尹,不由笑了。 回到教室,莫尹先在题库本上写了自己的名字,随后就迫不及待地开始看题。 他不想在集训里落后,想要做到第一。 “拿的什么?我看看。”梁建豪拉钟嘉明的校服。 钟嘉明抽了下衣服,“你又看不懂,”他站起身,鼓起勇气走过去,“莫尹。” 正在研究题的人抬头。 “昨天考的那张试卷,答案老师也没发,最后一道题你对了吗?” 莫尹手掌盖着书,睫毛垂下,“没做。” 回答的很生硬,显然是不想再跟钟嘉明继续交流。 钟嘉明没放弃,“那我们一起去问老师?” “不去。” 钟嘉明低了下头,尴尬道:“那我问到了教你吧。” 莫尹彻底不理他了,转过脸看书,向外的手掌竖着挡住钟嘉明的视线,做得很明显。 梁建豪在后面笑得抽搐,等钟嘉明悻悻而归后,一边笑一边拍钟嘉明的肩膀,“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 钟嘉明没说话。 “莫宇凡跟他高一就分在一个班了,特阴,你以为人贫困生自卑需要人温暖呢?不,他是谁也看不起,根本不搭理人,就像刚那样,我看到他用手挡练习本了是不是?切,他就这样,生怕别人偷他的分数,你没看他脸上写了一行字?” 梁建豪见钟嘉明不说话,拿了笔在钟嘉明脸上虚空写字,“莫挨老子。” 钟嘉明白他一眼,“题库后面就有答案,他遮不遮有区别吗?”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哪,有没有答案他都遮,他不说,老师也会讲,可是他就是不说,就是这么藏着掖着,特小气,真的,格局真次,要不说穷山恶水出刁民呢,坐公交车还逃票,你还不信,莫宇凡才不会胡说呢,他有必要乱说自己同学吗?你就不会看人。” 被好朋友数落了一顿,钟嘉明抬头又看了一眼前面的人,没再反驳。 下午体育课前的课间,莫尹第一个跑出去,他想提前跟体育老师请假,这节体育课不上了,留在教室里刷题。 “今天球类运动日,”梁建豪边高抬腿边拍大腿,“快走,晚了抢不到位子了。” “你先去吧,”钟嘉明脚踩在凳子边缘,低头抽鞋带,“我重新穿下鞋带。” 教室里人都走了。 钟嘉明走到前排座位旁,看了下桌上堆起来的书和试卷,物理书里似乎夹了张白色的试卷,他手轻轻把那张试卷抽了出来,他感觉自己是在做坏事,一边看教室门口,一边把试卷翻了过去,视线停留在最后那个大大的勾上。 体育老师没同意莫尹的请假。 “学校通知给到我,我就允许你请假,学校没通知,你必须上体育课,国家要求保证你们每周两节体育课的。” 体育老师手臂向外舒展了一下,“成天坐在教室里学习你不累哇,动一动,劳逸结合。” 莫尹没办法,只能站到一边等自己班级的队伍集合。 等人来得多了,莫尹才发现今天是球类运动,他又高兴起来,打算等他们开始玩起来之后就溜走。 “这儿——” 梁建豪伸手招呼,钟嘉明小跑步过来,表情看上去有些失魂落魄。 “怎么了?”梁建豪拍着篮球,下巴往角落方向抬了抬,开玩笑,“发挥发挥爱心,叫人过来一起玩?” 钟嘉明看他一眼,无奈又有点认输,“别说了。” 梁建豪笑了,“怎么了?想开了?不做爱心使者了?” 钟嘉明拍了他的篮球,“打球吧。” 各项球类运动都热热闹闹地组起了局,莫尹站在人群后,发现老师没注意之后就默默地向外走了。 操场离他们那栋教学楼有点远,莫尹决定抄近路,从实验楼二楼的天桥过去,今天这节是高三的公共体育课,整个高三都在操场和运动馆内运动,那么就他一个人跑回去学习了。他再也不要比任何人落后了。 实验楼里很安静,上到二楼时,莫尹停下脚步向上看。 竞赛除了理论知识外,还会考实验操作。 学校每周两节实验操作课,一节课四十分钟,老师要讲十来分钟,四人一个小组,每个人真正能轮到操作的时间很少。 五楼很幽暗,走廊尽头的窗户,阳光猛烈地打进来,像一个巨大的光球。 莫尹双手趴在实验室门上朝里看。 操作台被擦拭得很干净,上面的器材也摆放得整整齐齐。 之后集训应该会来这里训练吧? 统一训练的话,他应该比不过他们的,他们初中都学得比他多,这一点他从进附中没多久就知道了。 想偷偷进去。 鼻尖碰到了门上那一小块玻璃,莫尹盯着里面,看着看着就从玻璃上看到了自己的重影,校服叠着校服…… 莫尹猛地回头。 比他高了半个头的男孩子在他身后俯视着他,左手微微冲着他抬起,无名指上挂了一串钥匙,“想偷溜进去?”李修说。 120 第六章 集训 “让让。” 莫尹放下手掌, 镇定地挪到了旁边。 李修拿钥匙开了实验室的门,进去后又去开操作台下面柜子上的锁。 莫尹背靠在实验室门口的墙上,头往里看, 李修的所有动作表情都光明正大,应该是老师让他来的, 看上去是在检查器材。 心头像淬了毒汁, 背后手指蜷起, 莫尹看着在实验室里自如穿梭的人, 心里说不上是嫉妒还是别的什么,但很希望现在实验室爆炸, 能把李修炸成碎片。 实验室没有爆炸, 而且看上去一点问题都没有, 李修重新一排排把柜子锁上, 锁到最前面一排时, 他抬起了头看向实验室门口。 这次莫尹没有回避眼神,目光冷冷地直视过去。 因为刚才李修说他想偷溜进去, 虽然他就是这么想的,但李修那么说就是没理由的揣测,很不礼貌, 如果是别人,或许莫尹会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 他不会耗费精力在和人斗气这种事上,但对象是李修的话,他觉得有必要作出还击。 李修蹲在操作台后, 他个子高,蹲着也看上去很有压迫感,他说:“要进来吗?” 莫尹怔了怔, 他没有表现出被说中心事的迫切,而是不动声色道:“没有得到允许进入实验室属于违规行为。” 李修笑了,他笑起来让莫尹感觉很不舒服。 “钱老师让我过来检查器材,”李修抬起手,钥匙在他手指上滑下发出清脆的响声,“要进来吗?不进来我就上锁了。” 莫尹很犹豫,他想进去,可是不想是李修放他进去,谁都行,就李修不行。 李修见他不回答,于是关上了柜子上锁。 他上锁的动作很认真,也很慢,钥匙在锁芯里转动,剩下的几把钥匙随着转动哗啦哗啦响。 莫尹不想看下去了,他转身向楼梯口走,下楼从天桥回到了教室,教室里空无一人,莫尹坐到座位上翻开题库,手里拿了笔按了两下,脸色逐渐变得阴沉。 他不会输给他的,就算他领先他那么多,就算他条件样样都比他好,他还是会超过他。 手指紧攥着笔,神经有些紧绷,莫尹知道自己这是压力过大的表现,昨天测试收卷的时候,他一直盯着老师收上去的李修的试卷,那个时候李修好像回头看他了,也好像没有,他不确定。 跟任何同学相处,莫尹几乎都不带有任何情感色彩。 他们跟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即使未来他能够出人头地,他跟他们也不会合得来的,他们永远不可能真正理解他,像今天跟他说话的钟嘉明,眼神里掩饰不住的同情,他一定觉得他很可怜,家里条件差,人缘又不好,只会死读书,把自己当救世主一样施舍关注,那种感觉一定很好。 反正他不在乎他们的感受,也不想迎合他们的期待,做一个被稍作关心便感激涕零的可怜虫。 真正可怜的是他们。 莫尹敢说,如果他们跟他陷入一样的境地中去,一定比他活得辛苦百倍,光是从那样差的初中升入科附就已经是个奇迹了。 想到这里,莫尹又有了点信心,他能创造出一个奇迹,就能创造第二个,不是吗? 至于李修,他现在尽管嚣张得意看不起他好了,等他超过他,他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莫尹脸上又露出了笑容,他轻抿着嘴,想象李修发现自己维持了两年的全校第一被他抢走时挫败的神情,嘴角的笑容变得很甜美。 晚自习结束后,莫尹去坐公交车,校门口道路两边停了很多车,明天放假,附中每两周放一天,物理老师已经通知他们明天办公室集合。 一辆黑色的车从路边驶出,莫尹看到李修走了过去,他的脚步也随之顿住了,他视力很好,开车的人不是上次他在酒店看到的李修的爸爸,是个看上去有点秃头的中年男人。 莫尹心里很恶毒地想:说不定什么外交官家庭都是假的,李修是被这个中年男人包养了。 但那是不可能的。 李修有个很体面的家庭,他那天都看到了,爸爸个子高高的,西装笔挺,妈妈漂亮又高雅,淡藕色的长裙。 “李修,”司机从后视镜里向后看,乐呵呵道,“你真的要申请住宿?” “高三太紧张了,住校方便点。” 李修看着车窗外。 公交站前站了许多人,清瘦的身影站在前面,低着头借路灯看书。 李修勾起嘴角,想到这个人白天一本正经地说“没有得到允许进入实验室属于违规行为”,“陈叔,停一下。” “啊?” 司机脚比嘴快,连忙把车停住了。 “怎么了?”司机问。 “靠边停一下。” 司机没再多话,把车停到路边。 李修靠在窗边向外靠,司机也向外看,只看到公交车来了,人群一拥而上。 车来时,莫尹把书合上拿在手里,他混在人群里上车,今天放假,坐车的学生特别多,他低着头,肩膀碰到人,前面的人回头看了他一眼,莫尹没在意,拥挤着上了车,他手指垫在书里,前面刷卡“滴”的一声,他拿书遮掩地从上面很快滑过。 嗤笑声传到耳中,莫尹依旧低着头。 有一次逃票,他应该是被同学看见了。 那种惊讶又鄙视的异样眼神很精准地打在他身上。 做这种坏事,就不要怕被人知道,脸皮薄就不会干,知道了又怎么样?顶多嘲笑他两句,没关系的,他不在乎。 公共交通本来就是国家补贴的,他少给两块钱,不会让这辆车开不下去的,可这两块钱却能满足他一顿早饭,这么算下来,这两块钱用在他身上比投到公交车的投币箱里要来得值得的多。 他一点也不脸红,理直气壮地坐了个靠窗的位子继续看书。 身边有人拉着拉环站着,挡住了他头顶的光源,莫尹抬头,看到个脸上青春痘很多的男孩子。 男孩子对他翘了翘唇角,像是嘲笑。 莫尹低头侧过身,向外借光源继续看书,他想起白天在实验室里李修也冲他笑,笑得虽然让他很讨厌,但比起这个人来说,好像又不是那么讨厌。 “走吧。” 公交车开走了,李修也对司机说。 司机发动车,车很快就赶上了公交车,超过了公交车。 靠在窗边看书的身影在交错中从李修的眼中一掠而过。 传言没有冤枉他,原来他真会逃票。 * 屋子里只有一个人的感觉很安静,也少了很多事,在楼道里公共的水池边接了水后莫尹回屋子擦洗身体,洗干净后吃了一碗热泡面,莫尹躺在床上感觉很满足。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明天学校集训,他一定要表现得突出一点,本来去年临时退出就已经让老师印象不好了,今天老师让李修来检查实验室,估计是明天要用,他实验操作不是那么熟悉的,不知道会不会露怯。 莫尹举起手,在黑暗中盯着自己的掌心,盯了一会儿,他侧着翻了下身。 帘子没有撤掉,还是挂在两张床的中间。 屋子里特别黑,什么也看不见。 等搬到学校宿舍之后,就可以把这里退掉。 租金本来就是一个月一个月交,算算还有十二天,十二天的房租得问房东要回来,房东肯定不愿意,他得想想办法。 不知不觉的慢慢就陷入了睡眠,今天的屋子是牛肉味的,很香。 闹钟响起,莫尹从床上一跃而起,洗漱、吃饭,面带笑容,在洗手池碰到了隔壁的邻居,邻居看他这么高兴,心里还有点毛毛的,他忘不了前几天石院的车过来,把隔壁父子中的父亲给带走了。 那人叫得特别厉害,光屁股,手脚乱踹,跟疯了一样。 不对,既然是石院接走的,那十有八九全是疯子。 他以前居然都没看出来!还以为那个人只是个性阴沉古怪,哪知道真是有病的呢…… 小孩子倒很灵光,就是性格也怪里怪气的,不知道会不会遗传了也有毛病。 莫尹注意到了邻居审视的目光,但他和往常一样,不在乎。 天气很好,有点热,莫尹喜欢,他不怕热。 公交车到学校,莫尹下车,看了一眼学校靠近校门的塔楼上的钟,现在才7点37,老师要求集合的时间是八点半,想让辛苦的高三生在难得的休假时能多睡一会儿。 莫尹背着书包进了学校,往会议室走。 会议室门还没开,他靠在墙上看书,心里觉得很舒服也很平静,手指有点麻,存在着那么一点紧张的因素,就怕今天做实验发挥不好。 七个人,不知道到时候怎么分组,两人一组三人一组,都要多出来一个人的,那他就多出来好了,他不想跟人合作,他就自己一个人操作。 教学楼里静悄悄的,莫尹静静地看书,这仅有他一个人的时光令他感到特别安宁。 时间不知不觉地流逝,他在刷题库上一定比那些人领先了很多,这给莫尹很大的动力,让他更想要投入到学习中去,还没有人来,说明他领先的不止一点点,都想多睡会儿,他不想。 正在看一道实验操作题时,口袋里的手机震了。 震了一下后很快继续震,震动的频率很有规律。 有人给他打电话了。 莫尹怔了怔,整个人瞬间变得有点僵硬。 一般来说,是不会有人给他打电话的,他没有朋友,很少跟人交换号码,有他号码还会一直骚扰的也就是周韧了,可是周韧前几天被他吓跑了,失魂落魄头也不回地跑了,那么还有谁会打他的电话呢? 莫尹拿出手机。 是他意料之中的号码。 他不想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手机屏幕,手机还在不停地震,有脚步声传来,莫尹放下手机,抬眼看过去。 钟嘉明也来了。 手机放回口袋,震动终于停止。 钟嘉明看到莫尹,心里就觉得怪怪的,他没打招呼,甚至没有走近,隔了一段距离,手掌搭在教学楼的阳台上。 莫尹低着头继续看书,书上的字突然变得好像在抖动,他看不进书,太阳穴紧绷,心里很紧张。 手机又震了,这次只震了一下,大概电话不接,又发了短信。 莫尹没管。 能有什么事呢?他都已经做到这一步了,已经不关他的事了,他已经解脱了。 心慢慢定了下来。 楼下又传来说话声,莫尹向下看,其他学生和老师都到了。 “今天主要是来带你们去实验室做一些操作上的教学。” 物理老师走在最前面,莫尹走在人群中间,他一直没看手机。 到了实验室,物理老师说要分组,“你们几个人操作台够用的,这样吧,两个人一组,怎么样?” 学生们当然没有意见。 物理老师说:“这次人数不巧,有人要单独操作,或者再多一个三人小组,你们自己分组,老师不干涉。” 为了表明自己的态度,物理老师直接走出了实验室。 “咱们一组吧!” 李修肩膀被同班的张启源撞了撞,他看向前排独自站着的人,同班的同学已经走开去找别人组队,他明显落单了,低垂着脸叫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说不定是在偷笑。 李修想起昨天这人在实验室门口渴望的表情,他对张启源道:“你跟宋子怡一起吧。” 钟嘉明直接找了其他班的学生组队,行动非常的果断坚决,老师一关门,他就向着莫尹反方向走了,动作做得很大,他一边邀请别人一边余光看莫尹,他想让莫尹知道他失去了一个很好的可以交朋友的机会。 果然没人理会莫尹。 钟嘉明感觉有点舒畅,又有点心软,刚在犹豫要不要再给莫尹一次机会时,却看到李修走了过去。 “我们一组吧。” 莫尹低着头正在走神,李修跟他说话的时候他完全没有意识到是在跟他说,反应过来后,扭过脸,睁着大大的眼睛看他。 李修道:“我们班三个人,我多出来了。” “你去找别人组队,”莫尹生硬地扭过脸,“我一个人就行。” “一个人操作,有的时候失误了也不知道,只能靠老师提醒。” 莫尹眉头微皱,他一开始没想到这一点,万一等会儿操作失误,老师看他一直犯错,会不会又对他印象不好? “我经常做物理实验,”李修道,“一起交流?” 莫尹手指在操作台上微蜷,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在这方面李修应该会比他厉害,没关系,他把他的操作学掉就好,“好吧。”他抬头看李修,“操作时间对半分,你先我后,到时候计时。”斤斤计较地把那点小心思全都不避嫌地说了出来。 李修笑了,点头,“可以啊。” 莫尹也点了下头。 “你这个人很看重规章制度啊。”李修的语气似乎有些调侃。 “做实验不就是要这样吗?”莫尹语气冷淡地回应道。 李修挑了下眉点头,“哦,说得对。” 逃票的时候倒是面不改色。 李修又笑,他个子高,低头笑的时候让莫尹联想到长颈鹿低头喝水。 “还有,麻烦你做实验的时候态度认真严肃一点,”莫尹严肃地补充道,“不要嘻嘻哈哈的,不然就不要组队了。” 他不知道李修为什么要跟他组队,可能是想看他笑话,但不管怎么样,既然是李修主动,那他就有权力提要求。 就算李修不跟他组队,钟嘉明应该也会愿意跟他组队的。 莫尹终于把有点陌生的同学名字给记住了,还准确无误地隔着一张操作台找到了钟嘉明的脸,钟嘉明脸上的表情有点怪,不过莫尹不在意,他对李修道:“你同意吗?” 李修上下嘴唇用力抿在一起,无声地对莫尹点了点头。 121 第七章 一点点 一上午的实验时间很快过去, 老师夸奖了众人,莫尹第一个被表扬,他微微笑了笑, 没有表现出太得意的样子。 掌心有点湿,他出了不少汗,生怕出错, 尤其是在李修旁边。 其实一开始的时候,莫尹没有在意李修这个名字,只是后来一次次的考试中李修永远稳居第一, 这才引起了他的关注。 这个人是有点能力的,够资格做他的对手。 实验操作的时候, 李修比他熟练很多, 他没有吹牛, 确实做得好, 莫尹紧紧地盯着他的手,脑海中复刻着李修所有的动作, 轮到他操作时同样做得滴水不漏。 他做完后松了口气,抬头发现李修双手撑在桌子上看他。 李修虽然嘴巴没有笑,眼睛里却是有笑意的, 看上去就是有点觉得他刚才照着他的动作做实验很好笑似的。 莫尹没理。 他知道李修对他抱有那种看笑话的想法, 不过没关系,他也希望李修去死。 “好, 今天辛苦了,都去吃午饭吧。” 物理老师向大家挥了挥手走出去。 实验室里瞬间活跃起来, 莫尹抽了台子下的书包,默默地一个人先走了出去。 张启源过来搭李修的肩膀,手指狠狠一捏, “你小子怎么回事,知不知道我跟大美女一组压力多大?” 李修回头一笑,“你有杂念还怪我?” “你爷爷的……” 钟嘉明也拿了书包,视线在李修和同学打闹的身影以及实验室门口看,脸上有点下定决心的样子,提着书包快步走了出去。 一阵风似的人影擦过身边,李修扭头看着钟嘉明急匆匆地跑出去。 张启源道:“诶,你怎么跟特困生一起?你俩认识?” “认识,”李修提起书包,“不熟。” 莫尹下到一楼时被钟嘉明追上了。 他没有意识到钟嘉明是在追他,很快地往食堂方向走。 “莫尹。” 钟嘉明叫了他,他才反应过来,回头看到钟嘉明后,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停下了脚步,因为钟嘉明是他实验搭档上的备胎选择。 “走那么快。”钟嘉明看到莫尹停下来等他,脸上露出了笑容。 “饿了。”莫尹说。 钟嘉明笑起来,“中午我请你啊。” 莫尹的神情变得更冷淡,钟嘉明一时怀疑是不是自己说错了话,莫尹说:“好。”然后转身继续走,速度依旧很快,钟嘉明跟上,有点想说说有关于那张测试卷的事,想了想感觉现在不是个好的机会,就没说。 食堂里已经有不少人了,寄宿在学校周末没回家的学生们都在排队打饭,莫尹找了个人少的窗口,钟嘉明排在他后面。 莫尹打完了饭,钟嘉明就把自己的饭卡向前伸过去刷了一下。 莫尹端着饭走了,钟嘉明打了饭以后回头一眼没找着人,他端着餐盘在食堂里找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坐在角落里的人,钟嘉明端着餐盘过去坐在莫尹对面。 莫尹一只手拿着巴掌大的单词本,眼睛盯着单词本在吃饭。 “吃饭的时候就不要看书了吧。”钟嘉明友善地提了个建议。 莫尹没理会他,继续一边看书一边吃饭。 没得到回应,钟嘉明有点尴尬,莫尹把他当透明人似的,就像对面没坐他这个人,这一餐也不是钟嘉明请的一样。 筷子戳在米饭上,钟嘉明吃了两口,抬眼看向莫尹,低头又夹了筷青菜,今天的青菜炒得有点老,吃在嘴里发苦,他鼓起勇气说:“会议室里考的那张测试卷我看到了,最后一道大题,你是对的。” 莫尹还是没理他。 钟嘉明自顾自地说道:“其实你不想告诉我可以直接说的,没必要骗我,我是想和你交朋友,但我也可以接受拒绝。” 莫尹终于正眼看他,一双眼睛因为瞳仁又黑又大,看上去就很纯真好学生,不像个心理幽暗的人,嘴唇抿了抿筷头,莫尹说:“我不想跟你交朋友。” 钟嘉明的表情瞬间僵住了。 莫尹盯着他不知道是因为生气还是羞耻而涨红的脸颊,心里没什么感觉的低下了头继续吃饭。 钟嘉明端着餐盘走了。 莫尹头也不抬,感觉终于清静了。 张启源压低了声音对李修说:“走了走了。” 李修低着头吃饭,“你前线记者啊,还实时报道。” 张启源偷笑,“特困生人缘真不行,自己班同学都不爱搭理。” 李修勾了勾唇,没搭腔。 “诶,我看他像是卯足了劲要把你斩于马下,状元,你怎么看?”张启源道。 “挺好。” “我去,”张启源抱拳,“可以啊您,一点压力都没有。” 李修笑着摇了摇头,“吃饭吧。” 离下午上课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张启源是住宿的,极力邀请李修去他们宿舍吹空调,李修拒绝了,“我先走走,消消食。” “随你,我吃饱了就困,回去睡觉了。”张启源跟李修拜拜,回宿舍睡午觉去。 外面太阳很大,李修从建筑物的阴影下走过,回到实验楼。 实验室的门虚掩着,李修靠在后门口,从门上那块方方正正的玻璃里看到了正在实验室里做实验的人。 上午的实验步骤,莫尹有一大半照抄了李修,又想到李修似乎是在笑话他,心里还是有点不舒服,他自己操作,尽量摒除杂念,不让李修的动作影响他。 重新把实验步骤完美地操作了一遍后,莫尹呼出了口气,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心里放松的同时,感官敏锐地感觉到了异常,莫尹回头,看到后门口靠在玻璃上的脸。 对视后,李修脸上表情也没变化,看着很淡定的样子,一点也不像个正在偷窥的人被抓包。 莫尹走出实验室。 两个人分别站在前门和后门,隔着一整个实验室的距离互相看着。 如果眼神有杀伤力,那么李修已经被千刀万剐了。 李修意识到莫尹很生气,或者说莫尹很讨厌他。 两个实验班就在隔壁,李修有时候会发现似乎有人在教室外用一种极为不友善的眼神在看他,他在学校里实在受欢迎,所以就对这种眼神产生了些许好奇,到底是谁这么讨厌他,路过他们班都要瞪一眼? 后面就被他发现了,原来是隔壁班努力的第二名。 “实验做得不错。”李修盘着手靠在门上说道。 莫尹冷冷地剜了他一眼。 李修又道:“进步挺快的。” 明明是一句夸人的话,却让莫尹感到特别火大,就像李修一直笑眯眯的,却让他格外讨厌一样。 莫尹道:“你很得意吗?” 他的语气不冲,平静的很阴冷。 好学生的话,个性阴沉会更让人觉得可怕,不过李修看上去倒是对莫尹的态度不怎么在意似的,脸上仍然挂着笑,“你觉得我在得意?” 莫尹转身就走。 下午理论课的时候,莫尹坐得离李修特别远,离钟嘉明也很远,为了找到合适的位置,他还苦恼了一会儿,等差不多所有人都坐好才坐了下来。 三点一刻,老师宣布下课,莫尹留下来又去问了两个问题,物理老师回答得很耐心,莫尹边听边记,最后说“谢谢老师”。 走出校门时,莫尹还在复盘他不是那么理解的那两个问题,因为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他差点撞到公交车的站牌,还好人体像有感应似的在快要撞到前停了下来。 莫尹摸了下胸口,呼了口气,然后就听到了气音的笑声,他扭头,李修背着单肩包在他身后。 李修没看他,站到公交车站牌后,双手插口袋,耳朵里戴着耳机抬头看站牌,一副跟莫尹不认识刚才也不是在笑他的样子。 有病。 莫尹心说,他低头看刚记的笔记,也当李修不存在。 天热,公交车都懒洋洋的,喷着热气停下。 李修看了一眼后提步上车,他腿长,一下跨两个台阶,回头还看了莫尹一眼。 莫尹收了笔记,低着头,发顶乌黑。 司机正在拧水杯喝水,公交卡“滴”的一声后,李修背靠在司机座位旁的玻璃上,这个点坐公交的人不多,莫尹上车,他手里已经攥到了口袋里两枚硬币,看到李修高高的个子挡在那,眼睛盯着他时,手忽然顿住了没从口袋里拔出来。 后上的两个乘客已经刷了卡往里走。 公交车很空,后面还有座位,乘客们都在闭着眼睛睡觉。 莫尹脸斜斜地看着李修。 李修又是在笑。 司机喝完了水,关上车门发动。 李修突然过来,伸手拉住了莫尹的胳膊,莫尹的手还插在口袋里捏着那两枚硬币。 他要干什么?——要公开检举他在逃票? 莫尹嘴唇动了动,正要先下“嘴”为强时,李修向前推了推他,“后面还有座位。” 硬币被捏得都沾上了汗从手指间滑落回了口袋,莫尹有点没反应过来,被李修推到最后面的位子坐下,而李修则一屁股坐到了他旁边。 空调就在头顶上吹,凉风吹动了莫尹的发丝,他扭头看李修。 李修摘下了背上的书包放在膝盖上,还是一样,盘起手,看上去很闲适。 莫尹静静地看着李修,他们前排没有人,他低声道:“你不要觉得抓住了我的把柄。” 逃票这种事,就算在公交车上被逮到,他也会面不改色地说不好意思我忘了,如果李修要在学校里说那就更无所谓了,反正学校里本来好像就有人在说他,无论名声有多坏,他都无所谓,李修除了现阶段还不错的学习成绩之外,也没什么能让他服气,或者能打击到他的。 听了莫尹有点像是警告的话后,李修笑起来,嘴角翘得很高,喉结上下滚动,肩膀小幅度地抖了一会儿,他后颈放松地靠在公交车座位上,扭头对莫尹道:“听歌吗?” 莫尹没说话。 李修摘了右耳的耳机往莫尹的方向递了递。 莫尹转过脸看向车窗外,整个人也往右边车窗上靠。 过一会儿,莫尹的左胳膊被碰了碰,他扭头,目光很冷漠锐利,想射死李修,对上的却是手机屏幕,备忘录上打了一行字。 ——[下次你掩护我。] 莫尹视线越过手机,李修一本正经地看着前面。 “你有毛病吗?”莫尹说。 李修收回了手机,说:“一点点。” 122 第八章 宿舍【哟吼加更了】 这个人可能是有精神病。 莫尹的神经立刻就感到了紧张, 他扭过脸看向车窗外,抱着书包,决定不再和李修说任何一句话。 车开了一段距离后,莫尹才意识到他可以换座位, 于是立刻拎着书包起身。 李修的长腿完全堵住了出路, 莫尹不想跟他说话, 膝盖撞了下李修的大腿。 李修拔了个耳机看他。 莫尹不说话, 只是向外扬了扬下巴。 李修站起身让开, 莫尹从里面座位上出来,在前面的单排靠窗位子上坐下, 坐双排的话, 他怕李修会追上来。 不知道李修是出于什么样的想法突然接近他,但是莫尹很不喜欢,他不喜欢和人有接触,更何况是有潜在精神疾病的人。 口袋里除了两枚硬币之外还有手机。 后面电话没再打来, 发的短信他也没看。 他知道他这类似于耍赖, 可是耍赖又怎么样?他一向厚脸皮。 很快,莫尹就把李修也在公交车上这件事抛诸脑后,拿起书开始看书,只不过翻开书时又想到李修刚才递耳机给他问他听不听歌, 这个人真离谱,不听英语听力听歌, 或许是英文歌?用英文歌练听力会更好吗?不对, 他这次月考英语考得比他好。 莫尹满意地点了点头, 继续看题库。 等到地铁站那一站时,李修就下了车,他经过莫尹的时候, 莫尹想忽略,但还是感觉到了,因为李修很香。 那种衣服洗得很干净,身上也很干净的香气,在夏天的男孩子身上很难得。 莫尹悄悄抬手闻了下自己的手臂,没闻到香味,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味道。 晚上7点的时候,电话又打过来了,莫尹还是没接,手机放在电视柜上,边震边蠕动,屏幕暗下去后马上又亮了一下。 莫尹手拿着笔在刷题库,他低头把题解完了才过去拿手机。 ——[请尽快回电——灵石精神病院。] 不回电,他就是不回电,除非他们再把人拖回来,不对,拖回来也没用,他退租了,不住在这里了,他们找不到他了。 可是很快,莫尹就意识到了这个想法的幼稚。 他们可以到学校找他,也可以报警找他。 逃避是没有用的。 到现在为止,他所遇到的所有问题没有一样是靠逃避解决的。 “喂,你好,我是莫学民的亲属。” “这样啊,我同意的,没关系的,签字……我在上学,我都同意,不用签字,确定,好,谢谢。” 长长地舒了口气,莫尹挂了电话,才发觉自己背上出了好多汗。 屋子里很热,即使开着门也一样。 以前家里买过个小电风扇,可惜被砸烂了,后面就没再买,买了也是浪费。 但是现在不要紧了。 莫尹坐回去刷题。 学习是很有用的,他拼命学才能到科附这么好的学校上学,享受顶级的教育资源,教室里还有空调吹,食堂也有空调,饭菜又很便宜,因为贫困,他每个学期还可以享受两百次的免费餐,现在还可以去住科附的宿舍,科附的宿舍宣传图片很漂亮,晚上还有夜宵供应,简直就像是天堂一样。 今天莫尹又睡得很香。 周一升旗仪式后,莫尹就找到班主任,希望能够申请住校。 “你想住校?” 班主任有点惊讶,其实刚开学的时候,她就问过莫尹了,需不需要住校,如果莫尹需要的话,开学就把申请材料交掉,当时莫尹说暂时不能。 不是不要,是不能。 班主任反应过来,说:“好啊,我给你张清单,你照着上面把材料带到学校来,老师给你申请免费住校,好吗?” “谢谢老师。” 班主任打印了一张清单给莫尹,上面是户口本之类的一些材料,用来证明莫尹确实家庭困难。 这些材料在申请贫困照顾的时候已经交过一次,但现在又要再交一次,莫尹也没法抱怨,拿着单子出了办公室。 办公室在实验(1)班隔壁,他习惯地往里看了一眼,没看到李修,脚步短暂地顿了顿。 “我换座位了。” 身后突然传来声音,莫尹回过身,手里拿着那张薄薄的清单纸挡在身前像是在防御。 李修手指敲了敲墙壁,“换到了第一列。” 莫尹眼睛瞪着李修。 李修说:“你也要住宿?” 莫尹跑了。 回到教室里,莫尹心脏怦怦跳,想到李修说“也”,又回忆了一下才发现他刚才进办公室的时候好像李修也在。 所以……李修也在申请住宿? 该不会把他们安排在一个宿舍吧? 莫尹瞬间感到有些焦虑。 他不想再跟有精神病隐患的人住在一起了。 申请住宿这件事遭到了李父李母强烈的反对。 “我不同意。”李父首先板着脸道。 李母也说:“李修,为什么要住宿呢?家不是离学校很近吗?你要是觉得来回还是累的话,我们可以在你学校附近租一间公寓。” “不要说了,”李父强硬道,“就住在家里,”他看向李修,表情里充满了不满意,“不是说了要给你联系晟大的教授到家里补课吗?” 李修说:“物理竞赛经常集训,住校方便点。” “那个竞赛我就不希望你去,”李父皱着眉道,“瞎出风头。” 李母也劝说,“李修,竞赛不能不去吗?去年你的竞赛成绩不是一般吗?” “今年会取得好成绩的。” 李父道:“小小年纪,不要太自以为是。” 李修很平静道:“我一直都是年级第一,可以去试一试。” “年级第一算什么?你以为年级第一就稳了?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你的试卷我拿去给一些老师看过,你身上大大小小毛病不少的,只是我们不想给你压力,就没说你。” 李修笑了笑,是莫尹很讨厌的那种笑,好像什么都不在意,随意又轻松,“所以要住校努力学啊。” “补课也要周末补,也不能太麻烦人教授,”李修道,“周末我会回家的。” 李修态度一直很好,也没有跟父母赌气的样子,李父李母慢慢情绪也稳定了下来。 李母叹了口气,“我就担心你在学校会分心,高三了,最关键的一年。” 李父盘着手道:“到时候你宿舍分在哪里,跟什么人住在一起,我要跟你班主任联系确认一下,不能跟一些水平太差的人混在一起,最好是一个人住,好了,这件事你也不用管了,我去和你班主任联系。” 李修没再发表意见,只是第一天上学之后自己也跟班主任说了这件事。 班主任说:“你爸爸已经联系过我了,我会尽量帮你安排的。” “老师,我可以申请住校吗?”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李修后背向后仰了仰,就听莫尹在跟班主任提住宿的事,他跟班主任说话的语气跟平常完全不一样,声调软软的,听着很乖巧。 莫尹先出办公室,李修跟着出来,看样子莫尹一点也没察觉到他也在办公室里,但是又在他们班门口停住往里看了。 眼神充满了敌意。 李修停下,又笑了起来。 短暂的对话后,对方就跑掉了,头也不回地冲进教室。 李修站在原地,脸上仍然在笑。 很焦虑地等待了两天,住宿的申请通过了,班主任说要和普通班的一起合住,莫尹一口答应,因为他表现得非常开心,让班主任也心软不已,叮嘱道:“生活上如果遇到了什么困难,要及时向宿管老师反映或者跟我说,知道了吗?” 莫尹点头,“好的。”还好没跟李修分在一个宿舍,他已经很满意了。 第一天一大早,莫尹被免了早读,直接去宿舍里报到,他拖着行李箱往宿舍楼走,天空蓝蓝的,校园里花草繁茂,他的心情好像很久没有这么好过了,不对,是从来没有这么好过,面前的路突然变宽了,迈出去的脚步变得确定又坚实。 宿管阿姨昨天就收到了通知,莫尹进去交学生证签字,得到了一张崭新的门禁卡。 卡片是银灰色的,摸在手里冰冰凉凉的。 走廊里铺的是乳白色的瓷砖,拖得非常干净,中间有电梯,莫尹住在五楼,电梯里也很干净,柠檬味的洗涤剂味道。 五楼到了。 电梯门打开,莫尹拖着行李箱往里走,很快就到了508,刷卡进去。 宿舍里的情景惊到了他。 特别明亮。 大窗户,窗帘没拉实,阳光很好地透进来,虽然是男生宿舍,里面也是一股很干净的洗涤剂的味道,莫尹仰头看,上面挂着一台空调。 四人间,上下床铺靠墙,拼接的书桌整整齐齐,桌上放着一些书、笔和生活用品,靠窗的那张书桌是空的,应该就是他的。 莫尹把行李箱推到书桌旁放下打开,迅速地开始整理收拾。 他很喜欢这个宿舍,很喜欢很喜欢。 差不多花了十来分钟,莫尹把自己的东西都摆放好了,他走出宿舍把门关上,这时隔着不远的距离,他也听到了同样的关门声。 莫尹回头,关门的人也回头。 李修看了一眼他的宿舍,说:“你住508?” 莫尹没回答,提着书包往外走。 李修的视线跟着过去。 因为对宿舍很满意,莫尹一整天的心情都不错,他心情不错的时候也不跟人交流,也没人和他交流,但凡主动向他示好的人最后都会被他给搞得反而离他远远的。比如钟嘉明,现在是实验班里恨不得最避讳他的人。这样很好,他希望所有人都不要理他,他也不想理他们。 “别郁闷了。” 梁建豪手垂在走廊阳台上,笑嘻嘻道:“不是早跟你说了,别救世主心态,受伤了吧。” 钟嘉明苦笑,“我也没有想当救世主,就是觉得他一个人怪可怜的,想跟他做朋友。” “人缘不好到这份上就应该从自己身上找原因,这种人本身就有问题,没听过吗?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梁建豪正说着,看到隔壁三班走出来的莫宇凡连忙把人叫住,“莫宇凡,快过来,有人跟你同病相怜了。” “高一不是还有同桌吗?我就是他同桌,我知道他是贫困生,家里条件不好,一直都很照顾他的,给他买水买面包,他倒好,做题的时候手臂跟碉堡似的,防贼一样,我说的是做题,可不是考试作弊啊,做人真的特别自私,你问他问题,要么就是不会,要么就是我也没做,反正绝对不会教你。” 莫宇凡说的,钟嘉明深有体会。 “还逃票呢。” 莫宇凡道:“就两块钱的公交车票,他都逃,这人人品真有问题,这跟小偷有什么区别?” 梁建豪听得津津有味的,“诶,那他怎么成绩那么好?” “人品和成绩又不挂钩,我说你们小心点,那某某大学杀同学的新闻没看过?都是成绩特别好的,这种人杀伤力才大呢,又蠢又坏的翻不出什么浪花,就怕又聪明又坏。” “也不至于吧。”钟嘉明还是替莫尹说了句话,觉得他这样算是仁至义尽了。 “怎么不至于?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莫宇凡道:“我真不怀疑他是那种看人不顺眼会在宿舍饮水机下毒的那种,又小气又自负,极度的自负就是自卑,真得小心点这种人,千万别跟他走太近,很危险。” 莫宇凡没想到自己这一番高谈阔论会在晚上回宿舍时一语成谶。 “你怎么在我们宿舍?” 莫尹回来得快,想趁熄灯前再多刷两道题,突然就被人拍了桌子,他转头,看向脸红脖子粗的人,平淡的一眼,重又低下头做题。 “我跟你说话呢。” 太吵了。 莫尹只能又抬头,用平平无奇的语气道:“我申请住宿,老师安排的。” “凭什么安排在我们这儿?”莫宇凡道,“我知道了,你们班人都不想跟你住,就把你塞我们这儿是吧?当我们这儿垃圾桶?!” 另外两个舍友也回来了,勾肩搭背的,手里拿着面包,一看到宿舍里多了个人,莫宇凡好像还在跟那人干架,立刻上前道:“咋了?” 一对一的情形很快就变成了一对三。 508的三个人本来关系就很好,莫宇凡拉着两个人在门口嘀嘀咕咕地说话,一边说一边还回头看莫尹,莫尹看了他们两眼就失去了兴趣,继续把注意力放在刷题上,莫宇凡和另外两个人很快离开了宿舍。 宿舍楼里有些人听到了动静,就出来看热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于是开始互相议论。 没一会儿,莫宇凡和另外两个人上来了,用宣布事实的语气道:“你明天搬走。” 莫尹抬头看向三人。 另外两个人表情比较淡,莫宇凡表情最坚决。 莫尹说:“凭什么?” 莫宇凡冷笑了一声,“凭你不受我们欢迎,影响宿舍团结。” “我没有想跟你们团结,”莫尹睁着大眼睛,皮肤在强烈的灯光照耀下显得有点苍白,“不愿意跟我住的话,你们三个走好了。” 这句话完全激怒了莫宇凡,也得罪了本来没什么太大感觉的两人,莫宇凡伸出手指,指着人道:“今晚就走!” “好啊,”莫尹道,“你们走啊,快走吧,别吵我做题了。” “你——” 莫宇凡看上去是想动手,被另外两人拉住了,“算了,明天再说吧。” 两人拍着莫宇凡的胳膊,劝他明天找老师沟通,他们刚才下去找宿管老师了,宿管老师说她做不了主。 莫宇凡怨气冲天地拿了盆,动作声音都很大,三个人一起洗漱去了,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头看莫尹。 莫尹没理,专心刷题。 三个人洗漱完回来,莫宇凡板着脸,另外两个人倒是还好,只是谁也没理莫尹,各自上了床,一会儿又嘻嘻哈哈地说笑起来,只是气氛是把莫尹隔绝在外的。 “最搞笑的啊,最搞笑的就是有些人都成年了,还逃票呢。” 莫宇凡哈哈大笑。 莫尹低着头,揪了两团餐巾纸堵住了耳朵。 熄灯前几分钟,莫尹抱着盆去浴室洗澡,洗完澡出来后又去水台洗衣服,脸色慢慢变得阴沉。 真讨厌,本来心情不错的,影响他晚上刷题的效率。 这么好的宿舍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呢? 如果一个人住一间就好了。 得想个办法把这三个人赶走。 可是这样会不会太耗费精力了?他现在很忙,不想浪费时间在这些多余的事上,眉头不知不觉地皱了起来。 这时,浴室里又走出来了个人,盆放在了莫尹旁边,莫尹抬头看了一眼,是李修。 可能是要睡觉了,李修穿着背心,手臂长长的,胳膊肌肉线条分明,莫尹有一瞬间有点嫉妒,如果他也这么强壮就好了,他可以偷偷把那些人打一顿——还是算了,打架的话,也会很麻烦,莫尹低头,把盆往旁边挪了挪,隔着一个水龙头的位置继续洗衣服。 “你们宿舍吵架了?”李修说。 莫尹搓洗衣服。 李修笑了笑,没再说话。 当莫尹在冲洗衣服上的肥皂泡时,水间的灯熄了,他连忙快速地冲洗衣服,在哗哗的水声中,他的肩膀被温热的皮肤碰到了,黑暗中突然的贴近让他紧张的一抖,耳边带笑的声音低语:“要不要教训下他们?” 123 第九章 莫尹如何快速地解决问题 有病。 莫尹再次在心中对李修做出判断。 他在黑暗中又往旁边挪了挪, 坚决地和李修划清界限。 “宿舍禁烟禁酒,”李修说,“违反规定会被清退。” 莫尹真的像看神经病一样看李修,“你很无聊吗?” “是有点。” 莫尹低头继续冲洗衣服。 李修:“所以你就这么算了?” 莫尹拧了水龙头, 扭头对李修道:“你如果无聊的话就去找别人, 我没空理你, 不要再跟我说话了,你很烦。” 态度非常恶劣,语气极其冷淡,拒人于千里之外。 一般来说, 对于自尊心强的青春期少年, 这种拒绝很伤人, 足够把人吓跑, 离他远远的。 窗户外面的月光送进来一点光, 能让莫尹勉强看清李修的脸,李修看上去表情很平静, 不像是在生气。 李修笑了笑,没再说话也没恼羞成怒地拔腿就走, 慢条斯理地洗衣服。 莫尹洗完了衣服,抱着盆回宿舍晾晒。 房间里灯已经熄了,还有那么一点亮光, 是宿舍里其他人躺在床上正在玩手机。 莫尹在阳台上晒衣服的时候就听到里面“咚咚”的声音,像是有人在用腿敲床, 以此来表达不满。 宿舍的床不算软, 不过莫尹还是很满意,如果宿舍里只有他一个人,那就更好了。 脑海中突然又窜出李修刚才在水台的提议。 莫尹拉起被子蒙住脸。 买烟买酒都要钱, 而且要把陷害这件事做得滴水不漏的难度也很大,购买记录和学校监控都是问题,到时候他们发现自己被冤枉,肯定会大吵大闹,学校出来调查,没完没了的谈话,做这种事的性价比实在太低了。 提出这种阴谋不是为了教训他们三个人,反而是想给他找麻烦吧?说不定是李修自己跟莫宇凡他们有过节,就想拿他当枪使。 莫尹在被子里睁着眼睛,殚精竭虑地思索了一会儿还是放弃了,想这种事太累了,他的精力应该都放在更值得的地方。 第二天早上,宿舍的气氛还是很僵硬,三个人形成了个小圈子,他们不搭理莫尹,莫尹也不理他们,想今天他们三个或许会去自己的班主任那告状,说什么呢?说他很讨厌,还逃票?他在老师那里的形象一直都很好,就这么冒失地去告状,说不定挨批评的是谁呢。 莫尹冷冷地一笑,当他们是小丑。 然而走出宿舍后没多久,莫尹发现李修从513宿舍出来,他经过的时候李修正要关门,宿舍里的情形一览无余——李修是一个人住的。 莫尹目瞪口呆,不敢相信李修会有那么好的运气。 李修看到了他,说:“早上好。” 莫尹收回视线,双手拽着书包带冷着脸走了。 上午课间操结束后,莫尹被班主任叫过去谈话。 班主任隐晦地问他和宿舍里的同学相处得怎么样。 莫尹想了想,说:“他们不欢迎我。” 班主任叹了口气,伸手碰了碰莫尹的胳膊,“他们是一个班的,你中途插进来,要自己多用点心思去融入他们。” 莫尹想说他不想融入他们,他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占据那个宿舍的四分之一,他当他们不存在,他们也可以当不存在,这样不就好了吗? 但他知道班主任不会理解的,所以没说话。 “老师已经帮你们调解过了,除了成绩之外,搞好人际关系也很重要的,你也主动一点,好吗?” 莫尹慢慢地点了点头,看上去像是脑袋受到重力作用无意义地点了一下。 “或者,”班主任努力想办法,“我看看有没有我们班的学生愿意换宿舍的,你和本班的学生一起住,这样可能也好一点。” 莫尹低着头没说话,在班主任看来有点可怜。 对这个阴郁贫困不善交际的大男孩,她总是格外温柔宽容,“回教室吧,这个事情会解决的。” 莫尹走出了办公室,做不到完全把希望寄托在班主任身上。 他的心情有些许烦躁,没有直接回办公室,而是去了男厕所,找了个隔间关上门。 为什么就一定要融入哪里呢?他就是不喜欢和人有任何关系,难道不行吗?他讨厌别人接近他,他也不想接近任何人,所有的人在他看来都很奇怪,他们跟他全都不一样,如果都跟他一样的话,大家各自只做各自的事,谁也不要管谁,这样不是很好吗? 真希望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全部消失,只剩下他一个就好了。 像这种极端的念头在脑海中闪现时,莫尹也会矛盾,他一面觉得这想法很合理,一面又怀疑自己到底正不正常,是不是他也要开始发病了? 莫尹摇了摇头,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随后想出了个或许还算可行的办法。 “你找我?” 李修的语气有点惊讶,表情看上去倒是不怎么明显的诧异,脸上惯性地带笑。 “嗯,”莫尹来之前已经提前组织好了语言,“对不起,我昨天不该说你很烦。” 李修完全没料到莫尹会突然向他示好道歉,脸上也开始惊讶了,他笑了笑,“没关系,我不是很在意。” 这是实话,莫尹当时的冷言冷语没有在李修心中激起任何波澜。 “我们可以交个朋友吗?” 莫尹抬起脸,他比李修矮半个头,身材又很清瘦,看上去比李修好像年纪要小一点的样子。 李修玩味地看他,“可以啊。” 莫尹点头,“谢谢。”他说完就走,李修盯着他的背影,已经迈步的人又回头,从口袋里摸出一个面包给李修,“这个给你。” 李修接过面包,外面的包装他很熟悉,是昨天晚上学校提供的夜宵面包——保质期当天。 事情果然没得到莫尹想要的那种解决。 莫宇凡他们大概是告状失败,也应该是像他预料中那样挨了老师的批评,中午回宿舍午休的时候,莫尹被莫宇凡狠狠地瞪了一眼。 这一点莫尹不介意,只是晚上下晚自习回到宿舍后,莫宇凡他们三个人一直在寝室里高声谈笑,公放音乐,非常的吵,让莫尹完全没办法静下心来刷题。 莫尹忍耐了一会儿,说:“你们太吵了。” 三人充耳不闻,继续我行我素。 莫尹手握成拳头,又过了一会儿,拿着书走出了寝室。 看来要解决问题还是只能靠他自己。 莫尹坐在楼梯口看书,牙齿咬了下笔杆。 学生之间的这种小矛盾,不上升到一定层级,老师是不会真正插手的,就算真的把他调到其他寝室,说不定也会再遭遇类似的事情。 只能自己解决,要么想办法让他们怕他,要么就去修复关系,让他们接受他,这样他才能安安静静地过他想过的日子,就是日常一定会多很多交际,他必须强迫自己跟他们聊天、一起吃饭,还要教他们做题。 无论是哪种方法,都要耗费大量的精力,他必须选择一条最省时省力的路才行。 莫尹低头刷题,他真希望时间能再走快点,一口气跳到他大学毕业。 接下来的几天,几乎每天莫尹都会给李修一个过期的面包,他跟他套近乎,可能是因为违背他本来的意愿,做得比较笨拙。 两个实验班就在隔壁,李修站在他们班后门口跟莫尹说话,等到预备铃打响后,莫尹才如释重负地结束了对话,返回自己的教室。 竞赛集训时,莫尹默认般地和李修坐在一起,只是没有讨论过题目。 对于莫尹突然态度一百八十的转变,李修没有觉得很惊喜,而是带着旁观的角度观察他,揣测莫尹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莫尹也知道李修在观察他,他表现得很真诚,“我觉得我们应该是一类人,跟你说话,让我觉得没那么烦。” “哦,”李修托腮,“因为我们都比较聪明?” “有可能。” 李修点头,眨眼睛笑,“下次也教我怎么逃票吧。” 莫尹手指抓了下本子,不知道李修这是在嘲笑他还是怎么样。 李修仿佛也看出来他的心情,补充道:“我觉得挺有意思的。” 莫尹想抓起本子往李修脸上抽。 这种事,在李修看来,难道是因为有意思才去做的吗? 李修说:“你生气了?” 莫尹马上松开了抓本子的手,笑了笑,“没有啊。” 李修也笑了,“看上去想打我。” 莫尹半真半假地提起本子在李修后脑勺拍了一下,还装作玩闹地哈哈干干地笑了笑。 李修知道自己这其实就是挨揍了,除了头发被拍得飞了一下,眼睛眨都没眨,笑眯眯地看着莫尹。 下课了,两个人又一起走。 钟嘉明在后面收拾笔袋,视线有点不甘心地看着两人一起离开。 如果莫尹谁都不理,对谁都态度那么恶劣的话,钟嘉明还可以说是因为莫尹就是那样的人,可莫尹和李修看起来相处得不错,偏偏是李修……从小到大一直都被放在一起比较的李修…… 钟嘉明感觉到一种挫败感,相比于进入高中后成绩渐渐和最前列拉开差距的挫败不同,这种挫败带着更深沉的宿命,是不是他什么地方都比不过李修? 宿舍里的情况依旧不好,莫宇凡很能抓住莫尹的软肋,只要莫尹在宿舍里摆开学习的架势,他们就故意吵吵闹闹,逼得莫尹只能去楼道里学。 楼道里上上下下经过学生,看到这一幕后,也有人想打抱不平,却被人拉住到另一边说话。 贫困生奇怪阴沉的个性以及一些违背一般道德的行为早就由人宣传开了,大家都自觉地避开,本来多一事就不如少一事,爱心再过剩也没必要浪费在不领情的人身上。 莫尹倒是挺享受这种一个人默默刷题的感觉,就是老有人走来走去,也有点影响,如果他能一个人在宿舍里刷题,那感觉一定很棒。 莫尹又咬了下笔杆,从题库里夹着的草稿纸上算了算。 他给李修送了七个面包了。 上帝花了七天就完成了创世纪的伟业,七天也该够了吧。 他已经表现得足够友善可怜了。 莫尹从小到大都没有过什么很具体的人际交往,他的家庭情况不允许,他自己也不喜欢。 一般都是别人来主动跟他交际,譬如像钟嘉明想跟他交朋友,周韧想跟他发生关系。 像这种目的很明确的对象,莫尹的脑子能够很快速地去制定应对措施,这就像是他的天赋一般,他觉得如果他愿意的话,他可以和钟嘉明做朋友,也可以让周韧为他神魂颠倒,但是他觉得没有意义也没有意思,他不想。 至于李修,莫尹都不知道他接近他是为了什么。 从李修提议给莫宇凡他们一个教训和想让他带他逃票时,莫尹隐约察觉到或许李修就是想找点刺激。 是有这样的人的。 因为人生过得太过顺遂,吃饱了没事干。 那么他就给他找点事做好了。 “找我什么事?” 四个人的宿舍,李修一个人占据了超大的书桌,其他椅子都塞了进去,他靠在最靠窗的椅子上,腿交叉着长长地伸展到莫尹面前。 宿舍门已经关上了,莫尹可以放心大胆地和李修谈话。 “你是我第一个朋友。” 莫尹眼睛大大的,说话的声调和李修听过的他和老师说话的声调很像。 李修抱着双臂,手指修长地贴在脸上,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 莫尹猜李修大概是知道他要对他提要求了。 但是不本来就是这样吗?人和人的关系本质就是交换,你有的换我有的,你想要的换我想要的。 “你不是觉得很无聊吗?” 李修点头,“是,是挺无聊的。” “你跟莫宇凡他们有过节吧?” 李修笑了一声,“为什么这么说?” “你不是说想教训他们吗?” 李修“哦”了一声,没否认,“是吧。” 莫尹用力点了下头,“那不如……” 李修心说来了,这么多天的套近乎,一定是有所图的,就像他对老师那软绵绵的态度,就是希望得到老师的庇护和偏爱,他认为在学校中这样就足够了,可是老师现在没法解决他的问题,他看上去又似乎很怕麻烦,所以——想搬他这儿来住吗? “……我们换个宿舍吧。”莫尹深吸着气把话说完。 “你去508跟他们住,我住你这间,”莫尹手向后向前地摆动,做了个交换的姿势,“你去跟他们玩吧。” 124 第十章 莫尹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浅浅加…… 李修笑起来, 是那种哈哈大笑,让莫尹担心宿舍的隔音够不够好的程度。 这种态度让莫尹感到很不妙。 “你的解决办法就是要我搬走?”李修停止了大笑,但是表情依然忍俊不禁。 “不是要你搬走, 是换宿舍, 你不想教训他们吗?你无聊, 时间又多, 平常也不怎么学习, ”莫尹指了下他空空的书桌,“他们也不喜欢学习, 你们可以互相近距离的……”莫尹想了个词汇,“一较高下。” 李修点点头, “你还蛮为我着想的。” 莫尹也点头, 露出有点虚假的笑, “我们是朋友嘛。” 李修对着莫尹不住点头, 他点头的幅度很大,肩膀跟着一起抖动。 “好提议,”李修说, “我考虑一下。” 莫尹盯着他的脸,企图从中看出李修这句话有几分认真的意思。 他分辨不出来,觉得李修的表情跟平常差不多, 看着挺严肃的,仔细一看, 眉毛眼角又好像正在和人开玩笑。 莫尹说:“那你好好考虑。” 他转过身被李修叫住。 李修说:“你为什么每天都给我过期的面包?” “啊?”莫尹挑起眉,眼睛瞪得大大的,“学校发的面包过期了吗?” 李修盯着莫尹,也企图从中看出莫尹到底是不是故意的。 “学校发的面包保质期只有一天,第二天就过期了。” 莫尹脸上露出可惜的表情, “我不知道,那太浪费了。” 他当然知道,关注食品保质期这种事他从长到桌腿高就知道了,不但如此,还从实践中渐渐搞清楚了哪些食品过期多久还可以吃。 学校发的面包挺不错的,他舍不得给李修,可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为了接下去一年的居住环境,他只能每天省下一个面包给李修,但又不想便宜李修,所以等到过期了再给李修。 “没关系,”李修道,“我全吃了,没有浪费。” 莫尹微微睁大眼睛。 “面包过期一天还是能吃的,”李修微笑,“味道不错。” 莫尹的表情让李修意识到他是故意的。 于是李修又笑了,他这次还是笑得很大声,然后李修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站起来很高,天然地给人压迫感,莫尹微微向后退了半步。 李修拉开柜子,扔了东西过来。 莫尹下意识地抬手接住,是学校的夜宵面包。 “今天的,还没过期。”李修说。 莫尹捧着面包,“什么意思?要都还给我吗?” “不是啊,”李修说,“礼尚往来,”他对莫尹笑了笑,“我不是你第一个朋友吗?换宿舍的事,我会认真考虑的。”他强调了“认真”两个字,让莫尹的表情变得轻松了一点。 从李修的宿舍出来,莫尹拿着面包走到楼道里撕开包装纸。 李修说过期的那些面包他都吃了,他有点不太相信,但又觉得李修没必要骗他。 吃过期食物又不是什么多光荣的事。 莫尹把面包吃完了,心情有点好,因为送出去的面包回本了七分之一,而且李修看上去的确对莫宇凡那三个白痴很感兴趣的样子。 晚上宿舍依旧很吵,莫尹拿了书走,心说等着吧,让李修那个精神病来治这群神经病。 他带了一张用完的英语报纸垫在台阶上,书摊到膝盖,一题都没看完的时候,有人叫他了。 莫尹抬头,是李修。 “去我寝室写吧。”李修说。 莫尹不喜欢交际,他讨厌和人发生很亲密的关系,因为一旦两个人变得亲密,很有可能就会互相牵连,会很麻烦。 他宁愿一个人坐在楼道里看书也不愿意去求助任何人,一时的舒服可能会换来更多的纠缠,他们会想从他身上索取更多,可他不愿意给,他不要别人的好意,也不想把自己的情绪浪费在别人身上。 莫尹犹豫着,又怕彻底戳破两人“朋友”的假象,毕竟刚才他对李修提出了要求,谈话也比较友好。 “好吧。” 莫尹看上去有点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明明是接受了别人的好意,脸却垮得像是被人占了便宜。 就像那天李修看到钟嘉明请莫尹吃午饭,莫尹的态度也非常坏。 莫尹跟着李修回宿舍,宿舍走廊里走过同学,好奇地看两人这奇怪的组合。 最近年级第一和年级第二关系很好呢。 李修关上了宿舍门,莫尹坐在离李修最远的那一排书桌,他警惕着李修会不会又跟他开玩笑或者是闲聊之类的,李修没有坐书桌,而是直接躺到了床上,莫尹用余光发现李修正在看题库,腿很长地抵着床尾,脚看上去很大。 营养真好,莫尹在心里嘟囔了一句,开始刷题。 闹钟响起来的时候,莫尹完全没有意识到时间已经过去了四十五分钟。 “快熄灯了。” 李修也听到了他的闹钟,说:“你还没洗漱吧?” 莫尹“嗯”了一声,抄起书和笔,人走到门口,说了句“再见”。 用战斗速度洗漱洗衣服后,莫尹回到自己的寝室,被莫宇凡又阴阳怪气了几句,说他弄得太晚,影响他们睡觉。 莫尹没理会,心里又说了一次,等着吧。 躺到床上后,莫尹回想刚刚在李修寝室里刷题,李修出乎意料的安静,就像是死了一样,如果他的室友是李修的话,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他虽然讨厌李修,但是李修好像还蛮好糊弄的,交际成本不是很高。 意识到自己在想另一条退路时,莫尹摇了摇头。 每次当他觉得生活有更简单的选择时,他总是会栽更大的跟头。 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希望自己能做渔翁,李修到508之后,不知道莫宇凡他们还会不会吵,反正肯定会影响李修学习的,要是李修跟他们吵起来,谁也难说结果会怎么样。 莫尹幻想着自己住进李修那间宿舍,很甜美满足地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时,莫尹习惯地往书包里装上昨晚没吃的过期面包,拉链敞开着,他盯着那个面包有点犹豫。 昨天晚上因为吃了李修的面包,加上前几天养成的习惯,他忘了吃自己的面包,那今天还要把面包给李修吗? 李修说他正在考虑要不要换宿舍,那他还是继续给吧,可以往李修考虑的天平上加一个砝码。 “昨天忘了吃。” 上午第二节下课后的大课间活动结束,莫尹在实验(1)班后门口和李修说话,他递给李修面包。 “又过期了,”莫尹说,“你吃吗?” 李修从他手里抽了面包,把面包在自己掌心里转了转,“要不要一起吃?” 两个人站在走廊的阳台上,李修把面包掰开分给莫尹一半,面包很扎实,散发着一点甜甜的味道。 莫尹自己吃了一口,余光看李修,李修吃了一大口,嚼起来下颌角显得有点用力,很快就完成了吞咽,凸起的喉结滚动下去后跃上来,李修又吃了一口,他扭头看莫尹,“晚上我的面包给你,你的留在明天,课间操结束后分着吃。” 莫尹低头吃面包,他吃了几口,说:“我不要你的面包,也不给你面包了,我们自己吃自己的。” 李修笑了笑,说:“好啊。” 莫尹吃完了要回教室,李修又叫住了他,“寝室的事我考虑好了。” 莫尹的眼睛亮了亮。 李修说:“我不能答应你。” 莫尹脸色马上就变了,他盯着李修,怀疑李修是不是从头到尾都在故意耍他,他争取道:“晚上我给你面包。” 李修笑,“不是面包的问题,晚上你到我寝室,我再跟你说。” 希望变得很渺茫,莫尹一下午除了上课的时候全都无精打采,李修这条路大概是此路不通了,那么就只剩下跟莫宇凡他们斗到底,可那要花费许多精力,一想到自己的时间浪费在这种无意义的事情上,他就恨不得让莫宇凡那几个人全部消失。 为什么一定要针对他呢?就因为他跟他们都不一样?等级这么低,差他这么远,不应该看都不敢看他吗? 就算是要把他当作对手,像他对李修也从来都没有作出什么奇怪的事,仅仅只是在心里诅咒而已。 他们如果看不惯他的话,也可以安静地诅咒他啊。 不,他们一定要让他接受他们的好意,感激涕零的才感到满足,不管他学习有多好,在他们看来也是个可怜的贫困生而已,这种神奇的优越感仅仅只是来自出身的家庭环境,这让莫尹怎么都无法理解。 由于他肉眼可见的精神不好,莫宇凡变得很得意,大概是觉得他们的针对很有效果。 他们三个人倒是一起聊过,说他们这样会不会算是在霸凌莫尹,莫宇凡说只是不想理他,在宿舍里做自己的事也算霸凌吗?就算莫尹向老师告状,他也不会服气。而且还是那句话,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不觉得自己做错什么。 莫尹其实已经没抱希望了,但晚上还是敲开了李修宿舍的门。 他一进去,李修就给他递了面包,莫尹说:“我不要。” “当还你的。” 莫尹要了。 计划失败,能少吃点亏就少吃点亏吧。 “我父母很反对我住宿。” 李修谈话的架势像要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讲起,莫尹眼睫毛上下翕动,犹豫要不要直接走掉。 “这个一人间是我爸特意向学校要求的。” 莫尹先是一愣,随后立即道:“可以要求一人间?” 李修撑着脸,笑着点了点头,不避讳道:“托关系走后门的话可以。” 那对莫尹来说就是不可以了。 他不是完全不懂这些事,只是跟他永远无关的部分,刻意去了解的话,只会徒增怨恨而已。 莫尹表情冷淡,看上去也并不羡慕。 “他们反对我住宿,怕我学习受影响,想让我一个人住宿,如果我换宿舍的话,大概率班主任会通知他们。” 莫尹对李修的事没什么兴趣,“哦”了一声,表示知道了,他想走了。 “所以我不是故意不跟你换的,”李修慢条斯理道,“我没法自己做决定,在很多事情上。” 莫尹点头,心不在焉,脚步已经预备往外挪。 “不过我也确实考虑过了,如果可以的话,要么你搬来我这里住?”李修道。 莫尹抬头,李修的表情很淡定随意,“我这里会比较安静一点。” 莫尹真的开始考虑这个提议,的确,他昨天晚上还想过,比起莫宇凡那三个人,可能李修是比较合适的室友。 “你不是说你要一个人住吗?你没法自己做决定。”莫尹反问道。 李修挑了挑很浓密的眉毛,“我想,如果是你的话,他们应该不会反对。” 莫尹没太明白。 “你成绩这么好,我父母应该不会有顾虑,怕你影响我学习。” 莫尹心说那倒是。 但是莫尹还是没有一口答应下来,他问李修:“你为什么想跟我住一个寝室?” 李修看样子正在思考,他这种认真思考的态度让莫尹罕见地感觉到了尊重,竟然是在李修这样的人身上。 “因为……”李修拖长了音,眼睛含笑,“你还挺有意思的。” 李修的话音落下,莫尹就做了一件他一直想做但没做的事——把手里的面包扔在了李修脸上。 125 第十一章 莫尹开始反击 莫尹坐在楼道里一边吃面包一边刷题。 其实仔细想一想, 这样住宿的生活比租房子时不知道要好多少倍,莫宇凡他们再麻烦,难道还能比莫学民麻烦吗? 世界上本来就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他不应该为这个感到苦恼的。 像李修这种人, 实在没有任何可期待的必要, 根本一开始就是逗他好玩。 笔尖重重地在草稿纸上划过,莫尹感到心情很差, 他身体里涌出一股强烈的愤懑, 他就那么可笑吗?他所做的事在李修眼里就是个笑话?无论是逃票还是跟舍友的矛盾, 在李修看来就只是好玩而已,对他来说,却是他生活中那么重要的事情。 莫尹尝试用那个惯用的理由安慰自己。 不值得, 不值得为任何除他本人以外的人和事波动情绪。 手指紧紧地攥着笔, 莫尹深吸了好几口气,终于平静了下来,可以专心刷题。 回宿舍的时候,莫宇凡又在那嘀嘀咕咕地抱怨莫尹弄得太晚, 吵死了, 莫尹手里拿着水盆,手一松,水盆掉到地上发出巨响。 莫宇凡直接从床上坐了起来,“你干什么?!” 莫尹没理, 过去又重重地把水盆推进架子上。 莫尹开始反击。 早上整个508不到6点就被闹钟吵醒了。 手机闹钟是最简单的那种“叮铃铃”,莫宇凡他们醒了, 迷糊又生气地喊:“谁啊。” 莫尹揣着手机去架子上拿水盆,经过莫宇凡的床位时把音量键按高了两格。 “你有病吧你?” 莫宇凡彻底醒了,从床上坐了起来, 对着莫尹离开的背影怒吼。 莫尹在空无一人的水台洗漱,随后回到宿舍,开始摆弄宿舍里能摆弄的所有东西。 莫宇凡他们三个人全从床上下来了。 “你什么意思?” 莫宇凡推了下莫尹的肩膀,莫尹扭头,黑漆漆的眼珠盯着他,“你推我?” 莫宇凡个子跟莫尹差不多高,但莫尹比他瘦,被莫尹这么盯着他,他想到自己对莫尹的那些很坏的揣测,心中一凛之后又提高声调,“你不要恶人先告状,现在才几点,你吵吵闹闹的,我们怎么睡?” 另外两个人也有点怨气地附和,他们三个一直都是这样,莫宇凡带头,另外两个应声虫。 所以莫尹只盯着莫宇凡这个带头的,一字一句道:“在寝室里睡不着,可以去睡楼道。” 莫宇凡差点跟莫尹打起来了,另外两个人及时拉住了他。 莫尹站在原地,手里还拿着水盆,他对莫宇凡说:“你脸上痘痘很多,火气太旺了。” 莫宇凡吼,“别拦着我,我今天非跟他打一架不可!” “对,别拦着他,”莫尹说,“我听说狗都是拴了绳才特别横,你们也别做戏了,放开他,我看他敢不敢打我。” 莫尹忍气吞声了这么久,两个人都以为莫尹就是那种暗地里阴森森的那种人,没想到他突然嘴巴那么厉害,一时全愣住了。 “你打吧,你敢动我一下,我不闹到你退学,就当我白来科附了。” 莫尹冷冷地看了同样有点呆住的莫宇凡一眼,伸手用力把水盆推进了架子上,整个架子都发出了哐啷一声。 战争正式打响了。 既然没有其他解决的途径,那就只能这样了,是他们逼他的。 莫尹回到自己的书桌前拿出单词本来读,他戴着耳机,高声朗读。 莫宇凡脸色又白又红,“你这样故意破坏我们的睡眠,你讲不讲理?” 莫尹充耳不闻地继续读。 “真不讲理——”莫宇凡气得嘴唇发抖,他从床上拿了手机对着莫尹拍,一边拍一边说,“晚自习回宿舍休息,我们聊聊天是很正常的事,你早上故意一大早起床弄出动静让我们全睡不着,你真的太不讲道理了!” 莫尹手指捏着单词本,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全都不管。 事情果然闹到了老师那里,也果然和莫尹预料的那样,老师找了他谈话。 “每个人的生活习惯不同,你们要互相适应。” 莫尹低着头,双手背在身后,过了一会儿,他抬起脸道:“老师,我能申请一个人住吗?” 班主任张了张嘴,随即道:“你们矛盾有这么深了吗?” 莫尹道:“老师,我只想在宿舍里好好学习。” 班主任慢慢叹了口气,“学习不是唯一的事……这样吧,我尽量帮你安排一下,看能不能让你跟别的班那些学习比较拔尖的同住,可能你们会比较合得来。” 这已经算是很好的措施了。 莫尹希望能够有个纯粹只是孤立他的安静一点的宿舍就好了。 对莫尹的事,班主任挺上心,马上联系其他几个班的班主任商量,反正高三刚开学不久,现在调整宿舍也还来得及。 商量出了几个看上去比较不错的宿舍后,班主任们把学生也叫来办公室,也听听他们的意见,肯不肯和莫尹住同一个宿舍,或者有谁愿意出来和莫尹换宿舍。 出乎二班班主任的意料,他们居然不约而同地都选择了拒绝和莫尹同寝。 “老师,我们四个人就挺好的。” “额,我怕影响他学习。” “老师,他学习太好了,跟他一个寝我有压力。” “……” 各种各样拒绝的理由,让几位老师暗暗交换了眼神,叫那些学生回去了。 “你们班这个宝贝,人缘不行哦。”其他班老师道。 莫尹的班主任也皱起了眉,她道:“他是比较单纯的,一门心思读书,是不大会和人相处。” “有智商没情商,很难弄的,现在的孩子都很有个性,我们老师能干预的也很有限,大家都不想跟他同寝,我看你要帮他找找自己身上的问题。” 班主任无言地看了同事一眼,心说莫尹那样的家庭情况,她从来一句重话都不敢说,个性这种事又怎么可能轻易改变呢? 宿舍的事情真的是很棘手,班主任只好先把这个事情稍微压一压,延后处理,先完成手头的其他工作。 白天有体育课,照理应该集训,只是物理老师今天要出去教研,让来交班级物理试卷的李修去通知大家今天照常上体育课,偶尔也要锻炼一下。 李修先通知了本班的两人,让张启源去高二高一通知另外两个集训的学生,自己去到了两班门口。 课间门班级里也不吵,大部分学生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三三两两地也有聚在一起聊天的,李修先看到了莫尹,他的位置在前排的教室中心位,俗称的好学生专属位,李修因为太高,自己也不愿意,班主任放弃了让他坐在前排。 莫尹桌上的书堆得特别整齐,边边角角全对齐了,练习册的颜色由浅到深地叠好,没有和其他人一样把书放在桌角,大概是怕别人走过去会碰到他的书,莫尹的坐姿非常标准,可以印在小学课本里来指导低年级的小朋友如何标准地握笔写字,包括他脸上专注的表情也是。 李修笑了笑,想如果他告诉莫尹他觉得莫尹还挺可爱的,砸到他脸上的应该就不只是面包了吧。 从小学习优异挑不出任何毛病的李修身边物以类聚地围绕着的都是类似的“朋友”,有着不错的家庭出身,被大致规划好的人生,甚至连性格都差不多,大多开朗温和,底色都是乖巧听话。 李修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有人问他是不是要找莫尹,李修笑,说是的。 那个同学面上露出很犹豫的表情,问了,却又似乎不是很想帮这个忙,大概是因为李修找的是莫尹这个班级里很特别的存在,让他有点为难。 而李修没有让他为难,直接自己走进了实验(2)班的教室。 虽然是下课时间门,但是不窜班这种规定像是铁律一样被所有人默认,李修走进来的时候,2班的学生都很惊讶地看着他。 莫尹正在垂着头刷题,课间门的教室比他们的宿舍反而要安静,更适合做题,就是早上他确实起得早了,一直有点困,注意力集中在题目上时,会好一点,他解完了一道题,向后对答案,发现完全正确,于是笑了笑,就在笑的间门隙,视线里多出了一根曲起的手指,在他书上敲了敲。 莫尹抬头。 看到李修时,莫尹怀疑是不是因为自己太困而产生了幻觉,但他怎么会在受自我支配的幻觉中看到李修呢? 李修说:“钱老师下午要外出教研,集训取消了,体育课照旧。” 莫尹点了点头,“知道了。” 李修对不远处正在看着他们方向的钟嘉明招了招手,钟嘉明本来正在和梁建豪说话,李修进来后,两个人就停止了交谈,不约而同地看向李修和莫尹,实际上几乎大半个班的人都在看他们。 钟嘉明犹豫了一下后站起身过去。 李修说:“下午集训取消。” 钟嘉明“哦”了一声,俯视了下莫尹,莫尹已经垂下头,在做下一道题了。 体育课,莫尹想偷偷留在教室,可是体育老师一向严格,而且今天不是球类运动日,想跑都难,只能认命地去参加体育活动。 莫尹的体育一般般,他在体力耐力上的表现都比较平庸,初三的时候体育中考很拼命地努力才没有扣分,混过去之后就很少把精力放在体育上了。 今天的课不在体育馆,而是在户外的操场,这对莫尹来说无疑是一个好消息,至少有阳光。 基本的热身运动结束后,体育老师要求他们绕操场跑两圈,活动腿脚。 学生们一片哀嚎,但老师看上去倒是很满意的样子,“快点,再磨叽就三圈了。” 大家只好列了不太整齐的队伍跑步。 操场上有另外两个班也在上体育课。 一二三班分在一起,三位体育老师像说好了一样让班级的学生都“跑起来”。 莫尹渐渐落后,很快就到了二班队伍的末尾,头顶阳光很晒,莫尹后颈冒汗,轻轻喘着气。 老师在前面主席台的阴影下吹哨大吼着催促他们不要拖着跑,大概是指莫尹。 莫尹深吸了口气,提起脚往前用力跑出一大步时,后背突然被撞了下,因为他正要加速,差点被惯性加上这股力道撞倒在地,踉跄着向前摔跤一样跑了两步,甚至撞到了前面的女生,引起一阵尖叫,莫尹猛地停下回头,莫宇凡笑嘻嘻的,“不好意思,你跑太慢了,没刹住。” 正在闲聊的体育老师们完全没料到正在跑步的队伍会突然打起来。 就连当事人莫宇凡也没想到莫尹会毫不犹豫地揪了他的领子挥拳把他打倒在地。 一旦开战,那就必须抱着将敌人压到底的决心,这就是莫尹的觉悟。 周围同学全都停下了跑步,惊讶地围观这在科附极难见到的场景,钟嘉明看到打架的两人是谁时完全呆住了,他下意识地挪动了下脚步靠近,随即又停下了脚步,梁建豪捏住他的肩膀,大声道:“卧槽,真干起来了!” 先动手的人除了抢占先机以外,没有任何优势,莫宇凡很快就占了上风,一股莫名的血液冲向他的大脑,明明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可他下手却是很重,一拳狠狠地揍上了莫尹的肚子,莫尹干呕了一声,他趁机抬起手用力地抓住莫宇凡的手臂,张口狠狠咬了上去,莫宇凡惨叫起来。 老师们已经从操场的另一头跑来,围观的学生一层一层,他们大喊着:“让开,别打了——” 学生们很快让开了,但是劝架没有效果,在学生们让开时,一班领跑的李修过来,抓了莫尹的后颈拉开了咬人的莫尹,莫宇凡捂住胳膊,眼泪都疼得掉了下来,他下意识地想抬脚再踢莫尹一下,李修察觉到他的意图,抢先一脚把莫宇凡给踢飞了。 126 第十二章 李修对有意思的解释【加更(…… 体育老师上来把两拨人给分开。 莫宇凡流了血, 手捂着小臂坐在草坪上哭,三班的老师连忙过去把人搀扶起来。 一班两班的老师过去拦住李修和莫尹。 李修手搀着莫尹的胳膊,莫尹一手捂着肚子, 老师过来问他怎么样时, 莫尹张开嘴,“哇”地一声吐了。 拥挤的包围圈立刻向后散开了半米。 莫尹吐得很厉害, 一开始是食物, 后来就是水, 呕吐的声音甚至压过了原本哭哭啼啼大呼小叫的莫宇凡,莫宇凡泪眼蒙眬地看到莫尹一直呕吐,有点被吓到了似的张着嘴不出声了。 老师也吓坏了,连忙让同学去叫医务室老师抬担架过来,几个同学撒腿就往外跑。 “我背他去医务室。”李修道,他弯下腰要把人拉上去,老师阻止了他, 说不能压迫到莫尹的腹部,李修直接换了动作把莫尹给抱了起来。 莫尹个子不高,身体单薄, 被李修很轻松地抱在臂膀里。 老师已经忘了要批评学生打架,连忙催促李修快走,生怕出什么大的事故。 医务室离操场有一段距离,李修走得很快,莫尹手捂着肚子, 在他怀里一直小声地呻-吟着,老师头上不断冒汗,手掌在莫尹头顶扇风,“怎么样?很难受吗?” 莫尹抿着嘴没有回答, 脸色看上去很白。 去医务室的同学带着医务室老师半路遇上了李修他们,于是李修把莫尹放在了担架上。 医务室的老师每天处理的不过是些发烧感冒的小事,科附这样的学校可以说极少有学生打架,偶尔有学生运动受伤,骨折之类的也都是在医务室稍作处理后赶紧送到医院去,医务室老师们听到学生汇报,学生们把情况说得很严重,她们也是吓了一大跳。 “怎么样?哪里痛?” 莫尹坐在医务室的床上接受着医务室老师的盘问,在医务室老师的要求下掀开了校服下摆。 肚子上有块颜色不是很深的瘀青,莫尹皮肤本来就比较苍白,看上去有点可怜,但并不算特别严重。 “你呕吐得这么厉害,最好去医院检查一下,身体里面五脏六腑,打坏了会出问题的。”医务室老师也不敢妄下定论。 莫尹摇头,说:“我没事。” 他脸上也受了点伤,可能是倒在地上的擦伤,医务室老师给他消了毒,让他暴露伤口,不要用创口贴。 莫尹点点头。 医务室老师又看了他的眼球、舌苔,询问他肚子现在是什么感受,莫尹要么摇头要么点头,回答都是“我没事。” 没多久,莫宇凡也在老师的搀扶下过来了。 守在里面的体育老师连忙拉上了莫尹前面的帘子,把两个人的视线隔绝开来。 外面很快传来莫宇凡的惨叫声,还有医务室老师安慰的声音,“忍着点,清创是有点疼的。” 李修一直站在莫尹的病床旁没说话,这时他看到莫尹的嘴角微微翘了起来,弧度很浅,眼睛亮晶晶的。 李修斜斜地弯腰倾倒,低声道:“你没事。” 他用的是很肯定的语气。 莫尹抬起眼,表情带着冷淡的警惕。 清创进行了几分钟,因为反复清洗,莫宇凡又叫又哭,等清创结束后,医务室老师给他涂药膏时,他才试探着往帘子那看过去。 从操场到医务室的这段路,莫宇凡一直由老师搀扶着,手臂已经不怎么流血了,他手掌捂着,脑子里嗡嗡地响。 操场上莫尹大肆呕吐的样子吓到了他。 莫宇凡的学习成绩一般,不好不坏,在学校里属于中庸的那一部分,高一开学时在学校排五百名左右。 得知分给他的同桌是学校唯一的贫困生时,莫宇凡的心情不是特别好,怕莫尹性格古怪难相处。 长到接近成年人的年纪时,青少年会觉得自己特别成熟,甚至比起百分之九十九的成年人都要成熟,他们自以为看透一切世界运行的真相,譬如家境不好会导致一些敏感自卑的性格,相处起来会很麻烦。 在真正和莫尹接触之前,莫宇凡已经预设了一个壳子,并且想好了一些应对的措施。 但莫尹和他想得完全不一样。 明明两个人中考成绩差不多,莫尹却拥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自信。 莫宇凡为了照顾莫尹,刚坐下就主动地在两人之间制造话题,说科附的分班考实在太变态了,不知道分到实验班的人能有多强。 莫尹一直默默地没说话,让莫宇凡一开始误以为莫尹和他想得一模一样,然后莫尹就跟他说了他们同桌生涯的第一句有意义的话,也是唯一的一句——“我以后也会进实验班的。” 莫宇凡对莫尹这幼稚的发言哈哈大笑,想贫困生的见识实在太短了,在那种很差的学校里以为自己是个天才,其实在科附里到处都是比他强的。 莫尹低着头看书,没再理他。 两个人虽然是同桌,但交集非常少,关系几度降到冰点,莫宇凡怀着一种和自己较劲的心情反而非要和莫尹搞好关系,结果就是两个人非但没有搞好关系,莫宇凡还彻底讨厌上了莫尹。 这里面也许有莫尹本身性格上的不讨喜,也许也是出于那么一点点的嫉妒……他接受了自己的平庸,而身边却有个对照组在努力地摆脱平庸,比起那些一直在顶端的人,他好像更难接受本来和他差不多的人慢慢到达了那个他其实也很向往的地方。 莫宇凡的潜意识里一直很排斥一个问题,那就是他为什么到底那么讨厌莫尹,太多人讨厌莫尹了,这种讨厌变得从众而不需要思考,但是今天的这场他完全没料到的互殴打破了他的潜意识,让他浑身冷颤。 如果事情继续这么下去,好像就超出了他能接受把控的范围。 像这样的流血事件绝对不在莫宇凡的预料之内。 他还是讨厌莫尹,但似乎不值得为此付出那么高昂的成本。 莫宇凡其实心里有点怕,怕莫尹真被他打坏了,他不敢想,怕承担他没想到过的后果,他又不敢问莫尹怎么样,有没有被他打坏,他怕暴露自己的心虚和怯懦。 其实真的要论对错,是莫尹先动的手,但同时莫宇凡也很清楚,这种事最终还是看受伤的程度。 他也被李修踢了一脚,肚子上很疼,但也仅仅只是疼而已,没有像莫尹那样好像要把胃都呕出来。 莫宇凡发抖,突然对和莫尹对抗的事感到有些后悔。 两个班的班主任都来了。 失魂落魄的莫宇凡被三班的班主任从医务室带走。 两班的班主任过来掀开了帘子,“莫尹,你没事吧?!” 莫尹摇头,不说话。 班主任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事,着急道:“我听说你吐了,吐得很厉害。”班主任求助地看向医务室老师,医务室老师说:“最好去医院检查一下。” “我没事,”莫尹手臂横在腹部,“老师,我不想去医院。” 莫尹越是这么说,班主任就越是担心,连忙劝说起来,让莫尹不要担心医药费,学校给学生买了保险,会报销的。 “我知道,我真的没事,”莫尹脸色有点白,语气很镇定,“老师,我听到下课铃了,我想回教室。” 班主任怎么肯让他回去,她道:“不行,这样吧,你回寝室……”话音戛然而止,她想起莫尹就是因为寝室内部的矛盾,她紧皱了眉头,一旁的李修解围,“老师,让他去我寝室休息吧,我一个人住。” 班主任抬头,见是李修,心里马上就放心了许多,点头道:“好的,麻烦你了,莫尹,怎么样?先去李修的寝室休息下吧。” “老师,我想上课。”莫尹坚持道。 “不行。” 班主任紧皱着眉头,照理说她应该打电话给家长,让家长陪同着一起到医院去,可是莫尹的情况……“莫尹,你听老师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现在去休息观察一下,如果有什么情况就马上到医院去,缺的课我让其他老师课间单独给你补,好不好?” 莫尹看上去很犹豫,在班主任温柔恳求的目光下还是慢慢点了点头。 班主任搀扶着莫尹,莫尹说不用,他抽回了自己的胳膊,李修说:“老师,我陪他回宿舍,您就放心吧。” 班主任还跟着两个人回到了宿舍,再三叮嘱,预备铃响后,她说:“我下节还有课要先回去上课,你确定自己没事吗?” 莫尹点头,说自己确定。 等班主任走到门口时,莫尹又叫住了她,他说:“老师,我真的不能申请一个人住吗?” 班主任张了张口,看了一眼旁边的李修,在这间一人寝内无法说出拒绝的话,只能道:“我帮你试试。” “谢谢老师。”莫尹看上去很感激,露出了那种不是故意要卖可怜但就是让人觉得很可怜的表情。 等班主任把门关上以后,莫尹脸上那种表情就消失了。 李修一直很安静地站在一边,他看到莫尹脸上那种表情的变化,然后情不自禁地笑了,他一笑,莫尹就回过了脸,脸上表情冷冰冰的,“很好笑吗?” 李修没有回答莫尹的问题,而是说:“你怎么吐得那么厉害?” 莫尹也不想回答李修的问题,继续用问题顶回去,“你是不是觉得你刚才帮我踢了莫宇凡一脚,你就是我的恩人了?” 要是莫宇凡真的被踢出什么事来,那事情可就麻烦了。 真是多管闲事。 李修嘴角微翘,那翘起的弧度让莫尹觉得很可惜,可惜自己没有合理的理由和时机可以打李修一顿,而且李修显然已经发现了他是故意自己吐出来而不是因为受伤,也就是说如果他和李修打起来,这招就没用了,更关键的是李修的身高、体格都远远超过莫宇凡,他们真打起来的话,他可能会吃亏。 李修放开了抱着的手臂,拉开莫尹身边的椅子坐下。 莫宇凡虽然是个弱鸡,但是打得莫尹不是完全不痛,他挪着自己的椅子往旁边一点就停下了,因为人一动,肚子一扯就有点痛。 “我要向你澄清几件事。” 李修左手手臂搭在一边的书桌上,“第一,我不是帮你踢莫宇凡一脚,是趁这个机会体验下打架的感觉,所以我不觉得我是你的恩人。” 莫尹又像看精神病一样看李修了,这个人真的有点问题。 李修两边嘴角同时上扬,“第二,我每次对你笑,都是因为我心情好,并不是在嘲笑你,你可以不用那么生气。” 莫尹也扯了扯嘴角,“你本来就没有资格嘲笑我,我也没有生气。” 李修笑,他离得莫尹很近,两条长腿分别岔开,隐隐约约地其实把莫尹和莫尹的椅子都往他身边包住了,像是防止他突然逃跑。 “第三,”李修看着莫尹颧骨处的伤口和他脸上那种冷淡高傲的神态,嘴角再一次上扬,“我上次说你有意思,不是在逗你,是说我有点喜欢你的意思。” 127 第十三章 一样了 莫尹呆了很长时间, 也可能就只是几秒钟,李修说的话在莫尹的脑海中整整转了两圈。 第一圈的时候,莫尹把这句话在脑海中复读了一遍, 第二圈的时候, 莫尹才开始理解李修在说什么。 莫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李修,李修笑着看他。 暑假在酒吧打工的那段时间里,莫尹赚到了一点快钱, 同时也理解到有一部分男性会对像他这样的男孩子很感兴趣, 想要跟他发生关系。 那种带着欲望的眼神和神情,莫尹很快就能明白其中的含义, 但他没有从李修这里接收到过这种讯息。 “喜欢我?”莫尹皱起眉,他审视着李修,“你喜欢我?” 因为莫尹看上去困惑又认真,李修脸上的微笑弧度也变得小了,“一点点。” 莫尹很直白道:“你喜欢男的?” 李修又笑了,“不知道。” 莫尹看着李修,怀疑李修是不是故意在耍他, 可这种玩笑丝毫不能逗到他分毫,像李修这样的脑子, 不会看不出来吧? “不知道?”莫尹觉得李修这话有点好笑,“不知道你说喜欢我?” “真的不知道,”李修说,“没喜欢过人, ”他像是闲聊一样, 又加了句,“你呢?” 对话的氛围有点诡异,既不甜蜜也不友好, 偏偏两个人还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很顺畅地继续将对话进行了下去。 莫尹拒绝回答李修的问题,同时也拒绝了李修,“我不喜欢你,我很讨厌你。” “我知道。” 李修站起身,拿了瓶矿泉水给莫尹,“喝点水,你的嘴唇开裂了。” 莫尹接了水拧开,抬头看李修,“所以你是因为喜欢我才接近我?” 李修摇头。 莫尹低下头慢慢地喝了两口水,胃里吐得很干净,有点灼烧感,常温水喝进去缓解了一点,莫尹舔了舔嘴唇,也站了起来,他再次看向李修,发觉李修和以前那些人看他的眼神不一样,没有什么轻佻淫邪的意思,很专注,但好像也没什么求偶的成分。 这有点超出他往常对人际关系的理解范围,于是莫尹什么也没再说,拿着矿泉水瓶走出了李修的宿舍。 * 学校非常重视这次打架事件,专门成立了工作小组来调查。 当事人首先被接连叫去跟政教处的主任和副校长谈话。 事情闹大了,莫宇凡很慌张,他恳求老师不要通知家长,但这么大的事情,班主任当然是立刻就打电话把他的家长叫来了。 得知儿子和人打架,莫宇凡的父母非常生气以及不敢相信。 莫宇凡和父母一起接受了和学校老师的谈话。 他们在谈话的同时,莫尹就在隔壁,副校长是个长相和蔼的地中海,问他为什么要跟同学打架。 莫尹低着头不说话,不管副校长怎么问,始终都是一言不发。 体育老师带来了几个二班的女生,女生们说是莫宇凡撞到了莫尹,莫尹撞到了她们,然后两个人停了下来,莫宇凡好像嬉皮笑脸地对着莫尹说了什么,莫尹就先动手了。 仅仅只是因为跑步不小心撞一下就打起来,这显然不合常理。 班主任向副校长坦白其实是他们宿舍里本来就有了矛盾,把三班班主任传给她的视频给副校长看了。 视频里,镜头对准莫尹,画外音里莫宇凡怒气冲冲地指责莫尹,莫尹则是面无表情地大声朗读,和他现在垂着头一声不吭的样子都有种像是消极抵抗的感觉,让人看了莫名地心生同情,沉默不言有时是最好的回答。 副校长把手机还给班主任,“还有别的吗?” 班主任说:“我还没有具体去了解情况。” “那就现在去了解。”副校长向会议室外挥了挥手。 副校长又过来跟莫尹交谈,心理老师也来了,两个大人都好言好语地劝,莫尹却是抿紧了嘴,无动于衷地像个哑巴。 莫宇凡坐在父母的中间,对政教主任一再强调,“是他先动手的。” “我只不过不小心撞到他,跑步的队伍本来就离得近,他跑得慢,我不小心撞了他一下,而且我马上就跟他道歉了!” 莫宇凡脸色涨红,“我没想到他会打我,他一打我,我就懵了,想也没想就还手了……” 政教主任边记边点头,同时用眼神安慰莫宇凡。 莫宇凡的两只手被父母一手一个地握住,有人支持着他,他感觉到道理似乎是站在他这边,莫尹的情况可能也没那么严重,于是腰板慢慢挺直了,“我不是故意的。” 手臂上的伤口边缘被家人轻轻碰了一下,莫宇凡“嘶”的一声扭头,他妈的眼睛红了,说:“那孩子到底怎么回事,下手这么狠,把宇凡的手臂都咬破了。” “就算同学先打你,你也不应该还手,”他爸在旁皱着眉教育道,“痛在自己身上,我们又不能帮你痛。” 莫宇凡的眼睛也红了,突然变得很委屈,眼泪又“啪啪”地往下掉,他爸又说他男子汉大丈夫,一点小事哭什么哭,语气里其实还是心疼的。 就在这时,会议室的门被敲响了,副校长笑眯眯地站在门口,“谈话进行得怎么样了?两位家长,可以出来聊一聊吗?” 莫宇凡用手臂胡乱擦了下眼泪,“爸爸、妈妈……” “没事的,”他妈妈安慰他道,“我们马上就回来。” 谈话地点转移到了副校长的办公室。 “情况呢,我们已经调查清楚了。” “这个孩子是今年申请住宿到他们宿舍去的,”副校长道,“这个孩子住进去以后呢,就跟他们产生了点摩擦。” “主要是一些生活习惯学习习惯上的差异。” 副校长道:“矛盾产生以后呢,我们学校也帮助调解过,本来今天他们班主任老师是要再帮他们调解一次的,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生活上有矛盾,就可以打人了吗?”莫宇凡的父亲很生气,“他们家长呢?孩子不懂事,我们跟大人交流。” “他们家的情况有点特殊。” 副校长神情温和道:“他现在是属于一个单亲家庭的情况,母亲呢,前两年去世了,父亲呢,有精神上的疾病,所以呢,他的这个家长来不了。” 莫宇凡的父母一时愣住了。 “我刚才通过和一些学生谈话还有多方的调查,了解到其实呢,虽然操场上的这个打架可以说是那个孩子先动手的,不过呢,是莫宇凡先故意撞了他,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还有这个在宿舍里的矛盾呢,也是莫宇凡带头先针对的他,当然啊,孩子不希望本来挺和谐的宿舍里多出一个人,这种心情可以理解,但是呢,他们三个人一起排挤这个孩子,让这个孩子每天晚上夜自习之后回宿舍,他不在宿舍里休息,他在楼道里学习,很多同学进进出出都看到了,因为宿舍里的同学呢故意地这个发出吵闹的声音,让他没有办法在宿舍里学习、休息,所以呢,他这个负面的情绪就一直在积累,在体育课上,莫宇凡撞了他之后,他就爆发了……” 随着副校长的讲述,莫宇凡的父母脸上不约而同地露出了震惊不敢置信的表情。 副校长双手向着桌面压了压,“我这么说,不是在给这个事情定性,说哪一方错,哪一方对,肯定是双方都有错误的,你们说是不是?” 莫宇凡父母没吭声,只是进办公室时脸上那副极为愤怒的表情转向了有点不安的模样。 “打架肯定是不对的,我们学校坚决杜绝任何暴力行为,双方都要作出批评,当然,他们这是初犯,高三这么关键的时候,也都还是孩子,我们还是要教育大于批评,口头警告,让两个孩子互相也道个歉,好不好?” 莫宇凡父母脸色沉沉,依旧没有说话。 “至于这个医药费方面,考虑到这个孩子特殊的家庭情况,那么你们孩子报销以外产生的费用,由我们学校来承担,你们看可以吗?至于这个孩子呢,他脾气比较倔,他不愿意去医院,其实他脸上身上也伤得蛮厉害的,在操场上还吐了。” 副校长拿出手机放在桌上,手指滑动,两张受伤的照片在两人眼里闪过,男孩子冷淡中带着阴郁的面孔,单薄的身躯让两人扭开了脸。 “孙校长……”莫宇凡的母亲抖着嗓子道:“真的是我们家小孩在宿舍里带头……”后面的内容她没说下去,眼神恳切地看着副校长。 副校长直接把手机向回滑,点开了刚拍摄存储的视频。 视频里的男孩子低着头,说:“莫宇凡说他人品不好,坐公交车逃票,让我们别理他,要想办法把他赶出我们寝室……” 莫宇凡的母亲捂住了嘴,父亲直接站起了身,浑身发抖道:“我亲自去问他——” “家长,不要冲动。” 副校长赶紧拉住中年男人。 莫宇凡在政教处越坐越不安,感觉他的父母去了很久,政教处主任一直在安抚他,莫宇凡听到了声音,立刻扭头看向窗外,正见莫尹被老师拍着胳膊从办公室旁经过,莫尹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他扭过脸,视线对上,莫尹的视线幽深而冷漠,和以前跟莫宇凡坐同桌时一样,轻飘飘地不在意地从莫宇凡脸上掠过去了。 莫宇凡心中一紧,那股渐渐被后悔取代的怒意重新浮了上来,他双手汗津津地握紧。 不一会儿,莫宇凡终于等到了回来的父母。 只是两人的脸色都很严肃。 “宇凡,”他妈先迎了上来,莫宇凡站起身,他妈拉住了他的手,“你老实告诉妈妈,是不是你先欺负同学了?” 莫宇凡脑海中嗡得一声,神经质般地甩开了他妈的手,大声道:“我什么时候欺负他了?!” “吼什么吼——” 他爸的手指了上来,“我问你,是不是你叫马前程和黄子涵一起孤立人,想把人赶出宿舍?!” 莫宇凡懵了,他那一瞬被说中错事的表情让他的父母脸上同时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莫宇凡反应过来,也是脸色大变,结结巴巴道:“不、不是的,我、我是有原因的……”他的喉咙却是逐渐变得干涩,竟说不出什么辩解的话,脑海中只一掠而过,莫尹那个冷漠的眼神…… 班主任陪莫尹回去搬宿舍,在路上安慰他,“这个事情呢,我知道你心里有委屈,也怪老师没有及时察觉到你的情况,别难过,学校不会处分你们的,但是打架还是不对的,既伤害了别人,也伤害了自己,知道了吗?” 莫尹点了点头。 “还有,我已经帮你申请过了……”班主任用很温柔的语气道,“学校同意让你一个人住一间宿舍。” 莫尹的行李少得可怜,班主任帮他抱了书到新宿舍,富有同情心地又安慰了莫尹几句,叮嘱他如果不舒服,一定要跟她说。 莫尹点点头,他看着班主任,说:“谢谢老师。” 班主任轻叹了口气后离开。 莫尹扭头看向整洁、明亮并且毫无人居住痕迹的宿舍,脸上慢慢露出了笑容。 他很高兴,非常高兴,比他之前搬入宿舍时还要高兴,走过去先是抚摸了长长的书桌和每一把椅子,然后又伸手将窗帘轻轻拉上。 都是他的,这里的一切都属于他了。 笑得有点开,腹部传来钝痛的感觉,不过这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这种肌肉疼痛过两天就没什么感觉了,在各种伤口中,咬伤是最快速高效他又能制造出的让人遭罪的伤,像莫宇凡这样的人在这方面缺乏经验,当然是要吃亏了。 手臂横住肚子,莫尹回头。 对面是李修的宿舍。 他们现在一样了。 尽管他需要付出一点疼痛的代价,但就像住进一人间的宿舍一样,他终究会想办法赶上他、打败他。 然后他想起李修说喜欢他。 还有那句追问——“你呢?” 喜欢?莫尹伸手摸了下脸上的伤口,表情里有种理所当然的漠然,除了自己之外,他没有喜欢过任何人。 128 第十四章 他就想靠近他了【12w营养…… 打架虽然是下策, 但效果还算是值回票价。 单人宿舍是预料之中的,同学们的退避三舍则是额外附赠。 莫尹和莫宇凡在老师和校领导的见证下达成了“和解”。 莫宇凡显然是几天日子都不好过,眼睛红肿地带着黑眼圈, 手臂上还缠着纱布,莫尹脸上的擦伤几乎已经好了, 他往上面贴了个创可贴, 不让自己显得过分若无其事。 很意外的是莫宇凡的父母居然还又在晚上到宿舍里找了莫尹一次, 莫尹以为他们是来为自己儿子出气的, 结果对方却是提了一篮水果, 替莫宇凡又道了一次歉。 两个人看上去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家庭, 其实也只是普通人的样子,莫宇凡的爸爸有点胖,个子也不高,莫宇凡的妈妈手有点粗糙,一个劲地要把果篮往莫尹手里塞。 莫尹反抗很微小地接受了果篮。 两个人离开了, 莫尹放下果篮,走到宿舍窗前, 等了一会儿, 看到了两人出现在楼下的走道上。 路灯下, 莫宇凡低着头应该是正在等,两个大人过去跟他说话,莫宇凡一直垂着头,看上去很沮丧, 他妈妈伸手抚摸他的小臂, 避开了他手上的纱布,他爸爸拍了两下他的后脑勺,力道算不上小, 也算不上是在打。 莫尹拉上了窗帘,他回头去拆书桌上的果篮,拆开后把水果一个个拿出来,才发现里面还藏了张卡,是书店的卡,面值两百元。 莫尹拿起那张卡,不知道为什么,比起再和莫宇凡的父母吵上一次,内心感到了更浓厚的奇异的感觉。 宿舍问题解决之后,莫尹的生活开始变得稳定而有规律。 这种完全没有意外的生活给莫尹带来了极大的平静,从未有过的平静。 就连对李修,莫尹也少了很多敌视的感觉。 该不会是因为李修说喜欢他吧? 莫尹暗暗警惕,又有点怀疑这是不是李修故意耍的花招,为了让他纠结分心。 好歹毒。 晚上洗衣服的时候,李修端着盆过来,莫尹本来想往旁边挪,结果李修过来说的第一句话就让莫尹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他说:“你好厉害啊。” 莫尹不动声色,一边搓洗衣服一边悄悄竖起耳朵。 “以后没人敢惹你了。”李修说。 莫尹心中有些得意地一哂,心说当然。 李修语气平淡道:“真羡慕你。” 莫尹搓洗的动作顿住了,等李修说他羡慕他什么,他有什么地方已经胜过了他,让他望尘莫及,只能干羡慕。 很可惜,李修没再说下去,反而说起了一些很无聊的话题,“你洗澡的时候好像用的也是这块肥皂?” 莫尹扭头,眼神不善地盯着李修。 李修笑眯眯的,“我没有故意偷看,不小心看到的。” “随便,”莫尹冷冷道,“我无所谓。” 李修点点头,慢吞吞地说:“其实我也无所谓,下次一起洗?” 很奇怪的是,李修说这种话和周韧说类似的话时表情语气完全不一样,就好像在说和莫尹一起刷题一样简单自然。 但是莫尹不会和李修一起刷题,更不会和他一起洗澡,他简明扼要道:“你去死吧。” 李修笑得很大声,引来了外面经过的人的侧目。 打架事件后,莫尹本就稀薄的人缘直接清零,再也没人敢靠近他,李修是唯一一个还和他说话交流的人,虽然莫尹并不觉得自己需要这种社交,反而是李修好像越来越喜欢跟他说话。 莫尹放下了手里的衣服,“你老是莫名其妙地笑,真的没考虑过去医院看看吗?我觉得你可能精神上有问题。” “有可能。”李修没生气,也没反对,还是笑眯眯的。 莫尹扭头继续洗衣服。 李修看着莫尹,他想起公交车上,一块块的车窗玻璃,车里灯光有明有暗,莫尹垂着脸顺着人群向前,做得却是和所有人都不一样的事。 然后,他就想靠近他了。 * 周末集训结束。 钟嘉明收拾了桌上的笔,他余光时不时地留意着前排的莫尹,等莫尹快要站起来时,他走过去,快速道:“对不起。” 莫尹大拇指压在书包带子下面调整了下,他抬起脸,眼神疑问。 “那天我没有帮你。” 钟嘉明说的是莫尹和莫宇凡打架那天,“其实我……” 他还没说完,莫尹就起身走了。 钟嘉明愣在原地。 对于钟嘉明的屡次示好,莫尹没什么感觉,但的确不想理会。 像钟嘉明这样的人,他见多了。 从入学开始,他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碰到这种期待着回报的善意。 可能人也就是贱的,他越是冷漠,那些人就越想“感化”他,他们在期待什么呢? 是期待着有一天他会满含泪水地向他们敞开心扉,向他们倾诉生活不幸,并且告诉他们你是唯一一个撬开我的蚌壳触碰到我柔软内心的人,我由你救赎,变成了更好的“我”,我对你感激涕零,从此以后,俯首称臣,成为被你驯化改造的新人。 想想真是让他有点恶心反胃。 身后有脚步声,莫尹知道是李修,他认得出他的脚步声。 比起钟嘉明这样的“正常人”,李修这种让人搞不清楚他在想什么的精神病反倒还让他觉得舒服一点。 这种念头滑过脑海的同时,莫尹打了个寒颤。 他在想什么呢,难道他真的更喜欢和精神病人相处吗? 莫尹加快了脚步,飞速地拉开了距离,反正李修是不会追上来的。 公交车还没来,门口停了几辆车。 莫尹看了一圈,似乎没看到李修家里的车。 过了几分钟后,慢悠悠的脚步声靠近,莫尹余光一瞟,果然是李修。 怎么最近都不坐自己家的车了? 难道是家里破产了? 还是因为……喜欢他? 莫尹再次打了个寒颤,大夏天的,好像背后有鬼,他鸡皮疙瘩都快出来了。 公交车来得有点慢,莫尹边看书边等,冷不丁的就听耳边提醒,“车来了。” 莫尹合上书,扭头冷冷地看了李修一眼,“我又不瞎。” 李修罕见地没戴耳机,单肩包沉沉地挂在肩膀,微笑地说:“这次该轮到你给我打掩护了吧?” 莫尹先是愣住,随即道:“你有病吧你。” “很公平啊,上次我帮你,这次你帮我。” “你是觉得这个事情很刺激是吗?想找刺激自己去。” 车停了,莫尹合上书率先跑上车,将准备好的两个硬币投进去,径直坐到了靠窗的单人坐。 他头靠在窗上,手里捧着书,他告诫自己千万不要去看李修,可还是忍不住余光看了过去。 上车的原本就没几个人,莫尹先跳上车后让本就不多的人数变得更加雪上加霜。 李修本来个子就高,在人群中相当显眼。 他前面的人都刷了卡,轮到李修时,李修也抬起了卡刷,莫尹撇了撇嘴,但马上发现没有“滴”的一声,他看向公交车司机,公交车司机没发现。 李修微微低着头向里走,他走到莫尹身边,向莫尹展示了下掌心的饭卡。 莫尹这才发现自己屏住了呼吸。 他抬头。 李修在笑。 莫尹道:“好玩吗?” 李修手搭在他的椅背上,俯身道:“挺紧张的。” 两人视线对着,莫尹突然举起了手。 “师傅——” 莫尹大声道。 李修看着他,莫尹满脸的理所当然,手指着李修说:“有人逃票。” 整个公交车里不多的乘客都向李修看了过去。 前面开车的公交师傅没回头,粗声粗气道:“没刷卡的过来刷卡。” 莫尹看着李修,微笑:“去刷卡吧,李同学。” 李修也微笑,“好的。” 在众人的注目礼中,李修去补刷了卡,然后在莫尹的后排坐下。 莫尹回过头,对李修说:“刺不刺激?好不好玩?”他看上去有点得意地讽刺李修,丝毫没有自己也数次逃票的自觉。 对他这种理直气壮的双标,李修的回应还是笑,他的笑在莫尹眼里有一点点变化,很难形容,但看上去没有之前那么讨厌,好像是真的开心,莫尹停止了微笑,转过了头,举起手上的书遮住脸看。 公交车很快到站,莫尹转乘地铁,李修也坐了地铁,他们在一个车厢里,手拉着吊环,隔着几个人,莫尹低头看书,李修从地铁的门玻璃上看莫尹的影子。 今天莫尹的目的地是书店。 很小的时候,莫尹去过一次书店,后来就没再去了。 城市里,莫尹去过的地方其实不多,等他到了地图上所指示的书店后,发现这家书店非常的精致美观,和他想象中的很不一样。 大门玻璃一尘不染,门口还有可爱的玩偶雕像,靠着块小黑板,黑板上写着新到了哪些畅销书,畅销书的书名每一本都对莫尹来说很陌生。 推开门,里面冷气很足,不知道从哪里还飘来一点甜蜜的香味。 莫尹有点呆滞地看着和他印象中没有丝毫沾边的地方。 门口一沓沓地堆着崭新的书,莫尹伸手碰了下,书封很光滑有质感。 他顺着指示牌去到了教辅区。 教辅区排列得非常整齐,颜色鲜艳又统一。 莫尹的眼睛都要花了。 他摸了离自己最近的一本打开来看,翻了两页后对里面的内容有点失望,看样子只是徒有其表。 “找物理的教辅书?” 李修出声时,莫尹才发现李修也在,他瞪着李修,说:“你跟踪我。” 李修拿出手机,“这几本不错,你可以试试看。” 莫尹狐疑地看一眼他的手机屏幕,眼神中有点怀疑,但他还是去找了其中一本,翻开之后发现确实很不错,他向后看,李修站在书架前,单手插着兜,从书架里拿出一本书,莫尹走近一点,伸长了脖子偷看,李修又把书放了回去。 莫尹去找其他几本教辅,他绕了几个书架,屡次回头,逐渐离李修很远,等到看不到李修后,就坐下拿起其中一本教辅翻看,仔细审视这本书到底值不值得买。 两百元的书卡,要合理地安排才行。 莫尹拿出口袋里的书卡,心里又感觉到那天那种莫名的低沉。 挑选好了书,莫尹觉得应该走了,但是又舍不得走,这里到处都是他没看过的书,他不由自主地在书架里穿梭着,用眼睛浏览这些书的书脊,几乎每一本都想拿下来看一看。 这是在浪费时间,还是赶紧回去刷题吧。 这么想着,手却像是受到了吸引力般抽出了一本深色书脊,名字很吸引他的书。 书页翻开,看了几页,莫尹怕沉迷在里面,又把书放回去,他持续地在书店里游弋,看到感兴趣的就拿出来浅尝辄止地看几页放回去,默默地把书名记下,一个书架过去,莫尹看到了盘腿坐在地上看书的李修。 莫尹停住了脚步,想知道李修正在看什么书。 刺探军情。 很慢地从书架的另一侧绕过去,莫尹离得李修很近了,他看到李修手里拿的书时,嘴角向下撇了撇。 李修居然在看一本儿童绘本——带拼音的那种。 莫尹不知道该说什么,也许这个人真的哪里有问题。 这时候,李修放在地上的手机响了。 李修倒扣了绘本在膝盖上,他接了电话,表情很冷静地听对方不知道在说什么,莫尹侧着耳朵听到好像有人在骂李修,暗暗又靠近了一点。 “我在外面,”李修的声音温和得不像是在拒绝,“在路上,出车祸了堵车,嗯,我知道了,会尽快赶回去的。” 电话很快就挂断了。 莫尹偷听了这段对话,有点惊讶于李修说谎时那种理所当然的表情,简直都可以和他媲美了。 李修拿起书,抬眸过来。 莫尹没来得及躲,和李修四目相对。 李修的眼睛居然有点冷,但是看到莫尹后,马上就笑了,“一起看书啊。” 129 第十五章 逃课的李修 地上零零星星地坐着几个小孩子, 李修坐在一群小孩子中间,像个格格不入的巨人。 一起看书这种邀请当然是被莫尹忽略不计,莫尹转身走了, 走出两步后又迟疑着回了下头,李修没追上来, 手里拿着同样巨大的绘本看莫尹, 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看着很安静平和。 书店里总体也是安静的,白天也开着灯, 书架泛着木头油润的光。 当莫尹走回来的时候,李修愣住了, 他露出了一个毫无掩饰伪装的表情, 面具以内, 最真实的自己。 莫尹像是浑然未觉, 盘腿在他身边坐下, “你家里人打电话给你?” 李修脸向着他的方向转, “嗯。” “出车祸,”莫尹道, “随便咒自己会灵验的。” 李修笑了笑, “是吗?” 莫尹扭头,“你为什么不回去?” 李修合上绘本,眉眼低垂, 看上去是在认真思索, 思索完后他看向莫尹, 说:“我告诉你理由的话,你会生气。” “试试啊,”莫尹道, “你觉得我做什么你都料得到吗?那你料到我回来跟你说话了吗?” 李修不说话了,他沉吟着,片刻之后他说:“我今天逃课。” 莫尹气息滞了一瞬,李修笑了,“看吧,我说你要生气的。” “我生气?我为什么生气?是你逃课,又不是我逃课。”莫尹说。 李修点点头,“那你应该开心吧?这样我就有可能比你落后了。” 莫尹算是明白了,他不知道李修是在什么时候开始观察他的,但对于他的一些心思,李修显然是琢磨得很透彻,说不定已经暗中观察他很久了,一切都是阴谋。 莫尹冷冷一笑,“我会超过你的。” “我很期待。” 两个人一时沉默下来。 莫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回过来跟李修说话,可能是出于好奇,也可能就是为了破一下李修那张好像什么都在预料之中的笑脸。 不管是哪个目的,他都达到了目的,该走了。 莫尹正要起身时,李修说:“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身在福中不知福?” “大学教授来帮我补课,我还要逃课,”李修手臂垂在曲起的膝盖下,用一种客观的旁观者的语气说,“很不懂事很不知好歹。” 莫尹抬起的屁股又坐下了,他不动声色地瞥向李修,没有作出任何评价,而李修也像是根本没有期待他的回答,双眸静静地直视着前方长长的书架。 “你的家庭情况很糟糕吧。” 李修看向莫尹。 莫尹右手握住左手手腕,“你想以此来展示你的优越感吗?” 李修笑了笑,“你觉得我很有优越感吗?” 莫尹说:“你没有吗?” 李修摇头,“没有。” 莫尹盯着李修的眼睛,说:“我有。” 李修又笑了,“所以我说,我羡慕你。” “你是应该羡慕我,如果我们的位子互换,我会比你优秀,你会比我差。”莫尹很确定地说。 李修点点头,“很有可能。” “不是可能,是一定。” 李修又笑了笑,慢慢点头,“好吧,是一定。” 莫尹说:“我的确会因为你不去补课而感到开心,但不是觉得你少补一节课就会比我落后而开心,而是你这种态度注定了你会输给我。” “你很在意输赢,”李修神情轻松,“可是我不在意。” “你说谎。” “真的。” 李修脸向前凑了凑,“不信看我的眼睛。” 和莫尹漆黑的眼珠相比,李修的眼睛偏向于深琥珀色,没有莫尹那么幽深,看着好像少了点什么。 莫尹说:“你在不在乎输赢,我都要赢,你的态度不影响我的态度。” “我影响不了任何人,”李修又捡起了那本放下的绘本,“个体在整个世界中太渺小了,我们在这个世界里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npc,无论我们做什么,最终都不会对结果有任何的影响。” 李修的这段话让莫尹的大脑瞬间嗡鸣刺痛了一下,身体里传来一种异样的感觉,额头冒出冷汗,他抬起手臂捂住肚子,低头轻轻呻-吟了一声。 李修放下了绘本,“怎么了?” 莫尹没说话,李修从他苍白的侧脸和干涩紧抿的嘴唇推断道:“低血糖?” 书店里有甜品店。 莫尹坐在餐桌前喝一杯奶油可可牛奶,香甜中带着微苦的液体滑入喉咙,他想怪不得他进来的时候闻到了一阵甜甜的香味。 李修道:“好点了吗?” 莫尹没吭声。 刚才是李修扶他过来的,上次在操场上打架也是李修抱他去的医务室,当时他其实能走,但为了装受伤严重,就让李修抱了,刚才确实是真的难受,想想也怪丢脸的。 李修也点了杯热可可,只是他放在一边没喝。 手机又响了,他接了电话,说:“还在堵车。” 电话那头传来莫尹都听得到的厉声批评,叱责李修无时间观念,令人失望。 莫尹一面听,一面悄悄挑起眼睫观察李修的表情。 李修脸上没有表情,也没有笑容,等到向电话那头道歉的时候,他才重新开始笑,笑容就是莫尹最熟悉的那种,语气也很温和,“特殊情况,对不起,我错了,我尽快赶回家。” 电话挂断后放在一旁,李修喝了一口热可可,对莫尹也笑了笑,“有点甜。” 莫尹审视了下李修脸上的笑容,发现了和他刚才接电话时那个笑容有一点细微的差别。 李修手指抹了下上嘴唇,“奶油。” 莫尹舔了下上嘴唇。 “你不回家吗?”莫尹问。 李修说:“再等一会儿。” 莫尹又问:“你为什么不想补课?” 李修反问,“你觉得呢?” 莫尹冷冷地一勾嘴角,“因为你身在福中不知福,不知好歹。” 李修又笑起来,“说得对。” 莫尹喝完了一整杯饮料,喝到最后甜得有点糊嗓子,他抱着那几本书去结了账,两百的书卡,正好用完。 李修在他后面又在接电话。 莫尹回头看了李修一眼,李修挂了电话,说:“我得回去了。” 莫尹没回答。 李修说:“我们交换下手机号码吧。” 莫尹提了下肩上的书包带子,转身走出书店大门。 * “回来了?” 刚打开门,李修就听到了父亲不高不低的询问声。 他边换鞋边应声,走到客厅里,李父坐在主位看报纸,李母正在侧位,眼神有涵义地看向李修。 李修说:“对不起,路上出了点意外。” “天灾人祸,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李父脸被报纸挡住了,他悠悠然道,“哪里出了车祸?你不是说坐地铁回家吗?” “学校到地铁那段路,公交堵了挺久。” 报纸从手指中间顺着折痕慢悠悠地荡下来一半,李父微笑道:“车祸情况怎么样?严不严重?” “不知道,没下去看,反正堵了挺久的。”李修道。 “哦。” 李父慢慢点头,点了几下头后忽然扔了手上的报纸过去。 “老李——” 报纸脆声砸在李修脚边。 李父胸膛起伏,一张儒雅的脸露出严厉之色,“还在撒谎!道路出没出车祸,你是觉得我没办法知道是吗?” 李母温柔地皱起眉,“你爸爸已经打电话问过了,你回家的那条路线上没有什么重大车祸造成拥堵的。” “对不起,”李修捡起地上的报纸,“是我撒谎了。” “为什么?!” “我不想补课。” “你不想?你有什么权力不想补课?你知不知道我今天能帮你请来晟大的教授,是多少学生求都求不来的?” 李修站起身,低下头道:“知道。” “知道?知道你还这样?你太任性了你——” “自从去年开始,我就发现你越来越有放任自流的现象,”李父站起身,背着手在客厅里踱了几步,“我让你不要去参加那个什么物理竞赛,你非不听,我让你不要住宿,你也不听,学校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故?你同样你不向我们汇报,你真的是现在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李修始终没反驳,完全接受了父亲的批评,并且作出了保证,以后绝不再犯,母亲充当了父子之间的润滑剂,在一定的时机,拉着丈夫说“好了好了,儿子半个月没回家了。”又拉起儿子,“你去房间里休息一下。” 撤出漩涡,李修回到自己的房间,书包放下,他没坐也没躺,站到窗前看窗外。 有很多时候,李修都会自我反思。 像他这样家境优渥,父母关怀,从小到大一直顺风顺水的人,到底有什么理由可以不快乐呢? 莫尹几乎是他的反面。 家庭情况悲惨,被同学排挤,成绩也是一步步辛苦努力地提高,想要一间不受影响的单人宿舍几乎要他拼尽全力,而他从一开始就被赋予了一切。 我能不快乐吗? 相比于这个世界大部分的人,我已经拥有了许多,我没有资格不快乐。 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都只能归结于吃饱了撑的,无病呻吟。 这个道理,他从小听的看的都有许多。 “你看看这些战区的孩子……” 他父亲访问小国,给他带回许多照片,让年幼的他站在书桌旁看。 照片上的同龄人骨瘦如柴、眼神麻木。 “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真的是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李修,你知道像你这样拥有着十分优渥的条件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吗?说说看,你有没有什么感触?” 李修站了一会儿,嘴唇上下开动,说出来的每一句都让父亲满意。 “我很幸运,我拥有很多,我要努力学习,认真生活,听爸爸妈妈的话。” 头顶传来抚摸的力道,“对,不要让父母对你失望,知道了吗?” 那双空洞的眼睛一直留在他的梦里,它监视着他,审问着他,指责着他…… 他不快乐,但又不敢不快乐。 一切都钻进了死胡同,他越走越深,越走越黑,明明走在一条好像人很多的坦途上,他却总觉得自己像是在逆流而行。 真正想要什么,自己也不知道。 生活在重复,看不到意义。 * 一人间的宿舍清净得让莫尹即使只是坐在宿舍里就觉得高兴,他满意地把那几本教辅书在书架上放好,手指抚摸着光滑的书脊,回味着甜。 他坐下,一手撑着脸,脸上带笑地看着属于他的书。 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一下,莫尹拿出手机,是个陌生的号码。 ——[我们真的做朋友吧。] 130 第十六章 安静的生活 不知道为什么, 莫尹马上就明白这个号码是李修的,他甚至能够想象出李修发这条信息时的表情,或者李修站在他面前将这句话说出来时的语气和神情。 这真是一件神奇的事。 在所有刻意或者非刻意接近他的人中, 李修是唯一让莫尹看不懂他到底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的人。 他怀疑过李修是不是为看他的笑话而靠近他,也揣测李修是不是生活太过顺利而感到无趣,想看看过着另一种生活里的他是怎样狼狈地向上爬。 可答案好像并非如此。 李修对他有兴趣。 不是居高临下可怜他而产生的善意, 不是想占有他而产生的色-欲。 或许仅仅只是出于好奇。 就像他对李修,也渐渐产生了好奇…… 莫尹看着手机屏幕, 眼神有些四散游离, 他忽然感到有些陌生的恐惧。 他正在和一个人建立新的联系, 而他自己却才刚刚意识到这一点。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再这样下去会出问题的。 莫尹定定地看了会儿那条短信, 接着把这个号码拖入了黑名单,手机倒扣在桌上,莫尹人也趴在桌上,他走之前没拉窗帘, 书桌表面被阳光晒得热烘烘的,趴在上面很舒服。 思绪在虚无中漂游,身体中传来细碎的战栗, 呼吸时快时慢,他可以讨厌李修, 可以敌视李修, 可他不允许自己居然在害怕和李修继续这么发展下去。 他这算是另一种认输吗? 假设是, 那么他到底败给了什么? 如果这就是李修的激将法呢? 李修又想借此得到什么? 总不会是真的就想扰乱他的心思?李修又说自己不在乎输赢, 他竟然想相信李修没有对他说谎。 莫尹的脑子很乱。 渐渐的这种丝线般的混乱缠绕在了一起, 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点。 外物全部消失,只问自己,莫尹想不想真的与李修再进一步接触下去? ——[朋友不可以, 交流可以。] * 生活终于达到了对莫尹来说比较满意的状态。 集训里他表现不错,老师挺看重他,表扬他的次数比表扬李修还多,他受表扬的时候,李修会冲他笑,笑得不那么令人讨厌。 李修开始跟莫尹一起吃饭,第一次李修坐在莫尹对面时,莫尹觉得很难受,很想拔腿就走,万幸的是李修没有跟他说话,完全像陌生同学无意间坐到了一起,两个人安静地吃完了饭回宿舍,路上李修和他讨论题目,这种交流莫尹比较能接受,小声地反驳李修。 后面慢慢就有点习惯了。 李修不吵不闹,身上香香的,在学习上能和他作出较为深入又不会岔出话题的讨论,莫尹觉得他可以接受李修这个……比较能说得上话的同学。 晚上,李修有时会到他宿舍里来,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躺在一张空荡荡的木板上,莫尹刷题,回头看他,李修双手垫在脑后,看着床顶不知道在想什么。 莫尹仍然在好奇。 他相信李修也在好奇。 这种时候就要看谁更忍得住。 所以莫尹忍住了,低着头继续刷题。 这种一点点的好奇没有成为莫尹臆想中的累赘,而是成为了他规律生活中一点小小的调味品。 也许人始终都短视又贪婪,生活一安定,以前没有过的需求就跑出来了。 他那么吝啬与人建立起任何联系,却不反感现在宿舍里多出具会呼吸的“尸体”。 外面走廊时不时地有人走过,高声谈笑,宿舍隔音一般,莫尹听见也不觉得太吵,反而感到宿舍里很静很静。 李修竟然是个那么安静的人,他真没想到。 轰隆隆打雷,外面雨说下就下,雨点暴打在窗户上,莫尹扭头,窗户上已经瞬间爬满了雨痕。 “我喜欢下雨。”李修突然开口。 莫尹又扭头看李修,李修头歪了一点,在看窗外的雨。 莫尹说:“我不喜欢。” 下雨天,楼道里好臭,屋子里也好臭,平常不那么明显的异味随着雨水从墙壁里泛出来,令人作呕。 莫尹不想对李修解释原因,因为这是他非常私人的原因,不需要李修去理解,至于李修喜欢下雨,也一定有他私人的原因,同样也不需要他来理解。 他们就只是简短地作出了这样的对话,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 莫尹把题库最后一页刷完,问李修:“你做了吗?” “做完了。” 莫尹不敢置信,“什么时候?” “课上。” “什么课?” “一些试卷讲评课,可以不听,老师不会管。” 莫尹有种受欺骗的感觉,“你不是说你不在乎输赢吗?” “是啊,”李修从床上坐起来,他头差点快要顶到床板,“不在乎和做不做是两回事。” 莫尹不能理解,不在乎的事为什么还要去做,像他不在乎社交,也不在乎别人的评价,他按照自己想活的方式去活着。 李修看出来他的不理解,先习惯地笑了笑,然后又摘除了这种面具式的笑容,“我有很多不想做但是应该做的事。” “比如考第一名?”莫尹淡淡说道。 “算吧。” 李修说:“我……” 他“我”了以后,就没有下文,话题一转,问:“你是不是从来不做自己不想做的事?” 莫尹想了想,说:“当然不是。” “我不想跟莫宇凡他们住宿,还是跟他们住在了一个宿舍,”莫尹抿了抿嘴,有点得意地说,“可是我会想办法让自己也能够一个人住。” 李修笑了,这个笑容很真心,莫尹看得出来。 “我有很多不想做的事,”李修说,“多得数不清,可是我也没有想做的事,既然做我不想做的事还能让一部分人感到快乐,那么我去做吧,我是这么想的。” “你没有想做的事?”莫尹托腮,他语气平平不带嘲讽地说,“可能是你什么都有了。” “有可能。” 对这个论调,别说莫尹了,李修自我探寻时也曾给出过。 因为什么都有了,所以也就什么都不想要,可李修总觉得不是这样的。 “不知道你会不会有一种感觉。” 外头雷声隆隆,可莫尹依旧觉得宿舍里是安静的,正在跟他交流的李修同样也是安静的。 “老天给了你很多,但却把最重要的东西给夺走了,很糟糕的是,你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你会时常觉得孤单,像在黑暗中行走,没有方向,也没有目的,有的时候会觉得连孤单也没有,”李修看着莫尹微笑,“因为情绪也不见了。” 莫尹觉得很奇怪,这么虚无缥缈听上去如此无病呻吟的一段话怎么会让他的大脑又刺痛了一下?跟上次在书店对话时李修那段‘npc’的理论一样,好像他曾感同身受一样…… 外面打雷停了,闪电又划过两下,照得外面的世界一瞬如白昼,李修又说:“其实我也不是什么都不想做,”他对莫尹笑,“不过我真正想做的事最好是不要说出来。” “有什么不能说的?”莫尹反问,“难道能是……”然后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话语一顿,脸色变得有点难看,视线也涣散了一瞬。 李修说:“有件事是我自己想做也做了的。” 莫尹视线聚焦在李修脸上,听李修在轰鸣的雷声中说:“和你做朋友。” * 后天就要去比赛,老师的集训课程结束,给每个人都单独加油打气,尤其是莫尹,他跟他说了很久,说对去年莫尹放弃的可惜,说对今年莫尹努力的欣赏,“老师知道你不容易,好好加油。” 莫尹听了,竟觉得心里有点暖,他低头,掩饰了自己的表情。 走出老师办公室,李修在等他,莫尹打听,“老师跟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让我今年好好努力。” 听上去大同小异,莫尹撇了撇嘴。 李修又笑了,“老师会给每个人加油,这很正常。” “不用你教我。” 两个人边说边走,钟嘉明在后面看,出来的同学叫他进去,钟嘉明这才收回视线,心里堵得慌。 回到教室,下午最后还有一节课。 莫尹心里有点紧张,为即将到来的比赛。 这节数学老师评讲一张昨天考过的试卷,莫尹得了满分,他把试卷放在桌上,心脏加紧地跳了两下,一横心,把集训的错题集拿出来看。 数学老师下讲台,经过他的座位,果然没作出任何明示暗示的批评。 莫尹笑了笑,想自己原来浪费了好多时间,和李修的交流也不是一点用处都没有。 上完课,到了晚饭的时间,莫尹没急着去食堂,与其跟人抢时间,他不如先在教室里安安静静再看会儿题,等过个十来分钟,食堂排队的人也就少了。 教室里人全走了,李修就进来了,他靠在两班门口,等莫尹一起去吃饭。 十月,夏日余威还在,这个时间,太阳都还没彻底落山,夕阳的温度是冷的,金黄地打在李修身上,斜斜地又照在莫尹身上。 莫尹低着头在看错题集,他知道李修在等他,也不用招呼李修,反正两个人吃饭都不大说话。 交谈的时间是晚上,不会很长,几分钟,他们在好奇中互相了解,李修和莫尹想象当中有点不一样,莫尹不知道对李修来说会不会也是这样。 安静,这是莫尹这段时间最多的感受,生活变得好安静。 等莫尹觉得时间差不多了该去食堂了,他拿出手机,脸上那种安宁的神情忽然就变了。 经过上次,他就把手机在白天上课时调成了静音不震动。 而手机上出现了十几个未接来电的提示,全部都来自同一个号码。 莫尹猛地站了起来。 凳子在地面摩擦发出了刺耳的声音。 李修看过来,发现莫尹的脸色一片惨白。 131 第十七章 臭水沟【温馨加更】 李修走进教室, 问莫尹:“怎么了?” 莫尹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手机,他完全没听到李修的询问,也没注意到李修走进了教室, 他的世界只剩下了他和手机屏幕上的那个号码。 安静舒服的日子过久了,好像晴天一道霹雳突然又叫醒了他,他到底正身处何地。 意识短暂眩晕,莫尹马上又镇定下来,他点了号码回拨,那边马上就接了,好像就是在等他的这个电话。 莫尹打电话的时候,手机紧紧地贴在耳朵上,李修听不清那头在说什么, 只看到莫尹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嘴唇抿得很紧,回答只有两个字——“好的。” 电话挂了,莫尹的脸上才慢慢浮现出一点茫然。 “是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这个时候莫尹才发现李修站在他的课桌旁。 “没事。” 莫尹手向后提了书包, 愣住又放下。 “我走了。”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对莫尹来说已经很不容易, 至少他告知了李修, 他要走了,至于他要去哪,到底有什么事, 他不会再说了, 这是李修自己判断的。 莫尹只拿了手机就跑出了教室。 李修跟着出了教室。 莫尹冲进办公室。 李修没跟进去, 就在外面看到莫尹和班主任交流了几句,班主任神情严肃,不住点头,马上就抽单签字。 莫尹走出办公室, 没有和李修打招呼,径直向楼梯口跑去。 李修走到阳台后,很快就看到莫尹出现在楼下,往校门口的方向狂奔而去。 公交车还没来,莫尹也说不上自己心里到底急不急,好像公交车来也行,不来也行,甚至他觉得公交车不来也好…… 但事与愿违,公交车很快就来了。 莫尹抬头看了一眼,公交车门打开,他上了车,就他一个人上车,他手掏口袋,口袋是空的,忘了,什么都忘了,他错愕地抬头看司机,司机拿个保温杯,瞥他一眼,平平淡淡的掠过,什么都没说,只呷了口茶。 公交车门关上,司机开车。 莫尹在投币箱前站了一会儿,浑浑噩噩往里走,在最近的座位坐下。 车速快慢时间流逝在脑海中都失去了概念,天人交战,他甚至无法正常地思考。 “那个学生,到啦。” 莫尹循声望去。 司机停了车,手指侧面,莫尹抬头看前面提示,哦,是他到了,他站起身往前面车门走,下车站到台阶上,他回头,车门已经关上,公交车摇摇晃晃地向前,还有两站就是终点站。 天已经黑了。 城市灯亮起,街道上车灯、招牌灯,郊区有郊区的热闹,莫尹往黯淡安静处走,路灯坏的彻底,昨天又下过暴雨,路面湿黏,污水横流。 莫尹往巷子里跑,“啪啪”地溅起许多水花,他找到不起眼的台阶,抬腿一步跨两节,不停歇地往上跑,气喘吁吁地跑到楼上,刚从楼梯口转出来,看到黑暗中家门前似乎有个人影,意料之中,莫尹停下脚步弯腰喘气,手按住膝盖,胸膛里有股火焰燃烧。 脚步慢慢靠近,莫尹只觉得头脸发热,呼吸声回荡在脑海,他抬头伸手猛地用力一推,“你弄死我吧,你今天不弄死我,我就弄死你——” 黑暗中,那人被他推得只踉跄了一步,很沉默也不反抗,站稳了才说:“是我。” 莫尹好一会儿才从黑暗中辨别出李修的脸,不是周围太黑才看不清,是他眼中氤氲着眼泪。 “怎么是你……”莫尹哑声道,他用力抹了下眼角,让眼泪没掉出眼眶,快速地扇动睫毛,逼退剩下的泪光,“……你怎么在这儿?” 李修说:“你在学校登记的家庭信息,我偷偷看了。” 莫尹“哦”了一声。 “我想你应该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莫尹抬手又狠推了李修一下,这次他推得更用力,李修跟刚才一样没防备,又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 “关你什么事?” 莫尹语气冰冷,“我家里有什么事,关你什么事?” “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来这里?” 又被粗暴地推了一下,李修后退,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看到莫尹苍白的脸上露出一股凶狠的劲。 在莫尹再次抬手时,李修抓住了他的手腕,“我们是朋友。”李修说,他没笑,语气也不随便,反而是很认真的,“家里怎么了?是你爸出了什么事么?” 莫尹紧紧地抿着嘴唇。 李修微一偏头,向他身后看了一眼,“有人过来了。” 莫尹立刻回头。 楼道口有个人影,莫尹脑袋一响。 莫尹甩开了李修的手,向着楼道口的方向狂奔,那人站在原地没动。 “莫学民——” 莫尹一把抓住了莫学民的胳膊,他愤怒道,“你为什么乱跑——” 尽管他知道指责毫无意义,因为莫学民已经听不懂了,但他还是大声地骂道:“你来这里干什么?这里我已经退租了!我给你交了押金住院费,你应该在医院里好好待着,你懂不懂啊?!你不懂,你什么都不懂……你就只为了折磨我,就为了不让我好过吗?!” 莫尹骂的声音很响,在整个楼道里回荡,有人推开了门看热闹,李修走过去,展臂关回了门,里面人吓了一跳,隔着门骂道:“神经病啊你!” 李修走近了,才发现莫尹抓着的是个中年男人,对方看上去面容端正而瘦,透出一点灰败阴森的气息,被莫尹拉着手腕,脸上也没有表情,莫尹那么大声地骂他,楼下都有人抬头看了,可他还是没什么反应,呆呆地看着前方。 李修意识到了什么,莫尹低着头,背弯下去,背脊深深地顶起了校服。 李修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哭,他手垂在身侧,手指蜷了蜷,迟疑地抬起手,他还没碰到莫尹的背,被抓住的中年男人突然甩开了莫尹的手,他的力气是一瞬间爆发出来的,莫尹整个人被甩了出去,李修扶住了他的肩膀,莫尹人还没站稳,手已经先本能地向前抓去,手指擦过布料,莫学民跑了。 “快追——” 莫尹吼了一声,李修立刻放开了莫尹,在黑暗中追了上去,莫尹紧跟着也跑了过去。 莫学民是往上跑的。 整栋楼一共也才六楼,上去就是顶楼,在莫学民跑上露台的那一瞬间,李修追到了人,他毫不犹豫地直接展开双臂从背后把人抱住。 没想到本来安静的人突然嘶吼起来,拼命挣扎,一扭头就咬上了李修的小臂,李修闷哼一声,身后传来一声大吼,“放开他——” 李修抬头,同时下意识地手臂一松,怀里的人立刻窜了出去。 “不是你!”莫尹也追了上来。 李修反应很快,立刻也迈步跑过去,直接将往露台边缘跑的人压倒在地,这次他很有经验地双手扣住莫学民的手压在押后,自己则跪在地上单膝控制住不断挣扎的人。 “好了,”李修回头,“叫医院的人来吧。” 莫尹抹了把眼睛,转身打电话,“喂,”他语气镇定无比,“人找到了,真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就在我们原来住的地方,对不起,麻烦你们来把人接回去。” 似乎是听到了要把他送回去,莫学民的挣扎力道小了,呜呜地哭起来,随即一阵恶臭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他哑声道:“杀人犯……你是杀人犯……” 莫尹回头。 李修控制着人,表情如常,看上去像是丝毫没意识到他身边液体正在蔓延以及莫学民的控诉。 等了大约半个小时后,车来了,担架束缚带都齐全,医院的工作人员向莫尹道歉,说他们工作失误,因为莫学民这段时间的状态好转,一时疏忽让人跑了出来。 莫尹不想跟他们多计较,怕后面莫学民会惹更多麻烦,他们会更不愿意收,本来市里愿意收莫学民的医院就不多。 医院的车闪着灯走了。 露台又变得空空的,李修侧着手臂在检查自己小臂上的伤口,莫尹走过来先低头看了他的校裤,“你校裤弄脏了。” 李修低头瞥了一眼,说:“没关系。” “莫宇凡手上的伤好了吗?”李修说。 话题变得太快,莫尹用眼神表示疑问。 李修说:“校裤可以洗,伤有点麻烦。” 莫尹看向他的手臂,“伤口不深,去医院吧。” “一点小伤,”李修放下手臂,“不用去医院。” 刚才说麻烦,又变成一点小伤。 莫尹说:“那先买条裤子吧。” 李修抓了下裤子的大腿处,膝盖以下因为露台的积水全湿了,更不要说还沾上了别的,味道很难闻。 两人下了楼,隔壁有超市,莫尹进去,带着李修的钱付账买了一条运动裤,在楼上的公共水池边,李修脱下校裤鞋袜,手掌心捧了水来冲洗膝盖和小腿。 莫尹站在一边,他抱着运动裤靠在墙上,公共水池这里不开灯,一片漆黑之中,只有水声哗哗,莫尹说:“我不会谢你的,是你自己要来的,我没求你。” 李修没说话,他快速地冲洗着,过了一会儿,才“嗯”了一声。 莫尹说:“这也是你想做的事吗?” 李修笑了笑,他的笑声混合着水声,听上去很轻松欢快,好像他大晚上的是跑来这里玩水一样。 “算吧。” 李修站定了,他扭过头,对莫尹说:“我犹豫了一会儿,想该不该来。” 莫尹静静地看着他。 “来的话,可能会有麻烦,而且你也应该不需要我帮忙,不来的话……”李修顿了顿,又是莞尔一笑,“好吧,我自己想来。” 莫尹也笑了笑,“你也开始同情我,可怜我了?” 李修说:“没有。” 他从莫尹手里抽了运动裤,湿淋淋的小腿穿过去,利落地穿上裤子,“我只是觉得我们有点像。” “像?” “你不觉得?”李修微笑,“我们都有点怪。” 莫尹没反驳,他将双手背在身后,斜斜地看着李修,李修说他觉得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其实他有时候也会想,他又想要什么呢,打败李修,成为第一名,然后呢?他得到了第一名以后,或者说他考上了理想的大学,找到了理想的工作以后,这些所有人都想要的东西,会让他得到满足吗?会让他获得真正的平静吗? 不,他其实是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 他内心真正渴望的是多么臭不可闻的期待啊。 用一切的美好目标去掩饰也依旧掩盖不住那其中的恶臭,就算所有人都不知道,他知道,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日日夜夜在想什么,在与什么作搏斗。 “刚才……”莫尹仰起头,墙角结了一大片蜘蛛网在风中摇晃,“你的裤子要是没弄脏就好了。” 132 第十八章 失眠 回去的时候, 李修打车,莫尹也一起坐车。 两人坐在后排,一人看着一个方向。 李修手上的伤到学校医务室做了简单的处理,还没到宿舍, 电话就来了。 “怎么回事?你不上晚自习跑哪去了?还受了伤——” “同学家里有特殊情况, 我过去帮忙,不小心受了点伤。” “什么意思?你出去帮同学打架?!” “不是的, 情况很复杂, 回宿舍再跟你们具体说吧。” “好, 你这次最好给我个合理的解释, 别像上次一样又编谎骗我们!” 李修挂了电话,他走了两步,发现莫尹就在前面不远处,可能刚才他和父母的电话莫尹也全都听见了。 “处理好了?” 下车进校后, 李修去医务室, 莫尹和他走了反方向,肩膀上多了个书包,大概是回教室去了。 李修抬了抬手臂, “好了。” 两个人一起回宿舍。 李修提前打预防针, “我家里管得比较紧, 我在学校里一点风吹草动他们也都会知道关心, 今天晚上的事,他们不会找你, 但是很可能会把你的家庭情况查得很清楚。” “那你倒跟你家里人蛮像的。”莫尹说。 非常出乎意料的评价, 但是李修笑了,笑得似乎很开心,笑完之后便沉默下来。 莫尹也沉默了。 他刚才的那句话既可以评价李修, 也可以评价自己。 而意识到这一点的他顿觉毛骨悚然,他难道也正在慢慢失常吗? 在他的记忆里,十岁以前的家庭环境虽然也不大好,但总体来说还算是勉强能维持。 那时候莫学民的病还不算特别严重,还可以出门干活,吃药维持得好,基本不会让人看出来有问题,只要不进行深度的社交,他看上去就只是个有点阴沉的老实人。 那么再倒退几年呢,学生时代的莫学民会是什么样子? 沉默寡言,怕暴露自己的病症,总是独来独往的不与任何人交往,在别人眼中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怪胎。 莫尹第一次在学校的宿舍里失眠了。 他侧躺在床上,双眼在黑暗中直勾勾地盯着推进书桌里的椅背,椅背竖起的两道铁杆让他产生了一些不好的联想,他想下床将它挪开,意识到自己这种想法有点神经质后,他克制住了下床的冲动,翻身向里,闭上眼睛。 第二天班主任关心了莫尹,莫尹说已经没事了,班主任拍了拍他的胳膊,没再说什么,叫他明天比赛加油。 只是跟着帮忙的李修反而是受到了特别多的“关注”。 和他预料的一样,家里人把莫尹的情况调查得清清楚楚,以及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爸在电话里倒没反对李修的做法,基本还算是赞同的。 “你有同情心,愿意去帮助同学,我很高兴,不过这种事你是不是预先该跟家里打个招呼?你知道昨天我和你妈有多担心吗?” 李修没有辩解,因为辩论下去只有一个结果,所以也没有必要争辩,他爽快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保证下次不再犯。 态度良好并没有换来就此作罢,他爸又开始质疑他认错太快,到底是真心还是敷衍。 于是李修非常有分寸地提出了一点小异议,他爸不容置喙地用自己高出李修二十多年的人生阅历反驳了他,于是李修心服口服,说他知道了,对话就此圆满结束。 一切流程都烂熟于心,李修甚至预测到了他爸会说些什么,以及说话时的语气。 老实说,他一点也不怨恨或是讨厌自己的父母,对他们不存在任何负面的情绪。 据他观察,他的父母在他周边的家庭中属于中等水平,既不像有些父母非常的开明大方尊重孩子,也不像最差的那样不理不睬毫无温情,至少他昨天都见识过莫学民了,怎么也不能说自己的父母算是最糟的那种。 问题不出在他们身上,问题出在自己身上,只是他不知道该如何解决,或者说他连去解决的兴趣都没有,只是纯粹地在一种虚无的孤独中痛苦着,这感觉很奇妙,他除了不快乐以外,甚至都不讨厌,有时也会产生奇怪的破坏欲,想尝试去毁掉什么。 所有正面的事他都试过了,做好学生,好儿子,好同学,成绩优异,孝顺父母,攒好人缘……一切好的尝试他都做过了,这些并没有使他快乐,或许是他努力的方向发生了错误,然而他的理智或者说智商告诉他堕落是最愚蠢的“追求自由”的方式,而且他想要的到底是不是自由都另说。 一条死胡同,无路可走的死胡同。 * 实验(2)班的学生已经习惯了第一名在他们班门口站岗来等第二名吃饭的场景。 八卦这种事,不管成绩好坏,是人都爱凑热闹,尤其是学习压力越大的时候,越爱聊些不着调的解压。 2班学生边往外走边嘀嘀咕咕。 “如果那谁是个女的,我真要怀疑两个人是不是在谈恋爱了。” “格局打开行不行?有没有一种可能,不是只有男的女的才能谈恋爱的?” “尼玛……那打开的是格局吗?” 在嘻嘻哈哈的议论声中,钟嘉明抬头看向门口,李修侧着身站在教室门口,跟2班出来有认识的就笑着打招呼,周围人发出一阵奇怪的笑,李修也只是好脾气地笑笑。 全校第一的性格从来不装不傲,跟身边同学一直都打成一片,跟全校第二的性格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同学们也不理解两个人怎么会混在一起的,比起李修的主动,大家更惊讶的是莫尹居然会真的理睬李修。 作为全校唯一的贫困生,莫尹一进学校本身就引起了比较大的关注,贫困生要公示在公告栏,学生午饭后有休息时间,课间散步,学校公告栏的文件总会引起人的兴趣。 其实有不少人曾像莫宇凡那样试图和莫尹交朋友。 目的各不相同,有的是出自同情的心理,有的是出自偷师的目的,想知道莫尹到底是怎么进步飞速的。 很可惜全都失败了。 上周莫宇凡和莫尹打架的事情更是传遍高三到高一所有年级,各种细节八卦几经传播后变形出了好几个版本,各个版本唯一的共同点是两个人以前是同桌,后来反目成仇。大家一致认为,像莫尹这样的人,惹不起就最好躲远点,免得受到暴击,高三就一年了,踏踏实实过去拉倒。 这么难“攻略”的人物,李修到底是怎么毫发无伤地接近的? 今天李修穿的是秋季校服,长袖衬衫,天气其实还不冷,班里就他一个人穿衬衫,他肩宽腰细,穿衬衫显得身形很俊朗,被班上同学一阵起哄,同学们纷纷调侃李修骚包。 食堂打饭的时候,有人不小心撞了下李修的手臂,李修没说什么,那人倒是被前面的莫尹冷冷地扫了一眼,有点犯怵地停在当场。 李修对莫尹说:“没事。” 莫尹一视同仁地给了李修也是冷冷一眼,端着餐盘走了。 那人意识到什么,对李修说:“你受伤了?” 李修说:“没多大事。”他打了餐去找莫尹,那人这才发现李修端餐盘只用了左手。 后面不知道谁说的,昨晚李修回宿舍的时候,右手臂受伤了,看样子和莫宇凡差不多,都像是被咬的。 众人顿时又一阵猜测,学校生活无聊,总得来点八卦调剂,觉得李修和莫宇凡一样,八成是被莫尹咬的。 “勇士啊……” 梁建豪对聊八卦一向情有独钟,对钟嘉明一阵胡侃,“诶,他们是不是集训好上的啊?透露点情报呗,物理小王子。” 钟嘉明皱了皱眉,“什么叫‘好上’。” “开玩笑嘛。” 钟嘉明低着头回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莫尹唯独对李修与众不同,高三了,大家的心思都放在学习上,也没必要去想一些有的没的,可是谁能百分之百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呢? 梁建豪趴在桌上,说了句,“诶,要是真把他当女孩看,他长得还挺好看的。” 钟嘉明瞪了他一眼,梁建豪反瞪回去,“随便说说嘛。” “无不无聊。” “无聊啊,无聊才闲扯的。” 钟嘉明转过头。 梁建豪踢了踢他的椅子,“明天比赛加油啊。” 钟嘉明刚要回头,就听梁建豪嘿嘿地笑,“顺便帮我探听下八卦。” 钟嘉明用力地往前拖了下凳子,声音太大了,引得前前后后同学都向他行注目礼,钟嘉明有点尴尬,低头隔绝视线,悄悄抬头,发现前排有个人不动如山,好像除了某某,谁也得不到他的一点注意。 关于身边同学的闲谈,莫尹确实不知道,他和李修不一样,仍旧是没人敢接近,晚上上完晚自习,李修跟他一起回宿舍,问他:“医院那边今天联系过你吗?” “没有。” 莫尹的表情显然是不想再提这件事,于是李修也没继续说下去了。 走了两步,莫尹有点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哈欠,他本来是想忍的,可实在是没忍住,一个哈欠过后,又打了一个。 李修问他,“昨晚没睡好?” 莫尹没回答。 昨天晚上他翻来覆去了很久都没睡着,过去的记忆侵蚀他的脑海,让他反复地陷入泥淖,越是想要快速入眠,就越是事与愿违地没法休息,脑海里反反复复地全是莫学民在天台上发狂的情景,白天上课的时候,他罕见地走了神,眼皮打架,头脑昏沉,他知道自己这是没休息好,精神压力又过大的缘故。 回到宿舍,莫尹洗漱之后立刻就躺到了床上。 明天比赛,他现在必须休息,充分地休息,心情异常紧张,每次在他重要的人生时刻都会出现混乱的让他无法控制的状况,好像老天在跟他作对,存心不让他好过似的,不,不能这么想,这么想的话,就是被害妄想症的前奏了。 总也不是那么糟,至少莫学民是昨天跑出来,而不是今天,已经给了他一天缓冲的机会。 “都过去了……” 莫尹自言自语,紧闭眼睛,他强迫自己清空大脑,奇怪的是白天还缠绕着他的困意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脑海中猛然闪现过一个画面。 那是一双眼睛,一双空洞又疯狂的眼睛正静静注视着他。 莫尹从床上坐了起来,他背上冒出一点冷汗,睡意消失得无影无踪,然而疲惫还在。 这个时候,有人敲了门。 莫尹下床,他知道敲门的是李修,现在谁也不敢来接近他,除了李修。 莫尹不知道自己的状态看起来怎么样,不过从李修的表情来判断,显然是不怎么样。 “什么事?”莫尹发现自己嗓子是哑的,但不重要。 “睡不着?”李修说。 莫尹没否认,在李修面前,他差不多已经没什么可隐瞒的了。 李修从口袋里掏出一团纸巾,向前递给莫尹。 莫尹有点无语,“干什么?” 李修拉住了他的手腕,把他的手提上来,将纸巾放到他微蜷的掌心里,这时候莫尹才感觉到纸巾里有东西,他打开,白色的药片。 “短时安眠药。”李修说。 莫尹微微一怔,抬头看李修,“多短时?” “你能睡6个小时左右。” 莫尹用怀疑的眼光看李修,到这个时候他还是对李修存有最基本的竞争意识,也不排除李修会对他耍花招的可能性,管它是不是被害妄想,他坚持这一点。 李修显然是看懂了他的眼神,笑了笑,说:“等我。” 他转身,莫尹攥了纸巾跟上。 李修从自己房间的书桌抽屉里拿出了药片盒子,莫尹站在旁边,发现盒子是干净的,没有任何文字说明,李修打开,莫尹探身过去,闻了闻那盒药的味道。 “一样的。”李修笑着说。 他取出一粒,直接干吞了下去,动作非常熟练,喉结滚动后向莫尹张开嘴展示了下自己的舌头。 莫尹没要纸巾里的那颗药,从李修手里拿过药片盒颠了颠,从里面取出了一颗药也学着李修的样子吞下去,药片很干,沾到唾液后微微化开,味道残留在舌苔。 李修手臂交叉地弯靠在椅子上,问他:“感觉怎么样?” 莫尹面无表情道:“苦。” 李修笑了,他说:“那我再请你吃颗糖吧。” 133 第十九章 游戏 这是一辆小巴车, 带队老师站在前排,招呼晕车的同学往前走。 莫尹和李修坐在后排,他们后面已经没人了。 李修的药很管用, 莫尹昨晚睡得很沉, 只是醒来的时候疲惫感依旧没有消散, 不知道是身体真实的感觉, 还是纯粹的心理作用, 这是很危险的状态,莫尹提醒自己, 又恐惧与自己的这种提醒是不是另一种神经质, 他处在一种极度的矛盾之中,有些进退两难。 掌心不知不觉地出汗, 总觉得会有坏事发生。 莫尹头向后仰, 心脏跳得很不舒服。 “听歌吗?” 脸微微向左撇了撇。 李修看着他,从自己的右耳拿下了一个耳机。 莫尹想了想,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耳机分了他一个,莫尹戴上耳机, 音乐很舒缓流畅地进入他的耳朵, 那是一首他没听过的语言所唱的陌生的歌。 莫尹没有询问歌词的意思, 他觉得这样正好,让他感觉仿佛在宇宙中飘游,他很渺小, 一切未知。 慢慢的, 莫尹放松下来。 他再次偏头看向李修,李修感觉到他的视线,也转头看向他。 莫尹说:“谢谢。” 李修的神色有些许震动,他没有回答, 连最平常的笑也没有给。 莫尹以为自己会后悔道谢,可是没有,反而还觉得轻松了不少,自然而然就发生的事,没必要多想。 莫尹收回视线,过了一会儿,他听李修说:“谢谢你的谢谢。” 很奇怪的一句话,但莫尹觉得自己听懂了。 整个竞赛的流程很顺利,莫尹没有在考试的时候走神,汗却流了许多,他不知道自己到底答得怎么样,几个小时的笔试结束,他累得几乎虚脱,在心里不断庆幸实验操作是在第二天考。 从考场的教室出来,莫尹没直接走,他在考场门口站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在等李修来找他。 李修没让他等太久,当莫尹迟疑着要不要走时,李修的确跑上来找他了。 “怎么样?”李修问。 莫尹没回答,不想跟李修对答案。 李修继续说:“身体还行吗?” 原来是问这个,那莫尹就更不想回答了,他脚底在地面滑了滑,说:“走吧,去集合。” 中午负责提供考场的晟中同样也负责提供饮食,科附的学生都被分在一个餐桌,莫尹坐下,李修坐在他身边,一切都似理所当然,钟嘉明旁观,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 午饭后上车回校,钟嘉明坐在后排,和莫尹李修他们是同一排,中间隔着走廊。 莫尹和李修分享了耳机,两个人耳朵里戴着同一副耳机的左右两边,都抱着手臂闭着眼睛休息,看上去气场很契合。 真奇怪,以钟嘉明对李修和莫尹的了解,怎么想怎么都觉得这两个不会是一路人。 这本来也不关他的事,可他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对两人的关注。 回程的两个小时里,钟嘉明有一大半的时间都在观察两个人,尽管李修和莫尹始终都是闭着眼睛听歌休息,没作出任何特殊的举动来。 学校到了,司机刹车,钟嘉明沉浸在思绪里,冷不丁地向前一撞,差点头磕到前排的座位。 特殊的举动?他在想什么?难道真的被梁建豪的玩笑给洗脑了? 钟嘉明摇了摇头,视线不由自主地再次看向旁边。 莫尹伸手交还耳机,李修接了耳机,神色很温柔地对莫尹不知说了什么,莫尹低着头,钟嘉明的视线被李修挡住了,只看到莫尹尖尖的下巴,嘴唇在动,小声应答李修,看上去应该不是多难听的话,两个人真的相处得很好。 “要回去对答案吗?”李修说。 莫尹说:“没这个必要。” “真的吗?上次我跟别人对答案的时候,你好像在偷听。” “……你别胡说。” 莫尹推了李修一下,李修站起身,莫尹先一步从李修让开的膝盖前挤出去往外走,李修跟上,走了两步回头看了一眼,钟嘉明落在最后,视线意义不明地看着他们,四目相对,钟嘉明又立刻掩饰似的躲开了目光。 回到宿舍,莫尹难得觉得疲惫,他倒头躺在床上,连门都没关,或许他也是故意的,反正李修过来了,关上门走到莫尹的床边。 “真的不要对答案吗?”李修问,语气在莫尹的耳朵里听上去有点勾引的意思。 其实对不对答案,完全取决于心态。 如果够自信,那就不用对,反过来说,如果够自信,也应该不怕对,管它的,对答案就对答案,说不定李修错得比他多。 莫尹一下坐起来,他太累,失去了往日的谨慎,头顶一头没防备地撞上了床板,“咚”的一声,莫尹无声地张大嘴捂住头倒在床上蜷成一团。 床沉沉一下地晃动,有多余的重量压了上来,捂住头的手被扯开,莫尹蜷躺着眯眼睛,看到李修衬衣上的纽扣。 “肿了。” 李修说话时,气息直接喷洒到了莫尹的额头上,热热的,又有点痒痒的。 “没事。” 莫尹说,他抽了下被李修抓住的手腕,一下没有抽动,李修的手很大,力气也很大,他仰头,发现李修正看着他。 李修刚才就站在他的床边,所以他撞到头的时候,李修膝盖一沉压上了他的床来查看情况,李修整个背几乎都贴在了上床顶,和他的膝盖形成了一个遮住莫尹的三角形,散发着人体的热量。 距离太近了,莫尹有点不自在,“我没事。”他语气冷淡,又抽了下手腕,这次他预估了大概需要的力道,顺利地从李修手里抽出了手腕。 李修视线微斜地看着莫尹,因为疲惫,莫尹的脸色比平常都要白,可是表情很锐利,面部轮廓有点太薄了,看上去是会自伤也会伤人的类型。 然后,李修做了一件极有可能会让自己挨揍的事。 他在莫尹弯腰想要从床上钻下去时,凑上去轻轻亲了下莫尹的嘴角。 莫尹下床的动作立即被冻住了,他呆在原地几秒,扭头看向李修。 李修静静看他,莫尹同样目光很沉静地看着李修,很奇怪的是,李修亲了他,他却没感觉到那种要被侵犯的厌恶感。 就好像在车上李修递给他耳机一样,他感觉不到任何附加的情绪与目的,一种简单到了极致的亲密,两个怪人在分享,一切迟早会发生,他们心里其实都有预感,或许在很早以前,发现自己对这个人有异样的关注时,种子就已埋下。 李修没有挨揍,所以他亲了第二下,嘴唇靠在莫尹的嘴唇上。 这是一次完整的嘴唇接触,两个人都睁着眼睛,因为靠得近,看不清五官,只有对方瞳孔之中放射的世界。 莫尹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微微有点变快,他想说点什么,嘴唇微微动了一下,李修的嘴唇也动了,而且闭上了眼睛。 长长的睫毛关闭,那双眼睛不见了,莫尹仍半睁着眼睛,嘴唇小幅度地本能般地开合回应,他从来没有和人这么亲密过,亲一个人的嘴唇,舔一个人的舌头,感觉很奇怪,又不是那么想要停下…… 莫尹慢慢也闭上了眼睛,他双手抓着床的边缘,李修跪在他身边,一只手扶住他的后颈,初次接吻的两人都似乎被这种感觉给迷住了,从起初的生涩到逐渐适应的深入,只用了半分钟的时间。 莫尹放开了床板,抬起手搂住了李修的脖子,李修膝盖向前,几乎整个人罩住了莫尹。 两人亲了不知多久,莫尹干涩的嘴唇变得湿润无比,伴随着一丝丝过度舔舐后的刺痛感,两个人四目相对,一双黑瞳,一双琥珀色眼,仍旧澄澈无比。 “对答案吧。”莫尹说。 两个人都记忆力超群,一人坐一张椅子,在长长的书桌前拿草稿纸复盘,答案从头到尾地对了一遍,大部分都相同,有争议的地方就一起重新讨论计算,互有对错。 “算下来,”莫尹咬了下笔杆,“我们分数好像差不多。” 李修:“差距不会超过两分。” 几乎是持平了,关键就是明天的实验操作,经过集训,莫尹有信心不会输给李修。 莫尹看了下手机,已经是四点半,食堂五点开饭,等会儿就可以去吃晚饭了。 寝室里一下变得安静,手机锁屏,莫尹起身过去拉掉窗帘,他白天的时候不怎么拉窗帘,因为喜欢阳光,可是夕阳的话就一般般了,有时候看到晚霞,他心里会觉得很不舒服,空落落的,好像是难过吧,虽然他也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难过。 拉上窗帘后,李修也过来了,他站在莫尹旁边,一起隔着窗帘看夕阳,那只是一片模糊的光亮。 可能是这么站着有点无聊,食堂也还没有开饭,明天要考实验操作,今天适合放松,不要压力太大等等各种各样的原因,总之,莫尹又和李修接吻了。 因为李修个子稍高,所以莫尹微微仰起头,接吻的时候,身体变得很轻盈,好像要往哪处倒,所以他们也拥抱了。 晚上,莫尹还是像昨天一样,洗漱后就想要睡,同样的,也跟昨天一样,睡意不足,在床上翻了几个来回后,有人敲门,莫尹下床开门。 和昨天一样,李修分了他一粒药片,两个人都干吞了药,昨天李修说给莫尹吃糖,莫尹觉得李修的提议很幼稚,没有接受,转身就走了。 药粉残留在口腔里,苦苦涩涩的味道。 莫尹和李修对视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是谁先主动的,也可能是两个人都比较主动,跟白天相比,他们更自然了一点,先拥抱再接吻,而不是亲着亲着才局促地将手臂与肩膀也挤在一块儿。 莫尹穿了睡衣,李修也是,他们用探索般的态度浅浅地嘴唇碰嘴唇,又慢慢打开口腔,进行更亲密的尝试互动,莫尹手臂环着李修的肩膀,李修的手臂搂着他的背,鼻梁轻撞在一起,他们投入而又心无旁骛地接吻,好像将这件事当作一种最纯粹的娱乐。 “你困了吗?”莫尹说。 李修说:“还不困。” 嘴里苦涩的味道已经消散,安眠药的药效要等一会儿才能上来……反正理由总是各种各样,两个人继续了这种新鲜又奇特的游戏,一直到他们想要睡觉为止。 134 第二十章 想要交流【嘿呦嘿呦加更了】…… “早。” 莫尹打开宿舍门, 对面李修已经打开了门,跟他打招呼,莫尹看了李修一眼, 僵硬地也说了声“早。” 昨天晚上, 莫尹也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了。 一开始他开着灯, 后来灯太刺眼,把李修的脸照得太清楚了, 莫尹能清晰地看到李修的瞳孔中倒映着他,李修亲他时脸颊肌肉用力, 下颚绷紧……这令他感到有点不舒服, 于是他关上了灯。 关灯以后, 视觉被剥夺, 莫尹在黑暗中反而松了口气。 他可以完全地享受这种游戏所带来的奇妙快感。 两人变调的呼吸, 身上沐浴后的清香互相碰撞后散发出新的味道, 这些对莫尹来说是一种很新鲜有趣的刺激。 不可避免的, 青少年的身体对这种刺激作出了回应。 其实下午他们在宿舍里偷偷亲的时候, 就已经发生了类似的情况, 他们的选择是原地不动, 等那种反应慢慢不是那么强烈后继续返回到接吻这个游戏当中去。 而在夜晚的黑暗中,莫尹感觉到了安全, 他想李修也是。 宿舍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现在是晚上, 他们穿着睡衣, 门关上, 谁都不知道。 “你自……过吗?” 李修咬字不是那么清晰地在莫尹耳边说道。 莫尹说:“没有。” 这听上去很不可思议,但事实的确就是这样,他也是正常发育的男孩子, 但无论是踏入青春期前,还是后,他从来都没有得到过一个私密的环境独处,他的生活被生计给填满了,没有多余的心力去做这样的事。 李修平淡地说:“我也没有。” 莫尹有点惊讶,又觉得不是那么惊讶。 不知不觉中,他们对彼此都有了认同——他们或许真的就是同一类人。 两个人一起去食堂吃了早饭,面对面坐着,莫尹感到李修拿筷子,手指很长,指甲修得很干净,他想到昨天,他们在宿舍书桌和门的夹角中,面对面做出的第一次尝试。 沉默、黑暗,他们各做各的,鼻腔里发出不同频的呼吸又让他们意识到他们不是孤独的一个人。 后来李修亲他了,莫尹也回亲了,李修的手指碰了他,他也碰了李修。 莫尹回过神的时候,发现李修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在看他了,他在他看他的嘴唇,说:“今天没有干裂。” 实验操作考试异常顺利,莫尹做得得心应手,答题也很轻松,他准备得足够充分,考试结束后,他脸上甚至是笑着的,就是忘了要直接走,还是在原地等了李修一下,给了李修从楼梯跑上来找到他的机会。 今天正常是要放假的,集合之后,带队老师询问学生们是要回学校还是回家。 一大半的学生都举了手说要回家。 莫尹没什么反应,他身边的李修也没举手,他看向李修,李修懂他的意思,解释说:“他们去工作了。” 莫尹点了点头。 回去的小巴车只有三个人。 莫尹和李修和另一位同学就坐在带队老师的后面一排,带队老师回头问他们感觉怎么样,莫尹没回答,李修说还行,还有位同学说有点难。 老师兴致勃勃地和他们讨论两天的考试内容,莫尹从开始就没有加入讨论,感觉李修和他们聊得那么多有点吵,在他侧身向里想要躲避这种热闹时,李修终止了讨论,“老师,我有点犯困了。” “哦哦,那就歇会儿吧,你们这两天考试也累了。” 老师意犹未尽地转过身,另一个同学也坐了回去。 莫尹盯着李修,李修看他,向他挑眉询问。 莫尹不想说话,头靠向车窗。 胳膊被推了推,莫尹扭头,李修向他展示手机屏幕上的备忘录。 ——[怎么了?] 莫尹重又扭过脸,额头靠在车窗上,在玻璃的阵阵抖动中闭上眼睛。 回到宿舍,莫尹进门,转身关门,李修意识到自己有被拒之门外的风险,抢先一步地把膝盖挤了进去,尽管如此,莫尹依然没有留情,门很用力地夹了李修的膝盖,李修没有躲避后退,“我想跟你交流。” “我不想。” 莫尹拱起膝盖,把李修给撞了出去后关上了宿舍门,双手贴在宿舍门上,微微低头。 李修在车上的举动让莫尹感到了些许不安。 李修看出了他在想什么,并且为他作出了妥协。 他不喜欢,不喜欢这种行为。 有点过了,为另一个人改变,不管是他自己,还是别人,他都不想看到,这很可怕,他不要变成另一个自己,也不想李修变成另一个李修。 有些事可以做,有些事不能做,莫尹有自己特殊的规则。 李修被堵在门外,他在莫尹宿舍门口站了一会儿,已经引起了走廊里来回走过的同学们的注意力,他只能先回到自己的宿舍。 这个时候他可以打电话或者发短信,不过对莫尹来说应该没用,他可能会把他拉黑,只要是他自己单方面地拒绝沟通,大概率谁也突破不了,而且经过上次的事,李修想手机震动或许会把莫尹吓到。 他想要跟莫尹交流,这种想法,不是出于任何人觉得他应该做到,仅仅只是他自己想做的事,尽管这种想法并没有强烈到何种程度,但仍然很珍贵,是他在虚无中找到的一个点。 莫尹站在宿舍门后好一会儿才平复了心情,考试终于结束,他可以稍稍休息一下,今天晚上应该睡得着了,莫尹这么想着,脚步已经又不由自主地走向床边躺下。 药物强制入睡不能带来真正的放松,他的肌肉总还是紧绷的,躺了一会儿,莫尹从床上坐起来,这次他很小心地弯着腰,顺利地从床上下来了。 莫尹摸了摸自己的嘴唇,他的嘴唇又干了,他转头看向宿舍门,却发现宿舍门后面的地板上有一张叠好的淡黄色的纸,像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 很显然,莫尹不会把纸叠好了再乱扔在地上,这是有谁通过门缝里塞进来的。 而这个人,想都不用想,只会是李修。 莫尹走过去,用脚尖把那张纸往外踢,他踢到门缝下面时又犹豫了,他不知道李修写了什么,现在还在不在门外,踢出去如果被别人捡到……万一李修在上面写了讨论题目的新思路…… 莫尹捡起了叠好的纸打开。 ——[我不是在学你,我只是选择了也做自己。] 李修一直没关宿舍门,撑着脸看着对门,来来往往有人走过,他没有真正去在意。 一直等到五点食堂开饭,宿舍楼里的同学陆陆续续地下楼吃饭,整栋楼慢慢清空,之前一下午的等待没有让李修觉得很漫长,现在整个宿舍都没什么人了,李修却突然觉得时间变慢了,他盯着莫尹的宿舍门,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几分钟,也可能就是半分钟,李修站起来想要过去敲门的时候,莫尹把宿舍门打开了。 两个人没有去食堂吃饭,莫尹来到李修的宿舍,一人坐了一张椅子。 李修说:“其实我不想和人社交,我感觉不到那有什么意义,可是好像不那么做的话,会被大家看作是个怪胎。” “我这样吗?”莫尹说,语气还挺轻松。 “是的,”李修点头,“像你这样。” 莫尹不在意地笑了笑,“我无所谓。” “所以,”李修也笑了笑,“我很羡慕你。” “你也不是做不到,”莫尹说,“是因为你在乎的和我在乎的不一样。” 李修摇头,“我没有在乎的。” “不对,你在乎你的父母。” 李修沉默了一下,说:“你呢?” 莫尹没回答,他看着前面的书架,问了另一个问题,“如果你的父母死了,你会伤心吗?”他问得很轻描淡写,好像就是随口一问。 李修认真地思索了一下,他说:“我不知道。” 两人又静静地沉默了不知多久,莫尹说:“去吃饭吧,我饿了。” 吃完饭,莫尹没有直接倒头就睡,他把自己关在宿舍里认真复习,马上要第二次月考,他不想输给李修,当这个一直盘桓在他脑海中的念头再次闪过时,莫尹迟疑了一下,他为什么非要打败李修不可呢?这件事的意义在哪里? 莫尹还是学到了快要熄灯。 他照例去浴室洗澡,热水洒在脸上,在这相对独立的空间里他想到了昨天他和李修一起做的那件事。 脸颊有点热,莫尹按停了热水,手掌将湿透的头发捋到后面,莫尹深吸了口气,周围都是沐浴的芳香。 李修的习惯和他差不多,都是等快熄灯了洗澡,然后洗衣服。 之前莫尹以为李修是为了逗他故意跟他挑一样的时间,现在想想说不定李修其实也是跟他一样,想要避开人群,只是李修比他更多了一层伪装而已,他总是笑,而他总是冷眼对人,其实都是一样的。 莫尹揉洗着衣服,李修过来了。 洗衣服的时候,胳膊一直互相碰到,莫尹看向李修,“看看你手。” 李修把受伤的手臂展示给莫尹看,他很庆幸家里人正好去国外工作了,否则他手上的伤又会引起一场不小的风波。 “过几天就好了,”莫尹说,“不会留疤的。” 他语气笃定,听上去很有经验。 李修想起莫尹下午跟他谈论的话题,他搓洗了下衣服,说:“如果我问你你家里的事,你会不高兴吗?” 水龙头哗哗地流着,莫尹手掌按在水中,他平静道:“你都全看到了,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宿舍已经熄灯了,莫尹和李修坐在床上,他们背靠着墙。 李修说:“你在乎的是什么?” “考第一。”莫尹立刻回答道。 李修笑了笑,“然后呢?”他继续说下去,“考个好大学,找份好工作?” 莫尹想了想,说:“是的,你不想?” 李修说:“我不知道自己想不想。” 李修总是说一些奇怪的话,这和他平常在其他人眼里的形象完全不一样,可是莫尹每一句都听懂了。 “莫学民如果死了,我不会难过的。”莫尹说。 “我觉得你会。”李修说。 莫尹左手握着右手的手腕搭在膝前,没有反驳。 外面很安静,入秋了,再没有蝉鸣打扰,李修亲了莫尹,这次,李修是主动的一方,不过莫尹也转了头,他们靠在墙上,肩膀抵着坚硬冰凉的瓷砖。 “今天晚上不要吃安眠药了。”李修说。 莫尹“嗯”了一声。 他们又亲在一起,没有拥抱,也没有靠近,就只是在黑暗中静静接吻。 睡意还没有来,但好像今晚也不大会失眠了。 135 第二十一章 高铁 竞赛成绩和月考成绩同一天出来了, 莫尹的两项成绩都很好——只比李修差一点点。 莫尹手攥着成绩单,心情不好不坏。 差距比上次小了的。 只要继续努力下去,预计最快在期中就能超过李修了。 这时候, 广播里点名让李修、莫尹、钟嘉明到办公室报到。 物理老师很满意今年他们的成绩, 笑呵呵道:“恭喜你们啊,不负所望, ”物理老师拿着笔一边笑一边冲三个人点了点, “接下来就有机会更进一步了!” 几分钟后, 三人一起走出办公室。 钟嘉明看向李修和莫尹,他犹豫了一下,没和两人搭话。 物理老师刚才告诉他们三人,他们三个入选了省队,会和其他学校的几名学生一起参加省队的集训, 然后参加全国比赛。 这个结果对钟嘉明来说期待已久, 他在初三毕业的那年暑假就开始准备走这条路, 高一就尝试过参加竞赛, 进了复赛,没进省队,高二那年他没参加预赛, 专心地攻克他在数学方面的缺陷, 那年李修去了, 万幸李修也一样, 没过。 两家人一起吃饭的时候, 他们的父母在聚餐时还聊起了这件事。 “他就是心血来潮, 我们以后也不打算让他走这条路,没这个必要。” “是啊,李修的成绩学校是随便挑的, 嘉明就不一样了,又不能出国,限制太多,选择太少。” “也不能那么说,每个孩子有每个孩子的出路嘛。” “资质好的孩子出路也多一点。” 钟嘉明在一旁听着,耳根渐渐发烫,李修的成功大于他的成功,李修的失败也大于他的失败。 自己需要用尽全力积累两年才能做到的事,李修随随便便就也成功了,而且比他还做得好…… 钟嘉明手掌微微蜷紧,他停下了脚步,李修和莫尹没有等他,继续往前走了,尽管三个人出了办公室后就没有交流过,但是却泾渭分明地分成了两派,钟嘉明抬头,两人没靠得太近,无形的气场便能让人明白他们是同路人。 停课,收拾行李,乘坐高铁前往邻市大学集训。 李修的选择再次遭到了家里的反对。 “当初你选理的时候,说学理对走那条路更有帮助,你说服了我,现在你是不是走得有点太远了?好像有点走岔路了?” 从星球另一端打来的电话中,父亲的语气平静中带着无形的压迫。 李修说:“不会耽误的。” “呵。” “李修,”父亲冷笑道,“你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聪明,我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糊涂。” “我只是想试一试,”李修道,“没别的想法。” “你最好是不要自作主张。” 最后的警告传达完毕,李父挂断了电话。 莫尹正在收拾行李,他说:“你爸爸有句话说得挺不错的。” 李修放下手机,他胳膊搭着椅背,闻言把下巴垫在了手臂上,问:“什么?” 莫尹拉行李箱的拉链,拉链有点硬,拉不动,他找了肥皂在拉链上划了两下,终于把拉链拉上了,行李箱竖起来,莫尹看着李修,郑重其事道:“你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聪明。”他很快就要超过他了。 李修笑起来,笑得两眼眯在一起,“说得太对了。” 说完,他又笑,笑得椅子连着人在抖。 莫尹瞥了他一眼,心说这有什么好笑的,但又有点习惯李修这种有点神经病的笑,他弯着腰把行李箱推到一边角落,然后李修就从背后抱住了他。 心理学家研究表明,养成一个好习惯,大概需要二十一天。 嘴唇湿润地贴在一起,舌尖探出来一点,柔软地交换,才三天就习惯和李修接吻了……莫尹心想:那么接吻一定不是个好习惯。 这是莫尹第一次坐高铁,他提前在网上查了攻略,在脑海中也模拟了好几次,在进站的过程中完成得比较顺利,没出什么差错。 “到了到了。” 带队老师停下,指挥三个学生落座。 莫尹对着高铁票上的位子在左边靠窗的座位坐下,高铁座和公交车座位相比柔软宽敞许多,莫尹很满意,他幅度很小地上下弹了弹,对座位软弹的触感也很喜欢。 钟嘉明拿着高铁票看向李修,李修正在对高铁票和座位。 钟嘉明低着头坐了进去,他一坐下,旁边的莫尹就转过了脸,看到是钟嘉明,莫尹的视线只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秒就掠了过去,没有丝毫交流的欲望,钟嘉明怔了怔,手捏了下高铁票,他低声道:“你想换座位的话……” “随便。” 莫尹盘着手看窗外人来人往,“跟谁坐都一样。” 钟嘉明抬头看向李修。 李修手捏着高铁票正看着莫尹,已经坐下的带队老师拉了下李修,“坐啊。” 李修没说话,坐到了另一侧靠窗的位置。 不知道为什么,钟嘉明看到李修坐进去的表情时心里有点微妙的开心。 都一样的,其实他和李修在像莫尹这样奇怪又冷漠的人眼里是一样的。 也许李修觉得自己有点特别,但这仅仅只是错觉,李修和他还是一样的,至少在这件事上,他没有输给李修,一想到李修可能和他产生了一样的挫败感,钟嘉明就觉得浑身放松了不少。 列车出发了。 随着列车的加速,莫尹脸上的表情慢慢开始放松,列车很平稳,通过外面飞速掠过的风景感受到速度,好像乘着不动的风奔向远方,让人忍不住想笑。 钟嘉明用余光打量莫尹,莫尹嘴角那一抹若隐若现的笑容和他平时冷淡的样子相对比显得格外不同。 钟嘉明拿出手机,他调到播放器,手指拨弄了几下耳机,鼓起勇气递了一只耳机过去,“听歌吗?” 莫尹视线瞥了过来,钟嘉明有点紧张地屏住了呼吸,即使已经明确地被拒绝过,被说过不想和他交朋友,钟嘉明依旧选择了尝试,可能就是为了证明什么…… 莫尹接了耳机。 钟嘉明脸上露出笑容,他控制自己没往李修那看,把手机递给莫尹,“想听什么?” 莫尹看了一眼他的手机屏幕,默认显示的是一首英文歌,他随即笑了笑,想原来听英文歌对英语没什么帮助,他笑了,钟嘉明也笑了,下一刻,莫尹轻轻地把手里的耳机放下,耳机落在手机屏幕上,莫尹对钟嘉明道:“别跟我说话。” 莫尹拿了自己的手机,他的手机是很便宜的二手国产机,很卡,里面能卸载的程序基本都卸载了,音频也只保留了从英语老师那拷贝来的最新听力练习,已经听过很多很多遍,都能背出来了,他对着钟嘉明戴上耳机,示意自己听不见,侧身向着窗外,专心看窗外的风景。 钟嘉明脸色黯淡,还是挣扎了一下,“你不想听英文歌吗?” 莫尹没理会。 钟嘉明苦笑了一下,“我到底哪里让你这么讨厌。” 钟嘉明以为莫尹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他慢慢坐直,却听莫尹道:“我不讨厌你。” 钟嘉明立刻身体重新转向了莫尹的方向,惊喜道:“真的吗?” 莫尹抱着书包,目光斜斜地看他,“我只是不喜欢你。” 钟嘉明整个人都僵住了。 莫尹重新看向窗外,这次他的表情表明他不会再和钟嘉明说任何一句话了。 钟嘉明僵在那好一会儿才又僵硬地坐了回去,他脑袋里放空了一会儿,想:那李修呢?他不喜欢他,难道是在喜欢李修吗? 钟嘉明被自己的猜想震了震,他转头看向隔壁,带队老师已经戴上眼罩颈枕休息了,李修正撑着脸看车窗外,身上所萦绕的气场和莫尹简直一模一样。 钟嘉明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高铁四十分钟就到。 一节课的时间。 提示音响起来,钟嘉明起身,走廊里,不知不觉中他发现莫尹和李修又走在了一起,李修走在莫尹身后,看样子好像也并不生气,莫尹向前走时,左脸颊突然被戳了一下,他立刻回头向左边看,右脸颊又被戳了一下,莫尹调转方向瞪了罪魁祸首一眼,李修笑了,笑得很灿烂,莫尹扭头,胳膊肘向后,给了李修一下,李修还是笑,他不知道低头对莫尹说了什么,莫尹嘴角也勾起了一点得意的弧度。 “下手太重了。” 李修说第二遍的时候,莫尹又给了他一下。 李修拿胳膊挡掉了那一下,轻轻笑出了声。 莫尹推着行李箱,紧跟着带队老师,他目不斜视地向前看,同时小心提防李修突然犯病。 手机就是在这个时候震起来的。 莫尹心里一紧,拿出手机看到不是石院的号码时先松了口气,发现是周韧时,他又微微一怔,脚步短暂地顿了一下,他马上就提步继续向前,这微小的停顿被李修和钟嘉明都注意到了。 周韧好久都没联系他了,怎么突然又…… 正当莫尹思考时,周韧的短信进来了。 ——[宝贝儿,往后看。] 莫尹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回了头。 李修和钟嘉明也都跟着停下回了头。 人群中,有个穿着很光鲜的男人正在冲他们这个方向挥手,只短暂地挥了一下,不过也看得出对方的确是在冲着他们挥手。 钟嘉明看向莫尹。 莫尹看上去似乎根本不认识对方,素淡的一张脸,没什么表情地转过了头,继续向前走。 到了出站口,带队老师让他们在原地等,“我打个电话联系下来接的老师。” 莫尹扶着行李箱沉默地站在阴影下,李修站在他旁边,钟嘉明隔着李修打量莫尹,想刚才那个和他们打招呼的男人到底是谁,既然是莫尹先回头的,那应该是莫尹认识的人才对,那个人看上去二十几岁,浑身充满着一股暴发户的味道,钟嘉明这样家庭出身的,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学会分辨人群处在哪个“阶级”。 这种人怎么会和莫尹认识呢? “小尹——” 热情的声音在男孩子们身后响起,莫尹没回头,反倒是钟嘉明先回了头。 周韧道:“是小尹吗?我应该没认错吧?” 这个时候,莫尹才回了头,静静地看着周韧。 周韧微笑道:“刚才我远远地看到你这身校服,我就猜会不会是你,没想到还真是你!” “欸欸欸——” 带队老师看到个成年男人和学生说话,立刻就过来了,“怎么回事?请问你是……” “哦,我是小尹的……”周韧看了莫尹一眼,笑道,“亲戚,您是老师吧?这是去哪啊?要用车吗?我助理已经来接我了,要不,一起?” 带队老师狐疑地看着面前的男人,莫尹的家庭情况,哪来这么个富贵亲戚?他看向莫尹,莫尹说:“远亲。” 莫尹看向周韧,淡淡道:“前两天我爸住院了,你去看过了吗?” 周韧脸皮一紧,上次在莫尹家,他被吓得不轻,回过神又觉得丢人,被个小孩吓住了,想想又确实不值当,色字头上一把刀,犯不着,他调转心思跟个小明星打得火热,小明星演了个网剧,在里面也演高中生,但演的和真的总差了那么点意思,周韧吃着碗里的,时不时也想起没来得及下嘴的,砸吧着嘴惦记味。 今天这不碰巧,他来这儿出差,一下高铁就看到前面几个男孩子,个个身姿挺拔,中间那个背影特别像莫尹,他一时没忍住,心里挠得怪痒痒的,就给莫尹打了电话发了短信,莫尹一回头,周韧差点没拍大腿。 这小脸蛋,这小眼神,可不就是他的清纯小宝贝吗?! 一段时间不见,他觉得莫尹比之前更有味道了,没控制住膨胀的色心,想哪怕调戏两句搭个话也不错,就凑上来招呼了。 莫尹说起他爸,那天的回忆立刻又攻击了周韧,不夸张,他当时差点没吐了,周韧摆了摆手,僵笑道:“下次,下次——我车来了,先走了,先走了,老师再见。” 男人上了一辆黑色的保时捷,上车前还不忘对着几人招手,看上去轻浮又有点落荒而逃的意思。 带队老师有点搞不清状况,正好电话响了,他接了电话,招呼几个孩子,“车来了,车来了——” 几个人上了小巴,车上已经坐了其他学校的学生,带队老师在前面和人打招呼,“你们先进去坐。” 钟嘉明走在最前面,他在第三排里面的位子坐下,李修走在中间,没在钟嘉明这儿坐,而是又向后走了一步,他站在走廊那没往里坐,等莫尹低着头过来走到钟嘉明那一排时,他的手臂被抓住了,莫尹一下抬头,李修正看着他,手臂向着自己的方向拉了拉莫尹,“坐这里。” 136 第二十二章 喜欢 目的地距离高铁站半个小时的车程, 路上有点堵车,陆陆续续开了一个小时才终于到了集训学校为他们准备的宿舍门口。 学生们下了车,推着行李开始互相认识, 莫尹走到一侧角落,低着头回避, 李修安静地走到他身边, 两个人共同占据了一个角落。 宿舍已经提前分好, 这里和科附一样都是四人间, 莫尹三人分在一起, 拼了另一个中学一个很健谈的方脸戴眼镜的男孩, 名叫马曦文, 他们学校就入围了他一个,很热情地向三人打招呼。 莫尹和李修都没什么太大反应, 唯独钟嘉明也同样热情地作了回应。 四个人一起上楼去宿舍, 莫尹和李修在前面走得很快,钟嘉明和马曦文在后面不知不觉就落后了,马曦文笑着对钟嘉明说:“你们科附学霸真是又多又高冷啊。” 钟嘉明说:“他们俩是真学霸, 一个第一,一个第二,我只是偏科。” “我去, 这不能叫偏科吧,这叫有特长, ”马曦文笑着说, “我别的科目也不是那么强,专心搞竞赛的。” 钟嘉明感觉自己终于遇到了同类,“我也是。” 集训宿舍上床下桌,四个人很快分好了位置, 莫尹和李修睡一侧,钟嘉明和马曦文睡一侧,今天晚上才有课,带队老师在群里发了通知,让大家先整理行李休息,11点食堂集合午饭。 马曦文经验很丰富地对三人说:“这里学校食堂很不错的。” 钟嘉明回了话,问他怎么知道的,两个人就兴致勃勃地聊了起来。 莫尹默默地放好行李,直接走出了宿舍,李修跟着也走了出去。 宿舍里瞬间少了两个人,马曦文有点噎住,对钟嘉明道:“他们俩个性都这样吗?就……不理人?” 钟嘉明笑了一下,“是吧。” “我去,”马嘉明道,“太有个性了。” 被认为很有个性的两人在宿舍楼下后排的水池洗手,两边树木枝叶错乱地交叉在一起投下浓密的树影。 台阶上,两个人并肩坐着,都默默地不说话。 莫尹以为李修会问他周韧的事,但是李修没有问。 风送来植物的香气,莫尹看着不远处地面快速爬行的昆虫,说:“要下雨了。” 李修的视线也追随着那正赶路回家的小小生灵,他说:“你为什么不喜欢下雨?” 很久以前,他们谈到过下雨,那时他们没有再深入地交流下去。 莫尹想了想,平静道:“因为臭,莫学民经常随地大小便,我们的房间照不到阳光,冲洗之后还是有味道,下雨的时候就很臭。” 李修看向莫尹。 莫尹也看向了李修。 李修点点头,说:“明白了。” “你呢,为什么喜欢下雨?”莫尹无所谓道,对李修没有投来同情的眼神很满意。 “下雨的时候,”李修说,“雨声很杂乱,没有任何的规律,我觉得很舒服。” 莫尹想象了一下,他神情认真,仿佛正在回忆他所讨厌的臭气熏天的雨天里,是否藏着让人感到愉悦的旋律,最终他点了点头,承认说:“那是很舒服。” 李修凝视着莫尹,周围风大了起来,吹得树枝发出沙沙的声响。 “今天你跟钟嘉明坐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很不舒服。” 莫尹双手手指上下拨弄,低着头“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他说:“钟嘉明很吵,听得歌也不怎么样,跟他坐一块儿,我也觉得很不舒服。” 李修笑了笑,他凝视莫尹的眼神让莫尹觉得他想要亲他。 下午的时候,果然下雨了,雨下得又大又急,劈里啪啦地打在窗户上,课间休息的时候,莫尹和李修在走廊上看雨。 他们静立了一会儿,莫尹说:“真的没有规律。” “也许有,”李修说,“只是我们还没找到。” 风吹在脸上,雨丝凉凉的,莫尹低头在阳台瓷钻浮起的水上鼻尖轻嗅,好像还是闻到了臭味。 头天集训,老师上完一节课就安排了摸底考察,题目很深,莫尹做得很吃力,心里却不怎么慌张,他对自己有自信。 晚上在食堂里,集训老师带大家聚餐,莫尹不明白为什么这种集训队还要表演节目,还好是自愿为主,要不然他可能真的会掉头就走。 坚持到第二个人上台打快板时,莫尹实在受不了了,悄悄地抬起屁股,从凳子的边缘往外挪——还好他有先见之明,在老师说“同学们留一下”的时候就选择了最靠近侧面门的位置,李修沾了他的光,坐在他旁边,他一点点往外挪的时候,李修的胳膊一直不断地碰到他。 两个人以蜗牛的速度终于挪到了终点,然后就从侧门逃走了,几乎没有引起人的注意,钟嘉明回头看到了,他又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慢慢转头继续看第二个人表演节目。 莫尹和李修走出食堂。 雨还没停,李修带了伞,莫尹的行李箱里没有放伞,他们一起撑着李修的伞往集训的宿舍走,这里和学校的本部宿舍有一段距离,几乎没什么人,莫尹手插着口袋和李修挨得很紧地走了一段,李修突然伸出手搂住了莫尹的肩膀,两个人挨得更紧了,莫尹抬头看向李修,李修的下颌线很清晰硬朗,让人觉得很安全。 回到宿舍,莫尹双手仍插在口袋里,他的肩膀处被雨淋到了一点,湿湿的,李修正在抖落雨伞上的水,莫尹偏过身,轻轻地在李修脸颊上亲了一下。 雨水从雨伞剥离的沙沙声立刻停住了,李修转过脸看向莫尹,莫尹的表情很平常,他头发很久没修剪,斜斜乱乱很没有调理,有的发丝遮住了眼睛,有的头发又荡在眉心,和下雨的声音一样,一点规律也没有。 李修亲了莫尹,他的手臂像在雨中一样搂着莫尹的肩膀,莫尹肩膀上衣服湿了,皮肤的温度从湿了的衣服中透出来,李修亲他的上嘴唇、下嘴唇,浅浅地舌尖试探,莫尹抚摸他的背脊,手掌从他的骨头上按压过去。 宿舍不是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空间,或许钟嘉明和马曦文随时都会回来,所以他们很快就停止了亲吻。 李修抱着莫尹,莫尹也抱着李修,他闻了下李修身上的味道,发现雨水落在人身上的时候是不臭的。 第一晚没有晚自习,大家都在宿舍里自习,马曦文和钟嘉明到底和莫尹以前宿舍的人不一样,他们学习的时候也非常安静,宿舍里也没有发生任何矛盾。 集训的生活简单而枯燥,这对莫尹来说,是最能适应的,只要安稳平静,他就觉得舒服,唯一有点不一样的就是他和李修几乎没有了独处的时间,从早到晚全部都是集体生活,学习、休息都是几个人在一起,马曦文是个很积极的人,莫尹和李修吃完饭从食堂回宿舍,马曦文也会拉着钟嘉明说“快快快,向学霸看齐,别吃了别吃了,回去学。” 这本来也没什么,也没有必要非要和李修独处,可奇怪的是,莫尹的确感觉到了不舒服。 就像和钟嘉明或者李修坐在一起,座位还是那个座位,风景也还是那样的风景,可就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早上在洗手间擦肩而过时,莫尹闻到李修身上的香气,他面对浴室里的镜子,镜子里的他一如既往地素着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他想:难道我也开始有点喜欢他了吗? 心里特别的平静,好像早有预料。 喜欢…… 他也会喜欢一个人了么…… 这么想着,莫尹又觉得有点诧异,好像他这个人应该不会喜欢任何人似的。 莫尹冷静地又想了想,确定他的确是有点喜欢李修了,李修这个人很奇怪,他也比较奇怪,一个人奇怪的人喜欢上另一个奇怪的人,那是很正常的事情。 同时也不知道为什么,莫尹一点也不抱希望。 不是说李修会不喜欢他,而是他觉得两个奇怪的人互相喜欢这件事不会有什么好的下场。 这种感觉异常的鲜明又确定,就好像刻在哪处的真理,没有让人再去思考下去的余地,同时也令人感到异样的轻松。 在发现自己有点喜欢李修的这个早晨,莫尹低头洗漱,很快把他可能有点喜欢李修这个想法抛诸脑后。 集训的二十八天好像二十八秒那么短,单调地重复,被一个简单的目标给覆盖掉了整个生活,中间只出了一个小插曲。 李修的父亲来到了这场封闭式的集训。 当时正在上实验操作课,李修被叫了出去。 李修的父亲穿着一身深色的名贵西装,从领带到皮鞋都散发着优雅又昂贵的光泽,他身边还带了个人,大概是秘书之类的角色,双手提着公文包,看上去毕恭毕敬的样子。 父子两个就在门口说话,虽然说话的声音不高,大家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但李修父亲那种不怒自威的气场和显然是在批评什么人的表情还是让教室里的人意识到这大概是场不怎么愉快的谈话。 后来李修的父亲离开了,李修在门外站了两分钟后回到了教室。 莫尹和李修就在隔壁的操作台,他看了一眼李修的侧脸,觉得李修的心情不是很好,大概就像那个时候下雨天他的心情那样吧。 那天,李修请了最后一节晚课的假,莫尹没有跟着一起请假,等到晚课结束后,他收拾了纸笔向外走,马曦文跟钟嘉明已经混得很熟了,勾肩搭背地说快跑,比谁先到,卷死他们,莫尹没有跟他们比赛过这种无聊的事,他手握着书包袋子,从楼梯下去后走了几步突然开始奔跑,把马曦文和钟嘉明都远远地甩在了身后,比他们快几分钟回到了宿舍。 他推开宿舍门,李修正躺在床上,听到急喘的呼吸后探出了脸,发现是莫尹后,他动作停顿了几秒,立刻从床上下来了。 他们久违地拥抱,接吻,很短又很急,门外参杂着谈笑的脚步声接近,李修很仓促地说了一句,“莫尹,我喜欢你。” 因为李修晚下床了几秒,开门的声音已经传来,所以莫尹没有时间回答“我也有点喜欢你了”,只能用力地推开了李修,后面马曦文和钟嘉明进了宿舍,莫尹也冷静了下来,觉得还是不要说比较好,于是也就没说。 137 第二十三章 额外的意义【嗯~ 加更加…… 高三的这上半个学期, 莫尹不断地在进行着新的体验,新的居住环境,和人打架, 出市,坐高铁,集训, 坐飞机到其他城市去比赛…… 国赛很顺利,完成比赛后,老师让他们放松放松, 好好地在市区里玩一玩,反正要晚上的飞机才走。 所有的人都兴奋得要命, 比赛结束的快乐让一帮大孩子们拥抱欢呼,老师也被又抱又举,莫尹还是没有参与这种还没得到成绩就盲目庆祝的仪式, 而是习惯地躲到了一边, 这个时候, 他的后腰被轻轻戳了一下。 莫尹扭头, 李修在冲他笑, “出去玩?” 莫尹想了一会儿, 拒绝了。 他没有带多余的钱,也不想花李修的钱。 李修说:“那就在酒店里休息吧。” 他们前天到的酒店, 住在同一间门房,但是一直都在备考, 谁也没有打扰谁, 连对视都很少。 莫尹手拉了下书包的带子,“嗯”了一声。 退房的时间门还没到,所以房间门里还没有打扫, 早上走的时候很匆忙,行李箱还都打开着,莫尹过去蹲下收拾,当他在叠校裤时,李修从背后抱住了他。 感觉好像很久没有这么亲密过了,莫尹莫名的有点紧张,可能是因为知道自己也喜欢李修了,这种亲密的举动忽然间门就有了额外的意义,而不只是简单的两个怪人的靠近。 李修亲了亲他的眼尾。 莫尹仍然蹲着,手上攥着校裤。 李修从他的眼尾亲他脸颊时,莫尹转身推了他一下。 李修的手臂微微打开,他凝视着莫尹,莫尹低着头,他看不见莫尹的眼睛,于是低下头去找莫尹的眼睛,莫尹又推了他一下,直接站了起来。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李修双手捧起了莫尹的脸,再一次找莫尹的眼睛,这次他找到了,莫尹的眼神一如既往的冷淡,又带着几分逃避。 同时李修也看到了莫尹眼中的自己,他看上去像是很想做什么,不管那件事到底该不该做。 在虚无的空虚中,他真的抓住了一个点。 李修的眼神变得很温柔,莫尹感觉到了,所以当李修闭上眼睛来亲他时,他不由自主地也闭上了眼睛。 两个男孩子很快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身体的温度、力度都结结实实地碰撞着。 李修捧着莫尹的脸,嘴唇一下一下地亲莫尹的嘴唇,他的力道其实不算重,可是每亲一下,莫尹就会后退一点,一直退到了墙上。 四目相对,呼吸交缠,他们靠得很近很近,李修嘴唇微微张着,捧着莫尹脸的手掌向下滑了一点,拇指碰了碰莫尹的嘴唇,莫尹的嘴唇很薄很柔软又很干燥,他说:“嘴怎么总是那么干?” “不知道……” 有点干裂的嘴唇慢慢开合,李修低头,他亲到了莫尹的舌尖。 两个人接吻的越来越用力,莫尹的手放到了李修的肩膀上,也许是李修以为他又要推开他,于是双手扣住了莫尹的手腕,将莫尹的双手一齐高高地举了起来贴在墙壁。 呼吸灼热地对视着,莫尹的嘴唇已经完全变得湿润,连带着那双淡漠的眼也好像变得水光潋滟。 李修再亲了下去,扣住莫尹手腕的手掌慢慢向上,顺着纤细的骨骼,穿入修长分明的手指,他慢慢地亲,手指也慢慢地与莫尹的手指相互扣上,一直到十指紧扣,密不可分。 当李修亲到他的脖子时,对于要发生什么,莫尹有所预感,可是他却由着它继续发展下去,好像他自己也很想这样似的…… 如果在床上做些什么的话,也许会被打扫的阿姨发现,莫尹又推了下李修,低声说:“去浴室。” 李修不太懂,莫尹也不是那么懂。 他们先做了一次以前在宿舍的黑暗中做过的事。 虽然是白天,浴室里的光线也比较暗,李修开了灯,两个人面对面,莫尹靠在墙上扶着李修的肩膀,李修搂着他的腰,他们都低头看着,呼吸越来越快,深深接吻。 停顿了两三分钟后,他们什么话都没说,又重新有点狼狈地抱在了一起,然后就是胡乱的没有章法的接吻,迷茫的停顿,四目相对,李修说:“你趴着。” 像做实验一样,两个人配合着,有点笨拙生涩地尝试。 莫尹趴在洗手台上,单薄瘦削的身体罩在宽大的校服衬衣里,少年的青涩不带半点风情。 李修亲了他的后颈,莫尹抖了一下,衬衣尖也跟着抖了一下。 李修问他难不难受。 莫尹说还好。 李修的手臂一直牢牢地搂着他,亲他的耳朵与鬓角。 莫尹觉得很热,流了很多汗,他咬了下嘴唇,嘴唇上冒出一点血珠,脑海中天旋地转,像行走在潮湿闷热的雾气中,呼吸困难。 李修呼吸很急,搂着他的手臂很紧,一点点将他整个人都箍住了。 莫尹抬头看向镜子。 镜子面前有一团雾,是被他嘴里哈出来的热气氤氲出的不规则痕迹。 视线向上,他看到李修的黑发摇摇晃晃,发尖也在滴汗,莫尹闭上眼睛,把抓着洗手台的手向后递给李修。 李修立刻就握住了他的手,十指相扣,紧缠得都痛了。 从浴室出来的时候,莫尹洗过了脸,脸上红扑扑的,头发也湿湿的有点散乱,李修把他的头发全撩了起来,露出他一整个额头,他对着他笑,说:“你露额头很显小。” 莫尹打掉了他的手,脸上神情有点不高兴。 李修抱住了他,说了一句莫尹完全想不到的话,他说,我们永远不分开。 永远?莫尹想不到像李修这样聪明、理智、擅长物理的人会说出这么没有确定含义的词汇。 莫尹反驳了他,说不可能。 李修笑了笑。 莫尹想自己还是挺喜欢李修,于是具体解释说,“我们不一定在同一所大学。” “你想去哪所大学?”李修问。 莫尹说了一所远离本市的非常好的大学。 李修说:“那应该可以。” 莫尹推开了李修,通知李修,他期中就会超过李修,包括这次的竞赛成绩,他应该也比李修好,请李修不要过分自信。 李修点头,说自己没有过分自信,但是相信莫尹的成绩会超过他的。 “如果是你赢了我,”李修说,“我会在意的。” 莫尹怔了怔,问:“为什么?” “因为你厉害啊。”李修说。 莫尹心说那当然。 李修又说:“除了你,我想不到别人能超过我。” 莫尹一方面又鄙夷李修的这种自信,一方面也在心里挺认可李修的说法,打败一个平庸的人没什么值得骄傲的,打败李修的话,感觉应该会很不错,莫尹审视了李修也有点红的脸,猜测那种感觉也许会和喜欢不相上下。 两个人边收拾行李边说话,时间门过得很快,群里通知要集合了,莫尹拖着行李箱向外走,他的步伐有点不自然地慢,李修去帮他拖行李被莫尹拒绝了。 “我又不是手断了。”莫尹冷道,他板着脸,看上去已经和李修划清了界限。 李修拉了他的手臂在他脸上亲了一下,李修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莫尹看着他,发现自己已经不讨厌李修对他笑了。 飞机落地已是深夜。 出关口时,莫尹看到了李修来接机的父母,他扶着行李箱慢慢地和李修拉开了一段距离,李修没有跟过来。 “爸,妈。”李修和父母打招呼,他侧着身,余光可以注意到莫尹跟在带队老师的身边。 李父神情依旧不悦,不过也不像在集训时那样带着怒气了,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比完了,你高兴了?满意了?” 李修笑了笑,“成绩还没出来。” “顾左右而言他——” “好了好了,”李母打断了丈夫的训斥,一手搂着丈夫,一手搂着儿子,微笑道,“好长一段时间门家里人没聚在一块儿了,谁都不许说谁,走了,回去吧,家里给你煲了汤,好好补补。” 父子两个自觉地顺着台阶下来,家庭气氛慢慢又变回融洽的模样。 李修回头看了一眼,莫尹低着头推着行李箱向前走,他转回脸,不知道为什么,很想跟莫尹一起走。 回去的路上,李父再次教训了李修的自作主张、阳奉阴违,让李修别以为他看不出来他在打什么主意。 “即使真的给了你保送的资格,我也不允许,你们小孩子一点不懂,晟大是整个……的摇篮,”即使在自己家的车上,李父的发言依旧很谨慎,“你不要犟,等到时候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我知道。”李修温和地答道。 “你知道什么呢,你知道你还……” “好了,他都说他知道了,”李母再次打断,故意板着脸道,“谁要再说一句我不爱听的,回家没汤喝。” 李父笑着点了点头,“行行行,全家你最大,我不说了,”他斜睨了儿子一眼,“你跟钟家那个孩子不一样,我们家里的根基是可以让你大有可为的,你明白吗?” “明白。” 连敲带打的一套说完,李修回家喝了汤,回到房间门时发现书桌上多了个盒子,绸带下夹着卡片,打开是他父母的字迹,一中一英,寄语深深。 李修打开,是父母从国外给他带回的纪念品。 将纪念品放到房间门的玻璃柜中,李修在床上坐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发了条短信。 ——[我到了,你呢?] 莫尹没有回他,李修就坐着等。 因为莫尹是个很奇怪的人,他不会像普通人谈恋爱那样说好听的话,及时回复消息,对着人露出笑容,但是李修喜欢他的奇怪,所以愿意等,等不来,也不代表莫尹不喜欢他,只代表莫尹不想回复他这条短信。 很幸运的是,他这条短信大概还是比较讨莫尹的喜欢,只是等了十来分钟,莫尹就回复了。 ——[没有。] ——[身体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李修的这个问题大概有点惹到莫尹了,莫尹没回。 李修等了十分钟,又追加了一条短信。 ——[我想给你打电话。] 莫尹仍旧没回,于是李修在双方没有达成共识的情况下大胆地打了莫尹的电话,只等了半分钟,莫尹就接了。 “还在车上吗?” “你说呢?” 李修笑了笑,他突然不知道要说什么,所以就沉默下来,而电话那头的莫尹也没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修突然说:“想听歌吗?” 房间门里的音响流淌出音乐,莫尹戴上耳机,旋律、歌词都是陌生的,只有李修的呼吸是熟悉的。 一直躺到宿舍的床上,莫尹也没有挂电话,李修也没有挂电话,他们沉默地在乐声中分享着呼吸。 李修说:“你困了吗?” 莫尹说:“有一点。” 李修说:“那就睡吧。”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修也不知道莫尹睡着了没有,他突然想到自己已经很久没吃安眠药了,他轻轻笑了笑,也闭上了眼睛。 第一天醒来的时候,李修手摸手机时,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他床头的手机不见了,他在床上坐了一会儿,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8点05分——他迟到了。 李修没有太大的紧迫感,但因为很想快见到莫尹,于是飞速地下了床,趿着拖鞋走到卧室门口,拧卧室门的时候又发现了另一件奇怪的事——卧室门打不开了。 138 第二十四章 我们在恋爱 从实验(1)班后门走过的时候, 莫尹习惯地向里面看了一眼,他来得比较早,一班的学生也已经来了不少了, 大部分的位子上都已经有了人,莫尹没看到李修,他向前走,回头又看了一眼,靠墙的那排座位也没有李修的身影。 早读下课的时候,莫尹去走廊接水, 他还是没看到李修,拧了瓶盖回教室, 他心说:李修膨胀了,都不来上早读了。 回到座位,莫尹想李修不是那种人, 所以猜想李修可能是生病了,或者家里有什么事, 可是想想李修家里又没有莫学民这样的定时炸弹, 昨天晚上他看着那对非常体面的中年男女和李修待在一起, 好像全世界最标准美好的家庭。 莫尹不羡慕, 但也没有像以前一样, 在心里偷偷地咒李修去死。 他希望李修能快点回到学校,否则他怕期中考他会胜之不武。 这一天的莫尹只在早上想到了李修,白天上课的时候就没有再想李修,等到晚上睡觉的时候, 他又想了下李修,不过时间很短,马上就不想了。 等到第二天、第天, 李修都没有来学校时,莫尹开始真的有点想李修了。 李修到底得了什么病?莫尹躺在床上,不仅有点想李修,因为睡不着,所以也有点想李修的药,但这是个悖论,如果李修在他的话,他应该不会睡不着,是因为李修不在,他有点心烦,所以睡不着。 李修没来学校的第四天,学校举办了期中考,莫尹考得很认真,但因为李修没有来,考完之后虽然感觉考得很不错,但也不是很开心。 考完试放假一天,莫尹在教室里收拾书包回宿舍,路上他看了几次手机,这几天李修没给他发信息也没给他打电话,他也没联系过李修,他已经很久没有主动联系过谁,上一个还是周韧,为了骗他的钱。 莫尹犹豫了半个小时,还是没有主动去联系李修,他总觉得主动去联系李修的话,好像就有点认输的意思。 * 手机放在桌上,李清淡淡道:“你说你们在谈恋爱,你四天没去学校,他没有给你发过一条短信,打过一个电话,李修,你觉得我能相信你吗?” 李修平静地说:“他就是这样的个性。” 李清道:“你对别人的个性那么了解,那么你对自己的认识呢?也这么清楚吗?” 父子两个非常平和地进行对话,那是因为前几天他们已经非常激烈地进行了数次“交流”。 那天早上,李修发现手机不见,门也被反锁后,迅速地意识到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能让他的父母突然采取这样极端的手段,毫无疑问,只有一件事。 被发现了,他和莫尹。 李修的心情谈不上有多么惊慌失措,他坐回床上,把音乐打开,静静地等待审判,在等待的时间里,他一直在想莫尹,不知道莫尹没在学校里看到他,会不会也想他。 门打开的时候,已经是中午,阳光很猛烈地透过房间里的窗户照进来,李修听到开门声后回头,李清大步流星地走来,父子俩目光相撞,李清一句话也没说,上去先给了李修一个响彻卧室的耳光。 “李修,你太令我失望了。” 李清的声音平静中带着一种咬牙切齿的隐怒。 李修被打偏到一边的脸颊迅速弥漫上滚烫的痛感,嘴角有破裂的血腥味,他扭过脸看向李清,眼里一点愤恨或是羞愧的情绪都没有,“你们知道了。” “好,很好,”李清边点头边道,“看来你是早有准备。”李清面色铁青,手掌因为给了儿子一耳光正隐隐作痛,“你知不知道你差点毁了你自己?!” 李修慢慢站起,他的个子比父亲要高,脸上受了伤,看上去依旧不是叛逆的小孩,眉目底色温文尔雅,“我只是谈恋爱,也算毁了自己吗?” “谈恋爱?” 李清怒极反笑,“谈恋爱是吧?你给我出来——” 客厅里,原本该在沙发上的抱枕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看来即使在盛怒之下,他的父母依旧保持了相对的理智,砸东西也很有分寸地作出了选择,李修也一直在被往这个方向去规训,必须时刻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但他无数次想告诉他的父母,其实他们根本不用费心教育他,他本来就是个没有情绪的怪胎。 李清在沙发的主位上坐下,他眼睛泛红疼痛,昨天晚上深夜听到电话响后,他从床上直接坐了起来接电话,邵云心也惊醒了,拉着他的胳膊旁听,她听不大清,又不好问,等丈夫挂了电话后,才道:“怎么了?是有什么紧急情况吗?要走吗?” 李清缓缓摇了摇头,“我现在出去一趟,马上回来,你先别动。” “你妈昨晚心脏病犯了,”李清淡淡道,他之所以语气如此平静,只因正在全力压制自己的怒气,“现在正在医院休息。” 李修站在沙发旁,他心里有一点不好受,但也仅仅只是一点,他想他应该难过、自责,为自己的不孝而感到羞耻,可是很难,这一点点的不好受已经让他有些许惊讶,他已有所改变,只是在这样的情形下,显然不适合谈论他的进步。 李清用尽了自己毕生的修养和忍耐,说:“你自己睁大眼睛好好看看吧,看的时候也想一想,昨天我和你妈看到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漆黑的电视打开,电视屏幕上出现的画面让李修脸上相对平静的表情瞬间有了变化。 是莫尹。 莫尹蹲在床边上的行李箱那正在收拾行李。 李修猛地转头看向自己的父亲,李清已经看了无数遍,此刻神情漠然,毫无反应。 镜头可能是装在酒店的电视位置,很快,李修自己也入镜了,他从背后抱住了人,镜头拍不到前面,只拍出了李修完全罩住莫尹的画面。 他的脸微微偏着,看上去是在和莫尹亲热,而被他抱住的莫尹一动不动的,等他动起来时,第一个动作就是推开了李修。 李修不依不饶,低着头还要去看莫尹,莫尹又推了一下,直接站了起来,脸上的表情看上去有点不快。 随后李修又完全遮住了莫尹,因为他在亲他。 莫尹似乎也抱住了李修的腰,也可能是想抵抗推开李修,随着李修亲吻步步逼近,他只能后退到了墙壁那,镜头里李修始终遮蔽着莫尹,完全看不见两人的表情,只有李修很渴求地不断对莫尹做出亲密的举动,甚至将莫尹要推开他肩膀的手扣住了强制性地高高举起。 在体型上有明显差距的两个人从画面上来看,就像是李修单方面地在强迫、欺负莫尹一样。 莫尹再次推开了李修,镜头里可以看得出他低头说了什么,然后李修就拉着莫尹去浴室了。 到这里,视频明显地经过剪辑跳了一段。 莫尹和李修从浴室里走出来,他的脚步很不自然,很显然是在浴室里发生了什么,李修捋起了他的头发,露出了看上去很愉快的笑容,而莫尹却是打掉了他的手,脸上神情恹恹。 李修抱他,又被推开,两个人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各自收拾行李,然后就是推行李的时候,莫尹拒绝了李修,神情非常的冷淡,而李修则是一直盯着莫尹,拉着莫尹又亲了莫尹的脸,视频定格在莫尹那张看上去不情不愿的脸上。 整个视频加起来时长不过七分钟左右。 李修没有打断,因为他有预感,他可能有段时间见不到莫尹了,所以很珍惜地看完了每一帧画面。 莫尹脸上那种冷淡又傲气的表情,让他感觉到心脏跳得很快,他记得莫尹做每一个表情时的呼吸凌乱急促地扑在他的喉结上,现在想起来也还是觉得很甜蜜。 客厅里安静极了,李修说:“哪来的?” 像是爆发般的,李清抄起遥控器向李修的方向砸去,遥控器砸在额头上鲜血淋漓,李清面目狰狞道:“你还有脸问我哪来的?”他站起身,径直过去揪了李修的领子,语气又冷又怒地吼道:“要不是这个案子的经手人刚好跟我有交情,你运气好还没被上传到网站上去,你觉得你以后的路还能往哪儿走?!”李清忍无可忍地又给了李修一个耳光,“你知不知道我欠了别人多大的一个人情?啊?!” “我真的没想到你的胆子会那么大,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有分寸的孩子,这种事情不用我教,你自己应该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还好浴室里没有监控,要是浴室里有监控,多大的人情都换不回来,你这一辈子就算是毁了——” 李清揪着李修的领子狠狠向前一搡,他简直无法向李修表达他的心情到底有多愤怒。 “被偷拍不是我们的错……”李修平静道。 “闭嘴——” 李清松了松领带,他额头冒出了汗,气喘吁吁道:“我现在不想跟你讨论这个,我就问你,这个小孩跟你到底怎么回事?你最好老老实实地交待!” 李修用手背揩了下嘴角的血迹,抬眸道:“我们在恋爱。” 李清的表情仿佛听到了什么很滑稽的笑话。 父子对视了足有半分钟,李清双手在空中做了个向外拨开的姿势,他捡起地上的遥控器去按,遥控器坏了,他砸了遥控器,直接在电视旁的按钮上操作,手指着屏幕说:“看,你给我看——” 后面的一段监控显然是比较正规的,只是酒店走廊的监控而已。 莫尹一个人穿着校服低着头书包抱在胸前走出电梯,刷房卡进入了酒店的房间。 视频又跳了一段。 穿着光鲜举止轻浮的男人敲了莫尹刚才进去的房间门。 房间门打开,男人脸上带着那种很显而易见的笑容扑进了门内。 视频再跳时,莫尹走出房门,同样的,他的姿势看上去有点不舒服、不自然的样子,一只手提着书包,另一只手按着小腹。 “来,”李清双眼通红地盯着李修,“我现在要你说实话,你跟这个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你主动,还是他主动,有没有涉及金钱交易,我要你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一个字也不许撒谎,否则你就是真的想毁了你自己!” 李修从监控里认出了周韧的脸。 高铁站外,周韧也是一样用轻佻而奇怪的态度对待莫尹,宣称自己是莫尹的亲戚,而莫尹帮他掩饰了过去,后面就一直很沉默,他没有问,莫尹也没有再提这件事。 然后,李修突然注意到了监控上的日期。 是他们在学校外第一次相遇的那一天。 李修说:“我们在恋爱。” 李清正要咬牙咆哮时,已经在喉咙眼的话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李修哭了。 他打了李修两个耳光,把李修打得额头口角流血,李修都没什么反应,而现在,李修却突然哭了。 “我们在恋爱,”李修重复了第遍,他很平静的,看上去似乎都不知道自己正在掉眼泪,“是我先喜欢的他,他也喜欢我,就是这样。” 139第二十五章 会面 “你不明白是吧?” “那我就给你讲明白。” “你拥有的东西太多, 而且这些东西都不需要你付出努力,所以导致你过分天真,根本不懂得人心险恶。” “你了解这个男孩子吗?你知道他的出身、经历、人品吗?你想过你这种冲动的青少年行为会造成什么后果吗?” 屏幕被用力地点了一下, 屏幕上低头捂着小腹的莫尹跟着发生了晃动。 李修的视线从虚假的隔着屏幕的莫尹的身影转移到真实的就在他面前的父亲的脸上, “我了解他,我了解他的一切。” 李清笑了, 他一面笑一面摇头, “我一直以为你比同龄人要成熟稳重得多, 看来是我误判了,在这种事上, 你和其他十八岁的男孩子没有任何区别,李修,我只能告诉你, 你给我、给你自己惹了非常大的麻烦,如果你们两个真是在所谓的……”李清又笑了笑,他带着更清醒更世故的态度发出了轻轻的嘲讽,“……谈恋爱,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李清神情转向彻底的冰冷, “现在,回你的卧室, 在问题解决之前, 你哪也别去了。” 李修盯着电视屏幕, 说:“妈还好吗?” “管好你自己就行了,别的事不用你操心!”李清低声呵斥。 从他父亲的态度来推断, 他妈妈应该是受到了惊吓,身体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很奇怪,就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一样。 一直都无法真正感受到情绪的自己忽然就破开了那层薄纱, 李修真切地感受到内心慢慢被复杂的感情填满,对父母的,对自己的,对莫尹的,有愤怒,有悲伤,也有痛苦…… 后知后觉,汹涌澎湃。 他感觉自己快要被淹没。 李修迟迟不动,只是静静地看着电视屏幕,李清关了电视,漆黑的屏幕映出李修自己的身影,李清再次道:“回卧室。” 李修慢慢转过脸,“爸,你不会找他的,对吗?” “这也一样不用你操心,”李清道,“他不是我儿子,我没有为他的前途操心的责任。” “谢谢。” 李清胸膛起伏,手指向里,“回卧室,我现在不想看见你。” 四天里,李修一直都被关在家,李清出门了,出去“解决问题”。 家里的通讯都被切断,手机也被带走,李修白天一个人在家时会听音乐,看“电视”,他反复地观看那两段录像,一帧一帧留刻在他的脑海里。 那天下午,李修做了个梦,梦见他在酒店的洗手间里洗手,突然身后的隔间门打开,莫尹走了出来,他回头注视着莫尹,莫尹走过来在他旁边洗手,水声很清晰地灌进耳朵里,李修手湿淋淋地握住莫尹的手腕,莫尹面无表情地看向他。水越放越多,一直到他们的脚底都全湿了,李修发现他们两个人都光着脚,莫尹的脚薄薄的,看上去很冷,李修提了莫尹的手腕,想让莫尹站在他的脚上,然后他就醒了。 客厅空空的,家里很安静,李修是在沙发上睡着的,他侧过脸,看到屏幕上他拉着莫尹的小臂亲了莫尹一下,莫尹看上去不情不愿的,往前走时却和他挨得近了一点。 等到第五天,期中成绩公布时,莫尹才有实感李修已经五天没有出现在学校。 成绩单上他是第一名,第二名的名字他不认识,上面没有李修的名字。 莫尹又拿了下手机,他这几天看手机的频率变得高了,之前他很害怕手机会有突然的震动,石院又传来什么不好的消息,平静的生活会被打碎,而现在他却在期待着手机会传来动静。 李修怎么了? 他为什么不联系他,就像失踪了一样,可如果真的是失踪,学校里不会这么平静的,那么李修到底去哪了,他去干什么了?出国、保送、生病、搬家?…… 在学校里没有社交的坏处在这时体现出来了,没有人敢靠近莫尹,莫尹试图去偷听别人的谈话,想试试能不能听到有关李修的消息,然而只要他一靠近,那些人要么就走开了,要么就自动噤声。 莫尹想李修。 想得有点生气。 李修凭什么这样反复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只是有一点点喜欢李修,李修就仗着这一点点喜欢来这样搅乱他的思绪? 莫尹拿着手机,嘴唇抿得紧紧的,他不想打电话给李修,也不想发短信给李修,他想把李修的号码删除、拉黑,就像他第一次收到李修发的短信时那样。 如果一开始他就坚持自己的原则,绝不和任何人发生任何连结,就不会像今天这样因为李修的失联而感到难受。 莫尹手指悬空在备注为李修的号码上空,半晌不动。 他的通讯录里不是作为一串数字,而是有名有姓的人只有李修一个。 那天在机场分开,李修给他发了短信,莫尹犹豫了很久要不要回,后面还是回复了,然后李修就得寸进尺地说要给他打电话。 当时,莫尹正坐在回学校的小巴车上,不知道为什么,他存了李修的号码,给那串数字添加了备注。 后面李修打电话来的时候,手机屏幕上出现的就不是一串混乱的数字,而是“李修”。 那个时候,莫尹感觉有点高兴。 可是“李修”没再出现,那点高兴又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怪的感觉。 我要哭了吗? 莫尹在心中默默地想着,他低头将额头埋在手臂上,眼睛睁得大大的,他心说,我才不为任何人哭。 莫尹没有删除拉黑李修的号码,他打算等李修回学校后,当着李修的面再这么做。 晚上,莫尹在食堂独自吃饭的时候,有人把餐盘放在他的对面,莫尹抬起头,发现那个人是钟嘉明时,他确定他心里涌上的感觉叫失望。 莫尹低头继续吃饭,钟嘉明的表情欲言又止,看上去好像是有事要找莫尹说,又有点尴尬难以启齿的模样。 眼看莫尹吃完要走,钟嘉明不得不叫住人,“莫尹,我有事找你。” 莫尹头也不抬地继续往前走。 “有关李修的!”钟嘉明在后面急促道。 莫尹的脚步顿住了。 宿舍门刷卡进入,钟嘉明进了宿舍,“你现在就是一个人一个宿舍了。” 莫尹放下书包,没有理会钟嘉明的这句废话,他回头,双眼定定地看着钟嘉明,“李修去哪了?” 钟嘉明笑了笑,笑容有些苦涩,莫尹懒得跟他闲聊,嘴里只有李修。 “具体我也不知道,”钟嘉明说,“其实今天不是我想找你。” 莫尹又很失望,既然钟嘉明不知道李修去哪了,他就没什么想要跟钟嘉明说的了,他过去拉开宿舍门,示意钟嘉明可以走了。 钟嘉明叹了口气,过去关上了门,手按在门背后,道:“有个电话,需要你接一下。” 电话通了之后,钟嘉明说:“我现在把手机给他。”然后就把自己的手机递给莫尹。 莫尹迟疑了一下,接过了手机。 电话那头是非常温和稳重的男声,莫尹静静地听着,全程几乎都是对面在说,等那边说完后,他轻轻地回了句“好”。 电话挂断了,莫尹把手机还给了钟嘉明。 钟嘉明没有问他们在电话里说了什么,他看了莫尹一眼,说:“李修可能有点麻烦。” 莫尹看向钟嘉明。 钟嘉明说:“我和李修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他好像是闯了祸,具体我也不知道,但是我爸说你能帮他,所以……” 莫尹神情淡漠地没有说话。 “你小心点你的手机,”钟嘉明说,“很有可能已经被监听了,还有最好不要试图联系李修,可能会对李修更不利。” 莫尹依旧没说话,钟嘉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拉了宿舍门,在要走之前,他最后问道:“你喜欢李修吗?” 这个问题,莫尹还是没回答。 李修不见的第六天,学校放假了,莫尹起了个大早去校门口等公交车,公交车到了,只有莫尹一个人,莫尹上车后投了两个币,往里走一直走到了后排,脚步停了一下后又往前走,到单排坐下,他抱着书包静静地看着车窗外的风景。 车程好像变得特别漫长、乏味,莫尹尝试去听英语听力,耳朵里却好像萦绕着另一股旋律,还有浅浅的呼吸声。 他开始讨厌李修。 讨厌李修给他听的那些歌。 讨厌李修突然介入他的生活。 莫尹低头,额头靠在书包上假寐,昨天晚上他很困,但又睡不着,脑海里一直很难平静。 钟嘉明问他的问题反复地拷打着他。 只是问题更深入了一点。 他是喜欢李修的,但他到底是有多喜欢李修呢?如果李修不回来了,可不可以就这么继续生活下去,回到从前? 莫尹想了很久,没想明白。 公交车停下,莫尹背着包从前门下车,走到最后一个台阶时,他回头说了声“谢谢”,司机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 去石院还要转乘另一辆公交车。 坐了差不多四十五分钟,莫尹下了车。 石院的话,他来过两次,第一次他来医院恳求院长接收莫学民,他会尽快把钱筹齐,第二次就是今天了。 在接待处完成了签字,莫尹由护士领着往里走,石院的条件一般,不过很安静,护士领了他到莫学民的病房前,病房门前有两个黑衣男人,看上去像是保镖,伸手问莫尹要书包,莫尹迟疑了下,把书包递给其中另一人,另一人拿着仪器扫描了莫尹全身,甚至连他的鞋底也没有放过,全部检查完毕后才对着莫尹点了点头。 莫尹推开了病房的门。 病房里靠里的位置有一张床,窗前是两张隔着茶几的椅子,看上去有点和整个逼仄的房间格格不入,窗户高高的在顶上,有个人西装革履地背对着莫尹,仰头看着高墙。 那个人听到推门声后回头,是个相貌端正温和的中年男人,整体气质和莫尹见过的李修的父亲很像。 “你好,”对方笑容满面,非常客气地过来对着莫尹伸出手,“钟则庸。” 莫尹没跟他握手,手仍垂在身侧。 钟则庸收回手,一点也不介意莫尹的态度,微笑道:“别怕,既然来了,我们就坐下好好谈一谈。”钟则庸过去在其中一张椅子上坐下,“来,孩子,过来坐。” 昨天在电话里,钟则庸介绍了自己的身份,并且告知莫尹他身边现在一定有人正盯着他,所以他必须用这么迂回的方式联系莫尹和莫尹见面,精神病院的安保封闭,是很好的见面地点,他会提前到,莫尹只要人来就行。 至于为什么见面,钟则庸说事关李修,而且……“我知道你是个聪明坚忍的好孩子,如果你想改变自己的命运,那就一定要来。” “事情呢,很遗憾,不过同时你也很幸运,”钟则庸倒了半杯水往莫尹那里推了推,“公安盯那个团伙也盯了有段时间了,正好抓住,时机非常巧,否则他们在那个周期回收视频传到网上之后,那就来不及了。” “你们还都是小孩子,这种视频对你们会造成非常大的伤害和影响,真是万幸。” 钟则庸吹了吹自己杯口袅袅而出的热气,“不过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虽然没有大面积地传播,但还是被一些有心人知道了,李修现在正在家里关禁闭,大人在外边忙,希望能尽量减少这件事的影响,你也别担心李修,也别怕,我们会把事情处理好的。” 莫尹手掌放在膝上,慢慢蜷紧,他一直一言不发,钟则庸微笑道:“你是个沉得住气的孩子,我很喜欢。” “今天叫你来,不只是为了宽下你的心,还有,我主要是,也是受人之托……”钟则庸抿了口热茶,漫不经心地说道,“你和李修的关系……”他抬眸看向莫尹,“是怎样的呢?能具体说说吗?” 莫尹用对待钟嘉明的态度一致地对待钟则庸,不回应不表态。 钟则庸从西服的内口袋里拿出手机播放。 一个莫尹熟悉的声音传到了莫尹的耳朵里。 “我们是在酒吧认识的,他在酒吧里打工,我看他长得挺清秀的,又是学生,比较纯,可能好得手,就一直跟他保持着联系,后来他说他愿意跟我上床,只要我给他一万块钱,他愿意给我玩一个礼拜,我就答应了,然后我们就去酒店开房,开房以后他又不同意了,拿着刀要捅自己,我怕出人命,就让他走了,哦,对了,他问我要了五千块钱,就、就是这样了。” 录音停止。 莫尹低着头一动不动。 钟则庸看着前方的墙壁道:“孩子,其实我很欣赏你,小小年纪,有勇有谋,知道怎么想办法对付欺负自己的人,既得到自己想要的,还能够全身而退。” 杯盖“啪”的一声落在杯子上,钟则庸缓缓道:“现在摆在你面前的是一个你这辈子可能来说唯一的机会,我可以帮你改头换面,永远地摆脱你患病的父亲,送你出国深造,所有的国家、学校,任你挑选,等到几年之后,没有任何人会知道你的出身过去,你将能够彻彻底底地过上新的生活,”钟则庸的声音低沉有力,有种特殊的说服力,“只要你肯把事实勇敢地说出来……” 在钟则庸说到“永远地摆脱你患病的父亲”时,莫尹终于抬起了头看向他。 钟则庸目光炯炯地盯着莫尹,“孩子,视频里,你看上去很不情愿,其实,你是不愿意的,是不是?” 140第二十六章 离开石院之前, 钟则庸问他要不要去看看爸爸,莫尹摇头拒绝了。 “你好好想一想,别怕, ”钟则庸拍了拍莫尹的肩膀, “如果想好了,你可以通过嘉明来联系我。” 保镖把书包还给了莫尹, 莫尹背上书包顺着走廊走出了石院的大门。 石院门口的公交车要隔很久才来一班。 莫尹坐在公交车站静静思考, 整理信息。 被偷拍应该是真的, 要不然李修不会突然这么悄无声息地消失这么久,钟则庸说李修被关禁闭了, 这应该也是真的。 钟嘉明说他从小和李修一块儿长大,钟父今天的排场也可以从旁佐证两个人家庭的相似性。 钟则庸用这么迂回的方式请他过来,是为了不想暴露这次见面, 因为钟则庸觉得他身边有人盯着。 那么是谁在盯着他呢?李修的家里人?还是其他想要通过这件事达到什么目的的其他人? 目的。 钟则庸明示暗示地要他指控是李修强迫了他…… 莫尹突然笑了一下。 他曾经在心里无数次偷偷地诅咒李修去死,没想到有人比他还积极。 至于动机,该不会是钟则庸返老还童也希望自己能考第一名力压李修吧? 想到这里,莫尹又笑了起来。 石院的这条公路因为人迹罕至, 野草植被生长得很茂密, 在风里发出沙沙声,莫尹听到自己的笑声和风声交织在一起, 有种诡异的和谐。 莫尹笑完了, 面色重新恢复成了淡漠的样子, 脑海里也有了答案。 李修只是牺牲品,就像他一样, 只是一场更高级别的战斗所消耗用掉的筹码,他、李修、他和李修的关系,都是。 莫尹抬头看向天空。 树真高, 挡眼睛,太阳都看不见,只有树的影子像锯齿的边缘将天分割。 车来了,车里人不多,莫尹上了车,他环视了一圈公交车上的人,每个人看上去都普通而漠然,他想其中有谁会是正在监视着他的呢? 莫尹没有直接回学校,他在原来所住的地方附近下车,上楼到了天台,天台一览无余,太阳大,风也大,吹得他的校服衬衫鼓鼓的。 胸口有股郁气在不断堆积攀升,莫尹迎着风和太阳,呼吸慢慢变得急促,他双手攥住露台的边缘,眼睛因为长时间门直视着太阳被刺得有点痛,他闭上眼睛,感受黑暗中阳光的热度,又用力睁开了眼睛,眼睛是红的,但没有哭。 回到学校,莫尹问宿管阿姨借了宿舍的公共电话,他打给李修,号码变成了空号。 放了电话,马上他的手机又震了。 是个陌生的号码,提醒他不要试图联系李修。 莫尹回头看向宿管的这间门小房子,头顶监控闪烁。 这是个遍布摄像头的世界,如果有人有这个心思和能量,就可以掌控一个人的一举一动。 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力量范围,在这种力量的衬托下,他渺小如蝼蚁。 莫尹回到宿舍,在书桌前坐下。 过了不知多久,他拿起手机,还是又拨了李修的号码,对面又传来了空号的提示音。 “李修。” 他说。 “我只是有一点点喜欢你。” 所以,我不可能为了这一点点喜欢就放弃一个这么好的机会。 你能理解我吧? 李修。 你能吗? 如果不能的话,也没关系。 就当我们没认识过好了。 说完了,应该把“电话”挂了。 莫尹却迟迟地没有放下手机,好像有股无形的力量正托着他的手臂。 “李修,”他又说,“你会恨我吗?” 他看到李修静静看他,脸上又露出了那种他曾经很讨厌后来理解了的笑容。 其实李修是个怪胎,他看上去什么都有,又对什么都没兴趣,应该不懂什么叫“恨”。 可是李修说过喜欢他,李修懂喜欢,怎么会不懂什么叫恨? 那就让李修恨他好了,他们两个本来就该是死敌。 额头传来一阵猛烈的刺痛感,手里的手机掉在了地上,莫尹低吟一声,人慢慢趴在了书桌上,呼吸急促,心跳飞快,胸膛砰砰作响。 他这是怎么了? 莫尹抬起手揪住自己的衣领,他大口大口地呼吸,以缓解这种似乎是从他身体内部传出的窒息压迫感。 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莫尹低着头,脑海中阵阵轰鸣,过了不知多久才缓过了这一阵。 好像有什么在控制他,有什么在监视他,就像那股他看不见的力量一样,企图拨弄他往他们所预想的方向去走。 额头冒出了丝丝缕缕的汗液,莫尹慢慢直起身。 手机摔在地上,但看上去完好无损。 莫尹捡起地上的手机,打出去的电话早就因为是空号而断了,但是手机摔下去的时候不知道碰到了哪里,现在正在执着地再次拨打李修的电话。 莫尹把手机放到耳边,他说:“李修,我来救你。” 然后他要当着李修的面把李修的这个号码删除、拉黑,在剩下的每一次考试中都狠狠地把李修踩在脚下。 他会赢过李修,用他自己的方式。 * 钟嘉明正和梁建豪说话时,梁建豪瞪大眼睛眉毛向上撇了撇,下巴向前扬,示意钟嘉明往后看。 钟嘉明回头。 “莫尹?” 钟嘉明猛地一下站起身。 莫尹说:“你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两个人到了学校花园的长廊下,莫尹直接道:“手机给我。” “好,我先打电话。” 钟嘉明边说边掏手机,他手机刚掏出来解锁,就被莫尹直接抽了过去。 “你干什么?” 莫尹背过身把钟嘉明的手机藏在身后,他看着钟嘉明,道:“你知道多少?” 钟嘉明神情一愣。 莫尹逼问,“你知道多少?” “我……” 钟嘉明神情尴尬,视线稍稍游移。 “你很讨厌李修吧。”莫尹忽然道。 钟嘉明看向莫尹。 “其实我也很讨厌李修,”莫尹道,“他什么都有,又那么高高在上,别人拼尽全力才能做到的事,他随随便便就能成功,而且更可恶的是,他根本就没把这种成功放在心上。” 钟嘉明怔了很久,他脸上表情慢慢变得平和又有些苦涩,“可是他还是很讨人喜欢,你也根本不讨厌他,你对待讨厌的人,应该是像对我一样,理都不理。” 钟嘉明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莫尹,他平常都挺温和友善的,很少有这么直视着人不放的时候。 莫尹心里明白了。 钟嘉明不是一无所知的。 他只是假装不知道。 “不是的,”莫尹摇头,“我不讨厌你。” 钟嘉明伸手,“把手机先还给我吧。” “不,我要你先听我说完。” “我不讨厌你,也不喜欢你,我不想你靠近我,因为你是个正常人,所有正常人靠近我,都会让我觉得不自在,不舒服,你对我有好意,这让我觉得很害怕……” 莫尹也看着钟嘉明,他凌乱的黑发下,皮肤苍白,眼睛里泛着血丝,眼瞳比他的头发更黑,看上去很纯粹。 “李修不一样,他不正常。” “我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不会有任何负担,可是越跟他在一起,我就觉得自己越来越不正常。” “我不想永远都不正常,我不想变成我爸爸那样……我妈也是精神病患者……精神病的遗传概率很高……” 莫尹的叙述很冷静,这种冷静是强烈克制的结果,他在强迫自己像个正常人一样说话,殊不知这种强迫会让他显得更别扭。 “所以,”钟嘉明的语气变得柔和,“要我打电话给我爸爸吗?” 莫尹又摇头,“我不信任他。” 钟嘉明说:“他们大人之间门的事,不会怎么影响到你的,你放心,事情很快就会结束的。” “我不放心,”莫尹抬头说,“除非先把我送出国。” 钟则庸极其的谨慎,他所需要的只是莫尹的一段录像、口供,别的什么都不需要,莫尹就可以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从这个条件来看,莫尹推断钟则庸并不想真的将李修送上法庭,他只是需要这么个东西,和那段监控合在一起就会非常有效,昨天是利诱,如果莫尹不答应的话,很快可能就会演变成威逼。 李修没有出现,李修的家里人也没有出现,或许他们也正焦头烂额,或许他们还有别的麻烦要处理,或许他们根本不知道钟则庸接触了他…… 钟嘉明说他和李修从小一起长大,很显然这是实话,那就从侧面说明这两家的关系很好。 当然按照现在的形势来看,很显然这种好是表面的。 像钟则庸这样的双面人很有可能表面和李家维持着良好的关系,背地里随时预备要给李家重重一击。 前几天一直风平浪静,这两天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导致钟则庸决定撕破伪装。 可钟则庸找他找得很迂回,那就说钟则庸还剩下部分伪装,他在装什么? 莫尹想到钟则庸在医院里给他听的有关周韧的那部分录音。 他们找到了周韧。 这不意外,只要他们想,他们可以把他的一切都查个底朝天。 然后呢? 周韧所说的那些话,如果让李修的父亲听到,他会怎么想? 李修的父亲会想,完了,李修被这样一个世故、狡猾、贪婪、恶俗的男孩子骗了,他会想,说不定跟对周韧一样的“仙人跳”般的敲诈勒索已经在路上了。 然后,钟则庸说,算了,你不要再出面了,我去处理吧,你出面的话更麻烦。 李修的父亲同意了。 所以钟则庸很有可能现在正在做双面人,利用时间门差和信息差,想要打李修的父亲一个措手不及。 这些猜想是莫尹昨天一个晚上不睡觉认真推导出来的,就像是身体里有一部分极其敏锐的东西正在觉醒,野兽一般向着恶意嗅去。 “我要先出国,马上出国。” 莫尹坚决道:“出国之后,我可以录视频。” 他把手机还给钟嘉明,“你来跟你爸说。” 人对亲人的防备是不一样的,如果是他来说,钟则庸可能会多想,他争取到钟嘉明的一点点共鸣,钟嘉明会帮他的,他一直都想感受下“帮”他的滋味,不是吗? 钟嘉明犹豫了一会儿,说:“我试试。”他走到一旁去打电话,过了大约五分钟,钟嘉明回来了,说:“我爸同意了。” 当天下午最后一节课的时候,钟嘉明告诉莫尹,他爸派车来接他,今天晚上要再跟他面谈细说出国的事。 莫尹克制地点了点头,“好。” “我陪你一起吧。”钟嘉明说。 莫尹又轻点了下头,“好。” 车停在校门口,莫尹和钟嘉明一起上了车。 跟石院那次的会面不同。 很显然这是一次“光明正大”的会面。 在石院和钟则庸交谈时,钟则庸明明可以直接切入正题的,可他还是先说了一大堆对他和李修好像很关照的话,他完全没有必要在莫尹面前这样,他这么做的原因只有一个,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人。 双面人做久了,已经习惯了自己的两张脸。 有些事,他就是要以做好事的名义去做才会觉得分外愉快。 钟嘉明来通知他有关李修的事也是这样做的。 他们喜欢这样包装自己的恶意,在外面包上漂亮的绸带递给人,等人满心欢喜地打开,被里面的东西咬得鲜血淋漓时,他们才会感到满足。 所以,莫尹推测,如果他提出要先送他出国才愿意录视频的话,钟则庸会把其中一部分改头换面地送到李修的父亲那里,而李修的父亲也一定会将这部分也送到李修那里。 李修。 如果你收到了,你能读懂我的意思吗? 莫尹神色漠然地看向车窗外掠过的风景。 “他要求马上出国?”李清嗓子沙哑,他日夜颠倒,应付着各种危机,李修的酒店视频只是个导火索,他还面临着许多其他问题,压力大到无以复加。 “好,那就安排他出国,”李清道,“越远越好!” 李清挂了电话,他也只是整个团队的一员,李修的事算是意外,对他们整体来说影响不是那么大,但对他个人,对李修个人,处理得不好,就会一辈子都翻身困难。 李清起身,拖着疲惫的身躯推开了卧室门。 卧室里播放着低沉悠扬的音乐,李清深吸了口气,语气淡而严厉道:“我正式通知你,你的‘恋爱’对象要求立刻出国,我会负责他出国的一切支出,以此来为你这次‘恋爱’买单,让他能放你一马——” 变得异常寡言的人回头看向门口,说:“他要出国?” “没错,”李清道,“他主动要求的,要马上出国,他就闭嘴。” 李修站起身,直视着父亲道:“不会的,他不可能要求马上出国。” 李清已经受够了李修的天真、幼稚,冷冷道:“需要录音吗?你觉得我有必要骗你吗?我告诉你,你惹的麻烦到此——你干什么——” 李修走出了卧室,直接走向客厅的大门,门打不开,需要钥匙。 李修回头,“给我钥匙。” “给你钥匙又怎么样?”李清不客气道,“这里外面全是人,你以为你走得到哪去?!” “他不会提出这样的要求,这不是他说的,如果他这么说,那么他一定是遇到了什么麻烦,”李修抓着门把手,因为缺乏休息的脸显得很冷硬苍白,但是眼睛异常明亮,“他还没赢过我,他不会走的。” 141第二十七章 谁在乎 车开向市中心地带, 从繁华的车流中拐了几个弯,四周突然变得绿荫浓密,车流稀少, 令人感到环境清幽无比,闹市中的喧嚣悉数远去。 车窗外的树影打在瞳孔中, 莫尹目光沉静, 钟嘉明时不时地看他。 “你还好吗?”钟嘉明道。 莫尹点了点头, 继续看向窗外。 钟嘉明说:“别紧张,一切手续流程都会简化, 安排起来很快,明天一早就能走。” 莫尹淡淡地“嗯”了一声。 钟则庸对他的提议应该越想越觉得满意吧。 他人到国外, 和国内彻底断联,到时候钟则庸想怎么摆布他都可以。 钟则庸能够代李家来“处理”他这边的事, 那表明两家的关系一定很不一般,或许在李修的家里人看来他们是利益共同体, 当然值得信任。 明天一早就走。 李修接收到他的讯息了吗?李修能赶在明早之前说服他的家人听从两个高中生的建议吗? 他已经做到了他能做到的, 他相信李修也能做到。 能做他对手的人, 总不会太差的。 钟嘉明余光注意到莫尹的嘴角微微翘起, 好像是笑了一下, 那笑容转瞬即逝, 不知道是不是他看错了。 * “我现在必须马上联系他, ”李修伸手道,“手机。” 李清被李修突然爆发的固执给气笑了,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 在事情解决之前,你不能联系他,当然最好以后也不要联系, 我现在很忙,你老老实实地待在房间里,不要再给我惹出更多的麻烦来了。” “为了你这件事,我还要去分心……算了——” 李清抬起手,深呼吸后做了个停止的手势,“这些你都不懂,我不跟你解释,回房间。” 或许李清觉得自己对李修有很多了解认知上的误判,而李修对自己父亲的了解却精准无比。 要说服或者说对抗,结果都会很糟。 李修出奇的冷静,道:“是谁安排他出国?” “这你不需要知道,”李清断然道,“回房间,我不知道这是第几遍,李修,够了,如果你还当我是你父亲的话,回去。” “他不会出国的,他还要继续参加竞赛,他很努力,每天都学到熄灯,现在出国那他等于放弃了最后的比赛,他不会。” “他说了会在考试、竞赛中赢过我,他一定会做到。” “够了够了……” 李清伸手推了李修的手臂,他面色紧绷,“我不想再听这些……” 李修站在原地不动,继续道:“他提出这样的要求很不合理,他一定是想告诉我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够了——” 咆哮声几近嘶哑。 李清双眼通红,“看来我的保护只会让你执迷不悟,你听好了,你招惹的这个男孩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根本就不知道,我把你保护得太好了,你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少爷!” “刚才给您打电话的人是谁?”李修迎着狂风暴雨,执拗的,不放弃的,只说他想说的,“你说他必须出国才愿意放过我,这又是什么意思?是谁告诉你他想要指控我?” “好,你现在什么也听不进去是吧?” 李清原地踱了两步,“来,你来听。” “给我好好听!” 李清直接打开了手机上的录音。 周韧的声音结结巴巴的,有点发抖,平铺直叙,绝对没有粉饰虚假的意思。 李修听到了,他顿了顿,说:“我知道了。” “哦?”李清边挑眉边点头,冷笑道,“你现在知道了。” “有人在欺骗你。” 李修道:“他利用这段录音想误导你,让你误以为他会利用这方面的事敲诈勒索。” 李清简直无话可说了,他摇头,关上录音,转身,彻底对李修感到失望。 “是钟则庸吗?” 李清的脚步倏然顿住。 “是他,”李修冷静道,“爸,你们内部是出了什么问题吗?” 李清猛地转身。 “刚才那个电话是钟则庸打来的,是不是?除了他,别人你不会那么信任他来处理这件事,钟则庸通知你,莫尹提出立刻出国的条件,爸,如果这不是莫尹提的,那说明钟则庸已经背叛了你们,如果这真是莫尹提的,他提出来,就是为了提醒我们,钟则庸叛变了。” “您最近忙得这样焦头烂额,绝对不是仅仅只为了我这件事,这件事不会让您这么久都解决不了,我的事只是对于您私人来说很麻烦。” “想想看,如果事情,我是说您现在正在做的最重要的事情解决了,然后,这件事再以另一种形式引爆,自媒体,您明白的,到时候您必须得付出代价,钟则庸和您同事多年,我想他可能不会想错过一个借人上位的机会。” 李清久久不言。 他和钟则庸的关系非同一般,年轻的时候两人在国外一同遭遇过恐怖袭击,可以说是过命的交情。 这么几年风风雨雨,两家关系一直也相当不错,在各方面也一直都是共同进退。 这次,他想更进一步,主动地加入到漩涡中去,钟则庸也是赞成的,他们这个年纪,不进则退,孩子都成年了,该拼一把了。 只是没想到节骨眼上会发生这样的事。 李清陷入了沉思。 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想法。 如果李修不出这个岔子,那会不会在别的地方露出麻烦来。 能给他制造麻烦的,势必是亲近的人。 越是关系匪浅的就越有可能反噬。 一旦思维步入正轨,李清的反应如同在寒冷的黑夜中突然一个激灵,他的所有情绪瞬间收拢,狂躁暴怒是对突然失控的儿子,现在他看向面目冷静的儿子,招招手,对李修道:“来我的书房。” * 莫尹见到了钟则庸,在钟则庸的书房。 钟则庸看上去神情闲适,一派温和。 “嘉明说你想先出国。” “是。” 钟则庸点了点头,“你的确是个思虑很周全的孩子。” “想去哪?自己有意愿吗?没有的话,我这里有几个选项。” 钟则庸拿了一旁的文件夹递给莫尹。 莫尹接了,打开,看到一张很美丽的图片,红色的尖顶建筑,一望无际的草坪。 “转学手续可以另外补办,这个流程你放心,我会尽快,到时候我会派一个管家来协助你,当然也负责帮你完成缴费。” “至于你父亲,你不用担心,他会在石院一直住下去。” “我是个惜才的人,嘉明说你很聪明,在国外好好读,我经常出国,有机会会来看你的,如果你想,以后可以在国外大有可为,我可以一直资助你。” 莫尹翻动文件夹,抬头道:“听上去你好像是要收养我。” 钟则庸笑了笑,“也可以这么理解。” 莫尹低头继续翻阅,脑海中突然蹦出一句很奇怪的话。 他想说,做我的养父,可要小心没命。 没来由的在他脑海中闪现出来。 以一种冷讥而好笑的语气说了出来。 更奇怪的是,他觉得那种语气恰如其分,非常合适。 莫尹控制住了突如其来的笑意,将整个文件夹翻完后,对钟则庸道:“最后一个。” “好,没问题。” 钟则庸收回文件夹,“今天就留在这儿吧,护照签证明天就到,到时你可以直接上飞机,到那边会有人接应你,帮你打点行李。” 莫尹说:“视频我会在落地后入学手续办妥后给你。” 钟则庸微笑,“好的。” 莫尹继续道:“在国外读书需要很多钱,我没有钱,除了学费之外,我的生活费,你怎么给?” “管家会负责。” 莫尹深吸了口气后沉默,看上去是在思索。 他知道,他越是认真地询问,越是会让钟则庸放心,虽然一个高中生本身就比较能降低成年人的戒心了,他有可能是在多此一举,但他想尽力,想尽自己的努力去做到最好。 “万一我把视频给你了,你断了我的学费、生活费,我怎么办?” 莫尹做足了贪婪、短视的模样,钟则庸脸上始终带着平静安抚的笑容,“放心,我会负责你到完成学业。” “可我没有任何保障。” 莫尹紧迫道:“你得给我一点保障。” 钟则庸思索了一下,道:“你希望我给你什么样的保障呢?”他微笑地注视着莫尹,莫尹意识到如果太过,或许反而会引起钟则庸的怀疑,莫尹道:“直接给我钱吧,你先给我一笔钱。” 钟则庸向后仰了仰,笑容温和,“好,我会的。” “还有什么别的要求吗?” 莫尹低着头,他看上去犹犹豫豫,好像生怕少得到了什么,最后才说:“暂时没了。” 莫尹被佣人领到一个房间里休息,他坐在靠窗的位置休息,不一会儿,钟嘉明来了,在莫尹对面的沙发坐下,“爸爸说你想去英国留学。” 莫尹低着头道:“我不懂那些,随便选的。” 钟嘉明道:“英国不错,”他笑了笑,“你英语那么好。” 莫尹默默地不说话。 钟嘉明也不说话了。 房间里陷入了一种异样的沉默。 钟嘉明道:“上次我问你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 “什么?” “你喜欢李修吗?” 莫尹眼睛轻描淡写地看了钟嘉明,“我说过了,我讨厌他。” “讨厌不代表不喜欢,”钟嘉明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莫尹,其实你是喜欢李修的吧。” 莫尹没回答。 “你知道如果你录了那个视频,李修会怎么样吗?” 钟嘉明不知道是在劝说莫尹不要那么做,还是故意将未来的凄惨提前拿来咀嚼,“从小到大,我没有看到李修失败过,这对他来说,应该会是很大的打击。” “他应该很喜欢你的,其实你们两个挺像的,都有点不怎么爱搭理人,李修好一点,李修比你会装,不过我觉得你更好,你不会装,这其实是好事。” 莫尹脸看向窗外,幽绿的草坪上站着黑西装保镖,四辆车整齐地停着,这里的一切对他来说都很陌生,他心里却不怎么感到恐惧。 钟嘉明说的话在他耳朵里掠过,没有留下任何可触动他的部分。 李修。 他在想。 李修。 * “如果真是这样,事情就变得复杂了。” 李清手捏了下桌子,他低声道:“视频很有可能本身就不是从那个渠道流出来的,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 “好,你明白就好,”李清侧看向李修,他的满腔愤怒与失望已逐渐被另一种情绪所代替,“那么,我现在需要你配合我,在保全你的前提下,来解决这件事。” 李修静静地看着自己的父亲,他缓缓道:“保全我,牺牲谁?” 李清:“我以前以为你不懂这些,但经过刚才的谈话,我想你应该懂的。” 他懂。 他不仅懂,他还懂他的父亲。 保全他,也是为了保全自己。 他们不在乎,李清不在乎莫尹,钟则庸也不在乎。 他、莫尹,他和莫尹的关系,他们其实都不在乎。 他收到了莫尹的讯息,现在,该轮到他了。 莫尹,等我。 “好,”李修说,“我同意。” 142第二十八章 没关系 李清打了数个电话, 几个手机来回换,他没避着李修,因为李修终于识时务, 知道什么对他们父子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你的猜想可能是对的。” 李清神色凝重,“钟则庸想把我们全都拉下水,等着来摘我的桃子。” “那孩子不能出国, ”李清摆了下手, “到了国外,事情就变得更复杂了, 我现在没有时间精力去分心在这个事情上面, 钟则庸这个老狐狸, 以为抓住了那个孩子就能对我们父子俩为所欲为?他想得太容易了。” 李清冷冷地说道,态度很快就转变了过来,显然已经适应了钟则庸的新身份。 “李修, ”李清伸手按住李修的肩膀,“你是我的儿子,是我一手栽培的唯一的儿子, 我对你的期望一直很高,我能感觉到你有你自己的想法,那些想法看起来的确很美好, 但实在太幼稚了,我很欣慰你现在能够及时地认清形势,我现在再问你一次, 你一定要给我个肯定的答复。” “青春期的小情小爱, 和你未来的前途相比,你要哪个?”李清紧紧地盯着李修的眼睛。 李修道:“前途。” “好——” 李清一锤定音地拍了下手,双目炯炯道:“李修, 你果然不会叫我失望。” 得到了李修的保证,李清明白他可以放心大胆地去做了,立即又拨了数个电话,从那些迂回交锋中也越来越肯定钟则庸果然是正不怀好意,他很愤怒,和对自己亲生儿子失望的愤怒不一样,那种愤怒是冰冷的。 “他把那孩子接到自己的地盘上去了,现在正在加紧帮他处理护照签证,明天一早就会上飞机,现在我如果去要人是肯定要不到,搞不好还会打草惊蛇,逼急了,酒店里那段监控也够让你以后别想往这条路上走了,不过钟则庸的野心实在是太大了,不仅是你,连我他也想一起拖到这摊事里去,也好,这给了我们一个晚上反应的时间,”李清神情沉着,“李修,现在只有你能出面或许还有机会,接下来的话你要仔细听我说,一定要照我说的去做。” 李清浑身冒着迎战的火焰,李修却是表情淡淡,保持着他一贯的冷傲,让李清很放心,他说:“好。” * 钟嘉明走了,屋里陷入彻底的安静,窗外近黄昏,夕阳正在陷落,大片晚霞压向草坪,莫尹凝视着那抹晚霞,心头涌上一阵奇异的悲伤。 很奇怪,每当看到落日,他总觉得心里很难过。 好像在某个落日里,他曾失去过什么。 他拥有的本就那么少,如果他曾失去过什么,他一定会牢牢地记在心里,为什么他压根不记得到底失去过什么,却又会那么鲜明地体验这种感觉呢? 难道是在梦里? 莫尹自嘲这种幼稚的想法,他在沙发上趴下,脑海中若隐若现地又蹦出了李修的名字。 想到李修时,那种悲伤并未减少,反而更加浓烈了。 莫尹将脸埋进了手臂里。 他仍然在想李修,这没什么好否认的,他不想骗自己。 想就想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也不代表他就变得软弱了,喜欢一个人,没什么可觉得丢脸的。 莫尹思绪一顿,陡然觉得不可思议,难道在他的潜意识里一直觉得喜欢了谁是很丢脸软弱的事? 奇怪,这又是哪来的想法? 在这个也许是在国内的最后一个黄昏中,莫尹好像才刚发现自己的脑海里充斥着这么多奇奇怪怪的念头。 他是这么想的吗? 他为什么一直都没有察觉? 钟嘉明敲门进来的时候,看到莫尹趴着的时候以为莫尹在哭,将餐盘放下后走过去,温和道:“你没事吧?” 莫尹抬起脸,脸上白白净净的,钟嘉明一看是自己误会了,尴尬道:“我给你送晚饭。” 莫尹看向小桌上的餐盘,又看了一眼外面的天,天还没完全黑,看上去那么浓烈的晚霞也已渐渐黯淡,快要消失不见。 当它绚烂如火时,莫尹觉得难过,低头不去看落日余晖,当它快要消逝时,莫尹却觉得有点舍不得了。 久一点,再久一点,它那么美。 “你喜欢夕阳?”钟嘉明道。 莫尹没回答他的问题,过去到小桌前吃饭。 食物很美味,只是钟嘉明站着审视的视线让他觉得有点不舒服。 过了一会儿,钟嘉明也坐了下来,他在莫尹的对面坐下,上半身微微弯曲,压低了声音,说:“李修联系我了。” 莫尹拿筷子的手顿住了,他抬头看向钟嘉明,眼神平静。 “他刚才给我打了电话,”钟嘉明说,“他从家里逃出来了。” 莫尹道:“逃出来了?” “他是这样说的。” 钟嘉明低下头,神情在莫尹看来有些复杂,“他联系了我,觉得我能帮他。” “帮他什么?”莫尹问,他问得并不急迫,可也有些紧张。 钟嘉明在接到李修电话的时候比他现在紧张无数倍。 “我跑出来了,”李修听上去经历了剧烈的运动,声音很喘,“你在学校吗?我打不通莫尹的电话。” 因为震惊,或者说某种程度上的心虚,钟嘉明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他勉强镇定下来,决定说部分实话,“我在家。” “我这边出了点问题,你应该听说了吧。” 李修那边好像又跑了起来。 这件事李清是交给钟则庸处理的,否认的话,显然是有点不合理,钟嘉明道:“我知道,你和莫尹……” “假的。” 李修斩钉截铁道:“莫尹不是那样的人。” “这样啊……” 钟嘉明道:“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李修道:“莫尹是不是在你们那儿?” 钟嘉明又是一惊,他下意识地想去找父亲商量,可又怕李修起疑,正当他犹豫时,李修说:“我偷听到了我爸在书房的电话,你们是不是要把他送出国?” 钟嘉明一边往外走一边道:“我不知道。” “我想见他,我现在过来。” 李修在电话那头语气急促,态度也很着急,“我不能让他走,我一定要当面问清楚。” “李修,你别冲动,这些事就让大人他们去操心吧。” “不,不行,我必须见到他,我已经过来了,等会儿我会从后门进来,你想办法别让你家里人发现。” 钟嘉明已经走到了他父亲的书房门口,他答应完李修后,就敲开了书房的门。 “爸,李修跑出来了,现在正在往这里赶。” 钟则庸也很忙,和李清的状态几乎是一样的,书房里全是文件,电话好几部,因为不相信任何人,所以全是他在一手操盘。 莫尹和李修的这件事其实算是他的私心,对他现在正办的事没好处,但对让李清滚下来可太有用了。 人到中年,李清想更进一步,难道他就不想吗? 好不容易能逮着个让竞争对手死的机会,他岂能错过? 钟嘉明说了之后,钟则庸立刻抄起其中一部电话直接拨线,很快那头就传来了确认的消息。 李修是受了伤,据说砸破了头,车送医院的路上,趁着红绿灯下车跑了。 李清那也正忙,他可能是觉得反正现在莫尹被钟则庸藏着,李修愿意折腾就折腾,只要两个人不接触就好,也没派人来追。 这下钟则庸倒是骑虎难下了。 要说帮李清把儿子逮回去,就怕李清觉察出什么,功亏一篑,他的神经现在很紧绷,非常排斥和李清再接触,李清也不是省油的灯,一个不小心就全完了。 要么由着李修进来。 这小子能干出什么事? 关键还是要稳住那个孩子,可是他现在走不开,他以为这件事他已经处理好了,就等那边走流程把人送出国就彻底结束了。 钟则庸对钟嘉明道:“我现在很忙,你去帮我探探那个孩子的口风。” 钟嘉明点了点头,“我马上去。”他急匆匆地去厨房要了点吃的,然后就敲开了莫尹的门。 他心里既紧张又兴奋,这是一次他和李修在学校以外的另一条赛道上的初次较量。 从小到大,钟嘉明一直在被和李修做比较,李修的确很优秀,样样都比他强,他父母也都是顺着李修的父母不停地夸赞李修,可回到家后,他爸爸总会抚摸他的头顶,说,嘉明,聪明人不一定就能笑到最后,有的时候聪明反被聪明误,李修太傲气,你在有些地方比他有优势的多。 他在哪些地方比李修有优势? 钟嘉明自嘲地想,是阴谋诡计吗? 钟嘉明缓缓道:“李修说想让我帮你们见面。” 他说话的时候没有直视莫尹,而是用余光来观察,他不想让莫尹意识到他正在试探他。 莫尹沉默了几秒,筷子挑了几粒米,说:“我要出国了。” “出国是明天的事,如果你想见李修的话……” 莫尹摇头,语气很冷漠道:“没必要见了。” 钟嘉明不是很意外,在他眼里,不,应该是在所有接近过莫尹的人眼里,莫尹就是这样,捂不热的石头,养不熟的狼,翻脸就不认人。 钟嘉明沉吟片刻,再次询问道:“你真的不想见李修了吗?他来的话,我是说,他是因为喜欢你……” 莫尹的表情无动于衷,“我知道他喜欢我,可是喜欢有什么用呢?喜欢不能送我去留学,也不能帮我解决家里的事,我已经决定了,就不会变。” 钟嘉明把莫尹的态度转达给了钟则庸,钟则庸一边抽烟一边点头,“好,等李修来了,你挡一会儿,我打电话过去让人来接,不要起冲突。” “好。” 钟嘉明正要走。 钟则庸又叫住了他,“等等。” 钟则庸陷入了短暂的思考。 同事多年,他一直被压着一头,就连他家里人也一直都像是陪衬一样,从配偶到孩子,多少人前逢迎累积在心里,赔的每一次笑脸,都被他一笔一笔暗暗记下,不就是等着有朝一日能将所有的怨气一次性-交还出去? 钟则庸明白现在不该节外生枝,等明天莫尹一落地,李修父子俩以后就算是攥在他手里了。 不过李修既然自己主动跑了出来送上门…… 钟则庸思索着,想到李清对自己儿子的得意自满,身为父亲,他明白怎么才能最让一个父亲崩溃。 “李修跟你一直都是好朋友,”钟则庸面上扬起淡淡的微笑,“不能叫好朋友失望,就让他们见见吧。” * 钟家很大,莫尹由钟嘉明带着来到一处围墙下,围墙被藤蔓爬满,开的铁门也是,碧绿一片,和围墙几乎融为一体。 钟嘉明看向莫尹,“别紧张,如果等会儿你不想说话,就别说,躲我身后就行了。” “我不会演戏。”莫尹生硬道。 “我知道……”钟嘉明低声道,“所以我说了,你不想说那些话,等会儿站着就行了。” “那去了国外,还需要视频吗?” 钟嘉明有点为难道:“需要的。” 莫尹冷冷地勾了下唇,“答应给我的钱不会少吧。” 钟嘉明发现自己已经迅速地进入了角色,也适应了这种对话,他竟然毫不觉得羞愧别扭,甚至隐隐感觉到一种异样的愉快,他微笑着以一种上位者的宽和姿态道:“不会的。” 天空越来越暗,外墙的路灯已经亮了起来。 莫尹背靠着墙,他不向外面看,好像完全不想增加这次会面。只抬头看天空,夕阳的光芒很黯淡,就只剩下一点点,很微小的一点点光。 然后他听到了脚步声。 是有人正向他狂奔而来的脚步声。 手背在身后,假装心脏没有因此而加速。 钟嘉明看了他一眼。 莫尹仍在看夕阳。 莫尹听到了很急促的呼吸声,隔着一道墙,他听到李修说:“莫尹呢?” 钟嘉明一面开门,一面按照预先做的准备,说:“李修,你先别激动。” 铁门拉开一条缝,李修直接用力推了铁门,脚步跨进墙内,他本能般地向右边看,莫尹正静静靠在墙上,看到李修额头上的伤口时,眼神闪烁了一下。 钟嘉明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头顶的摄像头,“李修,有话好好说,别伤害莫尹……” 他话还没说完,李修已经伸出了手,拉住了莫尹的胳膊,一把将人拉到了面前,手往下滑,他牵住了莫尹的手,直接拉着人就走。 “李修——” “莫尹——” 钟嘉明接连叫了两人的名字,他跑出去伸手挡在两人面前,围墙外的摄像头跟着红外感应旋转,对准了三人。 “李修,你不能再对莫尹这样了。”钟嘉明满脸焦急道。 莫尹轻抬起脚想要迈步向前时,李修放开了他的手,他横起胳膊直接一拳将钟嘉明打倒在地。 钟嘉明哼了一声,感觉到鼻腔火辣的刺痛,“李修,你疯了……” “走。” 李修重又牵了莫尹的手,莫尹跟着他走,低声道:“你中计了,有摄像头。” “我知道。” 李修拉着莫尹在狭窄的林荫道越走越快,一直到一齐奔跑起来,莫尹听到李修那种漫不经心的笑,“没关系。” “怎么会没关系?” 莫尹皱起眉头,“你没懂吗?他们是想毁了你。” 李修笑了笑,又再次道:“没关系。” 夕阳快要消失,天快黑了,李修将他拉到身边,莫尹踉跄了一下,突然听到身后似乎有密集的脚步声传来。 “别回头。” 李修说。 莫尹快速道:“停下吧,他们要我录视频证明是你强迫我,我还没有录,我可以帮你澄清,他们没办法了。” “不是钟则庸的人。” 李修紧紧地拉着莫尹的手,他说:“是我爸。” 李修拉着莫尹的手跑入了人流如织的街道,冲上天桥,在天桥的中心停下,后面的人已经追了上来,但因为和计划中所说的僻静处完全不一样,人太多了,他们犹豫的分散,不知道该怎么办。 莫尹看向那群明显神色和路人不一样的人,又看向李修,他感觉到什么,目光疑问。 李修凝视着莫尹的眼睛,他笑了笑,说:“这几天我在家里一直想,如果不是我,如果你喜欢的人不是我,好像这些事都不会发生。” “其实破局很简单,”李修握住莫尹的手,“只要我不在乎那些他们认为重要的东西,事实是,”李修又笑了笑,“我也确实不在乎。” 莫尹有点明白李修的意思,又有点不明白。 就在他企图想明白时,李修忽然在他额头上轻轻亲了一下。 行人来来往往的天桥,两个男孩子做出这样亲密的举动来,自然是吸引了许多眼光,而且两个人的相貌还挺出色,路人走过不由回头看了好几眼。 隐匿在人群中的人顿时慌了神,听到耳机里传来的指令立即向着两个人围拢。 莫尹看着李修,李修回身双臂护住人,对已经形成包围圈的众人道:“没意义了,太多双眼睛看到了,瞒不住的。” 领头的人似乎正在和耳机那边的人交流。 莫尹伸手抓住李修的胳膊,他想问李修到底发生了什么,却听到了熟悉的警报器声音,他向后一看,天桥下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一辆医用的车,从他的角度可以看得很清楚,这是精神病院的车。 莫尹手掌倏然用力。 李修回头。 四目相对。 李修头一次从莫尹眼中看到了明确的紧张、恐惧。 李修对他笑了笑,“没关系,已经没事了。” 莫尹看着李修嘴角的笑,他好像明白了李修的意思。 夕阳彻底落了下去,莫尹又感觉到了一丝悲伤,然后马上那点悲伤就消失了,被另一种感觉给覆盖掉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那种感觉,他只是觉得心口有些地方慢慢变得满了,他也笑了笑,说:“好。” 143第二十九章 别再回来 天桥上的奇怪情景吸引了越来越多的目光, 已经有人驻足停下,疑惑地看着隐隐被包围的两个男孩。 两边对峙的时间不长,莫尹注意到最前面的那个人对着耳机那头说了什么, 那人一边说一边点头,几个人互相交换了下眼神,停下了向两个人靠拢的脚步,若无其事地往天桥下走, 脚步快速, 和其余行人一样像是要急着去赶地铁。 等他们的身影全部消失在天桥下后, 很快,天桥下那辆精神病院的车也离开了。 莫尹手掌放开李修的胳膊, 回头握住天桥上的栏杆, 看着蓝色闪光远去。 “再待会儿。” 莫尹看向身边的李修,算下来, 他只是有几天没见到李修而已,可不知道为什么, 他觉得李修的样子在他眼里有点变了。 他伸手碰了下李修的额头。 李修的额头破了, 干涸的血迹隐没在黑发里, 摸上去有点粗糙。 莫尹没问, 李修也没说。 莫尹手指抚摸了几下,李修握住了他的手。 天已经彻底黑了, 天桥下路灯亮起。 李修:“肚子饿不饿?” 莫尹摇了摇头, 问:“你呢?” 李修也摇了摇头。 “我们现在去哪?”莫尹问。 李修笑了笑,说:“不知道。” 莫尹像是受到了某种特别的感召, 在这样混乱的情形下居然也笑了出来,而且比他之前任何一次的笑都要发自内心的感到愉悦。 两个人相对着脸上露出笑容,眼睛都在发亮, 笑着笑着,李修低下头,额头碰向莫尹的额头,不知道为什么,莫尹又感觉到了悲伤,那种悲伤不是李修带给他的,而是深埋在他的心底,在这个夜晚突然涌了上来。 李修说:“我们大概还有一晚上的时间。” 莫尹明白李修的意思。 莫尹破坏了钟则庸的计划。 李修破坏了他父亲的计划。 两边的人今夜都将无眠,他们会用尽一切手段力量来撕咬对方,在这激烈的时刻,他们两个失控的因子终于可以得到片刻的自由。 也许等天亮了,李修会被暴怒的父亲带走,莫尹会受到钟家父子的秋后算账。 不知道,未来看不清,只有这个晚上,他们仍然是自由的。 莫尹突然拥抱了李修,李修也抬起了手臂搂住他。 莫尹说:“李修,我一直在想你。” 李修手臂略微收紧,“对不起。” 莫尹有点意外,“对不起?对不起什么?” “全部。” 莫尹没明白,他侧过脸看向李修。 李修也微微偏过了脸,风吹动他的额发,他眼睛里似乎有水润的光芒。 莫尹说:“没关系。” 虽然他不知道李修在为哪些事向他道歉,但是没关系,他很强大,也愿意原谅他所喜欢的李修。 李修笑了笑,说:“谢谢。” 今天晚上,他们能去哪儿呢?该去哪儿呢? 回学校? 这样自由的夜晚,回学校好像有点太浪费了,谁知道明天到底会怎样? 莫尹和李修互相看着对方,他说:“我带你回家吧。” 天桥下就是地铁,两个人一起乘坐了地铁,下了地铁,又坐了公交,两个小时后,李修来到了一处对他来说完全陌生的地方。 窄窄的巷子,潮湿的地面,莫尹拉着李修的手往里走,他指着其中一栋斑驳的楼,说:“我家就在那儿。” 楼外墙上面写了个大大的拆字。 尽管如此,楼里面似乎仍然还有少数几户人家居住着,莫尹抬头可以看到阳台上晾晒着衣服,晚上还忘了收回去,也可能是在外忙碌,没有来得及回家收。 莫尹牵着李修的手往上走。 水泥的楼梯台阶,踩上去灰尘飘扬。 楼道里没有灯,他们也没拿出手机照明,在黑暗中前行。 这条路,莫尹在小时候走过无数次,这里的气味、温度好像都还刻在他的记忆中,恍如隔世又仿佛就在昨日。 一直到了十一楼。 也是这栋楼的顶楼。 铜绿色的门锈迹斑斑,上面布满了蜘蛛网,眼睛已经完全能够适应黑暗,莫尹伸手碰了下门,“吱呀”一声,门动了一下。 莫尹回头,黑暗中,他的眼睛闪烁着光芒,“怕不怕?” 李修的回答是上前拉开了门。 “这不是我们的房子,两年前,这里要拆迁了,我们就搬走了。” “我不知道这能不能算我的家,反正我出生在这儿,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应该算是家吧。” 房子里显然是很久都没人居住了。 开发商中标之后却像是遗忘了这里,这栋楼周边的一些楼都已经被拆除,只剩一片瓦砾,只有这栋楼还孤零零地挺立着,在城市的最边缘。 不足六十平的房子里空荡荡的,什么都不存在了,只有灰尘与黑暗。 厨房的窗户不知道什么时候破了,开了的门与窗形成了对流,一时间屋子里尘土飞扬,莫尹拉着李修的手走到阳台。 外面星星很亮,终于能看清彼此的脸。 莫尹看上去心情很好,李修脸上也带着笑。 “这里还不错吧?”莫尹说。 李修点头,“挺好的。” 莫尹背靠在阳台上,手指向里。 屋内还是黑漆漆的,星光无力地只停留在阳台。 “这里是个沙发,二手市场淘的,不对,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是二手市场淘来的,沙发前面有个玻璃茶几,茶几上铺着桌布,我们家里没有电视机,电视的画面声音很容易刺激到精神病人,我妈也是精神病人,我跟你说过吗?” 莫尹转头看向李修。 李修的脸在星光的映衬下很好看,“现在说了。” 莫尹笑了笑,他低头,说:“哦,对,我一般都用这个来吓唬人。” “你怕吗?”莫尹道。 李修说:“不怕。” “你是不该怕,”莫尹打量他,“我一直觉得你的精神也有点问题。” 李修笑了起来,他抿着唇,嘴角弯弯地点了点头,“其实我也这么觉得。” 莫尹“哎”了一声,他低下头双手交叉,手指相对着轻点,“其实我一直挺害怕的,怕自己会变得不正常,精神病的遗传概率很高,而且我知道……”他停顿了一会儿,又笑了笑,说:“我确实也有点不正常。” 李修没有安慰他他其实没有被遗传,而是说:“不正常也没什么。” 莫尹继续发出笑声,“这种话,从你这个本来就不怎么正常的人嘴里说出来好像没什么说服力。”他抬头又看向李修,说:“不过,我现在觉得你说得对。” 李修静静地凝视着他,莫尹感觉到一种异样的情感,他微微探过脸,李修也慢慢靠近了,李修握住他的肩膀,轻轻地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 莫尹不知道为什么,身体里又传来那种莫名其妙的悲伤感。 眼睛热热的。 他强迫自己不能哭,然后道:“不过,我可能比你想象得还要不正常。” “就在这里。” 莫尹语气平淡道:“我妈就是从这里跳下去的。” “那天,莫学民出去打零工了,我和她留在家里,平常她发病的时候也只是砸东西、打人而已,那天她把家里能砸的全都砸了,地上全是碎片,她累了,在地上一直哭,她哭起来的声音就像是某种野兽的嚎叫声,我看着她,我在想,她是真的很痛苦。” “然后,她突然间又不哭了。” “她走到这儿。” 莫尹跺了跺脚,“就是这里。” 他本能地跟着她走到阳台。 她骑在阳台上,回头看他。 足足有几分钟的时间,他没有开口劝说,也没有伸手拉她。 仅仅只是漫长的沉默在两人中间回荡,那是他所知道的最温柔安静的母亲。 然后,她对他笑了笑,从楼上跳了下去。 他趴在阳台上向下看,一片尖叫声中,莫学民颤抖地跪在地上,抬头看到一个人影站在阳台上。 “我一点也不觉得愧疚,”莫尹漠然道,“有的时候我也会想起那天,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莫尹看着李修,他也笑了笑,“如果那天她不跳的话,说不定我真的会像莫学民说的那样,推她下去。” “我把莫学民送到精神病院,除了是想过自己的生活之外,更多的是,我怕我哪天忍不住,会把他也从楼上推下去。” “我一滴眼泪也不会掉的。” “我没有正常的喜怒哀乐。” “李修,我不正常。” 李修又亲了他,干燥的嘴唇轻轻地贴在莫尹的嘴唇上,莫尹像座雕像一样一动不动,李修温柔的贴近才让他逐渐也张开了唇。 他们紧紧拥抱了。 李修说:“对不起。” 莫尹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对不起,他只是觉得身体里那股涌动的悲伤越来越强烈,他几乎快要控制不住眼中的热意,而他也确实没有控制住,眼泪坠落的那一刻,他急促地喘气,好像灵魂都要从身体中迸出来。 他抱着李修,眼泪不断往下流,后来,他感觉到自己的肩膀也湿了。 他们坐下,坐在满是灰尘的地面,背靠着阳台,手牵着手。 也许现在外面正一团乱。 莫尹的脑海中浮现出儒雅的男人对着电话那头暴跳如雷的画面,钟嘉明捂着流血的鼻子从地上爬起来,手指着上面的监控,用力地指挥着,学校里一片宁静,学生们在上晚自习,宿管阿姨正嗑着瓜子在追剧。 整个世界突然变得全在他眼前,可那些其实都与他无关。 莫尹还没来得及思考这奇妙的感觉是什么。 李修说:“我存了很久的药。” 莫尹看向李修。 李修看着前方,侧脸也看得出在笑,“原本是够的,你吃掉了几颗,就不够了。” 李修转头也看向了莫尹。 “莫尹,我喜欢你,是你救了我。” 莫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说“我也喜欢你,也是你救了我”,他心里依旧弥漫着奇异的悲伤,他望着李修,随后发现李修的眼中也满是悲伤。 莫尹的脑海中又浮现出奇怪的画面来——几个抽着烟的男人,头戴着安全帽凑在一起说话。 “确定没人了吧?” “确定,那边全登记上了。” “就这栋楼真难搞,凶宅还死不肯搬。” “别吵吵了,快点完事,等那些人领完东西跑回来,那就完了。” “底楼检查过了,没人,要上去再看看吗?” “上去干啥呀,这里跳楼死过人的,瘆得慌,流浪汉也不会闲的往上跑,赶紧干活。” 莫尹无法解释自己的大脑中为什么会突然涌进这么多奇怪的画面,他眉头皱起,眼睛紧闭,太阳穴中传来尖锐的刺痛感,耳朵里剧烈的耳鸣,他双手按住两额低头,李修搂住了他,莫尹听到遥远的声音跟他说没事的,李修手掌按住他的额头,呼吸喷洒在他的脸颊。 “轰——” 世界崩塌的失重感传来,周围烟尘卷起,莫尹的手被震开,他向下陷落,然而这种感觉只持续了一瞬。 不,不要—— 他猛地睁开眼睛,李修的脸离得他很近,正静静地看着他。 重点是两股精神力一黑一白地正交缠在一起,从他们这两具躯壳中冒出,黑白交织的网在穹顶闪烁,支撑起这个即将崩塌的世界,一切都定格了。 城市中心正沉迷在权力欲望中的人,学校里正埋头学习的学生,所有的一切都被凝结在了停顿的瞬间。 “你是谁?”莫尹说。 “李修”对他笑了笑,那种笑容绝不会出现在李修脸上,就像莫尹此刻冷静到超脱的表情也绝不会出现在“莫尹”脸上。 他微笑,笑得释然又抱歉,“对不起。” 下一秒,失重感继续传来。 莫尹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揪住了“李修”的领子,他已经全想起来了!在这个世界即将毁灭的时候,他终于想起了自己是自然人莫尹,而不是高中生莫尹,面前的“人”也不可能是高中生李修! 混乱的思绪充斥了大脑,强忍着精神力拉扯的感觉,莫尹咬着牙追问。 “你到底是谁?你是自然人?还是别的什么怪物?” “李修”仍然只是笑,他像是无限留恋般地在莫尹耳边碰了碰。 在飞速爆裂的世界中,他说:“你赢了,每一次,都是你赢。” “别再回来。” 144Chapter 1 典型反派 从小世界出来的第一秒钟, 莫尹就骂了句脏话,握紧拳头在座位上重重砸了一下。 系统被吓了一跳,自然人一向冷静,情绪寡淡, 少有这么激动的时候。 “协调者, 您……” “闭嘴。” 系统:“……”好嘛。 它不动声色地观察记录着莫尹的身体和精神力的各项指标, 小心翼翼地规避被协调者的精神力扫到的可能性。 看样子,协调者的精神力还是很稳定的。 系统放松了一点儿, 弱声道:“协调者,您没事吧?” “你看我像没事吗?” 系统:“……”协调者怎么讲话突然变得那么凶,它好害怕。 慢慢调整着呼吸, 莫尹双眼极为锐利地盯着面前仍未散去的冰蓝色精神屏障。 世界崩塌时,他恢复了记忆,自然人的本性和小世界中所获得的情绪激烈碰撞, 无数的感受无数的问题涌来,造成了一种类似眩晕的效果,他勉强问出了两个问题,结果那个不知道是什么玩意的居然一个问题也没回答就把他推出了世界? 还说什么?别再回来? 回哪? 是说叫他别再进入小世界的意思? 他说叫他别进,他就不进? 所以他的记忆模块丢失到底是联盟还是那家伙干的? 不管是谁,戏弄他可是要付出代价的。 手指轻轻抬起, 精神屏障后移散开,莫尹站起身, 感觉前几次从小世界里出来的那种不适感几乎已经完全消失了, 身体和精神力没有任何不协调的地方。 “协调者, 您辛苦了,虽然这次您的任务又失败了……” 莫尹冷笑了一声。 系统:“……”算了,它还是不说话比较好。 联盟的区域划分得非常严格, 工作区和居住区完全分开,而工作区也被划分成几个不同的区域,承担不同的功能,最核心的是控制室,控制室里又分成两个部分,一部分是合成人控制室,一部分是自然人控制室,自然人控制室的内部地下最深处就是大名鼎鼎的指挥室。 “抱歉,以您的权限,不能再往前了。” 几个人挡住了控制室门口,阻止莫尹进入控制室。 莫尹目光打量着控制室,不知道是不是出于自然人的天性——自然人的天性?谁知道自然人天性是什么样?他现在怀疑一切。反正在进入小世界之前的十几年的成长岁月里,莫尹完全没有对周边的世界产生过任何好奇心。 现在,他开始好奇了。 “我的权限不能进,”莫尹微笑道,“那我的拳头呢?” 守卫们瞬间被强精神力掀举到了空中,周围的空间被过量倾泻的精神力拉拽扭曲,下一刻,控制室的门打开了。 控制室内异常安静,因为里面压根就没有人。 精神力散去,守卫们瞬间摔倒在地。 莫尹回头,“里面的人呢?” 在精神力有等级区别的自然人面前说谎,这显然不是个好的选择,守卫老老实实道:“协调者,没有任何人监控您的行为,控制室里一直都是空着的。” 莫尹不相信他们的说法,进入控制室后立刻将所有的设备全部打开。 事实证明这些守卫没有说谎。 设备里完全没有留下任何记录,也没有记录被销毁的痕迹。 他到底进入的是怎样的世界?遇到的又是从哪来的柱能量?如此强大的能量,为什么他在星球中完全没有感受到过? 而且那股能量真的很像是一个……“人”。 莫尹看向脚下。 身后的守卫慌张而又克制道:“协调者,您的尊贵毋庸置疑,但也请不要在大人休息的时候再打扰大人了。” “休息?” 莫尹跺了跺脚,“这个时候,他在休息?” 守卫看他似乎有想往指挥室闯的打算,连忙道:“大人最近一直都在休眠。” “这样啊……” 看似温和的回应过后,一股如海浪般的精神力瞬间涌出,直直地砸向地面,莫尹丝毫没有留手,强大的精神力外泄让整个控制室分化解体,部分边缘甚至出现了一维化的现象,守卫们抵挡不住,选择了全身俯趴在地上。 很快,莫尹就发现了他们趴在地上的原因。 地面有一层异常坚固强悍的精神力在保护。 这也是他的精神力被分散溢出到边缘的原因。 “协调者,”守卫劝道,“有什么疑问,请您等大人从休眠中醒来再说吧。” “您的权限,无所不知。” 莫尹觉得这话很讽刺,同时又觉得为难这些人也没什么意义,他居然又开始思考意义了,真是越来越变得…… 收回精神力,莫尹选择了直接返回控制室。 “协调者……” 系统惴惴不安道:“您不需要休息吗?我觉得您可能需要休息一段时间,您现在让我感觉您有点儿冲动,可能不适合开启新的任务。” “喂。” 莫尹道:“你对我在小世界里发生的事一无所知,是吗?” 系统道:“您知道的,我没有权限,准确的说,任何人都没有权限监控您在小世界的行为。” “好,那你现在听好了。” 系统本能地觉得有点恐慌,天知道它一个系统居然还会恐慌,但它确实觉得自己有点发抖。 “你接下来的任务只有一个。” 精神力的触须从他的身体内飘出,系统还在待命的状态时,莫尹的精神力已经跳过了系统,直接和控制中心连结在了一起! 系统惨叫一声,感觉自己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给束缚捆绑住了。 “协调者,您这是要做什么?!” “我再说一次,”精神力直接连结控制中心的感觉很不妙,控制中心里那股稳固的精神力似乎感觉到了外来力量的入侵,正在和他争抢控制权,刚才被他的精神力降维到一维的控制室边缘反过来开始侵蚀他的精神力,强忍着精神力被腐蚀的奇异痛感,莫尹对极力想要挣脱的系统道,“你接下来的任务只有一个。” “那就是……监视我。” 小世界的开启异常艰难,系统惨叫连连,莫尹很想给系统静音,但他腾不出空,他几乎是在与控制室搏斗。 如果说之前都是抱着反正活得很无聊就是去找找乐子的目的去进入小世界,那么这一次,他却是带着强烈的欲求——真相,到底什么是真相,到底真相又在哪里? 既然现实世界里的那位大人“躲”了起来,那么他就到小世界里去问问这不知名的“祂”吧! 几乎就像是有人要强行破门一般。 一个关着门。 另一个一脚一脚狠狠地往里踹。 终于。 * 睁开眼睛。 “嗒”的一声,好像时间开始走动。 莫尹看到了自己,镜子里的自己。 黑发、凤眼,皮肤白皙,目光冷凝。 “哇,我居然真的进来了,天哪,能量好充沛的世界,好舒服……” 莫尹闭了闭眼睛,毫不犹豫地将系统静音。 系统感叹到一半被掐断,只能无声流泪。 它还是想念以前那个在训练世界里兴趣缺缺地宰人的协调者,至少那个时候协调者只是不搭理人而已,不会像现在这样动不动就叫它闭嘴静音。 这次,莫尹的记忆很完全,真实的,和人物的,全部都有。 相比于前几个世界,本世界里,他的人生顺利得不可思议。 出身珠宝世家,天资聪颖,相貌出众,因为对游戏的兴趣,他十几岁加入职业青训,在青训中脱颖而出,被全国最顶级的战队看中,加入战队后立刻担任主力首发队员,一登场就是参与联盟的顶级赛事,春夏两个赛季双双夺冠,更是在当年达成了史无前例的大满贯。 出道,夺冠,全球最有价值选手,仅仅只在一年内完成。 他是整个联盟游戏里横空出世的巨星,光芒耀眼得不可思议,在他初登场的这一年,用无可挑剔的表现迅速地成为这个游戏毫无争议的中路之王。 耀眼的天才承担着所有人注视的目光,他们崇拜他,惧怕他,追捧他,又暗暗期待着他哪一天会跌落王座。 这种变态的强,昙花一现听上去才是比较合理的结果。 然而,莫尹却再次用自己恐怖的实力令所有人的恐惧再度上升。 第一年的联赛中,莫尹带领战队再次完成了大满贯。 这已经完全超出了“天才”的范围。 国外的评论员用“主宰者”来形容莫尹对于这个游戏的统治力,“他完全主宰这个游戏,我想不出谁能打败他,除非他自己有一天玩腻了这个游戏吧,我猜。” 当莫尹撑着脸感受他在这个世界的设定时,系统正用自己的精神力费劲地不停地挠莫尹的精神力。 莫尹解开了静音,“这个世界,你要做好所有记录。” 系统:“好的。”它语气兴奋地一转,“协调者,我接收到世界线啦,你要不要看看?!” 莫尹眼珠微微转动,“世界线?” “对啊对啊,哇,这里的世界线都感觉特别特别地粗呢。” “别说废话。” 系统连忙停止了自己的感慨,生怕又被静音,但它还是忍不住发出对任务没意义的发散评价,“原来协调者您在小世界里领到的都是这样的世界线,看上去还蛮有趣的呢。” 莫尹忍住了静音系统的冲动。 世界线?这玩意前几个世界里根本就没有。 他倒要听听看,这个小世界突然给了他这么完美的人生,所谓的世界线到底是怎么发展的。 “本世界是非常典型的升级流。” 系统很兴奋,虽然被协调者绑架它有点害怕,但能进入如此能量强大的世界,出去它就可以吹一年了。 “男主叶池出身贫寒,因为家中负担过重辍学,在网吧当网管给家中偿还债务,无意中发现了自己的游戏天赋,于是开始当代练,但因为技术太强,打单子太快太狠,而被屡屡封禁,由此在国服玩家中得名‘疯子哥’,也引起了一支刚刚组建的小战队的注意,邀请他加入城市赛的队伍,从此,男主叶池就走上了一路组队收小弟,最终打败反派大bss,新王登基的故事啦——哦,对了,忘了说,但我想您应该知道,”系统欢快地发出了一连串的傻笑声,“协调者您就是那个反派大bss啦,非常典型的反派剧本,对协调者您来说应该是小菜一碟吧!” 听完系统的讲述后,莫尹盘着手久久不言,嘴角扬起一丝丝的冷笑。 “前几个世界您都没有系统辅助,”系统喜滋滋道,“提醒您,男主的成王之路已经进行到夺得次级联赛冠军,升入联赛,在联赛中斩获六连胜,明天,被寄予厚望的新任天才中单将正面挑战您这位旧王!” “咚咚——” 门被推开一条缝,工作人员道:“那边采访已经准备好了,可以过去了。” 莫尹淡淡点了点头。 系统又在旁边补充,“因为是备受瞩目的焦点战,联盟特意为你们两个人准备了采访来为明天的比赛预热,哦,等等,男主角就在您的隔壁接受采访,协调者,您要过去看看吗?” 莫尹放下盘起的手站起,“现在看,没意思。” 既然世界崩塌时,那个“祂”现了身,那么他不妨再搞崩世界一次,他不一向很擅长这种事吗?况且,上个世界里失忆的账,他可要好好地跟“祂”算一算。 莫尹走出化妆间,双手插着口袋,尽管系统提示他叶池就在隔壁门后,他依旧是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 谁要他什么口头上承认‘你赢了’? 废话,他赢了是事实,用不着他说。 他要看,就要看他输得一败涂地的样子。 采访的主持人向虚掩的门外看了看,满脸惊喜道:“刚才莫尹好像走过去了……”她回头看向叶池,“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你们私底下认识吗?” 叶池摇了摇头,俊朗的脸庞扬起笑容,“我认识他,恐怕他不认识我。” “怎么会,你现在很受关注呢,明天的比赛,你有信心吗?” 叶池再次摇头,“没有。” 主持人:“……” 叶池笑,“这段不行就掐掉吧,”手指摸了下鼻子,他坦然道:“其实,他是我偶像。”他又笑了笑,“应该没有中路玩家不把他当偶像的吧。” 主持人也笑了笑,“那即将对战偶像,你的心情怎么样呢?” “激动、兴奋。” “有没有想过赢的可能性呢?” “这个当然还是有的,”叶池道,“团队游戏,一切皆有可能吧。” ——“不可能。” 面对主持人提问明天的胜负猜想,觉得自己会不会输时。 莫尹毫不犹豫地作出了上述回答。 主持人点了点头,“那其实Quit在场上的风格也是比较激进的,明天你准备了什么策略来应对呢?” 莫尹:“没准备,正常打。” “对于新晋天才这个称呼,你怎么看?” “新晋天才……”凤眼微微向上挑起,“谁?” 主持人:“……” 主持人稳住营业微笑,“就是明天要和你中路对战的Quit。” “哦。” 莫尹说:“挺好的。” 主持人:“……” 主持人笑容开始颤抖,“那要不要给明天的比赛加个油?” “给他吗?” 主持人:“……” 莫尹面对镜头,点了点头,“加油,祝你成功。” 两段采访放了出去,叶池那段偶像他要求剪了,整段采访显得很平平无奇,而莫尹那段采访在他的要求下一刀未剪地放了出去,瞬间在论坛引爆。 “挺好的”和“加油,祝你成功”的弹幕刷满了叶池的采访画面。 评论区也是疯狂玩梗。 ——麦宝开嘲讽是有一手的,妈妈爱了 ——宰子哥从来不惯着人,这小中单六连胜就飘得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明天宰子哥中路必单杀 ——叫麦宝的什么成分不说了,反正妈妈也爱了就完事了 ——不说有可能赢,难道说一定输?楼上麦孝子别太恨了 ——说孝子谁是孝子,楼上疯孝子别太破防了,挺好的,加油,祝你成功 ——明天宰子哥直接给你疯爹上头七,到时候给你疯爹多烧点纸,下辈子别说什么当然能赢这种逼话了 …… 论坛里口水仗打得飞起,一切都在为明天的焦点战助燃。 战队基地。 陈冬看帖笑得快要流口水,“疯爹,咋整,你这,给架上了啊,下次采访你别去了,让我去吧,他们下路没粉丝……哈哈哈哈哈……” 辅助张寒雨过去拍了下陈冬的肩膀,“别笑了,下次采访真得你去,不然给我们疯子哥上多少压力,”他看了眼坐在电脑前的叶池,脸上扬起神秘的微笑,“挺好的,加油,祝你成功……” 矿泉水瓶直接扔了过去。 基地里一片快活的笑声。 几个队友没一个同情叶池的。 “恶意消费他人苦难,警告啊。” 叶池伸手指了几个笑了一下午的人。 “主要这真的太好笑了,加油?给谁加油?给他吗?哈哈哈哈哈——” “真的,什么是最高程度的蔑视啊,那就是完全无视你!” 叶池盘腿向前滑了下椅子,淡淡道:“明天我们两个有交换签名的环节。” 基地的空气有一瞬凝固。 随即,四个椅子全体向一个方向冲锋。 “签名我要了!” “都住手,我是打野,都别跟我抢,谁跟我抢,以后那路我就不去了!” “疯,疯,你是疯儿我是傻,我摊牌了我承认了,我就是麦宝妈,球球你给我一张麦宝的签名吧,我愿意给你当牛做马!” “我不要签名,疯,你问麦宝恰个v吧,然后把我偷渡过去——” 叶池打开游戏,“明天输了,签名自留。” “……” “……” “……” “……” 好恶毒的男人。 四张椅子慢慢散开。 三分钟后。 陈冬幽幽道:“那赢了呢?” 叶池从头到尾察看了三遍好友列表。 他好友挺多的,以前代练加的都没删,可惜察看了三遍,还是没有通过的增加好友。 “赢了的话,”叶池开游戏,“那你们不该要我签名了吗?” 陈冬:“……” 不说了,麦宝妈出击,上论坛痛击队友去了!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战队基地却是安静得不像个游戏战队。 训练赛结束,莫尹摘掉耳机,拿起桌上的咖啡杯转身就走。 几个队友目送他的背影。 等那背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才松了口气。 唐旗边喝水边拿出手机,才发现陈冬给他发了微信,滑开一看。 ——[疯子哥说明天他要跟麦宝交换签名!!!消息可靠吗????探探口风呗,求,急,速] 唐旗差点没一口水喷出来,他咳了两声,余光发现莫尹端着咖啡又回来了,连忙把手机倒扣在桌面上。 “明天的比赛。”莫尹手拿咖啡,面色冷淡。 几人面色凝重,紧张地等待指示。 莫尹说:“是几点?” 众人:“……” 还好这段不是采访里说出来的,众人心中不约如同道。 “7点那场。”唐旗举了下手。 莫尹点了点头,“谢了。” 等莫尹再次离开后,唐旗拿起手机,嘴角抽搐地回了陈冬的微信。 ——[那挺好的。] ——[加油,我祝他成功吧。] 145Chapter 2 截然不同 早上十点, 基地里一片睡死的安静,只有莫尹独自下楼,从冰箱里拿了牛奶, 阿姨正在收拾, 见状连忙道:“小莫, 你等一会儿, 三明治马上好。” “谢谢。” 莫尹所在的战队是非常老牌资深的战队,整个基地上上下下,从煮饭阿姨到战队经理都是专业人士。 三明治端上餐桌, 莫尹很快吃完, 去了基地的健身房。 电竞选手和其他传统的运动竞技有很多不同的地方, 相似的是他们或多或少都患有伤病。 为了延迟减缓伤病带来的困扰, 莫尹一直坚持锻炼保养。 能主宰这个游戏,靠的不仅是他与生俱来的天赋,还有强烈的意志力、约束力以及忍耐力。 对于游戏, 莫尹有着极为偏执的坚持,他将自己的全部都奉献给了游戏, 这个游戏对他来说也已经是全部。 能够将这样把游戏视为生命的大bss打败, 大概就是给主角最大的奖赏吧。 完成了最后一个卧推,莫尹浑身是汗地坐起来喝水。 走到健身房门口的人看到莫尹的侧影马上先停下了脚步, 莫尹喝完了水, 拧紧瓶盖, 拿着水和手机直接走了出去。 面对面擦肩而过时,唐旗半个人贴在门上, 用微不可察的声音说了声“早”。 莫尹边往外走边点了下头。 唐旗一直屏着呼吸,等莫尹离开后才缓缓地呼了口气——麦宝的气场是真的顶。 莫尹初次登场时,游戏id用了自己的名字缩写, MY,解说一开始还中规中矩地用英文发音分开读字母或者直接在解说时用莫尹的大名来称呼,后来随着莫尹的表现越来越惊艳夸张,有次英文解说在解说时,因莫尹一个极其不可思议的极限五杀,激动地喊道:“D yu nhy my ID is M-Y-?Because this is my game!!!” 一语双关的解说将MY这个原本看上去平平无奇的id与莫尹自身恐怖的表现相结合剪辑成了一段超燃的视频,视频点击量突破千万,直接把MY的官方发音给定了下来,之后所有解说就都开始用英文发音“my”来称呼莫尹。 虽然听上去很燃很炸裂,但不影响国内粉丝开始大玩特玩谐音梗。 莫尹在场上发挥出色时,弹幕满屏的“麦宝”,稍有失误,又被黑粉们的“卖报哥”刷屏,久而久之,麦与卖都成了莫尹在电竞圈子里的代名词。 唐旗是纯麦子,铁麦宝粉,他来DSG战队的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冲着莫尹。 都说人不能离偶像太近,容易幻灭。 唐旗跟莫尹成了队友之后,一点都没幻灭,反而觉得莫尹更加偶像了。 莫尹本人和他想象中的一模一样,甚至更夸张。 强得变态。 打游戏的,哪怕是打职业的,谁能坚持每天凌晨2点睡,早上10点起,吃早饭、健身、理疗、打游戏,吃午饭,训练赛、打游戏、晚饭、训练赛、复盘、打游戏…… 每天—— 莫尹每天的行程几乎都没有任何变化。 除了日常的打比赛、接受采访、出席商务活动,莫尹的生活就跟复制粘贴一样。 说是机器人也不过分! 就算是机器人也得有出故障的时候吧?然而唐旗和莫尹做队友一个月,从来就没感觉到莫尹有失控的时候。 比机器人还牛逼! 隐隐约约有一种生殖隔离般的美。 感觉跟他们都不是一个物种。 为了向偶像靠拢,唐旗今天努力起了个大早——11点,狼吞虎咽地吃了几口,赶紧跑来和偶像在健身房邂逅。 看到了偶像的胸肌! 没白早起! 但是偶像即使满头大汗,还是无损高冷的气质和容颜,没跟他说一句多余的话。 不愧是你,妈妈的麦宝! 说起来也是心酸,都做了一个多月的队友,唐旗到现在连莫尹的微信都没加上……他拐弯抹角地和他的下路adc丁文泉提起加好友的事。 丁文泉说:“别想了,我们基地只有两个人有他微信。” 唐旗听了又释怀又嫉妒。 释怀的是听上去和莫尹做了两年队友的丁文泉也没有他的微信,嫉妒的是基地里到底有哪两个崽种配有麦宝的微信?!麦宝妈震怒!谁,到底是谁?难道是那个挂在中路的舔狗打野和只会蹭中路优势的宝宝上单! 怪他打职业的时候选错了路! “他只加了旺旺和管子?”唐旗酸溜溜道。 “没,”丁文泉边操作边头也不抬道,“他加的是经理,还有煮饭阿姨。” 唐旗:“……” 原来不是选错了路,是他的职业选择出了问题! 所以说陈冬说莫尹会在今天赛后和叶池交换签名这件事,唐旗只能说,打死他,他复活,再把他打死一次,他也不信。 洗完澡,莫尹回到训练室游戏。 系统:“协调者,您别紧张,这次比赛还是您赢的。” 莫尹:“不要说废话。” 系统:“……” 游戏排队的时候,莫尹发现了系统语言中的漏洞。 “什么叫这次还是我赢?”莫尹道,“难道不是每次都是我赢?” 系统震惊。 “协调者,您是反派呀,反派怎么可能一直赢呢。” 莫尹不紧不慢道:“你猜那些崩塌了的世界是因为什么?” 系统:“……” 过了几分钟,系统重建了下它的世界观,“您是说,您在前几个世界里都打败了主角,所以世界才崩溃了?” “这样的话,的确很合理,因为您等于是破坏了整个世界线,但是……”系统还是无法自洽,“世界线的能量如此之强,当然协调者您的能量也很强,但一旦进入小世界,您的能量就会大幅度缩减,简而言之,不可能超过这个世界的能量上限,我不知道您在前几个小世界当中经历了什么,但是以我的计算来判断,您不可能在本世界打败主角。” 系统发言完毕,等待静音。 忠言逆耳,即使是它这样的系统也懂得这残酷的道理,而他面对的又是性格恶劣化的自然人。 等了好一会儿,系统也没等到静音的提示,它试探道:“协调者,我的话,您听进去了吗?” 游戏显示对面已经投降。 莫尹关了窗口,道:“你刚才说话了?” 系统:“……” 陆陆续续的,队员都醒了,午饭时间,饭厅里除了莫尹之外,首发替补教练领队都在一起吃饭。 莫尹和他们的生活作息不同,大家早就习惯了。 一个团队游戏,团队中最核心的人物却是游离在整个团队之外,除了训练赛、复盘开会,莫尹几乎不和基地里的人交流,但这依旧不影响DSG战队在联盟中的绝对统治地位。 与之形成强烈对比的自然是今年新晋升入联赛的REAL战队,和DSG背靠强大的资本,整个战队极为专业化的管理不同,REAL战队可谓完全就是DSG的反面,REAL战队的老板是个开连锁火锅店的,因为亲弟弟想打职业就组了个战队,餐饮业进军电竞,本身就听着很谐星,刚组建时,战队人员水平参差不齐,只要一打的烂,就是满屏幕的“好菜、下饭、熟了熟了……” 之后叶池加入战队,战队又更换吸收了一些新人,整个战队才渐渐好了起来。 升入联赛,战队一开始也打得不好,被狠狠地教育了好几场,也是叶池带着队员们整夜训练、复盘,慢慢变得越来越好,成为春季赛意外杀出的一匹黑马。 叶池长得帅,操作牛,经历也够梦幻,背负着高额的债务少年只身闯入比赛,从最低等级的比赛一步步前行,终于来到了他真正意义上的第一座大山面前。 前面六连胜里,REAL战胜的战队中只有一支是排名第三的强队,所以这六连胜的含金量也饱受质疑。 面对DSG这一支传统的顶级豪门战队,观众们都认为这场比赛可以检验REAL这支战队真正的实力到底如何,尤其是叶池这个备受关注的新中单。 要知道,在REAL战队初期进入联赛输了的那几场比赛中,叶池的表现也是可圈可点,输出一骑绝尘,对他的讨论一直都是“火锅队输了,疯爹没输”。 自从莫尹上场两年以来,把全球中单都暴揍了个遍,观众看爽的同时不免觉得有点无聊,竞技比赛中,下克上是观众永远期待的戏码。 那么叶池这样一个超级新人到底能不能打败莫尹这个屹立在所有中单选手面前的这座大山呢? 焦点战的期待值从场馆外就可以看得出来。 张寒雨拉开大巴车上的帘子,笑道:“外面巨多人,车都开不进了。”他回头对正闭目养神的人道:“你等会儿下车的时候小心点,我怕你被扔矿泉水瓶子。” 陈冬也凑上去看,“我操,人这么多,我看到MY的牌子了——” “有没有我们的牌子?”打野孙远洋问道。 “哈哈,目前没看到。” “靠,疯的粉丝呢?”上单连城也拉开了帘子,“疯,你那么多粉丝呢?怂了?” 叶池闭着眼睛,似笑非笑道:“这叫识时务。” “昨天晚上说好的能赢呢?这就识时务了?” “打游戏又不是比谁粉丝多,”叶池睁开眼,“承认别人粉丝多又不丢人。” “那确实,整个联盟没谁敢跟我们麦宝比粉丝数量吧,”陈冬手掌在脖子上划了一下,“那将会是一场屠杀。” “不会我们今天场上也被屠杀吧?” “别说了,我有画面了……” 叶池看着队友们插科打诨。 他知道其实大家都很紧张,只是通过这种方式来缓解这种紧张。 面对DSG这样的大战队,莫尹这样的超级巨星,他们这小作坊一样的战队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昨天晚上讨论战术的时候,大家都嘻嘻哈哈地嘴上说着只要输得别太难看就行,可叶池看得出来,他们的想法跟他是一样的。 敌人或许很强大,但他们也不是一定会输。 车在场馆入口停下,众人下车,路边DSG的粉丝纷纷投来视线,可能因为是在线下,气氛只是有点怪异,如果线上的话,估计就都重拳出击让叶池过头七了。 不过很欣慰的是REAL还是有几个老粉丝的,过来给他们加了油。 队员们点头感谢,进入场馆。 场馆里今天噱头十足,两个战队的LOGO立牌一左一右,一红一蓝,放应援物的摊位也是面对面的,旁边还有签到墙,供粉丝留言签到。 陈冬开玩笑,“今天不会我们板子上全是‘挺好的’和‘加油,祝你成功’吧?” 叶池笑了笑,“有可能。”脚步在DSG的摊位停下。 DSG的粉丝抬头打量他,视线有点古怪。 叶池看向一叠印着莫尹Q版形象的扇子,“我能拿一个吗?” 粉丝对这个中单新人王没什么好感,赢倒是没赢几场,蹭倒是很爱蹭,出道就一直跟MY比较,今天比赛还搞得很有悬念似的,拜托,他能赢MY,除非早上太阳从西边螺旋上升。 粉丝低头继续玩手机,冷淡道:“不好意思,领应援需要超话等级或者直播间牌子,谁都不例外。” 几个队员都有点尬住。 叶池摸了摸鼻子,倒是很坦然,说了声抱歉。 一行人来到了休息室,陈冬刚在沙发上坐下就突然爆笑出声,平地一声雷,把神经有点紧绷的众人都吓了一跳。 “笑什么啊你,失心疯了。” 陈冬笑得脸都涨红了,直接把手机屏幕往张寒雨脸上怼。 张寒雨脸向后靠了靠,把屏幕上的字给一字字读了出来。 “姐妹们,真的好恶心,茶哥刚才居然问我们要麦宝的……应援……” 张寒雨默默地看向一旁放包的叶池。 叶池也听到了,“茶哥?” 陈冬笑得快死了。 一群人聚在陈冬面前看手机。 群名——麦宝麦宝妈妈的宝MY粉丝群 [姐妹们,你们知道我刚刚碰到了谁吗?真晦气] [谁啊?不会是茶哥吧?] [就是他!] [姐妹们,真的好恶心,茶哥刚才居然问我们要麦宝的应援……] [好茶……不愧是他……] [好茶……不愧是他……] [好茶……不愧是他……] 陈冬忍着笑把刷屏的内容往上翻,下面又是一堆刷屏。 [挺好的,我祝他成功吧] [挺好的,我祝他成功吧] [……] [又当又立真的恶心] [怎么那么喜欢蹭啊,麦宝今天给我狠狠地杀杀杀] [联盟死了,什么菜逼都拉来倒贴,就欺负麦宝好说话] [就是,麦宝都说不知道他谁了,还硬蹭] 自己的紧张固然难以排解,但看到队友被嘴,众人还是选择团结一致地爆笑起来。 别的倒没什么,叶池指了陈冬的手机屏幕,“我为什么是茶哥?” 陈冬忍笑道:“因为他们觉得你很绿茶啊。” “绿茶?” “就是……怎么说呢,就是说你很有心机,懂了吧?” 叶池:“……” 众人一副求知的表情,陈冬解释道:“之前有次麦宝直播的时候,露出了一秒的好友请求,被人截图发现疯子在里面……”陈冬忍俊不禁,“老铁,爱是克制,你说你加什么好友,你明知道麦宝从来不加好友的。” 叶池也笑了,他没生气,就是觉得有点好笑,“想加好友就有心机了吗?” “没有,主要还是这次比赛,阵仗搞得太大了,他们觉得你配合联盟宣传,太爱蹭,给自己抬咖。” “抬咖?” “抬咖的意思就是……你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叶池笑道:“好吧,也挺好的,我祝自己成功吧。” 玩自己的梗让别人无梗可玩。 正在休息室内气氛前所未有的放松,大家互相说笑时,孙远洋眼尖地看到陈冬的屏幕,“麦宝来了!” “我靠靠靠,刷屏了刷屏了,我往上倒倒……” 陈冬手忙脚乱。 叶池站在沙发后,看到手机屏幕上出现照片时,下意识地俯下身。 拍照的人大概是太激动手抖了。 莫尹正从车上下来,脖子上挂着耳机,他低着头,碎发微微向后扬,拉扯的光晕打在他的侧脸,冷淡得看上去毫无情绪。 叶池微微一怔。 他以前只关注技术,现在好像才发现莫尹…… “麦宝好帅啊……” 队友们此起彼伏地感叹。 好吧,叶池笑了笑,确实帅。 第3章 Chapter 3 直播成了一场闹剧,莫红海仅仅出现在直播里几分钟后,直播马上就被掐断了。 直播虽然关闭了,但社交平台上仍然到处都是议论,各种视频照片持续流出,越是不让人看的新闻越是能吸引人的关注。 原本前几天裴竟友在发布会上的表现已经成功扭转了一部分的舆论,今天来医院再来演出跟受害者和解的戏码,估计也就差不多了,可莫红海这撒泼打滚的架势一上来,又立刻把热度给炒了上去。 一连几天,社交媒体仍在狂热地报道着这场车祸。 “隐私”这种东西在新媒体时代约等于笑话。 很快,莫尹全家的信息、照片都在网上流传开来。 尤其是莫尹这个唯一的幸存者。 一张报名飞行员的证件照在网上迅速疯传成为热门。 秀丽的眉、明亮的眼睛,鼻梁高挺,面庞白皙而俊秀,带着淡淡的笑意,简简单单地穿了件圆领黑T,少年人意气风发,内敛温和。 和这张证件照形成对比的是惨烈的车祸现场,手臂从车窗里挣扎着垂出,滴在地面的血弥漫出不规则的痕迹。 比起“受害者”三个字,这样具体的人显然要来得活生生、血淋淋的多,网民的情绪随之越发高涨,在网上掀起了抵制“友成物流”的风潮,这其中有多少是竞争对手在从中作梗,友成物流处在焦头烂额之中,也无从辩解声明。 莫红海得意非常。 他现在成了网络红人,电话被记者自媒体们打得发烫,半夜微信都震个不停,俨然成了媒体眼中的香饽饽。 莫尹说的果然没错,这热度想降都降不了,照这么下去,友成物流很快就会找他加价了。 莫红海乐得找不着北,忙于上各种采访哭诉卖惨,也没空去医院看莫尹了,草草地给莫尹打了个电话,表示他正在和友成协调,莫尹只要在医院等着好结果就行。 那天直播掐断后,探视也被取消,莫尹没见到裴竟友,他看了路人发的视频照片,裴竟友是在职员的护送下很狼狈地钻回了车。 这两天莫尹在医院里倒是过得很清静。 他现在也算出名了,护士医生们对他的同情比先前更甚,尽量地多关照他。 在这个世界里,莫尹天生就是一张温和无害的脸孔,他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坐在病床上微微笑一笑,就足够让人看了替他感到心揪。 友成请的那两个护工也一如既往地精心照顾着他,每天给他擦身换衣,把他照料得还算不错,他们不会主动跟他交流,莫尹也就默默地不说话。 网上闹得翻天覆地,莫尹照样每天安安静静地养伤,也没有再联系莫红海,任他去翻腾。 这样过了几天后,网上又出现了惊人的反转。 有个自媒体号爆料莫红海欠了许多外债,是个赌狗老赖,不仅如此,他儿子居然也是个老赖,因为欠了许多网贷,现在已经是失信者,爆料者戏称这是“一窝老赖”,而且莫红海和莫红山一家的关系非常一般,有莫红山的邻居作证,说这两兄弟平常根本不来往,莫红海经常来骂骂咧咧地借钱,很显然莫红海并不是想为了侄子讨回公道,就是想借机敲诈,肥自己的腰包。 随后,友成也发出了律师函,直指莫红海有恶意勒索的行为,已经公证了莫红海的一些微信聊天记录,随时准备起诉追究对方的法律责任。 微信聊天记录时间显示就是直播后两天的。 跟在网上声泪俱下控诉无良企业的可怜模样不同,莫红海在聊天记录中明示暗示“这可是我的亲侄子——得加钱”。 贪婪无情的嘴脸让一众围观网友跌破了眼镜,直呼“以后还是要让子弹再飞一会儿。” 网上吵得又是沸沸扬扬,水军与公关齐飞,网友跟不知道是人是鬼的东西在网上打嘴仗打得欲罢不能,导致这事的热度又上了一个台阶。 护士看了帖子,气愤道:“那大伯真不是个东西!侄子瘫痪在床,他就来看过一次。” “不会吧?有这么无情吗?” “我骗你干嘛,人都钻钱眼里去,那孩子还可怜巴巴地问我,说我大伯说我腿坏了是不是真的,我看那个大伯一定是对他威逼利诱了,你说他以后能靠谁呢?只能靠他大伯了……真是太可怜了,他以后一定会被他大伯虐待利用死的!” “这也太可怜了……我怎么感觉这里头全员恶人,就他最惨呢?” “谁说不是呢,要我说,友成最起码还给他请了护工呢。” “……哎,真倒霉,碰上这种事,家没了,前途也毁了……” 护士们正在聊天时,有人过来了,来人西装笔挺,是个着装打扮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说他来探望莫尹。 “你是?” 护士警惕道。 “我代表友成公司。” 丁默海跟着护士来到病房前,护士敲了敲门,里面传来莫尹的声音,“请进。” 丁默海向护士点头示意,护士有点没好气地转过了脸,照她的想法,莫尹现在就该谁也不见好好休养,但莫尹自己说可以见,那她也没法拦着。 病房门推开。 这间病房是友成公司特别安排的单人高级病房,干净整洁,跟家庭卧室差不多,色调温暖清新,窗帘拉开着,自然光投入进来,照出病床上面容平静的莫尹。 这是丁默海第一次见到醒着的莫尹,他先做了一下自我介绍,莫尹点了下头,眼神有些闪躲地看着他,“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丁默海站在床尾,很难把莫红海口中“都是他教我的”那个莫尹和面前一脸病容的莫尹联系在一起。 “丁秘书,你是知道我的呀,我没什么坏心眼,那时候你一找到我,我立刻就应了,我二话没说——丁秘书,这主意都是小……都是莫尹那兔崽子出的,是他说让我把事情闹大,都是他教我的,让我管你们多要点钱!我哪、哪我真、真没想过,我那侄子他读书好,心眼多,真的,这事真不怪我,您高抬贵手放我一马,千万别上法院……” 莫红海自诩是个走南闯北的生意人,实际却是见识短浅,丁默海带着律师过来一通恐吓,加上网上风向骤变,莫红海立刻就认怂了,嘴里马上就转了风向,直接就把莫尹给供了出来。 丁默海打了个电话给裴竟友。 裴竟友沉默片刻,让丁默海自己看着办。 丁默海决定亲自来会会莫红海所说的“幕后主使”。 老实说,莫尹看上去不像会出那种主意的人,穿丧服闹事这种事跟莫红海这种人的格调很匹配,和眼前这个斯文俊秀的男孩子就不太搭调了。 丁默海不动声色地审视着莫尹,莫尹在他的注视下慢慢低下了头。 丁默海皱了皱眉,语气平缓,“对你和你家人的遭遇,我们感到很抱歉,想替肇事员工作出一点补偿,你看多少合适呢?” 莫尹低着头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道:“我不知道,你去和我大伯谈吧。” 丁默海:“就是你大伯让我来的。” 莫尹抬起脸,表情警惕,“我要给我大伯打电话。” 丁默海笑了笑,“他现在可能不太方便。” 莫尹脸色白了,“你们把我大伯怎么样了?” 丁默海沉默不语,只是看着莫尹很居高临下地微笑。 莫尹呼吸慢慢变得急促,胸膛微微起伏着,苍白的脸浮现出淡淡的红晕,“你们这样陷害我大伯,我会去找记者的。” “陷害?” “我大伯根本没有欠债,”莫尹咬了咬牙,“是你们陷害他的。” 丁默海发觉事情可能跟他想得有点不一样,他思索片刻,单刀直入道:“莫红海说那天是你让他故意在探视时在医院门口哭丧的?”随后目光如炬地紧紧盯着莫尹的脸,观察他瞬间的表情。 莫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没有瞪大眼睛,也没有猛缩瞳孔,就只是静止般地看着丁默海,像是被雷劈中了,傻傻地没有任何反应地看着丁默海。 过了约莫四五秒,他嘴唇抖了抖,说:“什么?” 丁默海想要么眼前这十八岁的少年是奥斯卡影帝,要么莫尹就是无辜的。 赌狗的话,可信度本来就没多少,跟面前接连受到巨大打击的少年相比,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是的。” 丁默海最后进行了一次试探,“他是这么说的。” 然后,他看到莫尹的脸色迅速地灰败下去,看上去隐隐有些绝望,又重新慢慢地低下了头,丁默海等他辩解、控诉,没想到莫尹竟然笑了一下,嘴角勉强翘了翘后,声音很轻道:“我不信,我大伯不会这么说的。” 丁默海怔了怔。 病房内一时安静得只剩下莫尹轻微的有点喘不过来的吸气声。 丁默海都有点不忍心了。 来之前,他已经充分地调查过莫尹一家和莫红海的关系,也察看了莫尹和莫红海之前的通话记录,以他的判断来看,莫红海的说辞完全不可信。 “可能你们伯侄之间有些误会,”他握了下病床尾上的栏杆,语气比一开始温和了不少,“我希望你能好好考虑一下配合我们解决这件事,我们很有诚意。” 莫尹躺了下去,把被子拉高遮住了脸。 丁默海看着被子下面不住颤抖的肩膀,没再多说什么,转身出了病房。 门关上,莫尹拉下被子,脸上是憋笑憋出来的红晕。 友成还真是没让他失望,这么迅速地就搞定了莫红海。 光凭莫红海那点拙劣的表演想要和那样大的集团公司的公关斗,简直是做梦。 还好,莫红海同样也没让他失望,果然如墙头草一样立刻就选择了出卖他。 莫尹转头看了眼浅色的病房门,眼中笑意淡淡,那么接下来,也该轮到他表演了。 丁默海在病房外和护士套话。 “他大伯真是太坏了,哪有人刚醒就对着人说你腿废了,以后都瘫痪了这样的话?把人孩子吓的,就提了篮水果,人孩子都舍不得吃,一口一个我大伯买的,天天都眼巴巴地盼着他大伯来看他,反正人就是不来——” 护士撇了撇嘴,她们也在关注网上的舆论,莫红海的老赖行为和那些聊天记录一放出来,她就觉得莫红海像是把莫尹当成了摇钱树。 反正丁默海是友成公司的人,她也没什么不好说的,反正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他父母都走了,还摊上这么个大伯,他现在这样,你们说负责,他后半生你们打算怎么负责?” 这个问题,丁默海不好回答,该查清楚的事情查得差不多了,也就准备回去了。 “不好了,老板——” 丁默海刚要转身,护工从病房尽头跑出来,面色很惊恐的样子。 * “你说什么?”裴竟友手拿着支烟,眉头锁得死紧,“自杀?” “极有可能。” 丁默海详细描述了他在病房中所看到的场景。 莫尹自己爬到了地上,头磕在瓷砖上流了血,护工进去的时候他正举着手臂一点一点往窗户边挪,让人不难联想他准备做什么。 “他父母双亡,下半身瘫痪,唯一的长辈又是这样,大概是绝望了。” 裴竟友深深地吸烟,一口气吸了大半支烟,“不能让他死。”他手指点在桌上,面容并没有在面对媒体时的疲惫,眼中精光四射,“这种关头,他要是自杀了——” 手指急促地点在桌面,“哒哒”的响声中透露出迫人的压力,言语中未尽的含义让丁默海心头一紧,他低下头,“我已经派人二十四小时看着他了。” “他要是自己想死,你就是把人关起来,他也照样能死成!” 丁默海无言以对。 看来莫红海的倒打一耙成了压死莫尹的最后一根稻草,那他今天的试探就是重大失误了。 裴竟友默默地抽完了一整支烟,随后他站起身,道:“明天我亲自去见见那孩子。” 没有人知道裴竟友和莫尹在病房里说了什么。 大家只知道病房门打开时,莫尹趴在裴竟友肩膀上痛哭,裴竟友像个慈祥的父亲一样抚摸着他清瘦的背脊,“好孩子,别哭了,你又有家了……” 画面感人异常。 之后友成公司出台了严格的有关工作时长的制度,裴竟友又举行了一次发布会,希望全社会能共同监督友成未来的发展,言辞恳切真诚,而当大屏幕中出现莫尹苍白的脸时,记者们愣了一刻,立即疯狂地按下快门。 “……没有人希望这样的悲剧发生,我恳请大家用爱和包容来化解一切的戾气和仇恨,祝愿每个人都能获得幸福。” 屏幕中最后定格的是一张带着病容的真诚的笑脸。 只要是看到这张笑脸的,都无法不从内心去感叹:这真的是一个即使遭受了这样大的痛苦仍然保持着宽容、乐观的美好少年。 “感谢大家来参加今天的发布会仪式,”裴竟友眼圈微红,看上去和众人一样深受感动,“其实我今天还有一个消息要宣布,经过双方真诚的交流和沟通,我决定正式收养莫尹为我的干儿子!” 持续了一个多月的风波以一种众人都意想不到的结局收了场,媒体们争相报道,友成的口碑在短时间内又实现了逆风翻盘,在公关界留下了一段不可复制的传奇。 传奇的背后是那段病房中的对话。 裴竟友没有再提起两人到底说了什么,只感慨般道:“那孩子很可怜,也很有骨气,是个有大好前途的好孩子,要好好培养。” 已是深秋季节,裴竟友说完就轻咳了一声。 “爸,加件衣服吧。” “没事,不冷。” 裴竟友摆了摆手,他按了下心口,“老毛病了,心脏有点不舒服,明疏,那孩子明天就要出院了,我还有个会,去不了,既然你回来了,就你去接一下,也算代表我们一家人了。” 裴明疏微一点头,他前天刚从国外回来,将公司里发生的风波详细听取之后,默然良久,丁默海做的汇报,当着父亲心腹的面,他淡淡道:“父亲做错了。”丁默海没敢接话。 落叶翩然地落在肩顶,裴明疏说:“好,我去接他回来。” 第4章 Chapter 4 “其实你这个算恢复得还可以。” 医生安慰道。 莫尹碰了碰自己的大腿。 软的、温的。 只是毫无感觉,就像是在抚摸一块不属于他的陌生皮肉。 这感觉很奇妙,莫尹甚至想给这双腿来上一刀,看看这腿是不是真的毫无反应。 发布会后,裴竟友给他办了转院,在专业的私人康复医院治疗,也请了国外的专家来会诊,几个月过去了,没有任何成果。 莫尹笑了笑,“谢谢。” 护工推着轮椅往外走,新闻的热度早已消弭,医院里的人行色匆匆,没人多给莫尹这里一个眼神。 一切都好像已经过去,世界照常运行。 电梯里,小男孩拿着飞机模型挥来挥去,嘴里“呜呜”地模拟着飞行的声音,他玩得太投入,一不小心手撞到了身边的人,他“啊”了一声,转头一看,发现是个坐在轮椅上的大哥哥,他刚才碰到了那大哥哥的胳膊,小男孩的视线好奇地落在垂坠的两条腿上,按在他胸前的手掌轻拍了拍他,小男孩在母亲的示意下道了个歉,“哥哥,对不起。” “没关系。” 三楼到了。 电梯门打开,他拿着飞机向外走,回头又看了一眼。 坐在轮椅上的大哥哥也正看着他,他友好地摆了摆手,那大哥哥也冲他笑了笑,笑容温柔明朗。 已是深秋,医院外天气晴朗,秋高气爽,没有一丝云,天空蓝得像一块绚丽发光的宝石,莫尹很久没出来见天日,他仰头看向天空,阳光丝丝缕缕地从高大的灌木中漏下,落在他的脸上,很温暖,莫尹轻眯了眼睛,呼吸到草木的香气,隐约还听到了清脆干净的鸟鸣声。 轮椅像是碰到了石头,轻轻摇晃了一下,莫尹慢慢收回视线。 这个世界的真实度还真是高得可怕,一草一木都鲜活无比,让他越来越好奇能撑起这样世界的主角会是什么样子了。 他本来以为会是裴竟友,可那天见过之后,他确认裴竟友并不是主角,裴竟友身上没有那么强大的能量。 既然一切都是未知,也没有所谓的任务束缚,他也乐得跟着慢慢探索,就当是开发一个新游戏了,多有意思。 护工一路推着莫尹转到停车场,远远的,莫尹就看到了一辆漆黑的豪车。 那车一尘不染,在阳光下闪着暗色光泽,没有进停车场,而是停在停车场侧面一排树下,护工推着莫尹往那辆车的方向过去。 距离还有十来米时,后座车门推开,有人矮身从车里出来。 阳光将那人的头顶染得乌金,他低着头,手掌按着大衣下摆,下车的动作让人感觉丝毫不拖泥带水,非常的干净利落,人站直的同时目光也随之射向了莫尹那边。 这是裴明疏第一次看到莫尹本人。 他在国外留学,对家里的事情过问不多,在国外也很低调,身边人不知道他的身份,也没人同他闲话,裴竟友一向也不会和他多聊生意上的事,他前天回到国内之后才知道公司里出了这么大的事。 裴竟友的那些粉饰、公关,他不想多作评价,只是在看到莫尹那张报名飞行员的证件照时皱了皱眉。 莫尹和照片上有些差别。 比照片上白、瘦,人坐在轮椅里,看不出有将近一米八的个子,只有肩膀平直,隐约看得出从前的几分少年风采。 现在的莫尹,瘦弱苍白,俊秀的面容带着淡淡的忧郁,仍然像个病人。 裴明疏在看莫尹时,同样的,莫尹也在看裴明疏。 裴明疏的相貌很好,他看上去风度翩翩,一身的文雅清贵气息,面上没作表情,给人一种温和却又不是那么好接近的感觉。 这些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莫尹感觉到了强大的能量。 比他在之前所有的任务世界里所感受到的能量都要来得更强! 而且极其的稳定,简直稳定到了恐怖。 “你好,”裴明疏主动打了招呼,他微微欠身,说,“我是裴明疏。” 莫尹沉默地看着人,没吭声。 裴明疏也没强求回应,对护工道:“辛苦了。” 护工连连说不辛苦,他收了友成五倍工资,恨不能跟着莫尹回裴家继续照顾。 “要上车吗?”护工殷勤道,“我送他上车。” 裴明疏又看向莫尹。 莫尹低下了头,裴明疏发现他有两个发旋。 “多谢。” 护工把莫尹的轮椅推到车边,双手穿过莫尹的腋下,嘴里说着“一二三”,然后一使劲,麻利地将莫尹整个人“转移”到了车内。 裴明疏站在一旁发觉护工的动作跟扔一袋沉重的货物有很高的相似度,他眉峰微动,护工已经收起了轮椅,把轮椅放进了后备箱。 裴明疏看向车内的莫尹,莫尹手掌撑在皮质的座椅上,正一点点挪动着位置,让歪坐的身体坐直,他应该是没有力气,手臂一直在发抖。 裴明疏伸手过去想要帮忙,手刚一伸过去,就被莫尹给拿手挡住了。 莫尹斜靠在座椅后背,目光很警惕又很紧张地看着他。 裴明疏温和道:“我帮你。” “不,”这是莫尹对裴明疏说的第一个字,紧接着他又低下了头,说,“谢谢。” 车内很安静,裴明疏坐在莫尹身边,两人都没有说话。 司机的车开得很稳,莫尹低着头一动不动,裴明疏余光看到他委顿的两条长腿,在心里叹了口气。 裴宅坐落在本城唯一一座山的半山腰,墙壁两面围绕着天然的崎岖山石,远远看去,雪白的建筑主体像是镶嵌在戒托上的明珠,大门打开,司机把车开进去又开了十来分钟左右,才把车停下。 门口已经有佣人在等,见司机下车,也连忙过去开门,裴明疏从车内出来,另一个佣人已经把后备箱里的轮椅展开,准备迎接家里新来的“少爷”。 还有两个佣人很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他们两个的任务把莫尹从车里扶到轮椅上,可是裴明疏挡着车门,他们也不好挤过去。 裴明疏一手搭在车门上,弯腰俯身看向车内,莫尹双手抓着皮质的座椅,静静地看着他。 裴明疏:“到家了。” 莫尹的表情有一瞬的震动,随即又低下了头。 “我帮你下车,好不好?” “……” “我担心他们没有经验,会弄痛你。” 莫尹看向了裴明疏,迟疑道:“你有经验?” 莫尹的声音天生沙沙的,让人觉得粗粝,又很真实。 裴明疏笑了笑,“是的。” 莫尹的眼神依旧警惕,裴明疏很耐心地等着,车外前前后后四五个佣人面面相觑地不知道该怎么办。 过了大约两三分钟,莫尹像是妥协了,他低下头,自己用手臂撑着挪到车边,然后抬头看向裴明疏。 两个人的距离离得很近,裴明疏从莫尹的眼睛里看到一种倔强的无助,他在心里叹了口气,说:“小心头。” 裴明疏一手抄在莫尹腰后,莫尹的腰很细,他一手就可以环住,裴明疏又在心里叹了口气,从见到莫尹的那一刻起,他仿佛就一直在叹气,“搂着我。” 莫尹仰头看他,裴明疏的神情温柔而耐心,不是装出来的伪善,眼神微微鼓励。 莫尹低下头,伸出手臂搂住了他的脖子。 裴明疏的胸膛宽阔而结实,散发着淡淡好闻的香气,手臂很有力地托住了他,动作小心地把他从车内抱了出去。 等候的佣人愣了愣,推轮椅的连忙把轮椅向前推了一下,裴明疏摇了摇头,“进去再说。” 莫尹的分量比裴明疏想象得要重。 这是个成年男性的分量,双腿无力地挂在他的臂弯里,软绵绵的,不受控制地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摇晃。 佣人提着轮椅上台阶,跟在两人身后。 等进了大厅后,裴明疏才慢慢把莫尹放下,人落到轮椅上,轮椅轻轻摇晃,莫尹的手臂从他的脖颈两侧松开,低声说了句“谢谢。” “不用这么客气。” 裴明疏抬了抬手,拒绝了佣人的帮忙,推着莫尹往前走,“你的房间已经收拾好了,我带你去看看。” 房间很大,莫尹目测大概有七八十平左右,进去就是张大床,墙上悬挂着一幅油画,两面是两扇很长的落地窗户,深色窗帘拉起,透进很灿烂的阳光,左侧有个小门,看上去是洗手间,房间内的装饰不多,很简洁,轮椅在里面推行很方便顺畅。 裴明疏推着莫尹到窗边,莫尹这才发现他这间屋子正对着花园,花园里一片雪白迷人的花海,十分的震撼。 “正式介绍一下,我是裴明疏,”裴明疏冲他伸手,“以后我就是你的大哥了。” 莫尹看着他的手,低声道:“裴总没跟你说吗?” “什么?” “收养是对外的说法,”莫尹表情淡漠,“他没有真的收养我。” 裴明疏当然知道,裴竟友没有办正式的收养手续,莫尹也没有入籍。 他蹲下身和莫尹平视,“你想入籍吗?” 莫尹手抓了下轮椅,脸色苍白,“不想。” 他在裴竟友面前表现得异常绝望,说自己没有家了,在这个世界上也没什么可留恋的,也不需要赔偿。 演这种情绪他信手拈来,只要模仿一下那些被他捏碎的主角的表情就行了。 裴竟友沉思良久,“孩子,你愿不愿意到我家来?我可以收养你,当我的干儿子。” “不,”莫尹立刻拒绝道,“我不恨你,可是也不想做你的儿子。” 他拒绝得这样果断,裴竟友反而更坚决地想要收养他。 裴竟友的想法是先磨掉莫尹想死的念头,在这种关键的时刻,莫尹要是真的跳楼跳下去,这种级别的丑闻绝对会给公司带来重创,别人不知道,他自己心里最清楚,这两年效益不好,公司内里早已大不如前,只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勉强能把财报做得漂亮一点。 裴竟友到底是几十年的老江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终于成功地将莫尹说动。 裴竟友承诺照顾莫尹的一切生活,直到莫尹顺利完成学业能够独立生活为止。 “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对外我会说我收养了你,可以吗?” 莫尹低着头不说话。 裴竟友手掌轻抚他的后颈,“孩子,让我替你的父母照顾你,还你一个家。” 很美好的提议,精准地跳进了他预设的圈套。 “不想就算了,”裴明疏仍然保持着很有风度的笑容,“生活上如果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可以跟我说。” 莫尹沉默。 裴明疏想摸一摸莫尹的头发,然而最终还是没有伸手去碰,他对待莫尹,就像是对待一只被人类伤害过的流浪猫,小心谨慎,慢慢地等待着敞开心扉的那一天。 裴明疏站起身,“你自己熟悉一下房间,我先出去了,”他指了旁边茶几上的电话,“有事可以按0。” 莫尹还是没声音,裴明疏转身出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然后马上叫来了管家,“门口怎么没做改动?”他温声询问道。 “改动?大少,您是指……” 裴明疏带着他走到门口。 门口台阶一阶一阶,石头的纹路很特别,刚才裴明疏就是踏着这些台阶抱着莫尹上去的。 “旁边做个无障碍的通道。” 管家恍然大悟,随即尴尬道:“先生没吩咐……” “他应该是忘了,你现在叫人来做。” “是,好,我马上去叫工人过来。” “辛苦了。” 裴明疏目光扫向前庭,裴宅由裴母亲自设计,除了预留的车行道之外,人行道大多由石头铺成,那些石头的颜色、形态都很美丽,表面也磨得圆润有光泽,人走在上面也不会觉得不舒适,但如果是轮椅的话,应该就很不好走。 裴宅落成三十多年,一草一木都养护得很好,几乎没怎么变过,好像女主人仍然在精心呵护着她心爱的房子。 裴明疏目光柔和,轻叹了口气。 莫尹在房间一直待到晚上,佣人来敲门叫他出去吃饭,莫尹应了一声,这才推着轮椅出来,佣人要帮他推轮椅,莫尹拒绝了,“我自己来。” 佣人也只好在前面带路。 莫尹推着轮椅跟着佣人,裴宅的内部设计得很曲折,设计感是足了,就是不像人住的。 前方佣人忽然停下了脚步。 莫尹也跟着刹住了轮椅。 “二少爷。” 莫尹听佣人很恭敬道。 然后他听到一声懒懒的“嗯”,佣人连忙闪开,把被他挡住的莫尹露出来。 对方的身形个子都和裴明疏有一定的相似性,脸就不大像了,他看上去面容精致,五官轮廓有些混血味,和裴明疏那种内敛的贵气不同,这人把傲气全写在脸上。 他冷冷地看了莫尹一眼,眼神像掠过一粒尘埃,双手插在口袋里,招呼也不打一声,转身就走了。 佣人有点尴尬,等人走后才对莫尹道:“那是我们二少爷。” 莫尹不在乎他是几少爷,他惊讶的是这人身上居然也有很强的一股能量。 这个世界同时有两股能量在支撑?!有两个主角?! 这感觉在饭桌上更强烈了。 裴竟友坐在中间,他一左一右坐着两个儿子,笑呵呵地向莫尹介绍,裴明疏莫尹已经认识了,另一个,是裴清。 裴明疏目光很温柔地看他,“多吃点。” 裴清低着头自顾自吃饭,他不只是对莫尹,对自己的兄长和父亲也是爱答不理。 一左一右两个完全不同的人身上散发的却是同样强大的能量。 还真是意外之喜。 莫尹思索片刻,拿起了筷子,对裴明疏轻轻地说了声“谢谢。” 好吧,那他就“多吃点。” 裴竟友都说要“还他一个家”了。 盛情难却,就全创死吧。 第5章 Chapter 5 莫尹开始了在裴家的生活,他住在底楼,房间原本是个桌球间,改成了卧室,里面做了许多无障碍的设施,莫尹一个人也能完成基本的日常起居,总算是比在医院里任人摆布强得多了。 莫尹住在底楼,和佣人们难免有接触。 佣人们也都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对莫尹“飞上枝头变凤凰”并不羡慕,平心而论,要用父母双亡加上自己的两条腿去换来荣华富贵,他们也是绝对不愿意的,这代价实在太大了。 同情这种情绪是人类共通的,对莫尹来说非常好用,让他很快就和佣人们熟悉起来。 裴家的佣人性情都很和气,嘴也老实,不爱说闲话,不过莫尹还是渐渐从一些年轻佣人的只字片语中知道了裴家一些公开的“秘密”。 例如,裴清不是裴夫人生的。 私生子,十三岁才认回家。 兄弟两个关系一般,不过也不算差。 这要归功于裴明疏。 在佣人的口中,裴明疏的风评好得不能再好,外表英俊、性情温和、才华出众……纨绔子弟该有的恶习丝毫不沾,他的风度像是与生俱来,无论对谁都是彬彬有礼,这次从英国回来,裴家大大小小,就连临时来做活的花匠,裴明疏都给了礼物。 用裴家佣人的话来说,裴明疏是挑不出毛病的,即使对同父异母的私生弟弟,裴明疏同样也做得无可挑剔。 至于裴清,风评就比裴明疏差了一大截。 佣人们都说二少脾气不好,除了老爷的话还会听两句,其余的全都不放在眼里。 好在大少之前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国外,性情也好,所以兄弟两个算是和平共处。 现在大少要回国常住,也说不准会怎么样,反正目前来看还是挺融洽,现在裴家最大的意外还是多了莫尹这个人。 一开始,佣人们称莫尹“三少”,被莫尹拒绝,“请叫我的名字。” 佣人们表情为难,还是叫他“三少。” 后来这件事被裴明疏知道了,裴明疏说:“听他的。” 佣人们这才改了称呼。 莫尹是整个裴宅里年纪最小的,佣人们都叫他“小尹”,被裴明疏听到一次后,裴明疏也开始叫莫尹“小尹”。 比起和佣人们日渐融洽的相处,莫尹对裴家人表现得还是有些疏离。 裴竟友日常的工作繁忙,莫尹住进裴宅后,裴竟友和他谈过一次,交流的是他上学的问题,空军大学是不可能去了,裴竟友说他可以把他安排到A大去读,莫尹同意了。 “裴清也在A大,我会让他在学校里多照顾你的。” 莫尹低着头,说“不用。” 裴竟友笑了笑,拍了下他的肩膀,随后话锋一转,说道:“明疏挺喜欢你的,他很支持我把你接回家。” 莫尹不说话。 裴竟友自顾自道:“明疏像他母亲,心肠很软。” 这几天裴宅到处都在动工。 裴明疏从书房里取了裴宅的设计图,亲自修改后,叫工人来施工,就是为了方便莫尹的出行。 莫尹听佣人说裴宅三十年都没动过一草一木,一砖一瓦。 他们说的时候带着崇拜而赞叹的神情,裴明疏居然肯为了莫尹做到这地步,这绝对不是作秀能来解释的了。 房间落地窗正对着花园的一角,雪白的花海随着风轻轻摇摆,工人们正在花园里清扫新铺设好的无障碍通道。 佣人敲敲门,送来一大束花。 “这种花不好移植,离开土就活不了了,就这么扔掉可惜了,大少让我们在各个房间都放一束。” 佣人和莫尹说话时比较随便,连说带笑的把那一束花摆在莫尹手边的几案上。 房间里的几案应该是为了配合莫尹坐在轮椅上的高度,相对的有些矮,佣人弯下腰来整理花朵,莫尹闻到非常醉人的花香,问:“这是什么花?” “百合啊。” 莫尹没见过这种花,无论是在现实世界还是任务世界里。 花瓣雪白弯曲地垂坠,花蕊细长鲜红,它看上去就像女王的皇冠,尤其是它的香气,浓郁得让人不由屏息。 “百合……” 佣人以为莫尹是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百合,于是道:“卡萨布兰卡,这种花的学名,这是我们夫人最喜欢的花。” 佣人走后,莫尹目光很奇异地打量着那束花,他用手机查询了一下,对这个世界的真实性有了更深的认知。 这个世界竟然有一套完整的生物体系,里面充斥着许多他完全没有听过见过的动植物。 真是夸张。 这是普通的能量级别能做到的事吗? 莫尹定定地看着那束所谓的“百合”。 “要出去看看吗?” 莫尹转过脸,裴明疏双手背在身后,他今天一整天都在家里,穿了件亚麻色的衬衣,外面套了粗针织的黑色圆领毛衣,看上去居家舒适,仿佛是更容易接近了,他目光很温和地注视着莫尹,“它们在花园里更美。” 莫尹很少出他这间房间。 他现在扮演的是个创伤应激的自闭少年,就等着别人来“攻略”他,好能够自然地打入裴家的内部。 显然裴明疏有很大的兴趣想要“攻略”他。 这大概是出于一种深刻的同情。 莫尹毫不怀疑裴明疏那种同情的真实性。 裴明疏这样的天之骄子,活了二十几年,或许就没有遭受过一件不顺他心意的事情,被世界这样善待的人难道不该心地善良胸怀宽广吗? 更何况他现在这样的情况,裴家要负几乎全部的责任。 莫尹转过脸,依然是回避的态度。 裴明疏没有勉强,片刻之后就退出了莫尹的房间。 等到傍晚,裴明疏在楼上阳台打电话,俯瞰花园时忽然发现莫尹的身影出现在了他的视线中。 莫尹推着轮椅,在中间那条新的路上慢慢靠近那些雪白的花。 “大少,您还在听吗?”电话里小心翼翼地询问。 “嗯。” 裴明疏回了一声,面上露出淡淡笑容,“你继续说。” 莫尹手攀了花轻嗅了嗅,仰头看向三楼。 裴明疏的身影在阳台上若隐若现。 这段时间里裴明疏一直都很关心他,他替他父亲向他道歉,没有一点粉饰地向莫尹坦陈他父亲为了追求利润走了弯路。 “对不起。” “……” 莫尹沉默地看着他,眼中仿佛有所动摇。 裴明疏没有求他原谅,也没有谈补偿,他只是说:“感谢你愿意来到这里。” 莫尹承认,裴明疏的确是个光风霁月的君子。 手指轻一用力,莫尹折下了那支陌生的花在鼻间轻嗅。 * 长假之后,莫尹的入学手续办妥了。 裴竟友在餐桌上叮嘱裴清,“在学校里要好好照顾小尹。” 裴清端着咖啡,可有可无地从鼻腔里“嗯”了一声,看也没看莫尹一眼,家里多了个人,对他来说毫无影响。 莫尹在裴宅住了一个多月,裴清没跟他说过一句话。 如果说裴明疏和他的关系已经能算是朋友,那裴清跟他就相当于还是陌生人。 不过没关系。 莫尹喝了口水。 裴清今天就会主动来和他交朋友。 裴竟友吃了药,说他还有会要开,率先离开了餐厅。 裴明疏长假前就去外地出差了,这几天一直都不在家。 现在裴宅里到处都是无障碍通道,莫尹自己推着轮椅可以推到车边,上车也不用人帮忙,他拉住车门,自己用力,勉强钻进车,然后再慢慢挪动调整好坐姿。 裴清老早坐进了副驾驶,单手撑着脸,低头看手机,全程都没有帮忙的意思。 等车开到学校,司机下车拿了后备箱的轮椅靠在车边,莫尹推开车门,手把在车边,表情有些犹豫。 车是固定的,轮椅却不是,他用上车的方式想要坐到轮椅上,很有可能会连人带轮椅都摔倒在地。 他看向已经下车站在车旁的裴清。 裴清低着头还在看手机。 莫尹收回视线。 司机说:“我来帮你。” “麻烦你帮我扶下轮椅。” “好的。” 司机按住轮椅,莫尹手臂刚要使力,一旁看手机的裴清忽然收了手机过来,手臂冲车内一揽,很粗鲁地把莫尹给抱了出来,直接把莫尹“摔”到了轮椅上。 屁股砸下去,轮椅“哐啷”一声,莫尹装作有些惊魂未定的样子看向裴清。 裴清目光冷冷清清地看着他,“麻烦。” 莫尹:“……” 很好,这人比他看上去还像反派。 裴清说完,拿出口袋里的手机转身就走。 司机很尴尬,安慰莫尹,“二少爷就是这样的脾气,你别放在心上。” 莫尹“嗯”了一声。 在裴明疏发信息问他今天入学顺不顺利,裴清有没有照顾他时,他回复说“挺好的。” 是挺好的。 起码没一脚踹翻他的轮椅。 莫尹虽然是跟裴清一个学校,但实际上裴清要比他大两届,已经在读大三了。 裴明疏从小学开始就在国外读,裴清却是一路都在国内上学,兄弟俩的待遇差距一目了然,裴竟友也毫不掩饰对大儿子的偏爱。 裴明疏在国外学的是文学,回国之后却是立刻进入了公司高层,可见裴竟友已经确认了要让裴明疏做他的继承人。 莫尹推着轮椅慢慢行走在校园里,时不时有好奇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那些视线并没有恶意,但又如此鲜明。 来到教室后,莫尹受到了不小程度的欢迎。 大概是裴竟友提前打好了招呼,学校里的老师又和学生们通了气,同学们很友善地面对莫尹,因为他坐了轮椅,不方便在座位里,只能在最后排,同学问他看不看得见,莫尹笑了笑,“我视力很好。” 那同学恍然大悟,“对哦,你……” 他及时地掐住了话头。 原本是能当飞行员的人,视力怎么会不好呢? 大学同学本来关系不算紧密,班里突然多出个“特殊”学生,这些年轻人有了共同关心的对象,到了课上完也不急着走了,来跟莫尹说话。 前阵子莫尹在网上“红”得发紫,大学生们冲浪速度很快,对这件事持续关注过一段时间,没想到当事人会出现在他们身边,尽管他们尽力克制自己不去冒犯莫尹,但脸上还是难免-流露出好奇。 莫尹相貌俊秀温和,看上去是最好接近的那种人,事实上他就是这样表现的,他主动地满足了同学们的好奇心,知无不言地回答他们问出口的或是想问又不好意思问出口的问题。 “我现在是住在裴家。” “大,很大,做了改造,新设了很多无障碍通道,出入还是挺方便的。” “都对我很好,今天是裴清送我来的。” “……” 同学们簇拥着莫尹一起到了电梯口,有两三个人跟着莫尹一起进电梯,很自发地帮莫尹推轮椅。 “裴清学长人这么好吗?他看上去挺凶的。” “没有,”莫尹微笑道,“他只是看起来不好相处,其实人很好,很照顾我。” “想象不出来……” 莫尹迅速地和同伴的同学打成一片,到第二节大课教室时,他已经和几个人交换了号码,约定去他们的社团参观。 这样美好的大学生活,当然要跟身边的人分享了。 莫尹拍了几张教室和教材的照片,开定位发了个朋友圈。 “新的生活。” 分组,仅‘莫红海’可见。 * 莫红海觉得自己这辈子可能就是走得霉运。 眼看着那五十万马上就要到手了,煮熟的鸭子居然还给飞了,还害得他差点要吃官司! 还好在他说出都是莫尹指使他干的时候,丁默海就没来找过他,让他松了口气。 莫红海也有点心虚,毕竟自己这个做长辈的把侄子给推了出去,但他也是实话实说嘛,莫尹应该也怪不了他,退一步说,万一他出了什么事,以后谁来照顾莫尹这个瘫子呢?当然是先得保住他自己更重要了。 “……我决定正式收养莫尹为我的干儿子!” 莫红海看傻了眼,手机看直播看得发烫,他的眼睛也跟着发红发烫,半晌,骂出了声“操——” 莫红海联系莫尹,莫尹不回,杀到医院,医院里的人说莫尹转院走了,护士们对他很不客气,眼神鄙夷,一副理都不想理他的样子,无论莫红海怎么追问,都不肯透露莫尹到底转去了哪个医院。 “我是他亲大伯!他转院你们凭什么不通知我!” 护士忍不住了,骂道:“把瘫痪侄子当摇钱树敲诈勒索,有你这样的大伯吗!” 莫红海被保安架着出了医院。 他想不明白事情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莫尹又怎么会摇身一变成了裴家的养子。 他找不到莫尹,又不敢再惹裴家,在网上想继续爆料搞风浪,却发现自己账号被封了,想联系记者爆料,才发现那些记者媒体也已经把他删除拉黑——事情解决了,热点过去了,他重新变成了那个无人在意的莫红海。 莫红海很不甘心,却又没什么办法,在网上火了的后遗症就是债主们也比之前追得更紧,他只能退了房子到处躲躲藏藏。 莫红海看到莫尹发的那条朋友圈时正躲在出租屋里抽烟,他“嗯——”了一声,眼珠瞪出,嘴和鼻孔一起喷烟,脸上迅速上了颜色,气得嘴唇发抖,烟灰簌簌地往下落,又烫到了裤子上,莫红海边抖裤子边又猛吸了两口烟,看了朋友圈的地址定位,踩了烟头就往外走。 第二节大课结束,莫尹收拾桌上的书本笔记,前排的同学回头问要不要他带他去食堂。 “谢谢,我自己可以。” “那就一起吧。” “好。” 莫尹微笑,视线越过那人看向教室门口。 那同学也转过头看了一眼,“怎么,你是要等裴清学长吗?” 莫尹笑了笑,不置可否。 怎么来这么慢……难不成是死了吗?不是昨天半夜还发微信给他,叫嚣他不可能躲他一辈子,裴家也不可能养他一辈子,迟早有一天他们会伯侄团聚,到时候莫尹就会为他的所作所为后悔不迭吗? 把书放进包里,莫尹正在低头拉拉链时,身侧后门口传来了不同寻常的动静。 莫红海来了,他怒气冲冲地冲进教室,故意一连撞开了几个学生,搞得那些人高马大的大学生们都一脸茫然。 莫尹手搭在拉链上,静静地向外看着,他前座的同学好像已经认出来了——有段时间莫红海总出现在新闻头条上,“莫尹,那是不是你……” “莫尹!” 莫红海喊得怨气冲天。 莫尹维持着拉拉链的姿势,就那么安静而没有反应地看着莫红海。 莫红海涨红了脸,他虽然不清楚中间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但莫尹明明是跟他站在同一阵线,要和裴家谈判的,然而莫尹现在又成了裴家的养子,分明是把他甩到一边去了!他在做生意的时候也吃过这种“媒人扔过墙”的亏,他本能地觉得自己是被利用了,他一个快五十岁的人被个小兔崽子,还是个瘫子玩得团团转,叫他怎么咽的下这口气! “我可算找着你了。” 莫红海面色狰狞,看上去来者不善的样子,前排同学围上来,试探道:“叔叔,这里是学校,您有话好说。” “扯什么淡呢,滚,这是我跟我侄子的事,我们自家人的事用你多管闲事?!” 莫红海现在最看不惯的就是“高材生”,一梗脖子,直接拽住莫尹轮椅的一侧,对着莫尹道:“你跟我走!” 莫尹锁住轮椅,低声道:“大伯,能别闹了吗?” “闹?我闹?” 莫红海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气不打一处来,指着莫尹的鼻子就骂:“你就跟你那死爹一样,不声不响的作死,连你大伯我都敢耍,裴家收你做干儿子了是吧?你这叫认贼作父你个白眼狼没良心的东西,你爹妈的骨灰都还在我这儿呢——” A大的学生个个都是读书人,没见过这种撒泼打滚的劲儿,一时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裴家人对我很好……” 莫尹嗓音微微发颤。 莫红海听了更是恼火,污言秽语地骂得更难听。 离莫尹最近的前排同学脑海中灵光一闪,连忙揪着包跑了出去。 莫红海骂得市井粗俗,周围围观的学生听了耳朵都觉得受不了,上去想帮忙拉开人,莫红海一根手指指上来,指甲全是黑的,学生们就下意识地往后退了,莫红海一回头,去拉轮椅上的阀,莫尹手盖住阀,死死地不解轮椅的锁,轮椅就在原地在两人的拉扯之间发出刺耳摩擦的哐啷声。 周围不知不觉都静了下来。 只有莫红海在跟莫尹较着劲,莫尹脸色白中带红,神情清冷而又倔强,看上去好像要哭了,可是坚持忍着不肯掉眼泪,也不肯让莫红海得逞。 他抬头看一眼莫红海,同时也看到了身后围观的学生仿佛在散开让出道路。 就在这一个瞬间,莫尹偏着脸,在只有莫红海能看到的角度冲着莫红海笑了笑。 他眼睛里还含着泪,可是笑容讥诮又轻蔑,明明白白的利用完就扔,嘴唇跟着轻动了动,他的口型饱满而清晰,“傻子。” 一股血直冲脑门,莫红海毫不迟疑地高高扬起了手。 在众人的惊呼中,莫红海扇下去的手被另一只手给攥住了。 “哎呦我操——疼疼疼疼疼——” 莫红海整个人跟着手臂向后弯,龇牙咧嘴地叫疼,下一秒,他被甩了出去,人撞到课桌,“哐当”的一声,围观的人群都不由又往后退了退。 莫红海摔得头晕眼花,捂着额头抬起脸,看到个身形高挑面庞冷漠的青年,一只手还保持着上扬的手势,另一只手插着兜居高临下地看他,“找死吗你?” 第6章 Chapter 6 “裴、裴清学长,不好了,莫尹遇到麻烦了。” 被找到的裴清正在下楼,闻言却像没听见似的,脚步不停地继续往下走。 那同学被他的反应搞懵了,下意识地跟着下楼,“他大伯来了,好像要把他带走!” 裴清的脚步停了,他慢慢转过脸,“你再说一遍。” 原来裴清对他的态度已经算不错了,莫尹静静地看着裴清提着莫红海的领子出去,莫红海脸涨得通红,鬼吼鬼叫地不停,裴清拽着他的领子往旁边墙上砸了一下,然后莫红海就老实了。 教室里静得出奇。 几分钟后,裴清回来了,看上去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言不发地过去推了莫尹的轮椅,没推动,他淡淡地看了莫尹一眼,莫尹默默地打开了轮椅的锁。 裴清走得很快,轮椅滑过地面,发出急促的声音。 电梯下去,裴清推着轮椅一直走到僻静处才停下,莫尹甚至随着惯性前后摇晃了下身体。 裴清放开轮椅,转头将手掌撑在粗糙的树干上,呼吸略微有些急促。 轮椅飙车,还挺刺激的。 莫尹笑了笑。 不过刚才裴清受到的刺激应该要比他大得多。 * “其实二少爷脾气不好也是有原因的。” 莫尹帮佣人一起整理衣服,佣人的年纪不算大,是他接触的当中最活泼爱说的,裴家的大部分信息都是她透露给莫尹,莫尹跟她熟悉之后,她说话也越来越没有顾忌。 “他妈妈呢其实就是个护工,还是我们夫人的护工,真是狗血死了。” “不过后来还有更狗血的呢,送他回家的舅舅吵着闹着要先生给钱,不然就把二少带走,反正就是变相卖孩子呗,闹得可凶了,二少本来出身就那样,刚回到家就丢尽了脸,我听说二少被认回来的头一年,几乎都不说话,大家都以为他是哑巴呢。” “那后来呢?” “什么后来?” “那个舅舅。” 那佣人耸了耸肩,“先生给了笔钱把人打发走了呗。”把衣服整理好挂到衣柜,那佣人道,“本来就是图钱,难道还真想要人啊?那舅舅也不是个东西,没干过什么好事,二少在他身边没少吃苦,他最讨厌的就是那个吸血鬼舅舅了。” “是吗?”莫尹神色若有所思,那确实挺讨厌的。 * 裴清慢慢平复了呼吸。 太过相似的情景几乎瞬间调出了他的记忆和当时的情绪。 既像坨没人要的垃圾,也像棵急需产出的摇钱树。 很讽刺的矛盾。 手掌微蜷了一下,裴清转过身。 莫尹坐在轮椅里背对着他,发顶蓬松地随着风轻轻摇晃,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手背因为用力而青筋浮现。 “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极力地掩饰住那一丝颤抖。 裴清转了下脸,冷冷道:“你的确很麻烦。” 他话音落下,莫尹就把头低了下去。 “所以请你以后凡事多靠自己,尽量不要麻烦别人。” 莫尹抬起脸,转过头,斜斜地向后仰视裴清。 裴清的表情依旧很冷漠,然而眼神却不是那么回事,仿佛有某些热烈的东西透过他冷漠的表面正在向莫尹展露。 莫尹的神情也慢慢变了,他点了点头,对裴清这样不客气的话却是一字一句认真地回答道∶“谢谢,我会的。” 裴清的眼神也渐渐平静了下来,他扭了下脸,伸手要去推轮椅,莫尹抬起手,嘴上说着:“我自己来。”一上一下,两只手不经意地碰到了一块儿。 肌肤接触,裴清的手很热,莫尹的手却很凉。 莫尹看向裴清,裴清也正在看着他。 莫尹很快地收回了手。 裴清移开视线,扶住轮椅,“你太慢了。” “下午还有课吗?” “没有了。” “那就回去吃。” 司机在学校附近等候,接到指令马上把车开到学校的西门口,两人已经在等,司机连忙下车,“二少……” 裴清一如既往地没搭理他,只是单手从轮椅上落下去,好像很自然地就抱起了莫尹。 “开车门,愣着干什么?” “……哦,好,马上。” 裴清依然是坐在副驾驶,低头看手机。 莫尹也依然是坐在后排,他拉着安全带,打量着前排的裴清,脸上扬起淡淡的笑容,后视镜里,冷如刀锋的视线反射过来时,莫尹又一下收起了笑容低下了头,裴清的视线在莫尹没看到的瞬间稍稍变得柔和。 回到裴宅,司机把轮椅从后备箱拿出,裴清已经把人从后排抱了出来。 虽然只做过两次,然而他却像是很熟练似的,放下莫尹时没有像早上那么粗鲁,轮椅只轻摇了一下,莫尹的手臂从他肩膀上滑下去,同时伴随着一句轻轻的“谢谢。” 裴清没什么反应,手插回兜里,依旧是一脸冷淡。 “看来你们相处得不错。” 门内传来消失了一段日子的声音,莫尹和裴清同时转过脸。 裴明疏回来了,他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个咖啡杯,面上带着淡淡的微笑,“早上我问小尹,小尹说你对他很好,我还不大敢信,原来是真的,那我就放心了。” 裴清看了一眼莫尹。 莫尹脸色微红。 裴清转过脸,一言不发地穿过裴明疏身边。 裴明疏不以为意,上前走到莫尹面前,“第一天上学,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莫尹低下头。 裴明疏有点诧异。 他对莫尹一直都很关心,可是莫尹对他始终保留着一点戒心似的,态度总是不咸不淡,只在偶尔的瞬间才泄露出真正的情绪。 裴清则是完全不跟莫尹接触。 不过好像只是短短一个上午的时间,莫尹对待裴清的态度好像就比对他要亲近一些了。 至少在裴明疏看来,莫尹对裴清好像要比对他没有那么拘谨。 “那就好。” 裴明疏微一颔首,他示意一旁的佣人去推轮椅,莫尹却突然道:“我可以跟你聊聊吗?单独。” 房间内,窗帘半拉,外面花海依旧。 裴明疏端着咖啡杯静静听莫尹说了学校里发生的事。 “这样啊。” 他模棱两可地回应了一下。 莫尹:“我不知道我大伯会不会再去找那些媒体乱说……” “这个你不用担心。” 裴明疏点到为止。 莫尹沉默了一会儿,又道:“其实我大伯人不坏的。” 裴明疏看向莫尹。 莫尹面色沉静,表情有些无奈,又有些黯然,“他只是欠了太多钱,我堂哥也欠了钱,人一直在外地找不到,我大伯也是为了我堂哥,他过得也很困难,所以不管他怎么样,我都不怪他。” 裴明疏心头微动。 莫红海和莫尹的那一截事端,丁默海也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包括莫红海的陷害。 也许对莫尹来说,这个平常就不怎么亲近的大伯已经是唯一剩下的长辈亲人,所以再怎么糟糕也是好的。 他轻叹了口气,摩挲了下手指,抬手轻碰了一下莫尹的后脑勺,莫尹轻微地扭了下头躲避,还是有点不适应和他接触的样子,裴明疏对他笑了笑,“小尹,你太善良了。” 莫尹表情忧郁。 “这件事你不用担心,”裴明疏用一种温和而又可靠的语气道,“我会解决的。” 莫尹“嗯”了一声,说“谢谢。” 裴明疏笑了笑,“这本来也是我们该解决的事,不用谢,你今天上学也累了,厨房里做了汤,待会儿多吃一点。” “好。” “真乖。” 裴明疏没忍住手痒,又摸了下莫尹的头发,莫尹大概是因为他承诺解决他大伯的问题,这次没再动,只是手应激似的抓了下轮椅把手,裴明疏在心中失笑,克制住了摸第二下的冲动。 裴明疏说他吃过了,就先出了门,留裴清和莫尹在餐厅吃饭。 裴清的表情不是很好,对莫尹道:“你不用在他面前替我说好话。” 莫尹圆了下眼。 裴清冷淡道:“我还不需要看谁的脸色过日子。” 莫尹手拿着筷子,嘴唇动了两下,过了一会儿,才缓缓道:“我没那个意思。” “总之你记住就行了,”裴清看向他,凤眼清冽,“我对你怎么样,你用不着向谁汇报。” 莫尹在他的逼视下慢慢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以后不说了。” 裴清收回视线,过了一会儿,用公筷给莫尹夹了筷叶菜。 “谢谢。” “吃饭别说话。” “……” * 莫红海捂着额头上楼。 他头上磕了个包,红肿发疼,那裴家的少爷下手真重,他妈的,有钱人了不起?!说什么再敢来就打断他的腿。 好啊,打断他的腿啊,把他也接到裴家算了! 莫红海自言自语嘟囔着小声骂骂咧咧,想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这顿打不能白挨,得想个办法爆一爆料,不能就这么放过这么个生财的机会。 钥匙插进锁芯,门打开,莫红海低着头往左边水槽走,打开水龙头先洗了个手,手上有点血污,让他看了越发生气,嘴里又是一通难听地乱骂,抽了墙上的毛巾捂住额头,转身回头却是吓了一跳。 狭窄昏暗的出租屋内,突兀地出现了个和这地方格格不入的人物,一身剪裁得体的大衣外套,就是不识货的也看得出那布料上光泽名贵,不是一般货色。 莫红海视线上移,和这身名贵服饰完全匹配的清贵脸孔出现在了他的视线中。 “你……” “你好,我是裴明疏。” 裴明疏双手背在身后,彬彬有礼道。 莫红海听到这姓,腿先软了一下,随后又开始发愣。 裴?姓裴? 什、什么意思? 裴家的人怎么突然出现他这间出租屋里?他哪来的钥匙?不是,他找他想干嘛?给钱?还是找事? 莫红海一直想再联系上裴家的人,可真见到了,又有点发憷。 丁默海那次带着律师来的情形给他留下了心理上的阴影,今天裴清又给他留下了生理上的阴影,双重阴影打击之下,莫红海一时说不出话,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就那么呆呆地看着裴明疏。 “是这样的,”裴明疏见莫红海不说话,便微笑道,“我希望你不要再打扰我们家人的生活。” 莫红海依旧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我指的是莫尹。” “……” 莫红海回过了神,他把捂额头的毛巾放下,慢慢有点琢磨过了味道。 莫尹那小兔崽子是不是故意在利用他? 鼓动他闹事,让裴家下不来台,他莫尹再出来唱红脸,帮裴家把这事一解决,顺理成章地就挤到裴家当干儿子去,以后一辈子就全不愁了。 所以裴家的现在全拿莫尹当好人,拿他当恶人? 莫红海看向裴明疏,眼中射出阴狠愤怒的光芒。 这些情绪全是对莫尹的。 “你是裴家的……?” 裴明疏知道莫红海是问他的身份,但他没有正面回答,只又道:“裴明疏。” 莫红海磨了磨牙,不说拉倒,他甩了下毛巾,故意当着裴明疏的面呸了口唾沫在地上,仰头冷笑道:“我还以为有钱人都是聪明才挣到的钱,原来也全是傻子。” 裴明疏静静看他,面上笑容淡淡,只是那种笑容在莫红海看来有些高高在上,让他觉得很不舒服。 莫红海从口袋里摸出烟,刚要点,就又听裴明疏道:“请不要抽烟。” 莫红海目光斜斜地瞟向裴明疏,裴明疏说话的语气很温和,脸上也还是带着笑,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手一抖,不由自主地就放下了火机。 莫红海面红耳赤,觉得自己实在太没面子,咽了咽唾沫,咬牙道:“我告诉你们,我已经说过了,当初就是莫尹让我在裴总来探望的时候闹事,说这样可以多要点钱,我真不知道你们为什么就是不信我,他就是故意的,他把我给甩开了,怕我拆穿他!你们要是不信,我可以跟他当面对质,钱不钱的无所谓,我现在就是要把事情给说明白!” 一番话大义凛然,莫红海说完自己都快信了,腰板都不由挺直了几分。 裴明疏的表情始终没有变化,等他说完后,才道:“你欠了四十万,莫天龙欠了七十万,我可以帮你们解决这两笔债务。” 莫红海的表情瞬间变了,那是一种控制不住的喜悦,眼睛也随之露出贪婪的光芒。 “真、真的?”莫红海迫不及待道,“有什么条件?” 裴明疏笑了笑,“请你不要再来打扰我们家人的生活。” 莫红海脱口而出,“你不信我说的?!” 裴明疏抬起背在身后的手臂,莫红海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他以为裴明疏也要揍他了,哪知裴明疏只是看了下腕上的手表,他戴了副黑色的手套,莫红海看着还是有点憷,怕他突然发难,不知道为什么,比起那脾气暴躁的裴家少爷,他觉得面前斯文有礼的裴明疏反而要更可怕一点。 “时间不早了,我先走了,会有人来联系你的。” 裴明疏提步向前,莫红海有点傻眼地看着他,裴明疏走到门口,回了下头,“对了,我带走了那边两样东西,希望你不要介意。” 他扬了扬下巴,莫红海视线跟着过去,发现靠墙桌上摆着的骨灰和遗像不见了。 莫红海没说话,他贴在窗户上看着裴明疏的身影出现在了楼下,司机下车开了车门,莫红海突然发现从头到尾裴明疏好像都完全没在听他说话,仿佛他们不是一个物种,他说的就不是人话一样。 TMD!莫红海摸了烟恨恨地点了,行,先清了债,他再慢慢跟他们斗! * “这个人很贪心,又喜欢胡说八道,”裴明疏在车上一根一根手指慢条斯理地脱着手套,“最好是一次性解决掉。” “大少您的意思是……” 裴明疏抬了下手,示意话题到此为止。 前面座位上的人马上住了嘴。 裴明疏脱了手套,拿起一旁的黑白照片。 莫尹和他母亲长得比较像,眼睛和鼻子都很秀气柔和,但因为他是男孩子,面部轮廓要更生硬一些,会显得有点倔,倔得又有些可怜相。 回到裴宅,裴明疏把骨灰和遗像交给莫尹,莫尹的表情很难以形容,马上就转过了脸,躲避了裴明疏的视线,双手紧紧抱着那些东西。 裴明疏抚摸他的头发,莫尹没躲。 “没事了,以后不会再有人来纠缠你了。” 好一会儿,莫尹转过了脸,眼睛红红地看着裴明疏,“怎么解决的?” 裴明疏温和道:“我给了他一些钱。” 莫尹的眼睛更红了。 “没关系,”裴明疏手掌从他的头顶抚摸下去,莫尹的头发很软也很顺,“只要能解决问题就好。” “他还会再要钱的。” 莫尹脸上又流露出了那种倔强的无助神态,“我走吧,反正已经没事了,我离开这里,他就没办法了。” 裴明疏手掌按住他的后颈,蹲下身,温柔道:“不会的,你要相信我。” 莫尹看上去仿佛正在极力克制,他眼睛里已经有了淡淡的水光,但是眼泪坚持不掉下去,他低头回避了裴明疏的视线,压抑着声音道:“我想回家。” “等你放假了,我可以带你回去看看。” “我自己回去。” “也可以,我让司机送你。” “……” 裴明疏静静地等了一会儿,他手掌轻拍了下莫尹的后颈,“好了,休息吧,别多想,已经没事了。”他站起身时,听到莫尹一声低低的沙哑的“谢谢。” 裴明疏笑了笑。 “我大伯……”莫尹小声道,“他有没有让你给我带话?那天之后他把我拉黑了,我联系不到他……” “没有。” 裴明疏顿了一下,又改口道:“有。” 莫尹抬起脸,面上隐约有些希冀。 “他说让你安心在这里生活,他要去南方做生意。” 莫尹的表情又慢慢黯淡下去,他“嗯”了一声,“我大伯不太会做生意。” “是吗?” “他什么时候走,我想去送送他。” 裴明疏又摸了摸他的头,微笑道:“他已经走了。” “……” “别多想了,”裴明疏温和道,“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他有他的生活,你也有你的生活,你要向前看。” 莫尹又“嗯”了一声,他低头又抬头,目光诚恳,“谢谢你。” 裴明疏的手指侧面勾了下莫尹的脸颊,莫尹有点受惊似的躲了一下,又迟疑地把脸凑了回去,裴明疏笑得很开,手指又摩挲了他的脸颊,“不用谢。” 那天之后,莫红海果然没再出现。 莫尹试着联系过莫红海,联系不到。 后来,他在网上搜索,发现有营销号小道消息说当初829事件里那个特别高调的大伯犯事进去了,好像是因为涉嫌传销诈骗。 829的热度早就过去了,这条消息根本无人在意,莫尹切出去又切回来时,发现连这条信息都没了。 兄弟两个的行事风格还真是截然不同。 裴清看似脾气古怪,其实城府不深,表面看着很冷漠,实际同情心泛滥又缺关注,打破防线之后很容易接近。 至于裴明疏嘛…… 微信里,莫红海污言秽语的辱骂就停留在裴明疏说问题解决了的那天。 手机屏幕暗了下去。 屏幕上映出一张若有所思的脸孔。 莫红海帮他打入了敌人内部,助他敲开了裴清的防线,又替他试探了兄弟两人的深浅,算是物尽其用,已经成了一颗废棋。 现在,他需要新的。 最好是两颗同样强大——可以互相攻击残杀的棋子。 第7章 Chapter 7 转眼之间,秋天过去,冬日降临,很快就到了过年的时候,裴宅也变得热闹起来,花匠们整天都忙忙碌碌地装饰花园,今年稀罕的是移来了几株很罕见的兰花,因为太过珍贵,全程都是由裴明疏亲自操刀修整。 “怎么样?” 裴明疏问一旁的莫尹,“我的手艺还不错吧?” “很好看。” 裴明疏笑了笑,为了侍弄这几株兰花,他戴了副白手套,衬衣挽了上去,露出一截结实的小臂,“放一株到你房间里?” “不用了,”莫尹拒绝道,“它在外面,大家都能看到,我也可以出来看。” 裴明疏拔了手套,揉了下莫尹的头顶,“小尹真乖。” 莫尹表情微窘,但是没躲,看上去已经适应了。 裴明疏比莫尹大九岁,性情也比同龄人更成熟稳重一些,所以在他看来莫尹就像个小孩子一样,他甩了甩手套,站起身道:“走吧,进去吃饭。” 莫尹应了一声,两人并排走着,裴明疏边走边整理袖子,配合着莫尹的速度。 “这两天你要不要再回趟家?” “我后天回去一趟。” “上午去,下午可能会下雪。” “嗯。” 裴明疏在家里的时间不多,他很忙,而且也很有能力,刚进公司没多久,出一趟差就给友成打开了久攻不下的南方市场,裴竟友特别高兴,对大儿子,他只有“满意”两个字,很快就把公司里的许多事务交给了裴明疏。 裴明疏虽然很忙,但回到家里总会关心下莫尹,自从他把莫尹父母的骨灰遗像带回来后,莫尹总算是对他有些敞开心扉的样子。 裴明疏也很高兴。 子不教父之过,反过来说,父亲有了过错,做儿子的也该负责。 裴明疏很希望能让莫尹在这个家里过得舒心一些,尽早真正地成为他们这个家的一份子。 大年三十那天,莫尹起得很早,他自己洗漱穿衣,推了轮椅出来,裴明疏在厅内打电话,看到他后单手遮住电话,微笑道:“很合身。” 衣服是定制的,不过数据是裴明疏估测的,事实证明他的目测很精准,这一身衣服对莫尹来说刚刚好。 “谢谢。” 裴明疏笑了笑,“要回家了吗?” 莫尹“嗯”了一声。 “好像没看到司机备车。” “我叫了专车。” “这样,那让司机送你到门口。” “已经说好了。” 裴明疏点了点头,嘱咐道:“中午之前回来。” “会的。” 司机送莫尹到了裴宅的大门左侧,回头道:“小尹,你叫的车还没到啊,要不还是我送你去吧,反正也没什么事。” “不用了,”莫尹道,“车马上就到,谢谢张叔,你回去吧。” 司机放下轮椅,莫尹已经能够很熟练地自己一手固定住轮椅,从车内坐上去。 “那我进去了。” “嗯,没关系,你去吧。” 司机把车重新掉头开回宅内,莫尹推着轮椅沿着宽阔的马路往前走,他推了没几步,前面一辆行政加长的轿跑驶了过来。 对专车司机来说,几百万的车显然是有点过分了。 车门打开,从车上下来的是裴清。 “你晚了。”裴清道。 “说了几句话,耽误了两分钟。” “啰嗦。” 也不知道是在说莫尹,还是在说和莫尹说话的人。 裴清抱了莫尹上车坐到副驾驶,随后很熟练地把轮椅收起放到后座。 两人默默不语,一直到了莫家老屋。 莫家老屋是莫爷爷当初单位分的房,老筒子楼,没有电梯。 虽然是白天,楼栋里依旧昏暗,莫尹趴在裴清的背上,闻到一点潮湿发霉的味道。 莫尹在裴清背上掏出口袋里的钥匙开了门,进去之后,裴清就把他放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因为定期来平常也锁门的缘故,屋子里挺干净的,裴清去开了一扇窗户,冬日的冷从窗户中沁入原本就有些冰冷的屋子,他站在窗前,侧脸也显得很冷清,过了一会儿他回头问莫尹:“要不要上厕所?” 莫尹摇了摇头,脸上有些窘迫。 裴清转过脸,继续看向窗外,筒子楼的楼间距很近,天空被割成一小块一小块,显得很窄,这跟裴清童年时的记忆很相似。 和莫尹的关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好的呢? 那天下午在学校,莫尹给他打电话,语气有些故作镇定的慌张,“你好,对不起,你能来帮帮我吗?” “什么事?”裴清皱眉道。 莫尹沉默了好一会儿,没说什么事,只是声音颤抖,“求你。” 裴清挂了电话过去。 莫尹在走廊的转角,表情很难过地看他,裴清和他见过的几次都没看到他露出这么脆弱的神情,他觉得莫尹跟他在有些地方是有点像的,除非万不得已,他们都不肯轻易示弱。 “怎么了?” 裴清没发现自己居然不自觉地放柔了语气。 “洗手间坏了。” “坏了?” 莫尹面色隐忍,“门锁住了。” 裴清走到不远处的洗手间,洗手间门开着,里面也有人在上厕所,他视线扫过去,在末尾处微微一顿。 无障碍厕所被不知道谁上了把锁。 裴清推了莫尹进洗手间,洗手的人下意识地打量,裴清冷漠地一眼,那人连忙走了。 那是他第一次帮莫尹上厕所。 尽管裴清表现得很若无其事,莫尹也竭力装作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但莫尹的表情和神态都是隐忍而屈辱的。 他的双腿已经变得很纤细,苍白的底色,淡色的疤痕,显得羸弱又可怖斑斓,皮肉柔软而细腻,一点控制力也没有地陷入裴清有力的指节中。 裴清扶他穿裤子的时候,莫尹好像终于忍不住哽咽了一下。 裴清的手一顿,转头看向莫尹。 莫尹低着头,乌发垂了个尖,白皙的额头藏在里面,泛出崩溃的红。 那种被击溃自尊的感觉,裴清也曾经历过,但或许莫尹还要比他更糟一些。 “再碰上这样的情况,发微信给我就行。” 裴清淡淡道。 莫尹坐在轮椅里,脸藏在胸膛前。 裴清递了自己的手机过去,上面是他微信的二维码。 莫尹没反应。 裴清:“还要我哄你?” 莫尹一下抬起了脸,眼中水光潋滟,羞愤难言。 裴清满脸冷漠,看上去没有丝毫同情心的样子,“你自己应该早就已经接受现实了,不是吗?” “事情已经是这样了,”裴清微微俯下身,和莫尹平视,“我们只能接受现实。” 那是裴清面对莫尹第一次说“我们”,之后他和莫尹就在私下里越走越近,“我们”的次数也变得越来越多。 莫尹在莫家老屋里坐了大概有半个小时。 从始至终,裴清都只是坐在窗边静静地陪他,两个人谁也没说话,在这间狭小破旧的屋子里,仿佛他们身体的一些部分正在某个频道共鸣。 当然,这一切都是莫尹刻意制造的。 他回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裴清。 比起裴明疏,接近裴清显然要简单多了。 在这个秘密的空间里,他们互相陪伴,让那些不能在人前展露的情绪彼此碰撞,在沉默中变得越来越靠近。 莫尹没有在破屋子里受冻的爱好,觉得裴清的情绪应该释放得差不多了,说道:“走吧,快下雪了。” 裴清侧过身关上窗,回头道:“你确定走之前不需要上厕所?” 莫尹:“……” 他承认他那天是故意把厕所锁了,利用这件事来快速刺激击溃裴清的心理防御,他用自己的“崩溃”来换裴清的接纳,效果很好,但好像好过了头,裴清现在特别关心他的“方便”问题。 “不用。” “别逞强。” “……好吧。” 既然他诚心诚意地想要“帮助”他,那他就勉为其难地答应吧,反正他也没什么感觉,无所谓。 大年三十,裴家父子三人和莫尹一起在家里吃饭,裴竟友显得心情很好,红光满面的,他不断地夸赞裴明疏,甚至表现出了一点退位的意思,裴明疏太出色了,进入公司没几个月,整个公司都有了回春的景象。 “裴清也很好,”当然,裴竟友也照顾到了小儿子,“学业完成得很不错,”他又看向莫尹,“莫尹也是好样的,好,都很好。” 裴清面色冷淡,莫尹也只是很淡地笑了一下,只有裴明疏一直算是配合。 散席之后,裴明疏扶裴竟友上楼,裴竟友在卧室里吃了药,压了下胸口,“过了年,我想让阿清也去公司学学做事。” 裴明疏道:“好啊。” 裴竟友看向他,目光慈爱,“明疏,你不介意?” “我不介意。” 裴明疏回答得很坦然。 “我以为你会不高兴。” “没什么不高兴的,”裴明疏道,“他也是您的儿子,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裴竟友微微低头,“是我对不起……” “爸。” 裴明疏打断了他,轻拍了下父亲的背,他低声道:“过年好,您注意身体。” 下楼时,裴明疏看见裴清和莫尹在院子里,莫尹的轮椅停在下面,裴清坐在台阶上,外面正在下雪。 “怎么坐在地上?” 莫尹和裴清同时回头。 这场景似曾相识,裴明疏笑了笑。 裴清转过脸,没回答。 莫尹转着头还看着裴明疏,裴明疏过去,手掌拢了下莫尹的耳朵,莫尹缩了缩,但是没彻底躲开,裴清余光扫着他,眼神冷冷的。 “耳朵都要掉了。” 裴明疏语气温柔,哄小孩一样。 “我不冷。”莫尹道。 “胡说。” 莫尹不说话了,低下头,脸微微发红。 裴明疏松开手,又看向裴清,“你呢,坐在地上也不冷?” 裴清说:“不冷。”回答的语气和表情都很勉强生硬,像是不得不回答的样子。 裴明疏笑了笑,“好吧,家里有两个不怕冷的,看来我们来年一定旺。”他说完,又摸了下莫尹的头转身走了。 等他的人影消失在视线里之后,裴清脸上露出一点似不屑又似讥讽的表情,那表情转瞬即逝,很快就变成全然的冷漠,莫尹假装没有看见,过一会儿道:“我们进去吧。” 裴清也一样没理他,他静静地看着落下的雪,仿佛是要在这里坐一整夜的打算。 莫尹也不说话了,他紧了紧胳膊,又吸了下鼻子。 没一会儿,裴清的胳膊动了动,脸也慢慢转过来,他看着莫尹红红的耳朵和鼻尖,嘴唇动了动,“进去吧。” 莫尹回到卧室,洗了个热水澡,出来的时候发现裴明疏正坐在他床边的沙发里,面朝着落地窗。 轮椅滚动的声音传来,裴明疏转过脸,对他微微一笑,“洗好了?” 莫尹用毛巾揉着头发,“嗯”了一声。 他推了轮椅过去,裴明疏向他伸手,莫尹迟疑了一下,把毛巾递给他。 裴明疏坐在沙发里,侧着身给莫尹擦头发,“你和裴清相处得不错。” “嗯。” “你们年龄相仿,应该有很多共同语言。” “还好。” 裴明疏发出一点淡淡的笑声。 “性格也有点像。” 莫尹不说话了。 裴明疏给他擦得半干,又用手指将他的湿发梳理整齐,莫尹低着头,乌黑的头发里露出一截粉白的耳朵,裴明疏碰了碰他的耳朵,引起莫尹抬头看向了他。 裴明疏微笑着递给莫尹一个红包,“压岁钱。” “我不要。” “拿着吧,保平安的。” 莫尹不接,裴明疏起身,自顾自地把红包放在了他枕头下面,“晚上压着睡。” 莫尹转头,“我没准备礼物。” “不用。” 裴明疏冲他摆了下手,“新年快乐。” 裴明疏出去后,莫尹推了轮椅过去掏出枕头下的红包,打开以后发现里面是一张黑白相间的副卡,还有一张手写的对折卡片。 “岁岁平安——裴明疏。” 裴明疏的字和他的人有些不一样,笔力千钧,隐隐有些压迫感,在新年的祝福后署名,更像是一种狂傲的宣告:‘我要你平安,你当然就会平安’。 莫尹将那张卡片举起,轻嗅了一下。 是裴明疏身上那种特有的淡淡香气。 昂贵又难以捉摸。 他感觉自己好像越来越兴奋了。 不知道这样的人最后绝望崩溃时,会是怎样美妙的情形? 蓦然之间,莫尹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他一下回头,裴清正站在他门口,门开了一半,他手上捧着个盒子,表情很复杂地看着莫尹。 莫尹还举着裴明疏写的卡片,见状连忙先放了下去,他一面调整表情一面道:“你有什么事吗?” 裴清进来,关上了门。 他过来,随手将盒子扔在一边,盒子的包装震开,莫尹看到里面掉出棕色围巾的一角。 裴清抽走了他手里的卡片,莫尹手下意识地跟着卡片向上抓了一下。 裴清举起了卡片,卡片挡住了他的眼睛,让莫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他不知道自己刚才那副因为想要作恶而过于兴奋的表情有多少落在了裴清的眼里,莫尹一言不发,决定以不变应万变。 裴清垂下手中的卡片,视线也一起淡漠地扫下去,语气淡淡道:“你喜欢裴明疏?” 莫尹:“……?” 第8章 Chapter 8 莫尹的表情是一点不作假的惊讶,可以说这是他进入这个世界后在人前唯一一次流露出属于他的真实情绪。 不过他反应很快,马上就调整了回来,整张脸都沉了下去,他脸色白中带红,说不清是羞还是气,推着轮椅到裴清面前,从裴清垂着的手指尖里把那张卡片抢了回去。 裴清站在原地没动,也没再多说,双手插兜,转身就走了。 莫尹看着半开的门,又看向手里的卡片,心中的荒谬还是无法消除。 裴清刚才是什么意思? 他喜欢裴明疏? 是说他对裴明疏太过听话谄媚?还是有别的意思? 该不会是在说他对裴明疏有想要发生性关系的欲望吧? 莫尹心里一阵阵地感到不可思议。 按照自然人的年龄来算,他应该算是刚成年不久,其实跟这个世界的“莫尹”处境也差不多。 他的父母也已经过世了。 不同的是他生下来没多久,父母就过世了,在他的记忆中,对父母的印象约等于无,由联盟的自然人抚育部负责照顾长大。 因为他的精神力天生就极其强悍,所以抚育部派了十二个专员来特别照顾他,把他保护得密不通风,一直到成年接受任务,他所接触过的外人都屈指可数,当然他也没那个兴趣同人接触。 自然人的生理欲望很低。 而且精神力越强的,在这方面的需求就越低。 生理上的低级需求都没有,就更别提心理上的需求了。 喜欢什么人,咋听起来,让莫尹都感觉有点不适,浑身都快起鸡皮疙瘩。 莫尹看了一眼手中的卡片,又看向门口,最后看看落在地毯上的盒子,想不通裴清怎么会说出那样惊世骇俗的话,他来回反复地看了几遍后,终于恍然大悟。 ——裴清不是自然人。 他们是小世界里的人,有着较为肤浅的爱恨情仇,实属稀疏平常。 莫尹推着轮椅过去捡起地上的礼盒。 裴清给他买了一条围巾,应该是作为新年的礼物。 莫尹想起下午从老屋出来,楼道里有风,他趴在裴清的背上,缩着脖子忍耐着小声咳嗽,裴清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事,一只手揪紧了自己的领子不让风灌进去,这时候裴清偏过了脸,看他的眼神似乎有些异样,不似惯常的冷漠,里头有些不寻常的热度,只是那时莫尹没有完全读懂,以为裴清眼睛被风糊了。 围巾很柔软,手摸上去触感像陷进了云里。 裴清语出惊人,会不会是有些以己度人的意味呢? 莫尹一手抓着卡片,一手抓着围巾,神情若有所思。 * 过完年后,裴明疏立刻就飞去了国外,他忙得不可开交,裴竟友倒是能轻松几分,在家里待了两天。 都说裴清这个儿子不受宠,可是裴明疏离开之后,莫尹发现裴竟友对裴清也是很慈爱的,反而裴清看上去有几分不耐烦。 裴竟友说让裴清过两天去公司实习,裴清却是干脆地撂下两个字“不去”,随后就离开了餐厅。 莫尹端着碗,有些迟疑地看向裴竟友。 裴竟友淡淡一笑,根本不生气的样子,“吃饭吧。” 人都是有很多面的。 有些人在追逐利益时表现得如同饥饿的鬣狗,全然不管别人的死活,而当他面对自己的家人时,却又是那么宽容忍让,看上去就跟全天下最普通的父亲一样。 而有些人表面看起来很冷漠,但说不定心里藏着一座等待爆发的火山。 裴宅有内部电梯,一共五层楼,裴竟友住在二楼,裴明疏住在三楼,裴清住在顶层,四楼据说是以前裴夫人养病住的,现在就空在那里,莫尹住在底楼,从来没上去过,今天他推着轮椅进了电梯,按下了五楼。 裴宅设计的时候是纯西式,越往上空间越小,像是皇冠的顶部,电梯门打开,视野就感觉比楼下要狭窄很多,更像是阁楼。 墙壁横贯着木头呈三角形下压的趋势,一扇拱形的玻璃窗户坐落在三角形的中央,三角形的尾部连接着一扇小门,裴清正坐在窗户延伸出来的平台上,一条长腿平直地伸着,另一条长腿则自由地垂在窗下,他手上拿了一支银色的口琴。 听到电梯打开的声音,裴清皱着眉回头,看到是莫尹后,收回了视线。 自从大年三十那晚过后,莫尹还没和裴清说过一句话,两个人的关系好像又回到了刚开始互不相干的时候。 莫尹将轮椅推到窗边。 裴清很喜欢站在窗边向外看。 莫尹到了窗边,发现从高楼层望下去,裴家看上去大得简直无边无际,比裴家更大的是远处的山林。 “为什么不愿意去公司呢?”莫尹低声道。 裴清沉默良久,他没有回答,只是拿起口琴吹了一下。 口琴的音色很一般,从表面外壳上的划痕也可以看得出来这支口琴已经很旧了。 “是怕自己做不好吗?” 莫尹说完,便被裴清冷冷地横了一眼。 “我当然能做好。”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去?” “与你无关。” “……” 裴清冷淡地垂下眼眸,他望着口琴的样子显得又有些柔和,然后他又抬头看向莫尹,“你觉得我不如裴明疏?” “我没这么想。” 裴清嘴角微勾,看上去有些讥诮的样子,“你怎么想,我也无所谓。” 莫尹心说那他一开始还问什么。 明明就是在意的。 看似慈祥却又偏心的父亲,完美无缺的兄长。 他又有什么呢?一个不光彩的出身,尴尬的身份,无人理解的处境。 莫尹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对裴清道:“口琴能借我吹一下吗?” 口琴拿在手里是温的,大概是裴清攥了很久的缘故,莫尹问裴清“有纸吗”,裴清冷淡地瞥他一眼,伸手要从他手里拿回口琴,莫尹拿紧了不放,小声说:“算了。” 悠扬的音乐轻快地响起,莫尹吹的是《友谊地久天长》,曲调是一种永恒而经典的美,带着淡淡的忧愁。 一开始,他吹得不是很熟练,慢慢的就渐入佳境,裴清听着他吹,视线一直牢牢地锁在莫尹脸上,吹完后,莫尹的脸微微有点红,还带了点笑意,“怎么样?” “一般。” “……” 裴清从他手里拿走口琴,用袖子在表面拂了拂,莫尹的表情有些尴尬,然后裴清就拿起了口琴自己来吹。 他吹的调子,莫尹没有听过,好像就是随心所欲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听着就像鸟在天上飞,孤独而自由。 口琴的声音在不大的空间中回荡,让人感觉到怀旧的气息。 吹完之后,裴清问莫尹:“你喜欢裴家吗?” 莫尹和他对视着,裴清的眼睛像一面镜子,反射着莫尹的神情,同时仿佛也在审判莫尹。 这对两人来说是一个很重要的瞬间,莫尹敏锐地察觉到。 他心头微动,随即眨了下眼睛,表情很平静,语气也很冷静道:“不喜欢。” 裴清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不喜欢,为什么要来?” 莫尹苦笑,“因为我没有选择。” 是的。 因为没有选择。 他们都没有选择。 裴清沉默下来,垂头看向手中的口琴。 “等大学毕业后,我就离开。”莫尹道。 裴清看着他,神情有些难以捉摸。 “那个时候,我应该有能力独自生活了,”莫尹表情认真,“我们不可能什么都不做,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凡事都要靠自己,你说的。” 裴清嘴唇动了动,转头看向窗外,又重新看向莫尹,“不会是裴竟友让你来当说客的吧?” 莫尹脸色一黑,“你为什么总是喜欢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他说完,就推动轮椅,“算了,我不想再跟你说话了,反正你也不想跟我说话。” 轮椅转动方向,却被伸出来的脚给勾住,莫尹回头,裴清居高临下地看他,“我去公司实习,你在学校里又碰上意外情况了怎么办?” 莫尹的脸瞬间红了。 “不会的,都已经修好了。” “万一呢?” “……我叫别人帮忙。” 莫尹越说头越低,下巴又藏到了胸口,裴清脚一动,把他连人带轮椅勾到自己身边,视线落在莫尹光洁的额头上,“那天你为什么不叫别人帮忙?” 莫尹低着头不说话。 裴清的脚勾着他的轮椅,显然是他不回答,就不让他走。 莫尹像是无可奈何般声音低低地回答:“我不知道。” 裴清也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他用口琴碰了碰莫尹的脸,口琴的外壳已经变得有些冰,莫尹抬头,裴清正看着他。 四目相对,似乎有些许异样的情绪在彼此之间滋长。 莫尹率先移开了视线,脸色微红。 “我下去了。” 他动了动轮椅,勾住轮椅的长腿也放了下去。 莫尹推着轮椅向前,他感觉到身后有一道视线牢牢地锁定着他,进入电梯,把轮椅转过来。 裴清斜靠在窗台,视线果然正不偏不倚地看着莫尹的方向,被莫尹发现后仍是没有转移,依旧是这么直视着,视线犹如实质般牢牢地抓着莫尹。 电梯门关上,莫尹脸上那种僵硬的表情慢慢恢复成了常态,他低着头避开监控,嘴角向上扯了扯。 * 裴明疏回国之后,发现裴清已经在公司实习,他没什么太大反应,倒是来问莫尹自己一个人在学校会不会不方便。 莫尹:“我一个人就可以。” “真乖。” 裴明疏揉了揉莫尹的头发,莫尹没有躲避,但是说:“以后能不能别再说我‘乖’了。” 裴明疏笑了笑,“为什么?” 莫尹没有回答,只是眼神闪烁。 裴明疏也没刨根问底,垂下手温声道:“这好像是你第一次主动向我提要求。” 莫尹仰头看他,裴明疏微笑着又揉了下他的头顶,“我答应你。” “谢谢。” 裴明疏笑道:“那么你能不能也答应我一个要求呢?” “什么?” 裴明疏想了想,说:“过两天吧,过两天我再问你要。” 裴明疏说的过两天是一下到了开春时节。 四月八号是裴明疏的生日,很巧合的是,那也是裴清的生日。 那天裴家举行了个很盛大的聚会,友成去年遭受了许多负面新闻,股价一跌再跌,后来口碑才慢慢回升,再加上裴明疏的加入,整个公司又呈现出了蒸蒸日上的景象,这次聚会,全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都来了。 裴明疏是主角,在下面主持宴会,裴竟友甘当陪衬,一群老友都纷纷说他儿孙运旺,养了个这么厉害的儿子。 “该下去了吧?”莫尹从上往下看到庭院里灯光美得炫目。 裴清一身正装,懒洋洋地靠在窗边,“急什么。” 莫尹陪着他,就像裴清陪他回家一样,他们默默不语,却好似有一种别样的默契。 这样的时间是独属于他们的。 裴明疏上来时,电梯门打开,裴清和莫尹都没回头,正一齐看着窗外,裴清坐在窗前,比莫尹的位置要高一点,莫尹靠在轮椅上,头微微向裴清的方向偏过去。 “都躲在这儿。” 裴清和莫尹同时回头。 这场景好像出现过了好几次,裴明疏不禁笑了,微笑之余他又觉得有一丝淡淡的怪异。 裴清从窗台上跳下来,一言不发地推了莫尹的轮椅。 裴明疏看向莫尹,莫尹神色微窘,但没有拒绝,裴明疏察觉到莫尹的这种窘迫并不是因为裴清推他的轮椅,而是因为他在场时,暗暗挑了下眉。 这种公开的场合,莫尹本来不想出席,裴明疏同意了,后来裴清来找莫尹,“为什么不去?你怕了?” 电梯里,裴明疏站在一侧,裴清推着莫尹的轮椅,三人安静下去,电梯门打开,裴清先推了莫尹出去,裴明疏后出,心说两人的关系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 裴明疏倒没什么别的感觉,只是没想到裴清和莫尹会相处得挺好。 两个人性格都冷,碰在一起倒还不错。 蛋糕是裴清切的,裴明疏站在左侧轻轻鼓掌,裴竟友搂着裴清的肩膀大笑,莫尹则在三人的右后默默地看着这一幕。 宴会结束后,莫尹私下给了裴清礼物,是一支新的口琴,装在淡蓝色的绒布袋子里,壳面闪闪发光。 “生日快乐。” 裴清把那支口琴拿在手里,手掌轻轻摩挲了一下。 “小尹。” 听到身后的声音,裴清将口琴放回袋子系好。 裴明疏在宴会上喝了点酒,看上去神采奕奕,“在说悄悄话?” “没有。”莫尹很快地否认道。 裴清看了他一眼,莫尹的耳朵有点红。 “说完了吗?”裴明疏对裴清道,“该轮到我了。” 玩笑般的语气让裴清攥紧了口琴袋子,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对裴清的脾气,裴明疏习以为常,不以为意地淡淡一笑,他走到莫尹身后,推着莫尹的轮椅说:“走,我带你去看花。” 天气暖和了,花匠们又千辛万苦地把那一片百合侍弄培育得慢慢开放,裴明疏听佣人说过莫尹很喜欢,就趁着夜色带莫尹来看,“晚上的时候,这花的香气更浓。” 莫尹点了点头,“是很香。” 裴明疏手扶着他的轮椅,微笑道:“你刚才是在给裴清送生日礼物吗?” 莫尹轻轻地“嗯”了一声。 “我的呢?” 莫尹低着头,轻声道:“你什么都不缺,我不知道该送你什么。” 裴明疏笑了笑,“那你说句‘生日快乐’吧。” 莫尹沉默了好一会儿,好像这句话很难开口似的,裴明疏耐心地等待着,过了很久,才听到一声很轻的“生日快乐”。 裴明疏道:“你跟裴清在一起好像要比同我在一时要放松许多,是我哪里让你觉得紧张了吗?” “……没有。” 莫尹否认得很艰难。 肩膀被轻轻按了一下,莫尹听裴明疏说:“小尹,还记得我上次说过让你答应我一个要求吗?” “记得。” 裴明疏从轮椅后方转到莫尹前面,俯视了下莫尹后蹲下身,“我想你真的和我们成为一家人。” “……” “不是要你入籍,”裴明疏温和道,“是想你把这里当成第二个家,把我们都当成自己的家人。” 来到裴家已经有半年的时光。 这半年里,莫尹受到了无微不至的照顾,裴家的佣人对他很好,裴竟友虽然和他接触不多,但也算是可亲,裴清就不用说了,他们相处的时间最长,甚至已经有了些许暧昧,而面前的裴明疏则是对他最好的一个…… 对自己母亲亲自设计的裴宅进行大刀阔斧的改动就足以说明裴明疏有多真心想要让莫尹来加入这个家。 也许从那时开始,裴明疏就打定主意想让莫尹留在裴家。 兄弟两个还真是有很大区别。 裴清是外冷内热,表面冷漠难以接近,其实防线一触即塌,很容易就能走近他的心里,他现在已经能够逐渐地掌握裴清的情绪。 裴明疏却是外热内冷,他可以对人好得把人捧上天,但这仅仅只是出于他自身的意愿,满足他自己的情绪,他安排掌控周围的一切,自身却很难被外界的力量所左右,要真正打破他的防线,其实很难。 莫尹手攥住轮椅,面上的表情仿佛有所动摇。 裴明疏温柔道:“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叫我一声大哥。” 从确定这两个主角后,莫尹一直在想到底怎么样才能搞垮这两兄弟? 在这个世界里,他没有碾压的精神力,无权无势,甚至连具健康的身体也没有,想要扳倒友成这样的庞然大物无异于痴人说梦。 必须得想办法挑起这两股强大的力量内斗,让他们自杀自灭。 可裴清对裴明疏不亲近,裴明疏对裴清也不在意,他们两人之间并没有实质性的矛盾,争家产这种事好像也到不了两败俱伤的地步。 这么两个矛盾不够深刻的兄弟怎么才能斗起来呢? ——还是要感谢裴清给的灵感。 这些人,这些在小世界里的人拥有着复杂的爱恨情仇。 而他不一样。 他是在进化中剔除掉了那些软弱因素的强大的自然人。 他可以玩弄、操控这些没用的东西来达到他的目的,去追求那最纯粹的破坏的快感。 这才是他在这个世界里最大的优势。 裴明疏看到莫尹眼中似乎有些复杂的情绪,像是藏着秘密,又像是立刻就要把秘密给说出来,他在他的注视中扭过了脸,脸上又浮现出那让裴明疏觉得心软可怜的倔,眼睛微微发亮,“不,我不愿意。” 第9章 Chapter 9 裴明疏微微怔忪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温柔神情,抚摸了莫尹的头顶,“不愿意就算了。” 莫尹低下了头。 裴明疏说:“困了吗?我送你回去。”莫尹说了声“谢谢”。 裴明疏推着莫尹到了门口,突然笑了笑,“你第一天来的时候,还是我抱你上去的。” 莫尹看向台阶,现在台阶旁多了无障碍通道,他可以自由方便地出入了。 正在莫尹想说些什么时,裴明疏的手落了下来。 就像刚到裴家的那天一样,裴明疏抱起了莫尹,莫尹闻到了他胸膛中散发出的淡淡香气,今天裴明疏的身上还多了一丝酒的醇香。 莫尹抓了他的衣领,裴明疏低头冲他笑,笑容中少了几分平常的稳重,多了三分醉意,“不是教你搂着我吗?” 莫尹还是抓着他的衣领,裴明疏的衬衣领子硬挺地刮着他的掌心,等裴明疏上了台阶后,莫尹才好像鼓起勇气般双臂搂住了裴明疏的脖子。 裴明疏侧了下脸,莫尹的脸埋在他的胸膛里看不清了,只有垂下的乌发,“我送你回房间?” “嗯。”莫尹温驯道。 裴明疏提起膝盖拱开门。 然后他发现莫尹房间里已经有人了。 “裴清?” 莫尹马上就从裴明疏怀里探出了脸。 裴清已经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他手上拿着支口琴——是莫尹刚才送给他的。 “悄悄话还没说完?”裴明疏笑着把莫尹放到床边坐好,“那你们继续聊。” 裴明疏摸了下莫尹的头顶,转身出去带上了门。 裴清静静地看着莫尹,看着莫尹的脸色从红到白。 他的眼神冷得吓人,看上去简直毫无情绪。 莫尹手抓着床单,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眼神闪躲地好像是不敢看裴清。 裴清转过脸,提着口琴走了。 过了一会儿,佣人把门口的轮椅送了回来,跟莫尹说:“二少爷不知道怎么了,脸色好恐怖。” “是吗?” 莫尹扶着床坐上轮椅,“有谁惹他了吧。” “谁敢惹二少啊。” “也许有人呢。” 莫尹和那佣人说笑了几句,佣人问他饿不饿,要不要吃宵夜。 像这种宴会场合,人都忙着应酬,吃不饱的情况很常见,裴明疏特意让厨房提前预备了一点粥。 “好,那我也吃一点。” 那佣人活泼地吐了吐舌头,“我都不敢去问二少吃不吃。” “那就别去问了,”莫尹眨了眨眼睛,“说不定他气饱了呢。” 佣人被他逗笑,出去给他端粥了。 * 裴清又开始了和莫尹的冷战,本来他每天会先送莫尹到学校然后再去公司实习,但现在连续几天他早上却是径直自己开车去公司,完全不管莫尹,在裴宅偶然撞见也是擦身而过,不去理会莫尹。 莫尹也只能扶着轮椅看他头也不回地走。 裴明疏下楼,天气变热,他穿得也清爽单薄起来,深蓝色的竖条衬衣袖口从黑色外套中露出一截,路过时顺手摸了下莫尹的头发,“吵架了?” 莫尹缩了下脸,“没有。” 裴明疏回头道:“要不要我帮你们讲和?” 莫尹表情僵硬,“我们没有吵架。” 裴明疏微笑着摇了摇头,对小朋友之间的口角兴趣不大,他的精力全花在公司里的事情上了,过去几年的时间,他过得很随心所欲,自由过了,也该到了承担责任的时候,把公司里那些窟窿一个接一个地给填上。 大会小会连着开,开得裴明疏已经脱了外套,袖子卷上小臂,探身跟丁默海正在说话,放在桌上的手机震了震,裴明疏瞟了一眼,神色微怔,抬手示意丁默海噤声,拿了手机接电话。 “怎么了,小尹?” 丁默海不动声色地看向裴明疏。 裴明疏也觉得很诧异,莫尹是很少主动联系他的,几乎可以算是没有。 “我想问……”电话里莫尹的声音有些迟疑,“裴清在公司吗?” 裴明疏挑了挑眉,按住手机听筒问丁默海:“裴清现在在公司吗?” 丁默海说“稍等。” 裴明疏一样地回了莫尹。 丁默海打了个电话,得到确切消息后,说“在的,就在办公室。” “他在。”裴明疏回道。 “好的,谢谢,打扰了,你忙吧。” 莫尹挂了电话,裴明疏有些好笑地看着手机,随后又看向丁默海,眼中笑意盎然,“小朋友拌嘴,我倒成了传声筒。” 丁默海也笑了笑,“二少和小尹的关系很好。” “嗯,这两天好像是吵架了,谁也不理谁,”裴明疏放下手机,手指捻起桌上文件,“也怪有意思的,”他翻了一页纸,“到底是家里人多才热闹。” 这边和丁默海谈完公事,裴明疏起身旋上钢笔,“走,去楼下看看。” 友成大厦一共四十六层,建的年头有些久了,在本城的大厦中称不上第一等,可是人在楼下,仰头看的时候还是觉得望不到头,大厦的镜面明亮得晃人眼睛,让人感到一种强烈的压迫感。 莫尹谢绝了司机推他上去,自己推着轮椅从无障碍通道上去。 前台认识莫尹这张脸,但凡是友成的员工都不会忘记829事件给公司当时造成的巨大影响,她第一次看到真人,顿时吃了一惊,好像网上离她很远的“事件当事人”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冲击感。 “我可以上去吗?”莫尹温声道,“我来找裴清。” 前台吃惊过后,回过神立刻道:“当然可以。” 她想出来帮忙,莫尹说:“谢谢,我自己来,”他笑了笑,“我知道他在几楼。” 等莫尹推着轮椅离开后,前台在公司私下聊天的群里快速传播了莫尹来公司的事情。 “长得跟证件照上一模一样!” 然后,她想起莫尹坐在轮椅上微笑的样子,忍不住又补充了一句。 “好帅好可惜哦。” 裴清在公司实习,职位不低,有自己的独立办公室,但跟发号施令位同副总的裴明疏相比差距还是很大,他正在办公室工作,突然听到门外似乎有骚动的声音。 裴清没理,但他感觉声音离他越来越近,不禁微微皱起了眉看向办公室门口。 “咚咚——” “进。” 门开了,裴清看到了他完全意料之外的人。 每一次出现在陌生的地方,莫尹都会引来很多的注意。 首先,轮椅就是个很大的目标,再加上坐轮椅的是他这么个俊朗少年,当然会尤其吸引人的注意力。 尽管这些注意力没有恶意,只有好奇,有些甚至是好意,他们会猜测,这个人年纪轻轻的怎么坐轮椅?是脚受伤了?真可怜啊。这种带着善意的揣测目光对莫尹来说其实同样是种残忍。 所以莫尹很排斥去那些他不熟悉的地方,除了裴宅、莫家的老屋,还有学校,他几乎哪都不去。 这些,裴清心里是最清楚的。 虽然莫尹从来没有对他说过,但裴清能感觉到。 在那些他们沉默地互相陪伴的时刻,有许多话已经在那些时刻里不言而明。 但是莫尹今天却出现在了公司里,他身后有许多的眼睛正在往他们的方向张望。 莫尹神色平静,双手搭在轮椅上,看上去跟平常在家里一样,只是喉结慢慢滚动着,声音沙沙道:“中午好,我们今天一起吃午饭,好吗?” 裴清起身过来关上了办公室的门,隔绝了那些视线。 莫尹转了下轮椅,“你忙吗?” 裴清看向他,莫尹眼神闪烁,“忙的话,就算了。” “怎么过来的?”裴清道。 “司机送我来的。” 裴清记得莫尹不喜欢使唤裴家的司机。 在有一次他要出门时,莫尹悄悄叫住了他,问他能不能顺路带他下山。 “到下面好打车的地方,我就下车,我想回家一趟,不想麻烦张叔……” 裴清手插在口袋里,冷淡道:“所以就来麻烦我?” 莫尹表情尴尬,“对不起。” “自己想办法出来,门口等你。” 裴清转身走了,也依照诺言在裴宅门前公路的拐角处等了莫尹。 从那天起,莫尹只要想回家,都会偷偷地来找裴清,成就了他们很多很多的秘密时光。 办公室里有点闷,裴清没穿外套,衬衣扣子解了两三个,露出两侧的锁骨,显得有些不羁,更难以接近,他眉头仍然是皱着的,“来找我吃午饭?” 莫尹点了下头。 “没空。” 莫尹的表情黯淡下去,“那算了。”他转动轮椅往前,想要开门,可是裴清靠在门上,挡住了门把手,他抬头,裴清歪着脸,眼神平静地审视着莫尹,“我没空,就去找裴明疏?” 莫尹的表情一瞬间变得羞愤交加,“你为什么老是要这样呢?” “我怎么了?” 莫尹不说话,只是很生气地仰看着裴清。 裴清冷淡地看着他,“难道我说错了吗?” “咚咚——” 身后的门又被敲响,门锁被从外面打开向里推了一下,门外的人“咦”了一声,裴清的表情一瞬变得很不耐烦,随后偏头侧身闪开,门也推了开来,裴明疏打开门先看到莫尹,立时也怔了怔,“小尹?” 友成大厦顶楼是空中花园,里头有餐厅,一般用来招待贵客。 遮阳蓬挡住了大部分的阳光,裴明疏看着对面被阴影笼罩不说话的两人,感到有些头疼,无奈中又带着一丝好笑。 对裴清这个私生弟弟,裴明疏一向没太大的感觉,上一辈的恩怨,他不会延续到下一辈上去,归根究底是他父亲做得不好,一个男人在感情上犹犹豫豫,同时伤害了两个女人。 裴竟友是他的父亲,他也不能再多审判,然而裴清是无辜的,他在外吃了十几年的苦头,接回裴家后,裴明疏也没想过要如何排挤报复,这不是有教养的人该做的事,但他对裴清也激不起太多的兄弟感情,到底还是不能说完全没有芥蒂。 相对来说,裴明疏对莫尹关怀起来还要更自然一些,莫尹是完全不相干的人,他们裴家也确实亏欠他太多。 这两个人闹了矛盾,裴明疏都不知道自己该帮谁好。 裴清对他这个兄长感情也只是一般,他也不好指手画脚地说教,至于莫尹,老实说,裴明疏不愿意对他说半句重话。 “先吃饭吧。” 裴明疏微笑道:“吃完饭再聊。” 裴清冷着脸,莫尹则是表情僵硬,裴明疏脸上似笑非笑的,想叹气还是忍住了,偏过脸忍俊不禁,觉得这场面也有几分有趣。 餐厅的菜做得不错,有一道白灼菜心,嫩得出奇,清甜可口,味道很不错,裴明疏用公筷给莫尹碗里夹了一筷,他做得很自然,莫尹一直低着头吃饭,碗里多了就夹起来吃,裴清在一旁冷眼旁观,蓦了,突然放下了筷子。 “吃饱了?”裴明疏道。 裴清:“我去上班了。” 他起身走人,莫尹端着碗转头看着他离开,等裴清的身影完全消失了,他才慢慢转过脸,表情很纠结地看着裴明疏,眼神中似有求助。 裴明疏道:“你们到底怎么了?” 莫尹低声道:“我也不知道。” 裴明疏挑了下眉,又感觉到一股淡淡的怪异,但他也说不清,劝慰道:“他就是这样的脾气,可能过两天就好了。” 莫尹“嗯”了一声。 两人吃完了饭,又喝了点茶清口,裴明疏说他等会儿要飞去外地,要不要先送莫尹回家。 莫尹摇了摇头,“我跟裴清一起回去吧。” 裴明疏摸了摸他的头,“这样,你现在去问问他愿不愿意跟你一块儿回去,如果他不同意,就我送你回去,明白了吗?” 莫尹点头答应,他重又下楼来到裴清工作的那层,现在正是中午吃饭午休的时间,办公室里没多少人,他敲了裴清办公室的门,等了一会儿后,他手放在门把手上时,办公室门从里面打开了。 裴清在半开的门里居高临下冷冰冰地看着他。 莫尹嘴张了张,他刚想说什么,裴清伸手把他的轮椅拽了进来。 门关上,莫尹被裴清抱了起来。 他下半身瘫痪,上半身也跟着变得比以前瘦弱,能做的只有双手牢牢抓住裴清的衣领,神情中有些惊恐又有些倔强地看着裴清。 裴明疏在楼上等了几分钟,抬手看了眼表,决定再次下去看看。 想不到他有一天还会操心这样的事,裴明疏在电梯里笑着摇头,感觉自己好像终于要做点大哥该做的事情了。 办公室一整层都很安静,在工位上趴着的两人站起身和裴明疏打招呼,裴明疏抬手压了压,示意他们继续休息,他敲了裴清办公室的门,没得到回应,轻叹了口气后打开门。 裴清的办公室规格跟他的办公室差不多,一间正办公室,侧面一个休息间一个洗手间,裴明疏推门进去后没看到人,他侧过脸,听到洗手间似乎隐约有些动静。 裴明疏迟疑了一会儿还是过去了。 他倒不是想听壁角,而是怕裴清没分寸,会欺负莫尹。 “不要……” 裴明疏听到莫尹低低的一句,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伸手要去拧门制止时,又听到莫尹小声的,带了点哀求撒娇的意味,“我现在真的不想尿……” 第10章 Chapter 10 “裴清说他愿意跟我一起回去。” 莫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沙,听上去好像放松了不少,“谢谢。” 裴明疏温声道:“好,那你们就一起回去吧。” 电话挂断,裴明疏看着手机沉吟不语了良久。 在听到莫尹那句奇怪的话之后,裴明疏的脚步就先于他的思考往后撤了一步,手掌从门把手上滑落,裴明疏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并且嘱咐办公室里的两人不要跟裴清提起他来过。 回到办公室后,他先强行将刚才所听到的那句话赶出脑海,又想起之前看到裴清和莫尹在一起时的种种怪异瞬间,不禁挑了挑眉,心说原来如此。 裴明疏抿了下嘴唇,随即又笑了笑,摇了摇头,感觉这样的搭配好像并不大合适。 坐在座位中出神良久,直到丁默海进来提醒他该上飞机了,裴明疏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他站起身抓了一旁挂在衣架上的外套利落地穿上,边整理肩膀边道:“下个月行程排得不要那么紧张,我想在家里多待几天。” “好的。” 丁默海道:“是太累了吗?” 裴明疏摇了摇头。 丁默海又道:“二少和小尹还在闹矛盾?” 裴明疏看了他一眼,丁默海察觉到裴明疏的眼神似乎有几分无奈,“算是吧。” * 莫尹双手盖在裴清的手背上,脸色涨得通红。 裴清很过分,把他像小孩子一样对待,这么后抱的姿势太侮辱人,莫尹指尖在裴清手背上深抠了下去,压低了声音道:“你放我下来。” 裴清毫不理会,偏过头在莫尹的耳边说话,他呼吸温热,弄得莫尹耳廓痒痒的。 “不用我了,想让裴明疏帮忙?” 莫尹侧过脸,躲开他的气息,“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请你不要再说这样奇怪的话。” “奇怪吗?” 裴清双手紧紧地抓着莫尹那两条毫无知觉的大腿,偏过脸,嘴唇仍旧是固执地追到莫尹的耳边,淡淡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莫尹转过脸。 裴清的脸近在咫尺,眼中光芒冷厉。 “我在想什么?”莫尹颤声道。 裴清冷笑了一下,眼睛定定地看着莫尹,像是把他整个人都给看穿了,“你在痴心妄想。” “……” 莫尹紧抠着他手背的手力道慢慢松了,眼神也像是惧怕似的摇动。 裴清笑容讥讽,“妄想症会送命的。” 妄想一个身份悬殊的男人真的会爱上自己,妄想着有一天自己能从卑劣的角色变得光明正大,一直妄想到郁郁而终,死了都遭人唾弃,真是天真得可笑又可怜。 这种人,裴清尊重他们的选择,可他不理解为什么这样自私又天真的人非要带另一个人来这世界受罪。 不过还好,莫尹要作死大概率也只是自己飞蛾扑火。 “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莫尹扭过脸,呼吸急促地喘了两声,“你放开我,我走了,以后也不来了。” “我可以帮你。”裴清低声道。 莫尹回头看向他,眼神游移,“什么?” 裴清没回答他的问题,“下次想过来就打个电话,我去接你。” “……我以后不来了。” 裴清眼神笃定,“你不来,我也去接你。” * 裴明疏出差回来时,发现裴清和莫尹又“和好”了。 而且好像比之前更要好。 两个人同进同出的,几乎形影不离。 裴明疏在心中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想。 他有点头疼,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件事,也不知道裴竟友有没有察觉到什么,如果裴竟友发现了的话,那莫尹兴许就要吃苦头了。 也许别人都没有察觉,但是裴明疏知道裴竟友其实在心里是很疼爱裴清的,如果知道裴清和莫尹有了暧昧,莫尹首先一定会被赶出裴家,这当然是裴明疏不希望看到的,他是真心地想要照拂莫尹一辈子以作补偿。 这种事,找莫尹谈,好像也不大好。 那么只能找裴清去谈。 可裴清那样的脾气,他们兄弟的关系又一般,去谈,好像也不会谈出什么效果。 裴明疏左右为难,转念一想,裴清和莫尹说不定就是小孩子过家家,过一阵可能也就没什么了,可转念又一想,以裴清的身份,这辈子哪怕经历上千百次都可以全身而退,但以莫尹的经历性情,能经受得住打击吗? 简直比公事还难办。 裴明疏在书房里看书也没法静心,干脆把书合上了,心道:“清官难断家务事。”他走到阳台俯瞰花园。 花园里百合正盛,一片雪白摇曳的花海。 他的母亲越锡云出身高贵,性情非常的自由跳脱,喜好诗画侍弄花草,听他父亲说,当初建造裴宅时,越锡云亲力亲为,一草一木都细致挑选,尤其是这一大片的百合。 《卡萨布兰卡》是越锡云最喜欢的电影,她喜欢里头挣扎的爱,没想过自己也会在爱里挣扎,就像她种下这么一大片同名的象征着纯洁美好爱情的百合时,也没想过这种花同样代表了悲剧性的死亡。 越锡云是身患绝症重病不治去世的,当时裴明疏只有六岁,他很伤心,以致于忽略了很多事情,譬如他父亲和重逢的初恋情人旧情复燃了。 裴明疏确信越锡云是知道的,她走之前拉着裴明疏的小手,让他不要恨自己的父亲,他后来也在越锡云的遗物中发现了她亲笔起草的离婚协议书。 裴竟友比他更早发现那封离婚协议书,大概就是因为这样,最终裴竟友还是再次放弃了初恋情人。 上一辈的恩怨,裴明疏不能窥得全貌,也不好作过多的评价,对裴竟友,他如母亲所愿,不怨恨。 过去种种都已烟消云散,最后,只留下这一院美丽纯洁的花。 * “裴清。” 裴明疏叫住出门的人,“有时间吗?” “什么事?”裴清冷冷淡淡的,拿他一贯的态度对待裴明疏。 “有些事,我想找你聊聊。”裴明疏的语气很郑重其事,裴清的表情像是在思考,片刻后,他道:“吃完饭。” “好。” 裴清出门了。 裴明疏双手插在兜里,轻叹了口气,回身转进大厅,向着莫尹房间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回到楼上继续翻看那本被他合上的书,过了约摸几分钟后,他又听到楼下有车在发动的声音,他拿着书走到阳台,看见家里的车开走了。 裴明疏站在阳台,神情若有所思,他沉浸在思绪中,却不料过一会儿车又回来了。 裴明疏打电话叫司机上来。 “是小尹,他说他想回家看看,他自己叫了车,不麻烦我们,就送他到了大门口。” 裴明疏点了点头,书摊在他的膝盖上,他用手指抚摸了下光滑的书页,道:“好,我知道了,辛苦了,你去忙吧。” 司机关上门,裴明疏重又低头看书,可惜书页上的英文字母像是突然变得杂乱无章起来,眼睛看了,头脑中却没读出来意思,裴明疏用手指按了下眉心,轻叹了口气后拿起手机又拨了电话。 “嗯,你去看一下,不要靠得太近被人察觉。” 过了一个多小时后,裴明疏收到了回复。 “是的,二少那辆车就停在楼下,我按照您的吩咐,没敢靠太近。” “好,你等在那里,看他们多久出来。” 裴明疏坐在沙发里又等了半个多小时,他派去的人说二少和莫尹出来了。 “你也回去吧,小心别露了形迹。” “是。” 裴明疏挂了电话,深锁眉头。 他想起莫尹第一次回家已经是在几个月前,之后便时不时地“回家”一趟,他又叫来司机问莫尹是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回去的,得到的答案是去年十一月,裴明疏几乎是一愣。 居然已经有小半年的时间了。 那俩人难道就一直在莫尹家里幽会? 裴明疏手指轻轻在鼻下摩挲,神情悠远地皱了下眉。 晚餐时,裴明疏余光不动声色地观察,判断裴竟友应该是还没察觉,裴清和莫尹掩饰得也不错,看不出什么特殊。 “明疏,你最近空闲一点了?”裴竟友温和道。 “是不大忙。”裴明疏应道。 “这样的话,那你明天有没有时间去和章家那个小女儿去吃顿饭?” 裴明疏怔了怔,他还没回答,裴清就站起了身,“我吃好了,”裴清看向莫尹,“你吃好了吗?” 莫尹低着头轻点了一下,手轻轻放下了筷子。 裴清推了莫尹的轮椅离开。 裴明疏看着两人离开,裴竟友也同样注视着两人离开,说道:“阿清跟莫尹现在也相处得不错了。” 裴明疏道:“小尹性格好。” 裴竟友笑了一声,“也是,难得有人能受得了阿清那个臭脾气。” 裴竟友继续问道:“你呢?怎么样,去见见人?” 裴明疏摇了摇头,“我现在暂时还不想考虑结婚的事,先把公司的事处理好吧,爸,你慢慢吃,我也吃好了。” 裴竟友道:“吃这么少?” 裴明疏笑了笑,手按在桌边起身。 电梯还停在五楼,裴明疏按了电梯上去。 裴清还是老样子,靠在窗边看风景,手里还拿着支口琴,裴明疏记忆力很好,一眼看出那天在莫尹房间里裴清手上拿的就是这支口琴。 是莫尹送他的生日礼物? 裴明疏不由在心中笑了笑,莫尹对他和裴清那么区别对待,他竟然一点都没察觉,只是以为两人年龄性格相仿更聊得来一些而已。 “裴清。” 裴清头也不回道:“说吧。” 裴明疏也不在意裴清的态度,他就站在离裴清不远不近的距离,道:“你和小尹和好了?” 早上的时候,裴清就大概猜到裴明疏要跟他聊什么。 这出于一种很奇怪的直觉,但他的确猜对了。 裴清转过脸,冷淡道:“我们怎么样,关你什么事?” 裴明疏已经习惯了裴清对他这种不友好的态度。 裴清不是只针对他,对谁都是这样。 他了解过裴清十三岁之前的经历,穷苦、落魄、遭人非议的童年会给人带来多大的影响,他能理解,即使裴清是他父亲的私生子,即使裴清对他从未有过对待兄长该有的尊重,他也不会去在意。 可是事关一个无辜的莫尹,裴明疏觉得自己不能袖手旁观。 莫尹是他接回来,是他给过承诺的,他不希望看到莫尹再遭遇什么挫折。 “裴清,”裴明疏道,“我想确认一下,你知道自己现在在做什么吗?” 裴明疏的表情还是一样温和,只是眼神发生了细微的变化,那种压迫、控制很自然地就泄露了出来。 也许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其实他的不在意正是来自于不屑,他安排周围的一切,因为他觉得自己比所有人都更智慧、更正确,他所做出的决定和安排即是真理一般的存在,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让人不易察觉的傲慢。 这一点,裴清感受多年,深有心得,从一开始的不爽已经变成了现在的无动于衷。 “我做什么,好像也不需要经过你的批准。” 裴清的表情些许挑衅。 “当然,你可以自由地做你想做的事,但前提是——” 裴明疏顿了顿,“你知道如果被父亲发现了会是什么后果吗?” 裴清一言不发地看着裴明疏。 裴明疏神色微肃,“我这不是威胁,是提醒。” “谢谢,我会小心一点的。” 裴清看上去还是很不以为意的样子。 裴明疏难得地有些动气,裴清完全没意识到问题的真正所在。 “你是认真的吗,对小尹?” 裴清冷冷一笑,“这你好像也管不着吧?” 裴明疏也冷静下来,将那股莫名的气压制住,平和且客观道:“他是个男孩子。” “这我当然知道。”裴清不在意道。 “那他的身体呢?他有残疾,”裴明疏道,“他和我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考虑过这一点吗?” 裴明疏的表情分明地流露出了关心,他很关心莫尹,很在意莫尹,因为莫尹再受不起打击,所以他特意来提点裴清,提醒裴清可以自由地做自己想做的事,但不能去伤害到莫尹,因为他判断以裴清的能力,也根本无法负担和莫尹在一起的代价。 话虽然没有挑明,但意思已经从他的表情、神色中传达了出去。 这种裴明疏式的好意,光从字面意思上听起来可真是残忍。 裴清笑了笑,他笑得有些诡谲,“知道了,我会好好考虑的。” 裴明疏没想到裴清会难得地听一次他的话,脸上的表情也放松了些许,“那就好。” 交涉结束,裴明疏转身下楼。 等电梯下去之后,裴清从窗台上跳下去,拉开了窗旁通往室内的小门。 门后是莫尹,双眼通红,静静地看着他,双手死死地抓在轮椅上。 “他好像误会了什么。” 裴清蹲下身,复述道:“他说你是个男孩子,还是个残废,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让我好好考虑。”眼神中分明讥诮。 莫尹一言不发,心说裴清现在这样,可真比他还像个反派,不枉他这么努力地引导他。 “妄想症治好了吗?” 裴清话音落下,莫尹抬手扇了过去,被裴清一把抓住了手腕。 裴清手背上还有浅淡的疤,是那天莫尹死死地抠在他手背上留下的。 裴清侧过脸,“他看不上你,就拿我撒气?” 莫尹咬紧牙,死死地忍住眼眶里的泪,“你到底为什么非要这样?你是讨厌我吗?还是我哪里惹到你了?” 裴清攥着他的手腕,眼睛定定地看着莫尹,莫尹眼里有强忍的泪,自尊似要破碎却又苦苦支撑,挣扎又可怜。 莫尹用力去抽手,裴清抓得很紧,莫尹几番抽不出来,身下的轮椅跟着发出摇晃的响声。 突然,像是意外的,莫尹的手腕擦过了裴清的唇角。 温暖而细腻的触感一闪而过,裴清手掌蓦地一紧,莫尹也是浑身一震,抽动的手腕就僵在那里。 裴清抬起眼,凤眼斜挑,高挺的鼻梁靠在莫尹的虎口,他注视了脸色僵硬的莫尹片刻,视线相撞,里头仿佛有千百种纠缠可供解释,可真要解释,却又好像解释不清。 莫尹猛地垂下脸,他低头再次抽动自己的手腕,这一次,很快就抽出去了。 第11章 Chapter 11 又是清晨,裴明疏起晚了,他拒绝了佣人递过来的早饭,脚步匆匆地向外走,丁默海已经在门口等,“大少。” 裴明疏没回应,脚步也顿在原地。 丁默海顺着裴明疏的视线看过去。 在他停车的左前方,裴清正抱莫尹上车。 裴清身形高大,莫尹的手臂白皙修长地搭在他的后颈,给人的感觉丝毫不违和。 丁默海道:“二少对小尹真好,去公司之前还要先送小尹去学校。” 他说完,裴明疏就看向了他,眼神让丁默海不觉一凛,脸上的笑容登时就收敛起来。 裴明疏看了丁默海一眼后,将视线转回过去。 裴清正在放轮椅,后备箱合上,他衬衣下摆微微一扬,转身上车。 丁默海陪着裴明疏一直目送裴清的车离开,裴明疏在原地又站了一会儿,才对丁默海道:“走吧。” 因为硬空出了一段时间,所以裴明疏六月的行程就格外紧张忙碌,空中飞人做了个满,等稍闲下来回到公司时,发觉裴清在公司里升了职位,裴竟友签的字,裴明疏过目之后,说:“裴清确实做得不错,可以安排他多做点事。” 裴竟友笑着,他现在算是半个甩手掌柜,正逐渐地把手头的生意交给两个儿子,闻言便笑呵呵道:“怪不得老刘他们看不惯我,两个儿子都这么出色,要眼红死他们几个老家伙了。” 裴明疏温和一笑,不置可否。 回到办公室,裴明疏办了会儿公,丁默海从裴竟友那下来。 “大少,您看看。” 裴明疏接了文件,翻了两页后抬起眼,“爸爸的意思?” “是,也要看您的意思。” “我没有意见。” 裴明疏很随意地将文件放回桌上,“让裴清放手去做好了。” 丁默海点了下头,“好,那就交给二少去办了。”他说完就退了出去,裴明疏在椅子里稍坐片刻后拿了桌上的手机,盯了手机几秒,他拨了电话过去。 “喂?” 莫尹声音轻轻的。 “今天有课吗?”裴明疏温和道,他出差事忙,一个月都没怎么着家,跟莫尹也很长时间没有说过话了,语气不由放得比平常要更柔和一点。 “课上完了。” “那现在在家吗?” 电话那头迟疑了一会儿,“我在公司。” 裴明疏诧异地一挑眉,随即又反应过来,“来找裴清?” “嗯。” 约摸有十来秒的沉默。 莫尹呼吸静静的,裴明疏也是一言不发,等反应过来这奇异的沉默后才道:“那你们好好玩。” 电话挂了。 莫尹抬头看了一眼斜侧的裴清。 裴清低着头正在看手上的文件,莫尹的视线投来,他也没什么反应。 过一会儿,莫尹放下手机,重又低下了头,继续看自己手上那份文件。 “看得懂吗?” “有的地方不是很理解。” 裴清挪动椅子坐近,“哪里?” 莫尹手指了一行字。 一开始裴清很不愿意到公司来实习,经过莫尹的开解劝说后,他还是来了,裴清的性格要么不做,要做就要做到最好,在公司里很忙,他忙归忙,但还是会等莫尹上完课后就去接莫尹。 上次在阁楼两人闹了不愉快,但是第二天裴清就在门口等着送莫尹上学,莫尹看到他低头不理,裴清也没主动开口,在门口把莫尹抱上了自己的车,他始终没有道歉,只是每天坚持接送莫尹,两人互相都不说话。 “明天不要来接我了。” 终于有一天,莫尹开了口。 裴清没理。 “我自己坐车到公司来找你。” 莫尹低声道。 裴清看了他一眼,莫尹表情温顺而柔和,像是终于消气心软,裴清依旧是没道歉,伸手握了下莫尹的手,莫尹手颤了一下,没收回去。 就这样,两个人就又和好了,没解释没道歉,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之后白天的课一上完,莫尹就会来公司找裴清,他会带些专业书来看,偶尔也会问裴清需不需要帮忙,裴清思索片刻后,让他帮他梳理文件。 裴清声音低低地向莫尹解释,他靠得近,身上的味道、说话的气息都笼罩了莫尹,过一会儿,莫尹就往旁边挪了挪,说他懂了,裴清看了一眼他的侧脸,把椅子也挪回原位。 中午,他们在员工食堂吃饭,菜是裴清帮莫尹打的,莫尹吃不完,吃了一半就放下筷子,裴清把他的餐盘拉了过去继续吃。 周围有员工时不时地投来视线,私下里都在议论,说二少其实没什么架子。 裴清和莫尹回办公室,碰到了丁默海。 丁默海:“大少到处找你们呢,让我来叫你们上去吃饭。” “我们吃过了。”裴清道。 丁默海只好转身离开。 莫尹扶着轮椅目送丁默海,他回头看向裴清,“丁叔现在到底算是谁的秘书?” 裴清面上表情冷冷淡淡的,“谁的都好,不关我的事。” 莫尹小声道:“怎么会不关你的事。” 裴清没再说什么,转身要回办公桌后办公,莫尹转动轮椅面向他,“以后我来给你当秘书,怎么样?” 裴清手扶在办公桌上,抬眸,视线锁在莫尹脸上,莫尹脸上的表情有几分认真,“我能做得很好的。” “不怎么样。” 裴清坐下,抄起桌上的文件,冷淡地拒绝道。 莫尹沉默一会儿,道:“我回去了。” 他推了轮椅向外,没前进多少,轮椅就被拉住了。 莫尹用力向前推,拉轮椅的力气太大了,他只能是作无用功,回头有点气愤地看向裴清。 裴清单手拉着他的轮椅,面上神情淡淡,俯身靠了过去,气息又喷洒在莫尹脸上,“要不要上厕所?” 莫尹很快道:“不要。” 低下头,脸色立刻就红了。 “文件没梳理完之前不准回去。” “我明天不来了。” “明天放假。” “……” 莫尹一直陪裴清到了下班时间,中间还是上厕所了,裴清把莫尹抱上去,莫尹让他关门,裴清坐在办公椅上,“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吗,我又不会偷看。” 莫尹面红耳赤,“你就不能尊重下我吗?” 裴清瞥了他一眼。 莫尹双手挡着,两条细白的腿垂在两侧,看上去有点像发育不良。 裴清皱了下眉,反而起身走了过去,双手按在莫尹的大腿上,莫尹咬牙道:“你干嘛……”裴清手掌量了下他的大腿,抬眸道:“细了。” 莫尹脸上的红晕淡去,他沉默了一会儿,“嗯”了一声。 “肌肉萎缩?” “……大概。” 裴清的手很大,盖在莫尹苍白的腿上,对比显得更加强烈。 莫尹没再叫裴清出去,他像是心情特别低落似的,垂着头一言不发,裴清把他提起来给他穿裤子,单手搂着他的腰说:“要运动。” 莫尹苦笑了一声,“怎么运动?” “多吃肉。”裴清自顾自道。 “……” “还需要按摩,”裴清帮他扣上长裤的扣子,“从今天开始,每天都要按。” 莫尹的手臂原本只是松松地搭在裴清的肩上,他忽然手臂一动,紧紧地搂住了裴清的脖子,整个人前倾似的倒在裴清的胸膛上。 裴清的手顿住。 莫尹从上到下的重量都由他支撑着,像一株无力的藤蔓攀附在大树上。 裴清抽出手,双臂慢慢搂住了莫尹的腰。 莫尹的腰很细,窄瘦得只有一把,双臂环起来,显得格外可怜。 “裴清。” 裴清听到莫尹低低的声音,“其实你从来没讨厌过我,对不对?” * 裴明疏下班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地下停车场里固定连在一起的三个车位里只剩下了他的车。 丁默海给他开车。 裴明疏:“爸爸最近身体怎么样?” “先生身体不错,明天还约了合达的老总打高尔夫。” “是吗?” “合达那好像是松口了,”丁默海偏了下脸,“大少您拿下南方十三城之后,他们就没了之前那么嚣张的气焰,现在倒是愿意坐下来谈合作了。” “好事。” “先生的意思是想再多晾晾他们。” 裴明疏笑了笑,没有发表自己的意见。 车内安静下去,十一点多了,街上不堵,上了半山公路后更是清净,两面树林在地上埋着的灯映照下泛着幽绿的光,树影打在车窗上,映在裴明疏的眼中,像一幕幕未干的油画。 丁默海敏锐地感觉到裴明疏像是有心事。 “心事”这两个字和裴明疏实在不搭,联系在一起颇为怪异,丁默海赶紧将这念头抛诸脑后。 裴明疏回到裴宅,在大厅里逗留了一会儿,佣人来问他要不要吃夜宵,裴明疏摆了下手,视线朝着莫尹房间的方向。 “小尹睡了吗?”裴明疏道。 佣人道:“应该还没有吧,二少还在他房间里没出来呢。” 裴明疏静默片刻,眉头微微皱起,他看了一眼莫尹房间紧闭的房门,慢慢转过了身。 莫尹躺在床上,裴清提起他的小腿,帮他活动关节,“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莫尹轻摇了摇头,表情很平静。 裴清也不再多问,“我妈是护工,专门照顾行动不便的病人。” 莫尹静静地看着裴清,等裴清继续说故事。 可是裴清没再说下去。 裴清脱了他的裤子,让他平躺,莫尹看着天花板,什么也感觉不到,一直到裴清的手指碰到了他的臀部,他才哼了一声。 “这里有感觉?” “嗯。” 裴清的手指离开了他的臀部,莫尹又没了知觉。 裴清给他按了很久,莫尹被他扶着坐起来,看到自己苍白的腿红红的,上面纵横的疤痕也变得颜色鲜亮。 “明天我去买点精油。” 莫尹手掌碰了下自己的腿,腿上的肌肤是发烫的,就好像又有了些许活力,他扭头看向裴清,轻声道:“谢谢。” 裴清知道对莫尹来说裴家只是个寄居的地方。 所以尽量地不去麻烦人,不提要求,在心里倒数着离开的时间。 就和他一样。 裴清看了下莫尹房间里的洗手间。 无障碍设施做得很好,上厕所有撑的地方,也可以坐着洗澡。 裴清可以想象莫尹用双臂把自己转移到凳子上,打开水笼头,低着头洗头擦拭,然后一点点把自己擦干,随后又借助手臂的力量撑起,先赤身回到轮椅上,先穿上上衣,回到床上躺下之后再穿下面的裤子。 裴清回头,对坐在床上的莫尹道:“要不要我帮你洗澡?” 莫尹眼睛微微有点泛红,裴清的表情一如既往,冷冷淡淡,缺乏同情。 浴室里雾气朦胧,水飞快地落下淌了莫尹满脸,裴清用手掌替莫尹抹了下脸,莫尹隔着水雾看他,眼睫毛上还沾着点水珠,轻滚了下喉结,又转过脸,俊秀的侧面被热水晕得泛红。 裴清听到莫尹的呼吸声,有点快,又渐渐慢下去,随后控制不住地再度加快,很不规律的样子。 莫尹身上有很多疤痕,像一条斑斓而苍白的蛇,肋骨随着呼吸慢慢起伏,身体在热气中逐渐泛出粉色。 裴清用大浴巾把他从淋浴下抱出来,坐在浴室的凳子上抱着他帮他擦头发,手指隔着毛巾仔细地擦拭耳朵里的水,莫尹的耳朵上没有疤痕,粉白一片,耳骨在越来越红的皮肤下都清晰可见。 莫尹转过脸看向裴清。 他的头发湿湿的搭在额头,眼睛里仿佛也还残留着水汽,湿漉漉的。 裴清静静地看着他。 莫尹眼睫下垂。 呼吸越来越近,莫尹没有闪躲。 裴清的嘴唇准确无误地碰到了莫尹的嘴唇。 柔软的,微微有些湿润。 莫尹呼吸微重,眼睫上抬,视线从缝隙中迟疑而又试探地看向裴清。 裴清闭上眼,用力亲了下去。 莫尹浑身一僵,也慢慢闭上了眼睛,双手环住裴清的脖子。 他们什么也没说,只是一下一下吻得越来越深。 接吻的声音在安静的环境中格外鲜明,那些积攒的同病相怜、暧昧、争吵、嫉妒、冷战、和好、相伴、相知一齐宣泄而出…… 等到这狂热的吻渐渐熄灭,两人相对着凌乱地呼吸,鼻尖触碰着,慢慢地将那些冲动的情绪重又压回体内。 裴清拥着莫尹,他说:“我不需要考虑,我不在乎。” 第12章 Chapter 12 暑假来临,莫尹不用再去学校,他几乎把自己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裴清身上,裴清去公司时,他也一直陪着,他学东西很快,梳理文件这种小事很快就能完成,裴清看他在一旁无聊,就手把手地教他做事。 平时看上去脾气很臭的人其实很耐心,教莫尹教得很认真,有些地方莫尹不懂,他也会慢慢解释,风度完全不比裴明疏差。 莫尹做得好,裴清也会用手揉揉莫尹的头发,莫尹笑一笑,低头继续看文件。 在裴家,他们一个是私生子,一个是外人,两个孤独的人在一起互相取暖彼此依偎似乎很理所当然,这种关系的转变在外人看来只是年龄相仿的两个人关系更好罢了。 毕竟谁也想不到莫尹这样一个残废会和性情冷漠的裴清有什么特殊的暧昧。 裴明疏单手插兜,视线若有似无地冲着莫尹房间的方向一掠而过。 裴清现在已经越来越肆无忌惮,经常在莫尹房间里留得很晚。 裴竟友在饭桌上问过一次,裴清说他喜欢。 当时裴明疏拿筷子的手一顿,视线淡淡地瞥向裴清。 裴竟友呵呵一笑,竟也没说什么。 后来,裴竟友跟裴明疏在书房说话,裴竟友说:“阿清他看起来脾气不好,其实人是很细心的,莫尹说阿清每天晚上都会帮他按摩活动,多亏了阿清,他的腿肌肉萎缩好了不少,阿清啊还是……”裴竟友想说裴清也是像他妈妈一样,顾虑到在裴明疏面前就没说下去。 裴明疏听着,眉头稍稍皱起,又很快平复。 “是吗?” 裴明疏道:“是我疏忽了。” 裴竟友笑了笑,“你的心思都在工作上,这种小事本来也轮不到你操心。” 裴明疏端了茶抿了一口,神色淡淡地垂下眼眸,将话题转移到了裴竟友的身体上去。 * “我去趟合达。” 裴清挂了电话,对莫尹道:“不知道要谈多久,先送你回去。” 莫尹摇了摇头,“我在这儿等你,”他举了下手里的文件夹,笑了笑,“帮你把这些都做完。” 裴清看着莫尹,莫尹脸上笑容渐渐淡去,白皙的面上却浮现出一点害羞般的红晕,裴清勾了他垂下的下巴,莫尹微仰着脸,予取予求。 “去吧,”莫尹呼吸洒在裴清的鼻尖,“我等你一起回去。” 裴清走了。 莫尹翻了一页文件,视线瞟到办公桌右侧的保险柜,裴清对他毫无戒心,保险柜的密码他早已烂熟于心。 懒洋洋地收回了视线,莫尹继续浏览手头的文件,裴清这里处理的事务级别不算高,莫尹能看到的也就是一般的机密文件,触碰不到核心地带。 他神色若有所思,手指点在文件上,脑海里飞速思考。 他现在和裴清的关系已经到了一定程度。 只是还不够。 也还不到时候…… 办公室门被敲响,来的是丁默海。 “裴总找我什么事?” 莫尹推着轮椅,口气还是很生疏礼貌。 丁默海笑着引人进了专用电梯,他不回答,莫尹也没追问,楼层停在36,莫尹抬头看了丁默海一眼,丁默海笑了笑,“是大少找。” 莫尹:“那为什么一开始说是裴总?” 丁默海又笑笑,选择了沉默。 办公室门打开,裴明疏正背对着莫尹站在落地窗前,淡灰色的西服,肩胛处因为插袋的动作折翅一样收拢,身形如鹤,听到推门声后,他转过了身,面上带着淡淡的笑容,“你来了。” 莫尹和裴清形影不离,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公司,连体婴一样的状态让裴明疏实在找不到机会和莫尹单独交流。 上一次这么面对面地只有两个人说话,好像还是他生日的时候,裴明疏这么想着,恍然间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莫尹刚接回裴宅的时候,是他照顾得更多一些,相对的,两人的关系也更近一点,但不知不觉,他和莫尹居然足有好几个月都没说话了。 莫尹在进办公室的一瞬间就低下了头,看上去很回避的样子,裴明疏神情微微一怔,想好的开场白顿在了唇边。 气氛莫名有些尴尬。 裴明疏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抽出插在口袋里的手,几步过去。 莫尹坐在轮椅里垂着头,裴明疏看到他头顶的两个发旋,虚虚地叹了口气,伸手碰了下莫尹的头发,低声道:“找你聊聊天。” 裴明疏推了他的轮椅到沙发边上,想了想伸手去抱莫尹,他手臂刚碰到莫尹的后背,就被莫尹挡了一下。 像刚见面那样,莫尹的表情生疏中带着警惕,眼神似乎还有些慌乱。 “坐沙发上聊。”裴明疏柔声道。 “不用了。” 莫尹依旧挡着他的手,低下头,语气有些生硬道:“就这样说吧。” 裴明疏的手搭在莫尹的后背,良久才慢慢垂下收回。 他尊重了莫尹的意思,尽管他觉得两个人都坐在沙发上比较好。 “最近怎么样?” 很乏味无趣的开场白,莫尹的回应也是一样,干巴巴的,不亲近,心房像是闭得很紧,“挺好的。” 裴明疏觉得奇怪。 就算莫尹和裴清在一起好了,为什么莫尹对他的态度突然变成了这样?他以为从他带回莫尹父母的骨灰和遗像那天开始,莫尹就已经对他敞开了心扉,即使没有对裴清的异样亲近,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 裴明疏按下心中疑虑,先说起了正事,“之前是我疏忽了,这里有几个不错的理疗师,你挑一挑……” 他要递桌上的文件夹过去,莫尹却是攥着轮椅往旁边挪了挪,“不用。” 裴明疏忽然发觉莫尹的手一直都放在轮椅上,像是随时准备离开。 跟他单独待在一个空间里,他觉得很不适。 裴明疏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心中泛起不解,同时也微微皱起了眉。 静默片刻后,裴明疏道:“理疗师会更专业一些。”他见莫尹垂着脸一动不动,温声道:“不要太感情用事。” 莫尹的手指猛地一攥,带着整个轮椅都晃颤了一下,发出了细碎的声音。 裴明疏低声道:“我没有别的意思。” 莫尹依旧是沉默,过了一会儿才又抬起了脸,他看向裴明疏,眼神中有些复杂难言的部分,他嘴唇动了动,像是有很多话要说,但最终也还是简洁地拒绝道:“我不想要。” 裴明疏暂且先忽略了去分析莫尹眼神的含义,眉头微皱地劝说道:“不要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我不想让别人看我。” 莫尹语气又变得生硬,眼睛也逐渐红了,咬牙般道:“我不想让别人看我的腿。” 裴明疏心下一震,片刻之后,他站起了身,莫尹已经扭过了脸,裴明疏搂住了他的肩膀,微俯下身,语气很温柔地致歉,“小尹,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周。” 莫尹的身体在他怀里很僵硬,裴明疏的手力道不轻不重地抚摸他的后背,渐渐的,莫尹不再僵着发力,他软靠在裴明疏的胸膛上,双臂抬起搭在裴明疏的小臂上。 裴明疏低声安慰,“你不愿意就算了,以后不提了。” “坐沙发上再聊会儿,好吗?”裴明疏垂眸道。 这次莫尹没再拒绝,裴明疏顺势将人从轮椅上抱起,放到沙发上,他将莫尹放下时,莫尹的手臂很缓慢地从他肩膀上滑下,似乎有些恋恋不舍,可等坐好,裴明疏再看向莫尹时,又发现莫尹神情平静,并无留恋。 裴明疏像个真正的大哥一样,询问莫尹大学期末的考试成绩,听到莫尹全科都是A之后,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你最近每天都在公司,不无聊吗?” “不无聊,”莫尹斟酌用词,“我有事做的。” 裴明疏单翘了一条腿,点了点头,“多学学,以后也可以到公司来做事。” 莫尹摇摇头,裴明疏道:“不想到公司?”莫尹看了他一眼,“我只是觉得一个人在家……”他低头声音渐低,“……才是真的很无聊。” 裴明疏抬手摸了下他的头发,“有时间我带你出去玩。” 裴明疏像是忽然真来了兴致,“今天下午没什么事,我带你出去走走?” 莫尹道:“我还要等裴清。” 裴明疏笑了笑,“合达那里事很多,他今天应该会忙到很晚。” 莫尹表情犹犹豫豫,裴明疏已经道:“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 * 下车前,莫尹轻声说了句“没电梯”,裴明疏说:“没关系,我背你。” 裴明疏的肩膀和裴清一样宽阔,散发着淡淡的香气,那是一种更为成熟的男性味道。 裴明疏双臂搂着莫尹的腿,那双腿还是跟以前一样绵软无力,肌肤的弹性还是有的,手掌按下去,嵌入在指间。 夏天到了,楼梯里有些垃圾的异味,裴明疏面色如常地上了三楼,莫尹掏了钥匙开门。 门开口,裴明疏却没将莫尹放下,而是道:“能不能带我参观一下?” 房子不大,莫尹在背上给裴明疏指路,莫父莫母的房间已经久不打开,一开门,地板上灰尘飘浮,里面的摆设还是主人离开时整齐的模样。 再一间,就是莫尹的房间。 房间比主卧要小,一打开门,窗户糊了厚灰,阳光很浅地透进来,照出室内的格局,裴明疏抬眸打量,靠着墙壁的床和书桌,地上也堆了书,厚厚地扎了一捆。 裴明疏问:“书怎么都放地上?” 莫尹:“本来要卖的。” “后来还是没卖,”莫尹笑了笑,“有点舍不得。” 裴明疏过去,手伸出去,莫尹的手臂按了下他的肩膀,“有灰。” “没关系。” 裴明疏打开了结,最上面一本是数学练习册,翻开,里面笔迹灵动轻盈,端正好看,他翻了几页,蓦然看到其中一道大题旁画了个小小的飞机,他手指一顿,合上了本子。 客厅里还算干净,裴明疏放莫尹坐下过去洗手,他洗完手,回头对莫尹道:“要不要叫人来打扫一下?” 莫尹摇摇头,表情有些倔,“我不想别人来这里。” 裴明疏神色柔和,过去摸了莫尹的头发,他蹲下身,“要么,我帮你打扫?” 莫尹的表情有些不可置信,裴明疏被他逗笑,站直了开始脱外套。 等他卷袖子的时候,莫尹拉住了他的手臂。 莫尹像是身体不好,手上总是凉凉的,“不要。” “为什么?” 莫尹表情迟疑,裴明疏面上带笑,“觉得我不会做?” “放心吧,”裴明疏另一只手拉了莫尹的手,“我很能干。” 家里没有打扫的工具,裴明疏打了个电话叫人送来,莫尹看上去在沙发上很不安定的样子,“算了,我只是有时候来坐一坐,不用打扫。” “灰尘这么厉害,坐在这里都要生病的。” “没关系的,我已经习惯了。” 门口已经响起了敲门声,裴明疏摸了摸莫尹的头发,“等着。” 打扫房间这种事,裴明疏其实是做过的,越锡云重病之后,脾气开始变得坏起来,她不想见到佣人,也不想见到丈夫,发展到后来连医生护士都不想见了,只有裴明疏还能接近她。 病人的房间很容易就乱糟糟的,裴明疏虽然年纪小,但依然还是承担起了照顾母亲,打扫房间的任务。 莫尹的房间里只是灰尘厉害,推窗通风,扫地拖地,裴明疏把堆在地上的书一本本捡了在空中拍去灰尘,又把他叫人送来的书架组合搭好,把地面的书一本本整理好了放进去。 出房间时,他背上已经渗出薄薄的汗,莫尹坐在沙发上,双手抓着沙发,神情丨欲言又止地看他。 裴明疏过去,蹲下身和莫尹平时,“里面打扫得很干净了,要不要进去看看?” 莫尹摇摇头,眉头微微皱起,看样子像是很难受。 “怎么了?”裴明疏道。 莫尹低下头,乌发里露出通红的耳朵尖,声音低得快叫人听不见。 “我想上厕所……” * 合达的人出乎意料地难缠,一点小事讨论的没完没了,裴清陪他们一直周旋到了傍晚,最终也还是没谈好,想让两家一直竞争的企业达成合作本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裴清忍耐着,回到车上才露出了不耐的神色,他轻呼出口气,戴上耳机。 “还在公司吗?” “在。” “我马上回来。” “好。” 莫尹挂了电话,看向裴明疏。 裴明疏几乎是和他同时挂的电话,没等莫尹说,就道:“回公司吧。” 莫尹“嗯”了一声。 裴明疏在他身前蹲下。 莫尹趴上去,裴明疏手向后,在碰到莫尹的大腿时手掌微微顿了顿。 莫尹回到公司大约五分钟后,裴清到了,表情看上去不太好,“回去了。”莫尹合上文件,“谈得不顺利吗?” “还好。” 裴清推了他的轮椅,“合达诚意不足,看样子只是拖延时间,合作的机会还是很小。” “是吗?” 两人讨论着下到地下停车场,裴清推着莫尹出去,蓦然发觉隔着他一个车位的车正在发动,他神情淡漠地收回视线。 裴明疏隔着车窗静静地看着裴清和莫尹,下午的记忆在脑海中复现。 “我想上厕所。” 莫尹快要哭了,眼神既羞耻又难过,俊秀倔强的脸像是要崩溃。 裴明疏脑海中突兀地想起那天在裴清那间办公室的洗手间外他所听到的那句话,心神微荡,没多犹豫,立刻就面对面地抱起了莫尹。 莫尹的手臂很急切地搂了他,抱得他很紧,额头贴在他的肩膀,有点热。 “没事,我帮你。” 裴明疏的手掌从莫尹的后脑勺一直抚摸下去,边哄边往卫生间走。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莫尹的下半身。 纤细,苍白,疤痕斑斓,有种被凌虐过后的凄楚,靠在他怀里可怜的超过想象,触感温暖而柔软,肌肤细腻美好,握在掌中陷进去的绵软。 莫尹好像是哭了,也好像是没哭,裴明疏给他穿好裤子,抱着他低声安慰了很久,莫尹靠在他怀里,声音低低的,像是有点哽咽,“不要告诉裴清。”他最后央求道,裴明疏手掌一顿,感到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但还是很快应承下来。 车窗外,裴清低着头似乎正在和莫尹说话,莫尹也正低着头,然后像是无意般地抬起脸向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 裴明疏微微一怔。 莫尹很快收回了视线。 单向的车窗玻璃,那算不上一个对视,更像是巧合。 裴明疏心头却是又升起了异样情绪。 那是难以形容的,带着些许出格味道的感觉。 第13章 Chapter 13 车辆一前一后地停下。 裴明疏在后,看着裴清把莫尹抱下车,裴清的动作很熟练也很小心,从抱下车到放下,和莫尹之间已经形成了一种自然的默契。 旁人或许不知道,在裴明疏眼里,这俨然是一对亲密的情侣。 “不要告诉裴清。” 耳边回响,颤巍巍的声音,隐晦地求他保密。 裴清察觉到了裴明疏的视线,回头冷冷地扫了一眼,裴明疏面上没什么表情,倒是没有作出他一向讨厌的那副友善模样。 后颈传来手指轻微摩挲的触感,裴清转过脸,莫尹正表情忐忑地看着他,“进去吧,我好饿。” 裴明疏静静看着裴清推莫尹进去,把车钥匙交给身边等候的佣人,边上台阶边单手解了外套的扣子。 本城进入六月之后,天气就一天比一天闷热,好在裴宅建在半山,夏天也很风凉,自然的山风来回涤荡,送来淡淡植物的清香,裴明疏在自己那层的露台上面对着翠青的山峦不紧不慢地吸烟。 佣人上来的时候,看到他在抽烟,几乎是有些呆住了。 “大少……” 裴明疏回头。 “开饭了。” 裴明疏转过脸,将手上那半支烟又吸了一口,道:“知道了。” 晚餐准备的菜式很清爽,看了就让人心里舒服,味道也很不错,裴竟友却还是没什么胃口的样子,草草吃了一点就不吃了,大概是跟合达的谈判进展一直很不顺利的缘故。 裴竟友说他出去走走,站起身时腿有些颤。 裴明疏关心了两句,裴竟友摆了摆手说没事,裴明疏收回视线,恰好又和斜对的莫尹对上,莫尹眼睛闪烁了一下,马上就回避似的低下了头。 裴明疏视线一顿,在莫尹微红的耳朵尖上一掠而过。 吃完饭,裴清推莫尹离开,裴明疏将擦过手的毛巾递给佣人,起身一直目送着两人,视线随着裴清推莫尹进门之后戛然而止。 佣人叠了毛巾预备收拾餐桌,可是裴明疏久久伫立不动,她不得不出声提醒,“大少?” 裴明疏回头看向她,神色平静,“天气热了,给小尹他们多送点水果。” “好的。” 裴明疏上楼,洗了个澡,山间晚上风大,阳台的窗帘被轻飘飘地卷起,裴明疏罕见地竟然感到些许心烦意乱。 这心烦意乱的源头无疑是因为下午跟莫尹的见面。 首先,他的确有做得并不磊落的地方,趁着裴清离开,又让丁默海“假传圣旨”,用裴竟友的名义把莫尹叫上来。 他这么做,是不想让裴清知道他私下里找莫尹聊过,免得和裴清再起冲突。 显然,莫尹也是一样的意思,也不希望裴清知道两人私下里有过见面。 只不过莫尹当时说话的神态、表情、眼神,都仿佛还有别的意味。 就好像他和裴明疏的这次私下会面有某些不可言说、不清不楚的地方……先前莫尹在他面前的种种异样表现瞬间便一齐涌了上来…… 裴明疏思绪微顿,他皱着眉又点了一支烟,这次他没有吸烟,只是把烟夹在指间闻着烟草的气味定心。 * 友成与合达的合作谈判终于还是谈崩了,裴竟友很恼火,在办公室里一连吞了两颗药,“拖了这么久,原来就是在耍我们。” 裴明疏倒不意外,面色淡淡,“一山不容二虎,合作的希望本来就很渺茫。” 这件事裴清忙碌最多,他神色冷厉,“合作谈不拢,那就只能走另一条路了。” 裴竟友冷笑一声,面上显出几分狠辣之色,意有所指道:“那就新账旧账一起清算。” 829事件快要一周年,莫尹又上了热搜,他平常在学校、裴宅、公司的一些日常照片流出,那些照片里他看上去生活安稳平静,笑容温和,和一年前在发布会上凄楚的模样判若两人。 友成经过一年的整顿,内部那种压榨员工的恶习也被裴明疏彻底扭转过来,一时之间友成风评绝佳,网上又出现了合达的一系列黑料,什么捐款没有兑现,豢养媒体对友成恶意攻击之类,舆论战打得非常厉害。 舆论战也仅仅只是前哨而已,两面你争我夺,不知道往里头烧了多少钱,都铁了心要把对方从同一赛道中给踢出去。 莫尹因为上了热搜,不愿意再陪裴清去公司,裴清脸色也不大好,反而是莫尹还安慰他,“我知道这件事你也不能做主,反正也要开学了,我就在家里休息两天吧。” 裴清握了握他的手,将他的手提到唇边摩挲了一下,动作很珍惜。 莫尹送裴清到门口,他摆摆手,车窗内,裴清神色温柔,“等我回来。” 莫尹点点头,微笑:“好的。” 等裴清的车开走后,莫尹转动轮椅,回身正看见裴明疏下楼,虽已是盛夏,裴明疏仍然穿着衬衣长裤,扣子扣到最上面,非常严谨端正。 莫尹和他视线交错,和先前一样很快地就避开了目光,像是一看到裴明疏,就有了亏心事。 裴明疏脚步顿在楼梯上。 莫尹已经将轮椅转向自己房间的方向。 “小尹。” 轮椅刹住。 莫尹斜对着裴明疏的方向,头也没抬一下,仿佛僵硬似的留在了原地。 脚步声渐渐接近,裴明疏来到了莫尹面前,自从上次私下见面之后,他就再没和莫尹说过话,他很忙,本来也没多少时间和莫尹交流,加上他有意回避,两个人交流的机会就更少了。 裴明疏叫住他,为舆论战向莫尹致歉。 公司的公关团队当然是会知会他一声,他毕竟和裴清的地位不同。 裴明疏当即表示反对。 公关很为难道:“裴总的意思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裴明疏沉吟片刻,“我去找他谈。” 最终的结果还是那样。 裴明疏无法和按着胸口看上去随时都要心脏病发作的父亲拍桌叫板,裴竟友脸色难看得要命,“明疏,我知道你心肠软,可是在有些事上最忌讳的就是心软,既然莫尹现在算是我们家的一份子,为了家庭作出牺牲,这有什么不可以?” 裴明疏道:“您征求过他的意见吗?” “当然,”裴竟友道,“他很懂事,很快就同意了。” 裴明疏微微一怔,在他的考量当中,莫尹是绝对不愿意再向众人展示旧伤疤来吸引注意力和廉价同情的,他看得出来,莫尹也是个性很骄傲很倔强的男孩子,对裴家,莫尹也一直都是寄人篱下没有那么热络的模样,除了和裴清…… 想到莫尹或许是为裴清作出的牺牲,裴明疏眉头微皱,心中说不出的感觉。 “没关系,”莫尹低着头道,“没什么,反正事情已经过去了。” 裴明疏沉默片刻,道:“我还有件事想征求你的意见。” * “真的不要我陪?” 莫尹摇头,“今天我想一个人。” 裴清打量了下周围,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莫家老屋好像比之前干净明亮了一些,这感觉他之前陪莫尹来时就有,可能是天气热了,阳光更猛烈后造成的错觉。 裴清看向莫尹,“结束了我来接你?” 莫尹点点头,“好。” “有事打电话给我。” “好。” 遗像和骨灰在桌上已经摆好,还有带来的饭菜,裴清把轮椅给他拎了上来,莫尹推着轮椅来到桌前烧纸。 头顶吊扇慢慢地转,将桌面的烟吹得飘散。 莫尹看向桌上的照片。 也许是这个世界的力量太强了,原本平面的文字被激活的时候,传输给他的背景记忆也格外真实,仿佛他真的在这世界里和这一对陌生夫妻做了十几年的家人。 对他好像是有那么一点点的影响,让他这个完全没有家人概念的孤儿自然人也似乎感觉到了丝丝痛楚。 安息吧。 莫尹低头放下金色的纸箔,神色不见平常的温和柔弱,淡漠而平静。 他们都会来给你们陪葬的。 屋内弥漫着纸灰的味道,莫尹出神地看,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放下手里的纸箔,推着轮椅去开门。 门外的人是裴明疏。 他今天穿了一身黑色,很严肃正式的模样。 莫尹默默地让开,裴明疏进来给莫家父母上了炷香,拉了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拿起莫尹放下的纸箔,抬眸对莫尹道:“公司有点事,来晚了一点。” “没关系。” 莫尹回到桌前,拿起另一叠纸箔。 裴明疏放下一张纸箔,火苗舔舐着将金色的纸箔吞噬干净,热度残留在指尖。 两人默默烧纸,裴明疏坐得离莫尹有一段距离,房子里没有空调,窗户开着,外面空气涌入,很闷热,不一会儿,裴明疏额头就渗出了汗,他看向莫尹,莫尹也是脸颊泛红,漆黑的眼珠里映出淡淡的火光,鬓角渗出了汗,看上去倒泛出一点青年的活气。 莫尹的气质温和柔弱,让人总感觉他很无害,又很可怜,身上总是缺乏一些激烈的东西。 也许以前是有的。 裴明疏想到那张报考飞行员的证件照。 那时莫尹也曾意气风发。 一股掺杂着愧疚、同情、怜惜等种种情绪的心情攥住了裴明疏的心脏。 他无法假说自己没有责任。 他享受了裴家所有的好,他是裴家的大少爷,又怎么能够去推脱这庞大的金钱怪物所作的恶与他无关? 裴明疏放下一张纸箔,看向黑白照片里笑容谨慎腼腆的夫妻。 他在心中默默作出承诺。 我会保他一生无忧。 纸烧完了,莫尹拿起一旁的棍子拨动纸灰扑灭里面残余的火星,他鼻尖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眼睛看上去很认真,裴明疏心头微软,道:“我来吧。” “不用了,”莫尹低声道,“别弄脏你的衣服。” “没关系。” 裴明疏边说边伸出手,莫尹的手立刻往旁边躲了一下,他这么一躲,没注意到手里的棍子,棍头挑起了纸灰,刚烧出的纸灰滚烫地带着火星一下在空中飞溅开来。 “小心。” 裴明疏反应很快地站起身,用背对着飞溅起的纸灰,双手虚虚地挡在莫尹头顶。 莫尹似是惊魂未定,拿着棍子一直僵在那里,直到裴明疏掸沾在衬衣袖子上的灰时,他才如梦初醒般放下棍子,“你没事吧?” “没事。”裴明疏不在意地用手背快速地在袖子上捋了一下。 “我看看。” 莫尹抓了他的衬衣腰侧,眉头紧锁,语气焦急,“后背怎么样?没烫伤吧?” “没事,没伤到。” 夏日衬衣轻薄,裴明疏的确感觉到背上隐隐刺痛,不过他不想叫莫尹担心,单手抓了莫尹的手腕想让他放开,“不用看了,一点灰而已。” “不行,你让我看一眼,”莫尹的手坚持地抓着他的衣服,“转过来看一眼我就放心了。” 裴明疏站着,莫尹坐着,两人的视线一高一低,原本是汇集不到一起去的,莫尹仰着头说,裴明疏听了转过头看,就这么一下视线撞到了一起。 裴明疏看到莫尹的眼睛,剔透干净,一点不作掩饰的关心——也许只是来不及掩饰,裴明疏一看他,莫尹马上就移开了视线。 屋内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肌肤接触的地方异样灼热。 裴明疏轻轻拉开莫尹的手腕,莫尹的手指很柔顺地放开了他的衣服,落下去就攥在了轮椅上。 又像是随时想要逃跑。 裴明疏看着他用力的手指,沉默片刻后,语气平缓道:“真的没事。” 莫尹“嗯”了一声,他又低下了头,用头顶的两个发旋对着裴明疏,裴明疏手指动了动,想要摸一下莫尹的头发,但终究还是没伸手。 “你要留下来吃饭吗?”莫尹有些生硬道。 “方便吗?” “你不介意的话。” 莫尹默默地拿了桌上的碗筷转向一旁的水池,裴明疏抬脚跟上,“我来吧。” 裴明疏卷了袖子,冲洗了碗筷,莫尹在他身边等,始终都低着头,像犯了错。 饭菜是莫尹早上在裴家厨师的帮助下做的。 裴明疏说:“做得很好吃。” 莫尹抬起脸,冲他笑了笑。 吃了午饭,裴明疏收拾了碗筷,莫尹推着轮椅回了自己房间。 房间里已经又落了灰,好在那些书被放置在书架里,拿出来看,还是很干净。 莫尹打开一本,翻了两页,里面夹了几张纸,他打开,摩挲上面的字。 裴明疏站在他身后,居高临下地看到那是一张成绩单,上面有莫尹父母的签名。 裴明疏伸出手,犹豫了一下,还是按在莫尹的肩膀,低声道:“成绩很不错。” 莫尹笑了笑,仰头,表情难得的明朗,“我学习一直很好。”不过只是明朗了那么一瞬,他转过脸,把成绩单重新夹回去,“现在高中的好多知识我都想不起来了。”他把书放回去,又拿起另一本书,裴明疏收回手,“这很正常,人的大脑只会记忆对目前的自己最有用的东西。” 莫尹翻了下书,“这个书架装起来方便吗?” “很方便。” 裴明疏回答完后,道:“要不要给你买一个,亲手试一试?” 莫尹抬头又笑了一下,“它又不是乐高,我也不是小孩子。” “其实也是蛮有趣的,你可以试试。” “不了,我很忙的。” “哦?你忙什么?对了,老丁说公司的事你现在也会做不少了?” “嗯,都是……” 莫尹的声音戛然而止,顿了顿之后才道,“……学着学着就会了。” 裴明疏手垂在身侧,神色若有所思,“开学以后还是要以学业为重。” 莫尹“嗯”了一声。 “公司上的事,有不懂的也可以问我。” “什么时候问呢?” 莫尹问得很快,又一下低头。 裴明疏本来想说等他有空的时候可以上他的书房来,看着莫尹低头的样子,到了嘴边的话不知不觉就变成了“随时都可以。” 屋内又安静下来,莫尹手掌压在书上,手指修长白皙,微微蜷着,夏日猛烈的阳光照得房间里浮尘点点,裴明疏喜静也喜净,看到这幅情景就微微皱起了眉。 看来这里他上次打扫过后已经长久没人来,才又落了这么多灰。 莫尹经常和裴清也经常回这里,怎么也不打扫干净一点,只有客厅还算能站人,难道莫尹从来没让裴清进过他的房间…… 裴明疏这么想着,思绪猛然一断,莫尹叫他,他才回过神。 “时间差不多了,”莫尹脸色尴尬,“该走了。” 裴明疏道:“好。”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神情似在思索什么地转向外头,莫尹陪他到门口,裴明疏说:“我背你下去。”他作势要弯腰,莫尹却是扶着轮椅往后退了一下,他面上的尴尬终于有了解释,“不用了,裴清……”他声音低低的,有些干涩,“……马上要来接我了。” 第14章 Chapter 14 裴明疏返回裴宅后不久,半空中就打起了响雷,山上雷声回荡,轰隆作响震耳欲聋,裴明疏回身望向天际压来的乌云,眉头微微皱起。 佣人们正有条不紊地检查各个房间的窗户,确认莫尹的房间里两扇窗户都关紧锁好之后,佣人转过身,却被门口的人吓了一跳。 “大少。” 裴明疏视线扫过,莫尹的房间很简单,最显眼的就是一张大床。 佣人正疑惑地看着他,裴明疏点了下头转过身,佣人又“啊”了一声,“大少,你背上……” 裴明疏向后摆了摆手,示意没事。 回到卧室,裴明疏脱下衬衣,黑色的衬衣背后落下了斑点,以后看来是不能穿了,裴明疏又找了件淡色的衬衣换上。 外头天色如墨狂风大作,门窗紧闭,裴明疏坐在落地窗前,墨绿色的椅子皮质柔软,手边落地台灯打开,他静静地看着窗外被大风摧残得不住摇曳的满山翠碧,山林中迸发出剧烈的声响。 越锡云去世之后,裴明疏遵照母亲的遗愿前往国外外祖家生活学习,外祖早年移民,虽然物质上也算富足,但仍旧饱受歧视之苦,所以他们在对孩子的培养上更加的严格,想要让自己的下一代绝不输给当地那些出身优越的贵族子弟。 裴明疏正是在那样完全贵族式的培养下成长起来,他的风度、礼貌、修养都是精心雕琢下的产物,而他自身的想法情绪都要排在之后,不露声色地压抑在他的心间,对此,裴明疏早已习惯。 雨点毫无预兆地打下,敲打在落地窗上如同子弹一般,噼里啪啦的声势浩大,裴明疏从抽屉里拿出一支烟。 尼古丁带来的放松感微乎其微,裴明疏抽了两口,只觉得乏味,把烟摁在一旁的烟灰缸里,迟疑片刻,还是拿起了手机。 “叮”的一声。 莫尹拿出手机。 “雨天危险,等雨停了再上山。” 他打字回复,只一个字——“好。” “谁找你?” 莫尹回头,裴清从洗手间出来,正在用手帕擦手,他给莫家父母上了炷香,手上沾了点香灰。 “同学,问我开学选什么课。” 裴清在他身边坐下,“开学我应该不会去学校了,公司里太忙,你在学校自己照顾好自己。” 莫尹“嗯”了一声,裴清看向他,眼神笃定可靠,“有事叫我,我会来的。” 窗外暴雨倾盆,破旧的筒子楼隔音差,仿佛暴雨就淋筑在头顶,莫尹靠到裴清肩膀上,裴清抬手搂住他,屋里开了灯,在狂风暴雨之中,两个人互相依偎的感觉很美好,就好像天地之间只剩下他们两个。 “等雨停了再走吧。”裴清低声道。 “嗯。” 莫尹笑了笑,“还好你有先见之明,要是半路上下这么大的雨,那可真是麻烦了。” “不是我有先见之明,是天气预报。” 莫尹又笑了一声。 裴清握住了他的一只手。 过了一会儿,裴清垂了下脸,莫尹的脸颊靠在他的肩膀上,沉静而温驯,裴清的鼻梁碰了下他的面颊,莫尹嘴角翘了翘,顺势转过了脸。 唇舌交换之间,裴清像搂抱婴儿一样抱住莫尹,莫尹在他的怀里单薄而柔弱,是那么需要他的保护和照顾,这种被当作唯一依靠被全身心依赖的感觉裴清从未体会过,但感觉很好。 莫尹眼神闪动,手掌搭在裴清的颈后,他低声道:“裴清,你会照顾我一辈子吗?” 裴清没有给出回应,只是把莫尹再次搂在怀中,他的臂膀他的怀抱都是那么宽广而结实,可以完全地包容住一个莫尹。 他不会轻易作出任何承诺,但在心里,在他们默默相伴的那些时间里,他早就已经给出了答案。 “雨停了,回去吧。” * 又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明争暗斗,友成和合达居然奇迹般地达成了和解,这其中谁损失得多一些,只有双方自己最清楚,多少暗账暂不清算,两边暂时坐下开始了合作。 裴竟友的心情愉悦不已,在董事会上赞扬了两个儿子出色的表现,并且表示要将第一个合作案交给其中一人。 “其他人如果有想法的,也可以提交方案,”裴竟友笑呵呵道,“公平竞争,公平竞争。” 当然,其余人也不会傻到跟两个太子爷争。 裴明疏先进公司,职位比裴清要高,不过裴清后来居上,因为是从中层做起,在公司中下层的员工里倒也积攒了一些口碑,所以这次首个合作案花落谁家,大家都说不准。 裴清忙碌得完全不管学业了——像他这样的身份,自然是有特权的,而莫尹还是每天乖乖地去上学,等课上完之后,就让司机送他回家。 裴明疏也很忙,他其实没有太大的意愿和裴清争抢,他比裴清年长,受到的教育也比裴清更好,眼界也要比裴清更宽,其实董事会宣布前,裴明疏就已经被告知这个合作案会由他来做,裴竟友之所以要公开竞争,其实只是为了激励裴清去奋发争取。 裴竟友对裴清的拳拳慈父之心,裴明疏心知肚明,也无所谓成不成全,顺势而为罢了。 对于公司上的事,裴清一开始不想参与,真正进入之后却是全力而为,而裴明疏则刚好相反,从刚进入时的一肩抗起逐渐变成了现在的可有可无。 深秋的山林依旧是一片碧翠,微风拂面,舒朗清新,裴明疏坐在书房的露台中,手掌翻阅文件,声音不高不低地说话,他身后站了七八个人,每个人都神情严肃,静静地聆听裴明疏的指令。 不远处,裴宅的大门开了,裴明疏视线放出去,看到家里那辆黑色的大车开了进来,这辆车是专门用来接送莫尹的。 裴明疏话顿了一下,低头继续交代。 莫尹由司机帮助稳住轮椅下车,车库里停了几辆陌生的车,是裴明疏下属的车。 裴清成天都泡在公司里,裴明疏却是一直待在家里办公,大概是不想把公司的内部环境搞得气氛太剑拔弩张。 莫尹上午只有一节课,回来就是吃午饭的时间,他在自己房间里洗手洗脸,出来时佣人就说午饭准备好了。 用餐的只有莫尹和裴明疏两个人,其余人应该是安排到别的地方去吃饭了。 莫尹安安静静地吃饭,不说话也不看裴明疏,等吃完了,他才低声道:“我吃好了。”低着头对着裴明疏的大概方向微一点头,推着轮椅转向餐厅门口。 裴明疏目送着他离开,放下筷子,对佣人示意可以收拾了。 莫尹待在房间里看书,下午两点左右时,那几辆车接连驶出了裴家,他神色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他放下书本推着轮椅去了花园。 为了方便主人观赏,花园的位置靠近每一间房间的阳台,莫尹伸手抚摸着那些花朵,低头轻轻嗅着。 他猜测裴明疏现在应该是正在楼上看他。 裴明疏的性情,看似温和亲切,其实比裴清要难接近得多,他自有壁垒,内心极其刚硬自我,要他像裴清一样袒露出真实的内心,太困难了。 不过好在他有裴清这颗好用的棋子来刺激。 其实往往越是正经的人越是难以抵制某些出格的诱惑刺激,而对一个自我约束力极强的人来说,自制力一旦遭到破坏,崩塌起来只会比常人更加地迅速,到时就会如同山洪冲破堤坝,一发不可收拾,最后也会造成毁天灭地伤亡惨重的后果…… 莫尹手指挑了支花,神情很淡漠地看着。 “要放一束到你房间吗?” 莫尹回头看到裴明疏,表情慌乱了一瞬,又故作镇定,“不用,就这样挺好的,它们在花园里更美。” 裴明疏在楼上看到莫尹流连花丛,因为楼层高度和视角受限,他看到的只是莫尹乌黑的头发,微弯着的腰,莫尹一直推着轮椅在走,于是他的身影在裴明疏的视线里也是时隐时现,让裴明疏又感到些许烦乱,干脆还是下了楼。 下楼了,却好像又没什么可说的,可是要走,裴明疏的脚步却是难以挪动。 莫尹手放开花,“你怎么不去公司呢?” “我在家里办公。” 莫尹“哦”了一声,“那倒还轻松一点。” 其实在家里办公一点也不轻松,不过裴明疏也没有纠正莫尹,反问道:“你怎么不去公司?” “我去公司干什么呢?” 裴明疏不动声色,淡淡道:“你可以帮裴清做事。”他好像是觉得自己的语气不大好,于是笑了笑,温和道:“我听说你学得很快。” 莫尹也笑了笑,勉强般道:“其实我什么都不懂,就只是学了点皮毛,也帮不了多少忙,只能整理整理文件,不添乱就好了。” 裴明疏说:“不要妄自菲薄,”他又笑了笑,这次笑得比较真心,“你学习不是一直很好吗?” 莫尹跟着笑了一下,这次他也笑得比较真心,眼睛微微弯了,白皙的脸上放射出活泼的光彩。 裴明疏很少在莫尹脸上看到这样动人的神采。 即使是跟裴清在一起时,莫尹也总是低着头默默的样子,裴明疏感觉不到他有多少欢悦。 笑过之后,两人之间的气氛好像没有一开始那么紧绷了,裴明疏侧着身,视线若有似无地萦绕在莫尹身上,他看得久了莫尹的手不知不觉已经又攥上了轮椅,摆出了想要逃跑的架势,裴明疏现在大概明白其实莫尹不是不愿意跟他独处,而是…… 在莫尹表情迟疑似乎要走时,裴明疏道:“你现在有事吗?” * 这是莫尹第一次来到三楼。 电梯打开,是一侧窄窄的走廊,裴明疏在他身侧,两个人靠得很近,裴明疏低声和他说话,莫尹小心回答,两人说话的声音在空间里似有回声。 裴明疏的书房很大,两侧巨大的书架上铺满了书,一侧露台的玻璃门半开着,外头一张淡棕色的木桌,一张椅子斜靠在桌边,地面上有几片绿叶铺洒着,随着秋风的吹拂挣扎似的在地面飘动。 裴明疏过去关上了玻璃门。 深色书桌上一片凌乱,文件堆积如山,裴明疏道:“麻烦你了。” 莫尹“嗯”了一声。 其实裴明疏这里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可做,他只是觉得莫尹独自在花园里看花的样子很孤单,所以把人叫到书房,让他“帮忙整理文件”。 裴明疏出神地想着,胳膊下面传来一股力道,他抬起脸,目光很锐利,莫尹看样子被他吓了一跳,“你压住了。” 裴明疏垂下眼,这才发现他胳膊下面压着一个文件夹,他抬起手,对莫尹很温和地笑了一下,“不好意思,没注意到。” 莫尹抽出了文件夹,他很自然地打开看了一下,又马上合上,对裴明疏道:“对不起,我习惯了……” 他态度很慌张,又有点尴尬,眼神也飘忽了起来,也许是想起了那个习惯随意让他翻阅文件的人。 “没关系。” 裴明疏道,他眉峰微挑,“不是什么机密文件,想看就看吧,有什么不懂的正好可以问我。” “可以吗?”莫尹态度有些迟疑。 裴明疏反过来催促他,“打开看吧。” 莫尹打开文件,视线浏览了几行字就抬起脸对裴明疏笑了笑,“其实我也看不大懂的。” 裴明疏也笑了笑,“是吗?哪里不懂?” 裴明疏胳膊压在桌面,微微探身过去,莫尹轮椅抵在书桌的边缘,手里拿着文件也探身过去,“就是这里,这个条款是什么意思呢?” 两人头靠得很近,裴明疏闻到莫尹身上有股淡淡的花香,大概是刚才在花园里沾上的,莫尹呼吸轻轻的,像是很谨慎小心,手指点在文件上,指甲修剪得秀气干净,在文字上滑了一下,又蜷曲着向下收了一点,裴明疏的视线也跟着下移,他看到莫尹白皙俊秀的侧脸上眼睫毛微微上翘着…… 莫尹似乎屏住了呼吸,他肩膀向后,想要拉开两人的距离,裴明疏却突然道:“你和裴清是什么关系?” 第15章 Chapter 15 莫尹像是被吓了一跳,他没有回答裴明疏的问题,而是快速地将脸收了回去,手扶着轮椅,边推边慌里慌张道:“我下去了。” 裴明疏没有拦他,甚至连莫尹慌乱中带走了他的文件夹,他也依旧没说什么,等电梯下去后,他才给莫尹发了信息,提醒他带走了他的文件夹。 过几分钟后,佣人送了他的文件夹上来,表情很惶恐。 裴明疏的书房不经允许是不能进去的,他的东西更没人敢动。 裴明疏接了文件夹,将文件夹放回书桌上,他坐在书桌后的椅子里,面色淡淡,心里也对自己刚才突然的提问感到些许诧异。 他原本没有想过要问这样的问题,这种难堪的问题根本不该提出,只是看到莫尹那克制而紧张的侧脸时,不由自主便问出来了。 并且问完之后,他虽然觉得诧异、不妥,但却并不感到后悔。 莫尹那仓皇的神情、慌乱的情态撩拨着他的心弦,让他竟感到一种奇异的触动,甚至忍不住想去回味。 裴明疏抽了抽屉,拿出一支烟点上。 国外的生活其实比国内要枯燥得多,但其实相应的诱惑也要更多,他接受的是精英教育,同学们都出身高贵,实际却是玩得花样百出,裴明疏始终很循规蹈矩,即便是烟酒也沾得很少。 他并不是没有欲望,而是觉得不值得把欲望浪费在那些低级的乐趣上罢了。 裴明疏慢慢吸着烟,仍然是觉得烟很乏味。 到底是什么引起了他的兴趣,让他情不自禁? 裴明疏压下心头的自问,他身体里二十几年来学到的东西叫他不要再问下去,倘若再这样下去,也许他就真的要犯错误了。 所以不要问自己,最好也不要再去问莫尹。 * 裴明疏依旧是在家里办公,他没有再主动去找莫尹,莫尹也躲了他两天没有现身,又像是有点忍不住地又出现在花园里,裴明疏在楼上看到他的身影,发现莫尹有时候会悄悄抬头看,因为视角的差异,他大概是以为裴明疏看不到他抬头的动作,所以才这样无所顾忌地仰望。 裴明疏看到他整个单薄的人陷落在花海中,乌发从额头散开,他虽然看不到莫尹的神情,但可以想象莫尹仰起脸那副期盼、紧张又害怕的样子。 他总是那样看着他。 也许连莫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可能以为自己克制得很好,然而在裴明疏的眼中,那些情绪简直是无所遁形。 裴明疏在露台抽完了烟,下楼去到花园。 莫尹的神情跟他想得一模一样。 当然有一定程度的伪装,不过很勉强,是裴明疏一眼就能看出来的那种勉强,莫尹的视线不自觉地落在他身上,随后又硬生生地闪避,好像是不敢看裴明疏,他的这种神态让裴明疏感到那种熟悉的——倔得可怜。 “这两天天气不正常,又热起来了。”裴明疏主动道。 “是的,秋老虎是也挺厉害的。” 莫尹像是松了口气,迟疑地接了话。 两人若无其事地谈话,好像上次书房里的事没发生过一样。 聊了一会儿之后,裴明疏道:“你今天有空吗?有时间帮我的忙吗?” 莫尹的表情一下又变了,裴明疏看出他在犹豫、迟疑、挣扎。 以裴明疏一贯的个性,他是不愿意为难莫尹的,可是看到莫尹这样的表现,他又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忍不住也想要去撩拨、刺激他。 莫尹很久不说话。 他的这种沉默同样也可供品茗,带给裴明疏一种很异样的感受。 然后,莫尹还是很慢地点了点头。 裴明疏看着他因为抿唇而有点紧绷的脸庞,上前推了莫尹的轮椅。 莫尹说:“我自己来。” 裴明疏说:“还是我来吧,”他低头看了一眼莫尹,莫尹脸上白皙的皮肤已经渐渐泛起了红,“毕竟是我叫你上去帮忙的。” 莫尹和裴明疏的接触,裴清一无所知。 家里的佣人不会没事多嘴,裴清也没想过去询问,他的全部心力都放在合作案上,只有晚上回到裴宅,和莫尹在一起时才有片刻的放松。 他替莫尹按摩完后又抱莫尹去洗澡,莫尹坐在水雾里,冲着他笑。 裴清不由发问,“怎么了,今天有什么高兴的事情吗?” 莫尹摇了摇头,说:“秘密。” 裴清手掌湿淋淋地碰了下莫尹的脸,过去亲了亲他的嘴唇。 “好久没来公司了,一个人待在家里会不会太无聊?” “有一点。” 莫尹的声音低低的。 他的手臂搭在他的背上,额头在他肩侧蹭了蹭,“有点想你。” 裴清不再说话,他低头吻了莫尹。 他们的关系早就已经亲密到了一定程度,只是莫尹身负残疾,裴清总是很克制,除了接吻之外,不会做别的。 其实莫尹无所谓,还有点好奇。 自然人的生理欲望很低,不过他进入到这个世界后,领到的这副身体似乎并没有自然人的特性,他在车祸中只失去了对两条腿的控制权,男性功能倒是没有损伤。 第一次和裴清接吻时,莫尹就觉得滋味不错,比起他想象当中的乏味要有意思的多。 真是奇怪,像舌头这样的部位互相触碰竟然会产生那么新鲜刺激的感觉。 他虽然心里没什么大的触动,但是身体的感觉的确是很强烈。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在进化中被淘汰的动物性? 裴清察觉到莫尹在走神,手掌在莫尹后腰上压了压,这是莫尹身上最敏感的地方,莫尹果然颤了颤,还笑出了声,“痒。” 裴清也笑了笑,把莫尹抱了出来替他擦干。 “最近工作还顺利吗?” “顺利。” 毛巾从湿漉漉的脚踝上掠过,带走水珠,皮肤上淡淡的疤痕。 “还在忙那个合作案?” 裴清抬头看了一眼莫尹,“是。” 莫尹笑了笑,“那你要加油啊。” 裴清把他连同大浴巾一起抱起来,“你来公司帮我的忙?” “不,”莫尹手臂搭在他肩上,“我不想去公司。” 莫尹这么说,裴清也就不说了。 白天裴清去了公司,莫尹去了学校,学校的课上完之后,他回到裴宅,吃完了午饭,他没去花园晃荡,躲在自己房间里看书,等到下午两点多时,裴明疏主动来敲了他的门。 其实他们并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裴明疏的书房够大,两人在同一间书房里也可以隔得很远很远。 事实也的确如此。 莫尹在书架前,仰头找书,裴明疏则在书桌后办公。 “在找什么书?” “没什么,我随便看看。” 交流也都仅限于此。 偶尔,裴明疏会叫莫尹来给他打下手,莫尹推了轮椅过去,默默地帮他理东西。 裴明疏大概是有些事情没处理完,他的下属去而复返,莫尹正在他身边问他什么,下属们看到莫尹时都表现了不同程度的惊讶,尤其是发现莫尹正在看重要文件时,几乎全都呆住了。 莫尹连忙合上文件递还给裴明疏,“我先下去了。” 裴明疏手拉住了他的轮椅,说:“没关系。” 下属们很快也就神色恢复如初。 他们聊的是跟合达的合作案,裴明疏这两天忙的就是这个,他们谈论的非常深入,莫尹坐了一会儿,扭头对裴明疏道:“我去下洗手间。” 裴明疏看着他,视线似有深意,莫尹脸红了,转了轮椅往书房外走。 等那些下属出去之后,莫尹才推着轮椅回书房。 裴明疏站在书桌后,手里捏着两张纸,听到声音抬头,微微笑了笑,“洗手间用好了?” 莫尹含糊地应了一声。 裴明疏脸上似笑非笑的,莫尹的脸越来越红,只好道:“没事我就下去了。” “怎么没事?刚才你问的我还没回答你。” 裴明疏从书桌后走出,他手里拿着的就是之前莫尹问的那几张文件,他单独从里面抽了出来。 高大的书架在书房中投下阴影,裴明疏微微俯身,声音温和,不紧不慢地给莫尹解答,莫尹边听边点头,又抽空把视线从文件转移到裴明疏身上,裴明疏穿了件墨蓝色的衬衣,因为弯着腰,衬衣上显出点褶皱,在他腰侧的肌肉上绷得紧紧的,显出一种雄性的力量。 裴明疏也注意到了莫尹的视线,他捏了下文件,说:“专心。” 莫尹的脸又红了,“你这么说太累了,我过去听吧。” 裴明疏推着莫尹到他的书桌后,他坐在椅子上对莫尹讲,翘起的脚尖对着书桌下方,虚虚地拦在莫尹的轮椅前。 莫尹听完了,说:“谢谢,我明白了。” 裴明疏笑了笑,“过两年你都可以到公司当副总了。” “是吗?”莫尹笑道,“我以为我当秘书都不够格呢。” “谁说的?”裴明疏随口道。 莫尹脸上的笑容就淡了下去,他看上去有点不安,又有点想逃避,他这样,裴明疏脸上的笑容也略微淡了。 就这么沉默了一会儿后,莫尹迟疑道:“我下去了。” 裴明疏手上捏着文件静坐着,不置可否。 莫尹转动了轮椅,裴明疏仍旧是安静地坐在椅子里,莫尹推着轮椅前进了一会儿后又停下,他没回头,只把声音送了回去,“抽烟对身体不好,工作压力再大,也要少抽点烟。” * 裴清回来时已经很晚,花园里灯都亮了,乳白色的卵石在灯光下散发着如玉光泽,裴明疏背着手,他的影子修长地覆盖在地面,把另一个影子给遮蔽住了。 “莫尹?” 莫尹和裴明疏同时回了头。 莫尹的表情有一瞬的慌乱,但马上恢复了平常,裴明疏则是神色如常地对着裴清微一点头,“忙得这么晚?” 此刻场景仿若倒转,裴清没理会裴明疏,只是将视线投到莫尹身上,莫尹很快地推了轮椅过去。 轮椅从身边擦过,摩擦的声音掠过耳膜,裴明疏的裤腿也被轻碰了一下,他侧着身看着莫尹很急切地来到裴清身边,仰头,语气有点讨好般道:“你回来啦。” 裴清的表情还是那样,冷冷淡淡的,伸手摸了下莫尹的头发,然后又抬头更冷漠地看了裴明疏一眼,裴明疏面色如常。 “怎么跟他在一起?” 按摩时,裴清淡淡道。 莫尹低着头,他的大腿仍然是纤细,不过看上去比先前有活力多了,“吃完饭出来逛逛,就在花园里碰上了。” 莫尹歪了歪脸,企图从下面看到裴清的脸,“你吃醋啦?” 裴清抬眼,莫尹在笑,裴清捏了他的脸,莫尹边笑边把脸靠在他肩上,他双手搂在裴清背上,裴清侧过脸在他的耳垂上亲了一下,“无聊就来公司陪我。” 829周年的热度已经又过去了,舆论战过去,两面都和气生财了,还有谁记得被拉出来鞭尸的人呢? “这次合作案什么时候发表?” “这周五。” “你做得怎么样了?” “要看看吗?” 莫尹抬起脸,眼睛很剔透地看裴清,“可以吗?” 裴清反问道:“为什么不可以?” 莫尹定定看他,忽然凑上来亲了下他的嘴唇。 裴清眼睫上下一动,脸上神情变得有些柔和,他低头吻了莫尹,莫尹嘴唇微凉,渐渐的就被他亲得变得热起来。 莫尹搂住他的背,脸庞靠在他肩上,“裴清,你真好。” 裴清双臂箍住了他的腰,“以后少搭理他。” 莫尹低低地笑了笑。 裴清挠了下他的后腰,莫尹边笑边闪躲,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等会儿,我有东西想给你看。” 洗完澡出来,莫尹说他不要上床,裴清把他放在轮椅上,莫尹去自己的包里拿出笔记本,银灰色的笔记本小巧轻盈,莫尹打开放在膝上,裴清过来,单手靠在他的轮椅上,跟他开玩笑,“要我帮你写作业?” 电脑正在开机,莫尹仰头,幽蓝色的光打在他的面颊上,他笑了笑,道:“说不定是我帮你写作业呢?” 一开始,裴清没看懂那上面写的是什么,随着光标移动,文件上的内容接连不断地跳进他的眼睛,他脸上那种冷淡不在意的神情慢慢变了,他看向莫尹,“这是什么?” 莫尹脸上的表情很平静,电脑屏幕反射出一点幽深的光照在他脸上,他皮肤本来就白,这样看上去甚至有些金属质感的冷然,他转过脸,对裴清温柔地笑,语气轻轻巧巧,“我做的方案啊。” “你做的方案?”裴清有些诧异。 莫尹小心翼翼地看他,神情怯怯的,“很差吗?” 不是差,是太专业了。 裴清只看了几行,就感到文字秩序严谨流畅舒适,一时都有些怔住了。 “我也跟你学了那么久,在家里无聊,就想着能不能帮上你点什么。” 莫尹把膝盖上的笔记本往裴清的方向挪了挪,“你看看,对你有没有帮助。” 其实裴清的方案已经准备停当,几个顾问秘书都一遍遍核实过了,现在只是还在调整细节,但裴清还是认认真真地把莫尹的方案看完了。 “写得很好。” 莫尹笑起来,“终于听到你夸我了,里面有什么能用的地方吗?” 裴清微微侧头,似在思索。 “如果有的话,可以加到你的方案里吗?”莫尹伸出手,将掌心盖在裴清的手背上,柔声道,“这样,你做的第一个合作案就也有我的参与了,我们的合作案。” 莫尹的这个合作案确实写得很好,只是思路和他完全不同,合作案马上就要发表,现在再去调整就有点不合适了。 但莫尹显然是精心准备了很久,又那么想帮上他的忙,其中也的确有一些非常好的点子,倒是可以在适当的地方加上去……而且,“我们的合作案”,听上去很美好。 裴清转过脸看向莫尹希冀的眼,“可以。” 16. Chapter 16 公开竞案…… 周五清晨, 裴竟友在饭桌上对两个儿子各自都说了些鼓励的话,他看上去心情很好,高声谈笑,声如洪钟, 状态比去年同期被829事件搞得疲惫不堪的模样要好上许多, 因为太高兴, 还多服了点药,他的心脏病不能受太大的刺激,需要控制情绪。 “明疏,阿清,”裴竟友两面都温和地呼唤了一声,“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今天你们不管谁胜出,爸爸都希望另一个能全力辅助,好吗?” 他最后说时看向的是裴清。 裴清脸色冷淡,低着头喝粥, 裴竟友笑了笑, 又看向裴明疏,裴明疏点了点头,说“当然”。 莫尹跟裴清坐在一侧, 也低着头喝粥,他一只手挠了下耳侧, 很自然地垂下去,手指轻碰了碰裴清的大腿,裴清侧过脸,莫尹睫毛低垂, 看上去像是在专心喝粥,裴清转过脸,对着裴竟友的方向“嗯”了一声,裴竟友拍掌大笑,显然是心情好极了,裴明疏在父亲的笑声中看向斜对的莫尹,莫尹在吃粥,嘴上湿红。 这么重要的日子,裴清仍然是自己送莫尹上学,把莫尹抱上车,他感觉到身后有一道视线定定地看,他知道那是裴明疏,裴明疏看不惯,那是裴明疏的事,裴清上车前回了下头,果然是裴明疏,单手插着口袋正站在台阶上远远地向他们那里看,裴清没什么表情地转过脸,替莫尹关上车门。 到学校门口,裴清停了车,他解了安全带,袖子又被拉住,莫尹凑过来,轻轻地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一切顺利。” 裴清转过脸,莫尹眼睛明朗干净,像秋日的天空。 车外人来人往,车窗从外面看不到里面,能看到裴清也不在乎,他低头亲了下莫尹的嘴唇,“晚上来接你。” 莫尹还是没放开他的袖子,“几点竞案?” “10点开始。” “太好了,那个时间我已经下课了,”莫尹笑,“可以给我直播吗?” 裴清也笑了笑,“恐怕不行。” “好吧。” 莫尹面露遗憾,他视线温柔地在裴清脸上逡巡,嘴角笑容浅浅,“放心,我有预感,你会赢的。” * 这次合作方案很受重视,合达也派了人来,会议室里坐得满满当当,裴竟友坐在最后,和合达的人谈笑风生,一点之前的龃龉都看不出来,身后坐着几个公司的大股东和高层,裴明疏和裴清分坐两侧,两人身后都是一群人,男男女女高高低低地凑在一起小声商议。 裴明疏身侧的两个顾问小声地和裴明疏最后确认发言的细节,裴明疏静静听着,时不时点头表示认可。 耳边声音轻轻,裴明疏抬起眼,看到对面裴清紧绷的脸色在掏出手机时变得柔和,手指快速地在屏幕上点击,应该是回复谁的信息,裴清仿佛是注意到了他的视线,抬起眼和裴明疏对上,眼神一如既往的冷。 裴明疏移开视线,头微微向后仰了仰,继续和顾问交流。 又过了一会儿,丁默海到裴竟友身边轻声说人齐了,裴竟友便笑呵呵地宣布竞案开始,反正打擂台的是他的两个亲儿子,在他这里是没什么得失的,所以态度和气氛都很轻松。 “谁先来?”裴竟友左右看了两个儿子。 裴明疏向裴清方向伸了伸手。 无论从年龄、资历、职位来看,裴清都要略逊一筹,理所当然应该先做发表,裴清也没推辞,转头跟负责发言的顾问交待了两句,顾问略一点头,带着文件夹起身上场。 灯光暗下,全场的人都齐齐将目光投向代表发言的顾问。 顾问头发半白,是个儒雅的中年人,一副金丝边眼镜半挂着,他是公司中层,由裴清一手挑中,场合隆重,数十双眼睛盯着,他暗暗调整呼吸,有条不紊地做陈述。 站在台上,光线昏暗,发言的顾问只看到黑压压的头顶,压根就没有注意到裴明疏那边的人群在他发言几分钟后就脸色大变,坐在裴明疏身侧的顾问更是立刻探身过去,“大少?” 裴明疏原本注视着台上的视线慢慢扫向对面,会议室窗帘拉得很紧,透不进太多光,朦朦胧胧的看不太清人脸,让人感觉到环境异常的晦暗。 一瞬间,时间仿佛有所静止。 身后团队隐隐都已经开始骚动,细碎的交头接耳声从后方传来。 裴明疏从瞬间的静止中抽出情绪,向后抬了抬手,他身后的顾问秘书们只能强压下议论,目光惊疑不定地在台上和对面作不断切换。 裴明疏这边的异常情况持续了大约有一两分钟,裴清在对面也注意到了,他扫了一眼,看不太清也不大关心,视线在昏暗中冷淡地射出又收回,继续专心听自己顾问的发言。 莫尹的那几个点子确实很亮眼,团队经过讨论后重新调整了方案,弥补了他之前没有发现的一些漏洞,现在整个方案都已经很圆融,他不相信会输给裴明疏多少。 顾问发言完毕,灯亮,掌声起。 裴竟友很惊喜。 虽然他一开始就跟裴明疏说了会把首个合作案交给裴明疏来做,但那是他基于对两人现阶段能力的判断,觉得裴明疏比裴清更能胜任这个重要的合作案,只是他没想到裴清比他想象得还要出色。 裴竟友边鼓掌边不住地将赞赏的目光投向裴清,身边合达的代表也是低声称赞,连连夸“虎父无犬子”。 裴明疏还没发言,裴竟友也不好作出太明面上的过分欣喜,对着裴清的方向点了两下头后收敛了喜色,“方案做得不错。”转脸又看向裴明疏,用眼神示意裴明疏也可以开始了。 裴明疏看着对面波澜不惊的裴清,他身后的顾问团或拿文件或拿电脑,都是脸色凝重地看着裴明疏,等他来拿主意。 “明疏?”裴竟友问了一声。 裴明疏看向裴竟友,面色沉静。 “裴清的方案很完美。” 裴竟友微笑点头。 “我支持他的方案。” 裴明疏轻描淡写道。 他话音刚落下,裴明疏一侧的人几乎不约而同地作出了小幅度低头叹气的动作。 裴竟友怔在当场。 这是什么意思? 裴清也将视线重投向对面。 裴明疏面上神情看不出什么,和平常没什么区别,对上裴清的视线,他笑了笑,说:“恭喜。”说完,就不紧不慢地鼓了掌,他身后的人也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跟着鼓掌,只是神情和目光没有裴明疏镇定,仿佛是有些隐情的样子。 裴竟友回过了神,他不知道裴明疏突然这是搞的哪一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连忙也笑着鼓掌,“不错不错,裴清后来居上,那就……”他看向裴明疏,又看向裴清,裴清眉头微皱,显然也是没料到这样诡异的情况,裴竟友心脏微微发紧,笑容满面道:“让明疏好好配合裴清执行这次的方案,张总,你说呢?”他最后转脸向着合达的代表张华超,张华超微笑点头,“我对这个方案是很满意的。” “好,好,满意就好。” 裴竟友顺势起身鼓掌,在场的人当然也察觉到了今天公开竞案的诡异之处,但也只能一齐起身鼓掌,就连裴清一方的人都忍不住互相附耳议论,不知道裴明疏那边到底是出了什么状况。 裴清没有鼓掌,只是跟着站起身,视线看向对面的裴明疏,裴明疏也正看着他,面上带着淡淡笑容,看不出什么别的深意。 周围的人已经围上来恭喜,裴清被人群挡住,只能先应和,隐约地看到裴明疏已经带着团队的人离开会议室,他收回视线,和合达的人握手。 竞案结束,各方先各自休息,裴竟友先满面春风地送走了合达的人,随后立刻把裴明疏叫到了办公室。 “究竟是怎么回事?” 裴竟友手指哆哆地点在办公桌上,目光如鹰般审视着裴明疏,“明疏,你可不是会临阵逃脱的人,你知道我是想交给你做的。” 裴明疏面色淡淡,“裴清的方案很好,那就让他来做,有什么不好吗?” “阿清这次做得是很好,”裴竟友皱着眉道,“可是你今天这样的行为很反常,明疏,你到底怎么回事?把你的方案给我看看。” “没这个必要吧。” 裴竟友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是不是你那边出了什么状况?” “没有,”裴明疏目光平静,“裴清技高一筹,出于对公司利益的考量,我认为选择他的方案没有任何问题。” 这边父子俩正在交涉,裴清那却是一片欢腾,不管裴明疏为什么不战而退,这对他们来说都是一次巨大的胜利和鼓舞,在今天的竞案开始之前,他们几乎都不觉得能赢过裴明疏的团队,众人在办公室里先口头欢呼庆祝了一阵后,裴清让众人挑选庆功的饭店,先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事情是有诡异之处,像裴明疏这样的人,作出类似弃权的举动实在太匪夷所思了,裴明疏也不可能是故意想让他,裴清现在还搞不清其中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曲折,可是涌上来的喜悦心情的确是真的。 这样的心情在这个世界上此刻能够感同身受和他共享的或许也就只有一个人了。 “回家了吗?” “已经到了。” 莫尹的声音轻轻的,像一滴水打下去泛出涟漪,“赢了吗?” 裴清屏息片刻,作出了回应。 “嗯。” 电话那头,莫尹久久不言。 唯有两人的呼吸遥远地互相传递、缠绕,就像他们无数个秘密分享的瞬间一样,无需任何语言,有一些更深切的东西代替了语言去发声共鸣。 裴清听到莫尹笑了笑。 然后,他的声音传到裴清耳朵里,字字句句清晰无比。 “裴清,在我心里,你从来不比任何人差。” 心脏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给攥住了,又酸又疼又麻可是又有一种别样的甜蜜,那是一种苦了很久才等到的甜。 裴清道:“在家等我。” 将自己的信用卡交给副手,裴清交代了几句,大步流星地出了办公室,身后还有掌声和欢呼,他单手插兜,单手向后摆了摆,几步走到专用电梯前按下。 心情前所未有的兴奋,像是真正得到了自由。 电梯门打开的一瞬,裴清脸上的笑容却是慢慢敛去了。 电梯里的是裴明疏。 兄弟两人隔着电梯门对视一眼,裴明疏嘴角微勾,风度翩翩地一点头,向左侧让了让,像是丝毫没有异常,裴清也镇定下来,微一点头,进入了电梯。 下去五层,直到裴明疏出电梯,两人都毫无交谈。 裴清看着裴明疏离开的背影,感觉到裴明疏今天很反常。 一向很会做敷衍表面功夫的人,刚才那一瞬间对视时,看他的眼神却好像没有往常那么温和。 电梯门关上,裴清笑了笑。 他现在好像终于有点明白裴明疏为什么总是在他面前那么从容又那么高高在上了。 赢的人的确是有资格高姿态一些。 一路风驰电掣地回去,下车把钥匙交给佣人,裴清问:“莫尹呢?” 佣人忙道:“在花园吧。” 花园里百合已经逐渐要开败,那一片白似是蒙上了些许阴影,重重掩映之下,轮椅中单薄的身影正抱着一束半开半闭的百合花低头轻嗅,他好像是听到了脚步声,慢慢抬起了脸,午后阳光打在他的脸上,让他整张脸都萦绕着温暖的光晕,看到来人就笑了起来。 裴清过去把他整个人都抱了起来。 莫尹手里的百合花散了一地,双臂搂着裴清的脖子,脸颊靠在裴清的脸颊边,他的温度、呼吸甚至血管流淌的脉动都和裴清紧紧相依着。 “有人。” 莫尹在裴清耳边轻轻提醒道。 裴清手臂略微松了松,脸颊交错开一点,和莫尹带笑的眼对视,莫尹笑道:“赢了这么开心?” 裴清静静看他,眼神很深沉,“我们的方案赢了。” “我早就猜到了,”莫尹脸上洋溢着笑容,“早上我不就说了吗?你会赢的。” 花园里毕竟人多眼杂,已经有许多视线仿佛偷偷在看,裴清不喜欢那种探究的视线,把莫尹放下,道:“进去说。” 裴清把莫尹推回了房间,才重又将人抱起,莫尹笑着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恭喜。” 裴清回吻了一下他的脸颊,力道很轻柔。 两人对视片刻后,很快地就相拥相吻。 裴清托抱着莫尹一直到窗边的沙发单膝跪下,抬手把窗帘拉上,房间里瞬间黯淡下去,沙发上一半阳光灿烂,一半阴影丛生,裴清在不见光的阴影处把莫尹吻得喘不上来气,他的吻和他的人一样,外冷内热,强硬又热烈。 细细密密地吻了很久才停下来说话。 “这样啊,”莫尹道,“那的确是很奇怪,”房间里窗帘拉得死死的,莫尹靠在裴清的胸膛上,低声道,“他为什么就这么放弃了呢?” “不知道。” “也许是他知难而退,觉得自己的方案不如你,干脆就放弃了。” “不会,”裴清道,“他不是那种会轻易选择放弃的人,”他瞥下眼看向莫尹,“一定是出现了什么他无法掌控的意外。” * “有内鬼,一定是有内鬼。” “大少,这绝对不是巧合,不可能会和我们方案撞得那么厉害。” “贸然怀疑内部人员,你觉得你的发言理智吗?” “你的意思是这世界上真的有可能有一模一样的创意链?我告诉你,这绝对是有人泄密,”顾问直接拿了手机放在桌上,“我可以接受排查。”气得脸红脖子着粗地看向一直静静不说话的裴明疏,“大少,您的意思呢?” 顾问团和秘书们各自推诿,吵得很凶。 他们现在卖力互咬,并非内斗,而是借此互证清白的一出戏,他们心里都很清楚,大少表面看上去性情温和,却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谁要是哪怕是被怀疑到一分,那就很有可能被直接踢出公司。 裴明疏一直低垂着眼,看样子甚至还有些意兴阑珊,等众人吵得声浪渐低后,才举重若轻般道:“你们都是我很信任的人,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不怀疑你们。” 众人表情仍是凝重。 不知道是谁突然道:“既然鬼不在我们中间,那鬼在哪呢?” 他身边的人几乎像是有准备般接上:“大少这段时间一直在家里办公,会不会……” 裴明疏抬起眼。 说话的两人立刻低下了头,噤若寒蝉,连带着其他人也纷纷垂首避让裴明疏的视线。 办公室内寂静许久,裴明疏道:“在我面前演一出戏就够了,不用一出接一出的。” 众人顿时背上都快冒出冷汗,不再多说。 裴明疏转过脸,看向窗外灿烂的阳光。 他记得,他去年接莫尹回裴宅时,也是这样美好的一个秋日。 .w. 请牢记:,. 17. Chapter 17 各怀心事 裴竟友还是觉得事有蹊跷, 但是裴明疏那面严防死守、滴水不漏,他实在是拷问不出什么, 也只好先行作罢, 把合作的项目推上去再说。 方案的确是好,两面都很满意,其实裴竟友还是有意想让裴明疏做主手,裴清来做副手, 不过毕竟是公开竞案, 虽然都是自家儿子, 也不好太随心所欲地更换主副手, 也幸好都是自家儿子,还有可商量的余地。 趁晚上, 裴竟友干脆把两人叫到书房, 言语当中委婉暗示裴清年纪轻、资历浅, 方案是做得不错, 不过在落地实行的时候最好还是多听听裴明疏的意见。 裴清面无表情的, 用他那种惯常的冷漠姿态静静听着。 裴竟友面色慈祥, “阿清, 你说呢?” 裴清没作反应, 倒是一旁的裴明疏道:“爸,你要相信裴清,”他看向裴清, “既然裴清有能力做出那么好的方案, 那就有能力落地, ”他转头又看向裴竟友,裴竟友脸色暗含欣慰,裴明疏道:“我会全力配合。” “好、好。” 裴竟友笑了起来, “既然明疏你这么说,那我就放心了。” 父子三人的谈话,裴清一向都是扮演那个不听不说的局外人角色,即便在他刚刚赢过裴明疏后,仍不例外,他始终一言不发,面色冷峻。 交谈结束,裴清率先起身,转身就走。 裴竟友面露忧虑,看着书房未关的大门方向轻叹了口气,转过脸对裴明疏道:“其实阿清也是挺有能力的,就是太心高气傲,年纪又轻,实在是没什么城府。” “别太担心,”裴明疏笑了笑,“他不是已经在公开竞案时给过您一个惊喜了吗?” 裴竟友嘴角微微翘了翘,又马上压了下去,“这次合作案不是那么简单的。” 友成和合达斗得你死我活僵持不下时,是合达那面突然放低姿态递了橄榄枝,两方谈判交涉了数次后才各自退让达成合作。 “你觉得合达这次是诚意合作,还是……” 裴竟友看向裴明疏。 裴明疏微垂着脸,看上去不知是在思考还是在神游。 裴竟友对这大儿子的感情很复杂,裴明疏这些年大部分时间都在国外生活,如果不是越檀前年去世,或许父子两人见面长住的机会要更渺茫。 裴明疏由他那个眼高于顶的岳父亲自教导,万幸倒是没长成越家那副过分清高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行事很让裴竟友放心,就是有的时候,连裴竟友都不知道这看上去完美无缺的儿子到底在想些什么。 想到这里,裴竟友在心中轻叹了口气。 其实两个儿子,他都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他对于他们的了解都不够深刻,譬如这次裴清出色的表现就是他始料未及的。 兄弟两人的关系原先一直都是很平衡的,兄与弟,正与私,两人对自己的身份似乎都心中有数,可是这次的合作案却打破了这种平衡…… 书房内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父子两个各怀心事,倒是把公事先撇到了一边。 * 裴清推开莫尹的卧室门时,莫尹正躺在床上看手机,他嘴角上翘着,仿佛在看什么很有趣的东西。 “在看什么?”裴清道。 莫尹抬起脸,对着裴清笑了笑,“小狗打架,你要看吗?” 裴清当然是没兴趣,他面色冷若冰霜,浑身都散发着压抑的冰冷气息。 莫尹按下锁屏,把手机倒扣放在身边,正了脸色,“怎么了,心情不好?” 裴清没说话,他侧身对着莫尹,莫尹清晰地看到他的胸膛正在慢慢起伏,仿佛是在忍耐着什么。 他不说话,莫尹也就不说话,默默地过了一会儿,莫尹才低声道:“帮我按摩好不好?” 柔软的睡裤剥下,莫尹那双有些斑斓的长腿躺在素色的毯子上,一年多的时间过去,皮肤表面已经变得很光滑,摸上去皮肉软弹——这是裴清精心护理的功劳。 裴清的手掌很大,涂了精油盖上去能直接覆住莫尹的整条大腿,纤细又无力的腿任人摆布,不管按摩的人使多大的力气,它的主人都毫无反应,只是表面皮肤渐渐泛出血色的红,仿佛肌肤下的血肉都要被那双手掌揉出。 裴清停了手。 他呼吸略微有些急促,双眼定定地看了会儿莫尹鲜红的腿,他慢慢转过脸,莫尹坐在那儿,正眼神担忧地看着他。 “抱歉。”裴清声音微涩。 “抱歉什么?” “我刚才力气太重了。” “没关系。” 莫尹笑了笑,温声道:“它们没有感觉,不会疼的,你不必道歉。” 裴清收回视线,将双手从莫尹腿上拿开,搁在自己的膝盖上,头微微低垂下去,双眼定定地看着深色的地面。 已经快十年了。 这十年来,他一直都忍耐得很好。 因为他的出生即是一种罪过,是他这一辈子都赎不清摆不脱的罪。 背负着原罪,被最后的亲人抛弃,孤身一人来到这个偌大的裴宅过寄人篱下的生活,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得到什么更多的,总有一天,他会离开裴家,他可以舍弃他的姓氏,放弃这里的一切,去做回那个一无所有父不详的裴清。 只是,在离开之前,他至少也想证明自己一次。 除了无可摆脱的私生子身份之外,他不会比裴明疏差一丝一毫。 他做到了。 但是在裴竟友的眼里,他依然还是得不到分毫承认。 为什么? 就因为他是私生子,是不是无论他怎么做,都永远也比不上裴明疏? 既然这样,当初为什么要把他生下来……不对,裴竟友根本不知道他的存在,如果知道了,大概也不会要他吧…… 脸颊突然被碰了碰,裴清猛地转过脸,莫尹把掌心贴在了他脸上,眉头都皱到了一起,“裴清,你怎么了?” 裴清那张冷傲的脸依旧是和平常一样面无表情,只是眼睛微微有些红,面颊肌肉紧绷着,在莫尹的掌心下微微发烫。 像一头受伤的狼,还要强撑着不让人发现他的伤口。 “没事。”语气也是和平常一样平稳。 真是要强。 莫尹在心里笑了笑,感觉到些许兴味,他神情温柔道:“真的吗?我觉得你今天好像有哪里怪怪的,合作案都赢下来了,不该高兴点吗?” 裴清转过了脸,莫尹的掌心落空,轻勾了勾唇角,“是工作上有什么不顺利?” 裴清将脸对着门口的方向,掩饰了他那一瞬冷凝的神情,才重又转过脸,神色如常道:“没有,很顺利。” “是吗?那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裴清回避了莫尹的追问,低了下头,道:“我去洗手。” 他刚起身,手腕又被抓住,回头莫尹正仰头看他,眉眼中满是担心忧虑,“真的没事吗?裴清,你有什么事都可以和我说,我都愿意听的,我有困难的时候,一直都是你在帮我,如果你有什么烦恼,也让我帮你一起承担,好吗?” 这样温柔的话语、眼神无疑对受伤的心是一种极大的安慰,但同样的也是一种另类的折磨。 对于裴清这样骄傲又要强的人来说,他们不容许自己在人前示弱,尤其是在自己重视的人面前,他越是重视对方,就越是必须要费尽力气去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莫尹眼神含情脉脉,水一样的平和柔软,裴清抱他的一瞬间,眼神错开,莫尹的眼中才流露出闪烁不定的笑意。 裴清把他抱得很紧,莫尹感觉到自己的骨头都似乎在咯咯作响,他被抱得有点痛了,可是想笑的冲动却越来越强烈,必须咬住下唇才能止住那想要从他的胸膛里逃逸而出的笑声。 他当然知道裴清是怎么了。 赢了又怎么样? 裴明疏那面的人来书房开会时,那种说话的语气神态俨然这合作案已经是他们的囊中之物,以莫尹对裴明疏的判断,他手下的人作风不会那么轻浮自傲,除非裴竟友已经提前和裴明疏通过气,会将合作案交给裴明疏做。 但是,原本确定的东西却出了变数。 那怎么办呢? 以裴竟友那样独断专行的个性会放心把合作案就这么交给裴清去做吗?裴明疏发现裴清的合作案和他连环撞车又会就此善罢甘休吗? 裴清以为自己赢了,只有莫尹心里很清楚——裴清输得很彻底,看得也会很分明。 父亲、兄弟、公司……什么都不属于他。 就连他苦苦支撑的骄傲得不可一世的自尊也一样要被他最亲的人所践踏。 裴清有什么呢? 其实他根本一无所有。 太好玩了。 真没想到仅仅只是看到裴清受伤的神情就这么新鲜有趣,比那些虚假的世界爆炸时的样子都要来得刺激多了。 莫尹兴奋得有些发抖。 他一发抖,裴清就放开了他,眼睛比之前更红,但没有一点泪,“弄疼你了?” 莫尹微笑着摇了摇头,“不疼。” 他眼神包容,“真的。” 裴清深吸了口气,垂下脸将额头贴在莫尹的额头上,他的手掌握着莫尹的肩膀,两人静静交换了会儿呼吸后,他低声道:“我抱你去洗澡。” “嗯。” 浴室里,莫尹手臂搭在裴清肩上,仰头和他接吻。 裴清今天吻得比那天他赢时更凶、更深,像是要把莫尹从舌尖开始一点点全部占有、吞进肚子里。 莫尹很柔顺地配合。 两人头发都被热水打湿,面上淌着蜿蜒而下的水流,呼吸凌乱急促。 他们隔着水雾对视,莫尹将手掌贴在裴清的脸上,低声道:“裴清,无论如何,你都还有我。” 热气氤氲,他看不清裴清此刻的表情,只是感觉到裴清再吻上来时比先前更用力,他只能被迫般地尽量向后仰起脸,献祭一般的姿态。 最后,裴清抓了他的手,在他右手的无名指上轻咬了一下。 莫尹看他,裴清的眼神中有一些酝酿已久的东西正在破土而出,密密麻麻地缠绕着莫尹。 ——我真的爱上这个人了。 ——我真的抓住这个人了。 有些相似的念头在两人脑海中同时闪过,他们对视一眼,在朦胧的水雾中彼此靠近,蜻蜓点水地在对方嘴唇上碰了碰。 裴清低头,在他咬过的地方轻轻一吻,说:“合作案结束后,我会带你离开这里。” * “晚安。” “晚安。” 莫尹微笑着在被窝里挥了下手,裴清脸上的表情比刚来时轻松了许多,甚至还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他关了灯,替莫尹轻轻带上了门。 屋内陷入黑暗。 莫尹拿出枕头旁的手机,解锁打开,继续看那个裴清进来时他没看完的视频。 很可惜。 光源在前方,后面光线太暗了,拍摄的人角度也不好,视频里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到人脸的轮廓,人群中裴明疏侧影出众,莫尹倒是一眼就认出来了,就是实在看不清裴明疏脸上的表情。 没有看到裴明疏当时脸色大变的样子,真是遗憾。 把聊天记录和视频删掉,莫尹扔了手机,无趣地盘了下手指,回味着今天裴清受伤又强撑的样子,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莫尹嘴唇压了下牙齿想压住笑意,但是没忍住再次“噗嗤”笑出了声,他干脆拉起被子蒙住自己的脸。 莫尹在被窝里笑得脸上微微出汗。 然而很快,他脸上的笑容又消失无踪。 光是这么点东西产生的快感对他而言微乎其微。 莫尹拉下被子,眼珠在黑夜中静静闪光。 不急。 这才刚刚开始。 他期待着亲眼看到他们所有人崩溃时的神情……一定非常的有意思。 .w. 请牢记:,. 18. Chapter 18 画室剖白 “今天要去公司吗?” 司机主动道。 “不, ”莫尹在后排微笑,“裴清工作那么忙,我还是别去打扰他了。” 司机笑了笑, “那就回去了。” “好的, 谢谢。” 车辆平稳行驶,莫尹膝头放了本书, 睫毛遮住了他的眼睛, 翻页时,他很自然地抬眼看了一眼前方。 裴家的司机素质很好,一向话少不多嘴, 来来回回送了他这么长时间,很少主动和他搭话, 更不要说会询问他的行程, 除非有人特意交代过。 莫尹垂下眼继续看书,嘴角若有似无地勾了一下。 他都准备两天了,裴明疏还真是沉得住气。 天气越来越冷,车门一打开,秋日的凉气迎面扑来,莫尹紧了紧外套,余光看到了车外深色的长裤,他扬起脸, 裴明疏穿着居家休闲的服饰正站在车旁微笑看他,“今天课不多?” 莫尹怔了怔, 像是有些不自然地低了下头, 轻轻地“嗯”了一声。 司机已经拿了轮椅下来,裴明疏道:“我来。” 莫尹闻言又抬起了头,恰逢裴明疏俯身弯腰, 目光对视,莫尹的眼神一如往昔,平静的表面下压抑着紧张和慌乱。 “不用,我自己可以。” 肢体僵硬但没有防备抗拒,他只是在克制,克制自己不去接近一个不该接近的人。 裴明疏深深地看着他,一直到莫尹微红着脸低头才直起身让开,他代替司机扶住轮椅,莫尹从车内挪出,坐到轮椅上对裴明疏说了声“谢谢”,裴明疏温声说“这没什么。”莫尹扶着轮椅走了两步,终于像是忍不住般抬头道:“你今天不去上班吗?” 裴明疏走在他身侧,背着手面带笑容道:“现在公司里裴清比较忙。” 两人单独相处时,很少提到裴清的名字,像是心照不宣地都做了回避。 听到裴清的名字后,莫尹明显脸色僵了一下,低下头“嗯”了一声后,就不说话了。 厨房已经准备好了午饭,很奇异的几乎都是莫尹爱吃的。 在裴家,莫尹从来没有说过他喜欢什么或者是不喜欢什么,在衣食住行上他都只是被动地接受着,但过一段时间后,他的衣柜里就会像是自动筛选般只剩下他偏好的颜色、款式,餐桌上也会经常出现符合他口味的菜品。 有一个人,在切实地不动声色地关心着他,用自己的力量尽量让他这里感到安全、舒适。 莫尹吃饭时,大多数时间都低着头,很专注于用餐,只是偶尔夹菜时才会看一眼对面的裴明疏,他看得谨慎小心,和裴明疏目光相撞,也会立刻低下头,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午饭吃完,裴明疏问莫尹想不想去花园里看看。 他们上一次单独相处就是在花园里。 那天被裴清撞见,两个人分开之后就没有再私底下见过面。 在裴明疏温柔的注视下,莫尹神情似是挣扎了几分,还是轻轻地说了声“好”。 又是深秋快要入冬,裴宅的花园依旧是花团锦簇,都是花匠们辛勤劳作的成果,漫步其中,入目是错落有致的大小花朵,颜色形状都搭配得恰到好处,清新的花香四溢,让人心旷神怡。 两人静静地走着,耳边间或传来一两声清脆的鸟鸣声。 花丛挡住了两人渐渐深入花园的身影,一切都是那么静谧而美好。 竞案的事,裴明疏不愿意去怀疑莫尹。 从感性上来判断,莫尹在他眼里是个可怜又可爱的男孩子,性情温和中带些倔强,外表柔弱单薄,其实骨子里也有自尊自傲的一面,受伤之后,那点尊严骄傲也变得更为敏感,他在裴家生活得小心翼翼,哪怕是裴家的佣人,他也不愿去多加麻烦。 这样的莫尹,怎么会去做那样的事? 然而要从理性上来判断,除了他团队的人之外,只有莫尹一个他没防备过的“外人”在他的书房里接触过他们的方案。 裴明疏对自己团队里的人是很有自信的,这些都是他的心腹,他确信不会有人会干出泄露方案那样的蠢事。 那么,对于莫尹呢? 如果真是莫尹泄露他们的方案给裴清…… 裴明疏掌心握住背在身后的手腕,力道时轻时重,面上神情自若。 花园里的中心地带有个小小的木制尖顶房间,外墙是乳白色的,上面爬满了绿叶花朵,宛若童话中的小屋,莫尹很少在花园里“走”得这样深入,他第一次看到这美丽梦幻的小房子,视线和轮椅都同时停住了。 一旁的裴明疏也停下了脚步,微微俯身道:“要进去看看吗?” 莫尹看向他,眼中有些许好奇,“这是什么地方?” 裴明疏笑了笑,“进去看了就知道了。” 小木屋不大,甚至比莫尹的房间还要小,里面一扇格子窗户,透进来一点阳光,空气中浮尘点点,一幅幅油画或挂在墙上或放在地面,窗户的左侧摆着一张椅子和一副画架,只是没有作画的工具。 莫尹打量着那些画,发现画里画得全是差不多的风景画,他推着轮椅到窗前,从窗户里看向窗外,又看向那些画,他想得没错,这些画画的全是从这扇窗户看出去裴家花园的风景。 “是你画的吗?”莫尹又看向裴明疏。 “不是,”裴明疏也走到了窗边,“是我母亲。” 莫尹眼神中闪过些许抱歉的神情,“她画得真好。” 裴明疏笑了笑,过来揉了揉莫尹的头发,莫尹的头发柔软地在他指间滑过,“是不错。” 莫尹脸色微红。 裴明疏在一旁的木椅上坐下,莫尹和他一起看着窗外的风景,小木屋里静静的,飘洒着淡淡木头和植物混合的香气。 裴明疏忽然道:“上次我问你的问题,你现在能回答我了吗?” 莫尹看向裴明疏,“什么?” 裴明疏侧过脸,视线从窗外慢慢转移到莫尹脸上。 跟一年前病弱忧郁的模样相比,莫尹看上去健康了许多,他面颊红润双眼明亮,阳光打在他脸上,明珠生晕一般柔和温暖。 被裴明疏这么注视着,他仿佛是感到有些不安,渐渐的就垂下了眼睫。 裴明疏有一瞬间的心软,想就此揭过。 假使莫尹真的为了帮助裴清,将他的方案泄露给裴清,也是木已成舟,逼问出来又如何? 他也并不是很在乎把那个方案让给裴清来做,他连友成的归属都不在乎,更何况一个小小的合作案? 实际上,裴明疏更想知道莫尹到底为什么要那么做,是不是裴清逼迫了他……又或者莫尹有什么难言之隐……总之这里头一定有他不知道的事,如果不把那些事搞清楚,裴明疏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莫尹、裴清。 更何况,有些事迟早是要说清楚的。 裴明疏道:“你和裴清是什么关系?” 莫尹整个人看上去都像是僵住了一样,他的手下意识地去攥轮椅,想也不想地就要往外走,可是这次裴明疏不再像上次那样无动于衷地任由他逃跑,而是抢先一步按住了他的手背。 属于另一个人的掌心温度盖在手背上,有力而又压迫,莫尹惊慌失措地抬起脸看向裴明疏,裴明疏看到他眼中充满着被惊吓到的恐慌,手掌仍然没有放开,只是温和道:“你们是在恋爱吗?” 莫尹脸色骤白,呼吸瞬间就变得粗重起来,他嘴唇发抖,眼睫乱颤闪躲,一言不发一句不答,被裴明疏盖住的手也在发抖,但他却不敢抽出自己的手也不敢再逃跑。 裴明疏耐心地等待着,过了半分钟后,才缓声道:“小尹,回答我,我不会伤害你的。” 莫尹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下巴快要贴到自己的胸膛。 裴明疏感觉到他掌心里的那只手很凉很冰,他手掌微微用了点力,把莫尹的整只手都团在手心里,“衣服穿得太少了,手这么冷。” 莫尹仍旧不说话,尽量地把自己缩在轮椅里。 “我并没有其他的意思,”裴明疏温声道,“如果你真的喜欢裴清,想要和他在一起,我尊重你的选择,无论你为此作出什么样的事,我都能理解,我只是想告诉你,如果你需要的话,你可以直接同我说,我会帮助你的。” 裴明疏已经给足了暗示,但莫尹侧脸雪白,嘴唇微微抿着,看样子似乎是打定主意,无论裴明疏说什么,他都预备沉默到底。 小屋内一时又安静下来。 摆在裴明疏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 要么,放莫尹离开,一切退回原位,又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要么,就逼问到底,既然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何不干脆把一切都挑明问个清楚? 裴明疏从来不是个喜欢模棱两可的人。 也许先前他曾放纵过自己享受那种暧昧不清,而现在经历了公开竞案上的那一下暗箭,裴明疏对于这种暧昧的倾向蓦然有了怀疑。 或许在莫尹的心中,裴清还是要比他更重要一些…… 他不喜欢去猜,所以,他选择直接来问,问清楚了,很多事情就也有了答案方向。 裴明疏道:“小尹,是你把我的方案透露给了裴清吗?” 话音落下,一直僵着脸低头的莫尹骤然有了反应,紧抿的嘴唇突然一松,他猛地抬起脸看向裴明疏。 裴明疏正眼神温和地看着他,眼中没有一点责怪的意味,他是那么大度、宽容,哪怕莫尹立即点头承认,他大概也会一笑置之,他足够强大,以致于这点事情对他来说根本也无伤大雅,造不成太大的伤害。 真是厉害。 这是个极其自我的人,不会因别人的错误而感到痛苦,只有让他判定是自己错了,他才会感到悔恨不安。 莫尹双眼定定地看着裴明疏,眼中慢慢充盈了一点水光,他反问道:“你说什么?” 声音沙沙的,像是跟平常无异,又像是有些沙哑。 裴明疏又心软了,然而心软归心软,他仍是道:“前几天公开竞案,裴清的方案和我的方案很相似。” 他说话时,莫尹一直定定地看着他,眼神很复杂,表面依旧强作镇定,只是眼瞳里的水光闪烁出卖了他真正的情绪。 等裴明疏说完后,莫尹笑了笑,他笑时眼睛里泪水半坠不坠,很顽强地包在眼眶里,涩声道:“所以……你怀疑是我……” “我不是想要怀疑你……” 莫尹甩开了裴明疏的手,他用的力气太大,裴明疏又握得太紧,惯性之下,“嘭——”的一声,他连人带轮椅摔倒在了木制地板上。 “小尹——” 裴明疏连忙俯身去扶,他伸手过去,却被莫尹挥舞着手臂狠狠打开,“你别碰我!” 莫尹声音低哑,语气尖锐。 裴明疏呼吸一滞,再次伸手过去,莫尹依旧是不客气地挥舞手臂,他脸靠在地上,眼睛一下都不朝裴明疏那看,只是手臂胡乱地在空中乱打,裴明疏半跪在地上,一只手很快地把他的两面手腕控制住,另一只手托着他的背让他坐起身,把人强行扣在自己怀里。 胸膛瞬间就传来了一片湿热。 裴明疏垂下脸,只看到莫尹颤抖的黑发。 裴明疏呼吸微微有些急促,一只手仍牢牢地控制着莫尹,另一只手扶着莫尹的背。 莫尹压抑的哭声在裴明疏耳边响着,快要喘不上来气一样。 裴明疏心脏砰砰急跳,手掌在莫尹的背上有节奏地拍打抚摸,低声说着‘呼吸’,感觉到莫尹呼吸上来,情绪稍稍没那么激动后,握住莫尹手腕的手才慢慢松开。 他一松手,莫尹却是反过来抓住了他的衬衣,莫尹抓得很紧,衬衣被他抓得紧绷,还有源源不断的眼泪渗过布料打在裴明疏的胸膛上。 裴明疏双臂贴在莫尹身后,以支撑他不倒下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莫尹才终于慢慢放开了抓住他衬衣的手。 裴明疏低下头,从他的胸膛和莫尹黑发的间隙中看到一张哭得一塌糊涂的脸孔。 莫尹仍然在哭,只是没有声音,眼泪一点点地从他脸上坠下去,他脸上也没什么表情,看上去是裴明疏熟悉的那种,又可怜又倔强的样子,委屈得要命。 裴明疏心头猛揪。 莫尹像是在出神,他发了下抖,然后慢慢地转过脸,他看向裴明疏,双眼中充满了绝望的心痛,他的眼皮微微颤抖,脸上表情是裴明疏难以形容的受伤。 “我怎么会把你的方案泄露给裴清?我就算是把裴清的方案泄露给你,也不会把你的方案泄露给裴清!” 他一向说话柔声细语,最后一句却是吼出来的,椎心泣血一般,情绪已经接近崩溃。 尾声回荡在空旷的木屋里。 裴明疏看着莫尹那不顾一切说出心事的表情,心头止不住地剧烈颤动。 这是他绝想不到的情形。 莫尹吼完之后,瘫坐在地上,双手盖着脸,泪水还是不断地从他的指缝中溢出,他像是痛苦得无法承受般弯下了腰。 有一些本该深深藏在心里的东西,在这样的情形下爆发了出来,再也无法挽回了…… 裴明疏抬手将人重新抱在怀里,这一次莫尹没有反抗,也没有推开他,在他怀里又哭了一会儿,甚至伸出手臂紧紧搂住了裴明疏的脖子。 他温热潮湿的眼睛贴在裴明疏的颈侧,一直湿润到了裴明疏的咽喉、肺腑。 他们抱得这样紧密,紧密到了超出该有的距离。 “我知道我是个男人……” 莫尹声音重又平静下来,却带着一种深深的压抑般的绝望。 “……还是个残废……” “小尹——” 裴明疏低声打断他,语气有些不稳。 莫尹却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裴明疏忽然觉得莫尹说的这些话有些耳熟。 他低下头,莫尹也已经重新抬起脸看他,紧抱着裴明疏的手臂也已经慢慢滑了下去,眼中充满了不舍,但又好像终于下定决心要舍弃什么。 裴明疏脑海里的记忆已经先思考一步精准地把某个记忆中的画面调了出来。 幽静的阁楼里,兄弟两人面对面地说话,在他视线的角落中,有一扇他当时忽视或者说没在意的小门,后来莫尹突然面对他回避疏离的模样…… 裴明疏瞳孔猛然一缩,双眼紧紧地盯着莫尹。 莫尹惨然一笑,“裴清说他不在乎,”他慢慢侧过脸,语气逐渐转向平静,或者更像是无力,“有人肯要我,我已经很心满意足了。” “我现在可以回答你所有的问题。” “我没有把你的方案透露给裴清,我不知道他的方案为什么和你很像。” “我和裴清是在一起了。” “他很快就会带我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 莫尹顿了顿,又是笑了笑,他转过脸,眼睛经过泪水洗刷,明亮而又执拗地看向裴明疏,不肯错过裴明疏面上表情的一点点变化,“你放心,以后我不会再有机会去你的书房,给你添任何麻烦了。” .w. 请牢记:,. 19. Chapter 19 兄弟对峙【1w…… 裴明疏向莫尹道歉、解释。 “小尹, 我那些话不是在贬低你。” 裴明疏抓住莫尹的胳膊沉声道。 莫尹不说话,神情也是置若罔闻,无论裴明疏怎么解释, 他发泄完了所有的情绪, 像一座无感情的雕像一般不听不看,等裴明疏说完后,他才轻声道:“我累了,想回去了。” 裴明疏低头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先依照莫尹的意思, 把人抱到椅子上坐好,扶起轮椅检查了一番后,又将莫尹抱到轮椅上,这次莫尹坐上轮椅,立刻就推着轮椅离开了, 一点也没有回头。 裴明疏留在原地,一直等莫尹完全消失在他的视线里之后才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衬衣, 衬衣上大片水渍,深色的长裤上也沾上了许多灰尘泥土,再仔细一看,衣袖上也到处都是污渍,袖口的一粒纽扣更是不翼而飞。 他平素都喜爱洁净,刚才莫尹在地上不断挣扎, 他也只能不管不顾地先把人控制住, 没想到会弄得这么狼狈。 外表上的脏污, 还不足以对裴明疏的心绪造成任何影响,他此刻心情难以平复,是因为莫尹最后时所说的那些话, 还有莫尹那心碎又绝望的神情不断地在裴明疏眼前闪现。 怪不得,怪不得有段时间莫尹一直躲着他,对他那么生疏冷淡,那么刻意地回避着他,他记得那个时候他们足有几个月都没有说过话,好像也就是在那段时间里莫尹和裴清变得越来越亲近。 裴明疏脸色完全沉了下去。 裴清在他们谈话时故意地安排莫尹在门后听着,甚至当时还刻意挑衅,兴许就是为了激他说点重话给莫尹听,好更进一步地伤害攻击莫尹的自尊…… 他一直以为裴清只是性情冷漠,过分自傲而导致行事不考虑任何人的感受,现在看来,他对裴清的判断至少有一部分是出了偏差的。 裴明疏眉头微皱,视线射向窗外。 窗外淡色花朵绵延不断,却是依旧静不了人的心。 裴明疏胸膛微微起伏,想到莫尹当时躲在门后,默默听着两人谈话时会有怎样难过的神情、眼神,他的眉头就皱得愈来愈紧。 他可以容忍裴清对他个人的冒犯,但无论如何不该搭上一个无辜的莫尹。 * 晚上,裴清比裴竟友更晚才回到家,佣人们给他准备了夜宵,裴清摆了摆手,“我吃过了。”他西装革履的往莫尹的房间方向走,想先替莫尹按摩之后再处理自己的事情,佣人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说道:“大少说让你到家之后,先去他的书房一趟。” 裴清停下脚步,目光转向佣人。 佣人被他凌厉的眼神吓了一跳,小声重复道:“是大少特别吩咐的。” 同父异母的两位少爷,佣人们心里其实也是有轻重的,裴明疏的母亲是真正的裴夫人,出身高贵的大小姐,和裴清相比,裴明疏名正言顺,即使之前那段时间很少在裴宅生活,他的地位威严也压根不是裴清这个十三岁才来裴宅的私生少爷能比的。 平常两人地位的差距不会太过明显,那是因为裴明疏风度好,不愿意摆自己大少爷的架子,实际来说,别说常居裴宅十几年的老佣人了,就是这两年新来的佣人也能迅速认清站队。 裴清面无表情道:“我忙完之后再去。” 佣人也没办法,只好上楼去通知裴明疏。 裴明疏没为难他,“我知道了,你去休息吧。” 佣人点了点头,忙不迭地下了楼。 楼下,裴清正在帮莫尹按摩。 自从那晚裴清说等合作案后要带莫尹离开之后,裴清就恢复成了平常那副万事淡漠的样子,对人比从前还要更冷淡,只在莫尹面前流露出几分温柔情绪。 “眼睛怎么有点肿?”裴清问。 莫尹道:“是吗?可能是午觉睡的时间太长了。”他笑了笑,道:“你怎么忙得那么晚,也别太累了。” “没什么累不累的,”裴清低下头,仔仔细细地按压着莫尹的腿,“早点做完早点结束。” 莫尹“嗯”了一声,又像是忍不住般道:“到时候,我们能顺利离开吗?” 裴清抬头看向他。 莫尹眼中有些许忧色。 “为什么会不顺利?” 莫尹轻轻低下头,“万一裴总不同意……” “他有什么权力不同意?” 裴清的语气很冷。 莫尹不说话了,向裴清伸了下手,裴清凑过去,让莫尹抱他。 莫尹脸靠在他肩上,低声道:“裴清,你知道吗,我真的很想跟你在一起。” 裴清沉默了一会儿,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一声“嗯。” 莫尹笑了笑,侧过脸在裴清面颊上亲了一下,眼神说不出的温柔眷恋,这种温柔足可以融化裴清身上一切冷硬的东西。 裴清眼神也变得柔和起来,蜻蜓点水地在莫尹嘴唇上碰了碰,“放心,会顺利的。” 裴清帮莫尹洗完了澡,把他整个人从上到下擦干,送到床上,掖好被子,用手指把他的头发理顺,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道了声“晚安”后才不紧不慢地离开了莫尹的房间。 门外,有值夜的佣人就等在门口,一见裴清出来,立刻就迎了上去,“二少,大少还在楼上等你。” 裴清脸色马上就变冷了。 他没理会佣人,佣人只好亦步亦趋地跟着,像监视着人一样跟着裴清上了三楼才放心地关上了电梯下去。 裴清很少来三楼。 应该说除了裴竟友在二楼的书房,还有他所居住的五楼之外,裴家的其他地方他都很少踏足,这里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个临时寄居的地方,自从莫尹来了之后,他的去处才又多了一个,而他那个同样封闭的世界里也多了一个莫尹。 也许是已经决定要带莫尹一起离开,裴清这两天心情异常平静,在公司里处理事务也很得心应手,裴明疏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这两天很少到公司来,他团队里的人随裴清使用,裴清也无所谓,有的用就用,裴明疏的人也确实素质不错,在合作案落地实施上表现得很精干利落。 三楼清静无比,细窄的长廊进去,格局开阔分明,书房的门半开着,里面隐隐透出橘色的灯光,门框在地面上斜斜地拉出阴影。 裴清过去,本想直接推开门,还是伸手在门上先敲了敲才推门,推门的同时,他听到里头传来一声“请进。” 裴明疏穿着一件浅棕色的条纹衬衣,袖子捋上去一截,正坐在座位上一手拿着一叠纸,另一手,手指间夹了支点燃的烟,裴清推门进来后,裴明疏抬了抬眼皮,时间太晚,他眼睛有点疲劳,戴上了副保护的眼镜,此时便放下文件,摘了眼镜,把眼镜轻轻放在桌上,语气平淡道:“你忙完了。” 裴清没心情也没时间和裴明疏打机锋,直接道:“什么事?” 裴明疏打量着裴清,他视线从上到下,像是头一回看到裴清似的,虽是坐着仰视,可他的目光却是充满了居高临下般的审视意味,裴清被他看得很不舒服,眉头微皱,“没事我就走了。” “你先看看这个。” 裴明疏将桌上的文件向前推了推。 看上去是工作上的事,裴清冷着脸过去抄起那几张纸,他神色冷淡地粗粗扫过几行,很快就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面色也略微凝重了几分,他抬眼看向裴明疏。 裴明疏侧对着他,低垂着脸静静抽烟。 “什么意思?”裴清道。 裴明疏将手边的烟捻在一旁的烟灰缸里,他没有回答裴清的问题,反而是转过脸,眉峰一挑,淡淡问道:“你现在和莫尹是什么关系?” 话题骤然从公事转向私事,裴清脸色更加难看,将手里的文件扔回桌面,他冷然道:“我们之间的事情和你无关,你没有权力管。” 裴明疏缓缓重复道:“我没有权力管?” 那几页文件里的内容,裴清一目十行,很敏锐地发觉那和莫尹提交给他的方案很像,可这类似的东西出现在裴明疏这里,那就一定是有蹊跷。 裴清本能地想要隐瞒莫尹那一截,他不动声色,脸色冷若冰霜,“很晚了,我没时间在这里满足你无聊的好奇心,没别的事我就走了。” 裴明疏笑了笑,“是吗?我以为你很喜欢将**给人旁听,你放心,我这里没有小门可以藏人,有什么事,兄弟之间,可以大大方方地讲。” 他话中有话,裴清也并不傻,眼神立刻就变得锐利起来。 裴明疏审视着他,脸上的笑容也渐渐冷了下去,“裴清,做人做事,你还到底有没有底线?” 裴清面无表情地微微蜷了下掌心,“裴明疏,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 “你如果以为我很乐意管教你,那你就错了,”裴明疏慢慢站起身,他和裴清几乎一样高,两双眼睛里头散发着相似的厉光,都是针锋相对地丝毫不退,“裴清,我可以告诉你,我不在乎你在公事上用任何不入流的手段,但是我绝不容许你伤害无辜的人。” 裴明疏说到最后,手指点在桌面,语气十足的压迫。 书房里一时陷入了寂静之中。 裴明疏从来没有对裴清说过这么重的话,他们兄弟之间一直都是客气生疏,距离遥远,但这全因他的教养忍让。 而裴清现在已经踩到了他的底线。 裴清冷冷地看着他,悄然握紧了拳头,他冷笑了一声,“我伤害他?你最好搞清楚,伤害他的人到底是谁,那些难道不是你的真心话?” 裴明疏脸色瞬间冷凝,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了。 死寂的火药味在两人之间弥漫。 兄弟两人和平相处了快十年,此刻却是敌意丛生,怒火高涨。 公事私事,矛盾纠葛在一起,粉饰的太平终于土崩瓦解。 裴清深深地看了裴明疏一眼,他终于毫不掩饰眼神中的不屑与讥讽,表情冷漠而桀骜道:“我能给他想要的一切,你呢?尊贵的裴大少。” 他说完,转身就走,西服下摆翻飞出一声脆响。 裴明疏站在原地,身侧萦绕着浓郁的烟草味道,良久,手掌握拳地按在桌面上,呼吸略微急促,神色前所未有的难看。 过分优越的记忆力让他整个晚上都在回忆那天之后莫尹面对他时的每一点语言、动作、神态。 僵硬、回避、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自己受到的伤害。 可当他关心他时,他却又是那么无法抵抗地重新向他靠近,又眷恋,又不得不装作不在意的样子。 点点滴滴,都像是带有腐蚀性般的液体在裴明疏的胸膛蔓延。 自从接莫尹回来的那一天起,他就一直想要保护好莫尹,到头来,原来伤害他最多的人恰恰是他自己…… 就连裴清的质问,他也无法回答。 ……他到底能给莫尹什么? * 黑暗中,急促得显得有些凌乱的脚步声靠近,床上的人仍在熟睡,脚步停在床边,犹豫了半晌,仍然是将掌心抚上了熟睡人的脸孔。 “莫尹。” 低沉的呼唤没有叫醒沉睡的人。 裴清掌心微微用力,喉间的呼吸不畅终于叫醒了沉睡中的人。 莫尹醒来后有些惊慌,抬手就打了来人一下,在察觉到熟悉的气息后,挣扎地扭头,惊愕道:“裴清——” 裴清呼吸略微有些急促。 房间内一片漆黑,谁也看不见谁,在黑暗中光明正大地对峙。 裴清一刻也等不了,他鼻尖压迫着莫尹的鼻尖,急迫道:“我问你,你给我的那个方案到底哪来的?” 莫尹呼吸突然屏了一瞬,随后立即变得急促起来,他虽然还没有回答,但是裴清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为什么?”裴清压抑着声音,他凭借全身的意志力才能让自己不吼出声,手掌不受控地掐住了莫尹的脖子,“为什么要这样做?!” 那股在裴明疏书房里燃起的邪火已经烧遍了他的全身。 他的确赢了。 却是用那样如同小丑般的方式。 怪不得裴明疏那天会选择弃权,当时裴明疏又是怎么看他的?! 今天裴明疏甩在他面前的文件就像是一个耳光一样扇在他脸上。 笑话,原来他的一切都是个笑话,就连他以为仅有一次的公平的胜利也一样是个笑话! 而让他变成笑话的人,恰恰是他喜欢的人! 视线已经逐渐适应了黑暗,莫尹清晰地看到裴清的眼睛,那里头光芒闪烁,愤怒比先前只多不少。 裴清的出身不清白,所以分外清高自傲,对人不近人情到了冷酷的地步,就是因为他不想让别人看轻他。 可现在,连他最引以为傲的东西都没有了…… 在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亲手被莫尹毁了。 一股细碎的酥麻刺激从骨头里涌出,莫尹兴奋得有些发抖,强烈的快感必须要死死咬住下唇才能不泄露出来。 莫尹把自己的嘴唇咬出了血,丝缕血迹沾在唇上,他用他最常看裴清的眼神,温柔得如同含着一汪水,无限留恋,又无限喜欢,他相信裴清看得到,因为裴清的眼神已经开始动摇了。 莫尹伸出手,手掌如藤蔓般攀附着裴清掐住他脖子的手腕,轻轻地搭在裴清的脉搏上,眼睛牢牢地凝视着裴清的眼睛,吐出温暖的气息。 “因为,我爱你啊。” .w. 请牢记:,. 20. Chapter 20 狼狈为奸 “为什么要骗我?” “你不是说过, 我爸是执行公务,出意外死了吗?”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为什么要骗我?” “阿清……” 被病痛折磨的枯瘦的手吃力地抚摸着他的脸庞, 那双凹陷的眼中噙满泪水,“因为……妈妈爱你……” 够了。 够了! 他受够了这种用爱来做借口的自私。 裴清头脑轰鸣, 他抓了莫尹的手, 慢慢地将那双颤抖的手从他的手上扯开,他直起身,在黑暗中俯视着莫尹,漠然道:“我不接受。” 转身时,他的手再次被抓住了, 莫尹掌心冰凉, 抓得异常用力,指尖深深地嵌入了裴清的手背。 裴清伸手,抓了莫尹的手, 再要扯开时,莫尹反过来又抓了他的手。 手掌不断拉扯。 莫尹借力从床上挣扎而起, 两只手都死死地抱住了裴清的胳膊, 他低声道:“不要走, 你不要走……” 声音和他整个人一样在发抖。 压抑着哽咽的哭腔。 裴清忍无可忍般转过身, 手掌扣住莫尹的后颈, 一股大力把人从被子中托起,他低头看向莫尹,额头用力碰着莫尹的额头, 咬牙切齿般道:“你觉得我赢不了他?你以为你是在帮我?!” 黑暗中,裴清却是异常清晰地看到莫尹眼中滑下两行清泪。 泪水鲜明晶莹。 那双眼里充满了委屈痛苦,即使再铁石心肠的人也不能无动于衷。 “我能怎么办?” 莫尹嗓音沙哑。 “你爸爸在公开竞案之前就已经把案子交给他去办了, 你根本一点机会都没有,你让我怎么办?!” 他们都已适应了黑暗,能清晰地看到对方的神情,一样的痛苦,不一样的绝望。 裴清脸上的表情完全僵住了,脑海中沸腾的火焰像猛然被浇下了一盆冰水。 莫尹鼻尖微皱,显然是在克制不让自己继续哭下去,他看着那么可怜兮兮,却是每字每句都在火上浇油。 “你每天都忙到那么晚,那么认真那么用心地去准备,我看到你那么努力,我怎么忍心……” “这不公平,这太不公平了!” “对,我是去偷看去偷听了,要不然我怎么会知道他们一早就说好了,公开竞案只是个幌子,你一点机会都没有,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你,我不想看你输,我不想你难过……” 莫尹的眼睛亮得出奇,隐隐的,脆弱的执拗,一直看到裴清漆黑的眼底。 “我怎么办,我能怎么办,裴清,你教教我,叫我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输……” 托住他后颈的手慢慢松了力道,莫尹失去了支撑向后倒,他下意识地去抓裴清的领子,在他伸手的那一刻,裴清已经重新把他按在了怀里。 莫尹的脸颊狠狠地砸在了裴清的肩膀上。 他听到裴清呼吸急促强烈,胸膛起伏得厉害,抱着他的手臂坚如磐石。 眼睛里浮现出笑意,双臂溺水般搂住裴清的脖子,莫尹带着哭腔不住道歉,“对不起裴清,我做错了,你原谅我,不要离开我,我只有你,裴清,我只有你了……” 哀求被强硬地堵住。 裴清的嘴唇强势、有力,带着掠夺般的破坏气息,强烈到快要崩坏的情绪传递到莫尹身上,他几乎是瞬间就感到了愉悦。 天生冷感的自然人第一次产生了性冲动。 以裴清身上真实的绝望为燃料,他兴奋得简直有些难以自持。 他一下一下地回吻着裴清,舌头激烈交缠,感受着到裴清的情绪,在这么一个瞬间,他甚至想脱掉他的衣服,看看他此刻身体肌肉的涌动,是不是一样正扭曲出痛苦的线条…… 黑暗中,裴清的手掌压着他的手掌,十指相扣,掌控了他的每一根手指,牢牢嵌入。 莫尹的神情温顺到了极点,就好像他完全属于他,无论他做什么,他都愿意。 因为,他爱他。 确定的、完全的偏爱。 裴清注视着莫尹,目光复杂难明,眼圈隐隐发疼,呼吸急促,他胸膛剧烈起伏着,显然是在努力平复情绪。 莫尹涩声道:“裴清,你原谅我了吗?” 裴清低下头,莫尹仰起脸,黑暗中他的眼睛熠熠生辉,怯怯的,那些不确定的害怕恐慌,像是怕被抛弃。 裴清亲了下他的眼睛,说:“我没资格怪你。” 他顺着莫尹的眼睛又亲了下莫尹的鼻尖,“也不会怪你。” 莫尹紧紧地抱住了他。 两个人的拥抱潮湿而紧密,莫尹哑声道:“我还以为你生气了,就不要我了。” “我不会不要你,永远不会。” 他自己就被抛弃过,怎么会舍得将这种感觉同样施予在他喜欢的人身上? 偌大的裴宅。 他却只有他,他也只有他。 他们是一体,是共生,是狼与狈的相亲。 抛不开,也分不了。 裴清抱莫尹去洗脸。 灯亮起来,裴清才发现莫尹的脸上全是红晕和泪痕,眼睛比白天看起来更肿了,眼皮薄薄的样子,眼珠里水光未散,被裴清一看,就移开了视线,像是被狠狠欺负过了一样。 其实算是欺负的,他一开始那么凶地质问他。 裴清用手掌抚摸了下他的脸,“吓到了吗?” 莫尹点点头。 “对不起。” 莫尹眼睛里又像是要翻涌起眼泪,“我不接受。” 裴清手掌一顿,莫尹却是又柔顺地靠到他胸膛里。 “你这么说的时候,我好难受。” 心像是又被狠狠攥了一下,裴清道:“对不起。”他从来不跟人低头,这一晚上却是说尽了抱歉,服尽了软。 莫尹没有顺势得寸进尺,而是说:“我不怪你,只是你以后不要再这样了,我们说好一起走的,你别抛下我。” 裴清坐在床上抱着他,“不会。” 莫尹搂他的腰,像是比之前更眷恋、更依赖。 “裴清,知道真相后,你难过了吗?” “……” “对不起,”莫尹低声道,“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你忘了那件事吧,反正做完这个合作案,我们就离开这里。” 温暖的气息萦绕四周,裴清心底的某块地方却是寒冻彻骨。 “我妈是护工。” 裴清突然道。 莫尹怔了怔,很快反应过来“嗯”了一声,“你说过的。” “她来这里照顾重病的裴夫人,”裴清手掌按下去,面无表情道,“遇到了裴竟友。” “他们是学生时期的情侣,旧情复燃,就有了我。” “后来裴夫人死了,她怀着我离开了这里,偷偷把我生了下来。” “十三岁之前,我一直以为我爸是警察,执行秘密任务死了,为了防止报复,所以她必须向我隐瞒我爸的真实身份。” “这个谎言其实很荒谬也很可笑,可是小时候的我却深信不疑。” 裴清看向莫尹,“我是不是太蠢了?” 莫尹从来没有听裴清一口气说过那么多话,他目光柔软地注视着裴清,眼睛里充满了温暖的光芒,“裴清,抱着我。” 裴清原地僵持不动,过了一会儿才俯身下去,手臂从莫尹背后绕过去,他靠在莫尹的肩头,额头微微发热。 莫尹手掌盖在他后脑勺的黑发上,低声道:“你不是蠢,你只是太想有个好父亲……” 哪怕这个父亲是一天也没见过面的,是死的,是不存在的,也强过是一个有妇之夫。 莫尹紧了紧手臂,侧过脸在裴清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真是可怜又庸俗的故事。 又真好利用。 莫尹脸上笑意若有若无,继续柔声细语。 “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裴清,别怪自己,你没做错任何事,就算有错,也都是他们的错,是他们对不起你。” 裴清抱得他很紧。 莫尹抚摸着裴清的背脊,他身上散发着温暖好闻的热气,语调柔软,声音轻轻的,说话的气息在裴清耳边,像温暖的风,湿润的雨,泼洒在裴清冰冷的心头,他因他融化,又为他坚硬。 莫尹的语气忽而又变得紧张,“合作案是谁发现了什么吗?你会不会在公司里有麻烦?” 裴清放开他,四目相对,他看到莫尹眼神中的忐忑。 “其实我后来也有点后悔,”莫尹眼中闪烁着淡淡恐惧的光芒,“他今天来花园里跟我说了一些奇怪的话,我想他应该是知道是我做的了,他会不会告诉裴总,让裴总现在就把我赶走?” 裴清脸色微沉,“他说什么了?” 莫尹抿唇摇摇头,神色中略有难堪。 裴清没再追问,他大概能想象,握住了莫尹的手,“你放心,你是为了我才那么做的,我会保护好你。” 莫尹依旧摇头,“是我不对,我做错了事,我愿意认错,我去向他道歉,他要惩罚我,我也都接受,只要不让我离开你,只要不对你有影响,我怎么样都行。” 裴清的太阳穴鼓鼓跳动。 刚才在书房里,裴明疏和他说的那些话里句句有深意,他稍稍冷静下来一想,大概裴明疏是认为他是故意利用莫尹来窃取方案。 不错,在他这个正人君子的兄长眼里,他这个私生子当然就是这么卑鄙无耻。 假使要洗脱辩解,把事情真相全盘托出,受指责的就会是莫尹了。 可换个角度来说,裴明疏在明知自己会负责合作案的前提下还装模作样地和他公开竞案,难道这做法就光明磊落吗?! 有很多事,他的确一开始就没有资格去争。 只是为什么他们还要给他这样虚无缥缈的幻象,让他以为自己有那样的希望呢? 所以他在公司没日没夜地加班,努力地完善方案,一切都只是为了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可能性? 像被蒙了眼的驴不停地向前奔跑,而区别在于,他的面前甚至都没有那根胡萝卜。 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是觉得看他这样奋力挣扎去够自己够不到的东西的样子很滑稽可笑,可供娱乐? 如果不是莫尹,是不是他会一直蒙在鼓里,到最后认命般地接受自己失败的命运? 他什么都不要,什么都没争过,为什么他们还要这样捉弄摆布他? 裴清面色冰冷,心中像是涌上一股漆黑冰冷的液体,一点点将他心中的某些地方填满,“没关系,你只要不承认,他也拿你没办法。” “那你……” “我也没关系,”裴清看向莫尹,眼神坚决,“你什么都不用管,你记住,不管谁问你,这件事都与你无关,我会保护你的。” 莫尹在他强势的注视下,眼神动摇地慢慢点了点头。 他抱了裴清,小声道:“裴清,我是不是真的害了你?” 裴清搂着他,语气淡淡,“你是爱我,不是害我。” 莫尹在他怀里沉默良久,问道:“那我们到时候还能顺利离开吗?裴总会不会不同意?我也是有私心的,我想你赢了,或许裴总会高兴一点,到时候我们也能顺利一点,对不起……” 裴清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他“赢”了,但是裴竟友没有高兴。 也许先前,真的是他太天真了。 窗帘拉得死死的,床头只开了一盏台灯,算算时间的话,应该已经过了零点,实际又是新的一天了,只是屋外必定还是一片漆黑,黎明之前的黑暗总是格外沉郁,兴许是在考验人有没有勇气去跨过那片黑暗,走向光明的未来。 可是有的时候,人有了勇气,方向却是错误的,便也只能越走越黑,永无天日。 他一直想着离开这里,做回自己。 可这难道不是另一种懦夫似的逃避? 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但却可以决定到底往哪走。 为什么没错的是他,被轻视的却是他,被愚弄的还是他,一切一切错误的后果又凭什么让他来承担?! 更何况,他现在已经不是孤身一人…… “公平”是他从生来就没有的东西,没有任何人想过要给他的东西。 可是莫尹说他觉得不公平,他看不惯他们那么对他。 这是第一次有人为他争取。 他如果继续那么无动于衷下去,岂不是连为他付出的人也一起辜负了? 裴清握住莫尹的手,轻描淡写道:“那就到时候再说吧。” 他没有察觉,他说话时的神态、语气,是那样捉摸不定,城府深沉,甚至还有些许冷酷。 莫尹仰望着裴清,嘴角扬起浅浅的微笑。 终于看到他亲手培育的棋子一点点往他想要的方向去染色,他仰头轻轻碰了下裴清的嘴唇,柔顺道:“嗯,我全都听你的。” .w. 请牢记:,. 21. Chapter 21 难以割舍【2w…… 当天晚上裴清没离开, 就留在莫尹房间过了夜。 这么一件事本不足为奇,两个都是男孩子,平常关系也很好, 裴竟友连问都没问,吃过早饭另外有事就先走了,裴明疏坐在两人对面,脸色说不上好, 也说不上坏,端着咖啡杯轻抿。 裴清放下刀叉, 莫尹也连忙跟着放下。 裴清招呼都不打一声,推着莫尹的轮椅往外走, 莫尹低垂着脸, 像是不敢看裴明疏。 等两人离开餐厅后,裴明疏把咖啡杯放下。 陶瓷杯子发出“嚓”的一声,佣人们呼吸一颤,这才发觉今天餐厅的气氛仿佛分外冷凝。 裴清送莫尹到学校, 在车上和莫尹吻别。 两个人的关系又发生了变化, 莫尹能感觉到裴清对和他分开有诸多不舍,同时也充斥着比之前过分得多的占有欲。 果然,裴清握了他的手亲了一下他的手指, 说:“下课我来接你。” “不用了吧,你工作那么忙。” 裴清不置可否,下车去给他开车门。 今天天气比昨天更冷, 莫尹系着裴清去年新年送他的围巾, 在课堂上安静地写着笔记。 上课的教室在三楼,梯形的大教室,两面十字形的窗户从低到高, 鳞次栉比地将阳光请入教室内,照在桌面上明晃晃又暖洋洋的,莫尹笔尖在纸上划过,他神色淡淡的,因为没什么表情,所以看上去温和中带着些许清冷,只是眼睛微微有些肿,蓦地,他像是发现了身后有审视的视线,侧过脸看向后门。 裴明疏一身深色大衣,风度翩翩,长身玉立地背着手站在教室的后门口,他站的位置很隐蔽,教室里的教授没有发现,只有斜对角的莫尹回头看见了他。 视线相撞,莫尹很慌乱地低下了头,手一晃,笔尖长长地斜开。 裴明疏仿佛听到了纸片被划破的声音。 莫尹发现了他,却不再看他,头比之前更低,那只原本认真记笔记的手却是顿在了远处,冻在了那里般一动不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是三分钟,也可能是更短,莫尹慢慢地回了头。 裴明疏仍站在原地,他脸上也是没什么表情,可目光却是温柔深沉,比他身后深秋的暖阳炽烈许多。 莫尹的视线像是完全被他吸引住了似的,就那么直直地看了好一会儿,才又慢慢转过了脸。 这一次,他坚持的时间更短,很快的又回了下头。 当他第三次回头,看到裴明疏仍站在教室门外时,他转头放下了手中的笔。 轮椅推动着来到教室的后门口,莫尹低着头,小声道:“你来做什么?” 裴明疏俯视着他头顶的那两个发旋,“接你下课。” 莫尹手攥着轮椅扶手,语气有些生硬道:“裴清会来接我的。” “所以我提前来了。” “……” 莫尹仰起脸,脸上有些生气的样子,裴明疏侧着身,面庞英俊温和,“我想和你单独再聊聊。” “我们……没什么可说的了……” 莫尹神情语气又低落下去。 “我不这么认为。” 莫尹又抬头看了裴明疏一眼,抿了下嘴唇,道:“你走吧,我不想跟你说话。” 裴明疏沉默片刻,温声道:“既然不想跟我说话,为什么还要出来呢?” “你——” 莫尹脸颊绯红,像是又气又恼,他眼皮还有些肿,昨天那哭得一塌糊涂的样子又浮现在裴明疏的脑海中,他微微俯身,放柔了语气,“小尹,不要赌气,我想和你好好聊聊,好吗?”裴明疏双眼注视着莫尹,一向进退有度的人强势起来简直叫人难以拒绝。 莫尹神色狼狈地扭了下脸,他眉头微皱,显然也是很为难挣扎,裴明疏耐心地等待着,最终莫尹还是轻轻地说了声“好。” 离下课还有半个多小时,莫尹回去收拾整理了书本。 A大比较自由,经常有学生中途离开教室或者进入,教授都是不管的。 莫尹推着轮椅去坐电梯,裴明疏和他一起下去,到了楼下后,裴明疏去推了莫尹的轮椅,莫尹默默地放开了自己控制的手,任由裴明疏带他去了僻静处。 两棵巨大鲜红的枫树下,长椅上落满了枫叶,裴明疏拂去树叶,用手帕擦拭了长椅表面后坐下,莫尹在他身旁,视线静静地看着不远处砖红色的建筑。 裴明疏单翘了一条腿,手掌放在膝头,姿态和在家里的书房一样,他肩膀微微侧向莫尹的方向,“很抱歉,我伤害了你。” 莫尹无动于衷地看着前方。 裴明疏看向他,视线怜爱中带着心疼。 莫尹被他看了一会儿就忍不住了,他回头道:“请你不要总是这样可怜我。” 裴明疏怔了怔。 莫尹绷着脸色,双手紧紧地按着轮椅,难得的在裴明疏面前显现出刚强冷静的一面,他道:“从一开始,你就一直在可怜我。” “在你眼里,我就像街边受伤的流浪猫狗一样吧?你只是出于同情而格外照顾我,我们的身份地位悬殊无比,其实就算你不说,我心里也应该有数的,所以你也没什么好抱歉的,你只是实话实说,是我自己……”莫尹顿了顿,眼神迎着裴明疏的,“你不需要再对我感到抱歉,你不提,我已经都过去了。” 裴明疏静静看着他,莫尹的表情虽然看似毫无破绽,可裴明疏还是察觉到他只是在强撑着向他作出“告别”。 他决定放弃了。 放弃不该有的念想。 退而求其次。 能作出这样的决定,一方面是因为莫尹自己的勇气与自尊,另一方面却是因为他刺激了他,令他彻底绝望。 裴明疏道:“你真的过去了吗?” 莫尹的表情似乎一瞬间就有了裂痕,但又马上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我和裴清,现在很好。” 之前,他从不在裴明疏面前提起裴清。 现在,他却像是在故意提醒自己。 “他对我很好,我很满足,”莫尹自顾自道,“他会一辈子照顾我的,他不只是在可怜我,他……他是喜欢我的……” 莫尹声音渐低,表情也变得有些许迷茫,与其说是在劝退裴明疏,不如说他是在说服自己。 裴明疏看到他这副样子,心里说不出的感觉。 他感觉他像是正在摧毁什么,而且这种摧毁却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是他刺激了他,逼得他想要自毁。 “那你呢?”裴明疏淡淡道,“你喜欢他吗?” 莫尹嘴唇微微张着,目光有些空洞地看着前方,喉结微微滚动,像是要作出回应,可到了唇边,却是哪怕简简单单的一个“是”都发不出来。 难言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过了一会儿,莫尹像是回过了神,他嘴角勉强翘了翘,声音缥缈道:“这关你什么事呢?” 裴明疏双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手指一蜷一放,他和裴清不同,他不会冲动行事,在将一切考虑好之前是不会作出决定的,他今天来学校找莫尹,已经是违背了他一贯的行事准则。 因为他实在很担心,很放不下莫尹。 这真的只是出于同情可怜吗? 如果真的仅仅只是如此。 那些异样的感觉、剧烈的心跳又到底从何而来? 裴明疏视线专注,莫尹似乎被他看得有些受不了了,于是推着轮椅转向小路。 裴明疏静静注视着那坐在轮椅中的单薄身影离他越来越远,一种强烈的失去感攥住了他的心脏,在他思考之前,他已经放下了长腿,向着莫尹离开的方向走了过去。 轮椅停了下来。 莫尹仰头看向挡住他的人,表情有几分迷茫,又有几分凄楚。 他仿佛是有些不堪折磨,眉头轻轻蹙着,“裴明疏,你别再这样了好不好?” 裴明疏俯视着他,视线从他秀丽的眉一直滑到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嘴唇…… 莫尹轻轻转过了脸,回避了他的视线。 裴明疏的视线却是在他露出的侧颈一凝。 裴明疏俯下身,手指轻轻在莫尹的侧颈一点,莫尹反应迟钝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用掌心盖住自己的侧颈,那是裴清昨晚在他后颈留下的吻痕。 裴明疏侧过脸看他,视线犹如实质般地询问。 莫尹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终于还是镇定下去,很平静道:“这也不关你的事。” 口袋里的手机闹钟响了。 莫尹连忙拿起手机,他匆匆看了裴明疏一眼,自暴自弃般地放下手,“裴清要来接我了,我走了,”他又看了裴明疏一眼,生硬道:“我不想让裴清知道你来找过我。” 类似的话语,却是截然不同的语气。 裴明疏目送着莫尹离开。 秋风萧瑟无比,冬日的气息已慢慢涌上,纵使艳阳高照,也是挥之不去的寒意。 裴明疏一贯行事果决,从不拖泥带水,小小年纪就独自一人离开父亲前往国外生活,他是个一往无前的人,他做人做事从心所欲,没有违背过自己的意愿,如果说裴清是满身罪责,他却是恰恰相反,从来没有亏欠过任何人。 可他现在,欠了莫尹了。 欠了一颗捧到他面前又被他无意间亲手打翻的真心。 难以梳理的情绪积聚在胸膛,裴明疏重又坐回长椅上,他神色淡淡,既感觉到心情烦乱,又感到这样的心情是那么的新鲜又真实,令人难以割舍。 * 莫尹一见到裴清,就脸色忐忑地告诉裴清,“裴明疏来找我了。” 裴清整张脸瞬间沉了下去。 莫尹拉着他的衣袖,声音很轻,“他说话好奇怪,有些话我听得懂,有些话我听不懂,裴清,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裴清道:“不用理会他。” 莫尹点点头,还是满脸忧愁的样子。 裴清握住了他的手,力道很稳,“放心,有我在,不会有什么事的。” 事情已经发生了,再去纠结对错根本毫无意义。 而且对错这种东西,实际是要看站在谁的角度去判断的,对裴明疏来说,莫尹是做了错事,但对他来说,莫尹的确是出于爱他的缘故。 裴清平静地开车,相比起莫尹的局促不安,他看上去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和他先前那副冰冷淡漠的模样相比,更添了几分脱胎换骨的稳重自持。 莫尹有一段时间没来裴清的办公室,办公室外面的人面孔变了一些,莫尹进来时还碰到了一些裴明疏身边的人,那些人一看到他,眼神就变了,莫尹低头闪躲,裴清一眼扫过去,那些人又纷纷回避了。 办公室门关上,裴清就捧了莫尹的脸亲在他的脸颊上,从额头到面颊,每个地方都亲了一遍,像是安慰,莫尹抬头冲他笑了笑,笑容还是有些勉强。 合作案也许是他一时冲动,做了之后说不定一个人私下里怎么惶惶不可终日。 裴清让莫尹待在他身边,就是为了定他的心。 做都做了,落子无悔,没什么好再担惊受怕的。 说到底,也是裴明疏自己有所疏忽,从来没有防备过莫尹,想到这里,裴清心里又感到一阵不舒服,当局者迷,他这个旁观者却是看得很清楚,裴明疏对莫尹跟一般人相比很不一样。 马上又要开会,裴清嘱咐莫尹:“有事打电话给我,我会来的。” 莫尹“嗯”了一声,很不舍地拉着裴清的手,裴清也是拉着他的手,一直到起身离开。 办公室门再次关上,莫尹坐了一会儿,伸手拿起裴清放在桌上的文件夹。 门口“咚咚”有人敲门,莫尹道:“哪位?” 有人旋开门进来,是个样子很端正的中年男人,看到莫尹后“咦”了一声,“小裴总不在吗?” “他去开会了。” “哦,那我进来等吧。” 莫尹点了点头。 那人进了办公室,将办公室的门关上,坐在离莫尹有段距离的沙发上。 两人都默默地不说话,办公室内十分安静,过了约莫三五分钟后,那中年男人忍不住笑了笑,看向莫尹,“你还真沉得住气。” 要不是前段时间莫尹才主动联系过他,张华超真要以为两人是不认识的陌生人了。 莫尹低着头翻动文件,“我一直是个很有耐心的人,张总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w. 请牢记:,. 22. Chapter 22 强烈反击【缘分…… 一年多前, 829事件发生后,裴竟友第一时间派人把医院里的莫尹保护起来,不让他有机会自己接触媒体。 一直到事件平息, 莫尹转院后, 周围的保护才撤出去了, 只留下两个一直照顾他的护工。 那天莫尹如往常一样接受检查回到病房, 病房里却多出了个人。 那个人正是张华超,他代表合达来“探望”莫尹。 合达是友成的竞争对手,论底蕴没有友成足,属于后起之秀, 但野心勃勃, 一直在等待机会击败友成。 好不容易看到友成栽了那么大个跟头,合达当然是要落井下石,豢养的媒体悉数闻风出动, 原本友成的风评已经一落千丈, 合达那面正欲趁火打劫,没想到后面还有一出“收养戏码”, 友成的风评一下又翻了上去。 这一出戏跌宕起伏, 合达高层的心情和友成的股价都是一样坐了过山车, 同时也极为不甘心。 张华超极力向莫尹表明合达愿意帮他讨回公道,一定会叫友成吃不了兜着走。 然而莫尹却是完全不为所动的样子, 他淡淡道:“裴家已经收养我了。” 张华超道:“这只是他们的权宜之计, 利用完你,很快就会把你赶走的。” 莫尹看了他一眼,笑了笑,“你们不也是想利用我吗?” 张华超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脑子里正转着想如何继续劝下去时, 莫尹转过脸看向了窗外,“留个联系方式吧,等到适当的时机,我会联系你的。” 张华超怔了怔,马上道:“什么时候呢?” “耐心等吧。” 那时候莫尹还没从车祸中彻底恢复过来,比现在要瘦得多,面颊有些凹,看上去有几分冷峻之色。 张华超一时语塞,居然真就不再说话,他仔细审视了一下莫尹的神情,当即便留下了一张名片。 “那么我就静候佳音了。”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莫尹都没有联系过他,张华超从侧面也知道莫尹在裴家生活得相当不错,渐渐的也就忘了这段。 直到829事件周年,友成与合达打得不可开交,利用829再炒热度时,张华超终于接到了莫尹的电话。 “和友成和解吧。” 张华超差点没喘上来气。 电话那头,莫尹自顾自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即使你们现在一时占了上风,以友成的底蕴,过段时间还是能东山再起,况且你们能不能占上风还不一定。” 张华超缓了口气,觉得挺可笑的,“你这是来替自己的新家庭当说客?” 莫尹笑了笑。 “张总不知道吗?”他语气柔和,“我家里人早就全死光了。” “……” 时隔这么长的时间,张华超摸不准莫尹到底立场如何,正当他犹豫时,莫尹挂了电话,给他发了个视频。 保险柜大开,一只修长的手伸入,一摞摞机密文件就这么被他随意地拿出、翻开,哗哗几页,又合上扔进保险柜里,“滴”的一声,保险柜又合上了。 张华超瞳孔猛缩,立刻又回了电话过去。 “张总,做人要有点耐心,听我的,和解吧。” 这么一个刚成年不久的小孩子跟他说话时的口气却像是比他不知老成多少倍,更奇怪的是张华超居然还真听进去了。 其实莫尹说得确实有点道理,他们也正犹豫是否要暂时休战和解,友成毕竟底蕴深厚,合达目前还没有那个信心实力可以完全压倒友成,只要不是完全的胜利,那就不是胜利,和解之后以退为进,说不定能开辟出一片新的天地。 主要是刚才那个视频给了张华超极大的震撼。 他隐隐感觉到莫尹有点想要和他“里应外合”的意思,只是话没有点明,他也没有追问。 聪明人不会刨根问底。 记忆回笼,张华超打量了下莫尹,“你看上去气色不错。” 莫尹道:“托福。” 张华超笑了笑,又道:“上次发你的视频,你看了吗?” “看了,拍得一般,不够清楚。” 张华超道:“我不知道你想看什么,我以为你只是想听会议的内容。” 莫尹手掌摩挲了下文件夹,“看帅哥。” 张华超笑容微僵。 莫尹抬头又对他莞尔一笑,“张总最近跟友成合作得如何?是不是忘了一开始的雄心壮志了?” 张华超下意识地回道:“怎么可能!” 他回答得太快太迫切,一下又有些懊悔地皱起眉,想自己为什么在这个小孩子面前总是沉不住气呢。 “那就好。” 莫尹低声道:“裴竟友的身体很不好,事情都交给两个儿子办了。” 张华超人微微坐直了,“是啊,可是虎父无犬子,他有两个好儿子,都很出色。” “不错,这的确也是两头猛虎,”莫尹斜过脸微笑道,“不过张总应该也听过一山不容二虎吧。” 张华超瞬间领会了他的意思。 这是裴清的办公室,他们两个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在办公室中商议怎么利用兄弟的矛盾来对付友成,张华超都有些紧张,余光不住留意门口,倒是莫尹一副平常无事的样子,好像就算裴清立即出现,他也丝毫不怕。 “我看他们兄弟俩的关系还不错,还挺懂得互相谦让呢,”张华超道,“不过我很好奇的是你怎么知道那天裴明疏会弃权呢?” 莫尹笑了笑,对张华超道:“我猜的啊。” 张华超也笑了笑,他当然知道这不可能是猜出来的,一定是莫尹从中做了什么手脚。 这孩子不仅能接触到友成一部分的机密,还能左右裴竟友两个儿子的行为,这令张华超对莫尹更不敢小觑。 莫尹放下文件夹,目光斜斜地扫向张华超,“有的时候离得近一些,看得也能更清楚,我看最近他们兄弟两个矛盾挺深的。” “哦?”张华超饶有兴致道,“兄弟有矛盾,终究也是家务事,影响不到公事吧。” “如果我说,矛盾就是从公事开始爆发的呢?” 张华超看着莫尹深邃的眼睛,一时有些说不出话,耳膜鼓鼓地热了起来。 “再说公与私,哪有那么分明呢?说不定在他们心里,公事都比不上私事十分之一的重要性,”莫尹笑了笑,“他们这样出身性情的人,心高气傲,把自己的感受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有时候,就为了争那么一口气,我看他们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都不会在乎的。” 张华超心突突地跳。 像友成这样的庞然大物,想要正面击溃它,必须要有数倍于它的体量才行,否则打得两败俱伤,很有可能得不偿失。 但如果有办法从内部瓦解,那自然是事半功倍。 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切入进去。 虽然两面达成了合作,合达对友成的了解依旧不够深入,很难一下找寻到真正的弱点。 张华超看向莫尹,他没有发觉自己的眼神中竟然写满了求知,完全在被莫尹牵着鼻子走。 莫尹微笑看他,也像是解答般道:“其实,友成的财务状况并不是表面上那么乐观的。” 张华超怔了怔,友成的财报一直做得相当漂亮,可正如莫尹所说,他们离得还是不够近,看事情就没有近的人更“清楚”,张华超双眼慢慢亮了起来,“你的意思是……” 莫尹点到为止,他最后只给了张华超一个提示。 “裴清现在的级别已经能够接触到友成最核心的东西了,张总如果想知道更多事情的话,不妨多关照支持一下他,说不定会有奇效呢?” 张华超定定看他。 莫尹低头打开文件夹,张华超的视线在他手上的文件夹上流连。 以他现在对友成的了解,最机密的文件不可能出现在裴清的办公室。 但是裴清绝对是有阅览的权力的。 张华超也是个很聪明的人,将莫尹的几句话在脑海里细细盘算后,立刻就懂了莫尹的意思。 ——兄弟之间有重大矛盾,而裴清是可利用的一方。 * 裴清回来的时候,莫尹正趴在他的办公桌上打瞌睡。 他睡颜宁静,不长不短的乌发贴在额头,看上去有几分孩子气。 裴清抚摸他额前的碎发,莫尹马上醒了,他看上去像是惊醒的,眼瞳中有几分惧色,看清来人是裴清后,眼神才慢慢放松下去,“你开完会了?” “嗯。” 裴清仍在抚摸他的头发,神色很温柔,莫尹笑了笑,随后又皱了下眉,“刚才有个张总来找你,好像是合达的人。” “我知道,他后面来会议室了。” “他进来的时候我正在看你的文件,他问了我两句,我敷衍过去了,会不会对你有什么影响?” “没关系。” 裴清手指贴在莫尹的侧脸,他神色像是贴了一层面具般冷静淡然,同时又浮现出淡淡的阴影,叫人捉摸不透,对莫尹道:“他是我们的合作伙伴。” 公司的事,裴清没有和莫尹讲得太过深入,莫尹装作忐忑懵懂,陪裴清工作完后一起回去。 回到裴宅,莫尹被裴清抱下车,他感觉到头上隐约似有视线,仰起脸向上看,又什么都没看见。 最近裴明疏没怎么去公司,一直待在家里,也没有在家里办公。 其实裴明疏对友成的归属是不大在乎的。 裴家少爷的身份,对裴清而言是枷锁、是罪过、但同时也的确是一份光彩。 但对裴明疏而言,他从年幼时就生活在英国,接受最顶尖的教育,在精神与物质上要比裴清富足得多,根本再无需任何赘饰,如果他真的那样在乎家业,就不会到这么晚才进入公司。 与其说是裴明疏想继承友成,不如说是裴竟友需要裴明疏来继承友成。 这一点,莫尹在家里旁观裴明疏办公时就看得很清楚。 至于裴清这个局中人,可能反而就不是那么清晰了。 不过即使裴清知道裴明疏不在乎友成也不想跟他争,那也只会更加刺激到裴清的自尊心。 裴竟友宁愿让并不怎么在乎友成的裴明疏来掌管友成,都不愿意给裴清哪怕一点点机会。 试想,一件自己怎么争取都得不到的东西在别人的眼中却是可有可无,那将会是何等的刺心? 莫尹没有向裴清点破。 这种事让裴清自己发现,岂不更妙? 一个惯常都清高自傲的人,一旦那层清高被打碎,即便是被动的,人也会变得和从前不一样,因为他会发觉原来以前的自己根本就错得离谱,他所维持的清高体面从来一文不值。 莫尹嘴角勾着若有似无的笑容,手里捧着本书,余光留意着正在窗前打电话的裴清。 对莫尹,裴清全然信任,他虽然没有对莫尹说什么,但做事也从来不会避着莫尹。 虽然两人距离隔得很远,莫尹也听不清裴清在跟电话里的人说些什么,不过他心里却是十分明了。 毕竟这可是他一手撰写的剧本。 酝酿了那么久,终于等到了合适的时机,其中的每一个细节都在他心里纤毫毕现,每一步可能发生的情形都已在他脑海中演练过千百遍。 电话挂断,裴清仍是若有所思的样子,兀自凝望着窗外。 已经是冬天了,花匠们又在忙忙碌碌地用新鲜美丽的花朵去替代承受不住严寒逐渐凋零的品类。 这世界,竟连植物都要“物竞天择、弱肉强食”。 裴清垂下眼,神情中有几分冰冷的萧瑟。 “裴清。” 温柔的呼唤令裴清回过了神,他看向莫尹,莫尹的眼神很关切,又有些怯怯的,“你怎么了?” 几乎是瞬间,裴清就将刚才心里余下的些许软弱给扼死了,他没有软弱的资格,还有人在依靠着他。 “没什么。” 裴清过去,抚摸莫尹的脸,看了眼莫尹手里的书,转移话题道:“你快要考试了吧,准备好了吗?” “还可以。” 裴清手落下去握住莫尹的手,“那就好。” 莫尹反握住他的手,有些担忧道:“裴清,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裴清没有作答,低头亲了下莫尹的手。 “没事。” * 合作案推了两个月,裴清却是突然向裴竟友提交申请,要把合作案的大权移交给裴明疏。 裴竟友没同意,还有点生气,“你以为这是小孩子过家家?” 裴清漠然道:“这不是正好合你的心意吗?” 裴竟友迟了两秒,再想反驳时,他看到裴清脸上滑过了一丝冷笑。 裴清的脾气虽然不算好,但也只是较为冷淡而已,至少对裴竟友也维持了表面的尊重,这样公然类似挑衅的反应,让裴竟友气得当场捂住了胸口。 对裴清,裴竟友一直深觉亏欠,自从把裴清接回家后,他就加倍补偿,比起远在英国的裴明疏,他和裴清相处的时间反而要多得多,可是父子两个关系却总是不够亲近,裴竟友知道他也怪不得裴清,都是他自己造的孽。 “明疏年纪长你几岁,在国外经历也比你丰富,我让他帮你,都是为了你好。”裴竟友强压火气,耐心解释。 “所以不如干脆交给他,不是更好吗?”裴清保持着冷淡的脸色,“我会配合他,跟着他学习,”他看向裴竟友,眼神清明,“你生什么气?” 裴竟友哑口无言。 他看着裴清,仿佛有些认不出来自己的小儿子了。 “你……不是在赌气?” “我是小孩子吗?”裴清用裴竟友的话反问道。 裴竟友怔了好一会儿,发觉裴清好像的确是认真的,他一时不知道是喜是忧,表情变幻良久后,道:“阿清,你成熟了。” 裴清心中不住冷笑。 原来在裴竟友的眼里,他只有放弃去争取他不该有的东西,这才是所谓的成熟。 他虽然选择了某个人递上来的橄榄枝,却是一直都在心里默默地给机会。 给谁机会呢?是给裴竟友,还是给他自己? 裴清也说不清楚。 只是裴竟友的反应显然是已经浪费了一次机会。 果然,他根本从来就不在被选择的行列中。 裴清心中越是愤怒,表面就越是平静,裴竟友和他交谈了一会儿,确定裴清是真心想让裴明疏来主导后,打了个电话叫裴明疏上来。 裴明疏进来时神色淡淡,听裴竟友转达了裴清的意思后,视线立即射向了对面的裴清。 裴清脸色同样也是冷冷淡淡,看上去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裴竟友恍惚间感觉到兄弟两个其实是有那么几分相像的。 “不大好吧,”不出裴竟友所料,裴明疏也出言拒绝了,“临阵换帅,不合适。” 裴竟友微笑道:“没关系,公司内部的事,你们兄弟俩都是一样的。” 听口气,裴竟友是很满意裴清心甘情愿主动让权的。 裴明疏面上八风不动,既没有意外,也没有喜色,他沉吟片刻,想自己最近思绪都被捆在私事上不得解脱,于是也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 裴竟友这时才真的高兴了。 因为这样便极其合衬他一开始的心意,自然是皆大欢喜,又说了些鼓励的话后,就让兄弟两人一起出去了。 出了办公室后,裴明疏和裴清互相一眼不看,肩膀对着肩膀,走廊内安静极了。 裴明疏先道:“其实我不需要你这样做。” 裴清道:“我怎么做,也不需要你来教我。” 裴明疏笑了笑。 “那么又为什么要用我的方案呢?” 裴清瞬间握紧了拳头,视线冷厉地看了过去。 裴明疏斜睨了裴清一眼,面色淡淡,他不是那种没有风度的人,也想好了不同裴清计较合作案的事情,然而他毕竟是人,不是神,也做不到完全控制自己的情绪。 “以后有什么想要的,你可以直说,我不会和你争抢。” 裴清慢慢松了拳头,也笑了笑。 “我想要你离莫尹远一点。” 他说完,转身即走,不去看裴明疏的反应,一直到电梯下到停车场,他才爆发般的一拳砸到了墙壁。 拳头瞬间冒出了血点子,呼吸粗重难言,肉-体上的疼痛转移了精神上的被羞辱感,裴清睁着眼睛,看着深色的墙壁,双眼直勾勾地出神。 如果说先前他还存有那么一丝犹豫,现在,终于一点也没有了。 忍让,在某种程度上根本就是“软弱”的代名词。 就是因为他从不反击,所以他们才对他如此不屑一顾。 他们以为他一无所有,才会那样看轻他。 等到他们被他夺去一切的时候,是不是也能维持现在这样的高姿态呢? 在车上,莫尹发现了裴清手上的伤口,他拉住他的手,满眼心疼,“怎么受伤了?” “没什么,不小心碰了一下。” 裴清说得越是轻描淡写,莫尹就越是能察觉到他压抑下的情绪。 莫尹在心里忍笑,他低头亲了下裴清的伤口,抬眼,眼中不加掩饰的关心,“要小心。” 裴清感觉或许莫尹隐隐约约是知道他在做什么的,但是他依旧选择站在他这一边。 在哪个瞬间,莫尹选择了他呢? 裴清不知道。 但是至少,还有一个人,完全站在他这一边。 裴清低头亲了下莫尹握住他的手。 四目相对,情不自禁地又接了吻。 莫尹双臂缠绕着他,那种全身倚靠在他身上的信任感通过动作传递过来,裴清抱住他的腰,两人在车内相依相偎,狭小的空间里充满了彼此的气息,亲密又安全。 * 合作案原本就有裴明疏的诸多手笔,他来接手恰似物归原主,不过就是团队里的人过分拥挤冗余,不仅有他的、裴清的、还有合达的人,三方人物互有扯皮是常事。 两个公司的合作案执行起来原本就和航行大船一般,速度不是最重要的,稳定才是第一位,幸好裴明疏是掌控大局的好手,合作案有条不紊地向前推进。 工作的繁忙挤压了他私人的情绪,裴明疏原本就很习惯于克制自己,但他想要麻痹自我时,几乎可以做到什么都不去想。 只是夜深人静回到裴宅,看到那花园背面窗帘紧闭的落地窗时,裴明疏依旧会在原地停驻良久。 也许是莫尹有意躲避,两人见面的机会少得可怜。 即使是用餐时间,莫尹也会找各种各样的借口不出现,有的时候是说吃过了,有的时候是累了,还有的时候是不舒服。 佣人说莫尹不舒服不想吃饭时,裴明疏问:“他哪里不舒服?叫医生了吗?” 佣人神情尴尬,支支吾吾,裴明疏这才意识到这只是莫尹不想跟他见面的一个借口。 他原本不是那么迟钝的人,却问出了那样傻的问题,以致于佣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对莫尹到底是什么感觉? 是占有欲,是失去感,还是追求刺激的禁忌冲动? 裴明疏自我分析,越分析,越觉得自己**满身,亦是俗人。 只能加倍把精力投入到工作中去。 裴明疏处理公事时,一贯高效冷静,不掺杂任何私人的情感,这样用工作去消磨情绪的做法其实很不理性,只是他此时也无可奈何,只能先分清轻重缓急,把自己的心情先强行按下去。 裴清倒是慢慢几乎退出了合作案,成了个镶边人物。 公开竞案的泄露之谜几乎成了一桩悬案,事情已重回正轨,裴明疏也不想再去追究,追究下去也不会是他想看到的局面。 “散会吧。” 裴明疏拧了钢笔起身,两面人群一齐起身,裴清在末尾也跟着起身,他目光沉静地冲着裴明疏的方向看了一眼,内心竟然出奇的平静。 人群中忽然有人“啊”了一声。 裴明疏视线放过去,那人拿着手机,表情惊惶无比,几乎是瞬间,每个人的手机都响起了提示或是震动。 包括裴明疏的。 裴明疏拿出震动的手机。 毫无预兆,突然发难。 《千疮百孔,财务造假——友成物流涉嫌证券欺诈》。 七八条链接分属不同的网站,却是同一时间发布,这显然是有备而来。 裴明疏瞳孔猛地一缩,立刻走出会议室,他身后顾问秘书随行,口袋里手机突震,他拿起手机,接通后又传来丁默海着急的声音。 “大少,先生发病晕过去了!” .w. 请牢记:,. 23. Chapter 23 黑夜之中 下课的时候, 司机没来接,莫尹在校门口一边看着网上的爆炸新闻,一边叫车。 出租车过来, 看到是个坐轮椅的年轻小伙子, 不由好奇地打量,“需要帮忙吗?” “麻烦了。” 司机下车帮他把轮椅放进后备箱。 当莫尹报出半山裴宅的地址后, 司机先是一惊,随即道:“你……你是不是那个、就是那个……” 莫尹帮他接上,“829。” “对!” 司机很兴奋地和莫尹聊天,问莫尹有没有看, 友成又出事了。 莫尹原本脸上没什么表情地看着手机,听到司机那难掩八卦的语气,配合地瞪大了眼睛,作出惊慌失措的样子,“什么?友成又出事了!出什么事了?!” 司机连忙打开车载广播,让莫尹听。 他边说着“刚出的事啊,现在到处都在说, 股票跌得一塌糊涂”边回头看了一眼, 却发现莫尹正在冲他幽幽地笑。 司机被他吓了一跳, 差点踩了个急刹车。 “师傅,开车小心啊,”莫尹微笑道,“别一不小心被撞了, 死相会很难看的。” 一路安静无话。 下车时, 司机几乎是把轮椅扔在地面,等莫尹坐到轮椅上后,马上就溜了。 莫尹扶着轮椅转向裴宅, 门口的保全还在值岗,看到莫尹之后很惊讶道:“小尹,你没去医院?” “去医院?” 莫尹满脸不解,“怎么了?谁出什么事了吗?” “先生突发心脏病,去医院了。” “是吗?” 莫尹眉头紧蹙,“没人通知我,司机也没来……” “老张被派去机场接一个老教授去了,真是的,”保全原本想说大少二少没人通知你嘛,但两个少爷怎么做显然这不容他置喙,他道,“家里现在司机全出去了,那你进来吧,要我推你进去吗?” “不用,我自己来就行。” 裴宅的大门离正门还有相当远的距离,莫尹推着轮椅慢慢地走,很闲适地欣赏着他平常没机会看的风景。 真是处处好风景。 尤其是此刻没什么人,又安静又美丽。 莫尹穿着羊绒大衣,又系着围巾,身上轻便暖和,推着轮椅走走停停,像是旅游观赏一般,他的手机里没有任何人找他。 裴清大概是不想把他卷入这件事中,所以没有联系他。 裴明疏现在应该忙着主持大局,估计正在焦头烂额之中。 至于张华超嘛,此刻估计忙着哈哈大笑,他们也不是方便联系的关系,不联系才是最好。 所以,一切都很顺他的意。 莫尹感觉神清气爽,就是很遗憾总是不能亲眼看到一些重要的瞬间。 这也是他躲在幕后的弊端之一。 俗话说有得必有失,但他还是比较喜欢兼得。 佣人看到莫尹自己推着轮椅进来,也是连忙上来询问安慰,莫尹紧张道:“很严重吗?” 佣人们有许多也各自被差遣出去了,留下来的都是些年轻人,“不知道,现在都在医院呢,你要去吗?我帮你叫车。” “方便吗?会不会给他们添乱?” 佣人也迟疑了。 “那你还是先休息吧,要吃点东西吗?厨房还有人。” “谢谢,随便吃一点吧,我现在没什么胃口。” 佣人点头去准备,很快就端来了两菜一汤,都是很清淡新鲜的菜式。 莫尹温和俊秀的脸上难掩忧色,他在裴家待了一年,一直温温顺顺的,对待裴竟友也很恭谨,佣人看他无依无靠的可怜,不禁多安慰了他两句,意思裴竟友那是老毛病了,肯定会很快没事的,让他安心在家等待。 莫尹点头应允,等佣人离开后,他脸上忧色尽除,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自在闲适,他慢悠悠地喝着热汤,脸上笑容若有似无的,很享受地看着网上爆炸井喷式的一条条新闻。 文件图片密密麻麻地打了新闻版头的马赛克,这些文件都是内部级别很高很机密的文件,就算是裴清的保险柜里也没有的,只有最高层才有机会接触到,要想留下照片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裴竟友一看到,立即就心脏紧缩,不受控制地栽倒了下去,还好丁默海看到新闻立刻过来报告,这才赶紧拿了药硬塞进裴竟友的嘴里,一面替裴竟友心肺复苏一面立即打电话通知裴明疏。 裴明疏顾不上处理突发事件,当机立断地马上送裴竟友去最近的医院急救。 裴竟友人醒了,看到裴清和裴明疏分坐在他病床两侧,他立即向着裴明疏的方向伸出了手,裴明疏握住他的手,“爸,你醒了。” 裴竟友虚弱地点点头,氧气面罩上升起薄薄的白雾,他声音很轻,裴明疏俯身去听,边听边点头,神色凝重严肃,“我知道,你放心。” 短短六个字就叫裴竟友面色松弛了许多,这才转向另一侧的裴清。 裴清正双眼凝视着他,裴竟友刚醒,其实脑子还不大清楚,视力也是模模糊糊的,看不清裴清的脸,他向裴清伸出了手,裴清手垂在身侧好一会儿才也把手递给了他。 裴竟友的手干燥温暖,掌心有些粗糙,上了年纪的触感。 裴清回到裴家时,正值青春期,那个年纪的男孩子不会缠着爸爸,更何况他的身份又那样特殊,所以他和裴竟友一直不算很亲近,裴竟友对他口头上很关心,落实到行动上其实也就是那样。 这样握着父亲手的温馨画面,裴清的记忆里好像从来没有过。 他脸上表情淡淡,心里很平静。 司机把权威的心外科教授从机场接来,裴明疏连忙请专家们察看裴竟友的情况,走廊里丁默海不住踱步,等裴明疏出来后,立刻迎了上去,“大少,公司里……” 裴明疏抬了抬手,“换个地方说。”他走了两步,道:“裴清呢?” 情况混乱得一塌糊涂,丁默海哪还有心思留意裴清的去向,只说:“不知道,可能在哪里休息吧。” 裴明疏没再追问,和丁默海再加上一圈顾问秘书先找了个病房开会。 情况很不容乐观,舆论指数爆炸,股价一泻千里,比当初829事件威力还要巨大。 顾问们尤其气愤恼怒,“大少,这事情太不对劲了,怎么公司机密接二连三地泄露,难不成真是高层有内鬼?” 丁默海不知道裴明疏那里泄露方案的事,听到“接二连三”这个词语,也不禁眉峰一跳,立刻看向了裴明疏。 裴明疏面沉如水,说道:“现在不是追究泄密来源的时候,先解决问题。” 财务造假这种事可大可小,其实很难有公司敢说自己从头至尾都清清白白,区别只在于做的干不干净,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到底是想办法否认撇清,还是硬扛过去,这都要综合考量风险,最终由裴明疏来做决断。 几人在病房里商议讨论,一会儿又有人来敲门,那些专家教授们得出了结论,要立刻给裴竟友做手术。 裴明疏静静听着,这才知道原来裴竟友的病情如此严重。 怪不得他五十来岁的年纪就急着放权给兄弟二人。 裴明疏心头紧揪,面上沉静如水,“我听从各位专家的意见,拜托了。” 从下午到深夜,兵荒马乱,无穷无尽的事情纠缠着裴明疏,一直到裴竟友被推进手术室,裴明疏才有片刻喘息的时间。 裴清不知什么时候又坐到了手术室外面,低着头也是极为沉郁的模样。 兄弟两个这段时间一直颇有矛盾,已经很久没有心平气和地说话。 裴明疏在心中轻叹了口气,到底还是坐到了裴清身边,看着对面的墙壁道:“别太担心,这几位专家的技术都很高明,手术会成功的。” 裴清直勾勾地看着地面,他刚才出去了一趟,给莫尹打了个电话,莫尹在电话里很不安,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莫尹或许知道他积攒多年的怒气终于要在近期爆发,但也不确定他到底会做到什么程度,所以惶惶然地不知道该怎么办。 “裴清,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去找你,好不好?” “你留在家里。” 裴清果断道,“不会有什么事的。” 他不想把莫尹给卷进来。 说到底,这是他们父子三人之间的事。 只是就连裴清自己也不知道原来裴竟友的心脏有那么大的问题…… 到了这个关头,他好像才发现其实他对于所谓的父子亲情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洒脱不在乎。 如果他真的不在意,就不会在心里积攒了那么多的怒气和不甘。 裴清喉头发干,低声道:“很严重吗?” “没有你想象得那么严重,”毕竟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裴明疏语气和缓,“陈教授是国内最厉害的专家,他很有把握,爸他会没事的。” 裴清沉默不语。 裴明疏也正凝神思索。 公司财务上的事情,其实他一年前进入公司时就知道了,旧窟窿,有的好补,有的却只能先放着,尤其是今年夏天同合达殊死搏斗时更不能露怯,只能是硬着头皮把钱烧到底,没想到在两面达成合作之后又会暴雷。 会不会是合达的人…… 裴明疏感觉到从两面突然和解开始,其中似乎就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正在拨弄风云,只是他身在局中,难以破开迷障,把这双手、这股力量给找出来。 “我留在这里,你先回公司,现在公司里肯定也是一团乱,需要有人主持大局。” 裴清看了裴明疏一眼。 裴明疏最近的状态绝不算好,不过在关键时刻,他仍然看上去是那么可靠稳重,发号施令时不容拒绝的威严。 裴清的心情异常复杂,他交叉了双手,淡淡道:“等手术结束之后再说。” “好。” 两人又是一阵寂静沉默。 医院走廊里的灯异常明亮,将墙壁照得惨白一片,裴明疏抱着手臂,背靠在墙上,忽然道:“你通知小尹了吗?” 裴清静了一会儿,道:“我让他在家休息。” 裴明疏道:“也好,这里太乱了。” 他们很久没有谈论起莫尹,再谈起时,好像几个月前的对峙从未发生过一样。 到底还是兄弟。 这种关头,那些情感上的私人恩怨还是先搁置在了一边。 裴明疏轻闭了下眼睛,感觉到手里的手机震动,手机翻过来一看,眼神立刻就定住了,他余光不动声色地看了身边的裴清一眼,裴清微佝着腰,低着头,似乎正在思考什么。 裴明疏站起身,来到走廊尽头的窗前。 ——“你还好吗”。 很简单的四个字。 不知道为什么,裴明疏的面前却浮现出了一张犹豫不安的脸孔对着手机反复删改,经过无数纠结,最终还是决定发出的样子。 漫长的自制回避瞬间土崩瓦解。 裴明疏感觉到自己的胸膛骤然发紧,刚才还理智地判断“到底还是兄弟”的部分迅速地被另一种情绪所压倒。 裴明疏掌心攥着手机回头。 裴清仍保持着弯腰思考的姿势。 裴明疏扭过脸又看向窗外。 窗外一片漆黑之中,医院楼层灯光点点,浓绿的树荫在黑暗中隐隐绰绰,好像一双双半空中的鬼手正擦拭轻抚着墙面,把墙壁涂抹得阴影丛生。 经过几个小时的会议、评估,裴明疏已决定明天公开承认友成财务上的问题,长痛不如短痛,熬过这个槛,友成才能真正地迎来重生。 公事上有了决断,心理上自然便有了放松的时刻,这时候,一直强自压抑的情绪就这种高压事态下反而翻涌了上来。 手里攥着的手机棱角突然变得异常刺人。 裴明疏的脑海里反复交叉地回想起莫尹哭得肝肠寸断和硬起心肠同他一刀两断的心灰模样,那两副截然不同的面孔传递的却是同样的情绪。 裴明疏拿起手机,回拨过去。 电话过了很久,几乎快要到最后时才被接通。 接起来,却没人说话。 裴明疏听到莫尹低低的呼吸声,恍然发觉原来他们已经互相回避了足有三四个月的时间。 裴明疏从来不是犹犹豫豫的人,这时候却踌躇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在黑夜中寂静交缠。 “我没事。” 裴明疏简短道。 过了很久,那边传来莫尹低低的一声回应,“好。” 然后,电话就被挂断了。 裴明疏仍兀自拿着手机,他感觉到一种很奇异的无法自控的情感。 其实从小到大,他的身边都不乏追求者,只是裴明疏从来没有过心动的感觉,也许有的人和他很聊得来,也许有的人相貌很出众,也有的人和他志趣相投性情相似……可那从来没有任何人带给过裴明疏任何异样的触动。 为什么是莫尹? 为什么偏偏是莫尹这样又倔又可怜,甚至连“喜欢”都没向他阐明过的人? 也许正是因为莫尹从来没有说过,他每一点的苦苦压抑都是那么撩动裴明疏的心弦,让他感觉他喜欢得是那么辛苦,却又放弃不了,割舍不掉…… 裴明疏放下手机,掌心握住窗户下面的栏杆。 他想起越锡云最喜欢的那部电影,他同样也看过无数遍,整部电影的每一句台词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是为了怀念母亲去看的,企图搞清楚母亲在临终前到底在想什么。 只是他的感受一直不大深刻。 而今天晚上,那电影里的一句台词却突然地闪现在他脑海里。 “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城镇,城镇中有那么多的酒馆,她却偏偏走进了我的。” .w. 请牢记:,. 24. Chapter 24 风雨如晦【周末…… “……请各位监督。” 闪光灯噼里啪啦地闪得屏幕上一片花色。 时隔一年半, 道歉的人换了一个,实时滚动的评价倒是没有那时糟糕。 对于普通的人来说,财务造假这种事离他们太远了, 关系不到切身的利益,都嘻嘻哈哈地吃瓜讨论,实时讨论最多的居然是“友成这个太子爷长得真帅”,一片“老公我可以”“本来我是很生气的但是谁叫你太帅了就原谅你了”之类不相干的娱乐话语。 外行看热闹, 内行才是真斗法。 合达瞬间翻脸, 公告终止和友成的合作, 瞬间又从友变敌,这次合达是卯足了劲想要把友成这艘老船给砸沉了, 而且是彻彻底底,火烧连营,要不然破船还有千钉,等友成喘过了那口气, 后患无穷。 裴明疏一力应战, 每天只能睡四个小时, 忙得日夜颠倒, 还要时常去医院察看裴竟友的情况。 所幸裴竟友经手术后恢复得不错,裴明疏的意思是想让他以养病为重,公司的事先不要操心了,然而裴竟友却是咽不下那口气,他原本就性情刚硬独断, 突然被人从背后这么捅了一刀, 让他怎么甘心? 没过几天,裴竟友就让医生帮他将病床和一并设施都转移回到裴宅去,好方便办公掌控局势。 以前越锡云重病时在四楼养病, 四楼做过改造,整好合适。 裴竟友躺在过世妻子躺过的病床上,心中不知怎么涌上一股悲凉,竟然默默掉了眼泪。 裴明疏在旁边用手帕为他擦拭面孔,发现裴竟友的头发白了大半。 “爸爸,别太难过,”裴明疏低声道,“这不过是个小挫折,会过去的。” 裴竟友按住手帕捂住脸,轻轻摆了摆手。 他刚强了大半辈子,前年开始却是渐渐有些力不从心,身体上吃不消倒还是其次,公司里的事情才更让他操心难捱,精神与身体上形成了恶性循环,他感觉到一种向下的力量在拉扯着他,要让他坠落,裴明疏回国之后,他才稍稍感到轻松了许多。 没想到过去埋的雷最终还是爆了。 裴竟友自己冷静了一会儿,又慢慢想开了。 有的时候不破不立,就像他的身体一样,一直那么硬拖着难受也没什么益处,反倒是趁这个机会动了手术,才能真正能够好起来。 放下手帕,裴竟友眼中闪烁着精光,“你放心,我还没到老得爬不起来的时候。” 裴明疏知道裴竟友不会就这么一蹶不振,当下也不再劝他休息。 “阿清呢?”裴竟友道,手术结束后他在医院里见过裴清几次,就是父子间没说上什么话。 “他在楼下休息。” 裴明疏补充道:“这两天公司内部事务都是由他处理的,他也很忙。” 裴竟友点了点头,神色又变得伤感,伤感过后又扬起淡淡的笑容,“我有你们两个这么争气的儿子,什么牛鬼蛇神都不怕了。” 说到最后,言语之中又有狠辣深沉。 裴明疏明白他的意思。 财务造假这种事是要命的关窍,一般人是不可能接触到那些机密文件的,算来算去,有可能泄密的人,十根手指头都不到。 再加上合达即刻发难,简直有恃无恐地像在打配合似的。 毫无疑问,内部有人反水投诚到了对面。 而这人的级别一定相当的高。 裴竟友在商场上一贯属于比较独断专行的人物,所有的心腹高层都是他一手挑选培养,也是一齐经历过许多风风雨雨的,其中不乏一些“老战友”,这些人无论是谁背叛了,对裴竟友来说都是一场很大的打击,所以他才会看到新闻时急火攻心,直接昏死过去。 这下做完手术回到家里养病,裴竟友也没法安心,一心一意想要先揪出这个背后捅刀子的人,裴明疏当然也想揪出这个人,只是现在局势紧张,这个人当时没有跳出来投奔合达,这时一定潜伏得更深了。 商场之幽暗险恶,裴竟友经历过许多,越是这样,他越是斗志昂扬,他是天生在生意场上搏斗的好手,即使身体还在恢复,刚才还无限伤感,现在整个脸上的表情已经显出狰狞的跃跃欲试。 裴明疏又劝慰了几句,这时丁默海进来了,裴明疏从病床旁起身,过去小声嘱咐丁默海注意分寸,不要过分刺激和劳累裴竟友,丁默海恭谨地点头,“好的大少,您放心,这两天您也累坏了,下去休息一下吧。” 裴明疏回头又看了一眼。 裴竟友躺在床上,远远看去还是很虚弱,早已经不是他记忆中那个强悍无比的父亲了。 裴明疏收回了视线。 佣人们早就预备好了热饭热菜,裴明疏一下楼,就马上端了出来。 裴明疏摆了摆手,他现在没胃口。 “裴清和小尹吃过了吗?” 佣人踌躇道:“都一直没出来呢,我们送到小尹房间去了,不知道他们吃没吃。” 裴明疏点了下头,看向莫尹房间的方向。 现在形势风雨如晦,他也没心情去想那些私事,莫尹肯定也正在担惊受怕,有裴清陪着也好过一些,两个人也能互相安慰。 裴明疏垂下脸,心情仍旧是很复杂。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在有些事情上会是那么瞻前顾后。 没有胃口,也没有睡意,裴明疏干脆继续上楼工作,合达咬得很紧,一点不肯放松,很显然这次是不可能再有退让合作的机会了,其实当时合达突然示好服软,裴明疏就觉得很奇怪,只是直觉没有办法替代经验做决定,现在看来,那时合达一定就和什么人联系上了,这才决定先蛰伏麻痹,再行反击。 那么,那个人会是谁呢? 裴明疏皱着眉察看手上的文件,手指将烟送入唇缝深深地吸了一口。 过了不知多久,有人敲了敲门。 裴明疏抬起眼,见是个年纪看上去很轻的佣人,眉头不由皱得更紧,“什么事?” 一般来说,佣人没得到允许是不能上他这层楼的。 佣人从身后转出推车,小心翼翼道:“小尹他煮了点粥。” 裴明疏神情顿在那里,过了一会儿才道:“进来吧。” 佣人连忙把推车送进来。 粥就是很普通的蔬菜粥,米粒雪白,里面绿色叶片丝丝缕缕地掺杂在里面,让人感觉很清爽,吃起来也是淡淡的,裴明疏嚼到一点脆甜的马蹄,面上表情不由松弛了许多。 “他还没睡?” “是的,现在应该在花园里吧。” 裴明疏放下调羹,“大半夜的,他去花园里干什么?” 佣人道:“他说在厨房待得有点热,出去散散热气再睡。” 裴明疏又追问道:“裴清呢?” “二少早上楼去了。” 裴明疏静默一会儿,立刻就想明白了莫尹是陪了裴清吃完晚饭,裴清上楼之后,他才又出来去厨房煮粥,然后又去了花园。 裴明疏对佣人道:“你去休息吧。” 佣人眼神看向他桌上的粥碗。 “没关系,我自己会收拾的。” 等佣人下去之后,裴明疏走到露台,深夜的花园一切都是模糊的,夜色中连花的颜色都染上了阴影,裴明疏看不清楼下的情形,不知道莫尹是不是仍然在花园里,他是在等他吗…… 手掌按在冰凉的栏杆上,裴明疏目光射向无尽幽暗的花园,过了大约十来秒,或许还要更短一些,裴明疏转身回到屋内,随手抄起一旁的大衣披上,进入了电梯。 楼下灯光昏暗,佣人们或睡或藏,看上去一个人都没有,裴明疏缓步走到花园,他顺着花园的小径慢慢行走,边走边看,他不能出声呼唤,只能静静地寻觅这里是否有那个单薄又挺直的身影。 一路过去,裴明疏没有看到任何人,只有花的冷香、草的芬芳,他一面走,一面又有点后悔,感觉自己的行为似乎有些冲动和一厢情愿。 脚步顿在黑暗之中,裴明疏环顾四周,周围一片黑暗,没有风,花树都是静的,只有心是乱的。 他自嘲一笑,慢慢转过身。 就在那么一个转身时,器物在地面滚动的细碎声音传入耳膜,裴明疏下意识地回头。 莫尹就在离他不远处,冬日的雪梅掩映,点缀的细长条绿叶挡在他身前,他一只手推着轮椅,一只手拨开了身前的绿叶白梅,双眼在黑暗中定定地看着裴明疏的方向。 他们有好久没有这样面对面了。 一时之间,两人都只是静静看着,好像都没想到对方会突然在自己面前出现似的。 又是莫尹率先移开了目光,他放下手,任由那暗绿的叶片挡住自己,头也微微低了下去。 裴明疏在原地定了一会儿,慢慢走了过去。 莫尹低着头,花园里是有地灯的,只是晚上很暗很暗,还比不上天上的月亮,银色的月光打在莫尹的头顶,让他的乌发像是披上了一层朦胧的纱。 裴明疏在心里轻叹了口气,他伸出手包住莫尹的耳朵,低声道:“耳朵要掉了。” 莫尹浑身一颤,轻转了下脸,从他的双手中挣脱开来,仍然是低着头不看裴明疏。 花园为了尽可能地保留原样,铺设的这条通道并不十分宽阔,狭窄地只能面对面容下彼此。 裴明疏微微俯身,手掌又盖在莫尹手上。 莫尹的手冰冰凉凉的,又很单薄。 他没有挣扎,也没有出声。 裴明疏握了很久,才道:“粥很好喝。” 莫尹依旧没说话,他一直低着头,从刚开始和裴明疏对视那一眼之后,就没再看过裴明疏。 裴明疏忽然很想看看莫尹现在的表情。 他紧紧地握着莫尹的手,说:“别担心,不是什么大事。” 莫尹终于抬起了脸,他的表情和裴明疏想的一样,是一种强作镇定的平静,还有筑起的厚厚壁垒,“你注意身体。” 说出来的话客客气气的,一点逾越都没有,却是在裴明疏的心里掀起了重重波澜,因为他知道,对于莫尹来说,每一次的主动都是多么不容易。 莫尹慢慢抽出了自己的手。 裴明疏看着他离开。 上一次在学校里,他也是这样目送着莫尹离开。 那已经过去了几个月的时间。 这段时间里,他忙合作案,财务造假暴雷之后,他又忙着收拾烂摊子,他忙得没有丁点时间去想别的事,可是为什么那种复杂的情绪没有消退,反而只增不减,越来越浓烈了呢? 莫尹回到房间,把身上的厚外套脱掉,房间里很暖和,他搓了下手心,轮椅推到窗边拉开窗帘的一角。 裴明疏还站在花园里。 身影挺拔而孤傲。 俩兄弟看似完全不同,可在某些方面却是奇妙的相似。 莫尹嘴角笑容若有似无。 自制力也是消耗品。 尤其是在这样动荡的环境下,要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有时候越是想要克制,就越是会克制不住。 就像是人身体上哪里不舒服一样,越是在意,就越是存在感强烈。 莫尹放下窗帘,嘴角的笑容也渐渐隐去了。 ——也该是时候了。 手机拨通电话。 “张总,还没睡吧?” “这用不着我来帮忙吧。” “我当然是有事情和你商量了。” 莫尹手指拨弄着黑白相间的卡片,不紧不慢道:“其实友成除了财务问题之外,还做过一些不怎么合法合规的事情,不知道张总有没有兴趣帮一位无辜市民翻翻案呢?” .w. 请牢记:,. 25. Chapter 25 新年快乐 “你这么忙, 就不要每天送我了。” 莫尹表情隐晦又担忧地看着驾驶座的裴清。 裴清瘦了,面部轮廓更加冷硬, 好像短短几个月的工夫就成熟了许多。 “公司的事是重要, ”裴清道,“你也重要。” 莫尹低下头,脸上扬起淡淡满足又依恋的笑容。 被曝光财务造假对友成来说的确是一记重创, 不过也恰是因为出现了这个缺口,裴明疏忙着处理外部的攻击, 公司里的许多重要事宜落到了裴清的手里,他手里真正地开始掌握实权。 这原本就是可预见的结果, 而裴清的心情却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痛快。 他到底想要什么呢?给偏心的父亲、自以为是的兄长一点教训报复?然而他们却是一无所知,裴明疏甚至还有意放权给他, 让他多处理公司内部的事务。 裴清像是一拳砸在了棉花上,感觉自己像个因为不受重视就胡乱发脾气的小孩子,在大人面前撒泼打滚, 可是别人还不当一回事。 他能产生这样的想法, 是因为他正在迅速地成熟,对自己的行为开始有了反思。 这种转变, 莫尹也能感觉得到。 车停下, 莫尹拉了裴清的手, 低声道:“裴清, 你是不是不开心?” 裴清默默不言。 莫尹道:“我们还搬出去吗?” 裴清又是长久不言, 他反握住莫尹的手,对上莫尹清澈的眼睛,“过完年再说。” 莫尹柔顺地笑了笑,“好的,我都听你的。” 下车, 莫尹目送着裴清离开,脸色笑容一点点淡了下去。 果然不愧是主角之一,即使一时受到引诱刺激,最终也还是会走回“正道”,到底那父子三人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莫尹单手撑着脸,仰头看了眼天空。 天空明朗如一块拉扯得很平整的幕布,冬日的太阳暖得有限,依然明亮却没有多少热度。 又快要过年了啊。 不知不觉,他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五百多天了。 可能是因为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真实,所以他也没觉得日子难捱,以前那些他碾压一切的虚假世界,真是多呆一秒都是折磨。 这里这么真实有趣,是不是该多待一段时间呢?万一出去之后,联盟又让他去到那些假得让人想笑的世界里做任务,那岂不是无聊透顶? 想了大约三秒钟,莫尹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比起未知的未来,他还是喜欢抓紧当下。 有的吃一口就先吃一口,吃撑了算。 更何况这世界里他可以一口气吃俩,够他饱腹一阵了。 * 友成与合达的拉锯战仍在继续,哪怕马上要到过年时分,两面依旧火药味十足,现在友成无疑是处在绝对的下风。 财务造假、股价暴跌、资金冻结、客户出走……墙倒众人推,什么麻烦事都找上门来,但正如合达所料,友成虽然表面看上去像是一扇一踹就倒的破门,实际却是铁板一块,下了重锤也依然没有彻底倒下。 为了解决公司资金链的问题,裴明疏决定去一趟国外。 前两年外祖过世的时候,给他留下了一笔不菲的遗产,其中包括一些国外的不动产和股票基金等等,他想把那些遗产都处理了换成现金给公司注入资金。 裴竟友得知他的决定后,又是忍不住老泪纵横。 他现在已经能够下床,就是和莫尹一样也要坐轮椅出行,这让他感觉到身体比实际年龄要衰老虚弱得多,而且最终他的公司也要岳丈留下的财产去救,这更让他对越锡云充满了无限的悔恨怀念之情,以致于他无论是面对裴明疏还是裴清,都有些无面目见他们的意思。 “好歹过了年再去,”裴竟友手掌盖在裴明疏手背上,很温暖又很慈祥,“外头风浪再大,过年总要一家人在一起,团团圆圆的才好。” 裴明疏用另一只手拍了拍父亲的手掌,低垂着脸,道:“我也是这个意思。” 裴竟友又感叹,“有时候想想事业做得再成功,其实也比不上一家人好好地在一块儿。” 裴明疏笑了笑,“爸,你就别多想了,会过去的,那件事情我也已经有点眉目了。” 裴竟友的眼睛又亮了,他压低了声音,急急道:“是谁?!” 裴明疏仍是笑,“只是有眉目,还不能确定。” “好、好,”裴竟友又来了精神,他动了手术之后瘦了很多,儒雅的轮廓显出一种年老的阴鸷,双眼中射出狠辣光芒,抓裴明疏手的力道很重,“不要打草惊蛇,一定要把人抓住。” 裴明疏点头答应,“爸,你放心吧,等过了年,一切就都明朗了。” 对裴明疏的能力,裴竟友万分放心,他面上宽松了几分,又询问道:“阿清呢?他这段时间也忙坏了吧,我都没见他上来过几回。” 裴明疏面色淡淡,“公司里事情多,他比我更辛苦。” 裴竟友叹了口气,“是我老了,不中用了。” 父子两个又说了一会儿话,裴明疏看裴竟友已经面露疲色,就让他再休息一会儿,他先下去,过年也有过年的事情要处理,他现在是整个裴家的代理家长,上下事情都要他拿主意。 下楼,佣人们正在收拾宅院,新年新气象,客厅里摆了几株碧青的鲜嫩植物,个个都代表了好兆头。 莫尹正在一棵树上打红绳,他今天穿了件淡蓝色的羊绒毛衣,里面米色的衬衣领子搭在外面,新修剪的头发短短的很清爽,手指翻飞三两下就打出了一个漂亮的如意结,挂在深色的枝干上喜庆可爱。 围观的佣人都不禁啧啧称赞,连连夸他手巧,莫尹对她们笑了笑,那笑容既温柔又腼腆,俊秀的脸庞微微泛起红晕,过一会儿,他像是察觉到了什么,视线从包围的佣人中稍稍偏移,和不远处的裴明疏对上了。 几乎是瞬间莫尹就移开了视线,似乎是顾忌着在众目睽睽之下,没有立刻就走。 反而裴明疏步伐沉稳地走了过来,佣人看到他,纷纷散开招呼。 裴明疏对众人说了声过年好,佣人们猜两人要说话,便自觉离开了。 莫尹手上还搭着一根红绳,对裴明疏的主动接近似乎有些手足无措,眼神游移了片刻,手指从红绳上滑下,推着轮椅就要走。 裴明疏道:“衣服很合身。” 莫尹看向裴明疏,嘴唇动了动,又深深抿住,过一会儿才平静道:“谢谢。” “你喜欢就好。” 裴明疏对他的态度比之前又宽松了许多,像是渐渐不再压抑有些东西。 莫尹看样子被他搞得有些糊里糊涂的,眼神一下下试探着不时向裴明疏撇去,裴明疏面上挂着淡淡的笑容,仿佛是觉得他这样很有趣似的。 裴明疏道:“裴清呢?” 莫尹的表情有一瞬尴尬,随即又恢复如初,“他去公司了,今天公司还是很忙。” “今年事情是有点多。” 裴明疏的语气轻描淡写的,看来即便友成受到重创,对他本人的影响其实也并不算太深刻。 两人很久没有这样大白天光天化日地说话,莫尹脸上很快就浮现出有些不安的神色,尤其是裴明疏还主动提到了裴清,他一声不吭地转动轮椅,显然是打算不打招呼就跑了,然而裴明疏却是叫住了他,“我记得去年大年三十你回家了,今年要回家吗?” 莫尹睫毛低垂,如被一阵风吹过般微微斜着,遮蔽住了他的眼睛。 “嗯,我自己叫车回去。” “这里叫不到车。” “……我去找张叔。” 裴明疏道:“我在,为什么还要去找张叔呢?” 莫尹一下抬头,表情有些不可思议,眼睛也睁得圆圆的,裴明疏揉了下他的头发,莫尹愣了一瞬后连忙闪躲,裴明疏垂下手,迎着他惊愕的表情笑了笑,“走吧,晚了就来不及回来吃团圆饭了。” * 大年三十,老筒子楼下生锈的铜门也贴上了鲜红的对联。 楼道里似乎是有邻居打扫过了,很干净,一个转角一扇窗户,阳光透进来,明晃晃地打在地面,每上一层,都在莫尹的脸上冷清地晃一下。 莫尹从口袋里摸了钥匙,钥匙插入锁芯,门打开,弥漫出灰尘的气息。 “我先送你下去,打扫完再接你上来。” “不要。” 莫尹手掌按在裴明疏的肩膀上,低声拒绝道。 裴明疏转过脸,莫尹脸向下藏,“我就待一会儿,你在楼下等我吧。” 裴明疏没回答,背着莫尹进了屋,他对莫尹说:“抓紧。”托着莫尹的手臂放了一条下来,仅仅只用一条手臂托住莫尹的整个臀部,空出的手从上衣领口掏了手帕,把一张方椅擦拭干净,边说着“小心”边转身慢慢把莫尹放下。 莫尹落到了椅子上,神情复杂地看着裴明疏。 裴明疏解了大衣扣子,脱了大衣罩在莫尹身上,“小心着凉。” 莫尹没动,像个洋娃娃一样被他的大衣包裹,看他卷起袖子,阻拦道:“我就待一会儿,你不要打扫了。” “没关系。” 裴明疏对他笑笑,“过年了,总该打扫一下。” 莫尹眉头深深地皱起,看上去一点也不高兴的样子,“我说了不要打扫。”语气已经有点生硬尖锐。 裴明疏手指搭在衣袖上,目光静静地看着莫尹,一开始莫尹还能迎着他的目光直视,很快就像被打败般狼狈地转过了脸。 “为什么?”裴明疏温和道。 莫尹侧着脸,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低道:“你不是干这种事的人。” “那我是什么样的人?” 莫尹没回答,他紧抿着唇,侧脸绷得紧紧的,他不说,可有些话不用说,裴明疏也能读得懂。 他被他伤得自尊尽毁,可他还是忍不住对他关心在意。 正如他知道莫尹已经选择了裴清,可他依旧想要去爱护照顾他。 这种双向的吸引力那么鲜明地存在于他们之间,而他们却非要去假装若无其事,选择去逃避、扼杀这种感觉,因为他们彼此都意识到这种感觉是不应该存在的。 但这样,真的就正确吗? 裴明疏把大门和两扇窗户一齐打开,让空气先流通起来,又过去把披在莫尹身上的大衣拉高,一直罩住他的鼻尖,他对着莫尹笑了笑,“乖乖等着。” 莫尹眼睛闪烁了一下,视线牢牢地跟随着裴明疏。 水龙头里哗哗地放水,旧拖把淋湿,露出的那截小臂上戴着一支价值不菲的腕表,他的一切都和他现在做的事情那么格格不入,他有贵公子的身份格调,却愿意为了他卷起袖子打扫一间破旧的屋子。 莫尹注视了一会儿他的背影,转头将裴明疏裹在他身上的大衣拉高,他将脸埋入其中,衣上有淡淡温暖的香气,带着裴明疏身上特有的味道瞬间包围住了他。 裴明疏回头,看到莫尹躲在他的大衣里,神情微怔住,目光深深地凝结在那个被包住的单薄身影中。 他想:他是又躲在里面哭吗? 如果他知道裴清没有他想的那么好,会不会更难过? 裴明疏没过去,他假装没有看见,重又转过了脸。 而在他没有看见的地方,莫尹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先后按下了两条信息的发送键。 * “好了。” 躲在大衣里的人抖了抖,脸庞慢慢从大衣里钻出,脸颊看上去红扑扑的,眼睛里水雾缭绕,欲哭不哭地看着裴明疏。 裴明疏心头微揪,低声道:“去拜一拜?” 莫尹幅度很小地摇了摇头。 他看着裴明疏,哑声道:“为什么?” 裴明疏道:“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 莫尹眼神很复杂地看着他,“我说了,我不需要你同情我。” “你觉得我只是在同情你吗?”裴明疏淡淡反问道。 莫尹不说话了,表情很犹豫痛苦,他侧过脸,视线不和裴明疏接触,自顾自般喃喃道:“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累了……” 裴明疏沉默良久,他微微蹲下,单膝弯曲着稳稳支撑着自己的重心,手臂按在莫尹手臂两侧,低声道:“对不起,是我让你累了。” 莫尹将脸更深地向里扭了扭,仿佛是要尽量离裴明疏远一点。 “我很抱歉那时候我那么说了,”裴明疏声音不高不低,语气听上去很和缓,“我只是怕裴清会伤害到你,我怕他没法保护你。” 莫尹睫毛轻颤了一下。 “后来我想,也许真的是我太傲慢,我没有考虑到其实你也是个很坚强的男孩子,不单单只是需要人保护的。” 莫尹终于转过了脸,他眼睛微微睁大,脸上筑起的坚壁终于有了瓦解的迹象。 裴明疏眼神温柔,“对不起,的确是我看轻了你。” 莫尹眼睛里开始溢出水色,他用力眨了两下眼睛,想要止住泪水的样子更让人觉得心疼可怜,裴明疏按住他手臂的手掌向上,轻抚了下莫尹的脸庞,低声道:“还来得及吗?如果我现在说我喜欢你的话。” 莫尹的表情僵住。 “你……你喜欢我?” 裴明疏掌心贴在他脸上,异常灼热,他的眼神也比平常要更专注深邃,“是的,小尹,我喜欢你。” 莫尹低下头,眼神慌乱无比,喃喃道:“你喜欢我……你……”他抬头,又惊疑不定地恐慌,“你喜欢我?” 他也许自己都没有察觉,他眼眶中正无意识地大颗大颗地落泪,一滴滴全落在了裴明疏的掌心,裴明疏低头,额头轻轻碰在莫尹额头上,“是的,我喜欢上你了。” 他看到莫尹睫毛乱颤,鼻尖慢慢泛红,嘴唇咬得死死的,一点鲜红的血珠从嘴唇的纹路中溢出,整个人都在发抖,他无法回答,也不知道是太委屈还是太幸福,裴明疏拇指碰了下他的嘴唇,擦到一片淡淡的血迹,视线对上,莫尹眼睛里朦胧一片,泪水太多了,快要淹没裴明疏。 “对不起,方案的事……我是也做了个方案,我想帮你完善它……可我怕我做得不好,我不敢拿给你看,我不知道裴清他怎么会……我不知道……” 明明那么倔,怎么在他面前老是哭呢? 裴明疏心被揪成了一团,在心中重重地叹了口气,侧过脸,嘴唇轻轻压上,立刻就品到了一丝丝咸甜的血腥味,也许还混合着莫尹的眼泪。 裴明疏感觉到身体里长久的压抑正在一点点崩塌。 裴清可以卑鄙,可以通过他伤害刺激莫尹投入自己的怀抱,利用莫尹的感情,也可以不管公司利益,为了争夺家产,里应外合地出卖公司机密。 而他却永远要做正直端正的裴明疏。 一步步退,退到最后,连他真正在意的人也保护不了。 这样又有什么意义? 披在身上的大衣不知不觉滑落,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裴明疏将莫尹按在怀里深深地吻着,他们吻得是那么投入,克制了太久,被迫斩断的吸引力瞬间爆发交缠,莫尹手掌按在裴明疏的肩膀上,转动着脸孔,不断变幻角度地和裴明疏深吻。 四周的温度似乎越来越高,耳边刮进窗户里的风声都变得很远很远,只有彼此热烈急促的呼吸吞咽声。 裴明疏的手掌有力地扣着莫尹的腰,用力地顺着莫尹的腰线上滑,莫尹脸颊绯红滚烫,手掌顺着裴明疏的肩膀一路向上,手指胡乱地插丨入裴明疏的发间。 意乱情迷,天崩地裂。 破旧的筒子楼,风吹着门,呼呼作响,他们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眼中耳中都只剩下彼此。 直到一声压抑的痛呼。 “明疏——” 裴明疏和莫尹同时转过脸,他们还紧抱在一起,脸颊都还贴着。 门口。 裴清面无表情地背着裴竟友。 裴竟友面色可怕,手指颤抖地指着拥抱的两人。 裴明疏本能地一惊,他倏然起身,靠在他身上的莫尹向下倒,他又连忙回身去支撑抱住莫尹,莫尹手臂慌乱地抓住他的衣领,害怕似的往他怀里躲。 感觉到怀里人的颤抖,裴明疏镇定下来,迎着裴竟友的目光,“爸爸……” 裴竟友的手指抖了两下,看着眼前他做梦都想不到的一幕,一阵强烈的心悸排山倒海如巨石般向他的心口压来,呼吸梗在喉咙里,浓烈的窒息感瞬间淹没了他,身体脱力似的往后倒,枯瘦的手指顺着力道向上,裴竟友眼中最后看到的画面是泛黄的墙壁上—— 两张静静微笑的黑白照片。 .w. 请牢记:,. 26. Chapter 26 全员孤儿【周末…… 急救室亮起危险的红。 两道颀长身影一左一右立着, 面对着急救室紧闭的门。 丁默海站在裴明疏一侧,额头上渗出丝丝汗,他来不及擦, 低声地说话。 “先生系领带的时候, 突然接到了个电话。” “不知道是谁打来的,是个陌生电话。” “马上新闻就爆出来了,所以我们推测可能是合达的人打的电话。” “先生立刻脸色就变了, 打您的电话, 您没接, 就问了家里的佣人。” “在楼下碰见的二少, 先生就没让我跟……” 丁默海原本是焦急地等在楼下。 谁也没想到合达大年三十会出那么阴的损招,居然把莫红海给保外就医了。 新闻头条上漫山遍野瞬间全是裴明疏的名字。 #莫红海# #829事件当事亲属保外就医直指被诬入狱# #裴明疏友成# …… 裴竟友一看到就脸色马上变了,丁默海是想拦的,药都拿出来了, 被裴竟友一手打翻, 捂着胸口问:“明疏呢?!” 得知裴明疏带莫尹回老宅后, 裴竟友立刻火急火燎地命令司机驱车过去,在楼下遇到了裴清。 父子两个一碰面, 裴清还有点诧异。 裴竟友道:“阿清?” 裴清惊讶一瞬之后,恢复了如常的脸色,“爸。” “你来干什么?”裴竟友道。 裴清静了片刻, 坦然道:“来接莫尹。” 裴竟友感觉自己心脏有点发紧, 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挥了挥手,铁青着脸示意裴清扶他下车。 裴清无所谓地背起自己的父亲,也没问父亲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他不只是嘴上说说的,他的确不在乎和莫尹的关系被发现。 也许是父亲的身体大不如前, 也许是他轻松地就给了公司一击让他意识到他的父亲和兄长并没有他想象当中那么无坚不摧,也许是对公司事务的掌控让他感觉自己变得比之前更强大了…… 反正他本来就想好等过了年,即使不搬出去,他也会找个适当的机会和裴竟友摊牌。 大白天的,楼道里挺安静,兴许是都出去办年货、走亲戚了。 裴清想起很久以前,他也是住在这样破旧的楼栋里,被母亲牵着手慢慢地走。 楼梯转上去,门没关,寒风从打开的窗户和门中乱窜,吹动了地上的大衣,还有吻得热烈的两人。 灯暗下去。 急救室的门打开,两张同样英俊的脸看向打开的门。 率先出来的是医生,他很为难地看向俩兄弟,然后,慢慢摇了摇头。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丁默海,他上前道:“医生,裴总他……” 医生戴着口罩,眉头微皱,“我们尽力了……” 丁默海后退半步,脸色惨淡地捂了下心口,脚一软,手掌扶住墙壁,一面摇头一面哽咽道:“裴总……” 俩兄弟毫无反应,只是静静地看着洞开的门。 然后,毫无征兆的,裴清大步过去,面无表情地揪起裴明疏的领子,扬手——重重一拳! 裴明疏脸偏过去,嘴角渗血,他抬起手,用手背揩了下唇角,没抹第二下,裴清追上来又是一拳! 裴清扬手要打第三拳时被丁默海从背后抱住,“二少,你这是干什么!” “让开。” 裴清冷冷道。 裴明疏用大拇指抹去嘴角渗出的鲜血,抬头看向裴清,裴清眼中冰冷满溢,如果他现在手里有刀,裴明疏相信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捅向他的。 手术室里传出滑轮滚动的声音,裴明疏转过脸,是裴竟友的遗体被推了出来。 丁默海也看到了,裴竟友脸色灰紫,他抱住裴清的手不用下意识地松了力道。 下一秒,裴明疏被裴清一拳揍倒在了地上。 “二少!”丁默海连忙去拉架。 护士医生们面面相觑,年轻护士反应很快地马上去叫保安。 原本裴明疏一直没有还手,等挨了不知道多少下后,他突然暴起也回了一拳。 单方面的殴打变成了互殴。 兄弟俩像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在父亲的遗体前沉默地大打出手。 丁默海根本拉不开,医院上来几个保安,才将两人撕扯开。 原本衣冠楚楚的俩人脸上都挂了彩,一片血污,衣服也全都变得凌乱不堪,裴清被几个人架着,他对着裴明疏的方向喘着粗气,眼神冰冷而狠厉,裴明疏相对要平静许多,他伤得比裴清要重,血污顺着眼窝流下,转过脸对拉住他的丁默海道:“去通知公关部过来开会。” * 裴宅内,佣人们都听说出了事,也看到了新闻,本来都在准备过年,将整个裴宅都打扮得比平时火红喜气,现在全惶惶然地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佣人给莫尹端上一杯热饮,“小尹,到底出什么事了?” 兄弟俩人带着昏死过去的裴竟友上车去了医院,裴明疏让司机先送莫尹回家,莫尹“被吓得六神无主”地拉了下裴明疏的袖子,裴明疏手掌摸了下他的后脑勺,低声道:“别怕,在家里等着。” 穿过裴明疏的肩膀,莫尹视线和裴清相交,裴清的眼神,莫尹很难形容,但在那一瞬间,他居然感觉到这个世界有了摇动的迹象。 “我也不知道。” 莫尹手掌贴着杯子,眉头微微蹙起,低着头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佣人也只好又轻声安慰了他几句后就出去了。 门关上,莫尹下垂的唇角慢慢地一点一点上扬了起来,他笑得浑身发抖,调羹碰在杯壁,发出咔哒咔哒敲打的声音。 哎呀。 幸好这次他算准了时间,终于是亲眼看到了两个主角那样的表情,真是…… 莫尹实在忍不住,放下那杯热巧克力,单手撑着脸,手掌里的一部分盖住嘴唇,将笑声藏在掌心里。 他从来没和其他的自然人接触过,不知道其他自然人是不是跟他一样,对几乎所有的事情都提不起多大的兴趣。 进入小世界做任务,他也依旧是提不起劲。 给联盟打工? 没意思。 他可没那个敬业精神。 身为反派,原本应该坏事做尽后被主角打败,而他却是按照自己的心意干脆利落地把主角给玩死,整个小世界因为主角崩溃而坍塌的一瞬间,能量倾泻、分崩离析,混合着绝望与哀嚎…… 莫尹突然愣住了。 他感觉到身体里有一种异样的兴奋,从骨头里升起一阵淡淡的酥麻,愉悦的火花一路闪到他的大脑皮层。 那是莫尹成年以来第一次笑。 当他听到自己的笑声时,他几乎都有些诧异。 原来这就是“开心”的感觉吗? 他终于找到了取悦自己的途径…… 莫尹笑了一会儿,拿起热巧克力喝了一口,甜美中略带苦涩的味道丝滑地进入喉咙,莫尹自言自语般地“嗯”了一声,感觉自己的食欲似乎都变好了。 * 这是裴家过得最兵荒马乱也最冷清的一个新年。 裴竟友急病去世,无论对于裴家俩兄弟,还是整个友成公司,都是巨大的震荡,莫红海的指控则更是雪上加霜。 裴明疏一面要迎接调查、做舆论公关,一面又要安排裴竟友的丧礼,精力几乎要被压榨干净,裴清和他打过了一架,仿佛也就平静下来,兄弟俩个默契地对某些事避而不谈,各自先做各自的事情——谁也没回裴宅。 那几天,莫尹过得清净无比,裴家佣人们有很多都被调出去办理丧事,据说是在以前裴夫人去世时的绵纱湖旁的一个园子里办丧事。 莫尹一个人在裴宅,既过年又过寒假。 丁默海回裴宅拿过东西,莫尹在花园里给花浇水。 那天到底在莫宅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裴竟友受到了那么大的刺激,丁默海没跟上去,所以也不知道具体的情况。 莫尹远远地看着他,很平和地向他招呼,“丁叔。” 丁默海迎了上去,“怎么样?在家还好吗?” 莫尹点了点头,“他们呢?” 丁默海道:“忙得没时间休息。” 莫尹脸色似是有些黯然,他低垂着脸,轻声道:“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 丁默海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好不容易动了手术……” 医生也嘱咐过,说千万不能情绪激动,其实那通电话当时已经让裴竟友有些许激动,丁默海想让他吃药的,可是裴竟友打翻了药,非说不要紧,他早上刚吃过药,于是丁默海也没有再劝。 也许他当时劝一劝,或者他跟上去……裴竟友就不会突发心脏病去世了…… 丁默海跟在裴竟友身边也快二十年的时间了,不由十分黯然,转念又想起裴家两个少爷骤然失去了父亲,彻底成为了无父无母的孤儿,岂不是比他更加伤心百倍?丁默海看了一眼低着头的莫尹,忽然想这下三个孩子全都是孤儿了…… “你在家好好休息,”丁默海安慰道,“过两天等事情都处理完了,他们就都回来了。” 莫尹“嗯”了一声,又皱着眉头道:“我大伯的事情……” “那个你也不必担心,捕风捉影的事,大少是不会做不合法不合规的事情的。” 莫尹表情依旧是一片愁云惨雾,他低声道:“他骗我说我大伯是去做生意了。” 丁默海不知道这一茬,于是又劝道:“大少肯定是不想你伤心,你也别多想,”他伸出手来按了按莫尹的肩膀,感叹般道:“以后你们兄弟三个相依为命,别的人和事,你就不要去想了。” 莫尹点了点头,又说:“裴总什么时候出殡?我能去吗?” 丁默海道:“明天,至于你能不能去……我问一下大少吧。” * 绵纱湖冬日没有结冰,园子里一片白纱黑布,丁默海向裴明疏转达了莫尹的意思,裴明疏静默良久,道:“让他在家里休息吧。” 丁默海说了声“好”,他很想问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心里却明白这不该由他问。 “他怎么样?”裴明疏低声道。 丁默海愣了愣,随即道:“应该还好。” 裴明疏又是一阵沉默,“那就好。” 等丁默海离开后,裴明疏微微侧过脸,他双手背在身后,整个人紧绷而肃穆。 这几天,他一直避免去回忆那一天那一刻。 莫红海怎么会突然保外就医?又正好在那个时候爆出新闻?一切都是那么巧合,一件接着一件事情让人毫无喘息之力,好像冥冥之中有着天意。 裴明疏从不相信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可他又直接地感受着命运的残酷。 这两天,他只要一合上眼睛,就看到裴竟友那糅合着震惊、失望、愤怒的一眼,而那竟是他父亲看他的最后一眼。 手掌紧紧地握住手腕,裴明疏面沉如水,看着窗外寂静的湖水,思绪坠入其中,渐被淹没…… 葬礼很低调,兄弟两个,加上友成的一众元老,整个丧礼都异常安静,按照裴竟友很早以前立下的遗嘱,和越锡云葬在隔壁,墓碑前叠着一支支雪白的百合。 裴清全程都面无表情地一言不发,流程基本都由裴明疏主持。 丧礼结束,裴明疏送几位元老,元老们对友成现在混乱的状况很担忧,与裴明疏谈话讨论了很久,等送走了元老们,裴明疏才发现裴清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他身后只剩下丁默海和一众保镖。 裴明疏看向丁默海,“裴清呢?” 丁默海倒是留意了,说裴清早就走了。 裴明疏太阳穴猛地一跳,脸色骤变地立刻转身,丁默海错愕一瞬,连忙跟上,“大少——” .w. 请牢记:,. 27. Chapter 27 黑色沙发 车门打开, 莫尹被直接从车上抱下。 没有轮椅这辅助的工具,莫尹只能完全任人摆布,无力地靠在裴清的怀里, 双手紧紧地抓着裴清的领子,随着裴清的脚步摇摇晃晃。 这里离裴宅很远。 一路风景都很陌生, 像是郊区, 松林遍布, 轮胎碾过,树叶破碎的声音不断传入耳中。 这是一栋很美丽的小房子,只有一层, 门口也没有台阶, 门推开,一面巨大的落地窗映出外头波光粼粼的湖,湖水泛着绿,混着碎金的阳光,美得叫人心醉。 房子里没有多少家具,落地窗前空无一物, 侧面有一张不大不小的黑色皮质沙发。 莫尹被放在沙发里, 他手垂下, 因为没有倚仗整个人歪了一下, 抓住沙发的扶手后才维持住了平衡。 他深深地低着头, 头发从两面垂下一点,盖住了他的耳朵, 露出脆弱的后颈。 视线中只能看到裴清漆黑的皮鞋。 这段时间, 裴氏兄弟不约而同地消失在了他的世界里。 一方面是因为他们要处理父亲的丧事和公司中的混乱,必定是忙碌极了,另一方面, 应该是两人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他。 冬日的小屋里,空气冷而清新,裴清把他从裴宅带出来时,莫尹正在卧室里看书,裴宅温暖,他仅仅只穿了件衬衣,裴清随手抓了件大衣把他裹住从轮椅上抱了起来,莫尹手里的书掉在地板上,脚上只穿了一双柔软宽松的冬袜,就这么被带了出来。 大衣半披在身上,莫尹伸手紧了紧大衣。 下巴突然被两根手指托住。 被迫地仰起了脸。 视线撞上。 曾经那么亲密又毫无保留的眼睛里冷得莫尹看不出情绪。 裴清还是葬礼那一身黑色的装束,他本来就是个性情冷傲的人,这样看上去就显得更加严酷得不近人情,尤其是他脸上的表情,他虽然平常都冷着张脸,可哪怕是莫尹第一次见到裴清时,裴清脸上都没有像现在这样冰冷的神色。 裴清道:“喜欢吗?” 莫尹怔了怔,“什么?” 裴清道:“这里。” 莫尹又是一怔。 裴清道:“我没有买多少家具,想等你自己挑。” 莫尹瞳孔微震,视线再次环顾,这里虽然空旷,但看上去温馨简洁,和他在裴家的卧室一样,预留出了方便轮椅通行的空间,从装修装饰上看,显然不是一天两天的心思,莫尹转过脸看向裴清,嘴唇微微抖了抖,“裴清……” 裴清抽回了手指,将双手插回口袋里,原地踱了两步,他回头,眼神还是冷的,神情也一样,像是戴上了一层让人捉摸不透的面具,他平静道:“你叫我来接你,就是为了让我看你和裴明疏搞在一起?” 莫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他没有辩解,而是嘴唇抖了抖,轻轻地说道:“对不起。” 有些难堪又有些无力的回答。 漫长得如同死一样的沉默。 这段时间,裴清几乎没有合过眼。 他没有办法闭上眼睛。 只要一闭上眼睛,满脑子全是天崩地裂的那一幕。 他的兄长和他的恋人那么忘乎所以地相拥相吻,就算是瞎子也看得出来他们之间有多么强大的吸引力,多么深刻的纠葛…… 当然,裴竟友也看出来了。 裴竟友对裴明疏偏爱到了极点,大概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最后会被这个最器重喜欢的儿子给活活气死。 一切都是那么荒谬又残酷。 裴清的视线一寸寸从莫尹身上掠过。 他还是瘦,裹在大衣里很单薄的一个,拉着大衣的手看上去也是细长白皙,像薄薄的叶片,双腿因为残疾无法自控地垂着,浅色冬袜包裹着露出一截苍白的脚踝。 他看上去那么可怜、柔弱、温顺,给他带来了那么多的喜欢,可却又给他带来了那么巨大的痛苦。 “你一直在利用我,是不是?” 裴清俯身,低声道。 莫尹终于抬起了脸,他眼圈通红,眼中早已盈满了眼泪。 裴清很平静地看他,就像是没看到莫尹眼中的眼泪一样,目光静得可怕。 “从始至终,你都只是在利用我来刺激他,对吗?” 莫尹用力摇头,这才终于开始解释,“没有,不是这样的,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到你爸爸会来,我只是想叫你赶快接我离开,我不想跟他再待在一起……” “既然这样,为什么一开始要跟他去呢?” 莫尹不说话了。 他的表情在裴清的看来是那么苍白无力那么无从辩解,还有什么可问可说的,事实就摆在面前。 裴清直起身,俯视着莫尹。 莫尹双手紧揪着大衣,用祈求的目光仰望着他,“原谅我,裴清,我不想伤害你的,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裴清转过脸,用紧绷的侧脸对着莫尹,淡漠道:“你知道吗?我最讨厌别人跟我说对不起。” 莫尹的声音戛然而止。 气氛冷凝着,曾经那么好的两个人却是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 裴清终于再次转过脸,眼神冷冰冰的,视线像一柄刀子,不轻不重地刮过莫尹的脸颊,落在他的嘴唇上。 “那是第几次?” “……什么?” “你跟他。” “……” 莫尹像是有些不堪受辱地咬了下嘴唇,“裴清,那只是个意外,因为你在公司忙,我不想打扰你,他不让我找司机,所以只能让他送我回家看一下,我、我觉得气氛不太对,才发信息给你让你快点来接我,我发誓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裴清静静听完,表情依旧是无动于衷的样子,对莫尹的一长串解释毫无反应,“那就是第一次了。” 莫尹难堪地垂下眼睫。 “我一直很尊重你,”裴清淡淡道,“因为你有残疾,我怕你会觉得不舒服,不过看样子,你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倒是很**,也许我们再晚一点过来,看到的就不知道是什么场面了。” “裴清——” 莫尹失控般地喊了一声。 裴清像没听见一样,继续道:“反正结果都是一样的,爸他一样会受到刺激心脏病发。” 莫尹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起来,在安静的小屋中尤为突出。 “不过其实我也脱不了干系,”裴清自顾自道,“如果不是我泄露了公司财报,他先受到了那次刺激,或许这次他还挺得住。” 莫尹眼睛睁大,看上去极其惊讶,“是你……” 裴清嘴角微勾,和莫尹的眼睛相对,“所以,我们三个都算是共犯。” 莫尹看上去哑口无言,眼睛里的泪都干了,面对裴清的表情从一开始的愧疚变成了有些淡淡的恐惧。 裴清俯身抓住莫尹的手,说:“你的手很冰。” 莫尹没说话,手掌微微有些颤抖。 裴清拉开了他的手。 宽松的大衣失去了紧抓的力道,因惯性瞬间滑落了下去,露出莫尹单薄的身躯。 莫尹瞳孔微滞,知道这一顿打估计是逃不过去了。 无所谓。 做反派就要有做反派的觉悟。 身体上受点罪不算什么,看到裴清这接近崩溃的样子,足够他在心里乐上不知多久。 以裴清这样高傲冷清的性格,他腿都废了,顶多再打断他一只手,报复完了他,就该轮到裴明疏了。 莫尹表面不知所措,内心很平静地等着裴清下手。 裴清凝视着他恐慌的眼,偏过脸,轻吻了下他的嘴唇,“这里也这么冰。” 莫尹没反应过来,眼睛有些呆滞地看向裴清,裴清却是又吻了下来。 唇缝被强硬地撬开,莫尹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睫毛打颤,舌尖不自觉地闪躲,可又无处躲藏,只能任由裴清将他吻得快要窒息。 裴清的吻虽然热烈,可是一直都是很单纯的热情。 而这一次却仿佛带有了强烈的侵略性。 莫尹感觉到裴清身体里的某部分正在崩坏。 奇怪,他现在对他的好感度应该正在急剧下跌,可是他为什么还要吻他呢?难道不应该是掐着他的脖子暴打一顿吗?这跟上次他们对峙不一样,裴清应该是在恨他啊。 莫尹在疑惑中又被裴清的情绪所感染,他抑制住自己兴奋想笑的心情,假作闪躲抗拒。 他越是抗拒,裴清的情绪就越是崩坏。 因为他在裴明疏的怀里是那么热情忘我,全情投入,主动得完全不像在他面前只是默默接受的样子。 爱与不被爱,鲜明得让人无法自我安慰。 莫尹被握住肩膀强行“站”了起来。 像无数次他们拥抱的方式一样,莫尹整个人的重量都靠在裴清的身上,没有其他任何的倚仗。 阳光从落地窗照入,映出一个奇妙的影子,一个依附着一个,一个禁锢着一个,像是扭曲的寄生物。 扭动间仿佛充满了爱欲,又似乎充满了痛苦。 太多的情绪,说不清道不明,也分不出谁对谁错,不如干脆不说不言。 就让身体来沟通全部的隐晦。 【……】 从沙发又转移到了卧室。 卧室里也是一样空旷,声音放大般地在屋子里回荡,显得煽情又羞耻。 莫尹侧躺着,这个姿势对他来说依旧是需要依靠的,他现在就靠在裴清的怀里,裴清的手臂从后往前紧紧地抱住他。 很漫长的沉默。 只有两人或快或慢的呼吸在空旷的房间里回响。 莫尹感觉到脸颊上温暖的一热,裴清在亲他,嘴唇湿润有力地在他面颊上游移,亲过他的眼、眉、莫尹无法转动自己的身体,只能闭着眼睛,等裴清又吻到他的嘴唇时,他才扭过脸无声地躲避。 裴清的嘴唇顿在他的唇旁。 莫尹脸颊绯红,眼睫毛黑漆漆,湿漉漉的,眼睛没有什么焦距。 裴清抽身而起,莫尹随之仰倒下去。 身体接触到冰冷的空气,他抖了抖,被裴清抱了起来。 浴室里依旧沉默,水雾弥漫之中,莫尹突然用掌心捂住了脸,裴清掬水的手顿在空中。 莫尹手掌和脸一齐发抖,指缝间弥漫出的不知道是热水还是眼泪。 掌心里水波涌动地顺着指尖落下,裴清漠然地看着,伸手拿开了莫尹的手,掌心抚过莫尹的脸,带走了那一片热意。 衣帽间里整齐地挂满了衣服,抽屉里袜子内衣齐全。 莫尹坐在红丝绒沙发里,看着裴清半跪着帮他提上绵软的布料,又把袜子在掌心叠拢,小心细致地套上莫尹白皙光滑的脚,一点点把莫尹像娃娃一般穿戴齐整,最后从一侧桌子上拿了莫尹的手机,将手机正面面对向莫尹。 莫尹看到上面有数个未接电话。 备注:裴明疏。 莫尹微抿了嘴唇,眼神复杂地看着裴清。 手机卡被倒了出来,薄薄一片地落在裴清掌心,手指“啪”的一下,手机卡被折断了。 裴清拉了莫尹的手,把手机重新放回莫尹掌心。 “这里没有网络,不用想着联系他。” 莫尹看着他,声音微颤,“裴清,你这是要把我关起来吗?” 裴清摸了下他的头顶,神情淡淡道,“好好过寒假。” .w. 请牢记:,. 28. Chapter 28 爱恨纠缠 裴明疏回到裴宅时, 裴清和莫尹已经都不见了。 佣人有点稀里糊涂道:“二少回来就带着小尹走了。” 裴明疏脸色异常难看,他一面往外走一面打电话给莫尹,电话是通的, 就是没人接,又打电话给裴清,也是通的, 也一样没人接。 丁默海跟在他身侧,道:“大少, 二少和小尹出什么事了吗?” 裴明疏没回答, 冬日寒冷的气息迎面而来,太阳穴处猛然传来刺痛的感觉, 裴明疏脚步骤然停住,在原地等那一阵眩晕过去, 丁默海看出来不对劲,连忙过去搀扶, “大少,没事吧?” 裴明疏摆了摆手,“没事。” 丁默海道:“大少, 二少和小尹是有什么冲突吗您这么着急?” 裴明疏不能跟他解释,只简洁道:“找。” 公司、学校、莫家老屋全找了个遍, 就是没有两人的踪影。 这一通找下来,丁默海都跟着紧张了,他不由想:难道裴竟友的死和莫尹有关?裴清是找莫尹“报仇”去了? 到这个时候,裴明疏才发觉他对这个兄弟的关注少得可怜, 除了上头那几个地方,他根本就不知道裴清有可能会带莫尹去哪,只能撒出去人去漫无边际地找。 这段时间, 裴明疏几乎从来没有好好休息过,身体和精神都处在相当紧绷的状态,在大厅里闭着眼等消息,额头隐隐有些发烫。 每隔一个小时,外面的人就通报一次,然而每次电话进来,都是个字——“没找到。” 一夜的工夫,人没找到,裴明疏也就坐在厅里不动,一直等到了天亮。 等到早上7点左右时,终于有了点眉目。 “二少的车往东湖公路开了,下了公路后就没有监控了。” 裴明疏扶住额头。 丁默海也是忙了一晚上几乎没合眼,他道:“大少,要不要报警?” 裴明疏抬起手,作了个阻止的手势,声音微微有些嘶哑道:“家务事。” 丁默海“诶”了一声,又劝道:“二少和小尹关系一向很好,说不定是带着小尹出去散心了。” 裴明疏面色沉沉地不说话。 丁默海道:“大少,您很久没休息了,先上去休息一下吧,应该不会有什么事的。” 裴明疏微微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又放下手道:“你说得对,我现在需要休息。” 他慢慢站起身,额头已经感觉不到刺痛,更多的是一种麻木的钝痛。 “让他们继续轮班找,沿着东湖公路出口附近看看有没有什么私房,守着公路出入口,看到裴清的车就跟上去。” “是,大少。” * 莫尹在联盟接受过完整的情感教育和性教育,虽然他觉得这对自然人来说很多余。 各种文字、图片、影片在他心里完全不能激起任何波澜,不过他精神力摆在那,天然就有极为优越的学习能力,他学得非常好,也明白当未进化完全的人们想要繁衍、有爱慕情绪、或者产生性冲动之后就会发生关系。 在莫尹的预想中,裴清会大发雷霆,对他的好感度直线下降,他再稍加刺激,裴清自然就会发疯失去理智,或许会像上次那样掐着他的脖子和他决裂,将他痛打一顿后抛弃,而他则会伤痕累累地转投裴明疏的怀抱,劝说裴明疏全力应战…… 设想很完美。 可还是出了一点小问题。 教科书和实战毕竟存有差距。 他没想到裴清非但没有抛弃他,反而还让他留在他身边,每天都要和他发生关系。 裴清应该知道他“真正喜欢”的是裴明疏了。 为什么还要这样呢? 难道他不恨他吗? 事后,莫尹认真思索,想裴清是不是在通过这种方式来宣泄对他的怒气? 可是为什么裴清看上去一点也没有复仇的快感? 冷峻的脸在那一瞬会和他一样失控,他吻他,吻得**的,两人的身体亲密无间,然而当他抽身而出时,莫尹也没从他脸上感觉到丝毫的喜色。 裴清仍然在痛苦。 莫尹很快就在大脑中完成了新的学习体验,最终得出了合理的结论。 裴清是恨他的。 可他同时也还在爱着他。 这超出了莫尹在教科书上学到的知识。 莫尹侧过脸,神色有几分探究地看向裴清肌肉线条起伏的背影。 这些小世界里的人的情感居然复杂到可以同时对一个人有两种完全相反的感情。 这样的情感容纳能力到底算是低级还是高级? 小屋里没有任何娱乐,莫尹有大把的时间思考问题,可每当他一言不发地思索时,裴清就会像是看不惯似的将他重新拖入混乱的漩涡。 窗外正在下一场凛冽的冬雨。 莫尹靠在沙发上,身上披着厚厚的毯子,壁炉烧得很旺,他鬓角渗出了点汗,失神的眼珠渐渐聚焦,眼睛水润地看着一旁边扣衬衣扣子边接电话的裴清。 裴清依旧是做什么都不避着他。 也是,裴清现在所知的也仅仅只是他在情感上的“背叛”罢了。 况且他现在哪都去不了,无论做什么都要求助裴清,彻彻底底就是个废人,裴清也不必防着他。 有一点他还是没预料错,裴清的确要对裴明疏实施报复,而且和他预想中的一样疯狂而不计后果。 “在想什么?” 莫尹抬起脸。 裴清俯身拉了下盖在莫尹身上的毯子,“冷吗?” 莫尹只低低地回答了他第二个问题,“不冷。” 裴清凝视了他一会儿。 壁炉的火光在玻璃上跳跃,莫尹脸上白里透红,他是个很清秀俊朗的男孩子,身体受伤之后比先前要瘦弱不少,脸部轮廓柔和,整张脸半藏在毯子里,神情像是迷了路。 裴清用手背抚摸他的脸,莫尹无动于衷地侧着脸,裴清的手背温热地在他面颊上蹭着,他突然转过脸,直视着裴清,“裴清,你一定要那么做吗?” 裴清静静看他,瞳孔之中很冷静,一点也看不出刚才他是多么难以自持地将莫尹在沙发上反复翻来覆去。 “你舍不得?” “……” 莫尹摇摇头,皱起眉,“你们是彼此唯一的亲人了。” 裴清手指搭在他脸侧,低垂着睫毛,他的气质依旧清冷,而这种冷中似乎掺杂了阴,以前只是让人感觉不好接近而已,现在却是令人不敢接近。 裴清淡淡道,“我们从来都不是亲人。” 他抬起眼睫,眼神很利,“我以为你知道。” 莫尹嘴唇微抖,眼中慢慢又泛起水色。 裴清搭在他脸侧的手指转而捏住他的脸颊,“还是你跟裴竟友一样,揣着明白装糊涂,用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掩饰你们内心的偏爱。” 无话可说。 裴清只能用这四个字来形容莫尹此刻的表情。 有时候他也真想不通,为什么世界上所有人所有事都会偏向于裴明疏呢? 难道有的人就是天生好运?而他却是那个生来倒霉的? 裴清不愿意用这种消极的命运论去解释自己的人生,他要将命运的方向握在自己的手里,由他自己掌控。 裴清连着毯子一起把莫尹抱起。 “什么时候放我走?”莫尹低声道,“是要等你把友成搞到手吗?” 裴清双臂托住他,一面走一面道:“不是让我照顾你一辈子吗?”他侧过脸,唇角微勾,讽刺道:“这么快就腻了?” 莫尹有些难过无奈地看他,眉头皱着,像是在祈求他不要再说任何残忍的话。 裴清自顾自道:“其实你一直都是这样。” “没得选,才选我,他对你勾勾手指头,你就又迫不及待地投入他的怀抱了,你不觉得你这样在他眼里会显得很廉价吗?” “……” 莫尹哭了。 眼泪簌簌地往下掉,全掉在裴清的衬衣上。 裴清却是笑容依旧,他好像再也不会因为莫尹哭而心软,可是把莫尹放在浴缸里的动作却又是那么小心翼翼,莫尹没有支撑地在浴缸里往下滑,也是他用手臂强硬地固定住他,右臂横贯在莫尹胸前,把人固定住。 莫尹止住了眼泪,开口,很低的一声,“对不起。” 裴清面无表情地拧了毛巾替他擦脸。 莫尹抓住了脸上的毛巾,闷闷地又说了一句,“对不起。” 无论裴清对他怎么冷淡,怎么说难听的话,怎么不眠不休地折腾他,莫尹始终都是逆来顺受,明明失去自由被迫留在这里的人是他,他却一直在道歉。 然而他越是道歉,裴清心里就越是感到冷凝的怒。 对不起。 因为给不了他别的了,就只剩下了歉意。 裴清拉开他脸上的毛巾,莫尹眼睫毛被泪水粘连到一起,他干咽了一下,道:“你们不能坐下来好好沟通吗?” 裴清道:“不能。” 莫尹嘴唇上下开合了一下,呼吸都跟着停滞了,随后他慢慢地垂下眼,不说话了。 正如裴清所说的,他和裴明疏从来不是亲人。 血缘算什么?他们之间只剩下你死我活。 对裴清和裴明疏的综合水平,莫尹在心里也有过评估。 裴明疏有成熟的阅历、沉稳的性格、刚强的自我,这些都是裴清比不上的,但裴清的优势则在于——他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 裴明疏身上有太多需要背负的责任。 裴家、友成,甚至包括莫尹,他都觉得自己负有责任,浑身全是枷锁。 裴清就不一样了。 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想要了,只剩下恨意。 这是莫尹一步步刺激他、赋予他的力量,让他快速成长,足以和自己强大的兄长对抗。 夜里两人相拥而眠,莫尹在黑暗中观察裴清,明明还是那张脸,却感觉他和一开始完全不一样了。 莫尹略有些着迷,对自己一手养成的作品。 眼神迷惑地看着裴清在黑暗中若隐若现的脸部线条,莫尹不由得想这样美好的作品破碎时会不会也格外美丽? 那时的快感会和裴清在床上给他制造的快乐相媲美吗?不,应该要更甚几倍吧,身体的享受又怎么能比得上精神上的愉悦? 对于自然人来说,精神才是一切至高的终极。 可是为什么身体上的愉悦也会如此强烈,是因为非自然人的身体才会有这样的感觉吗? 过度纵欲后的疲劳感渐渐袭来,莫尹慢慢闭上眼睛,脑海中又模模糊糊地想:这种事愉悦是愉悦,就是精力消耗太过了,这算副作用吗?可是自然人的身体素质那么强大,以他本体的承受能力,就算不吃不喝也能做上一整个月都不嫌累,到底为什么这种事会在进化中逐渐被淘汰呢…… 他睡着了,呼吸又轻又均匀。 裴清睁开眼睛,在黑暗中把莫尹的注视交还回去,视线复杂。 如果莫尹从来没有真正喜欢过他,只是退而求其次,为什么又要在黑暗中偷偷地用犹如实质般的视线注视着他? 低头轻轻吻在睫毛上。 裴清手掌轻抚那一双没有知觉的大腿,面色晦暗难言。 * 裴明疏的生活从来没有如此紧绷过。 合达没有因为裴竟友的突然去世就放缓进攻,趁友成正乱,什么手段都使出来了。 裴明疏在办完葬礼的第二天立即出国去将国外的财产全部处理了汇到国内,又马上飞回国内去应对断开的资金链,友成的股价每天如过山车一般波动,去年新拿下的南方市场看友成闹成这副焦头烂额的样子,纷纷以财务造假为由要求解约,公司内部也是人心惶惶,不少人都在计划着跳槽。 裴明疏一面应付公司内外的各项事宜,一面又要耗费精神去找裴清和莫尹的下落,他在国外待的时间更久,回到国内做事虽然很得心应手,但因为没有深耕关系网,能使用的力量有限,再加上友成也需要人手,几天过去都还是没找到裴清和莫尹的下落。 裴明疏身体和精神都极度疲惫,但他依然没有倒下,他连续几天都睡在办公室里,几乎日夜不眠地去应对所有的问题,苦苦地支撑着摇摇欲坠的友成。 “大少——” 办公室门被猛地推开,裴明疏抬起脸,眉头紧紧地皱着。 丁默海知道自己这样直接闯进来很坏规矩,但他也是没办法了,“二少有消息了!” 裴明疏压着钢笔一下起身,英挺的眉毛下眼中射出两道利光,“人在哪?小尹呢?也一起回来了吗?” 他紧迫地一连问了个问题,丁默海却是憋着脸色猛然摇头,“二少正在以超出市场价的价格收购友成的股权,有几个股东已经出手了!” .w. 请牢记:,. 29. Chapter 29 兄弟抉择【3w…… 裴竟友死后, 遗嘱曝光。 他持有的57%的友成股份,其中37%归裴明疏所有,剩下的20%则归裴清所有。 这比例虽然谈不上绝对的公平,但也看得出他对裴清这个私生子也称得上一句疼爱, 而且他名下的动产不动产几乎都是平均分割, 甚至于一些古董字画折合市价来看, 其实他给裴清的还要比裴明疏更多。 对于裴清来说, 这是一份很丰厚却又很残忍的遗嘱。 裴竟友留给他的遗产越多, 裴清内心的自责就会越强烈,这种自责越强烈,对裴明疏的恨意就也会越深刻。 友成现在正是动荡时分, 资金缺口极大, 裴清却是毫不犹豫地将所有的现金拿出来从那些小股东中高价收购股权, 对那些股东而言,这是极大的吸引力, 这样短时间内股权的密集交易也同时加剧了友成的动荡。 裴清不在乎会不会亏,又亏多少,他只想要不惜一切代价地将友成从裴明疏手里夺走, 尽管这样夺权的行为极有可能加速友成的灭亡, 但裴清根本不在乎。 从这种意义上来说, 裴竟友留给裴清的每一分钱最后都会化作利箭射向摇摇欲坠的友成。 莫尹这么想着,由衷地觉得这真是个完美的闭环。 而裴明疏也不可能坐以待毙。 这对裴明疏来说, 其实是个两难的选择。 乖乖地当个沉默的靶子, 就可以避免兄弟内斗, 这样也许可以让公司再多喘一口气,可这么做的代价等于是把友成交到裴清的手里。 裴清在裴明疏眼中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裴明疏会放心把友成交给裴清吗? 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 那么,问题就变得很简单了。 裴明疏会认为友成在谁的手里能更好? 答案显而易见。 像裴明疏这样自我到了极点的人, 对自己的判断从来深信不疑,对一切事都并不真的在乎,将一切人都视作弱者,实际来说是比裴清更清高自傲的人,他照顾一切、安排一切、控制一切,他不会犯错,即使犯了错,也会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去弥补。 莫尹哈了口气在玻璃上,手指轻轻地描绘着那朵他在这个世界里初次见到的美丽花朵。 他后来查过,原来这种花在这个世界里的含义非常复杂,其中就有一种代表了死亡的不详,他最喜欢这一种解释。 身后裴清正拥着他,他听着裴清吩咐他的代理人以比昨天更高的价格去收购某个股东手上3%的股权。 如果成功的话,裴清手上就会有超过33%的股权,这样他就拥有了绝对否决的权力,可以直接在友成和裴明疏正面抗衡。 莫尹隐隐听到“面谈”这两个字,裴清的回复很生硬,“不行,他不同意就终止交易。” 电话那头的声音似乎也激动起来,更大的声音传入了莫尹的耳朵,“可是大少那边也在争取他。” 裴清沉默了一会儿,他手掌在莫尹身上游移,莫尹有点怕痒地闪了一下,又被重重地按回去,莫尹低吟了一声,扭头看向裴清。 裴清面色平静,衬衣扣子凌乱地解了几个,浑身算是穿戴整齐,而莫尹则不同,他只套了件宽松的睡衣,浑身都是中空的,幸好屋子里热,要不然他一定会感冒。 裴清看到莫尹眼中像是含着一汪水,又隐忍又乖巧的样子,手掌按住他的小腹,小幅度地轻轻挪动。 莫尹马上就闭上了眼睛,看上去像是有点受不了地倒向他的胸膛。 比起一开始做这种事的慌乱无措,莫尹现在已经能够适应裴清的节奏,也不至于全程都稀里糊涂的丧失理智。 譬如此刻,裴清很慢,他的理智就也分了一点给裴清和那人的通话。 他听到那个人在不断地劝说裴清,说现在正是关键的时刻,千万不能错过这3%的股权,也许就差这3%,最后只能功亏一篑。 喉结被灼热的手掌包住,裴清偏过脸亲在他的唇角,喉结被包在掌心里不断地抓捏,莫尹不由张开了嘴,裴清深深地吻了他一下,对电话里回复道:“明天上午10点。” 电话挂断,莫尹被压在了玻璃上,他的脸庞贴在那化开的半朵花上,皱着眉咬着嘴唇,看上去似乎很痛苦,可仔细一看,又似乎极其的沉迷。 裴清还在他耳边说话,“你觉得这会不会是一个圈套?” “他想诱我现身。” 莫尹断断续续地答道:“让你现身……有什么用呢……” 裴清亲他的脸颊,嘴唇从他的脸颊一路下滑,轻啄在莫尹微嘟的唇上,语气很冷静道:“或许是他想找到你。” 莫尹牙齿咬了下嘴唇,用力地扭过脸。 后脑勺的头发乌黑的,有点湿地一簇簇跳跃。 他不回答,裴清也不再说话。 他们像大多数时候一样沉默无言地做了很久。 莫尹从来没有反抗过,他几乎都是顺从的,表情总带着一种献祭般的赎罪,有时候他会说对不起,有时候他又会说放我走。 只是无论他说什么,裴清都不会理会。 这是个与世隔绝的小屋,只有他们两个人,晚上,裴清给莫尹做了饭,还是烛光晚餐,他道:“明天我带你一起去。” 莫尹抬头看裴清,裴清脸上表情平静无波,他对着莫尹笑了笑,“如果他出现了,你会跟他走吗?” 莫尹表情冻住了一般,双眼有些静止地注视着桌面上燃烧的蜡烛。 过了一会儿,他道:“我的腿废了,我不会跟任何人走。” 第二天外面很冷,天阴阴的,不知道是天色本来就不好,还是云的颜色太深,一圈一圈盘旋在密林上空,像蛰伏了一条阴森的蛟。 小屋外停了四五辆漆黑的车,中间那辆车前,穿着黑衣的司机正在等候。 莫尹上了车,裴清坐在他身边,很自然地搂着他的肩膀,“他找你找得很紧。” 莫尹没说话。 “东湖路口二十四小时都有人守着,”裴清的嘴唇靠在他的额头低语,“对你这么上心,那次真的是你第一次跟他在那里偷会?” 莫尹猜裴清想说的其实是‘偷情’。 他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他也许是在找你,不想让你再错下去。” 莫尹感觉到裴清周遭的气场瞬间变冷了。 车内暖气开得很足很温暖,莫尹身上沐浴过的香气也很柔和,但气氛却是如此冷凝。 车辆驶出密林,莫尹有段时间没看到外面的风景,不由不住地看向窗外,他这样的行为在裴清眼里就又是偏向了裴明疏。 其实莫尹倒是真的很想见见裴明疏。 对裴清,他已经有了十足的把握,可这里是由两股力量支撑的世界,他必须将两股力量一起击溃,才能看到他梦想中的美丽场景。 车辆停驻的地点依旧是一处丛林掩映的私宅,因为今天要出门,莫尹终于又有了轮椅,裴清要谈事情,不能把他全程带在身边,于是派了两个保镖一左一右地跟随在莫尹身后,莫尹就在庭院的长廊下看风景,两面长廊的尽头也各站了两个保镖,把路全堵死了。 对他这样一个残废,裴清还真是够上心的。 莫名其妙要求面谈确实很蹊跷。 裴明疏会在哪呢? 他今天能出现吗?如果不出现,裴明疏会不会正在通过什么方式偷偷看他?看到他以后他又会怎么想呢?就算看不到他,他“失踪”了那么长时间,对裴明疏不可能一点触动都没有。 可惜,如果他在裴明疏的身边,一定能精准自然地引导裴明疏像裴清一样不顾一切地发起反击,不过他也很好奇,在没有他的影响下,裴明疏会作出怎样的抉择呢?裴清的疯狂能将裴明疏逼上绝路吗? 莫尹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坐在廊檐下,脸埋在一圈雪白的绒毛里,眼睛直勾勾的,似乎是在出神。 裴明疏看到的监控里,莫尹就是这个样子,一动不动地坐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看上去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只是仍然叫裴明疏心痛。 裴清很警惕。 东湖公路等候的车一见到裴清的车就跟了下去,然而最终还是被甩开了。 所幸钱程及时通知了他最终的地点,裴明疏赶过去时,裴清敏锐地发现钱程没有卖股权的诚意后早已离开,只留下了那几分钟的监控。 裴明疏在书房里有些自虐般地反复观看长廊里的那段影片。 这段时间以来,裴明疏一直很忙,忙得没有时间去想莫尹,亦或者说他不敢去想莫尹,他不敢去想莫尹被裴清带走的这段时间里会遭受什么。 裴清跟疯了一样地收购股权,意在何为,裴明疏心中再清楚不过。 他一直在想他到底该怎么做,是跟着裴清一起疯,加价收购股权,无意义地消耗掉所有的资金,还是退避舍,把友成拱手让给裴清?可裴清得到友成后,又真的会好好经营吗? 裴清在公事上的所作所为他不是不知道,如果友成真落到裴清手里,几乎不可能有再翻身的机会。 好像无论选哪一条路,都是绝路。 还有莫尹,他曾经许下诺言要保护他,可他却是一直不断地给他带来伤害…… 裴明疏单手抵住额头,视线定定地看着空中某个定点,也许是时候该下决断了。 过了一会儿,他拿起电话,道:“丁叔,你上来一下。” * 莫尹感觉到裴清变得更紧张了,有时候半夜醒来,他发现裴清还在跟人通话,语气和表情都很紧迫。 等裴清发现他在看他时,脸色又奇异地变得温柔起来,竟然俯下身深情款款式地吻他。 “你觉得我们谁会赢?” 莫尹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不知道。” 裴清的脸色又慢慢冷了下去。 黑暗中一阵难言的寂静,裴清低声道:“以前你说过你希望我赢。” 莫尹也低声回道:“裴清,你变了。” 裴清心头猛地一扎,他握住莫尹的肩膀,与他在黑暗中对视,“是谁让我变了?” 莫尹静静地看他,最后嘴唇中仍然是吐出四个字,“我不知道。” 这回答残忍得让人想发疯,但裴清只是呼吸粗了点,淡淡道:“睡觉吧。” “你明天想吃什么?” “不知道。” “我不想听这个字。” “那就随便。” 裴清像是忍无可忍地晃了下莫尹的肩膀,“跟我在一起,你就这么不开心吗?” 明明先说爱的人是莫尹。 为什么现在求而不得的人会是他呢? 而莫尹看上去也有些茫然,他看着天花板,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裴清的问题,“我没有不开心,我只是没什么想吃的。” 然后裴清就也无话可说了。 翌日早晨,裴清给莫尹做了早饭,他们这间小屋与世隔绝,除了会有人固定地送生活用品过来,不会再有第个人出现,于是莫尹的一切就全由裴清包办了。 裴清看上去倒是很乐在其中。 以莫尹对裴清的判断,想他其实应该就是在渴望着一个能全心全意依赖他的人吧,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完全控制住他,才不必担心那个人什么时候又会离开,他也是利用了这一点,才得到了裴清的心。 莫尹忍不住又想:裴清和裴明疏在有些地方还真是相似,都非常的自我。 莫尹一口一口地喝着热汤,坐在他身边的裴清突然又接到个电话。 裴清照例还是没避着他。 电话那头声音很熟悉也很清晰。 “是我。” “当啷”一声,莫尹的调羹掉到了碗里。 电话那头似乎听到了这一声。 “小尹?” 裴清看向莫尹,莫尹的脸色有些白。 裴清没有像以前一样挂断,而是放下了手机,在桌面开了免提,他道:“什么事?” 电话那头裴明疏沉默片刻,道:“裴清,你一定要争到底?” “废话就不必说了。” 莫尹听到裴明疏均匀的呼吸声。 “好。” 裴明疏道:“小尹,好好吃饭。” “裴明疏——” 电话被挂断了。 裴明疏面对着暗下去的手机,莫尹那短促的一声呼唤回荡在他的耳边。 他突兀地失神:那好像是他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电话挂断的瞬间,裴清按住桌子起身,胸膛起伏地盯着莫尹,莫尹低头,重新拿起碗里的调羹,手腕被一下抓住,裴清攥得很紧,莫尹手腕被攥得发抖也默默地不说话,刚才那一声“裴明疏”已经胜过了千言万语,两人僵持不语,放在桌面的手机又响了起来,锲而不舍地响了很久,裴清慢慢移开视线,直接点了接听,声音沙哑道:“喂?” 电话那头声音又响又急,“友成要被合达收购了!” .w. 请牢记:,. 30. Chapter 30 股东大会 西装穿在身上很合身, 从衬衣肩膀的宽度到下身长裤臀部的包裹都是刚刚好,领带系到最顶, 莫尹仰了仰头, 裴清看向他,“紧了?” 莫尹小幅度地摇摇头,“没有, 我只是不习惯。” 在这个世界里,莫尹第一次打扮得那么正式, 从里到外的衣服都由裴清带来,全是定制的,尺寸很合适, 镜子里莫尹端坐在轮椅上, 因为衣服很合身,看上去并不显得病态瘦弱,挺拔、清俊, 他像是没有遭遇过任何挫折的贵公子, 如果忽略他坐的是轮椅的话。 莫尹视线向右边移动。 裴清跟他穿的是一色的西服, 连领带都是一样的,他和裴清看上去就像是一对兄弟,连脸色都是相似的没什么表情,不同的是莫尹眉宇间弥漫着忧郁, 而裴清则是彻底的冷漠。 一整个冬天天气都不大好, 今天倒是个大晴天,渐渐的, 气温也开始转暖了,好像即将进入春天,车窗外风景变得不再那么单调。 接到“友成即将被合达收购”消息的那个早晨, 裴清先是一怔,随着电话那边急切的喋喋不休的诉说,他挂断了电话,突然笑了笑,一开始只是冷笑,后面渐渐就变成了大笑。 等他笑完之后,他听到莫尹说:“裴清,你怎么了?” 裴清垂下眼,看到了莫尹眼睛里的自己,看上去隐隐有些疯狂。 他怎么了? 他只是觉得很好笑。 他为了不让裴明疏得到友成,泄露财报给合达,裴明疏为了不让他得到友成,宁愿把友成卖给合达。 亲兄弟,原来他们真是亲兄弟。 裴清手背摩挲莫尹的脸颊,低声道:“你很快就有机会和他见面了,开心吗?” 莫尹先是静默了一会儿,裴清不知道他现在这副在疯狂边缘的样子在莫尹心里有多么可爱,莫尹滚了滚喉结,由衷道:“开心。” 裴清嗤笑一声,眼睛愈发冷厉,“你开心,我也很开心。” * 车停在友成大厦的地上停车场。 莫尹由裴清抱下车,他仰头,看到大厦的顶端,在晦暗的日光中不再闪耀。 今天友成很热闹,其实友成已经“热闹”过很久了,从爆出财务造假开始,那些堆积的隐匿的雷炸开,整个金钱巨兽从五脏六腑开始阵痛、摇晃,依附在它身上的那些枝枝蔓蔓也都开始互相撕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所有人都只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的**。 电梯门打开,今天外面天气阴沉,光线不佳,走廊顶上的灯大白天就打开了,反射在乳白色的大理石地面,星星点点的。 轮椅滚轮滑过地面的声音很鲜明,压过了两人身边密密的脚步声。 转过最后一个弯,裴清停了下来,莫尹的轮椅也随之停下。 在走廊的另一头,裴明疏就在尽头,他身后也正站着一群人。 两面人群不约而同地在道路的两端停下了脚步对峙。 莫尹微微抬起下巴,这样,他的视线就能和裴明疏相交了。 两个人已经有快一个月的时间没见。 从那个“死亡之吻”开始,裴明疏在楼下对他的安慰就是他们最后一次说话了。 裴明疏瘦了,他是个英俊端正的长相,瘦了也不显得阴鸷,气质还是清贵冷傲。 裴明疏看他的眼神也还是那么温柔,宽和。 他们上次分开得太匆忙了,而裴明疏也根本没想到那一次分开,他们会分开那么久。 在他们刚刚互相表明了心意之后,大厦倾覆,兄弟反目,一切都在滑向未知的深渊,就像是老天在惩罚他们这段错误的感情。 莫尹看上去和那段监控里差不多,白皙俊美,看上去不错,神情却有些说不出的感觉。 两人视线交缠,一般人或许还察觉不到什么,但是裴清不可能不明白。 他终于抢走了原本应该属于裴明疏的“东西”。 可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的愉悦。 即使莫尹在他身边,只要裴明疏一出现,莫尹的视线就会不由自主地投向裴明疏。 裴清推了轮椅继续向前走,他们这边的人一动,裴明疏也迈开了脚步,两拨人在会议室门前交汇,会议室里声音嘈杂,会议室外却是异常寂静。 兄弟两个近距离地对视一眼,此刻,他们都明白了,即便裴竟友复活,他们也再不可能像那天在手术室外心平气和地说话。 裴明疏先开口,“回来了。” 裴清面无表情地没有回答。 裴明疏面上波澜不惊,垂眸看向莫尹,他伸手想去抚摸莫尹的头发,被裴清直接挡住,“你想干什么?” 两人手臂在空中格着,气氛有些僵持。 丁默海看着俩兄弟这副没有任何余地的模样,忍不住摇头叹气。 他很想劝一劝俩兄弟,他也劝过裴明疏,“大少,一定要这样吗?俩兄弟有什么话不能坐下来好好说呢?” “你觉得裴清愿意好好说吗?” 裴明疏的脸在台灯下半明半昧,“还是你觉得我是个不近人情的兄长?” 丁默海沉默片刻,低声道:“先生在天之灵不会希望看到你们这样的。” 裴明疏面色像被冻住了一般,淡淡道:“你出去吧。” 谁也不想这样,可他们都别无选择。 从某一个节点开始,或许是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的节点,就注定了他们会走向今天不死不休的场面。 莫尹伸出手,一手抓了一人的手腕,仰头道:“别这样。” 裴明疏立刻就卸了力道,裴清仍然是肌肉紧绷着,两面人群看着这裴家“三兄弟”奇怪的对峙,都不由互相交换了个眼神。 莫尹也顾不上周遭异样的眼光了,他恳求道:“你们找个地方先聊聊,好吗?” 裴明疏的表情已然表示同意,莫尹只能转头看向裴清,“好吗?”裴清看上去无动于衷的样子,莫尹只能紧了紧裴清的手腕,低声道:“求你了。” 地点仍是空中花园。 比起夏天时的炎热而生机勃勃,冬天的空中花园只有屹立不倒的绿色,这次莫尹依旧和裴清坐在一侧,裴明疏则坐在莫尹的对面。 好像很久之前有一次,他们也是这样坐着,那天发生的事在裴明疏的脑海里依旧鲜明,也许那天他不去找莫尹,没有在门口偷听到那一句话,或许他的心弦就不会被撩拨,后来的种种也就不会发生,也许命运就是故意要捉弄人,要让他们跌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你要把友成卖了。”裴清率先道。 裴明疏垂下脸,不作回应。 裴清嘴角慢慢上扬,语气略带讽意,“我以为你会去力挽狂澜。” 裴明疏抬起眼,视线先在莫尹身上短暂停留后才迎向裴清,淡淡道:“我是人,不是神。” 力挽狂澜?谈何容易。 如果裴清愿意放下所有的仇怨,与他合力经营友成,而不是跟他争斗的话,说不定缓上个一阵,友成又能起死回生,大概裴竟友也没想到他的两个儿子会走到现在这样不死不休的地步。 要么让友成彻底沦为炮灰,要么只能接受友成的易主。 至少也算是变相“保住”了友成。 事情因他而起,也该由他去做决定,结束这场争斗。 尽管这个决定是如此的艰难。 裴清和莫尹消失的这段时间,裴明疏在不断地自我拷问。 是他没有处理好和私生弟弟的关系,是他对莫尹情不自禁。 现在友成的动荡,父亲的死亡,莫尹的失踪,全部都和他有关。 强大的人面对成功时会波澜不惊,因为他觉得一切对他来说都是理所当然的,他值得去拥有那些,当他们面对失败时,他们也只能把所有的错都归结到自己身上。 这种由内散发的自省的痛楚比任何外在的指责都要更来得诛心。 莫尹抬头看向裴明疏。 裴明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莫尹静静地欣赏、品尝着裴明疏此刻的沉默。 一贯控制一切的人终于要直面自己失控的苦果,承认自己犯了错并且无法弥补,这种人格上的自毁是多么迷人而美妙,简直让人移不开眼睛。 莫尹几乎屏住了呼吸。 上一次在莫家老宅,裴竟友突发疾病,一切都太突然了,裴明疏在他面前表现出来的更多的是震惊,他还要安慰保护他,所以那时的裴明疏其实还是很强大的。 可现在的裴明疏有了受伤的影子。 他脸上仍然平静无波,甚至连眼神都没有多少变化,可就是让人感觉到他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他所失去的不再是那些他本就不在意的东西,而是他内心深处极其珍贵的某些部分。 和裴清一样,他们的某部分都破碎了。 莫尹呼吸略微急促,端起水杯喝了口水。 裴明疏马上投去了关切的目光。 从莫尹一出现,连日来的疲惫、高压就仿佛一齐涌了上来,让他心防摇动,他很想问莫尹怎么样,这段时间好不好,也想向他道歉是他连累了他…… 莫尹慢慢仰起脸,目光和裴明疏交汇,很短暂的一下,因为裴清已经站起身拖动了他的轮椅,让他们的视线瞬间切断。 “裴清。” 裴明疏站起身,“放了小尹。” 裴清偏过脸,冷然道:“友成不会是我的,也不是你的,但他是我的。” 他说完,直接推着轮椅向外走,莫尹一手扶住轮椅,回头看向裴明疏,裴明疏站在原地,这时莫尹才发现他面前的水杯倒了下去,不规则的水渍铺满了桌面,而裴明疏看他的神情却是晦暗莫名。 还没结束。 莫尹的脑海里猛然爆出一个念头。 裴明疏不止是要卖掉友成。 他还要继续对付裴清。 莫尹手掌有点发抖,下巴又被拧了回去,裴清正冷冷地看着他,“他别以为把友成卖了我就拿他没办法了,我不会把你让给他的。” 莫尹眼睛剔透,“裴清,我不是他的,也不是你的。” 裴清神色有一瞬扭曲,随后又恢复了平静的样子,“那你那个时候就不该说爱我。” 莫尹心说他以为“爱”这样浅薄的感情既然来得容易当然去得也快,他哪知道裴清会这么执着呢? 他按下心中的兴奋,直觉裴明疏要给他出乎意料的“惊喜”了。 会议室里董事股东们已经悉数到场,有一些是代理顾问代为出席,裴清和裴明疏两拨人先后进入会议室,又分别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两面相对,犹如两军对垒,无形的硝烟瞬间在会议室内弥漫开,在场的董事股东们都在交头接耳,议论这一对争锋不断的兄弟。 友成快不行了,这几乎是所有人的共识。 今天的股东大会,众人都是各怀心思,各有立场,而漩涡中心的人物毫无疑问是裴氏俩兄弟。 裴竟友死后,裴明疏一直担任临时董事长,今天的股东大会理应也由他来主持,但他没有上台,而是让丁默海代为主持。 丁默海语气很沉重,“今天召开临时股东大会,第一项议程是对合达对友成收购方案的表决。” 股东们几乎没有异议。 他们早想结束友成的动荡,也受够了俩兄弟在公司的斗法,合达现在的势头很好,收购对于他们来说是利好的。 裴清在场下,目光沉沉地看向对面。 这是裴明疏的失败,即使他怎么粉饰,那也是他被他逼到了绝境,不得不断尾求生。 裴明疏也是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对自己的失败他早已在这段时间里不断地自我折磨过,现在已经没什么可表现出感伤痛楚的必要。 方案通过,丁默海在台上看了裴明疏一眼,裴明疏侧脸温文,但同时也透露出一股决绝的冷酷,丁默海在心中深深地叹了口气又看向裴清,他眉头微皱,几乎是有些不忍心,但最终还是缓缓道:“接下来将进行第二项议程。” 莫尹看到对面的裴明疏突然轻闭上了眼睛。 “此项议程有关股东伤害公司利益、侵犯商业机密,依法将对该股东进行诉讼索赔的说明。” 丁默海看向裴清,不忍道:“裴清,裴先生,调查局的人已经来了。” .w. 请牢记:,. 31. Chapter 31 重回裴宅 这次股东大会的混乱程度超出了在场所有人的想象, 隔不到一个小时,瞬间就冲上了头条,比起友成被合达收购这个股民们很关注的消息, 普通的吃瓜群众还是关心豪门八卦。 吃瓜群众们看了都忍不住乐, 心说怎么又是友成, 隔段时间就要上热搜。 点进去一看,这回居然又轮到友成家的二公子接受调查了。 “卧槽,有钱人家的公子哥都这么喜欢在法律的边缘试探吗?” “二少也很帅啊,裴家基因真好, 二少看上去贼酷” “这是豪门斗法吧,好狠, 这是直接把人往死里整啊……” “二少被带走的时候表情明显是在看对面的大少,不用说肯定是被大少阴了” “别争了别争了, 小孩子才做选择, 大人当然是全都要。” “……” 网民们只是看图议论吃瓜,直击现场的莫尹是看着裴清被带走的。 裴清什么话都没说, 只先深深地看了看上去像是在闭目养神的裴明疏一眼,然后才看向莫尹, 他眼睛深邃无比, 莫尹双手按着轮椅,似乎竭力地想要起身, 他伸手去抓裴清的袖子,但却抓了个空,“裴清……” 低低的一声淹没在巨大的议论声中。 裴清被带走了。 股东大会也草草结束。 裴明疏被股东董事们围得水泄不通,他身后的顾问秘书团们也连忙围上来替他挡住人群,在重重的质问中,裴明疏一言不发地起身, 绕过会议桌,在人群的包围中走到莫尹身边,莫尹低着头,似乎还处在茫然不知所措之中。 裴明疏推了莫尹的轮椅离开会议室,在顾问秘书们的护送下进了专用电梯。 电梯下去,失重的感觉。 裴明疏的手被抓住,莫尹回头看他,嘴唇微抖,“裴清他……” 裴明疏手按了下他的肩膀,“先回家。” 裴宅还是老样子,只是感觉好像变得冷清了许多,分明佣人们也都还在,也仍然是花团锦簇的样子,可一股衰败的气息怎么也挥之不去。 莫尹的房间也是一点没变,几乎是他离开时什么样就是什么样。 裴明疏单膝蹲在他轮椅前,温声道:“别担心,裴清不会有事的。” 莫尹怔怔看他。 裴明疏看着他,伸手轻抚了下他的头发,“瘦了。” 莫尹眼睛眨也不眨地看他,突然展开双臂扑在裴明疏的肩膀上,裴明疏有准备似的抬起手搂住了他,瞬间距离消失无踪,他们像是从来没有抱过对方一样那么紧密地拥抱着。 “好了,好了,没事了。” 莫尹不说话,只紧紧地抱着他。 裴明疏掌心在他的背上轻轻拍着,“别怕,没事了,都过去了。” “对不起……” 莫尹轻声道,“那天我……” “那天的事不要再提了。” 裴明疏语气淡淡地打断了他,将人从身上拉开,目光像是有力量般看着莫尹,“不是你的错,不要再说了。” 莫尹像是完全呆住了,就那么表情被冻住了一般静静地看着裴明疏。 裴明疏手掌又贴了下他的脸,“累了吧?先休息一会儿。”他一面说一面从轮椅上抱起莫尹,提起膝盖托住莫尹,掀开被子把人斜斜地放下去,裴明疏解了莫尹脚上的鞋带,“什么都别想,这些事都和你没关系。” 被子盖上时,莫尹拉住了裴明疏的袖子,声音颤巍巍的,“你别走。” 他们分开了有一个多月的时间。 不算长。 可他们分开的场景实在太深刻了。 以致于这一个多月的时间对裴明疏来说每一天都是煎熬。 之前的每一次,当他和莫尹产生了些许感觉后,他都会主动拉开自己和莫尹的距离,他以为用那样的方式就可以控制住自己那些不该有的情绪,但却最终都事与愿违,就像是本就相互吸引的磁极,拉开时用多大的力气,再触碰时迸发出的震动就有多大。 裴明疏面对面抱着莫尹,莫尹靠在他的胸膛里,两只手都叠在他的胸前,已经渐渐地睡着了,他的睡姿很乖,眼睫毛顺滑地垂下,只是眉头微微皱着,像是在做噩梦。 其实裴明疏也非常疲惫,身体、精神都已经绷紧到了极限。 友成,他放手了。 莫尹,他带回来了。 裴明疏低下头,鼻梁碰了碰莫尹的额头,然而这么一个微小的动作却是立刻让莫尹惊醒了过来,莫尹睁眼的时候很恐慌,贴在裴明疏胸膛的手掌用力一推,“不要——” 呼吸凌乱地交错,在寂静的卧室里回荡,莫尹很惊慌失措地和裴明疏的眼神对上,他眨了眨眼睛,仿佛这才意识到现在抱着他的人是谁,他张了张嘴,“裴明疏……” “是我。” 莫尹手掌慢慢放了下去,神情有些六神无主,“哦,是你。” 他低着头,黑发荡在眉心,手掌隔空地没再贴在裴明疏身上,他像是彻底醒过来,发了会儿呆后,他抬眼看向裴明疏,“你走吧,我想自己待会儿。” 裴明疏看着他,面颊肌肉微微绷紧,“好,那你自己再睡一会儿。” 莫尹点了点头,看上去有些惊魂未定地拉了下被子,一直挡到了自己的眼睛下面。 裴明疏离开了莫尹的房间,面色紧绷无比,佣人们都不自觉地避开,丁默海在外面等他,“大少,二少那边……” 裴明疏抬了抬手,丁默海住了嘴,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裴明疏同意了合达的收购,同时也从合达那里得到了所有裴清泄露财报的证据。 其中很要命的部分被他按下了,剩余那些模棱两可,顶多就是让裴清接受一段时间调查的才拿去让丁默海用了。 他已经气死了自己的父亲,怎么可能再对自己的亲兄弟下多重的狠手? 丁默海跟到了书房,却见裴明疏在书房内踱了两步,突然抄起了桌上的一本书狠狠砸在了地上,丁默海吓了一跳,“大少……” “畜生。” 丁默海不敢说话。 裴明疏喘了两口气,起伏的胸膛慢慢平复,他抬眼,眼神也让丁默海十分胆寒,“什么事?” “二少那边,要不要派家里的律师过去……” “让他在里面多反省两天吧。” “是。” 丁默海手掌垂在身侧,掌心出汗地摩挲了下裤管,他时不时地抬眼看向裴明疏,裴明疏已经在书桌后坐下,脸色沉得可怕。 丁默海捡起地上的书,“大少,真的要让合达收购友成吗?” 裴明疏面色沉沉地看着窗外难得灿烂的阳光,淡淡道:“当年外祖白手起家,处境比我们现在要艰难得多。” 丁默海“诶”了一声,他就知道以裴明疏的心性即便再大的挫折都能挺过去,希望裴清经过这件事也能成熟一些,裴明疏有意惩罚裴清,丁默海想了想,虽然不敢违背裴明疏的意思,但看还是要去看的。 丁默海下了楼,却见莫尹正在厅内,他还是西服打扮,见到丁默海就推了轮椅上前,“丁叔,我的电话卡坏了。” 丁默海连忙道:“我马上叫人送新的来。” “裴清……他怎么样?”莫尹道。 “不会有什么大事的,”丁默海安慰道,“裴清他……” 他原本想问裴清为什么带莫尹一起离开,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听到身后沉沉的一声,“老丁。” 丁默海回头,裴明疏不知什么时候也下来了,丁默海连忙道:“我先走了。” 丁默海转身离开,裴明疏上前走到莫尹轮椅身后,手轻搭在莫尹肩膀上,“怎么起来了,不是让你再睡会儿吗?” “我睡不着。” 莫尹扭过脸,“裴清他会没事吧?” 裴明疏下颚肌肉一紧,道:“会的。” 莫尹垂下脸,“那就好。” 两人静默无言,良久,莫尹才轻声道:“是我对不起他……” “别说了,”裴明疏直接打断了他,转身到轮椅面前,蹲下和莫尹平视,“我说了,不是你的错,不要再去想那件事。” 莫尹脸色淡淡,他的确不再说了,可裴明疏知道他还在想。 裴明疏不想追问莫尹被裴清带走的那些时间里裴清对他做了什么,可正如莫尹不说不代表他不在想,裴明疏不问也同样无法阻止自己去想。 他很后悔没有在一见到裴清时就先将人痛打一顿。 莫尹是个身体柔弱单薄的男孩子,下半身又没有知觉,这样瘫痪的病人势必无法反抗,只能任人摆布…… 裴明疏竭力地让自己的呼吸变得均匀平静,他感到怒气快要压过对裴清的愧意,手指伸直蜷缩,不断地重复着这类似握拳的动作,大约过了半分钟后,他平静道:“饿不饿,想不想吃东西?” 莫尹摇头。 裴明疏沉默下去。 他不知道该怎么补偿莫尹。 这种事要怎么才能够补偿?裴明疏不知道。 到了晚上,有人送来电话卡,佣人们接收外来的东西都要汇报,裴明疏脸色又是很阴沉,“拿去给他吧。” 佣人把电话卡交给莫尹,莫尹把电话卡装进手机。 手机里顿时跳出许多通话记录,裴明疏的名字接连不断地跳出。 佣人道:“你怎么还穿着外面的衣服呢?要不要我帮你换睡衣?” “不用。” 佣人“嗯”了一声,道:“你有什么想要的,想吃的,或者是想去的地方尽管说,不用怕麻烦我们。” 莫尹抬头看向佣人,佣人的表情明显恭敬了许多,莫尹笑笑,说“好。” 晚上,莫尹没有出来吃饭,佣人把饭菜送到房间,过了一个小时过去收,东西几乎没动。 “他说没胃口,”佣人道,“对了,他还穿着白天那一身西装,我说帮他换睡衣,他说不用,就那么一直穿着。” 裴明疏道:“我知道了。” 卧室门缝里还透着光,裴明疏敲了敲门,“小尹。” 过一会儿,里面传来回应,“请进。” 裴明疏推门进去,莫尹正坐在落地窗前背对着门口,从裴明疏的角度看过去,可以看到莫尹放在轮椅扶手上的两条胳膊细长地收拢在黑色的西服里。 他的确一直没换衣服。 裴明疏也没换衣服,他习惯了。 可是莫尹很少这样。 裴明疏上前道:“晚饭不合胃口?” “没有,我只是不饿。” 裴明疏静默片刻,温声道:“那要不要睡觉?” “我不困。” 裴明疏转过身在侧面的沙发上坐下,目光柔和地笼罩着莫尹,“我陪你,好不好?” 莫尹转过脸,眼神和神色都有些复杂,“不好。” 裴明疏道:“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裴明疏低了下头,随后站起了身,在走过莫尹轮椅时忽然一言不发地把人抱了起来,莫尹手掌在空中胡乱挥了一下,伸手抓住了裴明疏的衣领。 裴明疏沉默地抱着他走向床边,把人放下后,手指抓了莫尹领带上的领结一气呵成地抽下,莫尹手去抓裴明疏的手,他手指甲深深地嵌在裴明疏手背,抓出了血痕,裴明疏却是不管不顾地又去解他西服外套的扣子,莫尹浑身像是紧张到了极点,不停地发抖,脸上五官全都在发力,在裴明疏去解他第二颗衬衣扣子时,他终于哭了出来,“不要……” “求求你不要……” 裴明疏低垂着脸,手指搭在微凉的贝壳扣上,他俯下身紧紧地抱住了莫尹,“好了,哭出来就好了。” 莫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胸膛起伏,喉咙哽咽嘶哑,他一面哭一面语无伦次地求饶道歉。 “对不起,裴清,我错了,对不起……” “原谅我,我不是故意的。” “求求你,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我以后再也不见他了……” 裴明疏死死地抱住他,眼眶灼热刺痛,“没事了,乖,小尹,没事了,你现在安全了。” 莫尹哭了不知道多久才声调渐低,他累了,哭不动了。 裴明疏慢慢放开他,看到他哭得眼神涣散,眼皮红肿的模样,心如刀割,他们两个犯下的错误,莫尹所承担的和他所承担的却是截然不同。 他以为裴清对莫尹至少也有几分真心,即使再怎么失去理智,也不该伤害莫尹。 裴明疏手掌抚摸他的脸颊,脸上是无法掩饰的心痛。 莫尹隔着眼泪,头微微歪着,神情迷蒙又痛苦地看着他,揪着裴明疏领子的手突一用力,仰头亲了上去。 【……】 裴明疏拧了床头的一盏小灯,莫尹彻底睡着了,白皙的侧脸压在咖色的枕头上,整张脸白里透红的,即使睡着了,看上去也好像还是有些不安稳。 裴明疏手指轻轻描过他的侧脸,目光充满了怜爱,他俯身双臂团住莫尹,轻轻在他额上吻了一下。 强而有力的手臂搂住单薄瘦弱的少年,禁锢般的保护。 很久没有的放松感袭来,裴明疏拥着莫尹,渐渐也闭上了眼睛。 等到他熟睡之后,状似早已熟睡的人悄然睁开了眼睛。 虽然和他预想中被毒打之后的哭诉的理由、时机都有所偏差,不过好像效果也差不多。 裴清……裴明疏…… 莫尹眼睛微微发亮。 训练的时候,反派有一项很常见的任务环节——如果傻白甜的主角实在看不出他做了什么坏事,他就得自己说出来,俗称为“自爆卡车”。 这个环节,一开始莫尹觉得很蠢,慢慢的,他又喜欢上了这个环节。 做坏事不留名,那也太没劲了。 当着主角的面,一件件细数自己曾经对他们做过多少恶,然后看着主角变脸崩溃,那种快感……真是让人热血沸腾。 就好似他手中握有无数尖刃,他想往哪里戳就往哪里戳,想怎么戳就怎么戳,可他们却无法防备,也没有力量去防备,最终也只能痛苦地死在他的利刃之下…… 感谢裴明疏的“创意”,让他找到了最佳的时机。 32. Chapter 32 梦中呓语【疯狂…… 铺天盖地的报道迅速占据了头版头条, 随便打开那个信息门户网站,都在连篇累牍地报道友成的事件,有媒体整理了友成近两年的新闻, 发现以829为分水岭, 之后便接连不断地爆出丑闻,甚至于整个公司都要被收购。 “你胆子可真够大的。” 张华超笑盈盈的,亲自替莫尹倒茶,“让裴家的司机送你过来, 就不怕被发现?” 茶烟袅袅地升腾而起, 莫尹手指拨动那散发着淡淡清香的烟雾,“发现了又怎么样呢?” 张华超笑而不语,“裴家真是要被你玩死了。” “这就言重了,”莫尹道, “死的不是只有裴竟友吗?” 张华超茶杯掩唇, 笑笑不说话。 之前, 他对莫尹的态度一直都是互惠互利的合作伙伴,直到莫尹将他大伯的事捅给他, 其实当时张华超觉得这件事没什么大不了, 这种事裴明疏不可能做得不干不净,新闻放出去顶多是给裴家添添堵。 结果裴竟友竟然死了。 他当然知道裴竟友有很严重的心脏病,刚动过手术,但这么一点小事怎么可能把裴竟友这老狐狸给活活气死呢? 张华超惊疑不定的时候,莫尹居然还抽空给他打了电话,催他赶紧趁着裴竟友死的这段时间,集中攻击友成的资金链。 “他们兄弟两个马上就要决裂了,也不可能会联手,”莫尹语气平稳老练, “你放心大胆地去做吧。” 张华超放下电话,发现自己心跳得很快。 不过十八九岁的孩子,怎么给人的感觉那么可怕? “裴清被抓了,材料是你给裴明疏的吧。”莫尹道。 张华超道:“是的,”他又连忙补充道:“放心,你的事情我守口如瓶。” 莫尹笑了笑,“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张华超被噎了一下,用喝茶掩饰了尴尬。 “你把所有的材料都给裴明疏了吗?” “都给了,”张华超也笑了笑,“裴明疏可不好糊弄啊。” 要不是友成以前的窟窿太大,财务造假的冲击、裴竟友的死亡、还有裴清制造的混乱,张华超还真没把握能够在裴明疏手里把友成拿下,说起来这些事里似乎都有莫尹的存在…… 张华超出神的时候,莫尹也在静静思考。 果然。 裴明疏不是那种会对亲兄弟下狠手的人,更何况裴明疏对裴清还是心存愧疚,提交出去的材料证据应该只够裴清接受一段时间的调查。 莫尹拿起桌上他的那个茶碗,抿了口茶,“材料你有备份吗?” 张华超回过神来,有些惊讶地看着莫尹,“你……” “有吗?” 张华超不说话了,甚至表情都变了。 他只是求财,可看莫尹的样子却像是要害命啊。 张华超定了定神,道:“我没有留备份,我们的交易很彻底。” 莫尹神色如常,也不感到特别惊讶。 以裴明疏的行事作风,不大可能再把这种要命的把柄留给别人,他也只是来确认一下。 “好吧。” 莫尹对张华超笑了笑,“那就再见了。” 张华超目送着莫尹离开,等莫尹彻底离开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居然一直都举着茶碗,手臂都僵了。 慢慢放下茶碗,张华超轻咽了下唾沫,心说他回去可得好好强调安全守则,决不能让员工超出工作时间疲劳驾驶,万一也撞出这么个祖宗,那他可划不来。 * 天气已经逐渐开始回暖,莫尹回到裴宅,发现佣人们已经又在侍弄那一丛丛百合花,那些百合花苞半闭,还没到开放的时候。 莫尹在旁边看了一会儿,佣人和他招呼,问他要不要过来闻闻,“已经很香了。” 裴明疏回来的时候,莫尹在帮佣人“干活”,他的身体做不了太多的事情,只是安静地在一旁给佣人们递东西,身边一桶雪白的花苞高高低低。 裴明疏在不远处看了很久,直到佣人笑着回头看到了他,“啊”了一声,起身道:“大少。” 莫尹也回头了,眼神略有些闪烁,裴明疏抬了抬手,“晚上好。” 佣人们此起彼伏地问候,只有莫尹抿着唇没说话。 晚餐餐桌只有两个人,吃完饭,莫尹默默地回了房间,裴明疏留在餐厅不紧不慢地吃完饭,擦手后去敲了敲莫尹的门。 “小尹。” 半分多钟的沉默。 “请进。” 床头开了一盏昏暗的小灯,光线暖融融的,莫尹整个人都缩在裴明疏的怀里,几乎全程都在接吻,嘴唇没有分开的时候。 和裴清的沉默不同,裴明疏会时不时地跟他说话。 热不热,闷不闷,舒不舒服…… 低沉磁性的声音回荡在人的耳膜,很难说是体贴还是故意。 事后,裴明疏也会不断地安抚、哄他,他看上去是那种一句肉麻话都不会说的人,其实却是会搂着莫尹的腰在他额头上轻轻一吻,说小尹真可爱。 温柔得让人心醉。 莫尹靠在裴明疏的胸膛上,心想非自然人的身体还真是神奇,跟谁发生关系好像都能获得极大的快感。 为什么他们自然人就完全不会有这方面的欲望呢? 精神力是自然人生来就有的东西,它如同放大镜一般可以成倍地放大人体的一切正向初始数值。 精神力越强,生理欲望就越低,这是每个自然人都知道的铁律。 可从来没有人质疑过为什么。 这种事不是挺有趣的吗? 难道他的本体不会产生这方面的快感吗? 莫尹想了想,他长到这么大,本体好像连基本的升旗都没有过,这对自然人来说是种骄傲,因为这代表着他的精神力极其强悍。 但是这样的话,岂不是少了一种乐趣? 都说自然人是完美进化后的产物,莫尹现在却是有点怀疑了。 在莫尹神游的时候,裴明疏一直在静静注视着他,灯光下,莫尹的眼睛剔透无比,睫毛长长地覆盖着,看上去像是在思考,又像是纯粹地只是在发呆,这样的瞬间,突然令裴明疏感到莫尹非常的纯真,低头亲了下他的嘴唇。 而莫尹的回应是往他的怀里缩了缩。 裴明疏抓了他的手,低声道:“饿不饿?” 莫尹摇头。 “去洗一下?” 莫尹抿住唇。 “还是还想要?” 很平淡的像是在商量的口气,莫尹低了下头,裴明疏似乎对他有所误解,认为他在裴清那里不知道遭受了多少折磨,他无意纠正,一方面这样有利于他的计划,而另一方面则是——既然这么好玩,为什么不呢? 裴明疏喉结轻轻一热,是莫尹亲了亲他,他眼眸垂下,看到莫尹仿佛有些紧张又有些期待的眼睛,喉结滚了滚,俯身吻了下去。 * “二少,”丁默海低声道,“您放心,大少没有要真害您的意思,他只是想给您一个教训,再过几天,您就可以出来了。” 裴清抬眼,表情平静,甚至还笑了笑。 丁默海觉得裴清跟之前相比,气质城府都有极大的不同,看着让人觉得不安。 他来探望过裴清两次,都是想让裴清宽心,也不要太记恨裴明疏。 两兄弟恩恩怨怨,他是外人,内里有多少隐情他不得而知,现在友成要易主,裴家也只剩下这两兄弟,再都斗下去整个裴家都要散了。 裴清始终一言不发。 等丁默海放弃离开时,裴清道:“莫尹呢?” 丁默海回头。 裴清的表情让丁默海有点看不懂,“他跟他回去了?” 丁默海有点不懂他的意思,“回去了。” 裴清低下头,勾了勾唇,像是自言自语,“那他现在一定很开心。” 丁默海走出调查局,止不住地唉声叹气,他抬头看向碧蓝的天空,想不通本来挺和谐的一个家庭怎么就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呢? 丁默海回到裴宅报告情况,听佣人说大少在莫尹房间,便去敲了敲门。 屋里隔了好一会儿才有回应。 “请进。” 裴明疏声音沉沉。 丁默海推门,裴明疏坐在沙发里,没有看到莫尹。 丁默海上前把裴清的状况说了一下,裴明疏静静听着,脸上也是一样的没什么表情。 “大少,二少变了很多,”丁默海不由道,“看上去真让人担心。” 裴明疏沉默片刻,淡淡道:“我知道了。” 丁默海道:“到时候您要去接他吗?还是……” “再说吧。” 丁默海敏锐地感觉到裴明疏似乎很想结束对话,并不想继续听他谈论裴清的事,丁默海目光不动声色地扫了四周,道:“那我就先出去了。” 裴明疏微一点头,丁默海转身,他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件他一直想不通的事——裴清离开的时候,到底为什么要把莫尹一起带走呢? 浴室里灯光昏暗,莫尹脸颊还残余着红晕,衣服已经收拾整齐了,手掌握拳地放在膝上。 裴明疏过去蹲下,语气温和,“都听到了?” 莫尹没作声。 裴明疏拉了他的手,“等他出来以后,我会安排把他送出国。” 莫尹看向他,“他会同意吗?” “不需要他的同意。” 莫尹慢慢抽回手,手指拉了下本就平整的衣服下摆,过一会儿,他又抬起了脸,道:“那天我能去吗?裴清出来的那天。” 裴明疏沉默片刻,温声道:“你想去?” 莫尹“嗯”了一声,眼睛很温顺地看着裴明疏,“我想去。” 裴明疏不知道该说什么。 对裴清和莫尹之间发生的事,他不能问裴清,更不可能问莫尹,他只能靠想象,伤害是一定有的,除了伤害之外,也许也还有感情,毕竟他们两个也好好地相处过一段时间,裴清对莫尹,莫尹对裴清,他们彼此之间究竟又是什么样的感觉…… 裴明疏脑海中闪过许多念头,但面上仍然不动声色,“你想去就去吧。” 莫尹又“嗯”了一声。 浴室内重又陷入昏暗的寂静。 刚才的那点情潮渐渐褪去。 然而在沉默之中,又一种异样情绪慢慢浮现,裴明疏侧过脸在莫尹脸颊与耳朵的贴合处轻轻一碰,莫尹先是僵硬着不动,等裴明疏吻到他的唇角时,他才放开了拉住衣服的手,手臂勾上裴明疏的脖子。 涌动之间,裴明疏的气息氤氲在他耳边,“小尹,你喜欢我吗?” 莫尹咬着唇,下半身的无力,让他坐时尤其下陷,一点无法控制,只有裴明疏的双臂有力地托着他、带着他,上下前后,节奏不自主中,无法预测的感觉更加刺激。 他不回答,裴明疏却坚持地问。 他也并不故意磨人,一面给予莫尹强烈的感觉,一面低低地追问。 “喜欢……” 沙沙,哑哑,似乎是有些被逼迫的成分。 但他第一次说出口后,便好像褪去了羞耻心,“喜欢,我喜欢你……”他费力地转过脸,裴明疏马上就吻住了他,莫尹放松身体,双臂向后地环住裴明疏的脖子,嘴里还含含糊糊地继续表白,裴明疏攥住他腰的手几乎要将他折断。 浴室里热气蒸腾,完事之后,两个人身上都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莫尹腰侧两个鲜红的掌印分外显眼,裴明疏看到后,轻抚道歉,“我下手太重了。” 莫尹不说话,只是很柔顺地靠在他怀里,整个人也像是化成了一滩水。 裴明疏搂着他,心里觉得很宁静,很像时间就停留在这一刻,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仅仅只是凝固这美好的一瞬。 这念头一出现,裴明疏就有些讶然,想不到自己会产生这样幼稚的念头。 视线垂下,莫尹睫毛低垂,像是累得要睡着了,裴明疏低头亲了下他的鬓角,莫尹更深地往他怀里藏了藏。 等洗完擦干回到房间,裴明疏半靠在床边,道:“睡吧,我陪你睡。” 莫尹双手垫在脸下,乖乖地“嗯”了一声。 或许是顾忌到裴宅人多眼杂,也或许纯粹是为了照顾莫尹那薄薄的脸皮,裴明疏不在他房间里过夜,每次总是等莫尹睡着后再悄悄离开。 莫尹睡觉睡得很不安稳,明明已经睡着了,眼珠却总在眼皮下乱动,好像在梦里逃跑似的。 裴明疏掌心不断摩挲他的背脊,哄孩子一样轻轻地拍,好让他放松。 莫尹眉头紧皱,额头上渗出一点薄薄的汗,裴明疏替他轻轻抹去,莫尹含糊呓语,听不清他在说什么,裴明疏微微俯身凑近,莫尹又没声音了,等了一会儿,裴明疏没再听到动静,于是又预备起身下床。 “裴清……” 很低的一声,但是又很清晰。 裴明疏心下一凛,想莫尹应该又是在梦里被吓到了,他轻轻地把人搂在怀里,顺着莫尹的背脊抚了两下,低低道:“没事了,没事了……” 不知道是不是在梦中得到了安慰,裴明疏感觉到莫尹的气息慢慢稳定下来。 “不要走……” 又是一声梦呓。 裴明疏温声道:“我在,我不走。”嘴唇轻轻盖在他颤抖的睫毛上,莫尹眼珠颤动着,无意识地从眼皮中渗出眼泪,他低低道:“裴清……” 裴明疏微微一怔,他侧过脸,发现莫尹表情痛苦,嘴唇蠕动,似乎很激动,呓语越发连贯清晰,“不要走……裴清……不要走……” 33. Chapter 33 斯德哥尔摩 “听描述, 很有可能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医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不过还是要面诊之后才能确定。” 窗外春风拂面,裴明疏的面色却是冷得像结了冰, 他淡淡道:“是的话,要怎么治?” “如果确诊的话, 那当然是建议采取心理治疗。” 裴明疏沉默了一会儿,询问道:“他想见那个人,可以吗?” “如果依赖程度很深, 对患者造成重大影响的话, 可以适当见一见。” 裴明疏道:“依赖程度的深浅怎么判定?什么算重大影响?” “严重的患者会因为见不到加害者而自残,这种情况下可以适当见一见, 您可以理解为药物戒断, 药物依赖程度太深的话, 一下戒断会出现戒断反应, 这也是对患者很不利的。” 裴明疏侧过脸,虎口压住太阳穴, 缓缓道:“自残?” “是的,严重的话, 会的。” “……” 医生看出裴明疏不大想把人带过来, 于是道:“像这种属于创伤应激障碍,治疗的话,我们要尽量帮助患者重建心理防御机制,让他感觉到自己是强大的, 尤其是相对于加害者而言,要让他感觉到自己和周围的力量,这样他就不必再恐惧、依赖加害者,让他们重塑对自身的信心, 这一点非常重要,家属的鼓励陪伴也很重要,当然最好还是面诊。” 咨询室内一时陷入了安静,裴明疏侧脸沐浴在阳光中,脸上阴影丛生,他道:“谢谢,辛苦了。” 车辆行驶在半山公路上,一段一段地向上攀升。 裴明疏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眉间眼梢全像是被冻住了一般。 从小到大,他做人做事讲究原则,力图正确,这世界上没有人生下来就是圣人,都是经过规训磨炼才逐渐长成,裴明疏没有质疑过那些教导,因为他知道那些都是正确的,为人做事就应该那样。 他只做了一件错事,造成的伤害却仿佛无穷无尽。 如果这些伤害能都由他来承担,那也就罢了,可偏偏伤到的却是他最不想伤害的人。 大门缓缓打开,车停下,裴明疏下了车,看到一片生机盎然的景象,裴宅的佣人们很用心地呵护这栋童话般美丽的建筑,早早地就替这栋宅子换上了春装,引来附近的飞鸟鸣叫,清脆婉转,十分动人。 佣人们似是没料到裴明疏大白天的会突然返回裴宅,连忙匆匆问好,“大少。” 裴明疏微一点头,道:“小尹呢?” 佣人道:“好像在五楼呢。” 裴明疏面色一紧,随即又恢复如常,迈步走入厅内,他走了两步后又回头问佣人,“这两天白天我不在家的时候,小尹都在哪?” 佣人被他问得有些糊涂,但还是老老实实道:“大部分时间都在自己房间里,有时候会到花园里来,有时候会上五楼。” “没去过其他地方?” “刚回来的时候出去过一次吧,后面就一直在家了。” 裴明疏放走了佣人进入电梯,电梯一层层上去,他的心却是一点点往下沉。 电梯门打开,裴明疏一眼就看到了在窗边的莫尹,他似乎没有察觉到有人来,仍然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一直到裴明疏的手掌压在他的肩膀上,他才回过神,扭头道:“裴——” 裴明疏温柔看他,“在看什么?” 莫尹嘴唇微微动了动,“没什么。” 裴明疏没追问,也将视线放出去,发现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裴家大半的风景,花园里已经星星点点地填充了纯洁的白。 “再过一段时间,花就会开了。” “嗯。” 裴明疏静静地站在莫尹身边,余光扫到一侧幽暗的小门,心中又不由一刺。 “下去吧。” 莫尹手放在轮椅上,“我想下去了。” * 晚上,莫尹又做梦了。 或许他并不是在做梦,而是有些东西影响到了他的精神,身体一放松,那些东西就不自觉地从他封闭的地方跑了出来。 “裴清……” 莫尹紧闭着眼睛,眉头也死死地皱着,看上去很痛苦,可却很执着地找寻呼唤着那个曾经伤害他的名字,矛盾地祈求庇护。 裴明疏抱着他,手掌盖在他的后脑勺上,低声道:“小尹,没事了,别再想了,没事了。” 这样的“咒语”起不了任何作用。 莫尹还是在他的怀里发抖、出汗。 半夜,莫尹终于还是惊醒了。 裴明疏没走,是听到莫尹大叫了一声后醒了过来,他随即拧开床边的台灯,“小尹?” 莫尹眼睛睁得大大的,脸色煞白,嘴唇却分外红艳,他无意识地抿了下嘴唇,呆呆地转过脸看向裴明疏,瞳孔慢慢聚焦,“裴明疏……” “是我。” 莫尹呼吸慢慢沉下去,头也微微低了,“是你。” 裴明疏用手掌抹去他额头的汗。 莫尹突然抬起脸,他眼睛中有些血丝,“我——”开口却又顿住后再次低下了头,然后又猛地抬起了脸,他的表情既羞耻又隐忍,胸口呼吸也开始变得急促,像是有点喘不上气来。 裴明疏连忙轻轻拍他的背,“先呼吸,不急,慢慢说。” 莫尹顺着他的节奏终于顺畅了呼吸,他从被子里伸出手抓住裴明疏的肩膀,“我、我明天想去看看裴清。” 裴明疏静静看他。 莫尹眼神执拗,却又有些闪烁不定,“我想去看看他。” 裴明疏手掌压住他的后脑勺让他靠到自己的胸膛里,“调查期间不能随便探视。” 莫尹沉默了一会儿,神情慢慢变得黯然,“好。” 突如其来的寂静在深夜显得格外怪异。 莫尹呼吸一会儿快一会儿慢,显然是没了睡意。 裴明疏微不可查地轻叹一声,俯身吻了他。 后半夜,莫尹睡得要踏实一点,他实在太累,精力消耗殆尽后,睡颜也变得宁静了许多,他安静下来,裴明疏的心里却是久久不能平静。 毫无疑问,他是喜欢莫尹的,从一开始的同情慢慢的变成不自觉地在意,到后来渐渐的暧昧,他享受、沉迷于那种新鲜的感觉里,他难道意识不到那是错误吗?他当然知道,只是他太傲慢自负,觉得自己能负担得起这一点点感情的代价。 其实在他最深的潜意识里,一直都没有将这点感情看得很重要,只将它当作自己过分归整的人生里一剂有趣的调味。 再往更深处想,则是因为他从来没有将裴清放在眼里,所以丝毫不顾忌裴清的存在。 而现在,他又把莫尹放在什么位置上? 他能补偿莫尹什么?他有那么重要吗?他的回应他的爱能修复莫尹心里的伤口吗?他凭什么这样自信? 他本可以让裴清真正地为他所做的事情付出代价,可他却因为感觉自己对不起裴竟友、对不起裴清,而选择放过裴清一马,仅仅只是给个“教训”。 那么莫尹呢。 这么做对得起莫尹所受到的伤害吗? 他又该怎么让莫尹恢复正常?要带莫尹去看心理医生么?可莫尹连自己腿上的疤都不愿意让外人看见,又怎么肯让自己心里的伤口轻易示人? 裴明疏不断地自我拷问着,却是找不到一个完美的答案。 而他又猛然意识到原来莫尹由身体到内心所有的伤口竟全是由他们裴家人造成的…… 怀抱里的单薄身躯很柔软温顺,裴明疏却突然觉得抱起来是那么咯手,低头轻轻在莫尹头顶的黑发一吻。 * 翌日,裴明疏没有去上班,他留在家里办公,他本来想叫莫尹去书房,想起两人在有关书房的事情上曾有过一段不怎么愉快的对话,于是改口道:“我在这里陪你,好不好?” 莫尹说“好。” 落地窗光线优越,风景也很好,莫尹坐在轮椅上一直看着窗外佣人们忙忙碌碌。 裴明疏道:“要不要出去看?” “不了,会给他们添乱的。” “怎么会,他们都很愿意让你帮忙的,”裴明疏鼓励道,“去吧。” 莫尹看向他。 裴明疏穿着很居家,亚麻色的衬衣,淡灰色长裤,整个人看上去温润如玉,加上他温暖的笑容,比春风都更能抚慰人的心灵,莫尹却是将视线落在他膝头的笔记本上,生硬地转过脸,“好,我出去。” 他推着轮椅经过裴明疏身边,手臂被裴明疏拉住,裴明疏扭过脸,“小尹,我不是那个意思。” 莫尹垂着脸,“我出去帮帮他们。” “小尹。” 莫尹扭了扭胳膊,“我出去了。” 裴明疏还是不放手,“小尹,我已经忘了那件事,你也忘了吧。” 莫尹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空中一点,过了一会儿点了点头,轻轻道:“好。” 裴明疏的心中涌上一股无力。 其实那些伤害一直都在,只是以前莫尹都自我消化了,又或者有更美好的东西去填补了那些伤害,而现在又有更深的漩涡淹没了他,所以以前的那些伤害也一齐渐渐浮了上来。 裴明疏慢慢放开手。 莫尹推了轮椅往外走,还没到门口,身后脚步声就跟了上来,“我陪你一块儿去。” 裴明疏很会侍弄花卉,他戴上手套,接过佣人递来的工具,亲自移植那些花朵,莫尹在一旁看着,看了一会儿心情好像好些了,说道:“我记得去年你种了一株大雪兰。” “是的,你还记得。” “嗯,那个花也很漂亮。” 莫尹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眼神悠远,仿佛陷入了某种美好的回忆,裴明疏不禁也笑了,“它还在,你要去看看吗?” “不用了,”莫尹低下头,“我知道它还在就好了。”他又抬头道:“你今天都不去公司吗?” 裴明疏脸上笑容微微淡了,“下午有个会。” 莫尹看上去松了口气的样子,“好的。” 裴明疏离开裴宅后不久,佣人就打电话给他,“小尹又上去了。” 裴明疏挂了电话,心中钝痛无比。 那天股东大会裴清现身之后,东湖公路出口树林里的木屋也就随之露了踪迹,裴明疏一直没去过,今天终于是过去了。 木屋不大,布置得很温馨,壁炉里有燃烧过的痕迹,卧室里一张大床,床上铺着淡灰色的羽绒被,被子上一件斜歪的蓝色衣服丢在上面,裴明疏凝视了一会儿,过去捡起那件衣服,那衣服宽宽松松的,不长不短,以莫尹的身高体型,大约能遮到臀部以下。 裴明疏回到主厅,点了壁炉,把那件衣服烧了。 他静静地凝视着壁炉中跳跃的火光,一双温和的眼中火苗扭曲翻腾。 等晚上裴明疏回到裴宅和莫尹一起吃饭时,莫尹问他:“你身上怎么有股烧东西的味道?” “有吗?” 裴明疏抬了抬手,“可能什么时候没在意沾上了。” 莫尹“哦”了一声,吃着吃着,他又抬头道:“后天裴清就要出来了吧?” “大概。” 莫尹点了点头,神情有些恍惚,说不出来是害怕,还是期待,他放下筷子,道:“我吃饱了。” 裴明疏给佣人使了个眼色,示意佣人跟上去。 佣人连忙跟了过去,可是没一会儿,佣人又返回了,说:“小尹上楼了。” 裴明疏放下筷子起身。 电梯又是一层层上去,裴明疏想:长痛不如短痛,他不能再让莫尹这样下去了。 五楼一片漆黑,唯有窗外的星月点点让人勉强能看清物体的轮廓,裴明疏上来没有一眼看到莫尹,他没有开灯,脚步慢慢向前,走到那扇幽暗的小门前,手掌轻贴在门上,不知多少迟疑犹豫后才慢慢打开了那扇门。 狭窄黑暗的地方,莫尹正躲在里面,脸朝里地靠着墙面。 门被打开,他也浑然不觉。 裴明疏一点一点俯下身,手掌贴在莫尹的肩头。 莫尹轻抖了一下,他没回头,低声道:“裴清。” 裴明疏没发出声音。 “你回来了吗?” “对不起,我又犯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 “他不是真的喜欢我,他只是可怜我,只有你才是真的喜欢我,我知道的。” “裴清,你要出国吗?你带我一起走好不好?” “你别不要我,我一个人好害怕……” 贴在他肩头的手环住了他,双臂结实有力地将他紧紧缠绕,莫尹的脸颊靠在他的肩头,呼吸均匀而安心,慢慢地竟然睡着了,睡得很安静也很踏实。 裴明疏眼眶刺痛无比。 他没有办法弥补。 他不可能弥补。 他的愧疚是他自己的,莫尹不欠任何人,他不能因为他的感受而擅自选择轻轻揭过,他也没有这个资格去放过任何人…… * 裴清从调查局出来的日子正是A大寒假的最后一天。 傍晚时分,半山公路两面的树木一年四季都是绿的,只是春天来临时,那绿便格外鲜妍,车上,裴明疏紧紧握着莫尹的手,像是要给他传递力量。 莫尹回裴宅之后,他只要在裴宅就一直都陪着莫尹,家里佣人或许都有所察觉了,短暂惊讶之后便一切照旧,毕竟裴明疏的事没人敢置喙。 丁默海坐在前排副驾驶,脸色绷得紧紧的。 和佣人不同,他一直跟在裴竟友身边,说是秘书,其实也算半个管家,对裴明疏和莫尹的关系他忍不住要皱眉。 即使刨去裴明疏的身份地位,就当两人都是普通人,这也实在太不相配了。 更可怕的是,丁默海的脑海里竟忍不住又将裴清和莫尹也联想到一起。 他越想越心惊,干脆强迫自己先不要去想。 毕竟,今天最重要的事是接裴清回家。 钢笔笔尖快速滑过,裴清签完了字就走出了门。 调查局的环境其实不算糟糕,他这几天单住一间,除了空间略显狭窄,其实和在小木屋里也差不多。 当然,也没有莫尹。 调查局门口停着的漆黑车辆,车牌裴清一眼认出,丁默海下车站在车边微微弯腰,“二少。” 裴清静静看着紧闭的车门,脸色看不出喜怒。 丁默海道:“大少让您坐后头的车。” 裴清原地静立了一会儿,转身上了后面的车。 丁默海轻叹了口气,夹着胳腋下的牛皮纸袋径直往调查局里面走。 这牛皮纸袋是早上裴明疏亲自交给他的。 “大少,这是?” “裴清的解释材料。” 丁默海心说裴清这都出来了,还需要提交什么解释材料,不过想想总是要把这个事情结清楚才好,下楼时他碰到了厅内的莫尹,丁默海有一瞬觉得有点奇怪,好像这两天他每次来裴家都会碰上莫尹,尤其是他从楼上下来的时候,就好像是莫尹在特意等他似的。 丁默海那时还不知道莫尹和裴明疏是那样的关系,神色如常地招呼了一声,“小尹。” 莫尹也跟他打了个招呼,“丁叔。” 丁默海道:“今天你也一起去接裴清?” 莫尹“嗯”了一声,视线落在丁默海手中的牛皮纸袋上,“丁叔,你拿的是什么?” “裴清那个案子的解释材料,”丁默海道,“今天过去把这个案子清掉。” “那就好。” 丁默海神情欣慰,道:“等裴清回来之后,你们兄弟好好聊一聊。” 莫尹笑了笑,又“嗯”了一声,“我们……是该好好聊聊了。”,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 34. Chapter 34 自爆卡车【滴嘟…… 莫尹的手修长、单薄微微歆发着凉意,裴明疏一直牵着他的手,用自己的体温一点点温暖了他的 裴清从调查局出来的时候莫尹脸探向车窗玻璃,一直看着裴清的方向,手掌微微发抖 他看得很专注,神情异常沉静。 裴清上车他的脸也跟着向后转动,等彻底看不见裴清的身影后他才慢慢回过头 他表现得很克制,回过头还对着裴明疏笑了笑 裴明疏也对他淡淡一笑。 那天在阁楼发生的事莫尹睡醒之后好像就忘得一干二净了但是明显精神好了许多裴明疏不动声色地观察他,不确定他这是好转了还是更坏了,想或许没那么糟,后来佣人向他汇报,说看见莫尹好像在偷偷收拾行李 裴明疏听完后,一言不发地抬了抬手,坐在椅子里良久不动 远远的,裴宅的轮廓已渐渐映入眼帘,那如女王皇冠一般的建筑高贵优雅地伫立在半山腰 沉重的铜制大门由人力推开,两辆车一前一后地进入宅内 裴明疏仍握着莫尹的手,莫尹平静地由他握着,只是脸已经又转向了车窗看向后头,又慢慢转了回来,他的呼吸快慢不均手指也在微微发抖 他或许也知道自己这样是不正常的,可却无法控制自己 裴明疏紧了紧手掌,温声道:到了,我抱你下车。“ 莫尹没说话,他从一早上开始就很沉默。 车门打开裴明疏脚踩在地面回头,裴清也下了车,向前车看去 对于裴明疏的发难。他其实是有心理准备的 友成愿意接受合达的收购,这是裴明疏在事业上的失败,接受收购之后,或许他和合达的交易就会曝光 到时候,他这位“正人君子”的兄长又会怎么做呢? 当调查局的人出现时,裴清感到很平静,甚至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所以其实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所调的正人君子,只是还没逼到那个份上罢了 殊途同归,全都一样没有谁比谁高尚 裴清看着裴明疏抱了莫尹下车,内心依旧是很平静。 裴明疏是失败者,他也一样是失败者。 这里没有任何一个赢家 轮椅缓缓推动,裴明疏没看裴清,径直推莫尹进入裴宅,没过一会儿,裴清也跟了上去。 厅内静得出奇 裴宅的佣人一向安静隐匿,但今天却是真的一个都不见了,整个裴宅安静空旷得可怕,乳白的大理石地面让整个空间显得纵深更长,大门开着,四面户阳光也很好,光线互相纠缠反射,这地方好像没有入口,也没有出口,只有无边无际的光亮。 裴明疏停下脚步,手从轮椅上放开,又轻轻拍了下莫尹的肩膀,随后转身看向不远处兀自站立的人。 裴清面无表情,和一年前相比他好像一点都没变,又好像变得已经让裴明疏认不出来。 不只能说,他们俩兄弟从来都没有互相了解过。 裴明疏缓步走到裴清面前,“这一下是替友成打的,“话音落下,拳头狠很地打在了裴清的腹部,裴清闷哼了一声,微微弯腰后手臂横在腹问,眼下居然浮现出淡淡笑意,“裴明疏,你配吗?“ 他虽然这么说了,却没有还手,任由裴明疏又揍了他一差,这一姜揍在裴清的脸上,将他打得歪斜后退了几步 “这一下是替莫尹打的,” 裴清站稳了,视线越过裴明疏的肩膀,看到了裴明疏身后静静看着他们的莫尹 莫尹的眼神很奇特,一点情绪都没有,玻璃珠一样剔透地反射出他们两个, 裴清什么都没说,回身向裴明疏的脸上也狠很揍了一差 兄弟俩沉默又狠辣地向对方挥差,拳头撞击身体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异常刺耳 莫尹手撐着轮椅扶手,看两个男人如因兽一股对自己的兄弟痛恨挥拳,倒下又爬起,像是恨不得让对方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他看得目不转睛,眼睛直勾勾的,嘴角微微颤抖斗,呼吸也变快了, 血液飞溅在乳白色的大理石地面,星星点点像开的花,莫尹将轮椅推近,仰着脸看裴清提膝撞向裴明疏的腹部,又被裴明疏狠很一莘揍在侧脸. 两个养尊处优多年的贵公子动起手来也没了体面,身上名贵的西服很快就变得皱巴巴,俊脸上也全挂了彩, 裴明疏从小到大从来没打过架,他学花艺、马术、弹琴、文学……这些一切优雅美好的事物,暴力对他来说是如此低级,上次在手术室外他也是被动还手,今天他却是主动地一拳接着一拳毫不留情地往他这个亲兄弟身上砸。 裴清因为父不详,从小就饱受非议,他早就习惯了用拳头说话,到裴宅以后才渐新戒了,他接受了规训,企图让自己看起来更高贵,可他还是失败了,一拳一拳地往裴明疏身上砸时,他眼中全在叫割着刻骨的怒与恨。 他们一直相安无事地相处了快十年,到今天终于由衷地希望对方从未存在过。 两败俱伤 裴清半跪在地,太阳穴处轰鸣不断,整个头都在眩晕,嘴角血液都滴在了地面. 裴明疏半佝着腰调整呼吸按紧发疼的胸肺,抬手指去了嘴角的血迹,慢慢直起身,抽出衣服里的手帕擦了下手,稍微整理了下衣服后,转头看向莫尹 莫尹眼神直勾勾地看着他们,双手紧紧地握住轮椅扶手,手背上青筋是起, 裴明疏过去,单膝微簿在莫尹面前,一张伤痕累累的脸上居然还带着淡淡温和的笑意,用鼓励的眼神看着莫尹,“你看,他也没那么厉害, 莫尹伸出手,将掌心轻轻贴在裴明疏的脸颊上 裴明疏额骨青紫发烫,有汗水也有血迹 我已经提交了全部材料证据,“裴明疏每说一个字,都感觉到从腹部到胸口都刺痛着,可他的灵魂却渐渐感到轻松,“他会得到应有的惩罚。 莫尹静静地看着裴明疏,眼瞳剔透地映岀他温柔而决绝的表情。 裴清闻言嗤笑了一声,仰头,齿缝间血丝淋漓,“裴明疏,你说的这么冠冕堂皇,那你呢?你的恶罚又在哪? 裴明疏淡淡道:“调查局的人很快就会过来,希望你在里面能好好反省。” “反省?是,我是该好好反省,“裴清单手向后一撑也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看着莫尹,人微微向后仰,似以要坠倒,眼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伤痛,眉骨的伤口血迹慢慢往下流,他又笑了笑,“像我这样的人,是不是生来就应该什么都不配得到 隐隐的,莫尹感觉到世界正在晃动。 可很快,这种晃动就停止了 这是由两股力量支撑的世界,即使一股力量快要被击溃,另一股力量还在保持稳定,这个世界就不会崩 那就是时候了 莫尹收回了贴在裴明疏脸上的手 裴明疏心头微微一揪,他这样做还是对莫尹没有帮助吗?“小尹? “我觉得裴清说的很对,“莫尹温声道,“你审判了他,谁来审判你呢?“ 他的声音还是很轻柔,只是语气是裴明疏从未听过的一种很奇异的,像是冷静,可比起冷静,更像是冷酷,毫无情绪的冷酷 裴明疏时怔住,他微微皱起了眉,眼中有些许担忧,“小尹。“ 莫尹推着轮椅离两个人远了一点 他怕等会世界爆炸的时候会溅到他。 斜三角的位置,可以满足莫尹同时观赏两个人表情的需求,他满意地双手交叠,向后靠在轮椅上很舒服地坐了,笑盈盈道:“看你们狗咬狗,可真是有意思。” 裴明疏和裴清几乎同时瞳孔一维 在这个世界里,莫尹在他们面前从来没有说过说过一句难听的话,一个粗俗的字眼,他总是那么柔弱、单纯、可怜、无害,而此时他一面笑一面说道:“给点反应啊,怎么都像死人一样没表情?“ 厅里静得出奇,两人连呼吸声都屏住了,裴明疏率先回过了神,“小尹…… “别叫我小尹,成天小尹小尹的,“莫尹直接打断了他,“听着想吐。 裴明疏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脸还是一样的脸,可是莫尹说话的语气、神态全都变了,看上去简直就像是另一个人,他身上那种柔弱单薄的气息也随之一扫而空,眼角眉梢尽是锐意,一点精神恍惚的影子都没有了 “裴明疏,其实你不该怪裴清的,“莫尹微笑道,“是我让张华超在那个时候打电话给裴竟友,让他来看看他的好儿子是怎么对着被他害成残废的人像条发情的狗一样求欢。” 他说话的时候不紧不慢,每一字每一句缓缓送入裴明疏的耳朵,内容越来越可怕,几乎颠覆了他所有的认知,裴明疏感到浑身血液都要结冰,又像是有一团火砸进了肺腑,火焰燎原,点燃了他全部的神经 “也是我让张华超故意接近你,引诱你出卖友成的财报。“ 莫尹很有礼貌地转动视线。看着裴清的眼睛道。 裴清睫毛上一片鲜红粘腻,神色僵硬,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地看着莫尹,任由那些血渍滴入眼球。 “哦对了,裴明疏,你的方案也是我故意泄露给裴清的,他以为是我写的方案,为了让我开心,才把你方案里的东西加到了自己的方案里,其实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裴清,你也别误会,我从来没有为你抱过不平,我就是想让你明白你在这里什么都不是,好心甘情原地成为我手中可利用的一颗棋子。“ 莫尹语速飞快,兴奋不已,眼睛里全是光亮 裴清定定地看着莫尹,莫尹说的太多太快了,犹如利箭连续发射,扎在身上,都让他有点分不清到底哪一道最疼,哑声道:“合作案的事是你故意的……不是为了帮我……” “当然。” 莫尹道:“你不会真的以为我是因为爱你吧? 莫尹说完像是有些忍俊不禁,他“噗嗤笑了一声,抬手摩学了下鼻子,“抱款,“然后又哈哈笑了一声,“对不起对不起,我严肃点,“他竖起手掌做了个停止的手势,对着裴清血红一片的眼睛一字一顿道:裴清,我从来没有爱过你, 裴清的大脑一片轰鸣 他的目光和莫尹短兵相接,莫尹的眼神告诉他一一这是真的,而且这或许是他唯一一次在他面前真话。 于是,许多幕场景在裴清的脑海快速滑过 那些相依相偎沉默的陪伴、会心的笑容、深夜的吻… 全都是假的?全都只是为了利用他? 裴清不由失神,禁不住用手按住钝痛的腹部,腰身微微弯下,终于有点支撑不住地单膝跪在地上,他轻轻咳了咳,喉头腥甜滚动,被他忍耐地强制压回 “小尹“裴明疏似终于彻底回过了神,他的声线还是很平稳,“你怎么了?” 莫尹笑了笑,“什么怎么了?你是不是又以为我病了,哦,那是我装的,装得还不错吧?比起装作喜欢你的样子,哪个更逼真? “对了,你今天早上好像刚宗手把你的第弟、你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剩下的亲人给送进了监狱,“莫尹轻快地一挑眉,裴明路,恭喜你,做儿子、做兄长,你统统都做得很失败 裴明疏感到自己身上的疼痛都麻木了,面颊漆烫发热,拿心冰凉 “裴竟友的命可真好,他死得早,没机会亲眼看到你们兄弟俩是怎么被我玩死的,“”裴明疏,裴清,你们这一对兄第,两个童货,被我一个残魔玩得团团转一 恶意从他的灵魂里飘散出来,如同一个残忍的阴影般笼置在他的上空,以面前人的悲惨为笑料,愉快地接腹 莫尹伸出双臂,如同邀请他们进入他的世界一般,面上带着他在这个世界里最真心的笑容,轻声道:“真该去死。“ 世界剧烈晃动,周通一切的建筑光线都在斯扯变形,他面前的两个人却像是一无所知,只是那么定定地看着他,脸上的神情充满了无尽复杂的情结,莫尹的心情像坐上了过山车般不断攀升,双眼带着笑意地盯着两人,要来了吧?他最期待的世界崩溃。力量这么强大的两个人,前满起来也一定比那些责假的小世界要美 丽多了,远远的,大喊的声音,急匆匆的脚步 扭曲的世界里闯进了个人 他同样也是扭曲的,眼鼻都在移位,但他也同样浑然不觉,举着手里的牛皮纸袋焦急道:“这里的材料不对!“ 裴明疏慢慢转过身。 丁默海斑白的头发都跑乱了,呼吸急促,眉头紧皱,隐海道:“大少,您是不是给错了?这里面的材料会让二少坐牢的,你们可是亲兄弟… 世界的扭曲慢慢停止了 裴明疏从丁默海的手里把牛皮纸袋抽走,他重新转过脸 莫尹脸上的笑意已经渐渐淡了 “是搞错了吧?”丁默海道,“幸好我提交之前拿出来看了一眼,”他这时候才注意到裴明疏脸上有伤,奇怪,他刚刚怎么好像什么都没看见一样,他惊呼道:“大少,您的脸怎么了?“他扭头看向裴清,“二少,怎么你也…… 他来回看了两人几眼,注意到了地面四处都是血迹后倒吸了一口凉气,最后才又看向不远处的莫尹 他激动道:“不是说好了好好聊聊吗?怎么搞成这样?” “老丁,“裴明疏中着他的方向偏了偏脸,眼睛仍直直地看着莫尹,“你回去吧,我们…还没聊完。” 像是在应和他的话,裴清扶着膠盖直起身,提步一瘸一拐地走向了莫尹 35. Chapter 35 坚持创人 莫尹在训练时表现得很老实, 做坏事—被抓包—寄,严格按照流程,很快就通过了训练。 等到正式进入任务世界后,莫尹就开始随心所欲了。 第一个任务世界里, 他直接捅了主角一刀, 一般反派对主角捅刀也是挺常见的,不过他捅的是主角的脖子, 喉管, 前后一刀贯穿, 干脆利落, 血溅了他一身, 系统的尖叫声比那血飙得还高。 “协调者, 你……您这是在做什么……” “他说话挺没劲的,不想听了。” 系统:“……” 系统:“协调者,这不在任务范围内。” “是吗?那就是我手滑了。” 系统:“……” 莫尹一边用湿毛巾擦脸上的血迹一边等着任务失败,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马上主角又站了起来, 整个任务世界瞬间从普通的都市故事变成了都市传说。 莫尹微一歪脸,“什么意思?他升级了。” “尊敬的协调者,”系统强调道,“主角是有主角光环的, 您作为反派是不可能杀死主角的, 他现在变异了, 成为了超能力者。” 莫尹“哦”了一声,闪身避开拔了喉咙里的刀来报仇的主角,抄起一旁的剪刀一个灵活的起跃直接把剪刀插进了主角的头顶。 “超能力者啊,那耐操,可以多玩一会儿了。” 系统:“……”救救它, 救救它,到底谁来救救它????!!! 后来是莫尹自己玩腻了。 这些任务世界里的“人物”在莫尹眼里很假,有些都穿模了,他的精神力太强,像这种级别的任务世界在他眼里就像2D平面一样,砍主角跟剪纸差不多。 既然反派没有办法消亡主角的身体,莫尹决定击溃他们的灵魂。 这也太简单了,他们的精神力相差太大,随便一压迫,主角马上就承受不住自爆了。 后面的任务世界全都差不多。 差不多的主角、差不多的虚假、差不多的爆炸,任务失败后被联盟批评。 除了爆炸的瞬间有点乐趣之外,其他事情对莫尹来说都已经麻木了,他已经忘了还有“主角光环”这种事。 好吧。 这个世界不仅力量强,主角光环也够顶,能保住主角的身体不死,还能在关键的时候救主角一次。 莫尹扶住额头,手指在额头慢慢滑动,裴清高大的阴影笼罩着他,莫尹很沉得住气地不吭声。 自爆卡车之后,世界还没崩,根据他的训练经验,那应该就是要到他还没在任务世界里体验过的“哇哦,这下寄了”的阶段。 也都是体验,都是经历,说不定也会很有趣呢。 莫尹把手指从眼上微微移开一点,抬眼,睫毛下漆黑眼珠清凌凌地观察裴清。 裴清被揍得很惨。 裴明疏显然是以为他被裴清搞出心理疾病了,正义执行下了狠手,裴清眉骨、颧骨、嘴角全都一片青紫,脸上血迹斑斑的,也分不大清到底是谁的。 对裴清来说,应该还是算很崩溃吧?自己全然地被当作棋子,这应该是裴清最痛恨也最令他感到痛苦的事情。 所以现在这个世界是裴明疏的力量还撑着?因为至少还没把自己的亲兄弟给送进去?就剩了那么一点没崩? 那也未必就是他输了,裴明疏的防线估计也就摇摇欲坠剩那么点了,他再琢磨琢磨,多刺激一下,说不定这世界还是得崩,他仍然有胜算。 裴清俯身下来,双臂按在轮椅两侧,瞬间血腥的味道就包裹住了莫尹。 莫尹脸上神情不变,嗯,这血腥味也比那些世界的味道正,好闻、带劲。 四目相对。 裴清发现莫尹竟然一丝情绪都没有,愤怒、悲伤、怨恨,什么都没有,只是镜子一般反射出一个看似平静实际隐隐有些癫狂的他自身。 经历过本世界进一步学习的莫尹不敢妄下判断面前的裴清现在会作出什么样的反应,毕竟上次裴清的反应他就没料到。 结果这次裴清的反应他也还是没料到。 “你真的,”裴清盯着他的眼睛道,“从来没有喜欢过我吗?” 莫尹听到这个问题差点没喷出来。 他利用他、陷害他、把他爸气死,让他们公司被收购,还想把他送进监狱里蹲上个三五年,结果他最关心的是“他有没有喜欢过他”。 莫尹小手指挠了挠额头,抬眼道:“裴清,你知道你为什么怎么都赢不了裴明疏吗?” 裴清嘴角伤口鲜血淋漓,他的痛感却并不怎么强烈,全部的感受都被内心的索求给绑住了,听到莫尹的反问后整张脸的五官都绷紧了,双眼死死地盯着莫尹。 莫尹好心解答,“像裴明疏就不会问这么傻的问题。” 裴清甩开手臂直起身,轮椅都跟着哐啷摇晃了一下。 莫尹挑了挑眉,从裴清细微颤抖的背影看得出裴清真的是心态崩了。 丁默海刚才就被裴明疏支走了,裴明疏还站在门口附近,背着阳光,脸色晦暗难辨地看着他和裴清对话。 莫尹以不变应万变,稳稳当当地坐在轮椅上。 裴明疏的运气可真够好的,丁默海这么一个尽职尽责的工具人凭什么敢不经允许打开裴明疏交给他的文件?主角光环原来是这么不讲道理的玩意么? 接下来裴明疏又会怎么对他? 以他对裴明疏的判断,裴明疏应该不会揍他,当然也不排除他判断失误,毕竟他对裴清的行动就有过一次误判。 莫尹感到一种未知的刺激感,隐隐地又调动起了兴奋感。 他为什么要把世界搞崩?就是喜欢看负有强大能量的主角崩溃绝望的样子,那让他感到由衷的愉悦,这就是他的兴趣、他的欲望,让他觉得活着还有点意思。 现在这种未知的感觉,也很有意思。 裴明疏一点一点地向莫尹走近,他的脚步还是很稳当,脸跟裴清一样,都血迹斑斑的全是伤,他站到莫尹面前,莫尹很坦然地看他,一点也没有作恶后的愧疚感。 “合作案是你故意泄露给裴清的?” 莫尹觉得有点好笑,这俩兄弟怎么都喜欢问一些他已经回答过的问题。 “对啊,”莫尹也没再辩解,自爆过后再想办法找补挣扎那就是纯粹给人看笑话了,“我故意的,偷了你的方案给他,让你误会他心术不正,也让他看清楚自己在这家里是个什么身份。” 裴清本来正背对着他,闻言又转身看了过来。 莫尹察觉到锐利的视线,右手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点了下额头,对着裴清的方向轻轻飞了一下,“不用谢。” 裴明疏觉得很不可思议。 他想起那天在花园里莫尹面对他的怀疑哭得撕心裂肺、难以自已,又是变相表白又是决绝离开。 那会是假的? 那居然全是假的? 裴明疏定定地看着莫尹,一方面他怎么都不敢相信莫尹在他面前的一切都是假的,另一方面他看着眼前这个完全陌生的莫尹又好像不得不接受现实。 “那天在莫家,你也是故意的,知道……”裴明疏顿了顿,目光仍是很柔和地笼罩着莫尹,“……会来。” 又问他说过的事了。 莫尹点点头,“是的,”他补充解释,“不是我知道你爸会来,是我特意通知他的。” “我做了两手准备,”莫尹认真道,“算算时间,他和裴清应该差不多到,不过有前后也没事,他先到,那他被你气死,裴清先到,那他被你们俩一起气死。” 假设裴清先到,那估计兄弟俩也少不了一顿掐,裴竟友要是上来,莫尹就给他好好哭诉哭诉他们三个的情感纠纷,保证狗血又管饱,能直接让裴竟友快乐升天。 其实他对裴竟友没感觉,只是觉得裴竟友的死能最大程度上激化兄弟两人的矛盾,如果那天裴竟友够命大还是不死,他不介意再来点更刺激的让裴竟友多开开眼。 莫尹的表情在裴明疏眼中很难以形容也很难以理解,他说这些事的时候,一点情绪波动都没有,仿佛他平常那些忧郁脆弱、喜悦悲伤全都是假的。 真实的莫尹就是这样,他的眼睛没有内容,从里面望进去的整个世界都是空的。 他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 裴明疏扬起手。 莫尹微微屏住呼吸,裴明疏手掌向着他的脸——盖在了他的眼睛上。 莫尹还睁着眼,睫毛慢慢地眨动,只看到若隐若现皮肤后的血红世界。 * 莫尹回房间了。 裴明疏推他回去的,一路上什么也没说,把他送回房间后,就把门关上走了。 莫尹过去开门,发现门被反锁了,心说兄弟俩怎么都爱玩把人关起来那一套。 手从门锁上放下来,莫尹自己推着轮椅去给自己倒了杯水。 给俩傻子支教那么久,渴了。 莫尹不紧不慢一口一口地抿着温水,窗外阳光正好,正中午,温度也适宜,莫尹静静看着窗外星星点点的白色花苞,想裴家俩兄弟接下来会怎么做,这一口气让他们缓过来了,他还有没有机会把这两个人搞得崩溃。 没有精神力的辅助,学习到的理论知识在这里似乎也并不完全适用,莫尹认真地思考着,他自认已经打碎了裴清和裴明疏的根,裴清的骄傲、裴明疏的自我,已经全被他消磨得干干净净,也就最后丁默海忽然出现的转折,还吊着裴明疏那一口气,让他觉得自己犯下的错误还有挽回的余地。 那一口气,又能有多长? 等裴明疏反应过来自己所有的付出关怀全都被人辜负,从头到尾都在被欺骗、被愚弄,被搞得公司易主、父亲早亡、兄弟离心……这怎么能撑得住? 莫尹又喝了口水,希望裴明疏死也得死他面前,他不想错过任何美好的瞬间。 莫尹就这么从白天一直等到了晚上。 中间佣人还来给他送了个饭。 门打开,餐车溜进来,迅速又带上了门,连脸都不敢露,好像莫尹房间里关的是什么毒蛇猛兽。 外面天渐渐黑了,星月攀爬,花园里笼罩着一片洁白的银色光芒。 莫尹吃也吃了,喝了喝了,推着轮椅在房间里兜了好几圈,拿手机给裴明疏和裴清都发去了“亲切”的短信问候,两个人都没回,世界很稳定,说明也还没死。 真耐操啊。 这是他见过精神力量最耐操的主角。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都开始有点欣赏裴明疏了。 门被推开的一瞬间,莫尹就很敏锐地转过了脸,他转头的动作、表情机敏而警惕,和裴明疏印象中的那个羞涩可怜的莫尹简直判若两人。 裴明疏脸上的伤口都已经经过了处理,衣服倒还是那套。 他慢慢走来,莫尹上下打量观察,感觉裴明疏的精神状态还比较稳定,顿时又有些失望。 裴明疏在他轮椅前停下,如往常一般蹲下,和他平视。 “莫尹,”裴明疏道,“你一直都在恨我们吗?” 莫尹想了想,按照他本人的意愿来说,他当然不恨,他对这些主角没有任何感情,他是自然人,很难对人和事有什么特殊的情感连结,他只是喜欢看世界崩溃陷落,这些人绝望哀嚎的样子,其实他们更像是他的玩具,应该都能划在“喜欢”的范畴,尤其是这个世界这么真实,俩兄弟可以算是他的“高级玩具”了。 不过站在人设的立场上,莫尹给出了答案。 “我恨的是这个不公平的世界。” 裴明疏抬起手,仍然如从前一样轻抚了抚莫尹的头顶,“这世界本来就是不公平的。” 莫尹冷道:“去你妈的。” 裴明疏竟然还笑了笑,“你真的很聪明,不过有件事你确实想错了。” 莫尹心说确实,他漏算了该死的主角光环,差一步就能看到爆炸的艺术了。 裴明疏凝视着他的眼睛,淡淡道:“其实我有时候也会犯傻的。” 莫尹愣了愣。 裴明疏道:“你喜欢过我吗?” 莫尹:“……” 这些人还真是比他想象当中的还要复杂得多得多。 俩兄弟被他伤成这样,不跟他算账,怎么净执着于这种事? 这重要吗? 他看着裴明疏的眼睛,发现这个问题的答案对他们来说好像的确很重要,裴明疏眼底的光芒隐隐和裴清重叠。 既然这样,那就试试吧。 莫尹启唇,缓缓道:“当然……”裴明疏的眼睛似乎正在不受控制地追随着他的唇畔,他是想听到肯定的答案吧?可惜像他这样天生就爱跟力量强大的主角作对的反派,是不可能让主角听到他们所想要的答案的,“……没有。” 话语轻轻落下。 裴明疏闭上了眼睛。 莫尹又隐隐感觉到世界波动了一瞬。 这次终于是轮到裴明疏了吗?裴明疏最不能接受最崩溃的事情竟然是他从来没喜欢过他? 莫尹在思索中继续努力,“从第一次见到你,你那种目中无人高高在上的样子就让我无比厌恶,如果不是为了看你们兄弟怎么自相残杀,我根本就不会接近你,你在我眼里也只不过是一颗棋子,跟裴清没有任何区别,不,你比裴清更让我恶心,因为你太自以为是了,你怎么会觉得我真的会喜欢上你?别开玩笑了,你们是裴竟友的儿子,我只想你们全都去死——” 裴明疏半蹲着,一直低垂着脸,轻闭着眼,静静地听着。 世界仍在波动,但幅度很小,莫尹怀疑是不是自己还骂得不够狠,预备接着输出时,门口传来一声冷冷的嗤笑。 莫尹循声望去。 裴清盘着手侧靠在门边,唇角讥诮地勾,“我说了,你也不会比我强到哪去。” 莫尹:怎么裴清的能量又变稳定了? 俩兄弟在这种时候倒是开始互相扶持了?可真TM够离谱的!,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 36. Chapter 36 牛逼的世界 莫尹难得地想在任务世界里主动联系联盟告诉科技研发部门不用忙了,你们要的永动机模型有了 裴明疏缓缓站起身 莫尹仰头看着一前一后身形高大的俩兄弟 裴明疏深深地看了莫尹一眼,转身高开和门口的裴清错身时偏过脸低低地说了什么,莫尹听不见只见裴清又勾了勾唇角,侧脸都看得出嘲讽的意味放下手就朝着莫尹的方向走来。 裴明疏带上门 裴清在莫尹面前蹲下,“我刚才在上面和他打了个赌。 莫尹信不问他们赌的是什么,不给裴清拿捏他的机会。 “我们打赌如果你对他有那么一点点好意,”裴清凝视着莫尹的眼睛,“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 莫尹笑了笑丝毫没有表现出懊悔的样子,他满脸兴味道:“我花了这么大的力气把你们整成这样,怎么可以当一切都没发生过?”他伸手轻拍了拍裴清的脸颊,吐出的气息芬芳柔和,“都给我记牢了。” 他话音刚落,裴清的手掌就掐住了他的脖子 一年多的瘫痪时间足以让一具健康又富有活力的身体变得孱弱 脖子白皙而修长,单手手掌就可以整个掐住,薄薄的皮肤下血液流动在青筋暴起的手掌下彰显着脆弱得仿佛不堪一击的生命力 当然裴清知道当他脱去这身衣服时,会显得更破败不堪。 这样看上去毫无攻击力的人却能如此工于心计,把他们骗得团团转,一点点将他们蚕食殆尽。 “是调查局的伙食太糟糕了么,怎么一点力气都没有? 还在笑着挑衅 裴清眼中赤红一片 他从来什么都没有,还生下来就仿佛欠了这个世界,活着的每一天都在还债,好不容易有人出现在他的身边,全身心地依赖他、相信他、偏爱他…… 可那是假的,全都是假的 莫尹手掌紧紧地攥着轮椅扶手,面颊和脖子全都染上了窒息的粉,可他不求饶,也不去掰裴清的手,嘴角还在轻轻向上翘 疯子 裴清放开了手 莫尹仰着头,空气飞快地进入肺腑,他重重地呼吸着,刚要继续嘲笑裴清的软弱时,后颈又被擻住了,一股大力将他整个人往前推动。 腥甜的血重重地贴上了莫尹的唇,莫尹微微一愣,他睁着眼睛,和裴清那近在咫尺的眼睛直直对上。 两人对视着,似乎谁也看不懂谁 在莫尹想着该采取什么样的反应比较合理时,裴清已经闭上了眼睛,舌尖重重地撬开了他的唇。 嘴里瞬间就弥漫上了铁锈味。 裴清的舌头强硬地搅动住他的,莫尹反应过来,伸手去推裴清的肩膀,裴清盖住他后颈的手愈加用力,将他使劲地往他这面压。 唾液混合着血从两人的唇角溢出,蜿蜒扭曲地来不及吞咽。 呼吸凌乱急促,两股气息像是在插斗打架。 莫尹合上牙齿,想咬他的舌头,裴清却像是有先见之明般藏了出去,牙齿清脆地碰撞了一声,裴清沉着脸看向莫尹,如果他再稍微慢那么一点,他毫不怀疑莫尹会咬断他的舌头。 嘴唇上全沾了裴清的血,莫尹舔了舔唇角,眼睛嘲弄地看着裴清,“又发情了?“ 裴清也微一勾層角,凤眼中冷漠的恶意,我看你也挺乐在其中的。“ “那说明你伺候得不错,我来奖励你。“ 莫尹狞笑着,迅速地伸出手抓住裴清的头发狠很往下一损。 裴清揪住他的手腕,一把将他整个扛起。 小腹撞在坚硬的肩膀上,莫尹干呕了一声,手掌仍揪着裴清的头发不放,“裴清,你除了比我健康之外你还有什么?如果我的腿没有残废,你连我的一根脚指头都不配碰。“ 裴清的回应是把他狠狠摔在了床上 床很软,但莫尹从麦清的肩头摔下去,后脑勺砸在床上,也是头量了一瞬,他收拢意识睁开眼,甩掉掌心的几根短发,正看到裴清在脱衣服,面上冷冷的,“那可真是委屈你了。“ 莫尹心说教科书在感情和性上面是真TM死板 怎么这种情况还要发生关系? 莫尹搞不懂他是该拒绝还是该躺平享受算了,但秉持着“反派当然要和主角作对”的原则,莫尹还是撑起手臂费力地向后挪着 莫尹下半身瘫痪之后,上半身也因为缺乏锻炼迅速变得单薄赢弱,他用了很大的力气,咬着牙也只拖着残废的身体后退了一点点,两条长腿就是他身上的累赘,修长却无力地跟着他向后挪,在丝制的被面上留下一道道挣扎的痕迹。 裴清脱了上身的衣服,露出一身结实的肌内,他身上也是淤血重重,腹肌壁垒分明,青中带紫,随着呼吸缓慢起伏, 裴清俯下身,两只手一左一右地按住莫尹的手掌,这样莫尹就完全没办法逃出他的手掌心了, 裴清认真地打量着莫尹,像是第一次见到莫尹一般 这是一张俊美秀丽的脸孔,看上去仿佛天生无害,眼珠剔透得仿若有着金属质感般的冷 “跟我睡,你是什么感觉?“裴清慢祭斯理道,没等莫尹回答,或者说也不需要莫尹回答,他更像是在自言自语,“跟裴明疏睡,你又是什么感觉?“ “恶心?想吐?“裴清的手掌压着莫尹的手掌,力道越来越重地嵌入被中,鼹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莫尹,“还是一边恶心得想吐一边又爽得要命,“ 莫尹滚了滚喉结,冲裴清的脸上吐了口唾沫。 裴清眼睛都没眨一下. “我在心里承诺过会照顾你一辈子.“ 莫尹神情不变,没有丝毫感动,“谁需要你照顾?“ 裴清也是神色不变,淡淡道:“你骗我是你的事,我不会违背自己的承诺。 莫尹: 他知道裴清多多少少有点偏执,不过他真没想到裴清的偏执程度已经这么深了 在自然人的世界里,所有的情绪都有标尺—好感度、恶感度、黑化度……人的情绪感情都是可以被量化的 他已经理解到了爱与恨能在这些人的心里共融。 但共融以后,难道就不能剥离吗? 把爱减掉,不就只剩下恨了吗? 可这些人看样子是做不到的,他们被复杂的情绪所控制左右,没有办法做到像他们自然人那样自如地控制自己的情绪。 看上去还真有点可悲 裴清察觉到莫尹眼神中的思素迷高,甚至还有淡淡怜悯,他心中那些被撕社搅烂的部分又不知死活地轻轻动了一下 裴清低头,轻轻在莫尹嘴唇上亲了一下 莫尹没说话,也没反抗,就那么歪着脸有些许迷茫地看着他。 为什么都已经这么可悲了,裴清身上的能量还能这么坚持地稳走呢? 裴清道:“你可以反抗。“ 莫尹眼神微微聚焦。 裴清冲他笑了笑,语气又转冷了,“不过反抗应该也没用。 莫尹没有反抗。 因为反抗的确没什么用,无用的抵抗只会满足敌人的恶趣味。 所以莫尹只是很淡漠地扭过了脸。 裴清放开控制他的手,又捏着他的下巴转了回来,“看着我。“ 莫尹伸手想给他一巴掌,裴清抄起一边脱下的衬衣,将他的手腕缠住向上挂在床头的壁灯上。 莫尹又冲他吐了囗唾沫,“杂种。“ 裴清脑海中的血液有一瞬沸腾 莫尹看到他脸上的表情,轻轻笑了笑,“戳到你的痛处了?“ 裴清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一把刀插着,插得太深了,他自己都不敢去拔,下手的人却毫无顾忌,嬉笑着把刀子在他伤口处打着旋,企图让他更加鲜血淋漓。 “你真的这么恨我们?“ “不恨,“莫尹挑眉,无所谓地笑,“就是好玩。“ 裴清也笑了笑,“好,那我们就多玩一会儿。” 裴清一直在观察莫尹的表情 他先是看上去混不在意,慢慢的,就抿住了唇,他抿得很用力,下巴皮肤都发白了,被束住的手腕粉白一片,手掌紧紧地握成拳,又控制不住地展开、发抖。 渐渐的,他的眼神开始涣散,手拿也松了劲道,手指尖随着呼吸一颤一颤的 裴清靠在他耳边,湿润地舔吻他的耳廓 莫尹闷哼一声,眼睛重新聚焦地看向裴清。 裴清受伤的脸上挂着细密的汗珠,眼珠漆黑浓重,头发尖猛烈地甩。 莫尹张开唇牙齿雪白,粉色的口腔打开,不规则的呼出灼热的气息 一切都好像一如往昔,但却又什么都变了 后半夜的时候,莫尹失去意识之后昏了过去 他脸靠向右歪着,额头向后仰,碎发散乱,一张白晳俊美的脸白里透红,汗珠细密,睡毛紧闭,无意识地打颤。 裴清静静地看着他。 昏过去的莫尹不再说难听的话,用讥讽冷漠的眼神看他,也不会再冲他吐口水,试图咬断他的舌头,看上去很乖很柔顺,就像之前的莫尹一样,就靠在他怀里,安安静静,仿佛他是他最后的依靠。 他们相偎相依,相互取暖,将所有的痛苦与喜悦对彼此分享。 裴清知道,那个莫尹是假的 真正的莫尹躲在那个虚假的空壳后,一直在充满着恶意地注视着他 可人的感情怎么可能收放自如地控制? 已经给了的心又怎么可能轻易收回? 人不是机器,没有人可以完全理智地控制自己的情绪 裴清咬着牙,身体与心灵的感受背道而驰、扭曲交织,不得解脱。 他伏在莫尹身上,呼吸轻喘地喷洒在莫尹的脖颈处,眼神浓烈地注视着昏过去的人,手掌不自觉地又放在了莫尹脸上轻轻抚摸。 “你在干什么?“ 冷冷的声音传来,裴清转过脸 门口,裴明疏一手拿着钥匙一手拉着门 裴清面色急剧冷漠,捞起一旁的薄被盖住两人,“你没长眼睛?“ 裴明疏关上门,缓步过来 床上凌乱无比,两人的衣服散落各处,床单也都皱成了一团,可以想见刚才的战兄有多么激烈 “我让你别伤害他。” 裴明疏一字一顿道,语气中充满了冰冷的怒意。 “我伤害他了吗?我看他爽得要命,”裴清冷淡道,“你别忘了,在他心里你比我更恶心,跟你上床,对他来说才是伤害, 裴明疏直接把人从床上拽了下来。 相连的两人分开,莫尹那双无法自控的腿还随着裴清的动作一齐甩了一下,薄被甩开,绯色的肌肤,液体鲜明滑落 在莫尹熟睡不知情的时候,裴家兄弟又打了一架 等他醒来时,发现坐在他床边的裴明疏脸上的伤看上去比前一天还要更严重,他盯着裴明疏看了一会儿,道:“水。“ 裴明疏给他倒了杯水,扶他起身坐好,把水杯递给他 莫尹伸手时才发现手腕上糊了一层晶莹泛白的药膏。 莫尹_口气喝完了一整杯水 裴明疏坐在他床边,沉默地像一幅画 莫尹喝完水把水杯放下,他手一歪,水杯砸在了地板上,玻璃杯瞬间碎片四溅,莫尹看向裴明疏,笑了笑,“不好意思,手滑了.“ 裴明疏一动不动,莫尹看他这副样子也觉得没劲,打量了下自己的手腕,其实他的手腕没什么,也不知道是兄弟俩谁还兴师动众地给他涂了那么多药,八成是裴明疏吧,以裴清现在的脚气,干不出这种事来。 疼吗?” 莫尹看向裴明疏,裴明疏即使脸伤成了这样,依旧日看上去温文尔雅不失风度,一个晚上的时间足够让他收拾好所有的情绪,他又恢复成为了那个无坚不摧的裴明疏。 兜兜转转一大医,俩兄弟竟然都变回了最初的样子 莫尹并不觉得灰心丧气,他的生活一切都太可预知了,那样很没意思,从进入这个未知的世界开始,他一直就充满了兴趣,虽然他也很期待着世界爆炸时的美丽画面,不过好饭不怕晚,裴明疏和裴清越是顽强,他们彻底破碎的面面就一定越是美丽。 裴明疏察觉到莫尹那肆无忌惮的探完视线,他面容沉静,经过一夜的思素,可以对莫尹那些可怕的报复作出回应了. “我很抱款。“ 莫尹又一次怔住了 是他听错了?裴明疏在向他道歉 这是故意在阴阳怪气他吗? 裴明疏的眼神告诉他,他是认真的。 四目相对,视线交缠,裴明疏从莫尹眼里看到真实的迷惑 很好,他现在可以试着去分辨莫尹的这些情绪里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了 “我父亲毁了你的家,你的生活,你的未来,你想向我们复仇,这无可厚非,“裴明疏注视着他,“这世界不总是公平的,但想要争取公平也并不是错误。“ 莫尹半昀说不出话,他怔怔地看着裴明疏。 裴明疏同样也静静地看着他。 毫无疑问,这个男人除了身体上之外,心理上也一定遭受了巨大的打击。 但他又是怎么重新恢复稳定的呢?到底是什么东西还在支撑着他? “为什么?“莫尹干跪直接道,“裴明疏,你不恨我吗?“ 他语气迫切急促,眼睛也睁圆了,表情很不可思议地看他,裴明疏弯了弯唇角,也不知道是悲哀还是无奈地发觉,在这一个瞬间,他依然觉得莫尹看上去很纯真,也很可爱。 也许莫尹觉得他在面对他时每一秒钟都是假的,但其实那里也有真的,只是连莫尹自己也没有察觉罢了 裴明疏抬手揉了下莫尹的头发,“帮你跟学校请了一天假,今天好好休息。” 他起身,又被莫尹拉住袖子。 莫尹仰头看他语速很快,“我从头到尾都在骗你,从一开始就是,莫红海说的是真的,是我利用他进入你们家,想要把你们全家都弄死。“ 裴明疏俯视着他,眼神很平静,“你说得很清楚,我已经明白了。“ “我很抱歉,“裴明疏道,“没能让你真正开心。“ “那你去死啊。“ 莫尹毫不迟疑道 他还紧紧抓着他的袖子,说出来的话却带着一种执拗的有点天真的残忍 “你死了我就开心了。 裴明疏低下头,在莫尹眼睫上轻轻吻了一下,莫尹睫毛受惊似的打了下颤,向后躲了躲脸 裴明疏对他微笑他居然还笑得出来 裴明疏将他的手拿开放在被子上,“药商别沾水,有事叫佣人帮忙, 莫尹又抓住他的袖子,“你别走,你说清是再走。 下午三点,“裴明疏用商量的口气道,“我回来再聊? 莫尹觉得场面有些诡异,他放下手,眼睡低垂又抬起,一下一下地看裴明疏,最后认真道:“裴明疏,你是不是有病? 自从得了精神病以后他精神多了是吧 裴明疏又揉了下他的头发后高开 莫尹扭头,后知后觉地发觉自己身上很干爽舒适, 脑海里隐隐约约地还回想起好像昨天晚上有谁把他抱到浴室洗澡,浴室里水汽弥漫,把他弄礓了,半梦半程之间,那个人又把他抱出去,他轴回床上后,那人跪在床边从他的腰开始给他按摩,力道特别的熟恶,另一个人拉了他的手腕,冰凉的药商涂在手上,他迷迷糊糊地觉得很舒银,就又睡了过去…… 夏尹睁大眼睛隆着天花板 看来这真是个很牛逼的世界,有两很牛逼的人,他得再细琢磨 到底是什么还在支撑着他们?他得找出来,把它毁掉,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 37. Chapter 37 再见卡萨布兰卡…… 莫尹的生活变得平静而诡异。 寒假结束, 开学了,裴清送他上的学,公司里的那些事裴清已经彻底放下, 手头全部的资源都交给了裴明疏,自己重新回归学校。 裴清满脸冷冰冰的, 莫尹看他,说:“其实我跟裴明疏在我们家幽会过好几次了。” 裴清斜睨他一眼, 紧绷的唇线里吐出两个字,“闭嘴。” 莫尹说了一路, 很详细地描绘了他和裴明疏在莫宅见了几次面,他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两个人是如何一齐瞒着他, 他们在裴宅又是怎么腻在一起互生暧昧的, 事无巨细娓娓道来。 下了半山公路后,裴清把车停在了路边。 莫尹盯着他,观察他。 裴清冷着张脸下车去开后备箱。 莫尹扭头,暗暗祈祷裴清从里面拿出一桶汽油把自己给点了。 裴清拿了瓶水扔给他,上车重新系上安全带,“你嘴起皮了。” 莫尹:“……” 好个油盐不进的非自然人! 下了课, 裴清又来接他,莫尹当没看见, 推着轮椅直接走,裴清过来一把将他从轮椅上抄起来往肩上一抗, 引起周边同学一阵惊呼议论。 莫尹头朝下,脸充血,“裴清,你个杂种玩意儿……” 裴清像是听不见他的羞辱, 兀自向前走着。 晚上仍然是照常按摩,无论莫尹怎么辱骂讥讽,裴清都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莫尹骂得狠绝了,他抬眼,讥讽一笑,“省点力气在床上叫吧。” 战况仍是异常激烈。 因为莫尹一直试图咬人,裴清把他转了过去抱在怀里,一条手臂横贯在前将人束住,一手掐住莫尹的脖子,牙齿细密地咬在莫尹侧颈,力道徘徊在把人咬疼和咬痒之间门。 昏昏沉沉之间门,他听到似乎有开门的动静。 莫尹已经软倒在了裴清肩上,看上去还是温顺的。 “滚出去。” 裴清说。 动作依旧没停,甚至更加激烈。 关门声不轻不重地传入耳中,过了一会儿,莫尹却感觉到房间门里似乎多了一道视线正在看着他,他睁开被汗打湿的睫毛,发现裴明疏赫然就坐在窗边的沙发上,翘着腿正在抽烟,手指间门火星明灭地一闪。 莫尹大脑有一瞬间门的空白。 他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在某些方面其实有些迟钝的自然人居然也感到了紧张。 身后传来一声带哑的低笑,冷冷的,只有笑声,没有笑意,“说是看到我们就恶心,我看你现在很有感觉啊。” 莫尹没有反驳,他死死地咬着唇,怕一张口就发出丢人的声音,他闭上眼睛扭过了脸。 裴清从他身上下去,莫尹失去支撑,匍匐地趴在床上,热得一丝丝的喘气,半闭着眼睛在朦胧的视线中发现兄弟俩人好像又打起来了。 哎,打又怎么样……能量又没有波动…… 莫尹慢慢眨着眼睫,无趣地撇了撇嘴,渐渐睡着了。 翌日,莫尹醒来时看到的又是裴明疏,接下来的几天,莫尹都几乎没有单独和裴清在一起的机会,除了来回接送之外,只要在裴宅,裴明疏都会尽量在场,防止裴清对莫尹下手。 兄弟俩个不断较劲,终于又有一次当着莫尹的面大打出手了。 裴清打红了眼,拳头被裴明疏闪开,砸在地面上,巨大的一声。 裴明疏揪着他的领子将人重重地砸在地上,厉声道:“我警告过你不要再伤害他!” 裴清毫不迟疑地一脚踹向裴明疏的肚子,“滚!” 裴明疏什么都有,所以可以承受伤害,承受失去,事后还能故作姿态。 可他什么都没有,是他想当裴竟友的私生子吗?是他对莫尹做错了什么吗?他只是喜欢他,他以为他们同病相怜心灵相通,他已经做好了跟他共度一生的准备,他已经在脑海中想象过他们全部所有的未来。 他无法回忆,也无法忘记,只要看到莫尹,那种被撕裂般的心痛就会传遍全身,就好像他得知原来他父亲并不是光荣牺牲的警察,而是一个有妇之夫时是一样的感觉,甚至莫尹都没有打着“我是为你好”的旗帜。 只是最纯粹的恶意与利用。 可他居然还是放不下,舍不得丢掉,时间门不能倒流,从他第一次见到莫尹起,那漫不经心的一瞥,谁知道未来会是这样? “你不在乎,是因为你根本没有真正地爱过他——” 裴清吼出声,额脸脖颈青筋暴起。 裴明疏挥出去的拳头停在半空。 裴清哭了。 眼泪从他通红的眼里落下,目光决绝冷硬。 裴明疏慢慢松开了揪着他领子的手,裴清躺在地上,长腿随意地散落着,裴明疏单膝跪地维持了好一会儿握拳的姿势后才慢慢坐下,手臂搭在屈起的一条腿上,他身后的落地窗外,风吹过雪白的花海,一片寂静无声。 莫尹一直都在旁边看兄弟俩人打架。 这俩人隔差五就打,他已经看习惯了,只是不确定他们为什么突然爱上了打架。 莫尹推着轮椅缓缓靠近两人。 裴清和裴明疏大概是互相达成了默契,彼此都没打脸,之前脸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尽管一个躺一个坐,看上去还是很英俊的两个贵公子。 仅仅只是看上去而已。 只要剥开他们的伪装,就会发现他们其实身上伤痕累累,根本没有痊愈。 其实就差那么一口气,就强撑着那么一点劲。 莫尹感觉自己已经无限地接近成功,可他就是看不清迷雾中的真相。 过一会儿,裴清站起身,像个没事人一样一言不发地离开了莫尹的房间门。 他倒是不担心裴明疏留下和莫尹独处,在他心里裴明疏始终都是那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被一些在他眼里根本一文不值的东西给束缚得死死的。 裴明疏也慢慢站起了身,他整理了下衣服上的褶皱,走到莫尹面前,莫尹仰头看他,眼神还是很干净。 裴明疏问他:“你想不想搬出去住?” 莫尹冷道:“搬出去住有用吗?他想找到我还不是随随便便的事?还是我搬出去住以后,你就可以眼不见为净,这样不管我们之间门发生什么都与你无关了?” 裴明疏笑了笑,“是我欠考虑了。” “也没什么,”莫尹淡淡道,“跟他上床还是挺舒服的。” 裴明疏静默片刻,“你是自愿就好。” “自愿也好,强迫也罢,爽了就行。” 面对这样“洒脱”的莫尹,裴明疏的心却是被狠狠揪紧了,他长久地伫立在原地,直到莫尹又轻描淡写道:“其实跟你上床也挺舒服的。” 莫尹表情很无所谓的样子,“就那么回事。” “好,”裴明疏说,“我知道了。” 他提步走过莫尹身边时,被莫尹拉住袖子,莫尹仰头看他,“你是因为没有真的爱过我,所以才可以比裴清冷静?” 裴明疏侧着身,窗外的阳光将他整个人都勾勒出一层灿烂的光影,他顺着莫尹的力道微微俯身,唇畔靠在莫尹耳边,他一呼一吸,气流喷洒在莫尹的皮肤上,暖暖的,又有些痒痒的,“我爱你。” 不是天崩地裂才叫爱,而谁又知道他内心没有被折磨、没有痛苦?他只是觉得自己没有资格痛苦。 脸颊擦过,莫尹仍不放手,他眯着眼睛问裴明疏,“为什么?我根本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个人,你还爱我?” 裴明疏温柔地注视着他,低声道:“你好像不会去质疑裴清爱不爱你。” “当然,他什么都没有,就算我再坏,他也想抓紧我。” 裴明疏笑了笑,“你对他的看法太片面了。” “你的意思是,他对我不止是占有欲?” “是的。” “那你呢?你爱我什么呢?” “如果说得清楚,那就不是爱了。” “爱是不能量化的,”裴明疏耐心道,“那只是一种感觉。” 他看莫尹还有些疑惑的样子,伸手揉了揉莫尹的头发,“当它来的时候,你会知道的。” 莫尹心说他才不想知道。 看这两个傻子被折腾得跟神经病似的,他希望那玩意一辈子别来。 他现在能理解为什么说自然人是人类进化无限趋向于完美的产物了,性这种事虽然愉快,但也只是生活中的点缀物,他们自然人是情绪的主人,是情感的主宰,自己操控自己,绝不可能受任何外力影响。 ……外力。 莫尹若有所思地看着大开的门。 他们赖以支撑的内在已经被他打碎了,那么外部呢? 友成对裴竟友来说很重要,但其实兄弟二人都不怎么在乎,裴明疏是为责任尽一份义务,裴清已经完全不稀罕地选择了放手。 兄弟俩人在这世界上已经再没有别的亲人,彼此之间门的关系也还是和以前一样糟糕,兄弟二人也不可能互为支柱。 所以,还剩什么? 莫尹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但排除了一切选项,面前的答案简单得呼之欲出,在莫尹看来甚至有些可笑。 * 四月,天气已经完全转暖,下了好几场雨,半山的空气清新怡人,花开得异常鲜妍,整个裴宅似乎终于从冬日的阴霾中缓了过来。 上次俩兄弟打过之后,裴清老实了许多,大概也不是老实,只是气压很低,晚上还是抱着莫尹睡觉,只是没再和莫尹做那种事了。 有时候半夜莫尹醒来推他放开他,他要去上厕所,在洗手间门里,裴清会有些像是忍不住地吻他,莫尹很乖地没有反抗也没有咬他,双臂搭在他的肩膀上,宛若热恋般迎合,裴清鼻梁压在他鼻梁上,嘴唇离他的嘴唇很近,声音低低,“又在憋什么坏主意?” 莫尹双臂收拢,勾在裴清的脖子上,脸庞微微转动,湿润地吻在裴清嘴上,“预备弄死你。” 裴清冷冷地一勾唇,“怎么弄死我?在床上弄死我?” 关系变得很奇怪,好像没之前那么紧绷地对立。 裴清托着他的手臂力道也随之没那么紧张。 就那么一点柔软地退让,莫尹马上就发现裴清的心房又在渐渐动摇,他在黑暗中将手掌贴在裴清的胸膛上,脸轻轻歪着,有点好奇又觉得有点神奇。 早上,裴明疏去上班,莫尹在门口,裴明疏过来,问道:“来送我上班?” 莫尹道:“别做梦了。” 裴明疏笑了笑,一点没生气的样子,伸手揉了揉莫尹的头发,莫尹也没躲,只是看他的眼神很奇怪。 裴明疏总觉得莫尹有时候像某种动物,跟他们拥有着不一样的思维,偷偷躲在暗处观察他们,这种联想让他觉得莫尹可怜又可爱,晚上回来的时候悄悄在莫尹房间门放了个他爱吃的芋泥蛋糕。 第二天早上的时候,莫尹又出来见他,“我不想吃蛋糕。” 裴明疏道:“那你想吃什么?” “我什么都不想吃。” “昨天的蛋糕你吃了吗?” 莫尹不说话了。 裴明疏笑起来,他眼中温柔的水波荡漾,“我知道了。” 裴宅这两天又好不容易地热闹了起来,马上就要到两位少爷的生日了,去年裴竟友大宴宾客,全城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了,不过今年无论是裴明疏还是裴清都没有大操大办的意思。 丁默海现在除了大秘书之外,也兼职半个管家,裴家的佣人在他的指挥下慢慢动了起来,添加了一点额外装饰。 裴清对此很嗤之以鼻,他对自己的生日没有任何好感。 裴明疏倒是不置可否,基本是放任的态度。 天气转暖,阴霾也似乎已经远去,一切都好像在朝着慢慢变好的方向前行。 那天是周日。 早晨的时候,莫尹醒来发现外面在下雨,雨声打在落地窗上,像一首无序的乐曲,莫尹转过脸,裴清正抱着他,睡得眉头紧皱。 其实莫尹知道裴清已经醒了。 他们每天晚上睡在一起,其实裴清睡着的时间门很短,每次莫尹醒的时候都会发现裴清其实是醒着的。 他非要抱着他睡觉,却整晚都睡不着觉。 怪啊怪。 生日这一天,裴明疏还是要去公司办公,合达对友成的合并如火如荼,裴明疏也没有要为难张华超的意思,他只要张华超保证不裁撤友成原来的员工,其余的他都不是很在乎,有的时候,他会想起在国外读书的日子,感觉恍如隔世。 回到裴宅,佣人们见到他都开口祝他生日快乐,裴明疏早上就吩咐管家给裴家上下佣人一人包了一个红包。 裴宅上下喜气洋洋的,裴明疏脸上也挂起淡淡的笑容。 丁默海跟他一起回的裴宅,道:“大少,晚上就一家人简单吃一点?” “很好。” 裴明疏微一点头,“丁叔,你也留下来一起吃。” “诶。” 裴家“兄弟”之间门的诡异关系丁默海没问,察言观色也略有知晓,除了叹气他也实在无话可说,裴竟友不在了,也没人管得住俩兄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晚饭预备好了,佣人去叫裴清和莫尹,只叫来了裴清。 裴明疏道:“莫尹呢?” 裴清代替佣人回答,“他不来。” 裴明疏静默片刻,没说话。 本来裴清也不想来的,莫尹对他冷嘲热讽不断,裴清本来也坐在那熬着,一张脸冷冰冰的,还是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到最后莫尹像是说累了,喝了口水,说:“你还剩个亲人,现在不珍惜,说不定以后又要后悔了。” 裴清本想说他压根就不在乎裴明疏这个亲人,可看到莫尹的表情,又把话咽了回去。 裴家俩兄弟再加上个丁默海,一桌个人,跟去年宾客如云相比差别实在太大了,怎么样都显得冷冷清清的,更何况俩兄弟的关系还不好,丁默海极力地想要缓和气氛,两个人也始终只是淡淡的不说话。 丁默海不自觉地叹气,想如果裴竟友在泉下有知,看到俩兄弟这样子不知道该有多伤心。 过了一会儿,裴明疏叫了佣人过来,“给莫尹送晚饭了吗?” “还没有,马上。” 裴明疏道:“今天丝瓜很甜,他爱吃,给他多盛一点。” “啪”的一声,裴清放下了筷子,淡淡道:“我去送。” 裴明疏看他一眼,也不反对。 丁默海端着饭碗,看俩兄弟这副样子,心里直呼造孽,他真是没想到那时候看上去柔弱无害的莫尹会在俩兄弟之间门闹成这样,这是来讨债的吗? 想想倒也是……当然是来讨债了…… 正当丁默海沉思,裴明疏也默默无语时,有佣人进了餐厅,说:“小尹不知道去哪了,二少正到处找呢。” 裴明疏立刻放下筷子起身。 莫尹不在房间门,这段时间门佣人们看到他也都绕道走,所以裴清一时也没问到什么。 裴明疏过来,立刻发动佣人去找。 裴宅犹如一座小城堡一般,上上下下五层楼,数不清的房间门,更别提巨大的花园,当初建的时候,越锡云一个监控都不允许人装,她很美好地对裴竟友笑,“这里是我们的家啊,又不是监狱,装监控干什么呢?” 佣人们在花园里找,一面找一面叫莫尹,照理说莫尹坐着轮椅,裴宅又在半山,他是哪里都去不了的。 “啊——” 有佣人忽然指了楼上,“快去告诉大少二少,小尹在楼上呢!” 五楼是裴宅最高的地方,风景视野绝佳,一扇角形一样的窗户,顶上横竖两根木头,像个斜倒的十字架。 莫尹上来之后,双手撑在窗台上,从轮椅上费力地提起臀,像之前裴清一样坐到了窗台上。 一整面窗户打开,清新的风顿时迎面扑来,山上的风无比凉爽,伴随着淡淡的花香,莫尹闭着眼睛微微探出脸,有点理解裴清为什么喜欢坐在这里,在这里,能让人感觉到自由。 电梯上来,莫尹转过脸,俩兄弟头上都冒着薄薄的汗,从电梯里挤出来。 刚才佣人大喊着来找他们,说话的时候比手画脚的,裴明疏不想听下去,走了几步出来,一仰头就看到莫尹半个人都探出窗户了,他本来就单薄,下半身又是废的,坐在窗台上摇摇晃晃,风一吹就像要掉下去,裴明疏的心跳都快停了,裴清在一旁直接就冲了进去。 五楼所能感受到的山风不大不小,来回涤荡着吹起莫尹的头发,裴明疏骤然发现莫尹穿了一身旧衣服。 干干净净的黑T恤,牛仔裤,穿在他身上有点宽大,像是偷穿了别人的衣服,不过这其实就是莫尹的衣服,是他出事前的衣服。 骨架还在,血肉却消减了,所以穿在里面肩膀平直,手臂修长,裤管则是额外空空荡荡,风一吹,就跟着左飘右飘。 裴明疏站在电梯口不动,面色如常道:“怎么坐在这儿?” 莫尹静静看他,眼神幽深,又看向裴清,裴清脸色紧紧地绷着,下颚都仿佛在咯吱咯吱地响。 他单手握住窗框,微微向后仰了仰。 “小尹——” 裴明疏脚步向前一动,裴清没喊出声,只是也往前跨了一大步。 “别过来。” 后仰的一瞬间门,莫尹感觉到整个世界仿佛也震了一下。 原来他真找到了这世界最后的钥匙。 ……是他自己。 莫尹觉得很不可思议,他眼神迷离地看着他们,谁能想到他这造成伤害的源泉又反过来支撑着他们呢?真是荒谬。 裴明疏和裴清都不敢轻举妄动。 “小尹,”裴明疏声音温和,“别玩了,我过来带你下去。”他提起脚步,莫尹又向后仰了仰,瞬间门他的头发便被山风吹起,下面佣人也是一阵惊呼。 裴清伸手挡住裴明疏,脸沉如冰,生硬道:“别动。” 莫尹感觉到那两股力量在震颤着。 他忍不住有点想笑。 啊,那熟悉的要崩坏的感觉,终于又要来了。 他视线放过去,眼带笑意,他突然又起了心思,想试试看验证一下他对这些非自然人复杂情感的新的判断。 他们会为了“爱”选择活着。 那么,会为了“爱”去死吗? 莫尹静静看着他们,嘴角若有似无地翘起,眼神居然有些许柔情。 “裴明疏,其实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是想讨厌你的,可是你看起来一点也不讨厌,”莫尹微笑着,语气柔和,“你很绅士,也很温柔,道歉也很真诚,你对我很好,好得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讨厌你了。” 裴明疏的眼神也变得柔和起来,“小尹……” 莫尹又看向裴清,他低低道:“裴清,你不一样,我第一次见你就非常讨厌你。” 裴清面色紧绷,看上去也并不生气,只是动作很紧张。 莫尹这样不急不缓的叙述语气莫名地让他不安。 “不过后来,我发现要讨厌你也很困难,”莫尹的表情有些许迷惑,“裴清,你为什么也要对我这么好,又从来不讨厌我,也不恨我呢?” “我真的很坏的,我知道这其实与你们没有太多的关系,我已经超过了我该做的部分,可是,我也不想停下……” 莫尹神色变得有些迷茫,他低喃道:“停下来,我就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小尹,”裴明疏静静地盯着他扣住窗台的手,喉结滚动,“你还有很多事可以做,你可以读书、旅游,去世界的每一个角落看风景,你想留学吗?我知道你不想看到我们,我可以送你去留学,这样你就不会看到我们了。” “留学……” 莫尹笑了笑,“我不想去留学。” “留学……”他又重复了一遍,恍惚道,“要坐飞机吧……” 他眼神清明地看向两人,神情也变得决绝坚定起来,随即又浮现出一点哀伤,“你们是两个傻子,可是我好像也有点犯傻,我不想再恨下去了……再见,生日快乐。” 风声呼呼地在耳边,坠落的同时,整个世界地动山摇。 下坠的速度变得出奇地慢,就像是世界的意志不允许他坠落。 那扇窗户扭曲、消解,窗后的两人是一样向他奔来的姿势,始终一句话都没说的裴清跑在裴明疏前头,一跃想来抓他,他们之间门的距离在下坠中既没有拉近,也没有变远,就只是离得很近很近,却又怎么都碰不到…… 裴清整张脸都扭曲了,而他身后的裴明疏那张完美无缺的脸也出现了裂缝,那么不顾一切地向着莫尹坠落的方向一齐坠落…… “警告,世界柱能量崩塌,任务失败。” “协调者身体消亡,即将登出世界。” 耳边传来熟悉的通报,莫尹睁大眼睛欣赏着俩人的表情,一刻都不舍得放过。 真美妙啊,巨大的能量倾泻,所有的能量都在混乱中碰撞、爆炸……绚烂得难以形容,好似一场宇宙生命的消解,伴随着那不顾一切的跟随,盛大得超出莫尹的想象。 两张脸也开始分裂、解体,莫尹趁他们还有最后的意识,冲他们笑了笑。 “傻子。” 他口型放大清晰,抬手比了根中指,眉眼全是畅快恶意。 “还是被我骗了。”,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 38. 第一章 流放三千里 意识回到身体, 莫尹头脑昏沉眩晕,这感觉很不常见,他在原地至少适应了半分多钟才感觉意识真正落到身体实处。 “尊敬的协调者,您还好吗?” 系统声音甜腻腻的, 极为谄媚。 莫尹很新鲜地一挑眉, 每次他任务失败出来, 系统都跟死了爹一样语气特别难受, 怎么这次这么开心? “还不错。” 莫尹按着膝盖站起身,“等会儿再做报告, 我去趟训练室。” “好的, ”系统道,“您慢慢调整。” 训练室就在隔壁, 同样的, 是属于莫尹单独的训练室, 莫尹把训练室模式调整到“体术”,几个漆黑的影子在训练室内闪现,齐齐地向莫尹扑来,莫尹站在原地凝神不动,等这些黑影离他只有一臂距离时, 迅猛地抬起长腿, 小腿横扫过去, “咔嚓”一声,最前头黑影的脖子瞬间被踢得粉碎。 莫尹玩了十来分钟, 去训练室的浴室洗了个澡,在四溅的水花中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做残废做得他都快忘记自己的腿是什么感觉了,刚才起身时他差点晃了一下, 玩了这么一会儿,才终于感觉彻底恢复。 那世界的确牛逼,他出来以后,还能从他的意识影响到他的身体,虽然影响很小,但也已经很厉害了,之前的那些世界根本不可能做到这样。 莫尹神情若有所思,那世界的真实度居然如此可怕,联盟那么抠,能量到处都在缺,会那么好心特意给他构建这么真实的世界给他这么一个一直把世界搞崩的协调者来玩? 应该不大可能。 莫尹想着系统奇怪的态度从浴室里出来,召唤出系统,懒洋洋道:“任务又失败了。” “是的。” 系统的声音依旧甜美,“世界崩塌啦,协调者,您辛苦了。” “不安排我做下岗再就业任务吗?” “您已经做过好几次下岗再就业任务了,每次都以打破记录的时间通过,这次就不需要了。” “是吗?” “是的,您可以休息一段时间。” 莫尹玩味道:“休息?” “是的,请您休息。” “那报告你帮我做了。” “协调者,很抱歉,我没有跟随您进入小世界,所以不能完成您的要求。” 莫尹像是才想起来,“对,你怎么没跟着我进去呢?” “我很抱歉。” “小世界里完全没有任务指引。” “我很抱歉。” 系统开始重复回应,这说明他提的问题已经超出了它回答的权限。 原来莫尹怀疑是联盟看他这么刺头,故意整他的,不过现在看来,好像又不是那么回事,没道理在他又搞崩了世界后对他态度这么好。 事出反常,肯定有鬼。 自然人的居住地散落在星球的各个角落,莫尹的居住地在一区,整个区域里只有他一个自然人,所有的资源全归他调配。 回到居住地,莫尹给自己倒了杯酒,边喝酒边在大脑中整理信息。 1.那位大人恨不得把星球的每个角落都掌控在自己手里,怎么可能主动不让系统跟随任务?——系统不是不想跟随,而是被动无法跟随,整个世界也许都不在掌控中。 2.他又把任务世界搞崩了,这次联盟却没有批评教育,系统反而还对他格外客气。——任务世界崩塌与否,联盟根本不在乎——联盟一定是从他的任务中得到了某些好处。——或许是能量,联盟最需要的就是能量。 3.整个世界的能量高得已经超出了正常阈值,甚至对他都能产生影响,他的精神力在联盟都已经是极为稀有顶尖的水平,要不然联盟也不会容忍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把任务世界搞崩——开启这些世界本身就需要极高的门槛,要他这样水平的自然人才能进入。 将所有的信息分析梳理完毕后,莫尹向后仰了仰,面前又浮现出最后裴明疏与裴清那两张混合着惊愕与痛苦的脸孔,整个世界崩塌陷落…… 冰冷的酒液滑入喉咙,莫尹享受地闭了下眼睛,浑身过电般地战栗。 他不在乎联盟又在背后捣什么鬼,也不在乎自己的行为是伤害了联盟的利益还是给联盟带来了什么好处,什么狗屁联盟,傻逼任务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他只想从中获得快感,其余的,他什么都不在乎。 莫尹想起了什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叠翘的腿。 他现在虽然心理上极度愉悦享受,回味无穷,但身体上倒是毫无感觉。 要试试看吗? 莫尹舔了舔嘴唇。 比起精神上的愉悦,身体上所感受到的快感又是另一种维度,那些火热的记忆还残留在他的大脑中,但此刻并没有在他的本体上燃起任何火苗。 莫尹撇了撇嘴,不想无谓地勉强自己。 接下来的两天,莫尹就待在自己的区域内休息,生活一如既往的单调无聊,世界崩塌所带来的快感也在慢慢消减,所以到了第三天早晨,莫尹第一次不用系统催促,自己主动就来到了总部。 “协调者您想继续新的任务?” “有问题吗?” “当然没问题!” 系统语气兴奋,“协调者,真不愧是您,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恢复完毕了。” “这次的世界你会跟随吗?” 系统沉默了一会儿,“我很抱歉。” 莫尹笑了笑,坐上沙发,“明白了,那就别废话了,直接开始吧。” 冰蓝色的网再次笼罩。 莫尹盯着能量跳跃的网格,精神力高度集中,在那股巨大能量来袭时,他猛地操控精神力,犹如镜子一般平静的精神力呼啸而起,与那巨大的能量正面撞击—— 强烈的眩晕感瞬间传遍全身,整个人陷入了一个极为狭窄的甬道,被一股大力挤压着。 “生了,生了——” “惠娘、惠娘,你醒醒!快快,快叫人!惠娘她不行了!” “小娃娃,你躲在这里做什么?” “这字是谁教你的?” “你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啊?” “哎,既如此,以后便进来听课吧。” “恭喜你,子规,高中探花,不愧是我们蓝田县的头名!” “子规,你父母泉下有知你有今日之荣光,想必也是无憾了。” “莫侍郎,您就招了吧,何必苦熬着呢,这人证物证俱在,您就算是再喊冤,也没用啊。” “……户部侍郎莫尹结党营私……贪墨一千八百七十三两白银……流放三千里。” …… 短短一瞬的工夫,莫尹竟然宛如亲身体验般过了这个世界里二十三年的人生。 婴儿时期呱呱坠地,母亲难产而亡,他父亲早年被朝廷征兵,早已战死,出身便又是孤儿,幸得村中妇孺接济,今天那家吃一口奶,那日那家喝一口水,硬生生地也活了下来。 待长到五岁,他便显出不同寻常的天赋,时常用树枝在地上临摹所见之字,且临摹得极为相似,村里的夫子看他天资绝非凡人,于是将他收入学堂,为他授课,为他取小字“子规”。 隆元七年,莫尹十四岁经夫子指点参与童试,顺利通过之后又过了院试,之后几年一路过五关斩六将,在会试时已是名声大噪,“蓝田美玉”之名在京中广为流传,之后更是在殿试之中被当今圣上点为探花,轰动全京。当年他不过十九,成为了本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探花郎。 那年春日来得迟,三月的天气又下了一场雪,当今圣上在梅园设恩荣宴,莫尹坐在一株雪梅之下,清凌凌的侧脸冷傲更胜冰雪,远远望去,梅、雪、人简直难以分辨,圣上不禁赞道:“梅似雪,雪似人,都无一点尘。” 能得圣上赞誉,莫尹自然平步青云,短短四年的时间便一路升为了户部侍郎。 虽然官运亨通,但莫尹其实并不感到多么喜悦,圣上当初点他为探花,只是觉得他样貌好,珠帘之下,懒洋洋的一句,“那小子倒生得不错,可堪探花之名。”全不是欣赏他的才华。 圣上行事妄为,官员升降全凭他的喜好,且喜怒无常,今日看的顺眼,随手便赏个官,明日看的不顺眼,贬谪也是常有。官员们侍上,战战兢兢,如同后宫妃嫔一般都要去讨皇帝欢心。 莫尹天生的冰雪性子,只管做自己的事,同僚们挖空心思地媚上讨好,他却是能避则避,在朝中也是独来独往,从不与人私下交际,他以为自己做个孤臣,为朝廷百姓多做些实事,也就不愧对那莫名其妙的“探花”之名了。 然而官场之中,如何能独善其身? 山城大旱,赈灾不力,致使流民四起,举了反旗谋反,圣上大怒,命刑部彻查,查着查着,不知为何,种种证据都指向了莫尹。 起初,莫尹还在辩解,之后几场刑用下来,他便不说了。 朝廷之中党派林立,倾轧争斗,他一个无权无势只得过圣上一句赞誉的探花郎又有多少本事可以从中抽身? 抄家、流放三千里。 这便是他四年勤勤恳恳做官的下场。 飘飘而落的雪花如鹅毛一般随风卷起,天寒彻骨,莫尹伏趴在地上,感到一阵阵刺痛的凉意,他身上什么也没穿,赤身裸体地暴露在这漫天的风雪之中,唯一的遮蔽物却是手脚之上沉重的镣铐,眉毛、睫毛上都结了一层白霜,嘴唇青紫干涩,脸颊靠在粗糙的沙石地面因寒冷而微微抽搐着。 “真是根硬骨头,这都快到地了,还舍不得说。” “硬骨头,哼,我看是贱骨头,诶,我说探花郎,您如今都这副光景了,难道还不肯说出那笔银子的下落,您无父无母,无子无女的,留着叫谁来受用呢?不如给我们兄弟几个透露一二,您也能过几天舒坦日子,您说是不是?” 押送犯人是趟苦差,押送贪墨的户部侍郎那可是几人抢破了头才得来的肥差。 几个没抢着差事的在一旁酸溜溜道:“那户部侍郎可是个硬骨头,刑部提审了他八次,用了多少刑,他都不肯认罪说出那些银子的下落。” 几人冷冷一笑,道:“就凭他是个铁打的硬骨头,我们也有本事从他那骨头缝里榨出几滴油水。” 流放伊始,几人对莫尹还算客气,明示暗示莫尹给些银子,他们一路就可太太平平,保管舒舒服服毫发无损地将莫尹送到乌西,等到了乌西,他们也可代为打点。 莫尹却是无论他们说什么,都冷冷地木着张脸,浑似个雪人。 渐渐的,几人便不耐烦了。 既然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别怪他们不客气了。 衙役们比起刑部,手段自然低劣得多,但刑部用刑多少顾忌曾同朝为官,鞭刑、杖刑这些,虽叫人痛不欲生,却也还多少留些体面。 这些专门押解犯人的衙役则不同,他们知道莫尹当年是何等的风光一时,对付这样的人,偏是要阴毒折辱才行。 今日大雪,他们便解了莫尹的枷,笑嘻嘻地将他脱了个精光,任由风雪侵袭,他们则在一旁挡风的岩石下嬉笑讥讽。 污言秽语源源不断地传入莫尹耳中,莫尹却是有些想笑。 成功了。 在那股企图剥离他精神力的能量来袭时,他早有防备,与那股能量正面抗衡,等彻底进入这个世界后,不出所料地发现他把一丝精神力给带进了这副身体。 非常稀少的精神力,与他本人所拥有的相比,这么点精神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精神力是人类进化历程中所出现的最大奇迹,最早出现在一个身患重病的人体内,他不仅奇迹般地战胜了病魔,而且身体的综合水平越来越强,体力、耐力、智力……都呈指数飙升,之后也有一些人陆续在绝境之下觉醒了精神力——大进化时代就此开启。 精神力,是一面镜子,是一个火种,它可以最大限度地激发人体的潜能,将这个人原本的身体素质成倍放大,精神力越强的人,这种放大的作用也就越强,而当精神力充沛到了可实体化后,那又是另一种境界,它会成为一切力量沟通的媒介,它的主人可以操控一切可操控的能量,传说中,最强者甚至可以驾驭时间和空间。 当然,莫尹带进这世界里的一丝精神力远不到那样可怕的境界。 但也已经……足够了。 “水……” 干涩的声音在风中被吹得七零八落,听着格外无力,众人不免一阵哄笑,“要水啊,这大漠之中水可是稀罕物,探花郎,您要是渴了,张张嘴,等那雪化到您嘴里不就有水了?” “天寒地冻的,哪能让探花郎喝雪水,”一人诡秘一笑,缩在袖子里的胳膊推了推身边的人,挤眉弄眼,“让咱们探花郎也喝两口热的。” 那人懂了他的意思,噗嗤一笑。 “你小子,天冷得老子蛋都缩了,我可不干。” “快要到地方了,再不下点狠手,咱们可就白跑这一趟了,等着,他要再不说,剩下这几日我便将他当尿壶用,我看他说不说!” “那你快去,我没尿。” 众人一阵推搡嬉笑,趴在地上的莫尹耳力已较先前灵敏十倍不止,将他们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片刻之后,那出主意的便过来拽起莫尹的长发,狞笑道:“探花郎,我伺候您喝水。” 莫尹举起手挣扎起身,镣铐沉重,在他手腕上留下了两个血肉模糊的印子,冻得紫红一片,被人拖拽到一块挡风的岩石后,那人狠狠将他往地上一推,莫尹额头磕在地面,顿时鲜血淋漓,只是血流出来很快便冻住了,硬邦邦地留在额侧,宛若一点朱砂。 莫尹喘着气,在风雪中抬起脸,那出主意的人虽是下定决心要羞辱莫尹,可毕竟天冷,他犹犹豫豫地想要脱裤子时,莫尹哑声道:“那一千两银子我藏在了京郊。” 那人解裤子的手立时顿住,屏息道:“你说什么!” “给我件衣裳。” 这一路来,莫尹很少说话,除了偶尔熬不住了,呻-吟一两声外,他始终都一言不发,这时一开口,那人便不疑有它,立即欢天喜地道:“莫大人,这就对了嘛,您在这儿稍候,我去去就回。” 莫尹靠在岩石上,胸膛慢慢起伏,胸前肋骨的形状随着他的呼吸丝毫毕现,他出神地想:怎么他两次进入这种世界,状况都那么糟糕? 好歹比第一个世界强,最起码手脚齐全,也算是种进步了。 那衙役过了一会儿才返回,他独自拿了钥匙囚衣,大约是不想同其余几人分享这发财的消息,一面替莫尹解开手脚的镣铐,一面道:“莫大人,这些日子多有得罪,您放心,只要您肯从手指头缝里漏出那么一点来,咱们兄弟几个保证好好伺候您,等您到了地方,还有好吃好喝的等着您呢。” 莫尹捡起囚服慢慢穿上。 囚服也仍是单薄,但至少能蔽体了。 “莫大人,”那人蹲下身,嘴里不断哈出热气,“您现在可以透露一二了?那银子您到底藏哪了?” 莫尹眨了眨眼,睫毛上的霜雪簌簌而下,视线低垂。 “我没大声说话的力气,”莫尹低声道,“你靠近些。” 那人忙不迭地把耳朵凑了过去。 莫尹视线幽幽抬起,一双血肉模糊的手以那衙役全然不可置信的速度抄起了地上的镣铐勒住了他的脖子。 衙役的额头瞬间青筋暴起,眼珠充血,舌头从嘴里“嘶嘶”伸出,双脚在地面无力蹬踹,踢起了层层沙烟,幽冥鬼魅般的声音响起,清凌凌的,带着冰雪气息,滑过他的耳畔。 “银子……在阴曹地府呢。” 39. 第二章 大漠孤烟直【4w营养液加更】…… “怎么回事?” 躲在岩石下休息的衙役微微皱起眉头, 前头岩石后沙烟四起,像是有谁在奋力扬沙一般,暗黄的沙子和雪花混在一起, 朦朦胧胧的让人看不真切,似乎有些古怪。 那人拍了拍身边的人, 起身道:“走, 过去瞧瞧。” “能有什么事,好歹也是当年鼎鼎有名的梅雪探花, 哪能心甘情愿地叫人尿在脸上, 让他闹去吧, ”身边的人拉了他,“放心吧, 老三有分寸,不会将人整死的。” 那人一想也是,随即又慢慢坐下,嗤之以鼻道:“梅雪探花, ”他转而哈哈一笑,“尿壶探花吧。” 几人顿时哄笑出声,在苦寒之地以曾经风光无两的探花郎聊作笑料,自是愉快的,尤其是那探花还极其的不识相, 死活不肯透露银子的去向,怎么叫他们不厌烦?这一趟怕不是要白白受罪了。 岩石后,有身影渐渐立起。 众人本将手团在袖子里说说笑笑的, 等看清楚起身的人后,一时全怔住了。 凌乱乌发被风雪卷起,苍白的侧脸慢慢向众人的方向旋去, 这张脸原本俊美无双,被戏称为户部一景,却早已被折磨得瘦骨嶙峋,颧骨锋利凸起,一双眼睛在枯瘦的眼窝里黑漆漆的,当年冠绝六部的风采已半点不见踪迹。 这具身体的自身素质很差,简直可以算是手无缚鸡之力,但现在那一丝精神力的注入,让这具濒临死亡的身体重新焕发了生机。 手腕上的伤口全被冻住了,僵硬冰冷,莫尹转了转手腕,刺痛感仍很强烈,精神力太少了,不足以让他屏蔽掉痛感。 不过痛一点,有时候也很有趣。 对面几人似是终于发现了不对,按着腰上的佩刀叫喊着过来。 莫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等人靠近后,才猛地抽起他藏在下头那已死衙役的刀,当面一刀,从额头到下巴,将人的脸斜斜地砍成了两半! 惨叫声瞬间便划破了寂静的大漠。 能押解重犯的自然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衙役们个个身上都有人命在身,只是没想到莫尹这一路任人欺凌的文弱书生会突然暴起,眼见同伴被伤,立即凶神恶煞地向莫尹袭来。 莫尹不慌不忙地迎战,他对杀戮没有特别的爱好,每一刀下去都是致命一击,砍头、刺心、切腹,所有被一刀毙命的人死前的表情都是那么不可置信,仿佛从未料到自己的生命会终结在一个这样的人物手里,就那么睁大着眼倒下,死不瞑目地望着漫天飞扬的白雪。 不到半刻,地面上便横七竖八的躺了六具尸首,纷纷扬扬的白雪之中混合着血污,显出一种污秽的不洁。 莫尹的囚服迅速被染红,就连他的头脸上也满是温热的血液,滴滴答答地顺着他的长发滑落,他深吐了一口气,一手将刀插入紧实冰冷的沙中,扶着刀柄佝偻着腰止不住地咳嗽。 这具身体的状态实在太糟糕了,刑部用刑伤了他的筋骨,一路流放,白雪风沙伤了他的肺腑,即使有那一丝精神力的帮助,此刻仍是体力透支地摇摇欲坠,眼前一阵阵地眩晕,几要栽倒。 这次的世界和上个世界一样,真实的可怕,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强行将一丝精神力带进这个世界的缘故,他居然还从婴儿时期开始完整地体验了这个人物的人生,与其说是激活平面世界,不如说是让他直接成为了这个人物。 莫尹正在调整呼吸时,他敏锐地感觉到右后有不同寻常的动静,立即警惕地向右后扫去。 大漠已经逐渐开始进入真正的夜晚。 一片起伏的沙土乱石之上,太阳与月亮奇异地共存,没有一颗星。 莫尹手握紧了刀柄,慢慢地站起身。 他又累又饿又渴,只是一双眼睛幽深可怖,死死地盯着不远处似乎很安宁的沙丘。 当太阳的光芒渐渐黯淡,月亮银白的光芒洒下沙丘时,沙丘中的幽灵也悄悄从弯曲的地平线中露出一点端倪。 是狼。 尖立的耳朵,幽绿的眼,慢条斯理的步伐,隐匿地在沙石的掩护下小心翼翼地靠近那浓烈血腥的来源之地。 渐渐的,起伏的地平线中一点点亮起一双双发光的眼睛。 他们似乎发觉这里只剩莫尹这一个活物,于是大胆地露出了形迹,背脊优雅起伏,四肢修长强健,一只只或近或远地在风雪中静静注视着莫尹。 两面不远不近地对峙着。 狼群没有轻举妄动,它们具备动物的本能,感觉到那看似已不堪一击的人身上仍弥漫着浓烈的杀气。 莫尹站在原地,单薄的囚衣在风雪中微微摇曳,他强忍着喉咙的咳意,如风雪中屹立的雕像一般一动不动。 杀光这些人已经耗尽了这具身体所有仅存的力气,他现在仅凭着意志力与那些狼对峙,周遭越来越冷,莫尹感觉自己脸上的血迹都要结冰了,沙漠中的狼群当然不会惧怕寒冷,它们很狡猾地守在原地,等莫尹被寒冷打败后,它们就可以毫不费力地饱餐一顿。 察觉到它们的意图后,莫尹笑了笑,他不知道这些小世界里的动物是否有灵性,他对狼群道:“你们放心,我要是活不了,一定把你们全带走再死。” 站在最高处的头狼低低地吼了一声,前腿伏趴在地面,似是被莫尹激怒,狼群中此起彼伏地应和,莫尹仍然在笑,“别光叫唤,有本事就来试试。” 场面依旧僵持。 莫尹忽然提起刀,狼群竟齐齐地向后退了半步。 莫尹满意地一笑,弱肉强食,欺软怕硬,这些狼要是够聪明就不会选择惹他,他手起刀落,砍下了身边尸体的一条腿,将那条腿往狼群中一扔,狼群立即变换了阵型,仍然是极为防备的样子,不知过了多久,有一匹狼终于在头狼的示意下将那条残肢给叼了回去。 莫尹转过脸,提着刀将那些人身上的衣物悉数扒下,一件件地往身上穿,从其中一人身上摸出了火折子,他吹了吹,火星摇曳升起,莫尹在岩石后点了他们身上携带的公文、腰牌、木枷,火苗不大,但也仍带来了些许暖意。 狼群已经分食完了残肢,幽绿的光芒射向莫尹,莫尹正在察看剥下来的随身财物,对着狼群扬了扬手,“剩下的都是你们了。” 狼群们一拥而上,啃食起那六具尸体。 莫尹手中握着刀,在火堆旁咳嗽。 这里离最近的城市应该不远了,那些人将他剥光戏弄时已是不早,既选择在这里停留,一定是有把握在天黑之前达到补给之地,只是他现在这副样子,如果贸然进城,立刻就会因为形迹可疑被抓起来,至少也得修整一二。 正在莫尹沉思时,他又感觉身侧活物似乎蠢蠢欲动地想要靠近,他转过脸,果然看到一匹皮毛浅灰的狼正离他不远,似乎是畏惧他身边的火光而不敢靠近,莫尹喝了口水,将搜刮到的一块干粮掰了一小块扔在身边。 那匹狼在原地犹豫很久才慢慢靠近。 从皮毛的颜色来看,这应当是一匹年岁不大的小狼,莫尹嚼着涩口的干粮,一点点地补充体力。 那狼将地面上的干粮舔干净后又逐渐靠近,莫尹始终靠在岩石上不紧不慢地吃着干粮,湿润的舌头舔上他的脸,他也依旧面不改色。 那匹小狼很快便将他脸上的血迹舔得一干二净,随后便盘卧着他身边躺下,狼群们饱餐完毕,逐渐都聚到了莫尹这能够挡风的岩石身边。 漫天的风雪,白骨森森地散落在沙地中,地上沾染血迹的细沙都被舔得几乎一干二净,一场杀戮被消解在饥饿的野兽之中。 莫尹伸手抚摸靠在他膝边的小狼,皮毛坚硬,热度非常,他裹紧了衣服,在狼群的包围之中渐渐进入了睡眠。 一夜过去,相安无事。 莫尹醒来时火堆已经被熄灭,他将所有佩刀都卷在一件衣服里背起,重新点火,将囚服和官服投进火堆,火点起来,狼群们又畏惧地后退。 莫尹看着一切都烧为灰烬,回首双指嵌入指缝,对狼群吹了声口哨,“再会。” * “贼老天,这雪下得也太大了。” 程武拍打着袖口的雪,扶了扶头上的帽子,“莫尹——” 屋内没有回应,程武边往里走边嘀咕,“不会又病了吧?” “咒谁呢?” 低沉的话音传来,嗓子底子是优美的,只是病痛毁了那种如水流倾泻般的动听,听着像是幽潭波动。 帘子掀开,一张瘦削的脸庞探出,经过一个多月的修养,莫尹看上去已经比一开始好了许多,用程武的话说就是“总算有个人样了”。 离开狼群之后,莫尹凭借着经验推测城邦建筑的大致方向,摸到了这座庸城。 这是一座边境小城,不算繁华,莫尹在城外遇见了骑着骆驼在风雪中行进的程武,莫尹谎称自己被蛮子劫了,全家老小被掳了过去,关了一个多月,今日才侥幸逃出来。 程武一见到莫尹就被吓了一跳,心说这人怎么看上去人不人鬼不鬼的,待莫尹说起被劫遭遇,全家遇害后,他便立即怒目圆睁,“该死的蛮子!” 后来莫尹才知道去年春天时,边境的蛮子来抢粮,程武当时不在城内,等他回来时才发觉家里病重的老娘已经死在了病榻上,手腕上青紫一片,是镯子被生生拽下留下的印记。 得知莫尹全家老小都没了之后,程武沉默片刻,便指挥骆驼跪下,将莫尹带回了城内,他现在是孤身一人,便好心收留了莫尹,莫尹也毫不犹豫地赖在了程家休养生息。 莫尹原以为精神力能撑得住这具身体,哪知一到程家,身心放松之下立即就病倒了。 那次蛮子进城,程武不在城内,其实是去求一个行踪不定的巫医给他老娘治病,巫医找到了,不肯跟他走,他便向巫医买了些草药带回来,没想到药带回来,人却没了,此时见莫尹烧得神志不清,也顾不上许多,死马当活马医,熬了草药汤硬生生地灌了下去。 一天一夜之后,莫尹醒了,程武高兴坏了,眼含热泪,说:“是我老娘救了你。”之后程武便越发用心照顾莫尹,也是以此对自己的心事稍作解脱弥补,莫尹也渐渐的好了起来,只是总是咳嗽。 既然住在程家,莫尹将身上的银钱都交给了程武,程武先是不要,后来莫尹道:“收下吧,我不想欠你的情。” 程武有些愤愤的,看他病骨支离,一张脸瘦得皮肤紧绷,没同他计较,一把抄起他手中的钱袋,粗声粗气道:“我救你一命,你便是给我再多的钱,也还是欠我的。” 莫尹不置可否地一笑,没同他争辩。 “你没事,我叫你,你怎么不回?”程武摘了帽子,头顶上热气腾腾。 “我又不是你养的猫儿狗儿,你叫我,我便要回?” 程武又生气了,恨恨瞪他一眼,“你怎么对救命恩人还嘴不饶人呢?” 莫尹在长凳上坐下,双手虚虚地拢在袖子里,“外头情况如何?” 程武给自己倒了碗水,咕嘟咕嘟地喝了一碗,碗“咚”的一声砸在桌上,“全猫着呢,估摸着是又要等开春了,一帮畜牲。” 莫尹“嗯”了一声。 程武皱着眉头看向窗户,厚帘子挡住了风,外头风雪幽怨呼啸,他这两天骑着马在周遭都察看了一圈,那些蛮子实在是不把他们放在眼里,驻扎的地方都没换过,去年将他们抢得人仰马翻,今年还是嚣张地驻扎在他们庸城附近,开春说不定又要来了…… 程武胡乱想了一会儿,转头看向莫尹,“你说咱们到时候真能报仇吗?” “能。” 程武有些受不了莫尹这话少的性子,总觉得莫尹看起来太高深莫测了,不过两人既然有共同的敌人,这让他又感到些许亲近。 “你去歇着吧,”程武挥了挥手,“先养好身子。” 莫尹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不是你将我叫出来的么?” 程武一时语塞,随即又想到什么,一下解了腰带,莫尹不动声色地看他,程武从腰间抽出一柄寒光闪闪的软剑,“看,成了——” 莫尹在里屋细细审视那把软剑,手指弹了下剑身,剑身柔韧无比地软弹了两下,他压下手腕,微一用力,剑身便绷直了,在昏暗的屋内闪着雪色光芒,莫尹手腕一转,剑身破空之声极其轻盈——是把好剑。 莫尹脱了鞋,盘腿在床铺上坐下,在被子的簇拥中轻轻地咳了一声。 这个世界里,莫尹的敌人很多,贪墨案中涉案之人岂止几个,一张张脸都极为清晰地刻在了他脑海里,就是不知道哪一位会是主角,或者说与主角有关的人物。 不过既然要同主角对抗,他最要紧的是尽快重返朝廷,而且他需要权力,很大的权力。 然而他现在是戴罪之身,还是逃犯,即便想要改头换面重新科考,要获取一个有资格参与考试的身份简直难如登天。 科考是不行了。 那么就只有另一条路了。 这里是边境,边境之外有数不清的蛮子连年骚扰进犯,朝廷头疼不已,多次派军迎战都未得到过什么满意的结果。 莫子规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边境战事与他无关。 莫尹静静注视着手里这柄软剑,剑身寒光闪闪地映出一双幽黑的眼睛,精神力的注入,令这双眼睛也仿若寒芒四射。 现在,他是莫尹了。 40. 第三章 年节大宴 庸城的冬日很漫长, 风雪连绵,莫尹睡前望见窗外在下雪, 醒来窗外依旧在下雪,就在这连日的休养下,他的身体逐渐恢复,瘦得可怕的面颊也日益丰盈起来,程武手掌虚虚地在火盆上烤火,笑得有些憨,“将你捡回来时瞧你人不人鬼不鬼的, 原来你生得倒还挺俊的咧。” 莫尹仰躺在床上看庸城的地图,苍白的侧脸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出一点清艳之色, 睫毛阴影丛生, 他在这个世界的相貌与他的本体有一定的相似度, 不知道是不是也是精神力改造的原因。 烟尘飘浮, 有点呛人, 莫尹咳了两声,扭身面向墙壁。 屋内太冷, 也不好将火盆熄灭,程武道:“等开春了, 我去寻那巫医来给你瞧瞧你这咳疾。” “不必了,”莫尹对这具身体的状况了如指掌,淡淡道, “开春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程武是个一根筋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一见莫尹就觉得这不是个一般人,莫尹问他想不想报仇时,他毫不犹豫道:“当然想!”咬了咬牙,憨厚的脸上浮现出刻骨的恨意, “我做梦都想剁了那帮畜牲。” 庸城地处边境,经常受蛮子侵扰,附近的确有驻扎的军队,但蛮子总是不定时地来抢了就跑,等城内人去报信时,已经什么都晚了,每年开春都是如此。 去年春天,程武离家那次,蛮子进城抢粮劫财,城内或死或伤者加起来有六七十人,多是些老弱病残,程武老娘就是其中之一。 很快便到了年节。 庸城是座小城,城内居住的人口不多,苦寒之地,邻里之间相互照顾扶持,关系都十分亲近,临近年节,上门的人便多了起来,大家都听闻程武救了个跑商的,只是没多少人见过,来给程武送年货时止不住好奇地往里头张望。 “阿武,人呢?走了?” “这么大的雪,他走哪去,”程武收下腌菜,又送出去晒干的牛肉,“里头猫着呢,不爱见人。” “听说他家里人全被蛮子……” 那人说完又连忙闭嘴,小心翼翼地看了程武一眼,程武脸上果然乌云密布起来,原先笑着的嘴角也沉了下去。 那人自知失言,也不知该如何补救,讪讪道:“阿武,对不住,都怪我,嘴上没把门。” 程武摇了摇头,“怪不着你,要怪也该怪那帮畜牲。” 那人又是久久不言,他们这样一座小城,既不特别重要,也并不富庶,蛮子来抢,只能家门紧闭地躲着,盼着别抢到自己那一家,只是自己家若是安然度过了,倒霉的就是其他人,过了一会儿,他强笑了一下,道:“不去想了,先过好年吧。” 等那人离开之后,莫尹掀帘走出,但见程武拳头攥得紧紧的按在桌上,脸色铁青,腮帮子都在咬着使劲,他忽的抱头蹲下,高大的汉子缩成一团,双手痛苦地揪着头发。 莫尹过来倒了碗水,一点一点抿着,“他说得对,别去想了,先过好年。” 程武扭过脸,一张脸憋得通红,“我真想杀了他们。” “那就杀。” 莫尹说得轻描淡写,端着碗以袖掩唇咳嗽了一声,他看着仍然是副大病初愈的模样,却不知怎么让人觉得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有力量的,一个一个字全都重重地打在程武心上,程武用力点了下头,“杀。” * 庸城的年节很热闹,大年十的中午,全城人都将前往城中的官邸里相聚庆祝,五年前庸城也有官员管辖,后来那官员升迁走了,朝廷又迟迟未派新人,这五年来,城中无人管辖,这原本的官邸也荒废了。 庸城人有过年节全城同吃宴席的风俗,近几年天气越发恶劣,前年一场风雪压垮了城内原本聚会的月和堂,也不知道是谁大着胆子开了官邸的门,百姓们便不约而同地带上预备好的吃食前往官邸,年来,年年如此。 在庸城落脚的这个月里,莫尹虽足不出户,却已从程武口中将庸城的各项信息全部掌握完全,对庸城几乎可以算是了如指掌,程武是土生土长的庸城人,对庸城的一草一木都极为熟悉,通过他的叙述,莫尹将那副三十年前的老地图重新绘制了一遍,地图精细无比,就连程武这口述之人都不由啧啧称奇,“你这一手功夫可真厉害。” 今日天公作美,早上风雪渐停,程武提了许多牛羊肉和两坛好酒,牛羊肉扎在一块儿挂在肩上,左右手一面提一坛酒,莫尹披了件漆黑的大氅,双手插在袖筒里,戴上了兜帽,一张脸欺霜赛雪,步履轻盈地走在程武身侧。 程武当他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病人,什么都没叫他拿,当然莫尹也没有帮忙的意思。 城里多了个生人,一路上有许多好奇的目光向莫尹投来,程武笑呵呵的与众人招呼,向他们介绍莫尹,众人也纷纷友好地向莫尹招呼,张张脸上都是善意,此地虽然苦寒贫瘠,却是民风淳朴,莫尹也向他们点头示意。 程武走在他身边,道:“这里还没见过像你生得这么俊的书生呢。” 兜帽之中,脸颊微微转动,清冷眼眸扫过,莫尹道:“我很像书生么?” “你不像书生像什么?” “我既像个书生,你还信我能带你报仇?” 程武道:“这有什么相干?难道书生便不报仇?” 莫尹笑了笑。 程武难得见他笑,不由道:“你笑什么?” “没什么。” 程武是个嘴闲不住的,不依不饶地问,莫尹先是不答,等程武急得面红耳赤,才不紧不慢道:“笑你没有看上去那么傻。” “你——” 程武又絮叨了一路,将自己的救命之恩反复说了数遍,终于到了旧官邸前。 庸城这样的小城,莫尹在朝中自然未曾听闻,但对乌西的状况也是略知一二的。 西北苦寒之地,无甚油水,来此地做官的全是朝中无人的,几乎也算是一种变相发配,在这熬过一段时日之后,但凡有些门路志气的,都会想尽办法使了银子从这鬼地方调走。 旧官邸荒废了两年,如今倒是看着不错,年节时分,装饰得颇为喜庆,一路都有人提着东西往处赶,也是难得的热闹。 莫尹随程武进入府内,便见府内其实也稀疏平常得很,里里外外摆了长桌,廊下架了几口大锅,男女老少说笑饮茶,年节的欢喜劲洋溢在他们的脸上。 又熬过一年了,又平平安安度过一年了,这对于他们这些边境百姓而言比什么都强。 也有一些脸上略微强颜欢笑的,譬如带着莫尹找个角落坐下的程武,先前坐下的一些男男女女,都是默默不说话,脸上也带着笑容,眼神很歆羡地看着聚在一起的几家人。 两拨人咋一看都是欢喜的,只是稍一分辨,便能瞧出谁是真欢喜,谁是假欢喜。 “武哥。” 程武身边一个瘦削汉子拱了拱程武的胳膊,“这就是那个跑商的?” 莫尹低垂着脸坐着,仍是戴着兜帽。 程武点了点头。 “看着不像啊。” 程武扭头,“哪不像?” 那瘦削汉子名为张志,脸长如鼠,一双绿豆眼机灵无比,“像个读书人。” 程武闻言哈哈大笑,莫尹将他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兀自岿然不动,张志不知道程武笑什么,也跟着笑起来,他和程武一样,都是光棍一条,家里人全没了,不过他家里人没得早,好几年过去,也渐渐习惯了,他与程武是自小的交情,程武健壮,他瘦小,他挨欺负的时候程武会帮他一把。 “你昨日才回来的吧?”程武道,将脸一板,“不会又在外头偷鸡摸狗去了吧?” “哪能啊,”张志缩了缩,“这地方,我偷谁去啊?偷军营,偷蛮子?那我也不敢哪。” 程武听到蛮子就板下了脸,笑容渐渐消失了。 张志见他这般,也不笑不言了,给程武倒了碗茶,想了想又多倒了一碗,从桌上推给莫尹。 莫尹从兜帽中斜过脸,“多谢。” 张志点点头,心说这哪像个跑商的,那通身的气派,看着像是做官的,至少也得是个县太爷吧。 庸城没了父母官,但还有位德高望重的老族长,将年节的宴会搞得有声有色,桌上很快就摆满了各家各户带来的吃食,新鲜的瓜果蔬菜没有,牛羊肉腌菜也是一大盆一大盆地堆着,还有整坛整坛的酒,都是温过的,年轻强壮的汉子抱着酒坛子在众人面前的酒碗飞快跑过,倒满了酒,也赢了满堂喝彩。 不仅如此,还有吹拉弹唱,载歌载舞的,喝酒吃肉,很是热闹快活,就连程武也跟着悠扬的琴声轻轻摆动起了肩膀,所有人都终于乐了起来。 莫尹端起面前的酒碗,一口一口慢慢品着。 程武见他喝酒,忙提醒道:“这酒劲大。” 莫尹慢条斯理地已经将整碗酒都喝了,“是不错。” 程武瞠目结舌,“行啊,你这酒量,我还以为你一沾就倒呢。” 莫尹笑了笑,“不至于。” 如此热热闹闹地便到了子时,老族长端着酒碗上台,“各位,”他已须发皆白,一双浑浊的眼似是有许多话要说,众人也都举着酒碗看着他,“过年了。”最终也仅仅只是苍老的一声,老族长伸出手,将碗里的酒洒在地上,众人也纷纷如此,莫尹坐的这片,在不知真乐假乐了半夜后,响起了一点哽咽悲戚之声。 年过了,天气就慢慢暖和了,马上就要开春了,开春就又要遭难了,年年如此,渡劫一般,即便躲过了去年,谁又知今年不是轮到自己?这样的念头,众人虽然不说,但却如阴影般在每个人的心头闪现,令过年这般欢庆的时节也笼上了一层阴霾。 程武默默的,面上不知不觉已淌了满脸的泪,他嘴唇微动,轻轻地哼起了一段城中流传百年的旋律,那旋律悠扬,仿佛在诉说着边境小城的凄惶悲苦,谁来同情他们?谁来可怜他们?谁来帮帮他们? 众人一面跟着哼唱一面落泪,本是欢欢喜喜的脸上也全都露出了悲色。 原来真欢喜也是假欢喜,刀悬在头顶,有谁能真欢喜? 莫尹摘了兜帽,寒气瞬间袭来,肺腑发痒,他轻轻咳了一声,在角落中慢慢站起,程武抹了把泪抬眼,却见莫尹提起了地上的酒坛。 那酒坛如圆肚一般,两个四五岁的小孩才能合抱起来,他却轻轻松松地一手提起,先给程武的酒碗里添了酒,然后提着酒坛给张志也添了酒,张志惊得目瞪口呆,瞪大眼睛看着莫尹提着酒坛给每个人的酒碗里都添了酒,最后又绕回到他们那,给自己也添满了酒,才将酒坛稳稳放下,此时已经全场寂静,众人都很不可思议地看向莫尹,想不到这看上去如此单薄的外乡人居然如此神力。 莫尹端着酒碗走到老族长面前,对着老族长微一鞠躬,抬首道:“族长,鄙人姓莫,楚州人士,来此跑商,路遇匪徒,全家命丧蛮子之手,幸得你们城中程武搭救,多谢。” 老族长嘴唇微一颤抖,“是你……” 庸城这样的小城,谁家里出了什么事,不出半刻,全城的人也都知晓了,不消说,该怎么帮衬怎么安慰,全是自发的,这一座小城便如同一个大家一般。 “我听程武言,去年蛮子来城内抢了粮,杀了人,前年蛮子也来城内抢了粮,杀了人,年年如此,毫无例外。” 老族长浑浊的眼中溢满了泪,他轻摆了摆手,没作声。 “我又听闻老族长您的儿子前年为了护着小妹不被蛮子糟蹋,被蛮子栓在马后活活拖死了。” 清冷的话音落下,身后登时传来一声女子的哭喊尖叫,骚乱声起,莫尹依旧面色不改地看老族长,“族长,前年是你儿,去年是程武的娘,今年又该轮到谁了?” 族长面上抽搐,“外乡人,你……”他禁不住老泪纵横,“你问老夫,你叫老夫去问何人?一切皆是命哪……” 身后哭声安慰议论渐起,莫尹端着酒碗又对着老族长深深鞠了一躬,他转过脸面向众人,抬手将手里那碗酒一饮而尽,将酒碗砸向地面。 “嘭——”的一声,酒碗四分五裂地溅开,碎片散落在地面那些供奉逝者的酒液上,宛若数百双亡灵之手齐齐摔碗,才洒出了这满地的酒液。 莫尹视线扫向众人,一张苍白脸孔,眼如点漆,周身都萦绕着一股挥之不散的清冷气息,声音不高不低道:“我觉着,今年该轮到他们了。” 41. 第四章 护城之战 窗外风声渐起, 天已黑了,火盆里烤着火,屋内幽幽的有些许光亮, 程武垂头丧气地坐在长凳的一侧, 黝黑的脸被火光映得赤红。 离开旧官邸之前, 莫尹向众人发出了邀请,“若想让蛮子有来无回的,今夜请至程家议事。” 全场静默无声。 莫尹给程武使了个眼色, 程武抹了把泪,连忙起身跟上。 他们走出官邸, 身后静悄悄的,程武忍不住向后看了一眼,目光都聚集在他和莫尹身后, 可无人有起身的意思。 谁不恨蛮子?谁不想让蛮子死绝?可那些蛮子几乎个个身长八尺,魁梧凶悍,骑着马手持弯刀闯入城内,来去如风, 如同修罗降世一般, 前些年城中也有几十官兵, 蛮子来袭时如砍瓜切菜一般,根本就不是对手。如今这座城只剩下他们这些普通百姓,要让那些蛮子有来无回,谈何容易? 程武咬了咬牙,“就算最后只有我们两个,也跟那群蛮子拼了!” 莫尹手插在袖筒里,双腿盘坐在床上,肩膀一高一低地塌着, 浑身都松着劲道,似睡非睡地半眯着眼。 回到程家之后,他们已等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半分动静也无,程武越等越灰心,越等越心焦,恨不能现在就冲出城外,去找那些蛮子报仇,拼了一条命算了,也好过苟且偷生日日夜夜觉着自己对不起老娘。 “睡吧。” 程武隐忍地向寂静的窗外看了一眼,“也不怪他们,他们还有念想,想活不是罪过。” 一直一言不发的莫尹终于道:“再等等。” “等什么?不会有人来了!” 莫尹道:“别那么急躁,你也不是一时一刻就想着豁出命去报仇的,总要给他们时间。”他抬起眼,看向漆黑的窗户,“再等等。” 又过了不知多久,门口似乎传来了脚步声。 程武登时就站起了身。 其实莫尹比程武更早察觉,来人脚步极轻,落地几乎没有声,在靠近程家时才特意将脚步压实了,只不过他仍是坐得很稳当。 门“扣扣”一敲,没锁实的门被推开,厚厚的帘子掀起,一张瘦长脸嘻嘻笑着探进来,“武哥,我来了。” 程武道:“怎么是你?” 张志跺着脚进来,答非所问道:“外头又下雪了。” 程武提高了声音,“怎么是你?” “怎么,武哥你嫌弃我?”张志仍是笑嘻嘻的,缩着身子来程武这边烤火,对莫尹也笑了笑。 “你瘦猴似的,”程武过去拉他的胳膊,“别添乱,回去歇着吧。” “那怎么了?也没说瘦猴就不能杀蛮子啊,”张志对着莫尹道,“您说是不是?莫先生。” “莫先生?”程武念叨了一声,觉得这称呼倒挺合适,但还是拉着张志的胳膊不放,“甭废话,你回去!” “我不回去。” 张志拽了拽胳膊,瞪着绿豆眼道:“武哥,我十三岁就没了家,全是蛮子造的孽,你瞧我成日里高高兴兴的,就以为我心里不惦记事儿?我知道我没两把力气,你是别着脑袋上的,可我张志也不是个贪生怕死的!” 俩人一拉一拽,虎视眈眈地瞪着眼,程武的手渐渐松了力道,张志抬起手搭在程武的胳膊上,“武哥,咱们兄弟俩个,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死的时候,拉上两个蛮子垫背,黄泉路上我都是笑着的!” “张志——” 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莫尹在一旁懒散地看着两人在那发誓同生共死,插了句嘴,“谁说你们要死了?” 程武和张志双眼红通通地看他,“莫先生,我知道您天生神力,可双拳难敌四手,您要是真这么厉害,也不会被蛮子劫了。” “说得不错!” 外头响起一记爽朗声音,帘子掀开,卷进几片雪花,两个高大汉子进来,面容坚毅,双眼之中散发着光芒,“双拳难敌四手,那加上我们父子俩呢?” “李叔,李二哥——” 程武和张志分开,欢欣地搭上父子俩人的胳膊。 “还有我们呢!” 外头又响起呼唤。 莫尹不动声色,耳边脚步不断,有急有缓,有重有轻,有来了往回走的,往回走了又再来的……步声重叠,连绵不绝。 很快,程家屋里都快站不下了,院子里也聚齐了人群,程武连声招呼,激动得直哭,众人也是忍不住眼泛热泪,与宴上的泪不同,这时他们落的泪是决绝又喜悦的,悲悲戚戚的有什么用?就跟那些蛮子拼了! 人一多,屋子里便闷得慌,莫尹咳了两声,从一旁拎起个没点的火把在火盆里点了,众人让开道路,莫尹举着火把走出,来到院内,院里院外集结了上百号人,瞳心中火苗摇曳。 “多谢诸位对莫某人的信任……” 他忽而顿住,视线向外望去,众人也跟着他将目光齐齐转向外头。 老族长步履缓慢,身侧一位儿子搀扶着,后头还有几位女眷,一女子眼肿如桃,看着不过豆蔻年华,正是席上痛哭的小女儿,围着她的是几位安慰照拂她的嫂嫂。 老族长站定,推开儿子的手,“老身无力,只是还未老眼昏花,我知先生您绝非凡人,”老族长对莫尹深深作了个揖,“请先生指点,我拼了一条老命也要为我儿雪恨。” 两个儿子一字站开,抱拳作揖,“请先生指点,我等甘愿牺牲性命,为我兄弟雪恨。” “请先生指点,”女子上前,眼中含泪地捂着心口,声色凄厉,“晨娘愿死,为我兄长报仇雪恨!” 一双双眼睛凝视着他,莫尹心头微微一动,他只是想借这座小城作为跳板,全家被蛮子杀害的事是他编的,对程武那杀母之仇的愤恨也是淡淡,自然人天性如此,情绪自主,不会轻易波动,难道是非自然人的身体影响了他?胸膛里莫名“咚咚”作响,在这冰寒彻骨的夜晚里感到一丝奇异的烫。 清冷眼眸扫过众人,肺腑中轻轻溢出一声咳,莫尹将火把递给身边的程武,抬起双手向着众人方向弯下腰,深深作揖。 院内院外一片寂静,唯有纷纷扬扬的雪花飘然落下,还有程武手中的火把,在雪夜中摇曳着不熄的光亮。 * 年节过后,仍是天寒地冻,原本是各家各户在家中休养的好时节,城内却是异常亢奋,几乎每家每户都在忙着各项事宜。 那天夜里愿意参与守城的已有不少,到了翌日,又有许多人来了程家,细细算来,全城竟无一家置身事外。 边境这般苦寒之地,能守在这里过日子的都不是贪图安逸享乐之辈,先前不抵抗,是觉着不抵抗比奋力抵抗要来得伤亡小一些,蛮子们头一回来抢的时候,他们也反抗了,那还是老族长年轻的时候,结果却是伤亡惨重,之后便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了。 莫尹从老族长那得了名册,将全城愿意参与守城的人都一一见过,身体素质强一些的,无论男女,悉数留下受训,身体素质差一些的,则另外安排其他事宜,如此分工明确,城中仅有的铁匠铺也正日夜不停地按照莫尹绘出的图纸制作特殊的武器工具,全城都热火朝天地忙碌起来。 外头寒风刺骨,数十大汉却是赤膊上阵,前排张志挥旗,在莫尹的指点下调整变幻阵型,这阵型极为简易,是莫尹根据自然人的历史记载中古文明的步兵阵法改良而来,十分适合这些没有接受过系统军事训练的普通百姓。 如此日夜不休,全城备战,时间渐渐便来到了开春时节。 万事齐全,全城上下斗志昂扬,只程武有些担心,“不知那些蛮子什么时候来,只怕到时我们措手不及,仓促迎战,这些日子的努力可全白费了。” “放心,”天气暖和了,莫尹仍是成日披着大氅,看上去还是病恹恹的,“他们行动之前,我必会知晓。” 不知为何,全城的人都很信任莫尹,也不知莫尹身上是哪一种气息让人不自觉地拜服、听从他的指挥,程武点了点头,“好,那就等着杀敌!” 张志也很担忧这一点,蛮子骑马,且都是快马,来去如风,打得人毫无准备,离开时却又追赶不上,他私下找到莫尹,道:“莫先生,不如让我在城外打探,我脚程很快,人也机灵,若是发现了他们的踪迹,立刻回禀。” “你是阵型指挥,不可妄动,”莫尹道,“安心做好自己的事吧,我自有办法。” 于是张志也不提了。 等到二月底时,莫尹搬去了城楼住。 这里以前是守城人所居住的地方,后来守城人死了,也再没守城人,便一直荒废着,里头灰尘遍布,程武打扫了好一会儿,敞着门道:“你别进去,你进去非得将肺咳出来不可。” 莫尹从善如流地靠在城墙外等。 程武出来,眉头紧皱,“你的办法就是在这儿守着?可若是你听到那些蛮子的动静,恐怕什么都晚了。” “不会,他们刚出发,我就会知道。” 程武还是满脸不放心。 莫尹点了下自己的耳朵,微笑道:“我有顺风耳。” 程武:“……” 便是连一直很相信他的程武都有些不敢信了。 莫尹看他眼神怀疑,笑了笑,他闭上眼睛,将所有的精神力都集中到耳畔,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道:“张志正在偷喝你藏在床板下的一坛酒,快回去瞧瞧吧。” “啊?” 程武道:“你怎么知道?” “顺风耳。” “……” 程武被莫尹撵着,上了马往回赶,等到赶到家时,张志果真在,神情很无辜的样子,“武哥,你不是陪着莫先生去城楼了吗?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程武不理他,掀了床板去察看他藏在下头的那坛好酒,表面瞧不出什么,他回头,虎着脸道:“张志,你是不是偷喝我酒了?” 张志镇定道:“没有啊,武哥,我早不偷了。” 程武不跟他废话,二话不说就过来掰他的嘴,张志哇哇乱叫,“武哥武哥,我错了——不就一碗酒嘛——我下次不偷了——” 程武放开他,眼睛瞪得浑圆。 张志揉着被他扯谈的嘴角,嘀咕道:“武哥,你何时变得如此小气,偷喝你一碗酒,把我这嘴都要掰碎了。” 程武一屁股在床上坐下,他对张志道:“张志。” “怎么?” “我好像真救了个了不得的人物。” “你说莫先生?那的确是了不得,他教的那个阵法,看着简单,昨日让我们分成两拨人小小地试验了一番,还真是威力大得很,若是我们手上都有趁手的武器,那些蛮子,来一个,我们杀一个,来两个,我们就杀一双!” 张志嬉笑了一下,又道:“你说莫先生他真是跑商的吗?” 程武看了他一眼,神情肃然道:“不管他是什么人,那都是帮我们守城的人。” 莫尹就这么睡在了城楼下,他觉浅,闭着眼耳朵也仍在留心。 当那一丝精神力集中在听觉上时,远处的风、动物的呼吸、沙石的滚动全都仿若在他的脑海中进行,他对它们如造物主一般掌控,代价是身体的其余部位格外虚弱疲惫。 程武来给他送水,见他脸色苍白如纸,显得眉毛愈黑,整个人又是人不人鬼不鬼的,他不禁道:“你没事吧?” 莫尹取水洗了下脸,水珠从他的眉毛落下,滑过高挺的鼻梁,从他淡色的唇上滑落,他淡淡道:“没事。” 程武还要再说,莫尹忽地抬了下手,他屏息凝神了片刻,转过脸面对程武,眼中寒芒四射,“来了。” * 沙漠中,快马疾驰,伏在马上的都是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好手,他们呼朋引伴,嬉笑哼唱,将去执行今年春天的又一场“丰收”,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好兄弟一路都在说笑,轻松得仿若去郊游,互相讨论着等会儿抢什么、抢多少、杀多少、留多少。 庸城是他们的屠宰场,那里有被圈养的温顺“牛羊”,不用他们花心思去想,缺什么,去抢就是了。 缺粮,那就抢粮,缺钱,那就抢钱,缺女人,那就抢女人。 他们是这个屠宰场的刽子手,一切全凭他们的心情。 习惯了杀戮的马儿也仿佛灵性地通晓主人的意思,在接近城门时,马蹄兴奋地高高扬起,重重落地,长长的嘶鸣声却是刹那间惊恐地滑过马背上人的耳朵,马蹄弯折,马背上的人也顿时从马背上摔倒下去,还未等他们反应过来,不知从何处来的暗箭嗖嗖落下,须臾之间,便有几人惨叫着捂着胸、腿倒地。 此次劫城的首领反应过来,用族内语言大声道:“小心,有埋伏——” 一些躲过陷阱的马也慌张失措地乱鸣乱跑,被马背上的人勒缰控制住,众人纷纷抽刀,大喊道:“城楼有弓箭手,俯身,冲进城门!倒地的趴下,躲在受伤的马下,等我们打进去再跟随——” 城楼上,程武头脸发烫,看着黑夜中蛮子们已重新调整了阵型继续进发,急迫地对莫尹道:“莫尹!” 莫尹道:“去。” 马儿们在主人的吆喝鼓励下又重新鼓起勇气,一鼓作气冲向城门,蛮子们熟练地用钩索拉开年久的城门,沉重的“吱呀”声传来,黑夜中却是迎面投来了团团火苗——是酒瓶,熊熊燃烧的酒瓶——落地散开,一道火红的屏障! 马儿们立即受了惊,马背上的人再控制不住接连受惊的马,纷纷弃马从马上滚下,他们吱哇乱叫,嘴里说着庸城人听不懂的外族语言,抽起马背上的弯刀便暴怒地跨过火焰而来,身高八尺魁梧无比的外族人带着被多年不曾受到的反抗的愤怒发泄般朝城中人扑来,即便不骑马,他们也能将城中这些不知好歹的庸城人杀光! “左军——变阵——” 高处的张志挥舞着令旗撕心裂肺地吼。 程武早已红了眼,持着长枪大声应道:“杀——” 蛮子们没想到城中人竟然还敢正面反抗,顿时怒火更甚,嚎叫着扑了上去。 而很快他们就发现他们今夜面对的不是一群“牛羊”,而是吃人的猛兽! 面前也不过百来人,换了过去,他们几十人足可应付,这次却是怎么打不进去,仿佛敌人无穷无尽,到处皆是。 莫尹一直在城楼督战,这时终于解了大氅,对城楼上的张志比了个手势,张志微一点头,在心中记着数,数到十时大喝道:“两军——开——” 旗帜挥舞,蛮子们已慌乱不已,受了不少伤,也大概知道城楼上正在指挥,正扬手叽里咕噜地指着张志时,围攻他们的人却是突然散开,而他们下意识地居然不是进城,而是退了一步。 强而有力的马蹄声哒哒冲来,蛮子们后退着,甚至退到了渐渐熄灭的火焰屏障之后,他们慌乱地拍打着身上零星的火苗,却见赤红燃烧的屏障中冲出一匹嘶鸣的漆黑战马,马上之人面白如玉,一身薄衣青衫,手中是一柄寒光闪闪的利剑。 * “将军、将军——” 传令兵突冲进帐,跪地道:“庸城方向有动静了!” 正在饮水的人甩下水囊,抬手擦了下脸,一对剑眉下,星目如炬,不怒自威,“即刻点兵。” “是!” 传令兵奔袭而出,立即传令点兵。 大手掀开帐帘,贺煊未戴盔甲,只腰间佩了把刀,士兵牵来他的马,他拉了下马缰,翻身上马,这时另一传令兵又疾跑而来,在贺煊马下单膝叩首,抬脸极为兴奋道:“将军,大捷!” “大捷?” 贺煊紧拧了两道浓眉,“何来大捷?” “是庸城!”士兵继续激动道,“庸城的百姓大捷!”,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 42. 第五章 拉血夜相逢【乌拉乌拉加更】…… 莫尹持剑杀出时, 蛮子们早已吓得六神无主,身后百姓随之蜂拥而出,蛮子们见势不妙, 连忙吹哨引马,狼狈地上马四散奔逃, 莫尹则带着众人生擒了未上马逃走的蛮子回城。 “壮士留步——” 莫尹勒马回头, 一名短衫打扮的男子从不远处岩石掩映下跳出,庸城百姓正杀红眼,忽见生人, 男男女女凶神恶煞地瞪了过去, 那男子吓了一跳, 连忙表明身份, “诸位,我乃常军十三营兵士,特奉将军令援护庸城。” “将军令?”莫尹道,“哪一位将军?” “贺煊贺大将军。” 这名字很陌生,莫尹在朝中的记忆当中没找到这个名字。 程武上前道:“贺将军?此地常军不是由常三思常将军所管?” “常将军告老,贺将军是今年新到任的,去年山城反贼叛乱, 贺将军首战带兵平叛,乃是首功。” 莫尹睫毛低垂,怪不得他没听过贺煊这个名字,山城叛乱不久他就下了狱, 自然不知道贺煊这平叛功臣的名字。 “贺将军听闻附近小城屡受蛮子侵害,特命我等日夜潜伏在附近,一有险情,便立即通知军营前来驰援。” “不用驰援了, ”张志骄傲地一挺胸,“你也看到了,咱们自个就全解决了!” 若说对军营无怨,那都是骗人的,但也知晓他们这样一座小城,或许不值得军中部署兵力,但知道归知道,心中也还是不平,张志这么说,也有些出了口恶气的意思。 那士兵道:“各位壮士骁勇,我李远佩服。”那士兵看向马上的莫尹,“可否请这位壮士随我回营,将今日之战种种布防悉数呈报于将军?” 李远报信之余也在暗暗观察,心中十分明晰马上之人便是此战核心,其调度其勇武皆让他震撼不已,想这样的人才一定得带到将军面前。 “没兴趣。” 莫尹调转马头,对庸城众人道:“回城吧。” 庸城众人毫不犹豫地便推打着俘虏的蛮子跟着莫尹回城。 李远愣了一瞬,立即跟上,“壮士、壮士——” 莫尹充耳不闻,直到马被拦下,才垂下眼,目光淡淡地看向李远。 李远抱拳道:“壮士有大才,今日可守一城,随我回营见过将军,来日必可守数城。” 庸城百姓们这下都听懂了他的意思,纷纷将目光投向莫尹。 莫尹早有所料,庸城之捷必定会惊动军营,科举之路不好走,只有投军这一条路,只是白身投军,从小卒做起,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建功回京,他需要一个筹码,一个能让军营一开始就重视他的筹码。 “蛮子年年来抢,你们连一城都未守过,何以夸下海口能守数城?叫我回营去见你们将军?不如让你们将军亲自来见我,若他能虚心请教,我倒肯指点一二。” 说完,莫尹轻咳了两声,拍马绕过李远,衣袂在夜风中飞扬,李远目瞪口呆地看着莫尹在众人的簇拥下回城,心道这人看着像个病秧子,口气竟如此之狂妄。 李远立即牵出暗中藏匿的马匹,拍马疾驰了两个时辰回营禀告,贺煊虽刚接管常军不过几月,但他首战便是山城平叛,一举锄奸,威名赫赫,圣上更是极尽恩宠,弱冠之年便被封为冠军大将军来接替常三思执管边境大军,在朝中一时风头无俩,来到军营后更是治军严明,一扫军中懒散之风,在军中很是树立了威信,当下李远也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地将莫尹所举所言和盘托出。 贺煊听罢,道:“听着倒是个有傲骨的。” 李远道:“将军可真要去请?” “去,为何不去?”贺煊手掌按住膝盖起身,他只弱冠之年,一张丰神俊朗的脸孔却不见多少锋芒毕露,反倒极为深沉内敛,露齿一笑时才显出几分少年意气,“让我去会会到底是个什么英雄人物。” 贺煊命人再去牵马,李远告退之时,又被贺煊叫住,“你方才说他们俘了几个蛮子?” “是,大约有十来个,都是活口。” 贺煊神色若有所思,眉目一凛,对李远道:“去点五十亲兵,轻装随我速去庸城!” * 庸城内,百姓群情激动,那十来个蛮子被绑在城中柱上,众人围着高声呼和,那蛮子嘴里叽里咕噜地也不服输地不知大骂着什么,两面唾沫横飞,声高震耳,程武攥着拳头红着眼睛道:“让我杀了他们!” 莫尹重又披上了大氅,精神力游走全身,让他感觉舒服松快了许多,他道:“与他们有仇怨的不止你一个。” 张志三两下攀爬上了柱顶,拿手里的刀敲了敲柱,“诸位,静一静,先静一静——” 在他的吆喝之下,众人渐渐平复声响,那几个蛮子还在叫骂,程武实在忍不住,跳上台给了其中一个一巴掌,那一巴掌运足了力道,那人嘴里飞出一颗带血的牙,程武揪了他的头发,恶狠狠道:“闭嘴!” 那人仍凶狠地盯着程武,嘴里不知轻轻说了什么,程武反手又是一巴掌。 莫尹道:“程武,别把人打昏过去。” 程武这才应了一声,愤愤地放开了手。 这几个蛮子也总算安静了下来。 天空中又断断续续地飘起了雪花,雪花钻进张志的领子,张志却不觉得冷,大声道:“先生说了,今夜有仇报仇,对这几个蛮子大伙可以任意施为,但请各位注意,你一刀下去,人死了,其余的人可就出不了那口气了,”他嘿嘿一笑,对着那几个蛮子作了个笑嘻嘻的鬼脸,“所以请大家务必看准了,顶好是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谁先来?” 场内仍是寂静,百姓们抗敌可以毫不犹豫地挥刀,杀了人也就杀了,一瞬的工夫,没人去想自己杀了人,只是毕竟都是普通百姓,要让他们对个活生生被绑着的人如此酷刑伺候,还是有些犹豫踌躇。 那些蛮子们虽听不懂张志在说什么,但见众人面露迟疑之色,不由得意狞笑。 程武拳头捏得死紧,他正想主动请缨时,忽听一清脆女声,“我来!” 程武回头,众人散开,素衣女子头戴白花,是戴孝的晨娘,她上前,看向程武,“程武哥,借刀一用。” 那些蛮子们仍是听不懂,但见上来个较弱女子,脸上又不自觉地露出鄙夷调笑神情,哪怕晨娘手里拿了刀,他们仍是满不在乎的模样。 莫尹静静看着,晨娘那细瘦的手高高地扬起了刀—— 惨叫声响彻云霄,雪花飘扬,眼眶之中鲜血淋漓,那蛮子浑身颤抖,不住惨叫,其余的蛮子也都收了轻视之声,脸上不由流露出恐惧之色。 晨娘用力拔了刀,血溅到脸上、发上,将那素白的花朵染红,晨娘强忍住泪,将手里的刀归还给程武,深深作揖,“多谢程武哥。” “好!” 张志在上头大喝。 程武接了刀,也应了一声,“好!” “这些畜生,抢我们的粮,杀我们的亲人手足时不惧半分,我又有何下不了手?!” 程武扬刀砍向那蛮子的臂膀,蛮子应声惨叫,程武也大声呼号,“娘——您在地下看着,小武替您报仇了——” 莫尹双手背后束在大氅中静静看着,悄然离开了人群,微咳着走向一旁漆黑的马。 那匹马是程武花大价钱从别处收来的,上过战场,对面前喋血画面安之若素,很乖巧安静地嚼着饲料,莫尹轻轻抚摸它温暖的侧颈,心中那奇异的震动仍挥之不去,他抬手轻按胸口,想会不会是带来了精神力的缘故,怎么那么轻易就被影响? 那些蛮子叽里咕噜的话,那些百姓听不懂,莫尹却是能听懂的,和上个世界那美丽的百合不同,这种语言在联盟繁杂的语言学中有所记载。 他们在说:“你们敢动我们分毫,我们全族都不会放过你们的!等着,马上就会有人来救我们了!” 精神力集中在耳畔,远远的,马蹄声声。 莫尹回头看了一眼,庸城百姓们正群情激昂地复仇泄愤,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 莫尹牵着马渐向城门走去,城门口火焰已在不大不小的风雪中熄灭,深埋的陷阱也悉数消耗干净,雪地上躺着几匹受伤的马正不住呻-吟,一片杀戮后的萧瑟气息,莫尹轻咳着拉动马缰借力上马。 他是有把握才这么做的,并不是出于对庸城百姓的任何情谊,莫尹一面这么想着,一面甩动缰绳,迎向那马蹄声声之地。 骏马飞驰,风雪扬起大氅,烈烈风声在耳边如刀剑破空,雪花落到面上转瞬便冰凉地化水顺着流下,渐渐的,两边马蹄声靠近了,莫尹抬手抽出腰中软剑,屏息凝神,小腿一夹马腹,马儿立即加速,鬃毛在寒风中直立飞扬,疾冲向迎面而来的马队! 保持阵型的马队瞬间被冲散了,领头的蛮子急忙勒马呼号,整个马队散开又合拢,重新回到了井井有条的阵型,领头的一见莫尹便认出了他,大喊道:“幽鬼,是那幽鬼!” 莫尹笑了笑,“幽鬼?听着不错。” 那蛮子被莫尹流利的蛮语给惊呆了,随即道:“你是谁?你是我们族的人?不,你不是,你的相貌像个中原人,你怎么会说我们的语言?你从哪里来?” “你们不是说了么?我是鬼,鬼能从哪来?当然是阴曹地府,”莫尹一手握缰,一手持剑,姿态闲适,面带淡淡微笑,“来取你们的性命。”他话音方落,手掌向上一翻,手中剑寒光闪闪地当劈当下! 百来人的马队立即散开又合拢,随着头领的一声大喝,齐齐向莫尹砍来—— 以一敌百,就算是鬼神,也不敢如此张狂! 莫尹手持长剑,漆黑的战马似是与他心意相通,凶猛无比地横冲直撞,莫尹身形敏捷,快马闪避,所到之处,长剑挥舞,大漠染血。 百人对一人,竟久攻不下伤亡几十,有人大喝着拉弓搭箭,一箭过去,莫尹伏马闪避,箭羽从他后颈擦过,大氅随之飘落在地,莫尹重重一咳,一夜的战斗已将他的体力消耗了大半,他抬眼扫向虎视眈眈的蛮子,忽的俯身一拍马,战马立即狂奔突袭,他挥剑砍杀又冲出了包围圈。 蛮子们看出他体力已然不支,大声道:“快!追上去把他杀了,他没力气了!” 漆黑的马在银色的月光下疾驰,真如从幽冥中逃窜而出,它依照着马背上人的指挥向无尽的大漠奔驰,黑夜中的大漠几乎无边无际,蛮子们都追红了眼,见那马渐渐减速,更是激动地从马上站起来呼号。 首领肩部被刺了一刀,他混不在意,狞笑着面对停下的莫尹,“幽冥的鬼到时辰也该去阴间了。” 莫尹的确很疲惫,这具身体已差不多快要接近极限,面对着不断缩小的包围圈,他轻笑了笑,抬起微微颤抖的左手,食指与拇指搭成了环靠近唇畔,一声尖锐的哨音划破了寂静的夜空—— * 贺煊带着亲兵急速前往庸城,他到边境不久,一面整顿军纪,一面熟悉周围环境,对边境的几个小城以及蛮族散部了解得已十分透彻,蛮族族内极为团结,杀我族一人,必全族复仇,这是他们族内奉行的最高准则,也是他们在边境猖狂的倚仗。 先前常三思对于边境这些蛮族散部不怎么放在心上,以致于城内百姓连年遭劫,贺煊派人潜伏各城附近预备护城,未料庸城今日自抗,还活捉了几个蛮子,蛮族必定连夜复仇营救,听传令兵言,庸城内守城布防多有巧思,只是巧思能出其不意,却是不能正面对抗蛮族那精悍骑兵。 “快——” 贺煊厉声道。 身后亲卫立即也拍马紧跟。 马蹄飞扬,寒风似刀,贺煊眼中逐渐凝结出杀气,蛮族报复心很强,再不快些,庸城百姓今夜恐怕要遭殃了! 远远的,大漠中仿佛有些许异动,贺煊急速率先拍马靠近,却见月光下,几十蛮子正与一人僵持,那人薄衫飞扬,手中剑光闪闪地滴着血,地面横尸遍野,红黑血液弥漫在沙石之间,再仔细一瞧,他身后竟有十数匹狼龇着淌血的牙在他身侧援护。 莫尹察觉到了马蹄声和一股强大的力量袭来,他侧过脸猛地回头。 电光火石之间,贺煊只见银白月光下一张苍白绝艳的脸孔,面颊上一道喷溅的血迹从眉到唇,四目相对,那双清冷的眼对着他微微一闪,那人抬起臂膀,青衫低垂,以拳掩唇,弯腰轻轻咳了一下。,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 43. 第六章 刀剑相赠 马畏惧狼群不肯再靠近, 贺煊毫不迟疑地抽刀跳马,劈斩跃下,凌空一刀将一个蛮子首身分离, 滚烫的血液登时喷溅而出,那人连惨叫都未来得及发出, 无头的身体抽搐两下后轰然倒地。 那些蛮子与莫尹一人便周旋了不知多久,又被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狼群攻击得苦不堪言,就撑着哪怕以百人换一人的这口气僵持着,这时再天降杀神, 心神几乎立时就散了。 莫尹看出对面已人心大乱,立即勉力持剑而上,狼群们呼啸追随, 他青衫尽被血染, 鲜红得近乎发黑,狼群们灰色的皮毛上也染了血,尖利的獠牙上滴着血,一人驭群狼,真如从幽冥鬼府中爬上来人间复仇的恶鬼一般! 蛮子们根本无心迎战, 只想四散奔逃,贺煊岂能容他们逃跑, 扬刀斩下,干净利落,俱是一刀毙命,闪转腾挪之间, 回身间隙可见莫尹薄衫轻剑,面白如纸,似是力竭却又抽剑又将一人一剑穿心。 两人只照面交换了个眼神, 之后便各自砍杀,虽是初次见面未发一言,行动之间却是配合得十分默契,二人加上群狼在亲卫队拍马赶到时几乎已将战场打扫干净。 亲卫队现身时,那些蛮子是真的绝望了,还活着的几人竟如说好一般不约而同地操刀自尽了。 这小小一片地方,血气冲天,狼群们旁若无人地上去分食啃噬新鲜的血肉,亲卫们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一时有些呆住了,倒是贺煊仍然面色镇定,召来亲卫,吩咐他们前去庸城察看。 亲卫们领命上马,不敢稍停。 方才那一场杀戮对贺煊来说不过家常便饭,他回身看向不远处。 莫尹正坐在地上,软剑插在沙地之中,狼群在他身边进食,他脸上血迹斑斑,面色淡淡,似是懒得擦拭。 贺煊将刀背架在肘间略略擦拭了上头的血迹,信步过去,道:“还站得起来么?” 莫尹仰头,月光下贺煊这张脸丰神俊朗,锋芒内敛,浑身散发的能量强而稳定,这就是这个世界的主角。 莫尹轻摇了摇头,声音嘶哑,“有水么?” “没带水,”贺煊吹了声口哨,枣红大马甩着尾巴过来,贺煊解了上头的囊袋扔给莫尹,“有酒。” 莫尹道了声谢,拔了塞子,仰头往口中凌空倒了口酒。 酒很烈,一进入喉咙,辛辣滚烫,脸上也瞬间泛起热意,莫尹轻咳了一声,抿了那口酒,又倒了一口,边抿边道:“好酒。” 贺煊笑了笑,“不知兄台高姓大名?庸城之困,还要多谢你解围。” “莫尹。” 莫尹没有用化名,而是直接用了本名,从一开始被程武搭救,他就一直是以本名来交际。 贺煊道:“贺煊。” 莫尹看他一眼,“贺将军?” 贺煊淡淡一笑,撩了衣服下摆在莫尹对面坐下,“你不是说让我亲自来请?我来了。” 莫尹道:“不过一句玩笑罢了。” 贺煊道:“保家卫国之事,怎可玩笑?” 莫尹又倒了一大口酒,酒精让他的身体逐渐又恢复了力量,“哦?我以为小城之得失之于将军不过玩笑。” 贺煊被他刺了一下,并未动怒,反而正了脸色,“不护一城,何以护国?没有任何百姓的性命在我眼中是玩笑。” 莫尹沉默片刻,“我知道,你才赴边不久,这些都怪不着你。” 贺煊觉得面前的人无论是功夫还是谈吐,都绝非凡人,一时有些奇怪,这苦寒的边境之地怎么会突然出现这样一个人物? “好了,”莫尹将囊袋盖好丢还给贺煊,“我需得回城了。” 狼群仍在分食残尸,这一顿足够他们饱餐,莫尹唤来黑马骑上,贺煊也唤来自己的马,两人一前一后穿过血色大漠,贺煊稍落后一些,在后头观察莫尹,看他身形单薄,在马上摇摇晃晃的,又想他方才杀敌时干净利落,出手如电,其中反差真叫人吃惊。 这一定不是个简单的人。 在贺煊揣测莫尹身份时,莫尹也在思索,他一直以为这个世界的主角会在那群牵扯到贪墨案的文官集团中,怎么也没想到主角贺煊会是名武将。 而且是与他毫无交集的武将。 如果说上个世界他和裴氏两兄弟还有连带仇怨,在这个世界里他和贺煊全不认识,无冤无仇,刚一齐并肩经历了一场战斗,现在也正一齐慢悠悠地骑马返回城内修整,可他们两个注定未来将会在这个世界里成为完全对立的两面。 莫尹抬袖轻咳了一声,回头道:“将军可否再舍两口酒?” 贺煊解了囊袋扔给他,莫尹抬手接住,道了声谢,仰头喝了一口,醉意虽无,但血液有些许沸腾兴奋。 一切又全是未知,他好像快喜欢上这种感觉了,在“命运”的安排下,到底谁会是胜者?照理说,世界的意志自然是主角为赢,但他从来也未曾输过,在这个世界里,贺煊又会给他怎样的惊喜呢?支撑着贺煊这个人物的力量又到底来自哪里? 不远处似隐有火光,莫尹抽回思绪,眉头一皱,双腿不自觉地一夹马腹,奔袭劳累了一整夜的战马勉勉强强地哒哒加速,他身边却是一阵风窜过,贺煊已先拍马前去察看了。 莫尹拨了拨黑马的耳朵,“怎么回事?连你也向着他,叫我先输一成?” 黑马甩了甩耳尖,无辜地喷了个响鼻。 算了,一时长短,也无需太过计较。 莫尹仍骑着黑马一面饮酒一面慢行,有主角在,庸城百姓应该是无忧了。 火光渐渐靠近,大漠的夜晚忽得变得有了光亮。 “先生——” 张志跑在最前头,手里举着火把,他身后跟了一大群人,贺煊和他的亲卫队们骑着马护在一旁。 庸城内对那几个蛮子的处决已经完成,众人听贺煊的亲卫队说莫尹与贺煊在城外迎战蛮子的骑队,顿时都急了,亲卫们不断安抚,说都已解决了,然而百姓们却是说什么都不安心,张志抄了火把,招呼道:“随我去接莫先生!” 如此一呼百应,全城的百姓几乎都来了。 酒囊顿在唇边,莫尹怔怔地看着黑压压的人群。 张志过来给他牵马,程武也上来了,皱着眉道:“怎么一股酒味?” 贺煊远远看着被众人环绕的莫尹,勒着马对身边的亲卫道:“打听出他的底细了么?” 亲卫摇头,“还未来得及询问。” 贺煊微一点头,重新将目光看向莫尹,武功高强、通晓阵法、深得民心……这真不是个一般人物。 当夜,莫尹又回程家歇着了,贺煊怕半夜会有蛮族其他部落来寻仇,带领亲卫在城楼巡视。 莫尹累得很,手脚都僵硬了,从靴子里将脚硬拔出来,摸上去肌肉全是僵的,程武给他烧了热水,“洗洗吧。” 边境水很重要,莫尹已经很久没有好好沐浴,擦洗干净后上了床,屋内火盆烧得暖融融的,莫尹嗓子沙哑道:“程武,你的救命之恩,我还清了吗?” “……还清了。” 程武声音也略有些沙哑,去年的恨,今年才终于解了,他忽的又蹲下身,无声地痛哭起来,哭了许久之后,他趴在莫尹床边,低声道:“谢谢你。” 莫尹没说话,轻轻闭上了眼睛。 程武在一旁守着,他做了个城内特有的表示保佑的手势——一定是娘将这个人派来的,她让他救他,再让他帮他雪恨,一切都是注定的。 * 翌日,莫尹一直睡到了下午才醒,他感觉四肢像是散了架似的,瘫累在床上一动不动,程武怕他出事,给他煮了好几个鸡蛋,让他多吃,补补元气。 莫尹不想吃鸡蛋,要吃炖羊肉。 程武连忙去别家借炖羊肉,很快就借回来满满当当的一海碗,热热乎乎的,莫尹懒得动,在床上坐着吃了,三口两口将一大海碗羊肉吃了个干净,又问程武要酒,这个程武就不给了,“咳嗽的人不能喝酒。” 莫尹也不跟他争,几句话将他打发走了,自己从床板下舀酒喝,嘴里咂了两口,感觉还是贺煊给的酒带劲,再喝程武这里的酒,就显得有些寡淡了,莫尹兴趣缺缺地放下酒瓢,仰躺在床上思索自己原来的部署。 他本打算借庸城为跳板进入军营,随机应变地或做军师幕僚,或亲自上阵在军中大展拳脚,只要控制住军队,就不愁没有权力。 可军队现在就在主角手里。 把贺煊赶下马? 莫尹虽然对贺煊的底细了解还不深,可看他出手和身边的亲卫就知道这没那么容易,主角嘛,哪有那么轻易被拉下马的? 那么就只能徐徐图之…… 莫尹脑海中很快又勾勒出新的计划,他想得很投入,一直到门外有人叫门。 是程武,声音有些低沉不悦,“贺将军请你去喝酒。” 莫尹蹭的一下就从床上坐起了。 门外亲兵等候,来给莫尹牵马,莫尹也乐得有人伺候,懒懒地塌在马背上,所以贺煊在城楼下见到的莫尹便是懒洋洋仿佛没睡醒的模样。 贺煊不动声色道:“先生醒了?” 莫尹道:“先生?” 贺煊挑了下眉,“城中百姓皆称先生,我就入乡随俗吧。” “随你。” “酒呢?”莫尹打量贺煊。 白天见面,贺煊瞧上去愈加潇洒无匹,如一柄寒光内敛的宝刀,煊者,光明灿烂,与他这幽冥中爬出来的恶鬼的确是两面。 贺煊伸掌,“请——” 两人一齐上了城楼,正是夕阳时分,居高临下,大漠的夕阳瑰丽无比又变幻莫测,霞光一片紫红,如轻纱般笼罩在安静又危险的沙漠尽头。 贺煊与莫尹一人一个酒囊,贺煊道:“你武艺高强,颇通兵法,应当不只是个商人吧?” 莫尹喝了口酒,淡淡道:“年少曾随师傅学艺,只是后来并无成就,为免污了师傅名声,便当什么都没学过,只作个普通商人便好。” “以你的身手,保不住家人?” “只是没防备,先中了暗算。” 莫尹轻描淡写的,贺煊撇脸,看到他抬手饮酒时,白日里手腕上很清晰的一道红痕旧伤。 莫尹的身世背景,贺煊亲自来问城中人,问到的也不过皮毛,这是个很神秘的人,他身上似乎有故事,可他又是个极有才华的人,现在军中正是缺这样的人才。 “你到底是谁?”贺煊正色,语音之中压迫十足,他杀敌不止千数,年纪轻轻已杀气腾腾,气息威压之下,几乎没人能不服。 莫尹头也不偏,淡淡道:“我只是莫尹,”他答完才扭头看向贺煊,“愿报效家国,将军可敢将我收入帐下?” 四目相对之间,似有针锋相对的光芒闪过,贺煊一笑,“报国之心,死而后已,你愿报国,我何敢不收?” 贺煊抬起酒囊,莫尹也抬起酒囊,酒囊之间一碰,二人都饮了一大口酒,莫尹喝完,又是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贺煊道:“你这咳疾可是昨夜受了伤?” 莫尹摆了摆手,“老毛病了。” “找大夫看过么?” “不必,”莫尹将酒囊里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心病,会有药来医的。” 他将酒囊抛掷过去,贺煊抬手一接,莫尹道:“这酒很不错,是什么酒?”贺煊道:“这是我亲手酿的酒,名为醉山河。” 莫尹笑了笑,他笑起来也是一股清冷气息,好似皎皎明月,银光生辉,叫贺煊微微一怔,却见莫尹倏然从腰中抽剑,手腕轻轻一抖,软剑直直一颤,寒芒从剑身闪到剑尖,杀意渐强,似有霜雪之气,与主人那冰冷面孔恰似人剑合一。 贺煊不由赞道:“好剑。” 深紫色的霞光已渐渐转红,暗色城楼之上,灰衫青袍,翩跹如雀,身姿如鹰,剑光如电,面色如雪,然而雪中又有一点红,恰似红梅傲骨,“醉里梦山河,孤身何处,行路难——” 那声音淡淡,却又深沉无比,贺煊心中又是微微一动,若有所感,在心中道:“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谁知?” 莫尹一抬眼,贺煊将酒饮尽,抛了酒囊拔刀来和。 一柄剑、一把刀,刀剑共舞,大漠之中风沙弥漫,天地之间只有一轮残阳,满目红霞,孤城双璧,知己难寻。 太阳落下,月光洒满沙丘,贺煊双手捧刀,“愿请先生入营为军师。” 莫尹将软剑也捧在掌中,“愿与将军护守天下城。” 二人交换刀剑,贺煊接剑抱拳,道:“贺藏锋。” 莫尹接了刀,果真见那刀上刻了“藏锋”二字,他将刀柄垂下握刀抱拳,“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莫子规。”,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 44. 第七章 初入军营 “你真要去从军?” 程武眉头紧皱, 忧心忡忡的模样,满脸的不赞同。 莫尹盘腿坐在床上, 手上烤着火,床边倚了贺煊的刀,“嗯”了一声,“过两日便去报到。” 程武的心情很复杂。 身处边境小城,对于驻军,他们自然心存感激,深知他们保护了整个大盛, 但庸城屡次遭劫,都未得保护, 很难不有些许埋怨。 这次贺煊倒是派兵来了, 不过也还是靠他们自己,也不能说是靠他们自己, 程武看向莫尹,莫尹还是那副病恹恹的样子, 睫毛低垂,一张冰雪脸孔也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贺煊对莫子规一无所知。 不识面,也不识姓名。 莫尹对贺煊也是一样,不识面, 不识姓名。 等他入了军营之后,双方少不得又要一番试探交锋,可这还很难算得上主角与反派的斗争。 这次进入小世界, 系统什么也没说,没做补充说明,这恰恰说明这个世界的规则和上个世界的规则是一样的。 “唯一所知的是您将成为本世界里最大的反派,与主角对抗。” 当时系统说的几句废话里, 这句莫尹记得很清楚。 “唯一所知”这四个字咋听上去好像是系统故意不给他信息,可换个角度想一想,或许这的确是系统“唯一所知”的信息。 可这又跟系统的上一句“本世界没有剧情,一切皆为未知。”有相悖之处。 既然“一切皆为未知”,那又哪来的“唯一所知”? 没有剧情,系统又是根据什么判断他会成为反派? “反派协调者”是他的任务身份,并不是他本人的固有属性,而他两次进入这个世界,境遇都十分糟糕,这次比上次也只是稍好一些,仿佛这个世界对他这个外来者有天生的排斥,或许这和他成为这个世界的反派有一定关联? 联盟的“小世界”实际是那位大人由极强的能量编织出来的“假世界”,假世界的运行会产生巨量的能量,而每个世界的运行都需要一些协调者的介入,他们这些协调者就像开启激活这些世界的钥匙一样,如果没有他们,这些世界就是死的,是平面的,无法真正运行。 照理说,这些“小世界”的运行法则那位大人应该了如指掌,协调者们也不过是按照那位大人的指示去做事,而联盟所有的系统都归那位大人控制,系统也没道理对这个小世界一无所知。 除非他所进入的这两个小世界根本不是依靠那位大人的能量来运行的。 以世界的真实度而言,说不定创造这个小世界的“大人”比他所知的那位大人能量要更强。 可是那位大人又是怎么找到这两个小世界的入口的呢,如果还存在于另一位“大人”,这两位大人之间又会是什么关系…… 莫尹对联盟那些花样都不感兴趣,他一向只管自己爽,满足他自己的欲求是最重要的,可他此刻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对这些事生出了些许兴趣,莫尹心中警惕,感觉到自己某些地方似乎正在发生变化。 火盆里木炭噼啪爆开,程武唠唠叨叨的,虽未明说,但话里话外都在暗示从军不是个好去处,如若莫尹要离开庸城,他既是外商,仇也报了,何不返回老家去过些逍遥日子?莫尹始终神色淡淡的,到最后也只说了一句,“我困了。” 程武神色恹恹地“哦”了一声,皱着眉看着莫尹,忽然道:“要不我也去从军吧?”他一下兴奋起来,从凳子上站起,“我也去从军,去杀蛮子去!如何?” “不如何。” 莫尹直接给程武当头泼了盆冷水,“今春之劫,庸城已渡,之后呢?蛮子损失惨重,假以时日,必定卷土重来,我在军营不可时时关照,庸城需要有人守护。” 程武面上的兴奋渐渐消失,慢慢又坐了回去,面色渐沉,低低道:“你说得对。” “我帮你们护了城,你便不希望我离开庸城,”莫尹淡淡道,“强者自强,依赖之心不可取。” 程武脸色涨红,“你当我只是希望你留在庸城替我们守城?!”他站起身,恨恨地瞪了莫尹一眼,气呼呼地转身走了,帘子撩开,春日乍暖还寒,一股冰冷的气息进入屋内,莫尹缩了缩脖子,“晚上我要吃炖羊肉。” 程武脚步一顿,回身又掀开帘子,气咻咻地对着莫尹道:“强者自强,你自己去抓羊炖吧——” 莫尹道:“放点辣椒,我能吃辣。” 眨眼就到了要离开庸城的日子,莫尹从军的事只和程武说了,也让他不要大肆宣扬,免得多生事端,他也不希望庸城百姓兴师动众地送他,准确地说是他不希望任何人出来送他,包括程武。 那天清晨,莫尹晨起醒来屋内空空荡荡,洗漱之后穿上长靴,提了贺煊的长刀,孤身一人便要离开,却见桌上有个盖碗和一个灰扑扑的包袱,盖碗打开,是一碗炖羊肉,包袱里有几件衣裳,还有莫尹当初给程武的那些银钱,原原本本,一分未花地全在里头,莫尹将其中一枚碎银拿在手里掂量,他在心中道:“友情。” 非自然人有各种各样复杂的感情,对于自然人来说,这些情绪全都生而无用,在进化中被强大的精神力给淘汰了。 莫尹坐下,把那碗炖羊肉吃干抹净,随后熟门熟路地去偷了两瓢酒喝,最后提了包袱走了。 等到巳时,程武归家时,家中极为安静,一碗羊肉吃得干净,碗下还垫了张字条。 ——不够辣。 程武看了一笑,眼睛又是一酸,“这么好的一笔字,还真是个读书人。” * 莫尹很不客气地骑走了程武买的那匹漆黑的战马,程武乐意做冤大头,好吃好喝地供了他几个月,临了还不要他的银子,那是程武傻,为所谓友情牵绊,他乐得收入囊中,连吃带拿,毫无负担地骑着战马离开。 漆黑战马原是养马的逃兵偷出来的,很是值钱,脚程快耐力足,可今日不知怎么,走得慢慢悠悠的,出了庸城时,那战马还回了头,莫尹手上勒着转弯的缰绳,仰头凝视着灰扑扑的“庸城”二字,过一会儿重新将马头调转过去,微一勒马,在大漠的风中疾驰而去。 边境军营离庸城约摸两个时辰的路,在接近军营时,莫尹慢慢减缓了速度,想他目前应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贺煊比较合适。 以这个世界的莫尹来说,他现在对于贺煊只有两个字——利用。 贺煊和京城中陷害于他的文官集团毫无关联,莫尹想要进军营,想要当军师,想要取得贺煊的信任,成为他手下的军师,一步步在事实意义上取代贺煊在军中的位置,等到他在军中的地位无可撼动时,贺煊也就没什么利用价值了。 身为主角,想必贺煊一定不会那么容易就被打倒,日后等他发觉真相,少不了反扑斗争。 根据上个世界,莫尹总结出了两个经验教训。 ——自爆卡车是很爽,但有主角光环的干涉,还是谨言慎行,沉住气为妙,做坏事,也可以不留名。 ——千万不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给主角创造出额外的力量来支撑世界。 上个世界里,他领到的初始条件太差,对于裴氏兄弟情感的操控也是出于裴清的启示,这个世界里,到目前为止,一切都还很顺利,他没有操控贺煊情感的必要,免得又给贺煊添加出一个所谓“爱情”的外力。 进入军营——稳固地位——榨干贺煊的利用价值——莫生情愫。 脑海中将每一个环节都牢牢刻印下来,莫尹终于骑着战马慢悠悠地来到了军营。 军营守卫持枪挡住,高声道:“来者何人!” 莫尹骑在马上还未答话,远远的,就有人疾跑而来,“莫先生——” 李远满头大汗地匆匆跑来,守卫们见是将军身边的传令兵,立刻收起了严肃脸孔,李远对着马上的莫尹抱拳,爽朗笑道:“莫先生您可算来了,一个时辰前我就在这儿等您了,您一直没到,我便去操练了一会儿。” “无妨。” 莫尹下马,自然地便将缰绳往李远那一扔,李远稍愣,连忙拿住缰绳,守卫们见莫尹这么一个白面书生,架子如此之大,居然敢叫将军身边的传令兵牵马,都瞪起了眼,却听莫尹道:“贺煊呢?怎么不亲自来迎?”两名守卫差点惊得连下巴都掉了下来,这人居然敢直呼将军的大名! “将军正忙于公务。” “什么公务?” 李远面露难色,道:“这我就不知道了。” 莫尹“哦”了一声,两人渐行渐远,守卫们仍是震撼不已,想这到底是个什么人物,莫非是京中派来的什么抚边大臣?否则怎敢态度如此放肆?将军的大名,他们连私下里都不敢提,这人居然当着将军的传令兵如此肆无忌惮,甚至还敢多嘴过问将军的公务,这到底是哪一级的官员?怎么一点风声都未泄露? 守卫们颇觉匪夷所思,李远带着莫尹进入军营,一路上也是吸引了众多目光。 首先,李远这将军身边的传令兵牵着一匹明显不是将军骑的马,这就够怪异的了,再说他身边的人,看上去斯文俊秀,面若冰雪,这样的人物兴许会出现在商贾之家,或是朝堂之上,总之就是不适合出现在军营里,军营里的男人全都有一个共性,那就是——糙,就算是他们的大将军,老太师之子,也是出身尊贵至极的王孙贵胄,可他看上去就没有半分此人的清贵雅致气息,跟他们一样,糙得很亲切,而这人,怎么看怎么都有几分格格不入…… 李远自然也感觉到了那些好奇的目光,他嘴严得很,和那些知道莫尹将会来军营的亲卫队一样都对此事守口如瓶,将军不提,他们怎么好乱传?只是那些目光像看猴一样盯着他和莫尹看,也叫他怪不自在的,就是不知道莫尹感觉如何? “将军,莫先生来了。” 李远在帐外朗声道。 “请进。” 李远将马交给另一个小兵,撩开军帐,对莫尹道:“先生请。” 贺煊军帐外的正是他的亲卫,亲卫们识得莫尹,是以神色如常。 莫尹也是表情淡然地进入了军帐,帐中十分简朴,率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个空空的沙盘,沙盘侧方是一张歪斜的书桌,书桌右侧便是一张狭窄的床铺,大约可供一名成年男子入睡,床尾摆了几个木箱子,最左侧是一个武器架子,上头刀枪剑戟,无有缺漏,而贺煊正在书桌前写着什么,莫尹进来,他也只是抬了下眼,“军师到了。”与前两天邀请莫尹入营时的迫切判若两人,态度十分平淡。 莫尹略一拱手,“我听闻将军忙于公务,可有我能帮得上忙的?” 贺煊笑了笑,“倒还真有。” 他将厚厚的公文中抽出一叠扔了过去,莫尹凌空一抓,视线极快地浏览,抬眼看向贺煊。 “此事极为棘手,”贺煊道,“军师可否为我解忧?” 莫尹道:“愿效犬马之劳。” “那你去忙吧。” 贺煊低下头,又快速写下什么,笔势飞快有力,再也不抬头看莫尹了。 莫尹连拱手告退都懒的,拿着公文便出去了。 李远在帐外等他,说贺煊已帮他安排好了单独的营帐,李远道:“军营之中校尉以上才有单独的营帐呢,对了,将军说了,以后我就是您的亲兵了,您有什么事都可以吩咐我。” 莫尹沉默不语,没有表现出任何喜色。 营帐的大小和物件跟贺煊都差不多,莫尹直接脱了鞋躺到榻上,拉开那道公文察看。 周边的城市缺粮,已向朝廷求粮,可惜石沉大海,毫无回复,无奈之下竟然求到贺煊手下,军队之中粮草是重中之重,怎么可能拨给周边城镇?简直是荒唐,但这也可见周边城市已艰难到了何种地步。 莫尹在庸城时倒未感觉饥苦,要么庸城余粮足够,要么可能是庸城今年未被抢粮的缘故,莫尹召来李远询问,李远回道:“众多城镇之中,庸城是最富庶的,尚有余粮,其余几个小城今年也未被抢去多少粮食,我们将军提前做好了准备,大部分都追回来了,缺粮不是因为蛮子,实在是去年收成不好。” “我知道了。” 李远道:“将军让您解决缺粮的问题?” 莫尹没回答,李远也不敢多问,拱手退下。 贺煊年纪虽轻,却能带仅两万兵力便平息山城之叛乱,他的军事才华毋庸置疑,而在御下上,贺煊也极有手段,莫尹是个人才,可他既神秘又自傲,贺煊绝不可能一下就放心地用他,而是要先磨一磨他的锐气,城中缺粮之事便是贺煊给的一个下马威,然而几天过去了,莫尹一直未给他任何答复,也未来服软告饶,成天躲在帐中,李远说他“不是吃就是睡”,有时管他要肉,有时管他要酒。 贺煊听罢,不怒反笑,“倒是养了个富贵闲人,你去传他过来。” “是。” 李远领命之后连忙去让莫尹去贺煊帐中,并且提醒他,“将军是要军师您献计了。” “献,”莫尹穿上靴子懒洋洋道,“我有几百条计策正准备献给他呢。” 几日没有白天出帐,外头日头正毒,照得莫尹脸色愈发苍白,他眯了眯眼,浑身都弥漫着一股松散的劲道,李远在前头带路,经过靶场却是被叫住了,“李远,你这带的是谁?” 几个赤膊士兵正聚在一起,头发盘在顶上,满身的汗水,嬉笑道:“将军不是不准营中再有女人么?” 李远脚步一顿,面色发紧道:“你们胡说什么呢!这是——”他本想说是营中军师,可贺煊还未公开给过莫尹“名分”,他嘴动了动,不知该如何说,莫尹到了军营后成日躲在帐中吃睡休息,其实军营中早就传开了,士兵们好奇质疑,军队里有闲人吃饷,叫他们如何能服? 赤膊士兵已飞快地跑了过来,有意无意地拦住了莫尹的去路,“你到底是何人?生得倒是白净标致,难不成是谁家女眷?” 他话音刚落,周围便立即传来一片附和的哈哈大笑之声。 李远头上汗也冒出来了,回身道:“莫先生……” 不远处,亲卫对贺煊道:“将军,可需我上前替军师解围?” 贺煊抬了抬手,目光专注地看着面容白皙的莫尹,“他若不能在军中立威服众,又怎么担得上军师之名?” 士兵们围着莫尹,摆明了是故意刁难,不让他走,手中还拿着弓箭,弓角对着莫尹的肩膀,很是不客气。 莫尹微微抬起脸,他一双眼睛冷若幽潭,那士兵只觉周身一冷,但也未曾让开,抬了抬下巴,“这里是军营,像你这般病恹恹的,还是趁早滚回家吃奶去吧!” 周围士兵们虽未曾说什么,但那些不善的目光表示他们都是赞同的,军营是崇尚力量的地方,这么一个白面书生不可能得到他们的尊重。 莫尹轻轻咳嗽了一声。 他这一咳,又是引起面前士兵鄙夷的笑。 然而下一瞬,那士兵连反应都未曾反应,电光火石之间,他手里的弓箭已被对面之人夺了过去,他惊讶地看着面前的人,面前的人也正看着他,目光冰冷而幽深,拉弓、搭箭,箭矢如电般射出—— 那士兵惊呆了,面前的人是看着他射箭的,也就是说他连看也没看他射出去的箭一下,竟如此胡来!这可是要乱箭伤人的! 士兵连忙转头,却见全场的人都全看向了靶场尽头的那个靶子——那看也不看就射出去的箭矢正在靶心中间“嗡嗡”作响地摇晃。 弓箭扔来,那士兵都忘了去接,就这么让那张弓落到了地上,他还在张大嘴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个靶子,所有人的表情都跟他一样,瞠目结舌,无法相信面前的事是真实发生的。 居然有人能不看靶子,随手一箭便正中靶心!这是何等神迹! 不远处的亲卫也震惊不已,看向身旁的贺煊,“将军,军师真是好箭术啊!”贺煊未作回应,双眼紧紧地盯着莫尹,目光之中异常灼热,却见那让整个靶场鸦雀无声的人只是掩唇轻咳了一声,垂下手,神色淡漠一言不发地绕开了那士兵。,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 45. 第八章 沙中种粮 帐内, 亲卫给莫尹搬了张椅子,与书桌后的贺煊相对而坐。 莫尹知道刚刚贺煊就躲在一旁看热闹,这是贺煊对他的考验, 他要赢得贺煊的信任与尊重, 这是必经之路。 要想在军中树立威信, 这仅仅还是第一步,等日后他们这群士兵只认军师而不认将军时,不知贺煊又会作何感想? “交给你办的事, 可有头绪?”贺煊道,他的神色语气皆很平常, 庸城相见,他便欣赏莫尹的武艺、勇武、智慧, 以及和庸城百姓之间的情谊, 今日莫尹又在靶场上显出那一手神射绝技, 怎么能叫贺煊不欣赏赞叹?只是这欣赏仅限于贺藏锋对莫子规,而并非上下级之间。 莫尹这两天一直都在帐中休息, 那夜以一敌百, 是他托大了, 这具身体承受不了那么大强度的战斗,即使有精神力的支撑,也还是太勉强,在庸城休息了那么久也没彻底缓过来, 又骑马疾驰赶到军营, 真是把这具身体给累坏了。 这世界真是不公平,给他的身体总有缺陷,反观主角却是高大魁梧,看上去一拳能打死一头牛。 不管这个世界到底真相如何, 是怎么构建的,幕后的人又是谁,有一点莫尹还是很确定的——他的确发自内心地很想干掉主角。 莫尹道:“没有。” 莫尹答得干脆利落,且毫不羞愧,贺煊扬唇,脸上却是没有笑意,他面相威严,只有弱冠之年,没有少年之气,自然就散发出一股压迫气息,“缺粮之困,的确难解。”倒也没有刻意为难莫尹。 莫尹心说算贺煊的脸皮还不算太厚。 这古代世界可以按照古文明的历史来作参照,古文明时期,生产力不发达,农作物的品类稀少,肥料也尚未发明,粮食问题就是古文明当中无法跨过的劫数,纵观各朝各代灭亡之因,无非是内外两种,要么自己作的,要么外敌入侵,可这两种灭亡都逃不开一个“食”字,民以食为天,吃不饱,人就会变成野兽,野兽不接受所谓等级统治,狼群饿急了也敢对老虎下爪。 所以贺煊交给他的难题已然是古文明的终极难题,而且这难题现在已是火烧眉毛,除非他在这个世界能有他本体一半的精神力,以他对这个世界力量的判断,拥有他本体一半的精神力,就可以在这个世界里呼风唤雨、点石成金,那种降维打击一样的感觉,莫尹在那些虚假的世界里早体验过了,很无聊。 贺煊抛给他这样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这绝对不是偶然,只是要给他一个下马威罢了。 “将军可有头绪?”莫尹反问道。 贺煊双眼灼灼,道:“没有。” 两人对视一眼,竟不约而同地笑了,笑容之中都有几分无奈释然。 贺煊笑过之后,很快便将嘴角重新绷得紧紧的,“百姓缺粮,军中粮草却是无论如何不能妄动的。” 莫尹道:“军中粮草也不大充足吧。” 贺煊抬眸看他,眸光冷厉。 莫尹毫不在意,淡淡道:“我这几日虽在帐中,但对军中情况已了如指掌,将军不必瞒我。” 贺煊还是没回应,微微偏过了脸,莫尹看到他下颚紧绷的线条上生出了一点胡茬,到底还是弱冠之年,那胡茬看上去颜色淡淡的,如绒毛一般,莫尹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道:“眼前之困难解,不过长久来看,倒也并非难事。” 贺煊重又转过脸,再次将目光投在莫尹身上。 “此地多风沙,只有小块适合耕种之地能够种植粮食,庸城的地势环境土地都要好上一些,所以最为富庶,但如若能够在沙中种粮,形势便大大不同了,缺粮之事虽一时不可解决,等挨过春天,到今夏便可无忧。” 贺煊静静地看着莫尹。 莫尹所言之事几乎可以算是骇人。 沙中种粮? 苦寒之地,连根草都不长,如何种粮?大漠之中极为缺水,即便种下了粮又如何灌溉?如若能种粮,边境之众城又何苦向朝廷苦苦求援? 不视即射的确可堪神准,但若耳力超群,听风辨向,加上箭术扎实,也不是不可能做到,他十二便能蒙眼射箭,不足为奇,可沙中种粮可不是所谓天赋练习能做到的。 莫尹拱手起身,“将军若相信子规,此事便交由我去办吧。”他不等贺煊再回复,便转身出了军帐。 的确,他还没有足够的精神力可以在这个世界里无中生有,操控自然,但这一丝精神力将他本体中所拥有的超越这个时代的知识也带了进来,粮食问题在自然人的历史中早已解决,不像上个世界里,他几乎处于完全受制的状态,没办法才开发了新技能,不过那技能跟双刃剑似的,虽然是把裴氏兄弟创得半死,可最后又反过来成为了两人的支柱力量。 莫尹一面摇头一面往外走,这个世界他绝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这么一丝精神力应该足够与贺煊的主角光环撞个五五开了。 没走两步,莫尹又被拦住了。 这次仍是靶场那几个士兵,已穿好了军服,恭恭敬敬地一字排开,“方才不知庸城之围乃是先生所解,多有得罪,恳请先生恕罪。” 莫尹离开靶场,一群惊掉下巴的人寂静良久,等莫尹人都不见了,还久久未回过神,一回过神立刻就拉着李远问长问短,都想知道这到底是何方神圣,哪来的高人?这一手绝技,实在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若不是他们亲眼所见,他们是绝对不会相信世间竟有如此神射手。 李远也是呆住了没回过神,等回过神后被众人团团围住,不停逼问,他想今日莫尹既在靶场大出风头,也是没有隐瞒身份的意思了,便将他在庸城城外目睹莫尹如何带着庸城百姓坑杀蛮子的事迹告诉了众人。 “莫先生只是看着单薄,实则剑法出神入化,单衣长剑,马踏烈焰,杀敌如麻,蛮子们来报复,他以一敌百也不落下风。” 若是换了前几日,李远对众人说新入营的病秧子能一个打一百个蛮子,他们一定笑掉大牙,可今日莫尹在靶场露了这一手,众人皆不敢疑,战战兢兢中又佩服不已,“那可真是我们有眼无珠了。”连忙赶着向莫尹来赔罪。 莫尹道:“你们得罪我什么了?” 其中那位大放厥词的士兵面色通红,想莫尹这是要秋后算账,讨回颜面了,忙拱手将腰弯得低低的,羞愧难当道:“我不该说先生您是女人……” “你错眼认不出男女,也不算得罪我。” 那士兵抬头,黑脸充血,“是我错了,我有眼无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请先生原谅。” 到了这个份上,莫尹若还不依不饶,便是失了风度,他淡淡道:“你既知我解了庸城围,可知我们当时俘了几个活口?” “知道,蛮子凶狠狡诈,活口极难得,先生真是厉害。” “那日当众行刑,蛮子仍不改凶恶之色,叫骂不断,无人敢下第一刀,你猜最后是谁下了这第一刀?” 那士兵猜测莫尹是要“吹嘘”自己的功绩,连忙拍马道:“自然是先生您。” “错了,”莫尹道,“是个女子。” “……” 那士兵面色愈加通红,其余只是帮腔的几人也面露尴尬。 “你说看错我是女子,我并不生气,杀敌之勇,何分男女?”莫尹双手背在身后,冰雪般的目光刮过他们的脸颊,“戍边如此艰苦,你们还有心思以男女之别作羞辱之词,说明平日里操练得还不够多,你叫什么名字?” “……周勇。” “我记住了,”莫尹转过脸,“以后我会叫你心无旁骛,只记得一件事。” 剩下什么,莫尹没说,他轻轻掠过几人,衣袍翻飞之下,似有冰冷气息残留,叫人心颤不已。 接下来的几日,莫尹又是躲在帐中不出,这是这回军中再不敢议论他“吃空饷”,士兵们操练完毕,都在私下猜测这位高手是否在帐中钻营什么奇异兵法? 李远每日送水送饭,带来莫尹需要的东西,同时向贺煊汇报,说莫尹正在帐中刨沙种粮。 贺煊听了,脸色也不知是喜是怒,对李远道:“好生伺候。” 沙中种粮,听上去的确骇人听闻,可贺煊认为莫尹并非胡乱夸下海口之辈,这人到底是谁?武艺高强、精通剑法箭术、排兵布阵,亦颇有才气,世间有如此完人,会只愿做个商人?这样的人物会被蛮子劫杀全家?这实在太过矛盾了。 边境线中又有蛮族部落骚扰不断,贺煊带了小队兵马去平乱,蛮子部族今春抢粮大受挫折,反扑起来十分凶狠,边境部队中只有约一千人是贺煊嫡系亲兵,每一个都由他亲自训练,视若珍宝,人数太少,与蛮子相比,差距十分的大,常三思军中的老兵大多水平低下,只是比普通百姓稍强一些,精通骑术者甚少,若与在马背上长大的蛮子正面交锋,只有被对方砍杀的份。 如今蛮子诸部成长得越来越壮大,各部落之间各有龃龉,尚未联合,只能算是小打小闹,贺煊带了百人,四散游击应付,在边境线打了足足一个多月,总算是将蛮子先行打退,等他回到军营时,留在军中的亲卫屈膝下跪,欣喜若狂地迎接了他,“将军,军师大事已成!恭喜将军,贺喜将军!” 贺煊从马上翻下,满面风尘,剑眉长扬,“成了?” “成了,沙中种粮,神乎其神,而且不需多水灌溉,真是匪夷所思。” 贺煊当即就要见莫尹,亲卫连忙道:“军师不在营中,去各城教授百姓如何在沙中种粮了。” 贺煊心头狂跳,耳膜鼓鼓跳跃,道:“沙中种粮,你们亲眼所见?” 亲卫嘴笨,不知该如何解释,抱拳道:“将军请随我来——” 贺煊脚步急急地随着亲卫来到莫尹帐前,亲卫一掀帘,贺煊便被眼前所景给震住了。 狭窄的床榻旁,地上画了个圈,圈中沙地之中直直地长出了青翠的苗,贺煊过去轻轻抚摸,那绿苗柔韧地随他指尖摇摆,只觉一股热气直冲喉头,他转眼看向亲卫,“他去哪座城了?” 在城中察看完毕的莫尹转身便要离开,城中族长连忙奉上一个海碗,“听闻先生爱吃羊肉。” “听闻?”莫尹挑了下眉。 族长笑了笑,“先生守庸城之名,诸城皆知。”只可惜他们城中无人有福气去大漠中捡回这么一个世外高人,竟然能在沙中种粮,这若真能有所收,这可是他们边境之城的大恩人哪! “放辣椒了吗?” “放了放了。” 莫尹坐下,享用了一大碗辣炖羊肉,吃完之后,他这冰雪一般的人也额头冒汗,咳嗽不已,族长惊慌道:“先生无碍吧?” 莫尹摆了摆手,“酒。” 一大碗酒入喉间,咳倒是止住了,辣上加辣,使莫尹原本苍白的脸孔也浮上一点红晕,他起身告辞,骑上人牵来的马拍马离开城内,刚出城,便见城门外落日淌火,贺煊骑着枣红大马正在城外等他,身边只两名亲卫。 “沙中种粮,你是如何想出的妙计?” 贺煊与莫尹并肩而骑,目光灼灼地看他。 “我既应承,自是有把握。” 莫尹淡淡道。 贺煊凝眸紧紧地盯着他,“你到底是谁?” 莫尹转头看向他,目光冷然,“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莫子规。” 贺煊看他的眼中有欣赏有迷茫也有一丝怀疑,过于神秘又过于强横的人,甚至显得有几分危险。 夕阳之下,莫尹淡棕的眼瞳似被染上了一层红芒,面颊上也是红晕闪现,与他白皙的肤色相衬,正如雪中红梅一般,贺煊眉头一皱,转过了脸。 回到营中,两人一齐下马,门口守卫恭敬拱手,“将军、军师。” 贺煊又是一怔。 他尚未在军中正式介绍莫尹,守卫们竟已以“军师”之名相称,再看莫尹也是安之若素,随手将马缰甩给李远,李远麻利接上,神情毕恭毕敬。 贺煊目光深沉地看着莫尹的背影。 一路回帐,沿途遇到士兵,无论官衔大小,都向两人行礼,口中皆称“将军、军师”,训练场上也是无数目光相送。 入了将军帐,贺煊笑道:“我离开军中一月,你已自封军师?” “我记得将军当初便是请我来当这军师的,何谈自封?” 莫尹先犀利回应,随后又淡漠道:“他们跟着李远叫,李远嘴大,漏风。” 贺煊笑了,有些忍俊不禁,随即又正了脸色,“你来路不明,又身负大才,我不得不提防。” 莫尹也正色看他,却见贺煊双目坦荡,道:“沙中种粮,可解边境缺粮之围,亦是百姓百年之福,无论你是谁,请受藏锋一拜。”贺煊拱手弯腰,莫尹脸上无动于衷,面颊上仍是红霞满天,显得他冰冷的神情都有了几分暖色,贺煊道:“你在城中饮了烈酒?”莫尹摇头,“羊肉太辣了,酒没你的烈。”贺煊一怔,随即爽朗大笑,“来吧,我请你喝酒。” 两人坐在刀架之前,相对饮酒,贺煊神色温和,“如种粮顺利,边境的百姓,军中的粮食就都有着落了。” “不会不顺利的,”莫尹抿了口酒,面上红晕更甚,“只是种粮之后,还需守粮才是。” 贺煊神色凝重。 沙中种粮如若真能成功,到时蛮子必定眼热,抢粮之势也必定愈演愈烈。 “将军此次平乱,辛苦了。” 贺煊神色又是一怔,随即肃了脸色,“这是我分内之事,何谈辛劳?” “这几日除了种粮之外,我将军中也观察了一遍,军中精兵甚少,”莫尹淡淡道,“连同将军您带走的那些亲卫,我猜加起来也就一千左右。” 贺煊静默不言。 “将军,蛮子人虽少,可精武悍勇,不是我们普通的士兵所能相比的,我们这所谓十万大军,其实在蛮子面前也无绝对的胜算。” “不错。” “蛮子部落愈发壮大,不出年,必定大军来袭。” “不错。” “将军初入边境,便心急如焚地勤加练兵,守卫诸城,是已料到几年之内必有生死大战。” “……不错。” 贺煊手掌紧紧地握着酒囊,他难以置信面前之人居然会对他的所思所想了解得如此透彻,简直就像是他自己一般。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他的知己不在京中,也不在南乡,竟会出现在这大漠之中,贺煊不禁又微眯了眼睛,是谁?这到底是谁? 莫尹喝了一大口酒,酒液入喉,辛辣无比,这才是他想要的那个感觉,他转身拱手,眼眸冰冷却又跳跃着不同寻常的热度,“屯粮,练兵,来日杀敌。” 贺煊也喝了一大口酒,他刚从战场上回来,脸上冒出了星星点点的胡子,也对着莫尹拱手,“屯粮,练兵,来日杀敌!” 两人相视一笑,其中多少猜疑似乎又消散大半。 不管他是谁,他与我的目标是一致的。 人世间,知己难求,既是知己,又怎会是不可信之人? 沉默地将剩下的酒喝完,莫尹道:“将军,种粮之事我已解决,”贺煊笑着看向他,“是,大功一件,”莫尹也笑了笑,面上红霞随之扩散,“那么练兵之事,将军可否也让我分忧?”,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 46. 第九章 荧 荧火光【啪嗒啪嗒加更】 贺煊答应了莫尹的要求。 从他眼见帐中之绿苗起, 他便打算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此等良方,若是莫尹献给蛮族, 蛮族之势会壮大到何种地步, 简直叫人不敢想象。 莫尹身负奇才,但他愿报效家国,不该再受怀疑。至于莫尹到底是什么人,又是从哪里习得一身的本事, 日后, 他有信心自会慢慢知晓。 贺煊提起酒囊, 碰了碰莫尹的酒囊,“我拨你一千士兵。” “多谢将军。” 莫尹笑了笑,露出一点牙齿,贺煊突然道:“你是哪一年生人?” 莫尹反问道:“将军呢?” 贺煊作答:“天元三年。” 莫尹惊讶道:“将军今年二十一?” 贺煊道:“怎么?不像?” “是不大像, ”莫尹瞟了一眼满面风尘胡子拉碴的男人, “将军沉稳,瞧着像是而立之年了。” 贺煊也不恼, 哈哈大笑了一声, “军师你呢?” “将军觉着呢?” 对话逐渐轻松,贺煊也放松地屈起了一条腿,目光上下打量起莫尹来, 他在战场上杀人无数, 即便放松下来, 目光也如刀子一般,锋利无比地在莫尹身上慢慢刮下去,从他的眉毛、眼睛、鼻子、被酒渍沾染后晶亮的嘴唇…… 贺煊轻咳了一声,转过脸喝了口酒, “与我差不多吧。” “将军说差不多,那就是差不多吧。” 帐内陡然安静下来,莫尹也没管贺煊怎么突然不说话了,上位者,喜欢摆喜怒无常的架子,他也没兴趣揣摩贺煊的心思,喝完酒就告辞了。 得知军师要练兵,军营中又是有些许人心浮动,他们大都由受地方征召而来,服役满后便可归家,他们在军中不图什么建功立业,只求全须全尾地保全自己的性命,来日回乡与家人团聚,军师神技,军中自然无有不服,但若军师练兵,势必严苛,许多人避之唯恐不及。 莫尹倒也不在意,向贺煊又讨来一道新令,预备拨两千兵士前往各城——种地,既然不是人人都想打仗的,那不想打仗的就去种地吧。 军中各营顿时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骚乱,各营将领都来找贺煊,他们各营各部,兵士人头都有定数,如何训练、排兵、发饷也都有定数,如此突然抽调人数,叫他们如何是好? 贺煊接管常军之后,其实也迅速地便看出了常军的问题。 常三思太老朽,已然力不从心,朝廷拨饷连年克扣,他能维持住现状已是不错,可也导致军队内闲人散兵太多,人员冗余,真正能上战场砍杀的,十不存一,能上战场的,对上蛮子能敌的,又是十不存一,这么算下来,军中当真是无人可用了。 莫尹此举,贺煊很赞同,既然打不了仗,那就去种田,军中不养闲人,军队里大多都是常三思的老部下,抱团行动,贺煊这个将军明面上独揽大权,实际也与这些老部下少不了暗暗抢夺军队的实际控制权,他们越是闹,贺煊就越是强势地硬抗下压力。 如此两月后,各军都清出不少老弱病残之辈,被贺煊以亲兵为队长分编带到各城去种地,这些人心不甘情不愿地来到城内,才由贺煊亲兵告知他们来城内种粮,等到夏末成熟时可以按收成分得粮食,折算银两,且可双倍抵兵役,尽早回乡,众人在极度不情愿下咋得喜讯,简直喜不自胜。 亲卫道:“尔等在城中须得谨言慎行,勤恳做事,莫扰百姓,切莫辱没贺军之名。” 这些兵士哪敢不应,纷纷磕头跪谢贺将军,从此便安心在城内种粮,边境小城中有许多被抢后年久失修的空房,亲卫们按照贺煊的指示,让兵士们修缮房屋,暂且居住,萧瑟的小城瞬间热闹不少,隐隐焕发出了新的生机。 而另一面,莫尹也正在军内仔细挑选人员。 贺煊给了他一千个兵,他要自己挑,贺煊同意了,除了贺氏亲兵之外,莫尹可以随意挑选,莫尹要挑,自然要选勇武的,各营将领自然不肯轻易放人,少不了要和莫尹冲突,军营里面也热闹得很,贺煊从外头回来,倒提了靴子倒沙子,正见莫尹插着袖子在同常军老部下争辩什么,那老部下急得面红耳赤,莫尹却仍是一张波澜不惊的冰雪面孔,看得贺煊忍俊不禁,微弯了唇角,对亲卫道:“赶制的袍子好了吗?” 亲卫道:“好了,已经送到军师帐中了。” 贺煊穿上靴子,这都四月了,莫尹还是成日一副怕冷的模样,总是披着一身大氅,双手插袖地在军营里晃来晃去,把那些老部下的火都给晃上来了。 贺煊回到帐中,喝了些水,又忍不住笑。 亲卫道:“将军,您笑什么呢?” “没什么,”贺煊坐下,道,“各营都被折腾得够呛吧?” 亲卫也笑了笑,“是,军师到处‘征兵’呢。” “征了多少?” “七百了。” “不错,再折腾上一个月,他就可以练他那一千兵了。” 亲卫听出贺煊语气中的促狭意思,笑道:“那将军您呢?” “我?”贺煊盖上水囊一扔,屈起一条腿,先皱了下眉才拿起公文,“等他折腾完了,我再去收拾残局。” 亲卫心说应当是捡便宜吧。 常军在此驻扎数年,各营之间关系利益盘根复杂,将军是朝廷派来带兵的,各位将领兵士却不管你朝廷如何任命,天高皇帝远,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照样该怎么还是怎么,如一团滑不留手又黏稠无比的烂泥,贺煊来后一直按兵不动,就是等待合适的机会将这摊烂泥彻底分离。 而恰好,莫尹出现了。 外力介入了这团烂泥,叫这些烂泥叫苦不迭,左右互搏,而贺煊所要做的就是高居在上,无论是常军老部还是莫尹,他哪边都不“偏私”。 “沙中种粮,何等功劳,他要一千兵,我焉能不给?” 但凡常军老部来告状,贺煊便只有这一句,那些老部也只能咬牙切齿地继续出去和莫尹抢人,而帐中的贺煊却只淡淡一笑。 亲卫心说他们的将军看着一脸正气,实则却是狡猾得很,兵者,诡道也,能在一个月内就将叛军拿下,他们将军可不是只依靠匹夫之勇。 莫尹又抓到了七个满意的壮丁。 他收人,不看身形是否健壮高大,只看对方的眼睛,或者说用精神力去感知这个人的心性是否适合。 周勇,是他立刻就要来的,而周勇也马上就同意了。 周勇十分惶恐,“承蒙先生不弃,我定奋勇杀敌。” 风吹动莫尹的头发,他道:“你读过书吧?” 周勇眼睛一亮,“先生怎知?” 莫尹没回答他的问题,“你家中贫困,苦读多年,却依旧连年落榜,三十多了,还是童生。” 周勇的表情顿时僵住了,莫尹侧着脸,如那天在靶场上一般看也不看他,“你心怀怨愤,认为并非自己没有才华,而是世道不公,若你能像同窗一样有银子打点,至少也该是个秀才,如此便可免除兵役税赋,也不会潦倒到连给你母亲敛葬的银子都没有。” 莫尹转过脸看着周勇,他的眼神轻飘飘的,道:“这里大部分都是你同乡告诉我的,有一些是我猜的,我在军中休养多日路过靶场时,靶场上那么多人,他们虽鄙夷不悦,却不敢说话,唯独你出声挑衅,周勇,你很不自量力。” 周勇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整个手都在咯吱作响,面孔神情因为愤怒羞耻涨得紫红。 “我选你,也正是因为这份不自量力。”莫尹淡淡道。 周勇粗重的呼吸一滞。 “你有怨气,你觉得世道不公,上位者不仁,你有太多的怨恨无处排遣,可你又无力去改变,”莫尹视线慢慢转动着,周勇感觉似有无形的丝线在他身上缠绕,要让他窒息,“我会帮你,从你到我麾下之后,我会让你只记得一件事。” 五月时,莫尹终于点足了一千兵,也将兵营里各将都得罪了个遍,营内本来归整的编制变得坑坑洼洼,来找贺煊看贺煊怎么办,哪知贺煊竟大手一挥,轻描淡写道:“那就重编吧。” “各位将军如觉得自己无力重编,可以追随常老将军告老还乡,自会有人接替你们的职责。”贺煊坐在书桌前,身后武器寒光闪闪,图穷匕见。 军队重新洗牌改编,又是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莫尹却是不理会,只管在贺煊划给他的地方练兵。 接连几日,营外不断来客,牵来马匹给李远,李远一匹匹马又牵回营内。 军中马匹不算多,常三思在时,出过一个大纰漏,负责养马的居然把大批战马给卖了,而常三思知晓此事后,立即将一干人等斩首,可是战马却难以追回了,他又不敢上报,营内骑兵本就不多,也就不了了之了,莫尹的那匹黑色战马便是流出去的其中一匹,他写了封书信给程武,让程武去替他买马,银子全由他来。 ——“买马,没有现银,赊账。” 程武接到信时哭笑不得,张志在旁也是哈哈大笑,“先生没银子?不如我去偷些给他?” 程武横他一眼,“说了多少回了,不准你再做偷鸡摸狗的事!” 张志嘿嘿一笑,“玩笑话嘛,先生要赊账可就对我们见外了,他守住庸城,替我们报仇雪恨,分毫不取地就走了,这正是我们该回报的时候,你去找廖四谈马价,我去找族长,让他筹银。” 程武道:“也好,廖四他们环城不也正在种粮吗?种粮之法谁教的?我看他还敢漫天要价。” 事情就这么办了起来,莫尹在营中分配到了马,又买回了丢失的战马,让他帐下千人每人都分到了一匹马。 千人牵马,整齐排列,场面蔚为壮观,莫尹站在众人面前,声音不高不低,但不知怎么,每个人的耳朵里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诸位,你们是我从几万人中精心挑选出来的一千人,从今日起,你们必须忘记过去,牢牢记住你们的新身份——我营的骑兵。” “你们每个人心中都有怨气,都有仇恨,我看到你们的眼睛,就知道你们对敌人绝不会手软。”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我会对你们进行训练,如若无法通过训练的,”莫尹低垂着眼,嘴唇轻轻一动,“斩。” “想退出的,现在还有机会。” 千人之军静默无声,无人质疑、无人反对、无人退出,一双双眼睛都充满了压抑的气息静静地看着台上他们面容苍白的主将。 “很好,既然都无异议,今夜你们可以享受最后的平静时光。” 莫尹微一颔首,背身离开。 “你想训练一支精锐骑兵?” 帐中火光摇曳,莫尹抿了口酒,还是贺煊这里的酒最带劲,就是不知道贺煊带了多少。 “谋算只能胜一时,”莫尹道,“出其不意便是要对方无准备才有用处,与蛮族一战不可避免,迟早要正面交锋,我们不能没有骑兵,一千人不够,训练了这一千人,若有成效,还请将军再拨两千人。” 贺煊沉吟片刻,道:“好。” 莫尹抬眼看他,伸手将酒囊和贺煊的手指轻轻一碰,“将军爽快。” 贺煊没有饮酒,他只是与莫尹议事,说着说着,莫尹舔了舔嘴唇,问他能否解下酒囊,贺煊摇头,还是把酒囊解了给他,也得了一句“爽快”的夸奖。 贺煊笑了笑,他笑起来剑眉长扬,星目灼灼,颇有锋芒毕露之感,怪不得取小字为“藏锋”,这样的人若是能收敛锋芒,那才是真正的可怕。 “你这骑兵可有编名?” “有。” 烈酒让人的四肢感到温暖,莫尹懒懒地靠在帐边,“荧惑。” “荧惑?” 贺煊皱了皱眉,荧荧火光,离离乱惑,“凶星之名,听着不大好。” “不好么?” 莫尹笑了笑,他侧过脸,忙了一天,乌发略微有些散乱地堆在他腮边,双眼冰寒中似有火光跳跃,“我便是希望这支骑兵所到之处,带去的皆是死亡。”,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 47 . 第十章 鬼军 夏末, 沙中所种之粮收成了,比莫尹预计的相比要差,毕竟这个世界的生产力还十分落后, 饶是他有种粮之法,收成还是不理想, 必须继续改进方法。 莫尹不满意,城内军中却都极其满意,甚至为此还接连大宴了几日,莫尹对大宴没什么意见,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具身体流放时受了太多折磨,过分忍饥挨饿, 莫尹发觉自己在这个世界变得尤其的馋。 也可能还是那一缕精神力带来的副作用。 这个世界太真实了,这一丝精神力又将他的意识和这具身体简直合二为一, 带来了精神与身体上双重的与上个世界不同的感受。 上个世界, 莫尹虽然是个瘫痪在床的残废,可那瘫痪对他来说就像是一个标签一样, 这个人物需要他瘫痪,所以他就是瘫痪的, 对于他来说影响非常有限。 而嘴馋,大抵不是一个反派人物该有的标签, 想来想去,莫尹最终还是没有为了当无情反派就不嘴馋,他还是万事遂心,照样嘴馋。 莫尹开始亲自训练“荧惑”军。 凡荧惑军,不许与其他士兵往来,偌大的军营中,莫尹给他们隔出了一个孤岛, 他要求这些士兵与自己的马同吃同睡,每匹马的养护料理都由他们亲自动手,隔几日便检查一次这些马匹的情况,让兵士们将战马视作自己最亲的兄弟。 除了照顾自己的马之外,莫尹不让他们上马,而是先作体能训练,他使用的是自然人文明发展到中等阶段的训练方式,对于这些士兵来说,强度正合适——可以让他们的身体每天都生不如死,让他们的心肠比石头更硬。 等体能训练上来之后,莫尹将千人依照对马术是否擅长分成了几个等级,这些兵士有一些原本就是骑兵,大部分都是步兵,来军营之前,碰都没碰过马,将众兵士分成几级后,再拆分小队,统筹训练,第一步就是学会如何“摔马”。 在古文明的战争中,骑兵无疑是最为精锐的部队,折损率也非常高,从马上摔下,断手断脚都是其次,摔断脖子的更是不计其数,这千人将会成为莫尹最嫡系的部下,莫尹要他们首先学会如何保住自己的性命。 荧惑军的训练完全隔绝于其他营,训练情况如何,除了莫尹之外,无人知晓,莫尹给了李远两个选择,要么回贺煊身边继续当贺煊的亲卫,要么留在荧惑,除他之外,不对任何人负责。 李远当即便有些惊惶,莫尹看出了他的迟疑,便道:“从今日起,你不必再来照顾我的起居,周勇会接替你的。” 李远被赶回了贺煊身边,“属下无能。” 贺煊忙着整编,手上一卷卷文书,头也不抬道:“无碍,下去吧。” 等李远走后,贺煊合上文书,神色若有所思地看向前方。 培养自己的嫡系部队,这是每个将领都会在营中做的事,莫尹如此,贺煊也并不讶异,不过一千人,也不算什么,且看莫尹能带出什么样的兵,荧惑……不详之凶星,只看来日是否可堪其名。 天气转眼又逐渐变凉,秋日短得几乎没有,入夜便让人感觉冬日正悄悄试探,同样正在试探的还有蛮族部落。 今年春天,蛮族抢粮遭遇狙击,便一直跃跃欲试地想要再来,偏莫尹安排士兵去了各城“种粮”,蛮子们只知城内有卫兵把守,不知内情,也不知会不会再有“幽鬼”那般的人出现,一直不敢轻举妄动,然而快要过冬时,他们便按捺不住了,没粮食,边境的冬天是熬不过去的。 “军师——” 周勇撩帘进帐,见莫尹正在洗脚,下意识地转身后退,“属下不知军师正在……属下先行回避。” “洗脚有什么好回避的,什么事?” 周勇转过脸,“将军请您过去议事。” “知道了,你下去吧。” 周勇连忙退下,跑得飞快。 莫尹擦了脚,穿上袜靴,天气冷,他脚上冰凉,原地跺了下脚,才走出营帐,虽是夜里,他们这营仍在训练,马与人的眼睛全被蒙上,在黑暗中慢慢前行,军师说这样能进一步地培养人与马的默契,战场厮杀,很多时候就是本能的一个瞬间决定胜负,他要他们在训练中将本能也训练成一种武器。 整个营内肃杀无声,只有马儿轻轻喷着响鼻的声音,莫尹经过时,负责训练的皆无声向他拱手。 这里是一片死寂的岛屿,除了训练,没有任何别的事可做、能做,莫尹按照职业军人的标准去培养这些人,忠诚、冷静、残酷,他要将他们每一个都训练成能在战场上以一当十杀人不眨眼的猛士。 贺煊已有几个月的时间没见到莫尹,再见之下,又觉得好像昨日才刚见过莫尹,莫尹还是那个样子,苍白的脸,冰冷的神情,大氅之下薄衫翻飞,贺煊道:“怎么穿得这么单薄?” 莫尹很奇怪地看了贺煊一眼。 贺煊也意识到自己脱口这句话仿佛不大妥当。 他召莫尹前来,是上级召下级,是来谈正事的,为何张口会是这么一句? 莫尹解释道:“我正要睡觉。” 贺煊沉默地转过脸,手掌握拳在鼻下擦过,“边境最近有些不太平,蛮部之中有些部落正蠢蠢欲动。” 莫尹道:“我听说了。” 贺煊手指点在桌上,道:“荧惑军训练得如何?” “还差一点儿。” 贺煊也没失望,从荧惑组建开始也不过半年时光,莫尹不是个夸口的人,他说差一点儿,那其实已然很不错了。 “差在哪儿?”贺煊道。 莫尹微微一笑,“就差这一回真正上战场历练一番。” 贺煊也笑了,“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莫尹抱拳,“定不会叫将军失望。” 莫尹告辞返回,却被贺煊又叫住,贺煊从桌下取了个盒子递过去,莫尹没接,道:“这是何物?” “去年离家时,家眷偷偷塞在我行礼中的物件,我用不上,你拿去用吧。” 莫尹心说什么东西,他不要,那他也不要,面上仍不动声色,甚至有几分客气道:“多谢将军。” 接了盒子,发觉那盒子还怪沉的。 莫尹回到自己帐中,本想将那盒子随意丢弃在某个角落,又不由心生好奇打开看了一下,里头是一个颇为精致的手炉,外加一个汤婆子,还有一对皮毛袖套,莫尹待在军营大半年,已对贺煊的身份了如指掌。 贺煊乃是前太师贺青松之子,贺青松是个聪明人,在先帝大肆清洗朝中功臣之前,便早早地急流勇退告老还乡,带着一家老小隐居南乡不出,一直到当今圣上登基,叛军之乱难平时,贺煊才借贺青松之命上书请战,之后便一举成名,获封冠军大将军。 莫尹可以想象,在南乡这般安逸祥和之地,冬日里,贺煊前呼后拥,侍卫随从无数,家中女眷这个塞手炉,那个给汤婆子,被众人围绕着的王孙公子做派,而贺煊必定是不领情的,拧着眉很不耐烦地拒绝。 天之骄子,不外如是。 莫尹神色淡淡,将这三样东西全部留下了。 贺煊既要收买人心,他何不顺水推舟? * 连日封闭的荧惑军在冬日即将来临时终于在全军中亮了相。 一千骑兵身穿盔甲,牵着战马从营中整齐出列,马蹄声踏在地面,叫人不由跟着心颤,兵士们腰间佩刀,手持长枪,面容肃穆无比,右脸颊一道漆黑墨痕,划在眼下,如陈年刀伤一般。 贺煊前来送行,发觉这支骑兵队伍与他的亲卫队有着截然不同的气质。 他的亲卫队骁勇善战,打起仗来个个都悍不畏死,亲卫队中团结一心,平素如兄弟般亲热,脸上总是洋溢着有些自信自负的笑容。 而这支荧惑军就和它的名字一般,仿佛洋溢着不详的气息,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半点表情都没有,看着死气沉沉。 莫尹披着大氅从军队侧面走出,荧惑军的士兵们目不斜视,等到莫尹的身影完全站到前方时,千人齐齐单膝下跪,“恭迎军师。” 莫尹抬手,众人起身,又是毫无表情地目视前方。 “将军,”莫尹转身向贺煊拱手,“请祝荧惑旗开得胜。” 贺煊看着这支特别的军队,心中不由有些许奇异的感觉,面上不显,对众兵士道:“诸将首战必捷。” 荧惑军仍是一片死寂。 莫尹对前排的周勇向前一挥手掌,周勇向后打了个手势,兵士们齐齐上马,再一个手势,整个荧惑军几乎同时动了,上千匹马立即跑动起来,而叫人觉得可怕的是这千匹马跑动时居然不让人觉得杂乱,尘土飞扬,马蹄踏下,在耳中便可辨认出这已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 等全军出营后,众人才发现荧惑疾驰而出,留下的马蹄印居然一排排距离相近,看上去就像谁故意印在地面一般,而且蹄印很深,是后一匹马踏入前一匹马的蹄印所致。 贺煊心中心绪难平,转头看向身侧的莫尹,“我以为你会一同出战。” “将军放心,”莫尹眸色漆黑深沉,“军中有副将。” 寒风刮过脸颊,周勇在骑兵列队之首,伏趴在马上跟随着前头的身影狂奔,千骑跟随,由他号令。 “以后我会叫你心无旁骛,只记得一件事。” 周勇眼中慢慢溢出赤红之色。 作为荧惑的士兵,他们所需要记住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杀戮。 长灯河是一条细长优美的河畔,是整个大漠中为数不多的河流,蛮族其中两个部落就建在长灯河畔,那日他们正集结预备攻打最近的司城,这次可不单单只是想要抢粮了,他们的目的是占城、杀人、开仓,他们已经受够了小打小闹地抢粮,他们想要更长久更安逸的生活,就要挥起屠刀,屠宰那些“羔羊”,来换取自己部落的繁荣! 河水已经流淌不动,无数残肢武器堆积在河内,尸体叠着尸体,整条长灯河都被染得赤红发黑,兵士们提着刀检查尸体,不管有没有气息残留的,一律砍头。 真正的交战其实只持续了半刻,蛮部们便选择了投降,他们毕竟只是集结兵马,并未真正预备发起进攻,以为顺势投降就能各自退让,就此作罢,他们根本没有意识到这次相遇不是偶然。 “我们愿意投降,”部落首领用生硬的汉语道,“请饶恕我们,我们已经很安分了,伟大的汉王,请饶恕我们的自卫。” 周勇目光冷漠地扫过,“杀。” 杀降不详,可他无所畏惧,荧惑的每一个兵士亦是如此,毫不犹豫地上前一刀砍下了首领的头颅,鲜血喷溅,他们皆是面无表情,甚至隐有快意,面上的黑墨随着血液散开,整张脸都似恶鬼一般。 蛮族诸人大声惨叫道:“是鬼军,那是鬼军!” 周勇抬了抬手,荧惑军马蹄踏下,操刀杀向蛮族投降之人,沿着长灯河杀到部落之内,军队来袭,部落内尖声惨叫。 众人四散奔袭哭嚎,火光弥漫,哭声冲天,长灯河畔,马蹄踏过鲜血流淌之地,银色的铠甲被鲜血染得发红发黑,蛮部侥幸活下的人逃亡至其余部族,神情恐惧语无伦次地向众人描述那是一群从阴间逃回的士兵,是幽冥中恶鬼的化身! 如此恐怖的战役,最终在营中记录下来的却只有极为简单的一行字。 ——荧惑首战,长灯河遇敌,副将率军伏杀之,歼敌三千,大胜。 整军归来,荧惑军无一人战死,伤十三人,全营皆惊,大将军犒赏整军,军师推辞不受,当着全军的面将自己那份所得悉数分发于荧惑众将士,荧惑军血染铠甲,齐齐下跪叩首,高喊:“多谢军师。” 声震入耳,全军皆寂,贺煊微微眯了眼睛,隔日,莫尹入帐,请贺煊再拨一千人供他训练,贺煊沉默片刻,手掌拂过桌面,道:“子规。” 莫尹微微一怔,这是贺煊第一次称呼他的小字。 荧惑出战,他特意没有跟随,为的就是撇清自己豢养私兵之嫌。 不过好像贺煊比他想象得更为敏锐,贺煊看着他,四目相对,似有焦灼,“你……” “将军——” 帐外李远声音焦急,“急信!” “进来。” 对话被打断,莫尹偏过脸,心中想着应对之词,那厢贺煊已打开了信件,一目十行地浏览过去。 这信是乌西总管发来,乌西本该在去年接收一名朝廷重犯,可是重犯与拘押的衙役都迟迟未到,乌西总管只得书信回朝禀报此事询问犯人是否已在途中,隔了几个月,朝内才回信,犯人早已在押解途中了,乌西总管立刻意识到这是出事了,又不敢上报,只能先自己派人去找,苦寻无果,朝内竟又来信询问犯人是否已到流放之地,乌西总管这时才意识到大事不妙,慌忙向驻军求助,希望贺煊能帮忙寻找。 “……此人乃是户部侍郎,名为莫尹……” 贺煊瞳孔微缩,手指一抖,下意识地合上了书信。 莫尹察觉到他的动作,道:“将军,何事?” 贺煊抬眸看他,莫尹面似白雪,眼眸冷澈,贺煊喉结轻滚,淡淡道:“无事。”,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 48. 第十一章 返【回庸城【哗啦呼啦加更】…… 增兵之事, 贺煊未当场答复,莫尹看他心不在焉,手指按着书信边缘, 看来这封书信之中所言之事十分要紧,于是便干脆先行告退,贺煊颔首,帐帘卷下, 单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重又打开书信细细浏览。 书信末尾详细奉上了莫尹的生平,言此人身长七尺有余,面若好女,乌西只有名单, 没有画像,不过乌西总管已书信朝中熟识莫尹之人, 画像不日便到,到时想请贺煊帮忙一同寻找。 从前常三思驻军时, 乌西总管便与常三思交情不错,贺煊倒是与他不相熟,实际来说, 此忙可帮可不帮。 可这户部侍郎的名字…… 莫尹。 贺煊一贯心思深沉, 不形于色, 若换了常人,看到这逃犯与自己重用的军师同名, 怕是要立即叫出声来了。 贺煊放下书信,胸膛微微起伏。 此莫尹与彼莫尹会是同一个人吗? 如若真是如此,那莫尹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 会不会这就是个巧合呢?若他是莫尹,既是逃犯, 必定隐姓埋名改头换面,速速逃离边境,怎么还会入军?岂不知这是在自投罗网? 贺煊想到莫尹出现在边境的时机,又想起他腕上旧伤,再看这户部侍郎莫尹生平,书生罢了,和他所认识的莫尹又仿佛相去甚远,他心中一时难定,眉头紧皱,视线扫向信上一角。 ——“画像不日便到。” * 离开将军帐后,莫尹走出几步,神色若有所思,想什么事能让贺煊突然便停下与他有关增兵的话题。 贺煊分明是在怀疑他有豢养私兵之嫌,那神情十分危险压迫,莫尹已准备好应战,结果贺煊看了那封信后突然就转换了心思。 如若这封信中是有关军中之事,贺煊大可以放下信件后和他商议,要么是家事?也不像,贺煊不收家书,最重要的是莫尹隐隐感觉到这件事贺煊似乎不愿让他知晓。 莫尹在军中慢悠悠地走着,将整个军营都逛了一遍,他平素也常在营中走动,兵士们见了他也是纷纷恭敬地行礼。 荧惑军首战给其余将士带了两个极大的震撼,一是出战伤亡极低,二是犒赏丰厚,军师连自己那份都给了荧惑军,在战场上既能保命还能有银子,这样两全其美的事谁不心动?听说军师要再训一支荧惑,兵士们再不像莫尹头一回征兵时那般闪躲回避,反而是目光热切无比地向莫尹行注目礼。 莫尹的目的不是征兵,他状似悠闲地将营内逛了个遍,在马厩里看到了一匹单独牵着的马——是驿馆的马。 乌西来人了。 莫尹目光掠过温顺的老马,背着手慢慢踱步又回到了自己帐中,抄起桌面的手炉抱在怀中。 流放路途遥远,多有变故,犯人比预定时间晚到也是常有的,只不过他已迟了这么久,又毫无说明,乌西负责管理犯人的总管再傻也该知道出事了,于是便来求助驻军。 贺煊当时气息微变,却未陡然发难,这说明贺煊还不能确定他的身份。 乌西那有犯人的名册,但不会有犯人的画像,有些能使银子的,还能偷梁换柱,让人顶那流放的犯人之名,自己在外头逍遥快活,押解他的衙役也多次暗示他,到了乌西,只要银子使够,他们与乌西自有交易。 莫尹不化名,一是出于自傲,二是乌西管理松散,即便他未到乌西,以乌西总管一贯的做法,多半是造假顶缺,免得多生事端。 而轮到他身上,乌西总管却没有选择息事宁人,反而兴师动众地来求助贺煊。 兴许是朝中有人向乌西总管询问了他的下落,也兴许就是纯粹的他被这个世界所排斥,比较倒霉。 做反派就是这样,喝凉水都塞牙缝,不像主角,处处都是机缘。 莫尹盘着手炉,面色淡淡,眼中微光闪烁。 不过做他们这种大反派,不到最后,总不会放弃那哪怕一线生机的。 * 贺煊心中不定,召来亲卫,询问莫尹出帐后做了什么,亲卫说军师巡视军营后便回了帐内,手指轻点桌面,贺煊起身道:“我去瞧瞧他。” 身为主将,贺煊平素除了练兵之外也有许多文书工作要做,常三思在任时对几座城镇放任自流,全不管事,贺煊来边境可不只是为了打仗,打仗是为了让百姓都能安享太平,一城不守,何以守天下?所以对各城事宜亲力亲为,忙得不可开交,他与莫尹都有事忙,虽同在营中,一为将军,一为军师,却相见甚少。 莫尹的营地极其安静,荧惑军军士们正在给自己的马梳毛,见将军来营,神情漠然地行了礼。 贺煊目光掠过这些人,总觉得他们不像士兵,倒像野兽。 被驯化的野兽。 脑海中又蓦然想起银白的月光下,薄衫轻剑,鲜血满地,一人御群狼。 贺煊脚步顿住,手搭在帐帘上,眼睫低垂,眉头微皱。 帐帘掀开,贺煊见到帐中情形时不由微微一愣。 莫尹双腿团坐在床榻上,双手插在毛茸茸的袖套中,头微微低着,眼睫紧闭,像是睡着了。 贺煊本想出声提醒,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四下打量了下莫尹的军帐,帐内十分简朴无甚特色,也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只觉得这地方好似格外冷清。 贺煊轻轻迈步,脚步落地无声,慢慢靠近后发觉莫尹真的是在打瞌睡,毛茸茸的袖套垫在盘起的双腿上,像卧了只兔子,中间漏出一点铜色,是手炉。 倒是用上了。 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等贺煊回过神来时才发觉自己已经注视个男人的睡颜许久,他立即直起身,双手背在身后,四下转动头脸,重重地咳了一声,“军师。” 莫尹其实早就察觉有人进来了,从那人轻得常人几乎不可能察觉的脚步声来看,此人必是贺煊无疑,他佯作不知,继续低头瞌睡,想等贺煊叫他,再醒来作出毫无防备的模样,然而他装了许久,贺煊仍未叫他。 好深的城府,是在试探他是不是在装睡?莫尹暗暗留心,睡得愈发沉静,等贺煊终于结束试探,出声唤他时,他便也装作一个激灵,睡眼惺忪地睁眼,眼神从略微空茫到变回冷静淡然,做戏做足了全套,才装作发现帐中多了个人的模样,“将军?” 贺煊道:“怎么青天白日地坐这儿打瞌睡?” “困了。” 莫尹拢了拢手炉,肩膀向左侧微塌,慵懒道:“将军有何事?”抬眼,“这好像是你头一次上我这儿。” 贺煊默然,自己拉了张椅子在莫尹的斜面坐下,两人素无往来,从不闲谈,这么一坐,气氛似是有些尴尬,后颈悄然冒汗,贺煊极轻微地扭了扭脖子,道:“今日乌西派人来了。” 果然是来试探他的。 莫尹道:“我看到驿站的马了。” 贺煊看他,莫尹面色如常,似是还有些未睡醒的模样,“有何要事?” 贺煊膝盖微微打开,两手分落膝头,轻描淡写道:“朝廷跑了个流放的重犯,叫我帮忙去寻。” 莫尹嗤之以鼻,眉目之中冰冷的不屑之色,“此等鸡毛蒜皮的小事也来麻烦。” “缉拿朝廷重犯也不算是小事。”贺煊道。 莫尹微一勾唇,似是对这事无甚兴趣,道:“征兵之事,将军可否允准?” 贺煊道:“稍后再议吧。” 莫尹也并无异议,“既如此,我想回庸城一趟,”他语气略有怀念,“又要过冬了。” 莫尹和庸城的情谊,贺煊亲眼所见,难去质疑,略一沉吟后便道:“好,便允你几天假。” 莫尹笑了笑,抬手,掌心里托着手炉,“那子规就一并谢过将军了。” 贺煊离开莫尹帐中,脑海中不断思索,莫尹突然要回庸城,莫不是发现事情败露想要逃?等回到自己帐中,他召来亲卫,道:“军师要回庸城,你去跟随军师左右护送。”亲卫领命退下又被贺煊叫住,“算了,不必了,你下去吧。”亲卫一头雾水地退了下去。 贺煊在桌后坐了良久,抽纸提笔,他年少便跟随父亲学字,一笔字锋利无比,他沉吟片刻,笔走龙蛇,一封简单的陈情书便完成了,将笔搁下,贺煊等上头的墨迹干了便将信盖印封好。 人才难寻,莫尹在庸城之围、训练荧惑军上都有功劳,功过虽不足相抵,也可给人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做完这事后,贺煊心中仍觉不妥,若莫尹果真逃了,之后便是罪上加罪,再难挽回了,思及此,贺煊召来亲卫,这次他下的令是“暗中保护军师。” 亲卫有些迷糊,想军师能以一敌百,还需要他暗中保护? “切莫让他发现你的行迹。” 贺煊再一交代,亲卫的眼神便有些犀利了,“是,属下遵命。” 莫尹离开军营时便感觉有人跟随,他在心中冷笑一声,贺煊果然怀疑他了,无妨,他就让贺煊瞧瞧他到底与那朝廷重犯莫尹是不是同一人。 庸城内正在忙着预备入冬,莫尹的突然出现几乎让全城沸腾,头一个发现莫尹的人看到莫尹时眼珠瞪大了,随即便猛跳了起来,“先生回来了!” 程武正在宰羊,听到消息扔了刀便冲出去,看到人群簇拥中的莫尹,兴奋得无以言表,冲上去就要抱莫尹,被莫尹给闪开了,“什么味儿?” “什么味儿?”程武喜上眉梢,“你最喜欢的羊肉味儿,你个没良心的!” 莫尹挑眉,“没良心的?” “可不,”张志不知道从哪冒出来,手臂搭在程武的肩膀上,嘻嘻笑道,“先生,我们都可惦记您呢,上回咱俩给您牵马到军营,还以为能见上您一面,没见着您,程武骂了您一路没良心呢!” “滚——” 众人哄笑,莫尹被人围着,热气蓬勃,程武和张志来营时,他就在营中,可是未曾露面。 “里头正在宰羊呢,你可真是个有福的,赶着这时候回来了。” 程武高兴又亲热地一甩头,看来庸城今年的日子很好过,程武胖了一些,愈发显得喜气,“走啊,想吃哪一块儿,自己去挑。” “武哥,你可真小气,难得先生回来,给先生烤个全羊嘛,大家说,好不好?” “好!” 众人欢腾鼓掌,笑声不断,莫尹面色淡然,衣角被轻轻一拉,他垂下脸,幼童眨着大眼睛伸手,“先生,吃糖。” “先生还记得小浩儿吗?”一妇笑靥如花,抱起幼童,“去年您在的时候,他还不到您的大腿呢,小浩儿真乖,把糖给先生。” 莫尹道:“我不吃糖。” 他话音未落,幼童已经把糖抵到了他嘴边,笑得见牙不见眼,“先生吃,甜。” “欢婶,你就别闹他了,你别看他生得白净,爱吃辣喝酒,不吃小孩子玩意的。” 程武过来拉了莫尹的胳膊,莫尹脚步跟上,嘴上的糖由舌尖卷了进去,淡淡的甜味,他被众人簇拥前行,双手背在身后,交握在一起出了薄薄的汗。 那日他在营中,传令兵说营外来了许多庸城人士,牵了马来,莫尹手握书卷,摆了摆手,没出去见人,马牵回来,马背上几个包袱,吃的穿的用的全是,兵士们问他怎么处理,莫尹张口想说扔了,转念一想,他们愿意进贡,他便受着就是,穿着新袜子,嚼着牛肉干,心里却觉着很奇怪。 也许就是那奇怪的感觉,叫他没有出去见庸城的百姓,也叫他被这些比他弱得不知多少的非自然人拉拉扯扯,推推搡搡地走入这烟火热闹之间。,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 4之9. 第十二章 画像之危 银月高悬, 黑得发蓝的天幕上星河如带,三人在城楼上喝酒,夜间门吃了羊肉,程武浑身发汗, 拉了衣襟, 笑道:“痛快!” 一旁的张志跟着咧嘴, 大喊道:“痛快!” 莫尹坐在两人中间默默饮酒。 今日庸城本无集宴,莫尹突然回城,全城都激动沸腾了, 庸城本就是各城中相对富庶的城市,加上沙中粮, 今年庸城收成很好, 老族长亲自带人来迅速地将官邸收拾一新,开了大宴,喝酒吃肉,直闹到了半夜, 全都乐了、醉了、倒了。 莫尹喝了许多酒,他从未喝过这么多酒,即便是有精神力的加持也有些微醺了。 城楼的风吹在脸上清凉舒爽, 莫尹抿了口酒, 双脚轻轻晃荡了一下, 有身轻如燕之感。 风也好, 酒也好, 莫尹竟觉得此刻也算得上是好了。 真是奇怪, 分明是很安逸静谧的时刻,没有丝毫的毁灭破坏,可他怎么会觉得心情有些许舒畅愉悦? 莫尹按了下心口, 心脏跳动得也不快。 往常在那些崩塌爆炸的愉悦时刻,他的心脏总是加速到极限,浑身血液都在发烫,而此刻,他身体的血液也只是暖洋洋地在流动着。 莫尹其实很少思考,他是个享乐主义者,可奇妙的是他的乐子却是那么少,自然人的趣味很难轻易被满足。 他们进化得如此高级,却失去了让自己快乐的能力。 莫尹从来没见过其他的自然人,也没有对所谓的同类产生过好奇,他们不需要陪伴,因为自身就足够完美。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居然在这个小世界里突然有了那么多的思考。 莫尹皱着眉喝了口酒,怪不得他们会进化掉这些复杂的东西,成天胡思乱想,能办得成什么事? “在营中过得如何?”程武满脸笑容,“我听说你训练了一支荧惑军,把蛮部杀得屁滚尿流。” 张志继续帮腔,“屁滚尿流——” 莫尹淡淡道:“那仅仅只是开始。” 程武猛喝了一大口酒,单手在空中挥动了两下,他跳下去,提着酒壶哼着歌跳起了舞,张志也跟屁虫似的跳下去在程武的对面抖肩,俩人嬉笑饮酒,脚步踉跄,纯然的欢喜。 莫尹仰头喝了一大口酒。 青衫薄衣微微滑下,他安静地饮酒,耳边嘈杂喧闹,竟也让他轻弯了唇角。 程武和张志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地抱在一块儿胡乱舞蹈,张志手脚灵活无比,如壁虎一般机敏游走,程武有些醉了,抓不住他,哈哈大笑地坐在地上,“你个灵猴。” 张志爬上城楼的一根柱子,手掌遮在眉毛上,挤眉弄眼,又是惹得程武笑得肚子疼。 张志其实没醉,嘿嘿一笑后,道:“先生被我逗笑了。” 莫尹偏过脸,冰雪般的脸在月光下些许柔和,张志跳下柱子,和程武坐在地上勾肩搭背地喝酒,“先生笑起来真好看啊。” “是好看,”程武也笑眯眯的,“跟大姑娘似的。” “我救他的时候可没想到他长得这么标致,那脸瘦的……”程武指了张志,“比你还瘦呢!”张志咧嘴笑,两人又是哈哈大笑。 莫尹只静静饮酒,一直到瓶子里的酒都全喝光了才跳了下来。 耳边只有轻轻的风声,跟随他的人不敢靠太近,就在城楼下守着,估计也看够了他们莫尹一手抓起一个,胳膊搂着猛地退到城墙边上,三人背撞到墙壁上,莫尹道:“真醉了吗?” 他语气十分冷静,如锋刃一般将欢喜热闹的气氛陡然一切。 而张志也立即反应过来,很快地转头看向莫尹,程武反应稍慢了半拍,有些迟钝地转头,莫尹侧脸如琢,眼眸微眯,“今有大事,可愿援手?” * 矮瘦的个儿骑着一匹同他体型相似的瘦马出了城,他晃晃悠悠,浑似闲玩,等出了城不久,立即扬鞭狠狠一抽,马儿吃痛,嘶鸣着撒开蹄子狂奔。 那人疾驰半日,几不停歇地来到驿站,下了马,一张瘦猴般的脸孔笑嘻嘻的,将马栓好,跑入驿站讨水要菜。 驿丁全然不理,见了银子才给了几分好脸色,驿站少有人来,驿丁也是个惫懒的,招呼完又猫着偷睡。 天气渐冷,外头风沙大,这人在驿馆住了七天,驿丁只收银子不伺候,他也不恼,自己张罗着吃喝,自在得很,与驿丁倒还相熟了,虎哥长虎哥短的叫,问驿站可否有差事让他做,驿丁冷笑说这破地方他都不想待了,还讨什么差事。 第八天傍晚时分,驿站终于来了第二个人,进来也是要水要菜,驿丁骨头早懒成一团,动都不动弹,那人横眉倒竖地要恼,瘦条个的脸上堆着笑过去倒水,“官爷,我代虎哥招待您。” “什么东西。” 那人转身,文牒摔在桌上,被人“哎呦”一声捧起,“原来是乌西的官爷,官爷恕罪,小的来帮您热酒热菜。” 那人又哼了一声,“快些。” “是是。” 酒菜马上就来,倒是些好酒好菜,那人又道:“给我的马喂些草料。” “好勒。” 吃饱喝足,那人正要继续赶路,却见那矮瘦的人挤了张哭脸,“官爷,您的马,它……” “怎么了?!” 那人挤过去一瞧,连忙捂住了鼻子脸色大变,马拉了稀便,四蹄发软,那人骂道:“怎么回事?不是让你喂草料么!” “还没喂呢,我一过来,您的马就在拉呢。” 瘦个儿无奈道,“要不这样,官爷,我把我的马借给您用?” 那人看它的马又瘦又小,简直不入眼,皱眉地捂着鼻子后退,瘦个儿又道:“您这马估计是风沙吸得多了,又着了凉,要不您在驿馆歇一夜,今晚草料里我给您加点药,明儿应该就好了。” 天色已渐晚,马厩里臭气熏天的,那人手掌扇着鼻子后退,眉头紧皱道:“给它喂些药。” “好勒,您去歇着吧。” 真是受罪,一个月的工夫,来回不知跑了多少地,真是累煞他也,在乌西过惯了吃香喝辣的闲散日子,如今真是一点苦也不想受,见个驿站便忍不住要歇,歇就歇罢。 天色渐渐黑沉,房外人影轻推开门,脚步点地轻盈无比,毫无动静,将想要的东西拿到手,那人飞快地窜出门外,又极轻地带上门,趁着夜色来到马厩,牵起自己那匹瘦马,瘦马乖顺无比,睫毛下的双眼温顺如水,张志抚了抚马头,在马耳般低声道:“飞鼠,咱们回城。” * 城楼下小屋门被敲响,程武一个激灵起身,迅速地拉开门,张志瘦小的身影在夜色中剪影一般,“武哥,东西到手了。” 程武四下张望,当机立断道:“走。” 数日前,莫尹在城楼上抓住两人说有大事要做,两人登时酒醒了大半,屏息凝神地听莫尹吩咐。 “这几日之中,驿馆会有个从乌西来的衙役,那衙役会随身携带一个封漆信封,”莫尹看向张志,“我听程武说过你是个偷盗的好手。” 张志轻点了下头,立即心领神会,“先生的意思是让我将那信封偷来!” “不错,到时将里头东西调换之后,我会让你再还回去。” “好!” 张志毫不犹豫道,连缘由都不问。 莫尹心中蓦然微动,“倘若事情败露……” 张志立即举起手指,“一人做事一人当,我若供出先生,便叫我不得好死。” 莫尹凝视了他片刻,转头又看向程武,“从明日起,你睡在城楼,每日不定时地返回家中,等哪日张志将信封带回,你便同他一起返回,张志,庸城之中有人埋伏,但他只潜伏在我身边,不会在意你,到时你便装作来与程武饮酒闲玩,明白了吗?” “明白了。” 程武也道:“明白了。” 莫尹将两张酒后毫无可爱之处的脸孔来回看了一遍,淡淡道:“一人做事一人当,倘若事情不小心败露,全由我来承担。” “不会败露的,”张志信心十足地拍了下胸脯,一伸左手,对莫尹笑道,“先生你看,这是什么?” 莫尹还未认出,程武却惊愕道:“你奶奶的活腻味了你,还老子裤腰带!” 谁也没问为什么,他们接受了莫尹的指示,便在今夜带着莫尹所要的偷偷前来。 “先生,我偷到手了,那人睡得很死,离天亮还有三个时辰,您需得快些,把里头东西换了,我得趁那人睡之前把东西再放回去。” 屋内点起烛火,莫尹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里头一张折叠的画像便掉了出来。 莫尹看了一眼为他举蜡烛的两人,直接将画像展开。 画像极为清晰,画者画技出众,画中人的五官描绘得极为清晰,连同他孤高冷傲的气质也跃然纸上,画像旁还书写了此人的姓名特征所犯罪责,画像的右肩盖了个印,清晰地写明户部侍郎刘丛所绘。 程武和张志都已经呆住了。 只要不是瞎子就能一眼看出画中人正是面前的莫尹! 反应过来后,二人都未说话。 莫尹一言不发地从袖中又拿出一张画像,这是他提前绘制用来掉包的。 张志已回过了神,道:“先生,来不及了,直接放进去吧,上头既封了漆,那人也未看过里头,不会露馅的。” 莫尹摇了摇头,“刘丛办事谨慎,不会做无用功,必然已提前和乌西总管通过气了。” 张志面露急色,那可怎么办! 程武也反应过来,他亦很快便道:“要么去驿站放把火,把这东西烧了。” 莫尹看了两人一眼,这两人面上的焦急不似作伪,看上去竟全都出自真心。 莫尹放下两张画像。 他们大反派,不到最后一刻是不会放弃的。 桌上铺了两张画像,一张是莫尹本人,另一张则是他预备的假画像。 真迹在上,假画在下,程武举烛,张志研墨。 莫尹眼眸冰冷肃杀,袖子高高挽起,双手各执一笔,一笔仿字,一笔仿印,左右手各司其职运笔如神,他雪白的侧脸逐渐凝结了细密的汗珠,唇线绷得紧紧的,露出的手腕上两道旧伤逐渐愈发红艳。 时间门点滴而过,似是过了许久,又似是只在须臾之间门,假像上如拓印般现出了与真迹上一模一样的字与印! 程武长呼了口气,竟将手中烛火直接吹熄了。 室内一片黑暗,唯有紧张的呼吸声。 程武连忙点烛,莫尹已将画像折好,此地干冷,墨迹落笔就干,他将画像放入信封之中,又重新将信封漆好递给了张志。 张志将信封揣在胸口,微一拱手,双眼中流露出“先生你放心”的坚决之意,立刻转身出门,还不忘踉踉跄跄地作出醉态。 屋内,程武松了口气坐下。 莫尹手腕发红发烫,程武见状忙取水让他浸泡缓解。 手掌浸在水中,微微有些发抖,莫尹看向程武,“你们不好奇吗?” “好奇,”程武扭脸,憨直的脸上一片赤诚,“你不说,我就不问,你帮我们报了仇,守了城,你是我们的恩人,你让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 莫尹沉默地凝视着水中泛起一片鲜红的手掌,他有想过事后是否要找个机会将两人灭口,以保万无一失。 “我和你们一样,”莫尹淡淡道,“也是要报仇。” * “将军,急信。” 信封呈上,贺煊倏然起身,亲卫手中拿着信件,贺煊目光定了一瞬,再不犹疑地将信封拿下,拆开察看。 信封中如乌西总管所说,画像、字、印齐全,画中人是个文弱男子的形象。 贺煊放下画像,长出了口气。 不是他。 不是他。 嘴角不自觉地便挂上轻松笑容,连亲卫都看呆了,迟疑道:“将军……” 将信封随意地丢还给亲卫,贺煊道:“帮他们四处找找。” “是,将军。” 亲卫方要出去,却见他们将军取下挂在墙上的马鞭,径直走过他身侧,走得太快,甚至刮起了一点风,亲卫急急跟上,“将军,您这是要去哪?” 手掌向后有力地一挥,爽朗威严的声音传来,“去接你们军师!”,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 三50. 第十三章 接受改变 到事情结束以后, 莫尹也未曾向程武与张志两人说明各中缘由,他们也始终未曾追问,该将两人都灭口以绝后患的, 此二人都是普通百姓, 日后或遭审问, 必定挨不过刑罚招供,莫尹有无数时机可以下手, 然而终究还是没有,像他这样的大反派, 这两个在本世界里充其量就是个路人角色, 实在也不配他下死手。 莫尹盘腿坐在床上, 单手撑着脸, 如此这般想了一会儿,在心中漠然自语:“我在给自己找借口, 我只是不想除掉他们。” 为什么呢? 难道说他对这两个小世界的人物产生了感情,所以舍不得杀他们了? 莫尹眉头微皱。 小世界说到底只是一堆低维的数据, 连生命体都算不上, 他居然会对数据产生怜悯之心? 他在退化吗?因为这个小世界的影响?还是因为他把精神力带到了这个小世界里和这个世界里的能量或者身体产生了某种反应? 这很值得警惕, 也许他应该现在就去找到程武和张志把他们俩杀了以证明自己的不动摇。 眼中瞬间滑过杀意, 短凝了片刻后又在睫毛轻眨中消弭不见。 如果他真的没有动摇, 又何须去做什么来证明?而且他从来不喜欢勉强自己, 不想杀的人,为什么非要去杀? 莫尹手指头轻轻摩挲着眼下那块柔软的皮肤, 神色冷傲。 退化? 他这样完美的自然人,即使有变化,那么一切的改变都只会指向更高的进化,既然进化的方向和他所已知的不同, 那么必定有一方是错的。 手指有节奏地轻轻在眼下点着。 他所已知的都是通过外界来接收的,而他的变化则是他自身在发生改变,如果有一方是错的,那么很显而易见,当然是除他以外才是错的! 当然不排除他现在的这种变化只是局限在小世界里。 譬如在上个世界里,他可是过得很“性致盎然”,但是一出小世界,就又丧失了那方面的兴趣。 莫尹低头看向自己盘起的腿。 目前来说,他到这个世界以后还未产生过这方面的兴趣。 不过脑海中回忆起来,似乎也没有像他在现实世界中那样一点火苗也没有。 隐隐的,仿佛皮肤有些发热。 上个世界的记忆一瞬就好像全都回到了他的脑子里,在他这个小世界的身体里重又死灰复燃。 莫尹拉了下长袍,在寒冷和欲望之间,果断选择了向前者屈服,算了,而且这种事还是两个人做比较有意思。 手指从眼下滑到唇边继续轻轻点着,莫尹不自觉地出了神。 正午时分,阳光灿烂,城内的一草一木都被照得分外清晰,外头脚步渐近,同时伴随着程武有些许不情愿的喊声,“贺将军来了——” * 莫尹远远便看见城楼下贺煊牵着马,身材颀长,肩膀平直而宽,正在抚摸着马一侧的耳朵,似是察觉到了有人看见,额头微微一偏,锐利的眼神扫来,莫尹感觉自己瞬间落入了幽深的潭水之中,而很快,潭水荡起涟漪,贺煊笑了。 “将军。” 莫尹缓步过去,拱手行礼,下级的恭谨姿态无可挑剔。 贺煊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了。 彼此都是聪明人。 莫尹突然回庸城,便是察觉到了他对他私兵之嫌的怀疑,故而特意离开军营一段时间,以澄清自身。 分明入军营后,桩桩件件都是立功,从未行差踏错一步,如此安分守己,却还要被疑,莫尹心中会不会生怨? 而莫尹更不知道的是他在暗中还对他另生怀疑。 手中的马鞭一下变得扎手,贺煊道:“你在庸城已停留了几日,预备何时回营?” 莫尹放下行礼的手站直,眼睛直直地看向贺煊,磊落坦荡,“那要看将军的意思。” “我的意思……”贺煊神色略微转换,迎上莫尹的目光,亦是一般的磊落坦荡,“今日随我回营,明日点兵扩营。” 莫尹脸上冰冻一般的神情慢慢融化了,他面上也露出了淡淡的笑意,四目相对,仿佛先前所有的试探怀疑都已全然烟消云散。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程武一见贺煊来就知道莫尹必要回营了,他没有作出依依不舍之态,将马牵给莫尹,神色之中有一缕忧郁,“保重。” 莫尹未答,扯了马缰翻身上马,勒马之后才道:“保重。” 大漠之中,两匹马悠悠缓行,贺煊道:“当时便是那人救了你?” “嗯。” “你如此本事,怎么会落到蛮子手中?” 这个问题,贺煊已问过一次,他再问,语气无威严压迫之意,真如朋友一般,甚至有些恳切的味道,他先递了话,盼着莫尹能坦诚以待。 “遭了暗算,”莫尹的回答和上回一样,只是言语中多了几分冰冷萧瑟的意味,“有时候,人再有本事,也还是会遭暗算的。” 对话终止了几息,贺煊忽然道:“离营尚远,不如我们赛一回马?比一比谁先到营?。” 莫尹看向他,眼神微微有些诧异,“将军是认真的?” 贺煊神色是一贯的威严,挑眉看他,“我像是喜欢玩笑的人吗?” 正巧一阵风吹过,扬起些许风沙,莫尹抬袖遮面,轻咳了两声,“风沙太大,将军就饶了我吧。” 贺煊这才想起莫尹的咳疾,随即面露愧色,“对不住,我忘了,那还是慢慢返回……” 他话未说完,身侧的莫尹忽然扬鞭,大氅被风鼓鼓吹起,留下一句“兵不厌诈”和一个回眸的笑容,一人一马转瞬便跑出不知多远。 贺煊愣在原地,见风中只余一小小黑点,胸中一股放松的气息涌上,大笑一声,追了上去—— * 经此一别,贺煊暗在心中决定对莫尹再不生疑,回营后按照约定又拨了一千人给莫尹,悉数配了马,交由莫尹训练。 蛮族部落遭遇重创之后,余下的部落被震慑,入冬后一直都不敢轻举妄动。 军营之内,贺煊也并未就此松懈,仍是屯粮、练兵,只是枯燥的军营生活有一日终于添了丝乐趣。 那日他在帐内以棋为军正摆弄时,莫尹来议事,看到他桌上有棋,便“咦”了一声,“将军会下棋?” 贺煊的棋艺由他父亲亲自教授,他父亲贺青松曾是大盛国手,一手棋只输得鬼神与天子,贺煊尽得他父亲的真传,在九岁便击败了贺青松,让贺青松大笑道:“我儿之棋,鬼神难测。” 鬼神难测,莫尹能测。 “将军,”莫尹手里盘着两个棋子,“可要认输?” 贺煊摇头,双眼盯着棋盘,“定还有生门。” 莫尹笑了笑,手又伸下去摸了下手炉,见贺煊看得专注,他伸出手点向棋盘——“这!”两根手指撞到了一块儿,冰与暖,触感鲜明,抬眸对视,眼瞳相撞,似也有冷暖之分。 莫尹收回手,“将军慧眼,找到了生路。” 贺煊也收回了手,大略地看了一眼棋盘,“终还是要输的,”他大方道,“你的棋艺远胜于我,我认输了。” 莫尹淡淡一笑,扔了手中的两枚棋,“哗啦”两声,他将手迫不及待地揣回了袖套中。 贺煊收拾棋盘,见莫尹的手牢牢地插在袖套中,一丝肌肤也不露,道:“你的手怎么总是那么冰?” “老毛病了。” “咳疾也是?” “嗯。” “看过大夫么?” “胎里带的,”莫尹心说他进入小世界后自带的身体状况,说胎里带的一点也不假,“治不好。” 贺煊将棋子哗啦啦倒入坛中,“不能根治,总有调理之法。” “在这里如何调理?来打仗,又不是来享福的。”莫尹嘴唇上下轻轻动着,贺煊发现他的嘴唇颜色也比常人要淡。 贺煊神色若有所思,道:“过几日我要归家一趟,你要与我一同回去么?我认识一个名医,兴许可以帮你调理一二。” “不必了。” 莫尹直接拒绝了,又道:“将军怎么突然要回去?那营内事务……” “交予你和诸将。” “好。” 贺煊没告诉莫尹他为什么突然返家,等贺煊离开军营后,莫尹从其余几位将军口中得知了真相。 “贺将军年少,哪能跟我们这些糙老爷们一般在这风沙漫天的地方蹉跎青春?” “老太师急了,让他回去相看呢。” “相看?” “家书一封接一封的来,营里全都知道了。” 为了避免贺煊生疑,莫尹平素少与这些人来往,倒是真不知道这全营都知道的事。 原来贺煊是回家去看姑娘了。 莫尹在帐中不由沉思,万一看中了,支撑贺煊的力量是不是又会多一支? 莫尹发现自己犯了个很明显的错误,拥有爱情的主角就像加了buff一样,砍死难度直线上升,但没说这个buff一定得由他上啊! 如果贺煊从别人身上取得了这个buff,到时他为了要让主角崩溃,就得也一并摧毁主角的爱人,但是怕只怕——恨比爱更有力量! 多的是反派杀了主角心爱之人,主角摇身一变,又上了个新的名为“死对象”的buff,此buff的杀伤力,莫尹在训练世界里的某些片段中见过,失去挚爱的主角突然暴走,秒杀了原本比主角不知道强多少个等级的反派。 当时他觉得很滑稽可笑,认为情节虚假得简直不符合逻辑,如今他经历过上个世界,现在对于“感情”一物懂得也越来越多,不由得要更谨慎几分。 莫尹揣着手炉在帐内来回踱步,夺权的进度才进行到25%,贺煊又要从别的角度给他上强度了。 很好,很有挑战性。 莫尹在床榻上坐下,眉头微微皱起。 要么…… 莫尹手掌轻轻在空中比划了一下,眼眸之中寒光毕现,是个手起刀落的姿势。 过了一会儿,他又叹着气慢慢放下手。 不行。 以现在的情形,他就算能把贺煊割了,也不可能不对他后头的计划造成影响。 莫尹躺倒在床上。 想来想去,进退两难。 这个世界的主角还真有点难对付。 * 几天后,军营内便迎来了新年,将士们都不能返乡,只能继续守在边境,军内为了冲淡思乡之情,各营都举办了各种热闹的活动比赛,比骑射拳脚,还有些不着调的东西。 荧惑军内已有两千人,莫尹严格地要求荧惑军不能与其他兵士接触,他将他们按照职业军人的标准培养,愈冷酷愈无情愈好,在战场上他们要像屠宰牛羊一般对待所有他们的敌人。 外头声音喧嚣,荧惑军还是静静的,莫尹在帐内饮酒,周勇在一旁候命。 “想去玩一玩吗?”莫尹忽然道。 周勇愣了愣,眼神几分挣扎后,道:“想。” 莫尹抬眸,周勇面上流露出羞愧之色,他接受了莫尹的训练,努力地将自己锻炼成一把刀、一杆枪,排除一切杂念,脑海中只留下仇怨,可他终究还是个人,杀戮与犒赏填不满他的胸膛,这样的时节,哪能心硬如铁? “你倒实诚。” “不敢在军师面前胡言。” 莫尹抿了口酒,嘴角微弯,“既如此,我得奖励你的诚实。” 外头兵士们正热闹时,突然发觉荧惑军开了营,荧惑军的兵士在加入荧惑军之前也是来自各营,在营内也有相熟的兵士,自从进入荧惑后便和外界隔绝,如此出营之后,骁勇剽悍的荧惑军看上去竟还有些惴惴不安的模样,各营的叫喊声也有一瞬停滞,两面如有无形的屏障将双方隔开了,下一刻,外头的那些兵士们就兴奋地喊着荧惑军里头那些兵士的名字,挥着手跑过去撞人了。 “你小子,进了荧惑军就没再见着你了,真行啊你荧惑军,让我瞧瞧你的军服——” “快,让我瞧瞧你在荧惑军学了些什么本事,快来,这射馒头呢!” “二虎,你壮了这么些,荧惑军伙食不错啊!” “……” 两面人群混在了一块儿,片刻间就分不清了。 莫尹在后远远地看,寒风吹在脸上,却不觉得冷。 “军师。” 周勇未迫不及待地加入,拱手小心翼翼道:“您也过去玩两把吧,靶场那一手叫营中许多人念念不忘呢。” 靶场上,众人围拥,莫尹脱了大氅,眼前蒙了一条红巾,拉弓搭箭,一箭穿过冻得坚硬的馒头,顿时满场喝彩。 “军师——” “军师——” “军师——” 喊声响彻云霄,火把的亮光围绕全军,莫尹放下弓,却听又有人惊喜大喊,“将军回来了!”他听声辨向,轻转过头,抬手扯下眼上的红巾,正见贺煊白袍红马,风尘仆仆地在散开的兵士尽头,微笑看他。,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 51. 第十四5章 关系远近 贺煊下马, 引起将士们又是一番呼号,这般气氛中,贺煊从天而降, 将士们又大喊起了将军, 贺煊面上带笑,由众人簇拥着来到人群的中心。 “将军?”莫尹疑惑道, “你怎么回来了?” 贺煊才刚回去不久,剔除来回的时间,贺煊在家里只待了差不多一两天的时间? 贺煊未与他招呼,看了一眼远处被莫尹射中的馒头,招手迎来身边兵士,拉弓搭箭, 闭眼射出,“嗖”的一声,那箭矢正挨在莫尹那一箭上,力度精准无比, 馒头仍未裂开,全场顿时爆发出了满堂彩! 贺煊睁眼, 对着身侧的莫尹微微一笑, “回来过年。” 军营里热闹非凡,火把摇曳, 亮得如同白昼, 背对军营的沙丘后稍稍安静一些,身后仍传来许多喧嚣欢悦之声。 莫尹与贺煊并肩坐着, 一人一壶酒,莫尹本已喝了不少,因与众人笑闹, 脸色也好了许多,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贺煊一身风尘,面上倒是很轻松。 “难得回家,将军怎么不留在家中过年?”莫尹道。 贺煊道:“身为主将,军营才是我的家。” 莫尹笑了笑,抿了口酒,沉吟片刻后道:“听说将军此次回去相看了?看得如何?” 贺煊转头,面露威严之色,“听谁说的?” 莫尹举着酒壶在身前绕了一圈,“全营都知道。” 贺煊轻摇了摇头,神情有些无奈,不过并不生气,喝了口酒,也没回答莫尹的问题,莫尹一直盯着他,他才扭头,“我回去就是向我父亲禀明我并没有成家的意思。” “你不想成家?” 不知道是不是贺煊的错觉,他觉得莫尹的眼睛仿佛亮了一下。 “是,”贺煊垂下拿着酒壶的手,“忘了问过你了,你成家了吗?” 莫尹思索片刻,“成过家。” 贺煊微一挑眉,“你成过家?” “怎么?不像?” 贺煊转过脸看向天空中高挂的银月,“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是一对姐妹花。” 贺煊猛地扭头,很不可思议地看着莫尹。 莫尹面色坦然,眼波流转之间笑意盎然,薄唇中送出几个轻飘飘的字,“销魂啊。” 在贺煊看来莫尹是个冷心冷情的人物,万没想到莫尹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莫尹微偏着脸,一手松散地拎着酒壶,一手撑着脸,歪斜地冲贺煊笑,似醉非醉的模样。 贺煊动了动唇,“你这是在同我玩笑?” 莫尹微微摇头,“真的。” 贺煊一时语塞,目光上下打量着莫尹,有些难以想象莫尹会同时纳一对姐妹花入房,脑海中不自觉地冒出些不雅念头,他喝了口酒,道:“后来呢?” “死了。” 贺煊又是一怔,莫尹嘴角微弯,笑容在月光下朦朦胧胧的,“他们都死了,被我害死的。” 贺煊恍然明悟。 莫尹曾言他全家人都被蛮子劫杀了,当时他半信半疑,后来也渐渐忘了这事,他总觉得莫尹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般,没有未来过去,也没有牵绊家人,就是那么如天上月一般清冷孤高的一个人。 “对不住,”贺煊垂下眼睫,低声道,“你已为她们报了仇,她们泉下有知也能瞑目了。” 莫尹忍着笑抿了口酒,“嗯”了一声,他仰躺下,侧身背对贺煊,笑得肩膀发抖。 贺煊见状,以为莫尹想起伤心事,有些情绪难以自控,他心中懊悔,迟疑地伸出手,在莫尹肩膀悬空了片刻,轻轻拍了拍,“节哀。” 莫尹咬了下嘴唇,平复了笑意,“你呢?为什么不成家?” “我志不在此。” “将军志在何方?” “保家卫国,收复失地。” 贺煊说来平淡,莫尹耳中却是捕捉到了信息,他调整了下姿势由侧躺改为仰躺看天,“你是说蛮部如今所占的那片土地?” “那里有一大半曾是我大盛的土地。”贺煊语气深沉。 “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吧。” “不错。” “你出生之前,大盛已失去了那片土地,”莫尹慢慢眨动着眼睛,“那片土地从未与你有过关联,这二十年来也从未有人想去夺回那片失地,你为何会对收复它们有如此执念?” 后头的响动仍是如此热闹,当年贺煊想要从军平叛,贺青松极力反对,他宁愿贺煊入朝为官,也不愿贺煊去上战场,战场无情,刀剑无眼,贺青松舍不得,贺煊却从不这么觉得。 他们这些活生生的人,也许顷刻间就会变成尸首,可他们的存在与牺牲永远都是热的、暖的。 “它在那里,我也还活着,所以我必须去做。” 贺煊双目灼灼,“这便是我的使命。” 莫尹扭头看向贺煊。 贺煊的神情仍是平淡,只是越平淡,越叫人觉得他的信念是如此的坚定。 还真不是一般的棘手。 莫尹目光游移地打量着贺煊,贺煊转过脸看向莫尹,“你呢?投军为了什么?只是报仇么?” 他是为了争权夺利,借力还朝,报仇,最后恩将仇报。 莫尹没有回答,他转过脸望天,抬手灌下一口酒,“兴许,我只是为了活着。” 一阵寒风吹过,莫尹咳了一声,本已熏得有些红的脸更上了颜色,他面前出现了一只手,顺着那只手他看到贺煊的脸,“起来。” 莫尹想了想,将自己的手给了贺煊,贺煊微一用力,把人拉了起来,莫尹站起后,贺煊也仍未放手,说:“喝了那么多酒,怎么手还是那么凉。” “是么?习惯了。” 贺煊放开手,道:“跟我来。” 将军帐外,栓好的枣红大马乖巧地嚼着干草,贺煊从马身上解下包袱,进帐后点了蜡烛,“坐。” 莫尹不客气地在椅子上坐下,抄起贺煊桌上的书卷看了一眼又放下,贺煊捧了金丝楠木盒子过来打开,里头是一块雪白绸布,在烛光下散发着鲜亮光泽,在苦寒的边境之地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贺煊打开包好的绸布,里头放着大小不一的五个盒子,莫尹笑道:“是什么好东西,值得将军你如此细心包裹?” 贺煊看了他一眼,先滑开了右侧最长的那个盒子,里头是一根须发齐全的人参,手指点了其余四个盒子,“都是些补气强身的药丸,你拿去吃吧。” 莫尹视线从那根名贵的人参慢慢向上扫,从贺煊下巴的胡子扫到他那双不怒自威的眼睛。 四目相对,贺煊觉着莫尹看他的眼神似是犹如实质。 贺煊不解其意,道:“药不苦。” “是么?”莫尹重又垂下眼,拿起其中一个小盒打开,小盒里头还有个瓷瓶,他不由忍俊不禁,抬眸又看了贺煊一眼,贺煊倒还是一本正经的,“一日一粒,不要多吃,小心虚不受补。” 莫尹拔了瓷瓶的塞子,低头一嗅,闻到一点清新的药香,手掌把玩摩挲着瓷瓶,淡淡道:“多谢将军体恤。” 贺煊不知道莫尹怎么一下语气似乎又变得冷淡起来,兴许是男人总不喜欢被人说虚,他耐心解释道:“胎里带出来的弱症与寻常病症不可相提并论,这药丸你先吃着,若身体有什么变化,你记下来,我书信一封,叫金大夫再为你调整药方,金大夫是南乡圣手,医术很高明,我母亲的身体全靠他调养才渐渐缓了过来。” 莫尹不无不可地点了点头,起身道:“时候不早了,将军早些休息吧。” 贺煊眼神跟着莫尹起身,他想说些什么,然而欲言又止,自己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看着莫尹抱着盒子转过了身走出帐内。 今夜外头还未停歇,估计是要彻夜狂欢,贺煊一路赶回,满身风尘,为的就是与将士们共度新年,思及此,贺煊也起了身出帐回到前头,却见莫尹也回到了场中,正盘腿坐在地上笑意盈盈地看几个兵士扭捏起舞。 贺煊隔着一段距离看了一会儿,没过去,转身去了正在比赛拳脚的那一圈。 * 贺煊感觉到莫尹似乎在疏远他。 诚然,他们的关系本也说不上多亲近,将军与军师,上下级,勉勉强强再加上个棋友。 可贺煊记得他们初见时默契无间地配合杀敌,在城楼上互赠兵器,怎么也应该算得上是知己吧。 但等莫尹真入了营后,两人之间仿佛越来越疏远。 那自然是因为他们是上下级,御下总该有章程。 后来又是一些事,他不得不生疑审视。 越过了那些事之后,他们分明比从前都坦诚了许多,关系应该更近了才是。 贺煊手指摩挲着表面光滑的棋子,思绪恍然一顿——他为何坐在这里不断思索他与莫尹的关系? 垂眸看了眼手里莫尹惯用的黑棋,贺煊黑着脸把棋子扔了回去。 关系亲不亲近也不影响什么,莫尹入营后一心为军,即便与他关系疏远,也没什么。 道理是这般道理,但当这天众将议事结束后,贺煊留下莫尹,说想再同莫尹手谈一局时,莫尹拱手道:“荧惑军中事务繁忙,我恐怕没有时间陪将军下棋,要先回军中处理事务。” 被委婉地拒绝了。 贺煊愣在当场,静了片刻后,道:“药吃了吗?” “吃了。” 莫尹面上露出淡淡笑容,他笑得不多,此刻的笑容仍是冷冷清清的,“多谢将军对属下的关怀。” 属下? 这是贺煊第一次听莫尹这般自称。 莫尹走后,贺煊叫来李远。 李远恭敬地站在一旁。 贺煊神色迟疑几分后,道:“你觉不觉着军师好似对我有些不满?” 李远大惊失色,“将军,这是谁进的谗言?军师对您一向忠心耿耿,绝无二心的。” 他在莫尹身边伺候过一段时间,在组建荧惑军前,李远已亲见莫尹如何起早贪黑反复试验沙中种粮之法,他对莫尹很是敬佩,虽然最终还是回到了贺煊身边,但对莫尹心中仍充满了维护之意。 贺煊剑眉紧拧。 李远见状,忙小心翼翼地继续替莫尹说好话,“军师只是性子冷,他对谁都是一般样子,并非是对将军您不满,满营的将军就没几个人和军师说得上话的,军师对您,算是热络了。” 贺煊转头,脸上神情似乎缓和了些许,道:“细说热络。” 李远:“……” 李远绞尽脑汁,想从莫尹身上找出一点“热络”的地方,憋了半天,说道:“军师最爱喝将军您这儿的酒。” 这算吗? 李远不知道。 “不错,继续说。” 贺煊觉得算。 这也算,那李远就有话说了,振奋精神道:“将军您送军师的手炉、袖套、军师天天都揣着呢。” 贺煊点头,是的,莫尹走到哪里都是双手揣在毛茸茸的袖套之中,这在军中其实有些格格不入,不过诸将也都习以为常,莫尹这冰雪脸孔与那雪白的绒毛袖套的确十分般配,若有狐裘相搭,必定风采超群。 “还有呢?” “还有……还有……”李远灵光一现,道,“将军您的刀,军师收藏保管得极好!” 贺煊面露暖色又一颔首,嘴角也微微扬起笑容。 兵器对于他们这些在战场杀搏杀的人而言,犹如他们的生命一般重要。 这样看来,他们也算是过命的交情。 贺煊想了想,对李远道:“你去军师帐中,请军师来用晚膳,就说我请他喝酒。” “是。” 李远领命后急急出营,心说再编下去他可真没词了。 来到荧惑军中,李远进帐说明来意,莫尹手拿书卷久久不言,李远心中打鼓,道:“军师?” “我等会儿要训练军中如何夜袭,恐怕没有时间陪将军用膳,”莫尹神色淡淡道,“多谢将军美意,我让周勇跟你回去把酒带回来吧。” 贺煊听完李远回禀,看了一眼李远身侧面目冷肃的周勇,仿佛已看到了莫尹拒绝邀约时的冰冷神色。 他沉默半晌,道:“拿酒给他。” 李远战战兢兢地提了酒给周勇,周勇接下,拱手道:“多谢将军。” 等人离开后,贺煊目光从李远身上扫过,李远不由人站直了,口中道:“军师这段时日的确是有些事务繁忙……” 贺煊不想再听,拂袖出帐。 周勇带回了酒,莫尹接过就先抿了一口。 嗯,还是贺煊这的酒喝着最带劲。 既贺煊并无娶妻成家之意,他也不必担心贺煊会多生助力,用不着同贺煊发生什么情感纠葛,如此甚好。 只是贺煊似是比他还要不通情感,难道贺煊没发现他如此待他,已是对他有几分好感了吗? 莫尹看了眼酒囊,嘴角微翘地摇了摇头,又喝了口酒。 酒不错,人就算了。,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 5营2. 第十五章 夏日青衫薄【5w营养液加更…… 莫尹想要对人疏远起来, 可以做得十分彻底且叫人半点挑不出毛病,简单来说不过四个字——公事公办。 荧惑军意欲再度两千,莫尹将此事向贺煊禀告时, 神情语气俱都一板一眼,贺煊垂眸仔细听了之后便同意了。 莫尹得到首肯之后, 立即告退, 毫无留恋,甚至连眼神都未曾与贺煊接触。 贺煊等人离开后, 才绷着脸握起了拳。 他到底是哪开罪他了? 思前想后,似乎就是那些药丸坏的事,可他的确是一片好意,何错之有? 贺煊抄起桌上的公文, 凝眸片刻,嘴角绷得紧紧的, 公文在掌心里攥得快碎了, 贺煊放下公文摊平,提笔批阅。 边境一直风平浪静, 天气一日比一日更热, 今年的天气似乎格外炎热, 长灯河之战蛮部的两个部落被打退,军营各城的用水得到了缓解,不似往年窘迫。 训练结束之后, 兵士们便打水洗身, 在军营里全都是男人, 都是光天化日的就脱光了冲洗,荧惑军的兵士爱马如命,天气炎热, 马也需要缓解暑气,所以他们往往是脱光了衣服,一面给自己冲洗一面给马洗刷解暑。 到晚间时,太阳仍未落山,荧惑军中全是赤着身体的兵士们在卖力刷马,马儿身上毛发光泽闪亮,与兵士们的肉色身躯相得益彰,充满了强健的雄性之美。 经过新年那一次破冰,荧惑军的规矩不像先前那般严格,不完全要求他们必须和其余士兵断绝联系,兵士们之间平常训练完毕之后,也不再沉默得像是互不相干,众人一面刷马,一面轻声谈笑。 不敢太大声,怕吵着他们军师。 在荧惑众将的心中,对莫尹既敬又怕,对莫尹的敬畏甚至超过了对贺煊的,至少他们赤身时若是碰见贺煊,兴许也不会怎么,但若看到莫尹,必定会羞愧遮掩,总觉得是污了军师的眼睛。 “军师,水来了。” 周勇提着两桶热水在营帐内放下。 莫尹头向右后微微偏了偏。 周勇微一点头,提起其中一桶水小心匀速地往木桶里倒。 在他倒水时,莫尹已开始宽衣解带,这具身体在初入世界时便受到了重创,即便是盛夏酷暑,也沾不得凉水,只能用热水沐浴。 周勇将两桶水都倒了个干净,低着头提起空桶离开,他虽然贴身服侍莫尹,却也不敢逾矩多看。 跟荧惑军的其他将士们所思所想的一样,在他眼里,莫尹是与他们不同的。 军营之中,风吹日晒,还有漫天风沙,哪个不是灰头土脸,偏莫尹一张苍白脸孔从不见黑,只有饮酒饮多了才会浮现出淡淡的红晕,这么一张玉雕雪砌的冷艳面孔,在军营这样一个常年不见女人的地方实在是太扎眼了。 若莫尹是个普通士兵,难说众人会有其他心思,可莫尹是他们的军师,一手将他们训练出来,骑射武艺更是无一不强,他那般残酷地训练他们,他们为何能服?就是知道但凡莫尹对他们的要求,莫尹自己都能随意做到。 如同鬼神一般的人物,实在叫他们不能也不敢生出半点旁的心思,所以在盛夏时节,衣衫单薄之时,他们只能有意无意地自己多当心些避开些,别叫他们这些粗人冒犯了军师,惹得军师不快。 相比荧惑上下兵士们的小心翼翼,莫尹倒似完全不以为然,他怕冷,也怕热,沐浴之后,只穿一件单薄衣衫,在荧惑后山的树荫大石上乘凉,满头乌黑的湿发铺在石头上,一面饮酒一面赏月,好不惬意自在。 这地方原本是荧惑最适合乘凉之地,夜凉如水,满天星斗,正可消暑,但自从有一天莫尹穿着轻薄夏衫过来,斜襟之下露出大片白皙胸膛,正在此地闲聊的兵士们吓了一跳后倏然起身下跪行礼。 莫尹抬了抬手,径直在大石上坐下,他微微屈起一条长腿,薄衫微滑,露出苍白结实的小腿,兵士们看了一眼就低头不敢再看,冷汗淋漓地告退了。 从此以后,此地就成了莫尹一个人的地盘,众人都避之唯恐不及。 有人,莫尹尚且无所谓,没人,他便更无所顾忌,长衫一撩,直接将大石当作天然的硬床躺下歇息,夜间的石头冰冰凉凉的,躺在上头十分舒服,树荫打在脸上,微风摇曳,正可打盹。 周勇在不远处守着,虽然荧惑军上下都是不敢在此时来打扰的,但也难料会有什么急事,其他军有些不长眼的过来,愣头愣脑地进去,冲撞了军师。 今日偏就有不长眼的来了,是李远,行色匆匆的。 “军师呢?” 两人是接替的关系,周勇对李远不算友善,冷冷道:“在里头乘凉。” “将军有要事请军师过去商议。” 周勇是莫尹身边贴身照顾的,对莫尹的心思自然有所揣摩,莫尹如今与将军似是有些僵持,他这做下属的自然同仇敌忾,对待李远这贺煊身边的亲卫愈发冷淡,草草行了个礼,“稍候。” 莫尹正闭着眼歇息,周勇过来,也不敢靠太近,低声道明缘由,莫尹偏过脸看了一眼远处的人,他自然是知道等候的人就是李远。 “什么要事?” “属下不知。” 莫尹起身,他头发仍是半湿的,对周勇道:“让他先回去,我马上就过去。” 李远回到帐中向贺煊禀明莫尹随后就到,贺煊沉着脸挥了挥手,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眉头愈皱愈紧。 现在是连正事都请不来人了么? 就算他们有私怨,虽然他也并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有何私怨,但若影响到公事,他绝不允准。 贺煊只觉胸膛中一股郁气挥之不去,手掌紧紧握着,本就生得威严的眉目中几乎快要冒火。 “将军。” 贺煊猛地转头,一双冷凝的眼倏然冻住。 军中事忙,再加上莫尹刻意疏离,两人已有两月有余不见,贺煊的记忆中莫尹仍披着大氅,将自己包裹得上下严实,手上揣着他给的袖套、拿着他给的手炉,却是满脸的流露出对他的不待见。 如今天气热了,莫尹里外只两件薄衫,深棕内衫青色外衫,是很平常的男子搭配打扮,而由他穿着,却是显得面庞愈加白皙,脖颈修长优美,很是出尘。 “将军深夜召来属下,不知所谓何事?” 莫尹拱了拱手,长袍微滑,露出手腕上淡粉的疤。 “坐。”贺煊简短道。 莫尹撩袍坐下,态度平和道:“将军请说。” 贺煊也将心中之气压下,道:“蛮部最近有些异动。” “异动?” “粮草。” “何时?” “就在这几日。” “可否先发制人?” “探子已死。” 两人对话无比简洁,不需多说,互相就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交流顺畅无比,这也让贺煊疑惑,他们分明如此默契,为何莫尹对他态度那般冷淡? 贺煊意识到自己竟然在公事中短暂地分了神,立刻再次集中精神,起身走到沙盘前,示意莫尹过来。 刚来时空空如也的沙盘如今已在贺煊的布置下布满了各色标记。 常三思实在太惫懒,也没什么进取之心,只想守住原地就心满意足,军中对周边蛮部所知的信息并不算多,这需要贺煊一点点去收集,也牺牲了不少探子,蛮族人极为狡猾,死了那么多探子,情报也只是收集个大概。 荧惑军首战令蛮族伤亡惨重,报复心极强的蛮族竟就此龟缩不出,再不造次,对此,贺煊并未松懈,而是深刻地意识到蛮族部落如果再发起进攻,那必将会是场极其惨烈的生死之战。 贺煊一直韬光养晦,就是在等待着这一战的到来。 而现在,他似乎嗅到了战争的味道。 贺煊指着沙盘中的标记道:“蛮族分为十六部,长灯河两部已被荧惑所灭,其余部落受到震慑,这一年来皆围绕着哈客部重新调整,已成众星拱月之势,十六部中以哈客部为首,联合之势已成,哈客部的王妃来自夷兰国,近日探子们发现夷兰国到蛮部这段路中有大量车马行进,正在源源不断地向蛮部运送粮草。” 莫尹冷笑了一声,“夷兰小国,也敢作伥?” “它们在蛮部包围线外,大概自以为很安全,想要从中获利。” “总有人要作蛇吞象的美梦。” 莫尹手指点了沙盘最上一块地方,“他们既想卷入,将军不如成全了他们,也将他们一并放进来。” 贺煊正有此意,蛮族、夷兰,他一个都不想放过,却见莫尹淡漠的脸上杀气淡淡,一缕黑发垂在他的侧脸,在他面上轻轻一点,留下恍若无痕般的水渍,贺煊仔细看了,这才发现莫尹的头发还是湿的,湿发披散在他肩后,沁湿了他淡青色的外袍,袍子贴在他的身上,勾勒出他贴身的曲线。 贺煊微微一怔,迅速地扭过脸。 呼吸略微有些凌乱。 莫尹似乎还未察觉,“将军?” 贺煊一言不发地抄起挂在一旁的外袍扔给莫尹,“披上。” 莫尹虽接了外袍,但仍不明所以道:“将军,我不冷。” “让你披上就披上,”贺煊回身,目光下垂避开,“这是军令。” 莫尹左手攥着外袍,看了眼手中的外袍,又看了眼贺煊,抬手又扔了回去,贺煊下意识地一接,才没被自己的外袍扔了当脸。 “这般军令,我不受。” “事已议完,容我告退。” 莫尹语气淡淡地一拱手,他一转身,右肩却被按住了,眼睛微微一眯,他伸出左手扣住贺煊搭在肩上的手腕向后一拧,贺煊自然不会束手任他施为,右臂倏然一挡,两人本在好好地议事,一言不合突然就这么打了起来。 双方手中都未拿兵器,拳脚相加,似是只见招拆招地过招,又似是有几分真切的火气。 贺煊没想到莫尹会动手,格挡之后见莫尹的招式一点不留情面,眉头也不禁皱了起来,双臂向前一伸一拉,一招极快的雁折羽将莫尹的双臂锁住定在背后,双眼冒火地盯着莫尹,“莫子规,我到底是哪里得罪了你!” 这一招雁折羽本是背后制敌之招,只是贺煊很想看看莫尹到底是以何面目对他出手,故而灵活变动改为了正面压制,莫尹双手交叉如大雁折羽一般并在肩后,胸膛与脖颈微微挺起,半湿的乌发全坠了下去,一双冰雪般的眼睛冷冷地看着贺煊不作答。 贺煊只觉周身的火气无处发泄,这毫无缘由的疏远冷淡几乎填满了他公事以外所有的思绪,他真想—— 贺煊深深地呼出口气,慢慢放松了控制住莫尹的手掌,吐气道:“抱歉……” 他手掌力道一松,莫尹立即双手反制,柔韧的手臂反绞住贺煊,一个提膝撞在贺煊腹上,贺煊是战场上拼杀过来的本能,下意识地将人从腰横拦要凌空摔下,等反应过来自己拦住的是莫尹时,立即又松了力道,旋了方向,以自身为垫护住了摔下的人。 贺煊手掌扶搂着莫尹的腰,是个环护的姿态,莫尹却是单臂扼住了他的咽喉,恩将仇报一般,四目相对,又有许多难言情绪。 两双眼一冷一热,似乎都想从对方的眼中发现彼此的所思所想。 贺煊怔怔地看着不过一掌之隔的脸孔,那般清冷,又那般决绝,苍白的脸上浮现出凛然之意…… 倏然之间,贺煊瞳孔一缩,莫尹亦是随之脸色一变,眼瞳中流露出厌恶之色,立刻站起了身。 “将军请自重。”,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 53. 第十六章 无关风 月 血气方刚的男子在某些地方无法自控, 这是很平常的事,贺煊晨起时经常会这样。 可贺煊万没想到他会在与莫尹打斗后起了反应,却见莫尹那极其冰冷厌恶的神情, 他一时如坠冰窖,头脑立即清明起来,也随之起了身。 帐内极为安静, 只有一两记灯花爆开的声音。 “多谢将军指点, 属下受益良多。” 莫尹神情漠然,似并不十分讶异他的失态,“属下告退。” 贺煊不发一言, 由得莫尹离开了军帐, 等莫尹离开之后, 他仍在原地站了许久才捡起落在地上的外袍。 莫尹又不是女子, 背后衣衫湿了便湿了,难道还怕人看么?军营之中到处都是赤膊男子, 这又算得上什么?他递上外袍给莫尹遮掩,不过是遮掩自己心乱罢了。 怪不得莫尹要疏远于他。 怕是在他都没发现自己的心意前, 莫尹就已然有所察觉了。 到底是那般聪慧的人。 贺煊攥着那件脏污的外袍。 他又怎么会…… 贺煊放下外袍, 撩帘前去追人。 莫尹走得不快, 深夜之中各营也都很寂静,身后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莫尹回头,贺煊也停下了脚步,停得不久, 立时又大步流星地走来。 四下皆无人,贺煊拱手,“方才多有冒犯, 请军师谅解。” 莫尹不言,只淡淡看着他,像是一切都早已了然于胸,双手背在身后,漠然道:“军中凄苦,我明白。” 贺煊虽还未完全清晰自己的心意,但莫尹此般说法,却是一定扭曲了的,贺煊想要分辩,却见莫尹双眸如冰。 他给了他个台阶,想下就顺着下,不想下就撕破了脸去,他是不怕跟他动手的。 贺煊隐隐感觉到了莫尹的厌恶排斥,他出身高贵,自小便文武双全,从未受过什么巨大挫折,也无人待他如此,可到底是他错了,莫尹是有过妻子的,贺煊微一弯腰,“以后再不会有了。” 先前,既是他未曾察觉,也不知何时自己就动了那般的邪念,现既已知晓,就该挥剑斩断情丝。 这里是军营,他们即将面临生死之战,他身为主将,绝不该存有任何小儿女心思,也断没有因为这点心思叫主将与军师生分的道理。 贺煊面色决然,莫尹冷漠的神色渐渐柔了,他什么也没说,只也抬了抬手,周身气场叫贺煊感觉到了柔和,这样两人便是说和了。 天上银月高挂,贺煊直起身告辞,端得是潇洒决断。 莫尹目送他的背影,心中又不由又有几分感触。 他百般疏远贺煊,只为叫贺煊绝了对他的心思,却没想到今日捅破了这桩事,贺煊反倒自断情丝。 上个世界里,爱情成为了裴氏兄弟最后的支柱。 反而在这个世界里,对贺煊来说,爱情似乎不过只是点缀罢了。 控制不住生了情感,断了便是。 莫尹面上神情若有所思。 在贺煊心中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也有更重要的东西需得去守护,要守这边境,要收复故土,所以对小情小爱不放在心上。 那么他呢?他是要去毁掉那些在贺煊心中最重要的东西么? 那一刻,莫尹的脑海中浮现出的不是那些世界里世界崩塌爆炸时他那快意的笑,而是庸城百姓,一张张朴实仰慕的面孔,还有程武张志问也不问便接下任务的决绝。 莫尹在月下一阵思索,片刻后又轻轻笑了一声。 他在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所谓的“任务”,哪里有什么必须要做的事呢? 说来说去,不过随心二字。 贺煊想要的东西,他也想要,这段路他们兴许会是同路,且看后头,他再与贺煊如何分道扬镳地斗法吧。 莫尹拂袖转身。 * 蛮部既有异动,营内便也紧张起来,为了这一战,贺煊已准备了快两年的时间,兵马、粮草俱已准备停当,还有莫尹训练的这一支荧惑军如虎添翼,是以贺煊心中比起紧张,更多的却是兴奋。 再说上回贺煊与莫尹无意间将事捅破,贺煊旋即正了态度,将那些邪火心思全压了下去,平素里也额外注意起自己的言行举止来,对莫尹以礼相待,如此两人的关系便渐渐又缓和起来,但似也恢复不到初见时那般惺惺相惜了。 贺煊也浑不在意,他不需要惺惺相惜,只要肝胆相照即可,都是要一起上战场的兄弟,他若再有那般心思真是这么多年的准备全都付诸东流了。 如此便又由夏入秋,在秋日最秋高气爽的时候,蛮族发动了进攻! 各城都分派了兵士守卫,只是人数终究不多,取个报信的意思,然而蛮族没有给他们报信的机会。 贺煊收到消息时蛮族已闪电般地占领了边境三座小城,城内火光冲天,杀人屠城,不管是百姓还是兵士,蛮族们一个都未放跑,是附近城市的传令兵发现了端倪才火速回营报信。 听闻此讯,贺煊立即起身,整张脸都笼罩了浓浓的黑烟,只是很快又冷静下来,他是主将,不能意气上头,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冷声道:“召集众将来帐中议事。” 蛮族部落若是没点本事,也不会叫大盛二十几年都奈何不了他们,他们的战术极其灵活,且几乎都是骑兵,机动性极强,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退,退了之后还要来,他们自小生活在苦寒之地,是最不怕吃苦受罪的,边境的将士们是为了保家卫国,他们则是为了吃口饱饭,这两种意志相互碰撞,谁也难说谁能赢得彻底。 将军帐内,诸营将领皆在,莫尹也在一侧,听贺煊排兵布阵,调遣指挥。 蛮部集结重兵占领了西面三城,盖因三城背靠夷兰,蛮部占领了这三城,就不必担忧背后会被偷袭,贺煊意欲分兵伏击,从南北两面各出奇兵,将蛮部包抄。 战术听上去简洁明了,实际执行起来要挥动千万人,能精准严明地将战术执行下去,那是相当困难的一件事。 为此,贺煊决定自己亲自带兵从北面攻击蛮部所占两城,让荧惑与常三思的一些旧部合二为一从南面攻击剩下的那一城。 其余的将领兵士分别留守军营、保护各城以防蛮部分兵来袭。 莫尹被安排留在军中坐镇。 诸将领命后各自行动,亲卫上前替贺煊穿戴铠甲,一身重甲上身,贺煊魁梧高大,面容整肃,一双眼睛寒光粼粼,杀气满溢。 战鼓被擂响,千万马匹、兵士们的行动让整个营都随之震颤。 贺煊亲点了一万骑兵,两万步兵,这些大部分都是他的亲卫,与他同去山城平过叛乱,在边境枕戈待旦,正是血性爆发的时刻,伴随着擂擂战鼓,兵士们喊声震天,个个面上皆是杀而后快的凶狠。 正在这时,莫尹来了。 贺煊还未上马,他穿着铠甲,腰间佩着刀,满面都是凝结的沉重,他此时见到莫尹,心里半分旖旎也无,莫尹在他面前站定,“将军,我来为您送行。” 贺煊绷紧的嘴角微微一翘,那都算不上是个笑容,“等我凯旋。” “还想向您讨个恩典。”莫尹继续盯着他的眼睛道。 大氅脱下,里头银光闪闪的竟也穿着一身铠甲!贺煊瞳孔一缩,毫无预备地看着银甲在身的莫尹。 “将军,属下愿亲率荧惑,上阵杀敌,”莫尹道,“请将军下令让属下出战,请陈将军留守营内主持后方大局。” 场下成千上万的兵士都在看着,贺煊手掌攥紧了佩刀,风也喧嚣,沙也弥漫,贺煊绷着脸,从唇缝中硬挤出了两个字——“准了。” “谢将军。” 莫尹深一鞠躬,却听贺煊道:“刀剑无眼。” 莫尹抬头,凝视着贺煊的眼睛,“各自珍重。” * 蛮部占领三城后并未沾沾自喜洋洋得意,常军早已不是当年的常军,那里有一支可怕的鬼军,和他们的骑兵一样鬼神莫测,杀人不眨眼。 蛮部们将三座城池守得如同堡垒一般,他们知道他们是占不住这城的,所以无所顾忌地糟蹋着这座城,杀人放火、奸淫掳掠,他们用蛮语交谈着谋划着,预备等那支鬼军来时,真送那些鬼去见阎王。 风沙之中,烟雾腾腾,似有大军压来,蛮部负责瞭望的人立即从城楼上连滚带爬地下去,行兴奋地向众人传递敌人来临的消息。 蛮部人早已准备好了,他们之间有血与泪的仇恨,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蛮部骑兵呼号着杀出,迎面而来的是一支奇特的部队。 一匹黑马,一身银甲,一张鬼面,长枪之上红缨飘动,一骑绝尘在最前头,他身后是千军万马,俱是传言中面上带着黑色印记的鬼军! 新仇旧恨齐齐涌上心头,蛮部大军狰狞大喊着冲了上去—— 这是莫尹第一次真正地上战场,战马疾驰,马蹄隆隆震耳,他感觉到一种血液被点燃的激情,很奇异的感觉,仿佛他生于斯,长于斯,拼杀不为复仇夺权,他现在只是在走与贺煊同样的一条路——保家卫国,收复失地。 蛮部不愧是边境大患,两面皆是精良的骑兵,两边正面冲撞,几成掎角之势,荧惑军自诞生起便以死亡为信仰,个个悍不畏死,到了战场上,正面杀敌时什么心计谋略都是假的,只有手起刀落,不断厮杀。 兵器碰撞、战马嘶鸣、杀声震天连绵不断地织成了大漠中最惨烈的一支歌。 莫尹浑身都已被血浸透,他的头发、耳朵、手掌全都黏腻滴血,战马也斗性十足,在敌军中来回奔跑穿梭,他身先士卒,几乎冲在所有人的前头,立马横枪,扫杀一片,他身后的兵士们也是一个个往前拼杀,从马上被射下的又迅速翻身上马顶着肩上的箭矢挥刀砍杀。 莫尹从不享受杀戮,那是力量的碾压,兽性的发泄,而他的确在这场杀戮中感到了不一样的感觉,杀戮是热的、烫的、不再是冷的,无意义的。 如此拼杀了不知多久,北面传来了嗖嗖箭矢之声,蛮部们瞬间倒了一片,莫尹躲过刺来的一柄长枪,反手拔出腰间的长刀,一刀将人的头颅斩下!滚烫的血浇了满头,莫尹望过去。 贺煊浑身浴血,骑在马上半立着挥刀带军,卷着滚滚尘烟而来—— 莫尹立即抬手作出指令,整个荧惑从战场中抽身而出,往外包围,与贺煊部队汇合接应! “子规——” 贺煊的大吼声传来。 莫尹一面快骑,一面转刀砍下身侧敌人的臂膀,双目透过面具极清极亮地望着贺煊奔来的方向。 两军汇合,两匹马都似是相识,极快地将需要援护的后侧交给了对方,莫尹与贺煊肩膀用力一撞,手起刀落,两面齐齐砍杀了扑来的敌人。 “如何?”贺煊大喝道。 莫尹喉咙嘶哑地回了一句,“你来得太早,我还未尽兴——” 两面大军汇合,终于以压倒性的优势击退了蛮部,蛮部残军如贺煊所想一般往西面退,莫尹与贺煊各自率领自己的兵士一路砍杀,一直到蛮部退到夷兰边境,前方瘴气大盛,大军才停下了追击。 此战从白天打到黑夜,天上又现出了日月同在的奇景,贺煊下令就地修整清点人数,他下马,脱下头盔,头发全都僵成了一团,硬邦邦的被血凝住了,随意地抹了把脸过去。 莫尹也方脱了头盔,发髻凌乱无比,他摘了脸上鬼面,却听身侧道:“子规。” 莫尹转头,他脸上还是干干净净的,见贺煊满脸风尘血污,便笑了笑,他面上清凌凌的,像是冰雪融化一般。 战场之上,人的心思会变得很淡很淡,仿佛自己很小很小,一切的爱恨情仇都变得几乎消失不见,天地之间只剩下他自己、他的马、他的刀、他的命…… 战场的洗练比他在训练室里砍杀无数黑影都要来得浓烈,他好像第一次感觉到他活着不止是为了追求快感。 “怎么戴了个面具上战场?” 莫尹低头看了一眼手上的鬼面,因为他便是鬼,这个世界的鬼。 “兰陵王为什么要戴鬼面?”莫尹语意调侃,“我生得太俊俏了。” 贺煊也笑了笑,他凝视着莫尹白净的面孔,“子规,多谢你出现在这里。”他抬手,手掌上一道深深的血痕,是徒手扯下砍向莫尹的枪尖所致,莫尹缓缓地伸出手,他的手上亦是一道伤痕,并肩作战,心意合一,没有谁救谁,战场上他们就是一个人。 两只伤痕累累的手掌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此刻,无关风月,生死之交。,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 54. 第十七章 再看风起 此战给予了蛮部重创, 贺煊在写战报上报朝廷时,提笔却顿住了,墨滴从饱满的笔尖坠下,在折子上晕开一大团墨渍。 搁笔起身, 贺煊出帐。 打仗不可能没有折损, 人、马死伤皆是一片, 各营正在将统计死伤的士兵名姓, 犒赏抚恤, 这都很重要。 荧惑军的伤亡折损率全营最低,也还是有折损,周勇会写字,提笔一一记下,贺煊来时, 他正替一位没了手臂的伤兵写简短的家书。 “将军。” 周勇连忙行礼。 “军师何在?” 帐内莫尹正赤着上身坐在榻上, 肩下缠着白布, 单手举了酒囊欲饮, 见贺煊撩帘进来, 他微微一怔, 随即镇定地放下酒囊招呼, “将军。” 贺煊一时不知自己该不该回避。 莫尹肤色苍白,甚至比缠绕着他的白布还要白上几分,他虽看着单薄,肌肉曲线却是很分明, 更分明的是白上那一点嫣红, 十分扎眼,贺煊一眼过去,简直无法忽视。 此时若是闪避, 那就是心有邪念。 若不闪避,又似不妥。 “将军请坐。” 莫尹拉起一旁的外袍随意地披在身上,展臂落落大方道。 贺煊在书桌后坐下,看了一眼莫尹胸前露出的白布,“你受伤了。” “小伤,”莫尹微微一笑,“不脱衣服都还未发觉这里挨了一下,将军你呢?” “我没事。” 莫尹垂下眼,心说主角光环真是够顶,战场上那么多刀枪剑戟全都绕着贺煊跑。 “将军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莫尹的态度语气都不似先前排斥,战场上的同生共死叫他们之间许多隔阂又消散无踪了。 帐内烛火摇曳,两人侧对着,贺煊沉声道:“我正在书写战报,”他抬眼看向莫尹,莫尹手执酒囊,头微微低垂着,贺煊继续道:“此战荧惑功劳不小,你是荧惑主将,我该为你请功。” “多谢将军,”莫尹低声道,“报国之事,尺寸之功,不必为我请功,我只愿在此当一个无名军师。” 一阵沉默后,莫尹听贺煊说:“军师高义。” 贺煊起身,又看了一眼莫尹胸前的伤,道:“我那里有些顶好的伤药,我叫李远送来,你不要推辞。” 莫尹抬眸对贺煊笑了笑,“恭敬不如从命。” * 战报送到朝廷不久,圣上龙颜大悦,大肆犒赏,又将贺煊升了一级,对贺青松这前任太师亦作了封赏,朝内贺氏之名一时无两。 而就在此战大捷之后,接下来的三年里,边境捷报频传,贺军与边境蛮部爆发了几次战役,赢多输少,不断收复失地,直入夷兰边境,贺煊常驻边境,圣上几次封赏,他都以镇守边关为由未亲赴京城领赏,朝中人甚少知其样貌,饶是如此,骠骑大将军贺煊之威名已然威震朝野。 而在真正的边境,除了大将军之外,更令蛮部各族闻风丧胆的乃是荧惑军的主将,被称为“鬼军师”—— 传言鬼军师面若好女,精通奇门遁甲,用兵如神,能御兽而行,千里杀敌……传言越传越骇人,但凡面涂黑墨骑着剽悍战马,左手持枪、腰间佩刀的这支军队随着鬼面主将一齐出现时,蛮部骑兵往往只能心神散乱,落荒而逃。 营内,贺煊与莫尹持箭相向。 “将军,可看准了。” “子规,这话应当由我来说吧。” “我昨夜看书看得太晚,眼睛有些酸疼,今日兴许看得不大准。” 莫尹漫不经心道,状似随意地眨眼,趁着贺煊偏头关心时,眼神却是一凛,刹那之间,他扣住的箭矢飞出,“嗖”的一声,将贺煊头上的发髻射散。 贺煊放下弓箭摇头,唇上浅笑,“你这人,切磋而已,还要耍诈使计?” 莫尹放下弓,微微一笑,“我不喜欢输。” “这般好像有些胜之不武吧。” “兵者,诡道,输了就莫嘴硬。” “好吧,我又输了。” 贺煊拔下发髻上的箭矢,“请你喝酒。” “下棋,我输给你,射箭,也输给你,写诗作画,我更不行,”贺煊走到莫尹身侧,做出头疼的模样,“我到底什么地方能强过你?”他挑眉,一双明朗的眼睛若有光。 莫尹把弓向上一扔,贺煊下意识地抓住,莫尹双手背后,迈步向前。 “你官做得比我大。” 贺煊随即失笑,“可我怎么觉得你这军师之名,更胜过我这将军哪。” 莫尹回头,“那没辙了,将军你样样都胜不了我,”他后退着走,手指轻点,“不,将军你酿的酒堪属第一,我比不过。” 贺煊提着两人的弓跟上,边走边道:“你就哄我吧。” 莫尹笑着扭过脸。 贺煊已跟了上来,属于男子的气息也轻轻从背后袭来,莫尹其实心中并不排斥,这三年来,他时时与贺煊并肩作战,战场上搏杀时,互相多少次将自己的后背交予了对方,渐渐的,他好像真的开始有些喜欢这样的感觉了。 没有任何目的,就这么按照自己的心意活着,仿佛他愿意就这样一直守在边境,当他的鬼军师一般。 “将军、军师。” 李远在前方立定,拱手向两人行礼,“朝中来信,十万火急。” 贺煊看向莫尹,莫尹也看向贺煊,这几年边境逐渐风平浪静,朝中除了封赏之外少有信件,两人回到军营,急信就在贺煊桌上,贺煊无所顾忌,在莫尹身侧打开信件,草草浏览几行后眉头紧皱了起来。 山城又乱了。 当年贺煊首战便是去山城平叛,山城的地理位置很特殊,山多而平原少,这样的地方不适合种粮,粮食产出少,又时有天灾,偏这地方又四通八达,是各地交汇之处,易守难攻,历朝历代都极容易滋养出叛军,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此次山城造反比五年前那次还要声势浩大,据说反贼超过万数。 先帝多疑,登位后多斩武将,朝内留下的武将多半是像常三思一般老朽平庸的,青黄不接之下,唯有横空出世的贺煊稳住了边境局势,现下山城大乱,朝廷几次派兵都未获得成效,圣上只能急召贺煊,让贺煊去带兵平乱。 贺煊用力合上信折,立即提笔写回信。 “将军要去平叛?” 贺煊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声。 “那这里?” 贺煊三言两语写完了回信,抬眸道:“不是还有你和诸将在此?放心,蛮部如今只在夷兰境内苟延残喘,翻不出什么风浪,我带兵去山城速战速决,过年之前一定解决了。”他封了信,对莫尹轻轻一笑。 莫尹轻咳了一声,他这两年身体一直在调理,只是还是老样子,改不了咳嗽的毛病。 “将军,不如我陪你一起去?” “你?” 贺煊将信封交给李远,偏了偏头,示意他快去回信。 莫尹点头,“在边境待了五年,我都快忘了境内是什么样,将军可否带上我?” “我是去平叛,又不是去闲玩。”贺煊道。 莫尹道:“怎么将军觉得我会拖你的后腿?” 贺煊微怔,“当然不会。” 莫尹笑笑,“那将军为何不允?” 他轻声细语,目光却似有探究之意。 这三年来,边境打了许多胜仗,贺煊从未将莫尹的名字放在请功的战报中,为何这般,贺煊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当然他绝不是故意排挤莫尹,不想叫莫尹出头,也或许他知道为何,只是不愿去想罢了。 贺煊一时沉吟,面上神情若有所思。 “将军。” 莫尹又催了一声,“带上我吧,我只是想回去看看。” 贺煊同意了,他不仅同意让莫尹随行,也同意莫尹亲率三千荧惑随军。 帐内,莫尹翘起双腿搁在书桌上,喝着从贺煊那赢来的酒。 这个世界,他待了五年。 从初入世界那一刻,便是漫天的雪,冰冷的痛,时间点点过去,那般真切的感受都好似已渐渐模糊。 然而今日朝中急信,“山城”二字方入眼中,瞬间所有的记忆就全部回到了他的脑海中。 这个世界和第一个世界还不一样,他在这个世界里是从婴孩开始体验了“莫尹”人生的每一分每一秒。 在边境的日子很快活。 是他从未体验过的快活,这是属于自然人莫尹的意识、自然人莫尹的一丝精神力和非自然人莫尹身体的快活。 复杂又综合。 快活是,那么仇怨呢? 莫尹轻抿了口酒,手掌轻轻放在胸口。 他更深地体验到了除世界崩坏以外的快乐,那些与他本体无关的仇怨同样的也让他感觉到了不爽。 贺煊就是从山城平叛发迹的,而他是从山城叛乱坠落的。 也许是这个世界在提醒他,一切这才拉开序幕。 想想他起初投军的缘由,也该是时候回去了。 莫尹喝完了酒囊里最后的一滴酒,随手将酒囊向后一掷,仰躺到榻上,双眼静静地看着帐顶。 也许,那也一样还是能给他带来快乐呢? * 接到圣旨之后,贺煊正式点兵前往山城,他一共带了五万人,外称二十万,带兵打仗谁也不会傻得把实际兵力往外报,但这次他的确带了精锐的亲卫,加上三千荧惑骑兵,绝不算少,荧惑军个个都是与骁勇的蛮子在战场上拼杀过来能够以一当十的,要对付那些叛乱的反贼,简直易如反掌。 军队开拔,在边境待了许久的兵士们都有些兴奋,从边境千万山城,军队一路士气高涨,原本需要两个多月的路程仅仅花了一个多月军队便达到了山城。 山城太守早已恭候多时,见到率领大军的贺煊险些老泪纵横。 “将军,您可算来了!” 山城太守弯腰向贺煊行礼,贺煊下马扶住了人,山城太守便喋喋不休地将山城如今的形势交代了一遍,其实他所说的贺煊大部分都已知晓,亲卫队中有一批人充当了探子,已提前来到了山城,将山城所有的情况都排摸清晰了。 这次山城叛乱之所以比上次要更棘手,范围更广,人数也更多,领头的已经在山中自立为王,自封为“山城王”,在贺煊带兵行军前往山城的这段日子,叛军数量也增加到了两万。 贺煊在城内驻扎,将太守府作为临时的指挥所。 方才山城太守出来迎接贺煊时,莫尹一直未曾露面,等到入了太守府后才现身,府内府外已全换上了军中守卫。 莫尹住在贺煊隔壁厢房,周勇仍然是贴身伺候,他在莫尹身边久了,即便莫尹向来喜怒不形于色,他有时也能对莫尹的情绪感知一二,他感觉到自边境开拔之后,莫尹周身的气息似乎变得越来越冰冷,仿佛回到了他刚来到莫尹身边伺候那时。 周勇打了热水让莫尹洗尘,莫尹正在洗脸时,贺煊来了。 贺煊只除了铠甲,看上去还是满面风尘,连脸都没洗的模样。 “将军。”莫尹招呼了一声,轻弹了弹指尖的水珠,周勇递上帕子,莫尹擦完手将帕子递给周勇使了个眼色,周勇立刻识相地退了出去关上房门。 贺煊撩袍坐下。 “将军预备何时进山平乱?” “就这两日。” 探子早已将山内情况悉数摸清,说是有两万反贼,真正能称得上有战斗力的不过几千人,实在是朝中无人,才会久攻不下。 莫尹道:“五年前,将军首战似乎就是在山城。” 贺煊“嗯”了一声,手指摩挲着桌上的茶杯,“也是平叛。” 莫尹在他身边坐下,“此地多乱,辛苦将军了。”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都是分内的事,谈不上辛苦,”贺煊道,“你要同去?还是留在府中?” “将军的意思呢?”莫尹道。 贺煊挑眉,“我这不是来问你的意思么?” 莫尹笑了笑,“问我的意思,既然来了,自然是要出一份力。” 贺煊点头,“明日白天休整。”他抬眸看向莫尹,莫尹立即心领神会,“天黑夜袭?” 贺煊眼睛亮了亮,他就知道莫尹与他心意相通。 “不错,山城地势险峻,骑兵强攻是下策,不如趁其不备,夜间偷袭。” 莫尹一面听一面微微点头,“那些反贼绝想不到我们会这般迅速地发起进攻,也不会想到我们敢趁夜上山,更想不到……”莫尹眼中扬起淡淡笑意,“堂堂大将军还会搞偷袭。” 贺煊勾了勾唇角,“兵不厌诈。” 以最小的代价去赢得最大的胜利,有何不可? 贺煊收起了笑意,面色微沉道:“我们的每个士兵都曾是百姓,所谓反贼,也曾是百姓,我希望尽量将伤亡减到最小。” “将军仁厚,不过造反可是诛九族的重罪,即便将军你肯饶他们性命,恐怕他们也活不得了。” “那些个什么山城王自是没有活命的机会,其余一些只不过跟着混口饭吃,把人全杀光了,才是真正的官逼民反,到时我自会向圣上陈情,请圣上开恩。” 莫尹静静凝视着贺煊,道:“将军不怕圣上一怒之下迁怒于你?” 贺煊神色淡然,“即便圣上发怒,我亦会据理力争。” 莫尹端了茶碗抿了一口,现下朝中能打仗的就剩贺煊,当今圣上只要不是个疯子,就不可能处置贺煊。 “将军高义,子规佩服。” 贺煊看向他,“今夜早些歇息,”他站起身,“你一路脸色都不大好。”关怀之语也只能点到为止,再多,就过了。 莫尹起身送他,“将军也是。” 门关上,莫尹手掌搭在冰冷的门框上,他微微垂首,顺下的睫毛下目光幽静,思绪凝了片刻,抬眼,眸中凉如月色。 事既从山城起,那便以山城毕吧。 且看风再起时,会刮到谁的身上。,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 55. 第十八章 谋逆大案 山城多山, 断青山上有一古寺,如今已被叛军占领,成了“山城王”的行宫, 那山城王原本只是个衙役, 手下丞相是个落榜秀才, 两人俱出身贫苦, 自小一起长大,又一块儿起事, 如今招拢了手下两万多人, 占山为王盘踞一方, 靠着杀烧抢掠, 总算是过上了富贵日子。 朝廷派兵来时,山城王也惧过, 想想都已起事,横竖也活不了,便带着人躲进山中依靠对地形的熟悉奋力反抗, 没想到竟扛过了一波又一波的攻击, 上山的人也变得越来越多。 去年山城蝗灾,收成奇差, 朝廷说是赈灾,发到手中的粮一把米,大半都是沙、壳, 多的是吃不饱饭的人,上山造反既然有饭吃,那就都去造反吧! 如此队伍便不断壮大,周遭富庶人家以及来往山城的商户全都遭了殃,山城王率领众人抢粮抢银抢车抢船, 只要是路过山城的就都得被剥下一层皮。 断青崖古寺里的僧人早已全被赶下了山,如今寺内居住着山城王以及他的两位王妃七位侧妃,还有他册封的其余几位“虎头王”“狮头王”“鹰头王”……一众“王爷”和他们的家眷,以及丞相各部尚书官员等,俨然已是个有些拥挤的小朝廷。 这夜,山城王正带着诸位妃嫔和众臣在寺庙前的空地参拜祖宗,要将他爹追封为“山城大天王”,同时为自己祈福,希望能撑过这次朝廷从边境调来攻打的大军。 四周烟雾缭绕,山城王正虔诚地跪九叩,忽听得杀声震天,手里的香一抖,却见山下黑压压地袭来一支大军,他扔了手中的香,大叫道:“护驾,快护驾——” 山中地形曲折险峻,然而贺军与荧惑都是在边境与蛮部族群斗智斗勇的好手,山上这些反贼几乎都是农民出身,与他们这些在战场上历练出来的职业军人相比简直不堪一击,荧惑军最大的难题是如何在不把人杀了的情况下将人制服。 朝廷大半年都没解决的困境,贺煊与莫尹一夜就解决了,除了一些必要的伤亡外,整个“山城军”几乎被悉数活捉。 结束战斗时,天都还只是蒙蒙亮,贺煊吩咐众人将活捉的反贼分队押解下山。 莫尹道:“将军,我带人去查抄一番,看看里头有没有什么大逆不道的东西。” 贺煊微一颔首,“你去吧。” 两人分工合作,天光大亮时,已各自完成任务,汇集下山。 回到太守府,山城太守激动得涕泗横流,直呼将军英武,贺煊扶他起身,其实心中颇为无言,真是杀鸡焉用牛刀,不过是一群未受过训练的百姓,朝廷居然也几次番地拿他们没法子。 一夜的战斗还比不上在边境和蛮子打一场,贺煊后背连汗都未出,“先将这些人收押了,过两日再审。” 太守忙道:“我等不敢僭越,听候将军审理。” 贺煊回到屋内喝了口水,问李远,“军师呢?” 李远跟着一齐上山平叛,还是一身短打装扮,机敏道:“军师跟着押解的队伍去大牢那了。” * 苍白的手指挑起黄袍一角,抬眸,眼中似有讽意,“龙袍?” 山城王被五花大绑在刑架上,吓得面色煞白两股战战,“不不,大人,您仔细瞧瞧,这是蟒袍,本……草民不敢。” 莫尹轻摇了摇头,“反都反了,”手指放下山城王的袖子,他淡笑道,“也只敢称王么?” 山城王所谓造反一开始也就是十来人,村中不满救济的粮食太少太差,与两个衙役吵了起来,一衙役要打,山城王便是另一衙役,他在村中长大,拦了几下,被那衙役推倒,他倒在地上头磕了石头,正昏着呢,便听一声惨叫,却见有村民拔了他的刀捅了衙役,之后种种混乱逐渐就变成了此等情形。 称王的日子不过几月,他一直提心吊胆生怕朝廷会将他捉拿归案,他时常半夜惊醒,搂着几位爱妃不停擦汗,总算是真等来了这一天。 “大人明鉴,草、草民并非造反,一切皆有缘由。”山城王急道。 “哦?” 莫尹向后退了半步,周勇及时地送上椅子,端上茶,莫尹接了茶轻轻一吹,袅袅的热气飘散,他淡淡道:“这么说来,你是有冤情了,说吧。” 山城王不知面前人到底是何身份,但见莫尹通身的气派,想他一定是位钦差,于是声泪俱下地陈情他那日并未杀人,村民们杀了衙役之后,将给其余两个村的粮也全分了,夺刀、杀人、分粮虽事事与他无关,但他若就这么回去,上头绝不会相信,也不会放过他,他到时一定脱不了干系,一不做二不休地带着诸位村民躲到了山上。 其余村的村民听说自己的粮没了,便来山上讨要说法,山城王便允诺为他们找粮,可粮食又不能凭空变出来,于是他们便带人去官府必经的运粮路上劫粮,如此队伍慢慢发展壮大,人便越来越多,人一多,许多事就不能自主了。 “草民未曾想自立为王,是丞……不,是宁博远劝说我如此有个名头,我们是抢了些银子粮食,可造反却是万万不敢说的。” 莫尹一口一口地抿着热茶,山城王说得口干舌燥唾沫横飞,他始终一言不发地静静听着,等那山城王说完,他才重又抬起眼眸,道:“大胆反贼,还敢狡辩。” 声音不轻不重,却是冰寒刺骨,叫那山城王不由浑身一激灵。 莫尹扬了扬下巴,“割他一只耳朵。” 周勇应了声“是”,立即拔刀上前,山城王吓得连连惨叫,他自“造反”以来,一路顺风顺水,可谓是运气绝佳,短短几个月的时间,竟养出了一身细皮嫩肉,耳尖刚被揪住,他便大叫道:“大人、大人,我招、我招——” 其实他也不知要招什么,只是当衙役时的经验让他下意识地这么喊了出来。 莫尹眼眸轻轻一闪,挥了挥手。 周勇便立即收刀退了出去。 莫尹将茶碗放下,站起身走到那山城王面前。 牢内昏暗,山城王本就紧张恐慌到了极点,他一直都未曾注意面前人的相貌,等莫尹走近时才发觉对方生得一张冷艳绝伦的秀美脸孔,面目苍白,双瞳幽深,让人不由得生出这到底是人是鬼的恐怖揣测。 “你说你未曾造反,那这些又是怎么来的?” 莫尹从怀里摸出一个无字信封。 山城王一头雾水,莫尹打开信封,将里头的信件展开在他面前。 山城王略识得几个字,一面看嘴中一面轻声地念,“山城王亲启:今朝内命葛雄为剿贼将军,携兵两万,我已在军中安插探子,到时他将以‘兰花’为号助君脱困,君可安心矣。” 山城王念完,仍是一头雾水地看着莫尹,“大人,这……” “这是从庙里搜出来的,你和朝中内应往来的信件,还有许多,需要我一一展示么?” 山城王瞠目结舌,“朝、朝中?” “你一个小小衙役,毫无见识,如何能躲过朝廷的多次围剿?原来是你与朝中重臣勾结,”莫尹一双漆黑的眼中跳跃着烛火,显得瞳心明亮又妖异,他直勾勾地看着惊骇无比的山城王,声音轻柔,“你们里应外合,想要篡夺天下,真是好大的胆子。” * “军师。” 李远向入宅内的莫尹行礼,“将军在找您呢。” “找我?” 莫尹轻咳了一声,脚步轻快,“现在么?” “将军回来就在找您了,您快去吧。” 厢房门推开,贺煊已沐浴更衣,穿了身便服,发髻也难得的梳得很规整,看上去仪表堂堂,“你去了牢里?” “是。” 莫尹提袍大步迈入屋内,“我在寺里搜到了些东西,事关重大,先审审他们。” “事关重大?” 贺煊冲着自己身旁的位置一伸手,示意莫尹坐下,他上下扫了莫尹一眼,莫尹衣着单薄,他微微一皱眉,“牢中阴暗潮湿,煞气太重,什么大事还值得你亲自去跑一趟?” 莫尹笑了笑,“我一个上战场的人还怕牢里煞气重?” “那不一样。” 莫尹不同他争辩,只道:“兹事体大,将军,山城造反可能没你想得那么简单。” 听完莫尹细细陈述之后,贺煊眉头皱得死紧,“朝中大臣与山城反贼勾结?这中间隔着千山万水,这有可能吗?” “有什么不可能的,山城虽不是什么富庶地方,可它的位置极其重要,向来是必争之地,山城王若能占住这里,等于是掐住了整个大盛运输的命脉,其中有多少利害关系,难道不值得一搏?” 贺煊仍是眉头紧锁。 “朝中数次来派兵围剿,为何次次都铩羽而归?将军,你真觉着其中没有蹊跷吗?” 贺煊整张脸都蒙上了浓浓的黑气,他对朝中诸事毫无兴趣,此事若真属实,会牵连许多人,是震动朝野的大事,到时会很麻烦。 “不过将军既受命来平叛,叛乱已平,其余的事将军不想管就别管了。” 贺煊道:“既来平叛,怎么能把事做得不清不楚就算了呢?” 莫尹手指轻点在桌上,“将军的意思是要查了?” 贺煊沉默了许久,最终只吐出了一个字——“查。” 比起贺军,荧惑对于如何折磨审问俘虏,要狠辣拿手得多,审问之事由莫尹一力操办。 山城叛贼足有两万余人,牢内关押不下,分了好些地方,大部分都是些普通百姓,只知道跟着山城王有一口饭吃,根本不懂什么造不造反,山城王的几个心腹下属也是一问不知,大部分连字都不识几个。 只有山城王蔡世新和丞相宁博远算得上是核心人物。 庙里搜出了大量朝中大臣的往来信件,对此,宁博远也说自己对此一无所知,山城王蔡世新倒是全认了下来。 贺煊仍是觉得不可思议,山城距京中千里,山城王原先不过一个小小衙役,是怎么与朝中诸臣有所牵连的?但那些信件又的确是铁证如山,贺煊不与朝中诸臣往来,对这些名字也并不熟悉,但是其中有两个他却是认识的,这是当年与贺青松同朝为官的,素有清名,怎么也会卷入其中? 贺煊亲自去牢中审了蔡世新。 蔡世新未受过刑,牢中也未曾苛待过他,只是不知怎么瘦了许多,浑身散发着恶臭,低着头发着抖,不敢抬头。 “蔡世新,这些信件都是谁寄给你的?” “都是朝中诸位大人寄来的。” “你是怎么与他们勾结上的?” “我劫了他们的东西,他们主动找上我的。” “一派胡言,”贺煊冷道,“你一个小小逆贼,朝中诸位大人会主动找上你?” “小人所言句句属实,诸位大人希望我占住山城,来日为他们提供便利。” “什么便利?” “粮、钱、兵。” 蔡世新说话之间仿若要呕吐,他干呕了两声,抬眼只见贺煊高大地坐在他面前,侧后一人坐在阴影之中,他浑身不断发冷,强忍惧意。 “以山城为契,篡权、夺位。” 平叛竟牵扯出了谋逆大案,贺煊不敢怠慢,即刻押着几位主犯和所有的物证前往京师。 等靠近京城时已是十二月入冬时节,贺煊带军在城外驻扎,请旨入京。 驿馆内,贺煊与莫尹温酒对饮,窗外风声呼呼,贺煊道:“严齐牵涉其中,我实在百思不得其解。” “将军与严大人熟识?” 贺煊摇头,喝了口酒,“他与我父亲曾同朝为官,我父亲还乡后,他来南乡拜见过我父亲,是个很谨慎有礼的人。” 莫尹手上转了下酒杯,轻声道:“那将军可要放他一马?将他那封信件扣下?” 贺煊看他一眼,“我在你心中是这般公私不分的人?” 莫尹向他举了举酒杯,将里头的酒一饮而尽,“子规失言,将军恕罪。” 贺煊神色微松,替他倒酒,“我只是没想到他会如此糊涂,犯下大错。” 杯中温酒已满,莫尹抬起酒杯轻抿了一口,垂眸道:“官场之上,人人都披着一张皮,里头是人是鬼,又有谁能瞧得出来呢?”,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 56. 第十九章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贺煊眼眸轻轻掠过莫尹的脸庞, “你对官场之事倒是颇有见解。” 莫尹随意地一笑,“不过胡说两句。” “这次耽误的久了,怕是不能回边境过年了。” “都回京了, 将军不如办完事也回趟家吧, 也不远。” “出来是办差的,怎么能以公谋私?” 莫尹微微笑着, 眉目在昏黄的烛光下难得的显出一点柔色, “将军总是那般深明大义, 公而忘私。” “这都是为臣的本分。” 莫尹点头, 对贺煊露齿一笑, “说得好, 将军, 我再敬你一杯。” 两人推杯换盏,将一壶酒喝了个干净,仍旧意犹未尽, 贺煊叫李远拿了坛酒来,却不是驿馆的酒,是贺煊从边境带来的酒,“就剩这一坛了。” 酒坛未开,莫尹已闻到那熟悉的辛辣味道, 眯着眼往座位上轻轻一靠, “将军的酒,真是未饮先醉啊。” 贺煊大笑了一声, 笑声爽朗豪放,他在边境待得久了,那点世家子的清贵气息全都被边境粗粝的风给吹了干净,但莫尹却好似还是没变, 仍旧叫人看不清,摸不透。 贺煊正要打开酒坛时,门外传来李远谨慎的声音,“将军,宫里来人了。” 贺煊立即正色起身,莫尹也跟着起身,两人对视一眼,贺煊道:“我去去就回。” 莫尹目送着他出去之后慢慢坐下,一坛酒搁在脚边,屋里静极了,外边风轻轻地吹着,莫尹记起京师的冬天……雪也下得很大。 * 翌日清晨,贺煊身着赤色朝服,朝服上麒麟暗爪飞扬,祥云弥漫花团锦簇,他常年驻扎在边境,总是灰尘满面不修边幅,如此打扮齐整,如宝剑出鞘一般寒光凛凛又华美异常,叫李远都看呆了。 “将军,您看着还真像个一品大员。”李远赞叹道。 “屁话,”贺煊斜睨了他一眼,“军师呢?” 昨夜贺煊深夜奉旨入宫,说是去去就回,实际来回花了足足三个时辰,等他回来时,莫尹早睡下了。 “还在睡吧。” “他倒是睡得着。” 贺煊掂了下手里的官帽戴上。 “军师现下又没什么事要忙,为何会睡不着啊,就等着将军您办完事,咱们开拔回边境呢。” 贺煊挥了下手,赤色朝服划出一道红影,“快了——” 驿馆外马车早已等候妥帖,贺煊上了马车,马车安稳地在东元门外停下,侍卫恭敬地撩开马车前的帘子,贺煊跳下马车,抬头看向前方幽深的甬道,两面高墙森森,旭日东升之下,仍是阴影丛生。 当年贺青松从这高墙之中全身而退隐居南乡,勒令自己的儿子永不入仕。 贺煊对为官也并无念想,官场之上的事他不甚了解,可他毕竟聪慧,在父亲身上也能感觉到父亲在官场之上逐渐变得深沉、痛苦、挣扎,及至隐退之后,才慢慢重新变回那个洒脱豁达的贺氏青松。 贺煊深吸了口气,迈步向前。 满朝文武皆知贺大将军平了山城叛乱前来复命,军队就在城外,全不知贺大将军是带着怎样一桩谋逆大案即将在朝中掀起滔天巨浪。 昨夜,贺煊已入宫陈情,将山城叛乱之事一一向上禀明,他随身携带了信件物证,已悉数呈交上去。 当今圣上阅览了几封信件后立即龙颜大怒,将桌上的折子拂袖扫下,“一帮乱臣贼子,竟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如此放肆!” 贺煊静默不言,却听珠帘后粗重的呼吸渐渐平复,皇帝的声音极为阴冷,“此事你先勿要声张,明日早朝再奏。” 众位朝臣不约而同地都将目光看向站在武将一侧最前排的贺煊。 这位大将军一直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叫众人都十分好奇。 有些人倒是见过贺煊,譬如严齐,他曾与贺青松同朝为官,贺青松和他的老师又是同窗,他也曾通过老师的关系拜见过贺青松,当时贺煊还很年幼,贺青松老来得子,宝贝得和眼珠子似的,也是轻易不让人看。 如今多年过去,严齐已经官至丞相,贺煊路过时,他向贺煊轻抬了下手算是招呼,贺煊神色平常地回了个礼。 早朝通常来说都是没什么正经事可说的,当今圣上是个惫懒之人,很是厌烦朝臣们叽叽喳喳地让他来管一些“破事”,“破事”一词正是出自当今圣上早朝时的金口玉言,“什么破事都要由朕决断,朕养你们这些废物有何用!” 久而久之,诸臣都摸清了当今圣上的脾气,想要不被指着鼻子骂,最好是少说废话,免得如太常寺卿一般不仅挨了圣上一顿臭骂,还被摘了官帽,直接赶回了家。 “臣有本奏。” 诸臣一抬眼皮。 哦,大将军,第一次上朝,不懂规矩,要有得受了。 不过如今朝中武将是真没剩几个了,他们这圣上顶多也就是叱责几句,应当还未糊涂到把人贬回家的地步。 众人都事不关己地等着看热闹。 “臣此次前往山城平叛,剿贼两万余人,反贼蔡世已将一切招供……” 正听得昏昏欲睡时,耳边忽得传来叫诸臣都浑身一凛的话语。 “……包括与朝中各臣的勾结。” 除了贺煊的声音之外,朝堂之上鸦雀无声,贺煊继续不紧不慢地将蔡世新与诸位朝臣如何信件往来,里应外合从中牟利,他没有说完,在他对涉案官员开始点名起,朝上就炸开了锅。 “简直一派胡言!” 严齐立即出列,躬身厉声道:“陛下,臣与那山城反贼从未往来,此事绝无可能!” 其余几位官员也纷纷下跪,“陛下,冤枉啊,臣等与山城反贼毫无干系!” 一时之间朝堂上混乱无比,官员们纷纷为这无妄之灾下跪陈情,此起彼伏地磕头喊冤。 贺煊巍然站立,并未因为这些混乱而受到任何影响,声音不高不低地继续陈述,在说到众人与反贼书信往来时,严齐冷笑了一声,目光狠厉地看向贺煊,“贺将军,你空口无凭竟敢诬陷朝中一品大员,不知是何居心?!” “空口无凭?” 上头终于传来有些阴冷的声音。 两张信纸从里头急掷而出。 “严齐,你好好看看,这是什么!” 严齐有些失态紧张地捡起地上的信纸,在看到上头熟悉的字迹时瞳孔登时猛地一缩。 “贺煊!” 严齐喉咙发紧,大声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如此陷害于我!” “陛下!” 严齐攥着两张信纸,手掌发抖道:“臣从未与反贼通信,这封信是仿造臣的笔迹所写,贺煊常年在边境,陛下您几次封赏他都不肯回京,此事必有蹊跷,还请陛下明察——” 贺煊对这般指控始终未作半分辩解,不动如松。 昨夜被宣召入宫后,圣上也对他诸多试探盘问,贺煊不谙官场之道,也不想曲意逢迎,只有实话实说罢了。 皇帝问什么,他答什么,毫无隐瞒,遍是赤诚。 “你还真像你父亲。” 皇帝轻叹了口气,“太师亦是难得的忠臣。” “带下去。” 皇帝语气厌恶,“将一干人等押入大牢,押后再审!” 朝堂之上哀鸿遍野,这些对当今圣上脾性了如指掌的诸臣一贯很能借此讨好这位君主,但同时也清楚地明白这君主的糊涂多疑,这么被拖下去怕是凶多吉少,于是不断高声哀求喊冤,上头却是毫无反应,冷漠无比,珠帘背后似是起身拂袖而去了。 * 庭院内,莫尹立在廊檐下仰望天光,周勇脚步轻快地过来,拱手道:“军师,朝中有了动静。” “说。” “陛下龙颜大怒,将一干人等都已押入了刑部大牢。” “将军呢?” “将军尚在宫中,陛下似是要留他用膳。” 莫尹淡淡道:“将军的性子很容易就能得到陛下信任。” 周勇不言,他隐隐觉得莫尹似是有些事要做,但他也实在不知,只是莫尹叫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了。 等到午间,李远回来报信,“将军要在宫内用晚膳,请军师勿要担忧。” 莫尹笑了笑,“我不担心,便等将军晚上回来一起饮酒。” 冬日的夜晚来得格外早,不过申时,天色就已乌黑一片,今日朝中出了大事,刑部大牢门口守卫分外森严,见有外人来,立即阻拦道:“什么人——” 来人身披大氅,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淡色薄唇,他从怀中掏出金光璀璨的手令,“我乃大将军麾下副将,奉大将军之命前来察看犯人。” 守卫接了沉甸甸的手令察看无误,互相交换了眼神,对今日在朝堂之上掀起风浪的大将军麾下人士不敢怠慢,交还手令后道:“请。” 刑部大牢之阴森幽暗比起山城不知恐怖多少,三步一卫五步一哨,四周都弥漫着血腥恶臭的味道,里头也很安静,耳边时不时传来悉数之声,是在这地方偷生的老鼠蟑螂一类动物在为生计奔波。 这里总是让人感觉那般死寂,唯有行刑时——鞭子在风中呼喝,鞭梢划破囚衣,板子击打在人的皮肉上……这些声音中夹杂着无力的呻-吟,才能显出此地独一份的热闹。 当今圣上发起怒来,管你是几品大员,通通关到刑部,若能消气,还有翻身余地,若不能,大刑伺候糊涂冤案是刑部一贯的拿手好戏,好在、好在啊—— 严齐虽被押入大牢内,但心中惊慌的尚属有限。 刑部尚书是他的人。 此事太过荒唐,他堂堂一个丞相,跟一个山城反贼勾结?只要两厢一对峙,稍加审问,他必能全身而退,毕竟也是在官场上混过快三十年的人了,严齐很沉得住气,他一沉得住气,同被冤枉了入狱的众官员也冷静下来。 实在是莫须有的事,慌什么? 严齐眉头紧锁,唯一想不通的就是贺煊为何会如此陷害于他? 他与贺青松同朝为官时对贺青松也一向恭而敬之,从未有得罪过他,实在是想不明白贺煊为何要给他扣上谋反这样大的罪名! 朝中无人,若想要扳倒贺煊这样的武将,倒是一桩难事。 但贺煊如此下狠手,也绝不能就这么轻易揭过,可到底是为什么呢…… 严齐正背着手苦思冥想之际,却忽听得很轻的脚步声,他猛一回头,却见黑暗中有个身披大氅的影子正在靠近他的牢房,严齐心中一动,当是刑部尚书卫东亭来了,立即上前了几步,“卫大人?” 来人戴着兜帽沉默不语,离牢房还有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大约是刑部特别照顾,严齐被关在单独的牢房中,四周也较为洁净,墙上烛台上烛火摇曳。 那人从大氅中伸出手,双手轻抖了一下,将袖子向下抖落了一些,露出一双在幽暗中亦显得十分苍白修长的双手。 严齐还是没认出来,他只是觉得隐隐有些熟悉。 不是卫东亭,是卫东亭身边的人? 严齐眯着眼睛,看着那人缓缓将兜帽除下。 墙边的烛光实在有限,可也已将来人的相貌照得一清二楚—— 这是一张清雅绝伦的脸孔,眉目之间有冰雪之息,但凡见过的人都绝不可能轻易将他忘记! 而严齐却是瞬间如遭雷击一般,“你——” “严大人,”莫尹轻轻道,“看样子,你还记得我。” 严齐瞠目结舌,眼珠快要从眼眶里掉出来,怎么会是他?怎么可能是他!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五年的时间,”莫尹对着他微微笑了笑,眸光冷峭,“我也算半个君子了吧。” 严齐喉咙堵塞,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只双眼睁睁地盯着莫尹,仿佛是要看清楚面前之人到底是人是鬼。 “来的路上,我还特意去严大人府上看了一眼,严大人……” 莫尹笑容诡秘,微微凑近,“你有孙子了啊。” “你,莫子规你……你不是……你……” 严齐只觉浑身血液冰冷,生扑上去伸手想要抓住莫尹,以来打破这面前仿若幻象般的噩梦,然而手碰不到面前的人,面前的人也如鬼魅般重新戴上了兜帽后退,只留下一缕如梦似幻的笑意。 莫尹从刑部大牢出来,心里觉得很痛快、很舒畅。 到底还是不一样。 跟上个世界相比,在这里,他竟真有了类似“报仇”般的快感。 当初山城贪墨,牵扯之人众多,可那是一个党派,一整个利益集团,严齐就是党魁,他虽未曾参与贪墨,但身为魁首,只能帮那些个人出面善后,于是千挑万选地看中了莫子规这个无权无势又不会媚上讨好的一个不大不小的官来替人受过。 莫尹是从驿馆一路走过来的,他又这么一路走了回去,等到驿馆附近时,他发觉驿馆门口有人在等,那人一身赤色官服,手上提着灯笼,远远地也看到了他,立即迎了上来,“子规。” 莫尹和贺煊一齐进入驿馆,贺煊方从宫内回来不久,官服都未来得及脱下,他听说莫尹出去了,询问周勇莫尹去哪了,周勇却说不知道,贺煊犹疑片刻,提着灯笼想出去瞧瞧,正巧,莫尹就回来了。 “去哪了?” 贺煊吹了灯笼放下,脱了官帽放在一侧,回身倒茶。 莫尹从怀里将手令拿出,“将军。” 贺煊一怔,“你拿了我的手令?” 莫尹将手令轻放在桌上。 “拿我的手令,是去做什么了?”贺煊看了一眼手令,抿了口茶一面问,一面将手头另一杯茶往莫尹的方向轻推了推。 莫尹静静看着他,抬起双手,拱手行礼,“在下莫尹。” 贺煊不明所以地一挑眉,却见莫尹眼中清凌凌的,似冰如雪,他端茶的手不觉顿在唇边。 “隆元十三年殿试一甲探花蓝田莫子规——” 莫尹注视着贺煊凝聚的眸光微一躬身,“见过将军。”,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 57. 第二十章 面圣【巴卡巴卡加更】…… 夜色如冰, 贺煊像被冻住了一般久久不动。 莫尹直起身,目光又平静地看着贺煊,他是如此泰然自若, 仿佛根本意识不到他所说的话会对贺煊产生多大的冲击。 不知过了多久, 贺煊放下了手中的茶碗,他的手还是很稳当,茶碗放在桌上几乎没发出任何动静。 “莫子规?”贺煊缓缓道。 莫尹道:“正是。” 贺煊凝视着他,“户部侍郎?” “不错。” 贺煊静了片刻,嘴角勉强向上勾了勾, “你不是。” 莫尹道:“将军若是不信,可以现在带我去刑部,叫刑部那些人认一认, 当年我在刑部过堂了八回,想必他们也不会轻易忘记我的形貌。” 贺煊又是久久不言,他脑海中很是混乱, 面上却是不显, 视线分散后重新凝聚在莫尹面上, 沉声道:“我曾收到过朝中户部侍郎的画像, 他不是你这般形貌。” “那画像被我调包了。” 贺煊又是瞳孔一震。 “当时我正在庸城,你派了人在我身边监视, 护送画像之人在驿站停留了一夜, 我趁夜设计调换了画像, 将假画像送至你手, 之后你便来庸城迎了我回营。” 莫尹不急不缓, 娓娓道来,只将事情中的程武和张志隐去。 贺煊拂袖起身,赤色大袖振出一声脆响, 他背对着莫尹,背影高而挺拔,散发着威严的压迫感,他转身,眼光如电,“你一个朝廷钦犯,竟敢混入军中,莫子规,你不要命了吗?!” 莫尹迎着他的目光,仍是不慌不忙。 “五年前,我被提为户部侍郎,我平素兢兢业业,从不敢行差踏错半步,山城贪墨之事与我毫不相干,只因我平素从不与人交际,从不参与朋党之事,在朝中孤立无援遭人陷害入狱,使我蒙冤流放,受尽屈辱。” 贺煊静静听着,表面波澜不惊,心中却是早已翻起了惊涛骇浪,随着莫尹的讲述,眉头已不觉皱起,却见莫尹解了大氅,又抽了腰带,贺煊在背后紧握的手不由松开了。 上衣解开,莫尹转过身背对贺煊,将长发捋到身前,衣裳落下,双臂托住层叠的薄衫,露出了他大半个后背。 苍白结实的肌肉微微起伏着,上头疤痕累累,除了在战场上所受的刀箭伤之外,细长条的疤痕交错纵横,密密麻麻,深浅不一,整块背上几乎没有一大片完整的肌肤。 “刑部为免落人口实,刑讯逼供也只在背后,”莫尹笑了笑,冷讥道,“其实也是多虑,他们上下沆瀣一气,哪有人敢为我申冤?” “可笑我被判流放之后,一群人挤破了头抢着要押送我去乌西,他们以为我犯下贪墨大案,手中必有银钱,一路使尽手段要我说出到底将那贪墨来的银两藏在了何处,我在刑部过堂八次,认了贪墨,却不招银两下落,是我爱财如命么?是我根本就不曾贪墨分毫——” 莫尹双臂一抖,将衣裳套回肩上,偏过脸对不远处的贺煊道:“将军,我入军营,不是不要命,而是为了活命。” 屋内静得出奇,似是连窗外的风声都已停了。 贺煊凝视着莫尹,莫尹身上那些看不透摸不清谜一样的部分终于展现在了他面前。 他松开背后交握的手,一步步走到莫尹面前,伸手替莫尹拢了衣襟,目光浓烈地落在莫尹面上,“为何到现在才说?” “将军不也从来不问?” “战报上从不见我的名字,难道不是将军你心存疑虑?” “……” 是的,他一直从未完全相信莫尹就真的只是莫尹。 大漠之中怎会从天而降这么一个惊才绝艳的人物? 他只是假装看不见那些疑点,自欺欺人罢了。 手掌放下,贺煊垂眸道:“你借了我的手信去了哪?” “刑部大牢。” 贺煊目光急射而去。 “当年严齐为了包庇下属,将我推出去为贪墨案顶包,五年过去,他丝毫未曾悔改,反而胃口越来越大,勾连反贼欺上瞒下,我回山城原本只是想同过去告别,就当我挨不过那些衙役的磋磨,死在了流放的路上,从今以后我只是贺军军师,却未料到人还是那帮人,鬼也还是那帮鬼,朝堂之上百鬼乱行,将军,你叫我怎么袖手旁观?” 莫尹一面说,一面用掌心点着心口,椎心泣血一般,“不将这些蝇营狗苟之辈肃出朝堂,我莫子规死不瞑目——” 贺煊心里乱极了。 他以为这件事快要解决,他马上就要回边境去了,朝堂之事,他不喜也不愿多掺和,他只愿镇守边疆,保国土完整、百姓平安。 贺煊轻闭上眼,转过脸,端正英俊的脸孔上浓眉紧锁,整张脸都似在扭曲挣扎,过了不知多久,他转过脸,对莫尹道:“明日随我一同入宫。” “将军……” 贺煊抬了抬手,长袖滑下,他低声道:“我信你。”他目光有力地在莫尹面上一顿,“我信你。” 莫尹张了张嘴唇,没说话。 “你随我入宫,向圣上面陈冤情,”贺煊道,“当年未有人替你申冤,你自己来替自己申冤。” 莫尹站直了,深深地向贺煊行了个大礼。 良久不言,贺煊搀了下莫尹。 “早去歇息吧。” 莫尹整理了衣衫后离开,门吱呀一声,晃荡地关上,贺煊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随即又在原位坐下。 桌上两碗茶,全都凉了。 脑海中仍是一片混乱,远没有面上看上去的镇定自若,贺煊举起茶碗,饮了一大口冷茶,冰凉的液体入喉,胸膛里一片冷热交织。 “当年我在刑部过堂了八回……使我蒙冤流放,受尽屈辱……就当我挨不过那些衙役的磋磨,死在了流放的路上……” 手掌不自觉地发抖,一个不留神,掌心里的茶碗一声闷响,碎片割破掌心,与战场上所受的伤相比不值一提,可贺煊却没来由地觉得痛极了。 将掌心里的碎片剔除,贺煊想起那天他收到那幅画像,画像上不是他所想的那张脸孔,他长舒了口气,扫了一眼上面的字,未曾细看。 贺煊召来李远。 李远垂耳静听,应声下去,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后回到厢房之内。 “将军,您让我打听的那位与军师同名同姓的莫侍郎是天元元年生人,隆元十三年高中探花,任翰林院侍读,后入户部为侍郎,隆元十八年因山城贪墨下狱,被判抄家、流放三千里。” 贺煊静默片刻,道:“这位莫侍郎如今家人何在?” “莫侍郎幼时失怙失恃,被抄家时亦尚未成家,所以没有家人。” 贺煊眼睫猛地一颤,过了片刻后,又继续问道:“你还打听到了什么?” “这位莫侍郎五年前就被抄家流放了,京中有关他的传言不多,只传说这位莫侍郎是个冰雪般的美人,当年圣上也是夸过的,夸他‘梅似雪,雪似人,都无一点尘’,故而有‘梅雪探花’的美称。” 梅雪探花。 贺煊起身,掌心的伤口随着他手掌一张一合,刺激地生出钝钝的痛感。 然后,他说了句李远没听懂的话。 “居然还大我两岁。” * “咚咚——” “军师。” “进。” 周勇双手托着个木盘,“将军给您的衣裳。” “放下吧。” 贺煊一夜未眠,官服也未脱,天亮了,让李远进来将他的发髻拆开重新梳理,李远道:“将军今日又要进宫?” 贺煊未答,“李远。” “属下在。” “你觉得军师是个怎样的人?” 李远一怔,梳头的动作都慢了,“军师、军师他在我们心里就像是神仙一样。” “神仙?” “是啊,军师那么厉害,什么都会,”李远一面麻利地替贺煊重新梳了干净利落的发髻,一面道,“而且军师总让人觉得人虽然就在眼前,却仿佛离我们很远似的,可不就像个神仙一样么?” 李远替贺煊梳完了头,又递上官帽,这才见到贺煊手上的伤口,他也是在战场上混的人,倒是没有大呼小叫,只是觉得奇怪,将军怎么好端端的,在京城这样的太平地方还弄伤了手? 贺煊在廊下等莫尹。 等了不多时,莫尹便沿着走廊过来了。 雪白簇新的大氅,领口一圈银针狐毛拥着一张苍白平静的脸孔,这张脸孔将极为华美的狐裘都压了下去,真是冰冷清雅得恍若天上人。 这一身华裳很适合莫尹。 而贺煊脑海中所想却是莫尹穿着官服的模样。 少年探花郎,打马御街前。 马车上,两人分坐一侧,面对面坐着,彼此都未说话,只随着马车轻轻摇晃着。 贺煊先入了宫,皇帝在御书房召见他,对他很是和颜悦色,觉得贺煊是个难得的纯臣,还极会打仗,虽也不会说什么讨喜凑趣的话,但跟朝里几个总是叫他烦心又不知道到底有什么用处的无趣货色还是要强一些。 等贺煊将五年前的贪墨案旧事重提,说起被诬下狱的户部侍郎莫尹时,皇帝脸上表现出一种很模糊的疑惑,他道:“谁?” “户部侍郎莫尹,山城贪墨案中被判抄家流放,圣上,莫大人被判流放后一路受尽苦楚,阴差阳错之下,入了军营,沙中种粮之法便是莫大人潜心研究而成,莫大人在军中立下了汗马功劳,臣能收复大片失地,将蛮部歼灭大半,莫大人功不可没。” 皇帝听得稀里糊涂的,一长串话里只叼出了一句,“他去了你们军营?” “是。” 贺煊紧绷着脸,“陛下,莫大人有冤情,臣愿以人头担保当年的贪墨之案莫大人是冤枉的,若陛下愿听莫大人陈情,他人此刻就在宫外。” 皇帝调整了下坐姿,一手搁在膝上,一手甩着串水晶佛珠子,饶有兴致道:“是么?叫来朕瞧瞧。” 宫道长而静,莫尹一步步跟着内侍往里走,宫里他只来过一回,中了探花,在宫中用过宴席,席上皇帝夸他生得好,他未谢恩,仍是冷着张脸,心高气傲,不知低头媚上。 “莫侍郎。” 御书房里出来的内侍拿旧职称他,眯着眼笑,“圣上唤您进去呢。” 莫尹进去,贺煊立在一旁,正目光灼灼地看他,视线之中隐有支持鼓励,他知道,贺煊一定为他说尽了好话。 莫尹上前,撩袍跪下,雪白的大氅散开,他里头所穿着的仍是一身白色,整个人真是如同冰雪砌成一般,“微臣参见圣上。” 皇帝在见到莫尹的一瞬间门就想起来了,“你……”他人坐正了,甩了手上的水晶串珠,拍了下御案,眉头微皱着似在思索,片刻后展眉一笑,“探花郎——” 莫尹抬头,“圣上还记得微臣。” “当然,”皇帝颇有兴致道,“你之后,朕可再未见过如此配得上探花之名的了。” 旁人听了,譬如贺煊,兴许会以为皇帝这话是夸赞莫尹才学惊人,然而只有莫尹和皇帝知道,皇帝这话是夸他生得美。 莫尹仰视着台上高位,冷冰冰的脸突然如冰雪消融一般浮现出浅淡而美好的笑意,“圣上钦点探花的恩情,微臣没齿难忘。”,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 58. 第二十一章 分道扬镳 莫尹陈情时和昨夜在贺煊面前不一样, 在贺煊面前他始终不紧不慢,叙述起来几乎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仿佛是在讲述别人的事, 而到了皇帝面前,虽未声泪俱下, 但他面上那隐忍不发的神情真是比起大哭大叫来还要令人心疼,每每到了关键处,他便稍稍停下, 仿佛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无法再说下去, 引得皇帝连连问他“后来呢”。 皇帝像是听说书一般越听越觉出趣味,身子向前倾着,待莫尹恳请圣上重查山城贪墨案半身伏地时, 皇帝将手中的水晶珠子摸了摸, “刑部那帮狗东西,倒是会糊弄朕。” “贺煊, ”皇帝看向一旁静立的人,“你去, 让那些人试试你在边境整治人的手段, 看能不能从他们嘴里掏出句真话来!” “啪”的一声, 水晶珠子砸在案上,分散滚落。 方才还兴致勃勃听故事的人瞬间便喜怒无常地翻了脸。 内侍们登时瑟瑟发抖地跪了一地。 贺煊立即拱手道:“陛下息怒。” “起来吧, ”皇帝又换了语气,“莫卿。” 莫尹高声道:“谢陛下。” 他站起身,踉跄了一下, 贺煊脚步往莫尹处微不可察地动了动,皇帝挥了挥手,内侍眼疾手快地上去搀扶了莫尹, 莫尹站直了,轻咳了一声,“流放时受了些轻伤,微臣失仪了。” “你受苦了,”皇帝遥遥地虚虚一抬手,像是假借地扶了莫尹一下,“来人,传朕旨意,命大理寺卿即刻入宫,山城贪墨谋逆之案,此番新账旧账朕要一起算了!” 贺煊与莫尹一齐退出御书房,方至门外,贺煊便看向莫尹,莫尹神色如常,略一拱手,“多谢将军相助,”他抬眼,“今日之恩,子规会一辈子记在心上。” 这一句,便将御书房内所有的奇异不适全都抵消了。 贺煊道:“你既是无辜受冤,我又如何能袖手旁观?这是我分内之事,算不得什么恩情。” 莫尹笑了笑,比之在御书房内的笑容要淡得多,可在贺煊看来,这个笑容要真心许多,也让他觉得舒服许多。 两人并肩缓行,贺煊道:“看样子,兴许要留在京中过年了。” “年节的京师很热闹,到时将军可以四处看看。” “我对看热闹没什么兴趣,还是陪着兵士们在城外过年。” “那么我也如此,留在城外和你们一同过年。” 贺煊偏过脸,莫尹亦偏过了脸,莫尹先笑了,贺煊那绷紧的脸便也放松了,成了个相视一笑的光景。 “将军手上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一点小伤。” 两人一面说话一面走出了幽深的宫道。 * 此次严党大批下狱,朝中本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大理寺卿素来与严党一派不合,便是皇帝不特意交待,他也必定往死里下狠手。 大理寺卿上手立即提审了蔡世新,蔡世新连刑都不用上,一五一十地便将他如何与这些朝中大臣信件往来之事交待得十分具体详细,甚至连这些朝臣的相貌都能说出一二,山城离京师千里之外,若说无勾连,那这反贼如何对京师重臣如此熟悉? 严齐被审时喊冤不止,直言是前户部侍郎莫尹构陷于他。 大理寺卿冷笑一声,“严相,你不提也就罢了,你既提起,我倒要问问五年前的山城贪墨案你可有话要说啊?” “石且行,你少说废话,叫那蔡世新上堂,我与他当面对质!” 石且行目光阴狠,“我尊你一声严相,你还真当自己仍是丞相了,来人,大刑伺候——” 待得上刑之后,石且行走下堂,靠在口鼻流血的严齐耳边,低低道:“严相可还记得参政池兰清池大人?” 严齐勉力抬眼,眼前血污模糊一片,但见石且行面目狰狞地看他,“恩师待我恩重如山,十年了,我等了十年,严齐,你的时候到了!” 严齐心中一片冰冷彻骨的凉意。 党争之下,无论对错,只看立场,所受倾轧者众,昨日是他人,今日终于轮到了自己。 终究是谁也逃不脱。 整个冬日,大理寺内日夜不停,从大案中再牵扯出一桩桩旁的案件,为官者,敢言自己清白无瑕的,整个朝廷都没几个人,要真查起来,谁身上都不干净,皇帝素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水至清则无鱼,但也未曾想会查出来如此多的腌臜事,一时又是雷霆震怒,抄家、流放已是恩典,御笔一挥,杀头的也大有人在。 莫尹在驿馆内与贺煊饮酒下棋,像是外头的风风雨雨与他混不相干似的,整日里都在驿馆内躲清闲,也不往京城内去。 每日都是李远打听了消息,向两人汇报外头的进展。 李远知道此莫尹就是彼莫尹时也是大大吃了一惊,随即便对莫尹愈加佩服了。 “将军、军师。” 今日李远又来报,却是支支吾吾地不说。 贺煊手中拢了棋子,“怎么了?有话就说。” 莫尹专注地看着棋盘,仿佛是不在听。 李远迟疑了片刻,道:“严齐在狱中自尽了。” 贺煊神情一顿,道:“自尽了?” “是,用腰带把自己吊死了。” 莫尹仍是无动于衷的,手上一颗一颗地将几颗棋子在左右手之间来回倒腾。 “知道了,下去吧。” 贺煊微皱着眉一挥手,却见李远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又将眼珠往莫尹的方向使了下劲,贺煊心领神会,等李远下去后不久,便假托解手出去,李远在走廊尽头等他。 “严齐死前在狱中墙壁留下了血书。” 李远又是停顿了。 贺煊双手负在身后,眉头紧皱道:“说下去。” “只四个字,”李远喉结上下滚动,声音都变得干涩了,“莫贼害我。” 贺煊眉头一跳,静默片刻后,冷道:“都死到临头了,还不悔改。” 李远低着头不说话。 “你下去吧,此事不要告诉军师。” “是。” 贺煊慢慢踱步回去,大理寺的审理自是极为迅速的,堪称快刀斩乱麻,皇帝特许他可自由出入大理寺与刑部,贺煊也去大理寺旁听过,正轮到蔡世新与刘丛对峙,刘丛乃是莫尹的继任者,在堂上高声呼喊,“此信绝非我所写,定是有人模仿陷害,我根本从未与此人往来过——” 那一瞬,贺煊脑海中骤然跳出那一幅假画像,上头的字他只匆匆浏览,因为太高兴了,庆幸于莫尹并非钦犯。 “将信件拿来我瞧瞧。” 大理寺卿很是给他面子,立即叫人将证物呈上。 贺煊拿在手中仔细看了一会儿,抬眸又看向堂下惶惶的刘丛,他一言未发地将证物又抬手还了回去。 从大理寺出来后,贺煊脑海中有诸多念头闪现。 他一面想着一些他不敢想的事,一面又在心中对自己说:“贺藏锋,你不是发过誓永不再疑他?” 可是莫尹从头至尾,到底又骗了他多少呢? 两桩大案又牵扯出无数小案,大有没完没了之势。 皇帝召了大理寺卿入宫,轻飘飘道:“石且行,你再这么杀下去,朝中谁来替朕做事?” 石且行背后惊出了一身冷汗,知道皇帝已对此事不耐烦了,连忙赶在过年之前终于把案子了结了。 这是朝中的一次大清洗,快要赶上先帝快薨逝前一年对朝臣的清理。 此次大案之中死的未必不冤,活的也未必清白,只终于尘埃落定,活下来的人只觉松了口大气,不由对上又战兢许多,生怕哪天会如严齐一般,位列相位又如何?皇帝一句话,要你死,你便活不得了。 案件了结,当年山城贪墨,大理寺卿也查了个水落石出,他虽有公报私仇之心,不过与莫尹素无仇怨,加上此事也可打击严党,自是做得极为用心,彻底地还了莫尹一个公道,为莫尹翻了案。 此消息传来时,贺煊正与莫尹在驿馆内包饺子,贺煊面上难得地露出了一个笑容,他看向莫尹,莫尹面上也是淡淡的,很平静道:“如此,甚好。” 李远也高兴极了,“事情总算解决了,那以后军师在军中该有正式的官职了吧?” 贺煊也在想这件事,他对莫尹道:“这几年,你立下累累战功,可以一气为你请功了。” “我早说了,保家卫国,尺寸之功,请功就不必了,”莫尹垂眸道,“只需问心无愧便好。” 贺煊笑容微淡,面上仍是高兴的,终于可以回边境了,此行,从山城到京师,从莫尹表明身份到掀起京中一场腥风血雨,对他来说,好似比同蛮子恶斗还要疲乏,他简直迫不及待地就想要开拔离开。 正在几人说话间,门外又有人来报。 “军师,宫中来旨,召您进宫。” 周勇捧了盆水让莫尹净手,贺煊在一旁道:“可否要我同行?” “圣上宣召的是我,将军还是留下来包饺子吧,”莫尹放下衣袖,轻拍了拍袖子上的面粉,“我去去就回。” 贺煊目送着莫尹走出房门,不知怎的,心中有些惴惴不安。 这感觉自从到京师后就未曾停止,时不时地就要在他脑中闪现,贺煊放下包了一半的饺子,李远道:“将军怎么了?” “无事,”贺煊抬了下手掌,他皮糙肉厚,掌心里的伤已经好了,“手疼,你包吧。” 御书房内,莫尹立在下头,他今日衣着并不华美,黑色大氅下露出青色衣角,皇帝在上,手上把玩着一串新珠子,“莫卿,朕当初为奸人所蒙蔽,叫你受苦了。” 莫尹躬身拱手,恭敬道:“圣上日理万机,此等微末之事,偶有不查也属平常,便是承蒙圣上不弃,微臣才能在艰险之中侥幸偷生,为圣上再尽心力。” “好——” 皇帝甩了下珠子,双手按住大腿缓步下来走到姿态谦恭的人面前,目光欣赏地上下打量了他,“贺煊为你请功,说你在边境十分得力,朕是不是该赏你什么?” “为圣上分忧,乃是微臣应尽的本分,微臣不敢讨赏。” 皇帝又是一笑,他印象中那探花郎长得倒是不错,就是一张嘴锯嘴葫芦一般,说不出什么他爱听的话,他喜欢会凑趣的,便对莫尹夸过就抛掷一边了,此番莫尹还朝,似是知情知趣了许多,话都说到了他心坎里,皇帝微笑道:“朕想着,你在边境做得不错,要么朕赐你军师之位,你继续在边境好好干,亦或者,你想要官复原职重回户部,”皇帝很亲切地拍了拍莫尹的肩膀,“朕是惜才之人,去边境还是留在京师,都随你。” 莫尹低着头,垂眸看着地面明黄色的衣角。 就是此刻了。 该是分道扬镳的时刻。 他体内似有两股力量在搏斗,但其中一股实在太过微弱,立即就被攻击得倒了下去,眼神逐渐变得冰冷坚硬。 “微臣忍辱多年,”莫尹抬起眼,眼眸中似有热意,“只为重回君侧,为圣上分忧。” 下雪了。 贺煊在廊檐下站了一会儿,还是召来李远,撑着伞走出了驿馆,上回他提灯出去不久,便等来了莫尹,这次他撑着伞在驿馆外等了许久也未等到莫尹归来,他眉头微锁,当今圣上性情阴晴不定,莫不是在宫内出了什么变故? 如此思索片刻,贺煊心下难安,放了伞叫人备了马车,意欲去宫前接人。 驿馆内备的马车未来,却是不远处又来了一辆马车。 是宫里的马车。 “将军,圣上留侍郎大人在宫中用膳,侍郎大人说他来之前正要与将军一同用膳,”内侍笑眯眯道,“圣上特意吩咐奴才来知会将军一声,别叫将军您好等。” 贺煊微微一怔,随即道:“军师、我是说莫侍郎今日在宫中可好?” 内侍笑道:“您说呢?圣上龙颜大悦,都让大人官复原职,留在宫中用膳了,这是多大的恩典哪,能不好吗?” 贺煊面上表情微僵,双眼紧盯着那内侍,那内侍脸上的表情也渐渐被他看得僵了,不知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得罪了皇帝面前最得脸的大将军。 却见那面目威严的大将军嘴唇上下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吐的话一字一顿,“官-复-原-职?”,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 59. 第二十二章 开拔【作【者努力加更】…… 能陪侍天子用膳对臣子而言已是莫大的荣光, 用完膳,外头雪已很大,纷纷扬扬瞬间便在宫殿顶上积了一片白, 皇帝心情很好,莫尹还是老样子,话不多,只不过偶尔两句便十分凑趣中听, 令皇帝的心情难得的很愉悦。 朝中上下清洗了个遍,皇帝不大在乎,先皇在时,也曾寻了个由头将一干老臣贬的贬,杀的杀, 总会有后来者顶上的。 面前的这位莫侍郎, 皇帝自然也不相信会是什么十全人物,不过工具一般的东西, 趁手讨喜好用也就是了。 对于将要使用又还算漂亮讨喜的东西, 皇帝也是愿意给些好脸色与恩典的,用膳之后,因今日大雪, 驿馆离京郊太远,便命内侍去将偏殿收拾一番, 特许莫尹留宿宫中。 此番恩典, 莫尹自是叩谢不止, 皇帝搀扶了他的手臂, 和颜悦色道:“爱卿,以后你留在京中,朕可有许多事要交予你去办。” “微臣愿为圣上效犬马之劳。”莫尹低声道。 皇帝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胳膊, 由内侍前呼后拥着离开,偏殿里炭盆充足,温暖如春,香炉熏的香也是清新淡雅,貌美如花的宫人们脚步婀娜地上来伺候莫尹宽衣洗漱,高床软枕,舒服得能让人骨头都酥了。 莫尹在边境睡的一直都是硬邦邦的窄榻,脚心抵个烧热的汤婆子,谈不上多暖和,勉强能入睡罢了。 和宫里比,那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莫尹睁着眼睛在黑暗中看着偏殿中的雕梁画壁。 他在这个世界待得太久了,五年,已经让他几乎有些感觉他仿佛是真的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他来这个世界是为什么?联盟让他来当反派,当然他压根不在乎联盟想让他来做什么,他只管自己开心。 在边境,风餐露宿、刀枪剑戟,这样的日子算是开心吗? 莫尹一贯不喜欢自欺欺人。 他承认,那样的日子的确是很开心。 可那样的开心就是他最想要的了吗?是他莫尹该有的吗?就那么稀里糊涂地当主角的左膀右臂,一辈子做个小军师,为他人做嫁衣裳? 那一点点所谓的开心立即就被莫尹心中另一种本能似的欲望给杀了个片甲不留。 在这个世界里,他应该是最强大的。 他这样完美的自然人,诞生即是至高。 绝不会给主角做陪衬。 * 贺煊一夜未等回莫尹,子时过后,李远就建议他去休息,“外头雪这般大,宫里离这儿又远,路上马车定是走得很缓慢小心,将军你先睡吧,我去吩咐驿馆的人,叫他们给军师留门。” 贺煊坐在椅子上,他的坐姿很端正,背直直的,作为一名军人,他无论行走起卧都是紧绷的,带着一股威严的杀气。 他道:“下去。” 李远便不说话,悄然退了下去。 莫尹一夜未归,贺煊在房间里枯坐着等了一夜。 天亮了,贺煊站起身,大步流星地走到门前,一下推开了门,外头还在下雪,雪下了一夜,庭院里积雪都已经快要没到小腿。 路上也全是积雪,驿馆里的人尚未晨起,贺煊召来李远,吩咐他叫几个亲兵过来。 亲兵们立刻赶到,马不停蹄地将驿馆门前台阶上的雪清除了,之后便顺着驿馆门前的路铲雪,他们动作十分麻利,不消半个时辰,便将驿馆前这条路上的雪清扫得干干净净。 驿馆前的这段路清扫干净了,也只是到京城城门前,京城之内仍是积雪皑皑,估摸着是要等天彻底亮了,京中的禁卫百姓一起来收拾,才能清出一条路来。 贺煊骑着马在城门口又等了许久。 到了辰时,京中也开始活泛起来,贺煊没等来道路干净之前,就等来了去京中打探消息的李远。 李远吩咐完亲兵后就领命入城,京中积雪,他靠着两条腿跋山涉水一般跑了个来回,倒是跑得挺热的,浑身热烘烘的冒气,面上神情说不上是欣喜还是焦躁,看着很是复杂。 莫尹在宫中过夜之后,早上又陪了个膳,皇帝见外头仍是大雪,兴致很高地叫莫尹陪他去梅园赏花看雪,又说起当年御宴上的事,莫尹道:“圣上赞誉,微臣心中很是欢喜,只是出身乡野,笨嘴拙舌,得圣上一句夸奖,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皇帝哈哈一笑,“你在边境历练了几年,倒也有好处,如今会说话多了。” 莫尹道:“臣惶恐。” 皇帝用手拨了眼前的梅花,心情颇好道:“你以后也是要在京城当差的了,朕赏你座宅子吧。” 莫尹做户部侍郎时没有自己的私宅,京城的宅子不是他那点俸禄置办得上的,只是租了间宅院住下。 皇帝赏的宅子自然是又大又好,当然这还是其次的,最重要的是这可是皇帝赏赐。 金口玉言落下,不过半个时辰后,莫尹出宫,内侍便带他直接去看了宅子。 宅子离皇宫不远,就在东顺门街口拐个道,位置好极了,莫尹要是上朝,轿子一会儿就到,里头装饰得也好,庭院里草木修剪得很秀雅,莫尹四处环顾,马上就环顾出了味道,“这是?” 宫人笑眯眯的,尖着嗓子道:“这是之前刑部尚书卫大人的宅子,卫大人抄家流放了,这里不就空出来了么,您放心,里头上上下下都收拾干净了,应有尽有,您瞧瞧要是还缺什么,就写个条子,奴才再帮您置办。” 莫尹神色无动于衷,轻轻地一点头,“有劳了。” 朝中方经过震动,严党一派被清理得几乎不剩下几人,幸存的大多也都是些墙头之辈,立即又倒向了另一方,如今最是得意的便是大理寺卿石且行,他们这一派都是旧日同乡,从前被严党打压,到今日终于可以扬眉吐气。 莫尹这东山再起之辈也得到了诸多关注,皇帝御赐新宅自是让众人十分震动,立即便前来拜访,一时之间门庭若市,诸位朝臣争相上门道喜送礼,皇帝上午赐的宅子,到了中午时分,里外仆人都送齐全了。 莫尹在屋内坐下,里里外外几个仆人收拾打点,这些都是各位大臣的好意,想皇帝赏宅子,也只是随手一赏,但也想不到这么大的宅子还需要诸多仆人,皇帝想不了那么多。 炭盆点起来,外头风雪飘摇,里头温暖宁和,仆人们已经烧了热水给莫尹沏了茶,茶很香,是大理寺少卿送的上好的茶叶。 莫尹已许久不曾饮茶,端起茶轻抿了一口,手脚都热了起来。 “大人。” 仆人低着头进来,“工部侍郎赵谦明前来拜访。” 莫尹放了茶,起身道:“快请。” 从早到晚,莫尹一直在待客,可以说将他五年里在京中该有的交际一口气全完成了。 对于他,京中大部分官员印象都不大深刻,除了一张好脸之外,莫尹实在是没在众人心中留下过什么印象。 他勤恳又孤僻,在京中将独善其身贯彻到底,没有任何朋友。 而重返京师的莫尹摇身一变,待人接物不卑不亢,他不会使你感觉到过分疏远,同样的也不会过分亲近,这般不远不近的距离拿捏得恰到好处,所有上门拜访的朝臣都在心中警惕,深知这绝对不是个简单人物。 是啊,一个从流放途中逃生混入军营又杀回京师的人物能简单得到哪里去? 天黑了,莫尹又送走了一位客人,远远的,他看到有马车过来。 马车停下,赶马的从马车上跳下来,马车里头也下来个人。 是周勇。 莫尹在接待客人时,派了一名仆从去驿馆。 仆从是掐尖的伶俐人,坐了马车赶去驿馆,向贺煊禀明了来意。 “大人请他身边的贴身护卫将他在此处的东西收拾停当后随我回去。” 贺煊久久不言,他身旁的李远亦是目瞪口呆。 良久,贺煊对李远平静道:“去叫周勇。” 周勇毫不惊讶迟疑,他对莫尹是死心塌地的忠心,立即便将莫尹房内所有的东西全部收拾完毕。 “将军,”周勇单膝下跪,“属下告辞。” 李远向前迈了半步又克制地顿住,“军师这是何意?!” 周勇没有作答,起身后退几步后转身随那仆从而去。 李远回头看向贺煊,“将军?” 贺煊一言不发,神情眼神都似雕像。 李远追问道:“军师这是不回来了吗?” 贺煊仍是一动不动,视线直直地望向外头坠落的雪。 李远有些跳脚,“便是想留在京中做官,也该来同我们道别一声啊!” 并肩作战了三年的情谊,战场上多少次出生入死,怎么能说也不说一声地就不回来了呢?! 李远百思不得其解,又是气又是急又是恼,在原地团团转时,贺煊倏然起身,大步迈出屋槛。 马跟在马车后头,不远不近地看了马车入府,那长身玉立的人影也转身进门,贺煊骑在马上,迟疑了那么一刻,又有几辆马车驶前,马车上下来了人,仆从手里捧着礼盒,门口一时又欢腾热闹起来。 门口仆从送了客人进去,转身回到门口,却见一个衣着简单身形高大的男子牵着马站在门口。 “大人?”仆从机灵地上前招呼。 贺煊垂眸,放下马缰,迈步入内,仆从连忙阻拦,“请问是哪一位大人,可有拜帖?” “拜帖?” 仆从很是变通道:“没有拜帖也请大人告知名姓,小的也好进去通传一声。” 贺煊说不出心中有什么感觉,从唇缝里挤出两个字,“贺煊。” 仆从见他气势不凡,连忙道:“还请大人在此稍候。” 仆从进门又轻轻关上了门。 朱红大门在面前关闭,贺煊在背后的手掌攥得发紧。 片刻之后,那仆从又出来了,面上很为难道:“这位大人,我家大人正在待客,请贺大人您在此稍候。” 贺大人? 贺煊的目光刀子一般刮过那仆从的脸,看样子,莫尹是连他的身份都未曾与仆从说明了。 不过一夜的工夫,为何就这般地覆天翻了? 也或许不只是一夜的工夫,是早有谋算计划…… 仆从眼看面前的人脸上越来越黑,他有些怕,悄悄后退了半步,却见那人骤然转身,拉了马鞍,直接跳上了马,一勒马缰,那枣红大马立即绝尘而去,踏出的马蹄声落在耳中,震得他耳朵发疼。 待莫尹出来送客,仆从上前道:“大人,那位贺大人走了。” 莫尹低垂着眼眸,不置可否。 屋内,周勇静立在旁,莫尹从他带回来的物件中拿起一把长刀,轻轻将刀从鞘中拔出一段,他打量了刀身上的“藏锋”二字,低声道:“从今以后,你要随我留在京城了,可愿意?” “军师之令,属下莫敢不从。” “好。” 手掌微一用力,收刀入鞘,莫尹侧过脸,“这头一件事就是以后不许再称我为军师,要改称——大人。” “是,大人。” * 一连数日,莫尹都在迎接源源不断的客人。 贺煊没有再来。 莫尹想贺煊应当也明白了。 京城与边境,莫尹选了京城。 京城有荣华富贵、滔天权势,能让他一身的才华得到彻底的施展抱负,边境有什么?除了黄沙与杀戮,什么都没有。 未到过年那一天,贺煊便请旨开拔回边境,皇帝想留他在宫中过年,等年后再回边境,贺煊坚决地拒绝了,皇帝笑着指他,“朕的臣子里总少不了犯倔的,朕还想子规那个性子是不是在边境磨好的,看样子也不是。” 贺煊低垂着脸,面上一丝表情也无,回到驿馆后便传令全军,即刻开拔回边境。 李远收拾了东西,贺煊行军简朴,其实也没什么东西,他依依不舍地回头一直看驿站,扭头又叹气,还是想不明白怎么跑了这一趟,会把军师给丢了呢? 兵士们在郊外休息已久,队伍依旧是十分整齐,大军行进,肃穆严明,荧惑军没了首领,上下也是奇异,只是他们实在训练有素,未有人发问,只是跟随着军队。 贺煊换了铠甲上马,他回头看了一眼整齐的大军,单臂勒马,作了个前进的手势。 大军悄无声息地从前往后开始活动,像一头小憩后醒来的猛兽,意兴阑珊地起身告别这他们根本未曾进入的繁华京师。 贺煊坐在马背上,他坐得很直,面容坚毅无比,军队缓行了片刻,他忽有所感般回过脸。 正午时分,雪已停,天光亮得刺眼,京师城楼上,一修长身影在城墙后半遮半掩,狐裘似雪。 李远正消沉地跟在贺煊身侧,忽听得马儿嘶鸣,他一个激灵地扭头,却见身边银光一闪,“将军——” 莫尹立在城楼上,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来,他只是想来,所以就来了。 万军从中,银甲红马,疾驰向着城楼而来,莫尹仍立在原地不动,心中不知是怎样奇异的感觉,耳边隆隆的,好像马蹄踏在了他耳畔,莫尹掖住大氅,回转过身下了城楼,他下到城楼,便见贺煊勒马,从未稳的马上跳下。 莫尹被冲来的贺煊很沉地抱了个满怀,铠甲坚硬地拢住了他。 从将那层纱捅破之后,他们从未有过这般亲密的时候。 贺煊的双臂紧紧地箍着他。 莫尹微微有些发怔。 “跟我走吧。” 耳边传来蓬勃的热气,语气似是隐忍,又似是已再难忍耐。 贺煊道:“同我回边境去吧。”,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 60 . 第二十三章 一别多年 “将军, 信。” 贺煊正在倒靴子里的沙,闻言便金鸡独立地从李远手里接过信封。 李远满头满脸的汗,他从驿站到军营一路疾驰狂奔,外头烈日当空, 马跑得不断喘气, 李远也是一样,呼哧喘气地盯着贺煊, 想从贺煊的表情上猜测这次从京师来的信件上会是什么内容。 城楼下, 莫尹抬起了手, 他轻拍了贺煊的背。 贺煊感觉到他温柔的力道, 不禁心神一荡,只要莫尹说肯跟他回边境, 他就什么都不管, 把人带到边境后再向皇帝上书请罪。 莫尹道:“将军, 刀剑无眼。” 贺煊心下一凛,就听莫尹道:“各自珍重。” 随后,莫尹便很坚决地将他推开了。 铠甲沉重, 闷闷的响动。 贺煊后退着看到了莫尹的眼睛, 冷冷清清的,丝毫没有温度。 两人就这么四目相对地看着, 寒风阵阵地吹拂, 城楼的阴影寂静地遮住了他们。 莫尹最后看了贺煊一眼,睫毛顺下,脚步向后,狐裘随之划开一道银白的弧线。 贺煊站在原地不动,等到他的身影彻底离开视线后,贺煊也慢慢返回骑上了马, 重新回到队伍中,李远眼珠子都快瞪出来地看他,贺煊脸上神情已经恢复如常,“走。” 回到边境,年已经过去了,这是个遗失之年。 军中少了军师,荧惑军群龙无首但并未惊慌失措,荧惑军中自有他们的一套规则,贺煊也特批他们一切照旧,莫尹和周勇都不在了,另一位副将便顶了上去,在军营中仍是独立着。 贺煊展开信纸,一目十行地浏览完毕,将信件合上。 李远试探着看他,“将军?” 贺煊脸上没什么表情,将倒尽沙子的靴子重新套上,“去夜城。” 蛮部所占之地被收复后,莫尹说如若只靠军队占住,此地早晚还会流失,于是便在原地再造新城,以各项优惠的政策引其余城市的居民来住。 去年城已建成,人也来了不少。 贺煊在城内看了一圈,城内设备齐全,因围着长灯河而建,水流灌溉充足,土地肥沃,此时正是瓜果丰盛的时候,满城的果香。 长灯河畔,纳凉消暑的人众多,贺煊立在树下,望过去,河上金光闪耀,波纹点点。 “待到来年此地丰收,到时我们一起来摘果酿酒,如何?” “将军肯出手,子规定当奉陪。” 嘴角微微弯翘着,贺煊目光悠远地望着河面,往事历历在目,翘起的嘴角也慢慢拉平了。 短短半年的时间,莫尹已升为户部尚书。 从侍郎到尚书,看上去只是一步之遥,其中艰险绝不止于此。 二十九岁的户部尚书,真是骇人听闻。 朝中尚有贺青松在时的旧部,贺煊入朝为官起从未承父恩,回边境之后却是书信一封给了父亲,希望父亲帮忙牵线搭桥,这才联系上了人,得以在边境获知京中的消息。 夜深人静时,贺煊常会回忆这三年的时光。 他想或许莫尹一开始就打了入军营攒军功,以此还朝的心思,想那幅假画像上真假难辨的字与印,想严齐吊死狱中墙上血书…… 想着想着,这些事慢慢就在他的脑海中隐去了。 他想起二人初见,城楼饮酒,残阳如血,刀剑相赠,又想起他们在大漠中赛马,莫尹拍马先行,回眸一笑,想的最多的便是两人在战场并肩杀敌,将后背交给对方的场景。 他想莫尹,很想很想。 只是不知道在京师的莫尹会想到他么?想到在边境的这三年…… * 湖中亭内灯火辉煌,席下丝竹声声,翩翩起舞,席上推杯换盏,觥筹交错,谈笑风生,酒酣耳热之际,不免说些私密之语。 “奸佞小人,惯会溜须拍马,凭得一张好脸,哄得圣上如此宠幸。” “前两日圣上病了,他居然还请旨入宫要亲伴陛下左右,真是肉麻至极。” “朝堂之上用些后妃争宠的手段,简直有辱斯文!” “……如今也是越发宠得过了。”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脸上都不免露出嫌恶之意,如此饮到深夜,宴席结束,几人在宅院门后告别,上了各自的马车。 马车摇摇晃晃不知驶了多久后停下,车帘掀开,“章大人,到了。”醉眼惺忪地伸出手,由人搀扶下车,脚步踉跄地走了两步便坐了下来,“来人,端碗醒酒茶来。” 身旁毫无动静。 醉酒之人微眯起眼,从眯起的眼那狭窄的视线中瞥见一抹青,那抹青偏向于蓝,在幽幽的火光映照下闪着丝绸特有的光泽,令人觉得有些熟悉,章源又眯了眯眼,喉中干渴无比,“茶……” “都聋了吗?章大人说要茶。” 清浅的声音传入耳中,同时面上一凉,冷水泼在脸上,章源一个激灵,顿时酒醒了大半,立即睁开了眼睛,这时他才发觉他此刻不在室内,却是在个院子里,前方那人半翘着腿,青色外衫微微滑下,露出一双皂色长靴,靴上白金的祥云纹熠熠生辉,再向上一看,那人面白如雪,眼眸低垂,正拿着茶盖轻轻地吹着手里的一碗茶。 “章大人,”那双眼眸抬起,“茶不够,我这还有。” 不日,朝中便有人上书几人结党营私,妄议犯上,圣上龙颜大怒,立即命人将几人押至大理寺审理,大理寺审理之后交由刑部复核,刑部先前的尚书卫东亭在严党案中被抄家流放,新上任的刑部尚书葛奇峰接管此案后不久便上书言明大理寺卿有包庇之嫌,大理寺卿石且行立即也上书弹劾。 此案震惊朝野,牵涉甚广,从夏天一直审到来年开春,经由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方联合审理,期间上上下下遭贬谪得复起的官员加起来有近两百人,终于在三月尘埃落定。 大理寺卿石且行被贬至荷台任通判,一干人等轻则罚俸重则遭贬,自严党后,盛极一时的桐峰党也随之气焰大减,渐渐偃旗息鼓起来。 春日桃花盛开之时,御花园内争奇斗艳,皇帝却是有些意兴阑珊,“子规,这世上是不是人人都怀有私心?朕不过要他们忠心,怎么就这么难?” “天子心怀天下,臣等却只是俗人,石大人儿女众多,难免要多为他们考虑。” 皇帝笑了笑,“说起儿女,子规你也已是而立之年了,怎么后院里连个贴心人都没有?朕瞧着赵谦明的嫡女不错,你觉着呢?” 莫尹拱了拱手,轻咳了一声,“微臣惭愧,身体从前落了病根,一向欠佳,”他微一抬脸,苍白的面上笑容淡淡,“残破之躯能回到京中再为圣上效劳已是万幸,不敢高攀京中贵女。” “朕不是派御医为你调理了么?你这身体怎么还是不见起色?是不是那帮老东西不尽心?” “圣上莫怪御医,”莫尹笑容微苦,“臣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 皇帝轻叹了口气,拍了拍莫尹的胳膊,“你啊……”袖子垂下,明黄靴子提起,皇帝一面向前走一面道,“大理寺、刑部、御史台各有各的弊病,朕想着还是找些身边贴心体己的人帮朕多留心朝臣的动向,子规,你在边境是训练过军队的,来帮朕掌掌眼吧。” 躬下的身子依旧恭敬而平稳,“微臣领旨。” 宫门口,周勇早已等候多时,见莫尹出来,立刻替他披上大氅,送上手炉。 莫尹入车内,冰凉的手捧着手炉才感觉到一丝暖意,他轻咳了一声,牵扯出肺腑中丝丝缕缕的刺痛感。 “大人,”周勇在前头赶马,低声道,“信您要过目吗?” “拿来吧。” “在您左手边的匣子里。” 莫尹打开匣子,里头是一封还未漆的信,他浏览完毕,道:“陈丛的措辞倒是越发谨慎了。” “如今朝堂之上,还有谁敢议论大人?”周勇语气颇为骄傲道。 莫尹不置可否,将信放了回去。 贺煊一直在关注着他,每月雷打不动地要陈丛寄信过去打听他的近况。 是记恨他利用他又将他一脚踢开?还是因为旁的…… 马车轻轻摇晃,莫尹抱着手炉在胸前,下巴垫在上头,深吸了口热气。 已是阳春三月的季节,可他还是手脚冰凉,肺腑间时常刺痛,尤其是到了晚上,咳得他几乎无法入眠,面上病容愈显。御医来把过几次脉,用词都大同小异,身体亏损太重,只能仔细调理着。 当年在刑部过的八次堂,流放路上所受的折磨都对这具身体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在边境的这几年他在战场上搏杀,对这具身体同样也造成了一定的损伤,如果不是有那么一丝精神力的支撑,或许这具身体早已油尽灯枯了。 胸口传来一阵血气涌动,莫尹重重地咳了两声,周勇在前头赶马,听到了莫尹压抑的咳声,眉头不由微微皱起。 在京师的这一年,军师的身体越来越差了。 旁人或许了解的不深刻,他是贴身伺候的,能尤其直观地感觉到莫尹的变化,每日三餐吃得比从前少了许多,也畏寒了许多,本就苍白的面上总是一脸病容,身子这般不好,偏还在京中能筹谋策划,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搅得朝堂上满城风雨,自己却是片叶不沾身,独得圣上宠幸。 无论在边境军中,还是京师朝堂,周勇都觉得莫尹像是在云端的神仙人物一般,这世上真的有军师做不到的事吗? 马车到了,莫尹下车,对周勇道:“将信寄出去吧。” 周勇应了声“是”,他目送着莫尹进入府中,蓦然的替莫尹感到些许孤寂。 整个京城如今无人再敢招惹他们军师了,可真正关心军师的却只在千里之外那轻如鸿毛的一封信件…… 每月中旬,贺煊都会收到京中来信,从一月一月的书信中,他得知莫尹已从户部尚书升任枢密使,位同副相,执掌御令处,信下备注解释了下御令处乃是圣上新设,独立于三司之外,由莫尹统领,直接向皇帝负责,权力很大,可以先斩后奏。 收起信件,贺煊转身回到篝火处,与兵士们一齐饮酒。 酒喝了半晌,有人突然道:“将军,军师到底去哪了?” 山城叛乱时,他们是留在边境的,对所发生的事一无所知,荧惑军人自来寡言少语,其余人也未曾多言,他喝醉了,忍不住想问,他们都很想念那位鬼军师。 贺煊抿了口酒,道:“成仙了。” 回到帐内,贺煊从武器架上取下那柄寒光闪闪的软剑,眼眸中深沉如许,灯下兴起舞剑,剑影之中,满脑子都是那个人的身影。 想见他。 想去京城看他。 深深吐出了一口气,收剑挂好,贺煊凝视着那柄剑。 他有他要实现的抱负,他也有他的。 道不同,只能如此,遥祝得偿所愿,各自珍重。 如此时光如流水,眨眼之间,贺煊已离京三年。 三年的时光,好似过得很快,又好似慢得叫人难以忍受,他已至而立,家书一封封地催他回去娶亲,贺煊统统没有回复,也从未离开过边境。 这日,又有来信。 “将军,急信——” 贺煊拿着水囊,眉目俊朗之中沉淀着内敛杀气,“家里来的?” “不,是京中急信。” 贺煊神色一凛,扔了水囊夺过信件,拆开一看,眼瞳猛地一缩。 李远也有点着急了,道:“怎么了将军?是军师出什么事了吗?” 手掌攥着信件垂下,贺煊脑海中阵阵轰鸣。 信纸飘落,李远连忙捡起,却在瞥见上头的一行字惊叫起来,“圣上驾崩了?!”,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 61. 第二十四章 诛1天子 圣上正值壮年, 怎会突然驾崩? 此事,朝中诸臣都觉得十分蹊跷。 七月时,圣上夜间常有惊惧之状, 夜不能寝, 以致神思恍惚头疼不已, 御医们束手无策,钦天监监正夜观天象,言南方星象有变, 恐危及紫微星, 便在宫中开坛做法,请圣上斋戒沐浴, 闭殿祈福七七四十九天。 皇帝便依言斋戒沐浴, 在观星殿内祈福。 朝政之事, 皇帝一向惫懒,如今朝中有太师辅政,别说皇帝只四十九天不上朝,去年皇帝偶感风寒,不知为何缠绵病榻许久, 那段时间朝政几乎全由太师处理,未出任何岔子,皇帝病愈后亦十分满意。 此次皇帝闭殿祈福, 朝政之事便全交由太师处理。 观星殿内, 皇帝正盘珠念经,宫人缓步走近, 低声道:“太师来了。” 珠子绕在腕上,皇帝轻抬了抬手,眉头皱得极紧, 由宫人搀扶起身至偏殿。 不多时,绯红官袍入殿,皇帝微眯着眼,宫人正在为他按头,一股清新的药香飘来,皇帝面露放松之色,“子规,你来了。” “陛下今日可好?” “还是老样子。” 皇帝不耐地睁眼。 莫尹面上的病容比他更甚,面色苍白若纸,一双眼倒很明亮,但正因为双眼清冷有神,反衬得面容愈加病态,他面上微微带笑,“陛下瞧着脸色好了许多。” 皇帝叹了口气,“是么?朕怎么觉着还是不舒服。” “折子……” “不必看了,你决断就好,”皇帝一抬手,“朕头疼。” 莫尹轻咳了一声,“陛下还是要保重身体。” “说朕,”皇帝语气亲昵,“你呢?太医给你开的保心丸用了么?” “一直用着呢。” 莫尹道:“若不是太医妙手回春,臣可能都熬不过去年冬天。” 对这位心腹宠臣,皇帝是一步步考验,也是难得莫尹这般孑然一身,无家无口无党无派的孤臣,身子骨也弱得很,太医在莫尹面前不敢明说,在皇帝面前说的倒是直白,说莫尹身子亏空得厉害,如今都是要用极珍贵的药材吊着命才能强撑下去。如此大补,也只是让他面上瞧着精神不错,实则不利调养,如饮鸩止渴一般。 所以皇帝才那般放心地放权给莫尹。 一个活一天挣一天的人,提防什么?怕什么?他可是九五至尊天下之主,御令处将每一位朝臣的言行都监视透彻了,如有不臣之心,他立时就能知晓。 而且莫尹办事从来尽心尽力,从无踏错半步,私心是有的,皇帝知道他心里还是过不去,对严党残余见缝插针地就要赶尽杀绝,对此,皇帝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凡人都有私心,这点私心,他也不是不能成全,杀了那么些人加起来也不如莫尹得力。 皇帝在偏殿休息,莫尹在一旁批阅奏折,往常批阅完毕,皇帝都会一一浏览,这段时日皇帝实在头疼难忍,还时常眼花耳鸣,便随手指了几本,唤来御令处的读给他听,听了一会儿,皇帝便摆了手,眉头紧皱地叫人端药来。 太医无用,如今皇帝都是喝符水,还有些许效用。 涩苦的符水饮毕,皇帝被搀扶着在偏殿的软塌躺下。 宫人将折子抱出殿内,殿内安静下来,两位宫人一头一尾地正在轻轻打扇,殿外有数位御令处的人躲在暗处守卫。 皇帝闭着眼睛,正在昏昏欲睡。 莫尹悄无声息地站到榻边,凝视了一会儿后向着两位宫人轻摆了摆手,宫人们恭敬地一行礼,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盛夏时分,殿外亦是安静,观星殿里除了人以外,能发出噪声的活物全被御令处的处理了,殿内殿外几乎便等同于死寂。 殿内只剩下莫尹与皇帝二人,若是此时皇帝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莫尹便是头号的嫌疑人。 莫尹双手背在身后,目光从皇帝那张虚浮的脸上扫过。 皇帝总以为他身子虚弱,活不长了,觉得他无欲无求,只是心胸狭隘,容不下与严党有关联的任何人物。 其实皇帝想得也不算全错。 他是容不下任何与他有仇之人。 莫尹伸出手,他的手苍白而冰冷,手指轻轻搁在皇帝的咽喉上,所触碰到的肌肤是热的,下头血液汩汩流动,皇帝很虚弱了,但他还活着。 手指猛一用力,几乎是在瞬时,皇帝就醒了,他以为自己又是惊惧做梦,睁开眼却觉呼吸有异,再看才发觉自己竟被面前之人掐住了脖子—— “陛下醒了。” 莫尹面色苍白,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两指如钩般深深地嵌入皇帝的咽喉,皇帝想要挣扎喊叫,却觉周身无力,四肢都像是醉了般仿若飘浮在空中,半点不能自主,皇帝惊骇无比,双眼瞪着面前忠心的宠臣,如待宰羔羊一般惊惧却又无力。 “我原本想让陛下你在睡梦中安然离去,也算全了我们君臣之间一番情谊,”莫尹微微笑着,“可我想了又想,还是觉着你不配。” “陛下,流放途中,我一直在想我落到今日下场,到底是谁之过错?” “是我在官场上不够逢迎,无枝可依?” “是严齐一手遮天,结党营私,害我性命?” “可我觉着又好像不止于此。” “陛下,你说,这到底是谁的过错?” 莫尹盯着这个世界最高权力的代表,这个人在这个世界里被设定为拥有至高无上的皇权,可他掐在他的手里,也不过就是个会喘气的玩意。 这样的玩意怎么配拥有至高的权力? 手指越来越用力,莫尹面上的神情却是越来越闲适,笑容仿佛是看到了什么新鲜有趣的场景。 皇帝眼珠微微爆起,双眼中浮现出阴鸷狠辣之色,像是在说:这可是在宫中,你敢弑君?! 莫尹玩味地轻轻松开了一点手指上的力道,皇帝立刻艰难道:“御……令……” “陛下想唤御令处?不如让微臣来代劳吧。” “来人——” 莫尹声音轻轻一扬。 殿内瞬间便多了十几个人。 御令处诸人皆立在莫尹身侧,“太师。” “去宣御医。” 莫尹一面看着皇帝一面微笑道:“陛下突感不适,似是要不好了。” 皇帝眼睁睁地看着那几个人连看也不看他一眼,口中应答着“是,太师。”就这么又退了出去,先帝子嗣艰难,皇帝生下来便是太子,尊贵无比,他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从未有人敢践踏挑战过他的权威,在他眼中,众生皆蝼蚁,唯他是天子…… 呼吸渐难,皇帝面色挣扎痛苦,舌头从口中脱出,“嗬嗬”地发出艰难的挣扎声。 “陛下,你看我……” 皇帝眼中已渐迷幻,在窒息般的痛苦中只看到一双冰雪般的眼睛,冷冷的,锋利又讥诮。 “……可堪探花之名否?” * 皇帝驾崩之时,传言观星殿内唯有太师与皇帝二人,此传闻不知从何处来,只是众人皆知,而众人皆不敢议论。 御令处成立之初,人数并不算多,这组织只对皇帝负责,谁也不知道人到底有多少,也并不知晓这些人到底职责如何。 有一回据说有个官员在自家宅院与妾室谈笑间念了一句诗“杜宇声声,催人到晓,不如归是。”翌日清晨,那人便被带去了御令处。 “杜宇”是杜鹃的意思,枢密使字子规,这杜宇不正是在暗示枢密使? “催人到晓,不如归是”难道不是在隐射枢密使咳疾沉重,咒他早死? 此人没有活到天明。 皇帝得知此事后,申斥了枢密使两句——但也仅仅只是申斥而已。 也许是因为这人曾是严党,这才是他真正的死因。 无论如何,所有朝臣都受到了极大的震慑。 这就是御令处。 它不需要经过任何审理就可以给人随意定罪,把人弄死在里头,也照样毫发无伤。 而且这般私密的事原本可以一按到底,不叫任何人知晓,偏偏这件事的细节却是众人皆知口耳相传,为什么?为的就是让所有人都知道,它御令处就是如此这般嚣张,你能奈它何? 此后,御令处的掌权人还一路平步青云,高升到了太师。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大盛几代皇帝,朝臣中党争不断,但也未有过如此一手遮天权势滔天的臣子。 也许是他秀美的外表,也许是他病弱的身躯,也许是他的巧言令色,这些迷惑了天子,让天子给了他太大太多的权柄,在这个人成为笼罩着大盛的阴影后,使得满朝文武无一人有反抗之力。 而如今,皇帝驾崩,诸臣心中皆有疑虑,却无一人敢置喙,他们唯一的希望就只剩下大盛那一位特殊的权臣。 寄到边境的信封里夹了两张信纸。 一张告诉了贺煊皇帝驾崩的信息,另一张则全在描述一个令贺煊感到极为陌生的莫尹,一个令朝中诸臣都感到胆寒恐惧的佞幸!甚至有弑君的嫌疑! “……朝中危矣,请将军速回京师勤王。” 最后几笔极为潦草,像是在紧急情况下写就,兴许将信送出去后,写信之人就已遭遇了不测。 贺煊攥着信久久不动。 李远还沉浸在皇帝驾崩的剧烈冲击中,却见贺煊吹了火折子,将另一张信纸点燃了。 “将军,”李远仍是震撼,“圣上正值壮年,怎会突然驾崩?” 贺煊默默不言,手中的信纸一直烧到手指尖才被他轻轻甩下,灰烬翩跹落地,悄然无踪。 “圣上还未立太子,”李远又道,“朝中岂不是要大乱了?” “闭嘴。” 李远嘴下意识地闭紧了,但见贺煊脸色黑沉无比,不由后退了半步。 除了在战场上,李远还从未见过他们将军身上如此煞气冲天。 帐中一时寂静,直到帐外又传来报告之声。 “进——” 贺煊大吼道。 来者又是捧了封信。 “将军,家书。” “不看!” 亲卫抬头,为难道:“老太师随信附了句话。” 贺煊冷冷一瞥。 那亲卫艰难地吞咽了下唾沫,“老太师说将军您若不看这封家书,以后便不要姓贺了。” 信件抖开。 这次贺青松终于不是在催促儿子赶紧回来成家了,相反的,贺青松这次措辞严厉,让贺煊一定不要返回,无论是南乡还是京师,强令贺煊务必留在边境继续戍边。 边境南蛮已只余下些零散部落,早已不成气候,夷兰有天然的瘴气屏障,贺煊暂时还不能踏平夷兰,不过夷兰人被打怕了,不敢出屏障半步,这两年朝贡也一直没停过,边境已经很是风平浪静。 这个时候,贺青松居然措辞那般激烈地叫他必须留在边境。 如果说方才陈丛的那封信还让贺煊心中半信半疑,他父亲的这封信虽字字未提京师形势,却已让贺煊的心完全沉了下去。 贺青松最怕什么?怕他卷入官场斗争,死无全尸,所以宁愿他从军,别着脑袋上战场,也不肯他入朝为官。 如今京师的形势一定是惊险到了极点…… 圣上膝下一共有三位皇子,最大的也只是总角之年。 皇帝暴毙,未立太子。 贺煊脑海中已浮现出了一行字——挟天子以令诸侯。 “点兵。” 李远微微愣住。 贺煊目光酷烈地扫过他,“回京。” * “太师,陈丛的信已送到了。” “好。” “贺青松也向边境寄了信。” 莫尹抬起眼,“哦?他说什么?” “叫大将军千万勿要还朝。” 莫尹笑了笑,轻咳了一声,“老太师当年能全身而退,果然非凡人,倒是个识时务的,知道叫儿子别回来送死。” 周勇不敢说话。 “不过以贺煊的性子,多半不会听劝,继续留意他的动向。” “是。” “好了,你退下吧。” 周勇应声而退,悄然向上扫了一眼。 明黄的龙椅之上,莫尹身着赤色官服,胸前仙鹤踏云,神色淡漠地单手执朱笔批阅户部折子,一笔一划,定天子生死,令天下服丧。 天下还有什么能打动他的心肠?又还有谁能胜他? 周勇深吸了口气,浑身一凛地退了出去。,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 62. 第二十五章 久别重逢【6w营养液加更 …… 天子突然驾崩, 三位皇子谁来操办国丧成了个难题。 莫尹将三位皇子全部请来了御书房。 先帝子嗣艰难,所以皇帝从通晓人事起便致力于此,可惜也是一直成绩平平, 太医们也很是尽心尽力, 好歹让皇帝有了三个儿子。 皇帝总以为莫尹身体虚弱命不久矣,根本不知道其实自己的身子才是被折腾得亏空得厉害。 莫尹只不过在他日常进补的药物中稍做手脚, 就让皇帝日夜难眠痛苦不已。 其实他完全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地让皇帝渐渐得病,很自然地死去,那样就不会有那么多的人怀疑上他。 可那般又有何趣味呢? 他便是要所有人都怀疑他却都不敢议论,他们的缄默即是他成功的一部分。 他们恨他恨得要命, 可比起恨他, 他们更怕他,怕得不敢言说,只能俯首称臣。 三位皇子因着年龄的参差高矮不一, 最高的大皇子也不过到莫尹的肩膀, 十二, 也不算小了, 面色也最是镇定, “太师, 你叫我们兄弟三人过来, 所为何事?” 莫尹笑了笑,他笑得很浅,却是让大皇子心下一颤。 其实宫中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父皇死得很蹊跷奇怪, 头疼而已?怎么会就要了人的命呢?况且当时据说只有面前这位太师与他们的父皇待在殿内, 怎么看,怎么都让人觉得其中有鬼。 殿内很清凉,四角都放了冰盆, 而面前这位太师也仿若冰雪砌成一般,让人遍体生寒。 大皇子勉强与莫尹那双清冷的眼对视,尽力地挺起他还略显单薄的胸膛,他以为自己已经维持住了皇孙贵族的体面,殊不知在莫尹眼中,无论是他说话的语气措辞还是他的表情动作都无不流露出他难以掩饰的恐惧。 “陛下归天了,理应由太子治丧,可惜陛下生前未立太子,”莫尹和颜悦色道,“三位殿下,你们谁想当太子?” 三位皇子全都呆住了。 最小的三皇子才四岁,生在皇家,四岁已是开蒙的年纪,对宫中局势甚至于自己父皇的死,三皇子都是一知半解,他也有些怕太师,可太师生得很好看,看着也并非如宫中某些侍卫般魁梧高大,又好像不是那么可怕,于是他大着胆子道:“太子是谁想当就当得的吗?” “元琰!休得胡言!” 大皇子厉声呵斥道。 三皇子吓了一跳,怯怯地看向自己的大哥,见大哥面上似乎都快喷出火来,不由得一瘪嘴,眼里含了个大泪包。 “三皇子问得好。” 莫尹微笑道。 大皇子看过去,一只手不知不觉已经伸过去挡住了两个弟弟。 二皇子今年七岁,性子十分怯懦,比三皇子这幼儿还不如,一言未发却已瑟瑟发抖。 莫尹见这兄友弟恭的一幕仍是无动于衷,神色平淡地抄起他搁在桌子上的锦盒。 大皇子方进御书房,便留意到了这锦盒。 苍白的手指搁置在锦盒上,衬得那锦缎愈艳,手指愈白。 锦盒打开,里头明黄颜色令大皇子眼前一花,上头的祥云龙纹亦十分显眼——这是一道圣旨! 莫尹拿出圣旨,将锦盒重又搁在桌上,圣旨在他手上缓缓打开。 这是一道写好的圣旨,不,准确的来说,这是一份遗诏。 大皇子双目死死地盯着那道遗诏,内容正是要册立太子,继承大统。 但这又是一份残缺的遗诏。 有几个字是空缺的,而空缺的正是立哪一位皇子为太子的关键地方! 大皇子已经止不住地身体发抖,他不知道自己是因为害怕还是别的什么,他咬紧牙关道:“太师,这是我父皇的遗诏,为何会有空缺之处?” 莫尹道:“殿下想当太子么?” 大皇子又是一怔。 “你若想当,这里便会写下你的名字。” 大皇子声音颤抖道:“你想矫诏?” “矫诏?”莫尹一笑,将手中的圣旨随手扔到一边,他站起了身,大皇子连忙护着两个弟弟后退了半步。 他们三人进御书房时,莫尹就是坐着的,见了他们,莫尹也未曾行礼,实在是张狂到了极点。 大皇子警惕戒备地看着莫尹,却见莫尹背过身,单手提起赤色官袍,步步上台,走到了御案之后,随后看向他们三位惊惧不已的皇子,从容不迫地在龙椅上坐下。 大皇子及时地用手掌堵住了三皇子的嘴,才没叫他叫出声来,而他自己也是双目欲裂地盯着上位之人,死死地咬紧了牙关。 明黄的椅子上坐着的却是赤色官袍,如血般的红仿若划伤了这龙椅一般。 莫尹提起朱笔,又拿出一卷圣旨,极快地提笔挥就,搁笔,他将那道写好的圣旨扔了下去。 圣旨落在脚边,大皇子又护着两个弟弟后退了半步,然后他惊骇地发觉地上这道新写就的圣旨和他父皇的字迹一模一样! “殿下。” 大皇子猛地抬头。 莫尹站起了身,身影修长高挑,面上含笑,“这是如假包换的圣旨,如何称得上矫诏?” 大皇子立时便明白了。 根本没有什么遗诏!全都是这乱臣贼子所书! “你……” 莫尹微笑着,笑容让大皇子在三伏天中冻得舌头都僵了。 “殿下,我有一手绝技,可仿这世间所有人的字迹,只要我愿意,我可以仿出任何合我心意的遗诏,但是殿下……” 莫尹缓步从御案后走下,他脸微微偏着,并未看那三个皇子,只是很淡漠地低垂着眼眸,“即便我不仿,”眼波流转,艳色无边却又冰寒彻骨,“又有谁敢说那不是圣旨?” “……” 所谓皇子的尊严、骄傲此刻被悉数粉碎。 在这个人的面前,他们只是三个最普通不过的孩童,他们尊贵的血统在他眼中一文不值,真正的生杀大权全在他一人手里,他还愿意叫他们做傀儡,已是他最大的仁慈。 “二殿下。” 莫尹向着三人轻招了招手,“过来。” 二皇子已然吓哭了。 他既未到兄长那般隐有风采的年纪,也不像幼弟那般不知事,他的恐惧最无遮掩,已害怕地委顿下去,全然不敢挪动。 “太师——”大皇子连忙道,“我想当太子,我可以当太子!” 这并非是他想占有权力,而是想替两位弟弟去做傀儡。 莫尹手指轻抵着脸,看着三个恐慌的皇子,淡淡道:“晚了。” * 从边境回京师路途遥远,大军行进更是缓慢,要让边境大军整个转移到京师,就算再快也得花上三个月的时间。 三个月的时间足够天变上不知道多少回了。 更要命的是,大军返回京师需要御令准许,无召回京等同谋逆。 这样的情形下,御令从哪发来? 即便是打着勤王的名义,勤谁?而且如若打出勤王旗帜,即是默认朝廷之中有逆贼,谁是逆贼? 贺煊点了一万亲兵,最终将这一万亲兵分成三组,一千亲兵随他轻骑简行,急速赶回京师,国丧回京,合乎情理,谁也挑不出错,三千亲兵紧随其后,以备不测,剩余六千亲兵沿途占据通信,倘若情况有变,便即刻通知大军起事返京! 将一切事情都安排妥当,贺煊带着这一千骑兵在夜色中踏上了回京之途,马蹄声声踏碎夜色,奔向未知的前路。 整支队伍日夜骑行,到了驿站便更换马匹,稍作休整后立即重又上马,都是在战场上腥风血雨里历练过的,不眠不休地强骑前行。 仅仅十天的工夫,贺煊已带着这支精简强悍的骑兵队伍赶到了离京城最近的驿站。 远远的,贺煊已看到驿站门口有一排人似乎是在等人。 “吁——” 贺煊勒马,身后亲兵也纷纷勒马,马蹄卷起飞扬尘土,驿站门口的人倒是十分镇定,其中一人立在中间,上前一步,对着贺煊拱手道:“贺将军。” 贺煊接连风餐露宿,满面风尘,剑眉之下一双眼睛寒光闪闪,他并未回应,反倒是他骑的马喷了个响鼻。 为首之人亦很安然,“将军赶路辛苦了,驿站内已备好酒菜和换洗衣物。” 贺煊打量着面前的人,抓着马鞭的手轻轻一抬,他身后的亲卫忽地跳下马来,径直持刀砍向那几人。 “要活的。”贺煊漠然道。 那几人不慌不忙地拔剑一面挡住砍来的重刀一面扬声道:“我等奉太师之命特意在此迎接将军,将军这是何意?” “停。” 交战只在一瞬间,亲卫们持着长刀灵敏地后退,维护在贺煊马前,贺煊却是催动马匹前进,逼近了那几个持剑的人,道:“奉太师之命?” 为首之人道:“属下御令处孙卯。” 御令处…… 贺煊双眼如钢刀般刮过那人,他干裂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你说是子规让你们在这里等我?” 孙卯有些悚然。 “杜宇”案后,除了圣上,无人再敢提“子规”二字。 他谨慎道:“属下奉太师之命在此等候将军。” “他知道我要回来?” 孙卯没有作答。 贺煊勒着有些躁动的马,低头似是自言自语,“他那般聪慧,自然能算到。” 孙卯只当什么都没听见,尽职尽责道:“将军,里头东西都备好了,您请入内休息。” 贺煊依旧是低垂着脸,片刻之后他却是双腿一夹马腹,马儿吃痛,立即嘶鸣着绕过那几人狂奔而去,他身后亲卫亦翻身上马,千骑卷尘,御令处众人闪到一侧,在飞扬的尘土中向后退到驿站内。 孙卯凝视着黄烟滚滚,拧眉道:“太师果然料事如神。” 他身后的人利落收剑,冷冷一笑,“此人敬酒不吃吃罚酒,怕是还未领教太师的手段。” “太师在边境与他有过同袍之义,”另一人道,“叫他得意忘形了吧。” 只消在御令处当过一个时辰的差就会知道像太师这样的人是不会对任何人心软的。 贺煊心中十分复杂。 赶路的这十天以来,他脑海中几乎什么都没想,也许是因为只要停下来稍想一下,他便禁不住要发疯了。 京外驿站这几个突然出现的御令处的人却是如一道雷电般猛劈了下来,叫他不得不去想他目前的处境,他回京又是为了什么。 掌心紧紧地攥着马缰,风将他身上的衣物吹得坚硬得如同一层壳,烈烈风声在耳边抽过,头脸也被抽得生疼。 子规。 莫子规—— 强骑了半个时辰后,城楼终于近在眼前了。 马已经累到了极限,马蹄迈动时变得沉重无比,而性情刚硬的男人也终于像是怜悯般勒住了马,骑队停在城楼之下。 夏日骄阳似火,烈焰当空,城楼上无风无云,黯淡的石墙之后,一绯色身影静立在此,他背着光,令贺煊看得有些恍惚,一千个日日夜夜的分别,便说是思念,都显得太轻了,久别重逢,雪衣换红袍,斯人如昨,那两道眉、那一双眼,都和他午夜梦中一般无二。 “子规……” 贺煊嘴唇微动,几乎未曾发出声响,太轻了,如同一声叹息。 城楼上的人却像是听到了他的呼唤,背在身后的手臂轻动了动,赤色大袖在烈日的照耀下如血般耀目。 莫尹凝视着城楼下马上仰望之人,手臂轻轻向前一挥,缓声道:“放箭。”,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 63. 第二十六章 破六窗 箭雨落下的一瞬, 贺煊瞳孔猛缩,他未来得及思索,在战场上训练出来的本能反应已“噌”的一声反手拔刀向前劈去。 身后亲卫们亦是纷纷拔刀挡箭, 然而他们所骑的马并非战场上身经百战的战马,面对这漫天箭雨, 受惊嘶鸣着后退, 整个马队的阵型瞬时乱作了一团, 霎时间马蹄高昂,尘土飞扬。 莫尹在下头看着城楼底下混乱的场景,微微笑了笑。 还是痛快。 属于自然人的那部分天性并未消失。 看到一贯强大的主角变得如此慌乱,他心里便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快感,恨不得离得近一些,能将贺煊方才的表情看得更清楚一些。 莫尹轻咳了一声, 肺腑之中涌上来些许刺痛,双眼却是兴味十足地盯着尘土飞扬中高高扬起的马蹄,经人强力按下后又重重地踏回地面,发出一声悲鸣后彻底跪了下去,让马上的人也只能狼狈地跳下马。 身侧御令处的弓箭手已重新拉弓搭箭,对准了城楼下的马队,只待莫尹一声令下, 第二道箭便可立即发出! 城楼下, 有马和兵士已受了伤, 兵士们毫无顾忌,顶着箭伤立即下马援护到贺煊周围, 而受伤的马本就一路奔袭,已是疲惫到了极致,中箭后便脱力地塌陷般仰卧在地, 温顺的眼中渗出泪水。 贺煊单膝跪地,手掌抚摸着伤马因呼吸吃力而起伏的脸颊,猛然抬头看向城楼。 红袍如血,箭矢未伤到他分毫,他的心却不由自主地揪痛起来。 他分明早知道来者是他。 却仍旧对他放了箭。 手掌之下马身温暖,他的兵士们正警惕而担忧地围着他,胸膛渐渐冷了起来,心肠也渐渐仿若回到了战场,硬得刀枪不入,贺煊慢慢站起,猛烈的日光打在他身上,仿佛千万支箭羽正插在他身上。 兵士们已弃马拔刀,摆出了攻城站型,他们全是战场上以一当十的好手,即便插着箭矢正在流血的兵士们也拔了刀,只待贺煊一声令下,便立即冲上城楼强攻。 两面一上一下沉默地对峙着,一时连尘烟似乎都凝滞了。 贺煊深深地向上仰望、凝视着。 手掌紧紧地攥了刀,喉咙中像堵上了沁水的棉絮,叫他一个字也无法说出,他紧紧地盯着那个血红单薄的身影,他看着他的手,看他再挥手时到底是向久别重逢的战友知己招呼,还是要再痛下杀手。 正在两面都等着双方下令时,乱了的马队后有人赶马过来,大声呼喝,“元帝御赐金令在此,谁敢放肆——” 又是一列骑兵奔涌踏尘而来,马所佩的笼上熠熠生辉的松鹤印记,骑兵们皆重甲长矛,身背弓箭,是彻底做好攻城预备的战备。 “将军。” 李远靠近后立即跳马向贺煊单膝行礼,他从一开始便按照贺煊的指令单独返回南乡,向贺青松呈上贺煊的手令后,在贺青松的咆哮下依照贺煊的指示带着贺氏家兵马不停蹄地向京城狂奔,好险赶上了。 “卑职来迟,请将军恕罪。”李远喘着气双手呈上锦盒,“此乃元帝御赐贺氏金令,见令如见元帝,可废圣旨、斩奸佞,”他扬声道,“如若谁敢对此金令不敬者,可视作谋逆。” 莫尹在城楼上听得真切,不由勾唇冷冷一笑。 不愧是主角,关键时刻总有来救命的。 大袖抬起,身侧御令处的人齐齐放下了弓箭。 “楼下何人?” 莫尹的声音冷而慵懒,听在贺煊耳中,既熟悉又陌生。 面对这饱含恶意的明知故问,贺煊凝视着,回道:“贺煊。” 没有别的,就只有贺煊。 就像此刻,在他眼里,那遥远的人影依旧只是莫子规。 “原来是贺将军。” 依旧是毫无波澜起伏的语调。 贺煊心中一痛,那心头仅剩的柔软一角也被迫坚硬了起来。 “贺将军此时应当正在戍边,为何突然回京?可知无召回京,等同谋逆?” “圣上驾崩,身为臣子理当回京奔丧,我仅带千骑,且有元帝金令特许,如何能算作谋逆?” 莫尹双手背在身后,淡淡道:“贺将军有家世荫庇,当真是好福气。” 城楼下没了回应,莫尹转身,“开城门。” 李远还是无法置信。 一开始贺煊吩咐他单骑返回南乡时,他还有些不相信,想军师难道真会对将军不利么?可看着满地的箭羽,他又不得去相信。 相信——军师真的变了。 骑兵入城,贺煊立即命人寻来兽医为伤马拔箭医治。 “贵人放心,没伤到要害。” 贺煊单膝跪在马厩中,单手轻轻抚摸着马柔软的肚子,低声道:“辛苦你了。” 马像是有灵性般对着他轻眨了眨浓密的睫毛。 贺煊起身。 此处乃是当年贺青松在京城的居所,贺青松隐退后,元帝为显示他未曾对功臣赶尽杀绝,特意许了贺青松许多额外的恩典,御赐金令,也保留了贺青松在京城内的太师府邸,一些老仆便留在此处打理宅院。 受了伤的亲卫们都在庭院内拔箭治伤,他们个个都身经百战,不少也是死里逃生过的,面对箭伤丝毫不以为意,皆都沉默隐忍,哼都没哼一声,院子里寂静地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 有一个瞬间,贺煊恍惚间感觉自己仿若又回到了刀光剑影的战场。 而以前在战场上相依相靠的人却已背身离去,拔剑相向。 李远在他身侧道:“老爷极为震怒,让我务必劝您奔丧后立即返回边境,切莫趟京中浑水。” 贺煊低垂着眼沉默。 李远视线上下看了贺煊一眼,又低低道:“老爷说如果您实在不听劝,便叫我一定要带给您一句话。” 贺煊依旧沉默着,片刻后道:“说。” “官场凶险,人鬼难测。” “……” 这话好耳熟。 “官场之上,人人都披着一张皮,里头是人是鬼,又有谁能瞧得出来呢?”他微笑着,似有深意。 嘴角微微一勾,眼中却并无笑意,贺煊道:“说的不错。” 新旧太师府对街而立,新太师府比之旧太师府华丽许多,门都更宽敞巍峨一些,老太师为官时低调谨慎,在朝堂之上从不树敌,而新太师简直就是老太师的反面,嚣张跋扈到了极点,他倒是也不在朝堂之上树敌,与他为敌的全都被铲除了。 陈丛额头上汗出如浆,用帕子擦了汗,道:“那日我书写密信,御令处突来查抄,真是将我吓了一跳,好险我一贯有所防备,用事先预备好的书信给交出来瞒了过去。” “陈大人受惊,”贺煊拱了拱手,沉声道,“叫您为难了。” 陈丛摇头摆手,“老太师对我有救命之恩,如若不是老太师当时相助,我全家都要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这点事不算为难。”他将帕子塞回袖中,眉头紧皱道,“如今这般情形,将军您有何打算?” 贺煊其实也是心头一团乱麻。 三年了,他和莫尹分开。 其实分开时,他便有诸多怀疑疑问,都叫他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他想着也许一切就到此为止了,这已是新的开始,莫尹已经得偿所愿,他心有抱负,那就去让他实现这个抱负。 只是贺煊没有料到莫尹的抱负和他所想的似是相去甚远。 他虽久不在京中,也知道大皇子在三位皇子中最为出众,先帝一向看重,若真要立太子,怎么会跳过大皇子而选择懦弱无能的二皇子?更要紧的是先皇身体康健,骤然离世,怎会提前留下遗诏? 那一张假画像、数封大逆不道的书信,以及严齐刘丛惨死的情形交织地闪现在他眼前…… 他竭力地去回忆他与莫尹在边境共同作战的情形。 莫尹同他一样,都是忠君爱国之人。 可内心又有强压了三年的怀疑翻滚,其实一切或许对莫尹来说只是所需利用的工具…… “大殿下如今身在何处?”贺煊低声道。 陈丛闻言又是冷汗淋漓,此间虽只有他与贺煊二人,他从密道进来,也隐蔽安全得很,但仍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遗诏公布那日,大殿下就病了。” “病了?”贺煊薄唇紧绷,“什么病?” “天花。” 贺煊又是一寂。 搁在膝上的手掌悄然握紧,轻颤着发抖。 “当真?”他咬着牙道。 “御医是这般说的,只是人在宫中禁闭,也难说到底情形如何。” 贺煊倏然起身,陈丛被吓了一跳,捂着心口看着贺煊威严冷怒的侧脸,不由道:“将军息怒,切莫冲动……” 贺煊转过脸,“圣上到底因何驾崩?” 陈丛脸色更是为难,一副不敢多说的模样。 贺煊心中也是越问越凉。 子规,你当真…… “陈大人进来也有一段时间了,为免意外,还请回吧,”贺煊转身对陈丛道,“多谢陈大人舍身报信,您信上所提勤王之事,我身为朝臣自当义不容辞,待我筹谋之后,再请陈大人前来商议。” 陈丛站起身,表情有些愣愣地也回一拱手。 贺煊送陈丛前往宅内密道,他目送了陈丛下去后,方要转身,却听陈丛唤道:“将军,等等。” 贺煊回身,陈丛人半隐没在密道中,面色有些犹豫道:“将军,我信上何时提了勤王之事?” 贺煊也是微微一怔,“陈大人您寄来边境的信件里——”他语音戛然而止,倒是陈丛道:“我是向您通报了圣上驾崩的消息,可除此之外,我并未多言……” 陈丛是在先帝发了疯似的斩杀朝臣中侥幸活下来的,这么多年一直谨慎小心,答应替贺煊传信是因为他在信上所提的也不过就是朝中官员升迁变化这些众所皆知的事,即便被发现了,也不会有什么大的危险。 圣上驾崩,这样的大事,即便他不去告知,贺煊也很快就会知晓,当然其中会有些时间差,是也有些风险,只是这毕竟是老太师的儿子,冒那么一点风险就冒了。 可要说什么让贺煊回京勤王,那他是万万不敢也没有资格提及的! 陈丛眼中逐渐弥漫出惊惧之色,“将军……” 贺煊的脸色极为难看,他一言不发地对陈丛拱了手,转身,衣袂翻飞。 太师府内。 莫尹他脱了靴子半靠在软榻上闭目养神,一美婢为他轻柔地捏着肩膀,身侧侍卫道:“陈丛已进去小半个时辰了。” 莫尹从鼻腔里“嗯”了一声,“守着。” “是。” 身侧侍卫下去,莫尹轻咳了一声,屋内另一位美婢立即端了茶过来,“太师。” 莫尹微一张唇,婢女小心地倾倒茶碗,送了一点温热的茶水进去后,又揪了手帕替他将唇上的茶渍擦净。 日光透过纸窗射入,冰盆上水汽袅袅,香炉内烟气缭绕,两股气息纠缠在一起,散发着凉而香的气息,美婢围拥的人面色慵懒,似是骨头都是酥软的。 莫尹突然伸出手握了婢女喂他茶水的柔荑,婢女睁着一双美目,樱桃小口微微有些诧异地张开,声若黄莺,“太师……” 苍白劲瘦的手掌忽得从她的手滑到她手中的茶碗,手掌向外一甩,茶碗破窗而出—— 几在同时,窗外之人撞开窗户避开了茶碗闪身入内,将婢女们惊起娇呼一片,纷纷怕得如花般落在软榻四周。 莫尹一手撑额,一手搁在曲起的膝上,睫毛轻轻撩起,看向单膝顿地身形如豹的入侵者,淡淡一笑,“真是稀奇,贺将军什么时候改做跳梁之辈了?”,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 64. 第二十七章 反目 屋内的动静已惊动了外头的侍卫, 外头侍卫纷纷拔刀冲入屋内,警惕地看向闯入者。 贺煊缓缓起身,望着被美婢环绕的人, 眼中似冰寒一片,又似充满了浓烈热意。 莫尹抬了抬袖子,“都下去吧。” 太师府内的侍卫训练有素到了像是没有思想的地步, 面对这般情景, 莫尹让他们下去,他们便当真立即悄无声息地收刀退下。 几个千娇百媚的婢女比侍卫们反应稍慢一些,也纷纷从软榻上下来,稍作整理衣裙后向莫尹行了礼后退下。 屋内只余下两人。 莫尹依旧闲适地半躺着,他上下扫了贺煊一眼,道:“将军还未梳洗?”语气平平淡淡,叫人摸不清他真实的情绪,且张口竟是这样随意的问题, 真叫人心头禁不住一梗。 贺煊微握了拳, “信是你写的。” 莫尹不置可否。 “为什么?” 贺煊向前迈了一步, 目光深深地凝在莫尹面上, “莫子规,到底为什么?” 莫尹不答,只是细细打量着面前人的脸庞,方才在城楼上离得太远, 他看得并不真切。 一别三年,贺煊的模样没有太大的变化, 比之分别时要更成熟深沉一些,如果说之前贺煊还是一把时不时无法收敛锋芒的宝刀,如今的贺煊已是全然内敛, 眼瞳之中散发出黑沉沉的压迫感,身上的气息如同一张平面的网般向人迫来,令人呼吸困难。 贺煊被莫尹打量得微微偏了下脸,目光之间的连接就此断了。 “什么为什么?”莫尹道,“将军是问我为何写信让你进京勤王,还是问我为何在城楼向你放箭?” 贺煊回眸。 莫尹睫毛向下顺着,勾唇一笑,“将军真是好武艺,我就知道那区区几支箭伤不了你。” 贺煊在战场上锻炼出的铁石心肠,最是冷静不过,此时却是被激得心中波澜起伏,他握紧了拳,又再向前迈了一步,两人的距离愈来愈近,贺煊却觉得他越来越看不清面前的人。 莫尹和他印象中相比,变化实在太大了。 鲜艳官服衬得他肤色愈白,睫毛愈黑,面部线条都极其分明,如同一幅下笔极为锋利的工笔画,一笔一折,尽是风骨。 睫毛向上一挑,那双冰雪般的眼睛便露了出来,里头没有贺煊熟悉的疏朗笑意,月下饮酒时的潇洒温柔仿若一场消逝的梦。 不知不觉前,贺煊已经走到了榻前,莫尹微微仰着脸,表情淡漠地看着俯视着他的贺煊。 那强烈的压迫感与复杂的心痛从贺煊的眼中明确地传递给了他。 贺煊在心痛什么?心痛于自己正处下风?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莫尹觉得自己此时的心情应当非常痛快舒畅,可不知怎么,快乐却很浅薄,他被贺煊那种眼神看得有些心烦。 “圣上因何驾崩?”贺煊道。 莫尹淡淡道:“你在质问我?” 呼吸一滞,贺煊道:“你不敢作答?” 莫尹双目对上贺煊的眼睛,薄唇微动,“你觉着……”他微微一顿,仔细地盯着贺煊的脸,像兽类捕获猎物一般细细地搜罗贺煊面部神情的变化,“……这世上还有我不敢的事么?” 脑海中轰然一声,几乎所有的怀疑都在瞬时有了答案,贺煊脚步猛地后退了几步。 他的神情僵硬无比,在莫尹眼中简直是无甚看头,没有莫尹想象中那般痛快,他放下撑头的手掌,在软榻上坐直了,一脚勾起靴筒,双手拉了靴子利落地穿上,微弯着腰轻咳了一声,“驿站给你预备的酒菜你不喜欢,那就留下来在此用膳吧。” 莫尹站直了,脚踩了下靴子,双手背在身后要走,却觉肩后传来力道,他毫不迟疑地回身劈掌过去,兴许是这具身体垮得太厉害了,也兴许是他离开战场太久,当然莫尹最愿意相信的还是主角光环——贺煊抓住了他攻来的手腕。 贺煊的掌心厚厚的一层茧,粗糙无比地硌在莫尹腕上,莫尹的手腕也并不细嫩柔滑,骨骼坚硬,皮肤微微凸起,贺煊低头,看到他手腕上淡淡的伤痕。 陈年旧伤已经变成了接近肉色,浮一层很浅的灰,像是有副无形的镣铐留在了这双手上。 另一种心痛急促地扼住了贺煊的咽喉,将他本要说的话掐住了。 莫尹从他掌心抽了手腕,冰冷的官袍滑过贺煊的手背,这次莫尹很快离开,没有再给他触碰的机会。 不多时,侍卫进来了,面对贺煊,竟也神色如常,“将军,换洗衣物已备好,请将军移步梳洗。” 情形有些许荒谬,可贺煊到底也不是常人,沉着脸竟也真跟随着侍卫迈步走了。 府内到处都是面色漠然的守卫,还有许多貌美如花的婢女,婢女们比起侍卫来显然活泼大胆地多,贺煊路过时受到了许多好奇的打量,背在身后的手也越攥越紧。 侍卫将贺煊引到一处干净整洁的院落,屋子里果然备好了热水和衣服,侍卫道:“将军可需婢女伺候?” 贺煊一言不发地直接关上了门。 等梳洗完毕后,贺煊沉着脸打开门,守在门口的侍卫道:“将军,请。” 莫尹在亭子里等贺煊,他也重新梳洗过了,赤色官袍换成了他惯穿的青衣,一头乌发简单地挽起,显得他不再那般高高在上难以接近,桌上摆了酒菜,莫尹已在自斟自饮,夏日天黑得要晚些,夕阳仍半悬在空中,昏黄地散发着余威。 座位只有两个,莫尹占了一个,贺煊在莫尹对面坐下,面前酒杯已经被斟满,他双目沉沉地看着抬手饮下一杯的莫尹,将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转头对不远处的侍卫道:“换大碗来。” 侍卫无动于衷,莫尹道:“照贺将军说的做。”侍卫这才转身下去。 贺煊看向莫尹,莫尹脸色依旧是带着些许病容的苍白,饮酒不多,面上并无血色,神色极为平静。 侍卫换了碗来,贺煊自己倒了一大碗酒。 两人相对着默默饮酒,仿若回到了从前,可那静谧中流动着的默契荡然无存,如两个陌生的人一般似乎彼此都无话可说。 莫尹在看夕阳。 残阳如血,可未免有些许单调,不如大漠中梦般变幻莫测。 贺煊将碗放在石桌上,凝视了莫尹的侧脸,酒终于在他面上熏出了微微的红。 “为什么?”贺煊沉声道,“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莫尹未立即作出回应,慢慢将杯中酒饮尽后,才淡淡道:“你问得太多了。” “可你并未作答。” “我说了,我没什么不敢做的事,”莫尹道,“我只是很好奇,你一个一品大将军到底有什么资格质问我这个太师?” 贺煊没有被激怒,“现在是贺藏锋在问莫子规。” 莫尹轻描淡写地看了他一眼,“是么?那么,你更不配。” 贺煊手掌又是一攥,声音发紧道:“难道在你心里,从未将我当作是你的朋友?” 莫尹又是一笑,“朋友?我自入朝为官以后,再没有朋友。” 贺煊感觉自己的胸膛被重重捶击了一下,一股浓烈的悲哀席卷了他,他仍旧是很镇定,至少看上去很镇定,“所以从一开始,你入军营就只是为了利用军功重返朝廷?” “这有什么不对么?” 手腕轻轻转了酒杯,莫尹又饮了半杯,“我凭的是自己的本事,”他淡漠地扫了贺煊一眼,“贺藏锋,我不欠你什么。” “好、好、好——” 一连说了三个“好”,贺煊倏然起身,沉声道:“莫子规,你想挟天子以令诸侯,我不会叫你得逞的。” 莫尹笑着看他,“你若真心想要阻挠我,就不该把这番心思说出口。” 贺煊争锋相对道:“你若真心想要犯上作乱,就不该写信让我入京勤王。” 莫尹提了酒壶倒酒,“我写信给你,是想看看你有没有长进,是不是识时务,认不认得清谁是真王,”他举了满得快要溢出来的酒杯,颇为陶醉地一饮,唇上沾了水色,他看向贺煊,“贺煊,你想清楚了么?当真要来挡我的路?” 贺煊静静看他,眼中情绪莫辨,面上神情已经给出了莫尹答案。 是的,他同他,不是站在一边的人。 “不愧为世代忠心的贺氏,”莫尹放了酒杯,起身时微微有些踉跄,贺煊脚步下意识地向着他的方向一动,莫尹扶着桌子站直了,他看向贺煊,微一展袖,含笑道,“你既如此忠心,弑君之人就在面前,你为何还不来杀我?” 虽然贺煊已经隐隐猜出了真相,可当弑君这般大逆不道的事真的被莫尹亲口承认时,他的胸膛仍是剧烈而急促地起伏了,双眼死死地看着面前的人,贺煊的拳头已经攥得紧得发抖。 莫尹嘴角笑容很满,“你派李远去南乡搬救兵,不错,这很聪明,可这样一来,南乡贺氏只剩下个空壳,老太师身边无人,你这做儿子的难道就不担心么?” 贺煊脑海中一声剧烈轰鸣,抬手握拳过去,莫尹一面笑,一面握拳接招,瞬时之间,两人便过了几招。 胳膊与胳膊强力地互相重击交缠,莫尹轻咳了一声,侧过脸凝视着贺煊的眼睛道:“我若伤到分毫,老太师恐怕就不能寿终正寝了。” 贺煊双眼中快要喷出火来,“莫子规、莫子规——” 他最后一声几是大吼,惊起亭外飞鸟纷纷向夕阳归去。 看着面前他三年来未有一日忘记的人,贺煊只觉心如刀割,又不知为何至此。 “我从未对不起你……” 贺煊声音渐低,眼中带着难言的痛与恨。 那种痛苦还是没给莫尹带来巨量的快乐,有快感,但也有烦躁,莫尹脸上的表情慢慢消失得一干二净,整张脸清凌凌的冷,“要怪,就怪你非要挡我的路。” “你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贺煊咬紧了牙,“难道还不满足?” “李成圭昏庸无能,我比他强不知千倍,他能当得皇帝,我为何不能?”莫尹盯着贺煊,眼中燃起火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莫子规又凭什么非要在一人之下?!” “贺藏锋,你听着,我要做这个世界的九五至尊,你如若愿意助我,将来我可以算你为从龙之功,如若不然,”莫尹声音渐冷,冷得有些逼人,“我会将你们整个贺氏——”他迎着贺煊也越来越亮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斩-草-除-根-” 这一瞬,贺煊竟然有些想笑。 他想笑,想大笑,狂笑一番。 笑话,真是天大的笑话啊。 他果真也笑了,笑得泪都溢了出来,“莫子规,我这般待你,你说要将我整个贺氏……”他笑容渐熄,整张脸都变得仿若戴上了一张面具般坚硬无匹,“好,我等着你莫太师的手段。” 交缠的手臂猛然放开,贺煊后退了两步,“我已向各军送去密令急信,命他们速速进京勤王,你御令处有多少人,可挡得几十万大军?” 莫尹也笑了,他轻轻咳嗽,笑得很是意味深长,“你以为你大将军之令在各军眼中有多了不得?识时务的人恐怕比你想得要多。” 贺煊面色紧绷,“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世事不会全被你料算中。” “是么?”莫尹道,“那我们就拭目以待,看看到底谁会笑到最后。” 贺煊深深地看了莫尹一眼,拂袖转身。 “贺藏锋——” 贺煊脚步顿住。 “我等着你跪在我面前称臣的那一日。” 贺煊回过脸,夕阳已完全陷落,只有极为浅淡的余晖照在莫尹身上,莫尹面色雪白,双眸冷酷无比。 “不会有那一日的,”贺煊手掌背在身后死死地攥住了自己的手腕,“永远不会有那一日的。”,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 65. 第十二十八章 各有筹码 贺煊直接从太师府正门踢门而出。 太师府门前街道等闲人是不敢经过的, 又是国丧期间,街上静寂无人,没人看到贺煊从新太师堂而皇之地回到老太师府的那一幕,否则必定要引起京中恐慌议论了。 如今京中诸臣都将希望寄托在了贺煊身上。 莫尹位高权重, 执掌御令处和禁卫军, 整个京城连狗都要听他的差遣。 可莫尹对同僚的态度却还不如对街边的一条狗, 至少莫太师不会心血来潮地去抄了狗的窝, 把狗送去流放。 莫尹不结党, 他铲除了所有的对手, 又消灭了曾站在他这边巴结谄媚他的朝臣,朝中剩下的臣子对莫太师除了怕, 就只剩下怕。 皇帝在时, 几个臣子也曾不顾一切地弹劾过莫尹, 那时皇帝宠幸莫尹,总是轻描淡写地就过去了,皇帝驾崩的消息传出后, 那几个臣子更是在绝望之下在府中上吊自尽一起去了, 可即便如此, 莫尹依旧没有放过这几人,寻了个由头,将这几人的尸身又挖出来砍了一次头。 睚眦必报到如此地步, 实在是骇人听闻。 这么个一手遮天的可怕人物, 除非天降奇兵, 否则他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真是毫无指望。 贺煊回京这一消息对朝臣们是强力的振奋。 贺氏从祖上起便世代忠心, 即便那般多疑杀光了功臣的元帝也对贺氏网开一面,而贺氏这一代恰巧弃文从武,贺煊成了一名武将, 这便让事情有了转机。 莫尹的种种事迹,贺煊在边境其实所知甚少。 陈丛是个谨慎之人,送来的信件里只是提及莫尹如何步步高升。 贺煊想以莫尹的才华这也是理所应当的事,他所不知的是莫尹在步步高升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用极为残酷的手段铲除异己。 更料不到的是莫尹竟敢…… “弑君”二字一进入贺煊的脑海中,他便感觉浑身血液冰冻,无法再深入去想,自小便接收了家族忠君的教导,再加上多年戍边,“忠君卫国”这几个字已经深深刻入了他的骨髓。 当年他和莫尹一同返回山城,那所谓谋逆大案里有多少诬陷的成分,午夜梦回时,总和莫尹那双清冷的眼一齐在黑暗中诘问着他。 贺煊自认从未做过一件违背良心、理法的事,却对这件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作不知,他告诉自己,也许这的确是一桩冤案,可那些人也并不全然冤枉,他们害过莫尹,所以这只不过是一报还一报。 贺煊坐在他父亲曾坐过的太师椅上。 太师椅漆黑而冷硬,坐在上头毫不舒适。 其实他早就在包庇他了,从按下怀疑,在战报上隐瞒莫尹这个人的存在起,他就已经在违背自己做人做事的原则。 他当初到底为何要那么做…… 贺煊面无表情地在心中对自己道:“贺藏锋,因为你有私心。” 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他没有做到。 贺煊微微垂下脸,如山的肩膀也跟着一齐塌陷。 外头传来脚步声,贺煊立即坐直坐正,亲卫道:“将军,几个入口的眼线都已被清除了。” 贺煊微一颔首,面色冷硬道:“传令所有人,随时警戒。” “是。” 亲卫脚步急促地退了出去。 贺煊在太师椅上坐了片刻,随即从书架上寻找他记忆中暗格所在,敲敲打打了几下后,终于找到了书架上被挖空的那个暗格。 暗格中有一个漆黑的木盒,木盒打开,里头是一本薄薄的手记。 手记是贺青松在官场混迹多年写下的为官之道,贺青松对此很是自得,但因不想让自己的儿子继续在官场上沉浮,所以干脆将这本手记留在了老太师府,同他过去十年的官场生涯悉数切断。 贺煊打开手记,对上头他爹留下的那些为官之道一眼不看,直接翻到了手册的最后。 * 莫尹没有再派人去暗杀贺煊。 主角肉身不死,派多少人去都是炮灰送经验,说不定还会因为让主角身处险境而激发出更大的潜力或者奇妙的机缘。 这些知识点都是他在训练时期学到的,虽然在正式任务后完全没有用,但从上个世界开始,莫尹发觉这些知识的确有它存在的必要性,感谢他自然人的天赋力,即使是他完全嗤之以鼻的东西,他依旧学得非常好。 在这个世界里,他与贺煊的矛盾已经爆发。 被权势所践踏过的人反过来想要拥有权势,为了不再有被任何人践踏的机会,他必须坐到至高的位置上去——这倒是很合他的心意。 在这个留有一丝精神力的世界里,莫尹整个人的感觉都要比上个世界来得更深刻,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正在发生变化。 他倒没有真的是怕再落入那般惨烈的境地中,他只是觉得那个位置就该是他的。 摄政王只是第一步,等过了几年,他就会废掉小皇帝,不,应该是小皇帝“心甘情愿”地禅位给他。 而贺煊显然不会甘愿眼睁睁看他坐上那个位置。 这个人满脑子都是“忠君爱国”的思想,这一点,莫尹在边境与他一齐并肩作战时,就已知道得很清楚了。 臣子有臣子的本分,君主的好与坏,都不是臣子该非议的,臣子所要做的即是竭尽全力地做好自己的一切,剩下的就全都交予君主了。 孝当竭力,忠则尽命。 好一个忠孝两全的大将军哪。 莫尹面色慵懒地躺在榻上,在这个世界里贺煊最大的力量来源很显然就是他这种忠贞的信仰,而他所要做的就是正面去打败这种信仰,让贺煊看着他攫取这个世界最高的权力。 他会让他跪下的。 情绪重又变得兴奋高亢,身体里仿佛血液流动的速度都加快了,过度亢奋的后果就是莫尹蜷在榻上咳了个天昏地暗。 婢女及时地进来倒茶喂水,温热的茶水倒入口中,莫尹控制不住般地又咳了一声,茶水混着血丝反流回茶碗内,婢女清楚地看到了那一抹鲜红,手掌轻抖了一下,茶碗“啪”的一声碎在了地上。 “奴婢该死。” 莫尹目光冷冷地下斜,“你看到什么了?” 婢女机敏地摇头,“奴婢什么都没看到。” “收拾好,下去。” “是。”婢女颤声道。 手帕掖了唇角的血丝,莫尹有些疲惫地向后躺。 如果不是他提前对新世界有戒备,将一丝精神力带进了这个世界,他毫不怀疑以这具身体的强度他会直接死在流放的路上。 其实第一个世界里也是,他进入身体前隐隐约约地已经听到抢救的医生几乎已经放弃,马上就要宣告死亡,是他进入之后,才让那具身体重新焕发了生机。 真不像大反派该有的身体素质。 莫尹神色若有所思地看着暗色床幔。 * 皇帝的遗体已经由宫人细致处理完毕。 处理时,莫尹就带着二皇子在一旁观看。 宫人拿着白色粉末仔细地在皇帝脖颈处青紫部分进行涂抹,二皇子看了一眼就吓得不敢再看,低着头不住地呜咽掉泪、瑟瑟发抖。 宫人们倒是很镇定漠然,在看到皇帝如此这般明显被掐死的痕迹也依旧无动于衷。 这两年,宫中人早已神不知鬼不觉地悄然换了一批,剩下的一些老宫人全都被发配到了宫里那些不重要的去处。 “殿下,”莫尹俯身在不住哭泣的二皇子耳边道,“只要你乖乖听话,我保证你活得会比你父皇久。” 二皇子浑身发抖地不住点头。 先皇子嗣凋零,整个皇室人数不多,皇帝停灵在正元宫中,接受宗室成员的吊唁朝拜,而立于上位主持的是神情怯怯眼睛哭得红肿的二皇子,二皇子身边的便是一身赤袍如同阴影般笼罩着整个皇朝的太师,而太师的位置似乎比二皇子来得还要正。 宗室们虽是皇室成员,但先帝多疑,未曾赋予他们多少实权,也只能忍辱向着鲜红的方向朝拜,同时心中愤恨地想此人也得意不了多久了,各军将领已悉数接近京城前来吊唁皇帝,再盛的权势也比不上军队。 室成员们结束吊唁朝拜,在偏殿用了午膳,用完午膳后照例应该出宫,几人慢慢踱步到了宫门口,却发觉宫门正紧紧地关闭着。 约摸一炷香的工夫后,这些宗室成员惊骇而又难以置信地理解清楚了他们现在的情形——他们被软禁了。 朱红宫门被踢打得砰砰作响,高声喊骂着放他们出去。 就在这时,高高的宫门内“嗖嗖”地射入了冷箭。 箭矢上带着火苗,宫门内的咒骂声很快变成了哭喊哀嚎的求救声。 莫尹立在宫门外,淡淡道:“天皇贵胄,不过如此。” 没有了皇权的光环,这些人和待宰的羔羊有什么分别? 侍卫们不敢接话,将恐惧而崇敬的目光落在他们的太师身上。 这是个无畏任何强权的男人,因为他即是权力本身。 过了半个时辰后,宫门重新打开,里头的宗室成员华袍尽乱灰头土脸地簇拥在殿内,面上的神情是莫尹这两年看得最多最熟悉的——恐惧,深入骨髓的恐惧。 很好,他很满意。 宗室成员未如期出宫的消息,贺煊是第二天才知道的,事实上他已算是知道得快的了。 得知此消息时,贺煊立刻反应过来莫尹想要做什么,他禁不住握紧拳头狠狠地砸了下桌子,金丝楠木的桌子险些都被他砸碎了。 李远惊呼道:“将军——” 贺煊沉着脸起身,如困兽般在书房内踱步,他仰头看向书房中御赐的“忠义”匾额,额头青筋嘭嘭地跳着。 这一招釜底抽薪,实在太狠了。 各处将领都在往京城内集结,可所有的皇室血脉现在全捏在莫尹手里。 贺煊毫不怀疑,如果他们敢起事,莫尹就敢屠尽李氏血脉。 没有了皇室,他们算勤哪门子的王? 到时,势必就要天下大乱了…… 莫尹手中握有这样多的人质,的确足以抵得上千军万马。 可是这样做,也是将自己的野心明明白白地摊在所有人面前,再无退路了。 贺煊胸膛发紧,他发觉自己到了此时此刻居然还不肯放弃寻求一条让莫尹能够全身而退的“退路”。 但莫尹真的需要吗? 除了至高无上的权力,这世上恐怕已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满足他了。 退路? 莫尹不需要退路,而他也一样没有退路了。 “李远,”贺煊将目光从匾额上移开,“让家将们过来。” * 深夜,整个京师都陷入了安静的沉睡之中,除了打更人之外,街上空无一人。 京郊中一处不起眼的废宅内,几名身着夜行衣的人翻入墙内。 宅子荒废多时,地上铺满了落叶,几人随着为首之人进入其中一间屋子,黑暗中,火折子被吹亮,淡淡的火光照出了周围的环境,而举着火折子的正是贺煊。 地面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灰,贺煊以脚丈量了长度,数了几块砖后,在其中一片砖石上踩了踩,下了命令,“挖——” 家臣们立即拿出匕首开始挖掘,贺煊借着手中火折那一点微弱的光双目死死地盯着地面的砖石。 一块又一块砖石被挖开,终于,有人压低了嗓子呼喊了一声,“公子,这里!” 一块砖石被斜斜地扔在一侧,贺煊伸手摸入,微凉的风拂过了他的手指。 当年先帝与自己的兄弟为了皇位生死争斗时,险些落入无可挽救的境地,贺氏为了营救先帝,曾秘密挖掘过一条从京郊到宫内的密道。 后来先帝在宫内自行脱困,贺氏为免先帝疑心,便将这条密道封锁了,只当从未做过这件事。 贺青松当时还只是中年,做主的是他的父亲,贺青松的直觉告诉他留着这条密道,或许有一天真能救命。 他将这条密道记录在自己的手记上一齐封存在京中。 如若有一天他的后代需要返回京城,重新卷入这滔滔大浪之时,那么一切都会是命数。 贺煊抽出手,深吸了口气,“挖开洞口。”,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 66. 第二十九章 夜会【呱唧呱…唧加更】…… 密道并不宽阔, 像贺煊这样高大的男子,只能弯腰佝偻前行,过去了十年的时间, 谁也不敢保证这条密道是否还能通畅地抵达宫内那座无人问津的冷宫, 中途又会不会出现什么意外。 贺煊只能赌这一把。 他在战场上多次出生入死, 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密道里是一片死寂, 除了众人的呼吸声外,也能听到虫子窸窸窣窣爬过的声音, 还有微乎其微的风声。 这些都是好现象, 说明密道前方并未塌陷堵死。 温热的尘土不断扫过贺煊的头脸,密道并不长, 走起来却额外缓慢, 时间在黑暗中犹如静止。 路终于走到了尽头。 贺煊深吸了口气,在密道中屏息倾听密道外的动静,手掌成拳向上试探地一顶。 冷宫内不比郊外的废宅繁华热闹多少, 漆黑的夜里连盏灯都没有, 唯有冷月悬在高高的宫墙之上。 家臣们四散分开, 将整个宫室都巡查了一遍,“公子, 四处无人, 宫墙外也没有守卫。” 贺煊微一颔首。 宫内已握在莫尹手中不假, 可宫中这样大, 这条密道又是绝密中的绝密,这是贺氏传承的秘密,莫尹应当绝料不到还会有人能从宫外直通宫中。 在此寂静紧张的时刻,贺煊却蓦然想起莫尹在城楼上冷淡的一句。 “贺将军有家世荫庇,当真是好福气。” 下颚微微绷紧, 贺煊道:“走。” 众人返回密道退出,又趁着夜色回到将军府中。 卧房内,贺煊解了腰带细细思索,他脑海中有很明确的任务目标——营救大皇子,扶持大皇子登基。 位皇子之中,大皇子最为贤明,可堪君主之名。 莫尹将大皇子囚禁在禁宫中,所谓“天花”不过就是个借口罢了,只要营救出大皇子,勤王军队就有了旗帜。 宫中有多少守备、宫内的地图、宫中内应……这些都需要一一调查完善。 这是一场变相的军事斗争。 他与莫尹就是两军对垒的主帅。 他们一齐并肩作战了这么多年,没想到最后却要走到如此地步。 为何?这到底是为何? 等贺煊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他已经穿着夜行衣落到了美丽幽静的院落中,院落中有几个死角,他上回潜伏入内时便已摸得清清楚楚,新的太师府内的确守卫森严,但在贺煊眼中还是有些不够看,而今夜不知为何,院落中连原先的守卫都全不见了。 上回砸破的窗户已经换了新的,贺煊背贴在墙上,一时有些不敢过去。 子时已过,正是酣睡好眠的时候,此时,说不定莫尹正搂着美婢温香软玉乐不思蜀呢。 贺煊视线微斜,看向一片漆黑的屋子。 他疯了。 他真是疯了。 他来这里做什么? 他们已走到水火不容的境地,莫尹连他的家人都拿来要挟,他来若不是为了刺杀,连他自己都会瞧不起自己。 贺煊手掌拳握,向后打了下墙壁。 夏夜,风难得清凉,贺煊脚步转动,正要翻墙出去,却听见屋内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咳嗽声。 自从上次在婢女面前咳血之后,莫尹就将院内的侍卫侍女都撤了出去,除了将表面的软弱作为工具用来迷惑敌人以外,他不喜欢在别人面前示弱。 这具身体真的越来越糟了,大夏天的,他的手脚也是照样冰凉,软被里埋了汤婆子,睡到半夜,汤婆子冷了,莫尹也就醒了,他既不想叫婢女重新来给他灌汤婆子,也无法就这么继续睡下去,干脆坐起身等待天明。 莫尹靠在床头,低低地咳嗽着,呼吸缓慢得感觉又要睡着,只是不是个好睡,是胸口拧痛得想要昏迷。 嘴唇上压来薄瓷的触感,莫尹习惯地张开嘴被倒了一大口水,呛得他直接大声咳嗽了起来,一把将面前的手用力推开,捂着胸口轻斥道:“笨手笨脚的东西,给我滚出去!”他半眯着眼严厉地逼视过去,在黑暗中看到了一双蒙面未曾挡住的疏朗星目。 莫尹咳停了一瞬,随后更剧烈地咳嗽起来。 贺煊本来僵在原地不动,见莫尹咳得难以自持,还是上前学着那日他看到的侍女模样给莫尹喂水。 这次贺煊喂得不多,莫尹自己也有意识,很顺利地喝了几口温水,将胸膛中的刺痛压了下去。 屋内瞬间又变得安静下去,一片漆黑之下,唯有他因为咳嗽而微微有些喘的呼吸声。 “你病了。” 贺煊先开了口,因为蒙面,声音透过布料,听上去有些变了。 “老毛病了。” 莫尹淡淡道。 他没问贺煊是怎么突然闯进来的又为了什么,两人像是约好了见面一般,就那么毫无障碍地开始了他们重逢以来最平和的对话。 “叫御医看过了么?” “都说了老毛病了,御医能有什么用?” 贺煊默默地将茶碗放回桌上,“你的那些婢女呢?” 莫尹没有作答。 又不知过了多久,贺煊回身过来,伸了手向着莫尹的被子。 莫尹斜睨过去,黑暗中,眸光冷冷淡淡的。 贺煊拉出了露出一角的汤婆子,“这么热的天,你还在用这个?” 莫尹道:“贺藏锋,你深更半夜潜入我府中,就是为了来给我做丫鬟?” 贺煊脸绷了绷,伸手去给莫尹把脉。 莫尹倒是没躲,有精神力支撑,他的脉象是看不出什么的。 贺煊没从脉象上发现不对的地方,但是发觉莫尹的手腕极其的冷,他的手掌是火热的,而莫尹的手在他掌心里简直像一块冰,贺煊还未来得及多思索,他已经自行用自己的手包住了莫尹冰冷的手。 莫尹还是没动,贺煊的手掌像个火炉,暖和又坚韧,比汤婆子舒服。 两人都不动也不说话。 贺煊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边境,头顶天空一片苍茫,入目皆是无边无际的沙子,没有皇帝、没有朝臣、没有权力斗争、没有,什么都没有。 “程武和晨娘去年成亲了。” 莫尹轻闭上眼,“是么。” “老族长将新族长的位子传给了晨娘,程武算是入赘了。” 莫尹脑海中浮现出那壮实汉子憨实的笑脸,他微一勾唇,道:“很好。” “程武向我问起你。” 因为莫尹本就已久不回庸城,所以程武并不知道莫尹其实已经回到了京师,只当他是太忙碌了,他找来军营,请李远帮忙通传一声。 “先生他好久没回城里瞧瞧了,我和晨娘成亲那一日,可否请将军放他一天假?” 李远神色古怪,当下未作确切的回应,拱手算是应答,回到帐内,贺煊正在擦拭兵器,听李远如此那般说后,他沉默了片刻,道:“知道了。” 李远一头雾水,也不知道贺煊这是什么意思。 到了程武成亲那日,贺煊亲自去了庸城祝贺,尽管如此,程武没看到莫尹来,面上还是难掩失望之色。 “夷兰边界又闹起来了,军师带兵去处理了。”贺煊难得说谎,面皮子绷得很紧。 还是晨娘安慰程武,做足礼数,“先生心里一定是想着我们的,只是军务更为重要,多谢将军来参加我和程武的婚礼。” 临走时,程武交给贺煊一坛子酒,“我酿的酒,先生爱喝。” “他给了你一坛酒,”贺煊道,“就放在你原来的军帐中。” 莫尹睁开眼睛,他与贺煊在黑暗中视线短兵相接,片刻后,他道:“京中佳酿众多,那些粗制的酒,你回去喝了还是倒了,都随你。” 贺煊盯着莫尹的眼睛,那双眼清冷而锋利,一点柔软也无。 “你想以此来打动我?贺藏锋,你太天真了,你自小被贺氏保护得太好,除了战场上那点事,你什么都不懂,你以为那么些小事就能令我萌生退意?” 莫尹勾了勾唇,“那你为何不退?你所坚持的就必定得坚持到底,我所坚持的就会被轻易动摇?别忘了,你可从来没赢过我。” “大皇子贤德,”贺煊道,“他会是个明君的。” “那又如何?晨娘性情刚毅,进退有礼,我看她也能做个明君。” “这江山乃是由当年睿帝一手打下,皇位之事非一族之长,岂可类比儿戏?” “他当年既能打下别人的江山,如今我为何不能夺了他的?” 贺煊做梦也没想过他有一天会心平气和地与人辩论该不该谋反这件事,他道:“如今天下太平……” “那是我的功劳。” 贺煊目光扫向他。 “先皇昏庸,别说你一无所觉。”莫尹淡淡道。 “山城百姓为何而反?蔡世新根本算不上什么雄才大略的人物,为何能够一呼百应?” “那是赈灾的官员玩忽职守,贪污渎职。” “御下不严,难道不是皇帝的过失?做皇帝就可以高高在上,官员做得好便是他皇帝的功绩,官员做得不好便是圣上遭奸人蒙蔽?这皇帝做得可真舒服,这么舒服的位子,我也想坐一坐。” 贺煊发觉自己说服不了莫尹。 反而他心中竟隐隐产生了些许动摇。 贺煊放开了握住莫尹的手,背身对着莫尹。 “贺煊,你能做将军,我能做太师,我们都是各凭本事,既如此,皇位为何不能各凭本事?” 贺煊站立许久,回头道:“严齐当年果真与山城反贼有勾连?” “当然。”莫尹毫不迟疑道。 贺煊眼睛微微一眨,“那些信件不是你伪造的。” “不是。” 屋内黑暗而又寂静。 贺煊凝视了莫尹,“那么,你真的也从未将我当做朋友?” 这次,莫尹沉默了,他侧靠在床上,神态有些悠远,时间过了太久,久到贺煊以为他不会再回答时,莫尹回答了。 他说:“不是。” 莫尹感觉到屋内仿佛有一瞬温度都升高了,原来一个人强烈的喜悦也会影响到另一个人,毫无疑问,前两个问题,莫尹都在撒谎,做反派,撒谎而已,他可以张嘴就来,轻车熟路,趁着贺煊动摇时,伺机给贺煊挖坑。 兵不厌诈,贺煊是战场上的常胜将军,应该懂的。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呢? 他是也在说谎吗? 他可以骗任何人,但有一个人,无论处于何种境地,他永远也不会骗——那就是他自己。 所以,当贺煊拥上来时,莫尹没有反抗也没有躲。 贺煊发觉莫尹比年前城楼告别时要更瘦了。 或许是因为那时他隔着狐裘感受得并不明确,而如今莫尹只穿着内衫,他甚至能感觉到莫尹肌肤的温度,同样也是微凉的,贺煊将莫尹整个环抱了,以他的温度温暖着怀里这个好像无法自己变得温暖的人。 前段时日,莫尹还威胁着要将他贺氏满门斩草除根,他也强硬地说他对他永不会有俯首称臣这一日。 他们那般剑拔弩张,如同死仇,他们之间隔着谋逆与忠君这一几乎无可逾越的天堑,也许也还有许多阴谋与谎言…… 可贺煊还是将莫尹抱得很紧很小心。 莫尹靠在他怀里,轻轻咳嗽着,贺煊手掌轻抚了他瘦削的背脊,捞起软被盖在莫尹背后,逐渐感觉到莫尹的呼吸变得均匀。 一直等到窗外有天光射入,贺煊才恍然回神,他低下头,看到莫尹苍白的脸颊,黑密的睫毛,就靠在他的胸膛,睡得安然平和。,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 67. 第三十章 前夜 莫尹醒来时, 屋内已经没了贺煊的身影,他躺在床上,感觉周身还萦绕着另一个人的余温, 他回忆昨夜, 贺煊的一言一行都在诉说着一个事实。 尽管三年过去了,尽管他对他刀剑相向, 尽管他以势相逼, 他在贺煊的心里还是那般重要。 真是有意思。 在这个世界里, 他可是没故意去招惹贺煊, 在察觉到贺煊对他感情变质后,两人也是第一时间说开后拉开了距离。 就这样, 依旧没用。 莫尹轻咳了一声, 心说像他这样强大的自然人,能吸引到主角也不是他的错。 脚尖勾了被子, 莫尹把自己裹严实后又咳了两声,喉头腥甜地吞咽了两下,好险昨晚未在贺煊面前咳血, 要不然以贺煊这人的性情, 说不定真要心软让步了。 他可不想靠主角的同情退让去赢。 贺煊有贺煊想做的事,他也有他想做的事,站在不同的立场上是主角与反派的宿命,就让他们硬碰硬地来看一看谁才是更强的那个。 各地诸将收到消息后陆续向京城方向赶来, 莫尹早就派人守在了沿途驿站, 利诱、威逼双管齐下,这些人不是贺煊,不会那么死硬地坚持,更何况莫尹早早就收集了一堆这些将领的把柄, 只要他们肯支持一皇子,这些事他可以继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若倒向贺煊那方,他们这些不怎么干净的人未必能落个好下场。 至于那些没用的酸腐文臣,想要投靠贺煊的就尽管去好了,绵羊抱团以后仍是绵羊,根本不足为惧。 御令处、京城禁卫、各军将领都攥在他手里,他就不信主角一个人可以对抗全世界。 事情办得秘密,手下的人也早早如网般铺了出去,莫尹尽可以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素日往返于太师府和宫中,筹备一皇子的登基事宜。 贺煊也一样,每日在太师府中龟缩不出,莫尹知道他在等什么,他们在战场上一起并肩作战了三年,他对贺煊的了解程度应该不比贺煊对自己的了解程度差多少。 两面各自谋划着,京中气氛都逐渐变得冷凝,盛夏暴雨季节到来,轰隆的雷声仿若在为京中之势应景。 廊檐下,雨珠连成了线,地面都返起了白雾,大雨像是要将整个京城淹没,莫尹握着卷书靠在软榻上听雨,下雨了,气候也变得清凉了一些,莫尹轻咳了一声,很熟练地将喉头腥甜咽下,视线落在自己握着书卷的手上。 他的手修长、苍白,青色血管爬布,仿若与骨骼相连,这是一双已没有多少生命力的手。 他可能真的要熬不到这个冬天了。 书卷搁在桌上,莫尹神色淡漠,并未自暴自弃。 他们大反派,不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是不会放弃的,更准确的说,是即便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也不会放弃攫取这个世界至高权力的目标。 莫尹放下书,从榻上下来,他懒得再套靴子,反正穿不穿靴子,脚上都是一片冰凉。 青袍滑落,雪白的足袋踏上地面,莫尹走到门前,看着窗外落下的大雨,雨声如瀑,带起了阵风吹动他的衣角。 从墙头落下的人一身皂色衣衫,在暴雨中淋得狼狈,然而身手极为敏捷,如同灵巧的猛兽一般几步落到廊下,他身上滴滴答答地不断滴水,盘的发髻也湿透了,剑眉黑浓地拧着,似是感到些许烦恼,很快他就察觉到了身侧撇来的视线,猛地扭过了脸。 莫尹面色淡淡地看着淋得透彻的人。 四目相对,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贺煊下意识地将双手背在身后,挺直了腰,作出将军威严的架势。 莫尹嘴角一勾,偏了脸当什么都没看见,继续看雨。 贺煊轻咳了一声,像是很自然般道:“为何不穿鞋?” 莫尹没理,等人湿淋淋地走近了,才纡尊降贵般地给了他一眼,“没人伺候。” “你府里那些婢女呢?” “你好像很关心我的婢女?” 贺煊抿了抿唇,他身上全是湿的,碰也碰不得面前的人,莫尹一双眼睛看着他,似是在等他下一句又该说什么,或者下一步又该做什么。 贺煊挥了挥袖子,“外头凉,进去吧。” 莫尹人微微向后仰了仰,避开了贺煊袖子上甩出来的水珠。 贺煊面色一僵,缓缓荡下袖子,手掌背在身后悄然拧了把水。 莫尹转身入内,坐回软榻上,足袋脏了,他便顺势脱下,贺煊在廊下迟疑着,他周遭已经滴滴答答地落了一圈水。 莫尹重又握了书卷,片刻之后,他听到脚步声迈入。 贺煊出现在他面前,“可有干帕子?” “没有。” “……” 莫尹眼睛盯着书卷,余光看到贺煊那张已变得成熟的英俊脸庞上浮现出一丝懊恼之意。 这样的雨夜,他眼巴巴地跑来做什么呢。 莫尹握着书卷向里扬了扬。 架子上挂着干净的帕子和中衣,贺煊微微一怔,他没有自我感觉良好到误以为这是为他预备的,他先擦干了手,才用手指关节轻碰了下中衣,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总觉得这中衣上也是一股凉意。 “你穿不了。” 贺煊回身,莫尹不知什么时候已走到了他身后,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湿衣勾勒出贺煊胸膛起伏的轮廓,“小了。” 贺煊道:“我知道。” “回去吧,”莫尹道,“你我已不再是适合私下见面的关系。” “你不是说你拿我当朋友么?” “朋友……”莫尹睫毛向下一瞬,轻描淡写道,“又算得了什么呢?” 贺煊气息微窒,缓缓摸向胸口。 莫尹移开了视线。 锦盒在衣内,未曾淋到雨。 “你在边境吃过的药。” 莫尹从他掌心里的锦盒视线一路往上看到贺煊滴着水的脸上。 “我们如今的立场,你难道不是该盼着我死么?”莫尹淡淡道。 贺煊手掌一紧,“你在城楼上,不也未真下杀手?” 莫尹不言,心说那是我知道杀不了你。 贺煊见他背着手完全没有伸手去接的意思,滑开了锦盒,当着莫尹的面自取了一颗药吃。 “这下你该放心了。” 莫尹依旧背着手,双眼很奇异地看着贺煊,“我又没怀疑你下毒。” “那你为何不收?”贺煊沉声道,“这药对你的病有效,你说过的。” 那是我骗你的,莫尹懒得多说,伸手抓了锦盒,“好了,药送到了,你可以走了。” 贺煊道:“你会吃么?” 莫尹也当着他的面取了颗药放入口中,喉结用力一滚,张嘴吐舌,“满意了?” 或许在此时笑,是有些不合时宜的,可贺煊还是没忍住,淡淡一笑。 莫尹道:“快走,再不走,我叫人来打你了。” 贺煊凝视着他,说:“这药多加了一味,有安神助眠的功效。” 莫尹依旧是满脸无动于衷,他唇线绷得直直的,压抑着想要咳嗽的冲动,等贺煊走出屋内好一会儿,才弯腰握拳用力咳了两声,深吸了口气,他走回榻边倒下,手掌松开,锦盒滚到一侧。 外头雷声不停,轰鸣声不绝于耳,莫尹在雷声中一声声地轻咳着,嘴里药香迷漫,还是甜的。 给自己的仇敌送续命的药,贺藏锋,天真如斯,可是会在他手中死无葬身之地的。 * 翌日雨停,莫尹在城楼也同样像当初迎接贺煊一般迎接了几位大将,不过他们显然都比贺煊识时务得多,主动下马跪地行礼,等待他们的也不是漫天箭雨,而是好酒好宴。 太师府内,觥筹交错,丝竹悠扬。 仅仅一街之隔的老太师府内,李远满脸忧虑道:“几位将军都去了军师那。” 贺煊背着手,神色平静地望着对面方向,他平素里同那些将军几乎从不往来,对他们的印象也是平平,只记得几人打仗的本事都很一般,只是没想到投降倒是做得很熟练。 不能说是不失望。 贺煊垂眸拧眉,他也想过会有一部分人因受威逼利诱而倒向莫尹这一方,他没想到的是诸位将领竟然无一幸免。 几位将军酒足饭饱后出了太师府,各自上了马车,马车驶出巷子不久又被贺煊的人截住,“各位,贺将军有请。” 当时的情形被探子转述给了莫尹,莫尹手掌把玩着一支锦盒,淡淡道:“随他们去。” 他许诺的那些条件,贺煊给不起,也不会给,贺煊只会用他那一套忠君爱国的理论去试图说服他那些同僚,到那个时候贺煊自然会发觉自己有多可笑。 世事不是他想的那般简单的。 “贺将军,既有先皇遗诏如此,为何不遵从遗诏?” “先皇既看中了一皇子,我等自是遵先皇旨意,尽心竭力去辅佐一皇子。” “大皇子不是染了天花么?都不知生死,贺将军还是莫开玩笑了。” “……” 油滑事故的老将们很是老练地应付着,嘴上冠冕堂皇,滴水不漏。 在战场上,贺煊面对敌人时极有耐心,可以几天几夜蛰伏着来给对方致命一击,但面前之人是他的同僚,他们应当是站在一起的。 贺煊眉头紧皱,难道对待同僚也要用上对待敌人的手段? 几位老将感觉到贺煊身上隐而不发的威压,暗想莫尹说得果然不错,像贺煊这般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即便一时为了大事拉拢他们,但必定秋后算账,到时他们可真是为他人做嫁衣裳,什么好处都捞不着了。 不久之后,在远处守候的探子重又向莫尹回报:“诸位将军都已离开老太师府了。” 这么快。 莫尹笑了笑,眼前仿佛已浮现出贺煊黑着一张脸的模样。 当天晚上,他就亲眼在房内看到了贺煊送到他面前的黑脸,果然跟他想象中的一模一样。 “你到底许了他们什么好处?”贺煊沉声道,一点没有偷翻墙进来的惭愧,像是过来串门一般。 “将军这是在请教我?”莫尹靠在床头翻书,轻咳了一声道,“得先行拜师礼吧。” 贺煊背着手,侧脸紧绷着,“为人臣子,却满脑子只有私利,当真可恨。” 莫尹笑了笑,合上书,对贺煊道:“将军难道从来没有过私心?” 贺煊扭头本想回“当然”,对上莫尹那张白净的脸孔,话就说不出了。 他也有过私心,包庇了个他不想伤害的人。 莫尹道:“放弃吧。” “你输给我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莫尹道,“再认输一回又何妨?” 贺煊不答,片刻之后过来握莫尹的手,眉头一皱道:“怎么还是那么冰?你没吃药么?” “吃了,这是老毛病,”莫尹细细打量贺煊的浓眉厉眼,“好不了的。” 贺煊不说话了,手掌放了莫尹的手,坐到床头伸手往里摸了一把,本是想探探汤婆子是否还热,一碰却碰到了冰一样的肌肤,他抬眼,眉头打了死结,“脚也这样冰。” 贺煊的手又大又热,莫尹不客气地在被子里用脚踩住他的手,人慵懒地向后躺下,“后天就是一皇子的登基大典,到时我会站在他身后,接受你贺大将军的诚心朝拜。” 贺煊从他的脚底抽出自己的手,双手团了他冰冷的脚,他未作回应。 等天微亮时,贺煊回到府中。 李远早已等候多时,“将军,大军已至。” 贺煊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天边渐起的日光。 李远继续道:“宫内也已安排妥当,大皇子果然未染天花,如今正被软禁在玉清宫中,将军,何时营救?” 天边太阳已缓缓升起,日光灿烂耀目,贺煊道:“今夜。” 屋内,婢女半跪着为莫尹穿靴,莫尹起身,步履缓慢向前。 软轿已在门口备好,莫尹俯身上轿,先皇特许他在宫中可以乘轿子行走,软轿入宫后按照莫尹的指示在宫中穿行。 轿子轻轻落下,侍卫恭敬地撩开轿帘,莫尹弯腰从轿中走出,抬眸看向朱色宫门,宫门上的匾额清清楚楚地写了三个字—— 玉清宫。,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 68. 第三十一章 登基大典【哎哟又加更了】…… 地道经过多日的再修缮, 已通畅了许多,执行营救任务的小队经过多次往返也对道路已非常熟悉。 众人夜行在漆黑的道路中,脚步急促, 连日下雨, 地道中虫蚁全都跑了出来,飞速地爬过,混在众人的呼吸声中。 出地道,换装。 一切都悄无声息。 此处宫殿极为偏僻, 在宫中的西北角,玉清宫也是一处冷宫, 离此处宫殿并不远。 宫外守卫戒备森严, 各处路口都有侍卫把守, 每两个时辰换一次班,换班时也丝毫不松懈,一丝破绽也无。 这就是莫子规,他要做就做到极致, 不会给敌人任何机会。 整个玉清宫如同铁桶一般, 能够出入的也就是几个照顾衣食的宫人。 贺煊也想过莫尹既然都敢弑君了, 为何不将大皇子和三皇子一齐解决掉?只留下个二皇子, 岂不省力许多? 可莫尹没有那么做, 只是软禁了皇子和宗室们,避免他们获取皇室血脉号令起事。 或许莫尹根本也没有他所说的那般狠绝。 贺煊仰头看向玉清宫飞翘的宫檐,静静地等待着时机的到来。 玉清宫内,莫尹半靠着坐在主位, 手指在杯盖上轻滑着,大皇子正坐于下首,他这段时日被软禁在此, 忧心痛苦,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双手藏在袖中握拳,面无表情地在莫尹面前低着头。 门外侍卫突然脚步匆匆地进来,“太师,宫门外出事了。” 莫尹斜斜地一瞟,“哦?出什么事了?” “有百名官员正在宫门外击鼓叩首……”侍卫顿了顿,有些不敢往下说,在莫尹冰冷的眸光注视下,还是如实道,“要罢免太师您。” 莫尹嗤笑了一声,“新皇还未登基,他们倒是先急着朝拜起来,也算是一片孝心。” “现在外头一片混乱,有许多百姓也在围观,太师,您看……” “把他们打发走。” “是。” 侍卫退了下去。 莫尹饶有兴致地看向大皇子。 方才,他同大皇子已经有了几番交涉,这的确是个好苗子,三位皇子之中,的确唯有大皇子最聪慧,虽然他的父亲是个糊涂人,对几位皇子的培养都不上心,然而大皇子天生似乎就有些政治嗅觉,对朝廷政治有着一定的敏感度。 此刻大皇子面色格外苍白,一张小脸尽力保持着镇定无波,以他的年岁来说,这般已经不错了。 又过了不知多久,侍卫又急行进入殿内。 侍卫们依照莫尹的吩咐去驱赶众人,哪知众人悍不畏死,直接抡起拳头往侍卫们的刀上撞,场面一时混乱起来,是全杀了,还是如何应对,侍卫们不敢做主,毕竟明天就是二皇子的登基大典,今日若在宫门口闹出屠杀百官的事来,明日的登基大典就不知还能不能顺利进行下去了,所以只好返回来请示莫尹。 莫尹放下一直在手上玩弄的茶盖,闻言便扶着膝盖站起身,双手背在身后,赤色大袖垂下,他似笑非笑地看了大皇子一眼,“看来我不出面是不行了。” 大皇子被他看那一眼,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他双手握拳,低眉顺眼地不吱声。 很快,莫尹便带着人离开了玉清宫。 从早上来到玉清宫一直到离开,他在玉清宫里待了整整一天,这一整天,大皇子都在陪着莫尹喝茶、用膳、说话,强打的精神终于在夜晚来临时耗尽了。 大皇子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榻上,他侧躺着向里,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床幔上的花纹。 殿内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大皇子几乎是瞬间就坐起了身。 几个穿着侍卫服装的陌生脸孔出现在了他面前。 “你们……” “殿下,微臣贺煊救驾来迟,”贺煊取了怀中金令递给大皇子,“时间不多,请殿下速速换装同我们离开。” 另一个侍卫送上了一套宫装。 大皇子接了金令也接了宫装,他嘴唇颤抖着,似是被面前场景惊得魂魄都要飞出身体,侍卫们帮着他换装,贺煊带着人四下打量警戒,玉清宫内算是整洁,桌上摆着糕点水果,不算是看上去居住环境很差的模样。 莫尹对大皇子还是不错的。 贺煊垂了下眼睫,心头悄悄地松了口气。 玉清宫门外的侍卫已被他们打晕扔到了草丛里,此时莫尹在处理前头的事,一时半会儿也不能返回,贺煊带着大皇子快速地向冷宫地道转移。 当大皇子看到地道时,浑身都打了个冷颤。 贺煊来不及多解释,直接让侍卫先下去,随后又将大皇子扔进了地道。 在地道中潜行时,贺煊心中一阵阵地浮现出担忧。 事情进行得太顺利了。 以他对莫尹的了解,莫尹不可能就这么简单地让他得逞。 一定还有后招,要么就是设了陷阱埋伏。 贺煊在最后殿后,就是怕后面会突然有追兵袭来,等到了密道出口,贺煊甚至担心掀开密道的掩体之后,会是莫尹那张冷淡的脸。 没有,什么也没有。 京郊废宅里漆黑而安静,唯有风声。 大皇子穿着内侍服饰,颤抖地站直后在一旁呕吐起来。 “殿下——” 贺家的家臣们连忙围绕着去照顾大皇子。 贺煊眉头微皱,总觉得心头还萦绕着不安,一定有什么地方是他忽略了或是没察觉的,只是他一时还想不到。 返回老太师府上的一路同样小心翼翼,带着个不会武的大皇子,他们必须万分谨慎。 总算是转移到了安全的太师府内,贺煊这才有时间与大皇子慢慢交涉。 “殿下受苦了。” 大皇子面色惨白地摇了摇头,“多谢贺将军搭救,孤感激不尽。” “殿下请坐。” 大皇子坐下,看上去心有余悸惊魂未定。 贺煊先是询问了大皇子是否对先帝之死有所了解,大皇子盯着他的眼睛,声音很缓慢道:“是他杀了我父皇。” 屋内一时寂静。 回忆起自己父皇的死状,大皇子似乎连牙齿都在颤抖。 “殿下,我欲助您登基,”在正式讲诉自己的计划前,贺煊眼眸深沉地看向大皇子,他知道这很难开口,可他不得不说,“若事成,您可否答应微臣一个条件?” * 宫门外闹得天翻地覆,撞头的撞头,流血的流血,等莫尹出来后,众人强撑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消停了。 目的性太明显,叫莫尹都不由嘲笑这是一场太拙劣的戏。 做主角也不全是好处,往往还需要拖着一堆猪队友负重前行。 解决了宫门口的麻烦,侍卫问莫尹是否还要返回宫中。 莫尹淡淡一笑,“不必了。” 深夜返回府邸,莫尹在人前还是神色如常,回到房内立即就扶着软榻坐了下来,咳得都未来得及掏帕子,手掌盖在唇上,拿开时,掌心一片赤红。 今夜贺煊应当是不会来了,一夜的工夫,不知道够不够他们忙碌谋算的。 莫尹半靠在软榻上,鲜艳的嘴角若有似无地翘了起来,一双眼睛亮得出奇,胸膛里传来的刺痛感都已让他感觉不是那么强烈了。 精神力紧紧地将他残破的肺腑强行牵束在一起,刺痛感并未减少,身体器官运行得极为勉强。 莫尹笑了笑,嘴角又笑咳出一点血沫。 真是见鬼了,一个大反派,连活着看到结局都吃力,这算哪门子大反派? 联盟搞鬼搞得还挺花样百出的。 不过无所谓,强者不会在乎这些见不得人的小动作。 手搭在膝上垂下,黏稠腥甜的血液顺着手指滴滴答答地滑落,莫尹在软榻上坐着等待天亮。 十月初八。 钦天监算出的日子,作为二皇子登基的好日子。 赤色官服上身,在系玉带时,发觉原来的位置又向内收了一点时,婢女不由手微微抖了一下,莫尹垂下眼。 婢女连忙继续。 莫尹移开眼。 镜中人面色苍白,双瞳漆黑,黑白分明之中唯有朱唇一点,体态风流修长,腰间玉带束好后,显得腰身极为纤细,偏向于单薄斯文。 婢女呈上官帽,莫尹伸出手,抖了抖大袖,接过官帽戴正。 乘轿入宫。 二皇子已龙袍上身,只是面色瑟缩无比,在莫尹面前连肩膀都内缩着,尊贵的明黄之色在鲜艳的赤色之下竟然显得很黯淡。 “殿下做好准备了么?” 二皇子发着抖点了点头,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他感觉今日的莫尹嗓子似乎比平时沙哑许多。 被软禁了多日的宗室也终于放了出来,由宫人们提前为他们梳洗打扮,这些宗室已褪去了方入宫的嚣张跋扈,他们终于明白了自己在莫尹这的地位和圈养的畜生没什么分别,一个个华服上身后乖得不敢说话。 登基大典流程复杂无比,先要祭告祖宗,二皇子坐在龙辇中,心情却丝毫不感到欣悦,几乎快要哭出来了。 宗祠内,二皇子带着一众宗室跪拜,他们齐刷刷地跪倒在李氏的各位皇帝牌位前,整个殿内,只有一人独自站立着没有下跪。 他身着赤色官袍,双手背在身后,挺直如松,面色淡淡地看着众个帝王牌位。 一旁的承礼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尖声高喊地继续着流程。 整个祭拜流程下来,花费了足有半个时辰,殿外,文武百官已经侯好,二皇子也换好了衮冕礼服,礼服很重,他很害怕,身边立着个高大身影和他并肩而行,并未给他安慰,反而正是他紧张恐惧的来源,对他来说这仿佛不是一场登基大典,他所登上的也不是皇位。 一个傀儡罢了,真正的皇帝其实是他身边的人。 二皇子强忍着恐惧,脚步越来越慢,甚至比身边的人还要落后了一些。 “殿下,”身侧的人一双寒眸扫来,“走快些。” 二皇子浑身一抖,额前珠帘啪啦打颤,身后随行的百官亦是鸦雀无声,帮不了他分毫。 还有谁敢反抗,又有谁能够反抗? 二皇子定了定神,认命地努力向前走。 正殿内,官员们已随着新皇的步伐进入,排列在他们该排列好的位子上。 新皇仍是孩童,明黄身影小小地向着龙椅前行,而他身侧赤色身影随行,竟也一步步向龙椅那走去。 百官们或是麻木不仁或是隐忍愤恨,当然也有支持的,武将这一列神态自若,显然是已被收服。 龙椅前,明黄身影与赤色身影并立着,一旁的承礼监高声道:“传玺——” 宫门内外立即响起了隆隆的鸣鼓声,在剧烈的鼓声中,莫尹几不可察地咳了一下,只滚了滚喉结,整个人依旧连动都未动一下。 随着鼓声渐低,另一种声音忽得强烈地冒了出来。 莫尹双眼视线随之激射而出地看向宫门外。 这声音他很熟悉。 是盔甲在马上跃动的声音。,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 69. 第三十二章三 大漠夕阳 宫门前, 贺煊已带着亲兵集结等待,大皇子同样也坐在马上,额头上全是冷汗, 贺煊说今日会有大军来助,然而晨起一直到现在, 他所见的也不过大约千人左右的亲兵,他腹中绞痛, 几乎快在马上坐不住,正强忍着想吐时, 他的耳边突然感觉到了震动。 整条街都在震颤。 大皇子情不自禁地坐直了向前望去。 尘烟滚滚,马蹄重踏的叠声落下, 重甲骑兵塞满了整条街,银色铠甲闪耀逼人。 千军万马几乎像是从天而降。 众将跳下马单膝拱手行礼。 “末将周吉奉将军令前来勤王——” “末将潘成良奉将军令前来勤王——” “末将王安达奉将军令前来勤王——” “……” 贺煊同样跳下马,拱手道:“各位请起。”他回身看向已然呆住的大皇子,“殿下, 事不宜迟, 请下令入宫。” 大皇子心头砰砰跳着,干涩着嗓子道:“请诸位随我入宫。” 贺煊拉着马鞍翻身上马, 其余几位将军也立即上马,贺煊一抖马缰, 单手向前极其有力地一挥, 作出了指令, “进宫!” 殿内的百官们也后知后觉地听到了马蹄声,顿时纷纷向后看去, 一些人脸上不由自主地面露希冀之色。 莫尹稳稳地站在龙椅前,面色淡淡,甚至还轻轻勾了嘴唇, 在百官惊惧猜疑的眼神中挥了挥手。 殿内瞬间涌出了数十名侍卫。 莫尹眸光冷淡而讥诮地斜睨着扫过众人,“皇宫禁地,竟然有人胆敢闯入,御令禁卫,听我号令,凡闯宫中,格杀勿论——” “是!” 贺煊带着骑兵闯宫,在第一道宫门时便遭遇了陷阱伏击,这种陷阱他见过,在他第一次和莫尹相遇时,莫尹就曾用这些特殊的陷阱来对付蛮子的骑兵的。 所以这次他早有准备! “当心马下——” 多年并肩作战的经验让两人可以无限地去猜测对方所会设下何等陷阱。 胸膛中有些许热血滚动。 他不想与他为敌,可当不得不敌对时,他也承认,在这世间能真正有资格做他对手的也只此一人! 守候的御令禁卫在宫门后楼上“嗖嗖”放箭,比当初他们在城楼相遇相比简直毫不留情,重甲骑兵们大喝一声后列队向前,相叠后用盾牌抵挡,侧面小队在贺煊的指挥下攀爬上城楼,贺煊提前下令让众人尽量不要取人性命,花费了一段时间终于攻破了第一道宫门。 宫门方一撞开,便又是数百精锐禁卫杀来。 这些禁卫似乎极其训练有素,阵型变化莫测,专门针对骑兵,贺煊立刻调整队形,号令众人下马。 短兵相接,喊杀一片,朝堂之上的诸臣们吓得都纷纷后退了,视线频频向上望去,不知今日文武之争,到底谁输谁赢。 二皇子早已吓得瘫倒坐地,毫无帝王之相。 莫尹仍稳稳地站着,仔细聆听着殿外的动静。 渐渐的,喊杀声变轻了,殿门内飞进来个吐血的禁卫,又是引起朝臣们一阵惊呼,抱着团地往殿内角落闪躲。 随后,数十名重甲士兵凶神恶煞地持刀冲入殿内,提着刀从殿门到殿内扫出了一条路。 殿内百官都已闪避,重甲士兵们清场般从殿门到殿内扫出了一大块空地。 莫尹静静地看着。 身披重甲,身形高大的人提着刀步入殿内,他身后是被兵士们团拥保护的大皇子,正在莫尹脚下发抖的二皇子见到自己的兄长,禁不住大喊了一声,“兄长——” 大皇子也喊了一声,“若瑜——” 莫尹对这感人的兄弟情毫不在意,淡淡道:“贺将军,你这是要造反么?” 贺煊站直了,收刀拱手,“骠骑大将军贺煊前来贺新帝登基。” 莫尹笑了笑,“将军带兵观礼,真是有趣。” “先皇遗诏存疑,我不得不如此。” “哦?是么?” 莫尹玩味地看他,“遗诏何处存疑?” 贺煊面色紧绷,都到了这个地步,莫尹非要如此么? 他不语,莫尹却是嘴角缓缓上扬了,不紧不慢道:“贺将军,你无召回京,带刀上殿,擅闯禁宫,每一条可都是诛九族的大罪。” 贺煊手掌紧按着刀把,只有他们俩人时,他们可以心平气和地说话,他可以关心他,他也可以放心地在他怀中安眠。 而在这样的情形下,他们却只能是敌人。 手指分开又紧握,贺煊缓缓道:“太师,请拿出遗诏。” “遗诏……”莫尹微一歪脸,轻声道,“也是你这乱臣贼子能看的么?” 变故就在一瞬—— 身后本已安静的战场忽然又传来惨叫声,龙椅后也飞扑出几个重甲士兵向殿内贺氏亲卫砍去,这些士兵装束奇特,眼下黑墨印记如恶鬼一般狰狞! 殿内瞬间打作一团。 贺煊瞳孔猛缩,立即大喝道:“保护大皇子——” 龙椅之上,莫尹忽地从身侧的内侍处接过长刀,持刀极为快速地凌空向贺煊劈去! 贺煊下意识地提起刀背格挡。 金属相撞时,发出一声剧烈的悲鸣,火星四溅。 贺煊看到了莫尹清冷如冰雪的眼睛,带着淡淡的嘲弄。 “你以为只有你有兵么?” 殿外杀声更烈,贺煊脑海中一声轰鸣,直接提气后退,想要冲回殿外,身后侧面又是逼人的刀气砍来,他不得不回身继续格挡。 “嘭——” 莫尹这一下震得他手掌发麻,是能将人头颅砍下的力道! “你派人去边境搬救兵,”莫尹一面出刀,忍下喉头腥甜,一面笑道,“搬回来的真的是你的救兵么?” “周勇,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交由你去办。” “军师请说。” “回边境,”莫尹转头,面色冷然,“将荧惑带回到我身边。” 贺煊继续格挡,两人隔着刀锋四目相对,贺煊怒吼道:“你疯了吗?荧惑是你的兵,你让他们跟你一起谋反?!” “既是我的兵——” 莫尹提气又是一刀,胸肺疼得快要炸开,“为我卖命——” 又是重重一刀。 莫尹的声音冷酷而又轻飘飘地传入贺煊的耳中。 “天经地义。” 贺煊脑海中不断嗡鸣,且战且退地从殿内飞窜而出,殿外已经打成了一团。 荧惑军的衣着特征与其余兵士都不相同,两面本是战友,如今却互相拔刀相向。 “住手——” 贺煊将手中长刀掷向大鼓,鼓声轰鸣,与战场战鼓有异曲之处,众将下意识地停了手。 贺煊对着众人怒喝道:“谁允许你们向自己的战友刀剑相向——” 他胸膛剧烈起伏着,常年的将领气势硬生生地将场面压了下去,一时之间所有人都静止了。 “荧惑众将。” 身后又有清冷声音传来。 贺煊猛地回头。 莫尹身着赤袍,一手提刀,一手背在身后,对着贺煊冷冷一笑,背在身后的手缓缓向前,他手中一张漆黑的面具,将那张面具扣在了他苍白的脸上。 荧惑的兵士们都不由双眼紧紧地盯了过去。 这张可怕的鬼脸面具是他们的信仰,是指引他们从最深的黑暗死亡中逃脱的方向,也是他们唯一听命的最高指令…… “鬼军师在此——”周勇大吼道,“荧惑誓死追随——” 这一声,如同一滴水落在了沸腾的油锅中。 “荧惑誓死追随!” “荧惑誓死追随!” “荧惑誓死追随!” 吼声与杀声瞬间恢复,甚至比先前更甚! 身后重又杀作一团,刀尖也抵到了他的咽喉,贺煊这才认出这竟是他的“藏锋”! 鬼面后的眼睛亮得出奇,贺煊听莫尹一字一顿道:“贺藏锋,你还不认输么?” 你若还不认输,我便要他们自相残杀到最后一人战死为止。 贺藏锋,你不够狠,所以你从来赢不了我。 这些话,贺煊从莫尹的眼中读了出来,他喉结轻滚,已无寸铁的手就垂在腰侧。 但他的腰间还藏了一柄软剑。 城楼下,夕阳变幻,刀剑相赠。 自回边境后,他便软剑从不离身,像是那个冰雪般的人始终陪在他身边。 心头像是有沸水浇过。 双眼微微合上又打开,贺煊道:“我认输。” 莫尹作了个手势,一直注意他们这边的周勇立刻道:“荧惑,退——” “全都退下!” 贺煊再次大喝道。 两面缠斗的人终于分开。 大殿内的打斗也停了下来。 莫尹将刀尖后撤,眼睛微微眯了眯,似乎是笑了。 “将军千里迢迢地从边境赶来观礼,请。” 大袖向后一展,似是什么都未发生。 殿内殿外都是血污混乱一片,二皇子躲到了龙椅后哭,大皇子在兵士们的保护下勉强保住了条命,只是手臂被划伤了,他是养尊处优的皇子,单手按着胳膊,无法忍痛地发出呻-吟声,见莫尹用刀指着贺煊令他后退时,他更是惊得不住吸气。 “大殿下,”莫尹双眼明亮地盯着面前的人,送上了他的最后一击,“此人绑架皇子,妄图挟天子以令诸侯,你说该怎么处置?” 贺煊瞳孔猛缩。 双眼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莫尹。 莫尹眼中却是笑意盎然。 大皇子吸着气,脑海中浮现出那日莫尹与他交谈的情景。 “明日就是登基大典了,我想贺煊或许会来营救你。” “你可以跟着贺煊走,不过我劝你想清楚了,只要我不死,哪怕明日登基大典上,贺煊真的将你送上了皇位,先帝怎么死的,我也一样要你怎么死。” 大皇子面色惨白,双手握拳,不住地发抖。 “不仅如此,你的二弟、三弟也会为你的皇位陪葬。” “贺煊与我其实也无甚区别,你选谁,到最后也都是死路一条。” “大殿下,你很疼爱你两位弟弟吧?你若识相的话,我倒可以考虑最后留你们三兄弟一条命。” 两个权臣,一文一武,他谁都不信。 他只相信自己。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勾践能卧薪尝胆,他为何不能?他现在还年幼,待蛰伏几年后,未必斗不过他。 况且贺氏在宫中竟留有密道,与莫贼有何异? 贺煊将他营救出宫后,居然还要他答应他赦莫尹无罪,再给莫尹一次入仕的机会,这岂不可笑?! 这些话,大皇子独自一人时想了无数遍,而如今莫尹又似大胜……他仰起脸,看着那张因面具而显得更神秘可怕的脸,他不去看贺煊,抖着嗓子道:“乱臣贼子,按律当诛。” 话音传来,贺煊脸上却是一丝表情也无。 莫尹却是笑出了声,声音沙哑地嘲弄道:“贺藏锋啊贺藏锋,你瞧瞧,这就是你拼了命想要守护的忠义?” 光天化日,颠倒黑白。 这果然是他的拿手好戏。 贺藏锋这时候才终于意识到他的莫子规原来真的那般狠绝……是他想错了……他们之间没有丝毫妥协退路可言…… 莫尹紧紧地盯着贺煊的眼睛,他亲手将他的信仰踩在脚下,又是他赢了,当然是他赢了!他看到贺煊眼中微光闪烁,那无数复杂的痛苦蕴含其中…… 面前世界开始摇动,莫尹已经快要握不住手中的刀,他期待着世界的崩塌,只是那么一瞬后又恢复了平静。 莫尹微微一怔,想不会吧,难道又要出什么变故? 变故的确出现了。 就在莫尹发怔的哪一个瞬间,寒光一闪,贺煊拔了腰间软剑,向前刺去—— 肩膀被扣住,一股猛力将莫尹拉了过去,前后两人瞬间错身交换了位置! 身前宽阔的肩膀为他挡住了刀,同时软剑出手,将偷袭的人一剑穿心! 莫尹愣愣地低头,看到锋利带血的刀尖贯穿了贺煊的身躯。 思绪有一瞬的停滞,莫尹看着那鲜红的刀尖出神。 贺煊扭头看向莫尹,自始自终他都从来舍不得伤他,他拿着他的剑,又怎么狠得下心去刺向他?罢了,罢了……贺煊的手掌还死死拉着莫尹的肩膀,已支撑不住地往下滑去,令他没想到的是,莫尹竟也被他带得单膝跪到了地上。 两人面对面手臂互相撑着,莫尹还在盯着贺煊胸口冒出的刀尖。 “你赢了……” 这是他最后一次在战场上保护他的后背。 贺煊手掌握着莫尹的手臂,口中涌出一点血,抬眸对上莫尹的眼睛,眼中没有恨意愤怒,却是释然,“当一个爱民如子的好皇帝……好好……待我们的兵……” 莫尹凝视着贺煊的眼睛,仍在发怔,他感觉贺煊的生命力在快速流失,可是怎么可能呢?他可是这个世界的主角!主角怎么可能死?! 贺煊身体里的能量正在无形地泄出,莫尹用精神力查探,发现那些能量落入地面,像雾气一般渗透下去,竟然还在加固这个世界! 精神力只有一丝,他用精神力查探后,肺腑失去精神力的保护,立即传来了无法克制的疼痛,像是有人重重地打了他一拳般,他整个人向前一弯,脸上面具也随之掉落。 面具滑落的瞬间,贺煊立刻看到了他鲜血淋漓的嘴唇和下巴,瞳孔猛缩,“你——” 莫尹分明没有受伤! 嘴角一股股血再无法控制地涌出,莫尹对贺煊一笑,喉咙中早已糊满了血,声音沙哑道:“我说了,我的病,治不好。” 他张口,再不掩饰地咳出一大口血,双臂也脱力地向下倒去,反是贺煊双膝强跪在地面搂住了他。 “子规——” 贺煊颤抖着手去抹莫尹嘴角的血,那血竟已是凉的…… 不,不,他已甘愿认输,他也已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他怎么能死?! “太医……”贺煊嘴角渗血,吼出了整个宫殿的颤抖,“传太医……” 莫尹胸口上下起伏着,他抓着贺煊胸口的刀尖,疼痛令他清醒,唇齿间血丝弥漫,他眼睛仍是很亮,“贺藏锋,我是赢了你的,在这个世界里,”他轻咳了一声,嘴里又涌出一点血,他看到贺煊面容不住扭曲,执拗道:“我才是最强的……” 贺煊握住他的手,“是,是你赢了,我从来没赢过你……” 世界骤然剧烈摇动,有了崩塌的前兆。 好,很好,莫尹勉强勾了下唇角,慢慢无力地闭上了眼睛,他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可能无法欣赏世界爆炸的美景了。 真可惜。 耳边不断有温热的液体滑落,不知道是血还是泪,黏稠地顺着他的耳后流向后颈。 渐渐的,莫尹在剧烈的摇晃中感觉到自己脸上有很温暖的光源照耀,身体上所有的病痛似乎都消失了,他睁开眼睛,贺藏锋正搂着他,嘴角鲜血满溢,整个人虚弱得也几乎没有力量了,眼神却很温柔也很简单,“子规,我们回来了。” 莫尹抬眸望去。 宫殿塌陷化作黄沙,壮丽的夕阳落下,紫色的晚霞铺陈在无边无际的沙漠中,原来是那阳光正如此温暖地洒在他脸上。 莫尹不由得笑了笑,瞳孔中折射出整个大漠随着世界崩塌一齐陷落的景象…… 大漠的夕阳,果然很美。,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 70. Cahapter 1 亲爱的尤金【这是…… 意识回归后, 莫尹猛地坐直了,眼前瑰丽的紫仿若还没消散,美得叫人心醉…… “协调者……”系统小心翼翼地呼唤。 “闭嘴。” 系统不吭声了。 肺腑中似乎还隐约残留着刺痛感, 莫尹抬手摸了下耳朵,手指从耳根带出一点湿润的液体。 他流汗了? 自然人可是很少分泌体-液的。 世界画面还一幕幕在脑海中闪现,鲜活异常地影响着他, 尤其是贺煊胸口被刀贯穿的画面……莫尹拧了下眉,他碾了碾手指, 这到底是个什么世界? “接通总部。” “好的, 您稍等。” 十毫秒后,总部线路就接通了,接待莫尹的是个声音很甜的客服。 “你的意思是这只是个能量等级高一点的任务世界?” “是的, 只有像您这样拥有超高精神力的协调者才可以开启呢。” “那为什么没有任务, 也没有指引?” “因为这是个能量等级特别高的世界呢。” “……” 很好,跟他在这儿车轱辘话。 莫尹直接切断了通讯,脸色微沉地看着空中的一点。 “协调者……”系统又弱弱地出声,“您要回去休息吗?” “这次的世界又崩塌了么?” “嗯嗯,是的呢。” “怎么世界崩塌了, 你很开心啊。” “……能跟像您这样强大的协调者一起工作,我当然开心啊。” “一起工作?”莫尹讥讽道, “我在小世界里好像没见到过你吧。” 系统再次闭嘴。 看样子, 从联盟的官方渠道那里是得不到什么信息了,莫尹起身,下意识地将手背在身后, 随后又甩开了手,双手向前,对着虚空比了中指, 上下开枪一样地甩了两下。 系统憋住了没笑。 不知道是不是它的错觉,它感觉自然人好像变得活泼了一点嘛。 * 最后的确是他赢了。 莫尹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眉头紧皱。 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贺煊要是不死,他也不死,以后贺煊就得跪着对他高呼万岁。 主角还是崩溃了,世界也还是崩塌了,这一点他也很满意。 只是崩塌的原因…… 莫尹翻了个身。 这世界的疑点跟第一个世界相比,多得简直数不清。 进入时的基本情况就离大谱。 如果不是他有准备地带了精神力进去,他根本活不过一集,这算个屁的大反派?背景板炮灰还差不多。 最离谱的是最后主角都被他打碎信仰,身心俱灭了,主角能量外泄后居然反过来用来加固世界? 真是前所未见。 要不是最后他那具身体实在撑不住了,他还能给主角送走,办个头七什么的,然后等他死之后,那个世界都不知道会不会崩塌。 莫尹神色若有所思,他发现自己现在真的越来越爱思考了,以前他都是懒得去想那些事的,他所有的思想都用来去寻找欢愉,而对任何其他的事情都提不起兴趣。 他真的变了。 小世界对他产生了影响。 * 莫尹去了星球尽头。 作为自然人,他在这个星球里拥有绝对的自由。 莫尹坐在空旷的草地上看夕阳陷落。 看完以后,他觉得这个夕阳居然还没有小世界里的那个夕阳好看。 尤其是最后那个在世界崩塌下显现出的夕阳。 虽然那是夕阳,却给人一种充满了生命力的感觉。 甚至冲淡了世界崩塌所带给他的快感,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长久而静谧、柔和而甜美的愉悦,和那短瞬的疯狂快感相比,那种愉悦是温柔而绵长的…… 见鬼。 虽然这破星球在他眼里本来就不怎么样,但比任务世界还烂就真的有点过分了。 天空中布满了星星,没有月亮,他们这个星球看不到月亮。 在黑暗中独坐了一会儿,残留在身体里的情绪似乎已被耗去不少,莫尹站起身,抬眼看到白色的墓碑群。 在星球的尽头,是自然人的坟墓。 莫尹对这些东西从来不感兴趣,这次却不知为什么,迈开脚步走了过去。 一切精神化的今天,作为崇尚精神力的自然人却被特许设置实体墓碑,听上去还有点矛盾的可笑。 莫尹的父母是一对自然人,不过他一生下来就没了父母,母亲难产,父亲出了意外,联盟的抚育部给他看过照片,照片上的男女看上去平平无奇,他没什么太大的感觉,就是很诧异这么一对平凡的夫妇是怎么孕育出他这样强大的自然人的? 墓碑上没有名字也没有照片,纯粹就是一块块乳白色的石头,他的父母大概就埋在其中两块石头下。 莫尹收回视线往回走。 如果他死了,他不希望被埋在这里。 * 经过了几天的休整后,莫尹很快又重回了任务室,他懒得跟系统多废话,直接道:“开任务。” 系统也干脆道:“好的。” 要不要尝试再带精神力进去呢? 这个问题莫尹在休整的时间里考虑过。 带进精神力入小世界,对他会产生很大的影响,他从上个小世界出来后,居然做梦了。 断断续续地梦到了许多小世界的碎片,甚至于小世界人物的脸他都记得很清楚。 他能感觉到他身体里有一部分正在发生变化。 可那又怎么样? 在那股力量来袭时,莫尹依旧用自己的精神力去对抗抢夺,而不知道是不是他变得更强了,这次那股企图抓取他精神力的力量小了很多…… 莫尹来不及多思考,整个人就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那是很彻底完全的黑暗。 “天哪,这是一双多么迷人的眼睛,哦,我的小天使,别这么看着我,我的心都要为你融化了,可怜的小宝贝儿,你这样美丽……”老修女爱怜地用自己发皱的鼻子在婴儿的肚皮上蹭了蹭,“只有魔鬼才能狠下心抛弃你。” 克莱修道院里多了个美丽的小婴儿,他的皮肤像羊奶一样白,头发则是浅浅的金色,最迷人的是他那双湖水一样碧绿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永远只有祥和与宁静,令每个注视他眼睛的人都不禁为他深深着迷。 捡到他的修女为他取名“尤金”,希望他能成长为一个高贵、健康的漂亮男孩。 等尤金稍微长大一些后,修女们发现了他的缺陷。 为此,老修女痛哭了一场,在神面前不断祷告,乞求上帝降下神迹,像尤金这样美丽的孩子却无法欣赏这个世界的美丽,这实在太残酷了。 然而上帝没有回应她,尤金依旧在黑暗中逐渐长大了。 他是个漂亮的瞎子,他自己很清楚。 每个见到他的陌生人都会率先赞美他美丽的外表,随后又为他的眼盲发出控诉,指责这世界的险恶,为何不让一个接近完美的人真正变得完美呢? 对此,尤金总是微笑,“上帝自有安排。” 所有人都爱尤金。 他美丽、温柔、善良,他虽然看不见,可干起活来丝毫不马虎,他是那么勤快,乐意做一切他能做的活计,他喜欢帮助人,任何人,修道院里的修女,村子里的村民,或者路过的什么人,只要有人叫他,“亲爱的尤金,你能帮我个忙吗?”亲爱的尤金便会立刻道:“请让我帮忙吧,上帝保佑你我。” 除了帮助人以外,尤金也喜欢帮助动物,村子里最凶狠的鹅受了伤,只有尤金能接近它,它在尤金的怀里安静乖巧得像只小鸟。 而尤金也的确是这样叫它的,“可怜的小鸟,你的翅膀受了伤,让我来帮帮你。” 可怜的尤金看不见,他以为自己抱的真是只天鹅呢。 尤金真像个天使,大家这样称赞道。 在十岁时,尤金被修女们送到了王都莰斯堡的神学院中。 “艾伯特,我祈求您庇佑这个可爱的孩子,他虔诚地信仰着上帝,对自己的苦难没有丝毫抱怨,”老修女牵着他的手递给神父,“他是个天使,您慢慢就会知道的。” 在莰斯堡的神学院中,尤金同样受欢迎。 受欢迎的尤金慢慢长到了十八岁,成为了整个奥斯顿大陆最年轻的神父,他在黑暗中发誓会一生心向光明。 这听上去可真不像个反派。 那么,让我们再慢慢倒回去。 当小尤金发现自己跟别人不一样,他是个瞎子,而别人能看见时,心中就对这个世界燃起了仇恨的火苗。 修女每天晚上都要带他做祷告,祈祷上帝赐福于他,让他重见光明。 尤金虔诚地作了祷告,心说:“该死的上帝,你最好赶紧让我的眼睛恢复光明,要不然,你就给我下地狱去吧!” 一年后,尤金意识到上帝没有赐福于他,于是愤怒地将十字架丢进了猪圈。 再大一些,当他受到陌生人的称赞和对世界不公平的批评时,他在心中道:“说得太对了,上帝的确不公平,他应该把你们这些该死的家伙的眼睛挖出来供我使用。” 干活时,他在心里咒骂着,帮助人时,他在心里诅咒着,抱着那只鹅时,他在心里道:“这该死的臭鹅,等着我迟早把你的毛拔光炖成一锅鲜美的汤让我喝个饱!” 在尤金的心中,大部分事物前面都要加上一个前缀——“该死的”。 他像是魔鬼派来人间的使者,用天使般的面孔伪装着自己恶毒的心肠。 凭借着表面的美好以及内里的狡诈,他成功地骗过了身边所有人,打败了资历比他强得多的修士,成为了莰斯堡教堂新一任的神父。 哦,莰斯堡教堂的神父,这意味着他可以攀上那些乡绅贵族们,他手中将会流过许多金钱财宝,他发誓他的手指缝会夹得比上帝的屁股还紧,叫那些财富一丝不漏地全部落入他的掌心,成为一个富有的混蛋。 跟上个世界一样,莫尹直接成为了婴儿,从产道中开始体验,跟上个世界不一样的是在上个世界里他多少还有点第视角,能够很清晰地看到是谁害了莫子规,而在这个世界里不知道是不是他带入了更多精神力的缘故,他完全就成为了尤金,在极短的时间内感受了十八年的黑暗人生。 等他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彻底回笼时,他在心中不由发出了一声感慨——该死的,这么一个虚伪贪财的神父,到底哪里像个大反派的配置?! 与上个世界相比,这个世界里,尤金身边所有的人都宠爱他、拥护他,他根本就没有仇人,当然换个角度来说,所有人都是他的仇人,亲爱的尤金憎恶一切人,这倒是跟他有点像。 “神父。”温柔的呼唤声传来。 莫尹回过身。 精神力放大了这具身体的感知,让他的听觉、嗅觉都变得极其敏锐,虽然他看不见,但依旧准确无误地将脸庞转向了发出声音的地方,他从对方的声音中辨别出那是教堂里的布尼尔修士。 布尼尔比这年轻的神父要年长十岁,但那并不让他感到骄傲,神父纯洁的信仰、高尚的品德都令他深深地折服,他那十岁只是虚度的年华,尤金神父才是真正的伟大。 “奥斯亲王已经到了。” 莫尹的脑海里立刻调出了有关这个人物的信息。 在这片四分五裂的大陆上,他所处的莱锡是个君主制正摇摇欲坠的国家,革命党与保皇党之间的战争如火如荼,国王亚尔林已经年老衰弱,王太子夏尔曼在马岛与革命党大战时受了重伤,于是各位亲王都蠢蠢欲动了起来,纷纷赶往王都来探望“或许快要与王位失之交臂”的可怜虫。 奥斯亲王就是其中一位。 奥斯亲王全名为兰德斯·德·哈卡特,他的封地在奥斯,是亲王中罕见的对封地享有实际管理权的领主,他的兄弟曾酸溜溜地说:“这可真好,兰德斯可以在他的封地使用初夜权,”他耸了耸肩,“但他要是不那么做的话,又有哪个女人愿意跟他睡觉呢?”他哈哈大笑起来,马上就被兰德斯一拳揍在了鼻子上。 兰德斯是个不幸的王子,他天生就是个瘸子,左腿比右腿要短一些,而他小时候又遭遇过一场火灾,大火毁了他的半张脸,使得他面上留下了可怕难看的疤痕,令他看上去不比魔鬼亲切多少,就这样,兰德斯在不幸中逐渐长大成为了奥斯亲王。 兰德斯拄着拐杖下了马车,天气炎热,他穿着白色的真丝衬衣,领口和袖子没有做成时下流行的花苞样式,还是老一套的波浪纹样,领子散开了一点,露出他结实的因为打猎而晒黑的蜜色胸膛,肩膀上披了件短猎披风,拐杖的钢尖有力地顿在地上,他慢慢抬头,露出那张被大火伤害的脸孔。 他的左半边脸全是褐色烧伤的疤痕,简直叫人不忍直视,剩下的半张脸其实称得上英俊,但也被他那双深棕色的眼睛散发出的冷酷光芒给毁得一干二净,他活像个屠夫,因在地狱的烈焰中屠宰而受到了惩罚。 “比尔,”兰德斯的声线华丽而优雅,他的身上终于有和他的贵族身份相衬的地方了,然而他吐出来的语言却是如此刻薄,甚至亵渎,带着漫不经心的野蛮,“让我们祈祷吧,希望我们亲爱的瞎子神父至少别比玛门更贪婪。”,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 71. 信仰 按照皇室惯例, 王子应当在七岁时接受红衣主教的洗礼,很可惜的是在七岁那年,兰德斯遭遇了那场大火,从大火中死里逃生后, 别说红衣主教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内, 没有任何人可以接近兰德斯。 国王亚尔林对这个可怜的儿子溺爱又放任,在众位王子中, 兰德斯是唯一一位从未接受洗礼的, 如今已经一十六岁的兰德斯在信仰上依旧一片空白。 兰德斯自己并不同意这种说法,怎么能说他没有信仰呢?他信仰死亡、仇恨、杀戮、背叛……偶尔也信仰不加冰的白兰地。 而现在,兰德斯从奥斯返回莰斯堡, 决定为自己再披上一层上帝的新装。 他选中了莰斯堡教堂,他的文书哈伦代替他与这位尤金神父有过几次通信, 哈伦有些咬牙切齿地向兰德斯抱怨道:“上帝啊, 教廷的每一个人都是这样虚伪而不知所云吗?他为什么不能干脆一点儿直接告诉我他需要多少钱才愿意为我们办成这件事呢?” 兰德斯批评了他, 深沉道:“哈伦, 注意你的措辞, 你正在与一位矜持的神父通信。” 哈伦涨红了脸,看来他的主人是虔诚地想要加入新的信仰了。 兰德斯擦拭着猎-枪, 慢悠悠地继续道:“而不是一个明码标价的婊-子。” 哈伦咧开了嘴,为他们亲王的粗俗开怀大笑。 比起哈伦,比尔的性情要温和许多,言行举止也要更体面,面对亲王对神父的讥讽,他微笑道:“真诚的沟通会让事情变得顺利,亲王大人, 拿出您的风度来。” 兰德斯提起拐杖迈入教堂,“我的风度不会比金子更受那位神父的青睐。” 比尔坚持道:“那是因为您对教廷偏见太深,戒心太重,我听闻尤金神父像天使一样美好,哈伦对金钱的态度也过分敏感了,或许尤金神父真的只是想修缮一下教堂呢?” 兰德斯连回应都懒得回应了,只是抬起拐杖敲了下他路过的石柱。 好吧,那石柱看上去干净鲜亮极了,丝毫没有修缮的必要。 奥斯顿大陆在两百多年前分裂成了几个国家,有些国家还保持着从上到下的信仰,在莱锡,这种信仰的力量减弱了许多,国王亚尔林曾遗憾地表示正是由于这片大陆上信仰的缺失,那些所谓的革命党才能够趁虚而入折腾个没完,他希望每个皇室成员都能坚持信仰,用对主虔诚的爱来团结民众。 兰德斯认为这个想法很愚蠢,民众之所以不围绕皇室而去听信革命党的鬼话绝不是因为他们的信仰不够坚实,而是封地税收太高的缘故。 奥斯的税收很合理,所以奥斯没有一个革命党,革命党在奥斯会被农民们举着农具打跑,以避免那些冒失又没有教养的人打扰那里安静宁和的生活。 兰德斯慢悠悠地行走在教堂中。 莰斯堡教堂存在的时间大约和莱锡一样久,它看上去典雅迷人极了,银杏、白杨还有橡树都散发着它们特有的味道,使周遭的空气变得宜人而清香。 兰德斯的心情逐渐好了一些,他喜欢自然的气息,可以驱散教廷里的腐臭味。 清晨的教堂刚做完晨礼不久,两排白色的蜡烛在昏暗的晨光中摇曳。 兰德斯放下拐杖,在最靠外的座位上坐下,比尔提醒道:“亲王大人。” “就算今天是见上帝,我也要求坐着。”兰德斯道。 比尔对任性的亲王无可奈何,只好默默祈祷那位尤金神父和传闻中的一样,再没教养的人在那位神父面前都会得到净化,他真心地祈祷着。 身穿黑袍的男人从侧门走入,出现在两人面前时,兰德斯摇了摇头,上嘴唇微翘地发出一声捕猎时引逗猎狗的笑声,比尔不赞同地看过去,兰德斯用口型道:“天使?” 比尔心说感谢上帝至少亲王大人没有像个下等人一样直接喊出来,那对神父是多大的冒犯哪。 不过传言的确是过分了,这位神父看上去温柔可亲,但要称是天使,就有点夸大了,不过也许教廷一贯就是这么浮夸,比尔意识到自己也在跟着亲王一样对教廷不敬,可有什么办法呢,奥斯连座教堂都没有呢。 黑袍男人冲两人微笑了一下,似乎并不在意兰德斯的无礼,他回身拉开教堂那扇沉重的侧门。 兰德斯瞬间意识到门后的才是那位比尔极力推崇的尤金教父,他依旧没有站起来的意思,目光中充满着放肆而挑剔的审视。 教堂中厅内的光线即使在白天也很幽暗,神像的身后那些彩色玻璃虽然美轮美奂,但对照明的效果显然微乎其微,白色的烛光也只是聊胜于无,而当门背后的男人缓缓走入时,整个教堂中厅似乎瞬间都变得明亮起来—— 如金子般灿烂耀眼的头发柔软地落在脸颊两侧,一双湖绿色的眼睛波光粼粼,传言中眼盲的神父准确无误地“看”向了坐姿十分懒散的亲王。 对上那双幽静得仿佛森林一般的眼睛时,兰德斯下意识地抬起了左手,毁容多年的亲王头一回产生了想要遮掩自己那丑陋的半张脸的冲动,手指碰到脸上疤痕时,他才想起对方是个瞎子,他装作若无其事地放下手,手掌去触碰靠在座位旁的拐杖,也不知怎么,他竟然没抓稳拐杖,“当”的一声,拐杖掉在了地上,像在寂静的中厅中开了一枪。 忠心的侍从连忙捡起地上的拐杖递到亲王的手掌下面,小声道:“亲王大人。” 兰德斯手掌下意识地按在拐杖上,又险些没站稳,他是个天生的瘸子,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手忙脚乱过。 与此同时,莫尹也感到很惊讶。 其实在上个世界崩塌的时候,他就已经感觉到最大的异常——那个世界的能量本源和上个世界很像。 进入这个世界,他带入了更多的精神力,而且身体除了眼盲之外没有其他的缺陷,他可以更多地分神用精神力去查探这个世界的构成。 现在,他感觉到了不远处强大的能量,和上两个世界一样的相似感觉。 真是不可思议。 已经崩溃的能量还能再聚起?! 中厅内突然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安静,这对傲慢又坏脾气的亲王来说可真不常见,他总忍不住想要讥讽些什么,那些残酷的俏皮话和他脸上的伤疤一样如影随形地成为将人拒之千里之外的武器。 “奥斯亲王?” 莫尹先开口道。 他看不见,要不然他真想看看这位能量强大的奥斯亲王和贺煊还有裴氏兄弟在外表上有没有什么相似之处,但也难说,贺煊和裴氏兄弟也完全不像,他在两个世界里的样子也不一样,能量和外表之间联系不大。 兰德斯回过了神,重新拾起了他的傲慢,“您好,神父。” 声线很优雅而富有磁性,带着贵族那种特有的礼貌和轻蔑,但同时也很陌生。 “早上好,亲王,”莫尹彬彬有礼道,“从奥斯到莰斯堡的路途遥远,您一路辛苦了。” 为这神父的贪婪和虚伪,兰德斯有心想讽刺些什么,他不是个会为美丽的空壳买单的人,他盯着那双湖绿色的眼睛,“听说神父您是个瞎子?” 天哪,这太失礼了! 比尔在心中惨叫道。 布尼尔皱了皱眉,手指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对奥斯亲王那和传闻中一样狗屎般的教养感到毫不意外。 莫尹平静道:“是的,我在黑暗中寻找光明。” 布尼尔立刻向莫尹投去了崇敬的目光,就连比尔也忍不住在心中为神父化解尴尬场面的能力喝彩,上帝保佑,他们的选择是正确的。 “那我想您一定找到了,”面对这样的回应,兰德斯依旧攻击性极强地作出了回应,“瞧这些金子打的烛台,多么明亮。” “那都是信徒们献给主的,我们的灵魂是上帝手中的蜡烛,”莫尹依旧彬彬有礼道,“亲王大人还没用过早餐吧,布尼尔——” 布尼尔连忙道:“神父。” “带亲王大人去用餐吧。” 金发神父在胸口画了十字后离去。 教堂的餐食比兰德斯想象当中得要差一些,不过也不错了,用餐的银器倒是很漂亮,看上去价值不菲,那位招待他们的布尼尔修士说这些银器也都是信徒们赠送的。 兰德斯不客气道:“需要我送你们一些银子打的马桶吗?” 布尼尔的脸都绿了。 凡是来教堂的贵族们无不虔诚有礼,布尼尔从来没有见过身份这样高贵,言行举止却那么粗俗的贵族,出于礼貌,他可没有对这亲王可怕的外表表现出任何异常,在心中骂了句“真是只丑陋的癞蛤蟆”之后,他又立刻在心中向上帝祈祷忏悔以抵消自己的罪孽。 用完了早餐,兰德斯优雅地擦了擦嘴,将餐巾放在桌上,道:“请问受洗仪式什么时候可以开始?” “我不知道,”布尼尔已经在心里开始讨厌这位亲王,于是冷冰冰道,“这要看神父的意思,还有——”他有些不满地看向兰德斯,带着指责的意味道,“您的信仰是否虔诚。” 兰德斯笑了笑,他左脸对着布尼尔,笑容狰狞可怕,“神父会知道我的信仰有多虔诚。” 教堂中的后院有专门的神父楼,尤金成为神父后就从修士集体居住的宿舍中搬到了这里,他虽然是个盲人,可他自小便很刻苦,以惊人的毅力在黑暗中学会了写字,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而这也是尤金身上令众位修士啧啧称道的神迹之一。 记忆中,尤金已经和兰德斯通过了几次信,信上尤金用他刻苦学会的优美而迂回的文字对这位亲王大人少量多次地进行了敲诈的暗示。 莫尹从抽屉里拿出兰德斯的回信。 回信是布尼尔读的,信上的措辞同样很婉转,隐晦地在同尤金谈条件。 今天兰德斯亲自出现,莫尹才明白这些信恐怕不是出自兰德斯之手,兰德斯可不会说出那么多好听的漂亮话。 尽管如此,不过一点无伤大雅的勒索而已,这也能成为主角和反派最大的矛盾吗? 莫尹觉得这未免也太可笑了。 他现在心里真是有些微妙的不爽。 创亖主角,击溃强大的能量,看世界崩塌是他个人的爱好,但他的爱好似乎被联盟利用了。 毫无疑问,联盟一定从他的行为中得到了好处,不外乎是联盟最在乎的能量。 这些小世界能量的相似性又说明了什么? 莫尹手指摩挲着光滑的信纸,大胆地作出了个推论——这世界的能量能够再生,而每一次崩塌时的能量倾泻很有可能就是被联盟吸收了。 换作以前,莫尹可能不会太在乎联盟是否从他的行为中获利,他本来就什么都不在乎,而经过了两个世界后,他已发生了些许变化,那些变化具体是什么很难说清,但他的确对联盟这种行为感到不悦。 他确定他现在不喜欢被人蒙在鼓里地利用。 “咚咚——” 门被敲响了。 莫尹扭过脸。 兰德斯感觉很奇妙。 面前的人毫无疑问是个盲人,尽管那双眼睛美得惊人,像湖水、宝石一样闪耀,令人感觉他像是正在注视你,可那视线却是茫然而没有焦距的,令人联想起初生的鸟。 “亲王?” 兰德斯道:“神父怎么知道是我?” 莫尹道:“我听到了拐杖的声音。” 兰德斯:“……” 身份尊贵的亲王出门在外从不遮掩自己脸上的伤疤和身体的残疾,他像是为之感到骄傲似的,总是把下巴微微抬起,拐杖落在地上的声音也是“笃笃笃”地极其有力,像只勤劳的啄木鸟。 没有人敢冒犯他,而面前的神父像是不知道自己已然冒犯了他似的,安稳地坐在桌前,信纸摊在膝上,神色平静祥和,“亲王大人,您真的决定信仰上帝了么?” 兰德斯讽刺地一笑,提起拐杖向前,拐杖落地的声音比平时更有力,像在宣战似的走到了神父面前,他俯视着神父金色的头发,用他那特有的华丽声线冷冷道:“上帝见证,我从不信仰上帝。”,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 72. Chapter 3 新的乐趣 莫尹认真思考了在这个世界他到底该用怎样的态度来对待主角。 创人是他的爱好, 他喜欢和主角作对,击溃主角,让自己站在世界力量的顶端, 这使他感到快乐, 他也并不打算放弃这种获取快乐的方式。 但他也不想被联盟戏耍, 沦为联盟的工具。 怎么才能全都要呢? 既能让自己获得乐趣的同时又不被联盟所利用。 莫尹给出的答案是:创, 但别把人创死,创个半死不活,不给联盟吸收能量的机会不就行了? 仔细想想, 前两个世界的主角其实都挺耐创的, 或许他可以尝试将那种短瞬创死人的快乐发展为反复创人折磨人的高级趣味。 可是这样一来的话,他看不见世界崩塌的样子, 那他的乐趣至少减半。 为了不白白在任务世界里瞎忙活, 莫尹决定给自己从别的方面找点乐子来补偿。 在上两个世界中, 除了世界崩塌之外,他也体会过其他的快乐,肉-体上的、情感上的……没什么可否认的, 那的确带给了他作为自然人没体会过的异样冲击。 他虽然看不见兰德斯的相貌, 但他的听力在这个世界异常灵敏, 兰德斯的声线华丽而磁性,带着一点坚毅的果决气息,充满了男子气概。 一直有些刻意去遗忘那种“动物性的”、“未进化的”肉-体快乐的自然人胸膛中隐隐窜出一点火苗。 他不该去排斥那些, 他对自己拥有绝对的信心,即使改变,那应当也是朝着进化的方向。 有能力去获得更多的快乐,难道不好吗? 金发神父沉默不语的模样如同一幅超凡脱俗极的油画,叫人真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天使降临人间。 但天使不会向人索要金钱来“修缮”教堂。 兰德斯有点不耐烦, 但又想看看这神父究竟会假正经到什么地步,他不是个心胸宽广的人,他喜欢看人出丑,尤其是像尤金这样看上去高尚实则虚伪贪婪的人。 他难得耐心地等着神父如何回应他的不敬。 “亲王大人,”莫尹微微低头,语气和缓道,“您的前半生遭遇了诸多不幸,这可能使得您误以为上帝抛弃了您,但其实上帝一直在您身边,只是您还未没发现他的踪迹,您不必为此感到忧虑悲伤,”莫尹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上帝不会因为您的自暴自弃而责备您,他依然默默地爱着您,”他仰起脸,“就像我一样。” 兰德斯双眼紧紧地盯着神父,他承认他的确挑起了他的怒火,这怒火是前所未有的,令他脸颊上的肌肉逐渐发烫如岩石般坚硬,教廷中的人有多么虚伪狡诈,兰德斯早就领教过了,但没有一个人像面前的神父这般表里不一,顶着那张纯洁美好的面孔满嘴鬼话! 瞧他那双湖绿色的眼睛,像宝石、绿色的绸带子、平静的湖水,让人直想一头栽进去在里头畅游嬉戏,但真正的有识之士一眼就能看出倘若你真跳进去,那必定会淹死在里头,成为里头又一具倒霉的腐尸。 兰德斯冷冷一笑,微微俯身,气息略微逼近了,“哦?我竟不知道我是这样受欢迎的了,连神父你这样高尚的人都爱着我了。” 男性的气息扑面而来,亲王身上贵族那特有的香料气息混合着一点汗味令莫尹觉得兰德斯闻起来像一匹雄马,一匹高傲地甩着头不肯戴上辔头的坏脾气的骏马,他固然难以驾驭,但这种强烈的挑衅意味何尝不是另一种信号呢?说不定他正渴望着有谁能收服他,让他心甘情愿地屈膝呢。 莫尹快速地体会到了这种新乐趣的美妙之处。 和第一个世界将之作为武器不同,他确定他是想认真地去探索这方面的可能性,纯粹地只为获取快乐。 “亲王大人,您当然受欢迎,为了表示我的欢迎,”神父语气温和地询问道,“或许您想不想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 * “什么?亲王您要在这里住下?” 比尔大为震撼,亲王大人不是总说修道院有股难闻的臭味么?虽然他并不这么觉得,他聪明地没问下去,免得亲王说出更难听的话来,但是亲王说要住在莰斯堡教堂,天哪,这简直太不合常理了,神父究竟和亲王说了什么,能让亲王突然燃起对上帝的信仰来了? “住在这里不好吗?” 兰德斯拄着拐杖大步走在树荫下,“总比住在王宫里,给夏尔曼充当报丧鸟的好,让他自己下地狱去见真正的魔鬼吧,就不必我特意前去引路了。” “上帝保佑——” 比尔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他压低声音道:“这里可不是奥斯,亲王大人,您要注意自己的言行,如果让别人听到这话,会以为您在诅咒夏尔曼大人下地狱的,对您的名声会产生多大的损害哪!” 兰德斯不以为意地嗤笑了一声,“好吧,那我祝他尽快上天堂。” 比尔:“……” 比尔和马车夫帮兰德斯把行李箱放进了神父楼。 “尤金神父待您多么真诚,”比尔铺上深红色的真丝床单,“将自己独居的神父楼让给您一层。” 兰德斯窗边的沙发上坐下,“他这是在耍花招,想开个更好的价钱。” “你在这破屋子里住上个三五天,吃了他们那一点点牛肉奶酪,等到结账的时候就会发现这里的收费比王都最贵的妓院还要翻上好几番,你问他们为什么这样昂贵,”兰德斯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对不住苦笑摇头的比尔道,“他们会说这是为信仰买单。” 比尔提着枕头道:“亲王大人,您既然这么不愿意住在这儿,何不去住旅店或者租套房,也不用住在王宫,我可以很快为您办好。” 嘴里尽是难听话的亲王缄默了一会儿,声音叽里咕噜的,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倒要看看他还有多少花招。” “谁?尤金神父么?”比尔干完了手上的活计,走到亲王大人身边,“容我提醒您,神父今年才十八岁,与您相比,他几乎还是个孩子呢。” 亲王大人冷笑一声,“孩子?那简直更妙了,孩子是最狡猾的,用可怜兮兮的小脸蛋和那做作的哀求就可以骗一百个像你这样愚蠢的成年人。” 比尔实在被亲王堵得哑口无言,只好道:“至少骗不过亲王您吧。” 兰德斯抿了抿唇,“那是当然。”手指用力地扯了扯领口,“这地方真热,”他站起身,似乎有些烦躁地在原地踱了下步,对比尔道:“去打点水来。” 比尔下去打水,兰德斯走到窗边推开窗户,郁郁葱葱的橡树林散发着植物的清香,神父那大胆的提议让他感觉到了挑衅,王都的人果然每个都狡诈无比,整好他暂时还不想回王宫,就留在这里看看王都的神父比多年前是否有所长进。 十二岁那年,兰德斯曾在父亲的要求下接受红衣主教的洗礼,然而在受洗仪式开始前的一天,红衣主教意外身亡。 那是个完全的意外,王宫里却传出了难听的传言。 出生时的残疾已让他的母亲蒙羞后郁郁而终,从大火中死里逃生成为了丑陋的怪人反变成了他的过错,受洗仪式前主教的暴毙更是坐实了众人的猜测——兰德斯王子是被神所抛弃的。 上等人在面对私下无根据的议论时,会聪明地选择无视,随他们去吧,摆足高贵清白的姿态,而兰德斯的做法简直让传言都变成了事实。 他殴打暗讽他的兄弟,扬言红衣主教就是被他诅咒而死,如果还有谁胆敢企图为他洗礼,那么魔鬼马上就会将他召唤到地狱里去,将自己变得臭名昭著后,兰德斯心满意足地把自己变成了整个王宫乃至贵族圈层都避之唯恐不及的可怕人物。 国王亚尔林尽了自己作为父亲最大的慈爱,给了他一块偏远的封地,让兰德斯获得富有和自由,在奥斯随意撒欢。 兰德斯很满意,他远离王都,把奥斯管理经营得有声有色,令奥斯成为了整个莱锡最富裕的地方,这下他又开始变得受欢迎了,信件像鸟一样飞来,兰德斯把它们全部烧掉。 奥斯亲王丑陋又孤僻,富有又刻薄,除了他自己和他封地的和平,他什么也不在乎,但现在莱锡的动荡已经逐渐影响到了奥斯,一个优秀的领主不会让自己的封地陷入混乱。 夏尔曼是个无能的家伙,而兰德斯自认自己有能力解决莱锡目前的困境。 为此,他愿意暂时用上帝来做他的盾牌。 他选中了最年轻、资历最浅的神父来做交易,当然他也承认他年轻时和教会结下的恩怨太深,找其他的神职人员可能更麻烦,只不过年轻的神父可比他想象中要贪婪虚伪得多了。 不肯轻易透露出交易条件,留他在修道院居住,说明这人是个敲诈的老手,想要花时间慢慢跟他讨价还价。 兰德斯面上露出个讽刺的笑容,他尽管去装模作样,到最后来瞧瞧到底谁会上谁的当。 比尔把水打了过来,兰德斯正在洗脸时,修士急匆匆地过来,看到兰德斯那张水淋淋的脸后不由得牙齿上下打了个颤,“亲王大人,王宫中的侍卫长来了要见您。” 侍卫长布鲁恩已经年近五十,他相貌堂堂,银白发丝镶嵌在棕色的卷发中,一双深棕色的眼睛显得忠诚、执拗,那一份执拗和兰德斯看起来极其相似。 “亲王大人。” 布鲁恩上来要吻兰德斯伸来的手,兰德斯却直接将他大方地抱住了,“得了吧舅舅,你知道你这外甥是多没有礼貌的人,就别跟我来贵族礼节这一套了。” 布鲁恩笑着拍了拍兰德斯,语气坚实而亲昵道:“你这捣乱的家伙,一定要让身边的人全出丑才高兴。” “那倒也未必。” 兰德斯放开了他亲爱的舅舅,拉起他舅舅不复年轻但依旧有力的手,郑重其事地吻了一下,抬起他那双雄狮般的眼睛,“布鲁恩侍卫长,您永远有我的尊重。” 如果说整个王都还有什么人能让兰德斯尊敬的话,那无疑就是他这位舅舅了,虽然布鲁恩对王室那固执的忠心在兰德斯眼中几乎等同于愚昧,但布鲁恩对他的关爱的确也是真心的,虽然他们几乎不通信,真正的感情不需要表面的热络去维系。 只是布鲁恩这次来见兰德斯,说的却不是兰德斯爱听的话,这就是布鲁恩,他只说自己觉得该说的,哪怕别人听了会不高兴,即便是面对这个坏脾气的外甥,他也照样。 “兰德斯,对你返回王都的决定我感到万分高兴,夏尔曼除了卓然的舞姿之外,我想不出任何他可以代表莱锡的原因,而你不同,兰德斯,我不是因为你是我的亲外甥才这样恭维你,你知道的,我有好几个外甥,你的那些兄弟都糟透了,你勇敢、机敏、傲慢……我最欣赏你的傲慢,好的领导者都该傲慢一些,我相信你能领导莱锡走出面前的困境,介于我的身份……” 布鲁恩指了指胸前国王赐给他的骑士勋章,“以上并不只是我个人的意思,你明白吗?” 兰德斯当然明白。 布鲁恩的夸赞,他没有一句是担不起的。 天生残疾也不曾让国王亚尔林打消立兰德斯为王太子的念头,是后来兰德斯自己那癫狂的行为举止让亚尔林不得不放弃。 现在夏尔曼奄奄一息,亚尔林也快坚持不下去了,他必须为莱锡寻找一位可靠的继承人。 无论兰德斯有多少缺点,亚尔林明白兰德斯就是那个人选。 对于父亲的器重,兰德斯脸上并没有显现出多少惊喜,甚至表现的很理所当然,他双臂舒展地搭在椅子的扶手两侧,翘着一条腿,他身上那高傲又侵略的气息在布鲁恩眼中活脱脱就是一位锐意进取的国王。 为了未来的君主,布鲁恩开始说兰德斯不爱听的了,“但在你的面前还有两座需要翻过的山,一是你的信仰,二是你的婚姻。”,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 73. Chapter 4 野心 “亲王, 您需要和位体面的淑女在上帝的见证下达成坚不可摧的婚姻,国王已经为您筛选出了几位合适的人选,”布鲁恩掏出藏在衣服里的深红色信封放在两人中间的小桌上, “在一个月后的舞会上, 他希望您能牵起其中一位淑女的手。” “另外,莰斯堡教堂的确很不错, 但是他们新的神父未免太过年轻又资历太浅, 国王对您重拾信仰的举动很支持,已写信给伊诺克主教,邀请他返回王都为您洗礼。” 布鲁恩将国王的旨意传达完毕,他站起身,单手放在胸前行了个骑士礼,“亲王大人,莱锡期待着您的回归。” 兰德斯不为所动, 嘴角牵扯起一个冷讽的笑容,“倘若我不结婚,也不信仰上帝, 这期待就不复存在了,我说的对吗?” 布鲁恩道:“莱锡需要一个信仰坚定、重视家庭的国王, 亲王大人,这不仅仅只关乎你个人的幸福,以下是来自你的舅舅的而非侍卫长的忠告, 兰德斯,你需要有人爱你, 也需要去爱一个人。” “谢谢,”兰德斯抬了下手掌,像是在敬礼, 又像是在挥手送客,“在您提醒我之前,我一直以为至少我的父亲和舅舅还爱着我,我也爱着你们,现在我明白了,我尊敬的父亲和舅舅已经把你们最好的爱献给了莱锡,就像我已经把我最高的爱献给了白兰地。” 他的表情充满了明快的讽刺和自我嘲弄,这使得他看上去有种轻而易举愚弄人的魅力,让人感到恼火的同时又不免产生羞愧之情。 布鲁恩厚实而忠诚的嘴唇动了动,“兰德斯,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必解释,您和国王的意思我已经搞明白了,非常的清楚,没有任何疑问。” 兰德斯站起身,手掌按住拐杖,他虽然是个天生的瘸子,但身形高大结实,即使是在王宫的侍卫长面前依旧毫不逊色,他身上没有那种贵族式的忧郁,强而有力的精神如钢铁般附着在他的灵魂上,他或许不高贵,但绝对不软弱。 “幸运的是今天才刚有人说他爱我,”兰德斯笑得很讽刺,“看,我们已经解决了一大半问题。” 布鲁恩愣住,立即追问道:“是谁?兰德斯,是奥斯的姑娘还是王都的淑女?” “王都的淑女……” 兰德斯玩味一笑,“这形容倒是恰如其分。” 兰德斯叫来比尔送客,可怜的布鲁恩侍卫长被忠实的侍从揽着肩膀往外走,布鲁恩不断回头对笑得有些不怀好意的兰德斯大喊,“兰德斯,告诉我,那个姑娘是谁——” 姑娘? 经验丰富的比尔一听就知道亲王又在逗弄人了,“侍卫长大人,快走吧,王宫不能没有您的护卫。” 出来的时间确实有些久了,想必国王还等着他的回复,布鲁恩一面往下走,一面问比尔:“兰德斯认识了什么姑娘吗?” 比尔忍着笑道:“或许吧,您应当知道的,亲王不会向我们透露他的小秘密,他是位害羞的绅士。” 送走了侍卫长,比尔快步回来,兰德斯扣子解了大半,衬衣打开,中间露出流畅的肌肉线条,童年留下的伤疤若隐若现着,面上露出很不痛快的神情,“这间房没有浴室。” 比尔道:“您稍候。” 比尔脚步转向门外,肩膀仍向着屋内,微笑道:“亲王大人,侍卫长一直关心着您,您就别同他开玩笑了,他是个固执的骑士,会将您的玩笑当真的。” 兰德斯抬眸扫了自己的忠仆一眼,“五分钟之内,如果你解决不了浴室的问题,我就把你剃光了送回奥斯的羊圈,我发誓这不是玩笑。” 比尔立刻就跑了。 他们的亲王虽然很爱开一些让人头疼得非常要命的玩笑,但大部分时候,他是绝对的言出必行。 只花了两分钟,能干的比尔就解决了问题。 “修道院里有公共浴池,离这儿不远,有个修士愿意为我们带路。” 这个方案得到了否决,兰德斯没有直接地说不,只用了他插在腰间的双臂和胸前肌肉前后的收缩回答了比尔,比尔马上给出了第二个方案来平息亲王的怒火,“当然,亲王大人您怎么能使用公共的浴室呢,幸运的是,尤金神父那间屋子里有单独的浴室,顺带一说,我刚才上楼问过,他已经同意让您使用了。” 比尔耸了耸肩,“如果您对此仍不满意,那我只能建议您回王宫去了,王宫的浴池像马场那么大。” 兰德斯弯腰揪起行李中的衣物,双脚带着风地走过比尔身边,“感谢你的建议,回奥斯后,我会为你单独修个羊圈。” 比尔追上去,倒不是为自己未来的居住环境争取些什么,而是喊道:“注意您的穿着,别再在尤金神父面前失礼了!” 兰德斯甩了甩手,大声回道:“放心,他是个瞎子——” 比尔捂住了脸,亲王的吼声像头雄狮一样回荡在整个神父楼中,他真是对善良的神父感到抱歉,比尔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架,上帝保佑,让亲王早点受洗然后从这里滚蛋吧! 楼上的门半开着,窗户同样也是,闷热的屋子里只有那么一丝可怜的风,兰德斯在踏进屋子时意外地发现年轻的神父正跪在窗边的神龛前。 黑色的低级神品制服在人站立时看上去直上直下,如同长筒一般将人包裹,此时却在神父腰后的位置深深凹陷了下去,又向下遮掩住那浑圆而挺翘的部位。 兰德斯愣了愣神,年轻的神父似乎听到了脚步声,脸庞微微向右偏了偏,柔顺的金发在他后颈轻轻拂过,“浴室在我的卧室里。” 兰德斯回过了神,充满了讽意的一笑,“多谢您的慷慨。” “您不必致谢,”神父微微低着头,“我喜欢力所能及地帮助我所能帮助到的人。” 然后收取一大笔高昂的费用,兰德斯这么腹诽着,大踏步地拄着拐杖走入右边的卧室。 乳白的浴缸里已放满了水,显然比尔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将做事做到如此尽善尽美,唯一的可能性是那神父刚好预备沐浴,水才准备好,比尔就来了。 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性。 兰德斯眉头紧皱,在浴缸边站立了一会儿才伸出手,极为勉强地将手在水面上一撩而过,水是热的,兰德斯抬起湿漉漉的手指在鼻尖闻了闻。 上帝保佑,只有清水的味道。 轻轻地松了口气,兰德斯脱了衬衣,抽出腰间的铜色皮带,很快地将自己脱了个干净,将拐杖放在一旁,他抬脚进入浴缸,浴缸里的水随之一涌。 热水使人觉得舒适而放松,兰德斯双手搭在浴缸边缘依旧皱着眉,布鲁恩所传达的两个“建议”从客观的角度来看是适当而对他有帮助的。 迎取一个贵族的女儿,接受红衣主教的洗礼,他之后的路会顺利许多。 尽管贵族阶层们厌恶他的丑陋,教廷们鄙夷他的无礼,可他们也不得不捏着鼻子来帮助他。 帮助…… 兰德斯嘴角扬起个讥讽的笑。 他想到刚才那位神父说的。 不知道贪婪的神父发觉自己的位置马上要被红衣主教所取代,他的敲诈即将落空时又会是什么样的神情? 兰德斯体内升起了那种一贯的比恶作剧还要更邪恶一点的恶意念头。 这使得他感到兴奋。 兰德斯很快结束了沐浴,他不像王宫里的那些贵族一样用那么多香薰精油,擦干身上的水渍,他穿上新的衬衣长裤,头发有点湿淋淋的,可他不是很在乎,拄着拐杖出了神父的卧室。 神父仍然跪在神像前,他双手交握,微微低着头,长长的眼睫毛像云遮蔽了太阳一般挡住了他那双美丽的眼睛,看上去多么虔诚。 对于瞎子来说,闭眼和睁眼又有什么分别? 装腔作势的家伙。 拐杖落在神父身边,神父抬起脸,他仿佛能看见似的睁开眼睛“看向”兰德斯。 沐浴过后的亲王身上祛除了汗水的味道,他闻上去清新又干净,像一棵雨后的橡树,莫尹不动声色道:“亲王,浴室用得好么?” “好极了。” 亲王的语气听上去很温和,“感谢您的帮助。” “这不算什么,”神父的语气也很温和,“您如果有需要的话,欢迎您随时来使用。” “神父,请原谅我一开始的无礼,您的确如您所说的一般像上帝那样爱着我,乐意帮助我,可我却不得不遗憾地通知您我已不需要您的帮助了,”兰德斯微微俯身,好可以观察神父面上神情的变化,“伊诺克主教即将返回王都为我洗礼。” 很遗憾,神父面上没有任何表情波动,他看上去是那么平静,平静到了兰德斯以为他已经对此知情,或许王宫里先一步通知了他,让他这个低级的神父打消为尊贵的亲王洗礼的念头? “不,”神父浅色的嘴唇上下开合,温和而坚决地像是做决断般道,“我不允许。” 兰德斯脸上为看笑话而提前预备的笑容僵住了。 年轻的神父微微仰着脸,“亲王大人,上帝派我来指引您走到信仰的这条道路上来,从您给我写信的那一天起,我已经接受了上帝交给我的任务,伊诺克主教是位信仰虔诚值得尊敬的好人,但他不能将您引到正确的道路上去,只有我能完成这个任务。” 兰德斯嘴唇向上勾了勾,他打量着面前这个口出狂言的神父,轻声道:“只有你?” “是的,只有我。” 神父站起身,他的个头比起亲王要矮上一些,他的表情是理所当然的平静,“我虽然眼睛看不见,但我的感觉却比任何人都要敏锐,亲王大人,伊诺克主教会被您愚弄,他会被您骗过去,误以为您的誓言代表了您对上帝的忠诚,而您却绝骗不了我。” 神父将脸转向亲王胸膛的方向,鼻尖轻轻动了动。 兰德斯讥讽地一笑,“亲爱的神父,您的感觉方式和我的猎犬相比好像也高明不到哪里去,告诉我,您闻到了什么?希望是比受伤的鹿更有趣的东西。” 神父面上没有丝毫被冒犯的恼怒,他平静道:“尊敬的亲王,我从您身上嗅到了仇恨、愤怒、悲伤……当然,这些味道并不能掩饰您身上最浓烈的那股气息,我想,那股气息应当叫作‘征服’,您想要征服这片大陆。” “你是说我想当国王了?” 兰德斯的语气不以为意。 神父道:“不,我指的是奥斯顿大陆。” 尽管知道面前的神父看不见,兰德斯还是控制住了自己惊讶的神情。 这年轻的神父竟然真的看穿了他的心思—— 即便是他的父亲、舅舅、身边最亲的仆从,他们都对他这几乎有些异想天开的野心一无所知! 奥斯顿大陆已分裂了两百多年,不是没有强大的国家和自以为是的君主想过要重新统一这片大陆,但他们无一例外都失败了,莱锡是个正在向下走的国家,他是个瘸腿又丑陋的亲王,可谁也不知道在他残破的身躯下竟酝酿着这样大的野心,而他对此毫不胆怯,信心十足。 我为此而生,我将统一且统治整片大陆。 兰德斯就是这样坚信着。 每一个完成伟大事业的人在事业真正做成前都不会过分张扬,所以兰德斯从来没有表露过自己的野心,对任何人都不。 面前的神父又是怎么察觉的? 兰德斯紧紧地盯着那张美丽的面庞,竟感觉到了一丝威胁。 “亲王大人,”神父道,“这片遗失了两百多年的大陆需要一位伟大的君主,”他单手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抬起那张纯洁如天使般的面庞,湖绿色的眼睛里充满了不亚于亲王的强烈野心,“同时,它也需要一位教皇。”,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 74. Chapter e5 祈祷 窗户打开着, 夜晚的卧室里,微风如同一双温柔的手在房间内轻轻掀起落地的窗帘,兰德斯侧着身, 看到窗外高高的树尖上悬挂着月亮。 他的脸颊微微有些发烫,双眼亮得出奇, 像是刚打猎回来, 狩猎后残存的亢奋让他睡不着觉, 当然, 他今天并未狩猎,晚餐也很简朴, 没有鹿血这样让人浑身冒汗无法入眠的玩意。 神父被修士叫走了,有个农民的儿子染了重病,神父要过去为那孩子做祷告, 与死神抢夺对那条小生命的支配权。 所以那该死的神父在说完了那一长串的发言后, 毫不负责地就离开了。 兰德斯险些追了上去,关键时刻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没有被挑逗得完全失去分寸。 然而一直到夜幕降临,神父还是没有回修道院。 兰德斯很不愿意承认他居然一整天什么都没做,一直心神不宁的,就为了等一个虚伪贪婪野心勃勃的神父!从白天等到黑夜!活像个头一回陷入爱河在姑娘楼下求爱的乡下小伙子一样! “他不过是误打误撞,在王都待的时间久了些, 就口无遮拦地胡说八道,企图靠撞大运来发上一笔横财。” “说不定他对每一个稍有身份的人都这样口出狂言。” “这不是不可能的, 教廷的人都喜欢夸夸其谈,他们不是还宣称能听见上帝在他们耳边说话吗?可所有人都应该知道这世界根本不存在上帝,这足以说明教廷里的人都是天生的骗子。” “如若我果真相信了他的鬼话,那我就是掉到他的陷阱里去了, 正中了他的下怀。” 兰德斯辗转反侧,脑海里像有一大窝蜜蜂在演奏交响乐,嗡鸣得让他简直难以入眠。 “比尔——”亲王大吼道。 忠实的仆人在楼下听到吼声后,举着烛台急匆匆地上楼,“怎么了,亲王大人?” 兰德斯穿着深红色的丝绸睡衣,月光打在他狰狞的脸上,只有一直服侍他的仆人和瞎子才不会被这一幕给吓跑。 兰德斯道:“那神父回来了吗?” 比尔有些吃惊于亲王对神父突然的关心,道:“我没有听到神父上楼的脚步声。” 兰德斯皱起了眉,他的神情看上去有些迷茫,又有些痛恨,比尔道:“亲王,您在等神父吗?” “不!” 兰德斯意识到自己否认得太快,又有些生硬地补充道:“我只是随口问问,好了,比尔,下去睡觉吧,这没什么事。” “好的亲王大人,”比尔举着烛台转身,然后他又将身体侧转了回来,体贴地询问道,“如果神父回来了,需要我通知您吗?” 话音刚落,比尔不知道是不是他自己看错了,他觉得亲王的脸仿佛看上去更狰狞了,然而亲王的声音还是很平静,“滚回你的羊圈睡觉去。” 在亲王大发雷霆之前,比尔跑了下去。 兰德斯恼怒地躺了回去。 修道院里的修士都崇尚苦修,所以这里的餐食普普通通,连床都不那么柔软,兰德斯把自己的失眠归咎于那不舒适的床,而绝非被那年轻的神父给扰乱了心神。 即使一夜未眠,兰德斯依旧没有显出疲态,假设忽略他脸上的伤疤,他是个可以称得上神采奕奕的男人,他拄着拐杖下楼如同拄着权杖一般,高傲地漫步在朴素安静的修道院里,宛若视察自己领地的国王。 修道院里的另一位修士接待了亲王,带亲王去和修士们集体用餐。 比尔以为亲王会发怒,亲王虽然从不表现得像个贵族绅士一般体面,但事实上他生活奢靡,吃穿讲究苛刻,在享受物质方面,他一直都对自己毫不吝啬。 令比尔感到惊讶的是亲王很平静地和修士们一起吃完了这顿非常简陋的早餐,亲王在修士们面前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彬彬有礼的。 吃完早饭后,比尔情不自禁道:“亲王,您真的决心要信仰上帝了?” 兰德斯拄起拐杖往外走,头也不回道:“别说这样可笑的话。” 他只是以此来证明自己很有自控的能力,只要他愿意,他也可以对他讨厌的神职人员作出虚伪的假面,他不喜欢当骗子,他喜欢直来直往、真刀真枪地和人干,但这不意味着他会在耍花招方面输给那个家伙。 * 又过了一天后,神父依然没有回到教堂,兰德斯那雄心勃勃的迎战念头在时间中逐渐被消磨,他想那神父果真是个高明的家伙,在说了那样刺激他的话语后,就不声不响地消失了两天,他是在逼他主动地去找他,请求一次交谈吗? 想到自己不知不觉竟在这场交锋中落在了下风,兰德斯就感到浑身不适,他必须静下心来,沉得住气。 宫里又传来了令人不快的消息,国王亚尔林希望兰德斯回王宫,一是探望他病重的兄弟夏尔曼,二是学习跳舞,为即将到来的舞会做准备。 兰德斯正坐在椅子上看书,双手扶着厚厚的书,他毫不客气地对宫廷来的使者道,“夏尔曼是死是活我毫不关心,他讨厌我,我也讨厌他,相互讨厌的人不会因为死亡就变得相亲相爱,至于跳舞,谢谢关心,我是个可怜的瘸子,学不会那一套。” 宫廷使者显然对兰德斯的野蛮直白难以招架,脸色苍白地告退了,等只有主仆两人时,比尔才建议道:“夏尔曼大人和您的关系一向糟糕,我支持您不去看望他,免得在这节骨眼上传出什么闲言碎语,对您更不利,但是跳舞您真的该去学一学,您既然回到了王都,总该适应王都的社交,不会跳舞,您在王都的社交寸步难行。” 兰德斯低下头翻动书页,“我需要社交吗?”那双雄狮一样的眼睛散发出嘲弄而傲慢的光芒,“是他们需要来讨好我,而不是我需要表演出什么来吸引他们的目光,夏尔曼倒是很会跳舞,但他被革命党打得一败涂地的英姿恐怕也不会在社交场上赢来多少喝彩。” 兰德斯合上了厚厚的书页,用这个坚决的动作打断了比尔接下来的劝说,“好了,这个话题到此为止。” 比尔知道亲王大人一旦作出什么决定后,旁人很难撼动,也只好选择闭嘴。 这一个小插曲让兰德斯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情又起了波澜,他在房间里踱步,把行李中的猎-枪拿出来擦拭了好几遍,又让比尔找了纸笔给他坐在窗前绘画。 他这样一刻也停不下来,使得他的焦躁几乎无法掩饰,仆人好奇而又担忧的目光让他更觉烦闷,终于,兰德斯在画了一些不知所谓的怪异图形后扔下了纸和笔,他扔纸笔的动作就像是要把它们扔到火堆里去那样恶狠狠的,同时,他说话的语气也是一样恶狠狠的,“比尔,准备好马车,我要出门。” 马车轮子骨碌碌地在王都街道上快速滚动,马车夫驾驶马车的技术利落又蛮横,非常有亲王的风格,马车很快就来到了王都的考尔比街区附近。 考尔比是王都著名的贫民区,两天前,布尼尔陪伴着尤金神父来到这里,为个可怜的孩子祈祷。 那孩子不知道是怎么了,前段日子还活蹦乱跳的,前天晚上回到家后就开始发热、呕吐、手脚抽搐地说胡话,他的父亲无能为力,付不起昂贵的药费,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尊敬的神父身上。 “尤金神父,我恳求您,将我们的声音传递给上帝,请求他赐福于吉恩,别让死神夺走我们可爱的小吉恩。” 尤金之所以年纪轻轻就能当上莰斯堡的神父,那全得益于他平时的努力,他总是乐意展示自己对一切人的关爱,尤其是对穷人,聪明狡诈的尤金发觉了相比富人,穷人的信仰更容易获得,于是他花了大力气来笼络穷人们,以此来传扬自己的名声,他的确也成功了,但同时也再甩不掉这些人,只能捏着鼻子继续敷衍下去。 莫尹对于人物的心理很认同。 老实说,尤金和他的个性契合度相当的高,让他感觉异常丝滑,不同的是,比起尤金只想发点小财的想法,莫尹的野心要更为强烈。 病重的孩子面色惨白,眼皮浮肿,嘴唇干裂,这些莫尹都看不见,他“看到”的只是一团微弱的能量。 将教堂里带出来的圣水点在发烫的头顶,神父跪在地上祈祷,那孩子嘴里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孩子的父亲母亲也跪在一旁虔诚地祈祷着,希望他们能起到一点微薄的帮助的力量。 一夜过去了,吉恩依旧是时不时地抽搐,瘪瘪的肚子不断打颤。 布尼尔端了碗水喂给吉恩,吉恩的嘴唇抿得紧紧的,水从他唇缝的两边缓缓滑下。 看到这样情形的夫妇两人不由颤抖着互相依偎在一起,泪流满面地呼唤着“吉恩,不吉恩,上帝啊,求求您……” 布尼尔也不由露出悲伤的神色,上帝赐福于每一个人,可每个人都有他的命运,小吉恩可能很快就要去见上帝了。 布尼尔看向仍在祈祷的神父。 神父左手握着十字架,白皙而美丽的脸庞散发着圣洁而温柔的光芒,他低垂着脸,右手握住小吉恩滚烫的手。 神父还没有放弃。 布尼尔感觉到胸膛里涌起一股力量,对陷入绝望的夫妇道:“我们会留住小吉恩的,神父会向上帝说明他是个多么好的孩子,让他继续在人间成长、劳动,成为个健健康康的好青年。” 这样的保证毫无依据,纯粹是出于布尼尔对他们神父盲目的崇拜。 奇迹真的出现了。 吉恩醒了一小段时间,他喝了口水,又吃了些奶酪,看上去虽然仍是病怏怏的,但似乎已从死亡的边缘逃脱。 神父的脸色看上去却是有些苍白,高兴又感激的夫妇给神父拿来了家里最好的食物,神父吃了一点,说:“我们还要继续战斗。” 果然,过了一会儿,吉恩又开始呕吐,神父就在他床前,漆黑的修士服被溅上了污秽,布尼尔很慌张地喊了一声“神父”,神父却是干脆将呕吐发抖的孩子抱在了自己怀里,他吻了吻手上的十字架,将十字架放在吉恩的掌心,低声道:“上帝保佑你。” 可怜的夫妇们又开始害怕地哭泣,布尼尔也紧张起来,他在一旁尽力安慰着。 神父仍然搂着吉恩,布尼尔从他的神情可以看出神父是决心要让这个孩子活下去,他心中感到一阵强烈的震动。 莫尹的确是想要让这个孩子继续活下去。 既然主角能用能量加固世界,他为什么不能也使用自己的精神力呢? 这个孩子身上的能量快要消散,但有一股如网般的精神力将这股飘散在空中的能量强行地聚拢在这孩子周围。 他在跟这个世界运行的法则意志做对抗。 主角能做到的事,没理由他会做不成。 “吉恩,”神父的声音温柔极了,又极其的有力量,“回来,回到所有爱你的人身边。” 贫民区里污水横流,拐杖尖落在地面,溅起一点泥水,男人威严的姿态、怪异的面容结合在一起,令路过的众人纷纷闪避,比尔时不时地为亲王大人挡住污水,“您小心。” 兰德斯不以为意,他大步流星地走着,面上依旧充满了不可一世的傲气,无论在哪里行走,他都是这样堂堂正正。 “瞧瞧这地方,”兰德斯道,“革命党还没打到王都,可真叫我瞧不起他们。” 比尔压低了声音道:“亲王大人,您可是王室中人。” 兰德斯冷笑了一声,“我正在为他们的愚蠢买单。” 比尔耸了耸肩,“您很富有,所以总是为一切买单。” 兰德斯来到了修士们所告知的那家穷得什么也付不起的农民家门前——那几乎不能称之为家,只是木头搭的间四处漏光的又矮又小的屋子,像他这样高大的身形需要微微弯腰才能进入。 兰德斯没有进去,而是在门口观察着。 昏暗的屋内拥挤地堆砌着杂物,年轻的神父怀抱着个肮脏又苍白的孩子,那孩子伸出手,细瘦的手指抓住了神父垂在他脸上的那一缕金子般的头发。 “吉恩——” “上帝啊,感谢上帝,感谢神父——” “谢谢您,尤金神父,感谢您救了我们的小吉恩——” 激动的夫妇跪坐在地上不住地去吻神父的衣角,激动得泪流满面,布尼尔感动地去搀扶两人,同时鼓舞道:“上帝听到了神父的声音!” “是你们的虔诚让上帝听到了你们的祷告。” 神父的声音似乎变得轻了一些,然后他转动了他那张美好的面庞轻轻看向外,“亲王大人?” 兰德斯确定自己没有出声“露馅”,他不知道这眼盲的神父是如何发现自己的踪迹的,他轻扭了扭脸,就见自己的仆人正满脸神往地对着屋内的情形比划十字。 见鬼。 教廷的老把戏总能骗到人。 兰德斯冷冷地斜睨了自己愚蠢的仆人一眼,提起拐杖弯腰入内,在这间小屋子里,他看上去简直像个巨人,神父的一声“亲王大人”让夫妇两个露出了极为惊讶的神情,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相貌怪异的男人。 “亲爱的神父,”兰德斯头几乎快要顶到棚顶,“我是否有幸赶上了亲眼目睹神迹?” 布尼尔对这亲王的秉性早有领教,立刻就察觉出了其中讽刺的意味,他感觉到自己脸上很烫,“亲王大人,请您对日夜不休为病人祈祷的神父保持基本的尊重!” 兰德斯不以为意地看向神父怀抱里的孩子,伸手碰了下吉恩的脸,那残留着热度的触感让他面上玩世不恭的神情微微收敛。 这孩子真的病了?而不是一出拙劣的戏? 兰德斯看向神父,神父面色平静,“亲王大人,晚上睡得好吗?” 兰德斯面色微微紧绷,正要说些什么还击时,身侧忽然传来呕吐的声音,兰德斯视线扫过去,布尼尔面色通红,双唇颤抖地正在呕吐。 “天哪!布尼尔修士!您怎么了!” 特纳夫妇惊慌失措地扶住修士,布尼尔呕吐着,手脚不由自主地开始抽搐,他浑身无力,马上就意识到了什么,像个迷路的孩子般尽力将手伸向神父,“神父……” 伸出的手掌被拐杖尖狠狠打开—— 兰德斯揪住神父的后衣领把人拽了起来,让他怀里的孩子滚了下去,深棕色的眼睛迸发出严厉的光芒,“该死,这是传染病!”,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 75. Chapter 6 被困 传染病? 特纳夫妇一听就立刻松开了搀扶布尼尔的手, 布尼尔倒在了地上,和可怜的小吉恩躺在了一块儿。 吉恩才刚恢复了些精神,和布尼尔倒在一起, 两人相似的发红面颊,身上还都有没消除干净的呕吐物…… 在门口等待的比尔毫不犹豫地挤进了小屋子用自己的躯体挡住了亲王和神父, 将两人和地上两位显而易见的患病者隔开,“亲王,快离开这里!” 兰德斯低头看向被他拽起的神父,咬牙切齿道:“你真是个灾难。” “亲王, 请放开我,”眼盲的神父向前伸手, 同时呼唤道,“布尼尔?” 布尼尔还没有彻底失去意识, 他只觉得额头发烫,喉咙发酸, 也伸出手去回应, “神父……” “你疯了吗?” 兰德斯手掌仍旧拽着神父的后衣领子,这样很不礼貌, 不过鉴于他从来不是个礼貌的人,那么也就无所谓了,他压低了声音,强调道:“你的这位修士染上了传染病,你若聪明的话, 就快跟我离开这里。” 他也不管这神父能不能领会他的意思, 提着神父的衣领子就往外走,神父脚步踉跄了一下,伸出的手在空中胡乱挥舞着, “亲王大人,请你立刻放开我,我不能就这么抛弃我的朋友。” “少在这种时刻装模作样,”兰德斯提着人往外走,“这不是普通的病症,这是传染病,致死率很高的传染病,你这天真的蠢货!” 比尔拦着手臂从屋子里跟着退出去,特纳夫妇已经从最初的恐惧中回过了神,各自将吉恩和布尼尔搀扶起来,神情绝望地看着向外走的三人。 “放开我。” 神父的语气变得冷冽,“兰德斯,我不是懦弱的人,请立刻放开我。” 兰德斯怔了怔。 他竟敢直呼他的名字?! 还有,他在说什么? “我不是懦弱的人”? 所以理智地远离极有可能致死的传染病反倒不是明智而是懦弱的举动? 神父趁机从亲王的手掌控制中脱离了,推开面前挡住他的亲王仆从,毫不犹豫地返回了小屋子里,他俯下身准确无误地握住了布尼尔的手,低声道:“布尼尔,你还好么?” “不,神父,我糟透了……”布尼尔快要呼吸不过来,他红着脸摇头道,“亲王是对的,神父您快离开这里……” “不,在你好起来之前,我不会离开这里。” 神父对特纳夫妇道:“请把病人移动到床上。” 兰德斯在门外看着里头的情形,眼睛微微眯起,比尔很感动于神父的勇敢,但还是转身对亲王道:“亲王,咱们快走吧,这里很快就会到处都充满着有毒的病菌。” 兰德斯深深地看了屋内一眼,拄着拐杖转身大步向外走。 主仆二人走出了街区,比尔掏出了手帕擦拭额头上的汗,“亲王大人,我们得马上回去用煮沸的香叶水来浸泡身体,这太可怕了,王都怎么会出现传染病呢!” 钢制的拐杖尖戳在地面污泥中打下个尖锐的印记,兰德斯停下脚步。 比尔道:“亲王大人?” 兰德斯道:“去通知治安官这里有传染病。” “好的,我会的,您先上马车,我马上去找治安官。” 兰德斯手拄着拐杖,他对比尔道:“比尔,他冒犯了我。” 比尔愣住了神,有点不理解亲王大人在说什么。 “我不允许任何人冒犯我。” 兰德斯边说边拄着拐杖转过了身,比尔反应过来,立刻伸手挡住亲王,“亲王大人,您这是要干什么?” “回去主持大局,”兰德斯冷冷道,“一个无知的神父能懂什么?” 比尔道:“您是说您要回去?那太危险了!” “滚开。” 兰德斯又摆出了那副旁人无法左右的态度,比尔还企图再拦住,被拐杖尖给扫开,“去做好自己的事,比尔,别让我说第二遍。” 比尔无可奈何地看着亲王返回肮脏的街区,只能用力攥了下手,往马车跑去。 昏暗的小屋里,比起病菌先充满了呕吐的臭味,神父正在两个病人床前祈祷,特纳夫妇呆呆地在一旁坐着流泪。 “没有水吗?”兰德斯弯着腰进来,拐杖尖提起,对着发呆的夫妇发号施令,“去打水来,给他换上干净的衣服,将他穿过的衣服拿出去烧掉。” “亲王大人?” 神父停止了祈祷,转过了他那张白皙美丽令兰德斯看一眼就心烦的脸庞。 “还有你,”拐杖尖抵在神父的胸口下方污渍处,兰德斯皱着眉道,“把你那该死的黑袍脱了。” “所有沾上呕吐物的衣服、器具全部烧掉。” 特纳夫妇仰望着高大得快要撑破屋子的亲王,亲王严厉地看向他们,“照我说的去做!” 特纳夫妇慌张地行动起来,上前去剥吉恩和布尼尔的衣服,神父让开了一点位置,迟疑地把手放在自己的领口,在他犹豫不决时,后领又被一股大力拽了起来。 后背砸在坚硬的木头板上,亲王利落地解开了神父领口的扣子,他承认他带了一点公报私仇的意味,动作有些粗暴,特纳夫妇正在忙碌,没人注意这个角落,亲王压低了声音尖刻道:“亲爱的神父,您此刻可是显出孱弱来了。” 神父已然镇定地放下手,任由亲王去解他衣服上有些繁琐的扣子,“亲王大人,利用自己身体上的优势去羞辱一个身体不健全的人,这不是绅士所为。” “是么?那太好了,我恰巧不是个绅士,抬手——” 神父抬起了手,亲王将他黑色的外袍从下往上剥离,扔到屋口,以便特纳夫妇将所有不干净的衣服全烧掉。 火焰在门外烧起来,屋子里显得更闷热了,特纳夫妇一面烧衣服一面祈祷,神父的脸庞变得红通通的,细密的汗水点缀在他的面颊上,兰德斯看了他一眼,道:“我已经通知治安官了。” “这是个好做法。”神父赞扬道。 只穿着白色内袍的神父看上去更单薄也更美丽了…… 兰德斯挪开视线,火光让他觉得烦躁,“几年前去基努时,我曾亲眼见过类似的传染病,基努死了很多人,医生们束手无策,教廷的祈祷同样毫无作用,别指望我像这对无知的夫妇一样相信主会带来神迹,倘若他们侥幸逃脱,也是他们自己身体意志的结果。” 神父淡然道:“祈祷会给他们带去上帝的力量。” 兰德斯冷道:“那为什么不干脆让上帝令他们恢复健康呢?” “上帝不是供凡人驱使,使得我们满足自己欲-望的工具,它带给我们的是支持和力量,需要我们去感受去领会,从而将这种支持和力量转化成我们自身的意志,它指引我们,帮助我们,却不会代替我们去经受苦难,因这样的话,我们就不能自己获得永恒。” 兰德斯嘴角上翘,“说实在的吧,你在心里对这一套嗤之以鼻,觉得这全是鬼话,对吗?” “神父……” 床上的布尼尔发出痛苦的呼唤,神父立即转过身,胳膊被亲王大力拽住,“干什么?” “去为他祈祷。” “你还想再弄脏你的内袍吗?到时你可要光溜溜地等待治安官的到来了。” “那没关系,”神父抽出自己的胳膊,“人生来赤-裸。” 神父回到床前,为两个病人祈祷,兰德斯冷冷地看着,那两个病人由神父一手握着一个,神父的手根本不算宽大,他握着两人的手,低垂着眼睛,嘴唇轻轻动着,好像是真的相信上下嘴唇挪动后所发出的语音能对这两人起到什么帮助似的。 衣服很快就烧干净了,特纳夫妇不知道是因为火堆的燃烧还是病症开始发作,他们的面颊也红红地发烫,坐在神父的脚边无助地祈祷。 被病人环绕的神父镇定自若,兰德斯离着他们有一段距离,冷眼旁观着。 很快,外头传来了尖锐的哨声。 治安官来了,他们迅速地驱散周围的居民,将整个街区都围了起来。 兰德斯拄着拐杖出去,篱笆已经竖起,他走到篱笆后对治安官道:“这里目前大约有四名病人,叫几个医生来瞧瞧这到底是什么病。” 治安官却像是没听见似的,只顾着用铁丝将篱笆扎紧。 兰德斯向前握住他正在往地面插的篱笆,他力气很大,让那治安官无法移动,兰德斯道:“你聋了吗?没听见我在说话。” 治安官抬起头看了一眼兰德斯那张一半英俊一半丑陋的脸,低头道:“先生,您很有可能染上了传染病,请保持冷静待在家里不要出门。” “你在说什么胡话?睁大你的眼睛看看我到底是谁,我是奥斯亲王!” 治安官吹了下哨子,其余的几名治安官也跑了过来,他们看到了兰德斯,却不约而同地闪避了视线,过来帮那治安官一齐将篱笆固定。 兰德斯意识到了什么,手掌紧紧地握住篱笆,“你们胆敢如此行事,是谁吩咐你们这么做的?夏尔曼?戴纳?乔伊斯?……” 他一个接一个地报着自己兄弟的名字,怒火在他的眼中熊熊燃烧,那些治安官们一个都不敢看他,将高高的篱笆固定好缠上铁丝,最有勇气的治安官低着头道:“请您别妄图从里头跑出来,为了王都的安全,我们是获得了开枪的允许的。” 兰德斯面上肌肉抖动,“非常好。”他甩开手,已经固定好的篱笆用力摇晃了一下,令几位治安官大大地吃了一惊,他们不敢直视亲王发怒的眼睛,知道自己这是在为某人做帮凶,可是他们别无选择,只能假作不知。 兰德斯后退返回,马上将自己所处的境地在脑海中梳理了一遍。 比尔绝对不会背叛他,很有可能是在回去通报时叫一些奸佞小人突发奇想地想到用这样的法子置他于死地,比尔是个很机灵可靠的人,一定会趁机想办法逃脱。 等比尔找到了他的舅舅侍卫长布鲁恩,或许一切就都解决了。 他白天赶走了宫廷侍者,以国王和布鲁恩对他脾气的忌惮,怎么也要等待个一两天才会重新派人到修道院来。 无论怎么看,兴许他都要在此地被困上个一两天了,幕后之人大概也就是这样的念头,传染病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不管你是平民还是亲王。 兰德斯拄着拐杖回到小屋里,特纳夫妇也已经躺下了,床太小了,他们只能躺在地上,神父正跪在地上摸索着为他们解开衣服——特纳夫妇的衣服上也沾满了呕吐物。 兰德斯没去阻拦神父。 也许神父八成也已经染上病了。 返回途中,整个街区都是骂声和哀嚎,有些人将家里的病人抛出扔在街上,兰德斯这才发觉原来这街区里的病人已经不少。 “亲王?” 神父向着他的方向道。 兰德斯没回应,他现在的心情算不上特别糟糕,但也绝对算不上好,他坚信自己有一条很硬的命,从出生到现在已跨过了无数崎岖,只不过区区传染病而已…… “能来帮个忙吗?”神父轻声道。 兰德斯依旧不理会,面色阴沉地看着屋外混乱的街区。 神父从地上站了起来,脚步准确地跨过那几个病人,他也听到了整个街区的动荡,“亲王大人,您被困在这里了?” 兰德斯瞥了他一眼,防备道:“想说什么?” “看来您在王宫中有敌人。” “多谢你的忠告。” “他们作出了个错误的决策,”神父平静道,“把您困在这里,只会对您产生帮助。” “哦?什么帮助?证明我有多健康?”兰德斯有些讥讽道。 “亲王认为我为什么要来这里为他们祈祷?” 兰德斯冷冷一笑,“因为你沽名钓誉,想要从这些穷人中获得廉价的信仰。” 神父笑了笑,他笑起来堪称圣洁,“亲王大人,您真是敏锐。” 兰德斯对他这么快就承认自己的虚伪感到了吃惊,他扭头看向神父,神父的脸庞多么平静、安宁,比起耶稣受难,这张脸更令亲王联想到圣母像。 “亲王,您自命不凡,觉得自己哪里都了不起,这当然可以,我很赞赏您的骄傲,可是和您过分的骄傲相比,您的见识好像与此不大相衬。” “穷人的信仰或许很容易获得,但它们并不廉价,您想要统一大陆,就必须获得大多数人的支持,而现在正是个很好的机会。” 神父的脸向后偏了偏,“为了证明您强健的体魄和征服这片大陆的决心,请您去为几位病人脱去衣服,擦洗身体。”,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 76. Chappter 7 共度【7w营养液…… 瘸腿的亲王在怒视了神父一会儿后, 拄着拐杖回过了身。 傲慢是他的天性,但他也并不愚蠢。 而神父却是迈步走出了屋子,亲王道:“你去哪?” “出去看看情况。” “但愿你能看得见。” 外面的情况很糟糕, 莫尹看不见,但能感觉到无数能量飘浮在空中,和吉恩一样,犹如从身体中溢出来的灵魂正在四处游荡。 神父平时就对穷人们十分关心,经常派发免费的食物, 有人看到了白袍神父,大喊着过来求救, “神父, 救救我们, 上帝啊,请救救我们……” 神父弯下腰, 伸出手和人交握,盲了的双眼尽管因为看不见而和人的视线错开, 里头却仍散发出柔和的光芒,“不要恐惧,不要放弃, 这并不是结束,我会虔诚地祈祷, 乞求上帝赐福于我们,帮助我们度过这个难关。” 亲王将几人的衣服脱了拿出来点燃, 见神父周围全是跪地祈求的人, 不由又想要大发雷霆,他照着神父的话去做,是因为神父说的是对的, 但并不代表他认同这些愚昧而又毫无帮助的做法行为。 “都听好了。” 亲王拄着拐杖出来,他可怕的面容和华贵的服饰让和神父一起祈祷的众人纷纷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呼。 亲王早已习惯自己的面容会招致怎样的议论,抬起拐杖像吩咐特纳夫妇一样吩咐众人将病人的衣物、用过的器具毁掉。 众人呆愣着看陌生的亲王,神父解释道:“这位是奥斯亲王,他是个高尚的人,愿意留在这里与我们一起战斗,请照他说的去办吧。” 神父的保证让亲王的这席话起了作用,众人连忙站起身各自行动去了。 兰德斯拄着拐注视着神父,“高尚的人?” “教廷的人总是会擅长说谎,”神父道,“亲王您不正这么想着吗?” 兰德斯头一回感到有些无话可说。 神父道:“亲王大人,对于传染病,我想您应当比我更有见识,接下来的这两天,这里的一切就全交由您指挥支配了。” 兰德斯冷笑道:“包括你吗?” “包括我。” “……” 兰德斯觉得很奇怪,毫无疑问,他正讨厌着神父,他对任何神职人员都全无好感,红衣主教的身亡对外宣称是意外,传言中都认为是因为兰德斯是个被上帝拒绝的王子,红衣主教是受到了上帝的惩罚,但兰德斯知道两者皆非真相,是他处死了那位主教,是的,他坚持那是一次处决。 杀掉任何神职人员,兰德斯都不会感到心中有愧,哪怕看上去再善良纯洁的,只要仔细找一找,一定找的出他该被处死的理由。 就凭这神父知晓他的野心,并且妄图敲诈要挟,他就该死了。 可从他们头一回见面开始,兰德斯就一直在容忍这神父的所作所为。 也许在旁人看来是神父在容忍他的无礼,但是站在兰德斯的角度,他是不会同个虚伪的人多说一句话的——信件全是由哈伦代理,兰德斯连理都懒得理。 病人在屋子里头不住呻-吟,他们都喊着神父,惦念着神父对他们温柔的关怀,连上帝也顾不上了。 “我要进去为他们祈祷,”神父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亲王大人,希望我们都能尽好自己的本分。” 兰德斯觉得自己应该是气坏了,但事实上他并不怎么生气,反而觉得神父这么刺人的说话方式很新奇有趣。 在离开王都之前,兰德斯经常受人冒犯,同样的,他也会狠狠冒犯回去,加倍的,叫人讨饶的冒犯回去。 神父的冒犯、野心全激起了他的斗志,却并不叫他反感。 真是奇怪,他在心里竟已承认他其实并不讨厌神父。 ——他的相貌真美。 兰德斯被自己脑子里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吓了一跳,拄起拐杖立即就往外走了出去。 奥斯的领主可不是废物,兰德斯用自己一贯的强硬手段随心所欲地对考尔比街区的众人发号施令,因为神父的所在与贵族的身份,他们乖乖地对兰德斯的指令照做不误,兰德斯很有识人的本领,叫了几个看上去身强力壮又有些眼色的青年来帮忙,随后他拄着拐杖来到封锁的篱笆前,对背对着他的治安官高声道:“这里需要煤炭、食物、水、还有干净的衣物。” 治安官背对着他低着头不说话。 “我知道你们是受人指使,我不要求你们违背那人的命令将我放走,但你们最好也听从我的命令,我告诉你们,我并不是个心胸大度的人,别逼我出去以后连你们也一起清算。” 亲王的声音是那么高贵、威严,治安官不由感到了恐惧和压迫,他回过脸,轻声道:“请稍等。” 神父挨家挨户地去察看询问,发现传染病就是在这两天之内爆发的,已经有一些人去世了,吉恩的症状还算是轻的。 青年人将城区按照亲王的吩咐划成个区域,将病人集中地安排在广场,和健康的人尽量分开,还有一些感觉自己有症状的人则分在另一个区域。 一开始大家并不是很配合,后来亲王冲他们大吼,一点没有贵族风范地挥舞手中的拐杖,并且威胁如果不听他的话,他立刻去治安官那里拿枪来将他们全部处决,人们吓坏了,神父及时赶到,向大家阐明亲王曾经历过传染病,照他说的去做,大家准能度过难关。 神父温柔动人的语调安抚了大家,于是场面便变得有条不紊起来。 治安官悄悄地把亲王需要的东西从外头扔进来,天已经黑了,广场的炉子点起来烧水,煤炭噼里啪啦地烧着,倒是让人觉得安心,充足的食物和饮用水让大家的情绪得到了镇定。 亲王依旧如同巡视自己的领地一般趾高气昂地在街区里走来走去,他忙碌了一天,身上的衬衣裤子靴子上都溅上了泥点子,尤其是他的拐杖,被泥泞染得都看不清本色了,但这不影响他那种高傲又威严的姿态,他看上去很满意的点头,对很快就变得井井有条的地方。 神父穿梭在病重的人群中间,时不时地去握那些人的手,低着头念念有词,小吉恩已经恢复了一些体力,他帮助神父给病人们倒水。 “哦,吉恩,我的天使,你好起来了……” 特纳夫妇不住地亲吻儿子瘦弱的脸庞,吉恩也尽力拥抱着他们,“是的,我感觉好多了,神父给我带来了上帝的力量。” 兰德斯不理解,为什么神父所经过的地方、握过的手臂仿佛有了不一样的力量?他绝不相信上帝,这是用来欺骗穷人的鬼把戏,好让他们心甘情愿地在现世受苦,安慰自己等死后就能去到无忧无虑的天堂,一些富人当然也会宣称自己信仰上帝,但那只是用来为他们开脱罪行消灭负罪感的途径,否则他们怎么敢犯下那样多的过错,难道不怕自己下地狱吗? 兰德斯不期待自己会上天堂,也不觉得自己会下地狱,死亡会是什么样子的,他半点没有产生过好奇,他不惧怕死亡,相比之下,他更在意他能在现世中获得什么。 像安宁平静这样奢侈的东西,从他被烧伤起,就再不指望了。 莫尹用自己的精神力拉开了一张大网,将游离的力量强行地锁在此地。 他这么做,也不能保证所有人都不死,只是给了众人去自我拯救的时间与机会,能从痛苦中熬下去的人就能活着。 仅仅只是这样,已经足够让身处病痛的人感到震撼。 生命在流失,可一旦握住神父的手,他们便觉又有力量。 几乎每一个人病人都吻了神父的手,他们吻他的手指,流着眼泪感谢他,感谢上帝,发誓自己将会献上一生的信仰。 一直到深夜,众人都在煎熬中昏迷或是睡着了,神父依旧坐在安静的广场上,他的白袍也弄脏了,白皙的脸庞被烟熏得有些脏兮兮的,一双湖绿的眼睛在火光中熠熠生辉。 亲王坐在神父身边,默默地将一个装水的碗放在神父掌心。 “谢谢您。” 神父端起碗喝水。 “你是怎么辨认出来的人是谁的?”亲王道。 “人的气味不同。” “是吗?那么我闻起来是什么味道?” 神父手掌托着碗,嘴唇挨在碗沿,微微笑了一下,“马,一匹雄壮的马。” 亲王浑身像是被闪电劈了一下,身体内的神经猛地打了个颤,他转过脸看向广场的火堆。 经历了童年那场可怕的大火后,兰德斯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去克服对火的恐惧,他去注视火焰,触摸火焰,清醒地经历火烧的灼痛,然后他就克服了。 “你是天生的瞎子?”亲王故意挑起了个很坏的话题。 “是的。” “你对此不感到生气,觉得命运待你不公吗?” “亲王您认为呢?” 兰德斯勾唇冷冷一笑,“如果说你从来没在心里咒骂过的话,那我是不会相信的。” 神父也笑了,“我说过,亲王您很敏锐。” “我每天都在咒骂这个世界,”神父平静道,“如果可以,我希望所有人都看不见。” 兰德斯怔住了。 他也曾产生过类似的念头。 当然也许还要更极端一些,他想的是最好是叫所有人都没有腿,这样他就算是瘸子也高人一等了。 “那么你又为什么要做修士呢?” “这倒不是我主动选择,我从小就被遗弃在了修道院。” 兰德斯不带同情地“哦”了一声,“这么说来你还真是个可怜人了。” “我倒也没这样想,做修士有什么不好呢?能够得到众人的尊敬,我的前途很光明。” “所以就开始做起当教皇的美梦来?” “亲王您呢?您只是莱锡的亲王,生来残疾,又丑陋不堪,不也妄想征服大陆?” 兰德斯看向了神父,呼吸微微加重,“你很大胆。” “我相信这一点亲王您也早看出来了。” “知道冒犯我的人都是什么下场吗?”兰德斯冷着声道,用对治安官和那些嚷嚷的民众一样的声气。 他没吓住神父,神父还是很镇定道:“我相信亲王大人会宽恕我的。” 凭什么?就凭你这贪婪的野心,不知死活的胆量,敏锐狡猾的本性,初次见面就看穿了他的许多心思,还是那张美丽的脸庞…… 亲王大人在心里大吼了一顿,再一次扭开了脸。 “我可以再要些水吗?”神父将碗往亲王的方向递了递,“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要多一些水,来洗洗脸和手。” 亲王觉得自己没有义务去伺候他,可也没有必要在这种时候耍脾气,因为那样反而会显得他真被他激怒了似的,他站起身,绷着脸端了盆干净的水过来。 神父舀了水又喝了两口,将手浸在水盆里搓洗,然后又掬起水洗脸,他的一举一动都算优雅,可也没什么太特别的,然而不知怎么却叫兰德斯看得目不转睛,尤其是他那金子般的头发被他冒失地打湿了一点轻贴在他的脸上,像为他添加了闪耀的装饰。 “亲王,您喝水用餐了吗?” “我不是个需要别人操心照顾的人。” 神父笑了笑,说:“谢谢您的照顾。” 兰德斯又拿了一些面包奶酪过来,神父再次感谢了他。 正在神父专心吃东西时,亲王冷不丁道:“你对每一位亲王公爵都这样实施引诱吗?” 神父嚼着面包,微微侧过脸,反而质问道:“那么亲王大人,您被我引诱了吗?” 兰德斯的脸瞬间就变得发红发烫起来,如果不是他确定自己很健康,那么他一定要以为自己也染病了,那股被雷电劈中的感觉又找上了他,“你……” “亲王大人——” 呼唤声打断了兰德斯的回答,兰德斯猛地站起身转过了脸。 是比尔带着布鲁恩和王宫的禁卫队赶来了。,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 77. Cha.pter 8 一见钟情 事情有些比兰德斯想得要好一些, 有些又比兰德斯想得要坏一些。 命令是夏尔曼下的,他身体方才好转一点,得知了自己的兄弟正在出现了传染病的贫民区后便好心地派治安官将这地方封锁起来。 他的理由很充分,“兰德斯怎么会去到那种地方?传染病可不是开玩笑的, 不能为了他一个人, 伤害了王都其他的人,侍卫长, 您说对吗?” 尽管布鲁恩对夏尔曼的尊重很有限, 但夏尔曼毕竟还是王太子,他勉强应了下来, 又去国王那试图周旋,亚尔林是真的病得厉害, 听说有传染病后也开始为难起来,身为国王, 他或许有许多不足的地方, 但毕竟还有一份责任心, 否则他也不会放下成见, 召唤他最可怕的儿子回到王都。 难道这决定又招致了上帝的反感以致于王都中竟出现了传染病?亚尔林在身体康健时也未必是个思维多么高明敏捷的人, 在病重时就更加思绪混乱了, 加上夏尔曼拖着病体来拜见他,亚尔林就再无法应承布鲁恩的请求了。 “就照夏尔曼的意思去做吧, ”亚尔林疲惫道, “我相信兰德斯是能理解的。” 兰德斯果真很能理解, 他听了布鲁恩这一番委婉的解释后, 冷笑了一声,那语气中的轻蔑与不屑丝毫不掩饰。 布鲁恩勉强道:“兰德斯,你听我说……” “舅舅, 不必说了,”兰德斯冷冷道,“您现在仍然有我的尊敬,但若您再帮那些人辩解下去,那可就难说了。” 布鲁恩也无话可说,亚尔林是挺糊涂的,倘若夏尔曼不出事,他都快把莱锡交给这样无能的儿子了,只是因为兰德斯生得太不体面,又有种种恶习,尽管布鲁恩觉得那些根本称不上恶行。 “我会在这儿帮助你,”布鲁恩道,“尽我一切所能。” 隔着篱笆,侍卫们又送进来许多对传染病可能有效的草药,还有两个倒霉的医生也进来了,他们看上去并不算得上心甘情愿,面色很灰败,大概是怕死,布鲁恩也同样忧心忡忡,唯独比尔抓着篱笆,信心十足道:“亲王大人,别担心,神父和您同在,上帝会保佑您的。” 兰德斯道:“闭嘴。” 医生进入到了病区,察看了病人的情况后,也只能采取一些面对传染病的老方法,焚烧草药,煮香叶水给病人擦身。 香叶的味道在广场上弥漫着,亲王过去,用鞋尖撇了撇神父的衣角,“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们要继续留在这儿了。” 神父道:“这很好,我们本就该在这里和民众一起共度难关。” 神父说起这种冠冕堂皇的话来真是得心应手,亲王在感叹他那虚伪的同时,又不禁想他到底是天性如此还是在修道院日久天长的耳濡目染之下变成了如今这番做派。 环境的确是能影响人的,但倘若人的本性不是如此,也未必就会那么快地学会、精通这些东西,可见神父本也不是什么好胚子。 兰德斯召来医生,询问道:“你觉得泡香叶水有助于预防这种疾病吗?” 医生道:“我想应该是的。” 兰德斯又召来那几个得力的青年,让他们分发草药给街区的各个家庭,他做事如此有条理,又说一不二,叫几个青年都很是折服,他们再也不在意亲王这张奇怪的脸了,而是心悦诚服地被对方的风采所迷倒。 两个皇家医生也不得不承认奥斯亲王具有天生的领导能力,忙碌了一会儿后也不觉得怎么痛苦倒霉了。 神父一直静坐着,亲王让人煮了香叶水,他自己并不惧怕疾病,但感觉神父似乎不够强健,白袍下的身躯在火光中若隐若现,看上去是有些瘦弱的,更何况他还和病人接触得那么频繁、亲近。 亲王想叫神父去到香叶水里洗个澡,可又无法自如顺畅地表达自己的好意,他就是这样的脾气,让他去挖苦讽刺人时,他可以毫不停顿地说上一整天的时间,但要让他去表达什么友好的意思,那可真是为难他了。 “我并不是要对他示好,我只是在做正确的事,说正确的话罢了。” “他那虚伪野心虽然十足的上不了台面,但却也正合我意,免得还要迂回地去打交道。” “神职人员中像这样直来直往的人倒也不多了,这或许也算是他的好处。” 兰德斯一面想一面迈开了脚步。 “神父。” 忙得满身是汗的青年彬彬有礼地提议道:“我带您去洗个澡吧,水里头加了香叶水,对预防疾病是很有好处的。” “好的,谢谢你。” 神父欣然同意,青年很热情地去搀扶了他,神父随着青年的手臂站起身,转过头对着亲王的方向道:“亲王大人,或许您也需要泡个香叶澡吗?” “不必了。” 亲王大人的声音很冷漠,“我可不是孱弱的人。” 神父也没再劝解。 这可是主角,主角当然会没事。 兰德斯感觉自己真的生气了,他恶狠狠地注视着神父被青年搀扶的背影,真是装模作样,他有虚弱到需要人搀扶吗?!等等——待会儿神父不会还要人帮他宽衣解带擦洗服侍吧?! 街区里现在到处都是空屋子,眼盲的神父省去了屋子里的灯,他谢绝了青年想要帮助他的好意,“我在黑暗中生活了十八年,这算不了什么。” “那么我就等在外面,等神父您洗好了再叫我,我来帮您。” “谢谢,外头还有很多事情要忙,不必浪费时间在我这里,我有能力照顾好自己,去看护那些病人吧。” 青年感动道:“神父,您真是无私。” 神父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架,“愿上帝保佑我们。” 急促的脚步在遇到走来的青年时停了下来,亲王有些不自然地将拐杖戳稳地面,青年倒是主动问候道:“亲王大人。” 亲王大人轻咳了一声,“神父呢?” “神父在后面屋子里洗澡。” 亲王本想说那你怎么不在里头照顾,但还是及时地把这愚蠢的话语给咽了下去,向后甩了甩拐杖,示意那青年离开。 简陋的小木棚里连光都不透一丝,亲王随即想起神父是个不需要点灯的瞎子。 兰德斯的脑海里不由浮现了个念头:“他既然什么都看不见,那么即使我现在过去进入那间屋子,他也照样一无所知了。” 瞳孔猛地缩了一下,兰德斯感到自己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诚然,他一向不认为自己是个多么高尚正直的人,但却也还不至于下流到要去偷窥一个神父洗澡! 天哪,那只是个神父罢了,甚至都不是修女! 兰德斯拄着拐杖,比来时更快地返回到广场,他走得很急,背上出了许多汗,心跳得厉害,耳膜里鼓鼓地跳跃着,好像心脏转移到了耳朵。 兰德斯坐在广场前,出神地看着跳跃的火光,脑海中还是留恋在那一种奇异的念头上。 随着他长久的注视,火光中仿佛出现了某种幻象。 沾满了泥点子的长袍落下,露出一具白皙光滑的身躯,那躯体一定美丽极了,肌肤的光泽在火焰中跳动着,那浑圆的臀部、笔直纤细的双腿…… 兰德斯又打了个大大的冷战,拄起拐杖从地上站了起来。 等到神父回到广场时,广场上已不见了兰德斯的踪影。 莫尹也没有去额外关心,他更多地只是专注于自己的事情,他很有信心,对所有的事都感觉尽在掌握,亲王会对他倾心的,他已毫无隐瞒地向亲王展示了他许多真实的想法,照着亲王那高傲又狂放的癖性,不可能不爱他这样的野心。 说来奇怪,这个世界的亲王那天生的瘸腿令他想起他第一个世界里的伤腿,脸上的伤痕又令他想起在第二个世界里他因流放所留下的疤痕,这本不该被联想起来,可他的敏锐却叫他无法忽视这些,假设这几个世界的力量真如他所想地出自同源,那么这样的现象就更值得玩味了…… 天亮了起来,街区里没有新增死亡。 神父彻夜未眠地守在病人身边,小吉恩已经几乎全好了,他喝了水吃了食物,活蹦乱跳地穿梭在病人中间,那充满了活力的模样给了众多人鼓舞。 然而传染病的力量还是很强,昨天还健康的人也陆陆续续出现了症状,也令一些人又陷入了恐慌,但在亲王强硬的呼喝下,连恐慌都不被允许,亲王像看管牛羊一样对着众人呼来喝去,他要他们全听他的,不准许他们胡思乱想,所以整个街区看上去仍是井井有条。 神父的安慰也起了极大的作用,在蛮横的亲王衬托下,神父的柔声细语显得是那么可贵如同天使,他的眼盲让人更加尊敬他坚强不畏惧的意志。 比尔时刻关注着里头的情形,见亲王与神父居然如此配合默契相得益彰,将整个街区的混乱控制在一定的范围内,这让他不禁热泪盈眶,默默地为两人祈祷。 一般传染病只要熬过一周,情形就会大大好转,只要亲王能从这次传染病中活下来,日后还有谁会说亲王是不详的呢?从众多苦难中走出来的亲王怎么不配统治整个国家呢? 比尔跪在地上虔诚地祈祷着,布鲁恩也在心里暗暗吃惊,兰德斯是有才能的,只是布鲁恩很担心他这种傲气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住的,他不怀疑兰德斯会成为个伟大的君王,但又怕他会走上暴君的道路,然而他身边这位美丽眼盲的神父仿佛是天赐的一般,与兰德斯站在一起是那么的和谐。 兰德斯理也不理神父,他只管做自己的事,他不看神父,也不和神父搭腔,休息时也离神父远远的。 神父对亲王反常的行为镇定自若,他是真正只做自己的事,而不像亲王一般做事时还偶尔余光偷偷地看上神父一眼。 神父很注重洁净,每天晚上都会去用香叶水洗澡,教堂里的人昨天姗姗来迟,为神父带来了干净的修士服,于是神父又将自己严严实实地穿着打扮起来。 黑色的修士服没有任何可观赏的价值,直上直下地将人包裹成一个直筒,布尼尔好多了,也换上了干净的修士服,拖着病体和神父一起为病人安抚、祈祷,同样的修士服穿在不同的人身上,给人的感觉却是截然不同。 神父的脚步在躺着的病人中间穿梭,他时不时地弯腰、俯身、蹲下……每一个动作被兰德斯的余光捕捉,都仿佛别有深意。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一切应该都只是出自他的臆想。 兰德斯已经二十六岁了,他的兄弟们就算是比他年纪小的也已经结婚有了妻子,唯独他这孤僻而丑陋的怪人与一切浪漫绝缘。 他深信自己才干出众,思维过人,有足够的手腕能够统一已经分裂的大陆,但他同时也不觉得自己会得到某个人那方面的爱。 当然,如果他想有妻子的话,亲王夫人的头衔会让无数人趋之若鹜,可褪去那些光环,有谁会爱一个被烧伤的瘸子? 亲王对自己的能力极度自傲,对自己的外表却是极度自厌。 这两者都是出于他对自己客观的评价,倒也谈不上自卑,他不在乎自己的外貌如何,压根也没有讨好任何人的念头。 不知不觉中,兰德斯抬起手摸了下自己的脸,手上粗糙的触感令他浑身一颤地将手放了下去,随后他想起他与神父初次见面时,他同样下意识地做了这个动作…… 能令从来毫不在意自己丑陋外表的亲王忽然想要遮丑,那能是因为什么呢? 兰德斯的脑海中像有几百辆火车轰隆隆地碾过。 上帝啊,他难道是对那神父一见钟情了?!,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 78. Chapter 9 合C作 传染病在一周后逐渐得到了控制, 病人变得越来越少,有许多人都恢复了健康,也有一些人不幸去世, 神父与修士尽心尽责地为这些可怜人祈祷, 向他们的亲人表达哀思, 并且保证上帝看到了这些病人的善良美好, 会将他们接入天堂。 莰斯堡教堂里的修士们在神父的感召下也纷纷前来,他们在病区之外为逝去的人们点蜡烛,也带来了圣水,为逝者祈祷, 好让他们能体面安详地离去。 教会的做法大大为他们增添了威望与声势,兰德斯明白一切都来自神父授意,神父的胆大敢为,收买人心被他尽收眼底,这是个十足充满了野心的家伙,并且在他已对他知根知底的情形下也依旧毫不掩饰。 在这个以内敛优雅隐忍为美德的时代, 这样的大包大揽在有心人眼中势必会招致厌恶,然而兰德斯一向也与那些评价格格不入,他个人的内心正是欣赏这种如豺狼一般的进取。 人人都爱财富、权力、美貌, 只是有些人总喜欢加以粉饰,假作清高罢了,兰德斯一向是想得到什么就将自己的欲-望给展示出来,他不怕人们对他负面的评价,甚至还有些自得于自己的不凡。 隔着大约几英尺的距离, 神父正握着个病人的手,神情柔和地念念有词。 兰德斯目光聚焦在神父的面上。 从外表来看,神父的那些狡诈虚伪贪婪野心被遮蔽得极为妥帖, 任谁见了都要以为他是个无私善良的好人,正是这种完美的伪装,更能显出此人与世俗所称赞的纯洁真诚完全背道而驰。 “若他只有美貌,便不会如此挑逗我的心神……” “我们在灵魂上有某处共鸣相似,或许我讲出来,他也不会承认,但我知道那切实存在。” 亲王的心乱极了。 爱情的降临对他而言有些过分毫无防备。 它攻击了他,像一闷棍打在了他头上,让他头晕眼花地招架不住,同时,兰德斯又想到了“鸡-奸”这个被发明出来特指男性性行为的下流词汇。 在整个奥斯顿大陆,男性之间的性行为都被视为可耻的不伦,信仰越是纯净的地方越是如此。 当然在贵族阶级,有很多原则都是模糊的,只要不上得台面,也没人会去非议什么,莱锡在各方面都算是开放的,兰德斯和王室贵族之间几乎不往来也知道有些公爵私下里在搞些不干不净的勾当。 然而顶顶不妙的是他看上的是个神父。 尽管兰德斯确认在神父心中信仰的力量微弱得几乎没有,可神父想做的恰恰是恢复整个大陆的信仰,以宗教的力量来统治整片大陆。 为这目标,神父也不会自泼污水,使自己陷入到万劫不复的境地当中去。 “可我为何要成全他,让他凌驾于我之上?” “他有当教皇的美梦,我也不必当他的垫脚石。” “不能叫他知道我对他的好感,他这么个人,会毫不迟疑地利用它、践踏它,我确信。” 兰德斯自顾自地想着,像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一般,因为自身的高傲与笨拙,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能够得到神父,逐渐又开始用他所习惯的思维去思考。 “即便我对他产生了爱意,也并不意味着我就要对他投降认输,他只管做他的,我只管做我的,他看中我,想借我的势,我看中他,想要他委身,这似乎也能称得上等价交换、各取所需……” 莫尹正在尽心尽力地扮演一个伟大的好人角色,他展示他的野心、他的本领、他对于民众的影响力,相信这对于兰德斯而言正如同孔雀开屏一般。 他注意到了亲王的注视,兰德斯看他看得太火热了,即使他的五感没有加强也该感觉到。 也许过不了多久,亲王就会向他求爱。 一切易如反掌,上个世界里,他并不想让主角爱他,他极力地回避、远离,然而最终的结果其实他心中也有数。 像他这样力量强大的人物很难不吸引主角的注意力。 主角要么恨他,要么就该爱他,没有平庸的中间项,两股强大的力量之间总会碰撞出火花。 夜晚降临,街区里很安静,甚至于安宁,他们这里总是乱糟糟的,难得有不必自己去寻找食物的时分,他们甚至感谢起这可怕的传染病来了,饥饿比疾病要可怕一万倍。 因为有挑剔的亲王在,神父得以享用高级的牛肉、奶酪和柔软的面包,今天甚至还有一些果汁,神父和修士在餐前祈祷,感谢上帝的赐予,他们一起在昏暗的小屋子里用餐,因为神父不需要点蜡烛,布尼尔为了节省就只点一根拇指大的蜡烛,等他们吃完正好熄灭。 布尼尔已经恢复了健康和精神,几天前他真以为他会死去,神父的祈祷和他自身的顽强将他从死神的手中拉了回来,随后干净的食物和水让他得以休养生息,一点点地让在疾病中亏空的身体好了起来,除了感谢上帝之余,布尼尔也不得不涨红着脸在神父面前坦白,他同样感谢那位粗鲁的亲王。 “每个人都有他的脾气,亲王只是看上去野蛮无礼了一些,其实他的心是好的,就凭他没有抛下我们离开这里而是一直陪伴着所有人共度难关,他就可以称得上是个高尚的人,可我却在心里曾很难听地咒骂过他,神父,我对此感到可耻。” 布尼尔无法藏住任何心事,尤其是在神父面前,他对神父一句谎话也说不出,总是像在忏悔室里一样,一五一十,有什么心里话就得说出来。 神父体谅道:“布尼尔,除了上帝之外,没有人能全知全能,我们对于任何人与事都无法全面地判断,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已意识到了自己的误判,之后只要将它改正那就也没什么错了。” 布尼尔感到很高兴也很轻松,神父的箴言总能触及到他的灵魂,让他得到洗练。 “那么神父,”布尼尔道,“您会为亲王洗礼吗?” “如果他愿意的话。”神父温和道。 “有谁会不愿意接受神父您的洗礼呢?”布尼尔毫不犹豫道。 神父笑了笑,继续慢条斯理地用餐。 两人气氛融洽地用完了晚餐,布尼尔整理了餐桌后道:“我去为您烧水。” 自身体恢复之后,布尼尔就自觉地重新肩负起照顾神父的职责。 “多谢。” 屋子里的蜡烛还剩下一点点摇曳的火光,对于神父来说自然是没有任何用处,但对于走来的亲王而言,那昏暗的光芒为神父面颊仿若披上了一层薄纱般朦胧若现,有力的拐杖在木制地板上顿下的节奏断了断。 “亲王?” 又被神父抢先打了招呼。 亲王有些为自己刚才的失神懊恼,他随即板正了脸色,肃了声气,淡淡道:“神父用完晚餐了么?” 天,他说话的声调真是别扭做作—— 兰德斯懊恼不已,同时又在心里庆幸神父的眼盲看不到他此刻面上显露出的狰狞窘迫。 “刚用完餐,感谢亲王您的照顾,晚餐很美味。”神父神态自如道。 兰德斯并不是专程来讨他一句感谢,只是因为没有话说,便随口问候,没想到前后联系听上去就好像他为了那么区区一点食物特意来邀功一样,兰德斯错口失言又无法挽回,只得干脆闭嘴。 若要他讥讽谩骂两句还行,要令他简简单单地与人沟通交往,兰德斯只恨自己是瘸子而不是哑巴。 若他是哑巴,他就可以什么都不说,只静静地欣赏神父的面庞。 他有多久没这么近距离地看他了? 这纯粹是他自作自受,自己一厢情愿地要同他拉开距离。 那双湖绿色的眼睛……绿色真是和他相衬,金发也很美,倘若是黑发,或许会更美,金发显得他更圣洁一些,可兰德斯讨厌那种圣洁。 兰德斯自以为目光克制,神父却是感觉自己的修士袍都要被那灼热的目光点着了。 “布尼尔修士呢?”兰德斯的语调懒懒的,似是很随意的样子。 神父回答道:“他去为我烧洗澡水了。” 兰德斯有点痛恨这个回答,这回答让他莫名其妙地觉得后背着火额头发汗,倘若他是动物的话,那么毫无疑问他这是在发情了。他本不想用那么下流直白的词汇来形容他此时的状态,可谁管呢,他本就不是个高尚的人。 兰德斯掩上了门。 木门“吱呀”的声音在他的耳膜惊天动地一般,他的手有些颤抖,这真不像他。 关上门后,兰德斯转过身,桌子上的烛火摇曳得十分吃力,几乎马上就要熄灭了。 神父听到了关门声,询问道:“亲王?” 兰德斯拄着拐杖过去,拐杖尖点在木制地板上,“哆哆”的响声正好能盖过他的心跳。 兰德斯走到了神父面前,神父端坐着,身上的服饰和脸上的神情都十分端庄。 “我……”兰德斯清了清嗓子,“我想和你谈谈有关洗礼的事。” 一向习惯于直来直往的亲王还是用了迂回婉转的方式。 神父的面上露出感兴趣的神色,“您请说。” “我可以在莰斯堡受洗。” “由我吗?” “当然。” “那太好了。” 神父面上露出喜色,“亲王,您作出了个正确的选择,我向您保证。” 亲王看到神父那高兴的神色,肚子里那卑鄙的提议忽然变得有些难以启齿。 “就像我们这回在考尔比获得的那样,您的领导才能和我对民心的笼络合在一块儿将会是一把厉害的武器,过不了两天,您王宫中的敌人就会后悔给了您这么一个好机会让您积攒在王都中的威望,他会求着您离开这儿,到时您尽可尽情地去羞辱发泄……” “……之后我再为您受洗,只要我们达成合作,我们必定将能够一齐征服整个大陆。” 兰德斯一言不发,心中有两股力量在搏斗,纯洁的感情与肮脏的肉-欲在他体内来回发狂一样地拉锯。 神父那冷静又充满了诡计恶意的话语对他无疑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挑逗。 兰德斯深吸了口气,他这一口气尤其悠长,将屋子里残留的食物香气和神父身上淡淡的香味全吸进了肺腑。 而神父则觉得关着门的小屋很闷热,额头出了一点汗,他抬起手想拿手帕擦汗,还未等他去摸到手帕,额头上就被重重地吻了一下。 亲王的嘴唇灼热而肉感,亲吻的力道十成十的扎实,呼出的热气有些颤抖地喷洒在神父白皙柔软的肌肤上。 “亲王?”神父的声音有些许疑惑。 拐杖落在地面,亲王的手掌捧起神父的面庞,烛火已奄奄一息地快要熄灭,亲王深棕的瞳孔中却正燃烧着熊熊欲-火,“我认可你的所有看法,不过在达成合作之前,我是否有资格在神父您这里获得一些不会背叛的保证呢?”,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 79. Chapter 10 拉扯【作 者的良…… “保证?” 神父的语气纳罕, “我当然愿意保证我的忠诚,但亲王您会相信我的保证么?” 兰德斯想要说些动听的话来求爱,可他办不到, 他也不想要言语求爱, 他不想叫自己像颗小果子一样落到狡猾的神父手心里去,他发誓倘若他胆敢露出一点卑怯的爱意, 神父就会立刻踩到他的头上去, 他硬了心肠,一言不发地只是呼吸急促,手掌滚烫地在神父柔软的面颊上来回抚摸。 神父似乎渐渐意识到了什么,他嘴唇微张了张, 神情似乎有些惊讶,“亲王……” 兰德斯直接吻了上去, 他不想听到神父的首肯或是拒绝,两者全不要, 准确的说, 他有点恐惧互动式的情感。 这是兰德斯头一次作出亲吻谁的嘴唇这样亲密的举动,他堵住了神父的嘴,神父是要说些什么,他张着嘴,正好叫亲王的舌头给挤了进来。 亲王像是激动极了,吻上来的热度与力道都很惊人, 他对神父的饥渴难耐在此刻暴露无遗, 但他也顾不上那么多了,神父的嘴唇是那么柔软,舌尖像快要融化的奶酪,亲王没有用晚餐, 他饿着肚子过来,想将神父一口吞进肚子里。 最后一点烛火也熄灭了,整个小木屋都陷入了黑暗之中,这让亲王那高涨的欲-火更上了一层楼,他伸出手臂一把抱住了神父! 神父的腰肢和他想象中一样纤细,那隐藏在黑色神袍下的躯体果然别有洞天。 亲王健壮的手臂将神父直抱起放到了餐桌上,木制餐桌发出“咚”的一声,衣物之间挤压摩擦的响动简直叫人脸红,更不论亲王像雄狮求爱一般那充满了欲-望与渴求的吻所发出的呼吸与搅弄声。 黑暗的小木屋瞬间便成了情-欲燃烧的火海。 亲王的手掌胡乱地在神父身上抚摸,那动静真可谓是下流了,神父似乎终于反应过来,伸手去推拒亲王的抚摸,手掌按在亲王精壮的胸肌上,薄薄的布料挡不住亲王身上所散发的热度,神父的脑海中滑过一些曾经火热的记忆,那拒绝的动作就稍微变得有些迟疑了。 亲王没有察觉到这些,他沉迷在亲吻神父的快感之中,手掌抚摸着神父的后颈,又试图将自己的手掌从那严丝合缝的后颈中插-入进去,神父将自己包裹得太严实了,什么都不露出来,叫人阴暗的欲-望更加强烈,只乞求能够再多接触到哪怕一点他美好的肌肤。 老实说,神父也有点被亲王那烈火一样的热情给吓住了。 他不奇怪亲王对他动心,那是多么理所当然的事,然而亲王的爱意来势汹汹,毫无征兆,简直就像是野火燎原一般,似乎就要在这里将他剥光…… “神父——” 外头呼唤的声音严重地提醒了神父这绝对不是一个享受那方面乐趣的好地方,他用力抓了亲王的衬衣将他往外推,尽力地往后仰头去躲避兰德斯吸血鬼进食一般的亲吻。 “神父,你在吗?水烧好了。” 布尼尔的声音流露出疑惑,他敲了敲门,不怎么牢固的木门被拍打的响动很是厉害。 亲王也听到了那恼人的动静,终于放开了自己的嘴唇,他在黑暗中眸光锐利得像野兽叼上猎物一般盯着神父,呼吸急喘地命令,“叫他走。” 神父的呼吸也很凌乱,他揪着亲王的衬衣,衬衣上的刺绣硌得他手疼,他压低了声音道:“亲王大人,请放开我。” 用词虽然很礼貌,但那语气非常之冷淡,其中蕴涵着明确的拒绝意味叫叫兰德斯急促的呼吸都停了一瞬。 “布尼尔,请稍等,”神父扬声道,“我马上来开门。” 说完,神父又用力推了亲王一下,“亲王大人,如果您还想在众人面前保持基本的体面,就请立刻从我身上下去,别做出什么丢人的丑事来。” 像是一盆凉水当头泼来,亲王那高涨的欲-火瞬间就灭了大半。 神父的拒绝比亲王想象之中还要来得令人失望。 手臂不知不觉松了点力道,亲王脸上的表情难看极了,但幸好这是在黑暗之中,神父本也瞧不见,他也不必从神父那双湖绿色眼睛中的倒影出看到他求爱失败的脸孔。 哦,求爱,等等,他其实并没有求爱,他没有说他爱上了他,所以他这应当还算不上是求爱失败,感谢上帝,这是他被冲昏头脑中仅存的理智。 亲王手臂重又收紧,他保持着他的威严,声气听上去简直理直气壮,“事情还没完。” 兰德斯放开了神父,他认为自己此刻非常从容,不带有任何挫败的意味,神父从餐桌上爬下去,拉直神袍发皱的衣角,亲王大人没有整理衣物,他转身迈开脚步,被神父轻轻叫住:“亲王,您的拐杖。” 布尼尔在门口提着热水耐心地等着,木屋门打开,里头太黑了,布尼尔道:“神父……” 然而出来的却不是神父。 “亲王大人。” 布尼尔失声道。 亲王大人看上去心情很不好,那张有些诡异的脸上显而易见地正在经历某种很令他恼火的失望,那双眼中充满了怒火,拄着拐杖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匆匆离开了。 布尼尔进屋子,奇怪道:“神父,亲王大人怎么了?他来找您谈洗礼的事吗?你们沟通得不愉快?” “我们没发生什么不愉快,亲王大人的脾气一向就是那么急躁。” 布尼尔摸黑放下热水,“那很好,我相信亲王大人其实是位品德高尚的绅士。” 屋子里的蜡烛已经熄灭,神父也不需要光亮,所以节俭的布尼尔没有再点蜡烛,否则他就可以清楚地看到神父红肿的嘴唇,绯色的脸庞,然后再重新对亲王大人的人品下定论了。 神父依旧很镇定道:“是的,我也相信。” 布尼尔出去带上门。 木门关上后,莫尹又坐了一会儿,确定高傲的亲王今夜受挫后应当不会再来便开始脱去身上的修士袍。 这里没有那样好的条件,神父将自己脱光后站在木地板上,舀起水浇在自己身上,热水令自己身体里的另一种热度稍稍冷却。 亲王迷上他了。 神父脸上没有露出丝毫自得的神色,只露出了丁点愉悦的笑容。 在俘获人心上,他显然是做得越来越好了。 至于亲王那暴烈的激情也给他带来了些许不一样的感受。 他正迷恋着他,无法抗拒地迷恋他。 水流滚过身体,莫尹脑海中浮现出先前和亲王接触时亲王的一言一行,他看不见,或许这给了亲王伪装的机会,叫亲王能勉强装出不动声色的平静来。 实际他早已在为他发狂了。 莫尹禁不住想笑。 会是从什么时候起呢?他想了想,或许应该是他亮明他们有相可匹敌的野心时,亲王应当是在那一个瞬间受到了蛊惑吧…… 可怜的亲王。 莫尹轻轻擦拭着身上的水珠,他能感觉到自己皮肤顺滑双腿笔直,这应当是一具很不错的身体。 那么,他的新游戏就要开始了。 * 亲王此生都未曾那样后悔过,倒不是对自己无法抑制的欲-望与之后所产生的行为,而是懊悔选择了那个错误的时机,这种事没有一气做成,真是天大的失误! 他怎么会那么冲动莽撞,像个毛头小子一般。 他懂得打猎也懂得耕种,在军事、艺术、文学上都有一定的涉猎,可却不知道该怎么去获得一个人的心,亲王又苦恼又愤恨,不知如何是好,一整个晚上辗转反侧,他揣摩着神父对他那样突然的举动会作出什么评估判断,又想着神父会如何应对,就这么竟一直想到了天亮。 朦胧的日光照进了木屋的裂缝里,兰德斯面色阴沉,他得起来,今天是关键时刻,他得若无其事的,绝不在神父面前作出心虚羞愧的模样,反而要额外地理直气壮才是,否则以神父的精明聪慧,一定会察觉出什么来了。 神父和修士还有那些青年为病人们发放食物,食物是新鲜运来的,由侍卫长亲自带着人把食物从篱笆上头托送进来,侍卫长和神父很恭敬地进行了一番对话,对于神父年纪轻轻就有那样沉静优雅的气度十分推崇,神父为侍卫长做了祈祷,侍卫长隔着篱笆吻了神父的手,感谢他为民众和亲王所做的。 亲王在不远处观察了片刻,主动走上前去,时隔差不多一周后再次和神父打了招呼。 神父听到他的声音,侧脸看着像是无动于衷的,仅仅微微点了点头,“亲王,早上好。” 他的语调当真是若无其事了,亲王也不知怎么竟感到有些许气恼,不过既然神父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他也不会显得沉不住气来,“昨天晚上睡得好么?” “好极了。” 亲王又沉默下去,蓦地,想要扳回一城般道:“有关受洗的事,我们还没聊完。” 神父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他微微皱了皱眉,神父总是用很平和宁静的表象来伪装自己,这是亲王头一回看见他皱眉,这算是他占了上风吗?只是他的心情好似并不如他想的那般愉快。 “亲王,”神父压低了声音,“您知道您这是在进行一场卑鄙的敲诈吗?” 亲王的呼吸略微滞了一瞬,他找回了他擅长的讥讽,“敲诈?那是神父你在信上对我做的事吧?我说了,我只是要一个保证。” “这算什么保证呢?”神父皱着眉道。 亲王感到身体里残余的欲-火又开始悄悄窜了上来,因为神父的态度看上去显然这件事并非没有转圜的余地,他只是在犹豫,或者就是故意地在吊他的胃口,管它是什么,总不是一点通融的缝隙都没有。 兰德斯告诉自己千万要镇定,不能再犯任何错误,他漫不经心道:“或者神父你愿意留下你的一根手指头或者别的什么不大重要的器官,随你选,我总要得到什么证明。” 神父沉默不语,看上去是在考量。 他这认真思索的模样不由得让人想入非非,要知道他现在这副表面毫无波澜堪称圣洁的脸孔下其实正在掂量的是要不要接受一个男人对他发出的身体上的邀约……神父、神父,纯洁禁欲的神父,野心勃勃的神父,美丽诱人的神父…… “我可以给您慢慢考虑的时间,”兰德斯将脸转向不远处打开篱笆满脸喜色地进入病区的布鲁恩,他回头在神父的耳边轻轻道,“相信您会作出正确的选择。”,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 80. Chapter 181 继续拉扯 考尔比街区爆发了传染病一事在整个王都都传开了, 奥斯亲王返回王都的消息也在贵族圈子里迅速传播,这两件事加在一块儿,带给人极不好的联想, 奥斯亲王名声在外, 一直都是个不祥的人物。 夏尔曼在战场上伤了多处地方,对外称是被革命党的火-枪给扫中了,实际是那枪子没打过来,他自己害怕得想要撤退,他的马是纯血马,阿拉伯人卖给他的,精细地养在马厩里, 属于祖先的血性早就在日复一日的养尊处优中消失了,和他的主人一样被枪炮声吓得惊慌失措,夏尔曼从马上摔下来, 差点把自己的脑袋给摔得粉碎。 奉命迎战的王太子立即被送回王都医治,在宫廷医师们坚持不懈地救治下,夏尔曼终于捡回了一条命, 然后夏尔曼就发现王宫里到处都是他的兄弟,而最令他感到危机重重的是兰德斯居然也返回王都了。 夏尔曼或许不精通打仗,但对于如何与兄弟们勾心斗角赢得父王的青睐上面绝对是整个哈卡特家族中的佼佼者,他心里很清楚其他兄弟都不可能取代他的位置, 除了那个可怕又丑陋的兰德斯。 上帝保佑,兰德斯还是一如既往地那么不走运, 竟陷在了传染病区里, 夏尔曼拖着病体跪在神龛前感谢上帝对他的偏爱,同时祈祷传染病能尽快将兰德斯拖入地狱。 然而很不幸的是,上帝似乎并没有听到他的声音。 考尔比街区的情况一日比一日好, 王都中因为传染病而惶惶不安的谣言也渐渐平息了下去,似乎众人对于兰德斯的看法也变得好了起来。 夏尔曼净听到有关兰德斯在考尔比街区所做的好事,所积攒的名声,而没有收到他梦寐以求的兰德斯染病的消息,这样下去可不行,他连忙又去国王亚尔林的病床前请求将可怜的兄弟从病区中解救出来。 亚尔林那昏沉的头脑简直可以说是任人摆布,稀里糊涂地又把事情给答应下来,对于兰德斯的境遇,他又恐惧又感慨,恐惧的是这儿子果然再次跨过了命运对他的考验,感慨的同样也是如此,对于整个莱锡最高权力拥有者而言,他渴望有个强大的继承人,在感觉自己身体越来越差时日无多时,又有些畏惧儿子的强横。 国王的指令很快到达了考尔比,兰德斯正在巡视街区,用他那特有的粗野高傲鼓舞人心,有青年来呼唤了他。 “不,我不想离开这里。”兰德斯无情地拒绝了。 布鲁恩道:“亲王,您这是在固执什么呢?既然可以离开了就快离开吧,在里面毕竟还是危险。” “我不这么认为,布鲁恩,我不害怕疾病,它们战胜不了我,我既然来到了这里,这里的居民也服我的管,听我的话,我就是他们的主人,我会等疾病过去,所有人都平安无事后再离开这里,留下来并非我的本意,何时离开必须由我自己来决定。” 兰德斯的态度强横极了,完全不给布鲁恩劝说的余地,布鲁恩真为此感到骄傲,这才是他想要拥护的君王,他行了个骑士礼,道:“亲王,您享有真正的自由。” 兰德斯并没有为侍卫长的臣服而感到多么欢悦,他理所应当地有能力去征服这片大陆上任何一块土地任何一个人,除了…… 只要不去想那件事,兰德斯就会很平静,只要一想到那件事,行事威严又果断的亲王就会开始胡思乱想踌躇不已。 在神父面前做出要挟时,亲王表现得云淡风轻胜券在握,然而离开之后,亲王却是心乱如麻,完全没有能够成功敲诈的自信。 神父那么聪明,那么狡猾,一定会同他谈条件的。 只要谈判的过程开始,就意味着神父已经有一大半落在了他的怀里。 可该死的是神父看上去可真沉得住气,他照样还是为病人祈祷,握临终者的手,在那些亲人的眼泪与感激中送别逝者。 亲王知道这是很关键的时刻,他克制着绝不去看神父,高声大气地与人说话,甚至还对着人说了个在奥斯很流行的笑话,逗得面前贫民区的青年哈哈大笑,亲王自己倒是没笑,他制造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也不知道神父有没有在意。 神父的耳力惊人,当然听到了亲王那边的欢声笑语,同时,他还听到了亲王有些紧张的呼吸,手掌过分用力地按住拐杖,拐杖在地面碾磨的声音。 真是有趣。 神父头一回从中感受到了真正的乐趣。 和第一个世界将此作为武器不一样,只是纯粹地享受挑逗亲王的快乐。 到了晚上,亲王在神父用餐时过来了,很平静地通知神父今天王宫里来了人让他离开而他拒绝了,神父对亲王的举动表示了赞美与支持。 二人互相彬彬有礼地交流,布尼尔道:“亲王大人,你吃过晚餐了吗?” “还没有。” “那么就坐下来一起吃吧,”布尼尔征求神父的意见,“神父?” “欢迎至极。” 亲王拄着拐杖在门口迟疑片刻后风度翩翩地一点头,“那就打扰了。” 三人一块儿用餐,布尼尔兴致高昂地与亲王搭话,亲王表现出了贵族那礼貌疏离的一面,姿态非常之高,令布尼尔对他大大改观,布尼尔连声称赞,同时诚实地表示对自己先前的偏见感到很羞愧,感谢亲王在病区为民众和他与神父所做的一切。 “这是身为贵族应当做的事。” 亲王不以为然道,那语气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丝毫不夸耀。 夸赞固然令人感到愉悦,但相比布尼尔的热情,神父就显得冷淡了许多,只是默默地用餐,旁人也无法从那双看不见的湖绿色眼睛中去窥探些什么。 亲王忍耐着应付,为了让自己显得若无其事,他将白天的笑话又给布尼尔讲了一遍,布尼尔果然哈哈大笑,这回亲王也跟着笑了两声,余光看到神父的嘴角翘了翘,亲王内心便感到了满意。 用餐结束,布尼尔照例要去给神父烧水,等修士离开后,亲王依旧稳稳地坐在餐桌前,烛火轻轻摇摆着。 两人谁也不出声。 神父双手握着十字架,嘴唇轻轻动着,似乎正在默读圣经。 亲王在心中默默告诉自己必得忍耐,他不知时间已过去多久,恐那修士马上就要返回,又白白错过,他心中矛盾极了,一时想着绝不能叫神父看出他的难耐,一时又想看在上帝的份上,他就直接坦白了,叫那神父尽情开价,反正他又不是支付不起。 上帝见证,他真是快要疯了! 这该死的小木屋闷得叫人受不了,兰德斯背上直冒汗,额头也渗出了细密的汗,还有他的掌心,真要命,再这样下去,神父会发现他的窘态。 兰德斯拿起靠在餐桌边的拐杖,“那么神父,我先走了。” “请等一下。” 亲王立刻放下了拐杖,双眼极为兴奋地投射过去,他压抑着雀跃语调,用一种故作温和的语气道:“神父有什么重要的事要与我商谈?” 神父道:“我听闻王太子的伤情好转了。” 正兴致勃勃地准备接受敲诈的亲王愣住了。 神父柔声道:“这真是个好消息,不是吗?” 亲王脸上兴奋的神情慢慢褪去了。 “我升任神父前,王太子就前往马岛加入了战争,真可惜我们还没有机会见面,我想或许王太子很快会有兴趣召见我,亲王您说我会有这个荣幸吗?” 亲王的呼吸声变得有些粗重,他听懂了神父的暗示。 神父并非只有他一个选择。 亲王感觉自己受到了羞辱,他声音极轻道:“这就是你展现忠诚的方式?反过来要挟我?我亲爱的神父,您真觉得这样做合适吗?” 神父察觉到了亲王正在暴怒的边缘,然而他依旧是一点也不慌张。 “这正是我要说的,”神父的声气很温柔,“您要求我展示忠诚的方式是不合理的。” 上帝啊—— 亲王的拳头握得紧紧的,他真想用手掌重重地一拍餐桌,然后大声地说:“神父,咱们就别拐弯抹角了,我是爱上您了,和那什么见鬼的忠诚没有任何关系,我对您一见钟情,正万分痛苦地渴求着您,您行行好,就满足我的欲求吧!” 亲王在心中狂吼了一通,嘴上却是一个字都不说,他紧紧地盯着面色平静的神父,突然地攥起了拐杖一言不发地往外走。 布尼尔返回又撞见了脸色极为难看的亲王,这回布尼尔连招呼都忘了打,不由在心中惊奇,怎么每次亲王与神父谈话后都是这么一副极不高兴的模样? 布尼尔压制住了自己的好奇心,“神父,病人没剩下几个了,顺利的话,或许过几天我们应该就能回到教堂了。” “是的,但愿疾病快些过去。” 布尼尔放下水和神父面对面一起比了个十字。 莫尹怡然自得地擦洗完毕,换上干净的内袍,悠闲地回忆起刚才亲王那显而易见压抑着怒火的呼吸。 这感觉犹如拨弄一头雄狮的胡须。 他可真是将他折磨得够呛了。 莫尹不自觉地笑出了声,随后又为自己的笑声所怔住。 他现在可真在其中找寻到快乐了,这感觉很是新奇,叫莫尹回味良久,想着亲王今晚大概又会彻夜难眠,翻来覆去地为自己的言行感到懊悔,他便忍不住地想要偷笑,非常愉悦地进入了睡眠。 早上起来,神父的心情依旧愉悦,洗漱过后和修士一齐快速地用了早餐,来到病区问候照顾病人。 离广场不远处的篱笆后传来了喧哗声,神父循声“望”过去,修士也跟着望过去,修士站起身眺望片刻后对神父道:“神父,像是有什么贵人来了。” 来的人是夏尔曼,他离篱笆桩子远远的,询问布鲁恩里头的情况如何。 布鲁恩道:“托亲王的福,里头一切都好,传染病很快就要结束了。” 夏尔曼脸上浮现出欣慰的笑容,“这真是个好消息,我想见见我亲爱的兄弟,我们几乎有一百年没见了。” “现在恐怕不太适宜,亲王不知正在何处忙碌,”布鲁恩道,“王太子殿下,您的身体还未痊愈,还是先回王宫静养吧。” 夏尔曼脸色苍白,头疼得要命,脑袋里像养了一万只马蜂,但他一得知兰德斯拒绝回宫,强撑着病体火急火燎地就赶来了。 “这没什么,我个人的健康怎么比得上民众的健康呢?我给大家带来了一些食物和水。” 王太子的随从从马车上搬下一个又一个箱子。 这等着事情快要结束然后来采摘果实收买人心的手法可真像哈卡特家族的作风,布鲁恩腹诽着,恭敬地行了个骑士礼,“我代表民众感谢殿下您的恩德。” 夏尔曼咳了一声,“这是我作为王太子应当做的。”他的视线向不远处的广场扫去,眼眸中不着痕迹地滑过一丝厌恶,这地方的味道可真难闻,他柔声道:“据说有位可敬的神父也被困在了里面。” “哦,是的,是莰斯堡教堂的尤金神父,那是个高尚的人,我亲眼见他照顾病人,为病人祈祷,这段时间去世的病人都由神父来帮忙做好后续事宜,让这些可怜的穷苦人得以体面地离去,尤金神父值得一切赞誉。” “那么我总有幸见见神父吧?” “当然。” 布鲁恩隔着篱笆吩咐人去请神父过来。 布尼尔一直偷偷地观察着情形,见有人跑来便对神父道:“神父,好像是要找您。” 神父已经全听见了,他静静站着,犹如一幅油画。 侍卫长派来的人奔跑而来时,另一面的赤脚青年也惊慌失措地向神父跑来。 “神父,出大事了,亲王染病了——”,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 81. Chapter a12 本体 亲王拄着拐杖往回走, 感觉到自己的脸正在发烫,他以为自己是被神父激得羞怒难当,怕自己的丑态暴露在别人眼中, 于是加快了脚步返回了他临时居住的那间木屋里。 屋子和神父所居住的那间一样破败简陋,兰德斯感觉自己浑身似乎都在出汗, 他干脆脱了衬衣,露出的手臂、后背上也有不少从火场死里逃生后留下的疤痕, 汗水从身上渗出,亲王躺在硬木床上, 心跳得快从胸膛里蹦出来。 “我没有一点手腕,在这种事上, 我手足无措,又过分焦急激进, 我表现得实在太拙劣了。” “是上帝在惩罚我么?不,我不相信, 这世界根本不存在上帝,倘若上帝真的存在, 怎么忍见我受尽折磨, 难道它看不见我的心愿有多么虔诚吗?” “不成, 我真不该再想这件事了,它耗费了我太多精神,再这样下去,我可真像个小丑了, 在事情变得更糟糕之前,我必须先克制自己,叫自己忘记这件事……” 兰德斯模模糊糊地想着,几乎不知道自己是睡过去还是昏过去了。 肠胃的绞痛唤醒了他, 醒来之后便是剧烈的呕吐。 亲王将肚子里的食物吐了个干净,随即便立刻醒悟过来——传染病对于贫民和亲王是平等的,他对疾病的态度毫不畏惧,同样的,疾病也对他毫不畏惧,在快要离开考尔比时选择给了亲王重重一击。 就像神父的拒绝一样,传染病也在嘲笑他过分的自傲。 兰德斯感到浑身发烫手脚无力,剧烈的呕吐掏空了他的肠胃,他身体表面感觉到的是热意,而不知为什么,他又觉得有哪里正在发冷。 哦,这病倒是来势汹汹的。 亲王努力地想要坐起身,可四肢都不受控制,力气如流水一般从他的体内全都逃走了,他只能躺在硬板床上,万幸的是他现在所有的知觉都变得迟钝起来,飘飘然地似乎灵魂将要脱离身体,对于疾病所带来的可怕感受便削弱了许多。 “亲王大人——” 青年惊恐的喊声将亲王的思绪从混沌中拉扯回来,亲王勉强睁开了眼睛,天已经亮了,青年人的声音隔着一层似的焦急地呼唤他。 “上帝啊,亲王大人,您染病了,我的天哪,您的额头真烫手!” 兰德斯想要摇头或是张嘴说些什么,他不喜欢面前的人如此大惊小怪,仿佛他快死了似的。 不过区区那么一点传染病,它不会要了他的命,他心中确信。 “我立即去找神父,亲王大人,您别怕,我去叫神父来为您祈祷,您会好起来的——” 青年急匆匆地跑出去,兰德斯有些麻木地躺在木板床上,过了好一会儿才领会青年的意思。 他要去找神父来为他祈祷…… 兰德斯的大脑像被针猛扎了一下。 天,这多事的青年,传染病有什么大不了,祈祷又能起到什么作用?不不,等会儿神父过来若是看见他如此虚弱无力的模样,他将再没脸见他了! 兰德斯想到也许神父会像对待其他病人一样握住他的手,悲悯地说着上帝保佑您,为他擦拭嘴角的呕吐物…… 兰德斯浑身猛然爆发出了一股力量。 这力量全来自于他的意志,手臂向后撑在木床上,兰德斯感觉到自己浑身的肌肉都在发抖,汗水加倍地渗出,从他的鬓角流下打湿了他的面颊,他咬着牙喉咙里“呵——”了一声,像条艰难吞噬猎物的蟒蛇一般将自己的病痛暂时给咽了下去。 不,我不要叫他看到此刻的我。 兰德斯头脑昏沉,全然已经忘了神父是个瞎子。 亲王用惊人的意志力挪动着病体走出了小木屋,所以当青年带着神父回到木屋时发觉亲王已经不见了,大吃了一惊,“我的天哪,亲王大人呢?!” 神父倒是很镇定,他远远地就感觉到小木屋是空的。 “哦,上帝啊——”青年急坏了,在屋子里团团转着,“是谁带走了亲王大人?!” 传染病会让人全身无力,昏迷抽搐,高烧不止,尤其是刚开始时,得病的人无一例外都只能躺卧在床,所以青年完全没有想到是亲王自己离开的,他以为是有谁发现了生病的亲王,将亲王带走了。 “回病区去看看吧,”布尼尔道,“或许有谁将亲王抬到了病区。” 三人又返回了病区,很显然亲王也不在病区。 布鲁恩和夏尔曼刚才都听到了青年的喊声,布鲁恩焦急不已,夏尔曼也“焦急不已”,见三人来回奔走,便叫身边的侍卫大声呼唤,“各位绅士们,行行好,请告诉我们,亲王是否染病?” 青年扬声回答:“是的,亲王染病了!” 布鲁恩膝盖一软,立即道:“我的上帝——” 夏尔曼也喊道:“我的上帝——” 感谢上帝,终于想起了兰德斯是个多么不详的人,夏尔曼高兴极了,脸庞发红,拿起手帕掩住鼻子,轻咳了两声后道:“哦,布鲁恩,这实在太不幸了,我必须去回王宫向父王禀报。” “不,”布鲁恩断然道,“这消息绝不能通知国王,这会令国王的病情加重的。” “是的,是我太伤心了,我的天,兰德斯可真是太不幸了,若他愿意听从父王的话,昨天就撤出来的话,或许也就没什么事了……” 夏尔曼越想越觉得愉快,命运之女眷顾着他,并且一如既往地又狠狠给了他那讨厌的兄弟一脚,还有什么比这更棒的呢? 既然兰德斯不愿意离开病区,那就干脆死在这里吧! 夏尔曼应付了几句后,以身体不适为由迅速地带着人离开了。 布鲁恩注视着马车的背影,胸口升起团团怒火,他握着篱笆大声道:“神父,尤金神父——” 神父过来了。 布鲁恩恳切道:“神父,兰德斯是我的外甥,他自小便经常遭遇不幸,可他从未放弃过自己的人生,他是那么顽强,充满了意志力,疾病不会将他打倒的,我确信,我恳求您好好照料他,为他祈祷,他会是莱锡未来的君主,是的,我已无所顾忌,神父,我相信您有资格为兰德斯洗礼,鉴于兰德斯已是尊贵的亲王,您也应当至少是位主教,”布鲁恩伸出手,“神父,请允许我亲吻您的手指,许下我的誓言,我将保举您成为本区的主教,使得您有足够尊贵的身份,叫众人为您的德行拜服。” 神父没有伸出手,“敬爱的侍卫长,亲王大人为卡尔比所做的一切都令我尊敬,我会竭尽全力地照顾他,像照顾其他病人一样,这于您对我职位的保证无关。” 布鲁恩眼眶含泪,“神父,尊敬的神父,请允许我亲吻您的手指,只为您的高尚。” 神父将自己的手隔着篱笆递给侍卫长,他轻声道:“我不会容许任何人在我面前夺走亲王的生命,即使撒旦也不行。” 青年带着人到处去找亲王,神父没有跟着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转,他闭着眼睛静静感受,那股强大的力量正在北方。 而叫神父吃惊的是,那股力量竟也一样正半飘浮着,仿佛随时都要离开这个世界。 比起前两个世界,这股力量似乎有所减弱。 神父毫不迟疑地向北面走去,他不知道是否有什么东西正在做手脚,他不允许联盟踩在他头上对主角做什么,主角是他的乐子,只有他才能够玩弄,从中取乐,谁若要抢夺对主角的支配使用权,那他可绝不会客气。 兰德斯拖着病体漫无目的地走,当然也不是那么无目的,他的潜意识依旧避开了健康人群所住的区域,他半眯着眼睛尽量往人少的角落去走,在被人发现踪迹之前,终于找到了河边废弃的一个小木棚,那以前或许是某个流浪汉的住处,亲王管不了那么多,径直倒在了里头。 他实在累坏了,全身都在抗议他的任性之举,他的骨头他的肌肉都在呻-吟,他躺在地上,如同躺在棺材里那样安稳。 “我不会死的,”亲王在心中确信地自言自语,“等熬过这两天,我就会好起来。” “别叫他看到我的丑态,他会更加瞧不起我的。” “我能做到,兰德斯,你要相信自己,你是整个大陆的王,这么一点点小事难不倒你。” “尤金……” 亲王自以为自己正在默念,其实那呼唤声早已传到了神父的耳朵里。 神父的脚步停在木棚之外,他听到了亲王有些喘的呼吸和充满了哀怨不甘心的呼唤,不由先笑了笑,随后他继续听到了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语言。 “子规……” “小尹……” 亲王颠三倒四的话语不仅暴露了自己,也令木棚外的神父终于确定——这几个异常强悍的小世界的力量是同源的。 崩溃后还能“重生”的主角么? 那可真是犹如不死一般了。 神父静静地站在木棚外,他感到事情似乎变得越来越有趣,越来越可探究了,那么或许主角是否也和他一样其实很清楚这只是个小世界,正躲在人物背后和他周旋呢? 精神力感知着混乱的能量,神父认为主角应当是不知道的,他只是太虚弱了,让“本体”不小心暴露出来了而已。 前两个世界的回忆涌上脑海。 神父轻轻一笑,迈步走入了木棚。 亲王已经完全昏迷了,眼盲的神父凭借感知蹲下身,伸手将掌心贴在亲王的脸上,亲王的脸是滚烫的,他触摸到的是亲王受过伤的那一片脸,那脸摸上去有些崎岖起伏,触感粗糙极了。 “丑八怪。” 神父低低道,拍了拍亲王的脸。 亲王含糊不清地呓语了一声。 神父双臂从亲王的背后穿过,将人托抱在自己怀中,这才发觉亲王光着上身,身上的肌肉倒是很强壮,很符合神父的喜好,趁着对方意识不清,神父借机询问道:“你是什么?” 亲王无法听清楚神父问了什么,准确的来说,他压根不知道他想极力躲避的神父已经来到了他身边,只是头疼地拧紧了眉,徒劳地嘟囔了一声,这次神父听清了,亲王说:“别离开我。”,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 82. Chapter 13 小木屋【嗯哼作…… 外头隐隐传来了脚步声, 神父放下亲王,走出木棚,向众人表示亲王正在里头休养, 需要食物和水,还有干净的毛巾。 “亲王他还好吗?” “他很好,”神父道, “亲王身体强健,会很快就好起来的。” 考尔比的居民们对神父和亲王的领导心悦诚服, 这里一直都是块无主之地,饥饿、贫穷、疾病统治着他们,现在他们终于有了能引领他们的首领,他们想关心生病的亲王, 争先恐后地要进去照顾亲王。 神父挡在他们面前, 心平气和地说道:“亲王之所以离开就是为了不失去贵族的体面,他不愿意让大家围观他患病时虚弱的模样,各位,请相信我,几天之后, 那个趾高气扬的奥斯亲王会重新回到大家的身边。” “哦, 神父,您真是贴心。” 众人向神父郑重地行礼, 并祈祷亲王能够尽快恢复健康。 不久之后,需要的东西全都拿来了, 布尼尔也过来了, 他想帮助神父一起照顾亲王,神父还是拒绝了。 “神父,您独自照顾亲王, 这实在太叫人不放心了,还是我来吧,您只要负责为亲王祈祷就够了。” “相信我布尼尔,”神父伸手握了下修士的手,微笑道,“你知道的,我并不孱弱。” 布尼尔当然知道神父拥有伟大的心灵,他和莰斯堡教堂里的修士一样,都臣服于神父的魅力之下,尤其是在神父将他从死神手上抢回来之后,他无法抗拒神父的指令,只低头吻住神父的手背,“希望您健康。” 神父返回屋内,亲王仍在昏迷,神父浸湿了毛巾给自己擦了擦手,又将亲王托起来擦干净了他背上的灰尘,亲王的背部肌肉成块地起伏,神父摸了两把,感觉那肌肉烧得有些烫手,同时又弹性十足,不由又多摸了几下。 亲王的背上也有一些粗糙的疤痕印记,像个下等人似的,一点没有贵族式的细皮嫩肉,从后背到左手臂都能摸到伤疤,前胸也有一小块粗糙的皮肤,神父手指尖轻轻刮了下旧伤疤,在他指下的肌肉顿时不适地紧绷了一瞬。 “心跳得这么快。” 神父低声道:“可别指望我会照顾你,自己快点好起来,游戏才刚开始,我还没有玩够呢。” 亲王皱着眉头,神情有些痛苦,显然是将一切外界的声音都隔绝了。 在灼热昏沉的意识中,亲王并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他只听到外头流水的声音,闻到一股清淡的香气,那香气很迷人,亲王不由自主地向着那香气来源的方向靠去。 修士袍被磨蹭的神父对不能将此刻亲王在他怀里邀宠撒娇一般的行为给录下来而感到遗憾,否则等亲王醒来,让亲王亲眼看看自己病中的所作所为,相信以亲王高傲的脾气一定会气急败坏。 是的,神父可并不是好心地来照顾亲王的,他是来监督亲王的能量不流出这个世界,以及等着亲王醒来发现他在场时,欣赏亲王的暴跳如雷,哦,不对,亲王应当会强压羞怒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 想想就很有趣。 对于能满足自己的不同乐趣,神父照单全收,一个也不想放弃。 于是当亲王有了醒过来的征兆后,神父便饶有兴趣地将脸低垂下去,用顶顶温柔的声气道:“亲王大人?” 亲王头痛欲裂,耳边声音乱极了,他几乎听不见,嘴巴里又渴,他一直在断断续续地呓语,剧烈的呕吐令他肠胃空空,喉咙发痛,他嘴唇微微动着,发出了个“水”的字节。 神父伸手端来一旁的水碗喂给亲王,尽管他看不见,但他的动作可谓是稳当又细心,亲王痛快又舒服地缓解了喉咙里发酸的干渴与痛苦,他叹息道:“比尔,你的手脚总算变得麻利了。” “感谢您的赞美,亲王大人。” 哦,这声音真熟悉,可不像是他记忆中那个忠仆的声音,亲王用力睁开眼睛,他已用尽了全力,可惜睫毛也只打开了一条缝隙,模模糊糊的,他只望见白皙的下巴。 那下巴的形状真优美,像某种花苞,那种垂坠如铃铛般的花苞,亲王的心神在那个瞬间像被魔鬼控制了,他觉得那是神父,那一定会是神父,病痛让亲王产生了误判,他以为那是他的幻觉,他以为即便他伸出手他也什么都摸不到,幻觉就是这样,仿佛近在咫尺,实则远在天边,所以当亲王发烫的手掌当真触碰到微凉的肌肤时,亲王呆住了。 掌心的触感真是好极了,像上好的丝绸,像牛奶桶上那一层薄薄的奶皮,亲王大人在奥斯会亲力亲为地耕种、挤牛奶,骑着马牧羊打猎,他是贵族,是军人,是牧民,也是农民,他轻轻动着鼻子,去捕捉空气中散发出来的香气,这不是奥斯草原的香气,是属于教堂中圣水、蜡烛、橡树混合起来的特殊味道。 亲王疲倦的眼皮猛地抽搐了一下。 一个可怕的猜想如同闪电一般劈中了他。 哦,真该死,那感觉他可再熟悉不过了!整个王都,不,整个奥斯顿大陆兴许也只有那个人才能给亲王带来这样的感觉! 亲王立刻就想睁开眼睛,可他那敏锐的头脑又马上令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倘若他现在睁开眼睛,发现在他身边的人真是神父…… 兰德斯不敢想象那个场景,四目相对之后,他将会处于多么尴尬的境地,身体上的热度瞬间便如火焰般攀升上去,兰德斯的手僵硬地停留在那光滑的肌肤上,装作力不能支地缓缓放下,等他把手垂下时,他意识到了另一件事——他没穿上衣。 上帝耶稣圣母玛利亚—— 兰德斯在心中大叫。 他虽然平时毫不虔诚,从未对他们有过任何敬意,但若他们真的存在,他们应当平等地爱世人,怎么会叫他落入这样可怕的境地?! 怀里的身躯僵硬极了,神父能感觉到亲王的呼吸急促,肌肉紧绷,他忍笑道:“亲王,您醒了吗?” 亲王咬紧牙关,怎么都不肯出声。 “还没醒么。” 神父的声音很温柔,并且不失同情,“哦,可怜的亲王,病得这样厉害。” 兰德斯快要晕过去了,因为羞愧。 他浑身冒汗,随后慢慢意识到自己似乎正躺在神父怀里,左侧大臂上方被神父轻轻搂着,修士袍光滑而冰凉,神父的手似乎正搭在他的肩上,他们的姿势应当和怀抱圣子的圣母像差不多,真是灾难……然后亲王终于又意识到了一件重要的事——神父看不见! 亲王立即果断地睁开了眼睛。 河边的木屋连扇窗户都没有,只有大门虚掩着,昏暗之中,亲王看到了神父的脸孔。 那张美丽的面孔就在他视线的上方,他刚刚所触碰到的也正是神父的下巴,金色的头发荡漾下来,那双没有焦距的湖绿色眼睛正“凝视”着他。 亲王屏住了呼吸。 这距离太近了。 亲王的心脏砰砰乱跳,他又有些后悔睁开眼睛了,比起将自己的病弱暴露在心上人面前的羞耻,此刻另一股更强烈的欲-望瞬间就占据了他的心神。 他真想触碰他。 刚才他已触碰过他了,然而神父似乎并没有计较,大概是他以为他病得有点糊涂了吧…… 上帝耶稣圣母玛丽亚在那一刻通通退让,魔鬼找上了亲王,它拉起他那因疾病而行动迟缓的手,小心翼翼地带着试探性地又触碰了神父的下巴。 神父微微偏了下脸,那双盲眼流露出一点茫然,“亲王?” 亲王手指发烫,只是静静地触碰神父,从神父的下巴轻轻向上游走。 神父轻声道:“看来是病糊涂了。” 亲王在心中叫好,是的,没错,就是这样!他是病糊涂了,他得了疯病,整个手掌都贴上了神父的面颊,兰德斯感到颤抖,又感到喜悦,神父的脸真小,像一朵小百合花。 病痛也远离了他,亲王有些迷醉地轻眯起眼,他望着神父安宁的脸孔,手指尖轻轻挑了一缕柔软的金发,极想吻他。 看在上帝的份上,他可是个病人呢!总该有些病人的特权吧! 亲王胡思乱想着,他的思绪此刻差不多就像个胡搅蛮缠的儿童,为了那一口糖果,可以无所不用其极地撒谎装相。 亲王慢慢放下手,尝试着又喊了一声渴。 他看着神父伸手去拿水碗,一双眼睛是在想坏主意时才会有的转动。 神父端来水,碗沿搭在亲王的唇缝,亲王的嘴唇抿得很紧,像墙壁一般抵挡着,确保神父即使看不见也能察觉到异常。 神父的眉头果然轻轻皱起了。 他拿开了碗,没有用手帕,而用他自己的手指轻轻擦了下亲王嘴唇上的水渍,这对于亲王来说是极大的考验,他发热的身体绷紧了,克制住了去亲吻那根手指的冲动,他一厢情愿的,像钻进了死胡同一样期待神父的怜悯。 就这么说吧,他相信神父对他还是有好意的,夏尔曼比不上他,神父那样聪明,应该知道谁才是能真正同他合作实现他野心的人物。 他不会乐意看到他死的,亲王的头脑变得有些许狭窄,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那两片鲜艳的嘴唇,开始不切实际的期待。 神父表情静止在微皱的眉头上,看上去似乎有几分苦恼。 亲王将他的苦恼看得清清楚楚,他心里并不为此感到得意或是痛快,反而内心摇摆了起来,他怎么这样卑鄙得近乎于怯懦了,不敢求爱,却使些下三滥的手段,哦,他在他面前其实是自卑的吗?他不敢向他求爱,因为他恐惧失败。 在病痛中,亲王忽然看清了自己,他有些沮丧,他倒没有企图变得高尚,但也从未想过他会作出这样的懦弱之举。 亲王对自己感到失望,想他必须要改正才是,他企图发出一点特殊的响动以表示他醒了过来,然而神父的动作却又叫他抗拒不住那卑鄙的诱惑来。 神父重又端起碗,这次他没有尝试去喂亲王,而是将碗沿搭在了自己的唇边。 亲王屏息凝神,看着神父往自己的嘴里灌了一口水,白皙的面颊两侧因此而微微鼓了起来,看上去实在是可爱极了。 亲王那么一点想要坦白自己已经醒来的念头就这么被蛊惑般地压了下去。 神父的脸慢慢靠近,一切都太好了,简直就像个梦,小天使在亲王的耳边吹奏欢快的乐曲,亲王紧张地等待被神父亲吻,他甚至为此像个淑女一般轻轻闭上了眼睛。 水流丝丝缕缕地滴到了亲王的嘴唇上,亲王一下又睁开了眼睛,神父的嘴唇中间打开了条缝隙,含着的那一点水隔空悉数滴落在亲王嘴上,金子一般的头发低低地垂荡,那双无焦距的湖绿色眼中泛着淡淡的笑意,湿润鲜艳的嘴唇慢慢张合,带着些许温柔的讽刺意味。 “我亲爱的亲王,您到底还要装睡到什么时候?”,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 83. Chapter 14 最后一个病人 亲王脑海中轰得一声, 他不知哪来的力气猛然从神父的怀里站了起来,尽管脚步略微有些踉跄, 但的确是站了起来,亲王像喝醉了酒一般摇了摇头,这有助于他清醒,嘴唇上仍湿漉漉的,亲王用手背抹了一下,问了句蠢话,“你早就知道我醒了?” 神父很镇定地坐着, “我只是相信亲王您的身体没有那么孱弱。” 亲王简直无话可说,他的心情正如神父所想的那样又羞愧又愤怒, 但却无法发作, 只能强忍着硬要维持风度,他被彻底地反将了一军,简直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亲王这时也终于明白过来神父其实是专程来取笑他的。 这也怪不得神父, 他光顾着自己那傲慢的脾气, 想要从中彻底压倒神父, 于是神父便也打起精神处处来针对他,奥斯亲王还没碰上过在尊严上比他还要强的人,他叫他给耍了, 还叫他不能发火。 真是聪明极了, 也可恶极了。 兰德斯头晕目眩地扶着木棚墙壁缓缓坐下,疾病和神父给了他双重的打击, 将他那不可一世的傲气给狠狠磨了磨。 兰德斯靠在木板子上,紧抿着唇一言不发,就像这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一样。 他知道神父已经占了上风, 他现在又正在病中,思维判断没有健康时那么敏捷,即使他没有生病时,在神父面前他也未讨得过什么便宜,更不要说现在这样的情形了,顶好是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唯一有那么一次,他吻了他,可事后他仍旧是落了下风。 这真叫亲王感到挫败。 亲王的呼吸一会儿快一会儿慢,胸膛吃力地起伏着,为自己在神父面前屡次的失败感到懊恼、羞愧、无奈…… “亲王,”神父的呼唤依旧温柔,“您还需要水吗?” 兰德斯:“……”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灵又掀起了阵阵波涛,兰德斯咬着牙道:“谢谢,我可以自己来。” “亲王大人不需要我的照顾了?” 兰德斯用力抿了下嘴唇,故意道:“不,我很需要神父您的照顾,您哪怕只是离开我一秒钟,我都有可能会被拽入地狱。” 神父嘴角微微上翘,“那么我会为亲王您一直祈祷的。” “是向撒旦吗?”亲王显然恢复了些许精神,已经开始用讽刺迎战了。 “或许是丘比特呢。” “……” 兰德斯脸涨得通红,撑在地上的手掌握紧了,他低声道:“神父,这很值得您嘲笑吗?” “我的忐忑、我的惶恐、我的狼狈,让您感到非常愉悦值得您这么无情地嘲笑吗?”兰德斯提高了些声气,嗓子微微有些沙哑。 神父静静听着,表情和声调都很平静道:“亲王所指我在嘲笑您什么呢?” 兰德斯的喉咙突然像被一双手给捏住了,这样的情形下,无论如何他也不会向神父求爱的,那无异于往自己的脸上扇耳光。 “我诚心诚意地想与您合作,您却提出了无理的要求,您认为我只是个七级神品的神父便不配和您平起平坐地谈条件,只能接受您对于所谓‘忠诚’的额外奉献,亲王大人,我告诉您,从克莱到莰斯堡这一路走来,我一向无依无靠,没有任何人可以倚仗,我能在十八岁的年纪就成为莰斯堡教堂的神父,这证明我可从来都不是好惹的。” 神父站起身,漆黑的神袍将他包裹得修长而挺拔,湖绿色的眼睛在室内显得晦暗又幽深,“恕我直言,我选中您是您的荣幸,而不是我的。” “疾病会激发人的潜能,希望您能借此机会好好考虑清楚,倘若错失了这个机会,我发誓,有朝一日整个哈卡特家族都会谴责您错过了教皇的垂青。” 神父离开了,亲王的心跳与呼吸仍久久无法平复,神父那高傲决然的姿态在他心中留下了犹如火烧一般的烙印。 他是那样挑动他的心神,叫他的胸膛因为心脏的勃勃跳动而发疼发紧。 兰德斯抬起手按住左胸口,他的心跳实在太剧烈了,快要从里头跳出来似的。 一个傲慢的人遇到了另一个更傲慢的人。 兰德斯禁不住微微笑起来。 他曾想倘若神父只有美貌,或许他未必会沦陷,而方才神父的言行叫亲王在心中不由高喊:“我被他迷住毫不冤枉,假使他容貌平平,或者同我一样被毁了容貌,我也照样有一天会被他迷住的!” 亲王的心灵终于获得了平静,他看清了自己的命运,他或许在某些地方有特别之处,但在爱神面前,他和所有那些平庸的人一样,这无法招架的情态是理所应当的,就像面对传染病,他自信满满,信誓旦旦地认为自己绝不会染病,哦,爱情就像传染病,它会将每一个人打倒,区别只是早晚而已,而他因为负隅顽抗,所以遭受的折磨有时比常人还要更加厉害。 亲王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微笑,疾病已经不算什么了,他接受了自己对神父那无可救药的爱,心中像是放下了块大石头,浑身都变得轻松起来,自发自觉地就开始修复身体,他站起身,去喝水吃东西,身体恢复了些体力后,记忆中似乎模模糊糊地想起某些片段。 有人抚摸着他,抚摸他的后背,又抚摸他的前胸,然后又温柔低语了什么,亲王的手顿住了,有些发疼的眼睛定定地注视着屋子里昏暗的一角,他想起他醒来时在神父的怀里…… 不,不,他的思想太狭隘也太坏了—— 他将神父的出现全想为嘲笑,不,这是不正确的,凭神父将他抱在怀中,他就不能只那样片面地想他! 亲王激动起来,发烫的脸上露出欢欣的笑容,他自我鼓舞,情绪高涨,一口气吃了大半块奶酪,在咀嚼奶酪时,情绪又忽然低落下去,怀疑这也是神父折磨他的手段之一。 爱情啊,叫最强大的人也低头,叫最高傲的人也自卑,叫伟大的奥斯亲王也摸不着北。 * 在小木屋里休养一夜后,兰德斯感觉自己彻底好起来了,他毕竟身体强壮,区区传染病打败不了他。 外头天亮起来,河水流动之中隐约有几声反舌鸟的叫声,亲王听到脚步声,是布尼尔神父,他来给亲王送上干净的衣物和拐杖。 亲王从木屋里走出来,布尼尔看到亲王强健的身躯上裸-露着旧伤疤,不由道:“上帝保佑您。” “我已经好了。” 亲王接过衬衣,长臂从衬衣袖子中穿过。 布尼尔不禁道:“神父真是了不起,他也说您大概已经好了。” 亲王穿衣的动作顿了顿,坚毅的嘴唇抿了抿,将衬衣穿好开始扣扣子,“神父总能看穿一些事情的真相。” 布尼尔笑了笑,对于亲王对神父态度的转变感到很满意,“亲王,那么我要通知您一个好消息。” “什么?” “您是考尔比最后一位病人。” 兰德斯怔住了,他看向修士,修士满面喜悦,脸上洋溢着笑容,“考尔比得救了!”修士补充道:“在您和神父的带领下!” 亲王低头继续扣扣子,他的心情有些许复杂,身为奥斯的领主,这对亲王来说不过是带领一群人跨越了一个小小的障碍而已,但这传染病的确教会了他许多,它让他领会到他陷入了爱河,又痛击了他的傲慢,他在这里头一次亲吻了一个人…… 兰德斯扣好了扣子,衣冠整齐地转向修士,他在胸前比了个十字,接过修士递来的拐杖,声音低沉道:“上帝保佑。” 传染病让整个考尔比焕然一新,这听上去有些不切实际,可事实如此,整个考尔比休息了两周,人们不必为食物奔波,他们填饱了肚子,终于有时间门去清理堆积的垃圾,修缮破损的房屋,孩子们得以和父母亲日夜生活在一起轻声低语,拥抱亲吻,有一些人逝去了,以居民们难以想象的体面。 居民们在和神父道别,神父一如既往的温柔可亲,他们和神父贴面吻,吻神父的手指,吻神父的十字架,吻神父的衣摆,神父向他们表示祝福,告诉他们上帝一直保佑着他们。 篱笆正在拆除中,布鲁恩看着被居民们包围的神父心中不由百感交集,他知道这位神父会一飞冲天的,胆敢深入虎穴,就一定会得到相应的回报,传染病让神父的声望高得惊人,就连他对神父的话也深信不疑——神父说亲王今天就能痊愈,如同奇迹般的,布鲁恩是个信教徒,但他也承认他并不是那么虔诚,他在骨子里和他的外甥一样总对上帝的存在保有着怀疑的态度。 包围的人群因嘈杂的声音向后望去。 “亲王大人——” “是亲王大人——” “上帝啊,亲王大人已经好了!” 亲王大人拄着拐杖,衣着干净整洁,面容丝毫没有因为疾病而显得委顿,深棕色的双眼散发着坚定勇武的光芒,没有人再注意他脸上的疤痕,他们亲热地望着亲王,崇敬又企盼,男人女人们都纷纷静默行礼,这是他们头一次心悦诚服地向个贵族献上他们的礼仪。 布鲁恩已经冲了进来,“兰德斯——” 亲王伸出右臂接受了侍卫长的拥抱。 “太好了,太好了,你这混蛋,你让我提心吊胆——” 布鲁恩眼中渗出一点热泪,拳头捶了兰德斯的背,“我就知道,你是个顽强的混蛋,什么也打不倒你!” 莰斯堡教堂的人也进入了街区,他们围着神父,亲吻神父的手,念着上帝保佑您,感恩上帝对他们的眷顾,让他们拥有一位如此高尚伟大的神父。 “当然,”兰德斯单手搂住侍卫长,轻轻松松地将人抱离了地面,“您知道的,撒旦见了我都讨厌,地狱不向我开放呢。” “得了吧你——” 布鲁恩放开自己的外甥,目光欣慰地看向兰德斯,在他的眼中,兰德斯从不丑陋,男人有伤疤这等于锦上添花,兰德斯的坚毅、果敢强过华尔兹高手夏尔曼一万倍,布鲁恩道:“你应当要回到王宫,我坚持。” 兰德斯轻拍了拍侍卫长的肩膀,“别担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亲王望向不远处,拄起拐杖,步伐稳健地走向神父。 神父正在同修士们说话,修士们看到亲王走来,便不自觉地停下交谈,同时提醒神父亲王正从他的背后走来,神父面容平静地转过身,他知道亲王来了。 亲王站定在神父面前。 整个广场一下变得安静起来,人们向亲王与神父投去目光,瘸腿的亲王将手上的拐杖双手托起,金属拐杖在阳光下散发着锐利的光芒,看上去就像是权杖一般,亲王右腿微微向后,残疾的左腿慢慢弯曲跪地,他仰望着神父,那磁性华美的声线如歌颂般道:“敬爱的神父,请接受我这样一个迷路的孩子,我愿意在您的帮助下获取信仰的力量。” 蔚蓝的天空下,太阳如硕大灿烂的宝石般悬在神父头顶,神父俯身,右手抓住亲王的拐杖,金色的头发轻贴着亲王烧伤的面颊,他嘴唇轻轻蠕动着,围观的人群企图从神父的口型中猜出神父正在对亲王说些什么,或许是祝福,或许是祈祷,这样的画面令众人也不由跪下,双手握在胸前一齐祈祷。 他们并不知,神父在亲王的耳边说的并不是祝福,也不是祈祷。 “亲王大人,我知道您心中并无信仰,不过这无关紧要……” 神父声音低低的,嘴唇靠在亲王的耳边。 “从此刻起,我就是您的主,您的神,您的父。”,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 84. Chapter 15t 回王宫【朴实无…… 兰德斯乘坐马车回到王宫, 半个多月前他就抵达了王都,但一直没有进宫,他从来不喜欢王宫, 王宫给他留下的全是不好的回忆, 尽管他性格刚强, 也不喜欢承受谩骂和猜忌,尤其是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 布鲁恩一路都在给国王亚尔林说好话,尽管亚尔林有诸多缺点, 但他对兰德斯始终还是保有父亲的慈爱,他希望兰德斯能在亚尔林面前表现得友善一点, 这算他的恳求, 必要的话,甚至可以算他欠兰德斯一个人情。 兰德斯对父亲的态度就像对他豢养的马一样, 他爱那些马儿,但有时也忍不住挥鞭子抽在它们的背脊上。 “舅舅,我敬佩您的忠诚,为了那份忠诚,我会尽量少说话的。”兰德斯作出了他特有的保证,布鲁恩松了口气, 用微笑表示满意,随后道:“莰斯堡的神父的确担当得起为你洗礼的重责,我会向国王推荐,让他担任教区主教。” 兰德斯道:“我能有幸知道神父是怎么征服您的吗?” 想要赢得固执的侍卫长的支持,这可不容易,不过考虑到是神父的话,似乎又不是那么困难,兰德斯想知道一切有关神父的事。 布鲁恩将夏尔曼召见神父, 但神父没有理会转而去寻找生病的亲王,之后他承诺为神父保举主教,神父拒绝之后反而向他许下承诺绝不会让亲王被撒旦夺走。 “在他这样的年纪,我从未见过如此沉稳高雅的风度,兰德斯,请原谅我这么说,夏尔曼风度翩翩,但缺乏主心骨,他被阴谋诡计给毁了,而你,我亲爱的兰德斯,你应当知道比起风度,你所拥有的是不同的东西,总之,我被他给折服啦,我发自内心地尊敬他,就像你尊敬他一样。” 布鲁恩拍了拍兰德斯的肩膀,“老实说,我看到你向神父献上忠诚,我心里觉得很踏实,年轻人蔑视一切这当然很好,也正适合你,可你能控制住自己的傲气,这说明你已经到了另一种境界,不只是让人畏惧了,兰德斯,学会臣服才能真正征服。” 兰德斯听了布鲁恩对神父如此夸赞,又很认同他当众向神父下跪的举动,心里不由也觉得很高兴。 神父无视夏尔曼的召见,又拒绝侍卫长的保举,这当然不是出自什么高尚的意图,而是因为这样做能为他赢得更高的声誉,也许还有一些傲慢的成分在其中,神父是不会接受这样施舍般的好意的,兰德斯看得很明白。 兰德斯想:“我和他才认识不到一个月的工夫,可他是如此了解我,我也是如此了解他,这难道不是上天注定吗?” 除了爱情的苦之外,兰德斯终于也品尝到了一点甜头,尽管那甜头纯粹是他自己想出来的。 马车进入了王宫,这里和兰德斯多年前离开时几乎没什么两样,十字形的绿道两侧种满了高大的树木,喷泉、雕像、花圃……一切都是当初的模样,亲王对此并无感触和留恋。 国王亚尔林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个常年在封地的儿子。 “哦,兰德斯,你……”亚尔林拖着病体从床上坐起身,兰德斯微微弯腰,好让他糊涂的父亲能拥抱他,亚尔林想了半天也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喃喃低语般道:“哦,我的好孩子,你已经长得这样好了……” 兰德斯冷静道:“父亲,您看上去好像不大好。” 亚尔林松开手,卷曲的白发汗湿的一缕缕搭在额间,他穿着亚麻睡衣,面容憔悴,一双浑浊的眼睛深深地嵌在凹陷的眼窝中,年轻时挺拔的鼻子在发胖的脸上像座颓倒的山,时间带走了他的英俊与健康,唯一还能叫人认出他国王身份的只有手指上那枚硕大的祖母绿戒指,“是的,孩子,你可怜的父亲现在身体糟糕极了。” 兰德斯吻了他的手指,坐在床边,用烧伤的那一面脸孔对着自己的父亲。 亚尔林嘴唇动了动,随后用眼神向布鲁恩示意,布鲁恩轻轻弯腰,招了招手,让屋内服侍的仆人们跟他一齐出去,将房间留给国王父子密谈。 侍卫长在门口守候不久,夏尔曼就过来了,他显然是一得知兰德斯回到王宫的消息立刻就赶来了,他看上去不慌不忙,彬彬有礼地表示来看望父王,侍卫长一板一眼地告诉他兰德斯正在同国王说话。 夏尔曼装作吃惊的样子,“是吗?兰德斯不是患传染病了吗?” “亲王已经好了,”侍卫长郑重道,“上帝没有抛弃他。” 夏尔曼喜笑颜开,“那可真是太好了。” 他的风度和喜悦在布鲁恩看来是那么做作而浮于表面,布鲁恩想不通仅仅因为那么一点疤痕难道兰德斯就输给面前这个徒有其表的王太子了吗?这简直可笑,布鲁恩道:“您请回吧,国王现在只想和亲王说话。” 夏尔曼微笑,“是吗?那真可惜,我也想见见兰德斯的,”夏尔曼直接对一旁的仆人道:“进去向父王禀报一声吧,我真想加入他们。” 布鲁恩向前拦了一步,“王太子,这不大合适。” “是吗?请问侍卫长大人,这不合适在哪呢?我想要同自己的父亲和兄弟谈话……” 夏尔曼话还未说完,国王寝室的门就被大力推开了。 拐杖尖从门内探出,兰德斯走出房间,他那张烧伤的脸立刻就把夏尔曼吓了一跳,多年不见,兰德斯显然变得比孩童时期更高大强壮了,他才刚从传染病中痊愈,看上去却是那么精力充沛神采奕奕,甚至比夏尔曼这个大病初愈的王太子还要气势逼人,这就更显得他那张丑陋的脸真是骇人,夏尔曼不由屏住呼吸后退了半步。 “夏尔曼,”兰德斯用他特有的略带讥讽的语调道,“我还以为是哪个不懂得礼仪的仆人在外头吵嚷,原来是你,我敬爱的兄长,王太子大人。” 夏尔曼脸色微微涨红了,“哦,兰德斯,我只是想我们兄弟好久不见了,想快点见到你。” “多谢关怀,”亲王道,“可是兄长怎么不直视我的脸呢?是我哪里让兄长你感到不愉快了么?” 夏尔曼的视线确实在回避着亲王的那张脸,王太子欣赏美的事物,对于绘画跳舞都堪称专家,对亲王那张可憎的脸孔实在没有兴趣多看,见鬼,他夜里会做噩梦的。 “兰德斯,”夏尔曼看向亲王,微笑道,“是思念让我不忍看你的面庞。” “哦……”兰德斯用夸赞的咏叹调道,他伸出手,满面笑容,“亲爱的兄长,这听上去真窝心。” 兰德斯提起拐杖,微笑的,以夏尔曼完全没料到的速度一拐杖打在了夏尔曼的小腿上,拐杖带着“呼呼”的风声,夏尔曼惨叫了一声抱着腿单脚向后跳,仆人们连忙去搀扶他。 “兰德斯,你——”夏尔曼脸色完全变了,温文尔雅的面孔看上去有些气急败坏,“你这是在干什么?!” “这是你在我面前假惺惺的惩罚,夏尔曼,别再装作一副好人样,你那肚肠里在想什么我一清二楚,我不妨告诉你,你可以收拾收拾,挑个天气好的日子从王太子的位置上滚下去了!” 兰德斯疾言厉色地咆哮,那气势简直比国王还要威严。 “被自己的马吓到摔成重伤,夏尔曼,我不理解你经历了这样耻辱的事,竟还有脸活着回到王宫,你连一个革命党的马靴都没碰到,真叫丢人现眼——” 兰德斯提了拐杖,夏尔曼快要吓破胆,向佣人的搀扶包围中倒去,锋利的拐杖间抵在他的眉间,亲王俯视着他,“以后在王宫里看到我就躲一边去,免得我看不惯你这懦弱无能的模样,忍不住想把你宰了。” 负责宫廷护卫的侍卫长从头到尾都抱着手臂一言不发,等亲王收起拐杖后才上前道:“您要住在以前的宫殿吗?我送您。” “不,我要回教堂。” 兰德斯拄着拐杖往外走,皱眉道:“这地方臭气熏天,你最好去看看那没用的家伙是不是尿了裤子。” 布鲁恩道:“亲王,那是您的兄长。”语气倒是没有责备的意思,甚至还带着点赞赏的笑意。 就是这样,兰德斯有资格去羞辱夏尔曼,也可以让夏尔曼搞搞清楚一个王太子的头衔根本算不了什么,能征服莱锡的只有真正的力量。 布鲁恩亲自坐马车陪兰德斯回教堂,在马车上,他询问道:“受洗的事,你和国王商议了吗?他同意由莰斯堡的神父来为你洗礼吗?” “我不觉得这件事我需要同他商议,我已经决定了由尤金为我洗礼。” 布鲁恩轻轻叹了口气,“那好吧,我会向国王请求让神父尽快晋升。” 这件事他可以代劳,另一件事就难说了。 “这传染病来得真不巧,兰德斯,你只有一周的时间可以练习跳舞了,哦,听着,”布鲁恩在兰德斯发表他的反对意见之前,率先将自己的手压在了兰德斯的肩膀上,“我知道你是多么勇敢高傲的人,你认为你可以仅凭自己的力量单枪匹马地去闯一番事业,但事实是假设你得不到那些贵族的帮助,相信我,事情会变得很复杂,那不是强权与压迫能解决的,再说我也衷心地希望你能拥有一个好的伴侣。” 亲王静静听着,脸色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他语气冷淡道:“他们一定要看个瘸子献艺才满意么?” “兰德斯,你知道问题不在这儿,舞会对贵族来说就如同战场,你若不能打赢这仗,未来会遇到许多麻烦,这次考尔比为你赢得了声誉,但那是对平民而言,在平民中享有美名和在贵族中间得到赞誉那是完完全全的两码事,你是个聪明人,我相信你知道我在说什么,而且也知道我说的是对的。” “好的领主会接受一切正确的建议,尽管你可能不喜欢它,我说的对吗?” 兰德斯一直沉默到了回到教堂,下马车时,布鲁恩用力拉住了他的手臂,“兰德斯,向我保证你不会把事情搞砸的。” “如果您非要听的话,”兰德斯道,“那我保证。” 布鲁恩松了口气,“很好,我明天就叫宫廷里最好的舞师过来教导你。” “不必了。” 兰德斯跳下马车,“我已经有了为我的一切事宜所能负责的人。”,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 85. Chapter 156 奖励 “亲爱的神父, 亲王能借用您的浴室吗?”比尔毕恭毕敬地询问道。 “当然,”神父微笑道,“我说过, 随时都可以。” “感谢您, 亲爱的神父,您可真好,愿上帝保佑您。” 比尔现在已经成为了神父最虔诚的信徒之一, 从神父那讨走了祝福后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回到楼下向亲王禀报, “神父一如既往地慷慨, 欢迎您随时过去使用他的浴室。” 亲王坐在窗前, 双手压在拐杖上,心情有些紧张, 不过他没叫他的仆从看出来,“那你现在就上去准备吧。” “好的, 亲王大人。” 亲王轻轻呼出了一口气, 植物的香气扑面而来, 面色有些凝重地看向窗外高大的橡树。 “兰德斯,我感到身体日渐虚弱, 头脑也不再清醒,我的眼睛开始模糊,有时候我甚至分不清楚白天还是黑夜,眼前每一秒都是落日, 我看到了我命运的终结,可我却看不到莱锡的未来。” 亚尔林握住他这不寻常的儿子的手,“我已经无法作出任何准确的判断,我是个失败的国王, 莱锡在我的手中正走向没落,兰德斯,我知道你与众不同,从你十二岁那年我就知道你勇敢无畏,是个正直善良的好孩子,哦,兰德斯……”亚尔林流下泪水,他亲吻儿子的手,像个孩子般无助道,“我真希望时光能倒流,若能回到从前,我绝不因你的残疾而忽视你,绝不叫你受到那样大的伤害,原谅我,我是个无能的国王……” “也原谅你的兄弟,人这一生总会犯错的,区别只在于他们是否得到了宽恕,兰德斯,我要你答应我成为莱锡的君主,且不去伤害你任何一位兄弟。” 兰德斯没有反应,国王哭了起来,不仅如此,还紧攥着兰德斯的手不放,一个劲地叫兰德斯答应他,外头吵吵嚷嚷的,很让人心烦,兰德斯想快点离开王宫,终于点了下头。 国王很高兴,但其实兰德斯心中很不以为然,不是什么承诺都必须遵守的,他不是布鲁恩那样固执的傻瓜。 “亲王,”比尔下来,“一切都准备好了。” 兰德斯拄起拐杖,在病区那么多天都没好好泡过澡,仅仅只是擦洗身体而已,他现在很需要去彻底清洁下自己的身体。 楼梯吱嘎吱嘎地随着人的脚步发出响动,亲王的步伐很稳当,都可算得上是谨慎。 考尔比的这段经历令亲王对神父的态度发生了极大的转变,同甘共苦的岁月,还有那些实实在在的交流都对两人的关系也起到了很大的促进作用,当然其中最重要的还是帮助亲王认清了自己的心。 对个什么人一见钟情没什么大不了的,奥斯顿大陆上每天有几万个男人一见钟情,同时也有几万个女人一见钟情,还有牲畜们,一头公牛对着母牛发情这是再常见不过的事了,当然亲王不是将自己比喻成牲畜,他只是安慰自己,这是很平常的事,他不需要为此过分在意、大惊小怪,说不准他这一生还会经历几百上千次一见钟情呢。 神父的房间门在三层,更高,房间门里植物的香气也就更浓,那香气像引路人一般领着亲王往上走,越往上,亲王的脚步就越轻,楼梯的嘎吱响声叫亲王的心跳也跟着晃,他真紧张,庸俗的来说,就是他的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下午两点钟,天气仍旧炎热,神父穿得一丝不苟,他站在屋子的中间门,似乎是在等待亲王的到来。 “亲王。” 神父彬彬有礼的,很和气地向着亲王问候。 亲王同样彬彬有礼道:“神父,感谢您的慷慨。” “这是我应当做的。” 两个人互相都有礼貌,尊重极了。 亲王有些别扭,幸运的是,因为神父眼盲,所以他可以肆无忌惮地用自己的视线去观察神父。 神父看上去好极了,脸蛋白皙,发丝闪亮。 “神父沐浴过了?” “是的,在您去王宫的时候。” “真不错。” 亲王动了动鼻子,企图隔着几英尺的距离去嗅闻神父身上沐浴后的清香,可惜他失败了。 “浴室里头已经全准备好了,伍德先生真是位贴心的好仆人。” 兰德斯点了点头,想起神父看不见,又回答道:“好的。” 气氛仿佛是有些尴尬,亲王转向浴室,神父从那拐杖缓慢的“哆哆”的声感觉出了亲王的谨小慎微,不由微微笑了笑。 其实亲王还是很聪明且识实务的,对亲王在考尔比当众下跪的举动,神父感到很满意。 这说明亲王已经想明白了他们之间门到底谁才是真正占据上风的那个人。 宗教的力量或许已经没落了,但和王室不同,民众们其实压根就不关心王室的死活,但对于教廷,只要那么一点小小的火苗,那股力量立刻就会在整个大陆复苏。 比起区区一个王室成员,一个有野心有头脑有谋略的教廷人士可以轻而易举地去颠覆一个国家。 “神父。” 亲王的声音从浴室里传来,神父脸朝向浴室,“亲王?” “有两件事我想与您商议。” “请说吧。” 亲王整个人赤身裸体地浸泡在温水中,双手搭在浴缸边缘,微微皱着眉道:“国王的身体撑不了多久了。” “哦,这听上去真不幸。” “或许吧,”亲王小声嘟囔道,因为神父的语气太平静,平静得都有些漠不关心似的,亲王的内心其实也并不对父亲的病重感到多么难过,他道,“王位是我的了。” “这听上去倒是一件好事。” 神父的语气依旧是那么平静,亲王脸朝向外,提高了声调,“我接受神父您为我洗礼。” “在您的加冕仪式上吗?” 亲王沉默了几秒,双眼冲着门外的方向射出利芒,“神父,或许您是在同我开玩笑吗?” 奥斯顿大陆尚未分裂时,宗教的统治就已摇摇欲坠,艾洛依三世在加冕大典上直接拒绝了教皇的加冕而是改为自己戴上了皇冠,以此标志着教廷的力量在整个大陆逐渐走向衰落。 之后奥斯顿在战乱中四分五裂,分裂出的国家在信仰上有所差别,但即使再推崇教廷的国家国王都沿袭了奥斯顿帝国的传统,国王或是自己加冕或是由上一代老国王莱加冕,大陆已经没有教皇,宗教的力量也不再凌驾于国王之上。 “当然不。” 神父的身影出现在了浴室门口,半张脸躲在门外,一只碧幽幽的眼睛准确无误地对着水中的亲王,“我想为您洗礼,然后再为您加冕。” 诚然神父是个瞎子,但亲王还是有点不自在,他微微向下沉了一点,水波晃动的声音传入神父的耳中,神父勾起唇角,提醒道:“亲王,我什么也看不见,您不必感到害羞。” “谢谢您的体贴。”亲王有些咬着牙道。 “亲王,我想我们应当达成一个共识,要复兴宗教在整个大陆的力量,莱锡应当首先作出表率,这对将来让莱锡成为整个大陆宗教力量的中心很重要,也只有这样,您才能真正获得这股力量的帮助,您说对吗?” “教廷的人果然都拥有雄辩的才能。” “感谢亲王您的认可,”神父道,“那么您是同意我为您洗礼加冕了么?” 几百年的观念一时之间门的确很难颠覆,但兰德斯从来不是个被旧有的东西所束缚住的人,从他选择向神父献上自己的忠诚时,他就有预备知道未来要做些什么了,这是理智的选择,并不代表失败。 “是的。” 亲王语调平静道,褪去了那本能似的讥讽,亲王那华丽低沉的声线真是美妙极了。 神父考虑着要不要给亲王一点甜头,当然也是给自己再找些新的乐趣时,亲王道:“还有第二件事我想寻求神父您的帮助。” “请说。” “下周王宫要举行舞会,我想您应该知道,对于那些闲来无事的贵族舞会有多么重要,我必须要去参加那个舞会,但是很遗憾,我从来没有学过跳舞。” “跳舞?” 神父那张美丽的脸微微歪了一下,“这不算什么难事。” 亲王从浴缸里出来,哗啦啦的水声让神父侧了下耳朵。 “神父果真不愧是全才,”亲王抄起一边干净的毛巾擦拭身体,“或许神父您能教教我?” “哦,我想这或许该由宫廷里的舞师来教更合适吧?” “我讨厌那些人在我面前毕恭毕敬的态度下掩饰的战战兢兢和厌恶恐惧。” 亲王穿戴整齐后走到神父面前。 沐浴后的肉-体味道很干净,又带有神父所喜欢的那种特殊的或许能算得上是荷尔蒙的味道。 亲王抓起神父的左手,神父没有抗拒,顺着亲王的力道将掌心盖在了亲王的脸上。 旧伤疤的触感即使在沐浴后也依旧很鲜明,神父低声道:“上帝保佑您。” 亲王道:“我的母亲因我天生的残疾而蒙羞后郁郁而终,我的父亲有太多孩子,很不幸的是,我是他不大喜欢的那个,神父,您的垂青令我受宠若惊,您谴责过我的傲慢,我也改正了对您的态度,我想您一定也会诚心诚意地帮助我,对吗?” 尊敬的亲王学会了另一套,不过神父对此的确比较受用,能让一个无比傲慢的人迂回地祈求他的爱怜,这令神父感到了趣味与满足,神父微微笑了笑,“如您所愿。” “现在天气太热了,等到太阳下山,我再上来找您,您觉得如何?” “那当然好。” 两个人作出了晚上一起跳舞的约定,亲王放下了神父贴在他脸上的手,手臂微一用力,和神父完成了个单方面的拥抱。 “感谢您,”亲王轻嗅着神父身上的味道,“我期待着今夜的会面。” * 晚餐时,布尼尔发觉亲王经常向他们这边看,很明显亲王是在看神父,布尼尔提醒神父,“亲王好像在看您。” “是吗?” 神父其实已经感觉到了亲王的视线。 非常火热。 亲王的胆子很大,也多亏了这是在教廷,教义对同性之间门的感情严厉批判,将同性恋视为罪恶乱-伦的行径,而也正因为如此,纯洁的修士们从来不会往那方面去想。 神父道:“他大概是想找我忏悔。” 布尼尔欣慰道:“亲王真是虔诚。” 但愿吧,神父心说,假使布尼尔知道亲王曾不顾一切地想要和神父发生关系,估计就要冲上去叫亲王下地狱了。 晚餐结束后,神父回到房间门,他没有按照惯例去做祈祷,他推开了窗户,让清风进到他的屋子里,门也开着,整个房间门里风可以顺畅地流动,将修士服的下摆吹得来回飘动。 不久之后,神父便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和拐杖顿在台阶上的声音。 神父没有回头,依旧将脸对着窗外的微风。 亲王进去之后也没有说话,而是先轻轻将拐杖靠到了墙角,没有了拐杖的帮助,亲王走路变得更慢,脚步的深浅光从耳朵就能分辨。 亲王停在了神父身后,“神父,我来了。” 神父侧过身,金发微微飘动着,“那就开始吧。” “我能好奇地询问您是怎么学会跳舞的吗?”亲王后退了一点道。 神父道:“不知道。” “什么?” “我不会跳舞。” “……” 兰德斯脸色一僵,“你不会跳舞?!” 神父镇定自若,“是什么给了您错觉,让您觉得一个瞎子会跳舞呢?” “可你分明说那不是什么难事!” “比起学习写字来说,学跳舞应当算不上什么难事吧。” 兰德斯感觉自己又像是被耍了,可恶的是这竟然还是他自己提出来的!并且还拿自己“可怜”的身世来做筹码,去求了神父答应! “别着急,亲王大人,”神父站直了,两条手臂优雅地摆开,“我大概知道该怎么做。” 亲王看向神父。 神父手指头向里招了招,“来吧亲王,别告诉我您非要让我来教就只是为了学跳舞,也别说您讨厌宫廷里的那些人异样的眼光,我相信您从不为此感到自卑,反而会因为自己的外表能吓住那些道貌岸然的人感到洋洋得意呢,我说的对吗?亲王大人。” 兰德斯再一次哑口无言了,他早该想到的,神父比这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了解他,因为神父不是用眼睛在看他,而是用别的什么,他说不清……一点羞愤加上诸多兴奋席卷了他,亲王向前一步,和神父离得很近,“既然您都看出来了,为什么还要答应今晚的邀约呢?” 神父微笑道:“既然您已当众献上了您的忠诚,我认为有必要对您进行奖励。” “奖励?”亲王深棕色的眼中露出有些凶狠的光芒,对这个词汇很不满意,“看来神父您是很清楚我正在打什么主意了。” 还未等神父作答,亲王就又上前一步双臂狠狠地搂住了神父的腰。 神父将手臂搭在亲王的肩膀上,轻声道:“我想您大概是想和我跳一曲绅士的舞。” 亲王的手掌用力极了,将修士袍下的腰肢紧紧地搂在怀里,他侧过脸,鼻尖轻碰神父柔软的金发,他嗅着神父身上那股特殊的长期接触圣水才会有的香气,“很遗憾我也不会跳舞。” “没关系,舞蹈并不难,”神父的右臂顺着亲王的肩膀向下滑,他摸到亲王紧扣在他后腰的手掌,“首先,姿势必须准确。” “握住我的手。” 亲王像被蛊惑了似的松开了手掌,手指慢慢移动,果真按照神父的指令握住了神父的手。 神父的手柔软细腻,亲王的手坚硬粗糙,交握在一起时简直分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贵族。 神父微微向后靠了靠,“别抱得那么紧,亲王,您是要和我跳舞,而不是要将我绑架。” “谁说我不是要这么做呢?”亲王一面说,一面将搂腰的手臂放松了一点力道。 神父笑了笑,“可惜您办不到。” “哦,是吗?” 窗外橡树浓绿,银白的月光参杂了绿意洒入窗台,亲王俯视着怀中的神父,他的心脏跳得如此之快,简直像又害病了似的。 亲王的鼻息喷洒在神父的脸上。 神父再次向后靠了靠,后头的金发垂坠着,与窗台的影子交织在一块儿。 亲王慢慢俯下脸孔。 神父始终静静地不动。 在嘴唇即将压上时,亲王停住了,他低声道:“神父,您该知道我离您很近了吧?” 近到他说话时嘴唇已经隐隐约约能触碰到神父的嘴唇。 温热的触感像风拂过花瓣一样转瞬即逝,叫人发狂,亲王滚了滚喉结,眼睛紧紧地盯着神父茫然又美丽的绿眼。 “我正想叫您留意分寸。” 神父神色平静道,说话时,那薄薄的嘴唇同样有那么几秒碰到了亲王的。 亲王咬紧牙关,喉结深深地滚动,他想他绝不能闹笑话,至少不能再闹同一个笑话,亲王慢慢向后仰,神父也渐渐站直,而就在此时,亲王按在神父后腰的手掌忽然猛一用力—— 亲王的嘴唇如记忆中般火热滚烫,亲吻的力道也还是那样野蛮,他吻他的嘴唇,吸他的舌头,按住他的腰,像个强盗要将人掠夺一空般蛮横。 木制的地板在两人凌乱的步伐间门发出吱嘎响声。 楼下的比尔正在收拾房间门,仰头自言自语道:“神父还真会跳舞哪。” 神父被亲王吻得鼻腔发紧,踉跄的被亲王按到了墙壁上,嘴唇中间门因为太过激烈的亲吻湿润无比,令亲吻的动静分外大,可这无论如何也响不过亲王的心跳声,他隔着修士袍揉搓着神父的身体,在激吻中含混地向神父发出请求。 “不……” 神父同样也含混地拒绝着,尽管他的嘴唇被吻得红肿,舌头也被舔得湿漉漉的,他的双臂也并未推开亲王,而是由始至终都搭在亲王的手臂上,抓着亲王的衬衣。 亲王从他的嘴角吻到他的面颊,湿润又火热的吻一个接着一个印在神父的脸上,“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分明知道,你知道我快被你折磨得发疯了……” 神父轻轻弯了弯唇角,他感到身体里正燃起异样的火苗,在亲王强大又热烈的攻势下那火苗窜过他的四肢,让他背脊发麻。 亲王的手掌使劲撩起了神父的修士袍。 神父的脸慢慢向亲王的肩膀倒去,察觉到此微小的认同举动时,亲王怔了一瞬随后双臂猛然托抱起了神父! 神父的手掌抚上了亲王的脸庞,低声道:“去床上。”,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 86. Chapter 17 久违了 木床靠着墙, 修士苦修的传统在莰斯堡教堂保存得很好,哪怕是神父的房间里也只有一张狭窄得仅能容下一人的床。 亲王托抱着神父,单膝半跪到床上, 简陋的木床承受了重量,立刻发出了响声, 亲王的大脑因这声音短暂清醒了一瞬, 火热的亲吻也停了下来。 亲王仍吻着神父的嘴唇, 停下的瞬间,两人的呼吸在突然寂静下来的房间中分外鲜明。 亲王喉结滚动, 额头上也渗出了汗, 他一向是个一往无前的人,可神父的身份令他有了顾虑,在修道院里同他们的神父亲热, 倘若这件事传出去, 对于神父而言会是怎样的下场? 神父的野心可不容许会发生这样的意外…… 在亲王正在思索犹豫的瞬间, 与他贴吻着的嘴唇竟轻轻回吻了下他,那力道比起亲王来可算是微乎其微,可那造成的效果却是爆炸般的。 亲王的大脑轰得一声, 所有的理智全然击溃! 屋内一片漆黑,唯有月光从窗口洒入, 神父白皙的面庞、金色的头发在月光的照耀下显得那么圣洁而迷人。 亲王屏住呼吸解开神父衣服上的扣子, 神父黑色的修士外袍下是洁白的内袍,内袍的领口是束紧的系带, 亲王用力拉开系带, 一根金色的十字架项链蹦了出来,在神父光滑的脖颈中跳跃了一下,闪耀着在黑暗中都显得刺眼的光芒。 上帝啊, 这是一位神父—— 亲王双眼死死地盯着那十字架。 一位聪明狡猾、贪婪虚荣、无所不为的神父,他竟为他如此着迷,为他神魂颠倒,为他饱受折磨! 亲王感觉自己快要为他发疯、发狂了! 去他的上帝吧!他兰德斯从来无所顾忌! 月光浓郁地洒在地面,整个房间内安静下来。 亲王低声道:“我去打水。” 神父没有反对。 瘸腿的亲王心甘情愿地充当起了奴仆,他下楼先看了一眼比尔的房间,房间里一片漆黑,亲王略微松了口气,就近打了水上来。 屋子里,神父仍在躺着,他面色慵懒而平静,面颊红扑扑的如同玫瑰一般,叫亲王在黑暗中都看得清晰,不禁又为此感到着迷。 亲王上前握住神父的手轻轻一吻。 此刻,他真成为了他无比虔诚的信徒,臣服在神父之下。 “去浴室里洗澡吧。”亲王低声道。 神父坐起身,清瘦的身影在月光的洗练下白皙而美好,亲王痴痴地看着他,真奇怪,他分明已得偿所愿,为何还对他如此着迷? 神父道:“新床单在书桌旁的矮柜子里。” “好的。” 亲王好说话得出奇,放下水后又立即去更换床单,神父走入浴室洗澡,亲王拉起床单,手中动作忽然一顿,心中感到万分的柔情。 这对于他来说是极为特殊的一夜,脑海中浮上不知多少美好甜蜜的词句,亲王将床单团成一团,准备把它带下去,作为纪念品。 神父在浴缸里舀水简单擦拭清洗了一下,这是个相当美妙的夜晚,亲王没有让他失望,令他十分满意。 看来世界崩坏的乐趣完全可以通过这来弥补了,对于寻找快乐,自然人是很固执的,绝不肯让自己少获得一点乐趣。 神父换上干净的衣物出去,亲王已经换好了床单,神父躺回床上,亲王过来吻了他的额头、鼻尖、嘴唇,深情款款道:“明天见。” “明天见。”神父轻描淡写道。 亲王带着床单下去,他的心情像只快乐的鸟儿,哦,爱情真是奇妙,它能将人折磨得发疯,同时也能带给人巨大的快乐,亲王回到自己那间屋子后先将那床单收好,将自己也冲洗干净后,躺在床上开始回忆这一晚上所发生的事。 他满面笑容,脸颊发烫,像个怀春少女一般激动不已。 神父…… 亲王闭上眼睛,脑海中回忆起神父在黑暗中的各种情态,不由出了神。 神父的垂青并没有令亲王走出爱情的沼泽,反而令亲王更深地陷入了进去,他感到他更爱神父了,神父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都占据了他整个大脑,上帝啊——他甚至想到了婚姻! 天啊,同一个男人,一个神父的婚姻! 亲王为自己的异想天开感到惊讶,同时脸上又露出了神往的笑容。 换做是从前的亲王,他绝不想不到有朝一日他会迷恋上一个男人,一个神父,当年他是多么地厌恶教廷中人——不,他现在仍旧对那些人没有任何好感,除了可爱的神父…… 这对亲王来说又是一个不眠之夜,自从遇到了神父之后,亲王的生活就全变了,而他竟对这种变化一点也不觉得讨厌,经过昨夜之后,更是随时随地忍不住就想露出笑容。 比尔上楼看到了个面带微笑的亲王,惊讶得一时忘了问候。 亲王看到了自己的仆从才略微收敛起了笑意,“昨晚睡得好吗?” 比尔一头雾水道:“当然,我是说很好,亲王您呢?”比尔将亲王从头打量到了脚,“亲王您今天看上去格外神采奕奕。” “哦,是吗?” 亲王脸上已经又不自觉地露出了大大的笑容。 这令比尔有些毛骨悚然,老实说,亲王大人的脸孔不适合这种笑容,看上去很凶狠,像是要把什么嚼碎一样。 “你昨晚有没有听到我和神父练习跳舞的响动?”亲王装作随口询问道。 “在您房间打扫的时候听到了一点儿,回房间后就不怎么听得见了,”比尔道,“亲王,真高兴您能认真学习跳舞。” “嗯,跳舞很有趣……” 亲王脸上又露出了令比尔觉得很可怕的笑容,“我很喜欢。” “那很好……”比尔吞了下唾沫,“下周的舞会,您一定能让众人刮目相看了。” 亲王脸上的笑容略微淡了一点。 哦,舞会,他已经都快忘了。 早餐时,兰德斯罕见地和修士们一起完成了一整套的祷告,他时不时地将视线落在神父身上,神父看上去也很好,面色红润,也很有精神。 兰德斯心中很甜美地想:“他也一样正被爱情滋润着。” 爱情能让人容光焕发,同时也依旧孜孜不倦地折磨着亲王,亲王控制不住地想要去看神父,不,更准确地说,亲王想现在就走过去,走到餐桌的最前头,捧起神父的脸深深地吻他一下。 亲王忍耐着,觉得用餐的十来分钟实在漫长得可怕,用餐结束后,亲王立刻起身,拄着拐杖想要靠近神父,神父却是在众位修士的簇拥下向外走去了。 大庭广众之下,亲王无法直接去叫神父,他发誓只要他一发出呼唤的音节,那热切的声音立刻就会暴露他此刻炽热的爱意。 其实他不用出声,身边的仆从已经开始感到奇怪了,问他为何今天一直盯着神父。 亲王自觉已经克制着少看神父,没想到还是叫仆从起了疑心,亲王轻咳了一声,“我有些事想请教神父。” “哦,您想加紧时间练习跳舞吗?今天白天恐怕不行,教堂外正排着队等着见神父呢。”比尔道。 * 神父在考尔比被困了足足两周,信徒们担忧他,想念他,也崇敬他,神父在传染病期间所作出的高尚举动深深地感动了他们,得知神父从考尔比街区出来后,信徒们纷纷赶来,他们和神父握手,吻神父的面颊,向神父忏悔,给教堂捐赠。 神父在忏悔室中聆听者一个又一个信徒的罪孽,他静静地听着,温声细语地给出他的建议,信徒们流着泪感谢他的仁慈与宽容。 一上午的时间,神父都忙碌极了,终于到了上午的结束时间,神父刚要起身,外头的忏悔室里又传来了一声低沉的“神父”。 神父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 “亲爱的神父,我来向您忏悔我的罪过。” “请说。” “我爱上了个男人。” 神父沉默以对。 外头忏悔的声音似乎带了一点笑意,“并且和他发生了关系。” “神父,我该怎么办?” 神父轻飘飘道:“你该下地狱。” 忏悔室的门被打开,高大健壮的亲王进来,几乎将狭小的忏悔室给挤满了,他关上忏悔室的门,过去做了他早上未来得及做的事,捧起神父的脸吻了下去,他舔吻着神父的嘴唇,将上午所积攒的激情却化在这个吻里。 “我想你想得如在地狱。”亲王低声呢喃。 神父抬起手摸了下亲王的脸,“亲王,您该学会忍耐。” “我已经忍耐了一上午。” 亲王将神父拉了起来,坐下后让神父坐在他的大腿上,他搂着神父的腰,亲了下神父的下巴,“告诉我,今晚我们还能见面。” 神父道:“亲王,您该认真地学习跳舞,我已经为您物色到一位很好的老师了。” “得了吧,有谁真正对瘸子跳舞感兴趣呢?我只要出现在舞会上就好。” “不,亲王,您不能这么草率,您必须做好自己该做的事,亲王大人,别让我后悔自己的眼光。” 亲王沉默了,神父的这句话有点吓着他了,尽管他觉得舞会实在无关紧要,国王不会因为他不会跳舞就不将莱锡交给他,那些贵族们也不会因为他不会跳舞就反对这一点,而且舞会最重要的目的是为他挑选一位妻子。 可他已经有了心仪的人选…… 亲王的脸上又露出了若有似无的笑容,他拉起神父的手在神父的手指上轻轻吻了一下,“好吧,我愿意听从您的意见。” 87. Chapter 18 跳舞【8w营养…… 教授亲王舞蹈的是神父的其中一位虔诚的信徒, 那是位老绅士,年轻时舞姿翩翩,在一场舞会上令他的妻子对他一见倾心, 如今妻子已然过世,老绅士的左腿也在某次打猎中摔瘸了, 可这并不影响老绅士依旧在舞会上每次都能大出风头。 亲王的脸黑得像锅底。 若这位瘸腿的巴克先生是别人找来的,那么亲王一定会认为这人是在有意羞辱他。 但举荐者是亲爱的神父,亲王只能黑着脸向这位瘸腿绅士问好。 巴克先生左手拿着帽子盖在胸前深深鞠躬, “很荣幸能教授亲王您跳舞。” “感谢您的帮助。”亲王简短道。 巴克先生笑呵呵地说道:“神父是我见过最善良高尚的人,所以他一拜托我,我立刻就答应了, 能为神父效劳, 我感到很高兴。” 老绅士显然年龄上去了, 看人的眼光非常的糊涂, 神父与善良高尚这样的词汇根本毫不相干, 但亲王不知道为什么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该死的爱情也让人糊涂! 亲王收敛了笑意, 向巴克先生坦白道:“我只想学些皮毛, 能够随便应付应付就好,跟着那些人一起旋转两圈就足够了。” “这怎么能行呢?” 没想到看上去温和好说话的老绅士却是如此执拗, 对亲王的要求连连摇头, “亲王大人,舞蹈是每位绅士的必修课,您不能排斥它, 神父给我的任务是一定要教会您, 并且保证您在舞会上让所有人刮目相看,而且倘若您不那么做的话,有哪位淑女会在舞会上心甘情愿地当您的舞伴呢?” 他不需要淑女来做舞伴, 亲王在心中道。 如果非要跳舞的话,他只希望是和神父。 “巴克先生,”亲王彬彬有礼道,“我认同您的意见,可我觉得我需要有位舞伴帮助我学习,您觉得呢?” “哦,那当然,”巴克先生微笑道,“我认识许多位擅长华尔兹的太太,我想她们都会很乐意帮忙的。” “不,我心里只有一个人选。”亲王斩钉截铁道。 巴克先生极力反对亲王的提议,可亲王非常坚持,巴克先生很快意识到奥斯亲王和传闻中的一样固执又傲慢,这位可怜的老绅士无法阻止亲王,只能任由亲王拄着拐杖扬长而去。 * 后院里的空地上,巴克先生很无奈地看着面前的组合。 亲王大人看上去很得意,双手撑在拐杖上,面带笑容地看着无奈的老绅士,神父站在亲王身旁,面色平静,“巴克先生,让我们一起为亲王效劳吧。” 神父自己都同意了,老绅士还能怎么办呢,他耸了耸肩,“好吧,如果这是神父您的要求。” 亲王脸上是藏不住的笑容,他以为要费一番功夫才能说服神父,事实上神父几乎没犹豫就答应了,如果不是当时正在大庭广众之下,亲王会选择立刻去亲吻神父。 得偿所愿的亲王感到心情非常的愉悦,而他愉悦的心情在老绅士小心翼翼地向神父伸手,神父也将手放入老绅士的掌心中而消失得一干二净。 “等等——” 亲王提起拐杖点在老绅士的手腕上,“请问您这是在做什么?” 老绅士不解道:“向您示范正确的开场姿势,神父说您对跳舞什么都不懂。” 亲王看向神父,声气冷硬道:“我会。” “别逞强,”神父出声了,手指撇开亲王的拐杖,“亲王大人,请好好接受巴克先生的指导。” 巴克先生的个子不高,比神父要矮一些,他握着神父的手,搂着神父的腰,感觉真是别扭极了,大概亲王也是这么认为,看他们的眼神非常的不善。 “亲王大人,请您仔细看清楚了,大概就是这样,然后我们需要走步……” 巴克先生小声将舞伴的要领说给神父听,神父点头表示同意,巴克先生扶着神父的腰往前轻轻移动了一步,询问亲王:“您看清楚了吗?” “我看清楚了,”亲王冷冷道,“看得非常清楚,您不用示范第二遍。” 巴克先生放开了神父,亲王正要上前去搂住神父,神父却闪到了一边,“巴克先生,您来充当亲王的舞伴吧,这样能指导得更准确些。” “神父您说的对。” 巴克先生移动着肥厚的腰身向亲王怀里靠,“亲王大人,来学着我刚才的样子搂住我。” 亲王大人双眼死死地盯着神父,神父脸上挂着意味深长的笑容,“亲王,请认真学习,别让国王失望。” 好吧,神父怎么可能会轻易让他高兴? 亲王搂住了老绅士,咬牙道:“请小心。” 亲王虽然一直板着脸,看上去心情很糟糕的样子,但确实学得很认真,神父始终充当着巴克先生的“教具”,令巴克先生连连称赞神父也非常有跳舞的天赋。 巴克先生是个快乐的老绅士,他搂着神父转了两圈,微笑道:“哦,天哪,我做梦也没想过有一天我会和一位神父跳舞,您跳得实在太好了。” 修士服下摆微微扬起,神父脸上也露出了愉悦的笑容,“巴克先生,您不愧是塞林街区最棒的舞蹈家。” 看到这一幕,亲王那被戏耍的郁闷心情也逐渐淡去,脸上也露出了淡淡真心的笑容。 天色已晚,巴克先生要离开了,他吻了神父的脸,又吻了亲王的手指,“明天下午三点,我会准时到的。” “多谢您。”亲王道。 等巴克先生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亲王立刻转过了脸面向神父,因为这是在室外,亲王也不确定四周那些楼里的哪扇窗户会突然有人探出头来,他没向神父走去,隔着一点距离道:“也要感谢神父您今天的帮助。” “那都是我应当做的,毕竟亲王您已经那么恳求我了。” “……” 兰德斯的表情比巴克先生还要无奈,视线环顾四周,仍然不能确定暗处是否有眼睛,他低声道:“我很乐意感谢您,可以回您的房间向您表达我的谢意吗?” “不必了,就在这儿吧。”神父道。 亲王额头一跳,“在这儿?”他用了重音,即使是一向狂放的亲王也对神父的大胆感到了惊诧。 “是的,”神父微笑道,“请和我跳一支舞吧。” 亲王脸上僵硬的表情慢慢软化,他的心直跳,和昨晚那种激烈的跳动不一样,不,也有些激烈的地方,但更多的情绪却是柔和地想让他发笑,他的嘴角自然而然地上扬起来,脚步微微向前,神父仿佛是感觉到了他的靠近,也向着他的方向走了一步。 亲王托住神父的后腰,握住神父的手。 “很好,”神父低声道,“就是这样。” 亲王默默地带着神父向前走步,他还不熟练,手掌出了点汗,将神父从怀中轻轻推出去,马上神父又顺着他的力道回到他的怀中。 两具身体轻撞在一起,亲王双眼看着神父的面庞,此刻应是四目相对,但神父却看不见,亲王独自承受了双倍的慌张,呼吸乱了。 亲王带着神父慢慢走步、旋转,橡树在夕阳下投下婆娑的树影,神父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美极了。 亲王停下了脚步,他低声道:“神父,我现在必须吻您。” 院子里摆放冬天柴木的小屋里,亲王搂着神父的腰深深地吻着,这个吻起初很急切,慢慢的就变得温柔起来,亲王掌的力道也是松松的,他不断啄吻着神父,时而深吻,时而轻点,似是想要用这种方式令神父明白他此刻的心情。 除了欲望之外,他对他还怀有浓浓的爱意。 神父双臂攀在亲王肩膀上,脸庞不断变幻着角度,睫毛扑闪地遮住绿色的眼睛,亲王这才发觉神父连睫毛都是接近金色的浅。 若说他是天使,谁都需承认。 亲王从神父的嘴唇吻到下巴,神父仰起脸,亲王湿润的吻落到他的脖颈上,细碎的、带着虔诚意味的一个个向下落,最后将神父藏在脖颈中的十字架也吻了吻,“晚餐之后,我会上来找您。” “不行,”神父放下脸,推了下亲王,“教堂有些财务上的事情我需要今晚将它们处理好。” 今天的捐赠太多了,神父得好好捞上一笔,再作出漂亮的账本,这可是他的拿手好戏,并且他认为让亲王煎熬一夜也很有趣。 亲王道:“我可以帮您。” “不。” 神父再次拒绝,这次他的声气冷了,有点不容辩驳的意味,亲王也只好又抬起他的手轻轻吻了一下,“都听您的。” 亲王保证得非常好,然而夜里却是辗转难眠,只隔着一层楼,他只要上楼梯就能将神父抱在怀中,但若这样做,又好像并不妥当。 爱情不止能折磨一个人,也能改变一个人,头一回亲吻神父时想直接将神父按在餐桌上把人吞进肚子里的人竟也开始暗暗想做一名绅士了。 亲王翻了个身,笑了笑。 要知道神父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呢,他是不是也该蛮横一点才更与神父相配? 再这么想下去,今夜又将难眠了……亲王强迫自己闭上了眼睛。 早晨天刚亮不久,整座修道院慢慢苏醒,神父坐起身,有些似醒非醒时听到了楼梯上来的脚步声,他闭着眼睛道:“布尼尔……” “布尼尔”吻了下他的脸。 神父睁开眼,尽管面前仍是一片漆黑,但亲王身上的味道、呼吸和那股强大的力量都已经出现在了神父的感知之中。 “早上好。” 亲王语气很动听。 “早上好,”神父抬手轻碰了下亲王的脸,“您是要改行当仆人了吗?” 亲王笑了一声,又吻了下神父的脸,“我早已是您的奴仆了。” 神父发觉亲王自求欢成功后就很喜欢说些肉麻话,他挑了下眉,“闪开。” “不需要我来服侍您穿衣么?”亲王玩笑般道,但神父总觉得如果他真的点头了,亲王一定会非常兴致勃勃地来做这件事,就像小孩子打扮洋娃娃一样。 神父用无言的举动拒绝了亲王,而亲王还是在他身边绕来绕去的,真像个得到新鲜玩具的孩子一般,时不时地碰一下神父的面颊或是别的什么部位,好像对神父很爱不释手似的。 神父对亲王这种刚陷入恋爱的热情安之若素,不急,反正很快亲王就会被他创一下的,他很期待亲王到时会如何表现,希望会和床上的亲王一样棒。 88. Chapter 19 “约会” 巴克先生这段时间过得充实极了, 每天下午来教亲王跳舞,神父有时陪同,有时也不在, 每当神父不在时,亲王会有意无意地询问巴克先生和神父之间有什么故事。 在莰斯堡教堂住的这段时间,亲王发觉教堂里的每一位修士几乎都对神父心悦诚服, 每个人和神父都会有那么一段“故事”, 或是神父帮助了他们什么、启发了他们什么,还有神父小时候的一些事……这些事听上去大多很虚假,因为故事里头的神父完全像个圣人一般,但是亲王仍旧听得津津有味,并且试图揣测当时神父真正的想法。 “哦,是吗,”亲王忍住笑意,“神父救助了一只受伤的鸟儿,这听着真美。” 巴克先生道:“是的, 那鸟儿的翅膀被子弹擦过,正好落在圣坛上,谁也想不到会有人胆敢在教堂附近放枪,大家都吓坏了,神父……那时神父还不是神父, 全场混乱的时候,只有神父注意到了受伤的鸟儿,神父他虽然看不见, 但他的心灵感知得比任何人都宽广,他抱起那只受伤的鸟,哀鸣的鸟在神父的怀里逐渐安静下来, 哦,那画面真叫人难以忘怀。” 亲王微眯着眼睛,想象圣坛下金发神父抱着流血的鸟,倘若他是位画家,兴许当场就会产生为神父作画的冲动了。 “那鸟后来活下来了么?” “当然,神父亲手放飞了它,那可怜的小家伙在神父的头顶盘旋了好几圈才依依不舍地飞走。” “那可真太好了。” 亲王心说估计神父心中真正想的说不定是把那鸟烤了吃了,可为了自己的声誉,只好忍痛放弃。 亲王这么想着,脸上露出了有些邪恶的笑容,令巴克先生抖了抖肥厚的身躯。 “今天是我最后一次为您授课了,我不得不说亲王您学得很出色,我相信您定能在舞会上赢得全场淑女的垂青。” 巴克先生彬彬有礼地向亲王道别,亲王让比尔驾驶马车送巴克先生回家,他给巴克先生准备了点钱和礼物,只是事先没说,他不喜欢被感谢。 侍卫长从王宫过来,询问亲王跳舞学得如何,亲王较为谦虚地应答了,侍卫长哈哈大笑,拍着亲王的肩膀道:“我就知道跳舞难不着你。” 亲王微微笑着,对侍卫长的称赞也并不多动心愉悦,舞会他注定是会令侍卫长失望的了,学习跳舞只是顺顺神父的意,他不打算在舞会上邀请任何人跳舞,夏尔曼不是最爱出那种风头么,就让他去吧。 侍卫长也不擅长说一些无关紧要寒暄的闲话,脸色也慢慢变得严肃起来,“兰德斯,马岛前线已经全面崩溃了。” 亲王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起来,冷冷道:“夏尔曼是个废物。” “说这种话为时已晚,夏尔曼的溃逃对前线军心打击太大,革命党都是一群疯狗,他们见人就咬,再这样下去,不出一个月,马岛就会失守。” 马岛是链接整个莱锡的重要中转站,假如马岛沦陷,那对莱锡的王室将会是巨大的不幸,革命党将会到处都是,防不胜防。 布鲁恩很想前往前线去战斗,可惜他的职责是守卫王宫的完全,一天都不能离开莰斯堡,布鲁恩忧心忡忡地说道:“兰德斯,奥斯是个宁静祥和的地方,我知道你为此付出了许多,你经营着奥斯,同时也守护着奥斯,但是兰德斯,现在已经到了莱锡生死攸关的时刻,你必须,对,我说的是必须,将奥斯的力量贡献出来,团结众人,将问题解决。” 兰德斯冷静道:“从我收到夏尔曼溃败的消息时,我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这话本不该由我来说,但是很抱歉兰德斯,我感到很羞愧,为王室长久以来对你的忽视。” “忽视吗?我不觉得,在奥斯生活我感到很自由也很愉快,够了,布鲁恩,让我们结束对你们是否亏欠于我的讨论,我不在乎这些,我需要个明确的答复和日期,我需要有正当的头衔来代表莱锡,这不是为我个人的荣誉,而是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团结一切可团结的力量,否则我的那些兄弟们准会干出一些扯后腿的事情来。” 布鲁恩真正地感觉到了羞愧,因为他想到了传染病期间夏尔曼的所作所为,他知道兰德斯说得是对的,哈卡特家族里的糊涂蛋太多,他们短视自私,根本不真正为莱锡的利益考虑。 “我今天来就是想令兰德斯你放心,国王明日就会下达旨意,升任尤金神父为本区的主教,在舞会前请尤金神父为你洗礼,等到舞会结束后的第二天就正式宣布直接由你来担任莱锡的国王。” 听到如此好的消息,兰德斯依旧波澜不惊,这对于他而言并非荣誉,而是责任,是他一直深埋心底的心之所向。 亲王忽然很想见神父,他想将这个消息通知神父,虽然神父未必会觉得高兴,对于神父来说,这离他的目标依旧还很远。 侍卫长传达了指令后便预备离开,亲王转而去向修士们询问神父去了哪,得知神父又去贫民区布施后,若有似无地笑了一下,在心中亲昵又有些快乐道:“这酷爱装模作样的小神父。” 亲王叫上了自己的侍从,让侍从驾马车前往考尔比街区。 比尔有些不是特别情愿,上次亲王去考尔比街区后陷在那街区两周,还遭遇了传染病的险境,贫民区是传染病的温床,比尔道:“亲王,您是要过去看看吗?或许您想见谁的话,我可以派人把人请到这来。” “少说废话,”亲王拄着拐杖,心情忽然变得轻松起来,仿佛是要去郊游一般,脚步轻快地经过比尔,“快去准备马车。” 比尔只好垂头丧气地答应了,嘴里仍嘟囔着“您要注意身体”“马上就要舞会了您不能留在教堂好好休息吗”,被亲王抬起拐杖轻轻打了下小腿,“听我的。” 马车行驶在王都的街道上,亲王透过窗户看着街边的风景,之前他都没心思去看看王都这些年有没有变了模样,现在却突然有了心情,感觉王都的景色很不错,街边的商店招牌很新,水果摊上的水果颜色也很漂亮。 “停车。” 亲王叫了停,下车走到临街的水果摊前,他的面容吓到了商贩,但他浑身的阔气又令商贩堆满笑容。 亲王拿起了个苹果,轻轻嗅闻了一下,感觉到那丝丝甜美的气息,这令他不自觉地微笑起来,当然不是为了苹果,“我要一袋苹果。” 亲王带着那袋散发着芬芳气息的苹果回到马车上,在马车上将那些苹果一个个拿出来嗅闻。 苹果对亲王来说当然是很寻常的东西,奥斯有一大片苹果园,是什么令这些苹果变得如此迷人,惹人心醉?又是什么令乏善可陈的街景也变得有趣入眼起来? 亲王脸上扬起笑容,感觉到爱情那滋味美好得简直妙不可言。 他现在真想立刻见到神父,已经等不及到晚餐时分了,这两天他们除了跳舞之外相处的时间很少,神父很忙碌,亲王也要招待各位闻风而来的王公大臣,那些贵族们得到了消息,知道奥斯亲王极有可能继承王位,于是纷纷前来巴结,亲王内心当然不喜欢这种交际,但他心中很明白这些交际是必要的,想要当一个好国王,不是随心所欲地只按照自己的喜好做事,而是要做正确的事。 亲王很久没有与神父有私密的时间可以相处,今天他带着礼物去见神父……这看上去像约会似的…… 约会这个词令亲王心神荡漾,过一会儿又叫停了马车买了一束花。 比尔有些莫名其妙,买苹果他还能理解,买花这是做什么?他奇怪地看着满脸笑容的亲王。 比尔的眼神提醒了亲王,令亲王那被爱情塞满的大脑有了短暂的清醒。 哦,是的,送花实在太不象样了,这不是叫所有人都看出来他和神父之间有什么特殊的关系了么? 亲王在马车上抱着那束花进退两难,半晌之后将那束花又送了出去,“分掉。” “啊?”比尔满脸疑问。 亲王绷着脸,“去把这些花分掉。” 比尔道:“您是说分给谁?” “随便什么人,拿去分掉,别再废话。” 比尔停下马车,将怀中刚买的鲜花分给路边的孩子们,他心说今天亲王真是怪极了,是不是传染病留下了什么后遗症? 考尔比街区和亲王离开前相比已经又变回了有些混乱的模样,地面上污水又流淌起来,整个街区又开始弥漫起那股垃圾的味道,亲王下了马车后立刻受到了瞩目。 “亲王——” “是亲王大人——” “天,亲王大人,您也来了——” 人群瞬间就围了上来,亲王被人群包围着,身为受人爱戴的领主,这对亲王来说不是什么新鲜事,就是手上提着的那一袋苹果有些扎眼,那些人亲热地和他说着话,向他投来热情的目光,眼珠子黏在那散发着水果香气的袋子不放。 亲王感觉手里的苹果袋子都快被那些热切的眼神给扎穿了,只好勉为其难地抬起手把袋子交给了比尔,用眼神示意了比尔。 比尔接过袋子,表情有些奇怪又有些憋着,对众人道:“亲王给你们买了些苹果……” 去贫民区布施一袋苹果,比尔心说亲王这到底是在干什么?真叫他无法理解,也许这就是亲王的独到之处? 瞬间变得两手空空的人终于得以从人群中脱身,他找到个人询问了神父下落,那人大概指了个方向,亲王一路询问,在整个贫民窟里绕来绕去,忽然发觉面前的风景似乎越来越熟悉。 潺潺流动的河水令亲王恍然大悟,这正是他得了传染病时用来休息的破屋子! 亲王心说:“他来这里是做什么?是为了纪念我们过去所发生的事么?” 亲王拄着拐杖慢慢下坡,河边的木棚里探出金发,亲王微笑起来,“神父——” 金发随着风吹散,从木棚中走出的神父转过了脸,只这简单的一转头便叫亲王心潮澎湃起来。 亲王加快了脚步,绿草在他的拐杖下碾出清新的绿草汁,亲王走到木棚前,神父面色平静道:“亲王。” 亲王登时就想吻神父,他伸手去搭神父的肩膀时,却被神父微一扭身避开了,神父道:“亲王,您怎么突然来了?” “我……” 神父下巴往木棚的方向撇了撇。 亲王兴奋的情绪冷静了下来,他立刻明白了神父的意思。 木棚里还有人。 “哦,我来视察一下考尔比现在的情况。” 亲王一本正经道。 “您真好,考尔比街区有您的关心一定会好起来的。” 亲王装模作样地看了一眼神父身后的木棚,“谁在里面?” “是一位得了疾病的可怜人,”神父轻握了下亲王的小臂,“您请稍等,我再同他说两句话马上就出来。” 亲王道:“很严重吗?需要医生吗?” 神父摇了摇头,神情悲悯,“就让我为他向上帝祈祷吧。” 亲王明白了,拄着拐杖向后退了半步。 神父转身打开摇摇欲坠的门,光线很昏暗,亲王只看到里头墙壁上隐隐约约有团黑影子。 神父关上木棚的门。 将兜帽戴上的男人重又将兜帽放下,他走到神父面前,将声音压得极低,“外头是位亲王?” “是的,你听到了。”神父同样将声音压得极低。 “那么让我现在冲出去将他杀掉——” “不要擅作主张,”神父冷声道,“阿奇尔,你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了?” 若是有任何第三人在场或是听到这个名字,那人必定会大惊失色地叫出来了,怎么革命党的头号杀手会出现在王都的贫民区?! 阿奇尔紧绷着他那张坚毅又英俊的脸孔,手掌握着刀柄,生硬道:“一切都听你的,尤金。” 89. Chapter 20 问题 神父自小就被抛弃在克莱修道院的门口, 幸运的是他相貌好,天生又聪明,懂得利用身边一切可利用的。 阿奇尔也是一名孤儿, 所不同的是阿奇尔不像神父一样被抛弃,他生活在自己父母的身边,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贫困与疾病带走了生命。 因为饥饿,阿奇尔曾去克莱的修道院乞讨,神父跟着修女出来布施, 虽然神父自己也是位无依无靠的孤儿, 但他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些出来乞讨的小孩子, 不过神父一向不会将自己的那种情绪表露出来,他总是表现得很亲切,阿奇尔感到神父金色的头发绿色的眼睛都十分美丽, 脸上又总是带着美好的笑容, 于是便对神父产生了好感。 之后神父常出来跟随修女布施, 阿奇尔大胆地对神父道:“你好。” 神父愣了愣, 随即露出微笑,“你好。” 阿奇尔与还是小修士的神父成了朋友,一直到神父离开克莱之前,他们相处得都很好。 当然,这是站在阿奇尔的角度去看,在神父看来,不过是摆脱了个小穷鬼罢了, 神父从来不需要朋友。 神父满心欢喜地奔向王都, 投入到了他向上攀爬的旅途之中,早已将克莱的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 然而两年前的一天,神父意外地与阿奇尔重逢了。 那时阿奇尔才刚加入革命党, 革命党给他安排了一个任务,让他暗杀一个脑满肠肥的贵族,这是阿奇尔第一次杀人,险些失手。 在教堂附近连开数枪后,卫兵们悉数出动前来抓捕,阿奇尔趁乱躲进了莰斯堡教堂,遇上了正在“照顾”伤鸟的神父。 老实说,如果不是阿奇尔突然出现,神父正打算偷偷把那鸟烤了吃掉。 阿奇尔欣喜若狂,知道自己这回得救了! 对于幼时的玩伴,阿奇尔毫不设防地将自己的处境告诉了神父。 神父被吓了一跳。 那时革命党还没有现在声势浩大,听完阿奇尔的求助之后,神父立刻就想出去将阿奇尔给检举了。 可别耽误他的大好前程!该死的穷酸革命党! 还是阿奇尔的一句话阻止了神父,“城中潜伏着好几位我们的同党,让我在这里躲几天,他们很快就会想办法将我接出去的。” 还有同党?! 神父早就听闻革命党人擅长暗杀,一个革命党人能造成的破坏力堪比一支卫队,而且革命党人擅长收集情报,假使他举报了之后被革命党人发现,革命党人来报复他,那他岂非小命不保? 于是神父只能咬着牙答应了阿奇尔的请求。 这对于神父而言是一次倒霉的经历,对于阿奇尔来说却是救命之恩。 阿奇尔看不透神父美好圣洁的外表下隐匿的虚伪贪婪,他将神父视作朋友,也当作对革命党怀有好意的义士,把莰斯堡教堂作为办事的安全屋,返回王都办事时还会给神父捎带些钱。 革命党是讨厌,钱到底还是好东西,神父没有拒绝这些钱财,他的大胆和贪婪令他一直维持着和阿奇尔的“友谊”,必要的时候也正可利用。 “待在这里别乱跑,”神父低声道,“等我的消息。” 阿奇尔道:“你也要小心。” 神父点了点头,走出了木棚。 木棚外,河水流动着,其实这河水并不清澈,甚至有些浑浊,考尔比的污水全往里头倒,亲王站在河边,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仿佛面前的景色无比美好,听到木门打开的声音后,亲王回过了脸,尽管神父看不见,但亲王还是选择用自己并未烧伤的部分面向神父,“结束了?” “是的,让他安静地自己待着吧……” 神父关上了门。 亲王提起拐杖,上前道:“他得的是什么病?” “说不清,”神父低声道,“我们走吧。” 我们?亲王脸上的笑容顿时扩大了,“哦,那可真是遗憾。”他尽量控制自己的语气不过分欢悦,毕竟对屋内快要去世的人不能太不尊重。 “或许他需要一些料理后事的费用。”亲王提议道。 “亲王您真善良,”神父道,“若您肯援助的话,不妨交给我就好了。” 亲王心说交给神父的话,那钱不是有去无回?对于神父的贪婪,亲王可没有因为陷入了爱情就盲目地将它忽视了,只是不会再为此感到恼火,反而觉得神父有些可爱,哦,这爱财的小混蛋—— “好吧,”亲王迈开脚步,脸上笑容温和,“待会儿我就让比尔把钱给你。” 两人穿梭在考尔比街区中,贫民区的风景没什么可看的,即使亲王沉溺在爱情的美好中,也不得不承认短短几天的时间,考尔比又变回了面前这一团糟的样子。 要想使得一个地方从贫穷变得富裕,从野蛮走向文明,这绝不是简简单单一朝一夕就能做成的事,亲王刚到奥斯时,奥斯的状况也很不妙,人们被沉重的税收压垮了,每个人的脸上神情都是疲于奔命的灰败,贫穷伴随着疾病笼罩在大陆上,简直没有一丝希望。 熟悉的场景令亲王的脸色变得有些沉重起来,个人的幸福也令他更深切地感受到民众的不幸。 考尔比的民众对亲王和神父行走在一起的场景感到无比怀念,靠在墙根的平民在两人路过时站起,默默地向他们鞠躬,亲王轻轻点头示意,为他父王对国家的治理能力感到羞耻。 “亲王?”神父感觉到亲王突然的沉默,情绪也仿佛低落了一点,他想是不是亲王发现了什么,毕竟这可是主角,不能掉以轻心。 亲王回过神,“布鲁恩来教堂通知我明天国王会下旨让您升任本区主教,恭喜您,将会成为整个莱锡最年轻的主教。” 神父如亲王所预想的那样没有表现出过分的欢欣兴奋,“未来我会证明国王的选择是明智的。” 亲王笑了笑,神父的这种高傲真是将亲王撩拨得心神荡漾。 比尔狼狈不堪,有些无奈地告诉亲王除了苹果之外,他身上的钱也全被拿走了。 “他们围着我,你一言我一语的,亲王大人,那些孩子们既可怜又狡猾,我实在没有办法。” 亲王嗤笑了一声,没有责怪讥讽侍从的心软,打开了马车门转身伸出手,打算去搀扶神父。 比尔连忙道:“我来。”殷勤地扶起了神父的手臂,将神父扶上马车。 等神父钻入马车后,比尔忽然觉得亲王似乎正在冷冷地盯着他,比尔想了想,试探地伸出手,“亲王大人,需要我也来扶您……” 亲王理也没理,夹了拐杖跨步上了马车,直接关上了马车门。 比尔慢慢将手收回去挠了挠头,心说亲王一向慷慨,应当不会在意他把随身带的钱送完,不过今天的亲王的确很反常。 马车很宽敞,神父安静地坐着,闻到马车中有股残留的香气。 交叉放在膝前的手指突然被轻碰了碰,亲王的手指很热,皮肤的触感有些许粗糙。 神父一动不动,对亲王这种热情的渴望不以为奇,亲王欲望很强烈,而他又故意回避了一段时间,他虽然看不见,但能感觉到亲王欲求不满时那注视他的火热眼神,这也是一种对主角另类的折磨,同样能让他感到快乐。 神父正等着亲王会如何急切地抚摸他时,亲王拨开了他的手指,柔软微凉的事物塞进了神父的掌心。 神父用手指轻轻拨动了一下,发觉那是朵花。 亲王在将花束交给侍从之前,偷偷留下了一朵。 神父掌心捧着淡色的花朵,浅色的睫毛低低地垂着,仿佛是在注视着手上那朵花瓣有些皱了的花。 亲王的内心感到一阵无以言表的甜蜜。 他真想现在就说出去一千句,不,一万句能表达他爱意的话语,可惜他不会说,场合也并不合适,比尔可就在马车外面呢。 “是什么花?”神父低声道。 “蔷薇。” 亲王同样也压低了声音。 “放在袖子里,”亲王向神父传授自己的经验,“不会叫人发现的。” 神父将手里的花向亲王的方向一送。 亲王有些发愣。 “我不喜欢花。” “……” 短暂的僵持过后,亲王取回了神父手里的花。 气氛有些怪异。 亲王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但一定有问题在,这是他初次坠入爱河,有些找不准方向。 或许他该留下一个苹果的,亲王想。 马车回到了教堂,比尔跳下马车拉开马车门,这次他先对亲王招呼,殷勤伸手,亲王从来不用他服侍,当然自己跳下了马车,他站在仆人前挡住了仆人企图再次搀扶神父的手,而是自己伸出了手,握住神父的手臂,让神父借力下了马车。 “多谢您。” 神父的语气礼貌极了,同时也冷淡极了。 亲王看着神父,心里有点发慌,也很不解神父为什么对他的态度如此冷淡。 “神父,我想和您谈谈之后受洗的事,您有时间吗?”亲王平静道。 “有的,回我的房间去谈吧。”神父也同样平静道。 亲王心中大大松了口气,脸上又露出了淡淡的笑容,想神父大概只是不想在人前泄露出什么。 两人回到神父的房间后,亲王立刻关上门,随手扔下拐杖将神父搂在怀中,深深地嗅着神父脖颈的香气,吻了下神父的脸颊,“我真想你,简直想你想得要命。” 神父没有回应,只是也没有抗拒亲王的这种亲热举动。 亲王很快就吻到了神父的嘴唇,神父的嘴唇柔软又微微带了些许凉意,亲王为此着迷极了,撬开那两片温顺的嘴唇,满意地品尝到了他这几天做梦都在回味的滋味。 空气似乎越来越热,亲王的吻也越来越传达出他那强烈的渴求。 他正渴望着他,像发了疯似的。 神父推开了亲王。 亲王没有料到神父会那么做,踉跄地后退了半步,他的脸色惊讶难看极了,“你……”亲王正觉得他那颗可怜的心脏正在沉沉地下坠时,神父抬起手,手指搭在自己领口的那枚扣子上将那枚圆圆的纽扣缓缓解开了…… 漆黑的外袍落在深色的地板上,堆在神父的脚边。 神父双手提起身侧的内袍慢慢向上卷起。 “现在是白天,”神父一面卷外袍,一面语气依旧很冷静道,“站着来吧,别闹出动静来。” 阴暗的墙根下,神父的脸趴在微凉的墙壁上,身后洁白的布料遮住了一切罪恶。 这突如其来的宛如偷情般的状况令亲王血脉喷张,他从神父的后颈吻到神父的耳根,又吻到神父的嘴角,用别扭的姿势强行将自己的舌尖与神父交缠,掌心用力地揉搓着神父,两人的气息都急切浓郁极了。 亲王在激动时想要托抱起神父,被神父摇头拒绝,“不,地板会发出响动的,不行,兰德斯……等晚上,天黑了你再偷偷上来……” 哦,这可真是做出了偷情的约定了! 亲王狠狠吻了下神父的后颈,他的力道实在太大了,神父不由轻哼了一声,抬起手抓住亲王的手,奋力仰起脖子。 真是要命般的快乐—— 短暂的平复过来,亲王感觉自己胸口爱意翻涌,直接就从他的嘴里蹦出来了。 “神父,”亲王吻着神父的眼睛,“我真爱您……您想象不到我有多爱您,从初次见面时,我就已经深深地爱上了你,哦,尤金……你是上帝派来的,你一定是上帝派来的,”亲王像鸟一样啄吻着神父的嘴唇,同时又像每一个初次陷入爱情的人一样,紧紧拥抱着他的爱人,愉悦地想要回应,“你呢?尤金,告诉我,你爱我么?嗯?亲爱的尤金,你这讨人喜欢的小坏蛋,快说,你爱我么……” 亲王亲昵地吻着神父,嬉戏般地问着神父,而神父的沉默逐渐让亲王发觉了事情的不对劲。 亲王停下了吻神父的举动,视线顿在神父脸上。 神父脸上依旧残留着从极度的愉悦中还未恢复过来的红晕,那模样令亲王看了又有些放松下来,“尤金,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亲王温柔道,语气中包含了暗示性意味很强的期待,“你可以说实话的,亲爱的。” 神父轻眨了下睫毛,湿润的嘴唇微微打开,“亲王大人确定您要听实话吗?” 尽管神父仍旧满面红晕,眼睛湿润,但他那股神情却是已完全恢复了平静无波的模样。 亲王脸上的表情慢慢僵住了。 他好像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90. Chapter 21 傻瓜 爱情会让人变成傻瓜, 此刻亲王可以算是个高明的傻瓜,他觉察出了神父的言下之意,这是他的高明之处,可他偏偏要继续追问道:“实话, 什么是实话?”这显然就是傻瓜的行为了。 神父推开了亲王, 提起裤子转向浴室的方向走去。 亲王站在原地,如果这时他够聪明的话, 就也该提上裤子干脆利落地离开, 这样就不至于会全然地落入下风, 然而亲王在短暂的怔忪后, 立刻就追了过去。 神父正在浴室里用湿毛巾擦拭身体。 亲王走得很急,呼吸也急,“神父,请你说清楚你刚刚所表达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面对着亲王一而再再而三傻瓜般的举动, 神父冷淡道:“我以为亲王您能理解我的意思。” “不,我不理解。” 亲王斩钉截铁道, 他的那股高傲劲上来了,他甚至感觉有些生气, 虽然他自己都不明白他那股愤怒到底从何而来,他的心脏跳得很剧烈,但显然和沉浸在爱情中的剧烈不同, 带着一点难受的意味。 “好吧, ”神父声气不高不低道, “事实就是我并不爱您。” 他竟说得如此干脆! 亲王感到头顶一阵天旋地转, 他手上没有拐杖,脚步也不稳当,仿佛整个人受到了重击, 摇摇欲坠似的。 “哦,你不爱我……”亲王重复了一遍神父的回答,神情有些恍惚道,“可我……你这样说……我的意思是……你……我……”亲王语无伦次,用意志力强行控制住自己的喉咙,终于说出了一句完整顺畅的话语,“我是说你刚才是很主动的……” “是的。” 神父没有否认,“我的确很乐意和亲王您共度这样愉快的时间。” “共度愉快的时间?” 亲王鹦鹉学舌一样重复着神父所说的话,双眼直直地盯着神父。 神父金发披散,内袍洁白,神色平静,瞧着没有任何冷酷无情的意味,神父天生就有一副悲悯之色,此刻他似乎就正在怜悯亲王。 那双无焦距的绿眼睛是那么美丽,绿色,青草湖水的颜色,生机勃勃的,多么美妙,代表了生命,绿色,同样也是宝石翡翠的颜色,冷冰冰的,只是纯粹地绚烂闪人的眼睛,使看见它的人误以为其中蕴含着特殊的意义,其实只是块无生命的宝石。 亲王后退了半步。 他生在王室,作为莱锡的王子,对于贵族阶层上流圈子里一些龌龊事和混乱的关系,他即使不想了解也总有耳闻。 亲王懂了,他已经全然理解了神父的意思。 这时他还有机会,只要他彬彬有礼地向神父表示原来如此,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也不是不懂这些游戏规则,耸耸肩膀,表现出不在意的模样,然后潇洒离去,甚至可以再确定一下晚上幽会的细节,将自己包装成个熟悉这种事的花花公子,尤其要表明自己所说的那些爱语全都是出于逢场作戏,请神父切勿自作多情胡思乱想,方才只不过是他向神父开个玩笑,试探神父是否也懂这些上流贵族的玩法。是的,只要这样做,他就能将他的姿态给捡回来。 亲王绝不是不聪明,他将一切想得清清楚楚,而且是马上就想清楚了。 然而他同时又在心中怒吼:“我为什么要在他面前装模作样?难道我还怕丢脸吗?不,我一点也不为自己感到羞愧,我诚心诚意地爱他,我为什么要为此感到羞耻?该感到羞耻的人是他——” “谢谢您,慷慨的神父,”亲王冷冷道,“我没有这种只是为了享受肉-体愉悦就和人乱搞的嗜好,很抱歉,我是因为爱您,并且以为您也同样爱我……”亲王双眼之中喷出怒火,“感谢您消除了我们之间的误会……” 亲王转过身,一瘸一拐地快速走出浴室,他手掌发抖地整理好自己的衣服,捡起地上的拐杖,扬声对着浴室的方向道:“今晚我不会来的。”拐杖“哆哆”向前两下后,他又对着浴室大声补了一句,“以后也不会!” 比尔在楼梯口仰头迎接着快速下楼的亲王,“亲王大人,您怎么了?和神父争吵了吗?” 亲王的脸色可怕极了,比尔见过亲王各种发脾气的模样,但也被亲王此刻那冰冷的脸色给吓得不敢说话。 亲王回到房间,直接关上了门,比尔被关在门外,心惊胆战地想亲王今天到底是怎么了,怎么会有如此多反常的举动? 屋内刚刚做过清扫,地板干净得能反光,窗户开着,外头树荫里穿进来的风凉丝丝的,拐杖“当啷”一声扔在地上,兰德斯动作粗鲁地解开了领口的扣子,解了一颗之后,随即又快速地解了剩下的纽扣,他觉得自己简直快要窒息了。 兰德斯敞着衬衣一屁股坐在床上,胸膛上下起伏着,一股强烈的热气在他胸口徘徊,他想大叫,想砸东西,想骑上他的马带上他的猎-枪去林子里大干一场! 上帝啊—— 亲王垂下脖子,双手抱住自己的头。 他真觉得痛苦极了。 他怎么能这样对他……他竟是这样看待他的求爱么?他将他当作什么?!共度愉快的时间……该死的愉快时间!仅仅、仅仅就只是觉得愉快?仅仅就只是出于享乐么?他并不爱他,他相信他也了解了他,虽然他们认识的时间并不算长,但亲王觉得两人心有灵犀似的,仿佛很早就认识了,他真觉得他早就在爱着他了,甚至在他们认识之前,他就已经在爱着他了,哦,可神父说什么,他并不爱他……天哪,他的心都要碎了…… 亲王痛苦不堪,眼睛刺痛模糊,他不敢置信他居然哭了,可事实是男人为爱情掉两滴眼泪又算得了什么呢?这世界上有谁能抵抗爱的折磨? 为什么?为什么神父竟会这样对他?!他竟从未想过或许贪婪虚荣野心勃勃的神父远不止于此呢? “他是个荡-妇,”亲王盯着地面上的水渍,双眼直勾勾地发怔,“他是个随便同人上床的荡-妇。” “亲王?” 比尔敲了敲门。 亲王没有理会。 “侍卫长来了。” 亲王依旧没有理会。 “他来接您和神父进宫,为过两天的受洗仪式……” “滚——” 亲王大吼了一声。 比尔脸皱成了一团,毫无疑问,亲王绝对和神父闹出了什么事来。 侍卫长还在教堂外等待,比尔思索之后,立刻选择了上楼去找神父。 “过两天将要在王宫举行受洗仪式,所以从今天起您必须和亲王一起住到王宫里去,仪式需要提前彩排,您需要试礼服,亲王也需要,国王也想见见您,总之侍卫长正在教堂外等待……” 比尔语气可怜兮兮道:“神父,亲王大人是和您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吗?” 神父温和道:“没这回事。” “可亲王大人看上去很生气。” “亲王是该改改他那急躁的脾气了。” 比尔又为亲王辩护,“大部分时间里,亲王都是很冷静的,亲王很少真正发怒,但他一旦发怒……”比尔的表情更可怜了,“就谁也劝不住了。” “是么?”神父提议道,“去请侍卫长来劝劝他吧。” 比尔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以为神父会帮这个忙的,不过大概神父也无能为力。 “我去收拾些东西,你快去请侍卫长吧。”神父道。 比尔点了点头,只好道:“那您先收拾东西。” 忠诚的侍从脚步飞快地下楼,等他离开小楼后,神父也下了楼。 “咚咚——” 敲门声没有引来回应。 神父道:“亲王大人,侍卫长来了。” 依旧是一片寂静。 “因为私人的情绪而耍脾气是孩童才有的权力。” 门被打开了。 亲王衬衣敞着,深棕色的眼睛里还残留着水痕,不过神父看不见,亲王冷冷道:“谢谢你的提醒,不过我并没有在耍脾气,也不是因为私人情绪,而是为一个人的无耻放荡而感到痛心。” “我原以为亲王您知道。” 亲王咬着牙道:“上楼去,我现在不想看见你。” “好吧,”神父不以为意,“很可惜您不像我一样眼盲。” 亲王勃然大怒,不是因为神父言语上的讽刺,而是神父这毫不在意的态度简直如一把利刃刺进他的心脏,令他勉强压制住的怒火将他快要燃烧殆尽!左眼刺痛地抽搐了一下,亲王忍住了眼泪,尽管他知道面前的人看不见,“上去,我记得我们的合作,只是请别让我想要去毁约。” 神父感觉到了亲王那浑身愤怒狂暴的气息,他天生以此为乐,爱看人痛苦煎熬,折磨人,尤其是折磨强大的人,这令他由衷地感到愉悦,这种破坏欲与生俱来,带给自然人最原始的快乐,神父其实很想现在伸手去勾一勾亲王的下巴,或者是捏一捏亲王的鼻子,就这么逗一逗,一定有趣,不过这样做的话,或许他们今晚就不能赶到王宫了。 侍卫长过来时,亲王已然等在楼下,神父提着个小皮箱站在离亲王不远处的地方。 “哦,兰德斯……” 侍卫长看了一眼亲王的仆人,比尔有些惊讶道:“亲王大人,您下来了……” “不要说废话。”亲王冷冷道,向自己的舅舅脱帽弯腰,布鲁恩上前拥抱了下他,“我听说你今天很反常,有什么不高兴的事,让我们回王宫痛快喝一杯,将它解决掉吧!” “已经解决了。” 亲王戴上帽子,帽檐的阴影遮住了他的眼睛,“没什么大事。” 神父单独乘坐了一辆马车,为了表示敬意,布鲁恩亲自搀扶了神父上马车,亲王也正在上马车,他向后看着,神父手掌搭在布鲁恩银色的盔甲上,“感谢您,侍卫长大人。” “这是我应当为您做的,”布鲁恩吻了下神父的手,彬彬有礼道,“您值得我的尊重。” 布鲁恩替神父关上马车门后才返回前面的马车,亲王一只脚踩在马车车厢内,眼神冷而凶暴地注视着侍卫长。 布鲁恩被他看得一愣,“怎么了,兰德斯?” 亲王没有回答,直接进入了马车。 布鲁恩看向比尔,比尔给了他一个“您现在明白了吧”的眼神。 亲王坐在马车里,他没有脱下帽子,转着头看向窗外。 神父,神父,他仍旧满脑子全是神父。 他为什么不爱他?他知道他自己丑陋、瘸腿、性情傲慢……哦,得了吧,这些的确是他的缺点,但重点不在这儿,而在于神父,神父他对待爱的态度!他是如此随意……亲王的心被攥得生痛,一双无形的手正将他的心脏揉来搓去,肆意玩弄…… 亲王一路都在出神,像座雕像般在马车里几乎一动不动,直至马车停下,比尔喊了他好几声后他才回过神。 “亲王大人,快下车吧。” 比尔向他招手,同时向后扭头示意。 亲王轻呼出一口气,正要下马车时,他忽然听到了外头说话的声音。 有人在笑,笑声是亲王熟悉的厌恶腔调,那种仿佛很有教养内敛又优雅的笑。 亲王从马车上的窗户向后看。 侍卫长板着脸站在一旁,神父从马车里探出半个身,他的手正被握在一双养尊处优保养得宜的手中,手指被轻轻吻着,吻他的王太子似乎正在为神父那美丽的容貌而惊叹,眼中难掩惊艳之色,嘴唇轻轻动着,不知在对神父说些什么。 亲王手掌紧攥着窗棂,他看着神父由王太子搀扶着下了马车,两人头碰着头说话,夏尔曼又开始发出令他觉得很刺耳讨厌的笑声,神父因低着头聆听,金色的头发抖落在他面颊两侧。 亲王感觉自己浑身也在发抖,而就在这时,神父将脸轻轻转了过来,分明是眼盲的人却是准确无误地看向了马车窗前那双发红的眼睛,亲王微微怔了怔,他凝视着那双湖绿色的眼睛,他看到那里头光芒一闪而过,落到了微微弯翘的嘴角,那笑容转瞬即逝,像是只为他而笑…… 91. Chapter 22 进王宫 夏尔曼对神父殷勤备至, 并不是出于对神父风采的倾慕,而是像神父这样年纪轻轻就能当上主教的人物自然不容小觑。 兰德斯野蛮凶横,夏尔曼一直都怕他, 他从内心里对兰德斯感到恐惧, 哦, 他不愿意对任何人诉说这种恐惧, 尽管他自己都很难在兰德斯面前掩饰住他那不同寻常的惧意, 他只能说服自己他是王太子,在国王下令更换人选之前,他仍然是王太子! 而这位年轻的神父能一步登天,显然和兰德斯也分不开关系,若说两人之间没有私下里的勾当,夏尔曼是不会相信的。 “前阵子考尔比流行传染病时,我听闻神父您在其中的种种德行, 对您就生出了敬慕之心,我专程前去想要和您见面,可惜那时兰德斯患病, 我因在战场上受伤, 身体实在不能支撑, 没有等到和您的会面,令我遗憾至今。” 夏尔曼的声音语调都带有一股故作优雅的做作腔调,所用的词汇也特别地显示出他贵族式的文学修养,布鲁恩在一旁听得直皱眉头, 向后看了一眼, 亲王下了马车,头微微低着,帽檐遮住了他的上半张脸。 “亲王。”侍卫长呼唤道。 夏尔曼仿佛这才发觉他亲爱的兄弟同样也回了王宫, 上回兰德斯在宫中对他进行了殴打、威胁等的行为,夏尔曼向国王克制地控诉了一番,国王的回应则是缓慢的呼噜声。 夏尔曼强打精神,扬起笑容面向亲王,“兰德斯,欢迎你回家。” 亲王的回应和国王差不多,那就是没有回应,甚至连头也没有偏一下,提起拐杖,步履稳健地向前走去,他的侍从也同样傲慢,无视了王太子那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只紧紧跟随着自己那位今天脾气特别怪异的主人。 侍卫长对神父道:“神父,请进吧,”同时也给了王太子一点体面,“殿下,国王正在等候神父,您……” “我正是特意来迎接你们的。”夏尔曼道。 侍卫长心说您难道不知道自己并不受欢迎吗?哪怕整个贵族圈的人都吃夏尔曼那一套,布鲁恩却是无法认可这么一个空有外表花拳绣腿的王太子,一个在战场上连一枪都没开就被吓得摔下马的王太子——侍卫长之所以还能勉强保持表面的尊重,仅仅只是出于对王室人员的尊重而已,侍卫长行了个骑士礼,“感谢您。” 队伍变得有些奇怪。 亲王和自己的侍从走在前面,迎接的人反倒走在了后面,神父夹在王太子和侍卫长的中间,侍卫长几次试图搀扶神父到前头与亲王汇合都很遗憾地以失败告终了,神父的脚步太慢,夏尔曼又不断地和神父攀谈,神父边说话边走,走得当然就更慢了。 “您走路不需要人搀扶着么?”夏尔曼伸手在神父的胳膊肘上抬了一下,“您的眼睛是我见过最美的眼睛。” “我已经习惯了在黑暗中行走。”神父道。 “这一定很不容易。”夏尔曼的语气充满了同情。 “只要多摔上几次自然就变得灵活了。” “这听了真让人心碎。” “殿下您的心地很善良。” “不不,这和善良没有什么关系,”夏尔曼的声音饱含感情,“任何一个活生生的人都会为您所受过的苦难感到伤怀。” “不,您是我迄今为止所见的人中最能感同身受的一个,我听得出来,您是真正拥有高尚品格的人。” 夏尔曼笑起来,声调像唱歌一样道:“神父,我真后悔没有早些认识您,我感觉到我们的心灵之中有部分贴近的东西,真好,我们现在终于认识了。” “能得到您的赏识,我感到很荣幸。” 侍卫长有点听不下去,他很想提醒神父王太子并不像神父所想的那样,神父要为亲王洗礼,最好是和王太子不要走太近,可又不知道该用什么办法来提醒神父,上帝,他真不擅长人际交往。 布鲁恩轻摇了摇头,抬头看向前方,亲王拄着拐杖,但走得气势十足,王宫里的侍卫仆人都在纷纷行礼,看样子亲王也没有想要理会后面密切交谈的两人,布鲁恩只能轻叹了口气,祈祷能快点让神父和国王见上面。 * 布鲁恩坚决地将王太子挡在了国王的卧室门外,好让神父单独和国王进行谈话,被拒之门外的夏尔曼紧紧捏了拳头,感到一阵无力,是那种权力在手中流失他却又无法阻止的无力。 夏尔曼往幽深的走廊看了一眼,兰德斯所居住的那间宫殿就在尽头向右拐,离国王亚尔林的卧室很近。 国王亚尔林已经非常虚弱,宫廷里的医师们早已束手无策,国王见到神父笑了笑,“如他们所愿,我终于见神父了。” “陛下。” 神父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愿上帝保佑您。” 国王继续微笑着,他轻咳了一声,声气很虚地飘在空中,“时间过得真快,我的儿子们长大了,我却变得衰老了,死神每晚都在我的床头徘徊,哦,我这是又在说胡话了,神父,我是想说你是如何打动我那倔脾气的小儿子的?你知道吗?兰德斯是我最后一个儿子,可怜的昆娜,我从来没有责怪过她,上帝啊……” 想到早逝的妻子,国王情不自禁地痛哭起来,他手头没有手帕,屋子里也没有仆人,只用手掌盖住了自己的脸,短暂的失控过后,亚尔林放下了湿漉漉的手掌,有气无力道:“我可怜的儿子……” 国王颠三倒四地说着他可怜的妻子和可怜的儿子,他祈求上帝宽恕他的罪孽,一切有的无的,都在他生命的最终段全部消散,希望神父能带给他以及他的儿子们平静。 “我已经很久没有忏悔了,神父,我不怕对您这么说,在上帝面前我也一样,我承认我的心并不虔诚,我早就背叛了上帝,”国王又哭又说的,已然疲惫极了,睡衣领口都皱成了一团,他压根没有留意到神父说了什么,或许神父根本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自顾自不停地说着,他现在需要一个人听他说话,一个同上帝连接的高尚的能保守秘密的人,国王躺在叠起的鹅绒枕头上,神情像是醉了般喃喃道,“我是个罪人……” 国王和神父至少说了一个钟头的话,国王一直说到嗓子沙哑双眼发直,他的眼睛和他的嗓子一样干涩得已流不出泪来,他已将憋了多年的话悉数说出,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 神父始终说得很少,他静静地聆听着,因为神父的眼盲,国王可以不用顾忌自己涕泗横流的丑态,他从来没有这样痛快地在别人面前将自己所有的心事晾干,难能可贵的是神父的脸色始终平静无波,没有惶恐也没有同情。 国王道:“神父,感谢您,让我感受到了久违的平静。” “陛下,您是个好人,上帝会接纳您的。”神父低声道。 国王闭上湿润的眼睛,“那真令我欣慰,神父,不,主教,我很高兴由您来为兰德斯受洗。” * 神父从国王的卧房中走出,侍卫长在门口等候着,领神父去察看升任主教所要穿的衣服,当然神父是不能看的,只能用手去触摸。 侍卫长道:“需要我叫位仆人来帮您试礼服吗?” “不必了,”神父道,“我能自己来。” 侍卫长行礼后退了出去,替神父将门关上,关门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神父伸手拎起礼服,礼服摸上去冰凉、光滑,还有繁复的花纹以及坚硬的宝石。 莫尹的心情并没有因此而感到特别愉悦。 财富、权力于他而言只是无用的装饰,他所使用的工具,用来带给他真正的快乐。 很可惜他在这个世界看不见,只能依靠想象去揣测亲王痛苦难过的脸庞,诚然,亲王那狂乱的吼叫也已经极大地取悦了他,令他产生了一种残忍而快意的愉悦,然而在这愉悦之下,似乎也有另一种非常浅又非常淡的感觉……正是那种感觉,令他想要去逗一逗、耍弄一下亲王,而不是予以更可怕的打击。 神父面上神情若有所思。 晋升一区主教的仪式本应十分庄严复杂,但在宗教力量并不那么强盛的莱锡,王权凌驾于教权之上,整个教廷的晋升体系名存实亡,国王的旨意就可以随意决定本区的主教人选,因为着急要为亲王洗礼,一切就都从简了。 整个王宫都在忙忙碌碌地为明天的舞会做准备。 兰德斯坐在窗前的沙发上,自从那年大火之后这是他第一次回到王宫,比起当年在大火中死里逃生,今日的心情并不比那时多快活。 比尔一面收拾房间一面观察亲王,发觉亲王的脸上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表情——忧郁,他将手里的毯子垂了下去,万分惊讶地看着亲王。 亲王的情绪从来都是大开大合,无论高兴与愤怒,亲王都很乐意将它们写在脸上,他是整个奥斯的领主,不需要有任何掩饰。 但像悲伤这类的情感,比尔身为亲王身边最亲近的侍从也很难见亲王这样的神情。 “亲王,”比尔走到沙发旁,恳切道,“您怎么了?” 兰德斯双手静静地看着窗外,他没有发怒,也没有回应侍从的关心,他是个富有的人,这并不是指他有多少封地,封地能收上来多少税收,而是他从未觉得自己欠缺什么,或是极度渴望什么,征服整个大陆这样的目标于他而言更像是宿命般的责任,他背负着什么,他在心中极其确定,而神父令他感到原本拥有一切的他仿佛顷刻间就一无所有了…… 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去钻入那个缺口,他发了疯似的在想着神父,他不相信,不愿意也不想要认为神父是那样将肉-体与灵魂分开的人,不,他一定也是爱他的,亲王一时情绪激昂,确信自己一定是得到了神父的爱的,一时又陷入更深的漩涡,怀疑神父从头到尾都是在耍他。 可是为什么呢?难道是因为他一开始的冒犯令神父记恨,一定要向他还以颜色?可他已经受到过教训了,还是他的求爱过分草率,不,不,他不该从自己身上寻找原因,他应该想一想神父,这么想的话……神父到底有过多少情人…… 嫉妒如同成千上万的蚂蚁一般啃噬着亲王的心,他身上笼罩的悲伤转向了愤怒,熊熊地燃烧着他! 夏尔曼在神父身边不断绕来绕去,那个不怀好意的家伙…… 亲王猛地站起身,将比尔吓了一跳。 “神父现在在哪?” “我去问问。” 侍从很快就问出了神父所居住的宫殿,他劝解道:“亲王,您是和神父产生了什么分歧吗?神父他那样温柔善良的人……” 对侍从的误解,亲王懒得解释,走廊中脚步声和拐杖声哒哒作响,门口的仆人惶恐地行礼,亲王猛地推开门,比尔抬腿跟着,没想到亲王居然在门口站住了,他控制住自己的脚在原地摇晃站定,没有撞到亲王身上,“亲王,您……” “嘭——”的一声,门在比尔面前用力关上了。 这是个有些偏僻的房间,四面窗帘拉得很紧,水晶吊灯上的那几十根蜡烛都未被点燃,屋内昏暗无比,神父赤着脚踩在脱下的衣服上,他赤-裸的身体白皙洁净,肌肤的光滑色泽如同一尊美丽的雕像,手上正提着血红的主教外袍,他背对着大门,听到开门声后才微微转头,金色的头发轻轻拂过他的后颈,那双无焦距的绿眼平静地扫射过来。 亲王的心脏像是被子弹给击中了。 神父嘴唇微微动了,“兰德斯?” 亲王喉结轻滚,他克制住澎湃的心潮,低声道:“我要你诚实地回答我一个问题。” “我很愿意。” 神父的神色语气都很宁静,这令亲王也冷静了许多。 亲王双眼之中逐渐升起渴望而期盼的光芒,他克制着让自己的声音不要泄露那一份渴望,用最寻常不过的语气,仿佛闲谈一般,就是这么随便问一句,绝没有别的意思,也没有任何感情色彩。 “我是第一个有幸和你共度愉悦时间的男人么?”亲王道,他说完,屏住了呼吸,将目光紧紧地凝视在神父脸上。 求你了,求你了,看在上帝的份上,求你了—— 他在心中高声呐喊。 神父道:“不。” 92. Chapter 23 误会 他是个傻瓜, 是个全天下最傻最傻的傻瓜,亲王在心中大吼道,这下子就毫无疑问了, 凭他怎么假设幻想也再没有用了, 对于神父来说, 同他上床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亲王难以具体、确切地去感知自己此刻的感觉,是的, 他丧失了感觉,他分不清此刻所攫住他心灵的那种感觉到底由何种情绪组成, 他只觉得呼吸急促,皮肤发热, 手掌发抖, 整个灵魂都在震颤。 “既然您这么不在意……”亲王很惊讶于自己的声气竟如此平静, 仿佛他身体里有另一个人在替他说话, “当初我提出要求时, 您拒绝得可是如同守节的少女一样激烈呢。” 神父披上主教的红袍,“我喜欢并且享受这种事带来的乐趣也不意味着来者不拒, 亲王大人,容我提醒您, 我从来没有欺骗过您, 请您好好想一想,我是否有表露过对您的钟情?我只是没有拒绝您的求欢, 这反倒得罪了您么?恕我直言,您这样可真称得上是矛盾呢。” 亲王瞬间有些说不出话来。 神父将红袍如睡袍一般随意地在身上裹了裹,赤脚走向亲王,他站到亲王面前,微微仰头, “倘若那时我答应了向亲王您献上忠诚,您是否又该在心中庆幸我的放荡了呢?” 神父的气息芬芳清新地向亲王扑面而来,声气也极其柔和,只是嘴唇中所吐出的字句带有不着痕迹的锋利味道。 亲王屏住了呼吸,心里头乱极了,和起初那蕴含着愤怒的狂乱不同,他感觉自己是被神父给压制住了。 “您这样的狂怒可叫我真是不解,是因您高傲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难道您爱的每一个人都无一例外地爱着您?那您可真算得上是上帝的宠儿了,”神父抬起手,红袍从他手臂上滑落,他的手掌贴在亲王脸上的疤痕上温柔地抚摸,“毕竟您可是以丑陋而闻名的。” 神父仰起脸,嘴唇轻轻吻了下亲王,而亲王根本都不明白这吻的含义,他无法控制自己,不知道自己此刻应当愤怒还是喜悦。 “7点,今晚7点,”神父呓语般道,“来这里见我。” 他说完便放下手,毫无留恋地转过了身,继续去试他身上的主教服饰。 亲王站在原地,神父不像是在穿柔软的长袍,而像是在穿戴盔甲一般,抖落袖子的动作干脆利落极了,血红的长袖包裹住他纤细的胳膊,他的手掌从袖子中钻出,兰德斯以为他手里会拿着匕首什么的,寒光闪闪的,可以一下要人的命。 亲王走出了房间。 靠在墙边的仆人立刻担忧地站直了,“亲王?” 亲王看上去冷静了许多,或者说显得有些颓废。 比尔不敢多问,陪着亲王回到了房间,王室的仆人带来了明天舞会亲王需要穿的礼服、鞋子,还有一应的饰品,亲王对打扮自己没有任何兴趣,比尔命仆人们将一个个托盘全放下。 亲王重新回到窗前的沙发前,犹如一座倾倒的山,人半倚着沙发,拐杖放到一旁,整个人都没了力气。 比尔替他倒了杯热咖啡在桌上。 亲王有勃勃的雄心,想要征服奥斯顿这片大陆那谈何容易,无数人曾为此倒下,而亲王却从不怀疑自己能够将皇帝的桂冠摘下,他从来都没有为此烦恼过,就像是树上长了颗果子,他决定去摘取,然后就确定自己能够摘到,那或许要费些力气,不过没什么,他可是兰德斯·德·哈卡特,这难不倒他,简单来说,亲王的人生从未迷惘过。 他曾面对过各种各样的问题,先天的残疾、幼年丧母、兄弟的迫害……哦,太多了,他所遇到的困难数不胜数,而他只是抬起他天生不一样长短的脚,用力跨过去就是了,人只要有意志力,就没有什么是办不到的。 “比尔。” 兰德斯道:“你为什么还不结婚呢?” 比尔没想到亲王会突然操心起他的终身大事了,他有些慌张又有些羞怯道:“我……其实……” 亲王从侍从的支支吾吾当中明白了什么,他扭过脸,上下打量比尔那张涨红的脸,“你有未婚妻了?” 比尔的脸红透了,“是的,我想是的。” “你想?” “她……我还没有向她求婚,所以……” 亲王冷笑了一声,“那么我要劝你别太自信。” 比尔的脸涨得更红了,他结结巴巴道:“离开奥斯之前,我已经问过她的意思了。” “怎么问的?” “我……” 亲王从来不关心侍从的私事,比尔也是第一次向人袒露此事,不由十分忸怩,“我、我向她告别,她、她拥抱了我……” 亲王简直止不住地冷笑。 拥抱?拥抱算什么呢?倘若拥抱就能算作答应订婚的证据,那神父岂不是已经和他不知该结上几次婚了? “然后……”比尔神情羞涩但是又欣喜又骄傲,那种男人被自己心爱的女人所选中的骄傲,他从贴身的衣服口袋里拿出一只闪着温暖光泽的珍珠耳环,“她将她的一只耳环送给了我。” 比尔脸上控制不住的甜蜜笑容深深刺痛了亲王的心。 看来,跟他的盲目自信不同,他的侍从的确是有了对方确切地钟情与他的证据。 上帝啊—— 亲王有些痛苦愤愤地扭过了脸用手掌扶住自己的额头,他怎么会那么蠢,陷入爱情的人都是盲目的,而他简直像是被塞进了大木桶里,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就只徒劳地想拥抱那个人…… “说说看,”亲王平静道,“你是怎么认识那姑娘的。” 比尔小心地收起耳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亲王大人,这里没有什么浪漫的爱情故事,一切都很平常。” “可我想听。” “您是在为明天的舞会紧张吗?亲王大人,王都的淑女们都很聪明,她们会知道什么样的丈夫能给她们带来真正的荣光,没有人会不为您倾倒的。” 亲王讽刺地笑了笑,他重复道:“我劝你别太自信。”他不想听侍从的安慰,再次转过脸,“好了,比尔,讲讲你的故事,或许我该为你准备贺礼了。” 比尔很快乐温和地一笑,“谢谢您,亲王,我知道您会的。” “其实那真没什么,她是个牧羊的姑娘,养了两头厉害的牧羊犬,她会骑马,很敏捷也很厉害,我路过收税,她正骑着马牧羊,威风凛凛地挥着手上的鞭子,我被她那鞭子勾住了心,甘愿变成她羊群中最温顺的一只……”比尔羞涩无比道,“事情就是这样。” 亲王的表情很复杂,他也不知道自己期待听到什么,反正这部分显然不能令他满意。 “你愿意了,我明白了,然后呢,她是怎么愿意的?” 比尔双手摸了下自己发烫的脸,“哦,这,您是指我是怎么追求她的么?” “嗯。” “我送她一些女孩子喜欢的小玩意,到她家去干活,赞美她浓密的头发……这说起来实在太难为情了,总之,我尽我一切能做的能说的来讨她的欢心,我把她当成上帝,”比尔兴奋起来,“我的上帝——亲王大人,您真不知道她有多美,浅棕色的大眼睛,浅棕色的头发,脸上的小雀斑可爱极了……” 亲王抬起手阻止了侍从继续说下去,“回去之后,我会为你在奥斯找一块土地,让你和你的上帝在上面构建一个新家园。” 比尔很高兴,他早知道亲王会这么做的,他吻了亲王的手,道:“但愿您也能早日组建属于您的家庭。” 亲王脸上的神色极快地黯淡了下去。 比尔脑海中灵光一闪,他忽然明白了今日亲王身上所有的古怪,他真笨!他怎么就没看出来亲王的表现和他当初追求妮娅,妮娅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时的样子简直一模一样! 比尔瞪大了眼睛,“亲王大人,您是不是……” 亲王挥了下手,他不想分享自己的心事给任何人听。 比尔看了一眼亲王的脸色,也只好道:“明天的舞会,您可以好好放松一下。” 亲王沉默不言。 比尔离开了房间,替亲王关上了门,他回忆着亲王来到王都这一个月的时间,仔细思索亲王到底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遇上了个什么样的姑娘呢? 今天的古怪是从亲王早上买苹果、买花去考尔比开始的,比尔摸着下巴,心想难道是生活在考尔比的姑娘? 亲王在考尔比待了那么长时间,又是在传染病期间,这样特殊的时期是很容易滋长些特殊的感情的。 可是亲王为什么要跟神父争吵呢? 比尔想了一会儿,想明白了,拳头一砸掌心。 肯定是神父反对亲王和那出身贫苦的姑娘来往! 想明白了,全想明白了! 比尔在王宫的长廊里团团转,脸上神采奕奕的,是把一切事情给想清楚了的畅快。 毫无疑问,亲王爱上了个考尔比街区的某个姑娘,神父作为将要为亲王洗礼的人,自然可以对亲王的终身大事发表属于他的意见。 神父出于某种考量,希望亲王放弃和那姑娘的交往,于是亲王就和神父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尤其是明天舞会在即,所有人都知道舞会上将会为亲王挑选一位王都的淑女作为未来莱锡的王后。 以亲王的脾气很有可能因此而和神父争吵不休。 可怜的神父…… 比尔皱起了眉,他倒不是反对亲王和考尔比街区的姑娘在一起,但也能理解神父的顾虑,怪不得神父说亲王的脾气实在太急躁了。 作为亲王身边最忠心耿耿又最体面的侍从,比尔觉得自己有责任也有义务帮助亲王去解决这个烦恼。 * 亲王独自在房间里坐着,他没有看一眼旁边的礼服,仆人进来请他去用餐也被他拒绝了,他就这么独自坐着沉思,等天色渐黑之后,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还有半个小时就到7点了。 去,还是不去? 他早上才说以后再也不会去他那儿…… 他那时指的是再也不去那栋楼的楼上了,更何况他觉得他的确是有必要去和他再谈一谈……下午他的话语中似乎还有在指责他当初逼迫他那件事……他们之间是有些该好好说清楚的! 亲王扶着拐杖站起身,来回看了一眼房间,突然发现他忠实的仆从比尔不见了,大概是在他没意识到时离开了房间,亲王走出房间,提起拐杖招来王宫中的仆人,“我的侍从呢?” “殿下,那位先生出王宫了,他嘱咐我,若您问起,便告诉您他去考尔比街区了。” “考尔比?” 亲王轻轻皱眉,比尔去那个地方做什么?哦……他想起来了,丧葬费! 因和神父的事,亲王把这事全给忘了! 亲王神色复杂地嘱咐人带上钱去考尔比街区将钱交给他的侍从,“他会知道该怎么做的。” 夜幕下的考尔比和白天相比显得更破败晦暗,比尔心里犯嘀咕,想这里会生出怎样的姑娘令亲王动心,在街区里人的指引下,他在街区中绕来绕去,终于看到了他所要找的地方——河边的小木棚。 到底是什么样的姑娘呢? 比尔怀着忐忑的心情慢慢向木棚靠近。 93. Chapter 24 前夜 夜晚的王宫很安静, 蝉鸣声轻巧地夹杂在喷泉的水流声中,时针已指到了七点,亲王咬紧牙关, 没有放任自己的脚步转向不该转的方向, 他坐定在房间内,硬熬着身体里那股焦躁。 不, 这次他绝不能叫他牵着鼻子走, 亲王硬生生地挨着, 他的心里像有一团剧烈的火焰在燃烧,同时又有狂风在呼啸, 他仿佛正身处地狱,不肯向魔鬼求饶。 过了不知多久, 亲王又看了一眼墙上的钟, 很好, 七点已经过去了一分钟,亲王又咬了咬牙。 比尔怎么这个时候还不回来?都已去了这么久了。 亲王起身拉开门,发觉门外那个他命令去送钱的仆人也还没回来。 亲王提起拐杖指了指那仆人的空位,一旁的仆人道:“艾文还未回宫。” 亲王转过脸看向幽深的走廊,走了几步后又停下,他发现自己的脚步已经又不自觉地转向神父那,亲王控制住了自己,至少今夜——至少今夜他不能遂了他的心愿!亲王坚决地将脚步转向了相反的方向。 对王宫,兰德斯已觉得有些许陌生,他离开王宫十几年, 那场大火和大火后千辛万苦的休养成了他对王宫最后的记忆,身上仿佛还残留着被灼烧的感觉。 今夜,炙烤他的是神父, 是神父的模棱两可,语义不详。 神父好似是在责怪他起初求爱不够端庄恳切,又像是在警告他他就是那样放荡只图愉快的人,他说他丑陋……即使他看不见,也知道他长得丑陋…… 亲王感觉自己的心被狠狠地踹了一脚,他如果真爱他,怎么会那样说他?毫无疑问,他一定不爱他……可他若不爱他,又嫌他丑陋,怎么会同他上床,又约他晚上再去见面?那是神父自己说的,即使他再放荡,也不会来者不拒!所以,他一定是有什么地方讨了他的喜欢的…… 亲王边走边任思绪飘游,夜晚的王宫像坟墓一样,寂静又凉爽。 花园中,洁白的女神雕像双手向上举着,喷泉从她手中的水壶中溢出,亲王出了神,面前的女神像仿佛变成了神父的模样,裹着红色的主教长袍,赤-裸的身躯带着无尽的诱惑,那双湖绿色的眼睛既冷酷又美丽,在夜空下静静地审视着亲王。 “我爱他,他愈残忍,我愈爱他。” 亲王感到绝望。 如果他和比尔一样,爱上的是个牧羊姑娘,那么一切就都会变得很简单,接受或者拒绝,事情就这么落定了。 可他偏偏爱上的是个刽子手般的人物。 不,亲王仰望着黑丝绒般的天幕,表情逐渐从迷茫转向了坚决。 他度过了一个又一个艰难的时刻,他这一生都注定不能平凡地度过,他的爱情也不会和其他人的爱情一样,他要经历磨难,要千辛万苦,要像打磨宝石一样打磨自己的心,那过程或许会很痛苦,但最终一定是会闪闪发光的。 神父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他想他还要深入地再去了解,人会因为无知而陷入爱情,也会因为彻底看透一个人,爱情就烟消云散了,谁知道呢?即使亲王觉得自己无比伟大,他也依旧无法预料,他只知道,至少今晚不去找神父的决定是正确的。 “我不能叫他牵着鼻子走。” 亲王再次在心中对自己道,他没有意识到他这样反复的自我强调已经是在被牵着鼻子走了。 * “这里老早就不住人了。” 考尔比街区里一个公认有见解的老大哥接受了比尔的提问,他说:“全是一些无家可归的人,当然,这里到处都是无家可归的人,那是他们临时的家,有人病了,家里没人照顾,又怕传染,就到这里来,也有人喝醉了躺在里头,总之,这里没什么人住着,至于你说的姑娘……”那老大哥哈哈大笑,“考尔比的姑娘比贵族姑娘们都要精明得多,她们宁愿去睡牛棚也不会到这儿来的,除非她想无缘无故地怀上个孩子。” 比尔惊愕地张了下嘴唇,他身后的木棚打开了门,里头显然有人居住过的痕迹,可里面却没有人,这位老大哥的回答更叫他匪夷所思。 难道是他误会了? “伍德先生。” 王宫里的仆从来了。 “这是亲王嘱咐我交给您的钱,愿逝者安息。” 比尔手里拿着钱袋,片刻之后也想起来了。 亲王说神父在考尔比街区为个贫穷而高尚的人作了临终关怀,那人没有钱,让他来送一笔丧葬费,可他在街区时身上的钱被抢光了,之后一直忙忙碌碌,又想着亲王那古怪的行为举止,就全忘了这件事。 “今天街区有去世的人么?一个得了重病的可怜人。”比尔询问道。 “当然,”老大哥耸了耸肩,“在考尔比,这样的人每天都有,到处都是。” “请带我去看看吧,我代表亲王来为他们出钱安葬。” “哦,那倒不必了。” 那人道:“今天死去的人都是难得一见的幸运儿,下午莰斯堡教堂来了一群修士,将一切都解决处理好了。” “感谢尤金神父,”那人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他是真正的天使,一个伟大的好心人。” * 房间的门被推开了,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进入漆黑的房间,里头太黑了,脚踩在地毯上,那柔软的触感更叫人不踏实。 摸黑行走在房间里的人止不住地在心中咒骂,脚步极其谨慎地前进。 “殿下。” 夏尔曼被吓了一跳,险些向后仰倒,像他在战场上那样重重摔上一跤。 “您来了。” 夏尔曼循声望去,这一刻他既憎恶黑暗让他出丑,又庆幸在黑暗中无人发现他的丑态,不,夏尔曼慢慢站直了,面前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发现他那副被什么都能吓一跳的模样,因为对方是个永远生活在黑暗中的人。 夏尔曼的眼睛渐渐已经适应了黑暗,他向黑暗中那个长长的影子走去,过去拉起神父的手轻轻一吻,“我来了,神父,我如约来了。” “这是个明智的举动。” 神父道:“更明智一点,我们可以坐下说话。” 夏尔曼和神父一起坐到了沙发上。 神父道:“您能接受我的邀请,令我感到荣幸。” “我心中信仰上帝,和像神父您这样高尚的人交谈,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会欣然前来。” 神父微微笑了笑。 “明天王宫将会举行一场盛大的舞会,您知道这舞会的目的是什么么?” 夏尔曼沉默下来,他一向热爱舞会,他是舞会上的宠儿,是舞会上的王,所有人都会将倾慕的目光投注在他身上,可他却害怕明天的舞会,整个贵族阶层几乎全知道了,明天的舞会上会发生什么,夏尔曼想都不敢想。 “殿下,其实我很钦佩您。”神父轻声道。 夏尔曼望向神父,房间里太黑了,他只隐隐约约地看到神父侧脸的轮廓。 “您这样一位养尊处优的王太子却愿意舍身忘死地参与到战争中去,倘若没有绝对的勇气和伟大的牺牲精神,这是很难做到的。” 神父说得很恳切,夏尔曼登时有些激动,这是他从战场上失利以后听到的第一句真心实意的好话!他身边的侍从没有资格安慰他,他的父亲亚尔林因为生病,也可能是因为已料到的失望而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其余的王公大臣们也避讳着王太子的失败,从来没提起过这件事。 “神父,您……” 夏尔曼白天还不懂神父为什么约他晚上来见面,而在这完全的黑暗中,他感觉到了久违的安全,甚至有些想忏悔,他终于明白信仰为何会长久地存在,此刻他多么想去握神父的手,继续聆听那些令他感到快慰的话语。 而神父简直像明白他的心事似的,他面向他,在胸前画十字,“无论如何,我尊敬您。” 夏尔曼感动不已。 “可同时我也奇怪,您为什么在有些事上却丧失了勇气呢?” 夏尔曼怔了怔,“您是指……” “您明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难道您就没有想过要去阻止么?” “……” “阻止……神父,您叫我来……” “安东尼主教同样是位很受敬仰的人,可他却因魔鬼的诅咒而死。” 夏尔曼愣了一瞬后才想起安东尼主教是谁,哦,那位多年前在要为兰德斯洗礼前突然暴毙的主教。 夏尔曼不知道神父突然提起安东尼主教是什么意思,不对,准确的来说,面前的人也已经是主教了。 “您是想说……”夏尔曼迟疑道。 神父淡淡道:“魔鬼应当受到惩罚。” * 走廊里静悄悄的,过于偏僻的角落,连守夜的仆人也没有,只有墙壁烛台上的烛火在轻轻摇曳,亲王的脚步很轻,他对自己说,和约定的时间相比,他已迟到了,所以并不算全然地被他控制住了,或许他正在紧张地等他,也或许他见他不来便气急败坏,还有可能他就是故意在耍他,把房门紧闭了就那么折磨他…… 他爱上了个刽子手。 亲王再一次在心中确认,他的脚步也如同将要被处决的犯人那般拖沓沉重,他不会同他发生什么的,他只是想同他好好地谈一谈。 亲王注视着黑暗中的那扇门,他离得很近了,只有一步之遥时,门主动打开了。 开门的人显然很慌乱,一头冲了出来,简直像是被人从后面推出来似的,那人慌慌张张地向着左边扭头,却是被突然出现的亲王给吓了一跳,这次夏尔曼没有稳住,他叫了一声,直接向后摔去,摔倒在了走廊里的地毯上。 “兰、兰德斯……”夏尔曼结结巴巴的,他不敢相信他刚才谈论的人物会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这就像是神罚一般,让他简直恐惧到了极点! 亲王也呆住了,他先看了一眼夏尔曼,又看了一眼半开的门,确认这是神父所居住的卧房,然后再次看向夏尔曼。 走廊中静得可怕,夏尔曼感到呼吸困难,他在战场上受了伤,总觉得骨头哪里疼,而此刻他更是仿佛回到了被惊马从身上甩下来的时刻,浑身的骨头都疼了起来,他想站起身,但手脚无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兰德斯在鬼火般的烛光下揪起了他的领子,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 “你为什么会从他的房里出来?” 亲王的语气很冷静,只是那双深棕色的眼睛中所放射出的光芒足以让夏尔曼吓破十个胆子。 夏尔曼不知道亲王是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亲王有没有听到他和神父的密谈,他浑身都在打着摆子,嘴唇发抖,几乎快要无法呼吸。 “亲王。” 神父的呼唤打破了僵局。 亲王转过脸,神父手上举着烛台,他穿着整齐,面容平静,“您怎么来了?”好似完全忘记自己白天和亲王的邀约。 亲王此刻出奇地冷静,他又看向夏尔曼,神父手上的蜡烛可以让亲王更清晰地看到夏尔曼脸上那刻入骨髓的恐惧,夏尔曼也可以清楚地看到亲王那将他视如蝼蚁的眼神。 “滚吧。” 亲王放开了手,夏尔曼再次摔倒在了地上。 两次摔倒的羞辱感迅速蔓延了夏尔曼的全身,他快速站起身,非常的狼狈,可以算是手脚并用,扶着墙壁飞快地向走廊外跑去。 亲王再次看向神父,“你约了我,同样的,也约了他?!那个无能的废物?!” “别太生气,”神父吹灭了手上的蜡烛,轻描淡写道,“我想您大概会迟到,所以给自己安排了些候场的小乐子。” 亲王绝不相信神父会对夏尔曼有任何好感,他只是在用这种方式提醒、或者说是羞辱他! 他不愿意,可有的是人愿意拜倒在他的神袍之下! 可恶,简直太可恶了! 亲王伸手抓了神父的手腕,狠狠地关上了门,压根不在乎这巨大的关门声会让任何人听见。 而另一头,扶着墙壁走出很远,仆人向惊慌失措的王太子行礼时,夏尔曼才找回了他的风度轻轻点头,他那懦弱又平庸的心灵被搅和得一塌糊涂,神父那可怕的话语在他耳边萦绕、震颤着,如同魔鬼的低语。 “惩罚?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您还不了解吗?明天的舞会是个很好的机会,也或许是您最后的机会……” “我、我还是不明白您的意思。” “您曾祈盼着传染病能将亲王带走,可却失败了。” “不、不,我从来没有……” “或者在更早的时候,您曾期望您失手所造成的那场大火能带走您最深的恐惧。” “……” 他怎么会知道?!他怎么会知道?! 夏尔曼满脑子都是可怕的质问,他几乎快要疯了,他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向外走,简直后悔今夜来了这里,这不是神父,这是真正的魔鬼—— “您可以逃避,那么您就丧失了您最后的机会。” “等亲王知道了当年事情的真相,您以为您会有什么好下场呢?” 夏尔曼撞开了门,在极度的恐慌之下看到了门外的兰德斯。 扶着墙壁的手掌渐渐垂了下来,夏尔曼躲在个阴暗的角落里,他抬起自己汗津津的手,失神地望着发抖的掌心。 神父的低语和亲王那可怕的眼神交织在他的脑海中,夏尔曼双手不停颤抖,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大片火光,那火仿佛即将要吞噬他—— 不,夏尔曼浑身打了个激灵,他不愿被那业火吞噬。 它应当带走真正的罪人…… 94. Chapter 25 舞会前夜【9w…… 亲王将神父抵在门上。 神父脸上带着诡秘的笑容, 感受到亲王此刻内心正在为他发狂,这令他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愉悦。 骄傲的亲王始终在他的控制之中,无论亲王是喜悦还是愤怒, 那热烈的情感全都由他掌控, 他可以随时让亲王升入天堂,也可以转瞬就将人打入地狱…… “你和夏尔曼刚才在里面说了什么?”亲王带着些许醋意逼问道, 他当然不认为夏尔曼有资格与他争抢在神父面前的宠爱,但他控制不住自己那无边的醋意。 “哦,”神父双手搂着亲王的脖子,仰头张开唇,微笑道,“这是秘密。” 亲王脸色一瞬扭曲, 怒火高涨的同时对神父的渴求也达到了顶点。 亲王单手攫住神父的下巴狠狠吻了下去,和傲慢的态度不同,神父却是极柔顺地回吻,像是在安抚焦躁的亲王,亲王也确实被他蛊惑了,甚至于怒火渐消, 亲吻的美好令人仿佛感觉到两人正热烈地相爱着。 就在亲王放松时, 神父推开了亲王, 亲王后退了两步,神父却又跟了上来,拉住了亲王的手, 亲王像喝醉了一般任由神父拉着, 神父将他拉到沙发边,他嘴唇靠在亲王的喉结上,低声道:“亲王大人您还记得在考尔比时我曾说过您闻起来像什么?”他自问自答道, “马,一匹雄壮的马……”神父轻吻了吻亲王的喉结,“那时我就想……” 神父忽一用力,将亲王推倒在了沙发上,亲王的鬓角渗出汗珠,他在黑暗中痴迷地仰望着那白皙的脸,神父鲜红的嘴唇若隐若现地微笑,“迟早有一天,我会驯服您,然后就像现在这样……” 神父语气带着讥讽又有些傲慢的笑意,抬起脚踩在亲王的胸膛上,“……让您在我的脚下匍匐。” 亲王所有的计划,预备要说的全都忘记了,他的双眼、大脑全被面前的人填满了! “告诉我,为什么是我?” 亲王抓住神父的脚踝,“我总有可取之处,对么?” “您想叫我赞美您?” 神父俯身,手掌抚摸亲王的脸孔,在亲王的嘴唇上印上一吻,嘴唇中吐出热气,“那么我要承认您的确有些地方做得很好。” 亲王后掌按住神父的后颈,脑海中涌现出一个疯狂的念头,他吻着神父的下唇,磁性而低沉的声线不容拒绝般道:“我要你来我的舞会。” “您的舞会……” 亲王深深地吻了下去,他并非询问,而是一定,他强横地求爱,他明白神父早就懂了他的心,他一直知道他爱他,他只是故意这样玩弄他,这与他如何求爱完全毫不相关,他若卑微,神父只会更残忍,因他骨子里就是那般恶劣。 他不要打败他,也不要征服他,他将爱他,他将用他诚挚的、纯洁的、独一无二的爱献给他,像死刑犯将自己脆弱的脖颈献给刽子手一样,他决心要这样去爱他! …… “尤金,从今天起,我要叫你尤金,”亲王的语气听上去似乎将一切都安排好了,胸有成竹似的,他有了目标与计划,踏出去的步伐就坚定多了,将吻一个接一个地印在神父额头上,“我不管你从前有过多少个情人,从今以后,我不会允许任何除我以外的人靠近你,谁胆敢那么做,我就要他的命。” 神父道:“那么我会为他收敛,为他祈祷,最后再送他上天堂。” 亲王像是没听见一般,他必须分辨哪些是神父的真心话,哪些又是神父故意挑逗他的恶作剧,他确信神父有时是故意的,想要激怒他,惹他生气,看他狼狈,这样的劣根性是亲王从未在其他人身上感受过的,他不是上帝的信徒,也不是魔鬼的代言人,他介于两者之间,是个奇怪又特殊的存在。 亲王紧紧地拥抱着神父,他看着神父那双绿眼睛,他希望这双眼睛能恢复光明,这样他就不止能看到他的丑陋,也能看到他是多么真挚地在向他求爱。 * 主仆两人在卧房门口相遇了。 比尔很吃惊,“亲王大人。” 亲王很镇定,“事情办好了?” “没有……”比尔又立刻改口,“办好了,教堂里的修士们已经办好了。” 亲王的面色变得温情脉脉起来,比尔惊讶于他的转变,小心翼翼道:“亲王大人,其实我去考尔比并不是为那可怜人去殓葬的。” “什么?” 比尔将自己的推断原原本本地向亲王说了一遍,他对亲王的忠诚叫他无法隐瞒任何事,“我想即使那是个贫穷的姑娘,亲王大人您也依然会想要她的,我想将她带回来,让她参加明天的舞会,来让您真正高兴起来。” 对于侍从那一片好意,亲王无言地抬起手用力搂了下比尔的肩膀,“比尔,我会为你留下奥斯最肥沃的那块土地。” 比尔微笑,“您知道的,我不是向您索求回报,我只是想帮您解决烦恼,不过我看您似乎已经自己解决了一大半的烦恼,您看上去精神好多了,那么是有一个姑娘让您为她烦恼不已吗?” “你的眼睛很锐利,”亲王推开卧室门,“这就是我将你带在身边的原因,进来吧,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让你去做。” * 被革命党的阴影和王太子的战败笼罩已久的王宫在这一天终于热闹起来。 王宫要举办舞会,而且是非常盛大的舞会,整个王都甚至其他封地的那些贵族都被邀请了过来,带上了他们适龄的儿女。 奥斯亲王一向名声在外,他的残疾、毁容、富有,还有萦绕在他身上的众多奇怪传言都使得他神秘无比。 夏尔曼在马岛的失利令众人叹息又鄙薄,知道倘若这样的人当上了国王,莱锡就要彻底为革命党所占据了。 剩下的戴纳王子声色犬马,唯一像个国王样子的就是他有着众多的情妇,乔伊斯王子则是四处旅行挥霍,相比起来,奥斯亲王,也就是兰德斯王子竟然已是莱锡继承人的最佳人选了。 贵族们无可奈何,只能劝说自己,至少奥斯亲王能有本事将奥斯这块封地变得富庶,应当也能带领莱锡走向光明吧? 王都的旅店早已被挤满,这天,贵族们都等待着夜幕降临,舞会开始的那一刻,同样的,在王宫中的亲王也在做着准备,昨天没有试的礼服上了身,有些地方不是那么合适,宫廷里的裁缝立刻作出修改。 亲王要求裁缝在左靴里缝上一层布料,“我要让我的左右脚看起来和谐一些。” 裁缝明白了亲王的意思,“我很乐意为您效劳。” 亲王从来没有认真打扮过自己,在他未曾毁容之前也是一样,他不在乎自己的外表,对一个人来说,外表是最不值得称道的东西。 裁缝在一旁忙碌,亲王拿起桌上的面具。 也许是怕他的脸将众人吓坏,为免去一些不必要的失礼,今晚是一场假面舞会。 亲王手上的那张面具是特质的,它完美地遮住了他的额头以及他左半边被烧伤的脸颊,只露出那一双充满了魄力的眼睛、英挺的鼻梁,还有坚毅的下巴,亲王太久没有看自己,简直分辨不出自己的美丑,他问裁缝,“我这样,算得上有风度么?” 裁缝只抬头看了一眼,便确定道:“当然,亲王您风采迷人。” 权力会粉饰人的容貌,亲王自嘲地笑了笑,摘下了脸上的面具,他站在窗前,看到一群修士走在楼下花园的长道上,应当是为白天的洗礼而来。 * 布尼尔满心抱怨,“我承认为亲王洗礼是件很光荣的事,可洗礼应当在教堂举行,在王宫,这多么不虔诚。” 神父坦然道:“国王病重,他希望能看着亲王受洗。” 布尼尔还是不满意,“那么国王更应当到教堂来观礼了,这样上帝才能看到他的诚心,为他解除病痛。” “好了,布尼尔,你抱怨得太多了。” 布尼尔闭上了嘴,他看向身后那一群黑衣修士,“我按照您的吩咐,带了这么些人,应当足够了。” 神父要布尼尔带上至少三十名修士,可是莰斯堡中一共只有三十四名修士,还有几名修士不在莰斯堡内,正在外地游学。 “我要向您说明的是,我们的人手不够,不过很幸运的是,昨晚我去考尔比街区为人殓葬时,遇到了来王都游学的蒂库斯修道院的安东尼神父,他愿意帮助我们一起来完成今天的洗礼仪式。” “哦?是吗?” “是的,”布尼尔回头对着人群道,“安东尼神父,来和我们的神父打个招呼吧。” 安东尼神父说话的声音很低沉,神父向他表达了感谢,并且让他带回对蒂库斯修道院里所有修士的问候。 神父让布尼尔休息带着众人休息,布尼尔正要带着所有人离开时,神父又叫住了安东尼,说有些话想特别交代一下安东尼,以防两个地方的规矩不同。 安东尼留下了。 等门关上之后,神脸上那客套的微笑消失了,“阿奇尔,你做了什么伪装?” 假扮神父的人摸了一把自己又疼又痒的假胡子,道:“你不会想知道的。” 神父道:“我只要你不被任何人识破。” “放心,王都中本来就很少有人知道我的面貌。” “那太好了。” 这是阿奇尔第一次进入王宫,他居然能混进王宫!阿奇尔从参与到革命党那一天,他就幻想着有朝一日能进入王宫,将国王从那宝座上拽下来,好好质问他是怎么管理国家的,但那终究只是幻想,哪怕革命党现在一片高歌猛进,但他心里一直都缺乏信心,总觉得当他的幻想成真前,他可能就已经死了。 “尤金,”阿奇尔摸了下藏在神袍下的枪和匕首,他很兴奋,甚至有些热血沸腾,“要在洗礼仪式时动手么?” “不。”神父断然道。 “为什么不?那不正是一个绝佳的时机么?”阿奇尔反驳道。 “这是个最糟糕的时机了。” “在国王的房间里开枪,你绝跑不了,而且消息会被瞒得死死的,你只是个发了疯的刺客,而不是为人民发声的革命党,你必须有个机会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谁,阿奇尔,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阿奇尔一下冷静了下来,“你说得对,尤金。” “很好,我很欣慰,让我们再确认一次,你一切都要听我的,对吗?” “是的,我听从你的指示。” 两人正在商议时,有人敲了门。 神父抬起手,向阿奇尔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哪位?” “是我,比尔,尊敬的神父。” 神父立即压低了声音对阿奇尔道:“藏到浴室里去。” 比尔来送东西,整整一个箱子,不过那箱子并不算重,他抱着箱子放在沙发旁,对神父道:“神父,您好,这是亲王吩咐我交给您的东西,他说您会看着办的。” “好的。” 比尔完成了任务应当离开了,但他想到亲王昨天那一整天的古怪,便忍不住道:“神父,亲王是个品德高尚的人,他不在乎身份地位等种种差距,他的爱是真挚而热烈的,以我陪伴在亲王身边多年的经验,我有理由相信亲王这一生只会挚爱一个人,我知道神父您同样也是个高尚的人,我希望您能支持亲王,就像亲王支持您一样,好么?这算是我的请求。” 神父静默片刻后,微笑道:“好的。” “真是太好了!” 比尔差点跳起来,“我就知道您也是支持了他的,感谢上帝,希望今夜会是亲王生命中最幸福的一夜!” 比尔快乐地离开了,关门声传来,阿奇尔从浴室里走了出来,“尤金,你和奥斯亲王关系很密切么?他是个好人么?” “他是个贵族。”神父言简意赅道。 阿奇尔看到了神父脚边的箱子,“那是什么?他贿赂你?”说完,阿奇尔自己都笑了,“不,他一个亲王不必贿赂你这小小神父。” “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神父道,“你帮我打开看看吧。” 阿奇尔很乐意这么做,他并不仇视所有贵族,同时也很好奇亲王会交给神父什么东西。 箱子打开,革命党沉默了一会儿,伸手翻检了一下,然后更加沉默了。 “是什么?”神父询问道。 革命党仰头看向神父,又看了一眼箱子里的东西,语气复杂道:“是女人的东西,一些裙子、高跟鞋之类的……” 95. Chapter 26 舞会上 老国王躺在床上, 虚弱而又欣慰地看着面前的场景。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亚尔林浑浊的眼中流出眼泪,他感觉到一股莫名的力量涌动在心间, 他知道这是因他的软弱, 已将这个国家的未来寄托在他所无法掌控的未来。 卧房里站满了修士,他们正低着头虔诚地为上帝的新信徒祈祷。 年轻的主教垂着眼睛,低声念圣经,亲王单膝跪在红衣主教面前,那一头有些卷曲的棕色头发被料理得很顺当,肩膀上闪耀着金属肩章。 随行的宫廷画师忠实地记录着这一幕,这对于莱锡而言,是至关重要的一天, 标志着莱锡的命运将走向另一条道路。 “……愿上帝保佑您。” 主教伸出手,将手浸在银盆里,冰凉的圣水没过了他的手指,他提起手,在亲王的额头上画上十字。 “主赐福与您。”主教低声道。 亲王抬起脸, 他烧伤的脸庞不能妄称英俊,但绝对坚毅,他的脸上有一种执着与决然, 叫人肃然起敬。 亲王伸出手, 他抓住了主教的手, 在他的手指上轻轻一吻, “感谢主, 令我的灵魂有了栖息之地。” 亲王与国王贴面吻,国王在他耳边流着泪道:“兰德斯,我祝福你, 我祝福你的前路将比我美好,我祝福你能带领莱锡走向光明,兰德斯,我祝福你的一切,好好对待你的子民、兄弟,找个好妻子,将哈卡特的光荣延续下去……” 亲王没有回应,因为有一些事情是他所不能答应的,他只是慢慢点头,老国王现在需要的也不是回应,只是一种自我的安慰。 主教同样也赐福给了老国王,老国王的信仰并不怎么虔诚,可在被教廷人士包围着时,也不自觉地开始相信上帝的存在,上帝会带他上天堂的,相信这个能令他感觉好多了。 仪式结束,亚尔林握着亲王的手,最后交代道:“舞会上去选一位好姑娘,像你母亲一样的好姑娘,带她来见我,我想看着你结婚。” 亲王看了一眼床边的红衣主教,低声道:“父亲,睡吧。” 修士们跟随着亲王和主教退出了国王的卧室。 “今晚有舞会,”亲王主动道,“都留下来吧,等舞会结束后,我会让人送你们回教堂的。” 修士们一直都艰苦修行,从来没有听说过哪位修士去参加舞会的,此时听了亲王的提议便面面相觑,他们的神父,如今的主教向亲王说了声谢谢,于是他们就被亲王所指示的仆人给带走了。 亲王和主教仍在说话,两个人说话的声音很小,亲王低着头,有点迁就主教的意思,亦或者看上去是在聆听教诲一样,他的肩膀平直开阔,看上去比主教要气势强横许多,可他微微靠向主教的姿势以及他面上的神情却令人感觉他对主教是那么恭顺且信服。 夏尔曼躲在走廊尽头看着,心中一阵乱摆,他一夜没睡好觉,身体里有个蠢蠢欲动的魔鬼在挑唆他。 亲王和神父转进了个房间,夏尔曼不敢跟过去,留在原地,心里只怕神父会将他犯下的罪告诉亲王。 那时他也还是孩童,白天不断听说兰德斯要接受洗礼了,兰德斯出生就有残疾,卷发棕眼睛,像头小狮子一样,性情又很古怪,真讨人厌,夏尔曼一面嘀咕着一面举着蜡烛悄悄在王宫里行走,想去兰德斯房间里将他明天要穿的小礼服给弄坏掉。 蜡烛不小心掉在地上时,夏尔曼吓呆了,他的胆子只容许他做些小坏事,可坏事一旦有暴露的危险,脑海中首先涌上来的念头便是逃跑。 夏尔曼逃跑了,那场大火毁了兰德斯的脸,同时也令夏尔曼大病了一场。 病好之后,夏尔曼一直不敢去看兰德斯,他将这个秘密深深地藏在心底,可总觉得这并不是个秘密,一定是有人知晓的,这世界上的罪恶总有见证,可他绝没想到头一个提起这件陈年往事的会是神父—— 恐惧令夏尔曼想要逃,在战场上,他可以逃回王都,在王宫里,他可以逃回自己居住的宫殿,可等到以后呢,等兰德斯登上王位之后,他就没地方可逃了。 神父的要挟是如此精准而有力,很可怕的是,兰德斯似乎也被神父笼络得很好,浑然不知神父这样恐吓他,是为了叫他一起对付他。 夏尔曼既感到害怕又觉得可笑,一夜未睡的眼睛红红地注视着幽深的走廊,分不清他和兰德斯到底谁更不幸。 * 王宫里有许多的空房间,亲王很大胆地在空房间里吻神父,“你今天格外迷人。” 神父的回应是淡淡一笑。 “比尔送来的箱子,你打开了么?” 神父懒懒道:“是的,我打开过了。” 亲王道:“晚上9点舞会正式开始。” “我知道。” 亲王感到自己的心跳很快,他用不容拒绝的语气道:“来我的舞会。” “我们会来的,”神父避重就轻道,“我们会在楼上合适的位置观看舞会,感谢您的邀请。” 亲王凝视着神父的脸,“你知道我并不是在说这个。” 神父继续回避道:“我不理解您的意思。” “得了吧,”亲王毫不迟疑道,“你是这个世界上最能理解我意思的人。” 神父的态度终于有点变化了,他微微一笑,伸手在亲王脸上点了点,“兰德斯,你太大胆了。” 亲王很热烈地在神父的嘴唇上重重亲了一下,他也笑起来,有些疯狂的意味,可克制的,在他的掌控之中撒野的疯狂,“我知道,你什么都明白。” 亲王搂着神父热吻,前天的不快已经被他抛诸脑后,面对爱情,患得患失迟疑不定那都是极正常的表现,但倘若一直沉溺在其中,那就是软弱了,亲王从不软弱,他要奋起直追,像个真正的男人一样去追求自己的爱情。 气氛有些过于热烈,神父及时地按住了亲王往他的神袍里钻入的手掌,低声道:“亲王,现在可不是合适做这件事的时候,您才刚发誓信仰上帝呢。” 亲王剽窃了侍从的创意,“您才是我的上帝。” 神父必须承认他现在很愉快,那是一种很陌生的愉悦,有些轻飘飘的,仿佛体内感染了某种病菌,让他觉得此刻很快乐。 他在为亲王对他全心全意的爱感到快乐吗? 真不可思议。 这么容易就能得手的东西,怎么会配让他快乐呢? 神父一面这么想着,一面闭上眼睛回吻了亲王。 在王宫的空房间内,亲王和神父连他们身上的礼服都未脱去,干柴烈火般地紧紧拥抱了,一场如火般的情-事匆匆将两人燃烧在了一起。 事后,亲王边为神父整理礼服,边低声道:“9点,别忘了,9点。” “我要说我不来呢?”神父也低声道。 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人,可他们说话的声调就像是情人在私语一般。 “不,你会来的。”亲王斩钉截铁道。 神父讽刺地一笑。 亲王道:“若说别人我不敢肯定,但是你一定会来,因为你就是那么个胆大包天的人物,而且你也绝不会放过一个能愚弄所有人的机会,你就是喜欢干这样的坏事,”亲王的语气像是大人溺爱淘气的小孩子一般,他亲昵地吻了吻神父的嘴唇,“来吧,叫他们全部希望都落空,叫他们全去想破他们的脑子猜猜你到底是谁,叫他们绝想不到我们高尚的新任主教在众目睽睽之下和男人幽会……” 亲王在神父衣领下的脖颈用力吻了一下,再一次肯定道:“你会来的。” 神父笑起来,他笑出的气息痒痒地挠在亲王耳侧,“是的,兰德斯,你说得对极了,我会来的,今晚的舞会我一秒钟都不想错过。” * 夏尔曼在角落里蹲守着,不知道是不是由于他心中太过紧张,他总觉得亲王和神父在房间里待了很久,不知道在密谋些什么,想到这里,夏尔曼又陡然生出了另一个可怕的念头,该不会这是亲王联合神父设下的圈套吧? 夏尔曼浑身打了个激灵,很快又放弃了这个猜想。 不会的,以兰德斯的个性,大概会直接杀了他。 杀了他……夏尔曼又开始颤抖了。 终于,空房间的门打开了,亲王和神父走了出来,又说了几句话,两人分开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夏尔曼屏住呼吸,他正犹豫着该以什么样合适的时机叫住神父时,神父的脚步停住了,他停在离夏尔曼半步的走廊上,夏尔曼正探着脸看,眼盲的神父却准确无误地看向了夏尔曼,嘴角微微上扬勾起,“殿下?” 这的确是个不寻常的人。 夏尔曼控制着自己狂乱的心跳,神父给他倒了杯咖啡,夏尔曼接过咖啡,连道谢都忘了说。 如果不是神父的双眼有那种盲人特有的无焦距,夏尔曼真会怀疑其实神父是看得见的。 “殿下想好了?”神父直截了当道。 夏尔曼喝了口咖啡,咖啡很甜腻,喉咙被糊住了,夏尔曼轻轻点了点头,随后又有些急切道:“您到底要我做什么呢?” 他不知道这样主动的提问会令自己显得很愚蠢,一下就会落入下风,他身上冷汗直冒,本就不多的理智早已在整晚的煎熬中全消失殆尽了。 “或者说您要做什么?”夏尔曼的语气越来越急,“要在今晚的舞会上么?” 神父温和地笑,“殿下要做的事很简单,不费吹灰之力,所以也不必现在就知道,您只要安心等着,放心,只是件很小的事,您有勇气上战场,也一定能做好我期望您做的事。” 夏尔曼六神无主,他完全看不清自己的处境,如果他够冷静或者是够智慧,就会明白神父说的话有多危险,他将自己置于了险境,而且不清楚后果,更可怕的是他竟毫不迟疑地点了头,甚至放心地又喝了口咖啡,觉得一切终于尘埃落定,至少有了说法。 神父将夏尔曼看得太透彻了,他看出这是个本质懦弱的人,最乐意的事就是将自己送给别人操控,这样他就可以不自己做主,只浑浑噩噩地随波逐流就好了。 “我至少该知道确切的时间吧?是舞会么?”夏尔曼再次询问道。 “前或者后,”神父依旧没有给出确定的答案,“您就安心等着吧。” 夏尔曼竟真的感觉到了安心。 等待,没有任何思想的等待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夏尔曼又喝了一大口甜腻腻的咖啡,然后他很莫名其妙道:“我不是有意的。” 神父鼻腔里发出疑问的音节。 “那场火……”夏尔曼抖着嘴唇道,“我不是有意的……” 神父笑了笑,“这无所谓,如果能让您好受点的话,”神父在胸前画了个十字,“过了今夜,上帝会宽恕您的罪过。” * 八点多时,亲王已经打扮齐整,他手上把玩着那个面具,罩在脸上看向侍从,又拿开面具,对着侍从扬起笑容。 比尔微笑道:“亲王心情好转了。” “是的,”亲王大方道,“我现在心情不错。” 比尔也快乐起来,“看来今晚那位小姐一定会来了?” 亲王脸上笑意愈深,“她会来的,她喜欢这种万众瞩目的场合。” “谁会不喜欢呢?”比尔道,“能够成为莱锡的王后是无上的光荣。” 亲王脸上的笑容淡了一点,随即又重新恢复了笑容。 是啊,谁会不喜欢至高无上的权力呢?但亲王可以肯定,神父选择他,绝不是为了借助他攫取权力,否则他大可以骗他说他爱他,那岂不是更加容易么? 神父否认了爱他,这反倒令亲王感到了一股别样的柔情,那么善于说谎的人却不肯在这方面欺骗他…… 比尔被亲王的笑容搞得浑身都要起鸡皮疙瘩。 真是可怕。 他想起来自己恋爱时的情形时又觉得情有可原了,无论多么意志强悍能力出众的人陷入爱情之中,都是会同样无法自拔的。 比尔想起了自己的未婚妻,脸上也露出了甜蜜的笑容。 “几点了?” 亲王一面问一面看钟。 还有二十分钟。 时间过得真慢。 亲王站起身在房间里踱步,他没有拄拐杖,裁缝预备的靴子很好,他练习了一下午已经能勉强适应了,虽然脚背被挤得有点疼,但很值得,至少今晚他看起来不会像个瘸子。 几乎每隔两三分钟,亲王都会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等到离九点还剩十分钟时,侍卫长进来了。 布鲁恩今天看起来容光焕发,脸上笑容满面,亲王看向布鲁恩,上前无声地和他拥抱了一下。 “兰德斯,你今天看起来真好。” “谢谢。” 布鲁恩捏了下兰德斯的肩膀,微笑道:“终于看到你回归你王室的这一天了。” 亲王笑了笑,他在心里从未放弃过属于自己的责任。 布鲁恩上下打量了下兰德斯,“兰德斯,你看上去好像有些紧张。” “是么?”亲王肃了脸色,“紧张么?我不紧张。” 布鲁恩哈哈一笑,“好吧,别紧张,”他挤了下眼睛,“应当是那些淑女感到紧张才是。” 布鲁恩的到来的确缓解了亲王的心情,比尔也加入到谈话中来,三人有说有笑,终于度过了那最难挨的十分钟。 九点到了。 比尔催促亲王戴上面具,亲王戴好了面具,让侍从和侍卫长一起检查了他全身的衣服饰品,确认一切无误后,比尔迈着轻快的脚步向前替亲王和侍卫长打开了门。 金色的楼梯扶手一尘不染,在巨大的水晶吊灯下闪烁着星子般的光泽,亲王走在最前,他的右侧后是严肃的侍卫长,左侧后是他最信任的侍从,身后两排一共八名高挑端正的王宫侍从。 舞会厅里已经站满了宾客,当亲王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尽头时,舞会厅里的嘈杂声消失了,众人立即按照礼节默默弯腰行礼。 亲王顺着暗红的地毯脚步稳健地走下,他穿着黑色的燕尾服,胸前佩戴着一枚深绿色的宝石胸针,特制的面具将他的脸遮住了大半,更显出他那种高深莫测的威严。 贵族小姐们忐忑地悄悄打量着亲王,发觉他并没有传言中那么丑陋,身形如同宫中的雕像般高大挺拔,那双深棕色的眼睛充满了王者的风范,叫人不敢多看,亲王的风度令小姐们心中都暗暗松了口气。 亲王没有与任何人招呼,他用高傲的眼神环顾四周,他确定他不欠在场任何人的情,那些人脸上的表情许多也都只是表面的恭顺,在解决革命党的问题之前,他首先要征服莱锡这些顽固的贵族们,这是场艰难的战斗,今天这场舞会就是开始。 可他的战友来了吗…… 舞会厅里的人群从两面散开,参与舞会的适龄小姐们矜持地轻轻上前了半步,亲王眼中一片华丽的舞裙、面具、羽毛……这场景对于亲王来说极其的陌生,甚至有些不适,他曾坚决地想要拒绝舞会,可后来又改了主意,他想通过这场舞会让那人知道他对他的心意到底到了何种地步。 亲王的视线从一张张面具上扫过,所有人都在等待着,乐手们也正在翘首望着,预备演奏今夜第一支舞曲。 不是,这个也不是,不是,都不是。 那一双双眼睛,有棕色的、有蓝色的、有褐色的、有琥珀色的……它们也并非不美丽,镶嵌在一张张由面具遮挡也可流露出美貌的脸孔上,可这些都不是他想要的…… 他所钟情的那双眼睛看似平和宁静,实际却蕴含着一团巨大的火焰,能将这世间的一切都点燃! 难道他没来么? 亲王心中开始打鼓,他的自信几乎一瞬间就烟消云散了,他对他的了解是错误的么?这样大胆疯狂的事情不能挑逗起他的兴趣么? 亲王的脸色越绷越紧,在他左后侧的比尔发现了端倪,不由也紧张了起来。 那神秘的姑娘没来?! 比尔心中极为忐忑,想靠近亲王提醒他可以先开场时,亲王终于挪动了脚步—— 全场的贵族们注视着亲王大步流星地向人群走来,他看上去步伐坚定,直直地冲着一个方向过去,众人也情不自禁地扭头跟着看过去。 在人群的角落中,深蓝色的窗帘旁,一个黑色身影正站在窗边,“她”穿着一袭黑裙,整个人都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了脖颈和锁骨那一片雪白的肌肤,脖子上系了一条同样黑色的丝绸带子,带子上点缀着一颗碧绿的宝石,和“她”那双绿莹莹的眼睛极为相衬,脸上那黑色的羽毛面具和亲王的很相似,几乎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孔,可但凡望过去的人都毫无疑问地确定这一定是个美人,“她”的红唇微微翘起,那笑容不是贵族式的矜持,而是带有一种野性般的挑衅,仿佛她正向谁宣战似的。 亲王迎了上去,他克制住自己内心的激动,抬起手,低声道:“我能有幸和您跳一支舞吗?” 96. Chapter 27 舞会中 悠扬的乐曲在舞会厅上空飘扬着, 亲王握着那双白皙微凉的手,心脏犹如漂浮在半空中,他的嘴角扬起完全不受掌控的弧度, 一双眼睛专注地凝视着神父,高大的身形完全笼罩住了神父, 在旋转中挡住众人窥探的视线,叫别人不去发觉那双绿眼睛的异常。 亲王只顾着留意神父不被旁人发现, 却不知道自己面上的柔情蜜意是多么显著。 舞曲响起来后, 男男女女们纷纷加入,他们按捺不住自己好奇的视线,不断地去偷窥亲王与他搂着的女人。 这是个对众人来说极其陌生的女人。 她看上去个子十分高挑,黑色的长裙将她优美修长的身形勾勒得线条极为分明, 腰后弯曲的弧度实在太美了, 当他们与她擦肩而过时, 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那香气不像任何一种香水,时间太短, 叫人分辨不出而愈加心痒难耐。 “所有人都在看你, ”亲王靠在神父耳边低声道,“你猜他们能认出你的身份么?亲爱的神父。” 亲王的语气带着一种恶劣的兴奋,他的性情中原本就有这种不安分的因素,在遇上神父之后,他越来越被神父所吸引,以至于他身体内的这种有些疯狂的东西也跟着冒头了。 神父嘴角轻轻上扬,他嘴唇上涂了一点口红,玫瑰的香气,同样与亲王贴面回道:“我猜他们正忙着嫉妒您, 没空去揣测我到底是谁。” 亲王手掌用力将神父的躯体更近地拉到自己怀中,他的嘴唇直接贴在了神父耳朵上,那种露骨的亲密叫旁人看了都止不住的脸红心跳,“别挑逗我,我知道你今天很迷人。” 神父笑了笑,仰头在亲王面颊上轻轻一吻。 这一举动叫所有偷窥的人都惊呆了,他们不敢相信王都中竟存在那样一位大胆的贵族小姐,众人的舞步全乱了,舞会厅内此起彼伏地传来抱歉与惊呼声。 听着四周混乱的动静,神父在亲王耳边轻轻笑了,亲王也笑了。 乐师们已经演奏到了该交换舞伴的乐章,在一片混乱中,绅士们拥着自己的舞伴和就近的绅士交换,飞扬的裙摆在舞会厅里交织成绸缎的海洋,然而亲王却是反叛地拥着自己的舞伴回避了交换,让他附近等待的人落了空,茫然地站在原地看向拥着佳人远离的亲王。 亲王自顾自地拥着神父向角落旋转,头顶的水晶吊灯射下璀璨光芒,盘起的金发上那朵雪白的蔷薇花轻轻颤动着,亲王额头抵着神父的额头,嘴角向上扬起个极快乐的弧度,如果神父能看见,他就会发现此时此刻他有多么全心全意地爱他。 “尤金,”亲王低喃道,“嫁给我。” 自然而然的,这句话便说了出来,就像是他已在心里演练过千万次那样。 神父的气息微微一滞,随后便温热地喷洒在亲王脸上,“不可能。” “为什么?” “请您记住是您臣服了我,在我面前下了跪,向我作出了信仰的承诺。” 亲王仍在微笑,“你难道不明白我请求你嫁给我这正代表我向你臣服么?” 音乐优美而昂扬,背上已渗出了薄薄的汗,神父手掌被亲王握得很紧。 自然人对性别的界限其实是很模糊的,他们的欲望极低,男女差异对他们来说几乎不存在。 对自然人来说,无论穿着男装还是穿着女装,这都不算什么。 他反倒是很诧异亲王竟能如此准确地捉住他那种邪恶的心理。 能够在众目睽睽之下犯下这样的恶作剧,怎能不令他感到愉悦?他又怎么可能放弃这个机会?更何况这与他自己的谋划也有交集,这样一举两得的事,他当然愿意。 可是结婚对他有什么好处呢? 毫不有趣的事情,他不会去考虑的,而且很奇怪的是他隐隐感觉到有些恐慌。 虽然他不想承认,可他也从来不欺骗自己。 他感到慌张,对于兰德斯的求婚。 “我爱你。” 亲王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私语声道:“我从未爱过任何人,你是第一个叫我爱上的,起初对你的爱叫我感到害怕,因我是个自高自大的人,我讨厌别人去控制我的感觉,所以我用我那高傲的本性压制住了我对爱的感觉,我欺骗自己只是对你产生了肉-体上的欲望,所以才会用那样的方式去胁迫你,我不是要为自己辩解,我那么做绝对是错误的,而且大错特错,你要怎样惩罚我,我都该受。” “我只是想要向你澄清,从始至终我都在爱着你,那份爱是真挚的,绝不轻佻的,同样的,向你求婚也是我极为慎重的选择。” “这场舞会为你而办,除了向你求婚,我什么也不想做。” 亲王的告白是那么热切,充满了激情与勇气,他不怕叫他伤害,他只想将自己所有的心意都诚实地表达出来,他认为只有诚实能换来诚实,他要先展示自己的爱,才能够期待神父的回应。 “可我早说过了,”神父的语气仍然很冷淡,“我不爱您。” 他们已经来到了角落,尽管是在角落,众人的目光仍聚集在两人身上。 深色的窗帘完全挡住了那位神秘的小姐,亲王的身形有一半也被遮住了,他们看到两人在亲密地贴近私语,那赤-裸的爱意已完全流露了出来,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那必定是亲王的挚爱,除了这位黑衣美人,谁都不会再博得亲王的欢心了。 “那么,”亲王的语气依旧沉稳而激昂,胸膛因为跳舞而微微起伏着,“我要怎么做才能得到您的爱呢?” 神父背靠在窗前,他的胸膛也在缓缓起伏,脖颈上的丝带随着他的呼吸上下滚动,“您永远也得不到。” 不存在的东西,怎么可能被得到呢? 气氛有些僵持,亲王放下紧握住神父的手掌,神父掌心微微出了点汗,亲王那火热的手掌放开他时,他轻轻呼了口气,随后亲王放开的手掌却又紧握住了他的腰肢。 亲王吻了他,在窗帘的遮蔽下,深深地吻了他。 “那么,我会一直去想办法的,像西西弗斯一样,每天都去推动那块巨石,”亲王注视着神父的绿眼睛,盲眼空洞,那正是一块石头,“直到我耗尽我的时间。” 神父微微眯了眯眼,“为什么呢?我的爱,值得您这么去做吗?” “当然。” “哪怕您永远也得不到。” “哪怕我永远也得不到。” 经历过两个世界,自然人早已明白对于非自然人来说,爱恨情仇这些在自然人眼中看来很没用的东西,对于他们来说却是意义非凡。 可是为什么呢?自然人甚至愿意在心中承认他已经向非自然人靠拢了一些,他会想起大漠下的夕阳,城里的篝火,漫天的黄沙……甚至那两个跟随他下坠的身影,可他还是不明白,这种东西为什么如此重要。 他们为它可以痛苦万分,也可以因它而喜不自胜。 这样做一个被感情所左右的人,真的可以称得上是走向进化的方向吗? 神父抬手贴在亲王受伤的脸颊上,“您如果这样固执,西西弗斯的命运就是你的命运。” “他的坚持也会是我的坚持。” 两人私语的时间太长了,已经引起了许多人的议论,亲王不想神父真的在众人面前暴露身份,他搂着神父的腰试图离开舞会厅,他宁愿去换个地方与神父痛快地共舞,再向他诉说爱意。 神父一言不发,表情似乎有些若有所思,他低着头,脸上的黑色羽毛面具也黑压压地低下来,像面纱一样,亲王看着他,觉得他一天之内可以叫他心动无数次,就像是沉睡的灵魂被叫醒,遇到个新的灵魂,发觉对方与他是如此契合,就紧紧抓着一点也不想放手了。 就在这时,变故陡生! “嘭——” 一声枪响划破了悠扬的舞曲! 开枪的人枪法很准,一枪就打在了舞会厅正中间的水晶吊灯上,巨大的水晶吊灯砸了下来,众人尖叫着四散逃开。 亲王在听到枪响的一瞬立刻就把神父藏到了身后,同时单手去摸了腰间的枪,大声喊道:“侍卫——” 警戒的侍卫长已带领侍卫冲了进来,手里拿着枪紧张地跑到亲王身边,“兰德斯?!”他看到亲王安然无恙地护着个高个子女人,一颗心才落了下来,刚才他听到枪响,生怕是有人要暗杀兰德斯。 水晶吊灯砸在了地上,整个舞会厅都暗了不少,贵族们都被吓坏了,蜷缩地往墙边和桌下躲。 侍卫们将整个舞会厅都给塞满了,他们手里拿着枪环视四周,试图找出那胆敢在王宫中开枪的歹徒。 歹徒不用他们找,自己出来了。 舞会厅的二楼,原本是一群修士们在吃喝闲谈,他们也觉得很愉快,因为亲王提供了很好的食物和酒,苦修得久了,偶尔放松一次,甚至都有些放纵了,他们压根就没想到其中有个人会突然拔出枪来。 几乎是在一瞬间里发生的事情,修士们也全都吓得躲到了椅子下面,布尼尔在惊慌中认出了人,是安东尼!是那位安东尼神父! 更可怕的是安东尼不知道什么时候怀里居然还有了位人质! 夏尔曼咬着牙忍着惧意被人挟持着,那人将开过的枪顶在他的头上,烫得他惨叫了一声,他想喊这跟说好的不一样,但在众目睽睽之下,又只能忍耐。 “看看这群吓坏的小羊羔,”阿奇尔挟持着王太子往前一靠,夏尔曼肚子碰到了栏杆上,因为害怕,又是一哆嗦,“嘿,那位奥斯亲王,瞧瞧,你的兄弟正在我手里,想看看他的脑浆是什么颜色么?” 侍卫们全都将枪对准了楼上的歹徒,然而那歹徒躲在一把大胡子后面笑得十分嚣张,继续说出惊人之语,“你这该遭天谴的罪人,杀害希伯来主教的凶手——”,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 97. Chapter9 28 舞会下 希伯来主教, 这个名字对于贵族阶层来说既陌生又熟悉,但一旦和亲王联系上,众人一下就想起来了! 在亲王离开王都之前曾发生过一件大事, 当时德高望重的希伯来主教由国王下令为还是王子的奥斯亲王洗礼。 莱锡全国上下对于宗教并不是那么狂热,国王亚尔林在出生时就接受了洗礼,那是因为上一任国王的信仰还很纯正, 到了亚尔林再孕育下一代时,洗礼就变得不是那么重要了, 所以兰德斯的洗礼拖了又拖,一直拖到了他十二岁。 在宗教力量整体并不怎么强盛的莱锡,希伯来却是很受人尊敬的一位大主教, 他的高尚作风是在王都维持宗教力量的一股重要支柱。 希伯来同意为兰德斯洗礼, 兰德斯也同意了接受洗礼。 然而就在洗礼的前一天,希伯来暴毙在莰斯堡教堂。 那是个意外,国王强烈地谴责了那些认为希伯来主教是因为兰德斯不详而死的谣传,尽管兰德斯声称是自己的诅咒害死了希伯来,但所有人都很清楚那只是叛逆的王子在发泄对自己不幸命运的愤怒。 “那是个意外,”老国王很虚弱,他在阐述他这一生大大小小的罪过, 他不虔诚,可虚弱到了快死的地步,他突然就想要依靠宗教了, “兰德斯是个正直而残酷的孩子, 你明白吗?他的正直是残酷的,他杀了希伯来,我知道,他一定有他的理由, 可他不愿意对我说,上帝啊,我真想将我儿子的罪孽全都消弭,还有夏尔曼,他不是故意的,我知道,我也知道,可怜的孩子,他的平庸,兄弟的残疾,嫉妒,一切都害了他,这全是我的罪过,我不会教养我的孩子……” 国王颠三倒四,将所有的秘辛都说给了新任主教,这个他的儿子十分信任器重的教廷人士。 面对楼上修士的指责,兰德斯一点表情也没有,他毫不慌张,只仍紧紧地护着身后的神父。 “你是什么人?”兰德斯大声道,“到底想做什么?放开夏尔曼。” 毫无疑问,兰德斯一向很厌恶鄙夷夏尔曼的懦弱无能,但在夏尔曼被人用枪指着脑袋时,他还是肩负起了兄弟的责任,作为一个领导者,绝不会用自己的喜恶来决定事情该怎么做,而是客观地去判断什么是正确什么是错误。 阿奇尔此行的目的并不是杀人。 如神父所言,杀掉国王或是某个王子贵族那固然很痛快,可是作用微乎其微。 国王病重,杀国王既浪费子弹,又可能白白牺牲掉自己,那样做太愚蠢了。 他要让所有的贵族们都知道革命党的力量比他们所想象得还要强,让这些在王都中过着自在生活的贵族们看一看现在早已不是他们所熟悉的那个旧世界,他要令他们恐惧、令他们颤抖、令他们日夜难安。 “我是什么人?”阿奇尔冷冷一笑,“我是你们心心念念,到处通缉的革命党。” 革命党这个词一出,和希伯来主教一样引起了压抑的私语,贵族们害怕着,可又止不住好奇地去看。 革命党的可怕之处全在传言里,传言前线死了很多人,都是革命党干的,传言革命党暗杀了某个封地的领主,有关革命党的传言多得数不胜数,但这还是许多人头一次看见革命党,很符合他们对革命党的想象,狰狞地拿枪顶着人。 “你杀害了希伯来主教,这样一个背叛上帝的人竟也配受洗,真是可笑至极,难以置信莱锡的未来就掌握在你这样的刽子手手中——” 躲藏的贵族们窃窃私语,兰德斯紧绷着脸孔,并未反驳对他的指控。 “你们这些贵族,凭借着高贵的出身享受这世间美好的一切,而你们却没有高贵的品德去匹配你们所拥有的,”阿奇尔一只胳膊牢牢箍着夏尔曼的脖子,夏尔曼被他勒得很痛,心说这人演得可真像,“你们会受到惩罚,不是来自我们,就是来自上帝!” 兰德斯眉头紧皱,对自己的名誉倒是丝毫不在乎,只是觉得楼上的人很麻烦,他手里有枪,也不知道怎么混进的王宫,有没有内应,王宫里还有没有混进其他人,不知道会造成多大的混乱。 “嘭——” 阿奇尔朝楼下又开了几枪,他根本不在意打到谁或是打死谁,这里没有无辜的人。 随着几声惨叫,阿奇尔挟持了夏尔曼后退。 夏尔曼听到枪响后不自觉地又发起了抖,随着阿奇尔带他退到阴影处,他道:“轻点儿,你像来真的似的。” 阿奇尔充耳不闻,只道:“快指路,送我出去。” 这是神父交托给夏尔曼的任务,夏尔曼对王宫密道非常熟悉,他很害怕,因为没想到这个人做戏做得那么认真,真敢对着楼下那么开枪。 从王宫里的密道跑出来,已经有预备好的马车在等候了。 驾驶马车的是个身强力壮的老汉,“嘿,阿奇尔——” “伯纳——” 阿奇尔亲热地打了个招呼,随即将挟持的夏尔曼扔给伯纳,“接着。” 兰德斯跑得不快,他穿了双特制的长靴,非常的不好走,他一生都没有像今天这样爱美过,偏偏今天却出了意外。 王宫里有些密道除王室成员外根本都不知道,即便是侍卫长也一样,而兰德斯离开王宫多年,记忆也并不那么明确,所以等他们追出王宫时,发觉人早已逃之夭夭了。 “兰德斯……” 侍卫长气愤又无奈地看向亲王。 亲王脸上的面具早已在奔跑中被他嫌碍事给扔了,面上的旧伤疤泛起因疾跑或者是因愤怒而出现的红色。 “通知治安官,”亲王解开礼服的扣子,“整个王都戒严,继续去追,他们兴许会从小路逃跑,布鲁恩,我可以相信你吗?” “当然,您可以永远信任我。” 布鲁恩带上侍卫赶忙去寻找革命党和王太子的踪迹,亲王没有一块儿去,他还要留下来收拾残局。 舞会成了闹剧,贵族们其中有几个受了伤,不幸中的万幸是没有人受到致命的伤害,宫廷的医师们来为伤者治疗,众人害怕恐慌极了,舞会厅里都是人哭哭啼啼的声响。 神父趁乱离开了舞会厅,回到了自己临时居住的房间。 将提起的裙摆放下,神父轻轻喘了口气,踢掉脚上的舞鞋,他走到沙发上向后倒下,在蓬松的沙发里弹了弹,面上露出不同寻常的笑意。 今晚的舞会比他想象当中的还要值得出席。 阿奇尔的记性可真差,教他的只记得住那么一点,也不擅长煽动人心,神父摇头叹气,又止不住地笑。 在背后操控一切的感觉还是那么美妙,整个舞会厅里每一点混乱都被他所感知得一清二楚,将可遇见的风暴也近在眼前,他像是喝醉了一般,闭着眼睛沉浸在那种飘飘然的感觉中,嘴角噙着若有虽无的笑容,享受这种对自然人来说最纯粹的快乐。 一直到深夜,亲王才将一切都“处理”好。 贵族们离开时投射过来的那蕴含着各种猜疑惊异的眼神亲王全都没予理会,楼上那些修士们被看管起来,亲王一个个审问了一遍,确认那个革命党是从考尔比街区混进来的。 考尔比街区?怎么会是那? 亲王脑海中有些稍纵即逝的东西划过。 “因为今天人手不够,所以……没想到竟然会叫革命党混了进来……”布尼尔感到万分抱歉,又想起那革命党所喊的话来,他是个虔诚的信徒,大胆道,“他说的是真的吗?” 亲王看向他,布尼尔没有回避。 “是真的。” 亲王承认了,而且毫不羞愧。 布尼尔脸色立刻就变得苍白了,他双手合十后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后退半步,用害怕而谴责的目光看着亲王。 亲王同样也是不予理会,他不觉得他需要向任何人解释这件事,而且他早承认过了,的确是他“害”死了那位主教,虽然他更愿意说那是一次处决。 热闹又欢悦的王宫在深夜恢复了安静,并且笼罩上了一层奇异的阴影,侍卫们都瞪大眼睛警戒着,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叫他们去摸自己的枪。 王宫里堂而皇之地混入了个革命党,这说起来实在是骇人听闻,这可是王宫哪! 然而那革命党嘴里吐出的话则更是可怕。 虽然早有传言说是因为亲王不详,主教才暴毙而亡,但传言归传言,跟真正的指控相比,还是不一样。 当年因为那个传言,亲王被打发去了奥斯,现在旧事重提,又在这关键的时刻,哦,上上下下都知道亲王要取代王太子了,王太子还被革命党掳走了—— 众人的心里都慌张混乱极了,今夜,王都无眠。 亲王推开门,屋里漆黑一片,他点了蜡烛,看到了沙发上仰躺着的神父。 神父没有脱衣服,只摘了面具,踢了舞鞋,双脚慵懒地搭在沙发扶手上,整个人修长而又苗条地躺在沙发里,盘起的金发略微有些散乱,蔷薇花在他的鬓边要落不落的,他闭着眼睛,看上去是睡熟了,嘴角还噙着淡淡的笑意。 亲王举着蜡烛过去,凝视了一下神父的脸庞,他弯腰放下蜡烛,蜡烛的火光在神父脸上跳跃了个弧度。 亲王抱起神父,将人放到床上。 黑色的裙摆在床上荡开,神父翻了个身,长腿从裙摆中交叠地伸了出来。 神父不仅大胆地女装出席了舞会,而且似乎很乐在其中。 亲王抚摸了下神父的小腿,上头是滑而凉的丝袜触感,亲王将黑裙向上撩起,昏暗的房间中可以看清神父大腿根上黑色的丝绸带子。 今夜不是个完全愉快的夜晚,但对于亲王和神父仅仅这两个人来说,至少前半夜还是愉快的,他们跳舞、亲吻,他热烈表白,他拒绝回避,这都是情人之间必经的过程。 “……我们去考尔比为人办丧事,我们经常这样,正巧碰见了安东尼神父。” “因为人手短缺,神父,我是说尤金神父,不,主教,他希望我们能有三十名修士一起参与,我想是为了体现对您洗礼的重视,但是教堂里有一部分修士正在别的城市游学,一切都只是巧合。” 巧合? 亲王勾起丝袜顶端的黑色绸带,心中很冷静地想:在这个人身上,会存在有巧合的可能性么? 上午的受洗仪式,修士们站满了国王的卧室,显得很庄重也很拥挤。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相信神父会不知道教堂里根本就没有足够三十人来参加这个仪式。 提出一个根本不可能实现,也没有必要的要求,到底是因为什么? 为了体现对他洗礼的重视? 所有人都可以相信这一点,唯独他不相信。 亲王轻轻提起丝袜的边缘将一整条丝袜向下卷,只卷到大腿中段就停了下来,丝袜的边缘勒住神父的大腿,显得原本清瘦的长腿有了那么一丝肉感。 亲王弹了下丝袜,冷声道:“我亲爱的神父,这回可轮到您装睡了么?”,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 98. Chapter 29a 野兽 神父的确睡着了, 在相当愉快的境界中慢慢进入了睡眠,不过当亲王推开门的一刹那,他就醒了, 他假装沉睡不醒揣测着亲王接下来会采取什么样的举动。 神父睁开眼睛,用他那双美丽的绿眼睛告诉亲王他醒了。 亲王的表情很严肃,神父看不见,但能从他的呼吸中感觉到亲王精神紧绷,情绪压抑。 “亲王。” 神父声音很轻,语气还带着点笑意,几乎是在调情,“我以为您更希望我是睡着的, 好让您能够任意摆布。” “夏尔曼被带走了。”亲王道。 “是么?”神父缩起长腿, 后背靠在床上慢慢坐起,他的金发全乱了, 盘起的头发搞得他头皮紧张, 他干脆摘下头上那朵装饰的蔷薇花,手指很灵巧地拆发,“我很想安慰您, 可我觉得对您来说, 王太子的下落好像也并不是那么重要,”神父把玩着手上的宝石发卡, “好吧,我是想说, 要上床么?” 亲王站在床尾, 左手握住床上铜制的尾板,他没有接受神父难得主动的邀请,语气有些生硬道:“我可以理解为你在转移话题么?” 神父那双空洞的绿眼睛在幽暗中射向了亲王, 在这个瞬间,亲王几乎以为他看得见,那像两簇鬼火一般,妩媚又可怕。 神父的头发放了下来,他的金发不长,只是齐肩而已,这个长度令他像画像中的神子,很适合他柔软的面部线条,显得无害而纯洁。 因为佩戴了面具,神父没有多修饰自己的脸,只是出于趣味性的在嘴唇上涂抹了点口红。 除去面具的脸孔性别非常的明确,一张美少年的脸孔,金发碧眼,红唇微抿,看上去骄傲,又有些冰冷。 舞裙没有给他带来一点柔美,反而将他清瘦的身段勾勒得过分清晰,在黑暗中像团起的蟒蛇,静静蛰伏着,等待着绞杀他所有的敌人。 那么他是否也是他的敌人呢?亲王冷静而又心潮澎湃地想,冷静的是他的理智,澎湃的是他的情感。 “转移话题?”神父轻飘飘道,他屈起一条腿,光滑的绸缎长裙从他的腿上散开,丝袜很漂亮地堆在大腿中间,要脱不脱,正是最美妙的诱惑。 “我只是对别人的事不太感兴趣,”神父道,“我现在只想和亲王你一起做些有趣的事。” “那个革命党是从修士堆里混进来的。”亲王对面前的引诱视若无睹,甚至有些恼火,他难道以为这样就可以随便糊弄过去?他在他心里就是这么个没用的能随意被美色所诱惑的男人?还是将身体当作可利用的交换工具?!这简直是在侮辱他们两个! 亲王压抑着怒火,“混在那足足三十个修士当中,尤金——”亲王的语气非常的严厉,与一开始他们相识时的傲慢不同,这种严厉蕴含着痛心、被冒犯的失望、被愚弄的愤怒……“你以为我是傻瓜吗?” 神父默默无言,睫毛轻轻垂下来,遮住了他那双大眼睛,屈起的腿放下,交叠着向后缩了缩,看上去是心虚了。 “为什么?” 亲王用力拍了下铜制的床尾栏,整个床“嗡”的一声晃了晃。 亲王甩开手,原地来回踱了两步,脸色很难看道:“你和革命党勾结?!” 神父依旧是回避不说话的样子,手指抠弄着宝石发卡,看上去像是个无意间把花瓶打碎被逮住后又不得不面对错误的孩子一样。 可不正是个孩子么? 神父强烈的野心叫亲王忘记了他才十八岁。 “我真不敢相信,”亲王双手握住床尾栏,他高大的身影像发怒的野兽一样蜷伏在床尾,“你选择了和我合作,还要与革命党勾结!” “考尔比街区……让我好好想想……” 亲王的头脑敏锐极了,要不是这样,他也做不了一个优秀的领主,他瞪着眼睛,一切都清楚了,“那天在小木棚里的,我是说我去找你的那天,该死的,”他想起来他买了花和苹果,想要去向神父求爱,亲王呼吸急促,脸庞发烫,“躲在木棚里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可怜的病人,那就是那个革命党,我说的对么?!尤金神父!” 亲王越来越生气,一股邪火攫取了他的心脏,他用力摇了下床,神父像飘落在水池上的花一样跟着晃了晃。 “说话,说些什么,来辩解,用你巧舌如簧的本事来说服我——” 亲王一面大声说着一面走到床头,他双手握住神父的肩膀,胸膛剧烈起伏,眼睛死死地盯着神父美丽的脸庞,“告诉我,从头到尾,原原本本地告诉我,你休想再隐瞒欺骗我任何事!” 神父的表情看上去有些害怕,他一贯是个镇定自若的人,那一点掩藏的恐惧显得特别的楚楚可怜,亲王不肯承认,但他的心的确一下就软了。 “那是我以前认识的人,他是我的朋友,我没有办法拒绝他。”神父小声道。 亲王的眉头拧得很紧,“朋友?”他高声道,语气中充满了讽刺的意味,“这么说你是为了友谊了?!” 神父抿了下鲜红的嘴唇,在亲王逼迫的凝视下轻轻抬起眼睫,上下两片嘴唇左右交错了一下,神父笑了。 这笑容落在亲王的眼中,亲王感觉那柔软的心头像是被猛地扎进了一根刺。 “那怎么可能呢?” 神父那怯怯的柔情姿态因这个笑容变了,他笑得很诡谲,声气也是笑盈盈的,“我没有朋友,也没有友谊,一个穷酸的革命党,哪配得上做我的朋友?” 神父伸出手用力推了下亲王,亲王没有防备,竟一下被他推开了。 神父向后退着在床上站了起来,他像是很高兴似的道:“兰德斯,你真聪明,我喜欢跟聪明人一起玩。” “玩?”兰德斯仰着脸看着站在床上的神父。 天花板逼仄地压下来,神父笑道:“是的,兰德斯,我们不是一直玩得很好么?” “从你推门进来开始,你的一切言行举动都好玩极了,”神父笑得很肆意,“你刚才心软了是吗?因为我可怜兮兮的,你马上就心软了对吗?” 兰德斯感到脑海中有股沸腾的火焰,他的双眼中快要冒出火来,死死地攥住了拳头,“你在耍我。” “这显而易见。” “你恨我吗?” “当然不。” “那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喜欢。” 神父难得地选择了诚实,反正他并不打算将主角的身心击溃,所以他也没必要再去隐瞒到最后,就这么去尽情地享受主角被玩弄的愉悦,也是一件乐事。 神父提起裙摆向着床边走去,“我喜欢你生气、伤心、绝望、愤怒、崩溃……你的一切痛苦都令我感到愉悦,”他展开双臂,像鸟一样向下,兰德斯的确对自己感到了绝望,因他竟不由自主地也张开了手,将扑下来的人给稳当地接住了,黑色的裙摆扬起,神父搂着亲王的脖子,在他耳边亲昵道,“兰德斯,我真希望我能看见,那样我就能看到你为我流泪的样子了。” 兰德斯抱着怀中柔软美丽的躯体,觉得自己拥抱了一个魔鬼,一个天生的坏种。 这世上竟然会有人因别人的痛苦而感到快乐。 他甚至都不恨他,就只是那么纯粹地从中获得愉悦,就像孩子从糖果中感受甜美。 亲王早已对神父不抱幻想,他知道他贪婪虚伪、自私残酷,他的性情不像个高尚的人,比起上帝更信仰权力…… 只是神父的自白依旧超越了他的想象。 诸多情绪的交织之下,最终还是惊诧占据了最上风,甚至压倒了愤怒,亲王用惊人的意志力使得自己冷静下来,横起手臂将神父从床上抱了下来。 神父抬起双腿勾在亲王的腰上。 “放了夏尔曼,”兰德斯冷冷道,“他对我除了责任以外,没有任何意义。” “那可不行,”神父的语气依旧亲亲热热,“放了他,他回来会到处乱说,到时候整个王都都会知道革命党是我放进王宫的。” “他那样的蠢货能知道什么?”兰德斯不屑道。 “他知道,我告诉他的。” 兰德斯不可思议地看向神父。 “否则他怎么会那么容易地就被人掳走当人质呢?” 兰德斯想自己应该发怒的,大发雷霆,可他已经过了最生气的那股劲,现在反而是越来越冷静了,“哦,和革命党勾结还不够,还要和夏尔曼那种渣滓也勾结在一块儿?尤金,你的胃口真是不错。” “容我纠正你,那不叫勾结,只能叫利用。” 兰德斯哂笑了一声,他气恼得简直无法说话,“真抱歉,夏尔曼就算被掳走一千次,我也不会如你所想的那样伤心难过。” “他被掳走不是关键,关键是您的罪行被公之于众了。” 亲王感觉自己再次被激怒了,他直接将人扔到了床上,人覆上去,双手握住神父的手腕,恶狠狠道:“是你,原来是你——” “当然是我。” 亲王的心情像玩具一样被神父掌控着,他明知道神父是故意一会儿示弱一会儿激怒他,并且以此为乐,然而他实在无法做到冷静,“你要为希伯来报仇?” “别说傻话了,我根本不在乎他的死活。” “我想也应该如此……”亲王压抑地缓缓道,“所以你就纯粹地只为让我难堪?” 神父反问道:“您因此觉得难堪了吗?” 亲王手掌攥着神父的手腕,他几乎快要将神父的手腕捏碎了,“不,我感到很自豪。”亲王放开了神父,直起身转身向外走去,再这样下去,他真要快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 神父慢慢从床上重新坐起来,他动了动鼻尖,似乎在嗅闻亲王愤怒的余韵。 他那微小的动作被在门口回头的亲王看得一清二楚。 亲王心中一凛,感觉床上坐着的不是个美少年,而是头奇异的野兽。 * 清晨,一个接一个的坏消息涌到亲王这里来。 亲王已经换掉了那身可笑的礼服,是的,他觉得他昨晚用心打扮自己的举动很可笑,他看上去不修边幅,头发凌乱,衬衣也不平整,冷着脸听侍卫长说没有找到王太子。 亲王已经大概猜到事实真相。 对于革命党来说,活着的王子一定比死了有用,所以他现在并不担心夏尔曼,他也没想担心,夏尔曼死在外头他也不在乎。 其次是贵族阶层们对兰德斯的罪行议论纷纷,王室法院、城市法院似乎都在蠢蠢欲动,哈卡特有许多旁支,被掳走的王太子,有罪的亲王,加上两个废物王子,其余的王宫贵族们看到了眼前的机会,都开始不安分起来。 亲王本就名声难听不受欢迎,昨天他选择了神父,一个神秘的叫所有人都不知道身份的姑娘,比起姑娘的身份,人们更在意亲王此举等于是拒绝了所有其余贵族的联姻,自然也不会再有力量去支持亲王。 最糟糕的消息是以上这些坏消息,病重的国王亚尔林全都知道了。 “兰德斯,救救夏尔曼……” 亚尔林紧紧拉着亲王的手,本就虚弱的身体因接连的噩耗打击而更受刺激,他面色有些狰狞道,“我必须向你承认,你对希伯来所做的事我只向一人坦白过……”亚尔林拉了亲王的手向下,示意亲王俯身来听。 其实这已经不必要了,但亲王还是装作不知道的模样,俯身听亚尔林说出了他意料之中的名字。 “兰德斯,这样叫你的名声实在太坏了,这件事毫无证据,只要你不承认就没什么要紧,只是为了平息谣言,你必须要忍辱作出牺牲。” 亚尔林缓慢而艰难道:“让新任主教为你加冕,以击破那些议论。” 兰德斯瞳孔微微一缩。 “不要为这件事复仇,”亚尔林劝说道,“至少在你坐稳国王之位之前,不要再对教廷出手。” 兰德斯沉默地看向国王,亚尔林面色惨白,对着兰德斯勉强扯了扯嘴角,“兰德斯,你是对的,教廷里的那帮人才是真正的魔鬼。” 兰德斯离开国王的寝室。 国王忍辱的言语在他耳边回荡,同时,神父曾经的宣言也在他的脑海中浮现。 ——“我想为您洗礼,然后再为您加冕。” 在整个奥斯顿大陆已经遗失百年的宗教传统即将在莱锡复兴。 在神父的阴谋之下。 兰德斯的脚步越来越慢,他停下了脚步,望向窗外。 巨大的女神像威严而美丽。 红衣主教正站在神像旁,低着头似乎是在祈祷。 “你做这一切,并不纯粹只是为了叫我难堪,而是想逼我非接受你的加冕不可么?” 神像前,亲王压低了声音问神父。 神父低着头道:“您明白的不算晚。” “可我已经答应过你了。” “您是有过承诺,但我不相信承诺。” “……” “我从不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神父转过脸,“亲王,您最好也要学会这一点。” “我们将会是合作的伙伴,床上的情人,权力场上的对手,同时,您还兼任我的玩物一职,为您感到荣幸,”神父手指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所以以后也请您不要再向我说出任何求爱的话语,那在我们两人中间根本不可能存在。”,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 99. ChapteCr 30 辩论 布尼尔向神父忏悔, 因他将革命党带进了王宫,才造成了那样的恶果。 “这不关你的事,”神父拒绝布尼尔往自己身上邀功,“不必在意, 亲王会解决那些麻烦的。” 提到亲王, 布尼尔又不禁脸色变得不自然起来, 他看向神父,神情-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才缓缓道:“亲王真的杀了希伯来主教?” 尽管亲王已经亲口承认,布尼尔的语气依旧是小心翼翼, 带着些许疑问。 “看样子是的。”神父道。 布尼尔简直像是受到了重大的打击一般, 连说了几遍上帝保佑, 他急促道:“怎么会呢?我真不敢相信,一个高尚的人会伤害另一个高尚的人,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像布尼尔这样选择去相信其中有什么误会的人在整个王都属于极少数。 希伯来当时的死亡本就疑点重重, 只是被诅咒这一可怕的传言给盖了过去,众人沉浸在不详的王子这一话题中, 完全盖过了去追究主教真正的死因。 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几年,又是从革命党的口中提出, 王室法院和城市法院里都乱成了一团,一时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 国王却已义无反顾地下了新的旨意,要将奥斯亲王的继承权提到第一顺位。 国王的身体已经虚弱到随时都会死去, 这相当于昭告世人, 很快这位备受争议的奥斯亲王就会成为莱锡新的国王。 因为事情太混乱,国王过了两天才想起来询问兰德斯是否已经拿定了主意,要娶哪家的小姐作为他的妻子。 “我不想欺骗您, ”兰德斯道,“我已经有了想要结婚的人选,但那一定不是您所满意的。” 亚尔林摇了摇头,“不,兰德斯,我对你的选择不会有任何疑虑,我相信你,也为你感到高兴。” 亲王的脸上没有喜色。 最牵挂的事已得到了回应,国王视线模糊,嘴唇颤抖,仿佛看到了光亮在向他笼罩,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最后道:“兰德斯,原谅……” * 莱锡的第六位国王死在了自己的寝室里。 莰斯堡教堂第一时间就收到了消息,主教需要前往王宫,前两天才发生过有革命党混入修士的事故,所以这次布鲁恩只允许主教带上布尼尔修士。 “亲王还好么?”布尼尔道。 布鲁恩道:“感谢您的关怀,亲王很好。” 布鲁恩看向安静的主教,“主教,对于那革命党的大放厥词,希望您不要放在心上。” 布尼尔表情欲言又止。 主教点了点头,语气平和,“事情已经过去很久,谁都知道那是个意外,我不会相信那些荒谬之语。” 布尼尔诧异地看向主教,主教可不是这样跟他说的。 布鲁恩很欣慰,要求吻主教的手,并且向他展示尊敬,“亲爱的主教,如今也只有您能帮助亲王了。” 布鲁恩领着两人来到国王的寝室。 寝室内点了许多蜡烛,仆人们手中捧着各种托盘来回穿梭,大床上的被子堆在床尾,国王惨白的脚从睡衣的下摆露出,亲王半跪在床前,双手握着国王的手抵在自己的额头上。 “哦……” 布尼尔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喃喃道:“可怜的亲王……” 布鲁恩上前,俯身对亲王道:“主教来了。” 为了恢复亲王的名誉,国王在死前嘱咐、不,是命令侍卫长务必要让教廷全程参与他的葬礼,他将以虔诚的信徒身份接受上帝的安排,要亲王不遗余力地利用他的葬礼来展示他和教廷关系的密切,以应对王室法院和城市法院可能的刁难。 亚尔林一生都活在矛盾优柔之中,在面对死亡时,他也不知莱锡的未来将走向何方,只能尽力地用自己的死亡为儿子献上最后的救赎。 亲王没有放下父亲的手,低声道:“带他们下去休息,还有,看好他们。” 亲王语气中的冷淡严酷令侍卫长微微有些诧异,他恭敬道:“好的。” 主教和修士被带去隔壁休息,等仆人们处理完了,会有需要他们的时候。 侍卫长让仆人们端来茶点后离开,他一走,布尼尔就迫不及待地询问主教,“您也不相信是亲王杀害了希伯来主教,是吗?” “布尼尔,你很在意这件事么?”主教端起红茶,“或者说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我们此行的目的是为死去的国王祈祷,祝福他登上天堂,至于希伯来主教是否为亲王所害,那是法院该考虑的事。” “我……”布尼尔觉得主教的神态宁静得有些冰冷,比起平静的湖水更像是冷冻的冰面,布尼尔敏锐地觉察到主教此时此刻似乎有着和刚才亲王相似的冷酷,他不由道,“我们需要弄清事实的真相,不是吗?倘若亲王他是个好人,我们不可使他受冤屈,他已经在您面前发誓信仰上帝了。” 主教笑了笑,“那么我代表上帝宽恕他一切的罪。” 布尼尔嘴唇上下动了动,“主教……” “好了,”主教打断了他,抿了口红茶,胳膊向布尼尔的方向动了动,“浪费好茶是要下地狱的。” 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侍卫长终于敲门再次出现,要求主教过去为老国王做祈祷。 老国王的遗体已经清洗干净,主教点了圣水为他祈祷,布尼尔在一旁跟着祈祷,他看到亲王站在床的另一边,深棕色的眼睛注视着死去父亲的面容,他看上去并不哀痛,维持着一种异常冷静的王者风范。 旧王逝去,新王诞生。 按照国王的遗愿,奥斯亲王的继承权被提到了第一顺位,他已是实际上整个王宫新的主人。 国王将手上那枚硕大的祖母绿戒指留给了亲王,亲王将它戴在左手的小拇指上,和金属制的拐杖相得益彰,权力紧握在掌心的压迫感令整个王宫很快就变得有条不紊起来。 简单的祈祷过后,主教直起身,亲王俯下身亲吻了国王的额头。 私人的告别仪式到此为止,接下来就不是属于亚尔林,而是属于国王的葬礼了。 亲王去接待进宫的王公大臣,离开前他没有说送主教和修士出王宫,侍卫长向他征询意见,“或许让主教陪在您身边会比较有利。” “我还没有懦弱到需要宗教的力量来为我撑腰。”亲王淡淡道。 侍卫长道:“那当然不,我只是想有主教在场,那些人就不会提出有关于那方面的非议。” “让他们提吧,”亲王道,“我要面对的远不止这些。” 狂风暴雨即将迎面而来,亲王已做好了直面风暴的准备。 在亲王接待王公大臣时,有一位意外的来客夹在其中。 伊诺克主教,是老国王原本定下要为亲王洗礼的人选,伊诺克主教满头银白的头发,面容慈祥,眼神锐利,他是另一个教区的主教,和希伯来主教是同一时期的人,希伯来主教“暴毙”时,他正在自己的教区工作,对希伯来主教的去世耿耿于怀,之所以从未真正发难,是他内心保有着美好的善良,坚信当时还是孩子的兰德斯不可能真对希伯来做什么,而现在,谣言动摇了他的心。 尤其是当伊诺克主教看到亲王那张奇异的脸和浑身上下天然的傲慢,伊诺克突然就相信了那些传言。 面前的人就是杀害希伯来的凶手—— “亲王,”伊诺克从众人当中率先走出,他看上去像个角斗士一样气势汹汹地向亲王发起了挑战,“我需要你对希伯来主教的死作出说明。” 其余的人都躲在伊诺克身后,很好,教廷人士在辩论上面拥有绝佳的天赋,他们可以等着看奥斯亲王是如何被主教攻击得无可辩驳的。 杀人犯能不能当国王?答案当然是能,一个国王怎么可能两手干净,可问题在于他杀的是位主教,尽管莱锡对宗教的尊重有限,但利用宗教来攻击亲王,显然还是很有效的。 以亲王那高傲的性情和从前的作风,他应当像他十二岁那年那样毫不犹豫地承认是自己杀死了主教,并且理直气壮,绝不后悔,但他已经不再是年幼的王子,他所要承担的责任令他不能再随心所欲的任性。 “我不认为我需要对希伯来主教的死作出任何说明,他的死亡是场意外,我以为多年前大家已达成了共识,难道不是么?” 亲王的模样看上去气定神闲,在伊诺克主教看来,那其中还有点有恃无恐的嚣张意味。 伊诺克主教的脸色变得难看极了,“亲王,王室的身份不是您狡辩的资本。” “教廷的身份也不是您质问我的依仗。”亲王毫不相让地反唇相讥。 伊诺克主教被彻底激怒了,“您对教廷的不敬令人痛心,所有的教廷人士都不会承认您继承王位的合法性!” 漂亮! 身后默默无语的众人不由在心中喝彩,这就是关键,他们最所期待的场面!他们互相不动声色地交换眼神,眼中流露出贵族式的狡猾笑意。 亲王此刻可以去反驳,反驳莱锡的王位不需要教廷的承认,可这样一来就等于将王权彻底推向了教权的对立面。 这无论对于莱锡还是教廷,都不是明智之选。 莱锡正接受着革命党的冲击,不能再接受其他力量的打击。 兰德斯生来骄傲,但有的时候,诞生时即伴随于人的也不一定是好事,人有时候需要克服自己,哪怕是尊严,要成为王者,有的时候必须暂时地舍弃尊严。 “我对教廷十分尊重,”亲王沉声道,“我已接受了尤金主教的洗礼,发誓信仰主,这件事整个莰斯堡都知晓。” “尤金?” 伊诺克皱起眉,他听说过这位莰斯堡最年轻的神父,“那个小神父,恕我直言,他年轻得令我不得不去质疑你们之间是否存在什么利益上的交换……” “主教。” 大开的主厅门背后传来一声轻柔的呼唤。 亲王猛地回过了脸。 伊诺克主教和王公大臣们也循声而去。 一缕耀眼的金色贴在深色的大门后,主教从门后现身,他那张年轻而美丽的脸庞暴露在众人的视线当中,那双空洞的绿眼睛在吊灯和阳光的双重照耀下闪着碧色的光芒,“您在指控一位和您平级的神职人员么?” 这是伊诺克主教头一次和尤金碰面,他发觉尤金看上去比他想象得还要年轻,他的相貌实在有些格格不入,他长得过于贵族,按照宗教色彩来说,他更像是唱诗班的孩子,而不像一位主教,可他的确穿着红色的主教服饰,表情冷静又庄严。 伊诺克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与他的年龄相比,面前的人还是个孩子呢,他直接对亲王道:“我需要您的陈述,对于希伯来主教的死亡。” “伊诺克主教,”门外的主教脸色沉了下来,“您在无视我的诘问么?因为您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卑劣?” “卑劣?!” 伊诺克主教满脸通红,他已经快六十岁了,从未受到过这样的指控。 主教站在门外,他感觉到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他喜欢这种感觉,“我必须提醒您,几周前考尔比街区爆发了传染病,当时我和亲王在街区自愿留下照顾了患病的居民,为逝者虔诚地祈祷,好让他们上天堂,在那段时间里,亲王也曾身染重病,最后受到了上帝的感召,伊诺克主教,倘若其中有什么交换,那就是亲王用自己的生命交换了信仰,而您,伊诺克主教,您的质疑令我怀疑您对信仰的虔诚,您是觉得上帝的力量不足以让世人亲近么?您是觉得上帝不值得令亲王信仰么?您这不是在质疑我和亲王,而是对上帝的怀疑。” “我……” 主教直接打断了伊诺克主教发言,“伊诺克主教,您可耻的怀疑暴露了您的卑劣,这实在令我难以忍受,作为莰斯堡教区的主教,我对您发起驱逐,要求您立刻离开王宫,离开莰斯堡——” 年轻的主教疾言厉色,他的语气用词顿挫都富有节奏而强硬,比起伊诺克主教那盛怒之下的指控,他的用词简直如同判决一般,伊诺克主教那通红的脸上浮现出汗珠,言语上的漏洞被对方准确无误地抓住狠狠地攥在了手心里,他张了张嘴,发觉自己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辩解。 伊诺克主教明显在交锋中落败了,他身后的王公大臣中有人上前道:“尤金主教,伊诺克主教和希伯来主教是多年的好友,革命党冒着那样大的风险潜入王宫发出指控,我们不得不予以重视,亲王的确需要做出解释。” “愚蠢。” 主教毫不客气道。 那人一时语塞,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革命党的话怎么能轻易相信?他劫持了夏尔曼王子,为什么不能同时污蔑亲王?他们的目的就是要整个王室自乱阵脚,好对着无辜的亲王发起审判,让莱锡陷入混乱和一些……”主教顿了顿,那双盲眼扫过众人,就好似将所有人的心思都看透了一般,“……投机者的手里。” “谁若是觉得能代表谁来否定亲王继承权的合法性,那么我代表莰斯堡教堂,完全承认亲王是第一合法的继承人,伊诺克主教,我不怕与您当众辩论,无论是在莰斯堡,还是在您负责的波德温教区,我都欣然接受您的挑战。” 安静,十分可怕的安静。 伊诺克主教紧紧地闭上了嘴唇,他被年轻主教那种强烈的毫无愧疚的气势给压倒了,他也不能够在教众面前承认自己对一个已接受洗礼的人信仰的质疑,因为那等同于质疑上帝。 “投机者”们互相看着,完全想不到他们所带来的伊诺克主教会败在如此年轻的新主教头上。 “亲王,”主教将脸偏向视线的来源,“请告诉他们,莱锡在您的带领下将会有多么虔诚。” 自主教出现起,亲王就始终一言不发,他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主教,看主教那张白皙的面庞是如此镇定自若地发起攻势,嘴唇嚅动之间像是有利箭射出,他离得他们很远,就只是站在门口说话,对,就只是说话,语言压制得众人无可辩驳,只能认输,他甚至没移动过一下,作出过任何恐吓的表情,因为主教不是强大在表面,而是灵魂上,他的强大压迫了众人,压倒了一切,同时令亲王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尽管亲王已经尽力去克制自己,可他依旧不得不承认他爱着他——他仍爱着他——无可救药地爱着他—— “我将由尤金主教亲手为我加冕,”兰德斯看着神父,缓缓道,“以证明我对我的主无上的虔诚。”,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 100. Chapter 31 感受 亲王与神父漫步在王宫的花园之中, 亲王道:“我是不是应该感谢你的挺身而出?” “没那个必要,”神父道,“倘若伊诺克不连同我一起攻击的话, 我正听得高兴呢。” 亲王嗤笑了一声, “我的窘迫又取悦了你么?” 神父也笑了, “亲王您终于有了些许自知之明。” 王宫里的花园像迷宫一般, 绿色的树墙高高地立着, 将人的身影完全淹没在里面,亲王提着拐杖向前, 他不贬低地说道:“尤金,你是个怪物。” “在你看来,或许是这样。” “在大多数人看来, 应该都是这样。” 亲王心平气和地说道:“你的心肠像魔鬼。” “所以说在魔鬼眼中我应当就是个普通人了, 还有, 到底谁定义什么是上帝, 什么是魔鬼?” 亲王沉默片刻, 意识到了神父思维的诡谲,“所以你天生就是如此?” 神父感觉到自己不单单只是以尤金的口吻,他同样是以自然人的身份自傲地回答:“当然。” 亲王停下了脚步, 树墙中间有个精巧的鸟笼般的亭子,他在亭子里的座位上坐下。 神父也停下了脚步, 转过脸面对着亲王。 王都的天气很好, 天空蔚蓝, 在两米高的树墙上变成一条线, 神父的主教红袍在绿色的树墙映衬下鲜艳如玫瑰。 “请坐。” 亲王伸手。 神父犹豫了一下,将手递过去,亲王拉住他的手, 两个人坐在一张狭窄的椅子上,乳白色的铁制椅子上缠着花藤,宛如童话。 “尤金,我想了解你。”亲王道。 神父想了想,客观道:“你已经算得上是很了解我的人了。” 亲王道:“那我又应感到荣幸了?” “这是事实,至于你感不感到荣幸,这取决于你自己。” “你先前说谎了吧?”亲王道,“其实你根本就没有和其他人有过像和我一般亲密的关系。” 神父道:“那不是谎言。” 亲王紧攥了下神父的手,冷硬道:“所以你是为什么和那些人分开了呢?” “他们死了。” “……” 亲王突然感到心情异常舒畅,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心胸宽广的男人,根本也没有必要因神父和别人有过亲密的关系而感到嫉妒,那实在太小家子气了,但神父亲口表示那些人已经死了之后,他真浑身都感到了一股轻松舒适的感觉,亲王压抑着内心的喜悦,不动声色道:“那看来你也并没有像你描述得那样放荡,在死亡将你们分开之前,你仍保持了忠诚。” “你一定要这样理解也可以,如果这能安慰你的话。” 神父嘴角微微一勾,“不过我得提醒你,那些人中有两个可是亲兄弟呢。” 亲王脸色有些僵硬,但一想人已经死了也就好受了许多,“哦,是么?”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那么你是先和弟弟还是先和哥哥呢?” “当然是一起。” “……” 亲王久久说不出话来,双眼死死地盯着神父,企图从神父的神情去判断这是否是个可怕的玩笑。 神父的表情很寻常,就像是在说他今天既喝了红茶又喝了咖啡一样寻常。 亲王深深地呼吸了几下,胸膛起伏着,脸色涨红了,咬牙道:“容我提醒,你才十八岁。” “教廷中人不在乎这个,你应该明白的。” 亲王脸色一变,“他们也是修士?” “那倒不是。” “那他们是谁?” “不重要,”神父道,“农民。” 亲王眼前一阵阵发黑,农民?他知道他应该不去想象,但还是无法克制自己的头脑中立刻浮现出了少年神父和强壮的农民兄弟在田间翻滚的情景。 亲王有点后悔提起这个话题,他摇了摇头,生硬道:“我的父亲死了。” “嗯。” “他最后留下了一个词,”亲王缓缓道,“他说,‘原谅’。” “很美的词汇。” “我不知道他希望我原谅什么,或者说是他原谅了我,原谅了我的残疾。” “他大概是想你原谅夏尔曼放的那场火吧。”神父轻描淡写道。 亲王瞳孔微缩,攥住神父的手又猛地一用力,提高了声调道:“是夏尔曼?!” “是的,你不知道么?不用感谢我了,夏尔曼会在革命党那里得到深刻的教训。” 亲王嘴唇张了又合,双眼紧迫地盯着神父,“你怎么知道这件事?” “国王向我忏悔,”神父诡秘地一笑,“他大概没想到会有我这样绝不为信徒保密的神父。” 哦,亲王想起来了,神父同样也是从国王口中知道他处决希伯来的秘密。 亲王胸膛起伏,“所以你是因此而故意让夏尔曼被革命党劫走的?” “别说傻话了,”神父道,“当然不是,那关我什么事呢?他只是放了把火将你的脸烧伤了,兰德斯,我是瞎子,你就算整张脸烧伤,对我也不会有什么影响的。” 亲王差点无话可说,他发觉了,神父在言语中非常的、极端的、可以说是有些变态的以自我为中心,指望神父是为他讨回公道这些纯粹是在做梦,就像刚才令人心潮澎湃的辩论只是因为伊诺克冒犯了神父本尊。 这真是个怪物,一个自私透顶不懂感情的怪物。 亲王低头看向掌心里神父那只白皙的手,“你有没有想过寻找自己的生父生母?” “没有。” “你难道连好奇心也没有吗?” 神父沉默了,没有回答。 “我原先以为我是不在乎的,我和父亲的关系并不是那么亲密,可他离开了,我却觉得心里很难受,尤金,”亲王低声道,“你不能理解,对吗?” 神父又是没有回应,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父母,真正的父母,他生下来就是孤儿,也从未好奇过孕育自己的生命是怎样具体的形态,自然人的感情很淡薄,生育是文明的延续,仅此而已。 “尤金,我仍然爱你。” 亲王的声音似乎有些悲伤,似乎又很幸福,“我绝不后悔给出了自己的爱情。” “这不是同你赌气,爱情的存在是我们所无法抗拒的,我不想欺骗自己,也不觉得爱上你是什么罪过,尽管那的确有些折磨,不过轻易放弃的那根本就不叫爱情,无论你怎么讥讽嘲笑挑衅恐吓,我都不会退缩。” 亲王说给神父听,其实更多的是说给自己听,因为他很怀疑神父能不能理解他在说什么。 亲王吻了吻神父的嘴唇,“我爱你,不以此为罪。” * 黑暗中,两具身体交缠着翻滚。 神父的手掌抚摸着亲王身上粗糙的疤痕,心里竟然有些迷茫。 他想起第一个世界里,眼看快要崩溃的裴家兄弟又坚持了下去,为什么?因为他们还爱着他。 既然感情如此有能量,他们为什么会在进化中淘汰掉那些东西呢? 神父的眼睛微微有些迷离,亲王吻他的睫毛,“在想什么?” “想那对兄弟。” 亲王胸口一紧,“现在在你身上的是我。” “我知道,”神父的手指在亲王脸上的伤疤上划过,“你们很像。” 亲王低咒了一声,“你是非要逼得我嫉妒么?” 亲王发了狠,神父的指尖在他脸上晃动着颤抖,他们面对面拥吻,紧紧地抱在一起,汗湿的皮肤黏腻地贴着。 神父突然放下了手指,双臂搂住亲王的脖子,鼻尖靠在亲王的后颈急促地呼吸。 等到天色暗下,需要点蜡烛时,亲王抱起神父吻他,此刻的神父仿佛也是在爱他似的回吻着他。 “嫁给我,”亲王吻着他,“尤金,和我结婚,做我的妻子……” 神父摇头,下唇湿漉漉地擦过亲王的嘴角,“别说傻话了,那是不可能的。” “那就陪在我身边,直到我死去为止。” 神父手指托了下亲王的下巴,在亲王的下巴尖上轻轻咬了一口,“那同样也是傻话,好了,亲王大人,请停止撒娇,今天下午很愉快,希望以后能时常像今天这样愉快。” 神父从亲王身上下去,随手抄起一旁的薄毯披上,回头道:“国王的葬礼上见。” * 老国王的葬礼在莰斯堡教堂举办,伊诺克主教在经过一系列的访查,确信了尤金主教高尚的品格和他那不容玷污的名誉后向主教表示歉意,并且请求参与国王的葬礼,主教同意了。 葬礼极为隆重,各位贵族封地领主在莰斯堡教堂见证了国王的离去。 国王的遗体被埋葬在莰斯堡教堂的地下室里,作为莱锡恢复宗教力量的象征。 一切结束之后,伊诺克也向亲王致了歉。 亲王不置可否,因为他的确杀了希伯来主教。 神父询问亲王到底希伯来主教犯了什么罪,他要将人处决。 亲王闻言看向神父,“你认为是希伯来犯了罪,而不是我?” 神父心说当然,主角怎么会犯罪呢。 神父的沉默令亲王的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我不能告诉你,我只能告诉你他是个不折不扣该下地狱的畜牲,杀掉他,我的良心没有半分的不安。” “那么和修士鬼混呢?”神父道。 亲王眼中浮现出更深的笑意,“这好像是你头一次和我开玩笑。” 神父又沉默了。 “首先,我们不是在鬼混,我向你求过婚了,你忘了吗?”亲王微笑道,“其次,和你在一起,这的确令我感到很愉快,在遇见你之前,我的人生乐趣很少,是你让我领略到了许多不曾领略过的感受,尤金……”亲王顿了顿,他望向神父,神父背后是高高的楼尖顶,“尤金,我由衷地祝福你,希望你有一天也能够明白我此刻的感受。”,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 101. Chapter 32 加冕 莱锡第七位国王兰德斯·德·哈卡特的加冕仪式在整个奥斯顿大陆引起了轩然大波。 自艾洛依五世从惊愕的教皇手中自己拿起王冠加冕, 那一标志性的事件表明宗教对奥斯顿大陆的影响力已先于奥斯顿大陆瓦解了。 分裂后的奥斯顿被七个国家分割占据,各个国家都有各自的制度,国王们随心所欲, 像随性的孩子堆沙堡一样对自己的国家随意添加或者去掉什么, 但他们几乎都沿袭了奥斯顿王国分裂之前的制度, 宗教的力量早已如流沙般散落。 年轻得惊人的主教为比他年长了几乎十岁的国王加冕,整个仪式在正式举行之前已经传遍莱锡, 甚至传到了其他国家。 两百多年的时间门足够改变一切,也足够大家养成新的习惯, 大陆上的加冕仪式都沿袭了艾洛依五世的做法, 国王们为自己加冕, 这令国王们很满意, 也从未有谁试图去恢复落后的倒退制度,主动将权利让渡, 那对手握大权的国王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不可能的事的确发生了。 在众人都怀疑那不过是个荒谬的传言时, 莱锡的国王在十月十二日那一天在王宫中接受了主教的加冕, 整个仪式是完全复古式的,国王在长得看不到边际的红毯尽头向主教单膝下跪,主教将王冠戴在国王的头上, 随后递上权杖,代表着兰德斯·德·哈卡特这一位君主的权力由神圣的宗教赋予。 现场的画师将这标志着宗教在奥斯顿大陆正式复兴的一幕给忠实地记录了下来。 画像上的主教高贵、威严、美丽,金子般的头发, 修长的体态, 以及他温柔祥和的神情都美极了,相比之下画像上的国王显得无足轻重,尽管穿着华丽,可他虔诚谦卑地低着头颅, 伸出手像孩子一样从主教的手中祈求权杖。 这是画师的聪慧之处,他准确无比地领略了国王和主教的意思,将这幅画作创作得符合两人的要求。 画像的复制品在短时间门内在奥斯顿大陆流行起来,打动人心的不仅仅只是画师那绝佳的才华,更是画中那所传递出的美好且鼓舞人心的东西。 宗教的力量只是散落了,并非消失。 在经历了长达两百年的分裂、混乱、战争、饥饿后,人们迫切地希望有什么能来拯救他们,无论是上帝,还是革命党。 * “阿奇尔,我信任你就像信任我的兄弟,我们一块儿经历了一切,你多次救过我的命,我对你怎样感激都不过分,”巴纳特真诚地强调道,“可我没法相信你那位尤金主教,对教廷人士的虚伪,我的认识要比你深刻得多。” 阿奇尔紧皱眉头,他的脸上表现出忠诚坚毅的品格,“巴纳特,尤金是个孤儿,你明白吗?他没有父母,生下来就被遗弃在修道院,他是个盲人,他一直生活在黑暗中,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可怜人,可他并不自怨自艾,他给予身边一切人以帮助,我救过你的命,他也救过我的命,你把我当作兄弟,我也将他当作兄弟,巴纳特,你不愿意付出你的信任,他却愿意相信我,他在信上说了,只要你愿意见他,他会选择孤身前来。” 听了阿奇尔的阐述,巴纳特久久没有说话,他是个高大强壮的中年男人,原本也是位贵族,当然后来没落了,他受过教育,学绘画、艺术、哲学等等,他同样擅长马术剑术,他一直都过着很标准的贵族式生活,直到他的人生发生了重大的变故,如今的他选择向他曾经的生活发起挑战。 巴纳特聚集起了一帮人,他们号称革命党,其实也根本没有什么像样的纲领,除了一小部分没落贵族之外,这里大多数都是农民,他们不在乎那些,只是的确已经活不下去了,即便是这样松散的组织就已经让莱锡的贵族们焦头烂额了。 巴纳特沉思了一会儿,道:“你应该知道这位主教为新国王完成了加冕。” “我当然知道。”阿奇尔笑了笑,为自己曾经的玩伴感到光荣。 巴纳特一眼就看出阿奇尔什么都不懂,压根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巴纳特想算了,阿奇尔的头脑根本也不适合去理解这些,他拍了拍阿奇尔的肩膀,“你告诉他,我愿意见他,但不是他来见我,而是我去见他,我们既不在马岛会面,也不在莰斯堡,找一个中间门的安全位置。” “好的,没问题,到时候我可以和你一块儿去。” “那再好不过了。” 阿奇尔转身向外走,又回过身,“那位王子呢?怎么办?要带上他吗?或许那样会更安全一些。” “得了吧,”巴纳特还是没忍住对阿奇尔说了一部分的实话,“在新国王加冕的那一天,他就已经被放弃了,除了在我们这浪费口粮以外,他什么都不是,对了,别再叫他去喂猪,他真实在是太蠢了,每次都掉进猪圈,猪看到他就害怕,让他去清理厕所,大便不会惊叫着到处乱撞把一切都搞得一团糟。” 阿奇尔不断地笑,露出洁白而残酷的牙齿,“我去揍他一顿。” 夏尔曼被带回了马岛,结果要比离开马岛时更不幸,他一路都在哭泣,没料到自己会真被掳走,因为神父跟他说的完全不是这回事,伯纳在外头赶马,阿奇尔忍受不了夏尔曼的哭声,将人狠狠揍了一顿。 阿奇尔痛恨贵族,痛恨那些有钱却对穷人不屑一顾的高高在上的老爷们。 像夏尔曼这样懦弱无能的,尤其令他唾弃。 阿奇尔将夏尔曼打了一顿。 夏尔曼忍耐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痛哭起来,他是王太子,从小便生活在绸缎、宝石、鲜花之中,他怎么也无法接受自己会落在革命党手里不断地受折磨,他再次祈求要阿奇尔放他回去,作为交换,多少钱他都愿意付,为了表示诚意,他可以写信回去,叫人先送来钱。 “呸——” 阿奇尔将巴纳特的那句话转告了夏尔曼,“你的弟弟奥斯亲王已经加冕为国王了,你现在对于他只是个没用的累赘罢了,他会很乐意你死在这里,怎么会愿意为你出一分钱?你的脑子在喂猪的时候被猪拱了么?” 夏尔曼抱着脑袋,清清楚楚地听到了阿奇尔说的话,他放下手臂,瞪着眼睛看向阿奇尔,不过短短两个月的功夫,他身上那种优雅的贵族风范就已荡然无存,听到阿奇尔所说,夏尔曼在短暂的怔忪过去后感到一种悬在头顶上的石头终于坠落的眩晕感,他浑身发抖,牙齿打颤,双眼中射出无法掩饰的凶恶。 比起凶恶,阿奇尔可从来不会惧怕任何人,他冷冷一笑,“别瞪着眼睛那么看着我,除非你又想要挨揍了。” 夏尔曼慢慢重新又低下了头,一种全新的狂暴的愤怒席卷了他的全身,在他一生之中从未有过如此憎恨的时刻。 兰德斯……还有那位邪恶的主教…… 夏尔曼使劲地对着地面瞪着眼睛,好让自己不再哭出来。 * 加冕仪式将主教的声望推到了顶峰,在权力——长久失落的宗教权力的光辉下,他的年龄、外表都已经成了最不重要的东西,整个莰斯堡连敢直视他的人都已经不多见了。 布尼尔称得上是主教的心腹,主教也让他担任了莰斯堡的神父一职。 在这失落的两百年中,宗教的晋升体系已经全都乱了,譬如主教的职位就是由老国王赋予的,这在传统宗教中显然很不合规,为此,主教重新在教堂举行了仪式,以表明他的职位是由上帝任命的。 从即日起,莱锡的宗教将全面复兴,不承认任何由王权赋予的职位,包括所有其余国家的各位神职人员。 这实在是很狂妄,摆明了要将莱锡打造成整个奥斯顿的宗教核心,但这显然不是主教发出一句宣言就能做到的。 亲王上台之后马不停蹄地着手改革,处理前任国王遗留下来的各种问题,为此召来了封地上的几位得力干将。 在文书外交上具有着卓越才能的哈伦当仁不让地担负起了要职,哈伦见到国王的第一面就表现出了忧心忡忡。 “陛下,我不明白您为什么会愿意接受那样的加冕方式,”哈伦大声道,“那位神父的贪得无厌,装腔作势的虚伪可是由我亲自见证的啊!” 国王甩了桌上的摆件过去,哈伦敏捷地接住,被国王冷冷地训斥道:“我不允许你对主教有任何不敬。” 哈伦目瞪口呆,心想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门,怎么他伟大的领主真变成了位虔诚的信徒? 后来哈伦在走廊里见到了进宫的主教,哈伦当时并没有意识到那是主教,尽管主教穿着特殊的红色教服,哈伦也仍没意识到,他推了推身边的人,“他是谁?”他啧啧称奇道,“可真是位出众的美人。” 比尔惊愕得差点下巴都要掉下去了,“你在胡说什么,那是尤金主教!” 哈伦也惊愕了。 画像并未流传到奥斯,哈伦也没想到尤金主教如此年轻美丽,他一直以为那是美化了的传言,奥斯是个连教堂都没有的地方,所以哈伦也很难生出像别人一样那么尊敬的敬畏之心,他单纯地欣赏了下主教的容颜,随后对比尔耸了耸肩,“好吧,我大概理解他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忠实的信徒了,他会让奥斯所有的姑娘都为他疯狂。” “住嘴吧你,”比尔肩膀狠狠撞了回去,小声道,“主教是很虔诚的修士,这样说太冒犯了,别忘了他在传染病最可怕的时期陪在了国王身边。” “这算冒犯吗?我在夸赞他,”哈伦抬了抬手,“据我所知,修士不也能结婚么?他结婚了么?” 比尔直接捂住了哈伦的嘴,对迎面而来的主教行了个礼,“主教,午安,国王已经在书房等您了。” 哈伦拿开比尔的手,“您好,主教,我是哈伦,和比尔一样,我曾是陛下的侍从,如今负责本国的外交工作,很荣幸认识您。” “您好。”主教彬彬有礼道。 他那恰到好处的矜持与高贵立刻就得到了哈伦的钦佩,哈伦惊讶于这人和他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顺势请求吻主教的手背。 主教应允了。 哈伦吻了主教的手背,等主教进入书房后,哈伦对着比尔微微一笑,“我收回我刚才的话。”比尔的表情刚放松了一下,哈伦就大笑道:“我相信奥斯的男人同样也会为他疯狂的。” * 国王在听到脚步声时便预先站起了身,发觉进来的正是他朝思暮想心爱的主教时,立刻从书桌后绕出来,他没有提拐杖,三两步地走到主教面前,双手握住主教的肩膀便毫不迟疑地吻了下去。 如同热恋中的情人一般,国王率先奉上了自己的热情,他们足足吻了有几分钟,年轻气盛的主教很快就和同样正处于精力顶峰的国王在书房里跳入了情-欲的汪洋。 两人隔三差五就会见面,主教会来找国王商议事情,国王也常去教堂忏悔,当然是在主教房间门的那张木床上用他强健的身体来向主教忏悔他上一回没有和主教彻夜狂欢的罪过。 几乎每次见面都要大战一场的两人在下一次见面时又会以更强烈的激情迅速地滚在一起。 有的时候连主教自己都暗暗纳罕,他怎么变了?变得如此沉溺在这种肉-体的欢愉之中…… 当然,主教绝不会觉得那是过错,他愿意去享受,也喜欢去享受。 国王和主教各自整理衣物,主教脸颊仍在火热的发烫,这令他感到一种异样的放松,国王大概整理了衣服,从主教的背后拥住主教,他温柔地亲吻主教耳后柔软的金发,“尤金,我爱你。” 主教的回应则是拨弄了下耳边的金发,稍稍闪开了一点,避开了国王温暖的嘴唇,“陛下,我要出去游学一段时间门。”,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 102. Cphapter 33 克莱 主教不打算将与革命党碰面的事宜告知任何人, 包括国王,他和国王只是某种程度上的“伙伴”,在政治和床上, 甚至于在这两件事上, 主教仍保留了自己的计较,他天性喜欢占据高地, 和人作对, 叫人难受,所以无法和国王达成任何真正和谐的关系, 也没这个必要。 主教特意来知会国王, 是因为国王黏他黏得太紧,为避免出现什么不可控的意外, 主教还是决定用游学来作为借口蒙骗国王。 国王一瞬间就觉得主教在说谎。 很奇怪的是国王觉得主教在他面前几乎从不说谎, 他们从相遇起,主教就没掩饰过他自身那些致命的缺陷, 或许他本人觉得那很棒吧。 国王道:“游学?尤金,你以为我是那些在教堂门口祈求上帝救助的可怜人么?那些人无论你说什么都会当真,很抱歉我还没学会那么盲目。” “那你是需要我花大把的时间来说服你了?”主教拉开了国王的手, 转过身用那双幽深的绿眼睛对着国王, “兰德斯,我对你有这个责任么?” 激情转瞬而过, 空气中似还残留余韵,主教脸庞白里透红, 那是才刚他们拥有过愉快时光的证据,可主教的神情显然已彻底冷落下去,随时都预备开战。 国王也感到了恼怒,“我即使还没得到你的爱, 总该也得到了你的信任吧?你要去做什么,我不能知道么?” “我说了,游学。” “……” 国王冷笑了一声,“很好,既然你要去游学,那我就派人一路跟着你,”他高傲地抬了抬下巴,故意纠正了用词,“不,是保护。” 对于国王的傲慢,主教回应道:“去死吧。” “……” 国王脸色涨红,在两人相处的大部分时间里,主教总能让他发狂,无论是在床上还是床下,国王硬生生地将怒火忍下,他用极冷静的声调道:“谢谢,我刚才上过天堂。” 主教直接向外走,国王留在原地,等书房门关上,才恼火地捶了下书桌。 他总是把他气得半死,可他偏偏还那样爱他。 真可恶。 哈伦敲了敲打开的门,“陛下?” 国王回头,哈伦手指摸了摸鼻尖,“怎么好似有股奇特的味道?” “什么事?”国王冷冷道。 “我是想说边境北边似乎有些骚动,好像是有移民进入,另外——”哈伦双手举起,做了个夸张的表情,“我的上帝啊,他真是个修士么?长得可真美,那双绿眼睛美极了。” “哈伦,”国王的声气极为冷冽,“比尔要回奥斯结婚了,你想跟他一块儿回去么?” “是他结婚,又不是我结婚,我不回去,我爱王都。”哈伦已经迅速适应了王都的繁华,并且预备在这里大展拳脚。 国王扬着眉道:“倘若你再令我生气,我就将你赶回王都,比尔会有新的房子,你就可以去睡羊圈了。” 哈伦瞪大眼睛,张嘴想要辩解什么,在国王的逼视下又闭上了嘴。 好吧,他得尽快适应他的领主真的变成了个虔诚的信教徒,一点也不允许人冒犯那位年轻的主教了。 * 莱锡的财政状况一团糟,国王彻夜处理政务,他做得很专心,只是时不时地会想起主教。 主教原本可以不告而别的,但还是选择先通知了他一声,虽然只是编造了个很敷衍的谎言,不过也能看出在主教心中他还是有一定位置的。 “他也有可能只是嫌我烦。” 国王自言自语,钢笔笔尖渗出了墨水,他提起钢笔甩了一下,随后自顾自地笑了笑。 主教会去哪呢?到底是要做什么呢? 国王的思绪阵阵游走,这导致他的注意力有些不集中,办事效率低下,他放下钢笔,干脆专注地想起主教,他心中时而恼恨时而甜蜜,脸上的表情也随之变化,他低低地呼唤主教的名字,感觉到隽永的思念之情。 他到何时才会像我一样产生这样的情感呢? 国王陷入了沉思。 国王将自己彻底想象成神话中受惩罚之人的模样,想象自己站在烈日炎炎的山脚下,承受着太阳的曝晒,一次又一次地推起巨石,也许在旁人看来,那是极为痛苦绝望的情景,而国王却感觉到了一种可以称之为宗教的情绪,他突然理解了修士们不远万里的朝圣与日夜坚持的苦修。 “我的主,我的神,我的父……” 国王亲吻了下小拇指上的戒指,在夜色中低喃。 等到清晨来临时,国王的情绪已经完全平复,尽管一夜未睡,他依旧神采奕奕,他是天生的领导者,精力充沛是他很大的一个优点。 国王先召集了几位大臣,以不可驳辩的态度确定了一些重要的决策,大部分都有关财政税收,触及了许多大贵族的利益,大臣们很想反驳,但是因为国王态度强硬,只能用眼神表情嘴的歪斜角度来对这些决策破口大骂。 “我跟我的父亲不一样,我要做的事就一定要办到,”国王环视了众人,一种非刻意的压迫让众人瞬间感受到了压力,“谁反对,谁就要付出代价。” 恐吓完之后,国王又拿出一些文书,里头是一些不疼不痒的补偿条款,如果老老实实,这些文书会生效,对待那些不老实的贵族,这些条款也就用不上了,国王会送上一块风景很好的墓地——这是大臣们从国王的表情中所领会到的,他们领会得很准确,国王就是这个意思。 事情办完了,国王这才去吃了点东西,又重新洗了个澡,尽管主教看不见,可每次国王和主教碰面时,他总会将自己打扮一番,主教有时候会闻他,鼻尖在他的脖颈嗅味道,像小动物一样,嗅过之后,国王感觉到主教似乎是很满意,会在他的脖颈后亲一下或者咬一口,那取决于他的心情,每当这个时候,国王就会觉得主教并没有他所说的那样一点感情也没有。 国王带着愉悦的心情坐马车来到了教堂。 布尼尔神父接待了国王,对于国王,布尼尔总感觉复杂,因为国王迄今为止还是没有对伊诺克主教的死作出任何其他回应。 “主教?” 面对国王和颜悦色的询问,布尼尔道:“主教已经离开了。” 早上的时候,去主教房间整理的修士发现了主教留下的字条。 国王的脸色立刻变了,“离开了?!他去哪了?什么时候离开的!” 布尼尔被狂风暴雨般的责问搞得晕头转向,只好老老实实道:“我也不知道主教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他说去游学了……” 国王拿到了主教留下的字条,和敷衍他的那句话一样简短。 “我去游学了——尤金。” 仅此而已。 国王和主教通过信,虽然回信的不是他,但是主教的字迹非常特别,那是一个盲人所能创造的最大奇迹。 国王咬牙切齿,再次盘问布尼尔,得知其实昨天下午莰斯堡教堂里就没人见过主教了。 布尼尔看着国王以他很不能理解的语气骂了一句“该死的。” “您不必担心,”布尼尔道,“主教是个很有能力的人,他能照顾好自己,以主教现在的声望,所有人都会欢迎他的。” 国王不怀疑主教有在整个奥斯顿大陆自由行走的能力,他相信他有自保的能力,不,主教是非常具有攻击性的,根本轮不到别人来伤害他,只是国王还是非常生气也非常着急,就好像他的另一条腿突然也受伤了。 国王一言不发地带走了主教的字条。 昨夜未眠的疲惫袭击了国王,国王感到头痛,对侍卫长道:“布鲁恩,去派人找一找主教的踪迹,往马岛的方向去找。” * 主教脱去了一身主教服饰,他穿着低调简单,戴上头巾掩藏那满头耀眼的金发,趁着夜色离开了王都。 国王不会料到他走得这样快,主教花了一点钱搭上了一辆牛车躺在干草堆里享受月光的沐浴。 他这次要去做什么他心里是很清楚的。 做这些的意义在哪里,他的心里却是产生了动摇。 “意义”这个词汇对他本身就有一定的冲击。 莫尹从来没思考过所谓的“意义”,任务的意义是什么,击溃主角的意义是什么,甚至更深入一些,他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 这是莫尹从未想过的问题,不是他刻意要去回避,而是这念头根本就没在他脑海中浮现过,而现在自然而然的,它浮现出来了。 其实在很早以前,莫尹就感觉人生无趣,只是他没意识到那一点,他只觉得取悦自己很难,或许快乐本身就很难得到。 没劲、无聊,这些情绪经常缠绕着他。 接受联盟的任务培训,不是因为莫尹对联盟有任何想要作出贡献的意思,而是反正生活无趣,去找点事做也好。 很幸运,他在任务世界里找到了快乐的感觉。 毁灭那些强大的能量,能令他感到兴奋和开心。 但莫尹也从未深究过这样的行为为什么就能令他感到开心呢? 一旦开始思考这个问题,更多的问题瞬间便接踵而至,就像是轻轻拧开了水阀,渗出的水就越来越多,浸泡其中,莫尹感觉有点烦,随即他又意识到他的“烦”是出于无知。 是的,他对自己的认识竟然是“无知”的。 他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生父生母的姓名,就和主教一样。 在每个世界里他所扮演的角色也都没有父母。 莫尹手指轻点着嘴唇,企图让自己的思维也变得有条理节奏。 思考其他问题时,他能很快从一到二,继而领先众人,思考有关自己的问题时,他的思维就变得没有那么迅速了,太多的谜题笼罩着他,而且奇怪的是从前的自己居然从来没有意识到那些谜题的存在…… 很快,天就亮了。 阳光洒在身上,暖融融的。 自然人将自己的思考隐藏了下去,随手拿了根干草在嘴里嚼。 除了纯粹的找乐子之外,他就试试看先帮这个角色也找找所谓的“人生意义”吧。 和主角无关的,独属于主教的意义。 牛车停下,主教踏上了旅途,他和阿奇尔约定了个特殊的地方——克莱。 * 和多年前尤金离开克莱相比,克莱变得更加贫穷破败了,主教能感知到这个地方充满了衰败的味道。 街上行人不多,主教将自己包裹得很严实,没引起什么人的注意,或者说街上的行人压根没有兴趣去看路过的人,他们所有的思维都集中在了谋生寻找食物上。 主教不敢低估国王的敏锐度,也许国王会猜到他是想要和革命党去碰面,所以选择了一条绕路,凭借感知力量,他知道现在身后没人追上来。 一路非常顺利,他租了车,碰到了抢劫犯,被他点出赶车的和抢劫犯是一伙的,他露出金发碧眼,温和地向他们传达教义,他们听从了,哭着跪在地上吻他的手,在民众的心中,主教的地位要比任何官老爷都大得多,况且他穿着那么朴素,看上去可真是个好人,主教很欣慰,他们的忏悔避免了他掏出怀里的刀子,真送他们去上天堂。 之后主教也遇到了一些小事,问题都不严重,无非是抢劫偷窃之类,主教像个真正苦修的修士一样,用温柔的言语来感化他们,无一例外,他都成功了,也许是精神力的作用,也许是他本身就有这种力量。 主教在约定的日期顺利抵达了克莱。 街边弥漫着熟悉的乡村味道,主教沿着街道向前走,他停在了克莱修道院门前,那个他曾被遗弃的地方。 克莱修道院的修女见了尤金简直欣喜若狂痛哭流涕,矜持的修女们甚至发出了大声的尖叫。 尤金离开了克莱修道院后就再也没回来过,也没捎过任何消息回来,修女们对这事丝毫不计较,她们纷纷吻主教的脸,向他表达思念之情,询问他生活如何,又不停地祝福着他,为他能升任主教并替国王加冕而感到万分高兴。 主教像是瞬间有了十来个母亲,他敷衍应付了一下,说自己有点累了,想要休息。 老修女握住他的手,“来吧,尤金,我带你去休息休息,这里离王都真远,我一直祈祷你在王都健康幸福,千万不要一时冲动再回这儿来,尤其是像现在这样,孤身一人踏上旅途实在太危险了,”修女又吻了下主教的手背,与信众那种虔诚的吻不同,修女亲热的像对待孩子一样,鼻尖在他手背上摩挲了一下,“小尤金,你成了个多好的小伙子。” 修女领尤金回到他原来的房间,尤金离开后,这里也丝毫没动过,一张小床,以前可以躺,现在可以坐。 修女拉着尤金在小床上坐下,她是最初捡到尤金的修女,已经快要五十岁,她感动不已地握着尤金的双手不住亲吻,热泪落在尤金的手背上,主教承认自己心里并非无动于衷,没有修女那么激动,但的确有所触动。 在这个小房间里,主教度过了他全部的童年,那些愤怒、诅咒最初全由这里发出,他痛恨上帝对他不公平,他觉得上帝应该把什么都给他。 修女离开了,主教发觉这屋子里是香喷喷的,他抓了下床单,低头轻嗅了一下,床单上有肥皂和太阳混合的香气。 “主教。” 门外传来陌生男人的声音,其实主教早已感觉到了,他镇定地回头,将所有的情绪又回归到极为冷静的状态,“菲尔德先生。” 巴奈特·菲尔德,革命党的领袖,落魄贵族,有卓越的军事才华,以及是一位迷茫的空想家。 主教迅速给他贴上了一些标签,但不叫人发现。 巴奈特比主教早来了一天,他抢先将主教了解了一番,以朝圣的信徒身份从修女们口中去认识了下在克莱时的主教,和阿奇尔说的一样,主教是个善良高尚的人,这令巴奈特对主教的反感稍稍减弱。 “长话短说吧,”巴奈特靠在门上,淡淡道,“您非要与我见面,是想达成什么?要我投降?那我劝您不用提了,”他略带讽刺道,“我可没有在谁面前跪下发过什么誓。” 主教毫不在意这小小的讽刺,国王讽刺起人来,可谁都赶不上。 “我来找您,是想寻求您的帮助。” “哦?”巴奈特得到意想不到的回应,轻挑了挑眉,“我的帮助?” “是的,非您莫属的帮助。” 巴奈特感觉自己有些被吊起了胃口,他心说,小心点儿,这小子有两下子,他装作依旧平静,“什么呢?需要我为您脱靴之类的工作么?” 主教笑了笑,“也许吧。”他站起身,身上只穿着灰色便服的他在狭小的房间里却是显出一种凌厉又庄严的高贵,“巴奈特,我要你来帮助我恢复神圣骑士团的荣光。”,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 103. Cphapter 34 返回 巴奈特对主教的提议极为震惊。 “神圣骑士团?”巴奈特喃喃地重复了下主教提到的这个词汇, 脸颊的肌肉抽动着。 “是的,”主教镇定自若道,“菲尔德先生, 我想您应该在历史课上学到过这个词汇。” 巴奈特道:“你要恢复这仅仅只是存在于历史中的词汇?”巴奈特的声音很高, 语气也很强烈。 “是的。”主教道。 “这不可能!”巴奈特直截了当地反驳道。 “为什么不可能?”主教平静道,“只在历史上存在的事不是已发生过了吗?” 巴奈特知道他是指为国王加冕一事, 巴奈特非常沉着, 想好了所有应对的措辞才来与主教进行会面, 但他没想到主教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由他来恢复神圣骑士团?!他,一个现在人人喊打的革命党?! 巴奈特无法再维持表面的镇定, 反正主教也看不见, 他尽情地将惊愕、期待、喜悦、疑虑等种种情绪在脸上交替了个遍,他这一生中唯有两个瞬间感到如此五味杂陈。 “菲尔德先生,我预计会在这里逗留三至五天,您可以慢慢考虑。” * “尤金,多吃一些, 你比我想象当中的要瘦。”老修女关怀道。 修道院的食物很粗糙, 在整个克莱日子都不好过的情况下,修道院能够临时提供出额外的一份口粮给主教已经是不错了。 豆子煮得很烂, 土豆也是,酱汁有点咸, 但配面包很好,主教的举止仪态高雅动人, 看上去很适应这类饮食。 修女不知怎么, 止不住要热泪盈眶,伸手摸了摸主教的胳膊,心中感到异常高兴。 用完了午餐, 修女带主教重新参观了一遍修道院,克莱修道院比起莰斯堡教堂来说规模要小得多,修女们正在劳作、祈祷,她们维持着还算不错的生活,又收养了几个孩子,女孩多,男孩少,毕竟她们这里是女修道院,男人实在太不方便,稍微大一些就得送走,就像尤金一样。 修道院中弥漫着泥土和植物的清香,主教和老修女在长椅上坐着说话,老修女说她身体健康心灵也很安宁,有时牵挂主教,但大部分时间都相信主教能在王都过得很好。 “你是个天使,”修女拉起主教的手,“你会将你所在的地方都变成天堂。” 主教:“您过得如何?” “很好,”修女欣悦的,发自内心道,“一切都好,就像过去的每一天那样好。” 修女要去照顾几个年龄还小的孩子,主教道:“格蕾修女,我能问您一个问题么?” “哦,当然,”修女温柔道,“亲爱的尤金,你想知道什么?” 主教迟疑了一下,他问了一个实际来说对自己毫无价值的问题,他说:“请问您知道有关我亲生父母的事么?” 修女的神情一下变得很温和慈祥,带着浓浓的怜爱之情,她握住主教的手在唇上吻了吻,“我的孩子,你终于问我了。” “我捡到你后不久便试图去寻找你的亲生父母,克莱并不算大,我四处都找过了,很可惜没什么头绪,你就像是从天而降一般,”修女笑了笑,再次吻了下主教的手,“尤金,就将自己当作天使吧,你是上帝的孩子。” 不知为何,主教竟觉得毫不意外,他贴面吻了下修女的脸,“感谢您,我将自己当作您的孩子。” 修女抚摸了他柔软的金发,“亲爱的,我同样也将你当作自己的孩子。” 修女离开了,主教沐浴在阳光下,感到一种异样的平静,这种平静他在上一个世界里也曾感受过,在庸城。 主教的肩膀被轻轻拍了一下,他没有回头,而是直接道:“阿奇尔。” 身后传来笑声。 “尤金,你可真厉害,”阿奇尔撑着椅背跳过来坐下,“你到底是怎么分辨来的人是谁的?” “直觉。” “哈哈,你的直觉可太灵验了。” 在克莱,阿奇尔的顾忌少了许多,不用过分遮掩,这里的人对革命党了解不深,也不知道谁是革命党或者谁不是革命党,他们只知道强壮热心的阿奇尔有时会来帮忙干农活。 阿奇尔很兴奋,这是他和尤金重逢以来第一次在莰斯堡教堂以外的地方碰面,“尤金,快跟我说说,你是怎么说服那国王接受你的加冕的?我太好奇了,你太棒了,我真想知道一切事情!” 主教随口敷衍,说他上次立了大功,吓住了他们,叫国王害怕,选择了向宗教祈求力量,阿奇尔听得连连惊呼,自豪感十足,开心地拍起了大腿,“真棒,那么是否表明你现在比国王更有权势了?你想见巴奈特,是想赦免我们么?我们是不是能够过上好日子了?!” 阿奇尔的头脑已经不能用简单来形容,主教似笑非笑道:“那要取决于巴奈特的选择了。” 所谓的革命党和主教预想中的一样,他们没有纲领没有领导思想,只是一群走投无路的人以反抗来自救。 人人都想要过好生活,这一点错都没有。 主教不禁思绪又飘忽了一瞬,因他想不到自己的好生活是什么模样。 * 在主教抵达克莱的第二天晚上,巴奈特又出现了,他语气严肃,显然已经考虑清楚,说话极其的有条理,他准备了许多问题,和主教一条一条的将所有问题梳理清晰,他不许主教回避,每一条都要听到准确无误的答复,他盯着主教的脸庞,企图看清主教有没有撒谎,他不敢轻易相信教廷中人,尤其是来自莰斯堡教堂的人。 他们交谈了大半夜,巴奈特很谨慎地表示他要继续考虑,主教说那是应当的,这是该慎重。 等又过了一天,主教在修道院里帮忙犁地时,阿奇尔来了,他请主教跟他去见巴奈特。 “主教,我能相信您的威望么?” “你可以像相信太阳升起那样相信我。” “我心中仍有疑虑,这并非我不自信,我只想知道为什么是我?王都有那么多的贵族。” “可是那些贵族却一个都不肯上战场。” 巴奈特挣扎了许久,这对他来说是个机会,一个他想都不敢想的机会,自他向王朝发动攻击以来,他其实并没有表面看上去的那么信心十足,他日夜难安,在恐惧中入睡,在恐惧中醒来,他逼迫自己勇敢、坚强、无畏,因为他已没有退路,然而狡猾的主教却向他伸出了橄榄枝,这一下对他那种决心的打击非常之大。 有一个光明正大东山再起的机会,和躲躲藏藏随时都会丧命的情景,任谁都知道该怎么选择。 巴奈特咬了咬牙,“我希望您能答应我两件事。” “我同意。”主教道。 巴奈特道:“您都不问我是什么事么?” 主教笑了笑,“我想你不会提出我无法办到的事,菲尔德先生,你已经充分展示了你的谨慎,我愿意相信这一点。” 巴奈特感到主教对他的态度变得不一样了,好像是他们已达成了协议,这令他有些卸下心防,他低声道:“我希望我的那些兄弟们都能得到赦免。” “这完全没有问题,他们会得到赦免,回到自己的家乡,拥有一块土地,辛勤劳作,过幸福的生活。” 巴奈特微微弯腰,吻了下主教的手指,“您是我将近十五年来第一次吻的修士。” “很荣幸,接下来,”主教预感那才会是革命党首领真正想要解决的问题,“请说说你的第二个请求。” “我曾有过一个可爱的儿子。” “他活泼又善良,有一些顽皮,不过那算不得什么大的罪过,他真的很可爱,像只小狗,总围绕着我,爸爸、爸爸地呼唤我,他是我的唯一,我妻子去世了,我只剩下他一个宝贝,可是他不见了……” 巴奈特的语气变得沉重而悲伤,“我到处找他,花光了仅有的积蓄,我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天哪,”巴奈特的眼中含着泪水,“小卡尔,我已经有十五年没吻过他那张可爱的小脸蛋了……主教,”巴奈特深深地弯下腰捧起主教的衣摆,“如果我真能像相信太阳那样相信您,我祈求您,让太阳的光辉洒遍莱锡的每一个角落,叫我的小卡尔从阳光下走回我的身边。” “你希望我能帮你找回失踪的儿子?” “是的,这就是我最后的请求,”巴奈特抬起脸,“只要您肯答应,我愿付出我的一切。” 主教沉默了一会儿,他的思绪又短暂地游离了一下,他想到亲情,想到父母和子女,想到自己未知的来历。 “我答应你,”主教道,“你获得了我的承诺。” * 在历史上,宗教力量很强盛的时候,教宗曾拥有一支神圣骑士团,整个骑士团都由最虔诚的贵族子弟组成,他们信仰上帝,勇敢无畏,相信死亡是另一种形式的永生,这样的队伍简直战无不克。 主教曾经也拥有过一支队伍,现在,他要将那支队伍带回来。 巴奈特交出了自己的信任——他的手信,并且让阿奇尔护送主教回王都,这里巴奈特其实是做出了试探,看阿奇尔能否在王都获得赦免,以测试主教的威信。 主教领略到了巴奈特的计谋,心里很满意,他看中了巴奈特,希望他有一切领袖该有的气质,其中就包括冷酷。 而阿奇尔一无所知,他只知道他要送主教回莰斯堡,光明正大的!他高兴极了,在主教身边又唱又跳,他拥抱修女们并且吻她们,惹得修女们哈哈大笑。 “尤金,太好了尤金,我们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地做朋友了——” 主教躲开了阿奇尔的手臂,“我们一直都是朋友。” 返回的旅途轻松多了,阿奇尔赶了辆马车,主教坐在马车里休息,阿奇尔大声地和主教交谈着,告诉主教他将夏尔曼带出皇宫后所发生的事情,尽管主教压根没有问。 “尤金,之后那王子恢复了身份,会不会报复我们?” “不会的,我会保证你们的安全。” 阿奇尔笑了一声,他手上快乐地握着马缰,“中午你想吃什么?我去打猎怎么样?林子里有许多鸟,你不介意吧?我是说猎杀动物,应该不,你很爱吃牛肉的。” 阿奇尔自顾自地说了一通,主教不置可否,马车渐渐停了下来,阿奇尔将马车停在河边,他扶着主教下马,让主教坐在一块光滑的石头上,“别乱跑,前面是河,我马上回来。” 阿奇尔跑开了,主教留在原地,水流的声音进入耳膜,还有风和鸟叫声,在自然的包围下,主教又出了神,他继续见缝插针地又开始思考。 在克莱的这三天,主教觉得很宁静祥和但却并不无聊,在这个世界里,他很少感到无聊,哪怕仅仅只是坐着,什么也不做,他原本空荡荡的内心被某些东西给填充了,但他现在还不能完全确定那些是什么。 主教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干净的空气,决定不否认他的确是变了,也不否认除了激烈的毁灭之外,有时一些微小平静的东西也能给他带来快乐,而且是不同的快乐,掌控一切的快乐,击溃主角的快乐,身体上的快乐,还有那些更简单的快乐……这么想的话,完全是好事呢,至少他变得更容易快乐了。 阿奇尔打来了两只鸟,他熟练地处理了鸟,抹上采来的香料,架起火堆烤起了鸟。 食物的香气慢慢在空气中弥漫开,阿奇尔发现主教在微笑,于是也微笑了,“尤金,你会觉得我是罪恶之人吗?” “为什么?” “我杀了很多人,”阿奇尔道,“我想你应该知道。” “杀人者不全是罪人。” “这跟教义可不同。” 主教仍然在笑,“这是我的教义。” 阿奇尔大笑了一声,他突发奇想,原地跳了起来,道:“尤金,你再为我洗礼一次吧?这样,我不就是和国王接受了同一人的洗礼么?那样,我可多高贵啊!” 阿奇尔越说越兴奋,他摇了下主教的肩膀,“好么尤金?求你了尤金!让我也当一回国王吧!” 主教不知怎么心情很不错,对阿奇尔这种玩闹也不生气,大概阿奇尔给他的感觉和上一个世界里的程武和张志有些相似,他竟然还记得他们的名字…… “好吧。”主教随口道。 阿奇尔欢呼了一声,他拥抱了主教,大笑道:“尤金,我可真爱你——” 就在这时,主教敏锐地回过了头。 阿奇尔还没意识到什么,他亲了下主教的面颊,放开手,像模像样地单膝下跪,低下头道:“亲爱的尤金主教,可否接受我成为您的信徒?” 片刻之后,阿奇尔没有等到回应,他悄悄地抬起眼睫,映入眼帘的是向后扭着脸的主教,以及不远处骑着马,面容平静而可怕的国王。,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 104. Chapter 35 对峙 阿奇尔一眼就认出了国王, 在老国王去世时,阿奇尔曾混入修士群中为老国王祈祷,当然他是想要诅咒的, 可当他看到老国王苍白瘦削得和普通老人没什么区别的脸后仍然选择了祈祷,对于国王那张奇特的被大火烧毁的脸也印象深刻, 认出国王的阿奇尔下意识地将手往腰间的枪上摸去, 活泼爱笑的青年身体里隐藏着一个杀手的灵魂,随时都准备冒出来。 主教推了下革命党, 手掌恰到好处地按在阿奇尔摸枪的手上,阿奇尔发愣时,主教站了起来,“陛下。” 国王没有马上认出阿奇尔, 他首先意识到这是个挺英俊的青年, 高个子, 挺鼻梁,笑容很明亮,对着主教很亲热的模样, 最糟糕的是主教竟然也在笑,笑容很恬静,国王从来没见主教这么对他笑过。 一股强烈的嫉妒攥住了国王的心, 他的手紧紧地抓着马缰,粗糙的皮革与手套拧得咯吱咯吱响。 河边安静极了,风刮过干草发出沙沙的声响。 国王将视线从主教转移到阿奇尔身上,这时他终于从那双看似活泼实际却藏匿着冷酷杀机的眼中看出了端倪, 国王重新将视线转回到主教身上,主教神色镇定,半边身体隐约挡住了身后的革命党。 好极了。 真是好极了。 气氛很异常, 就连阿奇尔这么头脑简单的人都感觉到了,他想国王或许是看出了他的身份,他戒备着靠近主教,“尤金……” 阿奇尔对主教直呼其名的亲昵呼唤令国王的眼眸闪烁了一下,国王硬生生地扭过脸看向一旁茂密的森林,单纯的嫉妒已经不足以形容他此刻的心情,他像是突然掉入了火堆,脸颊发热脖子发烫,灼烧的刺痛感几乎传遍全身。 不着痕迹的深呼吸两下后,国王重新转过脸,“主教。”他的声音略微有些沙哑,很平静道:“真是巧。” 比尔看到主教也很诧异,他是想招呼的,可是感觉到国王周身似乎正弥漫着一股紧绷的气息,于是便没出声,此时便跟着道:“主教,您是在附近游学么?那看来去马岛的人要扑个空了,”他微笑道,“幸好您没真往马岛去,国王可真担心您呢。” 主教将脸转向国王的方向,他虽然什么也看不见,却能感觉到国王此刻心绪难平。 “陛下这是?” 国王没有应答,比尔看了国王的脸色,帮国王回答道:“陛下来巡视封地。” “哦,”主教道,“陛下真勤政。” 不知怎么,比尔觉得气氛似乎有些尴尬,他又看向国王,尝试揣测国王的心思,很遗憾实在看不出国王此刻的脸色到底代表了什么。 国王脸色如冰冻一般,他表现得异常高傲,眼神挑剔又轻蔑地在阿奇尔身上一掠而过,连招呼都没打就拉动马缰带领着长长的马队转向了道路的方向。 比尔都未反应过来,险些落在队伍后面,他匆匆地对着主教说了句“回见,您小心。”后马上跟随了过去。 阿奇尔注视着马队,冲着地面啐了一声,“真是贵族气派。” 主教道:“他是国王。” “可你为他做过洗礼,他可是你的信徒!”阿奇尔嘟囔道,“他真傲慢,跟他兄弟一个样,”阿奇尔收敛起了不满的情绪,“你还要回王都么?我们真需要请求他的赦免?”阿奇尔的情绪一下又上来,赌气般道:“我去把他干掉,我们未必战胜不了他们。” 比起巴奈特,阿奇尔显然是头脑简单得近乎愚蠢了,他什么也不懂,将政治理解为简单的暗杀。 “回王都吧,”主教坐下,“巡视封地是个大工程,我们可以在王都休息上两三个月。” 阿奇尔也跟着坐下,他忽然不想要接受主教的洗礼了,甚至为自己刚才沾沾自喜能和国王一样高贵感到羞耻,得了吧,他就是个农民的儿子,从人格上来讲,他不一定就比那些傲慢的贵族低贱。 阿奇尔有些低落,食物的香气也没有令他重新振作起来,还是主教提醒他似乎有烧焦的味道,他才手忙脚乱地拿起火堆上烤着的野鸟。 “真糟糕……”阿奇尔苦笑道,“看来我是搞砸了。” “没关系,”主教道,“我们还有别的食物,面包就足够了。” 阿奇尔感到些许安慰,感觉尤金还是没有变,尽管他已经贵为主教,可他们还是好朋友。 “我把面包烤一烤,”阿奇尔转了下串着野鸟的树枝,“里面应该能吃,我把它撕开,夹在面包里吃,会挺不错的。” 主教应了一声,思绪仍停留在刚才突然出现又匆匆离去的国王身上。 因为眼盲,主教看不到国王的神情,只能通过国王的声音、语气、呼吸去尽情想象。 他感觉国王似乎很生气,他以为国王会大发雷霆,他想国王应当是妒嫉了,他和阿奇尔的举动的确会让国王这个已和他有过亲密关系的人产生些许误会,只是他没想到国王会直接扬长而去。 这倒挺有意思,所以国王倒也不是专程出来找他,只是巡视封地恰好到了克莱附近,主教挑了挑眉,心说有这样巧合吗?他出来统共也就一个多月的时间,国王巡视封地,立刻就选到了克莱这么个不起眼的地方? 主教神情若有所思,阿奇尔正在用刀割下烤焦的外皮,主教的耳尖微微一动,脸孔转向左侧。 “里面都黑了……”阿奇尔尴尬地抬起脸,他看到主教脸孔奇异地向着大路的方向,然后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映入耳中。 阿奇尔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主教被国王伸出手臂强行掠到了马上,动作实在太快了,几乎就是一瞬间的事!主教披着的头巾掉落下来,露出那一头金子般耀眼的头发,阿奇尔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嘿——” 阿奇尔举着刀和烧焦的树枝,震惊地指着高大的纯血马,国王一手握住马缰,一手搂住主教,回头冷冷地扫了阿奇尔一眼,他的眼神简直比脸上的伤疤还要可怕。 马跑进了树林,一口气踩过了层层叠叠的树叶,在主人的指挥下减速、停下。 国王单臂扶正了主教,呼吸急促地在主教脖颈处吸了口气,“该死的,你居然敢什么都不说地就离开王都。” “我说过,”主教的呼吸也很急促,国王勒得他太紧,马也跑得太快太颠簸,他被侧掠在马上的姿势也太勉强,“我告诉你我要去游学了。” “别狡辩。” 国王将鼻尖抵在主教的颈上,所说每一个词,呼吸都喷在主教的皮肤上,“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担心?”主教无动于衷地笑了笑,“我好像并没有那么柔弱。” “得了吧,你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国王终于将嘴唇按在了主教的嘴唇上,四片嘴唇相接的一瞬间,国王的思念与嫉妒就再也无法克制地爆发出来,他狠狠地吻着他,像是要将主教的舌头和嘴唇全都嚼碎一般,叫国王感到心潮澎湃的是主教竟也在回吻他,他们激烈地在马背上亲吻,国王手掌紧紧地搂着主教的腰,两人嘴唇中间吻得一片湿润。 “尤金……”国王的语气酸得发狂,“你让他那样称呼你……” 主教微微喘着气,带着接吻后湿润温暖的气息笑了笑,“是的,他总是那么叫我。” 国王眼睛狠狠地瞪着主教,“我以为你和革命党的勾结不包括这方面。” “谁知道呢?”主教轻描淡写道。 国王胸膛起伏,他恼恨极了,简直痛得难受,脸上发烫的同时身上又感觉发冷,“尤金,别用这个来故意刺激我叫我难受,告诉我,你和他有没有什么特殊的关系?” “我不想回答。” 国王紧迫道:“那就是没有。” 主教仍旧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重复道:“谁知道呢?” 国王下了马,将主教拦腰从马上抱下来,他将他按在一棵高大的阔叶树上狠狠地又吻了他一回,“尤金,你在有意捉弄我,对么?”他吻他一下,“我承认我正在嫉妒,我嫉妒得发狂……”他又吻他一下,“我想念你,发现你离开后,我用最快的时间安排好了一切,马上就从王都赶来找你,我猜你或许会回家乡,尤金,我们多么默契,告诉我,告诉我你跟他毫无关系……” 尽管国王身形高大,面目狰狞,语气急躁,完全将单薄的主教给笼罩住了,任谁看都是他正在欺负可怜的主教,把人禁锢在树前强行求欢,可主教和国王都心知肚明,他们到底谁占据了上风。 主教当然可以继续挑逗玩弄国王的心脏,国王都已经将自己的心那么明晃晃地拿出来献上了,他可以拧着它,将它狠狠地摔在地上,到时国王就会悲伤、痛苦,那么他就会感到愉悦了。 主教平静道:“我们之间并非毫无关系,相反的,却是非常亲密。” 国王的吻僵住了,双眼紧紧地盯着主教的眼睛,可惜主教的眼睛幽深如井,是空洞的,无反馈的。 “有多亲密?” “这重要吗?”主教道,“还是你一定要听细节?” “……” 国王咬住了牙,脸上肌肉颤动,他自虐般凶狠道:“好啊,我倒真很想听!” 主教嘴唇动了动,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有些说不出口,他钟爱的是将强大的力量击溃的感觉,对方的力量越强,对抗越足,他就越是兴趣高涨,而国王却几乎算是在他面前赤-裸的毫无抵抗,他将他一切的弱点都毫无保留地在他面前展现,这感觉就像是欺负个手无寸铁的小孩子一般。 主教的沉默令国王被折磨得痛苦难言的心脏好似浮在空中一般,他仔细地辨认着主教的神情,试图从主教的脸上找出答案。 上帝,我的要求并不算过分,我只要魔鬼为我有片刻停留…… 主教微微皱了皱眉,按照自己想法将这次对峙到此为止,他淡淡道:“抱歉,我没这个爱好。” 国王的视线细密地从主教脸上扫过,那两道拧起的眉毛,瞳孔碧绿的眼睛,轻轻抿起的嘴角……他紧揪的心脏慢慢放下了,他心跳得很快,终于在极度的紧绷中找回了知觉,他重新感觉到了风,感觉到了树叶,感觉到阳光从头顶洒下。 国王将额头贴在主教的额头上,眼中的视线变得柔和而又坚决,唇间吐出热气,他斩钉截铁般道:“尤金,你撒谎。”,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 105. Chapter 36 返回克1莱 “我撒谎?” “是的, ”国王的态度并未沾沾自喜得意洋洋,他语气柔和,但绝不轻易退缩, “尤金,你在撒谎, 你和他压根就算不上亲密。” “看来您是真想听细节了。” “不,我不想听。” 国王没有像迎战般顶上去,而是再次选择了退让,深邃的目光凝视着主教,“不管那是真实的还是虚构的, 都会令我心碎。” 主教产生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国王的声音很动听。 这从他们初次见面时, 主教就领略到了,然而此时此刻, 他感觉到国王的声音正在撩动他的耳膜,他感觉到其中所蕴含的脉脉情意, 令国王的声音听上去比之前更加磁性深沉。 不是国王变了,是他变了…… 两人沉默之时, 国王轻轻吻了下主教的嘴唇,很短暂的一下, 随后国王转身打了声口哨, 马跑近前,国王将主教举到马上, 拉着马缰上马, 从后头拥抱着主教指挥马往森林外走。 “一开始我以为你去了马岛,所以是和他约好了在克莱碰面么?” 国王的语气柔和而严肃,代表他现在是在商讨公事。 主教不想和他交待什么,对于自己的改变, 他有些许烦躁,反问道:“你来克莱又是做什么?”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巡视封地,”国王低头在主教耳后根嗅了一下,“还有,寻找你的踪迹。” 主教默默不言,眉头又悄悄皱了起来。 “老实说,我刚才真的很恼火也很痛苦,他长得不错,看上去体格健壮,笑起来像个傻蛋,我想你应当不会喜欢他,可谁知道呢,”国王模仿了主教的语气,呵呵笑了一声,“你是个奇怪的小魔鬼,我可料不到你的心思。” 国王用甜蜜而温柔的语气诉说主教离开的这段时间,思念对他造成了多么可怕的折磨,尽管他相信主教有能力可以在这片大陆的每一处地方行走,可他仍旧担忧着主教的安危,有时他还会做噩梦,梦见主教虚弱地躺在他的怀中…… 听到这里,主教的脸色微微有些变化,国王从背后拥着他,没有看见,依旧在自顾自地说着他这段时间其实过得很痛苦,尤其是刚才见到主教与革命党如此亲密的举止,他简直像是从地狱跑了个来回。 “我感觉身体里好像有烈火在焚烧,真是痛苦极了。” 国王表达着自己的痛苦,像是故意以此来取悦主教。 主教心知肚明,觉得国王有些可笑,甚至想下马将国王打一顿,狠狠的,不留情面的,绝不叫他误会那是在打情骂俏。 “真的,”国王听到了凌乱的脚步声,他坐直了,以很庄重的语气道,“你的确折磨了我,只是我愿承受,所以并不觉得那是折磨。” 阿奇尔和国王的卫队找到了两人。 国王先下了马,随后双手扶着主教下马,他指向了卫队中的一小支,“你们来护送主教回到王城。” 阿奇尔已经迅速地走到了主教身边,国王连看也没多看他一眼,对他最信任的侍从道:“你来带领这支队伍。” 比尔连忙道:“乐意效劳。” 国王扭头看向主教,“很抱歉打扰了您,”国王微微低头,“希望您路上平安。” 在众人面前,国王展现了对主教的尊重,拉了马缰预备离开,却被主教叫住了,“请等一下。” * 比尔好奇地看着阿奇尔,他确定他不认识阿奇尔,但不知为何觉得对方似乎有些眼熟,“你是主教的……” 阿奇尔不予理会,双眼盯着不远处在河边说话的国王和主教,他觉得国王很危险,这个瘸腿的丑陋男人拥有着能将他都吓住的可怕眼神,和老国王相比,他显然既不懦弱也不愚蠢,这令阿奇尔感到了威胁,毕竟他现在仍然是未得到赦免的革命党。 “你要我将他们所有人全部赦免?”国王压低了声音,但语气很强烈。 “是的。” “你觉得这是个合理的要求么?!” “非常合理。” 国王脸色有点难看,“尤金,我必须告诉你,仅仅只作为兰德斯,我是你百分百的俘虏,你想对我怎么样就对我怎么样,但是作为兰德斯·德·哈卡特,我不会因对你的爱而作出任何有损莱锡利益的决定!” “我从来不觉得你的爱是什么多了不起的玩意,”主教不客气道,“你以为我想用这个来操控你?告诉你,这种游戏我早在别人身上玩腻了,没兴趣再实践一次,听好了,兰德斯·德·哈卡特,我要你赦免他们,是因为那本就是你们所造成的恶果。” “如果他们能在你们伟大的哈卡特家族的统治下获得富足美好的生活,他们会变成所谓的革命党吗?是你们逼迫了他们,叫他们活不下去,他们只能奋起反抗,你不能剥削了他们,却不允许他们反抗,给他们的反抗定罪,兰德斯,如果这就是你的统治,那么你听好了,”主教语气冷冽道,“我会毁灭你,像毁灭所有不该存在的事物一样。” 国王沉默了一会儿,语气逐渐又变得柔和,“尤金,少跟我来冠冕堂皇的这一套,告诉我,他们给你什么好处?或者说你们私下达成了什么交易?那个大高个蠢蛋看上去词汇量不会超过两百,你跟他不会有什么可多说的地方,让我猜猜,你在克莱到底见了谁?”国王盯着主教,“巴奈特·菲尔德?革命党的领袖?” “这种揣测与我上述所说无关,”主教道,“你必须承认失败的统治才是造成这一切的根源。” 国王深深地凝视着主教,“我承认。” 就如同承认他对主教神魂颠倒的爱一般,他承认他的父亲、祖父……甚至可以继续向上追溯,他们做出了些不当的决策,导致莱锡逐渐走向衰败。 “可我不会赦免他们。” 国王道:“一旦我赦免他们,王室的威严将荡然无存,尤金,我不是夏尔曼,那群革命党在我眼里不值一提,他们选择反抗,我选择镇压,他们的反抗给许多人带来了痛苦,我的镇压也会让他们痛苦,我会将他们全部送进监狱,将他们的罪状一条条清晰的罗列,我们犯下不同的罪责,各自都需要为各自付出代价,谁也得不到赦免,除非上天堂或下地狱。” “那么,”主教平静道,“看样子,我们是谈不拢了。” “是的,很抱歉,”国王道,“在这件事上,我不能选择让步。” 主教道:“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国王的视线有些强硬又戒备地看向主教,他想主教或许又要刺痛他了,他预备迎接这种痛楚,这好似是爱上主教必须承受的副作用。 主教却不再往下说下去了,他转身想要离开,国王却拉住了他的手臂,国王的心跳不知怎么有些快,“尤金,我让你想起了谁?” 寂静的沉默令国王的心跳加速,“谁?到底是谁?” “一个……”主教语气淡淡,“很固执的人。” 国王道:“你觉得我固执?” 主教道:“你我总是站在不同的立场上,或许天生就该是敌人。” 这句话真严重,同时也令国王感到不解与不满,“我们什么时候站在不同的立场上了?我们都想要征服这片大陆,不是吗?我们是合作的关系,尤金……”国王语气再度软化,“好吧,你告诉我,他们到底承诺了你什么,我可以考虑用一定的条件做出交换,尤金,我难道就真的那么不值得你信任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敌人……”国王隐晦地看了一眼不远处的人群,除了那个愣头青的革命党和关心他们的侍从倒是没人往他们这看,国王将主教拉近身边,神情和语气都有些服软的委屈,“这个词太过分了。” 主教是有点气恼的,他为什么气恼?因为国王不答应他的要求?这有什么好值得生气的呢?难道他在期待国王对他百依百顺,付出一切,连国王的责任也一同抛弃?他怎么会突然有这样任性的念头?就像是感染了某种病菌一样。 “尤金……”国王再次低声呼唤他的名字,“这样吧,跟我一块儿去克莱,我们好好聊聊,好么?” “不必了,”主教拒绝道,“我已经明白了你的意思,我要回王都了。” “不,你得跟我一块儿去克莱。” 国王握着主教的手臂,“我不能叫你生着气跟我分开。” “我没有生气。” “你看不到你自己现在的表情,”国王柔声道,“你在生气,尤金,抱歉,这大概是因为我,不过我也有自己的理由,好吧,在这件事上我们产生了分歧,所以应当坐下来慢慢解决,对吗?你可以尝试再继续说服我,你一直都是位雄辩家,把我驳倒,让我心服口服,怎么样?” “你不必一直用这种哄骗的语气跟我交谈,”主教眉头紧皱,“别叫我倒胃口。”他抽出手臂,向着阿奇尔的方向招了招,蹲坐在地上的阿奇尔跑了过去,比尔出于某种直觉和习惯,也快速地跑了过去。 “陛下。”比尔轻轻地对国王道,国王的脸色不算很好看,唇线紧紧地压成了一条直线,看上去很忧心忡忡地盯着主教。 阿奇尔大大咧咧地张口,直接道:“尤金。” 比尔大吃一惊,瞪大眼睛看着这个挺英俊的青年人,想这人怎么会对主教这么不敬重!这两个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比尔都这样想了,国王的脸色就更难以捉摸了,他确信主教和这革命党是清白的,但这只局限于此刻之前,谁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呢?嫉妒这种情绪并非理智就能完全压制的,他在任何事上都可以客观冷静,唯独在这件事上他绝做不到。 “阿奇尔,”主教同样也称呼他的名字,一听两人就很熟稔,“我要和国王一起返回克莱。” * 国王和主教并肩骑着马,阿奇尔在前面为主教牵马,国王很懊恼这次出行没有预备马车,又或者如果只是他和主教两个人,那么他也愿意为主教牵马。 身后大批的侍卫随从跟着,国王也不好再和主教“交流”,无论是他们的私情,还是主教要求他赦免革命党,这两件事都不是好明面上说的,于是整个马队便异常寂静而缓慢,因为国王要迁就主教的步调。 国王余光时不时地要偷窥下主教,观察他的脸色,看到主教神情平静,睫毛低垂着,心里不知怎么就想要叹气。 他想到主教说的两人或许天生就该是敌人……不禁心中一阵阵地不适难受。 是什么叫主教产生这样的想法?他除了热切地向他求爱,一开始用错了方法之外,从来没有哪里得罪过主教,为什么主教会这样想呢? 除了天生那奇异的性情之外,是否主教在黑暗中生存下来的十几年里,有什么经历影响了他? 克莱是主教的故乡,国王一直想来一趟,等到了克莱之后,才发现这个地方就是个贫穷的村镇。 马队的出现让克莱街上的人都惊讶不已,纷纷仰头好奇地看着,但没人冲上去或是大叫,向他们表达出任何欢迎或是不欢迎的举动,国王就好像是个从天而降格格不入的人出现在了克莱,这也是国王自己的问题,他没有提前通知克莱的领主。 莱锡到底成了什么样子,国王想要亲眼去看一看。 奥斯是国王当亲王时的领地,那里非常的富裕、安宁,比尔也很久没有见过这么穷困的领地,不由跟着国王皱起了眉头。 “我想去修道院看看。”国王对主教道。 阿奇尔有些紧张起来。 他们离开克莱其实也就才一个多小时,又马上返回了,不知道巴奈特有没有离开。 阿奇尔没有料到的是只凭借他这一个表情,国王立刻就推测出了主教和革命党的首领正是在修道院碰的面,国王的脸色有些冷了下来,主教回复道:“阿奇尔,你认识路的。” 阿奇尔仰着头看向主教,“尤金……” “带路,”主教道,“我说的。” 阿奇尔仍在犹豫迟疑,尤金是他的好朋友,巴奈特却像是他的父亲一样,主教撇下眼睛,“阿奇尔,去修道院。”这是完全命令的语气了,阿奇尔只能拉着马缰同时戒备地看了国王一眼,国王的视线有些许玩味,看样子似乎对阿奇尔有些不赞同的样子。 修女们原本以为主教离开了,老修女正在主教的房间里思念着主教,没料到主教居然返回了,她抱着主教又吻又笑,“天,尤金,你怎么回来了,哦,我不是在做梦吧……” 老修女高兴了一会儿才发现主教身后窄窄的门旁国王的身影,国王只露出了半边完好无损的脸庞,老修女不认识他,摸着主教的肩膀道:“尤金……” “您好,”国王在门外道,“我是兰德斯。” 国王穿着便服,老修女只看他是个外乡人,“你好。” “修女,”主教替老修女解围,“不用管他,您出去吧,我有话要和他好好商议。” 老修女看出主教神色严肃,马上就答应了,出去后看到走廊里站满了人和国王那受伤的脸不由一惊,“上帝保佑。”修女对国王道。 “上帝保佑。”国王难得地很拘谨地回复道,给比尔使了个眼色,比尔心领神会,知道国王要和主教密谈,于是招手命令侍卫一同离开,老修女惊讶地看着他们,用表情在询问他们的身份,比尔尊重地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您请跟我来。” 主教又探出脸,对靠在墙上的阿奇尔道:“去找巴奈特过来,告诉他,他要是想改变自己的命运,就立刻来。” 阿奇尔道:“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他……” “不必担心,他会主动来找你的。” 等门外的人都走得干干净净,主教回到自己从小居住的屋内,却见国王正在抚摸他靠窗的书桌。 “这是字母么?” 国王抚摸着桌上凹凸的印记,时间有点久了,摸上去很光滑。 “是的。” 国王手掌轻轻地盖在上面,低声道:“你真顽强。” 一个盲人能学会写字,国王心里既心酸感动,又由衷地为主教感到骄傲。 两人久久沉默,主教不知道在想什么,国王想象着主教年纪小小的,一个天使般的小孩子,却看不见,只能在黑暗中摸索着未知的世界,心里一定愤恨难受极了…… “这不算什么,”主教道,“刚才一路上我仔细思索了你说的那些话,我觉得很有道理。” 国王没有陷入狂喜之中,反而戒备了起来,主教顺了他的意思跟他一起返回克莱,绝对不是就这么投降了,国王感觉自己像是要迎接一场战役一般,不由又摇头苦笑,难道别人恋爱也是这样血雨腥风么?可是心里又感到另一种异样的甜美傲气,因为只有和主教这样的人恋爱才会有这样与众不同的感觉。 国王擅自将两人的关系放到了恋爱中,面色不由柔和无比,“但是?我想你要说但是了。” “但是就不必我来说了。” 主教将身体向旁边挪开一点,冷冷道:“巴奈特,你和国王好好聊一聊吧。”,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 106. Chapter 3 7 各自妥协 和头脑简单的阿奇尔不同, 巴奈特远远地一看到大批的侍卫和那些漂亮健壮的马立刻就意识到了不对劲,阿奇尔的回复更是坐实了巴奈特的猜测。 “尤金说现在让你过去,”阿奇尔踌躇道, “国王来了,他看上去不是会轻易妥协的人。” 巴奈特沉思了一会儿,主教说这是他唯一可改变命运的机会……眼中滑过一丝狠戾, 反叛时下的决心涌了上来,他拔了腰间的枪,在枪上面吻了吻, 默念了一声“卡尔”,阿奇尔见状, 立刻道:“巴奈特,你要……” “别说废话, ”巴奈特向后扬了扬头, “去, 到后门口预备接应我。” “我陪你一块儿去!” “滚,”巴奈特推了一把阿奇尔, “少在这里磨蹭, 阿奇尔——”巴奈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是个好孩子, 事情会解决的, 我现在必须马上过去,你也必须听我的指令!” 比起谋略, 阿奇尔更擅长拳脚功夫,他只能如以前一样听从巴奈特的指挥往修道院的后门跑去,他一面跑一面回头,巴奈特已经往修道院里面跑去了。 在门外平复呼吸, 静静听着主教和国王谈话的巴奈特在主教发出呼唤时,深吸了一口气,直接举着枪转了过来。 黑洞洞的枪口对着脸,国王脸上那柔情似水的表情瞬间僵住了。 巴奈特原本非常紧张,可真到了这个时候,也就再没有所谓了,他对着国王道:“您好,我是巴奈特·菲尔德,很高兴见到您。” 国王看向主教,主教脸色冰冰凉凉的,犹如一座大理石雕像。 “我可不觉着拿枪指着人是什么高兴的表现。” 这句话,国王完全是看着主教说的,他故意用语言点出巴奈特的举动,以防主教不知情。 主教的神情却没有丝毫波动。 一个胆敢闹革命的人即使有时候会软弱,骨子里还是个亡命之徒。 “很抱歉,”巴奈特道,“如果不这样做,我恐怕没有和您谈话的资格。” 国王依旧看着主教,他的心有些沉了下去,“很好,看来你也知道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 “罪过”这个词汇被国王说得又威严而冷厉,同时伴随着两道冷冷的视线射向巴奈特,巴奈特握枪的手不由一颤。 其实他的经历和革命党中的许多人都不一样,那些人很多都是被动地活不下去了,无法维持生计,才不得不投入到这种类似强盗匪徒一样的事业中去。 巴奈特之所以落到这个地步,是因为他失去了自己的儿子,将所有的钱与精力全用在了这件事上,他咬牙坚持着,只为寻找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剩下的亲人,为此他甘愿做出任何事情,付出他所拥有的一切。 “是,我犯了罪,”巴奈特像个真正的硬汉一样道,“可谁也审判不了我的罪过。” 国王冷笑一声,“是吗?我看你现在手中虽然拿着枪,可手却抖得很,要么你就给我来一下,要么就把枪放下,不要在我面前装腔作势。” 国王那张烧伤的脸孔有一种恐怖的威慑力,巴奈特滚了滚喉结,“我相信您不怕死,但我要提醒您,王太子在我们手中,莱锡剩下的两位公爵是什么模样您心知肚明,倘若您死在这里,莱锡就会立刻陷入水深火热的动荡之中。” 国王脸色紧绷,一字一顿道:“你是国家的叛徒。” “是这个国家先背叛了我!”巴奈特大声道。 “所以你就要整个国家的人民来为你个人的痛苦付出代价?”国王冷冷一笑,一副很瞧不起他的不屑模样。 巴奈特瞬间涨红了脸。 除了在主教面前,国王从不怕跟人辩论。 “放下枪,”国王命令道,“趁我还没改变主意愿意听一听你说话之前。” 巴奈特怔了怔,看向主教,他以为主教叫他来的意思是谈判已经破裂。 国王见他望向主教,心中火焰又燃了起来,他可以接受被枪指着,他不怕,但真正叫他痛心的是这来自主教的授意。 “放下枪吧,”主教道,“你吓唬不了他。” 国王冷哼了一声。 巴奈特的手臂慢慢垂下,国王暗暗松了口气,同时有些埋怨地看向主教,下一个瞬间,巴奈特却重新抬起了手——他将枪顶在了自己头上。 国王瞳孔猛缩。 巴奈特呼吸急促道:“我知道您是个好人,我听过您的名声,奥斯是个好地方,我从没去过,可听说那里的人都生活得很不错,”巴奈特苦笑了一下,“我真希望能在那样的好地方找到卡尔,可惜……” “主教向我许下了承诺,他向我保证像您这样英明的君主会体谅我们犯下的罪过,给我们开始新生活的机会,我不怀疑这一点,所以我请求我一个人独自承担所有的罪过,减轻其余人的罪责,主教,我希望您能信守承诺,找到我的孩子,如果他生活得很好,请到我的坟墓前告诉我,如果他生活得不好,请帮助他自食其力……” 巴奈特咬紧牙关,面对着国王,脸上显露出一种刚强的决断,绝不只是说说而已,“我愿意用我的生命来终结这一切。” “住手——”国王暴喝一声,阻止了巴奈特自戕的行径,他看向主教,主教却依旧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国王三步并作两步地向前,巴奈特在他暴烈的目光中无法动弹,只能任由国王一把夺下了他的手中的枪,国王举着枪托在巴奈特的额头上重重砸了一下,鲜血登时涌了出来,巴奈特闷哼一声,眼睛悲伤又坚毅地看着国王,“您可以亲自处决我。” 国王扔了枪,很痛恨地看着巴奈特,“如果你以为死能解决一切问题,那么你就实在太幼稚也太懦弱了!” 巴奈特默默不言,主教站得有点累了,在小床上坐了下去,咯吱一声,国王回头,看主教的神情也很痛恨,视线在革命党和主教之间来回转移了多次,有外人在场,说话实在太不便了,国王对巴奈特道:“你先出去,我的意思是走远点,我需要和主教单独谈话,”国王语气非常的威严森然,“不要再试图自杀,否则我一定叫你后悔今天出现在克莱。” 巴奈特看向主教,鲜血从额头往下流,他像感觉不到疼似的,“主教……” “出去吧,巴奈特,”主教道,“叫阿奇尔给你包扎,不要让修女们看见了,会吓坏她们。” 巴奈特抬手捂住伤口,向着屋内深深鞠了一躬,脚步沉重地向外走了。 国王关上了门,靴子在地面上的血迹上碾了碾,回头道:“这就是你的目的?让我来亲眼看一看你想叫我赦免的是个怎样的硬汉?” 主教平平淡淡道:“巴奈特有勇有谋,是个很有能力的人,赦免他比审判他能创造出更多的价值,兰德斯,你是个英明的君主,知道该怎样抉择。” 国王悄悄地叹了口气,他走到主教身边,在小床上坐下,他低声道:“他拿枪指着我。” 主教斩钉截铁道:“他不会开枪的。”他说完以后,暗暗又有些后悔,果然国王立刻伸手拥抱了他,以非常欣慰又如释重负的语气道:“我就知道。” 知道什么,国王不说,主教也不说,主教推了下国王,“别搂着我,等会儿免得我又落入企图用情感来绑架您的罪名上去。” 国王扬起嘴唇,他的心情一下又变得明媚起来,这就是爱情的魔力,它可以叫人心碎,也可以叫人高兴得飞上天。 国王款款地在主教嘴唇上吻了吻,“尤金,你将我绑走吧,将我绑在你身上随便哪儿,我绝不挣扎。” 主教又用力推了下国王,然而国王似乎心情过于兴奋,主教越是推他,国王就越是挤过来,将主教挤到床与墙的夹角,用力地亲吻抚摸着主教,“好吧,我同意在一定程度上赦免巴奈特,城市法院会审判他,如果他真的罪孽深重,我是说抛开战争以外,他要是干了什么杀人放火的勾当,我也是不能饶了他的……” “巴奈特不是那样的人。” 主教躲避着国王火热的嘴唇,一个个吻落在他的脸颊、脖子上,毫无章法地错落着,连带着他小时候睡的木床也不停地咯吱咯吱响,修道院里都是这样简易的木床…… 主教再次推了下国王,明确道:“不行,兰德斯,”他语气冷淡道,“再这样我要揍你了。” 国王哈哈大笑,“你揍我吧,”他将额头靠在主教的肩膀上,“尤金,不要走了,陪我一起巡视封地,人民会乐意看到国王和主教一起巡视的,这也能显示出你的威严,不是吗?” 主教冷冷道:“我怎么觉得您倒是越来越成为一名雄辩家了?” 国王再次闷声发笑,“哦,那或许是因为我有一位了不起的主教。” “那么赦免他们的事,我们就这么说定了。”主教道。 国王心说最后还是他妥协了,他还是被主教说服了,应当可以算是互相妥协吧,毕竟主教也是做了退让的。 国王口口声声说着这件事与感情无关,可是心里却仍是感到一阵异样的甜蜜。 就在这甜蜜的包围中,国王蓦然明白了主教一直若有若无的生气是为了什么。 国王脸上温度瞬间上升了,他有点激动,又有点不敢相信,他握住主教的手,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主教,“尤金,我亲爱的,你在生我的气,你的确是在生我的气,我真该死,尤金……”国王低头深深地在主教的手指间嗅了一下,他响亮地亲在主教的手指上,带着一种狂热的稚气道,“原谅我,我太笨了,”他说几个词便要亲一下主教的手,“我真傻,我是全世界最傻的傻瓜……” 主教被国王健壮的身体挤在角落里,也感觉到四周又闷又热,国王像失了魂一样不知道在笑什么,说的话颠三倒四,不断地亲他的手,把他的手指都亲得湿漉漉的,主教想抽回手,国王抓得太紧,手掌和手掌之间抽不出来,主教干脆一脚踹了过去。 肚子上被踹了狠狠的一脚,国王却是一点也不生气,他放开了主教的手,打量着主教美丽又蕴含着怒火的脸孔,国王微微笑了,用他最柔和的语气道:“尤金,我发誓我以后再也不叫你生气了。” “滚下去。”主教冷道,他扯了扯凌乱的衣服,脸上白里透红,在国王眼中真是美极了,国王后退着站好,在一旁笑眯眯地看主教整理衣服。 “后面我要回奥斯,比尔要结婚了,一起去吧,你可以主持他们的婚礼,比尔会感到很幸福的。” 主教道:“他幸不幸福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国王道:“别这么肯定,见证别人的幸福是很愉悦的,你可以尝试看看。” 主教道:“我……” 他的反驳没有说出口,窗外传来一声暴烈的大喊声,那种喊声就像是受到了无比的惊吓,在最难以置信的境地中才能发出,短促无比,狂乱又嘶哑。 国王也听见了,他立刻推开了窗。 不远处,修道院的田地中,巴奈特正抓着一个人的肩膀,国王定神一看,那被抓着的人正是他最忠实的仆从,比尔·伍德。,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 107. Chapter 38 审判【10w营.…… 比尔正在修道院里察看, 突然被一个陌生的男人冲出来给攥住了肩膀,男人头上全是血,后面还跟着个同样陌生的青年, 手里拿着沾了血的手帕。 “先生……”比尔托住对方的手臂,“您需要帮助吗?” 巴奈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比尔,这张脸哪怕经过了十五年,他也不会忘记……和他的妻子多么相似的一张脸……“卡尔……”巴奈特如痴如醉般道,一双从来不掉眼泪的眼睛里也滚出了两行热泪。 如此情形令比尔有些慌乱, “先生,您……” 国王在主教的小屋子里远远看到了那样的情形,心里立刻就明白了, 他回头对主教道:“这一回,你可真做了好事了。” 比尔一头雾水, 不知道面前的中年男人为什么抓着他痛哭流涕, 嘴里念的似乎又是个很陌生的名字, 他尴尬极了, 看向一旁的阿奇尔, “嘿, 你认识他吗?你们是朋友吗?他这是怎么了?” “比尔。” 国王的呼唤令比尔从这尴尬的境地中解脱出来, 他想甩开巴奈特的手,可是巴奈特抓得他太紧了, 嘴里含糊不清地不知道在说什么, 比尔头上都冒了汗, 只好向着国王和主教来的方向道:“陛下,主教。” “巴奈特。”主教的手先碰了巴奈特的肩膀,随后又对阿奇尔道:“阿奇尔,把他拉走。” 阿奇尔怔怔地应了一声, 上前去抓巴奈特的胳膊,他的力气在整个革命党里都是能算得上的,可却怎么也拉不开巴奈特,巴奈特死死地抓着比尔,比尔被他抓得很疼,万般无奈又慌张地看向国王,国王的神情却是如有所思的。 “儿子……我的儿子……” 比尔从面前人含混的哭喊中听到了这两个词汇,浑身像被鞭子抽了一下,惊愕又疑问的眼神拷问着国王。 国王道:“比尔,叫他别哭了。” * 巴奈特哭了足有十几分钟,把修女和卫队全引来了,所有人都不知道面前的人其实就是革命党的领袖。 比尔从一开始的慌张渐渐地转为了害怕,胸膛里的一颗心脏砰砰跳个不停,又强行压制住了那种恐惧,等巴奈特被侍卫拉开后,他后退了一步,巴奈特却又扑了上来,是怎么也不肯放开。 几名侍卫只好上前簇拥着分不开的两人往修道院里面走,修道院的修女们也很久没见过大男人在修道院里哭成这样,也不知道这个人是从哪来的,主教上前安抚了几句,修女们就散开了。 修道院的中厅昏暗高耸,墙壁上绘着彩色的圣母像,阳光从玻璃射入,五彩斑斓地打在暗红色的长椅上。 国王命侍卫们离开,阿奇尔站在一旁有点手足无措,比他更紧张的是比尔,比尔手臂僵硬,人也变得无助起来,几次求助地看向国王,国王却是坐在一旁一言不发,主教也静静站着,谁也不说话。 一直到巴奈特自己慢慢缓过来之后才抬起头,嗓子嘶哑道:“卡尔,我的卡尔,我就知道你还活着……” “卡尔?我不是卡尔……”比尔尴尬道,“我是比尔,比尔·伍德。” “不,你是卡尔,卡尔·菲尔德!” 巴奈特万分肯定道,“我的孩子,我绝不会认错自己孩子的脸!”他伸出手想要去抚摸比尔的脸,比尔向后躲避,“这……”他脑海中十分混乱,他是个孤儿啊!怎么会……比尔看向国王,国王眉头微微皱着。 “巴奈特,”国王道,“你确定他是你的孩子?” 比尔再次感到了震惊,因为“巴奈特”是革命党领袖的名字。 “我确定,我当然确定!” 巴奈特不断点头,他这才想起询问面前人的身份,“陛下,”他的语气无比尊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的儿子成了您的侍卫?” 父子两个都用渴求真相的眼睛注视着国王,国王从巴奈特那激动的表现几乎已经肯定这两人的父子关系,“巴奈特,你说说看,你的孩子是怎么丢失的?” 这是个很心碎的故事,那一年对巴奈特来说如同噩梦,先是妻子得了肺病,漫长的治疗,不断的祈祷,妻子是虔诚的信徒,巴奈特常常带着儿子去教堂为妻子祈祷,小卡尔很顽皮,总是坐不住,常常从教堂的中厅跑出去乱玩,可因是在教堂里,巴奈特就没有多管,那天家里传来噩耗,巴奈特想立刻带着卡尔回家去见妻子,可是卡尔却不见了…… 巴奈特找了很久,管家也马车夫也一起在教堂里到处找,最后一直等到家里佣人又跑来教堂,通知了巴奈特女主人的死讯。 “那一天,我同时失去了丽莲和卡尔……那简直叫我发狂……” 巴奈特边回忆边流下热泪,他的眼睛通红一片,深情而又悲伤地注视着比尔,“卡尔,你忘记我了吗?忘记你的母亲丽莲了吗……” 比尔确信他不认识眼前的人,可当他听到“丽莲”这个名字时,不由心头一颤,仿佛记忆深处埋藏的某些东西正跃跃欲试地破土而出,他再次看向国王,希望国王能给他答案。 “比尔,”国王给了个肯定的眼神,“向你的父亲问好吧。” 国王告诉巴奈特他离开王都时在路上捡到了比尔,比尔当时不知道为什么头上受了伤,什么也不记得了,他那时正缺一个同龄的侍从,又讨厌王室里的仆人,所以搭救了比尔,将他带去了奥斯。 “事情就是这样,”国王对比尔道,“那时候的事你大概什么都不记得了。” 比尔瞠目结舌,谁没事会回想自己小时候的事呢,这么一想,他的记忆好像从十来岁才开始,所有的记忆都在奥斯,他一直都以为自己是个彻彻底底的奥斯人!是个从小没有父母的孤儿! 而其实……他是有父亲的? “您……您真是我的父亲么……” 巴奈特激动地掏出挂在脖子上的项链,“看,这是你母亲的画像,你跟她简直长得一模一样……” 比尔震惊极了,他看到一幅贵妇人的画像,清秀典雅,和他在五官上极为相似! 就在这时,国王站起了身,他欲盖弥彰地搀扶了下主教的手臂,主教心领神会地跟着国王走了出去,只有愣头愣脑的阿奇尔还站在原地傻愣愣地看着这场父子相认的戏码。 国王和主教一口气走到了修道院的小花园里。 国王的气息微微有些凌乱,主教道:“陛下……” “不,不许你这样叫我。” 国王转身将主教抱在怀中,“叫我兰德斯,只许你叫我的名字,或者亲爱的之类……嗯——”国王的肚子上挨了一拳。 “事情没那么简单,是吗?”主教道。 国王手掌抚摸了下主教的后颈,“你还是那么聪明。” 主教眉头微微皱起,“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国王放开主教,又拉起主教的手和他一起在长椅上坐下。 “这件事,无论任何人,我从来没透露过,”国王道,“其实你从前也问过我,但是我没有说,可我现在觉得我的一切都应该和你分享,我没有什么是不能让你知道的。” 十二岁时,王子终于勉强答应接受洗礼,他从小受到太多暗地里的耻笑和恶意的揣测,没有受到过许多好意的王子对宗教一直怀有一种特殊的恶感,在接受洗礼的前一天,他突发奇想想去偷偷看一看希伯来主教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是不是真有资格为他洗礼。 “那个时候我不知道洗礼的前一天,其实修士们都已经进王宫了。” 国王很平静地叙述着,“我去教堂时,教堂里是空的。” 说到这里,国王停顿了一下,“但巧合的是……”国王再次停顿,“希伯来也从王宫返回了教堂……” 年幼的王子在空荡荡的教堂里四处乱逛,无意中推开了地下室的门。 “他害怕极了,跪在地上向我忏悔,告诉我他这绝对是第一次那么干,他还没来得及对那昏迷的孩子做什么,他是后悔了,想来这里放那孩子离开,总之,你明白的,”国王语气森冷道,“一个求饶的人能说的所有话他都说了。” “然后你就杀了他。”主教道。 国王道:“不,我叫他去认罪,然后接受审判。” 主教道:“这倒很像你的作风。” 国王笑了笑。 “然后呢?”主教道,“他不愿意?你处决了他?” “他死了,”国王淡淡道,“就这么活生生地被吓死了。” 主教沉默片刻,道:“这可真荒谬。” “是的,事实就是这么荒谬,”国王道,“比尔……我还是乐意这么叫他,比尔他吸入了过量的迷药,醒来后几乎什么也不记得了,他说的有一句倒是实话,他没碰过比尔,比尔身上一点伤口痕迹都没有,我想他大概是个胆小如鼠的畜牲,你懂吗?有些人既是禽兽,同时又很害怕做些事会遭受什么样的惩罚,”国王冷笑了一声,“他还是个主教呢,虔诚的信徒……” 主教从国王嘲讽又冷淡的叙述中觉察到了什么,国王一次又一次地承认强调是他处决了希伯来,他那么理直气壮,并且曾说过他以此为傲,这样反复的声明对国王这高傲的个性而言其实是很反常的。 “你觉得在这件事上你存在过失么?”主教道。 国王那强烈的语调戛然而止。 这么多年,他始终将这件事深埋心底,整件事除了他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任何细节。 当一个人独自保有一项秘密时,他会不自觉地将这件事去思考无数遍。 尽管他看上去是个面目丑陋脾气古怪的瘸子,但他的内心却一直保持着正直与善良,甚至因为外表的缺陷,对于自己的内在,他是有些苛刻的。 有关希伯来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兰德斯全收集起来了,他所知道的越多就越肯定希伯来当时的每一句求饶自白或许都是真的。 对一个还未犯下真正罪孽的罪人,到底该如何处置?即使到了法庭上,或许希伯来都不会是死罪,那么他算是过当地惩罚了这个人么?他当然可以说希伯来是被自己吓死的,但他那时强烈的恐吓绝不只是叫人去认罪那么简单,他说他会叫他身败名裂,叫所有人都唾弃他…… “我不知道,”国王拉起主教的手在唇边吻了吻,“我不知道。” “要我说,你的确存在过错。” 主教抽回了自己的手站了起来,睫毛斜斜地顺下,“如果是我,会将他的生殖器割下来放进他的体内,绝不会就那么便宜了他,让他有幸可以自己处决了自己。” 国王微微张开唇,面目中露出迟了十几年的迷茫,“可他或许有可能压根还没有犯罪……” “你救了比尔,希伯来得到了应有的惩罚,这就是我对这件事的审判。” 国王坐在长椅上静静地仰望主教。 主教的侧脸在阳光的修饰下像油画一样美妙,他那高贵又冷漠的气质如同真正的神明,“奥斯顿大陆未来教皇的审判,即使是皇帝,也要跪下接受。”,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 108. Chhapter 39 不逃避 克莱的领主最终还是知道了国王的到来, 赶到修道院迎接了国王,国王没有责怪他把这片封地搞得如此穷困,只是友善地告诉他奥斯有许多不受管制的绵羊,如果有人愿意睡在羊圈里, 那一定能大大提高奥斯羊毛的产量。 克莱的领主吓得脸色煞白, 国王按在他肩膀上的手十分用力, 几乎快要将他的肩膀捏碎了,他战战兢兢地表示其实克莱的状况会很快得到改善。 国王满意地点了点头, 随后交给领主一个特殊的任务, 他希望领主能帮新任的尤金主教找回亲生父母。 这个问题领主马上就解决了。 修女们曾认真地寻找过有关主教父母的消息, 领主被她们日夜不停地温和纠缠着,实在没办法,当年就派人帮助修女们去试图寻找这漂亮孩子到底是由谁遗弃的。 很遗憾, 没有找到。 “主教应当是上帝的孩子,”领主小心翼翼道,“我想这是很有可能的。” 国王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你的猜想合理极了, 充分体现了你管理这片土地的智慧。” 领主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将自己缩成了个发抖的胖绵羊。 对于自己的身世, 主教已经全然接受, 至少在这个世界里接受了。 比尔和巴奈特父子团聚, 两个都是好人, 所以很快就亲近起来,丢失的父子亲情迅速在两人之间加热, 自从回过神后,比尔也哭了好几回,巴奈特彻底对国王臣服了, 他并不为此感到羞耻,为了家人作出何种选择,都不算是懦夫,他愿意回王都接受一切审判。 倒是主教在暗地里冷笑了几回。 很好,他看中的人对国王这么快就献出了忠诚,真不愧是主角光环照耀大地。 国王发觉主教对他的态度变得冷淡了,尽管他答应了和他一起巡视封地,但是很少跟他说话交流。 因为主教的眼盲,克莱的领主献上了马车,主教和阿奇尔坐在马车里,马车外比尔和巴奈特有说有笑。 起初阿奇尔的情绪有些低落,后来就好多了,和主教也开始轻松地谈笑,主教寡言少语,不过阿奇尔一个人就能说得很开心,所以马车里也时不时地传出笑声。 国王握着马缰,感到非常寂寞。 有好几回,国王都找到了机会,譬如停下休息,晚上搭建帐篷,大家一起用餐时等等,机会总是有的,国王想跟主教说说话,抓住一个由头然后两个人再离开大部队,单独的、亲密的说些话,这是国王的计划,但很遗憾,计划从一开始就失败了,主教有意地回避他,每当国王开口,主教就闭上眼睛——作为一个盲人,闭上眼睛显然是种带有明确意味的拒绝。 国王脸色僵硬地也闭上了嘴,视线若有似无地在主教脸上逡巡,试图揣测主教此刻的心思。 是因为比尔和巴奈特的相认,让主教感到自我伤感?还是主教察觉到自己的变化有些难以适应的别扭? 也许他该给主教一点时间。 主教在希伯来一事上所令国王感到的宽慰已胜过无数爱语。 “他不是一点不爱我的,”国王在心中默默想着,“他只是对这陌生的感觉感到紧张或是慌乱,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所以才刻意疏远我。” “就像我刚发现自己爱他时一样。” 国王脸上浮现出淡淡笑容,他的目光变得很温柔,远远地注视着主教,那股强烈的激情逐渐转为更平静却也更深刻隽永的柔情…… * 奥斯是一块富饶美丽的土地,弥漫着植物的清香,幸福与安宁洋溢在每个人的脸上,对于返回封地的国王,民众们纷纷投掷鲜花,对国王亲自从马车上搀扶下来的主教同样也报以热情,尽管奥斯连座教堂都没有。 信仰失落之地的领主最后却由主教加冕,这本身便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奥斯的居民们对主教很好奇,道路两旁挤满了人,不断地挥手呐喊,热闹极了。 众人对主教的相貌与气质赞不绝口,比尔在人群中看到了妮娅,目光热切地向心爱的姑娘看去,同时告诉自己的父亲,“那就是妮娅,我的恋人——” 国王搀扶着主教,迎接众人的欢呼,主教脸上也带着温柔的笑容对着众人点头示意。 等到队伍进入封地的庄园后,主教就和国王又分开了。 国王没有追上去,只是默默目送着主教离开。 回到奥斯的第二天,比尔就宣布了举行婚礼,国王立刻命令整个庄园为这桩喜事全力以赴。 比尔对主教表示了真挚的感谢与敬意,“谢谢您为我们主持婚礼,感谢您的仁慈让我父亲得以赦免,”他吻了主教的手背,眼中饱含热泪,“您和陛下将是我们父子永远的恩人。” 主教抽回手,“一切都有赖于上帝的恩赐。” 比尔依旧再次表达了对他个人的感谢,他的恳切强烈的感动令主教想起了上个世界。 奥斯的这些民众也令主教想起了庸城的那些人,他们给他带来了相似的感受。 这种情感既不残酷也不尖锐,是非常不符合自然人喜好的情绪。 可真要说讨厌,主教在独自一人时拷问了自己,答案是他并不讨厌这种情绪,如果非要以自然人的标准强行地将这种情绪排除出去,主教当然也能做到,但是为什么呢? 主教手掌按住阳台上的栏杆,脸上的表情在冷漠与沉思之间摇摆。 整个庄园上下齐心,两天的时间便把一切都准备好了。 婚礼当天,主教在庄园的草坪上为两人主持婚礼,他身穿红衣主教的礼服,礼服是奥斯最好的裁缝连夜赶制的,谁也没料到国王有那么一手绘画的本事,为主教体面地主持婚礼出了大力气。 这是奥斯隔了十几年后第一场具有宗教色彩的婚礼,新人们感谢主教、感谢国王、感谢父母、感谢上帝。 “比尔,”国王仍然这样称呼自己的侍从,他收起了自己惯常的高傲与讥讽,他身上有些愤愤不平的东西已然消失了,也就是说他对这个世界不再抱有怨恨,对自己命运所遭受的不公也悉数接受,他的内心从剧烈摇晃的火山转向平静深沉的海洋,他对比尔道,“我祝福你,祝福你和你心爱的人能过上幸福、美好的生活。” 新婚夫妇激动得哭了,在场有许多人都哭了,巴奈特靠在阿奇尔肩膀上哭得快要晕厥过去,如果不是旅途中他已哭过多次,或许他今天都无法站着见证整场婚礼。 来宾们在草坪上享用午餐,整个奥斯的人随便谁都可以进入庄园来祝福新人,和新人喝酒、跳舞,欢声笑语传遍了整个庄园,国王丝毫没有君主的架子,他今天穿得很简单,坐在人群中间,时不时地和大家举杯痛饮。 主教坐在国王身边,手掌里握着酒杯,空气中酒液的香气、各种食物的味道、人们的笑声、身边国王笑起来时些微的震动包围着主教。 国王看上去全身心地投入到婚礼中,实际来说,他大部分的注意力都分给了身边的主教。 主教看上去很安静,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至于他到底在想什么,国王也很难确定,他趁着把酒杯放下时将手垂了下去,轻握住了主教的手,主教的手柔软微凉,握在掌心里就感觉这个人和世界上的任何一人都不一样。 主教慢慢抽回了手,国王没有强横地去追逐。 穷追不舍,那是对待逃跑猎物的做法。 主教不是他的猎物。 国王看向主教,低声道:“这里的奶酪很棒,尝尝看吧。” “我不饿。”主教同样低声回复道。 国王心微揪了揪,“你的胃口好像不好,我是说这两天你都吃的很少。” “我吃的多与少,你很关心么?”主教淡淡道。 “当然,”国王毫不犹豫道,“我关心你的一切。” 主教放下了酒杯,从座位上起身,国王也放下了酒杯,他心里惴惴的,想或许自己露骨的表白又刺激到了主教,扭头注视着主教离开的背影。 宴席上热闹非凡,奥斯的人宗教信仰不浓,主教的离席几乎没引起什么注意,国王坐在原位,抬起酒杯喝干了杯子里的酒,拍了拍身边人的肩膀,嘱咐了几句后也悄然离席。 相比主教而言,国王受到了许多人的包围,在寻找主教的途中,他又喝了好几杯酒,被人拉着转了几圈,吻了几个小孩子的面颊,送上了对他们身体健康的祝福才终于彻底脱身。 庄园并不算特别大,国王在花园里一处僻静的角落找到了主教。 主教独自站在喷泉前,修长的背影竟透露出一股孤独的意味。 国王心中一颤,拄着拐杖向前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在不远不近的距离当中,他默默地陪伴着主教,他想主教一定是知道他来了,他每次接近他都瞒不过他,可是他并未赶他走……永远在不远处守候可也不是他的作风,兰德斯大踏步地向主教走去。 “尤金。” 国王在主教的身后停下脚步,他深吸了口气,低声道:“你怎么了?自从那天之后,你就再也不理会我……”国王低着头,目光落在主教白皙的耳垂上,“你对自己生气了?因为你宽恕了我……” 主教毫无反应地静静站着。 片刻之后,国王抬起手搭在主教的肩膀上,“如果这令你感到懊悔,你可以收回那些话,”国王的语气很平静,“我不介意。” 主教轻偏过脸,“我从来不会为自己所说的话所做的事感到懊悔。” 主教空洞的眼“看”向国王,是的,他从不后悔作出任何决断,无论是令主角痛苦,还是直面自己的感受,他都绝不后悔。 “兰德斯,我不爱你。”主教道。 面对突如其来的再一次审判,兰德斯心脏又被猛地揪住了,他听过主教太多次拒绝,或是恶意的挑衅折磨,可他以为现在他们之间已经变了,在不知不觉中,一切都不同了,可主教言语当中的郑重却是比以前任何一次都要来得深刻,甚至是无目的的,仅仅只是阐述事实而已,也就是说,主教都不是出于想要玩弄他的意思,这令兰德斯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其强烈——甚至令他感到呼吸困难的恐慌。 可怕的并不是主教说他不爱他,可怕的是主教的态度,仿佛终于对眼前的游戏感到腻味了…… 手中的拐杖落地,兰德斯双手紧紧地握住主教的肩膀,喉咙干涩道:“我知道,尤金,够了,今天是个幸福的日子,你不必再说了,好了,我喝了点酒有些头晕,我是说够了,回去吧,我想在奥斯建一座教堂,这有助于恢复宗教的力……” “但也好像不是非不爱不可。” 兰德斯从自己那混乱的絮叨中听到了主教轻描淡写的话语,他完全掠过去了,仍然自顾自道:“力量……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他嘴里还在胡言乱语,脑海中却又在重复着主教的话——“但也好像不是非不爱不可”,哦,这句话真是复杂,兰德斯双眼有些走神,不知不觉地将这句话由自己的口中也说了出来,“但也好像……不是……非不爱……不可……”兰德斯脑海中传来一阵剧烈的轰鸣。 “是的。”主教肯定了国王的复述。 如果他产生了那些“不该”产生的感受,因此而想要逃避,那岂不是证明他怕了那些感觉? 他不怕,他也不逃避。 兰德斯猛地抬起了脸,主教道:“好了,我说完了,可以继续谈谈教堂的事……” 嘴唇被用力吻住了。 这是一个几乎算不上吻的吻。 仅仅只是几片嘴唇贴在一起而已。 兰德斯的呼吸却比他们在床上时还要急促,他的身体在颤抖,那颤抖传递了给了主教,主教想推开他,手掌碰到兰德斯的胸膛,胸膛下是疯狂的心跳。 他想推开他么?好像也并非那么想……他只是觉得自己应当推开他……自然人抗拒起了所谓的“应当”,他没有推开他,只是手掌轻轻抓住了他的外套。,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 109. Chapter 40 p权势 庄园楼下婚礼仍在狂欢, 楼上的卧房里也陷入了激烈的狂欢之中。 国王牵着主教的手走得很快,等到楼梯下时, 国王失去了耐心,直接将主教拦腰抱起,脚步咚咚地跑上台阶,主教手掌抓着国王的衣襟,心脏随着那脚步声也一齐咚咚作响。 身体上的开关一旦打开就再也关不上了。 对即将要发生什么,身体上存在了一种预知与惯性,火苗就隐隐被点燃了,那其中带有一丝对已知快乐的期盼。 要说这段时间主教是否存在忍耐, 主教也不愿自欺欺人。 是的。 他已完全能够理解这种新型的乐趣。 此刻,头脑中纷乱的思考被挤了出去,一切最简单、最原始的占据了全部的思维。 一脚踢开卧室门, 国王将主教放下抵在墙上吻他,主教将掌心贴在国王脸上的伤疤上,带着些许恶意地挤压着那片粗糙的皮肤, 他回吻着国王,嘴角扬起一丝隐隐有些疯狂的笑容。 他的疯狂不在于即将要做的事,而是他已彻底接受了在这方面发生变化的自己……不再只被动地仿佛可有可无地去享受和国王的亲密,而是主动地去选择、去追求, 这对于一个原始欲-望极低的自然人来说不亚于是天翻地覆的改变。 克制了许久的爱火将国王烧得几近癫狂,他手忙脚乱地去摸索主教繁复的礼服,主教咬着他的下唇,伸手去拉扯国王的腰带。 两人从墙边滚到地毯上,又从地毯来到床上,外头热闹极了,又唱又跳的欢呼, 主教与国王也逐渐忘我,肆无忌惮地在卧房里辗转疯狂。 一直到凌晨两三点时,花园里仍零零散散地有谈笑声,人群尚未散去,国王与主教也仍未分开。 主教侧躺在床上,屋内没有点蜡烛,窗外的月光照在主教的身体上,宛如一尊洁白的雕像,国王从背后痴迷地注视着主教的身影,他张开双臂,动作很虔诚地从背后拥抱主教,吻他的肩膀,主教的皮肤柔韧滑腻,吻下去仿佛能将那一小块皮肤给融化掉。 国王的气息逐渐向上,鼻尖顺着那条优美的曲线嗅闻,一直又吻到主教的唇边,主教的嘴唇薄薄地抿着,对国王的吻无动于衷,国王锲而不舍地用嘴唇吻着,舌尖轻舔主教的唇缝,以要将人融化的耐心终于吻开了主教的嘴唇,主教伸出舌头与国王接吻,侧放的左手抬起,反手按住国王的脖子,这一点回应叫国王张开了强健的手臂紧紧地搂住了主教。 国王心潮澎湃,感觉这一次和从前的每一次似乎都不相同。 “尤金,我爱你。”国王低声道,他凝视着主教的面容,金发散落在眉心,那一双无焦距的绿眼长久地一眨不眨,主教道:“我仍然不爱你。” * 在天气彻底冷下来前,国王带领主教巡视了整个莱锡,进一步彰显了宗教在莱锡的影响力。 回到王都莰斯堡后,革命党的首领巴奈特宣布投降并且接受审判,整个王都一片哗然,不敢相信这么个大麻烦会选择主动投降。 当然,巴奈特的投降是有条件的,他只愿意接受宗教法庭的审判。 恢复宗教法庭这件事国王连听都没听主教提过,他到教堂去见主教,“你私下里和巴奈特又达成了什么协议?” 主教正在点中厅里的蜡烛,他手里握着一根白色的蜡烛,很准确地将火苗送入一根一根未点燃的蜡烛之中。 “我和巴奈特达成了什么协议,好像无需让您知道。”主教淡淡道。 国王四下打量,确定周围无人后,压低了声音道:“我以为我们和好了。” 比尔婚礼那夜过后,主教就不再躲着他,国王时常找机会与主教私会,主教也从来不拒绝,甚至比之前都还要来得主动热情,国王脚步向前半步,身体若有似无地贴着主教的后背,“尤金……” “那是两码事,”主教倾倒蜡烛,“即便我们一天上几回床,我和谁达成了什么协议,也不必向您汇报的。” 国王皱了皱眉,“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好吧,你不想说就算了,”国王语气柔和下去,“我知道你想壮大宗教的力量,扩大影响力,巴奈特这个做法很能帮助你,但假使你告诉我,我也不会反对的,”国王很诚恳道,“我不觉得我们是敌人。” 主教的手臂顿在空中,他手向下倾斜,蜡烛点燃,绿色的眼瞳中隐隐映出两团火苗,“为什么?据我所知,上代教皇与艾洛依五世可是以两人双双灭亡为结局的。” “那是因为他们两个太愚蠢,最后令整个奥斯顿大陆都变得分崩离析,”国王靠得主教越来越近,几乎是贴着他在说话,“尤金,我们是要重新将这个大陆团结在一起,我们和他们不一样。” 主教仍旧是面无表情的,国王又看了一眼四周,将声音压得更低,“而且,我爱你。” 国王的语气中好像“爱”是全世界最了不起的东西似的,被他视作最强有力的保证,甚至比大陆统一的目标更能够支撑连接两人的关系。 他要真想和他一较高下,是不是得比他更深地体会爱,才算赢过主角? 主教被自己的想法给逗乐了,国王敏锐地察觉到主教嘴角轻轻扬起,他心情也好了起来,伸手握住主教的手,“小心,蜡烛要掉了。” 主教道:“恢复宗教法庭之后,我会赦免巴奈特。” 国王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他发现了,但凡主教下定决心要去做的事,谁也阻拦不了。 “你千方百计地想要赦免他到底是为了什么?他当过革命党,我不会重用他的。” “不需要您的重用,我有我的计划。” 国王耸了耸肩,故作轻松,“看来又是不必让我知道的计划。” 主教干脆选择了沉默。 也许人都是贪婪的,在没得到之前,以为只要得到主教的身体就满足了,可当两人真的发生关系之后,国王却又试图去想要爱了,在明知主教异于常人,又突然疏远他的情况下时,国王又开始抱怨自己不该苛求太多,和平的关系就已经该足够满足他了,而当两人重修旧好,主教提出他不是非得不爱他,也就说他有爱他的可能时,国王就再也无法克制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渴望——他想要他爱他。 现在国王已学会了如何巧妙地不与主教起冲突,每当他感觉主教似乎要跟他翻脸时,他便及时地结束话题,转到一些不那么过分肉麻但又还算亲密的肢体接触上去。 对于这些亲热的举动,主教是不会排斥的。 国王抱他,吻他的脸颊,很快就将气氛转向晚上约定的幽会上去。 一个小小的可能造成两人之间战争的危机就这么度了过去。 宗教法庭迅速地恢复了,第一个审判的就是巴奈特,国王和一些贵族旁听了这场审判,巴奈特言辞真诚恳切,忏悔流泪,他的风度本就不错,而那些优美的词汇和听着很顺耳的长句,国王一听就知道那是主教所教授的。 国王摸着小拇指上的祖母绿戒指,心说:“再没有谁比他更擅长辩论了,这魔鬼的咽喉。” 主教当场赦免了巴奈特,同时恢复了巴奈特的贵族身份,后者引起了一定的争议,现场旁听的贵族们纷纷向国王看去,潮水般的议论向国王涌来,这又是主教完全没和他提前商量过的,好吧,除了一开始以外,主教越来越少地和他交流这些了,国王抬起手压住了周围的议论,对着主教的方向认可地点了点头,“我遵从主教的意思,就如同我接受主教的加冕一般。” 主教都能为国王加冕了,只是恢复一个人的贵族身份,那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这说明在莱锡,主教也可以随时剥夺一个人的贵族身份,失落信仰太久的大陆人民到这时才真正意识到国王接受主教的加冕到底意味着什么,贵族们看向主教的眼神纷纷带上了有些恐惧的敬畏。 审判结束,国王和主教说话,说了好一会儿他才发觉身后贵族们都未离开,国王回头,贵族们上前,以极为恭敬的姿态请求离开教堂的准许。 “你把他们吓坏了。” 众人离开后,国王和主教玩笑,“很好,你现在是莱锡比我还要可怕的存在了。”他以为这就是主教的目的,彰显自己在莱锡的影响力。 然而几天之后,国王发现自己错了。 “骑士团?” 国王手中握着笔,抬头看哈伦的眼睛散发着逼人的光芒。 “是的,”哈伦倒是表情轻松,甚至有些玩世不恭,“神圣骑士团,只招收信仰纯净的贵族青年,效忠上帝,为信仰而战,莰斯堡教堂已经被挤满了,我过去看了一眼,我敢说整个王都的青年才俊都过去了,老实说我也挺想参与的,”哈伦微微一笑,“毕竟主教的权力在莱锡比国王还管用呢。” 哈伦的讥讽透露出他对国王的忠诚,国王的脸色一点点沉了下去。 哈伦还在笑,有些幸灾乐祸的模样,“陛下,恭喜您,释放出了一头美丽的猛兽。” 国王放下钢笔站起身,提起了一旁的拐杖,哈伦跟在他身侧,一边随着国王往外走一边道:“罗克的国王派人送来了两封信,一封是给您的,另一封是给主教的……” 国王停下脚步扭头看向哈伦。 哈伦嬉笑,“为了表示对整片大陆最有权势的宗教领袖的尊敬,布莱迪国王希望邀请主教去罗克做客,因为罗克最近境内挺乱的,您知道的,收成不好又有疾病,冬天的罗克太冷了,大家空着肚子,布莱迪国王希望宗教能多多少少填补民众的空虚,毕竟是能收服革命党的信仰,至少值得一试,不是吗?” 莰斯堡教堂门前的街道上停满了马车,即使连国王的马车也过不去了,只能下车步行,坐在马车上冻得有些发抖的车夫们见到国王纷纷脱帽行礼。 国王冷着脸点头示意,走了大约十来分钟后来到了教堂门前。 教堂门前修士正在管控人群,见到国王后也纷纷行礼,国王直接道:“你们的主教呢?” 教堂的花园中,虽然天气已经越来越寒冷,针叶植物们依旧一片翠绿,主教坐在椅子里,布尼尔站在椅子后,有些尴尬道:“主教,一定要这样吗?” “意志力是很重要的因素,”主教披着一件保暖的大斗篷,“你帮我仔细观察,谁受不了就让他离开。” “……好吧。” 布尼尔只能强迫自己将目光投向花园里整齐排列的十来个裸着上身的青年身上。 这些青年大多身体健壮,赤着的上身肌肉流畅饱满,贵族们需要学习的骑马打猎给了他们良好的训练,使得他们的身体既不过分孱弱,也不像被劳动压垮的平民那般过分强健,克制而优雅。 布尼尔小声地点出几位脸色苍白瑟瑟发抖的,请他们快穿上衣服离开,又对主教说出那几个面不改色神情坚毅的人的名字。 主教抬手遮住嘴唇,在布尼尔耳边道:“你觉得谁最好?” 布尼尔又说出了个名字,主教扬声重复,让那青年靠近过来。 国王克制着怒气进入花园时,先是被院子里的肉-体晃得眼前一花,再扫过去,主教正举着手指在一个卑躬屈膝的青年胸膛上滑过…… “尤金——”,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 110. Chaptaer 41 争吵 国王的到来使得这次选拔被迫中断。 从主教和国王离去时的表情来看, 显然即将爆发一场战争。 “骑士团?”国王的语气称不上好,也称不上坏,手掌紧紧按着拐杖以平复自己的心情, 尽量不去用责难的语气, “尤金, 我们可没说好这个。” 两人所处的位置正在花园的右后方,离人群不算远, 高大的树木能挡住大部分的视线, 只是声音须得压低点, 情绪也得控制住, 千万不能叫人看出什么端倪, 国王暗暗告诫自己, 掌心被拐杖顶的宝石压着,刺痛感能很好地提醒他。 “说好?”主教的语气也很平静, 和国王那故意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不同, 主教的平静自然而然,发自内心, “我不认为我有任何事需要经过您的特殊同意才能做。” “包括组织一批新的军事力量?”国王的言语中满含警告, “尤金, 你越界了。” 主教侧过脸,两人的面颊斜斜地面对着, 看上去像是正在亲密对话,又像是正在剑拔弩张地对峙,主教那碧绿而幽深的眼睛中射出冷淡的光芒, “兰德斯,是界限根本就不存在。” 国王笑了一声,笑得带了些讥诮, “不存在?”他面颊上的皮肤因发力而逐渐紧绷,“尤金,我以为有些规则是彼此心照不宣的。” “真巧,我也这么认为,不过看来我们彼此心照不宣的不是同一些地方。” “我允许你在精神领域里发挥作用,你可以统治人的精神,发挥宗教的影响力,在那个层面你怎样伟大我都可以接受,至于别的,”国王语气极为冷酷,为了叫主教知道这和任何他以前的退让都不同,那没有转圜的余地,“我绝不允许。” “那么你就高估了你自己手中的权力。”主教的语气也同样冷酷。 “你以为是你聚集起来了宗教的力量?是你允许我伟大?兰德斯,你错了,那股力量就如同雪球,只要你推动它一下,它就会越滚越大,而且永不停止,即使是你,也没有权力让它停止。” 国王提着拐杖的手向侧面的方向指了指,“我现在就出去宣布叫他们解散回家去,你觉得他们会不听我的话?” “他们一定会听你的,”主教面色淡淡道,“虽然我在莱锡看似很有声望,但这大部分都取决于你的退让与妥协,真要让他们在我们之间做选择,但凡头脑清楚的人都该明白怎么选——”国王的脸色缓和了许多,然而主教却话锋随之一转,嘴角讥讽地扬起,“您大概就是这么自大地认为,所以才会觉得自己对我的行为有指手画脚的权力。” “听好了兰德斯,我早已向你阐明过宗教的力量会在整个大陆复苏,莱锡将会是起点、是中心,可惜你对我的话产生了误解,以为我只是将宗教的力量像献上权杖一样献给你,为你做统一大陆的助力么?” “是,有一部分的确是,我说过我们会合作的,容我再提醒你一次,”主教的语气恶狠狠的,不留情面,简直就像是在教训国王似的,“我选中你是你的荣幸,不是我的。” “兰德斯,你的一大缺点就是感情用事,我可不是说你因出于爱我而对我作出了许多让步,恰恰相反,你正是以爱来粉饰你那出于理智的选择,将一切都包装成情圣的举动,好让自己什么好名声都占,这真太虚伪了。” “让我们来把话说得明白些,你能阻挡宗教法庭的建立吗?你不能,因为城市法庭和王室法庭都对你虎视眈眈,他们之中有许多人都很想将你拉下马,叫你做不成这个国王,而宗教法庭会站在你这边,我不否认我将帮助你,这的确是我们说好的。那么我要在法庭上赦免巴奈特,你又如何能够反驳我?除非你想让你所有暗处的敌人都看你的笑话,找你的破绽。” “巴奈特既然已经被赦免,那么像他这样的人才就该得到重用,我恢复了他的贵族身份,其实你心中也是乐见其成的,你知道他会对莱锡起到什么样的作用,而且一旦巴奈特重新做回贵族,当他的脚重新踏入他所背叛的地界,为了捍卫自己所处的贵族阶层的利益,那就意味着他必须去将剩下的革命党也全部妥善处理,而且他又是个有良心的人,你对他儿子有救命的恩情,他绝对会把这差事办得漂亮极了。” 主教鼻梁微微皱起,那令他显得有些凶狠,“兰德斯,你所做的一切选择都对你自己也有利处,不用将它们全推给你了不起的爱情。” “这就像我们之间的合作一样,合作是什么?合作是你得到一些,我也得到一些,不是你得到全部,然后再高高在上地决定施舍给我什么。” “你听好了,你可以现在就去叫他们全部离开,一个都不许加入骑士团,那么我也会离开莱锡,请你克制住自己情圣的冲动,这绝不是出于情感关系的威胁,我的意思是我会去寻找新的君主,找一个明白自己该付出什么来交换宗教力量的君主,而不是成天觉得自己付出了许多,自以为宽容又深情的自大狂。” 主教的语速非常之快,几个词语连在一块儿,语气低沉铿锵,简直将这一大段话说成了慷慨的演讲,中间没有给国王留下任何打断的机会,国王像被接连不断的子弹射向了面门,他面颊发烫双眼发红,头晕眼花,他想要大吼,想要提起拐杖在膝盖上将拐杖折成两段,要不然他真发泄不出去那狂怒的情绪! 太刻薄也太冷酷了…… 在经历了这么多,在他无数次真诚的表白过后,主教对他的评价竟是如此的不堪入耳,他对他的感情被他贬得什么也不是,包括他这个人也是,虚伪、自以为深情、自大狂…… 国王脸上的肌肉发抖,手掌按住的拐杖尖深深地插入地面,随着国王的手臂也正在颤抖摇晃着,他身上包围着熊熊怒火,即使是被树木遮挡了大半,那群围观的青年也感觉到了气氛似乎一触即发。 国王调整了呼吸,开口叫人完全感觉不到他此时正在盛怒之中。 “你有许多事都从来不跟我打招呼就去做,从你离开莱锡偷偷去见巴奈特开始就是,你认为这是你的自由,不错,你当然不必事事都知会我,可你口口声声说我们是合作的关系,你何尝又将我摆在合作伙伴的位子上过?恕我直言,比起合作,这听上去更像是利用。” “或许在你看来,我们的合作本质就是互相利用,说得更难听一点,就是互相算计,可我认为的合作却是恰恰相反,我认为我们应当彼此坦诚相待,凡事都多多商量讨论,将我们各自的力量结合在一起,变成一股更大更强的力量。” “我不知道为什么,仿佛从一开始你就把我当作假想敌似的,你说我对你是高高在上的,那么你对我呢?我请你问问自己的心,你有没有将我视作与你平等的个体?你难道不是正在处心积虑地想要站在比我高的位置上?” “我不容许你建立军事力量,那对于现阶段的莱锡来说太吃力,也会引起其他国家的警觉,你的动作太密集了,这本身对壮大宗教的影响力也并不算得上最妥当,时机并不成熟,我想既然我在你心里是个虚伪的情圣,那么你也应当知道我所说的这番话是客观的,不是出于任何情感上的因素。” “另外,罗克的布莱迪国王邀请你过去做客,你可以去考察看看他是否是你理想中的英明君主。” 国王深深地看了主教一眼,提起手中的拐杖。 “同时,我也建议你选拔少量的青年作为骑士来为你的旅途护卫安全,你放心,这同样是出自理智上的建议,不是出自我对您自以为是的深情让步。” 国王转过身,肩膀擦过身边的树叶,发出利落清脆的响声。 主教站在原地,面庞随着国王离开的方向转动。 国王拄着拐杖穿过人群,青年们向国王行礼,国王没有理会,一口气上到了马车,哈伦跳上马车握住马缰,对着马车内道:“陛下,谈话似乎进行得不太顺利?” 马车内一片寂静,哈伦耸了耸肩膀,唇角向下撇,根据他学的历史而言,王室与宗教的较量可从来不是什么简单的事。 主教从花园深处走出。 “主教,”布尼尔迎上前,“怎么样?国王似乎很生气?” 主教用之前说过的一样的理由敷衍了过去,“国王就是那样糟糕的脾气。” 布尼尔小声道:“国王的脾气算不上糟糕吧。” 主教完成了在骑士胸前用圣水画十字的仪式,按照他预想的那样招募了五十名出身高贵身体强健的青年。 招募结束时,天色已近黄昏,夕阳照在莰斯堡教堂上,整个建筑连同那些规整的植物一起像一幅美丽的油画。 主教坐在自己房间的窗前,单手撑着额头,神色若有所思的。 今天兰德斯似乎是真的伤心了。 在某个瞬间,他甚至感觉到了世界力量的波动。 他是故意的,故意将兰德斯说得那样不堪,将他的爱也说得什么都不是,至于为什么要那么做,那其中的原因就复杂得多了。 想叫他伤心?想折磨他?想瞧瞧爱到底有多么坚韧,能承担得起多少?还是因两人之间越来越没有什么矛盾,所以他故意要去破坏他们日渐和谐的关系? …… 主教垂下手,手指拨弄着桌上的钢笔,兰德斯临走时说的那些话都并不激动,可不知为何令人感觉情感强烈无比,每字每句都留在了他耳朵里,仿佛余韵很长。 钢笔被手指推出去,咕噜噜地向前滚动,又被手指扣住,再次咕噜噜地滚动。 这无聊的游戏持续了一段时间,主教放下钢笔,双臂交叠地放在桌上,侧躺着将脸枕在手臂上。 照理说,无论如何,今天他占据了上风,兰德斯被他气得情绪剧烈波动,那其中应当有很多乐趣的。 乐趣是有的,可惜只有一点点。 主教在房间里自言自语,“我进化了。”他语气肯定,为自己的变化定性。 与此同时,国王也正在和自己的外交官交谈,他喝得醉醺醺地倒在沙发里,,身上衣服松松垮垮的,手里举着酒杯又喝了一大口威士忌,给自己也定了性,“哈伦,我是个疯子、傻瓜、受虐狂。” 哈伦“哇哦”了一声,抿了口甜葡萄酒,“陛下,这评价有点过分了。” “不,一点也不过分,”国王摇了下手指,“简直是恰如其分。”他又喝了一大口酒,其中有很多部分都流在了他的领子上,“我是个疯子,因我爱上了个魔鬼,我是个傻瓜,因我以为魔鬼也会有爱情,我更是个受虐狂,因我知晓上述一切都不应当,可我还是叫它们全发生了……像太阳升起落下一样,就那么发生了……” 国王喃喃自语,眼中掉下一点眼泪,事实上他回到王宫后已经独自落过泪了,用力地一眨睫毛,逼退了湿润,国王单手盖住额头,“我爱他,你知道么,我爱他,我那样真诚地爱着他,可他却……” “哦,算了,你什么都不知道,谁也不知道,就连上帝也……” “是主教么?” 国王猛地挪开了手掌,深棕色的眼睛里射出利芒。 哈伦淡然道:“看来我猜对了。”他看上去非常镇定,对国王和主教这奇异的关系似乎早就看穿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 哈伦耸肩,“首先主教很美丽,他有被爱上的先天优势,其次,好吧,您今天进入花园后直呼其名的态度,还有您掩饰不住的浓浓醋意,更关键的是您回来以后的表现,”哈伦又耸了下肩,“谁没失恋过呢?” “失恋……” 国王喃喃道:“我这是失恋了么……” “看样子是的。” 国王的表情极为沉郁,“我失恋了……” 在反复陈述了几次后,国王站起身,“不,”他的身体微微有些摇晃,总体仍然算是很稳当,“我没有失恋!” 主教洗完了澡,脑海中依然被白天的争吵所占据,思维有些不集中,走出浴室坐到床上,正要掀开被子时,突然听到了“咚”的一声,主教循声转过脸——又是“咚”的一声——有人在用石头砸他的窗户。,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 111. Chap2ter 42 结束 哈伦很不赞成国王深夜跑来教堂, 和国王还有他那跑去过蜜月生活的老搭档比尔不同,他可是位见多识广的情场老手,对国王和主教的关系早有揣测, 不过不是所有人都像他这样对待此事如此淡定豁达, 国王和主教有私情,这听上去几乎是对国家带有毁灭性的丑闻了。 “陛下, 我知道您的酒量, 您一定还有理智……”哈伦极力劝阻。 “那当然,”国王摇摇晃晃地往浴室走,“理智永远伴随着我。” 国王用冷水洗了把脸,对着镜子整理着装, 他的手有点发抖, 但这不影响什么, 酒精在血管里沸腾燃烧, 他激情迸发,一扫消沉气息,哈伦仍然在阻拦他, 国王连拐杖都没要,他就这么走出房门,哈伦连忙跟了上去。 感谢莱锡王宫里的密道, 出行还算秘密。 当国王熟练地从教堂某个隐蔽的入口进入时, 哈伦已经无言以对了,小声嘟囔道:“这看上去可不是什么短期关系。” 哈伦心说这可太不理智了, 他承认主教美貌出众,不过也不至于叫人神魂颠倒,漂亮的皮囊到处都是,何必冒这样大的风险? 想起国王刚才那副模样, 哈伦不由心中警觉,呀,这该不会是真陷入爱情当中去了吧?! 教堂里一片漆黑安静,主教所住的小楼里同样的也是一点灯光也没有。 哈伦弓着腰,像贼一样躲在一棵高大的树后面望风兼看戏,这样以国王和主教为主角所上演的戏码,在戏院里可看不着。 “楼下有其他人住着么?”哈伦轻声道,“若是将人吵醒了,陛下想好怎么收场了么?” “没有,只有他一个。” 哈伦松了口气,“那么陛下您就悄悄地上去,说两句话就下来吧,情人之间的问题爆发起来时总是看着可怕,实际解决起来也会很容易的。” 他说话的时候,国王也弯下了腰,国王体态修长,一口气直将身体打了个对折,他直起腰,手掌松松地握着好像捡了什么东西,哈伦正想说不要,国王已经将手里的东西扔了上去。 “咚”的一声,惊得哈伦四处张望,还好似乎没人惊醒。 “陛下……” 国王又砸了一下,这回哈伦看清了,国王手里拿着那几个松果,正像个顽皮的男孩子一样一个个向上砸。 哈伦盘起手彻底不打算劝阻了,清醒时的国王作出什么决定都从来不叫任何人所左右,更何况今夜国王还处在一种醉酒和情感双重挤压下的激情中,更是没有劝说的可能性了,反正国王自有解决问题的办法。 哈伦抬头看了一眼那一扇漆黑的窗户,心中不由猜想起国王一厢情愿的可能性来,该不会是国王对主教单方面的苦恋吧?这可就真难办了。虽说国王不像是那种人,但他可真不敢在这方面给所有男人做保证。 正当哈伦犹豫着要不要最后再做一次劝说,免得国王陷入那种最可怜的三流戏剧里被人所同情又鄙薄的角色时,窗户推开的声音使得这场戏剧终于从独角戏转向了双人戏,头顶的月亮如同舞台上的灯光一样洒下,主教探出窗户的金发即使在黑夜中也依旧熠熠生辉,一下就抓住了人的眼球。 哈伦饶有兴致,可以说是兴奋不已地看着隔着几层楼高度的两人,期待这两个在爱情故事当中显得有些奇异的角色会碰撞出怎样的火花,到了这个地步,他也压根就不在乎这件事会不会暴露了,那股好奇与激动压倒了一切,他这个旁观者都如此了,更何况当事的两人呢? 国王仰望着黑暗中洒着冷冷月光的金发,主教白皙的皮肤在夜晚看上去比白天更质感厚重,因为黑夜,因为距离,他看上去都不像个真人,遥远得像是来自另一个地方,或许他就是从月亮来的,谁知道呢?听说冥府就在月亮上……国王思绪纷乱,静静地仰头看着。 主教似乎也正在“俯视”着他,他的头颅低低地垂着,冬日的风吹动他脸颊旁的金发,呼吸时面前萦绕着一点白色的雾气。 两个人没有像外交官所预想的那样爆发出剧烈的冲突,他们都是如此安静,宛如定格在舞台上的两个偶人。 视力,主教再一次迫切地想要找回自己的视力。 他想亲眼看一看国王此刻的表情,那会是怎样不堪忍受折磨与诋毁的痛苦?那种痛苦又是否仍能如从前般取悦他? 干燥的冷风轻轻地吹拂着,主教雪白的睡衣领口随风摇摆,他领口金色的十字架一闪一闪地发着光。 国王闭上眼睛,他像主教一般堕入黑暗,放弃自己的视觉,他深深地呼吸着,肺腑被清冷的空气涤荡,一股从身体里油然而生出的激动之情将他整个人都包裹住了,他在黑暗中诘问自己到底要什么。 哈伦打了个哈欠,想难道两人就要这么僵持着到天亮吗?这可跟他预想中的场景不一样……也比他预想的要可怕……情人之间大吵大闹其实没什么,怕的就是这样沉默地对峙较量,那可真要不得了,说明两人之间的关系可不是短暂冲动的激情那么简单,其中必定有更深刻本质的东西被触及了……哈伦慢慢放下手,脸色也变得严肃起来。 在漫长的沉默过后,国王终于动了,他迈开了脚步转向塔楼的正门,哈伦想要跟上,被国王的手势逼停,哈伦只好留在原地,他抬头看着窗户,主教仍站在窗口,过了大约一分钟后,主教的金发转向了屋内。 没有拐杖的声音,国王只依靠着先天的瘸腿爬了上来,他在楼下时,主教就闻到了他身上酒的味道。 对于国王的深夜来访,主教难说是预料之中还是意外,他没有花费心思去猜测这件事,因为他正完全沉浸在对自己的探索当中,在这个世界里,他很意外地发觉原来他对自己的了解其实是片面而主观的,一切都建立在“自然人属性”的基础之上,自然人该是怎么样的,他就是怎么样的,可事实是他在联盟从来没见过第二个自然人,真奇怪,他以前竟然从来不觉得,也许是因为自然人都具有强大到排外的领地意识,对所谓“同伴”根本没有概念……不,这又是“自然人属性”的想法了。 主教手指拨弄了下头发,头发太长了,钻进了他的脖子,有点痒。 “我……” 国王一开口就意识到自己的嗓子格外沙哑,主教这间不大的房间所能造成的回声也竟如此巨大,他被自己的声音给包围了,为此感到一种孤独的羞耻。 主教手掌垂下,按住书桌前的椅子,他低着头,叫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可国王大概能猜测到,那一定是张冷淡至极的脸孔。 他爱他,尊重他,向他献上赤诚的爱意,他可以接受他不爱他,他是这样一个天生奇怪的小魔鬼,他对他的践踏、贬低是出于何种目的,到底是真的那样想他,还是仅仅只是以此来刺痛他的心,简直就像是猜个可怕至极的谜,不管你猜对还是猜错,最后都得受伤害。 国王也迷茫了,爱一个人就是将自己献祭过去受人践踏,他难道是真的要进入宗教的怀抱才能释怀他这受难般的情感? “我需要你向我道歉。”国王缓缓道。 主教眉头微微一挑,“道歉?” “是的,”国王道,“我需要你的道歉。” 主教笑了笑,他笑得很轻,随即又正了脸色,极为严肃道:“我为什么要向你道歉呢?凭你国王的身份?” “凭你对我的污蔑。” 国王脸庞很红,脖颈发烫,他声音不算高,只是语气很坚决,“尤金,你需要向我道歉,你知道的,我对你的感情是真挚的,只这一点,无论如何你也不该污蔑,所以,你需要道歉。” 主教冷冷道:“我没有向你祈求你的感情,是你一厢情愿,一切都是你自愿的,难道是我逼你向我献媚?哦,”主教讥讽道,“原来这就是你真挚的感情。”主教将‘真挚’两个字简直是如同说什么难听的词汇一般不屑地甩出,如果词语有实质性的力量,那将会是一鞭子抽在国王身上。 “这是两码事。” 国王将自己澎湃不已的感情深深地压制住,“我爱你,我真心实意地爱着你与我需向你献上我的尊严这是完全不相干的事,真挚的爱并不意味着我在你面前永远没有说话的余地,尤金,我是爱你,不是要做你的奴隶,我希望能令你快乐,能令你也体会到普通的感情所带来的温暖愉悦,如果我希望你这样,我就不该再用任何卑微之举来取悦你,那只会令你滑向更冰冷的深渊……” “我越卑微,你越高傲,我们之间会变成什么畸形的关系?这不是一条正确的道路,所以,尤金,我需要你的道歉,如果你肯向正确的道路上迈上一步,就请你正视你对我毫无道理的残忍。” 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和国王、主教、权势、国家、利益毫不相干,那只是纯粹的呼唤,是一颗爱着人的心向另一颗被爱着的人的心发出请求,请求他打开心门。 窗户外冰冷的空气持续地漫入,主教抬起手臂,紧了紧袖子后抱住自己,他淡淡道:“我拒绝。” 国王说不出是意料之中还是绝望,说不定是两者混在了一起,那是意料之中的绝望。 “好,”国王的语气听上去比主教深沉许多,他将无尽的痛苦吞入咽喉,“那么,我们的关系就到此结束吧。” “嗯?” 主教鼻腔里发出疑问的音节,脸庞转动了一下,“陛下不想再跟我合作了?” “我是指……” 国王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看到了主教嘴角扬起的笑容—— 好吧,看来主教从来都不认为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没有关系,又怎么结束呢? 那句“不是非不爱不可”被他日夜咀嚼过无数遍,在每一次灰心时,都会被他反复拿来品味,被他视作最信奉的教义,然而教义只是用来教化信众的武器,根本代表不了什么。 国王感到一种强烈的几乎可以和死亡媲美的痛苦,这真难用只言片语就说清楚,他慢慢上前,主教站在原地,并不闪躲,国王越过了他,没有触碰主教,而是伸手关上了窗户。 “晚安,”国王保持着风度,尽管他深棕色的眼珠已被鲜红的血丝包围,湿润地浸透了泪水,他仍是用最平和的语气道,“祝您好眠。”,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 112. Chapter分 43 分离 主教带着从莰斯堡选拔出来的最终六十二人组成了护卫的骑士团, 踏上了对分裂的奥斯顿大陆各国的访问之旅。 这次出行得到了国王兰德斯以及信众的大力支持,募集到了许多资金,骑士们都是贵族出身, 他们的盔甲、马匹银光闪闪, 彰显出一种高贵典雅的气质,主教也骑在马上,街道两边送行的人群不断欢呼着, 国王远远地站在街边某栋楼里的窗后凝望着长长的队伍,一直到那背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后,他对身边的外交官道:“走吧。” 哈伦放下抱着的手臂,脚步轻快地跟上,“看来您是释怀了。” 国王没有回应, 从他的表情上来看, 的确是释怀了的模样。 一个月前的深夜会面是国王最后一次和主教的私人会面, 之后两人因公事也见过几次, 都不是单独会面,人最少的一次也有哈伦在,那天哈伦本来是在外面处理事情,被紧急地叫了回来,结果就是听国王和主教讨论税收的事, 他完全派不上用场, 就只是站在一旁听着。 国王和主教说话的气氛冷静理智又高效无比, 两人没有任何争吵,很顺利地按照公平的利益分配确定了贵族们向教堂捐赠金额的数目与减税比例的挂钩,结束会话后,国王彬彬有礼地与主教告别,并且请仆人送主教离开。 等主教走后, 哈伦那古怪的审视眼神也没有令国王表现出任何多余的反应,只是淡淡地对外交官道:“你可以走了。” 冬日最冷的时候,以前的王太子夏尔曼被从马岛接了回来。 革命党宣布投降后,巴奈特去马岛花了很大的功夫说服所有的革命党也接受他们的命运,令他感到羞愧的是其余人没有他那样幸运,多多少少都要接受审判,当然宗教法庭对他们的惩罚也大多在信仰上,需要他们忏悔和帮助穷人。 对夏尔曼的处理,兰德斯在短暂的摇摆后还是遵从了他父亲的意愿,原谅,但并不宽恕,巴奈特得到了国王的密令,让夏尔曼在马岛继续做苦力。 骑士团组成后,巴奈特又被主教召回,履行他承诺的职责,夏尔曼要求跟随巴奈特返回王都,被巴奈特拒绝,留在马岛的夏尔曼在寒风中病倒了,他在病痛之中写下了长达数千字的求援信发往王都,终于在近乎绝望时,等来了国王的仁慈。 夏尔曼拖着病体返回王都,接受了国王赐予的公爵头衔和王都一栋偏僻的庄园。 这在王室中引发了一些争论,众所周知,国王兰德斯在还是奥斯亲王时就没什么好名声,如此恶劣地对待自己被革命党绑架的兄长——甚至连革命党首领都被宗教赦免了,这种行为又为国王“赢”得了刻薄残酷的“美名”。 也凭着从前在交际圈积攒下的好人缘,很多人都去看望了夏尔曼,夏尔曼的模样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皮肤黝黑干燥,身材也很瘦削,从前那高贵典雅的贵族风度简直荡然无存,看望的人们在震惊同情之余不由暗暗鄙薄,那是贵族阶层对于面貌不够优美的人发自内心的本能的嫌弃,然后这种嫌弃又转化成了对国王在舆论上的责难,因夏尔曼的不幸很大程度上来自国王的失职。对自己的兄长都如此漠不关心的人,会带给他们好的生活吗? 来探望的人用含蓄的语言表达着对夏尔曼遭遇的同情和对国王无情的批评,夏尔曼虚弱地表示兰德斯专注于治理国家,对他这没用的王太子的疏忽是理所应当的。 “这下好了,”哈伦笑道,“恭喜您有成为暴君的潜质了,我是说在那些人的议论声中。” “我不在乎他们怎么评价,”国王冷淡道,“以后这种不重要的话不必转达给我。” 哈伦摸了摸下巴,故意拖长了说话的语调,“那么菲尔德先生的来信……” “拿来。” 果然,看似完全恢复成以前那副高傲冷漠模样的国王在听到有关主教的消息时立刻就表现得不同寻常了。 哈伦从身后拿出信封,国王面色平静地接过信封,拆开后看了两行,严厉的视线立刻就射向了哈伦。 哈伦忍着笑道:“还真有点不习惯呢,比尔改回了自己的姓,我也正在努力适应当中呢,先从口头适应起,陛下,您应当不会介意吧?” 不是巴奈特·菲尔德,而是比尔·菲尔德的信件。 国王的视线颇具威严,即使哈伦是站在情场老手的立场上去嘲笑国王这情场菜鸟,无关两人的身份,但依旧还是渐渐正了脸色,收敛起了他那点明知故问的调笑,从身后又掏出了第二封信放在桌上,很正经道:“巴奈特·菲尔德从罗克寄来的信件。” 巴奈特·菲尔德在找回儿子并且有幸参与了儿子的婚礼后便觉这一辈子再也没有什么遗憾,对于帮助他找回至亲的主教与国王不相上下地报以最真挚的可献出生命的忠诚。 所以在接受了国王的秘密嘱托后,巴奈特忠实地完成了对国王的承诺,每隔几天就固定地写信汇报主教的大致情形。 巴奈特受过良好的教育且也是个富有情感的人,信件上的遣词造句非常优美,将主教抵达罗克境内后所做的事与什么人会面都写得清楚生动,简直能令人通过上头的文字看到那所描写的场景和场景中的人…… 国王看信之前就将外交官赶了出去,独自一人浏览完信件之后,他放下信纸,手掌搭在自己的大腿上,视线望着前方的落地窗户,脑海中浮现出信件上的字字句句,眼前也仍浮现着占据他心灵中某些重要部分的人。 即使是哈伦这个知情者,国王也不愿叫他窥探他此时的模样,旁观他所流露出的情绪,他像个过分吝啬的守财奴,将所有与主教的一切都悉数独享。 一种悲伤的思念萦绕着他,与热恋时的激情不同,那是更平静却也更深刻的感情,国王静坐了一会儿,拿起信纸重新。 “……罗克的天气真冷,湖面结成了淡蓝色的冰,罗克的国王邀请主教滑雪,主教不会滑雪,可盛情难却,只好在罗克国王的引领下在冰面滑行,差点摔跤了,骑士们上前保护,因不会滑雪全摔倒在了冰面上……” 国王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一股温柔意味,挥之不去的悲伤掺杂在那温柔里头,国王的笑容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嘴角苦涩的下撇。 将信又看了一遍后放下,国王的思绪完全飘游起来,仿佛他就身在罗克,正在主教的身边。 这种臆想似的思念折磨着他,而恍惚间国王觉得这种思念似曾相识,好像在很久以前,他就曾与他分离过,只能依靠书信来知晓他的动态……这念头来得很奇怪,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完全无法抓住,留下的仍旧是无尽的想念。 是的,他想他,那不是出于对旧情的留恋,而是切切实实地仍在爱着他。 那么他呢?他会想他呢? 在他所有故作的平静背后,主教的平静是发自内心还是和他一样,是因强烈的自制力的掩饰起到了作用? 国王的视线逐渐迷离,短暂的游移过后,他的目光凝结了,慢慢地将那些流露出来的感情给重又藏匿起来,信件放到了抽屉里,一切都被锁了起来,他又回到了国王的角色中去。 天气转暖时,主教回到了莱锡,原本六十二人的骑士队伍变成了一百人,主教在罗克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这不单单只是宗教带来的力量,而是切切实实的,主教送来了从莰斯堡购买的粮食,教义伴随着面包,迅速俘获了民众的心。 在动荡的大陆中,已经再没有过人这样无私地对待过他们,是上帝派主教来赐福,短短三个月的时间,主教已成为在整个罗克最受欢迎的人之一,罗克中有七十多位贵族青年自愿加入骑士团,主教留下了其中的一部分,那些人跟随主教返回了莰斯堡教堂。 莱锡的气候比罗克要温暖许多,春天在此地显露了痕迹,教堂里的树木发出了新芽,莰斯堡教堂的教众围着主教不断地拥抱亲吻他的手指,主教的声望令新加入骑士团的也感到与有荣焉。 主教命骑士团们返回自己的家中,同时留下了罗克骑士团的成员,为他们在莰斯堡教堂内进行正式的仪式——罗克的教堂没有得到主教的承认,罗克的国王年龄和莱锡的老国王差不多大,他很惶恐,并且保证新年一定会建立起一座能得到主教承认的新教堂。 正式的仪式结束后,主教让布尼尔安排这些骑士和修士们住在一起,感受信仰的洗礼。 巴奈特向主教告别,“主教,我也要回去了。” “不先去王宫么?”主教淡淡道。 巴奈特神经猛然紧张,“主教……” “放心,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巴奈特松了口气,“感谢您的宽容。” 国王与主教都是他的恩人,他无法在其中取舍。 “你去吧,”主教叫住离开的骑士中的一个,“亚度尼斯,过来。” 骑士中一个棕发青年转过脸,“主教。” “过来。” 亚度尼斯小跑过来,他是个高挑俊美标准的罗克式美男子,寒冷的地方总能诞生出他这样特别白皙又很高贵的英俊男人。 “主教,”亚度尼斯行礼,“您有何吩咐?” “巴奈特,你可以走了,”主教先向后说了一句,又对亚度尼斯道,“你不跟他们住在一块儿,你住在我那栋楼里。” “好的。”亚度尼斯毫无异议,脸上露出了纯洁的笑容,他与巴奈特眼神交汇,真诚地一点头,巴奈特也微微点了下头。 * “一切都好。” 巴奈特对国王这样形容主教的罗克之旅。 罗克的状况比莱锡要差一些,因为罗克的地理位置不好,在整片大陆的西北方,那里很多土地都不适合耕种,气候也很糟糕,所以总的来说更贫穷一些,在贫穷的地方,宗教能起到的号召力量也就更大。 “主教极富演说才华,我可以说他已经征服了罗克上上下下,在灵魂的层面上。” 和骑士团的其余成员不同,巴奈特虽然对主教也绝对忠诚,但也并不盲目,他很清楚主教这是在笼络人心,以宗教的影响力和他个人的魅力来达到政治上的目的。 “很好。” 国王坐在书桌后,面容平静地一点头。 “离开罗克之前,主教收到了巴斯勒的邀请,巴斯勒的主教想和主教辩论莱锡宗教主体的合法性,主教同意了,辩论定在5月25日。” 国王又点了点头,淡淡道:“他会赢的。” 巴奈特微笑了一下,“是的,我相信这一点。” 笑容转瞬即逝,巴奈特沉稳的面上显然是还有更重要的事要汇报,国王也回报了个询问的眼神。 巴奈特深吸了口气,才缓缓道:“主教在罗克吸纳了三十八名新的骑士团成员。” 这不是什么重大的事,国王略一思索,随即就明白了主教的高明,从不同的国家招募骑士团成员能大大降低这支队伍表面的威胁性,叫人误以为骑士团只是荣誉层面。 “你要守住自己的地位,”国王凝视着巴奈特,“保护好主教的安全。” “那是当然,我会用我的生命保护主教。” 巴奈特手掌握着腰间的佩剑,迟疑了一下后道:“可是陛下……” 国王意识到巴奈特即将要说那件重要的事了,他眉头微皱,很专注地听着。 “其中有一位名为亚度尼斯,他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小伙子,性格好,相貌也好,样样都很好,”巴奈特摊了摊手,“问题是……”他停顿了一下,刚强的面孔也皱起了眉,“他姓布莱迪,”国王的眼珠闪了下光,巴奈特点了点头,“是的,他是罗克的王室成员,是位王子。”,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 113. Chapter 44 疏离 主教推开楼上的窗户, 窗外清新的气味迎面扑来,与罗克相比,莱锡的空气都似乎更为柔软。 旅途中, 主教时不时地会想起莱锡,他也不知这能不能称得上是一种思念, 这种感觉算不上太陌生, 他在上个世界里有时也会想起边疆, 大漠的天空和落日,不可思议的是,那些画面现在都仍然留在他的脑海中, 仿佛成了他本体记忆中的一部分, 之前的那些任务世界可从来没给他留下这么深的印象。 “主教。” 亚度尼斯清脆干净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主教微微侧过脸。 “我有几个问题想要请教您。” 亚度尼斯跑来, 他的脚步格外活泼, 能令人感觉到他的心情很不错,或者说他时时都是那么快乐, 像太阳一样散发着能感染人的光芒。 主教脸上冷淡的表情没有任何动摇,对这青年的伪装与本性他了如指掌,这方面没人比主教更在行,亚度尼斯那些矫揉造作的故作开朗在主教看来有些幼稚和可笑。 亚度尼斯的视线落在主教美丽而高贵的脸孔上, 还是无法确定主教到底在想什么。 他选择加入骑士团作为一种政治上的投资, 罗克一共有八位王子,他不是最特殊的那一个, 总要想办法脱颖而出, 莱锡的国王可以向主教下跪,他又有什么舍不掉的高傲去向主教宣誓呢? 如果主教肯像支持莱锡的国王一样支持他,那么他继承王位的可能性就大大增加了, 可惜这一交易亚度尼斯还未找到合适的机会去挑明。 主教看上去是个聪明人,照理说双方之间应当有心知肚明的默契,但亚度尼斯也不敢确定,因这主教实在内敛深沉,叫他完全看不透他的心思。 “我是不是太愚钝了?”亚度尼斯的声音充满愧疚,“老是问您一些傻问题。” 主教道:“是吗?我倒觉得你挺聪慧。” 亚度尼斯大胆道:“在您的信徒中,我算得上有领悟力的么?” “或许吧。” 主教的回答模棱两可,亚度尼斯深谙此道,又谦虚道:“我还需要继续学习。”他话锋一转,又赞美起莰斯堡教堂的典雅美丽,美中不足的是主教所居住的这栋楼太过简陋,他想要捐赠一些金钱来改善这里,好令这栋楼能匹配得上主教圣洁伟大的品格。 主教道:“我们生而有罪,到这世界不是来享受,而是来赎罪的,我不需要那么好的物质条件。” 亚度尼斯懊恼道:“我真该死,我就说我是个愚蠢的人!主教,请您原谅我的浅薄,那么就将捐赠的金钱用来做做好事吧,由您去支配,我是使用不好的,只会办些坏事。” “亚度尼斯,你太妄自菲薄了。” 亚度尼斯又强调了一遍自己的无知无能,承诺作出一笔不菲的捐赠后便识趣地离开,让主教能得以安静的休息。 脚步声渐渐远去,主教拉开椅子坐下,他有点累,便抬起两条腿翘在书桌上。 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标准的主教想象中的很高明也很得体的利益交换,互相说着虚伪的暗语,一阵吹捧自谦后达成共识,没有争吵也没有冲突,而不是充满着混乱、失序、情感迸发的各种意外。 这才称得上是一次真正的合作。 可同时也很乏味…… 主教从鼻腔里轻呼出口气,他在座位上静静坐了一会儿,忽然想如果他提出和亚度尼斯进行肉-体上的交易,亚度尼斯会同意么?他又能不能从中获得乐趣? 这念头令主教发笑,他自顾自地笑了一会儿,想倘若真这样的话,他岂不是将亚度尼斯当作男妓一般对待使用了? 自然人竟然会产生如此淫-乱的想法……他还真是钦佩自己呢。 主教双手叠在腹前闭上眼睛,脸上露出若有若无的笑容。 乐趣,他在寻找乐趣,可是活着只为乐趣又好似有些空虚,说心里话吧,他问自己,也自己答,他并不想和亚度尼斯上床。 他知道亚度尼斯有一副很好的身体,他靠近他说话,健康年轻的雄性气息,他如若真铁了心要找乐子,总能想办法让亚度尼斯献身,亚度尼斯会很识时务,卖力地像着急配种的马,服务得极为贴心。 可那没什么意思,主教都懒得去想象,能预见的无趣,身体里没有火苗,他需要一些更激烈也更真实的东西,坚硬的不顾一切地去碰撞,那种发了狂似的爱,揪着心的痛…… 忠实的骑士已经带去了消息,那么收到消息的人为什么还不来? 主教把腿从书桌上放下来,他在地面跺了跺脚,在屋子里踱着步,一只脚放在另一只脚前,丈量着整个屋子的大小,他又坐下来,屁股在床上压了压,木床咯吱咯吱响,主教又笑了笑,躺在床上,目光幽静地撞入黑暗,脸上的笑容却又消失无踪了。 他正被人调动着情绪…… 主教从领口拿出被体温浸得很温暖的十字架,如信徒般自问。 我是否在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想到过他? ——是的,经常。 我是否对回到莱锡能与他见面感到很愉悦? ——是的,不仅愉悦,还很期待。 我是否只是为折磨他能得到快乐而产生了这种期待? ——有一部分是…… 那么,另一部分呢? 主教手指拨弄着十字架,没有武断地给出答案。 * 主教在莰斯堡停留了半个月,国王没有召见过他一次,主教也没有主动进入王宫拜会。 三月底,主教再次带着骑士团离开了莰斯堡,前往下一个国家。 巴奈特回到了主教身边,他谨慎地计划着措辞,想万一主教要盘问他和国王的对话,他最好是如何把话说得更合适。 然而主教却没有询问。 这倒反而令巴奈特感到了羞愧,主动向主教表明,国王对他很信任。 虽然主教接收了罗克的王子,这一举动很像投机,但是国王没有丝毫的怀疑,巴奈特强调,“首先,我很抱歉我出于一些不适当的心理将这件事向国王作了汇报,但是国王立刻严词批评了我,他叫我必须相信您对莱锡的忠诚,所以,我很抱歉。” 主教笑了笑,“这不怪你,我知道,你是忠于莱锡。” 巴奈特深深地行了个骑士礼,“如果您为此感到不快,我愿意接受惩罚。” “不,我不想惩罚你。” 主教看上去似乎心情不佳,巴奈特进一步道:“以后我不会就此再向国王作出任何汇报了,国王他相信您。” 这话的意思就是巴奈特将不再写信给国王阐述主教旅途中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主教想问这是国王的意思么,转念一想,巴奈特这样忠实可靠的人,如果不是兰德斯特别吩咐,他一定会继续做下去的。 “好的,”主教微笑,“这很好。” 春天夏天秋天,主教接连辗转了几个国家,他到处做好事,为人们带来粮食、水和教义,他赢得辩论,他站在高台上演讲,他收获几位国王的尊重,吸纳了不少金钱,也得到了许多人的追随,他收服那些谴责他狂妄的教徒,令他这主教的声望比任何一个国家的宗教首领都更要强。 一连两年,主教都没有返回莱锡,他的骑士团加入了越来越多的贵族青年,他们都是有钱的领主,买得起强壮的马和锋利的武器,他们在封地也有卫队,一个骑士背后代表的是一支不下百人的小队伍,神圣骑士团在荣誉层面上因能得到主教的亲自赐福而变得无上光荣,也许一开始有人加入进来是带有不纯的目的,例如亚度尼斯,但在主教的教导下,他们慢慢都蜕变成了真正意义上虔诚无比的信徒。 在主教走遍了所有国家后,他开始往回走,第一站就是罗克,在罗克,主教与罗克的国王一番交谈,亚度尼斯登上了王位,同时也成了奥斯顿大陆里第二位由主教加冕的国王。 “骑士团的每一位成员都是你的兄弟,”主教双手托着亚度尼斯的手掌,嗓音如泉水般温柔流淌,“主会引领你,我会教导你,而你的兄弟们会在你有困难的时候帮助你,亚度尼斯,从此以后你不再是个孤独的孩子,你有了真正的家。” 亚度尼斯流着泪吻了主教的鞋子,他是个在政治阴谋斗争中迷失的王子,在主教的身边真正找回了心灵的寄托,他抛掉了虚伪,也改变了自我,发自内心地成了个虔诚的教徒。 罗克新王加冕并且得到主教承认的消息迅速地传遍了奥斯顿大陆,和几年前莱锡国王接受加冕一样引起了巨大的冲击,甚至是更大的冲击。 主教的名望和两位国王的臣服令其余国家的君主都开始感到忐忑,那是一种莫名的来自直觉的恐惧。 而这种恐惧在主教回到莱锡后彻底爆发了。 莱锡宣布向麦斯丁宣战——以上帝的名义,降下对不虔诚的罪恶之徒的惩罚。 战役由国王兰德斯亲自领导,经过了三年的治理休养,莱锡的实力早已和大陆国家印象中的不同,战役打了仅仅两个月,麦斯丁的国王就宣布承认自己对上帝不虔诚,对主教不恭敬,并且愿意接受主教的重新洗礼与加冕,承认麦斯丁境内的一切宗教不合法,教徒所进行的所有宗教行为也同样不合法,必须经由主教来验证他们的合法性。 这场战役在后来统一的大陆历史上被称为“神圣战争”的开端。 凯旋的那一天,国王兰德斯带领军队回到王都,第一时间前往莰斯堡教堂,向为他洗礼的尤金主教表示敬重。 主教在众人的见证下表彰了国王的虔诚,国王吻了主教的手背,一切都极为庄严肃穆,随后国王带着卫队离开,主教也在众人的簇拥下返回教堂内部。 哈伦向进入马车的国王送上一卷由丝带缠绕的信纸。 国王瞟了一眼,“这是什么?” “整个王都所有适婚的贵族小姐名单。” 国王收回目光,“我不需要。” 哈伦收起卷轴,耸了耸肩,“好吧,我就知道您会这么说。” 国王没有理会,转过脸看向马车的厢壁。 “恕我直言,”哈伦忍不住道,“既然您还爱着……” “住嘴。” 国王冷冷地呵斥道,“如果不想让我把你从马车上踢下去的话。” 哈伦手掌盖住了嘴,表示自己再也不说话了。 可他真不懂,国王明明心里一直在苦恋着那个人,三年里一点也没变过,却也一点也不表露出来,两个人就如同从未发生过什么一般,即便他是个情场高手,也实在看不懂了。 难道是国王那高傲的自尊心在作祟,叫他拉不下脸去追求主教?不,哈伦很了解国王,国王的自傲不是那种会束缚住自己的东西。 “我能再说一句吗?就一句。”哈伦伸出一根手指。 国王不置可否。 哈伦道:“那么您到底还打算结婚么?” 外交官被踢出了马车。 对话到此结束。 国王终于获得了片刻的安宁,他那紧绷的脸庞也流露出真实的情绪,那掩藏的思念与爱意汹涌地在他的眼眸翻滚,他手掌握拳抵住眉心,以抵御那澎湃的心潮,他嗅了嗅自己的手指,那两根手指握了主教的手,他不知用多少意志力才克制住自己吻他的手背时不太过用力。 国王粗喘着气,熟练地想要将所有狂放的情绪压制下去,一直反复数次,脸色狰狞不已。 什么时候他才能做到像主教那样彻底忘怀…… 他不知道,或许一生也不能…… 他真想也那么冷酷,可他做不到,他的心依然是那样揪痛地爱着他…… 他只能选择将所有的精力放在两人共同的目标上去,统一整个大陆,献上教皇的桂冠,或许到那个时候他可以再堂堂正正地要他不带偏见地正视他,正视他的情感。 “主教。” 布尼尔上前提醒,“该用餐了。” 主教坐在长椅上喂鸽子,他手指抖落了面包屑,拍手站起身。 “有件事我要向您汇报,”布尼尔道,“夏尔曼公爵又写信来了。” “还是那件事?” “是的。” 布尼尔道:“您知道的,他这几年一向都很虔诚,”布尼尔观察了下主教的脸色,“他很想要加入骑士团追随您。”,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 114. Chapte4r 45 终章 主教在教堂的林间行走, 布尼尔跟在他的身后。 “你认为他是虔诚的了?” “我想是的,公爵他经常前往考尔比帮助那些穷人,每周都坚持来教堂做礼拜, 即使患病也不会缺席,他经受过苦难, 如今已投入了上帝的怀抱,决心要将自己的身心都奉献给主。” 主教笑了笑。 布尼尔看到他的笑容, 也微笑了, “主教, 您会接纳他吗?” 主教继续静默地微笑着,没有回答布尼尔的问题。 晚间时分,夏尔曼亲自来教堂拜访, 他的态度极其谦卑, 吻了主教的手, 又吻了主教衣服的下摆,他向主教忏悔自己从前对权力的渴望与虚荣,对兄弟的不友爱和坏心思,他认认真真地毫无保留地诉说着自己曾犯下的罪过。 “我向主教您认罪,为我童年时失手犯下的过错和事后懦弱的逃避, 我真为自己的卑劣感到羞愧……” 夏尔曼发出了哽咽声, 眼盲的主教静静听着,他看不见夏尔曼眼中闪烁的仇恨愤怒的光芒,然而他的心里却对此一清二楚。 夏尔曼的献殷勤和当初亚度尼斯的谄媚在主教看来是一致的虚伪和幼稚,毕竟在这方面他才是顶级的行家。 夏尔曼失去了王位的继承权, 在马岛受了许多折磨,对于养尊处优的王太子来说,马岛俘虏的那段岁月必定在他心中留下了深刻的烙印。 啊, 愤怒的夏尔曼,可怜的夏尔曼,处心积虑想要报复的夏尔曼…… 主教嘴角似弯非弯,夏尔曼察觉到主教的态度和他预想中的似乎有些不一样,也许瞎子在视力上的缺陷会由其他地方来弥补,夏尔曼连忙调整了自己的脸色,在心中催眠自己他的确是在感到羞愧,而不是恨不得直接掐死面前的人。 “公爵,您不必如此过分苛责自己,每个人都是有罪的,”主教温和地笑,“你只是更早地发现了自己的罪,这意味着你能更早地救赎自己。” 夏尔曼逼迫自己用上感激涕零的声调,像个犯了错被原谅的孩子一样为主教的开解欣喜若狂感动不已,然后趁机再次提出想要加入神圣骑士团,然而主教依旧微笑着拒绝了他,理由是他的历练不够。 历练不够……夏尔曼简直想骂人,他只是想冠个名罢了,真是难对付的家伙! 没有达成目的也不好撕破脸皮,夏尔曼只能咬着牙表示自己的确还不够好,但他会坚持努力以达到进入神圣骑士团的标准。 夏尔曼离开了,主教独自坐着,对夏尔曼刚才的表演既不感到生气也不怎么在意,他反倒是觉得夏尔曼的身份、经历、行为都似乎更像这个世界里真正的反派。 跳开自然人的限制,再跳开反派的设定,完完全全地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和上个世界那凄惨的开局相比,这个世界里夏尔曼的存在实在太强烈,令他不得不在心中确定——其实他所谓的反派身份根本就不存在。 夏尔曼看上去也不像是带着任务进来的同事,大家如果真是同类,他不可能感觉不到,也就是说夏尔曼是这个小世界里原来就设定有的角色。 既然已经设置好了反派,为什么联盟还要多此一举地送他进入这个小世界? 主教手指在桌面上来回有节奏地敲着。 系统无法进入小世界,系统对小世界全然无知,联盟对他的失败毫无惩罚……所有的疑点汇聚在头脑中,主教越发觉得有意思起来。 各种猜想在脑海中翻滚,探索真相的欲望变得越来越强烈,自然人的大脑再次进行更高维度的思考——一向无欲无求的自然人为什么在经历这些小世界后变得越来越情感丰富,开始思考一些他从来不会去思考的问题——应该是这些小世界改变了他——这改变到底是无意还是刻意——如果是刻意,那么是否有谁在推着他去寻找真相?——他想要去探索真相的念头是属于他自己的,还是有其他力量在他脑海中设下的暗示? 额头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身体承受不了太强的精神力对大脑思维的跳跃性的拉扯思考,主教闭上眼睛,深吸了好几口气,才让那股疼痛渐渐从脑海中褪去。 主教脸色重新恢复了平静。 即使这世界本有设定,他也不想叫夏尔曼这样的角色抢去他的风头。 真相、真相背后的真相、小世界里的至高之位,他全都要。 主教满意地点点头,心情也彻底恢复了平静,然后脑海中又骤然滑过了国王的姓名,主教点头的动作顿了顿,嘴角轻抿着向下撇了一下。 * 分裂已久的大陆由莱锡的国王挑起了战争,麦斯丁的投降成为了战争的序幕,罗克迅速地直接倒向了莱锡,罗克的国王发布声明,他与麦斯丁、莱锡的国王一致信仰宗教,作为主教的虔诚信徒接受过洗礼与加冕,他们信仰一致,权力由上帝赋予,是合法的君主。 这则声明极大地刺激了其余四国的君主,因为亚度尼斯强调了他在宗教上的合法性,结合莱锡主教对其余大陆宗教的不承认,也就是说他们的君主身份是非法的,可推翻的。 四国君主极其愤怒,在奥斯顿大陆一座中立的小岛上会面商议该如何应对,讨论出了几个措施。 首先要召回神圣骑士团中的本国骑士,要他们退出骑士团作为警告,然后发出联合声明,谴责莱锡、麦斯丁、罗克在宗教上的专-制是野蛮粗暴且不合理的,最后要求莱锡放弃这种违背整个大陆意志的专-制。 然而真正实施时,第一步就困难重重,骑士团们的成员都因各种各样的原因难以放弃骑士的身份,召不回骑士,联合声明也迟迟难以发出,几位君主总有些细微的不同想法,无法达成共识。 其中一位与尤金主教有过良好接触的国家在骑士的信件劝说下偷偷邀请了主教过去做客,希望能够缓和冲突,主教承诺只要君主愿意接受他的加冕,他也会相应地承认对方王位和境内宗教的合法性。 在商谈了无数次,各种条件以及和平共处前景的诱惑加码下,国王妥协了,妥协的国王完全没有意识到这将是整个大陆宗教彻底向莱锡倾斜的开端。 四国联盟被打破的同时,莱锡对剩余三国中最强大的费迪克发起了战争。 费迪克的国王因受到了背叛,暴怒迎战,这场战争足足打了有半年的时间,死伤无数,两面僵持的情形下,一直只是名誉军团的神圣骑士团站到了莱锡这一边。 没有人知道红衣主教是怎么说服这些人前往战场的,银白色的骑士团们举着旗帜,带着他们的呼号——“为上帝而战”将这场在天平两端僵持的战局打破,胜利的天平彻底倾向了莱锡。 而费迪克受到了最大的惩罚,整个境内的宗教都被宣布非法,所有人死后不得上天堂,出生者不得接受洗礼,死亡者不得以教内仪式下葬,所有不合法的神职人员全部剥夺权力,流放马岛。 这样重大的惩罚令整个费迪克哀鸿遍野,主教花了三年的时间将教义传遍整个大陆,使得它深入民众的心灵,却又将它一气全拿走,民众们极为愤怒,对费迪克王室发起了轰轰烈烈的抗议。 其余两个国家的民众们看到费迪克如此惨烈的下场,预先在国内发起了游行,要国王尽快获得主教的认可,接受正统的宗教加冕,以免落得像费迪克这样可怕的下场,国内民众的倒戈,令两位国王措手不及,而莱锡却是不停歇地发动了对两国的战争。 大陆的统一已势在必行,胜利的曙光就在眼前。 莱锡国王兰德斯无论是在莱锡还是在已承认莰斯堡宗教地位的国家中声望空前,而比国王更有威严的就只剩下莰斯堡教堂的主教,有传言,主教将在今年结束前晋升自己为教皇,这已经不是什么能引起波澜的大消息,一切似乎都顺理成章,权力找到了适合它的主人。 即将获得至高权力的主教比周围的人都要表现得更平静,权力不是来自于某个头衔,他现在所受到的尊重已经和他所想要的地位相匹配了,即使是布尼尔,现在对他说话也毕恭毕敬的,不敢再发表什么意见。 莰斯堡教堂在几年的时间里进行了数次翻修,现在整个教堂的规模比当初大了一倍,教堂内堪称金碧辉煌,主教所居住的这栋小楼依旧保留了下来,主教的这一行为又被大大赞颂成为简朴,而主教保留这栋楼的想法很简单,他只是不想拆除他而已,仅仅就只是这样。 天气又热了起来,主教在浴室里将自己洗涤干净,他的头发一直没有长,始终维持着这个长度,主教穿着单薄的衣服,手指摩挲着领子里的十字架,面上表情平静。 越接近权力巅峰,他便越觉得无聊。 事实上,这几年里,他都觉得日子有些无聊。 他走出去的每一步都能可预见会发生什么,没有任何新鲜刺激的地方,在上个小世界里他已经品尝过所谓权力的滋味,好吧,他其实对权力没什么兴趣,只是觉得这应该属于他,他是拿自己应得的,能产生什么多余的乐趣呢? 兰德斯…… 主教的眼神变得凶狠而冷厉。 很好,这是他见过最沉得住气的主角,能够坚持与他冷战几年,双方互不服输。 这种精神上的对抗倒比所谓的教皇之位更能够使得他心情起伏。 等他登上了教皇之位,他要将他从皇帝的位置上踢下去—— 到时他又会是什么样的表情,什么样的反应? 主教脸上露出有些邪恶的笑容,在这种幻想的敌对中感到心情逐渐变得轻松舒畅起来。 “主教。” 门外骑士克制着激动的声调,“佛瓦尔与卢塞宣布投降了!” 赢得战争的君主风尘仆仆地赶往莰斯堡,王都的民众早已准备好了鲜花与欢呼,兰德斯那张冰冷的脸终于浮现出了淡淡的笑容,骑在马上向人们挥手致意。 达成志向的国王在短暂的激动后回归到了平静,在王宫内快速沐浴后,叫人来给他剪发刮胡,国王叉着腿坐在椅子上,他上身穿着白色的衬衣,领口垫着毛巾,听外交官给他朗读各国发来的祝贺信件。 “他们都在询问主教是否今年会晋升教皇,您知道的,他们都是忠实的教徒。” 哈伦面带微笑,看上去比国王激动多了。 兰德斯仰着脸,下巴堆满了白色的泡沫,“我想你说的是忠实的投机者,够了——”兰德斯推开了仆人的手,抽出毛巾擦了下巴,下巴光滑的有些空落落的,和他坚忍的心脏一样……兰德斯站起了身,甩开那些软弱的情绪。 “战争不是结束,马上就要谈判,”兰德斯整理领口,披上外套,“先给亚度尼斯回信,叫他来会面。” “好的。” 哈伦看着国王整理袖扣,他似笑非笑道:“陛下是打算去见主教了吗?接下来的谈判会议,主教的意见很的确重要呢,这应当是正式会面吧,需要我先去向主教获得会面的许可么?” 国王扫了外交官一眼,“滚。” 哈伦笑着摸了下鼻子,耸了耸肩,“好吧,看来您是不需要了。”哈伦目送国王拄着拐杖向外走,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后叹了口气。 足有几年的时光,国王完全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统一大陆的事业上,哈伦见证了国王的废寝忘食,日夜不休,同时也旁观了国王对主教不着痕迹的思念,那很难捕捉,国王有意隐瞒,他也是因为格外留心才发觉国王对主教一直念念不忘。 照理说时间会冲淡一切,但倘若连时间都不能消磨那份情愫,那么这份感情恐怕任何事物都无法阻挡了。 哈伦一直不理解国王既然如此深爱为什么不尽力争取,可在两人虽从不私下交流见面却依旧将一切事都默契地推进后,哈伦猜测两人或许存在约定,譬如统一大陆后再谈私人的事之类,这他有经验,姑娘们经常为了推托和他进一步发展而找出一些奇怪的借口,但愿国王不是那么回事,哈伦偷笑了一下,认为国王还不至于像他一样悲惨,未来大陆的皇帝能讨得任何人的欢心,就是不知道以后两人的关系会如何发展…… 皇帝与教皇……想想还真是刺激! “很抱歉,主教不在教堂,”布尼尔给克制着激情的国王浇了盆冷水,“主教接受了夏尔曼公爵的邀请,去他的庄园中做客了。” “夏尔曼?” 国王脸色微变,怎么主教又突然和夏尔曼的关系变得那么亲密了…… 为了避免自己会忍不住想要再冲动地跑到主教面前重复两人争吵妥协的过往,除了主教的安危之外,国王几乎屏蔽了所有有关主教的消息。 夜深人静时,国王也会诘问自己,倘若主教在他们分开的期间爱上了别的什么人,有人抢先一步打开了那禁闭的心房,他又该如何是好…… 他不是他的,国王在心中道,他可自由地去寻觅所爱,他不是他的,他不能禁锢他。 若真是这样,他也只能迎着更大的困难再去追求他的。 对于如何得到主教的心,国王依旧毫无把握,他所能确定的是至少这几年的时间足可证明他不只是贪恋他的美貌,也不只是要他配合他夺取权势,时间与距离可作为他的证人。 马车快速地跑动着,国王推开马车窗户,让外面的风吹进马车内,上帝才知道他此刻的心情有多么紧张,甚至都不再去想他等会儿可能见到他最厌恶的兄长,他的脑海中充满了被压得严严实实的思念,那累积了几年的情感正亟待喷发…… * “咖啡还是茶?”夏尔曼轻声询问。 “咖啡,谢谢。” 主教来夏尔曼这庄园的次数不多,对于夏尔曼持续的讨好,主教心中挺好奇的,这种隐忍不发背后是怎样的阴谋,叫主教几乎想要询问,说不定他还可以帮助参考呢。 夏尔曼轻轻地说着对宗教虔诚的信仰和对国王兰德斯功绩的赞颂,还有主教在形势中所起的重要作用。 主教静静听着,每次夏尔曼都会进行很长时间的吹捧,然后才会转入正题,有时是想加入骑士团,有时是想重新接受主教的洗礼,有时是希望主教能为他争取一片封地,他愿意作出任何利益交换。 这些请求,主教全都拒绝了,他每次都把夏尔曼的诉求听完再拒绝,这令夏尔曼感觉自己被耍弄了。 夏尔曼没有什么别的长处,但很擅长交际,在王都把交际网全重新搭建起来,他本身名声就不错,也经常春夏去罗克、麦斯丁去和他们的国王贵族交际,莱锡公爵的身份帮了他许多,兰德斯的威望让那些人不敢怠慢他,这也令夏尔曼更心生怨恨。 “有传言您会升任教皇呢,”夏尔曼微笑,“我想这一定是真的,除了您之外,我想不出这片大陆有谁能胜任。” “这只是传言罢了。” 主教态度平平,等着夏尔曼又会提出什么请求。 “信仰完成了统一,我想除了教皇之外,应当也会有一位皇帝吧,尊敬的主教,我真好奇哪一位由您加冕的国王最得您的青睐呢?” 主教笑了笑,“难道我青睐谁,谁就能当皇帝吗?” “哈哈,您可别低估自己的影响力,”夏尔曼立即道,“您青睐谁,谁也不能一定当得了这个皇帝,但倘若您不青睐谁,我看那位就什么也做不了。” 主教渐渐理解了夏尔曼的意思——竟然和他不谋而合。 “几位君主都拥有虔诚的信仰,说起来也真难抉择呢,您说是么?” 主教从鼻腔里轻轻笑了一声,这大大激励了夏尔曼,夏尔曼道:“兰德斯虽然个性极为高傲,不过我想他应当会对您保持恭敬的,即使他获得了整个大陆的所有权。” “那倒也说不定呢。”主教道。 夏尔曼的兴致更高了,“怎么会呢,难道您和他之间有什么矛盾?哦——对不起,我怎么能这么说呢,我是说这几年您和国王不是那么亲近,真抱歉,我说了实话,主教,原谅我,我在您面前总忍不住要一点不隐瞒地说出我心中所想。” “没关系,”主教放下咖啡,“你只是想错了而已。” 夏尔曼微微一怔。 “兰德斯由我亲自为他洗礼,他是我最初的信徒,我们的关系从来密不可分,”主教脸色淡淡道,“夏尔曼,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不是你所能利用的。” 夏尔曼的脸色难看极了,过了一会儿才勉强道:“主教,您一定是误会了……” “公爵大人——” 仆人急匆匆地赶来,夏尔曼扭头,眼神严厉地扫过去,仆人被他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国王来了……” 主教也转过了脸。 夏尔曼立即站起身,“我去迎接他,”他对着主教道,“主教,您是否要回避或者……” “你请便吧。”主教端起咖啡抿了一口,咖啡有点苦,他微微皱了皱眉。 夏尔曼火速赶到庄园门口去迎接国王,国王穿着轻便,没有带多少侍从,对于夏尔曼的迎接,他没有理会,板着脸道:“主教呢?” “哦,您是来找主教的……” 夏尔曼脸色一阵青白,“他正在花园里喝咖啡呢。” 国王拄着拐杖穿过夏尔曼的身边,如同这庄园真正的主人一般大步向前,夏尔曼肩膀向后转动,注视着国王的背影,国王即使拄着拐杖,看上去也是那样潇洒,他又看了一眼庄园门口的马车,快速地跟着往回跑。 国王走的速度很快,对他来说,这可不单单只是几百米的距离,为了能走到今天,他忍了几年的时间。 庄园的花园被打理的很美,淡紫色与白色的绣球花堆在长椅后,那一缕金色的头发格外显眼,主教今天罕见地穿了一身洁白的教服,那令他更高贵也更圣洁。 国王停下了脚步,紧张的情绪已经消失了,或者说分散地进入了他的骨头血液和呼吸中,他感觉不到自己的任何情绪,就只是那么远远地看着主教。 在两人公开见面的场合里,国王也很少直视主教,他担心自己的眼神会泄露一切秘密,那秘密包括他对主教的情感以及他如何强忍着将那份情感藏在心间。 主教听到了脚步声,那独特的,拐杖落地的哆哆声,急促地靠近,又突然地停下。 他赢得了战争的胜利,即将开启真正的统一事业,所以这么迫不及待地来寻找他,是因要提出下一步的合作?像夏尔曼那样,确定他是否还会支持他? 主教放在膝盖上的掌心微微蜷缩。 不,不是的。 主教的心里传来另一个声音,非常的清晰。 他绝不是为了这个,实现理想固然重要,但他这样急迫地来找他,只会出自一件事—— “主教。” 国王的声音听上去彬彬有礼,四周还有仆人,他不得不这样。 在听到他的呼唤后,长椅上的人似乎颤抖了一下,不知那是否是他的错觉,主教转过了脸,他的侧脸出现在了国王的视野中,国王低声道:“我想请您进宫谈些事情。” 平和得叫任何人都觉不出什么异常的邀请。 只是国王已经有几年的时间不曾向他发出这样没头没尾的邀约。 他还是屈服了。 主教心中涌上胜利的喜悦,那喜悦只为胜利么?他有些回避地不去思索。 “我正在和夏尔曼公爵谈话,”主教若无其事道,“您有什么要紧事吗?” 国王提起拐杖又向前走了几步,压制着满腔的激情,“我……” “陛下。” 真是讨人厌的东西—— 国王猛地回头,夏尔曼面色尴尬,“您要离开了吗?我今天还特别地想要和您也谈谈呢。” “我和你有什么好谈的?”国王不客气道。 夏尔曼忍耐了一下,“我一直想向您忏悔我的过错,”他看了一眼主教,“我想当着主教的面,好好地对您道歉。” 国王抿了下嘴唇,“不必了。” “我请求您,”夏尔曼皱起眉,“看在母亲和父亲的份上。” 国王还是留下了,他坐到了长椅上,主教的身边。 “您要咖啡还是茶?”夏尔曼恭敬道。 国王看了一眼主教面前的咖啡杯,“咖啡。” 夏尔曼点了点头,又对主教道:“我刚才看您的脸色,似乎觉得咖啡有点苦,我给您重新换一杯吧。” 主教不置可否,夏尔曼端起咖啡,对国王点了下头,态度很恭顺。 国王脸色冰冷,等夏尔曼离开后,他抬起拐杖向外甩了甩,同样的赶走了那些仆人。 终于有了短暂的清净时光,国王道:“战争结束了。” “恭喜您。”主教淡淡道。 “今年秋天来临时,我想您可成为教皇了。” “应当是这样。” “我必须感谢您为尽早结束战争付出的努力,没有您,我无法如此顺利地完成事业。” “应当是这样。” 国王嘴唇动了动,他以极低的声音道:“尤金,我们的目标即将达成,合作也即将结束了。” “是的,”主教垂下眼睛,“一切都结束了。” “我……” 国王不知该如何将自己的语言组织得更顺畅,他明明早已准备好了腹稿,却只是深深地呼吸,他闻到主教身上的香气,他低声道:“在那之后,我们之间的利益全部分割完毕后,我是否有资格得到你公正的对待?” 主教睫毛颤动,“在那之后,我们之间会有新的战争。” “不,”国王道,“我尊你为教皇,接受你的统治。” 主教终于抬头“看”向国王了。 他看不见国王的脸,但能听见能感受国王此刻的神情,那一定是一种蜕变后的坦然,“我相信你会给整片大陆带去安宁与和平。” “这不是出于私人的判断,”国王的声调稳重又柔和,“尤金,那么你能也公平地看看我么?” 主教心里产生了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他难以形容,他想离开,拔腿就走,若果真如此,岂不是认输般的逃避?认输?他又是向什么认输? “咖啡。” 讨厌鬼又来了。 国王收起了温情的面孔,板着脸对夏尔曼道:“你要向我忏悔什么?” 夏尔曼歉疚地苦笑,“我猜你早知道了。” 国王也没有任何伪装的意思,“既然你知道我知道了,那就不必说了,我已经答应了父亲原谅,公爵的头衔和这座庄园能证明。” “我知道你的宽容,可我为我犯下的罪恶总是寝食难安……主教,”夏尔曼诚恳地望向主教,“请求您在此见证我对我兄弟的忏悔。” 主教没有回应,国王眉头紧皱,但还是没有阻止夏尔曼的长篇大论,夏尔曼声情并茂地阐述自己对从小对兰德斯的怨恨与嫉妒。 “母亲因你羞愧而亡,所以我便开始记恨你……” 夏尔曼眼中闪烁着光芒,成功地看到国王垂下了眼睛,在母亲的病逝上,国王无论如何也站不住脚。 “父亲又对你额外地关注照料,那时我还太小,不懂得父亲是怜悯你的残疾……” 因为主教在身边,国王忍耐着没有发怒,他对夏尔曼那看似忏悔实则指责的言语感到愤怒,越听越觉得不舒服,他从鼻腔里哼出了口气,举起桌上的咖啡刚要将咖啡送到嘴边,手臂就被主教按住了。 “陛下,请您答应我几件事。” 夏尔曼滔滔不绝的话语被打断,紧张地看向主教与国王。 国王也有些惊讶,他瞥了夏尔曼一眼,用正经的语气道:“您请说。” “我承认您能够给这片大陆带去和平安宁的生活,我希望您能坚持做到这一点。” 主教的话语令国王怔了怔,随即眼中射出极为明亮的光芒,这在夏尔曼耳中也许是一句极为平常的话语,但在国王的耳中,这无疑是主教承认了自己将会像他一样公正地去看待他!他们将会有一个新的开始! “我愿成为奥斯顿大陆的教皇,唯一的一位教皇。” “那当然。” 国王迫不及待道。 “还有最后一点,守护这个世界,我不允许这个世界坍塌,”主教顺着国王的手臂拿走了国王手里的咖啡杯,他向着夏尔曼的方向举了举,夏尔曼脸色惨白得毫无血色,主教对国王道:“我不会欠你什么。” 这话有点令国王不明所以,主教低头抿了一口咖啡。 国王有点等不及要回王宫和主教好好地谈一谈他这几年是如何压抑着那爱他的心去撇清自己身上的偏见,他想抱一抱他,再吻一吻他,他策划了件疯狂的事,预备在主教晋升教皇的典礼上偷偷向主教求婚…… 国王对夏尔曼道:“好了,足够了,我要回……” 夏尔曼跌坐在了地上,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国王皱起眉,眼神锐利地射向他,“别作出这副讨人嫌的模样,我说过我已经宽恕……” 肩膀微微一沉。 国王及时地停住了话头,主教竟靠在了他身上……他强压住狂跳的心脏,装作若无其事地抬手轻搂住主教的肩膀,“主教累了……”他转过脸,面孔上藏得很好的温情在看到主教嘴角溢出的深色血液时瞬间冻结在了脸上。 主教面色白皙,睫毛遮蔽住了那双盲眼,金发搭在脸颊上,看上去柔顺极了,国王怔住了,伸手轻碰了下主教的嘴角,温热的血迹沾到了他的手指。 国王扭头看向瘫软在地的夏尔曼,夏尔曼双手向后撑着不断后退,视线在主教国王和桌面徘徊,国王也看向了桌面上的咖啡杯,深色的液体在阳光的照射下似乎正在轻轻晃动,国王的大脑一片空白。 “尤金?” 国王小声地呼唤了一下主教的名字。 主教面容安详,嘴角似乎还轻轻扬起着,正在满足地笑。 “尤金?” 国王又呼唤了一声,他侧了侧身,主教向着他的怀里坠落,国王双臂搂住了主教,主教躺在了他的怀里。 “尤金?”国王再次呼唤。 四周安静极了,主教的脸庞靠在他的胸膛上,从未有过的温顺。 隐隐约约的,似乎空气中有坚硬的东西正在压迫着他的身体,又像是有什么要从他的身体内部破出…… “守护这个世界,我不允许这个世界坍塌。” 胸膛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头脑里轰鸣不止,呼吸困难,血液的流动似乎都变得极为缓慢,他几乎感觉不到身体是他的…… 国王抱起了主教,他转向外跑,大吼道:“医生,我需要医生——”国王无措地低头,突然发觉主教的嘴唇已迅速地变为深紫色,天生残疾的左腿传来一阵抽搐的疼痛,国王单膝跪在地上,他手掌颤抖地抚摸主教的脸孔,“尤金,别这样,尤金,别这样惩罚我,是我错了,我向你忏悔,原谅我,原谅我,上帝——” * 整个大陆最受尊敬的尤金主教戏剧性地死在了登上教皇之位前夕,而凶手则是在咖啡中投毒的夏尔曼公爵,有传言夏尔曼是想毒杀自己的兄弟,而误杀了主教。 在宗教审判中,夏尔曼公爵被判处剥夺教徒身份,忏悔到死,这一审判被王室法庭驳回,判处了夏尔曼绞刑。 这是日后完成全方位统一的奥斯顿皇帝唯一一次忤逆宗教法庭的判决。 奥斯顿大陆的皇帝极度尊重宗教,在他完成了全面统一后,将教皇的权杖放在了已去世的尤金主教墓前,这位尤金主教曾为皇帝洗礼,是整个大陆真正意义上唯一的教皇,皇帝对他的尊重超越了任何人,甚至于将自己的坟墓都安排在了教皇的坟墓旁,而非哈卡特的王室墓地。 这一举动得到了王室的反对,对此,皇帝丝毫不理会,也没有给出任何理由。 皇帝去世之后,皇帝的大部分信件、遗书都被公布出来,众人才在文字中找到答案。 在写给同样反对皇帝任性行为的侍卫长,皇帝的舅舅布鲁恩的信件中,皇帝写道:“他是我的主,我的神,我的父,倘若不能长眠在他身边,死亡对于我也就失去了最后的期盼,只有在他的身边才能使我安宁……” 意识渐渐昏沉,他感觉到这具身体变得无比虚弱,生命力正在急速流失,兰德斯终于可以闭上眼睛,他完成了对他的嘱托,让这个世界变得统一安宁,也终于可以坦然地去迎接死亡。 尤金。 我相信上帝了,能到天堂寻到你的身影么?或者说,小魔鬼,你会在地狱等我么? 白色的睫毛微微颤动。 “嘭——” 整个大地也跟着颤动了一下。 准备室内,湖绿色的眼睛睁开了。,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 115. 第一章 阴1沉 咖啡里有毒, 莫尹感觉到了。 上个世界里贺煊给他挡了一刀,他不欠他的。 也是时候该结束了。 那个世界已经再没有什么继续待下去的理由,再下去, 似乎就要走向平和美好的结局……难道真会变成所谓的“相爱”? 莫尹抖了抖肩膀,从沙发上坐起, 那种熟悉的精神力与身体分离的眩晕感再次传来,这次比上次更加强烈,他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去。 “尊敬的协调者,恭喜您完成任务。”系统的声音适时冒了出来。 “我完成任务了?” “是的。” “小世界完成了运行,恭喜您, 这可是您第一次完成任务呢。” “调取工作日志。” “好的,您稍等,抱歉,我的权限不够,调取失败。” “权限不够?那谁权限够?” “抱歉, 我的权限不够。” 很好, 又开始鬼打墙了。 跟系统也没什么可多说的, 莫尹边往外走边迅速地开始整理信息。 系统说他完成了任务, 那说明兰德斯真的听了他的话, 没有因他的离去而直接崩溃, 把小世界给撑住了,他坚持到了这个世界正常关闭,那或许是十年,也或许是几十年……脚步顿住了一瞬, 随即又继续利落地向外走。 根据系统的态度,完成任务对联盟来说有没有好处还不好判断。 外面阳光很好,莫尹眼睛被晃了一下, 瞳孔反射光的感觉有些陌生,小世界的真实程度或者说能对他造成的影响越来越厉害了,小世界的时间在他的身上切实地留下了痕迹。 作为首次完成任务的奖励,莫尹得到了一大笔奖金,账号上的数字在莫尹看来有点可笑。 自然人的绝对地位意味着他在联盟里拥有无数资源,对物质也没什么欲望,金钱对他根本毫无意义。 转念一想,任务失败后要进行的再就业训练对他来说不一样毫无意义吗? 以前莫尹完全没想过这一点。 因为欲-望极低,所以他对自己的生活没有半点思考探索,而现在他已经变了。 “您要返回住所吗?”系统主动道。 莫尹:“抱歉,这个问题你的权限不够。” 系统:“……” 白色的墓碑群一望无际,在绿草中间如同死了的星球一般分布散落。 这里是星球尽头,自然人的墓地,这也是莫尹第一次走入这里,当他的脚步踏入这片绿草地时他的心灵猛然传来一阵震颤。 “系统。” “嗯?”系统立刻回应。 “我从任务世界出来的时候,好像发生了地震?” “啊?”系统道,“没有啊。” 尽管系统回答得很快,莫尹还是敏锐地感觉到了系统在回答时其实是迟疑了的,至少迟疑了有一毫秒,这对系统的运行速度来说相当于后面的回答是在说谎。 死亡的瞬间,精神力丝丝缕缕地从身体中飘散而出被吸出小世界回到身体,就在那么一个瞬间,整个星球似乎颤抖了一下。 莫尹蹲下身,歪着脸审视面前的墓碑。 雪白的墓碑上没有任何信息。 “你的权限能够知道这些墓碑下面埋着的都是谁吗?” “抱歉,我的权限不够。” 莫尹轻笑了一声,“废物。” 系统:“……” 自然人的脾气好像变坏了,攻击性也变强了,行为举止都变得跟之前不同了,它要将这些变化全部上报联盟! 回到住所之后,莫尹立刻在系统终端对所有的自然人区域发出了访问要求。 每个自然人在联盟都有自己的独居区域,因为自然人的领地意识很强,各个区域之间通行需要经过对方的同意。 很遗憾,莫尹等了一天,没有得到任何回复。 这不奇怪,换了以前的他看到这种要求,根本连理都不会理。 手掌扶住脸颊,莫尹目光若有所思地看着系统界面显示出的石沉大海般的访问要求,他退出了界面,转而开始搜索自己的记录。 现在看来有些可笑,但是之前他的确从来没对自己的父母是谁这个问题产生过任何的好奇心。 其实自然人的所有记录在系统中都属于公共可浏览的部分。 很快,他就查到了自己的出生状况。 莫尹 ——父:叶齐,自然人,居住地Si区98 ——母:叶玖,自然人,居住地Si区16 非常简单的信息,搭配了两张全息的影像图。 莫尹静静地看着两张并排的脸,无论是他的父亲还是他的母亲,看上去都很普通,如果这两个人是和他一样强大的自然人,留下的影像也会残留精神力,给人造成很强烈的冲击。 这两人就是他的父母么? 莫尹转动手指,影像也随之转动,在他的身边绕了一圈,他完全没有感受到有任何残留下的精神力,至于亲切的感觉更是完全没有。 关闭影像,莫尹又继续往上查找他父母的出生状况。 叶齐 ——父:唐意白,自然人,居住地Fi区389 ——母:唐舞琪,自然人,居住地Fi区112 叶玖 ——父:唐流,自然人,居住地Fi区12 ——母:唐尔斯,自然人,居住地Fi区38 父母辈和祖辈人的影像同时打开,六个人,六张脸,给莫尹的感觉却很相似——他们看上去都很普通,似乎精神力不怎么强的样子。 响指关上影像,莫尹离开住所,将飞行器设置在他父亲曾经的居住区域。 “坐标异常,拒绝访问。” 飞行器的系统声音一板一眼。 “请尊重逝者,那是他的家园,即使主人已逝,我们依旧铭记他为联盟所作出的贡献。” 莫尹冷笑了一声,“我是他的儿子,那难道不算我的家?” “您好,检测到您的精神力坐标为Se区,那不是您的家园。” “所以我是哪都不能去么?” “您可以前往所有公共区域以及接受您访问的私人区域,作为自然人,您拥有整个星球的最高权限。” “所谓的最高权限,就是我不能前往我生父生母生前的居住地?” “抱歉,请取得访问许可。” 直接又下了飞行器,莫尹回头对着飞行器比了个中指。 这一幕和任务系统的报告忠实地全部上达到了联盟。 “大人,他对自己的父母产生了好奇……您看?” 悬浮在空球中的大脑闪烁了一下,亿万神经同时闪烁了一下蓝光,“继续送他进入小世界。” “好的。” “等等……” “您有何吩咐?” “他很珍贵,务必要保护他的安全,不能让他的精神力受到任何损伤。” “您放心,保护屏障一直是最高等级,绝不会让他有被吞噬的风险。” “很好……” 大脑再次闪烁,用叹息般的口吻般道:“保护好他,他是我们最后的希望。” 几天的探索过后,莫尹不仅一无所获,反而又产生了许多问题。 以前的生活很无趣,而现在他的生活又变得充满了谜团,令他觉得自己一直以来原来都很无知。 是那些小世界,是小世界改变了他,是小世界里的力量促使他产生了那些思考,那么想要解决这些问题,是不是还是要继续进入小世界? 身体里的本能却似乎正在发出抗拒。 他不想进入小世界,他在小世界里越来越感觉到自己的感受情绪日益丰富,快要不像个自然人了,将自己所相信的一切全部推翻,那对于任何人来说都绝不容易…… 手掌慢慢蜷起,莫尹定定地注视着自己紧握的拳头。 骨节用力,轻轻颤抖。 是恐惧,他竟然产生了恐惧。 就这么呆了一会儿,他又笑起来,先是微笑,随后便笑得越来越开,最后向后倒在了床上大笑起来。 系统一直陪在自然人的身边,一面记录一面又啧啧称奇,怎么了无生趣的自然人变得越来越奇怪了? “系统。” “协调者。” “我休息够了,可以接任务了。” “啊,好的,那就请您前往任务准备室。” 肩膀带着身体,自然人像灵活的鱼一样从床上蹦了起来,脸上还带着玩味的跃跃欲试的挑战笑容。 “走吧,去玩玩。” “数值匹配成功,开启新世界。” 冰蓝色的网笼罩住了半躺着的人。 精神力从身体里溢出。 系统紧张地维持着屏障,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协调者的精神力,然而就在一瞬间,异变陡生—— 原本平和的精神力突然膨胀,一股前所未有的超强力量随之攻击了屏障! “不好!”就在系统惨叫的瞬间,它感觉到另一股强大的力量接管了它的权限,冰蓝色的网立即扩充到了整间准备室,将暴-乱的精神力全部笼罩回去,强行萦绕在已经陷入沉睡的身体中。 “大人……”系统惊慌失措道。 “没事,”那个声音回答它,“只是一点小状况。” 系统胆战心惊地检查协调者的精神力,随即大喊道:“糟了,协调者的记忆模块没进入小世界!” 远在中心的大脑神经闪烁了一下,他感到愤怒,片刻后又冷静了下来,“尝试进入小世界辅助。” “是。” 系统刚要试,又被那个声音阻止,“不,不要!” 声音中有一丝忌惮,最后咬牙切齿般道:“就这样,”语气变得坚决,“他是最完美的,不会出问题的。” 这句话听上去不像是对系统的交代,反而像是一种自我安慰。 在切断了和系统的通讯后,他再次自言自语,“他是最完美的,一定会找到答案……” * 入夜,天上突然下起了暴雨,夏日的闷伴随着雨沁入皮肤,细窄的巷子口,歪斜的路灯“刺啦刺啦”地闪烁,拉长了映在墙上若隐若现的修长身影。 街边的巷子拥挤、潮湿,弥漫着一股很复合的臭味,混合了腐烂的食物、焚烧的垃圾、醉汉在巷子里随地解手的小便……下了雨,地面污水横流,鞋子踩下又抬起,吸力般的黏。 连绵的招牌里藏着小径,暗灰色的台阶,沾了泥的帆布鞋拾级而上,矮身避开晾晒在走廊没收进去又被淋湿的衣服,莫尹从兜里掏出钥匙打开门,门往里一推,却是没推动,门背后有什么沉重的东西挡住了门。 在门口安静地站了一会儿,莫尹收起钥匙,把背上的书包拿下,从书包里掏出错题本,靠在斑驳的墙上看。 “操,这鬼天气,突然下这么大雨——” 脚步声急匆匆地跑上来,男人甩着头,感应灯亮起来,他看到了正在看书的男孩子,男孩子浑身都淋湿了,短短的黑发一缕缕地贴在清秀干净的脸上。 “小尹放学了?” 莫尹抬头,“刘叔。” 刘威看了眼他身旁暗红色的门,“怎么不进去?” “没带钥匙。” “你爸不在家啊?”刘威摸钥匙插进钥匙孔里,犹豫地看了男孩子一眼,“你这淋那么湿,进来擦擦吧。” “不了,谢谢。” “行。” 刘威没再多管,隔壁住的那俩父子一个比一个阴沉,特别不好相处,都说远亲不如近邻,这栋楼里上上下下他全处明白了,除了这一对古怪的父子。 刘威进屋刚关上门,突然就听到隔壁传来一声砸东西的巨响,他一怔,拉开门向外看,莫尹正在掏钥匙开门,脸垂着,十八岁的男孩子,看着却是阴沉沉的,没点阳光的样子,刘威嘟囔了一声关上门后摇了摇头,听说这孩子成绩特别好,怎么就是个撒谎精呢,明明带钥匙了,还骗他没带,到底图啥? 肩膀抵在门上,一点点推开了门和门背后的电视柜,够能挤进来的距离后,莫尹就像个纸人似的挤了进去。 屋子本来是一居室,没有卫生间也没有厨房,四四方方的像个豆腐块,屋子中间拉了个帘,分成了两块地方,一边一张床,被帘子遮住的其中一张床上滑落了一条光腿,地上碎片蔓延到了门口,帆布鞋踮着脚跳舞似的找了个空位落下,莫尹把书包放在电视柜上,环顾了一下四周,蹲下开始收拾。 校服裤子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喂。” “我考虑好了。” “一万,”手指捡起一块玻璃碎片,浓密的睫毛低垂着,“给我一万,我就陪你。” “不行,就一周。” “不愿意就算了,也不是我主动要求的。” 挂了电话,莫尹站起身,从墙角拿了折弯的扫帚扫地面那些细碎的不好捡的碎片,口袋里的一手手机不停地震,对面很急,等震了差不多十来下后,他才又重新接起来。 “好。” “那就明天。” “嗯,我急着用钱。” “随便,哪都行,去宾馆,你付钱。” “好,再见。” 碎片稀稀落落地倒入垃圾桶,电话挂断,手握着手机垂下去,莫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等他回过神时,发现他的周遭已一片潮湿。,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 116. 第二章 酒1店 第一天是个大晴天, 下过雨,早上太阳格外亮,天空蓝得没有一丝杂质。 公交站站牌前人很多, 拉长着站开了一整排,各自占据着自认为能抢到座位的有利位置,书包背在胸前, 手里拿着一本单词本,莫尹低着头,躲在个高壮的上班族身后。 随着人群的骚动, 莫尹抬头看到了缓缓驶来的公交车。 车一停, 蜂拥而上,“嘀嘀嘀”的刷卡声, 偶尔有两声硬币落下的当啷声。 莫尹低着头向前, 一手攥着单词本,一手护着书包往里走。 车门关上,他找了个空位站好, 身边似乎有异样的眼光正在打量,莫尹拉着头顶的抓手, 专心地看单词本。 “科大附中站到了,请乘客们有序下车, 车辆暂停,请拉好扶手。” 抱紧书包往门口挤, 耳边传来小声的嘟囔,“科附的小孩还老逃票。” 莫尹当作没听见, 下了车径直往校门口走,他没脸红也没回头。 科大附中是本市最顶尖的公办高中,能进这所学校的都是所谓的天之骄子, 中考710以下想都别想碰。 早上的学校充满了阳光朝气,男孩女孩们穿着校服三三两两地说笑走进校门,骑山地车的在校门口耍帅地急刹车,惊起众人笑骂一片。 莫尹把书包转移到身后,他低着头仍然在看单词本。 肚子一阵阵的绞痛,早上吃了一点汤泡饭,一锅饭已经吃了好几天了,虽然一直放在冰箱里,可能还是有点坏了。 忍着肚子疼进了教室,放下书包后,莫尹往教室外走。 “真假的?不会吧……” “骗你干嘛,莫宇凡说他亲眼看到的。” “不至于吧,我看他不像那种人,再说了,就两块钱,有那个必要吗?” 厕所里进来了人,正在聊天的两人看了来人一眼,不约而同地默契地闭上了嘴,互相使了眼色,胳膊肘撞着跑了出去。 “靠,还真不能背后说人,”梁建豪把湿手往钟嘉明校服上擦,被钟嘉明踹了一脚,梁建豪一边躲一边小声道,“说曹操曹操就到。” “本来就不该背后说人。” 钟嘉明皱了下眉,“是不是莫宇凡看错了?” “他说没看错,绝对没看错,诶,要不我们晚上也坐一趟,看看是不是真的。” 梁建豪搭上钟嘉明的肩膀,挤眉弄眼。 “没事吧你,吃饱了撑着,”钟嘉明眉头皱得更紧,“都高三了,你无不无聊?” “好奇嘛。” “好奇什么?别人怎么样关我们什么事。” 梁建豪切了一声,“我关心同学好不好?” “你那是关心呢还是找碴?人家庭条件本来就不好,看别人笑话有意思么?” “行行行,好吧,拉倒,当我没说,以后有什么八卦我不告诉你了。” “谢谢您了,真不稀罕听。” 两人东拉西扯地回到教室,发现讲台旁边吴雨珂正在贴月考成绩单,一堆人都在前面围着看。 梁建豪哀鸣了一声,“老铁,昨天考的,这么快就出来了?” “那不然呢?”吴雨珂回头撇撇嘴,“恭喜你,掉前十了。” “……我操。” 梁建豪扑上去快速地浏览了一下,马上就垮脸了,“十三名,这也太恐怖了!我学校排名都掉出一百一了。” “某人暑假到处旅游的福报咯。” 吴雨珂扯下双面胶,手指点了点第一名的位置,“你学学人家,高一的时候才排学校五百多名,一路逆袭稳坐第一,哎,人与人的差距有时候真是比人和狗还大啊。” 梁建豪咬牙切齿,“你差不多得了,我是要出国的。” “没实力就没实力,换赛道也说明不了什么。” 吴雨珂耸肩对梁建豪拱了拱鼻子钻出人群。 梁建豪低骂了一声“好狠毒的女人”,又扫了一眼成绩单。 排班级第一的就是他刚才和钟嘉明谈论的莫尹,往下几位,排第六的是钟嘉明,钟嘉明审视了那一排分数后往里走,梁建豪跟他前后座,一起往后走。 梁建豪长吁短叹,“暑假真玩太狠了,考那么烂,回去肯定要被我妈说了。” 钟嘉明道:“反正你不准备申请国外学校呢么?” “别埋汰我了,我刚才就是在嘴硬呢,申请国外学校不看成绩啊?” 钟嘉明表情若有所思的,“他英语一开始差我们那么多,现在都能考接近满分了。” “牛逼呗,”梁建豪道,“不论人品,这人的学习我是服的。” 钟嘉明从下往上瞟他一眼,“人品怎么了?我记得他没得罪过你吧。” “我知道,我就是觉得……这个人吧,成天死读书,不搭理人,班级里什么活动也不参与,跟人连话都不说,特别阴,你知道吗?别人问他问题,他从来不回答,藏着掖着的,好像生怕人家跟他抢那第一名似的。” “高考本来就是竞争,难道你不想考第一?” “行行行,我不跟你争,”梁建豪手指点了下桌面,胸膛上挺,“他既然那么努力,那为什么全校第一不是他呢?” “又不是你全校第一,你得意什么?全校第一百一十三名?” 钟嘉明一句暴击让梁建豪彻底无话可说,他悻悻地往教室门口看,正见莫尹走进来,附中的校服在他身上看上去宽宽大大的,脸又白又小,低着头,抿着嘴,没看一眼围堵在前面的人群,径直走向了自己的座位。 “靠,我什么时候也能有这种不看排名的自信……” 梁建豪嘟囔道,神情中还是羡慕的。 钟嘉明也在后面看着,每个人桌上都堆了厚厚的一摞书,像一道道屏障隔绝了视线,黑头发冒出一个尖,钟嘉明低下了头。 月考第一,班主任找莫尹夸了半天。 班级学生的情况,班主任了解得非常清楚,莫尹在附中是个挺特别的学生,跟大部分的学生不一样,他从一个特别普通的乡镇中学考入附中,那学校几年都没出一个这么好的学生,喜报在校门口挂了好几个月。 然而在初中一直傲视群雄的学生进入卧虎藏龙的附中后一下就变得平庸了。 附中汇集了全市最好的学生,高一开学前,这些优秀的学生就卯足了劲,补课狠的已经在暑假把高一课程全部学完了,附中的分班考难度惊人,莫尹的分班成绩并不理想,只是进入了一个很普通的班级。 一直到高一再次进行分班考时,莫尹才杀入了加强班,整个高一他的排名一直在上升,升入高三时,他进入了附中最好的两个实验班之一。 “你很有潜力,”班主任温柔道,“能拿到这个成绩很不容易,加油,老师很看好你。” 莫尹点了点头,“谢谢老师。” “生活学习上有什么困难要及时和老师讲,知道了吗?” “知道。” “好,那你回去吧。” 学生走了,隔壁办公桌的班主任凑上来道:“你们班这个宝贝这次考了第一?” “是啊,挺可惜的,语文差了七分,数学差三分,物理差五分。” “那已经很厉害了,他不补课的吧?” “当然了,”班主任抽了张试卷,“他家里哪有那个条件补课,他要是从小也补课的话,绝对全校第一。” “那话也不能说的,老张班上那宝贝据说也是不补课的。” “不会吧?” “真的呢,你说学习这事还真是看天赋,俩不补课的把全校第一第一给全占了。” “有天赋当然重要,努力也很重要的,上一届状元不就是补课补得很凶的吗?” “也是,都是命。” 办公室的讨论早已被甩在了身后,莫尹没听到两位老师对他和另一个人的讨论,在经过另一个实验班时他向内看了一眼。 对面窗边靠墙最后一排,高高大大的男孩子坐在座位上手长脚长地施展不开的样子,他抱着手臂靠在墙上跟围在他桌前的人说话,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似乎是在跟人谈论很有趣的话题。 “出题的真尼玛是个弱智,就算是数学题,题面也得走点心吧,高三了,还西游记唐僧呢,我都看笑了。” 众人一阵哄笑,被众星捧月的人突然转头向着窗外的方向看了一眼。 窗外有人走过,一点乌黑的发。 “看什么呢?” “没什么。” 他转过脸,重新投入和同学的交谈中。 附中的晚自习是“自愿参与”的,不强制,好学校要摆出一个好的校风,不提倡死读书,一定要学生全面发展,所有规章制度都偏向宽松。 晚上六点,夏天天还是亮的,已经有从食堂回来的学生陆陆续续地去上晚自习。 没人真不去上,附中没有不想读书的,凡是表现得对读书不在乎的,那全都是在装。 实验班的教室很快坐满,试卷、练习册、报纸全都摆上了桌,晚自习答疑的老师还没来,教室里已经安静下来。 钟嘉明背被笔戳了戳,他回头瞪。 梁建豪手掌挡着嘴,用气声说:“哎,那谁怎么没来上晚自习?” 钟嘉明批评好朋友,“什么那谁那谁的,谁是那谁?”他向前看了一眼,第一排有个空位。 梁建豪偷笑,“你不知道那谁是谁么。” 钟嘉明回头又教训他,“少管闲事。” 梁建豪撇撇嘴,老话,“好奇嘛。” 作为班上最刻苦最努力走路都看书的好学生突然今晚不来上晚自习了,能让人不好奇吗? 校门口附近的公交车站没什么人,莫尹坐着等车,膝盖上放了本真题卷做,附中在郊区,学校门口车流量都很少,安安静静的,仿佛整个一片区域都是象牙塔。 “李修。” 李修转过脸,他妈妈正扭头微笑看他,“看什么呢?”今天第一次听到类似的问题,他妈妈探出点脸看向车窗外,“是看到同学了吗?” “好像是。” “看到同学了?”李父道,“还有人跟你一样今天逃晚自习呢?” 李修笑,“不是你们非要我去的吗?怎么叫我逃晚自习?那停车,我不去了。” 李父哈哈大笑,李母也笑了,嗔怪地看了自己丈夫一眼,回头对儿子道:“你爸逗你呢。” 今天是李修堂哥结婚,特别好的日子,挑了小半年挑出来的,选中了就马不停蹄地订酒店,一切都很顺,两家关系一直很亲密,都是独生子,家里父母说现在的堂兄弟跟以前的亲兄弟是一样的,叫李修今天不要上晚自习了,一定得过去参加婚礼。 “你晚自习天天上,堂哥结婚可就一次,晚上不要去了,”李母有点得意地补了一句,“反正你去不去都是第一名。” 酒店很豪华,一家三口下了车,门童来帮忙泊车。 李修还穿着校服,本来是要回家换衣服的,李父说附中的校服又不丢人,没必要换。 “这酒店还可以。” 李母挽着李父的胳膊,“到时候李修考上大学,我们就在这里办升学宴也不错。” “不要太高调,”李父否定了这个提议,“就在家里办吧,在院子里吃吃饭,聊聊天,不是挺好的?” 婚礼在皎月厅办,已经来了许多宾客,堂哥一家人亲自来迎接李修一家,两面大人笑着打招呼,李修被重点关照问候。 “哟,我们的小状元来了——” “别胡说,考试还没考呢,什么状元……” 其乐融融的吵吵闹闹中,李修对当新郎官的堂哥点了点头,堂哥也点了点头,捏了下他的肩膀,“小子,越长越高了。” 座位安排在前面主桌,一家人坐下没一会儿,李修就对身边的父母道:“我去上个洗手间。” “好,认识路吗?”李母道。 李父道:“他都多大了,能不认识吗?”挥了挥手道:“快去快回,马上婚礼要开始了,不要跑进跑出的。” 酒店大堂的洗手间离宴会厅有一段距离,李修不紧不慢地走着,时不时有人经过都会看他一两眼。 一是因为他个子高挑相貌俊秀出众,一个俊美少年理所当然地就会吸引眼球,一是因为他穿着校服,在豪华酒店的环境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李修拉了拉白底蓝纹的polo样式的校服,手指放开,领口弹回去,有点闷。 洗手间藏在角落里,走进去金碧辉煌的,李修站到一个水龙头前洗手,凉水穿过手指,很舒服,洗完了手他抽了张纸擦拭,边擦手指边往外走,身后隔间吱呀一声响,他下意识地微微偏了下脸,目光立即凝住了。 莫尹站在水龙头前洗手,手指上黏黏的,他挤了点洗手液,就在这个时候他感觉似乎有人在看他,一抬头。 视线在镜子里交汇了。 一样的校服,一样的年纪。 双方眼神中都有些许讶异,但彼此都并不陌生。 他们认识对方。 在学校里经常被拿来比较,怎么会不认识呢? 李修没打招呼,移开了视线,纸团扔在垃圾桶里,手插在口袋里向外走了。 莫尹也低下了头,继续洗手。 李修。 手指尖一滴滴水落下去,目光逐渐变得冷漠。 这个人,如果死掉就好了。,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 117. 第三章 拿钱【加三更】 短信里的发来的房间号是1803, 约定的时间是七点半,以莫尹的名字订的房间。 从洗手间出来,莫尹从前台取了房卡上楼。 电梯里跟洗手间一样,金碧辉煌, 有种好闻的香味。 和狭小-逼仄的出租屋相比, 这里简直就像是天堂一样。 房卡刷开门, 深灰色的地毯, 脚踩下去软软的, 像踩在云上, 房间里一大面落地窗正对着门, 外面天已经慢慢开始黑了,车水马龙地亮灯。 莫尹关上门走到落地窗前。 整个城市繁华的夜景映在他的瞳孔中,闪烁着光怪陆离的色彩。 房间里也有股淡淡的香气,莫尹环顾四周, 房间里看上去好像连灰尘都没有。 一定很贵…… 莫尹垂下脸,想起刚才在洗手间碰到的李修。 他应该跟他不一样吧。 第一天进入附中时, 莫尹就记住了李修, 因为他是整个附中入校摸底分班考试的第一名。 很好的中学升上来的学生,身边的同学都在议论。 中考状元。 外交官家庭。 这个也会, 那个也会,听上去完美厉害的不得了。 像这样昂贵的酒店对李修他来说应该只是日常的消费场所。 不像他,到这里是为了来见想要买他屁股的人。 莫尹不想坐,他从书包里拿出单词本,眼睛盯着那一行行窄小的字,却无法集中注意力,不知不觉又想起两个月前发生的事。 暑假,大部分同学都在补课的时候, 莫尹选择了去打工,他想要钱,很想要钱,所以在便利店同事介绍他去酒吧做服务生时,他犹豫了一下就答应了,他想自己是个男孩子,而且他本来就什么都不怕,所以也就无所谓了。 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掏出手机,没有来电显示,只是一串数字,莫尹不想存他的号码,等震了好几下后,他才接了电话。 “你到了吗?” “嗯。” “这么乖。” “……” “我还以为你会特别不愿意呢,”电话那头的声音暧昧地像在调情似的,“没想到你这么主动,放心,今天晚上我一定会给你留下个特别难忘的初夜,”听筒那头传来“啵”的一声,“等我啊宝贝,十分钟,马上就到。” 电话挂了,莫尹盯着黑了的手机屏幕,视线逐渐变得越来越冷。 “去洗手间怎么去了这么久?迷路了?” 刚坐下就受到了关心或者说是盘问,李修道:“没有,洗手间有点远。” “婚礼马上开始了,从现在开始就不要乱跑了。” 李修点了点头,算是答应。 刚才在洗手间碰到的人应该是叫……莫尹?隔壁实验班的头名,他们老师经常提到的人,非常的努力刻苦,要求上进,用他们老师的话说就是“人家没你们这么好的条件,却能够考过你们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你们脸红不脸红?” 幸好,他就是那百分之一。 不过今天他倒是听说了有关这位贫穷又努力的莫同学的其他事迹。 逃票。 听上去有些匪夷所思。 事情非常小,但就是这样的小事会让人觉得这个人人品不行。 会场的灯暗了下去,思绪被打断,李修抬起脸看向打光中心的舞台。 司仪拿着话筒,在有点震耳朵的音乐声中开场,李修跟着身边的人鼓掌,突然一个奇怪的念头从脑海中闪过——既然家境这么不好,那怎么会到这个酒店来?——鼓掌的手顿了顿,随即又继续拍下,脸上的神情从一瞬的冷漠变回微笑的热情。 不关他的事,管它做什么。 “咚咚——客房服务——” 刻意拉长的语调一听就让人感觉不正经。 莫尹靠在落地窗前,掌心贴着玻璃,心里很奇怪的一点也不紧张。 “宝贝,别闹了,开门,是我。” 门口的敲门声变得急躁起来。 在对方踹门之前,莫尹把房门打开了。 门只打开了一条缝,周韧看到他低垂的浓密睫毛,松了口气的同时立刻将膝盖挤进门缝,莫尹拉开门的手放下往后退,他全身都落在了周韧的视线中,看到他穿的一身蓝白校服,周韧的眼睛瞬间就直了。 “宝贝,你穿校服太好看了……” 莫尹往后退了两步,脸从下往上抬起,他的面孔弧度柔和,眼睛圆圆的,鼻梁很挺,下颊收紧,有一股清冷脱俗的味道,“先给钱。”张嘴却是市侩又庸俗。 “既然都说好了,还怕我不给钱吗?”周韧右腿向后踢上门,微笑道,“再说我对你怎么样,难道你还不清楚吗?” 莫尹是在酒吧认识的周韧。 起因是有人骚扰他,去了酒吧之后,莫尹才发现在那样的酒色环境中,是男是女对那些人根本没什么区别,是周韧帮他解了围。 之后骚扰他的人里又多了一个周韧。 周韧的骚扰当然不会那么低级,他会说好听的话,给他小费,看上去很绅士,不经意间才会靠近,维持在一个若有似无的距离中。 暑假结束后,莫尹离开了酒吧。 周韧还是依旧时常电话短信地骚扰,可能是看出莫尹已经看穿他的目的,于是就开始变得很露骨,从暧昧挑逗直接升级成了多少钱才肯。 莫尹一直没有把他删除拉黑。 或许是因为周韧把握了分寸,没跑学校或者他家来堵他,也或许是他觉得迟早有一天,他会需要他的。 周韧有钱,而且愿意给。 而他又很缺钱。 “先给钱,”莫尹又强调了一遍,“不给钱我就走了。” “别——” 清瘦的男孩子穿着校服在偌大的房间里,胸前抱着书包毫无倚仗的模样,看上去似乎随时都会反悔逃跑,这反而令男人感到热血沸腾。 “给,我给。” 周韧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对着莫尹晃了晃,“先给五千,剩下的做完再给,宝贝,你也体谅体谅我,我怕你拿钱跑了。” “好,那你转。” 周韧低头火速转了钱。 “好了,五千。” 莫尹口袋里的手机也响了。 他伸手去掏手机,刚看到手机界面上的收款短信,周韧已经迫不及待地扑了上来,甩开他手里的书包就要去搂他的腰,“宝贝儿,我可想死你了——” “你先放开。” 莫尹抬起手臂挡在周韧的脖子上,“我有话跟你说。” “别说了,我都急死了,你都不知道我想你想了有多久,有什么话做完再说……” 周韧伸手要从校服里钻进去,莫尹却是自己撩起了校服。 还没等周韧高兴,他就被眼前的画面吓了一跳,整个人往后蹦了半米远。 莫尹的腰很细,皮肤也很白,腹部看上去没有肌肉,一片白腻柔滑的皮肤上用透明的胶带缠了一把水果刀。 周韧脸色巨变,“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莫尹平平淡淡道,“用来防身的。” “防身?我操-你——”周韧憋住了,脸通红,“你他妈我们今天不是说好的,我他妈花钱买你,你他妈什么意思?!” 莫尹直勾勾地盯着他,“我缺钱。” 周韧道:“我他妈知道你缺钱,你缺钱,我有钱,咱们钱货两讫,你带刀是什么意思?” “我想要钱,可我不想卖,五千就够了,”莫尹说话时,腹部的水果刀随着他的呼吸一动一动,看得周韧瘆得慌,他是求色,可不想闹出什么事来,“谢谢你的帮助,这钱就当我借你的,以后还你。” 周韧快要吐血了,他面色狰狞道:“你他妈这是在跟我玩仙人跳?!” 莫尹不置可否。 他一只手捋着校服,一只手垂下去捡了书包。 柔软的腹部微弯,贴在皮肤上的刀尖似乎马上就要往里戳,周韧脸都皱在了一起,他骂骂咧咧道:“为了骗我五千块钱,你在这儿跟我玩命?我说咱和和气气的不行吗?你是不是嫌少?这样,我给你三万,行不行?你把刀卸了,我保证我特温柔,让你特舒服,行不行?” “数目说太大,怕你不来。”莫尹很平静道。 周韧脸都快绿了,合着一开始就打算骗他是吧?他吓唬道:“你就不怕我报警吗?” “报什么警?卖-淫?我没卖。敲诈勒索?刀贴在我身上,我没指过你,”莫尹眼珠黑漆漆地看着他,“这钱是我借你的,我会还的。” 周韧简直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了,他只是看这小男孩子清清秀秀的,细腰长腿白皮肤,身上还有股特冰清玉洁的劲,尤其是在酒吧那种地方,太招人眼了,能搞上个几次,他就心满意足了,反正也就是个穷学生,要搞上手能有什么难度?想他也算猎艳无数,哪知道会在这阴沟里翻船?! “我告诉你,我知道你学校,”周韧指了他的校服,“信不信我去你学校给你宣传宣传你今天的事迹?” 莫尹脸上表情变都没变,“随便。” 周韧看出来他不是嘴硬,是真不在乎。 靠! 周韧眼里冒火,一股热流在他的身体里涌动,恨不得冲上去把人强了,就这么个小身板,难道他还弄不过他?可想想这么个烈性的脾气,真把人强了指不定得闹成什么样,敢给自己动刀子的可不是一般人,可就这么放人走了,他又不甘心。 两个人就这么僵持着。 “为什么是我?”周韧不甘心道,“酒吧里那么多人看上你,不是我一个人想操-你吧?” “因为,”莫尹顿了顿,眼珠里透出浸润的光,“你是个好人。” 电梯下到大堂,莫尹进了洗手间隔间,撩起校服,把校服的一角叼在嘴里,双手撕扯上面的胶带。 胶带缠得很紧,贴着皮肤的那一层剥开时刺痛得像在上刑,一口气把胶带扯了下来,腰上的皮肤变得红红的,水果刀仍旧黏在身上,是汗在贴着。 把刀放回书包里,胶带扔到垃圾桶,莫尹坐在马桶上,低着头按住肚子。 肚子很疼。 上午就拉了两次肚子,刚才扯胶带的时候又难受起来了。 还好周韧只是好色而已,不是什么真正的恶人。 一句“好人”就能哄得他打开门放他走了。 真蠢。 他难道不知道在这个世界里“好人”就等同于“傻逼”的意思吗? 莫尹脸色变得极其冷漠,嘴角扬起一抹讥诮的笑。 等熬过了那一阵疼痛后,他背上书包走了出去,将粘过胶带的掌心重新洗了洗。 酒店门口,李修正在和父母等门童泊车过来。 李母赞美着婚礼的完满和那一对新人的般配,李父点头附和,“是挺不错的,李修,你觉得呢?” “很好。” 李父瞥了他一眼,“我感觉你今天晚上好像有点心不在焉的。” “有吗?”李修笑了笑,“可能晚自习上习惯了。” 旋转门后,莫尹背着书包没往前走。 一家三口,光鲜亮丽。 车来了,是一辆黑色的车,看上去不昂贵得很显眼,低调的感觉,等那一家三口上了车离开后,莫尹才从旋转门后面走出来。 李母正扭着头和后座的儿子说话,她突然道:“诶,我好像真看到你同学了,就在后面,是你们学校的校服吗?” 李修回过脸,从车后的玻璃看到了从灯火璀璨的酒店中走出的穿着蓝白校服的身影。 “不是,”李修回过脸,“妈你看错了,不是我们学校的校服。” “哦……可能高中校服都差不多……李修,你真的不想补一补吗?”李母又把话题转了回去,“那可是晟大的教授,你提前批不就想报晟大吗?” 还不算晚,就是路很远,坐地铁的话会快一点,可是坐地铁没办法不买票。 厚着脸皮又省了五块钱。 回到家里,屋门又被堵上了,等一会儿,里头安安静静的,莫尹推开了屋门。 照例又是收拾。 早上他吃完饭后感觉不太好,就把剩下的饭倒了,淘米又烧了新的饭,时间来不及了,按下煮饭就走了,打开电饭煲,他发觉电饭锅里被挖了个拳头大小的坑。 莫尹走到床边撩起帘子。 睡得四仰八叉的人手垂在床下面,通红通红的,手指尖上起了好几个泡。 莫尹找了根缝衣针,把水泡一个个挑破,涂上药膏。 “喂,院长,您好,不好意思打扰您了,我凑够押金了……”莫尹看向耗尽精力后陷入昏睡中的人,对着电话那头的人道,“我能把人送过去了吗?”,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 118. 第章四章 回家 “陈老师, 这次的竞赛我应该能去了。” “确定?” 物理老师按了下红笔后抬头,“莫尹,你也是大孩子了, 那老师就直说了, 去年学校给了你名额, 你临时又不能去了, 白给市中多捡一个人头, 这对你也是有影响的, 你懂吗?” 莫尹脸色有点白, “对不起老师, 去年家里有突发情况。” “那你能保证今年不会有突发情况?” “我保证。” 物理老师低头沉吟了一会儿, 这孩子呢,他其实挺喜欢,认真踏实不浮躁, 家里条件差, 天赋也不算最顶尖, 就靠自己拼命去学, 这种小孩挺招人疼的,他又按了两下红笔, 再次看向身前身条已经挺修长的男孩子, “好吧,那我就试试看再向学校推一下你?” 莫尹脸上露出了感激的笑容,“谢谢老师。” 物理老师也笑了, “这次月考表现很好, 失的那五分自己看过了吗?会了吗?” “会了。” 老师点点头,“那就好,”视线很慈爱, “有什么困难找老师,知道了吗?” “知道。” 低着头走出办公室,身边轻擦过人,身上带着淡淡干净的香气,莫尹偏过脸,一张昨天在酒店近距离看到过的侧脸从他的视线里一掠而过。 “李修。” 物理老师站起来招手,“快进来。” “去年竞赛你表现不错,虽然成绩不是最理想,就当一次练兵了,今年学校对你抱有更高的期望,你是这次比赛的主力军……” 贴墙角听了一会儿,莫尹走了。 中午午休的时候,物理老师又叫他去了办公室一趟,说今年学校想搞一次预选,安排在周五晚自习考试。 莫尹道:“好的。” 走之前他又问了一句,“所有人都要参加预选考试吗?” 物理老师愣了愣,莫尹的眼神和表情都挺正常的,但他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点不自在,“当然。” 教室里正在午休,空调开了,前后门窗都关得很严实,窗帘都全拉上了,莫尹手指碰了碰门把手,又慢慢撤了回去。 学校很大,能一个人待的地方有很多。 食堂背面靠墙,装载食物垃圾的车刚走,地面留下一片潮湿,墙壁上攀缘着红花绿叶,莫尹坐在台阶上,仰视天空。 阳光洒在脸上,热辣滚烫。 石院已经同意接收,今天晚上8点过来拉人。 8点的话,很有可能会吵得很厉害。 莫尹突然想到了上午碰到的李修。 这次物理考试,李修是满分。 全校唯一一个满分。 距离高考就只剩下一年的时间了,一年的时间内,他能打败他吗? 捡了根树枝,莫尹在地面写,横竖撇捺,木子李,然后在上面画了个大大的叉,他脸上露出了笑容,鞋底往地面上划了两道,模糊掉了那些痕迹。 他开始想将来。 出神地想,全是光辉灿烂的画面。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打断了他的想象。 周韧回过了神,终于还是不甘心,不过学乖了,知道硬来可能没用,发了好几条短信过来,用词体贴大度,还有几分深情,钱他可以不要,就想走走心,以前的事一笔勾销,就当重新交个朋友。 莫尹盯着手机屏幕上的“宝贝,有什么难处告诉我,我愿意帮你。” 莫尹知道对周韧来说五千一万根本不算什么,穷学生眼界低,图的也就那么多了,美滋滋地过来花点小钱搞清纯男高。 只是一点好处都没捞着,心里总会不甘。 他可以继续吊着他,沉没成本摆在那,钱只要花出去一次,就不愁他不花第一次。 这不是什么大奸大恶的人,他能拿得住他,从他身上再榨出点油水来。 莫尹低头又看向地面,泥土沙子还有落叶,鞋底印子乱乱地叠在划掉的字上。 ——[你想来我家吗?] 晚自习又请了次假,连续两天请假,班主任有点诧异,“怎么了,还是家里有事?” 莫尹点了下头。 班主任关心:“是有什么特殊情况吗?” 莫尹摇头,“明天就不请假了。” 班主任思索了一会儿,“好吧,我给你开出门证。” 等人拿着出门证走了,班主任还在看门口,神色有几分忧虑,抿着嘴唇打开桌面上的班级情况登记表,托腮看了一会儿,又叹了口气。 对青春期的孩子,有时候她还真拿不住关心的度,尤其是像莫尹这样的学生,就怕关心过度,反而伤害到孩子的自尊心。 莫尹的家庭情况很特殊,家境很差,高一就申请了贫困,每个学期能领两千,学校把能免的费用也都全给他免了,只是对于这孩子的实际情况来说,终究也只是杯水车薪。 逆着人群,莫尹背着书包往校门口走,远远的,看到个人在保安室门口。 莫尹在远处停住,等人走出校门后才过去。 公交车站人又是不多,莫尹看到了穿着校服的身影,在原地停了一下后过去。 李修背了个单肩包在站台伸出的遮阴挡板下站着,一只手插口袋,一只手拿手机,耳朵里插着无线耳机,低着头,手指打字飞快。 后面有座位,空了一大排,莫尹过去坐下。 郊区绿化好,风吹过厚厚的树叶,闷又重的热气袭来,把书包甩到身前,莫尹拉开拉链掏出看。 跑车的轰鸣声由远及近,等车的人纷纷投过去视线,只有两个学生一前一后头也不抬。 “小尹?” 莫尹手捧着书抬头。 红色跑车的车窗摇下,周韧戴了副墨镜,笑得邪邪的,“我来接你了。” 莫尹盯着他,周韧挑了下眉,“怎么了?不是说好今晚去你家吗?”他脸往另一边转了转,“走啊,上车。” 莫尹坐在原位,过了一会儿后合上书,把书往书包里塞的时候,又有辆出租车开了过来,前面的李修动了,伸手招了招。 “尾号2838?” “对。” 李修上车关上车门,视线向后瞥了一眼,跑车里的人下了车,给莫尹提书包,那人花衬衫西装短裤尖头皮鞋,一副油腻的暴发户打扮,和穿着旧校服旧鞋子的学生站在一起完全像两个世界的人。 出租车开了,身后的情形拉远,李修收回了视线。 “刚才好像有你同学在啊,”周韧笑嘻嘻的,一点也不像昨天晚上生气的样子了,“我可给足你面子,没露馅吧?” 莫尹抱着书包坐在副驾驶,说:“我没让你来接。” “你都主动约我去你家了,我还能不也主动点吗?”周韧笑着冲着副驾驶扬了扬下巴,“再说了,你不无所谓嘛,坐公交车多挤,我有车我当然乐意来接你。” 莫尹道:“下次你要来的话,提前说。” 周韧笑得牙齿都露出来了,“这么快就想下次了?” 莫尹道:“这样我就不在食堂吃晚饭了。” 周韧笑容一下僵在脸上。 靠,这是把他当肥羊宰啊,还是一点都不掩饰的那种! “好,”周韧继续保持微笑,“我带你去吃大餐。”他就不信拿不下他! 吃饭……周韧眼珠一转,心想是啊,吃饭!他怎么之前没想到呢…… 不说报警也没用吗? 小孩子还是太嫩了点。 周韧脸上笑容加深,“那今晚我带你去吃个夜宵吧?” “随便。” “你这么随便啊。” 周韧调笑,莫尹没接话。 莫尹给的地址是老街口,周韧知道他穷,也知道这地方破,火红跑车大剌剌地停在街口,瞬间吸引了无数目光,周韧一点也不脸红,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上前去虚搂了一下莫尹,被莫尹躲开了,周韧也不生气,露着牙笑,“你说你家里没人,该不是骗我的吧?等会儿进去一家口把我绑了,人皮客栈?” “有这个可能。” “哈哈,宝贝儿,你真逗。” 周韧不怕别人看出来他对面前这小孩心怀不轨,他甚至恨不得就把标签贴俩人身上,他无所谓,就得让街坊邻里议论猜疑,以后全戴有色眼镜看小孩才好。 直接搞,搞不定,那就攻心嘛,他有的是时间精力陪人玩,他就不信他能玩不过一个刚成年的小屁孩! 路面很脏,味道也不好,周韧拿手机在鼻尖扇了扇,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前面带路的人,心说这就想把他逼退了?不过就是个穷小孩嘛,又穷又倔清清白白的小白莲花才够味道呢,他盯着莫尹被宽大的校服遮住的臀部,淫邪地一笑,在破屋子里干金贵的小处男,那才刺激呢。 跟昨天差不多的时间,天已经慢慢暗了下去。 上楼,没碰到人。 莫尹摸了钥匙开门,门一下就被推开了。 周韧站在门口,往里看了一眼,房子小得他大开眼界,他不由道:“宝贝儿,你就住这儿?” 莫尹回头,“要进来吗?” 周韧又往里看了一眼,房子里轮廓黑漆漆的,他突然觉得瘆得慌,脑海里那些黄色废料瞬间消失了大半。 莫尹伸手摸了墙壁上的灯打开。 灯亮起来时,周韧眯了下眼睛,坑坑洼洼的白墙水泥地颜色艳俗的山寨米老鼠帘子映入眼帘,越看越像恐怖片。 莫尹走进了屋子,他身上校服白净,淡蓝色的校裤同样清新干净,鞋子虽然旧,可也刷得雪白,除了走路溅到了泥,整个人干干净净的,站在间这么破的屋子里就像荒郊野岭的破庙里突然出现了个美人,又可怜又诡异,鬼气森森的。 “你不是说想来我家吗?进来啊。”莫尹对门外脸色明显变得难看的周韧道。 周韧嘴角勉强勾了勾,眼珠往两边都看了看,心说怕个屁,不就一破房子吗?! 皮鞋踩进屋内,莫尹把书包放在电视柜上。 屋子里有股怪味道,周韧手指擦了下鼻尖,感觉好像哪里酸臭酸臭的,他皱着眉头看向挂在房子中间的帘子,心说该不会里面藏了什么东西吧?心里发毛,看过的恐怖片全在脑海里乱窜。 而就在这时,帘子突然动了。 周韧惊呼了一声向后蹦了半步。 莫尹站在电视柜旁边冷眼旁观。 帘子又被踹了一下,露出了人的一只脚,周韧看傻了,整个人都僵住了不动,眼睁睁地看着帘子被掀开,中年男人盯着屋子里多出来的陌生人,沙哑道:“你是谁?” “我……”周韧咽了口口水,看向一旁的莫尹,“我是小尹的朋友……” 男人问他,“吃过饭了吗?” “啊?啊——吃过了。” 周韧有点糊里糊涂的,背上冒了一身的汗,这屋子真热,面前的是人不是鬼,那就没事了,他定了定神,道:“您是?” “吃点饭吧,”对方没理睬他,光脚下了床,“今天做了鱼,红烧鱼,我去杀鱼。” 周韧懵了。 男人站在屋子中间,手掌对着空气利索地滑,表情严肃认真,过了一会儿,他想起什么来,一拍脑袋,“忘了买面粉了。” “哎哟,”他又叫,“刀砍到头了,刀砍到头了——”他盯着自己的手掌,手掌用力地往自己的头上一拍,“叫110,我刀砍到头了——”他人跌跌撞撞地往后倒,周韧吓得不断地往后退,脚一绊,绊出了门,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惊骇无比地看着屋内。 男人没追出来,也坐到了地上,一边解裤腰带一边说,“鱼没水了,我给鱼浇点水,晚上红烧鱼。” 莫尹提着书包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他关上门,从头到尾,他没看那个男人,男人也没看他。 “我爸。” “有精神病,发作起来有好有坏,你运气好,今天不算折腾,只是随地大小便。” 周韧从地上爬了起来,莫尹靠墙站着。 周韧心脏怦怦跳,嘴都白了。 “这、这多久了?” “一直都有,我妈也是,前两年发病跳楼死了,我爸的病就更严重了。” 莫尹低垂着眼睛,脸上没什么太大的表情,看上去就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我听说先天性的精神病都会遗传的。” “我现在还没有症状。” 莫尹抬起眼睛,长睫毛下眼珠子黑得瘆人,“精神病杀人不犯法,你是个好人,以后别来找我了。”,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 119. 第五章 实验1室【11w营养液咕噜咕噜…… 会议室里很安静, 二十五个学生一人坐一张桌子,90分钟答卷时间。 莫尹低着头,头也不抬地答题。 单科竞赛和综合学科考试不一样, 物理成绩他总是起起伏伏的, 没有考过一次满分,学校里偏科物理比他强的也还有几个。 这张试卷的难度比月考的要大, 掌心渗出了汗,笔滑腻腻地拿不住,莫尹抬头向前看。 李修坐在他前面, 校服被背脊顶起, 手臂宽宽地横在桌上, 笔动得很快。 呼吸有点乱, 莫尹低下头继续答题。 “好了, 同学们,时间到了,把笔放下, 检查一下名字写没写, ”老师笑, “我想你们这些学生总不会犯那么低级的错误吧。” 学生们也笑了。 老师下了台过来收卷,从前往后, 收到莫尹时, 莫尹抬头看了一下老师手里已经收到的试卷,上面写得满满当当,心瞬间就跳得快了起来。 试卷很快收完, 老师留下一句“都回教室去吧”就离开了会议室。 会议室里很快活跃起来。 “这试卷好难啊,填空题第一题那个电阻就算得我头疼。” “你做完了吗?我没做完。” 议论交谈声不绝于耳。 莫尹静静地收草稿纸和笔,身边有人跑来, 手臂往前排人肩膀上一搭,“李修,BA点的经度差你算出来多少?” “73°。” “完了,我算出来87!” “完什么,我也不一定对。” “别来这套,我再问你,h最大是多少?” “你自己看吧。” 李修把草稿递了过去,视线向后看去。 四目相对,眼睛立刻就闪躲开了,偷偷听两人对答案的人拿起纸和笔袋起身就往外走。 “我好像又算错了……”同学还在嘟嘟囔囔。 李修看着门口,匆匆离去的背影,逃跑似的。 晚自习结束,安静的学校在深夜焕发了活力。 一整个晚自习,莫尹把草稿纸又重新看了一遍,演算、估分,猜测自己能不能进。 应该能的,他算出来BA的经度差也是73°。 背着书包往外走,人群挤着下楼梯,他贴着楼梯墙壁往前走,脑子里还在想最后一道原子击打在接收屏上的距离后面那个d到底有没有1/2。 他从来不跟人对答案。 他不喜欢交朋友,也没那个时间和精力。 所有人都是他的竞争对手,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这些人全都摔下去,让他一个人过就好,前面大路宽阔,全部风景都给他一个人欣赏。 在公交车站等候的人不算多。 附中大部分都住宿,一小部分住在附近的公寓,像他这样从一个郊区跑到另一个郊区的学生很少。 没问题的话,他下个月也可以申请住宿了,学校应该会免费让他住的。 戴上耳机,莫尹坐在公交车上用手机练听力。 自从那天他带周韧去了家之后,周韧就再也没有来找过他了。 求色的人,犯不着冒那么大的风险,他又不是天仙,没那个必要。 吊着周韧继续弄钱的想法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不知怎么,他心里就开始产生排斥的念头。 出卖肉-体和出卖灵魂的界限在哪里?两者又有什么区别?以后应该也会变得轻松很多,他不需要再勉强自己做自己不想做的事。 公交车摇摇晃晃,额头靠在车窗玻璃上,路边的灯光打在沉静的脸上。 今天上车的人少,他买票了。 老师阅卷的效率很高,莫尹第二天一大早到学校,试卷就发下来了,错的跟他想得基本一致,就是不知道别人的情况怎么样。 “请高三实验(1)班李修、张启源、宋子怡,高三实验(2)班莫尹……” 广播后面莫尹就没听了,他嘴角有点不自然地像是抽搐般地笑了笑,他站起身往外走,后面有人叫他,“莫尹——” 莫尹回头,是个挺陌生的同学。 “一块儿去?”钟嘉明向前走,莫尹已经转过了脸向教室门口走了。 梁建豪在后面怪笑了一声,“物理小王子,热脸贴人家冷屁股了吧。” 钟嘉明回头瞪他,“别酸。” “去去去,我才不酸呢,快去吧,”梁建豪踢了一下他的凳子,“好好学啊,别给你爹丢脸。” “滚——” 钟嘉明走出教室,看到了前方的背影,三步并作两步地向前追了上去。 莫尹没说话,他也没说话,前面一班的三个人走一块儿倒是有说有笑的,李修站边上,个子高得快要碰门,眼睛笑眯眯的,似乎是注意到了钟嘉明的眼神,回了下头,钟嘉明也笑了笑,李修冲他一招手,算是打招呼,钟嘉明也抬了下手。 全校成绩好的其实互相都认识,有很多在初中就是同学,钟嘉明和李修初中同校不同班,他们俩的爸爸还是同事。 钟嘉明轻呼了口气,别人家的孩子,他的压力源泉之一。 钟嘉明看向身边的莫尹,莫尹也很优秀,可不会让他感到有压力,他反而觉得很受激励,尤其是莫尹进入实验班后,他就一直很想跟他交朋友。 可能是因为家庭条件的原因,莫尹的性格比较阴沉,这也引起了钟嘉明的一些同情,更迫切地想要和莫尹尽快熟起来。 七个学生到物理办公室报到。 物理老师先恭喜了他们进入本次竞赛的学校推荐名额,他特意看了莫尹一眼,莫尹看上去紧张地冲他微不可查地点了下头。 “学校的意思是搞竞赛也不能耽误你们正常的学习,那么从下周起就要牺牲你们午休、副课,还有晚自习的时间,包括放假也要到学校来集训,都能接受吧?” “能。” “好,这里是题库,一人一本。” 物理老师点了下办公桌的一沓本子。 钟嘉明拿了两本,递了一本给莫尹,莫尹犹豫了一下,接了,没说话。 七人出了办公室,除了莫尹和钟嘉明之外,其他人都在说笑。 莫尹翻着题库看,眼神和表情都很专注,钟嘉明看莫尹,不由笑了。 回到教室,莫尹先在题库本上写了自己的名字,随后就迫不及待地开始看题。 他不想在集训里落后,想要做到第一。 “拿的什么?我看看。”梁建豪拉钟嘉明的校服。 钟嘉明抽了下衣服,“你又看不懂,”他站起身,鼓起勇气走过去,“莫尹。” 正在研究题的人抬头。 “昨天考的那张试卷,答案老师也没发,最后一道题你对了吗?” 莫尹手掌盖着书,睫毛垂下,“没做。” 回答的很生硬,显然是不想再跟钟嘉明继续交流。 钟嘉明没放弃,“那我们一起去问老师?” “不去。” 钟嘉明低了下头,尴尬道:“那我问到了教你吧。” 莫尹彻底不理他了,转过脸看书,向外的手掌竖着挡住钟嘉明的视线,做得很明显。 梁建豪在后面笑得抽搐,等钟嘉明悻悻而归后,一边笑一边拍钟嘉明的肩膀,“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 钟嘉明没说话。 “莫宇凡跟他高一就分在一个班了,特阴,你以为人贫困生自卑需要人温暖呢?不,他是谁也看不起,根本不搭理人,就像刚那样,我看到他用手挡练习本了是不是?切,他就这样,生怕别人偷他的分数,你没看他脸上写了一行字?” 梁建豪见钟嘉明不说话,拿了笔在钟嘉明脸上虚空写字,“莫挨老子。” 钟嘉明白他一眼,“题库后面就有答案,他遮不遮有区别吗?”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哪,有没有答案他都遮,他不说,老师也会讲,可是他就是不说,就是这么藏着掖着,特小气,真的,格局真次,要不说穷山恶水出刁民呢,坐公交车还逃票,你还不信,莫宇凡才不会胡说呢,他有必要乱说自己同学吗?你就不会看人。” 被好朋友数落了一顿,钟嘉明抬头又看了一眼前面的人,没再反驳。 下午体育课前的课间,莫尹第一个跑出去,他想提前跟体育老师请假,这节体育课不上了,留在教室里刷题。 “今天球类运动日,”梁建豪边高抬腿边拍大腿,“快走,晚了抢不到位子了。” “你先去吧,”钟嘉明脚踩在凳子边缘,低头抽鞋带,“我重新穿下鞋带。” 教室里人都走了。 钟嘉明走到前排座位旁,看了下桌上堆起来的书和试卷,物理书里似乎夹了张白色的试卷,他手轻轻把那张试卷抽了出来,他感觉自己是在做坏事,一边看教室门口,一边把试卷翻了过去,视线停留在最后那个大大的勾上。 体育老师没同意莫尹的请假。 “学校通知给到我,我就允许你请假,学校没通知,你必须上体育课,国家要求保证你们每周两节体育课的。” 体育老师手臂向外舒展了一下,“成天坐在教室里学习你不累哇,动一动,劳逸结合。” 莫尹没办法,只能站到一边等自己班级的队伍集合。 等人来得多了,莫尹才发现今天是球类运动,他又高兴起来,打算等他们开始玩起来之后就溜走。 “这儿——” 梁建豪伸手招呼,钟嘉明小跑步过来,表情看上去有些失魂落魄。 “怎么了?”梁建豪拍着篮球,下巴往角落方向抬了抬,开玩笑,“发挥发挥爱心,叫人过来一起玩?” 钟嘉明看他一眼,无奈又有点认输,“别说了。” 梁建豪笑了,“怎么了?想开了?不做爱心使者了?” 钟嘉明拍了他的篮球,“打球吧。” 各项球类运动都热热闹闹地组起了局,莫尹站在人群后,发现老师没注意之后就默默地向外走了。 操场离他们那栋教学楼有点远,莫尹决定抄近路,从实验楼二楼的天桥过去,今天这节是高三的公共体育课,整个高三都在操场和运动馆内运动,那么就他一个人跑回去学习了。他再也不要比任何人落后了。 实验楼里很安静,上到二楼时,莫尹停下脚步向上看。 竞赛除了理论知识外,还会考实验操作。 学校每周两节实验操作课,一节课四十分钟,老师要讲十来分钟,四人一个小组,每个人真正能轮到操作的时间很少。 五楼很幽暗,走廊尽头的窗户,阳光猛烈地打进来,像一个巨大的光球。 莫尹双手趴在实验室门上朝里看。 操作台被擦拭得很干净,上面的器材也摆放得整整齐齐。 之后集训应该会来这里训练吧? 统一训练的话,他应该比不过他们的,他们初中都学得比他多,这一点他从进附中没多久就知道了。 想偷偷进去。 鼻尖碰到了门上那一小块玻璃,莫尹盯着里面,看着看着就从玻璃上看到了自己的重影,校服叠着校服…… 莫尹猛地回头。 比他高了半个头的男孩子在他身后俯视着他,左手微微冲着他抬起,无名指上挂了一串钥匙,“想偷溜进去?”李修说。,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 120. 第六章2 集训 “让让。” 莫尹放下手掌, 镇定地挪到了旁边。 李修拿钥匙开了实验室的门,进去后又去开操作台下面柜子上的锁。 莫尹背靠在实验室门口的墙上,头往里看, 李修的所有动作表情都光明正大,应该是老师让他来的, 看上去是在检查器材。 心头像淬了毒汁, 背后手指蜷起, 莫尹看着在实验室里自如穿梭的人, 心里说不上是嫉妒还是别的什么,但很希望现在实验室爆炸, 能把李修炸成碎片。 实验室没有爆炸, 而且看上去一点问题都没有, 李修重新一排排把柜子锁上, 锁到最前面一排时, 他抬起了头看向实验室门口。 这次莫尹没有回避眼神,目光冷冷地直视过去。 因为刚才李修说他想偷溜进去, 虽然他就是这么想的,但李修那么说就是没理由的揣测,很不礼貌, 如果是别人,或许莫尹会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 他不会耗费精力在和人斗气这种事上,但对象是李修的话,他觉得有必要作出还击。 李修蹲在操作台后, 他个子高,蹲着也看上去很有压迫感,他说:“要进来吗?” 莫尹怔了怔, 他没有表现出被说中心事的迫切,而是不动声色道:“没有得到允许进入实验室属于违规行为。” 李修笑了,他笑起来让莫尹感觉很不舒服。 “钱老师让我过来检查器材,”李修抬起手,钥匙在他手指上滑下发出清脆的响声,“要进来吗?不进来我就上锁了。” 莫尹很犹豫,他想进去,可是不想是李修放他进去,谁都行,就李修不行。 李修见他不回答,于是关上了柜子上锁。 他上锁的动作很认真,也很慢,钥匙在锁芯里转动,剩下的几把钥匙随着转动哗啦哗啦响。 莫尹不想看下去了,他转身向楼梯口走,下楼从天桥回到了教室,教室里空无一人,莫尹坐到座位上翻开题库,手里拿了笔按了两下,脸色逐渐变得阴沉。 他不会输给他的,就算他领先他那么多,就算他条件样样都比他好,他还是会超过他。 手指紧攥着笔,神经有些紧绷,莫尹知道自己这是压力过大的表现,昨天测试收卷的时候,他一直盯着老师收上去的李修的试卷,那个时候李修好像回头看他了,也好像没有,他不确定。 跟任何同学相处,莫尹几乎都不带有任何情感色彩。 他们跟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即使未来他能够出人头地,他跟他们也不会合得来的,他们永远不可能真正理解他,像今天跟他说话的钟嘉明,眼神里掩饰不住的同情,他一定觉得他很可怜,家里条件差,人缘又不好,只会死读书,把自己当救世主一样施舍关注,那种感觉一定很好。 反正他不在乎他们的感受,也不想迎合他们的期待,做一个被稍作关心便感激涕零的可怜虫。 真正可怜的是他们。 莫尹敢说,如果他们跟他陷入一样的境地中去,一定比他活得辛苦百倍,光是从那样差的初中升入科附就已经是个奇迹了。 想到这里,莫尹又有了点信心,他能创造出一个奇迹,就能创造第二个,不是吗? 至于李修,他现在尽管嚣张得意看不起他好了,等他超过他,他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莫尹脸上又露出了笑容,他轻抿着嘴,想象李修发现自己维持了两年的全校第一被他抢走时挫败的神情,嘴角的笑容变得很甜美。 晚自习结束后,莫尹去坐公交车,校门口道路两边停了很多车,明天放假,附中每两周放一天,物理老师已经通知他们明天办公室集合。 一辆黑色的车从路边驶出,莫尹看到李修走了过去,他的脚步也随之顿住了,他视力很好,开车的人不是上次他在酒店看到的李修的爸爸,是个看上去有点秃头的中年男人。 莫尹心里很恶毒地想:说不定什么外交官家庭都是假的,李修是被这个中年男人包养了。 但那是不可能的。 李修有个很体面的家庭,他那天都看到了,爸爸个子高高的,西装笔挺,妈妈漂亮又高雅,淡藕色的长裙。 “李修,”司机从后视镜里向后看,乐呵呵道,“你真的要申请住宿?” “高三太紧张了,住校方便点。” 李修看着车窗外。 公交站前站了许多人,清瘦的身影站在前面,低着头借路灯看书。 李修勾起嘴角,想到这个人白天一本正经地说“没有得到允许进入实验室属于违规行为”,“陈叔,停一下。” “啊?” 司机脚比嘴快,连忙把车停住了。 “怎么了?”司机问。 “靠边停一下。” 司机没再多话,把车停到路边。 李修靠在窗边向外靠,司机也向外看,只看到公交车来了,人群一拥而上。 车来时,莫尹把书合上拿在手里,他混在人群里上车,今天放假,坐车的学生特别多,他低着头,肩膀碰到人,前面的人回头看了他一眼,莫尹没在意,拥挤着上了车,他手指垫在书里,前面刷卡“滴”的一声,他拿书遮掩地从上面很快滑过。 嗤笑声传到耳中,莫尹依旧低着头。 有一次逃票,他应该是被同学看见了。 那种惊讶又鄙视的异样眼神很精准地打在他身上。 做这种坏事,就不要怕被人知道,脸皮薄就不会干,知道了又怎么样?顶多嘲笑他两句,没关系的,他不在乎。 公共交通本来就是国家补贴的,他少给两块钱,不会让这辆车开不下去的,可这两块钱却能满足他一顿早饭,这么算下来,这两块钱用在他身上比投到公交车的投币箱里要来得值得的多。 他一点也不脸红,理直气壮地坐了个靠窗的位子继续看书。 身边有人拉着拉环站着,挡住了他头顶的光源,莫尹抬头,看到个脸上青春痘很多的男孩子。 男孩子对他翘了翘唇角,像是嘲笑。 莫尹低头侧过身,向外借光源继续看书,他想起白天在实验室里李修也冲他笑,笑得虽然让他很讨厌,但比起这个人来说,好像又不是那么讨厌。 “走吧。” 公交车开走了,李修也对司机说。 司机发动车,车很快就赶上了公交车,超过了公交车。 靠在窗边看书的身影在交错中从李修的眼中一掠而过。 传言没有冤枉他,原来他真会逃票。 * 屋子里只有一个人的感觉很安静,也少了很多事,在楼道里公共的水池边接了水后莫尹回屋子擦洗身体,洗干净后吃了一碗热泡面,莫尹躺在床上感觉很满足。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明天学校集训,他一定要表现得突出一点,本来去年临时退出就已经让老师印象不好了,今天老师让李修来检查实验室,估计是明天要用,他实验操作不是那么熟悉的,不知道会不会露怯。 莫尹举起手,在黑暗中盯着自己的掌心,盯了一会儿,他侧着翻了下身。 帘子没有撤掉,还是挂在两张床的中间。 屋子里特别黑,什么也看不见。 等搬到学校宿舍之后,就可以把这里退掉。 租金本来就是一个月一个月交,算算还有十二天,十二天的房租得问房东要回来,房东肯定不愿意,他得想想办法。 不知不觉的慢慢就陷入了睡眠,今天的屋子是牛肉味的,很香。 闹钟响起,莫尹从床上一跃而起,洗漱、吃饭,面带笑容,在洗手池碰到了隔壁的邻居,邻居看他这么高兴,心里还有点毛毛的,他忘不了前几天石院的车过来,把隔壁父子中的父亲给带走了。 那人叫得特别厉害,光屁股,手脚乱踹,跟疯了一样。 不对,既然是石院接走的,那十有八九全是疯子。 他以前居然都没看出来!还以为那个人只是个性阴沉古怪,哪知道真是有病的呢…… 小孩子倒很灵光,就是性格也怪里怪气的,不知道会不会遗传了也有毛病。 莫尹注意到了邻居审视的目光,但他和往常一样,不在乎。 天气很好,有点热,莫尹喜欢,他不怕热。 公交车到学校,莫尹下车,看了一眼学校靠近校门的塔楼上的钟,现在才7点37,老师要求集合的时间是八点半,想让辛苦的高三生在难得的休假时能多睡一会儿。 莫尹背着书包进了学校,往会议室走。 会议室门还没开,他靠在墙上看书,心里觉得很舒服也很平静,手指有点麻,存在着那么一点紧张的因素,就怕今天做实验发挥不好。 七个人,不知道到时候怎么分组,两人一组三人一组,都要多出来一个人的,那他就多出来好了,他不想跟人合作,他就自己一个人操作。 教学楼里静悄悄的,莫尹静静地看书,这仅有他一个人的时光令他感到特别安宁。 时间不知不觉地流逝,他在刷题库上一定比那些人领先了很多,这给莫尹很大的动力,让他更想要投入到学习中去,还没有人来,说明他领先的不止一点点,都想多睡会儿,他不想。 正在看一道实验操作题时,口袋里的手机震了。 震了一下后很快继续震,震动的频率很有规律。 有人给他打电话了。 莫尹怔了怔,整个人瞬间变得有点僵硬。 一般来说,是不会有人给他打电话的,他没有朋友,很少跟人交换号码,有他号码还会一直骚扰的也就是周韧了,可是周韧前几天被他吓跑了,失魂落魄头也不回地跑了,那么还有谁会打他的电话呢? 莫尹拿出手机。 是他意料之中的号码。 他不想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手机屏幕,手机还在不停地震,有脚步声传来,莫尹放下手机,抬眼看过去。 钟嘉明也来了。 手机放回口袋,震动终于停止。 钟嘉明看到莫尹,心里就觉得怪怪的,他没打招呼,甚至没有走近,隔了一段距离,手掌搭在教学楼的阳台上。 莫尹低着头继续看书,书上的字突然变得好像在抖动,他看不进书,太阳穴紧绷,心里很紧张。 手机又震了,这次只震了一下,大概电话不接,又发了短信。 莫尹没管。 能有什么事呢?他都已经做到这一步了,已经不关他的事了,他已经解脱了。 心慢慢定了下来。 楼下又传来说话声,莫尹向下看,其他学生和老师都到了。 “今天主要是来带你们去实验室做一些操作上的教学。” 物理老师走在最前面,莫尹走在人群中间,他一直没看手机。 到了实验室,物理老师说要分组,“你们几个人操作台够用的,这样吧,两个人一组,怎么样?” 学生们当然没有意见。 物理老师说:“这次人数不巧,有人要单独操作,或者再多一个三人小组,你们自己分组,老师不干涉。” 为了表明自己的态度,物理老师直接走出了实验室。 “咱们一组吧!” 李修肩膀被同班的张启源撞了撞,他看向前排独自站着的人,同班的同学已经走开去找别人组队,他明显落单了,低垂着脸叫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说不定是在偷笑。 李修想起昨天这人在实验室门口渴望的表情,他对张启源道:“你跟宋子怡一起吧。” 钟嘉明直接找了其他班的学生组队,行动非常的果断坚决,老师一关门,他就向着莫尹反方向走了,动作做得很大,他一边邀请别人一边余光看莫尹,他想让莫尹知道他失去了一个很好的可以交朋友的机会。 果然没人理会莫尹。 钟嘉明感觉有点舒畅,又有点心软,刚在犹豫要不要再给莫尹一次机会时,却看到李修走了过去。 “我们一组吧。” 莫尹低着头正在走神,李修跟他说话的时候他完全没有意识到是在跟他说,反应过来后,扭过脸,睁着大大的眼睛看他。 李修道:“我们班三个人,我多出来了。” “你去找别人组队,”莫尹生硬地扭过脸,“我一个人就行。” “一个人操作,有的时候失误了也不知道,只能靠老师提醒。” 莫尹眉头微皱,他一开始没想到这一点,万一等会儿操作失误,老师看他一直犯错,会不会又对他印象不好? “我经常做物理实验,”李修道,“一起交流?” 莫尹手指在操作台上微蜷,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在这方面李修应该会比他厉害,没关系,他把他的操作学掉就好,“好吧。”他抬头看李修,“操作时间对半分,你先我后,到时候计时。”斤斤计较地把那点小心思全都不避嫌地说了出来。 李修笑了,点头,“可以啊。” 莫尹也点了下头。 “你这个人很看重规章制度啊。”李修的语气似乎有些调侃。 “做实验不就是要这样吗?”莫尹语气冷淡地回应道。 李修挑了下眉点头,“哦,说得对。” 逃票的时候倒是面不改色。 李修又笑,他个子高,低头笑的时候让莫尹联想到长颈鹿低头喝水。 “还有,麻烦你做实验的时候态度认真严肃一点,”莫尹严肃地补充道,“不要嘻嘻哈哈的,不然就不要组队了。” 他不知道李修为什么要跟他组队,可能是想看他笑话,但不管怎么样,既然是李修主动,那他就有权力提要求。 就算李修不跟他组队,钟嘉明应该也会愿意跟他组队的。 莫尹终于把有点陌生的同学名字给记住了,还准确无误地隔着一张操作台找到了钟嘉明的脸,钟嘉明脸上的表情有点怪,不过莫尹不在意,他对李修道:“你同意吗?” 李修上下嘴唇用力抿在一起,无声地对莫尹点了点头。,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 121. 第七章 一点点 一上午的实验时间很快过去, 老师夸奖了众人,莫尹第一个被表扬,他微微笑了笑, 没有表现出太得意的样子。 掌心有点湿,他出了不少汗,生怕出错, 尤其是在李修旁边。 其实一开始的时候,莫尹没有在意李修这个名字,只是后来一次次的考试中李修永远稳居第一, 这才引起了他的关注。 这个人是有点能力的,够资格做他的对手。 实验操作的时候, 李修比他熟练很多, 他没有吹牛, 确实做得好, 莫尹紧紧地盯着他的手,脑海中复刻着李修所有的动作, 轮到他操作时同样做得滴水不漏。 他做完后松了口气,抬头发现李修双手撑在桌子上看他。 李修虽然嘴巴没有笑,眼睛里却是有笑意的, 看上去就是有点觉得他刚才照着他的动作做实验很好笑似的。 莫尹没理。 他知道李修对他抱有那种看笑话的想法, 不过没关系,他也希望李修去死。 “好, 今天辛苦了,都去吃午饭吧。” 物理老师向大家挥了挥手走出去。 实验室里瞬间活跃起来, 莫尹抽了台子下的书包,默默地一个人先走了出去。 张启源过来搭李修的肩膀,手指狠狠一捏, “你小子怎么回事,知不知道我跟大美女一组压力多大?” 李修回头一笑,“你有杂念还怪我?” “你爷爷的……” 钟嘉明也拿了书包,视线在李修和同学打闹的身影以及实验室门口看,脸上有点下定决心的样子,提着书包快步走了出去。 一阵风似的人影擦过身边,李修扭头看着钟嘉明急匆匆地跑出去。 张启源道:“诶,你怎么跟特困生一起?你俩认识?” “认识,”李修提起书包,“不熟。” 莫尹下到一楼时被钟嘉明追上了。 他没有意识到钟嘉明是在追他,很快地往食堂方向走。 “莫尹。” 钟嘉明叫了他,他才反应过来,回头看到钟嘉明后,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停下了脚步,因为钟嘉明是他实验搭档上的备胎选择。 “走那么快。”钟嘉明看到莫尹停下来等他,脸上露出了笑容。 “饿了。”莫尹说。 钟嘉明笑起来,“中午我请你啊。” 莫尹的神情变得更冷淡,钟嘉明一时怀疑是不是自己说错了话,莫尹说:“好。”然后转身继续走,速度依旧很快,钟嘉明跟上,有点想说说有关于那张测试卷的事,想了想感觉现在不是个好的机会,就没说。 食堂里已经有不少人了,寄宿在学校周末没回家的学生们都在排队打饭,莫尹找了个人少的窗口,钟嘉明排在他后面。 莫尹打完了饭,钟嘉明就把自己的饭卡向前伸过去刷了一下。 莫尹端着饭走了,钟嘉明打了饭以后回头一眼没找着人,他端着餐盘在食堂里找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坐在角落里的人,钟嘉明端着餐盘过去坐在莫尹对面。 莫尹一只手拿着巴掌大的单词本,眼睛盯着单词本在吃饭。 “吃饭的时候就不要看书了吧。”钟嘉明友善地提了个建议。 莫尹没理会他,继续一边看书一边吃饭。 没得到回应,钟嘉明有点尴尬,莫尹把他当透明人似的,就像对面没坐他这个人,这一餐也不是钟嘉明请的一样。 筷子戳在米饭上,钟嘉明吃了两口,抬眼看向莫尹,低头又夹了筷青菜,今天的青菜炒得有点老,吃在嘴里发苦,他鼓起勇气说:“会议室里考的那张测试卷我看到了,最后一道大题,你是对的。” 莫尹还是没理他。 钟嘉明自顾自地说道:“其实你不想告诉我可以直接说的,没必要骗我,我是想和你交朋友,但我也可以接受拒绝。” 莫尹终于正眼看他,一双眼睛因为瞳仁又黑又大,看上去就很纯真好学生,不像个心理幽暗的人,嘴唇抿了抿筷头,莫尹说:“我不想跟你交朋友。” 钟嘉明的表情瞬间僵住了。 莫尹盯着他不知道是因为生气还是羞耻而涨红的脸颊,心里没什么感觉的低下了头继续吃饭。 钟嘉明端着餐盘走了。 莫尹头也不抬,感觉终于清静了。 张启源压低了声音对李修说:“走了走了。” 李修低着头吃饭,“你前线记者啊,还实时报道。” 张启源偷笑,“特困生人缘真不行,自己班同学都不爱搭理。” 李修勾了勾唇,没搭腔。 “诶,我看他像是卯足了劲要把你斩于马下,状元,你怎么看?”张启源道。 “挺好。” “我去,”张启源抱拳,“可以啊您,一点压力都没有。” 李修笑着摇了摇头,“吃饭吧。” 离下午上课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张启源是住宿的,极力邀请李修去他们宿舍吹空调,李修拒绝了,“我先走走,消消食。” “随你,我吃饱了就困,回去睡觉了。”张启源跟李修拜拜,回宿舍睡午觉去。 外面太阳很大,李修从建筑物的阴影下走过,回到实验楼。 实验室的门虚掩着,李修靠在后门口,从门上那块方方正正的玻璃里看到了正在实验室里做实验的人。 上午的实验步骤,莫尹有一大半照抄了李修,又想到李修似乎是在笑话他,心里还是有点不舒服,他自己操作,尽量摒除杂念,不让李修的动作影响他。 重新把实验步骤完美地操作了一遍后,莫尹呼出了口气,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心里放松的同时,感官敏锐地感觉到了异常,莫尹回头,看到后门口靠在玻璃上的脸。 对视后,李修脸上表情也没变化,看着很淡定的样子,一点也不像个正在偷窥的人被抓包。 莫尹走出实验室。 两个人分别站在前门和后门,隔着一整个实验室的距离互相看着。 如果眼神有杀伤力,那么李修已经被千刀万剐了。 李修意识到莫尹很生气,或者说莫尹很讨厌他。 两个实验班就在隔壁,李修有时候会发现似乎有人在教室外用一种极为不友善的眼神在看他,他在学校里实在受欢迎,所以就对这种眼神产生了些许好奇,到底是谁这么讨厌他,路过他们班都要瞪一眼? 后面就被他发现了,原来是隔壁班努力的第二名。 “实验做得不错。”李修盘着手靠在门上说道。 莫尹冷冷地剜了他一眼。 李修又道:“进步挺快的。” 明明是一句夸人的话,却让莫尹感到特别火大,就像李修一直笑眯眯的,却让他格外讨厌一样。 莫尹道:“你很得意吗?” 他的语气不冲,平静的很阴冷。 好学生的话,个性阴沉会更让人觉得可怕,不过李修看上去倒是对莫尹的态度不怎么在意似的,脸上仍然挂着笑,“你觉得我在得意?” 莫尹转身就走。 下午理论课的时候,莫尹坐得离李修特别远,离钟嘉明也很远,为了找到合适的位置,他还苦恼了一会儿,等差不多所有人都坐好才坐了下来。 三点一刻,老师宣布下课,莫尹留下来又去问了两个问题,物理老师回答得很耐心,莫尹边听边记,最后说“谢谢老师”。 走出校门时,莫尹还在复盘他不是那么理解的那两个问题,因为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他差点撞到公交车的站牌,还好人体像有感应似的在快要撞到前停了下来。 莫尹摸了下胸口,呼了口气,然后就听到了气音的笑声,他扭头,李修背着单肩包在他身后。 李修没看他,站到公交车站牌后,双手插口袋,耳朵里戴着耳机抬头看站牌,一副跟莫尹不认识刚才也不是在笑他的样子。 有病。 莫尹心说,他低头看刚记的笔记,也当李修不存在。 天热,公交车都懒洋洋的,喷着热气停下。 李修看了一眼后提步上车,他腿长,一下跨两个台阶,回头还看了莫尹一眼。 莫尹收了笔记,低着头,发顶乌黑。 司机正在拧水杯喝水,公交卡“滴”的一声后,李修背靠在司机座位旁的玻璃上,这个点坐公交的人不多,莫尹上车,他手里已经攥到了口袋里两枚硬币,看到李修高高的个子挡在那,眼睛盯着他时,手忽然顿住了没从口袋里拔出来。 后上的两个乘客已经刷了卡往里走。 公交车很空,后面还有座位,乘客们都在闭着眼睛睡觉。 莫尹脸斜斜地看着李修。 李修又是在笑。 司机喝完了水,关上车门发动。 李修突然过来,伸手拉住了莫尹的胳膊,莫尹的手还插在口袋里捏着那两枚硬币。 他要干什么?——要公开检举他在逃票? 莫尹嘴唇动了动,正要先下“嘴”为强时,李修向前推了推他,“后面还有座位。” 硬币被捏得都沾上了汗从手指间滑落回了口袋,莫尹有点没反应过来,被李修推到最后面的位子坐下,而李修则一屁股坐到了他旁边。 空调就在头顶上吹,凉风吹动了莫尹的发丝,他扭头看李修。 李修摘下了背上的书包放在膝盖上,还是一样,盘起手,看上去很闲适。 莫尹静静地看着李修,他们前排没有人,他低声道:“你不要觉得抓住了我的把柄。” 逃票这种事,就算在公交车上被逮到,他也会面不改色地说不好意思我忘了,如果李修要在学校里说那就更无所谓了,反正学校里本来好像就有人在说他,无论名声有多坏,他都无所谓,李修除了现阶段还不错的学习成绩之外,也没什么能让他服气,或者能打击到他的。 听了莫尹有点像是警告的话后,李修笑起来,嘴角翘得很高,喉结上下滚动,肩膀小幅度地抖了一会儿,他后颈放松地靠在公交车座位上,扭头对莫尹道:“听歌吗?” 莫尹没说话。 李修摘了右耳的耳机往莫尹的方向递了递。 莫尹转过脸看向车窗外,整个人也往右边车窗上靠。 过一会儿,莫尹的左胳膊被碰了碰,他扭头,目光很冷漠锐利,想射死李修,对上的却是手机屏幕,备忘录上打了一行字。 ——[下次你掩护我。] 莫尹视线越过手机,李修一本正经地看着前面。 “你有毛病吗?”莫尹说。 李修收回了手机,说:“一点点。”,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 122. 第八章 宿舍【哟吼加更了】 这个人可能是有精神病。 莫尹的神经立刻就感到了紧张, 他扭过脸看向车窗外,抱着书包,决定不再和李修说任何一句话。 车开了一段距离后,莫尹才意识到他可以换座位, 于是立刻拎着书包起身。 李修的长腿完全堵住了出路, 莫尹不想跟他说话, 膝盖撞了下李修的大腿。 李修拔了个耳机看他。 莫尹不说话, 只是向外扬了扬下巴。 李修站起身让开, 莫尹从里面座位上出来,在前面的单排靠窗位子上坐下, 坐双排的话, 他怕李修会追上来。 不知道李修是出于什么样的想法突然接近他,但是莫尹很不喜欢,他不喜欢和人有接触,更何况是有潜在精神疾病的人。 口袋里除了两枚硬币之外还有手机。 后面电话没再打来, 发的短信他也没看。 他知道他这类似于耍赖, 可是耍赖又怎么样?他一向厚脸皮。 很快,莫尹就把李修也在公交车上这件事抛诸脑后,拿起书开始看书,只不过翻开书时又想到李修刚才递耳机给他问他听不听歌, 这个人真离谱,不听英语听力听歌, 或许是英文歌?用英文歌练听力会更好吗?不对, 他这次月考英语考得比他好。 莫尹满意地点了点头, 继续看题库。 等到地铁站那一站时,李修就下了车,他经过莫尹的时候, 莫尹想忽略,但还是感觉到了,因为李修很香。 那种衣服洗得很干净,身上也很干净的香气,在夏天的男孩子身上很难得。 莫尹悄悄抬手闻了下自己的手臂,没闻到香味,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味道。 晚上7点的时候,电话又打过来了,莫尹还是没接,手机放在电视柜上,边震边蠕动,屏幕暗下去后马上又亮了一下。 莫尹手拿着笔在刷题库,他低头把题解完了才过去拿手机。 ——[请尽快回电——灵石精神病院。] 不回电,他就是不回电,除非他们再把人拖回来,不对,拖回来也没用,他退租了,不住在这里了,他们找不到他了。 可是很快,莫尹就意识到了这个想法的幼稚。 他们可以到学校找他,也可以报警找他。 逃避是没有用的。 到现在为止,他所遇到的所有问题没有一样是靠逃避解决的。 “喂,你好,我是莫学民的亲属。” “这样啊,我同意的,没关系的,签字……我在上学,我都同意,不用签字,确定,好,谢谢。” 长长地舒了口气,莫尹挂了电话,才发觉自己背上出了好多汗。 屋子里很热,即使开着门也一样。 以前家里买过个小电风扇,可惜被砸烂了,后面就没再买,买了也是浪费。 但是现在不要紧了。 莫尹坐回去刷题。 学习是很有用的,他拼命学才能到科附这么好的学校上学,享受顶级的教育资源,教室里还有空调吹,食堂也有空调,饭菜又很便宜,因为贫困,他每个学期还可以享受两百次的免费餐,现在还可以去住科附的宿舍,科附的宿舍宣传图片很漂亮,晚上还有夜宵供应,简直就像是天堂一样。 今天莫尹又睡得很香。 周一升旗仪式后,莫尹就找到班主任,希望能够申请住校。 “你想住校?” 班主任有点惊讶,其实刚开学的时候,她就问过莫尹了,需不需要住校,如果莫尹需要的话,开学就把申请材料交掉,当时莫尹说暂时不能。 不是不要,是不能。 班主任反应过来,说:“好啊,我给你张清单,你照着上面把材料带到学校来,老师给你申请免费住校,好吗?” “谢谢老师。” 班主任打印了一张清单给莫尹,上面是户口本之类的一些材料,用来证明莫尹确实家庭困难。 这些材料在申请贫困照顾的时候已经交过一次,但现在又要再交一次,莫尹也没法抱怨,拿着单子出了办公室。 办公室在实验(1)班隔壁,他习惯地往里看了一眼,没看到李修,脚步短暂地顿了顿。 “我换座位了。” 身后突然传来声音,莫尹回过身,手里拿着那张薄薄的清单纸挡在身前像是在防御。 李修手指敲了敲墙壁,“换到了第一列。” 莫尹眼睛瞪着李修。 李修说:“你也要住宿?” 莫尹跑了。 回到教室里,莫尹心脏怦怦跳,想到李修说“也”,又回忆了一下才发现他刚才进办公室的时候好像李修也在。 所以……李修也在申请住宿? 该不会把他们安排在一个宿舍吧? 莫尹瞬间感到有些焦虑。 他不想再跟有精神病隐患的人住在一起了。 申请住宿这件事遭到了李父李母强烈的反对。 “我不同意。”李父首先板着脸道。 李母也说:“李修,为什么要住宿呢?家不是离学校很近吗?你要是觉得来回还是累的话,我们可以在你学校附近租一间公寓。” “不要说了,”李父强硬道,“就住在家里,”他看向李修,表情里充满了不满意,“不是说了要给你联系晟大的教授到家里补课吗?” 李修说:“物理竞赛经常集训,住校方便点。” “那个竞赛我就不希望你去,”李父皱着眉道,“瞎出风头。” 李母也劝说,“李修,竞赛不能不去吗?去年你的竞赛成绩不是一般吗?” “今年会取得好成绩的。” 李父道:“小小年纪,不要太自以为是。” 李修很平静道:“我一直都是年级第一,可以去试一试。” “年级第一算什么?你以为年级第一就稳了?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你的试卷我拿去给一些老师看过,你身上大大小小毛病不少的,只是我们不想给你压力,就没说你。” 李修笑了笑,是莫尹很讨厌的那种笑,好像什么都不在意,随意又轻松,“所以要住校努力学啊。” “补课也要周末补,也不能太麻烦人教授,”李修道,“周末我会回家的。” 李修态度一直很好,也没有跟父母赌气的样子,李父李母慢慢情绪也稳定了下来。 李母叹了口气,“我就担心你在学校会分心,高三了,最关键的一年。” 李父盘着手道:“到时候你宿舍分在哪里,跟什么人住在一起,我要跟你班主任联系确认一下,不能跟一些水平太差的人混在一起,最好是一个人住,好了,这件事你也不用管了,我去和你班主任联系。” 李修没再发表意见,只是第一天上学之后自己也跟班主任说了这件事。 班主任说:“你爸爸已经联系过我了,我会尽量帮你安排的。” “老师,我可以申请住校吗?”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李修后背向后仰了仰,就听莫尹在跟班主任提住宿的事,他跟班主任说话的语气跟平常完全不一样,声调软软的,听着很乖巧。 莫尹先出办公室,李修跟着出来,看样子莫尹一点也没察觉到他也在办公室里,但是又在他们班门口停住往里看了。 眼神充满了敌意。 李修停下,又笑了起来。 短暂的对话后,对方就跑掉了,头也不回地冲进教室。 李修站在原地,脸上仍然在笑。 很焦虑地等待了两天,住宿的申请通过了,班主任说要和普通班的一起合住,莫尹一口答应,因为他表现得非常开心,让班主任也心软不已,叮嘱道:“生活上如果遇到了什么困难,要及时向宿管老师反映或者跟我说,知道了吗?” 莫尹点头,“好的。”还好没跟李修分在一个宿舍,他已经很满意了。 第一天一大早,莫尹被免了早读,直接去宿舍里报到,他拖着行李箱往宿舍楼走,天空蓝蓝的,校园里花草繁茂,他的心情好像很久没有这么好过了,不对,是从来没有这么好过,面前的路突然变宽了,迈出去的脚步变得确定又坚实。 宿管阿姨昨天就收到了通知,莫尹进去交学生证签字,得到了一张崭新的门禁卡。 卡片是银灰色的,摸在手里冰冰凉凉的。 走廊里铺的是乳白色的瓷砖,拖得非常干净,中间有电梯,莫尹住在五楼,电梯里也很干净,柠檬味的洗涤剂味道。 五楼到了。 电梯门打开,莫尹拖着行李箱往里走,很快就到了508,刷卡进去。 宿舍里的情景惊到了他。 特别明亮。 大窗户,窗帘没拉实,阳光很好地透进来,虽然是男生宿舍,里面也是一股很干净的洗涤剂的味道,莫尹仰头看,上面挂着一台空调。 四人间,上下床铺靠墙,拼接的书桌整整齐齐,桌上放着一些书、笔和生活用品,靠窗的那张书桌是空的,应该就是他的。 莫尹把行李箱推到书桌旁放下打开,迅速地开始整理收拾。 他很喜欢这个宿舍,很喜欢很喜欢。 差不多花了十来分钟,莫尹把自己的东西都摆放好了,他走出宿舍把门关上,这时隔着不远的距离,他也听到了同样的关门声。 莫尹回头,关门的人也回头。 李修看了一眼他的宿舍,说:“你住508?” 莫尹没回答,提着书包往外走。 李修的视线跟着过去。 因为对宿舍很满意,莫尹一整天的心情都不错,他心情不错的时候也不跟人交流,也没人和他交流,但凡主动向他示好的人最后都会被他给搞得反而离他远远的。比如钟嘉明,现在是实验班里恨不得最避讳他的人。这样很好,他希望所有人都不要理他,他也不想理他们。 “别郁闷了。” 梁建豪手垂在走廊阳台上,笑嘻嘻道:“不是早跟你说了,别救世主心态,受伤了吧。” 钟嘉明苦笑,“我也没有想当救世主,就是觉得他一个人怪可怜的,想跟他做朋友。” “人缘不好到这份上就应该从自己身上找原因,这种人本身就有问题,没听过吗?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梁建豪正说着,看到隔壁三班走出来的莫宇凡连忙把人叫住,“莫宇凡,快过来,有人跟你同病相怜了。” “高一不是还有同桌吗?我就是他同桌,我知道他是贫困生,家里条件不好,一直都很照顾他的,给他买水买面包,他倒好,做题的时候手臂跟碉堡似的,防贼一样,我说的是做题,可不是考试作弊啊,做人真的特别自私,你问他问题,要么就是不会,要么就是我也没做,反正绝对不会教你。” 莫宇凡说的,钟嘉明深有体会。 “还逃票呢。” 莫宇凡道:“就两块钱的公交车票,他都逃,这人人品真有问题,这跟小偷有什么区别?” 梁建豪听得津津有味的,“诶,那他怎么成绩那么好?” “人品和成绩又不挂钩,我说你们小心点,那某某大学杀同学的新闻没看过?都是成绩特别好的,这种人杀伤力才大呢,又蠢又坏的翻不出什么浪花,就怕又聪明又坏。” “也不至于吧。”钟嘉明还是替莫尹说了句话,觉得他这样算是仁至义尽了。 “怎么不至于?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莫宇凡道:“我真不怀疑他是那种看人不顺眼会在宿舍饮水机下毒的那种,又小气又自负,极度的自负就是自卑,真得小心点这种人,千万别跟他走太近,很危险。” 莫宇凡没想到自己这一番高谈阔论会在晚上回宿舍时一语成谶。 “你怎么在我们宿舍?” 莫尹回来得快,想趁熄灯前再多刷两道题,突然就被人拍了桌子,他转头,看向脸红脖子粗的人,平淡的一眼,重又低下头做题。 “我跟你说话呢。” 太吵了。 莫尹只能又抬头,用平平无奇的语气道:“我申请住宿,老师安排的。” “凭什么安排在我们这儿?”莫宇凡道,“我知道了,你们班人都不想跟你住,就把你塞我们这儿是吧?当我们这儿垃圾桶?!” 另外两个舍友也回来了,勾肩搭背的,手里拿着面包,一看到宿舍里多了个人,莫宇凡好像还在跟那人干架,立刻上前道:“咋了?” 一对一的情形很快就变成了一对三。 508的三个人本来关系就很好,莫宇凡拉着两个人在门口嘀嘀咕咕地说话,一边说一边还回头看莫尹,莫尹看了他们两眼就失去了兴趣,继续把注意力放在刷题上,莫宇凡和另外两个人很快离开了宿舍。 宿舍楼里有些人听到了动静,就出来看热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于是开始互相议论。 没一会儿,莫宇凡和另外两个人上来了,用宣布事实的语气道:“你明天搬走。” 莫尹抬头看向三人。 另外两个人表情比较淡,莫宇凡表情最坚决。 莫尹说:“凭什么?” 莫宇凡冷笑了一声,“凭你不受我们欢迎,影响宿舍团结。” “我没有想跟你们团结,”莫尹睁着大眼睛,皮肤在强烈的灯光照耀下显得有点苍白,“不愿意跟我住的话,你们三个走好了。” 这句话完全激怒了莫宇凡,也得罪了本来没什么太大感觉的两人,莫宇凡伸出手指,指着人道:“今晚就走!” “好啊,”莫尹道,“你们走啊,快走吧,别吵我做题了。” “你——” 莫宇凡看上去是想动手,被另外两人拉住了,“算了,明天再说吧。” 两人拍着莫宇凡的胳膊,劝他明天找老师沟通,他们刚才下去找宿管老师了,宿管老师说她做不了主。 莫宇凡怨气冲天地拿了盆,动作声音都很大,三个人一起洗漱去了,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头看莫尹。 莫尹没理,专心刷题。 三个人洗漱完回来,莫宇凡板着脸,另外两个人倒是还好,只是谁也没理莫尹,各自上了床,一会儿又嘻嘻哈哈地说笑起来,只是气氛是把莫尹隔绝在外的。 “最搞笑的啊,最搞笑的就是有些人都成年了,还逃票呢。” 莫宇凡哈哈大笑。 莫尹低着头,揪了两团餐巾纸堵住了耳朵。 熄灯前几分钟,莫尹抱着盆去浴室洗澡,洗完澡出来后又去水台洗衣服,脸色慢慢变得阴沉。 真讨厌,本来心情不错的,影响他晚上刷题的效率。 这么好的宿舍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呢? 如果一个人住一间就好了。 得想个办法把这三个人赶走。 可是这样会不会太耗费精力了?他现在很忙,不想浪费时间在这些多余的事上,眉头不知不觉地皱了起来。 这时,浴室里又走出来了个人,盆放在了莫尹旁边,莫尹抬头看了一眼,是李修。 可能是要睡觉了,李修穿着背心,手臂长长的,胳膊肌肉线条分明,莫尹有一瞬间有点嫉妒,如果他也这么强壮就好了,他可以偷偷把那些人打一顿——还是算了,打架的话,也会很麻烦,莫尹低头,把盆往旁边挪了挪,隔着一个水龙头的位置继续洗衣服。 “你们宿舍吵架了?”李修说。 莫尹搓洗衣服。 李修笑了笑,没再说话。 当莫尹在冲洗衣服上的肥皂泡时,水间的灯熄了,他连忙快速地冲洗衣服,在哗哗的水声中,他的肩膀被温热的皮肤碰到了,黑暗中突然的贴近让他紧张的一抖,耳边带笑的声音低语:“要不要教训下他们?”,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 123. 第九章 莫尹如何快速地解决问题 有病。 莫尹再次在心中对李修做出判断。 他在黑暗中又往旁边挪了挪, 坚决地和李修划清界限。 “宿舍禁烟禁酒,”李修说,“违反规定会被清退。” 莫尹真的像看神经病一样看李修,“你很无聊吗?” “是有点。” 莫尹低头继续冲洗衣服。 李修:“所以你就这么算了?” 莫尹拧了水龙头, 扭头对李修道:“你如果无聊的话就去找别人, 我没空理你, 不要再跟我说话了,你很烦。” 态度非常恶劣,语气极其冷淡,拒人于千里之外。 一般来说, 对于自尊心强的青春期少年, 这种拒绝很伤人, 足够把人吓跑, 离他远远的。 窗户外面的月光送进来一点光, 能让莫尹勉强看清李修的脸,李修看上去表情很平静, 不像是在生气。 李修笑了笑,没再说话也没恼羞成怒地拔腿就走, 慢条斯理地洗衣服。 莫尹洗完了衣服,抱着盆回宿舍晾晒。 房间里灯已经熄了,还有那么一点亮光, 是宿舍里其他人躺在床上正在玩手机。 莫尹在阳台上晒衣服的时候就听到里面“咚咚”的声音,像是有人在用腿敲床, 以此来表达不满。 宿舍的床不算软, 不过莫尹还是很满意,如果宿舍里只有他一个人,那就更好了。 脑海中突然又窜出李修刚才在水台的提议。 莫尹拉起被子蒙住脸。 买烟买酒都要钱, 而且要把陷害这件事做得滴水不漏的难度也很大,购买记录和学校监控都是问题,到时候他们发现自己被冤枉,肯定会大吵大闹,学校出来调查,没完没了的谈话,做这种事的性价比实在太低了。 提出这种阴谋不是为了教训他们三个人,反而是想给他找麻烦吧?说不定是李修自己跟莫宇凡他们有过节,就想拿他当枪使。 莫尹在被子里睁着眼睛,殚精竭虑地思索了一会儿还是放弃了,想这种事太累了,他的精力应该都放在更值得的地方。 第二天早上,宿舍的气氛还是很僵硬,三个人形成了个小圈子,他们不搭理莫尹,莫尹也不理他们,想今天他们三个或许会去自己的班主任那告状,说什么呢?说他很讨厌,还逃票?他在老师那里的形象一直都很好,就这么冒失地去告状,说不定挨批评的是谁呢。 莫尹冷冷地一笑,当他们是小丑。 然而走出宿舍后没多久,莫尹发现李修从513宿舍出来,他经过的时候李修正要关门,宿舍里的情形一览无余——李修是一个人住的。 莫尹目瞪口呆,不敢相信李修会有那么好的运气。 李修看到了他,说:“早上好。” 莫尹收回视线,双手拽着书包带冷着脸走了。 上午课间操结束后,莫尹被班主任叫过去谈话。 班主任隐晦地问他和宿舍里的同学相处得怎么样。 莫尹想了想,说:“他们不欢迎我。” 班主任叹了口气,伸手碰了碰莫尹的胳膊,“他们是一个班的,你中途插进来,要自己多用点心思去融入他们。” 莫尹想说他不想融入他们,他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占据那个宿舍的四分之一,他当他们不存在,他们也可以当不存在,这样不就好了吗? 但他知道班主任不会理解的,所以没说话。 “老师已经帮你们调解过了,除了成绩之外,搞好人际关系也很重要的,你也主动一点,好吗?” 莫尹慢慢地点了点头,看上去像是脑袋受到重力作用无意义地点了一下。 “或者,”班主任努力想办法,“我看看有没有我们班的学生愿意换宿舍的,你和本班的学生一起住,这样可能也好一点。” 莫尹低着头没说话,在班主任看来有点可怜。 对这个阴郁贫困不善交际的大男孩,她总是格外温柔宽容,“回教室吧,这个事情会解决的。” 莫尹走出了办公室,做不到完全把希望寄托在班主任身上。 他的心情有些许烦躁,没有直接回办公室,而是去了男厕所,找了个隔间关上门。 为什么就一定要融入哪里呢?他就是不喜欢和人有任何关系,难道不行吗?他讨厌别人接近他,他也不想接近任何人,所有的人在他看来都很奇怪,他们跟他全都不一样,如果都跟他一样的话,大家各自只做各自的事,谁也不要管谁,这样不是很好吗? 真希望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全部消失,只剩下他一个就好了。 像这种极端的念头在脑海中闪现时,莫尹也会矛盾,他一面觉得这想法很合理,一面又怀疑自己到底正不正常,是不是他也要开始发病了? 莫尹摇了摇头,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随后想出了个或许还算可行的办法。 “你找我?” 李修的语气有点惊讶,表情看上去倒是不怎么明显的诧异,脸上惯性地带笑。 “嗯,”莫尹来之前已经提前组织好了语言,“对不起,我昨天不该说你很烦。” 李修完全没料到莫尹会突然向他示好道歉,脸上也开始惊讶了,他笑了笑,“没关系,我不是很在意。” 这是实话,莫尹当时的冷言冷语没有在李修心中激起任何波澜。 “我们可以交个朋友吗?” 莫尹抬起脸,他比李修矮半个头,身材又很清瘦,看上去比李修好像年纪要小一点的样子。 李修玩味地看他,“可以啊。” 莫尹点头,“谢谢。”他说完就走,李修盯着他的背影,已经迈步的人又回头,从口袋里摸出一个面包给李修,“这个给你。” 李修接过面包,外面的包装他很熟悉,是昨天晚上学校提供的夜宵面包——保质期当天。 事情果然没得到莫尹想要的那种解决。 莫宇凡他们大概是告状失败,也应该是像他预料中那样挨了老师的批评,中午回宿舍午休的时候,莫尹被莫宇凡狠狠地瞪了一眼。 这一点莫尹不介意,只是晚上下晚自习回到宿舍后,莫宇凡他们三个人一直在寝室里高声谈笑,公放音乐,非常的吵,让莫尹完全没办法静下心来刷题。 莫尹忍耐了一会儿,说:“你们太吵了。” 三人充耳不闻,继续我行我素。 莫尹手握成拳头,又过了一会儿,拿着书走出了寝室。 看来要解决问题还是只能靠他自己。 莫尹坐在楼梯口看书,牙齿咬了下笔杆。 学生之间的这种小矛盾,不上升到一定层级,老师是不会真正插手的,就算真的把他调到其他寝室,说不定也会再遭遇类似的事情。 只能自己解决,要么想办法让他们怕他,要么就去修复关系,让他们接受他,这样他才能安安静静地过他想过的日子,就是日常一定会多很多交际,他必须强迫自己跟他们聊天、一起吃饭,还要教他们做题。 无论是哪种方法,都要耗费大量的精力,他必须选择一条最省时省力的路才行。 莫尹低头刷题,他真希望时间能再走快点,一口气跳到他大学毕业。 接下来的几天,几乎每天莫尹都会给李修一个过期的面包,他跟他套近乎,可能是因为违背他本来的意愿,做得比较笨拙。 两个实验班就在隔壁,李修站在他们班后门口跟莫尹说话,等到预备铃打响后,莫尹才如释重负地结束了对话,返回自己的教室。 竞赛集训时,莫尹默认般地和李修坐在一起,只是没有讨论过题目。 对于莫尹突然态度一百八十的转变,李修没有觉得很惊喜,而是带着旁观的角度观察他,揣测莫尹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莫尹也知道李修在观察他,他表现得很真诚,“我觉得我们应该是一类人,跟你说话,让我觉得没那么烦。” “哦,”李修托腮,“因为我们都比较聪明?” “有可能。” 李修点头,眨眼睛笑,“下次也教我怎么逃票吧。” 莫尹手指抓了下本子,不知道李修这是在嘲笑他还是怎么样。 李修仿佛也看出来他的心情,补充道:“我觉得挺有意思的。” 莫尹想抓起本子往李修脸上抽。 这种事,在李修看来,难道是因为有意思才去做的吗? 李修说:“你生气了?” 莫尹马上松开了抓本子的手,笑了笑,“没有啊。” 李修也笑了,“看上去想打我。” 莫尹半真半假地提起本子在李修后脑勺拍了一下,还装作玩闹地哈哈干干地笑了笑。 李修知道自己这其实就是挨揍了,除了头发被拍得飞了一下,眼睛眨都没眨,笑眯眯地看着莫尹。 下课了,两个人又一起走。 钟嘉明在后面收拾笔袋,视线有点不甘心地看着两人一起离开。 如果莫尹谁都不理,对谁都态度那么恶劣的话,钟嘉明还可以说是因为莫尹就是那样的人,可莫尹和李修看起来相处得不错,偏偏是李修……从小到大一直都被放在一起比较的李修…… 钟嘉明感觉到一种挫败感,相比于进入高中后成绩渐渐和最前列拉开差距的挫败不同,这种挫败带着更深沉的宿命,是不是他什么地方都比不过李修? 宿舍里的情况依旧不好,莫宇凡很能抓住莫尹的软肋,只要莫尹在宿舍里摆开学习的架势,他们就故意吵吵闹闹,逼得莫尹只能去楼道里学。 楼道里上上下下经过学生,看到这一幕后,也有人想打抱不平,却被人拉住到另一边说话。 贫困生奇怪阴沉的个性以及一些违背一般道德的行为早就由人宣传开了,大家都自觉地避开,本来多一事就不如少一事,爱心再过剩也没必要浪费在不领情的人身上。 莫尹倒是挺享受这种一个人默默刷题的感觉,就是老有人走来走去,也有点影响,如果他能一个人在宿舍里刷题,那感觉一定很棒。 莫尹又咬了下笔杆,从题库里夹着的草稿纸上算了算。 他给李修送了七个面包了。 上帝花了七天就完成了创世纪的伟业,七天也该够了吧。 他已经表现得足够友善可怜了。 莫尹从小到大都没有过什么很具体的人际交往,他的家庭情况不允许,他自己也不喜欢。 一般都是别人来主动跟他交际,譬如像钟嘉明想跟他交朋友,周韧想跟他发生关系。 像这种目的很明确的对象,莫尹的脑子能够很快速地去制定应对措施,这就像是他的天赋一般,他觉得如果他愿意的话,他可以和钟嘉明做朋友,也可以让周韧为他神魂颠倒,但是他觉得没有意义也没有意思,他不想。 至于李修,莫尹都不知道他接近他是为了什么。 从李修提议给莫宇凡他们一个教训和想让他带他逃票时,莫尹隐约察觉到或许李修就是想找点刺激。 是有这样的人的。 因为人生过得太过顺遂,吃饱了没事干。 那么他就给他找点事做好了。 “找我什么事?” 四个人的宿舍,李修一个人占据了超大的书桌,其他椅子都塞了进去,他靠在最靠窗的椅子上,腿交叉着长长地伸展到莫尹面前。 宿舍门已经关上了,莫尹可以放心大胆地和李修谈话。 “你是我第一个朋友。” 莫尹眼睛大大的,说话的声调和李修听过的他和老师说话的声调很像。 李修抱着双臂,手指修长地贴在脸上,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 莫尹猜李修大概是知道他要对他提要求了。 但是不本来就是这样吗?人和人的关系本质就是交换,你有的换我有的,你想要的换我想要的。 “你不是觉得很无聊吗?” 李修点头,“是,是挺无聊的。” “你跟莫宇凡他们有过节吧?” 李修笑了一声,“为什么这么说?” “你不是说想教训他们吗?” 李修“哦”了一声,没否认,“是吧。” 莫尹用力点了下头,“那不如……” 李修心说来了,这么多天的套近乎,一定是有所图的,就像他对老师那软绵绵的态度,就是希望得到老师的庇护和偏爱,他认为在学校中这样就足够了,可是老师现在没法解决他的问题,他看上去又似乎很怕麻烦,所以——想搬他这儿来住吗? “……我们换个宿舍吧。”莫尹深吸着气把话说完。 “你去508跟他们住,我住你这间,”莫尹手向后向前地摆动,做了个交换的姿势,“你去跟他们玩吧。”,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 124. 第十章 莫尹做了自己想加做的事【浅浅加…… 李修笑起来, 是那种哈哈大笑,让莫尹担心宿舍的隔音够不够好的程度。 这种态度让莫尹感到很不妙。 “你的解决办法就是要我搬走?”李修停止了大笑,但是表情依然忍俊不禁。 “不是要你搬走, 是换宿舍, 你不想教训他们吗?你无聊, 时间又多, 平常也不怎么学习, ”莫尹指了下他空空的书桌,“他们也不喜欢学习, 你们可以互相近距离的……”莫尹想了个词汇,“一较高下。” 李修点点头, “你还蛮为我着想的。” 莫尹也点头, 露出有点虚假的笑, “我们是朋友嘛。” 李修对着莫尹不住点头, 他点头的幅度很大,肩膀跟着一起抖动。 “好提议,”李修说, “我考虑一下。” 莫尹盯着他的脸,企图从中看出李修这句话有几分认真的意思。 他分辨不出来,觉得李修的表情跟平常差不多, 看着挺严肃的,仔细一看, 眉毛眼角又好像正在和人开玩笑。 莫尹说:“那你好好考虑。” 他转过身被李修叫住。 李修说:“你为什么每天都给我过期的面包?” “啊?”莫尹挑起眉,眼睛瞪得大大的,“学校发的面包过期了吗?” 李修盯着莫尹,也企图从中看出莫尹到底是不是故意的。 “学校发的面包保质期只有一天,第二天就过期了。” 莫尹脸上露出可惜的表情, “我不知道,那太浪费了。” 他当然知道,关注食品保质期这种事他从长到桌腿高就知道了,不但如此,还从实践中渐渐搞清楚了哪些食品过期多久还可以吃。 学校发的面包挺不错的,他舍不得给李修,可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为了接下去一年的居住环境,他只能每天省下一个面包给李修,但又不想便宜李修,所以等到过期了再给李修。 “没关系,”李修道,“我全吃了,没有浪费。” 莫尹微微睁大眼睛。 “面包过期一天还是能吃的,”李修微笑,“味道不错。” 莫尹的表情让李修意识到他是故意的。 于是李修又笑了,他这次还是笑得很大声,然后李修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站起来很高,天然地给人压迫感,莫尹微微向后退了半步。 李修拉开柜子,扔了东西过来。 莫尹下意识地抬手接住,是学校的夜宵面包。 “今天的,还没过期。”李修说。 莫尹捧着面包,“什么意思?要都还给我吗?” “不是啊,”李修说,“礼尚往来,”他对莫尹笑了笑,“我不是你第一个朋友吗?换宿舍的事,我会认真考虑的。”他强调了“认真”两个字,让莫尹的表情变得轻松了一点。 从李修的宿舍出来,莫尹拿着面包走到楼道里撕开包装纸。 李修说过期的那些面包他都吃了,他有点不太相信,但又觉得李修没必要骗他。 吃过期食物又不是什么多光荣的事。 莫尹把面包吃完了,心情有点好,因为送出去的面包回本了七分之一,而且李修看上去的确对莫宇凡那三个白痴很感兴趣的样子。 晚上宿舍依旧很吵,莫尹拿了书走,心说等着吧,让李修那个精神病来治这群神经病。 他带了一张用完的英语报纸垫在台阶上,书摊到膝盖,一题都没看完的时候,有人叫他了。 莫尹抬头,是李修。 “去我寝室写吧。”李修说。 莫尹不喜欢交际,他讨厌和人发生很亲密的关系,因为一旦两个人变得亲密,很有可能就会互相牵连,会很麻烦。 他宁愿一个人坐在楼道里看书也不愿意去求助任何人,一时的舒服可能会换来更多的纠缠,他们会想从他身上索取更多,可他不愿意给,他不要别人的好意,也不想把自己的情绪浪费在别人身上。 莫尹犹豫着,又怕彻底戳破两人“朋友”的假象,毕竟刚才他对李修提出了要求,谈话也比较友好。 “好吧。” 莫尹看上去有点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明明是接受了别人的好意,脸却垮得像是被人占了便宜。 就像那天李修看到钟嘉明请莫尹吃午饭,莫尹的态度也非常坏。 莫尹跟着李修回宿舍,宿舍走廊里走过同学,好奇地看两人这奇怪的组合。 最近年级第一和年级第二关系很好呢。 李修关上了宿舍门,莫尹坐在离李修最远的那一排书桌,他警惕着李修会不会又跟他开玩笑或者是闲聊之类的,李修没有坐书桌,而是直接躺到了床上,莫尹用余光发现李修正在看题库,腿很长地抵着床尾,脚看上去很大。 营养真好,莫尹在心里嘟囔了一句,开始刷题。 闹钟响起来的时候,莫尹完全没有意识到时间已经过去了四十五分钟。 “快熄灯了。” 李修也听到了他的闹钟,说:“你还没洗漱吧?” 莫尹“嗯”了一声,抄起书和笔,人走到门口,说了句“再见”。 用战斗速度洗漱洗衣服后,莫尹回到自己的寝室,被莫宇凡又阴阳怪气了几句,说他弄得太晚,影响他们睡觉。 莫尹没理会,心里又说了一次,等着吧。 躺到床上后,莫尹回想刚刚在李修寝室里刷题,李修出乎意料的安静,就像是死了一样,如果他的室友是李修的话,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他虽然讨厌李修,但是李修好像还蛮好糊弄的,交际成本不是很高。 意识到自己在想另一条退路时,莫尹摇了摇头。 每次当他觉得生活有更简单的选择时,他总是会栽更大的跟头。 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希望自己能做渔翁,李修到508之后,不知道莫宇凡他们还会不会吵,反正肯定会影响李修学习的,要是李修跟他们吵起来,谁也难说结果会怎么样。 莫尹幻想着自己住进李修那间宿舍,很甜美满足地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时,莫尹习惯地往书包里装上昨晚没吃的过期面包,拉链敞开着,他盯着那个面包有点犹豫。 昨天晚上因为吃了李修的面包,加上前几天养成的习惯,他忘了吃自己的面包,那今天还要把面包给李修吗? 李修说他正在考虑要不要换宿舍,那他还是继续给吧,可以往李修考虑的天平上加一个砝码。 “昨天忘了吃。” 上午第二节下课后的大课间活动结束,莫尹在实验(1)班后门口和李修说话,他递给李修面包。 “又过期了,”莫尹说,“你吃吗?” 李修从他手里抽了面包,把面包在自己掌心里转了转,“要不要一起吃?” 两个人站在走廊的阳台上,李修把面包掰开分给莫尹一半,面包很扎实,散发着一点甜甜的味道。 莫尹自己吃了一口,余光看李修,李修吃了一大口,嚼起来下颌角显得有点用力,很快就完成了吞咽,凸起的喉结滚动下去后跃上来,李修又吃了一口,他扭头看莫尹,“晚上我的面包给你,你的留在明天,课间操结束后分着吃。” 莫尹低头吃面包,他吃了几口,说:“我不要你的面包,也不给你面包了,我们自己吃自己的。” 李修笑了笑,说:“好啊。” 莫尹吃完了要回教室,李修又叫住了他,“寝室的事我考虑好了。” 莫尹的眼睛亮了亮。 李修说:“我不能答应你。” 莫尹脸色马上就变了,他盯着李修,怀疑李修是不是从头到尾都在故意耍他,他争取道:“晚上我给你面包。” 李修笑,“不是面包的问题,晚上你到我寝室,我再跟你说。” 希望变得很渺茫,莫尹一下午除了上课的时候全都无精打采,李修这条路大概是此路不通了,那么就只剩下跟莫宇凡他们斗到底,可那要花费许多精力,一想到自己的时间浪费在这种无意义的事情上,他就恨不得让莫宇凡那几个人全部消失。 为什么一定要针对他呢?就因为他跟他们都不一样?等级这么低,差他这么远,不应该看都不敢看他吗? 就算是要把他当作对手,像他对李修也从来都没有作出什么奇怪的事,仅仅只是在心里诅咒而已。 他们如果看不惯他的话,也可以安静地诅咒他啊。 不,他们一定要让他接受他们的好意,感激涕零的才感到满足,不管他学习有多好,在他们看来也是个可怜的贫困生而已,这种神奇的优越感仅仅只是来自出身的家庭环境,这让莫尹怎么都无法理解。 由于他肉眼可见的精神不好,莫宇凡变得很得意,大概是觉得他们的针对很有效果。 他们三个人倒是一起聊过,说他们这样会不会算是在霸凌莫尹,莫宇凡说只是不想理他,在宿舍里做自己的事也算霸凌吗?就算莫尹向老师告状,他也不会服气。而且还是那句话,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不觉得自己做错什么。 莫尹其实已经没抱希望了,但晚上还是敲开了李修宿舍的门。 他一进去,李修就给他递了面包,莫尹说:“我不要。” “当还你的。” 莫尹要了。 计划失败,能少吃点亏就少吃点亏吧。 “我父母很反对我住宿。” 李修谈话的架势像要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讲起,莫尹眼睫毛上下翕动,犹豫要不要直接走掉。 “这个一人间是我爸特意向学校要求的。” 莫尹先是一愣,随后立即道:“可以要求一人间?” 李修撑着脸,笑着点了点头,不避讳道:“托关系走后门的话可以。” 那对莫尹来说就是不可以了。 他不是完全不懂这些事,只是跟他永远无关的部分,刻意去了解的话,只会徒增怨恨而已。 莫尹表情冷淡,看上去也并不羡慕。 “他们反对我住宿,怕我学习受影响,想让我一个人住宿,如果我换宿舍的话,大概率班主任会通知他们。” 莫尹对李修的事没什么兴趣,“哦”了一声,表示知道了,他想走了。 “所以我不是故意不跟你换的,”李修慢条斯理道,“我没法自己做决定,在很多事情上。” 莫尹点头,心不在焉,脚步已经预备往外挪。 “不过我也确实考虑过了,如果可以的话,要么你搬来我这里住?”李修道。 莫尹抬头,李修的表情很淡定随意,“我这里会比较安静一点。” 莫尹真的开始考虑这个提议,的确,他昨天晚上还想过,比起莫宇凡那三个人,可能李修是比较合适的室友。 “你不是说你要一个人住吗?你没法自己做决定。”莫尹反问道。 李修挑了挑很浓密的眉毛,“我想,如果是你的话,他们应该不会反对。” 莫尹没太明白。 “你成绩这么好,我父母应该不会有顾虑,怕你影响我学习。” 莫尹心说那倒是。 但是莫尹还是没有一口答应下来,他问李修:“你为什么想跟我住一个寝室?” 李修看样子正在思考,他这种认真思考的态度让莫尹罕见地感觉到了尊重,竟然是在李修这样的人身上。 “因为……”李修拖长了音,眼睛含笑,“你还挺有意思的。” 李修的话音落下,莫尹就做了一件他一直想做但没做的事——把手里的面包扔在了李修脸上。,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 125. 第十一章. 莫尹开始反击 莫尹坐在楼道里一边吃面包一边刷题。 其实仔细想一想, 这样住宿的生活比租房子时不知道要好多少倍,莫宇凡他们再麻烦,难道还能比莫学民麻烦吗? 世界上本来就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他不应该为这个感到苦恼的。 像李修这种人, 实在没有任何可期待的必要, 根本一开始就是逗他好玩。 笔尖重重地在草稿纸上划过,莫尹感到心情很差, 他身体里涌出一股强烈的愤懑, 他就那么可笑吗?他所做的事在李修眼里就是个笑话?无论是逃票还是跟舍友的矛盾, 在李修看来就只是好玩而已,对他来说,却是他生活中那么重要的事情。 莫尹尝试用那个惯用的理由安慰自己。 不值得, 不值得为任何除他本人以外的人和事波动情绪。 手指紧紧地攥着笔, 莫尹深吸了好几口气,终于平静了下来,可以专心刷题。 回宿舍的时候,莫宇凡又在那嘀嘀咕咕地抱怨莫尹弄得太晚, 吵死了, 莫尹手里拿着水盆,手一松,水盆掉到地上发出巨响。 莫宇凡直接从床上坐了起来,“你干什么?!” 莫尹没理, 过去又重重地把水盆推进架子上。 莫尹开始反击。 早上整个508不到6点就被闹钟吵醒了。 手机闹钟是最简单的那种“叮铃铃”,莫宇凡他们醒了, 迷糊又生气地喊:“谁啊。” 莫尹揣着手机去架子上拿水盆,经过莫宇凡的床位时把音量键按高了两格。 “你有病吧你?” 莫宇凡彻底醒了,从床上坐了起来, 对着莫尹离开的背影怒吼。 莫尹在空无一人的水台洗漱,随后回到宿舍,开始摆弄宿舍里能摆弄的所有东西。 莫宇凡他们三个人全从床上下来了。 “你什么意思?” 莫宇凡推了下莫尹的肩膀,莫尹扭头,黑漆漆的眼珠盯着他,“你推我?” 莫宇凡个子跟莫尹差不多高,但莫尹比他瘦,被莫尹这么盯着他,他想到自己对莫尹的那些很坏的揣测,心中一凛之后又提高声调,“你不要恶人先告状,现在才几点,你吵吵闹闹的,我们怎么睡?” 另外两个人也有点怨气地附和,他们三个一直都是这样,莫宇凡带头,另外两个应声虫。 所以莫尹只盯着莫宇凡这个带头的,一字一句道:“在寝室里睡不着,可以去睡楼道。” 莫宇凡差点跟莫尹打起来了,另外两个人及时拉住了他。 莫尹站在原地,手里还拿着水盆,他对莫宇凡说:“你脸上痘痘很多,火气太旺了。” 莫宇凡吼,“别拦着我,我今天非跟他打一架不可!” “对,别拦着他,”莫尹说,“我听说狗都是拴了绳才特别横,你们也别做戏了,放开他,我看他敢不敢打我。” 莫尹忍气吞声了这么久,两个人都以为莫尹就是那种暗地里阴森森的那种人,没想到他突然嘴巴那么厉害,一时全愣住了。 “你打吧,你敢动我一下,我不闹到你退学,就当我白来科附了。” 莫尹冷冷地看了同样有点呆住的莫宇凡一眼,伸手用力把水盆推进了架子上,整个架子都发出了哐啷一声。 战争正式打响了。 既然没有其他解决的途径,那就只能这样了,是他们逼他的。 莫尹回到自己的书桌前拿出单词本来读,他戴着耳机,高声朗读。 莫宇凡脸色又白又红,“你这样故意破坏我们的睡眠,你讲不讲理?” 莫尹充耳不闻地继续读。 “真不讲理——”莫宇凡气得嘴唇发抖,他从床上拿了手机对着莫尹拍,一边拍一边说,“晚自习回宿舍休息,我们聊聊天是很正常的事,你早上故意一大早起床弄出动静让我们全睡不着,你真的太不讲道理了!” 莫尹手指捏着单词本,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全都不管。 事情果然闹到了老师那里,也果然和莫尹预料的那样,老师找了他谈话。 “每个人的生活习惯不同,你们要互相适应。” 莫尹低着头,双手背在身后,过了一会儿,他抬起脸道:“老师,我能申请一个人住吗?” 班主任张了张嘴,随即道:“你们矛盾有这么深了吗?” 莫尹道:“老师,我只想在宿舍里好好学习。” 班主任慢慢叹了口气,“学习不是唯一的事……这样吧,我尽量帮你安排一下,看能不能让你跟别的班那些学习比较拔尖的同住,可能你们会比较合得来。” 这已经算是很好的措施了。 莫尹希望能够有个纯粹只是孤立他的安静一点的宿舍就好了。 对莫尹的事,班主任挺上心,马上联系其他几个班的班主任商量,反正高三刚开学不久,现在调整宿舍也还来得及。 商量出了几个看上去比较不错的宿舍后,班主任们把学生也叫来办公室,也听听他们的意见,肯不肯和莫尹住同一个宿舍,或者有谁愿意出来和莫尹换宿舍。 出乎二班班主任的意料,他们居然不约而同地都选择了拒绝和莫尹同寝。 “老师,我们四个人就挺好的。” “额,我怕影响他学习。” “老师,他学习太好了,跟他一个寝我有压力。” “……” 各种各样拒绝的理由,让几位老师暗暗交换了眼神,叫那些学生回去了。 “你们班这个宝贝,人缘不行哦。”其他班老师道。 莫尹的班主任也皱起了眉,她道:“他是比较单纯的,一门心思读书,是不大会和人相处。” “有智商没情商,很难弄的,现在的孩子都很有个性,我们老师能干预的也很有限,大家都不想跟他同寝,我看你要帮他找找自己身上的问题。” 班主任无言地看了同事一眼,心说莫尹那样的家庭情况,她从来一句重话都不敢说,个性这种事又怎么可能轻易改变呢? 宿舍的事情真的是很棘手,班主任只好先把这个事情稍微压一压,延后处理,先完成手头的其他工作。 白天有体育课,照理应该集训,只是物理老师今天要出去教研,让来交班级物理试卷的李修去通知大家今天照常上体育课,偶尔也要锻炼一下。 李修先通知了本班的两人,让张启源去高二高一通知另外两个集训的学生,自己去到了两班门口。 课间门班级里也不吵,大部分学生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三三两两地也有聚在一起聊天的,李修先看到了莫尹,他的位置在前排的教室中心位,俗称的好学生专属位,李修因为太高,自己也不愿意,班主任放弃了让他坐在前排。 莫尹桌上的书堆得特别整齐,边边角角全对齐了,练习册的颜色由浅到深地叠好,没有和其他人一样把书放在桌角,大概是怕别人走过去会碰到他的书,莫尹的坐姿非常标准,可以印在小学课本里来指导低年级的小朋友如何标准地握笔写字,包括他脸上专注的表情也是。 李修笑了笑,想如果他告诉莫尹他觉得莫尹还挺可爱的,砸到他脸上的应该就不只是面包了吧。 从小学习优异挑不出任何毛病的李修身边物以类聚地围绕着的都是类似的“朋友”,有着不错的家庭出身,被大致规划好的人生,甚至连性格都差不多,大多开朗温和,底色都是乖巧听话。 李修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有人问他是不是要找莫尹,李修笑,说是的。 那个同学面上露出很犹豫的表情,问了,却又似乎不是很想帮这个忙,大概是因为李修找的是莫尹这个班级里很特别的存在,让他有点为难。 而李修没有让他为难,直接自己走进了实验(2)班的教室。 虽然是下课时间门,但是不窜班这种规定像是铁律一样被所有人默认,李修走进来的时候,2班的学生都很惊讶地看着他。 莫尹正在垂着头刷题,课间门的教室比他们的宿舍反而要安静,更适合做题,就是早上他确实起得早了,一直有点困,注意力集中在题目上时,会好一点,他解完了一道题,向后对答案,发现完全正确,于是笑了笑,就在笑的间门隙,视线里多出了一根曲起的手指,在他书上敲了敲。 莫尹抬头。 看到李修时,莫尹怀疑是不是因为自己太困而产生了幻觉,但他怎么会在受自我支配的幻觉中看到李修呢? 李修说:“钱老师下午要外出教研,集训取消了,体育课照旧。” 莫尹点了点头,“知道了。” 李修对不远处正在看着他们方向的钟嘉明招了招手,钟嘉明本来正在和梁建豪说话,李修进来后,两个人就停止了交谈,不约而同地看向李修和莫尹,实际上几乎大半个班的人都在看他们。 钟嘉明犹豫了一下后站起身过去。 李修说:“下午集训取消。” 钟嘉明“哦”了一声,俯视了下莫尹,莫尹已经垂下头,在做下一道题了。 体育课,莫尹想偷偷留在教室,可是体育老师一向严格,而且今天不是球类运动日,想跑都难,只能认命地去参加体育活动。 莫尹的体育一般般,他在体力耐力上的表现都比较平庸,初三的时候体育中考很拼命地努力才没有扣分,混过去之后就很少把精力放在体育上了。 今天的课不在体育馆,而是在户外的操场,这对莫尹来说无疑是一个好消息,至少有阳光。 基本的热身运动结束后,体育老师要求他们绕操场跑两圈,活动腿脚。 学生们一片哀嚎,但老师看上去倒是很满意的样子,“快点,再磨叽就三圈了。” 大家只好列了不太整齐的队伍跑步。 操场上有另外两个班也在上体育课。 一二三班分在一起,三位体育老师像说好了一样让班级的学生都“跑起来”。 莫尹渐渐落后,很快就到了二班队伍的末尾,头顶阳光很晒,莫尹后颈冒汗,轻轻喘着气。 老师在前面主席台的阴影下吹哨大吼着催促他们不要拖着跑,大概是指莫尹。 莫尹深吸了口气,提起脚往前用力跑出一大步时,后背突然被撞了下,因为他正要加速,差点被惯性加上这股力道撞倒在地,踉跄着向前摔跤一样跑了两步,甚至撞到了前面的女生,引起一阵尖叫,莫尹猛地停下回头,莫宇凡笑嘻嘻的,“不好意思,你跑太慢了,没刹住。” 正在闲聊的体育老师们完全没料到正在跑步的队伍会突然打起来。 就连当事人莫宇凡也没想到莫尹会毫不犹豫地揪了他的领子挥拳把他打倒在地。 一旦开战,那就必须抱着将敌人压到底的决心,这就是莫尹的觉悟。 周围同学全都停下了跑步,惊讶地围观这在科附极难见到的场景,钟嘉明看到打架的两人是谁时完全呆住了,他下意识地挪动了下脚步靠近,随即又停下了脚步,梁建豪捏住他的肩膀,大声道:“卧槽,真干起来了!” 先动手的人除了抢占先机以外,没有任何优势,莫宇凡很快就占了上风,一股莫名的血液冲向他的大脑,明明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可他下手却是很重,一拳狠狠地揍上了莫尹的肚子,莫尹干呕了一声,他趁机抬起手用力地抓住莫宇凡的手臂,张口狠狠咬了上去,莫宇凡惨叫起来。 老师们已经从操场的另一头跑来,围观的学生一层一层,他们大喊着:“让开,别打了——” 学生们很快让开了,但是劝架没有效果,在学生们让开时,一班领跑的李修过来,抓了莫尹的后颈拉开了咬人的莫尹,莫宇凡捂住胳膊,眼泪都疼得掉了下来,他下意识地想抬脚再踢莫尹一下,李修察觉到他的意图,抢先一脚把莫宇凡给踢飞了。,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 126. 第十二章 李修对有意思的解释【加2更(…… 体育老师上来把两拨人给分开。 莫宇凡流了血, 手捂着小臂坐在草坪上哭,三班的老师连忙过去把人搀扶起来。 一班两班的老师过去拦住李修和莫尹。 李修手搀着莫尹的胳膊,莫尹一手捂着肚子, 老师过来问他怎么样时, 莫尹张开嘴,“哇”地一声吐了。 拥挤的包围圈立刻向后散开了半米。 莫尹吐得很厉害, 一开始是食物, 后来就是水, 呕吐的声音甚至压过了原本哭哭啼啼大呼小叫的莫宇凡,莫宇凡泪眼蒙眬地看到莫尹一直呕吐,有点被吓到了似的张着嘴不出声了。 老师也吓坏了,连忙让同学去叫医务室老师抬担架过来,几个同学撒腿就往外跑。 “我背他去医务室。”李修道,他弯下腰要把人拉上去,老师阻止了他, 说不能压迫到莫尹的腹部,李修直接换了动作把莫尹给抱了起来。 莫尹个子不高,身体单薄, 被李修很轻松地抱在臂膀里。 老师已经忘了要批评学生打架,连忙催促李修快走,生怕出什么大的事故。 医务室离操场有一段距离,李修走得很快,莫尹手捂着肚子, 在他怀里一直小声地呻-吟着,老师头上不断冒汗,手掌在莫尹头顶扇风,“怎么样?很难受吗?” 莫尹抿着嘴没有回答, 脸色看上去很白。 去医务室的同学带着医务室老师半路遇上了李修他们,于是李修把莫尹放在了担架上。 医务室的老师每天处理的不过是些发烧感冒的小事,科附这样的学校可以说极少有学生打架,偶尔有学生运动受伤,骨折之类的也都是在医务室稍作处理后赶紧送到医院去,医务室老师们听到学生汇报,学生们把情况说得很严重,她们也是吓了一大跳。 “怎么样?哪里痛?” 莫尹坐在医务室的床上接受着医务室老师的盘问,在医务室老师的要求下掀开了校服下摆。 肚子上有块颜色不是很深的瘀青,莫尹皮肤本来就比较苍白,看上去有点可怜,但并不算特别严重。 “你呕吐得这么厉害,最好去医院检查一下,身体里面五脏六腑,打坏了会出问题的。”医务室老师也不敢妄下定论。 莫尹摇头,说:“我没事。” 他脸上也受了点伤,可能是倒在地上的擦伤,医务室老师给他消了毒,让他暴露伤口,不要用创口贴。 莫尹点点头。 医务室老师又看了他的眼球、舌苔,询问他肚子现在是什么感受,莫尹要么摇头要么点头,回答都是“我没事。” 没多久,莫宇凡也在老师的搀扶下过来了。 守在里面的体育老师连忙拉上了莫尹前面的帘子,把两个人的视线隔绝开来。 外面很快传来莫宇凡的惨叫声,还有医务室老师安慰的声音,“忍着点,清创是有点疼的。” 李修一直站在莫尹的病床旁没说话,这时他看到莫尹的嘴角微微翘了起来,弧度很浅,眼睛亮晶晶的。 李修斜斜地弯腰倾倒,低声道:“你没事。” 他用的是很肯定的语气。 莫尹抬起眼,表情带着冷淡的警惕。 清创进行了几分钟,因为反复清洗,莫宇凡又叫又哭,等清创结束后,医务室老师给他涂药膏时,他才试探着往帘子那看过去。 从操场到医务室的这段路,莫宇凡一直由老师搀扶着,手臂已经不怎么流血了,他手掌捂着,脑子里嗡嗡地响。 操场上莫尹大肆呕吐的样子吓到了他。 莫宇凡的学习成绩一般,不好不坏,在学校里属于中庸的那一部分,高一开学时在学校排五百名左右。 得知分给他的同桌是学校唯一的贫困生时,莫宇凡的心情不是特别好,怕莫尹性格古怪难相处。 长到接近成年人的年纪时,青少年会觉得自己特别成熟,甚至比起百分之九十九的成年人都要成熟,他们自以为看透一切世界运行的真相,譬如家境不好会导致一些敏感自卑的性格,相处起来会很麻烦。 在真正和莫尹接触之前,莫宇凡已经预设了一个壳子,并且想好了一些应对的措施。 但莫尹和他想得完全不一样。 明明两个人中考成绩差不多,莫尹却拥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自信。 莫宇凡为了照顾莫尹,刚坐下就主动地在两人之间制造话题,说科附的分班考实在太变态了,不知道分到实验班的人能有多强。 莫尹一直默默地没说话,让莫宇凡一开始误以为莫尹和他想得一模一样,然后莫尹就跟他说了他们同桌生涯的第一句有意义的话,也是唯一的一句——“我以后也会进实验班的。” 莫宇凡对莫尹这幼稚的发言哈哈大笑,想贫困生的见识实在太短了,在那种很差的学校里以为自己是个天才,其实在科附里到处都是比他强的。 莫尹低着头看书,没再理他。 两个人虽然是同桌,但交集非常少,关系几度降到冰点,莫宇凡怀着一种和自己较劲的心情反而非要和莫尹搞好关系,结果就是两个人非但没有搞好关系,莫宇凡还彻底讨厌上了莫尹。 这里面也许有莫尹本身性格上的不讨喜,也许也是出于那么一点点的嫉妒……他接受了自己的平庸,而身边却有个对照组在努力地摆脱平庸,比起那些一直在顶端的人,他好像更难接受本来和他差不多的人慢慢到达了那个他其实也很向往的地方。 莫宇凡的潜意识里一直很排斥一个问题,那就是他为什么到底那么讨厌莫尹,太多人讨厌莫尹了,这种讨厌变得从众而不需要思考,但是今天的这场他完全没料到的互殴打破了他的潜意识,让他浑身冷颤。 如果事情继续这么下去,好像就超出了他能接受把控的范围。 像这样的流血事件绝对不在莫宇凡的预料之内。 他还是讨厌莫尹,但似乎不值得为此付出那么高昂的成本。 莫宇凡其实心里有点怕,怕莫尹真被他打坏了,他不敢想,怕承担他没想到过的后果,他又不敢问莫尹怎么样,有没有被他打坏,他怕暴露自己的心虚和怯懦。 其实真的要论对错,是莫尹先动的手,但同时莫宇凡也很清楚,这种事最终还是看受伤的程度。 他也被李修踢了一脚,肚子上很疼,但也仅仅只是疼而已,没有像莫尹那样好像要把胃都呕出来。 莫宇凡发抖,突然对和莫尹对抗的事感到有些后悔。 两个班的班主任都来了。 失魂落魄的莫宇凡被三班的班主任从医务室带走。 两班的班主任过来掀开了帘子,“莫尹,你没事吧?!” 莫尹摇头,不说话。 班主任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事,着急道:“我听说你吐了,吐得很厉害。”班主任求助地看向医务室老师,医务室老师说:“最好去医院检查一下。” “我没事,”莫尹手臂横在腹部,“老师,我不想去医院。” 莫尹越是这么说,班主任就越是担心,连忙劝说起来,让莫尹不要担心医药费,学校给学生买了保险,会报销的。 “我知道,我真的没事,”莫尹脸色有点白,语气很镇定,“老师,我听到下课铃了,我想回教室。” 班主任怎么肯让他回去,她道:“不行,这样吧,你回寝室……”话音戛然而止,她想起莫尹就是因为寝室内部的矛盾,她紧皱了眉头,一旁的李修解围,“老师,让他去我寝室休息吧,我一个人住。” 班主任抬头,见是李修,心里马上就放心了许多,点头道:“好的,麻烦你了,莫尹,怎么样?先去李修的寝室休息下吧。” “老师,我想上课。”莫尹坚持道。 “不行。” 班主任紧皱着眉头,照理说她应该打电话给家长,让家长陪同着一起到医院去,可是莫尹的情况……“莫尹,你听老师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现在去休息观察一下,如果有什么情况就马上到医院去,缺的课我让其他老师课间单独给你补,好不好?” 莫尹看上去很犹豫,在班主任温柔恳求的目光下还是慢慢点了点头。 班主任搀扶着莫尹,莫尹说不用,他抽回了自己的胳膊,李修说:“老师,我陪他回宿舍,您就放心吧。” 班主任还跟着两个人回到了宿舍,再三叮嘱,预备铃响后,她说:“我下节还有课要先回去上课,你确定自己没事吗?” 莫尹点头,说自己确定。 等班主任走到门口时,莫尹又叫住了她,他说:“老师,我真的不能申请一个人住吗?” 班主任张了张口,看了一眼旁边的李修,在这间一人寝内无法说出拒绝的话,只能道:“我帮你试试。” “谢谢老师。”莫尹看上去很感激,露出了那种不是故意要卖可怜但就是让人觉得很可怜的表情。 等班主任把门关上以后,莫尹脸上那种表情就消失了。 李修一直很安静地站在一边,他看到莫尹脸上那种表情的变化,然后情不自禁地笑了,他一笑,莫尹就回过了脸,脸上表情冷冰冰的,“很好笑吗?” 李修没有回答莫尹的问题,而是说:“你怎么吐得那么厉害?” 莫尹也不想回答李修的问题,继续用问题顶回去,“你是不是觉得你刚才帮我踢了莫宇凡一脚,你就是我的恩人了?” 要是莫宇凡真的被踢出什么事来,那事情可就麻烦了。 真是多管闲事。 李修嘴角微翘,那翘起的弧度让莫尹觉得很可惜,可惜自己没有合理的理由和时机可以打李修一顿,而且李修显然已经发现了他是故意自己吐出来而不是因为受伤,也就是说如果他和李修打起来,这招就没用了,更关键的是李修的身高、体格都远远超过莫宇凡,他们真打起来的话,他可能会吃亏。 李修放开了抱着的手臂,拉开莫尹身边的椅子坐下。 莫宇凡虽然是个弱鸡,但是打得莫尹不是完全不痛,他挪着自己的椅子往旁边一点就停下了,因为人一动,肚子一扯就有点痛。 “我要向你澄清几件事。” 李修左手手臂搭在一边的书桌上,“第一,我不是帮你踢莫宇凡一脚,是趁这个机会体验下打架的感觉,所以我不觉得我是你的恩人。” 莫尹又像看精神病一样看李修了,这个人真的有点问题。 李修两边嘴角同时上扬,“第二,我每次对你笑,都是因为我心情好,并不是在嘲笑你,你可以不用那么生气。” 莫尹也扯了扯嘴角,“你本来就没有资格嘲笑我,我也没有生气。” 李修笑,他离得莫尹很近,两条长腿分别岔开,隐隐约约地其实把莫尹和莫尹的椅子都往他身边包住了,像是防止他突然逃跑。 “第三,”李修看着莫尹颧骨处的伤口和他脸上那种冷淡高傲的神态,嘴角再一次上扬,“我上次说你有意思,不是在逗你,是说我有点喜欢你的意思。”,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 127. 第十三章 一样了 莫尹呆了很长时间, 也可能就只是几秒钟,李修说的话在莫尹的脑海中整整转了两圈。 第一圈的时候,莫尹把这句话在脑海中复读了一遍, 第二圈的时候, 莫尹才开始理解李修在说什么。 莫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李修,李修笑着看他。 暑假在酒吧打工的那段时间里,莫尹赚到了一点快钱, 同时也理解到有一部分男性会对像他这样的男孩子很感兴趣, 想要跟他发生关系。 那种带着欲望的眼神和神情,莫尹很快就能明白其中的含义, 但他没有从李修这里接收到过这种讯息。 “喜欢我?”莫尹皱起眉,他审视着李修,“你喜欢我?” 因为莫尹看上去困惑又认真,李修脸上的微笑弧度也变得小了,“一点点。” 莫尹很直白道:“你喜欢男的?” 李修又笑了,“不知道。” 莫尹看着李修,怀疑李修是不是故意在耍他, 可这种玩笑丝毫不能逗到他分毫,像李修这样的脑子, 不会看不出来吧? “不知道?”莫尹觉得李修这话有点好笑,“不知道你说喜欢我?” “真的不知道,”李修说,“没喜欢过人, ”他像是闲聊一样, 又加了句,“你呢?” 对话的氛围有点诡异,既不甜蜜也不友好, 偏偏两个人还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很顺畅地继续将对话进行了下去。 莫尹拒绝回答李修的问题,同时也拒绝了李修,“我不喜欢你,我很讨厌你。” “我知道。” 李修站起身,拿了瓶矿泉水给莫尹,“喝点水,你的嘴唇开裂了。” 莫尹接了水拧开,抬头看李修,“所以你是因为喜欢我才接近我?” 李修摇头。 莫尹低下头慢慢地喝了两口水,胃里吐得很干净,有点灼烧感,常温水喝进去缓解了一点,莫尹舔了舔嘴唇,也站了起来,他再次看向李修,发觉李修和以前那些人看他的眼神不一样,没有什么轻佻淫邪的意思,很专注,但好像也没什么求偶的成分。 这有点超出他往常对人际关系的理解范围,于是莫尹什么也没再说,拿着矿泉水瓶走出了李修的宿舍。 * 学校非常重视这次打架事件,专门成立了工作小组来调查。 当事人首先被接连叫去跟政教处的主任和副校长谈话。 事情闹大了,莫宇凡很慌张,他恳求老师不要通知家长,但这么大的事情,班主任当然是立刻就打电话把他的家长叫来了。 得知儿子和人打架,莫宇凡的父母非常生气以及不敢相信。 莫宇凡和父母一起接受了和学校老师的谈话。 他们在谈话的同时,莫尹就在隔壁,副校长是个长相和蔼的地中海,问他为什么要跟同学打架。 莫尹低着头不说话,不管副校长怎么问,始终都是一言不发。 体育老师带来了几个二班的女生,女生们说是莫宇凡撞到了莫尹,莫尹撞到了她们,然后两个人停了下来,莫宇凡好像嬉皮笑脸地对着莫尹说了什么,莫尹就先动手了。 仅仅只是因为跑步不小心撞一下就打起来,这显然不合常理。 班主任向副校长坦白其实是他们宿舍里本来就有了矛盾,把三班班主任传给她的视频给副校长看了。 视频里,镜头对准莫尹,画外音里莫宇凡怒气冲冲地指责莫尹,莫尹则是面无表情地大声朗读,和他现在垂着头一声不吭的样子都有种像是消极抵抗的感觉,让人看了莫名地心生同情,沉默不言有时是最好的回答。 副校长把手机还给班主任,“还有别的吗?” 班主任说:“我还没有具体去了解情况。” “那就现在去了解。”副校长向会议室外挥了挥手。 副校长又过来跟莫尹交谈,心理老师也来了,两个大人都好言好语地劝,莫尹却是抿紧了嘴,无动于衷地像个哑巴。 莫宇凡坐在父母的中间,对政教主任一再强调,“是他先动手的。” “我只不过不小心撞到他,跑步的队伍本来就离得近,他跑得慢,我不小心撞了他一下,而且我马上就跟他道歉了!” 莫宇凡脸色涨红,“我没想到他会打我,他一打我,我就懵了,想也没想就还手了……” 政教主任边记边点头,同时用眼神安慰莫宇凡。 莫宇凡的两只手被父母一手一个地握住,有人支持着他,他感觉到道理似乎是站在他这边,莫尹的情况可能也没那么严重,于是腰板慢慢挺直了,“我不是故意的。” 手臂上的伤口边缘被家人轻轻碰了一下,莫宇凡“嘶”的一声扭头,他妈的眼睛红了,说:“那孩子到底怎么回事,下手这么狠,把宇凡的手臂都咬破了。” “就算同学先打你,你也不应该还手,”他爸在旁皱着眉教育道,“痛在自己身上,我们又不能帮你痛。” 莫宇凡的眼睛也红了,突然变得很委屈,眼泪又“啪啪”地往下掉,他爸又说他男子汉大丈夫,一点小事哭什么哭,语气里其实还是心疼的。 就在这时,会议室的门被敲响了,副校长笑眯眯地站在门口,“谈话进行得怎么样了?两位家长,可以出来聊一聊吗?” 莫宇凡用手臂胡乱擦了下眼泪,“爸爸、妈妈……” “没事的,”他妈妈安慰他道,“我们马上就回来。” 谈话地点转移到了副校长的办公室。 “情况呢,我们已经调查清楚了。” “这个孩子是今年申请住宿到他们宿舍去的,”副校长道,“这个孩子住进去以后呢,就跟他们产生了点摩擦。” “主要是一些生活习惯学习习惯上的差异。” 副校长道:“矛盾产生以后呢,我们学校也帮助调解过,本来今天他们班主任老师是要再帮他们调解一次的,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生活上有矛盾,就可以打人了吗?”莫宇凡的父亲很生气,“他们家长呢?孩子不懂事,我们跟大人交流。” “他们家的情况有点特殊。” 副校长神情温和道:“他现在是属于一个单亲家庭的情况,母亲呢,前两年去世了,父亲呢,有精神上的疾病,所以呢,他的这个家长来不了。” 莫宇凡的父母一时愣住了。 “我刚才通过和一些学生谈话还有多方的调查,了解到其实呢,虽然操场上的这个打架可以说是那个孩子先动手的,不过呢,是莫宇凡先故意撞了他,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还有这个在宿舍里的矛盾呢,也是莫宇凡带头先针对的他,当然啊,孩子不希望本来挺和谐的宿舍里多出一个人,这种心情可以理解,但是呢,他们三个人一起排挤这个孩子,让这个孩子每天晚上夜自习之后回宿舍,他不在宿舍里休息,他在楼道里学习,很多同学进进出出都看到了,因为宿舍里的同学呢故意地这个发出吵闹的声音,让他没有办法在宿舍里学习、休息,所以呢,他这个负面的情绪就一直在积累,在体育课上,莫宇凡撞了他之后,他就爆发了……” 随着副校长的讲述,莫宇凡的父母脸上不约而同地露出了震惊不敢置信的表情。 副校长双手向着桌面压了压,“我这么说,不是在给这个事情定性,说哪一方错,哪一方对,肯定是双方都有错误的,你们说是不是?” 莫宇凡父母没吭声,只是进办公室时脸上那副极为愤怒的表情转向了有点不安的模样。 “打架肯定是不对的,我们学校坚决杜绝任何暴力行为,双方都要作出批评,当然,他们这是初犯,高三这么关键的时候,也都还是孩子,我们还是要教育大于批评,口头警告,让两个孩子互相也道个歉,好不好?” 莫宇凡父母脸色沉沉,依旧没有说话。 “至于这个医药费方面,考虑到这个孩子特殊的家庭情况,那么你们孩子报销以外产生的费用,由我们学校来承担,你们看可以吗?至于这个孩子呢,他脾气比较倔,他不愿意去医院,其实他脸上身上也伤得蛮厉害的,在操场上还吐了。” 副校长拿出手机放在桌上,手指滑动,两张受伤的照片在两人眼里闪过,男孩子冷淡中带着阴郁的面孔,单薄的身躯让两人扭开了脸。 “孙校长……”莫宇凡的母亲抖着嗓子道:“真的是我们家小孩在宿舍里带头……”后面的内容她没说下去,眼神恳切地看着副校长。 副校长直接把手机向回滑,点开了刚拍摄存储的视频。 视频里的男孩子低着头,说:“莫宇凡说他人品不好,坐公交车逃票,让我们别理他,要想办法把他赶出我们寝室……” 莫宇凡的母亲捂住了嘴,父亲直接站起了身,浑身发抖道:“我亲自去问他——” “家长,不要冲动。” 副校长赶紧拉住中年男人。 莫宇凡在政教处越坐越不安,感觉他的父母去了很久,政教处主任一直在安抚他,莫宇凡听到了声音,立刻扭头看向窗外,正见莫尹被老师拍着胳膊从办公室旁经过,莫尹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他扭过脸,视线对上,莫尹的视线幽深而冷漠,和以前跟莫宇凡坐同桌时一样,轻飘飘地不在意地从莫宇凡脸上掠过去了。 莫宇凡心中一紧,那股渐渐被后悔取代的怒意重新浮了上来,他双手汗津津地握紧。 不一会儿,莫宇凡终于等到了回来的父母。 只是两人的脸色都很严肃。 “宇凡,”他妈先迎了上来,莫宇凡站起身,他妈拉住了他的手,“你老实告诉妈妈,是不是你先欺负同学了?” 莫宇凡脑海中嗡得一声,神经质般地甩开了他妈的手,大声道:“我什么时候欺负他了?!” “吼什么吼——” 他爸的手指了上来,“我问你,是不是你叫马前程和黄子涵一起孤立人,想把人赶出宿舍?!” 莫宇凡懵了,他那一瞬被说中错事的表情让他的父母脸上同时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莫宇凡反应过来,也是脸色大变,结结巴巴道:“不、不是的,我、我是有原因的……”他的喉咙却是逐渐变得干涩,竟说不出什么辩解的话,脑海中只一掠而过,莫尹那个冷漠的眼神…… 班主任陪莫尹回去搬宿舍,在路上安慰他,“这个事情呢,我知道你心里有委屈,也怪老师没有及时察觉到你的情况,别难过,学校不会处分你们的,但是打架还是不对的,既伤害了别人,也伤害了自己,知道了吗?” 莫尹点了点头。 “还有,我已经帮你申请过了……”班主任用很温柔的语气道,“学校同意让你一个人住一间宿舍。” 莫尹的行李少得可怜,班主任帮他抱了书到新宿舍,富有同情心地又安慰了莫尹几句,叮嘱他如果不舒服,一定要跟她说。 莫尹点点头,他看着班主任,说:“谢谢老师。” 班主任轻叹了口气后离开。 莫尹扭头看向整洁、明亮并且毫无人居住痕迹的宿舍,脸上慢慢露出了笑容。 他很高兴,非常高兴,比他之前搬入宿舍时还要高兴,走过去先是抚摸了长长的书桌和每一把椅子,然后又伸手将窗帘轻轻拉上。 都是他的,这里的一切都属于他了。 笑得有点开,腹部传来钝痛的感觉,不过这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这种肌肉疼痛过两天就没什么感觉了,在各种伤口中,咬伤是最快速高效他又能制造出的让人遭罪的伤,像莫宇凡这样的人在这方面缺乏经验,当然是要吃亏了。 手臂横住肚子,莫尹回头。 对面是李修的宿舍。 他们现在一样了。 尽管他需要付出一点疼痛的代价,但就像住进一人间的宿舍一样,他终究会想办法赶上他、打败他。 然后他想起李修说喜欢他。 还有那句追问——“你呢?” 喜欢?莫尹伸手摸了下脸上的伤口,表情里有种理所当然的漠然,除了自己之外,他没有喜欢过任何人。,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 128. 第十四章 他就想靠近他了【12 w营养…… 打架虽然是下策, 但效果还算是值回票价。 单人宿舍是预料之中的,同学们的退避三舍则是额外附赠。 莫尹和莫宇凡在老师和校领导的见证下达成了“和解”。 莫宇凡显然是几天日子都不好过,眼睛红肿地带着黑眼圈, 手臂上还缠着纱布,莫尹脸上的擦伤几乎已经好了, 他往上面贴了个创可贴, 不让自己显得过分若无其事。 很意外的是莫宇凡的父母居然还又在晚上到宿舍里找了莫尹一次, 莫尹以为他们是来为自己儿子出气的, 结果对方却是提了一篮水果, 替莫宇凡又道了一次歉。 两个人看上去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家庭, 其实也只是普通人的样子,莫宇凡的爸爸有点胖,个子也不高,莫宇凡的妈妈手有点粗糙,一个劲地要把果篮往莫尹手里塞。 莫尹反抗很微小地接受了果篮。 两个人离开了, 莫尹放下果篮,走到宿舍窗前, 等了一会儿, 看到了两人出现在楼下的走道上。 路灯下, 莫宇凡低着头应该是正在等,两个大人过去跟他说话,莫宇凡一直垂着头,看上去很沮丧, 他妈妈伸手抚摸他的小臂, 避开了他手上的纱布,他爸爸拍了两下他的后脑勺,力道算不上小, 也算不上是在打。 莫尹拉上了窗帘,他回头去拆书桌上的果篮,拆开后把水果一个个拿出来,才发现里面还藏了张卡,是书店的卡,面值两百元。 莫尹拿起那张卡,不知道为什么,比起再和莫宇凡的父母吵上一次,内心感到了更浓厚的奇异的感觉。 宿舍问题解决之后,莫尹的生活开始变得稳定而有规律。 这种完全没有意外的生活给莫尹带来了极大的平静,从未有过的平静。 就连对李修,莫尹也少了很多敌视的感觉。 该不会是因为李修说喜欢他吧? 莫尹暗暗警惕,又有点怀疑这是不是李修故意耍的花招,为了让他纠结分心。 好歹毒。 晚上洗衣服的时候,李修端着盆过来,莫尹本来想往旁边挪,结果李修过来说的第一句话就让莫尹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他说:“你好厉害啊。” 莫尹不动声色,一边搓洗衣服一边悄悄竖起耳朵。 “以后没人敢惹你了。”李修说。 莫尹心中有些得意地一哂,心说当然。 李修语气平淡道:“真羡慕你。” 莫尹搓洗的动作顿住了,等李修说他羡慕他什么,他有什么地方已经胜过了他,让他望尘莫及,只能干羡慕。 很可惜,李修没再说下去,反而说起了一些很无聊的话题,“你洗澡的时候好像用的也是这块肥皂?” 莫尹扭头,眼神不善地盯着李修。 李修笑眯眯的,“我没有故意偷看,不小心看到的。” “随便,”莫尹冷冷道,“我无所谓。” 李修点点头,慢吞吞地说:“其实我也无所谓,下次一起洗?” 很奇怪的是,李修说这种话和周韧说类似的话时表情语气完全不一样,就好像在说和莫尹一起刷题一样简单自然。 但是莫尹不会和李修一起刷题,更不会和他一起洗澡,他简明扼要道:“你去死吧。” 李修笑得很大声,引来了外面经过的人的侧目。 打架事件后,莫尹本就稀薄的人缘直接清零,再也没人敢靠近他,李修是唯一一个还和他说话交流的人,虽然莫尹并不觉得自己需要这种社交,反而是李修好像越来越喜欢跟他说话。 莫尹放下了手里的衣服,“你老是莫名其妙地笑,真的没考虑过去医院看看吗?我觉得你可能精神上有问题。” “有可能。”李修没生气,也没反对,还是笑眯眯的。 莫尹扭头继续洗衣服。 李修看着莫尹,他想起公交车上,一块块的车窗玻璃,车里灯光有明有暗,莫尹垂着脸顺着人群向前,做得却是和所有人都不一样的事。 然后,他就想靠近他了。 * 周末集训结束。 钟嘉明收拾了桌上的笔,他余光时不时地留意着前排的莫尹,等莫尹快要站起来时,他走过去,快速道:“对不起。” 莫尹大拇指压在书包带子下面调整了下,他抬起脸,眼神疑问。 “那天我没有帮你。” 钟嘉明说的是莫尹和莫宇凡打架那天,“其实我……” 他还没说完,莫尹就起身走了。 钟嘉明愣在原地。 对于钟嘉明的屡次示好,莫尹没什么感觉,但的确不想理会。 像钟嘉明这样的人,他见多了。 从入学开始,他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碰到这种期待着回报的善意。 可能人也就是贱的,他越是冷漠,那些人就越想“感化”他,他们在期待什么呢? 是期待着有一天他会满含泪水地向他们敞开心扉,向他们倾诉生活不幸,并且告诉他们你是唯一一个撬开我的蚌壳触碰到我柔软内心的人,我由你救赎,变成了更好的“我”,我对你感激涕零,从此以后,俯首称臣,成为被你驯化改造的新人。 想想真是让他有点恶心反胃。 身后有脚步声,莫尹知道是李修,他认得出他的脚步声。 比起钟嘉明这样的“正常人”,李修这种让人搞不清楚他在想什么的精神病反倒还让他觉得舒服一点。 这种念头滑过脑海的同时,莫尹打了个寒颤。 他在想什么呢,难道他真的更喜欢和精神病人相处吗? 莫尹加快了脚步,飞速地拉开了距离,反正李修是不会追上来的。 公交车还没来,门口停了几辆车。 莫尹看了一圈,似乎没看到李修家里的车。 过了几分钟后,慢悠悠的脚步声靠近,莫尹余光一瞟,果然是李修。 怎么最近都不坐自己家的车了? 难道是家里破产了? 还是因为……喜欢他? 莫尹再次打了个寒颤,大夏天的,好像背后有鬼,他鸡皮疙瘩都快出来了。 公交车来得有点慢,莫尹边看书边等,冷不丁的就听耳边提醒,“车来了。” 莫尹合上书,扭头冷冷地看了李修一眼,“我又不瞎。” 李修罕见地没戴耳机,单肩包沉沉地挂在肩膀,微笑地说:“这次该轮到你给我打掩护了吧?” 莫尹先是愣住,随即道:“你有病吧你。” “很公平啊,上次我帮你,这次你帮我。” “你是觉得这个事情很刺激是吗?想找刺激自己去。” 车停了,莫尹合上书率先跑上车,将准备好的两个硬币投进去,径直坐到了靠窗的单人坐。 他头靠在窗上,手里捧着书,他告诫自己千万不要去看李修,可还是忍不住余光看了过去。 上车的原本就没几个人,莫尹先跳上车后让本就不多的人数变得更加雪上加霜。 李修本来个子就高,在人群中相当显眼。 他前面的人都刷了卡,轮到李修时,李修也抬起了卡刷,莫尹撇了撇嘴,但马上发现没有“滴”的一声,他看向公交车司机,公交车司机没发现。 李修微微低着头向里走,他走到莫尹身边,向莫尹展示了下掌心的饭卡。 莫尹这才发现自己屏住了呼吸。 他抬头。 李修在笑。 莫尹道:“好玩吗?” 李修手搭在他的椅背上,俯身道:“挺紧张的。” 两人视线对着,莫尹突然举起了手。 “师傅——” 莫尹大声道。 李修看着他,莫尹满脸的理所当然,手指着李修说:“有人逃票。” 整个公交车里不多的乘客都向李修看了过去。 前面开车的公交师傅没回头,粗声粗气道:“没刷卡的过来刷卡。” 莫尹看着李修,微笑:“去刷卡吧,李同学。” 李修也微笑,“好的。” 在众人的注目礼中,李修去补刷了卡,然后在莫尹的后排坐下。 莫尹回过头,对李修说:“刺不刺激?好不好玩?”他看上去有点得意地讽刺李修,丝毫没有自己也数次逃票的自觉。 对他这种理直气壮的双标,李修的回应还是笑,他的笑在莫尹眼里有一点点变化,很难形容,但看上去没有之前那么讨厌,好像是真的开心,莫尹停止了微笑,转过了头,举起手上的书遮住脸看。 公交车很快到站,莫尹转乘地铁,李修也坐了地铁,他们在一个车厢里,手拉着吊环,隔着几个人,莫尹低头看书,李修从地铁的门玻璃上看莫尹的影子。 今天莫尹的目的地是书店。 很小的时候,莫尹去过一次书店,后来就没再去了。 城市里,莫尹去过的地方其实不多,等他到了地图上所指示的书店后,发现这家书店非常的精致美观,和他想象中的很不一样。 大门玻璃一尘不染,门口还有可爱的玩偶雕像,靠着块小黑板,黑板上写着新到了哪些畅销书,畅销书的书名每一本都对莫尹来说很陌生。 推开门,里面冷气很足,不知道从哪里还飘来一点甜蜜的香味。 莫尹有点呆滞地看着和他印象中没有丝毫沾边的地方。 门口一沓沓地堆着崭新的书,莫尹伸手碰了下,书封很光滑有质感。 他顺着指示牌去到了教辅区。 教辅区排列得非常整齐,颜色鲜艳又统一。 莫尹的眼睛都要花了。 他摸了离自己最近的一本打开来看,翻了两页后对里面的内容有点失望,看样子只是徒有其表。 “找物理的教辅书?” 李修出声时,莫尹才发现李修也在,他瞪着李修,说:“你跟踪我。” 李修拿出手机,“这几本不错,你可以试试看。” 莫尹狐疑地看一眼他的手机屏幕,眼神中有点怀疑,但他还是去找了其中一本,翻开之后发现确实很不错,他向后看,李修站在书架前,单手插着兜,从书架里拿出一本书,莫尹走近一点,伸长了脖子偷看,李修又把书放了回去。 莫尹去找其他几本教辅,他绕了几个书架,屡次回头,逐渐离李修很远,等到看不到李修后,就坐下拿起其中一本教辅翻看,仔细审视这本书到底值不值得买。 两百元的书卡,要合理地安排才行。 莫尹拿出口袋里的书卡,心里又感觉到那天那种莫名的低沉。 挑选好了书,莫尹觉得应该走了,但是又舍不得走,这里到处都是他没看过的书,他不由自主地在书架里穿梭着,用眼睛浏览这些书的书脊,几乎每一本都想拿下来看一看。 这是在浪费时间,还是赶紧回去刷题吧。 这么想着,手却像是受到了吸引力般抽出了一本深色书脊,名字很吸引他的书。 书页翻开,看了几页,莫尹怕沉迷在里面,又把书放回去,他持续地在书店里游弋,看到感兴趣的就拿出来浅尝辄止地看几页放回去,默默地把书名记下,一个书架过去,莫尹看到了盘腿坐在地上看书的李修。 莫尹停住了脚步,想知道李修正在看什么书。 刺探军情。 很慢地从书架的另一侧绕过去,莫尹离得李修很近了,他看到李修手里拿的书时,嘴角向下撇了撇。 李修居然在看一本儿童绘本——带拼音的那种。 莫尹不知道该说什么,也许这个人真的哪里有问题。 这时候,李修放在地上的手机响了。 李修倒扣了绘本在膝盖上,他接了电话,表情很冷静地听对方不知道在说什么,莫尹侧着耳朵听到好像有人在骂李修,暗暗又靠近了一点。 “我在外面,”李修的声音温和得不像是在拒绝,“在路上,出车祸了堵车,嗯,我知道了,会尽快赶回去的。” 电话很快就挂断了。 莫尹偷听了这段对话,有点惊讶于李修说谎时那种理所当然的表情,简直都可以和他媲美了。 李修拿起书,抬眸过来。 莫尹没来得及躲,和李修四目相对。 李修的眼睛居然有点冷,但是看到莫尹后,马上就笑了,“一起看书啊。”,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 129. 第十五章 逃课的李修 地上零零星星地坐着几个小孩子, 李修坐在一群小孩子中间,像个格格不入的巨人。 一起看书这种邀请当然是被莫尹忽略不计,莫尹转身走了, 走出两步后又迟疑着回了下头,李修没追上来, 手里拿着同样巨大的绘本看莫尹, 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看着很安静平和。 书店里总体也是安静的,白天也开着灯, 书架泛着木头油润的光。 当莫尹走回来的时候,李修愣住了, 他露出了一个毫无掩饰伪装的表情, 面具以内, 最真实的自己。 莫尹像是浑然未觉, 盘腿在他身边坐下, “你家里人打电话给你?” 李修脸向着他的方向转, “嗯。” “出车祸,”莫尹道, “随便咒自己会灵验的。” 李修笑了笑, “是吗?” 莫尹扭头,“你为什么不回去?” 李修合上绘本,眉眼低垂, 看上去是在认真思索, 思索完后他看向莫尹, 说:“我告诉你理由的话,你会生气。” “试试啊,”莫尹道, “你觉得我做什么你都料得到吗?那你料到我回来跟你说话了吗?” 李修不说话了,他沉吟着,片刻之后他说:“我今天逃课。” 莫尹气息滞了一瞬,李修笑了,“看吧,我说你要生气的。” “我生气?我为什么生气?是你逃课,又不是我逃课。”莫尹说。 李修点点头,“那你应该开心吧?这样我就有可能比你落后了。” 莫尹算是明白了,他不知道李修是在什么时候开始观察他的,但对于他的一些心思,李修显然是琢磨得很透彻,说不定已经暗中观察他很久了,一切都是阴谋。 莫尹冷冷一笑,“我会超过你的。” “我很期待。” 两个人一时沉默下来。 莫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回过来跟李修说话,可能是出于好奇,也可能就是为了破一下李修那张好像什么都在预料之中的笑脸。 不管是哪个目的,他都达到了目的,该走了。 莫尹正要起身时,李修说:“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身在福中不知福?” “大学教授来帮我补课,我还要逃课,”李修手臂垂在曲起的膝盖下,用一种客观的旁观者的语气说,“很不懂事很不知好歹。” 莫尹抬起的屁股又坐下了,他不动声色地瞥向李修,没有作出任何评价,而李修也像是根本没有期待他的回答,双眸静静地直视着前方长长的书架。 “你的家庭情况很糟糕吧。” 李修看向莫尹。 莫尹右手握住左手手腕,“你想以此来展示你的优越感吗?” 李修笑了笑,“你觉得我很有优越感吗?” 莫尹说:“你没有吗?” 李修摇头,“没有。” 莫尹盯着李修的眼睛,说:“我有。” 李修又笑了,“所以我说,我羡慕你。” “你是应该羡慕我,如果我们的位子互换,我会比你优秀,你会比我差。”莫尹很确定地说。 李修点点头,“很有可能。” “不是可能,是一定。” 李修又笑了笑,慢慢点头,“好吧,是一定。” 莫尹说:“我的确会因为你不去补课而感到开心,但不是觉得你少补一节课就会比我落后而开心,而是你这种态度注定了你会输给我。” “你很在意输赢,”李修神情轻松,“可是我不在意。” “你说谎。” “真的。” 李修脸向前凑了凑,“不信看我的眼睛。” 和莫尹漆黑的眼珠相比,李修的眼睛偏向于深琥珀色,没有莫尹那么幽深,看着好像少了点什么。 莫尹说:“你在不在乎输赢,我都要赢,你的态度不影响我的态度。” “我影响不了任何人,”李修又捡起了那本放下的绘本,“个体在整个世界中太渺小了,我们在这个世界里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npc,无论我们做什么,最终都不会对结果有任何的影响。” 李修的这段话让莫尹的大脑瞬间嗡鸣刺痛了一下,身体里传来一种异样的感觉,额头冒出冷汗,他抬起手臂捂住肚子,低头轻轻呻-吟了一声。 李修放下了绘本,“怎么了?” 莫尹没说话,李修从他苍白的侧脸和干涩紧抿的嘴唇推断道:“低血糖?” 书店里有甜品店。 莫尹坐在餐桌前喝一杯奶油可可牛奶,香甜中带着微苦的液体滑入喉咙,他想怪不得他进来的时候闻到了一阵甜甜的香味。 李修道:“好点了吗?” 莫尹没吭声。 刚才是李修扶他过来的,上次在操场上打架也是李修抱他去的医务室,当时他其实能走,但为了装受伤严重,就让李修抱了,刚才确实是真的难受,想想也怪丢脸的。 李修也点了杯热可可,只是他放在一边没喝。 手机又响了,他接了电话,说:“还在堵车。” 电话那头传来莫尹都听得到的厉声批评,叱责李修无时间观念,令人失望。 莫尹一面听,一面悄悄挑起眼睫观察李修的表情。 李修脸上没有表情,也没有笑容,等到向电话那头道歉的时候,他才重新开始笑,笑容就是莫尹最熟悉的那种,语气也很温和,“特殊情况,对不起,我错了,我尽快赶回家。” 电话挂断后放在一旁,李修喝了一口热可可,对莫尹也笑了笑,“有点甜。” 莫尹审视了下李修脸上的笑容,发现了和他刚才接电话时那个笑容有一点细微的差别。 李修手指抹了下上嘴唇,“奶油。” 莫尹舔了下上嘴唇。 “你不回家吗?”莫尹问。 李修说:“再等一会儿。” 莫尹又问:“你为什么不想补课?” 李修反问,“你觉得呢?” 莫尹冷冷地一勾嘴角,“因为你身在福中不知福,不知好歹。” 李修又笑起来,“说得对。” 莫尹喝完了一整杯饮料,喝到最后甜得有点糊嗓子,他抱着那几本书去结了账,两百的书卡,正好用完。 李修在他后面又在接电话。 莫尹回头看了李修一眼,李修挂了电话,说:“我得回去了。” 莫尹没回答。 李修说:“我们交换下手机号码吧。” 莫尹提了下肩上的书包带子,转身走出书店大门。 * “回来了?” 刚打开门,李修就听到了父亲不高不低的询问声。 他边换鞋边应声,走到客厅里,李父坐在主位看报纸,李母正在侧位,眼神有涵义地看向李修。 李修说:“对不起,路上出了点意外。” “天灾人祸,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李父脸被报纸挡住了,他悠悠然道,“哪里出了车祸?你不是说坐地铁回家吗?” “学校到地铁那段路,公交堵了挺久。” 报纸从手指中间顺着折痕慢悠悠地荡下来一半,李父微笑道:“车祸情况怎么样?严不严重?” “不知道,没下去看,反正堵了挺久的。”李修道。 “哦。” 李父慢慢点头,点了几下头后忽然扔了手上的报纸过去。 “老李——” 报纸脆声砸在李修脚边。 李父胸膛起伏,一张儒雅的脸露出严厉之色,“还在撒谎!道路出没出车祸,你是觉得我没办法知道是吗?” 李母温柔地皱起眉,“你爸爸已经打电话问过了,你回家的那条路线上没有什么重大车祸造成拥堵的。” “对不起,”李修捡起地上的报纸,“是我撒谎了。” “为什么?!” “我不想补课。” “你不想?你有什么权力不想补课?你知不知道我今天能帮你请来晟大的教授,是多少学生求都求不来的?” 李修站起身,低下头道:“知道。” “知道?知道你还这样?你太任性了你——” “自从去年开始,我就发现你越来越有放任自流的现象,”李父站起身,背着手在客厅里踱了几步,“我让你不要去参加那个什么物理竞赛,你非不听,我让你不要住宿,你也不听,学校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故?你同样你不向我们汇报,你真的是现在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李修始终没反驳,完全接受了父亲的批评,并且作出了保证,以后绝不再犯,母亲充当了父子之间的润滑剂,在一定的时机,拉着丈夫说“好了好了,儿子半个月没回家了。”又拉起儿子,“你去房间里休息一下。” 撤出漩涡,李修回到自己的房间,书包放下,他没坐也没躺,站到窗前看窗外。 有很多时候,李修都会自我反思。 像他这样家境优渥,父母关怀,从小到大一直顺风顺水的人,到底有什么理由可以不快乐呢? 莫尹几乎是他的反面。 家庭情况悲惨,被同学排挤,成绩也是一步步辛苦努力地提高,想要一间不受影响的单人宿舍几乎要他拼尽全力,而他从一开始就被赋予了一切。 我能不快乐吗? 相比于这个世界大部分的人,我已经拥有了许多,我没有资格不快乐。 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都只能归结于吃饱了撑的,无病呻吟。 这个道理,他从小听的看的都有许多。 “你看看这些战区的孩子……” 他父亲访问小国,给他带回许多照片,让年幼的他站在书桌旁看。 照片上的同龄人骨瘦如柴、眼神麻木。 “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真的是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李修,你知道像你这样拥有着十分优渥的条件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吗?说说看,你有没有什么感触?” 李修站了一会儿,嘴唇上下开动,说出来的每一句都让父亲满意。 “我很幸运,我拥有很多,我要努力学习,认真生活,听爸爸妈妈的话。” 头顶传来抚摸的力道,“对,不要让父母对你失望,知道了吗?” 那双空洞的眼睛一直留在他的梦里,它监视着他,审问着他,指责着他…… 他不快乐,但又不敢不快乐。 一切都钻进了死胡同,他越走越深,越走越黑,明明走在一条好像人很多的坦途上,他却总觉得自己像是在逆流而行。 真正想要什么,自己也不知道。 生活在重复,看不到意义。 * 一人间的宿舍清净得让莫尹即使只是坐在宿舍里就觉得高兴,他满意地把那几本教辅书在书架上放好,手指抚摸着光滑的书脊,回味着甜。 他坐下,一手撑着脸,脸上带笑地看着属于他的书。 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一下,莫尹拿出手机,是个陌生的号码。 ——[我们真的做朋友吧。],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 130. 第十六十章 安静的生活 不知道为什么, 莫尹马上就明白这个号码是李修的,他甚至能够想象出李修发这条信息时的表情,或者李修站在他面前将这句话说出来时的语气和神情。 这真是一件神奇的事。 在所有刻意或者非刻意接近他的人中, 李修是唯一让莫尹看不懂他到底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的人。 他怀疑过李修是不是为看他的笑话而靠近他,也揣测李修是不是生活太过顺利而感到无趣,想看看过着另一种生活里的他是怎样狼狈地向上爬。 可答案好像并非如此。 李修对他有兴趣。 不是居高临下可怜他而产生的善意, 不是想占有他而产生的色-欲。 或许仅仅只是出于好奇。 就像他对李修,也渐渐产生了好奇…… 莫尹看着手机屏幕, 眼神有些四散游离, 他忽然感到有些陌生的恐惧。 他正在和一个人建立新的联系, 而他自己却才刚刚意识到这一点。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再这样下去会出问题的。 莫尹定定地看了会儿那条短信, 接着把这个号码拖入了黑名单,手机倒扣在桌上,莫尹人也趴在桌上,他走之前没拉窗帘, 书桌表面被阳光晒得热烘烘的,趴在上面很舒服。 思绪在虚无中漂游,身体中传来细碎的战栗, 呼吸时快时慢,他可以讨厌李修, 可以敌视李修, 可他不允许自己居然在害怕和李修继续这么发展下去。 他这算是另一种认输吗? 假设是, 那么他到底败给了什么? 如果这就是李修的激将法呢? 李修又想借此得到什么? 总不会是真的就想扰乱他的心思?李修又说自己不在乎输赢, 他竟然想相信李修没有对他说谎。 莫尹的脑子很乱。 渐渐的这种丝线般的混乱缠绕在了一起, 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点。 外物全部消失,只问自己,莫尹想不想真的与李修再进一步接触下去? ——[朋友不可以, 交流可以。] * 生活终于达到了对莫尹来说比较满意的状态。 集训里他表现不错,老师挺看重他,表扬他的次数比表扬李修还多,他受表扬的时候,李修会冲他笑,笑得不那么令人讨厌。 李修开始跟莫尹一起吃饭,第一次李修坐在莫尹对面时,莫尹觉得很难受,很想拔腿就走,万幸的是李修没有跟他说话,完全像陌生同学无意间坐到了一起,两个人安静地吃完了饭回宿舍,路上李修和他讨论题目,这种交流莫尹比较能接受,小声地反驳李修。 后面慢慢就有点习惯了。 李修不吵不闹,身上香香的,在学习上能和他作出较为深入又不会岔出话题的讨论,莫尹觉得他可以接受李修这个……比较能说得上话的同学。 晚上,李修有时会到他宿舍里来,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躺在一张空荡荡的木板上,莫尹刷题,回头看他,李修双手垫在脑后,看着床顶不知道在想什么。 莫尹仍然在好奇。 他相信李修也在好奇。 这种时候就要看谁更忍得住。 所以莫尹忍住了,低着头继续刷题。 这种一点点的好奇没有成为莫尹臆想中的累赘,而是成为了他规律生活中一点小小的调味品。 也许人始终都短视又贪婪,生活一安定,以前没有过的需求就跑出来了。 他那么吝啬与人建立起任何联系,却不反感现在宿舍里多出具会呼吸的“尸体”。 外面走廊时不时地有人走过,高声谈笑,宿舍隔音一般,莫尹听见也不觉得太吵,反而感到宿舍里很静很静。 李修竟然是个那么安静的人,他真没想到。 轰隆隆打雷,外面雨说下就下,雨点暴打在窗户上,莫尹扭头,窗户上已经瞬间爬满了雨痕。 “我喜欢下雨。”李修突然开口。 莫尹又扭头看李修,李修头歪了一点,在看窗外的雨。 莫尹说:“我不喜欢。” 下雨天,楼道里好臭,屋子里也好臭,平常不那么明显的异味随着雨水从墙壁里泛出来,令人作呕。 莫尹不想对李修解释原因,因为这是他非常私人的原因,不需要李修去理解,至于李修喜欢下雨,也一定有他私人的原因,同样也不需要他来理解。 他们就只是简短地作出了这样的对话,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 莫尹把题库最后一页刷完,问李修:“你做了吗?” “做完了。” 莫尹不敢置信,“什么时候?” “课上。” “什么课?” “一些试卷讲评课,可以不听,老师不会管。” 莫尹有种受欺骗的感觉,“你不是说你不在乎输赢吗?” “是啊,”李修从床上坐起来,他头差点快要顶到床板,“不在乎和做不做是两回事。” 莫尹不能理解,不在乎的事为什么还要去做,像他不在乎社交,也不在乎别人的评价,他按照自己想活的方式去活着。 李修看出来他的不理解,先习惯地笑了笑,然后又摘除了这种面具式的笑容,“我有很多不想做但是应该做的事。” “比如考第一名?”莫尹淡淡说道。 “算吧。” 李修说:“我……” 他“我”了以后,就没有下文,话题一转,问:“你是不是从来不做自己不想做的事?” 莫尹想了想,说:“当然不是。” “我不想跟莫宇凡他们住宿,还是跟他们住在了一个宿舍,”莫尹抿了抿嘴,有点得意地说,“可是我会想办法让自己也能够一个人住。” 李修笑了,这个笑容很真心,莫尹看得出来。 “我有很多不想做的事,”李修说,“多得数不清,可是我也没有想做的事,既然做我不想做的事还能让一部分人感到快乐,那么我去做吧,我是这么想的。” “你没有想做的事?”莫尹托腮,他语气平平不带嘲讽地说,“可能是你什么都有了。” “有可能。” 对这个论调,别说莫尹了,李修自我探寻时也曾给出过。 因为什么都有了,所以也就什么都不想要,可李修总觉得不是这样的。 “不知道你会不会有一种感觉。” 外头雷声隆隆,可莫尹依旧觉得宿舍里是安静的,正在跟他交流的李修同样也是安静的。 “老天给了你很多,但却把最重要的东西给夺走了,很糟糕的是,你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你会时常觉得孤单,像在黑暗中行走,没有方向,也没有目的,有的时候会觉得连孤单也没有,”李修看着莫尹微笑,“因为情绪也不见了。” 莫尹觉得很奇怪,这么虚无缥缈听上去如此无病呻吟的一段话怎么会让他的大脑又刺痛了一下?跟上次在书店对话时李修那段‘npc’的理论一样,好像他曾感同身受一样…… 外面打雷停了,闪电又划过两下,照得外面的世界一瞬如白昼,李修又说:“其实我也不是什么都不想做,”他对莫尹笑,“不过我真正想做的事最好是不要说出来。” “有什么不能说的?”莫尹反问,“难道能是……”然后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话语一顿,脸色变得有点难看,视线也涣散了一瞬。 李修说:“有件事是我自己想做也做了的。” 莫尹视线聚焦在李修脸上,听李修在轰鸣的雷声中说:“和你做朋友。” * 后天就要去比赛,老师的集训课程结束,给每个人都单独加油打气,尤其是莫尹,他跟他说了很久,说对去年莫尹放弃的可惜,说对今年莫尹努力的欣赏,“老师知道你不容易,好好加油。” 莫尹听了,竟觉得心里有点暖,他低头,掩饰了自己的表情。 走出老师办公室,李修在等他,莫尹打听,“老师跟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让我今年好好努力。” 听上去大同小异,莫尹撇了撇嘴。 李修又笑了,“老师会给每个人加油,这很正常。” “不用你教我。” 两个人边说边走,钟嘉明在后面看,出来的同学叫他进去,钟嘉明这才收回视线,心里堵得慌。 回到教室,下午最后还有一节课。 莫尹心里有点紧张,为即将到来的比赛。 这节数学老师评讲一张昨天考过的试卷,莫尹得了满分,他把试卷放在桌上,心脏加紧地跳了两下,一横心,把集训的错题集拿出来看。 数学老师下讲台,经过他的座位,果然没作出任何明示暗示的批评。 莫尹笑了笑,想自己原来浪费了好多时间,和李修的交流也不是一点用处都没有。 上完课,到了晚饭的时间,莫尹没急着去食堂,与其跟人抢时间,他不如先在教室里安安静静再看会儿题,等过个十来分钟,食堂排队的人也就少了。 教室里人全走了,李修就进来了,他靠在两班门口,等莫尹一起去吃饭。 十月,夏日余威还在,这个时间,太阳都还没彻底落山,夕阳的温度是冷的,金黄地打在李修身上,斜斜地又照在莫尹身上。 莫尹低着头在看错题集,他知道李修在等他,也不用招呼李修,反正两个人吃饭都不大说话。 交谈的时间是晚上,不会很长,几分钟,他们在好奇中互相了解,李修和莫尹想象当中有点不一样,莫尹不知道对李修来说会不会也是这样。 安静,这是莫尹这段时间最多的感受,生活变得好安静。 等莫尹觉得时间差不多了该去食堂了,他拿出手机,脸上那种安宁的神情忽然就变了。 经过上次,他就把手机在白天上课时调成了静音不震动。 而手机上出现了十几个未接来电的提示,全部都来自同一个号码。 莫尹猛地站了起来。 凳子在地面摩擦发出了刺耳的声音。 李修看过来,发现莫尹的脸色一片惨白。,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 131. 第十七章 臭水沟【温馨加更】 李修走进教室, 问莫尹:“怎么了?” 莫尹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手机,他完全没听到李修的询问,也没注意到李修走进了教室, 他的世界只剩下了他和手机屏幕上的那个号码。 安静舒服的日子过久了,好像晴天一道霹雳突然又叫醒了他,他到底正身处何地。 意识短暂眩晕,莫尹马上又镇定下来,他点了号码回拨,那边马上就接了,好像就是在等他的这个电话。 莫尹打电话的时候,手机紧紧地贴在耳朵上,李修听不清那头在说什么, 只看到莫尹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嘴唇抿得很紧,回答只有两个字——“好的。” 电话挂了,莫尹的脸上才慢慢浮现出一点茫然。 “是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这个时候莫尹才发现李修站在他的课桌旁。 “没事。” 莫尹手向后提了书包, 愣住又放下。 “我走了。”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对莫尹来说已经很不容易, 至少他告知了李修, 他要走了,至于他要去哪,到底有什么事, 他不会再说了, 这是李修自己判断的。 莫尹只拿了手机就跑出了教室。 李修跟着出了教室。 莫尹冲进办公室。 李修没跟进去, 就在外面看到莫尹和班主任交流了几句,班主任神情严肃,不住点头,马上就抽单签字。 莫尹走出办公室, 没有和李修打招呼,径直向楼梯口跑去。 李修走到阳台后,很快就看到莫尹出现在楼下,往校门口的方向狂奔而去。 公交车还没来,莫尹也说不上自己心里到底急不急,好像公交车来也行,不来也行,甚至他觉得公交车不来也好…… 但事与愿违,公交车很快就来了。 莫尹抬头看了一眼,公交车门打开,他上了车,就他一个人上车,他手掏口袋,口袋是空的,忘了,什么都忘了,他错愕地抬头看司机,司机拿个保温杯,瞥他一眼,平平淡淡的掠过,什么都没说,只呷了口茶。 公交车门关上,司机开车。 莫尹在投币箱前站了一会儿,浑浑噩噩往里走,在最近的座位坐下。 车速快慢时间流逝在脑海中都失去了概念,天人交战,他甚至无法正常地思考。 “那个学生,到啦。” 莫尹循声望去。 司机停了车,手指侧面,莫尹抬头看前面提示,哦,是他到了,他站起身往前面车门走,下车站到台阶上,他回头,车门已经关上,公交车摇摇晃晃地向前,还有两站就是终点站。 天已经黑了。 城市灯亮起,街道上车灯、招牌灯,郊区有郊区的热闹,莫尹往黯淡安静处走,路灯坏的彻底,昨天又下过暴雨,路面湿黏,污水横流。 莫尹往巷子里跑,“啪啪”地溅起许多水花,他找到不起眼的台阶,抬腿一步跨两节,不停歇地往上跑,气喘吁吁地跑到楼上,刚从楼梯口转出来,看到黑暗中家门前似乎有个人影,意料之中,莫尹停下脚步弯腰喘气,手按住膝盖,胸膛里有股火焰燃烧。 脚步慢慢靠近,莫尹只觉得头脸发热,呼吸声回荡在脑海,他抬头伸手猛地用力一推,“你弄死我吧,你今天不弄死我,我就弄死你——” 黑暗中,那人被他推得只踉跄了一步,很沉默也不反抗,站稳了才说:“是我。” 莫尹好一会儿才从黑暗中辨别出李修的脸,不是周围太黑才看不清,是他眼中氤氲着眼泪。 “怎么是你……”莫尹哑声道,他用力抹了下眼角,让眼泪没掉出眼眶,快速地扇动睫毛,逼退剩下的泪光,“……你怎么在这儿?” 李修说:“你在学校登记的家庭信息,我偷偷看了。” 莫尹“哦”了一声。 “我想你应该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莫尹抬手又狠推了李修一下,这次他推得更用力,李修跟刚才一样没防备,又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 “关你什么事?” 莫尹语气冰冷,“我家里有什么事,关你什么事?” “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来这里?” 又被粗暴地推了一下,李修后退,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看到莫尹苍白的脸上露出一股凶狠的劲。 在莫尹再次抬手时,李修抓住了他的手腕,“我们是朋友。”李修说,他没笑,语气也不随便,反而是很认真的,“家里怎么了?是你爸出了什么事么?” 莫尹紧紧地抿着嘴唇。 李修微一偏头,向他身后看了一眼,“有人过来了。” 莫尹立刻回头。 楼道口有个人影,莫尹脑袋一响。 莫尹甩开了李修的手,向着楼道口的方向狂奔,那人站在原地没动。 “莫学民——” 莫尹一把抓住了莫学民的胳膊,他愤怒道,“你为什么乱跑——” 尽管他知道指责毫无意义,因为莫学民已经听不懂了,但他还是大声地骂道:“你来这里干什么?这里我已经退租了!我给你交了押金住院费,你应该在医院里好好待着,你懂不懂啊?!你不懂,你什么都不懂……你就只为了折磨我,就为了不让我好过吗?!” 莫尹骂的声音很响,在整个楼道里回荡,有人推开了门看热闹,李修走过去,展臂关回了门,里面人吓了一跳,隔着门骂道:“神经病啊你!” 李修走近了,才发现莫尹抓着的是个中年男人,对方看上去面容端正而瘦,透出一点灰败阴森的气息,被莫尹拉着手腕,脸上也没有表情,莫尹那么大声地骂他,楼下都有人抬头看了,可他还是没什么反应,呆呆地看着前方。 李修意识到了什么,莫尹低着头,背弯下去,背脊深深地顶起了校服。 李修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哭,他手垂在身侧,手指蜷了蜷,迟疑地抬起手,他还没碰到莫尹的背,被抓住的中年男人突然甩开了莫尹的手,他的力气是一瞬间爆发出来的,莫尹整个人被甩了出去,李修扶住了他的肩膀,莫尹人还没站稳,手已经先本能地向前抓去,手指擦过布料,莫学民跑了。 “快追——” 莫尹吼了一声,李修立刻放开了莫尹,在黑暗中追了上去,莫尹紧跟着也跑了过去。 莫学民是往上跑的。 整栋楼一共也才六楼,上去就是顶楼,在莫学民跑上露台的那一瞬间,李修追到了人,他毫不犹豫地直接展开双臂从背后把人抱住。 没想到本来安静的人突然嘶吼起来,拼命挣扎,一扭头就咬上了李修的小臂,李修闷哼一声,身后传来一声大吼,“放开他——” 李修抬头,同时下意识地手臂一松,怀里的人立刻窜了出去。 “不是你!”莫尹也追了上来。 李修反应很快,立刻也迈步跑过去,直接将往露台边缘跑的人压倒在地,这次他很有经验地双手扣住莫学民的手压在押后,自己则跪在地上单膝控制住不断挣扎的人。 “好了,”李修回头,“叫医院的人来吧。” 莫尹抹了把眼睛,转身打电话,“喂,”他语气镇定无比,“人找到了,真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就在我们原来住的地方,对不起,麻烦你们来把人接回去。” 似乎是听到了要把他送回去,莫学民的挣扎力道小了,呜呜地哭起来,随即一阵恶臭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他哑声道:“杀人犯……你是杀人犯……” 莫尹回头。 李修控制着人,表情如常,看上去像是丝毫没意识到他身边液体正在蔓延以及莫学民的控诉。 等了大约半个小时后,车来了,担架束缚带都齐全,医院的工作人员向莫尹道歉,说他们工作失误,因为莫学民这段时间的状态好转,一时疏忽让人跑了出来。 莫尹不想跟他们多计较,怕后面莫学民会惹更多麻烦,他们会更不愿意收,本来市里愿意收莫学民的医院就不多。 医院的车闪着灯走了。 露台又变得空空的,李修侧着手臂在检查自己小臂上的伤口,莫尹走过来先低头看了他的校裤,“你校裤弄脏了。” 李修低头瞥了一眼,说:“没关系。” “莫宇凡手上的伤好了吗?”李修说。 话题变得太快,莫尹用眼神表示疑问。 李修说:“校裤可以洗,伤有点麻烦。” 莫尹看向他的手臂,“伤口不深,去医院吧。” “一点小伤,”李修放下手臂,“不用去医院。” 刚才说麻烦,又变成一点小伤。 莫尹说:“那先买条裤子吧。” 李修抓了下裤子的大腿处,膝盖以下因为露台的积水全湿了,更不要说还沾上了别的,味道很难闻。 两人下了楼,隔壁有超市,莫尹进去,带着李修的钱付账买了一条运动裤,在楼上的公共水池边,李修脱下校裤鞋袜,手掌心捧了水来冲洗膝盖和小腿。 莫尹站在一边,他抱着运动裤靠在墙上,公共水池这里不开灯,一片漆黑之中,只有水声哗哗,莫尹说:“我不会谢你的,是你自己要来的,我没求你。” 李修没说话,他快速地冲洗着,过了一会儿,才“嗯”了一声。 莫尹说:“这也是你想做的事吗?” 李修笑了笑,他的笑声混合着水声,听上去很轻松欢快,好像他大晚上的是跑来这里玩水一样。 “算吧。” 李修站定了,他扭过头,对莫尹说:“我犹豫了一会儿,想该不该来。” 莫尹静静地看着他。 “来的话,可能会有麻烦,而且你也应该不需要我帮忙,不来的话……”李修顿了顿,又是莞尔一笑,“好吧,我自己想来。” 莫尹也笑了笑,“你也开始同情我,可怜我了?” 李修说:“没有。” 他从莫尹手里抽了运动裤,湿淋淋的小腿穿过去,利落地穿上裤子,“我只是觉得我们有点像。” “像?” “你不觉得?”李修微笑,“我们都有点怪。” 莫尹没反驳,他将双手背在身后,斜斜地看着李修,李修说他觉得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其实他有时候也会想,他又想要什么呢,打败李修,成为第一名,然后呢?他得到了第一名以后,或者说他考上了理想的大学,找到了理想的工作以后,这些所有人都想要的东西,会让他得到满足吗?会让他获得真正的平静吗? 不,他其实是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 他内心真正渴望的是多么臭不可闻的期待啊。 用一切的美好目标去掩饰也依旧掩盖不住那其中的恶臭,就算所有人都不知道,他知道,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日日夜夜在想什么,在与什么作搏斗。 “刚才……”莫尹仰起头,墙角结了一大片蜘蛛网在风中摇晃,“你的裤子要是没弄脏就好了。”,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 132.. 第十八章 失眠 回去的时候, 李修打车,莫尹也一起坐车。 两人坐在后排,一人看着一个方向。 李修手上的伤到学校医务室做了简单的处理,还没到宿舍, 电话就来了。 “怎么回事?你不上晚自习跑哪去了?还受了伤——” “同学家里有特殊情况, 我过去帮忙,不小心受了点伤。” “什么意思?你出去帮同学打架?!” “不是的, 情况很复杂, 回宿舍再跟你们具体说吧。” “好, 你这次最好给我个合理的解释, 别像上次一样又编谎骗我们!” 李修挂了电话,他走了两步,发现莫尹就在前面不远处,可能刚才他和父母的电话莫尹也全都听见了。 “处理好了?” 下车进校后, 李修去医务室, 莫尹和他走了反方向,肩膀上多了个书包,大概是回教室去了。 李修抬了抬手臂, “好了。” 两个人一起回宿舍。 李修提前打预防针, “我家里管得比较紧, 我在学校里一点风吹草动他们也都会知道关心, 今天晚上的事,他们不会找你, 但是很可能会把你的家庭情况查得很清楚。” “那你倒跟你家里人蛮像的。”莫尹说。 非常出乎意料的评价, 但是李修笑了,笑得似乎很开心,笑完之后便沉默下来。 莫尹也沉默了。 他刚才的那句话既可以评价李修, 也可以评价自己。 而意识到这一点的他顿觉毛骨悚然,他难道也正在慢慢失常吗? 在他的记忆里,十岁以前的家庭环境虽然也不大好,但总体来说还算是勉强能维持。 那时候莫学民的病还不算特别严重,还可以出门干活,吃药维持得好,基本不会让人看出来有问题,只要不进行深度的社交,他看上去就只是个有点阴沉的老实人。 那么再倒退几年呢,学生时代的莫学民会是什么样子? 沉默寡言,怕暴露自己的病症,总是独来独往的不与任何人交往,在别人眼中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怪胎。 莫尹第一次在学校的宿舍里失眠了。 他侧躺在床上,双眼在黑暗中直勾勾地盯着推进书桌里的椅背,椅背竖起的两道铁杆让他产生了一些不好的联想,他想下床将它挪开,意识到自己这种想法有点神经质后,他克制住了下床的冲动,翻身向里,闭上眼睛。 第二天班主任关心了莫尹,莫尹说已经没事了,班主任拍了拍他的胳膊,没再说什么,叫他明天比赛加油。 只是跟着帮忙的李修反而是受到了特别多的“关注”。 和他预料的一样,家里人把莫尹的情况调查得清清楚楚,以及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爸在电话里倒没反对李修的做法,基本还算是赞同的。 “你有同情心,愿意去帮助同学,我很高兴,不过这种事你是不是预先该跟家里打个招呼?你知道昨天我和你妈有多担心吗?” 李修没有辩解,因为辩论下去只有一个结果,所以也没有必要争辩,他爽快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保证下次不再犯。 态度良好并没有换来就此作罢,他爸又开始质疑他认错太快,到底是真心还是敷衍。 于是李修非常有分寸地提出了一点小异议,他爸不容置喙地用自己高出李修二十多年的人生阅历反驳了他,于是李修心服口服,说他知道了,对话就此圆满结束。 一切流程都烂熟于心,李修甚至预测到了他爸会说些什么,以及说话时的语气。 老实说,他一点也不怨恨或是讨厌自己的父母,对他们不存在任何负面的情绪。 据他观察,他的父母在他周边的家庭中属于中等水平,既不像有些父母非常的开明大方尊重孩子,也不像最差的那样不理不睬毫无温情,至少他昨天都见识过莫学民了,怎么也不能说自己的父母算是最糟的那种。 问题不出在他们身上,问题出在自己身上,只是他不知道该如何解决,或者说他连去解决的兴趣都没有,只是纯粹地在一种虚无的孤独中痛苦着,这感觉很奇妙,他除了不快乐以外,甚至都不讨厌,有时也会产生奇怪的破坏欲,想尝试去毁掉什么。 所有正面的事他都试过了,做好学生,好儿子,好同学,成绩优异,孝顺父母,攒好人缘……一切好的尝试他都做过了,这些并没有使他快乐,或许是他努力的方向发生了错误,然而他的理智或者说智商告诉他堕落是最愚蠢的“追求自由”的方式,而且他想要的到底是不是自由都另说。 一条死胡同,无路可走的死胡同。 * 实验(2)班的学生已经习惯了第一名在他们班门口站岗来等第二名吃饭的场景。 八卦这种事,不管成绩好坏,是人都爱凑热闹,尤其是学习压力越大的时候,越爱聊些不着调的解压。 2班学生边往外走边嘀嘀咕咕。 “如果那谁是个女的,我真要怀疑两个人是不是在谈恋爱了。” “格局打开行不行?有没有一种可能,不是只有男的女的才能谈恋爱的?” “尼玛……那打开的是格局吗?” 在嘻嘻哈哈的议论声中,钟嘉明抬头看向门口,李修侧着身站在教室门口,跟2班出来有认识的就笑着打招呼,周围人发出一阵奇怪的笑,李修也只是好脾气地笑笑。 全校第一的性格从来不装不傲,跟身边同学一直都打成一片,跟全校第二的性格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同学们也不理解两个人怎么会混在一起的,比起李修的主动,大家更惊讶的是莫尹居然会真的理睬李修。 作为全校唯一的贫困生,莫尹一进学校本身就引起了比较大的关注,贫困生要公示在公告栏,学生午饭后有休息时间,课间散步,学校公告栏的文件总会引起人的兴趣。 其实有不少人曾像莫宇凡那样试图和莫尹交朋友。 目的各不相同,有的是出自同情的心理,有的是出自偷师的目的,想知道莫尹到底是怎么进步飞速的。 很可惜全都失败了。 上周莫宇凡和莫尹打架的事情更是传遍高三到高一所有年级,各种细节八卦几经传播后变形出了好几个版本,各个版本唯一的共同点是两个人以前是同桌,后来反目成仇。大家一致认为,像莫尹这样的人,惹不起就最好躲远点,免得受到暴击,高三就一年了,踏踏实实过去拉倒。 这么难“攻略”的人物,李修到底是怎么毫发无伤地接近的? 今天李修穿的是秋季校服,长袖衬衫,天气其实还不冷,班里就他一个人穿衬衫,他肩宽腰细,穿衬衫显得身形很俊朗,被班上同学一阵起哄,同学们纷纷调侃李修骚包。 食堂打饭的时候,有人不小心撞了下李修的手臂,李修没说什么,那人倒是被前面的莫尹冷冷地扫了一眼,有点犯怵地停在当场。 李修对莫尹说:“没事。” 莫尹一视同仁地给了李修也是冷冷一眼,端着餐盘走了。 那人意识到什么,对李修说:“你受伤了?” 李修说:“没多大事。”他打了餐去找莫尹,那人这才发现李修端餐盘只用了左手。 后面不知道谁说的,昨晚李修回宿舍的时候,右手臂受伤了,看样子和莫宇凡差不多,都像是被咬的。 众人顿时又一阵猜测,学校生活无聊,总得来点八卦调剂,觉得李修和莫宇凡一样,八成是被莫尹咬的。 “勇士啊……” 梁建豪对聊八卦一向情有独钟,对钟嘉明一阵胡侃,“诶,他们是不是集训好上的啊?透露点情报呗,物理小王子。” 钟嘉明皱了皱眉,“什么叫‘好上’。” “开玩笑嘛。” 钟嘉明低着头回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莫尹唯独对李修与众不同,高三了,大家的心思都放在学习上,也没必要去想一些有的没的,可是谁能百分之百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呢? 梁建豪趴在桌上,说了句,“诶,要是真把他当女孩看,他长得还挺好看的。” 钟嘉明瞪了他一眼,梁建豪反瞪回去,“随便说说嘛。” “无不无聊。” “无聊啊,无聊才闲扯的。” 钟嘉明转过头。 梁建豪踢了踢他的椅子,“明天比赛加油啊。” 钟嘉明刚要回头,就听梁建豪嘿嘿地笑,“顺便帮我探听下八卦。” 钟嘉明用力地往前拖了下凳子,声音太大了,引得前前后后同学都向他行注目礼,钟嘉明有点尴尬,低头隔绝视线,悄悄抬头,发现前排有个人不动如山,好像除了某某,谁也得不到他的一点注意。 关于身边同学的闲谈,莫尹确实不知道,他和李修不一样,仍旧是没人敢接近,晚上上完晚自习,李修跟他一起回宿舍,问他:“医院那边今天联系过你吗?” “没有。” 莫尹的表情显然是不想再提这件事,于是李修也没继续说下去了。 走了两步,莫尹有点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哈欠,他本来是想忍的,可实在是没忍住,一个哈欠过后,又打了一个。 李修问他,“昨晚没睡好?” 莫尹没回答。 昨天晚上他翻来覆去了很久都没睡着,过去的记忆侵蚀他的脑海,让他反复地陷入泥淖,越是想要快速入眠,就越是事与愿违地没法休息,脑海里反反复复地全是莫学民在天台上发狂的情景,白天上课的时候,他罕见地走了神,眼皮打架,头脑昏沉,他知道自己这是没休息好,精神压力又过大的缘故。 回到宿舍,莫尹洗漱之后立刻就躺到了床上。 明天比赛,他现在必须休息,充分地休息,心情异常紧张,每次在他重要的人生时刻都会出现混乱的让他无法控制的状况,好像老天在跟他作对,存心不让他好过似的,不,不能这么想,这么想的话,就是被害妄想症的前奏了。 总也不是那么糟,至少莫学民是昨天跑出来,而不是今天,已经给了他一天缓冲的机会。 “都过去了……” 莫尹自言自语,紧闭眼睛,他强迫自己清空大脑,奇怪的是白天还缠绕着他的困意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脑海中猛然闪现过一个画面。 那是一双眼睛,一双空洞又疯狂的眼睛正静静注视着他。 莫尹从床上坐了起来,他背上冒出一点冷汗,睡意消失得无影无踪,然而疲惫还在。 这个时候,有人敲了门。 莫尹下床,他知道敲门的是李修,现在谁也不敢来接近他,除了李修。 莫尹不知道自己的状态看起来怎么样,不过从李修的表情来判断,显然是不怎么样。 “什么事?”莫尹发现自己嗓子是哑的,但不重要。 “睡不着?”李修说。 莫尹没否认,在李修面前,他差不多已经没什么可隐瞒的了。 李修从口袋里掏出一团纸巾,向前递给莫尹。 莫尹有点无语,“干什么?” 李修拉住了他的手腕,把他的手提上来,将纸巾放到他微蜷的掌心里,这时候莫尹才感觉到纸巾里有东西,他打开,白色的药片。 “短时安眠药。”李修说。 莫尹微微一怔,抬头看李修,“多短时?” “你能睡6个小时左右。” 莫尹用怀疑的眼光看李修,到这个时候他还是对李修存有最基本的竞争意识,也不排除李修会对他耍花招的可能性,管它是不是被害妄想,他坚持这一点。 李修显然是看懂了他的眼神,笑了笑,说:“等我。” 他转身,莫尹攥了纸巾跟上。 李修从自己房间的书桌抽屉里拿出了药片盒子,莫尹站在旁边,发现盒子是干净的,没有任何文字说明,李修打开,莫尹探身过去,闻了闻那盒药的味道。 “一样的。”李修笑着说。 他取出一粒,直接干吞了下去,动作非常熟练,喉结滚动后向莫尹张开嘴展示了下自己的舌头。 莫尹没要纸巾里的那颗药,从李修手里拿过药片盒颠了颠,从里面取出了一颗药也学着李修的样子吞下去,药片很干,沾到唾液后微微化开,味道残留在舌苔。 李修手臂交叉地弯靠在椅子上,问他:“感觉怎么样?” 莫尹面无表情道:“苦。” 李修笑了,他说:“那我再请你吃颗糖吧。”,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 133.. 第十九章 游戏 这是一辆小巴车, 带队老师站在前排,招呼晕车的同学往前走。 莫尹和李修坐在后排,他们后面已经没人了。 李修的药很管用, 莫尹昨晚睡得很沉, 只是醒来的时候疲惫感依旧没有消散, 不知道是身体真实的感觉, 还是纯粹的心理作用, 这是很危险的状态,莫尹提醒自己, 又恐惧与自己的这种提醒是不是另一种神经质, 他处在一种极度的矛盾之中,有些进退两难。 掌心不知不觉地出汗, 总觉得会有坏事发生。 莫尹头向后仰, 心脏跳得很不舒服。 “听歌吗?” 脸微微向左撇了撇。 李修看着他,从自己的右耳拿下了一个耳机。 莫尹想了想,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耳机分了他一个,莫尹戴上耳机, 音乐很舒缓流畅地进入他的耳朵, 那是一首他没听过的语言所唱的陌生的歌。 莫尹没有询问歌词的意思, 他觉得这样正好,让他感觉仿佛在宇宙中飘游,他很渺小, 一切未知。 慢慢的, 莫尹放松下来。 他再次偏头看向李修,李修感觉到他的视线,也转头看向他。 莫尹说:“谢谢。” 李修的神色有些许震动,他没有回答, 连最平常的笑也没有给。 莫尹以为自己会后悔道谢,可是没有,反而还觉得轻松了不少,自然而然就发生的事,没必要多想。 莫尹收回视线,过了一会儿,他听李修说:“谢谢你的谢谢。” 很奇怪的一句话,但莫尹觉得自己听懂了。 整个竞赛的流程很顺利,莫尹没有在考试的时候走神,汗却流了许多,他不知道自己到底答得怎么样,几个小时的笔试结束,他累得几乎虚脱,在心里不断庆幸实验操作是在第二天考。 从考场的教室出来,莫尹没直接走,他在考场门口站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在等李修来找他。 李修没让他等太久,当莫尹迟疑着要不要走时,李修的确跑上来找他了。 “怎么样?”李修问。 莫尹没回答,不想跟李修对答案。 李修继续说:“身体还行吗?” 原来是问这个,那莫尹就更不想回答了,他脚底在地面滑了滑,说:“走吧,去集合。” 中午负责提供考场的晟中同样也负责提供饮食,科附的学生都被分在一个餐桌,莫尹坐下,李修坐在他身边,一切都似理所当然,钟嘉明旁观,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 午饭后上车回校,钟嘉明坐在后排,和莫尹李修他们是同一排,中间隔着走廊。 莫尹和李修分享了耳机,两个人耳朵里戴着同一副耳机的左右两边,都抱着手臂闭着眼睛休息,看上去气场很契合。 真奇怪,以钟嘉明对李修和莫尹的了解,怎么想怎么都觉得这两个不会是一路人。 这本来也不关他的事,可他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对两人的关注。 回程的两个小时里,钟嘉明有一大半的时间都在观察两个人,尽管李修和莫尹始终都是闭着眼睛听歌休息,没作出任何特殊的举动来。 学校到了,司机刹车,钟嘉明沉浸在思绪里,冷不丁地向前一撞,差点头磕到前排的座位。 特殊的举动?他在想什么?难道真的被梁建豪的玩笑给洗脑了? 钟嘉明摇了摇头,视线不由自主地再次看向旁边。 莫尹伸手交还耳机,李修接了耳机,神色很温柔地对莫尹不知说了什么,莫尹低着头,钟嘉明的视线被李修挡住了,只看到莫尹尖尖的下巴,嘴唇在动,小声应答李修,看上去应该不是多难听的话,两个人真的相处得很好。 “要回去对答案吗?”李修说。 莫尹说:“没这个必要。” “真的吗?上次我跟别人对答案的时候,你好像在偷听。” “……你别胡说。” 莫尹推了李修一下,李修站起身,莫尹先一步从李修让开的膝盖前挤出去往外走,李修跟上,走了两步回头看了一眼,钟嘉明落在最后,视线意义不明地看着他们,四目相对,钟嘉明又立刻掩饰似的躲开了目光。 回到宿舍,莫尹难得觉得疲惫,他倒头躺在床上,连门都没关,或许他也是故意的,反正李修过来了,关上门走到莫尹的床边。 “真的不要对答案吗?”李修问,语气在莫尹的耳朵里听上去有点勾引的意思。 其实对不对答案,完全取决于心态。 如果够自信,那就不用对,反过来说,如果够自信,也应该不怕对,管它的,对答案就对答案,说不定李修错得比他多。 莫尹一下坐起来,他太累,失去了往日的谨慎,头顶一头没防备地撞上了床板,“咚”的一声,莫尹无声地张大嘴捂住头倒在床上蜷成一团。 床沉沉一下地晃动,有多余的重量压了上来,捂住头的手被扯开,莫尹蜷躺着眯眼睛,看到李修衬衣上的纽扣。 “肿了。” 李修说话时,气息直接喷洒到了莫尹的额头上,热热的,又有点痒痒的。 “没事。” 莫尹说,他抽了下被李修抓住的手腕,一下没有抽动,李修的手很大,力气也很大,他仰头,发现李修正看着他。 李修刚才就站在他的床边,所以他撞到头的时候,李修膝盖一沉压上了他的床来查看情况,李修整个背几乎都贴在了上床顶,和他的膝盖形成了一个遮住莫尹的三角形,散发着人体的热量。 距离太近了,莫尹有点不自在,“我没事。”他语气冷淡,又抽了下手腕,这次他预估了大概需要的力道,顺利地从李修手里抽出了手腕。 李修视线微斜地看着莫尹,因为疲惫,莫尹的脸色比平常都要白,可是表情很锐利,面部轮廓有点太薄了,看上去是会自伤也会伤人的类型。 然后,李修做了一件极有可能会让自己挨揍的事。 他在莫尹弯腰想要从床上钻下去时,凑上去轻轻亲了下莫尹的嘴角。 莫尹下床的动作立即被冻住了,他呆在原地几秒,扭头看向李修。 李修静静看他,莫尹同样目光很沉静地看着李修,很奇怪的是,李修亲了他,他却没感觉到那种要被侵犯的厌恶感。 就好像在车上李修递给他耳机一样,他感觉不到任何附加的情绪与目的,一种简单到了极致的亲密,两个怪人在分享,一切迟早会发生,他们心里其实都有预感,或许在很早以前,发现自己对这个人有异样的关注时,种子就已埋下。 李修没有挨揍,所以他亲了第二下,嘴唇靠在莫尹的嘴唇上。 这是一次完整的嘴唇接触,两个人都睁着眼睛,因为靠得近,看不清五官,只有对方瞳孔之中放射的世界。 莫尹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微微有点变快,他想说点什么,嘴唇微微动了一下,李修的嘴唇也动了,而且闭上了眼睛。 长长的睫毛关闭,那双眼睛不见了,莫尹仍半睁着眼睛,嘴唇小幅度地本能般地开合回应,他从来没有和人这么亲密过,亲一个人的嘴唇,舔一个人的舌头,感觉很奇怪,又不是那么想要停下…… 莫尹慢慢也闭上了眼睛,他双手抓着床的边缘,李修跪在他身边,一只手扶住他的后颈,初次接吻的两人都似乎被这种感觉给迷住了,从起初的生涩到逐渐适应的深入,只用了半分钟的时间。 莫尹放开了床板,抬起手搂住了李修的脖子,李修膝盖向前,几乎整个人罩住了莫尹。 两人亲了不知多久,莫尹干涩的嘴唇变得湿润无比,伴随着一丝丝过度舔舐后的刺痛感,两个人四目相对,一双黑瞳,一双琥珀色眼,仍旧澄澈无比。 “对答案吧。”莫尹说。 两个人都记忆力超群,一人坐一张椅子,在长长的书桌前拿草稿纸复盘,答案从头到尾地对了一遍,大部分都相同,有争议的地方就一起重新讨论计算,互有对错。 “算下来,”莫尹咬了下笔杆,“我们分数好像差不多。” 李修:“差距不会超过两分。” 几乎是持平了,关键就是明天的实验操作,经过集训,莫尹有信心不会输给李修。 莫尹看了下手机,已经是四点半,食堂五点开饭,等会儿就可以去吃晚饭了。 寝室里一下变得安静,手机锁屏,莫尹起身过去拉掉窗帘,他白天的时候不怎么拉窗帘,因为喜欢阳光,可是夕阳的话就一般般了,有时候看到晚霞,他心里会觉得很不舒服,空落落的,好像是难过吧,虽然他也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难过。 拉上窗帘后,李修也过来了,他站在莫尹旁边,一起隔着窗帘看夕阳,那只是一片模糊的光亮。 可能是这么站着有点无聊,食堂也还没有开饭,明天要考实验操作,今天适合放松,不要压力太大等等各种各样的原因,总之,莫尹又和李修接吻了。 因为李修个子稍高,所以莫尹微微仰起头,接吻的时候,身体变得很轻盈,好像要往哪处倒,所以他们也拥抱了。 晚上,莫尹还是像昨天一样,洗漱后就想要睡,同样的,也跟昨天一样,睡意不足,在床上翻了几个来回后,有人敲门,莫尹下床开门。 和昨天一样,李修分了他一粒药片,两个人都干吞了药,昨天李修说给莫尹吃糖,莫尹觉得李修的提议很幼稚,没有接受,转身就走了。 药粉残留在口腔里,苦苦涩涩的味道。 莫尹和李修对视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是谁先主动的,也可能是两个人都比较主动,跟白天相比,他们更自然了一点,先拥抱再接吻,而不是亲着亲着才局促地将手臂与肩膀也挤在一块儿。 莫尹穿了睡衣,李修也是,他们用探索般的态度浅浅地嘴唇碰嘴唇,又慢慢打开口腔,进行更亲密的尝试互动,莫尹手臂环着李修的肩膀,李修的手臂搂着他的背,鼻梁轻撞在一起,他们投入而又心无旁骛地接吻,好像将这件事当作一种最纯粹的娱乐。 “你困了吗?”莫尹说。 李修说:“还不困。” 嘴里苦涩的味道已经消散,安眠药的药效要等一会儿才能上来……反正理由总是各种各样,两个人继续了这种新鲜又奇特的游戏,一直到他们想要睡觉为止。,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 134. 第二十章 想要交流【嘿呦嘿呦加更了了】…… “早。” 莫尹打开宿舍门, 对面李修已经打开了门,跟他打招呼,莫尹看了李修一眼, 僵硬地也说了声“早。” 昨天晚上, 莫尹也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了。 一开始他开着灯, 后来灯太刺眼,把李修的脸照得太清楚了, 莫尹能清晰地看到李修的瞳孔中倒映着他,李修亲他时脸颊肌肉用力, 下颚绷紧……这令他感到有点不舒服, 于是他关上了灯。 关灯以后, 视觉被剥夺, 莫尹在黑暗中反而松了口气。 他可以完全地享受这种游戏所带来的奇妙快感。 两人变调的呼吸, 身上沐浴后的清香互相碰撞后散发出新的味道, 这些对莫尹来说是一种很新鲜有趣的刺激。 不可避免的, 青少年的身体对这种刺激作出了回应。 其实下午他们在宿舍里偷偷亲的时候, 就已经发生了类似的情况, 他们的选择是原地不动, 等那种反应慢慢不是那么强烈后继续返回到接吻这个游戏当中去。 而在夜晚的黑暗中,莫尹感觉到了安全, 他想李修也是。 宿舍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现在是晚上, 他们穿着睡衣, 门关上, 谁都不知道。 “你自……过吗?” 李修咬字不是那么清晰地在莫尹耳边说道。 莫尹说:“没有。” 这听上去很不可思议,但事实的确就是这样,他也是正常发育的男孩子, 但无论是踏入青春期前,还是后,他从来都没有得到过一个私密的环境独处,他的生活被生计给填满了,没有多余的心力去做这样的事。 李修平淡地说:“我也没有。” 莫尹有点惊讶,又觉得不是那么惊讶。 不知不觉中,他们对彼此都有了认同——他们或许真的就是同一类人。 两个人一起去食堂吃了早饭,面对面坐着,莫尹感到李修拿筷子,手指很长,指甲修得很干净,他想到昨天,他们在宿舍书桌和门的夹角中,面对面做出的第一次尝试。 沉默、黑暗,他们各做各的,鼻腔里发出不同频的呼吸又让他们意识到他们不是孤独的一个人。 后来李修亲他了,莫尹也回亲了,李修的手指碰了他,他也碰了李修。 莫尹回过神的时候,发现李修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在看他了,他在他看他的嘴唇,说:“今天没有干裂。” 实验操作考试异常顺利,莫尹做得得心应手,答题也很轻松,他准备得足够充分,考试结束后,他脸上甚至是笑着的,就是忘了要直接走,还是在原地等了李修一下,给了李修从楼梯跑上来找到他的机会。 今天正常是要放假的,集合之后,带队老师询问学生们是要回学校还是回家。 一大半的学生都举了手说要回家。 莫尹没什么反应,他身边的李修也没举手,他看向李修,李修懂他的意思,解释说:“他们去工作了。” 莫尹点了点头。 回去的小巴车只有三个人。 莫尹和李修和另一位同学就坐在带队老师的后面一排,带队老师回头问他们感觉怎么样,莫尹没回答,李修说还行,还有位同学说有点难。 老师兴致勃勃地和他们讨论两天的考试内容,莫尹从开始就没有加入讨论,感觉李修和他们聊得那么多有点吵,在他侧身向里想要躲避这种热闹时,李修终止了讨论,“老师,我有点犯困了。” “哦哦,那就歇会儿吧,你们这两天考试也累了。” 老师意犹未尽地转过身,另一个同学也坐了回去。 莫尹盯着李修,李修看他,向他挑眉询问。 莫尹不想说话,头靠向车窗。 胳膊被推了推,莫尹扭头,李修向他展示手机屏幕上的备忘录。 ——[怎么了?] 莫尹重又扭过脸,额头靠在车窗上,在玻璃的阵阵抖动中闭上眼睛。 回到宿舍,莫尹进门,转身关门,李修意识到自己有被拒之门外的风险,抢先一步地把膝盖挤了进去,尽管如此,莫尹依然没有留情,门很用力地夹了李修的膝盖,李修没有躲避后退,“我想跟你交流。” “我不想。” 莫尹拱起膝盖,把李修给撞了出去后关上了宿舍门,双手贴在宿舍门上,微微低头。 李修在车上的举动让莫尹感到了些许不安。 李修看出了他在想什么,并且为他作出了妥协。 他不喜欢,不喜欢这种行为。 有点过了,为另一个人改变,不管是他自己,还是别人,他都不想看到,这很可怕,他不要变成另一个自己,也不想李修变成另一个李修。 有些事可以做,有些事不能做,莫尹有自己特殊的规则。 李修被堵在门外,他在莫尹宿舍门口站了一会儿,已经引起了走廊里来回走过的同学们的注意力,他只能先回到自己的宿舍。 这个时候他可以打电话或者发短信,不过对莫尹来说应该没用,他可能会把他拉黑,只要是他自己单方面地拒绝沟通,大概率谁也突破不了,而且经过上次的事,李修想手机震动或许会把莫尹吓到。 他想要跟莫尹交流,这种想法,不是出于任何人觉得他应该做到,仅仅只是他自己想做的事,尽管这种想法并没有强烈到何种程度,但仍然很珍贵,是他在虚无中找到的一个点。 莫尹站在宿舍门后好一会儿才平复了心情,考试终于结束,他可以稍稍休息一下,今天晚上应该睡得着了,莫尹这么想着,脚步已经又不由自主地走向床边躺下。 药物强制入睡不能带来真正的放松,他的肌肉总还是紧绷的,躺了一会儿,莫尹从床上坐起来,这次他很小心地弯着腰,顺利地从床上下来了。 莫尹摸了摸自己的嘴唇,他的嘴唇又干了,他转头看向宿舍门,却发现宿舍门后面的地板上有一张叠好的淡黄色的纸,像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 很显然,莫尹不会把纸叠好了再乱扔在地上,这是有谁通过门缝里塞进来的。 而这个人,想都不用想,只会是李修。 莫尹走过去,用脚尖把那张纸往外踢,他踢到门缝下面时又犹豫了,他不知道李修写了什么,现在还在不在门外,踢出去如果被别人捡到……万一李修在上面写了讨论题目的新思路…… 莫尹捡起了叠好的纸打开。 ——[我不是在学你,我只是选择了也做自己。] 李修一直没关宿舍门,撑着脸看着对门,来来往往有人走过,他没有真正去在意。 一直等到五点食堂开饭,宿舍楼里的同学陆陆续续地下楼吃饭,整栋楼慢慢清空,之前一下午的等待没有让李修觉得很漫长,现在整个宿舍都没什么人了,李修却突然觉得时间变慢了,他盯着莫尹的宿舍门,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几分钟,也可能就是半分钟,李修站起来想要过去敲门的时候,莫尹把宿舍门打开了。 两个人没有去食堂吃饭,莫尹来到李修的宿舍,一人坐了一张椅子。 李修说:“其实我不想和人社交,我感觉不到那有什么意义,可是好像不那么做的话,会被大家看作是个怪胎。” “我这样吗?”莫尹说,语气还挺轻松。 “是的,”李修点头,“像你这样。” 莫尹不在意地笑了笑,“我无所谓。” “所以,”李修也笑了笑,“我很羡慕你。” “你也不是做不到,”莫尹说,“是因为你在乎的和我在乎的不一样。” 李修摇头,“我没有在乎的。” “不对,你在乎你的父母。” 李修沉默了一下,说:“你呢?” 莫尹没回答,他看着前面的书架,问了另一个问题,“如果你的父母死了,你会伤心吗?”他问得很轻描淡写,好像就是随口一问。 李修认真地思索了一下,他说:“我不知道。” 两人又静静地沉默了不知多久,莫尹说:“去吃饭吧,我饿了。” 吃完饭,莫尹没有直接倒头就睡,他把自己关在宿舍里认真复习,马上要第二次月考,他不想输给李修,当这个一直盘桓在他脑海中的念头再次闪过时,莫尹迟疑了一下,他为什么非要打败李修不可呢?这件事的意义在哪里? 莫尹还是学到了快要熄灯。 他照例去浴室洗澡,热水洒在脸上,在这相对独立的空间里他想到了昨天他和李修一起做的那件事。 脸颊有点热,莫尹按停了热水,手掌将湿透的头发捋到后面,莫尹深吸了口气,周围都是沐浴的芳香。 李修的习惯和他差不多,都是等快熄灯了洗澡,然后洗衣服。 之前莫尹以为李修是为了逗他故意跟他挑一样的时间,现在想想说不定李修其实也是跟他一样,想要避开人群,只是李修比他更多了一层伪装而已,他总是笑,而他总是冷眼对人,其实都是一样的。 莫尹揉洗着衣服,李修过来了。 洗衣服的时候,胳膊一直互相碰到,莫尹看向李修,“看看你手。” 李修把受伤的手臂展示给莫尹看,他很庆幸家里人正好去国外工作了,否则他手上的伤又会引起一场不小的风波。 “过几天就好了,”莫尹说,“不会留疤的。” 他语气笃定,听上去很有经验。 李修想起莫尹下午跟他谈论的话题,他搓洗了下衣服,说:“如果我问你你家里的事,你会不高兴吗?” 水龙头哗哗地流着,莫尹手掌按在水中,他平静道:“你都全看到了,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宿舍已经熄灯了,莫尹和李修坐在床上,他们背靠着墙。 李修说:“你在乎的是什么?” “考第一。”莫尹立刻回答道。 李修笑了笑,“然后呢?”他继续说下去,“考个好大学,找份好工作?” 莫尹想了想,说:“是的,你不想?” 李修说:“我不知道自己想不想。” 李修总是说一些奇怪的话,这和他平常在其他人眼里的形象完全不一样,可是莫尹每一句都听懂了。 “莫学民如果死了,我不会难过的。”莫尹说。 “我觉得你会。”李修说。 莫尹左手握着右手的手腕搭在膝前,没有反驳。 外面很安静,入秋了,再没有蝉鸣打扰,李修亲了莫尹,这次,李修是主动的一方,不过莫尹也转了头,他们靠在墙上,肩膀抵着坚硬冰凉的瓷砖。 “今天晚上不要吃安眠药了。”李修说。 莫尹“嗯”了一声。 他们又亲在一起,没有拥抱,也没有靠近,就只是在黑暗中静静接吻。 睡意还没有来,但好像今晚也不大会失眠了。,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 135. 第二十一章 高铁 竞赛成绩和月考成绩同一天出来了, 莫尹的两项成绩都很好——只比李修差一点点。 莫尹手攥着成绩单,心情不好不坏。 差距比上次小了的。 只要继续努力下去,预计最快在期中就能超过李修了。 这时候, 广播里点名让李修、莫尹、钟嘉明到办公室报到。 物理老师很满意今年他们的成绩, 笑呵呵道:“恭喜你们啊,不负所望, ”物理老师拿着笔一边笑一边冲三个人点了点, “接下来就有机会更进一步了!” 几分钟后, 三人一起走出办公室。 钟嘉明看向李修和莫尹,他犹豫了一下,没和两人搭话。 物理老师刚才告诉他们三人,他们三个入选了省队,会和其他学校的几名学生一起参加省队的集训, 然后参加全国比赛。 这个结果对钟嘉明来说期待已久, 他在初三毕业的那年暑假就开始准备走这条路, 高一就尝试过参加竞赛, 进了复赛,没进省队,高二那年他没参加预赛, 专心地攻克他在数学方面的缺陷, 那年李修去了, 万幸李修也一样, 没过。 两家人一起吃饭的时候, 他们的父母在聚餐时还聊起了这件事。 “他就是心血来潮, 我们以后也不打算让他走这条路,没这个必要。” “是啊,李修的成绩学校是随便挑的, 嘉明就不一样了,又不能出国,限制太多,选择太少。” “也不能那么说,每个孩子有每个孩子的出路嘛。” “资质好的孩子出路也多一点。” 钟嘉明在一旁听着,耳根渐渐发烫,李修的成功大于他的成功,李修的失败也大于他的失败。 自己需要用尽全力积累两年才能做到的事,李修随随便便就也成功了,而且比他还做得好…… 钟嘉明手掌微微蜷紧,他停下了脚步,李修和莫尹没有等他,继续往前走了,尽管三个人出了办公室后就没有交流过,但是却泾渭分明地分成了两派,钟嘉明抬头,两人没靠得太近,无形的气场便能让人明白他们是同路人。 停课,收拾行李,乘坐高铁前往邻市大学集训。 李修的选择再次遭到了家里的反对。 “当初你选理的时候,说学理对走那条路更有帮助,你说服了我,现在你是不是走得有点太远了?好像有点走岔路了?” 从星球另一端打来的电话中,父亲的语气平静中带着无形的压迫。 李修说:“不会耽误的。” “呵。” “李修,”父亲冷笑道,“你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聪明,我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糊涂。” “我只是想试一试,”李修道,“没别的想法。” “你最好是不要自作主张。” 最后的警告传达完毕,李父挂断了电话。 莫尹正在收拾行李,他说:“你爸爸有句话说得挺不错的。” 李修放下手机,他胳膊搭着椅背,闻言把下巴垫在了手臂上,问:“什么?” 莫尹拉行李箱的拉链,拉链有点硬,拉不动,他找了肥皂在拉链上划了两下,终于把拉链拉上了,行李箱竖起来,莫尹看着李修,郑重其事道:“你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聪明。”他很快就要超过他了。 李修笑起来,笑得两眼眯在一起,“说得太对了。” 说完,他又笑,笑得椅子连着人在抖。 莫尹瞥了他一眼,心说这有什么好笑的,但又有点习惯李修这种有点神经病的笑,他弯着腰把行李箱推到一边角落,然后李修就从背后抱住了他。 心理学家研究表明,养成一个好习惯,大概需要二十一天。 嘴唇湿润地贴在一起,舌尖探出来一点,柔软地交换,才三天就习惯和李修接吻了……莫尹心想:那么接吻一定不是个好习惯。 这是莫尹第一次坐高铁,他提前在网上查了攻略,在脑海中也模拟了好几次,在进站的过程中完成得比较顺利,没出什么差错。 “到了到了。” 带队老师停下,指挥三个学生落座。 莫尹对着高铁票上的位子在左边靠窗的座位坐下,高铁座和公交车座位相比柔软宽敞许多,莫尹很满意,他幅度很小地上下弹了弹,对座位软弹的触感也很喜欢。 钟嘉明拿着高铁票看向李修,李修正在对高铁票和座位。 钟嘉明低着头坐了进去,他一坐下,旁边的莫尹就转过了脸,看到是钟嘉明,莫尹的视线只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秒就掠了过去,没有丝毫交流的欲望,钟嘉明怔了怔,手捏了下高铁票,他低声道:“你想换座位的话……” “随便。” 莫尹盘着手看窗外人来人往,“跟谁坐都一样。” 钟嘉明抬头看向李修。 李修手捏着高铁票正看着莫尹,已经坐下的带队老师拉了下李修,“坐啊。” 李修没说话,坐到了另一侧靠窗的位置。 不知道为什么,钟嘉明看到李修坐进去的表情时心里有点微妙的开心。 都一样的,其实他和李修在像莫尹这样奇怪又冷漠的人眼里是一样的。 也许李修觉得自己有点特别,但这仅仅只是错觉,李修和他还是一样的,至少在这件事上,他没有输给李修,一想到李修可能和他产生了一样的挫败感,钟嘉明就觉得浑身放松了不少。 列车出发了。 随着列车的加速,莫尹脸上的表情慢慢开始放松,列车很平稳,通过外面飞速掠过的风景感受到速度,好像乘着不动的风奔向远方,让人忍不住想笑。 钟嘉明用余光打量莫尹,莫尹嘴角那一抹若隐若现的笑容和他平时冷淡的样子相对比显得格外不同。 钟嘉明拿出手机,他调到播放器,手指拨弄了几下耳机,鼓起勇气递了一只耳机过去,“听歌吗?” 莫尹视线瞥了过来,钟嘉明有点紧张地屏住了呼吸,即使已经明确地被拒绝过,被说过不想和他交朋友,钟嘉明依旧选择了尝试,可能就是为了证明什么…… 莫尹接了耳机。 钟嘉明脸上露出笑容,他控制自己没往李修那看,把手机递给莫尹,“想听什么?” 莫尹看了一眼他的手机屏幕,默认显示的是一首英文歌,他随即笑了笑,想原来听英文歌对英语没什么帮助,他笑了,钟嘉明也笑了,下一刻,莫尹轻轻地把手里的耳机放下,耳机落在手机屏幕上,莫尹对钟嘉明道:“别跟我说话。” 莫尹拿了自己的手机,他的手机是很便宜的二手国产机,很卡,里面能卸载的程序基本都卸载了,音频也只保留了从英语老师那拷贝来的最新听力练习,已经听过很多很多遍,都能背出来了,他对着钟嘉明戴上耳机,示意自己听不见,侧身向着窗外,专心看窗外的风景。 钟嘉明脸色黯淡,还是挣扎了一下,“你不想听英文歌吗?” 莫尹没理会。 钟嘉明苦笑了一下,“我到底哪里让你这么讨厌。” 钟嘉明以为莫尹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他慢慢坐直,却听莫尹道:“我不讨厌你。” 钟嘉明立刻身体重新转向了莫尹的方向,惊喜道:“真的吗?” 莫尹抱着书包,目光斜斜地看他,“我只是不喜欢你。” 钟嘉明整个人都僵住了。 莫尹重新看向窗外,这次他的表情表明他不会再和钟嘉明说任何一句话了。 钟嘉明僵在那好一会儿才又僵硬地坐了回去,他脑袋里放空了一会儿,想:那李修呢?他不喜欢他,难道是在喜欢李修吗? 钟嘉明被自己的猜想震了震,他转头看向隔壁,带队老师已经戴上眼罩颈枕休息了,李修正撑着脸看车窗外,身上所萦绕的气场和莫尹简直一模一样。 钟嘉明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高铁四十分钟就到。 一节课的时间。 提示音响起来,钟嘉明起身,走廊里,不知不觉中他发现莫尹和李修又走在了一起,李修走在莫尹身后,看样子好像也并不生气,莫尹向前走时,左脸颊突然被戳了一下,他立刻回头向左边看,右脸颊又被戳了一下,莫尹调转方向瞪了罪魁祸首一眼,李修笑了,笑得很灿烂,莫尹扭头,胳膊肘向后,给了李修一下,李修还是笑,他不知道低头对莫尹说了什么,莫尹嘴角也勾起了一点得意的弧度。 “下手太重了。” 李修说第二遍的时候,莫尹又给了他一下。 李修拿胳膊挡掉了那一下,轻轻笑出了声。 莫尹推着行李箱,紧跟着带队老师,他目不斜视地向前看,同时小心提防李修突然犯病。 手机就是在这个时候震起来的。 莫尹心里一紧,拿出手机看到不是石院的号码时先松了口气,发现是周韧时,他又微微一怔,脚步短暂地顿了一下,他马上就提步继续向前,这微小的停顿被李修和钟嘉明都注意到了。 周韧好久都没联系他了,怎么突然又…… 正当莫尹思考时,周韧的短信进来了。 ——[宝贝儿,往后看。] 莫尹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回了头。 李修和钟嘉明也都跟着停下回了头。 人群中,有个穿着很光鲜的男人正在冲他们这个方向挥手,只短暂地挥了一下,不过也看得出对方的确是在冲着他们挥手。 钟嘉明看向莫尹。 莫尹看上去似乎根本不认识对方,素淡的一张脸,没什么表情地转过了头,继续向前走。 到了出站口,带队老师让他们在原地等,“我打个电话联系下来接的老师。” 莫尹扶着行李箱沉默地站在阴影下,李修站在他旁边,钟嘉明隔着李修打量莫尹,想刚才那个和他们打招呼的男人到底是谁,既然是莫尹先回头的,那应该是莫尹认识的人才对,那个人看上去二十几岁,浑身充满着一股暴发户的味道,钟嘉明这样家庭出身的,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学会分辨人群处在哪个“阶级”。 这种人怎么会和莫尹认识呢? “小尹——” 热情的声音在男孩子们身后响起,莫尹没回头,反倒是钟嘉明先回了头。 周韧道:“是小尹吗?我应该没认错吧?” 这个时候,莫尹才回了头,静静地看着周韧。 周韧微笑道:“刚才我远远地看到你这身校服,我就猜会不会是你,没想到还真是你!” “欸欸欸——” 带队老师看到个成年男人和学生说话,立刻就过来了,“怎么回事?请问你是……” “哦,我是小尹的……”周韧看了莫尹一眼,笑道,“亲戚,您是老师吧?这是去哪啊?要用车吗?我助理已经来接我了,要不,一起?” 带队老师狐疑地看着面前的男人,莫尹的家庭情况,哪来这么个富贵亲戚?他看向莫尹,莫尹说:“远亲。” 莫尹看向周韧,淡淡道:“前两天我爸住院了,你去看过了吗?” 周韧脸皮一紧,上次在莫尹家,他被吓得不轻,回过神又觉得丢人,被个小孩吓住了,想想又确实不值当,色字头上一把刀,犯不着,他调转心思跟个小明星打得火热,小明星演了个网剧,在里面也演高中生,但演的和真的总差了那么点意思,周韧吃着碗里的,时不时也想起没来得及下嘴的,砸吧着嘴惦记味。 今天这不碰巧,他来这儿出差,一下高铁就看到前面几个男孩子,个个身姿挺拔,中间那个背影特别像莫尹,他一时没忍住,心里挠得怪痒痒的,就给莫尹打了电话发了短信,莫尹一回头,周韧差点没拍大腿。 这小脸蛋,这小眼神,可不就是他的清纯小宝贝吗?! 一段时间不见,他觉得莫尹比之前更有味道了,没控制住膨胀的色心,想哪怕调戏两句搭个话也不错,就凑上来招呼了。 莫尹说起他爸,那天的回忆立刻又攻击了周韧,不夸张,他当时差点没吐了,周韧摆了摆手,僵笑道:“下次,下次——我车来了,先走了,先走了,老师再见。” 男人上了一辆黑色的保时捷,上车前还不忘对着几人招手,看上去轻浮又有点落荒而逃的意思。 带队老师有点搞不清状况,正好电话响了,他接了电话,招呼几个孩子,“车来了,车来了——” 几个人上了小巴,车上已经坐了其他学校的学生,带队老师在前面和人打招呼,“你们先进去坐。” 钟嘉明走在最前面,他在第三排里面的位子坐下,李修走在中间,没在钟嘉明这儿坐,而是又向后走了一步,他站在走廊那没往里坐,等莫尹低着头过来走到钟嘉明那一排时,他的手臂被抓住了,莫尹一下抬头,李修正看着他,手臂向着自己的方向拉了拉莫尹,“坐这里。”,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 136. 二第二十二章 喜欢 目的地距离高铁站半个小时的车程, 路上有点堵车,陆陆续续开了一个小时才终于到了集训学校为他们准备的宿舍门口。 学生们下了车,推着行李开始互相认识, 莫尹走到一侧角落,低着头回避, 李修安静地走到他身边, 两个人共同占据了一个角落。 宿舍已经提前分好, 这里和科附一样都是四人间, 莫尹三人分在一起, 拼了另一个中学一个很健谈的方脸戴眼镜的男孩, 名叫马曦文, 他们学校就入围了他一个,很热情地向三人打招呼。 莫尹和李修都没什么太大反应, 唯独钟嘉明也同样热情地作了回应。 四个人一起上楼去宿舍, 莫尹和李修在前面走得很快,钟嘉明和马曦文在后面不知不觉就落后了,马曦文笑着对钟嘉明说:“你们科附学霸真是又多又高冷啊。” 钟嘉明说:“他们俩是真学霸, 一个第一,一个第二,我只是偏科。” “我去, 这不能叫偏科吧,这叫有特长, ”马曦文笑着说, “我别的科目也不是那么强,专心搞竞赛的。” 钟嘉明感觉自己终于遇到了同类,“我也是。” 集训宿舍上床下桌,四个人很快分好了位置, 莫尹和李修睡一侧,钟嘉明和马曦文睡一侧,今天晚上才有课,带队老师在群里发了通知,让大家先整理行李休息,11点食堂集合午饭。 马曦文经验很丰富地对三人说:“这里学校食堂很不错的。” 钟嘉明回了话,问他怎么知道的,两个人就兴致勃勃地聊了起来。 莫尹默默地放好行李,直接走出了宿舍,李修跟着也走了出去。 宿舍里瞬间少了两个人,马曦文有点噎住,对钟嘉明道:“他们俩个性都这样吗?就……不理人?” 钟嘉明笑了一下,“是吧。” “我去,”马嘉明道,“太有个性了。” 被认为很有个性的两人在宿舍楼下后排的水池洗手,两边树木枝叶错乱地交叉在一起投下浓密的树影。 台阶上,两个人并肩坐着,都默默地不说话。 莫尹以为李修会问他周韧的事,但是李修没有问。 风送来植物的香气,莫尹看着不远处地面快速爬行的昆虫,说:“要下雨了。” 李修的视线也追随着那正赶路回家的小小生灵,他说:“你为什么不喜欢下雨?” 很久以前,他们谈到过下雨,那时他们没有再深入地交流下去。 莫尹想了想,平静道:“因为臭,莫学民经常随地大小便,我们的房间照不到阳光,冲洗之后还是有味道,下雨的时候就很臭。” 李修看向莫尹。 莫尹也看向了李修。 李修点点头,说:“明白了。” “你呢,为什么喜欢下雨?”莫尹无所谓道,对李修没有投来同情的眼神很满意。 “下雨的时候,”李修说,“雨声很杂乱,没有任何的规律,我觉得很舒服。” 莫尹想象了一下,他神情认真,仿佛正在回忆他所讨厌的臭气熏天的雨天里,是否藏着让人感到愉悦的旋律,最终他点了点头,承认说:“那是很舒服。” 李修凝视着莫尹,周围风大了起来,吹得树枝发出沙沙的声响。 “今天你跟钟嘉明坐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很不舒服。” 莫尹双手手指上下拨弄,低着头“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他说:“钟嘉明很吵,听得歌也不怎么样,跟他坐一块儿,我也觉得很不舒服。” 李修笑了笑,他凝视莫尹的眼神让莫尹觉得他想要亲他。 下午的时候,果然下雨了,雨下得又大又急,劈里啪啦地打在窗户上,课间休息的时候,莫尹和李修在走廊上看雨。 他们静立了一会儿,莫尹说:“真的没有规律。” “也许有,”李修说,“只是我们还没找到。” 风吹在脸上,雨丝凉凉的,莫尹低头在阳台瓷钻浮起的水上鼻尖轻嗅,好像还是闻到了臭味。 头天集训,老师上完一节课就安排了摸底考察,题目很深,莫尹做得很吃力,心里却不怎么慌张,他对自己有自信。 晚上在食堂里,集训老师带大家聚餐,莫尹不明白为什么这种集训队还要表演节目,还好是自愿为主,要不然他可能真的会掉头就走。 坚持到第二个人上台打快板时,莫尹实在受不了了,悄悄地抬起屁股,从凳子的边缘往外挪——还好他有先见之明,在老师说“同学们留一下”的时候就选择了最靠近侧面门的位置,李修沾了他的光,坐在他旁边,他一点点往外挪的时候,李修的胳膊一直不断地碰到他。 两个人以蜗牛的速度终于挪到了终点,然后就从侧门逃走了,几乎没有引起人的注意,钟嘉明回头看到了,他又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慢慢转头继续看第二个人表演节目。 莫尹和李修走出食堂。 雨还没停,李修带了伞,莫尹的行李箱里没有放伞,他们一起撑着李修的伞往集训的宿舍走,这里和学校的本部宿舍有一段距离,几乎没什么人,莫尹手插着口袋和李修挨得很紧地走了一段,李修突然伸出手搂住了莫尹的肩膀,两个人挨得更紧了,莫尹抬头看向李修,李修的下颌线很清晰硬朗,让人觉得很安全。 回到宿舍,莫尹双手仍插在口袋里,他的肩膀处被雨淋到了一点,湿湿的,李修正在抖落雨伞上的水,莫尹偏过身,轻轻地在李修脸颊上亲了一下。 雨水从雨伞剥离的沙沙声立刻停住了,李修转过脸看向莫尹,莫尹的表情很平常,他头发很久没修剪,斜斜乱乱很没有调理,有的发丝遮住了眼睛,有的头发又荡在眉心,和下雨的声音一样,一点规律也没有。 李修亲了莫尹,他的手臂像在雨中一样搂着莫尹的肩膀,莫尹肩膀上衣服湿了,皮肤的温度从湿了的衣服中透出来,李修亲他的上嘴唇、下嘴唇,浅浅地舌尖试探,莫尹抚摸他的背脊,手掌从他的骨头上按压过去。 宿舍不是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空间,或许钟嘉明和马曦文随时都会回来,所以他们很快就停止了亲吻。 李修抱着莫尹,莫尹也抱着李修,他闻了下李修身上的味道,发现雨水落在人身上的时候是不臭的。 第一晚没有晚自习,大家都在宿舍里自习,马曦文和钟嘉明到底和莫尹以前宿舍的人不一样,他们学习的时候也非常安静,宿舍里也没有发生任何矛盾。 集训的生活简单而枯燥,这对莫尹来说,是最能适应的,只要安稳平静,他就觉得舒服,唯一有点不一样的就是他和李修几乎没有了独处的时间,从早到晚全部都是集体生活,学习、休息都是几个人在一起,马曦文是个很积极的人,莫尹和李修吃完饭从食堂回宿舍,马曦文也会拉着钟嘉明说“快快快,向学霸看齐,别吃了别吃了,回去学。” 这本来也没什么,也没有必要非要和李修独处,可奇怪的是,莫尹的确感觉到了不舒服。 就像和钟嘉明或者李修坐在一起,座位还是那个座位,风景也还是那样的风景,可就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早上在洗手间擦肩而过时,莫尹闻到李修身上的香气,他面对浴室里的镜子,镜子里的他一如既往地素着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他想:难道我也开始有点喜欢他了吗? 心里特别的平静,好像早有预料。 喜欢…… 他也会喜欢一个人了么…… 这么想着,莫尹又觉得有点诧异,好像他这个人应该不会喜欢任何人似的。 莫尹冷静地又想了想,确定他的确是有点喜欢李修了,李修这个人很奇怪,他也比较奇怪,一个人奇怪的人喜欢上另一个奇怪的人,那是很正常的事情。 同时也不知道为什么,莫尹一点也不抱希望。 不是说李修会不喜欢他,而是他觉得两个奇怪的人互相喜欢这件事不会有什么好的下场。 这种感觉异常的鲜明又确定,就好像刻在哪处的真理,没有让人再去思考下去的余地,同时也令人感到异样的轻松。 在发现自己有点喜欢李修的这个早晨,莫尹低头洗漱,很快把他可能有点喜欢李修这个想法抛诸脑后。 集训的二十八天好像二十八秒那么短,单调地重复,被一个简单的目标给覆盖掉了整个生活,中间只出了一个小插曲。 李修的父亲来到了这场封闭式的集训。 当时正在上实验操作课,李修被叫了出去。 李修的父亲穿着一身深色的名贵西装,从领带到皮鞋都散发着优雅又昂贵的光泽,他身边还带了个人,大概是秘书之类的角色,双手提着公文包,看上去毕恭毕敬的样子。 父子两个就在门口说话,虽然说话的声音不高,大家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但李修父亲那种不怒自威的气场和显然是在批评什么人的表情还是让教室里的人意识到这大概是场不怎么愉快的谈话。 后来李修的父亲离开了,李修在门外站了两分钟后回到了教室。 莫尹和李修就在隔壁的操作台,他看了一眼李修的侧脸,觉得李修的心情不是很好,大概就像那个时候下雨天他的心情那样吧。 那天,李修请了最后一节晚课的假,莫尹没有跟着一起请假,等到晚课结束后,他收拾了纸笔向外走,马曦文跟钟嘉明已经混得很熟了,勾肩搭背地说快跑,比谁先到,卷死他们,莫尹没有跟他们比赛过这种无聊的事,他手握着书包袋子,从楼梯下去后走了几步突然开始奔跑,把马曦文和钟嘉明都远远地甩在了身后,比他们快几分钟回到了宿舍。 他推开宿舍门,李修正躺在床上,听到急喘的呼吸后探出了脸,发现是莫尹后,他动作停顿了几秒,立刻从床上下来了。 他们久违地拥抱,接吻,很短又很急,门外参杂着谈笑的脚步声接近,李修很仓促地说了一句,“莫尹,我喜欢你。” 因为李修晚下床了几秒,开门的声音已经传来,所以莫尹没有时间回答“我也有点喜欢你了”,只能用力地推开了李修,后面马曦文和钟嘉明进了宿舍,莫尹也冷静了下来,觉得还是不要说比较好,于是也就没说。,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 137. 第二十三章 额外的意义【嗯~ 加更加…… 高三的这上半个学期, 莫尹不断地在进行着新的体验,新的居住环境,和人打架, 出市,坐高铁,集训, 坐飞机到其他城市去比赛…… 国赛很顺利,完成比赛后,老师让他们放松放松, 好好地在市区里玩一玩,反正要晚上的飞机才走。 所有的人都兴奋得要命, 比赛结束的快乐让一帮大孩子们拥抱欢呼,老师也被又抱又举,莫尹还是没有参与这种还没得到成绩就盲目庆祝的仪式, 而是习惯地躲到了一边, 这个时候, 他的后腰被轻轻戳了一下。 莫尹扭头, 李修在冲他笑, “出去玩?” 莫尹想了一会儿, 拒绝了。 他没有带多余的钱,也不想花李修的钱。 李修说:“那就在酒店里休息吧。” 他们前天到的酒店, 住在同一间门房,但是一直都在备考, 谁也没有打扰谁, 连对视都很少。 莫尹手拉了下书包的带子,“嗯”了一声。 退房的时间门还没到,所以房间门里还没有打扫, 早上走的时候很匆忙,行李箱还都打开着,莫尹过去蹲下收拾,当他在叠校裤时,李修从背后抱住了他。 感觉好像很久没有这么亲密过了,莫尹莫名的有点紧张,可能是因为知道自己也喜欢李修了,这种亲密的举动忽然间门就有了额外的意义,而不只是简单的两个怪人的靠近。 李修亲了亲他的眼尾。 莫尹仍然蹲着,手上攥着校裤。 李修从他的眼尾亲他脸颊时,莫尹转身推了他一下。 李修的手臂微微打开,他凝视着莫尹,莫尹低着头,他看不见莫尹的眼睛,于是低下头去找莫尹的眼睛,莫尹又推了他一下,直接站了起来。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李修双手捧起了莫尹的脸,再一次找莫尹的眼睛,这次他找到了,莫尹的眼神一如既往的冷淡,又带着几分逃避。 同时李修也看到了莫尹眼中的自己,他看上去像是很想做什么,不管那件事到底该不该做。 在虚无的空虚中,他真的抓住了一个点。 李修的眼神变得很温柔,莫尹感觉到了,所以当李修闭上眼睛来亲他时,他不由自主地也闭上了眼睛。 两个男孩子很快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身体的温度、力度都结结实实地碰撞着。 李修捧着莫尹的脸,嘴唇一下一下地亲莫尹的嘴唇,他的力道其实不算重,可是每亲一下,莫尹就会后退一点,一直退到了墙上。 四目相对,呼吸交缠,他们靠得很近很近,李修嘴唇微微张着,捧着莫尹脸的手掌向下滑了一点,拇指碰了碰莫尹的嘴唇,莫尹的嘴唇很薄很柔软又很干燥,他说:“嘴怎么总是那么干?” “不知道……” 有点干裂的嘴唇慢慢开合,李修低头,他亲到了莫尹的舌尖。 两个人接吻的越来越用力,莫尹的手放到了李修的肩膀上,也许是李修以为他又要推开他,于是双手扣住了莫尹的手腕,将莫尹的双手一齐高高地举了起来贴在墙壁。 呼吸灼热地对视着,莫尹的嘴唇已经完全变得湿润,连带着那双淡漠的眼也好像变得水光潋滟。 李修再亲了下去,扣住莫尹手腕的手掌慢慢向上,顺着纤细的骨骼,穿入修长分明的手指,他慢慢地亲,手指也慢慢地与莫尹的手指相互扣上,一直到十指紧扣,密不可分。 当李修亲到他的脖子时,对于要发生什么,莫尹有所预感,可是他却由着它继续发展下去,好像他自己也很想这样似的…… 如果在床上做些什么的话,也许会被打扫的阿姨发现,莫尹又推了下李修,低声说:“去浴室。” 李修不太懂,莫尹也不是那么懂。 他们先做了一次以前在宿舍的黑暗中做过的事。 虽然是白天,浴室里的光线也比较暗,李修开了灯,两个人面对面,莫尹靠在墙上扶着李修的肩膀,李修搂着他的腰,他们都低头看着,呼吸越来越快,深深接吻。 停顿了两三分钟后,他们什么话都没说,又重新有点狼狈地抱在了一起,然后就是胡乱的没有章法的接吻,迷茫的停顿,四目相对,李修说:“你趴着。” 像做实验一样,两个人配合着,有点笨拙生涩地尝试。 莫尹趴在洗手台上,单薄瘦削的身体罩在宽大的校服衬衣里,少年的青涩不带半点风情。 李修亲了他的后颈,莫尹抖了一下,衬衣尖也跟着抖了一下。 李修问他难不难受。 莫尹说还好。 李修的手臂一直牢牢地搂着他,亲他的耳朵与鬓角。 莫尹觉得很热,流了很多汗,他咬了下嘴唇,嘴唇上冒出一点血珠,脑海中天旋地转,像行走在潮湿闷热的雾气中,呼吸困难。 李修呼吸很急,搂着他的手臂很紧,一点点将他整个人都箍住了。 莫尹抬头看向镜子。 镜子面前有一团雾,是被他嘴里哈出来的热气氤氲出的不规则痕迹。 视线向上,他看到李修的黑发摇摇晃晃,发尖也在滴汗,莫尹闭上眼睛,把抓着洗手台的手向后递给李修。 李修立刻就握住了他的手,十指相扣,紧缠得都痛了。 从浴室出来的时候,莫尹洗过了脸,脸上红扑扑的,头发也湿湿的有点散乱,李修把他的头发全撩了起来,露出他一整个额头,他对着他笑,说:“你露额头很显小。” 莫尹打掉了他的手,脸上神情有点不高兴。 李修抱住了他,说了一句莫尹完全想不到的话,他说,我们永远不分开。 永远?莫尹想不到像李修这样聪明、理智、擅长物理的人会说出这么没有确定含义的词汇。 莫尹反驳了他,说不可能。 李修笑了笑。 莫尹想自己还是挺喜欢李修,于是具体解释说,“我们不一定在同一所大学。” “你想去哪所大学?”李修问。 莫尹说了一所远离本市的非常好的大学。 李修说:“那应该可以。” 莫尹推开了李修,通知李修,他期中就会超过李修,包括这次的竞赛成绩,他应该也比李修好,请李修不要过分自信。 李修点头,说自己没有过分自信,但是相信莫尹的成绩会超过他的。 “如果是你赢了我,”李修说,“我会在意的。” 莫尹怔了怔,问:“为什么?” “因为你厉害啊。”李修说。 莫尹心说那当然。 李修又说:“除了你,我想不到别人能超过我。” 莫尹一方面又鄙夷李修的这种自信,一方面也在心里挺认可李修的说法,打败一个平庸的人没什么值得骄傲的,打败李修的话,感觉应该会很不错,莫尹审视了李修也有点红的脸,猜测那种感觉也许会和喜欢不相上下。 两个人边收拾行李边说话,时间门过得很快,群里通知要集合了,莫尹拖着行李箱向外走,他的步伐有点不自然地慢,李修去帮他拖行李被莫尹拒绝了。 “我又不是手断了。”莫尹冷道,他板着脸,看上去已经和李修划清了界限。 李修拉了他的手臂在他脸上亲了一下,李修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莫尹看着他,发现自己已经不讨厌李修对他笑了。 飞机落地已是深夜。 出关口时,莫尹看到了李修来接机的父母,他扶着行李箱慢慢地和李修拉开了一段距离,李修没有跟过来。 “爸,妈。”李修和父母打招呼,他侧着身,余光可以注意到莫尹跟在带队老师的身边。 李父神情依旧不悦,不过也不像在集训时那样带着怒气了,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比完了,你高兴了?满意了?” 李修笑了笑,“成绩还没出来。” “顾左右而言他——” “好了好了,”李母打断了丈夫的训斥,一手搂着丈夫,一手搂着儿子,微笑道,“好长一段时间门家里人没聚在一块儿了,谁都不许说谁,走了,回去吧,家里给你煲了汤,好好补补。” 父子两个自觉地顺着台阶下来,家庭气氛慢慢又变回融洽的模样。 李修回头看了一眼,莫尹低着头推着行李箱向前走,他转回脸,不知道为什么,很想跟莫尹一起走。 回去的路上,李父再次教训了李修的自作主张、阳奉阴违,让李修别以为他看不出来他在打什么主意。 “即使真的给了你保送的资格,我也不允许,你们小孩子一点不懂,晟大是整个……的摇篮,”即使在自己家的车上,李父的发言依旧很谨慎,“你不要犟,等到时候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我知道。”李修温和地答道。 “你知道什么呢,你知道你还……” “好了,他都说他知道了,”李母再次打断,故意板着脸道,“谁要再说一句我不爱听的,回家没汤喝。” 李父笑着点了点头,“行行行,全家你最大,我不说了,”他斜睨了儿子一眼,“你跟钟家那个孩子不一样,我们家里的根基是可以让你大有可为的,你明白吗?” “明白。” 连敲带打的一套说完,李修回家喝了汤,回到房间门时发现书桌上多了个盒子,绸带下夹着卡片,打开是他父母的字迹,一中一英,寄语深深。 李修打开,是父母从国外给他带回的纪念品。 将纪念品放到房间门的玻璃柜中,李修在床上坐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发了条短信。 ——[我到了,你呢?] 莫尹没有回他,李修就坐着等。 因为莫尹是个很奇怪的人,他不会像普通人谈恋爱那样说好听的话,及时回复消息,对着人露出笑容,但是李修喜欢他的奇怪,所以愿意等,等不来,也不代表莫尹不喜欢他,只代表莫尹不想回复他这条短信。 很幸运的是,他这条短信大概还是比较讨莫尹的喜欢,只是等了十来分钟,莫尹就回复了。 ——[没有。] ——[身体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李修的这个问题大概有点惹到莫尹了,莫尹没回。 李修等了十分钟,又追加了一条短信。 ——[我想给你打电话。] 莫尹仍旧没回,于是李修在双方没有达成共识的情况下大胆地打了莫尹的电话,只等了半分钟,莫尹就接了。 “还在车上吗?” “你说呢?” 李修笑了笑,他突然不知道要说什么,所以就沉默下来,而电话那头的莫尹也没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修突然说:“想听歌吗?” 房间门里的音响流淌出音乐,莫尹戴上耳机,旋律、歌词都是陌生的,只有李修的呼吸是熟悉的。 一直躺到宿舍的床上,莫尹也没有挂电话,李修也没有挂电话,他们沉默地在乐声中分享着呼吸。 李修说:“你困了吗?” 莫尹说:“有一点。” 李修说:“那就睡吧。”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修也不知道莫尹睡着了没有,他突然想到自己已经很久没吃安眠药了,他轻轻笑了笑,也闭上了眼睛。 第一天醒来的时候,李修手摸手机时,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他床头的手机不见了,他在床上坐了一会儿,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8点05分——他迟到了。 李修没有太大的紧迫感,但因为很想快见到莫尹,于是飞速地下了床,趿着拖鞋走到卧室门口,拧卧室门的时候又发现了另一件奇怪的事——卧室门打不开了。,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 138. 第二十四章3 我们在恋爱 从实验(1)班后门走过的时候, 莫尹习惯地向里面看了一眼,他来得比较早,一班的学生也已经来了不少了, 大部分的位子上都已经有了人,莫尹没看到李修,他向前走,回头又看了一眼,靠墙的那排座位也没有李修的身影。 早读下课的时候,莫尹去走廊接水, 他还是没看到李修,拧了瓶盖回教室, 他心说:李修膨胀了,都不来上早读了。 回到座位,莫尹想李修不是那种人, 所以猜想李修可能是生病了,或者家里有什么事, 可是想想李修家里又没有莫学民这样的定时炸弹, 昨天晚上他看着那对非常体面的中年男女和李修待在一起, 好像全世界最标准美好的家庭。 莫尹不羡慕, 但也没有像以前一样, 在心里偷偷地咒李修去死。 他希望李修能快点回到学校,否则他怕期中考他会胜之不武。 这一天的莫尹只在早上想到了李修,白天上课的时候就没有再想李修,等到晚上睡觉的时候, 他又想了下李修,不过时间很短,马上就不想了。 等到第二天、第天, 李修都没有来学校时,莫尹开始真的有点想李修了。 李修到底得了什么病?莫尹躺在床上,不仅有点想李修,因为睡不着,所以也有点想李修的药,但这是个悖论,如果李修在他的话,他应该不会睡不着,是因为李修不在,他有点心烦,所以睡不着。 李修没来学校的第四天,学校举办了期中考,莫尹考得很认真,但因为李修没有来,考完之后虽然感觉考得很不错,但也不是很开心。 考完试放假一天,莫尹在教室里收拾书包回宿舍,路上他看了几次手机,这几天李修没给他发信息也没给他打电话,他也没联系过李修,他已经很久没有主动联系过谁,上一个还是周韧,为了骗他的钱。 莫尹犹豫了半个小时,还是没有主动去联系李修,他总觉得主动去联系李修的话,好像就有点认输的意思。 * 手机放在桌上,李清淡淡道:“你说你们在谈恋爱,你四天没去学校,他没有给你发过一条短信,打过一个电话,李修,你觉得我能相信你吗?” 李修平静地说:“他就是这样的个性。” 李清道:“你对别人的个性那么了解,那么你对自己的认识呢?也这么清楚吗?” 父子两个非常平和地进行对话,那是因为前几天他们已经非常激烈地进行了数次“交流”。 那天早上,李修发现手机不见,门也被反锁后,迅速地意识到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能让他的父母突然采取这样极端的手段,毫无疑问,只有一件事。 被发现了,他和莫尹。 李修的心情谈不上有多么惊慌失措,他坐回床上,把音乐打开,静静地等待审判,在等待的时间里,他一直在想莫尹,不知道莫尹没在学校里看到他,会不会也想他。 门打开的时候,已经是中午,阳光很猛烈地透过房间里的窗户照进来,李修听到开门声后回头,李清大步流星地走来,父子俩目光相撞,李清一句话也没说,上去先给了李修一个响彻卧室的耳光。 “李修,你太令我失望了。” 李清的声音平静中带着一种咬牙切齿的隐怒。 李修被打偏到一边的脸颊迅速弥漫上滚烫的痛感,嘴角有破裂的血腥味,他扭过脸看向李清,眼里一点愤恨或是羞愧的情绪都没有,“你们知道了。” “好,很好,”李清边点头边道,“看来你是早有准备。”李清面色铁青,手掌因为给了儿子一耳光正隐隐作痛,“你知不知道你差点毁了你自己?!” 李修慢慢站起,他的个子比父亲要高,脸上受了伤,看上去依旧不是叛逆的小孩,眉目底色温文尔雅,“我只是谈恋爱,也算毁了自己吗?” “谈恋爱?” 李清怒极反笑,“谈恋爱是吧?你给我出来——” 客厅里,原本该在沙发上的抱枕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看来即使在盛怒之下,他的父母依旧保持了相对的理智,砸东西也很有分寸地作出了选择,李修也一直在被往这个方向去规训,必须时刻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但他无数次想告诉他的父母,其实他们根本不用费心教育他,他本来就是个没有情绪的怪胎。 李清在沙发的主位上坐下,他眼睛泛红疼痛,昨天晚上深夜听到电话响后,他从床上直接坐了起来接电话,邵云心也惊醒了,拉着他的胳膊旁听,她听不大清,又不好问,等丈夫挂了电话后,才道:“怎么了?是有什么紧急情况吗?要走吗?” 李清缓缓摇了摇头,“我现在出去一趟,马上回来,你先别动。” “你妈昨晚心脏病犯了,”李清淡淡道,他之所以语气如此平静,只因正在全力压制自己的怒气,“现在正在医院休息。” 李修站在沙发旁,他心里有一点不好受,但也仅仅只是一点,他想他应该难过、自责,为自己的不孝而感到羞耻,可是很难,这一点点的不好受已经让他有些许惊讶,他已有所改变,只是在这样的情形下,显然不适合谈论他的进步。 李清用尽了自己毕生的修养和忍耐,说:“你自己睁大眼睛好好看看吧,看的时候也想一想,昨天我和你妈看到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漆黑的电视打开,电视屏幕上出现的画面让李修脸上相对平静的表情瞬间有了变化。 是莫尹。 莫尹蹲在床边上的行李箱那正在收拾行李。 李修猛地转头看向自己的父亲,李清已经看了无数遍,此刻神情漠然,毫无反应。 镜头可能是装在酒店的电视位置,很快,李修自己也入镜了,他从背后抱住了人,镜头拍不到前面,只拍出了李修完全罩住莫尹的画面。 他的脸微微偏着,看上去是在和莫尹亲热,而被他抱住的莫尹一动不动的,等他动起来时,第一个动作就是推开了李修。 李修不依不饶,低着头还要去看莫尹,莫尹又推了一下,直接站了起来,脸上的表情看上去有点不快。 随后李修又完全遮住了莫尹,因为他在亲他。 莫尹似乎也抱住了李修的腰,也可能是想抵抗推开李修,随着李修亲吻步步逼近,他只能后退到了墙壁那,镜头里李修始终遮蔽着莫尹,完全看不见两人的表情,只有李修很渴求地不断对莫尹做出亲密的举动,甚至将莫尹要推开他肩膀的手扣住了强制性地高高举起。 在体型上有明显差距的两个人从画面上来看,就像是李修单方面地在强迫、欺负莫尹一样。 莫尹再次推开了李修,镜头里可以看得出他低头说了什么,然后李修就拉着莫尹去浴室了。 到这里,视频明显地经过剪辑跳了一段。 莫尹和李修从浴室里走出来,他的脚步很不自然,很显然是在浴室里发生了什么,李修捋起了他的头发,露出了看上去很愉快的笑容,而莫尹却是打掉了他的手,脸上神情恹恹。 李修抱他,又被推开,两个人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各自收拾行李,然后就是推行李的时候,莫尹拒绝了李修,神情非常的冷淡,而李修则是一直盯着莫尹,拉着莫尹又亲了莫尹的脸,视频定格在莫尹那张看上去不情不愿的脸上。 整个视频加起来时长不过七分钟左右。 李修没有打断,因为他有预感,他可能有段时间见不到莫尹了,所以很珍惜地看完了每一帧画面。 莫尹脸上那种冷淡又傲气的表情,让他感觉到心脏跳得很快,他记得莫尹做每一个表情时的呼吸凌乱急促地扑在他的喉结上,现在想起来也还是觉得很甜蜜。 客厅里安静极了,李修说:“哪来的?” 像是爆发般的,李清抄起遥控器向李修的方向砸去,遥控器砸在额头上鲜血淋漓,李清面目狰狞道:“你还有脸问我哪来的?”他站起身,径直过去揪了李修的领子,语气又冷又怒地吼道:“要不是这个案子的经手人刚好跟我有交情,你运气好还没被上传到网站上去,你觉得你以后的路还能往哪儿走?!”李清忍无可忍地又给了李修一个耳光,“你知不知道我欠了别人多大的一个人情?啊?!” “我真的没想到你的胆子会那么大,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有分寸的孩子,这种事情不用我教,你自己应该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还好浴室里没有监控,要是浴室里有监控,多大的人情都换不回来,你这一辈子就算是毁了——” 李清揪着李修的领子狠狠向前一搡,他简直无法向李修表达他的心情到底有多愤怒。 “被偷拍不是我们的错……”李修平静道。 “闭嘴——” 李清松了松领带,他额头冒出了汗,气喘吁吁道:“我现在不想跟你讨论这个,我就问你,这个小孩跟你到底怎么回事?你最好老老实实地交待!” 李修用手背揩了下嘴角的血迹,抬眸道:“我们在恋爱。” 李清的表情仿佛听到了什么很滑稽的笑话。 父子对视了足有半分钟,李清双手在空中做了个向外拨开的姿势,他捡起地上的遥控器去按,遥控器坏了,他砸了遥控器,直接在电视旁的按钮上操作,手指着屏幕说:“看,你给我看——” 后面的一段监控显然是比较正规的,只是酒店走廊的监控而已。 莫尹一个人穿着校服低着头书包抱在胸前走出电梯,刷房卡进入了酒店的房间。 视频又跳了一段。 穿着光鲜举止轻浮的男人敲了莫尹刚才进去的房间门。 房间门打开,男人脸上带着那种很显而易见的笑容扑进了门内。 视频再跳时,莫尹走出房门,同样的,他的姿势看上去有点不舒服、不自然的样子,一只手提着书包,另一只手按着小腹。 “来,”李清双眼通红地盯着李修,“我现在要你说实话,你跟这个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你主动,还是他主动,有没有涉及金钱交易,我要你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一个字也不许撒谎,否则你就是真的想毁了你自己!” 李修从监控里认出了周韧的脸。 高铁站外,周韧也是一样用轻佻而奇怪的态度对待莫尹,宣称自己是莫尹的亲戚,而莫尹帮他掩饰了过去,后面就一直很沉默,他没有问,莫尹也没有再提这件事。 然后,李修突然注意到了监控上的日期。 是他们在学校外第一次相遇的那一天。 李修说:“我们在恋爱。” 李清正要咬牙咆哮时,已经在喉咙眼的话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李修哭了。 他打了李修两个耳光,把李修打得额头口角流血,李修都没什么反应,而现在,李修却突然哭了。 “我们在恋爱,”李修重复了第遍,他很平静的,看上去似乎都不知道自己正在掉眼泪,“是我先喜欢的他,他也喜欢我,就是这样。”,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 139.第二十五章 会面 “你不明白是吧?” “那我就给你讲明白。” “你拥有的东西太多, 而且这些东西都不需要你付出努力,所以导致你过分天真,根本不懂得人心险恶。” “你了解这个男孩子吗?你知道他的出身、经历、人品吗?你想过你这种冲动的青少年行为会造成什么后果吗?” 屏幕被用力地点了一下, 屏幕上低头捂着小腹的莫尹跟着发生了晃动。 李修的视线从虚假的隔着屏幕的莫尹的身影转移到真实的就在他面前的父亲的脸上, “我了解他,我了解他的一切。” 李清笑了, 他一面笑一面摇头, “我一直以为你比同龄人要成熟稳重得多, 看来是我误判了,在这种事上, 你和其他十八岁的男孩子没有任何区别,李修,我只能告诉你, 你给我、给你自己惹了非常大的麻烦,如果你们两个真是在所谓的……”李清又笑了笑,他带着更清醒更世故的态度发出了轻轻的嘲讽,“……谈恋爱,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李清神情转向彻底的冰冷, “现在,回你的卧室, 在问题解决之前, 你哪也别去了。” 李修盯着电视屏幕, 说:“妈还好吗?” “管好你自己就行了,别的事不用你操心!”李清低声呵斥。 从他父亲的态度来推断, 他妈妈应该是受到了惊吓,身体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很奇怪,就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一样。 一直都无法真正感受到情绪的自己忽然就破开了那层薄纱, 李修真切地感受到内心慢慢被复杂的感情填满,对父母的,对自己的,对莫尹的,有愤怒,有悲伤,也有痛苦…… 后知后觉,汹涌澎湃。 他感觉自己快要被淹没。 李修迟迟不动,只是静静地看着电视屏幕,李清关了电视,漆黑的屏幕映出李修自己的身影,李清再次道:“回卧室。” 李修慢慢转过脸,“爸,你不会找他的,对吗?” “这也一样不用你操心,”李清道,“他不是我儿子,我没有为他的前途操心的责任。” “谢谢。” 李清胸膛起伏,手指向里,“回卧室,我现在不想看见你。” 四天里,李修一直都被关在家,李清出门了,出去“解决问题”。 家里的通讯都被切断,手机也被带走,李修白天一个人在家时会听音乐,看“电视”,他反复地观看那两段录像,一帧一帧留刻在他的脑海里。 那天下午,李修做了个梦,梦见他在酒店的洗手间里洗手,突然身后的隔间门打开,莫尹走了出来,他回头注视着莫尹,莫尹走过来在他旁边洗手,水声很清晰地灌进耳朵里,李修手湿淋淋地握住莫尹的手腕,莫尹面无表情地看向他。水越放越多,一直到他们的脚底都全湿了,李修发现他们两个人都光着脚,莫尹的脚薄薄的,看上去很冷,李修提了莫尹的手腕,想让莫尹站在他的脚上,然后他就醒了。 客厅空空的,家里很安静,李修是在沙发上睡着的,他侧过脸,看到屏幕上他拉着莫尹的小臂亲了莫尹一下,莫尹看上去不情不愿的,往前走时却和他挨得近了一点。 等到第五天,期中成绩公布时,莫尹才有实感李修已经五天没有出现在学校。 成绩单上他是第一名,第二名的名字他不认识,上面没有李修的名字。 莫尹又拿了下手机,他这几天看手机的频率变得高了,之前他很害怕手机会有突然的震动,石院又传来什么不好的消息,平静的生活会被打碎,而现在他却在期待着手机会传来动静。 李修怎么了? 他为什么不联系他,就像失踪了一样,可如果真的是失踪,学校里不会这么平静的,那么李修到底去哪了,他去干什么了?出国、保送、生病、搬家?…… 在学校里没有社交的坏处在这时体现出来了,没有人敢靠近莫尹,莫尹试图去偷听别人的谈话,想试试能不能听到有关李修的消息,然而只要他一靠近,那些人要么就走开了,要么就自动噤声。 莫尹想李修。 想得有点生气。 李修凭什么这样反复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只是有一点点喜欢李修,李修就仗着这一点点喜欢来这样搅乱他的思绪? 莫尹拿着手机,嘴唇抿得紧紧的,他不想打电话给李修,也不想发短信给李修,他想把李修的号码删除、拉黑,就像他第一次收到李修发的短信时那样。 如果一开始他就坚持自己的原则,绝不和任何人发生任何连结,就不会像今天这样因为李修的失联而感到难受。 莫尹手指悬空在备注为李修的号码上空,半晌不动。 他的通讯录里不是作为一串数字,而是有名有姓的人只有李修一个。 那天在机场分开,李修给他发了短信,莫尹犹豫了很久要不要回,后面还是回复了,然后李修就得寸进尺地说要给他打电话。 当时,莫尹正坐在回学校的小巴车上,不知道为什么,他存了李修的号码,给那串数字添加了备注。 后面李修打电话来的时候,手机屏幕上出现的就不是一串混乱的数字,而是“李修”。 那个时候,莫尹感觉有点高兴。 可是“李修”没再出现,那点高兴又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怪的感觉。 我要哭了吗? 莫尹在心中默默地想着,他低头将额头埋在手臂上,眼睛睁得大大的,他心说,我才不为任何人哭。 莫尹没有删除拉黑李修的号码,他打算等李修回学校后,当着李修的面再这么做。 晚上,莫尹在食堂独自吃饭的时候,有人把餐盘放在他的对面,莫尹抬起头,发现那个人是钟嘉明时,他确定他心里涌上的感觉叫失望。 莫尹低头继续吃饭,钟嘉明的表情欲言又止,看上去好像是有事要找莫尹说,又有点尴尬难以启齿的模样。 眼看莫尹吃完要走,钟嘉明不得不叫住人,“莫尹,我有事找你。” 莫尹头也不抬地继续往前走。 “有关李修的!”钟嘉明在后面急促道。 莫尹的脚步顿住了。 宿舍门刷卡进入,钟嘉明进了宿舍,“你现在就是一个人一个宿舍了。” 莫尹放下书包,没有理会钟嘉明的这句废话,他回头,双眼定定地看着钟嘉明,“李修去哪了?” 钟嘉明笑了笑,笑容有些苦涩,莫尹懒得跟他闲聊,嘴里只有李修。 “具体我也不知道,”钟嘉明说,“其实今天不是我想找你。” 莫尹又很失望,既然钟嘉明不知道李修去哪了,他就没什么想要跟钟嘉明说的了,他过去拉开宿舍门,示意钟嘉明可以走了。 钟嘉明叹了口气,过去关上了门,手按在门背后,道:“有个电话,需要你接一下。” 电话通了之后,钟嘉明说:“我现在把手机给他。”然后就把自己的手机递给莫尹。 莫尹迟疑了一下,接过了手机。 电话那头是非常温和稳重的男声,莫尹静静地听着,全程几乎都是对面在说,等那边说完后,他轻轻地回了句“好”。 电话挂断了,莫尹把手机还给了钟嘉明。 钟嘉明没有问他们在电话里说了什么,他看了莫尹一眼,说:“李修可能有点麻烦。” 莫尹看向钟嘉明。 钟嘉明说:“我和李修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他好像是闯了祸,具体我也不知道,但是我爸说你能帮他,所以……” 莫尹神情淡漠地没有说话。 “你小心点你的手机,”钟嘉明说,“很有可能已经被监听了,还有最好不要试图联系李修,可能会对李修更不利。” 莫尹依旧没说话,钟嘉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拉了宿舍门,在要走之前,他最后问道:“你喜欢李修吗?” 这个问题,莫尹还是没回答。 李修不见的第六天,学校放假了,莫尹起了个大早去校门口等公交车,公交车到了,只有莫尹一个人,莫尹上车后投了两个币,往里走一直走到了后排,脚步停了一下后又往前走,到单排坐下,他抱着书包静静地看着车窗外的风景。 车程好像变得特别漫长、乏味,莫尹尝试去听英语听力,耳朵里却好像萦绕着另一股旋律,还有浅浅的呼吸声。 他开始讨厌李修。 讨厌李修给他听的那些歌。 讨厌李修突然介入他的生活。 莫尹低头,额头靠在书包上假寐,昨天晚上他很困,但又睡不着,脑海里一直很难平静。 钟嘉明问他的问题反复地拷打着他。 只是问题更深入了一点。 他是喜欢李修的,但他到底是有多喜欢李修呢?如果李修不回来了,可不可以就这么继续生活下去,回到从前? 莫尹想了很久,没想明白。 公交车停下,莫尹背着包从前门下车,走到最后一个台阶时,他回头说了声“谢谢”,司机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 去石院还要转乘另一辆公交车。 坐了差不多四十五分钟,莫尹下了车。 石院的话,他来过两次,第一次他来医院恳求院长接收莫学民,他会尽快把钱筹齐,第二次就是今天了。 在接待处完成了签字,莫尹由护士领着往里走,石院的条件一般,不过很安静,护士领了他到莫学民的病房前,病房门前有两个黑衣男人,看上去像是保镖,伸手问莫尹要书包,莫尹迟疑了下,把书包递给其中另一人,另一人拿着仪器扫描了莫尹全身,甚至连他的鞋底也没有放过,全部检查完毕后才对着莫尹点了点头。 莫尹推开了病房的门。 病房里靠里的位置有一张床,窗前是两张隔着茶几的椅子,看上去有点和整个逼仄的房间格格不入,窗户高高的在顶上,有个人西装革履地背对着莫尹,仰头看着高墙。 那个人听到推门声后回头,是个相貌端正温和的中年男人,整体气质和莫尹见过的李修的父亲很像。 “你好,”对方笑容满面,非常客气地过来对着莫尹伸出手,“钟则庸。” 莫尹没跟他握手,手仍垂在身侧。 钟则庸收回手,一点也不介意莫尹的态度,微笑道:“别怕,既然来了,我们就坐下好好谈一谈。”钟则庸过去在其中一张椅子上坐下,“来,孩子,过来坐。” 昨天在电话里,钟则庸介绍了自己的身份,并且告知莫尹他身边现在一定有人正盯着他,所以他必须用这么迂回的方式联系莫尹和莫尹见面,精神病院的安保封闭,是很好的见面地点,他会提前到,莫尹只要人来就行。 至于为什么见面,钟则庸说事关李修,而且……“我知道你是个聪明坚忍的好孩子,如果你想改变自己的命运,那就一定要来。” “事情呢,很遗憾,不过同时你也很幸运,”钟则庸倒了半杯水往莫尹那里推了推,“公安盯那个团伙也盯了有段时间了,正好抓住,时机非常巧,否则他们在那个周期回收视频传到网上之后,那就来不及了。” “你们还都是小孩子,这种视频对你们会造成非常大的伤害和影响,真是万幸。” 钟则庸吹了吹自己杯口袅袅而出的热气,“不过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虽然没有大面积地传播,但还是被一些有心人知道了,李修现在正在家里关禁闭,大人在外边忙,希望能尽量减少这件事的影响,你也别担心李修,也别怕,我们会把事情处理好的。” 莫尹手掌放在膝上,慢慢蜷紧,他一直一言不发,钟则庸微笑道:“你是个沉得住气的孩子,我很喜欢。” “今天叫你来,不只是为了宽下你的心,还有,我主要是,也是受人之托……”钟则庸抿了口热茶,漫不经心地说道,“你和李修的关系……”他抬眸看向莫尹,“是怎样的呢?能具体说说吗?” 莫尹用对待钟嘉明的态度一致地对待钟则庸,不回应不表态。 钟则庸从西服的内口袋里拿出手机播放。 一个莫尹熟悉的声音传到了莫尹的耳朵里。 “我们是在酒吧认识的,他在酒吧里打工,我看他长得挺清秀的,又是学生,比较纯,可能好得手,就一直跟他保持着联系,后来他说他愿意跟我上床,只要我给他一万块钱,他愿意给我玩一个礼拜,我就答应了,然后我们就去酒店开房,开房以后他又不同意了,拿着刀要捅自己,我怕出人命,就让他走了,哦,对了,他问我要了五千块钱,就、就是这样了。” 录音停止。 莫尹低着头一动不动。 钟则庸看着前方的墙壁道:“孩子,其实我很欣赏你,小小年纪,有勇有谋,知道怎么想办法对付欺负自己的人,既得到自己想要的,还能够全身而退。” 杯盖“啪”的一声落在杯子上,钟则庸缓缓道:“现在摆在你面前的是一个你这辈子可能来说唯一的机会,我可以帮你改头换面,永远地摆脱你患病的父亲,送你出国深造,所有的国家、学校,任你挑选,等到几年之后,没有任何人会知道你的出身过去,你将能够彻彻底底地过上新的生活,”钟则庸的声音低沉有力,有种特殊的说服力,“只要你肯把事实勇敢地说出来……” 在钟则庸说到“永远地摆脱你患病的父亲”时,莫尹终于抬起了头看向他。 钟则庸目光炯炯地盯着莫尹,“孩子,视频里,你看上去很不情愿,其实,你是不愿意的,是不是?” 140.第二十六章 离开石院之前, 钟则庸问他要不要去看看爸爸,莫尹摇头拒绝了。 “你好好想一想,别怕, ”钟则庸拍了拍莫尹的肩膀, “如果想好了,你可以通过嘉明来联系我。” 保镖把书包还给了莫尹, 莫尹背上书包顺着走廊走出了石院的大门。 石院门口的公交车要隔很久才来一班。 莫尹坐在公交车站静静思考, 整理信息。 被偷拍应该是真的, 要不然李修不会突然这么悄无声息地消失这么久,钟则庸说李修被关禁闭了, 这应该也是真的。 钟嘉明说他从小和李修一块儿长大,钟父今天的排场也可以从旁佐证两个人家庭的相似性。 钟则庸用这么迂回的方式请他过来,是为了不想暴露这次见面, 因为钟则庸觉得他身边有人盯着。 那么是谁在盯着他呢?李修的家里人?还是其他想要通过这件事达到什么目的的其他人? 目的。 钟则庸明示暗示地要他指控是李修强迫了他…… 莫尹突然笑了一下。 他曾经在心里无数次偷偷地诅咒李修去死,没想到有人比他还积极。 至于动机,该不会是钟则庸返老还童也希望自己能考第一名力压李修吧? 想到这里,莫尹又笑了起来。 石院的这条公路因为人迹罕至, 野草植被生长得很茂密, 在风里发出沙沙声,莫尹听到自己的笑声和风声交织在一起, 有种诡异的和谐。 莫尹笑完了, 面色重新恢复成了淡漠的样子, 脑海里也有了答案。 李修只是牺牲品,就像他一样, 只是一场更高级别的战斗所消耗用掉的筹码,他、李修、他和李修的关系,都是。 莫尹抬头看向天空。 树真高, 挡眼睛,太阳都看不见,只有树的影子像锯齿的边缘将天分割。 车来了,车里人不多,莫尹上了车,他环视了一圈公交车上的人,每个人看上去都普通而漠然,他想其中有谁会是正在监视着他的呢? 莫尹没有直接回学校,他在原来所住的地方附近下车,上楼到了天台,天台一览无余,太阳大,风也大,吹得他的校服衬衫鼓鼓的。 胸口有股郁气在不断堆积攀升,莫尹迎着风和太阳,呼吸慢慢变得急促,他双手攥住露台的边缘,眼睛因为长时间门直视着太阳被刺得有点痛,他闭上眼睛,感受黑暗中阳光的热度,又用力睁开了眼睛,眼睛是红的,但没有哭。 回到学校,莫尹问宿管阿姨借了宿舍的公共电话,他打给李修,号码变成了空号。 放了电话,马上他的手机又震了。 是个陌生的号码,提醒他不要试图联系李修。 莫尹回头看向宿管的这间门小房子,头顶监控闪烁。 这是个遍布摄像头的世界,如果有人有这个心思和能量,就可以掌控一个人的一举一动。 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力量范围,在这种力量的衬托下,他渺小如蝼蚁。 莫尹回到宿舍,在书桌前坐下。 过了不知多久,他拿起手机,还是又拨了李修的号码,对面又传来了空号的提示音。 “李修。” 他说。 “我只是有一点点喜欢你。” 所以,我不可能为了这一点点喜欢就放弃一个这么好的机会。 你能理解我吧? 李修。 你能吗? 如果不能的话,也没关系。 就当我们没认识过好了。 说完了,应该把“电话”挂了。 莫尹却迟迟地没有放下手机,好像有股无形的力量正托着他的手臂。 “李修,”他又说,“你会恨我吗?” 他看到李修静静看他,脸上又露出了那种他曾经很讨厌后来理解了的笑容。 其实李修是个怪胎,他看上去什么都有,又对什么都没兴趣,应该不懂什么叫“恨”。 可是李修说过喜欢他,李修懂喜欢,怎么会不懂什么叫恨? 那就让李修恨他好了,他们两个本来就该是死敌。 额头传来一阵猛烈的刺痛感,手里的手机掉在了地上,莫尹低吟一声,人慢慢趴在了书桌上,呼吸急促,心跳飞快,胸膛砰砰作响。 他这是怎么了? 莫尹抬起手揪住自己的衣领,他大口大口地呼吸,以缓解这种似乎是从他身体内部传出的窒息压迫感。 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莫尹低着头,脑海中阵阵轰鸣,过了不知多久才缓过了这一阵。 好像有什么在控制他,有什么在监视他,就像那股他看不见的力量一样,企图拨弄他往他们所预想的方向去走。 额头冒出了丝丝缕缕的汗液,莫尹慢慢直起身。 手机摔在地上,但看上去完好无损。 莫尹捡起地上的手机,打出去的电话早就因为是空号而断了,但是手机摔下去的时候不知道碰到了哪里,现在正在执着地再次拨打李修的电话。 莫尹把手机放到耳边,他说:“李修,我来救你。” 然后他要当着李修的面把李修的这个号码删除、拉黑,在剩下的每一次考试中都狠狠地把李修踩在脚下。 他会赢过李修,用他自己的方式。 * 钟嘉明正和梁建豪说话时,梁建豪瞪大眼睛眉毛向上撇了撇,下巴向前扬,示意钟嘉明往后看。 钟嘉明回头。 “莫尹?” 钟嘉明猛地一下站起身。 莫尹说:“你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两个人到了学校花园的长廊下,莫尹直接道:“手机给我。” “好,我先打电话。” 钟嘉明边说边掏手机,他手机刚掏出来解锁,就被莫尹直接抽了过去。 “你干什么?” 莫尹背过身把钟嘉明的手机藏在身后,他看着钟嘉明,道:“你知道多少?” 钟嘉明神情一愣。 莫尹逼问,“你知道多少?” “我……” 钟嘉明神情尴尬,视线稍稍游移。 “你很讨厌李修吧。”莫尹忽然道。 钟嘉明看向莫尹。 “其实我也很讨厌李修,”莫尹道,“他什么都有,又那么高高在上,别人拼尽全力才能做到的事,他随随便便就能成功,而且更可恶的是,他根本就没把这种成功放在心上。” 钟嘉明怔了很久,他脸上表情慢慢变得平和又有些苦涩,“可是他还是很讨人喜欢,你也根本不讨厌他,你对待讨厌的人,应该是像对我一样,理都不理。” 钟嘉明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莫尹,他平常都挺温和友善的,很少有这么直视着人不放的时候。 莫尹心里明白了。 钟嘉明不是一无所知的。 他只是假装不知道。 “不是的,”莫尹摇头,“我不讨厌你。” 钟嘉明伸手,“把手机先还给我吧。” “不,我要你先听我说完。” “我不讨厌你,也不喜欢你,我不想你靠近我,因为你是个正常人,所有正常人靠近我,都会让我觉得不自在,不舒服,你对我有好意,这让我觉得很害怕……” 莫尹也看着钟嘉明,他凌乱的黑发下,皮肤苍白,眼睛里泛着血丝,眼瞳比他的头发更黑,看上去很纯粹。 “李修不一样,他不正常。” “我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不会有任何负担,可是越跟他在一起,我就觉得自己越来越不正常。” “我不想永远都不正常,我不想变成我爸爸那样……我妈也是精神病患者……精神病的遗传概率很高……” 莫尹的叙述很冷静,这种冷静是强烈克制的结果,他在强迫自己像个正常人一样说话,殊不知这种强迫会让他显得更别扭。 “所以,”钟嘉明的语气变得柔和,“要我打电话给我爸爸吗?” 莫尹又摇头,“我不信任他。” 钟嘉明说:“他们大人之间门的事,不会怎么影响到你的,你放心,事情很快就会结束的。” “我不放心,”莫尹抬头说,“除非先把我送出国。” 钟则庸极其的谨慎,他所需要的只是莫尹的一段录像、口供,别的什么都不需要,莫尹就可以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从这个条件来看,莫尹推断钟则庸并不想真的将李修送上法庭,他只是需要这么个东西,和那段监控合在一起就会非常有效,昨天是利诱,如果莫尹不答应的话,很快可能就会演变成威逼。 李修没有出现,李修的家里人也没有出现,或许他们也正焦头烂额,或许他们还有别的麻烦要处理,或许他们根本不知道钟则庸接触了他…… 钟嘉明说他和李修从小一起长大,很显然这是实话,那就从侧面说明这两家的关系很好。 当然按照现在的形势来看,很显然这种好是表面的。 像钟则庸这样的双面人很有可能表面和李家维持着良好的关系,背地里随时预备要给李家重重一击。 前几天一直风平浪静,这两天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导致钟则庸决定撕破伪装。 可钟则庸找他找得很迂回,那就说钟则庸还剩下部分伪装,他在装什么? 莫尹想到钟则庸在医院里给他听的有关周韧的那部分录音。 他们找到了周韧。 这不意外,只要他们想,他们可以把他的一切都查个底朝天。 然后呢? 周韧所说的那些话,如果让李修的父亲听到,他会怎么想? 李修的父亲会想,完了,李修被这样一个世故、狡猾、贪婪、恶俗的男孩子骗了,他会想,说不定跟对周韧一样的“仙人跳”般的敲诈勒索已经在路上了。 然后,钟则庸说,算了,你不要再出面了,我去处理吧,你出面的话更麻烦。 李修的父亲同意了。 所以钟则庸很有可能现在正在做双面人,利用时间门差和信息差,想要打李修的父亲一个措手不及。 这些猜想是莫尹昨天一个晚上不睡觉认真推导出来的,就像是身体里有一部分极其敏锐的东西正在觉醒,野兽一般向着恶意嗅去。 “我要先出国,马上出国。” 莫尹坚决道:“出国之后,我可以录视频。” 他把手机还给钟嘉明,“你来跟你爸说。” 人对亲人的防备是不一样的,如果是他来说,钟则庸可能会多想,他争取到钟嘉明的一点点共鸣,钟嘉明会帮他的,他一直都想感受下“帮”他的滋味,不是吗? 钟嘉明犹豫了一会儿,说:“我试试。”他走到一旁去打电话,过了大约五分钟,钟嘉明回来了,说:“我爸同意了。” 当天下午最后一节课的时候,钟嘉明告诉莫尹,他爸派车来接他,今天晚上要再跟他面谈细说出国的事。 莫尹克制地点了点头,“好。” “我陪你一起吧。”钟嘉明说。 莫尹又轻点了下头,“好。” 车停在校门口,莫尹和钟嘉明一起上了车。 跟石院那次的会面不同。 很显然这是一次“光明正大”的会面。 在石院和钟则庸交谈时,钟则庸明明可以直接切入正题的,可他还是先说了一大堆对他和李修好像很关照的话,他完全没有必要在莫尹面前这样,他这么做的原因只有一个,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人。 双面人做久了,已经习惯了自己的两张脸。 有些事,他就是要以做好事的名义去做才会觉得分外愉快。 钟嘉明来通知他有关李修的事也是这样做的。 他们喜欢这样包装自己的恶意,在外面包上漂亮的绸带递给人,等人满心欢喜地打开,被里面的东西咬得鲜血淋漓时,他们才会感到满足。 所以,莫尹推测,如果他提出要先送他出国才愿意录视频的话,钟则庸会把其中一部分改头换面地送到李修的父亲那里,而李修的父亲也一定会将这部分也送到李修那里。 李修。 如果你收到了,你能读懂我的意思吗? 莫尹神色漠然地看向车窗外掠过的风景。 “他要求马上出国?”李清嗓子沙哑,他日夜颠倒,应付着各种危机,李修的酒店视频只是个导火索,他还面临着许多其他问题,压力大到无以复加。 “好,那就安排他出国,”李清道,“越远越好!” 李清挂了电话,他也只是整个团队的一员,李修的事算是意外,对他们整体来说影响不是那么大,但对他个人,对李修个人,处理得不好,就会一辈子都翻身困难。 李清起身,拖着疲惫的身躯推开了卧室门。 卧室里播放着低沉悠扬的音乐,李清深吸了口气,语气淡而严厉道:“我正式通知你,你的‘恋爱’对象要求立刻出国,我会负责他出国的一切支出,以此来为你这次‘恋爱’买单,让他能放你一马——” 变得异常寡言的人回头看向门口,说:“他要出国?” “没错,”李清道,“他主动要求的,要马上出国,他就闭嘴。” 李修站起身,直视着父亲道:“不会的,他不可能要求马上出国。” 李清已经受够了李修的天真、幼稚,冷冷道:“需要录音吗?你觉得我有必要骗你吗?我告诉你,你惹的麻烦到此——你干什么——” 李修走出了卧室,直接走向客厅的大门,门打不开,需要钥匙。 李修回头,“给我钥匙。” “给你钥匙又怎么样?”李清不客气道,“这里外面全是人,你以为你走得到哪去?!” “他不会提出这样的要求,这不是他说的,如果他这么说,那么他一定是遇到了什么麻烦,”李修抓着门把手,因为缺乏休息的脸显得很冷硬苍白,但是眼睛异常明亮,“他还没赢过我,他不会走的。” 141.第二十七章 谁在乎 车开向市中心地带, 从繁华的车流中拐了几个弯,四周突然变得绿荫浓密,车流稀少, 令人感到环境清幽无比,闹市中的喧嚣悉数远去。 车窗外的树影打在瞳孔中, 莫尹目光沉静, 钟嘉明时不时地看他。 “你还好吗?”钟嘉明道。 莫尹点了点头, 继续看向窗外。 钟嘉明说:“别紧张,一切手续流程都会简化, 安排起来很快,明天一早就能走。” 莫尹淡淡地“嗯”了一声。 钟则庸对他的提议应该越想越觉得满意吧。 他人到国外, 和国内彻底断联,到时候钟则庸想怎么摆布他都可以。 钟则庸能够代李家来“处理”他这边的事, 那表明两家的关系一定很不一般,或许在李修的家里人看来他们是利益共同体, 当然值得信任。 明天一早就走。 李修接收到他的讯息了吗?李修能赶在明早之前说服他的家人听从两个高中生的建议吗? 他已经做到了他能做到的, 他相信李修也能做到。 能做他对手的人, 总不会太差的。 钟嘉明余光注意到莫尹的嘴角微微翘起, 好像是笑了一下, 那笑容转瞬即逝, 不知道是不是他看错了。 * “我现在必须马上联系他, ”李修伸手道,“手机。” 李清被李修突然爆发的固执给气笑了,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 在事情解决之前,你不能联系他,当然最好以后也不要联系, 我现在很忙,你老老实实地待在房间里,不要再给我惹出更多的麻烦来了。” “为了你这件事,我还要去分心……算了——” 李清抬起手,深呼吸后做了个停止的手势,“这些你都不懂,我不跟你解释,回房间。” 或许李清觉得自己对李修有很多了解认知上的误判,而李修对自己父亲的了解却精准无比。 要说服或者说对抗,结果都会很糟。 李修出奇的冷静,道:“是谁安排他出国?” “这你不需要知道,”李清断然道,“回房间,我不知道这是第几遍,李修,够了,如果你还当我是你父亲的话,回去。” “他不会出国的,他还要继续参加竞赛,他很努力,每天都学到熄灯,现在出国那他等于放弃了最后的比赛,他不会。” “他说了会在考试、竞赛中赢过我,他一定会做到。” “够了够了……” 李清伸手推了李修的手臂,他面色紧绷,“我不想再听这些……” 李修站在原地不动,继续道:“他提出这样的要求很不合理,他一定是想告诉我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够了——” 咆哮声几近嘶哑。 李清双眼通红,“看来我的保护只会让你执迷不悟,你听好了,你招惹的这个男孩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根本就不知道,我把你保护得太好了,你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少爷!” “刚才给您打电话的人是谁?”李修迎着狂风暴雨,执拗的,不放弃的,只说他想说的,“你说他必须出国才愿意放过我,这又是什么意思?是谁告诉你他想要指控我?” “好,你现在什么也听不进去是吧?” 李清原地踱了两步,“来,你来听。” “给我好好听!” 李清直接打开了手机上的录音。 周韧的声音结结巴巴的,有点发抖,平铺直叙,绝对没有粉饰虚假的意思。 李修听到了,他顿了顿,说:“我知道了。” “哦?”李清边挑眉边点头,冷笑道,“你现在知道了。” “有人在欺骗你。” 李修道:“他利用这段录音想误导你,让你误以为他会利用这方面的事敲诈勒索。” 李清简直无话可说了,他摇头,关上录音,转身,彻底对李修感到失望。 “是钟则庸吗?” 李清的脚步倏然顿住。 “是他,”李修冷静道,“爸,你们内部是出了什么问题吗?” 李清猛地转身。 “刚才那个电话是钟则庸打来的,是不是?除了他,别人你不会那么信任他来处理这件事,钟则庸通知你,莫尹提出立刻出国的条件,爸,如果这不是莫尹提的,那说明钟则庸已经背叛了你们,如果这真是莫尹提的,他提出来,就是为了提醒我们,钟则庸叛变了。” “您最近忙得这样焦头烂额,绝对不是仅仅只为了我这件事,这件事不会让您这么久都解决不了,我的事只是对于您私人来说很麻烦。” “想想看,如果事情,我是说您现在正在做的最重要的事情解决了,然后,这件事再以另一种形式引爆,自媒体,您明白的,到时候您必须得付出代价,钟则庸和您同事多年,我想他可能不会想错过一个借人上位的机会。” 李清久久不言。 他和钟则庸的关系非同一般,年轻的时候两人在国外一同遭遇过恐怖袭击,可以说是过命的交情。 这么几年风风雨雨,两家关系一直也相当不错,在各方面也一直都是共同进退。 这次,他想更进一步,主动地加入到漩涡中去,钟则庸也是赞成的,他们这个年纪,不进则退,孩子都成年了,该拼一把了。 只是没想到节骨眼上会发生这样的事。 李清陷入了沉思。 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想法。 如果李修不出这个岔子,那会不会在别的地方露出麻烦来。 能给他制造麻烦的,势必是亲近的人。 越是关系匪浅的就越有可能反噬。 一旦思维步入正轨,李清的反应如同在寒冷的黑夜中突然一个激灵,他的所有情绪瞬间收拢,狂躁暴怒是对突然失控的儿子,现在他看向面目冷静的儿子,招招手,对李修道:“来我的书房。” * 莫尹见到了钟则庸,在钟则庸的书房。 钟则庸看上去神情闲适,一派温和。 “嘉明说你想先出国。” “是。” 钟则庸点了点头,“你的确是个思虑很周全的孩子。” “想去哪?自己有意愿吗?没有的话,我这里有几个选项。” 钟则庸拿了一旁的文件夹递给莫尹。 莫尹接了,打开,看到一张很美丽的图片,红色的尖顶建筑,一望无际的草坪。 “转学手续可以另外补办,这个流程你放心,我会尽快,到时候我会派一个管家来协助你,当然也负责帮你完成缴费。” “至于你父亲,你不用担心,他会在石院一直住下去。” “我是个惜才的人,嘉明说你很聪明,在国外好好读,我经常出国,有机会会来看你的,如果你想,以后可以在国外大有可为,我可以一直资助你。” 莫尹翻动文件夹,抬头道:“听上去你好像是要收养我。” 钟则庸笑了笑,“也可以这么理解。” 莫尹低头继续翻阅,脑海中突然蹦出一句很奇怪的话。 他想说,做我的养父,可要小心没命。 没来由的在他脑海中闪现出来。 以一种冷讥而好笑的语气说了出来。 更奇怪的是,他觉得那种语气恰如其分,非常合适。 莫尹控制住了突如其来的笑意,将整个文件夹翻完后,对钟则庸道:“最后一个。” “好,没问题。” 钟则庸收回文件夹,“今天就留在这儿吧,护照签证明天就到,到时你可以直接上飞机,到那边会有人接应你,帮你打点行李。” 莫尹说:“视频我会在落地后入学手续办妥后给你。” 钟则庸微笑,“好的。” 莫尹继续道:“在国外读书需要很多钱,我没有钱,除了学费之外,我的生活费,你怎么给?” “管家会负责。” 莫尹深吸了口气后沉默,看上去是在思索。 他知道,他越是认真地询问,越是会让钟则庸放心,虽然一个高中生本身就比较能降低成年人的戒心了,他有可能是在多此一举,但他想尽力,想尽自己的努力去做到最好。 “万一我把视频给你了,你断了我的学费、生活费,我怎么办?” 莫尹做足了贪婪、短视的模样,钟则庸脸上始终带着平静安抚的笑容,“放心,我会负责你到完成学业。” “可我没有任何保障。” 莫尹紧迫道:“你得给我一点保障。” 钟则庸思索了一下,道:“你希望我给你什么样的保障呢?”他微笑地注视着莫尹,莫尹意识到如果太过,或许反而会引起钟则庸的怀疑,莫尹道:“直接给我钱吧,你先给我一笔钱。” 钟则庸向后仰了仰,笑容温和,“好,我会的。” “还有什么别的要求吗?” 莫尹低着头,他看上去犹犹豫豫,好像生怕少得到了什么,最后才说:“暂时没了。” 莫尹被佣人领到一个房间里休息,他坐在靠窗的位置休息,不一会儿,钟嘉明来了,在莫尹对面的沙发坐下,“爸爸说你想去英国留学。” 莫尹低着头道:“我不懂那些,随便选的。” 钟嘉明道:“英国不错,”他笑了笑,“你英语那么好。” 莫尹默默地不说话。 钟嘉明也不说话了。 房间里陷入了一种异样的沉默。 钟嘉明道:“上次我问你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 “什么?” “你喜欢李修吗?” 莫尹眼睛轻描淡写地看了钟嘉明,“我说过了,我讨厌他。” “讨厌不代表不喜欢,”钟嘉明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莫尹,其实你是喜欢李修的吧。” 莫尹没回答。 “你知道如果你录了那个视频,李修会怎么样吗?” 钟嘉明不知道是在劝说莫尹不要那么做,还是故意将未来的凄惨提前拿来咀嚼,“从小到大,我没有看到李修失败过,这对他来说,应该会是很大的打击。” “他应该很喜欢你的,其实你们两个挺像的,都有点不怎么爱搭理人,李修好一点,李修比你会装,不过我觉得你更好,你不会装,这其实是好事。” 莫尹脸看向窗外,幽绿的草坪上站着黑西装保镖,四辆车整齐地停着,这里的一切对他来说都很陌生,他心里却不怎么感到恐惧。 钟嘉明说的话在他耳朵里掠过,没有留下任何可触动他的部分。 李修。 他在想。 李修。 * “如果真是这样,事情就变得复杂了。” 李清手捏了下桌子,他低声道:“视频很有可能本身就不是从那个渠道流出来的,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 “好,你明白就好,”李清侧看向李修,他的满腔愤怒与失望已逐渐被另一种情绪所代替,“那么,我现在需要你配合我,在保全你的前提下,来解决这件事。” 李修静静地看着自己的父亲,他缓缓道:“保全我,牺牲谁?” 李清:“我以前以为你不懂这些,但经过刚才的谈话,我想你应该懂的。” 他懂。 他不仅懂,他还懂他的父亲。 保全他,也是为了保全自己。 他们不在乎,李清不在乎莫尹,钟则庸也不在乎。 他、莫尹,他和莫尹的关系,他们其实都不在乎。 他收到了莫尹的讯息,现在,该轮到他了。 莫尹,等我。 “好,”李修说,“我同意。” 142.第二十八章 没关系 李清打了数个电话, 几个手机来回换,他没避着李修,因为李修终于识时务, 知道什么对他们父子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你的猜想可能是对的。” 李清神色凝重,“钟则庸想把我们全都拉下水,等着来摘我的桃子。” “那孩子不能出国, ”李清摆了下手, “到了国外,事情就变得更复杂了, 我现在没有时间精力去分心在这个事情上面, 钟则庸这个老狐狸, 以为抓住了那个孩子就能对我们父子俩为所欲为?他想得太容易了。” 李清冷冷地说道,态度很快就转变了过来,显然已经适应了钟则庸的新身份。 “李修, ”李清伸手按住李修的肩膀,“你是我的儿子,是我一手栽培的唯一的儿子, 我对你的期望一直很高,我能感觉到你有你自己的想法,那些想法看起来的确很美好, 但实在太幼稚了,我很欣慰你现在能够及时地认清形势,我现在再问你一次, 你一定要给我个肯定的答复。” “青春期的小情小爱, 和你未来的前途相比,你要哪个?”李清紧紧地盯着李修的眼睛。 李修道:“前途。” “好——” 李清一锤定音地拍了下手,双目炯炯道:“李修, 你果然不会叫我失望。” 得到了李修的保证,李清明白他可以放心大胆地去做了,立即又拨了数个电话,从那些迂回交锋中也越来越肯定钟则庸果然是正不怀好意,他很愤怒,和对自己亲生儿子失望的愤怒不一样,那种愤怒是冰冷的。 “他把那孩子接到自己的地盘上去了,现在正在加紧帮他处理护照签证,明天一早就会上飞机,现在我如果去要人是肯定要不到,搞不好还会打草惊蛇,逼急了,酒店里那段监控也够让你以后别想往这条路上走了,不过钟则庸的野心实在是太大了,不仅是你,连我他也想一起拖到这摊事里去,也好,这给了我们一个晚上反应的时间,”李清神情沉着,“李修,现在只有你能出面或许还有机会,接下来的话你要仔细听我说,一定要照我说的去做。” 李清浑身冒着迎战的火焰,李修却是表情淡淡,保持着他一贯的冷傲,让李清很放心,他说:“好。” * 钟嘉明走了,屋里陷入彻底的安静,窗外近黄昏,夕阳正在陷落,大片晚霞压向草坪,莫尹凝视着那抹晚霞,心头涌上一阵奇异的悲伤。 很奇怪,每当看到落日,他总觉得心里很难过。 好像在某个落日里,他曾失去过什么。 他拥有的本就那么少,如果他曾失去过什么,他一定会牢牢地记在心里,为什么他压根不记得到底失去过什么,却又会那么鲜明地体验这种感觉呢? 难道是在梦里? 莫尹自嘲这种幼稚的想法,他在沙发上趴下,脑海中若隐若现地又蹦出了李修的名字。 想到李修时,那种悲伤并未减少,反而更加浓烈了。 莫尹将脸埋进了手臂里。 他仍然在想李修,这没什么好否认的,他不想骗自己。 想就想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也不代表他就变得软弱了,喜欢一个人,没什么可觉得丢脸的。 莫尹思绪一顿,陡然觉得不可思议,难道在他的潜意识里一直觉得喜欢了谁是很丢脸软弱的事? 奇怪,这又是哪来的想法? 在这个也许是在国内的最后一个黄昏中,莫尹好像才刚发现自己的脑海里充斥着这么多奇奇怪怪的念头。 他是这么想的吗? 他为什么一直都没有察觉? 钟嘉明敲门进来的时候,看到莫尹趴着的时候以为莫尹在哭,将餐盘放下后走过去,温和道:“你没事吧?” 莫尹抬起脸,脸上白白净净的,钟嘉明一看是自己误会了,尴尬道:“我给你送晚饭。” 莫尹看向小桌上的餐盘,又看了一眼外面的天,天还没完全黑,看上去那么浓烈的晚霞也已渐渐黯淡,快要消失不见。 当它绚烂如火时,莫尹觉得难过,低头不去看落日余晖,当它快要消逝时,莫尹却觉得有点舍不得了。 久一点,再久一点,它那么美。 “你喜欢夕阳?”钟嘉明道。 莫尹没回答他的问题,过去到小桌前吃饭。 食物很美味,只是钟嘉明站着审视的视线让他觉得有点不舒服。 过了一会儿,钟嘉明也坐了下来,他在莫尹的对面坐下,上半身微微弯曲,压低了声音,说:“李修联系我了。” 莫尹拿筷子的手顿住了,他抬头看向钟嘉明,眼神平静。 “他刚才给我打了电话,”钟嘉明说,“他从家里逃出来了。” 莫尹道:“逃出来了?” “他是这样说的。” 钟嘉明低下头,神情在莫尹看来有些复杂,“他联系了我,觉得我能帮他。” “帮他什么?”莫尹问,他问得并不急迫,可也有些紧张。 钟嘉明在接到李修电话的时候比他现在紧张无数倍。 “我跑出来了,”李修听上去经历了剧烈的运动,声音很喘,“你在学校吗?我打不通莫尹的电话。” 因为震惊,或者说某种程度上的心虚,钟嘉明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他勉强镇定下来,决定说部分实话,“我在家。” “我这边出了点问题,你应该听说了吧。” 李修那边好像又跑了起来。 这件事李清是交给钟则庸处理的,否认的话,显然是有点不合理,钟嘉明道:“我知道,你和莫尹……” “假的。” 李修斩钉截铁道:“莫尹不是那样的人。” “这样啊……” 钟嘉明道:“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李修道:“莫尹是不是在你们那儿?” 钟嘉明又是一惊,他下意识地想去找父亲商量,可又怕李修起疑,正当他犹豫时,李修说:“我偷听到了我爸在书房的电话,你们是不是要把他送出国?” 钟嘉明一边往外走一边道:“我不知道。” “我想见他,我现在过来。” 李修在电话那头语气急促,态度也很着急,“我不能让他走,我一定要当面问清楚。” “李修,你别冲动,这些事就让大人他们去操心吧。” “不,不行,我必须见到他,我已经过来了,等会儿我会从后门进来,你想办法别让你家里人发现。” 钟嘉明已经走到了他父亲的书房门口,他答应完李修后,就敲开了书房的门。 “爸,李修跑出来了,现在正在往这里赶。” 钟则庸也很忙,和李清的状态几乎是一样的,书房里全是文件,电话好几部,因为不相信任何人,所以全是他在一手操盘。 莫尹和李修的这件事其实算是他的私心,对他现在正办的事没好处,但对让李清滚下来可太有用了。 人到中年,李清想更进一步,难道他就不想吗? 好不容易能逮着个让竞争对手死的机会,他岂能错过? 钟嘉明说了之后,钟则庸立刻抄起其中一部电话直接拨线,很快那头就传来了确认的消息。 李修是受了伤,据说砸破了头,车送医院的路上,趁着红绿灯下车跑了。 李清那也正忙,他可能是觉得反正现在莫尹被钟则庸藏着,李修愿意折腾就折腾,只要两个人不接触就好,也没派人来追。 这下钟则庸倒是骑虎难下了。 要说帮李清把儿子逮回去,就怕李清觉察出什么,功亏一篑,他的神经现在很紧绷,非常排斥和李清再接触,李清也不是省油的灯,一个不小心就全完了。 要么由着李修进来。 这小子能干出什么事? 关键还是要稳住那个孩子,可是他现在走不开,他以为这件事他已经处理好了,就等那边走流程把人送出国就彻底结束了。 钟则庸对钟嘉明道:“我现在很忙,你去帮我探探那个孩子的口风。” 钟嘉明点了点头,“我马上去。”他急匆匆地去厨房要了点吃的,然后就敲开了莫尹的门。 他心里既紧张又兴奋,这是一次他和李修在学校以外的另一条赛道上的初次较量。 从小到大,钟嘉明一直在被和李修做比较,李修的确很优秀,样样都比他强,他父母也都是顺着李修的父母不停地夸赞李修,可回到家后,他爸爸总会抚摸他的头顶,说,嘉明,聪明人不一定就能笑到最后,有的时候聪明反被聪明误,李修太傲气,你在有些地方比他有优势的多。 他在哪些地方比李修有优势? 钟嘉明自嘲地想,是阴谋诡计吗? 钟嘉明缓缓道:“李修说想让我帮你们见面。” 他说话的时候没有直视莫尹,而是用余光来观察,他不想让莫尹意识到他正在试探他。 莫尹沉默了几秒,筷子挑了几粒米,说:“我要出国了。” “出国是明天的事,如果你想见李修的话……” 莫尹摇头,语气很冷漠道:“没必要见了。” 钟嘉明不是很意外,在他眼里,不,应该是在所有接近过莫尹的人眼里,莫尹就是这样,捂不热的石头,养不熟的狼,翻脸就不认人。 钟嘉明沉吟片刻,再次询问道:“你真的不想见李修了吗?他来的话,我是说,他是因为喜欢你……” 莫尹的表情无动于衷,“我知道他喜欢我,可是喜欢有什么用呢?喜欢不能送我去留学,也不能帮我解决家里的事,我已经决定了,就不会变。” 钟嘉明把莫尹的态度转达给了钟则庸,钟则庸一边抽烟一边点头,“好,等李修来了,你挡一会儿,我打电话过去让人来接,不要起冲突。” “好。” 钟嘉明正要走。 钟则庸又叫住了他,“等等。” 钟则庸陷入了短暂的思考。 同事多年,他一直被压着一头,就连他家里人也一直都像是陪衬一样,从配偶到孩子,多少人前逢迎累积在心里,赔的每一次笑脸,都被他一笔一笔暗暗记下,不就是等着有朝一日能将所有的怨气一次性-交还出去? 钟则庸明白现在不该节外生枝,等明天莫尹一落地,李修父子俩以后就算是攥在他手里了。 不过李修既然自己主动跑了出来送上门…… 钟则庸思索着,想到李清对自己儿子的得意自满,身为父亲,他明白怎么才能最让一个父亲崩溃。 “李修跟你一直都是好朋友,”钟则庸面上扬起淡淡的微笑,“不能叫好朋友失望,就让他们见见吧。” * 钟家很大,莫尹由钟嘉明带着来到一处围墙下,围墙被藤蔓爬满,开的铁门也是,碧绿一片,和围墙几乎融为一体。 钟嘉明看向莫尹,“别紧张,如果等会儿你不想说话,就别说,躲我身后就行了。” “我不会演戏。”莫尹生硬道。 “我知道……”钟嘉明低声道,“所以我说了,你不想说那些话,等会儿站着就行了。” “那去了国外,还需要视频吗?” 钟嘉明有点为难道:“需要的。” 莫尹冷冷地勾了下唇,“答应给我的钱不会少吧。” 钟嘉明发现自己已经迅速地进入了角色,也适应了这种对话,他竟然毫不觉得羞愧别扭,甚至隐隐感觉到一种异样的愉快,他微笑着以一种上位者的宽和姿态道:“不会的。” 天空越来越暗,外墙的路灯已经亮了起来。 莫尹背靠着墙,他不向外面看,好像完全不想增加这次会面。只抬头看天空,夕阳的光芒很黯淡,就只剩下一点点,很微小的一点点光。 然后他听到了脚步声。 是有人正向他狂奔而来的脚步声。 手背在身后,假装心脏没有因此而加速。 钟嘉明看了他一眼。 莫尹仍在看夕阳。 莫尹听到了很急促的呼吸声,隔着一道墙,他听到李修说:“莫尹呢?” 钟嘉明一面开门,一面按照预先做的准备,说:“李修,你先别激动。” 铁门拉开一条缝,李修直接用力推了铁门,脚步跨进墙内,他本能般地向右边看,莫尹正静静靠在墙上,看到李修额头上的伤口时,眼神闪烁了一下。 钟嘉明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头顶的摄像头,“李修,有话好好说,别伤害莫尹……” 他话还没说完,李修已经伸出了手,拉住了莫尹的胳膊,一把将人拉到了面前,手往下滑,他牵住了莫尹的手,直接拉着人就走。 “李修——” “莫尹——” 钟嘉明接连叫了两人的名字,他跑出去伸手挡在两人面前,围墙外的摄像头跟着红外感应旋转,对准了三人。 “李修,你不能再对莫尹这样了。”钟嘉明满脸焦急道。 莫尹轻抬起脚想要迈步向前时,李修放开了他的手,他横起胳膊直接一拳将钟嘉明打倒在地。 钟嘉明哼了一声,感觉到鼻腔火辣的刺痛,“李修,你疯了……” “走。” 李修重又牵了莫尹的手,莫尹跟着他走,低声道:“你中计了,有摄像头。” “我知道。” 李修拉着莫尹在狭窄的林荫道越走越快,一直到一齐奔跑起来,莫尹听到李修那种漫不经心的笑,“没关系。” “怎么会没关系?” 莫尹皱起眉头,“你没懂吗?他们是想毁了你。” 李修笑了笑,又再次道:“没关系。” 夕阳快要消失,天快黑了,李修将他拉到身边,莫尹踉跄了一下,突然听到身后似乎有密集的脚步声传来。 “别回头。” 李修说。 莫尹快速道:“停下吧,他们要我录视频证明是你强迫我,我还没有录,我可以帮你澄清,他们没办法了。” “不是钟则庸的人。” 李修紧紧地拉着莫尹的手,他说:“是我爸。” 李修拉着莫尹的手跑入了人流如织的街道,冲上天桥,在天桥的中心停下,后面的人已经追了上来,但因为和计划中所说的僻静处完全不一样,人太多了,他们犹豫的分散,不知道该怎么办。 莫尹看向那群明显神色和路人不一样的人,又看向李修,他感觉到什么,目光疑问。 李修凝视着莫尹的眼睛,他笑了笑,说:“这几天我在家里一直想,如果不是我,如果你喜欢的人不是我,好像这些事都不会发生。” “其实破局很简单,”李修握住莫尹的手,“只要我不在乎那些他们认为重要的东西,事实是,”李修又笑了笑,“我也确实不在乎。” 莫尹有点明白李修的意思,又有点不明白。 就在他企图想明白时,李修忽然在他额头上轻轻亲了一下。 行人来来往往的天桥,两个男孩子做出这样亲密的举动来,自然是吸引了许多眼光,而且两个人的相貌还挺出色,路人走过不由回头看了好几眼。 隐匿在人群中的人顿时慌了神,听到耳机里传来的指令立即向着两个人围拢。 莫尹看着李修,李修回身双臂护住人,对已经形成包围圈的众人道:“没意义了,太多双眼睛看到了,瞒不住的。” 领头的人似乎正在和耳机那边的人交流。 莫尹伸手抓住李修的胳膊,他想问李修到底发生了什么,却听到了熟悉的警报器声音,他向后一看,天桥下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一辆医用的车,从他的角度可以看得很清楚,这是精神病院的车。 莫尹手掌倏然用力。 李修回头。 四目相对。 李修头一次从莫尹眼中看到了明确的紧张、恐惧。 李修对他笑了笑,“没关系,已经没事了。” 莫尹看着李修嘴角的笑,他好像明白了李修的意思。 夕阳彻底落了下去,莫尹又感觉到了一丝悲伤,然后马上那点悲伤就消失了,被另一种感觉给覆盖掉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那种感觉,他只是觉得心口有些地方慢慢变得满了,他也笑了笑,说:“好。” 143.第二十九章 别再回来 天桥上的奇怪情景吸引了越来越多的目光, 已经有人驻足停下,疑惑地看着隐隐被包围的两个男孩。 两边对峙的时间不长,莫尹注意到最前面的那个人对着耳机那头说了什么, 那人一边说一边点头,几个人互相交换了下眼神,停下了向两个人靠拢的脚步,若无其事地往天桥下走, 脚步快速, 和其余行人一样像是要急着去赶地铁。 等他们的身影全部消失在天桥下后, 很快,天桥下那辆精神病院的车也离开了。 莫尹手掌放开李修的胳膊, 回头握住天桥上的栏杆, 看着蓝色闪光远去。 “再待会儿。” 莫尹看向身边的李修,算下来, 他只是有几天没见到李修而已,可不知道为什么, 他觉得李修的样子在他眼里有点变了。 他伸手碰了下李修的额头。 李修的额头破了, 干涸的血迹隐没在黑发里, 摸上去有点粗糙。 莫尹没问, 李修也没说。 莫尹手指抚摸了几下,李修握住了他的手。 天已经彻底黑了, 天桥下路灯亮起。 李修:“肚子饿不饿?” 莫尹摇了摇头, 问:“你呢?” 李修也摇了摇头。 “我们现在去哪?”莫尹问。 李修笑了笑,说:“不知道。” 莫尹像是受到了某种特别的感召, 在这样混乱的情形下居然也笑了出来,而且比他之前任何一次的笑都要发自内心的感到愉悦。 两个人相对着脸上露出笑容,眼睛都在发亮, 笑着笑着,李修低下头,额头碰向莫尹的额头,不知道为什么,莫尹又感觉到了悲伤,那种悲伤不是李修带给他的,而是深埋在他的心底,在这个夜晚突然涌了上来。 李修说:“我们大概还有一晚上的时间。” 莫尹明白李修的意思。 莫尹破坏了钟则庸的计划。 李修破坏了他父亲的计划。 两边的人今夜都将无眠,他们会用尽一切手段力量来撕咬对方,在这激烈的时刻,他们两个失控的因子终于可以得到片刻的自由。 也许等天亮了,李修会被暴怒的父亲带走,莫尹会受到钟家父子的秋后算账。 不知道,未来看不清,只有这个晚上,他们仍然是自由的。 莫尹突然拥抱了李修,李修也抬起了手臂搂住他。 莫尹说:“李修,我一直在想你。” 李修手臂略微收紧,“对不起。” 莫尹有点意外,“对不起?对不起什么?” “全部。” 莫尹没明白,他侧过脸看向李修。 李修也微微偏过了脸,风吹动他的额发,他眼睛里似乎有水润的光芒。 莫尹说:“没关系。” 虽然他不知道李修在为哪些事向他道歉,但是没关系,他很强大,也愿意原谅他所喜欢的李修。 李修笑了笑,说:“谢谢。” 今天晚上,他们能去哪儿呢?该去哪儿呢? 回学校? 这样自由的夜晚,回学校好像有点太浪费了,谁知道明天到底会怎样? 莫尹和李修互相看着对方,他说:“我带你回家吧。” 天桥下就是地铁,两个人一起乘坐了地铁,下了地铁,又坐了公交,两个小时后,李修来到了一处对他来说完全陌生的地方。 窄窄的巷子,潮湿的地面,莫尹拉着李修的手往里走,他指着其中一栋斑驳的楼,说:“我家就在那儿。” 楼外墙上面写了个大大的拆字。 尽管如此,楼里面似乎仍然还有少数几户人家居住着,莫尹抬头可以看到阳台上晾晒着衣服,晚上还忘了收回去,也可能是在外忙碌,没有来得及回家收。 莫尹牵着李修的手往上走。 水泥的楼梯台阶,踩上去灰尘飘扬。 楼道里没有灯,他们也没拿出手机照明,在黑暗中前行。 这条路,莫尹在小时候走过无数次,这里的气味、温度好像都还刻在他的记忆中,恍如隔世又仿佛就在昨日。 一直到了十一楼。 也是这栋楼的顶楼。 铜绿色的门锈迹斑斑,上面布满了蜘蛛网,眼睛已经完全能够适应黑暗,莫尹伸手碰了下门,“吱呀”一声,门动了一下。 莫尹回头,黑暗中,他的眼睛闪烁着光芒,“怕不怕?” 李修的回答是上前拉开了门。 “这不是我们的房子,两年前,这里要拆迁了,我们就搬走了。” “我不知道这能不能算我的家,反正我出生在这儿,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应该算是家吧。” 房子里显然是很久都没人居住了。 开发商中标之后却像是遗忘了这里,这栋楼周边的一些楼都已经被拆除,只剩一片瓦砾,只有这栋楼还孤零零地挺立着,在城市的最边缘。 不足六十平的房子里空荡荡的,什么都不存在了,只有灰尘与黑暗。 厨房的窗户不知道什么时候破了,开了的门与窗形成了对流,一时间屋子里尘土飞扬,莫尹拉着李修的手走到阳台。 外面星星很亮,终于能看清彼此的脸。 莫尹看上去心情很好,李修脸上也带着笑。 “这里还不错吧?”莫尹说。 李修点头,“挺好的。” 莫尹背靠在阳台上,手指向里。 屋内还是黑漆漆的,星光无力地只停留在阳台。 “这里是个沙发,二手市场淘的,不对,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是二手市场淘来的,沙发前面有个玻璃茶几,茶几上铺着桌布,我们家里没有电视机,电视的画面声音很容易刺激到精神病人,我妈也是精神病人,我跟你说过吗?” 莫尹转头看向李修。 李修的脸在星光的映衬下很好看,“现在说了。” 莫尹笑了笑,他低头,说:“哦,对,我一般都用这个来吓唬人。” “你怕吗?”莫尹道。 李修说:“不怕。” “你是不该怕,”莫尹打量他,“我一直觉得你的精神也有点问题。” 李修笑了起来,他抿着唇,嘴角弯弯地点了点头,“其实我也这么觉得。” 莫尹“哎”了一声,他低下头双手交叉,手指相对着轻点,“其实我一直挺害怕的,怕自己会变得不正常,精神病的遗传概率很高,而且我知道……”他停顿了一会儿,又笑了笑,说:“我确实也有点不正常。” 李修没有安慰他他其实没有被遗传,而是说:“不正常也没什么。” 莫尹继续发出笑声,“这种话,从你这个本来就不怎么正常的人嘴里说出来好像没什么说服力。”他抬头又看向李修,说:“不过,我现在觉得你说得对。” 李修静静地凝视着他,莫尹感觉到一种异样的情感,他微微探过脸,李修也慢慢靠近了,李修握住他的肩膀,轻轻地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 莫尹不知道为什么,身体里又传来那种莫名其妙的悲伤感。 眼睛热热的。 他强迫自己不能哭,然后道:“不过,我可能比你想象得还要不正常。” “就在这里。” 莫尹语气平淡道:“我妈就是从这里跳下去的。” “那天,莫学民出去打零工了,我和她留在家里,平常她发病的时候也只是砸东西、打人而已,那天她把家里能砸的全都砸了,地上全是碎片,她累了,在地上一直哭,她哭起来的声音就像是某种野兽的嚎叫声,我看着她,我在想,她是真的很痛苦。” “然后,她突然间又不哭了。” “她走到这儿。” 莫尹跺了跺脚,“就是这里。” 他本能地跟着她走到阳台。 她骑在阳台上,回头看他。 足足有几分钟的时间,他没有开口劝说,也没有伸手拉她。 仅仅只是漫长的沉默在两人中间回荡,那是他所知道的最温柔安静的母亲。 然后,她对他笑了笑,从楼上跳了下去。 他趴在阳台上向下看,一片尖叫声中,莫学民颤抖地跪在地上,抬头看到一个人影站在阳台上。 “我一点也不觉得愧疚,”莫尹漠然道,“有的时候我也会想起那天,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莫尹看着李修,他也笑了笑,“如果那天她不跳的话,说不定我真的会像莫学民说的那样,推她下去。” “我把莫学民送到精神病院,除了是想过自己的生活之外,更多的是,我怕我哪天忍不住,会把他也从楼上推下去。” “我一滴眼泪也不会掉的。” “我没有正常的喜怒哀乐。” “李修,我不正常。” 李修又亲了他,干燥的嘴唇轻轻地贴在莫尹的嘴唇上,莫尹像座雕像一样一动不动,李修温柔的贴近才让他逐渐也张开了唇。 他们紧紧拥抱了。 李修说:“对不起。” 莫尹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对不起,他只是觉得身体里那股涌动的悲伤越来越强烈,他几乎快要控制不住眼中的热意,而他也确实没有控制住,眼泪坠落的那一刻,他急促地喘气,好像灵魂都要从身体中迸出来。 他抱着李修,眼泪不断往下流,后来,他感觉到自己的肩膀也湿了。 他们坐下,坐在满是灰尘的地面,背靠着阳台,手牵着手。 也许现在外面正一团乱。 莫尹的脑海中浮现出儒雅的男人对着电话那头暴跳如雷的画面,钟嘉明捂着流血的鼻子从地上爬起来,手指着上面的监控,用力地指挥着,学校里一片宁静,学生们在上晚自习,宿管阿姨正嗑着瓜子在追剧。 整个世界突然变得全在他眼前,可那些其实都与他无关。 莫尹还没来得及思考这奇妙的感觉是什么。 李修说:“我存了很久的药。” 莫尹看向李修。 李修看着前方,侧脸也看得出在笑,“原本是够的,你吃掉了几颗,就不够了。” 李修转头也看向了莫尹。 “莫尹,我喜欢你,是你救了我。” 莫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说“我也喜欢你,也是你救了我”,他心里依旧弥漫着奇异的悲伤,他望着李修,随后发现李修的眼中也满是悲伤。 莫尹的脑海中又浮现出奇怪的画面来——几个抽着烟的男人,头戴着安全帽凑在一起说话。 “确定没人了吧?” “确定,那边全登记上了。” “就这栋楼真难搞,凶宅还死不肯搬。” “别吵吵了,快点完事,等那些人领完东西跑回来,那就完了。” “底楼检查过了,没人,要上去再看看吗?” “上去干啥呀,这里跳楼死过人的,瘆得慌,流浪汉也不会闲的往上跑,赶紧干活。” 莫尹无法解释自己的大脑中为什么会突然涌进这么多奇怪的画面,他眉头皱起,眼睛紧闭,太阳穴中传来尖锐的刺痛感,耳朵里剧烈的耳鸣,他双手按住两额低头,李修搂住了他,莫尹听到遥远的声音跟他说没事的,李修手掌按住他的额头,呼吸喷洒在他的脸颊。 “轰——” 世界崩塌的失重感传来,周围烟尘卷起,莫尹的手被震开,他向下陷落,然而这种感觉只持续了一瞬。 不,不要—— 他猛地睁开眼睛,李修的脸离得他很近,正静静地看着他。 重点是两股精神力一黑一白地正交缠在一起,从他们这两具躯壳中冒出,黑白交织的网在穹顶闪烁,支撑起这个即将崩塌的世界,一切都定格了。 城市中心正沉迷在权力欲望中的人,学校里正埋头学习的学生,所有的一切都被凝结在了停顿的瞬间。 “你是谁?”莫尹说。 “李修”对他笑了笑,那种笑容绝不会出现在李修脸上,就像莫尹此刻冷静到超脱的表情也绝不会出现在“莫尹”脸上。 他微笑,笑得释然又抱歉,“对不起。” 下一秒,失重感继续传来。 莫尹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揪住了“李修”的领子,他已经全想起来了!在这个世界即将毁灭的时候,他终于想起了自己是自然人莫尹,而不是高中生莫尹,面前的“人”也不可能是高中生李修! 混乱的思绪充斥了大脑,强忍着精神力拉扯的感觉,莫尹咬着牙追问。 “你到底是谁?你是自然人?还是别的什么怪物?” “李修”仍然只是笑,他像是无限留恋般地在莫尹耳边碰了碰。 在飞速爆裂的世界中,他说:“你赢了,每一次,都是你赢。” “别再回来。” 144.Chapter 1 典型反派 从小世界出来的第一秒钟, 莫尹就骂了句脏话,握紧拳头在座位上重重砸了一下。 系统被吓了一跳,自然人一向冷静,情绪寡淡, 少有这么激动的时候。 “协调者, 您……” “闭嘴。” 系统:“……”好嘛。 它不动声色地观察记录着莫尹的身体和精神力的各项指标, 小心翼翼地规避被协调者的精神力扫到的可能性。 看样子,协调者的精神力还是很稳定的。 系统放松了一点儿, 弱声道:“协调者,您没事吧?” “你看我像没事吗?” 系统:“……”协调者怎么讲话突然变得那么凶,它好害怕。 慢慢调整着呼吸, 莫尹双眼极为锐利地盯着面前仍未散去的冰蓝色精神屏障。 世界崩塌时,他恢复了记忆,自然人的本性和小世界中所获得的情绪激烈碰撞, 无数的感受无数的问题涌来,造成了一种类似眩晕的效果,他勉强问出了两个问题,结果那个不知道是什么玩意的居然一个问题也没回答就把他推出了世界? 还说什么?别再回来? 回哪? 是说叫他别再进入小世界的意思? 他说叫他别进,他就不进? 所以他的记忆模块丢失到底是联盟还是那家伙干的? 不管是谁,戏弄他可是要付出代价的。 手指轻轻抬起, 精神屏障后移散开,莫尹站起身, 感觉前几次从小世界里出来的那种不适感几乎已经完全消失了, 身体和精神力没有任何不协调的地方。 “协调者, 您辛苦了,虽然这次您的任务又失败了……” 莫尹冷笑了一声。 系统:“……”算了,它还是不说话比较好。 联盟的区域划分得非常严格, 工作区和居住区完全分开,而工作区也被划分成几个不同的区域,承担不同的功能,最核心的是控制室,控制室里又分成两个部分,一部分是合成人控制室,一部分是自然人控制室,自然人控制室的内部地下最深处就是大名鼎鼎的指挥室。 “抱歉,以您的权限,不能再往前了。” 几个人挡住了控制室门口,阻止莫尹进入控制室。 莫尹目光打量着控制室,不知道是不是出于自然人的天性——自然人的天性?谁知道自然人天性是什么样?他现在怀疑一切。反正在进入小世界之前的十几年的成长岁月里,莫尹完全没有对周边的世界产生过任何好奇心。 现在,他开始好奇了。 “我的权限不能进,”莫尹微笑道,“那我的拳头呢?” 守卫们瞬间被强精神力掀举到了空中,周围的空间被过量倾泻的精神力拉拽扭曲,下一刻,控制室的门打开了。 控制室内异常安静,因为里面压根就没有人。 精神力散去,守卫们瞬间摔倒在地。 莫尹回头,“里面的人呢?” 在精神力有等级区别的自然人面前说谎,这显然不是个好的选择,守卫老老实实道:“协调者,没有任何人监控您的行为,控制室里一直都是空着的。” 莫尹不相信他们的说法,进入控制室后立刻将所有的设备全部打开。 事实证明这些守卫没有说谎。 设备里完全没有留下任何记录,也没有记录被销毁的痕迹。 他到底进入的是怎样的世界?遇到的又是从哪来的柱能量?如此强大的能量,为什么他在星球中完全没有感受到过? 而且那股能量真的很像是一个……“人”。 莫尹看向脚下。 身后的守卫慌张而又克制道:“协调者,您的尊贵毋庸置疑,但也请不要在大人休息的时候再打扰大人了。” “休息?” 莫尹跺了跺脚,“这个时候,他在休息?” 守卫看他似乎有想往指挥室闯的打算,连忙道:“大人最近一直都在休眠。” “这样啊……” 看似温和的回应过后,一股如海浪般的精神力瞬间涌出,直直地砸向地面,莫尹丝毫没有留手,强大的精神力外泄让整个控制室分化解体,部分边缘甚至出现了一维化的现象,守卫们抵挡不住,选择了全身俯趴在地上。 很快,莫尹就发现了他们趴在地上的原因。 地面有一层异常坚固强悍的精神力在保护。 这也是他的精神力被分散溢出到边缘的原因。 “协调者,”守卫劝道,“有什么疑问,请您等大人从休眠中醒来再说吧。” “您的权限,无所不知。” 莫尹觉得这话很讽刺,同时又觉得为难这些人也没什么意义,他居然又开始思考意义了,真是越来越变得…… 收回精神力,莫尹选择了直接返回控制室。 “协调者……” 系统惴惴不安道:“您不需要休息吗?我觉得您可能需要休息一段时间,您现在让我感觉您有点儿冲动,可能不适合开启新的任务。” “喂。” 莫尹道:“你对我在小世界里发生的事一无所知,是吗?” 系统道:“您知道的,我没有权限,准确的说,任何人都没有权限监控您在小世界的行为。” “好,那你现在听好了。” 系统本能地觉得有点恐慌,天知道它一个系统居然还会恐慌,但它确实觉得自己有点发抖。 “你接下来的任务只有一个。” 精神力的触须从他的身体内飘出,系统还在待命的状态时,莫尹的精神力已经跳过了系统,直接和控制中心连结在了一起! 系统惨叫一声,感觉自己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给束缚捆绑住了。 “协调者,您这是要做什么?!” “我再说一次,”精神力直接连结控制中心的感觉很不妙,控制中心里那股稳固的精神力似乎感觉到了外来力量的入侵,正在和他争抢控制权,刚才被他的精神力降维到一维的控制室边缘反过来开始侵蚀他的精神力,强忍着精神力被腐蚀的奇异痛感,莫尹对极力想要挣脱的系统道,“你接下来的任务只有一个。” “那就是……监视我。” 小世界的开启异常艰难,系统惨叫连连,莫尹很想给系统静音,但他腾不出空,他几乎是在与控制室搏斗。 如果说之前都是抱着反正活得很无聊就是去找找乐子的目的去进入小世界,那么这一次,他却是带着强烈的欲求——真相,到底什么是真相,到底真相又在哪里? 既然现实世界里的那位大人“躲”了起来,那么他就到小世界里去问问这不知名的“祂”吧! 几乎就像是有人要强行破门一般。 一个关着门。 另一个一脚一脚狠狠地往里踹。 终于。 * 睁开眼睛。 “嗒”的一声,好像时间开始走动。 莫尹看到了自己,镜子里的自己。 黑发、凤眼,皮肤白皙,目光冷凝。 “哇,我居然真的进来了,天哪,能量好充沛的世界,好舒服……” 莫尹闭了闭眼睛,毫不犹豫地将系统静音。 系统感叹到一半被掐断,只能无声流泪。 它还是想念以前那个在训练世界里兴趣缺缺地宰人的协调者,至少那个时候协调者只是不搭理人而已,不会像现在这样动不动就叫它闭嘴静音。 这次,莫尹的记忆很完全,真实的,和人物的,全部都有。 相比于前几个世界,本世界里,他的人生顺利得不可思议。 出身珠宝世家,天资聪颖,相貌出众,因为对游戏的兴趣,他十几岁加入职业青训,在青训中脱颖而出,被全国最顶级的战队看中,加入战队后立刻担任主力队员,一登场就是参与联盟的顶级赛事,春夏两个赛季双双夺冠,更是在当年达成了史无前例的大满贯。 出道,夺冠,全球最有价值选手,仅仅只在一年内完成。 他是整个联盟游戏里横空出世的巨星,光芒耀眼得不可思议,在他初登场的这一年,用无可挑剔的表现迅速地成为这个游戏毫无争议的中路之王。 耀眼的天才承担着所有人注视的目光,他们崇拜他,惧怕他,追捧他,又暗暗期待着他哪一天会跌落王座。 这种变态的强,昙花一现听上去才是比较合理的结果。 然而,莫尹却再次用自己恐怖的实力令所有人的恐惧再度上升。 第一年的联赛中,莫尹带领战队再次完成了大满贯。 这已经完全超出了“天才”的范围。 国外的评论员用“主宰者”来形容莫尹对于这个游戏的统治力,“他完全主宰这个游戏,我想不出谁能打败他,除非他自己有一天玩腻了这个游戏吧,我猜。” 当莫尹撑着脸感受他在这个世界的设定时,系统正用自己的精神力费劲地不停地挠莫尹的精神力。 莫尹解开了静音,“这个世界,你要做好所有记录。” 系统:“好的。”它语气兴奋地一转,“协调者,我接收到世界线啦,你要不要看看?!” 莫尹眼珠微微转动,“世界线?” “对啊对啊,哇,这里的世界线都感觉特别特别地粗呢。” “别说废话。” 系统连忙停止了自己的感慨,生怕又被静音,但它还是忍不住发出对任务没意义的发散评价,“原来协调者您在小世界里领到的都是这样的世界线,看上去还蛮有趣的呢。” 莫尹忍住了静音系统的冲动。 世界线?这玩意前几个世界里根本就没有。 他倒要听听看,这个小世界突然给了他这么完美的人生,所谓的世界线到底是怎么发展的。 “本世界是非常典型的升级流。” 系统很兴奋,虽然被协调者绑架它有点害怕,但能进入如此能量强大的世界,出去它就可以吹一年了。 “男主叶池出身贫寒,因为家中负担过重辍学,在网吧当网管给家中偿还债务,无意中发现了自己的游戏天赋,于是开始当代练,但因为技术太强,打单子太快太狠,而被屡屡封禁,由此在国服玩家中得名‘疯子哥’,也引起了一支刚刚组建的小战队的注意,邀请他加入城市赛的队伍,从此,男主叶池就走上了一路组队收小弟,最终打败反派大boss,新王登基的故事啦——哦,对了,忘了说,但我想您应该知道,”系统欢快地发出了一连串的傻笑声,“协调者您就是那个反派大boss啦,非常典型的反派剧本,对协调者您来说应该是小菜一碟吧!” 听完系统的讲述后,莫尹盘着手久久不言,嘴角扬起一丝丝的冷笑。 “前几个世界您都没有系统辅助,”系统喜滋滋道,“提醒您,男主的成王之路已经进行到夺得次级联赛冠军,升入联赛,在联赛中斩获六连胜,明天,被寄予厚望的新任天才中单将正面挑战您这位旧王!” “咚咚——” 门被推开一条缝,工作人员道:“那边采访已经准备好了,可以过去了。” 莫尹淡淡点了点头。 系统又在旁边补充,“因为是备受瞩目的焦点战,联盟特意为你们两个人准备了采访来为明天的比赛预热,哦,等等,男主角就在您的隔壁接受采访,协调者,您要过去看看吗?” 莫尹放下盘起的手站起,“现在看,没意思。” 既然世界崩塌时,那个“祂”现了身,那么他不妨再搞崩世界一次,他不一向很擅长这种事吗?况且,上个世界里失忆的账,他可要好好地跟“祂”算一算。 莫尹走出化妆间,双手插着口袋,尽管系统提示他叶池就在隔壁门后,他依旧是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 谁要他什么口头上承认‘你赢了’? 废话,他赢了是事实,用不着他说。 他要看,就要看他输得一败涂地的样子。 采访的主持人向虚掩的门外看了看,满脸惊喜道:“刚才莫尹好像走过去了……”她回头看向叶池,“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你们私底下认识吗?” 叶池摇了摇头,俊朗的脸庞扬起笑容,“我认识他,恐怕他不认识我。” “怎么会,你现在很受关注呢,明天的比赛,你有信心吗?” 叶池再次摇头,“没有。” 主持人:“……” 叶池笑,“这段不行就掐掉吧,”手指摸了下鼻子,他坦然道:“其实,他是我偶像。”他又笑了笑,“应该没有中路玩家不把他当偶像的吧。” 主持人也笑了笑,“那即将对战偶像,你的心情怎么样呢?” “激动、兴奋。” “有没有想过赢的可能性呢?” “这个当然还是有的,”叶池道,“团队游戏,一切皆有可能吧。” ——“不可能。” 面对主持人提问明天的胜负猜想,觉得自己会不会输时。 莫尹毫不犹豫地作出了上述回答。 主持人点了点头,“那其实Quit在场上的风格也是比较激进的,明天你准备了什么策略来应对呢?” 莫尹:“没准备,正常打。” “对于新晋天才这个称呼,你怎么看?” “新晋天才……”凤眼微微向上挑起,“谁?” 主持人:“……” 主持人稳住营业微笑,“就是明天要和你中路对战的Quit。” “哦。” 莫尹说:“挺好的。” 主持人:“……” 主持人笑容开始颤抖,“那要不要给明天的比赛加个油?” “给他吗?” 主持人:“……” 莫尹面对镜头,点了点头,“加油,祝你成功。” 两段采访放了出去,叶池那段偶像他要求剪了,整段采访显得很平平无奇,而莫尹那段采访在他的要求下一刀未剪地放了出去,瞬间在论坛引爆。 “挺好的”和“加油,祝你成功”的弹幕刷满了叶池的采访画面。 评论区也是疯狂玩梗。 ——麦宝开嘲讽是有一手的,妈妈爱了 ——宰子哥从来不惯着人,这小中单六连胜就飘得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明天宰子哥中路必单杀 ——叫麦宝的什么成分不说了,反正妈妈也爱了就完事了 ——不说有可能赢,难道说一定输?楼上麦孝子别太恨了 ——说孝子谁是孝子,楼上疯孝子别太破防了,挺好的,加油,祝你成功 ——明天宰子哥直接给你疯爹上头七,到时候给你疯爹多烧点纸,下辈子别说什么当然能赢这种逼话了 …… 论坛里口水仗打得飞起,一切都在为明天的焦点战助燃。 战队基地。 陈冬看帖笑得快要流口水,“疯爹,咋整,你这,给架上了啊,下次采访你别去了,让我去吧,他们下路没粉丝……哈哈哈哈哈……” 辅助张寒雨过去拍了下陈冬的肩膀,“别笑了,下次采访真得你去,不然给我们疯子哥上多少压力,”他看了眼坐在电脑前的叶池,脸上扬起神秘的微笑,“挺好的,加油,祝你成功……” 矿泉水瓶直接扔了过去。 基地里一片快活的笑声。 几个队友没一个同情叶池的。 “恶意消费他人苦难,警告啊。” 叶池伸手指了几个笑了一下午的人。 “主要这真的太好笑了,加油?给谁加油?给他吗?哈哈哈哈哈——” “真的,什么是最高程度的蔑视啊,那就是完全无视你!” 叶池盘腿向前滑了下椅子,淡淡道:“明天我们两个有交换签名的环节。” 基地的空气有一瞬凝固。 随即,四个椅子全体向一个方向冲锋。 “签名我要了!” “都住手,我是打野,都别跟我抢,谁跟我抢,以后那路我就不去了!” “疯,疯,你是疯儿我是傻,我摊牌了我承认了,我就是麦宝妈,球球你给我一张麦宝的签名吧,我愿意给你当牛做马!” “我不要签名,疯,你问麦宝恰个v吧,然后把我偷渡过去——” 叶池打开游戏,“明天输了,签名自留。” “……” “……” “……” “……” 好恶毒的男人。 四张椅子慢慢散开。 三分钟后。 陈冬幽幽道:“那赢了呢?” 叶池从头到尾察看了三遍好友列表。 他好友挺多的,以前代练加的都没删,可惜察看了三遍,还是没有通过的增加好友。 “赢了的话,”叶池开游戏,“那你们不该要我签名了吗?” 陈冬:“……” 不说了,麦宝妈出击,上论坛痛击队友去了!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战队基地却是安静得不像个游戏战队。 训练赛结束,莫尹摘掉耳机,拿起桌上的咖啡杯转身就走。 几个队友目送他的背影。 等那背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才松了口气。 唐旗边喝水边拿出手机,才发现陈冬给他发了微信,滑开一看。 ——[疯子哥说明天他要跟麦宝交换签名!!!消息可靠吗????探探口风呗,求,急,速] 唐旗差点没一口水喷出来,他咳了两声,余光发现莫尹端着咖啡又回来了,连忙把手机倒扣在桌面上。 “明天的比赛。”莫尹手拿咖啡,面色冷淡。 几人面色凝重,紧张地等待指示。 莫尹说:“是几点?” 众人:“……” 还好这段不是采访里说出来的,众人心中不约如同道。 “7点那场。”唐旗举了下手。 莫尹点了点头,“谢了。” 等莫尹再次离开后,唐旗拿起手机,嘴角抽搐地回了陈冬的微信。 ——[那挺好的。] ——[加油,我祝他成功吧。] 145.Chapter 2 截然不同 早上十点, 基地里一片睡死的安静,只有莫尹独自下楼,从冰箱里拿了牛奶, 阿姨正在收拾, 见状连忙道:“小莫, 你等一会儿, 三明治马上好。” “谢谢。” 莫尹所在的战队是非常老牌资深的战队,整个基地上上下下,从煮饭阿姨到战队经理都是专业人士。 三明治端上餐桌, 莫尹很快吃完, 去了基地的健身房。 电竞选手和其他传统的运动竞技有很多不同的地方, 相似的是他们或多或少都患有伤病。 为了延迟减缓伤病带来的困扰, 莫尹一直坚持锻炼保养。 能主宰这个游戏,靠的不仅是他与生俱来的天赋,还有强烈的意志力、约束力以及忍耐力。 对于游戏, 莫尹有着极为偏执的坚持,他将自己的全部都奉献给了游戏, 这个游戏对他来说也已经是全部。 能够将这样把游戏视为生命的大boss打败, 大概就是给主角最大的奖赏吧。 完成了最后一个卧推,莫尹浑身是汗地坐起来喝水。 走到健身房门口的人看到莫尹的侧影马上先停下了脚步, 莫尹喝完了水, 拧紧瓶盖, 拿着水和手机直接走了出去。 面对面擦肩而过时,唐旗半个人贴在门上, 用微不可察的声音说了声“早”。 莫尹边往外走边点了下头。 唐旗一直屏着呼吸,等莫尹离开后才缓缓地呼了口气——麦宝的气场是真的顶。 莫尹初次登场时,游戏id用了自己的名字缩写, MY,解说一开始还中规中矩地用英文发音分开读字母或者直接在解说时用莫尹的大名来称呼,后来随着莫尹的表现越来越惊艳夸张,有次英文解说在解说时,因莫尹一个极其不可思议的极限五杀,激动地喊道:“Do you now know why my ID is M-Y-?Because this is my ga!!!” 一语双关的解说将MY这个原本看上去平平无奇的id与莫尹自身恐怖的表现相结合剪辑成了一段超燃的视频,视频点击量突破千万,直接把MY的官方发音给定了下来,之后所有解说就都开始用英文发音“my”来称呼莫尹。 虽然听上去很燃很炸裂,但不影响国内粉丝开始大玩特玩谐音梗。 莫尹在场上发挥出色时,弹幕满屏的“麦宝”,稍有失误,又被黑粉们的“卖报哥”刷屏,久而久之,麦与卖都成了莫尹在电竞圈子里的代名词。 唐旗是纯麦子,铁麦宝粉,他来DSG战队的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冲着莫尹。 都说人不能离偶像太近,容易幻灭。 唐旗跟莫尹成了队友之后,一点都没幻灭,反而觉得莫尹更加偶像了。 莫尹本人和他想象中的一模一样,甚至更夸张。 强得变态。 打游戏的,哪怕是打职业的,谁能坚持每天凌晨2点睡,早上10点起,吃早饭、健身、理疗、打游戏,吃午饭,训练赛、打游戏、晚饭、训练赛、复盘、打游戏…… 每天—— 莫尹每天的行程几乎都没有任何变化。 除了日常的打比赛、接受采访、出席商务活动,莫尹的生活就跟复制粘贴一样。 说是机器人也不过分! 就算是机器人也得有出故障的时候吧?然而唐旗和莫尹做队友一个月,从来就没感觉到莫尹有失控的时候。 比机器人还牛逼! 隐隐约约有一种生殖隔离般的美。 感觉跟他们都不是一个物种。 为了向偶像靠拢,唐旗今天努力起了个大早——11点,狼吞虎咽地吃了几口,赶紧跑来和偶像在健身房邂逅。 看到了偶像的胸肌! 没白早起! 但是偶像即使满头大汗,还是无损高冷的气质和容颜,没跟他说一句多余的话。 不愧是你,妈妈的麦宝! 说起来也是心酸,都做了一个多月的队友,唐旗到现在连莫尹的微信都没加上……他拐弯抹角地和他的下路adc丁文泉提起加好友的事。 丁文泉说:“别想了,我们基地只有两个人有他微信。” 唐旗听了又释怀又嫉妒。 释怀的是听上去和莫尹做了两年队友的丁文泉也没有他的微信,嫉妒的是基地里到底有哪两个崽种配有麦宝的微信?!麦宝妈震怒!谁,到底是谁?难道是那个挂在中路的舔狗打野和只会蹭中路优势的宝宝上单! 怪他打职业的时候选错了路! “他只加了旺旺和管子?”唐旗酸溜溜道。 “没,”丁文泉边操作边头也不抬道,“他加的是经理,还有煮饭阿姨。” 唐旗:“……” 原来不是选错了路,是他的职业选择出了问题! 所以说陈冬说莫尹会在今天赛后和叶池交换签名这件事,唐旗只能说,打死他,他复活,再把他打死一次,他也不信。 洗完澡,莫尹回到训练室游戏。 系统:“协调者,您别紧张,这次比赛还是您赢的。” 莫尹:“不要说废话。” 系统:“……” 游戏排队的时候,莫尹发现了系统语言中的漏洞。 “什么叫这次还是我赢?”莫尹道,“难道不是每次都是我赢?” 系统震惊。 “协调者,您是反派呀,反派怎么可能一直赢呢。” 莫尹不紧不慢道:“你猜那些崩塌了的世界是因为什么?” 系统:“……” 过了几分钟,系统重建了下它的世界观,“您是说,您在前几个世界里都打败了主角,所以世界才崩溃了?” “这样的话,的确很合理,因为您等于是破坏了整个世界线,但是……”系统还是无法自洽,“世界线的能量如此之强,当然协调者您的能量也很强,但一旦进入小世界,您的能量就会大幅度缩减,简而言之,不可能超过这个世界的能量上限,我不知道您在前几个小世界当中经历了什么,但是以我的计算来判断,您不可能在本世界打败主角。” 系统发言完毕,等待静音。 忠言逆耳,即使是它这样的系统也懂得这残酷的道理,而他面对的又是性格恶劣化的自然人。 等了好一会儿,系统也没等到静音的提示,它试探道:“协调者,我的话,您听进去了吗?” 游戏显示对面已经投降。 莫尹关了窗口,道:“你刚才说话了?” 系统:“……” 陆陆续续的,队员都醒了,午饭时间,饭厅里除了莫尹之外,替补教练领队都在一起吃饭。 莫尹和他们的生活作息不同,大家早就习惯了。 一个团队游戏,团队中最核心的人物却是游离在整个团队之外,除了训练赛、复盘开会,莫尹几乎不和基地里的人交流,但这依旧不影响DSG战队在联盟中的绝对统治地位。 与之形成强烈对比的自然是今年新晋升入联赛的REAL战队,和DSG背靠强大的资本,整个战队极为专业化的管理不同,REAL战队可谓完全就是DSG的反面,REAL战队的老板是个开连锁火锅店的,因为亲弟弟想打职业就组了个战队,餐饮业进军电竞,本身就听着很谐星,刚组建时,战队人员水平参差不齐,只要一打的烂,就是满屏幕的“好菜、下饭、熟了熟了……” 之后叶池加入战队,战队又更换吸收了一些新人,整个战队才渐渐好了起来。 升入联赛,战队一开始也打得不好,被狠狠地教育了好几场,也是叶池带着队员们整夜训练、复盘,慢慢变得越来越好,成为春季赛意外杀出的一匹黑马。 叶池长得帅,操作牛,经历也够梦幻,背负着高额的债务少年只身闯入比赛,从最低等级的比赛一步步前行,终于来到了他真正意义上的第一座大山面前。 前面六连胜里,REAL战胜的战队中只有一支是排名第三的强队,所以这六连胜的含金量也饱受质疑。 面对DSG这一支传统的顶级豪门战队,观众们都认为这场比赛可以检验REAL这支战队真正的实力到底如何,尤其是叶池这个备受关注的新中单。 要知道,在REAL战队初期进入联赛输了的那几场比赛中,叶池的表现也是可圈可点,输出一骑绝尘,对他的讨论一直都是“火锅队输了,疯爹没输”。 自从莫尹上场两年以来,把全球中单都暴揍了个遍,观众看爽的同时不免觉得有点无聊,竞技比赛中,下克上是观众永远期待的戏码。 那么叶池这样一个超级新人到底能不能打败莫尹这个屹立在所有中单选手面前的这座大山呢? 焦点战的期待值从场馆外就可以看得出来。 张寒雨拉开大巴车上的帘子,笑道:“外面巨多人,车都开不进了。”他回头对正闭目养神的人道:“你等会儿下车的时候小心点,我怕你被扔矿泉水瓶子。” 陈冬也凑上去看,“我操,人这么多,我看到MY的牌子了——” “有没有我们的牌子?”打野孙远洋问道。 “哈哈,目前没看到。” “靠,疯的粉丝呢?”上单连城也拉开了帘子,“疯,你那么多粉丝呢?怂了?” 叶池闭着眼睛,似笑非笑道:“这叫识时务。” “昨天晚上说好的能赢呢?这就识时务了?” “打游戏又不是比谁粉丝多,”叶池睁开眼,“承认别人粉丝多又不丢人。” “那确实,整个联盟没谁敢跟我们麦宝比粉丝数量吧,”陈冬手掌在脖子上划了一下,“那将会是一场屠杀。” “不会我们今天场上也被屠杀吧?” “别说了,我有画面了……” 叶池看着队友们插科打诨。 他知道其实大家都很紧张,只是通过这种方式来缓解这种紧张。 面对DSG这样的大战队,莫尹这样的超级巨星,他们这小作坊一样的战队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昨天晚上讨论战术的时候,大家都嘻嘻哈哈地嘴上说着只要输得别太难看就行,可叶池看得出来,他们的想法跟他是一样的。 敌人或许很强大,但他们也不是一定会输。 车在场馆入口停下,众人下车,路边DSG的粉丝纷纷投来视线,可能因为是在线下,气氛只是有点怪异,如果线上的话,估计就都重拳出击让叶池过头七了。 不过很欣慰的是REAL还是有几个老粉丝的,过来给他们加了油。 队员们点头感谢,进入场馆。 场馆里今天噱头十足,两个战队的LOGO立牌一左一右,一红一蓝,放应援物的摊位也是面对面的,旁边还有签到墙,供粉丝留言签到。 陈冬开玩笑,“今天不会我们板子上全是‘挺好的’和‘加油,祝你成功’吧?” 叶池笑了笑,“有可能。”脚步在DSG的摊位停下。 DSG的粉丝抬头打量他,视线有点古怪。 叶池看向一叠印着莫尹Q版形象的扇子,“我能拿一个吗?” 粉丝对这个中单新人王没什么好感,赢倒是没赢几场,蹭倒是很爱蹭,出道就一直跟MY比较,今天比赛还搞得很有悬念似的,拜托,他能赢MY,除非早上太阳从西边螺旋上升。 粉丝低头继续玩手机,冷淡道:“不好意思,领应援需要超话等级或者直播间牌子,谁都不例外。” 几个队员都有点尬住。 叶池摸了摸鼻子,倒是很坦然,说了声抱歉。 一行人来到了休息室,陈冬刚在沙发上坐下就突然爆笑出声,平地一声雷,把神经有点紧绷的众人都吓了一跳。 “笑什么啊你,失心疯了。” 陈冬笑得脸都涨红了,直接把手机屏幕往张寒雨脸上怼。 张寒雨脸向后靠了靠,把屏幕上的字给一字字读了出来。 “姐妹们,真的好恶心,茶哥刚才居然问我们要麦宝的……应援……” 张寒雨默默地看向一旁放包的叶池。 叶池也听到了,“茶哥?” 陈冬笑得快死了。 一群人聚在陈冬面前看手机。 群名——麦宝麦宝妈妈的宝MY粉丝群 [姐妹们,你们知道我刚刚碰到了谁吗?真晦气] [谁啊?不会是茶哥吧?] [就是他!] [姐妹们,真的好恶心,茶哥刚才居然问我们要麦宝的应援……] [好茶……不愧是他……] [好茶……不愧是他……] [好茶……不愧是他……] 陈冬忍着笑把刷屏的内容往上翻,下面又是一堆刷屏。 [挺好的,我祝他成功吧] [挺好的,我祝他成功吧] [……] [又当又立真的恶心] [怎么那么喜欢蹭啊,麦宝今天给我狠狠地杀杀杀] [联盟死了,什么菜逼都拉来倒贴,就欺负麦宝好说话] [就是,麦宝都说不知道他谁了,还硬蹭] 自己的紧张固然难以排解,但看到队友被嘴,众人还是选择团结一致地爆笑起来。 别的倒没什么,叶池指了陈冬的手机屏幕,“我为什么是茶哥?” 陈冬忍笑道:“因为他们觉得你很绿茶啊。” “绿茶?” “就是……怎么说呢,就是说你很有心机,懂了吧?” 叶池:“……” 众人一副求知的表情,陈冬解释道:“之前有次麦宝直播的时候,露出了一秒的好友请求,被人截图发现疯子在里面……”陈冬忍俊不禁,“老铁,爱是克制,你说你加什么好友,你明知道麦宝从来不加好友的。” 叶池也笑了,他没生气,就是觉得有点好笑,“想加好友就有心机了吗?” “没有,主要还是这次比赛,阵仗搞得太大了,他们觉得你配合联盟宣传,太爱蹭,给自己抬咖。” “抬咖?” “抬咖的意思就是……你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叶池笑道:“好吧,也挺好的,我祝自己成功吧。” 玩自己的梗让别人无梗可玩。 正在休息室内气氛前所未有的放松,大家互相说笑时,孙远洋眼尖地看到陈冬的屏幕,“麦宝来了!” “我靠靠靠,刷屏了刷屏了,我往上倒倒……” 陈冬手忙脚乱。 叶池站在沙发后,看到手机屏幕上出现照片时,下意识地俯下身。 拍照的人大概是太激动手抖了。 莫尹正从车上下来,脖子上挂着耳机,他低着头,碎发微微向后扬,拉扯的光晕打在他的侧脸,冷淡得看上去毫无情绪。 叶池微微一怔。 他以前只关注技术,现在好像才发现莫尹…… “麦宝好帅啊……” 队友们此起彼伏地感叹。 好吧,叶池笑了笑,确实帅。 232.胡不归 终 宫人打来了水,莫尹慢条斯理地洗了手,拿了宫人捧上来的丝绢擦了手?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偏过脸看了一眼床上眉头紧锁、双眼紧闭,三贞九烈一般的男人,微微一笑,也不再多言,将丝绢掷回盆中,轻咳着走出了宫室。 软轿旁等候的侍从递了手炉过来,莫尹接上,弯腰入轿。 轿子很稳当,莫尹手掌抚着手炉,嘴角笑容若隐若现,想着方才贺煊那种种神态,真叫人一时赏玩不尽。 若不然便干脆夺了他的兵权,将人留在京中? 指尖在铜炉表面花纹慢慢摩挲,莫尹陷入了沉思当中,软轿出宫门换马车,侍从掀开轿帘,外头阳光射入,才回过了神。 上到马车之后,莫尹略微躺了,果真开始细细思量此事是否可行。 边疆,他是待过的,那边的军队情形他也是十分了解,这几年他人在京中,眼睛却时时不离边境,对边境军队所发生之事亦是了如指掌。 贺煊这个大将军做得很称职也很服众,他是个好将领,用兵如神,身先士卒,上下没有不服的,在边境这样的环境下可谓如鱼得水,根基很深。 要将这么个人从边境调回朝廷绝非易事。 若安抚不得当,军中哗变可不是小事,如今朝堂看似平稳,实则波涛汹涌,不知有多少人正在暗地里蠢蠢欲动。 越是思量,越觉此事不可行。 除非贺煊主动请求留在朝中,不回边疆,再要叫他心甘情愿地配合安抚好众将…… 回到朝廷之后,莫尹成日里汲汲营营,挟势弄权,没有一日停歇,为了爬上高位,钻营到了极致,就连睡梦中都在想着该如何获取皇帝的倚重,讨皇帝的欢心,日子久了,他都快忘了怎么来讨自己的欢心。 莫尹将自己关在书房中,废寝忘食地思量了一下午该如何叫贺煊主动留下,他时而微笑,时而蹙眉,时而轻咳,时而提笔写上几笔,侍女来敲门询问他何时用午膳时,太师大人抬眸,一张冰雪似的脸上竟带着淡淡笑意,叫侍女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莫尹搁了笔,看了一眼满纸的思量写画,将纸叠了起来,对侍女道:“去温一壶酒。” 倚窗独酌,日光灿烂,藏蓝常服爬绣了两支细瘦金桂光泽明媚,莫尹轻抿着宫中佳酿,想的却是黄沙漫天,一口酒,几缕沙,相对笑谈,银月如钩。 他年少时寒窗苦读,过得是头悬梁锥刺股的日子,一朝高中,却是探花之名,因皇帝的一句夸赞,遭人暗地里讥讽耻笑,在官场上过得也不痛快,如今终于权柄在手,大愿了矣,也没多大意思了,细细想来,在边境的那段时光竟是他过得最轻松最快乐的……至今想到庸城百姓的面容,心里仍不自觉地浮上一层暖意。 一壶酒几杯倒下,很快便见了底,身子越来越弱,酒量倒是好的。 莫尹手转动了酒杯,心说待他伤好了,两人再好好喝上一杯,那才叫痛快! * 李远入宫后,贺煊果然轻松了许多,就 是李远话急,追问着到底是何情形。 这场宫变闹得不明不白的,现在外头风声鹤唳的,也没个准信。 ?想看冻感超人的《职业反派[快穿]》吗?请记住[]的域名[]?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今日莫尹亲自来召李远入宫,李远张口仍称“军师,”问将军是否安好。 “太医妙手,将军已无大碍,如今他在宫中多有不便,缺个人照料,你入宫随侍,如何?” 李远当然无有不应。 见莫尹如此贴心,李远心说将军与军师之间看来是真有误会,到底还是一条心的,于是见了贺煊后,便迫不及待地想要求证。 贺煊人躺在宫里,成日里被宫女太监太医们包围着,对宫中真正如何其实也不大知晓,且看莫尹来去自如,太医们对他诚惶诚恐,可见莫尹是大获全胜了。 在战场上,贺煊与莫尹是并肩作战的战友,无数次化险为夷后,贺煊都极庆幸莫尹是他的战友而不是敌人,否则,他真的很难有把握能够击败这样强大的对手,没想到造化弄人,竟真逼得他们反目…… 太医用的药物有助眠之效,贺煊醒醒睡睡,难得有头脑清明的时候,也帮他逃避了不少问题,甚至在空暇时候,还有闲心想一想莫尹…… 然而李远的到来却是如同给贺煊当头泼了一盆凉水。 当时那电光火石的一瞬,他确实什么都没想,也来不及想,眼里只有一个莫子规,他心甘情愿替他挡下那一刀,便是死了,也不会后悔。 可是,他没有死。 没有死,就得活着去想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贺煊眉头紧锁,靠在叠起的软垫上,反问李远,“现在外头情形如何?” 李远也是个聪明人,只拣要紧的说,“二皇子登基了,因将军您……”李远顿了顿,瞟了一眼贺煊的伤口,主帅为要讨伐的奸佞挡刀,这还有什么可说的?贺煊脸色淡淡,李远又继续说了下去,“……各位将军在城外按兵不动。” 贺煊微一颔首,他生得剑眉星目,又是在战场上常年厮杀出的一股煞气,即使如今伤重虚弱,也依旧散发着不可抗拒的威严,“叫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将军您放心,各位将军都唯您马首是瞻,您在宫中养伤,他们都担忧得紧,恨不得强行入宫探望……” “此事万万不可!”贺煊疾言厉色道。 李远忙道:“您放心,军师来过了,暂且压住了他们。” 贺煊面色和缓下来,片刻之后又是紧皱起了眉头。 “这回我亲眼看到您了,回去也就对诸位将军有交代了,”李远环顾四周,道,“这宫里可真漂亮,我在外头时还想着此处偏僻,如同冷宫一般,也不知将军您如何,进来瞧见这里头才知宫里奢华可真不一般。” 玉清宫的确是偏僻的冷宫,只是宫人们重新拾掇过了,贺煊半梦半醒之间瞧见过宫人们进进出出地殷勤更换器物。 贺煊也是太傅之子,不是没见识的大老粗,宫人们抖落铺在地面的是波斯进贡的地毯,他也是认识的。 宫人们还笑吟吟地向他说 :“地上凉,将军不喜我们伺候,又不便穿靴,就先只能这般将就着了。” 贺煊哑口无言,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 “将军,”李远轻声道,“您与军师是有误会么?” 贺煊眼睫缓之又缓地轻动了两下,低声道:“是有误会。” “那……” 贺煊深吸了口气,又牵动了伤口,剧痛提醒着他,他还活着,便必须要去面对该面对的。 莫子规,莫太师,似是两个人一般。 在他心中,莫子规没有一处不好。 他也断不会相信莫子规会变成一个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奸佞。 边境一同相处的那几年,莫尹的确是对他们都有所隐瞒,可人不可能成日里白天黑夜地都戴着假面具,那些同生共死,护卫平民的时光也不可能是假的。 莫尹恨先帝,恨先帝昏庸,恨官场倾轧,总不该也不会变成自己最厌恶的那种人才是…… 贺煊心思混乱,李远见他面容沉郁,便也不再追问,宽慰道:“将军,您如今最重要的还是要先养好伤才是,旁的就先别想了。” 贺煊不置可否。 李远想着转移下贺煊的思绪,便道:“将军,您饿吗?要用些吃食吗?” 贺煊不答,瞧着仍是困在思绪之中。 李远见状,又道:“不饿,那要不要我扶您去方便?” 这下贺煊有反应了,扭头看向李远,眼神叫李远有些看不懂,似是有些气恼,欲说还休似的。 “不必,”贺煊垂下脸,“你也歇歇吧,进了宫就没停过。” 李远应了一声,欲去搬张椅子在床边坐下,眼睛一瞟,顿又凝住了,惊呼道:“将军,您脸怎么红了?莫不是发热了……” 贺煊不想再理会,干脆直接躺下,李远手忙脚乱地帮着搀扶,贺煊侧面向里,李远还是道:“将军,你耳朵也烧起来了,我去叫太……” “闭嘴。” 不等李远再说,贺煊严厉道:“这是军令。” 李远不敢说了,眼睛仍是瞟着贺煊露出的耳朵与侧脸,心说将军莫不是在强撑?难道是不想在他这个属下面前丢了颜面?可将军不是这种脾性啊。 李远刚去搬了椅子,便听宫人在外语气紧张道:“将军。” 李远回头。 “陛下来了。” 李远看向床榻,贺煊手臂撑着已又坐了起来,李远连忙上前搀扶,帮着贺煊下榻,外头似有吵嚷之声,宫室的门猛被撞开,小皇帝冲了进来,直扑到床前,“贺将军,你救救皇兄——” 后头一大群宫女太监也追了进来,七手八脚地去拉皇帝,“陛下,您别闹了,将军正在养伤呢,快出去吧……” “求你救救皇兄,”小皇帝手已抓住了贺煊的内衫下摆,摇头摆尾地挣扎,偏是死也不放手,一双哭得红肿的眼仰头对着贺煊,“太师要杀了皇兄!” 贺煊面色猛地一震,脑海中嗡嗡乱鸣,一双清冷眼从他面前滑过,端得是冷冽无情。 “贺藏锋,我要做这个世界的九五至尊……” 贺煊垂下脸,小皇帝脸哭得已经满脸花,“将军,皇兄是无辜的,皇兄没有造反,造反的是……” 宫人们这时也顾不得了,纷纷上去捂住小皇帝的嘴,同时对贺煊赔笑,“将军莫怪,陛下午睡做了噩梦,有些糊涂了。” 李远在一旁目瞪口呆,“你们这是做什么?” 这是皇帝啊!即便是个孩童,那也是皇帝啊!竟被一群宫人就这么拖拽着向外,这还是哪门子的皇帝?! “将军……” 李远转头看向贺煊。 贺煊看着小皇帝被众人连抱带拖地带出了宫室。 他没有说一个字。! 冻感超人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 :, :, :, :, :, 希望你也喜欢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233.神父 终 “陛下, 天都快亮了,您还不肯休息吗?” 对于近侍的劝诫,皇帝充耳不闻, 他近日忙于调整农业上的税收问题,已经许多天没有好好休息——财政大臣像条没用的老狗,这是皇帝在有关税收的会议上对财政大臣咆哮时的亲口评价, 财政大臣出于羞愤也可能是出于身体上的顽疾, 当场便倒了下去,于是农业税的调整问题便由皇帝来亲自解决, 这也正合皇帝的意。 奥斯顿大陆的皇帝对手中的权力有近乎偏执的占有欲, 他恨不得自己完成所有的事,最好是乡下牛羊的接生工作也全交给他自己来做才放心, 大臣们私下里偷偷这样说着。 “陛下,”比尔愁眉苦脸,“您看看您的脸吧,您已经好几天都没刮胡子了, 明天要开联合会议,您总得修饰下您的仪表吧。” 皇帝道:“哦?是吗?明天是联合会议?”他抬起头,一双深棕色如雄狮一般的眼睛流露出那叫人熟悉的嘲讽意味,“我还以为是选美大赛呢。” 比尔无奈道:“陛下……” “好了,别再吵吵嚷嚷的了, ”皇帝不耐烦道,“我知道该怎么做。”他拉开抽屉, 拿出里头的一个盒子扔了出去。 比尔灵敏地接住盒子, “陛下,这?” “给小吉姆的生日礼物。” 比尔感动道:“陛下,您真好, 我替吉姆感谢……” “够了够了,”皇帝扬了扬手,眉头紧皱道,“别啰嗦了,快走吧,我真后悔让你搬回王都。” 比尔心说他若不回王都的话,更没有人敢在生活琐事上劝诫这位专-制又不顾惜自己身体的君主了。 “好的,陛下,我马上就走,最后提醒您一次,早些入睡。” 皇帝低下了头,又打开了一叠新的文件,一手拿着钢笔在上面写写画画,显然是没听进去的意思。 忠心耿耿的侍从在带上门之前,忍不住又说了一句,“教皇在上,您真应该珍惜自己的身体。” 皇帝仍低着头,闻言手快速地向前甩了甩,表示自己对侍从的规劝厌烦透顶,不想再听。 比尔关上了门,哈伦靠在墙边,微笑地对他做了个口型,“怎么样?” 比尔压低了声音,无奈道:“我照你说的,最后提到了教皇,可是陛下好像还是无动于衷。” 哈伦微微一笑,“那就算了,相信陛下会知道如何安排自己的生活。” “教皇的离去对陛下造成了很大的打击,”比尔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我很遗憾当时我没有陪在皇帝陛下的身边。” 哈伦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低声道:“即便上帝陪伴左右,他也无法释怀。” 比尔没有听清,问了句,“什么?”哈伦伸手搂住了他的肩膀,从他手里拿走了盒子,“这是什么?” “陛下送给吉姆的生日礼物。” “让我打开瞧瞧,哇哦,一枚骑士勋章,我的天,我也想要结婚了!” “什么?骑士勋章?这也太珍贵了……” 走廊外模糊的谈笑声逐渐远去,在案前工作的皇帝双眼在密密麻麻的数字上不断掠过,钢笔重重地在上头划下印记,笔尖停顿在某处,皇帝平稳的呼吸逐渐变得急促,墨水从用力的笔尖渗出,大片墨迹在文件上留下污渍。 皇帝放下钢笔,闭上有些刺痛的眼睛,向后靠入宽大的座椅中,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连日工作的疲惫瞬间便侵袭了他,叫他突然之间仿佛变得极其软弱了,身后倚靠的座椅变得宽大,而他犹如婴儿一般蜷缩躲避在黑暗之中。 有谁能想到奥斯顿大陆的皇帝是这样软弱的一个人呢?只要施展那小小的魔法,顷刻间就可以将一位勇敢果决坚毅无比的君主变成一个被哀伤痛苦浸满的懦夫。 尤金——尤金—— 他在午夜梦回时无声呼唤的名字。 人间的教皇,去到天堂的天使。 起初皇帝宣布信仰上帝时,他完全只抱着利用投机的心理,宗教不过是他获取权位的手段,而如今他是整个大陆最虔诚的信徒,因他必须相信,这样才能保留一丝重逢的期望…… 皇帝静静地坐着,在华丽的宫殿中,他脑海中填满了教皇那双湖绿色的眼睛,那么明亮地望着他,如幽深的湖水一般。 起初,悲痛是表层的,狂暴的,他发了疯似的大吼大叫,他抱着教皇离去的身体不停地呼唤着他的名字,然后是复仇,他亲手绞杀了自己的兄弟,将他的尸首扔给饥饿的野狗,承担了不仁的骂名,最终一切都过去了,悲伤开始如幽灵一般如影随形。 无论何时何地,不需任何契机,当他想起他时,痛苦便如潮水一般涌了上来,他不动声色,如常地行使作为皇帝的职责,而他的心已被思念与悲伤的浪潮深深淹没。 深夜无人时,他常潸然泪下,泪水打湿了他的脸庞,他像个孩子一样掩面哭泣,泪水从他的指缝溢出,他时常感到强烈欲呕的悔恨。 上帝啊,他怎么会为那虚无缥缈的自尊而同他冷战那么漫长的时间。 他们分开的时间甚至比他们在一起的时间都要长上数倍…… 每每想到这里,皇帝便很痛恨自己,他时常想到死亡,又想起那人靠在他的臂弯里请求他为这大陆带去长久的安宁和平,请他坚持下去……他是知道自己要死了,他喝下毒药的瞬间就察觉到了…… 兰德斯,皇帝对自己说,你该下地狱。 “兰德斯。” “兰德斯?” “兰德斯……” 皇帝慢慢睁开了眼睛,他的眼前一片模糊,面前的身影朦朦胧胧。 “是你吗?兰德斯?” “我听到你的呼吸了。” 皇帝猛然将双眼全部打开,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离他几米远的洁白身影,他立即屏住了呼吸,那一瞬间,他的灵魂都要从他的身体里跳出来了! “真见鬼,”教皇的神情似是有些不解,“我怎么到这儿来了?” “兰德斯。” 教皇转过脸,无焦距的绿眼熠熠生辉,语气淡淡,有些居高临下的严厉,“你在假装看不到我吗?” 皇帝浑身像被冻住了一般,他真想起身跑过去,可他担心他一动,面前的人就会消失了。 这样的梦在一年中都非常难得,他屏住呼吸,希望这个梦持续的时间能长一点,再长一点,最好永远不要醒来…… 教皇纳闷于皇帝的无动于衷,他的记忆有些混乱,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出现在了这里,根据脚下的地毯触感判断这里应当是皇宫,而凭借直觉,他确定隔着不远距离的人正是兰德斯。 兰德斯的呼吸很沉,长久地屏住,又深深地吐出,简直像个身患顽疾的病人。 教皇略微皱起眉,语气微微缓和,“你病了?” 哦,上帝啊…… 那关切的语句实在太真实了,皇帝的眼睛里疯狂地涌出泪水,那滚烫的液体将他的脸庞打湿,他简直不知该作何反应,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睛,他望着那逐渐有些看不清的身影,抬手抹了把眼泪,低声道:“尤金……” 教皇听到皇帝的声音时,确定了皇帝正身患疾病,他的声音听上去实在沙哑极了,像是得了极其严重的伤风。 教皇暂时放下了疑虑,他向着皇帝的方向,道:“兰德斯,你病了,请医生了吗?皇帝的健康可不是什么小事。” “我很健康,”皇帝沙哑道,“尤金,感谢上帝,我很健康。” “可你听上去不像你说的那样健康。” “我很对不起。” “您倒也没有对不起我,只是管理自己的身体,我认为是一个君主的本分。” “你说得对。” 皇帝从来没有在梦中与教皇有过如此流畅的对话,这使得他不由心生幻想,怀疑一切并非梦境,而是真的。 “尤金,”皇帝缓缓道,“请你站着别动,好吗?” 他的语气带着小心翼翼的卑微请求,教皇心下明了,“您是想要求和吗?”教皇淡淡道。 皇帝扶着座椅站起了身,他的动作非常的小心谨慎,双眼始终紧紧地盯着教皇的身影,生怕他哪个动作惊扰到了那梦中的身影,等到完全站立后,他僵硬地迈开了第一步。 教皇的身影没有消失。 他优雅地站立着,金发蜷曲地散落在面颊两侧,神态是那种典型的宗教式的高贵典雅,像一幅冷色调的华美油画。 皇帝忽然加快了脚步,他飞奔而去,张开双臂,直直地将人抱在怀中。 教皇因那强大的惯性踉跄地后退了两步,他伸手扶在皇帝的腰侧,惊讶道:“兰德斯?”随即他便感觉侧颈处兰德斯湿润的面颊正紧紧地贴着他。 天啊,这梦真实得可怕。 教皇的身体柔软而冰冷,他是冷的……天啊……皇帝无法控制地流下更多的眼泪,他哽咽着,呼吸急促,语无伦次地呼唤着教皇的名字。 “尤金,原谅我,原谅我的高傲,我此生最后悔的便是与你分开的那段时间,上帝知道我有多爱你,尤金,别离开我……” 教皇在皇帝哽咽的剖白中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随后,世界在他眼中变得有些不一样了,他看到了宫殿内华丽的装饰,窗户没有关,风吹动着深红色的丝绒窗帘,书桌上高高堆起的文件,他轻轻扭过脸,看到了一张疤痕纵横的脸孔,烧伤留下的疤痕被泪水浸满了,铁锈一般泛红粗陋。 皇帝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也慢慢转过了脸。 两双眼睛对视的那一刻,皇帝在教皇眼中看到了自己,他很清楚地明了教皇看见了他。 “尤金……你的眼睛……” “兰德斯,”教皇道,“你看上去很疲惫。”他抚了下皇帝的脸颊,“瞧你的胡子,这可真有失风度。” “我……” 皇帝一时慌张,他忽然想起自己的丑陋,他无处遮掩,只紧紧地握住教皇的手,“对不起,我会刮胡子的。” 教皇凝视着皇帝,他说道:“我现在是教皇了。” “是的。” “你遵守了对我的诺言,是么?” “是的。” 教皇道:“我很欣慰,兰德斯。” “不、不……”皇帝眼中再次流下了泪水,他无助地将额头靠在教皇的掌心,“不、不……” 教皇环顾四周,发觉这里充满了孤独、寂寞的气息。 “兰德斯,你应当好好生活。” 教皇语气淡淡,流露出些许谴责的意味。 “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 “很好。” 窗户外已射入了第一缕阳光,教皇低声道:“兰德斯,作为替你洗礼的主教,我必须要坦诚地告诉你一个事实。” “不,我不想听……” 皇帝紧紧地攥着那双冰冷的手,他感觉到了梦醒的前兆,他不顾一切地想要抓住这即将破碎的一切,喃喃道:“别离开我,尤金,别离开我……” “我必须要说。” 神父低头亲吻了下他的额头。 “兰德斯,你并不丑陋。” “嘭——”的一声,钢笔落在了地上,皇帝猛然惊醒,他睁开眼,发觉自己睡倒在了座椅上,浑身骨头疼痛,抬手抹了下脸,掌心里一片湿润,皇帝习以为常地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到窗边,他拉开窗帘,阳光射入,又叫他禁不住回避了一下,皇帝粗鲁地抹了把脸,随后觉察到了不对—— 皇帝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抬头看了一眼紧闭的窗户。 ——他在夜晚从不关窗,万一那人会从月光中来与他相见呢…… 皇帝推开窗户,晨起的风吹拂,他轻轻闭上眼睛,嗅着那残留的味道,那冰冷的气息仿佛仍萦绕着他。 尤金,你真的来过了,对吗? 借着那一缕清风,神父拂过皇帝的面颊,融入清晨的雾中…… 是的,兰德斯,我来过。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234.臭水沟 上 “陛下, 天都快亮了,您还不肯休息吗?” 对于近侍的劝诫,皇帝充耳不闻, 他近日忙于调整农业上的税收问题,已经许多天没有好好休息——财政大臣像条没用的老狗,这是皇帝在有关税收的会议上对财政大臣咆哮时的亲口评价, 财政大臣出于羞愤也可能是出于身体上的顽疾, 当场便倒了下去,于是农业税的调整问题便由皇帝来亲自解决, 这也正合皇帝的意。 奥斯顿大陆的皇帝对手中的权力有近乎偏执的占有欲, 他恨不得自己完成所有的事,最好是乡下牛羊的接生工作也全交给他自己来做才放心, 大臣们私下里偷偷这样说着。 “陛下,”比尔愁眉苦脸,“您看看您的脸吧,您已经好几天都没刮胡子了, 明天要开联合会议,您总得修饰下您的仪表吧。” 皇帝道:“哦?是吗?明天是联合会议?”他抬起头,一双深棕色如雄狮一般的眼睛流露出那叫人熟悉的嘲讽意味,“我还以为是选美大赛呢。” 比尔无奈道:“陛下……” “好了,别再吵吵嚷嚷的了, ”皇帝不耐烦道,“我知道该怎么做。”他拉开抽屉, 拿出里头的一个盒子扔了出去。 比尔灵敏地接住盒子, “陛下,这?” “给小吉姆的生日礼物。” 比尔感动道:“陛下,您真好, 我替吉姆感谢……” “够了够了,”皇帝扬了扬手,眉头紧皱道,“别啰嗦了,快走吧,我真后悔让你搬回王都。” 比尔心说他若不回王都的话,更没有人敢在生活琐事上劝诫这位专-制又不顾惜自己身体的君主了。 “好的,陛下,我马上就走,最后提醒您一次,早些入睡。” 皇帝低下了头,又打开了一叠新的文件,一手拿着钢笔在上面写写画画,显然是没听进去的意思。 忠心耿耿的侍从在带上门之前,忍不住又说了一句,“教皇在上,您真应该珍惜自己的身体。” 皇帝仍低着头,闻言手快速地向前甩了甩,表示自己对侍从的规劝厌烦透顶,不想再听。 比尔关上了门,哈伦靠在墙边,微笑地对他做了个口型,“怎么样?” 比尔压低了声音,无奈道:“我照你说的,最后提到了教皇,可是陛下好像还是无动于衷。” 哈伦微微一笑,“那就算了,相信陛下会知道如何安排自己的生活。” “教皇的离去对陛下造成了很大的打击,”比尔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我很遗憾当时我没有陪在皇帝陛下的身边。” 哈伦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低声道:“即便上帝陪伴左右,他也无法释怀。” 比尔没有听清,问了句,“什么?”哈伦伸手搂住了他的肩膀,从他手里拿走了盒子,“这是什么?” “陛下送给吉姆的生日礼物。” “让我打开瞧瞧,哇哦,一枚骑士勋章,我的天,我也想要结婚了!” “什么?骑士勋章?这也太珍贵了……” 走廊外模糊的谈笑声逐渐远去,在案前工作的皇帝双眼在密密麻麻的数字上不断掠过,钢笔重重地在上头划下印记,笔尖停顿在某处,皇帝平稳的呼吸逐渐变得急促,墨水从用力的笔尖渗出,大片墨迹在文件上留下污渍。 皇帝放下钢笔,闭上有些刺痛的眼睛,向后靠入宽大的座椅中,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连日工作的疲惫瞬间便侵袭了他,叫他突然之间仿佛变得极其软弱了,身后倚靠的座椅变得宽大,而他犹如婴儿一般蜷缩躲避在黑暗之中。 有谁能想到奥斯顿大陆的皇帝是这样软弱的一个人呢?只要施展那小小的魔法,顷刻间就可以将一位勇敢果决坚毅无比的君主变成一个被哀伤痛苦浸满的懦夫。 尤金——尤金—— 他在午夜梦回时无声呼唤的名字。 人间的教皇,去到天堂的天使。 起初皇帝宣布信仰上帝时,他完全只抱着利用投机的心理,宗教不过是他获取权位的手段,而如今他是整个大陆最虔诚的信徒,因他必须相信,这样才能保留一丝重逢的期望…… 皇帝静静地坐着,在华丽的宫殿中,他脑海中填满了教皇那双湖绿色的眼睛,那么明亮地望着他,如幽深的湖水一般。 起初,悲痛是表层的,狂暴的,他发了疯似的大吼大叫,他抱着教皇离去的身体不停地呼唤着他的名字,然后是复仇,他亲手绞杀了自己的兄弟,将他的尸首扔给饥饿的野狗,承担了不仁的骂名,最终一切都过去了,悲伤开始如幽灵一般如影随形。 无论何时何地,不需任何契机,当他想起他时,痛苦便如潮水一般涌了上来,他不动声色,如常地行使作为皇帝的职责,而他的心已被思念与悲伤的浪潮深深淹没。 深夜无人时,他常潸然泪下,泪水打湿了他的脸庞,他像个孩子一样掩面哭泣,泪水从他的指缝溢出,他时常感到强烈欲呕的悔恨。 上帝啊,他怎么会为那虚无缥缈的自尊而同他冷战那么漫长的时间。 他们分开的时间甚至比他们在一起的时间都要长上数倍…… 每每想到这里,皇帝便很痛恨自己,他时常想到死亡,又想起那人靠在他的臂弯里请求他为这大陆带去长久的安宁和平,请他坚持下去……他是知道自己要死了,他喝下毒药的瞬间就察觉到了…… 兰德斯,皇帝对自己说,你该下地狱。 “兰德斯。” “兰德斯?” “兰德斯……” 皇帝慢慢睁开了眼睛,他的眼前一片模糊,面前的身影朦朦胧胧。 “是你吗?兰德斯?” “我听到你的呼吸了。” 皇帝猛然将双眼全部打开,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离他几米远的洁白身影,他立即屏住了呼吸,那一瞬间,他的灵魂都要从他的身体里跳出来了! “真见鬼,”教皇的神情似是有些不解,“我怎么到这儿来了?” “兰德斯。” 教皇转过脸,无焦距的绿眼熠熠生辉,语气淡淡,有些居高临下的严厉,“你在假装看不到我吗?” 皇帝浑身像被冻住了一般,他真想起身跑过去,可他担心他一动,面前的人就会消失了。 这样的梦在一年中都非常难得,他屏住呼吸,希望这个梦持续的时间能长一点,再长一点,最好永远不要醒来…… 教皇纳闷于皇帝的无动于衷,他的记忆有些混乱,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出现在了这里,根据脚下的地毯触感判断这里应当是皇宫,而凭借直觉,他确定隔着不远距离的人正是兰德斯。 兰德斯的呼吸很沉,长久地屏住,又深深地吐出,简直像个身患顽疾的病人。 教皇略微皱起眉,语气微微缓和,“你病了?” 哦,上帝啊…… 那关切的语句实在太真实了,皇帝的眼睛里疯狂地涌出泪水,那滚烫的液体将他的脸庞打湿,他简直不知该作何反应,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睛,他望着那逐渐有些看不清的身影,抬手抹了把眼泪,低声道:“尤金……” 教皇听到皇帝的声音时,确定了皇帝正身患疾病,他的声音听上去实在沙哑极了,像是得了极其严重的伤风。 教皇暂时放下了疑虑,他向着皇帝的方向,道:“兰德斯,你病了,请医生了吗?皇帝的健康可不是什么小事。” “我很健康,”皇帝沙哑道,“尤金,感谢上帝,我很健康。” “可你听上去不像你说的那样健康。” “我很对不起。” “您倒也没有对不起我,只是管理自己的身体,我认为是一个君主的本分。” “你说得对。” 皇帝从来没有在梦中与教皇有过如此流畅的对话,这使得他不由心生幻想,怀疑一切并非梦境,而是真的。 “尤金,”皇帝缓缓道,“请你站着别动,好吗?” 他的语气带着小心翼翼的卑微请求,教皇心下明了,“您是想要求和吗?”教皇淡淡道。 皇帝扶着座椅站起了身,他的动作非常的小心谨慎,双眼始终紧紧地盯着教皇的身影,生怕他哪个动作惊扰到了那梦中的身影,等到完全站立后,他僵硬地迈开了第一步。 教皇的身影没有消失。 他优雅地站立着,金发蜷曲地散落在面颊两侧,神态是那种典型的宗教式的高贵典雅,像一幅冷色调的华美油画。 皇帝忽然加快了脚步,他飞奔而去,张开双臂,直直地将人抱在怀中。 教皇因那强大的惯性踉跄地后退了两步,他伸手扶在皇帝的腰侧,惊讶道:“兰德斯?”随即他便感觉侧颈处兰德斯湿润的面颊正紧紧地贴着他。 天啊,这梦真实得可怕。 教皇的身体柔软而冰冷,他是冷的……天啊……皇帝无法控制地流下更多的眼泪,他哽咽着,呼吸急促,语无伦次地呼唤着教皇的名字。 “尤金,原谅我,原谅我的高傲,我此生最后悔的便是与你分开的那段时间,上帝知道我有多爱你,尤金,别离开我……” 教皇在皇帝哽咽的剖白中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随后,世界在他眼中变得有些不一样了,他看到了宫殿内华丽的装饰,窗户没有关,风吹动着深红色的丝绒窗帘,书桌上高高堆起的文件,他轻轻扭过脸,看到了一张疤痕纵横的脸孔,烧伤留下的疤痕被泪水浸满了,铁锈一般泛红粗陋。 皇帝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也慢慢转过了脸。 两双眼睛对视的那一刻,皇帝在教皇眼中看到了自己,他很清楚地明了教皇看见了他。 “尤金……你的眼睛……” “兰德斯,”教皇道,“你看上去很疲惫。”他抚了下皇帝的脸颊,“瞧你的胡子,这可真有失风度。” “我……” 皇帝一时慌张,他忽然想起自己的丑陋,他无处遮掩,只紧紧地握住教皇的手,“对不起,我会刮胡子的。” 教皇凝视着皇帝,他说道:“我现在是教皇了。” “是的。” “你遵守了对我的诺言,是么?” “是的。” 教皇道:“我很欣慰,兰德斯。” “不、不……”皇帝眼中再次流下了泪水,他无助地将额头靠在教皇的掌心,“不、不……” 教皇环顾四周,发觉这里充满了孤独、寂寞的气息。 “兰德斯,你应当好好生活。” 教皇语气淡淡,流露出些许谴责的意味。 “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 “很好。” 窗户外已射入了第一缕阳光,教皇低声道:“兰德斯,作为替你洗礼的主教,我必须要坦诚地告诉你一个事实。” “不,我不想听……” 皇帝紧紧地攥着那双冰冷的手,他感觉到了梦醒的前兆,他不顾一切地想要抓住这即将破碎的一切,喃喃道:“别离开我,尤金,别离开我……” “我必须要说。” 神父低头亲吻了下他的额头。 “兰德斯,你并不丑陋。” “嘭——”的一声,钢笔落在了地上,皇帝猛然惊醒,他睁开眼,发觉自己睡倒在了座椅上,浑身骨头疼痛,抬手抹了下脸,掌心里一片湿润,皇帝习以为常地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到窗边,他拉开窗帘,阳光射入,又叫他禁不住回避了一下,皇帝粗鲁地抹了把脸,随后觉察到了不对—— 皇帝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抬头看了一眼紧闭的窗户。 ——他在夜晚从不关窗,万一那人会从月光中来与他相见呢…… 皇帝推开窗户,晨起的风吹拂,他轻轻闭上眼睛,嗅着那残留的味道,那冰冷的气息仿佛仍萦绕着他。 尤金,你真的来过了,对吗? 借着那一缕清风,神父拂过皇帝的面颊,融入清晨的雾中…… 是的,兰德斯,我来过。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235.臭水沟 下 “李修?” 嗯? “我有点睡不着。” 那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 李修笑了笑, 说,莫尹, 你是不是想要我亲你? 莫尹也笑了,他想说李修你少自恋了,他也确实这么说了,可是嘴巴里没有发出声音,奇怪的是李修也只是看着他,没有像他说的那样来亲他。 莫尹感到失望,失望之余, 不知道为什么,还觉得有点难过。 “李修”,他说, “我说话你为什么听不见。” 李修微笑,说, 我说话你也听不见啊。 莫尹说我听见了。 李修说,那我说了什么? 莫尹重复了李修说的话。 李修说:“不对,”他的笑容很温柔, 是莫尹以前较为讨厌的那种明明不想笑却装出来的笑, 他说, “我说的是‘再见’啊。” 闹钟响了, 莫尹醒了过来,他躺在床上发了差不多几秒的呆,趁舍友抱怨之前,按掉了手机上的闹钟。 莫尹用最轻的声音完成了洗漱, 穿上运动鞋背着书包走出了寝室。 七点的学校很安静,莫尹背着书包在湖边附近的长椅上坐下开始看书。 可能是因为又梦见了李修的缘故,注意力有点难集中。 莫尹看了一会儿合上了书, 目光静静地看着湖面,学校的湖里养着几只黑天鹅,黑天鹅们看上去自由自在很悠闲地在湖里游着,莫尹看了一会儿,从地上捡了块小石头砸向了湖面,黑天鹅们被吓了一跳,边叫边飞了起来,莫尹怕被它们咬,赶紧拿着书跑掉了。 他现在变得有点讨厌看到别人幸福,会嫉妒。 很小的时候,莫尹就思考过一个问题,为什么他过得那么辛苦,为什么偏偏是他呢?他好像也没做错什么啊。 后来莫尹自己给了自己一个答案。 他对自己说,因为他太厉害了,他所向往的那种生活太简单了,没有办法体现出他有多厉害,所以没关系,现在辛苦一点,以后会很幸福的。 莫尹没有想到他对幸福的定义里会挤进来一个李修。 李修不在,他觉得不幸福。 那天,他和李修跑出去后,他想带李修回他以前的家去看看,他从来没有带过其他人回家,他想带李修回家,想给李修看一看他生活过的地方。 他们坐了很长时间的车,下车的时候,莫尹主动牵了李修的手,虽然知道可能天一亮就会被抓住,可是那个时候莫尹还是很高兴,李修也很高兴,一直在笑,不是莫尹以前讨厌的那种笑,是笑起来会让莫尹也跟着想笑的那种莫尹喜欢的笑。 后来莫尹一直反复地回忆复盘这一天,觉得应该下地铁直接打车的,公交车太慢了,所以才导致他们那么快地被抓住了。 其实就算不是马上被抓住,第一天也还是要面对差不多的情况,可莫尹还是觉得很遗憾也很难过。 他跟李修都没来得及好好道别。 李修说了“再见。” 而他什么也没说,就只是站在原地看着李修被他们家的保镖带走,没有人管他,他在离家很近的地方又变成了一个人。 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莫尹也不是特别清楚。 李修的电话变成了空号,人也没再回来,钟嘉明也不见了,钟则庸也没再来找他,他自己也生了一场大病,在医院里待了很长时间,差点快要赶不上考试。 复学之后,他问班主任,老师,李修呢? 班主任的表情讳莫如深,叹了口气,说,好好准备高考,别想太多。 高考当然非常重要,莫尹找不到李修,也没有办法,他听从了班主任的建议,认真地准备高考。 高考结束之后,他尝试着想要去找李修,然后他发现在这样一个信息发达的时代,原来要找一个人也那么困难。 有的时候他怀疑那些事情是不是都是他幻想出来的,其实李修压根就不存在。 莫尹很快否认了这个想法。 李修是存在过的,但也许时间会让他忘记他。 每天生活重复而安稳,曾经在梦里都不敢想的平静就这么突然得到了。 可是生活也割裂似的少了一大块。 李修。 在我忘记你之前,你会出现吗? 晚上接近11点时,莫尹才回到宿舍,他不想跟舍友有任何的社交行为,所以总是早出晚归地避开他们。 他不想交新的朋友了。 他想李修。 宿舍里关灯了,莫尹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听着宿舍内外的各种声音。 空调外机的震动,昆虫的鸣叫声,宿舍里舍友们隐隐约约的呼吸声,那些细小的声音组合在一起,就变得很吵,让他睡不着。 怎么会那么吵呢? 莫尹闭着眼睛,觉得很烦。 又睡不着了? 莫尹猛然睁开眼睛。 李修正侧躺着看着他,脸上带着莫尹熟悉的那种讨厌的笑容。 睡不着就不要睡了。 李修说。 莫尹小声说:“可是明天有早课。” 没有早课,你不也每天都起得很早吗? “你怎么知道?” 我看到你丢石头了。 “啊……” 李修眼神促狭,看上去没有责怪他的意思,你一大早过去就是为了赶那些黑天鹅走吗? “不是的,我是想努力。” 努力什么? 莫尹看着李修,李修看上去很英俊,他以前觉得李修很面目可憎,哪哪都让他看不顺眼,后来他也还是不承认李修其实长得很帅,可是现在他真的觉得李修很好看了,他有点贪婪地看着李修,说:“你出国了,对不对?” 李修笑笑,说,你猜到了。 “我到处找不到你,所以我猜你是出国了,你家里人不让你跟我联系,对不对?” 对。 “没关系,”莫尹说,“我会争取公费留学的,我去国外找你。” 会不会太辛苦了? “不辛苦,我读书很厉害。” 那好,那我就在国外等你。 莫尹沉默了一会儿,他想说,李修,我有点想你,李修,你能不能偷偷给我打个电话,李修,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李修……” “谁啊,还有完没完了?” 宿舍里有人突吼,“都几点了?到底还让不让人睡了!成天神神叨叨的,神经病啊——” 吼声如平地惊雷,莫尹面前的李修消失了,他圆睁着眼睛,微微张开的嘴唇慢慢闭上,梦里的这种过分真实的细节总让他觉得有点不舒服,虽然这是他的梦,可也并不是完全受他的控制。 莫尹闭上了眼睛,他没出声,在心里说,李修,我先不告诉你我想你,明天见。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莫尹早早下床,意外地在洗手间里碰到了一个舍友,他默默地退了出去在外面等。 舍友从洗手间里出来,看了莫尹一眼,又看了床上还在睡觉的其他几名舍友,小声对莫尹说:“出去聊聊吧。” 莫尹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六人间的宿舍,其他五个舍友都是和莫尹同专业同班的,但是莫尹跟他们全都不熟,甚至脸和名字都没怎么记得住,他不喜欢舍友,他只想一个人占一间宿舍,他不想跟任何人同住,所以他没理会舍友的话,进了洗手间洗漱。 刷牙的时候,莫尹盯着镜子,忽然想,李修可以的,如果李修做他的室友,那是可以的。 洗漱完出来以后,莫尹惊讶地发现,对方站在洗手间门口等他,看上去是不跟他说话今天就不会罢休的样子。 莫尹有点为难地皱了皱眉。 对方催促道:“走吧,到走廊里说。” 莫尹没有跟他争吵,顺着他的意思趿着拖鞋走出了宿舍。 反正他也不是吃素的,如果对方有恶意的话,他一定会像在高中里那样把人对付得连看也看不敢多看他一眼,最好是速战速决。 “你是不是有说梦话的毛病?” 舍友提出了一个莫尹完全没料到的问题,他有点茫然地动了动嘴唇。 舍友说:“你晚上总是一个人嘀嘀咕咕的,也不像是在跟人打电话,”舍友没好意思说因为莫尹看上去太孤僻古怪了,他们都猜测他没有朋友,应该不会深更半夜煲电话粥,“有的时候半夜都在说,我们也听不清你说什么,只是你这样真的很影响我们休息,你要是有这方面的问题的话,就去医院看看吧。” 莫尹慢慢地动了动嘴唇,他点了点头,说:“好的,我会注意的。” 舍友回宿舍了,莫尹也跟着回了宿舍,舍友又爬上了上铺继续补眠,莫尹随即意识到对方今天就是专程等他来跟他说这件事的。 莫尹默默地收拾好了书包,换好了鞋子走出宿舍,照例又去了湖边长椅那边。 天气很好,不冷也不热,莫尹打开了雅思的词汇书,他轻轻地背了几个单词,思绪有点飘散出去。 原来他会说梦话。 这就有点麻烦了。 李修都还没有听到的话,被那些和他毫不相干的舍友给听去了。 莫尹长长地叹了口气,他有点苦恼。 湖面上黑天鹅优雅地游弋,好像没认出昨天干坏事的莫尹,互相啄理着身上的羽毛,看上去非常友好。 莫尹没想到黑天鹅这么大度,不过也没有生出多少愧疚之心,反而得寸进尺地想着既然他梦里的李修都看到他往湖里扔石头了,那他以后就早上和李修“说话”吧,反正那些黑天鹅又听不懂他说话。 现在天气还不冷,在长椅上打个盹,他也只要和李修说一会儿话就好了。 莫尹没想到自己控制睡眠的能力这么厉害,刚这么想着,闭上眼睛没一会儿,他的肩膀就被碰了碰,他睁开眼睛扭过脸。 李修果然就坐在他身边,穿着科附的校服,今天的笑容很灿烂也很讨人喜欢,所以莫尹也笑了。 早啊。 “早。” 好用功啊,这么早就来背单词了。 “我想早点把雅思考出来。” 加油。 莫尹笑着说:“好的,我很快。” 李修看向湖面,他嘴角翘得高高的,说,今天还要扔石头吗? 莫尹说:“不会了。” 今天李修在他的身边,他觉得挺幸福,所以不嫉妒它们了。 当然,如果不是梦的话,那就更好了。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236.王不见王 上 3:0。 出乎所有人意料又似乎没有任何第二种可能性的存在。 这是MY, 所以没有任何意外。 台下山呼海啸,粉丝激动得流泪,巨大的场馆被全场没有任何杂音的“MY——”所包围。 在这样的时刻, 除了呼唤那个id, 没有任何别的言语可以形容此刻心情,就连台上的解说主持也一时不能说话, 被震耳欲聋的呼声搞得只能先笑为敬。 转播的摄像头全部聚焦到了欢呼胜利的这一侧,对着DSG获胜的几人多角度不断拍摄。 庆祝胜利的场面其实是差不多的, 拥抱、大笑、流泪……几名队员已经各自拥抱了个遍,镜头集中对准的核心人物却是坐在原地不动,只是抬手摘了耳机,在全球转播的画面中看上去脸色平静,毫无波澜。 现场的大屏还看不出来什么,只当这是莫尹一贯的作风,王者风范就是与众不同,在电脑手机上看直播的观众们反而能通过高清摄像头看得更清晰, 清楚地看到莫尹额头脸颊上全是汗,黑发鬓角都湿了,观众们纷纷在弹幕开玩笑。 “表面上:我波澜不惊, 装逼王中王,实际上:MD这决赛打得汗流浃背了家人们” “现场很热吗?麦宝怎么流那么多汗, 来让哥帮你舔舔” “金莲上去抱麦宝了哈哈哈, 金莲不愧是你” “……” 唐旗第一个冲上去抱莫尹,连人带椅子熊抱了一下,他已经激动得哭了,又跳又笑,眼泪沾的莫尹一头一脸, 就是这时候,他才察觉到不对劲。 莫尹的脸很烫。 唐旗一愣神,在欢呼中听到一句很轻又很平稳的,“唐旗,我站不起来了。” 四目相对,唐旗人都傻了,他这才发现莫尹的脸色很白,虽然表面看上去没什么,但脸上全都是汗。 其他队友也围了上来。 全球直播,万众瞩目,台下的观众,台上的解说主持,战败的战队,直播后的粉丝,数以千万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奇怪的一幕上。 所有人都等着看全场欢呼的那个id,正主却偏偏被一群人挡住,什么都看不到。 REAL战队的几人正在互相安慰,头一年组队就进了世界赛的决赛,已经很不容易,来年再战,败给DSG也不算什么,叶池深深吸吐了一口气,目光渐渐往对面方向看过去。 直播要比现场延迟,DSG那边奇怪的景象,叶池他们要比直播的观众更早察觉。 叶池马上想到夏决的时候,似乎有差不多的场景,他情不自禁地先站了起来。 台下的观众也纷纷站了起来议论。 REAL的队员也都站了起来。 “怎么回事?”陈冬道,“出什么事了吗?” 线上线下全都弥漫着疑问的气息。 直播的摄像头忽然切了画面到解说台,更是让正在等着看颁奖和揭晓FMVP的观众们问号满屏。 解说们在台上东拉西扯了足足十多分钟,再切回现场的时候,台上DSG的人已经在捧杯了,但是DSG捧杯的队员里不仅少了个莫尹,而且队员的脸色也都很奇怪,REAL的队员也全都下场了。 在这十分钟期间,论坛上冒出了几百个在现场观赛观众的帖子。 ——“卧槽,MY被扶下场了。” ——“现场出问题了!!!” ——“MY下场了!!” ——“我去,MY好像晕了???” 帖子里不同角度的观众附上了现场照片和视频,拼凑出了现场到底发生了什么。 离台上近的观众只拍到了DSG的队员和冲上台庆祝的教练等人和现场的裁判包括REAL这边的几十个人围着往后台走,离台上远在高处看台俯拍的人很清楚地拍到了DSG的队员扶着人走,被扶着的人不用说,就是后来缺席颁奖的莫尹。 论坛上众说纷纭,没买到票在场馆外的观众拍到了上车的莫尹,由工作人员搀扶着,后面过了一个小时,论坛上又有人发了DSG的车在离场馆最近的附属医院下车视频,下车的时候医院那边已经有人等了,直接用的移动担架车来接,几个医生急匆匆地推着担架车就往医院里面跑。 夺冠的夜晚,整个论坛一个接一个帖子的刷新,全都在关注莫尹的动向,反而把颁奖都全忘了,好像没有了MY,这个冠军就全无光彩。 所有人都化作福尔摩斯,猜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有猜伤病发作的,有猜急性病的,论坛里也充满了真真假假的爆料,一时间众说纷纭,许多电竞选手的直播间和微博下面都挤满了询问莫尹情况的留言,尤其是REAL的选手微博下方,而且很微妙的是REAL的中单Quit缺席了赛后的败方采访。 “队长,到医院了吗?” “疯,MY怎么样了?我们能过来吗?” “到底什么情况啊?” “……” 叶池手机里不停地有新消息冒出来,他没理,在急诊前台询问后终于到了急诊手术室,他穿过人群直接来到了DSG经理面前,DSG的经理皱眉低头看地,压根就没注意到面前来了人。 “MY没事吧?” 走廊里乱哄哄的,经理吓了一跳的抬起头,“Quit?” 叶池很急,脸色也很差。 台上导播切画面的那段时间,DSG那边工作人员上来扶人,叶池冲上去看到脸色煞白满头冷汗的莫尹,脑海中顿时一片空白。 莫尹由队员和工作人员搀扶着往后台走,他垂着睫毛没看叶池,叶池像木偶一样站在人群外围,是被围来的REAL队员们推着一起下去的。 通道里一片雪白刺眼的灯光,REAL的队员们都来不及沉浸在失利中,纷纷说着莫尹到底怎么了的时候,叶池往DSG那边通道冲了过去,晚了一步,没赶上DSG的车,在门口叫车,后面REAL的队员也全都追了出去。 “队长——” “我跟过去看看,”叶池感觉自己出乎意料的冷静,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追出来的队员和工作人员眼里看起来有多奇怪,大家也都知道莫尹和叶池处得不错,但叶池那副六神无主的样子也有点太超过了,偏偏叶池自己一点没发觉,还镇定自若地催众人,“你们先回去,我跟过去看看就行了。” “队长,你去?你去什么去?还有采访呢……” 叶池没听到后面队员说什么了,车来了立刻就上了车,他满脑子都是刚才莫尹被众人搀扶的样子。 上次夏决,他就隐隐约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只是那个时候莫尹说生病了,他当是发烧这样的毛病,后来也很快好了,看上去没什么问题。 可是像莫尹这样的人,如果不是真的实在撑不住了,绝不可能在这样的场合,众目睽睽之下让人搀扶着走。 叶池满脑子胡乱猜测,连司机问了他好几遍去哪,他都没反应过来。 “MY没事吧?” 叶池紧跟着又问了一遍。 经理摇头不说话,脸色也难看得很,周围的工作人员脸色都一个赛一个的难看。 叶池知道不对了,他又道:“是伤病发作了吗?腰伤?” 经理再次摇头,憋出了三个字,“不知道。” “不知道?” “MY他一直是有伤病的,可是没那么严重,他平常很注意保养。” 叶池抬头看了一眼手术室的红灯,“那现在这是?” 经理还是道:“不知道,”他确实也是不知道,车上莫尹横躺在后面,面色惨白地手按住胸口,所有人问他怎么样,“MY说他没事,”经理道,“你跟MY是朋友,你也知道MY的脾气,他是不会跟其他人说自己的情况的,现在医生正在里面看,你也别太着急……”经理慢慢从纷乱中回过味,“你、你跟过来的?” 叶池没说话,他心里感觉很不好,非常不好,脑海中猛然浮现出各种点滴。 莫尹在比赛中突然犯下低级的失误,夏决握手时莫尹的异样状况,还有莫尹莫名其妙不打招呼地和他断联…… DSG的经理一头雾水地看着REAL的队员一副失魂落魄天塌的表情,比他们这边的工作人员脸色都还要更可怕。 不管什么情况,队员的隐私一定要保护,经理给旁边的两个工作人员使了个眼色,几个人先围住了叶池,“那个,我们现在这里不方便,你看你是自己回去,还是我们给你叫车回基地?” 叶池充耳不闻,经理搂了他的肩膀往外走,叶池这才伸手推了下他的手臂,“我不走,我留下来看看。” “这有什么好看的?”经理已经很烦了,说话的语气也变得强硬起来,“我叫你们经理来接你。” 叶池对上经理的视线,这才发觉DSG所有跟过来的工作人员都皱着眉头用一种很不善的表情来看他,看上去要过来赶他了。 他们是不理解,不懂REAL战队的中单跟过来干嘛,就算是朋友,也没有这样的,反而显得好像有点不怀好意。 叶池不能说他跟莫尹不仅仅只是朋友……他什么都不能说…… 也许真的没什么呢?叶池只能说服自己,他慢慢向后退了一步,“我自己走吧,不用打电话给我们经理。” “你赶紧回去吧,”经理见他愿意走了,语气也缓和下来,“别待在这儿了,媒体也跟过来了,到时候小事变大事。” 叶池说:“我知道了。” 他一步步走出了急诊手术室的走廊,一步三回头地推开了安全通道的门,进入安全通道之后,他却又不走了,人坐在安全通道的楼梯上,心脏怦怦乱跳,他呆坐了很长时间才拿起手机,翻到和莫尹的聊天记录,那骤然冷下来的时间里,恰好是夏决莫尹突然生病之后…… ——[还好吗?] 他的最后一次微信,莫尹到现在也没有回复。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