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我的父亲是崇祯》 第1章南迁 和往年的清明一样,大明崇祯十七年的二月二十九,也是雨天。 不同以往的是,今年的雨下的分外之大,如同瓢泼一般,将整个北京城都笼罩在了雨幕之中。雨滴打在瓦当之上,倾泻在台阶之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如同连绵不断的乐曲。 紫禁城的勤政殿里,听着殿外繁杂的雨声,崇祯皇帝却是没来由的焦躁。 作为“三大祭”的节气之一,往年里清明这一日,他都会带着群臣到奉先殿里,祭拜大明的列祖列宗,以求祖宗保佑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然而列祖列宗并没有给予他任何护佑,自他登基之后,天下旱涝不定,蝗灾瘟疫接踵而来。 数百州县连年颗粒无收,竟至于父子相食,骨肉相弃,流离失所的百姓数不胜数。从南京到北京,千里沃野之中,随处可见拖家带口的流民。 流民聚而成寇,连绵不绝,至崇祯十六年时,有李自成、张献忠相继自立为帝,攻开封,克武昌、破西安,大有席卷天下之势。 大明江山,在风雨之中摇摇欲坠。 一大早司礼监送来了陕西总督余应桂十日前送出的急递,贼军已攻破山西代州,代州守关总兵周遇吉因兵少食尽,退守宁武关。 “贼众号百万,连克州县,如今已然陈兵宁武关外,诸卿有何退敌良策?” 回应他的,只有殿外纷繁的雨声。 崇祯强按捺住心头的火气,尽量做出一副和颜悦色的样子,说道:“陈演,你是当朝首辅,平日里极有见地,不妨说说你的想法。” 这句话说出口,众臣均是松了一口气,齐齐朝站在御案下的首辅陈演看去。 陈演自然知道崇祯的用意,无非是眼见着如今贼寇势大,担心京城朝不保夕,起了迁都的心思。又顾及到迁都乃社稷大事,恐惹来朝野非议,这才暗示由自己提出建议,其后内阁体察圣意,齐声称是,那迁都之事,便可水到渠成。 可一旦提出迁都,那便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日后追究起放弃京师的责任,崇祯为了平息朝野舆论,第一个倒霉的就是他。 最主要的是,因张献忠攻克武昌,入川的道路受到阻隔,他的家产大多还在京城之中,来不及变现送回四川老家。 若是朝廷贸然南迁,那他在京中多年的经营便化为泡影。 察觉到无数道目光在自己身上汇聚,陈演只得硬着头皮答道:“李贼宵小之辈,当全力迎战,扬我天子之威。” “那该如何迎战?你不妨说清楚一些。” 听崇祯的话里已然透出了森然的寒意,陈演暗暗叫苦,垂首答道:“军机戎事,陛下可问张缙彦。” 崇祯的脸色瞬间阴沉了下来,视线在朝臣身上一一掠过,首辅陈演、次辅蒋德璟、工部尚书魏藻德、户部尚书方岳贡、兵部尚书张缙彦……他一手提拔起来的股肱之臣,在这个时候,皆是低头不语。 崇祯的怒气更盛,当即站起身来,一脚踢在御案的桌脚上,怒道:“都哑了吗!” 无怪他盛怒,实在是今日的情形,远远出乎了他的意料。 当年继位之时,他的皇兄熹宗悊皇帝在病床前将大明江山托付给他,以“吾弟当为尧舜”作为勉励之语。 这些年,他勤于政事,自觉和历史上的那些明君不相上下。 若不是摊上这么一个烂摊子,不说比肩汉武唐宗,总能和昭宣、武宣那些中兴之主并驾齐驱。 既然是明君,如迁都这般争议之事,就不能由自己提出来。 最好是由内阁去说,让司礼监去做,纵然是物议沸腾,也论不到他这个皇帝的头上。 只要没人反对自己,那自己就是贤君明君。 如今倒是没人反对他,可沉默的现状更令他难以接受。 勤政殿里足足上百的文武大臣,居然都不发一言,等着看他的笑话! 崇祯胸中的怒火喷薄而出,顾不得装出明君的模样,指着群臣吼了起来:“朕宵衣旰食,夕惕朝乾,为江山社稷操碎了心,尔等倒好,平日里惯会巧言舌辩,值此社稷危亡之时,却无半点建言,朕养你们这些人又有何用?” 这一番风云雷电,大殿里的人,更是不敢多言,生恐触了崇祯的霉头。 窗外的雨渐渐歇了下来,不过天色阴沉的吓人,显然还在酝酿着新的风雨。料峭的春风透过窗前的纱幔,挟着寒气侵入到殿内,让人无不竦惧。 过了良久,人群的末尾才站出了一个人,朝崇祯欠身施礼道:“微臣前日里上疏,具言南迁之议,不知陛下和各位先生以为如何?” 崇祯凝目看去,认出了说话的人,当即心下一喜。 这个李明睿,在正月时曾提了南迁之议,可惜李明睿只有左中允的身份,提议又太过大胆,一经提出,就被淹没在了朝臣的攻讦之中。 因此,在廷议开始前,崇祯和首辅陈演暗暗打了招呼,由陈演来提出南迁之议。 经群臣一齐苦劝,再由他这个皇帝勉强应下,不论是朝野舆论,还是后世史书,都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陈演明明满口应了下来,到了这个时候,却装聋作哑,这分明是在欺君! 事到如今,崇祯顾不得李明睿的身份,当即接话道:“李明睿,你的奏疏,朕粗看了几句,尚有疑虑之处,趁着今日廷议,你且细细说来。” 李明睿沉声答道:“宁武关介偏头关,雁门关之中,控扼内边之首,若失了宁武关,贼众便可直指宣大,进而威胁京城,当此危急存亡之时,臣以为,贼寇势大,陛下宜早做迁都打算,缓目前之急,再徐图征剿之功。” 说到这里,李明睿抬头四顾,竟然没有听到任何人出言反对,不由愣了几息,接着说道:“即便皇上发策南迁,也是一时的权宜之计,唐时再三迁都,犹有武宣中兴,宋室一迁南渡,传国一百五十年。若唐、宋不迁,灵武、杭州之恢复从何谈起?又如何会有百五十年之历数?我就不明白了,各位先生还有什么疑虑,如此忌讳南迁之事!” 第2章蹊跷 今日在殿中议事之人,不仅有权倾朝野的内阁重臣,也有身居要职的功勋贵戚。 最后这句话说的太过直白,在场的人无不皱起了眉头。 一个正六品的左中允,居然敢指斥国家柱石,未免太过胆大包天。 当然,也有人往深处想,是不是这个李明睿得了什么人撑腰,才敢如此肆无忌惮。 有了这层顾虑,群臣左顾右盼,却是无人站出来出言反对。 “李明睿所言乃是正论,请陛下为千秋万代计,早下决断。” 一阵沉寂过后,在文臣的前排,站出了一个绯色的身影。 说话的是次辅蒋德璟,虽只是出声附和,因身份不同,反响却大不一样。 此言一出,当即就有人出声附议,尤其是好几个籍贯福建的官员,更是引经据典,为南迁之事添加注脚。 眼见着拥护南迁的朝臣越来越多,崇祯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抹喜色,颔首说道:“南迁之事,非同小可,众卿不必遮遮掩掩,有话尽管说出来便是。” 陈演当即转过了头,眼光放在了人群中。 过了几息,队伍的末尾站出了一人,高声叫道:“陛下,这个李明睿妄议国事,陛下莫要被他花言巧语骗了!” 众臣不用看,就知道这是兵科给事中光时亨的声音。 此人以正统清流自居,任职兵科给事中不过两年,已然上疏百余。上至内阁重臣,下到风尘俗吏,遭光时亨弹劾的人不知凡几。 两个月前,因提出南迁一事,李明睿和光时亨打过几次嘴仗。时隔两月,又听到光时亨的诘问,李明睿毫不示弱,朗声答道:“君前奏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有何妄议之处?倒是你,光时亨,坐看陛下身处险境而不顾,欲置陛下于何地?” 光时亨冷笑一声,说道:“从来国家退一步则失一步,封疆守一日则存一日,什么险境,不过是你们这些人胆小怕事罢了!我朝北有关宁铁骑,南有百万之军,闯贼不过乌合之众,一旦遭遇勤王大军,必定望风而逃。况且自崇祯十五年以来,潼关、开封,甚至一些县府都能坚持数年,京城兵多将广,难道连几日就坚持不了吗?只要我等上下一心,同仇敌忾,贼寇又有何惧?” 说到这里,光时亨直起了身子,指着李明睿说道:“南迁之说,不仅让上下离心,也让那些在前线坚守的将士心寒。且贼锋飘忽,若贸然南迁,闯贼以劲骑疾追,中途遭到袭击,必令主上落难蒙尘。陛下,南迁乃亡国之举,不斩李明睿,不足以安定人心!” 光时亨这句话甚是高明,前半句抨击李明睿,后半句却是和崇祯说的,教李明睿无从反驳。 一时间,朝臣都看向了崇祯,静等着看李明睿的下场。 崇祯却是沉默了下来,看向了次辅蒋德璟,若有所思。 蒋德璟籍贯福建,是地地道道的南人,那些支持南迁的大臣,大多也都是南人出身。 崇祯的脑海里闪过一阵警醒,好哇,难怪他们如此支持南迁,原来打的好一手如意算盘。 如今尚在北京,诸臣已然是阳奉阴违,到了南边,怕不是个个要闹翻天! 更不要说到南京千里路遥,若是遭遇贼寇大军,凭着禁军那群酒囊饭袋,如何能护得了自己的周全? 想到这里,崇祯脸上极不自然,轻咳了一声道:“祖宗辛苦百战,定都北京,若因贼至而去,如何向祖宗社稷交代?如何向京师百万生灵交代?如事不可知,朕身为国君,理当为保卫江山社稷而死,此乃大义所在,诸卿不必再说了,朕的心中已有决断。” 群臣面面相觑,自去岁年末,关于南迁之议就没消停过。 期间无数廷议,满朝文武或言固守待援,或言决一死战,或言勤王求救,议论纷纷,莫衷一是,而崇祯皇帝则是态度暧昧,没有明显的表态。 原以为今日少不得唇枪舌战,没想到崇祯轻拿轻放,如此轻描淡写,就将这样的大事按了下去,着实是出乎意料。 唯有工部尚书魏藻德面露喜色,躬身赞道:“圣明无过主上!” 由魏藻德起了头,颂圣声此起彼伏响了起来。崇祯沉闷的心情舒缓了一些,满意的点了点头,给了魏藻德一个赞许的眼神。 左都御史李邦华就站在魏藻德身边,本无颂圣之意,抬头见皇帝朝自己看来,却以为是皇帝在向他示意,开口说道:“方今国势阽危,人心离散,皇上亲守国门,臣等皆尽钦服。” 见崇祯正要坐回御座,李邦华上前一步,接着说道:“京中兵力疲败,难敌强贼,皇上既有坚守之意,可下诏命天下兵马勤王。” 崇祯心念一动,正要应下来,兵部尚书张缙彦反对道:“闯贼尚在晋地,距京畿有数百里之遥,陛下贸然下旨勤王,若贼兵不至,岂不成了天下笑柄?况且,数百万的大军,每日粮草消耗不计其数,凭京营的粮草,如何能支撑起百万大军的消耗?” 李邦华懒得和张缙彦理论,看向了崇祯,说道:“臣以为,皇上可命太子抚军江南,督办粮草,筹集军饷。皇上雄才伟略,太子举止端凝,主上父子同心,必能重振二祖雄风,安天下臣民之望。” 诸臣皆是眼前一亮,纷纷看向了端坐在御案下首的太子朱慈烺。 大明实行的是两京制,北京朝堂上的这套官制,南京那边也有一套。 既然皇帝打定主意坚守北京,太子南京监国,倒是一个可行的方案。若是闯贼围攻北京,太子可在南京发号施令,召集天下勤王之师;若是闯贼攻破北京,太子便可居南京而号令全国,不至于有亡国之危。 十五岁的朱慈烺,已然随着崇祯听政两年有余,察觉到众臣火辣辣的目光,朱慈烺站起身来,朝崇祯行礼道:“父皇但有吩咐,儿臣尽力去做。” 崇祯朝朱慈烺却是挥了挥手,让朱慈烺坐回到位子,自己却是在大殿内踱起了步子。 有那帮御史言官的反对,南迁之议断然难行,而太子去南京,就没有太多的顾虑。 当年成祖文皇帝出征,曾有太子南京监国的先例,如今国家存亡之时,送太子镇守南京,谅这些人也没有反对的理由。 尤其是李邦华等人,眼中竟然满是期待。 期待? 崇祯心中咯噔一声响,一颗心又沉了下去。 其中必有蹊跷。 第3章助饷 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却将崇祯的疑虑挑动了出来。 太子生性孱弱,一向唯唯诺诺,若是去了南京,能不能担当起抚军安民的重任? 再往深处想,一旦太子在旁人的撺掇下,生了不臣之心,岂不是要将他这个皇帝在北京架空? 即便真到了国破家亡那一步,由太子顺利继位,又如何能驾驭这群老奸巨猾的文臣? 崇祯心中转过了好几个念头,始终难以拿定主意。 直至过了半炷香的时间,崇祯走到了东阁大学士范景文的身旁,低声问道:“先生可有要说的?” 崇祯自然不是随意找人来问,一来范景文清廉名声在外,朝野上下极有说服力;二来范景文籍贯河北,是北人,南迁之事,不至于有利益纠葛。 范景文略一思索,欠身答道:“皇上,太子素有才德,可当此重任。” 崇祯有些动摇,心不在焉点了点头,“闯贼攻破开封,太子南下,怕是要有不少艰难险阻,且容再议。” 站在范景文对面的襄城伯李国桢一向和崇祯亲近,见崇祯这幅表情,自以为猜中了崇祯的心事,忙不迭说道:“臣愿领三千禁军,护送殿下去往南京。” 崇祯本就有些疑虑,听到李国桢此话,心中更是怀疑。 这些大臣,一个个只顾着眼前的利益,从不曾想过国家社稷。如此拥护太子要去南京监国,其中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那这些人的意图就很容易猜了,尤其是那个李国桢,分明是看着形势不好,想借此机会逃离北京。 崇祯的眉头越皱越紧,少詹事项煜只以为崇祯是在担心太子,又补充道:“太子南下抚君,必有依仗才行,定王、永王受封日久,皇上不如放二王就藩太平、宁国两府,以定王镇淮安,以永王镇济宁,只要保证两京畅通无阻,纵然贼寇有通天胆子,也必会忌惮王师,不敢再觊觎京城。” 项煜此言一出,当即就有好几个詹事府的属官出言赞同。 光时亨再也忍不住,在一旁冷笑道:“诸位大人奉太子往南京,到底意欲何为?莫非是想让太子效仿唐肃宗灵武称帝?” 光时亨此言出口,本来熙熙攘攘的群臣,顿时鸦雀无声。 所谓的唐肃宗灵武称帝,那是耳熟能详的典故。唐时安史之乱,唐玄宗到成都避祸,太子李亨却在一众大臣的陪同下抵达灵武。经过一番布置与筹划,李亨在灵武城登基,遥尊唐玄宗为太上皇,其后天下兵马,尽在掌握之中,而唐玄宗这个太上皇,却成了摆设。 光时亨将崇祯比作唐玄宗,太子朱慈烺比作李亨。诛心之论,莫过如是,尤其面对的还是一个疑虑过甚的皇帝。 看着噤若寒蝉的群臣,崇祯不由心头一松,竟笑了起来。 “朕经营天下十几年,尚不能济,哥儿们孩子家年纪轻轻,如何能担当监国这等大任?贼寇侵掠晋地多日,军情急如星火,各位先生不如议一议退敌之策,其他之事,不必再言。” 支持南迁的几名大臣脸上掠过一丝失望,李明睿还想再劝上几句,蒋德璟朝他使了个眼色,李明睿咬了咬牙,只得退回到了人群当中。 南迁之议这样搁置了下来,议题又回到了破贼的主题上。 有人支持发兵去救,有人主张发诏勤王,双方一番争吵之后,见难以说服对方,便齐齐看向崇祯,等着崇祯的决断。 崇祯极不耐烦,暗觉这群人都是酒囊饭袋,凡事不论大小,都等着他这个皇帝来决断。烦躁之余,又有些得意,不论这些人吵的如何昏天黑地,最终还是要他拿出个主意。 他想了想,抄起御案上的一本奏疏,随意翻看了几息,说道:“陕西总督余应桂上疏,请调吴三桂、左良玉等镇会师保定,与闯贼决一死战,各位以为可否?” 崇祯说着话,看向了户部尚书方岳贡。 方岳贡沉声说道:“去年国库全国赋税止上缴半数,百余县未见分文,加上战事频发,朝廷安抚各地兵镇,亏空达三百二十万两之巨。新年方过,山西、河南贼兵纷起,仅存的三百万两库银都用作平叛之用,如今方才三月,国库已然空空如也,不但无可用之银,更无一粒粮食。” 兵部尚书张缙彦接着道:“国库三空四尽,户部决难凑手,兵饷缺乏,民穷财尽,若是发兵去救,请陛下发内帑以救时危,解宁武关之急!” 所谓的内帑,就是皇帝的私人内库。 这一次,满朝文武的意见竟出奇的一致。随着内阁其他几人附议赞同,紧接着文武百官齐齐跪了下去,齐声求道:“请陛下发内帑以救时危,解宁武关之急!” 问题又推到了崇祯这里,这么多人乌压压的跪了一地,崇祯也不好发火,只得面带愁容,为难道:“朕何尝不想解宁武关之急?只是内库早已空空如洗,根本筹措不出来银子,时急势危,只能请各位先生多担些担子。” 听到“多担些担子”四个字,众大臣心中一紧,果然就听到崇祯接着说道:“天下疲累,早已不堪重负,朕心悯之。如今国难当头,只得请各位先生捐款助饷,咱们君臣共克时艰。” 从崇祯二年算起,各地灾祸不断,又是连年征战,满朝文武都知道,国库早就空空如也。 而皇帝的私人内库是由司礼监经手,由那些如狼似虎的内宦征收。多年来,不论国用如何艰难,内库照样能收的盆满钵满。 内阁本打算借着如今的战事,逼着崇祯从内库里拿出些银子,哪知道,崇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竟是要摊派到满朝文武的头上。 往年也有官员捐款助饷的先例,不过那都是走走过场,几百两银子轻易就可打发。这次却是不同,若勤王大军齐至,百万大军的粮饷,即便是摊派在满朝文武的头上,那也不是一个小数目。 皇帝自己不愿意破财也就罢了,竟然还要官员自掏腰包,这可就过分了。 第4章好事 第一个不乐意的,就是文渊阁大学士魏藻德。 自去岁潼关失陷之后,京中那些达官贵人已然意识到了不妙,纷纷开始谋后路。 有官员变卖了田宅地产抢兑金银,有官员将家财妻小早送回了老家,还有官员索性弃了手头的差事,直接逃离了北京。 一时间,京中各处衙门缺员无数,连正常的运转都难以维持。崇祯只得下了一道严令,凡京官无故离京者,一律按谋逆投敌论处,又命锦衣卫捉拿了几个逃官投到诏狱,总算是吓住了一些人。 魏藻德祖籍通州,无处可去,家里的田宅商铺又是祖产,舍不得变卖,只能守着家中的金山银山,胆战心惊的过日子。 可他家的银子再多,那也不是平白无故得来的,他想不通,凭什么要让他们捐款助饷。 因此,平日里圆滑的魏藻德率先站了出来,苦着脸哽咽道:“皇上,臣为官以来,一直是两袖清风,家中几无余财。如今朝廷短了臣半年的俸禄,全靠亲友接济,这才能勉强度日。若是再助饷,家里可就真的就揭不开锅了!” 他这一哭,接着便有数十个官员跪倒在地,哭闹着求崇祯开恩,更有御史抬出了太祖成祖,哀叹着大明江山沦落至此。 一时间,勤政殿这个大明朝的理政之处,竟成了哭祭的场所。 崇祯听的怒不可遏,偏生又无法将这么多人一一治罪,只得厉声道:“国事艰难如斯,尔等既不念国家大义,那朕也不必和你们客气,王德化,你去和高时明说一声,让司礼监拟出个章程,三日之内,让东厂将助饷的银子收齐,若有不从者,以欺君大不敬论处!” 那个叫王德化的秉笔太监,听到崇祯提起自己,连忙掷下笔站起身,连声称是。 听到崇祯下了旨意,群臣哭声更大,崇祯干脆不理会这些人,拂袖而去。 今日的廷议从南迁到勤王、又从练兵到助饷,上至内阁重臣,下到詹事翰林,争的是不可开交。至于如何打退宁武关外的闯贼,到最后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眼见着这场廷议以闹剧收场,几位阁臣互看了几眼,齐齐发出一声叹息。 李邦华和李明睿看向了丹陛一角的太子朱慈烺,遥遥施了一礼。太子朱慈烺极其恭顺地还了一礼,神色淡然。 自古以来,居太子之位越久,与皇帝就越容易生疏,朱慈烺也是如此。 十岁之后,皇帝平日里理政都会将他带在身边,美其名曰观政。实际上,他这个太子的意见,除了能得到父皇的几句夸赞之外,影响不了任何决策。 随着年龄渐长,他也渐渐摸透了崇祯的性格。他的这位父皇一向疑虑过甚,对任何事任何人都抱有深深的怀疑。 面对这样的君父,朱慈烺早做好了言听计从的觉悟,努力在父皇面前摆出一副谦谦君子的样子。 对于朝臣,朱慈烺则摆出了不偏不倚的态度,与那些主动示好的朝臣处好距离,对那些鸡蛋里挑骨头的朝臣,则冷漠视之。 他看的很开,左右是崇祯的嫡长子,有了前朝国本之争的教训,崇祯和朝臣都对立储一事讳莫如深,不论父亲如何冷落生母周皇后,他的太子之位却是无人敢撼动。 朝野上下,都道太子谦逊恭敬,有君子之风。亏他年纪轻轻,竟也努力做得一个宠辱不惊的君子。 至于原本他是什么样子,连他自己都有些模糊了。 他走出文华殿,信步朝钟粹宫而去。钟粹宫是他如今的居处,位于景阳宫之西,承乾宫之北。 进了院门,朱慈烺却没有急着进前殿,而是站在了天井的石阶上,仰头看天。 雨终于停了下来,天空中乌云裂成了无数块,露出湛蓝的底色。 朱慈烺正看的入神,一个年轻的太监从殿内奔了出来,高声叫道:“啊呦,我的殿下哎,仔细着凉了!” 太监说着,招呼着人去拿外衣,朱慈烺见是自己的贴身太监田存善,淡笑道:“不必再让下面的人忙了,本宫这就进殿。” 田存善迎着朱慈烺进了前殿,殷勤问道:“殿下可曾用饭?御膳房送来的早食怕是早就凉了,奴婢再去传一份来。” 朱慈烺先是找了个椅子坐了下去,随手拈起桌上的一本书,笑道:“不必了,让徐嬷嬷去小厨房里随便做些便是。” 崇祯有命,太子大婚之前,不需服事的宫女接近。钟粹宫里,除了太监之外,便只有两名年长的嬷嬷贴身服侍。 两嬷嬷一姓徐、一姓黄,都是周皇后在信州时使唤过的贴身宫女,算是看着朱慈烺长大。 有了这层身份,两人伺候起朱慈烺可谓是关怀备至。听说太子还没进食,两人忙放下手中的活计,去小厨房做起了吃食。 过不多时,徐嬷嬷进了菇丝鸡汤面,软磨硬泡逼着朱慈烺用了两碗,这才说道:“娘娘多日未见殿下,明日恰逢朔日,若是殿下得了空,不妨移步坤宁宫,和娘娘见上一见。” 听徐嬷嬷提起了自己的母后,朱慈烺的脸上生出了向往之色。 因崇祯担心后宫影响太子的成长,自十岁冠礼之后,朱慈烺就搬离了坤宁宫,独自住在这钟粹宫里。 钟粹宫距坤宁宫不过一箭之地,对于母子二人来说,却不啻于远隔重洋。几年来,除了朔望之日请安之外,也就是逢上节庆,母子才能见上一见。 得了徐嬷嬷提醒,朱慈烺这才想起,从二月十五向母亲请安之后,就再没去过坤宁宫,他当即说道:“徐嬷嬷,你去一趟坤宁宫,说本宫许久没去拜见母后了,午间若无他事,就去伺候母后用膳。” 徐嬷嬷喜孜孜的去往坤宁宫传话,朱慈烺则是先去了端敬殿。 端敬殿原本是他学习之处,自及冠之后,就成了视政之地。 司礼监遵从崇祯的意思,所有的奏疏都会抄送一份送到他这里,等他览毕之后,在奏疏上写了批复,这才会呈到崇祯那里批红。 他进了端敬殿,刚在一摞奏章面前坐下,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年轻人从偏殿钻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封奏疏,笑着说道:“殿下,您的好事到啦!” 第5章选婚 说话的人是东宫伴读丘致中,其父丘瑜,目前担礼部左侍郎一职。 两人自小一起长大,平日里没有什么君臣之分,说话间也比较随意。见丘致中一脸促狭,朱慈烺笑道:“我能有什么好事?倒是你,听说你在和李御史家的千金议亲,到底议的如何了?” “八字还没一撇呢。” 丘致中黝黑的脸上居然有些扭捏,“不过是送了几只雁过去,离成婚还早呢。” 说完这句,丘致中登时反应过来,将奏疏塞到了朱慈烺怀里,急切道:“殿下,咱们说的是你的事,怎么又说到我的头上了?” 朱慈烺随手翻开奏疏,看清楚了奏章上的内容,越看越是皱眉。 “如今国事纷杂,父皇正忙的焦头烂额,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提起我的婚事?” 丘致中站直身子,正色说道:“家父言道,太子成婚,乃是国之大事,本朝定例,太子十五选婚,十六完婚,既然殿下到了年岁,岂可因琐事迁延?父亲既是礼部侍郎,自当有此一虑。” 朱慈烺叹了一口气,说道:“天下糜烂,闯贼未定,百姓水深火热,这不是大婚的好时候。你回去和丘侍郎说一声,本宫感念他的相助,此事暂且放一放,且待局势缓和再说。” 丘致中当即就急了眼,跳脚说道:“我的殿下呀,您怎么还不明白?这些年您韬光养晦,陛下对你倒是没什么疑虑,可在天下人眼中,你这个太子的名望,终究还是差了太多,甚至还不如福王、桂王这些藩王,您是未来的储君,总要压的过他们一头。” 朱慈烺摇头道:“若是为了去争什么名望,那也不必在大婚上做文章。” 丘致中苦口婆心劝道:“我们不是去争名望,而是借着此事,安天下人之心。殿下试想一下,东宫大婚,百官入贺,等您大婚过后,陛下必会大赦天下,百姓岂有不感恩戴德的道理?” “阿中,你觉得,眼下的局势,我大婚就能解决的了吗?” 丘致中被问的愣住了,过了几息,才讷讷说道:“成与不成,那也总要试试。” 朱慈烺顿时有些哭笑不得,丘致中的性子他了解,憨厚里带着些淳朴,不像是读书人家出身。 当年崇祯帝为他选伴读时,从三十多个候选人中选了丘致中出来,近臣问究竟,崇祯以“此子怀赤子之心”作为理由。 手中的奏疏上虽然署名是礼部主事许作梅,不过朱慈烺心知肚明,如今礼部尚书之位空悬,丘瑜俨然就是礼部的堂官,这个徐作梅一定是得了丘瑜的授意,才上了这样的奏疏。 这些年来,他这个太子一直有名无实,说是观政,实则也就是个摆设。 历朝历代的太子,总会有一些嫡系的羽翼,不但可以辅助太子处理政事,在太子登基后,也会成为太子的股肱之臣。 可朱慈烺的身边,却是一群无权无势的翰林,根本左右不了朝局,也影响不了皇帝的决策。正好太子到了适婚年纪,丘瑜这就动起了催促太子大婚的心思。 丘瑜的意思很明白,如今百官离心,朝野上下一盘散沙,正好借着大婚,将百官拉到他这个太子的身边。等到羽翼丰满,皇帝碍于形势,会交付更多的权力。 可太子大婚,在历朝历代都是非同小可的事情,不是随意试试那么简单。 在本朝里,皇子选妃,从各地选报到最终确定结果,至少需要半年的时间,其间更是花费无数的人力财力。 闯贼逼近京师,朝野上下只顾着守城拒敌,不可能为他张罗选妃的事务。 更何况,选妃是一笔不小的开支,眼下的国库,根本负担不起。 朱慈烺当即就把此事抛在了脑后,只当是丘瑜的一厢情愿。然而午间陪着母亲吃饭时,周皇后竟也说出一般的说辞。 “琅哥儿,说话间你也一十有六了,已过了选婚的年纪,可有想过纳妃一事?” 朱慈烺心中一阵惊觉,礼部刚刚上疏,还未呈到父皇的手里,母后居然也提起了自己的婚事,这未免太过巧合,于是试探着问道:“后宫事务繁杂,母后日理万机,怎么想起儿臣的婚事了?” 周皇后嗔怪道:“你看你这孩子,你是我的亲骨肉,到了适婚的年纪,我这个当娘的不该过问吗?” “眼下四处动荡,父皇忙着国家大事,儿臣的婚事乃是私事,若是因私废公,恐惹来外面的非议。” “咱们天家无私事,你的婚事就是天大的事!” 周皇后放下了手中的银箸,叹了一口气道:“说来也是母后的不是,咱们祖宗的规矩,太子十五择婚,母后去年就该为你张罗太子妃才是。可你父皇说,此事须得放一放再说,这一放啊,就放了一年,若不是昨日你外公提起,母后还真给忘记了。” “噢,母后不必自责,儿臣都忘记了此事,没想到外公倒是上了心。” 听母亲提起外公嘉定伯周奎,朱慈烺当即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外公此人,一向是无利不起早,如此主动地向母亲提出自己的大婚,怕是又想从中捞一些好处。 朱慈烺又想到,白日里在勤德殿中,父皇提议各级官员捐款助饷,哭的最厉害的,除了魏藻德之外,便是外公了。 这样的事,当然是没法和母亲细说。 朱慈烺找了个由头,不着痕迹的将话题跳了过去。母子难得在一起用膳,说笑了几句,气氛倒也是融洽。 两人正说着话,一个小宫女急急忙忙的闯了进来,说是崇祯到了坤宁宫门口。 母子站起身去迎时,崇祯已然到了殿中,见到朱慈烺,崇祯皱眉道:“琅哥儿,朕不是和你说过吗,你是一国太子,平日里多学些治国理政的本事,少在后宫里走动!” “父亲教训的是,儿臣记下了。” 见朱慈烺极是恭顺的应下,崇祯点了点头,对着周皇后恨恨说道:“你的那个好父亲,把朕的脸都给丢光了!” 第6章强捐 周皇后慌忙跪了下去。 两人少年夫妻,从信王府到京城,一路磕磕绊绊,也算是患难夫妻。 然而随着年深日久,两人的感情终究是淡了下去。 崇祯先是宠幸田贵妃,及田贵妃病故,又扶起了袁贵妃,可怜周皇后不过三十岁,未到年老珠黄的年纪,就体会到了红颜未老恩先断的苦楚。 即便是在初一、十五交泰殿里相处,也对周皇后不假辞色。 两人好不容易相见,见面就是责备之语,周皇后满腹委屈,不等行完礼直起身子,豆大的泪珠已经从眼中滑了出来。 毕竟是十几年的夫妻,看到周皇后满脸的泪水,崇祯不由心软了下来,没好气说道:“你且起来吧,朕就是心里不痛快,不是故意和你发火。” “父皇,可是外祖家出了什么事吗?”朱慈烺上前扶起周皇后,关切问道。 崇祯满脸都是厌恶,说道:“什么外祖!朕可没有这样的亲戚!” 这句话等于是直接否认了嘉定伯周奎的身份,和废后的意思也差不了多少。周皇后和朱慈烺都吓了一跳,忙问究竟。 其实并不是什么大事,崇祯皇帝勤政殿下令官员助饷,司礼监不敢怠慢,随即就派了司礼监秉笔太监高定到了周家,向嘉定伯周奎借钱。 自司礼监中,高定排名第三,身份仅次于掌印太监高世明和首席秉笔太监王德化,算是炙手可热的人物,平日里朝中文武都敬他几分。 可周奎丝毫没有给这位大太监的面子,不但表示家中没有任何剩余钱财,还当着高定的面儿,在正厅的房梁上悬了一条麻绳,言道让他捐钱,就是逼他去死。 碍于周奎的身份,高定只得回去向崇祯回旨。 崇祯一时半会儿没法见到周奎,索性直接杀到了坤宁宫里来问罪。 周皇后素知父亲守财如命,叹道:“他一向吝啬,没想到竟如此鼠目寸光。他也不想想,一旦城破之日,纵有家财万贯,又焉能保全?” “他是朕的国丈,是朕的脸面,满朝文武都在等着他,看他能捐出多少饷银。若是连他都不配合,朕的功令如何能推下去?” 周皇后低头想了片刻,柔柔说道:“我娘家那边的情况,我也不甚了解,我先派人给她传个话,让他拿出一万两银子出来。若是日后有需要,我再把他召进宫尽力去劝,决不能让他坏了皇上的大事。” 崇祯的脸色总算好了一些,点头说道:“你素来是个识大体的,朕也就不多说了,你和周奎说,朕不曾亏待过他,如今用到他时,也莫要辜负了朕。” 因崇祯的到来,周皇后命人添了座位,又命人去御膳房传了几样菜肴。崇祯刚坐下用了几口饭,一个乾清宫的太监过来传话,说是又有紧急军情。 崇祯当即起身离席,朱慈烺也要跟过去,被崇祯按了回去。 “难得你过来一回,在这里多陪陪你母后罢。” 自崇祯走后,周皇后明显有些心神恍惚,母子二人又说了几句话,便以身子不适为由,催着朱慈烺早早回宫。 朱慈烺出了坤宁宫,打发了随行的太监先回去,自己则是在坤宁宫门口找了个角落站定。 过不多时,果然见周皇后身边的大宫女荷香从坤宁宫里急匆匆的走了出来,手里还拿了一个鼓囊囊的包袱。 朱慈烺都不用想,肯定是母后为了填平外祖那边的亏空,拿着自己宫里的东西去典当。 作为一个孝顺的儿子,朱慈烺自然不能坐视不管,当即拦下了荷香,装模作样的问起了情况。 见了朱慈烺,荷香不由吓了一大跳,听朱慈烺问起,荷香当即苦着脸说道:“嘉定伯那边缺钱用,可娘娘把自己的用度都送到了国库,着实拿不出什么银子。娘娘说,这几件首饰是先帝赏下来的,让奴婢拿出宫去卖了,总能值得上千两。” 朱慈烺一时默然,往日母后缺银子用时,总会找些东西拿出去当了。 不过那都是活当,过些一两个月,等手里有了银子,就会把东西赎了回来。 没想到这一次,竟是没打算赎回。 堂堂的一国之后,居然要靠变卖首饰度日,朱慈烺不由替母亲感到心酸,和荷香说道:“你不必出宫了,本宫那里还有些银子,你随着本宫去取吧。” 回了钟粹宫,朱慈烺命田存善取了两万两的银票给了荷香,郑重道:“这两万两银子,足够外祖向父皇交差了。母后的首饰先放本宫这里,日后若是母后那里有什么为难,尽管和本宫说。” 荷香接过银票,连连朝朱慈烺行礼,朱慈烺详细问起了母后的起居日常,直到崇祯派人叫他去文华殿听政,这才和荷香交代道:“你把银钱送到嘉定伯府后,先不要急着回宫,等日落再回来复命。” 因在钟粹宫里耽搁了这一会儿,朱慈烺赶到文华殿时,皇帝和内阁的人已然到了一会儿。 蒋德璟站在最前,魏藻德、方岳贡、范景文、丘瑜分立左右,唯独少了首辅陈演。 一个太监见朱慈烺进殿,在崇祯的右首放了一把靠椅,躬身行了一个“请”的手势。朱慈烺识得这是乾清宫的大太监王承恩,向他微微点了头,意示谢意。 这一番走动,闹出了轻微的响动,崇祯却连眉头都没有抬,只是翻动着手里的一本奏疏,说道:“朕罢了陈演的首辅,由蒋德璟暂代首辅之位。” 说完之后,崇祯合上了手中的奏章,朝王承恩抬了抬下巴,“这是蓟辽总督王永吉参奏陈演的奏疏,你得空了看上一看。” 王承恩当即会意,接过奏章送到了朱慈烺的面前,朱慈烺却没有急着翻看,而是规规矩矩的坐在那里,听着崇祯和几位阁臣的应对。 只听范景文说道:“蓟辽总督王永吉再次上疏,言宁远孤悬二百里外,势孤难守,不若尽迁军民于关内,臣以为,眼下闯贼气焰嚣张,建虏蠢蠢欲动,宜早做打算。” 第7章练饷 自辽东失陷之后,宁远孤悬山海关外,饷银补给难以为继,关于裁撤宁远之议,朝中早已有之。 就大局而言,弃守宁远、陈兵山海关内,既可安心守御,又能兼顾京师,实为秒策。只因内阁生恐背负弃地的罪名,这才一直未能成行。 眼下内阁主动提出裁撤宁远,倒是大出崇祯的意料之外,看来,蒋德璟这个首辅还是有些担当,居然愿意替自己背上骂名。 “各位先生既觉得可行,拟票便是。” 几人齐声应下,只有方岳贡面有难色道:“臣等算了花费,若尽迁宁远军民,需白银八十万两,国库负担不起这些费用,皇上,您看……” 说到底,最终还是回到了钱上。 因白日里崇祯的雷霆之怒,内阁不敢再提内库的事儿,只能眼巴巴的看向了崇祯,等着崇祯下面的话。 崇祯脸上闪过了一丝不悦,说道:“银两之事,如何还来问朕?朕已命司礼监征收捐饷,京中勋戚豪右如云,总能凑出百万银两。” “皇上,众臣捐款助饷,可解一时之困,终非长久之计,更何况,若是在山东、天津等处练兵,更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从长远计,臣请……” 蒋德璟正要痛陈自己的方略,崇祯却是接着他的话说道:“大明非朕一人之大明,更是百兆子民之大明。如今内忧外患,若要力挽狂澜,须上下一心,有一份力就出一份力。今日先生们做了表率,黎民众庶自然也无话可说,你们回去拟个旨意,山东、南直隶、浙江、福建、江西等富庶之地,恢复加征练饷,以供时用。” 众臣面面相觑,脸色大变。 崇祯十二年,为同时应付闯贼和后金,朝廷抽调边军和乡兵,四处练兵,镇压民变。为发放这些额外的饷银,当年的督师辅臣杨嗣昌建议向百姓加派赋银,加征田赋每亩练饷银一分,是谓练饷。后因朝野上下反对,百姓怨声载道,崇祯只得下旨停了练饷征收。 蒋德璟话语中带着沉重,躬身说道:“当年由小人提出练饷的说法,聚敛钱财,以致于民穷祸结,误国良深。陛下旧事重提,此乃亡国之举,臣等断断不敢奉旨。” “小人”二字,对于崇祯这种好面子的皇帝,可谓是非常刺耳的称呼。若是承认了朝中有小人,这就意味着,他用错了人,行错了事,有失明君的身份。 崇祯自觉伤了脸面,怒道:“你说谁是小人?” 蒋德璟毫不让步,说道:“以豪言蒙蔽君上,以重税压榨百姓,便是小人!” 和蒋德璟对视了片刻,见蒋德璟眼神坚定,崇祯自觉心虚,只好解释道:“蒋阁老,朕重提练饷,只为练兵御敌,并非为了聚敛钱财。” “是啊,皇上一向爱民如子,岂会对百姓横征暴敛?臣是怕皇上一时不察,再受小人的蒙蔽。当年杨嗣昌为督师,征收旧饷五百万两,新饷九百余万两,后来又增练饷七百三十万,前后花了一千多万两银子,几年过去,所练的兵马去了哪里?蓟辽总督上报练兵四万五千人,如今只有两万五千的数目,保定总督上报练兵三万人,如今只有一万的数目,保定军镇上报练兵一万人,如今只剩下二百的数目……如此等等,各边所谓练兵百万,不过是借着练兵之名敛财,徒增百姓负担,以致于天下民穷财尽,流寇纷起,此乃亡我大明之举,请皇上慎之!” 蒋德璟多年执掌户部,对饷银之事了如指掌,这些数字一一道来,崇祯越听越是心虚,强辩道:“当年所征练饷,次年朕就下旨停征,这些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你不必再提了!” 蒋德璟冷笑道:“户部虽然停征,但下面的州县仍在征收,臣等早有奏报。皇上装作视而不见,怕是早就等着重新起征的这一天吧?” “蒋德璟!你……” 这句话道出了崇祯的真实目的,更是将崇祯明君的外表撕扯的粉碎。 崇祯当即拍案而起:“朕知道你的想法,你和黄道周这个佞臣是同乡,当年他说朕忠奸不分,你还替他说情,朕早就该防着你了!你屡屡拿着练饷一事攻击杨嗣昌,是不是想替黄道周翻案?蒋德璟啊蒋德璟,你这刚当上首辅,就想结一个闽党不成?” 天子一怒,非同小可,内阁几人当即跪了下去,就连朱慈烺也站起了身,朝着崇祯躬身而立。 蒋德璟依旧直着身子,向着崇祯缓缓说道:“君子周而不比,群而不党,臣读圣贤书时,便一直铭记座右,如今为社稷之臣,断不会私结朋党祸乱朝纲。臣人品如何,陛下知道的一清二楚,不该以朋党怀疑到臣的身上。” 崇祯正在气头上,见蒋德璟毫不让步,怒极道:“你不必替自己辩解,就算现在没有,早晚也会有!周延儒、温体仁,哪一个不是熟读圣贤书的,还不是四处结党,把政事搞的一团糟?” 周延儒和温体仁分别是崇祯五年、崇祯六年的当朝首辅。两人当政期间,各自网罗,闹得朝中乌烟瘴气,蒋德璟一向深深鄙视。 听崇祯竟将自己和周温两人相提并论,蒋德璟一脸怒容,当即从头上取下了官帽,说道:“臣驽钝之质,本就不是做首辅的材料,只不过迫于形势,又逢皇上超拔简任,这才勉强坐上首辅这个位子。皇上既然不信任臣,那臣也无话可说,这首辅之位,请皇上另择贤能罢。” 崇祯没料到蒋德璟竟然直接提了辞官,惊问道:“你,你说什么?” 蒋德璟将乌纱帽放在地上,随后匍伏下去,说道:“臣上了岁数,老眼昏花,脑子也不太灵便,上不能为皇上分忧,下不能替苍生谋福祉,今日又惹了圣怒,实是万死莫赎。臣请皇上开恩,准臣回回乡养老。” 崇祯涨红了脸,大声说道:“朕不许!蒋德璟,你以为你骂了朕,就能这么一走了之?朕要追究你的欺君之罪!朕要将你下诏狱问罪,交有司审问!” 第8章风声 蒋德璟在朝野素有威望,一向为众人钦服。听崇祯要追究他的罪责,其余几人忙长跪在地,开口求情。 哪怕是一向和蒋德璟不对付的魏藻德,也出声求道:“蒋阁老一时口误,皇上宽宏大量,且饶了他这一次罢!” 崇祯初时也极是后悔,眼下朝野不安,正需要蒋德璟这种人来安抚人心。 更何况,他刚罢免了首辅陈演,若是两任首辅在一个月之内接连倒台,那万万不利于朝局稳定,更不利于他中兴之主的名声。 眼见着内阁都替蒋德璟求情,崇祯心中的悔意渐去,却生出了疑窦。 自万历年开始,朝中党派林立,党争迭起,以致于国家大事延误,朝野动荡不安。 他继位之后,吸取前面的教训,对朋党毫不留情,不但将阉党连根拔起,也对所谓的浙党、楚党、江南党一并打击。 这些年里,他选的十几任首辅,都是无门无党的孤臣。 在崇祯看来,所谓孤臣,一旦起了头,就再无退路,只能为大明、为他这个皇帝卖命。 因此,扶植他们上台后,由着他们打击政敌,由着他们去得罪人,最好是众叛亲离,只认他这个皇帝。 蒋德璟秉性耿直,敢于谏言又关心国事,最主要的事,他这个人无党无派,极符合崇祯心中的首辅人选。 然而崇祯没想到的是,蒋德璟刚当上首辅,就把内阁里的人给笼络住了。 这么一件小事,内阁全然回护蒋德璟,若是日后遇到大事,他这个君父岂不是要成了摆设? 不行!必须要给蒋德璟一些教训,不能让内阁铁板一块! 眼见着崇祯眼神转冷,朱慈烺心知不妙,抢先说道:“蒋德璟冲撞父皇,目无君上,自然该罚。只是他一直随着父皇左右,身上有些微功,若是罚的太过,传扬出去,于父皇的名声有碍。儿臣以为,当罚他闭门反省,罚俸半年,以儆效尤。” 有朱慈烺的这句话,崇祯总算是找到了一个台阶,怒道:“朕看在太子和内阁的面子上,你的罪暂且寄在朕这里,回家好好反省罢!” 说完,崇祯看向了魏藻德,“魏藻德,这几日的政事,就由你来票拟。朕对你期许甚深,莫要像这蒋德璟一般,辜负朕的期望!” 有蒋德璟这一闹,崇祯没了议事的兴趣,把所有人打发了出去。 众人齐齐出了文华殿,脸上虽都带着凝重,表情却是各异。蒋德璟走在最前,冷峻的脸上毫无表情,魏藻德其次,从容里却藏着欣喜,其他三人只是低着头,眼中无限的同情和惋惜。 朱慈烺遥遥跟在几名阁臣的身后,等出了文华门,几名阁臣各自分开,这才叫住蒋德璟。 蒋德璟见是朱慈烺,当即驻足。待各自行过礼后,朱慈烺垂首说道:“蒋阁老,父皇不过是一时之气,你在家且歇上几日,国家大事,日后还要多依仗您。” 这是后辈面对长辈才有的礼数,堂堂的一国太子,对着一个臣下低头,饶是蒋德璟一向耿直,也感受到朱慈烺话中的诚意,当即眼眶有些发热,躬身说道:“臣承殿下的情,不过这京城,是真不想呆了。” 朱慈烺又劝了几句,见蒋德璟始终不为所动,知是父皇方才的话伤了这位臣子的心,只好叹气道:“蒋阁老既然决意归隐山林,本宫也没什么好说的。您放心的回去收拾行装吧,父皇那里,由本宫来说。” 蒋德璟的请辞,在朝中并未带来什么波动,只有一些和蒋德璟交好的人,间或发出了低沉的惋惜。 十六年里,上上下下几十个首辅,一个月换上两任首辅,并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眼下文武百官最在意的,莫过于崇祯的强制捐饷。 近几年,虽有助饷的先例,不过那都是走走过场,拿出几百两银子交到户部也就是了。这一次崇祯却是动了真格,不但由司礼监弄了花名册,还有那群凶神恶煞的厂卫挨家挨户的去催。 东厂最先去的是皇后的娘家,嘉定伯周奎仗着皇帝岳家的身份,一向一毛不拔,这一次居然也拿出了一万五千两银子。 听说厂卫走后,嘉定伯家中已无下锅之米,一直哭着寻死觅活。过了一夜之后,索性当街摆摊,卖起了古玩字画,以供家用。 而新晋的内阁次辅魏藻德,含泪捐出了五百两白银,据说是魏家一年的花销。 有了这两人带头,其他勋爵国戚、大小官员也纷纷效仿,学足了嘉定伯和魏藻德的榜样。 有人四处哭诉,有人上街摆摊,一时间,北京的东市里,随处可见衣饰华丽的摊主,身前摆着各色的价值连城的宝物,一个个如丧考妣。但若是有人上前询价,便会出现若干膀大腰圆的家丁,将问价者驱赶走。 直到三月初八,这场闹剧才在宣府陷落的军报声中收场。 宁武关距京城尚有八百里,三月初一宁武关沦陷之时,从上到下并不觉有何危险。 宣府却不一样,距京不过三百里,轻骑不出三日可直抵京城。听闻宣府落入贼兵之手,京中官绅百姓俱是大震,一时间,京中百姓风声鹤唳,惶惶不可终日。 文华殿内,崇祯圆睁双目,瞪视着内阁众人,厉声喝道:“你们不是说宣府固若金汤吗?朕刚拨去了三十万两白银以充军用,为何如此快就失陷了?” 这个问题可不容易答,内阁五人皆低头不语,其余武将则是瞠目以对,更有掌管京营的几名勋爵满脸幸灾乐祸,等着看内阁的笑话。 前几日催饷共得五十余万两白银,京营的武将们都等着用这笔钱发军饷,内阁却做主将这笔钱发往了宣府、天津、山东等处,京营中早有不满。 襄城伯李国桢掌管京营,见崇祯诘问内阁,登时心下畅快,接口道:“臣闻兵部张尚书包罗万象,腹藏良谋,定有锦囊妙计破敌,皇上不妨听听他如何说。” 第9章势危 兵部尚书张缙彦本打算低头不语,崇祯再三催问,只得硬着头皮答道:“宣府有守城兵士两万,练兵三万,本可与闯贼一决高下,全因监军杜勋开城乞降,这才让闯贼钻了空子。听闻此贼子家眷都在京中,臣请皇上下令,将其全家投入诏狱,细细审问。” 杜勋是崇祯派过去的监军,张缙彦此说,竟是将宣府城破的责任推到了崇祯身上。 崇祯怒极反笑,问道:“事到如今,就算族灭杜氏,又有何用?宣府到京城,轻骑旬日可达,张缙彦,你是兵部尚书,可有退敌良策?” 张缙彦顿时无言以对,朝魏藻德连使眼色求助,魏藻德只是垂着头,假装没有看见。 崇祯急的站起身来,绕殿疾走了两圈,却没有得到任何响应,忍不住就要发火,只听工部尚书范景文答道:“闯贼势大,不可与之争锋,不如固结人心,坚守待援。唯今之计,只有弃宁远,征调吴三桂、唐通、刘泽清等率兵入卫京畿,同时发勤王诏令,请调天下镇将如左良玉、土国宝、刘良佐、葛汝芝等齐赴军前,以史可法、王永吉等为督师,悬公侯之赏,以鼓励之。军情急如星火,请皇上万勿迟疑。” 这一番肺腑之言,说的崇祯极是心动,当即挥手道:“不错,危急存亡,在此一时,朕必须要下决断了。” 崇祯正要下旨,户部尚书方岳贡却出声问道:“皇上,各地军镇入卫固然是好,可也少不了一番花费,我朝历来的规矩,哪里打仗,就由当地筹办粮草事宜。如今国库空虚,北直隶藩库去年也无余财,根本负担不起那么多的粮草,陛下,您一向圣明,这可叫臣等如何去做?” “好,好!那就等着闯贼打进来,咱们一起死就是!” 崇祯沉默良久,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句话,众臣听他言语不善,这才纷纷抬起头来,论起了勤王之议。 听到嘤嘤嗡嗡的声音,崇祯心中老大不耐烦,然而想到如今四面楚歌,京畿还要靠这些人守卫,只得强忍下怒火,酸溜溜说道:“先生们就知道向朕讨钱,何曾想过朕的难处?魏阁老,李国桢上奏,京中守卫饷用不足,士气低迷,你可有什么良策?” 皇帝点了名,魏藻德不得不答道:“皇上圣旨英断,聪慧过人,臣等驽钝,不及皇上万一。臣以为,皇上前两日催饷的法子就甚是高明,不过短短三日,凑齐了五十万两银子,若是军用不足,不妨再催一次饷就是。” 这一次不等崇祯开口,其他人都在心中暗骂了起来。 众所周知,魏藻德所捐,不过区区五百两银子,与他的万贯家财相比,连九牛一毛也算不上。 哪怕是宫里的太监,所捐饷银也不止五百两这个数目。而那些手中无权的勋贵,在司礼监的威逼之下,动辄捐银成千上万,多有怨怼之言。 成国公朱纯臣不满道:“听说魏阁老已经捐了一年的花销,难不成,还想再捐进一年?一千两事小,若是饿死了魏阁老一大家子,皇上在您身上花的奠仪可不止一千两呢!” 这次廷议从中午议到了天黑,总算是议出了些眉目,当日由内阁票拟,司礼监批红,急调辽东总兵吴三桂、蓟辽总督王永吉、昌平总兵唐通、山东总兵刘泽清、靖南伯黄得功等率兵入卫京畿。 包括崇祯在内的一干人放下了心,按兵部的存档,几家军镇兵马加起来二十余万,闯贼精锐不过六万,大多数人相信,只消有两家军镇到达畿辅,闯贼必定望风而逃。 然而事实却出乎了大多数人的意料,闯贼不但没有后退的迹象,反而一路高歌猛进。自破宣府之后,闯贼一路向南,三月十六早至居庸关,监军太监杜之秩开门献关,午间至昌平镇,昌平亦不战而降。 此时,大顺军距北京只有八十里。 大明,已危在旦夕。 消息传入京中之时,朱慈烺正在案边,对着一张舆图仔细琢磨,他的身边还立着两个人,一个是太子伴读东宫伴读丘致中,另一个则是东宫讲官刘理顺。 刘理顺已然年过花甲,双眼却依然湛然有光。他捋了额头上几茎白发,指着舆图上一处绿标说道:“殿下请看,徐州五省通衢之所,扼淮泗而控江南,自古乃是百战之地,若是以南京为国都,则徐州是重中之重,更甚于宣大,请殿下务必重视。” 朱慈烺则是指着另一处问道:“武昌控荆襄富庶之地,进可取中原之地,退可守长江天险,又能沿江而下,直至南京,一旦南北分治,和徐州比如何?” “武昌有左良玉在,不会出太大的乱子。左良玉虽是骄纵,毕竟有些将才,又是我大明的臣子,断不敢以下犯上。若是闯贼据守河南,张献忠入寇川湘,三者必有一战,我等观望便可。” 朱慈烺点了点头,却是直起身子,不再去看舆图,转头看向了窗外。 “父皇不肯放我出京,咱们在这里说再多,也是徒劳。” 刘理顺叹了口气,说道:“是啊,若非史可法和姜曰广的上疏,引了陛下的疑虑,殿下如今怕已到了徐州。” 史可法是南京兵部尚书,主管东南军务;姜曰广是南京翰林院詹事,掌南京翰林院。两人可说是南直隶举足轻重的人物,他们一同上疏,请求朱慈烺南下坐镇南京,当即便被崇祯以“朕自有决断”驳了回去。 朱慈烺苦笑道:“刘师父,此是天意,非人心可测,与他们并无干系。” 刘理顺也无奈的点了点头,说道:“史可法和姜曰广虽有才干,毕竟非天子近臣,不知天心如何,这才好心办了坏事。” 两人正说着话,一名太监来报,说是文华殿议事,请朱慈烺速速前去。 刘理顺瞬间变了脸色,拉住了那太监的袖子,急问道:“公公,不知今日所议何事?” 这等问题,按说是机密,绝无随意说出去的道理,一个传话的太监,哪能知道这些? 也是刘理顺此时急了方寸,话说出口,就有些后悔。 那太监却没什么忌讳,极其从容的将袖子从刘理顺的手中挣了出来,懒洋洋说道:“能有什么事儿?还不是闯贼的事儿?闯贼派了人进城求见陛下,说是要议和。” “议和?” 第10章议和 朱慈烺和刘理顺都是一头雾水,不知闯贼是何意。 大顺军势如破竹,半年来从陕西打到了北京城下,势头正强,当此更进一步之际,竟然主动提出议和,其中必有蹊跷。 两人来不及商议,朱慈烺匆忙换上袍服,随着那太监去往文华殿。刚走到了殿门外,就听一个细声细气的声音说道:“大顺王怀仁德之心,不忍见生灵涂炭,今遣奴婢前来,为罢兵之计,与陛下陈明利害。” 朱慈烺转进殿内,只见一文士打扮的人站在殿中,和皇帝娓娓而谈。 这人见朱慈烺进殿,朝着朱慈烺拱了拱手,口中话却没有停下,只听他继续说道:“大顺王出身陕西,只求西北王之封,扬名桑梓,并无染指中国之心,陛下万勿怀疑。” 朱慈烺在崇祯右首坐定,看清了来人的长相,竟有些相熟。 过了几息方才想起,此人乃是旧日宫中的尚膳监掌印太监杜勋,后被调往前线监军,其献关投敌之后摇身一变,竟成了大顺军的使臣。 崇祯和群臣都有些意动,原以为李自成派人前来,必会狮子大开口,没想到只是求西北王的封号。 前两日,崇祯刚刚下诏封赏,各处总兵如吴三桂、左良玉、唐通、黄得功等人俱获得敕封。 一个爵位而已,没什么难的。 也有人在心中猜测,事情断没有如此简单,果然杜勋又道:“陕西历年战乱,民生困苦,请陛下拨白银一百万犒军抚民。” 听到这个数目,崇祯当即转喜为惊。 对于眼下的国库来说,一百万两白银不是个小数目,三月又是青黄不接之时,短时间内,断然收不到一百万两白银。 杜勋就是从宫里出去的,这两年的用度也知道一些,看崇祯和众臣脸有异色,笑着补充道:“陛下,每年九边军费何止千万,外不能御敌,内不能平寇,可谓乌合之众。西北王兵精将广,待西北大定,西北王可为朝廷内遏群寇,外剿辽藩,区区一百万两白银,又算得了什么?” 众武将脸上皆有不平,文臣们却是齐齐点头,杜勋察言观色,眼见着崇祯脸色放缓,又笑眯眯说道:“大顺王说了,他与陛下结的是兄弟之盟,西北王回西北之后,不奉诏,不觐见,西北与大明互不牵涉,只求相安无事。” 这一条说完,崇祯勃然变色。李自成索要土地、银钱,他都可以考虑,唯独此一条,断然不能应下。 李自成这是想自立为皇帝,和他平起平坐。 若是应了这个条件,就是承认其身份,自此以后,西北三省从大明分裂了出去,李自成就成了另外一个皇帝。 大明两京一十三省,俱是祖先传下来的疆土,若是在他手中分了出去,那他就是不肖子孙,就是大明朝的罪人,百年之后,有何面目去见太祖、成祖?又有何面目去见大明十五帝? 更何况,同贼寇议和,着实是大失面子,传将出去,百姓如何看他?后世的史书又会如何去写? 可闯贼兵临城下,除了议和,还能怎么办? 见崇祯面有难色,杜勋倒也不急,笑道:“皇上若是拿不定主意,不妨和各位先生商议一下,若是为难,也可派人去我大顺军中商谈。” 杜勋说完,掸了一下肩头,志得意满道:“咱们大顺军人多势众,锋不可当,是战是和,皇上须得尽快拿个主意。” 杜勋撂下了这句话,大摇大摆的出了文华殿。 魏藻德心中甚是不平,对着他的背影骂道:“无耻之尤!” 光时亨立时站了出来,急道:“皇上,议和万万不可!闯贼不过是贪图银钱,并未诚心归附,如杜勋那厮所言,即便闯贼封了西北王,不行君臣之礼、不纳贡,与叛贼何异?” 另一名胡须花白的御史摇头晃脑道:“不错!闯贼反复无常,岂是守信之人?应了他这一回,必会有第二回、第三回,畿辅之地,如何经得住他一再骚扰?若是其他贼子纷纷效尤,兵临城下讨赏,陛下将如何处之?” 两人的话当即引起了好几人的赞同,“对,议和之举,万万不妥!” 崇祯低头想了片刻,抬头问道:“先生们所言都有道理,可闯贼陈兵于城下,若不答应他们的提议,该如何退兵?” 这句话,登时问住方才说话的人。 方岳贡道:“京城城墙厚实,又有西夷的红衣大炮,只要固守上几日,待援军赶到,闯贼自然望风而逃。” 襄城伯李国桢是总督京营戎政,掌京营操练事务。这几日因军情紧急,每日往返于京城各处守备,听到“守城”二字,忍不住吼道:“守什么守!京城守军五月无粮,早就没了战力,离京城最近的四路勤王大军,唐通投敌叛变,吴三桂、刘泽清借故迁延,黄得功杳无音讯,若是贼兵贸然攻城,拿什么抵挡?” 另一名文官反问道:“李国桢,你的意思,是要陛下答应贼寇的条件了?” 李国桢原本激动的表情瞬间凝滞,忙辩解道:“我可没这么说!是战是和,皆出自陛下圣裁。” 文官依旧不依不饶,纠集了好几名御史一起诘问李国桢守城之策。和李国桢交好的一帮勋戚看不过眼,又和文官们争辩了起来。 听着耳边的吵闹,崇祯再也忍耐不住,猛地将御案掀翻在地。一时间,纸张上下翻飞,他犹不解气,又朝御座上踢了一脚,指着群臣怒骂道:“推诿于前,敷衍于后,只会在这里磨嘴皮子,朕要你们有何用处!” 文华殿当即静了下来,崇祯缓了一口气,走到魏藻德身旁,尽量平声问道:“魏阁老,闯贼此议如何?我方寸已乱,请先生替我做个决定吧。” 崇祯满怀希冀,等着魏藻德的答案。 这个魏藻德,最擅揣摩他的心思,这个时候,也只能让他替自己说出想要的那句话。 哪知魏藻德俯首躬首,始终是一言不发。 崇祯连声催促之下,魏藻德这才低声道:“国库空虚,京中缺粮尤甚,臣……臣请驻天津总督河道、屯田、练兵诸事,为陛下筹饷……” 第11章挺身 崇祯脸色变得铁青,随即咬牙切齿道:“好好好!朕谁都不问,闯贼退兵之前,谁也休想离京,等到城破那一日,大家一起死就是!” 他自以为说的慷慨激昂,必有臣下云集响应。然而环视大殿之内,群臣依旧是低着头,心中不由涌起了一股悲凉。 有人不屑一顾,有人凝眉沉思,有人低声啜泣。 他一向视之为倚柱的内阁首辅,包括这些年一一提拔起来的股肱之臣,在这危机关头,却没有人站出来发声建言。 沉默。 左都御史李邦华再也忍耐不住,昂声说道:“陛下,诸臣之言,皆为大谬,深误国事。如今贼寇势大,京城疲敝,万难死守,不若答应闯贼的条件,解了眼下的困局,再徐徐图之。” 李邦华话音刚落,光时亨登时从人群里站了出来,怒斥道:“李邦华,我皇明无卑躬屈膝之君主,你身为左都御史,不去参维纲纪、纠失检奸,却力劝陛下与闯贼讲和,要陷陛下于何地?” 光时亨说完,朝崇祯躬身道:“皇上,这个李邦华是闯贼的奸细,须要好好查他一番!” 李邦华身为左都御史,掌管着都察院院事,在朝堂之上,也算是举足轻重的人物,而御史科道,都在都察院的管辖之内。 一个小小的兵科给事中,竟敢直呼自己的名字,李邦华面色铁青,和崇祯说道:“当年姬昌有羑里之囚,始有周兴八百年,勾践卧薪尝胆,终有吞吴之日,秦皇有赵国羁旅,汉高祖有白登之盟,即便是太祖高皇帝,当年未封吴王之时,也和王保保有过君子之盟。所谓知耻近乎勇,一时忍辱负重,换来日后千秋太平,此诚万世之明君也!” “你这是强词夺理……” “光时亨,你闭嘴!” 崇祯强行打断了光时亨的话,凝视着李邦华道:“如你所言,谁可为使?” 李邦华道:“兹事体大,臣愿为和谈主官,前去闯贼大营商讨和谈事宜。” 听到有人应承下来和谈的差事,崇祯脸色舒缓,思索起此事的得失。 若是能就此议和,便解了眼下的困局。李邦华所言不错,自古明君皆有两难之时,一时忍辱,算不了什么。 至于如何应对和谈之后的舆论,那也无甚困难之处。 既然李邦华为主使,就该担下私款辱国的罪名,且在诏狱关上几年,日后再提拔就是。 想通了这些,崇祯心下再无犹疑。正要下旨,兵部尚书张缙彦却道:“皇上,臣有一事不明,需向李邦华讨教。” 崇祯不由一愣,不满道:“张缙彦,你有什么话,直接问便是。” 张缙彦当即问道:“李孟暗,贼寇气焰嚣张。和谈万难成功,若是和谈不成,不知你还会不会回来?” 听到张缙彦的讽刺,李邦华勃然大怒道:“我李邦华岂是贪生怕死之辈!” “那可不好说,你比李建泰如何?那李建泰口口声声代天出征,还不是献保定投闯贼而去?皇上,李邦华巧言令色,以和谈之名意图潜逃,不可不察呀!” 崇祯看了看张缙彦,又看了看李邦华,又迟疑了起来。 难得有人提出了和谈之议,颇合他的心意。 可张缙彦说的也不错,如李建泰那般声誉卓著之人,还不是叛变投敌。 这个李邦华早年与东林有牵扯,其后宦海浮沉,不知其秉性如何。若是中途逃跑,不但和谈不成,更是丢了他的面子。 可满朝文武之中,只有李邦华站了出来,若不派他前去,又能派谁去和谈呢? 正在崇祯左右为难之时,坐在他身旁的朱慈烺突然站了起来,说道:“儿臣身为太子,一丝一饭皆取之于民,既受万民供养,理当为社稷献身,为父皇分忧,和谈一事,不如就由儿臣前去。” 看到竟然是身旁的朱慈烺,崇祯先是一阵欣慰,接着便下意识的拒道:“小孩儿休要胡闹,此为国家大计,非柱石之臣不能胜任。” 朱慈烺道:“若是京城破,繁华皆为齑粉,同样是死,倒不如博上一博。儿臣此去,抱必死之决心,与闯贼尽力周旋,决不会坏了父皇的名声。” 看到太子挺身而出,当即就有无数道希冀的目光定在了这对父子身上,等着崇祯决断。 当年崇祯授意宣大总督陈新甲与后金和谈,后因事情泄露,群臣哗然,引无数人上疏参劾,更有御史言官指斥崇祯有辱国体。 崇祯失了面子,只得将全部责任推到了陈新甲的头上,以私款辱国、失陷城寨将其斩于市。 有了陈新甲的前车之鉴,自此之后,朝中上下,再无人敢提和谈一事。 哪怕是如今京城朝不保夕,又有李自成主动派来了使者,朝野上下也无人敢主动议论此事。 李邦华敢于在朝堂之上自告奋勇前去和谈,可说是冒着极大风险。 而朱慈烺则不然,虽然这位太子平日不显山露水,毕竟有着一国太子的身份,言官们非但不敢太过放肆,通敌卖国这一类的罪名,也决计扣不到他的头上。 最主要的是,一旦和谈出了纰漏,崇祯更不可能杀了自己的儿子去平息物议。 念及于此,李邦华当即说道:“皇上,难得太子一片忠孝之心,臣以为,和谈一事,可由殿下主持大局。” 崇祯想了片刻,还是摇头道:“哥儿们小小年纪,若是不知轻重,反坏了大事。” 李邦华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下来,退回到了人群当中。 朱慈烺正要向崇祯剖析利害,一名内侍急匆匆地跑到了大殿门口,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皇上,袁贵妃在后花园不慎掉入水池,一直哭着说要见皇上,奴婢们拦她不住……” 崇祯心中烦躁,当即挥手道:“朕正和诸位先生商讨国家大事,这等小事,传太医前去诊治就是。” “可……” 那内侍犹豫了一瞬,低声说道:“袁贵妃说她时日无多,若是皇上去的迟,怕就阴阳两隔了。” 第12章铺路 一场廷议又在熙熙攘攘中结束,和以往不同的是,崇祯离去之后,居然有好几位朝臣走到了朱慈烺身前,齐齐行了礼之后,方才离了文华殿而去。 尤其是李邦华,这个以耿直敢谏著称于世的左都御史,更是一揖到底,着实让朱慈烺受宠若惊。 文华殿里的风声传的极快,朱慈烺还没回到端敬殿,以刘理顺为首的一众东宫官员早就侯在了大殿之内。 自从得到了太子自告奋勇,要去李闯军中和谈的消息,东宫的一众人惊得眼珠子都要掉了下来。 尤其是刘理顺,他日日和太子相处,只知太子素来稳重,不知太子竟有如此一面。待朱慈烺在殿内坐定,刘理顺负手而立,板着脸说道:“殿下为何今日有此一举?” 朱慈烺接过徐嬷嬷奉上的一杯茶,淡笑道:“刘师父,你说,若是国破家亡,我身为亡国太子,下场如何?” 刘理顺没有接话,神色顿时有些凄怆。 历来亡国之君下场凄惨,即便能得善终,也是活的战战兢兢,不但事事仰人鼻息,生死存亡,全在旁人一念之间。 更何况身为一个亡国太子,最好的去处不过是得一处宅院,毕生困在方寸之间,和囚徒没什么两样。 东宫的一众人都沉默了下来,朱慈烺又道:“贼寇连克几十城,士气正旺,京师守军疲敝,难以与之相抗。如今贼兵兵临城下,和谈乃是最后机会,本宫能做的,唯有和闯贼据理力争,争取喘息之机。只消黄得功与吴三桂齐至京畿,京中便无忧矣。” 刘理顺皱眉道:“李闯此人,素来粗鄙无信,殿下乃万金之体,岂能以身犯险?” 一众人齐齐点了点头,朱慈烺却是不以为意,招呼着众人坐下,这才笑问道:“刘师父,听说闯贼军中的制将军李岩是先生的旧识,不知先生与他可有深交?” 众人只知刘理顺当年十赴会试,至崇祯七年考中状元时,已是年过半百,这之前的经历,倒是很少听闻,听朱慈烺说刘理顺和李岩有旧,不由有些好奇。 刘理顺环顾四周,缓缓说道:“当年老夫在杞县穷困潦倒,适逢李少傅归乡,请了老夫做他家的西席。这李岩,正是李少傅家的幼子。” 项煜顿时眼睛一亮,说道:“那这李岩,可是夫子正经的门生。” 刘理顺摇头苦笑道:“有此门生,老夫实在是惭愧之至。” 朱慈烺笑道:“不不,刘师父,我听说这位李将军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有文武才,好施尚义,闯贼尤为敬重。若是父皇准我前去和谈,少不得,要拉着先生陪我走一遭了。” 听到朱慈烺话语之间,毫不掩饰对李岩的赞赏,刘理顺肃然应道:“自古主忧臣辱,主辱臣死,老臣轻贱之躯,若是能为国家存亡而死,倒也死得其所。” 朱慈烺道:“我大明朝地大物博,人才济济,若是能缓的这一口气,有父皇雄才大略,日后尚贤用能,革除积弊,则粲然中兴可望。” 一时之间,端敬殿里的气氛严肃了起来。几位官员开始商量起该如何上疏,能说服崇祯同意朱慈烺的请求。 由一国太子前去和谈,风险固然很大,但如朱慈烺所说,形势所逼,如今除了和谈之外,的确没有更好的办法。 自古祸福相倚,若是此去和谈成功,必能积累不少的人望,为日后登基铺路。 项煜道:“范尚书一向勤于国事,我这就去他家里,请他再去找皇上陈明利害。” 站在人群最末的丘致中也受到了感染,说道:“我这就回家,让我父亲写一封奏疏递上去。” 两人说完就要转身而去,一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拉住了项煜,摇头叹道:“仲昭,不必花费心思了,陛下不会让殿下前去和谈。” 众人的目光齐齐看向这中年人,认出了此人乃是右谕德吴国华,南直隶宜兴人,如今也是东宫讲师之一。 吴国华看众人的目光齐齐聚在自己这里,先是问道:“各位先生,且看一下,我们这些人当中,可有何相似之处?” 众人互相看了一遍,皆是一头雾水,等着吴国华的答案。 吴国华苦笑道:“我等皆是清水翰林,无门无派,除了在殿下这里有个差事之外,其他一无是处。” 言外之意,东宫的这些人,除了穷困潦倒之外,在朝堂上也没有任何的话语权。 众人听吴国华如此说,皆是尴尬了起来,一名年轻官员低头看了自己袍服上的补丁,自嘲道:“君子固穷,我等但求问心无愧,名利于我如浮云耳。” 吴国华没有理会那官员的自嘲,悠悠说道:“我朝旧制,入阁拜相,非翰林不可。各位无门无派,虽影响了眼下的升迁,也未必就是坏事。说不定,正是因为无门无派,才能常伴太子殿下。” 这句话倒是没错,鉴于前朝的激烈党争,崇祯一向痛恨官员结党营私。在选择内阁重臣时,往往会选择那些没有门路的官员。太子是未来的储君,择近臣更是慎重,所选的人不但饱学多才,家世品德也都是经过了精挑细选。 这群清水翰林无权无势,短时间内不会成为太子的羽翼。等到新皇继位之后,由新皇加恩提拔,又能成为新皇的助力,与那些名门世家相抗衡。 吴国华点到为止,不去讲帝王心术,接着解释道:“皇上延请我等为殿下讲授学问,谋的不是眼下,而是将来。皇上春秋正盛,等到太子承继大统时,我和刘夫子怕是已然长眠地下,诸位年纪尚轻,皆可成朝中的中流砥柱,届时整顿朝纲,非诸位不可。” 一席话说的人热血沸腾,众人齐齐的看向朱慈烺,等着朱慈烺说几句豪言壮语。吴国华立时泼出了冷水,说道:“皇上对殿下期望甚高,指望着殿下开万世之基业,断不会让殿下涉险。且皇上心高气傲,眼中一向容不得沙子,那杜勋气焰嚣张,正犯了皇上的忌讳,和谈之议,怕是难以成行。” 第13章赴约 就在朱慈烺认为和谈无望的时候,任谁都没想到,这一次皇帝没有与任何人商议,直接明发了圣旨。 圣旨的内容极是简洁,由太子朱慈烺做主使,礼部左侍郎丘瑜为副使,一起负责和大顺军的和谈事宜。 司礼监还派了一名叫高悌的太监前往,伺候太子起居。 这是明发的旨意,光时亨等言官连当场反对的机会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朱慈烺和丘瑜领旨谢恩。 朝臣们皆是惊奇,不知崇祯是如何想的。 虽然太子朱慈烺已经随着崇祯听政两年有余,然而这两年中,这位太子却是非常的低调,从不结交朝臣,也极少主动评判政事得失,仿佛只是一个普通的皇子一般。 一个十六岁的太子,年纪轻轻,能谈出个什么? 更不要说,贼寇皆是穷凶极恶之辈,若是在贼寇面前示弱,那可有损国体,贻笑于贼人之口。 就连朱慈烺也是一头雾水,他的这个父皇,一向摇摆不定,如这般干脆的时候极其少见。 这背后,一定有人支持自己,不知是魏藻德,还是范景文?抑或是,左都御史李邦华? “儿臣的老师刘理顺,与闯贼军中的制将军李岩是旧识,若能一起前去,必能助儿臣一臂之力。” “准!擢刘理顺为鸿胪寺少卿!和谈一应事务,俱参与其中!” 崇祯一反这几个月以来的沉郁,话语里也不似平常那般冰冷,甚至带着一丝豪迈之气。 “此去极是凶险,吾儿当小心谨慎。你我父子一体,若是遇了不测,朕就御驾亲征,和那李自成分出个你死我活。” 旨意下了之后的第二天,三月十八,朱慈烺一行随着杜勋出了安定门。 不出一日,便到了大顺军的军营之中。因京城以西尽数落入大顺军之手,近半个月以来,京中收到的军报难辨真假。 直到此时,大明的一众人方才知道,大顺军不知不觉间,已然是兵临城下。 杜勋显然传了话回来,大顺军早有准备,朱慈烺到时,两人骑着马守在了军营门口。 一人身材矮小,脸上三绺青须,衣服上打了好几个补丁,看起来像是流浪江湖的把式;另一人则是三十多岁,一身文士打扮,满脸的风霜之色,唯有一双眼睛湛然有光。 见一行人前来,那两人打马上前见礼。 经杜勋介绍,方知那身材矮小之人是大顺开国大军师宋献策,而那文士便是大名鼎鼎的制将军李岩。 朱慈烺和丘瑜行在最前,两人只是随意拱了拱手,当做是行礼。待见到刘理顺,李岩一脸讶异,忙滚鞍下马行了一礼,极其恭敬道:“学生李岩,拜见刘夫子。” 宋献策当即投了一个疑问的神色,李岩解释道:“小弟当年蹉跎杞县,刘夫子正是小弟的授业恩师。” “原来还有这等渊源,李将军,待会儿大顺王设宴,可要多敬刘先生几杯酒才是。” 有了刘理顺和李岩的这层关系,一行人似乎顺利了不少,从大营门口到中军大帐,绵延好几里,没有人出来难为他们。 刚到中军大帐门口,就听到一阵爽朗的大笑,“哈哈哈哈,皇帝老儿居然肯同额和谈,当真是日头从西边出来了呀!” 在帐内站定,朱慈烺看清楚箕踞在主位上的那个汉子。就见这汉子约莫有四十岁的年纪,古铜色的脸上,留着一圈明显的髭须,想来就是那个勇猛狡黠的闯王,如今的大顺王李自成。 “太子是吧,你能做得了皇帝老儿的主吗?” 李自成扬首看向朱慈烺,眼中满是不屑。 朱慈烺有些好笑,自己的父皇明明只有三十多岁,比这李自成还要年轻几岁,在他的口中,却成了“皇帝老儿”。 对于李自成的无礼,朱慈烺并不在意,笑道:“父皇给了我便宜行事的旨意,大顺王有什么要求,和我说便是。” 李自成点头道:“那就好,额是个粗人,没那么多花花绕,额要的就是土地、位子和银子,只要皇帝老儿能满足额的三个条件,那额二话不说,退回河南就是。” “既然大顺王快人快语,本宫也不隐瞒,此次我带着封赏的圣旨过来,只要大顺王就此退兵,西北王的位子就是你的。” 朱慈烺说着,从袖中取出了早已写好的圣旨,在李自成的眼前展开,以示没有骗他。 李自成脸有讶色,瞥了站在身侧的宋献策和李岩一眼,随即又恢复了粗犷的模样,撇嘴说道:“为求西北王这个位子,额费了不少心思,差点死在孙传庭那厮的手里。唉,可惜了当年跟着额的那帮兄弟,都成了孙传庭的刀下亡魂。” 李自成的眼神突然变得狠厉了起来,对着朱慈烺高声道:“你们姓朱的没一个好东西!额不能便宜了皇帝那老小子!” 话说到这里,就算朱慈烺能忍得住,丘瑜再也听不下去,反驳道:“大顺王,你是我大明的臣子,此大逆不道之举也!” “狗屁!额就骂他了,你又能拿额如何?” 丘瑜大声道:“大顺王无礼在前,逞凶于后,如此辱骂君上,咱们没有再谈下去的必要了!” 李自成瞪大了眼睛,摆出一副要杀人的样子,“你以为额这里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吗?” 丘瑜却没有被李自成的眼神吓到,说道:“若是大顺王看我丘瑜不顺眼,想取了我这条命,那不必客气,尽管来取便是,丘某既然来了,就做好了埋尸于此的打算。” 李自成愣了一楞,突然哈哈笑道:“难得皇帝老儿的手下还有你这样的官儿,额最佩服不怕死的人,各位请坐罢。” 朱慈烺领着丘瑜和刘理顺落座,便有士兵在他们面前各摆了酒菜。 说是酒菜,也就是一盆牛羊肉、一坛酒、一个陶碗而已。 李自成劝了几碗酒,脸上豪气尽显,斜睨着丘瑜道:“丘侍郎,似你这般的人,皇帝老儿手下还有几个?” 第14章招揽 “丘某不才,蒙陛下隆恩,忝列侍郎之位,若论才能,朝中胜过丘某的人不计其数。” 李自成挥了挥手道:“你不必给皇帝老儿脸上贴金,他手下都是你这样的人,何至于有今日之乱局?话又说回来,若是天下太平,额也就只能困守于宁夏府,做个一文不名的驿卒,焉能有今日的大业?” 李自成只顾着和丘瑜说话,反而将朱慈烺和刘理顺晾到了一边。 朱慈烺睁大眼睛四处打量,似乎是初见世面,偶尔端起酒碗一饮而尽;而刘理顺只顾着吃肉喝酒,对身边的谈话并不上心。 李自成对崇祯的鄙夷更甚,他原以为,如和谈这样重要的事情,崇祯必会派几名精干的官员,和自己软磨硬泡。 那正好借着和谈的机会,试探这些官员的能力,把能力好的招揽到自己的麾下,能力不好的全拉去砍了祭旗。 不曾想,崇祯却派出了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和一个年迈的老翁。 朱慈烺不必说,不论能力如何,那是崇祯的太子,不可能投奔自己。而刘理顺已然白发苍苍,没什么出彩之处,是以连刘理顺的名字也懒得细问。 李自成的眼神,李岩一直看在眼中,趁着斟酒的空子,说道:“皇上,我来给你引荐一下,这位夫子是我的授业恩师,博学多才,是崇祯七年甲戌科状元。” “状元”二字,份量相当的重。 李自成本来大马金刀的坐着,听到李岩的介绍,当即站直身子,朝刘理顺拱手行了一礼,口中说道:“原来是状元公驾临,额方才失礼,莫怪莫怪。” 刘理顺啃下最后一块肉,这才放下手中的骨头,用袖子抹去手上的油渍,换了个正襟危坐的姿势,缓声问道:“大顺王为何前倨而后恭?” 这句话明知故问,颇具嘲弄意味,意在报方才辱骂君上的仇怨。 哪知李自成却似没有听出言外之意,憨笑道:“你既是状元公,那是文曲星转世,想来和那些酸腐文人不一样。额最佩服有学问的人,自然要对你恭恭敬敬才是。” 自知道了刘理顺的身份,李自成的目光,就从丘瑜转到了刘理顺的身上,问起了刘理顺的生平。 当听到刘理顺一直在翰林院领的闲职,李自成眯起了眼睛,笑着说道:“既然皇帝老儿不识货,状元公也不必给他卖命了,这样罢,等和谈事了,你随着额去西京,做额的丞相就是,额保证,一定会让你做的舒舒服服。” 刘理顺笑着摇了摇头道:“谢大顺王的美意,老朽年事已高,丞相是决计做不了的。能做一些学问传于后世,已是心满意足。” 李自成敛起了笑,沉声道:“状元公,你是怕皇帝老儿扣住你家人不放?那也容易,等额打下北京,灭了这大明,将皇帝老儿、文臣武将一网打尽,到头来,你还是去西京做额的丞相。” 这句话威胁的意味十足,然而丘瑜和刘理顺的都是一脸坦然,直视李自成,等着他继续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李岩见气氛不对,忙在一旁劝道:“陛下,所谓忠臣不事二主,夫子不愿意背主,又何必去强求?” 听到这句话,李自成站了起来,拍了拍李岩的肩头,笑道:“李兄弟,我就是和状元公说笑,他们都没当回事儿,你反倒信了这话,当真是无趣之极。” 李自成身材魁梧,这一站,如同一座大山一般,矗立在众人面前。他口中打着哈哈,走到了朱慈烺的身前,说道:“小太子,这次和谈你做主是罢?趁着用完了酒菜,咱就把事情都谈妥了,额的兄弟们,都急着回家找婆娘呐!” 朱慈烺醉眼朦胧的看着眼前的这堵大山,摇头晃脑说道:“大顺王雄姿英发,羽扇纶巾,本宫甚是佩服,但有要求,尽管和本宫提!” 李自成虽没有什么学问,却也知道“雄姿英发,羽扇纶巾”的典故,这两句词无论如何套用不到他的身上。他提起朱慈烺桌上的酒坛晃了一晃,见足足有两斤重的酒坛,只剩下了浅浅的酒底,皱眉道:“小太子,你喝这么多酒,到底还想不想与额和谈?” “没问题,本宫斗酒千杯,区区这些酒,自不在话下。吾欲揽六龙,回车挂扶桑……” 这句话说完,朱慈烺喉头涌动,猛转过身子,伏在地上吐了起来。站在他身后的高悌忙抢上前去,给他轻抚后背。 大帐里顿时弥漫起一阵混杂着酒气的臭味,好在大顺军都是从底层出身,这样的场面也经历过不少,倒也并没有太多的不自在。 只是因朱慈烺的醉酒,今日的谈话,是无论如何也谈不下去。李自成对朱慈烺更是厌恶,他冷眼看着高悌扶起朱慈烺,不耐烦道:“让这小太子醒酒去罢!等他醒了,你们告诉他,额的耐心可是有限的,若是满足不了额的要求,额就打进北京城去!” 李岩领着几人出了中军大帐,带着几人,去了紧挨中军的小帐篷里。等安顿好朱慈烺,李岩正要回去李自成那里复命,刘理顺却叫住了他,肃容说道:“文诚,如今咱们各为其主,立场各异,实不该意气用事,徒惹来李自成猜疑。” “老师尽可放心,大顺王陛下心胸开阔,断不会因为这等小事责难属下。若非如此,学生也不会如此死心塌地的跟在陛下身边。” 李岩笑的爽朗,丝毫没有把方才的事放在心上。 再回到中军大帐时,见除了宋献策之外,还多了牛金星和刘宗敏两人。牛金星是他的同乡,如今是大顺军的丞相,最擅计谋,而刘宗敏骁勇善战、杀敌勇猛,这两人可谓是李自成的左膀右臂。 有这两人到场,看来李自成是要商量心腹之事。 果然听李自成问道:“宋军师,方才你也看到了,那个小太子根本不成气候,看的额着实心烦。额欲杀之祭旗,再将北京城打下来,你们觉得如何?” 第15章人心 宋献策和李岩互看了一眼,眼中都闪过了忧色。 牛金星和刘宗敏却是一脸欣喜,尤其是刘宗敏,听说要攻打北京,兴奋道:“我就说嘛,咱们大顺军纵横天下,就没有怕过谁的,北京城又怎么了,直接打进去就完事儿了。” 牛金星附和着说道:“是啊,北京说是有十万守军,其实也不过两三万而已。况且已经五个月没有发军饷了,士气低落,陛下不必忧心,等攻城开始,会有人大开城门,迎咱们进去。” 早在几个月前,大顺建国之时,就有人通过商旅联系到长安,说是想为大顺军出一份力。 其后大顺军一路攻城略地,声势日盛,京中富户写信归附的更是不计其数。只要大顺军大举攻城,必然有人会在京中制造内乱,协助大顺军顺利进城。 刘宗敏说道:“如丞相所言,咱们不必再考虑了,今晚就把小太子砍了,明日攻城时,把他的人头挂到军前,吓一吓守城的那些官军。” 李岩急忙劝道:“陛下兴仁义之师,从不滥杀无辜,这是我们的立身之本。今进入京地,正是收买人心之时,无故杀了崇祯的太子,反让人心生畏惧,日后若是想挥师南下,进而一统中国,那可就难了。” 牛金星抚了一下自己的三绺青须,说道:“文诚说的固然在理,但咱们这次摧枯拉朽,已然到了北京城下。如今城中缺粮,勤王大军也还在路上,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若是就此耽误,委实是可惜,不如直接打进城去,抢了城中的富户和国库,以供劳军之用。至于那个小太子,先把他捆起来,日后陛下回了西京,给他封个爵位就是。” 李岩和牛金星的对话,李自成并没有急着表态,而是看向了宋献策,问道:“宋军师,此次举兵是你的主意,下一步该如何走,你给咱们指条路。” “攻打北京城没什么难的,难处在于,打下北京城,咱们该何去何从?” 照年初的计划,大顺军先试探着拿下晋地,占得主动权,其后再相机而动。 谁也不曾料到,征战出人意料的顺利,只三个月的时间,大顺军竟从陕西打到了京城。 李自成、牛金星、李岩陷入到了沉思,只有刘宗敏无所谓道:“先打下来北京,抓住狗皇帝,至于以后如何,走一步看一步就是。” “宋军师,你继续说下去。”李自成没有理会刘宗敏的话,继续看着宋献策。 “咱们以六万之众,从陕西一路打到北京,不论是官军还是流民,都是闻风归附。这固然是皇上的名头响亮,令他们生了敬畏,也是迫于形势,不得不为而已。如今我大顺军占了上风,他们便投靠我军,假以时日,若是形势扭转,这些人必然会反戈相击,抄我大顺的后路。” 这句话说完,连刘宗敏也沉默了下来,他想了一会儿,说道:“他奶奶的,谁敢不服皇上,老子砍了他们!” 宋献策摆手笑道:“刘将军稍安勿躁,且听我说完。古语有云,创业容易守业难,自古民动如烟,我们占了土地,总要派人去治理。试想一下,我大顺军中,如丘瑜、刘理顺这般的有几人?退而求其次,如李建泰、陈永福者又有几人?” 牛金星皱眉道:“宋军师多虑了,只消咱们打下北京,凭借皇上的威望,还怕无人归附吗?” 宋献策意有所指道:“崇祯今日之败,皆因用人失当,陛下改朝换代,创不世之功,望风附庸之人,只可姑且用之,不能委以大任。再者说,他们今日可反崇祯,焉知明日会不会反陛下?” 牛金星和刘宗敏还想反驳,李自成突然开口问道:“宋军师,咱们发兵之时,你和额说的是大明国运将终,可挥师东进,额这才点兵讨伐,如今到了这北京城下,为何又和李兄弟一起劝额不要急着进城?” 宋献策道:“皇上,以我军之威,攻下北京不难,难的是如何收拢天下之心,为我大顺所用。若无故贸然攻城,必会引起天下震动,反失了仁义之名。如今皇上先提出和谈之议,天下皆知皇上仁心仁德,崇祯拒绝和谈之时,便是我军攻城之日。” 刘宗敏大声道:“可皇帝老儿已然派了人过来!还要等着他反悔不成?” “此事我也很是纳闷,崇祯此人,一贯心高气傲,那三个条件,我料想他不会答应,故而还暗暗给他送了琴弦绫帨,劝他自尽。若是他识趣,自行逊位或者了断,则大事可成,即便派人过来,皇上是招揽还是祭旗,皆无关紧要。” 说到这里,宋献策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闷声道:“没想到,他竟舍得派自己的儿子来见皇上,招揽不得又轻易杀不得,这可就有些麻烦了。” “这个皇帝老儿,倒是有点意思。” 李自成脸上浮现了一丝玩味,“额倒想要看看,皇帝老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大军在外,迟则生变,崇祯已发了勤王的诏令,算起时日,不日关宁军和山东军就会赶到,若是被他们缠上,我军想全身而退就难了。臣以为,陛下不妨以两日为限,若不能如意,就如丞相所言,杀入北京城中掠尽钱粮,就此退回西京,经营好关中、中原之地,待日后天相有变,再行大计。” “不必!明军那些酒囊饭袋,来一万我杀一万,来十万我杀十万!” 李自成满腔豪气,拊掌笑道:“额瞧那小太子生性懦弱,定然经不得惊吓,既然崇祯不愿意逊位,那就着落在小太子身上,让他回去劝上一劝。” 李岩和宋献策大喜,齐声道:“皇上英明!” 刘宗敏恨恨说道:“我还想亲自砍了皇帝老儿的狗头,若是让他自行了断,倒是便宜他了。” 只有牛金星欲言又止,李自成当即察觉到了异样,问道:“丞相还有什么事要说?” 牛金星指了指隔壁的营帐,低声说道:“皇上,我看那个小太子不简单,要小心提防才是。” 第16章恫吓 李自成当即一凛,走到中军帐的门口,隔着门帘的缝隙,看向了朱慈烺所在的营帐。 从外面看去,营帐毫无动静,然而在营帐里,朱慈烺已然醒了酒,或者说,他始终都没有喝醉。 “高悌,你将我包袱中的衣服拿出来,这湿衣服穿着可真难受。” 朱慈烺一边和高悌说着话,一边脱下袍服,露出了被酒水浸湿的里衣。 丘瑜在一旁看的是目瞪口呆,仔细看时,方才发现朱慈烺的里衣竟然是粗棉布所制。 棉布看起来粗糙,不过很能吸水,朱慈烺脱下里衣后,随意拧了一下,竟挤出了几滴酒水来。 一阵酒味四散开来,呛的丘瑜忍不住咳嗽了几声,朱慈烺迅速的换上了干衣,低声笑道:“方才我把酒都吐在了衣服上,丘侍郎且忍一下。” “奴婢奉皇上之命,特来伺候太子殿下和几位先生。” 伴着丘瑜的咳嗽声响,帐外传来了一个阴柔的声音。不等帐内的人回答,门帘便被掀开了一角,从外面钻进一个人来。 刘理顺最先认出了来人,惊问道:“高起潜,你如何会在这里?” 这高起潜最初是朱慈烺身边的伴当,算是东宫里的老人。其后九边皆有战事,因高起潜知兵之故,深受崇祯器重,便从东宫调去了各边。 年初之时,崇祯将其派往宁远监军,其后便没有了音信,不曾想,竟在这大顺军营里遇到。 面对刘理顺的责问,高起潜并没有解释什么,只是应了一句:“殿下轻车简从,又喝多了酒,身边缺人照料,皇上恐怠慢了贵客,听说奴婢是殿下的旧人,命奴婢前来伺候着。” 说完话,高起潜便走上前去,接过朱慈烺换下的衣服,笑道:“奴婢伺候殿下更衣。” 营帐里多了这么一个人,气氛顿时便紧张了起来。所有的人都知道,李自成派高起潜过来,是要监视朱慈烺的一举一动。 丘瑜和刘理顺初次见李自成,观其气度,正要和朱慈烺商讨些和谈的细节,见如此情形,只得告辞而去。 第二日一早,朱慈烺刚刚醒转,就有小兵来请,说是军中演练,请他过去一道观摩。 帐篷外的天色还未大大亮,空中的星星依稀可见,东边的天际线上泛起了一抹鱼肚白,发出隐隐约约的光辉。 在连绵不绝的军营中,是一片宽阔的空地,空地的中央矗立着一个高高的阅兵台,台子虽是简陋,站在台子上,却能将周遭的情形看的一清二楚。 朱慈烺对这个时间倒是不陌生,若是在京中,正是各路朝臣参加朝会的时间。不知这李自成有何目的,大清早的,把自己拉了过来。 随着号角声响,数千军士聚在了点将台周围。 朱慈烺和李自成并肩站在阅兵台上,在他们的身后,站着李自成的十几位属下。 李岩和刘宗敏顶盔披甲,在台下朝着李自成行礼,随即一队骑兵在台下飞驰而过。骑兵过尽,是中、左、右、前、后五营兵,每一营轮流排阵操演,当真是训练精熟。 五营兵操练过后,接着有一队孩儿兵上场,队里都是十几岁的少年,个个手持短刀,如同猿猴一样身形灵活。 朱慈烺虽然对排兵布阵全然不懂,但见大顺军兵将雄壮,向李自成道:“大顺王治军严谨,本宫当真是钦服之至。我也随父皇见过几次京营的操练,说来惭愧,倘若跟你部下交手,京营非落荒而逃不可。” 李自成甚是得意,笑道:“小太子,先不急着夸赞,你还没见识完呐。” 台上一个将官举起黄旗,用力挥了下去,霎时间枪炮声响,空中青烟阵阵。紧接着众兵士齐声发喊,声音如雷声一般,朱慈烺登时面如土色,双膝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李自成心底暗笑,对朱慈烺的轻视又多了一分。这样一个黄口小儿,居然也能来和自己和谈,可见那皇帝老儿莫名其妙,教出来的儿子也是脓包,丝毫没有一国太子的豪气。他本来就没把崇祯瞧在眼里,见了朱慈烺这等脓包模样,更是暗暗欢喜,只觉这小太子极容易拿捏。 阅兵已毕,李自成对着台下大声喊道:“兄弟们听了,此次行军,各位兄弟都有功劳。等回了西京,咱们论功行赏,让你们都能够娶上婆娘!” 他声音清朗,中气充沛,一句句远远传了出去,兵将听的清楚,皆是屈膝跪倒,一齐叫道:“恭谢皇上恩典!” 这一次朱慈烺有了准备,提前拉住高悌的袖子,总算没有摔倒在地。 李自成当即哈哈大笑,和朱慈烺说道:“小太子,你也瞧见了,我大顺军兵多将广,若是就此发兵,你觉得几日可攻下北京?” 朱慈烺脸上一阵惧色,颤声道:“本宫此行,正是为和谈而来,你若有什么条件,本宫应下就是。” 李自成不再理会朱慈烺,径直下了台子,朝中军大帐走去。 一番恐吓之后,李自成成竹在胸,和谈之时,索性也不再隐瞒,叫了一个文官,念起了他讨伐崇祯的檄文。 “……咨尔明朝,久席泰宁,浸驰纲纪。君非甚暗,孤立而炀蔽恒多!臣尽行私,比党而公忠绝少。甚至贿通官府,朝廷之威福日移;利入戚绅,闾左之脂膏尽竭。公侯皆食肉纨袴,而倚为腹心;宦官悉龁糠犬豚,而藉其耳目。狱囚累累,士无报礼之思;征敛重重,民有偕亡之恨。肆昊天既穷乎仁爱,致兆民爰苦于灾祲……念兹普天率土,咸罹困穷;讵忍易水燕山,未苏汤火。躬于恒冀,绥靖群黎,犹虑尔君尔臣未达帝心,未喻朕意,是以质言正告。尔能体天念祖,度德审几;朕将加惠前人,不吝异数。如杞如宋,享祀永延,用彰尔之孝;有室有家,民人胥庆,用彰尔之仁。” 等到文官念完,李自成用手指敲了敲桌案,得意笑道:“小太子,这是额在西京发的檄文,你也该听懂了吧,额就一个条件,你的父皇不是做皇帝的料儿,若是他乖乖的退位让贤,额保你们父子平安,给你父皇封个宋王什么的,若是他不听劝,那额就要打进北京,到时候,可就生灵涂炭喽。” 第17章存亡 丘瑜和刘理顺勃然变色,早料到李自成会狮子大开口,没想到竟是要崇祯退位。 丘瑜冷哼一声,愤愤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大顺王也是我大明子民,却口出谋逆之言,逼迫君父退位,此与禽兽何异?” 李自成摊了摊手道:“额从丞相那听到过一句话,天命无常,惟有德者居之。如今天下大乱,正是崇祯失德之故,他若是还有一丝爱民之心,就该主动让贤,若是一直占着茅坑不拉屎,那额就只好把他赶下去了。” 刘理顺也是怒道:“大顺王,太子殿下携诚意而来,欲与大王共结盟约,以弭干戈,大王为何出尔反尔,戏弄我等?” 李自成嘿嘿一笑,说道:“状元公,额的檄文写的很明白,怎么戏弄你们了?是你们误信了杜勋的话,于额何干?” 说到这里,李自成的话音转冷,看向了朱慈烺道:“小太子,你说额说的对不对?难不成,你们真想让额打进北京城里?” 朱慈烺面有难色道:“大顺王,你的要求委实过分,本宫万难答应。就算本宫答应,父皇也不会答应的。” 李自成勾起嘴角,这个小太子的确软弱可欺,倒是可以好好利用一番。 “小太子,你父皇执迷不悟,不肯退位让贤,你回去劝上一劝。若是皇帝老儿识相,额保他富贵平安,若是拒不退位,嘿嘿……待额打进北京,那就不好说了。” 朱慈烺迟疑了好大一会儿,讷讷说道:“兹事体大,本宫要与丘侍郎和刘师父商议一下。” 站在李自成身后的刘宗敏当即拔出腰刀,指着朱慈烺道:“我劝你乖乖听我们陛下的话,要不然,等俺进了北京,俺先把你的脑袋割下来!” 见朱慈烺战战兢兢地离了大帐,刘宗敏忍不住哈哈大笑,说道:“皇上说的不错,这太子果然是个脓包!” 帐中几人皆尽大笑,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高起潜便进了中军大帐,满脸谄谀说道:“小太子回去后,就把臣赶了出来,又命高悌守在门外,臣费了老大的劲儿,还是给听清楚了。” “小太子怎么说的?” 刘宗敏起了兴致,催着高起潜快说。 高起潜得了李自成同意,这才笑道:“他被吓得不轻,一直闹着要回京中,丘瑜和刘理顺一直在劝,还是劝不住,这会儿小太子正在发脾气,说是无论如何也要回去。” 李自成挥了挥手道:“看来火候差不多了,他愿意回,让他自己回便是,丘瑜和刘理顺就留在咱们军中,不还给皇帝老儿了。” 不知是朱慈烺被吓破了胆子,还是屈服于刀剑的淫威,得了李自成的允诺,朱慈烺将丘瑜和刘理顺留做人质,带着高悌回了北京。不过李自成不太放心,唤了一个叫申芝秀的太监随在朱慈烺身边。 这申芝秀本是京郊守陵的太监,大顺军攻入昌平时,便向大顺军投诚,在军中得了一个烧火做饭的差事。 经过了两日的打探和观望,城中守军总算知道大顺军就在城外,是以守城严密了许多,再三确认了朱慈烺的身份,这才放入城中。 见到朱慈烺回转,崇祯只道大事已成,喜道:“吾儿果然不负朕望!” 然而面前只有朱慈烺、高悌、申芝秀三人,迟迟未见丘愉和刘理顺,崇祯这才意识到问题,皱眉问道:“丘侍郎和刘少卿何在?为何不来见朕?” 朱慈烺还未答话,申芝秀抢在他的前面,细声细气说道:“我大顺皇帝留他们在军中作客,你怕是见不到他们了。” 崇祯不由一愣,他并不认识申芝秀。听申芝秀的声音,确定是宫里的人无异,然而话里话外,却透着对他无限的鄙视和傲慢。 作为一个执掌大明王朝十六年的皇帝,这些年里,极少能遇到敢如此和他说话的人,尤其还是一个宫里的太监。 上一个如此对他的宫人,叫魏忠贤。 那魏忠贤专擅朝政多年,当时他不过一个闲置的藩王,魏忠贤自然有傲慢的底气。 如今这么一个身份低贱的宫人,不过是投靠了贼寇,就敢如此的放肆。崇祯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屈辱,当即站了起来,指着申芝秀喊道:“来人,将这奴婢拖出去,杖二十!” 两个如狼似虎的锦衣卫进了殿内,架起申芝秀的双臂,不由分说就往外拖。 申芝秀毫不畏惧,他那尖细的声音在殿内回荡,“你可要想好了,大顺皇帝还等着我回去复命,我不过是卑贱之人,死不足惜,若是打死了我,整个明朝都要为我陪葬!” 崇祯不由瞪大了眼,愣愣的坐回到了御座当中,反应了几息,蓦地站了起来,咬牙切齿道:“把这奴婢给我乱棍打死!” 眼见着申芝秀就要被拖出殿外,朱慈烺慌忙止道:“且慢!” 接着朝崇祯拜倒,“父皇,儿臣有下情回禀!不妨让他待罪片刻,容儿臣说几句话!” 两个锦衣卫察言观色,将申芝秀拖了出去,崇祯余怒未消,斥道:“琅哥儿,你好不晓事!你乃堂堂一国太子,岂有为这等奸猾小人分辩的道理!” 朱慈烺唯唯告罪,说道:“非是儿臣鲁莽,闯贼命这奸奴入京面见父皇,实是想看我父子的笑话,如今过了半日,只等着他回报消息,若是瘐死京中,那闯贼便要攻城了。” 崇祯当即就投过了一个疑问的眼神,不满道:“闯贼不是提了三个条件吗?朕已然答应他了,为何还不退兵?” 在崇祯看来,他以堂堂的天子之尊,屈尊答应了贼寇三个条件,已然是颜面扫地。 他想不通,他做了如此让步,闯贼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地方。 朱慈烺抬起身子,迎着崇祯的眼神,沉声说道:“闯贼陈兵于城外,并非真心与我大明和谈,其真实意图,乃是逼迫父皇逊位。” “好个狼子野心!朕就算是一把火烧了这北京城,也不会把祖宗的江山社稷拱手让人!” 崇祯当即拍案而起,惊怒之下,连带着嘴唇都有些哆嗦。 “王承恩!你去!去把李国桢叫来!去把朱纯臣叫来!朕誓与我大明江山共存亡!” 第18章托付 成国公朱纯臣祖上为朱能,南征北战立功无数,封成国公,传到朱纯臣这里,已是第十二代,朱纯臣靠着祖上的威名,又有着万历皇帝驸马的身份,隐隐成了京中勋贵之首。 而襄城伯李国桢则是总督京营戎政,一直掌管着京师三大营的调动。不过大顺军攻入京畿腹地,三大营在外围的驻军皆是望风而散,只存几万人守着京城里各处。 崇祯在这个时候传两人相见,可说是有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意。 朱慈烺心中长叹,明明京城守军羸弱不堪,根本没有一战之力,他的父皇却还存着幻想,总盼着能螳臂当车,靠着一群乌合之众去迎战那群如狼似虎的贼寇。 可他也知道父皇的脾气,这个时候劝的话,非但不能改变他的心意,反而会徒惹来父皇的疑忌。 左右李国桢和朱纯臣不堪大用,与其苦劝,倒不如让父皇先碰上一鼻子灰,再行劝阻。 对于这帮勋戚,崇祯却一向不怎么反感,尤其是当年初登大位时,接连清肃阉党和东林党遗毒,所依赖的,除了他信任的内宦之外,便是京里这帮世代相传的忠贞之后。 尤其是经历了这么多年的传承,勋戚和皇室之间,总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可以说,这帮勋戚的利益,早就和皇家绑在了一起。 因此在两人到了之后,崇祯也不再绕弯子,直接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朕识人不明,遭奸人蒙蔽,这些年来,盲目信任袁崇焕、卢象升、孙传庭之流,以致于国势日衰,始有今日闯贼围城之祸。那帮文臣个个可杀,朕不能再信他们了,所能倚仗的,也只有二位爱卿。” 李国桢和朱纯臣对望了一眼,都是满脸的惊诧。 他们跟在崇祯的身边日子也不短了,大致知道崇祯的为人。他们的这个皇帝,一向心高气傲,少有低头的时候。如今说的如此客气,想必交代的任务会非常的棘手,说不定,还要拿各人的性命去填。 两人心头慌乱,思索该如何答对,既不犯崇祯的忌讳,又能推掉崇祯给的差事。 李国桢抢着开口道:“臣没什么大的用处,担不起治国安邦的重任,唯有一片忠心,可对天日。陛下但往前行,臣必紧随左右,竭力护佑陛下安危。” 这一席话说的冠冕堂皇,然而稍稍细听,便能听出其中的意思,这明显是在和崇祯说,我这个人用处不大,你还是别给我什么差事了。 朱纯臣唯恐崇祯把差事派到自己头上,当即不甘示弱,接着李国桢的话说道:“襄城伯所言不错,臣等虽不堪大用,尚有几分薄名,皇上若是想固结人心,臣倒是可以一试。” 两人如此表态,显然是想要推卸责任,崇祯心底涌起了一股悲凉。 大敌当前,文臣个个推诿,武将皆是避战,不知不觉间,他早就成了孤家寡人。 可眼下的困境,除了这二人,更无其他合适的人选,崇祯压抑着心内的愤懑,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说道:“此次贼寇势大,朕抱必死之决心,欲和闯贼死战到底。朕将太子交与你们,由你二人领两千人护送太子殿下出城,自天津出海,随着水师去往浙江。朕于十日前派了张国维去往镇江,到了浙江之后,不要急着去南京,你们可先在镇江观南京动静,再做应对。” 崇祯的这一番话出口,不但李国桢和朱纯臣愣住,就连朱慈烺也没料到,父皇会做如此安排。 “儿臣与父皇一体,岂能在这个时候逃避?请父皇收回成命,儿臣愿为父皇分忧解难!” “你这孩子,说什么傻话呢?” 朱慈烺抬头看向崇祯,只见父皇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走近,遂大着胆子走到崇祯的身侧,只听崇祯道:“朕乃一国之君,守国门死社稷是份内之事,无论如何,朕也不会离开京城。可朕不能让大明断绝在朕的手中,你是一国太子,是我大明未来的希望,只要你在,我大明不至于国灭祀绝,朕即便是魂归九天,和诸位祖宗也有个交代。” 崇祯说着话站起身来,手掌贴在朱慈烺的脸上停留了一瞬,脸上是久违的慈和,又道:“你素来沉稳,日后临朝施政,想必比朕要强上许多,只是要切记,文臣贪名好利,只可姑且用之,切勿视之为臂膀。” 朱慈烺总觉得父皇话里有话,欲待再问,崇祯却转头看向了李国桢和朱纯臣,郑重说道:“朕就将太子托付给你们了,此事非同小可,一定要秘密行事。你们二人世受国恩,想来不会辜负朕的一片苦心。” 这份差事,可说是意外之喜。 两人原本以为,要随着崇祯一起困死在北京城里,没想到皇帝竟然把太子交到了他们的手中,还放他们动身去南京,莫名其妙地成了托孤之臣。 江南粮草充足,南京又有长江之险,即便北地几省陷落贼手,只要经营好江南,足能自保。 自土木堡之变后,原本那些手握兵权的武将勋贵死伤大半,一百多年来,武将的地位也随之被朝中的那帮文臣牢牢压制。 方才崇祯的话,他们都听在耳中,此时心中都有一个打算,若是能随着太子一道去往南京,必能得到太子青眼。 尤其是有着皇帝的托付,届时太子在南京登基,两人的身份自然也是水涨船高,必能功盖朝野,重振先祖威名。 得了这样的好事,两人唯唯称是,心中已经盘算着,该如何将家人和家产一起带到南京。 崇祯又细细的交代了几句,将二人放了回去,对朱慈烺说道:“朕悔不该听那李邦华之言,早早放你去南京,也不至于如今这般仓促。” 难得见到父皇如此的一面,朱慈烺眼眶有些酸涩,低声道:“父皇为国为家,皆是一片苦心,儿臣感念父皇恩德。” 崇祯对这个儿子管教甚严,父子一向甚少沟通,难得有这么一个交流感情的机会,听到儿子话里满是孺慕之情,也是有些动容。他凝视了朱慈烺片刻,想着再说上几句话,然而到了嘴边,却还是没有说出来,只得挥手道:“事不宜迟,你去和你母后告别吧,朕今晚就让李国桢和朱纯臣护送你出城。” 朱慈烺摇头道:“父皇,闯贼已然将京城团团围住,您觉得,以成国公和襄城伯的能耐,能否护送儿臣安然抵达江南?” 第19章不堪 崇祯思索了片刻,说道:“此去南京路途艰险,须得用可靠之人,朕才能安心。李国桢和朱纯臣才能虽不出众,胜在对我大明忠心,只这一条便足够了。” 朱慈烺心中暗叹,去南京固然是好,但那是在一个月前,当时大顺军还在山西,离京城尚有数百里之遥,根本不用担心大顺军的围追堵截。 彼一时此一时,这个时候,大顺军已将京城团团围住,想要突围出去,怕是要费上不少的功夫。 更何况,李国桢此人,惯会大言欺人,实则无才无德。父皇一向疑虑甚重,到了危机关头,却又轻信李国桢的能力,若是就此随着李国桢出城,即便能突出重围,怕是早晚也会被大顺军追上。 “父皇,您知不知道,襄城伯得了护送我出京的差事,出宫之后会去哪里?” 崇祯想也没想,当即说道:“朕给他重任,他自然是去调派人手,好吸引贼寇的注意力,护送你今晚出城。” 这个时候,朱慈烺不再去考虑会不会犯父皇的忌讳,干脆直接挑明了说道:“父皇不妨派锦衣卫去襄城伯家查探,看他都在做什么。” 崇祯皱眉问道:“琅哥儿,你是说,李国桢不堪此任?” “父皇,事到如今,你还在相信李国桢吗?若他真有能力,京营何至于未战先溃?京中守备又何至于废弃如斯,竟连一千把鸟铳都拿不出吗?” “今日之败,罪在内阁,罪在兵部,与他们这些武将并无太大干系。” 崇祯虽是不赞成朱慈烺对李国桢的评判,不过还是叫了一名太监进来,低声吩咐了几句,那太监便急匆匆的奔了出去。 趁着这个空子,朱慈烺和崇祯详细说起了此次和谈之行,以及在大顺军中的见闻。当听到大顺军军容齐整、兵强马壮时,崇祯黯然的神色中隐隐透出了一股怒气。 作为呆在崇祯身边最久的儿子,朱慈烺对父皇的心事,也能猜出个大概。 崇祯十一年时,由孙传庭和洪承畴联手,击溃闯军,李自成几近全灭,只剩下十八骑仓皇逃入商洛山中。 没想到不过是几年时间,李自成便卷土重来,声势更胜往昔。短短两年,李自成带着贼寇席卷了整个西北,攻入河南,还一路高歌猛进,深入到了京畿腹地。 “孙传庭养虎贻患,着实该死!” 崇祯低声骂出这一句话,正要和朱慈烺交代些为政的方略,方才派出的那个太监已然急匆匆回来复旨,着实让崇祯大吃了一惊。 “襄城伯把家中的人都召集在了一起,说是有重要的事,他家的二公子在光禄寺当差,也被叫了回去。下面的人偷听了几句,似乎襄城伯想把家人安在行伍当中,还收拾了两大车的金银细软,说是今晚随着太子一起出城。” “他家有多少人?” “这个……皇上倒是问住了奴婢,襄城伯家不归奴婢监看,奴婢也看不到关于他家的呈报。不过据奴婢听来的消息,襄城伯为人慷慨,对旁支也算照顾,多年来府中的人一直居在一处,合府上下,起码有三百人吧。” 这下子,崇祯彻底被点燃了怒火,他也不顾什么秘密行事,直接在这太监面前吼了起来。 “这个李国桢,朕平日里待他不薄,他就是如此回报朕的?朕让他领两千人护送太子,他把家人都安排了进去,这是要做什么?把朕的太子当幌子,让他们一家人逃命去吗?” 太监不知崇祯的布置,见皇帝突然发火,连忙跪倒在地。崇祯喘了几口粗气,接着问道:“成国公出宫之后,也是回了成国公府吧?” 崇祯冷不丁的问出这句话,那太监听的一头雾水,只以为崇祯又要召见朱纯臣,当即问道:“奴婢见他出了午门,应该是回府去了,要不,奴婢去他府上,再把他传过来?” “骗子!都是骗子!竟然骗到了朕的头上!” 崇祯突然抄起案上的水碗,狠狠的朝地上掷了出去,紧接着一声脆响,水碗摔得粉碎。守在殿外的太监王承恩听到响声,忙跑了进来,见茶水溅了满地,当即跪倒在地,口中连连劝道:“陛下,您要保重龙体呀!” 崇祯抬了眼皮,看向王承恩道:“王承恩,朕给襄城伯派了别的差事,自即日起,就由你来接管京营。” 王承恩心里打了个突,连忙推辞道:“皇上,您这可难住奴婢了,奴婢一直在您身边,做的是伺候人的活计,如何能带兵打仗?再说,那些贵人们也不会听奴婢的号令呀!” “朕用不着你调兵遣将,你帮朕做好一件事就成,朕欲让太子南下监国,你调集两千精兵,护送太子去往南京。” 王承恩当即抬起头,看向了崇祯,一脸的不敢置信。 太子南下监国之议,早有人提了出来。文武百官议了不下数月,每次到了最后,都被崇祯按了下去,再无下文。 到了如今几无挽回余地之时,崇祯却下了决心,还把差事着落在了他的头上。然而这份差事着实烫手,负着大明的未来,王承恩抹了一把汗,叩首道:“奴婢身份卑微,担不起这份重担。” “怎么,你不敢么?”崇祯话语转冷,透出森森的寒意。 “奴婢是怕坏了皇上的国家大事。” 王承恩分辩道:“太子南下,非同儿戏,这份差事,须得牢靠之人方可。奴婢一无是处,既吸引不了贼寇追捕,更护不了太子周全,请皇上收回成命,另择合适的人选。” “你……你们总有道理!文臣不可信,武将靠不住,你们是朕身边的人,现在也抗命不尊了,哈哈,孤家寡人,朕就是孤家寡人啊!” 崇祯仰头长笑,笑中满是自嘲和愤恨,“琅哥儿,你都看到了,朕的这帮忠臣良将,到底是什么样的德行!朕谁也不选了,朕这就派给你三千精兵,由你亲率去往南京,你敢不敢?” 第20章时限 朱慈烺脸上带着苦笑,说道:“非是儿臣不敢,实是不能。早在几日之前,贼寇已然将京城围的水泄不通,这几日又有贼寇陆续从南边过来,怕是又增了不少的兵力。” “罢了,你还没出过京城,让你独自南下,朕也不放心。” 崇祯脸上一阵懊恼,又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好个李国桢,枉朕对他万般信赖,让他总督京营戎政,竟敢如此欺瞒朕!” 难得崇祯看清了李国桢的真实面目,朱慈烺总算松了一口气,大敌当前,这总督京营戎政可是个要紧的位子,出不得任何差错。 念及于此,朱慈烺郑重和崇祯说道:“父皇,总督京营戎政之职,儿臣举荐原辽东总兵吴襄。” 他一向不参与政事,以示自己从无拉拢朝臣之心,今日首次向崇祯举荐官员,便盯着总督京营戎政是个紧要的位置,这让崇祯极为震惊。 崇祯不由眯起眼睛,看向了朱慈烺,“琅哥儿,你可知,这吴襄是何许人也?” 朱慈烺平声答道:“是平西伯吴三桂的父亲。” “你也知道他是吴三桂的父亲!如今吴三桂手握宁远大军,一旦有不臣之心,父子内外勾结,我大明岂奈他何?” “父皇!京城已然朝不保夕,若是贼寇攻城,以京中目前的守备,恐怕等不到各地的勤王大军,便会被闯贼攻破!” 朱慈烺自觉已经把现状说的很清楚,哪知崇祯依然不为所动,只说道:“朕早已给王永吉和吴三桂下发了谕旨,待他们安顿好宁远军民,不日就会来勤王。吴襄当年不战而逃,朕不追究他的罪过已是开恩,如何还能让他起复?” 崇祯话里的意思很明显,宁远军已经在路上,没必要画蛇添足,提拔吴襄到总督京营戎政的位置。 “父皇,裁撤宁远、征调王永吉、吴三桂、唐通、刘泽清等率兵入卫的谕旨是三月初六下发的,若按时日而算,吴三桂早该到了京畿腹地,可如今已然三月二十了,丝毫不见宁远军的影子。这吴三桂分明是和刘泽清一样,中途借故迁延,等着拿更多的好处。” “你知道就好!这吴三桂素来骄纵,如今又拿勤王来要挟朕,总督京营戎政这个位置就更不能给吴襄了!” “儿臣以为,让吴襄总督京营,纵然有千万坏处,但有一样好处,将他们吴家和京城捆绑在一起,这便足够了。” 听朱慈烺说的头头是道,崇祯很是疑惑。 他发现,自从朱慈烺去了一趟贼寇的大营,平日里在他的面前那个畏畏缩缩的太子,突然变得胆大了起来。 不说朱慈烺今日的话是否合理,单单眼前这个表现,让他很是担心,迟早有一日,他的这个太子,会脱离他的掌控。 如果是这样的话,到底该不该让朱慈烺去往南京? 一旦生出了疑虑,崇祯原本坚定的念头瞬间动摇了起来。他敷衍了朱慈烺几句,打发了朱慈烺回去休息,也不再提南迁的一事。 等朱慈烺走远,崇祯却是叹了一口气,“王承恩,去把高悌传过来。” 他要知道,这两日在闯贼的大营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对于朱慈烺来说,崇祯这里的事情已然不太重要,或者说,这个时候,他已然无法顾忌到父皇到底如何看自己。 李自成给了他两日时限,这两日内,须得尽快把事情安排下去。 他急匆匆地赶回到了东宫,召集了东宫的属官,不等人到齐,一见到吴国华,便问道:“吴师父,你和前辽东总兵吴襄同姓,平日里可有什么交情?” 吴国华不由一愣,随即道:“吴襄原先是辽东的总兵,老夫不过是一介酸腐书生,我可是没资格和他攀上交情。” 时至今日,大明武将地位要比文官地位低了不少,同样的品级,文官根本看不上武官。 纵然吴国华这样的清水翰林,地位身份都比不上吴襄,但却是自命清高,根本没有和武将攀交情的心思。 朱慈烺的这一问,吸引了早早到来的几个人。一个留着一字胡须的中年人站了出来,问道:“臣与吴家倒是有些往来,不知殿下所为何事?” 众人齐齐看向这中年人,认出了这人叫方拱乾,如今是詹事府的少詹事,也是东宫的讲官之一。 在东宫的这一群人当中,方拱乾的身份可说是非比寻常,众人听他说和吴家有往来,皆是心中好奇。一个正五品的少詹事,有着大好的前程,竟会和一个致休的武将扯在一起,着实是不太寻常。 不过,这个时候也没法多问,众人只是看了一眼方拱乾,便又看向了朱慈烺。 “我向父皇举荐吴襄任总督京营戎政,若是我所料不差,父皇一定会采纳我的意见。” 此话一出,好几人当即反应了过来,太子这是在打平西伯的主意,果然听朱慈烺接着说道:“方师父,等明日旨意下来,你去吴家劝上一劝,让吴襄给平西伯修书一封,具言京中之困局。” “殿下,臣去吴家时,该以何种身份?” 朱慈烺眉毛轩起,“自然是本宫的师父。” 方拱乾凛然应了下来,不再多问。 为了和贼寇讲和,太子去了贼寇大营两日,东宫的一众人都提心吊胆,生怕太子有什么三长两短。好不容易等到太子回转,却没有见到刘理顺的身影。 一众人满腹疑问,可朱慈烺不主动说,他们也只得把疑问放在了肚子中。 朱慈烺踱步到角落里的舆图旁,思索了片刻,又看向吴国华道:“按时日来算,靖南伯黄得功应该也收到勤王诏令了吧。” 吴国华思忖片刻,说道:“从安徽到京城,即便是轻骑行军,总要日方可。山东总兵刘泽清倒是离得近,可惜刘泽清此人,一向怯懦怀私,如今迟迟未见其人,怕是在等着贼寇势弱,才会有所动作。” “既是如此,这等人便没有可用之处。” 朱慈烺说着话,伸手从舆图上抹掉了一团红色的旗帜,然后分别指了一南一北的两团旗帜,沉声说道:“解京城之危,只有靠这两支勤王大军了。” 第21章攻城 一众人商讨了一个多时辰,眼见着夜幕渐落,这才一一辞了东宫而去。东宫里顿时变得空空荡荡,只有吴国华还留在端敬殿中,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吴师父,你还有什么话和我说吗?” 这个时候殿内没了旁人,朱慈烺始觉口干舌燥,在身旁的椅子上坐了下去,顺手端起一杯茶一饮而尽。 “殿下这等安排,必然见疑于陛下。待闯贼退去,殿下的处境可就难了。” 朱慈烺反问道:“吴师父,若是闯贼攻破京城,我大明哪里还有以后?” 君臣相对默然,齐齐叹了一口气。吴国华斟酌了一下心里的话,正要再劝上几句,突然殿外传来一声巨响,脚下竟然微微晃了几下,连带着大殿横梁上的灰也扑簌簌的下落。 “外面出了什么事?” 吴国华方才问出这句话,震天响声连绵不绝的传了进来,一时间轰隆隆声大震,听的人心惊肉跳。 “不好!闯贼开始攻城了!” 朱慈烺看过大顺军中阅兵,最先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当即匆匆朝殿外走去,“吴师父,我得去见父皇!” 如雷的炮声响了约莫一刻钟方歇,接着便从城外传来阵阵喊杀声。 这个时候,京中的人都明白了过来,贼寇围城几日后,终于耐不住性子,开始攻城了。 攻城的声音同样传入到紫禁城内,宫里也开始乱了起来。一众太监和宫女只以为大难临头,顾不得规矩的约束,四处乱撞,宫中各处,随处可以听到惊叫之声。 朱慈烺一路小跑到了集义殿,这里的情形却和外面不一样,殿内空空荡荡,除了几个服侍的太监之外,只有崇祯在殿内来回走动。 崇祯脸上有些焦急,显然是在等着什么人,见了朱慈烺,崇祯当即停下了脚步,脸上闪过复杂的神色。 “琅哥儿,朕已然依了你的举荐,提拔吴襄总督京营,不想贼寇竟会趁着这个机会攻城,我大明生死存亡,就在今日了。” 朱慈烺正是为了此事而来,得到了崇祯的答案,不由也是心内忐忑。 他举荐吴襄总督京营,最大的目的还是想将吴襄推出来,催促吴三桂率宁远军勤王。 哪知皇帝的旨意刚下,吴襄未必来得及接手京营事务,大顺军就开始攻城,这下子,将他的计划全盘打乱。 京营中的武将多是李国桢的旧将,弊败日久,根本没什么战力。吴襄刚总督京营,便有贼寇攻城,调兵遣将稍有失措,不但有可能被贼兵钻了空子,甚至还要面对哗变的危险。 但面对着崇祯,自然是不能把这些担忧全说出来,朱慈烺想了几息,躬身答道:“父皇一举一动皆牵连社稷兴衰,当此非常之时,万万不可自乱阵脚。” 崇祯点了点头,说道:“你说的对,朕已急召附马都尉巩永固和新乐侯刘文炳,待会儿且听他们如何说。” 对于这两人,朱慈烺并不陌生。巩永固是乐安长公主的驸马,是他的姑父,而刘文炳则是他逝去皇祖母孝纯皇太后的侄子,算是他的表叔。 这两人是正经的皇亲,在京中也一向有贤德之名。当此危急之时,崇祯不召文武百官议事,独独召了两人前来,着实是出乎意料。 过不多时,由那个叫高悌的太监引着巩永固和刘文炳进了集义殿内。 见朱慈烺也在殿内,两人心内好奇,不由多看了朱慈烺几眼。刚刚在殿内站定,不等他们行礼,崇祯已然急不可耐走到了近前,催问道:“洪图,月初你和朕建言,让朕迁往南京,由你召集数万军兵随行,如今可否?” 洪图是巩永固的表字,他于三月初一求见皇帝,力陈南迁的好处。 彼时崇祯以南下道路阻塞为由,婉拒了巩永固的乞求。如今过了半个月的时间,风云变幻,早已不是当时的局势。 听皇帝问起了此事,巩永固涩声道:“皇上,照如今的局势来看,已经做不到了。” 崇祯盯着巩永固看了几息,问道:“当日你说可募十万义军,为何今日又说不能?” “先前人心稳定,有皇上的威名,臣以大义相召,募集军兵自然容易。现在贼寇兵临城下,形势危急,人心离散,谁肯在这个时候送死?” 这一句反问,登时把崇祯的话噎了回去。崇祯只得看向了新乐侯刘文炳,问道:“朕听闻两位爱卿一向礼贤下士,颇有孟尝之风,不知家中护卫几何?” 刘文炳迟疑了片刻,说道:“皇上明鉴,臣乃皇室近亲,一向遵从祖制,不敢私自蓄养护卫。” 崇祯登时又被噎了回去,呆立了片刻,叹气道:“朕本想将太子托与二位爱卿,由你们趁乱突围,护送太子南下。既然你们也无可奈何,事已至此,是天要亡我大明,朕认命了!” 巩永固神色惨然,沉声说道:“陛下不必担心,若是外城陷落,臣等带着家里人参与巷战,誓死御贼。” 崇祯帝点了点头道:“朕知道你们素来忠心,有你们在,朕不用担心。” 话虽如此说,崇祯也是一脸惨然。任谁都知道,闯贼大军声势浩大,即便是大明官军,多数也是闻风而逃,区区驸马府的家丁,根本就没操练过,又如何和那些如狼似虎的闯军相抗? 想到这里,崇祯哽咽说:“朕已然下定决心!与闯贼决一死战!” 崇祯说着话,不由掉下泪来,巩永固和刘文炳见状,皆是泪如雨下。 受三人感染,在集义殿内伺候的几个太监齐齐跪倒在地,哭声不止。 刘文炳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昂然说道:“自古只有死国之帝王,而无亡国之帝王!臣等已在府内摆满了柴薪,若是京城陷落,皇上当焚宗庙三殿,臣等望三殿火起,便举家,以死报效皇上隆恩!” 崇祯咬了咬牙,接着说道:“不错!朕不能守社稷,朕能死社稷!” 朱慈烺呆立一旁,眼见着三位长辈时而悲伤,时而慷慨,不由为之恻然,同时,一股豪气也从心内油然而生。 “父皇既有死社稷之心,何不破釜沉舟,与闯贼周旋到底?” 第22章监国 城外的攻城持续了三个多时辰,直到子时方歇。 战报如流水一般送进宫里,一开始还算正常。到得后来,因战报太过密集,连送信的人都难以为继,往往是同一个人送来了不同时刻的战报。 据战报里所述,攻城从一开始就呈现了一边倒的态势。大顺军也不讲什么虚虚实实,先用红衣大炮轰击永定门,接着大军一拥而上,沿着右安门向北,广安门、阜成门、西直门都有攻城的贼寇。 因圣旨刚刚下达,京营各处将领多是李国桢的部将,京营总督吴襄根本调动不了太多的部队,几处城池都是各自为战。也多亏大顺军这一次托大,没有集中兵力于某一处城门,各处城门才算堪堪抵挡住了一波又一波的攻势。 夜色入水,散入千家万户,本该是寂寥的春夜,却是满城恸哭之声,不知多少家的丈夫或儿子在此次守城之中阵亡。 这个注定不平静的夜晚,在一片哭声中过去,第二日早朝时,一道圣旨带来的震动丝毫不亚于昨晚的攻城。 崇祯突然颁下了旨意,因龙体不豫,由太子朱慈烺监国,内阁辅政。一应政事,俱由朱慈烺裁决而定。 圣旨一出,便引来了不少人的质疑。 朝中文武百官都知道,太子一向暗弱无断,这个时候出来监国,不但于事无补,怕是更加影响人心。 这位监国太子,先是将守城的大权交给了驸马都尉巩永固,又下了命令,派新乐侯刘文炳协助守城。 在外界看来,监国太子似乎是要倚重勋爵国戚,惹来了不少文臣的非议。 质疑声中,那些本就因贼寇攻城而心惊胆战的文臣们,更加惶惶不安。 文臣们的担心似乎并无多余,当日廷议过后,锦衣卫都指挥使骆养性就围了原首辅陈演的府邸,从陈府里搜罗出了成箱的银两和珠宝字画。 陈演毕竟是旧日的首辅,虽然风光不再,在朝中还是有不少的门生故吏。朱慈烺此举,当即就引起了不少人的抗议。更有不少文官写了奏疏,递到了内阁手中。 因丘瑜被李自成扣押,内阁的人数变成了四人。作为文官集团的代表,内阁里的这几个人虽然未必看得上陈演的言行,还是一齐去端敬殿向朱慈烺求情。 四人在殿外等了良久,朱慈烺却是拒而不见,只派了一个太监将一个匣子送与了户部尚书方岳贡。 方岳贡打开了来看,见里面竟装了满满的面值五千两的银票,虽不知道数目,但他作为户部尚书,每日里和银钱打交道,从厚度目测来看,至少有二十万两之巨。 昨晚贼寇炮轰京城,京中伤亡无数,需要钱的地方甚多,奈何国库里早没有了银子,方岳贡这个户部尚书急的团团转,却也是无能为力。 忽然凭空得了这二十万两银子,不但可以救死扶伤,也可以给兵部划拨一些,在城中采购军需。方岳贡大喜过望,顿时将求情的事情抛在了脑后,心急火燎地地拉着兵部尚书张缙彦算账去了。 两人这一走,撇下了首辅魏藻德和工部尚书范景文。魏藻德和陈演一向有私怨,今日的求情也就是做做样子,见方岳贡和张缙彦离去,当即也以处理内阁要务为由匆匆离去。 随着门外脚步声远去,太子伴当田存善推门进殿,笑着向殿内说道:“太子殿下这一招果然高明,银子刚送了出去,这些人就走了。” “本宫给他们送出了这么多的银子,他们焉有不高兴之理?” 几个东宫的官员都随着这句话笑了起来,只有吴国华眉头紧皱,“殿下,咱们查抄了陈演一家,拢共也就得了十万银子,你这一出手就是二十万两,想必是从陛下内库里支的银子?” 朱慈烺叹道:“二十万两哪里够,我还给了巩驸马和吴襄二十五万两银子,以补发京中守军的军饷。” 吴国华惊的张大了嘴巴,“皇上这两年过的捉襟见肘,每年宫里的用度一再裁减,内库里怕也没多少银子了吧?” 朱慈烺摊手说道:“内库里那点银子,父皇留着做赏赐之用,一直都不舍得放出去,这次肯放开手,也是起了破釜沉舟的心思。本宫花光了父皇内库里的银子,待闯贼退去,少不得要去和父皇请罪。” 吴国华终于也笑了起来,“皇上肯让殿下监国,是对殿下的无限信任。” 朱慈烺点了点头,心内却是不然。昨晚巩永固和刘文炳都推举让他监国,崇祯只是不允。 不想就隔了半个晚上,他的这个父皇就变了心思。 若说上次派他出去和谈是巧合,那这一次让他监国就非巧合这么简单了,在崇祯的身边,一定还有一个给他出谋划策的人。 朱慈烺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高时明。 当年魏忠贤被清算之后,高时明接管了司礼监的大印。十几年以来,任凭朝堂上的风雨有多大,内阁换了几十个首辅,高时明的位置却一直巍然不动。 一直到最近的这两年,这个权重一时的大太监,突然如同蛰伏起来一般,司礼监的一应事务,都交由秉笔太监王之心和王德化出面。 即便是这样,他的父皇崇祯也从来没有提过更换司礼监掌印的想法。而东厂和锦衣卫依然故我,仍然是文武百官眼中的洪水猛兽。 朱慈烺有理由相信,这个高时明,一直隐在幕后,遥控着司礼监的一切事务。 若是高时明在暗中给他助力,那他行事就方便了许多。 似乎是如他所料,在陈演被抄家后的两个时辰之后,当日傍晚,东厂悄无声息地围了定国公徐允祯的府邸。 这一举动,引起了更大的波澜。 和陈演不同,徐允祯不论是在京中的威望和资历,都非陈演能相提并论。 徐允祯是开国元勋徐达的后裔,世袭定国公的爵位,传到徐允祯手里,已经是第八代。经过了二百多年的传承,徐家和京中的大小勋爵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可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东厂只是围了定国公的府邸,还没来得及抄家,巩永固和刘文炳已然进宫找上了朱慈烺。 “太子殿下,定国公是我大明栋梁,为万千兵士敬仰。东厂如此做,是想亡我大明吗?” 第23章满意 朱慈烺也是一阵头疼,眼前的情形,完全超出了他的意料之外。 昨晚他在父皇面前据理力争,力劝父皇坚守到底,本是想告诉父皇,大明江山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只要坚持到勤王大军赶到,一切都还有转机。 哪知这番话在崇祯那里没起到什么效果,却是说动了巩永固和刘文炳。 两人当场提出了让朱慈烺监国,被崇祯以“太子年幼无知,心内浮躁,不足以掌控全局”为由驳了回去。 当然,朱慈烺也没监国的想法。 任谁都能看的出来,如今国库缺钱,不论是安定人心,还是补充军需,各处都需要钱财。哪怕是他登基为帝,在短时间内,也改变不了缺钱的现实。 回到东宫,他还在想着如何去和李自成周旋,尽量拖到吴三桂的到来。没想到不过是一夜的功夫,崇祯毫无征兆地将他推到了监国的位置,让他成了文武百官的质疑对象。 有崇祯这样一个多疑的父皇,监国可不是一个好差事,一不小心,就犯了父皇的忌讳。 更何况,他父皇近日的行径越发令人费解,居然还在圣旨中自称“龙体不豫”,明明昨晚他告退的时候,崇祯还是精神百倍,丝毫看不出有什么病痛。 费解归费解,既然到了监国这个位置,眼下千头万绪,也由不得他迟疑。 新官上任三把火,查抄陈演是他烧出的第一把火。 陈演此人,才能平庸,又贪心刻薄,在首辅位置上十个月,收受了不少的贿赂,也得罪不少的人,又因月初的南迁之议,惹了崇祯的厌烦,被拿掉了首辅位置。 这样的人,最适合拿来立威。 朱慈烺也不是没打过京中勋爵的主意,京中那些开国元勋的府邸,经过了上百年的传承,府里都有不少的积累,若是能查抄上几家,国库的窘境自会大大缓解。 然而当此非常之时,大顺军陈兵于城外,城内万万不可出什么乱子。像徐允祯这种地位的勋爵,在军中地位卓著,牵一发而动全身,即便是有什么横行不法的证据,也不能轻动。 “定国公是我大明柱石,本宫断不会做出自毁长城之举。姑父稍安勿躁,我这就把高时明和王之心唤来,听他如何应对。” 巩永固怒气未消,说道:“我刚将饷银发到将士手中,总算有了些士气,东厂就去抄定国公的府邸。这群阉宦,分明是故意和我过不去!” 因有着驸马的身份,巩永固和崇祯的关系一向不错,从没把东厂和锦衣卫放在眼中。 朱慈烺和刘文炳又解劝了几句,巩永固总算怒气稍解,说道:“等会儿见了高时明这个奴婢,我问个清楚,若是他有一句回不明白,我非抽他热嘴巴不可。” 然而他没有等来高时明,也没有等来王之心。 过了一刻钟的时间,东厂那边终于过来了人,一行五个太监,朱慈烺当即就认出了为首的那个太监,正是前两日随着自己一道去和谈的高悌。 向三人一一见礼之后,高悌细声细气说道:“奴婢高悌,奉干爹的命,特来伺候殿下。” 高悌只是司礼监一个寂寂无名的太监,巩永固和刘文炳自是从未见过。见高时明派了这么一个人过来,巩永固顿时勃然大怒,质问道:“高时明呢?太子传唤的是他,为何让你过来?” “干爹厂务繁忙,一时脱不开身,就遣了奴婢过来。巩驸马稍安勿躁,既然殿下有召,不管是谁过来伺候,总会给殿下一个满意的答复。” 高悌说完,朝身后使了个眼色,一个青衣小太监捧着一个匣子走上前来。 “这里有五十万两银票,不知殿下可否满意?” 朱慈烺眉心直跳,只觉这一幕似曾相识,命田存善接过匣子,打开来看,果然见里面放了一摞面值一万两的银票。 刘文炳伸过脖子去看,见匣子里满是银票,不由好奇了起来。 “这银票是哪儿来的?” 高悌挑了挑眉毛,笑道:“当今国库空虚,民生凋敝,干爹到定国府上和定国公聊过之后,定国公感念君父之难,将士之苦,甘愿献出一半家产,以解燃眉之急。” “你们对定国公用刑了?” 巩永固脑中当即就蹦出了这个念头,刘文炳附和着点了点头,两人一齐盯着高悌,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个答案。 高悌脸上堆满了笑,说道:“啊呦,巩驸马说笑了,定国公位高爵显,圣眷正隆,奴婢们巴结还来不及呢,哪里敢用刑?干爹只不过是去拜见定国公,京中却以讹传讹,成了我们东厂查抄定国公府。” “那定国公为何会主动献银?” “这就非奴婢所知了,日后巩驸马见了定国公,可亲自问他。” 高悌笑着应了一句,转头向朱慈烺问道:“殿下可还要奴婢伺候着?司礼监那边还有些俗务,若是无事,奴婢告退。” 近两年来,大明一十三省战火不断,国库那点微薄的收入全用在了御敌讨贼,加上各处天灾,税收一年比一年少。国库缺银,在京城之中早已不是秘密。 面对着五十万两银子,巩永固居然自觉理亏,原本想要质疑司礼监的话,也就没法再说出口。 待巩永固和刘文炳告退,吴国华从偏殿里闪身出来,笑道:“原本我还担心皇上会派司礼监和殿下制衡,没想到,高时明居然主动给殿下送来了这么一个大礼。” 朱慈烺总觉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司礼监就从定国公府弄来了这么多银子,其中必然还有隐情。 不过,如今不是去追究这些细枝末叶的时候。朱慈烺合了银票的盖子,淡淡说道:“国库缺口太大,五十万两也只供一时的开销,若是想稳定人心,还远远不够。” 作为长伴朱慈烺身边的老师,听到朱慈烺如此说,吴国华当即就明白,朱慈烺一定是想到了什么法子。 “殿下可有什么好主意?” “好主意没有,烂主意倒是有一些。” 说完这句话,朱慈烺忽而笑了起来,“既然有了这五十万两,就让钱生钱好了。” 听了朱慈烺的计划,吴国华也是笑了起来,“那殿下的令旨可要快些发出去才好,莫要被他们抢了先。” 当晚,朱慈烺以监国太子的名义下发了他的第一道令旨。 令旨中的意思很简单,闯贼围城多日,不日就会攻城,国难当头,须得上下齐心,凡有借国难敛财者,一律严格惩处。 第24章燃眉 随着令旨发到内阁的还有五十万两银子,这让各处衙门都心动不已。 在有些官员看来,令旨中的话是老生常谈。 自成祖定都北京以来,北京城也不是第一次遭遇围城,最严重的莫过于正统十四年,瓦剌大军围城将近一月,最后还不是化险为夷。 如今城外的李自成不过是贼寇出身,自不可与瓦剌大军相提并论。 什么国难,怕只是太子见识短浅,草木皆兵而已。 虽然对朱慈烺的令旨嗤之以鼻,但银子却是实实在在的发了下来。不过是一个晨间,各处衙门的主官都涌入到了内阁所在的文渊阁,哭求着户部能拨下些银钱。 经内阁商议之后,五十万两银子,一半给了兵部,尽快加强守备,一半留在了户部,以作急用。 银子散了出去,朱慈烺便当起了甩手掌柜,将所有的政事都推到了内阁那里。 巩永固到东宫时,就见朱慈烺和吴国华在偏殿的窗前相对而坐,面前放着一张茶案,说不出的闲适自得。 见了这场景,巩永固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他在城墙上巡查了一个早上,催着列营登阵,忙的是口干舌燥,不想朱慈烺竟如同无事人一般。 “我的太子呀,如今情势危急,你还有品茶的兴致?” 朱慈烺摊手说道:“我虽有监国之名,毕竟见识和魄力相去父皇甚远,东宫属官皆是翰林中人,抄录文书尚可,于军国大事无太多助力。既然我没能力处理政事,倒不如放手给内阁。” “国库好不容易有了点银子,你把银子交给内阁那群人,就不怕打水漂么?”巩永固有些气急败坏。 朱慈烺拈起了面前的茶盏,轻抿了一口,笑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姑父且放宽心,他们都是随在父皇身边的老人,出不了什么岔子。” “你倒是安心,你知不知道,他们都干了些什么事?我算是明白了,国库里的银子,都被这群酒囊饭袋挥霍光的!” “姑父这是遇到了什么事?” 巩永固干脆找了个椅子坐了下去,向朱慈烺大倒苦水。 “京营旧制,凡闻贼警,战兵队于城墙要害处,每堞五人,更番防御。可臣这两日巡查得知,守军人数与实际相差甚远,每五堞仅有一人守器械,臣又去查了记档,京城守军在册六万五千人,实有三万两千人,其他人仅录其名,未见其人。由此可知,兵部饷银,至少有半数落入私囊之中。” 巩永固所言,以空名冒钱粮,专事肥己之事,朱慈烺也多有耳闻。 以当年平辽总兵毛文龙为例,其所辖东江镇军民总数不过四万七千余人,实际兵士不足两万,然而却上报兵数十万,私设将领千人。 以不足两万之数,虚报十万之众,每年耗费军饷一百二十万两。 一个小小的军镇,尚且如此肆无忌惮,九边每年饷银千万,能落入兵士手中的十中无一,以空饷中饱私囊者不计其数。 国库不堪重负,又无力整顿九边,只得向百姓加饷;百姓不堪重负,只得纷纷从贼,以求生路。 大明之乱,始乱于外,终乱于内。 不过整顿九边,非一朝一夕所能完成,当务之急,先用鱼饵钓上几条大鱼,以解燃眉之急。 “此事容后再议,当今事态紧急,先不动他们。” 巩永固不由一愣,睁大眼睛问道:“闯贼就在城外虎视眈眈,此事涉及京中守备,涉及招募兵士,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吗?” 一大早城门处来报,一夜之间,城外的贼寇竟将军营安插在了永定门外。站在永定门城楼上,根本用不上千里镜,就能清清楚楚看到大顺军的中军大帐。 朱慈烺点了点头,站起身来说道:“京中各处守军羸弱,若是闯贼强行攻城,怕是坚持不过两日。如今各处勤王大军还在路上,能多拖一日希望便多一分。前几日我和闯贼和谈,约定的是两日之期,如今两日之期已至,我想出城一趟,和李自成再谈一次,姑父以为如何?” 巩永固当即摇头反对,“前日里由你去和谈,便是胡闹之至,好在闯贼一时不察,这才放了你回来。如今你是监国太子,万万不能再去涉险。” 吴国华也在一旁劝道:“巩驸马所言极是,殿下如今万金之体,负朝野上下之望,为江山社稷考虑,不该再意气用事。” 朱慈烺就是顺口一提,见两人齐齐反对,也不再坚持,而是当着巩永固的面儿,召了申芝秀来见。 当日申芝秀因言语傲慢,虽有朱慈烺求情,还是受了十杖,又被关了两日,再见朱慈烺时,早没了当日的傲气。他从看守的人口中得知,朱慈烺成了监国太子,是以见到了朱慈烺,连连开口求情。 “本宫答应过大顺王,两日之内会给他一个回信,今日正好是两日之期,你这就出城回复他吧。” 申芝秀本以为这一次要死在北京城里,没想到朱慈烺竟然还会放他回去,当即大喜,记下了朱慈烺的话,由着巩永固将他送出城去。 李自成的大营就驻扎在永定门外一里之外,申芝秀出城不过半个时辰,就见到了中军大营里的李自成。 崇祯任命朱慈烺监国一事,紫禁城里的圣旨刚下,李自成就得了消息,他觉得,一定是他给予的压迫起了作用。 要不然,好好的一个皇帝,哪能容得上旁人染指自己的权力? 就是亲儿子也不行! “你说,那个小太子放你回来和额回话?” 经过方才的颠簸,申芝秀觉得身上的旧伤又有复发的迹象,他强忍住身上的疼痛,详细说了这两日大明朝堂上的动向。 “小太子说了,他已经劝的差不多,如今崇祯已然有了逊位的心思,只是顾忌着面子,不愿做亡国之君,准备着先把皇位传给小太子,再由小太子禅让给陛下。” 李自成看向了牛金星,问道:“丞相,你觉得小太子的话是否可信?” 牛金星哂笑道:“小太子成了监国太子倒是不假,可大明又不是没有监国太子的先例,如何能证明,崇祯有逊位的打算?陛下切莫被那小太子骗了!” 第25章道理 听了牛金星的话,李自成的脸上当即闪过一抹阴鸷,他一向是眼中揉不得沙子的性子,最忌讳旁人蒙骗于他。 申芝秀混迹皇宫十几年,察言观色是一把好手,眼见着李自成神情不妙,连忙道:“陛下,此事应该不假,小太子说,崇祯换了京营总督,私下里将退位诏书已经写好了,只不过那帮文臣一直反对。请陛下再等上几日,等他把内阁都撤换掉,一切就大功告成了。” “等?额可等不了,你再去和小太子说,额今日就要进城,识相的话,立马大开城门让额进去,否则就等着额的大军攻城吧。” 听李自成又要把自己送回北京城里,申芝秀心中暗暗叫苦。进了一趟城里,已经掉了半条命,若是再去一趟,怕是性命都要交代进去。 “小太子说了,他本来不是做皇帝的料儿,就算做了皇帝,早晚还要落入别人的手里,不如让陛下做了皇帝,他也能踏踏实实的作诗画画。只是他有一个要求,陛下进城做了皇帝,须得保他一家平安,让他做个安乐王什么的。” 申芝秀这一席话,一分真九分假,朱慈烺只和他说了,让李自成再等上几日,一切都会如李自成所愿,其余的根本没有多说。申芝秀却是根据朱慈烺话里的意思,随意编造了一大通的谎话。 李自成本来还有些不信,听了申芝秀编造的这些话,居然信了六七分。 “哈哈,不错,回去了两天,这小子倒是学了乖巧,知道和额讨价还价了。” 牛金星见李自成居然还要在城外等待,忙在一旁劝道:“皇上,大军在外,迟则有变,咱们这次没有带多少粮草,如此等下去,能拿下北京还好,若是打不下北京,连撤退的粮草都没有。” “额一路打过来,就没想过要撤回去!既然到了北京城下,额是势在必得,谁也拦不住!” 李自成说着,看向了站在一旁的宋献策,“宋军师,你和额说说,到底还要不要等?” “陛下,有道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崇祯毕竟是一国天子,即便有心禅位,也非一朝一夕之功……” 听到这里,李自成咧嘴笑了起来,哪知宋献策话锋一转,说道:“不过丞相说的对,咱们粮草不继,等不了太长时间。听说城里刚换了京营总督,各处城门的指挥使也换了好几个,眼下城内人心惶惶,小太子又是一心求和,不如趁着这个机会杀进城中,先占了北京城再说。” 李自成的脸色当即沉了下来,他何尝不知道,宋献策说的很有道理,但有道理又如何? 他需要的是臣子们的顺从,不需要臣子给他讲道理。 他是大顺的皇帝,按说在大顺军中,应该说一不二才对。 然而他却发现,他手底下的这些亲信,根本就没有把他当做皇帝。不论是牛金星还是宋献策,抑或是刘宗敏、刘芳亮,都敢当面质疑他的决策。 尤其是那个李岩,不但事事和他顶撞,还屡次拿什么唐太宗魏征出来,来劝他听话。 前日晚上的攻城,明明说好的,只是一场佯攻,吓一吓城中的守军。哪知刘芳亮却带着手底下的人,强行攻打永定门,连带着其他部的也跟着冲了上去。 一场战斗下来,不但死伤两千多人,连带着火器也损失了不少。 最可气的是,他要处置刘芳亮时,其他人都死死拦着,不让他动刘芳亮一丝一毫。 而牛金星和宋献策一直不和,没少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针锋相对,今日竟然意见一致,这让他心中更是不安。 “宋军师,你可是一直让朕劝降崇祯,今日怎地换了说辞?” 宋献策听出了一丝不对劲,忙看向李自成。只见李自成双眼微眯,似笑非笑地看向自己,心中顿时一凛,应道:“臣并非换了说辞,实因天象有变,给皇上提个醒而已。既然小太子传出了话来,皇上不妨再等上两日看看。” “年初出兵时,朕不过陕西半省,你和朕说,大明气数已尽,天命在朕这里;如今朕占了陕西、山西、河南,你却和朕说天象有变,这岂不是自相矛盾?” 宋献策只觉一座大山压了过来,后背不由冒起了冷汗,低头说道:“此事也当真是玄乎,年初看时,那紫微星黯淡无光,分明时日无多,昨晚再看,竟晦而复明,似是得了天运。所谓知天易逆天难,陛下万不可大意。” 听到这里,李自成哈哈笑了起来,“宋军师也忒小心了!天象什么的,那是你们读书人的说法,朕将就听着,也就是糊弄一下老百姓而已。朕自起兵以来,纵横天下,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孙传庭朕尚且不怕,何惧区区天象?” 宋献策当即长舒了一口气,拱手作了一揖,赞道:“陛下有如此气魄,臣等钦服。” 牛金星一向和宋献策不睦,见他在李自成这里吃了一个软钉子,心中说不出的痛快,忙向李自成说道:“宋军师不过随口一说,皇上不必放在心上。” 听了牛金星的这句话,李自成立时恢复了和蔼的样子,笑问道:“看来丞相有了好主意,不妨和朕说一说。” 牛金星斜瞟了宋献策一眼,见他低着头一言不发,心下更是得意,说道:“我看那个小太子养尊处优,即便有些算计,毕竟只是个小孩子。皇上不妨把话说死,臣去丘瑜和刘理顺那里探探口风,再让城里的人给他一些压力,到时候内外交困,看他如何应对。” 李自成听的连连点头,说道:“那就按丞相说的去办,不过,方才你说的也很有道理,粮草一事,不得不虑。” 牛金星捋了一下颔下的山羊胡子,“粮草一事也不难办,臣闻京畿富户甚多,不妨到周边百姓家中征粮,充作军用。” 李岩正在思虑如何逼迫崇祯退位,本来无意掺和牛金星和李自成的谈话,听到这里,不得不出言制止。 “皇上,我大顺军所到之处,向来秋毫无犯,这才有四处民心归附,这才有今日之势。江山易得,民心难得,万不可因小失大啊!” 李自成脸上有些不耐烦,忍不住瞪视了李岩一眼。 牛金星笑道:“李将军,你听错我的意思了。我们是向百姓借粮,又不是抢粮,何来民心得失?” 第26章居心 李岩涨红了脸,反问道:“皇上自陕西入京,尊贤礼士,除暴恤民,为万民所望,民间有歌谣称‘闯王来了不纳粮’,此五岁蒙童也知晓,乃我大顺立足之根基。若是贸然去民间征粮,与出尔反尔小人何异?” 李自成当即勃然变色,宋献策忙在一旁说道:“皇上,大明上下层层盘剥,京畿之地尤甚,百姓身上,也未必有多少油水。不若派人向城中索要钱粮,看那小太子如何说。” 牛金星皱眉道:“向小太子要钱粮?北京城的守军还饿着肚皮,他能给我们多少钱粮?” “这就看小太子如何取舍了。若是小太子应了我们的要求,拿城内的积蓄,来补充我们的粮草,城中军民定会生出怨言;若是小太子断然拒绝,那正好,给了我们攻城的理由。” “此法断不可行。” 牛金星当即表示了反对,“陛下如今也是堂堂君主,和崇祯一般高低。为了区区粮草,去求那小太子,若是传将出去,定会被那些读书人嗤笑,日后如何能孚天下之望?” 李自成本对宋献策的提议有些意动,听到这里,嗬嗬干笑了两声,说道:“丞相说的极是,要是额向小太子低头讨吃的,指不定那帮酸腐文人如何编排额,反失去了民心。” 宋献策和李岩互看了一眼,脸上皆是深深的忧色。 当大顺军在城外大肆借粮时,紫禁城之中,朱慈烺正坐在端敬殿里,听着讲读官的授课。 崇祯对朱慈烺的教导甚是严格,不但在翰林院给朱慈烺找了一众师父,每日里还会选一些官员任讲读官,为太子讲解政事得失。 今日的讲读官是礼部主事许作梅,讲的是《大明会典》里的内容。 说起来,作为六部之首的礼部,自崇祯十六年起,其尚书之位空缺至今,一直由礼部左侍郎丘瑜代行堂官之责。 为监国太子讲课,许作梅区区一个主事,本没有这样的资格,但丘瑜和谈被扣押之后,礼部就失去了主心骨,成了一团乱麻。太子点名要听礼仪相关的内容,只能把他推了出来。 许作梅还是第一次到东宫里来,不由有些忐忑,每说上几句话,都要停顿片刻,观察朱慈烺的反应,生恐犯了太子的忌讳。如是讲了半个多时辰,当讲到皇极殿的由来时,朱慈烺突然问道:“这皇极殿,就是父皇的登极之处吗?” “不错,我大明十六帝,其中十一帝,都是在皇极殿登极即位。” 朱慈烺似乎一下子来了兴趣,不但细问起皇极殿的来历,还问起登极时候的礼仪。 许作梅不知朱慈烺何意,既然监国太子要听,那也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自听到朱慈烺询问登极礼仪,殿内一众侍奉的内阁诸臣和东宫官员都傻了眼,连连朝朱慈烺使眼色。哪知朱慈烺只是全神贯注的听着许作梅的讲解,丝毫没有朝下面的官员那边看上一眼。 《大明会典》有载,“帝王大节莫先于讲学,讲学莫要于经筵”,太子讲学与经筵同,十分注重礼仪,不得无故打断,违者以犯上论处。 最终还是吴国华冒着犯上的危险,打断了朱慈烺的这次讲学。然而讲学中的对话,却以极快的速度,散到了紫禁城之外。 不过是一个晚上的功夫,朝野上下都知道了这件事。 因朱慈烺以京中不安为由停了早朝,百官没有当面诘问的机会,奏疏如雪片一般堆在了内阁的案上。 今日值守内阁的是工部尚书范景文,将奏疏送到东宫时,他先是取了最上面的一封奏疏,肃容道:“殿下,这些都是参奏您的奏疏。” 朱慈烺接过奏疏,随意翻了几本,见上面的理由都大差不差,笑着和范景文道:“哦?本宫昨日只是随意问问皇极殿的由来,何以会惹来如此的风波?” 范景文深深的看了朱慈烺一眼,却没有回答朱慈烺的话。 谁都知道,皇极殿是大明历代皇帝登基的地方,也是朝会的所在,堂堂的一国太子,岂有不知之理? 如此明知故问,和楚庄王问鼎中原有何区别? 他实在不明白,太子以往都是稳重的性子,为何会如此冒失,惹了这么大的风波。 如今已然是多事之秋,若是皇帝因此父子离心,闹出废黜太子的动静,那大明可就真要万劫不复。 “殿下身居东宫之位,如今又代天视政,更该谨言慎行,为天下臣民表率。” 范景文劝的苦口婆心,就差跪地哭谏。朱慈烺却只是在奏疏上随意写了几笔,递给范景文道:“如此,范尚书可满意否?” 范景文接过奏疏,见上面只有“本宫知道了”几个大字,皱眉道:“殿下如此儿戏,怕是难平朝野物议。” “那本宫该如何去做?” 范景文想了一下,郑重道:“殿下该先去向陛下请罪,其后再向朝臣解释,以期平息物议。” 朱慈烺笑着点了点头,“范尚书说的有理,本宫自会去向父皇请罪,不过向朝臣解释,倒是大可不必。若本宫说话都是罪过,那身为朝廷命官,私通贼寇,又该以何罪论处?” 范景文双眼倏地睁大,颤声问道:“殿下这话是何意?您是说,有人得了贼寇的指示,故意挑起您和陛下的矛盾?” “范尚书,这是你说的,我可没说。” 朱慈烺先是来了一手顾左右而言他,便将范景文晾在一旁,转而看向了桌上厚厚一摞奏疏。 因奏疏实在太多,又大致雷同,到得后来,朱慈烺只是用朱笔简单在上面画个圆圈了事。 朱慈烺正圈的起劲,听的殿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当即便停笔朝门口看去。 来的是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王之心,算是常伴崇祯身边的熟面孔。以往见了朱慈烺,王之心都是客客气气,今日却是板着一张脸,径直走到了端敬殿的深处,朝南而立,下巴高高抬起,拉长声音叫道:“有——旨——意!” 朱慈烺和范景文忙跪了下去,只听王之心冷声道:“有旨问,太子朱慈烺,朕征聘名士,讲经说史,徐扬德性,博古通今,以期尔承籍国家之重。渠料尔不思学问,反逐之事,是何居心耶?” 第27章错漏 这一顿质问,朱慈烺脸色如常,反倒是范景文吓的面如土色。 他历事万历、天启、崇祯三朝,算是功勋卓著的老臣。自崇祯初年被召用为太常少卿以来,历任河南巡抚、兵部尚书,对崇祯的脾气可谓了如指掌。 崇祯虽对臣下刻薄,对待皇室近亲一向宽厚,尤其这是皇帝的儿子,如这等公开训斥可不多见,想必是对朱慈烺非常恼怒才有此雷霆之威。 范景文暗暗在心中祷告,只盼着崇祯能尽快放过此事,这个时候,朝廷可着实经不起折腾了。 等王之心走后,范景文已然祷告了几十遍,见朱慈烺似乎并未把此事放在心上,只得出口苦劝道:“殿下此番胡闹,陛下难免盛怒,不如这就去和皇上请罪,该磕头就磕头,该写折子就写折子,切莫不当一回事。” 朱慈烺却没有接过这个话茬,反而问道:“听闻范尚书曾在通州练兵,带兵有度,军容齐整,本宫甚是钦服,若是本宫在京中也练上一支,还来得及否?” 朱慈烺所问,乃是崇祯三年,适逢通州镇初设,范景文以兵部左侍郎衔在通州招募新兵训练。 范景文为官数十载,这是他生平的政绩之一。听朱慈烺问起,范景文的眼中不由泛起了神采,刚想和朱慈烺详细说上几句,忽而想到如今京城的处境,不由重重叹了一口气,说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京中守军废弛已久,非一朝一夕可练成就,眼下除了固守待援之外,别无他法。” 固守待援,满朝上下都抱着这个心思,然而在巩永固等人看来,固守未必守得住,而援军则未必能等得到,是以巩永固和刘文炳家中,依然堆放着满满的柴薪。 又是两日过去,不但各地勤王的军队没有出现,吴三桂的关宁军也迟迟未到。 这下子,京营提督吴襄也着急了起来。 他自然知道,崇祯在这个时候把他放在这个位置,是为了给予吴三桂压力。按日子来算,吴三桂早该收到了他送出去的家信,然而却迟迟未见关宁军的出现。 如今他身为京营总督,若是北京城破,首先倒霉的就是他们吴家。想着吴家三十多口的存亡,吴襄急的半边头发都白了。 因北京被大顺军团团围了起来,根本得不到城外的动向。吴襄不知道的是,在一日之前,王永吉、吴三桂的五万大军过了盘山,在距离北京八十里处扎营观望。 大顺军的斥候察觉到这一支明军动向时,已是三月二十五的清晨。 得了蓟辽军迫近的消息,大顺军上下,并没有太多人紧张。这三个月以来,大顺军和大明官军大小战斗不下百余场,除了偶尔遇到一些棘手的地方,大明官军均是一触即溃,毫无战斗力可言。 况且大顺军在城外驻扎多日,而王永吉的大军从辽东匆匆赶来,属于以逸待劳,蓟辽军占不到任何的便宜。 “皇上,王永吉在咱们眼皮子底下下寨,看着着实碍眼,不如由我领上一万兵马,先把他们灭了再说。” 围城多日,李自成一直约束着部下,不让轻易攻城,大顺军中的许多将领都急的手痒。听说有敌人靠近,刘宗敏立刻主动请缨,盼着能到人群里大杀四方。 李自成挥了挥手,道:“朝廷的无能鼠辈多的是,不必理会他们,只要皇帝老儿给额让位,到时候,他们还不是乖乖投降?” 牛金星附和道:“不错!如今紧要的是,如何拿捏住崇祯,让他乖乖的听话。这几日征了不少的粮食,足够咱们的大军吃上一个月,我就不信,将北京城围上一个月,崇祯那个老儿还能坚持的住?” 宋献策目光深沉,提醒道:“我只是有些奇怪,王永吉千里迢迢赶来,想必是得了崇祯的诏书,为何到了城外,却停了下来?” “额从陕西打到北京,打得明军四处流窜,这帮兔崽子怕了额,见额的大军在这里,不敢上前。” 李自成哈哈笑了两声,道:“额虽不怕他们,不过也不能和他们僵持在这里,我听说那个小太子不太安分,一直在打皇帝老儿的主意,你们看,是不是可以做做文章?” “城里的人传出来话,小太子打听登极的礼仪,被皇帝老儿训斥了一番,这两日,他们正借着这事儿做文章,闹的崇祯下不来台。昨晚小太子在紫禁城里跪了两个时辰,皇帝老儿也没有见他,照眼下的情形看,再闹将下去,不用咱们打,他们自己就先乱了。” 听牛金星绘声绘色的讲起京中发生的事,李自成脸上笑出了褶子。 “乱了好,乱了好,最好他们在城里自己打起来,由额来收拾残局。” 李自成说着话,特意走到李岩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当初额要强攻北京,多亏李兄弟拦住了额,若是能不费一兵一卒取了北京,李兄弟当记一功。” 李岩却是紧绷着脸,待李自成说完,突然朝李自成行了一礼,沉声道:“皇上,某原本献的计策,错漏百出,误导皇上甚多,以致军情贻误。如今风向有变,务请皇上立刻下令攻城,某愿为先锋,以赎先前过失!” 李自成愣了一愣,随即看向了牛金星和宋献策,指着李岩问道:“制将军何出此言?” 牛金星笑道:“想是制将军立功心切,一心抢先登的机会,为皇上立下头功。” 宋献策尴尬笑道:“皇上,这些日子李兄弟和臣研讨兵法,有些钻了牛角尖,臣这就带他下去,开导他一番。” 李自成摇了摇手,说道:“制将军的话,也是给额一个警醒,你们放心,若是城里情形不对,额就派兵打进去,军机不会吃亏的。宋军师,额看制将军似乎没有睡好,待会儿你好好灌他几杯,让他睡上一觉。” 宋献策心惊胆战的应了下来,当即拉着李岩出了中军大帐,寻了一个偏僻的地方,这才斥责道:“李兄弟,哪有你这么自寻死路的!” 第28章暗算 李岩本还在低着头,听到宋献策的质问,猛地抬起了头,说道:“宋军师,跟着咱们一起东进的都是兄弟,也是咱们大顺的生力军,若是覆没在北京城下,咱们大顺可就全完了!你看如何能劝动闯王,让他立时攻城!” “李兄弟,你未免太过紧张了。大明官军咱们也碰到不少,除了周遇吉之外,其他的都是一群乌合之众,根本没有任何威胁。再说,看王永吉的架势,就是想隔岸观火,只要崇祯肯退位让贤,到时候,整个天下还不是咱们大顺的?” 宋献策觉得李岩有些太过紧张,眼下他们占了山西和河南,进可攻退可守,即便攻不下北京,无非就是撤回晋地或者河南就是,不可能全军覆没。 李岩喃喃说道:“不是的,关宁铁骑和那些卫所里的兵不一样,他们没遇到过咱们,更不怕咱们。王永吉之所以不动,是因为没必胜的把握,害怕输了之后没有退路。宋军师且看着,一旦再出现一支勤王的队伍,吴三桂的关宁铁骑就会动起来。” 宋献策不由心动,沉思了起来。 李自成亲近的这些人当中,都是在底层活不下去,这才投奔到闯王的军中。 唯有李岩是个例外,他出身于官宦之家,父亲曾经是一方大员,不论是眼界还是见识,都要比他们这些人高上许多。 这两年天下大乱,大明官军愈发无能,大顺军上下,都认为大明军队不堪一击。 假若真的如李岩所说,关宁铁骑勇猛异常,两军狭路相逢的话,那大顺军可要吃大亏。 “李兄弟,你不用担心,皇上也说了,若是情形不对,就立时攻城。以咱们大顺军的战力,不出三日,北京城还不是手到擒来?” 李岩也觉有理,稍稍放下心来,欲和宋献策说些心里话,只恐被人偷听了去,便邀宋献策到自己的帐中一叙。 宋献策欣然应下,两人在营地间穿梭,还未到李岩的营帐,就听远处一阵马蹄声响。 两人皆是蹙眉,这里是大顺的中军腹地,按大顺军纪,军士不得在此处纵马,如此急促的马蹄声,想来是出了什么事情。 果然随着马蹄声近,就听到一个声音声嘶力竭的大喊, “急报!有急报!” 李岩的心当即沉了下去,拔步朝中军大帐奔了过去。 到了李自成大帐门口,他犹豫了片刻,伸手掀开了大帐的门帘。大帐里李自成、牛金星、刘宗敏都在,李岩进了帐中,李自成犹如没看见一般,指着地上的军士问道:“刘宗敏,这是你的部下?” 刘宗敏瞥了一眼伏在地上的军士,见他浑身是血,身后还插着两支箭矢,头上的头巾被血染红,看不出是什么颜色。 “皇上,这不是我们中营的人,看着似乎是左营刘芳亮的手下。” 那军士听到李自成的声音,喘了一口粗气,强撑着身子跪了起来,从怀里掏出一团布,口中说道:“我部……在东安县……死伤两千……” 刘宗敏喝道:“你们左营平日里是如何练的,连句话也说不囫囵吗?” 那军士当即打了个激灵,下面的话更是结结巴巴,听不清说的什么。 李岩忙走上前去,俯身接过那军士手中的布团,交到了李自成手中。 李自成展开布团看了几息,脸色当即阴沉了下来,牛金星见李自成仿佛要吃人一般,试探着问道:“皇上,是哪路的兄弟出了岔子?” 李自成并没有回答,只是又将布团成了一团捏在手中,负手在营帐里踱着步子。 正当几人都以为李自成气消了的时候,哪知李自成突然将布团抛了出去,然后一脚踢在了角落的水壶上,怒道:“他奶奶的,这个刘泽清,敢打老子的后方,老子要活剥了他!” 李自成越想越生气,自他从陕西挥师东进,除了那个周遇吉稍微有点骨气之外,还没遇到敢在他背后偷袭的官军。 刘泽清此人,他自然也有印象。 去年开封之战时,大顺军曾与他交过手。双方不过僵持三日,刘泽清就吓得拔营离开,仓皇奔逃,逃跑的时候,还淹死了不少自己的手下。 想到被这样的脓包暗算,李自成心中一阵发堵,这一次若不能找补回来,那岂不是要被人笑话? “皇上,我这就带兵过去,定将这刘泽清杀的片甲不留!” 刘宗敏朝李自成抱拳,脸上全是兴奋之色。 李自成眯起眼睛,眼神却是落在了李岩的身上,一字一顿道:“这是左营吃的亏,让刘芳亮自己去打!他要是不能把朕的脸面给赢回来,朕决饶不了他!” 刘宗敏的脸上一阵失落,心里却满满的不服气,不过他知道李自成的脾气,不敢在李自成的气头上置气,只得将嘴里的话咽了回去。 李岩也知此时不是说话的时候,不过还是硬着头皮说道:“皇上,对方兵力几何,如何布置,我军全然不知,不宜贸然行事。臣以为,不如先打探对方的底细,再相机而动。” “怎么?李兄弟是想看朕的笑话吗?” 李自成脸上虽是带着笑,却听不到任何亲切之意,“朕带兵打仗十几年,读过的兵书不比你少;刘芳亮随朕南征北战,也不是省油的灯。你真以为,朕打到这北京城下,都是你一个人的功劳吗?” 李岩慌忙跪了下去,李自成不再理会他,当即对着大帐外下了军令,“着左营制将军刘芳亮,领一万兵马前去东安县迎敌。若能全歼敌人,活捉刘泽清,朕赏金千两,其余将士各有封赏;若是再败,就提头来见朕!” 中军大帐的军令刚传了出去,接着号角声响,人声马嘶,顿时响彻整个大顺军营。 如此大的阵势,倒是将北京城墙上的守军吓了个半死,慌忙给巩永固和吴襄报信。 巩永固初时也以为是贼寇又要攻城,正要调兵遣将,站在永定门上看去,却见一行大军从大顺军中出发,径直朝南而去,不由一阵大喜,遂叫了一名传令官过来,吩咐道:“快去禀报皇上和太子,勤王大军到了,北京城有救了!” 第29章企图 “是哪路军到了?” 得了外面的报信,朱慈烺当即对着舆图思索了起来。 “巩驸马的人来报说,只看到贼寇的大军朝南去了,不知要去往何处。” 朱慈烺打发了那报信的太监,又对着舆图看了片刻,朝着殿内的几个人问道:“几位师父,你们以为是哪里的勤王大军到了?” “以方位来说,京城以南是大兴县、东安县,若是河南的大军,正好从此而过。” 少詹事项煜也踱到了舆图跟前,指着图上几处用朱笔圈过的红点道:“按各处的奏报,贼寇虽是占了河南,这几个县仍未归附,若是组织乡勇勤王,也就是这几日到达京城,时日正好契合。” “不然,民间乡勇未经操练,多是乌合之众,况且从河南到京城,一路上尽是贼寇流民,怕是还未到京城,就被贼寇困在了半路。” 说话的是少詹事方拱乾,因和项煜职位相同,平日里两人针锋相对,多有龃龉。听到项煜的话,方拱乾当即提出了反驳的意见。 朱慈烺素知两人关系不睦,也不甚在意,捏着下巴想了片刻,问道:“按时日来算,王永吉和吴三桂早该到了京城,你们说,会不会是吴三桂故意绕过了京城,去偷袭李自成的后方?” 吴国华原本只是静听几人谈话,闻言笑道:“兵贵神速,蓟辽军从山海关而来,即便是偷袭,断不会绕上几百里,置京城而不顾。” 朱慈烺也笑着摇了摇头,他自然知道,吴三桂不可能在李自成的眼皮底下,神不知鬼不觉的绕到大兴县。 他不过一时突发奇想,却给了其他官员灵感,一名官员站起身道:“若是吴三桂自辽东出发走海路,自天津登陆,挥师向西,可不正是到了东安和大兴吗?” 此言一出,殿内的人都兴奋了起来,另一名官员道:“吴三桂此人,虽是骄横跋扈,倒也有些本事,若是他到了大兴,京城无忧矣。” 在一众官员的赞扬声中,朱慈烺坐回到了他的位置上。 年初的时候,朝里的一众御史还不遗余力的参奏王永吉、黎玉田和吴三桂,当时东宫的这些人也没少参与其中。 不想过了两个月的时间,态度居然转变的如此之快,在他们的口中,俨然把吴三桂和关宁军当成了救命稻草。 可,吴三桂真的就是救星吗? 朱慈烺看向了吴国华,意示询问。吴国华脸色凝重,缓缓说道:“不是河南的兵,那就是山东的勤王大军了。山东总兵刘泽清三月十五就到了天津,却上疏称堕马被伤,无力参与勤王,皇上还命人送了他药资。这都过去十日了,他观望这么多天,此时现身,到底想做什么?” 朱慈烺还未接话,项煜却是先开了口,问道:“此事的确甚是蹊跷,先生以为,刘泽清有何企图?” 东宫的这些属官当中,朱慈烺一向倚重刘理顺和吴国华,视之为良师益友。 是以两人官职虽然不高,在东宫的地位却是非常尊崇。经项煜这一问,众人齐齐看向了吴国华,想听一听有何高论。 哪知吴国华却是摇了摇头,说道:“刘泽清此人,一向怯懦胆小,又狠心贪婪,若是他到了京城,恐非我大明之福。” 东宫一众官员大多也都听说过刘泽清之名,经吴国华这一说,原本引燃的情绪当即被浇了一盆冷水。 他们大多数都是有家有口的读书人,入京之前,平日里也就是舞文弄墨,何曾体会过兵戈之苦。 此次被贼寇围困,早已是心内惶然。方听说勤王大军赶到,本以为能逃出生天,哪知经吴国华一通分析,大伙儿还是身处险境之中。 朱慈烺从众人的脸上一一扫过,待看清所有人的情绪,心中已有了计较,起身拱手道:“几位先生且议着,如此大事,本宫须到父皇那里一趟。” 三月底正午的日头已经有些毒辣,朱慈烺在乾清宫门口候了一个时辰,也没等到崇祯的召见,只得极其失望地向乾清宫外的太监打了个招呼,又返回了端敬殿。 他却不知,和他一门之隔的乾清宫里,崇祯在御案前正襟危坐,听着秉笔太监王之心的汇报。 “你说,太子这几日把内阁都单独召见了一遍?” “是,太子前日见了范景文和方岳贡,昨日又召了魏藻德和张缙彦去了东宫。” “他都说了些什么?” 崇祯的脸上全是阴鸷,他着实没想到,不过几日的功夫,他的太子就敢和朝廷重臣暗通款曲。 如此行径,置他这个君父于何地? “太子听说范尚书曾在通州练兵,似乎也想在京城里练上一支,这两日不仅问了花费和军需,还问了如何募兵和练兵。” 砰的一声响,崇祯的手掌重重的拍在了御案上,连带着案上的茶盏也叮叮当当的响了几声。 “这个孽子,他究竟要干什么!” 崇祯翻看着王之心送过来的呈报,越看越是心惊,不由怒道:“朕让他监国,是念着他还有几分仁孝之心,借此历练,可不是让他去拉拢朝臣的!” 王之心战战兢兢,趁着崇祯没有再问,当即告退出殿。 直到殿外的脚步声远去,一个曼妙的身影从偏殿闪了出来,端起早放在一旁的一个茶盏,送到了崇祯的面前。 崇祯接过喝了几口,只觉腹中暖洋洋的,说不出的受用,这才脸色稍缓,说道:“袁贵妃,还是你知道关心朕,那个周氏,可从未给朕送过参汤。” “皇上误解皇后娘娘了,皇后娘娘替皇上掌管后宫,每日里劳心劳力,也是在替皇上分忧。臣妾听说,前几日,皇后娘娘又从宫里凑了些银子,送到太子那里,以作军饷之用。” 崇祯没好气地笑道:“她凑的那点银子,杯水车薪而已,太子用的,都是朕内库里的钱!” 袁贵妃脸上带着温婉的笑,柔声道:“皇上和太子父子一体,何必分的这么细?若是太子能带兵退敌,解京城之困,皇上身为君父,岂不是也有面子?” 第30章偷营 乾清宫里的情形,朱慈烺自然是一无所知。 他急匆匆地赶回东宫,一众属官已然散尽,唯有吴国华还立在端敬殿的门口,正在等着朱慈烺。 待朱慈烺走近,吴国华忙不迭问道:“殿下又不曾见到皇上?” 见朱慈烺摇头叹气,吴国华脸上也有些无奈,“皇上的性子,殿下你比臣更清楚,怎么能那样冒失呢?” “事情都过去了,您老人家就不必再责怪我了。眼下勤王大军既然到了京畿,父皇照例要下旨勉励的,吴师父,我要不要有所表示?” 吴国华对刘泽清甚是鄙夷,言语间也毫不客气,“皇上已然下了旨,还赏了刘泽清药费,殿下不必为这等人劳心费力。” 朱慈烺却是环视四周,接着压低了声音,凑到吴国华的身边,问道:“吴师父,您说,京南的那支勤王大军,会不会是安徽过来的?” “黄得功?” 吴国华矍然一惊,先是看了朱慈烺一眼,随即不由自主的看向了南方。 “黄闯子?” 大顺军的中军大帐里,李自成望着跪倒在地的刘芳亮,咬牙切齿道:“你给额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皇上,咱们都被骗了!敌人根本就不是什么刘泽清,而是庐州总兵黄得功!” 方才挨了李自成一脚,刘芳亮额头上的血从包扎的粗布里渗了出来,顺着脸颊流到了脖子里。 这个时候,他也顾不得擦拭,接着道:“我派了马世耀领三千人去接战,哪知这黄得功阴险狡诈,前面摆着刘泽清的大旗当幌子,却是派了五千骑兵从侧翼直冲中军。兄弟们以步兵对骑兵,吃了大亏,若非我见机的快,让兄弟们提前过河,怕是这辈子就见不到皇上了!” “朕不听你这些废话!你和额说,这一战,损失了多少兄弟?” 刘芳亮抬头看了李自成一眼,怯怯道:“当时事态紧急,大军前后不能兼顾,我又受了伤,带回来的只有三千多人……” “你个瓜怂,怎么带的兵!额的脸面都让你丢光了!” 李自成飞起一脚,正中刘芳亮心窝。 这一脚毫不客气,刘芳亮在地上翻了个滚,躺在了地上一动不动,想是昏了过去。李自成还想再踹上几脚,宋献策忙道:“皇上,刘芳亮打了败仗,自有军法处置。这个黄得功可不是一般人物,还是商量下该如何应对才是。” “哼!朕自然知道这个黄闯子,若不是他,蔺养成也不会带着黄虎儿的革左五营投奔朕!” 李自成说的是黄闯子就是黄得功,而黄虎儿则是如今的大西王张献忠。 崇祯十五年,黄得功移守庐州,正值张献忠攻陷庐江、凤阳两郡县。两军在石牌相遇,张献忠不战而逃,却被刘良佐打散,率部西走郸水。而张献忠手下的生力军革左五营只得一路向北,最后投在李自成的手下。 “他欺负黄虎儿也就罢了,竟敢在额的头上屙屎撒尿,额要扒了他的皮!” 听着李自成把牙咬得咯吱作响,李岩劝道:“宋军师说得对,黄得功是个棘手的角色,皇上不得不防。” 李自成睨了李岩一眼,忽而抬起头,恨声道:“传令下去,即刻埋锅做饭!今晚酉时攻城!” 此言一出,不但宋献策和李岩吃惊,就连牛金星和刘宗敏等人也是满脸的惊诧。 往常攻打城池时,即便对方只有几百人,李自成也会亲自部署,何部先锋,何部接应,何部掩后,安排的井井有条,以防遇到埋伏。 这一次前有坚城,后有强敌,李自成却连部署都省了,直接下了这样一道军令。 刘宗敏正要请为前锋,只听李自成咆哮道:“黄得功不是能耐吗,朕要让他看看,让他看着朕是如何灭了他的大明,如何杀了他的皇帝!朕要让他给老子磕头请罪!” 李自成话刚说完,就听帐外号角声响,接着就是阵阵惊呼。他正要破口大骂,一个小兵连滚带爬的撞进帐内,惊叫道:“皇……皇上……后营遭遇敌袭,张能将军正死命抵挡!请皇上暂时避离!” 李自成怒不可遏,当即披挂上马,领着刘宗敏迎了出去。 赶到后营时,果然见一众大明的骑兵在后营纵横驰骋,大顺的兵士仓皇迎战,伤亡惨重。就见为首那人手绰钢枪,身披红袍,背负弓矢,冠红缨凤翅兜鍪,所到之处,如临无人之境。 李自成拍马追了上去,对着那人后心就是一刀,那人却似背后长了眼睛一般,当即回过身子,挺起钢枪,将李自成的大刀格开。 两人一个照面,李自成先是闻到了一股浓重的酒气,接着才看到对方的面容。 只见对方浓眉大眼,脸色醺红,左脸上有一道铜钱大小的疤痕,极是显眼,想来就是黄得功无疑。 李自成收起了大刀,怒喝道:“黄闯子,有种和额拼正面,偷营劫寨,算什么英雄好汉!” “老子和你拼的就是正面!” 对面的黄得功说完,手中钢枪如银龙一般朝李自成刺了过来。 李自成还道对方被自己的话语激住,掉转马头,欲将对方往大营深处引。哪知对方虚晃一枪,也是掉转了马头,却朝着营帐外面而去,口中大声笑道:“哈哈,都道李自成有多厉害,我看也不过如此!” 黄得功纵马而去,他身后的骑兵也不恋战,纷纷随着黄得功绝尘而去。 这一战来的快去的也快,不过是一刻钟的时间。 黄得功的骑兵无甚伤亡,大顺军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却是损失不小,不但被烧了几百个营帐,还伤亡了三千多兵士。 李自成一口火气无处发泄,当即就要点兵去追,李岩强拉住他的马头,高叫道:“皇上,穷寇莫追,对方这是摆好了圈套,故意让您跳呐!” 李自成瞪着李岩,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忽而抽动马鞭,狠狠地在李岩脸上抽了一下,叱道:“朕自去追敌,与尔等何干!” 第31章守御 李岩强忍住脸上的痛楚,说道:“区区一个黄得功,和皇上相比,不过蝼蚁而已,可皇上方才说今日要攻打北京,将士们还都等着您的号令,万万不能因小失大啊!” 李自成扬起的马鞭立时停在了半空之中,隔了几息之后,突然丢掉手中的马鞭和大刀,翻身下马,搂了一下李岩的肩头,沉声说道:“李兄弟,你说的不错,是额大意了,额向你赔不是。” 这句话说完,李自成转过身去,大踏步地朝中军大帐走去。刘宗敏等人在原地瞠目结舌,不知道到底是要追敌还是攻城。 不过随着中军的号角声响,他们立时就知道了李自成的决定。 这是全军集合的信号! “你们都是额大顺的好兄弟,平日里都想为我大顺建功立业,额这次由着你们,不设先锋,不设前军,跟着你们各营的将军,一起打他娘的!谁要是最先打进城里,额少不了他的好处!” 李自成话音刚落,大顺军中立时响起了三声炮响,接着号角声动,营寨中的军士如潮水一般,向北京城涌了过去。 号角声声,不但催动着大顺军上下的脚步,北京城中的大明守军,也是听的一清二楚。 上次李自成佯攻,选的是最南的永定门,却是将城中的百姓吓的不轻。这一次虽说是由着各部攻城,然而由于大顺军的大营就在城西,大部分的人不约而同的选择了西边的几个城门。 自大顺军围城之后,因京中守备奇缺,京中大小官员俱领了任务,分班登城督战,守在京城各处。 太常寺少卿吴麟征负责的是西直门的防守,他站在西直门的城门楼上往下看,只见黑压压的人头,如同黑云一般,朝北京城扑了过来。 “装填!” “放!” 眼看着城墙外的大顺军一拥而上,城上的守军不敢怠慢,用起了火器还击。 虽然守军不够,毕竟占了居高临下的优势,又有早备好的火器,暂时压制住城下贼寇前进的步伐。 如是僵持了半个时辰,贼寇始终无法靠近城墙。吴麟征在心底松了一口气,正要举起千里镜看清楚城墙下贼寇的服色,忽而一声霹雳声响,接着就是一阵呼啦啦的声响。 这一声响如同天塌地陷一般,震的吴麟征眼冒金星。未等他反应过来,从城门楼的下方传出了一阵惊呼,“大人,城门被大炮打中,该如何处置?” 吴麟征脑中先是一阵混乱,接着便反应过来,高声叫道:“快用土石,把城门堵住!” 他身边的几个士兵听到后,当即就要领命而去,一个尖厉的声音喝道:“都不许动!都给我好好的守城!丢了城门,你们一个个都得死!” 说话的是在西直门督战的内侍诸宪,他的身后,还站着几个膀大腰圆的东厂番子。崇祯在各处派了指挥使的同时,还派了宫里的内侍一起前往,其用意是监战,防止守军不战而逃。 然而在此时,却起了反效果,守军听到两个互相矛盾的军令,登时手足无措,不知该奉谁的号令。 “我是此处的指挥使,若失了城门,皇上自会砍我的头,与尔等无关,只管听我的!” 吴麟征急的直跳脚,再没有读书人的气度,气急败坏的指着身边的几个守军怒喝。 诸宪冷笑一声道:“吴大人好大的口气,这西直门是紧要的所在,若是失了城门,贼寇就杀进北京城了!到时候就算砍了你的脑袋,又能如何?” 两人意见各异,又争吵了几句,眼看着城下又一波大顺军队趁势冲了上来,指挥使和督战官却争执不下。 左近的守军登时没了士气,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咱们打不过了,不如投降大顺吧!” 此言一出,当即引起好几声响应,诸宪顿时急了眼,指着人群喝道:“妖言惑众!你们这是要造反吗?” 两个番子立时钻到了守军当中,过不多时,伴着着几声惨叫,两个番子挟了几颗人头掷在了城楼的地上。 其他守军敢怒不敢言,只好听了诸宪的话,战战兢兢的守起了自己的位置,没人再理会吴麟征的号令。 吴麟征涨红了脸,厉声质问道:“诸公公,我是这里的指挥使,到底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诸宪得意道:“咱家是代天督战,不光是他们,还有你吴大人,这里一切都要听咱家的!” 他的话音刚落,背后就传来了一个冷清的声音,“好大的口气,区区一个奴婢,也敢指挥朝廷命官!” 诸宪听着这声音有些熟悉,只不过枪炮声有些大,却听得不是太真切。他斜跨了两步,朝登楼的阶梯处看去,只见一行三人正站在阶梯的半腰处,正朝他怒目而视。 中间那人虽是一身戎装,却没有一丝武将的杀气,不是朱慈烺还能有谁? 诸宪和几个番子慌忙下跪行礼,朱慈烺却没有理会他,径直走到了吴麟征的跟前,说道:“吴大人不必担心城门,本宫带了百十来人,正运土石围堵城门,你既是西直门的守城官,安心在此指挥就是。” 吴麟征心下大慰,当即朝着守军喊道:“请诸位安心守御,太子殿下就在此处,与我等共同进退。吴某但有一条命在,誓保我大明安全!” 炮声隆隆,能听到他说话的人并不多。 然而经过一传十,十传百,不过是一炷香的时间,西直门的守军都知道了监国太子就在西直门这里,就在西直门的城门楼上,陪着他们一起守城。 一时之间,西直门守军的士气大涨,将攻城的大顺军队牢牢压制在五十步开外。 朱慈烺对着城下看了半盏茶的时间,这才放下千里镜,命东宫的几个侍卫向巩永固和吴襄传令。 等分付完毕,朱慈烺深吸了口气,对身后的吴国华朗声说道:“吴师父,本宫许久未曾下棋了,左右无事,陪本宫手谈一局如何?” 吴国华信步走到了朱慈烺的跟前,学着朱慈烺的样子,盘膝坐在了城门楼上。 “殿下既然有此雅兴,老夫甘愿奉陪。此处既无棋盘也无棋子,咱们就来下一局盲棋。” 第32章机会 “天元!” 朱慈烺如往常一般执黑落子,然而这第一手就把吴国华惊住了。 “殿下,您这是……” 所谓金角银边草肚皮,天元是棋盘的正中,就是肚皮的最核心,第一步落子天元,等于把先手让给了对方。 “居天地之中者曰中国,居天地之偏者曰四夷。我大明掌中国之地,定都北京,便是占了天元的位置。” 吴国华似乎有些明白了朱慈烺的意思,当即道:“好!既然殿下据天地之中,那西北之地的星位老夫就占了!” “右九路十并!” “左六路十六关!” 两人毫不迟疑,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到了第七手。 吴国华笑道:“殿下,天下就这么大,咱们虽是各自经营,迟早要狭路相逢,你可想好如何应对?” “右下四路四星!” “不错!殿下终于想起取东南之地,殿下既占了地利,那老夫就占人和。” 两人下的难解难分,攻城战双方也相持不下。 大明守军占了居高临下的便宜,一直用火器压制着大顺军攻城的脚步,大顺军则占了人数的优势,发起了一波又一波的冲锋。 漫山遍野的大顺士兵,自西直门向南,阜成门、广宁门,大顺攻城的部队随处可见,尸体也逐渐填满了城墙外围的壕沟。 阜宁门内的城楼上,指挥使巩永固和京营总督吴襄并肩而立,各举了一支千里镜,看向远方。 巩永固话语中透着兴奋,和吴襄说道:“敌人后面已经没多少部队了,看样子,这一波可以守得住。” 吴襄却是紧绷着脸,指着不断上涌的大顺兵士说道:“这会儿攻城的,都是我大明的降兵,意在消耗咱们的守备和精力。等贼寇的精锐出动,那才是一场硬仗。” 巩永固的热情顿时淡了不少,撇了撇嘴道:“吴总督,你这个人好生无趣,难得我有个好心情,全让你给败光了。” 回应他的只有炮声和呐喊声。 巩永固闹了个老大的没趣,放下了千里镜,对着身后问道:“太子殿下何处?” “太子和东宫的吴先生在西直门下棋。” “在下棋?他倒是好兴致!” 巩永固先是一愣,接着朝西直门的方向看去,若有所思。 在距离阜成门百步开外,一个临时搭建的台子上,李自成同样是一脸的惊愕。 “哈,你说那个小太子在西直门的城门楼上下棋?” “不错,方才城上射下来的情报,小太子去了西直门督战,见帮不上什么忙,干脆让太常少卿吴麟征指挥守城,他和吴国华则在城门楼上下棋。” 听牛金星把新得的情报复述了一遍,李自成眯起眼睛问道:“这个小太子是想干什么?眼看着守城无望,又没法投降,干脆破罐子破摔?” “不是,他是想效仿谢安石下棋退敌。”牛金星看向不远处的西直门,眼神悠远。 “啥玩意儿?下棋也能退敌?”李自成一脸的不敢置信。 谢安的典故,那不是一两句就能讲完的,牛金星耐着性子解释道:“皇上挟雷霆之威,兴义师讨伐,加上崇祯倒行逆施,这几日里,大明从上到下乱做一团,小太子此举,并非是真的在下棋,他是故作闲适,让朝野上下安心。” “这么说,这个小太子还是有些门道的,额倒是小瞧了他。” 牛金星故意瞥了宋献策一眼,沉声说道:“他是故意向皇上示弱,拖延时日,等着勤王大军救援。今日等来了黄得功,说不定明日就等来了左良玉。咱们,都入了他的套了!” 此话虽然说的是朱慈烺,却是意有所指。 果然李自成听完之后,咕哝道:“当初若是杀了这小太子,说不定,这会儿朕已经坐上紫禁城的龙椅了!” 宋献策如何听不出牛金星的言外之意,当即说道:“亡羊补牢,犹未晚也,皇上,派出的探子已经探查清楚了,那个黄得功不过五千骑兵,咱们刚收编了神机营,有那么多火枪在手,只要盯紧了黄得功的动向,根本不足为惧。” “不错,朝廷的这些火枪倒是好东西,可惜皇帝老儿不会用。” 李自成漫不经心的点着头,心神却放在了眼前的战事上。 第一波冲锋无功而返,早在他的预料之内,这些新近收编的降兵,都是些酒囊饭袋,也就是勉强能挡些炮弹。 他从西京带过来的十万兵马,那才是攻城的生力军。 大顺军天下无敌,他一向如此认定,可朱慈烺的淡定却让他生出了怀疑。 若是第二波、第三波无功,该如何应对?是不是把居庸关和昌平镇的那几十门铁炮也运过来? 无数的火把升腾起来,如同一条条巨龙,在战场上纵横飞跃。 随着黑暗的降临,战场上节奏也缓了下来,呐喊声和枪炮声似乎也减了不少,接连两个时辰的攻城,攻守双方都有些吃不消。 牛金星最先按捺不住,问道:“看样子,前面没有打下来,咱们是不是该派出生力军了?” “不用,北京城里能有多少炮弹?总会有用光的时候。这些酒囊饭袋多挡些火力,咱们的兄弟就少伤亡几个。” 李自成说的淡然,脸上的忧色却越来越重。 宋献策忍不住抬头看向了天空,锅底一样黢黑的夜空中,没有一丝星星,看不出天象如何。他正要低头喟叹,脸上突然一阵凉意,似是有水点从天而降,接着就听噼里啪啦的声音,无数个水点从天上落了下来。 “皇上,下雨了,咱们一定能打下北京城!” 宋献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兴奋道:“上一次打太原的时候,就是遇到下雨,淋湿了明军的火器,才让咱们轻易的拿下,没想到今日又下雨了!” “哈哈,贼老天真他娘的开眼,额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李自成转忧为喜,哈哈笑了起来,高声叫道:“明军的火器失灵了,兄弟们随额冲上去!” 又是一阵昂扬的号角声,大顺军中一阵沸腾。 刘宗敏一马当先,领着一队孩儿兵冲在了队伍的最前方。在他的身后,是中营的一众军士,各负着云梯、土包,等着为先锋部队架梯垫土。 就连李自成也跳下了台子,跨上一匹乌驳马,领着亲兵冲进了人群当中。 漫天的雨幕下,台子上的宋献策和牛金星互看了一眼,这一次,他们的笑容难得一致。 殊不知,有人也是在等这个机会。 就在李自成跨上乌驳马的那一刻,北京西北几十里外的密林之中,亮起了无数支火把。 关宁铁骑动了! 第33章雨夜 一场大雨,为无数人带来了希冀,也为无数人带来了绝望。 随着雨点越来越大,北京城的守军逐渐陷入了恐慌之中。 因火药被雨淋湿,不但火铳无法再用,各个城垛上装备的佛郎机炮也无法引燃,无奈之下,各处只得取出备用的弓箭用来御敌。 然而京营士兵久不操练,又常年吃不饱饭,士兵根本拉不动硬弓,即便勉强拉动,也无甚威力。 如床弩、狼牙拍等器械,许多兵士还是第一次见,更是无法使用。 不过是半个时辰的功夫,京城守军原本的优势不复存在。大顺军已经攻到了城墙下方,有兵士将背上的土包堆积于城下,有兵士则是急着抢攻,干脆踏着云梯攀爬而上。 一时间,多处城墙上燃起了狼烟示警。然而在这阴沉的雨夜中,狼烟并没有太大的作用,只是与黑夜一道,隐入了夜幕之中。 况且,四处都是大顺军的攻势,各处自顾不暇,即便是看到了同伴的示警,也根本无法兼顾。 “右七路十四立!” “左八路十二大飞!” 在西直门的城楼上,棋局还在继续,随着吴国华落了第四十一手,朱慈烺陷入了短暂的沉思当中。 “殿下,西北、西南、东北都不属于你了,还要坚守天元的位置吗?” “革故鼎新,代价太大,抱残守缺,未必是坏事。大势如此,只能半看天命,半在人为,若天命不属我,那也无可奈何。” 朱慈烺说完话,依旧在敛眉沉思。 得天时者昌,得地利者旺,得人和者强。 这等紧要关头,本来已经看到坚守下去的希望,却是天降大雨。 难不成,真的是天亡大明? 趁着这个空档,吴国华游目四顾,城门楼上的守军越来越少,躺倒的越来越多。 吴麟征已然喊的声音嘶哑,仍然挺立在雨中,间或向四周发出指令。 有些中了流箭的兵士,只是简单包扎了一下伤口,又操起长枪,和登上城墙的大顺兵士拼杀在一起。 “天命怕是不会眷顾于我大明了。” 吴国华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说道。 “报!广宁门危急,贼寇于一刻之前,登上了城门楼。” “报!阜成门有敌来犯,被巩指挥使杀了回去。” “报!贼寇在西偏门里应外合,奸细大开城门,西偏门已然失守!吴总督已然派人去了宣武门,绝不放敌人入内城!” 不住有军报送了过来,朱慈烺时而点头称是,时而嘱咐上一两句,时而命人去给巩永固和吴襄传信,询问下一步的安排。 直到一刻钟过后,他的下一步棋也没有落下。 吴国华叹了一口气,正要劝说朱慈烺放弃这一局,忽地远处一声惨叫,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径直朝他飞了过来。 他躲避不及,被那物事撞在了头顶,立时钻心的疼痛。待伸手往头顶一摸,入手处全是滑腻,大骇之下,果然就见一颗人头躺在脚底,正在骨碌碌的打着转儿。 “殿下,这……这……” 毕竟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第一次见到战场上的血腥,吴国华吓的是魂飞魄散,连说话都有些不太利索。 朱慈烺伸手按住那人头,笑道:“吴师父,这里刀剑无眼,你且回去躲一躲,有本宫和阿中在这里就成。” 丘致中一直在替两人举着雨伞,听朱慈烺如此说,也附和着道:“吴师父,有我们在此,必不会让贼寇进了京城。” 吴国华想也没想,当即拒绝道:“君忧臣辱,君辱臣死,我已到了这个年岁,这把老骨头,有什么可惜的?” “可惜不能陪师父一起下棋了,咱们这局先放着,待日后再下。” 朱慈烺的言语里毫无惋惜,话音刚落地,便抽出腰间的宝剑,朝吴麟征的方向走了过去。丘致中也扔下了伞,从地上捡起了一把带血的雁翎刀,抢在了朱慈烺的身前。 “好,殿下尽管上场杀敌,老夫为殿下擂鼓助威!若有来日,定当陪殿下下完这局棋!” 吴国华对着朱慈烺的背影说完这句话,疾步走到城门楼的战鼓前,抽出鼓锤,擂出了第一声响。 这战鼓原本是激励人心和发信之用,只是随着军中火器普遍,鼓声难以盖住枪炮的声音,是以响的越来越少。 此时大雨纷飞,双方的火器都无法使用,反倒是这鼓声,一经敲响,立时从城门楼上传了出去。 吴国华有生之年还是第一次擂鼓,初时掌握不住节奏,只是信手而为。 然而作为一代乐理大家,在几声过后,吴国华便掌握了其中诀窍,一声浅,一声沉,快徐结合,鼓声铿锵有力,闻之令人热血澎湃。 “是将军令!” 不过是几个声音,朱慈烺就听出了鼓声的节奏。《将军令》本是琵琶曲,经过吴国华的演绎,少了激烈紧张,却多了一丝庄严和威风。随着一声声鼓点落下,他心内热血涌了上来,对着护在身边的护卫道:“你们不必围在我的周围,男子汉大丈夫,当为国而战!” 护卫们齐声称是,涌到了城墙中央,和登上来的大顺军队厮杀了起来。 阜成门上,巩永固正带着一干守军死命坚守。听到鼓声从西直门上传来,先是愕然,随即长笑道:“好一曲将军令!苏千户,把咱们这里的鼓也给敲起来!” 鼓声回荡交织,响彻整个战场。 久攻不下,李自成本就心烦,听到连绵的鼓声,指着鼓声来处怒骂道:“大半夜的,不好好守城,反弄出这等丧曲,朱明当真离死不远了!” 疾风吹散冷雨,挟着鼓声远远传了出去,如同声声雷震。 在永定门南五里之外的土坡上,一众黑甲骑兵早在雨中等了多时。 听到隐隐传来的鼓声,为首之人取过背上的酒葫芦,骨碌碌饮了几口,朗声笑道:“他奶奶的,自从离了忠勇营之后,许久没听到这么畅快的鼓声了。小的们,趁着李自成没法用火器,咱们杀他一波!看看李自成要不要他的老窝!” 第34章厮杀 马蹄声动,朝着大顺军大营的方向疾驰而去。 前方激斗正酣,在大顺军的大营之中,依稀可以听到厮杀的声音。 雨水打在帐篷上,发出砰砰的闷响,如同催人撤退的战鼓声。 “你说咱俩儿这倒霉催的,大半夜的被派来守门,说什么防止敌袭,咱们三大营是朝廷最后的王牌,连咱们都投靠……了,北京城里怕是没多少兵了,哪会有什么敌袭?” 说话的人低声咕哝了一句,虽是说的含糊,他的同伴倒是听清楚了他话里的意思,小声说道:“咱们投靠的太晚了,李闯看不上咱们。像咱们神机营,总算有点用处,没逼着咱们去攻城,三千营那些人,可是被赶着做了垫背的。” 那人刚说完这句,就听不远处一声呼喝,“偷偷摸摸说什么呢?给老子好好站岗,若是被敌军偷偷的摸进来,老子先砍了你们!” 两人虽不敢再交头接耳,但对于守门的差事,却提不起什么兴致。 雨越下越大,盖过了四周的一切声音,整个大营都沉浸在雨声当中。而在不远处,五千骑兵和黑夜融在了一体,如同鬼魅一般悄悄的逼近。 又隔了一会儿,其中一人突然打了个哆嗦,低声道:“我说,你听到了没有,是不是有马蹄声?” “哪有什么马蹄声!明明是前方的打斗声!” 另一人打着呵欠,极为不满的睁开眼,突然耳边传来一阵羽箭破空之声,当即惊的跳了起来。 “不好!是敌袭!快!快……” 话还未说完,一支羽箭已插在了他的喉咙上。 另一人大骇,当即跳下瞭望的木台,欲往大营深处跑去,还没走出两步,随着一阵破空之声,身子立时扑倒在了泥水之中。 他终于听的一清二楚,是的,这是马蹄的声音! 震天的马蹄声响了起来,打破了大顺军军营的宁静。 大雨淋湿了北京守军的火药,同样也淋湿了大顺火枪兵的火铳。 在这个喧嚣的雨夜里,一群黑色的骑兵,在大顺军营中开始了疯狂的屠杀。 弩箭飞过,骑士们挥出了手上的大刀,刀光和雨幕交织在了一起,割破了无数衣甲,带出了红色的血肉。 血花溅落在泥水之中,绽开成一朵朵妖艳的水滴,汇成了一个个褐色的水坑。 黑色的夜空,黄色的火光,红色的血雨。 雨依然没有停歇的迹象,在北京城下,战鼓声变的萧瑟,似乎转成了十面埋伏的音调。 “皇上,咱们要不要派兵回援?” 听完传令兵的汇报,牛金星有些胆颤,不敢看李自成的表情。 李自成却是眯起眼睛,抬头朝西直门的城楼上看去,在火光的照耀下,脸上显出无比的狰狞。 “传令下去,给额全力攻城!务必在天亮之前拿下北京!” 宋献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把目光放在了眼前的战况上。 早在一个时辰前,西偏门和广宁门都已落入大顺的掌控之中,刘宗敏正带着中营在外城和明军厮杀。 西直门这里,也有无数个大顺军士爬上了城墙,和城墙上的守军缠斗在一起。 不错,大顺王想的没错,在天亮之前,定能打进紫禁城里。 宋献策不知道的是,接连厮杀了两个时辰,西直门的守军早就疲累不堪。 原本还有人替换,然而随着伤亡逐步增多,再没有替换的余地,只能由他们咬着牙硬抗。 连番鏖战之下,守军已然到了崩溃的极限。 不过是半个时辰而已,朱慈烺已然感觉到有些口干舌燥。 方才遭遇两个大顺的士兵,虽然成功击杀了对方,左臂上也被划了一个深深的伤口。 他在宫里闲暇的时候,也跟着禁卫们学了些武艺。原以为凭借自己的能力,总能杀掉十几个敌人,直到亲自上了战场,才发现根本不是那回事儿。 在这里,所有的招式、技巧都没什么用处,唯有一往无前的冲杀。 战场,是生死的较量。 朱慈烺舔了一下脸上的雨水,缓解了喉间的干涩。他稍微了定了下心神,这才发现,不知在什么时候,城墙上的大顺士兵比守军还要多。 城门楼上的鼓声停了下来,吴国华正倚在鼓架上喘着粗气。 那个监军太监诸宪早已带着东厂番子不知去向,城门楼上一阵混乱。 吴麟征已然站在指挥的位置,驻着一把铁枪,沉声指挥着战斗。 随着大顺军越来越多,城墙上的几百明军只得且战且退,慢慢地向城门楼这边聚拢。 “吴少卿,咱们放弃城门,退守城中!” 眼见着又有一批大顺的士兵沿着云梯爬上了城墙,朱慈烺终于还是做出了这个决定。 吴麟征却是如同疯兽一般,哑着嗓子喊道:“吴某受君父之恩,唯有以死报之!殿下,你带着他们走罢,臣哪怕拼尽最后一滴血,也要与西直门同在!” 朱慈烺见吴麟征不为所动,干脆直接高声叫道:“吴少卿,你不必担心,本宫在城中备好了埋伏,尽管让贼寇进城就是,保管他们有来无回!” 长时间站立,加上冷雨拍打,吴麟征脑子已经有些木然。听到朱慈烺的喊话,他的脑中立时兴奋了起来,原来太子殿下还有后手,那可真是万幸之至。 既然太子早有安排,当然不能坏了太子的大事,吴麟征当即下意识道:“太子殿下有命,下官焉敢不从?” 大明的守军却是瞠目结舌,自古埋伏都是偷偷布置,太子殿下当着敌人的面儿直接说了出来,岂不是要坏了大事? 就连大顺的兵士也是一愣,对方光明正大的道出了意图,到底有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 大明守军且战且退,不出一盏茶的时间,从城门楼上撤了个干净。 大顺的几个孩儿兵正要追击,却被他们的同袍拉了回去。 听说拿下了西直门,城外的李自成一阵喜色,问道:“咱们的大军如今到了京城什么地方?可曾杀到了紫禁城外?” 报信士兵的神色顿时尴尬了起来,“西直门被土石堵的结结实实,先锋正在清理,大军暂无法进城。” 第35章未歇 自古大开城门迎敌者甚少,最有名者,莫过于宋钦宗赵桓借“六甲神兵”拒敌。 北宋末年,金兵兵临京城汴京城下。当时的皇帝宋钦宗病急乱投医,相信江湖骗子郭京,可以用六丁六甲神兵大败金军,但需要撤去守军。 其结果可想而知,在大开城门之后,金军轻易攻进了汴梁城中,宋徽宗赵佶、宋钦宗赵桓都成了金国的阶下囚。 朱慈烺不是赵桓,也没有“六甲神兵”可借,所倚仗的,只有天命了。 如今正是山穷水尽,只能赌上一赌。 所谓兴亡,半在人为,半看天命。 长夜将尽,东方未明,大雨不知在什么时候小了下来,变成了淅淅沥沥的雨丝。 西直门的土石清理过后,一队大顺的前锋蜂拥冲进了城内,然而不过是向前冲杀了几十步,从街道两边的屋子里传出了一阵稀稀拉拉的枪声,走在最前的十几人应声而倒。 “果然有埋伏!”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后面的人顿时吓的魂飞魄散,当即丢下手中的兵器,拔步往回跑。因下雨湿滑,仓促之下,连连有人摔倒在地,后面的人只以为是中了埋伏,是以慌不择路,竟互相踩踏,乱做一团。 李自成就站在西直门的城楼上,眼见着一群人朝城门处涌来,忍不住骂道:“一群瓜怂,这点声音就被吓到了,活该当垫背的!” 牛金星在一旁道:“这些依附过来的明军,平日惯会仗势欺人,若想让他们上阵杀敌,须得如崇祯那般,跟着督战队方可。” 李自成连连称是,始觉和崇祯倒是有了些共鸣。对付这等奸猾之徒,就得逼着他们拼命,稍有松懈,便要在他们身上吃亏。 “张能兄弟,你带上五百刀弓手跟着他们,若有敢临阵脱逃者,一律杀无赦!” 不一会儿,方才的前锋部队又被推到了城中。这一次走在最前的人学了乖,不但竖起了盾牌,还在身上穿起了藤甲,一边往前挪动,一边听着四周的动静。 走出百余步,又是一阵稀稀拉拉的枪声,尽数打在了盾牌上。 没人敢回头,只是就此停下了脚步。 他们知道,如果就此回头,没有死在敌人手里,也会死在自己人手中。 眼见着前锋队在城里停了下来,李自成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指着城中的人说道:“我就说嘛,额费了这么大的功夫打进来,明军早就被灭的差不多了,哪里还有什么埋伏!” 宋献策却是皱眉道“皇上,这街道上不见一丝人影,更不见灯光,当心布了机关。” “能有什么机关,大明若是有什么机关,早用上了,何至于被额破城而入?再说,额的身边文有你和丞相,武有李岩兄弟和刘芳亮兄弟……” 说着李自成朝身后的十几个人比划了一下手势,“还有这么多大将在额的身边,就是天王老子来了,额也不怕!” 李自成话音未落,就听城中一声尖厉的唿哨,接着又响起了一阵枪声。 这一次的枪声比方才密集了许多,又是从西面八方射出,纵使有盾牌阻挡,仍有无数的流弹飞到了人群当中。 一阵枪声响过,前面支盾的士兵便倒了七七八八。等枪声再次响起,又有无数的兵士倒在了地上,前无去路,后无退路,剩余的人只能如没头苍蝇一般四处乱撞,有的撞向路边的房子,有的则是在街上寻找藏身之处。 不过半盏茶的时间,冲在最前的几百人便死伤殆尽,紧接着一个千人的队伍冲了上去。 又是一阵枪响,当即又有几十个人扑倒在地。 李自成只做视而不见,嗤笑道:“宋军师说的不错,额本以为那个小太子是个安分的孩子,不曾想竟是如此奸诈。” 牛金星附和着说道:“皇上说的是啊,这小太子一看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李自成笑道:“不过他这点手段,还是嫩了些,刘兄弟,你带上一队人,把咱们缴来的屏风车用上,去教教小太子如何用兵。” 所谓屏风车,轻便可以远驾,外则铁片包裹,内则装载火器,既能以抵御敌军的枪弹,又能向敌军发射火器,可谓是攻守兼备。 这原本是明军创制的一种轻便战车,因造价昂贵,只在京营中配备。然而未尝一用,随着昌平的京营尽数投敌,这战车便到了大顺军的手上。 屏风车顶着枪声一直向前,不但将大明军的枪弹都挡了下来,有后面的步兵一路配合,将沿街房屋里的埋伏尽数清理了一遍。 眼见着刘芳亮领着一队人马杀入到了街道深处,李自成心底舒畅,不由大笑了起来。 李岩在一旁劝道:“皇上,臣看布置严密,似乎还有后招,不如暂时鸣金,整兵后再做计议。” 往日李自成对李岩可谓是言听计从,然而不知从何时起,两人的关系似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这个时候,李岩的这句话,让他生起了极度的不满。 “大明早被额消耗光了,你没看见吗,方才城门楼上,连小太子都亲自上阵了,额看他还能有什么后招?” 然而不过一句话的功夫,城中轰隆一声炮响,不知从何处发射的炮弹,带着呼啸声砸在了大顺军的屏风车上。 冲在前面的屏风车当即被炮弹砸的七零八落,紧接着无数个炮弹从街道深处发射了出来,有的落在了房屋上,将屋子砸的粉碎;更多的则是落在了人群当中,直砸的大顺军血肉横飞。 冲在最前的是刘芳亮,他刚败在黄得功的手里,难得有个戴罪立功的机会。突遇炮弹袭来,刘芳亮领着十几个亲兵,硬着头皮朝街道深处冲了进去。 雨声潇潇未歇,炮声震耳欲聋。 隆隆的炮声中,大顺军的伤亡越来越多,自西直门向里,断肢残骸铺满了整个街道。 “奶奶的,这个小太子可真邪门了!” 眼看着伤亡越来越大,李自成不由火冒三丈,差点就要带着亲卫冲进城中,眼前的埋伏又让他迟疑了起来。 是不惜人命直冲,还是暂时鸣金,等着和其他城门各个击破? 第36章援军 西直门大街的尽头,乐安长公主府里,朱慈烺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 大顺军攻城之前,为了以防万一,他从巩永固借了五百人。 因乐安长公主离西直门不远,连同着巩永固的府邸也被他借用了过来。 二百支三眼铳,三十二门佛郎机炮,若是真到了战场,根本阻挡不住千军万马。 但在狭窄的街道上,大军的阵型无法尽数展开,这些枪炮却发挥了奇用。 若是李自成不惜一切代价的往里冲,只消多冲上百十步,就会知道,所谓的埋伏只是做了个样子。 然而李自成却生出了疑虑,不敢把自己的精兵投入到这样的战斗中去。 疑则生惧,疑必生乱。 朱慈烺知道,这一次,他赌对了。 “殿下,你当真是神机妙算,闯贼还真被你吓退了!” 丘致中方才替朱慈烺挡了一刀,刀刃透甲而入,在他后背上留了一道狭长的伤口,流了不少的血,此时正是需要休息的时候。 不过丘致中记挂着城里的战事,哪里能安心睡下?他虽是躺在地上,却用手臂硬撑起了身子,问道:“殿下,我记得你说,咱们的勤王大军已然到了京城,如今城门都已落在了贼寇的手中,为何不见他们的踪影?”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们都在等着旁人先做出头鸟,最好是和贼寇斗的两败俱伤,然后再出来占便宜。” 朱慈烺将左臂上的布条紧了一紧,沉声说道:“不过黄得功已然到了城外,昨日还和李自成斗了一回。有黄得功挡在前面,王永吉、吴三桂、刘泽清这些人,也该露头了吧。” 丘致中听的似懂非懂,正待细问,一名护卫急匆匆的来报:“殿下,兄弟们方才捉了一个人,似乎是贼寇那边的一个首领,说是叫刘芳亮。” “刘芳亮?” 朱慈烺记得有人提过这个名字,不过前几日去大顺营中和谈,却未见过这个人,想来在 “你们先将他送到锦衣卫诏狱……不,先送到巩驸马那里,待贼寇褪去,再做计议。” 护卫领命退了下去,朱慈烺站起身,向门外看去。 乐安长公主府的大门都打开着,站在府内临时搭建的高台上,西直门大街的全貌尽收眼底。 灰蒙蒙的天色下,青烟还未散尽,空中到处弥漫着硝石的气息,夹杂着浓重的血腥味,让人喘不过气来。 沿街的百姓在昨日就迁往了别处,大街上空无一人,但并不宁静,雨声拍打在残砖断瓦中,发出杂乱无章的音律,间或还会从街上的尸堆里,传出一阵绝望的呻吟。 若是凝神细听,还能依稀听到城南的喊杀之声。 朱慈烺知道,虽然西直门这里暂时偃旗息鼓,但李自成的军队却并没停止攻城。 方才巩永固和吴襄分别送来了战报,阜成门和宣武门已然岌岌可危。 喊杀声不息,就意味着战斗没有停止,就意味着,阜成门和宣武门离被攻破又近了一步。 这样的声音听在耳中,朱慈烺心中无限烦躁,正要走下高台,一个护卫突然气急败坏的说道:“殿下,马蹄……马蹄声!” 如今城中守军都调派到了各处城墙上,若是李自成调来了骑兵,不惜一切代价强冲,怕是再难守住。 朱慈烺当即变了脸色,忙竖起耳朵来听。然而除了隐隐的喊杀声和风声之外,听不到其他的任何声音,不由问道:“哪里来的骑兵?” “皇上,哪里来的骑兵?” 西直门的城楼上,听到李自成的示警,大顺军的文武将领齐齐发出了这样的疑问。 “快!传令下去!大顺军所有部队撤出城去!退守大营!” 凭借着和明军周旋十五年的经验,李自成来不及解释,慌张的下达着军令。 那个小太子果然耍诈!北京城不能要了! 牛金星和宋献策还从未见过李自成如此失态,不由得面面相觑。 在大顺军全面攻城的五个时辰后,号角声终于又响彻了整个京城上空。若说昨日的号角声是李自成冲锋的决心,今日的号角声便是退却的信号。 “援军!咱们的援军到了!” 阜成门的城楼上,巩永固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听到士兵的惊呼,倏地跳了起来,问道:“援军?援军在何处!” 顺着士兵指着的方向,隐隐约约看到北方有一团黑色的影子朝京城飞来,只是隔着重重雨幕,看的不甚清楚。 巩永固揉了揉眼,将千里镜放在眼前,这才看的清楚。 一队彪悍的骑兵绵延了三里多地,看架势,足足有两万多人。 随着马蹄声越来越近,即便没有千里镜,也能看的清清楚楚,飞驰而骑兵群中,竖着三杆大旗,一书“明”字,一书“王”字,一书“吴”字。 城上的守军看的真切,纷纷高呼了起来,“关宁骑兵到了,咱们有救了!” 巩永固忍不住揉了揉双眼,将脸上的潮湿尽数揉在手心当中。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城外的骑兵已从远处疾驰到了西直门外。 然而大军却并没有停留,只是沿着城墙一路向南,杀向了大顺军的大营。只在经过德胜门外时,齐齐喊道:“蓟辽总督王永吉、平西伯吴三桂奉命勤王而来,不歼贼寇,誓不罢休!” 呼声整齐划一,连绵不绝,直到一刻钟之后,方才渐渐歇了下去。巩永固大喜道:“来人!快!快去禀告皇上和太子殿下!” 就在巩永固派人奔向紫禁城的时候,一场厮杀已经在城南的大顺军营里悄然展开。 夜里的子时,庐州总兵黄得功凭借着五千精骑,在大顺的军营里冲杀了一阵,杀了数万敌人。 本以为可以围魏救赵,逼得李自成来回救,哪知休整之后,却听探子说大顺军不管后方大营,只顾着攻城,黄得功干脆引了本部所有兵马,直冲大顺军的大营。 黄得功手持双鞭,杀了半个时辰,只杀得铁鞭上沾满了血肉。耳听得隆隆的马蹄声响,只道是李自成的大军,当即哈哈笑道:“小的们,咱们去会会李自成!先说好,李自成是老子的,谁也不许抢!” 第37章迷津 黄得功唯恐错过了李自成,弃了李自成的营帐,扬鞭催马朝马蹄声奔去。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行到了一丛树林前,正遇到前面探子来报,说是吴三桂的大军就在前方,黄得功不由愣住,下意识问道:“吴三桂?这老小子想抢老子的功劳?李自成呢?” “闯贼听说关宁军到了,已然向北退去,平西伯的大军正在追击。” 黄得功不由瞠目结舌,“闯贼竟然就这么退了?” 方才听得马蹄声响,原以为有一场硬仗要打,攒足了劲要来和李自成一决高下。没想到这马蹄声却是友军的队伍,不但仗没得打,似乎还有被抢功劳的风险。 是可忍孰不可忍,黄得功怪叫一声,对那探子说道:“你在前面领路!老子去见见吴三桂这老小子,问问他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老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还折了一千多骑兵,可不能让他白白捡一个大便宜!” 转过了一片树林,又爬上了一道土坡,眼前是一片密密麻麻的营帐,远远看去,写着“吴”字的大旗正在细雨中招展。 黄得功到来的消息,早有人将报给了吴三桂。 未等黄得功近前,吴三桂便带着十几骑迎了出来。见到黄得功时,吴三桂一脸热络的拍马上前,拱手笑道:“虎山兄,别来无恙啊!自从上次京中一别,咱们可是有四五年没见了吧?” 黄得功却是没有什么好脸色,直截了当问道:“吴三桂,李自成呢!” 吴三桂脸上的笑容一滞,复又笑道:“虎山兄当世无双,那闯贼早被吓破了胆,如何还敢在这里放肆?” “平西伯,你不用拍我的马屁,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李自成我是要定了!” 黄得功冷眼看向吴三桂,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些蛛丝马迹。 吴三桂却依然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古语有云,穷寇莫追,虎山兄,闯贼狼狈鼠窜,已不足为虑。小弟听闻这些日子以来,闯贼横行京畿,滋扰甚多,我等身为股肱之臣,如何安抚好百姓黎民,不至于再生动乱,这才是重中之重啊。” 听吴三桂话中有话,黄得功不由冷哼一声道:“我只懂杀人,不懂安抚人。再说,皇上诏我等前来讨贼,可没有安民的差事。如今正是乘胜追击之时,你却停在这里不前,岂不是误了皇上的大事?” 吴三桂呵呵笑了几声,独自策马朝黄得功行了几步,直到两个马头并在了一起,这才低声说道:“这自然是事出于因了,我大营就在前方,若是虎山兄不弃,不妨到我营中说话,小弟和你慢慢说道来。” 黄得功不疑有他,将麾下的将士撇在了原地,只带了十几骑入了吴三桂的大营之中。 刚在大营中落座,吴三桂屏退了所有人,连带着腰间的佩剑也让人带了出去,笑问道:“虎山兄一片赤诚,小弟甚是敬仰,不过李自成十万大军已然退守昌平,虎山兄当真要追吗?” “闯贼仓皇逃窜,我军士气正高,为何不追?” 吴三桂哑然失笑,朝黄得功欠身说道:“小弟此次仓促前来,只有轻骑相随,昌平州可是京营的所在,不但有城池之险,又有机关可用,小弟是断然没法打下来的。若是虎山兄执意要追,那小弟只能为虎山兄摇旗呐喊,以壮声势。” “你就这么轻易地放过李自成了?” 黄得功仍是不敢相信,谁都知道,闯贼肆虐天下,已不是一日两日,一直是朝廷的心腹大患。 难得有这么一个机会,若能就此痛击匪首,靖灭余寇,可谓是大功一件。 往小了说,封王拜将,光耀门楣,自是不在话下;往大了说,福国利民,青史留名,那更是梦寐以求的荣光。 功名利禄放在面前,他不相信吴三桂不动心。 “功名利禄是好东西,可惜小弟福薄,无缘享受,这份不世之功,还是让给虎山兄吧。” “这话如何说?” 吴三桂干脆凑到了黄得功的面前,手指朝上指了指,“虎山兄岂不闻狡兔走狗之事?” “你是说……” 黄得功抿起了嘴巴,若有所思。 “郑崇俭、袁崇焕、孙传庭可谓前车之鉴,愿虎山兄慎之。” 听到这三个名字,黄得功神色一凛,随即点了点头,只听吴三桂又道:“非是小弟不忠君爱国,实是不得已自保。谋国者先谋身,我等有用之身,断不能丧于囹圄方寸之地。” 话说到这里,黄得功完全明白了吴三桂的意思,忍不住伸手拍了拍吴三桂的肩头。 “长伯,多亏你指点迷津,今日到了你的营中,我可要向你讨杯水酒喝!” “虎山兄莫急,等忙完了要事,庆功宴上咱们再饮不迟。” “要事?” “闯贼走的匆忙,大营中尚留了不少的辎重粮草,听说皆是从百姓手中抢夺而得,小弟初来乍到,不知该如何处置,还请虎山兄定夺才是。” 两人默然片刻,忽而开怀大笑了起来。 吴三桂说的没错,李自成从北京撤出之后,先是带着大军向西,随后又折向北,入了昌平州。 昌平州的州衙正堂,被临时当成了大顺军的中军大帐,李自成斜倚在正堂的太师椅上,将牙齿咬的咯吱作响。 直到此时,他还不敢相信,他手底下原本势如破竹的大军如何会一溃千里,直至一发不可收拾。 他又极其庆幸,若非他当机立断,怕是手头的大军都要埋葬在北京城下。 “还没有刘芳亮兄弟的信儿吗?” 李自成红着眼睛,看起来如同哭过一般,让大堂里的所有人都为之动容。只有牛金星等少数人知道,李自成这不是哭的,而是熬的。 见没有人回复自己,李自成干脆看向了牛金星,“张缙彦那里也没有传过来信儿?” 牛金星摇头道:“自我们撤军之后,他就再也没给我们传过信儿了。” 李自成眯起眼睛,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额能从西京打到北京,全是各位兄弟的功劳。今日把兄弟们召在了一起,就是想听听兄弟们的想法,各位不妨说一说,咱们是进还是退?” 堂下应者寥寥,只有刘宗敏等几人坚持要战。 李自成不置可否,一眼就看向了缩在角落里的宋献策,“宋军师,你有何高见?” “皇上,不如我们和大明和谈吧。” 第38章意愿 宋献策话刚说完,刘宗敏当即大声叫了起来,“宋矮子!兄弟们从西京打到北京,搭进去多少兄弟的命,又费了多少力气!当年我跟着皇上在河南时,两千兵马杀的三万明军片甲不留。如今咱们手握二十万大军,王永吉和黄得功加起来不过区区五万兵马,反倒是把你吓的屁滚尿流,你说!你倒是是何居心!” 李自成点了点头,脸上绽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问道:“宋军师,刘宗敏兄弟的话虽是有些直,倒也有道理。” 宋献策毫无怒色,反而笑吟吟看向了刘宗敏,“请问刘将军,若是皇上派给你十万兵马,让你今晚去劫营,你可有胜算?” 刘宗敏不由一怔,看了李自成一眼,见李自成面容冷峻,只得照实说道:“我军步兵居多,优势是坚守和攻城,对上吴三桂的骑兵,吃亏不少。不过若有十万军马在手,虽是胜算不大,足可以一战。” “那今日在香山脚下,刘将军列好军阵,以五万之众对上马宝的八千骑兵,为何会败呢?” 杀人诛心,莫过如是。 这句话立时将刘宗敏问住,刘宗敏涨红了脸,突然拔出腰间宝剑,指着宋献策道:“宋矮子!你欺人太甚!老子砍了你!” 旁边的几个将军见架势不对,忙将刘宗敏拦了下来。 “刘宗敏,说话就是说话,动不动就舞刀弄剑,成什么样子!” 李自成喝退刘宗敏,脸上越发的冷峻,“宋军师,待会儿我让刘宗敏向你赔罪,你接着说下去便是。” “若是北京城在我们手中,自然不能轻易言退。可如今攻守异位,原本那些归附的明军蠢蠢欲动,我军粮草又被吴三桂劫了去,兵士们也是人心惶惶,若是再战下去,必败无疑。” 李自成故意沉默了片刻,问道:“话是如此说,可和谈也要看双方意愿。即便额愿意和谈,吴三桂之辈又岂肯和额善罢甘休?” “若是吴三桂如那黄得功一般发疯,我等焉能在此安然说话?” 堂内众将皆是赧然,黄得功以五千之骑,便能搅得大顺军营天翻地覆,若是吴三桂乘胜追击,那未必有人能挡得住四万铁骑。 实际上,自从香山脚下大败刘宗敏之后,吴三桂便按兵不动,任由他们退回到了昌平,给他们留足了后路。 见所有人都没有反对,李自成在心底暗暗点头,脸上却是不动声色道:“既然宋军师如此说,那额就派人去和皇帝老儿谈一下,左右营中有好几个太监,让他们再去见见皇帝老儿。” “不!眼下情势不一样了,派他们过去,只会坏了皇上的大事,咱们这里倒是有两个现成的人选。” 李自成还在想宋献策说的是谁,牛金星抢着说道:“宋军师说的不错,丘瑜和刘理顺毕竟是崇祯的臣子,让他们说动崇祯会更容易一些。” 李自成立时想起,刘理顺和丘瑜还在自己营中扣押着。若是让他们去谈,那必然是不会再回来了,这两人是他看重的人,哪能如此轻易地就将人放走? 宋献策看出了李自成的犹豫,接着说道:“若是我大顺此次灭了大明,这两人或有投效的可能,如今大事未成,他们断不会为我所用。不如厚赐两人,放他们回去,皇上也能落个爱才的名声。” 李自成心有不甘,不过也知宋献策说的是实情,挥了挥手,命人请两人过来。 对李自成来说,和谈并不是件丢脸的事。自他起兵到现在,十五年的时间里三起三落,好几次与死亡一线之隔。 前些日子稳操胜券,尚且想着通过和谈谋取更大的好处。如今形势急转,既然灭不了大明,用一场和谈全身而退也是不错。 区区的和谈而已,并没有什么大不了。 然而在崇祯看来,和谈无异于天大的事情。 以往让朱慈烺去和谈,那是无计可施,不得不向闯贼低头。眼下王永吉大军赶到,有关宁铁骑驻守城外,完全没必要再和贼寇虚与委蛇。 “贼寇困守昌平,正是全歼贼寇的好时机。皇上可向王永吉、吴三桂下令,将闯贼大军困在此处,臣与内阁向各地发文,调遣天下精锐之师,对闯贼包夹合围,务必除恶务尽。” 张缙彦滔滔不绝的和崇祯说完了自己的计划,崇祯听的极为满意,赞道:“先生能体察朕意,朕心甚慰,先生领着兵部,尽管去做便是。” 方岳贡在一旁听的大为皱眉,照张缙彦的这个计划,起码需要百万两军费。 以往需要,崇祯一直想着招降贼寇。如今国库空虚,各处都需要银钱时,这位皇帝却要兴兵讨贼,如此下去,那可如何得了? 待崇祯和张缙彦说完,方岳贡躬身说道:“贼寇此次入寇京城,百姓伤亡甚多,照例是需要朝廷抚恤的。臣估算了一下,京中约需十五万两,后续还有顺天府各州县,加起来算,至少需五十万两。” 崇祯听的大皱眉头,“贼寇来势汹汹,全赖各位先生统筹有方,三军将士用命,总算是将贼寇挡在了城门之外。百姓们个个缩在家中,与守城毫无助力,竟也有如此多的伤亡?” 方岳贡只觉心累,只得默然以对。 范景文踌躇了几息,也跟着说道:“此番大战,军器局那边军备消耗甚多,需加大补充,各处城守都有残破,也需重新修缮,尤其西直门的城门,已然无法再用。臣请户部另拨二十万两,用以修缮城防,补充火器。” 听到又是这么大的一个数字,崇祯渐感心烦,说道:“区区一个城门,先派些护卫把守就是,如今贼寇尚在京畿顽抗,待一切尘埃落定,再做计议。” 范景文急道:“若是贼寇卷土重来,可从西直门长驱直入,直达紫禁城,皇上不得不虑啊!” 崇祯这才考虑起范景文的提议,信口说道:“如今是太子监国,你们可听听他是如何想的,商议个章程出来,再报到朕这里。” 第39章主意 这几日里,朱慈烺并没有处理什么政事,而是安心的躲在东宫休养。 与大顺军的大战,因有金丝软甲护身,他的身上倒是没受太大的伤,但左臂上的刀伤,给他带来了极大的问题。 一只手不能随意动弹,不说用膳就寝,连看书都有些费劲。 偏生在这个时候,崇祯却把户部和工部的琐事推到了他这里,让他着实有些头疼。 作为朝廷,抚民、修缮这些是最基本的责任,然而到了如今山穷水尽的时候,竟连这点钱也拿不出来。 生钱之道,无非开源和节流。 朱慈烺自认为宫里的节流已经做到了极致,如今不过三月,他的父皇已经裁去了宫人夏衣的开支,而她的母后已经到了俭吝的程度,堂堂一国之后,身上不但穿起了布衣,连首饰和脂粉钱都被她捐了出去。 至于开源,他有自己的打算。 前些日子放出了鱼饵,如今既然缺钱用,不妨就开始收网罢。 不过他也有些顾虑,按锦衣卫报给他的线索,里面可有不少的高官贵勋,不是他能轻易动的。 他虽有监国太子的身份,手上的权力却少的可怜,能调动的人就更少。 内阁虽然明里对他敬重,可事实上只不过把他当成个摆设。每日议过的方略,即便得了他的应允,最终还是会送到父皇那里。 而权力滔天的司礼监,直接听命于父皇,更非他能约束的住。 也就是锦衣卫那边,一开始有父皇的指令,骆养性才会一直愿意配合着自己。 若是真的把事情闹大,得罪人不说,未必能如愿收到银子。 须得想个主意才是。 这个时候,朱慈烺无比怀念起了以往身边的几位恩师。 吴国华自淋了一场大雨,生了一场大病,如今还在床上躺着。其余的几人有的受了惊吓,一直闭门不出,有的则是受了伤,在家里调养。 丘瑜和刘理顺倒是被闯贼了放回来,只是在去见了崇祯回话后,传达了李自成想要和谈的意愿,便被关进了大理寺的诏狱。 朱慈烺知道,如今父皇一心想着歼灭李自成,任何人和他提起和谈,都会让他心生警惕。 然而崇祯想的虽好,到了各路武将这里,便遇到了难题。 张缙彦以兵部的名义下了战令之后,当即收到了王永吉的奏疏,称蓟辽兵马一路行军,早就疲惫不堪,须的休养几日,才有一战之力。 兵部还没来得及给崇祯上奏,黄得功的上疏随后就到,称自己兵微将少,请朝廷多分派一些兵马和钱粮,方能和李自成决一死战。 而一直在天津养伤的刘泽清倒是动了起来,大营就驻扎在东直门外,说是要拱卫京城,誓保大明社稷。 三封奏疏前后送到,气的崇祯当场咆哮了起来。 “好啊,每年花了朕许多银子,朕用他们时,反倒和朕叫板来了!左良玉呢!他不是有五十万大军吗?朕的勤王诏令下了快一个月了,为何不见他派人过来?” 方岳贡连忙提醒道:“皇上,若是左良玉率大军勤王,几十万大军每日里的粮草消耗,也不是咱们能负担得起的。” 粮草!又是粮草! 崇祯强压下心头的怒火,又问道:“朕让你们去和太子商议,可有了什么眉目?” 方岳贡和范景文互看了一眼,齐声道:“太子殿下说了,他如今还有伤在身,一切以陛下的旨意为准。” “好啊!连朕的儿子都开始敷衍朕了!” 崇祯气的七窍生烟,抓起桌上的砚台,奋力朝人群中掷了出去。 方岳贡和范景文忙缩头避开,仍是溅了一脸的墨汁。后面的人躲避不及,有的人被墨水糊了一脸,有的人被砸个正着,只有魏藻德站在最前,这才逃过一劫。 群臣里一阵慌乱,崇祯终于把注意力注意到了魏藻德身上。他这才想起,自从闯贼退兵之后,他的这位首辅大人似乎存在感极低,不但在朝事上不发表什么意见,对于日常的批红,也从来是不置可否,能批尽批。 “魏阁老,你也算是朕身边的老人了。如今闯贼已退,百废待兴,你来说说,朝廷该如何去做?朕又该如何去做?” 魏藻德本来还在发呆,听皇帝叫了自己,脸上当即堆满了笑,“皇上英明睿智,臣等不及万一。皇上的主意,必是极好的,臣等跟着去做,定能左右逢源,不负皇上的期望。” 如此直白的颂谀,群臣们一个个在心底暗骂,不免对魏藻德又看轻了几分。 若是在平时,听了这样的话语,崇祯即便是反感,也是一笑了之。 然而方才崇祯怒极,又对群臣失望透顶,正盼着有人能站在他一边,为他拿个主意。魏藻德没头没脑的颂圣,倒像是在讽刺他这个皇帝一般,崇祯阴沉着脸道:“若是事事都要朕来拿主意,那要你们这些人何用?魏藻德,你既然不愿意给臣出主意,干脆你这个首辅也不要干了,让给明白人去做!” 魏藻德矍然一惊,没想到无往不利的马屁,反惹了崇祯的不快,忙跪了下去,说道:“皇上教训的是,臣这就和内阁、诸臣商议,给皇上拿出个明白的主意。” “朕是让你拿主意!” 崇祯用力在桌上拍了一下,“你是一国首辅,不是庙里有求必应的泥胎!” 魏藻德连连称是,崇祯反倒是没了脾气,正要点名张缙彦,听诸臣再议一议歼贼之事,就见高悌急匆匆的走到了殿外,叩头道:“皇上,有紧急军情!” 听高悌言语间满是惶急,崇祯不由大奇。司礼监掌印太监高时明一向谨慎,带出的这个高悌更是稳妥,决不会做出无中生有之事。 “贼寇已然被吴三桂逼的走投无路,还有什么紧要的军情需要你来找朕?” 高悌展开手中奏疏,沉声念道:“臣蓟辽巡抚黎玉田奏报,臣前日有言,建虏蠢蠢欲动,欲犯我关内。臣久侯皇命不至,披肝再上军情折,为建虏进犯情事,具言如下……” 第40章无奈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还未听完高悌念完,崇祯已经忍耐不住,打断了高悌下面的话。 “看闯贼把朕的大明搅的一团乱,建奴就想来趁火打劫是不是!建奴已然得了辽东之地,难不成,还想染指我大明江山?” 崇祯这一怒,群臣立时静了下来,皆是低头不语。 崇祯怒气更甚,指着一众人道:“你们平日里参奏旁人时,不是许多话吗?到了共议方略时,怎么不说了?” 群臣更是沉默。 眼见着场面竟有些尴尬,李邦华只得硬着头皮站了出来,低声道:“建虏狼子野心,皇上不得不防啊!” 崇祯冷哼了一声,没好气应道:“朕自然知晓,还用你来提醒朕?” 李邦华的一句话虽是简单,却散了崇祯不少怒气。群臣眼见崇祯没有迁怒李邦华的意思,这才纷纷出言表示赞同。 其中几个年轻御史反应最是激烈,一人朗声道:“建虏者,戎狄也,其性气贪婪,凶悍不仁,弱则畏服,强则侵叛。我大明越是谦让,对方越是放肆无忌,必成我大明祸患。不若就此兴仁义之师,一举扫平辽东,释我华夏纤芥之忧!” “不错!臣附议!” “臣附议!” 当即有十几个言官齐齐站了出来,崇祯只觉一阵头大,高声道:“好了!各位先生不要再说了!” 他何尝不知建虏之害,可当真是无可奈何。 万历十一年,努尔哈赤袭封建州左卫指挥使,其后统一女真各部,完全控制了建州卫。 万历四十四年以来,努尔哈赤在赫图阿拉自立为汗,国号金,公开反叛大明。 几十年以来,金国从建州开始发展,逐渐占了辽东七十余城,后又迁都沈阳中卫,势力范围一扩再扩。 尤其是自努尔哈赤之子皇太极继位以来,先是称帝且改国号为“大清”,接着便屡屡南下,掠夺金银人口。 崇祯二年,皇太极率十万八旗兵入侵喜峰口,进犯遵化等地; 崇祯七年,皇太极进犯宣大,在河南包围高迎祥、李自成、张献忠等人的曹文诏被调往大同抗金,以致李自成趁机突围; 崇祯八年,多尔衮、萨哈璘、豪格率军进犯河套,在太原府大肆劫掠; 崇祯九年,皇太极突入长城独石口,在延庆大败明军,猛攻昌平,肆虐京畿四个多月; 崇祯十一年,清军以多尔衮、岳托为主将,绕道蒙古,突破长城要塞,沿运河一路往南直至济南,俘获人畜四十六万; 崇祯十五年,清军从黄崖关出击,进蓟州,杀鲁王及乐陵、阳信、东原、安丘、滋阳诸郡王、官吏等数千人,所获黄金万两,白银二百万两,俘获百姓三十万口。 …… 不计其数的伤亡,对于崇祯这个立志做明君的皇帝来说,是洗刷不掉的污点。 每每想起,他都会咬牙切齿。 然而大明却拿清军无可奈何,十几年中,大小数千战,大明鲜有胜绩。本月的裁撤宁远,更是屡战屡败后之举。 崇祯觉得,他已经放弃辽东,做了如此大的让步,清军犹不知足,竟然来觊觎他的大明江山。 “黎玉田上疏,请求吴三桂回援山海关,并往山海关增派兵马,你们以为如何?” 范景文当即应道:“臣以为,蓟镇兵马雄壮,兼有山海关之固,足可御敌于关外,有吴三桂回援即可,朝廷不必另派大军增援。” 其余人也纷纷表示赞同,唯有张缙彦明确提出了反对,“皇上,欲攘外者,必先安其内。建虏所贪图者,无非金银而已,此为疥疮之疾;闯贼气焰嚣张,凶狠残暴,如今更有窥窃神器之心,这才是我大明的心头大患!” 诸臣议论纷纷,各有取舍。然而有丘瑜和刘理顺这个前车之鉴,无人敢提和谈之议。 眼见着廷议又要在沸沸扬扬中终了,崇祯忽而问道:“太子何在?” 群臣这才想起,如今名义上是太子朱慈烺监国,遇这等军国大事,却未见太子的身影,不由悄声议论了起来。 崇祯身边的太监王承恩忙跪了下去,说道:“皇上未交待让太子前来议事,奴婢不敢擅做主张,要不奴婢这会儿把殿下请过来?” “算了,他身上还有伤,让他好好静养便是!”崇祯皱起眉头,挥了挥手。 王承恩暗暗吐了一口气,并非是他没有去东宫去请,而是他去的时候,东宫里的人说,太子出宫去了都察院监。 都察院监虽隶属都察院,其意义却非同小可。其中所关押者皆是重要的朝廷命官,大多还是奉了皇帝之命在此关押。 听说监国太子亲临,司狱不敢怠慢,忙将朱慈烺迎了进去。 在都察院监外一处狭小的厢房内,朱慈烺见到被提了过来的丘瑜和刘理顺。 十几日不见,两人除了稍显清瘦之外,并无其他太大的改变。 见到了朱慈烺,刘理顺当即道:“殿下如今虽为监国太子,可这都察院监乃是诏狱,非太子能来的地方!殿下,你太鲁莽了!” 朱慈烺点了点头,意示刘理顺所言不错,口中却道:“两位不辱使命,一直与闯贼周旋,不想反被父皇误解,遭此无妄之灾。我就是来探望一下两位,若有需要我出面的地方,尽管开口便是。” “皇上也就是一时之气,把对闯贼的气愤发泄在了我们头上,过不了几日,就会把我们放出去。太子负社稷之望,何必见疑于陛下?” 刘理顺虽是连连摇头,不过眼中却有着无比的希冀。 丘瑜拉了拉刘理顺的衣袖,低声道:“复礼兄,既然见到了殿下,何不拿出咱们带回来的东西,请殿下一观?” “鞠怀,你比老夫小上许多年岁,怎地也开始善忘起来?” 刘理顺瞪了丘瑜一眼,转而和朱慈烺笑道:“此番回京,带回了闯贼的和书,老夫已然交给了皇上,鞠怀关了这几日,一时竟忘记了此事。” 朱慈烺笑着看向了刘理顺,“刘师父,究竟是什么东西?连本宫也不能看么?” 第41章见解 刘理顺素知朱慈烺的脾气,知道没法搪塞过去,不由叹了口气。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几封信而已。” 刘理顺说着话,却没有任何动静。 朱慈烺转而看向了丘瑜,问道:“丘侍郎,那些信在哪里?本宫可否一观?” 丘瑜默默看向了刘理顺,刘理顺干笑了两声,从怀里取了一个信封,递到了朱慈烺手中。 “殿下也知道,闯贼一向狡猾诡谲,其居心叵测,是想乱我大明江山。” 朱慈烺点了点头,翻看起了信封里的内容,越看越是心惊。 信封里面有几十张纸,大致的内容相似,有的是大拍李自成的马屁,有的是传递京中的情报,有的是约定大开城门的日期。其目的一眼便知,这是眼见着大明将亡,赶在破城之前,向李自成表出投诚的决心。 写信人的身份也是各异,上至朝中的高官,下至普通的富户,甚至还有一些负责守城的将领。看到最后,朱慈烺从中抽取了两张纸,扬起其中的一张纸,沉声问道:“刘师父,朝中可还有叫项煜的人?” 刘理顺已然将所有的书信都看了一遍,自然知道朱慈烺的意思,敛眉说道:“除了东宫之外,不曾听说其他衙门还有此名。” “想不到……真是想不到。” 朱慈烺脸色凝重,指着另一封信和刘理顺说道:“刘师父以为,这封信是真还是假?” “老夫和丘侍郎仔细辨认过,应该假不了。” 朱慈烺突然扬眉,声音中带着责怪之意,问道:“堂堂大明的兵部尚书,执掌军机要务,竟然和贼寇暗通款曲。刘师父,你既是见了父皇,为何不把这些信交出去?” 刘理顺脸上带着些愧色,低声道:“老夫不敢。” “刘师父,您一向可是嫉恶如仇,为何却缩手缩脚?这等国之蠹虫,留着有何用?” 朱慈烺接连问出了两句,声音突然缓了下来,“刘师父是怕连累于我吗?不必担心,大可不必!若是如此下去,我大明就要亡了!” 刘理顺深深看向朱慈烺,眼中的神色复杂难辨。 “殿下,你可曾想过,若是皇上见了这些信,会如何去做?” 朱慈烺不由愣住。 回想起父皇平日里的所作所为,还有那些他能记得名字的朝臣,如袁崇焕、陈新甲、颜继祖、郑崇俭……这些人或实有其罪、或捕风捉影,一旦被冠上通敌之罪,不但本人身遭横死,三代九族也要受牵连。 “这里面有五十多名朝廷命官,上至尚书勋戚,下至科员百户,应有尽有。一旦交部议处,必将是腥风血雨,会引起多少人事纷争,又会惹起多少朝臣相互攻讦?闯贼让我们把这封信带回来,其用意就是想搅乱朝局,坐收渔翁之利,殿下不可不察。” 丘瑜也在一旁劝道:“刘师父说的不错,眼下外有闯贼虎视,内有国库之困,万万不能在这个时候节外生枝。殿下身为监国太子,日后必会和朝臣们打交道,臣等让殿下看到这些信件,并非为了明正典刑,实是想让殿下认清哪些是小人,日后小心提防,万万不能让这些人钻了空子。” 朱慈烺凝思片刻,沉声道:“其他人,本宫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这张缙彦,身为兵部尚书,今日可与闯贼串通一气,明日便会和建虏暗通款曲,有这等人掌握朝局,本宫岂能安心?” 丘瑜和刘理顺互看了一眼,也缓缓点了点头。 朱慈烺在都察院监停了半个时辰,刚到了都察院的门口,迎面就见一行人马飞奔而来。 为首两人一身东厂番子的打扮,见了朱慈烺,忙翻身下马行礼。 听说是提刘理顺、丘瑜入宫见驾,朱慈烺便不再多问,直到目视着刘理顺和丘瑜被送上了两顶青呢小轿,这才放心回了东宫。 然而刚到东宫,就得了文华殿的传信,说是皇帝急着召见。朱慈烺来不及换衣服,穿着一身便服去了文华殿里。 文华殿里今日有些冷清,朱慈烺去时,只有崇祯一人在偏殿里踱着步子。见朱慈烺进门,崇祯招了招手,示意让他走近,关切问道:“琅哥儿,你手上的伤势如何?今日可曾传过太医?” “儿臣今日去了都察院监,探望了丘侍郎和刘师父,还不曾传过太医。” 朱慈烺知道自己的行踪瞒不住父皇,与其遮遮掩掩,倒还不如实话实说。 崇祯反而是有些意外,嘴巴张张合合几息,叹道:“如此也好,刘理顺毕竟是你的师父,你去探望他,也算是尽了师道。朕方才召见过了他,再过上几日,就放他回家。” 父子两人难得有独处的机会,崇祯先是问了朱慈烺的伤势,又问了政事上的一些见解,谈及到如今的形势时,崇祯突然问道:“烺哥儿,你去过闯贼的军营,也见过李闯,观此贼如何?” 朱慈烺不知父皇此问是何意,想了几息,说道:“闯贼猛勇有胆略,又擅笼络人心,若是太平时日,不失为一方豪杰。” 崇祯点了点头,又问道:“若是许他一方诸侯,可与我大明相安无事否?” 朱慈烺大致明白了父皇的想法,摇头道:“此贼必不甘屈居于人下,久必生祸患。” 崇祯的脸上一阵失望,又开始在殿内踱起了步子,显是在权衡利弊。 待过了一盏茶时间,见崇祯急的差不多,朱慈烺这才说道:“父皇不必忧心,闯贼其人,虽有豪杰之姿,然其喜功好利,可共患难而不可共富贵,纵能一时得势,终究不得长久。若是以富贵恩养之,用不了几年,闯贼必然众叛亲离,届时不用父皇出手,自有人替父皇了却心头大患。” 崇祯立即转忧为喜,上前拉住了朱慈烺的手,问道:“吾儿果真是如此想的?” 直到朱慈烺痛的惊呼出声,崇祯这才发觉,这一下正好按在了朱慈烺的左手伤口处,忙松开了朱慈烺,讪讪笑道:“父皇一时激动,非有心耳。” 朱慈烺又和崇祯聊了几句在大顺军中的见闻,自觉火候差不多了,从袖中取了一封信出来,呈到了崇祯的面前。 第42章万全 “这是何物?” 崇祯满是疑窦,接过纸张看了不过几息,已然是脸色大变。待粗略看完内容,颤声问道:“琅哥儿,这信你是从何处所得?” “这是刘师父自闯贼处所得,因牵涉朝廷重臣,他不敢向父皇说,只交与了儿臣。” “这个刘理顺,方才见了朕,为何不和朕说?朕就如此不值得他信任?” 崇祯惊怒交加,忍不住就想把火气撒在刘理顺的头上。 张缙彦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自崇祯十一年起,短短的六年时间,张缙彦从编修到兵部尚书,可谓是平步青云。 虽是能力不足,远不如杨嗣昌,但胜在听话,不像其他文官那般,当堂给他难堪。 这几日里,因张缙彦灭贼的决心甚是坚决,崇祯还召见了好几次询问对策。 想到此人是闯贼的内应,那这几日朝廷的决策,必然也传入到了闯贼那里。崇祯心中不由一阵发寒,不自觉的又朝朱慈烺看了一眼,问道:“这等之物,刘理顺又是如何得到的?” “这封书信,是闯贼托他转交给父皇。” 崇祯又是一惊,疑道:“闯贼这是何意?” 这句话刚问出来,崇祯立时就明白了李自成的目的。 张缙彦是大明兵部尚书,按朝廷的规制,调兵遣将都要经由兵部。眼下闯贼尚在京畿活动,建虏又逼近山海关,轻易换了兵部尚书,必将导致军心浮动。 可留这样的人在身边,无异于养痈遗患,指不定什么时候,大明就会败在他的手上。 “闯贼当真是用心险恶!朕杀的人多了,也不缺这一个张缙彦!” 见父皇咬牙切齿说出这句话,朱慈烺心中只觉一阵畅快,既然父皇已经有了主意,那就不必多说,反惹了父皇的疑虑。 “父皇也知道,刘师父一向行事稳重,从不做逾矩之事。盖因此事太过匪夷所思,刘师父不敢妄言,生恐泄露了出去,损了父皇英明和朝廷的威严。” 崇祯难得的点了点头,和朱慈烺说道:“刘理顺虑的是,朕要想个万全之策。” 就在朱慈烺以为父皇终于醒悟时,傍晚时分,东厂的番子围起了张缙彦的府邸。 据围观的人说,带着厂卫过去的是高悌,此人一向心狠手辣。到了张府后不由分说,把张缙彦押上了囚车,投入了东厂的诏狱。 当朝的兵部尚书,上午还参与御前会议,不过是隔了半日,就成了阶下囚。在不明情形的人看来,怎么都有些不可思议。 “父皇……这就是父皇的万全之策?” 当听到田存善说起此事,朱慈烺不由苦笑。 骆养性按着他的吩咐,收集到的线索,也都会交在宫里一份。 这些日子以来,朝廷补发了部分饷银,张缙彦掌着兵部事务,被他贪墨掉的饷银着实不少。 他原本还以为,父皇这次会和往常不一样,起码让人先出面弹劾,找一个合适的由头。 哪知他的这位父皇依然故我,还是如此直来直去,除了迟几个时辰派出厂卫之外,和往日没什么两样。 如此大张旗鼓,怕是要震动京城了。 朱慈烺想得没错,所谓兔死狐悲,张缙彦平日里虽没有什么党派,但一来是感于他的遭遇,二来因为东厂的掺和,愿意为他出头的文臣也是不少。 经过一晚的发酵,第二日早朝时,御史言官们开始了规谏。尤其是几个和张缙彦交好的文臣,不住地弹劾厂卫横行无忌,败坏朝纲。 面对着群臣的责难,崇祯这次一反常态,非但没有暴怒,反而是招来了司礼监的掌印太监高世明问话。 “高时明,诸位先生参奏东厂横行不法,僭害朝廷命官,你可有答对?” 高时明先是躬身朝崇祯行了一礼,说道:“奴婢领的都是皇上的差事,是皇上的脸面,哪里敢违纪乱政?” 说完,高时明一改方才的谦卑模样,昂起下巴对着众臣说道:“听说,有人对我们司礼监不满?” 朝堂上死一般的寂静,方才还在和崇祯极力争辩的众臣一个个低下头去,不敢和高时明对视。 见众臣皆是沉默以对,一个年轻的御史甚是不忿,瞪视着高时明道:“张尚书为国鞠躬尽瘁,方才退了闯贼,于国于社稷都有大功劳,你们不声不响的把他抓进了诏狱,这不是败坏朝纲是什么?” “就这事儿?” 高时明挑了挑眉,唤道:“高悌,张缙彦的案子是你办的,既然各位先生有些疑问,不如由你来说一说,张缙彦到底罪犯何条?” 早就侯在门外的高悌当即应声进殿,手中捧了一摞书册。 “禀督公,经小的探查核实,自二月份至今,张缙彦共虚报饷银二十六万两之巨,其中十二万银子,分至衙门各处,其余银子皆贪为私有,此仅为一端,其余贪墨情事,皆记在呈报中。” 那年轻的御史沉默了几息之后,突然指着高悌厉声道:“不可能!你们这是栽赃!是陷害!” 高悌仔细打量了那御史片刻,突然嗤的一声,对着那御史笑了起来,“咱家道是谁呢?这不是周仲驭的弟弟周钟周翰林嘛,听说你刚入了翰林院一年,就成了清流的领袖?年轻人呐,凡事三思而后行,千万不要急着出头。” 听高悌说了自己的底细,周钟脸色涨的通红。他是复社骨干,未有功名之时便有盛名,而他的从兄周镳乃是戊辰进士,因指斥内臣,被罢职为民后,这才天下知名。论知名程度,周钟自觉不在其兄之下,高悌却故意抬出了周镳,显是在贬低周钟的身份。 周钟气的目眦欲裂,高声道:“我辈读书人,以天下为己任,尔等随意迫害朝臣,欺压百姓,难道说不得吗?” 高悌将手中的一摞书册捧至周钟的面前,笑道:“周翰林只顾着关心国家大事,对我们东厂着实是误会太深。关于张缙彦的案子,咱家这里有详细的呈报,保管无一字无出处,无一笔无来历,你要不要看一看?” 第43章收网 殿内的诸臣这时也纷纷伸出了头,盯着周钟,看他下一步会如何去做。 面对着眼前的一摞书册,周钟迟疑了一下,手朝前伸出了半尺又缩了回去。看高悌的表情就知道,张缙彦贪墨必然是查有实据,即便他较真到底,只会徒增耻辱。 可若是就此缩手,咽不下这口气倒还在其次,最主要的是,这两年在京中积累的名望,必然会付之东流。 见周钟举棋不定之时,高悌从脸上挤出了一抹戏谑,“周翰林看惯了字画,这些刀笔功夫,未必能入得了周翰林的法眼,以咱家来看,不如交给有司来审吧,等三法司有了说法,周翰林再上疏不迟。” 有了这句话,周钟总算得了个台阶,顿时如蒙大赫,灰溜溜的退回到了人群当中。 高悌朝殿内环视了一眼,笑问道:“哪位先生还有疑问?关于张缙彦的卷宗都在此处,若是不懂,尽可以来看。” 诸臣当即缩回了头,以示与己无关。高悌这才朝着高时明说道:“督公,诸位先生与司礼监一向少了亲近,这才有些误解,待廷议结束,小的将证据和呈报尽数转交给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不知这样解决,督公可否满意,诸位先生可否满意?” “你这个奴婢,问了一圈,却漏了皇上,到底有没有把皇上放在眼里?” 高世明绷起了一张脸,眼中却满是笑意,转而看向了崇祯,“皇上,高悌这个奴婢擅做主张,围了张缙彦的府邸,反惹了先生们不快,请皇上重重责罚!” 崇祯挥了挥手,说道:“高悌是你调教出来的人,你看着责罚便是。” “是,既然他得罪了诸位先生,那就罚他一一上门赔罪。” 高时明站直了身子,故意在人群里看了一圈。 那些朝臣被他看得发毛,心底直犯嘀咕。都说夜猫进宅,无事不来,东厂全都是凶神恶煞,谁稀罕高悌这个煞星上门赔罪了? 可当着皇帝和高时明,拒绝的话又说不出口,只得唯唯诺诺了事。 朱慈烺默默的看完今日的这场闹剧,总算知道父皇口中的“万全之策”,其实就是借着东厂的威慑,来堵上朝野上下的嘴。 这一招虽然粗暴,却也甚是奏效。 高时明这个长久隐在幕后的大太监,终于站了出来,不但将一切的声音都堵了回去,还狠狠的回击了那些自命清高的翰林御史。 若说前次查抄定国公府时,朱慈烺对高时明只是好奇而已,这一次就多了些戒心。 如此的手段,又在司礼监这个权势滔天的地方,这个高时明,日后必是朝野上下举足轻重的人物。 朱慈烺很是怀疑,若是父皇一味的言听计从,高时明会不会成为第二个魏忠贤? 正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因张缙彦这个主战派进了诏狱,京中的局势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摄于东厂的凶名,原本站在张缙彦那一边的朝臣,生恐被东厂盯上,个个躲到了家中闭门谢客。 然而即便是这样,依旧躲不开东厂的纠缠。 高悌带着一帮东厂番子,挨家挨户的上门。说是登门道歉,实则和抄家差不多。 那些清水翰林还好,平日里没什么油水,家中也过的清苦,高悌坐下喝口茶便告辞离去。 而那些平日里大捞油水的官员就着实有些惨了,不但被查扣了贪墨的银子,连带着原本的家产也被籍没。 听到这些消息,着实让朱慈烺气闷了许久。 这些都是他洒下的鱼饵,一半是挪用的崇祯的内帑,另一半则是他靠着皇庄积攒下的银钱。 怎料还没来得及收网,大鱼却全被东厂收了过去。 东厂此举,不但把父皇的钱收了回去,连带着把他多年的积蓄,也统统收归到了国库之中。 不过国库有了银子,一切事情顺利了许多,户部有了抚恤的银子,工部则开始着手城防的修缮,京中守军的缺饷也一并补齐。 事务多了,朱慈烺这个监国太子自然也忙了起来。 可怜朱慈烺左臂未曾痊愈,操着一只手臂,每日与方岳贡、范景文等人忙个不停。 崇祯那边也没闲着,没了朝臣的反对,他先是火速敲定了大明与大顺军的和谈人选,接着又派出了钦差,赴山海关督促备战事宜。 这让朱慈烺的大吃了一惊,要知道,以往他的父皇一向犹豫不决,尤其是在国家大事上,总是患得患失,不肯自己拿主意。 不过是几日的功夫,他的父皇如同变了个人一般,变得杀伐果断了起来。 当然,朱慈烺知道,其实父皇根本并没有变,依然是那个多疑、敏感的父皇。 他依然会在朱慈烺和群臣商议过后,再把内阁叫过去重新复述一遍商讨的内容;依然会因国家大事,在朝臣的面前发泄怒火;也依然宠幸着袁贵妃,而继续冷落着他的生母周皇后。 这一切都说明,他的父皇并没有太大的长进,只是身边多了一个给他拿主意的人。 朱慈烺把注意力放在了高时明身上,以他的观察,自从这个太监重新在人前露面之后,似乎一切变得不同了起来。 光是他能拿捏住定国公徐允祯,就已经充分说明,这绝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 而那个高悌,原本只是司礼监的一个使唤太监,自从认了高时明做干爹,一路顺风顺水,短短的一个月时间,已然升到了东厂提督太监的位置。 就在朱慈烺打算重新韬光养晦之际,朝事却偏偏并没有按他的心意来走。 四月初四,李自成派出的和使牛金星、李岩到了京中。两人带了十几个大箱子进了京城,一路上招摇过市,引得大明上下纷纷猜测,箱子里面到底装了何物。 丘瑜和刘理顺在两日之前放了出来,丘瑜因祸得福,从礼部侍郎升到了礼部尚书;而刘理顺则是离了东宫,到鸿胪寺赴任去了。 和谈正是礼部和鸿胪寺的职责,两人又和李自成打过交道,几日和谈下来,少不了两人的忙前忙后。 待和谈的细节大致敲定,崇祯率群臣在文华殿召见时,牛金星笑着和崇祯说道:“陛下慷慨仁慈,不但将陕西、山西划为永昌王的封地,还厚赐了五十万两银钱作为军饷,我等代永昌王谢过陛下。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们在来时也装了些特产,不成敬意,请陛下笑纳。” 第44章算计 “他们想的倒是挺好,不论北京落到谁的手中,都少不了他们的功名富贵。” 在文华殿的偏殿里,当见到几大箱的书信之后,崇祯鼻子里喷着怒气,遥指着文华殿外骂了起来。 方才在文华殿内,牛金星约着几个大明的朝臣,当场打开了其中的一个箱子,几个朝臣当场变了脸色。 几箱子的书信,足足有二三百封,都是城中上下写给李自成的降书。 其中有在职的官员,有闲散的贵戚,有富庶的商户,更有宫里的宦人。 一开始崇祯还有些好奇,不明白那几个头发花白的翰林的脸色为何会那般难看,待亲自上前看时,差点就要叫了禁卫将文华殿围住。 有张缙彦一个内应,已然让崇祯心惊肉跳。这几百个人的降书,无疑在崇祯头上敲了一记闷棍。 范景文没有看到箱子中的信件,不过听了崇祯的话,又联系到方才文华殿里的情形,大致也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事,义愤填膺道:“既然他们不顾君臣之义,那皇上也不必客气,按着信上的名字,一个个关进刑部大牢审问便是。” 方岳贡却道:“二三百人,加上他们的家眷,足足有两千人之数,这么多人,刑部大牢可装不下。” 丘瑜也是道:“装下装不下还另说,若是将这么多人齐齐问罪,京中人人自危不说,说不定立时就会大乱,到时候,后果不堪设想呐。” 魏藻德在一旁附和道:“不错,若是一下子少了几百人,各部衙门可就没法运转了。” 听三人都赞成轻拿轻放,范景文有些不服气,“可这些信上下都在盯着,在文华殿内,几个翰林也曾打开来看,瞒是瞒不住的,若是一个人都不处理,朝廷的威严何在?皇上的公正何在?” 范景文一向方正严明,这一番话,显然是要依律而断。 丘瑜沉吟道:“闯贼这是故意给皇上出难题,教皇上无从下手。” 内阁几人都深以为然,齐齐看着崇祯,都等着他的决断。 “这个李自成,果然是贼心不改!亏朕还认了他做皇弟,竟敢如此算计朕,简直是可恶!” 崇祯突然大声咆哮了起来,指着高时明道:“去!把那牛金星和李岩给朕绑来,朕倒要看看,他们还有什么话说!” 高时明迟疑道:“皇上,人倒是好绑,可绑他们过来的时候,该如何说呢?” “就说……” 崇祯想到如今京畿的局势,突然一时语塞。 蓟辽巡抚黎玉田的第三封奏疏已于昨日抵京,一直等待着朝廷发兵,催促着让吴三桂回援。 李自成的大军还在昌平,如今虽然俯首称臣,可一旦吴三桂撤军,说不定李自成马上就会卷土重来。 对于大明来说,如今的形势并不妙,李自成就是算准了朝廷不敢翻脸,这才给了崇祯这么一个“大礼”。 这么多人,处理起来着实不容易,崇祯在偏殿内走了好几个来回,始终是没什么头绪。 依着他以前的脾气,早将这些人推出去砍了。不过那个人说,行缓则安,事缓则圆,凡事宜三思而后行,他以为很有道理。 这么多人,还是从长计议的好。 崇祯正焦灼的时候,朱慈烺站了出来说道:“父皇,不如由儿臣来参奏这些人,到时候再由父皇恩自上出,给他们从轻发落,也算是顾全了朝廷的威信。” 方岳贡和范景文皆是眼前一亮,齐声赞道:“殿下的这个主意不错,由殿下立威,再由皇上施恩。既利于殿下日后施政,又显出了皇上的仁慈。” 丘瑜却是皱眉道:“若是如此简单,我等便可参奏,何劳殿下出面?里通外敌是诛灭三族的大罪,哪有轻易恩自上出的道理?” 崇祯先是点了点头,尔后又摇了摇头,对朱慈烺说道:“琅哥儿,你是一国储君,得罪这么多人,尤其大多数还是读书人,对你日后的名声不利。” 说到这里,崇祯朝着殿内的几人说道:“此事你们不必管了,交由高时明去办吧。” 内阁的几个人都犯了嘀咕,这几日东厂将京城搅的乌烟瘴气,这种事交由高时明处理,还不知要闹出什么样的风波。 第二日早朝时,崇祯却是命人抬出了那几箱书信,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付之一炬。 这一下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包括朱慈烺在内,都不敢相信,崇祯竟会如此处置。 见所有人都用惊疑的目光看着自己,崇祯淡笑道:“前日里闯贼势大,朕差点都要身殉社稷,各位想寻求出路,也是情有可原。如今永昌王已是朕的皇弟,各位不算里通外敌,望各位先生日后以社稷苍生为念,辅佐朕开万古之太平。” 眼见着群臣感恩戴德,朱慈烺心下感叹了起来。父皇的高明之处,他这两日大有体会。 一是给闯贼的五十万两军馈分三年交付,大大缓解了国库的压力。 另一个就是对于这些信的处理,既避免了人心浮动,又显出了自己的度量。 今日一早,牛金星和李岩带着宣旨的太监出了京城,想来李自成不日内就会撤离京畿。而王永吉也带了一万骑兵离了京师,朝着山海关而去。 眼看着一切尘埃落定,朱慈烺突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他隐隐约约觉得,似乎这一切不该是这样;然而仔细想来,似乎又理所应当。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天意? 等朱慈烺的手臂恢复的差不多时,吴国华也休养了过来。这一日,师徒二人正在东宫闲坐,眼见着内阁又派人送过来一摞奏章,吴国华叹道:“殿下此次脱颖而出,锋芒露的太过,日后再要韬光养晦,怕是难了。” 朱慈烺拈了桌上的一本奏章,低头看了几息,笑道:“内阁当真是怕我闲着,连战马配种这等事,也让我来拿主意。” 吴国华接过了朱慈烺递过来的奏本,看了几息,先是干笑了两声,随即收起了笑,肃容说道:“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如今皇上春秋正盛,殿下监国日久,恐见疑于皇上,倒不如主动辞了监国的差事,仍随着皇上理政。” 第45章猜想 朱慈烺叹气道:“我何尝不知这个道理,总要找个由头才行。” 父皇的性子他最是了解,平日里父皇思虑极重,别看他如今只是一个摆设,若是无端提出辞掉监国的差事,反会惹来父皇的无端怀疑。 吴国华正在想着该如何找一个合适的借口,朱慈烺沉吟了半晌,问道:“吴师父,你说,父皇他……是不是,和往日不太一样?” “哪里不一样了?” 经朱慈烺这一问,吴国华回想起这一个月朝廷的决策,和以往相比,似乎确有不同之处。 “自皇上派殿下去和永昌王和谈时,臣便有了疑惑,照说以皇上平日的性子,断不会如此安排。不过殿下当时说要赌上一赌,臣并没有细想。现在想来,皇上是要殿下……” 听天由命。 吴国华脸上一阵歉疚,显然是在为当日未能劝下朱慈烺而后怕。下面的话虽未说出来,朱慈烺却是听懂了话里的意思,“吴师父不必愧疚,当时我抱了必死之决心,自然要赌上一赌,若是赌赢了,能为我大明争取些时日。若是输了,无非一死而已,没有我这个太子,京中还有二弟,断不会误了社稷的根本。” 说到这里,朱慈烺顿了一顿,皱眉道:“可父皇竟然也如此想,那就有些怪了。” 吴国华只是点了点头,并没有接话。 所谓疏不间亲,纵然朱慈烺对他视若臂膀,但涉及到皇帝的父子亲情,就非他一介臣子所能置喙。 自古无有不爱护子女的父母,但那是对普通百姓来说,天家门内,哪里有什么骨肉亲情? 朱慈烺默然了片刻,又道:“还有对永昌王的封赏,也着实令人费解。若是放在往日,父皇断不会签下城下之盟,也不会与李自成和谈。可眼下父皇不仅将陕西、山西封给了他,还将五十万两饷银分了三年拨付,这,可不是父皇往日的作风。” 吴国华想了片刻,说道:“皇上一贯心胸高远,不屑和永昌王和谈,实属正常。臣以为,封赏之事,未必是出自皇上的决断,许是内阁的主意。” 朱慈烺笑道:“内阁诸臣,若是能说动父皇,何至于有今日之乱?” 吴国华也觉如此,内阁里的这些人,魏藻德庸碌逢迎、方岳贡精于算计、范景文刚正有余。虽俱是名闻天下,但在崇祯那里,只是勉强用着罢了。 “那就非臣所知了。” “我倒是有个猜想,不知师父认不认同。” 朱慈烺说着,用手蘸着茶水,在桌子写了一个字。 见朱慈烺如此谨慎,吴国华也不由屏住呼吸,待见到桌上的“高”字,顿时大惊失色,朝殿内看了一圈,见内侍早被朱慈烺遣了出去,这才低声道:“皇上雄才大略,未及弱冠之龄,一举铲除阉党,天下莫不称赞。今天下汹汹,纷乱四起,若重用高氏,岂不是要重复魏氏之故事?” 师徒二人低声议了好几句,朱慈烺叹道:“我身为人子,实不该如此无端猜测父皇,吴师父,这话咱们便到此为止,说一说朝事罢。” 可回到朝事上,也着实没什么可说的。自前日开始,内阁那边送过来的奏疏,明显是经过了挑选,只送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那些军国大事,都是直接呈给了皇帝。 而原本内阁的君前议政,朱慈烺都会在一旁旁听。这几日崇祯以他身上有伤为由,也没有再叫他过去。 朱慈烺抿了下嘴唇,说道:“吴师父说的不错,父皇是对我有意见了。如何能辞掉这监国的差事,还请吴师父替我拿个主意。” 对于这个问题,吴国华显然是早有准备,笑问道:“殿下今年一十有六,也该大婚了吧?” 在吴国华来看,对于朱慈烺来说,大婚是个极好的理由,也是个极好的机会。 太子大婚,不但可以推掉监国的差事,若是在一两年之内诞下皇长孙,那太子的地位就稳如泰山。 朱慈烺当即摇头反对,“不成不成,如今天下不安,百姓流离失所,本宫若是大张旗鼓选妃,天下人会如何看待本宫?又会如何看待父皇?” 他想起的是,一月之前,母后曾和自己提过,外公周奎对自己的婚事甚是热心。当时以朝政不稳为由拒绝了外公的这个提议,这刚过了一个月,若是旧事重提,怕是外公又要掺和进来。 吴国华笑了两声,便不再接话,说起了其他的事。 送走了吴国华,想起许久没有见到母后,趁着黄昏时分,朱慈烺亲自提了一个匣子去了坤宁宫。 简单的问安之后,朱慈烺将手中的匣子送到了母亲的面前。 “母后,前些日里永昌王大军入京,为了凑齐粮饷,您把身边的东西都给变卖了。如今战事消弭,国库里也有了银子,这几样首饰,儿子替你赎回来了。” 周皇后随意翻了一下匣子里的首饰,淡笑道:“吾儿有心了,这些首饰放在母后这里也是落灰,倒不如换些银子,去给你父皇分忧。” 朱慈烺这才注意到,母后今日未施脂粉,一头乌发只是简单的在头上打了个纂儿,除了一支珠钗之外,身上再无其他的首饰。 堂堂的一国之后,形容如此寒酸,甚是还比不上那些官家的夫人。朱慈烺心中不由一酸,哽咽道:“儿臣无能,让母后受苦了。” “你这孩子,说什么傻话呢!” 周皇后欲像以往那样,在朱慈烺头上轻抚几下,上前才发觉,十六岁少年的个头,已比她高出了一大截,只得把手放在了朱慈烺的肩头,轻轻理了理上面的褶皱,笑道:“几日不见,吾儿又长高了不少。” 荷香上前接过了匣子,退出了殿外。 大殿内只余母子二人,周皇后道:“这些首饰先放我这里,回头你父皇若是有需要,我再将它们送出去就是。” 朱慈烺道:“我大明富有四海,母后不必以前朝为念。” 周皇后点了点头,却是望向了窗外,叹道:“如今你父皇一直往翊坤宫跑,首饰在我这里,着实没什么用处。” 第46章撺掇 自古至今,多的是红颜未老恩先断的故事。朱慈烺住在东宫,后宫里的事,也听过不少。 纵观整个大明,宣宗章皇帝因宠爱孙贵妃,无故废胡皇后;景皇帝因汪皇后不同意改立太子,废了汪皇后;宪宗纯皇帝时,吴皇后教训宠妃万贵妃,直接被废黜。 父皇虽然没有那么多妃子,可以好不到哪里,以往田贵妃在世时,父皇宠幸田贵妃,如今田贵妃病故,又开始宠幸起了袁贵妃。 想到母后三十岁的大好年华,却要守着寂寂深宫了此一生,朱慈烺不由心塞。 可这是父皇和母后之间的事,作为儿子,着实无法插入其中,只得劝道:“母后不必灰心,父皇若是念起母后的好,总会回心转意。” 周皇后脸上神情落寞,摇头道:“不会了,你父皇那个人,我最是了解。他恩宠你的时候,不论如何做,都会无条件信任;一旦失了恩宠,不论如何做,总会怀疑你别有企图。如今我失了恩宠,做了再多事,他都会以为我是在故意演戏给他看。” 朱慈烺不自觉的点了点头,只听周皇后又道:“袁贵妃向你父皇提了请求,想把你四弟记在她的名下。” 朱慈烺不由一愣,想不通袁贵妃此是何意。 宫里上下都知道,袁贵妃膝下无子,所出只有一个公主。而四皇子朱慈炤是已故的田贵妃所出,如今封了永王。 历朝历代也有过先例,无子的皇后会从其他的嫔妃那里抱养一个皇子,养在自己的名下,日后也算作嫡子。 可袁贵妃虽有着贵妃的名头,毕竟只是个嫔妃,抱养皇子,并不合规制。 况且永王已然十一岁,马上要去封地就藩,就算袁贵妃认了朱慈炤在自己的名下,母子两人又有多少情分呢? 若说其中的目的,除非…… 真是如此的话,那这个袁贵妃的野心当真不小。 “四弟都十一岁了,出阁读书业已两年,这马上要去封地就藩了,父皇会同意吗?” 周皇后的脸上显出深深的忧色,说道:“袁贵妃近日和高时明那个奴婢走的甚近,若有高时明在一旁撺掇,你父皇未必就不会答应。” 朱慈烺自然知道母后是在忧虑什么,忙笑着安慰道:“母后不必忧心,就算四弟认作袁贵妃的名下,可儿子是父皇的嫡长子,有这个身份,四弟既碍不着儿子,也漫不住儿子。就算有朝一日儿子为国捐躯,不是还有三弟吗?总不会轮到四弟头上。” “你这孩子,伤刚刚好,又在这里说傻话了!哪有自己咒自己的?” 周皇后轻斥了一声,想起了许久未见自己的小儿子了,问道:“自从你三弟跟着师父们读书,很少到我这里来了,这些日你可曾见过他?” “昨日我去了书堂,还见了三弟。三弟刚读完《中庸》,父皇又给他请了一个大儒,眼下正在学《尚书》呢。” 听到自己小儿子的消息,周皇后的眼中顿时有了些许神采,忙问道:“那你三弟可长高了些?有没有胖了一些?” 朱慈烺不厌其烦的讲起了自己的三弟,直说的是口干舌燥,忙趁着说话的间隙喝了口茶。 周皇后看着朱慈烺咕咚咚的咽下一杯茶,想起了两个儿子绕膝的时光,心中的郁郁消了不少,便随口说道:“对了,你外祖父今日带了人过来,我和懿安皇后都见过了那丫头,还别说,小模样还真不错。” 周皇后口中的懿安皇后,是先皇熹宗悊皇帝的皇后,是朱慈烺的伯母。 先皇驾崩时,懿安皇后力主将将皇位传给了弟弟朱由检,这才有了眼下的崇祯帝。 崇祯登基后,为皇嫂上尊号曰“懿安皇后”,平日里甚是敬重。 因懿安皇后无子嗣,一向对朱慈烺视若己出,两位皇后一齐出面,就为了见一个什么“丫头”,朱慈烺听的一头雾水,忙问道:“母后说的是何人?儿子怎么听不明白?” 周皇后白了儿子一眼,嗔怪道:“你还给我装傻!上次不是和你说了么,你外公惦念着你的大事,今日带了姑娘进宫,先让我和懿安皇后过过眼。” 听明白了母亲的话,朱慈烺差点就要把口中的茶水喷了出来,惊道:“本宫选妃,岂能如此儿戏?母后,你快快回绝了外公,别让他再掺和进来,若是惹了父皇不快,父皇又要找他催饷了!” 外公周奎此人,一向是无利不往,如此上心的给自己牵红线,其中必然是有利可图。 至于其中有几分还念着自己这个外孙,那就不得而知了。但可以肯定的是,外公如此的上心,想必得了不少的利益,那他牵的这个线,能好到哪里? “你外公又不是洪水猛兽,何至于把你吓成这样?” 见朱慈烺脸色都变了,周皇后笑的极是畅快,说道:“咱们祖宗的规矩,太子十五岁就可完婚,你看看你,这都十六岁了,连选婚都还没开始。你外公总算是咱们的亲人,时刻都在念着咱们母子三个,不瞒你说,今日的这个姑娘,母后还真看上了。” 朱慈烺越听越是心惊,连连摆手道:“此事宜从长计议,等儿子先探听一下父皇的口风再说。” “你不用担心你父皇,就是他给我传话,说是天下水深火热,咱们皇家办事,也要念着天下百姓,祖宗的那些繁文缛节,咱们大致走个样子,一切从简就是。” 听母后越说越是正经,朱慈烺连忙找了个借口,匆匆辞别了坤宁宫而去。 有了坤宁宫这一趟,朱慈烺回到东宫当晚,睡的极不安稳。第二日在东宫听课时,也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吴国华只以为他是因监国的事烦心,等到东宫散了讲学,凑到面前低声说道:“殿下不必忧心,您的机会来了!” 机会?朱慈烺突然一阵警醒,忙问道:“吴师父说的是什么机会?” 吴国华呵呵笑了两声,捻须说道:“昨日见了复礼兄,方才知晓,嘉定伯在为你的选婚奔走,已然带着人进宫见了两位皇后。难得嘉定伯有这份心思,殿下万万不可辜负了长辈的一片心意。” 第47章张罗 朱慈烺听的更是头大,父皇还未下旨,选婚一事八字还没有一撇,外公已然闹的满城风雨。 连身在鸿胪寺的刘理顺都听说了,想来和人尽皆知也差不了多少。 朱慈烺只觉有些眼晕,还是忍不住和吴国华确认了一句,“刘师父素来和外公没什么交情,竟也知道了此事?” 吴国华笑着点了点头,说道:“殿下有所不知,嘉定伯选的这姑娘,正是鸿胪寺右寺丞赵世安之女。” “赵世安?” 紫禁城中,翊坤宫内,崇祯刚和袁贵妃一起用完午膳。 前几日为国事焦虑,茶饭不思,崇祯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今日收到城外传来的军报,说是永昌王于昨晚拔营,离了昌平州朝陕西而去。 崇祯心中骤然轻松,连带着午膳多吃了一只羊腿,此时正捧着一碗茶水,在延洪殿内散着步子消食。 听了王之心关于宫里的汇报,崇祯不由一阵好奇,问道:“嘉定伯一向无利不起早,怎么能看得上这赵世安?” “圣明无过皇上,奴婢打听才知道,嘉定伯去岁收了赵世安五万两银子,给对方打了包票,说是能让赵家的姑娘选入东宫。不料人算不如天算,太子殿下的选婚一再迁延,直到眼前也没动静。赵家等的急了,不住地到嘉定伯的府上去催,嘉定伯被催的无计可施,就带了赵家姑娘入宫见了皇后,算是给赵家交差。” “好个周奎,竟连朕的儿子也给算计上了!平日里见钱眼开,朕也由着他,太子选婚这样的大事,他也敢横插一手。王之心,你现在带着几个人去周奎的府上,问问他到底是何居心!若有一句回不明白,就去诏狱里说去!” 王之心领了旨意,当即就要转身而去。身后一个女声叫住了他,“王公公且慢!” 袁贵妃说着话,走到了崇祯的面前,笑道:“嘉定伯虽是可恶,毕竟是皇后娘娘的家里人,陛下如此兴师动众,传扬出去,岂不是伤了皇后娘娘的脸面?到那时,皇上的脸上也没多少光彩。” 崇祯“哼”了一声,气呼呼说道:“朕和她说了多少次了,让她管束下娘家人,可她只当做耳旁风。这个周奎,朕念他是皇后的父亲,一直对他法外开恩,谁知道他不念朕的恩典,反倒是变本加厉了起来。如此无法无天,若不加严惩,朝廷的法度何在?” 袁贵妃上前接过崇祯手里的茶盏,温声道:“皇上说的自然在理,不过太子选婚既是国事,也是家事,嘉定伯身为太子的外祖,急着为太子物色人选,似乎也不为过。臣妾以为,赵家既然敢把姑娘送到皇后娘娘的眼前,这姑娘总有些过人之处。” “这是朕的儿子,自有朕替他张罗,还轮不到外人操心!” 袁贵妃没有接过崇祯的话茬,自顾自说道:“祖宗的定例,太子选婚,每选一,必以二副者陪,太子妃的位子,自然要慎重,可还有两个侧妃的位子呢。不如等选婚时,臣妾替皇上把把关,若是这赵家姑娘真的有几分能耐,那皇上就顺水推舟,卖皇后一个人情,赏这姑娘做个侧妃就是;若是这姑娘配不上太子,臣妾便做主让她回家,决不让陛下为难。” 崇祯还在低头思索,王之心笑着接话道:“贵妃娘娘说的是正理,听说那赵家姑娘,倒也有些姿色,懿安皇后见了一面,就赞不绝口。” “皇嫂竟也看上了那丫头?” 王之心忙不迭地点头,“是呀,是呀,奴婢听说,嘉定伯走后,懿安皇后还和皇后娘娘说,那赵家姑娘惊才绝艳,堪为东宫良配。” 崇祯本还想给周奎一些教训,听王之心如此说,倒是有些迟疑了。 “皇嫂既然如此说,总有她的道理,那朕就先由着周奎折腾。王之心,你去传丘瑜到文华殿去,太子已经被朕耽搁了一年,选婚也的确该朕张罗了。” 当日丘瑜出了宫后,关于太子选婚的消息便不胫而走,惹来京中所有人的注意。 而由礼部张罗的另一件大事,却变得微不足道了起来。 四月初九,皇帝宴诸臣于奉天殿。 今日最风光的,莫过于平西侯吴三桂了。 早在一日之前,皇帝封赏的诏书发到了全国各处,蓟辽总兵吴三桂封平西侯,庐州总兵黄得功封靖南侯、升任凤庐总兵,山东总兵刘泽清实升一级,参与勤王的兵士俱有封赏。 三位总兵虽都有升迁,但在宴会上,朝廷的态度便显了出来。 礼部将吴三桂的位子安排在了皇帝右首,正对着左首朱慈烺的太子之位,显出了吴三桂无上的身份。 黄得功坐在了吴三桂的旁边,虽只是一个位子之差,得到的礼遇却差了许多。眼见着无数的文武百官纷纷向吴三桂敬酒,黄得功心中老大的不乐意,明明是他最早来勤王,杀敌也数他最多,却让吴三桂出了风头。 若是放在平日,他早就去找吴三桂的麻烦,但两军刚刚瓜分了李自成的粮草,考虑到拿人手短,黄得功心中更是憋屈,放眼四顾,便看到了坐在自己下首的刘泽清。 黄得功端起酒碗,凑到了刘泽清的面前,笑道:“刘总兵,难得今日聚在这里,这碗酒,就当老子给你赔罪了。” 刘泽清被黄得功看的发毛,忙端起案上的酒杯,赔笑道:“靖南侯客气了,赔罪着实不敢当。” 在一旁作陪的李国桢将两人方才的对话听的一清二楚,见两人正要一饮而尽,也凑了过来,笑问道:“我没听错吧?靖南侯方才说要给刘总兵赔罪,这是怎么一档子事?” 刘泽清当即变了脸色,连连朝黄得功使眼色。黄得功满不在乎说道:“其实也没啥,上个月老子过来勤王的路上,正好碰到刘总兵在临清纵兵抢掠,。老子这脾气,最见不得官兵欺负百姓,就顺手教训了他们一下,抢了几面军旗,还抢了不少的军备和粮草。” 说完黄得功放下了手中的酒碗,朝刘泽清的肩头重重拍了几下,“哈哈,刘总兵,说起来老子还要谢谢你,若不是你的那些粮草,老子还撑不到北京呐!” 第48章不平 也不知是黄得功太过用力,还是刘泽清心神激荡。刘泽清拿酒杯的手抖了一下,洒的满手都是酒水。 “靖南侯不必客气,咱们同为大明效力,同为皇上效力,日后若是能用到小弟的地方,尽管开口就是。” 有皇帝和满朝文武在场,刘泽清只盼着此事能尽快揭过。至于他和黄得功的恩怨,左右山东离庐州不远,山不转水转,日后再慢慢算不迟。 哪知一旁的李国桢却是看热闹不嫌事大,问道:“听说靖南侯故布疑阵,骗的那刘芳亮没了戒心,杀的永昌王退了五十里,当时用的,便是刘总兵的旗帜吧?” 黄得功咧嘴笑道:“不错,不错,所以说,老子还欠刘总兵一个人情,这不,正打算多敬刘总兵几杯酒嘛。” 李国桢当即起哄道:“这酒得喝!你们说,是不是得喝?” 李国桢说着话,招呼着四周的好几名京营的武将聚拢上前,对着刘泽清道:“刘总兵,咱们习武之人,喝酒哪能用酒杯,来来来,换酒碗上来。” 当即有光禄寺的人送了酒碗过来,周围的人眼见这边有了乐子,一个个都围了上来,都想看一看热闹。 黄得功和刘泽清接连喝了三大碗,一旁的李国桢依然在起哄,劝着两人多喝几杯。 眼见着围聚的人越来越多,刘泽清脸上越来越挂不住,忍不住和李国桢道:“襄城伯,咱们往日无仇近日无冤,差不多就得了!” 往日的确无怨,不过近日的确有仇,起码李国桢是这样认为的。 和李自成的这一场大战,李国桢自觉尽心尽力,然而不但被免了总督京营戎政的位子,还被高悌讹去几万两银子,心下早就有了怨言。待见了朝廷拟下的赏赐,李国桢心中更是不平。 吴三桂和黄得功也就罢了,刘泽清一直迁延观望,直到大战结束才露面,一直赖在城外不走,这也能官升一级?凭什么他殚心竭虑,朝廷却不念他的好处,这刘泽清不摇不动,凭空就得了一场富贵,到底有没有天理了? 李国桢朝左右指了一指,笑道:“我们几个奉皇上的命,招待好诸位有功之臣。靖南侯想和刘总兵多喝上几杯,我们总不能拦着吧?” 黄得功斜眼看向刘泽清,问道:“刘总兵,方才咱们没有喝尽兴,再喝上几碗酒如何?” 围观的众人齐齐称是,纷纷劝起酒来。 方才的三大碗酒下肚,刘泽清虽然有些发昏,不过也能看得出来,这些以李国桢为首的勋贵,都在等着看他的笑话,心里也是火起,高叫道:“靖南侯,咱们已经喝过酒了,若是你没喝尽兴,这里这么多将军,总有一个能陪着你喝的。” 旁边的一个三十多岁的武将怪叫一声,说道:“刘总兵连这点酒都不肯喝,不会是不敢喝吧?” 刘泽清当即反驳道:“我有什么不敢喝的?” 黄得功沉下脸来,问道:“刘总兵不肯赏脸,难不成,还在记恨我黄某人?” 刘泽清酒量本来就浅,众人一起起哄,吵得他越发难受,此时头昏脑涨之际,听黄得功言语不善,再也忍耐不住,当即说道:“黄得功,我就是记恨你,那又如何?别以为你抢了我一次大旗,我就怕了你,等你回庐州的路上,咱们再好好说道说道!” 如今黄得功是凤庐总兵,回安徽庐州,自然要跨山东而过。 刘泽清此言,威胁的意味溢于言表。这句话说出口,连刘泽清都有些后悔。 黄得功最受不得旁人威胁,听了刘泽清此言,当即将酒碗丢在了桌案上,怒道:“好哇!刘泽清,你总算说出了自己的目的!也不用等那么久,等会酒席散了,咱们就集结兵马一决高下!” 眼见着火气烧了起来,李国桢心中大喜,口中却道:“靖南侯息怒,刘总兵一时口误,切莫放在心上。退一万步讲,靖南侯军纪严明、治兵有方,就算刘总兵有这个心思,他也没这个胆子啊!” 这句话说的太过直白,刘泽清再也忍耐不住。他抬眼看向丹陛,见崇祯不知何时已然离去,当即放下心来,说道:“好!黄得功,咱们把话说到这儿,吃了亏,可别来找皇上理论!” 黄得功哈哈笑道:“老子可不像你个鼠辈,见了李自成,就吓的屁滚尿流。” 一时间,两人剑拔弩张,当即就要齐齐离殿而去。李国桢假惺惺的拦住了两人,口中忙道:“两位都是朝廷柱石,千万莫要意气用事。” 李国桢话虽如此说,手上却没有任何动作,等着两人拂袖而去。 眼见着黄得功大踏步的朝殿门而去,刘泽清却不敢不告而别。但话已经说出口,若是再呆在这里,只会惹来旁人的耻笑。他正满脑子的想着主意,抬眼见到对面的朱慈烺,忙上前行礼道:“太子殿下,末将须回营整兵,便请告退。” 朱慈烺早就注意到黄得功和刘泽清的争执,只是他知道,父皇尤其忌讳他结交武将,是以两人闹的再凶,也一直抱着看戏的心态。 见刘泽清竟想把火引到自己身上,朱慈烺虚扶了一把,笑道:“刘总兵请起,今日父皇设宴款待,何必如此匆匆?” 刘泽清叹了一声,却没有多说。跟在刘泽清身后一名副将察言观色,和朱慈烺说道:“靖南侯多喝了几杯酒,对我家将军多有不敬,这才闹出些矛盾来,若是殿下能从中调停,那就再好不过了。” 朱慈烺摆了摆手,笑着看向不远处的吴三桂,“小子见识浅陋,岂敢在各位将军面前班门弄斧?平西侯德高望重,不如请他来调停如何?” 前殿的风波早就传到了后殿,王之心来回在前殿后殿穿梭,已然有些气喘。 “你说,太子殿下没有给黄得功和刘泽清调停,反而搬出了吴三桂?” 崇祯方才喝了几杯酒,此时正在后殿里休憩,听了王之心的汇报,不知想到了什么,竟突然笑出声来。 袁贵妃正在一旁沏着花茶,听到崇祯的笑声,好奇道:“皇上又想起什么开心事儿了?” 崇祯召了王之心上前几步,低声问道:“王之心,听说吴三桂有个小女儿年方十七,正待字闺中。你说,朕若是指给太子,吴三桂可否愿意?” 第49章错愕 袁贵妃脸上的笑顿时凝滞了下来,手不由停在了半空当中。 王之心猛地一个激灵,抬眉打量起崇祯的神情。 见两人都是一脸错愕,崇祯意识到自己的这句话太过随意,复又笑道:“你们不必紧张,朕就是随便说说。” 当然是随便说说,若是太子娶了吴三桂的女儿,连他自己都不放心。 王之心也反应了过来,低下眉头应道:“皇上青眼有加,吴三桂自然愿意,可奴婢就怕,前朝的那些先生未必会同意。” “太子是朕的儿子,与他们何干?” 崇祯虽是如此说,可也知道,若是想和武将勋爵联姻,那些文臣始终是绕不开的一道坎。 开国之初,太祖定下了祖制,文有内阁六部,武有五军都督府,五军都督府和兵部互相制衡,由五军都督府节制中外诸军事,兵部负责的是军需粮草,文武各司其职。 及至土木堡之变之后,有实权的武将勋爵大多没于战事,其后又有不少功臣死于内斗。自此之后,文臣便牢牢掌握了朝中的话语权。 原本掌军大权尽归了兵部,五军都督府却成了摆设,由文臣节制武将已成为朝野上下的共识。 若是未来的太子妃出身于手握重兵的武将之家,可以想象,那帮假道学先生会如何跳脚反对。 当然,崇祯并不担心这些,他目前最在意的,是如何能掌控吴三桂。 “今日是四月初九,若是建虏于四月二十抵山海关,也没多少时日了。吴三桂掌着五千关宁精锐,关系着此战的成败,你们说,朕该如何笼络好他?” 用儿女亲家维系住臣下的忠诚,历朝历代并非没有先例,如晋武帝之与贾充,如唐代宗之与郭子仪。 这样的事,在本朝也有先例,开国之初,太祖和开国元勋徐达也是儿女亲家。 只因《女训》里有明文,“凡天子、亲王之后、妃、宫嫔,慎选良家女为之,进者弗受”,这句话被那些文臣们奉为圭臬,一旦有不合之处,便拿出祖制的大帽子扣了过去。 可惜吴三桂的儿子还小,要不然,倒是可以从宗室里选一个合适的姑娘,嫁到吴家去。 结亲这条路,看来是行不通的,其他能打动吴三桂的,只有权和利了。 崇祯正想的入神,突然鼻间一阵花香,当即抬头去看,却是袁贵妃咬着嘴唇,正给他手边的茶盏里添茶。 一时间满室沁芳,崇祯抿了一小口,只觉唇齿留香,心情大为轻松,笑道:“朕可是从未品过如此的好茶,爱妃这又是从何处学来的调茶功夫?” “臣妾新得了一本古书,上面记载着调花茶的秘方,臣妾愚笨,花了许多时日,也只学了这一样,若是皇上喜欢,臣妾再多学几样。” 见崇祯和袁贵妃说笑起来,不再问外面的事情,王之心当即告退,闪身退出了后殿。 他一路上走走停停,直到走出二十余步,转过了一处拐角,伸手向面前的一个紫衣太监招了招手,低声交代了几句,这才晃晃悠悠的走到奉天殿的前殿。 宴席已然进行到了尾声,文臣武将们已然退出了奉天殿,只余下光禄寺一众杂役,正在席间收拾着杯盘残羹。 此时王之心最在意的是朱慈烺,方才崇祯的那一番话,可着实让他心惊肉跳。 问了守在殿门口的一个小太监,只听那小太监说道:“殿下说平西侯劳苦功高,便要亲自将平西侯送出宫,这会儿,怕是快到午门了吧。” 王之心淡淡应了一声,拔步朝文渊阁的方向疾走过去。 眼下他在宫里的处境并不太妙。 过去的五年里,司礼监掌印太监高时明潜心修道,将司礼监的一应事务都交到了他的手中。 他这个首席秉笔,不但掌握着东厂的厂务,还把控着镇守太监的调派,俨然成了朝中说一不二的人物。 然而就在这个月,高时明不知何故又冒了出来,把他手里的权力收的七七八八。 东厂如今成了高悌的天下,司礼监里,高时明用高定为爪牙,他也基本说不上什么话。 而经过了李自成之后,崇祯皇帝痛定思痛,将派出去的镇守太监都唤了回来。 王之心很是担心,长此下去,总有一天皇帝会不需要他侍候。到那个时候,去南京为太祖守陵,也许就是他最好的结局了。 他不甘心。 既然无法从司礼监这里找到助力,不妨从前朝那边寻求一些合作。 高时明骄纵跋扈,和文臣们势如水火,朝野上下,如今对东厂和司礼监不少非议。 他可是把宝压在了内阁身上,指望着能和内阁联起手来,里应外合,把这个惹眼的高时明给解决掉。 然而他的麻烦还未解决,眼下内阁似乎也有了大麻烦。 经历了这次围城,王之心明显可以感觉到,皇上对眼下的时局不甚满意,话里话外,都有着安抚武将们的心思。方才皇上说的话,焉知不是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太子和吴三桂亲近,那日后皇上必然会看重武将,从内阁手中夺权。 没了内阁的呼应,他早晚要被高时明给生吞活剥。 带着这样的思绪,他近似于一路小跑,奔到了文渊阁的门口。 “今日是哪位先生当班?” 王之心脸上带着笑,极有分寸的问起了守在门口的内侍。 那内侍一脸的受宠若惊,满脸堆着笑回道:“今日是魏阁老当值,因方才河南那边来了急递,几位先生如今都在,干爹可要小的通传一声?” 王之心略有些失望,他是算准了今日是魏藻德当值,这才赶了过来。哪知竟如此不凑巧,若是内阁的人都在,有些话可不好明说。 不过既然来了,总不能再转身就走,那也太过惹眼。 “有些话,咱家要和魏阁老交代一声,你前面领路罢。” 内阁的人果然都在,王之心和众人一一客套了几句,这才笑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魏藻德犹豫了一下,将一封军报递到了王之心的手中,肃容道:“河南那边出大事了!” 第50章大事 山东那边不仅出了事,还出了大事。 一个月之前,李自成麾下的刘芳亮率偏师攻下了河南的怀庆府、卫辉府和彰德府。因急着和大军在京城汇合,刘芳亮在三府只留了三名防御使和府尹,各带着几百名兵丁镇守。 如今李自成退回到了山西,原本留守驻守彰德的左营威武将军刘汝魁,带兵退回到了山西潞安府。 没了刘汝魁的镇守,三府顿时成了无主之地。三个防御使纷纷自立,各自招揽流民逃兵,竟成了三股不小的势力。 就在几日之前,卫辉府的防御使丁树良诱杀了其余两个防御使,将三股势力聚在一起,自称天威将军,定都于安阳县。 作为李自成的旧部,丁树良不敢去惹李自成的地盘,却是一路向东,杀进了山东地界。 “岂有此理!朕刚收服了一个李自成,这又冒出了一个李自成!” 听着王之心的陈述,崇祯忍不住勃然大怒,“当年孙传庭一个疏漏,让李自成侥幸逃脱,这才有今日之患。如今这个丁树良,决不能让他起势,魏藻德,你们商量个人选,务必要将丁树良剿灭干净!” 自张缙彦进了诏狱后,兵部尚书一职至今空悬,派何人去剿,内阁一时拿不定主意。 魏藻德不慌不忙的应道:“皇上不必生气,贼寇不过是乌合之众,只因山东总兵刘泽清带兵进京勤王,致使山东防御空虚,这才让贼寇有了可乘之机,待刘泽清大军回转,必能一举歼灭贼寇。” “那就让刘泽清马不停蹄的赶回山东,速速剿清叛匪!” 王之心当即在一旁拟起了旨意,方岳贡又道:“据臣所知,永昌王已然向河南的袁宗第下了军令,永昌王的大军不日将撤出河南湖北五府,臣以为,朝廷须尽快派人接管才是。” “魏阁老,让吏部和兵部拟一下河南巡抚和河南总兵的人选,明日报到朕这里来。对了,河南总兵是极为要紧的职位,尤要慎重才是。” 按朝廷旧制,河南并无总兵一职。崇祯八年时,时任河南巡抚的张任学自告奋勇,由文吏改为武职,崇祯这才特设了河南总兵这一职位。 然而因河南总兵是特设,初时麾下无一将一兵,直到崇祯十五年,李自成肆虐中原,兵部这才依了许定国的请,划拨军镇到河南总兵的麾下。 想到河南被李自成肆虐多年,定然是一片混乱,崇祯有些不太放心,又道:“河南如今尚未宁靖,永昌王让出的五府,让湖北暂管吧。” 方岳贡连连称是,“臣知会吏部和兵部,去给袁继咸和左良玉行文,暂由湖北出面,安排人接管河南湖北五府。” 分付好一切,崇祯始觉心安,这才说起了他要说的正事。 “太子年过十六,正值婚配。今中国未靖,兵祸连结,永昌王刚刚退兵,河南山东又有贼寇出没。若按祖宗选婚之制,徒增各州府负担,扰民更甚,朕实不安,不知诸位先生为有何两全之策?” 崇祯话未说完,内阁几人脸上都露出了然的神色。魏藻德瞥了在一旁奋笔疾书的王之心一眼,说道:“皇上怀舐犊之爱,不但为殿下计算深远,也为百姓谋划良多,臣等皆是感怀。然而太子选婚乃国之大事,关系到我大明国体,皇上断不可因当今之窘迫,而废祖宗之制。” 方岳贡唯恐魏藻德没有说明白,接着魏藻德的话说道:“皇上爱民之心,臣等感同身受,如今国事未稳,的确不宜铺张操办。可命有司在北直隶、山东等就近选取,不必凑齐千数,有其形制即可。” 范景文和丘瑜也连连附和,齐声道:“臣等赞同。” 眼见着内阁意见一致,崇祯不由有些好奇。 这个魏藻德,一贯喜欢顺着他的话,如今日这般急着表态,倒真是不多见。 而方岳贡和魏藻德政见一向不合,平日里遇到国家大事,还要争上一争。不想今日竟如此畅快,竟和魏藻德步调一致。 他觉得,四人间一定有了什么猫腻,不由抬眼审视起了四人,问道:“诸位先生当真是如此想的?” 见崇祯脸色不善,四人只道是坏了崇祯的大事,以致崇祯心中不满,心中不由惴惴。 然而他们也都清楚,一旦太子选婚变为皇帝指婚,日后成了定制,便无法约束皇帝的心意,更无法保证百官的地位。 方岳贡硬着头皮答道:“太祖有言,凡太祖子孙,不得乱已成之法,不可改易祖宗之训,请陛下遵从祖制,为太子选婚。” 崇祯心下更是奇怪,他今日唤内阁前来,就是要商量选婚的章程。回想起方才说的话,似乎并没有什么失言,与内阁所言,也无冲突之处。 这个方岳贡,无缘无故的把祖制搬出来,到底发了什么疯? 崇祯甚至怀疑,是不是他平日里太严厉了,致使内阁太过紧张,这才动不动搬了祖制出来。 “朕只是想为太子择一良配,问计于各位先生,此非君前奏对,先生们畅所欲言,不必因循祖制。” 此话一出,内阁诸臣疑虑更甚,“择一良配”、“不必因循祖制”这等字眼,听起来更像是崇祯在为指婚做铺垫。 作为大明的柱石之臣,一时间,四人只觉大明社稷背负在身,兴亡全在今日,既然君道不正,那就只能犯颜直谏了。 范景文正要开口谏言,魏藻德却是朝他使了个眼色,阻止了他下面的话。 “皇上拳拳之心,臣等皆已知之,只是此事非同小可,臣等唯恐辜负了皇上爱子爱民之心,请容臣商议之后,明日再给皇上答复。” 崇祯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说道:“魏阁老所言甚是,希望各位先生能体察朕的心意,全朕一片爱子之心。” 这句寻常的话,听在四人耳中,变成了崇祯对他们的暗示。 待出了文华殿,范景文气呼呼地说道:“魏阁老,咱们大明马上要变天了,您为何要阻拦我等直谏?咱们身为社稷重臣,此时不站出来,更待何时?” 第51章周密 “梦章兄,稍安勿躁。” 走在最前的魏藻德停下脚步,等范景文和自己走齐,这才语重心长的和范景文说道:“皇上既然有了为太子指婚的心思,咱们贸然直谏,火上浇油不说,反而会连累了王公公。” 落后一步的丘瑜也劝道:“皇上的脾气,各位也不是不知道,若是披龙鳞逆圣听,激怒了皇上,非但于事无补,说不定皇上一时意气庙谟独断,那可就后悔莫及了。” 方岳贡和范景文仍是忿忿不平,方岳贡大声道:“那就任由皇上肆意拉拢武将,败坏朝纲,置祖制于不顾吗?” 魏藻德笑道:“四长,此事不宜操之过急,总会有法子的。” 方岳贡一向对魏藻德不假辞色,此时却忍不住看向魏藻德,想从他的口中探到些口风。见魏藻德这么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范景文忍不住问道:“魏阁老有何妙计?” 魏藻德淡淡一笑,扫视了一圈,问道:“各位可曾听说,嘉定伯周奎几日前曾带了个赵家姑娘,送到了皇后那里?” 周奎和赵世安的交易,虽非人尽皆知,在京官的圈子里却也闹的沸沸扬扬。 丘瑜当即笑了起来,方岳贡也对此事有所耳闻,摇头道:“嘉定伯和赵世安此举,当真是胡闹之极!” 魏藻德却是笑道:“丘尚书,你掌着礼部,你且说说,以赵世安的条件,是否合祖宗的要求?” 丘瑜登时明白了魏藻德话里的意思,虽然他一直想投到朱慈烺那边,日后图个从龙之功。 不过眼下牵涉到原则问题,那就需要和其他人同进退,断不能顾念着私情。 “赵世安虽是同进士出身,那也是正正经经的读书人,听闻他家的姑娘年方十四,正符合选妃的标准。” 丘瑜说的是实情,却有意隐去了一些重要信息。 赵世安是读书人不假,不过赵世安出身于福建南安的赵家,是地地道道的商户。 所谓士农工商,赵家世代商户,难得出了赵世安这么一个读书人,承载了整个赵家的希望。 赵世安也不含糊,十五岁中了秀才,二十二岁过了会试,只因平日里死读书,殿试里面圣惹了崇祯的不喜,只得了个三甲第八名。 同进士出身虽不光彩,毕竟是一睹龙颜的人,若是经营的好,那也有不小的前途。然而赵世安此人是读书读傻了的典范,即便手里握着金山银山,也不知该如何往上爬,更不知该把钱孝敬到哪里。 悠悠八年的时间,赵世安还只是在鸿胪寺领了一个六品的闲职。 赵世安能坐得住,赵家人却坐不住了,这一次由赵家家里人做主,花重金找了周奎,就是想借着这个机会一步登天。 这个中的情由,周家人和赵家人都没藏着掖着,魏藻德早打探的一清二楚。 宫里人多眼杂,自不能说的太明白,况且还有方岳贡这个政敌在场,魏藻德点到为止,朝着文华殿的方向拱了拱手,笑道:“既然皇上不想大操大办,那咱们不妨体察圣意,为太子选一个良配就是。” 文华殿的崇祯还不知道,因他的随口一说,左右了朱慈烺的人生大事。 而对这一切不知情的朱慈烺,正在为如何推掉监国一职而绞尽脑汁。 “我的太子呀,众目睽睽之下,你怎么能做出如此大胆的举动?” 东宫内,吴国华正气急败坏的教训着朱慈烺。 朱慈烺陪着吴三桂从奉天殿走到了午门,他是方才知晓。在此之前,朱慈烺不但未和他们这些东宫的官员商议,连句口风也不曾透露。 眼见着这个一向沉稳的太子,突然做出如此莽撞之事,吴国华满心的疑窦,又道:“殿下想过没有,若是此事传到皇上耳中,会如何看你?” “吴师父,您言重了,我不过是随着平西侯走了一段路,说了几句话而已,父皇又能拿我如何?” 朱慈烺坐的稳稳的,一脸的风轻云淡。 他越是如此,吴国华越是着急,干脆坐在了他的对面,问道:“殿下,皇上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不论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只要和平西侯走的近,在皇上的心中,那就是想拉拢平西侯。瓜田李下,殿下怎么就不懂得避嫌呢?” “吴师父,你说,就算我真的去拉拢平西侯,父皇知道后,会如何待我?” 朱慈烺慢条斯理的说着话,眼神却盯着对面的吴国华,“父皇会废了我的太子之位吗?” 吴国华当即摇了摇头,想想都不可能,眼下朝局一塌糊涂,贸然更换太子只会令时局更糟。 即便崇祯对朱慈烺再有意见,朱慈烺这太子之位倒是稳稳的。 “父皇会下旨申斥我吗?” 吴国华思索了一下,又是摇了摇头,毕竟牵涉到的是平西侯。如今平西侯即将发兵山海关,大战在即,崇祯肯定不愿节外生枝。 “那父皇会禁我的足吗?” 吴国华被问的招架不住,反驳道:“虽然皇上不会拿殿下如何,可殿下若是惹了皇上不快,自此失了圣心,您的太子之位也就徒有其名了。” “如今已然是徒有其名了。” 朱慈烺摊了摊手,笑道:“有了这档子事,父皇最多私下里训斥我一顿,既不会废我的太子之位,又不会将我关在东宫,那又何惧之有?” 吴国华也觉有理,不过还是劝道:“殿下,您又不是有心拉拢平西侯,又何必平白的换一顿训斥呢?” 朱慈烺用手指轻扣着桌面,随口道:“这就是一场赌而已。赌父皇对我失望,不但能免去我监国的差事,还能放我去江南那边。” “去江南?” “是啊,吴师父,咱们那天下的棋你还记得吗?若困守天元,则端然待毙;若偏师东南,反而有可乘之机,既然如此,何不去赌一把呢?” 吴国华不由咽了一下口水,随即又摇头道:“殿下想的并不周密,若是皇上疑心您和平西侯有牵扯,那如何肯放你去江南?” 第52章利害 “父皇那里,自然没这么简单。” 朱慈烺摇了摇头,说道:“可若是什么也不做,就只能困守京城,坐以待毙。刘师父和我说过,永昌王此人,狡诈无信,如今只是碍于形势,勉强依附于我大明,待他羽翼丰满,必会卷土重来。咱们大明千疮百孔,建虏和贼寇日复一日猖獗,我身为太子,理应做些应对才是。若是如往日那般,一味的韬光养晦,于国于家有何益?如今日这般庸庸碌碌的监国,又有何益?” 吴国华呆了许久,脸色也是变了又变,终是叹气道:“太子说的是,是臣目光短浅了。” 太子者,国之根本,是未来的皇帝。 然而太子虽是地位尊崇,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也是极其凶险的位置。 说到底,皇上和太子,既是父子,又是君臣。 处庸众之父子易,处英明之父子难。 若是太子没有过人之处,必将惹来皇帝的厌弃,而若是显出太高的能力,则会引来皇帝的疑忌。 如汉武帝太子刘据、唐太宗太子李承乾等,能力不可谓不突出,权力不可谓不大,一旦见疑于君父,必不得善终。 即便是在本朝,虽没有废太子的先例,然而成祖文皇帝、世宗肃皇帝、神宗显皇帝都曾有废黜太子的想法,只是碍于政局和祖制,才未能成行。 有鉴于此,不单单是吴国华,东宫里的属官都以前朝为鉴,力劝朱慈烺不可锋芒太露。 却不知天下事,有一利必有一害,有一益必有一损。 韬光养晦固然是安全,然而太子毕竟是未来的皇帝,若无东宫旧人,又无政治历练,日后一旦继位,如何能号令群臣? 听朱慈烺说了自己的想法,吴国华突然意识到,他看着长大的太子,随着年纪渐长,早有了自己的打算,似乎已经不受他们左右了。 “殿下结纳平西侯,不论是真是假,迟早要传到皇上的耳中,不知殿下下一步有何打算?” 朱慈烺想也没想,当即答道:“先向父皇请罪,再引咎辞掉监国之位。” 至于其后的计划,目前倒不急着说出来。 吴国华惊得张大了嘴巴,“殿下你闹出这等事,又和我说了如此多的道理,就为了辞掉监国之位?” 见朱慈烺点头,吴国华登时欲哭无泪,“皇上已然准了礼部丘尚书之议,不日便要下旨为殿下选婚,我的殿下呀,臣知道你想做一番大事,可做大事之前,您就不能多等一等吗?” “选婚?” 这下轮到朱慈烺吃惊了,连忙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本宫为何没听到风声?” “方才臣进来时才得到的消息,皇上的旨意,怕是午后就会到了!” “完了!” 朱慈烺当即跳了起来,“徐嬷嬷,本宫要去见父皇,快给我更衣!” 不是朱慈烺对选婚有抵触,而是他对周奎已然有了阴影。 他的这个外公,这些年仗着国丈的身份,四处巧取豪夺,不义之财赚的盆满钵满。从锦衣卫那里得来的线索来看,外公的府上,至少有百万银子之巨。 然而外公此人,又极其贪吝。 上次朱慈烺以母后的名义送过去两万两银子,本意是想让周奎拿着做助饷之用。后来他才得知,外公得了银子之后,却是扣下了一大半,只向朝廷交了一小半上去。 似此雁过拔毛之举,他听东宫的臣属也说过不少。 可以说,母后惹了父皇不喜,很大的一部分原因就在外公身上。 这一次,外公眼巴巴的把那个赵家姑娘送到母后面前,不用想,也知道他打的是什么主意。 若是在这上面尝到甜头,其后必会见缝插针,借此机会谋取更大的利益。 他要赶在父皇旨意发出之前,好好看看选婚的章程,务必不能让外公钻了空子。 这次乾清宫的通传倒是极快,等他进了前殿时,发现高时明和高悌也在,高时明伺候在崇祯的身旁,高悌则是捧着一本书册,正读着里面的内容。 待见了朱慈烺进来,崇祯本来严肃的脸上闪过一抹慈和,不等朱慈烺行礼,便指了指身旁早设好的座位道:“琅哥儿,我正要去唤你,你既然来了,不妨先在这里听一会儿。” 高时明和高悌皆是微微向朱慈烺弯了一下腰,算是行过了礼,高悌接着读起了书册上的内容。 朱慈烺细听之下,猛然意识到,高悌所念的,似乎是所查抄的银两数目。 接连听了十几个名字,当高悌念完在一个吏部主事家查抄的情况之后,崇祯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和朱慈烺道:“听听!朕践祚十七年,内库里也就五十万两银子,这一个小小的吏部主事,收受托请的钱,竟然能达两万两之巨,更不要说,那些四品以上的官员了。” 高悌迟疑了一下,说道:“奴婢这几日探查得知,京中的许多官员,听闻永昌王大军将至,早将钱物送回了福建的老家。像这个吏部主事,查抄出来的银子是新近才收的,还没来不及送回去,至于以前送回去多少,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奴婢已然知会了刑部,行文到他的老家,务要追回这些不义之财。” “嗯,他们贪的,都是我大明百姓的民脂民膏,当然要追回。不过,这种事交给那些地方官,朕可不怎么放心。” 当然不放心,若是让那些地方官去查,迟早会把这些钱吃干抹净。 听崇祯意有所指,高时明立即接话道:“皇上说的是,奴婢这就派东厂的人下去督办。” “你手下的那些奴婢,也没几个合用的!瞧瞧先前放出去的那些人,说是替朕监军,李自成一来,都投到了李自成那里!” 高时明忙跪了下去,连连叩头认罪。 “兵贵精而不贵多,朕这次就派两个人下去。高悌,你在京中查抄多日,案子全由你经手,你是跑不了的。” 高悌忙应了一声,崇祯拨了一下手中的白玉扳指,转而看向朱慈烺,沉声道:“朕初念你有仁孝之心,这才姑且用之,指望着你替朕分忧。哪知自你监国以来,政事被你搅弄的一塌糊涂,朝野上下多有怨怼。如今朕病情已然痊愈,可亲自理政,不必再由你越殂代疱。” 第53章规制 朱慈烺瞪大了眼,满脸的不敢置信。 这几日他一直谋算着推掉监国的差事,甚至不惜故意和吴三桂扯上关系,惹来崇祯的疑心。 不曾想,苦肉计还没使用,竟如此轻易的甩掉了监国的差事。 然而崇祯的话里话外尽是责怪之意,显然是对他做的事情很不满意。 “儿臣能力不足,举止无措,以致于国事迁延,请父皇责罚。” 朱慈烺说出这句话时,连他自己都不知,到底是惶恐还是欢喜。 都说天心难测,饶是朱慈烺这个儿子,也猜不透父皇心中所想。 崇祯却不去管朱慈烺在想什么,自顾自地说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这个岁数让你来监国,也是难为你了。朕听骆养性说,高悌查抄的许多人,都是由你这边最先查出来的。难得你能有如此作为,等高悌动身去了江南,那些贪墨掉的银子,就由你继续来查吧。” 朱慈烺不由汗颜,高悌眼下查办的这些官员,都来自于骆养性前期查出来的线索,说是朱慈烺查到的,也能说得通。 骆养性说的也不错,诱饵的确是他放出去的,其后他也吩咐了骆养性,一直在盯着经手的官员。 不过,听说如今国库新入了两百多万两银子,能从这些小官巨贪手里把钱抠出来,这是高悌的手段,若是放在他这里,怕是连五十万也难收齐。 前几日他还在为无法亲自收网扼腕叹息,如今却不由佩服其高悌来,看来这个东厂的提督太监倒是有些门道。 朱慈烺正愣神间,听的一声轻咳,这才想起,父皇还在等着自己回话,忙道:“父皇交代的事情,儿臣必小心谨慎去做,不负父皇的期望。” 崇祯点了点头,语气突然又变得严厉了起来,“日后似结交平西侯这样的蠢事,就不要去做了。平西侯是何等样人,岂会听信你这个小子的拉拢?” 朱慈烺不由一阵汗颜,连连认罪。 崇祯又道:“不过你能想到拉拢平西侯,也算你有几分慧眼,朕就放你一马。你是朕的太子,日后三思而后行,切莫再意气用事。” 见崇祯神色好转,朱慈烺大起胆子,问起了选婚之事。 见朱慈烺一脸急切的模样,崇祯立时笑了起来,信口道:“朕已然交付丘尚书去做,你若是有什么不懂之处,自去唤他就是。” 有了崇祯这句话,朱慈烺忙辞了乾清宫,去往内阁所在的文渊阁。 好在今日正好是丘瑜当值,他从丘瑜处得知,选婚一切依祖制而行,这才松了一口气。 按祖制的话,选婚一套流程下来,至少要半年的时间。 其中的人选需要地方推荐,再由礼部、司礼监的重重筛选,最后要由他的母后和懿安太后选定。 有这么多人把关,他就不信,外公还能把手伸进来。 没了选婚的忧虑,又卸去了监国的差事,朱慈烺顿感满身轻松,每日里花费时间最多的,除了御前听政之外,就是东宫讲学了。 原本的詹事府詹事一职一直空缺,而少詹事项煜有着不可磨灭的污点,朱慈烺便向父皇提了建议,另派几名可靠的师父。 没想到的是,崇祯几乎将詹事府里的官员齐齐换了一遍,又换了十几个翰林进来。 新上任的詹事府詹事算是熟识,正是太常少卿吴麟征,李自成攻城时曾死守西直门,朱慈烺对他印象颇深。 而原本东宫里的老人,吴国华和李明睿升任了少詹事,其余无足轻重的旧人,全换了出去。 而换来的新人当中,有三个人最为有名,分别是陈名夏、魏学濂、杨廷麟。 三人皆是崇祯十六年的进士。 陈明夏是去年的探花,不但满腹学问,更是相貌堂堂。 魏学濂则是天启名臣魏大中的次子,当年魏大中素有清廉刚介之名,因率同僚弹劾权宦魏忠贤,被构陷投入诏狱折磨致死。待魏忠贤等伏诛,魏学濂刺血上《痛陈家难疏》,弹劾阮大铖、傅櫆等人依附魏忠贤,由是知名。 而杨廷麟原本是兵部职方主事,掌各省舆图、武官赏罚考验,在兵部历练了一年,对兵部的事务可谓了如指掌,此次任左春坊左庶子,算是得了升迁。 这三人凑在一起,才华名声干练兼具,朝野中便传出了猜测,皇帝此举,似乎是有意在壮大太子的势力。 东宫讲学之外,关于朝事,崇祯也照例会问问他的见解,偶尔还会让他写一些应对的策略。 这些日子,朝中每日里商谈最多的大事,莫过于山海关抗虏,山东的平寇和太子的选婚。 据前方发回的军报,吴三桂已然率军抵达了山海关,而建虏大军似乎是在酝酿着什么大的行动,前方的斥候很难查出行迹。 山东刘泽清那边,则是接连向内阁发了好几封捷报,并发了作战计划书,请求兵部调派兵马,并给予粮草支持。 至于太子选婚一事,内阁早将旨意下达到北直隶的州县,等着地方的推荐。朱慈烺一颗心也终于放了下去,按着规制,选婚前后需要花费半年的时间,他的太子妃还早着呢。 如此过了四五日的时间,这日朱慈烺刚回东宫,就听人禀报,说是司礼监的王公公在宫里等候。 来的是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王之心,在他的身后,还领了两个青衣的小太监。见了朱慈烺,王之心浅浅的行了一礼,说道:“殿下,高时明高公公让奴婢送过来一些案卷,请殿下一观。” 王之心说着,招呼着身后的太监上前将两摞册子放在了书房的书案上。 朱慈烺随意瞥了一眼,想起昨日司礼监和自己打过了招呼,高悌已然离京,想必这些册子就是高悌留下的案宗。 王之心在一旁候着,眼见两个太监将册子归整完毕,这才弯下腰行了一礼,笑道:“奴婢恭喜太子殿下,方才奴婢从司礼监过来时,那边说是各处选婚的姑娘已然送到了京中,正等着和礼部交接,不日就能送往宫里来。” 第54章疑虑 “这么快?” 朱慈烺吓的一个哆嗦,方才拿起的账本啪嗒一声落在了案上。 从内阁下发旨意到今日,满打满算也就是十日的时间。 这么短的时日,李自成的大军又刚从北直隶撤出,许多地方连官员都未补齐。 朱慈烺很是怀疑,下面的州县还不一定见到诏令。 没见到诏令,人却送到了京城,这帮做事的人,这不是在糊弄人吗? 王之心看出了朱慈烺的疑惑,笑着解释道:“因皇上特意交代过,是殿下的大事,咱们司礼监和礼仪房下去的都是干练之人,下面的州县体察圣意,早有登记造册,这才事半功倍。” “即便是从各地到京城,也不止十日吧?” “以往的选婚,诏书都是发往全国的,路上耽搁的时日太久。此次只在北直隶遴选,自然不用花费什么时间。” 理由合情合理,但朱慈烺总觉得哪里不对,又问道:“王公公,此次到京中的有多少人?” “哎呦,人是刚送到的,奴婢可真说不准,回去我帮殿下问问便是。” 见朱慈烺眼中疑惑更甚,王之心拍了一下自己的胸口,谀笑道:“我的殿下呀,这是天大的好事,咱们司礼监做事,您就放心吧!奴婢还等着殿下的赏呢!” 虽然有王之心打包票,但朱慈烺丝毫不敢掉以轻心,送走了王之心,他就打算去一趟文华殿,听听父皇如何说。 眼下崇祯没有管这些琐事的心情,他的注意力,正被手中的那封山海关的战报所吸引。 战报是今日一大早送过来的,内阁先是将战报送到了司礼监。高时明看到后不敢耽搁,其后便和内阁一齐带着战报来见崇祯。 “四月二十,真的是四月二十!” 看到战报上赫然写着“十七年四月二十,建虏进犯山海关”那一行字,崇祯脸上一阵喜色,翻翻覆覆看了不下三四遍,这才接着看了下去。 “吴三桂是个将才啊,朕果然没看错人!” 崇祯看完战报,兴冲冲地抬起了头,对高时明说道:“难怪太子会起了拉拢吴三桂的心思,朕早该弃了宁远鸡肋之地,守好国门便是,有王永吉、吴三桂镇守险隘,又何惧建虏!” 高时明当即跪了下去,“这是皇上慧眼识人,奴婢恭喜皇上!” 内阁四人互看了一眼,脸上的欣喜掩藏不住深深的忧虑。 当日太子以监国的身份,在众目睽睽之下,亲自将吴三桂送到午门,他们都是亲眼所见。 原本他们只以为太子只是代天行事,给予吴三桂优渥,没想到,太子竟然也想拉拢吴三桂? 那太子若是知道了崇祯指婚的心思,那还不是要乐开了花? 不行,他们要维护祖宗的意志,断断不能让皇帝和太子任性妄为。 崇祯看在眼里,只道几人还忧心战事,笑道:“诸位先生不必担心,建虏锐气大挫,大军已然后退了八十里,一鼓作气再而衰,有此一战,山海关无忧矣。” 魏藻德拱手笑道:“皇上说的是,建虏一向以骑兵闻名于世,吴三桂亲率三千骑兵,大破建虏骑兵,可谓是大功一件,臣这就知会兵部,为吴三桂叙功颁赏。” 其他人均是眼前一亮,看皇上的言语之间,明摆着要大赏吴三桂。 既然如此,内阁不妨把事情坐在前面,按着军制把吴三桂的功劳定下,先把皇帝的嘴给堵上。 其后皇帝再想额外加赏,或是想用结亲来拉拢吴三桂,那内阁就有了反对的由头。 当然,一味的反对并不是什么好事,他们的这位皇上,可是有迁怒于人的习惯,十七年来,盛怒之下,可是杀了不少的文臣。 最好是尽快去敲定太子妃的人选和太子的婚期,断了皇上和太子的念想。 嗯,那个赵家姑娘就不错!毕竟皇后和懿安皇后都见过! 几人在心里达成了同一个共识,这几个月,参奏嘉定伯的奏疏能压就压,务必要让此事水到渠成。 崇祯还不知道这帮股肱之臣的真实想法,见内阁如此配合,竟然主动给吴三桂论功,欣慰之余,心中不由有了一丝疑虑。 “朕记得,前几日刘泽清也上过捷报,兵部那边可有赏赐?” 魏藻德干笑一声,说道:“吴三桂拒敌于关外,刘泽清平寇于国内,都是不世之功。臣这几日盯着兵部,催办此事。” 待四人走后,崇祯站起身子,问道:“高时明,魏藻德方才的话,你怎么看?” “是啊,他们这帮文臣,可是一向见不得武将们的好,放在往日,这么大的事,说不定就暗戳戳的指示御史参奏起吴三桂了。可看他们今日的说辞,不但没有参奏吴三桂的意思,还巴不得立即给吴三桂论功行赏,奴婢呀,也蒙着呐。” “这可真是奇怪哉也。” 崇祯沉吟了一息,问道:“东厂那边,谁在盯着他们?” “原本是高悌在盯着,这几日高悌去了南直隶,眼下又回了王之心的手里。” “让王之心来见朕,朕倒要看看,他们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朱慈烺怎么都想不到,一个时辰之前,他刚见过王之心。一个时辰之后,两人又在文华殿里遇到了一起。 在崇祯面前,王之心还是同样的说辞,听的崇祯疑心更甚。 据他的了解,魏藻德这几个人,平日里对东宫只是面子上的敬重而已。前些日子太子监国,主次查抄陈演,还对太子颇有微词,为何对于太子的选婚,会如此上心? 崇祯不由看了朱慈烺一眼,转而问王之心道:“你是说,内阁这几日,一直在忙着太子的选婚?” 王之心忙不迭的答道:“自从得了皇上的旨意,内阁的几位先生,一直都为殿下的事儿操心不已。尤其是丘尚书,更是日以继夜,臣昨日去文渊阁传旨时,殿下大婚的章程都快要拟好了。” 崇祯思索了一会儿,看着朱慈烺问道:“朕记得,朕当年给你选的那个伴读,就是丘瑜的儿子吧?” 见朱慈烺点了点头,崇祯笑道:“琅哥儿,该不会是你提点过了丘尚书,他才会如此卖力?” 第55章妥协 王之心当即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本来奴婢也百思不解,皇上如此一说,奴婢马上豁然开朗了,原来是殿下提点过丘尚书,难怪他如此上心。” 本来崇祯只是随口的一句玩笑,然而加上王之心的解释,似乎也说的通。 察听官吏风闻之事,本就是东厂之职,到了崇祯这里,对内阁重臣一直都有监视,不但记录这些人每日的行踪,就连言辞每日都有奏报。 王之心掌着东厂,既然他说无事,那这其中应该没什么猫腻。 就连朱慈烺也很是怀疑,是不是丘致中回家和他父亲说了什么,丘瑜这才上了心,为他的大婚殚精竭虑,这才惹了父皇的疑虑。 朱慈烺暗暗决定,等回了东宫,一定要好好质问一下丘致中这个损友,看看到底是不是他在暗中推动。 崇祯疑虑去了不少,哈哈笑了起来,带着朱慈烺说道:“说起来,倒是朕的不是了,按祖宗的规矩,去年就该让礼部为你主持选婚,只是因国事耽搁,直到今日,还没把你的终身大事定下来。你放心,这一次,朕一定让你母后给你选个合意的!” “奴婢方才来时,各州府的姑娘都到了,碰巧殿下问了奴婢,奴婢便顺路去了一趟礼仪房,问了个大概。这次州县送来了八十九人,顺天府又加了三十一人,足足有一百二十人。” “只有一百二十人?” 崇祯先是吃惊于时日,待听到人数,不由皱起了眉头,“朕当年选婚时,可是足足有五千人,区区一百人,能选出什么来?内阁是如何办事的?你们司礼监和礼仪房下去的人都是吃闲饭的吗?” 王之心面有愧色,道:“皇上,今日不同往日,安徽、湖北去岁刚经过战乱,山东、河南贼寇肆虐,运河沿岸时有寇盗,南边的船一时半会儿到不了北京,内阁秉承皇上的旨意,不忍再给百姓增添负担,和奴婢们议了议,只在北直隶周边选取……” “朕让你们在北直隶周边选取,可没让你们如此寒酸!堂堂一国太子,只能从百余人中选取,这……这成何体统!” 崇祯突然有些心虚,虽然他觉得,这并非是他的问题。可作为一个父亲,没有替儿子张罗好终身大事,本身就是不可饶恕的行为。 况且他还是大明的皇帝,他的儿子还是大明的太子。 “叫内阁过来,叫高时明过来!还有你,王之心,当时如何和朕说的?口口声声说为朕分忧,朕姑且信了你们,到头来却自作主张,让朕失信于臣子,贻笑于天下,你们该当何罪!” 王之心苦着脸说道:“奴婢们也是无奈,北直隶连年灾荒,今年永昌王又四处抢掠,百姓多有逃难,十不存三。多亏下面的州县尽心尽力,这才有一百二十人。” 见崇祯仍然面有怒色,王之心试着分辩道:“皇上放心,虽然人数不多,时日仓促,不过这些人,从上到下都精挑细选过,奴婢敢打包票,届时皇后娘娘定然满意,太子定然满意。” “怎么说?” 崇祯铁青着一张脸,瞪的王之心心中发憷。 “这些姑娘里面,不仅有翰林院苏学士家的小姐,还有鸿胪寺丞赵世安家的千金,听说都是不可多得的才女。尤其是这位赵家姑娘,懿安皇后和皇后娘娘都见过,懿安皇后还当着奴婢的面夸过这位姑娘……” “你说赵世安?” 崇祯猛然想起,前两日听人提到过这个名字,随即便想了起来,这个赵世安花了五万两银子,托嘉定伯周奎将赵家的女儿送到了皇后的面前。 当时差点就要将周奎关进诏狱审问,后来听说皇嫂也参与其中,这才作罢。 乍然听到这个赵家姑娘在候选当中,崇祯脸有不豫,这是他儿子的终身大事,关系到江山社稷的稳固,关系到皇家的和谐安宁,实在不愿周奎这样的人牵涉其中。 不过既然是皇嫂夸奖过的人,他不便当着奴婢的面多说,只道:“太子选婚,等朕得了空,去见见皇嫂,” 崇祯如此说,明显是对现实妥协了。 王之心所言,他知道都是实情。 纵使不是实情,已然无关紧要了,下面的州县已然把人都送了过来,若是让这些姑娘们打道回府,朝廷丢不起这个脸面,他这个皇帝更丢不起面子。 到了眼下这个地步,崇祯只能寄希望于他的皇嫂和皇后眼光不至于太差,选一个合格的太子妃出来,到时候,不至于让那帮臣子们笑话。 对了,到时候袁贵妃也会参与其中,替他和太子严格把关,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王之心,把这个赵世安的资历、还有这个赵家姑娘的经历找一下,朕要看看,这位赵家姑娘到底有何特别之处!对了,到时候也让太子看看!” 听到崇祯松口,王之心大喜,连连应了下来。 随着王之心和朱慈烺一起出了文华殿,无数人悬着的心终于安定了下来。 皇帝没有坚持指婚,内阁暂时不用担心武将威胁到他们的地位。 皇帝也没有追究司礼监和礼部的责任,只是将负责选婚的相关人等骂了个狗血淋头。 在得知赵世安家的姑娘顺利成了选妃的人选后,嘉定伯周奎心花怒放,思量着该如何去赵府再敲上一大笔银子。而且还趁着夜黑风高,摸进他隐秘的金库之中,将里面的银子又数了一遍。 然而对于十六岁的朱慈烺来说,这是极其糟糕的一日,他体会到了来自所有人的恶意。 上到父皇、母后,下到内阁、司礼监,就连他的童年玩伴,在选妃一事上,似乎都达成了一种默契。 没有人在意他的想法。 虽然眼下选妃尚在遴选中,但他知道,任凭他如何抵触,赵家的这位姑娘,必定会出现在他的东宫当中。 朱慈烺悲哀的发现,他这个大明太子,非但无法决定国事,就连自己的终身大事也无法决定。 第56章无奈 即便是一切从简,太子选婚也并非一蹴而就。不但要钦天监看日子,还要宫里宫外齐做准备,任何细节都马虎不得。 因前期的疏忽,崇祯自觉得失了面子,对不住自己的儿子。其后所有的安排,他这个父亲都亲自过问,不允许再有丝毫差错。 已是四月末的天气了,钟粹宫院中几棵高大的金桂树布满了绿叶,遮挡着毒辣的阳光,将整个钟粹宫都罩在荫凉之下。 轻风拂过,挂在叶端的杨絮被抛了起来,如同一团团愁绪在空中浮沉。 “殿下,你就别愁眉苦脸了。刘师父都说了,赵家的这位小姐,是位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 东宫内,丘致中一边推开书房的窗子,口中却是在苦口婆心的劝着。 其实不光是丘致中,朝中许多人都知道,这位太子对如今的选婚很是抵触。 当然,这些人都觉得,太子殿下之所以抵触,那也是情有可原。本朝自成祖算起,还没有哪位太子选妃会如此寒酸。 准备的仓促就不说了,还只有一百二十个人,根本不可能在里面选出什么国色天香的 当然,当着太子的面儿,是绝对不能这样说的。这几日里,在朱慈烺身边,无数个人都对他苦口婆心的劝说,说在这些姑娘里面,有许多才貌双绝的大家闺秀。 朱慈烺不由嗤之以鼻,他虽生长在宫里,可在私下里,也看过不少母后私藏的话本子,那些真正的大家闺秀,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能轻易让人见到她们的真面目? 听到自己的儿时玩伴又是这套说辞,朱慈烺不由合上了手中的账本,愤然道:“什么大家闺秀,她就是个不折不扣的野丫头!本宫让骆养性都打探清楚了,她自小在福建南安长大,前年才随着母亲到了京城。当时到了京里,还闹了不少的笑话,也就是嫁不出去了,才花了五万两银子让外公找我的门路!” “五万两?” 丘致中还是第一次听说周奎和赵家的交易,更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赵家小姐的经历,不由惊的张大了嘴巴。过了良久,他才讷讷说道:“殿下这么一说,臣还真觉得这事儿不太靠谱。” 难得说通了一个身边人,朱慈烺心里总算是畅快了一些,说道:“如今听说都过了初选,木已成舟,本宫这里说再多也是无用。她家既然想把她往火坑里推,本宫也没什么怕的,左右本宫是太子,日后少不了她一口吃食。” 朱慈烺不由想起了自己的母后和懿安皇后,两人俱是年纪轻轻,却困在宫里这一片方寸之地,这一辈子怕是走不出紫禁城了。 而那个袁贵妃,虽然得了父皇的宠爱,可也好不到哪里,每日里除了围着父皇身边转悠,就是躲在翊坤宫里休养,听说最近为了父皇,还琢磨起了各色的吃食。 一入宫门深似海,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然而丘致中却理解不了这些,听到了朱慈烺的说辞,只是傻笑着接话道:“殿下哪能如此说,我瞧着宫里挺好的。” 朱慈烺知道他的这位玩伴一向实诚,当即不再纠结此事,而是重新翻开了案上的书册,叹道:“平西侯啊平西侯,你们可真给本宫找了一个大麻烦。” 所谓的大麻烦,就出在山海关的防军上。 自清军四月二十到了山海关外,攻城数次,屡有威胁。 其后吴三桂虽是打退了清军的进攻,然而清军依然陈兵于山海关外,对山海关虎视眈眈。 就在三日之前,王永吉和吴三桂联名上书,大军粮草不继,军饷也所剩无几,请朝廷拨付粮草军饷,以救急用。 昨日司礼监又收到了山海关监军太监的密报,说是吴三桂的手下出现了哗变,再不想法解决,恐怕日后后患无穷。 崇祯急的团团乱转,但现实的情况,却又教他无可奈何。 大明的祖制,夏税无过八月,秋粮无过二月。 眼下只是四月末,还没有到收夏税的时候,国库的银子已然所剩无几。 当然,国库在三月初已然见底,不过有朱慈烺和高悌查抄了一些官员,总算凑了几百万两出来。 这些银子,一些用在了抚恤军民、补齐军饷和官员的薪水,另外一部分,则是用在修补城墙、补充军备上。 由于以前的缺口太大,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几百万两银子便花的干干净净。 无奈之下,崇祯把唯一的希望放在了查抄官员上面。 朱慈烺原本还想着,按着原本的线索按图索骥,总会有些收获。待高悌去了南京,朱慈烺这才发现,他的那些线索,高悌早查的七七八八。 或是考虑到朝野局势,或许是害怕得罪太多人,或许是还没来得及动手,那几个有影响力的朝廷重臣,高悌都给跳了过去。 若还想走查抄这条路,那就得动前面的这些大鱼了。 朱慈烺随意翻动着书册,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个熟悉而又震撼的名字。 周奎、朱纯臣、李国桢、徐允祯、吴襄…… 这些都是京中举足轻重的人物,不但有着显赫的地位和家世,和皇家也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若要动他们,势必引来不小的动静。 可如今形势使然,若不动这些人,无以正纲纪,无以救国危。 在出手之前,朱慈烺决定先礼后兵,见一见父皇的国之干臣。 毕竟都是父皇用出的人,若是这几人能审时度势,吐出一些银子出来,那就不必大张旗鼓的去查抄。 当然,他并不抱太大希望,若是劝说有用,朝廷又何至于为银钱的事烦扰? 趁着早朝结束,朱慈烺先后约见了徐允祯、朱纯臣和李国桢。 徐允祯仗着自己的身份,不愿意到东宫来见,朱慈烺只得派出了骆养性,让锦衣卫将徐允祯带到了东宫。 虽然他对三人说尽了好话,得到的答案无一例外是,家无余财,可对天日。 朱慈烺心中不由叹息,这下子,他怕是要把京中上下得罪一遍了。 既然如此,那就从最了解的人动手吧。 第57章栽赃 “女儿呀!你可要给你爹做主呀!” 坤宁宫里,一个满身绮罗的妇人跪在周皇后的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着。 “娘,您这是做什么!” 见母亲突然跪在自己的面前,周皇后大惊失色,连忙离了凤榻,欲上前去扶。 跪在地上的妇人是周皇后的母亲丁氏,见女儿近前,丁氏干脆伏倒在地,哀嚎道:“你爹每年的俸禄不过千两,供着一家的用度,哪有什么多余的钱财啊!太子殿下这是要逼着你爹去死啊!” 周皇后俯身搀起丁氏的手臂,试着拉了几下,丁氏反而哭的更是大声。周皇后只得将守在殿外的荷香叫了进来,主仆两人一左一右,总算扶着丁氏坐在了椅子上。 丁氏哭声未歇,依旧扯着嗓子道:“别人都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可咱家却是反过来了,自从你做了皇后,咱家没得过什么好处不说,还要时不时给朝廷送银子。你说说,朝廷的助饷,哪次没有咱家的份儿?你爹堂堂的国丈,平日里舍不得吃穿,就怕在助饷的时候给你这个皇后丢脸。都做到这个份上了,太子殿下还派锦衣卫把咱家给围了,他到底想干什么!” 周皇后连忙劝道:“母亲你先别急着哭,或许只是误会。锦衣卫抓人也都是讲证据的,若是爹爹没什么问题,过不了多久自会撤走。” 丁氏依旧不依不饶,哭诉道:“锦衣卫去的人都说了,他们奉的就是太子殿下的命令。女儿,你说太子殿下是不是受了什么人的蛊惑,放着那么多的贪官污吏不抓,怎么就盯上你爹了?退一万步讲,就算你爹有什么不是,也是他的长辈,他怎么这么狠的心啊!” 听母亲越说越不像话,周皇后大感头痛。 关于父亲平日的所作所为,她听过不少,心里知晓,若不是崇祯顾忌着脸面,怕是早就拿问了。 她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可没想到的是,第一个向父亲动手的,居然是自己的儿子朱慈烺。 一边是自己的父亲,一边是自己的儿子,她夹杂在其中,着实有些为难。 周皇后在心中暗暗责怪起了儿子,这么大的事情,哪怕提前说一声,让她有个准备,也不至于如今整个坤宁宫都是鸡犬不宁。 “琅哥儿如今是太子,皇上交办他的是国家大事,老祖宗有明令,后宫不得干政,我一个妇道人家,也干涉不了。” “我说的都是家事,可不是国事!你是我女儿,太子是你儿子,咱们都是自家人,有什么说不开的?话又说回来,你爹可是他的亲外祖父,要真查出了什么,不仅是他没脸,你和皇上也要失了颜面,你说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听到这里,周皇后心中“咯噔”一声。她和崇祯多年的夫妻,知崇祯最爱面子。之所以一直留着周奎不动,很大的原因,就是害怕一旦追究周奎的罪责,惹来群臣和百姓嗤笑。 儿子今日之举,不知有没有和他父皇说过?若是先斩后奏,伤了他父皇的面子,那可要闯了大祸! 丁氏察言观色,见女儿似乎有些意动,接着又道:“女儿,母亲求求你了,你去和太子殿下说一声,让他放过你爹吧!” “我这就把他传过来,先问清楚再说。” 周皇后说着,转头对着荷香吩咐了几句。 荷香急匆匆的出了坤宁宫,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便带着朱慈烺走了进来。 朱慈烺先向母后行了礼,见到了母后身边的丁氏,不由皱起了眉头。 在查抄嘉定伯府之前,他和骆养代过,务必将嘉定伯府围个水泄不通,不能放任何人出来,怕的就是有人向母后传信。 可锦衣卫不但放了人出来,还放了这么重要的一个人出来,显然是有意为之。 朱慈烺心下恚怒,脸上极是平静,问道:“不知母后如此急着传唤儿子,有何要事?” 周皇后欲言又止,丁氏却是耐不住性子,在一旁冷笑道:“殿下自监国之后,越来越有贵气,若不是有你母后这层关系,你外祖父和我这个外祖母,差点都要攀附不起了。” 朱慈烺欠身行了一礼,笑道:“外祖母说的哪里话?外祖父是皇亲国戚,自有父皇和母后撑腰,我一个晚辈,外祖父和外祖母有事吩咐就是,说攀附,那可就见外了。” “啊呦呦,我们都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哪里敢吩咐殿下?只要殿下不来找你外祖父的麻烦,我们周家就阿弥陀佛了!” 周皇后实在听不惯丁氏这般冷嘲热讽,尤其还是对着自己的儿子,她扯了扯丁氏的衣袖,看着朱慈烺柔声问道:“琅哥儿,锦衣卫把你外祖父家给围了,你可知晓?” “儿子正要和母后说呢,儿子昨日得了南镇抚司那边的线索,说是他们抓到了一个江洋大盗。据此人招认,他这些年偷了不少珍宝,都换成了银钱,足足有几百万两银子,为了不被人查到,便将赃银换成了银票,藏到了外公府上……” “你胡……” 丁氏当即就要破口大骂,然而顾忌到朱慈烺的太子地位,这才生生的忍了下来,转而向周皇后哭诉道:“你听听,太子说这话,不是故意栽赃吗?咱们周家穷的都快揭不开锅了,哪里有什么赃银啊!” 周皇后蹙起秀眉,问道:“琅哥儿,照你的说法,你让锦衣卫围了嘉定伯府,是要找到这批赃银?” “君子无罪,怀璧其罪,外公家中藏了这么多的银两,若是传扬出去,不但会惹来旁人的非议,更有可能惹来其他江洋大盗的觊觎。儿子顾念着外祖父、外祖母二老年迈,还有舅舅、舅母的安危,这才大着胆子,派了锦衣卫前去保护。” 说到这里,朱慈烺上前一步,跪在周皇后的身侧,说道:“这次儿子擅自调动锦衣卫,罪责不小,若是父皇追究起来,定然不会轻饶,母后,到时候您可得替儿子求情啊!” 第58章抄家 周皇后先是吃了一惊,接着就反应了过来,锦衣卫一直都是听命于崇祯,若无崇祯的授意,朱慈烺如何能私自调动? 在她面前如此说,无非就是想搪塞丁氏而已。想通了这一点,周皇后横了朱慈烺一眼,说道:“你父皇那里,我自会去说,不过先说好啊,你若是胡闹,那母后可管不了。” 丁氏听的半信半疑,惊问道:“殿下,您说的可是真的?” “外祖母但放宽心,锦衣卫此去,是给外祖父排忧解难的,只要找到赃银,锦衣卫就会从府上撤回。你若是不信,咱们就在母后这里等着消息便是。” 到了这个时候,周皇后已然明白,这一切都出自朱慈烺的安排,心里不由发愁了起来,若是真闹得水火不容,该如何顾全父亲和儿子。 唯有丁氏坐立难安,不住的在殿内走来走去。 没有等太久的时间,约莫一个时辰之后,东宫的田存善找了过来,见丁氏也在这里,田存善不由有些吃惊。 不过田公公也算是见过大风大浪的老人,只惊诧了一息,立刻恢复了平常的神色,“太子殿下,骆指挥使传了信儿过来,他说在嘉定伯府后花园的地库里,搜到了不少财物,足足有上百万两银子,需仔细清查方可。” 听了田存善的回复,丁氏又惊讶又可惜。 她惊讶的是,还真有人在自己家里藏了巨额财物;可惜的是,为何自家人没有提早发现这些财物。 至于这些财物是不是自家的,她压根就考虑过这个问题。嘉定伯府的中馈都掌在她的手中,她还能不知道家里有多少资财? “让骆养性再四处找找,若是没什么发现,就让人都回来吧。” 朱慈烺打发了田存善,笑着和丁氏说道:“外祖母您看,这不是没事儿嘛,您但放宽心,本宫已然让他们给骆养性带了话,不等您回去,锦衣卫就撤回来啦。” 丁氏登时松了一口气,然而转头看见朱慈烺的笑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刚放下的心顿时又悬了起来。 “殿下,您是不是在给我们下套?” “瞧外祖母说的,您和外祖父是我的长辈,我敬重还来不及呢。” 朱慈烺转头看向了周皇后,“母后,外祖父家中生计艰难,这次又惹了无妄之灾,想必正缺银子用。我那里还有些银子,回头你让荷香取了送到外祖父家里,勉强撑过这一阵再说。” 听到朱慈烺不但下令撤了锦衣卫,还要给自己家里送银子,丁氏顿觉此行不虚,顿时眉开眼笑,和周皇后说了几句体面话,千恩万谢地退出了坤宁宫。 周皇后紧盯着母亲离去的背影,叹气道:“琅哥儿,母后这里倒无所谓,莫要惹了你父皇不高兴。你这一次胡闹,你父皇可曾知晓?” 对于锦衣卫来说,抄家是家常便饭,做起来也极为顺手。 从围了嘉定伯府到所有人撤回,不过用了两个多时辰。朱慈烺在东宫还未等到回信,骆养性已然带着十几个大箱子去见了崇祯。 “琅哥儿倒是好胆气!朕不敢做的事,他抢在朕的前面做了。” 听完骆养性的奏报,崇祯嘿然一笑,问道:“你们带了这么多财物出来,嘉定伯可说了什么?” 骆养性迟疑了几息,低声道:“一开始听说是锦衣卫上门搜查,嘉定伯当即就满地打滚,臣派了两个人也没拉住,只得任由他哭闹。后来搜出了银子,嘉定伯就昏了过去,醒来之后见哭闹无济于事,也就不闹了。不过臣走的时候,他倒是说了不少狠话,他说……” 听到骆养性停了下来,崇祯皱眉问道:“他说什么?” 骆养性不敢抬头,低声说道:“他说太子殿下不念亲情,冷血寡恩,既然太子殿下做得了初一,他也做得了十五,请殿下日后莫要后悔。” “好个周奎!” 崇祯站起身来,厉声问道:“他胆敢说出这等大逆不道的话,你们锦衣卫就在一旁干看着吗?” 骆养性将头埋的更低,说道:“太子吩咐过,嘉定伯关系到国体,也是皇后和太子的至亲之人,此行只取财物,不拿人。” 崇祯沉吟道:“不拿人?不拿人抄的哪门子家?” 见骆养性不再答话,崇祯挥了挥手道:“既然太子和你们都有难处,那就按太子事先定好的说辞,去知会内阁吧。” 白日里锦衣卫围了嘉定伯府,无数人都看在眼中。 就在他们等着京中一场剧变,蠢蠢欲动之时,当日晚上,从内阁传出的消息,让所有人都错愕不已。 江洋大盗为了躲避锦衣卫追捕,将所有财物藏在了嘉定伯府的花园之中,等着日后来取。 锦衣卫得了线索,果然在嘉定伯府里搜到了江洋大盗埋藏的财物。随后锦衣卫将案子转到了刑部,所得银钱悉数上交国库。 这样的说辞糊弄了不少普通百姓,却糊弄不了那些广有耳目的文武勋戚。 在紫禁城外的一处宅子里,正张灯结彩办着酒宴。戏台子上,一个满脸油粉的女子咿咿呀呀的唱着,声音娇柔,伴着周遭的丝竹之声,听起来甚是悦耳。 戏台子对面的水榭中,十几个人正团团而坐,听着曼妙的戏腔,吹着凉爽的清风,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低声问道:“你们说,太子殿下这是何意?” “管他是什么意思?他动的是他自家亲戚,与我等何干?” “不然,不然,周奎可是皇后的娘家,连皇上都投鼠忌器,怕闹出个帝后失和。周奎可是太子的外祖家,既然太子能动周奎,那动其他人就更没什么顾忌了,说不定,下一个就是我等。” 坐在下方的一个尖下巴的中年人问道:“你们说,这会不会是一个信号?” “什么信号?” 尖下巴的中年人比划了一个手势,酸溜溜说道:“无非是觉得我等无用了,想从我们身上敲些银子出来。” 坐在主位上的朱纯臣轻咳了一声,向四周扫视了一圈,笑道:“当年先祖随太祖、成祖南征北战,立下不世之功,这才有了大明的千秋万代。太子若是看我不顺眼,想在我这里打秋风,尽管来便是,我倒要看看,他能奈我何!” 第59章成竹 京中传言,自从锦衣卫走了之后,嘉定伯周奎哭闹了一整夜,扰的街坊四邻不得安生。 当然,周奎在朝中的人缘差到了极点,消息传了出去,不但无人为他鸣不平,甚至还有几个年轻的御史递上了奏章,准备齐齐参奏他一本。 幸好内阁及时给按了下来,才让周奎免于一难。 但那些被搜出来的银子却回不来了,送到了户部之后,经连夜清点,一共是二百七十三万两,给国库缓解了不少的压力。 就在人们瞠目结舌之际,锦衣卫又出手了。 锦衣卫这次的目标是成国公朱纯臣的府邸,和嘉定伯周奎不同,朱纯臣祖上为成国公朱能,身份显赫,家中养了不少的护卫。 朱纯臣家的护卫挡在了门口,锦衣卫一时间无法破门而入,只能将成国公府团团围了起来。朱纯臣站在自家的墙头上,对着门口的骆养性笑道:“骆指挥使,我乃大明的国公,还是大明的驸马,是朝廷的体面,皇上见了我,也会对我客客气气,你骆养性不过是皇上身边的一个走狗,没有皇上的圣旨,就妄想带人进我国公府的大门?” “锦衣卫办案,请成国公莫要自找麻烦。” 骆养性仰头看向朱纯臣,脸上尽是寒意。 朱纯臣丝毫没有感到恐惧,反而冷笑道:“哼,能有什么麻烦?我早和太子说了,银钱乃身外之物,成国公府世代忠良,即便有些资财,也都献了出去。你不妨给太子带个话,让他亲自前来,让天下人都看看,他是如何对待功勋之臣的!” 骆养性攥紧了拳头,眼中就要冒出火来。 自他升任北镇抚司指挥使以来,办案无数,查抄过不少藩王、郡王,如朱纯臣这般嚣张的,还是第一次见。 他很是怀疑,是不是他约束锦衣卫太久,才让朝中的这些人,对锦衣卫有了什么误解。 成国公府上的这些护卫,不过是群花架子,他丝毫没放在眼里。 他担心的是,一旦强闯进去,那今日就不好收场了。 此行既无皇帝的圣旨,也无司礼监的授意,仅仅只有太子的命令,即便是抓了人,也只能关到锦衣卫的大狱。 最主要的是,太子私下里和他吩咐过,今日在成国公府这里只是虚张声势,只需围住成国公府便可。 想到此处,骆养性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对着朱纯臣笑道:“太子殿下日理万机,可不会管国公府家里的小事。既然成国公不配合咱们锦衣卫查案,那骆某只好得罪了。” “好!本国公倒要看看,你这个走狗能耍出什么花招!” 骆养性能忍住朱纯臣的侮辱,他身旁的几个千户却再也忍耐不下去了,“指挥使,咱们锦衣卫可从没怕过谁,你若是不方便的话,且先躲避一下,小的带着兄弟们冲进去,先抄了成国公府再说。” “且慢!” 骆养性犹豫了片刻,转头向一名中年汉子吩咐道:“卢千户,你骑上快马,去禀报太子殿下。” 卢千户领命翻身上马,朝紫禁城的方向狂奔而去,似乎真的是去向朱慈烺报信。 见此情景,朱纯臣当即哈哈大笑了起来,“骆养性,你去告诉太子,就说本国公闲来无事,在家恭候他的大驾!” 然而卢千户进了午门,去的并不是东宫的方向,而是径直去了乾清宫。听完卢千户的禀报,崇祯不由一阵沉默,良久才道:“你们说,朕坐视太子查抄成国公的家,会不会闹的无法收场?” 袁贵妃适时将一杯花茶送到了崇祯的面前,笑道:“这是臣妾调的梅花茶,皇上尝尝味道如何?” 崇祯接过花茶,刚揭开茶盖,就闻到一阵梅花的清香。待抿上一口,只觉齿颊生香,口鼻之间说不出的舒服惬意,不由赞道:“爱妃的调茶功夫又精进了不少,朕以后可有口福了。” 袁贵妃却不再答话,直到崇祯将手中的茶喝的见底,接过茶盅笑吟吟说道:“不经一番寒彻骨,哪来梅花扑鼻香?皇上不是常说,太子尚堪造就,缺的是经历,不磨炼一番,日后如何能帮皇上分忧解难?” 一旁站着的高时明笑着附和道:“贵妃说的是呀,太子英明神武,上个月还亲上西直门杀敌,打的永昌王措手不及,区区一个朱纯臣,如何能难得住殿下?皇上且看好戏就是。” 崇祯依旧是皱着眉头,过了良久才点头道:“你们说的在理,朕也许该多给太子一些机会。” 袁贵妃朝高时明使了个眼色,高时明立时会意,说道:“奴婢觉着,皇上和太子殿下父子一体,既然皇上存心让太子历练,何不将锦衣卫交给太子殿下手中呢?” “将锦衣卫完全交给太子?” 崇祯从未动过这个念头,不由思索了起来。 东宫刚刚散了日讲,詹事府的一众属官还未散去,朱慈烺便收到了骆养性传来的口信。 卢千户复述完万骆养性的话,正要转身离去,朱慈烺却叫住了他,“成国公相邀,本宫本该亲自登门,奈何手头还有些俗务,只好修书一封,算是给他个交代。你且等一等,将信捎给成国公,有了本宫这封信,成国公便不再会为难你们了。” 卢千户连连称谢,哪知朱慈烺这封信写的极慢,足足过了半个时辰,才算是书写完毕。打发了卢千户,詹事吴麟征叹了口气,说道:“果然不出殿下所料,成国公根本没把锦衣卫放在眼里,这下倒是难办了。” 朱慈烺却是笑了起来,“无妨,本宫只是为了银子,本没打算抄了成国公府。只消骆养性能拖住朱纯臣半日,本宫的目的就达到了。” 听到这句话,其他人脸上的表情各不相同,或喜上眉梢,或低眉沉思,或惶恐不安。 吴麟征不由一愣,问道:“太子殿下这是早安排好了?” 朱慈烺笑着点了点头,算是作为回应,吴麟征这才笑道:“看殿下如此淡定,必然是成竹在胸。” 众人齐声赞颂声中,朱慈烺摆了摆手,淡然道:“成竹在胸谈不上,世间之事,不过是半在人为,半看天命。本宫这里已然安排的差不多,至于能不能从成国公那里讨些钱过来,就看天命如何了。” 第60章搜刮 卢千户一去一个多时辰,却只带了一封信回来。不但骆养性诧异,连朱纯臣也有有些摸不着头脑。 府上的财物,早被他转移了出去,这也是朱纯臣有恃无恐的原因,若是这个年轻的太子贸然搜查,只会碰上一鼻子灰。 他还盼着太子那边乱了阵脚,最好是朱慈烺火冒三丈,亲自上门,闹的京中人尽皆知。到时候他就有了理由,去皇帝那边反将一军,算是给这个太子和皇帝一个教训。 哪知面对着挑衅,太子却是不为所动,只让人带了一封信过来,让人摸不着头脑。 看这架势,倒是不得不防。 卢千户送过来的信,就摆在面前,朱纯臣还在犹豫着要不要拆开来看,站在他身旁的大儿子却是极不耐烦,一把将信撕开,说道:“父亲也忒小心了,众目睽睽之下,太子能耍什么花招?” “福源钱庄、宝通粮行、大利当铺、琳琅古玩行……” 朱纯臣的大儿子一口气念出了十多个店名,奇道:“太子写了如此多的店名,所欲为何?哎,不对,这些似乎都是咱们府上的产业……” 听到儿子念出的几个店名,朱纯臣当即变了脸色,不由分说抢过了信,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写的全是店名,足足有几十个之多。 最主要的是,这些都是成国公府暗地里的产业。 早在崇祯登基之初,熟读兵法的朱纯臣,在某个特定的时间,就起了狡兔三窟的心思。他将家中值钱的东西,全分散在各家店铺里。 这样即便皇上查到他家的头上,最多也就能在府上搜到一些房契地契,却搜不到多少银子,更无法治他的罪名。 可若是这些店铺被查抄,那成国公府几代的积累可就要化为乌有了! 他立时明白了朱慈烺的用意,锦衣卫今日根本就没有抄家的打算,之所以围住成国公府,就是断了他和这些店铺的联系,以便于查抄银钱。 当年为了防止被人盯上,在向各个店铺分出去银钱时,做的非常隐蔽。不想今日却成了大麻烦,外人根本就不知道这些店铺是成国公府的产业。朱慈烺只要找一些合理的由头查封,他们成国公府只能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就算他说朱慈烺抢夺成国公府的产业,旁人也只道他是嫉恨太子、胡乱攀咬。 换句话说,朱慈烺早盯上了他家的这些产业,今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根本就是冲着成国府的钱财来的! “快!快!备马!我要进宫去见皇上!” 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朱纯臣急的满头是汗,招呼着家里的管家赶紧给他准备进宫的袍服。 他的大儿子也明白了怎么一回事,拉着朱纯臣道:“到了这等地步,父亲还换什么袍服,若是见不着皇上,咱们家可就全完了!” 朱纯臣如梦方醒,急急的去了门口。刚打开府门,一帮如狼似虎的锦衣卫围了上来,一个满脸横肉的千户裂开嘴笑道:“成国公这是往哪里去呀?今日咱们锦衣卫的兄弟们来您家作客,您怕是哪也去不了啦!” 几个时辰之后,好几队锦衣卫从京城各处撤回了镇抚司。他们有的赶着马车,有的抬着一个个的大箱子,到了镇抚司门口,却没有停留太久,简单的做了登记之后,便全部送到了户部。 方岳贡这几日还在为筹措银子发愁,乍然得了这么多财物,总算是舒了一口气。 这马上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各处都需要救济;太子选婚以及后续的大婚也都需要花费不少的银子,还有吴三桂那边的军费…… 想到这些,方岳贡一阵头痛,照这样花下去,还是坚持不到夏税。 最可气的是,宁南伯左良玉新近向朝廷上疏,说是四川的张献忠蠢蠢欲动,若是再不能补齐粮饷,那他不能保证手下五十万大军的稳定。 见了左良玉的奏疏,内阁齐齐破口大骂。上个月京城危急时,朝廷屡屡向左良玉发出勤王的诏书,却一直未见左良玉大军。如今京城刚解了围,这马上就来催饷,欲置王命于何地? 最终,左良玉的奏疏还未到崇祯面前,就直接被内阁驳了回去。 可不单单是左良玉一处欠饷,自崇祯十三年开始,国库一直入不敷出,全国缺的饷银,足足有千万两之巨。 更可怕的是,朝廷想尽了法子,缺口却是越来越大。 随着李自成和张献忠的肆虐,如今大明已然失却了陕西、山西、四川的控制,河南、山东又是一团乱麻,随着河南贼寇的祸乱,运河这条南北通道也被拦腰截断。 一旦南方几省的银钱粮食无法运到北京,那就离败亡不远了。 朱慈烺查抄过来的这些钱,来的很是及时。兵部不但重组了一支万人的京营大军,还补了不少京官的亏空。 加上近日清兵已然从山海关撤了大军,照说朝政应该是归于宁静,但御史们并没有拿人手短的觉悟,他们一致认为,太子派出锦衣卫到嘉定伯和成国公府上滋扰,有违君主之道,有失君子之风。 “君子出入宫堂,宜明呼直令,似太子这般,无故围住勋戚府邸,大肆搜刮,置朝廷法度于何地?长此下去,如何了得!” “我大明富有四海,却要靠搜刮小民度日,不知其始作俑者,日后有何面目面对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奏疏如雪片一般飞向了通政使司,内阁实在压不住如许多的参奏,只得选了一些据实上奏。 况且,有那帮翰林做内应,就算内阁压着也无济于事,御史们有的是办法将奏疏送到崇祯的面前。 而那一帮开国勋戚,更是齐齐跪在午门口,哭着求崇祯给他们一个说法。 这帮勋戚或多或少都带着些武艺,哭将起来,声音直冲天际。即便是躲在乾清宫里的崇祯,隔着重重的殿门,也能清晰听到午门的哭声。 听着这些人阴阳怪气的哭声,崇祯又气又怒,若不是尚有一丝理智,早派出东厂将人齐齐拿了。 听着袁贵妃和高时明在一旁劝说,崇祯心头更是烦闷,干脆也不再去想对策,直接问道:“你们说,这事儿该如何了解?” 第61章剖析 午门的哭声持续了半个时辰,见皇帝无动于衷,那帮勋爵哭的更是大声,整个紫禁城都能听到哀嚎声。 东宫就在皇极门之东,午门的哭声,在端敬殿里听的是一清二楚。 端敬殿里齐齐坐了十几个詹事府的官员,吴麟征、吴国华等人都是一脸焦急,朱慈烺却依然神色如常。 “本宫将朱纯臣横行不法、草菅人命的证据都转给了司礼监,如何去做,就看父皇怎么想了。” 一众官员均是暗地里摇头,显然不相信崇祯会追究朱纯臣的罪责。 当年朱能追随成祖北征大漠,立功甚伟,获封成国公的爵位。 成国公世袭九世,与京中的各家贵戚都有往来,在京营中的威望也是长久不衰。更不要说,崇祯对朱纯臣一向信任,上个月时,还曾下了手令,命朱纯臣总督中外诸军。 即便是朱纯臣犯了滔天大罪,崇祯投鼠忌器,也不敢贸然进行处置。何况如今这么多人大闹午门,一个应对不及,必然会人心离散。 吴国华摇头道:“所谓法不责众,如今有这么多人为他鸣不平,哪怕朱纯臣再多污点,皇上也断然不会轻举妄动。反而是殿下这里,少不得又要被皇上申斥了。” 吴麟征道:“吴少卿所言极是,殿下此次雷厉风行,虽是有功于社稷,却得罪了不少人,有了那帮勋爵的煽风点火,更有许多人兔死狐悲,担心殿下下一个清算到他们头上,必然会对殿下恶语中伤,届时所有的矛头都会对准殿下,宜早做准备才是。” 听到这里,朱慈烺也是叹了口气,无奈道:“唉,若是父皇肯追究朱纯臣的罪责,那本宫被申斥,哪怕是被父皇责罚,也是值得。就怕父皇恩自上出,对朱纯臣轻拿轻放,若是如此的话,本宫下一步的清查就没法做了。” 群臣皆是点头赞同,上次查抄周奎家,纯粹因为周奎此人平素只是爱财,巧取豪夺,并无其他太大的恶行,因此只取了钱财。 而成国公却不同,这些年仗着京营总督的身份,在京中横行不法,草菅人命,犯下了无数的罪过。 太子今日的行动,不单单清查了成国公府的产业,也把成国公的罪状递给了崇祯面前,等着皇帝磨刀霍霍,杀人立威。若是妥协这一次,其后太子查到任何人头上,其他人都可以比葫芦画瓢,大闹午门逼皇帝妥协。 “臣以为,若是成国公此次平安无事,殿下可考虑出京避祸了。” 少詹事李明睿突然说的这句话,惊倒了一大片人。 李明睿是天启年进士,素来胸有匡扶朝政之志。然而自崇祯继位之后,虽有李邦华、吕大器等人的推荐,崇祯却把他安排在了詹事府里,算是东宫的属官。 在李明睿看来,东宫毕竟在朝中影响力有限,难以左右时局,而朱慈烺的韬光养晦,他也一直颇有微词。 是以他在东宫之中并没有太多表现,反而向皇帝上了不少奏疏。虽然他在朝政上屡有建言,然而因他的身份,不论他说了什么,朝中都以为他是为太子说话。 这一次虽升了少詹事,却依然没有跳出东宫,仍和朱慈烺休戚相关。 因近日朱慈烺查抄嘉定伯府和成国公府,李明睿总算有了些认同,这才将自己的建言在东宫说了出来。 陈名夏初入东宫,一心想在未来的储君面前占据一席之地,平日发言最是积极,当即反驳道:“李少卿如此说,实在是骇人听闻。成国公所犯之事,都是有据可查,并非殿下无中生有,即便物议汹汹,皇上也不能责怪到殿下头上吧?” “百史,老夫所说的避祸,和你想的不一样。” 李明睿干脆站起身来,沉声说道:“国库缺钱,由来已久,老夫也不用多说。自永昌王退兵之后,朝野上下日用,靠着司礼监和殿下追赃这才勉强度日。如今全国上下灾祸频发,各地军饷缺口巨大,还有各地藩王等着供养,一旦皇上迫于压力,停了追赃拿问,国库入不敷出之时,便是再生动乱之时。” 陈名夏听的仔细,当即便生了疑问,说道:“眼下就到了五六月份,江南征收夏税在即,只要夏税入了库,必能缓燃眉之急。” 李明睿深深叹了一声,说道:“百史,我大明已经无税可收了!” “我大明一十三省,永昌王割据秦晋,黄虎贼肆虐川湘,如今河南、山东皆是不安,宁南伯占荆襄之地,罔顾朝廷号令,朝廷所能依仗者,无非是南直隶、浙闽之地。然而去岁江淮大旱,疾疫肆虐,百姓死者泰半,耕地荒芜不计其数,哪里还能收到多少夏税?” “退一步讲,即便夏税能如约收到,那又如何?永昌王割秦晋之地,西面鹰顾,建虏占辽东之地,北面虎视,而宁南伯接管河南三府之后,却毫无建树,河南之乱已成定局。如今两京之间,唯有运河相连,一旦山东再有风吹草动,到时候建虏南下或是永昌王东进,便要困守孤城,难以自救。” 陈明夏睁大了眼睛,李明睿说的这些,都是朝事,他平日里也都听到过,却无法联系在一起。经李明睿剖析之后,始觉后背发凉,起身朝李明睿行了一礼,说道:“先生洞若观火,小子受教了!” 李明睿的一番话,说的其他人连连点头。 朱慈烺站起身,问道:“如先生所言,天下皆是不安,既如此,先生让我避祸,不知可去往哪里?” “江淮之地,历来富庶,又有江河之险,太祖因之而成帝业,也是目前最为紧要之地。殿下不妨以催收税款为名,去往南京主持大局,一旦北京有风吹草动,又能北上勤王,为皇上之倚助。” 朱慈烺朝吴国华看去,却见吴国华也在朝自己这里看过来,师徒两人互看了一眼,齐齐叹了一口气。 吴国华坐在人群之中,他的轻叹立即被众人的窃窃私语淹没。朱慈烺这一声叹却甚是显眼,当即就有官员问道:“殿下,李少卿此言甚合大道,不知殿下何故叹气?” 第62章窘境 就在当晚,崇祯召见了午门外的这一群人。 第二日早朝,申斥太子的圣旨明发了出去,朝野为之震动。 圣旨里称,太子曲解圣意,擅自调兵围攻成国公府,致使京中人人自危。 这番申斥下来,等于是崇祯主动示弱,那些勋戚顿时消停了几分。毕竟太子的身份放在这里,崇祯又是个极好面子的皇帝,闹的太过,对他们没什么好处。 至于成国公府的那些被没收的产业,因藏得过于隐秘,查抄出来的数额又极大,朱纯臣不好承认是自家的产业,只能是哑巴吃黄连,倒是从此忌恨起朱慈烺来。 申斥的圣旨同时也送到了东宫,待传旨的太监走后,朱慈烺又拿起圣旨,默默的看了一遍,叹道:“吴师父,上次咱们在西直门城楼上下的那局棋,你是否还记得?” 吴国华道:“老夫回去之后便默写了下来,做成了棋谱,太子若有兴致,老夫这就唤人取来。” “不必了。” 朱慈烺长出了一口气,道:“这一次,天元怕是守不住了。” 随着朱慈烺被申斥,司礼监前些日子送过来的那些账本,又派人收了回去。 一时间,朱慈烺变得无所事事了起来。每日里除了陪着崇祯御前听政之外,便是听东宫的官员们教授着治国的方略。 时日一天一天的过去,从四月步入到了五月,除了天气更加炎热之外,京中似乎未有任何变化。 随着朱慈烺追赃被叫停,南方的夏税刚刚开始征收,国库里再没有更多的进项。 朝野上下,又面临了缺钱的窘境。 山海关那边一直在催着军饷,为了让王永吉和吴三桂安心,国库刚刚凑够了十万两的粮草运往山海关。 随着天威将军丁树良杀入山东境内,连接南北两京的大运河,也已经断了将近一个多月。朝廷急需的粮食和药物,只能选择了陆路运输。 由于缺少铁矿和硝石,工部监造的火器工坊齐齐停了下来,等着南直隶那边运过来新一批的原料。 高时明亲自招募的一万禁卫,在初建一个月之后,就遭遇了缺饷的尴尬,只得屯兵于大兴,练兵之余,还要兼顾垦荒种田。 而在京城之中,也是日复一日的萧条,毕竟去岁京城的瘟疫,到现在还没完全消停。 京城中原本因李自成入寇而关门的店铺,许多也没有再开的迹象。 崇祯急的好几日没睡好,当听说运河依然中断,通航遥遥无期时,一阵火气直冲了出来。 “区区一个丁树良,能有多大的道行?山东总兵刘泽清平乱多日,为何无一奏报?” 内阁这才想起,山东总兵刘泽清自四月上了捷报,请求朝廷拨付粮草被拒之后,再无任何军报传入京城。听崇祯乍然问起,内阁个个瞠目以对,站在一旁伺候的王之心更是不敢出声。 新提拔上来的兵部尚书王家彦尚不清楚内阁到底如何安排,硬着头皮答道:“臣以为,如今局势动荡,必用非常之人方可。刘泽清此人,不堪大用,山东乃紧要之地,请皇上另择人选。” “换人?魏藻德,你们内阁可有合适的人选?” 魏藻德凝神想了许久,答道:“皇上,临阵换将乃是兵家大忌,况且刘泽清在山东多年,熟悉山东军事,若是贸然换上他人,臣恐怕,未必能号令山东驻军。” 崇祯脸色一寒,冷声问道:“魏阁老如此说,那就任由刘泽清在山东称雄称霸,为所欲为?” 丘瑜在一旁劝道:“山东有巡抚王公弼坐镇,料想不至于出太大乱子。既然刘泽清惰战,不如派人以出巡黄河防务为名,督促刘泽清尽快歼灭贼寇。” “事不宜迟,你们内阁督促吏部尽快敲定人选,报到朕这里来,朕要亲自把关。” 崇祯吩咐完毕,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转而问王之心道:“王之心,太子选妃一事,进展如何?最终人选可曾定了下来?” 王之心正想的出神,没料到崇祯竟突然叫他,一时间有些反应不及。过了好几息,这才反应了过来,忙躬身答道:“正要和主上说呢,经礼部和礼仪房反复遴选,总算选了三位姑娘出来,分别是翰林院苏学士家的姑娘、鸿胪寺赵寺丞家的姑娘、大兴县杨县丞家的姑娘,臣已知会了国子监,择一个好日子出来,由两位皇后亲自把关。” “嗯,这次他们做事倒是麻利。” 崇祯脸色缓和了下来,忽然想到一事,吩咐道:“袁贵妃一向淑德,待几位千金进宫时,让她也一起见见。” 内阁见崇祯再无他事,正要一一辞别而去,门外却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小太监快步走到了殿门外,气喘吁吁道:“皇上,有紧急军情!” 自正月以来,全国形势变幻,各地军情不断。听说又有紧急军情,所有人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王之心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小太监身前,低声问道:“是哪里的军情?” 小太监并未作答,将军报递到了王之心手中,张嘴做了一个“山东”的口型,便又退了出去。 “王之心,站在那里做什么?快把军报给朕呈上来!”见王之心呆立在原地,崇祯不耐烦的催道。 王之心立时回过神来,转身朝魏藻德使了个眼色,捧着信向崇祯缓缓走去。等他走到崇祯跟前时,起码用了好几息的时间。 崇祯瞪了他一眼,却没有再说话,伸手抢过那封粘着鸡毛的信件,一把撕开信封,一目十行的看起了信中的内容。 初看到是黄得功具名的军报,崇祯心中不由一宽。 在他的心中,黄得功此人虽粗犷勇猛,但天性忠义,不失为守疆治乱之良将。 哪知一路看下去,越看越是心惊,到得最后,崇祯再也忍耐不住,猛地将信摔在了王之心的脸上,怒骂道:“你们司礼监派了那么多监军出去,个个都是瞎子吗?还有你们内阁,执掌中枢军机,到底是干什么吃的!” 第63章安抚 王之心一个哆嗦,慌忙跪倒在地,任由着几页信纸飘洒在地。 天子一怒,非同小可,内阁几个人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齐齐跪了下去。只听崇祯怒吼道:“魏藻德,黄得功和刘泽清都打了半个月的仗,你们内阁到底知不知道?” 魏藻德已然有了心理准备,当即叩头答道:“内阁只收到过山东巡抚王公弼的来信,托内阁和兵部调解刘泽清和黄得功的矛盾,至于其他的事情,臣等实在不知啊!” 听了魏藻德的话,兵部尚书王家彦当即辩解道:“皇上,臣刚到兵部就任,魏阁老所言,臣着实一无所知。” 崇祯更是气恼,戟指指向王家彦道:“那好,黄得功的军报就在这里,你现在看,好好的看!” 王家彦膝行到王之心的身边,捡起了地上军报,越看越是心惊。 黄得功发过来的军报上,详细写了他和刘泽清大战的经过。 自宫中的庆功宴之后,黄得功当即拔营,带着五千骑兵赶回庐州。 刚行到山东境内,黄得功大军就遭到了伏击。初时还以为是遇到了贼寇,又接连大战了几场,这才觉不太对劲。直到拷问了一些俘虏,方才知道,伏击他的,居然是德州军镇的兵。 德州镇正是山东总兵所辖,黄得功当即想到了刘泽清。他一向看不上刘泽清此人,料想刘泽清败退一次,便知差距,不敢再行纠缠。 哪知这一次刘泽清却是不肯罢休,一路上山东各镇大军围追堵截,逼的黄得功屡次改变行军路线。 最终黄得功虽是回到了庐州,手底下的骑兵却也伤亡过半,元气大伤,再无杀回山东和刘泽清一战的实力。黄得功越想越气,索性向朝廷上了这封军报,向崇祯讨要说法。 “王家彦,你可看清楚了?你是兵部尚书,按军法而论,这个刘泽清该如何处置?” 崇祯说的咬牙切齿,吓的王家彦心惊胆战,不敢做声。 “魏藻德,你说呢?” 崇祯不再理会王家彦,转而看向了魏藻德。 “回皇上,刘泽清和黄得功俱为我大明栋梁,臣不知他们为何争斗,无法给皇上答复。” 崇祯气的头昏脑涨,听了魏藻德的话,更是恼火,“好,你看看黄得功的军报,看看朕的这些忠臣良将,都是些什么德行!” 王家彦当即将信交到了魏藻德的手中,不由长舒了一口气。 魏藻德捧着书信看了一遍,脸色如常,平声说道:“臣以为,刘泽清其罪可诛。” “那好!你们内阁和兵部出面,让王公弼把刘泽清绑到北京,朕要亲自审问!” 魏藻德抬头看向崇祯,说道:“皇上,刘泽清虽是死罪,但当今之日,山东拱卫京师,连接两京,乃紧要之地,刘泽清万万不可轻动!” 崇祯怒道:“好你个魏藻德,居然还为刘泽清求情,你有几个胆子?朕要连你一块儿处置了!” “臣不是替刘泽清求情,而是为朝廷谋算。刘泽清手握重兵,盘踞山东多年,一旦刘泽清被明正典刑,军队哗变在所难免。当年吴桥之变,登莱荒芜,东江动摇,军民死亡不下万人之数。以今日之时局,若是吴桥之变旧事重演,谁可出兵平叛?” 魏藻德所言的吴桥之变,说的是崇祯四年八月,皇太极率军围困大凌河,登莱巡抚孙元化遣孔有德支援辽东。 十一月时,孔有德等人在直隶吴桥举兵造反,兵戈回指,连陷山东诸县,最终攻克山东重镇登州并包围莱州。 大明调集各路援军,耗费十八个月才最终打败了这伙叛军。叛军首领孔有德、耿仲明等人狼狈逃窜,最终浮海投降后金。 至此之后,登莱局势彻底糜烂,山东腹地民心惶惶,大明无法再无法从海上牵制后金,其后一路被动,终至放弃辽东之地。 听魏藻德提起吴桥之变,所有人都沉默了下来。 就连崇祯也是连连退了几步,重重坐回到了御座上,喃喃道:“你是说,让朕唾面自干?” 近几日以来,先有勋戚午门闹事,今日又听闻刘泽清纵兵袭截黄得功大军,崇祯心中可谓是憋屈之极。 偏生魏藻德所言,字字句句刺中他的内心,让他投鼠忌器,没有再提处置刘泽清的事情。 可毕竟是黄得功吃了大亏,朝廷不能装作视而不见,若不处理刘泽清,那就只得重赏黄得功。 花了半个时辰,文华殿里终于商议出了对策,朝廷立时下发旨意,嘉奖黄得功以及庐江镇诸将,再由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出面安抚。 直到退出了文华殿,一众人仍心有余悸,唯恐被崇祯留下来,皆匆匆而去。 魏藻德却是故意拖在最后,不紧不慢的沿着宫道负手而行。 王之心会意,一路跟在魏藻德身后,保持着三步远的距离。 行到了一处偏僻的宫道,王之心抹了一把汗,悄声说道:“多亏魏阁老傲言直谏,避免了一场祸事,咱家多谢魏阁老,日后自有一份孝敬。” 魏藻德脚步不停,笑道:“王公公说的哪里话?我等身为阁臣,自当着眼于大局,山东离不开刘泽清,正如司礼监离不开王公公,老夫仗义直言,只是尽本分而已,咱们皆为皇上效命,王公公说感谢,可就太见外了。” 王之心上前躬身扶住了魏藻德的手臂,笑道:“如此看来,咱们是一路人?” 魏藻德伸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也是笑道:“能陪着王公公走这一段路,是老夫的荣幸,王公公先请。” 两人推让了几个来回,最终还是魏藻德走在了最前,王之心紧随其后,一起朝着文渊阁走去。 因崇祯催的甚急,当日内阁便拟了嘉奖黄得功的票,交司礼监批红。 司礼监的值房里,所有伺候的小太监都被赶了出去,只有高时明和高定在。 高时明盯着票拟看了许久,冷笑道:“好个王之心,竟和那群文官们勾在了一起。连魏藻德都出来为他说话,咱家还真是小瞧他了。” 第64章余地 高定在一旁不紧不慢的磨着砚台,笑道:“干爹犯不着和他置气,这一次有魏藻德替他说话,那是刘泽清和魏藻德有交情,只要他还在您的手底下讨饭吃,不愁拿捏不到他。” 高时明从鼻孔里喷出了一口气,说道:“说的是这个理儿,不过眼见着他抢了你的位子,干爹心里忍不下这口气。首席秉笔这个位子呀,该是你的才对!” 高定嘿嘿笑了一声,说道:“儿子有干爹罩着,有没有这个位子,都不妨事。” “你呀!这些儿子当中,就数你最没志气了!你在我手下呆的最久,我用着也顺手,本还想给你一场造化,你倒好,推着你往上爬,反而自己往下出溜。你看看你五弟,露头不到半年,就得了皇上的赏识,眼瞅着就要在南京扎根。你要是有他半分志气,我这位子,早就是你的啦!” 高时明话里全是惋惜的意思,脸上却丝毫没有遗憾的神色,接过高定递过来的笔,极其熟练的在票拟上写了几个字。 高定朝着票拟上吹了几口气,赔笑道:“干爹慧眼识人,我哪能有五弟的能耐?有五弟在南面替皇上练兵,和干爹遥相呼应,干爹把心放在肚子里就是,何必怕那个王之心?” “我和王之心明争暗斗了十年,也不是怕他,就是不想让他把咱们的风头给盖过去。瞧瞧他这些日子办的事儿,处处都在讨皇上和太子的欢心,咱们要是不打压他这一回呀,日后司礼监哪里还会有我这个掌印的位子?” 高时明站起身来,走到窗前,用力在盆栽上剪下了几颈枝条。 “他能和前面的文官们勾搭在一起,咱们也可以呀,只要干爹使一个眼神,还不是有大把的人供您差遣?儿子以为,袁贵妃说的……” “放你的狗屁!” 听到高定提起袁贵妃,高时明顿时停了手中的动作,厉声喝道:“你在宫中这么久,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心里就没个数吗?若是你嘴上把不住门,趁早把脑袋砍了!” “儿子一时口误,求干爹饶过这一次!”高定慌忙跪倒在地,连连叩头求饶。 待高定足足磕了二十多下,高时明撇了撇嘴,说道:“罢了,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容我再想想。” 高定知高时明素来说一不二,既然没说让他停下,那是断然不敢停下。 直到高定又磕了十几个头,高时明这才叹了一口气,悠悠说道:“看你还算识相,且起来吧,咱家给你个讨赏的差事。” 高定心中一松,知是过了高时明的这次考验,连忙站起身道:“干爹但有吩咐,儿子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没你说的那么难。” 高时明从案上捡了一张纸笺,笑道:“这是礼仪房拟定的太子妃终选名单,你去给东宫送一份儿,就说钦天监定了日子,五月初八终选,殿下若是有兴,可同咱家一道去凑份热闹。” 高定心中疑惑,按礼来说,太子还未大婚,提前和太子妃相见,并不合礼仪。 然而他刚刚惹了高时明生气,心中虽是不解,却不敢多问,顶着额头的红肿朝东宫而去。 高定刚刚受了高时明的教训,一心只想把差事办好,然而到了东宫,说明来意之后,朱慈烺当即把脸冷了下来。 纸上的三个人选,朱慈烺是一个也提不起兴趣,尤其是见到“福建南安赵氏女”时,心中一阵嫌恶,说道:“你们司礼监做的好差事,待本宫大婚之后,可真要谢谢你们才是。” 听朱慈烺说的客气,高定正要谢恩,忽然意识到,朱慈烺说话的语气似乎不太对劲,忙正色道:“这都是奴婢们的份内之事。” “既然你们都替本宫做主了,那本宫也乐得清闲,你回去告诉高时明,五月初八的终选,就劳他费心了。” 朱慈烺兴致缺缺,都知道选妃是选一副二,这就给了三个人选,还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事到如今,只要别让那个赵氏女成了他的太子妃,就算是谢天谢地了。 话说到这里,朱慈烺觉得有必要敲打一下司礼监的这些人。 虽然这些奴婢一向听命于父皇,但在这次的选妃当中,定然有不少人从中作梗,故意看他的笑话。 “本宫须把话说在前面,若是你们选的人看着凑合,那也就罢了;若是你们选的太子妃不合本宫的心意,本宫唯尔等试问。” 朱慈烺不由分说,将高定打发出了东宫。想到选妃一事,心中仍隐隐有些不安,便去了坤宁宫里,去找母后说明自己的要求。 周皇后听的啼笑皆非,随口应道:“你是本宫的亲儿子,哪有当娘的不疼惜自己儿子的?你放心吧,本宫自有分寸,若是你不喜欢那个赵家姑娘,届时本宫不选她就是。” 朱慈烺也觉有理,不论司礼监这边如何作梗,最终的人选还要母后和懿安皇后拍板决定。 懿安皇后对他视若亲生,自不会害他;而母后更不用说,天下间哪有不向着自己儿子的母亲? 有了周皇后出言宽慰,朱慈烺心中郁结登时一扫而空,当即将选婚的烦恼抛在了脑后,考虑起了李明睿的建言。 据东南之地,避建虏锋芒,这是他早就考虑的计划。可身为一国太子,身上背负着大明未来的希望,想轻易离开京城,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就算崇祯允许,那帮文臣们却并一定乐意,会搬出祖制拼命阻止。 更不用说,自北京到南京,一路上兵匪交错。若无沿途照应,非但不能平安到南京,反而会遇到各种不测。 李明睿的话给了他一个提醒,看今年的情形,北直隶和山东收不到多少夏税。 若是以催收夏税为由,去南京监税,倒是个不错的理由。 江南赋税重地,又是一年三熟,比北方占了一季的便宜,向来是夏税的重心所在。 国用不足时,由他一个太子镇守南京,既合情又合理。 当然,这个时间点要选好才行。 最好是等到七月之初,父皇和众臣一筹莫展时,再主动向父皇请缨,必能奏效。 第65章铺垫 端阳之日,大火高悬正南,飞龙在天。 随着天气逐渐炎热,李自成三月在京畿强征军粮的后果逐渐显现了出来。 适逢青黄不接,离夏熟还有些时日,北直隶各州县已经面临断粮的困境。 那些大户们,还能靠着以往的积蓄勉强度日,而普通的百姓日子就难熬了。从村镇到州县,一路上尽是乞讨的流民。 几日的时间里,北直隶粮价飞升,转眼间翻了好几倍。更可怕的是,因百姓疯狂抢购,京中的几大粮行马上没了积粮。 虽然户部早已行文南直隶,要求调拨粮食,然而因运河一直处于中断,大批的粮船在徐州积压,无法北上。 为了防止大规模的民变,户部只得大开通州太仓放粮,以救时急。 就在端阳这一日,崇祯下发了两道旨意,其中一道是发给户部的,要求户部在北直隶推行耕种玉蜀黍。 朝野上下一片哗然,有人听说过玉蜀黍的名字,有人甚至连名字都没听说过。 不过作为主管农事的户部,倒是对此物有些记录,也留了不少的种子。 玉蜀黍此物,嘉靖三十四年云南土都司进贡。因是稀罕之物,只是在上林苑里种了一片做观赏之用,并未流传开来。 有通医理的朝臣,从嘉靖朝名医李时珍的《本草纲目》里翻出了相关的记载,“玉蜀黍,种出西土,子亦大如子,黄白色,可煠炒食之,调中开胃”。 为何崇祯要下旨推广耕种此药物,不光是下面的朝臣,连内阁都摸不着头脑。 劝课农桑是户部的应尽之责,可这一次崇祯的诏令着实是无法推行下去。 百姓们又不傻,眼下连吃饭都成了难题,谁会饿着肚子去种玉蜀黍这种药物? 因有了这道奇怪的旨意,另外的一道旨意就有些不太显眼了。 十一岁的永王在出阁三年之后,挂名到了袁贵妃名下。 已经封亲王的皇子,挂名到了一个嫔妃的名下,此举可说是极不合规制。 然而随着这几日京中流民增多,御史们只顾着向崇祯建言民生之艰,对于祖制,就没那么多的精力去维护。 两道旨意的内容很快传入到了东宫,詹事府的各个属官也都是一头雾水。趁着刚刚散了讲,所有的人都凑在一起,猜测着崇祯的想法。 “本宫在上林苑见过此物,其苗高三四尺,叶似高粱但要肥矮一些,开花成穗后如秕麦,苗心别出一苞,结出棕鱼形果实,成熟后则苞拆子出,可炸炒食之用。” 杨廷麟从未见过玉蜀黍此物,听了朱慈烺的解释,点头说道:“那就是说,皇上让户部推行此物,是想替代麦粟?” 陈名夏叹道:“麦粟流广千年,自有种植的道理,这玉蜀黍乃番邦之物,非我华夏土生土长,即便有其所长,也非一朝一夕所能推行下去,皇上此举,实在令人大惑不解。” “或许此物确有门道,我等拭目以待就是。” 众说纷纭中,吴国华看向了身边的李明睿,“太虚,不知你有何高见?” 李明睿轻咳了一声,说道:“老夫不曾见过此物,不敢妄下断言。不过以眼下的局势,这玉蜀黍是无论如何也推行不下去的。” 难得李明睿肯说出自己的想法,朱慈烺忙朝李明睿拱了拱手道:“先生请指教。” “百姓手中无田,田地都在那些大户手中,大户谋利,这玉蜀黍寻常百姓都未见过,吃不知如何去吃,卖又不能卖,那些大户如何肯种?至于寻常百姓,每年劳心劳力尚不能果腹,哪会有余力去种?此害民之策,若户部强推下去,必然是天怒人怨,徒增百姓忧苦。” 朱慈烺沉默了下来,这些道理他也都想过,本想亲自去见崇祯,请父皇收回成命,然而吴国华以“子不言父过”将他劝了下来。 李明睿既然提了这样的想法,朱慈烺觉得由李明睿出面上疏更好。 “李师父一向诤义直言,可否向父皇上一道疏,为父皇剖析清楚?” 哪知李明睿摇头道:“臣的确有疏要上,却并不是为了这玉蜀黍。” 众人闻言大奇,纷纷看向李明睿。 “太子殿下,您有没有想过,永王挂名到袁贵妃的名下,接下来会有什么后招吗?” 朱慈烺当然想过,自周皇后和他提了之后,他就和刘理顺私下里议了此事。 周皇后如今受了冷落,国丈周奎贪吝无情,屡屡遭人参奏。而袁贵妃正春风得意,唯一被诟病的地方,就是膝下没有皇子。 一旦袁贵妃有了一个皇子,便能更加名正言顺的登上后位。 历朝历代,废后的先例不胜枚举。 崇祯这样做,似乎正是在为日后的废后做铺垫。 但这其中又有不通之处,袁贵妃正值青春,崇祯也年富力强,若是真的恩宠有加,完全可以再生养一个皇子,为何要将一个十一岁的皇子认到自己的名下? “皇上是要废后……” 其中的一个官员刚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妄自猜测帝后不和,可是大逆不道。 更何况当着太子的面儿,说崇祯要废周皇后,这岂不是在挑拨太子和皇上的关系? 念及于此,那官员当即紧紧闭上了嘴巴。 李明睿却是毫不避讳,说道:“不错!先是废后,再下一步,就是废太子了!” 此言一出,不啻于骇人听闻,在场的官员无不大惊失色,吴国华忙出声劝道:“太虚慎言。” 李明睿昂然说道:“自古废长立幼乃取乱之道,皇上一向睿智,断不会作此荒唐之想,既有此心,想必是受了身边人蛊惑之故。老夫不但要上疏,还要重锤响鼓,犯颜直谏,让皇上趁早打消这个念头。” 说到这里,李明睿环视一圈,问道:“各位先生,谁愿意和我一道上疏?” 这句话问了出来,除了陈名夏几个年轻的官员响应之外,其余官员均是一脸尴尬。 若是和李明睿一道上疏,他们没这个胆子;可若是一言不发,日后在太子面前抬不起头来。 见殿内的气氛有些古怪,吴国华忙站起身来打圆场,对着朱慈烺笑道:“殿下,您的大婚可要抓紧了,等有了皇太孙,您的太子之位便可稳如泰山了。” 第66章堵心 听吴国华提起大婚,朱慈烺忍不住腹诽起来。 他身边的这些人,对他的成婚极是关注,总会有意无意的在他面前提起大婚一事。 昨日听完了前朝的议政,崇祯还把他单独叫了过去,说是钦天监推出了几个良辰吉日,让他选个大婚的日子。 自从得知赵氏女进入了终选之后,且终选的人选只有三个时,他已经对大婚没任何期盼了。 从三个人里面选三个人出来,这哪里是什么选人,分明是走个过场,还用再问他的意见吗? 每每想起,朱慈烺就觉得荒谬,堂堂的大明太子,在他的大婚一事上,最没话语权的竟是他自己。 既然崇祯问起了婚期,朱慈烺也不推让,直接选了最近的一个日子八月二十。 礼部和司礼监不是上心么?那就只给他们三个月的时间准备,让他们好好忙去吧! 东宫官员各自散了之后,朱慈烺陪着母后吃了粽子,又饮了些菖蒲酒,便是过了端阳。 转眼间过去三日,五月初八这日,东宫刚散了日讲,将将到了午时正,司礼监那边就派了高定过来报信儿。 “殿下大喜,太子妃的人选选出来了!请殿下过目。” 见了朱慈烺,高定脸上堆满了笑,将手中的洒金大红名册奉到了朱慈烺的手中。 朱慈烺兴致缺缺,接过名册只看了一眼,险些惊的跳了起来。就见那名册上只写了一个名字,赫然写着“福建泉州府南安县赵氏云蘅”几个字。 一时之间,朱慈烺有些不敢置信,将手中的名册合了又开,指头用力在名册上搓了几下,见名册上始终只有这一页纸,没有其他的夹层,问道:“不是一主两副吗,为何只有一人的名字?” 高定没料到朱慈烺会是一副吃惊的表情,还以,忙辩解道:“那宁氏行礼时摔倒在地,懿安皇后觉着宁氏不够稳重,便请了她出去。袁贵妃又说苏氏太过瘦弱,日后怕是不容易绵延子嗣,皇后娘娘和懿安皇后都觉有理……” 意思就是,只有赵氏一人可选了。 到了这一步,想重选怕是要费些口舌,想推掉更无可能。 想到这赵氏是外公安排进来的人,朱慈烺的心中就有些厌恶。 区区的一个商女,在穷乡僻壤长大,却操着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心思。也就是靠着外公的门路,强塞到了他的选婚之中,阴差阳错,竟然还真让她给得逞了。 想到成婚之后,东宫闹的鸡飞狗跳的场面,朱慈烺不由火起。 偏生这赵氏女是母后和懿安皇后拍板定了下来,就算出气,那也不能去坤宁宫找母后。而父皇这个时候应该还在和内阁议着国家大事,更没法去找。 既然在选婚之前,司礼监口口声声让他放心,如今事情却到了这步田地,那就着落在司礼监的身上。 他深吸了一口气,正要怒骂高定几句,吴国华却是匆匆的从殿外走了进来,脸上茫茫写着担忧。 待草草行了一礼之后,吴国华这才惊觉高定还在场,要说的话一股脑的咽了回去。 高定还不知自己死里逃生,见吴国华似乎有事要奏,笑着告辞而去。 “殿下,李太虚的奏疏闯了大祸了!” 吴国华说的正是李明睿,这两日李明睿纠集了几个御史齐齐上疏,不但暗讽袁贵妃,还当面指摘崇祯的过失。 崇祯自然是勃然大怒,就在一个时辰之前,东厂已经去往李明睿的府上拿人,这会儿,想必已经把人带到了东厂的诏狱里。 李明睿虽一直担着左中允的职位,然而心却在朝事那边,是以对于李明睿这个师父,朱慈烺平日里相处的并不多。 然而即便是短暂的相处,对于其学识和风骨也很是崇敬。此时听说李明睿被关进了诏狱,也顾不得选婚带来的郁闷,问道:“父皇给李先生定的什么罪?东宫里的先生们,是不是也跟着他一起上了疏?” “陈百史和魏子一也跟着他一起上了疏,倒是没什么大事,想必是李太虚当堂质问皇上,下了皇上的面子,这才惹了皇上的怒火。方才我问了丘尚书,皇上顾念着李太虚的名声,让他在诏狱里吃些苦头,然后将他贬到南京去。” 大明实行的是两京制,北京南京各有一套官制,然而北京和南京还是各有不同。 比如说同样是吏部尚书,北京这边掌握着全国官员的调动,而南京那边的吏部尚书则只负责南直隶官员的京察考功,两者可谓是天差地别。 因此,官员到了南京,基本就等同于下放,以李明睿如今的年岁,到了南京,基本就等着告老还乡。 朱慈烺觉得以李明睿的才干,就此埋没于南京,着实可惜。 念及于此,他问明了因由之后,起身朝文华殿而去,看看能否有所补救。 朱慈烺赶到时,文华殿还在议着事,在殿外候了一刻钟,方才见魏藻德和方岳贡从里面走了出来。 两人显然也知道了今日选妃的结果,见了朱慈烺,齐齐向朱慈烺施了一礼,笑道:“殿下大喜!臣等恭喜殿下!” 朱慈烺登时一阵头疼,和两人敷衍了几句,正好见王承恩宣召,便急匆匆的进了文华殿内。 崇祯脸色苍白,眼中全是红丝,显然这两日又没睡好。 待听到朱慈烺的来意,崇祯脸色更是难看,干脆站了起来,怒斥道:“李明睿大不敬于朕前,朕没有诛他的三族,已是最大的恩典了!” 朱慈烺硬着头皮辩解了几句,崇祯始终是不为所动。见朱慈烺还要再劝,崇祯干脆挥了挥手,不耐烦道:“大哥儿,李明睿罪不容恕,朕已然看在你的面子上,对他法外施恩,不必再为他说情!朕殚精竭虑,为的是大明江山社稷,为的是大明的百姓子民,为的是让你日后政令通畅,不再有掣肘之忧。你只需谨记,朕今日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你铺路,其他的,你无须多问。” 第67章投机 日子一晃而过,转眼十几日过去。 北直隶的粮荒终于蔓延到了京城,京中的街道上,随处可见衣衫褴褛的乞丐。每当有马车经过时,这些乞丐就会一拥而上,围着马车索要吃食。 因盗匪肆虐,大运河仍是处于中断状态,南直隶的粮食只得借由海路,从天津卫进入京城。如此一来,路上花费的时日也更久了,也就运来了十几船粮食,远不够京城里的缺口。 新近官复原职的户部尚书倪元璐,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不但要忙着为国库开源,还要兼顾着推行耕种玉蜀黍的重任。 然而正如李明睿所料的那般,那些大户对于耕种玉蜀黍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到了各县,玉蜀黍便无法推行下去。 有些县里为了完成交派的任务,用上了强硬的手段,如此一来,那些地方大户更是抵制,在他们或明或暗的鼓动下,好几个县里都出现了小规模的民变。 而山东总兵刘泽清的剿寇大业似乎也进入到了僵局,将近一个月过去,山东那边的贼寇却越来越多。 所谓的天威将军丁树良的势力也愈来愈大,从河南的彰德府蔓延到了山东的东昌府和济南府,大有席卷半个山东之势。 内外交困,崇祯的脾气愈发急切,朝里的人事调动,开始疯狂的运转起来。 一个月的时间里,除了内阁的几人原封不动之外,六部九卿的堂官,几乎被换了一遍。 如左都御史李邦华、左副都御史施邦曜等平日里敢于谏言之人,统统被贬到了南京任闲职。 毫无征兆的人事升迁,让朝中人人自危。 有些官员也不顾崇祯的忌讳,开始往东宫这里示好。更有人直接找了詹事吴麟征,想通过吴麟征的关系,在东宫这里谋个任职的机会。 对于这些官员的真实想法,朱慈烺也能猜出个大概。 无非就是东宫这边没什么风险,更不用提心吊胆的过日子。虽然没什么升迁的机会,但若是和太子处好关系,日后图个从龙之功也未可知。 至于更深层次的原因,朱慈烺就不敢想了。 眼下正值多事之秋,一旦政局变动,大明必然分崩离析,毁于一旦。 这日,朱慈烺正在看内阁那边送来的奏疏,田存善通报说,左庶子杨廷麟求见。 对于杨廷麟此人,这几日朱慈烺也算是有个大概的了解,此人素来沉默寡言,每有建言,倒是能一语中的。他在这个时候来找自己,想必是有什么要事。 待杨廷麟行了礼,朱慈烺干脆站起身离了书案,笑问道:“不知杨先生有何见教?” 杨廷麟的心里明显是藏了一些事,然而面对着朱慈烺,却只是张了张嘴,终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朱慈烺复笑道:“先生不必紧张,本宫今日闲在,若是一时间词不达意,不妨想好了再说。” “翰林院检讨杨士聪,不知殿下可曾听说?”杨廷麟憋了半炷香的时间,终于还是说出了今日的来意。 朱慈烺想了一息,随即摇了摇头。 这些年父皇用人,颇多讲究,提拔官员时,不但要问清楚籍贯和三族,连授业恩师和座师都要问的明明白白。 讲究多了,自然就要刷下来许多人。 其他人还好说,翰林院这些人,本来就是个虚职,一时半会儿又没法外放实缺,那就只好一直养在翰林院中。 如今翰林院足足养了几十个翰林,就算他这里经常有翰林来客串日讲,那也不可能一一记得住名字。 见朱慈烺没有答话,杨廷麟接着说道:“臣与杨士聪是一榜同年,平日里也有些往来。昨日他找到了臣,说是想在殿下这里谋个职位。” 果然又是想托身于东宫的人,朱慈烺不由一阵头大。 倒不是他害怕父皇误会他招揽朝臣,而是这些官员着实善于钻营,居然把主意打到了他的头上。 “先生也知道,詹事府的属官都是由父皇亲拔简任,本宫这里可做不了主。” 杨廷麟脸色涨的通红,低声道:“臣和他说了,他也知道,皇上一向对殿下重视。不过,随着他一起的那个周钟周翰林,说是有下情禀报,须见了殿下之后,当面和殿下说。” 周钟这个名字,朱慈烺倒很是熟悉,此人是江南复社的领袖,在士子中颇有威望,据说也很有读书人的风骨。 张缙彦被拿问时,周钟还曾为张缙彦鸣不平,并当庭指斥东厂随意迫害朝臣,败坏朝纲。 此人久居父皇身边,一直为父皇拟发旨意,也算是父皇的近臣。这个时候,周钟居然不顾父皇的忌讳,要来东宫见自己,可说是大胆至极。 朱慈烺沉吟了一息,问道:“他可有说是什么事吗?” 杨廷麟看了一下朱慈烺的脸色,试探着说道:“他说近日皇上私下里派了锦衣卫出去寻人,这些人,或许殿下也会感兴趣。” “哦?” “他昨日只和我透露了三个名字,分别是郑成功,李定国,张煌言。” 朱慈烺挑了挑眉,思索了一会儿,想不出三人是何来历,便问道:“本宫孤陋寡闻,从未听过这三个人,先生可曾知晓?” “臣也从未听过郑成功李定国之名,不过这张煌言,倒是有过一面之缘。崇祯十五年,臣在家讲学时,在县里正和他不期而遇,此子虽是年纪轻轻,却是谈吐不凡,尤善兵法,更有一手好武艺。可惜当时他还只是个秀才,不知如今功名几何,若假以时日,必成国之栋梁。” 听了杨廷麟对张煌言的介绍,朱慈烺不由神往,暗暗将三人的名字都记了下来。 单单从这三个名字来看,还无法猜出父皇的意图。 不过,朱慈烺倒是不怀疑话里的真实性,这周钟如此做,无非是想勾起自己的兴致,等见了面之后,谋取更大的利益。 朱慈烺心底不由一阵自嘲,自己这个太子,连大婚都决定不了,偏生如许多的人,都想在自己这里谋取好处。 这个周钟,当真是可笑! 不过,朱慈烺倒是想看看,他能拿得出什么样的筹码。 第68章琐事 第二日午后,杨廷麟带了两个青年人出现在了东宫。 周钟他曾在廷议上见过几次,还算有些印象。 杨士聪他是第一次见,不由多打量了几眼,就见此人长的倒是一表人才,尤其一双眼中,透着几分精明。 见了朱慈烺,杨士聪先是行过了礼,接着便极其热络的谈起了朝中的琐事。 周钟则是一脸淡然,一直在一旁静静听着。过了约莫一刻钟,当听到杨士聪说起了山东贼寇时,周钟这才悠悠开口道:“如今天下纷乱,百姓民不聊生,殿下居储君之位,身负天下人之望,不知有何打算?” 这一问,显然是以名士自居,倒是让朱慈烺愣了一愣。 这周钟不过二十多岁,却故意摆出一副世外高人的姿态,在朱慈烺看来,既可笑又滑稽。 东宫里不乏当世大家,如刘理顺、吴国华等都是博学多才之士,或和蔼,或沉稳,从没有高高在上的态度。 即便是后起之秀,似陈名夏、魏学濂等人,决没有如周钟这般,装出老气横秋的模样。 这样的人,日后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先生这可问住本宫了,本宫身居东宫,出阁不过数载,先跟随诸位先生学文,后又学了些治国之学,奈何资质驽钝,于学问未有心得,于治国也无感悟,所知者,唯亲贤用能而已。” 朱慈烺干脆来个装傻,看向周钟道:“想必先生自有一番真知灼见,请先生指教。” 周钟也不推辞,当即娓娓而谈。 “天生民而立君,以为民也,天下治乱兴亡,不在于一人之忧乐,而在于百姓之忧乐。是以但凡治国,必从治民开始做起,百姓足则天下足,民安则天下安,所谓‘得乎丘民而为天子’,正是此意。” 朱慈烺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问道:“先生说的不错,那又该如何治民?” 周钟摇头晃脑道:“治民莫过于养民,我大明官吏何止千万,职务何止百千,总而言之,养民为第一要务,天下之官皆养民之官,天下之事皆养民之事,以美道和民,以美政恭民,以养民论官吏之功,则天下必归盛世。” 朱慈烺听的大大摇头,他还以为,这周钟名气在外,于眼下的时局,必有自己的一番见解,说出一些崇论闳论。 哪知这一番长篇大论下来,却尽是些老生常谈。作为场面话还拿得出去,于治国理政可说是毫无用处。既然此人没什么价值,索性也不再虚与委蛇,直接问道:“先生高论,本宫已然知道了,不知先生今日来东宫,有何要务?” 周钟本还要接着往下说,听了朱慈烺这句话,脸上不由露出了失望之色。 杨士聪也在一旁催道:“是啊,介生兄,殿下日理万机,咱们赶快说正事儿,治国理政的大道理,日后再讲也不迟。” 周钟不情不愿的从袖中取了一张字条,往前缓缓走了两步,正准备亲手递到朱慈烺的面前。杨士聪却在身后拉住了周钟的衣袖,朝杨廷麟的方向努了努嘴,意示让他先交到杨廷麟的手中,再由杨廷麟交到朱慈烺的手里。 方才说话的时候,朱慈烺把太监都屏退了出去,殿内和朱慈烺关系最亲近的,也就是杨廷麟了。 见周钟将字条递到了自己面前,杨廷麟愣了一下,忙接了过来,转交给了朱慈烺。 朱慈烺拆开来看,只见上面写了一串名字“李定国,郑成功,张煌言,沐天波,阎应元,何腾蛟,张名振,秦良玉,黄得功,李来亨”,除了这些之外,再无其他内容。 这里面,倒是有几个朱慈烺熟悉的人名,比如黔国公沐天波、靖南侯黄得功,石柱宣慰使秦良玉等,纵然没有见过,也听过他们的名头。而何腾蛟、张名振、李来亨这几个名字,似乎在朝廷的公文里也见过。 至于李定国、郑成功这两人,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朱慈烺看向了周钟,问道:“周先生,你给本宫如此多的名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周钟的脸上闪过了一丝阴霾,沉声说道:“不知从哪里传出来的妖言,说这些人是天上下凡的星宿,只要找到他们辅佐圣君,我大明则可粲然中兴。皇上似乎是信了这个说法,已然暗暗派了锦衣卫出去寻找。” 朱慈烺脸上不由一阵古怪,据他所知,父皇一向疑虑过甚,对身边之人尚且多有疑忌,又如何会轻易相信这等无稽之谈。 周钟却没有刻意注意朱慈烺的神色,接着说道:“秦求长生二世而亡,梁武帝崇佛,享国仅五十五年,历朝历代,但凡灵异盛行,必是败亡之征兆。我朝太祖开国之后,以儒学为正宗,张扬教化,以德治民,这才有我大明近三百年之兴旺。今日若为这等歪理邪说开了口子,日后必将后祸无穷,贻笑于千秋万代,皇上不可不察,殿下不可不察啊。” 这一番话,周钟说的慷慨激昂,直到完全停了下来,才看向了朱慈烺,想从朱慈烺的脸上找到些认同。 哪知朱慈烺却是站起身,将手中的纸条扔到了一旁的水盆里。 墨迹立时融到了水中,将整个盆子里的水染成了黑色,其他三人皆是惊诧,朱慈烺淡淡说道:“周先生说的极是,本宫自会去规劝父皇,以社稷百姓为重。” 这句话说得不咸不淡,任谁都听得出来,所谓规劝云云,不过是搪塞之词。周钟的脸上闪过了失望,随意朝朱慈烺拱了拱手,便提出了告退。 杨士聪还想多和朱慈烺攀谈几句,不过他是和周钟一起来的,如今周钟已然离去,他也不好再留下来,只得匆匆行了一个大礼,告罪出了东宫。 殿内只余下了杨廷麟,他对字条上的内容有几分好奇,不过他向来是有分寸的人,既然朱慈烺已然将纸条毁了,想必是那上面的内容太过机密,不能示之于众。 他正准备提出告退,却听朱慈烺问道:“杨先生,你和那张煌言既是见过面,能否和本宫详细说说,他是何等样人?” 第69章积弊 自周钟离去之后,朱慈烺便没有再听人提过,想来是此人自觉受了冷落,便对朱慈烺这个太子失了信心。 不过,那个杨士聪还没死心,不知从何处搭上了吴麟征的关系,希望能再次拜见朱慈烺。 除了杨士聪之外,几日的时间里,起码有十几个朝臣通过东宫的官员,或隐晦或直接的向朱慈烺表达出了善意。 不过对于这些善意,朱慈烺大都婉言拒绝。 他很清楚,如今形势不好,父皇已然是急的团团转,他这个做儿子的,万万没必要再给父皇的心头添上一把火。 说话间到了五月底,刘泽清的平寇似乎有了些进展,虽然朝廷暂未收到捷报。起码在通州码头,这段时间可以见到一些自南京过来的船只。 随着南直隶粮船的抵达,国库总算有了些起色。 而高时明在京中训练的一万禁卫,似乎也小有所成,开始派出去清肃郊县的民变。在配备上了新制的火铳之后,简直是如虎添翼,不出几日,就将北直隶境内的流寇尽数剿平。 有了这些好消息,崇祯的眉头舒展了不少,在处理政事之余,偶尔还会过问起朱慈烺大婚的准备事宜。 在平静的波纹之下,内阁却依然是忧心忡忡。 这个月里,京畿周围大大小小十余次民变,皆是闹的人心惶惶。前几日大兴的民变,流民更是攻入了大兴县衙,杀死县令之后,将尸首挂在了县衙里旗杆之上。 大兴就在北京周遭,这样的事情,瞬间就在京城里传开。因无人敢去赴任,吏部向大兴派县令也成了一个难题,只得委任县丞暂时署理衙门事务。 而在京畿之外,即便没有大清和永昌王的滋扰,大明国土上仍不平静。 天威将军丁树良自立至今,不过两个月的时日,已然壮大到了十万人,在河南、山东境内四处出没。虽有山东总兵刘泽清奉旨讨伐,却拿丁树良毫无办法,山东境内依旧是一团乱麻。 张献忠的大西自攻克四川夔州之后,又连克梁山、忠州和涪州,逼近川北重镇泸州和重庆。 更有各处流民聚集,乘势拥起,各处占山为王。 在这种情况之下,不但百姓人心惶惶,就连各地的皇室宗亲也坐不住,无视规制的约束,纷纷逃往南方。 自正月起,先是福王朱由崧自怀庆府逃到了卫辉投奔潞王,接着又和潞王朱常淓在二月弃城逃到了淮安,与南逃的周王朱恭枵、崇王朱慈爚一同寓居于太湖舟中,如今躲在无锡城中。 鲁王朱以海二月在北京承袭鲁王之位,却在三月初李自成迫近京城时,私自逃了出去,至今下落不明。 桂王朱常瀛则是在张献忠率部攻陷衡州后,带着一家逃往广西梧州避难。 在如此纷乱的情形下,礼部将各藩王的所在报到了崇祯那里。 按制而论,藩王不能离开自己的封地,然而时势所迫,崇祯总不可能将这些宗室抓到北京圈养起来。 更何况,这里面如潞王、周王等还是崇祯的长辈,若是动起来更是麻烦,只能是装作视而不见。 有着藩王的带头,那些普通的百姓更是纷纷效仿,稍有条件的人家,迫不及待地将家中的妻小财物都送到了江南,以避不测。 在这样的风潮之下,被朝野上下等待救急的夏税,已经到了征无可征的地步。 昨日南直隶送过来奏疏,自端阳过后二十日,南直隶一省只收了六万余两夏税。 这点银子,连奉养皇陵都不够,更不要说去供给地方用度、向朝廷输送救急。 崇祯舒展的眉头又重新凝了起来,两日之内,接连召集了内阁开了数次的廷议,希望他的这帮栋梁之臣替他拿个主意。 然而现实又让崇祯深深失望了,在廷议之上,除了那帮御史和翰林大谈民心之外,没有人能提出一个解决燃眉之急的法子。 崇祯急的团团转,干脆一个个的点起了名,他首先问起的,是户部尚书倪元璐。 “倪元璐,南直隶如今的情形,该如何应对?” 倪元璐心中并没有什么主意,不过在户部多年,他对南直隶的现状倒是了如指掌。 “南直隶素来富庶,多有为富不仁之户,自世宗肃皇帝以来,富民侵产,贫民弃地,已成常态。松江府、苏州府里,至少七八成的田地都被大户占了去,吴中之民,为人佃作者十之。百姓连年交税,却无可耕种之地,那些官绅大户非但不用交税,反而还能从中获利。田连阡陌者无升合之税,无立锥之地者税至十石,似此税制,如何能收的上税?” 崇祯被说的有些挂不住面子,责怪道:“倪元璐,你说的朕都知道,朕是问你,如何能收的上税,以供今年国库开销?” “除非改革税制,抑制大户兼并,否则断无解决之法。” 倪元璐如此说,实是有些赌气的成分,丝毫没顾忌到后果。 张居正的万历新政过去六十余年,直到今日,哪怕朝中的御史闹腾的再厉害,也不敢随意说出“改制”二字。 果然在听到“改革”两字之后,群臣脸上无不变色。年长者的朝臣多是忧虑,年轻的朝臣更多的则是欣喜。 魏藻德见气氛不对,忙道:“汝玉慎言,咱们说的是今年的夏税,切莫跑题了。” “魏阁老,汝玉所言,并未跑题。” 方岳贡接过魏藻德的话,沉声说道:“我大明自天启以来,用兵二十余年,无事不取之于民间,朝廷将催缴税赋列入考成,州县官员唯恐耽误一己功名,谁会在意百姓死活?更有豪绅胥吏从中盘剥,挤占百姓土地,如今国库一年不如一年,百姓身上的担子却越来越重,卖子鬻妻逃亡者不计其数,国糜烂至此,安得有税乎?” 见倪元璐和方岳贡都开了口,范景文也毫不示弱,接着说道:“皇上,并非臣等不用心,税制积弊已久,若不改制,臣等皆无良策可言。” 三人说的毫不客气,听在崇祯耳里,无疑于冷嘲热讽。 崇祯怒击反笑,指着范景文咬牙说道:“好!好!既然你们如此说,那朕也不找你们拿主意了,等朕颁下了旨意,你们可别后悔!” 第70章改制 就在崇祯暴怒离开文华殿的傍晚,司礼监直接向南直隶下发了两道旨意。 因是绕过内阁下的旨意,京中的朝臣对这一切暂时还无察觉,倒是有胆大的翰林,把这个消息送到了东宫这里。 朱慈烺正用着晚膳,就听田存善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接着便是徐嬷嬷埋怨的声音,“你个老泥鳅,殿下正在用膳,有什么事,不能待会儿再说?” “哎呀!我的姑奶奶,等不及啦!” 话音刚落,田存善短粗的身子出现在了朱慈烺视线当中,气喘吁吁说道:“殿下,詹事府的几位师父一齐在东宫候着,说是等着要见你,似乎是有大事了!” “大事?” 朱慈烺也意识到了似乎有些不太寻常,顾不得用膳,起身披起一件外袍,匆匆出了钟粹宫的大门。 朱慈烺走的甚急,田存善跟在他身边,一边小跑,一边替他系着衣带。 詹事府的属官们早候在了东宫的殿外,朱慈烺走到了吴国华身边时,低声问道:“吴师父,发生了什么事?” 吴国华还没有回答,他身后的几个官员却是眼巴巴看着他,齐齐见了礼之后,均是一言不发。 朱慈烺更是奇怪,不由停下脚步,看向了吴国华。 吴国华凑近他的身前,低声说道:“殿下,兹事体大,咱们不妨进去后详谈。” 进殿后按尊卑坐下,隔了半炷香的时间,却无一人率先开口,朱慈烺皱眉道:“各位先生今日是怎么了?” 吴国华轻咳了一声,斟酌着说道:“皇上今日给南直隶下了两道诏令,我们商议了之后,都觉得甚是不妥,因此想请殿下劝劝皇上……” 朱慈烺立时就嗅出了这里面不一样的味道,问道:“父皇下往各地的诏令,未下发之前,都会照例抄到东宫一份,为何我还没见到诏令,父皇就直接发了?各位先生又是如何知道的?” “皇上这一次是乾纲独断,没有和任何人商量,更没有通过内阁,用六百里加急直接发往了南直隶。因是杨士聪拟的诏书,他写了之后,立时默写了一份出来,给到了杨伯祥这里。” 吴国华这句话虽是解释了原因,却又引出了更多的疑窦。朱慈烺不由看向了杨廷麟,希望从杨廷麟这里得到更多的解释。 杨廷麟低头道:“因事情太大,臣没有先来东宫给殿下汇报,实是怕给殿下引来祸端。” 吴麟征在一旁说道:“不错,杨伯祥先是找了臣,说是趁着殿下不知此事,由我们几个一起向皇上上疏。不过臣觉得,我等都是东宫的臣子,一言一行都是代表着殿下。这才来和殿下商量一下,若是殿下点头同意,我们就一起上疏,劝皇上收回成命;若是殿下觉得风险太大,我们便装聋作哑,等过几日南直隶那边传了消息,再做打算。” “圣生,事出紧急,你就不要这么多废话了,快让殿下看看诏令。” 经吴国华这一催,吴麟征迟疑了一下,将袖中的两叠方方正正的纸块递了上去。 朱慈烺先展开其中一张,仔细的看了起来,待看到“凡直属地亩,分为上中下三等,其上等、中等,按其多寡摊入丁银,至于下等及有家无地之人,清查之后,免其一体均摊。务使税赋压实在有田之人身上,而非无地穷民身上……”,朱慈烺当即合上了奏疏,惊问道:“父皇这是要清查田亩,把税赋摊入到田亩之中?” 东宫的一众属官齐齐点头,只有吴国华回应道:“皇上这是要摊丁入亩。” 朱慈烺闭上了眼睛,咀嚼起诏令里的深意。 在此之前,甚至上溯千年,历朝历代都是按人丁收税,寻常的百姓,不论田亩,每年须均摊承担田租、丁税、杂赋和徭役。 直到几十年前,张居正推行新政,将所有的税收统一为一条征收,所有的役税都含在了税赋当中。如此虽是大大减轻了百姓的负担,然而按人丁收税的模式还没有变。 失地的百姓不堪重负,自然无力缴纳税赋,而那些兼并土地的大户,却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仍然只缴纳极少的税赋。更有无数的官绅,虽侵占了不少土地,因有功名在身,被免除了税赋。 正因如此,这才有了南直隶虽有万顷良田,却无法收上税的局面。 可以看出,崇祯的这道诏令,正是针对此痼疾而发。 所谓的摊丁入亩,无非就是让南直隶清查田亩进行上报存档,由户部定下税赋的总数,按照每户所占田亩的多寡来均摊赋税。 如此一来,那些占地多的大户,就要缴纳更多的税赋,而少地无地的百姓,则少交或者免交税赋。 朱慈烺完全可以理解父皇的想法,可心中却还是有太多的疑惑。 如此实行下去,固然是免了不少百姓的负担,可大户也是普通百姓,若是一省税赋都摊派到大户身上,不是把大户也给逼死了吗? 见朱慈烺久久不言,吴国华有些着急,说道:“殿下,你不妨看看下面的那道诏令,那才是取乱之道。” 带着疑惑,朱慈烺依言展开了第二张纸,“……南直隶各州县,多属以粮载丁,绅衿贡监等、尽皆优免税赋。自今日始,将优免之名永行禁革,绅衿贡监,与民一例纳税。每新立绅士、儒户、宦户者,着照例优免本身一丁,其子孙族户滥冒,及私立儒户宦户、包揽诡寄者,查出治罪。” 这一次朱慈烺毫无停顿,一路看到了末尾。 这第二道诏令倒是解了他的疑惑,却给他带来了巨大的震动。 若说第一道诏令如爆竹一般,让他心神俱震,这第二道诏令不啻于九天神雷,震的他头脑发麻。 他终于明白,东宫的这些臣僚为何急匆匆的过来找他,为何甘愿冒着大不敬的风险,也要给父皇上书。 若是照着这诏令实行下去, 东宫的这些人尚且如此,若是这道诏令下发出去,他可以想象出来,会惹来多少士子的抵制。 他缓缓收起了第二张纸,只听吴国华道:“殿下,皇上此令,是要毁我大明的根基,断我大明之未来,万万不可施行啊!” 第71章利益 朱慈烺想了起来,吴国华正是南直隶常州府宜兴县的人士,家中还是当地的世家大族,想必族中有不少田亩。 这样的世家大族,每代都会有几位出仕做官的人。 在吴国华以上两代,吴家出过两个侍郎、一个知府,正是靠着如许多特殊的身份,吴家的税赋,被免除的七七八八。 一旦诏令推行下去,吴家便是首当其冲。听说吴家在宜兴有良田万顷,若是按诏令上的措施施行,宜兴县十之二三的税赋都要由吴家来交。 当然,朱慈烺毫不怀疑吴国华对大明江山的担忧。 毕竟如今的大明,就靠着江南这些赋税重地勉强支撑。一旦南直隶乱了起来,则江南全部乱套,江南若是乱了起来,那大明必然将万劫不复。 于家于国,吴国华一反常态的表明态度,的确是理所应当。 吴国华是东宫的老人,又和朱慈烺的关系匪浅,有了他的一句话,其他人不再多说,皆是眼巴巴看着朱慈烺,等着他的示下。 朱慈烺在众人的身上环视了一圈,平声问道:“各位先生,你们可曾想过,父皇的旨意是秘密发出去的,你们若是就此上疏,会有何等后果?” 好几个人都是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陈名夏把话说了出来,“事到如今,也顾不得后果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等读书人,总不能眼看着社稷危亡而不管不顾。” 吴麟征看了一眼朱慈烺,补充道:“殿下尽管放心,若是我等上疏,必会考虑好影响,决计不会牵连到殿下的身上。” 朱慈烺心中苦笑,若是这帮人一齐上疏,父皇定会怀疑出自己指使。就算他们口口声声说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与自己这个太子无关,谁又会相信这样的说辞呢? 都说一国之君,金口玉言,父皇是个好面子的人,群臣越是反对,反而越会一意孤行下去。 更何况,这两封诏书还是杨士聪偷偷的送过来的,若是父皇知道了缘由,怕是要怀疑整个翰林院都要投在东宫这里。 东宫的这些先生,毕竟都是书生意气,又牵涉到了自身的利益,这才群情激愤。 他们只盯着士子的利益,却丝毫没考虑,就此闹下去,非但无济于事,反而将大明推向更加漆黑的深渊。 无论如何,决不能在这个时候去劝说父皇收回成命。 “吴詹事,你们就此上疏,将诏令内容公之于众,最先倒霉的既不是本宫,也不是各位先生,而是翰林院的杨翰林。还有今日翰林院当值的十几位翰林,翰林院的陈大学士,他们都会受到株连,甚至还会连累到他们的三族,各位先生于心何忍?” 朱慈烺的动之以情还是有了些效果,吴麟征和吴国华听了之后,皆是深深的叹了口气。 吴国华道:“殿下说的不错,杨朝彻甘冒大险,将消息送了过来,若是就此连累于他和家人,着实是太不厚道了。” 好几个人齐齐点头,不过还有几个官员不太服气,脸上仍有不平之色。 坐在人群末尾的一个官员低声咕哝道:“那也不能任由皇上变祖宗之法,乱天下人之心,若是如此,则靖康、建炎之祸不远矣。” 另一名官员看了朱慈烺一眼,低声劝道:“慎言,慎言!” 朱慈烺假装没有听到两人的对话,接着吴国华的话语说道:“父皇这次虽是雷厉风行,颁下这两道旨意,但,终究只是两道诏令而已。即便到了南直隶,那边也要出些细则,丈量土地,加上照会各府州县,等完全铺开,总要等到秋税方可。这中间还有几个月的时日,只要各位先生剖析明白,以父皇的英明睿智,总会明白各位先生的苦心。” 吴麟征也是点了点头,以示赞同。 有了吴麟征和吴国华的妥协,其他人即便是心中怨怼,也不好再说出来。 今日东宫这架势,着实声势浩大,为免引起崇祯的疑心,众人只呆了一刻钟,各自退了回去。 朱慈烺正要回钟粹宫,只见灯影之下,仍站了一个人,细看之后,才认出了这人的长相,却是左中允杨廷麟。 “先生还有什么话要说?” 杨廷麟沉默了片刻,说道:“臣以为,乱世须用重典,皇上这两道诏令,虽操切了些,却不失为挽救时局的出路。” 朱慈烺点头道:“先生说的不错,父皇这次的两道政令若能完全施行下去,必能使百姓安居乐业,不再受盘剥之苦,” “哦?原来殿下也是如此认为的?”杨廷麟的眼中闪过了光芒。 朱慈烺笑道:“非但是我,吴詹事、吴师父他们都是这般心思。他们之所以反对,主要还是心系社稷,担心父皇受了小人的蒙骗,并非是反对这两道诏令。” 说出这些话,连朱慈烺自己都不信,更遑论他人。 杨廷麟抿嘴说道:“殿下的话,臣不敢苟同。他们若真的是心系社稷,就该在来之前,想出行之有效的法子,而不是空话连篇,博取虚名。今日此行,不过是他们担心自己的利益受损,又担心说服不了皇上,想让殿下替他们出头罢了。” 这句话,朱慈烺顿时对杨廷麟刮目相看。 既然杨廷麟直接了当,他也不再藏着掖着,说道:“父皇此举,坏就坏在操切二字上。若先准备上几年,与百姓讲明利害,届时水到渠成,即便是有什么阻碍,那也不济于酿成大祸,贸然推行下去,只怕从上到下,皆是一片反对之声。父皇为了面子,必然会针锋相对,到时候,可就无法收场了。” 杨廷麟眼中的光芒更甚,说起话来也笃定了不少,“殿下说的不错,所以臣在得知皇上的诏令之后,才想着尽快上书,让皇上先收回成命。日后时机成熟,再实行也不迟。” “晚啦!” 听朱慈烺一声叹,杨廷麟一时没有领会,说道:“诏令刚发出不久,若是皇上回心转意,还能把诏令追回来。” “不是诏令晚了,而是我大明没有太多的时间了,若再不变的话,今年国库便要被掏空,何谈日后?” 第72章暗流 虽然朱慈烺劝回了东宫的这些人,然而到了第二日,两道诏令的内容还是传了出去。 当然,因皇帝的诏令并非公开,诏令的内容,也只是在官员和士子当中流传。 即便是如此,关于摊丁入亩和取消税赋优待的诏令,在京中也引起了不小的风暴。 尤其是那群在京的士子,一个个群情激动。 他们十年寒窗,所图无非名利。千里做官,为的便是官绅的身份,以及其中的好处。 哪知皇上一纸诏令,竟要把税赋优待都给取消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而那些勋贵的意见,不下于这些士子。 他们都是上百年的传承,谁家里没有上千亩的田地,若按这个征税的法子,岂不是凭空要向国家上缴一大笔的银钱? 而被蒙在鼓里的内阁,接连参加了早朝和廷议,根本没时间关注这些暗涌的舆论。第二日的廷议之后,他们才从下属的口中听到这样的风声。 初时他们还不太相信,直到魏藻德在王之心那里一番打探,在确认皇帝下了这样的诏令之后,内阁五人皆是大惊。 他们想不到,崇祯竟然会亲自下发这样的诏令。 尤其是方岳贡和范景文,简直是目瞪口呆。 他们是想着要改制,可没想到崇祯居然如此不计后果,这分明是要把祖制给砸了! 不过,内阁这几人都是在朝堂上摸爬滚打多年的人物,他们不同于那些只着眼于利益的士子,在吃惊之余,同时就意识到,这里面有许多不通之处。 若是放在往常,如这等重要的诏令,先是要经由内阁反复商议,写出一个详细的方略,再交由皇帝审核。 从提议到诏令起草完成,总要花费两三日的时间。 然而昨日午后才结束的廷议,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崇祯就向南直隶下发了这样的诏令。 不说是提前准备好了旨意,至少是早就有了想法,正好昨日受了内阁的顶撞,便赌气下了这两条诏令。 而崇祯如何会起了这样的心思,也是其中的疑点。 这两道诏令里的想法,不但颠覆的是祖制,更是颠覆了过往千年的制度,集合了历朝历代改革的要点。 如此石破天惊的想法,绝非一人之功。 在崇祯的背后,一定有一个或者好几个人,在为他出谋划策。 内阁首先想到的是翰林院的那些翰林,他们专掌内命,参与机要,整日里陪在皇帝身边。虽然有不少士子只是把翰林院当成了跳板,不过总归有一些年轻翰林,仗着热血,整日里不计后果的对朝政挑三拣四。 尤其是那个周钟,仗着复社的身份,带着一帮年轻的翰林和御史,处处指摘朝臣的过失。 若说是这群人在背后鼓动,那倒是可以解释的通。 但他们随即又否了这个想法,即便这些翰林年轻冲动,他们的背后都有着家族支撑,整个家族也都靠着他们的身份得利。 提出这样的想法,不就等同于拿自己开刀吗? 除了翰林之外,皇帝身边最多的,就是司礼监的阉宦了。 翰林们需要瞻前顾后,而那些阉宦就不一样,一旦净身入宫,便和过往断了连接,宫里就是他们的家,皇帝就是他们唯一的主人,他们维护的,自然也是皇帝的利益。 更何况,这次的改制,并没有动这些阉宦的利益。 那答案就呼之欲出了,这帮阉宦为了讨好皇帝,不惜去牺牲天下读书人的利益,不惜冒着天下大不违,坏已成之法。 高时明! 这个糟老头子坏得很! 想通了这一点,内阁的五人便商量起该如何去劝谏的问题。 这也是目前最为头疼的难题,毕竟京中在传的还只是小道消息,并没有确凿的实证。 御史们可以风闻奏事,但作为内阁重臣,君前奏对,总要有据可依才行。 “如此大的事,那些御史们定然是坐不住的,等通政使司将他们的奏疏转过来,咱们不妨借着他们的奏疏,在皇上把话挑明。” 范景文话说完,魏藻德摇了摇头,说道:“梦章,既然皇上已经给南直隶下过了诏令,咱们急也无用,如此大的事,南直隶那边收到诏令,总要给内阁一个回应,且等上几日,看看南直隶如何说。” “魏阁老,等不及了!京城和南直隶相隔千里,公文一来一去,起码要半个月的时日,等咱们收到南直隶的回文,说不定南直隶那边就闹翻了天了!” “翻不了天!” 魏藻德拍了拍范景文的肩膀,自己先笑了起来,“皇上也不想想,这世上,哪有人把刀砍向自己的?” 内阁能沉得住气,但御史们已然闹将起来。 以往有李邦华弹压,御史们的奏折多由左都御史过目,再行陈奏。眼下左都御史空悬,御史们没了顾忌,直接把奏疏投到了通政使司。 在内阁的授意下,通政使司一股脑的将奏疏呈了上去。 御史们个个摩拳擦掌,皆是等着和崇祯唇枪舌战,逼着崇祯收回成命。 哪知到了第二日,崇祯以龙体不豫为由,停了早朝。此后接连数日日,群臣不但见不到崇祯,所有的奏疏也都由司礼监代为批红。 直到第四日的中午,内阁得了召请,才算在文华殿里见到了崇祯。 崇祯精神奕奕,丝毫未见病容,见了内阁入殿,崇祯当即劈头盖脸问道:“范景文,当年黄虎贼入寇凤阳,惊扰祖先圣灵甚多。朕每年都给凤阳府批了十万两银子,用以重修皇陵之用,转眼十年过去,不知修葺的如何?” 内阁不由面面相觑,不知崇祯冷不丁地,为何问起了此事,范景文道:“皇陵修建乃是天家事务,一向归司礼监管辖,臣等不好越殂代疱,待臣问过司礼监之后,再来回奏陛下。” 崇祯一脸的不耐烦,说道:“尔等身为社稷之臣,只知推诿观望,如此大的事,岂能尽委托于中官?你们速速给南直隶行文,让他们细细报来!” 第73章重任 因崇祯连日称病,御史们见奏疏石沉大海,便将目光投向了东宫这边。 朱慈烺虽和詹事府里打过招呼,关于父皇的那两道诏令,暂时只做观望,不去理会御史们的参奏。 眼下皇帝装病,司礼监高高在上,内阁只做旁观,群情汹涌之下,御史们便通过层层关系,找到詹事府的属官,希望太子能替他们说上句话。 尤其是吴麟征和吴国华,两人在朝中为官多年,平日与许多官员都有往来。纵然是他们推脱,总有些推拒不掉的人,只得硬着头皮,将人带到朱慈烺的面前。 这日朱慈烺刚打发走了两个御史,却见田存善急急忙忙的跑到身边,说是崇祯派人传召。 朱慈烺不敢怠慢,随着传召的小太监一道去了乾清宫。这几日,崇祯连连拒了他榻前侍疾的请求,分明是不想见他。今日突然将他召到乾清宫里,想必是有要事。 崇祯显然是在一直等他,小太监刚进去通报,便有人领着朱慈烺进了乾清宫里。 见朱慈烺前来,崇祯干脆将乾清宫里所有的太监宫女全驱赶了出去。朱慈烺简单寒暄了几句,便开门见山问道:“父皇唤儿臣前来,可有要事?” “朕听说,最近这些时日,每日里你都会练上一个时辰的武艺?” “儿臣自三月受伤之后,常感体力不支,问了太医,说是久卧伤气,以致脾肺虚弱,因此每日里练些花拳绣腿,也算是强身健体之用。” 崇祯盯着朱慈烺看了几息,眼中竟有了些温润,说道:“你比朕思虑周全,日后登基为帝,必然也比朕强上许多。” 朱慈烺甚是讶异,不知父皇突然这样说,到底所为何事。不过父皇如此说,实在是不太好接话,只得道:“儿臣驽钝,岂能比肩父皇?” 崇祯一时无话,父子两人对视了片刻,崇祯紧绷的脸上展出了笑容,说道:“琅哥儿,朕发往南直隶的诏令,想必你也看了,这里就咱们父子俩,不必再和朕拐弯抹角,有什么想法,尽管和朕提出来。” 朱慈烺心中一惊,随即便释然。 东厂的耳目遍布皇宫内外,只要有什么风吹草动,一定会报到父皇这里。 不说前几日东宫那么大的阵仗,这两日他在东宫里见了十多个御史,怕是早有人报到了父皇这里。 既是如此,与其遮遮掩掩,倒不如大大方方的承认。 “父皇英明神武,前日所发诏令,均为旷古烁今之举,自古贤君,莫能如是。” 崇祯对朱慈烺的话不置可否,只平声道:“你不必只说好听的,朕想听听你的见解。” “不过儿臣以为,父皇此次改制,乃惊天动地之举,一着不慎,必会影响我大明气运,实不宜操之过急。父皇若是有改革之意,不妨选下股肱之臣,以州县作为试点,待基础稳固,收拢民心之后,再逐步扩大至省府,进而推行至大明两京一十三省。” 说到这里,朱慈烺突然想到如今的局势,所谓的两京一十三省,朝廷能直接控制的,也就是沿海的几省而已,心中不由有些发堵,便不再说下去。 崇祯并没有在意这个细节,他的注意力,始终都在朱慈烺身上。 看着朱慈烺娓娓而谈,崇祯神思竟有些恍惚。当年那个摇头晃脑背书的孩童,一眨眼之间,就成了健壮挺拔的俊秀少年。 这些年朝事纷争,以致于国势日渐衰微,非但不能开疆拓土,反而连固有的两京一十三省也朝不保夕。 想到自己百年之后,大明传到朱慈烺手中,不知还有多少疆土,崇祯不由心中发酸,默然了几息,霍地站起身道:“内阁那群人,平素虽是懈惰,于治国理政总算还有些眼光。方岳贡和范景文说的对,我大明凡二百七十年,传到朕的手中,已然千疮百孔,若不进行改制,早晚要葬送在朕的手中。” 这种果决的神情,朱慈烺还是第一次在父皇的脸上看到,不由喜道:“父皇圣明!” 然而下一息,崇祯又板起脸道:“那个吴麟征也太不像话了!朕让他们辅佐你,指望着他们能对你规劝教导,传授学问,不是让他们去做好人的!瞧瞧他们这几日做的好事,给你引见了那么多乌七八糟的人,实在是不成体统!” 听父皇似乎有怪罪吴麟征之意,朱慈烺忙开解了几句,崇祯挥了挥手,说道:“你不必再为他求情,既然他做不了东宫的詹事,朕换别人就是,我大明人才济济,还不缺一个太子詹事。” 崇祯顿了一顿,神色变的极为郑重,说道:“朕让你过来,是有别的要事要吩咐给你。” 朱慈烺心中登时打了个鼓,说道:“父皇但有差遣,尽管安排给儿子去做。” 只听崇祯沉声说道:“琅哥儿,锦衣卫是朕的一把刀,朕一向交在司礼监手里,如今非常之时,文武百官皆不可信,朕身边的人,也没几个牢靠的。你是朕的儿子,又是我大明未来的储君,朕欲把这把刀交到你的手中,你……愿不愿意担起这个责任?” 朱慈烺突然有些不知所措,不知父皇这句话到底是真心还是试探。 他睁大眼睛看向父皇,想从父皇的脸上看出一些端倪,然而崇祯始终木着一张脸,没有任何的表情变化。 见朱慈烺良久没有回应,崇祯的脸上闪过了失望,“若是你拿不定主意,不妨回去好好想一想,问问你的师父们,明日再向朕回复。” 时辰已过了申时,日头已斜挂在了西边景山的树梢上。往常的这个时候,若无重要的政事,那些外官们早早的离开了紫禁城。 然而今日却有些非同寻常,文渊阁里,内阁的几位重臣齐齐守在文渊阁里,似乎在等待着大事的发生。 端敬殿此时也没有歇下来,朱慈烺正和吴国华、杨廷麟复述着今日崇祯的话。 当听说崇祯准备把锦衣卫完全交到朱慈烺手中时,吴国华张大了嘴巴。过了许久,才站起身朝朱慈烺拱手道:“自古太子不将兵,将兵则有废立之祸,太子将兵,有功则不益太子,无功则从此受祸。不论皇上是何用意,殿下万万不可答应。” 第74章冲动 当听说崇祯准备把锦衣卫完全交到朱慈烺手中时,吴国华张大了嘴巴。 过了许久,吴国华站起身朝朱慈烺拱手道:“自古太子不将兵,将兵则有废立之祸,太子将兵,有功则不益太子,无功则从此受祸。不论皇上是何用意,殿下万万不可答应。” 所谓太子不将兵,其实也很好解释,太子已是储君的位置,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是手头上有了兵权,立了大功赏无可赏,反而会遭皇帝的疑忌,而若是碌碌无为,则会受到迁怒牵连。 因此,历朝历代,往往太子带兵,就意味着有朝一日,太子会和皇帝兵戎相见。而太子作为臣下,位置本来就处于劣势,一旦领兵犯上,就算是最终得了天下,也免不了遭受后世的质疑。 而在本朝,锦衣卫可谓是一个特殊的存在。 虽然当初设立之时,锦衣卫主要职能为“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然而随着时间的演化,锦衣卫手头的权利越来越大,一些由宪司负责的事项可由锦衣卫直接处理。 待世宗嘉靖时,陆炳执掌卫政,锦衣卫权力达到顶峰,不论官绅民等,俱可以一并拿捏。 滔天的特权,随之而来的就是,朝野上下对锦衣卫既敬畏又痛恨。 多年以来,无数个朝臣上疏参奏锦衣卫缇骑横行不法,罗织罪名。然而时至今日,锦衣卫不但存在,手头上的权力也比太祖时要大了许多。 若是崇祯将锦衣卫交到了朱慈烺的手中,日后登基时,固然会成为一大助力。 然而众所周知,崇祯是个疑心重的皇帝,锦衣卫如此紧要,如何能安心交到太子手中?就怕皇帝是故意测试太子的忠心,等着太子露出破绽。 同时,接管了锦衣卫,就等于是站在了满朝文武的对立面,以太子目前的地位,与锦衣卫扯上关系,实在是得不偿失。 这是个烫手的山芋,就算要接,那也要推让几次,方显得太子没旁的心思。 念及于此,吴国华道:“殿下明日见了皇上,不如先拒了这个差事,看皇上如何说,再做下一步打算。” 东宫正盘算着该如何和锦衣卫撇清干系,殊不知,在这个时候,锦衣卫已经在京中惹出了巨大的风波。 因崇祯一直压着这几日的上疏,那些年轻的御史早就坐不住了。这日午后,他们纠集了上百个南直隶籍的官员,在午门处静坐,要求见皇帝直言参奏。 而那些在京中逗留的学子和举人,听说了崇祯下往南直隶的诏令之后,个个义愤填膺,也加入到了静坐的队伍当中。 四五百人聚在午门外,乌泱泱的一大片,几个年轻官员坐在最前,隔上一刻钟,便会领着一干人高喊口号。 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不敢怠慢,亲领了一队锦衣卫守在午门。 经历了几个时辰的对峙之后,眼见着苦劝无果,锦衣卫照例开始了强行驱赶。先是几个锦衣卫将带头的御史抓进了诏狱,又由两队锦衣卫在人群中横冲直撞。 如此虽是将静坐的人暂时驱赶走了,然而在第二日一早,人员不但未见减少,反而因昨日之事,又增加了不少。 今日这些人不但为了南直隶的那两道诏令,还有人吵吵嚷嚷着要为深陷诏狱的人讨还公道。 这么多的人,可就不容易对付了,即便是一个个抓起来,一时半会儿也抓不完。 作为锦衣卫的头领,骆养性意识到不妙,交代了几个亲信把守好午门,亲自去找崇祯禀报。 文华殿里,崇祯也正为此事伤神,叫了内阁和几个武将进来,一齐商讨着该如何应对。 听了骆养性的汇报,崇祯当即眯起了眼,问道:“昨日你不是抓了人吗?他们如何如何说的?” “臣亲自问了一遍,他们都一口咬定,说是为了匡扶社稷,为生民立命。” 骆养性不由一阵惶恐,抓人实在不是他的本意,他也没有闹大的心思。不过是他一个转身,几个锦衣卫便将闹事的御史捆好,押到了他的面前。 当时他就知道要糟,然而到了那个地步,面对着群情激愤的士子,只能是硬着头皮将人带走拷问。 果然在隔了一夜之后,因锦衣卫的一时冲动,风波闹的越来越大,以致于到了几乎无可收拾的地步。 骆养性觉得,他们锦衣卫明显是遭人算计。 因此一个晚上,对那几个领头的御史只是例行审问,反倒是将最早出手的锦衣卫细细盘问了一遍。又出动了不少缇骑,将参与静坐的人查了一遍,果然发现了不少蛛丝马迹。 骆养性正等着崇祯发问,将这一晚上的发现都说出来,好证明锦衣卫的清白。 崇祯却不再多问,转而看向了魏藻德,“魏阁老,你在士子心中颇有威望,不如去劝劝他们,莫要让朕为难。” 自今日进了文华殿,魏藻德一直是眼皮低垂,如老僧入定了一般。 听到崇祯问话,魏藻德这才缓缓答道:“皇上,臣以为,舆论汹汹,以臣的薄名,万难应付得了此事。况且臣这几个月忝为内阁首辅,虽是兢兢业业,勤于王事,仍惹下了不少非议,那些士子视臣为乱臣贼子,由臣出面,反而是火上浇油。” “臣以为,不妨从他们中间召见几个人,问清楚原因和诉求,再做应对。” 范景文自觉说出的是肺腑之言,然而听在崇祯的耳中,却是和妥协一般意思。 崇祯冷笑一声,说道:“不就是那两道诏令吗?你们既然都知道了,何必再遮遮掩掩?不就是想让朕收回成命么,直说便是,那帮闹事的御史和学子,可比你们有担当多了!” 崇祯说着,命王承恩取了两张纸出来,起身说道:“朕发往南直隶的诏令都在这里,你们不是想劝朕吗?那正好,魏藻德,你们内阁把这两份诏令誊抄一下,分发至京中各处,让他们好好看看,让六部九卿都看看,看朕是不是个昏君!明日早朝,朕倒是要听听,你们会如何同朕说!” 第75章变天 饶是魏藻德一向善于揣摩崇祯的心思,这一次,也猜不出崇祯到底想的什么。 锦衣卫刚将带头闹事的御史抓起来,崇祯不说放人,反而主动将两道诏令明发出来,要让京中的文武百官相互传阅。不仅要让他们看,还要在早朝上说说自己的看法,这不是火上浇油吗? 皇帝就真的不怕朝野上下物议沸腾,闹得沸反盈天,以致于无法收场? 不但魏藻德猜不出来,就连朱慈烺这个儿子,也着实无法猜出父皇的心意。 在得知崇祯的决定之后,朱慈烺的第一个想法就是,父皇一定被那帮御史们气昏了头,索性和这帮文人们撕破了脸。 午门外发生的大事,他刚听说了个大概,吴国华就心急火燎的找上了门,并以此事为例,力主让他推了这个掌控锦衣卫的机会。 是以在崇祯和内阁大发雷霆之后,朱慈烺就找到了父皇,说明自己的想法。 崇祯刚刚向几个勋爵发了一通火,余怒未消,听了朱慈烺竟然对掌控锦衣卫毫无兴趣,脸上先是露出一阵失望,随即又是了然的神情。 “朕原本还想着,由你掌控锦衣卫,朕可以放心一些。不过你的那些师父们合计的也有道理,你是一国太子,总有掌控朝局的那一日,得罪了太多人,日后难行功令。你先老老实实的在宫里呆着,得罪人的事情,父皇都替你做了吧。” 朱慈烺觉得父皇话里有话,既不是在埋怨,也不是对自己不满,反而是带着无限的伤感。这么多年来,朱慈烺见过父皇疑虑,见过父皇忧愁,也见过父皇狂怒,然而如今日这般伤感,还是第一次。他正要出言宽慰父皇几句,只听崇祯又道:“既然他们都劝你洁身自好,那朝中的政事,就莫要过问了。左右你的好事将近,这几个月,好好备婚迎娶太子妃吧,不论朝中如何纷乱,莫要多管闲事。” 如崇祯所言,自朱慈烺回了东宫之后,当日群臣奏疏的抄本就没有再往东宫送。 接着王承恩过来传旨,说是太子大婚在即,每日的廷议,朱慈烺也不必再去参加。 旨意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然而将两件事放在一起,怎么看都是要冷落太子的先兆。 更令人吃惊的是,在同一时间,崇祯突然宣了旨意,提袁贵妃为皇贵妃。 一时之间,朝野哗然。 皇贵妃可不同于一般的嫔妃,数千年以来,只有大明才在后宫里设了皇贵妃这个名位。 宣宗章皇帝为皇太孙时,与孙氏女情投意合,即位后,便册封孙氏为贵妃,胡氏为皇后。依例贵妃只有金册,没有金宝,为了破例让孙氏得享像皇后一样的尊荣,便设了皇贵妃的位置,皇贵妃一称也由孙氏而始。不久,宣宗章皇帝以胡皇后无子,皇贵妃孙氏育有一子为由,废掉胡皇后,改立皇贵妃孙氏为皇后。 此后,皇贵妃享有像皇后一样的金册金宝成为惯例,皇贵妃也被用于册封后宫最得宠、尊贵的妃子。 可说在后宫之内,皇贵妃是仅次于皇后的存在。 冷不丁地,崇祯如此,让皇宫内外都吃了一惊。 更有人将此事和太子受了冷落结合在一起,猜测着崇祯是不是存了废后更换储君的心思。 内阁悲哀的发现,自从李自成退兵之后,他们的这位皇帝,越发的喜怒无常了起来。 更让内阁心惊的是,以往每有大事小事,崇祯都会先问问内阁的意见,哪怕最终以暴怒离场,始终会在祖制的范畴之内。如今崇祯彻底放飞了自我,内阁完全被崇祯撇到了一边。 如摊丁入亩、立皇贵妃这等大事,事先竟没有和内阁透露过半句口风,直接由翰林院拟旨,司礼监就将旨意发了出去。直到物议沸腾,内阁才恍然后觉,这个时候即使对旨意有一万个不满,那也无可奈何。 内阁越发的肯定,在崇祯的身旁,一定有一个类似于内阁这样的智囊团的存在。遇有大事,崇祯便直接跳过内阁,改去和智囊团商议,等于直接架空了内阁权利。 这让内阁产生了深深的危机感,尤其是魏藻德,他觉得自己这么多年的努力,在无形之间,竟然就这样付诸流水。 不单单是内阁,在东宫朱慈烺这里,更是弥漫起了失望的情绪。 许多詹事府的官员,任职詹事府,只是看重朱慈烺太子的身份,把詹事府作为一个跳板而已。有了在詹事府混上几年的经历,不论是外放做官,还是日后混个从龙之功,对于仕途都大有助力。 然而令他们没想到的是,在詹事府混日子也就罢了,看眼下的风声,皇帝居然还起了废太子的心思! 这可以非同小可的大事,若是朱慈烺成了废太子,在新太子的眼中,他们这些人就成了废太子的亲信,日后新太子登基为帝,怕是一辈子也再难有出头之日。 不过是一天的时间,詹事府里已经是人心浮动,除了几个骨干之外,其余人等都打着观望的态度。 更令他们崩溃的是,就在当晚,皇帝以惑乱东宫为由,亲旨免了詹事府詹事吴麟征和左中允杨廷麟的职务,将两人发往了南直隶的兵部任闲职。 詹事府少了主事,一下子就乱了起来,哪怕是吴国华这位东宫的老人,临时兼起了詹事的职责,也无法收拢起散乱的人心。毕竟铁的事实就在眼前,所有的证据都表明,崇祯当真是存了动太子的心思。 然而东宫的风风雨雨,朝野上下震惊过后,已然无法顾及。在他们的眼前,有着让他们更为错愕的大事。 所谓的改制,朝野上下传的风风雨雨,不过总有人不以为然,毕竟那帮御史向来喜欢无事生非,博取直名,午门那里闹的再凶,终归是捕风捉影,没有确凿的证据。 然而当崇祯发往南直隶的诏令摆在面前时,所有人都不由倒喝了一口凉气。 原来外面传的都是真的,皇帝真的要改制,大明真的要变天了! 第76章声势 因崇祯下了旨意,第二日的早朝,朱慈烺不用再去听政。 早朝上的疾风骤雨,倒是不用亲身经历。可想也能想得出来,在空口无凭的情况之下,那帮御史已然闹的满城风雨,如今有了确切的实证,自然要和崇祯论一论祖制。 虽然朱慈烺没有身临其境,不过毕竟是多年的太子,在宫里也有一些耳目,这个时候,不断的将皇极门的情形传回到东宫。 如人们料想的那样,从早朝一开始,便有御史们发难,先是引出国家大义,又从三皇五帝说起,一直说到了范仲淹和王安石,力证祖制不可擅改。 有了这些铺垫,接着便说起了南直隶的两道诏令。诏令里的摊丁入亩和官绅一体纳税擅改祖制,动摇国本,若是强行推行,与亡国何异? 更有御史指出,这两封诏令未经内阁便发了出去,于制不合,于国无益,请皇帝收回成命,再下诏罪己,以安万民之心。 有御史们站了出来,当即有数十个大小官员站了出来响应,尤其是籍贯南直隶的官员,最先受到改制的影响,意见自然也是最大,一个个站了出来慷慨陈词,指出摊丁入亩和官绅一体纳税乃是祸国之策。 以往文臣和武将互相看不顺眼,这一次难得的保持了一致,一众文臣们说完,那些勋贵们也站了出来,一个个将太祖成祖搬了出来,为南直隶的百万生民请命。 不过在汹涌的反对的声音当中,竟也出现了拥护改制的声音。以翰林学士杨士聪为首的几个年轻翰林,引用了王安石的名句“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大赞崇祯的英明睿智,并称若是改制能实行下去,必将开万世之功业,为万民所敬仰。 还有人翻出了前两日内阁学士方岳贡和范景文的话,指出当前的严峻形势,声称改制迫在眉睫,若是犹豫迟缓,最终落得政亡人息的下场。 内阁本来打定主意,在这场论战里保持中立,以示这些文臣都是自发上疏,并非出自内阁授意。 然而随着方岳贡和范景文被强行拉进了战圈,几位内阁学士不得不下场参与到了论战当中。 面对着群臣的诘问,崇祯一反易怒的脾气,既没有派出东厂拿人,也没有当场拂袖而去,始终是冷着一张脸。 一些时常跟着皇帝脸色行事的文臣,敏锐的发觉,崇祯似乎是做好了看戏的准备,眼看着朝臣们乱作一团,不但没有罢朝的意思,反而一直点着名的去问,时不时的还会发出几声冷笑。 这一场早朝,持续了两个多时辰,也没论出个结果。直到有人坚持不住晕倒在地,当日的早朝总算是告一段落。 朝野上的博弈偃旗息鼓,朝野外的较量却如火如荼。 在京城中,那些士子越聚越多,给朝廷施加压力,要求锦衣卫释放被抓的周钟和光时亨等人。 这些士子当中,有许多的复社成员,相互串联响应,声响更是不同,几乎达到了一呼百应的地步。 大明以八股取士,读书人为砥砺文章,求取功名,因而尊师交友,结社成风,而以江浙一带尤其。 自万历后期到天启年间,阉党魏忠贤擅权,朝事混乱,自内阁六部至四方总督、巡抚,多有魏忠贤的死党。有南直隶苏州府张溥、张采等人痛感“世教衰,士子不通经术,但剽耳绘目,几幸弋获于有司,登明堂不能致君,长郡邑不知泽民”,是以联络四方人士,合并江南几十个社团,主张“兴复古学,将使异日者务为有用”,因名曰“复社”。 其后数十年,复社发展迅猛,先后共计有将近三千人之多,声势遍及海内。春秋集会时,衣冠盈路,一城出观,影响极大。几年的时间里,许多复社成员相继登第,声动朝野,而许多文武将吏及朝中士大夫、学校中生员,从者几万余人,都自称是张溥门下。 其后随着张溥病死,复社的声势总算弱了一些。 即便如此,复社中人仍是名满天下。不说吴伟业、侯方域等所谓的才子,如陈贞慧、方以智、冒襄等人,均是名门望族书香门第之后,诗词文章一流,在江南的士子当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而锦衣卫所逮捕的周钟,正是复社的成员,论才气。自然比不上不及复社的许多人,然而周钟一向热衷于朝事,以针砭时弊为己任,是以年纪虽轻,借着直言敢为,竟也成了复社的领袖之一。 而光时亨自然更不用说,此人在朝中一向以正义敢言著称,不但敢与内阁较个高下,还敢当堂指摘皇帝的过失。 在士子当中,这两人一向被视为文人楷模,锦衣卫众目睽睽之下将人抓进了诏狱,这些士子自然不肯善罢甘休,短短的两日之内,崇祯在士子中的名望可谓是一落千丈。 有士子将崇祯和商纣王帝辛、隋炀帝杨广相提并论,要去都察院敲响登闻鼓,以发天子之聩。 还有士子提议去围堵北镇抚司的大门,因没有人敢响应,只得作罢。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原本有些荒凉的京城竟莫名热闹了许多。在京中的大小酒楼里,每日里都会有成群结队的士子逗留其中,数落着朝廷的过失。还有士子干脆找书局印了不少的纸张,在大街上发给来来往往的商贾和百姓。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朝中的文武百官对眼下的困境视而不见,专心论起了改制一事。 接连三天的早朝,都是吵闹的不可开交,原本针对崇祯的上疏,演变成了改制之争。 十之的朝臣均是反对改制,声势自然浩大,然而拥护改制的官员虽然少,却知他们的身后是皇帝,是以毫不怯战,与那些御史们针锋相对了起来。 大明朝堂上出现了滑稽的一幕,延续了一百多年的党争、文武之争、阁部之争一时销声匿迹,目前的朝堂上,只剩了两个派别。 第77章酝酿 崇祯一直都如无事人一般,每日的早朝,只是坐在丹陛上,听着群臣的吵闹。 直到六日之后,南直隶送了公文过来,朝廷的争吵才不得不告一段落。 南直隶送来的也是两道公文,其中一道是由应天巡抚张国维、凤阳知府李可植联名的关于凤阳皇陵的回奏,另一道则是南京户部、应天巡抚关于改革税制的回复。 凤阳府是大明的龙兴之地,凤阳皇陵是是太祖为父母和兄嫂修建的陵墓,对于大明的意义可谓非同小可。在营建过程中,朱元璋先后三次前往谒陵,并一再命太子及诸王前往凤阳祀陵,其后历代皇帝不断修缮,足见重视程度。 《大明会典》有制,凡官员以公事经过凤阳者,都须谒陵祭拜。 关于凤阳皇陵,其实在南直隶并没有太多的话语权。修缮的银子虽是由南直隶的藩库拨付,然而到了凤阳,如何使用却是司礼监派下的镇守太监说了算数。这些银子如何去用,用在哪里,地方上没有人敢仔细追究。 是以皇陵虽修了许多年,工程却是进展缓慢。 按地方送来的回奏,目前享殿刚刚封顶,而重新栽下的松柏,存活下来的也不过十之二三,以此进度估算,皇陵想恢复原本的样貌,至少还需要十年的时间。 以十年之久修缮,却没有太大的改观,南直隶虽言语含糊,未在回奏中明言原因,但满朝文武也都能猜的出来,修缮皇陵的花费,想必镇守太监挪用了不少。 这样的奏疏,等于是直接打了司礼监的脸。 而另一道奏疏就直接的多了,在这道由南京户部尚书张慎言、应天巡抚张国维以及南直隶十二州府联合署名的奏疏里,直言南直隶地位特殊,系大明之命脉,不可轻动。关于改制一事,南直隶万万不敢领命。 崇祯忍耐了这么多日,随着这两道奏疏的到来,怒气终于爆发了出来。 他先是当朝唤了高时明和王之心,将两人臭骂了一通,以办事不力之罪,勒令司礼监将凤阳镇守太监槛送京师,同时又责成吏部,撤去了李可植凤阳知府一职。 凤阳皇陵涉及重大,内阁不好多说什么,只得一一照办。 而关于南直隶的公然抗命,崇祯更是气的咬牙切齿,当即责成内阁和司礼监,问清南直隶究竟意欲何为。 因南直隶变相加入到了改制的论战当中,原本朝堂上两派的平衡被打破。那些反对改制的朝臣大喜过望,正要再辩论一番,然而崇祯却再也忍不住怒火,当场拂袖而去。 没了崇祯在场,这些人瞬间便没了辩论的兴致,一场早朝就此散了。 然而在早朝外的风波,却是愈演愈烈。 早朝过后,南直隶的奏疏内容便被泄了出去,那帮闹事的士子听说之后,均是大喜过望。不但守在了各处酒楼饭馆,还围堵了都察院和国子监,要求朝廷给个说法。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在紫禁城中,崇祯已然磨刀霍霍,挥刀伸向了南直隶。 “你说,李师父被任命为凤阳知府?” 当从吴国华的口中得到李明睿被任命为凤阳知府的消息之后,朱慈烺惊得张大了嘴巴。 李明睿未出京之前,在詹事府是正四品的少詹事,凤阳知府也是正四品,算是平调。然而和詹事府的官职比起来,到了一个实缺的知府任上,自然算是高升。 而且凤阳府对于大明意义重大,到了这个位置,等于是被委了重任。 原本以为李明睿此去南京,定然是被父皇闲置,哪知竟得了如此紧要的位置,朱慈烺忍不住又问道:“父皇如此安排,内阁那里怕是不会同意吧?” 吴国华笑道:“殿下且听臣把话说完,臣从内阁那里得的消息,皇上同意搁置改制,但对应的要求,就是将南直隶那十二个联名上疏的知府、知州全换上一遍。” 朱慈烺暗暗点了点头,父皇一向心高气傲,堂堂的九五之尊,被臣子当面驳了面子,还要撤回成命,恼羞成怒自是可以理解。 可如今朝野上下不安,民心浮动,又是夏税的关键时候,如此大张旗鼓的换人,真的不会出大乱子吗? “南直隶富庶之地,势力向来盘根错节,无故换了这么多人,地方豪族怕是要不安分起来了吧。” 朱慈烺担心的是南直隶的夏税和局势,吴国华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心中起了疙瘩。 “殿下英明,南直隶十四府四州,皇上一下子就要换了十二个地方官,这在历朝历代都是绝无仅有。如此意气用事,不但朝野震动,地方百姓定然也会惶惶难安,不知朝廷要有什么动作。殿下既对南直隶的情形洞若烛照,何不去见见皇上,将您的见解说与皇上?” 朱慈烺的心中突然生出了一丝别样的情绪,自他出阁读书以来,吴国华一直在他身边教导学问,辅以政事,可谓是良师益友。然而这几日以来,在改制一事上,吴国华所表现出来热切的态度,不复往日的淡然正直。 想想也可以理解,毕竟吴国华是南直隶的人,涉及到自己家乡,自然要多说上几句话。 至于深层次的原因,朱慈烺就不愿意多想了,他只是有种预感,终有一日,他要和自己的这位老师站在对立面。 “吴师父,父皇对我下了严令,大婚前的这段时日,不许我参与任何政事。对了,等吏部下了任书,劳烦吴师父替我给李师父去个贺信吧。” 师徒两人皆笑了起来,只是含义各不相同。朱慈烺的笑中带着拒绝后的歉然,吴国华却是带着一丝尴尬,“昨日殿下和臣说过,臣一时情急,倒是给忘了这茬儿事。殿下放心,李太虚任职凤阳知府已然定了,臣这就手书一封,贺他大展宏图。” 吴国华所言果然不错,不出一日,李明睿调任凤阳知府的调令就从吏部发了出去。 朝野上下只顾着围绕改制做文章,对于区区一个凤阳知府毫不在意。 就在京中为南直隶改制争吵不休时,南直隶苏州府的一个偏远小镇上,正酝酿起了一场巨大的风暴。 第78章乱起 江南的六月,刚过了辰时,毒辣的日头炙烤着大地,空中没有一丝凉意。 在嘉定县的郊外二十里,正是一大片的水田。田中新插的秧苗已然能埋过小腿,站在田埂上朝远处看,绿油油的一大片秧苗,长势甚是喜人。 田埂上的树荫下,一群歇息的农夫正在闲聊,一个行商打扮的人远远走了过来,加入到了闲聊的话题当中。 几十个人在一起聊了些天气和收成,也就熟络了起来。那行商从背包里取了竹筒,猛灌了几口水,信口道:“今年的夏税,朝廷要在南直隶多加两成!” 几个还在闲聊的农夫立时停了闲聊,等着行商继续说下去。行商拿着竹筒的手僵在了半空中,一脸的不敢置信,惊问道:“朝廷的公文已经下到南直隶半个多月了,你们都还不知道吗?” 农夫们的脸上全是震惊之情,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颤声问道:“你……你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我就从南京过来,我们掌柜从布政使那里打听来的消息,哪还有假?应天府那边,早就闹翻天了!” “前几日我去县里卖鸡,也听过一耳朵,说是朝廷要在咱们南直隶改……改制,对!是改制,县尊大人把各镇的里保都叫到县里,过些日子要丈量田亩,照这样说,朝廷又想从咱们这些苦哈哈身上捞钱?” 一名精壮的汉子猛地一拍大腿,霍地站起是身来,怒道:“市面上一亩田地不过七八两,咱们每年却要向朝廷交十两税,这再加两成,还让不让咱们老百姓活了!” “王老三,你家里起码还有十几亩地,我家租种的都是黄老爷的地,每年要上缴七成的收成,靠着孩儿他娘在黄老爷家帮工,这才没饿死人,朝廷要是再加税,我这一家老小可怎么活啊!” 这名憨厚的汉子说着话,已然有些带了些哭腔。 “反他娘的!” 不知是谁在人群中低低嘟囔一声,却如同在爆竹堆里扔下了一支火苗,瞬间将几十个人的情绪引爆了起来。 那精壮的汉子伸出手臂,高呼道:“今年开春,接连旱了一个多月,田里本就没多少收成,若是再加两成的税,那就真没活路了。既然朝廷不给活路,那咱们就自己去找活路!” “反他娘的!” “对!对!反他娘的!” 行商脸上闪过一抹笑,口中却道:“喂,喂,各位稍安勿躁!造反可是要杀头的!我说的也不一定准,你们不如再去找找其他乡亲,或者去官府问问,看看到底有没有这回事儿!” “有什么可问的!咱们苦哈哈一年到头没日没夜的干,到头来落不了个肚子圆,那些老爷们什么也不做,偏偏能吃香喝辣,哪有这样的道理!不如反他娘的,哪怕是过几天快活日子也值了!” “对!对!” 就在当晚,乱民攻下了嘉定县衙,在抢掠一空之后,将嘉定县衙付之一炬。 六月初八一早,三千多乱民手持从县衙收缴的兵器,浩浩荡荡的朝苏州进发。 似乎是约定好了一般,在嘉定县爆发民乱的几个时辰之后,苏州府下辖的吴江县、昆山县、常熟县都发生了不同程度的民乱。 得了嘉定民乱的消息,苏州知府连忙向附近的苏州卫请援,同时给应天府发了紧急军报,详细汇报了民乱的详情。 苏州卫就在苏州城之外,按日程来推算,不过两个时辰,轻骑就可从苏州卫赶到苏州城外。 哪知等到了午后,乱民已然赶到了苏州城外,依然不见苏州卫的援军。 苏州知府心知要糟,一边在城中征召民兵作坚守的准备,一边继续派人向周边的镇江卫和太仓卫求援。 好在乱民都是些乌合之众,他们之所以能在嘉定县得手,只是打了个措手不及。面对着苏州城的高墙城池,却没有太好的办法,只是将苏州城团团围了起来。 虽然乱民拿苏州城没办法,但吴县、长洲县两个附郭县的百姓却遭了大殃,城外无数百姓家中粮食被抢掠一空,或被乱民裹挟,一起参与攻城。 六月初九,吴江县、昆山县各自招抚了参与民乱的百姓。 六月十一,常熟县乱民见攻打县城无望,转而向苏州城汇聚。 六月十二,从南京赶过来的援军赶到苏州,参与平乱。 北京收到南直隶民乱的军报时,已是六月十六。 在这封由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发来的军报中,只是简单说明了情况,并将苏州府的军报附在其后,以示情况紧急,来不及详细了解。 一同发来的还有应天巡抚张国维的请罪奏疏,自称治理失当,以致于有暴民作乱,已发兵痛剿,相信不日即可平乱。在奏疏的末尾,张国维还称,鉴于南直隶眼下的状况,改制之事万难施行下去,请皇帝收回成命,待南直隶局势稳定之后,再做计议。 适逢夏税的关键时期,又是改制刚刚放出了风声,在这样紧要的当口,南直隶却发生了民乱。结合士子在北京城中这么多日的闹事,不止崇祯一人怀疑,是不是有人故意在南直隶造势。 “魏阁老,他们闹归闹,如此鼓动民乱可着实过分了。南直隶是我大明的命脉所在,这些年,他们也获了不少的利益。他们都是南直隶有家有业的人物,搅乱了南直隶,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文渊阁里,提起南直隶眼下的局势,范景文一脸的愤愤不平。 魏藻德自然知道范景文口中的“他们”,指的就是复社的那群人,以及那群人背后的大族富户。 想到这些人为了阻止改制,不惜鼓动民乱,魏藻德不由一阵鄙夷。 他为官这些年来,是拿了不少的好处,可任何一笔都是有章可循。哪像这帮人,口口声声为天下万民请命,到头来,却做出这等祸国殃民之事。 可眼下事情已然出了,若是民乱无法平息下去,内阁身上须担着不少的干系。 想到此处,魏藻德低声道:“梦章,你和张玉笥有些交情,趁着如今民乱初起,这就给他去封信,乱民能平则平。若不能在短时间平息……” 第79章平乱 说到此处,魏藻德的声音几不可闻,连对面的丘瑜都没有听清楚。 张玉笥是应天巡抚张国维的表字,魏藻德提起范景文和张国维的交情,看来是想让范景文私下里和张国维说些托付。 范景文眉头皱的更紧,沉声道:“魏阁老,您的担忧我可以理解,但这信,我看就不必写了。苏州府有三个卫所,兵力过万,整个南直隶的兵力,加起来不下十万,若是连这点乱民都平定不了,那史可法和张国维该引咎辞职了。” “梦章,你这脾气,唉……” 魏藻德碰了个钉子,只得长叹一声,说道:“但愿是老夫多虑了。” “魏阁老,您老在担心什么?” 兵部尚书王家彦本还不太在意,见魏藻德似乎对南直隶的军情很是担心,不由心下惴惴。 “若按兵部的记档来说,以苏州府的兵力,拿下乱民自然不在话下,不过……开美啊,你虽是刚任兵部堂官,协理京营也有两年的时间了,那些卫所的情况,你应该也听过一些吧。” 王家彦愣了一下神,不知魏藻德说的是什么意思,魏藻德只得轻咳了一声,说道:“兵部的记档也是从各地汇总来的,那些兵力,和实际还是有些偏差的。” 魏藻德的意思,内阁几个人都听明白了。 大明自京师达于郡县,皆设立卫、所。卫所分属于各省的都指挥使司,都指挥使司下辖若干个卫,卫下辖一定数量的千户所和百户所。各卫所都隶属于五军都督府,后隶属于兵部,卫所军户有事调发从征,无事则还归卫所。 因军户为世袭,且管理颇严格,负担沉重,故多给有田地,且免全部差役。军士在营,分成守备和屯田二部分,比例不定,按时轮流,屯田固定上交粮食,以供给守备军及官吏,其目标在养兵而不耗国家财力。 然而自宣德之后,各地卫所良田多为官豪所占,贫穷军士无寸地可耕,只得为卫所官和地方大户重地,日子难以为继,便开始大量逃亡。 至嘉靖时,放眼整个大明,鲜有满编的卫所。 而到了崇祯初年,情况更是严重,各地卫所所剩军户十不存四,在一些艰苦的卫所,所剩的军士甚至十不存一。 即便如此,各卫所的指挥使出于骗取抚恤等考虑,多有虚报人数之事,因此,卫所的军士可能比报给朝廷的数量还要少。 内阁五人都知道卫所的现状,经魏藻德提起,不由齐齐叹了口气。 范景文犹自不服气,叹气之后,又道:“即便是如此,那苏州府周边的三个卫所,不至于连一千兵都拿不出吧?” “一千兵肯定是有的,但……他们未必会听苏州府的号令,兵贵神速,等到张国维给各卫所下令,怕是一切都迟了。” 南直隶民乱的军报刚到京城,各种小道消息已然传遍了京中各处。 有人信誓旦旦的说,乱军攻下了苏州府;也有人说,乱民占了苏州府、常州府、松江府,学着李自成等人自立为王;更有甚者,说乱军已聚集了十万之众,正率军攻打南京城。 一时间谣言满天飞,普通的百姓根本分不清真假,只能是选择自己愿意相信的。因此,关于乱民攻打南京的谣言越传越开,以致于连一些京官都是半信半疑。 在这种形势之下,那些闹事的御史们自以为得了站得住脚的理由,联合着士子们齐齐向朝廷施压。 就在崇祯不堪其扰之时,六月十七,终于等来了南直隶那边平定乱民的消息。 然而这个消息却不是由南直隶兵部发来的战报,而是来自南京镇守太监高悌的奏疏。 在奏疏里,高悌先是叙述了此次南直隶民乱的情况,又详细汇报了苏州府平乱的战况。 苏州卫最先接到苏州城的求援,然而因卫所无粮,所发的一千援军在行至吴县时,竟然纵兵抢掠百姓,以致于吴县也爆发了民乱,只得留在原地平乱。 因太仓卫护卫昆山、常熟、嘉定三县,嘉定是民乱的爆发地,昆山、常熟均有不同规模的暴民参与其中。太仓卫只得分兵三县参与平叛,无力兼顾苏州城。 而镇江卫则是以大军不敢擅自轻动为由,且待上峰军令为由,拒绝了苏州的求援。 其他府的卫所虽知道苏州府的民乱,但都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不肯发兵去援。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苏州被围城三日,乱军反而越聚越多。其他县的一些流民盗寇听说之后,也赶来投奔,至六月十一时,苏州城下的乱军已然增到了五千余人。 乱兵声势浩大,周遭的卫所更是不敢轻易发兵来救,只等着上峰的调令。就在苏州城堪堪就要被攻下时,由镇守太监高悌亲率的两千骑兵及时赶到。 自高悌到了南京之后,便招募了一支万人的忠勇军。又借着宫里的身份,不仅南直隶的藩库里拿了十万银子做军饷和粮草,还要到了一大块地做屯田练兵之用。 有了银子和地盘,一切都顺利了起来。 这支主要是流民和逃兵构成的军队,只是短短训练了一个月,便爆发出了比正规官军还要强的战斗力。 两千骑兵和苏州城外的乱民一接触,便将毫无组织的乱民打的抱头鼠窜,不过一个时辰,不但生擒了乱民的首领,还斩首三百有余。 这一招先声夺人甚是有效,当即就将乱民的气焰打了下去。 那些乱民多是安分种地的贫民,在旁人的鼓动之下,头脑一热便加入到了乱民当中。 这几日随着其他人四处抢掠,尝到了许多甜头,愈发的不可一世,这才愿意跟着一起攻打苏州城,以抢掠更多的财物。 然而在亲眼见到人头落地,见到那些活生生的人死于马蹄之下,见到自己的乡里乡亲仆倒在地,血肉任人践踏之后,这些人立时吓破了胆子。 这就是打仗啊。 原来,造反真的会被杀头的。 第80章一致 不出一日的时间,两千骑兵不但解了苏州城之围,也震慑了无数心怀叵测之人。 直到看到了高悌的奏报,朝中的许多官员方知,崇祯不但授意高时明在北京养了一支万人的军队,在南京城竟也组建了一支由内宦统领的军队。 内阁第一次由衷的佩服起了崇祯,若非崇祯的先见之明,怕是这一次苏州府的民乱还要持续很久。 虽然他们都对内官领兵抵触很大,不过都能理解崇祯的想法。 他们这位皇帝自继位以来,经过了这十多年的熬炼,怕是早就对大明的卫所失去了信心,这才会信任内官,将掌军的大权交到太监手中。 “哎,若是各地稍微花些心思,何至于内官做大如此!” 范景文看着高悌的奏疏,想到自己当年也曾在河南、通州练兵,不由叹气。 “梦章兄说的是啊,今日在朝上,那个高时明气焰嚣张、目中无人,将我大明的将士贬低的一无是处,着实让人气愤。” 丘瑜说完这句话,当即看向魏藻德,想从魏藻德脸上看出一些情绪。 魏藻德却只是坐在黄花梨圈椅上,紧锁着眉头一言不发。一旁的倪元璐抿紧了嘴唇,接着丘瑜的话说道:“谁让他的干儿子立了大功,这下子,司礼监可是出了大风头,我听皇上的意思,似乎还想给那个高悌封个爵位?” 方岳贡愤然道:“也是南直隶的那些武将和卫所太不争气了,区区几千乱民,不敢上前也就罢了,却还要借着机会抢掠百姓,着实是无法无天!开美兄,苏州府的那三个卫指挥使,你们兵部准备拟什么罪名?” 王家彦也是沉着一张脸道:“兵部已经给南直隶发文了,让他们仔细查证,若是真有纵兵抢掠等情事,必按军法处之!” “四长,开美,这是国家大事,不可意气用事!” 魏藻德说着话,缓缓站起了身,“苏州卫和镇海卫都是世袭的指挥使,又是归南直隶兵部所辖,哪怕他们当真违反了军纪,自有南直隶定夺。如今改制的事尚未平息,皇上每日劳心劳力,咱们身为臣子,就不要给皇上添乱了。” “哼!不就是怕得罪人吗?” 方岳贡高声道:“开美兄,等查实之后,你尽管拟罪便是,若是魏阁老事务繁忙,不便向皇上陈奏,我这个次辅来给皇上提!” 魏藻德脸上毫无怍色,平声道:“四长,你对老夫有怨,老夫私下里给你赔罪便是。然而改制一事,这几日必须要有个说法了,若是迁延日久,南直隶必将有更大的乱子。如今国事纷扰,皇上千头万绪,你我身为辅臣,可要为皇上查漏补缺才是啊。” 所谓更大的乱子,并没有出现在南直隶。六月二十,南直隶给朝廷发了公文,苏州府的民乱已然肃清,那些被裹挟的百姓也得到了妥善安置。 在朝野上下都以为南直隶即将重归宁静之时,北京这边,却闹出了更大的动静。 一个苏州籍的士子,在得知家中被抢掠一空,十七口族人尽数遭乱民所杀之后,一头撞在了都察院登闻鼓旁,当场气绝身亡。 其他的士子登时群情激愤,也不管大部分的御史们和他们是同一阵营,当即冲进了都察院的大堂,将正在办公的御史们痛打了一顿。 其中的一个御史因伤情过重,又因为士子们将都察院围水泄不通,没等到大夫到来,便身死当场。 这场意外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事情也开始向不受人控制的局面发展。 两条人命,并没有阻止住那些士子的脚步,相反,他们把这两条人命都算在了朝廷的头上。当发现在都察院这里得不到回应之后,愤怒的士子们走上了大街,一些头脑发热的士子,见朝廷不管不顾,干脆放火焚烧起街边的店铺。 这下子动静闹的太大的,五城兵马司再也不能装聋作哑,南城、西城、东城一齐出面,派了几百人出来,将这群士子堵在了崇文门大街上。 因闹出了人命,五城兵马司不敢怠慢,一边组织救火,一边派人向宫里禀报。 在汹涌的火势中,原本作壁上观的那些人再也坐不住。很快顺天府和刑部的人就到了现场,开始有仵作进场验尸;接着国子监祭酒和国子监司业到场,劝说参与闹事的国子监学生各自返回住处。 直到各路人马都到了一遍,东厂和锦衣卫这才姗姗来迟,开始对闹事的学子一一查证身份。 直到第二日的早朝,在皇极门外,还能闻到一股烧焦的气味。 不过是一夜的时间,气氛变的甚是诡异,原本水火不容的两派,突然间化干戈为玉帛。那些一直闹着正君道、明臣职的御史科道,突然间没了声音。 所有的御史都没有想到,为了声援这些士子,他们近日一直上疏,给皇帝压力。哪知到头来,这些士子们却恩将仇报,不但公然打砸都察院,还打死了他们的一个同僚。 都是同朝为官,所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士子们的暴行惹来了所有官员的不满。 即便是那些出身南直隶的官员,虽然对改制深恶痛绝,然而出于心虚,没人敢再去声援闹事的士子。那些原本还摇摆不定的官员,当即调转了矛头,开始对闹事的士子进行了口诛笔伐。 东厂和锦衣卫的查证结果一经公布,更是一片哗然。在昨日闹事的八百四十一名士子当中,有二十三人一直和陕西有着书信往来,而六十七人则和山海关外的商人关系密切。 直到此时,许多人才恍然大悟,为何士子们闹事的风潮会兴的如此之快,原来是有人在内外勾结啊! 朝堂上难得达成了一致的意见,在崇祯的授意下,内阁很快就拟出了旨意。 朝廷暂缓南直隶的改制,所有闹事的士子,一律遣送回原籍,不得再参与下一届的科考。在这些士子考取功名之前,其所在的户族取消税赋优待。 第81章城府 至于被锦衣卫投进诏狱的周钟、光时亨等人,倒是因一开始身陷囹圄,没有过多参与闹事,反而是因祸得福,在当日就放了回去。 周钟一回到住处,就有几个复社的好友过来探望。 这些日子虽然身在诏狱,锦衣卫倒也客气,并没有对周钟动刑。 是以几日不见,周钟虽然瘦削了一圈,精神却是不错。几人分主客坐下,寒暄了几句,坐在周钟身旁的年轻人笑道:“此次介生挺身而出,身先士卒,可谓勇略过人,正是吾辈楷模。” 说话的是安徽合肥人龚鼎孳,如今任兵科给事,因与周钟志趣相投,平日里往来甚密。龚鼎孳的话一出口,其他人皆是赞同,各自出言恭维起来。 周钟的脸上却没有任何喜色,朝几人摆了摆手,咬牙道:“周某此次谏诤,非一时意气,实是为天下人争利。天下士子有感于此,这才云集响应,成一时大观。然而朝廷昏聩,群臣碌碌,皇上虽收回成命,不再谈改制之事,然阉宦缇骑依然横行无忌,数百士子断送功名,此事当为我复社一大败绩。败军之将不足言勇,诸位这等话,羞煞我了。” 另一个年轻人点了点头,叹道:“介生说的是啊,此次苏州府之乱,正是因改制而起。如今圣人虽然自承其错,然而闾阎萧瑟,乡里崩乱,实在是……唉……” 年轻人说了一半,面容悲戚,似乎是想了什么上心之事,便不再说下去。 周钟一眼便认出这年轻人是从兄周镳的门人徐时霖,知他家的产业多在苏州,家人常年来往于苏州和南京之间,此次民乱,怕是受波及不少。 见徐时霖一脸愁容,周钟当即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却是看向了龚鼎孳,问道:“孝升兄,你在兵科任职,核查兵部事务,南直隶那边可曾有新的消息传来?苏州府安否?” 龚鼎孳迟疑了一息,答道:“苏州府的民乱已然被高悌平息的差不多了,皇上也已经下旨,要南直隶出一份详尽的战报,想要等到回复,怕是还要等上几日。不过在司礼监那边,应该有高悌发过来的密报,可惜我身份低微,见不到所报的内容。” 这几日朝堂上,高悌这个名字可谓是红极一时,屡次出现在朝臣的奏疏当中。 虽然朝臣对司礼监颇有微词,但有战功摆在那里,那是任何人也无法抹去。 眼下朝臣争论的焦点,就是该如何封赏高悌。 从内阁透出去的话来看,崇祯似乎是想给高悌封一个爵位。这在文武百官来看,无异于一个巨大的讽刺。 听到龚鼎孳提起了高悌,在场的几个人皆是心有戚戚。 “我等穷极一生,未必能入阁出相。那高悌区区阉宦,文不足以治国,武不能安邦,不过是认在了高时明的门下而已,便能飞黄腾达。圣人如此偏爱,实在是寒了天下士子之心呐。” 一个年纪稍大的中年人刚说完,龚鼎孳接着说道:“阉宦惯会巧言饰非,所作之事,又能投圣人所好,这才得圣人的欢心。比如说前日崇文门大街之乱,就是阉宦的手笔。” 这些日子以来,士子闹事,声势浩大,几乎波及到了整个京城。 房中几人虽未亲身参与当日之乱,但身边多有好友身在其中,受到影响。 听龚鼎孳提起此事,众人不由好奇,纷纷竖起了耳朵。 周钟深陷囹圄多日,刚刚从诏狱出来,只是听人大致说了一些情况,至于内情却不甚了解,皱眉问道:“此事如何和阉宦扯上了关系?孝升兄可是听说了什么风声?” “士子们都是饱读圣贤书之人,在京中流连多日,一直恪制守法,与朝廷周旋,虽偶有摩擦,不过言语之争,何曾有杀人放火之举?如前日那般凶狠残暴,必是有人得了东厂的指使,混进士子当中,伺机而动。东厂待城中火起,便以暴乱为由,将大街上的士子尽数羁押。如此一来,既帮皇上处理了心腹大患,又堵住了天下人悠悠之口,其手段可谓高明之至。” 周钟重重拍在面前的案上,怒道:“无中生有,浑水摸鱼,果然是阉宦惯用的手段!” 龚鼎孳对周钟的这句话不置可否,隔了一瞬,突然开口问道:“介生,你有没有觉得,皇上这一次似乎有些反常?” 好几个在职的官员都是一惊,皇帝高高在上,岂容他们这些臣子随意品评?但龚鼎孳的话,也让他们不自觉的回忆起这几日早朝上崇祯的反应,几人越想越是惊恐,不由看向龚鼎孳。 “按皇上往日的脾性,士子们如此声势,怕是早就按捺不住。然而在这一次,皇上却很是沉得住气,先是停了早朝,其后又任由咱们折腾,直到平息了南直隶的民乱,这才出手整顿京中的秩序,这可不是皇上以往的作风。” “您是说,这些都是阉宦在幕后操控?” “谅那些阉宦也无这等城府。” 龚鼎孳哼了一声,说道:“我是说,皇上身旁,必有高人相助。” 众人齐齐点头,纷纷猜测起这位高人的身份。 有人说这个人就是兵部尚书王家彦,理由也是相当充分,毕竟按他们的回忆,崇祯性情大变的时间似乎和王家彦入阁的日子契合。 也有人说是翰林院的几位新晋的翰林,这个月以来,崇祯的许多旨意没有经过内阁,都是翰林院拟好后直接交司礼监发了出去。 更有人怀疑,近期的这些安排,少不了太子朱慈烺的参与。虽然崇祯下了明旨,太子大婚之前不再参与任何政事,但朝事向来虚虚实实,谁又能知道紫禁城中的秘密呢? 众说纷纭之中,几个文人扯的越来越远,慢慢从国家大事变成了风花雪月。 殊不知,他们所说的“高人”,此时在乾清宫中刚沏好了一壶花茶,捧着一杯茶递到了崇祯的面前。 崇祯抿了一口花茶,忍不住赞了一句,“高时明,最近你沏茶的功夫可是越来越有长进了。” 第83章眼熟 “本宫奇怪的不是这个,而是……” 朱慈烺说着,干脆将手中的字条递到了吴国华手中,“吴师父,你看看这些知府的名单,是不是很眼熟?” 吴国华接过纸条,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苏州知府刘理顺”,这一下,比朱慈烺更是吃惊。 明明两日之前,他还去了刘理顺的府上,当时刘理顺可什么也没说。不过区区两日而已,得到的却是刘理顺调任苏州的消息,如此突然,让他有些难以接受。 再仔细看其他府的安排,应天府知府宋应星、淮安府知府刘大才、扬州府知府熊开元、松江府知府杨士聪、常州府知府张同敞。 吴国华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良久才说道:“这……这……皇上当真是异想天开。” 对于这几个名字,吴国华都不陌生。 宋应星此人,一向有廉洁之名,年初刚从亳州知州辞官。看来此人在崇祯的心中有些位置,这还不到半年的时间,皇帝竟然亲简提拔,将他放在了应天府这么重要的位置上。 刘大才原是河南宁陵县的典史,后因县令缺员,署理知县期间,正遭遇贼寇围城,刘大才带领民众守御三个月,终保宁陵无恙,由是获得崇祯超拔。两年的时间里一路升迁,从没品级的典史升到了淮安府知府。 熊开元倒是朝中的老人,崇祯十五年时,因参劾首辅周延儒被廷杖下狱,在诏狱中遭严刑拷打之后,被发往杭州的军营中服役。群臣都以为崇祯记恨上了熊开元,是以纷纷为其说情,没想到,起复竟会如此之快。 至于张同敞,不单单是吴国华,满朝文武都知道其名。张同敞是前朝权相张居正的曾孙,以荫萌入官,一向颇有胆识,刚从云南回京,升任常州府知府,算是正常的升迁。 这里面,资历最浅的就是松江知府杨士聪了,同时,也是吴国华想不通之处。 在此之前,杨士聪一直都供职于翰林院,做的是检讨一职,直到三个月之前,才升了翰林院侍读学士。在这几个月中,杨士聪不止一次向东宫示好,想转投到东宫的麾下,只是朱慈烺认为此人善于钻营,将其拒之门外。 最重要的是,此人不但从未有治理地方的经验,于理政见解也是一般。松江府可是富庶之地,那里也是世家大族徐家的地盘。万历朝时,海刚峰尚且投鼠忌器,这样的一个人过去,真的能震慑住徐家吗? 朱慈烺看出了吴国华的疑惑,淡笑道:“本宫倒是想明白了,他一向拥护改制,这几日的早朝,没少替改制说话,父皇当然会格外看重他。” 吴国华顿时了然,随即又紧抿起唇角,“皇上派他去南直隶,这是还存着改制的打算?” 朱慈烺摇了摇手,笑道:“吴师父不必多想,父皇用人,一向最看重的是忠心,其次才是能力。这杨士聪为父皇摇旗呐喊这么多日,松江府知府是父皇给他的奖赏。” 这样苍白的解释,只能算是顾全彼此面子的理由。 师徒二人各自想着心事,殿内其他人看着两人的表情,却没有多说话,殿内陷入了一片寂静。 朱慈烺想的是父皇的真实用意,他在心中将这六人的名字和资历默念了一遍,大致得出了自己的论断。 这六人与南直隶几无瓜葛,更无利益输送,看来父皇还是盼着,有朝一日在南直隶将改制推行下去。 吴国华也明白这个道理,不过他想的则更多一些。 刘理顺和李明睿都是太子的老师,也颇有才具,不说有经天纬地之能,在六部做个协理政务的侍郎绰绰有余。 皇帝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两人都调往南直隶,莫非是想为太子日后去往南京提前做好布置? 想到此处,吴国华心中一阵狂跳,然而随即就摇了摇头,这里面实在是有许多不通之处。 若是皇帝真的在为太子铺路,那应该选择一些能臣干吏,花上几年的时间,经营好南直隶才是。又何必闹出改制的风波,将南直隶搅得一团糟? 如吴国华这般想法的朝臣,在朝中比比皆是。尤其是内阁的几位重臣,纷纷猜想着皇帝到底意欲何为。 不过,他们倒是不觉得这些安排和太子有什么关系,他们最在意的,只有熊开元而已。 这个熊开元,当年以从九品行人司副的身份,参奏内阁首辅周延儒,闹的朝野震动。 其后朝中大臣借着此事互相倾轧,惹出好一番腥风血雨,参与其中的朝中大员或丢官罢职,或身遭横死,直到周延儒被罢了首辅,此事才算是告一段落。 群臣都知道崇祯是个记仇的皇帝,出乎意料地对熊开元如此开恩,从一个流放的囚徒,直接到了知府的位子上。 人们惊诧之余,纷纷猜测了起来,崇祯是否对南直隶另有图谋。 “选官任命乃国之大事,关乎社稷稳定,一向马虎不得。这次皇上越过了吏部,发出如此轻率的旨意,魏阁老,方阁老,你们为何就不劝一劝?” 范景文刚才在文华殿中和崇祯据理力争,希望崇祯按着祖制,不去干扰六部本职。 然而令他愤怒的是,如此大的事情,只有他一个人站了出来,这让他很是沮丧。 魏藻德端起手边的一碗茶,撇去表层的浮沫,轻啜了一口,露出一副极其满足的表情,这才缓缓说道:“四美,梦章一向听你的,你来和梦章说吧。” 方岳贡点了点头,看向了范景文,“梦章,皇上一向极重面子,南直隶先是拒了改制的旨意,又生出了民乱,这不是在打皇上的脸么?皇上没有动张慎言和张国维,不过是撤换了六个知府,已经算是法外开恩了。” “这我知道!我说的是,皇上如此下旨任命,不合规制。” 范景文气呼呼的坐了下去,看向了方岳贡,慨然道:“我等身为辅弼之臣,君有过而不以死争,对社稷如何交代?对天下又如何交代?” 第84章图谋 “在皇上下旨之前,我和魏阁老也让吏部推选了一些人选。” 方岳贡说着,起身在桌案上翻找了起来。过了几息,方岳贡将一封奏疏递到了范景文的面前,“梦章,这是吏部尚书陈必谦推选的人,你看一下。” 范景文只看了几行字,倏地将奏疏拍在了案上,“这个陈益吾,也太明目张胆了!这哪里是替朝廷选官,分明是在替复社壮大声势!若是照着这上面的人来用,不出几年,怕是南直隶那边只知复社,不知朝廷了!” 丘瑜也凑了上来,默默看完上面的人名,将奏疏合上后规置到了案边,这才沉声道:“去了一个东林党,这又来了个复社,说什么‘兴复古学’,瞧瞧他们干的事儿,这不就是第二个东林党吗?” “这陈必谦本就是东林党人,见东林党人被皇上打压,便要将复社推到皇上面前。哼,皇上早看透了他们,想重获圣心,哪有这么容易?” 魏藻德沉声道:“当年东林、齐党、楚党、昆党各派党同伐异,裹挟舆论,闹的朝野上下乌烟瘴气,诸公怕是还历历在目吧?” 众人都是天启朝的老人,听魏藻德提起旧事,均是齐齐点了点头。 “老夫平生所恨者,便是此以文乱法、以言乱政之辈,老夫今日不妨把话和各位说明白,只要老夫还在首辅的位子上,决不会让他们卷土重来。” 难得魏藻德有如此慷慨激昂之时,其他四人均是肃然,方岳贡接着道:“两者相权取其轻也,魏阁老和我都是一样的看法,与其让复社的这些人把控南直隶,倒不如由着皇上选贤任能。” 范景文默然了片刻,朝魏藻德拱了拱手,说道:“下官无状,冲撞了阁老,请阁老见谅。” 魏藻德点了点头,算是接受了范景文的道歉,说道:“皇上虽然性情急躁,但在用人一道,还是有可圈可点之处。如张同敞、刘理顺、宋应星、刘大才、熊开元等辈,皆是德才兼备之人,又是无党无派的正人君子。南直隶虽是东林和复社的盘踞之地,有这几个人在,东林党和复社翻不起什么大浪。” 说到这里,魏藻德突然压低了声音,“有一件大事,须得和各位说一声……” 窗外吹过一阵热风,树叶飒飒作响,接着是一阵急促的蝉鸣,盖过了几人的说话声。 西风穿过文渊阁的院子,挟着蝉声在紫禁城里肆虐。 七月的午后,火辣辣的日头炙烤着大地,到处都是火辣辣的灼热。尤其是在紫禁城里的宫道上,没有一棵遮荫的树木,连地面的青砖石都格外发烫。 “吱呀”一声响,翊坤宫正殿的门开了一道缝,守在门外的高时明听得里面的人招呼,便从门缝里钻了进去。 从乾清宫到翊坤宫,虽然没几步路,高世明还是热的满头大汗。 乍然进了翊坤宫内,感受到彻骨的凉意,不由打了一个激灵。 高世明抬起袖子,抹了一把额头的汗,这才换了副笑容,朝着上位行了一礼,笑着恭维道:“如今这冰盆可是稀罕的物件,就是皇后娘娘那里,每日里也就用一个冰盆儿。贵妃娘娘,您的恩宠,可是独一份儿呀。” 袁贵妃斜倚在贵妃榻上,脸上全是慵懒之色。见高时明到来,这才极不情愿的坐直了身子,懒懒说道:“几个冰盆而已,有什么打紧?要不是这里没有条件,谁愿意用这冰盆纳凉?” 高时明心中不以为然,这些年国库紧张,连带着宫里也是节衣缩食,能省的用度都给裁减了,冰盆这类代价巨大的东西自然也在裁减之列。 有崇祯和周皇后以身作则,下面的人自然也不敢用,于是,冰盆在宫里成了稀罕物。 往年也就是懿安皇后那里用的多一些,宫中其他各处,都是想着其他法子纳凉。 今年倒是在袁贵妃这里破了例,入了六月至今,翊坤宫里每日至少能用上五六个冰盆,照这样用下去,宫里存的冰怕是马上就不够用了。 不过高时明随即就想明白了,谁让袁贵妃眼下得宠,哪怕是宫里的冰紧着翊坤宫用,谁又敢说什么闲言碎语?他可是高时明做大事的人,何必去纠结这些细枝末节? “娘娘说的是,今年的天儿着实炎热,这不,奴婢刚才乾清宫过来,都快喘不上气儿啦!” 袁贵妃嗤的笑出声,看向了高时明问道:“高时明,这个时候前面的政事还有不少吧?你来我翊坤宫里做什么?” “皇上正在和内阁议着南直隶的事儿,突然惦记起娘娘沏的菊花茶,就命奴婢来向娘娘学一学。” 袁贵妃娇笑一声,高声道:“哦?本宫沏的菊花茶,可不容易学哦,一时半会儿的功夫,怕是你给皇上交不了差。” 高时明看了袁贵妃一眼,笑道:“那也无妨,奴婢在皇上那儿告了假,这会儿有王之心伺候着皇上,只要奴婢今日能学到一招半式儿,那今儿就算没白来。” 袁贵妃朝殿内的几个宫女挥了挥手,转眼之间,诺大的殿内就剩下了两人。 高时明上前一步,低声说道:“福建和广西又来了信儿,他们那边没有郑成功和李定国这两个人。” “怎么可能!” 袁贵妃眉头瞬间皱了起来,看向高时明的眼神中满是不可思议。 “李定国也就罢了,郑成功可是福建总兵郑芝龙的儿子,你们为何不去福建郑家查查呢?” 高时明一脸无奈,说道:“娘娘不必着急,奴婢再让他们查。” 袁贵妃原本闲适的脸上显出了一阵忧色,又问道:“咱们说好的打算,都安排的差不多了吧?” “奴婢就是一个跑腿的,哪能有什么打算,这不都是娘娘您的打算嘛!” 高时明笑的很是畅快,脸上的褶子都挤到了一起,“不出您的所料,奴婢让吏部尚书陈必谦推了复社的人,皇上果然勃然大怒,这不,皇上亲自选了人,旨意已经发出去了!” 第85章妄想 “那就好。” 袁贵妃轻轻舒了一口气,说道:“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多在皇上面前吹吹风,让皇上尽快放太子去往南京。” 高时明虽是应承了下来,不过脸上的疑惑却是越来越重,见袁贵妃又坐回到了贵妃榻上,不由问道:“娘娘如今离皇后的位子也就一步之遥,只要娘娘成了皇后,日后太子的位子,早晚是永王的,何必多此一举?” “哪有如此简单?本宫自有打算,你听本宫的就是。” 袁贵妃拈起果盘里的一颗葡萄,却没有立即放入口中,反而端详了几息,问道:“你和本宫说实话,本宫让你给皇上提的建议,到底好不好?” 高时明愣了一愣,答道:“娘娘高屋建瓴,所提的方略皆是有的放矢,点出了我大明的痼疾所在,就是内阁里魏藻德之辈,想的也不如娘娘通透。像前些日子的摊丁入亩和官绅一体纳粮,更是前无古人的想法。” 见高时明说的真诚,袁贵妃抬高下巴,说道:“算你有些眼力,本宫的这些方略,可谓是集古今之大成。” 当然是集古大成了,尤其是摊丁入亩和官绅一体纳粮,在历史上,那可是比一条鞭法还有名的举措。 之所以选择南直隶,自然是因为南直隶乃江南富庶之地,南京又有大量的驻军,朝廷的掌控力更强,施行起来就少了许多难度。 袁贵妃当时就在想,若是这两条措施实行下去,必然能为朝廷带来了许多的税赋,挽救大明眼下的困境,自然不在话下。 然而摊上崇祯这个草包皇帝,这么简单的事情,居然也给搞砸了! 想到那些无疾而终无疾而终的方略,袁贵妃心头一阵恚怒。 这几个月来,她通过高时明,在崇祯那里献出了十几条治国的方略,崇祯最终采用下来的,不过也就五分之一而已。像大力发展火器、开通远洋贸易这种具有前瞻性的提议,崇祯想都没想,当场就给否决掉。 袁贵妃心头火起,没来由的又烦躁起来,大殿里虽放了三个冰盆,似乎也没有那么凉爽了。 自她来到这个世界,了解到自己新的身份之后,已然做好了打算。在这个男尊女卑的时代,地位最高的女人就是皇太后,那她就要做皇太后! 然而她悲催的发现,自己的膝下没有儿子,就算现生,也来不及长大。 而且这是明末,大明已经到了苟延残喘的境地,想要挽救回来,着实不易。 虽然她自以为凭着她的一己之力,让李自成安然退兵,解了北京之围。可根据她了解的历史大势,还是有些不放心。 大清虎视眈眈,早晚还要南下。一旦吴三桂倒戈大清,山海关失守,北京城怕是又要遭遇一场浩劫。 就算届时李自成肯出一份力,牵制住大清的后方,靠着大明的那群酒囊饭袋,如何能抵挡住八旗的铁骑? 还有崇祯这种能力低下的人占据着皇位,大明连区区的流寇都平息不了,又如何和大清一较高下? 袁贵妃生出了一阵无力感,照崇祯这样折腾下去,她等不到便宜儿子继位,坐不到皇太后的位子,怕是大明就已经被大清灭国了。 念及于此,袁贵妃在心里不住咒骂,这个朱由检,既然没做皇帝的能力,还不如趁早死了。让她的便宜儿子继位,由她垂帘听政,必然要比崇祯好上一万倍。 皇帝……垂帘听政…… 袁贵妃突然生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与其做垂帘听政的太后,何不直接去做女皇帝呢? 女人又如何?历史上又不是没有女人做皇帝的先例,既然武则天做得,为何她做不得? 她的脑中可是装着上下五千年的智慧,在这个落后的大明,是跨时代的存在。若是能乾纲独断,君临天下,由着大明研究火器,发展海运,不但能外御大清和鞑靼,还能和西方列强一争高下,令华夏之盛名响彻整个世界。 这样的话,她可就是名垂千古的圣君了。 而且,还是独一无二的女圣君。 想到这些,袁贵妃的心内狂跳,脸上浮现出了一抹重重的潮红。 “娘娘,可是殿内冰盆放的少了,奴婢再让人送过来一个?” 高时明强忍着寒意,只盼能尽快离开翊坤宫。 当年在浣衣局当差,他身上落下了风湿的毛病,一遇到阴雨湿冷,便会发作。在翊坤宫站了这么一会儿,高时明已经感觉到双手彻骨的疼痛,脸上的笑容也不由扭曲了几分。 袁贵妃心中兴奋,却是没有在意高时明的表情,问道:“高时明,前些日子皇上准了你的请,让你在京郊新练了一支勇卫营,眼下练的如何?” “回娘娘,勇卫营经过这俩月的练兵,已然小有所成,上个月大兴那边的民变,就是勇卫营去平定的,杀敌一千二百六十九人,我军伤亡三十五人。” 袁贵妃虽然对打仗没什么概念,不过听到这个数字之后,还是极其满意。 按照这个伤亡比例计算的话,一个万人的勇卫营,起码可以抵御十几万的大军,就算清军兵临城下,也不用太过担心。 毕竟这一万勇卫营配备的都有火器,清朝的骑兵再厉害,用的都是弓箭,这相差着一个时代,只要清军敢打过来,管教他们有去无回。 火器的问题解决了,那就要考虑该如何夺权。 大明的规制,后宫嫔妃不得干政,如何能得到满朝文武的支持,这倒是个难题。 好在早早的收服了高时明这个奴婢,有这个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合作,一旦崇祯出了什么意外,届时由他出面,必能震慑住不少的官员。 虽然只是一个刚刚萌生的想法,袁贵妃已然想到了自己身登大宝的场景,以及该如何施政,挽救大明于水火。 而她所惦记的崇祯,却躲在文华殿的偏殿里,和丘瑜商量着太子大婚的事宜。 听着丘瑜的汇报,崇祯朝王承恩抬了抬手,王承恩会意,连忙用凉水擦拭了一下崇祯的额头。 崇祯身上的暑气稍解,看向丘瑜问道:“丘先生,如今朝廷用度颇有不足,这大婚的仪程,还能不能再省去一些?” 第86章忧心 “启禀皇上,臣已然秉承皇上的意思,省了许多流程。太子毕竟是一国储君,若是太过寒酸,有失我大明国体。” 丘瑜说着话,也是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始觉皇帝这里极其闷热,还不如自己家凉快。 游目四顾之下,只见殿内的角落里只放了一个装满清水的铜盆,却没有见到冰盆的踪迹,心下大受触动,抬头看向崇祯,说道:“方今酷暑之际,皇上宜保重龙体,勿以朝事为念。” “平日里有人替朕招风打扇,也就是今日和你说话,才让他们退了出去。” 崇祯明白丘瑜的意思,笑道:“不过是少用几个冰盆,没什么打紧的。如今国库用度艰难,从朕这里,能省便省吧。” “昨日臣去见了织染局、巾帽局和针工局的几位公公,因南北漕运中断,南直隶又起了民乱,南直隶内织染局的织金锦、妆花缎尚未运到。眼瞅着下月就是太子殿下的大婚之日,太子妃的礼服还未完工,下面的人问,是不是暂时用其他布料替代?” 崇祯立时勃然大怒,问道:“朕让刘泽清剿匪,就是要保证漕运的畅通,他刘泽清干的哪门子差事,为何两个月了,漕运还在中断?” “漕运倒是通畅了些日子,只是沿途盗匪猖獗,多有沿江打劫之辈。这些人胆大包天,不但抢劫民船,有时候,连官船也不放过。考虑到织金锦等贡品太过贵重,内织染局那边,不敢把东西运往北京。” “朕这里听了许多刘泽清的好话,也不多你一个。这个刘泽清,身为一方总兵,连几个蟊贼都应付不了,朕要他何用?等过些日子山东的局势稳定,朕非换了他不可。” 崇祯缓了一口气,和身边的王承恩说道:“太子大婚的日子已然定了,不容耽搁,你得空了去和司礼监说,让高时明和王之心想想法子,务必在七月十五之前,把南直隶的贡品运到京中。” 王承恩依言应下,又上前替崇祯擦了一把汗。趁着这个机会,崇祯喝了杯茶,继续和丘瑜说起太子大婚的细节。 随着东宫大婚的邻近,崇祯独自召丘瑜议事的时间越来越多。 丘瑜不由感叹,崇祯对东宫可谓是关怀备至,不但亲自敲定了正使、副使的人选,甚至连当日传话的礼官,也要亲自过问。 然而在群臣眼里,看到的却是太子越来越不得圣心。 尤其是随着太子大婚细节慢慢的敲定,眼尖的人就发现,礼部定下的仪制太过简单。哪怕如今的皇上在潜邸之时,大婚的规制也要比眼前定下的仪制高上好几个档次。 鉴于近日崇祯的举动,不知从何时起,京城中弥漫起一个传言,说是皇帝有心废掉周皇后的后位,立袁贵妃为新后。 传言越传越广,东宫这里,自然也听到不少。一时间,詹事府里人心浮动,有些心思活络的,已经开始四处活动,看看能不能谋个外放。 朱慈烺对詹事府里的事情倒不甚在意,但涉及到母后的传言,却是不得不放在心上。加上婚期将近,心中莫名开始烦闷起来。 这几日里,他被父皇唤去了一趟乾清宫,又去了两趟坤宁宫,安慰了母后放宽心。但在他这里,对大婚的抵触情绪越来越重。 尤其是昨日在坤宁宫里,听母后说起,因苏州那边起了战乱,外公的产业似乎也被抢了不少。为了找补回来,似乎在京城内外为他物色起年轻的姑娘,作为日后他侧妃的人选。 朱慈烺简直是哭笑不得,他的这个外公,简直是把他当成了摇钱树。同时,对他未来的这个太子妃也越来越不抱希望。 尽管母后和懿安皇后一再保证,未来的这位太子妃秀外慧中,堪为东宫良配,但在朱慈烺看来,这不过是聊胜于无的安慰之词罢了。 一个靠着银钱走后门的女子,能好到哪里去? 除了大婚这样的烦心事,前面的朝政也让朱慈烺忧心不已。虽然父皇下了旨意,不让他再参与政事,可每日里的国家大事,他还是能打听的一清二楚。 据平西侯吴三桂的陈奏,这些日子以来,东北的建虏蠢蠢欲动,大有南下中原之势,有鉴于此,吴三桂请求朝廷拨款,修缮山山海关的防务,以作不时之用。 而西南的四川,在张献忠的攻击之下,大明军也是节节败退。 自张献忠从攻克泸州之后,在四川逐渐站稳了脚跟。一路取铜锣峡,克佛图关,四川巡抚陈士奇节节败退,目前退守重庆,正与张献忠对峙。 而永昌王李自成回山西这几个月以来,一直都不太安分。见四川势危,眼下陈兵于汉中,似乎也想进军四川,以援助之名,分上一大笔好处。 四川巴蜀之地,自汉唐以来,生齿颇繁,烟火相望,尤其是成都周遭,地润水美,人口稠密,称天府之国。 当年的汉高祖刘邦,蜀汉开国皇帝刘备,就是凭藉着占据巴蜀之地,而成帝业。 这样的军事民生要地,不论是落入到张献忠的手中,还是落入到李自成的手中,都会让千疮百孔的大明更加被动。 因此,朝廷既不愿意放弃抵抗,也不愿意向李自成求援,只是做勉力支撑。 为了解四川之困,兵部曾于半月之前,下文至宁南伯左良玉,要求武昌军西行入川,以解四川之困。 然而时至今日,却始终未见左良玉回应。 “朕让左良玉发兵救援,却始终不见回应;诏刘泽清入京,一直和朕说身体不适,不能赶路。这些人,连朕的旨意都不遵从了,一个个都要造反是不是?” 崇祯在文华殿里生着闷气,王家彦慌忙跪倒在地,说道:“皇上稍安勿躁,如今河南境内,丁树良盘踞彰德府、归德府,阻隔交通。归德府以南,贼寇猖獗,通信不便,不过是十几日的时间,或许宁南伯还未收到军令。臣以兵部的名义再发个公文,催催宁南伯,让他尽快发兵去救。” 王家彦说的也是实情,崇祯无奈之下,只好说道:“此事速速去办,重庆危在旦夕,万万不能再耽误了!” 第87章清名 分付完王家彦,崇祯又看向了魏藻德道:“你们内阁今日就行文山东,问一下山东巡抚王公弼,新的山东总兵何时能接管山东的大军?” 魏藻德连连应诺,接着道:“平西侯吴三桂上疏,言道山海关工事年久失修,向兵部讨要银两,以作修缮之用,臣以为,山海关乃我大明屏障,万万不可有失,可由户部拨付二十万两,以作急用。” 崇祯一时间倒是难以决断,眼光始终在内阁几个人脸上盘旋。 见崇祯久不做声,方岳贡遂大着胆子反驳道:“自四月以来,朝廷大半的用度都花在了蓟辽军身上,王永吉所辖,不过区区的五万兵马,两个多月的时间,却要朝廷花上近百万两的银子,如此犹不知足,还要巧立名目,向朝廷讨要银子。臣以为,朝廷若是一昧的纵容,只会让王、吴等人变本加厉,不如先按下吴三桂的奏疏,看王永吉和吴三桂如何说。” 方岳贡说完,等着魏藻德的话。 然而魏藻德没有理会方岳贡,却是朝着崇祯说道:“皇上,吴三桂身系我大明安危,一旦山海关失陷,后果不堪设想啊。” 见崇祯意有所动,户部尚书倪元璐急切道:“皇上,国库中库银仅剩三十余万两,福建那边的灾民还等着朝廷赈济;四川还等着朝廷拨付粮草;若是左良玉大兵发往四川,还要给武昌拨付饷银。这一下子给山海关拨付二十万两,那其他地方怎么办?” 这句话顿时问住了所有人。 在场的人都知道,所谓的修缮山海关,只是一句托词。无非是如今建虏势大,王永吉和吴三桂觉得朝廷离不开驻守山海关的大军,这才巧借名目,向朝廷多讨要一些军饷。 这样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 自从李自成和建虏发展壮大之后,九边的军费年年递增,从每年的一二百万两银子,一直涨到了去年的一千多万两银子。 一旦有敌人进犯,各地还会临时向朝廷讨要银子,已经快成了定例。 然而因连年灾荒,各地又有流民肆虐,国库不堪重负,拖欠军饷也成了常有之事。 因此,一旦得了机会,各地的驻军就会变着法子向朝廷请求拨款。 往日里,只要是遇到军情紧急,内阁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尽量满足边军的请求。 如今却不同于往日,江南收到的夏税迟迟运不到北京,各地还要等着朝廷的救援。国库里的那点银子,根本就不够用,要是一股脑的全拨给山海关,那朝中非乱套不可。 念及于此,范景文也道:“这几个月,朝廷可没亏待吴三桂,四月向山海关拨付了十万两粮草,五月又送过去了二十万两银子,足够半年的用度。眼下正值汛期,黄河的水位也一直在上涨,这点钱还是留在国库里,以备不时之需。” 丘瑜和王家彦也齐声赞同,内阁六人,有五人都不赞成向山海关拨付银两,崇祯也不再多说,依着内阁的意思,将吴三桂的奏疏压在了御案的最下边。 君臣又议了些朝事,说了西南的局势,又给黔国公沐天波和四川总兵秦良玉下了两道军令,紧急援助重庆,以期围剿张献忠。 一直议到了日头偏西,崇祯已然有了困意,遂遣退诸臣,准备躺在偏殿的榻上小憩片刻,见方岳贡仍站在文华殿内纹丝不动,笑问道:“方阁老有何要事,须得和朕单独陈奏?” 方岳贡深深看了崇祯一眼,突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沉声道:“皇上,臣有肺腑之言,请皇上察之。” 见方岳贡如此郑重,崇祯当即正襟危坐,看向了方岳贡。 “方阁老有话请讲,朕听着呢。” 君臣二人互相对视,皆是一脸凝重。方岳贡跪在地上,呆了片刻,突然重重的磕下了头,声音转为哽咽,“臣斗胆向皇上请命,请皇上南狩,巡视民瘼!” 崇祯脸上先是一阵错愕,接着点了点头,脸上竟有了些喜色。待朝四处看了一看,眼神又逐渐转为阴冷,直勾勾的盯着被风吹起的纱幔,神色变幻不定。 过了半刻钟,崇祯这才眯起了眼,看着方岳贡伏倒在地的身子,森然道:“方岳贡,你说的什么混账话!当年太祖开国大明,建不世之功,成祖迁都北京,开疆拓土,先祖披荆斩棘,创下我大明基业,岂能说弃就弃?我大明十六帝,只有死社稷之国君,岂有弃民之天子!” 方岳贡直起身子,看向了崇祯,见皇帝并无怒色,当即又说道:“此一时彼一时也,当年成祖迁都北京,正值我大明国富兵强,为的是震慑四夷,抗击蒙古。如今国势日衰,兵将孱弱,不但失了山西,河南又是一片混乱,少了山西和河南的掩护,北京命脉只能系于漕运,一旦山东生乱,则京城便成孤岛,只能坐困愁城。所谓君子不立于险地,请皇上亲率太子朝臣移驾南京,坐镇江南,留一心腹之臣镇守北京,以御建虏。” 崇祯紧盯着方岳贡双目,沉声说道:“方岳贡,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当今我大明危急四伏,朝野人心浮动,你身为次辅,正需要你等匡正人心,安定社稷,你却和朕说这番胡话。罢了,念在你还有丁点忠君爱国之心,朕今日不与你计较,南迁之议,再也休提。” 崇祯自觉难得开恩一次,以方岳贡的精明,定然就此退缩。哪知今日方岳贡却是如同铁了心一般,当即又伏倒在地,说道:“不!此乃臣肺腑之言,如今建虏疲敝,永昌王新附,山东也安定了许多,正是南狩的好时机。请皇上万勿迟疑,立时召集朝臣,筹备南迁之事。须知机不可失,迟则生变啊!” “你住口!休得胡言乱语!” 听到这里,崇祯再也忍耐不住,当即拍案而起,指着方岳贡说道:“方岳贡妖言惑众,意图败坏朕的清名,来人!将方岳贡打入诏狱,听候发落!” 第88章风起 崇祯毫无征兆的将方岳贡打入到诏狱之中,吓到了朝中不少人。 尤其是内阁里的几位大学士,惊惧更甚。这可是当朝的次辅,,一向以清廉能干闻名,被视为是下一任首辅的人选。 明明昨日还一起在君前议事,之后方岳贡单独留了下来,不知说了什么话,就这样糊里糊涂的得罪了皇帝,进了东厂的诏狱。 不论是摊上什么罪名,进诏狱一趟,基本在朝中就没了位置。 众人惊惧之余,不由有些惋惜。 当然,这里面不包括魏藻德。他和方岳贡一向是政敌,互相看不顺眼,在两人入阁的几个月里,不知明争暗斗了多少次。 崇祯不但一直装作视而不见,偶尔还会借用两人的敌对,作为平衡朝野势力的手段。 眼见着往日的政敌成了阶下囚,可谓是意外之喜。兴奋之余,魏藻德当然也要装装样子,一天之内,领着内阁的人去向崇祯求情了好几次。 崇祯一开始还见了他们,到了后来,崇祯被似乎被搅得的有些烦了,干脆将内阁拒之门外。 魏藻德在心中笃定,方岳贡这次定然是触了崇祯的逆鳞,这辈子,怕是再也难翻身了。 当然,他也对方岳贡的罪名很是好奇,找王之心打听了一下,这才知道,自从进了诏狱之后,方岳贡始终不发一言。 而没有崇祯的旨意,司礼监也不敢逼问,只得就这样将方岳贡关着。 方岳贡被下狱的消息传到了东宫,朱慈烺也是心惊。 虽然崇祯有严令,不许朱慈烺过问朝事,但作为当朝太子,又岂能塞耳不闻? 在他看来,父皇行事越来越没有章法可循,看不出什么门道。 短短的半个月,崇祯授意吏部撤换了十几个地方官,遣朝中的翰林补了实缺。 如此大规模的撤换,文官们却没法多说什么,因为兵部也得到了崇祯的授意,武将的动静不比文官们少。 京郊的卫所,上至指挥使下至千户,齐齐换了一遍不说,就连掌握实权的那些勋贵也被撤换了不少。 更令人诟病的是,那些紧要的战略要地,换上的全是高时明的亲信。 这让朱慈烺有种魏忠贤复生的错觉。 然而崇祯似乎又不是处处胡闹,起码在西南一事的处理上,就应对的很是及时。 这几日里,兵部不但给四川周边的军镇下令,一齐去援救重庆。崇祯甚至还派人去了西安,想借助李自成的兵力,将张献忠围而歼之。 正对崇祯的所作所为起疑的时候,听说方岳贡遭罹横祸,朱慈烺自觉身为当朝储君,不能等闲视之。 然而他刚得了消息,正要去找崇祯求情,却被吴国华拦了下来。 “皇上一向忌讳结党,尤其是方阁老这样的重臣,殿下以太子的身份,去为臣下求情,皇上会作何想?” 朱慈烺想了想,想到父皇的一贯作风,不由一阵泄气,又坐了回去,叹道:“父皇肯定会疑心我拉拢方阁老,甚至还会怀疑我借此机会,故意笼络人心。” “殿下能如此想就对了。” 吴国华也坐了下去,说道:“如今皇上还在盛怒,殿下不去求情,方阁老或有一线生机,若是您去和皇上求情,只会火上浇油。” “吴师父,您一向和丘尚书关系甚好,可知方阁老到底犯了何事,惹得父皇如此生气?” 这一次,朱慈烺在宫里的眼线全然失效,根本不知方岳贡因何获罪。 “因方阁老是和皇上私下奏对,没第二个人在场。臣问了一圈,也没问出个所以然,不过据丘尚书的推测,恐怕是因为平西侯一事,方阁老和皇上闹了些龃龉。” “平西侯?山海关又出了什么事?” “不是什么大事儿。” 见朱慈烺似乎对此事很是关心,吴国华便详细说了吴三桂讨要军饷一事。 “魏阁老同意拨付,但方阁老他们几个都不同意,见皇上没有当场表态,方阁老就独自留下,想说通皇上。方阁老那人一向细致,臣估计,他和皇上奏对的时候,言语间得罪了皇上。” 听说方岳贡是因言获罪,朱慈烺不由松了口气。 在他的记忆当中,是极其寻常的事情。 父皇本不是一个大度的人,偏生朝中那些文官,又喜欢死死揪着一件事不放。 一旦君臣针锋相对,崇祯自觉失了颜面,就会让锦衣卫将人带走,以示惩戒。 想来方岳贡这次也是如此,不过是君臣奏对,几句话说的过火而已,想来没有什么生命危险,最多在诏狱里关上几日,就会放了出来。 然而方岳贡的罪名出来时,却让朱慈烺大吃一惊。 方岳贡失言于君上,以大不敬之罪,革职查办,流放两千里之外的泉州卫。 按律而论,大不敬乃十恶之六,是仅次于谋逆的大罪。 然而有明一朝,因太祖鼓励言官风闻奏事,倡导无心之失虽有过而不罚。因此,大不敬之罪可大可小,往往视皇帝的心情而定。 以方岳贡次辅的身份,不经三法司审问,就这样直接流放三千里,可说是绝无仅有。是以判罚一经公布,便有方岳贡的门生故吏、御史科员纷纷为其抱屈。 崇祯却是不管不顾,上午由司礼监在早朝上宣读了圣旨,当晚便由锦衣卫将方岳贡带出了诏狱,令方家人为其收拾行装。 在朝野上下或惊愕、或惋惜、或幸灾乐祸的气氛之中,崇祯十七年走到了八月。 西南那边,在一个多月的围攻之下,重庆落入到了张献忠的手中。 大西军趁着士气正旺,开始打起了成都的主意,在攻下重庆之后,一路南下,又攻占了好几个县城,眼看着就到了成都城下。 不过由于沐天波和秦良玉的大军驰援,大西军多有顾虑,这才让镇守成都明军的暂时松了一口气。 而据前线的军报,在和崇祯讨价还价之后,李自成的大军已然出了汉中,朝着重庆进发。 一时之间,大明、大西、李自成三路大军齐聚四川,西南局势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 第89章千秋 又是一年的仲秋节,本该是个团员欢乐的日子。然而今年先是有李自成在京中肆虐,又有流民作乱,进入八月,又有建虏南下的传言。人心惶惶之下,京中没什么热闹的气氛,原本不景气的店铺又有许多歇业转让,就连街上的小商小贩也少了许多。 街上没什么人,宫里就更加冷清了,因帝后两人都力倡节俭,宫里向来没有操办过热闹的盛会,如今国库吃紧,就更加收紧了用度。 仲秋这日的中午,只是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了顿团圆饭,由崇祯给几个小辈每人赐了块月饼就了事。 不过与往年不同的是,在今年的仲秋日,团圆饭之后,崇祯却是带了朱慈烺一起,去往奉先殿祭拜列祖列宗。 仲秋日不是祭祖的日子,不过今年却有些特殊。 因八月二十是皇太子朱慈烺的大婚之日,按规制,需崇祯这个皇帝告祭太庙,敬奉金册,以求祖先护佑。 所有的祭礼完成,崇祯却是把朱慈烺留了下来,父子二人皆是跪坐在奉先殿中,满脸都是肃穆之色。 “朕对方岳贡的处置,朝中上下意见不小吧?” 许久朱慈烺都没和父皇聊起朝政,这当着列祖列宗的面儿,崇祯冷不丁的问起了朝事,朱慈烺一时很不适应,踌躇了几息,不过还是依言答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崇祯摇了摇头,显然是对朱慈烺的答对不满,又问道:“你觉得方岳贡此人如何?” “儿臣以为……” 朱慈烺不知父皇到底是何意,正斟酌着回答,崇祯却是打断了他的话,说道:“在列祖列宗面前,不必遮遮掩掩,实话实说便是。” “方阁老心忧天下,矢志为国,且在地方多有政绩,父皇欲天下治平,必用方阁老辅之。” 崇祯终于笑了起来,看向朱慈烺的眼光也多了份慈爱。 “还算你有些眼光,也不枉朕这一番暗度陈仓。今日朕就和你说清楚,治国安邦,有两个人一定要用,一个蒋德璟,一个方岳贡,俱是清廉为政之人,可为耳目心腹。蒋德璟名声不错,可协理阴阳,统筹大略;方岳贡可为副手,那些得罪人的事,都可以交给他去做。” 朱慈烺听的一头雾水,蒋德璟在四月已然离开京城,回了福建老家,说话间,方岳贡也要被流放泉州。 以这两人的年岁,此去山高路远,怕是再难有回京的机会,父皇既然认为他们是治国能吏,为何又将他们逐出朝堂? 等等! 为什么还说是给自己留的? 朱慈烺仔细咀嚼起崇祯话中的深意,越回想越觉得惊骇,不由颤声道:“父皇,您是要……” 崇祯脸上笑容更甚,朝朱慈烺刚刚伸出了手,随即觉得不太妥当,干脆抬起手指向了殿外,“方岳贡泄露了朕的机密,朕自然不能让他再留在京城,坏朕大事。好在朕已然安排的差不多了,等你大婚之后,朕给你一道旨意,去南边看看。” 这句话,不啻于一句惊雷,在朱慈烺耳边霹雳作响。 刹那间,朱慈烺的脑中翻转着无数个念头,猜测着父皇到底是真心实意,还是在出言试探。 饶是他一贯在父皇面前做出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此时也掩盖不住心里的震惊,脸上全然是疑惑和不敢置信。 见到朱慈烺这个样子,崇祯的脸上的笑慢慢收敛,取而代之的是落寞和伤怀。 “朕知道,朕平日对你有些严厉,让你心生畏惧,你的那些幕僚们,想必也和你灌输了不少君臣相处的大道理。可琅哥儿啊,你我毕竟是父子至亲,在你的心中,父皇如此不值得信任吗?” 朱慈烺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当即摇了摇头,说道:“非是儿臣不信任父皇,实在是兹事体大,儿臣一时半会儿有些想不明白。” 崇祯叹了口气,说道:“有什么不明白的?看如今的情势,这北直隶是万难守住了,若不南迁,一旦建虏入关,那便是第二个靖康之变,在朕这里,决不能容许这样的事。朕的意思是,你先去南边看看,替朕打一下前站,等你在南京站稳了脚跟,朕就下旨迁都。” 以往许多朝臣多次提了南迁,最终都未能成行,崇祯能主动提出南迁,自然是意外之喜。 可朱慈烺左思右想,始终觉得哪里不对,又问道:“父皇既有迁都的打算,何不下一道旨意,就此南迁?” 崇祯没有正面对答此问,只是沉声道:“《礼记》有云,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朕的身边就有这样的人,朕可不放心就此带着他们去南京!” “妖孽?” 听父皇意有所指,朱慈烺不由瞠目结舌。 崇祯冷冷说道:“以前朕还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如今可是全明白了!我大明延祚近三百年,当年太祖成祖时国泰民安、四夷宾服,那些妖孽自然不敢露头,如今国势衰微,这妖孽就冒了出来,还跑到朕的身边,妄图左右朕的决断,祸乱朝纲。如此兴风作浪,朕倒是要看看,她到底有何目的!” 这一番话云山雾罩,朱慈烺还是没听出来父皇说的是谁,只听崇祯又道:“这妖孽虽然猖狂,不过还算有些用处。她向朕说了一些方略,也推荐了一些能人,如沐天波、秦良玉这等忠臣良将,自不必说;如张煌言、何腾蛟、阎应元虽是名声不响,朕这一查,倒也都是些能人志士,朕已然命人留意了他们,等你到了南京,不妨施恩重用,他们感念你的恩德,必能为你驱使。” 朱慈烺暗暗记下这几个名字,对这所谓的妖孽不免生了好奇之心,盼着崇祯多说几句,也好猜到其身份。 哪知崇祯却转了话题,絮絮叨叨的说起了治国理政的方略。一直说了两个多时辰,直到外面天色暗了下来,这才作罢。 朱慈烺起身出了奉先殿,崇祯却没有急着出去,眼见着案上的香支将尽,遂起身点了香支,接着又跪了下去,对着牌位恭恭敬敬叩了三下。 “列祖列宗在上,我把大明交给琅哥儿了,求列祖列宗在天之灵,佑我大明千秋万代,长盛不衰。” 第90章对策 就在当晚,从宫里传出消息,仲秋节的午后,太子与皇上起了争执,被罚在奉先殿跪侯了三个时辰。 对于一国太子来说,一般是犯了大错,才会陈罪于列祖列宗面前。 众所周知,自六月以来,太子已经不再参与政事,一直都是在东宫读书,能犯什么大错? 群臣惊疑不定,纷纷猜测着皇帝是不是心情不好,迁怒到了太子身上。 这在整个崇祯一朝有无数的先例,最近的一次,就是上个月次辅方岳贡因君前奏对失当,被流放到了福建。 原以为崇祯一向偏袒宗室,没想到,竟然对自己的亲儿子也一视同仁。 不止一个人发现,随着朝政越来越混乱,皇帝也越发的喜怒无常。 这些日子以来,京官倒是没太多的变动,但那些地方官员,尤其是南直隶、浙江、江西、福建四省,因近期多有暴雨台风,几省的官员被罢免了不少。 这可忙坏了吏部,本来因为战乱,各地缺员甚多。崇祯这样一折腾,能用的人就更少,好在南方受战乱波及较少,四省又是相对富庶的地方,还是有一大把的官员乐意调任。 “你说,皇上罚了太子?可知是什么原因吗?” 翊坤宫里,袁贵妃敛起细眉,问起了面前的高时明。 “奉先殿里只有皇上和太子,没让别的人进去。奴婢的人离的太远,听不到什么声音。” “废物!你不是司礼监掌印吗?安插眼线这种事儿,还用本宫教你吗?” 高时明苦着一张脸,说道:“皇上这些日子一直在用王之心的人,奴婢的眼线,派不上大用场。” “他不过是一个司礼监秉笔,你是王之心的顶头上司,他能不听你的话吗?” 高时明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解释。 皇帝这样安排,明显是在防着两人,用以制衡两人的权力。 这么浅显的道理,偏生这个深宫的娘娘却理解不了,高时明心内不由一阵鄙夷。 在他看来,这女人的想法冒出一个又一个,但多是妄言而已。这倒是和那些文官们的说话著述颇有些相像,看着很有道理,若是真的实行下去,则不啻于乱国之举。 如摊丁入亩这样的政令,明显就是要得罪天下人,也就崇祯这样的皇帝,会认为是挽救大明的举措。 当然,作为一个奴婢的自觉,他还是有的,既然崇祯想做,那尽管做就是了。 更何况,大明的朝政越乱,对他就越有利。 然而听着袁贵妃毫不客气的话语,高时明的心中终究还是有些不太服气。 以他的地位,在这宫里,除了皇帝之外,连皇后和太子都对他客客气气。可这个袁贵妃,一言一行都是眼高于顶,不但使唤他跑腿送信儿,甚至还让他斟茶递水,真把他当成了奴婢来看。 若不是他得了令,务必要一直配合袁贵妃的一举一动,怕是早就和这女人翻脸了。 “等回了司礼监,奴婢去问问王之心,看他知不知道其中原委。” “算了,问不问也无所谓了。” 袁贵妃极其不耐烦的摆了摆手,问道:“上次让你去和皇上建议,放太子去南京的事儿,皇上怎么说?” “奴婢暗中找了几个御史上疏,通政使司都递送了上去,不过皇上对此事讳莫如深,连议的机会都没有,直接给淹了。” “这样啊。” 袁贵妃低下头,琢磨起了对策。 自她来到这个世界,有事没事地向崇祯讨好,还暗中使了离间之计,总算有了些成果。 毕竟她可是看过不少宫斗小说,各种手段都烂熟于心。 她看得出来,在她的各种手段之下,崇祯对周皇后的感情越来越淡,甚至于已经开始有些厌恶。 然而一提到废后,崇祯却总是以各种理由推脱。 催的多了,崇祯干脆勃然大怒,将她怒斥了一番。 看来,想让崇祯主动废后废太子,在短期内是没可能了,起码要花些时日才行。 可作为过来人,她知道历史的脉络,大明已然病入膏肓,早晚要被大清取代。 她来到这个世界,是要凭着自己的智慧出人头地的,可不想陪着崇祯这个昏君一起亡国身死。 时间不等人,唯今之计,就是想个法子,尽快让她的便宜儿子登基。 原本她想的是,先让皇帝将朱慈烺送出京城,派人在半路杀了朱慈烺,再在京中策划一场政变,让崇祯意外身死。 届时朝中大臣群龙无首,由高时明拥护着他的便宜儿子登基,谅没人敢反对。 哪知刚走出第一步,就出现了问题。 关于朱慈烺南迁的提议,皇帝一直不为所动,不肯表明自己的态度。 这就成了一个大难题,若是朱慈烺一直在紫禁城中,那就不好动手。 而有朱慈烺这个太子存在,即便崇祯猝死,想必也轮不到她的便宜儿子继位。 她对于宫斗还有些主意,对于废立太子这样的大事就不擅长了,任凭想破脑袋,始终想不到一个妥帖的法子。 “高时明,你说,永王还有没有机会?” 尽管有些厌恶眼前的这个太监,袁贵妃却不得不把希望寄托在了他的身上,期望着他能给自己出个主意。 “娘娘想有,就有。” 高时明裂开嘴,露出了一口白细的牙齿。 这句话无异于救命稻草,袁贵妃当即来了精神,问道:“你有什么主意?若是本宫瞧着合用,少不了你的好处。” 高时明掌心朝下,举到了脖颈处,用力划了一下。 袁贵妃虽有过这个想法,但终究只是一个想法而已,见高时明比划了出来,不由眼皮一颤。 “你疯了吗!宫里有这么多禁卫,京中还有京营,你这么做,不是找死吗!” “娘娘莫要忘了,奴婢的手里,还有一万勇武营呢。若是京中有什么不测,奴婢一声令下,便可立时稳住京中局势。” 袁贵妃心中一安,又问道:“前朝的文武百官又如何处置?他们怕是不容易糊弄吧?” “那群文人呀,都是贪生怕死之辈,一旦刀兵相向,谅他们也不敢多说什么。” 高时明阴恻恻看向了袁贵妃:“娘娘想做什么,就尽管去做,有奴婢在,管教您心想事成!” 第91章推脱 一刻钟之后,袁贵妃一扫这几日的忧虑,脸上重新露出了不可一世的笑容。 她却不知,高时明出了翊坤宫之后,转身就去乾清宫见了崇祯。 崇祯今日的心情似乎不错,手里正捧着一本书信手翻看,见到高时明进殿,只是略微抬了抬眉,问道:“那妖孽如何说的?” “袁贵妃问奴婢,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让陛下立永王为太子。” “如此说来,这妖孽也没多大的本事。” 崇祯冷哼了一声,问道:“那你是如何答的?” “奴婢和袁贵妃说,只消再等上一段时日,等皇上彻底厌弃了皇后娘娘,就会废了皇后和太子。” “她愿意等,朕可不愿意留她太久。这些日子,司礼监的事儿你先放一放,多盯着她一点儿,看看她到底意欲何为。若是打探不出来,就将她料理了,省得碍朕的眼。” 高时明神色平静,应承了下来。 崇祯并没有将注意力放在高时明的身上,又翻了几页书,淡淡说道:“明日你从勇卫营里分出三个千人队,交到王之心的手中。” 高时明不由一怔,心中隐隐有不祥的感觉,忙道:“皇上有何要事,奴婢替皇上料理了就是,何必劳皇上忧心?” “凤阳知府李明睿上奏,说是自张献忠入寇凤阳以来,凤阳当地,盗匪频频出没,庐凤总督马士英尸位素餐,一直姑息纵容,以致于民不聊生。凤阳是龙兴之地,是我大明的根基所在,断不能再有崇祯八年的祸事,朕准备派出三千勇卫军,前往凤阳剿匪,护卫皇陵周全。” 所谓崇祯八年的祸事,指的是崇祯八年,流寇张献忠带着流民攻打凤阳,不但全歼了守卫凤阳的两万官军,还击毙了守将俘获了当时的凤阳知府。 占了凤阳之后,张献忠将凤阳富户杀的一干二净。如此尤不解恨,还召了四乡百姓,闯入砍光凤阳皇陵的几十万株松柏,掘了朱氏的祖坟。 自此之后,凤阳这个曾在洪武年间被称为中都的所在,成了一片废墟。 各乡的青壮逃的逃,从匪的从匪,只留下一些无处可去的老弱妇孺,以致于当地的几股流匪有恃无恐,经常洗劫村落。 凤阳的现状,并非是今日才有,崇祯在这个时候提出发兵凤阳,明显是怀有其他的目的。 高时明深深吸了一口气,试探着问道:“凤阳离南京更近,是不是让南京遣兵更好一些?” “朕信不过南京的人!区区的民乱都要十几日才能平息,这些盗匪年深日久,他们平定不了!” 崇祯说的斩钉截铁,高时明却是大皱眉头,京中这一万精兵可是他带出来的,如今无端的分出三千人,还是交给他的老对手王之心。 想到自己的对手身不动膀不摇,轻易的就从自己手里分了兵权,无论如何,高时明都咽不下这口气。 他正在心里盘算着该如何推脱,只听崇祯又问道:“怎么,让你的勇卫营替朕剿匪,你不愿意?” 这句话冷冰冰的,不带丝毫感情,高时明不由一个哆嗦,陪着笑说道:“皇上说的哪里话,勇卫营是皇上的,奴婢只是替皇上练兵,皇上既有此重任,勇武营责无旁贷。只是南京那边也一直在练兵,想必也差不了多少,奴婢觉得,由南京出兵,起码能节省不少粮草……” “朕倒是忘了,南京那边也有个忠勇营,似乎还是你的干儿子高悌领着的?上次他立了军功,朕没给他封爵,你们父子俩,该不会就此记恨起朕了吧?” 崇祯笑吟吟的看着高时明,话语中却没有任何喜悦的意思。 高时明头皮发麻,他在宫里混了几十年,起起伏伏,总算爬到了司礼监掌印的位子,即便如此,因前几年司礼监首席秉笔王之心得了圣心,他也只得韬光养晦,以修道为名韬光养晦。 如今好不容易重新得了崇祯的信任,这个紧要关头,万万不能因小事断送了自己的大事。 “皇上对奴婢们多有提携,恩同再造,奴婢们哪里会记恨皇上?王之心没带过兵,奴婢怕他坏了皇上的大事。” “你说的很有道理,不过朕可不是让他带兵,也就是看他这几日闲在,给他找点事儿来做。至于去剿匪,那就不用他了,他如今不是掌着锦衣卫么,朕让他从锦衣卫里选个人出来,到时候若是打了败仗,与你也无甚关系,朕问他的罪就是。” 崇祯把话已然说到这个份上了,高时明自知再难推脱,只得笑着应下。 说话间到了八月二十,正是太子朱慈烺的大婚之日。虽然京中一直都有太子受了冷落的传闻,大婚的礼制也少了许多,但毕竟是一朝储君,该有的路数还是不能省了。 朝野上下忙忙碌碌了一日,朱慈烺也是累的够呛。 从一大早开始,先是在奉先殿里行了醮戒大礼,在文武百官见证下,听了父皇的训诫教诲,其后又奔赴赵家在京中的居处亲迎。 等太子妃迎入端本宫内,已过了酉时正。待两人喝过合卺酒,相对用了几口饭食,意味着今日的大礼已成,执事官和一众宫女太监便极有眼色的退了出去,将屋内留给了太子和太子妃。 朱慈烺总算有了时间,开始细细打量起他对面的赵云蘅。 只见她一身大红色翟衣,头上的九翟四凤冠,在红烛的掩映之下,凤嘴里衔着的东珠,散发出昳丽的光芒。 繁复的冠带下,是一张精致的鹅蛋脸,然而因妆容太厚,看不出真实的面目。不过一双杏眼里眼波流动,让人见之难忘。 虽然朱慈烺身边从来没有宫女伺候,也没有见过多少女人。不过以他在宫里这么多年的经验,以及父皇的那几个嫔妃作为参考,他的这个太子妃的长相,似乎也不算难看。 然而想到这是外公收钱送进宫的人,朱慈烺的心下一阵烦躁。再看对面的人时,横竖看着不顺眼,遂站起身来,朝着大殿走去。 然而刚走出两步,身后便传了女子的声音,“殿下且留步。” 第92章洞房 这声音不急不躁,清脆里带着些疏离,却毫无女儿家的娇羞。 朱慈烺本来只是想在殿内走走,听到赵云蘅如此唤他,反而加快了脚步,朝大殿的门口走去。 眼看着就要迈出了暖阁,赵云蘅清脆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响了起来,“我是父皇亲册的太子妃,太子殿下若就此而去,明日朝见时,怕是不好向父皇交代吧?” 朱慈烺脚步一顿,当即转过了身,看着赵云蘅冷声说道:“你还未朝见父皇和母后,这就叫上父皇了?” 赵云蘅依然端坐在桌前,见朱慈烺转身,嘴角漾出了两个梨涡,“出嫁从夫,我与殿下喝过了合卺酒,已是正式夫妻,自然要随殿下的称呼。” 朱慈烺一时语塞,忍不住狠狠瞪了赵云蘅一眼。 他也不是真的要出去,今日新婚之夜,外面还有东宫的奴婢守着。若是真的走出去,明日里宫中就会传出无数个谣言,说太子对皇帝多有怨怼。 说不定,一些混不吝的奴婢还会偷偷编排他,传出太子器短之类的胡话。 总而言之,身为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对于男女之事,总会有些期待。尤其是这么多年,因崇祯的严令,身边从来没有宫女侍候,对周公之事更是向往。 但面对这个赵云蘅,他着实提不起来什么兴趣。 他本来就对这女人不满,方才那两句话,更是让他心有芥蒂。这个女人,这刚进东宫,就学会拿父皇来压自己,日后还如何了得? 朱慈烺决定给她点颜色看看,于是迈着大步坐到了床上,指着赵云蘅说道:“本宫要歇息了,你,来给本宫更衣吧。” 更衣一向都由田存善和徐嬷嬷来做,因今日是太子大婚,两人自忖要给太子和太子妃留些说话的机会,遂和一众宫女守在了殿外。 赵云蘅眨巴了下眼睛,问道:“殿下可是要睡下?那我叫人进来,为殿下更衣。” 朱慈烺忙止住了她,没好气道:“你是本宫的太子妃,更衣自然是由你来。” 赵云蘅回想了这几日宫中教习嬷嬷对自己的培训,似乎没有交代有给太子更衣的职责,遂双手一摊,歉然笑道:“可我也不会啊。” “你方才还说,我们已然是正式夫妻,妻子替丈夫更衣,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儿。既然你不会,那就好好学学,做的多了,自然就会了。” 这一番话,似乎也有些道理。 赵云蘅面有难色,不过还是依言站起身,说道:“那我姑且试试吧,若是有不周之处,殿下莫要见怪。” 见怪?哼,自然是会见怪的。 朱慈烺大马金刀的坐在床沿上,任凭赵云蘅在自己身上慢慢摸索,心内略有得意。 然而接着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赵云蘅每在绳结处停顿几息,不但并没有解开束缚的感觉,反而有些异样的难受。 初时朱慈烺还道赵云蘅是生疏,也没有太过在意,待过了一会儿,只觉身上的礼服越收越紧,始觉不妙。 仔细看时,原本打着活结的地方,这会儿全变成了死结,尤其是腰间的几处暗结,被拉的死死的,不动还好,稍微动弹一下,肌肤被绳子勒的生疼。 朱慈烺忍着疼痛,怒视着赵云蘅道:“本宫让你更衣,可没叫你打上死结!” 赵云蘅却是一脸无辜,咬着嘴唇低声道:“我刚才和你说过,我不会帮人更衣,殿下非要让我来……” “你……你是存心!你是故意!” 朱慈烺涨红了脸,站起身对着赵云蘅吼了起来,哪知因太过用力,后背上立时被绳结硌的生疼,只得又坐了回去。 事已至此,只能叫外面的人进来。 先是由两个宫女进来,那两个宫女是新近进宫的生手,没伺候过贵人,对礼服的穿着极为生疏。好在有徐、黄两个嬷嬷,忙活了半个时辰,总算是把一身繁复的礼服褪了下来。 解脱了束缚,朱慈烺顿觉无比轻松,长出了一口气,准备向赵云蘅问罪。 然而环视屋内,却没了赵云蘅的影子。 “赵云蘅去哪了?” 徐嬷嬷脸上带着慈和的笑,“洞房花烛之夜,殿下要更衣就寝,太子妃自然也要去沐浴更衣啦。” 黄嬷嬷一向不喜说话,竟也破天荒的开口劝道:“如更衣这等杂事,还是由奴婢们去做。苦短,殿下和太子妃不妨留着力气,待会儿再用。” 过不多时,两个宫女簇着一身红色喜服的赵云蘅步入到了暖阁之中。 说是喜服,其实就是一件纱制的中衣,透过浅浅的衣领,露出了一大片雪白的肌肤,红白相衬,越发的吸引人。 徐嬷嬷和黄嬷嬷互相使了个眼色,立时向朱慈烺提了告退,领着宫女退了出去。 方才朱慈烺吃了个暗亏,心下恚怒,也不去管赵云蘅,自己躺到床上,拉过锦被裹在身上,将脸朝向了里侧,冷冷说道:“本宫自己睡,你瞧着办便是。” 赵云蘅却没有答话。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床上突然暗了下来,接着就是咯吱一声响,想来是赵云蘅也睡到了床上。 朱慈烺立时闻到了一股清香,从鼻间沁入心脾,说不出的受用,不由一阵悸动,口中却道:“你身上的味道着实难闻,离本宫远一些。” 话虽如此说,他的心中却隐隐有着一丝期待,等着赵云蘅回话。 然而等了良久,始终没有等到赵云蘅的声音,朱慈烺不由一阵气恼,将身子转为平躺。气恼之余,翻覆身子的幅度大了许多,将床晃的咯吱作响。 “殿下,你能不能轻一些?” 听赵云蘅如此说,朱慈烺立即来了劲儿,干脆又用力的翻了几下身子,冷声道:“本宫如何做,不用你来多嘴!” 忙碌了一日,可说是困乏之至,久久没等到赵云蘅说话,朱慈烺也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睡至夜里,始觉一阵凉意,朱慈烺伸手在身上摸了摸,只摸到了自己的中衣。他的睡意一下子醒了几分,坐起身借着帐外的烛光看,就见自己身上的锦被不知何时竟裹在了赵云蘅的身上,不由一阵气恼,低喝道:“赵云蘅,你太放肆了!” 回答他的,只有绵密的呼吸声。 接着徐嬷嬷的声音从窗外传了进来,“殿下,明日一早还要朝见皇上,节制为宜呀!” 第93章谒陵 第二日,夫妻一齐去乾清宫朝见崇祯。 崇祯特意起了个大早,见朱慈烺眼底黑青,说话又带着浓重的鼻音,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 不过终究是面对自己的儿子和儿媳妇,话语不能说的太过直接,崇祯手里把玩着新献上的红枣和栗子,口中极其随意的说道:“琅哥儿,朕可等着抱皇太孙了。” 而在坤宁宫那边,情况就有些不同。 听着徐嬷嬷一大早的回报,周皇后不由担忧了起来。 照例皇子在成人之前,会由女官引导男女之事。然而或许是因泰昌帝和天启帝带来的阴影,崇祯平素对朱慈烺的教导甚是严厉。 莫说那些女官,就是普通的宫女,平素也很难接近朱慈烺。 这就会带来不少的问题,周皇后有理由怀疑,朱慈烺对于周公之事一窍不通。 听徐嬷嬷说昨晚听到了房中响动,但早上却未见落红,东宫的几个老人都猜测,似乎是太子未得其门而入。 周皇后已经开始考虑,要不要给东宫派几名懂事的女官过去。 不过见到赵云蘅时,周皇后却是笑容满面,和赵云蘅说了几句体己话后,就赏下了首饰匣子,让宫女带着赵云蘅去偏殿挑选首饰。 借着这个机会,周皇后横了朱慈烺一眼,埋怨道:“太子妃是我和懿安皇后选的,一看就是懿德温良的姑娘,你若是冷落了她,就算母后饶得了你,懿安皇后可饶不了你!” 朱慈烺不以为然,不过在母后面前,他一向顺从母亲的意思,遂笑道:“我和太子妃昨晚都是第一次住在端本宫,都有些不习惯,过上几日,自然就好了。” 出了坤宁宫,两人又去仁寿殿拜了懿安皇后,朝见之礼告一段落。其后便是朱慈烺带着太子妃去奉天殿祭拜列祖列宗,皇帝和太子接受文武百官的庆贺,大婚仪式算是彻底的圆满。 虽然各地在平日都在哭穷,然而太子乃一国储君,身份终究不同。未来的皇帝大婚,各地官员人免不了要表明心迹,倒也上了不少的贡品。 而崇祯一反常态的大方,替朱慈烺做了主,手中大笔一挥,将贡品都划在了国库当中,算是解了燃眉之急。 国库里稍微见了些银两,内阁里又没有了魏藻德和方岳贡的针锋相对,文渊阁这几日的气氛也轻松了下来。 处理完公事,几个阁臣还会聚在一起,偶尔说几句笑话。 这日几个阁臣在文渊阁刚处理完公务,一同聊着西南的局势,范景文急匆匆的闯了进来,扬了扬手中的纸张,急切道:“各位,大事不好了!” 几人不由大吃了一惊,齐齐等着范景文下面的话,魏藻德含笑问道:“梦章,有什么大事,值得你如此紧张?” “皇上又下发了旨意!这次真的是大事!” 范景文一时间不知怎么开口,干脆将手中的那张纸送到魏藻德面前,“魏阁老,这是司礼监那边送过来的副本,您看看就知道了。” 这一两个月以来,皇帝绕过内阁下发旨意,已经是常态。魏藻德随手接过,不过是看了几息,惊得双手发颤,差点将手中的纸张扔了出去。 饶是他一向善于应变,此时嘴唇也忍不住哆嗦了起来,“皇上这……这也太离谱了,太子大婚这才过了几日,就让太子去凤阳守陵?” 其他人闻言也是一惊,纷纷聚拢了上来,待确定了纸上的内容,不由面面相觑。 “梦章,这……司礼监没说别的?皇上怎会如此对待太子?” 丘瑜这几个月一直忙于太子的大婚,对这封所谓的圣旨抱有深深的怀疑。 对于皇室成员来说,说是去守陵,其实和被流放差不了多少。 原唐王朱聿键,因私自招兵买马,崇祯九年被废为庶人。这么多年,一直都是以守陵的名义被软禁在凤阳。 然而太子的身份可是不一样,除非有意谋反或者面临废黜,才会被皇帝安排去凤阳守陵。 从这次大婚可以看得出来,明明皇帝对太子关怀备至,连大婚中一些微不足道的细节都要过问,如何会发太子去凤阳守陵? 范景文最是气愤,拱手朝其他人行了一礼,说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即便天家之事,总要有个规矩。太子乃是正朔,且多有仁义之名,今无故遭贬,是乱家国之兆,老夫定要去和皇上论个明白,望各位助我声势。” 丘瑜和倪元璐皆点头称是,等着魏藻德示下。 魏藻德想了几息,正要说话,只听王家彦道:“各位先生不必着慌,太子此去不是守陵,是谒陵。” 众人皆是一愣,守陵和谒陵一字之差,意义却大不一样。太子作为国之储君,大婚之后,去凤阳拜祭列祖列宗,实属理所应当。 这在本朝也有过先例,当年懿文太子在世时,曾多次替代太祖去皇陵拜祭;宣宗章皇帝为东宫时,也多次去凤阳谒祭。 盖因近日京中多有对太子不利的传言,旨意中又写的极其含糊,因此,众人都以为崇祯是将太子发往凤阳。 听王家彦品出了不一样的意思,四人皆瞩目以视,王家彦指着手中的纸张道:“各位请看这句,‘安朕心于万里,奉先祖以晨昏’,太子此去凤阳,皇上还派了三千军随行,显然皇上对皇陵修缮起了疑心,担心地方中饱私囊,命太子监工去了。” 范景文当即抢过了纸张,又仔细看了一遍,不由转怒为喜,讪讪笑道:“还是开美看的仔细,我老眼昏花,险些误了大家。” 丘瑜和倪元璐皆是大笑,魏藻德的眉头却是皱的更紧,随即便舒展开来,笑的极是欢畅。 同样的一道旨意,内阁看出的是谒陵,然而其他人看出的,却是别的意思。 “你是说,皇上要罚太子去凤阳守陵?” 翊坤宫里,听说太子要被发往凤阳,袁贵妃眼梢眉间皆是喜色,问道:“你打听清楚了吗?太子何时动身?” 高时明笑道:“恭喜娘娘,贺喜娘娘,咱们谋划了这么久,没想到皇上倒是主动提起了此事,这可是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呐!” 第94章暗策 袁贵妃也觉冥冥之中自有天助,自她到了这个世界,身边不但有高时明这个奴婢相助,还给她创造了无数个机会。 按史实而言,在几个月之前,李自成就该攻入了北京,让整个大明分崩离析,继而清兵入关,改朝换代。 但这一切,却都没有发生。 袁贵妃一直坚信,正是因为她的存在,李自成才愿意和谈,继而退兵陕西。 可见她果然是受上天眷顾,上天把这一切都安排好了,就等着让她名垂青史。 “那,接下来可就看你的了?本宫等了这么久,就是等这么一个机会,你若是坏了本宫的大事,那本宫可饶不了你哦。” 袁贵妃心中得意,说出的话也就随意了许多。 面对着袁贵妃的洋洋自得,高时明毫无怍色,反而笑的极是畅快,说道:“娘娘尽管放心,此次和太子随行的军士,都是奴婢练出来的兵马。只要奴婢打个招呼,想弄出点意外,那还不是轻而易举?” “也没那么简单,这个朱慈烺,可命硬的很呢。” 袁贵妃竖起了白皙的手掌,看着指甲上凤仙花染出的嫣红有些淡了,便对着指甲轻吹了口气,转头看向了窗外。 窗外苗圃里种着十几株的凤仙花,有几株在上月已经开了一遍。凋零过之后,竟又重新长起了花苞,看起来过不了几日,便能重新绽放。 离翊坤宫不远的乾清宫,自然不会没有这样的花圃。 乾清宫外长长的宫道上,魏藻德走在前面,司礼监首席秉笔王之心紧跟在他的身后。 走出了几步,魏藻德站定,朝王之心拱了拱手,笑道:“王公公请留步,魏某何德何能,让王公公亲送,实在是愧不敢当。” “魏阁老说的哪里话?皇上让咱家送送魏阁老,若是就此回去,那就是欺君呐,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王之心说着,还上前拍了拍魏藻德的手。这在旁人看来,正是表达亲昵的意思,然而魏藻德却知道,王之心这是有话要问自己。 “王公公把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那魏某却之不恭了。” 魏藻德继续朝前走着,随口说道:“太子殿下此去凤阳,路途遥远,听说是王公公派人一路护送,可要好自为之。” 好自为之? 王之心立时听出了不对劲的地方,笑道:“魏阁老放心,咱家理会的,派出的是锦衣卫指挥同知李若琏,那可是一等一的好手,决计不会误事。” 魏藻德回身看向了王之心,笑道:“听说凤阳守备先是王德化,后有张彝宪,都和王公公相熟。殿下此去艰辛,王公公可要交代好他们,务必照顾好一切。” 听到王德化和张彝宪的名字,王之心的心中打了个突。 这两人可都是他的亲信,王德化是以前的凤阳守备,这些年借着修缮皇陵,捞了不少的油水。而张彝宪则是刚从南京调任过去,去凤阳不到两个月,已然给他孝敬了一万两银子。 魏藻德突然提起这两人,决不是无的放矢,王之心忙道:“司礼监那边这几日有些俗事,咱家忙的是头昏脑涨,这一忙啊,就各处疏漏。魏阁老若有什么托付,尽管提就是。” “殿下此去,一来是拜谒列祖列宗,二来是代天巡查,看看皇陵修缮的进度。听说修缮皇陵的账目一直是王公公盯着,届时可要安排人手,多给殿下些支持。” “太子殿下不是去守陵吗?” “王公公,怎么说你也是宫里的老人,岂能犯这样的糊涂?太子乃我大明的未来,我大明岂有守陵之太子?” “魏阁老你是说……” 一语惊醒梦中人,王之心自觉听懂了魏藻德说的意思,脸上不禁有些慌乱。 他就说嘛,太子去守陵这样的大事,朝野中都以为太子受了重罚,早就闹翻了天,这几个大员都当做无事人一般,任凭那些人如何吵闹,始终是一言不发。 原来是皇帝早就和他们说了贴心的话,他们这才稳如泰山。 自己堂堂的首席秉笔,怎么说也是崇祯的近侍,却被蒙在鼓里,若非魏藻德的提醒,等出了大事,他可能还不知道是如何一回事。 王之心不由得多想,皇帝如此做的用意,到底是不是故意瞒着自己? 因凤阳在大明地位特殊,哪怕是国库用度再紧张,每年朝廷也会给凤阳不少的拨付。因凤阳守备太监一向都由他推荐,这些年来,自他以下的好几名太监,都从凤阳那边得了不少的好处。 崇祯这几个月屡次提到凤阳,他一直都不以为然。 想要通过凤阳查到他的头上,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 左右朝廷拨付凤阳的银子都是地方经手,即便出了问题,那也由地方官去担责,和他们这些宫里派下去的人毫无关系。 而且那些查案的钦差都顾虑着皇帝的面子,顾虑着司礼监的权威,对于宫里的人,一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太子却没有这个忌讳,若是由太子出面,查实了问题之后,捅到皇帝的面前,那他可就要吃不完兜着走了! 王之心知道,近些年皇帝一直用他做事,东厂里的一大群人,甚至包括朝中的一些文官在内,纷纷巴结孝敬。 这一切,皆因他坐的这个位子。 而一旦东窗事发,仰仗他鼻息过活的那群人也定然树倒猢狲散,不会出面替他辩解。 哪怕是面前的这个魏藻德,别看此时对他和颜悦色,那是因为利益将两人绑在了一起。 若是他出了什么事,魏藻德非但不会帮忙,说不定还会狠狠踩上一脚。 见王之心神色紧张,魏藻德笑道:“魏某没别的意思,就是给王公公提个醒,王公公乃天子近臣,凡事理当小心谨慎,莫要辜负了皇上的期望啊。” 魏藻德说的轻描淡写,只是提醒王之心首尾兼顾,莫要留下什么把柄。 听在王之心的耳中,却是另外一层意思,更是心惊胆战。 此事非同小可,他要尽快安排下去,决不能让人抓住什么把柄。 “谢魏阁老的提醒,咱家承您的情。” 第95章父子一 魏藻德还不知道,他的这一番话,将对王之心、甚至对朝政造成了多大的影响。 见王之心急急忙忙的要走,魏藻德自觉已经点到为止,当即拱了拱手,独自回了文渊阁。 内阁的人都在,待齐齐坐定之后,魏藻德说起了方才皇帝交办的事情。 “太子去凤阳谒陵,也不是件小事,按祖宗的规制,谒陵须有九卿陪同,方显隆重。况且此去凤阳,还要兼着剿匪的重任,非能员不可胜任。皇上的意思是,在我们中间推个人出来,随着太子一道前去。” 几人都陷入了沉思,思索着该推举何人。 对于他们这些翰林出身的官员来说,随君伴驾并不是件大事。难处在于,太子此去凤阳,旨意上并没有写明时限。 一旦离京,归期不定,等于是离了朝廷的核心。 更不要说,他们都还有本部的事务,若是去个一年半载,等到回京之时,他们原本的职位怕是早被他人替代。 文渊阁里顿时一阵沉默,魏藻德干笑了一声,说道:“既然各位都不愿意开口,那我就回复皇上,让太子殿下自己选人罢。” 其他人皆是不答,唯有范景文开口道:“魏阁老,政事不可荒废,工部最近没什么要紧事,就由我随着太子一道罢。” 众人心头皆是一松,“梦章兄勤于王事,我等皆是佩服。” 内阁还不知道,关于所谓的人选,崇祯早有了主意,让内阁推举,只是存了试探之意。 乾清宫的庑房里,只有崇祯和朱慈烺两个人,崇祯坐在榻上,指了指对面的位子,笑道:“今日只有咱们父子,你不必拘着,来来来,坐下和朕说说话。” 朱慈烺迟疑了片刻,迈步上前,却没有坐下,只是站在了崇祯的面前说道:“儿臣站惯了。” 崇祯不由一怔,眼光在朱慈烺的身上停留了许久,这才低声说道:“朕是个失败的皇帝,更是个失败的父亲。文武百官敷衍朕也就罢了,连朕的儿子也怕朕,唉,晚了!悔之晚矣!” 崇祯的话音越说越低,含着无限的落寞。 朱慈烺正要解释,崇祯却抢着问道:“琅哥儿,朕拘了你这么多年,你不会怪罪朕罢?” “父皇都是为儿臣着想,一意栽培,儿臣感激还来不及,如何敢怪罪父皇?” “不敢?” 崇祯摇了摇头,苦笑着说道:“你这孩子呀,怎地如此实诚?就不会哄朕开心吗?” “儿臣不是这个意思……儿臣是说……” 朱慈烺意识到自己又说错了话,绞尽脑汁,想要找个理由掩饰。 不知今日是怎么回事,一向言语流利的他,在父亲面前,突然变得不会奏对了。 “好了,你不必解释了,朕都懂。” 崇祯突然站了起来,将朱慈烺按到了对面的位子上,接着又坐了回去,和朱慈烺只隔了一张小几。 父子俩面对面坐着,这还是头一次。 一时间,朱慈烺竟觉得有些局促,干脆直接问道:“父皇召儿臣前来,可是有什么事要托付?” “朕想托付的事太多,可惜来不及了!趁着如今时局还算平稳,等你辞了懿安太后和你母后,就动身前去凤阳罢!以往都是朕给你铺好路,虽然给了你不少教导,可也给你指了不少岔路。以后的路该如何走,就看你自己啦!” 朱慈烺觉得今晚的父皇有些怪怪的,总说些不明不白的话。 不过耳听着父皇言辞恳切,自是一番真情流露,心中感念着父皇的心意,低声说道:“儿臣愚笨无能,辜负了父皇的心血。” “不,你很好!只不过,让那些腐儒们耽误了,这是朕的错。” 崇祯伸手扶了扶朱慈烺头上的玉冠,笑道:“你能在李闯大营周旋,又能领兵上阵杀敌,足见胆略智谋,为何非要在朕面前藏拙,不让朕好好看看你的能力呢?难道在你的心中,朕是个连自己儿子都容不下的人吗?” 这句话自豪里带着埋怨,似乎是对朱慈烺不满,又似是为朱慈烺鼓劲儿。 想到自己这些年所谓的韬光养晦,被父皇看的清晰透彻,朱慈烺不由有些汗颜,嗫嚅道:“儿臣只想为父皇尽忠尽孝,不让父皇和母后担心,并未有其他的非分之想。” 崇祯哈哈笑了起来,“你是朕的太子,大明早晚是你的,就算有非分之想又如何?如今你已然大婚,该担起我大明的江山了。” 自朱慈烺十一岁出阁讲学以来,日日到父皇面前背书,陈述政见,可谓是和父皇朝夕相处。 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崇祯对他的态度也越来越严厉,是以岁月流逝,两人的父子之情却淡了许多。 今日难得坐在一起交心长谈,突然就融洽了许多,朱慈烺心中,满是孺慕之情。 朱慈烺还想再听父皇说几句肺腑之言,哪知崇祯却转了话题,开始细细说起了自己的布置。 “等你去了凤阳,先去见李明睿,再把凤庐总督马士英和凤阳总兵黄得功召过去见你,这两人还算有些忠义之心,总能护得了你周全。” 朱慈烺连连点头,只听崇祯接着又道:“南直隶暗潮汹涌,万万不可轻举妄动。等到了凤阳,你先停些时日,朕给史可法和高弘图下了秘旨,让他们一道去凤阳。待他们去了凤阳之后,你再随着他们去南京。” 崇祯说完,又接着补充了一句,“此去千里,前途未测。好在从凤阳到南京,没有多少路,还有范景文带了三千勇卫军护在你身边,万事小心,足可应付。” 虽然方才刚说了路交给朱慈烺来走,大有放手的意思,然而崇祯说完了部署,又说起了南京的官员,具体到哪些人可用,哪些人该换,似乎是早做好了打算。 一直听到殿外敲响了三更鼓,崇祯恋恋不舍看了朱慈烺一眼,取笑道:“是朕的不是,留你这么久,倒是没想起你新婚的这回事。你这就回端本宫吧,别让太子妃久等。” 第96章父子二 朱慈烺在心里暗暗撇嘴,那个赵云蘅,怎么可能会等自己! 不过他面上却不显露,笑着应了崇祯的话,就此退出了乾清殿。 如他所料,等他回到端本宫时,赵云蘅早早的更衣睡下,丝毫没有等他回来的意思。 更衣的功夫,听着徐嬷嬷对赵云蘅赞不绝口,不由更加厌恶。 经过这几日的相处,他自觉对赵云蘅也有了些了解。 这个赵云蘅,那里是什么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分明就是一个目无尊上的乡野女子! 难怪赵家要找外祖花几万两银子,若是真的按选秀的仪制来,怕是连州县的那一关都过不了! 朱慈烺不由对懿安太后和周皇后也有了些怨怼,袁贵妃也就罢了,这两位都是他至亲的长辈,在他的终身大事上却如此的糊涂,选一个这样的商女做他的太子妃。 暖阁里还亮着灯,床上的帷帐已然放了下来,隔着帷帐,朱慈烺听到一阵细密的呼吸声,看来床上的女子早睡了过去。 朱慈烺的心中怨气更盛,不去管是否会惊醒床上的人,大大咧咧地撩开帷帐。 正要猱身跳到床上,烛光正好打在熟睡女子的脸上,朱慈烺不自觉的打量了起来。 红烛掩映之下,粉白的脸上罩着一层红晕,娇嫩的唇瓣微微翘起,如同娇艳欲滴的樱桃,愈发的光彩诱人。 朱慈烺不由一呆,随即便移开了目光。 这个赵云蘅长的倒是不错,可惜空有一身好皮囊,却没有与之相称的妇德。 朱慈烺心中略微好受了一些,身上的动作也轻了几分,直到躺了下去,始觉错怪了母后。 民间都说娶妻娶贤,纳妾纳色,这赵云蘅一开始就是做侧妃的备选,只不过选婚的对象太少,这才阴差阳错的成了太子妃。 难怪母后和懿安会选她,这样的面容,站在那些命妇面前,倒是不会辱没皇家的仪表。 就让她当个摆设吧,左右自己就要动身去凤阳了,且忍上几日就是。 第二日钦天监送上了吉日,崇祯选定在九月初二。也就是在五日之后,太子朱慈烺就要动身前去凤阳。 这中间却出了点小意外,原本定下的由东阁大学士范景文带兵剿匪,在和崇祯一番奏对之后,范景文却突然推了这个重任,让朝野上下都为之惊愕。 崇祯万般无奈,只得又重新拟定了人选,改由驸马都尉巩永固接此大任。 趁着有限的时间,朱慈烺一一拜别了懿安皇后和周皇后,去书房里见了三弟朱慈炯和四弟朱慈炤,又去寿宁宫见了皇妹坤兴。 朱慈炯年方十二,出阁读书两年有余,照说应该有所小成。 然而据教授的翰林方以智所言,朱慈炯活泼好动,不喜诗词歌赋,似乎更喜欢挥枪舞棒。 而坤兴公主年过十五,已选定好了驸马,据说是原太仆寺卿周国辅之子周显,只等着国子监定下良辰吉日。 就在朱慈烺忙着辞别之时,嘉定伯周奎竟也摸到了东宫。说是此次苏州之乱,苏州和嘉定的家中音信全无,不知祖产损了多少,待太子到了凤阳,派人到苏州看护云云。 朱慈烺虽是厌恶周奎,但终归是自己的外祖,总不能让母后为难,只得满口答应下来。 在这期间,朝中还收到了两封公文,惹了朝野上下的争议。 永昌王李自成允了崇祯的发兵请求,由权制将军李过出兵汉中,朝重庆进发。 在群臣的眼中,即便李自成封王裂土,毕竟是贼寇出身,求助于李自成,等于是向贼寇低头。 同样让群臣气恼的是,原山东总兵刘泽清以身子有恙为由,停留在山东兖州府,拒不奉诏进京。 这等挑衅朝廷权威之举,满朝文武却无可奈何,只得劝崇祯下旨勉励。 在这样的形势之下,朱慈烺踏上了南下的路途。 马车行驶在京中的街道上,发出辚辚的响声,和周围的马蹄声混杂在一起,颇有一番气势。 自朱慈烺记事以来,出宫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每出宫,总会朝马车外看,见到街上鳞次栉比的商铺和宅第,心中莫名的兴奋。 然而在今日,他却没有什么看的兴致,因为马车里,还坐了一个让他无比烦心的赵云蘅。 他在一早拜别了父皇和母后,准备出宫之时,乾清宫大太监王承恩却将他拉到了一边,给他下了一道密旨。 崇祯只说南京的宫中许久没人长住,怕朱慈烺孤单,须带上太子妃赵云蘅一齐南下,也好照顾他的日常起居。 朱慈烺一时错愕,不由腹诽起自己的父皇,自己的这个太子妃,不过空有一副皮囊而已,哪里会照顾人? 此去凤阳,他身上可是背负着重任,说不定还会遇到险象环生的场面。 带上赵云蘅这个累赘,岂不是处处拖他的后腿? 再说,南迁的事情八字还没一撇呢,这就让自己把家眷也带过去,若是教朝中的大臣知晓,怕不是要闹翻天? 难怪范景文临阵推脱,看来是对父皇的安排极是不满。 但旨意已然下了,任凭朱慈烺如何不喜,他只得乖乖遵从。 他也知道父皇的脾气,如果他打定主意抗旨,那个随行的锦衣卫同知李若琏,会把太子妃强行塞入到他的马车里,然后再顺手把他的言行禀报给父皇。 与其惹父皇发怒,倒不如顺从父皇的意思,两京相隔千里,让这个惹人厌的女人随着他一起奔波,吃些苦头也好。 想到这里,朱慈烺不自觉的看向了坐在他斜对面的赵云蘅。 赵云蘅神色极其平静,手里正拿着一本书,聚精会神的看着。车窗上的布帘随风而动,窗外的日光透了进来,正映照在她的侧脸上,显得那张脸格外的明媚灿烂。 这一刻,朱慈烺突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不由的盯着赵云蘅多看了几眼。 发觉到朱慈烺的目光在自己的身上停留,赵云蘅扬起了脸,举起了手中的书晃了晃,笑问道:“殿下,你要看书吗?” 第97章一体 “本宫不看!” 朱慈烺想也没想,当即将头转向另一侧,拒了赵云蘅的话。 过了几息,他又将头转了回来,冷声道:“你看的是什么书?” “是宋长庚所著的《天工开物》,看着倒也有趣,左右一路上无聊,权做打发时间了。” “应天知府宋应星?” 朱慈烺不由愣住,前些日子皇帝任命之后,他才简单打听了这宋应星的来历,只知此人一向科考不第,以举人的身份宦海浮沉十多年,也没太过在意。 没想到,自己的东宫里,竟然还藏有他的书。 赵云蘅点了点头,又问道:“殿下可是要看一下?” 朱慈烺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等赵云蘅将书送到了面前,这才接了过来。翻开目录来看,又随意翻了几页,不由皱眉道:“你从何处找的书?东宫里还有这等农书?为何本宫竟无印象?” “这是我从娘家带过来的嫁妆,殿下自然没印象了。” 朱慈烺仔细回想,当日亲迎的时候,似乎在赵家的院中见过一个大木箱子。 当时见两个担夫抬着吃力,还曾疑惑箱中到底放了什么东西,此时经赵云蘅提起,当即就想了起来。 区区的一个商女,竟也学书香门第附庸风雅,朱慈烺嗤的笑出声,说道:“你们家倒也不一般,陪嫁了那么大的一箱子书,还怕宫里没你看的书吗?” 赵云蘅却似没有听出朱慈烺的嘲笑,说道:“这可不是想买就能买到的,也是我大伯父有些门路,才从书商那里讨了十几本,一直当宝贝一样藏在他书房里,也就是我同意参加选妃,他才舍得送我一本。” “这等书竟也有人抢?” “殿下你长在东宫,每日里学的都是经史子集,自然是不愿意看这些书。我和你说,这里面包罗万象,尤其各种技艺,对于我们商人来说,那就是宝贝。” 自打自己的亲事定了之后,朱慈烺对“商人”这个词相当敏感,听到赵云蘅仍以商人自居,斥道:“你如今嫁到东宫,哪里还是什么商人!” 赵云蘅自知失言,吐了吐粉红的舌头,笑道:“我一时说漏了嘴,殿下勿怪。” 朱慈烺将书拿在手中,又随意翻了几页,正要交还到赵云蘅的手中,无意中一瞥,正好看到一页书上的画面,登时被吸引住了目光。 “这不是火器吗?农书里还有这个?” 朱慈烺问着赵云蘅,目光却定在了书上,细细看起了上面的介绍。 “百子连珠砲,用精铜镕铸,约长四尺,中藏法药一升五合,药从口发,旁镕一嘴,长一尺有余,藏铅弹百枚,坚木为架,八面旋转,横于架上。竖起则弹落砲竅,次第发出,以击贼兵,使不得偷我营寨。此砲一架,足抵强兵五十人。” 朱慈烺当即兴奋了起来,他见过守城的佛郎机炮,看这百子连珠炮似乎和佛郎机炮差不多大小,若是能接连发射百枚铅弹,那可比佛郎机炮厉害多了。 他聚精会神的想着,浑忘了此时正身在马车上,以至于赵云蘅说了什么话,全然没有听到。 马车驶过了正阳门,随在长长的队伍中间,一路朝南而行。日头越过中天,却是往西而沉。 日光斜照过坤宁宫的窗棂,在殿内的砖石上投下了一道道的光影。 光影的尽头,两道落寞的身影一前一后并立着,齐齐看向了南方。 “皇上,这会儿,琅哥儿已经出城了吧?” 周皇后咬着嘴唇,怯怯问出了这句话。 崇祯知道,因朱慈烺的南下,周皇后这几日没少落泪。趁着朱慈烺今日离京,这才破天荒的到了坤宁宫里,陪在了周皇后的身边。 “他们辰时开始走,这会儿走了五个时辰,应该到了大兴县了吧。” 周皇后神色一松,忽而想起一事,脸上又露出了关切的神色,问道:“琅哥儿从没离过京城,他们今晚该宿在何处?不知能不能睡的安稳?” 崇祯无奈笑道:“你且放心,他是我大明的太子,又有朕的旨意,沿途的省府州县,都会小心接递。” 周皇后点了点头,脸上关切的神色却丝毫没有减少。 崇祯心中竟有些怜惜,默然片刻,说道:“朕让琅哥儿去南京,你不会怪罪于朕吧?” “皇上是为琅哥儿好,妾身哪里会怪罪皇上?只是想到此后与琅哥儿山水相隔,难免有些伤怀。” 周皇后说着,忍不住抹了一把眼泪。 崇祯耐着性子安慰道:“你也不用伤心,等他去了几年,经营好南直隶,说不得还会再回来。” “妾身还能见到琅哥儿吗?” “那就要看天下大势如何了,若是祖宗护佑,日后天下承平,朕定会召他回京;若是朕亡于国事,就由他在南京承继大统,朕决不会让我大明重复靖康之祸。” 周皇后神色黯然,低声说道:“皇上……其实,我们在南京也有个家。” 崇祯如何听不出周皇后话里的意思,无非就是劝着他迁都南京,以避建虏的锋芒。于是斩钉截铁说道:“朕乃大明天子,既从祖宗手中承继了社稷,便有守土之责,断不会弃了北京南下。” 崇祯说完,看向了周皇后,问道:“真有北京城破那一日,你会怨恨朕吗?” 周皇后坚定的摇了摇头,“你我夫妻一体,生则……同衾,死则同穴。” 崇祯不由一愣,眼中涌起了无限的柔情。他不由分说揽过周皇后的肩头,在坤宁宫里打量了一圈,这才指着东边的一排窗子,柔声道:“朕记得,当年你怀着琅哥儿时,最喜欢倚在这里读书。” 这句话也唤起了周皇后的回忆,“是啊,妾身听太医说,‘文王生而明圣,太任教之以一而识百,君子谓太任为能胎教’,是以当年读了不少书经,盼着琅哥儿聪明伶俐,能承继祖宗遗绪,不负皇上的期许。” “若是琅哥儿能力挽狂澜,为我大明中兴之主,你这个母后当念头功。” 听崇祯提起了朱慈烺,周皇后的眼中也闪过了希冀,笑着说道:“那是祖宗保佑,皇上教导的好,妾身可不敢贪功。” 第98章嫌弃 崇祯被周皇后的笑声感染,盯着周皇后看了许久,感叹道:“这些年替朕打理后宫,也辛苦你了,朕记得你是爱书的人,自从有了炯哥儿之后,就很少见你读书了。” 周皇后脸上的笑容渐消,转而满目萧索,低下头幽幽说道:“不是妾身读书少了,是皇上勤于国事,再没有来坤宁宫的闲情逸致。” 这一句话说完,方才两人之间的旖旎顿时消散的无影无踪。 崇祯脸上带着愧色,低声说道:“朕识人不明,错把鱼目当做珍珠。事到如今,朕总算明白,还是你最好。” 周皇后素知崇祯贵为一国之君,一向心高气傲,不屑于认错。今日能当着面说出这一番话,着实是难能可贵。 既然崇祯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地步,那不妨给他一个台阶下。 周皇后当即展颜笑道:“妾身是糟糠之妻,不论皇上如何嫌弃,终究赖上皇上了。” 崇祯也笑了起来,点头说道:“你能如此想就对了,你是朕的皇后,是朕唯一的皇后,那些鱼目再耀眼,终究也盖不住你身上的光。” 两人相视一笑,眼看着夕阳渐渐的沉在宫墙之后,这才恋恋不舍的退回到了殿中。 因周皇后一向崇尚节俭,连夜里点灯的时间,也定的有规矩,直到天色擦黑,各殿宫人们才敢陆续的将灯笼挂了起来。 虽是都点起了灯笼,各殿的亮度却不一样。 若是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宫中最亮的地方,莫过于翊坤宫无疑。 袁贵妃刚用完晚膳,就迫不及待地将高时明召了过来,打探起今日宫里的动静。 “你说,皇上在坤宁宫用了晚膳?” “皇上未时去了坤宁宫,一直呆到了酉时用完膳才走。” 袁贵妃冷哼了一声,说道:“这个蠢女人,妄想用儿子绑住男人,简直是异想天开!” 高时明笑道:“娘娘说的是啊,像娘娘这样,能处处替皇上分忧解难,那才能得到皇上的恩宠。” 这句话显然是说到了袁贵妃的心坎里,袁贵妃当即笑了起来,指着高时明道:“没想到啊,你这样的人,还懂这个道理。” 高时明脸上的横肉抖动了两下,也陪着袁贵妃笑了起来。 因这一句马屁,袁贵妃原本心中的不痛快顿时一扫而空,笑问道:“太子如今到了什么地方?” “按脚程来算,今日太子的车驾可以到大兴县,明日从大兴县赶往大名府。” “高时明,你和我说实话,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娘娘莫急,此事非同小可,总要出了北直隶再说。从京城到凤阳,至少要走上一个多月,一路上有的是机会。奴婢的意思是,最好离京城越远越好,到时候就算皇上想救,也是鞭长莫及,兖州府位于河南山东南直隶三省交界,最适合动手了。” “那就好,先不忙动手。” 袁贵妃吁了一口气,想了片刻之后,突然开口问道:“你说,皇上让太子去凤阳,究竟是什么用意?宫里的人都说皇上让太子去凤阳守陵,是废太子的征兆,可本宫看着怎么不太像?” 高时明有些不耐烦了,解释道:“我的娘娘呀,不论皇上如何想的,终归太子是出京了,这不就是您想要的结果吗?” 袁贵妃沉吟道:“话虽如此说,不过本宫还是想知道,太子在皇上心中的分量。若是皇上真的有意废掉太子,那本宫倒是可以再等等,等皇上立永王为太子,那时候再动手,成算更大” 此言一出,高时明眼睛睁大,险些就要跳了起来。 “咳,娘娘,恕奴婢直言,成大事者,最忌讳反复无常。奴婢已然安排下去了,您却突然说要等等,这可不好办呐!” 袁贵妃想了又想,依旧是难下决断。 高时明面有急色,催道:“娘娘,时间不等人,就算奴婢这里十拿九稳,您这里也要谋划起来了。您该多想想,一旦太子……皇上那边,您该如何做?” 袁贵妃咬着嘴唇,说道:“届时您带着兵进宫,发动一场政变不就行了?” 高时明急的直拍大腿,说话的声音也提高了不少,“哪有这么简单!我手中就七千兵马,分散在京中各处,一旦稍有动静,皇上就知道的一清二楚,你还指着让他们来攻打紫禁城呀?我和你说,如今城里锦衣卫、东厂、上直卫加起来起码有两万人,还不说那些守备的军队,只要皇上还在,你想靠着政变夺位,决没有成功的可能!” 袁贵妃听高时明如此说,也是急了,怒道:“可……可你以前不是这么说的!” “奴婢是和你说过,可你总要先控制住皇上,容奴婢调兵遣将才行啊!” 高时明急的一脑门子汗,问道:“皇上总到翊坤宫里来,您就不能想想法子吗?” 同样远在千里之外的西京,所谓的天祐殿大学士牛金星也是急的一脑门子汗,对着李自成拱手道:“大王稍安勿躁,臣等正在想法子。” 西京这里的情况比大明好不了多少,甚至比大明的情况还要糟糕。 经过这几个月的安顿,西京的库银已经消耗殆尽,官仓中的粮食也已见底。 究其原因,所有的问题都出在了为政方略上。 李自成的大军之所以所向披靡,盖因当年提出的“均田免粮”甚得民心,所到之处,平民百姓云集义从,甚至连大明的官军也闻风而投。 可一旦安定下来之后,当年的口号,却成了束缚大军的桎梏。 如今李自成虽获封了永昌王,实行的措施却还没来得及完全改动。 许多的贫民不但免征田税,西京这边还要招抚流民垦田,花费的都是白花花的银子。 尤其是陕西连年干旱,七八月的夏税,根本没有收到多少银子,又要开仓济民,平白消耗了不少存粮。 照此下去,不出十月,大军的粮草就要发不下来。 牛金星捏着下巴想了片刻,说道:“大王,不如我们再来一次‘输银助饷’吧?” 第99章选择一 所谓输银助饷,是大顺军的传统。 大顺军每到一处,按照官僚豪绅在大明官职的高低,确定助饷数额,逼迫当地富户捐款捐粮,以“杀富济贫”的名义劫掠富户。 可以说,大顺军以往的粮饷,就是靠着这个法子累积而成。 如今李自成获封永昌王,陕西和山西名正言顺成了他的地盘,许多士绅也纷纷投到了永昌王的治下,这套法子自然无法再用。 李自成也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召了西京的官员议了好几次,始终没有个眉目。 几个月过去,西京并没有给出更好的法子。 没了税收的支持,几十万大军顿时成了无源之水。 西京这边有李自成约束,下面的兵丁不敢太过放肆。而在宁夏、固原、甘肃这些边镇,已经开始出现防御使纵兵抢粮的情况。 牛金星给了输银助饷的提议,当即就有好几个人出言赞同。李自成想了一会儿,点头说道:“如此怕是不妥吧?你们说说,还有没有其他的法子?” 李岩和宋献策互看了一眼,宋献策劝道:“大王,今年在西京已经强捐两次,再去找那些官宦士绅助饷,怕是要人心浮动,不利于固结人心。倒不如找六政府尚书议一下,看看如何能从各地收一些税赋上来。” 李自成皱眉道:“他们哪会有什么法子?他们要有法子,早和额说了,还用等到今日?” 大顺立国之初,在西京设天佑殿大学士,由牛金星充任。 其下为吏政府尚书宋企郊、户政府尚书陆之祺、礼政府尚书巩焴、兵政府尚书喻上猷、刑政府尚书安兴民、工政府尚书姚锡胤。 不过礼政府尚书巩焴一直在家称病,不肯到西京就职,眼下礼政府尚书还在缺中。 李自成也无所谓,在他的眼中,礼政府不过是对照着礼部所设,里面的职位无甚大用,为的就是放几个名士在礼政府中,去招揽那些读书人。 五个尚书当中,出身最高的是户政府尚书陆之祺,曾做过陕西的布政使。 其余四人在依附之前,或是各处的小官,或是难以过活的读书人。 这些人莫说是治理国家,如今不过两省之地,已然是力不从心。 面对着一系列难题,西京的这些官员想不出更好的主意,只能照着大明现成的东西生搬硬套。 同时,大顺的官制是以武统文,六政府虽名义上职掌朝堂事务,但平日里仍由权制将军节制,并没有多少话语权。 即便是有什么建言,往往还没有实行,便直接被否决。 宋献策道:“大王体恤百姓,自起事以来,对百姓一直免税。可今时不同往日,如今已然与大明止戈弭战,往日的那一套有些不合时宜。臣以为,百姓们既然种着大王赏下的田地,理当上缴税赋供养大王,为我军士输送粮草。” 攻下开封之后,李岩提出“均田免赋”的建议,李自成觉得甚有道理,当即便采纳了下来。 义军每到一地,即宣布“三年免征”的命令,先是没收明政府官库和官僚地主家产以充军用,并抢夺宗室、勋戚和官绅大户田产,分给那些流民百姓。 是以“均田免赋”的口号一经喊出,便得了不少百姓的支持。在短短的几年之间,李自成带着义军占领了陕西、陕西、河南的大片土地。 当然,所谓的均田免赋只是一种拉拢人心的手段,并不是真的要均田免赋。 李自成想的很好,义军流动作战,本来就不稳定,那些分出去的土地,在短时间内根本无法得到收益。 用三年的时间站稳脚步,到时候再行收税,既收了人心,又占了大义。 可就连李自成自己也没想到,这还不到三年,他就安顿了下来。 说起来,如今的陕西、山西两地都是他的子民,若是食言而肥,不知道百姓们会如何评价他。 戏文里都说君无戏言,李自成觉得,他身为一个皇帝,决不能在自己的父老乡亲面前丢了面子。 可如今面临的这个困境,似乎也非常严重,必须要尽快解决。 原本他手中有十几万的兵马,去了一趟北京,虽然没有打下北京城,一路上倒戈的明军倒是不少,起码也有十几万。 这三十多万大军,原本被他安身立命的本钱,是日后扩大势力的重要支撑。 可如今无仗可打之后,这些人反倒成了累赘,每月消耗粮草无数,却只能赶着他们去屯田。 尤其是那些投诚过来的明军,听说要屯田种地,几个月以来,有上万人做了逃兵。 这些日子,李自成的心中一直在犹豫,该不该授意几个人,再去散播一些口号出去。 他也有些后悔,为何当年就听了李岩的话,颁下这个政策,以致于如今面临进退两难的困境。 难得有人提出了收税的想法,李自成心内大喜,忙道:“宋军师说的在理,你且说说看,这税赋该如何征收?” 宋献策挠了挠头,说道:“大明正税是三十税一,若是照着这个标准来收,陕西、山西两省收不了多少税。可若是学着大明那样,按着均输制来收,会导致苛捐杂税层出不穷,早晚要乱套。臣以为,这其中,主要就是一个度,但该如何把握,就非臣所知了。” 李自成不由有些懊恼,看向了身旁的刘宗敏,问道:“那个李建泰找到了没有?额还想赏他个大官当当,没想到,却让他偷偷溜了。” 刘宗敏早就忘记了这号人物,经李自成问起,想了好几息,才想到是那个在保定被俘的督师,脸上当即露出了不屑。 “那李建泰脓包之至,就算站在这里,也没什么大用。他溜了就溜了,等过几日,臣给大王抓几个能用的人过来。” 牛金星犹豫了片刻,说道:“刘兄弟,大王已经下过了三次招贤令,以大王的名望,慕名而来的人不在少数,倒是没必要抓人,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如何解决粮草的问题。” 第100章选择二 刘宗敏却不以为意,笑道:“咱们都是穷苦人出身,何必学那些读书人的门门道道?要我说,缺粮食再去抢就是了,咱们手中有兵,还怕抢不到钱粮吗?” 李自成指着刘宗敏笑骂道:“你就知道抢!额早就让你多读书,你都给当做了耳旁风,你见过哪一朝治天下是靠抢的吗?你说说,咱们连两个省都治理不好,就算占了北京,又有什么用?” 李自成虽是如此说,却毫无呵斥刘宗敏的意思,反而和其他武将开起了玩笑。 一时间,众人开始七嘴八舌的讨论了起来,场面好不热闹。 左营制将军刘芳亮自从被俘放还之后,说话越来越少。见往日里的这些同袍都积极发言,此时也忍不住说道:“大王不妨再等等,李过兄弟去了四川,四川号称天府之国,这几年也没遭什么灾,那些藩王大户肥的流油。若是能打下重庆,抢下的钱粮,至少够咱们吃上半年了。” 李自成瞥了刘芳亮一眼,淡淡说道:“想从黄虎儿手中抢地盘,没那么容易的,再说,从汉中到重庆都是山路,运粮食也不方便,等到李过把粮食送了过来,兄弟们早就饿死了。” 听刘芳亮提起了四川,宋献策眼前一亮,说道:“大王不如向崇祯请旨,让大明朝廷给咱们拨些粮草,以作出兵四川的报酬。” 权将军田见秀皱眉道:“我听说大明国库里没一分银子,恐怕也没多少粮草,皇帝老儿会给吗?” 刘宗敏哈哈笑了起来,说道:“他不给不行!四川还等着咱们来救呢,没有咱们,凭大明的那群酒囊饭袋,可拦不住黄虎儿的大军。要我说啊,发兵的钱粮咱们先要上几十万两银子,等日后打了胜仗,劳军的钱粮再要上几十万两银子,有了这些银子,总能撑个一年半载。” 田见秀闻言也大笑了起来,“没想到刘兄弟打仗是一把好手,讨债的功夫也不含糊。” 宋献策的这个提议,众武将都觉得甚有道理,纷纷看向李自成,等着李自成拿主意。 李自成却是不置可否,手指在桌案上敲了十几下,这才沉声问道:“丞相,你有什么要说的?” “宋军师的主意不错,臣觉得可行。不过,臣这里还有件大事,请大王定夺。” 牛金星道:“京城里来了情报,说是崇祯准备废太子,小太子已然被发往凤阳守陵去了。京城那边还说,皇帝老儿这几个月倒行逆施,罢免了不少的忠臣,大明早晚要乱起来,请咱们早做准备,趁着混乱杀回北京。” 武将们听到这个消息,先是一愣,接着山呼了起来。 “难怪今日看丞相满脸喜庆,原来还有这等好事,怎么不早说!” “我带了手下的兄弟种了两个月的地,还道就此解甲归田了,这终于有了出头之日!” “大王尽管下令,兄弟们早就等不及啦!” 宋献策低下了头,暗暗佩服起牛金星,这步棋走的甚是巧妙。 京中的情报,一直都由牛金星负责,关于大明朝中的事情,他早知道的一清二楚。 若是放在一开始说了出来,即便这些武将们愿意,李自成也必会慎重考虑。 等议了这么久,把所有的现实都摆在了面前,让所有人都达成共识,挥兵北京,才是最好的选择。 果然李自成也起了精神,坐直了身子,问道:“丞相的意思呢?” “陕西是大王的出身之地,大王爱惜羽毛,不愿意失信于乡亲,臣等皆是敬服,可咱们的困境也不得不虑,总要找个出路。北京那人说的不错,眼下是个机会,大王不妨考虑一下。” 李自成还未答话,刘宗敏拊掌赞道:“对!北京宗室勋戚甚多,若是拿下北京,起码够咱们大军一年的开销了!” “你倒想的简单!” 李自成笑了几声,在大殿内环顾,见李岩蠢蠢欲动,似乎有话要说,当即把目光从李岩的身上跳过,定在了宋献策身上。 “宋军师有何高见?” 宋献策本不想回答,然而李自成有此一问,想了几息,只得硬着头皮答道:“攻打北京固然是好,不过臣有两个担心。一是吴三桂的关宁铁骑,正面相抗,咱们不是对手;二是从南边过去的勤王大军,上次那个黄得功,可让咱们吃了不少的亏。” “这倒不得不虑,丞相以为如何?”李自成转而看向了牛金星。 “宋军师不用担心,那人说了,他已然和山东总兵刘泽清打了招呼,刘总兵已经开始布置了。一旦咱们的大军进入京畿地界,刘泽清就会在山东起事声援,拦截黄得功的骑兵。至于关宁铁骑,嘿嘿,吴三桂正因为粮饷和皇帝老儿闹别扭,等咱们打过去,他帮谁还不一定呢!” 宋献策顿时无言以对,众武将呼声更高。 刘宗敏从案上抓了块糕点扔到口中,用含糊不清的口音说道:“奶奶的,上次从北京退兵,老子在明军那里失了不少面子。若是这次攻下了北京,非出上这口鸟气不可!” 牛金星所不知的是,他所说的刘泽清,早已经不是山东总兵。 不过在刘泽清的手中,却依然有三万的兵马,这三万人驻扎在兖州府周遭,随时等着刘泽清的调遣。 就在几日之前,新的山东总兵带了人马到兖州强行交接,就此一去不回。山东巡抚王公弼举棋不定,还在考虑着,该如何把此事报给朝廷。 山东的情形,远比旁人想象中的复杂。 朱慈烺刚进入山东济南府陵县,就明显感受到了非比寻常的萧索。 坑坑洼洼的官道,不知多少年都未曾修过。 官道两边的行道树,早就成了光秃秃的枯树,身上的树皮被剥的一干二净,露出干瘪的躯干。 偶尔有一些蹒跚而行的人,待见到朱慈烺的队伍之后,齐齐仆到在道旁的荒地里,一动不动。 在遇到过好几波这样的人之后,朱慈烺不由皱眉问道:“他们这是在干什么?” 赵云蘅的眼中闪过了一丝怜悯,叹道:“他们被盗匪吓怕了,如此做,是想告诉我们,他们除了人命之外,没有可抢的东西了。” 第101章萧瑟一 朱慈烺说话只是随口一句感叹,也没指望赵云蘅会回答。 听赵云蘅说的头头是道,朱慈烺不由奇道:“你如何会知道?” “前年我从福建到京城,在山东见了不少这样的百姓。唉,两年过去了,山东依然是这般光景……” 说到这里,赵云蘅突然停了下来,侧着头想了一下,又道:“不对,前年还能见不少的流民,如今连流民也见不到了。” 一行人,在傍晚时分,终于到了临清城外。 太子驾到在北直隶,朱慈烺每到一处,当地的官员都会郊迎十里接驾。 在这临清城,既没有见到接迎的车驾,也没有见到县里派过来引路的人。 一直又朝前行了好几里路,前去探路的人打马回报,带回一个令人惊愕的消息。 “城里没有什么人,完全是一座空城。” 巩永固得了这个消息,忙找了锦衣卫同知李若琏一齐向朱慈烺回报。 “太子殿下,常言道危邦不入,这乐陵县屡遭战乱,百姓逃的差不多,连就任的官员也没有,臣恐怕这附近有乱民出没。不如咱们今晚在城外扎寨,明日一早赶路,等进了济南府就好了。” 朱慈烺有所意动,正要应下,转头看到了一旁的赵云蘅,随即改口说道:“还是住在城里吧,大伙儿行了一天的路,住在城中,总要比荒郊野外好上一些。”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进了城,如探马所言,城中空荡荡的,城中的街道上,堆满了瓦砾和焦木。 随着马车缓缓的前行,入目尽是破败的房子和店铺,在瓦砾和废墟中间,还冒出了几丛一人高的野草,随风四处摆动,在黄昏夕阳之下,显得无比的萧索。 时至夏日,整个临清城却听不到一声蝉鸣,只有连续不断的虫声,在不知名的角落里引吭高歌。 李若琏一声令下,一百多人的先锋队开始忙活起来,将街道上的障碍清去,总算留出了一道可供马车行走的路。 临清城占地甚大,马车在废墟中行了半个时辰的时间,总算到了城中原本的州衙所在。 这州衙显然是新近被火烧过一次,墙壁上还留着火烧的印记,朱慈烺掀开马车帘子,正好可以看到残破的大门。 从大门往里看去,一眼就能看到州衙的深处。夜幕之下,只见里面到处都是残壁断垣,没几间可住的屋子。 这么残破的城池,和朱慈烺听到的临清城大相径庭。 临清城的大名,他不止一次听东宫的师父提起过。因地处京杭大运河与隋唐大运河交汇处,北及北京,西抵洛阳,南达杭州,临清城为北方第一繁华之地,有“繁华压两京,富庶甲齐郡”之称。 崇祯初年时,临清城人口一度百万,司礼监也在临清派了驻守太监。 谁曾想,不过十多年的功夫,“城中烟火千家集,江上帆樯万斛来”的临清几无人烟,当年的繁华之地竟成了一片废墟。 朱慈烺正感怀时,就在从州衙的废墟里钻出来几个脑袋,朝着他这边张望了过来。 李若琏一直都在盯着四周的动静,见州衙里竟有不明人士出没,不由一惊,忙派了人进去搜查。 不出一会儿的功夫,一百多个人将县衙细细搜了一遍。 李若琏派人搜查的功夫,朱慈烺已然下了马车。眼见着一群如狼似虎的军士拖着十几个人走近,不由有些诧异。 只见这些人衣衫褴褛,面有菜色,嘴上都绑上了一根布条,口中呜呜作响,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朱慈烺皱眉道:“李指挥使,看这些人不像是悍匪,不如问问他们,到底是何身份。” 李若琏点了点头,目光在十几个人身上梭巡了一圈,指了指一个身上打着十几个补丁的中年人。 守在中年人身边的一个护卫会意,立时扯掉了绑在那中年人口中的麻布。 刚取了口中的异物,那中年人当即跪倒在地,一边叩头,一边大声哭喊道:“老爷们饶命!老爷们饶命!咱们这里真的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孝敬老爷们了,请老爷们恕罪则个!” 中年人说着,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直起身子,指了指州衙的深处,“小的刚做好了几个野菜团子,老爷们若是想要,尽管拿去!” 朱慈烺上前了两步,将中年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中年人抬起头来,见朱慈烺一副富家公子的模样,似乎不像是流匪,心中略略安心。 遂对着朱慈烺重重的叩了下去,哽咽道:“小的席明源,见过少爷!见过各位老爷!祝各位老爷少爷福如东海,万寿无疆!” 朱慈烺顿时哭笑不得,不过听此人言辞流利,不像是普通的乡野之人,又问道:“你是作何营生?为何会在此处逗留?” “我……小的哪有什么营生,就是带着族人苟且偷生罢了。” 席明源抹了一把眼泪,接着道:“小的是临清州席家村人,一个村二百余口,如今只余下我们十三人。” 朱慈烺不由为之骇然,惊问道:“我听说,临清一直都是繁华之地,比之两京也不遑多让,为何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唉!” 席明源摇了摇头,说起了不愿提起的往事。 崇祯十五年,清兵入寇山东。闰十一月,攻破临清城,掳走青壮、女子、工匠十万人,其余尽数屠戮,并将官衙民舍尽皆焚毁,大火烧了五日,余烬未灭。 当时在城中经商的席明源,得了城破的消息后,假装尸体在护城河中泡了一天一夜,这才躲过了一劫。 此战之后,临清城内百姓存者不过十之一二,生员存者三十八人。 而在今年二月,李自成的大军攻打北京时,又有好几波流民在临清州境内肆虐,城中的人死的死,逃的逃,只留下了临清这座空城。 朱慈烺听的目瞪口呆,问道:“大明的官军不管这里吗?” 席明源焦黄的面皮狠狠的抽动了一下,忽而笑道:“大明的官军?遇上流匪尚有活路,最多也就是被绑走而已,若是遇到官军,那可就死无全尸了!我们村上的族人,有一大半,都死于官军之手。” 第102章萧瑟二 “大胆!” 李若琏可是听不下去了,虽然他的身份是锦衣卫的同知,但这一次充当的是总兵的角色,领的就是大明的官军。 尤其这是当着太子的面儿,传出了官军的不是,若是传到皇上的耳中,岂不是又是一场风雨? 念及于此,李若琏当即打断了席明源的话,怒斥道:“污蔑朝廷官军,你可知罪!” 席明源见这么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突然发火,不由一愣。 他仔细回想了片刻,自觉方才的话中也没有得罪此人,不知为何惹了这位大爷生气,待看到十几个衣盔披甲的汉子沿着街道,对每个破败的民居都仔细搜查了一遍,顿时发出了一声惊呼。 “啊!你们就是大明的官军!” 席明源双眼猛地一缩,伏在地上连连叩头,哭求道:“小的们一家子只是寄宿在此,一看就不是流匪,平素更没有作奸犯科,各位将军行行好,放小的们一条生路。将军们行行好啊,行行好吧!小的们真的不是流匪啊!” 席明源一边哭,一边朝朱慈烺膝行过来。 见此人如此不安分,李若琏飞起一脚,将席明源踢翻在地,喝道:“给我老老实实呆着!” 朱慈烺横了李若琏一眼,意示不满,李若琏当即垂首而立,似乎是向朱慈烺认罪,心中却是不以为然。 李若琏这一脚力道甚大,席明源倒地之后,嘴角立时溢出了一道血丝。好不容易挣扎起身,却依然没有放弃分辩,朝身后指了指,大声道:“各位将军请看,咱们这些人老老少少都有,绝不可能是流匪,更不是反贼。” 这句话引起了朱慈烺的注意,果然见被绑的十几人当中,有两个须发皆白的老汉,还有四个半大的少年,一个瘦弱的女孩。 另外五个人虽是壮年,不过其中有两个人少了一条胳膊,一个人少了一只耳朵,只有一个人看起来是完好无缺的。 朱慈烺尽量做出一副和善的神情,说道:“我相信你,你们不是什么流匪,这里没有人要杀你们,你且起来,好好回话。” 席明源千恩万谢,却一直跪倒在地,不敢起身。 朱慈烺见他执意如此,想来是被吓怕了,当下也不再劝,看着席明源问道:“你方才说,你们的族人一大半死于官军之手,这是怎么回事儿?” 席明源浑身一个激灵,偷偷看了朱慈烺身边的李若琏一眼。 想到方才因一句话惹了李若琏的怒火,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思,不敢开口回答朱慈烺的问题。 朱慈烺正欲再问,他身后的马车里传出了一道清脆的声音,“夫君,你先歇一歇,我和他们说说话。” 话音刚落,从马车上跳下了一个浅绿色的身影,盈盈走到了朱慈烺的身旁。 “你怎么下来了?” 朱慈烺看了一眼身旁的赵云蘅,当即皱起了眉头,“这里蚊虫多,你先在马车里歇着,等安顿好了再下来。” 赵云蘅似乎没有察觉到朱慈烺身上的不快,还伸了伸懒腰,说道:“车里气闷的紧,下车透透气也好。” 以太子妃的身份,如此在军士面前抛头露面,可说是大胆至极。偏生赵云蘅毫无避讳的意思,对着李若琏说道:“李指挥使,你去把那个女孩带过来,我有话问她。” 李若琏低着头,不敢和赵云蘅对视,转而看向朱慈烺,意示询问。 朱慈烺神色木然,说道:“把人带过来吧。” 不过几息的功夫,一个军士解了那女孩的束缚,提溜着放到了赵云蘅的面前。 这女孩一脸污泥,看不出真实年纪,不过瞧她的身量,长的瘦瘦弱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估计也就十一二岁的年纪。 赵云蘅将女孩拉到自己的身前,俯下身子问道:“小妹妹,你几岁了呀?原籍在哪里?” 那女孩见赵云蘅神色和善,不似坏人,却迟疑了半晌不肯开口,只是怯怯地看了不远处的席明源一眼。 席明源急的满头大汗,催促道:“你这倒霉孩子,贵人问你话呢,你倒是说呀!” 有了这句话,那女孩总算放心的开口,“小的席二妞见过贵人,小的是席家村人,今年十五岁了。” 朱慈烺和赵云蘅都吃了一惊,看这女孩的个头,不过四尺左右,说是十二岁尚且有些勉强,哪里像是个十五岁的大姑娘? 赵云蘅随意指了指不远处的那些人,问道:“这里就你们几个吗?你的其他家人们呢?” “其他的人,都死掉了。” 席二妞不经意地点着头,脸上却毫无波澜,仿佛是在说些微不足道的事情。 “他们有被清军杀的,有被官军杀的,也有被匪军杀的,还有得病死的,反正是都死了,说不定,下一个就是我了。” 赵云蘅又指了指席明源,问道:“这是你父亲?” “不,这是我二叔,我父母今年三月,被官军杀了。” 不经意间提到了父母,席二妞的脸上这才有了些波动,抽动着嘴角说道:“官军说他们是叛匪,不但杀了他们和弟弟,还割了他们的耳朵……” 说到这里,席二妞突然抱头痛哭了起来,“你们也杀了我吧,我想他们了,我想去地下看看他们!” 赵云蘅用手臂环住席二妞,将她搂在了胸前,轻抚着她的后背。目光却看向了李若琏,说道:“李指挥使,把这些人都放了吧,让他们过来,一齐回太子的话。” 这句话说的虽轻,却带着满满的不容拒绝,李若琏又看向了朱慈烺,等着朱慈烺的示下。 朱慈烺黑着脸,喝道:“把人都带过来,这件事,我要过问清楚!” 杀良冒功的事情,朱慈烺也多有耳闻,不少御史言官都有参奏。 但写在奏疏当中,只不过是冷冰冰的一句话,或许只是简短的几个字。 今日亲耳听说,却是感同身受。 十几个人声泪俱下,说起了这几年的遭遇,听的朱慈烺目眦欲裂。 那个少了耳朵的大汉尤其激动,长跪在地哭诉道:“今年三月,那个刘泽清将军路过临清,说我们知州大人串通匪寇,不但杀了知州大人,还在城里抢了不少的钱财。后来不知生了什么气,就在城中放了一把火,把百姓全给杀了,可怜我们全族七十五口,有三十九口都死在了官军的刀下呀!” 第103章萧瑟三 这一番问话,一直持续了半个多时辰。 李若琏眼见着阻止不了朱慈烺,索性眼不见为净,将护卫太子安危的活计交给了巩永固后,指挥着几个得力的部下收拾了后衙,又领了一帮军士们埋锅造饭。 后衙在几个月前被大火烧过了一遍,砖石的地缝中,冒出了无数个低矮的野草出来。经过了一番收拾之后,总算凑出了四间能勉强容身的屋子。 朱慈烺问完话,领着赵云蘅去了后衙。 那个席二妞似乎对赵云蘅甚是依赖,一直跟在赵云蘅的身后。赵云蘅也由着她,不住地和她小声说话。 “二妞,我看城里还有些能住进去的屋子,你们一家怎么就选了这里?” “二叔说,衙门是天子置典之所,鬼怪都敬而远之,住在这里安心。” “那你们为何都住在前面的院子里,不往后衙来?” “二叔说,知州大人的家眷都死在了后衙,不让我们打扰他们的英灵。” 后衙里原本的正房被大火烧了个一干二净,只留下了两侧的厢房还算勉强能住下人。 朱慈烺和赵云蘅所住的,是正房侧面的东厢房。 房中已经点起了灯烛,进了屋子,朱慈烺就闻到一股腐臭气息,还有一股淡淡的霉味。 屋里的墙面被熏的黑黢黢的,也没有窗子。房顶上破了一个大洞,站在屋内,仰头就能看到天空中的星光。 朱慈烺环视了一圈,不由皱眉说道:“早知如此,今晚还不如宿在城外。” 赵云蘅啧啧了两声,说道:“我的太子殿下呀,在这临清城里,有得住就不错了,你还挑三拣四。” 朱慈烺顿时被这句话噎住,不由有些气闷,正好见随行的两个宫女进来铺床,便退了出去。 他的两个跟班丘致中和田存善今晚就歇在院内,此时正在院中搭着帐篷。 见了朱慈烺,两人齐齐行了一礼,丘致中抹了一把脸,指着身边的一个木桶兴奋道:“殿下,这院里有口井,里面的水可甜了!” 朱慈烺心念一动,这些天在马车上,他看了不少赵云蘅的书,正愁着没有补偿的机会。 听说女孩儿都爱干净,这么热的天气,奔波了一日,有清冽的井水擦洗,似乎也是不错。 念及于此,朱慈烺走上前去,欲伸手试试水温,借着昏暗的灯光,隐约见桶底下沉着一物,不由奇道:“阿中,这桶里是什么东西?” 听到朱慈烺的问话,丘致中忙凑了过来,果然见桶底似乎躺着一小段黑黢黢的木头,奇道:“咦!方才只顾着忙了,倒是没注意,这是什么东西?” 因赵云蘅进了屋内,席二妞此时百无聊赖,正在院中四处乱转。听到了这边的动静,在一旁看了一眼,淡淡说道:“啊,这是手掌的骨头,你们再捞一下,说不定还能从井中捞出别的骨头出来。” “你说,这是人骨?这井中有死尸?” 想到自己方才还喝了几口井水,丘致中喉间顿时一阵翻涌,接着钻到了草丛中,哇哇的吐了起来。 席二妞摇了摇头,叹道:“不就是死尸吗,这个人真是古怪。” 朱慈烺正要调笑丘致中几句,东厢房突然轰隆一声闷响,接着里面便传出了两声低低的惊呼。朱慈烺当即脸色一变,拔步朝东厢房奔去。 他刚走到了门口,就听赵云蘅平声道:“夫君,你进来一下。” 进了房门,就见两个宫女神色难看,勉强护在赵云蘅身前,身子却在瑟瑟发抖。 赵云蘅坐在床沿上,虽看着平静,但脸色苍白,显然也受了不小的惊吓。 见朱慈烺进来,赵云蘅指了指那半侧山墙,说道:“方才她们收拾的时候,把这面墙碰倒了,里面……” 朱慈烺这才把目光放在了床尾,就见挨着床的那面山墙,坍塌了一半,露出里面的夹层。 中空的墙壁里,躺着一具不到三尺的骨架。 骨架的脖颈处,似乎挂了一枚长命锁,一看就能认出,这是孩童的骸骨。 没有人知道这幅骸骨的来历,也没有人知道这幅骸骨藏在这里的原因。 然而这骸骨又把所有的话都说了,有一条人命,在这墙壁的夹层里活活闷死、渴死或者饿死。 朱慈烺默然片刻,对着半幅山墙拜了几拜,喃喃说道:“你是我大明的子民,且安息吧。” 这一晚上,朱慈烺和赵云蘅和衣而眠,睡的极不安稳。 第二日醒来时,赵云蘅盯着朱慈烺脸上满脸都是被蚊子咬过的红包,说道:“看来这里的蚊子都有灵,这一晚上,全叮在了你的脸上。” 朱慈烺点了点头,郑重说道:“我是大明的太子,这是我欠他们的。” 日头初升,一行人拔营离城。 临行时,朱慈烺请席家的人一起同行,去往东昌府,却被席明源直接拒绝。 唯有席二妞对赵云蘅甚是依赖,哭喊着要随赵云蘅一起。 在征得了席明源同意之后,带着席二妞一起上路。 然而这一行人,除了赵云蘅和两个宫女之外,其他全是男人。 席二妞一个女孩,混在人群中多有不便。赵云蘅便给她取了个名字“念清”,索性留在了自己的身边。 出了临清一路向南,依然是荒无人烟,在官道两旁,随处可见曝于荒野的白骨。 巩永固和李若琏平素在京城养尊处优,何曾见到这等千里无鸡鸣的惨状。昨晚在临清城,两人也受了不小的刺激。 今日李若琏学了个乖,刚进入东昌府境内,就派了快马前往聊城打探。 一行人紧赶慢赶,朱慈烺和赵云蘅在寺庙里住了一晚,于第二日到了聊城。 东昌府的情况虽然也很不乐观,总算比临清州好上许多。 起码东昌府知府和聊城知县都还在,官道两旁的田中,偶尔能见到种田的百姓。 听说太子的车驾到了,东昌府知府陈守福领着一帮人侯在了城外迎驾。 聊城并不算太大,无法容得了一千军士驻扎。 巩永固和李若琏一番计议,带了二百名士兵随着朱慈烺一齐进城,其余的兵士,则驻扎在聊城的南门。 第104章风雨一 因朱慈烺的到来,陈守福将府衙后衙让了出来,自己一大家子则是住在了府衙旁的一处宅子里。 直到一行人入了城,陈守福才知太子此次驾临,居然有太子妃随行。 太子妃身份尊贵,自然不能当众抛头露面。然而当晚的接风宴没有设置女席,仓促之间也无法准备。 陈守福一时犯了难,只得让自己家的姑娘陪着赵云蘅在后衙说话。 这陈家的大小姐叫陈玉仪,小名元娘,今年十五岁,已在城中选好了人家,据说是城中一致休京官的孙辈,等着选了黄道吉日出嫁。 两人年岁差不了多少,总有一些女儿家的共同语言,在一起说着话倒也不寂寞。 到了酉时正,陈元娘的贴身丫鬟来报,说前院里的酒席散了场,陈元娘便极有眼色的退了回去。 果然在一刻钟之后,田存善将朱慈烺送回了后院。 刚进了屋内,朱慈烺抓起了桌上点心盘里的枣泥糕,就往口里塞,狼吞虎咽之下,一转眼的功夫,吞下了好几块儿。 赵云蘅还从未见过朱慈烺这等模样,不由莞尔,笑道:“呦,我的太子殿下,您是没吃饭?敢情这陈知府设宴,只备了茶水么?” 朱慈烺就着茶水,咽下了口中的糕点,含糊道:“看着那些大鱼大肉,着实难以下咽,还是吃着糕点安心一些。” 赵云蘅理解朱慈烺话中的意思,知道他还在为临清城的惨状耿耿于怀。 不过就算如此,那也不能 眼见着两盘糕点被朱慈烺吃的剩了三块,赵云蘅万般无奈,只得拦下了朱慈烺。 “今日天色已晚,您可不能再吃了。要不然,今晚您且有的折腾。” 赵云蘅叫了念清进来,吩咐道:“这里有几块不能隔夜的点心,赏你吃了罢。” 念清看着盘子里精致的点心,双眼放光,和赵云蘅再三确认之后,喜孜孜的端了点心下去。 最近三日晚上都没有睡好,这一晚,总算安稳了下来。 纵然床铺有些狭窄,不过两人在床上睡的泾渭分明,倒也没什么问题。 按着既定的计划,一行人在聊城县歇息一晚,下一站是东阿县。 过了东阿县,再穿过兖州府,就到了南直隶的地界。 朱慈烺盘算好了计划,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好巧不巧,当日夜里,天上突然降下大雨。 第二日一大早,雨势非但没有减弱,反而伴着狂风,在地上积了一道道流淌的小河。 据看管河道的人报告,这一场大雨过后,聊城县内的河水暴涨,冲坏了多处官道。 看样子,想要安稳的上路,起码要等上两三日才行。 陈守福陈知府愁的头都大了,有太子住在城中,不但要照顾好日常起居,还有随行一千人的吃喝拉撒,也要东昌府负责。 大雨接连下了两日,却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 陈守福恨不得每日在菩萨晨昏三叩首,只盼着天气尽快放晴,早日送走朱慈烺这么一尊大佛。 停留的这几日里,朱慈烺却没闲着,看完了《天工开物》,又从赵云蘅那里讨了几本书来看。 其实赵云蘅也想静下来看书,然而每日里却被陈元娘缠住,根本没有读书的空闲。 不知是父命还是和赵元蘅投缘,陈元娘每日用过饭,就会跑到后衙,在赵云蘅的身边问东问西。 而在两人说话之余,赵元蘅还会教念清识几个字,教她学一下《论语》。这姑娘悟性很好,不过是两日的功夫,竟然能背下了《学而》和《子路》。 连朱慈烺都是啧啧称奇,看到了念清,莫名想起了三弟朱慈炯。 照念清这样的速度下去,不出半个月,就要超过他那个不成器的三弟。 朱慈烺在心内打定主意,等到了凤阳,一定要单独给三弟写一封信,拿念清来刺激一下他。 到了第三日,大雨终于停了下来,尽管天色依然阴沉,却给了所有人希望。 这日朱慈烺正在后衙的花厅里看书,从厢房里不时传过来阵阵清脆的笑声。 这个赵云蘅,和自己相处时,一直都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陈元娘不过一个刚认识两天的陌生人,却聊的如此投机。 朱慈烺的心中莫名升腾起一阵醋意,正要走到院中,听听两女到底在说些什么。 一个丫鬟却急匆匆的从前面跑了进来,不过三言两语的功夫,将陈元娘叫了回去。 没了陈元娘,赵云蘅在厢房里也待不下去。不一会儿,就见赵云蘅步入到了花厅,脸上还带着笑意,似乎是听到了极其开心的事。 朱慈烺心内五味杂陈,忍不住道:“你们的声音可真大,吵的本宫连书都看不下去了。” “我们在聊话本呢,聊着聊着就聊到了《西厢记》。” 朱慈烺对话本这些东西一向反感,而宫里这些年来,极少让戏班进宫唱戏,对《西厢记》更是不懂。 听赵云蘅说的头头是道,偏生插不上什么话,朱慈烺不由有些着急。 赵云蘅自故自的说着,突然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压低声音说道:“别看这位陈小姐端庄贤淑,其实呀,她可是个很有主见的人!她说,看了《西厢记》,她也想遇到张生这样的人,来个私定终身。” “哦?这《西厢记》很好看么?”朱慈烺倒是一下子来了兴趣。 “嘁,这些都是酸腐书生写出来骗人的,千篇一律,最是没什么意思!其中的公子必定是貌比潘安,才比子建,女子则是美若西子,才比文君。初看时引人入胜,逐一看去,皆是自相矛盾、不近情理的话语,这种书啊,不看也罢!” 看着赵云蘅言笑晏晏的模样,朱慈烺突然发觉,这个商女讨厌归讨厌,一旦笑起来,倒是莫名的让人舒心。 两人正说着话,衙门前院那边,却突然传来了一阵马蹄的声音。 这响声,少说也有上百骑,不但惊动了巩永固和李若琏,更是惊动了府里的所有人。 过不多时,和朱慈烺随行的谢千户慌里慌张的跑到后衙,一脸惊疑说道:“城外似乎是发生什么动乱,府衙门口来了百十骑兵,正等着见陈知府。” 第105章风雨二 朱慈烺的心中咯噔一声响,这东昌府离河南的彰德府不远。几个月前,天威将军丁树良还攻打过东昌府,其后虽未攻下聊城,但在其他县中纵横肆虐,掠夺了无数的财物和人头。 这时候城外发生了动乱,八成又是丁树良的人杀到了东昌府境内。 原本以为随着刘泽清的清剿,丁树良已然不成气候,没想到,还是在这东昌府给遇到了。 随着这些人的到来,府衙的前院传过了一阵喧闹,马嘶人吼过后,整个府衙又重新回归宁静。 一刻钟之后,巩永固带着李若琏一起来见了朱慈烺,明显都有深深的忧色。 李若琏开门见山说道:“殿下,外面守着的兄弟来报,这次的来人一共十八个,看样子和装束,不是咱们大明的人。” 巩永固也道:“看样子,陈知府知道这些人的来意。我本来在前面和陈知府说话,听说他们到来后,陈知府立时变了脸,慌里慌张的将他们引到了别院,生怕咱们见到似的。” 听说是陈知府的熟识,那就不是丁树良的人了,朱慈烺略微松了口气。 “来人的身份打探出来了吗?” 李若琏摇了摇头,说道:“这些人来势汹汹,点着名儿要见陈知府,锦衣卫的几个兄弟都在暗处,一时半会儿说不上话。不过太子不必担心,我已然派了几个耳力好的兄弟过去偷听,过一会儿,就知道这些到底是些什么人。” 锦衣卫平日里做的最多的就是侦察、逮捕、审问,打探起消息来果然毫不含糊。 三人坐在一起,刚喝了几口茶水,一个小旗模样的人把消息送了过来。 “来人似乎是叛匪丁树良所部,他们绑了陈知府未来的女婿卢七公子,要陈知府拿粮食换人。” 听说是丁树良所为,三人齐齐变了脸色。 李若琏放下手中的茶盅,沉声问道:“陈知府怎么说?” 那小旗犹豫了一瞬,说道:“陈知府说,城中的粮食都拿来招待太子殿下了,根本没多余的粮食。莫说是未来的女婿,就算把他砍了,也拿不出粮食。” “看这个陈知府文质彬彬,没想到也有如此强硬的一面。”巩永固不由赞了一句。 朱慈烺却觉此事没有如此简单,这些叛匪能当着守军的面儿,光明正大的进城,还差点直闯入府衙之中,着实是胆大包天。 陈守福和这些人之间,必然有不明不白的瓜葛。 心念甫动,果然听那小旗说道:“那些人劝说了一会儿,见陈知府油盐不进,说他们手头有对陈知府不利的证据,若是抖露出来,陈知府一家都要完蛋。” 这句话颇多不通之处,这个时候,不但朱慈烺有诸多疑问,连巩永固和李若琏也不由沉思了起来。 陈守福是堂堂的四品知府,可以发文佥发民壮。 合东昌府之力,组织起数千的民壮和乡兵,据城池之险,总能抵御这些流寇几日。 丁树良势力再大,那也是一伙流寇而已,手中既无马匹,更无攻城利器。即便是出动上万人,面对着坚城固守,也没什么太好的办法。 况且彰德府离东昌府有百里之遥,只要丁树良稍微有点头脑,就不可能为了抢夺一点粮食就倾巢出动。 三人不由都好奇了起来,这些人捏了陈守福什么样的证据,竟会如此的肆无忌惮? 李若琏当即盘算着,是不是该派几个锦衣卫,暗暗打探一番。 哪知陈守福却没有隐瞒的打算,未到午时,便找了过来,就直接说明了来意。 “方才来了几个丁树良的属下,向臣讨要粮食,臣没有遂了他们的愿,那几个人恼羞成怒,离去时留下了话,说不日就会攻打聊城。为免贼寇惊扰殿下,请殿下尽快启行。聊城以东,便是济南府的地界,那里有王抚台坐镇,贼寇必不敢犯。” 话里的意思很明白,贼寇不日就到。鉴于朱慈烺的身份,请朱慈烺尽快来开东昌府,免得出了什么事,东昌府担不起这个责任。 陈守福如此直截了当的赶人,可说是毫无敬意诚意。 李若琏有理由怀疑,是不是这几日消耗太大,东昌府不堪重负,陈守福才不惜演了这一出戏,逼着他们离开。 巩永固心中气恼,正要发作,李若琏却问道:“我在京城中听说,丁树良此人,豺狼成性,素无仁义。此贼每过一处,必会大肆屠戮,闹的鸡犬不宁。我这就好奇了,如此穷凶极恶之辈,为何到了东昌府这里却转了性,不但派人登门拜访,还提前给陈知府示警,这丁树良,到底和东昌府有什么瓜葛不成?” 这句话夹枪带棒,丝毫没有给陈守福留有余地。 尤其是想到李若琏锦衣卫的身份,可以随意拘捕朝廷官员,陈永福心中不由一颤,额头上的汗顿时涔涔而下。 朱慈烺笑道:“李指挥使方才的话虽是一面之词,不过也有些道理,陈知府,你该如何解释?” “唉,说起来,都是下官的错。” 陈守福满脸羞愧,说道:“四月他们攻入东昌府,围了冠县,下官唯恐他们惊扰百姓,一时鬼迷心窍,便给了他们七车粮食。哪知从此之后,对方尝到了甜头,每隔上十天半月,就会来东昌府一次,以进犯东昌府作为威胁,向我讨要粮食。他们所说的把柄,就是下官给派人给他们运粮的证据。” 巩永固越听越是疑惑,便问道:“贼寇如此猖獗,陈知府为何听之任之?既然济南府近在咫尺,陈知府为何不向王抚台求援?” 陈守福低声道:“抚台出镇山东,节制一省之地,日理万机,顾不得这等琐碎小事。” 李若琏嗤笑出声,说道:“贼寇犯境,这不是小事吧?丧师失城,罪名不小,省府州县,同担此罪。我就不信,若是你向济南求援,王公弼会置之不理?陈守福,到底情形如何,还不实话实说!” 陈守福面有难色,偷偷看了一眼朱慈烺,这才说道:“下官如此息事宁人,为的就是不惊扰百姓。若是上面派兵来剿匪,那百姓可就真的要遭殃了!” 第106章风雨三 李若琏冷笑道:“陈永福,你是朝廷命官,是这东昌府的父母官!贼寇大兵压境,你不去求救于上宪,却与贼寇暗通款曲,这就是你的为政之道?” “贼寇所图,无非利益而已。即便是死守城池城,损耗粮草不说,还要搭上无数人的性命。下官拿一些粮草出来,与贼寇虚与委蛇,就能换得太平,何乐而不为?” 话说到这个地步,陈守福干脆也不再避讳什么,当即侃侃而谈。 “至于求助,下官也做过不少,可又有什么用呢?自下官在这知府任上四年,期间无数流寇犯境,百姓不堪其扰。每有敌情,下官四处求救,等来的不是上面的申斥,就是迟迟未见发兵。既然上至朝廷,下至抚台藩台,都无暇救民于水火,下官想办法自救,何错之有?” 这一番话,问的李若琏哑口无言。 朱慈烺觉得甚有道理,直到陈守福告退时,朱慈烺仍是若有所思,想着陈守福方才的话。 李若琏见朱慈烺似乎被陈守福说动,愤然道:“殿下,下面的这些当官的,一个个巧舌如簧,他们说的话,不可尽信。方才陈守福说,这次拒绝了贼寇的要求,贼寇已然离去。可方才我派出去的人查探过了,那十八个人,陈守福留了下来,就安排在城中的福禄客栈里。” 巩永固却是担心朱慈烺的安危,劝道:“殿下,这陈守福说的也没错,既然贼寇迫近,不如早做打算。殿下荷皇上重任,宜速速赶路,不必在此迁延。” 朱慈烺没有回答巩永固的话,反而看向了李若琏,问道:“李指挥使,你觉得咱们的一千人如何?对上贼寇,可有胜算?” “殿下,您是要留在此处剿匪?” 李若琏吃了一惊,顾不得去找陈守福的漏洞,劝说着朱慈烺尽快离开。 听朱慈烺要留在此处守城,巩永固更是反对,摇着头说道:“不可不可,皇上拨下这一千军士,命我等奉旨随行,为的就是护卫殿下的安危,若是您有个三长两短,我等如何对得起皇上的重托,如何对得起大明的江山社稷?” “失天下者,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东昌府是咱们大明的地方,聊城的百姓也都是我大明的子民,既然教咱们遇到了,那便不能视而不见。本宫心意已决,你们不必再劝!” 李若琏和巩永固面面相觑,都觉这东昌府是是非之地,决不能让太子一意孤行。 两人脑中转动,还在想着该如何去劝,朱慈烺用手指在桌上重重的敲了两下,说道:“巩驸马,你派谢千户出城传令,所有军士进入战备状态,随时听侯调遣。李指挥使,你的人不必盯着陈守福了,把他们都放出城去,打探贼寇的动向,本宫今日就要知道,贼寇到底有多少人,何时攻城!” 这句话说的不容置疑,况且就算是不去剿匪,有贼寇逼近,如此安排也不多余,两人当即领命而去。 过不多时,就有人回报,说是已然把人派出城去。 傍晚回了后院,赵云蘅见面就问道:“殿下,听说咱们不去凤阳了,要留在此处剿匪?” “你怎么知道?” 朱慈烺并不意外,这半日的时间,传令的人来来回回,想必早传入到了赵云蘅的耳朵里。 赵云蘅给的答案却是出乎朱慈烺的意料,“有人托念清给我带了话,让我好好劝劝你。” “他们倒是机灵,见劝不动我,就让你来出面。” 朱慈烺找了个椅子坐了下去,随手拿起一旁小几上的书,说道:“你不必多费口舌,也不妨告诉你,本宫已然打定了主意,谁劝了也是无用。” 赵云蘅笑道:“殿下知道我要说什么?” “巩驸马和李若琏心里在想什么,本宫知道的一清二楚,不就是劝本宫尽快离开此地吗?” 赵云蘅白了朱慈烺一眼,“殿下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可是给殿下出主意的。” “你还会给本宫出主意?” “方才我听念清说了歌大概,他们担心殿下的安危,也是情有可原。我心中倒是有个计较,眼下敌情不明,咱们大军长久驻扎在此,终究也不是个办法。” “你是不是想说,与其等着贼寇来袭,倒不如主动出击,看看敌寇到底有什么目的。” 赵云蘅弯起了嘴角,笑道:“李若琏和念清说,贼寇的人就住在城中,他一直都派人暗中监视。既然如此,殿下不如派人将他们尽数捉住,留一个人回去报信,看贼寇到底如何反应。” 两人的想法不谋而合,朱慈烺当即叫来了李若琏,让他派人盯紧福禄客栈的贼寇。 就在当晚,朱慈烺正准备下令动手之时,隔壁的别院里却出了一件大事,吵闹声惊动了街坊四邻。 陈知府的女儿,陈元娘不见了! 陈守福派了人在城中找了大半夜,几乎将整个聊城都搜遍了,依然是没有女儿的踪迹。 收到陈守福的求助,朱慈烺当即唤了李若琏,又派了五十名身边的守卫,协助陈守福一齐去找。 直到第二日的中午,在城中的福禄客栈里,李若琏派出的人,寻到了陈元娘的尸身。 很快,卷着草席的尸身,被送到了别院之中,供陈守福认领。 李若琏却是急忙赶到了府衙,向朱慈烺汇报着所有的细节。 “那伙儿贼寇都是穷凶极恶之辈,咱们派出去的人和贼寇好一番恶斗,虽然将贼寇尽数击杀,有好几个兄弟也受了重伤。” “陈知府不敢得罪贼寇,府里的护卫搜寻的时候,就跳过了福禄客栈,他们却没想到,陈大小姐就是被这伙贼寇的人掳了去。想来是陈知府拒了贼寇的要求,贼寇恼羞成怒,不惜绑了陈知府的女儿做要挟。” “唉,可惜咱们的人去的晚了,去的时候,陈大小姐已然被这帮畜生给糟蹋了!” 李若琏刚向朱慈烺汇报完,就听到隔壁别院里一阵阵凄厉的哭喊。 “是我一时糊涂,引狼入室,害死了自己的女儿呀!” 第107章剿匪 听着陈守福的失声痛哭,朱慈烺心中升腾起一阵怒火。 他瞪着李若琏良久,说道:“李指挥使,你可真是好手段!” 李若琏拱手施了一礼,淡淡道:“太子殿下,臣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皇上和殿下,为了我大明的社稷,也为了陈知府的前程。陈知府有此丧女之痛,必会与贼寇同仇敌忾,再无虚与委蛇之事。” “你是说,此事与你无关吗?” 李若琏依然神色平静,“殿下的确错怪臣了,陈元娘身死,是贼寇一手所为。” 朱慈烺紧绷着脸,森然道:“本宫不管你以前如何做事,跟在本宫身边,就不该自作主张。以后若是再有此等样事,本宫绝不姑息!” 陈元娘突遭横祸,不但让陈守福悲痛欲绝,也戳破了城中士绅大户的幻想。 在他们原本的认知当中,这些贼寇没什么威胁可言,无非就是来打打秋风,决计不敢做的太过出格。 然而一日之间,致休大员卢侍郎的孙子卢七公子被贼寇绑走,知府陈守福的千金丧命于贼寇之手。 这让士绅大户们都意识到了危机,若是任由贼寇如此猖狂下去,聊城岂不是也要步临清的后尘? 午后时分,聊城的士绅大户们以拜祭为名亲自到府,就差给陈守福跪下了,希望陈守福能出面招募民壮,全力打退贼寇,保一方平安。 好几个大户直言,此次招募民壮和乡勇的银钱和粮食,都由他们一力承担。 初经丧女之痛的陈守福,得此消息,当即拟好招募文书发了出去。 而李若琏派出去的人也将探听到的消息带了回来,贼寇就在城西的十里镇驻扎,大约有三千余人。 “李指挥使,以我们的一千人剿灭这三千贼寇,没什么问题吧?” 得了下面人的回报,李若琏也是信心满满,当即答道:“我军火器犀利,守城又是居高临下,应付这三千人自然是毫无问题。” “谁说我们要守城的?” 朱慈烺能冷哼一声,说道:“咱们只是在此地逗留,守得住这一次,不能帮他们一直守下去。咱们要做的是一劳永逸,将这些贼寇尽数消灭于此,令其他的贼寇不敢来犯。” 李若琏没想到朱慈烺竟有这样的想法,不由一呆,说道:“这些贼寇都是些乌合之众,一旦败退,必定四处逃窜,咱们人手有限,想把他们尽数剿灭,却也不太容易。” 巩永固本来在一旁旁听,没打算掺和到里面,在听了朱慈烺的想法之后,也是劝道:“咱们带出的人都是步军,主要在于火器犀利,助聊城守城的话,便可立于不败之地。若是主动出击,与敌人接阵厮杀,等于是将我们的短处暴露在敌军面前。” “这一千人是我大明的精锐,对付一伙儿乌合之众,哪怕是短处,也要比对方强上许多。” 朱慈烺说得不容置疑,接着和李若琏说道:“聊城西南之处,有一片树林叫啸风林,方圆三四里地,平日里荒无人烟。贼寇自十里镇过来,必会从啸风林经过,我军就在啸风林设伏,以本地乡勇诱敌,堵住敌人后路,再以火器攻敌寇两侧,贼寇必定大乱,往密林里逃窜。李指挥使,你去和陈知府商谈一下,拿出你的手段出来,务必除恶务尽!” 李若琏和巩永固面面相觑,他们只道这位太子殿下一直躲在后衙看书,从来没有过问过行军之事。 没想到在不声不响之际,竟将聊城周边的地貌打探的一清二楚。 李若琏看向了朱慈烺,深吸了一口气,说道:“臣必不负殿下重托!” 当日傍晚,十八名贼寇的尸首就被吊在了城墙上。 而一些聊城的百姓也发现,原本驻扎在南门外的那些官军突然拔营,不知去向。 纵然官军的名声并不太好,但终究代表着朝廷,是他们心内的希望。 他们并不知道这些官军的来历,听说连官军都被贼寇吓走,一下子就慌了起来。 有了贼寇的威慑,许多人开始犹豫了起来,不过一日的时间,只招得乡勇九百余名。 区区的九百人,和三千贼寇比起来,着实不值一提。 城中的大户们和百姓们都把心提了起来,更有人开始盘算了起来,带着家中值钱的东西,去济南府暂避几个月。 就在城中上下惴惴不安之时,从城外却传来了令人振奋的消息。 九月二十二,新招募的乡勇和贼寇在啸风林短兵相接,得了官军之助,将前来攻城的贼寇杀了个片甲不留。 消息刚传到城中,陈守福便贴出去告示,具言贼寇已平,立时引得城中百姓高声欢呼。 李若琏也极是兴奋,和朱慈烺回报时,声音也不自觉的提高了几分。 “此次杀敌三千一百人,全歼贼寇,我军十一人轻伤,无人死亡,殿下,这可是前所未有的大胜呀!” 对于这些,朱慈烺兴致缺缺,等李若琏说完了战果,问道:“那卢七公子可曾安然救出?” “卢七公子死于贼寇之手,卢家已经派人出城,去收敛了骸骨。” “人死了?” 朱慈烺当即想到了陈元娘之死,盯着李若琏,想从他的脸上找到一些答案。 李若琏脸上露出了苦笑,“前日殿下面谕,臣已铭记于心,须臾不敢忘怀,那卢七公子,的确是死于贼寇之手。” “那就好。” 朱慈烺点了点头,没有再问下去。 此次助东昌府剿寇,已然尽到了官军的本职,左右人死不能复生,不可能面面俱到。 不过李若琏似乎对此事极为上心,花了两日的时间,将卢七公子的死因查的明明白白。 “卢家是聊城势力最大的大户,和贼寇素有往来。臣估摸着,卢家四处站队,交好各方势力,为的是日后万一贼寇打进东昌府,卢家还能有立足之地。卢七公子陷于贼寇之手,实是卢家看出了丁树良不成气候,不愿再行资助,与贼寇生了口角之争,这才酿出了祸事。” 第108章名号 卢家既是如此的人家,那就没必要太过在意。 倒是陈守福的遭遇,着实让朱慈烺心下不安,便问道:“卢家与贼寇勾结,陈守福身为知府,不可能丝毫不知,为何还要将女儿许给卢家?” 李若琏一反对陈守福轻视的态度,叹道:“陈知府将女儿许配给了卢家,只希望卢家看在儿女亲家的份上,给他一个面子,给东昌府百姓一个安宁,只可惜,哎……” 贼寇已然剿灭,天气业已转晴。 朱慈烺在东昌府又逗留了两日,决定继续赶路。 然而前面的探马却来了回报,此去兖州府,一路官道损毁严重,人马万难通行。 陈永福一番告罪之后,给了建议,与其在东昌府蹉跎,不如试试水路。 东昌府是运河的南北咽喉所在,各家商户都备有货船,不出半日,陈永福以官府的名义,征收了二十艘不大不小的商船。 朱慈烺一行人从崇武渡码头登船,沿着运河一路向南,朝着徐州而去。 水上不比陆路,即便是顺风顺水的空船,每日也就行进三十里而已。 更何况每艘船上还载有六七十人,还有粮食辎重,船只吃水太深,更是行进缓慢。 接连行了三日,方才到东阿县停靠,召见了东阿知县,又补了些粮食和水。 朱慈烺还是第一次乘船,这一连行了三日,着实让他有些生受不了,在东阿县停了两日,方才离东阿而去。 东阿县知县倒也知趣,猜到朱慈烺不习惯水路,不知从何处找了一艘大船,当做是朱慈烺所乘的御舟。 换上了大船,果然平稳了许多,一路上又是风平浪静,没有像前几日那般颠簸。 朱慈烺也有心情看起了闲书,偶尔有闲情逸致时,还能站在甲板上,遍览运河两岸风光。 只是偶尔想起了临清州和东昌府的所见所闻,发出细不可闻的长叹。 对于船上的生活,赵云蘅却很是喜欢。 她本就是南方人,自小还随着自家的商船穿州过县,早适应了船上的一切。 而且自从换上了大船之后,船上没有多余的人,平日的起居便随意了起来。 船上不是东宫,也不是地方上的行辕驻跸。 既不用和那些官家的夫人小姐寒暄客套,更不用迁就朱慈烺的习性,赵云蘅的日子,过得当真是随心所欲。 平日里除了看书之外,就是教念清识字,偶尔来了兴致,还会抚琴作诗,惹得朱慈烺不住侧目。 随着这几日的相处,念清对赵云蘅的依赖却是越来越深。 因念清整日里缠在赵云蘅的身边,朱慈烺的心中不舒服了起来。 这是他的太子妃,每日里对他熟视无睹,却和别的女子腻在一起,从没把他这个太子放在眼里。 这日见赵云蘅手把手地教念清写字,朱慈烺便道:“哪有如你这般教下人读书的主人?” 赵云蘅握着念清的手,直到将纸上的“明”字最后一勾落下,这才看向朱慈烺笑道:“殿下可错啦,如今我是念清的西席,正给她授业传道呢。” 朱慈烺“哼”了一声,对着念清说道:“我和太子妃有要事相商,你先下去吧。” 念清嘴角动了几下,终究不敢违抗朱慈烺的命令,不情愿的退了出去。 赵云蘅低头收拾起了桌案上的纸笔,将朱慈烺晾在了原地。 朱慈烺更是不悦,走近了两步,沉着脸道:“你就不问问,本宫为何找你吗?” 赵云蘅这才抬起了头,脸上带着极其客套的笑,问道:“哦?不知殿下找我有何要事?” 朱慈烺其实也就是心中有气,找的一个借口,哪有什么要事? 然而眼见着赵云蘅依然对自己不假辞色,朱慈烺心一横,干脆直接问出了心头的疑惑。 “赵云蘅,本宫就想问问你,你费尽心思的嫁入东宫,到底有何目的?” “殿下是不是想问,我为何不像其他人那般,对你百般讨好?” “你……你……本宫岂是那等浅薄的人?” 被说中了心事,朱慈烺有些气急败坏。 “那是我唐突了。” 赵云蘅收拾完桌案,和朱慈烺对视了片刻,笑道:“殿下,如果我说,我嫁入东宫,完全是为了太子妃这个位子,不知您满意否?” 朱慈烺一时呆住,这几日闲暇时,他预想了无数个理由。 完全没想到,理由竟是如此简单。 朱慈烺大声道:“你既是为太子妃的位置,就该对我好生照顾,这一向对我无礼,就不怕本宫日后休弃了你?” “我是父皇亲封的太子妃,殿下想休弃我,怕是也不容易吧?若是父皇和母后问起,殿下又有什么理由?” 赵云蘅找了个椅子坐了下去,笑道:“自从嫁入东宫,我对殿下一向敬爱有加,这‘无礼’又从何说起?” 朱慈烺又被问的无言以对,沉默了几息,说道:“那你说说,太子妃这个位子对你到底有何好处?” “我家是商人,花这么多钱将我送进宫来,自然是为了更好的做生意。” “你们家想借用太子妃的身份做生意?这可不行,若是想打着皇室的旗号经商,本宫第一个不答应!” 赵云蘅随手端起桌上的一杯茶,塞到了朱慈烺的手中,笑道:“殿下想多了,我们赵家可是南安百年的商号,不用太子妃的名号,照样也能把生意做的风生水起。” 见朱慈烺一脸的不信,赵云蘅干脆拉着朱慈烺的手臂,坐到了自己的身旁。 “我们商人家业做的再大,那都是官家的摇钱树,一个不小心,就落得鸡飞蛋打。去岁知府大人找到我们家,说是海路贸易兴盛,让我们拿二十万两出来,跟着郑家出海做生意,可一年过去了,连郑家人的面儿都见不到,白白折了银子。大伯觉得背后没有靠山,迟早要被这些人吃干抹净,便找了些门路,搭上了嘉定伯……哦,搭上了外公这条线。” 见朱慈烺的脸色瞬间黑了起来,赵云蘅笑道:“亏得父皇母后不似你这般,没有对外公太过约束,要不然,我哪有嫁入东宫的机会?” 第109章遇袭 “为了做生意,你们家也算是处心积虑。” 听明白了原委,朱慈烺觉得这个理由倒是可以接受,笑道:“有了太子妃的名号背后撑腰,没人敢再惹你们了吧?” “哪有如此简单?就算我是太子妃,在南安,还是惹不起那个郑家。为了跟着郑家出海,我大伯家的三姐,今年刚嫁到了郑家。听说郑家这才松了口,给了我们家一个船的位置。” 朱慈烺这才想起,赵云蘅所说的郑家,应该是福建总兵郑芝龙的老家。 这赵家为了和郑家出海贸易,不惜嫁出去自家的两个姑娘,这份决心和布局,也当真了得。 “郑芝龙在福建素有威望,你三姐嫁到郑家,也没有辱没了她,总好过你如此随意,糊里糊涂地到了我这里。” 赵云蘅鼓起了脸颊,说道:“哪里随意了?生为女子,迟早都要嫁人,既然有嫁给殿下的机会,何必要嫁那些凡夫俗子呢?” 听到这一句,朱慈烺一扫这几日的阴霾,心中竟有些畅快,低头看了一下自己身边的太子妃,心满意足说道:“你说的极是,嫁到宫里挺好。” 赵云蘅眼中带着狡黠的笑,“这是自然,嫁到宫里,既有地位,又缺不了吃穿,比那些寻常的家里要好上许多。无非就是日后你的后宫多一些,可我又不打算和她们争宠,她们如何闹腾,那都是你的事,我也犯不着生气。这样算起来,我的这门婚事,是不是很划算的买卖?” 听赵云蘅说出如此直白的话,朱慈烺一时气结,心中颇不是滋味。 转念一想,这赵氏女本来就非他的中意之人,眼下既然木已成舟,若是能和自己相安无事,那也不错。 想通了这一点,朱慈烺就不在赵云蘅身上纠结,转身寻了一张舆图出来,开始盘算着接下来的路程。 巩永固和李若琏都担心水路不太安稳,力劝朱慈烺改行陆路,朱慈烺思索再三,也答应了下来。 船队又接连行了两日,按李若琏的估算,再有一日的水路,就可到东平州中转。 这日夜里,一行船队在一个叫安山的小码头靠岸停歇。 朱慈烺睡的迷糊之际,忽听的船上响过一阵稀稀拉拉的枪声,隐约听到远处一声声的惨叫。 接着就听有人大声呼喝了起来,“他们有枪,快上藤甲!” “都不要管,给老子冲!” “兄弟们冲啊!他们来不及装弹!” 一阵混乱的叫声过后,接着就是利箭破空和喊杀的声音。 此时船舱里的灯已然熄灭,黑暗之中,朱慈烺起身揽住了睡在另一端的赵云蘅,朝舱外低喝道:“怎么回事?” 然而此时船舱外已然开始混乱了起来,船上的示警声、枪声、喊杀声交错在一起,盖过了朱慈烺的声音。他索性推开船舱的窗子,还未伸了头出去,一支羽箭“咻”的一声,擦着他的头皮而过,盯在了船舱内的柱子上。 朱慈烺惊魂未定,只得躲在窗格内朝码头上看去。 岸上黑漆漆的,一眼看过去,只能看到影影绰绰的人影。 这个时候,亮着灯光的船只无疑成了活靶子。 不但有无数支羽箭从岸边射了过来,还不时地有人将火把投掷到了船上,有几艘离岸边近的船上,已经燃起了团团烈火。 朱慈烺松开了赵云蘅,急急的套上外衫,对赵云蘅交代了一声,“你在船舱里躲着,先不要出去!” 田存善正守在船舱口,见了朱慈烺,忙护在朱慈烺的身前,带着哭腔喊道:“殿下,大事不好了!咱们似乎是遇到了敌袭!” 守在船上的三十多个军士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兵,得知了敌袭之后,反应甚快,此时已然穿戴齐整,正分散守在甲板上,借着船舷的掩护,拿着火枪不住地朝岸上发射。 一时间,岸上的人倒也无法靠近船只。 李若琏和巩永固的船就紧挨着朱慈烺的船,这个时候,李若琏见朱慈烺的船上无碍,便放心的指挥起,调动起各个船上的火力。 他虽是锦衣卫同知的职位,算是锦衣卫里的二号人物,靠的却是世袭,手上虽然有一些武艺,但并不是数一数二的高手。 如今日这般,在船上面对敌人的夜袭,还是头一次。 面对着突如其来的袭击,李若琏虽然不住的下达着指令,心中还是有些不安,不时的朝朱慈烺的船上看,生恐出了什么意外。他刚扯着嗓子吼了几声,抬头的那一刻,突然怔住,问身边的人,“太子殿下的船怎么起帆了?” 其他人也是一惊,齐齐朝朱慈烺所乘的那座大船看去。 不知何时起,大船上的桅杆已然挂起了帆片,一阵西风吹过,似乎船身也已经开始缓缓移动。 李若琏心头一惊,顾不得这边的战况,发步朝大船的方向奔了过去,站在在船舷上一个纵跃,跳到了大船的甲板上。 他身子还未站稳,只觉船身一阵摇晃,接着天旋地转,船身竟开始颠簸了起来。 原本守在船舷上的军士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顿时一阵惊慌,也顾不得再向岸边射击。 “不对,这是有人在搞鬼!” 李若琏心中大叫不好,正要指挥船工降帆抛锚,忽然一阵头晕目眩,身子也不由自主的随着船身晃荡了起来。 作为一个北方人,还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饶是他身子壮实,也忍不住这样的颠簸,扶起身后的桅杆吐了起来。 朱慈烺的情况,比李若琏好不了多少。 不过想到船舱里还有一个赵云蘅,强忍住喉头的不适,返身回了船舱。 赵云蘅早穿好了衣服,正拉着念清的手坐在床上,脸上却毫无惊惶之色。 见朱慈烺闯了进来,赵云蘅低声问道:“夜袭的是什么人?咱们要不要转到别的船上?” “还不知是什么人,只知道人数不少,似乎……” 朱慈烺这句话还未说完,突然听到船底“咔嚓”一声巨响。 船身突然又是猛的一阵震动,接着就觉脚下不稳,身子不由自主的朝一边倾斜了过去。 赵云蘅也感觉到身子不受控制,只得死死的用手扳着床上的护栏。 眼见着朱慈烺和船舱里的陈设一齐滑倒,赵云蘅突然惊觉,叫道:“不好!咱们的船漏水,这是要沉了!” 第110章交易 在运河的中央,一艘不起眼的商船正张开了黑帆,在夜色的掩映之下,一路向北而行。 由于是顺风顺水,船只行的极快,在水上翻起了高高的水花。 此时朱慈烺和赵云蘅已然全身湿透,浑身上下都在滴着水珠,在他们的身后,还有一个念清,一脸警惕的瞪视着四周的大汉,眼神里全是恨意。 甲板上火光通明,站了十多个大汉,个个衣着短衫,头缠红布。 为首的大汉约莫有四十岁左右,短衫敞开着,露出虬结交错的胸膛,他举起手中的短刀,指着朱慈烺道:“你就是太子吗?为了追上你们这群杂碎,这几日可费了不少功夫。他奶奶的,若不是有人给老子报信儿,还真追不上你们这群王八蛋!” 方才在水里泡了许久,朱慈烺的头脑这会儿有些昏沉,听着这大汉怒骂自己,竟有些不明所以。 他只知道方才落水之后,抱着赵云蘅在水中挣扎,不明不白地被这黑船上的人用钩子和绳子拉了上来。 其后便有这些汉子围了过来,不住地出言恐吓。 听他们话中的意思,似乎和自己还有什么深仇大恨。 眼见着对面这大汉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朱慈烺将赵云蘅推到了自己的身后,紧盯着说话的这人,沉声问道:“你是何人?” 大汉上前两步,做出一副志得意满的表情。 “老子就是天威将军丁树良,你在东昌府杀了老子那么多兄弟,没想到吧,也有落到老子手里的这一天!” 丁树良话音刚落,他身边的一个精瘦的汉子附和道:“不错!他杀了我们的兄弟,今日我们杀了他,为兄弟们报仇!” “去你娘的!” 丁树良朝那人的头上猛拍了一下,“你他娘就知道喊打喊杀!这可是皇帝的儿子,老子凿穿了他的船,把他弄过来,就是想拿着他去和皇帝谈判,学李自成封个河南王什么的,你们也能跟着沾光,杀了他,能有什么好处?” 见丁树良发怒,其他的大汉顿时不敢作声。 没了手下的欢呼和奉承,丁树良突然觉得有些索然无味,将手中的短刀扔在了甲板上,举起手中的拳头,大踏步的走向了朱慈烺。 朱慈烺不知丁树良此举何意,眼见着丁树良钵盂一般大的拳头朝自己招呼了过来,正欲侧头避过,突然想到身后还有赵云蘅,当即不躲不避,提起右脚,朝丁树良的胸口踢了过去。 “嘿,你这小子,倒是有些门道!” 说话间,丁树良手中的拳头沉了下去,正锤在朱慈烺的小腿上。 朱慈烺只觉腿上一阵剧痛,正要变招,哪知丁树良另一只拳头倏地击了出来,结结实实打在了他的胸口。 这一拳力道十足,朱慈烺只觉一阵胸闷,险些就要栽倒在地上。还好身后的赵云蘅眼疾手快,架着他的手臂,总算能勉强站在原地。 四周的大汉顿时一阵欢呼,丁树良志得意满,斜睇了朱慈烺一眼,说道:“老子虽不杀你,可你却杀了老子那么多弟兄,不打你一顿,难消我心头之恨。” 朱慈烺深吸了几口气,自觉胸闷好了一些。 经过这一会儿的观察,自觉这个丁树良除了有些功夫之外,并不难缠,当即扯着嘴角笑道:“天威将军是吧,在京中,本宫一直听说你的名号,说你纵横河南山东,英勇非凡,今日遇见,果然是不同一般。” 果然在听到这句话后,丁树良黑瘦的脸上浮现出了笑容。然而不过几息之后,丁树良脸上神色一变,大喝一声,说道:“小子,你拍老子的马屁也没用,老子今日不把你打的死去活来,就不姓丁!” 丁树良说完这句话,又挥起拳头,作势要向朱慈烺扑过来。 朱慈烺摆好架势,正要凝神接下丁树良的攻势。 “丁将军且慢!” 赵云蘅忽地一个闪身,从朱慈烺身后钻了出来,笑着和丁树良说道:“丁将军,我们和你做一笔交易,送你二十车粮食,不知你有没有兴趣?” 听到有利可图,丁树良立时收起了手中的拳头。 “小丫头,我还没问你话,你倒是主动站了出来。” 丁树良嘿嘿笑了两声,“听说你是这小子的太子妃?我们不会杀这小子,可没说不杀你。不过呢,你且说说看,若是说的不错,老子就饶你一条小命。” “丁将军,听说你们一直缺粮,这里是兖州府的地界,你带着我们去滋阳,兖州府不但立时给你们奉上二十车粮食,还会帮你们给父皇捎信,请父皇给你们封赏。” “你当我傻啊,谁不知道兖州府是刘泽清的地盘,那老小子,为的就是……” 话说到这里,丁树良吐出了一口浓痰,“呸!你们这些朝廷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这个小丫头,让老子去滋阳,肯定包藏着祸心。” “你既是想让父皇封王,总要让父皇知道我在你的手中。这里是兖州府,你把我带回到彰德府,起码要等上半个月,你们再去给父皇送信,起码又要等上一个月。待父皇知道我在你手中,不知到了何年何月,我可以等得起,不知丁将军能否等得起?” 丁树良也觉得朱慈烺的话也有些道理,“那你说,老子该怎么办?” 夜色之中,船只一直北行,已沿着运河行出了二里多地。 隐隐可以看到岸边的青山如同沉睡的,静静的在天地之间矗立。 朱慈烺心念一动,这是东平州境内的瓠山,白日里经过这个地方时,还曾拉着赵云蘅一齐出来观赏景色。 这里河道变宽,河水平缓,若是能游到对岸,说不定能就此摆脱丁树良的纠缠。 见朱慈烺久久不言,丁树良一声,冷笑道:“你们不说话,老子也知道你们打的什么主意。” 他说完对着身后招了招手,“曾老二,上次老子抢了你一个官家小姐,你一直和老子闹脾气。这里有个现成的女人,还是太子妃的身份,老子就让给你了。先说好,今日见者有份,你先上去验一验成色,可不能亏待别的兄弟!” 第111章遁逃 朱慈烺和赵云蘅齐齐变了脸色,原以为丁树良盘踞在河南,在刘泽清的围剿之下,能坚持这么久的时间,总有其过人之处。 没想到,这个丁树良说翻脸就翻脸,且粗鄙无识,和普通的流寇无疑。 眼下敌众我寡,论起功夫,也不是这些人的对手,那就只能拿利益和这些人交换。 朱慈烺喝道:“丁树良,我们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你的河南王可就要打水漂了!” 危急关头,朱慈烺也不管什么后果,说出此话,只盼着能吓一吓丁树良。 哪知丁树良却是哈哈一笑,说道:“老子只是让兄弟们陪她玩玩,又不是要杀她。再说了,就算真杀了她,只要留你一条小命,皇帝还不照样乖乖就范?” 那个叫曾老二的汉子一直跟着丁树良,平日里没少做奸淫掳掠之事。听丁树良如此说,眼中淫光大盛,招呼着几个大汉一齐围上前去,口中说道:“兄弟们,待会儿小弟干活的时候,你们可要按好那个小娘皮!” 周遭的大汉哄堂大笑,一个个看向赵云蘅,仿佛是一群张开血盆大口的饿狼。 朱慈烺和赵云蘅对望了一眼,眼中都有惧意。 虽然朱慈烺跟着禁卫学了些武艺,也曾亲身的上阵杀敌,但要他赤手空拳对付这些大汉,连他自己都没这个底气。 随着大汉们一步步逼近,两人不住后退,一直退到了船舷边。 眼见着退无可退,赵云蘅回头看了看滚滚的河水,凑在朱慈烺的耳边问道:“殿下你会凫水吗?” “不会。” 念清一直躲在赵云蘅的身后,不得已也随着两人后退,先前见帮不了赵云蘅的忙,心中正沮丧。此时听到赵云蘅的问话,立时精神了起来,当下说道:“蘅姐姐,我会!” 曾老二这才发现,在赵云蘅的身后,竟然还藏着一个女子,更是异常兴奋,凑近了一步,一双眼在赵云蘅的脸上滚来滚去,涎笑道:“你说,你会什么?你会伺候男人是不是?” 见三人被逼到了死角,所有的汉子都兴奋了起来。 一个汉子有心吓唬一下赵云蘅,拿起手中的短刀在赵云蘅的面前晃了一晃,色眯眯道:“老子干起活来,从来都不会怜香惜玉,你好好的伺候老子,要是敢反抗,可别怪老子……” 那汉子说着话,另外一只手忍不住朝赵云蘅脸上摸了过去。 这一下,朱慈烺如何能忍?他心中怒极,伸手握住了汉子的手,用力一扭,那汉子顿时发出如杀猪一般的叫声。 “你们看什么呢?兄弟们一起上!” 说时迟那时快,趁着汉子惨叫的功夫,赵云蘅蓦地伸手,抢下了那把短刀。 这一下出手如电,朱慈烺不由一呆,想不到赵云蘅还有这手功夫。 赵云蘅当即催促道:“快!跳船!” 这句话说完,赵云蘅挟着念清翻过船舷,纵身跳到了河水之中。 几乎是在同时,朱慈烺也依着赵云蘅的吩咐,顺手抄起船舷边的一个鱼叉,毫不犹豫的跳了下去。 船上的大汉们顿时呆住,尤其是丁树良,见朱慈烺翻身落水,当即跨到船舷边,朝着船下看去。 他得了旁人的指点,费尽心思捉了朱慈烺,就是想以太子为人质,向朝廷索要条件。 若是朱慈烺就此逃脱或者死亡,岂不是鸡飞蛋打,竹篮打水一场空? 然而此时河水滔滔,他们乘坐的船又是顺风顺水,这迟疑的功夫,船又向前行了好几丈。 丁树良忙高声叫道:“降帆!下碇!快快!” 船工们慌忙行动了起来,可船行的正顺,哪里能说停就停? 眼见着脚下的船继续朝前行驶,丁树良气的差点就要跳了起来,对着十几个大汉怒骂道:“你们是干什么吃的,怎么让他跳了下去!老子不妨和你们说清楚,这次老子是势在必得,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若是找不到那个太子,你们几个,对对对,还有你你们!这船上的所有人,就跳进水里淹死算了!” 丁树良的咆哮声随风传了出去,树间休憩的飞鸟闻声而动,扑棱棱的纵入到半空,融入到夜色之中。 夏夜总是短暂,江水流转,新的一日迎来了第一道光亮。 朱慈烺只知道自己喝了不少的河水,接着就有些迷糊,被人拽着身子,随着河水一直漂流。 等他悠悠醒转的时候,只觉胸口似乎压了好一块大石头,说不出的难受。 睁开眼,就见面前凑着一个脸蛋瘦小的女子,不是念清又是谁? 小姑娘看朱慈烺睁开了眼睛,忙从朱慈烺的身上跳了下去,欢呼一声:“蘅姐姐,他醒了!” 朱慈烺只觉后背被硌的生疼,说不出的难受,挣扎着坐起身,这才发觉胸口放了两个巴掌大的石块,不由好奇了起来。 “你们……这是对我做了什么?” 赵云蘅此时身上只穿了一件中衣,正在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上晾着衣服,听到朱慈烺的问话,轻笑道:“你该谢谢念清,她用这两个石块,把你肚子里的水都挤了出来。” 经赵云蘅如此一说,朱慈烺感觉胸口一阵刺痛。扯开衣服去看,只见胸口一大片的红肿,有几处,还向外渗着血丝,不由瞪着念清问道:“你对我做了什么?” “要不是我,你就被呛死了!” 念清甩了甩手,冷哼一声道:“你不用谢我,我也没想过救你。若不是蘅姐姐怕你死了,我可不会管你!” 这句话说的毫不客气,赵云蘅忙笑着打圆场道:“殿下,她不懂事,你不要和她一般见识。” 朱慈烺心头火起,自从这个念清跟在赵云蘅身边,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尤其是随着赵云蘅和念清相处的越来越亲密,他的心中更是十分不满。 不过想到终究是人家救了自己,又有赵云蘅在一旁温言相劝,任凭朱慈烺心里如何不舒服,还是暂且忍了下来。 朱慈烺摸了摸鼻子,看向了赵云蘅问道:“我们这是在哪里?” 第112章后怕 赵云蘅耸了耸肩,指着身后连绵起伏的山脉,无奈说道:“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只知道咱们昨日乘船时,似乎从这里经过。” 朱慈烺扶着地上的一块石头站起身来,这才发现,正身处一片河滩上。 环视四周,面前是一个狭窄的河湾。白茫茫的河水拍打着河滩,发出哗许哗许的声响。 转过身朝背后看,则是连绵的群山,如同月牙一般,将河湾抱在其中。 “这是瓠山,我们现在还在东平州境内,离昨晚停留的码头,也就一二十里而已。” 朱慈烺说的很是笃定,赵云蘅顿时眼前一亮,问道:“那也就是说,只要在此等候,巩驸马和李指挥使迟早能找到我们?” 朱慈烺反问道:“咱们带的人都是北人,不但不会走水路,对这里也不熟悉。你就不怕,他们还没到这里,丁树良的人先找到我们?” 赵云蘅顿时想起昨晚的情景,不由有些后怕。正要和朱慈烺商量对策,却见朱慈烺眉头紧皱,显然是在思索什么事,当即不再多问,静等着朱慈烺说话。 “你有没有觉得,昨晚咱们遇到的突袭,很是蹊跷?” 赵云蘅蹙眉答道:“咱们的船只毫无征兆之下张帆起航,远离船队之后便沉入水中。偏生丁树良的人就在一旁候着,似乎就是为咱们而来。” “这就是可疑之处。” 朱慈烺点了点头,说道:“咱们这次时间赶的紧张,每晚停在何处,连我都不确定,那丁树良又如何知道咱们昨日停在安山渡?再说,每日河中来往船只无数,咱们用的也是普通的商船,既没有挂旗号,也没有任何标识,他们又是如何盯上咱们的?” “你是说……” “不错!咱们的人里面,有人一直向丁树良通风报信,而且职位应该还不低!” 想到自己的身边,混杂着向丁树良通风报信的奸细,朱慈烺不由有些后怕。若是这个奸细在东昌府就把消息传过去,是不是自己早就中了算计? 然而细想之下,这其中,尚有许多不通之处。 若有人向李自成通风报信,那还说得过去。 丁树良不过一个贼寇,所控制的也就是彰德府周边。不论声望或是能力,都和李自成相差甚远。 谁都知道,丁树良这样的人不可能会有什么前途,那这个通风报信的人,图的又是什么? 不过这些问题,此时已无暇去想。 看此时的天色,已然过了寅时,若是丁树良派人沿岸搜寻,很快就会找到此处。 朱慈烺果断说道:“此地不宜久留,咱们须得尽快翻过眼前的这座山。山的东南是东平州,向南三十多里,过了汶河,就是汶上县。咱们先去东平州歇脚,再让地方护送着去滋阳。自东平州到滋阳县,一路上有三万官军,丁树良再胆大包天,总不敢追到滋阳去。” 赵云蘅点了点头,将石头上的衣服收了起来,套在身上。念清也学着赵云蘅的样子,收拾了她拧干的衣服,搭在肩头。 朱慈烺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的衣服湿透,这会儿还在向下滴着水。 可正当此时,已顾不上许多,朱慈烺辨了一下方位,率先朝着身后密林里走去。 时值夏季,林中草木茂盛,齐腰高的灌木,朱慈烺和赵云蘅又是宽衣博带,更是难走。 朱慈烺索性撕下了身上道袍的前摆,露出里面的裤管,又将袖口扎了起来,免得挂在树枝上。 而赵云蘅则是将马面裙的裙角打了个结,提到了膝盖处,露出了一截洁白的小腿。 饶是如此,林间树枝交错,藤蔓纠缠,极是难走,又是一路向上,更添了不少的难度。 好在他们两个从船上跳下时,抢的鱼叉和短刀都没有丢,此时便派上了用场。 朱慈烺将短刀绑在了鱼叉上,在前面开路,念清和赵云蘅紧随其后,三人一路走走停停,走了一个多时辰,总算是找到了一条不太显眼的山路。 这时候不过是辰时正,随着旭日初升,无数道阳光从叶子的缝隙照了下来,在三人的身上点缀出一个个的光斑。 走到一处溪流边,朱慈烺长吁了一口气,说道:“不如咱们就此歇一下吧。” 其实早在半刻钟之前,他就察觉到赵云蘅走路的姿势不太对劲,看样子,似乎是脚底上磨破了皮。 之所以忽然停了下来,盖因方才爬一处陡坡时,听到了赵云蘅的轻哼,显然是她有意在忍着疼痛。 念清一直走在最前,此时停了下来,才发现了赵云蘅的异常,不由分说脱了赵云蘅的鞋袜,惊叫道:“啊,蘅姐姐,你的脚上磨了好几个水泡!!” 朱慈烺原本正假装看着远处的路径,听到念清这一声惊叫,不由吓了一跳,忙看向了赵云蘅。 只见赵云蘅原本洁白的玉足,一路走来,被磨的通红。 在一只脚的脚底,密布着一串大大小小的水泡。由于鞋履潮湿,水泡已然泛白,若是再走下去的话,迟早要被磨破。 朱慈烺叹了一口气,若无其事道:“咱们走了这么远的路,我有些饿了,不如在此休息片刻,寻些吃食吧。” 赵云蘅眼中闪过感激,低声道:“多谢殿下。” 此时身处荒山野岭,朱慈烺长住宫里,哪识得什么野外的吃食? 好在正值九月,山间的树上,倒也结了不少的果子。他在附近胡乱寻了几棵低矮的果树,摘了些花花绿绿的果子回来,分与了赵云蘅和念清一些。 三人就着溪水吃了些果子,歇息了一刻钟的时间,朱慈烺突然看向了赵云蘅问道:“你还走得动吗?” “可以,再走上几十里,应该也没问题。” 赵云蘅脸上毫无难色,似乎脚上的水泡不存在一般。 念清却是叫嚷了起来,“蘅姐姐,你脚都成这样了,哪里还能走!” “我可以试试看,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眼见着赵云蘅就要站了起来,朱慈烺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她跟前,笑道:“我有一个法子。” 第113章野宿 朱慈烺稍微矮了下身子,不由分说拉起了赵云蘅的双手,将她的身子负在了自己的背上。 赵云蘅立时涨红了脸,挣扎了几下,发觉两条腿被朱慈烺牢牢的箍住,只好用双手扶着朱慈烺的肩头,低声说道:“有劳殿下了。” 朱慈烺“哼”了一声,闷声说道:“你不用想太多,本宫是怕耽搁太久,等丁树良追了上来,这荒山野地,咱们可真的要束手就擒了。” 赵云蘅的身子很轻,背在身后,倒没感觉有多少的重量。不过朱慈烺却能明显感觉到,来自后背的压迫。 走在崎岖的山路,从后背上传来阵阵柔软,朱慈烺竟莫名的觉得很是舒服。 三人顺着山间的羊肠小路,先是一路蜿蜒向上,到了半山腰之后翻过山脊,到了山的东南侧。 朱慈烺还是头一次徒步走这么远的山路,加上背上又多了一个人,一路上走走停停,到了黄昏时分,才算是走到了山脚。 一道浅浅的河水从眼前蜿蜒而过,清风徐徐,从河面上拂过,荡漾出粼粼的波光。 河的对岸便是一马平川,极目前看,看不到任何房子,天空中也没有炊烟飘过。 朱慈烺依依不舍地将赵云蘅放在河滩的鹅卵石上,叹道:“看来今晚真的要露宿野外了。” 自北京这一路,行的甚急,有时候在路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也会就地安营。 但毕竟有那么多人一路跟随,吃住都不用操心,今晚却只有他们三人,尤其是赵云蘅行动不便,看样子帮不上忙。 念清那个丫头是赵云蘅的跟班,一向和他不和,也不会帮他做事。 有这两个女人跟在身边,朱慈烺自觉责任重大。 前几日里,他跟着李若琏学了不少安营的法子,正要按着自己的想法去找一些树枝,以作生火之用。 念清却把短刀强塞到他的手中,指着前方河边一片茂盛的长草说道:“你去割些芦苇过来。” 朱慈烺不由瞠目结舌,自觉以自己的身份,不该听命于这样的小丫头,当即就要拒绝。 却听赵云蘅柔声道:“殿下,念清这几年一直跟着席家人在外漂泊,如何在野外过夜,她是有经验的。这本来应该是我去做的事情,可如今我走动不便,您就当是帮我的忙了。” 赵云蘅的这一番话,总算让朱慈烺心中舒服了一些。 他到那一蓬叫做芦苇的长草面前,胡乱的挥刀乱砍,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就将这一蓬芦苇砍了个精光。 眼见着不远处仍有不少三三两两的芦苇丛,朱慈烺正欲再砍上一些,赵云蘅在身后叫道:“殿下,不用再忙了,这些芦苇足够用了。” 待朱慈烺将一堆芦苇抱了过去,念清坐在地上,将芦苇杆逐个砸裂。 朱慈烺不知这有什么用处,又恐念清嗤笑,干脆站在一旁,看这个丫头到底想干什么。 正在此时,赵云蘅一跷一拐走到他面前,手中捧了一捧绿色的泥糊,说道:“山里蚊虫甚多,我刚在附近采了些艾草和菖蒲,捣碎成泥,你在身上抹一些,可避蛇虫鼠蚁。” 朱慈烺原本还担心着,今夜该如何去防蚊子的侵扰。听赵云蘅说有驱蚊虫的药,连忙接了过来。 一阵浓郁的香味直冲鼻间,朱慈烺在脸上涂抹了一遍,忽而有些明白了过来,为何前几次露宿时,蚊子只叮自己的原因。 “这法子你一直都在用?” “是啊,要不然蚊子如何会放过我?” “那在临清城中,为何不给我用?”朱慈烺不由心塞。 赵云蘅抿嘴笑道:“你是我大明的太子,被大明的蚊子叮上几口,理所应当,不是吗?” 这话说的好有道理,朱慈烺一时间竟无言以对。不过终究是心中有气,不由“哼”了一声。 赵云蘅笑道:“我就是和太子殿下开个玩笑,太子殿下,以往是我的不是,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不必和我一般见识。” 赵云蘅说话时,嘴角扯起了一个弧度,露出了两个浅浅的梨涡,与往日里的清冷自持大不一样。 朱慈烺还从未见过她这等小女儿的模样,心中的气顿时消了不少,说道:“既然太子妃如此说,那本宫只好勉为其难,且饶过你这一次。” 两人对望了一眼,不约而同的笑出声来。 朱慈烺心中舒畅了不少,刚要和赵云蘅说几句话,念清气鼓鼓的声音在身后响了起来。 “蘅姐姐,我这里缺些生火的干柴,需要借你的太子一用!” 朱慈烺心内又是一堵,脸上全然是不情愿的表情。 赵云蘅吃吃笑了起来,笑的眉眼弯弯,“殿下,今晚我可全指望您啦。” 有了这句话,朱慈烺无奈叹了口气,去听从念清的吩咐。 他在宫里十六年,虽不说是养尊处优,但也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 还从未如今日这般,完全成了一个杂役,不但要处处听从念清的安排,还要被她各种挑刺。 不过所有的不满,都在他从林中返回之后烟消云散。 当他拖着一根枯树从林中出来时,就见河滩上升起了一堆火,弥漫起一阵青烟。 穿了半日的湿衣,乍然见到火光,朱慈烺的心中不由一阵兴奋。 更令他激动的是,在呛人的烟味中,还夹杂着诱人的香味,勾的他馋虫大动。 赵云蘅一眼就看到了朱慈烺,朝他扬了扬手中串着的烤鱼,笑道:“念清从河里捉了些鱼,马上就要烤熟了,快过来等着吃吧。” 念清冷哼了一声,对朱慈烺视而未见,只是又将身子朝着赵云蘅靠了靠。 眼见着赵云蘅身边的位子被念清占了去,朱慈烺只得坐到了没有念清的那一侧,指着火堆问道:“这火是如何生起来的?” 赵云蘅正要回答,念清却是白了朱慈烺一眼道:“不过是生火而已,有什么难的?蘅姐姐教了我一遍,我就会了。” “你别听她胡说,在野外生火,并不算太容易,只不过她见过旁人生火,这才熟门熟路,就算不用我说,她多试几次,也会成功。” 第114章拦路 赵云蘅说着,将串着烤鱼的树枝放在架子上,双手分别拿起了短刀和一块石头。 随着她双手用力,石头和短刀碰在一起,擦出了一串火星。 “哎呀,鱼要烤焦啦!” 演示完毕后,赵云蘅忙丢了石头和短刀,将火上的烤鱼翻了个面,笑问道:“殿下可看懂了?” 朱慈烺点了点头,不由有些佩服起赵云蘅来。 这一路走来,他惊讶的发现,这么区区的一个商女,却比那些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看的书还多。 看的书多也就罢了,似乎见识的也多。 象方才生火的这种法子,这可不是四书五经里有的东西。 “你这生火的法子,是从何处学来的?” “这些书里都有呀!” 赵云蘅悠悠说道:“那些读书人不是常说嘛,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他们读书是为了升官发财,妻妾成群。我是个女子,这些事是做不了的,那就只能靠着读书格物致知,洞明世事了。” 说话间,赵云蘅将烤好的鱼从火上取了下来,分别递与了念清和朱慈恒。 随后又从身边拿了两个串着鱼的树枝,重新开始烤了起来。 朱慈烺接过烤鱼,见鱼肉的表层被熏得黑黢黢的,不像是能吃的东西,心中着实有些打鼓。 不过考虑到这是赵云蘅所做,不能拂逆了她的一番辛苦,在香味的勾引之下,肚子也不争气的叫了起来,遂硬着头皮咬了一小口。 然而就是这一小口,却让朱慈烺大受震惊。 鱼肉烤的又香又软,在咽下之后,口中居然还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清香。 朱慈烺只觉这鱼肉是他平生吃过最可口的美味,若不是顾忌着有鱼刺,恨不得三两口就将整条鱼吞到肚子里。 “这也是从书中学的?” “这个不是学的,是我跟着家里出门时,自己鼓捣出来的。” 面对着朱慈烺的疑问,赵云蘅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羞赧。 “其实我一直有个嘴馋的毛病,所以最喜欢研究吃食。之所以嫁到宫里,想吃到宫里那些稀罕的吃食,也是一个原因。” 朱慈烺想到这几年父皇节衣缩食,宫内的用度减了不少,在赵云蘅嫁给他之后,东宫每顿的定例才升到了六菜两汤,不由取笑道:“若是你为了吃食入宫,那可是要失望了。” 吃过了烤鱼,三人又吃了些采摘的野果,喝了些清冽的河水。 这一顿饭,吃的倒是很好。 夜里就宿在了火堆一旁的石头上,上面铺着厚厚的芦苇,睡着倒也不错。 赵云蘅制的药汁果然有效,这一晚上朱慈烺睡的极是安稳,再没有蚊子的困扰。 只是早上急着赶路,来不及洗脸漱口,让他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走出大山的范围,今日路上顺利了许多,三人向东南走出了几里地,便到了一个小镇上。 镇上的马匹早被官府征用,不但没有马车,连赶马车的车夫都没有。 朱慈烺问了一圈,这才租了一趟简陋的骡车。 原本朱慈烺和赵云蘅身上的衣服过于招摇,为了不引起旁人的注意,朱慈烺还购置了两套寻常的粗布衣服,还买了两顶宽大的帷帽。 骡车走的甚慢,这镇子离东平不过十二里的路程,直到中午,才算交到了去往东平的官道。 沿着官道走了不过半个时辰,骡车突然停了下来,那车夫对着朱慈烺惶恐说道:“少爷,前面似乎出大事了,有不少军爷守着,咱们要不要等上一等?” 听说前面有军士,朱慈烺心中一喜,他来东平州,就是想借着太子的身份,让地方派出些军士送他赶往凤阳。 然而随即就想到,自己的太子印信不在身上,也没有个证明身份的信物,这可是件麻烦事。 若贸然表露了身份,说不定这些目不识丁的官差会把他当做是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反而会生出不少的麻烦。 他当即打定主意,等到了东平,设法传递出讯息,等到巩永固率着大军赶到,再表露身份不迟。 朱慈烺自觉自己的身上没什么可疑之处,并不会惹到军士的注意,是以催着赶车的车夫向前。 哪知赶到了卡口,当即就被拦了下来。 “几位大哥,可是出了什么事?” 眼看着几位兵丁眼中冒着绿光,朱慈烺不由有些疑惑,照理说他们这样的打扮,应该极其寻常,不知如何引起了这些人的注意。 听到朱慈烺的疑问,一个胖胖的兵丁不耐烦的答道:“州里出了江洋大盗,大老爷派我等在此稽查。” 朱慈烺指了指自己,说道:“瞧我们几个的身形,跟江洋大盗扯不上关系。” “谁说的!” 一个瘦瘦的兵丁紧盯着赵云蘅和念清的上身,眼中露出了饥渴的神色,大声说道:“我看你车上这两人就很可疑!须得带回去好好审问。” “她们都是我的妹子,不是……” 朱慈烺正要拦下这个瘦兵丁,那个胖兵丁却突然伸出手来,揭下了念清的帷帽,露出了念清瘦削的脸庞。 几个兵丁本来都抱有期待,见到念清的真面目之后,顿时失了兴趣。 一个年轻的兵丁骂道:“怎么又是这样的货色?看的老子直反胃!” 另一个兵丁笑道:“吴老四,你的手气可不行啊,每次都是这样的无盐女,难怪你逢赌必输!” 嘲笑声中,胖兵丁顿觉失了面子,当即就要去摘赵云蘅的帷帽。 朱慈烺忙拦住他,将身上的几块碎银递到了他的手里,笑道:“天气炎热,这是孝敬几位的茶钱,不成敬意。” “呦呵,你小子还挺上道的嘛!” 胖兵丁抛了抛了手中的银子,随即收入到袖筒当中,笑道:“看你也是个场面上的人,这是干嘛去呢?” 朱慈烺指了指念清说道:“我的这个妹子自小多病,这不是来城里求医问药了么?扰了几位的雅兴,请多多包涵。” 几个兵丁都露出兴致缺缺的样子,让开了前面的路。 那个瘦兵丁却是凑近了朱慈烺,捏着他的肩头问道:“小子,问你句话,你们从北边过来,有没有见过太子的旗号?” 第115章潜行 朱慈烺听到这伙人居然是在查自己,心中不由警惕了起来,摇头说道:“没见过什么太子。” 瘦兵丁也就是随口一问,见朱慈烺摇头,便松了朱慈烺的身子,和一旁的胖兵丁埋怨道:“咱们大老爷也真是的,给咱们派了这么莫名其妙的差事。太子那可是金枝玉叶,一向住在紫禁城里的,怎么会到咱们州里来?” 胖兵丁嘿嘿笑了起来,低声道:“你也也不想想,要不是有这个差事,兄弟们每日里窝在卫所里打牌斗蛐蛐,可怎么发财?” 朱慈烺在一旁问道:“各位不是查江洋大盗的吗?莫非这太子和江洋大盗有什么干系不成?” 胖兵丁顺口说道:“江洋大盗要查,太子也要查,这都是上面交办下来的。” 朱慈烺装出惶恐的样子,问道:“几位老兄说的是哪个上面?这太子都出了问题,是犯了什么罪过吗?” 胖兵丁顿时反应了过来,朝朱慈烺的头上狠狠拍了一下。 “哎,我说你个混小子,这种事,是你能打听的吗?” 瘦兵丁也是推着朱慈烺催促道:“快滚,快滚,别来打扰大爷们查案!” 听了两人的训斥,车夫心中不由紧张,挥起马鞭抽起了骡子的后臀。骡子吃痛,一声长鸣奔了起来,朱慈烺一个坐立不稳,顿时躺到了一旁的赵云蘅身上。 一旁围观的兵丁顿时哄笑了起来,胖兵丁笑骂道:“看小子长的也不差,怎料是个银样蜡烛头,中看不中用!哈哈!” 在众人的哄笑声中,骡子渐渐远去。 见朱慈烺久久不肯起身,念清用力拉了朱慈烺一下,“你快起来!压着蘅姐姐了!” 朱慈烺这才反应了过来,按着赵云蘅的胸前坐了起来,和赵云蘅致歉道:“抱歉,我想事情出神了。” 赵云蘅本不觉得有什么被冒犯之处,随着朱慈烺的这个动作,顿时羞红了脸,嗔道:“我看你明明是故意的!” 朱慈烺犹自未觉,沉吟着道:“你不觉得方才的这些人很古怪吗?” “你是想说,他们是丁树良的人,冒充官军,在这里等着你自投罗网?” 赵云蘅顿时被朱慈烺的话所吸引,凝眉想了片刻,说道:“我看他们收你银子的时候,很是熟练,看着不像是冒充的。” “他们就是我大明的官军。” 朱慈烺很是笃定的说道:“看他们的服色,是卫所里的军士。” “那可就奇怪了,他们如此大张旗鼓地查你的行踪,有什么目的?” 朱慈烺也是摸不着头脑,看方才那些兵丁的架势,似乎也只是例行公事而已。 哪知从,一共遇到了三拨关卡,都是以搜查江洋大盗为名,对来往的人一一问话,打探他这个太子的行踪。 这下子,赵云蘅也觉得很是不对劲,问道:“看他们的架势,对你这个太子可没多少敬意。” 朱慈烺低声道:“照理说,地方是没权限调动卫所军的,想要必须是一省的巡抚或者总兵。为了查我的行踪,不惜派出兵丁阻拦官道,这可是大手笔呀!” 赵云蘅问道:“是不是你惹了父皇生气,父皇传下旨意,要抓你回去?” 说完这句话,连赵云蘅都觉得自己的这个念头有些好笑。 天下的父亲,哪有如此对待亲儿子的? 果然就听朱慈烺没好气道:“父皇是个好面子的人,纵然我有天大的罪过,也不会如此明火执仗的抓我。” 在银子的帮助之下,三人安然进了东平,不过,住店成了一件难事。 三人身上既无路引凭证,也无里正户贴,若是被人查到,很是麻烦。 而且为了打发拦路的小鬼,朱慈烺花光了身上的碎银。 有钱行遍天下,无钱寸步难行,这在历朝历代都成立。 还是赵云蘅有过出门的经历,让念清当了一件自己身上的首饰,换了些现银。 而朱慈烺头疼的路引凭证,在有了钱之后,反倒解决的很是简单。 在东平州衙门对面的酒楼里,只花了十两银子,便从一个衙门吏员手中买到了盖着东平州官印的路引文书。 有了这份文书,莫说是去凤阳了,就是一路行到广东,也没什么问题。 如此一来,朱慈烺完全打消了在东平等待巩永固和李若琏的念头。 还不知道那群人当中混进了多少的奸细,若是放在他的身边,别说保护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又被算计了。 而且看东平州这架势,似乎是有人在打他的主意,等着他自投罗网。 与其带着那么多人虚张声势,倒不如就此暗度陈仓,神不知鬼不觉的去往凤阳。 左右父皇已经给各地下过了旨意,凤阳知府李明睿又和他有师生之谊,只要到了凤阳,就等于是安全无虞。 在当晚说出这个想法之后,立时得了赵云蘅的支持。 赵云蘅虽对朝廷大事不甚明了,但看这两日的架势,朱慈烺这个太子出了北京,正被无数人所惦记。 轻车简从也好,少了许多的麻烦。 三人在东平歇了两日,便雇了两辆马车,一路朝南,心安理得的朝滋阳而去。 而朱慈烺不知道的是,他在东昌府剿匪的情报,才刚刚送到京城。 粗略的看完了东昌府的呈报,崇祯脸上非但没有任何神采,反而紧绷起了脸。 当他看到东昌知府陈守福不吝溢美之词,将朱慈烺夸的花团锦簇时,不由怒火中烧,“啪”的一声将呈报摔在了御案上。 “这个琅哥儿,干的是哪门子差事?朕是让他去凤阳给列祖列宗守陵,他倒好,领着一千人在东昌府剿匪,置朕的王命于何地!” 崇祯坐下喘了几口粗气之后,又高声道:“不听朕的吩咐也就罢了,借故迁延,好勇斗狠,拿着朕的兵马去和贼寇硬碰硬,他这是要反天吗?” 魏藻德自以为摸透了崇祯的心思,在看到奏章里的内容时,这才巴巴地呈到崇祯的跟前。 本以为崇祯见到呈报后,定会欣喜异常,哪知崇祯却是龙颜大怒,直接让他傻了眼。 第116章猝然 魏藻德一向没有犯言直谏的习惯,尤其是皇帝盛怒之时,作为臣子,最好的法子就是保持沉默,决计不能说出什么反对的话。 不过今日是个例外,尤其是他也拿不定东昌府的那伙贼寇,到底有没有留下活口,有没有露出口风,这才一反常态的独自来见崇祯,想从崇祯的口中看出一些端倪。 在见到崇祯暴怒之后,魏藻德的心下稍安,对崇祯说道:“殿下毕竟还小,路见不平,便要挺身而出。皇上不必气恼,待殿下岁数大些就好了。” “都十六岁了,哪里小了?朕如他这个岁数的时候,已经当了皇帝,总揽权纲了!如他这般沉不住气,朕如何能放心的将大明江山交到他的手中?” “殿下纵有千般错处,然一片仁孝之心,臣等都看在眼中。臣以为,皇上年富力强,等太子回了京城,再悉心教导就是。” 这句话虽说的四平八稳,但在这个时候说出来,无异于火上浇油。 果然崇祯立时站了起来,高声叫道:“王之心!” 王之心就守在殿外,仔细偷听着魏藻德和皇帝的答对。听到崇祯叫他,忙正了正衣冠,低头走进殿内,朝崇祯躬身行礼。 崇祯瞥了他一眼,问道:“太子如今到了什么地方,还在东昌府停留吗?” 王之心偷偷看了魏藻德一眼,低声说道:“李若琏好几日没传回密报,大约殿下还在东昌府吧……” “太子南下,领了一千军士,却没有派驻监军,是朕的失策。你这就在东厂寻个得力的人,带上朕的口谕,速速追上太子的车驾。” 王之心心下甚喜,正要领命回去物色人选,殿外忽然传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来的人是高时明,他一路小跑而来,也顾不得通报,直接扑进了殿内。 “高时明,你慌里慌张的,成何体统?” 高时明也顾不得崇祯话里的责怪之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将手中的奏章举过头顶,颤声说道:“皇上,山东巡抚王公弼送来急报,说……说太子殿下在东平州安山渡遭遇贼寇袭扰,太子殿下和太子妃落水后不知所踪。当地寻找了两日,依旧未见殿下踪迹……” “你说什么!” 崇祯脸色大变,一下子站了起来,抢过高时明手中的奏疏,看了几眼之后,颤声说道:“这……怎么会这样?” “说是殿下所乘的船只漏水,被风吹入到了运河之中,其他人都被解救了上来,唯独缺了殿下和太子妃……” “朕不是让他走陆路的吗?他为何不听朕的话,要走水路?” “殿下在东昌府遇到大雨,洪水冲毁了官道。殿下为了赶路,只好选择水路。” 这个时候,崇祯把所有的怀疑都抛在了脑后,心中只有儿子的安危。 他哆嗦着嘴唇,仔细看完了奏疏,额头青筋毕露,大声吼了起来。 “九月二十八的事,这么大的事情,隔了十一天日才报到朕这里来,山东的这些人是做什么吃的!还有巩永固和李若琏,朕让他们护着太子,他们是做什么吃的?他们是不是被人收买了,和贼寇来个里应外合?” 高时明在崇祯身边最久,还从未见他有如此暴怒,低声说道:“奴婢这就给山东六百里加急。” 崇祯已然状如疯癫,听了高时明的话,咬着牙说道:“去给王公弼去令!去给山东总兵下令!还有你们司礼监,把锦衣卫派过去,都去找!朕不管你们如何做,朕只要太子活着!给王公弼说,朕不管他们什么巡抚、还有山东布政使、山东按察使,还有兖州的知府,去和他们说,找到了太子,朕可以饶他们一条狗命,若是太子有了什么不测,他们这些山东的官员,统统都要给太子陪葬!” 说完这些话,崇祯突然感觉一阵头晕目眩。他强撑着身子,扶着御案,低声说道:“此事,此事你们知道便可,先……” 说到这里,崇祯的声音戛然而止,软倒了下去。 魏藻德、高时明、王之心都吓了一跳,纷纷抢上前去,扶住了崇祯的身子。 “皇上!皇上!” “传太医,快传太医!” 崇祯急怒攻心之下,发病甚重,太医医了一个多时辰,总算是控制住了病情。 因太医给崇祯下了安神的药物,崇祯中途醒了一次,向高时明交代了几句,又沉沉的睡了过去。 魏藻德在乾清宫门口守了两个多时辰,听说崇祯无恙,总算松了口气。 眼看着事情已然闹大,他也顾不得避嫌。 趁着离去的时候,他找了个借口,叫上了王之心到了一僻静之处,低声责问道:“王公公,当时不是说好了么,阻一下太子的行程,让太子回北京就是,这下子闹大了,皇上追究起来,可不好收场!” “哎呀,魏阁老,咱家也没想到,他们竟会如此胆大包天。” 王之心脸上焦急,心中却很是高兴。 那一千人,虽说是由他经手签发调令,但大多是高时明的人。 即便皇帝真的追究,也只会追究高时明的罪过。 这一次出手,不但避免了东窗事发,还极有可能将祸水引到高时明的头上,可谓是一举两得。 有了这次的前车之鉴,崇祯日后再派人去凤阳查探,也要掂量一下。 魏藻德紧盯着王之心,缓缓说道:“王公公,你可知道,一旦殿下出了什么事,整个山东可就要乱了!咱们大明朝也要乱套了!” “咱家自然晓得,这不是在想法子嘛!” 魏藻德深深看了王之心一眼,拱手说道:“太子干系甚大,望公公好自为之。” 待魏藻德远去,王之心撇了撇嘴。 太子落水是丁树良所为,无论如何也查不到他的头上。 事分轻重缓急,此事的第一要务,要盯紧高时明这个老狐狸,不能让他节外生枝。 王之心不知道的是,高时明此时却并不在司礼监,而是去了翊坤宫。 “你说朱慈烺在山东落水,下落不明?” 高时明重重的点了点头,“皇上听说了此事,急怒攻心之下,昏迷不醒,刚刚被太医救了过来。” 袁贵妃当即从榻上站了起来,喜道:“这可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第117章慌乱 袁贵妃觉得,这一定是上天在有意为他创造机会。 为了让朱慈烺死于非命,高时明找了原山东总兵刘泽清,具体的计划也早已敲定。 原本她和高时明的计划是,等朱慈烺到了滋阳,先驱赶些流民假装贼寇,再由刘泽清出面平乱,让朱慈烺死于乱军之中。 没想到,朱慈烺还没到滋阳,就被正经的贼寇盯上,还掉入到水中不知所踪。 如今太子生死不明,崇祯病倒,接下来京中肯定要乱套。 这在袁贵妃看来,无异于天赐良机。 “高时明,你准备的如何了?” “回娘娘,奴婢一切都准备好了,只等着娘娘吩咐。” “好!” 袁贵妃高声叫了句好,想到自己接下来的举动,不由又有些心虚,低声问道:“那你看,什么时候动手?” “娘娘,奴婢以为,此事不宜操之过急。” “主意是你出的!你现在又说不急?” 袁贵妃脑中轰隆一响,差点就要和高时明翻脸。 “娘娘,奴婢的意思是,皇上虽一时昏倒,但究竟病情如何,还不好说,说不定,明日便好了。不如观望上几日,确定皇上的病情之后,再做计议。” 见袁贵妃点头,高时明顿时放下心来,又道:“奴婢原本想借着刘泽清,替娘娘除了太子这个心腹大患,太子这一落水,可大大出乎了奴婢的意料,原本手拿把攥的事儿,如今倒是生了变数。您想啊,太子殿下是下落不明,还不确定生死如何,若是咱们刚刚动手,太子突然回京,或是得了什么人扶持,都不利于咱们行事。只有确定了太子身死,咱们才无后顾之忧。” “你说的似乎也有些道理。” 袁贵妃沉吟了半晌,又问道:“朝堂上那些文官,你联系的如何了?届时立永王为帝,他们会不会一齐反对?” “娘娘望安,这几个月来,依附于奴婢的朝臣不在少数,只要臣一声令下,他们不会反对。即便是内阁那几位阁老,位高权重又如何,届时臣掌着内外兵权,还怕他们不听话吗?” “如此就好,那本宫就再等等看。” 见袁贵妃终于被自己说服,高时明满脸笑容说道:“娘娘但放宽心,奴婢这就给刘泽清下令,让他出动些人马搜寻,务必不能让太子活着回来。” 袁贵妃笑着点了点头,开始憧憬起她的富国强兵大计。 高时明在一旁陪着笑,笑容里却带了些讥诮。 出了翊坤宫,高时明脸上笑容依然不减,招呼了身边的一个厂卫,细细吩咐了起来。 “你这就吩咐人出京,把这封信送到北边,同主子说,约定的日子有变,请速速发兵。” 就在当日,朝廷的六百里加急文书从京中送了出去。 因崇祯突然病倒,朝臣们一片慌乱。 任谁都没注意,这一次送出的是两封文书,一封以内阁名义发出去的公文,送到了济南;另一封以司礼监名义发出的公文,却是送到了滋阳。 兖州府府衙内,兖州府知府陆运泉接到公文后,却没有立即拆开,转而递到了坐在府衙正堂的刘泽清手中。 “啧啧,高时明这个阉宦,当真是活的不耐烦了。” 陆运泉不知道公文里写了些什么,不过看刘泽清的表情,也能猜出个大概。 “高公公想借刀杀人,那也得看给咱们多少好处。” 刘泽清鄙夷道:“他不过一个内宫阉宦,哪里有什么忠信可言?今日敢算计太子,明日就敢算计于我。再说了,他比王振如何?比魏忠贤又如何?魏忠贤纵然是权势滔天,今上继位,说杀就杀了。日后若真是永王继位,他能不能在永王那里立足还不好说,许给我的这那些好处,有什么用?” “将军说的是啊,高公公给您的许诺,都是虚的,做不得数。一旦太子在手,能做的事情多了去了,何必听高时明这个阉宦的话?” 刘泽清点了点头,对着衙门外高声叫道:“传令下去,太子殿下如今在东平州,即刻派人到东平去,搜寻太子的踪迹。若遇到太子殿下,不可有丝毫损伤,谁要是敢伤了太子,老子活剥了他的皮!” 就在京城内外关注着朱慈烺的行踪之时,一支十万的大军,悄悄的出了大同,一路向东北而行,朝着张家口的方向进发。 而这一切,北京的所有人都恍然未觉。 直到十月初五,京中才收到了急报,说是永昌王的大军已然占了宣府,正在朝京城进发。 这也意味着,李自成的十万大军离京城只有四百里的路程。 病愈不久的崇祯,还在乾清宫的龙榻上躺着养病。 听到李自成的大军近在咫尺,崇祯不由惊坐了起来,问道:“闯贼这是要干什么?” 范景文见皇帝似乎还有些不明所以,便回道:“回皇上,永昌王如此大的动静,必然是为北京而来。” 崇祯摇了摇头,努力让自己混沌的脑袋清明了一些,厉声问道:“王之心,自四月起,朕让你派人去西京,监视李自成大军的动向。每每问起你,都说李自成毫无动静,这李自成的大军都到宣府了,为何不见你的奏报!” 王之心委屈道:“奴婢是派了人过去,可奴婢也不在西京,实在不知道那边的事儿呀!” “那兵部呢?宣府是边境重镇,派驻有三万大军,为何不见前方示警?” 王家彦神色已然慌乱了起来,低声道:“据前方发过来的情报,这次李自成的前锋将军是唐通,宣府总兵是唐通的旧部,见了唐通之后,便开门迎降。今日内阁收到的急报,便是宣府巡抚的绝笔。” 王家彦说完,生恐被崇祯迁怒,立时退回到了人群之中。 一时间,乾清宫里无比的压抑,回荡的只有崇祯的声音。 “朕还没输,朕还没输……” 崇祯喃喃自语了几句,突然抓起床上的锦被,用力扔了出去,大声道:“你们这群误国之臣,连太子都看护不好,朕要你们何用!” 第118章一线 众人听在耳中,都觉得莫名的刺耳。 一阵静默过后,范景文沉声道:“陛下,永昌王狼子野心,宜早做对策。” 丘瑜也道:“是啊,皇上,如今情势危急,究竟如何应对,请皇上示下。” 哪知崇祯却如同疯癫了一般,直挺挺地躺倒在床上,大声叫道:“朕不想听你们说了,滚!都滚!” 内阁和勋戚们一时茫然,不知该不该退出养心殿去。 这种军国大事,需要崇祯来决策,他们可做不了主。 可崇祯眼下的样子,根本就不像是能做主的样子,若是胡乱下达些政令,那反而会适得其反。 一国皇帝病倒,太子下落不明,李自成的大军指日到达京城。 乾清宫里,有人已经做了悲观的打算,大明,是不是要亡了呀…… 就在众人无所适从之际,新乐伯刘文炳忽然站了出来,低着头说道:“皇上,昨日臣收到了巩驸马的密信,他说……” “滚!” 刘文炳抬头看了看崇祯,觉得崇祯并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继续说道:“巩驸马说,他们在东平州发现了殿下的踪迹……” “你……你说什么?” 听到这句话,崇祯突然如同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蓦地坐起身来,盯着刘文炳,颤声问道:“有太子的信儿了?” 刘文炳被盯的浑身发毛,硬着头皮说道:“巩驸马和臣说,他们这几日抓了不少贼寇的人,问出了些蛛丝马迹。据贼寇招认,他们的首领丁树良,欲以殿下为质,向皇上讨要好处,便凿穿了殿下的船,将殿下带到了他们的船上。” “你是说,太子在丁树良的手中?” “巩驸马说,太子已然从丁树良那里逃脱,贼寇也在四处寻找。” 崇祯愣了几息,忽然纵声长笑了起来:“果然是朕的儿子,朕没有看错他!哈哈,列祖列宗保佑!天无绝人之路!” 群臣面面相觑,眼下大敌当前,太子下落不明,不知道崇祯到底在高兴什么。 然而崇祯却不管他们,这可算是这几日来,他听到的最舒心的消息。 笑了几声之后,崇祯忽而又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板起脸问道:“这个巩永固也真是的,如此重要的讯息,为何不和朕说!” 听崇祯话里有责怪之意,刘文炳慌忙辩道:“毕竟还未找到太子殿下,巩驸马怕节外生枝,只私下里和臣说了,思量着等找到殿下之后,再详细向陛下上报。” “嗯,山东情势复杂,巩永固如此举动,也无可厚非。既然琅哥儿还在东平州,那早晚会等到他的消息,高时明,你派出寻找太子的人,如今到了何处?” 高时明神色有些恍惚,“皇上,人刚派出去不久,还没给奴婢回信。” “派人去催!让他们快马加鞭,尽快去往东平州!” 听崇祯所有的精力都在朱慈烺身上,王家彦不得不提醒道:“皇上,昌平如今只有五千守军,万难抵挡住李自成的十万大军。臣请调京营去守,您看如何?” “你……你说什么?” 崇祯一时间还未反应过来,又问道:“你说,李自成要攻打京城?” 范景文大步上前,在龙榻之前站定,朗声说道:“王尚书是说,永昌王未经皇命,私自率大兵犯境,京城危在旦夕,我大明江山社稷危在旦夕。” 崇祯凝视了范景文片刻,突然长叹一声道:“大事去矣!如之奈何!” 这句叹息,引来了所有人的共鸣。 群臣都是掌控中枢的大臣,何尝不知道,如今国用不足,京中守备虚弱。 三月里,靠着王永吉、吴三桂、黄得功等人,才勉强打退了李自成。 如今天下形势更是凶险,朝野上下一盘散沙,京城守军不过三万之数。 若是李自成十万大军压境,谁能力挽狂澜?又有谁可与之一战? 念及于此,乾清宫中弥漫起一股悲观的情绪,所有人神色木然,沉默以对,有些勋戚甚至开始抹起了眼泪。 唯有范景文神色不变,他矮下身子,凑到了崇祯的面前,低声道:“皇上,京城在一日,便能为太子争取一日的时间。试想一下,一旦京城有失,殿下即便到了凤阳,又如何能在南直隶立足?” 崇祯心中一动,正欲答话,守在龙榻前的王承恩见到这一幕,不由分说,拉起了范景文的袖子,“范景文,你大胆!” “王承恩,不得对范阁老无礼!” 崇祯当即起身,对魏藻德说道:“魏阁老,你们内阁选个人出来,去见李自成,看他愿不愿意和谈。” 魏藻德连连称是,崇祯又看向了王家彦,“兵部给王永吉和吴三桂下一道调令,命他们火速回师救援。” 王家彦应了一声,正要继续保持沉默,忽而想到一事,问道:“那兵部要不要给各地下一道勤王诏令,命他们进京勤王?” 崇祯冷哼一声,反问道:“自宣府到京城,急行军三日可达,你看还来得及吗?” 是的,来不及了,一切都来不及了。 李自成的大军一路势如破竹,根本不给大明任何的反应时间。 十月初八,李自成大军逼近昌平。 十月初九,前去和谈的礼部左侍郎和谈无果,被李自成无故扣下。 十月初九晚,昌平守军献出城池,京师最后一道屏障沦陷。 这个时候,只有关宁铁骑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 就在京中惶惶不可终日,等待关宁铁骑解围时,十月十一,平西侯吴三桂发来紧急军报,言道清军集结十四万大军,欲发兵南下。 吴三桂称,山海关为大明屏障,万万不能失守,他身为大明臣子,万万不敢轻动,定要将清军阻拦在山海关之外。 就在京师收到吴三桂军报的第二日,李自成的大军在京师西北二十里外安营扎寨。 十月十三一早,正当朝会之时,西直门外响起了隆隆炮声。 参加朝会的几十名官员齐齐变了脸色。 李自成的大军,终于开始攻城了。 第119章不甘 隆隆的炮声持续了半日,李自成攻的大军已攻破了外城,开始猛攻起正阳门。 “不,不可能!” 翊坤宫里,听到外城失守的消息,袁贵妃已然有些歇斯底里,对着高时明吼道:“你训练的那些人手里火器犀利,还怕李自成的那些乌合之众吗?” 高时明摊了摊手,说道:“李自成十万大军将京城团团围住,靠我手中的这些人,根本应付不过来。” “那不是还有吴三桂吗?他的关宁铁骑天下闻名,为什么不来救!” “嘿嘿,吴三桂早就有了别的想法,哪里还顾得上救大明?” 高世明突然发出尖细的笑声。 这一声笑,甚是突兀,然而袁贵妃已然惊慌失措,哪里还会在意高时明的笑声。 她想的是,明明她的计划成功了一半,再给她几个月的时间,必定能得偿所愿,为何就此功败垂成? 这个李自成,明明已经接受了大明的封赏,为何还要攻打北京? 还有那个崇祯,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亏她一开始全心全意的献计,却被这个昏君全给搞砸了! 不是说穿越者无敌的吗? 她的雄心壮志,她的聪明才智,都要随着李自成进城而灰飞烟灭吗? 如果就此死在李自成的手中,结束这可笑的一生,那上天送她到这个时代,意义何在? 就是为了看她的笑话吗? 到底是哪里出错了? 袁贵妃用力撕扯着手中的锦帕,眼中空洞一片。 她努力了这么久,可惜还是没有改变这个世界。 不是她没能力,而是身边都是一群废物,不但不能给她助力,反而处处给她制造障碍。 不!她不甘心! 崇祯、李自成、周皇后、朱慈烺……还有那个造物主,他们统统都该死! 她的心中,怨恨起了所有的人,原本秀丽的脸庞越来越狰狞。 高时明却是神色闲适,在殿内踱起步子来。 眼见着袁贵妃神色木然,高时明笑道:“娘娘,大明是没什么希望了,我看你见识不差,念在你算计朱慈烺的份上,不如来和我合作,和大清合作,或可保你无虞。” 袁贵妃蓦地抬起了头,惊问道:“你什么意思?你说什么?大清?” 高时明挺直了身子,笑道:“事到如今,也不怕你知道。我乃大清正黄旗汉军副都统高时明,潜入皇宫之中,替主子打探消息。你若想活命的话,就听我的话,为主子出谋划策,等我大清入主中原,我可以禀报大将军,给你一场荣华富贵。” “你是大清的奸细?” 袁贵妃不由大惊失色,差点就要叫人进来。 “呸呸呸!什么奸细?你还想不想跟着我活命?” 高时明指着袁贵妃尖声道:“自古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侍。大明早已经气数已尽,那个崇祯又是喜怒无常之辈,我何必替他卖命?我大清皇帝英明睿智,大将军高瞻远瞩,哪个不比崇祯强上千万倍?” 袁贵妃不由心念一动,试探着问道:“等等,你说的大清皇帝、大将军,究竟是谁?” 高时明瞥了袁贵妃一眼,傲然说道:“还能有谁?大清皇帝是顺治陛下,大将军自然就是睿亲王殿下了!” “福临和多尔衮?”袁贵妃不由眼前一亮。 高时明脸色不豫,斥道:“大胆!殿下的名讳岂是你能叫的?” 袁贵妃又是一愣,自她来到这个世界,一向对这个矮胖猥琐的太监不假辞色。 因崇祯对她宠爱有加,这高时明也一向对她唯唯诺诺,她这才敢放心的和他谋划起大事。 哪知这个太监今日胆大包天,竟敢斥责她的不是,这可教她如何能忍? “你……你放肆!” 袁贵妃突然站了起来,“本宫这就去找陛下,说你是混入宫里的奸细!” 她说着话,就往殿外走去。 高时明没料到这个女人竟然如此的不顾死活,一把将她拉了回来,厉声道:“崇祯早就下了禁严令,宫里各处不得走动,如今宫里都是我的人,你以为,你能走出翊坤宫吗?” 袁贵妃呆了一呆,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 高时明方才被她吓了个半死,见这女人被自己的一句话给吓唬住了,心中得意了起来,手上用力一拉,袁贵妃不由一个趔趄,登时仆倒在地。 “你这个贱人,平日里不就是仗着崇祯的那点宠爱,处处耀武扬威吗?我告诉你,女人如衣服,就算崇祯再宠爱你,现在李自成兵临城下,崇祯自顾不暇,怎么会管你的事情?” 高时明干脆俯下身子,挑起了袁贵妃的下巴,细细打量起了她的面容。 待打量几息之后,高时明心中已然有了主意。他用手拍了拍袁贵妃的脸蛋,笑道:“想活命,以后就乖乖地听我的话,记住了没有?” 又是轰隆一声炮响,响遍了四九城,盖过了高时明和袁贵妃的对话。 高时明说的没错,这个时候,崇祯已然自顾不暇。 或者说,他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自从一个时辰之前,得了李自成攻破外城的军报,崇祯便遣散了乾清宫里的太监和宫女,只留了自己守在乾清宫内。 “皇上,范阁老求见。” 王承恩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崇祯不由一愣。 “朕不是和他们说了,让他们各自逃命,他来见朕做什么?” “范阁老说,只要他在世上一日,就是大明的臣子。” 崇祯默然片刻,说道:“他……他倒是朕忠心,让他进来吧。” 过不多时,范景文进了乾清宫,见了崇祯,便跪倒在地,重重的叩了四个头。 “臣范景文伴驾。”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让崇祯百感交集。 这个范景文,一向耿直不会变通,每每议论朝事,从不考虑他这个皇帝的脸面,这才将他放在了不痛不痒的工部。 然而到了此时此刻,内阁诸臣,只有范景文还念着他这个皇帝。 “看外面的情势,李自成马上就要攻进来,你也不必多礼了,难得咱们一场君臣之谊,你就陪朕说说话吧。” 范景文刚刚直起的头又重重叩了下去,“臣斗胆,请皇上授臣内宫禁卫统领之职。” 第120章遗物 “事到如今,没用啦!” 崇祯笑着摇了摇头,他当然知道范景文的意思,这是要和贼寇殊死一搏。 宫里的那群大汉将军,都是些勋戚子弟,平日里守岗执仗还行。 让他们去上场杀敌,根本就是难为他们。说不定还未见到贼寇,就纷纷倒戈相向。 然而范景文却不这样认为,他挺直了腰板,说道:“皇上身系我大明江山社稷,就算京师不保,宫中尚有一千大汉将军,总能护着皇上逃出京师。” 崇祯上前扶起了范景文,满脸都是自嘲的笑。 “朕知你有统兵之能,可眼下已无可用之兵啦!半个时辰前,朕已然放他们回家了,你一路进宫,就没发现么?” “臣来的匆忙,倒是没在意。” 范景文依然眼神坚定,对崇祯说道:“那皇上收拾一下,臣这就陪着皇上出宫。臣知道京中有几个躲避的去处,等躲过风头,再出京不迟。” 崇祯苦笑一声,说道:“范阁老不必再费心了,朕乃大明天子,岂有弃社稷宗庙逃跑的道理?” 范景文默然片刻,欲待再劝上几句,崇祯摆了摆手,问道:“朕让你护送太子去凤阳,你为何非要留下来?” “臣是大明的朝臣,是陛下的亲近之人,自然要常伴陛下身边。” 崇祯没好气地说道:“你呀!若是有你在太子身侧,太子又何至于遭贼寇的暗算?” “臣思虑不周,误了皇上的大事。” 范景文心中难受,正要低下头,眼中突然闪过了精光。 “臣可否多问一句,陛下遣太子南下,是不是早就料到有今日之祸?” 崇祯嘴角浮起了笑意,“你说呢?” 又是一阵轰隆隆的炮声,盖过了君臣的对话。 过了良久,崇祯的叹气声在乾清宫里响起。 “可惜李自成来的太快了,若是再给朕一些机会,若是太子能安然抵达南京……” 说到这里,崇祯脸上全是忧色,对着范景文挥了挥手。 “你也走吧,好好的陪陪家人,朕也要和一家人团圆了。” 范景文的脸上却是神采奕奕,再无初来时的晦败。 出了乾清宫,他忽然回头,撩起官袍朝着乾清宫跪了下去,朗声说道:“臣身为大臣,不能为皇上分忧解难,不能在战场建功立业,死有余恨。我大明无逃跑的天子,更无逃跑的臣子。老臣这就回家安顿,时刻追随陛下左右。” 从乾清宫里,又是传出了一声叹息。 北风呼啸而过,吹不散京师上空的乌云。 到了傍晚时,天上竟噼里啪啦的下起了雪粒。不过是半个时辰的功夫,就在地上积起了薄薄的一层白皑。 “大王,这是好兆头啊!” 正阳门内,牛金星捧着从天而降的雪絮,对着马上的李自成叫道:“咱们的大军刚进了正阳门,天上就降下了祥瑞,看来咱们这次出兵,老天也是赞成的。” “哈哈,你说的对!额这就去宫里会会皇帝老儿,看他如何说!” 李自成意气风发,挥舞着手中马鞭,朝着午门疾驰而去。 刘宗敏带着一群骑兵紧跟其后,脸上全然是兴奋和渴求。 马蹄踏过宫道上的积雪,留下了杂乱无章的印记,瞬间被大雪掩盖住,地上又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进入宫城出奇的容易,午门的宫门大开,一路上不但未见任何抵抗,更有一众太监引着李自成,一路到了乾清宫的门口。 乾清宫的门没有关,李自成踏着丹陛而上,站在乾清宫的殿门口,只见昏黄的宫灯下,一个身穿玄色道袍的中年男子以竹簪束发,神色苍白,正端坐在大殿深处,似乎是在等着什么人的到来。 这是李自成第一次见到崇祯,却与他心中的崇祯所去甚远。 李自成愣了一下,随即大踏步的走到了大殿正中,朝崇祯拱手行了一礼。 “臣弟救驾来迟,请皇兄恕罪!” “臣弟?” 崇祯这才想起,当初和谈的一个条件,便是和李自成兄弟相称,不由笑着摇了摇头,说道:“皇弟不必客气,不想你远在西京,还一直挂念着朕。” 李自成昂起头,在乾清宫中四处打量,只见殿内空空荡荡,和他期望中的富丽堂皇大不一样,心中不免有些失落。 “你倒是个好皇帝,可惜你识人不明,不会用人,好好的大明江山被你弄的天怒人怨,天下大乱,你的罪过太大了!” 崇祯淡然道:“李自成,你从西京到京师,就是要和朕说这些话吗?” 李自成本来还想多骂上几句,道出自己兴兵的大义所在,然而见崇祯这一副模样,不由又兴致缺缺。 “既然见了你,额也不和你来虚的了。额干脆和你把话挑明,你把皇位让给额,额保你全家安然无恙。” “安然无恙?” 崇祯笑着摇了摇头,“李自成,你想做皇帝,哪有这么简单!” “额怎么说也有着皇弟的身份,你传位给额,名正言顺,为何额就做不得?” “‘隋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称王称帝者,奚啻一人’,就算朕的这个位子空了,也轮不到你做。” 说到这里,崇祯苦笑道:“算了,你不过是驿卒出身,和你说这些,你也不懂。” 李自成却不以为意,说道:“你不用管额如何当皇帝,只要你给额写个传位圣旨,额尊你为太上皇,还让你住在宫里,该有的用度,都会给你。” “算你有心了……咳咳……朕已经喝了药了,不劳你费心了。” 崇祯突然重重的咳嗽了起来,嘴角溢出了乌黑的血,脸上却丝毫看不出难受。 “朕是不会给你写圣旨的,你若是真的想笼络人心,就对百姓们好一些,免得日后落个众叛亲离的下场。” 李自成大惊失色,抢上前去扳住崇祯的肩膀,只听崇祯发出了一声呓语般的长笑。 “朕自登极十七年,薄德匪躬,上干天怒,致逆贼直逼京师,然皆诸臣之误朕也,朕非亡国之君,臣皆亡国之臣!李自成,朕把北京让给你了,你好自为之吧……哈哈!” 第121章徒劳 雪下了一整夜,整个京城都被厚厚的积雪覆盖。 崇祯十七年的十月十四,或者说是大顺永昌元年的十月十四,这本该是一个改元的日子,但却被一场大雪给拦住。 昨日还被李自成视为吉兆的大雪,今日便成了李自成要面对的挑战。 一大早就有人向他禀报,说是进城的军士难耐饥寒,不但抢了百姓的粮食和居处,还出现了奸污良家女子的行径。 对于急需收拢民心的李自成来说,这是最不能容忍的。 他下令处决了奸污良家女子的军士,又处罚了纵兵抢劫的将领,希望能让城中的百姓安稳下来。 可处罚之后,问题还是摆在这里,若是不能妥善解决,早晚要出大事。 这些兄弟跟着他出生入死,等的就是有朝一日荣华富贵,妻妾成群。 上次没有打下北京,一切都还好说。 如今进了北京,不但没什么好处,却还要挨饿受冻,任谁都会心中不服。 如今急需要做的,便是拿出银子和职位出来,封赏三军。 官职好说,无非就是个虚名而已,但银子可是实打实的东西,决计不能无中生有。 李自成把希望寄托在国库和崇祯的内库上,希望能搜刮些银子出来。 军士们连夜搜查了紫禁城,但结果却让李自成大失所望。 没有找到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是发现了崇祯的一家人。 周皇后和带着几位公主服了毒酒,等找到坤宁宫时,除了坤兴公主中毒较浅尚有意识之外,其余都已中毒身亡。两个儿子定王和永王则是在翊坤宫里,由袁贵妃和大太监高时明看管。 当听到李自成宿在皇极殿时,高时明立时把二王献了过去。 而懿安皇后在自缢被解救之后,趁着看守的军士不备,于第二日凌晨悬梁自尽。 崇祯和两个皇后都不在人世,等于是让他从大明皇室这里直接获得皇权的计划落空了一大半。 也就是说,想在崇祯的家人身上做文章,似乎也笼络不了多少的人心。 太子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崇祯早早立了朱慈烺为太子,如今不在京师之中。 如果立定王或者永王作为傀儡,日后即便取而代之,也没什么正统可言。 更让李自成坐立难安的是,当户政府的官员清点完国库后,上报的国库存银。 四千七百二十四两! 堂堂大明的国库,存银竟还比不上一个县里的大户人家! 崇祯的内帑更不用说,根本就没有什么现银,只是一些布匹、字画、珠宝、瓷器。以李自成的眼光来看,根本值不了几个铜子儿。 原本他还指望着打进北京,搜刮国库的钱财,用以劳军安民。 可国库根本没有可用之财,那该怎么办? 如是犹豫了两日,李自成始终难下决断。 直到第三日,大雪已然没有停歇的迹象,紫禁城中却爆发了不大不小的乱子。 因大雪封门,京中断炊断粮者有之,无柴薪取暖者有之,饥馁冻毙者不计其数。 而城中的店铺因大军进城,唯恐遭到哄抢,是以迟迟不敢开业。 驻扎城中的大军也面临着饥饿和受冻的困境,万不得已之下,只好让一部分军士住在了紫禁城中。 如此紫禁城中的宫殿便遭了殃,那些军士几百人挤在一处,随地便溺都是小事。那些来不及逃出皇宫的宫女,落入到这些军士手中,其下场可想而知。 更有军士耐不住寒冷,拆了宫殿的木头用作取暖。 大火引燃了仁寿殿,并一路向东蔓延,大有火烧整个紫禁城之势。 这个紫禁城都乱了起来,经过上千军士半日的纷乱,总算熄灭了大火。 李自成松了一口气之余,不得不走上了崇祯的老路,要求那些投诚的前朝官员捐款助饷。 结果是显而易见的,崇祯在时,以东厂锦衣卫相逼,尚且筹不到多少银子。 如今整个京城都在观望之中,愿意出来捐款助饷的人就很少。 尤其是李自成入京还不到七日,这就开始捐款助饷,这让许多人都生了担忧,这个李自成,究竟值不值得在他身上花钱? 手中既没有银子,更没有多少粮食,让李自成头疼万分。 在送走了一大波觐见的官员之后,李自成干脆召来了牛金星、李宗敏等几个心腹,还有负责捐款助饷户政府的官员。 “这两日得了多少银子?” 李自成坐在御座上,一脸阴鸷地盯着气喘吁吁的户政府官员。 “回大王,只有白银七万余两,金一百二十两。” “这几日,入朝觐见的就有三千多人,一共才七万两?” 听李自成的语气不对,户政府官员顿时吓的不敢作声。 越是如此,李自成越发的气愤,忽而站起身,大声咆哮了起来。 “好啊,一个个都说要为额效力,朕和他们好话说尽,他们就是这么为额效力的吗?” 牛金星朝那官员使了个眼色,那官员当即告罪退了下去。 “大王,臣早就和您说过,这些大明的官员,根本不值得信任,他们的心中,只有升官发财,根本没有什么国家大义。臣听说,昨日为崇祯装殓时,只有原兵部主事刘养贞送葬,其余人皆未露面。这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您和他们讲道理,那都是徒劳。” 李自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你说的对,额对他们是太仁慈了,才让他们觉得,额还要求着他们。” 刘宗敏听的蠢蠢欲动,当即说道:“大王,您把这事儿交给我,我一定给您办的漂漂亮亮!” 李自成没有理会刘宗敏,看向了牛金星说道:“丞相,你叫上翰林院的那些废物,让他们连夜写助饷的告示,明日把告示挂出去,多贴几份,贴遍整个四九城。” 牛金星应了一声,脸上有些失望。 “大王,臣担心,咱们不拿出些手段来,他们还是无动于衷。” “不给?那他们就试试看!” 李自成狞笑着说道:“额可不是崇祯那个废物,他们想不想给,那可由不得他们!” 第122章好客 一场大雪,给李自成带来了无尽的麻烦,也封住了远去的路途。 京师失陷的消息,暂时还未传到南方。 起码在山东以南,京师的消息一时半会儿还传不过来。 经过这几日的日夜兼程,朱慈烺和赵云蘅已然到了兖州府峄县境内。 峄县再往南五十里,渡过黄河,便是南直隶徐州。 自从离开滕县之后,以往的这几日,要么是露宿野外,要么寄居荒庙,极少在城内住宿。 今日运气稍微好了一些,赶在日落之前,三人到了一处叫沙沟的小镇上。 赵云蘅本来还打算找一家荒庙栖身,不过朱慈烺怜惜她一介女流,日夜赶路太过辛苦,便借宿在了一户姓鲁的人家里。 这鲁家在当地也算是大户人家,两处三进宅子挨在一处,和四周一众低矮的草屋相比,显得颇为气派。 这家的主人叫鲁修德,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看起来颇为好客。 听朱慈烺说是从东平而来,没有细问,便直接命管家将人迎进了东院的客房。 客房所处的地方是一个单独的院子,院中正房和东西厢房,被隔成了十几个个的小房间,倒像是客栈里的布置一般。 院中其他屋子都暗着,显然没有住别的客人,显得很是寂静。 “俺们沙沟镇挨着官道,每日里人来人往,俺们鲁家家大业大的,经常有客商借宿。有时候哇,投宿的人多了,就住不下。俺们老爷为了客人方便,就专门建了个这样的院子,你们先住下,有啥事儿找俺说就行。” 那管家本来准备着给他们开三间房,然而在赵云蘅的坚持下,最后只要了一间,惹得管家对朱慈烺频频侧目。 管家安顿好三人,就出了院子,过不多时,有下人将饭菜送了上来。 “这鲁家倒是豪爽。” 用着鲁家送来的酒菜,见四色小菜居然有荤有素,朱慈烺不由感叹了起来。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世间真有如此不计回报的人吗?” 赵云蘅夹起了一块肥肉,笑着看向朱慈烺。 朱慈烺觉得赵云蘅话里有话,似乎是在暗示自己,当下心中一凛,停了手中的筷子,等着赵云蘅下面的话。 哪知赵云蘅却没有回答他的意思,只见她先是将肥肉放入口中,接着将盘子里几块肉都扒拉到自己的碗里,这才眉眼弯弯地看向朱慈烺。 “多谢承让,这几日都是吃干粮,我都快被饿疯了,今日总算吃到肉啦!既然你吃着不放心,那我就勉为其难,替你全吃了。” “你……你不给念清留几块吗?” 朱慈烺吞了下口水,有些瞠目结舌。 他也吃了好几天的干粮,看见碗里的肉片,早就有些眼馋,哪知赵云蘅竟然趁着他不注意,全给独占了。 “蘅姐姐想吃,那自然都是她的。” 念清白了朱慈烺一眼,“哼,小气鬼,连几块肉都舍不得!蘅姐姐可是你的妻子,你一点也不体贴她!” 赵云蘅可不管朱慈烺心中发堵,吃的是津津有味。 直到用完了一小碗饭,赵云蘅这才拍了拍手,低声道:“好了,咱们说正事,我看这个院子里有玄机,咱们今晚一定要当心。” 念清也点头道:“蘅姐姐说的不错,这个鲁家处处透着古怪。” 朱慈烺不由又是一惊,“饭菜里有毒?” 赵云蘅没好气地笑道:“我早看过了,饭菜里没毒,你放心的吃吧!” 虽然不知赵云蘅是如何看出饭菜无毒的,不过有了赵云蘅的保证,朱慈烺莫名其妙的安心。 为了以防万一,自出了东平,他的身边一直带着防身的兵器。 以他这些年的所学,只要不中了敌人的暗算,虽不能对付什么武林高手,对付民间寻常的小贼绰绰有余。 是夜北风呼啸,大寒如冬,风从门缝中钻进屋内,教人彻骨生寒。好在房间狭小,三人挤在一处,勉强可做取暖。 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不敢安心睡去,时刻注意着院中的动静。 正昏昏欲睡之际,就听院外一阵脚步声,接着就听人喊道:“兄弟们仔细了些,莫要走脱了江洋大盗!” 接着就听院门响动,一个粗嘎的声音说道:“大盗就在这院中,给俺好好的搜!” 脚步声响,不等三人反应,房间的门便被人在外面踹开。 一个满脸虬髯的汉子率先闯进房间,第一眼看到的是赵云蘅的脸,接着又将目光转向了念清,不由欢笑出声。 “好哇,原来还有两个雌儿,兄弟们,这下咱们发达了。” 后面的人皆是大笑,纷纷挤进房中,欲一看究竟。然而房间狭小,门口勉强也就能站下三人,虬髯汉子站在最前,后面的人便无法挤上前去,只能附在虬髯汉子的身后。 朱慈烺见来人大帽青布甲,皆是大明官军的打扮,抱拳问道:“各位军爷深夜到访,有何贵干?” 那虬髯汉子冷笑一声,指着朱慈烺说道:“果然是江洋大盗!俺追了你这么久,都让你给逃了,今日总算堵住你了!” 朱慈烺当即就明白了对方的套路,这分明就是见他们几个是外地人,指鹿为马,想从他们身上捞些油水。 考虑到如今的处境,朱慈烺不愿节外生枝,当下从怀里取了一包散碎银子,递到那虬髯汉子面前,笑道:“我们都是老实本分的良民,此去南直隶投奔亲戚,想必是军爷认错了人。我这里有点孝敬,几位军爷拿去……” 哪知虬髯汉子非但没有接过银子,反而朝身后招了招手,厉声道:“好哇,这个江洋大盗不但拒捕,还妄图贿赂。兄弟们,带上家伙,把这个江洋大盗抓起来,还有他的同伙,一并带回卫所审问!” 眼见汉子一步步地迫近,朱慈烺再也忍耐不住,欲拔出藏在身后的腰刀。 赵云蘅却按住了他的手,朝他微微摇了摇头。 朱慈烺正疑惑间,赵云蘅上前一步,问道:“你们如此肆无忌惮,到底意欲何为?” 第123章饶命 因这群人来的突然,赵云蘅和念清来不及带上帷帽。身上虽是一身粗布衣服,却掩盖不住她脸上的光华。 看着赵云蘅冷若冰霜的面孔,又听到她清脆的声音,虬髯汉子忍不住舔了舔嘴唇,笑道:“等你跟着兄弟们一起回去,就知道咱们要干什么啦。你放心,你的去处俺早就给你想好了,等俺这些兄弟们享用完,就把你卖到南直隶,让你好好享福喽。” 赵云蘅似乎没听懂汉子的话,淡笑道:“让我跟着你们一起回去也可以,不过我们都是好人,总不能被你们不明不白的冤死。我就想请教一下,各位为何会知道我们住宿在鲁家?” 虬髯汉子见赵云蘅毫无惧色,似乎是颇有来头,正迟疑着要不要回答,他身后一个声音笑道:“你们还不明白吗?兄弟们就在这附近守着呢,你们不住进来,兄弟们如何发财呐?” 虬髯汉子立时回过头去,瞪视着身后的人。 “你个小王八蛋,怎么什么事儿都往外说!这是秘密!传将出去,咱们可就要倒霉了!” 那人委屈道:“大哥,这年头兵荒马乱,有什么怕的?这些年咱们干了这么多次,鲁兄弟把宅子都建了起来,也没见谁找上门来呀。” “你个兔崽子……还敢和俺犟嘴!” 虬髯汉子挥起拳头,作势就要打身后的人。 眼见着虬髯汉子被他身后的人吸引走了注意力,赵云蘅等的就是这个机会,低喝道:“动手!留他的性命!” 朱慈烺抽出腰刀,一个闪身欺近了那汉子身侧,引起了门口一众人的惊呼。 那汉子还不明所以,突觉脖子处一阵冰凉,低头见脖子里放着一把明光闪闪的腰刀,不由吓得魂飞魄散,脸上再无方才的骄矜,哀求道:“好汉饶命……饶命!” 朱慈烺脸上已无笑意,冷冷的说道:“给他们下令,让开一条路出来!等我们安然离开,就饶你一条狗命,要不然,第一个死的就是你!” 说话间,朱慈烺手中稍稍用力,便在汉子的脖颈处划了一道口子。 那汉子吃痛,忙对着门口高声嚎道:“都让开!都让开!老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回头等老子回去,有你们好果子吃!” 慑于汉子的威胁,其他人纷纷后退,把门口让了出来。 朱慈烺挟着那汉子走了出去,赵云蘅和念清带着行李紧随其后。 院中站了四五十个大汉,除了了十几个身着青布甲的军士之外,其余的都是护院打扮。 在人群当中,朱慈烺还看到了宅子的主人鲁修德,正低头和两个护院交头接耳,似乎在商量着什么。 这个时候,他也无暇顾及那么多。由那汉子在前面开路,出了院子,一路行到了宅子大门外。 “让你们的人套马车!” 赵云蘅用短刀在汉子的手臂上随手划了一刀,汉子登时大呼小叫了起来,对着人群喊道:“你们都不长眼吗?快给这几位英雄套马车!” 几个护院模样的人得了鲁修德的首肯,慌忙去马厩套车。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一辆崭新的马车出现在朱慈烺的面前,这比他们原本的那辆马车宽大了不少。 赵云蘅和念清先跳上了马车,接着朱慈烺押着那汉子也上了马车。 朱慈烺不由分说,将马鞭交到了汉子手中。 “你来赶车!” 汉子哭丧着脸,看向朱慈烺道:“英雄,你放过我吧!我不会赶车。” “别废话!让你赶车,你听命就是!” 汉子万般无奈之下,只得挥动手中的鞭子,朝着马臀重重的抽了一记,马车顿时动了起来。 寒风呼啸声中,马车在黑夜之中狂奔,沿着官道一路向南,不到半个时辰,已然走出了好几里地。 那汉子哀求道:“英雄,我手臂上还在流血,咱们停一下,先让我止血吧。” 朱慈烺低头一瞥,看不到那汉子胳膊上的伤口,手中腰刀一紧,说道:“老实点,你别想耍什么花招!” 马车继续前行,颠簸的也越来越厉害。 又行了一里多地,赵云蘅冷冰冰的声音从马车里传了出来,“既然他不会驾车,干脆将他杀了就是,省得成了咱们的累赘!” 正好一阵冷风吹过,汉子不由打了个激灵,连忙握紧了手中的马鞭,颤声说道:“英雄先别急着动手,且容我想想,容我想想。” 随着赵云蘅的恫吓,马车逐渐平稳了下来。 在灰尘纷飞的道路上,从茫茫黑夜行到了东方既白。 朦胧的光亮里,朱慈烺勉强能看清楚眼前的路途。 眼见道路越走越窄,往前看去,道路的尽头一片黑压压的影子,似乎是一大片树林。 朱慈烺意识到了不对劲,手中的腰刀一紧,怒喝道:“你耍什么花样?” 大汉陪着笑说道:“英雄息怒,这黑咕隆咚的,俺根本看不清路,你们催的又紧。” 大汉说完,左顾右盼了几息,叫道:“哎呀,坏了醋了,这是走到哪里了呀?” 马匹一连行了两个时辰,也有些疲累。 没了马鞭的催促,马匹口鼻中喷着白气,逐渐放慢了步伐。 朱慈烺干脆勒住马,将大汉掼在地上,怒道:“你若一心寻死,我成全你就是!” 那大汉则是直直的躺倒在地,“俺和你们说过了,俺不会赶车,你们非要让俺来做这些。俺不赶车了,左右是个死,你杀了俺吧!” 朱慈烺久在宫中,从未和如此惫懒的人打过交道。 若是这汉子殊死抵抗,说不定就狠下心一刀宰了。 如此倒地撒泼打诨,一时间倒不知该如何应付。 在汉子哭爹喊娘声中,赵云蘅从马车里探出了头,问道:“夫君,出了什么事?” 一句话说完,赵云蘅先是看到无措的朱慈烺,不由一愣,不知遇到了什么事。 不过见到了躺在地上撒泼的大汉,她立时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当即笑道:“夫君赶车辛苦了,你且歇一歇,应付这种人啊,我最在行。” 第124章 赵云蘅说着话,跳下了马车,走在那大汉身边,扬起手中的短刀笑道:“你起来不起来?若是不起的话,我就在你身上再戳几个窟窿!” 这句话刚说完,那大汉立时坐起了身,瞪着赵云蘅道:“果然是最毒妇人心,俺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如此对俺!” “你们贼喊捉贼,坑害了多少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吧?我们就算杀了你,也不会冤枉你。” 赵云蘅冷笑一声,当即转过了身,朝马车走去。 看着赵云蘅纤细的背影,大汉眼中掠过一丝狠毒。 他站起身拍了拍屁股,瞬间又换了张笑脸,对着朱慈烺道:“英雄,你可别听她瞎说,俺们是朝廷的官军,哪里会什么贼喊捉贼?昨晚都是一场误会,对,误会,您别往心里去。” “是不是误会,你心里清楚,我们也清楚。你们打定主意对我们出手,恐怕不会这么容易就善罢甘休吧?” 大汉哭丧着脸,说道:“这里已然出了沙沟镇的地界,俺那些弟兄就算有什么心思,也拿你们没办法了不是,您就大人大量,放小的回去吧!” 赵云蘅坐到了朱慈烺的身边,信口说道:“放了你可以,不过呢,你得帮我们去做些事。” 大汉眼珠转了转,连连点头道:“女英雄但说无妨,但凡小的能做到的,一定会尽力去做!” “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孙百胜,沙沟镇的总旗。” 朱慈烺心下顿时了然,这沙沟镇应该一个百户所。 按大明的兵制,一个百户所统兵一百二十人,下面两个总旗,各统五十人。孙百胜身为总旗,在沙沟镇也算是一号人物了。 这样的人,应该可以解答他的疑问。 “我们从东平到滕县,官道上都是官军设的关卡,这是出了什么事儿?” “那不都是江洋大盗闹的嘛,上面下了死命令,俺们这些卫所不敢怠慢,只能挨家挨户搜查,咱们这才有了误会,真不是俺们有意冒犯二位。” “缉捕盗匪是地方的责任,与你们卫所何干!你当我们是三岁小孩吗?还不说实话!” 孙百胜气鼓鼓的说道:“俺说的句句属实,你们不信,那俺也没法子!” “我们路过滕县时,听他们说,似乎在查什么太子殿下,不知你这里有没有收到军令?” 孙百胜连连摇手,“没有,没有!什么太子殿下,俺没听说过,就是杀了俺,俺也这么说!” 话音刚落,远处传来一阵哒哒的马蹄声。 马蹄声音甚响,显然来人不止一个,但散乱无序,又不像是训练有素的军队。 朱慈烺和赵云蘅互看了一眼,眼中皆有深深的忧色。 眼前是条断头路,根本没法子躲藏,就算是弃了马车躲进林中,也未必能躲过来人的追捕。 正踌躇间,马蹄声已从远处传到了近前。 来的有十骑,个个都是官军打扮,为首那人头戴大帽,身穿布面甲,手中拿着一把朴刀。 见到朱慈烺,那人举起手中朴刀说道:“兀那盗匪,你们已走投无路!我劝你们束手就擒,要不然,兄弟们一拥而上,你们可就没了活路!” 他的话说完,其余人纷纷跳下马,手持兵器,朝朱慈烺这边逼近。 孙百胜见到来人,顿时喜上眉梢,朝着来人摆了摆手,高声道:“老梁,我在这里,盗匪已被我劝降,你们快过来帮忙!” 说完这句,孙百胜转身瞪着朱慈烺和赵云蘅,恶狠狠地说道:“看见没有,俺的帮手来了,识相的话,就老老实实的投降!” 朱慈烺哪里会听他的话,当即一个纵跃,便跳到了孙百胜的身前。 孙百胜只觉眼前一花,接着便悲哀的发现,那把熟悉的腰刀又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这可让孙百胜吓的魂飞魄散。 他原以为,在鲁家只是一时大意,才被朱慈烺得手。 如今得了自由,凭他的一身蛮力,怎么也能轻易制服朱慈烺这个小白脸。 不想还未出手,竟被朱慈烺如此轻松地制服。 眼见着自己的兄弟慢慢逼近,慌忙说道:“大家有话好好说,千万别动手!” 哪知领头那人却似没有听到孙百胜的话一般,沉声说道:“盗匪凶狠难缠,负隅顽抗,本百户以防万一,只得尽数杀之,小的们,上!” 朱慈烺本还打算再挟持着孙百胜当做人质,见来的这些人竟不顾孙百胜的死活,当即打消了这个念头,挥动手里的腰刀,挡下了射过来的箭矢。 “你们躲在马车里!不要出来!” 朱慈烺对着马车上的赵云蘅高声喊了一句,做好殊死一搏的打算。 然而令他惊奇的是,对面的招式都在往孙百胜身上招呼。 孙百胜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来人都是他的熟人,领头的那个梁百户,是他的顶头上司,两人一向是貌合神离。 今日明显是梁百户故意所为,先把他杀了,再去和敌人较量。 易地而处,他也会如此做。 想到此处,孙百胜不由破口大骂了起来。 “梁百户,你特奶奶的,你这是公报私仇啊!” 刚说完,孙百胜的胳膊上就被砍了一刀。 “赵老三,你特娘的敢砍老子!” 突然又觉大腿一阵钻心的疼,孙百胜又骂道:“钱老四,你他娘的故意的是吧!专刺老子的命根子!” 朱慈烺挟着孙百胜后退了几步,见面前这个肉盾似乎并不好用,当即放弃了孙百胜,刷刷两刀,砍向面前的两人。 两人本来还在往孙百胜的身上招呼,不想朱慈烺出招如此之快,猝不及防之下,一个被砍中脖子,一个面门被划了一刀,齐齐惨叫倒地。 这一招砍翻了两人,将其他人都吓了一跳,原本还蠢蠢欲动的军士,吓得齐齐退了一步。 梁百户见自己的手下迟疑,怒道:“一齐上!咱们这么多人,还怕这个小白脸不成?” 几个军士互看了一眼,当即又有三人持着长枪往朱慈烺身上招呼。 若是一拥而上,朱慈烺自然敌不过,如此车轮战,倒是遂了朱慈烺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