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成暴君的药引》 1、祭祀 顾昔媗死在长禄二年的深秋。 那一日的天色格外明朗,所谓秋高气爽,大抵如是。 役卒将顾昔媗从监牢中领出,甫见天光时,她抱着一丝残存的希望向远处瞧了一眼。 很遗憾,周六并没有出现。 周六是先生派来护她周全之人,可自从她被关的那天起,他便再没有出现过。 顾昔媗心里清楚,周六定已是凶多吉少。她很难过,又是一条因为自己而消失的性命,她如何也做不到无动于衷。 只可惜,忙于赶路的役卒并不给顾昔媗时间以伤春悲秋,他们见她行走缓慢,便骂骂咧咧地从身后推搡着她向前去。 顾昔媗被打断了思路,抿着唇,踉跄地走着。 她被带到了一间盥室,盥室里有两名丫鬟正等着顾昔媗。 丫鬟们闻见从顾昔媗身上飘散出的,属于牢狱深处腐朽、破败的气味,便立即皱着眉头,稍稍后退以远离她。 然后她们用着最为讽刺的“尊称”说道:“顾大小姐,请入内洗漱吧。” ——毕竟,岂止应梁城,便是全天下,只要听说过顾昔媗事迹的人都知道,她早已不是信国公府的嫡长小姐。 顾昔媗沉默着褪去衣衫,把自己埋进温水里,由着那两名丫鬟用粗糙的布和刺人的刷子,将她的双臂、后背擦洗得整片火辣辣的红。 她是即将被推上祭台的祭品,只有任人摆布这一条路可走。 盥洗完毕,顾昔媗穿上了一套纯白色的宽袍才被允许走出房间,由之前等在门外的那几名役卒继续押解着前往祭台。 祭台是三年前,哀帝中毒性命衰危之时,司天监在太后懿旨的宣告及仪国公的监督下建造的。用以力挽这将倾的大厦,祈求上天垂佑大昭。 只可惜,上天并未听到司天监及太常寺众官员的祷告,岌岌可危的国祚终究要走到了尽头。 而今日司天监重启祭台,则是要将促使大昭动荡不堪的罪魁祸首献祭上天,以平息天怒,还大昭以平静。 顾昔媗便是那将被献祭给上天的祭品。 虽然顾昔媗自己并不觉得死她一个就能换得天下太平,可如今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这么做是必然可行的。那么在这种情况下,她的想法就显得绝对的微不足道了。 七天前,应梁大小街市的布告栏上便已经全部张贴了官府的告示,宣告今日即将举行的祭礼。因此,祭礼虽尚未正式开始,前来看热闹的百姓却已三两成群地聚集在祭台之下。 顾昔媗被绑缚在祭台中央的柱子上,她抬起头看着眼前的人群。 “杀了她!杀了她!” “为什么还没开始将这个女人祭给上天!” 围在祭台外的层层百姓,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愤怒、憎恶,每个人都在振臂高呼,每个人都在谴责她的“累累罪行”。 他们恨不能立即冲上来,将他们的口中箭、眼中刀,狠狠戳进她的脊梁骨。 好像如今纷乱的世道、他们凄苦的人生,都由顾昔媗一手造成。仿佛纵使此刻最仁慈的圣人降世,也不会原谅顾昔媗的罪行。 可惜他们想要上前的动作都被守卫拦在了祭台的外面。 因为祭礼讲究纯净,要给她这个祭品创造一个最圣洁的环境。否则脏了祭台,神明便无法听到众生芸芸向上天的祷告了。 顾昔媗目光继续向上看去,越过那些交叠在耳畔的谩骂、诅咒、怨怼,看向远处的天空。 她记得自己被从监牢里放出时,才将将正午,怎不知不觉竟已到了傍晚。 顾昔媗被绑缚正对的方向,恰是正西方,此时渐黄昏,血红色的残阳开始缓缓垂落,连漫天云霞都被染成刺目的红。 暖红色的阳光镀在顾昔媗苍白瘦弱的脸上。她想起以前在药王谷的日子,每每在外面儿玩到日色西沉也不愿回去休息,便总缠着师兄师姐们撒娇讨好。师兄师姐便骗她说,厨房今日做了像夕阳那么大的牛乳甜酪饼,先到先得,去晚就没有了。 于是她颠颠地跑回屋子里,结果没看到像夕阳那么大的牛乳甜酪饼,却看到了像夕阳那么大的一海碗药,喝完苦得她直呼以后再也不会信师兄师姐们的话了。 想起过去那些寻常而温馨的事情,顾昔媗难得露出了几分轻松愉快。 却在此时,浑厚的钟声敲响了四十九声,宣告着祭礼正式开始。 而后赶鸭子上架刚刚半个月的太常寺卿上前一步,捧着手里的帛书,声音洪亮地向百姓们宣读顾昔媗的罪名—— “罪女顾氏昔媗,信国公顾鸿渊之嫡长女。 “信国公者,德宗之托孤重臣也。其人贤良方正、安民济物、廉洁奉公,实乃大昭桎辖之桎、柱石之寄。 “然罪女顾氏昔媗,未有信国公才德之万一。时哀帝病重,诏令顾氏入宫伴驾,顾氏公然抗旨,潜逃在外。至哀帝病重亡故,信国公因罪凌迟。 “哀帝年幼无子嗣,一国无君,何以继存? “遂有今上以八岁之龄临危登基,承继天命。 “然四方群贼枉顾纲常,拥兵自重,纷起割据,以致兵燹遍地,民不聊生,老无所依,幼无所养,此皆顾氏之女祸也。 “太常寺以此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辈,祭告天地。愿上天垂怜我大昭百姓,消弭兵灾、平息人祸,复朗朗乾坤!” 祭礼文书的宣读完毕,将百姓们的情绪推动到了一个高峰。 他们的目光比先前更为凶狠,挥动的手臂比先前更为猛烈,口中的呐喊也比先前更为嘹亮。 “祭告天地,平息人祸,还我朗朗乾坤!” “祭告天地,平息人祸,还我朗朗乾坤!” “祭告天地,平息人祸,还我朗朗乾坤!” 太常寺卿放下手中的帛书,拿着准备好的匕首走到顾昔媗面前。 他看着眼前本该如花朵般绽放的姑娘,此时性命却即将枯萎,残存的怜悯心跳动了一下。然后他便绕到顾昔媗身后,将匕首抵住她绑缚着的右手手腕上,毫无犹豫地割了下去。 艳红的鲜血顺着顾昔媗的指尖,滴滴答答地落在了祭台地面雕刻的图腾纹路上。 好在这位太常寺卿是位身强体健的男子,割腕的力道很是足够,那血液流淌了有一会儿才慢慢开始有凝固的迹象。 于是他立即上前,在之前的伤口上补上一刀,鲜血又恢复滴滴答答落下的速度。 为何要以血来祭祀?答案原也写在了刚刚的那封帛书中,所谓“诏令顾氏入宫伴驾”,即是如此。 因为彼时哀帝早因毒发昏迷一月有余,司天监遂观天象,测算出顾昔媗正是救治哀帝的药引。于是太后诏令顾昔媗入宫,以便太医随时取血入药。 如今既是祷告上苍祈求庇佑,自然不能将取血入药之事写进帛书,只言“诏令顾氏入宫伴驾”八字而已。 顾昔媗记得当初,先生与自己分析此事时,她曾经问过先生,如果他是决策者,当司天监算出这样的批命时,会否下令她入宫去。 先生说,若在当时,他有能力决策,他定然会阻止这样一道诏令的出现。 而且,先生又说,即使昔媗为求生逃出应梁也无可非议。倘若他是哀帝,事后知晓此事也不会为此责罚她。因为身为皇帝,责任是保护自己的臣民,而不是牺牲臣民的性命以求自己苟活。 只可惜,先生终究不是哀帝。而哀帝,亦未曾活过延稷十三年的正月。 2、故人 顾昔媗昏昏沉沉地醒来,只觉脑袋痛得厉害,浑身也很是乏力。 她缓缓睁开眼,用双肘支撑在床榻上,慢吞吞移动着让自己坐起身。顾昔媗抬起头,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明,视线里映着一间陌生的房间。 顾昔媗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在自己被绑缚于应梁的祭台之上,因失血过多最终昏迷过去。 ——或许不是昏迷,而是死亡。 总之,最是不该像现在这样,好端端地躺在房间里,周遭安静得令她分不清此时到底是梦境,还是真实。 顾昔媗抬起自己的右臂看去,因为动作,衣袖向下收缩了一节,露出她完好无损的手腕。 流了铺满地面图腾的鲜血,自己的手腕上本应有杂乱的深且狰狞的伤口,如今也消失不见了。 顾昔媗心中欢喜又疑惑,不明白如今情状究竟如何。 便在这时,房门口传来被推开的“吱呀”声响,顾昔媗朝着声音来处看去,只见一女子端着药碗走了进来。 来人原来是药王谷的江引衣,是她的引衣师姐。 顾昔媗记得,自从引衣师姐送自己回到应梁信国公府后,她们便再也没有见过面。算算日子,已是三年的光景了。 她直愣愣地看着江引衣,试图分辨出她是自己眼睛生出的幻觉,还是活生生的人。 江引衣进门来,见顾昔媗已经醒来安静地坐在那儿,立即笑逐颜开:“哎呀,我们昔媗可算醒了。都烧了整整一天一夜了,这要再醒不来,我和你唐师兄学艺不精事小,医不好你才是事大,只怕我们俩要连夜调转行程,把你打包再带回谷里去咯!” 江引衣一直走到顾昔媗身边坐下,顾昔媗依然有些认真的、沉默地看着她。 她心中疑惑,便问道:“这是怎么了?看着师姐一句话也不说,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先把药喝了,再让师姐给你把把脉。” 看着故人颜,听着故人语。顾昔媗终于确信,眼前的江引衣非是幻觉,而是真实存在的。 她心中酸涩得厉害,眨巴着眼睛,泪水就从眼眶中滚滚落下来。顾昔媗启唇,嗓音沙哑地叫着:“引衣师姐……” 江引衣见状,立即转身将药碗放在榻边的桌案上,然后拿出绢帕轻柔地替顾昔媗拭去眼泪,打趣道:“怎么还像小时候那样,一到喝药的时辰就开始掉眼泪呢?” 顾昔媗有多久没有听过这般如常的话语,一边止不住自己的眼泪,一边又为对方的打趣开怀而笑。她的心中则像是被打翻了五味瓶,酸涩甜苦尽数涌上来。 她伸手胡乱地抹开眼泪,语带幽怨地为自己辩解:“我哪有,早几年前我就不怕苦了好不好,师姐惯会以此寻开心!” 江引衣点点头,“嗯嗯,我们昔媗好厉害。那这碗药也一口气喝完吧!” 说着,她将药碗端到顾昔媗面前,一副对方不喝完她便要严厉敦促的样子。 顾昔媗接过药碗,面不改色地将汤药饮下。 明明是苦涩的味道,吞咽下去时她却尝到了久违的甜味。 因为那碗药中,满含着过去三年里顾昔媗再也没有体会到的,来自亲朋的关怀之情。 人啊,向来在亲近之人面前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顾昔媗又再度落下了眼泪。 江引衣不知她情绪为何崩溃,只用轻柔的声音问着顾昔媗:“既然不怕喝药了,昔媗为什么这样伤心呢?” 顾昔媗抬眼看着江引衣,声音里带着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恳求与卑微说道:“引衣师姐,我们回药王谷吧。” 江引衣怔愣,但她还未及询问,顾昔媗便又说道:“我……我的病还没治好,你看我还会莫名的发高热,对,一定是我的病还没好!我们回去吧,师父不会生我们气的……好不好,师姐?” ——从刚才江引衣的话语中,顾昔媗已经猜到,如今自己一定是回到了当初治好病后从药王谷回转应梁城的时候。 因为当初正是江引衣师姐和唐赋师兄负责将她送回去的。 虽然她并不知道自己为何能回到过去,但既然如今身处一切都未曾发生的时候,那自己总有逃避的机会吧。 顾昔媗这样想着。 而江引衣却忽然觉得一夜之间,眼前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姑娘变得格外的陌生。 毫不夸张地说,顾昔媗是在爱里长大的姑娘。 虽然从五岁起,她便因为治疗顽疾被送去药王谷,远离父母。但是每一年,信国公府都会送来很多次信国公夫妇的亲笔信,很多信国公府四处搜集的名贵药材,以及当下应梁城时兴的年轻姑娘们喜欢的物件儿。 即使相隔两端,但信国公夫妇对顾昔媗的爱,整个药王谷都看在眼里。 除此之外,药王谷的大家也都很喜欢这个自小便病痛缠身的小姑娘。在缺失了父母陪伴的成长过程中,药王谷的大家给她填补上了属于家人的爱。 这般成长的顾昔媗,应该是灿烂的、骄傲的,像春日里最热烈绽放的花朵。 在今日之前,江引衣眼中的顾昔媗也的确如此。她虽性子有些内敛,却自有行事准则。哪怕面前即将遇到困难,逃避也从不会是她选择的道路。 而现在,江引衣面前这个活生生的顾昔媗,却是怯懦的,小心翼翼的,一句请求的话,都要用上恳切的语气。 江引衣听在耳中,就仿佛有人狠狠地抓了一把她的心脏,沉闷得令她快要喘不上气来的难受。 明明她只是生了一场高热,明明就过去一个晚上,怎么就好像有人把过去那个顾昔媗完全打碎,如今只是勉强拼凑起来的她。 江引衣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做的,是拒绝顾昔媗这个孩子气的请求。 毕竟,顾昔媗终究是信国公府的嫡长小姐,哪怕她长到十六岁、有三分之二的年岁是在药王谷,可药王谷终究只是她短暂落脚的地方,信国公府才是她的家。 可江引衣唇启了又启,那短促的、代表拒绝的“不行”两个字,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顾昔媗刚重生回来,不过是一时情绪上头才说出自己理智明白不可能实现的话。这会儿江引衣迟迟不语,她也逐渐冷静下来了。 她瞬间惊觉刚刚是在拿自己的事情为难江引衣,心中羞赧、难堪。 顾昔媗擦了擦脸上残留的泪痕,收敛好情绪和表情,对着江引衣轻轻扯出一个笑容,“抱歉师姐,是我烧糊涂了,说出这样的话令你为难。我不是真的想回药王谷,只是可能离应梁越近,越发舍不得大家而已。” 人心总是难足,她明明已经有了重来一次的机会,却还在奢望上天为什么不再多眷顾自己一点,能再早一点,再早一点把她送回来,让她见一见药王谷里,想见到的所有人。 顾昔媗这般解释,江引衣将信将疑。她不好将心中的疑问说出,顾昔媗到底已是大姑娘了,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倘若自己贸然问出,却戳中她的伤口,那反倒是件坏事。 江引衣伸出手,将顾昔媗揽进怀里,右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以作安抚:“傻姑娘,咱们谷那么大一个地方,又不会飞走跑了,想我们了随时可以回去看看我们。大家永远等着你回来。” 顾昔媗将额头抵在江引衣肩头,轻轻点点头应道:“好,我一定很勤快地回去看大家。” 江引衣觉得,或许顾昔媗也在担忧回到信国公府后,会不适应国公府的生活。毕竟五岁以前的记忆,顾昔媗想必早已模糊。 江引衣想了想,虽然可能没有太大的用处,但自己还是有必要开解她几句的。 “昔媗。”她叫道。 “嗯。” “你知道的,信国公一直很期望你早点回家。”江引衣说道。 “……嗯。” “尤其是这几年,眼看着你越来越大,顽疾还是没有根治,信国公来信以及送药材也越来越频繁。虽然你们已经很多年没见了,但你看,他们对你的爱和以前一样的。你的父亲、母亲、妹妹,都在等你回家,亲人之间的感情是割不断的,对不对?” 曾经的顾昔媗也是这样以为的,她也曾憧憬着回到信国公府,被自己的亲人接纳后,重续截断了十一年的亲情。 只可惜,现实总归不如人们愿望中的那般美好。 但面对江引衣的询问,顾昔媗的回答是:“对。” 江引衣又说到:“我知道你舍不得药王谷,大家也舍不得你。如果你是江湖儿女,师父和我们能有一万个合理的理由把你留在药王谷。可是昔媗,你注定不是江湖里的人,药王谷终究只是你短暂落脚的地方,信国公府才是你的家,信国公府里的人才是你的家人。” “不,”顾昔媗抬起头,“药王谷的大家才是我的家人。” 江引衣没有在意顾昔媗话语中强调的字眼,只笑着说:“好,是师姐说错了,药王谷的大家也是你的家人。” “那为了鼓励离开家的小姑娘,我们明天再休息一天后天再启程,并且这两晚和师姐一起睡好不好?”她又说道。 顾昔媗眼前一亮:“可以吗?” “当然可以!” “多谢师姐!” 见顾昔媗总算开怀一笑,江引衣心中也放心许多。 却在这时,房门口又传来声音:“江引衣,你医术不精到这种程度,喂个药都要这么久?” 话音刚落,来人便风风火火地开了房门进来。 顾昔媗和江引衣皆抬头看去。 听到对方挑衅式的话语,江引衣立即回呛过去:“笑话,论学艺不精,谁能比得过你唐赋唐大公子?” 唐赋进来屋内,见顾昔媗已经醒来,立即喜笑颜开地走上前来:“昔媗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让唐师兄把把脉,你旁边这个人啊,忝居师姐之位,实际上医术差劲得很呐!” 见他动作,江引衣马上站起身拍走对方伸过来的手:“得了吧,年纪轻轻就记性不好,忘记上次定核,谁的名次在你之前了?” “哎,洋洋自得的人才会一直关注过去的名次,等你我这次巡诊游历结束,我必定排到你前面!” 说话间,唐赋一个过身迅速来到床榻边半蹲下,看向顾昔媗:“怎么样,昔媗,还难受吗?” 听着江引衣和唐赋充满生活气的斗嘴,顾昔媗也沾染了些许朝气。她眼睛亮亮地看向唐赋,笑着说道:“唐赋师兄,我已经痊愈了。” 看着顾昔媗对自己绽出的笑容,唐赋像是被什么击中似的捂着心口,起身缓步向后退去,然后用极为认真的语气絮絮叨叨地说道:“昔媗记住,以后千万别轻易地对陌生男子露出这样的笑容。还有我给你做的那些防身用的药水药粉,出门一定要贴身带着。应梁作为国都是很热闹有趣,但是人多了坏胚子也很多……” 顾昔媗点点头,乖巧地应着:“我知道了,唐赋师兄。” 唐赋傻傻地笑着:“那就好,那就好,昔媗你以后要是有什么事情……” 只可惜,他絮叨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江引衣暴扣后脑勺打断了。 她一手端起空药碗,一手拎住唐赋的后脖领,对顾昔媗说道:“昔媗你刚喝了药再休息一会儿,我与你唐师兄有些话要说,等会儿再回来陪你。” 说完,她便拎住唐赋离开了。边走还边说道:“唐赋你废话这么多,也就昔媗脾气好不跟你计较,下次再絮絮叨叨,看我不把你嘴缝起来……” “哎哎哎……疼!疼啊!你慢点儿!江引衣……” 顾昔媗目送着他们离开房间,嘴角的笑一直没有消失。 真好啊。她想。 能再见到他们,能再见到这样的场景,其实自己还是幸运的,对吧。 引衣师姐有句话说得对,他们是江湖中人,而自己只是江湖的过客。 江湖人就该洒脱,自由,不受拘束。 既然如此,她不会让自己的事情成为他们的牵绊。药王谷合该在江湖里,就这样永远地洒脱、自由下去。 那些折辱的记忆、痛苦的经历,如果它们是属于自己不可更改的命运,顾昔媗会再次背负下去。 3、大梦 如江引衣所言,第二日他们在这处临时落脚地多停留了一日。 顾昔媗已经不记得自己当初第一次回应梁的路上有没有生病高热了,她想应该是没有的,因为她对这处小镇没有任何印象。 也许因为自己是重生归来的人,所以本该顺畅回程之途才产生了变数。 顾昔媗的高热来得毫无征兆且气势汹汹,江引衣和唐赋来不及找个大点儿的城邑落脚,只能急匆匆地在官道经过的这个最近的小镇权且住下。 好在因为毗邻官道,南北往来便利,即使小镇规模不大,该有的东西还是非常齐全的,给顾昔媗退热所需的各种药材,江唐二人都能及时在镇上找到。 因为之前一段日子都在赶路,舟车劳顿,顾昔媗又刚刚生了一场急病才痊愈。因而他们多停留的这一日,江唐二人便带着顾昔媗在这小镇上四处逛逛,权当散心。 在药王谷治病时,顾昔媗因为病弱不能出谷;后来那被束缚的三年时光,她又几乎不能出门。因此她鲜少有这般在集市上闲逛的体验,看什么小摊上售卖的东西都很新奇。 顾昔媗这里看看,那儿瞧瞧。虽然都很好奇,却没买什么东西。江引衣在一旁跟着顾昔媗,劝她说想要什么就直接拿,有师兄师姐替她买账。 但她依然只摇摇头,到整条街市都要逛遍了,手里也没拿几件物件儿。 不过总归顾昔媗的神色是轻松愉悦的,江引衣见她高兴,也没再多说什么,只与唐赋一起,一左一右地陪着她四处逛逛。 ——当然了,江引衣与唐赋虽痴长了顾昔媗几岁,对于这些小玩意儿的了解程度也只比她强了那么一点点。 毕竟这两位也是自小被拘在药王谷里潜心钻研医术的,论说正经出谷游历,这也是第一次罢了。 在对新奇玩意儿的解读这件事情上,他们也给不到顾昔媗什么帮助。 眼瞧着街道两边不剩几个摊位时,顾昔媗的目光被一家贩售皮草的摊位吸引了过去。 那柜架上摆放了一张通体黑色的方形皮草,阳光照在上面泛着光泽。顾昔媗伸手摸去,柔软光滑。 她不了解这是什么动物的皮毛制成的,只觉得它很是厚实温暖。 店家瞧见顾昔媗似是很喜欢这张皮草毯子,立即殷勤地向她介绍着:“姑娘真是有眼光!这可是咱这小摊上成色最好的皮草了!是用极少见的黑色狼毛皮裁剪制成的!” 店家轻轻叹了口气,说道:“若不是五月的天里,我这皮草店的生意实在不好,也不会把它摆出来贱价售卖了。” “嗯,”顾昔媗点点头,问道,“这个卖多少钱?” 店家笑逐颜开,伸出手指比划:“不多不多,只要一百两!” 顾昔媗手伸到腰间的荷包,准备拿出银子。 先生虽向来事务繁忙四处奔波,但回来时,多少都会带一些礼物给她。而顾昔媗几乎没有出门的机会,便也不能同样以礼物回赠先生。 这张毛毯,她从第一眼见到就觉得很是漂亮,触之手感厚实暖和,大小也很合适。每每阴雨天时,先生双腿自膝部以下,总要经受寒痛煎熬。 顾昔媗见得多了,便也时时随之揪心。这张毛毯或许对于先生的腿疾来说聊胜于无,但她依然想送给他,权当自己还赠的一点心意。 顾昔媗拿着银子的手已经将将离开荷包,却突然间怔愣住。 她忘了,现在并没有“先生”。 她回到应梁,并不能见到他,她也不知道如今先生在哪里。如今的自己与先生,连陌生人都称不上。 按照顾昔媗记忆中的时间,她与先生的第一次见面,还在一年以后呢。 那皮草摊的店家,见顾昔媗突然顿住,害怕是到手的顾客又飞走了:“姑娘?姑娘?我这皮草真是稀罕货,一百两的价格错过这村可就没这店了,您再看看?” 江引衣见顾昔媗踟蹰,也问道:“是不喜欢?还是觉得太贵了?没事儿,这个不想要咱们就再逛逛!” 顾昔媗摇摇头,最终还是将那张狼毛毯子买了下来。 回到客栈里,顾昔媗坐在桌案后,将狼毛毯放置案上,双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思绪则飘得很远。 顾昔媗自己心里清楚,上天眷顾让她有了重来一次的机会,必然不是让自己去再走一遍注定没有光明的命运。 她知道,与那些暗藏的诡谲阴谋相比,自己只是一枚被牺牲的小小棋子,同样也是他们需要正义立场时随手可抛的借口。 可纵是如此,自己的命运可以被剥夺,可不甘的情绪却永不会被剥夺。 在过去那无数次的死路里,在黔首众众的鄙夷谩骂声中,顾昔媗亦曾无数次设想过,倘若有机会回到当初,自己会不会选择另一条不同的道路? 答案是:会。 如今,重来的机会果真摆在自己面前,不久之后,若那道命她入宫成为救治皇帝药引的诏令再次降临信国公府,她依然不改心念,会选择入宫当药引。 事实已经证明过,最坏的结局不过一死而已。顾昔媗已经死过一次了,便不会再怕死第二次。 然而,正所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若自己走上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改变了自己原本的命运,或许也会改变自己与先生的相遇。或许到死,她都不会再见到先生。 想到这一可能,顾昔媗的心像是被匕首割出千万道细碎的伤口,汩汩流着痛苦。 可是,若再与先生相遇在那样黯淡无光、没有希望的岁月里,无论于她、还是于先生而言,都不是一件称作幸运的事情…… 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一晚,顾昔媗梦见了前世自己死时的场景。 彼时斜阳已经只剩半轮悬于空中,昏沉的暮色笼罩在应梁城上方。 顾昔媗觉得自己是一朵云彩,悬浮半空,俯视着司天监的祭台。 这个角度让她看得清楚,祭台地面雕刻的圆形图腾的纹路刻槽中,已经爬满了暗红色。 她知道,那是已经干涸的、自己的血液。 正在这时,人群中传来嘈杂混乱的动静。 顾昔媗抬眼看去,原来是刚刚赶回应梁的先生,正冲破人群向着自己的方向而来。 先生身边是刚刚赶来的周三和周四为他开道,于是先生的素舆一路被推行到了祭台之下。 但是素舆终究不比足力便捷,被祭台层叠的台阶阻拦了前行。 于是顾昔媗瞧见先生双手死死握住素舆把手,借力站了起来,而后步伐迟缓,踉跄着走上祭台。 祭台四周的守卫显然都是认识先生的,并无一人敢上前阻拦他。 顾昔媗见到此景,焦急万分,只想立即上前扶住先生坐下。然而梦中的她只能看着,说不出话,也不能以任何动作阻拦。 先生的腿早已因毒素侵蚀坏了,根本不可能长时间站立行走。然而先生决定的事,周三周四亦不能阻止。 他走得很慢很慢,但是没有丝毫犹豫。 顾昔媗眼睁睁地看着先生步伐迟重地靠近绑缚着自己的石柱,靠得越近,顾昔媗便看得越清先生的脸色。 只见先生面色铁青,嘴唇紧抿,双眼通红,周身气息都充斥着愤怒、悲伤与痛苦。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先生。 先生走到石柱边,将捆缚在顾昔媗身上的枷锁动作轻缓地解开,好似生怕自己太过用力会勒疼了她。 起初,四周百姓并不知晓这突然走上祭台的男人是做什么的,因为就连守卫都没有阻拦他的行动。 可他们当看到先生解枷锁的动作时,祭台四周的百姓都炸开了锅,于是他们的指责与谩骂便不止针对顾昔媗一个人,而是他们两个。 当枷锁全部解开后,顾昔媗看到自己已经没了气息的躯体疲软地向地面倒下。 先生想要扶住,却因为站立许久难以支撑,最终只能被连带着坐到了地上。 他背对着祭台下的众百姓,将顾昔媗的躯体揽在怀里。 顾昔媗看见先生垂首,似乎在自己耳畔说着什么,可因为声音太轻,她并不能听得具体内容。 而这时,祭台之下百姓的谩骂愈演愈烈,眼见着连守卫都快拦不住想要冲上前来的人群。 太常寺卿只能又一次走到人群面前,宣告今日的祭礼结束,然后再劝阻着先生离开。 但先生置若罔闻。他好似休息够了,双手打横抱起顾昔媗的躯体,然后尝试着再次站起身。 第一下,他没能成功站起来。 如是又失败了两次,他终于在第四次成功站了起来。 他抬起头,猩红的双瞳以狠厉的眼神扫视着祭台下的众人。他的嘴角擎着笑,用最轻蔑的话语挑衅着他们。 夕阳彻底落下天幕,昏沉的夜色成了先生身后的装饰。 祭台四周的百姓,寂然无言,惶惶静默。 只因所有人心中都有同一个念头—— 如见修罗。 顾昔媗从这场梦境中醒来时,枕头已被泪水湿透了。 一旁的江引衣焦急地叫着她的名字,试图将她从梦魇中唤醒。 见她醒来,江引衣松了口气,急忙问道:“昔媗这是被梦魇住了?师姐叫了你许久都没有醒。” 顾昔媗坐起身,擦了擦眼角的泪痕,浅浅地笑着说道:“就是做了个噩梦,我没事的师姐。” 江引衣不放心,扶着顾昔媗来到案前坐下,拿出脉枕为她号脉。 脉象显示顾昔媗并没有什么不适。但江引衣不放心,便试探地问道,“昔媗有什么心事,尽可以跟师姐说。” 顾昔媗摇头,“我没事的师姐,过两天就好了。” 又过了一会儿,江引衣像是做下决定地说道:“如果昔媗实在不想回信国公府,那我们现在写封信给信国公,这就调转回药王谷。” 顾昔媗笑了出来:“我真的没事,师姐。眼看着应梁就要到了,这时候回去不是自讨师父责骂么?况且师姐也说了,我这是回自己家,怎么也不可能因为这件事而郁结吧。” 见她神色不似作伪,江引衣暂且相信,只叮嘱道:“好吧,不过昔媗有什么烦恼千万不要憋闷在心中,一定要说出来。否则时间久了,也会成为病症的。” 顾昔媗点头应承:“我知道的,多谢师姐关心。” 梦魇之事揭过,清晨各自梳洗结束后,他们便收拾好行李继续启程回返应梁。 马车悠悠晃晃地又走了十日,从五月末走到了六月。六月初二,他们抵达了大昭国都应梁。 顾昔媗下了马车,抬首看向南城门上方镌着的“应梁”二字。 她到底与这座城邑有着千丝万缕的缘分,无论如何兜转,最后还是要回到这里。 她生于斯,终也死于斯。 4、信国公府 顾昔媗随着江引衣与唐赋将自己的关引递交给守城将士查看,确认无误后便可进入应梁城。 城门口排队等候检阅的百姓,相较于往常多了一些,间或听见二三小声的埋怨。 如果是进城,检查章程倒是没有太大变化,但若是想出城的人,则要接受更为细致严格的盘问。这也是城门口百姓聚集的原因。 不过,目前这些还只是在不动声色之间的变化,因此寻常百姓并未察觉到有什么异样,只觉得今日盘查的速度比以往要慢上些许,是城门守卫能力不精之故。 顾昔媗却知道,真正的原因是昨日皇帝中毒了。 虽然太后及时封锁宫门,不让宫内之人有机会潜逃,但稳妥起见,还是让各城门守卫严加盘查出城之人,以防有同谋遗漏出去。当然,为了不引起百姓恐慌,太后并未强制命令守卫行事,这只在细微之中进行。 城门守卫盘查结束三人的关引与马车内随行物品,便让开道路放他们通行。唐赋便继续驾着马车,载着顾昔媗前往信国公府。 马车晃悠悠地向前走着,顾昔媗揭开车帘向外看去,此时一切变故还未发生的应梁城,还像正常的一国之都那样,热闹、繁荣。街道上行人带着笑,三两闲谈。 马车穿过小半个应梁城,终于来到信国公府门前。 老管家顾长同早早地便站在府门前,等候着顾昔媗。 他见到一位青年男子驾的马车向着国公府门驶来时,便知道一定是自家大小姐回来了。 马车甫一停下,顾长同便走上前去,与唐赋打着招呼:“这位想必就是药王谷的少侠吧?实在劳烦您辛苦这一趟送大小姐回来!” 唐赋人还没走下马车就被如此热情地迎住,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只好挠挠头,干巴巴地回答道:“不辛苦,不辛苦,送昔媗师妹回来,是我这个当师兄的应该做的。” 说着,他跳下马车,准备揭开帘子迎顾昔媗下来。但是又被顾长同快了一步,拦住了他的手。 顾长同笑着说道:“诶,这些小事,让我这个下人来就好,少侠一路舟车劳顿,且在一旁暂歇歇,等会儿进了府让老头子好好地接风洗尘!” 于是唐赋只好站到一旁,看着顾长同指挥着仆役先在马车旁放好轿凳,然后顾长同才揭开帘子,对里面说道:“大小姐,下马车吧。” 顾昔媗走下马车,站到顾长同身侧,看着对方和蔼的笑容,她笑着与他打了个招呼:“顾爷爷。” 听见顾昔媗的称呼,顾长同一时眼眶发热,笑得更开怀,神情激动地应答:“哎!老奴接大小姐回家!” 人老向来多情,在前世那段短暂回到信国公府里居住的时光里,顾长同是国公府中难得对顾昔媗格外照顾的人,因此顾昔媗也不吝对他表达自己的善意。 顾长同指挥着府中的粗使仆役,将顾昔媗随行的物品从马车上搬运回信国公府中,自己则领着顾昔媗以及江唐二人进入府中。 他一边带着顾昔媗向她居住的院子走去,一边简单地介绍着路上经过的信国公府的布局。 “大小姐才刚刚回来,定是非常劳累需要休息,府里的情况老奴等大小姐休息好了再给您介绍,左右大小姐已经回来,以后有的是时间!”顾长同说道。 接着,他又对着江唐二人说道:“大小姐在药王谷这些年,多亏了药王谷诸位照顾,此次大小姐回家又劳烦江少侠、唐少侠不远万里相送,二位不如在府里小住几日,让国公府好好招待一番,如何?” ——刚刚的闲聊之中,江唐二人亦向顾长同介绍过自己的姓名。 江引衣和唐赋对视一眼,而后拒绝道:“多谢顾爷爷好意,只是我们二人此次送昔媗师妹回来,其实也有师父安排的任务需要去做,不能在应梁太过逗留,因此将师妹顺利送回家后我们便要离开了。” 顾长同讶异:“这么着急?今日便要离开?” “是。”江引衣应答。 “既然如此,”顾长同又说道,“那就留下吃一顿便饭,让老奴好好犒劳二位少侠,吃饱喝足了再离开,怎么样?” 已经拒绝对方好意一次,再拒绝第二次便有些失礼了。江引衣犹豫:“这……” 顾昔媗拉着江引衣的手轻轻摇了摇,“师姐,留下吃顿饭总不耽误时辰吧?” 见顾昔媗如此,唐赋立即说道:“昔媗师妹说的是啊,眼看着也快到正午了,我们就算此时离开也是要去吃饭的,就跟师妹一块儿吃顿饭再道别,也不急在这一时是不是?” 顾长同哈哈一笑:“唐少侠说得对啊!那就这么说定了,我稍后便吩咐后厨再多加几道菜,两位少侠有喜欢吃的菜肴也尽管提,包二位满意!” “那就多谢顾爷爷了!”唐赋高兴道。 被忽略意见的江引衣在一旁咬牙切齿:“我真是谢谢你了,唐、赋。” 江引衣又转头看向顾长同抱拳行礼,语带歉意地说道:“唐赋向来看心情行事,有唐突之处还请见谅。但我们二人到底是来客,如何自处,是否应先询问主人家的应允再行事?” “这个……”顾长同有些语塞,看向顾昔媗犹豫该不该将实情说出口。 顾昔媗知道老管家在犹豫什么,但此时的她已经不在乎这些了。 不过是,自己这个久离家的孩子时隔十一年归家,却没有一个亲人相迎而已。 顾昔媗笑了笑,说道:“师姐,你都说了是送我回家,那我自然也算是个主人家,我说留你们吃顿便饭总归是可以的吧?对不对,顾爷爷?” 顾长同整理好表情,继续戴上笑脸,说道:“没错没错,大小姐既然这么说了自然是一万个可以!况且老爷向来不管小辈们的交友宴会之类的,只要不做出格的事情,都不怎么需要征得老爷的同意。” 四个人边聊边走,总算走到了顾昔媗落脚的松铭院。 顾长同将顾昔媗、江引衣以及唐赋引进屋内,吩咐丫鬟们在旁伺候后,便离开去往后厨了:“大小姐与两位少侠暂且坐会儿休息休息,老奴去后厨吩咐厨子们烹饪菜品,稍后再来伺候。” 顾昔媗点点头:“好,有劳顾爷爷。” “哪里哪里,都是老奴应做的。”顾长同笑呵呵地应答,然后便离开了。 在老管家离开后,顾昔媗也遣散了在旁伺候的丫鬟,她不喜欢身侧有那么多陌生人围着自己。 所有闲杂人都退下,剩下师兄妹三人也放开了聊天。 唐赋起身左看看、右看看,一边还感叹道:“国公府不愧是国公府,这府邸、这院子、这陈设,果然是江湖人的宅子不能比的!” 江引衣对此表示:“唐赋,你能不能不要表现得像个刚进城的土包子,被别人看到就是在拉低药王谷的脸面!” 唐赋反驳:“反正这儿没有别人,我放开点儿怎么了?难道人人都像你那样装模作样,我就不信你心里没有像我这样好奇!” 江引衣被他打败了:“……” “昔媗师妹,你小时候是住在哪间屋子?有没有什么小时候玩过的拨浪鼓、摇摇床留下来,让师兄瞧瞧国公府的孩子婴儿时期跟我们江湖人有什么不同!”唐赋好奇心又起来了。 “唐、赋!你是不是有病!” 顾昔媗噗嗤一笑,然后回答道:“我也不知道有没有小时候的东西留下来。不过,唐赋师兄想在松铭院里找是找不到的,这里并非我以前住的院子。” 唐赋怔愣,没有想到答案是这样。他还想再说些什么时,江引衣曲起手肘对着唐赋捣了一下,阻止了对方:“我看你不止有病,还笨。昔媗五岁就来我们药王谷了,你问她五岁以前的事情,她哪里有印象?” 唐赋被她手肘这一下撞得痛到倒吸一口凉气:“你说得对是对,但能不能别老是暗算我……” “你废话不那么多,也就不那么欠揍了好吗!”江引衣回答。 制服了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唐赋,江引衣转头看向顾昔媗,对方嘴角带笑,安静地坐在那儿看着他们两个打闹。 从那日顾昔媗退热后醒来的异样表现,到今日顾老管家的欲言又止以及刚才顾昔媗的话语,皆令江引衣心中的不安愈来愈重。 她不知从何而来的感觉告诉自己,她以为的期许已久的这趟万里归家,或许并不如想象那般对顾昔媗来说是件高兴的事情。 但是顾昔媗作为当事人不愿说出口,那么江引衣作为旁观者便不好提出这点隐隐的担忧。 江引衣看着静坐浅笑的顾昔媗,突然便觉得有一个比喻用在现在的她身上再恰当不过。 曾经安静乖巧的顾昔媗,是初春枝头的花蕾,等待一场春雷或是一轮朝阳,便要绽放出最美的芳华。 而如今安静柔和的顾昔媗,则是一株空谷幽兰,悄然立于昏沉树色下。乍似无人问津,但一旦有人发现了她,只消一眼,便再移不开心神。 5、亲情 午膳众人是在松铭院内食用的,果如顾长同所言,这一餐甚是丰盛,令唐赋又是大惊小怪地赞叹了一番。 对此,江引衣已经麻木了,不愿再去纠正他“没见识”的举止,况且就餐途中做些与用膳无关的动作,同样是失礼的表现。 顾昔媗向来不喜欢那些繁复的礼节,因此用膳时顾长同与他们一同就坐。四人用完午膳,江唐二人只稍稍休息了片刻,便要离开了。 临走前,顾昔媗见江引衣似乎有话要对自己说,便连顾长同在内一起遣退离开了屋内。同样的,唐赋也没有被江引衣允许听他们的谈话,只剩她们两人。 “引衣师姐,现在只有你我,有什么话你便说吧。”顾昔媗说道。 江引衣记得清楚,那一日顾昔媗褪去高烧时,用万般恳求的语气希望自己能带她回药王谷。再加上今日所见所感,顾昔媗第一日归家,她的父亲、母亲、妹妹,竟没有一个亲人在家等她回来。 她开始犹疑,所谓信国公府的“掌上明珠”,在时隔十一年后,顾昔媗回到这个依然陌生的家,还能接受到来自亲人的爱与关怀吗? “昔媗……那日,你央求我带你回药王谷,是不是知道了什么?”虽然她与顾昔媗相处了十一年,但到底只是她的一个师姐,论起亲疏关系,她只能称得上外人而已。江引衣斟酌片刻,只能如此迂回地发问。 顾昔媗笑了笑,引衣师姐还是这样敏锐。 她想想,前世的顾昔媗是怎么做的呢? 那时的她刚回到国公府,并不知晓家人对自己的态度究竟如何。回来的第一天,拉着顾长同问了许久关于父母和妹妹今日不在家中的缘故。 又因刚回到国公府,各处都不熟悉,便求着江引衣和唐赋小住几日陪陪自己,顺便等家人回来后,向他们介绍自己在药王谷的师兄师姐。 前世的顾昔媗留着满肚子的话等着与自己的家人分享,却始终等不来那一个自己想象中的机会。 顾昔媗以为的慈爱的父母、可爱的妹妹,仅仅存在于她的想象之中。现实却是—— 父亲因皇帝中毒一事忙于政务,整日不着家,屈指可数的几次见面也只会对自己说,多与母亲妹妹相处,久而久之便熟悉了,亲人之间总归没有隔阂;母亲见她时,永远都是神色淡淡的,看自己不像是看亲生的女儿,倒像是看一个寄居在国公府中的亲戚家的小孩儿;妹妹则觉得她的回家是为了与她争夺父母的关怀与爱意,行事总是带着或多或少的敌意。 即使是如今的顾昔媗,依然没有完全弄明白其中缘由。古人常说的血浓于水,看起来根本抵不过岁月无情。 只不过,如今的顾昔媗不会再那般钻牛角尖了,想不明白的、强求不来的事情,她便不去想、不再求。 她神色平常地对江引衣说道:“这没有什么的,师姐。既然是家人,当然不会在意这些。你看愁生师兄常常出谷巡诊,他每次回来我们不也没有大张旗鼓地欢迎他么?” “可是……”江引衣想要反驳,毕竟这不是可以相提并论的两件事。 但是顾昔媗并不想让对方为自己担忧,“师姐放心吧,不管怎么样,我都已经不再是那个需要你们照顾的病恹恹的小姑娘了,既然回到自己家里,怎么也不会让自己受委屈的吧!” 顾昔媗如此说,江引衣也不好反驳什么:“好吧……那……就没事?” 她点点头:“嗯嗯!引衣师姐和唐赋师兄安心地去游历巡诊吧,师父定下起始日是昨天,你们为了送我回家已经迟了一天了,不能再因为我被师父扣除表现分数啦!” “好,那我与唐赋这便离开了?”江引衣说道。 顾昔媗挽着江引衣,“我送你们到府门口。” 顾昔媗将江唐二人送至国公府门口,江引衣和唐赋又多叮嘱了几句,才不舍地驾着马车离开。 她向着两人离去的马车挥了挥手,直到再也看不到马车的踪影,才缓缓地收回了视线。 顾长同一直在一旁安静地看着顾昔媗,没有出声打扰她。此时见她有回去的意思,才走一步迎上前说道:“大小姐在药王谷待了十一年,与这些江湖里的侠士产生深厚的情谊,一时分别,难免会有不舍。不过江湖人嘛,总归是自由自在的,等到江少侠、唐少侠什么时候得空了,大小姐写封书信,再叫他们来国公府小聚几日,也是可以的。” 顾昔媗知道顾长同是在安慰自己,抬起头扯了一个笑容,“顾爷爷说得对,以后与师姐师兄见面的机会多得是,我应该看得开一点。” “哎,是了,大小姐回来,毕竟喜大于忧。等过几日,老爷和夫人闲下来,再为小姐大办一场更热闹的接风宴!”顾长同说道。 两人回了松铭院,顾长同将院中支遣来服侍顾昔媗的丫鬟仆役全都叫齐,让他们先行礼见过小主人,接着又为自家大小姐详细介绍了每一位仆役的差事为何。 因为担忧顾昔媗多年未曾在应梁城生活,吃不惯这儿的口味,于是松铭院内单独为顾昔媗开设了一个东厨,她若是有任何想吃的菜肴,只需遣人吩咐一声厨子即可。 如果仅论待遇、衣食住行这些方面,在信国公府内生活的这段时间,不管对比在药王谷中的时光,还是后来充满痛苦的那三年,都是非常充裕无忧的日子。 可人往往不只依靠这些存活,亲情、友谊、爱意,同样是人活下去所亟需的东西。 当顾昔媗明明住在自己家中,却得不到家人应该带给她的温暖时,即使处处皆有父母吩咐、老管家叮嘱得来的优厚待遇,这份待遇也会变成一份格格不入的负担。时时刻刻提醒着顾昔媗无法融入进本该属于她的家这个现实,故此陡然而生一种异样的、寄人篱下的拘束感。 这份拘束感一如玄铁锻铸成的丝网,狠狠勒在她的心上,日子越久,勒得越深。 在顾长同为自己一一介绍那些仆役时,顾昔媗便在旁默默听着。 等到顾长同不得不为府中其他事务操烦而离开后,她便遣散丫鬟仆役们各行其是,自己则独自一人关在主屋内,收拾着那些离开药王谷时带回来的东西。 先前仆役们将顾昔媗的行李搬进屋内时,她特意叮嘱过他们只需摆放在地面上即可,留着给她自己收拾。 顾昔媗看着这些从药王谷中带回来的物品,即使距离前世她亲手整理这些东西已经时隔三年多,但顾昔媗对那时自己的心情依然记得清清楚楚。 她记得在确定离开药王谷的日子后,自己提前了半个月便开始收拾回家要带的行李。 顾昔媗收拾了很多书籍和纸张,它们记录着她在药王谷中写字读书的每一个脚步。 从识字不多到能通读生涩孤僻的文章,从写字歪歪扭扭到能写得一手好字。 年岁还小的那几年,信国公府若是有书信寄来谷中,都是师父或者师兄师姐念给顾昔媗听。到后来顾昔媗渐渐长大,识的字多了,便开始自己拆读那些书信。 有时候谷里发生了有趣的事情,顾昔媗也会在回信中提上几句。 这些从信国公府寄出的书信和各种礼物,是顾昔媗在药王谷中一直用心珍藏的物品。她将这些回忆也一并带回了应梁。 她想告诉自己的父亲、母亲和妹妹,他们对顾昔媗的爱意,她一直妥帖保管,她依然像幼年离家时那样爱他们。即使相隔两地,顾昔媗也无时无刻不想念他们,无时无刻不想回到自己的家。 顾昔媗还带回了自己学琴时用的第一张七弦琴,虽然它小小一个,用的并非昂贵名木制成且琴身已经裂开,但那是一段属于自己的幼年回忆。 收拾它时,顾昔媗想,父母最想做的一定是陪着孩子顺遂长大。而自己缺失父母在侧陪伴的十一年时光,他们一定很想听她讲述那段生活在药王谷的记忆。 那么她便能从这张琴讲起,讲她怎么学琴,讲她怎么被琴弦磨出茧,讲她怎么从病恹恹变得能活蹦乱跳,讲她从一个瘦弱小个子长成亭亭而立的大姑娘。 …… 顾昔媗想了多少,收拾出来的物品便有多少。到最后,这些代表回忆与亲情的物品,装满了沉沉的整一大箱。 而现在,顾昔媗费了点儿力气,将那个大箱子随意地推到靠墙的角落里摆放,没有再想开启它的打算。 若是问顾昔媗心中怨怼过吗、不解过吗,自然是有的。 甚至在宣她入宫为药引的诏令下达后,母亲以“信国公府对她只有生恩、无有养恩,不必因信国公之缘故折入宫中”为由劝她离去时,顾昔媗心中的怨怼与不解,翻腾如浪。 但是在哀帝身故,信国公府男丁问斩、女眷发配为奴之后,取代这些怨怼与不解的则是更深沉如海的悔恨与自责。 如今前尘倒转,回忆犹然残存痕迹。 顾昔媗不会再心存幻想。她只是明白了,既强求不得,便不强求。 6、父亲 到了晚间,顾昔媗收拾结束自己的卧房,连日奔波以及沉积心头的往事所带来的疲累才在无人之时席卷她的周身。 晚膳顾昔媗没什么食欲,就让东厨随意做两道清淡的小食,用后洗漱完便去休憩了。 待到卧于床榻之上,寂然夜色中,顾昔媗毫无睡意。纷乱的思绪与割不断的过去,幕幕如戏显现在她的眼前。 此时她才恍然,原来之前那旬日时间,并未因旧事扰乱心神,一则是因有故友在侧陪伴,二则是行路困顿无暇思索。 等到顾昔媗好不容易安然入眠,那些往事却依然不放过她,肆意嚣张地横亘在顾昔媗的梦境之中。 在梦里,她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很多人很多事,可当她从梦中惊醒后,旧影却了无痕迹,只留下令人不快的情绪缠绕心头。 被搅扰好眠的顾昔媗知晓自己一时也难以再度入眠,便索性起了身,去到院内随意走走,兴许走累了,也能快些睡着。 经过正堂时,顾昔媗瞧了一眼桌案上的刻漏,此时才将将子时初刻。 守夜的两个小丫鬟见自家大小姐起夜,立即亦步亦趋地跟在顾昔媗身后,下一瞬便被她温声遣退。 总算又只剩自己一人,顾昔媗踩着小径上的鹅卵石,步伐舒缓地随意走动着。 六月初的夜风依然夹带着丝丝暑气,吹在脸上并不那么凉爽,正如此时顾昔媗努力平静却难以平静的心。 上弦月安静地悬挂半空,黯淡的月光连惆怅客的影子都很难映出。好在松铭院内的庭灯还算明澈,不至令顾昔媗看不清前路。 顾昔媗约莫走了一盏茶的功夫,院门处忽的有道黑色身影向内走来。她正好抬头瞧见来人,却因相隔甚远,庭灯难以照亮,昏沉夜色中并不能分辨出来人是谁。 等对方逐渐走近时,顾昔媗才瞧清楚,原是自己的父亲、信国公顾鸿渊。 对方显然并未想到这个时辰,顾昔媗还没有入睡,他面露诧异,思索着时隔十一年未见的父女,久别重逢应该以怎样的神色才妥帖。 并未思考太久,顾鸿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轻声问道:“怎么如此晚还没入睡,是松铭院布置得不够称心,还是刚回来里认生睡不着?” 这样的一场父女会面,显然又是顾昔媗重生以来的变数。 她记得前世回来的当晚,自己困倦得一夜好眠到天明,根本不晓得晚间松铭院是否有夜客悄悄来过。 顾昔媗想,前世的这一晚,顾鸿渊是否也如此,忙碌了一天的政务,携带满身疲惫归来,踏着月色来看一眼久归的女儿。 顾昔媗垂眸,纷乱的思绪此刻好像被搅扰得更乱。她上前一步,对自己的父亲行礼,叫道:“父亲。” 顾鸿渊扶住了她,“媗儿不必多礼。” “松铭院一切都很妥帖,昔媗只是夜来多梦,被梦惊醒睡不着便起身随便走走。”顾昔媗回答对方刚才的问题。 顾鸿渊点点头,“那还是有些认生。今日回来匆忙,想必还未来得及让你长同爷爷带你多熟悉熟悉府里,等到熟悉了,想来也能睡个好觉。” “父亲说得是。” “你……”顾鸿渊看着已然长大的大女儿,似是有话想说。 顾昔媗想了想,说道:“父亲有话想与昔媗聊?不如我们入内稍坐吧。” “如此甚好。”顾鸿渊点头应答。 入了正堂,顾昔媗吩咐守夜的丫鬟去沏一壶清茶,然后父女二人隔案对坐。 顾鸿渊甚是欣慰地注视着顾昔媗,说道:“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媗儿都成大姑娘了。在爹爹的记忆里,媗儿还是个爱哭的小丫头。” “是师父和师兄师姐们照顾得好,才治好了我的顽疾,还让我顺遂无虞的长大。”顾昔媗应道。 顾鸿渊点头:“药王谷医者仁心,风骨卓绝。实是我们顾家的恩人。” “你今日……”顾鸿渊见顾昔媗似是话很少,便又问,“可见了你母亲和你妹妹?” 顾昔媗抬眼看了看自己的父亲,依然沉默不语。 顾鸿渊微不可查地无声叹了口气,对自己的大女儿解释道:“早前你娘和你妹妹接了一封请柬,商定好今日要去人家里赴宴。实在是难以推脱,只能前往。没能在家等你回来,媗儿不要怪你娘和你妹妹。” 她摇摇头:“无事,既是家人,何必在意这些小事。” 若非顾昔媗经历过一世,学会了察言观色,如何能看出顾鸿渊话中的有所隐瞒,如何能看出他神色中的欲言又止。 事情并不如顾鸿渊解释的那样单纯,她的父亲知道,她的母亲知道,她的妹妹知道,唯她顾昔媗不知道。 顾鸿渊尚且想要在刚刚归家的大女儿面前维持着一副家中和睦的表象,唯恐令顾昔媗心生疑窦与伤楚。 此时时辰到底太晚,顾鸿渊亦瞧出顾昔媗并非健谈的性子,两人又稍稍聊了两句,喝了杯茶,他便起身离开了。 “爹爹今日是散值回来,偶然兴至想起来这儿看你一眼,想不到还能与媗儿闲聊片刻。希望媗儿不要觉得爹爹聒噪。”顾鸿渊说道。 顾昔媗摇头:“父亲客气了,之后父亲想找昔媗闲聊,女儿也自当奉陪。” 顾鸿渊哈哈一笑:“好,今日天色已晚,爹爹就不打扰你休息,先回去了。” 顾昔媗起身想要相送,顾鸿渊抬手阻拦:“且莫相送,你说为父客气,媗儿又何必多礼,我自一人离开便可。” 见对方如此说,顾昔媗便不再相送。 顾鸿渊离开后,她也回了卧房休息。 第二日清晨,随侍丫鬟入内伺候顾昔媗更衣洗漱时,说到二小姐在正堂中等候。 顾昔媗怔愣片刻,收拾结束便踏出卧房,向正堂走去。 甫一踏入门,顾昔媗便见顾婉婉百无聊赖地坐在正中的席位上,面露嫌弃地抿了一口手中的清茶,而后重重放置案上再不看一眼。 顾婉婉抬头瞧见正堂门口背光站着的顾昔媗,立即起身走到她身侧,说道:“你怎么这么慢,本小姐都等了你三盏茶的功夫了。走吧,爹爹让我来叫你一起用早膳。” 久违见到对方这一副被宠得无法无天的嚣张模样,顾昔媗嘴角勾了点笑,回答道:“好的,婉婉小姐。” 刚踏出去没几步的顾婉婉听到顾昔媗这样称呼自己,立即顿足,眼含嫌弃地看着顾昔媗:“谁让你这么称呼我了?恶心吧啦的!” “那……婉婉?”顾昔媗偏头看向对方。 顾婉婉“哼”了一声,不置可否地继续向前走去。 顾昔媗笑了笑,跟着她去向春泽轩。 若论起前世,顾婉婉对自己莫名而来的敌意,顾昔媗自己又何尝不是分外羡慕顾婉婉的这份明显是被父母宠出来的无忧无虑? 每当看到顾婉婉时,她总是会想,若自己不是顽疾深重不得不离家,自己是不是也会像她这样张扬地活在父母的爱里。 只是相比此时顾婉婉的张扬模样,顾昔媗反而对遭逢大难后的顾婉婉更为熟悉。 命运向来不会只摆弄一个人,那时候的顾婉婉一朝自云端跌落泥里,所感受的痛苦与折磨,也是格外深沉煎熬。 顾昔媗不喜欢苦难带给人的转变。与其期许因为经历磋磨才稍稍靠近的姐妹之情,她更愿意对方一直活在这样的快乐肆意之中,即使顾婉婉依然觉得自己是回来与她争夺父母的关爱。 顾昔媗与顾婉婉来到春泽轩,顾鸿渊与谢云晴已经在桌案边等候了。 顾鸿渊朝着顾昔媗招了招手,她行了礼走到对方身侧。 “媗儿,快坐下。” “多谢父亲。” 顾婉婉则径直走到谢云晴旁的位置落坐。 谢云晴笑着拍拍顾鸿渊的手,对顾婉婉说道:“你爹爹连着忙碌了两日不见人影,今日难得下了早朝抽空回来陪我们母女用顿早膳。” 顾鸿渊则顺势拉住谢云晴,对顾昔媗说道:“媗儿昨日才刚刚回家,今儿是媗儿回家的第一顿早膳,也是咱们一家四口时隔十一年难得的齐坐一桌,我这个当父亲的说什么也得抽抽空回来一趟。” 谢云晴目光扫过顾昔媗,一句话也没说。 顾昔媗不甚在意,笑了笑:“父亲有心。” “爹爹!你别说话了,早膳都要凉了!”顾婉婉提醒道。 “婉婉说得是,吃饭,吃饭。”顾鸿渊笑道。 顾昔媗拿起汤匙,小口喝着粥,偶尔拾起筷子夹些小菜吃吃。她的口腹之欲向来浅淡,没过多久便觉饱腹。 她放下筷子时,其他三人仍在用膳。 虽然信国公位列三公,但其实府内却很少见一些世家的繁文缛节。 便见这餐桌上的礼仪,并不讲究食不语。倒像是寻常人家的便饭,顾婉婉在向顾鸿渊说着昨日宴会上见到的新奇事物,谢云晴偶尔在一旁聊作补充。顾鸿渊听到语焉不详之处,便出声询问一二。 饶是顾昔媗在一旁看着,也能感受到其中凤协鸾和、和气致祥、其乐融融。 ——若她不也姓顾,不也是这家中一员的话,这样的场景或许更好。 顾昔媗想了想,其实很能理解前世的自己为何绞尽脑汁地想要在母亲面前表现自己,希望得到他们的认可,被他们接纳。 毕竟明明自己也是这个家的一份子,自己只不过因为治病离家十一年便成了迟来的那一个,便得不到应有的关注。他们永远有说不完的话,聊不完的趣事,顾昔媗却与他们没有共同话语。只要她试图开口加入他们的闲谈,结果必定是冷场。 这对抱着无限期待归家的顾昔媗来说,不啻为悬天之差。 如今已经想开的顾昔媗,再见到如此情形,却不会再勾起那些令她痛苦的情绪了。 她现在只是在想,他们的话题何时结束,好让她能说句话,提前离席。 顾昔媗思绪随意地飘着,不意与顾婉婉对上了视线。 对方瞧了瞧她已经摆下的碗筷与汤匙,嫌弃地问道:“你就吃这么点儿?” 7、燕放 听到顾婉婉的疑问,顾昔媗回答道:“我向来吃得少。” 顾婉婉哼道:“我看你就是吃得太少,才会容易生病吧!” 顾鸿渊皱眉:“婉婉,怎么与你姐姐说话呢?还不道歉!” “无事。”顾昔媗摇头制止。 见因顾婉婉一句询问,席间之人皆将目光投到自己身上,顾昔媗索性顺势说出自己提前离席的请求:“昔媗既已用完早膳,便不在此打扰父亲、母亲和妹妹了,昔媗先行告退。” 顾鸿渊点点头,“好,媗儿回去好好歇息。” 待她正要离开时,顾婉婉叫了一声:“爹爹!” 顾鸿渊被提醒这才想起,“对了媗儿,两日后婉婉邀请了一些相交甚好的年轻小辈们来府上聚聚,也当是少年人与你的接风宴。到时候跟着你妹妹一起热闹热闹,多结交些同龄人。” 顾昔媗回答道:“我记下了,多谢父亲,多谢婉婉。” 回了松铭院,顾昔媗取出纸笔,列了一些书籍清单,准备午后出门置备。 午膳时,顾鸿渊果然没能回来,顾昔媗依然是来到春泽轩与谢云晴和顾婉婉用了午膳。她将自己午后想要出门的请求说与谢云晴,对方没说什么,点头同意。 午后顾昔媗只带了两个随侍丫鬟一起出门,在走出松铭院时遇到顾长同。 顾长同见她要出去,忍不住多叮嘱了两句,希望她多带些仆役随行,生怕顾昔媗人生地不熟的在应梁城内迷路,被顾昔媗三言两语劝了下去。 对其他城邑,顾昔媗或许不熟,但应梁城她却是烂熟于心。相比于记忆里她所熟悉的应梁,此时的都城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顾昔媗今日要买的书籍,皆是前世先生所列给她的。 先生曾对顾昔媗说,他入学启蒙很早,需要学习念的书籍又杂又多,每年学完的类目罗列出来,都有长长的一串。 他知晓自己不在的时日里,顾昔媗被束缚,日子总归很是乏味,又见她对自己所学很感兴趣,便将自己自小及大所读书籍按照年限罗列给顾昔媗。 当先生每次外出任务回来后,便要考量顾昔媗的“课业”。 在那些先生离开应梁的时日里,顾昔媗就是靠着这些书籍捱过了一日又一日。 顾昔媗无比渴望了解先生的过去,了解先生的为人。每每读完一本,她便觉得自己离先生又近了一分。 前世死亡前,顾昔媗已经读完了先生十五岁那年所学的书籍。 如今顾昔媗重回十六岁,正要开始读先生十六岁时所学的书籍。 这让顾昔媗莫名生出一种跨越光阴的同步之感,拨乱她的心弦。 自重生以来,顾昔媗想过前世的很多人、很多事。却独独很少会特意想起先生。 因为她害怕,害怕若是放任自己的心去思念他,便要沉沦痛苦,永堕往昔。 她只敢想起与先生有关的一些事物,聊慰空旷的内心。 如今再度置备这些书籍,也是想借此度过一段更久更长的等待罢了。 在顾昔媗去购买书籍的途中,会经过横贯应梁城中心的天权街。 天权街口有一张朝廷设立的巨大布告栏,是当今皇帝燕放于延稷十年五月所设。 先帝德宗英年早逝,故而今上燕放乃是幼年登基。初登基的燕放仅有十岁,因此在皇帝加冠成年以前,大昭朝政皆由太后沈念雅及托孤大臣仪国公、庸国公以及信国公所操持。 延稷十年正是燕放加冠成年,太后还政、皇帝亲政第一年。 为表自己对大昭的治理之心、对芸芸百姓的爱护之情,皇帝于天权街口设立了此布告栏。每月初一会由金吾卫于栏内张贴本月朝廷即将施行的各项政策。 初听闻此事的大昭百姓,皆认为他们这位幼帝必是年少有为,将会带领大昭走上新的辉煌而繁荣的境界,为此在燕放亲政初时十分爱戴这位幼帝。 可惜事与愿违,这张布告栏开设至此不过两年时间,百姓们对它的观感便由期待变成了厌烦。 今日已是六月初三,每月雷打不动要张贴告示的布告栏内此时依然贴着上个月的政策。 有三两得闲的应梁居民聚集在布告栏下,边瞧着边闲聊。 “今儿都初三了,这个月皇帝的旨意怎么还没张贴出来?”一位身着短打的大叔如是说道。 旁边窄袍的瘦书生摇着折扇解热,乜了一眼那位大叔:“这么想聆听圣意,是日子过得太舒坦了?” 大叔瞪圆了双目,撸起袖子,斥道:“嘿,我说你年轻人说话怎的如此冲?那朝廷张贴圣意都雷打不动持续两年了,这会儿突然有变,我不得好奇一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吗?你不好奇吗?你不好奇还会跟我一块儿站在这里?” 眼见着两人即将吵起来,从另一侧走来一位直裰的中年人,手中的蒲扇一左一右拍了拍那大叔和书生:“这大热天儿的,二位火气这么重,不热得慌吗?消消气消消气!” 被劝下的两人各自撇过脸,不再针尖儿对麦芒似的要吵起来。 书生问那中年人道:“不知您有什么高见呢?” 中年人摇摇蒲扇,摇摇脑袋:“到底是福是祸,还不好说,不好说啊……不过上面儿有什么事情,也不是咱们平头老百姓能改变的,且再看看吧。” “这是什么话,哎呀,我最烦你们打哑谜了!”那大叔咧咧道。 “左不过两种情况,要么皇帝见这两年政策公布于众并无期望中的效用,便准备进行革新;要么……便是皇帝正在酝酿一个更大的事情,还需时间斟酌,故而迟迟不发。”书生倒是回过味来,如是说道。 大叔啐了一口,带着怨气道:“还有什么事能比修驰道、修运河更大的?广征数百万人的政策都是当月初一便公布出来!难道是西北蛮子打过来了,要征全天下的壮丁去打仗,还是他皇帝小儿明儿个就要殡天了?” 中年人满脸惶恐,拿着蒲扇狠狠拍了那大叔的后脑勺,低声斥道:“我说仁兄瞧着一把年纪了,怎么嘴上没个把门的?天子脚下就敢如此大放厥词,不怕金吾卫听到,待会儿抓你进牢狱?!” “我瞧这位先生是个明白人,岂不闻‘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书生却这时开口替那大叔辩言,“皇帝自亲政以来所行所施,哪一项称作良策?你我既为大昭百姓,骂一句暴.政、骂一句暴君亦不为过!” “你……你们……真是不要命啦!”中年人被他们的豪言壮语惊到语无伦次。 却在这时,天权街上巡逻的金吾卫瞧见了布告栏前的几人,远远地便向这个方向高呵道:“喂!那边的几个,聚集在那儿干什么呢?!” 几人虽敢议论政事,却到底不是真的敢与金吾卫作对,见他们赶来,忙慌慌地四散离开了。 在旁悄悄听了好一会儿的顾昔媗便也准备从布告栏边离开。 只是顾昔媗没他们的脚程快,还是被金吾卫拦在了天权街道上。 为首的金吾卫语气严肃地问道:“你刚刚待在布告栏前,做什么?” “我只是路过那里,瞧着刚刚那几位大叔似乎在争吵,一时好奇便在一旁驻足看了会儿热闹。”顾昔媗说道。 “争吵?他们在吵什么?”金吾卫问。 顾昔媗想了想,回答:“先是那位身着短打的大叔嫌天气太热,准备去城南茶楼喝杯清茶消暑,被一旁拿着折扇的书生嫌弃说城南的茶楼品味太差,是手头拮据之人才去的地方。两人为此吵了起来,穿直裰的大叔想要劝架,却越劝双方火气越大,只得无可奈何。” “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以后若无朝廷新颁布的告令,便莫要再聚集在布告栏前了。”金吾卫听完,最后叮嘱了一句。 “我记下了,多谢军爷教诲。”顾昔媗行礼,在对方应准后才转身离开。 她一边走着,一边思绪快速转动。 昨日上午她回来经过城门处,还只是守卫对出城百姓加以严查,到今日竟隐隐有了对城中居民舆论进行控制的迹象。 短短一日便发生了此种变化,想必昨日午后宫中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个能对皇帝下毒的幕后黑手,显然在宫中有所势力,才能将所有人玩弄于鼓掌之间。甚至他的种种行迹必定是打到了太后以及仪国公的痛点,才令太后有此行事,居然这么早便开始想对百姓舆论加以控制。 前世此时的顾昔媗,全部心思皆在信国公府中,根本没有察觉到应梁城的波云诡谲。 如今重新走一遍当年的事,她才发现,原来迹象早早便埋下,并非是等司天监的批命测算、或是太后诏令下达之时,才开启祸端。 幕后之人,从一开始所针对的便是皇室以及仪国公这一支外戚。而庸国公与信国公只是对方在针对太后与仪国公过程中,顺便针对以削减皇室势力而已。 究其原因,不过是大昭朝政的掌控权实质上是掌握在太后与仪国公手里罢了。外朝有沈撼,内廷有沈念雅,这一对沈氏兄妹从各个方面严防死守地将本该姓燕的大昭朝廷掌握在了他们的手里。 虽说德宗在临终托孤时,将大昭朝政托付给了仪国公沈撼、庸国公林志海以及信国公顾鸿渊,但是林志海手握兵权,常年驻守边关守卫,边境远距都城,庸国公鞭长莫及,根本无从对朝政做出改变。 而顾昔媗的父亲顾鸿渊,则是一位彻彻底底的文人出身,且受德宗所托时,年不过二十八,相比于另外两位国公实在是资历尚浅。也便是这几年政务有所出彩,才逐渐当得起“国公”之名。然顾鸿渊虽在朝内外皆享有清名,却有名无权不足为惧。 因此想要撼动大昭朝廷,根本无需太将注意力放在庸国公以及信国公身上,唯独沈氏才是幕后之人最大的敌人。 不过,其实细算起来,在这场阴谋诡计之中,最先落幕出局的,其实是当今皇帝,燕放。 前世,顾昔媗与先生曾经数次谈论过这场皇帝中毒的诡谲事件。 对于一国之君来说,皇宫便是他的家,在自己家中本该是最安全的所在,却被人无声无息地在饮食内放了毒药而毫无所觉。 首先,幕后之人必定是能亲近燕放的人;其次,燕放虽名义上是一国之君,在幕后之人眼中却不值一提。 皇帝中毒只是拉开大昭内乱帷幕的契机,是他篡夺政权必行的第一步。 在探讨这件事情时,先生曾经与顾昔媗非常详细地解读了燕放亲政后施行的每一条朝政。去分析作为皇帝,他想要如此行事的原因;作为皇帝希望此条措施,能给大昭带来怎样的改变。 说起这些事情,先生是作为一名旁观者去分析,只对事不对人。 后来某一日,顾昔媗偶然好奇,问先生如何看燕放这个短命的皇帝。 先生面容上露出嘲讽而轻蔑的神色,满不在意地说道:“那是个极端自大且刚愎自用的人。” 8、闹剧 想着先生对这位皇帝的点评,顾昔媗其实很能明白先生的意思。 若论燕放亲政两年所颁布的政令,权衡考量之后,称得上一句利大于弊,假如徐徐图之、缓而推进,也的确能给大昭带来繁荣昌盛的景象。然而以新政颁布的速度便可看出,燕放对自己的决定太过自负,全然不顾百姓是否能足够安稳地全盘接纳他的这些举措。 最终没有考虑到推行后随之牵动的变局,以至天下民愤四起时,燕放犹然沉浸在自己设想的昌荣版图之中。他太过想要成为一名贤明的君王,却不懂何为过犹不及。 就连国都应梁,这天子脚下,便有百姓当街称之“暴君”、评之“暴.政”,可见燕放是多么的不得人心。 但是重活一世的顾昔媗见此情此景,却觉颇为讽刺。 此时于心口处怨念过“暴君”之人,有多少在燕放死后、大昭兵燹遍地的乱象中,开始怀念起燕放治下平稳祥和的大昭。岁月向来美化人们的记忆,彼时他们再不曾记得,被他们怀念的短命帝王,曾经也是他们口诛笔伐过的“暴君”。 故而他们将燕放的死尽数归因于顾昔媗,故而他们将顾昔媗推上祭台,以她的命祭祀上天。 顾昔媗怀里抱着书籍,一边走着一边沉思。余光瞥见两名大汉摇摇晃晃地似要向自己撞来,她急忙向一旁避让。但是对方依然撞到了自己,怀里的书籍散了一地。 顾昔媗蹲下身去捡拾,随侍的两名丫鬟文藻和兰芳也一同帮忙。 她并未当回事,准备拾起便离开。但那两名大汉却有些不依不饶:“喂!你是瞎了吗,走路不长眼睛?!” 说话间似是要推搡顾昔媗,好在文藻与兰芳反应迅速,及时地拦在了自家大小姐的面前。 “两位大哥,分明是你们摇摇晃晃地撞到我家小姐,怎么还反过来指责别人!”文藻欲要理论。 其中一人打量了一眼文藻,然后便要推开她:“一个小丫鬟也敢与大爷说话,让你家小姐来给我道歉!” 文藻自是不依,虽力气不及对方,仍要强行挡在顾昔媗面前。 顾昔媗轻轻拍了拍文藻的肩,劝退对方:“文藻、兰芳,你们退到我身后吧。” 两个小丫鬟满含怒气看着无礼之人,听从自家小姐的话退后。 “给两位大哥造成不快,我在这里给你们赔个不是。不知我与我的丫鬟是否可以离开了?”顾昔媗神色平静地与对方道着歉,袖中藏着的手却已经警惕地捏住了唐赋师兄先前赠送给她用来防身的药粉,若对方依然不依不饶,便怪不得她行无礼之举了。 ——但显然,那两位大汉并不是好相与之人。 他们笑嘻嘻地看着顾昔媗,说道:“一句赔不是就算了?世上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情,你把大爷的胳膊撞痛了,怎么着也得给大爷按按舒服了才能离开。” 若是此时顾昔媗再不能确定对方是来故意找茬的,那便真是愚笨了。 果然,她刚起了这个念头,从不远处便传来十分矫揉造作的一道声音:“光天化日之下,你们竟当街为难一位姑娘家,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 顾昔媗甚至不用转头看向来人,便已然知晓对方是谁。这样令人作呕、听之难忘的,除了宋修桓,再无第二个人选。 那两位大汉,显然也是他花钱找来演戏的,戏份推演至高潮之处,他这位“救美”的英雄便要登场,收割一颗芳心。这是宋修桓惯用的伎俩。 而彼时在药王谷长大、接触的都是单纯纯粹之人的顾昔媗,初回应梁城时,也曾被他外表展现的假相欺骗过。 宋修桓自娱自乐地在顾昔媗眼前演了一场好戏,紧接着没一会儿那两名大汉便被他斥责走了。 在宋修桓表演到斥责大汉时,顾昔媗便说道:“文藻、兰芳,我们走吧。” 另一边唱完独角戏的宋修桓摇着着折扇,正自信满满地准备以翩翩佳公子的形象转身找顾昔媗时,却发现对方已经转身准备离开了。 宋修桓险些没有崩住面上神色,他立即快步走上前拦住顾昔媗:“姑娘无恙乎,方才闹剧没有惊扰到佳人吧?” 顾昔媗顿足,抬眼冷冷地看向宋修桓,便要说话时,一旁的墙头上有声音传来:“宋修桓,你不会看不出这位姑娘不想与你说话,不会吧不会吧?!” 宋修桓转头向上看去,咬牙切齿道:“林策雪,这里有你什么事?!” 那身着劲装的小少爷,腰间挂了把环首刀,右手握住刀柄,左手则提着一壶酒搭在肩上,一个跃步跳下墙头,然后步伐轻灵却稳健地向顾昔媗与宋修桓的方向走来。 林策雪看着宋修桓,笑嘻嘻地说道:“是没小爷什么事,但小爷我就是看不惯你欺骗姑娘家的感情。你就说说,应梁城里的姑娘有多少被你这肮脏的手段骗过,你自己数得清吗?亏你也是个世家子弟,天天不去做正经事儿,尽动这些歪心思!” 宋修桓犹然狡辩:“你……你不要血口喷人,我只是路过好心替这位姑娘解围,什么肮脏手段,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听不懂就赶紧滚蛋!小爷的身手比你好了一万倍,有小爷在,就算要替人解围也轮不上你!”林策雪边说话,边作势抬脚要踢宋修桓。 宋修桓急忙离开,临走还不忘挑衅对方:“我告诉你林策雪,你也就仗着你爹你爷爷不在应梁才如此嚣张,看他们回来不教训你!” “我呸,小爷长这么大吃的刀剑比你走的路都多,还怕你这点威胁!”林策雪狠狠地呸了一口。 待到宋修桓走得没影了,林策雪才转过身来看向顾昔媗:“这位姑娘,你没事吧?” 顾昔媗抬头看向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林小爷,露出一个真挚的笑容说道:“多谢林小公爷,我无碍。” 先前林策雪全部心思都在对付宋修桓身上,并未注意到顾昔媗,此时见到她的容貌与笑脸,只觉得心脏砰砰乱跳,明明还没喝酒,脸上却一片涨红。 他正要说话,却觉得自己如此形貌太过不雅,拎着酒壶的手从肩上放下,搭在刀柄上的手也垂直贴在身侧,乖顺得像是见了自家山大王林志海似的,用十分温软的语气回答道:“不必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小……呃……是在下应该做的。” “义助也是应该得到当事人感谢的,否则便是在消磨热心。所以还是要再次谢过林小公爷。”顾昔媗说道。 林策雪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道:“那我就接过姑娘的谢意了,还有……姑娘也不要一直叫我林小公爷了,怪不好意思的。姑娘方才应该也听到了,我叫林策雪,家住在天枢街庸国公府。我爹和我祖父如今都在戍边,因此家中只有我和我祖母……” 对方紧张着紧张着,一个没注意就快把庸国公府里的情况都给囫囵说出来了。兰芳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就连顾昔媗神色中也带了笑意。 见佳人含笑,林策雪的脸涨得更加红了,连忙道歉:“抱歉、抱歉,是我唐突了,说了太多话……” 顾昔媗摇摇头:“林小公爷赤子之心难能可贵,并无不妥之处。不过小公爷如此说出自己的情况,倒是太过轻信于人,若对方心存歹念却是不好了。” 林策雪瞧了一眼她,小声说道:“像姑娘……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歹人呢……” “既然我知晓了小公爷的名姓,便做个交换吧。我叫顾昔媗。”顾昔媗这样说着。 “顾昔媗……顾昔媗……顾小姐……”林策雪喃喃。 顾昔媗微微福身行礼:“天色不早,我该回去了,林小公爷,有缘再见。” “我送送你!”林策雪立即说道。但被顾昔媗摇头拒绝,他只好停留原地。 林策雪呆呆地站在那儿,看着顾昔媗离开后才喃喃地又念了几声她的名字,然后心情颇好地哼着小曲儿,继续拎着酒挎着刀回家去了。 另一边,顾昔媗领着文藻兰芳也向着信国公府归去。 今日所见令两个小丫鬟难得多了些倾诉欲,文藻说道:“想不到林小公爷是这样的性子。” 兰芳附和:“谁说不是呢,往日里常听人说,林小公爷是个混不吝的小霸王,天不怕地不怕的。结果在大小姐面前竟然害羞得整张脸都通红了!” 顾昔媗没有应和她们的闲谈。 她只是在想,重生以来又有与以前不同的事情发生了。 她在回到应梁的第三天便见到了宋修桓以及他的真面目,也在这一天见到了前世未曾见过的林策雪。 前世顾昔媗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说林策雪的名字,是在一封八百里加急的边关军报之中。 那封对边城战事描述的文书里,提及林策雪的只有短短一句话:长禄元年九月十九,林策雪携三千精兵绕后突袭,未果,全军覆没。 那年的林策雪,也不过是弱冠之龄。 9、宴会 或许是药王谷对她自小的影响,顾昔媗从前世时便知道,自己如何也割舍不去那一点怜悯之心。对同样早逝的林策雪亦是如此。 更何况,对方是为家国、为百姓战死沙场,思及此,顾昔媗便也忍不住地会对林策雪温和友善起来。 只不过她没想到的是,自己与林策雪的第二次见面来得如此之快。 三日后,顾婉婉的宴会举办在她的素霖阁。国公府的仆役们早早地便开始忙碌起来,搬运桌案椅子,摆放各种吃食酒水。 顾婉婉显然也对此次的宴会期许已久,就连早膳时都止不住自己眼梢眉角的喜悦之情,在提醒顾昔媗一定要准时参加时,都是难得用着和声悦气的语调与她说的。 顾昔媗向来不喜人多的地方,但她也晓得这是自己回到应梁后,第一次比较正式地在众人面前出现。 以信国公府在应梁名望,顾昔媗这位离家多年的大小姐要回来的消息,早在众多世家中引起关注,她若有差错,不止是自己引起非议,也会牵连到整个信国公府。 哪怕如今的顾昔媗早没了在宴会上出彩博众人目光的想法,但作为此次宴会主角之一,该有的礼节却是不能少。 为表重视,她难得没有穿自己喜欢的素装,而是让文藻与兰芳仔细地装扮了一番,虽非锦衣盛装,却也挑不出错的。 待应邀客人陆续到来时,谢云晴领着顾昔媗与顾婉婉来到素霖阁。因着是小辈们的宴会,谢云晴只在一开始登场时说了几句话,说完便将这场子留给少年人们玩闹去了。 等到长辈离开,年轻人们便放得开了。而且今日到场之人有多半都是与顾婉婉交好的,因此说起话来也比较随性。 有大胆的,直接走到顾昔媗面前与她打招呼:“想必这位便是婉婉的长姐吧,虽然你与婉婉多年不见,但是站在一块儿,大家一眼便能看出你们是亲姐妹!” 有附和的:“谁说不是呢,你说说到底是信国公伯父伯母底子好,两姐妹都是天香国色,简直不要人活了!” 有起哄的:“哎,要我说,昔媗小姐可比婉婉更好看啊!”换得顾婉婉一个白眼以及一句:“去你的!” 也有胆小的,悄悄与顾婉婉咬耳朵:“昔媗姐姐有一种很特别的感觉,我说不上来……但总之让人看着就很喜欢……” 当然,也少不得听了乌糟糟传言的:“不是说这顾昔媗是在江湖里长大的土包子吗?这看起来也不像啊……” 顾昔媗带着笑,跟每一位与自己打招呼的人回礼,小小的一段路,走了许久都没有结束。 这就是她哪怕懂得如何与人游刃有余地相处,却依然不喜人多的原因。与人打交道果然是一件极为费心神的事情呢。 好不容易跟围过来的客人们说完了话,顾昔媗暗暗松了口气。抬眼目光扫过众人时,便瞧见了站得高高的,努力向自己挥手的林策雪。 顾昔媗嘴角擎着笑,迈开脚步向对方走去。 等她走到林策雪面前,对方刚才的活泼和雀跃瞬间消失无踪,他却又恢复到了那日初见时候的腼腆模样。 林策雪泛红着脸说道:“想不到才过了两日,我们便又见面了……原来顾小姐便是信国公府的大小姐……” 顾昔媗莞尔:“是啊,真是很巧。” 互相打完招呼,众人开始三两结群地落坐席,或闲聊或品茗。于是林策雪问道:“不知我……可否荣幸请顾小姐……同、同坐?” 顾昔媗点头应允:“小公爷客气,自无不可。” 两人一同入座,在林策雪长到十八岁的年纪里,何曾说过这般拘拘束束、只有酸腐读书人才用的措辞,他边落座边回想刚才自己说过的话,酸得他背过脸去龇牙咧嘴。 但转念想到自己能与顾昔媗同席而坐,心里又美滋滋直冒泡,等再转回来对着顾昔媗时,脸上已是一片灿烂的笑容。 顾昔媗几番被对方逗笑,心情也觉得轻松。 落座后,林策雪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用极低的声音对顾昔媗说道:“虽然这么说很是失礼,但本来接到顾婉婉的请柬,我是不打算来的,这种吃吃喝喝聊天对诗的聚会最是无趣了。即使有点投壶射箭之类的玩法儿,这些人的水平也都太次,入不了小爷的眼也不稀罕跟他们比……不过幸好我没拗得过我娘和祖母,被她们送了过来,否则,就错过与顾小姐的这次见面了。” 顾昔媗亦小声应答:“或许这就是我与小公爷的缘分吧。不过这话可千万别被我妹妹听到,婉婉为了今日的宴会忙碌许久,若是听到小公爷这番话怕是要伤心的。” 林策雪连忙捂住自己嘴巴,无声地拼命点头,表示自己已经明白。 又过了一会儿,林策雪有些委屈地说道:“上次见面我与顾小姐说了不用叫我小公爷,可几天过去了顾小姐依然如此称呼我……” 顾昔媗莞尔:“是我之过。那叫你策雪如何?” 林策雪晕晕乎乎:“都……都可以……全听顾小姐的……” “既如此,策雪也可称呼我的名字。”顾昔媗说道。 林策雪眼前一亮:“真的可以吗?” “如何不可呢?”顾昔媗微微偏头注视着他。 “那……那……昔……昔媗!”林策雪支吾着叫出顾昔媗的名字。 她笑应道:“嗯。” 听到回应的林策雪,为此又喜滋滋地笑了起来。 顾昔媗莞尔,突然便明白了为何人们总爱与乐观开朗之人结交,原来果然能感受到如朝阳罩身的温暖与喜悦。 况且,她虽是回到了自己的十六岁,但内里到底是那个十九岁的自己,面对仍怀抱赤子之心的林策雪,难免会察觉出对方行事言语上孩子心性却十分可爱的地方,便也忍不住将对方当做弟弟看待。 林策雪现下知晓顾昔媗才刚刚回到应梁,便挑拣些自己平日里在应梁城内所见所闻之趣事说与她听,也是帮她更快地熟悉这个已然陌生的城邑。 顾昔媗倒也没有说什么,只在一旁安静地听对方讲述。 林策雪的描述总是搭配着手舞足蹈,令小故事也显得生动起来,惹得顾昔媗频频弯起嘴角。而顾昔媗则是个完美的听众,虽然不会有太多言语应和对方,但只要对方说话,她便会一直以目光全神贯注地注视他,让林策雪明白,自己说的话都有被顾昔媗认真地听下去。 越是察觉到这一点,林策雪便情绪上了头,开始绞尽脑汁、搜肠刮肚地想要再说些趣事给顾昔媗听。 顾昔媗笑着摇头,将一旁煮好的清茶斟一盏递与林策雪:“好了,喝杯茶歇歇吧。” 林策雪羞涩一笑,接过茶盏:“多谢昔媗。” 喝完茶,林策雪好似又想起了新的故事,正要起头说起时,顾昔媗叹了口气。 林策雪小心翼翼问道:“怎……怎么了吗?你不想听这个,那我换一个?” 顾昔媗轻轻摇头,问道:“策雪,今日之后我们是不会再见面了么?” “不……不会呀,是我哪里惹你不高兴了吗?”林策雪突然紧张。 “那为什么我会觉得,策雪好似今日便要将自己所知晓的故事全都讲一遍呢?” 顾昔媗话音落下,林策雪恍然大悟,瞬间涨红了脸,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我……我……我是……” 本想着说句调侃的话来揭过此事,却不想令对方陷入难堪。顾昔媗心中懊恼,方才发觉原来只要与他人走近了一步,自己便依然学不会处理这样的关系。 顾昔媗重新斟了一盏茶递与林策雪,与对方道歉:“抱歉,说了句并不好玩的玩笑话,令你难堪了,还请见谅。” 见顾昔媗连笑容也没有了,林策雪是真的懊恼起来,手忙脚乱地接过顾昔媗再度递来的茶盏,赶紧解释:“不是的,不是的,我没有难堪,也没有不高兴,我只是懊恼自己在你面前……好像总是不够聪明……” “是吗?”顾昔媗垂眸,轻声问道。 “当然!”林策雪看着顾昔媗,想了想,叫着她,“昔媗。” “什么?”顾昔媗抬起头看向他。 林策雪心脏砰砰乱跳。 就是这个眼神。那天他在沸天喧嚣中转过身时,见到的就是这个眼神。 林策雪在应梁也算见过无数美人,皮相于他并无差别。他也知晓顾昔媗的容貌无可指摘,但那天令他迈不开步伐的就是这双眸子。 明明是个年轻的小姑娘,眼睛里却像是藏了万千种情绪,像夜色笼罩的一汪深不见底的海水,寂静无声。 “我们应该算是朋友了,对吧?”林策雪问道。 “朋友……算是了吧。”顾昔媗轻声地应答着。 得到肯定,林策雪继续说道:“那既然是朋友,就不需要为了一点小事轻易地道歉。朋友自然会对对方有所包容的。” “嗯……” “还有,作为朋友我想说的是,如果不开心,便不需要在朋友面前笑了。”林策雪很认真地说道。 他看到顾昔媗愣愣地看着自己,显然是没想到他会说出这句话。 被顾昔媗盯得有些不好意思,林策雪又回到先前羞涩的模样,挠挠头解释道:“因为昔媗的眼睛告诉我,你好像并不如看起来那么开心,所以我才这么说的……如果不对,昔媗就不要放在心上了。” 林策雪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顾昔媗没有说话。他恍神间以为自己看到她在落泪,再定睛时,对方却依然是淡然安静的模样。 顾昔媗莞尔,当做应答刚才林策雪的要求:“好。” 说开了的两人,一时都觉得有些无所适从,席间顿时陷入沉寂。 顾昔媗有些赧然,她以为自己一向将情绪掩藏得很好,却不想却被刚刚认识的林策雪识破。忽然间便不知道自己该以何种神情面对对方。 而勇敢过那一时的林策雪,不禁觉得自己多话,他的确很想与顾昔媗交好,却一个不注意犯了交浅言深的忌讳,怕对方因此讨厌自己。 这样安静的氛围,倒是给在旁等待许久的人一个交谈的机会。先前林策雪与顾昔媗相谈甚欢,小公爷是在口舌伶俐,无人插得进话。此时见两人静默,自然要趁机而入。 有是冲着顾昔媗来的,有是冲着林策雪来的,总之两人就此离席分开。 既是与陌生人交谈无需计较远近,顾昔媗便能随心所欲地与对方保持一个礼貌而疏离的距离。 只是离席后没走多远,顾昔媗便发现,原来今日宴会上,讨人厌的宋修桓也在。 虽说是伪装出的翩翩公子,可这假相到底欺骗到了许多姑娘家,从他身侧围着的世家小姐便可看出。 顾昔媗觉得厌烦,立即换了方向试图远离他。 走到一个僻静之处再看不到对方身影,顾昔媗才松了口气。 却在这时,她听见假山的另一边有人在交谈:“听说了吗?宫里那位好像不行了!” 10、传言 顾昔媗透过假山缝隙看去,先说话的那一位是个蓝衣公子,一旁是位黑衣公子。 黑衣公子愣了愣,问道:“那一位?太后?还是……” 蓝衣公子啧了一声,似是在奇怪对方怎么连这件事情都不知道:“怎么会是太后,当然是——皇帝了!”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他特意又压低了声音。 黑衣公子诧异:“皇帝还这么年轻,又无任何疾病,好端端的怎么……不行了?” “你是真的一点儿也不知道?” “哎呀,李兄,你若是知道点儿什么,便与小弟直说,何必卖这个关子!”黑衣公子催促道。 李公子颇为幽怨地瞥了一眼对方,“我看赵兄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就说从这个月初起,你父亲是不是每日散值都很迟?有时甚至子时才归家?” 赵公子点点头:“是啊,政务繁忙不是很正常的嘛。” 李公子摇摇头,“这绝无可能!现下是六月,虽是暑天,地方却没有任何有关旱灾的情报,边境呢,近两年都很是祥平,且最近又无什么盛大的节日或祝礼,怎么就要各位大人每日都忙碌到那个时辰呢?” “兴许是有什么大事,只能高品级的大人们知晓。”赵公子揣测。 李公子又摇头:“非也,若有事,天权街口公布栏也一定会有所张贴。可皇帝的告示到现在都还没影儿,你数数日子,今儿都六月初七了!就连应梁的百姓们都开始争相议论这件事!” “但也不能以此便笃定是皇帝……出事了吧……”赵公子犹然犹疑。 “我有人脉!我认识在偃戈殿当差的一个小黄门,前两日我跟着我爹进宫的时候遇到他了,就向他打听了一下为什么这几日宫中戒备格外森严。他跟我说啊,就初一那天,那位用午膳的时候,突然倒下了,至今躺在偃戈殿里,被禁卫里三层外三层守着,谁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李公子如是神秘地说道。 赵公子倒吸一口凉气:“李兄,你是真不要命了啊……这种事情都敢打听!” 李公子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怕什么,现在局势已然如此,那位多半是不大行了。况且现今宫里情势如此严峻,宫外却没有泄露丝毫信息,应梁城内的巡守也只是偷偷摸摸地加严,我猜啊,说不好那位已经——” 说到这里,李公子抬手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然后继续说道:“但为了不引起朝野动荡,太后才秘而不发。史书里这种事情不多了去了么……” “哎,我说赵兄,”李公子想了想自己这位朋友刚刚的言谈,觉得不对,“你向来消息灵通不下于我,这次为何怎么也不信那位不行的消息?难道你在我不知道时候,竟成了那位的拥趸?” 赵公子诧异,急忙撇清:“怎么可能!那位行事乖张暴戾,全然不顾百姓。我担忧大昭在他治下衰微还来不及,怎么会拥戴他!” “那你刚才为何频频装傻充愣?”李公子问道。 对方摇摇头:“我只是在想,若是那位当真薨了,他如此年幼并未留有储位,只怕大昭会陷入群龙无首的乱境,倒不如……” “倒不如在他治下,安安稳稳地走向衰微?”李公子叹气,“赵兄此言差矣!所谓长痛不如短痛,那暴君若是亡了,新君更替,说不得便是位贤德之君,岂不好过在他治下走得民不聊生?” “可是……”赵公子忧心忡忡的模样,似乎还有话说。 却在这时—— “你在这里做什么?” 突然有声音传来,顾昔媗抬眼看去,原来是顾婉婉走到了自己面前。 她回答道:“先前走得累了,便在这偷偷闲。” 顾婉婉无语:“你倒是会偷懒,留我一个在那里应付众人,赶紧跟我回去。” 顾昔媗点点头,“好。” 顾婉婉突然发出的声音,同样打断了假山另一边两位公子的谈话。 他们从假山后走出,向她们行礼:“见过两位顾小姐。” “咦,原来还有客人也在此偷闲。”顾婉婉打量着说道。 两位公子打了个哈哈便告辞了,边走,赵公子还用手指指点点着李公子,似是在责怪他多话,怕是被主人家听到了。 “走吧。”顾婉婉说道。顾昔媗跟在她后面一起回到了席间。 宴会一直持续到了未时初刻,之后倒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客人们都陆续告辞离开了信国公府。 林策雪离开时,似乎已经没了先前的尴尬之情,特意与顾昔媗说了句“改日再见”才踩着轻快的步子离开了。 顾昔媗起初以为,宴会上听到那两位公子的闲谈,只代表着世家中有少部分人隐约晓得皇帝出了事情。 可仅仅在两天之后,她便被打破了这一看法。 六月初十,太后降懿旨,召四品以上官员的女眷入宫参加宫宴。 太后此举一出,顾昔媗便明白,在有心人的散播之下,只怕“皇帝快要不行了”的消息已经几乎是朝廷官员及亲眷尽人皆知了。 只是顾鸿渊向来是个口舌很严的人,因此信国公府里从来不会有此种言论散播。但信国公府如此,却不代表其他官员府中亦是如此,否则太后也不会想出邀请官员女眷参加宫宴以作安抚如此手段。 不过顾昔媗转念一想,前世她刚回应梁一个月,就接到宫里传召自己入宫当药引的的旨意,再结合现下情状,倒也算说得过去。只怕太后那时已经到了病急乱投医的地步,才会不求太医院而求司天监设法救治皇帝吧。 宫宴设在六月十二日,那天未时将尽,谢云晴带着顾昔媗以及顾婉婉坐上信国公府的马车,前往宫城。 宫宴摆在太后的觅心殿。一众夫人小姐来到殿内时,太后还未出现,平日里交好的夫人小姐们便三两结群开始聊起来。有些喜欢和自家夫君聊朝政的,自是知晓今儿太后这一出是为了什么;当然也有什么也不知道的,在一旁询问今日所为何事。 这些夫人小姐面上,或惶恐、或诧异、或喜悦、或焦虑。 顾昔媗老实地找到自己的席位,安静坐下,等待宫宴开场。 过了一会儿,顾婉婉找不到顾昔媗,环顾四周见她已经在位子上落坐,便也走到她旁边坐下。 她问道:“哎,看你这么淡定,是不是早就知道太后今日开设宫宴的目的了?” “也不算早知道,是太后懿旨降下时猜到的。”顾昔媗回答道。 顾婉婉撇撇嘴:“干嘛这假正经的样子,就你这刚回应梁十一天的人能知道这么多?还不是那日你偷听来的!” “虽然有些碰巧,但那日行径确实也是偷听。”顾昔媗点点头,应答她。 顾婉婉:“……” “全应梁城都知道爹爹是朝野上下最支持皇帝的人,现在皇帝要倒了,你就一点儿也不为爹爹着急、不为信国公府着急吗?爹爹为了治你的病,每年要给那个什么破药王谷送去多少名贵的药材,为此费了多少心神?你好像看起来完全漠不关心的样子。”顾婉婉继续说道。 顾昔媗看着顾婉婉,笑着回答道:“若我有能力改变朝政、改变局势,那我自然会思考该如何做。可我如今只是区区一介女流,思考自己能力之外的事情,不过徒增烦恼罢了。况且一直陪着父亲生活的人是你,对他的能力与眼界,你还不信任吗?” 顾婉婉哑火:“我……我当然相信爹爹!” “还有,药王谷是个很好很好的地方。”顾昔媗移开视线,最后轻声补充道。 11、谈心 许是顾昔媗说这句话时,脸上的神情太过怀念、太过美好,让顾婉婉咽下了险些脱口而出的反驳。 她只小声嘀咕道:“我又没去过,它好不好我哪知道……” “嗯,”顾昔媗应承道,“以后有机会,姐姐带你去看看,或许你也会喜欢。” “我才不要去!”顾婉婉没想到顾昔媗听到了自己的嘀咕,烦躁道,“谁准你称呼自己姐姐了!” 顾昔媗右手支着桌案,手掌托着下巴,神色悠然地转头看向顾婉婉。 记忆里的顾婉婉也像现在这样,自己只要说一句话她便反驳,前世的她以为是自己做得不好,才得不到妹妹的认可。 可前世家破后与顾婉婉的相处,以及如今见到的她,都向顾昔媗证明,对方很大程度只是性子使然而已。或许顾婉婉内心的确讨厌自己,但一定没有曾经她以为的那样,完完全全的讨厌自己。 至少顾昔媗认为,如果真的讨厌一个人,只怕会让那个人离自己远远的再不相见,而不是如顾婉婉这样,总喜欢在她面前晃一晃。 ——当然,也可能是如今的顾昔媗不再在意这些事情,所以对方的行为再也不会在她心上落下痕迹吧。谁知道呢,连顾昔媗也说不准的。 她莞尔,应道:“好,听婉婉的。” 顾婉婉倒宁愿对方对自己表达出不满,最好能发脾气来与自己大吵一场,好过现在这般,自己无论说什么都像是打在一团棉絮上,留不下任何痕迹。 她有些郁闷,又有些泄气,顾婉婉最讨厌这种性子的人了。 待到前来参加宫宴的夫人小姐们皆落坐后,太后才姗姗来迟。 沈念雅待字闺中时,也是一名性子温顺的大家闺秀。一朝选入宫门,为德宗诞下长子,德宗早逝后,又顺利成为皇太后。 当品尝过这天底下至尊的权力与地位后,她便再也不愿意从那个高台上走下来了。滔天的的欲望与野心早已将她本性中的温顺柔和蚕食殆尽。如今的太后,不过是个想与自己亲生儿子争权夺势的政治野心家罢了。 众人行礼后,太后面容慈祥地免了礼节,接着一旁的大太监便宣布今日宫宴正式开始。 前来表演的舞女、乐师一茬接了一茬,若不是顾昔媗晓得现下皇室内情,只怕也会觉得如今天下靖平、四海呈祥吧。 席上众人一边揣测太后用意,一边食不知味地用着佳肴美食,一边兴趣缺缺欣赏着歌舞。 高座上的太后见众人吃得差不多,有些心急的夫人都快要将心里的焦虑表现在脸上了,总算遣退了宫人开始说起今日宫宴的目的。 “哀家知道,在座诸位皆是大昭股肱之臣的家眷,对朝廷和宫里的事情,多少都有些灵通的路子。但相对的,也更容易被有心人利用,受到谣言蒙蔽。”沈念雅悠悠说道,目光扫过众人。 下坐的众位夫人小姐连忙起身伏跪谢罪:“太后息怒,臣妇(臣女)惶恐!” 太后摆摆手,“起来吧,这不是怪你们的意思。哀家明白,大昭安危皆系于皇帝一人,若皇帝出事,诸位大臣自然急火攻心,焦虑万分。各位心系大昭,思虑太多也不为过错。哀家也知道,你们也想弄清楚,皇帝现下到底如何了。这也是今日宫宴举办的目的,哀家与诸位说清楚,诸位安了心,哀家也安了心。” “谨听太后教诲。”众人说道。 “哀家也不是那欺瞒隐藏之人,便与众位直说,皇帝确实中了毒。但只是很寻常的毒药,太医院已然治好。是哀家心疼皇帝连日操烦损耗心神,这几日才没有让皇帝去上早朝。至于说那下毒的狂妄黑手及玩忽职守的宫人,也得到了相应的惩处。诸位尽可放心。” 沈念雅一席话语毕,心思单纯的已然信了,大松一口气。但也有那些思虑颇多的,心中依然有些怀疑太后此言只是在安抚人心。 当然,众人再如何心思各异,也不会在太后面前表现出来。 “太后与我等坦诚,臣妇自是听从太后。” “哀家知道,这些日子,应梁城里也是谣言四起。为了平息这不正之风,哀家已经命司天监测算我大昭运势,以堵悠悠之口。司天监监正已经算明,本月只有六月三十当晚的天象最是清朗适探勘,七月初一便有新的批命,让那些躲在暗处的诡谲幽影无处遁形!” “太后英明!” 见今日宫宴目的已经达成,沈念雅的神色也轻松许多。她目光扫过席间众人,最后落在了信国公府母女三人身上。 沈念雅看着坐在谢云晴右手边、颇为面生的顾昔媗,笑着问道:“信国公夫人,想必旁边这位便是府上刚刚归家的长女吧?” 谢云晴起身行礼应答:“回太后,正是臣妇的大女儿,顾昔媗。” “顾昔媗,真是个好名字,”沈念雅招招手,对着顾昔媗说道,“好孩子,走近了让哀家瞧瞧。” “是。”不意沈念雅点了自己名字,顾昔媗只得起身离席,向着高台走去,行大礼见过太后。 “到哀家身边来。”沈念雅又说道。 于是顾昔媗走过台阶,来到沈念雅左手边。 太后拉过顾昔媗,目光来回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她,“真是个标志的丫头,这模样可是把你爹爹娘亲最漂亮的地方全都继承了!” “臣女蒲柳之姿,当不得太后赞誉。” 顾昔媗垂眸,还欲行礼,却被沈念雅拉住了:“诶,太过谦虚可不好!哀家都说你标志,谁敢说你不好?” “太后说得是。” 沈念雅笑了笑,又拍拍顾昔媗的手,抬头说道:“这丫头实在合哀家的眼缘,你去内殿把哀家最右边儿妆奁里的凤头玉钗拿来。” “是。”一旁伺候的大太监应声离去。 席间众人皆窃窃私语,想来那玉钗应是有些来头,只可惜顾昔媗对此全无了解。 好在沈念雅立即便为顾昔媗解了惑:“那玉钗是哀家初入宫时所戴,一直找不到有缘人相送,今日便送给昔媗。” “臣女惶恐,当不起太后如此恩赐!” “哀家难得送东西,你还要推辞吗?”沈念雅说道。 顾昔媗眼神微颤,只得行礼谢恩:“多谢太后。” 片刻,大太监捧着凤头玉钗而来,沈念雅亲手将之戴在顾昔媗鬓间,说道:“好了,哀家也不拘着你了,回去吧。” “是。”顾昔媗退下。 顾昔媗回到位置没多久,太后便离开了。诸位夫人小姐也没有再热闹太久,相互道别打道回府。 回到信国公府的马车后,顾昔媗便将那玉钗摘了下来,顾婉婉神色幽怨地盯着顾昔媗:“你倒是好运气,能得到太后的恩赐。可是你别忘了,因为爹爹一心支持陛下,信国公府可一向受到仪国公府的打压。你可别因为一点恩惠,背叛爹爹,背叛信国公府。” 顾昔媗摇摇头,没有应答顾婉婉的话。 此后,母女三人一路无话地回了国公府。顾昔媗回到松铭院内休息,没一会儿顾鸿渊的长随便来到松铭院,言说顾鸿渊要见她。 顾昔媗跟着长随来到顾鸿渊的书房,见他还坐在书案后处理公务。 “见过父亲。”顾昔媗说道。 顾鸿渊抬头看了她一眼,“媗儿来了。你先在一旁坐会儿,爹爹马上就好。” “嗯。”顾昔媗在一旁稍坐,没一会儿顾鸿渊总算放下手中纸笔。 他抬头看向自己的长女,问道:“今日宫宴,听说席间太后给了你赏赐?” 顾昔媗点点头,“是。” 顾鸿渊沉默,似乎在斟酌是否该与顾昔媗说。 倒是顾昔媗看向自己的父亲,直接了当地点明对方心中疑虑的事情:“父亲,而今情势依然严峻至此了么?” 顾鸿渊微怔,显然清楚顾昔媗所说何事,他只是没想到大女儿会选择与自己坦诚以谈。 “是啊,”顾鸿渊叹了口气,“皇帝至今昏迷不醒,太医院的太医因此被太后罢官的罢官、降阶的降阶,却没有一人能给出直接解毒的方子。现下能做的,只有缓解毒发的可能。” 顾昔媗猜到了,她问道:“若是请药王谷……” 顾鸿渊摇头,“太后不信任江湖人。皇帝中毒的第二日我便提说此事,希望能召令药王谷的侠士与太医们一同钻研,被太后驳回。” 想起宴会上,沈念雅提及司天监一事,顾昔媗又问道:“今日席间,太后说已令司天监夜观天象,测算大昭国运,想来应该不止为了皇帝中毒难解之事?” 顾鸿渊点点头:“不错,就在这两日,有少数亲附其他亲王的官员呈递书文,劝太后早日在宗亲中选择聪慧之幼童以作储君。” “难怪……”顾昔媗明白了,“太后着急了,所以才会想要通过我来拉拢父亲。因为毕竟这朝堂上,父亲支持皇帝之事,尽人皆知。也只有父亲能与那些已然有心思的朝臣对抗。毕竟太后再如何不想皇帝亲政后自己手中权力流失,至少皇帝是她亲生的。可一旦皇位归到宗室子手中,那么她这位太后,就真的日薄西山了……” 顾鸿渊听着顾昔媗认真的分析,神情怔愣。 顾昔媗没有听到对方的回应,抬头看去:“怎么了父亲,是我说的哪里不对么?” “不,”顾鸿渊回过神来,回答道,“媗儿说得很对。是爹爹小看了媗儿,未曾料到媗儿如此通透。” 12、停霄 通透。 曾经的顾昔媗也并非是个想得通透之人,曾经的她一直以为这些关乎朝政国运的事离自己很远。到后来回头看时才发现,原来自己早被裹挟进旋涡中心不得脱身。 倘若什么都不知道、在迷茫混沌中死去,顾昔媗才不要做那样愚蠢得可怜的人。心底残存的不甘告诉她,即使死去,也要知晓得明明白白、睁着眼睛死去。看不清局势的人,连随波逐流的资格都没有。 如果不曾遇到先生,便不会有想得通透的顾昔媗。 她尊重先生,她仰慕先生,她亦…… 顾昔媗抬起头看向自己的父亲,“父亲现下准备如何做?” 顾鸿渊微微叹气,“为今之计,自然是与太后站在一条船上才是上策,只是……” “只是合作双方皆心有提防,怕对方使诈。目前太后拉拢父亲的手段还只是恩赏,只怕今后太后会为了心安而选择强硬的要挟或威逼。”顾昔媗接过话头,如是说道。 “是啊,”顾鸿渊说道,“我有什么把柄好要挟的,我问心无愧,既无癖好又无贪腐。唯一能被要挟的也就是你们母女三人了……尤其今日太后还赏赐了媗儿,只怕她已经注意到你,爹爹唯恐后面还会拿媗儿来做文章。” 顾昔媗心头微颤,原来父亲的心里是这样想的,前世他从未像现在这般与自己谈心。 “我不怕,”她抿了抿唇,垂眸继续说道,“况且太后当下求的是手中权力安稳,在陛下痊愈之前,定然不会对信国公府做太过分的事情,相信太后懂得过犹不及的道理。” 顾鸿渊点点头,“媗儿说得在理。” 父女二人随后又闲聊几句,顾鸿渊才放顾昔媗回去休息。 那之后,顾鸿渊当日若公务不繁忙时,偶尔也会再找顾昔媗去书房里聊聊。 六月三十那日,因为司天监当晚要夜观天象测算国运,朝臣们倒也因此早早便散值归家了。 顾鸿渊与顾昔媗父女二人在信国公府的书房内,打开了窗户向悬天繁星看去。 “万望太后只是一时想借司天监之测算平息谣言,倘若因此偏信司天监所谓天象之力,长此以往只怕大事不好。”顾鸿渊叹息道。 顾昔媗点头:“司天监若只监管礼节时辰凶吉,或是天象雨水对农作之影响,倒是无碍。” “只是自大昭开国以来,司天监之权力向来比太常寺高出许多,皇室对司天监也多有偏用。历来不断有言官上递奏疏,劝说皇帝削去司天监权力,却每每被宗室阻挠。”顾鸿渊说道。 顾昔媗自然明白这一点。 尤其是在今上驾崩后,大昭陷入乱局时,司天监获得的权力便更大,早早超出了作为礼仪机构应得的权力。只是那时,已经无人能管得住司天监了。 忽地,顾昔媗想起以前与先生谈论司天监时,先生说过的话。她便对顾鸿渊道:“以前有个人曾经与我说,倘若放任司天监如此势力壮大下去,早晚有一日天下的街道上都是手握算命幡、招摇撞骗的半路出家的道士。” 顾鸿渊哈哈一笑:“那可真是乱了套了!那人还说了什么?” 顾昔媗亦笑:“他说,真到了那个时候,便是挖去司天监这块心病的天时。但前提是,在位者能把控好这个‘放任’的尺度。” “嗯!不错,”顾鸿渊颇为欣赏地称赞道,“说这话的人是你在药王谷认识的江湖朋友?倒是对朝政有些理解。如果是个有志之士,不若劝说他来走个仕途?想来定能有一番作为。” 且不提如今她也不晓得先生此时身处何处,就说劝先生踏上仕途之路,先生别说成就一番作为,只怕进到大昭朝廷不消数日便能使之土崩瓦解了。 非是顾昔媗有所夸张,而是她仔细想想先生自入世以来做过的事情,怎么也不像个对大昭忠心的“忠民”。 先生初次亮相,便让所有人记忆深刻。 他坐在素舆之上,神色淡然地对众人介绍自己名为停霄。 ——有心人皆知晓,哀帝燕放的表字,便是停霄。 先生解释说,哀帝已死,大昭群龙无首。死人的名讳便无需忌讳,自今日起,他便是停霄。 先生用一个名字便将自己与大昭割裂,如此不尊先者,自然也不可能尊奉如今名存实亡的大昭朝廷。 自那日起,即使所有人都知道,“停霄”不过是那安坐素舆、不良于行之人的化名,可再提起他时,永远称呼他的都是——停霄先生。 即使后来先生与顾昔媗说了很多关于他的事情,也依然没有提及自己姓名相关。到最后,顾昔媗也不知道,先生是否真的与哀帝重名,皆叫“停霄”,还是“停霄”只是先生用来站在大昭朝廷对立面的象征。 当然,这些话,自然是不能说与顾鸿渊听的。顾昔媗只能编个理由应付道:“我也曾问过他。但是他说,只有站在旁观者的位置时,才能对局势看得清晰,身处迷局便只能被迷惑心智。所以,他还是只想在江湖里当个闲散人。” 顾鸿渊惋惜:“这倒是可惜了。不过江湖侠士嘛,性子怪些总是正常的。” 顾昔媗笑了笑,点头作为赞同。 夜风从窗户吹进书房里,天色已晚,快要进入七月,夜风也开始凉起来。 顾鸿渊关上窗户,与顾昔媗一起走到桌案边坐下。 他看着顾昔媗刚刚提及那位故人时,神情显然比寻常时候生动许多。 自己这个大女儿,虽行事有度、温顺有礼,但难免会让顾鸿渊觉得她把真实的自己藏起来了。明明是一家人,相处间却仿佛有着一道看不见的墙拦在他们之间。 顾鸿渊起初以为,顾昔媗回来后,只要与他们多多相处之后,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可现在看来,一切都是他想的太简单。 不仅顾昔媗没有对他们敞开心扉,就连他的夫人谢云晴,其实也没有全然接受大女儿…… 思绪在顾鸿渊脑海里转了千百回,他最终觉得,还是应该与顾昔媗说开。 他叹了口气,温声对顾昔媗说道:“媗儿,有些话……爹爹想了很久,还是觉得应该让你知道……” 顾昔媗见父亲如此神色,猜到他要说的应该是很重要的事情。 “父亲但说无妨。” 顾昔媗如此说了,顾鸿渊反而开始有些难以启齿。他捏着茶盏好一会儿,才起了头:“爹爹与你母亲并非父母之命,而是少年相识相知,所以爹爹与你母亲感情很好。后来有了你……你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从你降世起你母亲就很疼你。即使你一岁的时候我们又有了婉婉,你母亲也没有因为婉婉比你小而偏疼她。” 顾昔媗垂眸,安静地听着自己的父亲娓娓道来。 “可惜天不随人愿。自你三岁起,便一直体弱多病,找遍了全应梁的大夫、甚至求到了太医院也没有人能治好你的顽疾。你母亲为了你整日里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很快就消瘦下去。后来有个游历的名医说你活不过五岁,你母亲便开始以泪洗面,她向来不是个信佛信道之人,也开始求神问卜。” “后来爹爹多方打听,找到了药王谷里的侠士,他们说能治好你,但前提是你必须跟着他们进入药王谷。你母亲很高兴你有得救,我便也将你托付药王谷侠士。然而到了夜间要给你喂药的时辰,你母亲却忘记了你已经不在府中,一边哭一边四处寻找你,还质问我是否我们的媗儿已经死了。 “这么折腾下去,你母亲的身体承受不了,得不到母亲照顾的婉婉也哭闹不止。我不忍心,便以婉婉劝说你母亲,大女儿已经离开我们身边,不能因为一味沉溺悲伤又忽视了小女儿。你母亲被劝下来,将一切精神寄托全放在婉婉身上。但从此……” 顾鸿渊说到这里停顿下来,那句话堵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顾昔媗轻声问他:“从此怎样呢,爹爹好像还没有说完。” “从此……再听不得关于你的消息。”他说道。 顾昔媗终于明白了前世没有弄懂的事情,心中一片怅然。迟来的答案,连带来的疼痛都是木木的。 她点点头,对顾鸿渊说道:“嗯,我在药王谷里也见过这种情况。有些人在受过极大的伤害后,会逃避那些可能再次给自己带来伤害的人或事物。这都是很正常的,只是心生病了而已。” 顾昔媗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对这个答案满意。 她想过父亲给他的解释,是离家时日久之、关系疏远;是顽疾久治不好,成为国公府的累赘;是自始至终,母亲的爱皆是她记忆里的幻想。 却从未曾想过,是谢云晴对自己的爱成了反噬伤口的利刃;是自己曾拥有过母爱,如今化作虚无。 顾昔媗嘴角扯出一个笑容,轻声说道:“既然父亲坦诚,那您愿意听听女儿想说的话么?” 13、圣旨 “媗儿想说什么,但说无妨。”顾鸿渊说道。 “很早之前,我在见到父亲、母亲与妹妹相处时,也会觉得你们三个已经是完整的一家人,而我却因为缺失的十一年显得与你们陌生疏离。那时候,我也伤心过,不解过。”顾昔媗柔声道,当真的在父亲面前剖析自己曾经的不甘与伤感,她却觉得无比平静。 “我会想,我宁愿不要你们把我送去药王谷治病,不要你们年年送无数昂贵药材到药王谷。让我怀抱着希望回到这个家,却发现这儿根本没有带给我想象中的温暖,”她微微一顿,“但是……但是后来我想开了……” 顾鸿渊心痛:“媗儿……” “其实我应该知足的。因为如果父亲当真不在意我这个女儿,兴许早就忘记了我,任我在药王谷自生自灭。没有父亲提供给药王谷的那些药材,我怎会根治顽疾,平安顺遂的长大。在药王谷的十一年里我所收到的东西,同样是这个家带给我的温暖,只是与妹妹得到的形式不同而已。” “况且,若是没有父亲送我去药王谷,我怎么会收到师父师兄师姐们对我的喜爱呢?我并未失之东隅,却也收之桑榆,对不对,父亲?”顾昔媗抬头,笑着看向顾鸿渊。 顾鸿渊哑然,“不……” 说完了自己想说的话,顾昔媗沉默着坐在椅子里。顾鸿渊倒是有许多话想说,可兴许就是想说的话太多了,在心中乱作一团打了结,便不知该从何说起。 那一刹那间,他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强烈地觉得,自己纵然在为人上忠于大昭、忠于皇帝,可终究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 书房里安静了好一会儿,顾昔媗问道:“父亲还有话想说吗?” 顾鸿渊摇头。 “那女儿便先回去休息了。”顾昔媗起身行礼离开。 在推开书房门走出时,她瞧见谢云晴端着茶盘站在檐下,目光注视着书房门,却不知她究竟站在那儿有多久了。 顾昔媗上前亦行了礼拜见,才向松铭院的方向回去。 翌日,是七月初一。 清晨早早的,宫里便来了人到信国公府上。 顾鸿渊携家眷及仆人来到正堂迎接,原来是太后身边的大太监,此行前来是为了宣读圣旨的。 ——一封皇帝明明昏迷无从做主,由太后私自以玉玺盖印的圣旨。 顾昔媗跟在顾鸿渊身后下跪伏身,听大太监唱念圣旨。 “皇帝诏曰: 顾氏有女昔媗,温良淑德,谦逊有礼。今司天监观测天象,星宿显现,顾氏长女实为牵引大昭国运之关键。遂诏令顾氏昔媗七月初七日入宫伴驾,以引皇命。钦此!” 圣旨念完,这位公公说道:“国公爷,领旨吧。” “微臣领旨谢恩。”顾鸿渊长跪行礼。 他从大太监手中接过圣旨,心中却有疑虑,问道:“公公,微臣有所不解,所谓小女昔媗‘牵引国运’、‘引皇命’是何意?” 大太监甩了甩拂尘,神色平静地回答道:“哦,是这样的。昨儿司天监夜观天象,天象显示顾大小姐是给陛下解毒的药引。准确地说,顾大小姐的血,是解毒的药引。” 顾鸿渊诧异,“……什么?那,那小女她……” 一旁的谢云晴与顾婉婉听到如此骇然之言,脸色也骤然苍白。反倒是顾昔媗这个当事人,神色淡然。 “不妨事,不妨事。国公爷且放宽心,不会伤着顾大小姐身子的。待到顾大小姐救了陛下性命,那可是大昭的恩人啊!这是求都求不来的福分!”大太监激动地说着。 “依老奴看啊,顾小姐真是命里注定该有这道福分。皇帝初一被小人暗害,顾大小姐初二就回了应梁。哦对了,听说顾大小姐小时候是被国公爷送去江湖一个什么药谷治病,十多年才回来。难道是药性融入了血液,这么个道理?”大太监好奇道。 顾鸿渊打着哈哈,糊弄道:“微臣哪里懂那些?这都是太医们钻研的事情……公公今日辛苦了,早些回去回禀太后吧。” 等到大太监离开后,信国公府几人才放下僵硬的笑脸。 顾鸿渊转身回去换了朝服便往宫里去,而谢云晴与顾婉婉似乎有话与顾昔媗说,却是欲言又止。 顾昔媗想着,若她们想说什么,自会来松铭院找自己,便并未追问。 又过了两个时辰,圣旨的事情似乎已经传开。 因为就连林策雪都急匆匆地找上门来见顾昔媗,开口便问:“我听说宫里降旨,宣你入宫去当什么给皇帝解毒的药引?” 14、入宫 听到林策雪如是问,顾昔媗笑道:“策雪也听说了?” 林策雪着急:“你怎么还笑得出来呢!这可是一不小心就没命的事情!” “圣旨已下,不笑着还能如何呢。”顾昔媗说道。 “说得好听那是圣旨,谁不知道现下皇帝昏迷,那不过是太后私自盖印的懿旨罢了!就是不遵从又如何!”林策雪愤愤。 顾昔媗怔愣:“策雪!” 林策雪走到顾昔媗面前蹲下,很认真地说道:“此事可以说是九死一生。人有多少血能放出来救人?一日解不了毒便放一日,若一年解不了,那你便要放一年吗?倘若皇帝当真解了毒醒来,你是死是活谁能保证?倘若皇帝死了,皇室是不是有理由把皇帝之死归咎到你的头上?” “不如索性逃了吧!我带你离开应梁,去我爷爷那儿!那里远在边关天高皇帝远,没有人会再提及这件事。而且我爷爷手里有兵权,即使有人追过来,我也能帮你打跑。你说对不对?”林策雪说起自己的想法,满含期待地看着顾昔媗,希望从她口中得到一句赞同。 顾昔媗注视着眼前的林策雪,无声叹了口气。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策雪?”顾昔媗问道。 林策雪红了脸,支支吾吾:“我们是朋友……为朋友着想是应该的……” 顾昔媗说道:“可是我不能跟你走。” “为什么,你在顾虑什么?你的家人?”林策雪收敛神色,问道。 顾昔媗摇摇头,抿唇道:“不仅如此。我只是在想,如果这是上天出给我的难题,我若此时离开应梁,便是逃避、便是认输。我还是想自己直面这道难题,我不想……不想再因为逃避而悔过终身了……” “更何况,”顾昔媗抬头笑着看向林策雪,“策雪也说了我们是朋友,我怎么能以自己的事情拖累自己的朋友呢。所以策雪,我很感谢你对我的好意,这是我自从药王谷出来以后,第一次感受到来自朋友的心意。” “但是你依然是要拒绝我,对吗?”林策雪问道。 “嗯。” 林策雪有些丧气,却也无可奈何:“好吧,我不可能违背你的意愿,只能尊重你的决定。但如果你在宫里遇到危险了,只要我知晓,就一定会想办法帮助你的!” 顾昔媗莞尔:“多谢策雪。能认识你这样热烈的朋友,是顾昔媗的福分。” “哪……哪有到这种程度……夸得我都不好意思了!”林策雪害羞。 两人又聊了几句,林策雪才不舍离开。 林策雪前脚刚走,谢云晴便带着顾婉婉来了。 便如前世那样,自她回了信国公府,谢云晴从未踏足过她落脚的松铭院,唯一一次前来,便是圣旨下达的那一日。 顾昔媗走到院子里迎接母亲,谢云晴进入正堂坐下后,便一直看着她,却只字不言。 顾昔媗等了好久,也没等到谢云晴说出那句前世说过的话。她抬起头看向自己的母亲,见对方眼神里有许多自己读不懂的情绪。 母女二人目光对视,谢云晴有些躲闪地移开视线,轻声叹了口气说道:“小公爷刚刚说的话,我都已经知晓了。既然你已经有了决断,我多言无益的劝说也是徒劳。只是此事,到底是你父亲的身份与职位累你遭此无妄之灾。若是今后在宫里被太后为难而产生怨言,我和你父亲也不会怪你的。” 顾昔媗行礼:“母亲说哪里话,昔媗已经选择了自己的路,便不会有怨怼。” 谢云晴神色恍然,片刻用欣慰地语气叹息:“是啊,已经是个有自己主见的大姑娘了……” 说话间,谢云晴眼角一滴清泪划过,那泪滴落得太快,顾昔媗几乎以为是自己看错。 但很快地,谢云晴别过脸去,似是用绢帕轻轻擦拭了眼角,然后才对顾昔媗说道:“我在这里你也不自在,也没有其他事情我就先回去了。” 顾昔媗起身:“我送母亲。” 谢云晴摆摆手:“不用,有婉婉……婉婉便够了。” 说完,她便带着顾婉婉离开。倒是顾婉婉,因着刚刚谢云晴落泪一事,临走前狠狠瞪了顾昔媗一眼。 顾昔媗失笑,她觉得自己似乎并未说过什么过分的话,怎地惹着谢云晴哭泣。不过今日,顾昔媗倒觉得眼前的母亲,与前世的她有说不上来的不同。 晚间,拖着一身疲累的顾鸿渊回了信国公府,神色略带沮丧地来到松铭院见顾昔媗。 甫一落坐,便说道:“是爹爹没用,没能成功与太后谈判下来。” 顾昔媗摇头,“并非父亲的错。太后今日既然颁布的是圣旨,显然就做好了不允许父亲反驳的准备。她早将全部期望寄托在司天监上,不会容许别人违逆她的想法的,即使父亲是她现下的盟友。” 顾鸿渊叹气。 “父亲心里也是清楚这一点的,今日会去争这一丝不可能的机会,不过是为了女儿。对吗?”顾昔媗温声说道。 “媗儿……”顾鸿渊动容。 “父亲不必太担心,福祸相依,前路还未可知。父亲不必为了我打乱早定好的计划。”顾昔媗又说道。 顾鸿渊摇头苦笑自嘲,却又为顾昔媗的稳重而欣慰:“明明是爹爹连累了媗儿,却还要媗儿来安慰我。我这一把年纪真是白活……” 顾昔媗莞尔:“看来父亲心中也暂且舒缓了,那时辰不早父亲忙碌了一日早些回去歇息吧。” 七月七那日清晨,皇宫的轿撵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便停在了信国公府门口。 不可让宫里来人等太久,国公府众人便也只能早早地便起身准备。 顾鸿渊携家眷和仆人将顾昔媗一路送到轿撵上。若不是神容不整是为失礼,只怕一旁的顾长同当场便要涕泗横流。 宫人们一路顺畅地将顾昔媗送入宫门,又一路抬入皇帝的寝宫偃戈殿。 顾昔媗下了轿撵,瞧见偃戈殿外果如传闻那样,十步一隔站立着禁卫看守,再远些还有十二人一小队的禁卫巡逻。 守门的禁卫命令宫女将顾昔媗随身携带的行李拆开仔仔细细地查看了一遍,又对她周身进行搜查,确认无误后,才让她进了偃戈殿。 进入殿内后,顾昔媗才发现,里面与外面截然相反。 殿外守备森严皆是人来人往,殿内却空无一人。安静得连顾昔媗绣鞋踩在地面的脚步声都隐隐可闻。 到此时,顾昔媗终于走上了一条与前世截然相反的道路。她终于用双手把自己的命运扯向一个未知的将来。 顾昔媗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向前走着。她心脏跳得厉害,好像迫切想从胸腔里跳出来。 虽然她与林策雪说过、与谢云晴说过、与顾鸿渊说过,自己选择的道路会坚定地走下去,安慰他们不用担心,可实际上最害怕最担心的,恰恰是顾昔媗自己。 她努力说服别人,也试图以此说服自己,未知并不可怕。 但此时四下无人,殿内唯剩燕放与自己时,小心的行动、乱跳的心脏、手心的虚汗,一切一切都暴露顾昔媗满心的惶恐与不安。 顾昔媗穿过一层层帷幔,在距离燕放还剩最后一层帷幔时,她停下了脚步。 她看着这个男人躺在床上安静朦胧的身影,想,走过两世时光,他们终于见面了。 这个因司天监一道批命、自己命运便被迫与之紧密相连的男人,大昭的皇帝,世人口中的暴君—— 燕放,燕停霄。 15、惶惶 顾昔媗没有再靠近一步看床榻上的燕放。她调转方向走到一旁偏殿中的矮榻,那就是自今日起属于她休息睡觉的地方。 偏殿与正殿相距并不远,即使顾昔媗坐在矮榻上,抬头便能看到层层帷幔后属于皇帝的卧榻。 ——整个偃戈殿是目前皇宫中,守备最森严的地方。将顾昔媗这个“药引”与皇帝关在一起才是最安全的,且若皇帝有任何不适,她这个药引也能立刻来到燕放身侧,放血以供太医们救治。 顾昔媗垂眸,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将自己携带的行李工整地摆放在矮榻内侧。 她才刚刚收拾好,太后便带着司天监监正以及数名太医来到了偃戈殿。 顾昔媗出前相迎,沈念雅比之那日宫宴,对顾昔媗的态度更为温和了:“昔媗快快起来,你可是皇帝和哀家的贵人,哀家感谢你还来不及,怎好让你行此大礼!” “是昔媗命运使然,但该有的礼节仍不能废。”顾昔媗说道。 司天监监正在太后身侧说道,“这位便是天象所预示的信国公府的大小姐?果然是贵人,只瞧一眼便知定能扭转国运!” 顾昔媗抬眼看向监正,评价道:“监正大人不愧为司天监魁首,不仅观天象是佼佼者,就连观面相也颇有心得。” 监正噎了一下,回答:“呃这个,老夫只是略懂、略懂……” 太后以眼神示意司天监监正退下,而后对太医令说道:“太医令,且开始为皇帝诊脉吧。” 太医令奉命上前,揭开帷幔,于龙榻前坐下,替燕放诊脉。 片刻,太医令书了一张药方,给随行太医皆检查确认无误后,打开随带的数个大药箱,取出对应所需药材,在偏殿内就地煎熬成汤。 最后银针检测无误后,太医令取出一把小巧的匕首在油灯火焰上过了一遍,然后对着顾昔媗说道:“顾姑娘,请吧。” 一瞬间,前世被绑缚于祭台上、被迫割开手腕放出鲜血的恐惧涌上心头。她猛然发现,此时与彼时并无任何差别。 那时的枷锁是锁链绳子,如今的枷锁是皇权、地位。她依然不能反抗,无可抵挡。 顾昔媗向前伸出左手,太医令以匕首在她的手腕上割出一道浅浅的伤口,鲜血从伤口处缓缓流淌在标了刻度的杯子里。 冷汗涔涔从顾昔媗的额头冒出,她用右手扼住控制不住想要战栗的左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正在流血的伤口。 原来鲜血从伤口流出来时是这样一个景象,前世死之前,她的双手都被绑在身后,只听过、感受过血液流淌的感觉,却从没见过这个场景呢。 当刚刚好满了三刻度时,伤口也不再流血。顾昔媗心想,不愧是太医令,连割人手腕放血都能把控得如此精准。 太医令将新鲜的血液倒入刚刚煎熬成汁的汤药里,然后命两名太医扶起皇帝,以银针制穴张开皇帝的嘴巴,最后一勺一勺将汤药灌入燕放口中。 在顾昔媗放完血后,便无人再关注她了。包括太后也在全神贯注地看着太医令大人给皇帝喂药。 顾昔媗脸色一片惨白,右手依然死死扼着左手小臂,只是此时她已经不能控制内心的恐慌。她的牙齿打着冷颤,手臂也在颤抖。 许是她扼住自己的手用力太猛,左手手掌已经变得涨红,原本不在流血的伤口又有点点血液渗出。 还是一旁一位瞧着很年轻的太医,走上前小声地叫着顾昔媗:“顾小姐,顾小姐……” 顾昔媗猛地一惊,总算回过神来,看向那位小太医,问道:“大人是在叫我吗?” 那太医指了指顾昔媗的手腕,说道:“顾小姐这样,伤口不容易愈合,还是让在下帮你包扎一下吧。” 顾昔媗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感激道:“多谢。” 小太医挠挠头,也笑道:“不用谢,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他们走到一旁坐下,小太医先给顾昔媗伤口撒了点药,然后拿出纱布帮她包扎好。 这边他们刚结束,另一边给燕放喂的药也喂完了。 太医令知晓太后有很多话要问自己,便说道:“人多容易带来污浊之气,既然今日喂药已经结束,太后,我们还是出去再说吧。” 沈念雅点点头,“好,太医令不如来哀家的寝宫,正好让哀家好好招待一番。” “微臣遵旨。” 太后说完,便领着众臣离开了,又独留下顾昔媗与燕放待在这偌大的偃戈殿内。 顾昔媗回到自己的矮榻上,用棉被将自己包裹起来。明明才刚入七月,还没到天气转凉的时候,顾昔媗却觉得自己冷得很。 她紧紧抱住自己,视线却控制不住地落在左手腕被纱布包裹的伤口。明明已经止了血,可那血液从身体流淌出去的感觉却残留在顾昔媗的脑海里。 她仿佛觉得自己似乎依然站在那座被百姓们团团围住的祭台上,从未从那深秋傍晚中走出。 到此时,顾昔媗才发现,原来前世死亡的阴影其实一直笼罩着自己并未离开,只等她再度被割开一道伤口,那些恐惧、惶然便随着流淌而出的血液一起,流满顾昔媗的整个心房。 在这样惶惶不安中,顾昔媗食不知味地吃下了宫人送来的午膳和晚膳。 然后又如行尸走肉般僵硬地躺在矮榻上,强迫自己入眠。 最后,顾昔媗终于进入梦乡,可那些惶恐却依然没有放过她。 在梦里,顾昔媗被困在前世的那座祭台上,被一次又一次地割开手腕,地面上的图腾纹刻红了一次又一次。耳边永远都是来自百姓的、嘈杂的谩骂与折辱。 她一直睁着眼,希望能等到那辆属于先生的素舆出现在视野里。可直到闭上眼的那一瞬,她似乎才恍惚看见那个朦胧的身影。 顾昔媗不知道自己被困在这个梦境多久,当好不容易一切恢复平静时,梦境变成了如今顾昔媗所在的偃戈殿。 她拨开一层又一层的帷幔,当拨开最后一层,应该在龙榻上看见那个躺着的皇帝燕放时,却只看见有些凌乱的被褥,榻上空无一人。 顾昔媗疑惑,心觉不对时猛然转过头,却见皇帝的脸贴得自己非常近。他满脸瘦柴,睁着一双毫无生息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顾昔媗,然后启唇,用毫无波澜的语气问着顾昔媗:“为什么,前世没有救朕……为什么,前世没有来当药引……顾昔媗……顾昔媗……” 顾昔媗一声惊呼,猛地从噩梦中惊醒坐起。 她屈起膝盖,紧紧抱住自己,攥在手心的被褥变得皱巴巴。 顾昔媗心里清楚,燕放不可能像自己那样,拥有前世的记忆。他不可能会来找自己麻烦,责问她前世为何不进宫献祭自己去救他。 顾昔媗也明白,什么血液中有药性根本是唬人的假话。若一个人的血液当真可以救人,那也必须是经过残忍手段炼制而成的药人才会有此种功效。 所以即使用她的血入药,也不可能会给燕放的解毒疗程以任何帮助。 可话虽如此,当恐惧装满内心时,顾昔媗已经无法用这些明明自己都明白的道理去说服自己清醒。 她会想,万一呢?万一燕放当真醒来,当真为难自己怎么办?万一自己的命运就是那样的不顺呢?那可不是个讲道理的人呢…… 顾昔媗颤栗着,缓缓转过头去看向燕放的位置。 夜风越过窗棂拂过帷幔,拂过油灯。燕放映在帷幔上的身影因此摇晃飘动起来。 顾昔媗心头一颤,急忙收回视线再不敢看一眼。 那就像是一头正在沉睡的苍龙,不知何时醒来便要对顾昔媗张开双爪。 这本该情意绵绵的七月七七夕夜,却只给了顾昔媗一晚的惶惶难安。 16、不堪 第二天醒来,顾昔媗果然因前夜休息不足而眼下一片青黑。 上午辰时,太医令如常地来到偃戈殿为皇帝配制解毒的药方并煎药。今日前来的只有太医令及随行太医两人,不见太后与司天监监正。 沈念雅虽关注皇帝的解毒情况,但此时朝野之事才是最消耗她心神的,故而她也并没有空闲每日来偃戈殿盯着皇帝问诊喝药。 顾昔媗看着太医令按照昨日的房子直接抓了药开始煎熬,等到汤药盛入碗中时,她很自觉地伸出手腕,等待对方用匕首取血。 然而那位虽年迈却严肃的太医令只瞧了一眼顾昔媗,然后说道:“听闻顾姑娘自小长在药王谷,那么所谓‘药引’之说的真伪,想必姑娘心里清楚。” 顾昔媗怔愣,未曾想过对方直接点出这件事。是啊,她虽没有在药王谷中跟着师兄师姐们正式地学习药理医术,可很多东西,时日久之地看着,总归是会懂个十之七八的。她当然清楚自己的血到底能不能入药。 顾昔媗还未说什么,随行的太医倒是大惊失色:“师父——这儿可是皇帝的寝宫,您老人家慎言!慎言!” 太医令“哼”了一声,倒是不再大放惊人之语。他将药碗递给自己徒弟:“去,你去喂药。” 小太医哆嗦得手都拿不稳,却还强撑着怕把刚熬好的汤药摔了,“师父……我不行……” “有什么不行?快去!”太医令斥道。 顾昔媗瞧着太医令,原来这皇宫里也不是没有清醒的人。 太医令不再看自家小徒弟那边,倒是将目光移向顾昔媗,“顾姑娘,我瞧着你神色萎靡不振,想来昨日没休息好?不如让老夫给你把把脉?” “那便多谢大人了。”顾昔媗点点头,说道。 太医令取出脉枕,待顾昔媗手腕摆上后,以丝帕覆之,替她诊脉。 他略略沉吟,而后说道:“顾姑娘心中忧思太重,此时尚且没有什么影响,可若长久下去,便会成为心病,到那时便麻烦了。” “是,昔媗明白。” “这日子,笑一天也是过,捱一天也是过。如今人既然已经进了皇宫,总归要把心放宽些。否则只会越来越觉得煎熬。顾姑娘尽可对老夫的医术放心,老夫是大夫,不是政客,只管对自己的病患负责。你也不用担心哪天自己失血过多而死。”太医令说道。 顾昔媗神色动容,“我自是相信太医令大人,多谢大人善言以劝,昔媗会努力放宽心的。” “这才好,年轻人嘛!”太医令笑了笑,“不过顾姑娘倒是比我想的还要坚韧,骤然遭此横祸,还能保持冷静,可造之材,可造之材!” “大人谬赞了。”顾昔媗说道。 这时,一旁的小太医叫着太医令:“师父,我喂完了……” “好好,那我们回去吧。”说着,师徒二人收拾好药箱,与顾昔媗道完别便离开了偃戈殿。 接下来的每一日,太医令都雷打不动地带着小徒弟来到偃戈殿。 除了那日,太医令许是瞧着顾昔媗神色萎靡才多说了两句,此后每次前来皆是少言寡语,给皇帝喂了药便离开。 如是持续了半个月。 顾昔媗也瞧过太医令给燕放配制的解读药方,药方本身并无问题,确实解毒的方子。只是给皇帝解毒,不同于普通百姓,在用药分寸上皆是慎之又慎,药材选取上也是越温和越好。 这种做法并无过错,只是谨慎过了头,药方的见效期也便拉得更长了。顾昔媗无从评价这一做法,毕竟这应当是太医院服务皇室多年来一贯的风格。 顾昔媗觉得不妥的是另一件事情。 从她进入偃戈殿半个月来,有太医给皇帝喂药,有宫人给皇帝喂三餐、沐浴清洗。但唯独没有人帮皇帝按摩四肢。 毫无行动能力之人,整日整日地十二个时辰平躺于床榻上,时日久之四肢肌肉萎缩,即使将来皇帝解了毒醒过来,只怕也有一定的可能变成行动不便之人。 这件事,竟然没有一人察觉不对。 当顾昔媗意识到这一点时,她的目光便盯着帷幔后的燕放。 她的心中正激烈地天人交战,不知自己该不该去做这件事。恐惧叫她离燕放越远越好,良知叫她伸出援助之手。 顾昔媗如是煎熬了半天,最终瞧了瞧偃戈殿正殿门,确认门外守卫不会发现自己擅自接近皇帝、并认为自己欲对皇帝行大不敬之举措而把自己抓起来,然后才踩着极轻的步伐,穿过层层帷幔,走到了龙榻前。 顾昔媗眼神飘忽,并不落在燕放身上。 初入宫那晚的噩梦造成的阴影还在,她怕自己低头便要看到一张凶神恶煞的脸。 待到顾昔媗深呼了几口气,努力平复心情后,才缓缓移动脑袋向下看去。 只见龙榻上的皇帝,一副劲瘦的身躯静静地平躺着。 从身形可以看出,那曾是个健硕有力的男子,只因一朝中毒,病弱卸去了他全身的力量。 而那张脸,也比顾昔媗先前噩梦中所见要俊朗许多。单看眼前的这个燕放,若顾昔媗入宫前不曾听闻百姓对他的谴责与怨愤,只怕根本想象不出这个人就是大昭的“暴君”。 顾昔媗对燕放并无任何尊敬之意,她坐到龙榻上,心中默默地说道:我不是大不敬,我是在帮你,望你醒后莫要刁难与我。 说完,她便回忆着在药王谷见过的师兄师姐们学习按摩瘫痪之人的手法,并在燕放的身上进行按压。 只是顾昔媗心中的惶恐终究不是一时能克服的,她按压了一会儿便要抬头瞧一眼燕放,生怕在自己不注意时,对方便突然睁开了眼。 ——即使她心里清楚,他根本不可能睁开眼。 许是白日里做了点儿体力活,这一晚顾昔媗倒是很快便入眠,难得睡了个好觉。 翌日辰时,顾昔媗端坐,等待着太医令如常来到偃戈殿替皇帝解毒。谁知她等了半个时辰也没见太医令前来。 正当她疑惑时,偃戈殿正殿门“吱呀”响声,被人推开。 她抬头看去,两个身着太医院官服之人背着药箱走进了偃戈殿。但那是两张生面孔,并非太医令师徒中的任何一个。 紧接着,司天监监正第二次地来到了偃戈殿。 顾昔媗站起身来,心底的不安如浪翻涌,强烈的预感告诉她——太医令师徒只怕出事了。 果然,只见司天监监正上前一步,对着新来的那两位太医、也是对着顾昔媗说着话:“我司天监观天象测国运,天象说明了顾小姐是我大昭国运所系,也说明了顾小姐是救治陛下的不可替代的‘药引’。既不拿我司天监的话当回事,便是不拿大昭的国运、皇帝的龙脉当回事,这便是叛臣!是要被凌迟处死,枭首示众的!” 监正目光扫过两位太医,慢条斯理地说道:“你们二位大人想必不会做那等蠢事吧?” 两位太医点头哈腰:“下官不敢,下官不敢!” “好,那二位便调配今儿皇帝解毒的药方吧。记住,药引才是最重要的。”司天监监正强调道。 那太医新写了一张方子,然后抓药、煎药。 待汤药成了,其中一人拿着刻有刻度的杯子与匕首走到顾昔媗身侧,结结巴巴地说道:“顾……顾小姐……请、请伸出手来……” 顾昔媗伸出左手,对方手中的匕首颤巍巍地划在她的手腕上,鲜血滴滴答答地落足了两刻度。 紧接着,对方端着杯子将鲜血倒入汤药里,再给皇帝喂下。 只可惜这新来的太医医术不精,一碗汤药有半碗洒进了皇帝的衣领里。 顾昔媗抿着唇,看着眼前的闹剧。 眼看着两位太医便要跟着司天监监正离开,顾昔媗叫住了对方:“不知大人可否留些许纱布于我包扎伤口?” 两人面面相觑,而后看向监正大人。 监正觑了一眼顾昔媗,说道:“给她吧。” 于是其中一名太医又打开药箱,翻找出一卷纱布以及止血药递给顾昔媗。 “多谢。”顾昔媗说道。 “不……不客气。”对方眼神闪躲,脚步踉跄地离开了偃戈殿。 “吱呀”一声,正殿门关闭,殿内又只剩了顾昔媗与燕放。 她坐在一旁,伤口上撒了药粉包扎好纱布,再用牙齿咬断纱布。 顾昔媗想着今日之前的半个月,太医令师徒两个活生生的人还出现在自己面前,如今却被人以一句寥寥数字的描述告知了他们二人的死讯。 她甚至连他们姓甚名谁都不知晓。 这不堪的世道、这权欲熏心的肮脏。那冷漠麻木的黑手,在肆意摆弄别人的人生、在随性篡改他人的性命…… 顾昔媗惶恐、不安、战栗,可这些都难以掩盖心底深处的愤怒。 她一步一步踏过偃戈殿,日光透过窗棂,照射出一道走向龙榻的路。 顾昔媗蹲在榻前,看着燕放。已经干涸的药渍将对方雪白的中衣衣领染成了褐色。 她攥住燕放的衣袖,双眸泛红:“你不是暴君吗?” “你不是皇帝吗?” “你不是大昭的主人吗?” “你就看着那狐假虎威之辈在你面前耀武扬威?” “你为什么不睁开眼?你站起来啊!” “……你站起来……燕放……” 谁来救救这个难堪的世道,谁来拨开天际压城的乌云…… 顾昔媗颤抖着身躯,眼泪滚落在燕放的衣袖上。 是谁都好…… 17、曙光 顾昔媗哭也哭过了,她擦掉眼角的泪痕,站起身回到自己的矮榻上坐着。 窗外天光正好,顾昔媗却只是窗内的一个看客。 自从太医令死去,太医给皇帝解毒又开始放顾昔媗的血后,转眼便进入八月了。 天气凉起来,原本的被褥便有些不够用了,于是顾昔媗便在某次给燕放洗漱的宫人到来时言说此时,希望他们能给偃戈殿增加些被褥。不仅是她需要,昏迷的皇帝同样需要。 宫人回答她的是,会将此事告知内务总管,待到核实之后,会有人将被褥送来。 可自顾昔媗提过此事,过了五日都未见有宫人送来新的被褥。于是这日她又提及此事,得到的是宫人们敷衍的应和。 顾昔媗心中觉得不对,便开始思索是否偃戈殿外的局势又发生了变动。只可惜她困于此间,殿外守备森严,她即使有心想探听,都无从入手。 却在这时,殿外传来禁卫闲聊的声音。 “哎……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谁知道呢,算算日子,这都过去两个多月了。” 因着是当差时闲聊,这两名禁卫说话的声音都极轻。顾昔媗为了听得清楚,悄悄地走到正殿门后站定,侧身听着他们说话。 最先叹气的那位大哥又放低声音说道:“你说,殿内的那位,还能救得回来吗?” 旁边那位惊慌道:“你不要命了?!竟然敢妄议这个?” 那位大哥满不在乎地又说道:“嗨,怕什么!我家里有点儿关系,我听说啊,太后都已经妥协准备在宗室里挑选一位小世子当皇储呐!” “真的假的?难道里面儿那位真活不成了?可这太医不还是在每天来喂药吗?也没听到什么消息啊!” “这次啊,解不解毒的不是重要的事儿,重要的是前两日司天监夜观天象,有了新的批命。”禁卫大哥说道。 “司天监说什么了?”另一人好奇问之。 “天象显示,里面那位帝星衰微,而牵系大昭国运的新帝星已经冉冉升起了,而且以方位判断,正是在那几家宗室之内。” “难怪啊……我说这几日瞧着大家守备都开始松懒起来,就连日日前来的宫人和太医也常常不准时。感情是大家都得到消息了!” “也就是咱们,还要天天儿地早起晚归当差守卫,真不是人能干的啊!不过我估摸着,咱们这活儿啊,估计也是不长久了。” “真要这样,那可就好喽!” 听完殿外禁卫的话,顾昔媗陷入沉思,倘若守备果真松懈,或许她便有了机会向外探听消息。只是禁卫们的话,她无从印证其真伪。 好在又过了几日,顾昔媗等来了这个让她了解外界情形的机会。 八月十五中秋那一日,酉时刚过,偃戈殿门便被打开。这并非宫人前来送晚膳的时辰,顾昔媗疑惑看向殿门方向。 却见来人正是顾鸿渊。 月余见不到多少人,此时乍见到自己的父亲,顾昔媗心头竟泛起些许喜悦。 她上前一步迎住,询问道:“父亲怎么来了?” 顾鸿渊笑道:“我求了太后,说今日乃是中秋佳节,希望太后允我前来看看你。” 顾昔媗瞧着顾鸿渊手里还拎着两个食盒,赶忙说道:“父亲快些坐下,昔媗为您斟茶。” 父女两人来到偏殿入座,顾昔媗斟了茶递给他。 顾鸿渊端着茶盏,上下打量着自己的大女儿。语带怜惜地说道:“一个多月,媗儿瘦了。” 此种情况,也非是客套的场合。顾昔媗只抿抿唇,回答着:“除了被束缚不能外出,其他的倒也还好。” 顾鸿渊将目光落在了她缠着纱布的左手手腕,而后放下茶盏捧住她的手:“苦了爹爹的媗儿……” 顾昔媗不想再提这些容易陷入悲痛情绪的事情,便对着旁边的两个食盒转移话题:“父亲这食盒是带给我的吗?” “瞧我这记性,这一盒是你娘亲手做的团圆饭,让我给你带来,还热着,赶紧吃。”顾鸿渊打开食盒,将内中的餐盘端出,整齐地摆放在顾昔媗面前。 听到是谢云晴下厨所做,顾昔媗微怔,而后笑道:“父亲母亲有心了,那昔媗便不客气了。” 她拿起筷子吃了起来,一旁的顾鸿渊便半是惆怅半是欣慰地看着她用膳。 过了一会儿,顾鸿渊说道:“三天前,司天监再次夜观天象,得出的批命是,帝星南移,指在楚王或宣王府。” 顾昔媗咽了咽喉咙,手中筷子微停:“太后的意思呢?便要……放弃吗?” 顾鸿渊叹气,“现在还并未表态,可我见太后神色,显是已经动摇。太后可是最信奉司天监的测算的。” “父亲还是要坚持,是吗?”顾昔媗轻声问道。 “我受先帝托孤,自是认定陛下才是大昭之主。否则,我如何对得起先帝予我‘信’之封号?”顾鸿渊说道。 “那昔媗有件事,也要说与父亲知晓。”顾昔媗说道。 “媗儿有事但说无妨。” 顾昔媗娓娓道来:“昔媗在药王谷生活了十一年,对诸多药方功效也算了解。早前太医令所作之药方,确有解毒之功效,虽然有些地方太过忌惮保守,但那剂药方给皇帝长期服用终究是能见效的。可后来换的这两位太医所作之药方,却以补养为主,长期服用早晚有一日会压制不住毒性,以至……毒发。” 顾鸿渊惊诧:“什么?!这些酒囊饭袋……他们竟敢!” 顾昔媗垂眸:“我虽有心改变,却苦于被困缚,无从下手。” 顾鸿渊按下心中愤怒,沉吟片刻:“媗儿与爹爹说实话,以你所见,陛下他……还有得救吗?” “若是从这几日开始改换药方,还有救。若再迟一些,怕是难了。”顾昔媗思索后答。 “爹爹明白了,”顾鸿渊点点头,“既如此的话,不如就让太后放弃吧。” 顾昔媗明白了他的意思:“父亲是想让我……” 顾鸿渊点点头:“是。只是如此,便要将重担尽数扔在媗儿肩头了。” 顾昔媗灿然一笑:“这不仅是在帮父亲,也是在帮我自己。我不想我的命运一直攥在别人的手里!” “好!”顾鸿渊点头,“等太后放弃了陛下,届时我会从中斡旋,让偃戈殿外的禁卫尽数撤离,努力减弱众人对偃戈殿注意。” “嗯,我便在此静等父亲的消息。”顾昔媗说道。 顾鸿渊叹了口气,“到时候便要辛苦媗儿了。过几日我会找来自小跟在陛下身边的燕北,他因为陛下中毒一事受了责罚,被贬斥到了太医院做杂工。那小子虽是个黄门,却有点儿本事,也对宫里大小诸事得心应手,有他来帮媗儿,很多事也能方便些。” 顾昔媗点点头:“我记下了。” 顾昔媗的心激烈地跳动着,她要将自己的命死死攥在手中。 即使依然要死去,也得自己说了算。 18、其人 顾昔媗对顾鸿渊说道:“其实若是想稳妥地医治好皇帝,还是需要一位真正的医者。” 顾鸿渊问:“媗儿是想,求助药王谷的侠士们?” 她摇了摇头:“我还没有……决定好。” 顾鸿渊看破自家大女儿的心思:“媗儿心里明白,找药王谷的侠士前来是一定能替陛下解毒的。可媗儿也在犹豫,是不是应该用朝堂之事去麻烦他们江湖之人,对不对?” 被说中心思,顾昔媗抿唇不语。 顾鸿渊笑了笑,说道:“此事不是这么算的。” 顾昔媗抬头,用疑惑的眼神看向自己的父亲。 “江湖,也是大昭的江湖。江湖人,也是大昭的子民。而今大昭的皇帝命陷衰微,身为大昭百姓施以援手是分内之事。倘或将来某一日陛下当真驾崩,以如今形势,大昭必定陷入无可转圜的乱局,届时江湖人如何能够置身事外、逍遥度日呢?”顾鸿渊以道理说与顾昔媗。 顾昔媗神色微动,心中骤然明朗许多。是啊,早前她一直不想以自己的事情去麻烦引衣师姐和唐赋师兄,但实际上,只因她是局内人,此事才与她有关。可若是跳出局外来看,此事并非关系她一人的私事,而是关乎大昭的天下大事。 “父亲说得对,是我狭隘了。”顾昔媗说道。 “既如此,我明日便修书一封送去药王谷,请一位侠士来应梁相助。”顾鸿渊又说道。 但顾昔媗摇头否定了他:“不,父亲。这封信不能由信国公府送出。” “不错,不错……”顾鸿渊喃喃,“是我太心急了……若是由我送出,必定会被藏于暗处的人拦截,届时他们的目光将再度聚集在偃戈殿。” 顾昔媗沉吟:“书信如何发,昔媗暂时还未有想法,我且再想想,若有好法子届时随机应变吧。” “那此事,又要辛苦媗儿操劳了。”顾鸿渊歉意道。 不过—— 有件事顾昔媗倒是好奇了很久。 自己的父亲如此支持燕放,当真只是因为德宗托孤,为了一个“信”字吗? 思及此,顾昔媗启唇问顾鸿渊:“父亲,皇帝他……是个怎样的人?” 顾鸿渊笑了笑,“媗儿果然问出了这个问题。” 顾昔媗怔愣:“父亲?” 顾鸿渊起身向正殿走去,顾昔媗跟在身后。 父女俩穿过层层帷幔,最终站到龙榻前。 顾鸿渊神色惋惜地看着床榻上的燕放,温声与顾昔媗说道:“想必回到应梁之后,媗儿听了许多关于陛下是个‘暴君’的传言吧。” “……是。” “爹爹文人出身,这一点媗儿是知晓的。陛下十岁初登大宝,太后摄政,我因实绩不足难得重用,便被太后派来教授陛下文治韬略。故而陛下与我虽无师生之名,却有师生之实。”顾鸿渊娓娓道来。 顾昔媗怔愣:“什么……?” 这是她从未知晓的事情。十一年时光到底令人与人之间变得生疏,她所知晓的父亲只是浮于表面的消息,如这般关系,便非是远在千里之外的她能够掌握的。更何况前世后来她再去了解时,当事人双方皆已身死,她也无从得知了。 顾鸿渊笑道:“正因如此,我或可厚着面皮说一句是这朝堂中最了解陛下的人。媗儿让我来评价陛下,倒也能得个还算公允的答案。” 顾鸿渊负手,转头看向顾昔媗,问她:“媗儿知晓景王吗?” 她点点头:“景王其人,是先帝德宗最小的弟弟。德宗登基之时,景王年方五岁却展现出超乎常人的聪慧多智。彼时德宗从政作风,多以守成稳健行之,这令诸多投机之辈心思百转,散播谣言云:景王比之德宗更有治世之能。至景王十岁那年,着素衣负荆,入宫跪见德宗,祈之封号‘景’,无求封地,永居应梁。” ——这是前世,先生手下暗探获得的关于景王之情报。 “景王殿下的确早慧多智,早年间我也曾见识过一二。不过若以陛下之才智相比,景王甚至未及陛下五成。”顾鸿渊缓缓道。 “可是……为什么?”顾昔媗问道。 为什么有才智的燕放,却得了个“暴君”之名? “多智多谋者,亦多自负。陛下他……太着急了。”顾鸿渊叹了口气,继续说下去:“早在陛下十六岁时,便已然可以亲政。奈何太后贪恋权柄不愿罢手,以陛下年幼为由,生生拖到陛下加冠之后才肯放权。陛下心中积埋了太多怨怼与不甘,迫切想要在治国治民上一展所长。” “可惜,陛下终究少年心性。纸上捭阖用于实途总归会有所差异,然陛下自负而不愿去思索自己或有失败的可能,以至诸多政策落实地方时,因各地域风化风物之不同,而导向最终无所效用。” “父亲,不曾劝过吗?”顾昔媗问道。 顾鸿渊摇头,“劝过,不止我劝过,御史台那些言官上的文书日日勤过一日,却是劝不回陛下了。况或有些政策之颁发恰如覆水难收,即使朝令夕改也是无用,只能将错就错。最终的结果便是,陛下虽有心成为一代明君,反而成了被百姓怨声载道的‘暴君’。” 顾鸿渊在评价燕放时,到底是顾及君臣之谊、师生之情,言语上多有惋惜、恨铁不成钢之意。而前世先生评价燕放时,则是站在朝廷的对立面言之,言语更犀利、毫不留情。 但是两相印证之下,其实所描述的确实是同一人。 听了顾鸿渊的话,顾昔媗便明白了他为何如此坚定地推崇皇帝。因为于情于理、于忠于义,他都必须这么做。 顾昔媗说道:“我明白了,多谢父亲解惑。” “那么媗儿的想法是什么呢?”顾鸿渊却如此问道。 “……我吗?”顾昔媗抬头看向自己的父亲。 “不错,”顾鸿渊点点头,“听过百姓们的谈论,也听过爹爹的评价,媗儿衡量之下,还愿意与爹爹一起救陛下吗?” 顾昔媗莞尔:“昔媗的想法没有动摇过。相比于一国之君驾崩大昭必定陷入乱局,不如赌一把,兴许皇帝经过这一遭中毒劫难,能够意识到自己的不足,当真成了明君呢,对吗父亲?” ——毕竟顾昔媗有着前世的记忆,经历过没有真正掌权人统治下的大昭是一片怎样的乱象。她知晓,若是燕放当真身死,幕后之人便真的肆无忌惮了。 顾鸿渊哈哈一笑:“然也,然也!爹爹的媗儿也是个大胆之人。” 所以接下来,他们要做的,便是放任幕后之人行动,让所有人都觉得皇帝已经救不回来了,让他们陷入抉择哪一方宗室子为新储的权力旋涡中。当所有人都忽略了偃戈殿时,才是顾昔媗暗度陈仓给皇帝解毒的最佳时机。 父女二人聊完了当下局势,又转身回到偏殿。 顾鸿渊经过顾昔媗的矮榻时,目光落在旁边桌案上摆放的一本《三略》。他奇而拿于手中观之:“咦?媗儿也读《三略》。” “只是闲来随便读读。”顾昔媗说道。 “爹爹可以翻阅内中看看吗?”顾鸿渊询问。 “自然可以。”顾昔媗回答。 顾鸿渊翻开书页,看着顾昔媗在旁所写之心得笔记,不时点头:“媗儿有些解读倒是很别出心裁,不错不错!若是之后读书方面有什么不理解的地方,大可找爹爹问问。爹爹别的本事没有,读书还是比较在行的。” 顾昔媗莞尔:“昔媗记下了。” “哎——”顾鸿渊叹惋,“许是今日想了太多关于陛下的往事,又看到这本《三略》,倒是让爹爹想起了陛下少年时读《三略》时的情形。那时候陛下的年纪与媗儿如今差不多,也是十五六岁的模样,一转眼的功夫,却成了如今这个局面……” 顾昔媗安慰道:“困局终究只是一时,父亲切莫太过伤怀。” “诶,媗儿说得对。到底是我人老多情咯!”顾鸿渊笑道:“好了好了,今日拉着媗儿说了太多的话,爹爹也该回去了。” “昔媗恭送父亲。”顾昔媗起身。 “不用,媗儿好好休息。”顾鸿渊摆摆手,然后把自己来时带的另一个食盒推向顾昔媗,“这是爹爹跟你娘还有你妹妹做的月饼,到底是中秋佳节,你不能与我们团聚,我们便用这点月饼聊作思念吧。” 顾昔媗说道:“多谢父亲,也请父亲代我谢过母亲和妹妹。” “爹爹晓得。” 顾鸿渊站在顾昔媗面前,沉默许久,最终叹了口气,说道:“光阴造成的隔阂终究要用光阴去抹平。爹爹与你娘亲以及你妹妹,有些地方确实不妥,让媗儿伤心了。但我们都是爱你的。媗儿一个人也要好好照顾自己,我们都在家里,等你回来。” 顾鸿渊轻轻拍了拍顾昔媗的脑袋,带着笑意转身离开了偃戈殿。 唯留顾昔媗有些愣愣的,站在原地。好一会儿她才哑然而笑,眼眸中闪过泪花。 原来她也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满不在乎。 原来只要一句“我们在家里等你回来”,便可令她忍不住泪意。 她想,她或许可以给自己一个机会去原谅他们。给他们一个重新爱自己的可能。 ——也给自己一个爱他们的可能。 19、偃戈 中秋那日顾鸿渊离开后,没过几天偃戈殿外的禁卫便开始减少。 就连每日前来送膳食以及给燕放洗漱的宫人们也开始心不在焉,皇宫开始人心惶惶,所有人都希望自己能在风雨来临前站到正确的位置,挣得一份滔天富贵。 ——自然,肉眼可见的,替仍昏迷躺在龙榻上的皇帝用心行事,已经没有一点儿价值了。 本就空旷的偃戈殿,这几日愈发显得凄凉。 顾昔媗侧坐于龙榻边,神色认真地帮助燕放按压僵硬的四肢。 她瞧了瞧沉睡中的帝王,明明对方还有一口气在,可在别人眼中却已和死了没有区别。 ……甚至还不如死了。 顾昔媗喃喃叹道:“真可怜呢。” 这一日,偃戈殿来了一位新访客,正是林策雪。 林策雪来时,偷摸着给殿前看守的禁卫大哥塞了好几锭金子,对方拿人手短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他进去了。 顾昔媗见到他,好奇问道:“策雪,你怎么来了?” “哎呀,现下应梁城内局势瞬息万变、诡谲莫测,我左思右想还是要来看看你。”林策雪说道。 顾昔媗领着他来到偏殿入座,替他斟茶,容他慢慢说。 林策雪吞饮了一杯清茶,才问道:“如今就连太后都要放弃陛下了,昔媗你怎么还要待在这偃戈殿内?我听说前两日信国公来看过你,你怎么没让你父亲在太后面前求求情,让你回家呢?” 顾昔媗摇头:“如今还不是我离开的时候。” “你是……还有事情要做?”林策雪思忖着发问。 “是。” 林策雪恍然,却没再多问:“我懂,我懂,这种需要动脑子的布局,一般是轻易不能说出来的,否则就不灵光了。” 顾昔媗莞尔一笑。 “不过,宫里那些势利眼的人,如今对偃戈殿的差事都是唯恐避之不及,昔媗你住在这里会不会受委屈?有什么不方便的尽管与我说,小爷我在宫里多少也认识两个朋友,我让他们照拂你一二!”林策雪说道。 “无事,宫中之人越是不愿来到偃戈殿越好。”顾昔媗拒绝了对方的好意。 “是吗?”林策雪挠挠头,又问道,“那昔媗在宫外有什么我能帮忙的事情吗?” 对方如此提及,顾昔媗沉吟,觉得送信至药王谷一事,或许林策雪真能帮上忙。只是她在犹豫,是否应该以此事麻烦林策雪。 见她如此,林策雪兴奋地追问:“是有的,对不对?昔媗不用觉得这会给我造成麻烦。朋友之间哪里需要那么客气?这次我帮了你,下次我有事情需要你帮忙,你再还回来不就是了!” 顾昔媗:“好吧,我想写封信送去药王谷,这封信不好由信国公府送出,所以我先前一直没有想到好的办法。” “药王谷?!”林策雪眼前一亮,“我还没去过这种江湖里的门派呢!信就包在我身上吧,一定准时送到!” 顾昔媗惊道:“不不,非是需要策雪亲自去送,只要策雪以私人名义将信送至驿站,由驿差送往药王谷即可。” “啊……是这样吗?”林策雪大失所望。 “是的,”顾昔媗含笑,“所以此事便辛苦策雪了。” “好吧,包在我身上!”林策雪点点头,过了一会儿他又不死心地问道:“但是这种节骨眼上送出的书信一定很重要吧?如果经由驿站送出被拦截了怎么办?还是由我亲自护送比较稳妥吧?” 顾昔媗瞧着对方似是真的很想去江湖里走一遭,见见世面,便笑道:“策雪说得在理。好吧,既然是交托策雪帮忙,那么是从驿站发出还是亲自送去,皆由策雪做主。” “真的?” “千真万确。” 于是乎,顾昔媗写好书信交由林策雪后,他便兴高采烈地离开了。 顾昔媗站于偃戈殿门处,失笑看着对方充满喜悦的背影。正要关上殿门转身回去时,一旁走来一位拎着食盒的小黄门叫住了顾昔媗。 “是昔媗小姐吧?”来人看着她,问道。 顾昔媗转头看向那位小黄门:“是我,阁下是……?” 小黄门眼睛弯弯、嘴角弯弯,露出左脸颊边一个浅浅的梨涡,向着顾昔媗介绍自己:“属下是燕北。” 顾昔媗点点头,与对方打个招呼:“原来你便是燕北,先进来吧。” “好嘞!”燕北笑着跟在顾昔媗身后进了偃戈殿内。 顾昔媗瞧了一眼他拎着的食盒,问道:“你是来给皇帝陛下送药的,还是送晚膳的?” “都有,”燕北将食盒放在龙榻边的桌案上,然后回答道,“现在宫里这些没眼力见儿的,一个都不愿意靠近偃戈殿,索性都由属下包揽。反正来到御膳房说一句是要送给偃戈殿的菜肴,他们麻溜地就准备好递给属下了。” “这汤药,还是皇帝陛下这一个月内喝的那剂方子吗?”顾昔媗又问。 “是啊。这方子……有什么问题吗?”燕北问道。 顾昔媗点点头,“嗯。这个方子并不能解他身上的毒,即使喝再多也是无用。” 燕北将药碗狠狠地置于案上,褐色的汤药被晃荡着洒在桌面。他气愤道:“这些人、这些人竟然如此惰怠地对待陛下!” “昔媗小姐,你一定有法子救救陛下吧?!”燕北转头,以期许的目光看向顾昔媗。 “我虽然在药王谷生活多年,对药理药性还算了解,但我并未学过正规的医术医理,不敢贸然改动方子救他。”顾昔媗说道:“不过早前太医令大人所开药方我还记得药材及配比,稍后我写与你,你便按照那个方子先给陛下服用。” “好的!多谢昔媗小姐。”燕北喜道。 顾昔媗浅笑:“不必谢我,我并未做什么。我已写了书信,不日应会送达药王谷,陛下能否救回来,还要仰赖我那些药王谷的师兄或师姐呢。” 燕北轻声嘀咕道:“姓穆的往常里来应梁好像总与陛下有说不完的话,赶他走都不走,这回倒是早早地就回去了。他但凡再多待个十天半个月的,陛下也不至于遭这份罪……” 对方说话太轻,顾昔媗并不能听清,便问道:“你说什么?” “啊?哦……没什么,没什么……”燕北打着哈哈,试图忽悠过去。 索性顾昔媗也并非对他人之事好奇之人,既然不是自己应该知道的事情,她便不再问。 她将此事略过,笑着对燕北说道:“接下来的这段时日,昔媗在偃戈殿的起居,便要劳烦燕北小公公照拂一二了。” 20、愁生 转眼进入九月,应梁的天气也凉了起来。 燕北凶神恶煞地去了内务府,要来了偃戈殿所需的厚被褥以及备用过冬的炭炉。 这些时日,司天监监正再没来过偃戈殿强调顾昔媗的血是药引,必须放入每日皇帝的汤药。就连早前日日勤恳前来的太医们,也一并没了踪影。 倒是方便了燕北照着顾昔媗所写的太医令所开之药方抓药,然后又在偏殿中放置炉子与药罐。若燕北不忙时,他便前来煎药;若燕北事务在身,则顾昔媗按时辰煎药喂给燕放。 时日久之,顾昔媗左手腕上的伤口也愈合了,只留下一道丑陋斑驳的伤疤。 燕北在宫中被分配的差事很杂,因而每日去往的地方也各有不同。却也让他能借机探听如今宫中形势,回到偃戈殿时,再说与顾昔媗听。 这一日,燕北来时小心翼翼地关上了正殿殿门,然后悄悄地走到窗边,透过缝隙向外看去。 顾昔媗问道:“怎么了?今日有什么事情发生吗?” 燕北说道:“今儿个,国公爷在朝议上大显神通,把局势搅得个天翻地覆!这会儿啊,不知是哪一路的人手在外面偷窥,想瞧瞧咱们偃戈殿的情况呢。” “父亲今日说什么了?”顾昔媗好奇道。 于是燕北对她娓娓道来。 原来,今日朝议上,太后沈念雅提出想要过继宣王的第三位公子并立为储君。 ——因为宣王府的三公子乃是沈氏旁系之女所生,若以他为新储,对太后、对仪国公府皆有好处。 与宣王府站在一条线上的朝臣自不会多说什么,因为立三公子对他们同样有好处。 反对的自然是楚王及其麾下的朝臣。当然还有,信国公顾鸿渊。 这一日朝堂上的情况是这样的—— 只见顾鸿渊上前一步,举笏言道:“臣——以为不可!” 沈念雅垂眸看向顾鸿渊,问:“顾爱卿有何高见。” “臣以为,立宣王三公子不如立楚王五公子合适!”顾鸿渊说道。 话音落,四下皆窃窃私语。 “肃静!”沈念雅斥道,“谁人不知楚王的五公子乃是个心智不全的孩童,怎可让他当储君?!” “诶,正因心智不全才最为合适啊,太后。”顾鸿渊笑眯眯地说道。 沈念雅怒上心头,“你!” “太后息怒,太后息怒!想必信国公只是与我们开了个玩笑,且再听听国公爷还有何高见吧。”楚王阵营的一位官员上前,替顾鸿渊求情。 太后怒容暂缓。 于是顾鸿渊又说道:“楚王的五公子诸位觉着不合适?那不如宣王家的六小姐吧,那可是位文武双全的姑娘,论才智、论仪态,应该都称得上储君的标准吧!” 这下子,楚王、宣王双方的朝臣以及沈念雅,心中皆憋了一团火,却又碍于颜面不好发泄,一直到朝议结束。 散朝后,有好奇的朝臣上前询问顾鸿渊到底站在那一边儿的。 顾鸿渊哈哈一笑:“我站谁的边儿,诸位不是一早便清楚了吗?” 说完他便扬长而去,徒留那好奇询问之人在原地用充满疑惑的语气说道:“这顾鸿渊怕不是疯了吧……” 听完今日朝议上发生的事情,顾昔媗莞尔一笑:“那便无妨,他们只是来瞧瞧皇帝是否真的没救了,才对父亲造成了如此大的打击。这两日煎药便辛苦阿北多煎一份假方子混淆视听吧。” “好嘞,我记下了!”燕北应道。 果如顾昔媗所说,那在偃戈殿外窥伺之人,在盯梢了几日,并收集到他们扔出的假药方的药渣后,便离开再没有出现过。 到了九月中旬时,偃戈殿内外便真的成了空旷无人迹之地。 明明是皇帝的寝宫,却如同冷宫,这不管在哪朝哪代都是难以见到的奇景。 不过,对顾昔媗的好处是,她终于不用整日待在殿内,而是能在燕北留在偃戈殿时走出随处逛逛散散心了。 九月十六日,距离林策雪那日来访刚刚好已经过去了二十天。 林策雪拉着一人风风火火地向偃戈殿内走来。边走边叫着顾昔媗:“昔媗!昔媗!你看我把谁带来了!” 被扯住袖子的那人愁眉苦脸地哀求:“林小公爷,行行好,莫要再拽在下的衣衫了,这衣衫就是粗布麻衣,再扯要破啦!” 顾昔媗闻声走出,瞧见林策雪以及他从药王谷带出的穆愁生。 顾昔媗面露惊讶与喜悦,连忙走上前去:“愁生师兄!怎么是你过来了?!” 穆愁生叹气,“还不是这位林小公爷,来到药王谷后便问我们这些年轻人里谁的医术最好,我这不恰好回了谷里,就被他撞上然后被拉出谷来,就连你写的那封信,我都是半道中他才给我看的。” 顾昔媗:“……” 林策雪嘿嘿一笑:“我这不是怕你着急,所以有些兵行险着嘛……” 穆愁生说道:“人已经送到,林小公爷也可以离开了吧?” “我才刚来,茶都没喝一口呢!”林策雪抗议。 “是喝茶重要,还是救人重要?小公爷想喝什么茶,之后我穆愁生穆大神医请你喝个够。” “哎,这可是你说的!昔媗当见证人,我记下了!”说完,林策雪与顾昔媗打了个招呼便又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待到林策雪离开后,穆愁生松了口气,转头看向顾昔媗:“走吧,我们先瞧瞧停霄的情况。” “停霄?”听到穆愁生对燕放的称呼,顾昔媗微愣,“愁生师兄与陛下认识?” 穆愁生走到龙榻前,一边给燕放把脉,一边回答道:“嗯,认识有些年头了。每一年我不是有多半时候不在谷里么,基本上都是来应梁跟着停霄。” 顾昔媗喃喃道:“以前从未听师兄说起过……” “还不是……”穆愁生一心二用,差点便说秃噜将燕放过往叮嘱他的事情脱口而出,好在堪堪停住。 他将话题转移到燕放身上的毒:“看脉象,这毒倒是怪异得很……不太像大昭境内的毒物。” “非大昭境内之毒?难道是北戎……?”顾昔媗想起前世北戎在大昭陷入乱境时之举动,加以猜测。 穆愁生摇头,“仅凭脉象暂时还不能确认。稍后我会从停霄体内取出一些血液,加以研究后方可清楚。” “对了,”穆愁生又说道,“现在停霄每日服用的药方有吗?让我瞧瞧。” “方子在这里。”顾昔媗将药方递给穆愁生。 穆愁生仔细查看后,点点头道:“开这方子的人医术不赖,只不过嘛太医院那些人被所谓身份地位束缚住,药材及用量都慎之又慎斟酌再三。就拿这方子来说,只要稍稍修改一二,功效便能增加三成。” 顾昔媗回答:“这是早前太医令所开之药方。我虽看出其中保守之处,却不敢贸然修改,只按照他原本的方子使用。” 穆愁生取出笔墨加以修改,将改良后的药方递给顾昔媗,“今后按这个方子煎药吧。” “我知晓了。”顾昔媗点头。 “昔媗。”穆愁生叫道。 顾昔媗抬头看向他:“愁生师兄有话要说吗?” 穆愁生走上前拍了拍顾昔媗的脑袋:“我们的小昔媗这两个多月来,一定受苦了吧。” “还好啦,也没有那么苦,现在不是好好地站在愁生师兄面前嘛。”顾昔媗笑着,抬起手将眼角的泪水擦拭掉,“而且,愁生师兄怎么也惹我哭……” “师兄只是心疼你,整个药王谷呵护长大的小丫头,刚离开我们的视线便遭受此等事情。你瞧,这么漂亮的手,都留疤了。还不苦吗……”穆愁生捉住顾昔媗的左手腕,看着那斑驳的伤口,说道。 “需要师兄帮你将这疤痕去除吗?”穆愁生又问她。 “不用啦,”顾昔媗摇摇头,垂眸瞧着那道疤,“我想留着它。当做是,一个回忆吧。” 21、错觉 来到偃戈殿,给顾昔媗和燕放送当日午膳的燕北,发现自药王谷而来给皇帝陛下解毒的竟是老熟人穆愁生,顿时大失所望。 穆愁生:“……你这是什么神情?见到我至于如此不高兴吗?” 燕北无精打采:“我还以为会见到药王谷的其他大夫呢,还想向他们打听打听你平日里风评如何。” “……我可是谷里的大师兄,如果太差劲,怎么给师妹师弟们做表率?!再说了我的医术如何,这些年你与停霄可是有目共睹的!”关乎自己颜面,穆愁生全力辩解。 燕北点点头,指着穆愁生的脸说道:“嗯嗯,你的易容术我们确实有目共睹。至于你医治人的本事嘛……陛下自小跟着燕一那群人习武练体,身强体健很少生病,我是看出来你治外伤很厉害,但其他的,我可没见识过。” 顾昔媗瞧着穆愁生因为掩人耳目所戴上的假面面具,不禁莞尔一笑。 师父在教授药王谷的众师兄师姐们时,在最基本的医术药理达到他的要求以外,向来不拘束他们长其所长。 故而许多师兄师姐都会有五花八门擅长之类目,有一些擅长偏门技艺的师兄师姐甚至在江湖行走时被他人冠以“怪医”之名。 而穆愁生最擅长的便是易容术。小时候,穆愁生常常戴着面具去逗顾昔媗玩儿,总惹得她掉金豆子。 再大一些的时候,顾昔媗多少也能辨认得出穆愁生来。但是若对方认真想要不为人知地掩人耳目的话,便只有师父能分辨清楚了。 当然,这并不是说穆愁生医术不精,只是易容术太具有噱头而容易让人忽略他本身医术之精湛。 顾昔媗启唇,笑着替穆愁生说句公道话:“我幼年顽疾能治好,愁生师兄有六成功劳。” 燕北惊讶,看向穆愁生:“真的假的?我记得照年龄算,昔媗小姐进药王谷的时候,你不是十三岁吗?这么小就能治病救人了?还有你加冠后出谷游历,年年都有好几个月来应梁跟着陛下,还能给昔媗小姐看病?” “愁生师兄十五岁之前,我的病的确是师父看的。但愁生师兄十五岁以后,便全权交由愁生师兄负责了。到他加冠时,我的病情日趋稳定,愁生师兄也无需日日看护着我,所以才正常遵从师父的要求出谷游历。”顾昔媗详细说道。 穆愁生抱胸:“如何?由当事人说的话,总该可信了吧。” 燕北点点头:“难怪呢,我说你怎么对昔媗小姐的事情如数家珍呢。以前还在想就算住在一个谷里,也不至于对昔媗小姐的事情如此了解吧,原来是有这一层关系。” 听到“如数家珍”这个词,顾昔媗久违羞红了脸:“愁生师兄……常与你们说起我吗?” “是啊,”燕北肯定道,“尤其是陛……唔唔……” 穆愁生捂住燕北的大嘴巴,将他拉到一旁耳语叮嘱了好一会儿,徒留顾昔媗站在原地,满脸疑惑。 待到两人走回来,燕北挠挠头,讪讪地笑着:“是啊是啊,穆愁生经常说起昔媗小姐的事情,我们也知道信国公有位自小便被送去江湖治病的大小姐。对了,穆愁生第一次出谷给昔媗小姐带回去的生辰礼,还是我帮他挑选的呢!” ——这倒是顾昔媗未曾知晓的事情了。 她诧异道:“是那个绒花制成的小兔子吗?” 燕北点点头,骄傲道:“就是它!昔媗小姐竟还记得!那可是那年应梁城里年轻小姐之间最风靡的物什了,穆愁生那时在应梁不过初来乍到,哪里懂这些?还是阿北公公我帮他挑选的!” 说到这里,燕北抬头挺胸,左手叉腰,右手握拳锤了锤自己的胸,骄傲神色尽显。 顾昔媗面露惊喜神色:“抱歉,我……我从来不知道,我……” 她有些哑然,匆忙别过身去,不愿让他们瞧见自己失控的情绪。 一份默默无闻的善意,跨越前世今生,才让顾昔媗知晓。 前世皇帝死后的燕北在哪里?是否依然在这应梁宫内苦难度日?亦或…… 燕北瞧见顾昔媗情绪不对,轻声问道:“昔媗小姐,你没事吧?” 顾昔媗平复好心情,转过身来笑答:“我无事。对了,愁生师兄取了陛下一些血去研究到底身中何毒,应该有结果了吧?” 穆愁生点头:“不错,那毒所用之物,确是北戎之物。其中的一两味药颇为阴毒刁钻,我估摸着以我改良后的那剂方子并不能完全根治……这段时日我先试试,若实在不行,届时可能还需我去一趟北戎。” 燕北叹气:“若非折羽卫只听陛下一人调遣,否则写封信通知燕一他们跑一趟北戎也就完事了。” 穆愁生说道:“折羽卫但凡不是只听停霄调遣,他们早在停霄刚中毒的时候就将朝堂中的叛逆杀个殆尽了吧。” “说得也是。”燕北点点头。 折羽卫,顾昔媗曾听先生说过。他们是大昭皇室专门训练的,仅服从于皇帝一人的暗卫。 每一任皇帝只有在登基之时,才会获得与折羽卫联系的方式。除皇帝以外的皇室成员,虽听闻折羽卫之名,却无从知晓他们究竟在何处、如何调遣。 这种充满神秘的方式确保了折羽卫对皇帝的绝对忠诚。但同样也有弊端,便如眼前形势,皇帝昏迷无行动能力便不能联系到折羽卫,即使折羽卫眼见朝堂一片混乱,也无从现身替皇帝整顿。 前世燕放死后,长禄帝被推上皇位,似乎也没有听说过折羽卫再度现身的消息。应当是自燕放之后,这支神秘的暗卫便彻底销声匿迹了。 顾昔媗没有见过折羽卫,倒是见过先生身边的暗卫周氏兄弟们。说她没见识也好,但在顾昔媗看来,这世上再顶级的暗卫,也不会比他们更厉害的了。 - 日子一天天过着,燕放的毒虽然还未解掉,但在顾昔媗、穆愁生以及燕北三人的照顾下,脸色倒是比前些时日好了许多。 顾昔媗也坚持着每日替他按压四肢,每每这时候,穆愁生总会用顾昔媗看不懂的眼神瞧着她,像是揶揄,又像是期待着什么。顾昔媗说不上来什么感觉,只觉得与在药王谷时,师兄师姐们逗自己玩儿时的神情很像。 可若顾昔媗实在好奇询问时,穆愁生又神神秘秘的一句也不愿意说,她便索性不管了。 偃戈殿里被照顾得很好的,不止燕放一人。 自穆愁生来后,他瞧着顾昔媗脸色很难看,便开了几个药膳方子给她。再加上偃戈殿外不再不分昼夜地被禁卫看管,又有穆愁生与燕北的陪伴,顾昔媗心情好,吃喝也好,便又恢复了姣好的凝脂肤、桃花面。 尤其顾昔媗笑起来时,总令燕北忍不住地夸她是自己见过最美的女子。就像寂静夜幕里的月光,轻柔又温婉。 于是穆愁生便会附和他道,知道药王谷大家的快乐了吧。 惹得顾昔媗羞红了脸,阻止他们越来越夸张的称赞。这时候,穆愁生会哈哈一笑,点评她说还像小时候一样容易害羞,经不得别人的逗趣。 顾昔媗从来不会强硬地阻止师兄师姐们对自己的玩笑话,因为她知晓他们都是抱着善意对待自己,她能感受到大家对自己的喜欢。 此时同样如此。 她久违地感受到轻松、喜悦。 让她几乎错觉,前世那些痛苦与煎熬好像从没存在过。 22、看客 虽说如今偃戈殿已经成了无人看管、人迹罕至之地,不过稳妥起见,顾昔媗还是甚少外出,即使出去走走,也只去一些僻静所在。唯恐撞见宫人,惹来注意。 谁知这一日,她没有遇到宫人,却遇到了外来之人。 ——当看到宋修桓时,顾昔媗甚至猜测,如今皇宫之守备竟已不济到什么人都可走进来的程度了吗。 宋修桓与他的随从拦住了顾昔媗的前路,他整了整仪容,与顾昔媗打招呼道:“昔媗小姐,自那日贵府宴会后,你我匆匆一别竟已过去这许多时日。不知昔媗小姐近来如何?” 顾昔媗记得分明,那日宴会上她连面都未与宋修桓碰过,又哪来的分别之说? 她敷衍道:“挺好,有劳挂心。” 说完,顾昔媗便要离开,却再度被宋修桓拦住。 “昔媗小姐,”宋修桓说道,“小姐若是因初见时林小公爷所言而对在下抱有成见,那么在下可以向你解释。” “是吗。”顾昔媗神色淡淡。 “早前林小公爷心悦一位姑娘,正欲袒露心声之际,那姑娘却言说在下是她的意中人,为此林小公爷便记恨上了在下。”宋修桓说道。 顾昔媗点点头:“嗯,我知晓了。此时天色不早,昔媗先告辞了。”说罢转身便要回返偃戈殿。 然而身后宋修桓却又高声叫住了她:“昔媗小姐,不想知晓如今信国公府的情况吗!” 顾昔媗顿住步伐,转头看向他。 宋修桓向前走了几步欲靠近顾昔媗。她蹙眉远离对方,道:“宋公子若有事,直说无妨。” 宋修桓这才作罢,话语连篇地说起前廷之事:“太后与众位大人再三权衡下,已拟定好以宣王之第五子燕略为新储。” ——这一点倒是与前世相同,燕略便是后来的长禄帝,一个八岁登基的傀儡皇帝。 “然信国公却极度反对,言说皇帝尚健在且时当壮年,不应早早以旁支立储。倘若皇帝此时健朗,信国公此言自是在理,可如今谁都知晓,皇帝已命不久矣。再加之最近一段时日信国公总在朝议时搅闹得局势乱七八糟,太后一怒之下便将他禁足在府内一个月。”宋修桓道。 顾昔媗想了想,若按照之前燕北所说的父亲在朝堂之上的闹法,闹了一个多月太后才禁足,已经算是给父亲这位托孤重臣面子了。 宋修桓瞧着顾昔媗神色如常,继续说道:“而今应梁城里那些见风使舵的,见信国公府不得太后信任,竞相远离。就连昔媗小姐的妹妹顾婉婉平日的朋友们,也都不再与她相见……” 听到这儿,顾昔媗不禁一笑,看着他说道:“那么宋公子此时在这里是为何呢?” 宋修桓被她的笑容晃了神,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要说什么:“在下……在下是替昔媗小姐不值,明眼人都看得出信国公偏疼婉婉小姐。所谓‘药引’之说不过歪门邪道,而信国公却因愚忠甚至不愿替昔媗小姐求一句情,让太后放你归家。” 他越说,神情逐渐激动起来:“昔媗小姐,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离开偃戈殿、离开皇宫。这些人为了选择楚王还是宣王争得头破血流,殊不知只有眼光独到之人才能在朝堂上屹立不倒!昔媗小姐,相信我,我……” “不必了。”顾昔媗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我觉得留在偃戈殿没什么不好,身为父亲的女儿这么做是我的责任,我并无怨言。今日话说得有些多了,告辞,宋公子。” 说完,顾昔媗便再也不管身后的宋修桓,加快步伐地向着偃戈殿方向而去。 听宋修桓话里的意思,他应当很早便跟随他背后的主子了。甚至可以猜测,前世他那么急于将自己带离应梁城,背后的目的或许也不是那么单纯。 但顾昔媗已经不想为了套话而多与他再多接触哪怕一刻了。 宋修桓一错不错落在自己身上的黏腻眼神,与前世别无二致。再看下去,顾昔媗便要忍不住想起前世他打压、控制自己的时日。 ——更要想起那一日自己手中尖锐的发簪刺入他的颈脉,喷薄而出、落得满脸满身的猩红而温热的鲜血。 她厌恶宋修桓,却也更厌恶杀人。 - 十月天朗气清,暖阳和煦。 眼瞧着接下来的时日天气会越来越冷,顾昔媗便与燕北趁着日头正好,将偃戈殿内的被褥棉衣都拿出来晾晒晾晒。 如今偃戈殿里除了无法行动的燕放,便只有他们三人,况且他们也不放心陌生宫人们于此时来到偃戈殿,故而任何事情只能由他们亲力亲为。 这日穆愁生外出找寻药材,故而殿内便只有顾昔媗与燕北两人。 他们一边晒着被褥一边闲聊。 “按照穆愁生说法,病人也需要多晒晒太阳,不如咱们找个软榻摆在这儿,将陛下搬出来晒晒吧!”燕北说道。 燕北说这话的语气,便如同想要搬个花瓶、搬个桌子之类的物件儿。顾昔媗:“……” “若等他醒来知晓了此事觉得太丢面子,怕是要怪罪你我吧?”顾昔媗说道。 燕北摆摆手:“才不会,陛下不会为了这点儿小事责难的。况且,就算要责罚,陛下也只会责罚可怜的阿北公公,不会累及昔媗小姐的!” “为何?若陛下醒来,应当也只会觉着我是个素不相识之人吧。”顾昔媗好奇问道。 “啊,这个、这个……”燕北挠挠头,想到一个好理由,“当然是因为昔媗小姐是陛下的救命恩人啊!若不是有昔媗小姐,陛下现在哪里能恢复得这般好!” “再说了,昔媗小姐生得如此好看,多看几眼都会心情好,想来陛下见到也不忍心责罚的!”燕北补充道。 顾昔媗失笑:“阿北怎么也跟师兄学着喜欢取笑我?况且我哪里就是恩人了,没有愁生师兄的医术,只我一人也是无济于事的。” 燕北:“是实话,可不是取笑!所以我们要不要搬出来晒晒?” 顾昔媗竟当真认真想了想,然后摇头拒绝道:“还是不了吧,只有我们两个,万一摔着可就出大事了。” “说得也是,”燕北点点头,“那我去把陛下那些书籍拿出来!” 说完他便风风火火地走进了偃戈殿。 顾昔媗笑着翻卷手中的被褥,刚结束手中这一张被子,随意地抬头看向远处时,却意外瞧见一人站在不远处正盯着自己。 顾昔媗一眼便认出来人,笑容收敛。 来人一副富贵散人模样,闲庭漫步般地走到顾昔媗身侧。 却在这时,燕北抱着一大摞书本走出殿外,“这些书可太多太重了,累死我了!” 他将书籍重重地摆在桌案上,起身用袖子擦拭额头的汗水。这时才瞧见不知何时到来的人。 燕北奇道:“咦?景王殿下?” 顾昔媗走到燕北旁,说道:“这些书籍交由我来收拾摆放吧,你去殿内,榻上那张被褥的外罩用了太久,辛苦阿北帮忙换一床新的。” 燕北听懂了顾昔媗的意思,点点头道:“好,我知晓了。” 燕北对着景王行了个礼:“景王殿下,偃戈殿今时不同往日,请恕招待不周。” 景王不甚在意:“燕北公公客气,本王自便即可。” 燕北离开后,殿外便只剩顾昔媗与景王。 顾昔媗神色平静地转过身去对着景王燕如祚行礼:“臣女顾昔媗,见过景王殿下。” 燕如祚抬手示意:“顾小姐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多谢殿下。”顾昔媗起身。 燕如祚上下打量着顾昔媗,问道:“如今偃戈殿形势如此,顾小姐为何还居于此?若有信国公求情,想来定能早日归家。” 顾昔媗垂眸,一板一眼地回答道:“昔媗入宫乃是圣旨所传,若要出宫,还得圣旨放归。况且父亲依然心系陛下安危,身为子女自是以父愿为首要。” “顾小姐虽未在信国公身边长大,倒是有着如出一辙的风骨。”燕如祚评价道。 “景王殿下赞缪,昔媗一向以父亲为学习之榜样。”顾昔媗说道。 燕如祚说道:“这些日子连宫里都冷清起来了,本王闲来无事便随便逛逛。既然到了偃戈殿,不知本王能否入内看一眼皇侄?” “这恐怕需得问问阿北的意思,陛下一向都是由他照料的,即使我身居偃戈殿,也甚少能靠近陛下。”顾昔媗说道。 燕如祚点点头,“是极,燕北公公自小跟在皇侄身边,可谓是忠心不二。便劳烦顾小姐询问意见了。” 顾昔媗行礼,“还请景王殿下稍等。” 说完,顾昔媗走入殿内,片刻后打开偃戈殿门,道:“殿下请进。” 她走在前面,引着燕如祚靠近龙榻,在距离不远不近的位置便停下不再向前。 燕如祚独自一人继续向前走去,他揭开龙榻前最后一层帷幔,扑面而来是沉郁、阴冷的气息,呛人的草药味儿令燕如祚不禁以绢帕掩住口鼻,低低地咳嗽起来。 他看了一眼燕放,见他面色青黑,身躯干瘦,被褥盖着仿佛下面仅剩一具骨架,显见一副时日无多的模样。 确认了这并非伪装,燕如祚便远离了龙榻,不愿再闻那仿佛裹挟着死亡的气味。 燕如祚叹息:“皇侄以前多么健朗英挺的一副好模样,如今竟至如斯地步。” 23、醒来 若非顾昔媗知晓实情,当真会觉得这是位与世无争的闲散王爷在惋惜自己正值壮年的侄儿遭此横祸。 顾昔媗垂眸,不置一词。 燕如祚瞧够了燕放的惨淡模样,总算满意地移开视线。他看向燕北,问道:“皇侄如今可还有太医来医治?可有用什么药?” 燕北摇头:“奴才去太医院求了数次,可如今没有一位太医愿意前来偃戈殿。因此只能照着先前太医开的方子,每日给陛下煎药服用。” “这些见风使舵的庸医!哪里还有身为大夫的慈悲心肠!”燕如祚义愤填膺道,“可叹本王只是一介闲散王爷,于朝堂中无权无势,即使前去求情,也无人将本王当回事……” “景王殿下有这份心意便够了,若是将来陛下醒来,也会念着殿下今日所言的。”燕北说道。 燕如祚摇头,“本王与皇侄乃是一家人,哪里如此见外?倒是顾小姐此番受苦,才是应被皇侄恩待之人。” 顾昔媗推辞道:“既为大昭子民,为陛下奉献,何来一个‘恩’字。” “本王听闻,先前陛下用药,皆需要顾小姐的血作为药引。那岂不是要在顾小姐的手腕上留下疤痕?”燕如祚又说道。 顾昔媗袖中攥紧了拳头,“是。” 燕如祚甚至不问顾昔媗意愿,直接伸手抓住了她的左手腕。瞧着那儿斑驳的伤痕,叹道:“真是可惜。” 说完,他便面带惋惜地放开了顾昔媗。 顾昔媗抿唇不语,静静地站在一旁。 燕如祚又与燕北随意地聊了几句,才悠哉悠哉地离开偃戈殿。 顾昔媗与燕北将他送到殿外。 燕如祚甫一走出殿外,早早藏在暗处的手下便走到了他的身后。 燕如祚淡淡地问道:“如何?” 手下回禀:“并无异常,属下检查过药罐,内中都是之前太医院所开毫无功效之方子所用的药材。燕放的脉象属下也号过,确是将死之相。” “嗯,”燕如祚应道,“既如此,我们便只需等着燕放归西。” 手下抱拳行礼:“属下提前恭喜殿下大业得成!” 燕如祚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偃戈殿的方向,他轻轻勾着嘴角:“不急,这么多年本王都等过来了,这么点儿时日算得了什么。” 说完燕放,燕如祚忽地又想起了顾昔媗:“那个顾昔媗……” 手下接话道:“殿下是说信国公的大女儿?” “哼,果然是顾鸿渊那老匹夫的种,性子简直跟她老子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燕如祚评价道。 “殿下不喜欢那样的姑娘?”手下好奇道。 “不,”燕如祚反驳道,“宋修桓虽是个烂泥糊不上墙的东西,可在这一点上,倒还有些眼光。” 手下谄媚道:“宋公子若非看人有眼光,怎么会早早地便投到殿下麾下呢。” 燕如祚被捧得心中很是高兴,面上却不显:“光有眼光却没本事,本王可不需要这种废物。” - 燕北在偃戈殿门缝里瞧着景王殿下走远、连影子也看不到了,才重新打开殿门。 他好奇问道:“我记得景王殿下往日里连皇宫都鲜少进入,怎的今日还来了偃戈殿?他是来干嘛的?” 顾昔媗就着温水擦洗着刚刚被燕如祚触碰的地方,抿唇不语。 她当然知晓燕如祚前来的原因。 ——是作为胜利者来耀武扬威,来看自己的手下败将是如何惨烈的结局的。 只是顾昔媗并未回答燕北的疑惑,而是说道:“你去瞧瞧陛下的被褥以及偏殿的药罐。” 燕北立即前去,只见被褥的形状有些许的移动,而药罐的盖子上,也留下了一个浅浅的不属于他们任何一人的拇指印。 燕北吃惊道:“难道景王殿下是想看看陛下的情况,确认陛下是否真的命不久矣?!” “嗯。”顾昔媗应道。 “可是为什么呢?”燕北不解,“景王他向来远离朝堂,与世无争。即使将来政权更迭,他也不会受到影响啊!” 因为有前世的记忆,顾昔媗知晓燕如祚的阴谋,知晓他给燕放下了毒,又在背后操纵,推举燕略登上帝位。 可是这些她也只知晓结果,却并无证据,哪怕说与燕北听,对方也不会信。 她便只能说道:“这些背后涉及阴谋之事,陛下醒后自会查清楚。” 燕北点头,“说得也是。等陛下联系上折羽卫,那些家伙们出手,这些事情很快就能水落石出!” “不过话说回来,”燕北又说道,“昔媗小姐让穆愁生还有我准备这些伪装,是早就知道会有今日这一遭吗?” 燕北眼神亮晶晶地看着顾昔媗,仿佛她是个未卜先知的能人。 顾昔媗莞尔:“我哪里会知道?不过是我向来更谨慎些,为求心安才想着让你与师兄准备的。” “总之昔媗小姐就是很厉害!看来我们以后每天还是要谨慎处理药渣,包括穆愁生那个涂了能让陛下看起来活不长的药水,也得多备着点儿。”燕北如是说道。 顾昔媗点点头,深以为然。 待到傍晚时,外出的穆愁生回来后,顾昔媗便将白天之事告知于他。 穆愁生沉吟:“此事只靠你、我、燕北三人隐瞒,终究有一天会暴露。到底还是需要停霄这个当事人清晰,才能有下一步的行动。” “陛下他……什么时候能醒呢?”顾昔媗问道。 “说实话,我自己也说不准。到十月十七,我给停霄开的药方、每日施针放毒,就已经结束第一个完整的疗程了。若十七那日过后,他还没醒,我便只能再想想其他办法,是传信给师父求取帮助,或者还是得走一趟北戎……”穆愁生说道。 顾昔媗笑了笑,安慰道:“师兄别苦着一张脸嘛,我们不是还有五天时间吗?十七那日若陛下不醒,我们便十七那日再烦恼嘛。” 穆愁生抬起头看着她,也笑了起来,抬手揉揉顾昔媗的脑袋:“你呀!昔媗说得在理,师兄听昔媗的!” 天气一天凉过一天。 偃戈殿里逐渐开始燃起了煤炭,顾昔媗也穿起了冬装。包括龙榻上的燕放盖着的被褥,也变成了厚厚的两层。 顾昔媗在给燕放擦拭脸颊和手臂时,动作也要比往常更快起来,唯恐温水也变成了凉水。 十月十六日。 顾昔媗拧了拧沾湿的帕子,叠作四四方方拿在右手里,从燕放的脸颊擦拭到颈间。 为了够到燕放靠内侧的脖颈,顾昔媗左手支撑床榻,右手则向内伸去。 待到擦拭结束,顾昔媗忽地觉得左手腕上似乎有什么轻柔的东西缠绕住。她以为是自己不小心将手伸进了被褥里,便低头瞧去。 却见到是一只男子瘦削的手,无力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顾昔媗心头一惊,猛地抬头看向燕放的脸,而后与对方双眸直直对视上。 那一瞬间,顾昔媗不晓得是自己因为惊诧而产生的错觉、还是对方当真露出了不像昏睡数月之人该有的锐利眼神,只让她心头一颤。 便是这一颤,令顾昔媗右手中的帕子没拿稳,掉在了对方的脸上,甚至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一时间,顾昔媗仿若觉得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双手并用地揭开帕子,一边惶恐地将燕放脸上的水珠拭去,一边连连道歉:“抱歉,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顾昔媗甚至没有察觉,燕放此时并无力气,他虚虚握住她手腕的手,自己根本没用力便挣脱开了。 好一会儿,顾昔媗才回过神来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她倏地站起身,转头向穆愁生所在的暖阁而去。边走边叫道—— “师兄,师兄——” 穆愁生揭开帘子走出来,问道:“怎么了,昔媗?” “他醒了……”顾昔媗心脏怦怦乱跳,“燕放……醒了!” 顾昔媗紧张、激动、惶恐、无措,心头乱做一团无法思考。自然也没发现自己大逆不道,直呼了皇帝的名讳。 24、喂药 听到燕放醒来的消息,穆愁生立即走到龙榻前。见对方果真睁着眼,他不由地松了一口气,喜上眉梢地为燕放号脉,看看他如今情况如何。 顾昔媗没有走上前,只隔着帷幔看着他们。 穆愁生号了脉,走到一旁写着新的药方,说道:“不错,脉象很是稳定,按照新的方子再吃一个月温养温养,想来就能完全恢复了。” 顾昔媗说道:“师兄,方子给我,我去煎药吧。” “好,那便辛苦昔媗了。所需的药材在我的药柜里都有。”穆愁生将写好的药方递给她。 “嗯。”顾昔媗应答,转身离开前,她抬头间向着燕放的位置瞧了一眼,却好似看到对方的目光一直定定地停留在自己的方向。 顾昔媗抿着唇,权当是帷幔相隔她看错了,默默移开视线转身去向暖阁煎药。 她照着方子放了水与药材,炉火映在顾昔媗的脸上。 片刻独处,总算让她有了放空自己的机会。 明明这个偃戈殿内还是像先前那样,只有他们四个人。可当殿主人醒来时,顾昔媗却莫名觉得无所适从。 兴许是她一直以来接触的都是安静的、不会说话、不会睁眼的燕放,如今这个醒来的他太令她感到陌生。 也兴许是,即使有父亲、愁生师兄以及燕北描述过的他们所熟悉的燕放,可是自己脑海里根深蒂固刻板印象的,依然是先生与她分析无数次的那个冷酷、自大的君王。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前世今生,顾昔媗从未接触过如燕放这般身份尊贵的人,一国之君、天下之主,忌讳多了,便要她如履薄冰。 顾昔媗努力平复心情,努力说服自己要向好处看。 燕放醒了,她又将自己与前世的悲剧拉远了许多。 说不定,真如当初自己安慰父亲的那样,燕放当真成了个理智的君王,荡涤一切邪氛,将大昭治理得祥和繁荣。 也许要不了多久,她便能离开皇宫回家,或者回药王谷、或者像师兄师姐们那样四海游历,去寻找如今还不知在哪里的先生。 总归是一件喜事,不是么。她也应该像师兄那样开心,顾昔媗如是想着。 隔着帘子,顾昔媗听见燕北回来的声音。 “咦,这个时辰不是给陛下号脉的时候吧?”燕北说道。 紧接着是穆愁生回答燕北:“停霄醒了。” “什么!陛下醒了!!!”燕北激动的声音。 然后是“嘭”的一声,像是他把什么东西随手扔在了地上。跟着是“咚咚咚”奔跑踩着地面的声音,最后“砰”地一下是燕北跪地。 ——之所以顾昔媗确定是下跪的声音,是穆愁生倒吸一口凉气:“这么大声,你的膝盖不要了?” 但燕北显然是顾不上与他说话,只听他声泪俱下:“陛下!您终于醒了!整整四个半月了!您知道阿北是怎么过来的吗?!属下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您盼醒了!呜呜呜!呜呜呜!” 穆愁生:“……” “陛下为什么不说话?穆愁生,是不是你把陛下治坏了?!” “……停霄才刚醒,还说不了话,最多一两日便能开口了,不要轻易质疑一位大夫的医术好吗!” “怎么了!怎么了!穆愁生你快看看!陛下怎么又闭眼了,是不是昏过去了!”燕北紧张道。 穆愁生:“……他只是觉得你话太多,懒得听而已。” 顾昔媗忍不住地轻声笑了笑。刚好药也煎好了,她便盛到碗里端出去。 “愁生师兄,药煎好了。”顾昔媗说道。 在顾昔媗刚刚开口时,燕放便捕捉到了她的声音,瞬间睁开眼,移动眼神向着她的方向看去。 ——即使平躺着的他因为姿势,什么也看不到。 听到药好了,燕北立即说道:“我来我来我来!我来给陛下喂药!” “……喂喂,你先找几个枕头,跟我一起把停霄扶起来坐着再喂吧。”穆愁生说道。 “说得也是!” 他们二人将燕放扶起,靠着枕头半卧。 然后燕北从顾昔媗手中接过药碗,来到龙榻前喂药:“陛下,阿北喂您喝药。” 但燕放并不张嘴。 “陛下?”燕北又叫道。 对方依然不搭理。 穆愁生走上前:“还是我来吧!兴许停霄觉得你笨手笨脚,更乐意让我这位老朋友帮助他。” 燕北轻嗤一声,不情不愿地将药碗递给穆愁生。 可惜,穆愁生同样不能让燕放喝药。 “停霄?”穆愁生疑惑地叫着他的名字。突然察觉到燕放的目光,似乎一直定在一处。 穆愁生顺着他的目光方向看去,瞧见站在帷幔后面的顾昔媗。 在顾昔媗将药碗端给燕北时,她便确定先前并非自己的错觉,燕放果真一直在注视着她。 用那双丝毫不像久病之人该有的锐利眼睛,像盯着猎物一般锁住了她。即使隔着帷幔,顾昔媗也能感觉到其中清明。 穆愁生瞧了瞧顾昔媗,又瞧了瞧燕放。思索片刻后,说道:“昔媗,你来试试给他喂药吧。” 顾昔媗垂眸,声音微颤应道:“……好。” 她从穆愁生接过重新回到自己这里的药碗,用汤匙舀出适量汤药,放在唇边轻轻吹了吹,然后递向燕放。 燕放乖乖地启唇,将顾昔媗喂给他的汤药饮下。 一勺接着一勺,顾昔媗安安静静地喂完了一整碗汤药。 过程里,燕放甚至未曾瞧过一眼汤匙,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顾昔媗脸上。 如同笃定顾昔媗一定会妥帖地喂好药。 ……亦或者,只要是她对他做的事情,他都会全盘接纳。 燕北震惊:“……怎么可以这样!” 穆愁生:“……咳。” 顾昔媗要用尽全力才能忽视燕放看着自己的眼神。她在喂完了一整碗汤药后,才察觉自己竟没有因为心境不稳而将汤药洒出。 当然,她也再不能在燕放那无法忽视的眼神中多待一刻了。 药碗一空,顾昔媗便立即站起身来:“我去把药罐和药碗清洗了!” 说完,也不等穆愁生与燕北反应,便匆匆离开。 顾昔媗讨厌处在他人长久而无礼的目光之下。 但她并不讨厌燕放的眼神,因为他的目光太认真。她逃避,是那眼神让她的心没由来慌得厉害,她不得不逃避。 顾昔媗从龙榻上起身离开了燕放的视线,连带着原本被燕放握在掌心的衣摆也一并离开。 初醒来的燕放,手上没有丝毫力气,根本无从挽留她。 自然,无人瞧见燕放望着顾昔媗的方向,启唇说了三个无声的字—— 不准走。 25、贴贴 燕放苏醒,让偃戈殿的氛围都热闹了起来。 燕北搬了个椅子坐在燕放榻前,端着一本书念给皇帝陛下听,试图借此让他早点儿能开口讲话。 即使穆愁生对此表示,此举毫无用处,燕北依然不依不饶地死坐在那儿,颇有燕放不开口他便不撒手的架势。 燕放此时虽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弹,但他可以以闭眼来表示自己对燕北行为之抗拒。 穆愁生见状,哈哈大笑表示嘲讽。 当然,对穆愁生的举动,燕放同样不予理睬。 只有当偃戈殿内传来其他动静时,燕放会睁开眼找寻动静所在,确认是否是顾昔媗发出的声响。 若是,他的视线便会追随着她的身影;若不是,他便重新闭上眼,吝啬将自己的注意力分散给身边那两个神情激动之人。 不过身为大夫的穆愁生,显然是很敬职敬责的。他陪着燕北胡闹,不单单是抒发心中愉悦的心情,也是在观察燕放苏醒后,对身边事物的反应。 从燕放刚醒来顾昔媗喂药,到现下穆愁生的观察,他几乎能确定,燕放只对顾昔媗一人有所反应。 穆愁生沉吟片刻,觉得病人恢复为大,此事还需顾昔媗配合。当然,还有一点不确定的疑虑,穆愁生需要再继续观察观察,才敢定论。 他来到偏殿寻找顾昔媗,将此事说与她:“师妹,眼下停霄醒来,需要开始恢复行动能力。然而他对我与阿北皆不理睬,我们若加以辅助只怕事倍功半。不过,我这半日观察,停霄倒是对师妹有所反应,所以停霄的恢复期便只能拜托师妹了。” 顾昔媗抿唇,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而是问道:“师兄与阿北都与陛下相识多年,为何偏偏只认我一个陌生之人。” “这也是我所思考的问题……我猜测或许是毒素对停霄脑部造成了影响所致,但从脉象来看一切正常,所以我还需再多观察几日。”穆愁生说道。 见顾昔媗沉默不语,穆愁生问道:“师妹是不是有些怕停霄?若实在害怕,师兄再想想别的法子。” 顾昔媗连忙否认:“不是的师兄,我自是可以的!我只是、只是……” 顾昔媗轻轻咬着下唇,颇觉难以启齿,最终还是狠狠心小声说道:“他总是一直盯着我看,我……我……” 穆愁生晓得,虽然顾昔媗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可骨子里依然如初入药王谷时那样容易害羞。 虽说住在偃戈殿内四月有余,可先前的燕放是不会动不会睁眼的人。如今能动弹的燕放对顾昔媗来说就是一个陌生人,况且对方又用那样锐利如头狼般的眼神一直盯着她,顾昔媗没有逃得远远的,已然很努力了。 他摸了摸顾昔媗的脑袋,语带歉意地说道:“眼下情形如此,只能委屈师妹权且行之。待停霄完全恢复了,让他这个当事皇帝给你还恩,如何?” 顾昔媗摇摇头:“我不要还什么恩,只希望他将来不要怪罪我此时的无礼便好。” “好,师兄帮你记着。”穆愁生说道。 顾昔媗平复好了心情,才从偏殿中走出。 她刚刚走进燕放的视线里,对方的眼神便如影随形地跟来了。 顾昔媗无意识地开始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她在龙榻前站定,说道:“陛下现下当务之急是恢复行动能力,臣女帮陛下按压四肢,舒经活络,帮助陛下更快恢复。” 顾昔媗也不知道此时的燕放听不听得懂,她瞧见他眨了一下眼睛,便权当他听懂并同意了。 于是顾昔媗坐于龙榻边,照往常那般给燕放按压。 每当顾昔媗转头看向燕放手臂方向时,总会发现自己的衣摆落在他的掌心。她不厌其烦地一次次将衣摆抽出,只当是巧合。 人在忙碌时,总会忘却繁杂思绪。此时顾昔媗便忘记了先前所思所想,仿若燕放还是那个没有睁眼不能动弹之人。 她转过身去,拉过燕放的手想将之摆回原来的位置。 却在自己与他掌心相贴时,她看到燕放曲起手指,试图握住自己的手。 温热的指腹轻轻贴了贴顾昔媗的手背,她心尖一颤,面上却毫无表情地将燕放的双手交叠放置腹部,然后起身离开。 顾昔媗走到暖阁前,揭开帘子,果然瞧见了一直站在那儿悄悄观察的穆愁生。 她问道:“确定了吗师兄?他脑袋是不是真的坏掉了?” 26、叫她 穆愁生:“……呃这个,停霄醒来才刚过了半日,我也不是很肯定。” 顾昔媗垂眸,点点头:“好吧。” 穆愁生只能试图安慰她:“师妹想开点,停霄愿意亲近你,是因为从心底信任你。你是不知道,他这个人打小什么事儿都是独自一个人,养了一身的怪毛病。” “嗯,我明白的,”顾昔媗努力笑了笑,“我多适应适应,应该就好了。” 然而这种事情并不是顾昔媗想适应便能适应的。 接下来,只要顾昔媗出现在燕放的视线里,他的目光便永远停留在她的身上,否则便他只会一直闭目养神。 燕放醒来没两天,他便已可以辨认出偃戈殿内三人的脚步声与动静。若是穆愁生与燕北,他不动如磐石;若是顾昔媗,他便立即偏头看向她的方向。 当顾昔媗因为给他喂药或按摩而坐到床榻上时,靠得最近的、属于顾昔媗的东西,便一定会立即被他抓在掌心里。 ——穆愁生忍不住评价道,燕放的恢复进度仿佛只是为了更方便地看顾昔媗、更方便地接近顾昔媗。 两天下来,顾昔媗忍无可忍,以右手覆住燕放的双瞳,脸颊微红地说道:“不要再看着我了,可以吗?” 顾昔媗感受到对方眨了眨眼睛,睫毛轻轻扫过自己的掌心。于是她松开自己的手。 然而看到的,依然是对方望着自己,认真而专注的目光。 顾昔媗:“……” 这时,燕放启唇,似乎说了什么。 顾昔媗问道:“陛下说什么?” 燕放又张了张嘴。 好奇使然,顾昔媗向前挪了挪,将脑袋靠近对方唇边。 她感受到对方呼出的气息轻轻拂过耳畔,而燕放吐出的声音正是:“……昔、昔媗。” 那轻轻的两个字,好似裹挟着炉火,烫得顾昔媗立即收回脑袋,远离了燕放。 顾昔媗眼神扫过燕放的脸庞,瞧见对方一瞬间神情都变得愉悦起来,就连一直抿直的嘴角似乎也向上翘了翘。就像是因为她靠近了他,所以才高兴。 顾昔媗脸颊爆红,明明对方是个行动力尽失之人,明明他也没做什么、说什么过分的,可她偏偏总因为他而莫名羞涩。 一旁的燕北悄摸摸地与穆愁生咬耳朵:“哎,你说陛下说什么了,昔媗小姐羞成那样。” 穆愁生摇摇头:“不知道。昔媗在不熟悉的人面前向来容易害羞,很正常。况且停霄现在脑子坏了,估计也说不了什么太过分的话。” 燕北点点头,“说得也是……哎等等不对!你才脑子坏了呢!陛下英明神武智勇卓绝,怎么就脑子坏了!就算坏了,那也是你这个庸医无能!” “我庸医?我无能?你等着,我已经托人传信回药王谷请教师父了,等师父回复,一定能证明我解毒从方法到药方都是没问题的!”穆愁生道。 “我看你是对现下情形无从下手,才偷偷传信求助的吧!”燕北说道。 穆愁生本想反驳,但思绪一转:“随你怎么说,到头来还不是要靠我这个唯一的‘庸医’治病。” 燕北:“……” - 又过了两日,燕放的肢体能动作的部位与幅度已然多了起来,只不过距离他能离开床榻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这天夜里,顾昔媗睡梦中,总觉得似乎有人在叫着自己的名字。听来恍恍惚惚飘飘悠悠的,让她莫名觉得瘆得慌。 当顾昔媗醒来时,她发现是真的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她就着窗户透进来的微弱月色,拿起火折子点了油灯盏,端在手中寻找声音来处。 ——若是找不到,只怕她后半夜别想安眠了。 当顾昔媗走进正殿时,那道声音变得清晰许多。 顾昔媗朝着龙榻方向走去,越近她越确定,那声音正是燕放在叫着自己。 顾昔媗:“……” 待到她站定在龙榻边时,燕放转过头来看到她,最后叫了一声“昔媗”便不再说话,而是专注地看着她。 顾昔媗将灯盏放置在一旁的桌案上,她蹲在榻边,怕吵醒穆愁生和燕北而小声地问道:“陛下为何叫我?” “我看不到你了。”燕放盯住顾昔媗的双眸,回答道。 顾昔媗怔了怔,说道:“我就在偏殿没有离开过。” “不行,”燕放说道,“要你,一直在我能看到的地方。” 顾昔媗忍住羞涩与退意,盯着燕放的眼睛瞧着。 而后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起身准备离开。 然而顾昔媗刚刚转身才走了一步,便察觉到身后燕放似乎拉住了自己的衣裳下摆。 她转头看去,果真如此。 燕放因为久病卧床,虽有顾昔媗等三人的用心照看,但终究比之正常男子体态瘦了许多。 顾昔媗看到他握住自己衣裳下摆的那只瘦削的手,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展示着对方为了挽留自己有多么用力。 “不准走。”燕放低沉着嗓音,眼睛有些红红的说着这句话。 顾昔媗看到燕放眼中蓦然暴涨的狠厉与锋芒,心却莫名软了软。 她再度蹲下去,轻轻拨开燕放的手:“我不走,我只是去拿我的外衫,很快便回来。” “嗯。”燕放应道。 顾昔媗来回几趟,重新布置了炭炉的位置,又将被褥铺在燕放只要一转头便能看到的地面上,然后才躺下准备再度入眠。 燕放似乎对她席地而眠有所不满,但顾昔媗却觉得这样已经很合适,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 ……毕竟,她总不能睡到龙榻上去吧。 顾昔媗盖好被子,闭目入睡。起初她以为,在燕放死死盯住自己的眼神中她定然睡不着。 可事实却并非如此,因为—— “昔媗。” “嗯。” “昔媗。” “嗯。” “昔媗。” “……” 燕放的声音就在她的耳畔,没有如先前那样因相隔甚远和未知而令她觉得阴森。 相反,顾昔媗甚至听出了其中包含的一丝温柔。于是她就这样在燕放一次次叫着自己名字的声音里,沉沉睡去。 翌日清晨醒来,瞧见睡在地上的顾昔媗,倒是把穆愁生和燕北吓了一跳。 “师妹怎么睡在这儿?”穆愁生问道。 “陛下说话已经很利索了,所以晚上看不到我便叫我的名字玩儿。”顾昔媗多少有些怨念地说道。 穆愁生:“……” “那也不能睡地上啊,”穆愁生说道,“现在天儿越来越冷了,受了风寒怎么办?停霄身边不是……” 顾昔媗一下就猜到了穆愁生想说什么,立即出声打断道:“师兄!不要乱说!” 穆愁生瞧着顾昔媗羞红的双颊,立即认错:“是是是,是师兄口无遮拦。” 但实际上他内心想的却是:停霄若是知晓有机会你同床共枕,保不齐能高兴到立刻出现医学奇迹。 27、恍惚 近几日天气甚好,穆愁生与燕北扶着燕放到偃戈殿窗边的软榻上晒晒太阳。 窗外顾昔媗趁着天色正好,便摆了桌案与水盆梳洗头发。 如今偃戈殿外早已是门可罗雀,她也不会担心被别人看到如此失礼的模样。 燕放隔着窗棂,看着顾昔媗的一举一动,好似想将她的模样刻进眼底,刻入心里。 顾昔媗洗漱完那一头乌发,便坐在靠窗的墙边晒着太阳等待发丝变得干燥。 偶来阵风吹起她的发丝,飘入了窗内,被燕放眼疾手快地握在了掌心。 顾昔媗转过头看向他,便问道:“陛下也想洗漱一下鬓发么?” “嗯。”燕放应道。也不知他是真的想洗漱,还是只是单纯地应和着她。 顾昔媗抬头看向不远处正在翻晒药材的穆愁生,稍稍抬高声音问道:“师兄,陛下如今若洗漱鬓发可有不妥?” 穆愁生手中动作不停,“没什么问题,想洗便洗吧,不过要注意快些晒干莫要着凉。” 既然大夫都如是说,顾昔媗便准备起给燕放洗头发的东西。 她将燕放于软榻上放平,脑袋稍稍超出软榻的边缘,边缘处放了矮几与水盆,便开始帮他洗漱了。 燕放这次倒没有一直睁着眼睛瞧顾昔媗,很是安静地闭着眼睛直到洗漱完毕。 顾昔媗将他稍稍调整了倚坐的位置,让燕放的鬓发能被阳光直接照射到。 顾昔媗突然发现一件小事,便是她所认识的人似乎都是发质很好的人。 师兄师姐们自不必说,药王谷里对鬓发护理的方子不说十个也有八个,就连她自己也习惯了在药王谷习来的法子。 先生的头发也很漂亮,以前她帮先生打理时丝毫不觉得费劲。 如今她发现,燕放的头发同样顺滑黑亮,即使他是个苏醒没多久的、曾久卧在床的病人。 只是不知燕放所用的是皇室贵族们自己的法子,还是师兄将药王谷的方子也给了他。 等到燕放的头发尽数干燥后,顾昔媗又自然而然地顺便帮他梳理挽成发髻。 燕放是顾昔媗迄今为止第二个梳理过发髻的男子。 前世先生偶来不忙碌时,鬓发都是她来打理的。加之男子的发髻造型都比较简单,顾昔媗倒也算是得心应手。 许是冬时日光悠闲,顾昔媗不知怎的却给燕放这位皇帝陛下梳了个半披的发髻,不够庄重,有些闲散。 待将发簪簪上,顾昔媗举着镜子在燕放面前说道:“好了。” 燕放却瞧也不瞧镜子,只看着顾昔媗说道:“是你梳的,我便喜欢。” 如今燕放这情状,除了只理顾昔媗一人、话说得太少以外,论谁也瞧不出他现下还是脑袋不正常。 顾昔媗有些愣愣地看着燕放,也不知是今日阳光太过和煦温暖,让燕放的目光都柔和起来,还是自己过去曾经为先生也梳过这样的发髻。明明是两个从长相到身份都毫不相干的人,她却莫名地从燕放的脸上看到了先生的影子。 顾昔媗有些恍惚,一时间甚至觉着自己的脑袋是不是也坏了。 好在那只是那日午后一个瞬间的错念,再后来顾昔媗去瞧燕放时,便再寻不到那个念头了。 自燕放醒来过了一个月,他已经能够自己支撑着坐起,在穆愁生每日的汤药补体下,面色体能也都在恢复的不错。 除了双腿依然不能行走,以及还是不怎么理人。 因为不能行走,顾昔媗便依然需要每日按摩燕放的双腿。 对此,穆愁生表示非常困惑:“不应该啊,我检查过他的腿部,筋骨脉络都是完好无损没有任何问题的,怎么这走路就是没有一点动静呢?” “会不会也是毒素的影响?”顾昔媗猜测道。 “不会,他体内余毒已经尽数清理了。脑袋是因为内中脉络关键太多,容易被影响受损,但在余毒除尽的情况下,不消半个月脑袋就能恢复正常了。只有这个腿,我实在不明白。”穆愁生说道。 “除非是心病,对吗?”顾昔媗又问道。 穆愁生点点头:“不错,我如今能想到的只有两种情况。其一是停霄自己不想站起来,这种必然是见过或者经历过腿部非常严重的创伤。其二是不良于行太久,已经不知该如何行走。可想想这两种情况,哪一种都与停霄不符合啊……” 燕放坐在一旁,安静地看着顾昔媗与穆愁生为自己的事情陷入思考。 突然,他轻轻地拉住了顾昔媗的手。顾昔媗被手上传来的温热触感打断了思绪,她转头看向燕放。 “我会学,”他说道,“不要苦恼。” 顾昔媗心又被戳中了一下,她下意识地便对着燕放莞尔一笑,温柔地应道:“好。” 穆愁生看看燕放,又看看顾昔媗,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有些多余。 “既然要学,那我们明日开始吧。”穆愁生说道。 “好。”顾昔媗应答。 翌日,用过午膳后,他们便开始引导着燕放尝试起身行走。 顾昔媗没由来地觉着喉间干涩得厉害,好一会儿她才发觉自己竟是在为燕放紧张。 她扶着燕放的右手臂,与他的右手紧紧相握。顾昔媗轻声说道:“陛下莫要勉强自己,若是不能行走,千万要及时告诉我与师兄。” “嗯。”燕放应道。 燕放从床榻上尝试起身,试了四五次,都没能成功站起。 好在他们三个都是极有耐心的人,依然在继续努力尝试。 终于,在不知第几次尝试时,燕放终于站了起来。 顾昔媗抬头才发现,原来站着的燕放比自己高了一个头。 一旁的穆愁生激动地鼓励着:“很好!停霄、师妹不要着急,咱们慢慢地试着迈开脚步向前走走看……” 顾昔媗不自觉地开始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扶着他向前走去。 然而,燕放才刚走了三步,便支撑不住地要倒下去。 仅凭顾昔媗一人,根本不能无力支撑一名成年男子,因此在燕放倒下的动作连带下,紧握住他的手的顾昔媗也摔倒在了地上。 好在开始前,他们已经考虑到摔倒的情况,在龙榻前的地面上铺了厚厚的毛毯,再加上摔倒时,燕放反应迅速地将另一只手垫在了顾昔媗脑后将她环在了自己怀里,故而她并没有觉得疼。 顾昔媗从燕放怀里抬起头来,正想安慰他没关系时,视线对上了他的双瞳,霎时间愣住,脑海一片空白。 她看见燕放泛红的双眼,眼神里尽是痛苦、悔恨与愤怒。 燕放支起身,试图抱着顾昔媗从地上站起来,却怎么也不能成功。 他哑着嗓子说道:“我后悔了……昔媗,我后悔了……” 那一瞬间,顾昔媗想起了自己刚刚重生时做的那一场关于先生的噩梦。 梦里的先生与眼前的燕放,神情如出一辙。 顾昔媗心像是被针刺了一般,尖锐地痛着。她恍惚错觉,眼前的人不是皇帝燕放,而是她的先生。 顾昔媗倏地潸然泪下,她转过头去,泪眼朦胧地看着穆愁生,神色哀戚地叫着:“师兄……” 28、心软 穆愁生被顾昔媗的眼泪浇得怜惜,又为遭此劫难以至如今还未恢复的燕放感到心酸。 听到顾昔媗哀哀地叫着自己,穆愁生急忙上前,想要帮着扶起燕放:“不试了,不试了,咱们慢慢的来不着急……” 然而平日里允许穆愁生扶着自己的燕放,此时却不准任何人近他的身。 穆愁生的手指才刚刚触碰他的衣袖,燕放便眼神狠厉地瞪了回去,并将怀里的顾昔媗抱得更紧几分。 穆愁生无奈,知晓此时不能刺激病人,只好罢手:“师妹,停霄如今情绪失常,只能靠你自己安抚他了。” “嗯……我明白的。”顾昔媗应道。 待到穆愁生远离之后,燕放终于不再用戒备的眼神看着对方。 他垂眸瞧着哭红了双眸的顾昔媗,伸出手笨拙地用指腹擦拭她眼角的泪痕。 顾昔媗尝试着叫他:“陛下,我们慢慢地从地上站起来好不好?” 冬装厚重,燕放又一半的重量压在她的身上,顾昔媗只觉得自己好似要喘不过气来。 燕放看着她的眼睛,许久才应道:“嗯。” “那你先放开我,我们先坐起来,可以吗?”顾昔媗又问。 “好。” 燕放终于舍得将顾昔媗从怀中放开。放开她后,他便很容易坐起了身。 顾昔媗顺势起来,右手拉着他的右臂搭在自己肩上,左手环抱住燕放的腰,艰难且用力地以自己的身躯将燕放支撑着站了起来。 她小心翼翼地带着燕放坐回了床榻上,将他摆好倚靠软垫而坐的姿势。 待到做好这一切,顾昔媗早已脸颊通红、气喘吁吁,额间也沁出细密的汗珠。 顾昔媗弯腰帮燕放掖着被子,燕放瞧见她额间的汗水,伸手来很认真地用自己的衣袖轻轻帮她擦拭。 顾昔媗浅浅笑了笑:“多谢陛下。” 掖好被子,她便直起身准备离开。 她才刚刚转过身去,还未踏出步伐,未防身后一直安静的燕放突然有所动作。 他猛地探出身,双手绕过顾昔媗腰肢,一个用力环抱,她便“扑通”一声向后坐在了龙榻上。 燕放抱得很用力,顾昔媗后背紧紧贴住他的胸膛。即使隔着厚厚的冬装,她也能感受到对方呼吸之间翕合起伏的身躯。 顾昔媗呼吸一窒,慌忙地伸手覆住他环在自己腰间的双手,试图掰开:“陛下!还请松开!” 可惜她并未能成功,反而自己的双手被对方捉住、钳制握在了掌心。 分不清是羞的还是恼的,顾昔媗心跳得厉害。 燕放将自己的脑袋搁在了顾昔媗的肩头,脸颊紧紧贴在她的颈间,呼吸喷薄出的气息,像羽毛轻挠着她的粉颈。 与先前因为摔倒而有的近距离接触不同,顾昔媗抗拒如此亲密的动作。她转过头想看看燕放,试图再以言语劝说对方。 当她稍稍低头时,便见燕放的脸庞近在咫尺,他那双深邃的瞳眸如一汪海水,静静地注视着她。 顾昔媗看到了落在他眼底的自己,也看到了他的眼中有无尽缱绻。 一时间,顾昔媗忘记自己刚刚想说的话。 这时,燕放有了新的动作。 他抓着顾昔媗的左手臂举起,直到将她的手腕靠近自己的唇边。 然后,燕放闭目,轻柔地吻住了顾昔媗左手腕上那道斑驳丑陋的伤疤。 顾昔媗看着他的侧脸,垂目的睫羽轻颤。许久许久,她才想起,眼下环住自己腰间的只有一只手,是她离开的好时机。 顾昔媗奋力从龙榻上起身,左手腕狠狠擦过燕放柔软的唇部,自己也成功地从对方怀中脱出。 顾昔媗步伐凌乱地走出去很远的距离,才停下脚步。她喘息着平复自己躁动的心,好一会儿,她转头看向燕放。 却见他还坐在那里,一如往常般认真地注视自己。明明从刚刚到现在,燕放有很多次可以开口命令她不准离开,他却只是那样很安静很安静地坐着。 顾昔媗哑然而笑。 说好的,眼前这个是一个脑子坏了的燕放。可他却已经很懂得拿捏住她,让她心软。那倘若是恢复正常的燕放,又该精明到何种地步了呢。 顾昔媗心中无声叹了口气。 罢了罢了,是她明知自己于情于理都不应与燕放太过亲密地接触,却还是对他心软。 就这样吧,谁让他是病人呢。病人总是有让人对他让步的特权的,顾昔媗这样想着。 兴许只是他如今认知错乱,才会觉得自己是个重要的存在。等到他恢复正常后,恐怕在他这个皇帝陛下的眼中她与普通宫人就别无二致了。以前看过的话本子里不是也见过此种情节么。 顾昔媗劝慰了自己,长长吐出一口气,转身走回龙榻前。 她蹲下.身,将刚刚因为两人动作而凌乱的被褥重新整理好,接着抬起头看向燕放,笑着说道:“陛下好好休息。” 这日本该是燕放尝试恢复站立、行走,却突生意外造成情绪激烈变化,故而穆愁生特意去煎了副安神的药给燕放服用。 当他端着药碗回到偃戈殿,却只见燕放一人坐在龙榻上。 自从燕放苏醒后,他的药都是顾昔媗端给他才会饮下。 穆愁生将药碗搁置在龙榻边的桌案上,准备叫来顾昔媗时,却见燕放伸手将药碗端起置于唇边,喉结上下滚动了几次便将整碗药饮尽。 穆愁生诧异转为惊喜,问道:“停霄你恢复了?让我把把脉看看!” 但燕放并不理他。 燕放启唇说道:“我要一对扶杖。” 穆愁生没反应过来:“啊?是在跟我说吗?” “我要一对扶杖。”燕放又重复了一遍。 29、风雪 “停霄你需要扶杖做什么?难道你是想独自练习行走?”穆愁生问道。 然而燕放依然一言不发。 穆愁生算是看明白了,燕放燕停霄这脑袋啊,还是没有恢复。只懂得表达自己的需求,依然不习惯与他人交流。 穆愁生:“……” “得嘞,草民这便去给陛下做一对扶杖。谁让您是皇帝,草民只是一介江湖人士呢,您说什么咱就做什么。我就希望啊,您老人家恢复正常之后,还能记得穆愁生的苦劳功劳……”穆愁生一边心累地碎碎念,一边转头去找木材给燕放做扶杖去了。 这时候身后的燕放又补充了一句:“别告诉她。” 穆愁生自然晓得燕放说的是谁,挥挥手表示了解:“知道啦。” 扶杖这物件儿块头有些大,他若是出宫去买了带回来,只怕会引起宫中守卫的注意,到时候偃戈殿的情况便藏不住了。 因此他只能就地取材,在偃戈殿内找块木材做一对扶杖。 “我真是欠你的,我就那么几样压箱底的手艺,还得被你挖出来用上一用……”穆愁生忙着手里的活,嘴上功夫也没停。 让穆愁生感到欣慰的是,被如此分发任务的不止自己一人。 中午几人一起用午膳时,燕放对着燕北说道:“我要偃戈殿内都铺上地毯。” 燕北:“啊?” 燕放还未再重复一遍,穆愁生便幸灾乐祸地帮他说了:“咱们的皇帝陛下说,希望你能把偃戈殿的地面都铺上地毯!” “可是偃戈殿没这么多地毯啊。”燕北挠头。 “那就去找内务府呗!”穆愁生说道。 “行,那我今儿个走一趟内务府,刚好殿内过冬需要的物件儿是时候再添一些了,”燕北点点头,却又觉得有些不对劲,“不对啊,陛下吩咐我做事,你这么高兴做什么?” 穆愁生笑眯眯:“没什么,我就是看有人跟我一样要忙碌,心里欢喜。” 燕北无语:“合着你就是见不得别人清闲呗!” “你要这么说,也不是不准确。”穆愁生道。 燕北:“……” 顾昔媗看看穆愁生与燕北,又看看燕放。 “陛下要将偃戈殿都铺上地毯是做什么?”她问道。 燕放抿唇不语。 这倒是他醒来后,第一次不搭理顾昔媗的情况。 见他既然有意隐瞒,顾昔媗也不再追问,只说道:“陛下如此自有道理,不过陛下若是想练习行走,最好还是叫上我从旁协助比较安全。” 燕放:“……嗯。” 燕放想隐瞒顾昔媗此事,却被她一下猜中,穆愁生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 顾昔媗不解:“师兄笑什么?” 穆愁生连连摆手:“没什么没什么……” 用了午膳后,四人各自散去忙碌自己的事情。 燕北趁着天色早,便出门去到内务府索要补给。 到了申时,天空骤然下起了雪,颇有越下越大的趋势。 酉时初刻天色已经昏黄,雪还未停,而外出的燕北却还没回来。 风雪已经持续了一个时辰,偃戈殿外的地面也积了厚厚的一层雪。 偃戈殿内灯盏尽数点亮,顾昔媗透过窗棂看着殿外的来路,疑惑道:“阿北去了趟内务府为何此时还未回来。” “怕是在与内务府那些老油条们扯皮吧,”穆愁生说道,他来应梁宫内数次,对这儿的情况还是很了解的,“眼下以偃戈殿的情形,只怕内务府并不情愿按照偃戈殿应有的例份提供物品。” 顾昔媗抿着唇,一时沉默。 却在这时,她瞧见殿外的雪地里出现了一道摇晃的人影。顾昔媗喜道:“阿北回来了!” 顾昔媗打开了殿门,呼啸的夜风立即裹挟着寒冷冬雪肆无忌惮地冲入殿内。 燕北怀里抱着、手上提着、后背背着大包小包,摇摇晃晃地走进来。 他甫一进入,顾昔媗便立刻将殿门关上。 他把带回来的大包小包都沉沉地放在了地上,然后跺跺脚,哆嗦着走到炭炉边,暖和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骂骂咧咧道:“内务府那帮见风使舵的孙贼,我就没见过有谁比他们嘴脸还丑陋的!” 顾昔媗帮着燕北将带回的东西分门别类地归置好,而燕北依然在神情激愤地控诉着内务府:“陛下这还没驾崩呢,他们就已经不拿偃戈殿当回事了。我说按照份例来领物资,那孙贼就拿鼻孔看人,问了半天只会顾左言他。” “好一会儿公公我生气了,他才阴阳怪气地说,现在偃戈殿内严格来算只有两个半人,如果按照往年份例分发就是浪费。还跟我扯什么,太后已经定好等过了年开春便要挑选吉日册封宣王之子燕略为储君,现下宫里物资紧缺,不仅要留过年节的份儿,还得留册立储君的份儿。” 说到这儿,燕北怒气冲冲地挥了挥拳头:“那老秃子还悄咪咪地跟我咬耳朵,问我陛下是不是其实已经薨了,只是太后为了稳定局势才秘不发丧。照我以前的脾气,当时那拳头就挥到他脸上了!” “你不会气头上,把偃戈殿的情况给抖搂出去了吧?”穆愁生怀疑地问道。 燕北瞪了他一眼:“阿北公公是这么不靠谱的人吗?!为了陛下的大局,我当然知道要委屈自己!” 顾昔媗安慰道:“我稍稍清点过阿北带回的东西,省着点儿用应该能过完这个冬天。” “也只能如此了。”穆愁生说道。 说完,穆愁生转头瞧见燕北用一种很诡异的眼神在瞧着自己,他骤然有种汗毛倒立之感,问道:“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嘿嘿,既然要节省,那我只能再多委屈委屈,与咱们穆大神医通被而眠啦!只有一间屋子需要烧炭,净省一半!”燕北说道。 穆愁生全身抗拒:“你怎么不去跟停霄挤一挤?” 燕北吃惊:“我一个小小小黄门,虽然确实是陛下的股肱之臣、心腹手下,但该有的礼仪尊卑还是要顾全的,你怎可胡言造次,冲撞陛下!对吧,陛下?” 燕放:“拒绝。” 穆愁生:“哈哈哈哈哈!” 燕北:“……” 顾昔媗亦莞尔。 燕北立即上前跪地,神色颇为夸张地假哭着:“陛下!陛下!您竟嫌弃属下至此!这日子属实过不下去了……陛下,您什么时候恢复,救我们于水深火热之中啊!” 殿外风雪依旧,殿内却和煦温暖。明明才遇到烦恼的事情,顾昔媗却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 她带着笑与他们一起用了晚膳,然后又扶着燕放躺下,为他点好炭炉,被褥里放好汤婆子。 最后掖好被角,在离开前顾昔媗说道:“陛下,好眠。” 燕放看着她好像想说什么,却又什么也没说。只以目光默默追随着顾昔媗离开的身影。 翌日天晴,偃戈殿外果然积了厚厚的一层雪。 燕北要早起去当差,只能跺跺脚蹚过雪地。 顾昔媗起来后,拿了扫帚准备将积雪扫尽。 燕放见她要出去,说什么也要跟着她到殿外。雪后天寒地冻,顾昔媗可不放心让他一人坐在外面儿吹冷风。 于是两人各退了一步,顾昔媗先是给燕放仔仔细细地穿好厚厚的袍子、罩了大氅,怕冻着耳朵又在颈间围了风领。然后才扶着他倚坐在那张靠窗的软榻上。 她又给燕放的腿上盖了层被褥,手边的矮几上放了小炉烫着热茶。 燕放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任由顾昔媗摆弄自己。 一切妥当了,顾昔媗才浅笑着说道:“好了,陛下想看外边儿,就打开窗户看吧。但是也不要看太久,觉得冷就及时关上。我去扫雪啦。” “等等。”燕放说道。 “陛下还有何事?”顾昔媗问。 “俯身。” 顾昔媗听话地走上前俯身,却见燕放不知从哪里取出了一件红色的莲蓬衣,抖散开披在了她身上。 接着,燕放稍稍倾身,为她戴好帽子,系好细带,才说道:“去吧。” 帽子上蓬蓬的绒毛暖乎乎地围着顾昔媗的脸颊,她的脸庞半藏在里面,热烈的颜色衬得她不仅是脸瞧上去小小的,连年纪似乎也小了那么一点儿。 顾昔媗直起身,好一会儿才颇不自在地轻声应了燕放一句:“嗯。” 30、同眠 顾昔媗手持扫帚走出殿外,从偃戈殿门口开始扫雪。 好在雪后倒是晴朗无风,除了稍稍感到冷意并无其他不适。 顾昔媗扫了一会儿,觉着累停下小憩片刻。转头看向燕放所在的那道窗户,便见他也正直直地望着自己的方向。 她猜,对方应是从自己走出殿外后便一直这样开着窗户看着。于是顾昔媗走上前,想要帮他关上。 顾昔媗刚刚走到窗前站定,燕放便先她一步动作,向她递了杯热茶。 她想要劝说对方的话还未及说出口,便被堵了回去。顾昔媗只能一边说着多谢,一边从燕放手中接过热茶饮下。 “还要么?”燕放问道。 顾昔媗摇摇头,再次感谢:“不用了,多谢陛下。” 然后她将杯盏搁置在窗台上,便拿起扫帚继续回去扫雪了。 燕放从窗台上取回那个茶盏,用它给自己也斟了一杯茶握在手中,慢条斯理地饮下。 刚刚从暖阁走出、准备帮着顾昔媗扫雪的穆愁生,路过燕放时看到了他这一连环自然而然的举动,牙酸得一哆嗦,赶紧加快脚步离开了偃戈殿。 有了穆愁生的加入,他们很快便将积雪都扫去堆在一旁,空下了干净畅通的走道。 自初雪那日后,又过了两日,穆愁生做好燕放所需的一对扶杖。为免顾昔媗看到,他便悄悄地藏在了燕放的被褥之中。 有了扶杖,燕放就开始偷偷趁顾昔媗不在身侧时,独自支撑着尝试行走。 ——这也是他让燕北将偃戈殿地面铺满毛毯的原因,扶杖与地面相碰总归会发出声响,有毛毯阻隔便不会被顾昔媗察觉。 只是有人扶持时,尚且迈步艰难、容易摔倒,独自一人练习就更不容易行走了。 在清点过偃戈殿内的过冬物资后,顾昔媗想着,既然师兄和阿北为了节省用度都已经通被而眠了,自己同样不能落后,也应当能省一点是一点儿。 于是她在夜间入眠时,除汤婆子一直留用,炭炉已经不会夜夜都烧着用以取暖了。 然而这样就导致被褥里往往未至天明便开始变冷,令顾昔媗浅眠,时常容易在半夜时惊醒。 尤其是这几日,她经常会被外面不知缘由忽然发出的沉闷“咕咚”声所惊醒。 偶尔一两次,顾昔媗也没有太放在心上。 可连续数日皆听到了这个声响,她便忍不住冒着寒冷起身,走到正殿里瞧瞧情况。却只能发现一切如常,龙榻上的燕放也在安稳的沉于梦乡里。 白日里,四人聚齐用膳时,顾昔媗将此事说了出来,想询问其他人是否与她有相同的感觉。 燕放:“……” 燕北挠挠头,努力回想:“我没听到有什么声音啊……” 知道真相的穆愁生瞟了一眼镇定的燕放,说道:“你睡得像头猪,当然不知道了!” “你不像猪,难道你听到了?”燕北不服。 穆愁生当然听到过,但是他是个为朋友守口如瓶的好人,只好摸了摸鼻子:“当然……没有。” 燕北轻嗤:“嘁,不过如此!” 见他们都无所反应,顾昔媗也不由地怀疑自己:“难道真是我听错了吗……” 不过穆愁生想到的却是:“师妹这几日是睡得不好吗?为何夜半总会惊醒?不如让师兄给你号号脉,或者开一副安神汤的方子。” 顾昔媗自然晓得自己并非病理问题,又不好开口解释,只含糊拒绝:“多谢师兄关心,我无碍的。” “好吧,不过你若是身体有任何不适,一定及时与师兄说。”穆愁生说道。 “嗯,我明白的。” 那日之后,顾昔媗果然没再听到那沉闷的咕咚声。 ——只不过这一晚,顾昔媗遇到了另外的事情。 这天半夜时,被褥里变得不甚温暖,顾昔媗冷得醒来时,双足皆是冰凉。 她小心翼翼地在被褥里想转个身,却在睁眼时瞥见自己床头站着一道黑色的身影。 顾昔媗被惊吓得登时抱着被褥蜷缩成了一团,颤抖着声音问道:“……是谁?” 燕放拿着火折子,点燃偏殿的灯盏,灯光照映下,顾昔媗才看清来人原来是他。 顾昔媗先是松了一口气:“原来是陛下……” 而后才反应过来,惊喜道:“陛下已经恢复行走了吗?” 燕放沉着脸,并不回答她。 他先是动作缓慢地走到炭炉旁,摸了摸显然冷冰冰、一夜没有烧过炭的炉壁。 而后又摸了摸因为顾昔媗动作露出的汤婆子,果然也已经凉透。 顾昔媗心虚地顾左言他道:“……我见陛下动作迟缓,想来还没恢复完全,还是不要太过勉强,早些歇息吧。” 燕放不理她。他弯下腰,将手伸进顾昔媗的被褥里,一把握住了她的脚踝,同样也是冷冰冰。 “陛下!”顾昔媗被对方动作惊到,惊呼出声。 见她努力想缩回自己的腿,燕放便顺势放开了她的足踝。 但紧接着,燕放伸手想要掀开她的被褥。顾昔媗不解其意,试图用力攥了攥。奈何力量不如对方,还是被他揭开了。 燕放倾身,一只手穿过顾昔媗的膝窝,另一只手拉过她的左手搭在自己肩上、从她的腋下绕过。而后双手用力,打横将顾昔媗抱了起来。 顾昔媗手足无措,只能慌张张地看着燕放的侧脸,颤着声音问道:“陛下……要做什么?” 燕放目不斜视,步伐迟缓却稳重地向前走着,一句话也不说。紧抿着的唇、毫无表情的面容表示着他此时心情极度的不愉悦。 没一会儿,燕放抱着顾昔媗来到了自己的龙榻边,他将顾昔媗半身轻轻放在榻上。腾出一只手揭开被褥将她向里送了送,缓缓放下顾昔媗的脑袋让她平躺好,又给她掖好了被子。 顾昔媗看出燕放此时在与自己生气,便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是担心我着凉受风寒吗?若是如此,我可以像先前那样,在陛下榻边打地铺……” 若无这句话倒也还好,偏偏说了这句话,燕放的脸色变得更加铁青了。 她的话音还未落,燕放便双手撑在顾昔媗脸颊两侧,居高临下地用深邃而狠厉的眼神盯着她,说道:“你不听话。” 顾昔媗一瞬间哑了火,连心都颤了三颤。 ——刚刚燕放那个神情,倒颇为符合传闻里的“暴君”该有的形象了。 她手中紧攥着被角,无意识地向上拉了拉试图遮住自己的脸。而后底气不足地小声问道:“……那我想把明日要穿的衣裳拿过来,可以吗?” 燕放直起身,余光轻轻瞥着她:“我去。” 于是顾昔媗看到皇帝陛下拖着自己尚且不能熟练行走的双腿,慢吞吞地折返偏殿,接着手里抱着几件女子衣裳回来,将它们工工整整地挂在了榻边的衣架子上。 而后,他又在一旁的炭炉里新添了两块炭,将它的位置调整到不远不近恰恰好的地方。 做完这一切,燕放才熄却其余灯盏只留榻边那一盏微光,揭开被褥睡在了顾昔媗身侧。 两辈子,顾昔媗都没有与外男同榻而眠的经历。 如今她第一次与男子同榻,对方更是大昭之主、九五之尊的燕放。即使对方是撞破自己没有燃炭炉、怕自己受风寒才让自己同眠,很单纯很清白的理由,顾昔媗也依然觉得不适应。 被褥里暖乎乎的,她应该很快便睡着的,却怎么也无法入眠。 在顾昔媗第八次自以为动作很轻的翻身后,燕放从她背后伸手环抱住了她。 顾昔媗一时心跳如雷,小声问道:“陛下原来……还未入眠?” 燕放稍稍用力将顾昔媗拉近,她便完美地嵌入他的怀里。 “有人辗转反侧,我如何睡得着?”燕放屈着身,闭着眼,以脑袋轻抵着顾昔媗的后脑。 “不是已经不冷了?”他又问道,并用小腿轻轻贴了贴顾昔媗的脚。 顾昔媗没有回答他。 “陛下什么时候能痊愈呢?”顾昔媗喃喃道。 听到她的询问,燕放睁开眼。 “你希望我,恢复如常?”他问道。 顾昔媗笑了笑,很轻很轻地说:“是啊,若陛下痊愈,我们现下的窘境立时便可迎刃而解,混乱的朝野也能整顿肃清。不好吗?” 燕放许久没有说话,两人之间弥漫着静默的气息。 好久之后,燕放才启唇说道:“睡吧。” 顾昔媗知道,燕放的情况并不会因为自己的一句话便立即好转,但她还是忍不住地说了出来。 她只是心底依然隐隐抗拒如今的一切。她不喜欢如今的自己能如此毫无理由、毫无付出地,便接收到来自燕放炽烈而直接的好感。 甚至是一场,非正常的、病理产生的好感。 顾昔媗当然懂得一个男子对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子的好感是什么。 倘若她是那个前世初回应梁、毫无所觉的自己,或许便已沦陷,不管不顾地全盘接纳。 ……倘若她心里,没有那个大逆不道、敢不讳皇帝表字的停霄先生的话。 31、早膳 惦记着自己那么点儿薄不可见的面子,顾昔媗翌日清晨早早便从被褥中起身,准备穿好衣裳回到偏殿,唯怕被穆愁生以及燕北瞧见她昨夜是睡在龙榻之上。 在她探出身,准备轻手轻脚越过燕放下去时,对方却睁开眼突然出声问道:“做什么?” 顾昔媗猛地一惊,转头看向他,轻声应道:“我……我睡醒了。” 燕放在被褥里舒展了一下手臂,被褥滑动着,顾昔媗支撑不住自己,登时倒在了对方身上,紧接着燕放立即伸出手接住了她。 “害怕被他们看见么?”燕放问道。 顾昔媗脸颊泛红,双手抵住他的胸膛,“……嗯。” “为什么?” “因为这样擅自地同榻而眠,别人会……会误会。”顾昔媗看也不看燕放,如是回答着。 “嗯。”燕放应了一声,也不知是“好”的意思,还是“不好”的意思。总之他松开手,放顾昔媗离去了。 顾昔媗如获自由,赶紧走下龙榻抱着衣服头也不回地回了偏殿。 早膳时,燕放当着穆愁生与燕北的面,无人搀扶地独自走到桌前入座。 惊得燕北又是一脸欣慰,如同看到孩子初学会走路的老父亲似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泣他家陛下的不容易。 穆愁生则是抬手替燕放又号了号脉,点头说道:“不错不错,已经是个健全人的脉象了。你若是想恢复力量、练武什么的,如今状态也是可以的。但是嘛,毕竟是刚刚痊愈,一切还是适度最好。” “嗯。”燕放应道。 顾昔媗倒是好奇:“陛下会武?” 身为燕放的首位推崇者,燕北可是有话说:“那是当然!陛下的武功可是不俗呢!毕竟啊,陛下打小就被太后娘娘严苛对待,文治不说,几乎全朝廷的文官们都给陛下讲过功课。武功嘛,除去做功课的时辰以外,陛下吃喝睡都是跟折羽卫那群木疙瘩们在一起,武功当然是一等一的好!” “只不过嘛,”燕北有些惋惜,“当皇帝的,武功再好也没有施展的机会,皇宫守备森严,也只能与折羽卫那群家伙喂喂招而已。” 说起来,顾昔媗突然想起一个以前便有的疑惑。前世先生在与她复盘燕放中毒一事时,也并未与她分析过这件事。 在听到穆愁生与燕北提及燕放会武功一事后,她的这点疑惑更甚了。 “按说习武之人向来警觉,且皇帝的饮食必定是受到严格检查的。那么陛下怎么还会中毒呢?”顾昔媗将心中疑惑问出。 “对啊,这是为何?”穆愁生也问道。 两人一同看向燕北,燕北正思索着是否应该说出。 “因为那是母后亲手所喂。” ——一旁的燕放出声,如是说道。 顾昔媗惊呼:“什么?” 是这样,原是这样……燕如祚这一招黄雀在后、这一招渔翁得利果真厉害。 难怪自燕放中毒卧床后,太后甚少出现。被朝政绊住脚或许是很大一部分原因,但另一部分显然是她心理作祟。 自己儿子中的毒,是她亲手所喂。沈念雅或许是因为愧疚,无颜面对燕放。或许是她心里清楚,即使燕放苏醒,母子之间的隔阂已然产生。 ……或者索性不救,早早将之放弃。总好过皇帝醒来后,沈念雅这个摄政的太后必定下场凄凉地被请离大昭权力中心。 说顾昔媗想法太过极端也罢,可那是个在朝堂浮沉多年的实权太后,若仅凭利益为落脚点,这样的假设也并非全无可能。 “所以陛下刚出了事,太后便将我赶离了偃戈殿,并再三叮嘱我不能将此事说出,”燕北说道,“若陛下当真有个万一,只怕我也会……” 顾昔媗喃喃:“阿北……” 燕北笑了笑:“现下不是无事嘛,好在昔媗小姐进了宫,国公大人才托关系将我调回偃戈殿。昔媗小姐不仅是陛下的救星,也是我燕北的救星!” “我哪有你说得这么重要……”顾昔媗羞赧道。 燕放却附和着:“重要。” 顾昔媗脸颊微红看向燕放,一时无话。 对方这个当事人对太后所行之事,倒是满不在乎的模样。也兴许是他脑袋还没恢复完全,所以才不在乎。 燕放端起顾昔媗空了的碗,替她盛满一碗粥,提醒她:“用膳。” “好……多谢陛下……”顾昔媗道了谢,低头喝粥。 这件事就此揭过,四人各自用着早膳。 又过了一会儿,燕放抿了口汤,在四下安静之际启唇说道:“昔媗与我一起睡。” 正在喝粥的顾昔媗猛地抬头:“!!!” 她牺牲睡眠早早起来、就是为了瞒住其他两人的事,却这么轻易地被燕放以淡然得仿佛在说“今日这汤甚是美味”的语气给抖露出来了。 燕北惊讶,抬起头看看燕放,又看看顾昔媗:“陛下?昔媗小姐?你们……你们?” 穆愁生虽然觉得事情应当不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却也目光紧锁两人。 顾昔媗被口中的粥呛住,涨红着脸,以手帕遮挡嘴巴,背过身去不停咳嗽。 一旁的燕放伸手覆在她的后背,动作轻柔地帮顾昔媗顺着气。 他又说道:“她睡觉不燃炭炉。” 燕北弄明白了,长长舒了口气说道:“我当是什么事儿呢,不就是为了节省用度嘛,我这几日不也委屈自己跟穆愁生一起睡。陛下可真会吓人。” “嗯。”燕放应了应。 顾昔媗:“……” 穆愁生:“……” 真是一个敢说,一个敢应。燕放与顾昔媗,怎么能跟穆愁生与燕北相提并论。 燕北是不懂男女之防倒也罢了,燕放明显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脑袋坏了也不是这种坏法,这明显是心坏了! ——穆愁生无声评价道。 待到用完早膳,穆愁生与燕北各自忙碌散去后,顾昔媗难得壮着胆子用颇为怨怼的眼神看向燕放。 “陛下你……怎可如此!”顾昔媗谴责道。 燕放不明白:“昔媗说擅自同榻会引人误会我才将此事公开,难道不对么?” 顾昔媗:“……” 问题是重点在“同榻”,不在“擅自”啊! 顾昔媗无奈,只得说:“……没什么不对的。” “嗯,那便如此。”燕放点点头。 顾昔媗:“……” - 转眼进入腊月,天气格外寒冷起来。 清晨时分顾昔媗从温暖被褥中醒来时,也会被冲昏了头,觉得能这样暖乎乎地一觉睡到天明,什么龙榻、皇帝也没什么好在意的了。 燕北每日当差回来,都会与他们说一说今儿宫里是如何热闹准备着年节。 因着燕放并无任何妃子,应梁皇宫内关系极为简单,重要的宫殿除却偃戈殿便是太后的觅心殿。 故而往年燕放多少都会限制宫内用度,不过度铺张。 如今皇帝遭遇意外,为了粉饰太平,避免人心惶惶,太后也会刻意营造繁荣、热闹的景象。 但能麻木多少人的心,却未可知。俗语云国不可一日无君,而大昭的君已经将近半年没有现面了。 过去太后或许得民心,那也是有燕放这个皇帝作为衬托。如今他不在,只怕文人的笔杆子不知戳过沈念雅多少次脊梁骨了。 不过嘛,这些身外事现下也与偃戈殿无甚关系。 毕竟就算他们只有四人,也是要过年节的。此时年节最大,其他不管。 顾昔媗开始规整收拾偃戈殿,于是燕放也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面帮忙。 燕北拿着他每月结余的那么点儿可怜例银,拼凑上顾昔媗的一些首饰,四处找熟识买了过年所需的各项物品。 至于说对联儿和窗花,则是顾昔媗亲自上阵书写剪裁。 在收拾到燕放的那间小书房时,顾昔媗问道:“这里我能进吗?” 燕放点头:“嗯。” 这间小书房多少也算燕放私密重要之地,先前顾昔媗从没进过。偶尔燕北说要晒晒燕放的书籍,也是他独自进出。 因此这是顾昔媗在征得本人应允后,第一次进来。 房间内倒还算整洁,应当是燕北也记着隔段时间便来打扫。 当顾昔媗踏入的瞬间,她突然觉得,她会在这儿更多认识燕放一些。 因为不熟悉这里,她收拾时难免有所碰撞。 在她差点撞到墙角一个大瓷瓶时,燕放及时帮她挡住了。于是顾昔媗撞到的,是燕放的胸膛。 顾昔媗羞赧转头看向燕放:“抱歉……多谢。” 燕放扶住她的肩头,说道:“小心些。” “顾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