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该捡回那个废太子》 1、抢人 山崖下,马车辘辘。 这样狭长的山道里,这样明晃晃的马车最易遇到山匪。 马车里,女子身着不太合身的广袖大衫外衣,对着一旁的男人温声询问:“已赶了半日的路了,公子可有不适?” 坐在她面前的男子面容白皙,模样清俊,眉眼一弯犹如弦月生辉。他只着一袭朴素白衫,然而衣衫因人而熠熠。 沈宴清微微摇头,藏着星子的眼眸似乎只消一眼就让人沉溺。 女子面色一红,急忙别过脸去。 在她转过头去掀帘时,没有留意到男子眼神中迅速消亡的星光,刚才的温柔不过是他迷惑人的假象。 “进了遂城,我们就找一处地方歇脚。”女子继续道,“公子放心,这一条山路是遂州白家所辖,与我杨家有些往来。” 像是要印证她的这句话,马车当即颠簸了两下,女子一时没扶稳,撞在了车厢上,当即骂道:“怎么驾车的?诚心跟我过不去?!信不信我扒了你丫的皮!” 一旁的沈宴清悄无声息地躲过女子胡乱扒拉的手指,暗暗地撑在一旁。 “二、二小姐,是白家的人……” 女子当即脸色一变,掀帘而出。 日光下,迎面而来的是骑着马的一队人马,各个都面露凶相、精壮无比。然而,领头的却是个十五六岁模样的少女,似乎与身旁的人格格不入。 那女子高高束着长辨,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是你啊,杨眉?” 清脆的声音入耳,杨眉不自觉蹙起眉头。面前的少女一向从言语和态度上散发着锐利,让她从心底难以喜欢。 但她今日带出来的人少,这里又是白家的地界,她不得不低头。 “白小姐。”杨眉浮起一个假笑,好声好气地道,“今日是有要事在身,所以来之前才没打招呼,望你见谅。” 其实往来各州之间应该用官府制作的木牒,记身份样貌以识人。然而遂州、昌州、浥州、扈州四地盗匪横行,权势甚至远超地方官府,通行这四处,还需要单独的令牌。 然而杨眉没等到白家的令牌便先走一步,被拦下也不奇怪。 “什么要事?”白桃拉扯着缰绳,“前几日你哥哥压下了我们家六千匹布不让过,现在还想让我们放路?” 她自然是注意到杨眉所乘的马车。 稀了奇了,像她们这样的人一向直接骑马,鲜少乘坐马车。而今日—— 白桃留意到杨眉身上的穿着,不由得啧啧两声:“从未见过的打扮啊?今日带了什么好东西,不妨留下来让我们也欣赏欣赏。” 杨眉脸色一变,她并不知道哥哥做了什么。但她下意识地往车里瞥了一眼,忍耐道:“没有什么。我才从浥州来,带了两箱浥州的彩贝,你若是喜欢,我送你一箱。” 彩贝是一种指甲盖大的小玩意儿,在阳光下能流转彩色的光华,时人用来做些装饰之物,并不很稀有,但属浥州特产,也不算便宜。 杨眉平日并不是很好说话的一类人,今日这样大方,反而有鬼。 白桃嗤道:“打发叫花子也不是这么打发。是你和你哥哥毁了规矩在前,就是我们白家将你和你的东西一起扣下,你爹也不敢说什么。” 杨眉怒道:“你敢!” 在昌州地界,她也是说一不二杨家二小姐,这一番话几乎是侮辱了,杨眉指着马上的女子骂道:“白杨两家若还要往来,你就必须放我走!” 坐在车中男子听着这番对话,手指微蜷,又松开。 一群匪盗占地为王以后,将地界划得明明白白,眼里丝毫没有朝廷和官府。 胸腔中那颗跳动的心脏只是稍微有些起伏,很快便平静下来。 他如今已不是太子,何必筹谋。 外面的两方互不相让,白家的人纷纷下马,朝马车走来。 一群挽刀的大汉只是逼近,便让人生畏。 杨眉咽了咽口水,硬撑道:“你们要做什么!” “老规矩。”白桃一笑,“人可以走,货留下,到时候让你哥带着我们的东西过来换。” 少女一伸手,身边便有人将杨眉从马车上拉扯下来。 杨眉一边高声嚎叫一边骂道:“死丫头,你敢动我?!你他妈的别碰我,我让我哥把你手剁了!” 她越是骂,白桃便越是好奇,便跃上马车,掀帘而看。 这一看,便愣住了。 车中空空,正坐着的人一袭白衫,面容清俊,视线淡淡瞥来,并不因为被突然窥探而面露惊慌。 清冷如同一尊佛像。 不,佛要普度众生,反而是温和的。 “三小姐?” 浑厚的声音打断了白桃的思绪,白桃回过神来,坐回马车外,满含笑意地看着杨眉。 此时杨眉也知道,她藏的人被发现了。 “白桃!”杨眉喊道,“你别动他!” 白桃啧道:“原来杨家小姐在这藏了娇,怪不得不许人看。” “马车里还有两箱白银,都给你。”杨眉知道自己落了下风,不得不道,“现在放我们走。” “不放。”白桃将马车的车帷拢在手里把玩,又轻佻地朝车厢啧啧两声。 隔着车帷,里面的人虽看不到她的样子,却也知道她这是什么意思。 一个动作,将马车里外的两个人都气得不轻。 “他是我的人!”杨眉怒道,“我必须带他走!” “你走不走?”白桃不耐烦道,“不走就留下来,跟我一起上山,我恰好缺个倒水的奴婢。” “你!”杨眉怒目圆睁,她带的人不多,压根没有底气。 “给她马。”白桃吩咐道,“让杨小姐回去告状吧。” 白家的人都很听她的话,其中一人牵了马递向杨眉。 “白桃,你给我记好了!”杨眉卷起衣袖,有些狼狈地翻身上马,咬咬牙道,“我杨眉不会让你好过的!” 马蹄扬尘而去。 白桃没太理睬她的话,又重新掀开车帘,朝里面的人望去。 这一次,里面的人并没有看她,只是默然地坐着。 若说方才那刻是一尊佛像,此时,白桃更觉得他像冬日屋檐下凝成的冰柱,即便沉默,也掩饰不了他身上的冰冷和锐利。 “你是杨眉的新宠?” 少女一开口就是让人不愉快的词汇,男子神色默然,并没有回应。 才半年,竟已有人开始用“新宠”这样的词汇来形容他。 此时白桃并不知道眼前的人是半年之前被废的太子,也不知道同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戳到人的痛处。 她只是觉得,能让杨眉如此看护的人,很少很稀奇。 “不是?”白桃面露古怪,“那你是什么人?” 对面还没回答,不远处便有人道:“三小姐,我们出来这么久,该回去了。” 白桃示意杨眉的车夫过来驾车,对方哆哆嗦嗦地爬上马车,被白桃一呵:“怕什么,又不会吃了你!” 方才一匹马给了杨眉,白桃便自觉地钻进了马车,在男子身旁坐下,还笑道:“地方不大,挤挤。” 刚刚说的话还气人呢,这会儿的笑容反而带着几分讨好。 然而面前这尊如玉的雕像动也不动。 白桃不厌其烦地开口:“不能说话?还是听不见?” 她又伸手往他的视线里拨了拨,果然见他眼睫抬起,黑色的眸子直直地朝她看来。 面前的女子聒噪、莽撞,还打断了他原本的计划。 沈宴清的心底带着的戾气,从眸光中透出来的是十足的冷意。 在他还是太子的时候,明明沈宴清觉得自己还很贤德,可只要他微微蹙眉,身边的人便惊慌不已,大气也不敢出。 可是现在,少女红润的唇角勾着明艳的笑意,道:“你长得这么好看,要不别跟她了,跟我怎么样?” 白桃自小众星捧月,从没有人用这样冷漠的目光看向她,所以她也不觉得有多吓人。 在少女热切的目光下,沈宴清别过脸去。 半年以来,从京中一路流放,他的生活早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也不是第一次被人嘲笑和辱骂。 可从没有一日,他觉得自己与京中的妓子无异,被人观赏和调笑。 长袖下的手指蜷紧,沈宴清的呼吸微微起伏,很快平静下来。 他迟早会将原本属于自己的一切夺回来,将所受屈辱百倍偿还。 沈宴清平静下来以后,思绪转动。 面前的少女如杨家女一样浅薄,都是冲着他的脸而来。 既然脸这样好用,为何不能好好利用? 沈宴清稍微挪动了一下鞋尖,一旁的女子便如同碰见了什么大事一般,叽叽喳喳地问道:“是有点挤了?是不是不太舒服?我往这边坐一点。” 她说动就动。 然而白桃动完以后,却发现玉佛又寂然不动,眼色低垂,好像世间没有他所牵挂之事。 她不由得好奇起来,目光落在他的脸上、身上,全然没有民间规定的那些忌讳,直白地打量面前的男子。 对沈宴清而言,勾起别人的注意和兴趣,真的很简单。 他平静地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带我去哪里。” 一下子得了回应,白桃面容上的欣喜之色难以遮掩,连他问的是什么都没有反应过来,直直地道:“会说话呀?再说一句来听听?” 活活一个登徒子。 沈宴清便又别过脸去,不再言语。 2、稀奇 白桃是真觉得面前的人挺新奇的,和他接触了以后才发现,不怪杨眉想把他藏起来。 他模样周正俊俏,瓷白的面容如同渡了一层微光。端坐着身姿如长竹一般,脊背挺直。 白桃也见过一些有名的公子哥,模样身段,没有一个能比得上她面前的这一位。 杨眉从哪寻来的啊? 因着他这番难见的模样,即使他没有再说一句话,白桃也不觉得恼。 与这样的人待在一起,本身就是一种愉悦。 下车以后,沈宴清感受到下车更多的打量。这一回,他倒是平心静气多了。 少女拉着他在一众的簇拥下进了屋子,转过身来对他道:“你先待在这里,我去去就回来。” 他明明话很少,少女却热情依旧。 待她走后,沈宴清才抬起清清冷冷的眸子,将周遭打量一番。 如果他没有猜错,这里就是遂州盗匪的山据点。 遂州地界里几家盗匪明面上互相尊敬,可再沈宴清眼里,他们不过都是一群占山为王的盗匪而已。 一年前,他还是太子的时候,曾经向父皇上书过出兵剿匪一事。 可是他的父皇却认为这些人掀不起什么风浪。 其实,不过是因为父皇所宠幸的荣妃和丽夫人家中正是遂、浥二州的刺史,而这里,早已官匪勾结。 麻木的皇帝,破败的朝廷,很多次沈宴清都在想,不如毁灭得了。 可老师临终前留下的两车的竹简,还躺在东宫的地下室里,那是沈宴清亲手所藏。 屋外有些许动静,沈宴清当即垂下了眼睫。 清清冷冷,又是一尊佛像。 他看的出来,她还挺喜欢。 少女轻快地步伐昭示着她愉悦的心情,白桃手里捧着一个圆盘走进屋中,盘子里是一串紫红的葡萄,上面还挂着水珠。 民间来客总是会拿些吃的来招待,这是白桃所受的家教。 但在沈宴清的眼中,却像是少女拙劣的讨好。 他尝过世上最甜的葡萄,那是由西域上贡,数十人一程一程接力快马加鞭送入京中,第二日就到了他的案几上。 所以沈宴清的眼睫只是颤了颤,而没有任何动作。 他孤零零地站在院子里,与方才白桃离开时没有什么两样。 白桃这便又好奇起来:“不坐?” 院内是有长椅和桌子的,白桃自顾自地坐了下来,随手摘了一颗葡萄放入口中,饶有兴致地看向他。 “这么不情愿?”白桃自顾自地回答,“要不我们猜猜杨眉什么时候来接你。” 她仔细留意着他的神情,没有看见其间有任何变化。 白桃便又啧道:“你其实并不在乎她来不来。” 葡萄最终被白桃一个人吃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了一个空盘子。而他似乎不愿意见到她,换了个方向站着。 白桃还挺佩服他能熬得住,便站起身离开了。 夜渐渐黯淡下来,沈宴清一日滴水未进。 他站在梧桐树下,看着枝叶的剪影。原本的计划是利用杨眉穿过浥州和遂州,抵达镇州城,那边有他戍边的外祖父和兵马。 只是没想到,先栽在了浥州这里。 院墙之外,传来了笑声。 在宫里,没有人敢这样大声谈笑。 最开始离京时,沈宴清不大能习惯吵闹和喧哗,如今听着已不再觉得刺耳。 “听说三妹今日带了个小白脸回来?” 男人的打趣传入沈宴清的耳朵里,他没太大的反应,拂袖在长凳上坐下来。 第二个问话的人声音弱了下来,但依旧清晰可闻:“小白脸?上回扈州不是有几个模样不错的公子哥给你送花,被你打跑了,我还以为你不喜欢。” 最后说话的人声音则十分沉稳:“他在哪。” “他不太高兴。”少女笑着回答,“都别去吓着他。” 接着话题便被少女引到了别处,她谈及被杨家压下的布匹,其他几人便拍着桌子愤愤不平。 他们那边,还挺热闹。 他们的交谈之中,沈宴清已猜出他们几个人的身份。 话最多的是少女的父亲和二位兄长,父亲沉稳,大哥暴躁,二哥细腻,其余还有一些男子在席间附和,约莫是山上的普通草寇。 他沈宴清没有等到他们的人过来,心中不禁诧异。 自家女儿带了个男人回来家里的父亲和兄长不仅不生气,竟然也不来看一眼。 沈宴清还想见见管着遂州的到底是什么人。 不过想想,匪盗之家不在乎这个,也是正常。 过了一会儿,便有两个男子擎灯而来,手中。 虽然看不见他们的神情,但也能感觉到他们的揶揄:“请用。” 沈宴清依旧是冷冷淡淡地瞥了一眼,而后转过视线。 两个男子显然不高兴,敲着桌面疑声道:“不满意?” 沈宴清轻嗤一声。 偏瘦的那个男子当即挽起袖口,怒道:“小白脸,你别太得意了!摆个臭脸给谁看呢?小姐脾气好不跟你计较,我马六脾气差,就看不惯你。” 沈宴清坐在长凳上,静静地看面前的人跳脚。 他什么反应也没有,反倒更加激怒了马六。 马六当即拎起小白脸的领子,将人拉扯到面前。他的动作有些卡顿,但他并没有留意。 按照寻常,马六其实敌不过沈宴清。 沈宴清好歹当朝太子,朝中战神切身教导,都还得称他一句天资聪慧。 这里、这些人根本困不住他。 他自己将力道松懈下来,任由马六拿捏。 拳头停在他的眼前,马六气势汹汹;“识相点!” 烛火晃动,照见白皙的面庞。沈宴清的面容上多了几分不屑,更让马六心生怒火。 “别。” 一旁的男子将马六拉开:“他是三小姐带回来的人,回头要和杨家交换的,不能打坏了。” 马六眯着眼睛看向小白脸,稍稍退开一些。 “是小姐派人来送饭的。公子请用。” 这话说的已算是尊敬了,马四比马六大几岁,在外多走了几年,便知道有些读书人最是讲究骨气和面子。 可他也只是个粗人,什么尊敬的话都不会说,不然也不会来做山匪。 而小白脸也只是冷冷地看向他。 “不吃是吧?”马六粗暴地将盘子端起,喝道,“我们走!” 两人连灯也一道带走了。 一切归于沉寂,沈晏清在袖中勾着手指。 往日思索的时候,他便有捻袖口的习惯,而今也不例外。 让他意外的事,第二道光很快寻来。 为首的还是那个少女,煤灯照见她明黄的衣摆,沈晏清这才发觉,她穿着明艳亮眼,与其他人截然不同。 他不由得心底一嗤。 看到她的感觉,就像是在一群狼狗里看见了一只小白兔,或者一只黄鹂鸟一样违和。 而这脆弱不堪的小黄鹂居然能差遣凶恶的狼狗。 “你怎么不吃饭?”少女面带焦急地问道。 而沈晏清的目光落在她的身后。 没有其他人。 她没把她父兄带来。 遗憾。他还想趁此机会见一见人的。 沈晏清如此想着,白桃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 “怕我下毒?”白桃想不明白,只能胡乱猜测,“你放心,我还要把你送回去,暂且不会对你怎样。” 沈晏清适时冷哼一声。 “你不信我?”白桃当即道,“我,白桃,白家老三,说出去也是有名有姓的,你还怕我骗你?” 沈晏清没有回答,他的垂眸不答似乎就已经昭示着心中所想。 “怕我下毒,我跟你一起吃总行了吧!” 少女气愤离开,灯火随之而去。 黑暗中的沈晏清抬了眼皮,看着她离去。 又在听见她的步伐的时候及时收回目光。 白桃原本和爹爹哥哥吃饭,随口问了一句,见马六眼神躲闪就知道他不肯吃东西,她只好追了过来。 他态度这样强硬,白桃反倒不敢像刚见他那般随心调戏。 便让其他人端了饭菜过来又赶紧离开,只把自己留下来。 白桃坐在他对面,好声好气地道:“我先吃给你看,总可以吧?” 给他准备的三样菜,她各夹了一口,当他的面咽下。 “嗯?看到了没有?” 沈晏清的确在看她。 为了证明似的,小丫头急急塞了几口饭菜,腮帮子鼓鼓的。待到她咽下,腮帮子还没消下去。 哦,原来长相如此。偏圆的下腮,她是个鹅蛋脸。 沈晏清撩袍坐下。 他一坐,白桃便高兴起来,两只晶亮的眼睛水葡萄似的,直直地看着他。 他不过抬个手臂,便能牵动起她的唇角。 沈晏清虽然视线低垂,眼角的余光却将她的动作收入眼底。 她撑在桌子上看他。 沈晏清慢条斯理地夹了一口菜,咀嚼许久,她也静静地看着。 接着,沈晏清放下了筷子,少女当即疑惑道:“怎么了?” 他也不说话,她自己就能给出答案。 “不喜欢?”她自言自语道,“不会呀,梅爷爷做菜最好吃了。” 沈晏清抬眸看了她一眼,而后又别过脸去。 只一眼,便叫白桃心底生慌,生气都没有底气:“……诶!你到底要怎么样,说话行不行!” 而此时,沈晏清只是在想—— 稀奇。 山寨里居然还能养出这样的小白兔。 这个寨子里的人对面前这个丫头的宠溺不是假的,只要他好好利用,能做成很多事。 3、祖宗 烛火昏昏,所照见的瓷白面容如同渡了一层冷霜。 凉夜吹来一阵风,让白桃的胳膊泛起一层冷意。 不管说什么都得不到回应,白桃甚至怀疑面前的这个人是杨眉招魂招来的。 她哆嗦道:“大晚上的,你不说话,我挺害怕。” 活了十六年,白桃就没见过这样的人。 沈宴清终于有些动容,转过身来,开口道:“一般。” 白桃的脸色僵了一瞬。 他说什么?饭菜一般? 他居然嫌弃梅爷爷做的饭菜?拜托,现在谁是人质诶,你敢嫌弃绑匪给你安排的饭菜? 自己人被嫌弃,白桃会第一个站出来维护。她还记得自己到底是什么身份。 然而,满腹怒火的白桃,一抬眼看见沈宴清清秀的脸庞,瞬间哑了。 连说话也吞吞吐吐:“不爱吃饭,难怪你这么瘦。” “……”沈宴清差点没崩住。 他僵硬地抽了抽自己的嘴角,而后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再缓缓开口:“昨日,我与杨小姐在酒楼里用饭。” 言外之意,你这待遇确实不行。 白桃气的跳起来:“你还嫌上了!” 她话音刚落,对面的男人果真就不再动。 白桃咬牙:……算你行! 身为绑匪的白桃怎么就变成了这样,竟然在好声好气地劝人质吃饭。 冷静片刻,白桃开口道:“既然上了山,就别想着出去。待杨家拿东西来赎你的时候,自然就会放你走了。” 沈宴清的手指蜷了蜷,眉目之间还是透着一贯的冷意。 既然他不想吃东西,白桃也不想勉强,起身让人过来将饭菜收拾了。 今日白桃带人巡山也很累,便打了个哈欠,有些心不在焉地同他说道:“我白家从不虐待人质,待会儿会有人给你铺床,你也好好睡一觉。” “这里是我的小院,你不必担心晚上有其他人打搅。” 沈宴清没有太大的表示,但见少女向院外走去。 方才同他有争执的两个男子走到她身边告状,语气还颇为不满。 “小姐,这人委实不识好歹,我看不如先把他打服,后面他就会乖乖听咱们的。” 白桃刚刚许下承诺,接着就听见这么个建议,不由得脸色一红。 她干咳一声:“说什么呢。” 白桃是知道家中对待某些顽固分子的手段的,没有点狠招,怎么能在遂州立足。 但白桃觉得,今日带回来的人与别人不同。 像一座精美的瓷器,脆弱,很容易碰碎。 强硬的态度行不通。 白桃吩咐道:“这是杨眉想要的人,我们的货还在杨家那里。若这人在我们这里受了什么伤,杨家以此为理由和我们讨价还价,那就不划算了。” 马六连忙道:“还是小姐想的周到。” 他们走的不远,这番对话也被沈宴清听了进去。 * 作为寨子里唯一的丫头,白桃几乎是众星捧月的存在。 她自有记忆的时候就在寨子里,像梅爷爷这样的许多人都是看着她长大的,都特别亲近。 大家哄着她纵着她,有什么好玩的都喊着她一起。 所以在沈宴清来的第二日,白桃又被人勾走了,到天黑的时候才回来。 待回来的时候,她还没想起来自己的人质,直到马六支支吾吾地上前来说小白脸又一日没吃东西,她才惊觉。 在白桃的认知里,两日不吃饭那还是人吗? 她匆匆走进小院子,就看到男人坐在方桌边,静静地朝她望来。 没有谁两日不吃饭还能生龙活虎,所以那人望过来的眼神虽然平静无波,但似乎带着诘问。 搞清楚,谁才是人质! 白桃走到他的面前,愤愤地道:“你到底想怎样!” 他这边垂下眼睫,不予回答。 白桃难以想象面前的人是怎样长到这么大,难道他以前生活的环境,都不需要他开口说话的吗? 她到底弄回来一个人质,还是弄回来一个祖宗? 她仔细想了想,这两日对方只跟他说过两句话,似乎极其不情愿待在这里。 白桃咬咬牙:“我明日下山,你跟我一道出去!” 面前的人果然看向她。 不知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即使是坐着,也能让人察觉到威压。 白桃忍受不了他的目光,语气依旧不快:“在此之前,你最好别饿死了!” 话音刚落,他便抚了抚桌角,若无其事地敲了敲桌面,像在酒楼里催上菜。 一旁的马四看得目瞪口呆。 马四心底是不乐意上前的,但见小姐压着怒火扬了扬手:“给他上。” 男子不紧不慢地接过递来的竹筷,也不担心下毒,怡然自得地开始品尝。 他动作轻微,细嚼慢咽,像个大老爷似的。 马四站在旁边看着他吃,感觉自己像个仆人。 他见不得这种画面,便站不住了,抢先开口道:“小姐,我先回去……” 白桃朝他点点头:“你去忙吧,待会儿这边我来收拾。” 她在寨子里被人称小姐,有时候他们高兴了也会叫她小公主,但白桃并不是什么都不做。 许多高门小姐离了奴婢生活不能自理,但就算白桃一个人骑马去巡山,也不用人担心。 马四自己出去了,院子里又只剩下白桃和面前的男子。 她也在他面前坐下来,黑夜来临之前的灰蓝光线覆盖在两个人身上。 白桃也在打量他。 他们家与遂州的官府有合作,遂州刺史的小儿子周远与她差不多大。 周远是个爱上赌坊吃花酒的纨绔,可他吃饭,也是极为讲究的。 而面前的人明明两日都没怎么进食,可他却没有任何急躁的神色。 他的身份,并不一般。 这是白桃的猜想,她当即就问道:“在跟杨眉之前,你是做什么的?” 因为沈宴清一直不情愿同她说话,也不太情愿留在山上,所以白桃一直以为他是因为杨眉而如此抗拒。 杨家兄妹在昌州一带很有名气,是因为杨眉她哥哥极其豁得出去。昌州崇山峻岭并不好做生意,官府也不支持,一直都很贫穷。 是杨家带人偷偷将生意做起来,最后逼的官府不得不同意昌州与其他地方的商队往来。 原本杨眉有一门亲事,结果对方以杨家行事不端为由把婚事拒了。杨眉哥哥一气之下给杨眉找了个赘婿,还给他安排了男宠。 这事如此骇人听闻,很快传遍了昌州。 白桃的二哥原也打算给她安排一个这个戏码,被白桃拒绝了。 但有一说一,杨眉对自己的人也是很舍得的,他们盗匪在某种程度上,非常讲究一个“义”字。 所以面前的人想为杨眉守贞,也在白桃的意料之中。 沈宴清对她的问题不置一词。 白桃这时候又想起来还有什么吃饭时不许说话的规矩,心底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些人可真瞎讲究。 要让她不跟他说话,又得等他慢慢悠悠的吃完,这个过程比上刑还要艰难。 白桃深呼吸一口气,站起身来:“我出去转转。” 正当她要离开院子,就又听见一句话:“要热水。” 白桃先是愣了愣,而后很快反应过来,他要的应该是沐浴用的热水。 “你差遣我给你烧水??”白桃气得半死,“做梦吧你!” 她愤愤地走出自己的院子。 沈宴清慢条斯理地吃了个七八分饱,便搁下筷子。 其实这一顿,已经算他半年以来待遇最好的一次。 刚被废的那段日子里,他被关在昏暗的地牢里,几日里连个人影都见不到。 一路流放以来风餐露宿,也很难有一顿像样的饭食。 说起来讽刺,堂堂前太子的待遇竟然还不如山匪中的人质。 天渐暗,没过多久,前面离开的少女提着灯去而复返。 她的步伐急切而没有什么章法,看来心里还在生气。 少女愤愤地将灯搁在桌上,暖色光晕虽不如东宫的地灯明亮,却也能将整个小院都照亮。 “跟我过来!”少女的语气并不怎么友善。 沈宴清便待着不动。 “热水,在我的屋子那边!” 她生气的时候,一句话都说不了太长。 也不管沈宴清听见了没有,她又提着灯离开。 这一次,沈宴清没有犹豫,起身跟了上去。 他猜得对,面前的少女虽然看起来气势汹汹,实际极其护短,还嘴硬心软。 白桃对他再没什么好脸色,将他带到浴房以后自己就离开了。 她还得去收拾桌子。 白桃是不怕他跑掉的,在她眼里,那人虽然长得好看,但身材感觉还是有些瘦弱。 寨子外到处都有人看着,他哪也去不了。 只是白桃的心情也不是很好,一面收拾一面嘟囔着他难伺候,巴不得早点送回去给杨眉算了。 马六也发现自家小姐心情不好,便上来帮忙:“小白脸又惹公主生气啦?” 白桃噗地一声笑了出来,坏心情也在马六这一口一个的公主中消磨没了。 她确实没见过公主是什么样的,只是感觉稀罕又金贵。 白桃担不起这个名,但奈何马六叫的实在好听,谁听了都会心情舒畅。 所以她跟马六一面刷碗一面聊天,把带回来的那个人忘在了脑后。 沈宴清沐浴也是慢腾腾的,维持着往日一贯的作风。 他心底没有要逃出去的意思,只是习惯性地想一些事。 待沐浴完回到宅院,院中空无一人,寒凉的微风拂过他沾染水汽的发丝,忽然间心情不畅。 白桃同马六说完话以后回自己的屋子,才发现浴房已经没人了。 匆匆走到小院,也是空空如也。 她心中一慌,不会真给他跑掉了吧? 接着就听见屋内传来了一点动静,白桃心中生疑,悄无声息地朝屋子走去。 这间屋子是山寨最开始建的那几间,最开始山寨不大的时候,这间屋子还是很大,如今来看已经很小了。 白桃提着灯进去,便能看见白衣男子幽幽然的转身,乌黑的眸子平静地看过来,一点声响也没有。 若不是他那张脸长得确实好看,白桃这时候已经吓疯了。 “你……”白桃咽了咽唾沫,半晌才说出后面的话,“睡觉?” 之前吃饭挺不情愿的,这时候居然这么主动地睡觉。 沈宴清当即就回身坐下,意味不明地看向她。 明明是她家,现在看来反倒是白桃在打扰人家休息。 想到这里,白桃的气就上来了,到底谁才是这个院子的主人! 她自顾自地走进屋子,转了一圈发现并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坐,唯一能坐的,只有那张床。 面前的人平静地看着她,似乎在等她的汇报。 一坐一站,气势上输了一半。 白桃便拔高了声调:“明天,你跟我下山。先说在前面,好好跟着我,若是在城里走丢了,我可不会管你。” 沈宴清静静地看她。 白桃当即发现这话说得不对,连忙补充道:“当然,你要是跑,就别怪我不客气!” 两个人吵架,双方都得气势相当才吵得起来。 像现在这样,一个人气势凌厉,另一个人静默看戏,反倒是凶狠的那个人十分尴尬。 白桃没有得到回应,现在就很尴尬。 她重重“哼”了一声,将煤灯扔在他的床头,跑了出去。 沈宴清听着哒哒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又看向床头昏昏的灯光,终于没忍住,勾了下唇角。 * 白桃虽然对沈宴清不满,但是说好带他下山却并不会食言。 平日他们下山都是骑马,但这回带着个瘦弱不堪的小白脸,只得再用上马车。 这马车还是上回从杨眉那里抢来的。 马六跟在白桃的身边,心想这小白脸还真是有排面。 小白脸坐在马车里,其他人骑马走在边上反倒像护卫似的。 马六看着小姐坐在马车外拉扯住缰绳,脸色又差了些:“小姐要给他做车夫?” 白桃倒没觉得什么不对,这次出行是要下山采买,多带一个人原本在他们的计划之外。 她不愿意让他们劳累,便只好自己来。 马六便气呼呼地下了马,偏要坐在白桃的身边:“我来。” “六千匹布,三百两银子。”马六咬牙道,“是得伺候好了。” 坐在马车中的沈宴清心中五味杂陈。 民间四口之家五两银子能用一年,这里的三百两,是天价。 而三百两银子对皇家而言,可能一顿晚饭就能消了去。 白桃听着马六的这番话感觉有点不对,谁也不会想听到自己被沽价,便下意识地掀帘往车中看了一眼。 车中人神情漠然,果然不大高兴。 4、进城 沈宴清的漠然只是习惯,但落在白桃眼中,却又不一样。 她以为是马六的那句话被听见了,便朝马六低声道:“别说了。” 马六自是不快,依旧大声道:“杨家的人什么时候来啊?赶紧把这小白脸给接回去,诶、诶——”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小姐止了声。 白桃神色极为认真地看向马六,后者自然而然地收住了话,而后白桃走进了车中。 沈宴清这才发现,她是在维护自己。 实际上,比这更难听的话他都听过,沈宴清完全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何况这人还要给自己当车夫。 沈宴清心下先是一嗤,见她进来,便挪动了位置。 白桃先是一顿,发觉了他的变化。 之前他对自己不理不睬,甚至没把她的存在当回事,现在居然也能给点反应。 真是不容易。 白桃落座,开口道:“山里的规矩,外人出路得蒙眼。我不想蒙你的眼睛,所以我就坐在这里吧。” 沈宴清一瞬便想明白,欣然点头。 也不知是不是白桃的错觉,她总觉得他如今心情大好。 看来他的确很期盼离开这个寨子。 一时沉默,马车驶动。 车内谁也没有说话,沈宴清又恢复了惯常的沉默。 他在留意马车的动静。 就算不看路,他也能大约估计这条路是上坡还是下坡,路况如何,向左还是向右。 只要记下方向,再依据马车行驶的快慢和时间估算,就可以得到山路地图。 上山的时候沈宴清便记过一次。 不过,沈宴清已然发现这条路和来时不同。 他们选了另一条路下山。 山路之中,能听见些许清脆的鸟啁,但更多的是被忽视的蝉鸣。 很快,外面听见了些许人声和交谈。 马车先是停了片刻,又重新驶动。 沈宴清猜测,进城了。 进城以后被热闹的声音包围,白桃心情轻松,直接从马车里钻了出来,坐在马六的身旁:“我好像听见了周小少爷的名字,他们在说什么?” “前面是荟芳楼,好像周小少爷和段四爷又在赌酒了。”马六道,“小姐想去哪个酒楼?” 白桃不喜欢那些纨绔子弟的作派,若非必要,也不想与他们往来。 “找个清净的地方。” 马六也没打算停下来,他还在想哪家酒楼的饭菜不错,却听见远处一声高呼,白桃下意识朝那边看去。 这么一看不要紧,远处二楼倚着一个醉鬼,正朝她这处看来。 那人勾了勾手,往右吩咐两句,白桃便道不好。 段鸿弋来遂州的机会不多,但回回都待得酒,这么巧叫她碰上了。 马车还是太扎眼了,速度又慢,躲都躲不开。 不一会儿,荟芳楼便有人急匆匆地走出来,朝前一拜:“三小姐。” 这人是段鸿弋身边的小厮,石瑞。 白桃刚想下去,忽然想起车上还坐着一个人,便道:“我还有事,待会儿再来。” “四爷喝了酒。”石瑞面露为难道,“您知道的,您若是不去,四爷会不高兴。” 确实。 白桃就没见过像段鸿弋那样脾气差的人。 不知道段老爷是怎么教的,养出了他这么个稍不顺心就打骂身边人的矛盾。 白桃没被他打过,但跟着她的人,都受过段鸿弋的责骂。 只要她不顺他的意。 之前有次他派人请她去喝酒,白桃不乐意,结果在城里的住处就被他带人团团围住。 他也不顾这是谁的地盘,强硬地把她带走。 事后,白桃的父兄亲自带人找到了段家,让段老爷好好教训这个小儿子,段老爷一句话就把白桃的父兄噎得说不出话来。 “能出什么事?大不了娶了就是。” 段家甚至当场问白父要多少聘礼,双方差点打起来。 最后,是段鸿弋自己不愿成婚,拒了这件事。 然而,对白桃的骚扰却没有间断。 这回撞上了也没办法,白桃跳下马车,对马六道:“先送他过去吧。” 马六心底也不情愿留白桃一个人,便道:“不如让他跟着。” “不行。”白桃摇头,“被段四看到,他会挨打。” 石瑞催促道:“三小姐,四爷他不喜欢等人。” 白桃也不高兴道:“别叫他跑了就成,我得上去了。” 沈晏清将外头的对话听了去,很快他听见马六重重地拍车厢,语气急切:“快下来。” 沈晏清也没拖沓,但下来时,没有见到那白小姐。 她跟着上去了。 马六去拴马车,一面不太高兴地道:“小姐有点事,你待会儿跟着我,别出声,也别想跑。” “被段四爷注意到,你少不了一顿打。听见没?” 沈晏清虽没点头,但也把这话听了进去。 他还真有些诧异,马六对他这么不满,竟没想借段四之手给他一点教训。 “你小子……叫什么?”马六问道。 沈晏清一顿,他这才想起来,白小姐都没问过他的名讳。 莫名的情绪翻涌了一下很快消失。沈是国姓不能透露,他便开口道:“免贵姓枕。” “……” 沈晏清的声音原本就醇厚,一开口就让马六感觉到了差距。 一方面觉得挺柔弱,另一方面又感觉听着挺舒服。 马六顿了顿,才回过神来:“哦……枕。枕公子?” 这个称呼实在生疏,所以马六念了两遍才顺:“白家一向待人宽厚,所以我也不想对你怎么样。你就乖乖地跟在我身后。” 这话他说过一遍,但这一次,沈宴清点了头。 见什么人用什么态度,沈宴清心底很清楚。 而且白小姐在上面,现在并不是拖延的时候。 马六带他进酒楼。 酒楼地方不大,但一楼里站满了人。 他们抬头仰望着二楼,不时发出一声惊叫。马六带着沈宴清钻进人群,同样朝上看去。 显然马六已经很熟练了。 在这处,正好能看见二楼的廊道里,两个醉鬼分坐两边,浓重的酒气在一楼都能闻见。 在醉鬼中间站着的,是一名黄衣少女, 原来白桃被他们抓来做揭盅人。她神色漠然,揭开面前的茶盅,冷冷地道:“小。” 右边的男子起身朝对坐之人道:“喝!” 而后,左边男子有些无奈地端起酒杯,与此同时,身边的人掏出一串铜钱走在廊边,酒楼中的气氛忽然就热烈了起来。 输了就撒币……怪不得酒楼之中这么热闹。 被乱七八糟的人包围时的沈宴清与马六只好重新找位置。 沈宴清难得开口提问:“为何不上楼。” 马六听见他说话,先是愣了一下才回答:“段四爷认得我……你可别在这时候打什么主意,若是出动段家的人去找你,那你的待遇可就没这么好过了。” 言外之意,留在这里都是因为他。 沈宴清眸色深深。 大齐律法中明令禁止朝廷官员极其家中子弟进入赌坊,周小公子作为遂州刺史的小儿子,不但不遵从律令,反而公开与人对赌。 沈宴清摇了摇头。 他的视线落在中间的白桃身上,还是头一次见到她那么不高兴的神情。 又一阵欢呼声过去,白桃还要再摇骰子,就见段鸿弋抬手。 “停。” 她抬眸望去,就看见他醉醺醺的眸子看过来,冷淡地开口道:“你不高兴?” 一时之间,所有的欢闹声都停了。 段四爷的“声名”早已远播,都知道他的霉头触不得。 白桃刚想开口,只是一抬眼,就看见了楼下的马六和他身旁的男人。 她深吸了一口气,转而道:“摇的手酸。” 段鸿弋当即笑出了声:“你才摇了几下。” 但这一句话在他耳朵里等同于撒娇讨饶,他又抬了抬手,示意石瑞:“你去。” 石瑞连声道是,面上带着笑容,走到中间去摇骰子。 而白桃则走向段鸿弋的身边,那里有专门安排给她的座位。 男人的视线直白地落在她的身上,唇角勾着笑容,显然十分满意她这一回的乖巧。 他扬了扬下巴,示意石瑞:“继续。” 段鸿弋想玩,周远都没有拒绝的余地。 白桃能感觉到周远此刻已有些迷糊不清,但还在支撑着。 而身边的段鸿弋满身酒气,还劲头十足。 又过了两轮,楼下的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声惊叫:“起火了!” 忽然间酒楼之中的人群便嚎叫起来,白桃惊觉地看去,酒楼不大,四处已然起了烟雾。 这下周小公子和段四爷都不能再冷静了,周围的奴仆簇拥着他们下楼。 然而,楼梯却被人群拥堵着。 段鸿弋喝了那么多酒还有力气骂人:“做什么吃的!还不快点把人赶出去!” “再不动就把你们都剁了喂狗!” 奈何人群不是说听话就能听话的,即使一楼的店小二扯着嗓子大喊,人流依旧很多。 白桃也面露些许慌张,视线在人群中胡乱找寻。 明明马六所在的位置早已涌过了一波又一波的人群,现在不知道马六和那个人在哪里。 被人群挤出酒楼的马六一边骂骂咧咧还想往里进,但人群压根就没有允许,他刚进了两步,又被挤出来。 一直担心着自家小姐的安危,他忽然想起什么,转头一看。 身边的那个小白脸也不见了。 5、提醒 也不知过了多久,白桃才从荟芳楼里出来。 两个醉鬼此时已经东倒西歪,靠人搀扶着,但好歹人已经安全了。 荟芳楼里起了火,两个醉鬼又不省人事,白桃开口道:“他们都醉了,你们先送他们回去吧,他们醒来若是不高兴,就让他们来找我。” 就今天这件事一出,待这两位霸王醒过来,说不好又会闹什么。 周远还好,但段鸿弋这边的人定然又要挨骂,指不定还得挨打。 而荟芳楼老板这边出了事,也少不了被责骂。 但若是落在白桃这里,反倒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白桃面前都是周远和段鸿弋的人,听见这话几乎都要涌出热泪,连忙说了几声“谢谢三小姐”便带着他们的霸王离开了。 白桃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又见荟芳楼的王老板走了出来。 王老板一脸苦笑:“刚刚小二查过了,没起火。” 白桃有些惊讶:“怎么回事?” 王老板回答道:“是有人在酒楼四周放置了烧着的干草,才起了好大的烟,但没火。” 白桃问道:“可查出来是谁?” “干草是马厩里的,不知怎么被用来做这个,方才酒楼里那么多人,小二也没看到是谁。” 听起来到像是一种恶意的戏耍。 段鸿弋可听不得这个,必然要以为是有人对他不满而故意挑衅。 而王老板也会被认定为帮凶。 “四爷的脾气你也知道。”白桃开口道,“把酒楼里的人换一拨,再给他禀报。” 王老板弯腰道谢:“多谢三小姐。” 白桃摆摆手。 王老板送她到马厩,看着空空的马车,白桃忽然间想起来马六和那个人不见了。 她连忙对王老板道:“之前我的兄弟,马六,你认得的,看见他没有?” “还有一个……长得白白的男子,应该和他在一起。帮我找一下。” 王老板连忙道:“是。” 白桃蹙着眉看着他提着袍角快步离开,原本也要跟上去找,但不知为何,又看了马车一眼。 接着,她就听到一声低低的干咳。 她心底一惊,当即跳上马车查看,便见到坐在马车中的白衫男子。 他的眸光居高临下,皙白的面容如往常般漠然。 明明他只是颤了一下眼睫,就叫白桃心头一跳。 然而莫名的,白桃从他的神色中看出了几分得意。 但几乎转瞬即逝。 他竟然没跑?这是白桃最先生出的疑问。 而面前的人依旧一句话也没说,容色渐冷。白桃顾不得那么多,便道:“在这等着。” 她还要去找马六。 幸而她刚转身,王老板就带着马六回来了。 “小姐!”马六看见白桃无碍之后松了一口气,接着便面露为难道:“小姐,小白脸不见了!” 白桃拍了拍他:“不管了,先回去。” * 只要一个眼神,马六就能明白白桃的意思。 两个人驾车离开荟芳楼,一时无话。 走了没多久,马六忍不住打趣道:“没想到啊,小白脸这么大好机会居然不跑,过了这个村就没这店了。” 白桃下意识地往马车回望一眼,透过车帷,只能看见一个虚影。 “反正过几日杨家来赎人,我们就放他回去,他也不用冒险。” 白桃不仅是在回答马六的话,也是对车中之人作出承诺。 车中之人依旧什么表示都没有,若不是白桃不时回头去看,完全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白桃忽然想起那一声低咳,似乎有点刻意。 好像是某种提醒。 他不仅没趁机逃跑,还刻意低咳一声,告知她还在。 一种荒谬的感觉浮上心头。 马六自没发现异常,便再问道:“小姐,我们还去酒楼么?” 白桃身上沾了些酒气,让她不甚舒服,但又顾着答应过的话,还是道:“去。找个人少的地儿。” 马车走了有一阵,才到一处偏僻的酒肆。 店内生意冷清,但老板人挺热情地招待,以白家在遂州的地位,老板是认得白桃的。 “三小姐这边请,还是之前那几样菜?” 白桃指着身边的沈宴清示意:“不,给他报一遍菜名。” 马六面露惊异,这才意识到,这顿饭是为了谁。 他看向白桃,只见她快步入座,之后就靠在扶手椅上,马六便只好把话都咽了下去。 刚刚面对段鸿弋已经耗光了白桃的耐心,眼下她已显出疲态。 三人坐下。 马六很快就发现枕公子与他们不同,入座以后,他依旧后背绷直,神色肃然,像一尊佛像。 就是佛像。 马六不是信佛之人,却见过村子里塑佛像。声势浩大,礼节繁琐,叫着好听,实际上全无用处。 村子还是没了。 小白脸也是,靠着这模样骗了杨家女就算了,小姐竟也围着他转。 可恶之极! 沈宴清不知道他自己一坐就让身边的马六生出这么多怨念,只是神色无波地搓着手指。 过了一会儿,对面的少女开口道:“老板,水井在哪?” 老板楞道:“在、在后边儿。” 白桃豁然起身,拍了拍上衫的衣摆:“算了,打点凉水过来吧。” 马六问道:“小姐要做什么?” 白桃说不出“洗手”二字。 听说大户人家里饭前会用温水濯手、茶水漱口,像他们平民百姓,是没有这种讲究的。 王老板不一会儿就将水盆端了过来。 他显然也不知道白桃是要洗手,只木讷地端了一个水盆上来,当然只够一个人用。 白桃压着额角,示意对面的人:“你去。” 沈宴清没有抗拒,当即起身,就着老板端来的水盆将手上沾的灰洗净。 水波涌动,如同心绪。 方才做的事,似乎被她发现了。 他没想到只是微末的动作也被她察觉。 一旁的马六惊道:“洗手?” 白桃心中有了一个猜测,但不想让马六知道,眼见有小厮端着菜上来了,便道:“先吃饭。” 马六还没说话就被堵上,心底更震惊了。 搞特殊待遇? 不是吧,小姐竟然为小白脸做到这种程度! 马六恨恨地盯着沈宴清,眼神之中明明白白写着警惕。 沈宴清从容落座,马六明显地不大高兴, 饭桌上,马六眼见沈宴清想吃什么就先一步抢走,弄出了不小的动静。 白桃忽然开口:“马六。” 马六不想听小姐维护姓枕的,气愤地哼了一声,但还是收敛了些。 “下午马四他们采买完,你们就回去。”白桃指沈宴清道,“带着他。” 马六惊道:“小姐不跟我们回去?” 白桃狠狠地戳了一下米饭,气愤道:“段鸿弋明天酒醒以后一定会来找我。看我不在,又要疑心我故意躲他。” 到时候弄不好段鸿弋直接上山去找她,更麻烦。 段家的人手、财力都在他们家之上,若是正面起冲突,他们总是在下风。 马六倒不顾及那么多,当即拍桌骂道:“去他妈的狗东西!” 骂完他又道:“不行,我得留下来。” 白桃想了想:“行,把他带回去,等杨家来了再带下来就行。” 一旁的沈宴清听他们安排自己,终于开了口:“不走。” 马六就想看他不如意,露出笑容:“姓枕的,这可由不得你!” 白桃这时候才恍然:“哦,你姓枕呀?” 沈宴清、马六:“……” 马六也没想过小姐为人家考虑这么多,连个名姓都没问。 白桃那时候是见对方不愿意理自己才不问,后面想想,也没必要。在她的地盘,还不是她想叫什么就叫什么? 既然话题到了这,白桃便饶有兴致地问:“枕什么?” 少女一笑起来,便露出两个小梨涡,方才疲态忽然间一扫而空。 而一旁的马六也看戏似的看向沈宴清。 沈宴清身上汇聚着两个人的目光,却没当回事,偏不答那问题。 白桃的期待落了空,转而道:“那你还是回山上去吧,看看别人怎么对你。反正我们不问名姓地就对你好,也没见落到什么好处,连个名字都问不出来,啧。” 马六一旁帮腔:“啧!” 这么幼稚的激将法落让沈宴清听着都想笑,但他依旧不想回答。 若他们直接就能问到答案,那他的身上的神秘感随之消失,价值也会同时下降。 对面坐着的人还是不回答,便让白桃觉得有些无趣。 这种话在她这里一向很好使,没想到对他没用。 “好吧,枕兄弟。”白桃无奈开口,“不是我们不想留你,是段鸿弋对我身边的人太熟悉,像你这么扎眼的人会被他欺负。” 马六点点头。 就算马六再怎么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枕兄弟这张脸是容易引人嫉妒的存在,尤其是小姐还对他那么好。 也不知怎么想的,马六突然道:“除非——” “你把这身衣服换了,扮作我们家的小厮,混在下人之间,不要出来。” 沈宴清:“……”扮作下人?老实说,就算是流放,他也没做过下人。 白桃摇了摇头:“你看他那样子,能像吗?” 马六看着沈宴清白得溜滑的脸蛋,不禁也摇头。 沈宴清:“……”还被嫌弃了。 6、叛逆 沈宴清迫不得已接受了这件事。 顺从他们是为了留下。在山下,才能得到更多有用的消息。 当马六将他们的一身短打给他的时候,他没有拒绝。 “来了来了。” 刚换好衣服,沈宴清便被马六推到了白桃的身前。 沈宴清并不喜欢这样的戏弄,端端正正地站好以后,就听到了一声笑。 少女坐在高凳上眉眼弯弯,藏不住的笑容。 沈宴清直起身整理袖口,平平静静地看着她。 他站直身躯以后,白桃这才发觉,他其实比马六还要高些。 马六显然也注意到这点,瞪大眼睛想要与他比个高下。 “还挺有气势。”白桃评价道,“留下来做个打手也不错。” “不行。”马六急道:“他太白了,哪像。” 白桃打量着他,深以为然。 像他们家里的打手常年在外晒的一身黑紫,哪里有这么白的皮肤。 沈晏清不喜欢她的目光,别过脸去。 “行了,这几日你不要出来,见到不是咱们的人就躲着点。” 白桃嘱咐着,忽然一顿,朝沈晏清道:“你过来一下。” 沈晏清自是不动,白桃眼睛如同月牙,笑道:“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什么。”马六当即插话,“告诉我!” 然而少女只是含着笑,并不回答。 马六连着追问都被白桃搪塞过去,而沈宴清板着个脸,明明不想在意,但忍不住去听他们的动静。 听听马六把话套出来了没有。 沈宴清发觉自己的确是低估了身边的少女,没想到只是普通一句话,就能叫他牵挂起来。 他定了定心绪,又恢复了漠不关心的模样。 “不能告诉你。”白桃还在回马六的话,“只想给他一个人知道。” 沈宴清:“……”刚做完的心理建设完全失效。 隔壁的院子忽然传来了些许动静,白桃从高凳上跳下来朝外走去:“应该是马四他们回来了。” 沈宴清错失了知道那个秘密的机会。 眼见白桃走了出去,马六朝沈宴清道:“跟上。” 这么快就使唤起他来了。 沈宴清没有矫情,跟了上去。 隔壁的院子里忙碌不已,马四正指使人将大麻袋搬到板车上。 马六见状当即前去帮忙,又招手道:“姓枕的,还不过来!” 沈宴清跟了上去。 白桃心中惊讶,心想他还能做这事?但没有出面阻止。 如果他能做事,白桃也希望能将他留在寨子里。 沈宴清跟着马六走进一间屋子,里面横七竖八地陈列地各种袋子,马六搬起一袋扛到后背,给他示意。 沈宴清照做。 他一摸,知道身后背着的是带壳的稻谷,猜测这一批带回去的都是粮食。 粗略估算这些不过几十袋,沈宴清虽然见过山寨人数,但也知道这些粮食能供给的数量很少。 如果这个山寨人数这么少,怎么可能产生这么大的影响,甚至让一州刺史都不得不同流合污。 除非,他们真正的据点并不在此。 他们的人不全留在寨子里,寨子的人,只是为了那个少女。 沈宴清进城的时候没有看到匾额,但也能猜到这里是遂州州府所在地,遂城。 山寨的大部分匪徒,都留在了遂城里。 沈宴清在想这些时,白桃也在看他。 没想到他看着比旁人瘦一些,还挺有力。 沈宴清转身的时候,意外地撞上了她的视线。 少女饱含笑意的唇角直直地望着他,让他不禁有些心虚。 正好对上了目光,白桃再次试探道:“过来,告诉你刚刚那个秘密。” 沈宴清这次没多想,走到她的面前,甚至还稍稍地倾下身。 少女的气息落在耳边,轻声之中带着些许笑意:“刚刚,你怎么脸红了。” 沈宴清:“……”这什么跟什么! 少女继续道:“诶,又红了!” 沈宴清急速退开,少女便咯咯大笑起来,一旁的人听见声音都朝他们看来。 马六更是快速地赶上来问道:“刚刚在说什么?” 沈宴清一贯冰冷的面容终于绷不住,只得狼狈地跑开。 他、他刚刚在想什么来着?赶紧把那句话忘掉。 沈宴清咬着牙深呼吸,心想,上当了。 * 马六还想问个究竟出来,被白桃笑着躲过,催促马六赶紧忙完,待会儿要吃晚饭。 一想起那个人的反应,白桃还是想笑。 原以为他内心冷漠,却没想到他的耳朵将他卖了个干净。 原来冷漠都是装出来的。 她就说,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有人对外界的反应全然无动于衷呢? 白桃心底偷笑了好一阵,便发现枕兄弟不再看她了,避着她的目光。 看来他的确很在意这件事。 所有人忙完以后一起吃晚饭,席间有人问及沈宴清的姓名,他又恢复了那副不理人的模样,还是马六帮他回答的。 这一次,马六再没叫他小白脸,也没有人会再叫他小白脸。 这人确实挺能干。 而沈宴清只是僵硬地吃完这顿饭,他能感觉到有一道目光一直落在他这里。 带着好奇,也带着戏谑。 不知道有完没完。 没想到他竟然沦落到这种境地,有人可以肆无忌惮地打量他,甚至打趣他。 某个人暗暗在心底记下这一笔。 晚饭过后,白桃送马四等人离开。 白桃还在想用什么方法让不说话的人再忍不住开口,新的不速之客到来了。 “四爷醒了,三小姐跟我们过去吧。” 来的人不是好说话的石瑞,是段鸿弋身边的另外一个狗腿子岳东,平日里打骂人就属他最勤快。 段鸿弋能养成那种脾气,他绝对出了一大份力。 白桃并不想与他有什么冲突,便道:“稍等片刻,我换身衣服来。” 岳东面露不耐:“快点吧,四爷可等不及。” 白桃没理他。 她换了一身骑装出来,见枕兄弟还在外面,便蹙着眉对马六道:“找个人看住他。” 沈宴清难得开口:“我不走。” 白桃眼下也没有机会同他周旋了,没有接话,只匆匆地向外走去。 马六吩咐了一个人,便追了上去。 不一会儿,沈宴清听见了马鸣。 没由来地,沈宴清心中浮起些许不悦,尤其是看到另一个生面孔警惕地注视着他。 他们都没有忘记他最初的作用,是要用来换那六千匹布。 沈宴清嗤笑一瞬,接着便放松下来,在院子里找了一个舒适的角落搬了个凳子坐着。 吹吹晚风,想想事情。 待到时辰差不多了,又问看他的那人:“我晚上住在哪里?” 那人愣了片刻,支吾道:“小姐没吩咐,你就在这儿等吧。” 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沈宴清瞧那人也挺疲倦,便循循善诱道:“我瞧你已困倦,不如早点歇息。不用怕我跑掉,我同你们同住一屋就好了。” 那人再打了个哈欠,直白地拒绝:“不行。” 还挺轴。 沈宴清只得想其他的法子。 不一会儿,马蹄声再次想起,看守那人惊喜道:“小姐回来了。” 正要出门去迎接,又想起自己肩负的任务,便强硬地拉着沈宴清一块走。 沈宴清面色僵硬,挣脱不开。 他们没出去,就见一个人背着什么东西急匆匆地走进院子。 “快,快拿伤药。” 仔细一看,居然是马六背着那姑娘,遮掩不住的酒气扑面而来,沈宴清不禁皱了眉头。 “谁伤着了。”一旁的人问道。 “小姐伤着了。”马六语气急促,“那小子非要让小姐喝酒,两个人打起来了。” “真打啊?” “真打。”马六回答,“那小子抽了鞭子,咱们小姐也砸了椅子,段府那边也是一团乱。” 他见身边的人还不动,催促道:“还不快去。” 接着又看向沈宴清,“还不搭把手?” 沈宴清僵着没动。 马六没得到回应,只好自己将白桃放在屋内的长几上。 少女的眼睛紧闭着,面上有些细汗,看上去不太好受。 “不帮忙就别在这碍手碍脚。” 马六没好气地骂道,接过药瓶以后直接扒开白桃的袖子,雪白的臂膀上显露出一点鞭痕。 而沈宴清早已转过身去。 从前他学的都是些非礼勿视的道理,身边连个女婢都没有,这样的画面对他而言是个禁忌,眼下他不可能去帮忙。 而民间就没有这么多讲究,白桃在山寨中与众人熟络,时常帮人擦个药都是有的。 马六也没想那么多。 白桃伤的地方不多,几下就能擦完。 马六上完药见她还蹙着眉,不禁更加担心,当即起身:“我出去买点橘皮回来。” 橘皮煮水能解酒。 马六快步离开,连沈宴清都没顾上。 留下的几个人七手八脚地给白桃盖了个薄被,木讷地守在一边。 沈宴清看着汗颜不已,忍不住开口道:“她已出汗,为何还要盖被。身上有伤,再压着伤口如何是好?” 一旁的人一个“哦”地一声醒悟了,另一个人又胡乱地扯着被角,最终被角滑落下来,少女哆嗦了一下,睁开眼睛。 她有点艰难地动了动,好像说了什么。沈宴清隔得远,没听见。 而后,有人面露难色道:“小姐她说冷。” 沈宴清看着手忙脚乱地众人,三两步走到人前,拽过了少女柔软的手腕,又摸了一下她的额头,忍着气道:“生病了。” “还不去请大夫!” 他的语气生冷,自带着十足的威压。 有人点点头,匆忙地跑出去了。 面前的少女看向沈宴清,眼睛中略带些许迷茫。 沈宴清使唤惯了人,没留意到自己的语气有多不善。 见她有要说话的意思,他才稍微缓和一些,凑上耳去。 谁知少女反手抓住他的手腕,沙哑的语气中带着些许盛怒:“不许欺负我的人!” 沈宴清:“……” 她到底是怎么长到这么大?能不能分清楚是非! 7、动静 马六买完橘皮回来时候,就发现不对了。 原本置身之外的枕兄弟已经坐在了白桃的身边,被一群人围绕着。 听见马六的动静,也没有太大的反应,仿佛他才是这里的主人。 马六心生疑惑,走近了才看见小姐抓着他的手。 小姐的力气不小,他手上已经出现了红痕,而枕兄弟脸色如常。 马六心道,他脾气还挺好。 他让人去把橘皮煮水,眼见一旁的薄被虚虚地搭在白桃的腰际,不禁“咦”了一声。 “她生病了,大夫来过开了药。”沈宴清开口道,“已经在煎药了。” 马六心底一惊,没想到他这么快。 “怎么就病了?”马六问。 “饮了酒出过汗,回来的时候又受了凉风。”沈宴清冷漠地回答,“她一个姑娘,自然会病。” 而马六粗枝大叶,又不常生病,自然想不到这些。 马六又疑惑道:“你怎么知道这些。” 沈宴清拒绝回答。 迷迷糊糊中的白桃听见了身边的交谈,又抬起脸。 沈宴清知道她又瞪自己,故意不看她。 受了伤,又生病,本该是人脆弱的时候,谁知道她的脾气比平日大多了。 白桃一直晕晕乎乎的,说不出话。 她睡一会儿醒一会儿,动一下身上有几处又疼,所以心情不是很好。 待到被喂了一口又酸又苦的汤,她“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开始唰唰地掉眼泪。 沈宴清默然地看着,不动声色地撩开了自己的衣袍,免得被汤水溅到。 但他的衣袖没能幸免,被白桃抓着擦眼睛。 沈宴清原本就不喜欢女子的触碰,此时不好挣脱,只好别过脸去。 “小公主不哭了啊。” 马六走上前,哄小孩似的一口一个“小公主”地喊,白桃哭得更大声了。 哭着哭着,沈宴清也听不下去了,开口道:“既然白家在遂州有如此威望,为什么不能和段家打起来,要让你受如此欺负。” 白桃抽气的间隙,还不忘反驳:“……没被欺负!” 沈宴清冷声道:“那你哭什么!” “……没打完。”白桃又抓着不知道哪里来的布擦了两下眼睛,“没打赢。” 沈宴清:“……” 屋中一群男子听一个小姑娘哭了半宿,纷纷咬牙气道:“下回兄弟们一定打得他找不着北,才能知道遂州到底是谁的场子!” 就这么哄着,白桃终于不再哭,喝了药没过一会儿就睡着了。 众人终于也能睡个好觉。 眼见自家小姐睡着了,马六松了口气。又看向一旁的枕兄弟,忽然开口道:“委屈你了。” 白天他还挺不喜欢这小白脸,但见他刚刚没嚎叫没发火甚至还请了大夫,便觉得这人还不错。 “我给你再备一套衣裳。”马六道,“今晚你跟我住一屋。” 沈晏清不语,尝试着松手腕,最后面无表情地给马六看他的手腕。 还被抓着。 马六干咳一声:“我家小姐……力气是有点大。” 纤细的手骨攥紧着他的手,沈宴清想不到,一个女子怎么有这么大的力气。 少女鸦色羽睫垂下,眉目舒展,不知道是不是做了什么好梦。 沈宴清移开视线:“你去睡吧,我就在这。” “她又醉酒又生病,其实危险,需要人夜里守着。” 马六觉得他说的十分有道理,便也搬来一个椅子,坐在一旁。 两个男人在一旁囫囵睡了一夜。 沈宴清从前在东宫的习惯并没有消失,不论多晚睡,天一亮就能醒来。 再之,被人攥着手腕,怎么也没法睡好。 但清晨他一睁眼,便能感觉到手上的桎梏松开。 沈宴清不动声色的抬了眼睫,便能看见一个纤细的身影蹑手蹑脚的从马六身边绕过。 动静不算小,但马六呼呼大睡,没有醒来。 沈宴清没有出声,只是稍微活动了一下手腕,接着便起身也朝外走去。 清晨昏蓝的光线笼罩着院子,沈宴清扫视一圈,没有看到她。 他想了想,站在原处,没有随意走动。 白桃抱着衣服回来的时候,就看到这一幕。清晨的光线里,男子负手而立,身形如玉如树。他身上是短衫长裤,袖口扎紧,显出劲瘦的腰腿, 明明是寨子里人人都穿的衣物,但在他身上,莫名显出些许飒爽。 那人侧头回望,利落的下颌线莫名显出几分威压。 白桃当即迎了上去,伸出手将衣物递给他:“穿吧。” 因里面还有一个人在睡,所以她的声音刻意压低,简短的两个字又显得十分无情。 沈宴清直起身,便有几分居高临下的意味。 他垂眼看着递来的白色长衫,又看回她,目光中带着询问。 “还是这件更适合你。”白桃回答,“新的,昨天出去路过了一家铺子买下的。” 见面前的人不动,她又道:“昨日我跟段鸿弋大吵一架,他近日应该不会过来,你可以换回来。” 沈宴清回答:“不必。” 白桃指了指他的袖子,欲言又止:“你这件衣服脏了,难道不是因为不喜欢才弄脏吗?” 沈宴清扫了一眼自己的衣袖,又看了一眼面前的人。 罪魁祸首神色无辜地看着他。 沈宴清还是太子的时候,并不酗酒。但听说过有些人醉酒醒来以后会全然不知道酒后做了什么。 这回是真真实实体验到了。 眼见面前的人不回应,白桃反而一笑:“我改主意了。” 少女眉眼弯弯,梨涡轻陷,压低的声音犹如密谋: “我知道,荟芳楼那件事是你做的。” “你也很有做山匪的潜质,别跟杨眉了,跟我混吧!” 沈宴清眉尾微微上扬。 他不意外白桃发现那件事,只是没想到,居然有人撺掇前太子去做山匪。 少女拍拍他的肩,正经的语气甚至带着几分安慰:“放心,不会可以教你。” 沈宴清心底想笑。 他们始终都是上不得台面的匪徒,背地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他沈宴清岂能参与? 但沈宴清没有正面给出答复。 对方的一语不发在白桃这里已是见怪不怪,也没强求他的回答,只是将衣衫塞在他的怀里,转身走了:“我去厨房看看。” 白桃一走进厨房,便闻见苦药的味道,不禁蹙了眉。 平日做饭的老曹坐在矮凳上看灶火,一见她又打起精神:“三小姐。” 白桃问道:“谁病了?” 老曹懵道:“啊……小姐不记得了?昨日您回来以后就发了热,还是枕兄弟发现的。大夫说这药还得再喝两回,早上起来就在熬了,快好了。” 白桃:“啊?” 老曹又问:“小姐头还痛不痛?” 白桃:“……有点。” 可她一直觉得她的头疼是酒喝的太多,没太在意。 “眼睛痛不痛?” 白桃:“……也有点。” 她惊愕道:“我昨天到底干了什么?!” 她平日鲜少喝酒,完全不知道自己还有喝醉了就委屈的毛病。 老曹将她昨日在众人面前嚎啕大哭,后悔没打赢的事给白桃完完整整地讲了一遍。 白桃面色僵硬:“都有谁看到了?” 老曹回答:“没事,都是兄弟。” 他的话顿了一下,又继续道:“昨天那个小兄弟也在……不过,他没说什么。咱们的地盘,小姐最大。” 白桃的脸色更难看了。 前脚她才给枕兄弟许下承诺,后脚她就知道自己在枕兄弟面前大哭了一场。 颜面扫地。 太尴尬了啊! 老曹没觉得这是什么事,便道:“小姐先把药喝了,这里要做早饭了。” 白桃回过神,连忙道好,又说:“我来帮忙。” 昨天把大家都折腾了一通,白桃心里过意不去,便和老曹一起做早饭。 张罗大家吃饭的时候,白桃特意避开沈宴清,半点不敢看他。 一早上都是如此。 原本还想拉人入伙,转身就不愿见他,态度变化之快,反而让沈宴清不明所以。 他没细想原因,转而留意别的事。 沈晏清认清自己的身份,没有随意走动。 但见马六身上背着竹篓,朝沈晏清道:“走,采药去。” 马六觉得,吃了饭就得干活,眼下沈晏清留在这里,自然也在他的派活名单里。 沈晏清定定地看向他。 马六撇嘴道:“小姐身上有伤,得再去弄点药草来。” 自己磨的药总比铺子里卖的划算,看不起大夫的人家多少会点治病的人家。 而他们寨子虽然不穷,但并不是一直富贵,自给自足是常年的习惯。 沈晏清想的明白,也跟了上去。 谁料还没出门,就遇上了另一拨人。 马背上的少年扎着小辫,俯身倨傲着看着马六:“你家小姐呢?” 马六面露凶光,吼道:“不在!” 段鸿弋一提马绳,沈晏清眼疾手快将马六拉过,接着就看见段鸿弋的马匹越过马六,冲进了院子。 就硬闯。 在后厨的白桃原本还在刷碗,便听见有人来报:“段四爷来了。” 她的脸色也骤然生出冷意,心底愤然:他有完没完。 白桃挽着袖子走进院子,迎面和找来的段鸿弋撞上,后者笑眯眯的打量她:“瞧,这不是在嘛。” 一旁的马六恨得咬牙切齿。 白桃冷然道:“怎么,昨天没打够?” “不,我是来道歉的。” 段鸿弋狡黠一笑,自顾自地走到屋内的桌子前,毫不客气地坐下,而后拍了拍桌面:“倒水倒茶。” 他转身便想指马六,接着目光扫到一个新面孔,目光骤然流露出厉色:“这人谁?” 白桃知道他指的是谁,偏道:“你管是谁。” 段鸿弋几乎要将沈晏清的脸盯出个血洞来,怒道:“过来,给我倒水!” “不去。”白桃截断他的话,强硬道,“别想差遣我的人!” 沈晏清身处风暴中央而神色不变。只是听见她这般维护,竟然生出微妙的兴奋。 他有点想知道,面前的少女会不会护人到底。 8、勾结 白桃有多护短,段鸿弋是知道的,眼下他愈发烦躁:“岳东,把他给爷抓过来!” 两家还得往来,白桃不想再跟他起冲突,便出声阻止: “不是来道歉,还在这这么强硬?” 少女清脆的声音含着嗔怒,但的确成功地将段鸿弋的注意拉了回来。 段鸿弋臭着脸道:“行。” 白桃:“道歉讲究的是诚意,你硬闯我的地,骂我的人,不是过来打我的脸?” 段鸿弋的怒气消了一些,僵硬道:“我没这意思。” 他招了招手,石瑞便上前捧上来一个巴掌大的药罐:“听他们说我昨日伤到你了,这药当做赔礼。” 白桃也喊:“马六阿枕,过来收下。” 沈宴清先没反应过来这声喊的是自己,还是马六示意他,他才一起上前。 罐子不大,药膏轻盈,凑近还能闻到封口处传来的些许馨香。 对于寻常百姓而言,这样一罐药并不便宜。 白家尚且还要自己采药,而段家就能随手将这罐药送出,可见段家的实力在白家之上。 “你这回在遂州玩多久?”白桃抬眼问段鸿弋。 “很久。”段鸿弋一笑,“我二哥要过来。” “段二爷那么忙,也来陪你玩?” 段鸿弋挑眉:“自有要事。” 说到这里,他眉宇中隐隐透露出兴奋,白桃觉得事有蹊跷,追问道:“段二爷来这做生意?” 段鸿弋更得意了,朝白桃靠过来,刻意压低声音:“接了个大生意。” 这便是不可明说的意思。 白桃知道段家的业务比白家广得多,但不知具体有什么,但父兄暗示过,不是什么好事。 所以白桃没追问下去,一笑置之,让人上茶去。 这番对话落在沈宴清的耳朵里,却又不一样。 流放途中,沈宴清曾经遇见过劫杀,在浥、遂、扈三州交会之地。 那群人不是简单地劫财,而是直指沈宴清,每一步都下了死手。他一直觉得不对,但并不清楚这群人马从何而来。 但如果,有人和山匪勾结,早在等着他呢? 那一切便说得通了。 沈宴清莫名弯了一下唇角。眼下,他失踪的消息总该传回京了吧? 段鸿弋吃了两碗茶以后,便问白桃:“什么时候也来扈州玩玩。” 白桃回答:“不去。” 段家的地盘白桃都不想沾边。 “去呗。”段鸿弋回答,“前段时间很多东海国的人进了扈州,带了好多新奇的玩意儿来,不看看?” 要说段鸿弋脾气好的时候也好,有什么好事都能想到白桃。 这回白桃便犹豫了,追问道:“什么好玩的。” “鸽子蛋大的彩珍珠,还有能夜里照明的乳石。东海国的人也挺有意思,脾气好,会说好话。”段鸿弋说着说着,便站起身来,“收拾收拾,跟我去扈州。” 段鸿弋一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转身就问马六:“带上几个人。” 白桃看向枕兄弟,拒道:“不行,我留在遂城还有事。” “你有什么事?”段鸿弋反问,“生意上的事还要你操心,你白家关门算了。” 白桃气道:“段鸿弋!” 段鸿弋不把她的生气放在眼里,催促道:“快点。” “段二爷不是还让你留在遂城吗?” “哦是。”段鸿弋想了想,“不打紧,两日就能回来。过两日扈城有场夜宴,本来不想去,带上你倒是可以折腾一下。” 白桃冷漠地回答:“不想去。” 段鸿弋勾上唇角:“不去也得去。” 他决定的事,没人能阻止。 “你带谁?”段鸿弋在院子里扫视片刻,目光最终还是落在沈宴清的身上,“这真是你的人?” 即使穿着同样的衣衫,但男人与众不同的肤色和气质,依旧能让人一眼认出。 “是我的人。”白桃面不改色地撒谎,“上个月来的。” 段鸿弋直直地盯着沈宴清的脸:“不想带他。” 白桃笑着回答:“那正好,我也不大想去。” 段鸿弋当即回头看她,咬牙道:“他去!你也得给我去!” 看段鸿弋不如意的模样,白桃又觉得有点好笑。 段鸿弋瞪着白桃,开口道:“我去安排一下,晚点来找你。” 说完他便愤然离开,明明知道自己会生气,却偏偏还要带上白桃给自己找罪受。 白桃有时候不大能理解他。 待段鸿弋走后,白桃的心情轻松起来。 十六岁的少女的生活单调,偶尔能看一场杂耍已是生活之中最有趣的事情,更何况夜宴。 所以虽然不喜欢段鸿弋,但说起要出门去玩,还是高兴的。 一见到沈宴清,两只眼睛便弯起来打趣道:“阿枕呀。” 即便她笑起来甜美,但总让人觉得她怀揣着什么捉弄人的心思。 上一回耳边轻语不知怎么又飘了出来,沈宴清不自觉生出后退的心思。 但他只会表露出冷意。 “在怕什么?” 白桃早已看穿,两个小梨涡便又露出来,“我是要问你——会骑马吗?” 马六插话道:“真带他去?” “刚刚段鸿弋亲口说的,你也听到了。”白桃笑着,“而且,我得亲自看着你,不能叫你直接跟杨眉走了。” 沈宴清垂下眼睫:“不会。” 白桃气结:“你长这么大,连骑马都不会!” 沈晏清不再回答,恢复了之前的漠然。 白桃咬牙道:“给我学!学不会你就别想跟杨眉回去了!” 沈晏清抬眼看她。 不知道她怎么会用这件事作为要挟,他看起来像很在意的样子? 然而白桃得了他的反应,以为得逞,便转而继续引诱:“如果你表现不错,她来赎你之前,我带你去看她。” 少女的眼神中带着狡黠,俨然一只小狐狸。 沈宴清的手指蜷了蜷,下一瞬整个人就被马六给拉走,伴随着白桃。 “娘们叽叽的,快走!” 马六将人往拴马的地方带,勾勾手便有兄弟将马牵出来。 马六将马绳递到沈宴清的手中,指挥道:“骑马还不简单,就把马当你兄弟。” “先跟马熟悉熟悉,顺顺马的鬃毛。”马六一面说一面示范,“等他熟悉你了,就可以往上爬了,像这样。” 刚说完,他就跳上马背,朝沈宴清示范道:“就这么简单,看明白没?” 白桃:“……” 哪有人这么教的!这是看能明白的事儿吗? 白桃对沈宴清道:“你别紧张,骑马这事说难不难,但也不简单。” 她招招手示意马六下来,再走近沈宴清,语气十分温和:“最重要的是不要怕。这匹马性子很温和,不会伤人,你可以放心。” 少女从马的生活习性讲起,说得十分细致,沈宴清垂下目光,便见她脖颈白皙处有一颗小痣。 经脉跳动之处,小痣俏皮可爱。 沈宴清作为太子,怎么可能不会骑马,原本只是想隐藏一下实力。但见少女不厌其烦地讲些细枝末节,听着倒也无聊,便开口道:“我试试。” 白桃当即止声,眼里藏着笑意:“好。” 她也没抱希望,还在想安慰他的话:“不用想着一次就上……!” 转眼沈宴清人就上了马。 蓝天作幕,男人挺直腰背,雄姿勃发,神色从容而淡定。 白桃几乎怀疑他其实早就会骑马,在这装不会。 她定定地看着他,想看他下一步的动作。 然而沈宴清只是面露无辜,茫然地问她:“是这样吗?” 白桃的语气有点不能冷静:“对,你拉一下绳……” 一见他将绳卷在手中,白桃忍不住问道:“你根本就是会的吧!” 男人淡定道:“哦……没有,第一次。” 沈宴清第一次上马也这么简单,太傅并不怎么讲该怎么上马和训马,全靠他自己悟。 马六并不怀疑沈宴清,只是呵呵笑道:“说明这是有天赋,来,我带你出去走两圈。” 说着他就去帮沈宴清牵绳,白桃沉默地在后面跟着。 马六一面走,还不忘跟他搭话:“我们连骑马都把你教会了,不如你就留在寨子里,我们也多个帮手。” “你以前是做什么的?现在外面可不好混。但是寨子里可以包你的吃住,每个月还有二两银子,你就跟着我们陪小姐玩就好了。” 白桃不服气地哼哼:“哪里是跟着我玩。” “三小姐主要是管寨子里的事。”马六嘻嘻笑道,“你要是来,咱们也不会亏待你。” 巷子里,三道身影被光线拉长,沈宴清骑于马上,垂眼,就能看着嬉笑的两个人。 走了没多久,迎面便出现了一条岔路口。 马六顺了顺马毛,对沈宴清道:“要不要直接试试?” 虽是询问,但他已然将马绳递还给沈宴清,后者接过以后,继续催着马儿向前走。 白桃起先还跟着,后面马儿走得有点快,便不想走了,和马六两个人在后面看着。 阿枕的身形的确不错,骑马时有种英姿飒爽的感觉。 白桃和马六看着自己教出来的“学生”,脸上扬起欣慰的笑容。 看着渐渐远去,白桃突然想到。 这就把他教会了,夜里他骑着马跑路可怎么办? 等等,眼下不正有个大好的机会么? 情急之下,白桃大喊道:“要记得回来啊!!!” 9、考虑 白桃那一嗓子让马六明白过来,枕兄弟还是他们的人质。 教人质骑马,还放心让人质自己骑,这是生怕人质不跑啊? 马六立即道:“我去追!” 白桃的神色有些黯然。 其实阿枕是会骑马的吧?装成不会,好找机会溜走。 这样显得她也太好骗了啊! 生气,好生气! 越想越生气的白桃气愤地踢了一脚面前的石子,一会儿就有人牵了两匹马来。 白桃翻身上马,箭一样地冲了出去—— 没过多久,就停了下来。 沈宴清散步似的慢悠悠地转回来,看见追来的二人,便停下回望。 双方面面相觑,沈宴清云淡风轻,白桃和马六的脸色却有些难看。 “你——” 对面的男人只是静默地看向他们。 白桃大声问道:“你不是真的要跑吧!” 面前的人虽未回答,但总觉得他漠然的脸色下,带着些许嘲讽。 他确实没走,倒显得白桃对他不放心似的。 她干咳一声,改口道:“既然到了这里,我们再教你怎么骑,免得到时候去扈州你跟不上。” 白桃骑到沈宴清的身边,示意他往前,而后又给了马六一个眼神,示意他跟在后。 两个人如同监视似的,一旁一后。 沈宴清一路流放以来,监视的目光日夜跟随着他,嘲笑与辱骂纷至杳来。 谁不想体验一把奴役太子的滋味。 奇怪的是,现在面对他们,沈宴清并不多反感。 “骑马时身体向前,稍微弯一下身子,然后这样——” 白桃刚开始还在教他,没过多久话头就消失了,扯住缰绳让马撒开丫子跑。 她还是小姑娘,一玩起来也容易忘记正事。 沈宴清:“……” 为了维持第一次上马的印象,沈宴清故意没有跟上,马六也只能兢兢业业地跟在一旁。 但见小姐没影了,马六也不甚有耐心,催促道:“快点,不要怕,大男人总不能连小姐都跑不过。” 沈宴清:“……” 最终还是马六的唠叨还是逼得他用真本事。 待绕城两圈回宅子以后,马六兴奋地朝白桃报告:“现在带他出去肯定行。” 白桃也十分满意:“不愧是我教出来的。” 只有沈宴清面色冷漠,对他们的夸奖不为所动。 * 到了晚上,段鸿弋的人过来通知他们明日启程。 白桃听到这个并不感到意外,马六将院子里的人聚起来宣布这件事,又点了几个人跟随。 沈宴清看着这一幕,心觉稀奇。 这几州山匪之间的关系,看起来并不好,但也不坏。有的时候相互合作,也常常起争执。 当然,这几家的关系若是太好,对朝廷便是巨大的威胁。 当今朝廷这样麻木,若是再有野心一点,自立为王,未必做不成。 这天夜里,沈晏清与马六同宿一屋。 马六想的很好,这样能看住沈晏清。哪知道他沾上床倒头就睡,不一会儿传来鼾声。 沈晏清虽没睡着,但心情很平静。 折报上说山匪劫掠强盗,人神共愤。沈晏清置身其中,觉得他们没那么坏。 第二日,众人吃过早饭就出发。 段鸿弋的马匹在最前面,他每次跑起来都不要命,就爱出风头。 白桃在后面冲刺,其他人也只能拼命追。 黄昏时分,抵达扈城。 马匹进城以后直入宅院,沈晏清默然将一切收入眼底,却不由地皱了眉。 宅院估计有二十丈,俨然赶上一座京城王府的规模。 其心昭昭。 沈晏清当即明白,白、杨两家恐怕与段家的差距不是一星半点,所以段鸿弋才能这样肆无忌惮。 段鸿弋带人进的是侧门,能直达他的住处。 反正他们家大,这一拨人都住得下。 白桃一面走一面惊奇道:“我上回来是几个月前?怎么感觉之前没这么大。” 段鸿弋耸耸肩:“整修过了。” 表面上虽然不在意,但心底还是被白桃的惊奇声取悦到,心情莫名好上一倍。 段鸿弋挺直了腰板:“待会儿我去问我哥夜宴是什么时候。” “段二爷不是还在外忙事吗?” “二哥不在,三哥在。”段鸿弋回答。 白桃便不再作声。 “抓住她!别让她给跑了!” 走了没多久,前方的侧门突然跑出来一个女子,她衣衫不整,鬓发散乱,抬眼见到他们时脸上流露出惊愕。 她来不及掉头跑,很快就被后面的人捉住了。 被抓住以后,女子被按在地上,两个男人提着鞭子狠狠地往她身上抽打,惊叫声不绝于耳。 白桃被这一幕惊到,很快就有一个身影挡在了眼前。 段鸿弋呵斥道:“狗奴才别挡道,快滚!” 两个男人骤然反应过来,接着便拖着女人往一旁的侧门走去。 白桃下意识地顺着那边看去,被转过身来的段鸿弋拦住了视线。 “别瞎看了。” 段鸿弋的脸色也很难看,这些人是他三哥带回来的,经常看管不好跑出来就算了,还要被他的客人撞见。 白桃问:“她……她是三爷的人么?” 段鸿弋烦躁道:“是。” “这一部分院子是我的,其余的地方都不要去。” 段鸿弋不耐烦地嘱咐着,转身看向白桃身后的人:“看好你的人。” 他的视线又落在沈宴清身上,眸色森然。 他倒是希望这人不要太守规矩,多跑跑转转,然后好被他哥的人抓住打死。 白桃抿唇,对沈宴清道:“你和马六跟着我。” 段鸿弋暗自咬牙,气呼呼地在前面带路。 他有些不悦地给白桃推开房门,语气不耐:“安顿一下,在这等我。” 白桃回答:“好。” 段鸿弋带着气出门去,每一步都带着凶狠。 白桃想,他这样出去估计得和段三爷的人吵起来,到时候回来给她找不快,那就不好。 “段鸿弋——”白桃开口喊他。 待少年极不耐地转过身来回望时,便发现少女勾着明媚的笑容朝他走来。 “不要吵架,不要骂人。”她说,“去吧。” 段鸿弋呆了很久,接着木讷地点点头,离开的时候脚步都有些不稳。 白桃认识段鸿弋有几年,觉得他是个拧巴的人。 一面极讨厌家里的束缚,经常跟爹爹和兄长大吵大闹。有时候却又爱让白桃来管他。 当然这个分寸还得拿捏得当,稍不如意,触碰到少年的自尊心,他又会雷霆大作。 总之,不是好相处的人。 白桃一转身,便看到阿枕的目光,疑问道:“阿枕?” 沈宴清才意识到自己的目光一直跟随着她,被她一问,反蹙起眉来。 白桃以为他是被刚才那一幕给吓到,便解释道:“之前那些是三爷买回来的婢女,三爷对他们不错,她们还要逃跑,这才会遭打。” 这些话是白桃问段鸿弋时,石瑞帮忙回答的。 她自然不知道,这份答案也是石瑞现编的。 段家是真正的山匪,烧杀劫掠,强抢民女,无恶不作。是以才能在最快的速度里积累起远超白、杨两家的财富,甚至已有不臣之心。 这一点,沈宴清比白桃清楚。 但他分不清她到底是不介意,还是不知道。 “先安顿下来吧。”白桃说道,“时辰不早了。” 白桃又对马六嘱咐道:“我怕段鸿弋背地里为难阿枕,你看着点,别叫阿枕被欺负。” 沈宴清虽不说话,但几日中,他跟着马六忙前忙后,大家已将他当成自己人。 众人回房去,白桃单独住在前院的客房,其他人则住在后院。 晚饭过后,白桃在等柴房烧好热水。 屋门大开着,一道身影走了进来。 段鸿弋走到白桃身边,不怎么客气地将一个方形木盒扔在了桌上:“打开看看。” 白桃不惯他的脾气:“不看。” 段鸿弋气道:“是好东西,我刚从三哥手里抢来的。” “什么好东西?” “三哥准备赏给他的姬妾,被我截胡了。”段鸿弋抬起下巴示意,“反正你们都是女人,对你肯定也有好处。” 白桃:“……”合着他抢回来之前也没打开看过。 她缓缓打开,发现是一块黑褐色的木块,转给段鸿弋看:“这是,香料?” 段鸿弋这才知道自己抢回来的是什么。 “……三哥前段时间弄了很多珍珠回来,我还以为这是珍珠。”段鸿弋觉得自己失了面子,便道,“改日我再送你那个。” 白桃笑道:“那这个怎么办。” 段鸿弋回答:“留着呗,反正不要白不要。” 白桃便把盒子合上放在一边,转而问道:“那夜宴呢?” “明晚天香楼,你跟着我入席。”段鸿弋在屋内没有看到白桃新带来的那个人,心中舒畅不已,也没多找茬,“我走了,早点休息。” 再次送走段鸿弋以后,白桃沐浴回来,便看见马六在给她铺床。 阿枕跟在马六后面,看起来很听话。 白桃回想起刚见他那副冷冰冰的模样,不由得想笑,她喊道:“不打紧,我自己来吧。” 马六应声,接着看到了桌上的木盒,出声询问:“小姐,这是什么?” “不知道,好像是香料。”白桃回答,“你打开看看。” 马六打开盒子以后拿起来闻了闻,便觉得有些眩晕,又招沈宴清前来:“你懂不懂?” 沈宴清才看了一会儿,便伸手将盒盖压下:“有毒。” 白桃惊道:“毒?” 沈宴清点头,他只闻了一点,便能察觉到心口的不适。 白桃懵道:“这是段鸿弋给我的,他也是从他三哥那里拿来的,他三哥不可能害他。” 马六连忙问道:“小姐可有不适?” 白桃摇头。 “这毒通过香味散发,你不曾凑近闻之,故而没有不适。”沈宴清深呼了一口气,“方才我和他靠得太近,才会中招。” “那你们没事吧?” 沈宴清眸色一深,抿唇道:“会有影响。” 马六噢噢两声,便道:“我替小姐保管吧。” 白桃说好。 沈宴清将手中的木盒交还给马六,见他把木盒抱在臂弯中。 转身,就看见少女满带深意的眼神:“你懂得还挺多。” 沈宴清藏在袖下的指尖蜷了蜷,不打算回答她这个挖了坑的问题。 “上次马六问你以前是做什么的,你没回答。”白桃撑着下巴打量他,“你是落魄的富家子弟?教书先生?怎么就到了杨眉手里?” 白桃嘴角含笑:“入咱们的伙首先要求底子干净,你行吗?” 沈宴清垂下眸子看她。 “又不说话。”白桃轻哼一声,“我自己去问杨眉。” “哎呀。”少女黛眉扬起,杏眼中含着打趣,“不过她不会不要你了吧?昌城到扈城骑马也就半日工夫,怎么还不见她带人来呀?” 马六在一旁帮腔:“就是。” 沈宴清不想理她的戏谑,别过视线。 在白桃这里,他没反应才是最大的反应。 白桃便又得了乐趣,在他旁边碎碎念。 “她这么不重视你,你还跟着她?” “要是我,怎么舍得你在别人家给人干活。” “她给你什么待遇,我白家必然是给的起的。” 马六特地插话道:“每月二两。” 白桃差点没忍住笑,凑上前对沈宴清道:“考虑考虑?” 面前的男子依旧绷着脸颊,对身旁的话无动于衷。 白桃就喜欢这样逗他。 他不笑,就白桃兀自笑得欢快,笑累了便道:“行了,你回去考虑吧。” 她本是找个借口让大家都去睡觉。 哪知道他站起身来,视线回望,认真地开口:“我考虑。” 白桃僵了片刻:“什么?” “你的话。”沈宴清回答,“我会考虑。” 马六也愣了下,连忙高兴地接道:“那正好,我们这几日没白养你。” 沈宴清依旧没有接话。 马六接着嘱咐白桃好好休息,而后跟沈宴清一道退出房间。 他们的住处不像白桃是单独一间,而是住在同一间房,男人们不需讲究太多,都挤在一起。 沈宴清在匪窝里住了几日,而今已经习惯。 亲眼见马六将木盒大大咧咧地和包袱放在一起,沈宴清开口道:“不要乱放。” 马六一顿。听说这东西有毒,他也不知道该怎样才好。 “我来。” 马六听话地给他腾出位置,便见他伸手抚摸了一下木盒,嘱咐道:“盒子做的精妙,若不注意,气味便飘出来。” 沈宴清手指一勾,重新打开盖子,马六便立即往后退开些许,幸而很快盒子再被关上。 为防万一,木盒被用衣物包好。 马六是不打算再穿那件衣裳了。 做完这些,沈宴清便对马六道:“睡吧。” 马六心中诧异,他决定要加入以后,人变得挺好。 但沈宴清所做也仅限于此,他继续顶着那张漠然的脸,在自己的床铺上躺了下来。 夜深人静,周围鼾声一片。 沈宴清于黑夜中睁开眼睛。 他隐去了部分事实。 木盒上有东海国的海藻纹样,他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这香算不上毒物,但会让人身体发软,神志不清。 或许有朝一日,这香也能为他所用。 10、杂耍 第二日,段鸿弋来找白桃。 白桃并没有追问段鸿弋昨天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意思,估计他也完全不清楚。 再问他,说不定到时候又闹到段三爷那里去。 段家其他人可比段鸿弋可怕多了。 凭这几年的相处,白桃笃定段鸿弋至少不会害她。 “夜宴晚上才开始,先出去转转?”段鸿弋提议,“带你看好东西。” 白桃眼前一亮。 段家宅子身在闹市,出门便是商街。 没走多远,便看见一群人在围观,白桃便带着人钻进了缝隙里。 板车上,与马六身形差不多的壮汉躺倒在上,身边的四个人搬了一块巨石压在壮汉的身上。 壮汉气喘吁吁,周围呼声不止。 没过多久,只听一声高喝,壮汉胸前的大石碎裂,观众大声叫好。 白桃对沈宴清碎碎念道:“没见过吧,这叫胸口碎大石。” 沈宴清:“……” 他依旧是没有什么反应,目光尽是平静,好像全然不感兴趣。 但白桃对他的反应很满意,在她眼里,没反应就是最大的反应。 段鸿弋不经意瞥见那个阿枕又到了白桃身边,脸色瞬间垮了下来。 他刚要开骂“没见识的东西”,一想到白桃必然当面翻脸,只得愤然睨他一眼。 跟在段鸿弋身旁的岳东心领神会,便笑道:“想必这位兄台未曾出过远门,没见过,觉得稀奇是应当的。” 段鸿弋不满他帮腔,瞥他一眼,便见岳东的小眼珠一转,给他使了个眼色。 段鸿弋便顶着一张臭脸开口道:“现在是白日,没有什么好看的杂耍,得去专门的场子。” 白桃眼眸中流露出惊喜:“真的!” 白桃当即转身拍了下沈宴清的肩:“带你看更好的!” 沈宴清难得抬了一下眼皮。 白桃拍肩的那一下不算轻,结结实实地招呼在他的身上。 虽然不疼,也着实让他惊了一下。 大约是从来没有见过女子这样和他表达亲近,他差点就躲开了。 只是简简单单的一个接触,便掀起了男人心底的波涛。 而始作俑者早已转过身去,笑着对另一人道:“快带路吧!” 在白桃转身看向那人的一瞬间,段鸿弋眼底流露出阴狠。 不管怎么样,如今在他的地盘,一定得让这个人吃点苦头! 众人走了两条街,便能看见一座与众不同的圆型楼宇,一旁高高挂着一面黑旗,上面书着“戏台”两个大白字。 虽叫戏台,但这里不单唱戏,也有些杂耍。 段家收罗了好些技艺人养在这里,偶尔取乐,平日也对外开放。 段鸿弋刚进门,便有眼尖的小厮巴巴地凑上来,两只眼睛完成一条缝:“四爷。” 到了自己的场地,段鸿弋底气十足,伸手一指:“把这清场。” 小厮脸色一僵,连忙道:“好咧!” 他刚答应下来,场内便有一道高呼,混着某种野兽的低吼,白桃下意识朝场内望去。 围栏内安置着两个大笼子,一头黄白条纹的老虎在笼子里磨爪,另一个笼子由红布盖着,看不见里面是什么。 段鸿弋眼见白桃似乎很感兴趣,便抬手道:“等等。” 小厮便又候着他的话,只听段四爷道:“让他们等会儿开始。” 说罢,他便转身往楼阶上走,背着手头也不回:“快跟上来——” 小厮眼明心快,便知道这是要等他们坐好再开始,便又招了一个人来引段四爷上楼,自己则去给驯兽师传话。 场上的老虎继续磨爪。 席间的百姓已经有人在在询问怎么还不开始,而白桃这边则飞速上楼,抵达一处绝佳的观景台。 驯兽师一抬眼,便能看见原本空无一人的贵人席上坐满了,心底自然明了。 待楼上安然看下来时,驯兽师走到老虎身边开嗓喊道:“这是我们家小黄。” 老虎很应景地吼了一声,场上顿时一片寂静。 “它,不伤人。”驯兽师摸着笼子笑道,“它能和人和睦相处。” 驯兽师自言自语,下一刻,便走到另一个笼子前,掀开了上面的红布。 忽然一阵喧哗。 红布之下,是数个穿着“囚”字衣服的人缩在一起,一看到面前的驯兽师便惊慌地叫起来。 驯兽师不满地拍了拍笼子:“安静!” 段鸿弋嘴角勾着笑意收回目光,瞥向右边。 桌边的少女并没有露出料想之下的惊喜,反倒是有些惊讶地缩在了椅子里。 一旁的马六低下头,似乎在跟她说什么安慰的话。 段鸿弋的笑容僵在嘴角,蓦地出声:“你害怕?” “老虎有什么好怕的。”段鸿弋耸耸肩,“这不是还有驯兽师在。” 少女有些呆呆地看向下面:“他、他们……” “一群奴隶而已,死不足惜。”段鸿弋轻描淡写地回答,“何况这是表演,你刚刚没听见?这只老虎不伤人。” 围栏内,驯兽师已经打开笼子。 一人高的老虎慢悠悠地从笼子爬出来,又驯兽师牵引到笼子边,对着笼子里的奴隶们闻了闻,笼子里的人便惊叫四散。 白桃也好不到哪去。她往后退时,椅背不知抵到了谁,总之是被扶住了。 她什么也没心思留意,别过脸去时胡乱地抓了一只袖子遮眼。 只是看着,她就觉得自己是笼子里的囚犯,老虎的爪子贴在她的眼前。 紧靠着身后那个人,她才觉得好些。 段鸿弋没见过她这么怕的样子,也没安慰,轻轻地笑了一下,心道还是得多带她见识见识。 最终,老虎也只是在笼子边上转了转,最后在驯兽师的牵引之下回到笼中。 驯兽师对着众人鞠躬,接着便收获了排山倒海般的掌声。 而白桃显然有些惊魂未定,后知后觉地慢慢从椅子上坐了起来。 身后的沈宴清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整了整袖子,他不喜欢衣服上有褶皱。 段鸿弋一脸兴奋地问她:“还想看什么?” 白桃干巴巴地道:“我以前怎么没见过这种。” 段鸿弋发现她说的还是刚才那个表演,便笑道:“也就弄了几个月,算是新的。” 他的目光瞥见白桃身后的人,蹙了眉。转身让人清场,接着道:“再带你看个好玩的。” 白桃问道:“也是这样的吗?” 段鸿弋抿了一下唇:“不是。” 白桃有点木讷地站起身:“不看了。” 段鸿弋惊道:“为什么?!” 白桃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即便是奴隶,也不该受如此侮辱。被当做猛兽而表演,那和畜牲有什么区别?” 段鸿弋怒道:“你骂我?!” 好端端地又吵起来,一旁的石瑞连忙道:“白小姐只是对奴隶们有些不忍心,即使是奴隶也和畜牲不一样,不是说四爷。” 段鸿弋听错了话,骑虎难下,板着脸看向一旁。 岳东继续道:“白小姐不必担心,刚才那些都是做戏,老虎不会伤人,奴隶们都是自愿参与的。” 白桃的声音也变了调:“自愿?谁愿意做奴隶?” 岳东笑道:“四爷给的钱多,为什么不愿意呢?就算把他们放走,他们也会回来。” 见白桃还不相信,岳东道:“不信的话,白小姐可以试试。” “那些奴隶还没走远。” 白桃当即看向段鸿弋,后者手指捏着眉心,不耐道:“放放放。” 岳东继续道:“这事我亲自去办,您看如何?” 白桃想了想:“我也要去!” 岳东劝道:“白小姐是客人,没有亲自去的道理。若小姐不放心,可以派人和我一同去。” 白桃正要开口,便听沈晏清道:“我去。” 他的声色淡淡,带着些许不满。 如此主动开口,说明他已经耐到极限。 白桃觉得他和自己想法一样,便欣然点头,又觉得他一个人不安全,便点名道:“马六,一起去。” 段鸿弋难得没说什么,只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让他们快走。 他的手指将茶盖翻来覆去,弄出乒哩乓啷的声响,白桃也没出声。 两个人邻桌而坐,但笼罩着一层不悦的氛围。 没过多久,楼下传来一声虎啸,白桃脸色微变。 沈晏清跟岳东下楼以后,目视着岳东打开笼子,解开奴隶身上的枷锁。 奴隶面面相觑,不知是谁先脸色一变,接着惊叫一声,沈晏清才留意来自侧边的风。 一旁紧锁的兽笼不知什么时候已被打开,方才还稳定的猛兽不知什么时候发了疯,向沈晏清一人扑去—— 身边人群四散,沈晏清先是一顿,很快明白这只虎冲他而来。 青年手边空无一物,只好向人群稀少处钻去。 人最少的地方,只有方才的戏台。 沈晏清翻身躲过大虎的猛扑,三两步越过围栏,跳入戏台。 大虎紧随其后。 二楼的白桃瞥见这一幕脸色煞白,当即怒道:“怎么把它放出来了!” “驯兽师!” 她惊叫一声,转身下楼。 段鸿弋头一次紧张到失控:“白桃!!” 白桃是下楼喊人的。 至少那个驯兽师,绝对不能无动于衷。 马六没带刀,当场卸了一根长棍下来加入了战局。就小白脸那种身板,不是必死无疑? 两个人配合之下,大虎很快发现敌人的凶悍,而它的血性已经激发,朝两人凶狠地露出牙齿。 少女的声音吸引了它的注意。 脆弱的小羔羊咚咚咚地移动,速度很慢,它一爪子就能扑倒。 它正屈身蓄力,忽然从身后当头一棒,将它打趴在地。 “马六,寻刀。” 沈晏清声音微喘,但十分沉稳。 没过多久,马六就抢了一把刀,迟疑之际,只听他道:“扔来!” 同时大虎起身怒吼,沈晏清一个后空翻,伸手接下刀柄,三两步重新跳上虎背。 一声怒吼。 垂死挣扎。 白桃回身望去,男人眸色冷的像冰,身上衣着带血,苍白的脖颈上血迹斑斑,十分妖冶。 她呆住了。 马六也呆了。 匆忙跟上的段鸿弋更是瞪大了双眼。 只有沈晏清心情十分不悦,从虎尸上跳了下来。 原本想隐藏实力,终究还是在她遇见危险那刻显露出来。 寻常百姓压根没有这样的爆发力,沈晏清没法解释。 他的身份很快便会引起怀疑。 沈晏清烦躁地抬起头,便看见少女呆呆愣愣地望向他,那是从未有过的惊疑。 下一刻,少女扑到了他的怀里。 “呜哇……你吓死我了!” 柔软和温度同时传来,沈晏清脸色一僵。 他胸前的衣襟很快就湿了,沈晏清压根不习惯别人的触碰,此时也不知道怎么推开。 还想什么解释?先解决面前这个吧! 11、放走 小姑娘哭起来的声音饱含委屈。 沈晏清十分无奈。能感觉到她的确是吓到了,身体还在发抖。 段鸿弋见她埋在别人怀里,心里又急又气,身上的火无处发泄。 他含带怒意的眸子扫了一圈,最终将驯兽师抓到面前来:“你他妈差点害死她!畜/生都比你灵光!” 驯兽师赶忙跪下,几乎要将脸埋进地里,颤抖着大喊道:“饶命!四爷饶命!” 段鸿弋怒气冲冲,站在一旁的仆人挨个都受了一遍他的打。 白桃听见了声,忍无可忍:“你闭嘴!” 段鸿弋手还停在空中,巨大的怒意很快消了下去。他深深地呼了一口气,走向白桃,轻声道:“别哭了,我把他们都训了一遍。” 少女眼圈红红,刚要说话,但又抽起气来。 缓了好一会儿,她才问道:“你是故意的,是不是?” 段鸿弋连忙道:“我故意什么了?” 少女语气鼻尖红红,愤怒的语气还带着鼻音:“为什么阿枕一下楼,猛虎就出来了,而且只针对他一个人,别人都不帮忙。” 段鸿弋一噎。 “那我怎么知道!”段鸿弋反驳,“我一直同你在一起,你有见我去吩咐其他人吗?” 白桃深深地吸了几口气。 她的确没见到。 然而,段鸿弋不止一次当着属下的面骂过阿枕,身边人跟他这么久,在他发话前就会把事情做了。 前面岳东给他使眼色就有此意,所以之后段鸿弋才会想办法让那个人离开白桃。 这事跟他脱不了干系,但无可指摘的是,他的确没有明着下过令。 段鸿弋见她不语,便立即道:“白桃,咱们认识有几年了吧,你就为了这么一个外人污蔑我是吧?” 他越说越气:“我知道你护短,但我同你认识这么久,你就不会站在我这边相信我吗?” 白桃脸色一僵。 打感情牌,那白桃确实理亏。 她和段鸿弋也有几年的情谊,怎么也不是见面没多久的阿枕能够赶得上的。 白桃急道:“我的人在你的地盘出了事,怎么还是我的问题?” 段鸿弋气道:“那算我们家管教不严好了吧!” 他一扬手,没好气地对其他人道:“这个月的钱都扣了!” 扣钱已经是最轻最难得的惩罚。跪着求饶的众人哆哆嗦嗦地不敢说话,怕段四爷想一出是一出,回头还拿这件事来教训他们。 “还不快给老子滚!” 段鸿弋一声令下,一旁的奴仆们赶紧离开,生怕走得太晚被重新训话。 段鸿弋有些烦躁,但努力将语气缓和:“可以了吧?” 白桃吸了吸鼻子:“……还有那些奴隶。” 那些奴隶明明被放出来,但依旧站在戏台上不肯离开,呆呆地看着这一幕。 段鸿弋道:“我都放他们走了,他们不走我有什么办法!” 白桃也有些奇怪,身旁的人却忽然开口:“他们不敢走。” 说话的人语气清清冷冷,但十分笃定。 他难得开口,白桃又看向沈宴清。 沈宴清扯了扯自己被揉得皱巴巴地衣衫,看向段鸿弋的眼神却十分锐利:“现在能出这道门,但也许之后又会被抓回来。” 没想到被他看穿了。段鸿弋心中不满,嘴上道:“那关我什么事?又不归我管!” 奇怪的是,被那道沉静的目光一盯,段鸿弋的后背忽然就生出汗来,似乎自己内心所有计较都已被他看穿。 白桃抿了抿唇:“马六,给他们银子。” 她理所当然地以为,他们没有离开是因为银钱不够,所以她愿意自己出银子让这些奴隶离开。 然而当马六掏出银钱以后,奴隶们抖成了筛子,接也不敢接。 这里是段家的地盘,他们能去哪里? 段鸿弋扯了扯笑容,对白桃道:“你看,我没骗你吧!” 白桃一时无措,下意识地看向阿枕。 没想到阿枕没什么太大的反应,他道:“既然如此,也不必强求。” 有些时候,困住人的不仅有枷锁,还有人自己。 他的声音坚定而沉稳,在大堂中回响:“愿意离开的,可以从小姐这里拿了银钱离开,这是段四爷同意的。” 沈宴清锐利的目光再度看向段鸿弋:“是吧,四爷?” 被人这么一架起来,段鸿弋自然也不能说不是,只能故作不屑地摆摆手示意他们要走的赶紧走。 “大家今日的表演实在不错,还让小姐吓了一跳。只是奴隶到底与人不同,只要大家愿意,也可以重新开始生活。” 奴隶们巴巴地望着这个年轻人,一时之间有人的目光不断流转。 沈宴清面上不动声色,继续施压:“既然无人愿意,那么……” 在这样连番的怂恿之下,人群中忽然有人大喊一声:“四爷对我大恩大德!” 接着那人便连滚带爬到段鸿弋面前,连连磕了几个响头:“四爷对我有恩,只是我家中还有十二岁的女儿等我团圆,望四爷成全!” 段鸿弋看向沈宴清,眼睛眯成一线:“成全,成全。” 白桃使了个颜色,马六便拿出一两银子,递到阿枕的手中,故意遗憾地道:“今日小姐所带不多,来得晚了,恐怕就没有了。” 此话一出,还在一旁犹豫不决的奴隶争先恐后地上前。 马六将钱袋子里的银两分发出去,奴隶们领完赶忙离开,一刻都不敢多待。 白桃望向他们的背影,心中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高兴了?”段鸿弋轻哼一声。 这话颇有点烽火戏诸侯的意思,毕竟那些奴隶可是他们段家的财产。然而在段鸿弋眼里,还是面前这个人高兴起来更重要。 想做的事也做成了,白桃没有什么不高兴的,便摸了一下干巴巴的脸颊:“想洗脸。” 段鸿弋指着驯兽师骂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去打水!” 驯兽师连忙应是。 白桃回头去看阿枕,他的衣衫上和脖颈处的血迹已然变成深色斑驳的红点,但他脊背挺直,面容沉静,并不狼狈。 沈宴清回望向她,意带探究。 白桃想了想,同段鸿弋道:“待会儿我想直接回家,换身衣裳。” 段鸿弋:“行。” 待人端来水盆以后,白桃先擦了脸,而后才指沈宴清:“阿枕过来。” 沈宴清先是一顿,还是上前,就着她用过的水擦了一下面上的血迹。 段鸿弋看着他白嫩的脸蛋,又磨了磨后牙槽。 擦洗完脸之后打道回府。 之前对段鸿弋发的那一通脾气白桃也有点愧疚,便特地和他走近了,与他说话。 “这次算我不好,下次我再陪你看杂耍。” 她的语气几乎可以说得上是温婉了,少女说话时还带着方才哭过的鼻音,惹人怜爱。 一句赔罪的话,便把段鸿弋的心情掰回正轨。 反正他们家富有,放走几个奴隶也不会影响到大局。 段鸿弋扬起得意的笑容:“等过几日回到遂州,你好好想怎么陪我玩。” 白桃答道:“找周远陪你。” 段四爷鼻尖又哼了一声,显然没满意她的回答。 临近段宅,道上突然震动起来,一队人背着大马金刀驾着马飞跃而过,他们神色紧张,像是上赶着去做什么事。 白桃脸色微变:“带队的是三爷?” 段鸿弋也皱起眉来。 今日的夜宴就是他三哥主持,按理说这个时候三哥不会亲自带人出去。 段鸿弋这回先进正门,正巧看见管家在与人说话,便喊道:“段天峰。” 所喊的便是段家管家,管家与段二爷从小一块长大,处理起事来雷霆手段,此时也皱着眉,明显是遇上了难题。 段天峰道:“要让四爷失望了,三爷说今日的夜宴取消。” 段鸿弋问:“怎么回事?” 段天峰一扫段鸿弋的身边,见是白家的人,也没多瞒着:“刚得的消息,三爷的贵客在路上出了事,三爷派人去接了,要再办宴得过几日。” 段鸿弋不满的情绪也写在了脸上:“好端端的,怎么能出事?” 一旁的沈宴清听了两句,手指便不自觉地捻起袖口。 刚才那队人马全副武装的模样,不像是救人的,倒像是打架的。 扈州现在连官兵都不敢挡匪徒的道,还有什么人敢拦段家的路? 只有一种可能。 扈州下临镇州,那里有戍边的兵马,规模不小。 领兵的将帅是姜将军,沈宴清的外祖父。以他外祖父的脾性,是绝不可能与匪徒同流合污的。 段天峰特意将语气压低,还是被沈宴清听到。 “是一支南来的官兵。” 与沈宴清的猜测无二,是他外祖父的人。 段鸿弋又气了起来:“他们怎么那么多管闲事!” 特地折腾回来参加的夜宴泡了汤,段鸿弋气愤不已。 段天峰道:“四爷稍安毋躁,等人接回来了,夜宴自然也会再办。” 白桃也开口道:“也没事,我们这几日再在扈州转转,待到夜宴完再回去。” 被她这样一说,段鸿弋反而觉得没面子,便不高兴地往外走。 白桃只得跟了上去,忘了这趟回家原本是想让阿枕换衣服的。 “去干嘛?” 段鸿弋:“不高兴,想喝酒。” 白桃不满:“又喝酒!” 然而段鸿弋脾气上来了就是这样,谁都拦不住。 白桃和其他人只得跟他到附近的酒楼。 段鸿弋一进门便往楼上走去:“把酒都送上来!” 小二眼尖看到是谁,便赶忙去安排。 酒坛子搬上来以后,白桃按住坛子,做最后的挣扎:“你要喝,我给你倒,但只有这一坛,成吗?” 段鸿弋定定地看向她。 他无疑不喜欢被人管束,不论是家中兄长,还是她。 但现在,少女单手压在坛子上,眼神凌冽,耳边的碎发因扬起的风而飞扬。 胸腔之中有什么情绪汹涌而动,段鸿弋缓缓地开口:“……好。” 沈宴清站在一旁,默然看着这一幕,而后淡淡地移开视线。 酒鬼哪能有这么听话的。 沈宴清垂的着视线转向他处,看到了酒楼之外。 街道人流经过,挑着担子的小贩四处张望。 此时临近午时,此时出摊基本已找不到摊位了。 很快,沈宴清便发现,那小贩并不为贩卖东西而来。身上的担子像一个幌子,小贩不是来卖货的,而是在找什么东西。 接着,他发现街上并不只这一人如此。 有一批人马乔装打扮混进了人群之中。 这些人看着与他人无异,但都身形高大,并非普通人。 沈宴清想到一种可能。 拦下段家所谓的贵客只是一道幌子,姜将军另派的一队人马已然悄然深入扈城。 或许是为他而来。 “看什么呢?” 马六的声音突然打断沈宴清的思绪,他大剌剌地想勾住沈宴清的肩膀,被沈宴清躲过。 他鼻尖轻嗅,开口道:“你受了伤。” 马六摆了摆手:“害,没事,小伤。” 无非是四肢蹭破了皮,膝上有点肿。 在山中打猎受伤都在所难免,何况刚才,这点事他一向都不告诉小姐。如果阿枕不提,他晚上擦个药就行了。 沈宴清蹙眉。 很快,他开口道:“我也受了伤。” 这下马六便凝眉重视起来:“哪儿?” 沈宴清面容沉静,摸了一下两边胳膊,“都有……说不上来。” 马六便觉得事情有点严重了,便道:“方才那只大虎冲着你来,还不知道伤到了哪里,得去大夫那里看一看。” 沈宴清:“嗯。” 马六抿唇:“我去同小姐说。” 马六要去哪儿压根不用向白桃汇报,知会小姐一声,让她心底有个底。 沈宴清顺利跟着马六下了楼。 走上街,他便能感觉到有目光朝他这里看来,一道接一道,又不经意间移开。 马六并未察觉。 沈宴清轻轻地抬眼,声音并不低:“最近的医馆,在何处?” 藏在暗处的人便如同得了信似的,一个接一个地将消息传了出去。 12、表白 医馆就在这条街不远处。 马六带着沈晏清走进回春堂,眼见堂中空空,四下张望。 “大夫?” 马六的声音粗犷,带着些许凶意,他不大礼貌地拍了拍柜台,觉着这样能把人从里边喊出来。 等到马六都要换家医馆的时候,里边走出一个穿着长衫的瘦弱男子。 马六第一反应是,同样是长衫,还是穿在我们家阿枕身上比较俊。 但很快他反应过来:“大夫,我兄弟伤着了,麻烦大夫给看看。” 大夫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噢、好,跟我进来吧。” 马六连忙应好,接着便想和阿枕一块进去,当即被大夫拦了下来。 “就他进来。”大夫说。 马六当即不解:“我不能跟进去看?” “不能。” “为什么?” 大夫本来烦躁,当即找到发火的口子:“我说就他进来!听不懂?” 马六被泼了一脸怒气。 然而,求人办事,也只能哑火。 沈晏清朝马六微微摇头,而后跟着大夫走进内堂。 刚一进门,便能发现里面站着的四五个人,虽穿着寻常百姓的短衫,但气质显然不同。 何况四五个人就这么在大夫的医馆里站着都是蹊跷。 视线相接的那一刻,沈晏清朝着大夫反手一劈,大夫便昏了过去。 众人当即跪了下去。 沈宴清眼睫轻颤,走近众人,轻声道:“起来吧,长话短说。” 这四五个人显然内心激动,正要开口,又给憋了回去。 沈宴清指了一人:“你说。” 那人当即道:“属下可以带殿下离开!” 沈宴清视线往外瞥了一瞬,示意他小点声音。 而后他才捻着袖口,慢慢开口:“我已经不是太子了。” 几人涨红了脸,欲言又止。 沈宴清问:“姜将军派你们来?” 那人点点头:“将军原本派我属下接应殿下,得知殿下失踪的消息后,属下便一路寻找过来。” 沈宴清正要说话,便听外面突然一声高喊:“阿枕?好了没?大夫怎么说?” 屋内沉默片刻,沈晏清止住面前人,出声道:“还在看。” 低沉的声音从内堂中传来,马六翘着腿坐在外间,心想大夫检查还挺仔细。 内堂中,沈宴清平静地问:“领队是谁。” “是凌温书凌大人。” “知道了。”沈晏清平静地道,“我身份不便多留。今夜,我要与凌温书见面,就在此处。” 说罢,他便走出内堂,作势理了理衣襟。 长街喧闹,马六等得无趣,便站在门外看人来往,余光瞥见里面有身影出来,当即转身问道:“大夫怎么说?” 沈晏清开口道:“大夫说我并无大碍。” 马六有些惊疑:“不用擦药?” 若是没事,那阿枕能从猛虎下毫发无伤地逃脱,身手也太好了。 沈晏清回答:“要。” “但并未伤到筋骨。”沈宴清道,“大夫让先我出来。” “他人呢?” 沈宴清回答:“在内堂,我晚上来取药。” 他的脸色太过镇定,马六完全没有起疑,只道:“好,我那还有药,你先用。” 沈宴清点头。 两人便离开医馆,回到酒楼。 少女牢牢地将坛子拦在自己的身边,而小霸王段鸿弋在他离开的时候还气势汹汹,如今乖乖地坐在对面。 段鸿弋的面前放着酒盏,他的手指不时摸索着盏沿,不知道在想什么。 良久,他才慢慢悠悠地喝上一口。 听见马六他们的动静,白桃偏头一笑,看起来心情很好。 “回来啦?” 马六朝白桃点点头,诧异道:“还没喝完?” 按照平日段小四爷的酒量,这时候都该和小姐打起来了。 然而现在的段小四爷像换了个人一样,竟然安安静静地坐着。 白桃对马六道:“午饭已经让酒家备好了,快坐下吃饭吧。” 马六和沈宴清便在一旁坐下等着酒家上菜。 安排好马六以后,白桃便又看向面前的少年。 少年坐着比她高出一截,平日里略有些凶悍的眼神在此刻避开她的视线,却又将手中的酒盏向她推了推。 白桃给他倒了酒将酒盏推还给他,又道:“还有最后一盏,就不许喝了。” 段家小霸王低低地“嗯”了一声,指尖摩挲着盏沿。 沈宴清无声地看着这一幕,若有所思。 良久,段小霸王轻声开口:“白桃。” “与你商量一件事。” 白桃道:“什么事?” 有些话明明呼之欲出,但因为探来的几道目光,段鸿弋忽然间卡壳。 他顺着目光看去,便看见马六望向这一处。 马六大部分时间都围着他家小姐转,所以一回来就看着自家小姐,一如寻常。 平日段鸿弋同白桃说话时马六都在,段鸿弋也不怎么在意,而眼下,他却感觉他马六碍眼得很。 准确地说,是所有人都很碍眼。 段鸿弋喉中紧了紧,声音干哑:“算了。” 白桃感到莫名,追问道:“你要说什么?” 但他却不肯再说了。 段鸿弋一口将盏中的酒喝见底,少女意欲将盏接过,他伸手拦住:“不用了。” 白桃没想到有朝一日能看到段鸿弋拒绝喝酒,再三同他确认。 问了两遍以后,段鸿弋显而易见有些不耐,当即道:“拿走。” 白桃倍感稀奇。 她伸手将酒坛子推到一旁,意欲起身去找小二上菜。 在白桃起身离开的那一瞬间,段鸿弋忽然感觉心口空了一块,便站起身将她拉住。 其实这点酒量并不醉人,但他却感觉脚步有些虚晃,攥住她衣袖的手都在颤抖。 少女不解的目光向他投来。 “要走吗?”段鸿弋问。 白桃无语道:“当然。” 段鸿弋紧张道:“能不走吗?” 白桃不明所以:“干嘛?” 段鸿弋楞在原处,迟迟没有说话。 白桃估计他是醉了,便开口道:“让石瑞送你回去?” “跟我一起回去。”段鸿弋道。 白桃:“不。” 就这么拉扯了两回,白桃有点受不住段鸿弋孩子气的请求。 要不怎么说酒鬼难缠呢,若段鸿弋他没喝酒,必然做不出这样的事。 沈宴清和马六坐在不远处,便见少女有些无奈地从段鸿弋的手中扯出袖子,走到他们的桌边:“你们先在这儿等我。” 接着,她就同段家的人离开了酒楼。 原以为她能很快回来,没想到饭菜放凉了,也没见人影。 没等到人,众人只好先回段宅。 回到宅子以后,沈宴清和马六依然没见到白桃的身影,只能猜测白桃还在段鸿弋那边。 他们先了回屋,马六把包袱中的药翻找出来给沈宴清,让他擦完一起去找小姐。 白家其他几人接二连三跟着马六离开,沈宴清落在最后,剩他一人。 这些时日的相处,他们对于沈宴清的防备几乎都已经放下。 眼见房门大开,沈宴清无奈地摇了摇头。 离开的机会又一次送上门来。 离开,对他而言轻而易举。 但他思来想去,留下还能有更多的可能性。 他的流放地被选在镇州而不是西北,是早就被安排好的一步棋。 镇州,恰好途径匪盗最为横行的浥、遂、昌、扈四州,若沈宴清想要调回京中,平定四州匪乱将是一个让朝臣无可抗拒的理由。 他甚至猜测,他的外祖父甚至已提前打击山匪而未向朝廷汇报,最终将此事的功劳算在他的头上,让他回京有名。 何止。只要他活着,太子之位便不可能落到别人身上。 虽然父皇此时还不在意,但朝廷迟早会出兵,山匪终究是世所不容。 但如今在白家的这些时日,也让沈宴清觉得这些人并非十恶不赦。 沈宴清捻着袖口,心底有了新的想法。 他身上没伤,自然不需擦药。 沈宴清将马六的药放回包袱,重新跟上他们。 段鸿弋的住处离白桃不远,沈宴清还没走到门外,就听见白桃和段鸿弋的争执声。 “十天!就十天!怎么样?” “你在开什么玩笑?”白桃显然也不高兴地反驳,“这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不知为何,听到他们俩的争执,沈宴清反而觉得本该如此。 段小少爷喝了点酒,平日里的任性只会放大而不会减少。 “这事谈不拢了是吗?” 段鸿弋不耐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 “那我娶你,行不行?” 忽然间,全场寂静。 站在门外沈宴清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然而段小霸王的语气只是停了一瞬,接着便大声道:“你不是说你父兄不会同意吗?倘若你嫁到段家来,那你不是可以一直住在这里了?” 白桃脸色一白,僵地说不出话来。 原来前面他们两个谈的压根不是酒的问题,而是段鸿弋希望白桃能够留下来。 接着段鸿弋便在屋中拉过一个椅子坐下,冷静了半天才道:“是,我是说娶。” 而屋中的少女一时不知该站还是该坐,总之是好半天都愣在了原地。 匆匆赶来的马六等一行人也都愣住了。 屋内的段鸿弋见状,神色从容地给白桃示意:“坐。” 他整个人都感觉轻飘飘的,伸出的手还有点抖。段鸿弋觉得有点丢脸,便收了回来。 段鸿弋试图平静道:“既然说到这里,那就谈谈吧。” 白桃的脑子还一片空白。 站在一旁的沈宴清也实在吃惊。 情感经验空白的前太子殿下,完全无法想象时不时能打起来的两个人,居然有一天会坐下来谈嫁娶。 沈宴清迅速反应过来,不得不将这一可能也纳入自己考虑范围。 既然段四对白小姐心中有意,那么两家迟早会考虑婚嫁一事。 若是两家联姻,段家和白家势力联合之后再壮大,再想一举消灭恐怕是难事。 如此深思熟虑之下,男人开了口:“此事突然,请容小姐想一想。” 一句话打破了平静,白桃惊觉过来身边还是有人的,便下意识地后退。 直到她同马六站在一起,还有阿枕在身边,才觉得身上的温度慢慢回来。 “这件事、这件事还是以后再说吧……” 她想把这件事拖下去。 “我爹曾和你爹和哥哥说过这件事。” 段鸿弋再度开口,他没说自己之前拒绝的事,只道:“只要你愿意,我们可以尽快成婚,你也能一直留在这里。” 沈宴清眸色一深,他势必要阻止此事。 13、婚事 白桃手心里生出了汗,下意识地后退,却撞上了一个人。 她想逃避段鸿弋的视线,急忙看向身后,没想到看到了阿枕。 沈宴清眉头微蹙,眸色深沉:“婚姻大事,并不急在一时做决定。” 这一幕落在段鸿弋的眼里,他咬着牙道:“白桃!” 白桃定了定心神,深吸了一口气,对段鸿弋道:“你喝醉了。” 段鸿弋当即道:“我没醉!” 一坛酒算得了什么?连平日的一半都不到。 白桃坚持道:“你先歇一会儿,等酒醒了以后再说。” 马六开始帮腔:“是啊,四爷,我们家小姐还没吃过午饭呢,饿着肚子跟你说这件事,不合适吧?” 段鸿弋瞪了马六一眼。 白桃清了清嗓子:“我、我先去吃饭,晚点来看你。” 她转身离开,都没带半点犹豫。 段鸿弋望着她匆忙的背影,愤愤道:“你!” “岳东!”段鸿弋咬着牙道,“想办法!” 一旁的岳东终于插话道:“少爷真想留下白小姐?” 段鸿弋冷冷地看他一眼:“那不然呢?” “依我看,四爷必然能娶到白小姐。”岳东客客气气道,“白小姐年纪不小,身边又没有其他可婚配的男子,不嫁给四爷,还能嫁给谁呢?” 闻言,段鸿弋的怒意消了一些:“你的意思是,除了我没人会娶她?” 岳东笑道:“只要四爷愿意,白小姐迟早都会嫁过来。您若是着急,稍稍给白家施加一点压力,白家自然而然就会把小姐送过来。” 段鸿弋的心情这才好上不少,眯着眼睛道:“我不急。” * 白桃离开的时候有点狼狈。 也没留意脚下是什么,差点被绊了一下,脑子里还想的是“娶你”那两个字。 她懵懵懂懂知道这两个字有多沉重,听到这两个字的那一刻,凉意从她的后背升起,她直觉是不愿意的。 但又有点愧疚。 这几年,她和段鸿弋的关系时好时坏。但很多时候,段鸿弋对她都不错。 她这样子拒绝段鸿弋,是不是一种“叛变”? 白桃想不明白,只是本能地想要逃避这个问题。 其他人跟在白家小姐身后,想出声说点什么,更多的还是茫然和不知所措。 马六跟在白桃身后神色紧张,好不容易想到该如何开口,“啪”地一声,一扇门将一群人隔绝在了门外。 一群男人在门外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一个小姑娘。 马六想了半天,对沈宴清道:“读过书没?” 沈宴清望向他。 “读过书,总该知道怎么安慰人吧。”马六指了指紧闭的门缝,“你去。” 沈宴清:“……” 之前白桃对沈宴清的偏爱是有目共睹,因此这一回众人齐刷刷地看着他,并且不约而同地空出了一个位置。 沈宴清默然地走到了门中间,敲了敲。 里面并未回应。 沈宴清深吸了一口气,正要再敲时,门豁然打开,少女站在门后,直直地望向他。 “讲个笑话来听听。” “……” 出乎他的意料。沈宴清一时语塞,静静地看向她。 “不会啊?”少女的兴致显然也不高,“那还哄什么人。” “啪”地一声,门再度关闭,带起的风吹乱了沈宴清的袍角。 一声低笑从身后传来,沈宴清回头望去,便见马六面露歉意:“我们家小姐……心烦的时候确实会……” 马六还没说完,沈宴清就知道是什么了。 以为她伤心或者害怕,没想到她还有心思捉弄人。 沈宴清也没了什么安慰的想法,反正婚事都是由得由她的父兄做主,她的意见在其中并不重要。 他正转身要走,就听见门“嘎吱”一声。 少女扬着下巴,对他道:“过来。” 语气不怎么友善。 沈宴清定定地看向她。 白桃被这个目光看得有点怵,抿了抿唇瓣:“喂。” 前两日还叫阿枕,今天就变成了“喂”。 “进来。”白桃敲了敲门框,“讲点什么给我听。” 沈宴清语气平平,耐着性子回答:“要听什么?” 少女转身进了门,沈宴清也跟了进去。 接着马六开腔道:“小姐?要不要吃点什么东西?” 白桃点头,目光又回到沈宴清的身上。 这个场面尤其像宫中家宴时,一众妃嫔争相向皇帝献艺,而皇帝的目光带着审视。 沈宴清从前便觉得那场面无趣极了,眼下依旧如此。 青年男人明显兴致缺缺,半天没讲出来一句话。 白桃终于意识到这个要求对阿枕来说有多离谱,烦躁地揉了揉自己的小辫子:“知道了,讲的不错。” 沈晏清眸色渐凉,直白道:“我什么也没说。” 白桃嘟囔:“我知道。” 许是她少见的兴致恹恹,让沈晏清直接开了口:“不就是被求亲,有什么可心烦的。” 白桃倏地抬眸:“你……!” “犹豫就代表拒绝,不过是碍于情面没有明说。”沈晏清目光炯炯,望着她:“不是么?” 白桃被他突如其来的直白吓傻了:“可是……” 沈晏清平静地说出她没说完的话:“可是你同他关系不错,怕拒绝他伤心?” “那就嫁。” 白桃呆呆地望着他。 沈晏清看出她的心底还在摇摆,又问道:“你知道什么是成亲吗。” 白桃方才的气势已经被他连番的直白磨地一点不剩,此刻便像一个停训地乖学生,默默地垂下脑袋。 “成亲就是两个人要一直在一起。”沈晏清的眸色深深,简单而直白,“往后的几十年,每天都要在一起。” 白桃顺着他的话越想脸色越难看。 要她和段鸿弋每天在一起,那还得了? 别说她能不能受得了段鸿弋爱喝酒的嗜好,两个人几乎见着面就得吵架,那这几十年都不得安生。 白桃当即道:“那就不了。” 沈晏清扬了一下眉:“成婚也有好处,若是你喜欢的人,便会想时时同他在一起……” 白桃脸色微变:“还是不了。” 沈晏清算是得到了满意地回答,诱道:“不过婚事,向来是父母之命,你嫁给谁,还得是爹娘来决定。” 白桃没当回事:“他们听我的。” 想通了求亲这件事,白桃心情舒畅多了,支着下巴问:“马六还没来?我都饿了。” 接着便有人去催,没过多久,马六就带着饭菜回来了。 白桃心情轻松,又饿了很久,便先开饭,还不住得说话。 “说起来,爹爹之前同我说过这件事。” 也就是前几个月,白父和白家两个少爷从段宅回去以后,没有明说段家求娶的事,反而旁敲侧击问她想不想嫁给谁。 白桃一听得离开家,那是千百个不肯,还小闹了一场,弄得两个哥哥轮番来赔礼道歉才将此事平息。 他们再未曾提过此事,白桃也不知道段家早就盯上了她。 沈晏清不明就里,听着她后面的话。 “如果非说要在一起。”白桃嘻嘻一笑,“阿枕就很好啊。” 沈晏清呼吸微窒,向她看去。 只见少女抿着唇角,笑声还是溢了出来:“看把你吓的。” 原来只是一个玩笑。 沈晏清严肃道:“婚姻大事,岂可儿戏。” 他不想将自己牵扯进去。 白桃见他不高兴,干巴巴地说:“好吧。” 虽然他不高兴,但白桃左右想了想,跟阿枕在一起还是很乐意的。 有些人的长相看着赏心悦目,就算不说话,在家里放着也很开心呀。 不过白桃也不着急,万一还有更好看的呢? 白桃又向阿枕看去,青年人的眉目硬朗,面如冠玉,眸色之间的疏离为他添了许多神秘感。 这世上比他还特别的人,或许真的不多。 白桃装模作样地“唉”了一声。 一旁的马六插话道:“小姐还小,不急。” 说完,他在两个人之间坐下。 虽然马六听得出白桃刚刚那些话是玩笑,但还是下意识地看向了沈宴清:“别说你不愿意,我们小姐还没嫌弃你年纪大。” 马六毫不犹豫地站在了白桃这一边。 其实,如今白桃十六岁,普通人家也的确到了说亲的年纪。但马六几乎算是看着小丫头长到这么大,总觉得她个子小,人也瘦,就是个小丫头。 但这件事的如今被提出来,他也不得不多想一步。 段家是不可能的。段家每个人脾气差,小姐在这边必然得受欺负。 别说她爹和哥哥,就是兄弟们,也不希望看着长大的小姐嫁给这样的人。 小姐还是留在家里最好。 其实未必非得嫁人,杨家不就有入赘的,杨家小姐照样过的好的不得了。 马六如此想着,又看向沈晏清。 看看这脸,非常适合做小白脸。 如果小姐喜欢,他能入赘,也不是不行。 前一刻,马六还在嫌弃沈晏清配不上小姐,下一刻就想留他入赘。 马六开口道:“这个年纪还没成亲,确实有点不合适。” “再过几年人家孙子都抱上了,但你在外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太可怜了。” 沈晏清听着这话微微抿唇,觉得拿这样的标准要求一个小丫头,有些不妥。 下一刻,马六就拍着他的肩,意味深长道:“知足吧。遇到这么好的小姐,不如嫁了。” 沈晏清:“……?” 白桃反应过来马六说的是阿枕,乐得拍手叫好,保证道:“我绝不嫌弃你!” 他们欢呼雀跃,一旁被戏弄的沈晏清又一次脸色铁青。 14、密谋 两道含着戏谑的目光交错而来,沈宴清便不再开口。 白桃支着下巴,毫不避讳地看向他。 少女水灵灵的眼睛里不加掩饰的喜欢如同一道火焰,不论是谁被这么长久的盯着都会脸红心跳。 但沈宴清不一样。 他自幼接受着各种各样的目光,敬仰或畏惧,以及后来的警惕、打量、嘲弄、讥讽,无论是什么,都不会引起他心底的波澜。 何况,他知道少女这道目光里带着玩笑,她压根不知道什么是喜欢和爱慕。 所以他打破了这个局面,对马六道:“你为何也还未成亲?” 这话一出,白桃的视线当即转向马六:“对哦!” 刚刚还在打趣别人的马六一下子就支支吾吾起来。 白桃忽然想起什么,转而开口道:“去年,马四不是说要给你找嫂子吗?怎么他后来也没动静了。” “唉,也没成,人家反悔了。”马六无奈道,“我们不好讨媳妇的,人家家里一打听,都吓死了。” 到底是山匪,名声不怎么好听,寻常的姑娘哪敢嫁过来。 白桃不明就里,想都没想就道:“等你看上了哪家的姑娘,我们去给你提亲!” 马六笑呵呵地给白桃夹菜:“小姐还是吃饭吧,快快长高,我们给小姐物色小郎君。” * 夜晚。 因之前说过要拿药的事,马六知道沈宴清晚上要离开,多问了一句:“一起去?” 沈宴清这次是要去见人的,被马六这样一打断,面色不改:“好。” 马六笑哈哈地取出银钱给他:“你去吧,尽早回来,不然段宅的门该关了。” 沈宴清回答:“好。” 夜晚的段宅沿路安置着灯笼,路途明亮,反倒是出了段宅以后巷子里很暗。 白日的那条巷子距离段宅不远,来回无需花多长时间。 巷子里人来人往,一眼就能看见医馆处点着灯。 平日里,这家大夫待人尤其傲慢,随心开药和开价,天一暗就张罗着关门。 如今因为沈晏清的一句话,还在给人看病。 柜台前,大夫兢兢业业地开方子抓药,后背浸湿了汗水。 因为一墙之隔的内堂,还站着一群人。 不知道是什么人,但气势吓人得很,威胁他继续开着医馆,等一个人来。 门外迈进来一个穿着短打的男子,大夫一抬头,便发现是午时来的那一位。 等到了。 大夫心中一喜,连忙道:“您跟我来。” 沈晏清跟上去。 大夫将人带到,又赶忙离开,生怕多听到了一个字。 凭他几十年出诊的经历,越是这种私下的见面,听到越少,活的越长。 一个人也跟着他走进前厅,笑着同大夫道:“大人让我来帮大夫的忙。” 沈晏清走进内堂,便看见一个穿着窄袖圆领袍,腰佩黑金腰带的男人。 一见他,将手中长剑收起,抱拳一礼:“殿下。” 沈晏清与凌温书这个人已有两年不见。 两年之前,沈晏清还是在云端的太子,笑问凌温书,京中如此繁华,什么功名没有,非要去边关之地。 如今看来,他反倒是错得离谱的那一个。 僵直的身体很快反应过来,沈晏清平静地回应:“凌大人,长话短说吧。” 凌温书听着他平平的语气,心底有些不是滋味,急道:“将军派我来接你回去。” “我知道。”沈晏清道,“还是我来问吧。” “将军除了派你们来,是不是还派出了几个小队,分别进入昌州、遂州、浥州和扈州。” 凌温书目光闪了一下:“什么?” 沈晏清:“今日听闻段家山匪要接的贵客被拦下了,思来想去,我只能想到这是将军的人所为。” 凌温书终于反应过来:“是,你怎么知道?” 沈晏清没有回答,他还考虑不将他混入山匪之事和盘托出。 凌温书问道:“那你可知道,山匪要接的是谁?” 见对方没有说话,凌温书严肃地道:“是东海国三皇子。” 这回,沈宴清深深地皱起眉。 前面都是他的猜测,沈宴清万万没想到,他们要接的人是东丘离。 “这些人同东海国有往来?”沈宴清忍不住问。 忽然间,沈宴清回想起马六包袱中的那块香料,香料的木盒上雕有藻纹。起初他没多想,如今看来,那是东海国皇室专用,怎么可能能到他们手里。 沈宴清没想到,他们胆子这么大,居然私底下与他国皇子有往来。 这不仅仅是山匪,已经到了叛国的程度。 凌温书见他明了,也点点头,将姜将军的安排和盘托出:“将军自两个月之前便留意到扈州的山匪与东海国有往来,便派人跟进,没想到前段时间发觉东丘离已悄悄入了关。” “将军一路派人阻拦,但几次都抓错了人,也是前几日,才又找到一条隐蔽的队伍。” “他们还挺谨慎。”沈宴清深吸了一口气:“这些事情,没有上报?” 通常而言,戍边将领想要出兵,需快马加鞭将文书送到京中,获得认可才可大规模出兵,此举是防止边将有不臣之心。 但这一次姜将军找人、阻拦山匪通敌,出兵必然不会少。 “哪能来得及。”凌温书道,“何况真要等朝廷的追捕文书,东丘离能走两个来回。” 一时沉默。 “对了。”凌温书再开口道:“得知你要来镇州,我一路与人快马加鞭,却还是错过了。遇到刺杀以后,你去哪里了?如今在哪。” 沈宴清捻着袖口,顿了一下,开口道:“我如今已混入山匪之中。” 眼见面前人震惊不已,沈宴清开口道:“先听我说。” “四州之中,有四姓的山匪,其中以扈州段氏最为凶恶,如今段氏又与东海国有往来,可见段氏野心不小。其后遂州白氏、昌州杨氏,几家互相往来,关系时好时坏。” “这些人能成山匪,都不是等闲之辈。若贸然出兵,反而会遭他们的报复。” 沈宴清曾试探过杨眉,知道她哥哥是睚眦必报的个性,若与他为敌,只要他没死,便会是一个隐患。 “所以,若要剿匪,可以瓦解他们之间的关系,将他们一网打尽。” 凌温书静静地听完,末了才道:“没想到你这些日子,居然打听出了这么多。你的想法,与将军所想一样,将军也在找这个时机。” “只是如今东海国也牵扯了进来,若不谨慎,很可能会引发两国之间的战争。” 沈宴清沉思片刻:“东丘离抓到了么?今日我见到山匪派人去救。” “还没得到消息。”凌温书道,“他们会很小心。等将人抓住,就遣送回去。” “段家没见到人,必然会一直阻挠,直到将人抢回去。”沈宴清抿了一下唇,“东丘离未必非得回去。” 两国往来本就是非常敏感的问题。 一国皇子入境,通常都需要写上折递交入关文书,等朝廷商议后同意才可放行。 这事是他们东海国理亏。 何况,东丘离入境之事只有他们的人知道,如果他们咬死不认,谁知道东丘离在哪里? 凌温书眉尾一扬,语意深深:“没错。” 沈宴清觉得他的目光奇怪,问道:“怎么,有何不对?” “没有。”凌温书回答。 只是觉得,如果是之前的沈宴清,不会采用这个办法罢了。 从前的太子……君子傲骨,或许会派人暗中护送邻国皇子回国,但不至于置对方于死地。 废去太子之位后,看起来他如过去一般挺拔,其实已经将他整个人都改头换面。 “你还打算回京么?”凌温书问道,“若你不愿……下半辈子,将军也能护着你。” 这个问题,是姜将军所托,让凌温书务必问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然而沈宴清却没有怎么犹豫,答道:“自然要回去。” 除了他,没有人能担得起太子和储君之位。 凌温书安下心,答道:“待摸清楚这几州山匪的大本营,将军就会出兵。平定山匪之后,殿下就能找到机会回京了。” 这话与沈宴清所猜不差,将军便是想用这份功劳,为他换来调回京的机会。 沈宴清没有直接回答,只道:“若我有消息,该如何知会你们?” 凌温书回答:“如今我们乔装为商人潜伏在扈州城,另外的人在分散在外打探消息,不过都是些行脚商。” 沈宴清回想起午时在街上看见他们的诡异情状,不禁笑了出来:“还是换个法子,这些山匪都有做生意,你是不是商人,他们一眼就能看出。” 他想了想,道:“瞧瞧你们这正经的模样,最多乔装成从北边来的运镖人,倒还有几分可信度。” 凌温书看着着手中的剑鞘,忽然陷入了沉默。 怪不得他们上街之后,其他小贩见了都得搬了摊子,躲得远远的。 “行,就听你的。”凌温书回答,“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沈宴清默然。 即使他如今已不再是太子,但其他人早已习惯了听他的吩咐,现在也是如此。 “没有。”沈宴清再次开口,“我回去了,有消息,我会告知你们。” 青年转身时,长身玉立,几个月的流放,似乎并没有压弯他的脊背。 凌温书一路以来,最怕看到从前满身傲气的人变得低眉顺眼,也怕他性情大变,抱怨那些不公。 幸而,这些都没有出现。 沈宴清转身时,凌温书忽然开口:“殿下变了很多。” 沈宴清回身,脸色如常,只是看了凌温书一眼。 他没有追问凌温书话中的含义便出了内堂,敲了敲柜台:“开一些活血化瘀、消肿止痛的药。” 大夫不敢怠慢,哆哆嗦嗦地转身抓药。 原在一旁监视大夫的人立马紧张道:“您……伤着了?” “我们一路都带了药,您需要的话……” “不必。” 沈晏清止住他的话,从大夫手中接过药包,付了账,转身走进夜色里。 见他一走,大夫松了口气,走进屋中。 凌温书从取出银两,递到大夫手中:“不要让别人知道此事。” 沉甸甸的药包拎在沈晏清的手中,一回到段宅便听到了众人谈笑的动静。 他刻意弄出一点动静,众人纷纷向他看来。 “还知道回来?” 坐在众人之间的是面容皙白的少女,顶上的光晕投在她的脸颊上,映照出她略显不悦的眉骨。 白桃倚在椅子上,看向来人:“去医馆,来回也不过一盏茶的时间,怎么去了那么久?” 15、狡黠 面前是少女的诘问,也有众人略带怀疑的目光。 沈宴清默然地提着药包走上前,马六在一旁调侃。 “小姐还以为你不会回来,差点就让我们出去找。” 沈宴清反问:“我为何要走?” 此话一出,众人皆沉默。 “今日大夫忙。”沈晏清简单解释,将药包在马六面前提了提,示意道:“这个药,比你的药好。” 马六看着药包,干干地道:“还给我抓了药?” 他不仅没走,还带药回来,反倒显得他们多心了。 白桃眸光微闪,半晌才道:“你也受伤了?伤在哪里,我看看。” 沈晏清并不回答她的话,只答马六:“你这几日不要提重物,省些力气,好得快。” 马六在一旁挠头。 白桃见阿枕不理自己,想来是错怪阿枕他生气了。另一面又觉得自己没有留意到马六和阿枕的伤,愧疚不已,语气便软和了不少。 “我不是那个意思。”白桃对沈宴清道。 沈晏清什么反应也没有,默然地从她身边经过。 如果每次离开都会引发他们的不信任,那以后沈宴清的行动会十分不便。 一只手如意料之中拦过来。 少女明媚的目光看向他,如同玩闹一般地扯住了男人腰间的衣料。 “不要生气啦。”少女在哄他。 “以后不会单独出去。”沈宴清平淡地开口,并不去管她作乱的手。 “哎呀。”白桃笑嘻嘻地道,“我是怕你一个人出去出了什么意外,这是扈州,你又不怎么熟悉,要是被人骗走可怎么办?” 沈宴清转过视线来看她一眼,试图从她的脸上看出端倪。 难道她知道他见过人?派人跟踪他? 然而,白桃往后瑟缩了一阵,还是强撑着笑容:“你别这样看我,很凶。” 看来她不知道。 沈宴清心想自己还是高估了他们。 见气氛僵持,马六开口提醒道:“小姐来是有事同我们商量。” 白桃连忙接过话头:“对对,我打算明日回遂州。” 沈宴清心底略有惊讶,但只道:“知道了。” 他兀自走进屋中,一低头,便能看见少女的影子从椅子跳下,跟着他进了屋:“还生气?不会这么小气吧?” 激将法。沈晏清连眼皮也没抬。 白桃只好向马六求助:“你看他,怎么跟木头一样,不理人。” 马六站在一旁笑道:“小姐又不是第一天见他。” 白桃觉得马六说的有道理。 接着她故意晃进阿枕的视线,他看哪里,白桃就挤到哪里。他铺床,她就再弄乱,把他的枕头抱住不松手。 面前的青年终于叹了口气,坐在一旁。 白桃得逞。 她就想看他无奈退让。 少女扬着得意地笑容,把枕头递给他:“还给你,别生气啦?” 沈晏清心底的确有些生气。气她不懂礼数,气她不知避讳。 其他人竟然也由着她闹。 他的视线移到别处,语气试图平静:“请小姐回吧,枕某要休息了。” 少女咯咯地笑起来,然后问他:“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轻笑声从沈宴清的耳边传来:“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黄花大闺女!” 沈宴清:“……”明明是连成亲都不懂的小屁孩! 眼见阿枕躲避她的视线,白桃心情大好,又听到马六喊她,就高高兴兴地跑掉了。 沈宴清的身边空了,内心暗自松了口气。 过了不久,众人走进屋中,朝沈宴清打趣:“看得出来,小姐还挺喜欢你。” 沈宴清抿紧了唇瓣,更气了。 夜深时,身旁的人一一睡去,鼾声四起。 沈宴清在黑暗中睁开眼睛。 脑海中是一路以来所见之处,从浥州到遂州,再到扈州,慢慢回想,便连成了一道地图。 毋庸置疑,山匪所带的路是对他们来说最为高效的。 像她那样单纯的丫头,半点都没提防他这个外人,甚至也没怀疑过他可能是官府的人。 沈宴清默叹了一口气。 ——等等,怎么想到那个丫头去了。 也是全靠那个丫头,否则他也没法得到这么多关于山匪的内部消息。 没想到这些山匪经营多年,还能养出了这么一只的小白兔。 忽然间,沈宴清回想起那些久远到像是上辈子的事。 他原也有妹妹,徐丽妃的女儿,大齐的四公主。 五岁的时候就能亲眼看见着伺候在身边的宫女溺死在湖中而不让人搭救。 沈宴清有些感慨。 没过多久,青年在夜色之中睡去,眉骨之中一惯带着微蹙。 不一会儿,沈宴清的眉宇再一次皱了起来。 少女笑声再一次在身边响起,比之前更近。 “躲什么啊?” “你不会……是怕我吧?” 狡黠的语气一如往日,沈宴清试图无视环绕在耳边的笑声,忽然间温热的气息来到耳边。 “你耳朵红啦。” 一句话撕开了他的所有伪装。 沈宴清板着脸,反手将罪魁祸首按下,已是忍无可忍。 少女不带半分惧怕,笑容明媚依旧,不安分的手指也大胆地绕上他的手掌。 温度传递到手背,犹如被烫了一下。 沈宴清当即甩开了她的手。 下一刻,他蓦地睁眼。 天蒙蒙亮,昏蓝的光线从窗子透了进来。 一阵风卷着清晨的凉意吹了进来,沈宴清的指尖蜷了蜷,反应过来,原是做梦。 自流放以来,他就鲜少做梦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梦见那个小姑娘。 沈宴清平复着呼吸,身旁的床铺已然有了些许动静,接着他就见马六从床上坐起来。 沈宴清并不想让别人知道他醒的很早,故而等身旁的人陆续起床以后,他才起身。 他刚坐起来,马六便走到他的身边道:“走,去找小姐。” 沈宴清回想起了那个梦,漠然道:“不去。” 还是少接触为好。 “怕啦?”马六笑道,“怕小姐欺负你?” 沈宴清:“……”一个两个都爱用激将法。 “腿疼。”沈宴清风轻云淡地道,“缓缓。” 马六扫了他一眼,在想他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然而沈宴清给人平日的印象就是待人冷漠,马六也看不出来他话中的真假,但硬让一个伤患出去也太过不近人情。 “行,那你歇着。”马六没再纠结,“我先去找小姐。” 壮汉起身离开,没带半点犹豫,让沈宴清编好的理由又咽了下去。 在这些人面前,他都不需要刻意弄伤自己来圆“受伤”的幌子,说什么他们都会相信。 想到这里,沈宴清的眸光沉了下来。 * 白桃收拾包袱的时候得知阿枕腿疼的事,忙不迭地走进后院。 沈宴清站在院子里吹风,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心底就觉得大事不妙。 果然,一转身,少女便蹙着眉,视线在他的腿上逡巡。 “哪儿腿疼?还疼吗?” “能不能走?能不能骑马?” 一连串的问题,让沈宴清分不清她到底是在关心还是在讽刺。 “我是疼。”沈宴清深吸一口气,决定把谎话贯彻到底,“不是折了。” “那要不我们再在段宅留几日。”白桃为难道,“你这样不好骑马。” 多留几日……那岂不是给段鸿弋制造机会? “不用。”沈宴清平静地道,“不怎么疼了,可以骑马。” 白桃并没有多怀疑,便道:“那你收拾完了吗?我待会儿去向段鸿弋辞行。” “嗯。”沈宴清的回答只有一个字。 白桃松了一口气,转身走出后院。 沈宴清没有跟上去。 待到少女的身影远去,沈宴清才缓慢地将视线移到门口。 大约一个时辰过去,日头逐渐晒到了廊下,沈宴清还没等到去而复返的人。 不远处的院墙中传来了谈笑,沈宴清移开视线,他们的对话往沈晏清的耳朵里钻。 “柳城?小姐今日怕是赶不回来吧。” “晚一日便晚一日,反正也不急着回去。” 廊檐下的青年目光渐沉,回来的人一见是他还打招呼:“阿枕?腿脚好些了没。” 沈宴清迟疑片刻,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那两人道:“小姐同四爷出去了,今日应该不回来。” 沈宴清原本不想听,奈何他们非要解释。 没有白小姐和段四爷打闹的段宅显得有点冷清,沈晏清出去转了一圈又回来。 大家都没什么活,天一暗,就打算早早睡下。 沈宴清侧耳去听,前院依旧寂静无声。 马六他们的确没回来。 只是那个丫头,年纪不大,却学了夜不归宿。呵,果然是不甚讲究的女匪。 几日过去,前院依旧没有动静。 沈晏清忽然意识到。 明明段家如今最重要的是接东丘离,段四居然还有心思带小姑娘离开扈城,是否说明东丘离已被他们护下。 他们相见的地点可以在扈城,自然也可以在其他地方。 夜色四起,段宅早已,但困不住沈晏清。 他从段宅出发,走近一间偏僻的屋舍,敲两下门,就有人放他进入。 凌温书还未入睡,便急忙将沈宴清迎进屋中。 沈宴清开门见山:“我怀疑段家已将东丘离接到,准备拉白氏和杨氏入伙。” “如果能有一场夜宴将段氏、白氏、杨氏的头目聚集起来,那是将他们一网打尽的最好时机。” 凌温书手中的报书被风吹折,他愣了半晌才道:“这是你猜测的?” 他们没有找到东丘离的下落,报书上只说他们往西去了,接着人便跟丢了。 没想到沈宴清手里什么都没有,都猜出了局势。 方桌上摊开一张地图,沈宴清直点“柳城”:“这里。” 柳城并不起眼,但仔细看,却能发现这里离昌城、遂城和扈城都不远。 “先派一支小队查探,不要打草惊蛇。”沈宴清平静地道,“倘若这一次能抓住几个,局势便为我们所掌控。” “擒贼先擒王。”凌温书勾起唇角,“的确如此。” 凌温书将桌边的报书递给沈宴清:“我还有个办法。既然我们如今在扈城,为什么不里应外合,先将段宅拿下呢?” 沈宴清一目十行的阅读完报书,好像抽空解释似的:“你以为这些山匪真会在城里设一个宅子,等着官兵守株待兔?留在城里的都不是精锐。” “宅子里的是被骄纵的少爷小姐,危难时刻会被毫不留情地抛弃。”沈宴清的目光一下淡了下来,“抓他们有什么用。” 凌温书摸了两下下巴,想了想才道:“你说得对。” 16、拒绝 柳城。 客栈二楼站着两道身影。 白桃扒在栏杆上往外看,迷蒙细雨,绿树矮墙,忽然间悠悠地叹了口气。 一旁的段鸿弋眯着眼睛问:“怎么,想家了?” “没。”白桃回答,“只是阿枕还在扈城。” 段鸿弋咬了一下牙。 他好不容易逮着机会将两个人分开,怎么会让她再回去。 “你还怕他丢了不成。”段鸿弋冷哼一声,“这几日你二哥也会过来,你不用会遂州就能见到他们。” 白桃诧异道:“我二哥?” 段鸿弋点头:“杨家兄妹也会来。” 白桃:“……”幸好阿枕不在。 没过多久,楼下传来一阵动静,段三爷骑马带着一众兄弟,拥着一辆马车进入院中。 白桃心生好奇,便走到栏杆那一头。 马车中先走出来身材妖娆的女婢,待她们恭恭敬敬地朝马车低头,白桃才知道,她们还在请里面的人出来。 终于,里面又走出来一个人,明明是男人的行头,头上却戴了纱帽。 忽然,那人扭过头,朝他们看来。 被发现了? 白桃缩了一下,赶忙拉着段鸿弋跑开了。 好奇心害死人啊…… 段三爷的事,她可是万万不敢打听的。 只是那个男人,穿的也太奇怪了吧。 马车前。 男人的目光直直地盯着楼上,段鸿源解释道:“那是我四弟和白家小姐。都还是孩子,爱闹腾。” 东丘离收回目光,没再计较。 楼道转角。 “……吓死了,那是三爷的客人吗?” 白桃还有些惊魂未定,气喘吁吁地道。 “应该是。”段鸿弋也不过问这些事,只知道三哥要接人这件事。 但他确实想不出来到底是谁能让三哥这么恭敬。 两个人在楼道转角处歇了歇,白桃又道:“算了,出去转转吧。” 白桃并不常来柳城,柳城的很多地方对她而言都很新鲜。 段鸿弋也拍了拍衣上尘,与她一起下楼:“骑马转一转?” 一面说,一面便走到马厩处,只见有许多人把守,各个神情严肃,让人瞧着有些害怕。 “管得这么严。”段鸿弋有些莫名其妙,接着就招来小厮,“去牵两匹马来。” 小厮回答道:“三爷说,近日柳城不太安定,让小姐和四爷呆在客栈里,若有什么需要,可以派我们去。” 两个人只好灰溜溜地上楼。 白桃看向段鸿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当时段鸿弋只说三爷有急事让他们来柳州,没说什么事。 白桃现在心底就是后悔不已,早点回家多好。 两个人还没回到客房,便又有人来请:“三爷请四爷和小姐一起用饭。” 白桃脸色僵了僵,完了。 更后悔了。 平日里嚣张不已的小姑娘当即变得乖巧起来,每一步都走得轻盈无比。 段鸿弋毫不留情地点破:“我三哥还不知道你什么性子?别装了。” 白桃忍住揍他的冲动,微笑地吐了一口气:“这笔账下次一起算。” 小姑娘轻手轻脚地走进大堂,便能看见巨大的圆桌前坐着一个男人。 那男人听见动静瞥了过来,白桃便下意识地端正起来。 段三爷段鸿源其实不如他前两个哥哥模样上那么吓人,但白桃曾经听到三爷训人,婢女惨烈的哭声在白桃心底留下了不小的阴影。 “坐。”段鸿源指了指桌边。 白桃下意识地看向段鸿弋,准备看他坐哪,自己挨着坐过去。 “白小姐。” 一向不怎么管小孩生活的段鸿源忽然开口,特意指了一处:“坐在这里吧。” 接着他将段鸿弋安排在他的另一侧。 正好把两人分在两边。 白桃:“……”害怕。 她有些局促地坐下来,段鸿源便浮上笑容问她:“柳城有几道菜很有名,请你尝一下。” 白桃乖巧地点头。 不知为什么,她总感觉不大自在。视线一扬,便看见桌边不远处安置了一个白屏风,就在她的正前方。 屏风之后还坐着一个男人,他正抬头望向这里,不知看了多久。 白桃的后背当即生出些许寒意。 她忽然发觉,这样刻意的安排,好像是专门为了让那个男人看清这边似的。 段鸿源见被白桃发现,也没打算藏,笑着道:“是我的客人。他不好同席而坐,又想认识一下你们,只好坐在一旁。无妨,他不会打扰我们的。” 原来是今日下马车的那个男人,白桃想,什么人不能同席而坐? 白桃来不及多想,门外便走进来好些小厮呈上饭菜。 段鸿源不时给她介绍面前的菜样,时不时还问白桃爹爹和哥哥的事。 白桃躲不了,只能强笑着回答。心底却在嚎叫:明明段鸿弋就在身边,什么问题不能问他啊? 一旁的段鸿弋看着这一幕,心底高兴不已。 既然三哥也喜欢她,那就好办了。 早点找个机会跟三哥说成亲的事! 屏风之后的东丘离并没有怎么吃饭,更多的时间默默观察着外面的这两家人。 特地提出一起吃饭,不过是想正式地看一眼这两个孩子。 * 一顿饭下来,白桃疲惫不堪。 平日精力十足的白桃一出大堂,便有气无力地说去午憩。 这一瞬间,白桃忽然懂了,段三爷这是怕他们乱跑,特地让他们心累,哪也跑不动。 实在是用心良苦! 段鸿弋憋着笑跟着她走到房门口,白桃也没什么心思再怼他,面无表情地朝他招手:“再见。” 然后“啪”地一声关上房门。 白桃休息了,一直跟着的马六也能休息,便向段鸿弋告退。 段小少爷朝他点点头。 小少爷面容上挂着笑,看起来的确心情不错。 转身便轻快地下楼,准备找他三哥,却发现大堂屋门紧闭。 段鸿弋一头雾水,赶忙抓了个人来问:“我三哥呢?” 小厮回答:“三爷出去了。” 不过是上下个楼的工夫,人就不见了。 段鸿弋抿了抿唇,抄着手站在栏杆边往外望,客栈中有很多兄弟来回巡逻。 这位客人的排场确实不小,三哥的人几乎都在这里了。 忽然,段鸿弋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但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不过家里那么多人,他大多都记不住脸,便嘟囔一声作罢。 暮色渐至。 门外传来几声马六的呼喊:“小姐?” 床铺上的少女面容沉静,薄被随意地搭在腰间,听见熟悉的声音便一头扎进了薄被里。 外面敲门声没停。 白桃终于被这声音闹得睡不下去,径直地坐起身,看见昏暗的屋内一时有些迷糊。 她……从中午睡到了晚上? 马六的声音还在门外:“小姐醒了吗?再不醒我推门了。” 睡了也有三个时辰了,怪不得马六会着急。 屋门打开,见白桃来开门,马六松了一口气。 白桃下意识地往他身后扫,发现没有段家的人,也松了一口气,才问:“他们……没有找我吧?” “三爷午后就和客人出去了,四爷在楼下等小姐吃饭。” 白桃晃到了楼下,见着段鸿弋也没同他客气,就往他身边一坐。 “你也不讲究。”段鸿弋笑她,“没见哪个姑娘像你这样。” 白桃手里的筷子一顿,心道奇怪,她又不是第一天这样。 段鸿弋又道:“今日你看见那客人带来的两个姑娘没?” 白桃神色一滞。 经他提醒,白桃确实想起来那个男人身边的两个姑娘,立在男人的两边,十分安静。 不过她觉得那个男人有点可怕,对他身边的人倒没有在意。 段鸿弋觉得她呆呆的神情有点意思,便抄着手继续道:“现在的姑娘都这么温柔的话,你也算是个另类吧。” 好家伙,在这等她呢。 白桃突然就想撂筷子。 一旁的马六忽然笑了出来,插话道:“四爷原来是想娶个温柔贤惠的姑娘回家。” 段鸿弋当即噎住,视线有点心虚。 白桃状若恍然大悟,接腔道:“早说嘛。三爷肯定是向着你的,去跟那位客人说一说,搞不好你这婚事就成了呢!” 段鸿弋急忙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白桃没理他的解释,优哉游哉地继续吃饭。 段鸿弋这边被误会,连饭都不想吃了,忙不迭地解释:“我真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今天正好看到了,觉得有点好玩,觉得你很特别……” 他说一句,白桃就满不在乎地“哼”一声。 好像听进去了他的解释,又好像没有。 笑话,白桃她爹和哥哥都多少年没训过她了,她还能在段鸿弋面前吃亏。 一顿饭过后,白桃慢慢悠悠地起身离开,段鸿弋还在想办法给她道歉。 待把人送到门口,白桃才道:“这回的道歉我就收下了,成婚一事——” 听到前半句,段鸿弋终于松了口气,不过片刻,就又竖起耳朵紧张起来。 白桃道:“婚事重大,得我爹爹亲自决定。” 段鸿弋连连道:“自然自然。” “但让我选,我是不会嫁给你的。”白桃露出笑容,“我脾气差,你脾气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们俩成亲恐怕你们家都难得安宁,算了吧。” 段鸿弋:“……”好直白。 少女短短两三句断掉了他的念想。 段小霸王低下头,唇瓣紧抿。 下一刻,少女偏头看过来:“哭了吗?” 段鸿弋:“……” 现在,他也不是很想成这个亲了。 17、寻找 段小霸王生来就喜欢支配。 往日里看到面前这个姑娘总免不了把她揪起来陪他玩,甚至下意识觉得她应该和他站在一起。 被如此直白地拒绝,无异于当面打脸。 按照小霸王的脾气,横竖都得和她当面打一架。 但现在他抬眸就能看见少女挑衅的笑容,然而他只是僵了一下,道:“行。” 多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原本在白桃的猜想里,被拒绝的段鸿弋应该会大怒一场,然后白桃顺理成章再次提出他们两个性格不合的问题,还能再怼一次。 然而眼下,段鸿弋脸色苍白,额角生汗,反倒叫人有点担心。 白桃问:“你没事吧?” “没事!” 段鸿弋立即回答,但唇角仍在发抖。 就在白桃以为他要说话的时候,段小霸王当即转身,跑了。 白桃有点懵,愣愣地望着他的背影。 下一刻,她看向马六,有点不确定地道:“有点过了……?” “不会吧。”马六回答,转而看向外面昏暗的天,“今晚要下雨?” 白桃的视线当即被牵走,琢磨了一下:“感觉不会。” 接着她就转身推门进了屋子,给自己和马六倒了点茶:“我觉得有点不对。” 见到从马车上下来的那个男人以后,白桃便一直有点不安,尤其是午饭的时候还被那个男人围观。 就很奇怪。 马六也道:“段家三爷管小四爷就算了,连小姐也管,这就不大对劲。” 白桃抿了一口茶:“按理说,我二哥如今在浥州,为什么一定要过来?” 马六将茶水一口喝完:“不知道。” 白桃也不知道。 “等二哥来,我们就跟二哥回家。”白桃道。 忽然间,她想起还在扈城的阿枕,不禁拿小辫子戳了戳脑袋,懊悔道:“再也不要留阿枕一个人了。” “不不不。”白桃又很快否定,“不能让杨眉和阿枕见面。” 马六一笑,试探道:“小姐真想把阿枕留下来?” “等等。”白桃面露苦恼。 还得拿阿枕去换那六千匹布。 这段时间,她几乎都忘了这件事。 “这次杨家也要来,说不定二爷和杨家一商量,就把货还给咱们。”马六宽慰道,“到时候阿枕想留在哪就在哪。” 白桃当即拍桌:“没错!” 他们对阿枕那么好,阿枕肯定愿意留下来的。 想通这点,白桃神清气爽。 因为午后睡了很久,白桃很精神,拉着马六一块聊天。 天暗了把客栈里的煤灯点起来,点到后来,煤灯也不够烧了,只好作罢。 马六回去休息,白桃也关起房门。 夜很静,不时能听见外头的狗叫声。 白桃在床铺上躺了躺,还是睡不着。 窗外有一层灰云,不下雨,但看着就让人不高兴。 白桃烦躁地爬起来,趴在窗口吹风。 时辰已经很晚了,左右两边的屋子都没什么动静,但不远处的马厩还有一点亮光。 等等……有火,有烟? 白桃当即跑出屋外,大喊道:“起火了!!!” 她先一脚踹开隔壁房门,把马六叫起来。一出来,就看见东面的屋子也零星出现了火光。 那边是段家人和段家的客人在住。 白桃的一声动静已经将一些人从梦中唤醒,然而因为无人号令,醒来的人都乱作一团。 东面有一间屋子的门被打开,神秘男人被两个女人拥护着出来,而段鸿弋的房门紧闭。 白桃心底一沉,飞速跑到东面,与神秘男人擦肩而过。 她只是扫了一眼,踹开段鸿弋的房门,才发现床铺上没人。 白桃气个半死。 正当时,身后一只手将她抓住,带出了屋子。 接着热气便燎了过来。 待他们从客栈出来,见很多人提着水桶救火,白桃得知,火势并未蔓延。 白桃松了一口气。 然而,眼下已经与马六走散了,段鸿弋也不知所踪。 身旁一望,只有那个神秘的男人。 白桃愣了一下,发现男人并未戴纱帽。 出来得急,他还没来得及。 许是看到了白桃的目光,男人朝她看来。 男人面如傅粉,眼尾上扬,两侧耳朵还挂着一个圆耳铛。 东丘离男生女相,曾一直被东海国王室诟病。也正是因为如此,明明都是皇子,他却总被排除在太子候选之外。 白桃原本并不喜欢他,但刚刚也是他将自己从楼里带出来,还是诚心诚意地道:“多谢……公子。” 东丘离转过视线,没再回应。 白桃朝他点了点头,正要离开,忽然间街上有人大喊:“抓住他们!” 不远处涌出很多穿着棕衣的官兵,身边的人乱作一团。 白桃被人推了一下,身边有一只手将她扶住。还是那个男人。 下一刻,男人身旁的姑娘道:“大人,快走。” 白桃急匆匆地跟上他们。 白桃知道,他们的身份并不讨官兵的喜欢。 哥哥说,倘若真的撕破脸皮,不能跟官兵硬碰硬。 段家的客人看着高大,但没走多远也气喘吁吁,他身边的两个姑娘,又或者是护卫,敏捷地带着他们钻进小巷。 跟来的官兵们追着人流走了。 神秘男人身边的绿衣女护卫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得去下一处。” 蓝衣女护卫道:“我们可以先出城,找机会同段三爷汇合。” 白桃神色紧张,觉得他们的话有道理。 “白小姐。”东丘离忽然开口。 白桃向他看去。 “你知道从柳城如何去遂城吗?”他问。 * 扈城,暗室内。 “客栈忽然起火,他们趁机前去抓捕,结果打草惊蛇,放跑了东丘离。”凌温书将报书在桌面掷出声响,怒道,“不是让你们小心再小心吗?!” 沈晏清平静地开口道:“不仅惊跑了东丘离,山匪也再不可能在柳州聚集了。” 千载难逢的机会,转瞬即逝。 室内静默一片。 沈晏清将报书一折,起身道:“我去柳城。” 凌温书平复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东丘离认得你。” 所以他此去,如果真遇见东丘离,身份暴露,无疑会陷入险境。 还不知道东丘离带了多少人入境。 但倘若错过这个机会,那沈宴清要再重新打入山匪的内部,则再难找到机会。 给山匪的借口好编,但能接近山匪的机会不好找。 “我会试图避开东丘离,让你的人配合我。”沈宴清道,“既然东丘离如今下落不明,先盯住段氏的人,阻止段氏与东丘离相见。” 沈宴清摊开地图,指尖在三处路段画圈,示意道:“再是查柳城通往昌州、遂州和扈州的路口。” “实际上,等命令抵达前线。”沈宴清转身朝外走去,“东丘离恐怕早已换了地方。” 沈宴清回到段宅以后,第二日便得知段家老二已将宅内的马匹全部带走。他猜测,段家老二的目标,也是柳城。 段家在为东丘离增援。 接着,沈宴清便撺掇白家兄弟一起去柳城保护小姐,得到一致同意。 白家的兄弟难见沈宴清如此主动,心中高兴。 他们不知道,如今柳城已成纷争之地。 自上次出了乱子之后,柳城的出入便变得更加严格,但白家的身份依然好用。 白家兄弟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之前出事的客栈。 客栈还在整修,白家兄弟上前去问,才得知所有客人们都已离开,不知道去了哪里。 白来一趟。 白家的兄弟一下陷入了迷茫,沈宴清也站在客栈门口捏了捏眉心。 这里的状况,比他想的要乱。 “去找段家的人。”沈宴清提议。 段家的人多,总能问出点什么。 沈宴清一路以来的指挥,其他人已下意识地听取他的想法。 白家的兄弟找人一绝,很快就找到另一间客栈,里面住了不少段家人。 “三爷和四爷两日前走的,我们留在这里接应。你们小姐不见了,他们都出去找。” 听到这个消息,众人的脸色都难看起来。 沈宴清终于知道这场乱局的来源,还是因为那个姑娘。 沈宴清继续打听:“那一日到底发生什么事,小姐怎么会丢?” 他的眉宇紧蹙,段家人不敢瞒着,便和盘托出,连带着他们不知道的那位“贵客”。 “那日小姐叫醒众人以后,有人说看她和贵客在一起,后来有官兵追来,就都乱了套。”段家人老老实实地回答,“三爷推测,小姐是跟贵客一起走了。” 沈宴清的眸光一沉,没想到那姑娘居然和东丘离走在了一起。 小姐不见,白家兄弟心急如焚,一时乱了阵脚,一左一右纷纷问沈宴清:“眼下该怎么办?” 天下之大,沈宴清也难以预料他们到底去了哪里。 良久,他才开口道:“段家的人还没得到消息,说明眼下没有人找到小姐。” 男人眼里眸光锐利,问他们:“你们觉得,小姐会把那位客人带回遂州吗?” 倘若白小姐将东丘离带回遂州,那么白家就将是东丘离的下一个庇护所。 白小姐此举,即是引狼入室。 当前,沈宴清没有见到白家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不希望他们在这件事上偏向东海国的人。 不论是主动,还是被动。 若白家小姐任性将东丘离当做自己人,这一战,只会更加复杂。 “我觉得。”其中一人当即回答,“不会。” 沈宴清:“为何。” “小姐不喜欢的人不会带回家。”那人答道。 接着他意识到了什么,又看向沈宴清,神色当即不确定起来:“但如果长得特别好看,除外……” 沈宴清:“……” 18、接回 沈宴清回想了一下东丘离的长相。 上一次见到东丘离,是四年前。 那是两国关系依旧僵持,他们送皇子东丘离前来议和,但沈宴清发现,使臣谈判时,东丘离在旁边一语不发。 东海国的三皇子在使臣之中并没有什么话语权。 议和送来的皇子,是东海国皇室选出来的牺牲品。若是两国谈不拢,留给东丘离的,便是身死异国的下场。 至于长相……他忽然有点拿不准她会不会喜欢。 眼见阿枕忽然间不说话,白家兄弟宽慰道:“你也别担心,我余元德进寨子五六年,小姐也只带回来你一个人。” 像是安慰似的,周围几个人纷纷接话道:“是啊,小姐不会随随便便带人回家的。” 沈宴清:“……”听着有点奇怪。 不过好歹是个令人振奋的消息,说明白小姐不会把人带回遂州。 那么去掉两个方向,还剩下扈州和昌州。 “我们来时并未与他们汇合,说明他们没去扈州。”沈宴清又问,“他们会不会去昌州?” 有人抢答:“昌州是杨家的地盘,小姐去那边……有可能。” “小姐虽然和杨小姐见面就吵架,但杨家大哥对小姐还算不错。之前小姐有次去昌州找不着回家的路,还是杨家大哥派人送回来的。” 沈宴清捏了捏眉心:“我们往昌州。” 众人已经着急赶了很久的路,急需休整。 一群人同桌吃饭,其他人相互夹菜还算欢快,唯有沈宴清沉默不已。 他还在想。 忽然间,身边有人推了他一把:“别想了,该吃饭时吃饭。” 沈宴清张口想喊对方,才发现几日以来,他没有过问他们的名字。 “你是……”沈宴清顿了一下,想到他之前似乎提过,改而问道,“为何你们都不姓白,而段家寨子里的人都姓段?” 余元德给他说了一遍名字,才道,“改姓啊。上了寨子,就是寨子里的人了,改姓表衷心。” “但我们老大不需要我们改姓。”另一人在一旁笑嘻嘻地道,“我姓谈,谈松。” “我们这边的多是无家可归的人。”谈松耸了耸肩,“没有户籍,哪也去不了,才会上山做山匪。” 沈宴清陷入沉默。 “别想了,今日早些睡,明日继续找。” 谈松拍拍他的肩,他的手掌布满了黑色的掌纹,还油光发亮,看起来脏兮兮的,但沈宴清没有躲开。 “那边还有马六,说不定他们已经找到小姐了。”谈宋宽慰道。 沈宴清心底明白,若真找到了人,不可能没有消息。 不过,靠他们几个所能获得的消息还是太少。 吃过饭以后,众人围坐在一起想办法,沈宴清一人站在窗边。 “我们出去找人,还要有人守在这儿。”有人提道,“若是找到了小姐,再派人回来接应。” 这样来来回回,也很折腾。 沈宴清捻着袖口,思绪飞转,想找一个简便的办法。 忽然间,男人转过身来,窗外的光线将他的身影映照得更加黯淡。 “如果小姐她将杨家当做自己人,那么她还会带人往昌州去吗?” 众人忽然安静下来,定定地看向沈宴清。 有人喃喃一声:“对……!” “他们一直没找到人,其实是因为——他们的方向错了。”沈宴清走进众人之间,深吸一口气,“远离三州的方向,她只能带人南下。” 而越往南,东丘离越熟悉。 所以白桃的这个策略过不了多久就会被他发现。 * 四月,烟雨蒙蒙。郁郁丛林之中,隐藏着一众商队。 白桃与东丘离并肩而行,身边有一众护卫。 这几日,白桃虽不知道身边人的身份,但见有这么多人护卫他,便知道他身份不简单。 走在最前面的女子停下了脚步,往远处眺望一眼,转过身道:“大人,今日恐有雨。” 东丘离还未发话,身旁的女人便开口道:“大人,这丫头……不会在骗我们吧。” 男人的视线扫了过来,白桃故作满不在乎地道:“不信我,你们自己找路啊。” 谁也不知道,只这一句怀疑的话,已让白桃手心生汗。 这些日子她连觉都睡不好,不过是强撑着。 “她带的这条路,的确让我们避开了那些人。” 听到东丘离的回答,白桃暗暗的松了一口气。 下一刻,男人狭长的眸子转过来,神色阴险:“但眼下的进度太慢,今日我们就要进城。” 白桃抿了一下唇:“这条路往下走就能进城了,爱信不信。” 她自小在山中生长,哪一种路走的人多她一眼就能分辨。 东丘离道:“无妨,今日若我们住在山里,大家就吃一顿肉。” 白桃好奇,接话道:“今日天气不好,这猎可不好打。” 男人的目光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眼尾上扬,勾起的唇角带着深意。 白桃瞬间毛骨悚然。 男人没再说话,但小姑娘几乎已经笑不出来了。 东丘离瞥她一眼,心情忽然愉悦起来。 不到午时,众人顺利出山,抵达一座小镇。 东丘离带人在小客栈里安定下来,接着便摊开地图,好心地朝一旁的少女道:“坐。” “眼下我们在——遂城和扈城之间。” 东丘离故意顿了一下,就见少女的手指紧张地交叠。 他长眉一扬,将地图叠起,凑近了少女,问道:“你是不是在有意地让我们绕路?” 白桃先是没说话,男人的话便一句接一句。 “此处离遂城更远,你不想回家?还是……不想和我们一起去遂城?” “我们在柳城附近耗了两日的时间……故意的?” 白桃心中一跳,几句话几乎把她的心思猜中了。 “我若是故意,你们早就被抓了。”白桃故作不悦,以掩饰自己的内心紧张,“我说了,你们要是不信我,自己去找路。” 东丘离的唇角依旧勾着,看不出有任何愠怒。 一旁的女子开口道:“大人,属下去找镇上的农夫带路。” 东丘离瞥那女子一眼,点头。 白桃:“……” 她刻意满不在乎地别过脸去,心道之前段鸿弋还说这人身边的姑娘温婉,明明都是人精。 不过就这么下去,也迟早会被发现拖延时间。 白桃心想,那就带他们去扈城算了,反正他也是段家的客人。 她清了清嗓子:“镇子上的人很少有远行过的,还不如找我。至少我知道去扈城的近路怎么走。” 东丘离一笑:“谁说我要去扈城?就去遂城。” 就要去你家。 白桃脸色一僵,这个人实在太讨厌了!怎么才能把他甩掉啊! 面前少女的怒色不加掩藏,东丘离慢悠悠地抿了一口茶,欣赏起来。 东丘离平日见多了虚与委蛇,很少看到想她这样将喜怒显露在脸上的人。 简单,好猜,而且有趣。 白桃唇瓣紧抿,手指颇为烦躁地在桌上打圈。 刚刚还装一装,现在干脆破罐破摔。 不想让他去遂州,现在唯一的办法,恐怕就是这条路上遇到别人,阻拦他们的去路。 段家的人不知道哪里,但她知道,马六肯定会找过来。 唉,马六能不能跟她有点默契,早点找到她。 没过多久,有女护卫走进来:“大人,已经找到新的领路人。” 白桃更郁闷了。 少女支着下巴,脸色一览无余。 身旁的男人给她也倒了一杯茶,已经放凉了。 东丘离很好心地宽慰道:“这片地区你不熟悉,我不怪你。但遂州地界,你一定很熟悉,届时还需要你好好带路。” 白桃别过脸去,不答他的话。 东丘离笑了两声,没有计较她不回应。 没过多久,天色渐暗,外面飘起细雨。 男人端着茶盏站在窗边看雨,十分闲情逸致。一偏头,就看见坐在桌边的少女趴再桌边,看上去睡着了。 东丘离有点诧异地扬眉。 之前那样怕他,现在还能睡着? 东丘离十分有闲情逸致地在她身旁坐下,阴影将人笼罩,少女皙白的面容沉静,毫无知觉。 男人摇了摇头,啧。 白桃想的是,这人要去遂州,又知道她的身份,那必然不会在路上对她做什么。 选择摆烂以后,白桃疲惫又困倦,就趴在桌子上小憩。 醒来以后,白桃还有些朦胧。 视线有些黯淡,白桃发现,屋内空无一人。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往门外走去,一推门,便看见两个女子朝她望来,视线凶狠又冰冷。 白桃干笑了两下,弱弱地道:“可以去吃饭吗……?” “跟我来。” 右边的女子往外走去,留下这么一句话。 白桃才反应过来,急急地跟上去。 女子的身形细长高挑,手臂和小腿上缠绕着的绸带将身体线条绷紧,极具力量感和美感。 白桃呆了一下,心道,好酷。 许是感受到身后的目光,女子转过身来,深深地看她一眼。 白桃问:“到了吗?” 女子又转身回去。 下了楼,白桃环视周围,发现客栈不仅不大,而且人少。 领路的女子同客栈小二说了两句话以后,引白桃坐下。不一会儿,饭菜端了出来。 虽然前面不甚愉快,但到了饭点,白桃的心情便会莫名地愉快起来。 她刚拿起碗筷,就看见面前的女子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白桃顿了顿:“要不,你也来点?” 女子不答,直直的视线看着她。 白桃觉得有点毛骨悚然,不禁道:“姐姐你这样看我吃,我吃不下。” 女子冷漠道:“别耍花招。” 白桃顿悟,这是怕她耍心眼呢。 白桃忍不住道:“只是一顿饭,有必要这样吗?” 说完,她自顾自地夹菜吃饭,不时地对女子道:“姐姐,这个好吃,一定得尝尝。” “姐姐,真的不试试吗?” 女子漠然地转移视线,她好吵。 怎么会有人吃饭这么没规矩。 她身为杀手,也是护卫,从小被规训,吃饭不仅很快,而且不许发出任何声音。 她来交班之前早已用过晚饭,却对这些食物的味道完全没有印象。 女子心底忽然明白,这丫头在试图扰乱她的心智! 她受过专门的训诫,遇到这种情况应该快速地解决烦扰的源头,也就是这个丫头。 女子的视线淡淡地扫了过去,就看见那丫头捧着脸看向她,两腮圆圆,像一个小仓鼠。 “谢谢姐姐。”小仓鼠道。 女子“噌”地一下站起身,意图快步离开,却又在转身过来,狠狠地道:“跟上来!” 白桃不明白她怎么就生气了,不过吃饱饭很开心,便欢快地跟了上去。 上楼时,白桃望着远处空空的几处桌面,忽然心中生疑。 这里不会只有他们在住吧? 那位神秘人一路都这样谨慎,到底是什么来头? 不过正是因如此,白桃感觉自己和马六见面的机会更小了。 女子带白桃回到先前的屋子,重新关上门。 白桃颇感无趣,便打开窗子往外看。 少女倚在窗前,百无聊赖地揪着她的小辫。 如果说还有什么机会能让她从这里出去,不如奢望一下有什么人从窗口看到她,然后把她从这里捞出去。 白桃看了一眼窗外。 天黑,下雨,看不见。 真好,希望再一次破灭了呢。 就在白桃准备将窗子关上的时候,她眼神一凝,看到不远处有一个定住的身影。 白桃呼吸停滞,下一刻,那道身影以极快的速度踩上下面的院墙。 只是片刻工夫,沈宴清便跃上窗台,他身上沾了些许褐色的雨点,夜色将他的面容衬的更加苍白妖冶。 男人单膝跪在窗台,朝她伸出了手心。 白桃尽力克制住呼吸,接着便朝他扑了过去。而后腰间被揽紧,一阵风从她的耳边呼过。 两个人虽然极力放轻,但还是弄出了些许动静。 守在门外的女子朝门缝看了一眼,心道这丫头还是不安生。 但到底没有进门。 19、僵持 从二楼跳下来的时候,白桃感觉整颗心都要跳出来。 她不敢睁眼,只好抓紧面前的人。 这个时候,她还有心去想,阿枕居然能这么厉害! 待到地面,沈宴清伸手放开她,哪知道小姑娘还抓着他的腰不肯放。 沈宴清抿了抿唇:“松手。” 白桃后知后觉:“……哦。” 刚一松开,她便感觉手腕被人捏住。白桃还没反应过来,但人已经钻进了小巷子。 巷子漆黑,但阿枕脚步很快,白桃跟上就有些吃力,压根来不及害怕。 走了很久,才走到一座旧院子。 院子并未点灯,看上去有点阴森。他们刚一进门,屋下的阴影便活动起来,原来那里一直有人。 白桃呼吸一滞,待看清了人,高兴道:“大余哥!” 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是声音很大,悻悻地望一眼阿枕。 后者站在一旁,神色并没有太大的起伏。 “终于把小姐找到了!” 众人围拥而来,问道:“没受欺负吧?” 白桃摇头。 余元德松了口气:“没有就好。这次多亏了阿枕,才能想到往这里找,还真给找到了!” 白桃转身回望,男人站在人群之外,默然地看向这一处。 她心底忽然有种奇怪的开心,没想到和她最有默契的是阿枕呀! 白桃转身扑向他。 沈宴清比她高得多,所以白桃几乎是踮着脚才能跳到他的怀中。 沈宴清被迎面而来的风给兜住,整个人僵在原地。 她—— 他的思绪反应过来之后,浑身的不自在便反应了出来。 原本以为她很快会分开,没想到她还拍了拍他的后背,兴奋地道:“阿枕好厉害!” 沈晏清很想后退。 白桃并没有留意到他的状况,只是感觉这样的怀抱很温暖。 小时候她和家里的哥哥也会这样玩闹,但和阿枕的拥抱又感觉不一样。 刚才从客栈二楼下来的时候,她就察觉到了异样,只是时间太短,来不及深究。 沈宴清迫不得已开口道:“小姐。” 他的声音深沉,确实有些不高兴。 白桃还沉浸在和大家团聚的喜悦中,虽然没有听出来他话中含义,但放开了他。 而后她就回到众人中央。 少女面色喜悦,滔滔不绝地讲这几日跟一个神秘男人在一起。 沈宴清的身前的温度骤然降低,凉风灌入,他慢慢地将手背到身后。 听到她形容“那个男人”,心道原来东丘离并未同她交代身份。 沈晏清没有参与众人的谈话,只听见白家的人对小姐的经历唏嘘不已,时而提到这几日费尽心思找她。 主要还是某一个人的坚持不懈。 少女的视线时不时地朝沈宴清瞥来,目光中藏不住的仰慕和欣喜。 沈宴清默默地将视线移开。 等他们寒暄一阵,沈宴清才开口:“明日——我们在城中先呆一日,再去找马六。” 白桃不解:“为何要呆一日。” 余元徳解释道:“小姐从那个人身边离开,那个人肯定以为我们明日会从城门离开,这样我们晚走一日,能与他们避开。” “噢……”白桃似懂非懂,“他们的人确实很厉害。” 沈晏清开口:“先休息吧。” 众人便不再聊天,由沈宴清安排晚上的住处。 这间院子不大,能住的地方只有一间,还破旧不堪,大家只能将就一晚。 他刚走进屋子,身后的小姑娘便蹦蹦跳跳的跟进来。 “你打算睡在哪里?我挨着你一起。” 沈宴清平淡地回答:“我不喜欢有人靠着我。” 他面容冷漠,拒绝得如此直白,换谁都会觉得难堪。 但小姑娘只是笑嘻嘻地道:“你管不着我。” 沈宴清:“……” 他没强求,找了一个角落靠着。 小姑娘挨着他坐下,接着便有人走上来给她递衣服,让她垫着和盖着。 如今初夏,但今日有雨,夜里已经能感觉到微微的凉意。 但屋子里的大男人都愿意把自己身上的衣裳脱下来给小姑娘保暖,反而不愿意她靠近的沈宴清,倒是成了屋子里的异类。 沈宴清若有所思。 很快屋子安静下来,众人很快入睡。 而沈宴清睁着眼睛,望着墙上的小窗。这里人太多,轻微的动静都能惊扰他,他睡不着。 视线扫去,目之所及,尽管睡得东倒西歪,但所有人闭着眼睛,十分安详。 显而易见,只有他睡不着。 视线最后落到身旁,墙角里,小姑娘已缩成了一团,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冷。 她身上盖着的衣裳没有盖好,露出一块裙角。 沈宴清心底无奈地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上前将落地的衣裳拾起,重新盖在她的身上。 他的每一步都很轻,生怕将人惊醒。 然而小姑娘睡得很沉,完全没有意识到身旁来了人。 沈宴清莫名又叹了口气。 他没再走,顺着她身边坐下。 城中多留一日是他的主意,不单是为了避免和东丘离正面相对,而是为了让凌温书的人有时间抓捕东丘离。 一想到东丘离要想要撺掇大齐的子民谋逆,他心底的气便不打一处来。 这要是被东丘离得逞,那他们大齐皇帝、朝臣还有什么脸面苟活于世。 如今……至少他将局势掰了回来。 屋内的呼吸声此起彼伏,沈宴清莫名地放松下来。 视线凝聚,沈晏清才反应过来自己盯着小姑娘看了很久。 大半夜的,一个男人一直盯着一个小姑娘,听着怎么都不想是个正人君子所能做出来的事。 沈宴清仓皇移开视线。 反应过来此举狼狈,他又兀自笑了一下。 这么一来,沈晏清整个人更加轻松,便靠着墙角闭上眼睛。 老旧的小院平静安详,而另一面,客栈灯火通明。 东丘离走上楼阶,脸色不佳。 他亲自去见那位领路人,结果发现那人对遂州之事一无所知,为了赚那份领路钱,连脸面都可以不要。 坏透了。 东丘离心中把齐人骂了个遍,上楼时想起来还有个丫头被他关起来,心情稍微好了点。 没等人提,他便径直地走向那间屋子。 屋门紧闭,门外的护卫朝他一礼。 东丘离眼神一眯,心道不对。 里面这么安静?那丫头可不像是能乖乖待着的。 东丘离一扬手,护卫便为他开门。 冷风拂面,东丘离眸色一沉。 屋内空无一人,大开的窗扇昭示着结果。 护卫连忙跪下:“殿下息怒。” 男人站在窗边,脸色在阴影中晦暗不明。 不远处,小巷子忽然燃起火光,东丘离神色一凛,便听见杂乱的脚步声,正向客栈逼近。 东丘离冷笑:“来得真快。” * 夜深人静时,客栈老板恍惚之间听见一阵动静,接着就看见穿着戎装的官兵举着火把闯入。 下一刻,老板的衣领被提起。 “人呢?” 老板懵懂道:“什、什么?” “你可知道你做的是谁的生意?”来人冷笑,“今日住在你店中的,乃是敌国三皇子!你同他做生意,便是通敌叛国之罪。” 老板两眼一黑,膝盖犹如中了一箭,缓缓地跪了下来。 “我什么都不知道……” 客栈灯火通明,然而搜捕的官兵抵达以后只见人去楼空,连个影都没找到。 天亮以后。 旧院子里的人一一醒来。 白桃醒时身边已经空了。 她将衣裳递还给他人,走出院外,便看见阿枕一个人站在墙下。 男人扬着头看向天空,神色凝重。 白桃看了看空阔的天外,只见灰色薄云,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阿枕,你在看什么?”白桃问。 沈晏清回过神来,捏了捏眉心。 他与凌温书约定,如果抓到了人,就点烟火。然而如今天亮,天空还是一片寂静,说明昨夜的事没成。 明明出动了不少人,却依旧连东丘离的衣角都没摸到。 沈晏清漠然的神情写在了脸上,白桃不禁问道:“有什么不开心的,说出来让大家开心一下?” 沈晏清没理她的打趣,过了一会儿才道:“这几日你跟着的那些人,是什么样?” 白桃愣了一下,神秘男人的身形出现在眼前,她缓缓道:“有点高,瘦,戴了两只耳珰。” “性情和你有点像,冷冰冰的。” 沈晏清看向她。 白桃一顿,僵笑道:“不是说这样不好,长得好看做什么都行。” “……他,他模样是好看啦,但绝对不及阿枕!”白桃辩解,又试图转移话题,“何况,他特别讨厌!” 沈宴清的目光稍稍缓和了一些。 见他消气,白桃连忙告状道:“他很讨厌的,他还会欺负人!” 沈晏清沉声道:“他欺负你?” “没有,没有完全欺负,只是说话有点气人。”白桃有点没底气地道,“毕竟阿枕有时候也气人。” “……我是说,阿枕这样好,他不好。”白桃解释不清,闭着眼睛自暴自弃总结道,“总之还是更喜欢阿枕。” 沈晏清脸色僵住,颤了颤眼睫,深吸了一口气。 回想起来,他不是要听这个。 他是想打听东丘离带的都是什么人,却没想到在这件事上耗了这么久。 20、猜测 面前的人忽然陷入沉默,白桃有些不解。 “怎么了?不信?” 沈宴清抿了一下唇,直白地问道:“那个男人身边带的都是什么人?” “一些……姑娘。”白桃回想起那个看着她吃饭的姐姐,手指卷了卷自己的小辫子,回答道,“和一般的姑娘不一样,她们看上去很厉害。” 但白桃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形容,最后只得干巴巴地总结:“还有点凶。” 沈宴清叹了口气,看来那群人将自己的身份藏得极好。 不过想来也知道,东丘离不可能毫无准备入境,带来的人必然身手不凡。 寻常的士卒很难对付他们。 “我们什么时候去找马六?”白桃问。 没有抓到东丘离,不知以段氏为首的山匪下一步的计划是什么,沈宴清还得继续维持着眼下的身份。 “柳城到此地隔山千重,要与他会合,如同海底捞针,十分艰难。” 沈宴清捻着袖口思索:“不过,马六他们应该不会盲目寻找,而是与段家人一起兵分几路。只要我们一直往北,迟早会和他们相聚。” 白桃惊喜道:“太好了!” 少女亮晶晶的眼神望向他:“阿枕以前是做什么的?这么厉害。” 沈宴清瞥了她一眼,意图很明显,这个问题他不会回答。 然而白桃已经开始猜了起来:“之前你从老虎手中救了我,昨日又带我飞檐走壁……你不是寻常百姓吧?” 男人眼色一凝。 接着,就见小姑娘卷了卷小辫子,压低声音道:“难道你也是刺史的儿子?” 沈宴清失笑。 她能想到最厉害的身份,恐怕只有刺史了。 “也不像。”白桃兀自摇了摇头,“和你比起来,周远简直是个废物。” 她越说越觉得自己很有道理,继续推断道:“昨天那个人,我觉得也不简单。几天过去,他们都不怎么说话,闷死我了。” 沈宴清问:“那你觉得,他也是刺史的儿子吗?” 白桃绞着头发,犹豫了。 确实不像。 尤其是那人耳朵上的耳铛,白桃长这么大,就从来没见男人戴过。 但她又觉得,如果这耳铛挂在遂州刺史之子周远的耳朵上,也不违和。 白桃轻哼一声:“猜不到。” 沈宴清唇角轻扬。 白桃像是捕捉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画面,惊喜道:“你笑起来也很好看!” 男人的脸色当即僵住,接着他便转身往外走。 白桃一愣,赶忙跟上:“怎么了?不喜欢我说你好看是吗?” 沈宴清的脸色恢复一贯的冷漠,几乎已经昭示着他内心所想。 “是不是你觉得板着脸比较好看。”白桃继续道,“所以才会一直这样?是吗?” “诶,你别走!” 少女清脆的呼喊在落在身后,沈宴清头也没回,急切地往外走。 沈晏清心想,真正能够被人称赞的应该是风度、才学、武艺,无论如果都不该是样貌。 何况他才不觉得自己板着脸好看,不过是在人前习惯不喜形于色罢了。 她胡乱猜测什么……? 旧庭院狭小,沈宴清没走几步就同人撞上,余元德笑眯眯地道,“小枕在生我家小姐的气吗?别介,我家小姐就是比较活泼。” 沈宴清攥了一下拳,清隽的面庞浮起了一点红晕。 男人的身影走到了院子门口,冷静片刻,才回身道:“我出去查探一次,你们在这里保护小姐。” “你一个人去吗?” 少女跟在他身后,适时地发出疑问。 沈宴清回身,拦住了她的路,回答:“一个人。” 他抿了抿唇,如承诺一般道:“会尽快回来。” * 小镇上唯一一家比较大的客栈如今已被官兵围守,沈宴清负手而入,无人阻拦。 待进了大堂,原本坐在桌边的男子忽然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喊道:“大人。” 客栈老板还战战兢兢,心道又来了一位,赶忙再度跪下:“大人,草民是冤枉的,草民不知道那来客是东海国的皇子,若非如此,草民就算是死也不敢让他住的——” 来人一语不发,步声轻而稳,在寂静的客栈中发出规律的声响。 由远及近,更让人感觉压抑。 沈晏清停下脚步,沉声道:“嗯。” “有无笔墨?”沈宴清转向客栈老板,“取完纸笔,我与这位大人有话要说,你先下去。” “有的有的。”客栈老板喜出望外,飞一样的跑开了,生怕他后悔。 待老板走后,男子连忙跪地一礼:“大人恕罪。属下来迟一步,还是让他们跑了。” 沈宴清并未回答。 客栈老板取完笔墨纸砚后赶忙退下,沈宴清执起笔,思忖片刻,很快落笔。 纸是最寻常的草纸,泛黄而粗糙,但沈宴清运笔如飞,寥寥数笔,便将一人样貌勾勒出来。 神韵像极了那位东海国的太子。 沈宴清顿了片刻,又在画像的两耳上画上的耳铛。 初见东丘离时,他并未戴耳铛,许是后来手中有了权势,才敢如此出格。 沈宴清将画递下:“将这画临摹,镇内布告。说此人乃我朝内奸,若见此人及时报官。知情不报者,以通敌叛国罪论处。” 那人不解,疑问道:“大人为何不直说他是……” 沈宴清道:“让人诟病边境守军无能么?” 那人顿了顿,反应过来后忙道:“大人英明。” “若不能直接将此人活捉,亦可以就地正法。” 沈晏清再度提笔写信,而后将纸折叠在一起,递给他:“此信送到将军手中。” “再派人告诉凌大人,我下一步将从历经柳城前往遂城,让他派人接应。” 沈晏清做完安排,走出客栈。 外面已飘了雨丝,目之所及是细密的雨点。 这样小而淅沥的雨一向要下很久。 沈晏清回想起了一些事。 以前在东宫,下雨时出行通常得换三套衣物,无论怎么小心,都会沾上脏污。 后来他跪在承明殿前,荣光不再,被雨淋得满身狼狈。 再后来流放,沈晏清从立春走到初夏,路途中经历了无数个冷寂的雨夜。 他不喜欢雨。 眼下,他望了望垂着雨丝的天幕。 “大人,等雨停了再走吧。”身后的人恭敬地建议。 而沈晏清望一眼天色,抿了抿唇瓣:“不必。” * 小巷子里,旧院子门屋紧闭,潮湿爬上破旧的木门,一片荒凉。 沈宴清木然地推门进入,便能看见木屋外,少女倚在门边,耷拉着眼皮。 “回来了?”有人先发现了这一点。 沈宴清没回答,回身将门关上,听见身后少女语气惊喜,犹如被点亮的火焰:“阿枕回来啦!” 小院中并无遮蔽,少女一手遮着雨丝,朝他奔来。 白桃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男人衣裳上雨点斑驳,发丝粘连贴在鬓边,眉宇上也沾着些许雨珠,显得脆弱不已。 但他的神色又是凌厉的,木然地朝她看来:“过来做什么?” 原本她衣裳干净,眼下也沾上了雨点。 “这儿什么也没有。”白桃翻遍上下也没找到什么可以给他擦脸的东西,只好拿起自己的袖子,试探道:“给你擦擦?” 沈晏清别开她的手:“不必。” “别站那边了,有雨。”余元德朝他们招手,“到这边来。” 白桃又冲了回去,转身看到阿枕不紧不慢地走过来,不免催促道:“快点呀!” 等沈宴清进了门,众人便将他围起来:“衣裳湿了,要不脱了,晾晾。” 沈宴清:“……” 白桃也道:“对哦!快脱了吧。” 沈宴清难得被她的一句话气到,对什么对,这是姑娘应该说的话吗? 他摆了摆手,只是理了理衣衫,便道:“我今日去过那个客栈,那里已经没人了。” “没人?”余元德的注意一下被吸引,“他们人呢?” “离开了。”沈宴清回答,“今日客栈中来了很多其他人,老板说昨日那群人不知所踪。” “我在镇子上走了一圈,没有发现他们的踪影,应该是离开了。”沈宴清神色未变,“明日可以启程回柳城,再回遂城。” “太好了!” 离开遂城几近半个月之久,大家都希望早些回去。 临近午时,余元徳给大家发干粮。白桃一面啃着饼,视线又落在他皙白的脖颈处。 “真的不难受吗?”白桃问。 少女眸色干净,丝毫不知道自己说出来的话有多惊人,“若是脱了衣裳你不自在,我可以不看你。” 她的声音如常,但在安静的屋内如同平地惊雷。 沈晏清感觉屋内的视线忽然集中到他的身上,又欲盖弥彰地移向别处。 众人原本分散在屋中各处,不一会儿便默契地聚在一起,留下一边的空阔。 大家看起来都在安心地吃饼,其实注意却完全留在另一边。 沈晏清避开少女的视线,看上去神色漠然。 男人多年习惯,吃东西慢条斯理,但思绪却无法控制似的飞转。 即使晚回,也不会影响他许下的承诺,何必紧赶慢赶,淋雨回来。 沈晏清有点烦躁。 身旁的少女见他不说话,也不再言语,默默地吃东西,偶尔会抬眸看他一眼。 一时寂静。 沈晏清更烦躁了。 21、顺眼 两日后,回到柳城。 白桃不知道自己离开后发生的事,只是发现回到柳城换了客栈。 得知马六带了人往昌州去,又派谈松骑马去通知马六回遂城。 众人在客栈休整。 客栈仅有两层,没有之前那座客栈宽阔。 白桃一个人住一间房,闲来无事就敲旁边的房门。 开门的是阿枕,他顶着一张清冷的面容,显然有被人打扰的不悦。 “就你一个人在?”白桃往屋里看去,见没什么动静,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 沈晏清抿了抿唇瓣:“何事?” 白桃浅浅的梨涡露出来,嘻嘻笑道:“找人陪我逛逛。既然别人不在,那就只有阿枕啦。” 沈晏清漠然道:“不去。” 白桃笑道:“那我一个人去,走丢了那不是辜负了大家这几日找我。” 沈晏清:“……”很好,还学会了威胁。 白桃这招不知道用在多少个人身上,屡试不爽。 她的父兄平日都得给她安排好些玩伴,就怕她出去了就不回来。 沈晏清无可奈何,只好陪她出门。 实话实说,沈晏清这辈子都没逛过街,想要什么,都有人采买。 吃穿用度,都有规制,也有人安排,从不需要他操心。 所以,起先他觉得陪一个丫头逛街十分无趣,但也说服自己,只当体验一回。 上街以后,小姑娘四处跑跑跳跳,兴奋不已。 沈宴清没走两步就得停下来,十分头疼。 她叽叽喳喳地与摊主搭话,明明素不相识,什么都能谈的起来。 一路下来,她没买什么,但是收获不少。 有些摊主与她聊得欢快,连生意也不做了,非要给她送东西。小姑娘拒绝不了,只好收下。 约莫半个时辰以后,沈宴清的耐心几乎耗尽。 然而小姑娘精神满满,逛到一个饰品摊子前,再不肯走了。 街上的饰品能有多好?沈宴清扫了一眼,发现是一些簪花和发带。 没什么稀奇的物什,小姑娘却在一旁挑了又挑。 沈宴清稍出了会儿神,转身便见摊主在她小姑娘系头绳,两个人相见恨晚。 再听她们的内容,女摊主心疼小姑娘带了一个不会讲话的木头出来,又暗地里给她传授怎么看人的秘诀。 沈晏清耳聪明目,自然是全都听到了。 男人负手转过身去,抗拒的脸色昭然若揭。 身边不时有人议论他,而沈晏清绷直身躯,一语不发。 他总算明白了,逛街确实是个辛苦活。 沈晏清甚至怀疑,今早余元徳他们将活分完,只留下他一个,大约也是生怕摊到和她逛街这件事。 终于逛完一条街,白桃拉着沈晏清进了一家面馆坐下,又忙不迭地给他展示自己的小辫:“好看吧!” 沈晏清扫一眼,便移开。 暗红的纱带系在两侧的发尾,沈宴清不仅没有见过姑娘用过这种颜色,也没有见过这么糙的纱料,做个绑发的头绳也就勉强能看。 眼见对面的人恍了神,白桃心中不满,手指敲了敲他的桌面,嗔道:“快看!” 沈晏清回神,直觉如果他说了什么不好的话,小姑娘肯定不会罢休。 所以,为了免了后面的麻烦事,他违心道:“嗯。” 小姑娘心满意足地捋了捋红蝴蝶发带。 忽然间,远处传来了马蹄声。白桃下意识望去,便见街上有一队人马,看上去有点熟悉。 没过多久,那位领头脚下一顿,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向她看来。 接着那道身影飞速一闪,就到了眼前。 半个月不见,少年眼见地憔悴不少。 段鸿弋手中拳头攥紧,直直地盯着白桃,满腹的话到了嘴边又说不出来一个字。 白桃见他直愣愣地站着,觉得尴尬,朝他道:“要不……坐?” 这时,面被端了上来。 白桃和沈宴清面前一人一碗,新加入的段鸿弋则显得有点格格不入。 一旁岳东笑着插话道:“可算是找着了小姐。四爷这段日子都吃不好睡不好,一有了您的消息,马不停蹄地就赶过来了。” 白桃刚拿起筷子,便试探性地往段鸿弋的面前推:“要不……这碗给你?” 段鸿弋接了过去。 白桃:“……”他还真没客气。 段鸿弋不想拂了她的意,将碗接过来以后,才又朝岳东吩咐:“让店家再煮一碗,都算在我的头上。” 而后他又轻声地问:“还想吃什么?” 白桃望了望段鸿弋,又望到了对面,男人平静地目光瞥向她。 下一刻,段鸿弋揪了揪白桃的辫子,指着上面的的蝴蝶结道:“你怎么系着这个。” “不好看吗?”白桃揪着辫子反问。 “好看啊。”段鸿弋回答,“逛完了吗,还想要什么?” 白桃心满意足地笑了,支着下巴,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前面还有一个市集没逛。”白桃回想道,接着对面前的男人道:“你累了吗?先回去,下午让他们陪我。” 段鸿弋扬了一下眉,转向沈晏清。在白桃看不了的地方,挑衅地朝沈晏清一笑。 沈晏清淡淡地抬了一下眸。 真是幼稚,他心道。 沈晏清之前觉得他年纪小,又被家里纵容,便没将这个小少爷放在眼里。 如今沈晏清不想顺着他意,淡然道:“不必。反倒是四爷近日受累,不如回去休息。” “对哦。”白桃拍手道,对段鸿弋道,“你也不用陪我,回去补个觉吧。” 段鸿弋扭过头来,气呼呼地道:“你怎么什么都听他的。” “等等,你不是在扈城吗。”段鸿弋眯着眼睛疑道,“为何来这里。” 其中理由,自不能说是见段家突然召集人马,怀疑有什么阴谋而前来。 沈晏清没有回答,扫了一眼对面的小姑娘。 白桃心领神会,大声道:“他当然是来找我的啦。” 段鸿弋的脸色略微有点难看。 沈晏清见状,伸手将自己的面推到小姑娘面前,道:“面凉了,先吃吧。” 白桃诧异道:“你的这份给我?” 沈晏清垂眼点头。 白桃面露惊喜。 他们这样亲近,一旁的段鸿弋暗自捏紧了拳头。 段鸿弋坐在两个人中间,故意插话道:“你这些日子都去哪了?我们都找不到你。” 那一日,他心情不畅,出去找酒喝,回来时只见客栈一片狼藉,她也不见了。 马六说,最后她是去找自己才会不见。只这一句话,就让段鸿弋愧疚不已。 “有点复杂。”白桃啜着面汤,故作轻松道,“没事啦,已经回来了。” 那些经历她不知道怎么向段鸿弋提起。 “唉,我们找了那么久,没想到还是你自己回来的。”段鸿弋又望向身旁的男人,“她不在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沈晏清听了两句,明白过来,段小四这是想挑拨离间呢。 他沉吟片刻,回答道:“在找小姐。” 段鸿弋心想,呵,也是废物。 沈晏清回答:“不过幸好,只花了几日就找到小姐。” 他的语气平平无奇,仿佛在说一件简单而轻易的事。 段鸿弋:“???” 他们分了三队人马都没找到!怎么会被他撞上了,可恶! 段小霸王气人不成,反把自己气到,当即又叫了一碗面。 沈晏清的那碗面已经端了上来,他一贯吃得慢条斯理,落在段鸿弋的眼里,都是罪恶。 段鸿弋嘲讽道:“吃得这么少,能有力气干活吗?” 沈晏清没理他的话,依旧十分自在。 段小霸王再一次被忽略,感觉自己威严不再,暗自生闷气。 白桃见他们俩有点要烧出火星子的架势,连忙插话道:“我明日回家。” 段鸿弋突然被汤呛了一下,咳了好久才顺过气来。 因咳过,他的眼睛还泛着些红,看上去很委屈:“明日就走?” 段鸿弋实在是委屈。 把她带到扈城以后没多久,又不得已来柳城,到柳城也没两日,她就又不见了。算算日子,这一个月两个人也就只有几天见过面。 白桃轻咳一声:“我离家已有半个多月,再不回去,爹爹要担心了。” “那有什么。”段鸿弋满不在乎地道,“派个人回去传个话不就好了。” 白桃立即道:“那不行。” 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段鸿弋才颇为郁闷地道:“我跟你一起去遂城。” 白桃诧异道:“你不跟三爷走吗?” “我三哥早就走了。”段鸿弋回答,“应该是往浥州去了。” 一旁沈宴清很轻地皱了一下眉。 按理说,段三应该想办法去和东丘离会和,然而他却带人往浥州走,难不成浥州有什么人? 下一刻,他听见白桃接话道:“哦,我二哥应该还在浥州。” 沈宴清瞬间明了。 段家人分了几路,一路改换地点,让几州的山匪会和,另一路恐怕是打着找白小姐的幌子去找东丘离。 不过,就算他们不找东丘离,如今东丘离在大齐境内,也会主动找上他们。 白桃和段鸿弋边吃饭边聊天,结束以后再次上街。 这回人多,沈宴清也不再无聊,观察起他人来。 他生来便有一众宫人跟在身侧,不知道那些随从是如何看待他的,如今他站在白小姐的身后,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身旁的人并不觉得受辱,反倒是像看孩子似的看着面前的少女。 平日里无法无天的段小霸王,目光也紧紧地跟随者她。 少女拿起了隔壁小摊上的小灯笼,朝众人一笑:“这个感觉会很好玩!” 一个巴掌大的手提灯笼,下摆的流苏随风摇动。 少女梨涡浅浅,满怀喜悦,脖颈侧垂下的两只红纱的蝴蝶随风摆动了两只翅膀。 之前沈宴清觉得这蝴蝶看着俗气,但眼下再一瞧,又莫名地觉得好看。 她身上有种单纯和灵动,将红纱蝴蝶自带的艳俗遮掩,反倒有种别样的美感。 沈宴清扬了一下眉。 大约是被人影响,他居然越看越觉得顺眼。 22、劝离 时近晌午,市集人已经少了很多。 走了没多久,忽然有人上前来扒沈宴清的袖子:“这位客官,新到的料子,来瞧一眼吧。” 沈宴清朝那人眯了一下眼,没说话。 反倒是白桃听见了,便好奇地折反回来,问道:“什么料子,我看看?” 她家也有布匹的生意,对别人家的料子便感兴趣。 这家搭了一个棚子,白桃走走看看,挑挑拣拣。 余光一瞥,便见阿枕竟然也认真地挑了起来,便抄着手问他:“看出什么来啦?” 沈宴清在挂着的一匹布前停下脚步,伸手捻了一下:“不好。” 通常店家能挂出来都是精品,这样直白地指出,几乎等于指着鼻子骂了。 一旁带路的小厮当即气到:“你识不识货?” 沈宴清负手道:“还有没有其他料子,我看看。” 小厮气结:“行,您跟我过来。” 两个人便辗转绕过几排摊位,上了楼去,白桃也想跟上去,忽然有另一人将她拦下:“这位客官,您稍留步,上面去不了那么多人。” 有时候货品堆得多的时候,是走不了人的。白桃心下理解,便道:“他们不去,我跟着去。” 段鸿弋满不高兴地道:“你去我也得去。” 一旁的小厮有些着急地道:“上面委实去不了那么多人,要不等那位公子下来以后,您再上去看?” “算了。”白桃向上望了一眼,她并不是那么感兴趣,便道:“就在下面等吧。” “不如出去等。”段鸿弋提议道,“反正他这么大个人,总不能丢了吧?” 此话一出,白桃反而生出了一点不安:“他一个人去,可以吗?” 段鸿弋嗤道:“他是个废物吗?你还替他担心。” 被这么一说,白桃也觉得对他也太过不放心。 棚子里满是布匹的味道,白桃觉得不太好闻,便还是让众人一道在外面等。等了没多久,又生了一点心思,让人守在布棚子处,自己则又带了人往前逛。 * 布棚二楼。 高高挂着的布匹如同帷幕,虚虚实实地遮挡着人的视线。 小厮恭敬地将沈宴清往里面请。 最后一层帷幕被拂开,一个穿着圆领袍,身着金腰带的男人站在窗边,听见动静转回视线。 “殿下。”凌温书道,“他们在楼下留了两个人,便走远了。” 沈宴清点头:“什么事,这么急?” 为了不暴露身份,通常是沈宴清去找他们。这次敢在他们眼皮底下突然找上他,必然是有要事。 凌温书从衣袋里抽出一封信给他:“将军的信。” “你看过了?”沈宴清接过信,快速读完以后将信纸还给面前的人,“晏年带兵了?” 凌温书回答:“是,姜大少爷领兵去了西北。” 姜晏年是姜将军留在京中的孙子,通常用来牵制带兵在外的姜将军,能把他派出去,说明情况紧急。 沈宴清只是点了一下头。 凌温书攥紧了书信,恨恨地道:“当年北凉与齐签订了十年盟约,这才第三年,就要翻脸。” “如今皇帝无心国事,太子被废,朝中根基不稳,这是正是趁火打劫的好时候。”沈宴清扯了一下嘴角,“瞧吧,以后只会更乱。” 前有北凉挑衅,南有东海国虎视眈眈,沈宴清知道,等待大齐的远不止这些。 这件事在他的意料之内,不过比他预想地要快。 但他拂了一下袖,看戏似的:“不在其位,不谋其职。” 凌温书嗤了一声:“能想到将姜晏年送去出征,还能是谁的主意?” 沈宴清抿唇不答。 只是在离京之前,他曾提过那么一句。 若北凉撕毁盟约,朝中无人领兵,可以派出姜晏年。 不过此事若是被姜家其他人知道,兴许会气死。有谁希望自己的兄弟上战场? “我们这一辈在父辈的庇佑下安定了太久,已经没有多少人能担当大任。”凌温书叹了口气,又望向沈宴清,“朝中,已经在议论将你请回去了。” 沈宴清扬了一下眉,见他没有后话,便自顾地回答道:“只是父皇还没有点头。” 凌温书歉笑。 自古以来,帝王都将权势牢牢的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而太子自参与朝政之后功劳显著,声名逐渐盖过了当朝皇帝。 皇帝怎么可能能忍?只需要一点小小的怀疑,便能毫不留情地将自己的亲儿子贬为庶人,流放千里之外。 太子被废半年之后,朝中局势便发生巨大变化。 身为帝王,很容易猜忌这本就是太子原本设下的一个局。 被自己的父亲如此忌惮,凌温书觉得十分可悲。他不在京中,只听说他在承明殿前跪了七天,最后被皇帝用“罪证”赶了出来。 身为好友,凌温书自然不信太子会为了提前上位,而做出谋害皇帝的事。 “朝中无人能堪大任。”凌温书深吸一口气,“让你回去是迟早的事。” “未必。”沈宴清淡然地回答。 只要皇帝还忌惮着他,就很难同意让沈宴清回朝。 更大的可能,是在其他皇子中先选出一位坐镇,再派一些老臣辅佐,只要能粉饰太平,他那父皇会愿意的。 沈宴清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只是外敌未必愿意太平。 北凉经过两代的政权更迭,韬光养晦多年,若将旧账翻出,吃亏的只会是他们自己。 两个年轻人站在层层叠叠的布匹之中,谁都没再开口。窗外渐渐地再起喧闹,透过四方的窗子,能看见人来人往。 过了午饭的时间,集市中又开始忙碌起来。 沈宴清问:“将军有什么安排?” 凌温书回过神来,认真地答道:“将军希望殿下能回镇州去等。” “等?” 凌温书分析道:“依照如今的紧张局势,另立太子反而更生风波,只有找个理由把殿下接回去,才能稳住局面。” 闻言,沈宴清扯了扯嘴角,这事的前提是他那父皇能对他放下芥蒂。 “所以,殿下未必需要自己再找由头返京。”凌温书继续道,“等到朝廷文书到达镇州,殿下可立即启程返京。” 姜将军的意思是这边山匪之事可以不用再管。 最好的时机已经错过,段家那些人必然意识到这其中有官兵阻拦,日后行事只会更加谨慎。 与其等剿匪的时机,不如等朝廷的文书。 沈宴清抚了抚袖角,心中还在思索。 没过多久,楼下忽然传来了争执的声音。 “小姐,小姐,您不能过去……” 屋内的两个人同时朝那边望去。 只听少女一声高喝,震耳欲聋:“你们把我的人带到哪里去了?” “小姐,上面不能上去那么多人,请您……” “都这么久了,他还没来,你们不会把我的人拐跑了吧?” 沈宴清的视线收回,忽然一笑:“来找我的。” “可真碍事。”凌温书低声道,“我刚看过,都是些没什么身手的百姓,不会阻拦到殿下的计划。” 沈宴清的目光淡了淡:“想做什么?” “他们这群山匪在遂州和扈州一带兴风作浪,搜刮了不少财。这几州的官府形同虚设,通行还得用山匪的令牌,何其可笑。”凌温书嘲讽道,“还有那个小丫头,竟然敢自称公主。” 他见过真正的公主,自然不许有其他人冒犯天家威严。 沈宴清一时静默。 楼下的争执声再一次扩大。 “小姐,小姐,您不能上去——” “你放开我!”楼下传来推搡的声音,“你敢动我?你活腻烦了!” 凌温书面色一冷,评价道:“真是泼妇。” 沈宴清语气一凛,止声道:“凌温书。” 凌温书知道他不会喜欢听这些话,便连忙告罪。 沈宴清没再回答,转身往外走去。 凌温书追了出来,低声道:“殿下所在的客栈里已经换成了我们的人,只要殿下一声令下,我们就能护送殿下离开。” 沈宴清回望向他。 凌温书继续道:“甚至还能将那匪公主和小少爷捉了,和遂州的匪首谈一谈。” “你放开我!” 楼下的少女一声惊叫,打破了两个人无声地交流。 沈宴清转身下楼。 走下楼阶,便能见到楼下几乎已经扭打起来。 小姑娘被反按在一旁的布堆上,手上的蝴蝶纱带已经掉了,人却还在挣扎。 这些商人其实都是受过训的士兵,小姑娘怎么可能打得过。 沈宴清快步上前,一把将按住白桃的人扯开,又仔细检查了一下她的手臂。 还好,没折。 见到他下来,周围的人便不再动。 这些隐藏身份的士兵都知道今天要见的人是什么身份,见这位大人和对面站在一起,他们哪还敢动。 被解救下来以后,刚刚还张牙舞爪的白桃瞬间委屈。 小姑娘眼里闪着花花的泪光:“你怎么去了那么久啊?” 沈宴清颇为无奈,他没想到她找不到人会硬闯。 “只是看得久了些。”沈宴清这话已经算在解释了。 段鸿弋在一旁抄着袖子道:“这些人比老子还不讲理,上面有什么让你们这么藏着掖着?” 一旁的人脸色一变。 沈宴清平静地回答:“没有什么,只是上面位置狭窄,走不了太多的人。” 段鸿弋嗤了一声。 沈宴清没再给他解释,若这小霸王不信,就是自己去看,也看不出什么。 而他面前的小姑娘,显然是受了极大的委屈,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沈宴清失笑,她就是这么做山匪的吗,打不过就哭? 男人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袖口,没有翻到帕子,面色有些尴尬,便僵住了。 白桃看出他不会哄人的窘迫,指了指他的袖子冷哼道:“这个也行。” 沈宴清脸色一滞。 他一向极爱干净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接受这种事。 然而小姑娘把手一扬,他就下意识地将袖子递过去。 小姑娘胡乱地抹了一把脸,沈宴清指尖颤抖,后悔不已。 “别讲究了。”白桃看出他眼睛里的嫌弃,嘟囔道,“出去让他们给你换一件。” 沈宴清极力地维持平静,尽量不去碰自己的袖口,淡淡地应声:“好。” 白桃拍了拍身上的灰,要走时,叉着腰骂道:“生意做成你们这样,等着亏死吧!” 一旁站着的商人敢怒不敢言。 他们以布商做掩饰,还想过能不能在路上小赚一笔,结果什么也没有——她确实也说的没错。 楼梯之上,凌温书还未离去,皱着眉听完了全程。 那群山匪脾气的确很差,殿下为了大业,付出的实在太多了。 23、发带 出了布棚,沈宴清没由来的心底松了一口气。 再看小姑娘,眼睛红红的,虽然没哭,但显然还气着。 白桃擦了擦眼睛,问沈宴清:“你刚刚在里面那么久,看出什么来了?” 沈宴清这下不好搪塞,只好答道:“二楼的布匹用的是棉织,织线紧实,未经蜡染,比较质朴。” 他并不多说,从前未曾见过织布,只从书上读到,也怕多说多错。 “在扈州做生意还敢这么对我。” 段鸿弋抄着袖子,大有要回去的架势。他脸上脖子上被蹭出了一块血印子,看得出来刚刚那场争执十分激烈。 一旁的岳东连忙道:“四爷不必同他们计较,到时候上交银钱的时候,这账再一起算。” 段鸿弋这才受了些许安慰,故意大声道:“哎哟,我这疼。” 白桃被他那声吸引过去,果然看见了他脖子上的血印子,不禁蹙了眉。 好歹是因为她受伤的,白桃心底过意不去,便道:“行,行,给你吹吹。” 段鸿弋计谋得逞,便满心欢喜地等着她来。 白桃上前一步,拍了拍岳东:“愣着干嘛,还不快去。” 岳东愣了一下。 段鸿弋也愣了。 ——原来他误会了,她压根就没打算亲自来! 眼见对方神色震惊,白桃面露无辜道:“你瞪我干嘛?” 沈宴清淡然的声音适时地插了进来:“或许,四爷是想小姐帮忙。” 白桃当即瞪大眼睛道:“你这条口子也不大,你看我的——” 她当即袖口一扬,露出两支胳膊,上面被蹭破了皮,已经有了血印子。 一旁的沈宴清眸光一沉。 只是拦一个丫头,需要用这么狠的力道? 段鸿弋被白桃一比较,当即起了胜负心,大声道:“谁让你冲在前面,早说了他这么大个人不会出事,你硬要去找,受伤不是活该吗?” 白桃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她气呼呼地撸自己的袖子,却没想到袖子被人捏住。 “伤口蹭了灰,不易恢复。”男人清俊淡漠的眉宇少见地皱起,语气坚定,“先回客栈。” 白桃:“……行。” 沈宴清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就不再开口了。 段鸿弋不满道:“凭什么听你的啊?” 白桃回怼道:“我反正要回去,你爱回不回。” 段鸿弋一噎。 她人都走了,他还留着干什么。 众人便从市集返回客栈,途中却没再见阿枕说一句话,白桃心中觉得有些奇怪,她下意识地揪起自己的小辫子,发现上面空空如也。 白桃:“!!!” “我的发带不见了。”白桃着急地道,“估计是掉在那里了,我要回去。” 人都走过了两条街,才发现这件事。 沈宴清抿了一下唇,心想她还是不要接近那里比较好。 “我去。” 男人出乎意料地拦在身前,白桃心中惊讶,有些急道:“你能找到吗?” “换个新的。”沈宴清回答,“那个旧的想必也已经弄脏了。” 白桃吸了吸鼻子,不确定地问:“你能找到是哪个摊吗?” 她记得他在旁边陪着的时候极不情愿,怎么可能记得住那些摊位。 沈宴清当然能。 虽然他一路上对上街这件事没有耐心,但所到之处,都下意识地看过周围。扫一眼,就能记住。 还没等白桃说话,对方就已转身离开。 段鸿弋巴不得他不在,便道:“都快到客栈了,我们回去吧。” “回去以后清一下你手上的灰。”段鸿弋安排着,心底还在想这人的确是挺讲究的。 白桃朝阿枕离开的方向望了一眼,和他们一起回客栈。 回到客栈以后,白桃便让小厮去打井水。 众人围在大堂中,陪着白桃一起等。白桃颇不好意思地道:“你们回去歇着吧。” 其他人纷纷看向段鸿弋,后者扬了扬手道:“就坐这陪你。” “……”白桃毫不留情地道,“你也回去。” “你赶我走?”段鸿弋拍桌道,“你知道这几天我找你有多辛苦吗?” 白桃毫不示弱:“还不是没找到?” 眼见着两个人又吵了起来,一旁的众人心中无奈。打是打不起来,就是比谁声音更大。 折磨的还是他们。 忽然间,众人听见客栈的门“嘎吱”一声,纷纷看去,便见刚刚才离开没多久的男人推门而入。 风吹动着他的衣摆,显得他整个人十分飘逸。 白桃看清了门口的来人,惊道:“阿枕你这么快回来了?” “不远。” 沈宴清走进人群,朝白桃伸出手。 他手指上缠着暗红的绸带与他皙白的肤色形成对比,竟然有种异样的美感。 彼时段鸿弋心底想,这男人也太白了吧!不正常! 白桃惊讶了半晌,才从他手中拆下绸带。绸带和触感柔和,与纱带的生涩截然不同。 “为何换了一种?”白桃迟疑着问他。 沈宴清顿了一下,便道:“摊主说,是这个。” 白桃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 沈宴清当即抿了唇瓣。其实是因为他觉得之前的纱带不够好看,随手换了一种材质的丝带。 她的反应在意料之外。 索性她没有太在意,三两下系到自己的辫子上。 也没有再问其他。 大堂中再次传来脚步声,有人端着水盆过来,递到白桃的桌边,问道:“是您要的水吗?” 白桃愣了一下:“哦,是。” “您到时候用完把盆还到后厨就行。”客栈小厮交代完便退下。 白桃挽起袖子,再次开口道:“你们别站在这里了,看着很尴尬。” 段鸿弋这才道:“你们先歇着去吧。” 其他人依次离开,段鸿弋察觉她神色不对,看了一眼身旁的青年,有些幸灾乐祸地坐在她对面,直白地问道:“不高兴?” 段鸿弋指了指她的发带,问道:“不喜欢?” 白桃回答:“不是。” 她随意清了一下手臂上的擦痕,就端起水盆往客栈后面走去。 段鸿弋站在沈晏清地身旁,“啧”了一声。 沈晏清这辈子没亲自买过东西,只这么一回还惨遭嫌弃,一时没有回过神来。 * 白桃从后厨出来,只见段鸿弋一人,不禁问道:“他人呢?” 连称呼都没有了,可见气的不轻。 段鸿弋喜闻乐见,耸肩道:“不清楚,好像出去了。” 白桃“哦”了一声。 她转身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正要关上房门的时候,门板被人按住。 段小霸王委屈不已:“你生他的气,怎么连我也不理?” “没生气。” 白桃轻哼一声,接着便撤了力道,大大方方地让他进来:“那你进来坐。” 段鸿弋迈进屋中,发现也没什么地方可以坐,便大喇喇地坐在唯一的床铺上。 白桃没留意,人走到窗边,打开窗子。 “不就是个发带,至于你这么气。”段鸿弋道,“不喜欢再陪你去买一个不就好了。” “谁说我不喜欢了。”白桃捋了捋绸带的蝴蝶耳朵,轻哼道,“挺喜欢的。” 段鸿弋不解:“那你在生什么气?” 白桃转过身来,幽幽地看着他。 段鸿弋一噎,忽然感觉女孩子都挺难猜的。 白桃朝他晃了晃自己的辫子:“你发现了什么没有?” 段鸿弋直愣愣地摇头。 白桃冷笑,又将脸庞转向窗外。 段鸿弋心中想了半天都没想出来,干脆问道:“你到底怎么了?” 白桃卷着自己的小辫子,冷哼道:“没有人发现这条发带和之前那条不一样。” 段鸿弋又一顿,目光直直地落在她的发尾。的确,这条发带比之前那条更亮。 就因为这个?段鸿弋心中不解。 白桃趴在窗边,支着下巴,满脸写着不高兴。 “行吧。”段鸿弋起身,“我帮你去找。” 白桃瞥他一眼:“找什么?” “你的发带。”段鸿弋挑了一下眉,“不要太感动。” 白桃摆摆手:“不用。” 虽然这样说,但少年从她身后走时,她没有多做挽留。 一阵风从窗外吹来,白桃捋了捋自己的小辫子,就看见远处的街道上走出来一个人。 白桃神色疑惑,很快便睁大了眼睛,飞快地跑下楼。 出了客栈,白桃迎面和沈宴清相遇。 “手里拿着什么,交出来吧。” 沈宴清手指卷着红色的纱带,指尖蜷了蜷,唇瓣抿紧:“什么也没有。” 白桃却不理会他,伸手穿过了他的腰际,去够沈宴清身后的手指。 沈宴清唇瓣抿成一线,不住后退,始终不肯松手。 今日后悔事件二:不该回去找那根红纱带。 回到摊位之后,摊主说送给她的是最后两条纱带,沈宴清不得已又回到市集。 方才的布棚子里的人已经撤走大半。 沈宴清进门以后找了找,才发现被扫进角落的红纱带。 上面已经沾了些灰,有点不成样子。 沈宴清沉思良久,才决定拾起发带。 一转身,就看见两个士兵十分震惊地看着他,以及他手上的发带。 多年来养成良好的心理素质才让沈宴清能继续绷着脸色,顺便把他们叫过来都教训了一顿,让他们在面对普通人的时候不要过于强硬。 沈宴清原本的打算是回来看看这条纱带还没有用。 结果,他还什么都没做,居然被她发现。 眼前的少女不依不饶,沈宴清额角生汗。 他心道,后悔,实在是后悔! 24、争执 沈宴清板着脸色,始终不肯伸手。 白桃扬起笑容,得意道:“我早就知道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了。” 她刚刚在窗子上看见了,他一路走来,不时缠绕着手上的发带。 沈宴清望向她,脸色一僵。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被看穿的尴尬顿时席卷全身,沈宴清默然往客栈中走去。 青年垂头丧气地从白桃身边走过,她这才看见,原来那条纱带已经脏了。 他是去市集将纱带捡回来的。 想到了这一点,白桃心底震惊极了,连忙跟上了沈宴清,朝他确认道:“你是去了市集吗?” 沈宴清一语不发。 他一路走进后厨,走近井边,拿桶取水。 白桃站在一旁,抿唇开口:“你是觉得我生气了才去的吗?” 沈宴清自顾自地将水桶取上来,将纱带放置在水中清洗,没有理她的话。 白桃找到了乐趣似的,问道:“你是不是很在意我的想法?” 沈宴清手上一顿。 “不用掩饰啦。”白桃嘻嘻地朝他笑道,“刚刚有点生气,现在不生气了。” 她卷了卷自己的发带,少女说话时,浅浅的梨涡显露出来。 “这个,也很喜欢。” 清洗完的发带被沈宴清从水中捞了出来,发带恢复了之前的颜色,兴许晾干以后还能恢复如初。 少女亮晶晶的眸子倒映在水中。 沈宴清抿着唇。 他当然不会过多在意她的想法,只是他一向喜欢把事情做得更完美。这件事,也一样。 只是以后,陪人逛街,为人送礼这事,他不会再亲自做。 “晾好给你。”沈宴清漠然地朝她道。 “不用啦。”白桃卷了卷她的辫子,上面的红蝴蝶羽翼摇晃,“我有这个就好。” 沈宴清扬起手中的纱带,冷漠道:“不要就扔了。” 白桃:“……” 少女悻悻地接了过来。 面前的青年一语不发地离开。 白桃望着他的背影。 待到晚饭时,段鸿弋回来,告诉白桃之前的发带已经没有了,他便采买了一些别的回来。 段四爷出手阔绰,一挑就是十几样,怕是把摊子都搬了大半。 就是花花绿绿的,白桃觉得……还是放着吧。 * 第二日,白桃和其他人一起骑马返回遂州。 因到遂州时天色已晚,只能在城中住下。 回到宅院,生起烛火来,白桃才觉得真正地安宁。 不过半个月过去,小宅子无人打扫,落了些灰。 在入睡之前,白桃提着灯与众人前去后院取井水,院门外忽然传来了剧烈的敲门声。 如今天色不早,宅子又不会有什么访客,还能是谁? 白桃心中狐疑,便亲自去开门。 开门的一瞬间,光影交叠,门外数个脸庞显现出来,黑压压的。 门被骤然推开,领头的女人大声喊道:“我等了你们好几日了!” 面前的女人是杨眉。 白桃心中惊讶,身后的脚步声匆匆而至。听到动静之后,大家都跟了过来,给白桃撑腰。 “你哥哥那六千匹布,我们已经还了。”杨眉大声道,“我是来找你要人的。” 白桃反应过来,嗤笑道:“我们等了你半个多月都不见人影,我怎么知道你哥哥还没还。” 杨眉冷声道:“我几日之前就已经到了遂城,明明是你不在。” 说着她便推开门往里走,身后的人影也一并跟进来。 上回她因为人数在白桃这吃了亏,今日特地带了不少人来。 白桃正要去拦,就听见杨眉惊异道:“公子你在这里!” 被她发现了。 白桃撇撇嘴,往后退了退,心道他也不知道藏一藏。 即便是天黑,青年挺拔的身影和气质在一众百姓之间还是十分显眼,让杨眉一眼就注意到他。 但杨眉还是诧异了一下:“公子怎么穿了这一身?他们把公子怎么了?” 白桃没好气道:“你搞清楚,哪有人半个月不换洗衣裳的?” “公子在这吃苦了。”杨眉语气满含心疼,完全没把白桃的话听进去,一意孤行地继续道,“我来接你公子回去。” 白桃当即插话道:“他是我的人,不会跟你走的!” 杨眉高声道:“死丫头,你在说什么??” 白桃毫不示弱:“我说,他跟了我。你问他,他跟不跟你走!” 一句话也插不进去的沈宴清:“……” 他清了清嗓子,面前吵架的两个女子好不容易才停下来,齐齐地看向他。 沈宴清忽然想当场离开。 “杨姑娘。”沈宴清放低声音,显得十分温和,“我这些日子过得尚可,多谢姑娘关怀。” 白桃适时朝杨眉嘲讽道:“你来晚了,人家都和我们这融为一体了。” 杨眉心中憋着怒火,也依旧温和道:“那公子原本不是要去镇州?眼下怎么还在遂城?” 白桃先是一愣,当即反应过来,驳道:“他要去哪里,我们可以送去啊,不需要你操心!” 沈宴清的话被她一打断,变成了一声叹息。 “借一步说话。”沈宴清道。 这意思就要单独谈话。 白桃呆呆地看着青年与杨眉一道往门外走去,忍不住喊道:“阿枕!” “很快回来。”沈宴清回答。 两个人一道走出门外,杨眉带来的其他人也一并退出。 门被杨家的人带上,屋内的光影一下黯淡不少。 白桃抿着唇瓣,眼珠一转,便凑到门缝上想要偷听。 脚步声逐渐走远,终于,白桃听见了杨眉的声音:“公子受苦了。” 白桃咬牙,他可不苦! “……” 阿枕的声音比想象中低,白桃听不清楚,便使劲把脑袋贴上去,结果“嘭”地一声,白桃的脑袋磕到了门板。 周围的人都想上前帮忙,被白桃制止了。 “不会有人这也想偷听吧?” 就在白桃龇牙咧嘴捂揉额头的时候,杨眉的声音传来,极尽讥讽。 骂就骂吧,都把我的人带走了,偷听一下又怎样? 白桃没把她的话当回事,继续将耳朵凑近门缝。 “……”这回,连杨眉的声音都听不清了。 显而易见,他们走去了更远的地方。 白桃心中气愤,伸脚踹了一下门,便气呼呼地抱着臂回到院子,大喊道:“我们忙我们的,不管他。” 众人有些迟疑,但见小姐连灯也提走,便跟了上去。 毕竟门也没锁,阿枕可以直接推门进来。 众人一起忙活起来,白桃心中烦闷,也接了块抹布擦自己的屋子。 正勤勤恳恳地干活的时候,谈松走了进来,啧了一声,便道:“小姐自己这屋还没擦完?我来帮小姐吧。” 白桃这才意识到,自己擦了半天,还是在擦床架子。 这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阿枕也出去太久了!!! 白桃将抹布扔回水盆中,往外走去:“我去找阿枕进来干活。” 谈松摇了摇头,没拦着,自己拧干了抹布,开始擦桌面。 白桃三两步走到院门,打开门,眼见外面的人还在,便喊道:“要说多久啊?还不回来。” 远处的对话骤然被打断,站在灯火中间的两个人齐齐地回过头来。 白桃被他们的目光盯得不太好受,便移开视线,故意拍拍门板,催促道:“快点回来干活!” 说罢,她又走进门去。 杨眉皱着眉道:“这丫头!公子说没在她这吃亏,我是不信的。” “……”沈宴清一噎,“不会吃亏。” 听到这句话,杨眉放心多了,便道:“只要公子愿意,我们可以护送公子离开,他们的人不多。” “若我今日离开,她一定会追过来。”沈宴清答道,“无妨,镇州那边我会想办法,多谢你。” 杨眉以为他不愿意两家结仇,便道:“公子放心,我的人十分可靠,绝不会让公子再被白家掳去。” “不必。”沈宴清朝巷子里的院门望了一眼,回答道,“我自有安排。” 眼见他心意已决,杨眉不好再阻拦,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 “那公子多保重。”杨眉顿了一下,才道,“公子有需要,可以来昌州找我。昌州街头的杨字铺,都是我家的铺子。” 沈宴清眼神一定:“知道了。” 与杨眉分别以后,沈宴清走回院门,轻轻推了一下,发现可以推开。 预备进门时,就听见一声阴阳怪气:“哟?还知道回来?” 刚迈进一只脚的沈宴清:“……” 发现男人准备退后的白桃:“……” “愣着做什么,还不进来!”白桃闷声催促。 少女倚在院中的大树旁,脸色颇为难看:“都聊什么了?” 沈宴清自然不会回答。 白桃扔掉手中撕扯的树叶,清脆的声音在黑夜中显得尤其突兀:“好啊你,现在和别人有小秘密了!” 沈宴清一时语塞:“……不是。” 白桃不依不饶:“你跟她说话说那么久,都不跟我说那么多话!” 沈宴清无措地捏了捏眉心,这都什么跟什么。 忽然外面有高声喊道:“别吵了,都吵到我孩子睡觉了!” 白桃吓了一跳,想起来,她这院子,隔壁是有邻居的。 院子里静默了一瞬。 白桃这边还在上头,别人蓦然打断,当即高声回道:“这么早,睡什么睡!” 外面陷入了沉默。 不一会儿,沈宴清余光便看见有人影往他们这边来,气势汹汹的。 沈宴清当即进了门,反手拴上。 他快步走到白桃身边,将她按住,示意她:“嘘——” 白桃不明所以,但没过多久,传来了“砰砰砰”的拍门声。 老妇高声喊道:“忍你们很久了,你们夫妻吵架能不能分分场合,孩子都要给你们闹醒了!” 外面的声音极高,吓得白桃缩了一下。 沈宴清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回房去。 两个人匆忙回到屋里,关上了门。白桃两只耳朵贴在门缝上,听老妇继续叫骂。 白桃想想,她说的挺有道理,半夜吵人不睡觉,是她理亏。 屋外的老妇人气急败坏,将白桃半夜高喊骂了几句。接着又看不惯似的,狠狠将沈宴清狠狠骂了一顿,说他夜半与人私会不着家,说他没威严哄不好老婆。 白桃听出来,老妇是误会他们是夫妻。 老妇的叫骂声还未停止,白桃颇有些幸灾乐祸地推了推阿枕:“要不,你去澄清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