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丝玉》 1、睡醒 午睡醒来后,章之微才得知陆廷镇回来的消息。 “陆叔叔有没有带东西给我?”章之微将盖在脸上的报纸拿下来,上面浓浓的墨水味道,被熨后拿过来,她不嫌弃这气味难闻,只转过脸,问陈妈,“他几时来?在哪儿?” “先生在老先生那边,说是傍晚过来,”陈妈端上来糖水,劝章之微喝,“您先喝些,我去帮您挑衣服。” 章之微眼珠子一转:“不必,我自己来。” 一室通爽明亮,里外绿意浓浓,章之微只穿了睡衣,探身喝那糖水。莲子被亲手用牙签挑走了莲心,和白果薏仁一块儿熬成糖水。前些天她迷上了加老姜和黄片糖熬出来的番薯糖水,这几天又不爱了,少女的爱来匆匆去也匆匆,陆廷镇宠着她,要什么都给,更何况一碗糖水。 太阳灿灿,章之微几口吃完,陈妈连连叹气,叹她没有小姐样子,章之微抹了嘴唇:“我又不姓陆,出去也不丢他们的人。” 她去洗了澡,也不在乎在陈妈面前袒露着,左右家中只有她们两人,陈妈不行,惊到用一大张干燥的浴巾将她裹起来,好言相劝:“总要在乎先生的面子。” 陈妈口中的先生就是陆廷镇,这个房子的主人。 章之微命苦,她爷爷奶奶祖籍福建,后来跑去马来西亚,五六十年代,东南亚排华,她父母带着她又仓促逃离,辗转来到香港,住在港岛东区北角处。只是阿妈和阿爸没挺得住,死在这边,章之微的邻居见她可怜,收养了她。一开始只是看她饿得可怜,丢给她一块儿饼吃,后来拿自己的薪水给她顺手买个裙子,买个书包……买着买着,就送章之微去学校念书,认她做女儿。 这位邻居没有姓,人都叫他“阿曼”,这名字听起来有些女性化,但阿曼却是一个实打实的莽汉,小时候章之微被男同学抢了东西,坐在地上哭,也是阿曼走过去,一手一个拎起来。从那之后,街上、学校里再没有人敢欺负章之微。 章之微念中学时,阿曼去世了。 是一场意外事故,阿曼替他老板挡了枪,临死前老板问他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他都会安置。阿曼瞪大眼睛,气都喘不匀,嘴里往外冒着血沫子,撑着一口气告诉他,自己有个女儿,叫章之微。 陆老板子嗣单薄,就一个儿子,叫陆廷镇。阿曼跟了陆老板近十年,忠心耿耿,又是舍命救下他。这样的恩情,陆老板不可能不报。他是个讲义气的人,将章之微从旧屋中接出来,全当陆家的小姐,又送她去玛丽诺修院中读书,衣食住行,无一不精,养得身娇肉贵。 只是称呼上有点混乱,章之微和陆廷镇相差八岁有余,不足九岁,却还得叫他一声“陆叔叔”,全因阿曼生前为陆老板效力,称呼他一声老豆。阿曼过世的时候,也是风光大葬,人人都知陆老板讲义气,重情谊,不信?瞧瞧如今的章之微,俨然的陆家大小姐做派。 章之微不肯穿陈妈挑好的裙子,她不爱这些繁琐的装饰,就白衣白裤白皮鞋,今天风大,又在陈妈念叨声中加一件净色开司米毛衣,匆匆下楼,让司机送她去见陆廷镇。 司机笑着称赞章之微和陆廷镇叔侄情深,章之微只望着车外,一言不发。 叔侄情深?说起来倒也没错,不过未必是那个情,或许欲字更佳。 陆家府邸低调内敛,处僻静幽静之地,章之微和陆太太——也就是陆老板的妻子相熟,只是今天对方不在,说是去看电影。又听人讲陆廷镇也不在,说他和陆老板去公司,在家里连杯茶都没喝完。 章之微扑个空,也不失望,她戴上一顶草帽,去花园里晒太阳,睡了一阵,听见花园里面,雇的两个小丫头正在窃窃私语。 巧,讲得就是她,陆家最怪的存在,章之微。 “……听说是陆老板心善,才收留了她,”其中一个小丫头撇嘴,“我听张妈说,陆老板现在让章之微搬走,是怕她和先生闹出什么。” 章之微知道张妈,是这个家里的旧人了,照顾着陆廷镇长大,章之微和她关系不好,两个人没少吵架。 “听说是那位午夜对先生发嗲,被太太撞见,”另外一个人说,“太太就先生一个儿子,龙配龙,凤配凤,陆家又没有娶几房的规矩,哪里容得下她。” “是吗是吗?”章之微凑过去,她问,“真的?” 小丫头吓一跳,看她眼生:“你是?” 章之微压低声音:“张妈让我过来。” 顿了顿,她又说:“张妈真这样说?上次我听她和人提起,还以为是说笑。” 小丫头丝毫不怀疑:“不单单是张妈,还有给先生开车的罗志,都说章之微是被赶走的。” 章之微说:“谢谢,你叫什么?” 小丫头说:“我叫小月。” 又指指另一个:“她叫珍丽,你呢?” 章之微摘下帽子,黑色的漂亮卷发落下来,她朝着两个小丫头笑笑:“我叫章之微。” 在两个小丫头惊恐的视线中,章之微拎着帽子,转身就走。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从这些人口中听到这种故事了。 章之微在陆家住了好几年,上个月忽然搬走,住了陆廷镇买的房子,陆老板和陆太太送了一个人让她使唤;而陆廷镇在那天过后去了澳门,一走就是一个月。好好地养着的一个女儿,忽然送出去,再加上她已成年,花一样的年龄,陆廷镇又是单身未婚,虽是叔侄相称,但有些人早就编排出许许多多荒诞不经的话,有者窃窃私语,说是章之微勾引不成反被陆廷镇厌恶驱赶,有鼻子有眼。 究竟是不是真的? 谁也不知道。 只剩下两个小丫头吓到互相环抱,瑟瑟发抖,忐忑不安,唯恐章之微向上告状,赶她们出去睡大街。 章之微上个月搬走后就再没过来,谁知道她会在今天突然出现?而且也不是传说中凶悍的模样,反倒像个天真无知的稚女,周身上下干干净净,朴素又利落,没有张妈说的半点妖娆气。 忐忑到晚上,陆廷镇终于到了。 章之微早早地站在门口,风吹到腿冷。她抱紧双臂,下午只吃了一碗糖水,晚餐没有吃,就等着陆廷镇归家。 黑色的劳斯莱斯姗姗来迟,章之微认得陆廷镇的车子,她站在草坪上,晚风将她的净色外套吹起边缘,她眼睛不眨一下,牢牢地盯着车子停下,有人躬身打开后面的车门,浅灰色西装的男人下了车,身姿挺拔,长身玉立。 今夜月光凉薄,只他眼睛有一丝沉静的光,章之微已经跑过去,笑着叫他:“陆叔叔!” 她没敢扑到陆廷镇怀抱中,站在离他三步远的位置,陆廷镇的视线终于落在她身上,问:“看过礼物了?还喜欢吗?” 章之微说:“礼物?” “下午让人送到陈妈处——你没回家?”陆廷镇看她,“等了一下午?” “是啊,”章之微说,“我听陈妈说你回来了,巴巴地等着你呢。” 陆廷镇叹气:“我说过我会去看你。” 章之微跟上他脚步:“可我想早点见到你嘛。” 陆廷镇没说什么,晚餐早就已经备好了。陆太太吃完后已经睡下,陆老板有话要和陆廷镇说,饭后,陆廷镇去见他,只章之微一人慢悠悠吃着千层叶蛋糕,夸奖:“张妈,王伯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张妈躬身倒奶,笑着提醒:“小姐,您忘了,王伯已经不在这里工作啦。” 她后面,捧一大捧百合花的珍丽魂不守舍,好几次险些将百合花插到瓶外去。 章之微惊讶地叫一声:“我想起来了,王伯他是不是因为编排人被割了舌头?” 张妈面不改色:“我倒听说是烂赌。” 章之微摇摇头,放下叉子:“都一样,烂赌该剁指剁手,编排人说坏话也该割舌。” 话音刚落,听见哗啦一声响,张妈肩膀一耸,转身看到小丫头珍丽守着跌破的水晶花瓶,面如土色。地上瓶碎水溅,百合花折了茎,散落一地,乱糟糟。 张妈压低声音教育毛手毛脚的小丫头,刚说没几句,陆廷镇过来了,他脱掉西装外套,搭在胳膊上,看这一团狼藉,也不恼,对张妈说:“不过摔破个花瓶,教育几句就算了,没什么。不过,张妈,你是家里的老人,既然招了这些年龄小的进来,就该知道得留神教。” 张妈低头:“先生,我明白。” 陆廷镇也不多言,转身叫章之微:“走,回家。” 张妈头更低了。 章之微站起来,她嫌天气热,已经脱了陈妈非要让她穿的那件毛衣开衫,现在也不知道丢到哪儿。左右不过一件衣服,她跟上陆廷镇的脚步,出了陆家的房子,月光隐隐,陆廷镇将自己的西装外套展开,搭在她肩膀上,拢了拢。 陆廷镇身姿挺拔,西装外套也大,直接将章之微罩住,严严实实。 他语气淡淡:“胸衣也不穿,像什么话。” 章之微抵他肩膀,陆廷镇没推拒。她的脸颊贴到陆廷镇胳膊上,蹭了蹭,闭眼,软声:“上次陆叔叔把我唯一的胸衣撕坏了,叫我怎么穿?” 2、白花 夜空浓厚,沉甸甸得像人睁不开的眼睛,章之微方才用一把银质的小叉子切千层叶蛋糕,里面有杏仁片和奶油。 她吃得不多,说话时候也有和奶油杏仁片般的香气,陆廷镇任由她没骨头似地依偎着,不轻不重地说:“站好,谁教你这样走路?” 章之微说:“我累。” “下次不必来这边,”陆廷镇说,“太太身体欠佳,我和父亲又不在,谁照顾你?” 章之微不在意:“住这么多年,我习惯了。” 陆廷镇未置可否。 月光下的章之微身体更显小小,裹着陆廷镇的外套。 恍然多年岁月过,她却似从未生长,无论吃苦或者享福,都没对她的性格造成什么影响,依然故我数载。 就连这不穿胸衣的毛病也是。 以前章之微跟着阿曼的时候,虽住筒子楼读公学,在吃穿上却没怎么遭罪。陆老板待手下不薄,平时逢年过节也给他们包利是封,一些其他人送来的点心东西也都分给他们。阿曼块头大,讲情义,同在陆老板手下做事的人知道他有女儿,有什么好东西也都留给他。 是以,章之微吃得好,营养均衡,发育得也早,长个抽条一点儿也没耽搁。阿曼的朋友都感叹,讲阿曼笨手笨脚,养的女儿却水灵灵,靓到能去选美。 初次见陆廷镇的时候,章之微着一身黑衣,两根麻花辫被编得歪歪扭扭。她自己不会梳头发,都是阿曼给她编辫子。 陆家房子在山顶,周围又有许多鬼佬,章之微没来过这种地方,还穿着孝服,被人半推半带地送到陆老板面前。她胆怯,又听人说她命硬,克亲人,陆老板是生意人,不会请瘟神进家门。若是陆老板不养着她,她小小年纪,又能怎么办? 彼时尚年幼的章之微眼睛含了一汪泪,不看周围豪门陈设,只抬头看陆老板,他相貌温和,瞧着不是坏人。 第一个和她说话的却是陆廷镇。 “你是阿曼的养女?” 章之微循声看去,隔着被打湿又干巴巴黏在一起的睫毛,看到一张极英俊的脸,很年轻,肤色白,鼻梁高,发黑而微卷,质地考究的黑西装,黑领带,像画报上的明星。 见她不说话,他又问,语调平和:“叫什么名字?” “芝薇,”她说,“章芝薇。” “哪两个字?” “灵芝的芝,紫薇花的薇。” 男人没说,陆老板终于发话:“名字不错,很贵气。” 贵气是贵气,怕是她压不住。 “名字不好,”男人说,“不适合你。” 陆老板说:“廷镇,不许胡说,不礼貌。” 他很和善,对章之微说:“你养父叫我一声老豆,他如今不在,你可愿意留在我家?” 又指了指陆廷镇:“这是我儿子,廷镇,论起来,你叫他一声叔叔。” 章之微没有拒绝,她一个孤女,留给她的路不算多,要么就是重新回拥挤逼兀的筒子楼,继续念公学,受阿曼朋友们的接济。运气好,长大后读书去做售货员,运气差,学也念不成,去湾仔洛克道,或油麻地或旺角,把临街的窗户漆成绿色,去做“一楼一凤”。 她对着陆廷镇叫了一声“陆叔叔”,被陆老板留在家中,从此之后,住大屋,吃美食,着锦衣。 名字也改了,陆廷镇觉着她原本的名字太浮太艳,又是芝又是薇,与她长相不符,换了,换成“之微”二字。 人之于世,最好不过识微知着。 陆老板还是迷信的,章之微幼年失怙,母亲早亡,养父不幸,这样的人,八字硬。陆老板纵使重情谊,也不敢真的将她养在身边,陆廷镇出面,给她改个名字,之微,微小如草,或许也能压一压。 陆老板就此去请了高人指点,得到高人肯定答案后,这才放心地养着她。 …… 章之微裹着外套,跟着陆廷镇回家。 事实上,她如今住的也不是陆廷镇的房子,陆廷镇的房子在半山上,有巨大的落地窗,窗外青山碧海好风景。章之微如今住的是一高档社区,阳台外高楼大厦,她自己陆陆续续搬了许多植物进来,大概因为童年时候妈妈常和她提起在马来西亚的住所,溪流侧畔,稻田整齐,晨起雾气浓稠,绿意浓浓,阳光鲜净明艳…… 章之微在港城出生,自然不知道妈妈描述的是怎样景象,只是她骨子里天然亲近绿色,亲近自然,房子的地板也全是木头的,一应家具全是红木,陆廷镇出资购置,只有房中的绿植是她亲自挑选,一盆一盆地搬进来,水姜花,魔力,预览,蔓性爬行的牵牛花、使君子,等等,不胜其数。 陈妈常常念叨她,好好一个房子,长得全是草草草花花花,陈妈怕虫子,又担心会引来蛇。在章之微耳朵里,这些都是无稽之谈,又不住一楼,怎会有蛇? 陆廷镇对她的布置没有任何意见,陈妈煲了汤,他自己略喝一些,抬头看章之微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搁下勺子:“做完功课?” 章之微点头。 陆廷镇说:“拿来我瞧瞧。” 章之微不开心:“陆叔叔,说好的礼物还未给我,先查功课?” 陆廷镇不发一言,看陈妈,陈妈忙去捧了盒子过来,笑着递给章之微。章之微这才笑起来,盒子就放在餐桌上,她开心地拆开缎带:“是什么?” 陆廷镇不说话,他在喝汤。 章之微也不一定要他回答,她自顾自地拆开,惊叹:“香水!” 漂亮精巧的小瓶子,玲珑剔透,盛着柔柔月光般的液体。她第一反应拆了盖子,又看陆廷镇——他没有抬头,似乎并不在意她收到礼物的神情,仍旧慢条斯理地吃饭。陈妈的手艺好,这也是陆廷镇将她带来照顾章之微的原因之一。 章之微重新将香水盖好,小心翼翼地放回盒子中,陈妈去厨房中收拾东西,她双手撑着餐桌,问:“陆叔叔,今天你还回去吗?” 陆廷镇说:“我还有事要忙。” 章之微面露失望:“什么事?你刚回来。” “张老的儿子被人绑了作肉参,”陆廷镇吃完饭,用餐巾擦拭唇角,“事情出在港城,我不能不帮。” 章之微惴惴不安:“安全吗?” 这话说出来,她自己都觉着傻。陆廷镇是陆老板唯一的继承者,陆廷镇双手干净,身家清白,若有人那边关系紧张,往往也是请他出面调解,他怎会以身涉险? “只是聊聊天,降降赎金,”陆廷镇已经站起来,“时间不早了,你休息。” 章之微站起来,她几步走到陆廷镇面前,拽着他西装,布料含麻,被她大力捏得发皱。 章之微只看他,轻声问:“你离开前的那晚……” 陆廷镇面色并无波动,他只低头,捏了捏章之微的脸颊:“这件事,明日我和你好好谈谈。” 章之微这才松开手。 陆廷镇穿上外衣,外面人已经候着了,低声叫他:“陆先生。” 后面的话听不清楚,门关上。 章之微折返回房,陈妈惊讶地端出来一盅汤:“先生已经走了?” 章之微:“嗯——放桌子上吧,我喝。” 她也没什么胃口,重新打开香水,往手腕上喷了些,闭上眼睛,贴近,细细地嗅。 香气渐渐地扩散开,如丛林里起的一层水雾。 是干净清澈的白花香气,脂粉味道很轻,像净澈阳光照耀下、插满栀子花的水晶花瓶。 章之微依稀想起,上次和陆廷镇发生关系时,他卧室床边的桌子也摆着一个水晶花瓶,插满大朵大朵的白色栀子花。 事实上,章之微和陆廷镇一直叔侄相称。陆家早些年间结了不少仇家,到陆廷镇这一代,即使局势缓和许多,却也不会刻意招摇。阿曼替陆老板挡了那致命一枪,很难讲那些人会不会将矛头对准章之微。 在住进陆家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中,章之微都谨小慎微,被保护得很好。 出门总有保镖跟随,哪怕是在学校中,也少不了人守护关照。 一个孤女尚且如此,更何况继承者陆廷镇。 也正因此,章之微很难找到和陆廷镇单独相处的机会。陆太太信佛,章之微跟在她身侧,最多的就是抄佛经,练毛笔字。陆太太万事看得极淡,和丈夫儿子也不怎么亲近,更何况章之微。不过章之微身世太过可怜,陆太太才多疼她几分。 陆廷镇大部分时间不在家中,偶尔回来,和章之微也保持距离,两人向来恪守规矩,平日里也清楚自己的位置,最亲昵的举止,还是一月前,章之微游泳呛了水,陆廷镇纵身跳入泳池,搂着她纤细的身体带上岸。 那天是陆廷镇的生日,办得十分低调,只请相近的人家过来。但生日主人不能这样狼狈、湿淋淋地去见客人,陆廷镇重新去洗澡换衣服,章之微跟进去。 也是在这日傍晚,楼下宾客欢声笑语,楼上,淋浴的水往下落,一地的乱七八糟,白色圆形浴缸中,章之微挣扎着往外爬,又被陆廷镇捞回压住。 “不许叫,”陆廷镇捂住她唇,“再叫,就弄死你。” 3、叔侄 关于那晚,章之微不能回忆太多。 如刀尖抹蜜,似糖中藏针。 她没有参加陆廷镇的生日晚餐,更不知陆廷镇如何与陆老板、陆太太沟通。 总之,第二天,章之微脚步虚浮,下楼吃早餐,陆太太和蔼可亲地告诉她,她需要搬出去住。 房子是陆廷镇买的,人也是他指派,章之微东西不多,三两下收拾干净。离开的时候,陆太太将自己佩戴许久的一个翡翠镯子褪下给她,老坑玻璃种,种水好,光泽足。 “微微,”陆太太说,“常回来看我啊。” 章之微在陆家住多年,这家里一人一草一木,她都熟悉。 陆老板面善心硬,家中能与他命令相违背的只有陆廷镇一人。他重情义爱名声也是真,感念阿曼救他这件事,待章之微也是真情实意地好。 陆太太是菩萨一般的人,菩萨心肠,面团性格,她是一个传统的大家闺秀,没有自己的主见,往往是陆老板说什么,她就做什么。 为陆家工作的人大多对章之微毕恭毕敬,唯独张妈有些“瞧不上”章之微。张妈是照顾陆廷镇长大的人,倘若放在旧社会,那就是“奶妈”“乳母”样的人物。章之微不知道自己哪里开罪她,起初,她尚客客气气,惴惴不安,在意识到对方的确对自己抱有敌意后,章之微也不去在乎。 章之微也曾无意间听张妈和陆太太提起:“啊呀,章之微年纪这样大了,和廷镇没有血缘关系,廷镇又一直没娶妻,两个人住一屋檐下,不太合适……” 陆太太说:“不要乱讲,张妈,传出去像什么话?” 章之微不以为然,她轻轻后退,冷不丁撞到人胸膛中。 回头看,是宿醉醒来的陆廷镇,他只静静站着,沉默不言语。 第二日,张妈对陆廷镇的称呼也改了,不再享有特权,不叫他“廷镇”,而是像这家中其他佣人,称呼他为“先生”。 从那之后,章之微再没遇过张妈讲坏话。 这个家中,章之微唯独不了解的人,就是陆廷镇。 他是陆老板和陆太太唯一的孩子,陆太太生育他时伤了身体,而陆老板和陆太太感情深厚,哪怕在71年、“纳妾制度”废除之前,也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去再娶二三四五六房。 陆廷镇一生顺风顺水,章之微认识的人中,找不到比他更会投胎的人。就像玩二十一点,陆廷镇天生好命,先抓一张黑桃a,再来一张老k。 章之微命苦,自小生在最乱最脏的地方,父母早亡,疼她的养父也早早去世,手中统总一张二,一个三,咬牙搏出去,也只再多拿一张十。 刚来陆家时,章之微和陆廷镇关系不错,毕竟是阿曼和他一些江湖道义朋友带大的,机警,开口就是“叔叔”,陆叔叔长,陆叔叔短,撒娇卖乖她最拿手。陆廷镇也疼她,要什么给什么——陆家什么都不缺,陆廷镇也乐意宠着她,就像养个妹妹,送她去读最好的学校,给她请最好的钢琴老师。 他相貌俊,又有金钱权利的光环,章之微哪里能抵得住这种“宠溺”,等少女心萌动,便一头栽进去。 可惜,栽进去的似乎只她一人。 …… 章之微独自睡到次日,陆廷镇也没回来,差人给她打电话,又说有事要忙,过两日再来看她。 章之微已经习惯了,她打着哈欠吃早茶,看熨烫好的报纸,油墨方块字,最大的版面,印着近期的纷争事件。张老接回被人绑走的儿子,支付赎金二十万。 陈妈将报纸拿走,嗔怪:“好小姐,吃完饭再看罢。” 章之微问她:“书包准备好了?” 陈妈颔首:“车也在下面候着。” 章之微伸个懒腰,长长叹气。 如今学校中,大家考虑得莫过于两种,一是深造升学,二是回家嫁人。按照陆廷镇的意思,他打算送章之微继续深造,申请剑桥大学三一学院。章之微却不想去,她想考去马来西亚,读完后再申请英美的研究院。 “我不喜欢鬼佬,”章之微曾对陆廷镇说,嘟囔,“我讨厌他们。” 陆廷镇只当她是闹小孩脾气:“只教你学习他们的长处。” 就升学事上,未达成一致的两人有着短暂的冷战。章之微跟着阿曼在贫民窟讨生活的时候,没少受英国警长们的气。她父母的离世和对方也脱不了干系,开店的人都得孝敬警长点东西,不孝敬的就等着麻烦上门。 这些鬼佬们,对陆家又是另一幅谄媚嘴脸。 在此等状况下,章之微对这群家伙没什么好感。 还有…… 从港城到英国,十多个小时起步呢,倘若去马来西亚,不到五小时。 章之微不想长时间回不了家。 虽然她一厢情愿地认为陆廷镇给她一个家。 章之微如今就读于玛丽诺修院,教会学校大多要求学生取英文名,学校中,同学都叫她“claire”,在一众如英文教科书人物的“mary”和“john”中,这个名字看起来如此特殊。 这也是陆廷镇为她取的。 章之微不懂英文名字的含义,她只觉好听好读,朗朗上口。陆廷镇喜欢,那她也喜欢。 章之微聪慧,对已经学过的东西不感兴趣,有一门课程科目叫做“经济及公共事务”,简称epa,即economicsandpublicaffairs,今天讲港城四大民系,上面的东西她都了解,听得昏昏欲睡,熬到下课,才背上书包往外走。 没走几步,听到人和她打招呼:“之微!” 章之微转身,看到一短发俏女郎跑过来,蜜色肌肤,气喘吁吁。 她在学校中唯一的好友,孟佩珊。 章之微停下等她:“怎么?” “记得今年新秀歌唱大赛的冠军吗?那位穿金色裙子唱《风的季节》的小姐,”孟佩珊得意洋洋炫耀,“我哥帮我拿到她的签名耶。” 章之微不感兴趣:“我还以为你走路撞到财神。” 章之微对娱乐圈的事不感兴趣,低头走路,孟佩珊神神秘秘凑过来:“你看了今日报纸?” 章之微明知故问:“什么大新闻?” “张老接回儿子,”孟佩珊说,“你的好陆叔叔给了张老好大一个人情呢,从四十万降到二十万,全仰仗你陆叔叔的威望。” 章之微说:“不要胡说,陆叔叔做正经生意。” 孟佩珊大笑:“我当然知他做正经生意,只是夸他豪爽仗义。我听哥哥说,张老先去求了陈修泽呢,他都不理,还是陆先生帮忙。” 章之微匆匆走,她心不在焉。 去年,张老的儿子险些伤了陈修泽怀中明珠,陈修泽看在张老面子上勉强原谅他,遇到这种事,定不会亲自出面。章之微都能猜到事情原委,多半是陈修泽提醒张老找陆廷镇,陆廷镇才肯出面料理。 孟佩珊又邀章之微周末去逛街购物,去参加花园派对,章之微摇头:“我要温书,没时间。” 孟佩珊惊讶:“这样用功读书,也不买新衫?” 章之微说:“我不喜欢。” 倒也不是真不喜欢,陆廷镇送她的衣服鞋子能塞满整个房间。他有着自己的一套审美,喜爱她穿着素净大方,裙摆都是膝盖之下,要她不烫发染发,耳洞也不打,更不消说纹身抽烟类伤害身体的行为。 倒没有明令禁止,只是陆廷镇爱这个,章之微便去做。 刚好章之微怕痛,耳洞纹身大可不必;章之微头发很漂亮,又黑又密,她也舍不得用颜料或机器来戕害它。 她还记得,去年宴客时,旁人问陆廷镇择伴侣的要求,他只说:“我喜欢聪明的女性。” 其他呢? “顺眼就好。” 章之微自认为,她应当属于“顺眼”一类。 陆廷镇当对她有感觉,否则不会在那天与她多次荒唐颠倒,清晨又来抱她,压腿狠送。 今日来接章之微的车子却迟了,孟佩珊的兄长来接她,先行一步,还带了香喷喷的烤乳鸽,章之微笑着与她作别,独自站在树下等,抬手看一看时间,纳罕不已——怎么今天来这样迟? 久等不见熟悉的车子,章之微打个哈欠,忽听有人叫她:“微微!微微!” 一辆粉色敞篷车停下,下来一粉西装、梳油头的男人,笑嘻嘻:“等人呢?” 他摘了眼镜,章之微才认出。他父亲和陆廷镇做过交易,自身活脱脱一纨绔子弟,是内地来的,姓吴,单字名年。 吴年瞧起来流里流气,本质却不坏,章之微与他闲聊,没几句,吴年摆摆手:“微微,看我买的车,怎么样?” 他喜奢华高调,人穿一身粉,车也漆亮粉,潇洒自如,章之微抱书上前,拍了拍车,惊奇:“怎么是这个颜色?” “不喜欢?”吴年问,“你喜欢什么色?” 章之微说:“红色吧。” “好啊,”吴年笑,“这样,我去和陆叔叔谈一谈,我送你一辆红车,你嫁给我,怎么样?” 章之微知他喜欢开玩笑,顺着往下说:“好啊,你今晚就去说,只要他同意。” 吴年摆手:“别,我可——” 车到了,陆家的司机走过来,打断谈话,恭敬请章之微上车。 章之微不以为意,她和吴年挥挥手,折身打开车门,视线触及内里人影,她僵住。 身着深灰色衣衫的陆廷镇就坐在车内,微卷发梳得规整又英俊,听到动静,他抬眼:“上车,傻站着做什么?” 章之微安静地上车,她不知对方是否听到,双手放在膝上,慢慢开口:“刚才佩珊的哥哥接她回去了。” 陆廷镇不咸不淡:“他也开粉红色的车?” 章之微:“没有……不过他带了烤乳鸽。” 她决意活跃气氛,伸手向陆廷镇讨要:“陆叔叔,你什么时候给我带烤乳鸽?” 陆廷镇低头,将记事本上一页撕下,揉成团:“我是工作,不是穿粉红西装打猎。” 4、爱好 干净透彻的白花香气,如栀似麝。 陆廷镇的视线落在她纤长脖颈上,两秒,又若无其事移开。 章之微规矩坐在车上,转脸看窗外。 尖沙咀是九龙的黄金地界,各色名品店,金铺,珠宝钟表店,琳琅满目。大街上行人人肤色各异,最多的是印度人。来港城的外国人也不少,南亚裔,还有苏格兰过来的商人,“西洋仔”葡萄牙人,帕西人…… 章之微和这些非华裔的人打交道不多,最熟悉的是同在陆老板手下做事的一个混血,葡文名字长到让章之微头痛,她还是更喜欢叫他中文名字,杜家明,常见又好记。 赵家明、钱家明、孙家明、李家明…… 章之微认识的家明很多,唯独这个杜家明长得最英俊,他常年喷大量香水,来遮盖遗传来的体味。她今日头上戴的发夹,就是杜家明送的,镶嵌着水钻,做成蝴蝶翅膀的模样,杜家明从法国购来,当宝贝一样捧给章之微。 陆廷镇将记事本放在一旁,凝视着章之微发上这枚发夹,出声:“几时买的?” 章之微不隐瞒他:“家明送的。” 陆廷镇略一思索:“跟父亲做小生意的那个?” “嗯。” 陆廷镇说:“不配你。” 如果是以前,章之微必定诚惶诚恐地摘了发夹。今时不同往日,她非但不摘,反而问:“陆叔叔说发夹还是人?” 陆廷镇淡淡瞧她:“你多大?现在就考虑嫁人的事?不考学?” 章之微说:“陆叔叔怎么想?” “我想什么?”陆廷镇仍将话题绕回,“我和父亲送你读书,为你寻好学校,不是让你和这些不三不四的人厮混。” 章之微不说话了,她抿抿唇,又听陆廷镇说:“剑桥毕业的学生可不会穿粉西装。” 章之微转脸看窗外风景,阳光晴好,陆廷镇说:“你不是想做出点成绩?先搞好学问,再去做事业。” 这真是肺腑之言,章之微想,她垂下头。她知陆廷镇说得全是事实,都是劝她好好读书,做学问,但…… 章之微低头,盯着自己的一双手。 除了读书之外,她也想如一些同学,和异性交往,拍拖,你侬我侬。 当然,那个异性只可姓陆,名字叫做廷镇。 如此想着,陆廷镇忽然叫司机换一条路,章之微只想或许他还有事要做,哪想到车子稳稳停下,白色匾额漆黑字,灯牌高高亮起,红灯笼黄字条,陆廷镇先下车,打开车门:“下来。” 章之微惊诧:“你在这里与人谈事?” “谈什么事,”陆廷镇握她手,“下来吃乳鸽。” 陆廷镇不吃烤好的乳鸽,他请章之微吃烧鸽。说是烧,其实是新鲜生炸。陆廷镇吃乳鸽从不吃十二日大小的bb鸽,嫌弃柔嫩无味,选也是二十一日的,肉嫩骨幼,浸过卤水,麦芽糖和醋一并上皮,风干后滚油炸金黄,不需斩开,淋上瑞士汁,章之微吃相文雅,不好意思在心上人面前做出又撕又拆又剥又啜的模样,好半天才吃一只,陆廷镇不若她这般,吃掉四只才停手。 饱食后归家,陈妈煨了生滚鱼粥,翅骨汤中藏三粒棒打牛肉丸,拿虾酱油泡鲜鱿,盐焗鸡表层浸黄油,章之微只拣那碟白灼芥蓝吃,吃菜心,喝清淡的汤。 陈妈关切:“今日胃口不佳?” 章之微只摇头:“叔叔带我吃过了。” 陈妈欲言又止,她想劝陆廷镇不要带小姐吃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但她听说过陆廷镇斥责张妈的事情。张妈是陆家的老人了,如此被要求不许直接叫“廷镇”,更何况陈妈,做佣人的时间短,现在被陆廷镇指派来照顾章之微,尽心尽力,也不敢惹主顾生气。 陆廷镇慢慢地吃,他对陈妈说:“这几天微微胃口不好,你下去找大强,让他带你去上环永吉街车仔档找唐伯,买包姜汁柠檬和川贝柠檬回来。” 陈妈说:“现在?” 陆廷镇:“嗯。” 陈妈拿了钥匙和钱,即时下楼。 章之微还在慢吞吞地吃菜心,听到陆廷镇说:“那天晚上,是我对不住你。” 章之微咬断菜叶,上下两排牙齿磕在一起,登时脑袋一震,她不吭声,也不抬头看他脸,只盯着蓝纹白瓷碗里的汤汁,上面落了一轮灯光。 陆廷镇很平静:“那日你我都饮了酒。” 章之微说:“我知道。” 毋需陆廷镇提醒,章之微记得那日发生的事情。她换好衣衫,带了瓶葡萄酒去见陆廷镇,他刚洗过澡,头发未干,和她一块儿喝那瓶酒。成年人和刚成年人一块儿饮酒不算什么,更何况章之微中午刚和张妈大吵一架,章之微心里不舒服,多喝了些。 成年人可以饮酒是一档事,能不能酗酒又是另一档。陆廷镇伸手阻拦,章之微妄图将杯子藏起,一晃,泼了他一手。 陆廷镇伸手去拿丝帕,却被章之微两只手拽住胳膊。 章之微俯身去舔他手指上的酒,这瓶酒身价高昂,她是从廉租房里走出来的孩子,见不得浪费,一滴一点都要吞入腹中。温热的舌尖舔到虎口处时,她感受到陆廷镇肌肉的震颤,头发被他拽起,陆廷镇不在意跌碎的酒杯,低头与她接吻。 一个有着葡萄酒味道的吻,章之微呼吸乱了节奏,白裙泼上葡萄酒,边缘浸泡在一片浓郁的葡萄酒的香气中,她仰面跌落伊甸园,毒蛇钻入白裙,獠牙伤她肌肤,毒液狠狠注入她神经。 …… 章之微沉默咬菜心。 “你还在读书,”陆廷镇看她,“这种事情,传出去实在不好听。” 章之微丢开筷子:“你现在知道不好听,当初搞我的时候怎么不知道?” 陆廷镇抬手,按着太阳穴,叹气:“谁教你说脏话?” 章之微倔强仰脖:“你能搞,我当然能说。” “这是为你考虑,”陆廷镇问,“你将来要不要嫁人?” 章之微眼睛即刻红了:“你在说什么?” 陆廷镇说:“做陆家的小姐,或许比做我的妻子要好很多。” 眼看章之微要发怒,陆廷镇又说:“你年纪尚小,还未定性,我不能耽误你。” 章之微想要用今日的汤泼他一身,她站起来,双手撑桌,问他:“你怎知我未定性?” 陆廷镇说:“这就是我今天才和你谈的原因——微微,坐下。” 章之微重新坐在椅子上,她又气又恼,万般感情涌上心头,她恨不得登时奔向离恨天,再不理他。 “你先去读书,”陆廷镇冷静与她分析,“在你学成归来前,你我仍是叔侄。你去见见更大的世界,倘若你见过世面,还愿意做陆家的妻子,届时你再回来,如何?” 章之微赌气:“回来做你二房还是三房?” 陆廷镇说:“港城早无纳妾一说。” 章之微:“有钱人家照样养几房太太。” 陆廷镇:“我不会。” 章之微不说了,她仍低头吃粥,想不通为何陆廷镇如此冷静镇定。 瞧,在和她交谈的这一段话中,他甚至无多余的情绪波动,就连她愤怒和恼也不在意,好似早已料到她一举一动,备有后招。 偏偏他说得全对,章之微莫可奈何。 陆廷镇与她约法三章,要求章之微好好学习,他如今不对章之微申请的学校有所要求,英国也罢,马来西亚也罢,她想读哪所学校都行。不过,她要继续深造,仍去英美的研究院。 章之微听得耳朵嗡鸣,四年加两年,最快读完也要六年。六年过去,她二十多岁,仍旧算得上青春,但陆廷镇届时已经是三十多岁的男性了——难道他要一直不交女友不结婚,等着她? 章之微疑心陆廷镇是找借口搪塞她,但陆叔叔并未有说谎的先例。 她刚到陆家就目睹一场暗杀,从此后害怕雷雨声。夏季港城风急雨斜,她夜晚总是害怕到落泪,要陆廷镇抱着才肯安眠。 某日雨夜又逢雷鸣电闪,陆廷镇打电话说要归家陪她,但被其他事务牵绊住脚。 章之微不期望他能来,一人裹着被子瑟瑟发抖。无声哭到几乎昏厥时,被雨浇了一身的陆廷镇掀开被子,低声哄着她,叫她名字,微微,把她搂在怀中。 他赶着回来,伞也不打,下车就匆匆穿过庭院。陆廷镇信守承诺,和一个孩子的约定也记得,淋雨入户,哄床上哭泣落泪的她。 章之微边哭边揽他脖颈,不经意摸到他西装上一个焦焦圆洞。 陆廷镇说是被香烟烫的,可是章之微记得,子弹也会灼烧出这样的痕迹。 无论如何,陆廷镇决定的事情,旁人再无置喙的余地。 章之微不知道陆家那边如何议论她和陆廷镇,从那天两个小丫头的谈话声中,她大约能猜到流言如何蜚蜚。 大抵说她不知廉耻,丝毫不晓得知恩图报,做了陆家的小姐还不足够,还想一步登天。 章之微不知张妈是否了解,陆廷镇让她搬出来,其实是搬到他的居所。陆廷镇少回陆家那边,他从澳门归来后,就住在章之微的房子里,和她一同吃饭,偶尔接她放课。 仍旧以叔侄相称。 陆廷镇再没有逾矩。 但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外地,澳门,英国,美国,陆廷镇不在的时候,章之微独自住在这里,也养成点无伤大雅的奇怪小癖好。她偷偷迷上喝白酒,搭配芝士片,这种奇异的搭配令陈妈大呼小叫,惊叹不已,还是章之微用言语逼迫,威胁她不能找陆廷镇告状,否则就辞退她。 陈妈知道她是玩笑话,却也无可奈何。 陈妈是大陆来的,祖籍威海,她父亲被英国人招聘过来做警察,可惜过世早,她无儿无女,但勤快本分,被陆太太看重,雇到家中做工。 港城里,雇菲佣的人多,寻常的小夫妻,丈夫和妻子都在写字楼中上班,也会雇佣一个照顾家人。陈妈的主要工作就是照顾章之微,在她眼中,之微和孩子也无什么区别。 陈妈每日买菜做活,也认识了几个菲佣,听她们诉苦,菲佣喜爱的雇主不外乎鬼佬,或者大陆富商,这两种雇主大多礼貌,而那些港城师奶则不然,待她们态度高高在上,就连东西都是分开的,给菲佣吃最廉价的…… 对比之下,陆廷镇不在的时候,章之微就和陈妈一同在餐桌吃,晚上打雷,也怕到要缩进陈妈怀里睡觉。陆廷镇在的时候,陈妈就多做一些饭菜,先端给他们吃,自己则是在自己卧室里吃饭。 陆家对待他们还是宽厚的。 陈妈也疼章之微,她原本有个遗腹子,可惜被鬼佬警长踹一脚,流下一刚成型的女胎。倘若还活着,也该是章之微这个年纪。原本在陆家时,陈妈也格外照顾章之微些,或许这也是陆廷镇让她过来的缘由。 章之微第一次来找陈妈睡的时候,还是刚搬到这里的第三天。陈妈自觉主仆有别,但小姐不在意,她也放宽心,捂住小姐耳朵,不叫小姐听到雷声。 但那天晚上,陈妈无意间窥到,睡熟的章之微睡衣下,累累齿痕,红紫交错,像是从野兽口中死里逃生的小羊羔。 - 九月,港城出了件大事。 日本文部省教科书篡改有关侵,略的内容,爱国团体在铜锣湾的维多利亚公园集合,呼吁市民停止购买日货。这一日,港城大球场正举行足球比赛,被寄予厚望的南华却在完场前四分钟时、1:2输给宝路华。愤怒的部分南华球迷破坏公物泄愤,又来铜锣湾听到呼吁,激奋之下,砸了几家日本百货公司。 章之微恰好陪孟佩珊在试衣服,她们听到外面杂乱声时,出来一瞧,恰好看到有人砸碎松坂屋百货的玻璃橱窗。孟佩珊被吓得脸色煞白,几乎要晕倒,她有哮喘,情绪紧张就容易犯病,章之微当机立断,背着好友上车,司机机警,载着她二人一路奔私立医院。 孟佩珊在医院中缓过来,为了抱她,章之微两条胳膊也受伤,好在衣袖拉下来,遮盖得严严实实,什么都瞧不出。 发生这样的事情,自然是瞒不过陆老板,他要章之微晚上归家吃饭,陆太太也要看一看她才肯放心。 送走孟佩珊时已到深夜,章之微甫一进门,就瞧见坐在餐桌上的丽人,质地考究的丝绸裙,雪白的肤,笑意盈盈。 陆老板介绍,说这是某某老师的女儿,叫做曾艾仪。 张妈也在旁边夸赞,说曾小姐和陆廷镇郎才女貌,十分登对。 章之微喝了茶,皱眉一口吐出来:“好烫。” 陆太太关切:“舌头痛吗?” 转脸又责备:“张妈,你做事怎么越发毛躁了?之微猫舌头,受不得烫,我说过多次,你全当耳旁风?” 张妈无措站在原地,连连道歉。 陆老板说:“张妈年纪大了,有些糊涂也正常。” 说罢,吩咐佣人去取薄荷冰块,又叫人去熬清凉的药汤,人仰马翻,章之微终于喝上药饮,曾艾仪也起身告辞。 章之微自告奋勇,送曾小姐出门。 月光光,照亮堂。 曾艾仪主动问章之微:“陆先生今日怎么不在家?” 章之微说:“他上周去英国和人谈事情。” “几时回来?” “我不知。” “陆先生不和你讲?” “他不说这些。” 出了陆家的房子,外面是宽阔的马路,来接曾艾仪的车子就停在不远处,曾艾仪却没有过去的意思,手指掖一下时髦的卷发,章之微赞叹,她果真是位美人,如此动作也能做得楚楚可怜,惹人疼爱。 曾艾仪说:“我听说陆先生很疼爱你这个侄女。” 章之微笑:“谁告诉你,我们是叔侄?” 曾艾仪一怔:“不是?” “不是。” “可你叫他陆叔叔……” 章之微说:“他喜欢这个称呼。” 曾艾仪尚未察觉到有异,难怪陆老板中意她。她家世清白干净,有美貌,有才情,没脑子,多完美的儿媳人选。 曾艾仪又问:“那陆先生平时喜欢做些什么?” 章之微偏脸,坦坦荡荡:“他喜欢搞我。” 曾艾仪那双迷人的眼睛果真惊悚地睁大,她美丽的脸庞上浮现出一种不可思议又惶恐的神情。 然后,章之微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微微。” 章之微一顿,转身。 陆廷镇就站她身后,不足一米远。 5、血燕 山顶凉风轻柔,微港的风呼啸而过,枝叶扶苏,树影远眺可望港督别墅。 林径清幽,房宅之前,陆廷镇神色自若,走到章之微身侧,同曾艾仪交谈:“曾老师近期可好?” 曾艾仪脸色煞白,她尚未从方才的震惊中缓过神:“很好。” 陆廷镇说:“请代我转告曾老师,近期我不得闲,过段时间我会登门拜访他老人家。” 曾艾仪答应一声,她仍惊魂未定。一位典型的淑女,在听到章之微刚才那番惊世骇俗言论后已经感到惶恐,更何况陆廷镇还未反驳。 陆廷镇又说:“之微年纪小,说话有些口无遮拦,不知轻重,抱歉。” 曾艾仪张了张嘴。她能说什么?她什么都说不了,只点点头,神色不安地上车。什么见面吃饭聊天交异性朋友的事情,全都抛之九霄云外,消失在兜率宫。司机关切问她,曾艾仪也只摇头,她心下不安,贴着车窗往后看,只见陆廷镇牵住章之微的手。 如何不教人心底生寒。 晚风过。 章之微疼得吸口冷气,陆廷镇不轻不重地捏她掌心,问:“谁允许你败坏我声誉?” 章之微原有些惭色,心中不安,方才始终窥他表情。现如今听他如此说,知他不生气,一颗心也安放腹中,往他肩膀贴贴靠靠:“我方才说的哪一句有假?你是我亲叔叔吗?你不喜欢我叫你叔叔?你搞人的时候非要我叫叔叔,眼下全忘了?还是说,你不喜欢搞——” 陆廷镇捂住她嘴:“不许再说这话。读书的学生,满嘴搞来搞去,不像话。” 章之微感觉陆廷镇真将现在的年轻学生想得太过美好。 且不提她已经成年,像她这个年纪的女孩,与异性牵手恋爱,拥抱接吻,更深层次的做,爱已经不是什么稀罕事情,怎么陆廷镇还如此坚持,不许她说? 他做起来时可没让她保持沉默。 陆廷镇回去和陆老板、陆太太聊了聊,章之微全当作花瓶,坐在一旁乖巧地听。果不其然,陆老板是想让陆廷镇和方才的曾小姐谈一谈,或许能深入交朋友。 曾艾仪小姐父亲是陆廷镇读大学时候的老师,颇具才气,她母亲在医院中工作,在陆老板眼中,没有比这更清白干净的家庭了。更何况,曾艾仪同样是英国留学归来的才女,本可以去教会学校中教书,却选择实现自己理想——去了公学来教那些普通人家的孩子。 单纯有理想,应该不会有人讨厌她。 听陆老板说完,陆廷镇才开口:“曾小姐很好,但与我不合适。” 陆太太在喝一盏熬好的燕窝,叹气:“你眼光这样高,已经为你寻了这么多,每一个能让你开心——廷镇,你到底喜欢怎样的?” 说到这里,陆太太又问张妈:“怎么只给我?微微的那份呢?” 张妈说:“方才不知小姐又回来,我即刻去取。” 她去厨房中端燕窝,章之微在吃葡萄,灯光照下去,一串葡萄表层温润,像是从卡拉瓦乔的油画里拓出的。一咬,汁水溅开,听见陆廷镇说:“我喜欢聪明的。” 啧,还是老话。 老到大家都觉陆廷镇是敷衍。究竟怎样才能算得上聪明?多聪明才好?没有范畴,多么高明的借口。 陆老板冷不丁地说:“太聪明了反倒坏事,不听话。还是漂亮又蠢笨的好些,不必担心会被爪子挠。” 这样说着,陈妈端了素白瓷盏过来,配上小勺,陆太太放下勺子,热情地叫章之微:“微微,尝尝,这马来西亚来的血燕,昨天刚运来,大补呢。” 她声音柔软,和蔼又美丽,好似完全没听到陆老板的话。 陆老板问陆太太:“微微还是孩子,你给她吃这样补的东西,能受得住?” 陆廷镇将小瓷勺放到章之微手中,淡淡说:“已成年,不小了。” 章之微只抿着唇笑。 是呐,不小了。 都能和他嬉闹胡搞乱搞。 递勺子时,陆廷镇的手不经意间擦过她手指,他的手掌其实并不像富家子弟,或许因为他乐于户外运动,又爱骑马,手指肌肤偏硬,温热。章之微接过勺子,低头吃燕窝,桌子下,旁人看不到的地方,她脱掉鞋子,悄悄地用脚擦过西装裤,脚趾轻轻蹭他小腿肌肤。 陆廷镇原本在和陆老板说话:“过两日我去拜访曾老师,也亲自向他道歉——” 章之微的大脚趾贴着他的小腿,静悄悄地弯了弯,挠一挠。 陆廷镇稍作停顿,继续往下说:“交往的事情就算了,以后也不要再费心,我心中有数。” 陆太太慢悠悠喝燕窝,侧脸睇陆老板:“听听,我说过什么?枉你陆老板自恃识人,连儿子的心思也看不透。” 陆老板张口:“你也不用——” “噗——” 章之微一声呛住,打断陆老板和陆太太的交谈。陆太太搁下燕盏,神色关切:“怎么了?” “没事,”章之微说,“太好喝了。” ——才不是。 桌下,几人看不到的位置,章之微的脚腕被陆廷镇牢牢握在掌中。她想要挣脱,却动弹不得。 陆老板不知有异,问:“微微想好申请哪所学校了?” 章之微说:“马来亚大学。” 陆廷镇屈起手指,弹她小腿。 好痛。 章之微差点咬到舌头。 陆老板惊诧:“不是说要去英国?” 章之微咬着唇,陆廷镇手掌温热,慢慢悠悠地熨帖地覆盖在她小腿伤处。好似神经放焰火,又如被美酒顺着四肢百骸倒流,溺于麻海,她一时不能多言,怕出口是糟糕的音节。 还是陆廷镇代她回答:“微微想去马来西亚探望旧时的亲戚。” “那也不必,”陆老板皱眉,“学业非同小可。” “将来也能申欧美的研究院,”陆廷镇说,“况且,吉隆坡的华人多,从港城过去也方便,就当是微微求学的过渡期。” 陆老板仍旧不赞同,只是章之微一应事项全由陆廷镇大手包揽。说章之微是陆廷镇一手带大的也未尝不可,她毕竟不是陆老板的亲生孩子,片刻后,陆老板站起:“你们定。” 陆廷镇终于放开章之微的脚腕,她已酥掉半边身体,忙不迭将脚往鞋中放,期间磕碰几次脚趾,不慎踢翻了鞋子,疼到吸口凉气。匆匆忙忙穿好,章之微抬头,恰好看到张妈一脸不悦地站在旁侧,她仍旧梳着老式发髻,绷得黝黑浓亮,一张脸像极了老巫婆。 眼神要吃人,像恨不得登时把章之微从窗中丢出去。 章之微朝她笑笑,张口无声,只做口型。 「死老嘢」 …… 章之微晚上并未留宿,她和陆廷镇出去时,乌鸡正抽烟,背对着门蹲着,和人吹嘘自己前些时日在葡京搞一洋妞,金发碧眼,波斯猫一般,眼睛能放电,身材又好又白又勾人。 正说着,陆廷镇踹他一脚。乌鸡跳起,发火:“哪个不长眼——” 看清,他弯腰:“镇哥。” “少在这里抽烟,”陆廷镇皱眉,“不是说过?” 乌鸡一边笑,一边把烟头在掌心碾灭,瞧着章之微笑:“我没想到小姐也在。” 他跟陆廷镇十多年,以前和阿曼一块儿过来的,章之微还小的时候,乌鸡没少照顾她。后来阿曼死掉,章之微被接到陆家时,也是乌鸡跟陆廷镇做事的时候。陆廷镇做正经生意,但港城非净潭,亦少不了万千风波。和各色人士打交道,身边也少不了江湖气息重的人。 章之微上车时,乌鸡还递盒蝴蝶酥给她,笑嘻嘻,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皇后大道的西饼店开到现在,如今不单单只卖蝴蝶酥和曲奇。章之微在车上打开盒子,松松脆脆的蝴蝶酥,杏仁酥,看上去像杏仁酥表兄的一层花生碎酥,迷你椰丝塔,薄到认不出是曲奇的牛油薄片…… 章之微拿块蝴蝶酥,放在嘴中咬,粒粒砂糖粒粒香,定是乌鸡跑去买新鲜出笼的。 她自己吃得开心,又听陆廷镇说:“接过就吃,也不怕有毒。” 章之微惊诧:“乌鸡哥是你的人,他怎么会毒害我?” 陆廷镇问:“你怎知他不是卧底?” 章之微思忖:“毒死我有什么用?” “没用,”陆廷镇仍转过脸,他说,“不过倒是替我省点口粮,也少一人让我头痛。” 章之微听不得这话,她扑过去要和陆廷镇一决雌雄,车内空间狭窄,没几下就闹出事端,陆廷镇反压她双手,要她老老实实、动弹不得,低声喝斥她:“别胡闹。” 章之微已窥他的反应,前些时日,两人方约法三章,只当叔侄,绝不能再出上次醉酒后乱,性那种事情。 但她不介意,仍旧贴靠过去,仰脸,眼巴巴望他,用气声勾他:“陆叔叔晚上去我那边嘛?” 喜欢人可真是毫无道理,毫无道理到章之微上次尝不出甜味,却还是想和他亲近。好像只有这样奉献、牺牲性的东西,才可证明她的爱意,才能坦坦荡荡地让陆廷镇瞧见,瞧啊,我多爱你,爱你到连苦头和痛楚都吃得下,你爱不爱我呀? 陆廷镇眯起眼。 章之微着迷观察他,他生得真好看啊,听闻陆太太有一半的英国血统,这一半稀释到陆廷镇身上,给了他高挺的鼻梁和深朗眼眸,让章之微看一眼就再忍不住。 “回去好好做功课,”陆廷镇说,“去你那边监督你用功读书。” 章之微不听,撇撇嘴,失望地坐回去,仍旧认认真真吃她的蝴蝶酥椰丝塔。 好没意思。 但章之微也因此在学业上用功,发奋图强。陆廷镇说的话像钓着的胡萝卜,引着她拼命读书,好早早毕业,才能履行承诺,站他身旁。 无论陆廷镇在不在,章之微都读书熬到晚上十二点,次日清晨,六点钟就被闹钟叫醒,睡眼惺忪地爬起来继续看。就连新换的日立彩色电视也不能引起她的兴趣,至于什么男生约她打球游泳…… 更是统统推辞。 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申请学校的东西自然不需要她亲自准备,陆廷镇早就帮她准备好这些,她只需考取个好成绩。 当然,考差了也不打紧,陆廷镇有的是办法送她进去读书。 如此直到圣诞节,陆廷镇脱了西装外套进房,看到章之微仍脱了鞋趴在沙发上读书,他弯腰捡起地上散落的纸张,问:“楼下等着的那傻小子是谁?” 章之微读到头昏脑胀,完全不记得谁在下面,心不在焉:“不知道,大概是来讨东西吃的吧。” 陆廷镇笑:“你对自己的每个追求者都这样狠心?” 章之微将挡住脸的书往下移,看他:“我只对陆叔叔好心。” 这样的话并不能令冰山动容,陆廷镇泰然自若,低头看捡起的纸张:“我倒希望你狠心。” 章之微不开心了,她蹭地一下站起来,一言不发,将书倒扣桌上,转身便走。 陆廷镇拉她手腕:“做什么?” “不做什么,”章之微说,“陆叔叔叫我狠心嘛,那我去找下面那人,问他愿不愿意和我结婚。” 陆廷镇扯住她手腕往自己身边带,斥责:“胡闹。” 章之微眼圈一红,她伸手,勾住脖颈,脸贴他胸前衬衫,泪登时落下,可可怜怜。 陆廷镇巍然不动,唯血液流。 章之微方才还气焰嚣张,现如今委委屈屈,仰脸,腮上挂一滴泪。 她努力踮脚去触他下颌线,软语柔声:“我哪敢胡闹,陆叔叔,您多疼我嘛。” 6、沉浸 人人都怕陆廷镇,章之微不怕。 章之微的学校是他选,房间是他挑,她人生中用的第一个卫生巾是他递过来,她不能了解陆廷镇的情绪,但她知对方不会害她。 可陆廷镇并不若她爱他那样喜欢她。 章之微又委屈又期许,陈妈在厨房中炖汤,她年纪大了,耳朵不如之前灵光。章之微腮上挂泪,直戳戳地讲:“陆老板想给你挑妻子呢。” 陆廷镇握住她手,未置可否:“不是已经被你吓走?” 他掌心发硬,硌得章之微有些手痛。章之微心里发酸,又听陆廷镇说:“好了,别闹脾气,过些时日带你出去逛逛,如何?” 章之微仰脸看他,问:“是陆叔叔带侄女,还是你带小女友?” 她的脾气就是这样倔,只要陆廷镇不依不点头,她就一个劲儿地和他耗下去。 陈妈在煮汤,煨出来的香气慢慢地扩散出,马上是圣诞节,窗子开着,隐约能听到有人在放赞歌。 陆廷镇说:“小女友。” 章之微开心极了,双手勾着陆廷镇脖颈,凑过去吧嗒一口亲上他脸颊,他不抽烟,身上气味干净好闻。似乎喜欢没有道理,没有道理地想要与对方亲近,没有道理地想要黏糊糊地和对方在一起,就像落在奶粉里面的糯米团子,章之微抱住陆廷镇,脸贴他胸膛,只听他一声叹息。 陆廷镇信守承诺,说在章之微学成归来前不会动她,便真的不曾碰她分毫。 无论章之微如何明示暗示,陆廷镇都定得住。陈妈在的时候,章之微多少还收敛些,不可能在她面前对陆廷镇做什么,但在私下里,或是窝在他怀抱中读书,或是和他一块儿看电视,章之微的手都不算淑女,这里摸摸,那儿捏捏,有时候忍不住隔着一层衬衣下嘴咬,陆廷镇被她咬到又好气又好笑,捏着她下颌。 “让我看看,究竟长了多少利齿,”陆廷镇食指探入口腔,“牙还没长全,就想造反?” 章之微言之凿凿:“太太说了,有些人天生不会长智齿,她就没有。” 陆廷镇未置可否,松开手:“她不如你聪明。” 章之微不免有些沾沾自喜:“你夸我聪明!” 他先前分明说过,自己爱聪明的。 陆廷镇喜爱聪明的人。 章之微=聪明。 所以,陆廷镇喜欢她。 章之微要申请商科,这也是陆廷镇给她定的求学道路。她自己心无定性,时而喜欢这个,时而又喜欢另一样。条条大路宽广,陆廷镇为她选择最平缓的一条。预备念商科的人头脑都灵活,章之微数学好,逻辑也高,一想到这点置换关系,她高兴到恨不得贴在对方身上,双眼亮亮,重复:“你知我聪明。” “若你也算聪明,天底下再无蠢人,”陆廷镇说,“夸不得。” 章之微才不在乎,她喜欢从平日的琐碎中凑出点东西让自己快乐。陆廷镇说了她一句聪明,那就是夸她,她自己为此欣喜雀跃,要依靠在陆叔叔怀中睡一觉才能好。只可惜陈妈那边煲好汤,听见脚步声,陆廷镇扶她起身,要她坐好。 谁叫陆廷镇金口玉言,言出必灵,刚被他说“牙还没长齐”,第二天,章之微的牙龈就肿了一块。她怕痛,吃什么都不好,就这样高高胀着。陆廷镇不得闲,差乌鸡和老四陪章之微去看医生,医生检查完毕,笑着说没问题,只是要长智齿了。 章之微听他描述都觉痛。呀,一个硬硬的牙齿要将好好的牙龈顶破一块儿才出来,在这个过程中,牙龈都是烂的,要多痛? 她问医生有无止痛的方法,医生摊手,爱莫能助。 乌鸡口无遮拦:“天底下总有些痛是避不开的,比如长牙的痛,还有女人,破身——” 老四年纪大些,也更稳重,呵斥乌鸡:“收声啦你!” 乌鸡醒转,窥了窥捂着腮的章之微,才讪讪作笑。 章之微不觉冒犯,她已成年,听些粗俗的话也没什么。但老四和乌鸡显然还将她当千金大小姐般对待,实际上…… 应该称呼她一声大嫂。 说起也有趣,小时候,乌鸡跟着阿曼,章之微叫他一声“乌鸡叔”,以后倘若她真嫁给陆廷镇,那乌鸡还要叫她一声大嫂……章之微越想越觉着有趣,打算等回去再把这件事告诉陆廷镇。 回去的路上,经过一家卖云吞面兼作咖喱鱼丸生意的店,乌鸡叫着肚饿,一定要下去买。 老四不同意:“交完差事再吃。” 乌鸡做副驾驶,探着头,一手揉肚子,另一只手作势揩泪:“我清晨只吃一油炸鬼,六点起跟镇哥做事,现在已经十二点三十分了。” 老四还想再说,章之微说话了:“乌鸡叔,你去买吧,我在这里等你,不着急。” 老四皱眉:“镇哥让你早些回家。” “我也想吃,”章之微笑眯眯,“乌鸡叔,这还是小时候那家店吧?你帮我买五元的好吗?小辣。” 乌鸡自然满口答应, 老四也不好多说什么。 乌鸡下车离开,外面的风灌进来。章之微透过车窗往外看,红彤彤的招牌,黄底的字,有差佬站在店铺前和人说话,看肤色,多半是印度人。 人来人往,老四忽然对章之微说:“小姐,您认识乌鸡几年?” 他问的话有点怪,章之微还是如实回答:“阿曼养我的时候,我就认识他了。” 老四说:“这么久。” 章之微说:“什么?” 老四用手比了个□□,没有对准章之微,而是对着玻璃窗:“我想起来,阿曼收养你那年,镇哥差点被人绑了。” 章之微吓一跳:“有这事?” 老四颔首:“那家伙是逃兵,不要命了,收人钱财,要杀镇哥,结果被保镖捉住。镇哥给他钱,打发他走,叫他好好寻营生,别再做这行。” 章之微心潮澎湃。 她早知外面那些传言都是假的,陆廷镇是好人,他做的都是正经生意。 她追问:“后来呢?” “后来啊,”老四说,“那人拿到钱,向镇哥磕头,边哭边说,在镇哥身边有卧底。” 章之微:“啊?” 然后呢? “然后,”老四平淡地说,“我们解决了。” 章之微听得发愣,圣诞节一过,气温渐渐降,她只穿了驼色开司米大衣,脸色有点白。 “讲这些给小姐听,主要还是一个道理,”老四说,“卧底不是什么好差事,现在镇哥身边也有卧底,您要当心。” 话说到这里,车门被人打开,扑面而来的咖喱味道,混着辣椒、生姜、肉桂、茴香……吃饱喝足的乌鸡上了车,不忘递给章之微咖喱鱼丸。五元能买十多粒,串了两串,坊间这些的鱼蛋用料当然不好,最劣等的,油炸后再做。陆廷镇不拘她吃这些大排档之流的食物,有时事情棘手,和人聊天,他既能衣冠楚楚地和人品尝空运过来的鱼子酱,也能穿着整洁的西装去大排档吃一份廉价的面。 章之微咬一口,酱汁浓浓。 外层焦焦,里面口感发软,只一点似是而非的鱼味。 “方才在聊什么?”乌鸡笑着说,“讲给我听听。” 老四说:“聊卧底。” “呀!”乌鸡惊叫,四下看,“什么卧底?哪里有卧底?” “一惊一乍,吓鬼啊你!”老四骂他,“坐下,这里就四个人,哪来的卧底?陈伯,你是不是卧底?” 开车的陈伯慌忙摇头。 老四又问乌鸡:“你是不是卧底?” 乌鸡瞪圆眼睛:“四哥,话不能乱讲。” 老四倾身,按他脑袋,要他坐好,呵斥他:“回去坐好。” 章之微忍着笑,她慢慢地吃掉鱼丸。乌鸡细心,还找店家要了旧报纸,让章之微垫在腿上,免得咖喱汁滴到裙子上。 咖喱汁掉落,滴在报纸的一栏上,这是今年的报纸,上面提到了雨夜屠夫,这个残忍的连环杀手,杀死多名舞女和一名学生,却没有丝毫悔悟。章之微早和朋友一同批评过对方,只是现在乍一看,她不免有些恶心反胃,仿佛连手中的咖喱鱼丸也不再美味。转过脸,看车窗玻璃外风景,章之微冷不丁又想起老四说的话。 陆廷镇身边现在仍有卧底。 生意不好做。 外人只看陆家家大业大,风风光光,章之微知里面的人何尝不是刀尖上舔血。她养父阿曼死于保护陆老板这件事上,用命来替她换另一条出路。章之微甚至都没有见到阿曼最后一面,乌鸡带她去医院的时候,只看到擦干净血污的阿曼,安静地躺在洁白床上。 章之微换了两个父亲,陆老板把她接回家。 …… 智齿的痛比章之微预料中更重,她被陆廷镇教养的娇气,年纪越大,越吃不得苦、受不了罪。她虽生于寒微,从寮屋中出生,又在阴暗街巷中长大,周围都是些做皮肉生意或小门小店的人。台风大的时候能将街头的理发店屋顶掀跑,房子晒不着太阳,狭窄又逼兀……这样的生长环境中,章之微没挨过一顿打。她父母亲都是读过书的,教她识字韵律,教她读英文学算术。 即使章之微犯了错误,父母也都是开明的态度,循循善诱。后来父母死掉,阿曼接手,他自己住破旧房子,却招呼兄弟给章之微布置好一个阁楼,叫她睡在阁楼上,给她买布娃娃和公主裙,给她扎辫子系蝴蝶结,用拿到的赏钱给章之微买最时髦的书包。 再后来,阿曼也死了。 章之微住进陆家,衣食无忧,陆老板感念阿曼救命之恩,家中更是无人与章之微起冲突。就连现在动不动横眉怒目的张妈,在章之微小时候,也是会抱着她去亲亲热热蹭脸。 章之微尝过最大的苦头就是那天与陆廷镇,她几乎是挣扎着往外爬,想要将自己变成一个蜗牛缩起,死死保护自己。但,蜗牛壳被拿走,蚌壳被分开,章之微完全没有自保能力,她的爱能够让这个少女以献祭般的姿态面对心上人,却不能慰解不适。 陆廷镇并没有温柔,以至于在过后三天,章之微才尝试努力从痛苦中寻找他爱自己的细节。 智齿的痛自然不能与当时相提并论,但这是一场漫长的战争,章之微有了点怪癖,她喜欢用棉签去按一下智齿酸痛的部位,然后含冰块告诫自己不要再触。下次忍不住手痒,又悄悄地去压一压,就像能从其中寻到和陆廷镇般又酸又痛的感觉。 她仍发奋读书,用功到连陆廷镇看不下去,让她多出去走走,和朋友一道散心。章之微好友不多,就一个孟佩珊,她是“医学世家”,兄长是医生,一直念到博士。刚购置新屋,只是尚在装修,因此仍住在家中。 孟佩珊的家就在铜锣湾的洋楼上,十多层,一层差不多15户人家,有电梯,他们家买了两个60多平的公寓打通来住,因此空间要比其他人家大些。章之微算是“贵客”,每次去,孟佩珊的父母都客客气气的,她自己不适应,时间久了,就和佩珊约在楼下商场中见面。 偶尔也能撞见情侣开房,孟佩珊总是吃吃地笑,她思想单纯,是被父母保护好的温室花朵。 唯独章之微盯着他们若有所思,这种事情是很快活的吗?为什么她见每对离开的情侣都亲亲密密,为何那女子笑靥如花? 章之微不太懂,她以为这种事更像牺牲。 可陆廷镇不要她的牺牲。 他必定是爽的,却也不肯爽,送上门也不要。 真是奇怪。 眨眼间,临近年关,陆老板和陆太太要去万佛寺进香,供奉香火。 做生意的大多迷信,寻风水,信大师,奉佛陀。章之微也随陆家人一道前去,这日香火鼎盛,九层高佛塔。她不信因果报应,仰面看对联,墨笔书写。 「登塔转运运亨通,运转鸿钧福星照」 陆廷镇也在,几人一同去见了某位高僧,临走前,高僧却请他留步。 章之微本以为他要说些什么好听的话,高僧却捻了胡须,正色问他:“你可有意随我出家?” 章之微沉不住气,一声:“啊?” 陆廷镇忍俊不禁,一声笑:“我俗念未清,怕是不能皈依。” 高僧又问:“可否单独相谈?” 单独谈什么? 陆廷镇仍旧留下来。 章之微和陆太太先去吃素斋,寺里有斋厨,供应斋卤味、素菜。也不过十多分钟,陆廷镇面色如常过来,只手上多了份佛珠,很漂亮,不是木头,见章之微好奇,他褪下,不以为意,丢给她玩:“送的。” 陆老板追问:“高僧可说了些什么?” 陆廷镇面无异色:“没什么,就聊了聊佛法。” 章之微玩弄着那串珠子,惊讶极了:“你还懂佛法?” 陆廷镇揉她头发:“不懂,倒也不妨碍听。” 章之微抿唇笑,她眼睛亮亮,捧着串佛珠左看右看,戴在手腕上。陆廷镇送她的东西不少,但这个仿佛多了些其他意味,她很喜欢。 只是章之微读教会学校,自然不可能戴着它。上学上课时便摘下,等到回家后再重新戴上,她极喜欢这珠串,也当宝贝般珍惜,几乎不离手。孟佩珊开玩笑,问她这是要去剃了头发做尼姑? 章之微撇撇嘴:“我这是虔诚向佛。” 这句话也不太对,虔诚是真,向佛为假。 她一心只向陆廷镇。 可惜其他人不知,仍旧有异性巴巴地追求她。章之微长得不错,杏眼桃腮,十分标志的一张东方美人脸蛋儿。她读女校,但架不住其他异性荷尔蒙旺盛到能越过校墙。节假日借朋友名义邀她出来,或是买了些新鲜玩意儿,奉过来讨她欢心。 章之微懒得应付他们,偶尔兴致高了才会多聊几句。 这么不经意的一聊,还真聊出毛病。 对方是某某银行的长子,姓林,典型的乖乖男,戴黑框眼镜,外表斯斯文文,在剑桥就读,他妹妹和章之微在同一学校中读书。某日,林生乘车接妹,无意间看到人流中走出的章之微,怦然心动,难以忘怀,归家后就回禀父母。 毕竟是养在陆老板膝下的孩子啊。 林太太立刻携子登门拜访,探探这边口风。 章之微被陆太太叫到后才意识到是这样的尴尬局面,她一人坐立难安,只尴尬立在原地,硬着头皮听两家父母恭维,还有那位林生透过玻璃镜片仍脉脉含情的眼光。 陆廷镇坐在她右手边,淡淡说:“微微年纪还小,我不想她现在就同异性交往。” “不急不急,”林生忙不迭地说,“我上次听微微说了,她不是也准备申请剑桥?我是想,她一个人在那边,和我也有……” 后面的话,章之微听不进去了。 她哪里想到还有这一层面,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她何时讲过自己要申请剑桥?她何时说过这些话?或许也讲过……但她只是说说而已,哪想到还真的有痴情小子当真。 章之微用视线向陆廷镇求救,然而他未曾看自己一眼,只说:“小孩子说的话,当不了真。” …… 最终,林生和林太太仍旧失望而归。 陆廷镇和陆老板、陆太太聊了些,眼看着夜色浓透,才载章之微归家。 的确是已经降温了,冬月天气寒冷,章之微又爱美,大衣下只一件薄薄绸裙,中午尚不觉寒,深夜才察觉到寒冷,只默默抱紧肩膀。 陆廷镇没说什么,两人上了车,车子往家中行,章之微伸出手,腕上佛珠响了一下,她恳切开口:“我完全不认得他,我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 解释还未说完,陆廷镇扯下那串佛珠,一手揭绸,另一手埋珠。 章之微怕惊扰司机,只握着陆廷镇手腕,神色惶惶,问:“做什么?” 砗磲佛珠轻轻磕碰,似沉狭溪窄涧,艰涩难行。 陆廷镇声音沉沉:“做你。” 7、明面 车停下的时候,司机瞧见陆廷镇难得扶章之微下车。宽而大的大衣罩在她身上,衬着单薄可怜,下车时脚下一滑,险些摔倒,多亏陆廷镇及时扶住。 司机听见细微的东西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掉出来。他神色紧张,担心是掉落什么贵重物品,定睛去看,只瞧见陆廷镇手中捏着一东西,亮晶晶地握在掌中,只剩下几粒留在外面,从青筋凸起的手掌中漏下。 是一串砗磲佛珠,从章之微身上掉下。 司机只看了一眼,陆廷镇捏着佛珠,半扶着章之微离开,她的脸埋在陆廷镇胸膛,脚步不稳。 章之微没办法稳。 陆廷镇好手段,轻而易举叫她云端地狱间来回,额头浸薄汗,牙齿打颤。她恍然间想到那天在铜锣湾撞见的小情侣,忽然有些理解为何那女子会如此娇羞,也明白原来并非全是苦头可尝。舒适总是有的,只是全看他有无耐心,愿不愿意付与温柔。 今天的陆廷镇显然有好耐性。 表面一层润泽的砗磲佛珠被他捏在掌心中,他力气用得大,没有汗水,但那珠子仍旧黏到让手心发热。章之微呼吸有一层热,在寒冷空气中凝结成发颤的潮。 甫一进家门,陈妈已经端了汤进来,笑盈盈地让他们喝些——她知两人已经在山顶陆家洋房吃过饭,只炖了清淡的羹汤,她瞧章之微脸色红彤彤,多问几句,章之微摇头:“没事。” 章之微今天喝汤快,一口又一口,不停歇。不知为何,陈妈看她好像很着急,陆廷镇不喝汤,他只坐在餐桌对面,看着章之微吃东西。 他虽然不吃,但眼睛仿佛要吃人,要将章之微身上的肉一块一块儿扯下来嚼碎,吞入腹中。 陈妈不安地站了许久,方听陆廷镇叫她:“陈妈。” 陈妈:“哎,我在。” “劳烦您跑一趟,”陆廷镇说,“我有东西落在家里,您能帮我取回来么?”? 陈妈忙不迭答应,她脑袋单纯,主家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做佣人的,拿钱办事,最不需要的就是聪明脑壳。 门合上,章之微汤还没喝完,陆廷镇便推椅站起,掐她脖颈,要她仰脸。口中莲子还在,来不及吞咽,被陆廷镇勾走吃下,他那样的人,莫说共用杯碗,筷子都要拆新的。缺氧的感觉越发窒息,章之微只睁大眼睛,贪婪望陆廷镇,她在下,对方在上,他的睫毛浓如星夜,沉沉压压似乌云。 陆廷镇手掌的温度,贲张青筋中暴裂流动的血液,乌黑浓暗的卷发,淡淡乌木香。 快要不能呼吸了,章之微只循着本能发出仓促急促的一声音节,这一声也被陆廷镇吞下,放在她脖颈上的手稍松,另一只手抚摸她的发。 终于分开。 氧气终于恩赐于她。 章之微眼前雾蒙蒙花一片,她呆呆坐在椅上,迷茫望向这个男人。 “少和那些男人往来,”陆廷镇触她脸,问,“你怎知他们不想杆你?” 他仍旧克制,黑衣黑裤,无论什么时候,陆廷镇都要绅士做派,永远都是高高在上陆先生。 陆廷镇养育她多年,照料她多年,予她身上的,何至金钱,更有深深心血。 章之微侧脸,咬住他手指,只用一双眼睛看他,语气坚定又温柔。 “我只要陆叔叔。” 毋需多说。 似火星落干柴,如伊甸蛇摘下红苹果,陆廷镇再不多言,将人扛在肩膀之上,过于猝不及防,章之微在他衬衫上留下几丝深痕,只听陆廷镇说:“我给过你选择。” 是的。 陆廷镇给过她选择,是继续风风光光地享受他的疼爱、做陆家的大小姐,还是孤注一掷,不在意可能的人伦道德,千夫所指,去做陆太太? 章之微选择后者。 大约她跟随阿曼时间久,骨子中亦是疯狂的赌客。 她就赌自己能赢,信自己定能博得他心,守得云开见月明。 章之微如此笃信着,她重重跌入鹅绒被,木门与门框相触,重重作响。掺了亚麻的材质衬衫是浓郁的黑,兜头罩下,似遮蔽眼睛的重重乌云。她陷在一片不可名状的黑暗中,恍若掉落荆棘丛中,手脚都被缚、遭深深牵绊。她看不到,但能听到,听伐木取道,觉入桃花源。 陆廷镇捂她唇鼻,她听到对方沉重呼吸。 “微微,”陆廷镇念她名字,“claire。” 她是章之微,不是章芝薇。之微是他取的,claire也是。 章之微说:“我是属于您的。” 属于陆叔叔的微微。 章之微坚信他是爱自己的,上次大抵是个意外,是酒精+美色酿造的一场美味荒唐。陆廷镇对她还是温柔含爱的,爱到连苦也不舍得让她品尝。章之微慢慢地吸着气,在黑暗中捕捉那些微弱的、开始渐渐腾起的萤火虫,它们好似带了烟花炸裂般的小灯笼,渐渐聚起明灿辉煌,在脑袋和眼前炸开。 然后陆廷镇一手握住她手掌,另一手捂住她唇。 弯月穿云,长虹贯日。 陆廷镇才准备今日夜宵。 混沌不觉醒,骤雨不终日。大约是风卷来海上的水汽,往家中赶的时候,天空下起大雨,陈妈匆匆忙忙取了陆廷镇要的东西,再度归家已是一小时后。 陆廷镇与章之微都不在客厅,灯亮着,章之微的瓷碗跌落在地,勺子也粉身碎骨。陈妈爱惜东西,心疼到低声叹气,俯身去捡,冷不丁听到沉闷木桩声,又伴吟声哦鸣。陈妈不由得心神一振,面色大骇,慢慢起身,立在光洁地板上,惶惶不安。 这…… 声音未止,动静犹深,像是要拆房子,惊到陈妈坐立难安,额前落涔涔冷汗。 她捡起断匙,咬牙往前,跨出一步,一脚踩到黏腻的粥汤,好好一张长绒白毯被浓粥弄污,陈妈心一疼,低头瞧瞧,才恍然醒悟。 她又想起雷雨天章之微来寻她的情景。 “唉……造孽啊……” 陈妈无声叹气,翻出耳塞放入耳中,躬身低头,默默清理被弄污的地毯和碎瓷片。 冷不丁,又想起来时司机诡异的问话。 陈妈认得那人,知他是跟着陆廷镇的,名唤张明斯,旁人都叫他老四。 雨夜往此处赶时,幽深车厢中,老四贴头皮有一道枪子烧出的疤。 他问陈妈:“你有没有见章之微小姐和镇哥眼生的人来往过密?” 陈妈怎么回答的? 她说:“小姐交的朋友多,我也不知有没有。” - 章之微做了一个悠长的梦境。 梦里是刚到陆家的那几年,陆老板疼她,陆太太爱她,陆廷镇常买小玩具逗她开心。 就连现在处处针对她的张妈,那时候也是抱着她在陆家别墅中跑来跑去,让她骑在自己脖子上,托着她到处跑。 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发生微妙的改变? 章之微隐约记得是养父阿曼的忌日,按照规矩,陆老板让人陪她去上香——他本该亲自陪章之微,可惜被琐事牵绊住双足,不得成行,只委托可靠且忠心的人送她。 章之微记得来找陆老板的人脸上有刀疤,右手戴手套,垂在身边,好似是个假肢,从始至终,章之微都没有见他右手抬起过。 经过时,那个男人用厌恶的眼神盯着她,扭过头,啐了一口。 从那之后,陆老板和陆太太仍旧待她好,只是那些好似乎变了模样。章之微年龄小,却天生混着三教九流,高度的敏锐让她察觉到众人态度的变化,其中最明显的就是张妈。 在章之微伸长胳膊让张妈抱的时候,她往后退好几步,淡淡地说:“小姐,我这儿忙,您去寻旁人玩罢。” 她再没抱过章之微。 唯一态度不变的是陆廷镇,他还是照旧带小玩具逗她,给她买漂亮裙子,抱她举高高…… 然后。 章之微睁开眼睛。 浓郁的疲倦让她连睁眼都费劲,残留的最后意识是陆廷镇把她摆成俯姿。她垫着墨绿色的枕头,盖着墨绿真丝被,好似沉浸在一片墨绿海中。窗帘拉得厚厚,阳光无法穿越,这让整个房间中都陷入暗沉,看不清楚东西。 章之微双手撑着,半坐起,听见陆廷镇的声音:“醒了?” 骨骼关节响几声。 章之微吸了口气,她说:“陆叔叔又说无用的话。” 不醒难道是梦游? 她看不清时辰,只眯着眼望去,瞧见不远处的沙发上,陆廷镇衣冠楚楚地坐着。卷发英俊到犹如雕刻石膏像,他不抽烟,此刻却捏着一根,低头嗅了嗅,没有点燃,仍旧放回桌上搁的烟盒中。 章之微不知他哪里来的烟,现在仍旧有些冷,她双手抱肩,打了个喷嚏。 陆廷镇说:“以后怕是不能继续做叔侄了。” 章之微目不转睛望他:“都好。” 陆廷镇手指搭在桌上,他说:“说出去不好听,在你毕业前,明面上,我们还是和从前一样。” 章之微眼睛亮了。 她当然懂陆廷镇的意思,明面上和之前一样,那私下里…… 她忍着不适坐正身体,欣喜地问他:“我可以永远留在您身边吗?” 8、电话 陆廷镇看着床上的章之微。 她像是从浓绿色的海洋中生长出来的一株植物,美丽坚韧,无限生机。 他知她聪慧。 第一眼见她,还是陆廷镇闲来无事,去看阿曼临死前还在念的那个养女。 彼时对方还是个干瘦的家伙,看起来像根快要枯死的植物,偏偏顶上生出生命力顽强的嫩芽,仿佛能立刻突破禁锢疯狂生长。陆老板起初不想领养她,这孩子命格太硬,接连死几个亲人,做生意的人忌讳这些,原本打算将她随便送了人家,多给些钱,也算报答阿曼的恩情。 陆廷镇觉她可怜,也有趣,给她改名字,说服父亲。 “去找大师算算,”陆廷镇说,“乙之砒/霜,甲之蜜糖。或许这孩子旺我们。” 陆老板思考良久,认定他说得有道理——事情就此定下,章芝薇成了章之微,名字改得更有韧性,也更衬她。 陆廷镇教她待人接物,教她识礼知节,明辨是非。 然后拥有她。 陆廷镇不抽烟,他管教章之微严格,教她不抽烟不酗酒,更不要其他的坏东西。家庭对一个人的影响颇为重要,陆廷镇只希望她莫要走阿曼老路,好好地,清清白白做人。 教人,须先正身。 陆廷镇绝非严苛他人、宽以待己的性格,他自己向章之微做好示范,撇除那些不良嗜好,就像此刻,他只在鼻下嗅一嗅烟,重新放回。 他没有正面回答章之微的回答,她的表情看起如此虔诚,虔诚到让人不忍告知真相。聪明是好事,陆廷镇此刻倒希望她多一些蠢笨。 陆廷镇说:“没人能永远陪另一个人。” 他看到章之微眼中光芒稍暗,她想要轻松笑笑,眼睛却仍作悲伤。她应当不太适,坐在一团墨绿上的身体似薄春韧草。 章之微说:“是的。” 幼时母亲亲吻她额头,允诺陪她成长,父亲要挽她手、送她穿婚纱;阿曼第一天穿西服,在狐朋狗友的起哄下严肃说,将来要将之微嫁给律师,或者医生,薪水高,也体面。 他们都未能陪章之微。 她看到陆廷镇走过来。 章之微觉自己真无能,明明因为他的语言而生气,此刻却仍因他的靠近而目不转睛,呼吸薄微。 没有办法将视线从他身上移走,她当真懦弱。 陆廷镇俯身,吻她额头:“珍惜当下。” 是的,珍惜当下。 章之微没有拒绝他的触碰和亲昵,她目不转睛注视着陆廷镇,昨日今晨愉悦的记忆提醒着神经,任由对方轻而易举将腿上推,她热烈地用牙齿去感应对方衬衫上的贝母扣,触他的卷发,仰起脖颈。 两个人如此轻易地开启了并不算秘密地地下恋情。 在外人瞧来,他们仍旧泾渭分明,谦恭有礼,私下里却是浓情蜜意。喜好无处可藏,平时一块儿去和陆老板、陆太太一道吃饭时,章之微故意弄掉筷子,俯身去桌下捡,借着桌布的掩盖,她去触他膝盖,将润润的吻印在他西装裤上。 陆廷镇不阻止她的大胆举动,他的手指伸入桌布下,轻柔抚摸她的发。 陈妈早知两人的“暗通曲款”,瞒不过她,毕竟动静惊天动地,章之微又必须要有人照顾伺候。陈妈也非愚钝之人,她对此守口如瓶,保持缄默。 陆廷镇和她的房中铺着有长绒的柔软地毯,旧的一张被弄脏,再换一张新的。书桌上、卧室里都摆着和章之微手臂一般大小的水晶玻璃花瓶,里面永远盛开着大朵大朵的雪白花。栀子,昙花,茉莉,白玫瑰……数不胜数的花朵,像陆廷镇送她的香水,就是阳光下水晶瓶中的大片白花。 陆廷镇喜爱纯白的花朵,或许因这样的颜色代表纯净无害。 周末时节,陆廷镇偶尔会给陈妈准假,让她去元朗探望一些故交和关系并不亲近的亲戚。每到这时,午餐只能订炭炉煲的腊味滑鸡饭,或者整只烧鹅、玫瑰油鸡,两人在青天白日中疯狂造爱,好似癫狂信徒,偶尔也食鲜虾馅料的云吞,只是章之微在食量上落得下乘,常常坐于对方腿上,上吃着鲜虾娇娇小云吞,下尝雄姿英发一碌柒。 热热闹闹度过一个新年,章之微的申请通知也顺利下来,马来亚大学欢迎她的就读,而为庆祝这件事情,陆廷镇前往澳门做事时,也捎带上章之微。 他褒奖了章之微去年的认真读书,也乐意带她散散心,去见更大的世界。和其他恨不得孩子一天到晚都捧教科书死读的家长不同,陆廷镇认定学校只是教她知识,而想识更深海,还需亲自下水试一试。 陆廷镇对章之微并不吝啬,为了让她漂漂亮亮出行,陆廷镇购来香奈儿的连衣裙,简洁的黑白色,他眼光好,章之微气质更好,白日穿给陆老板和陆太太接受夸奖,夜里俯书桌上,听陆廷镇解皮带的的声音,她咬一只手。 坠入爱河是最容易不过的一件事。 更何况章之微早就爱他,敬他,崇拜他,好像天堂向她丢了一根藤蔓,章之微毫不犹豫抓握,哪管藤蔓会将她抛掷天堂亦或深渊。 陆廷镇心思缜密,不喜与人分享过多心事思虑,他从不与章之微讲生意上的事,也少袒露内心讲些想你爱你中意你之类的话。章之微不介意,她热情活脱,话多情也多,不介意分他一半。两两一凑,刚好互补。 章之微甘之如饴。 去澳门离不开一个赌字,章之微读过历史,知道和19世纪的苦力贸易脱不了干系。人贩子团结地痞流氓设赌局,引诱华工前来赌博,等他们输掉后,再将他们花言巧语骗到船上——卖去海外做苦力。澳葡当局收洋华工费,人贩子赚取“人头费”,苦的只有被刮干净拐到海外的华工,身上油水被碱水洗过般干干净净,还得被称一声“猪仔”。 也正因此,章之微对赌这件事极为反感厌恶。更何况她年龄小,陆廷镇也不打算带她进去,平时谈生意吃饭也带着她,介绍时就说是自己小侄女。 “带出来见见世面,”陆廷镇如此介绍她,微笑,“夏天就要出去念书,不放心,也带她了解外面情况。” 章之微才不管这些,她只在乎吃,澳门有传统的土生葡人菜葡国鸡,椰浆和姜黄粉将鸡肉调理到香浓,免治猪肉薯粒,咖喱蟹、忌廉虾汤、木糠布甸……她对陆廷镇谈的生意全无兴致,只在乎面前的饭菜能否美味到让她不在意身材大吃一场。事实上,章之微也听不惯他们酒桌上的暗语,话中有话,比精读《红楼梦》还要伤脑筋。 抛却美食外,章之微还发现土生葡人的容貌的确不错,轮廓绣眉,肤色略深,眉眼含情俏皮,笑起来又有娇憨之态,看上去早熟而多情。有日遇到一迷人性感的土葡女性,攀谈后才发现,对方竟和章之微同龄,甚至比她还小两个月。 完全瞧不出。 陆廷镇教章之微最多的,还是待人接物。吃饭喝茶,遇到熟人,必得打声招呼。也毋需多谈,“近期可好”“许久不见”“改天再联络”,三句话就足够应付所有场合。 章之微不理解:“这种无意义的谈话只会浪费时间,除让我葡挞变冷外,再无增益。” 说这话时,她一手握士多中购来的汽水,另一只手捏着刚买来的葡挞,尝试和陆廷镇辩论“无用社交是否应被摒弃”。 陆廷镇未置可否:“三句话而已,有助联络感情。” 章之微咬了一口葡挞,她不服气,偏要辩解,陆廷镇已然压住她后脑勺,去勾她口中葡挞,细尝后,在章之微红彤彤脸色下,与她讲道理:“瞧,我尝了你的葡挞,三句话,它仍是热的。” 章之微脸更热。 她转过脸,瞧着不远处懒懒散散站立的丽人,低声说:“反正陆叔叔永远都是正确。” 章之微不情愿地承认,成年人少不得这种无用社交。酒桌茶馆相会,也得过去坐一坐,忌讳久留,三句话客套结束就走,人称之为“转台子”。章之微尚还未掌握这项技能,不过是陆廷镇“望女成凤”,认定她一定能游刃有余地处理这些。 偶尔也有意外,有些事情要去赌场中谈,章之微当然不会跟随。且不说她年龄,陆廷镇也不准她去这等鱼龙混杂的地方。陆廷镇这次过去,另带了心腹,反倒是将老四和乌鸡留下来陪她玩。 说是陪同,其实更像监护,防止她贪玩乱跑。澳门和港城不同,不是陆家的地界,倘若出什么意外,找回也是一项费气力的事情。 章之微百无聊赖地依靠在沙发上看电视,喝奶茶吃多士,这时下午小食最佳拍档。只是夜间吃仿佛失了原本的滋味,不确定是酒店咖啡室大厨手艺不精,还是她偏爱那些廉价的味道。尝来尝去,还不若人挤地窄的街角茶餐厅做得好味。 她只吃了几口便丢到一旁,问乌鸡:“赌场好玩吗?” “好玩,”乌鸡兴致勃勃,与她讲,“渴了饿了,还有’不夜天’伺候,中餐也好,西餐也行,随便你选,24小时不打烊。乏了累了,还有桑拿池,按摩床,负责按摩的女郎,啧啧啧,身材火辣,会拿眼睛勾人呐。” 章之微双手托着腮,问他:“乌鸡哥,还有其他解闷的吗?” “当然有,”乌鸡神神秘秘,“走廊上还有欢场俏妞和你打招呼,吹口哨,抛媚眼……她们懂规矩,不能动手动脚地拉客人。要是看上,就带她们去楼上客房——” “乌鸡!” 老四端了水果进来,恰好听见这一句,呵斥他:“你和小姐说这些做什么?” “没事,”章之微说,“我想听。” 她想听,乌鸡却不敢再讲了。老四脸色不好,叫了他出去,要与他单独聊聊。 章之微读报,越看头越痛,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脑袋中钻。她胸口酸涩不平,明知陆廷镇来往多次,去了也必定不会被美色蒙蔽,但乌鸡描述的那种环境让章之微不高兴,很不高兴。尤其,乌鸡还用习以为常的语气讲出来,章之微早知他们是什么脾性,和原先的阿曼一样,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他们对这种烂而污浊的生活方式习以为常,或许命运动乱,他们也不去希冀什么以后,更不消说娶妻生子…… 章之微都明白,她只是难过又烦躁,却无法探究情绪来源。 正不安,章之微听见电话铃响,她扑过去,鞋子掉了一只也不低头,一只脚站在地板上,拿起听筒,欢欣雀跃:“陆叔叔——” “你?” 不是陆廷镇,听筒中的声音有些失真,章之微冷静几秒,才听出那人声音:“张妈。” 是陆宅的张妈。 她不冷不热地问:“陆先生呢?” 章之微说:“出去和人谈生意。” “几时归来?” “我不知。” “那你转告他,”张妈说,“老爷请他即刻回电。” “好的,再见。” “再见。” 听筒落下来前,章之微听她细微嘀咕一声,轻飘飘的。 “老卧底养的小女表子。” 9、澳门 老四狠狠教训了一顿乌鸡。 “忘记镇哥的嘱托?”老四问,“和小姐讲这些做什么?” 乌鸡是从最底层摸滚打爬上来的,一身的坏毛病,抽烟打架说脏话,他自己只讪讪笑,也不说话,就挠脖子。 “去洗个澡,”老四赶他走,“早些睡,今天我陪小姐。” 乌鸡忙不迭抬腿溜,从背后看,就是普普通通地痞流氓,哼着小调,走路时肩膀一边高一边低,看上去有些滑稽。 老四的腿不太方便,他站在外面抽了根烟,夜幕低垂,浓暗月色中的澳门犹如一幅历史悠久、保存完好的馆藏油画。旁人提到澳门,基本都是一个“赌”字,好像澳门人人都赌,纸醉金迷似的。其实来玩的大部分是外地人,一个本分人,老老实实做工,或者做生意,怎么可能会有那么多时间沉沦于赌桌上。 赌有什么好?老四曾豪赌一场,赢的时候身边簇拥美女如云,挥金如土,掂一掂钞票就往空中抛,他自己抽着烟,看那些人蜂拥而上,争先恐后地抢夺。 输的时候呢?且不说身上钱财都被人薅个精光,庄家嫌他晦气,要他的命,整条腿打断—— 倘若不是陆廷镇大发善心,出手相助,老四一双眼睛,并两根手指,都得折在其中。 常赌必输,赌徒们的归途只有身败名裂,或远走他乡、躲债避人,或一死了之、干干净净。赌场的赢家永远都只有庄家,想要平平安安过日子的人,就得远离这销金窟。 这些,老四清楚,陆廷镇更清醒。 思及至此,老四垂首,他狠狠吸了一口香烟,呛在肺腑中,咳起来。 镇哥做事向来谨慎,怎么不知斩草需除根,今日还留章之微在侧? 老四抽完整支烟,等风吹净身上气味,才推门进。章之微还是刚才的姿态,半坐在沙发上,看上去像是在发呆,不是什么淑女的坐姿,但老四承认,她长相的确标志,或因幼年颠沛身世,让她眉眼间天生一股倔强气,像是不屈的野草,无论春风如何吹拂,势必不弯腰低头。 老四走近章之微,她如被猎,枪惊醒的鸟,猛然站起,看清他的脸,又坐下。 “乌鸡哥呢?”章之微问。 老四很欣赏她语言上的谦逊,哪怕是背后,对待一些人也是尊称。 “先去睡了,”老四说,“小姐也早休息。” 章之微点点头,她站起来,有些慢地开口,叮嘱他:“方才陆宅的张妈打来电话,请陆叔叔回来后给她回电。” 老四说:“我会告诉先生。” 章之微点点头,她抬步走,这里十分安全,没有人会伤害她,就算这房间中只有老四和她,其他地方,这个酒店里面,也有陆廷镇带来的人看守。 陆廷镇是祖父那一代开始发家,起初是寻常平民家的人,但头脑灵活,赢得奖学金,获得去殖民精英学校中念书的机会,学校中,遇到某有着英国血统的富家小姐。富家小姐一心为爱,父母也难以阻止,因此陆家祖父获得和富家小姐一同去英国进修的机会,返港后,用积攒下来的人脉和灵活的头脑,再加上岳父岳母的资助,顺利地做起了药物生意。动荡期间,陆家做跨国贸易,不单单是药物,还有石油,一些制造业的商品,愈发壮大。至1960年,陆家敏锐察觉到港城人口激增,毅然投资房地产,还有天然气生意。 代代财富积累到如今,陆廷镇是第三代,也是陆老板唯一的孩子,如何不招人嫉妒。 生意上的对手,还是早些年败走的陆老板兄弟?抑或者…… 章之微冷静思考,她洗澡,松开发,陷入沉思。 张妈那句话绝不是空穴来风,陆家的人大约知道她和陆廷镇不清不楚。在张妈眼中,她就是勾,引陆廷镇的那个人,骂出那种称呼大抵是因此。 那…… 老卧底。 不用怎么想,只有阿曼。 章之微父母和大人物毫无牵扯,只是做些活,打零工,赚点辛苦钱而已。从章之微记忆中,阿曼就为陆老板做事,一步步走到他身边,成为能同乘一车的人。 章之微闭上眼睛,冷意顺着腿部蔓延,她蜷缩入被中,睁大眼睛,仍在想张妈说的那句话,不,不单单是这一句,还有很多…… 阿曼交的朋友多,他是极讲义气的人,经常请了兄弟一块儿吃饭,章之微在阁楼上坐在软垫上写作业,隔着一层薄薄木板,听见楼下闹得沸反盈天。章之微早习惯这些,唯一几次例外,是阿曼去外面抽烟——大约是听章之微咳了几句,阿曼就不允许他的狐朋狗友们在家中抽烟。 “小孩子肺嫩啊,”阿曼说,“我家芝薇年纪小,别伤了她。” 阿曼几次单独抽烟,都会和一个面生的男人聊天,那个男人个子高,肩膀瘦削,年纪并不算大,有时候晚上也戴副墨镜,章之微偶尔能看到他和阿曼交换东西,说些什么。 …… 章之微只以为对方比较特立独行,就像乌鸡喝醉后喜欢唱《帝女花》,像去年死掉的阿松哥,他最喜欢表演翻跟头。 章之微想起自己看到的一些小说,她坐起,又慢慢躺下。阿曼会是卧底吗?陆家生意场上树敌不少,会是谁?卧底这么久,是为了什么…… 倘若阿曼真是卧底,那陆家人的态度改观完全说得通。 那,陆廷镇也知道? 他是什么心理,将她留在身边? 章之微心事重重,她盯着桌上的钟表看时间,分钟转过一整圈,陆廷镇仍未归。 她不知道自己何时合上眼,更不知对方何时归,再睁开眼时,侧卧,一条腿膝盖与肩触,脑袋里那些糟糕的、乱乱的思绪犹如被打散,陆廷镇没有烟酒气,清清冽冽的干净味道,发出犹如刚饮美酒后的轻声。 章之微记忆被搅乱,她含糊不清:“陆叔叔?” 他应得十分简洁。 “嗯。” “您、你什么时候来的?” “二十分钟前。” 真不错,章之微甚至开始自我安慰,至少他应当是忍过二十分钟,还知道清洁。 另一件事悬挂在她心头,她趴于枕,交由对方像拎东西将她拎起。脑袋还是不清醒,可章之微还记得在冷气入喉时提醒他:“张、张妈说请您——” 陆廷镇亲她脊椎中间的一点。 “我和她说了,”陆廷镇捂住她眼睛,“别说这些,专心。” 章之微哼一声,他还是和以前教育她时一样,做什么都要专注用心,不能有半点疏漏。只是今时今日,好似蝴蝶振翅绽粉,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堵在胸口,章之微不需要曲意逢迎,只消跟着节奏享受。对方是她第一个真情实意的爱人,章之微迷恋他胳膊上的肌肉线条,迷恋他手背上的青筋,对方额头沁出的汗水,还有他的眼睛。 章之微看过最漂亮的眼睛就属于陆廷镇,她起身,想要去亲亲他的眼皮,但陆廷镇却将她狠狠按下,一声喟叹。 章之微没问他生意谈得如何,也不必问,陆廷镇没有做不成的事情,春风得意,第二天唤了人过来,给两人做理疗按摩,松动松动筋骨。 不要那些年轻漂亮的,要手艺好的老师傅,陆廷镇在这里有常光顾的门面,不过轮到章之微又有些犹豫,她吃不得苦,不喜欢人按得大力,因此请了一位有过十多年按摩经验的女师傅,给她轻柔地涂一层乳霜,再按她那娇娇又倔强的小骨头。 通体按摩舒爽,再去吃早茶。广东美食渡江过,还有人争执,究竟是广州的食物好,还是港城更好?无一定论,但默契的,大家似乎都不会着意提到澳门,其实澳门的食物也不逊色。章之微舒舒服服吃完一餐饭,本定了和陆廷镇一同逛街,但他却被人叫走。那人很避讳,说话声音低,频频望向章之微这边,似乎有些提防。 陆廷镇听了,只点头:“我过去。” 章之微不开心,她叫:“陆叔叔。” “让老四和乌鸡陪你,”陆廷镇没有看她,他在戴手套,看了看不远处等候的车,“买些自己喜欢的东西,我晚上便回。” 许是事情来得紧急,他也无暇说什么安抚的话,阔步离开。章之微自己站在棕榈树阴影下,咬了咬唇,今天的太阳很好,晒得周围都是明辉灿烂,她的心情并不妙,垂下眼睛,怔怔瞧着不远处的路。 有个丽人边走边接电话,声音隐隐约约带了哭腔:“你为什么不爱我?究竟要我做什么,你才肯爱我?你说啊,你说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只要你爱我……” 她声音很大,步履匆匆,大墨镜,头发蓬乱。章之微听得入迷,直到乌鸡叫了一声小姐,她才骤然回神,游魂乍归窍体。 乌鸡问:“您想去哪儿玩?” 章之微说:“回酒店吧,我累了。” 她兴致索然,只觉寥寥无味。 方才那女性哭得撕心裂肺,令章之微觉不可思议,世上怎会有如此傻的人,为了爱当真不顾一切,什么都不要,丢掉自尊,甚至不惜问出这种话…… 走出几步,章之微才发觉自己丢了一串手链,青金石串的,不知何时断了线,全掉光了。东西并不贵重,章之微也懒得捡,老四却看重,叫了人一块儿跪在地上捡,只叫乌鸡陪着章之微先回房。 乌鸡快走几步,绕过回廊,他跟在章之微身后,压低声音:“芝薇。” 章之微:“怎么了,乌鸡哥?” “如果你还认我这个哥,就按我说的做,”乌鸡一改往日神态,他声音压得很低,“这几天在澳门,陆家人没那么多。” 章之微几乎认不得现在的他。 她甚至没理解:“什么?” “我安排人偷偷送你去大陆,”乌鸡说,“你快逃,走的越远越好。” 10、真相 章之微听得稀里糊涂,她甚至疑心乌鸡在说天方夜谭:“什么?” 身后的声音传来,乌鸡抿抿唇,目不斜视,往章之微手中塞了个东西,章之微掌心濡湿,汗涔涔,捏了捏,是一团纸。 “你不能再留在陆廷镇身边,”乌鸡难得口齿清晰,他压低声音,“阿曼当年死得蹊跷,我不知道杀他的人姓陆还是姓姚……芝薇,陆家人对你身份早就起了疑心,我怕再查下去对你不利。” 章之微脊背起一层凉汗,她短促地问:“我身份什么问题?” 乌鸡看她:“当年陆家货轮被劫是和阿曼告的秘,陆家损失这么多钱,陆老板险些没命,你觉着陆廷镇会娶你?” 他语言咄咄逼人,直戳戳。 章之微难以接受如此多信息,她张口呼气,肺部有些痛,好像有些不安分子在其中蠢蠢欲动,她掐手掌心,问乌鸡:“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身后传来脚步声,沉稳有力,乌鸡抓紧时间说:“午饭后我再来找你。” 章之微将他塞到自己掌心的信件捏紧。老四的声音已然响起:“小姐?” “我有点头晕,想吐,”章之微说,“大约没休息好,四哥,我先去睡一觉,下午你带我去医院,好吗?” 老四毫不怀疑,点头。 章之微独自回了套房,她不确定有没有人监视,一直走到卫生间,才将乌鸡递给她的小纸条慢慢展开。 裁了报纸版面的空白部分,钢笔写就,章之微从不知乌鸡还会写字,上个月还见他乐呵呵地拿着报纸问老四,标题上桥前面那个字,念什么? 写得并不多,另附了一张十年前的杂志小报剪页,说陆家货船突然被劫,陆老板险些丧命。 章之微手一顿,她像第一次识字,慢慢地往下读,无声读乌鸡写在上面的字。 “我和郑曼同乡,祖籍福州,当年我们父母一同偷渡……” 乌鸡本名叫吴齐,港城人大多喜欢起三个字的名,他和阿曼的本名一样,听起来就是内陆人取得。两个人一同在公司中做工,后来又同样被派到陆老板手下工作,领双份薪水,赚更多的钱。和所有影视作品中一样,俩人起初都没有什么远大的宏愿,无论是做卧底还是混,都是为了一口饭吃,多拿一些钱。 哪里想到,阿曼干得这样出色,位置越来越高,直到走到陆老板身边,后来又为陆老板挡枪去世。 自从阿曼死后,乌鸡已经许久没有和他之前的“主家”联系。之前和上层交接的人是阿曼,阿曼一死,乌鸡也断了联系。他本以为这是洗干净手、好好做人的机会,哪里想到,近几年,陆老板揪出当初的卧底之一,顺藤摸瓜,已经查到阿曼头上。 陆老板清理门户毫不手软。 乌鸡忧心自己也成为那个被“清理”的人,又担心章芝薇——章之微受牵连,他已经策划好行动,带着钱和章之微一块儿回大陆。陆家去不了那边,他有钱有头脑,虽不能让章之微锦衣玉食,但总比眼看着章之微将来被陆家清算得好。 做生意的人都一样,满嘴的仁义道德,尤其是上了年纪的,动不动烧香拜佛,他们拜的哪里是佛,分明是自己做的孽。乌鸡已经得知章之微被陆廷镇“糟,蹋”的事情,他知道陆廷镇有多面热心冷,更忧心章之微未来前程。 章之微看完乌鸡写的东西,纸张有限,信息表达更有限。她将纸放进洗手池中泡软,又丢进抽水马桶中冲走。用水冲洗干净双手,她想自己需要好好休息。 的确需要休息。 章之微头痛得难受。 在她还小的时候,乌鸡的确已和阿曼在一起,他没有害章之微的理由,但这有没有可能,这是一场恶作剧?抑或考验? 后面的结论又被章之微推翻,乌鸡刚才的表现和之前十多年判若两人,傻子扮不来聪明,更不会有聪明人为玩笑而装十几年傻子。 她睡一觉,下午去看医生,诊断一切正常,大约是饮食有些不好。回去的车上,老四又狠狠斥责乌鸡,怪他随便给章之微买东西吃……乌鸡唯唯诺诺,有些委屈地分辩几句,被骂得更狠。 章之微不听了。 她闭上眼。 或许是爱,也或许是她的一厢情愿。 章之微不认为陆廷镇会伤害自己,他是看着她长大的陆叔叔,是手把手教她学习社会经验的老师,是与她亲密相拥的爱人。 他怎么可能会因为阿曼的身份问题而迁怒她? 章之微不相信。 因此,当下午时分、乌鸡来送多士时,章之微低声说:“陆叔叔不是那样的人。” 章之微看到乌鸡眼中满是失望。 老四被差遣去取红茶,房间只有章之微与乌鸡二人。乌鸡说:“你才多大,知道几分深浅?如果陆廷镇是好人,他怎会诱,女干你?” 章之微脸颊微红,薄怒:“是我自愿。” “你倒不用着急维护他,”乌鸡恨铁不成钢,“他若是真对你好,就该和陆老板陆太太说明,将来要娶你,而不是现在,叔侄不是叔侄,情人不算情人……你这样和他在一起,有什么好处?害得还是你自己!” 章之微很快镇定:“乌鸡哥,不,乌鸡叔,我知道您在为我好,但是——” “别说什么但是,”乌鸡说,“你好好想想——我们在澳门还有一周时间,你想好给我答复。还有七天,这是你最后的机会。芝薇,一旦回到港城,你我再难逃陆廷镇的五指山。” 章之微沉默着,她拿起乌鸡买来的多士。昨日她说还是茶餐厅的多士好吃,乌鸡就跑去买来,烘焙得松松厚厚,一层脆壳,她咬一口,牛油慷慨地于舌尖上融化,香味冲丹田。 却有些不是滋味。 章之微如何同乌鸡讲,她真心爱慕陆廷镇。陷入热恋中的恋人眼中看不到其他,以至于章之微纵使得知养父身份有问题,却也不能狠下心离开陆廷镇,就像手握利刃,迟迟无法下手剖出心脏。 今晚陆廷镇没有回来,只让人传话,说有事要忙,不必等他,嘱托章之微早些休息。章之微睡不着,她闭上眼就是阿曼灵柩停在白布下的场景,时而又梦到阿曼的墓碑,她年年去扫墓,但陆老板和陆廷镇都未陪她去过……那时章之微只当陆家人忙,现在却察觉到端倪。 已经迟了。 她爱上陆廷镇。 章之微于叹息中睡去,又在水声中醒来,她双手抓握住凉凉栏杆,想要往前爬到氧气充足地,又被捏着后颈拽回,陆廷镇亲吻她发,满足喟叹:“微微。” 不是芝薇,是他亲自取的名字。 之微,微微。 章之微在月长中忽然顿悟,好似一下被捅开窍,乍然清明地冒出想法。他为她取名,换学校,教她改掉先前在寮屋中养成的习惯脾性,是不是要将她与阿曼养女章芝薇彻底分离。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骤然闪现,如黑昼中灯火燃鞭炮,握住栏杆的手指被他一根一根掰开,完全俯于其下,她要呼吸不到氧气了,如上岸濒死的鱼,被捕猎者用木棍挑着举起。 大约物极必反,生死关头,章之微竟尝到异样的甜头。 不知多久,心脏安稳,呼吸照旧。陆廷镇打开一盏灯,看她的脸:“老四说你下午不舒服。” 章之微如实回答:“胃口不好,有点想吐。” 陆廷镇停顿:“我每次都做措施。” 章之微闷声:“不是怀孕。” 她观察对方神色,陆廷镇表现得如此镇定,似乎并不在意。灯光柔黄,他的深色卷发有油画般的质感。陆廷镇无烟可抽,只半坐着,依靠着,喝一杯水。 “我知道,”陆廷镇按了按太阳穴,“明天再去医院查查,究竟是什么问题?让老四陪着你。” 章之微问:“为什么不让乌鸡哥陪?” 陆廷镇几不可察地皱眉,章之微瞧得分明。 “他不行,”陆廷镇说,“天天给你带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吃……老四稳妥,还是让老四跟着你。” 章之微从他的话中找不出错漏,她安静躺下,一言未发。 今天事情太多,纷杂入脑,她无法理清,只在脑中回味方才陆廷镇说“我每次都做措施”那句话的反应。幼年养父阿曼教她如何看人表情,教她察言观色,如何分辨谎言真相…… 她能感觉到陆廷镇在提到乌鸡时候的不悦,却不能得知陆廷镇究竟是希望她怀孕,还是感觉怀孕是累赘。 章之微读不懂他的微表情。 她先前坚信自己能博得他爱,此刻却有些分不清楚。 陆廷镇对她究竟有无动心,还是纯粹喜她听话,爱她躯体? 难道要继续赌?用她未来做赌注,继续加码……还是选择听乌鸡的,跟他逃离陆家势力,安稳过生活。乌鸡有钱,章之微自己也攒了些,去大陆也能好好过……倘若她真离开,陆廷镇又会是什么反应? 这样想着,章之微不可抑制地思考那种情景。 陆廷镇关掉灯,他俯身,亲了亲章之微额头,声音低低,似乎以为她睡着了。 “晚安,微微。” …… 章之微闭眼,于黑暗中踌躇,暗恨自己不争气。 只这一句,她又心软。 11、离岛 距离离开澳门还有五天。 刚过去的两天中,陆廷镇终于没有那么多事情要处理,他陪章之微去逛名品店,吃土葡菜,还有一些东南亚的饮食——章之微父母在马来西亚生活过一段时间,在港城生下章之微。她虽然没有当时的记忆,却也听母亲提起过多次,提起叻沙米粉,滋滋作响的沙嗲鸡肉,用米饭和配菜放在椰奶中烹制出的椰浆饭…… 澳门有几家马来西亚人开设的饮食店,味道做的比港城那几家东南亚餐厅味道好些。 陆廷镇心情不错,叮嘱她将来的留学事宜。阳光辉煌,他卷发边缘有明亮光泽,章之微吃了两口,听到陆廷镇叮嘱她到那边的禁忌事项。 马来西亚是多民族国家,切勿请穆,斯林饮酒或者吃猪肉,也不要当面提及,这样很不礼貌;不要请信奉佛教的人吃牛肉,这同样也是宗教忌讳…… 章之微听他说这些,神思恍惚。 “吉隆坡有不少华人,你过去那边,我也放心,”陆廷镇说,“我想再派个人陪着你。” 章之微脱口而出:“乌鸡哥?” “不要他,”陆廷镇否决,“让他过去带你抽烟喝酒打牌?你是去读书,要找个稳妥的人。” 章之微小声:“那让四哥?” “老四也不行,”陆廷镇瞧着她笑,“怎么?一心要我身边的人?” 章之微说:“小气鬼,不愿意就算了。” 吃过饭,陆廷镇带她去逛。澳门不大,除购物外,似乎也无太多的可玩之处。赌场后开着一排典当行,输到眼红的赌徒脱去外套,摘下手表,翻遍身体寻找能当的东西,递过去,接一叠钱,寄希望于“下把翻身”。 再输,再卖,再赌。 输到一塌糊涂,去坑蒙拐骗,被骗卖到远洋去做“猪仔”,被人用棍棒打出,被剁去手指…… 章之微牙齿发寒,薄薄金表在她手腕上与佛珠相触碰,发出细微破碎声。她何尝不是赌徒,将自己未来压于陆廷镇一念之上,她赌对方会对她心软,心软到可以不去计较那些与她无关的陈年往事。 下午太阳晒,章之微吃了一碗姜撞奶,这是广东小吃,比较讲究的广东甜品铺中都少不了它的身影。小小一碗不起眼,奶白如蒸蛋羹。章之微慢慢地吃,姜汁新鲜微辣,鲜奶有点丰盈的乳香,她细细品,忍不住抬头看陆廷镇。 他在享受街边惬意阳光,微微眯眼,章之微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瞧见一巍峨漂亮的洋房尖尖红顶。 一小时后,陆廷镇携章之微进了这个漂亮的红顶房。房屋主人是澳门著名的某现代工业行业中的领军人物,姓夏,做一些家用电器,开发出的一种灯拿过设计金奖,制造的烹饪机器在欧美也是畅销。 夏老板在50年代来到澳门,建工业大厦,开工厂,做生意,他赌赢了,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可惜子嗣不盛,目前只有一个儿子,叫作夏诚明,比章之微大一些,文质俊秀,谈吐不俗。 也是夏诚明陪伴两人参观夏家的基业,这个美丽的工业大厦,先进的工作站,机床…… 巡视过程中,夏诚明瞧见有空房子中亮着灯,都会立刻关掉。某处有滴水声,他说了句抱歉,凝神细听,花了五分钟时间找到那个未关严的水龙头,拧紧。 “这是家父传承下来的习惯,”夏诚明向两人解释,“他教育我们要节约。” 他诚挚地望向章之微,可惜章之微心不在焉,游魂天外。 “很好,”陆廷镇盛赞,“方才我瞧见办公室中悬挂的字,’勤俭’,是令尊墨宝?” 夏诚明眼睛一亮:“正是。” “笔迹遒劲有力,”陆廷镇笑着说,“颇有名家风采,我想必定是老先生才能有此等笔力。” 章之微撇撇嘴,她刚才也见了那幅画,写得可没有陆老板好,陆廷镇再练几年,说不定也能比那悬挂的字更好。 人际交往,果然充满谎言。 前来陪几人的,还有一位老传达,瘦高个,显然已经工作很久,在夏诚明答不出的时候,他会代为讲解,语调有江浙味。 一问,果然祖籍浙江。 几人在红尖顶洋房中吃晚餐,擦到发亮的银质烛台,一丝不苟的餐桌布。 夏诚明来迟,笑着解释:“方才门口遇到老朋友,聊天入迷,耽误了。” 章之微问:“男朋友还是女朋友?” 夏诚明未料及她这样问,愣了愣,面色如常,笑:“是男性朋友。” 章之微喔一声,喝了杯茶,陆廷镇说出去抽烟,章之微心生疑窦,同样找理由出去。 果不其然,月色下,露台上,陆廷镇正等她。 “怎么今天咄咄逼人?”陆廷镇仔细打量她,“他哪里惹得你不痛快?” 章之微说:“没有。” “诚实些,倘若方才他说路上有虎追,你是否也要问是华南虎还是孟加拉虎?” 章之微问:“澳门有老虎?” “少说这些,”陆廷镇望她,“你知他只是借口。” “……那你也该知我也是借口,”章之微闷声,“他下午看了我好几次。” 陆廷镇抬头,看天边明月圆盘。 “胡闹,”陆廷镇大手盖在她头发上,着意点醒她,“你想到哪里去?你以为我会将你送给他?” 章之微睁大眼睛望他:“电视剧都这样演。” 陆廷镇皱眉:“我不喜做绿头王八。” “回去吃饭,”陆廷镇大手落她肩,“礼貌些,以后去了马来西亚读书,你对同学也这样咄咄逼人?” 一场危机暂且落下帷幕,章之微重新回餐厅。夏诚明仍旧瞧她,几次问她学业,他们的公司在马来西亚有分销,夏诚明常常过去,也略懂那边风土人情,给出她不少建议。 今晚的重头戏在一位貌美小姐登场后。 她是夏老板的亲侄女,继承了商人的能言善辩,刚落座,就笑着自称是陆廷镇的头号崇拜者,又借纸笔让他签名。 陆廷镇委婉推辞:“我书法不精,不如夏老板写得一手好字,尤其是夏老板写的’勤奋’二字……” 夏老板眼前一亮:“你看过了?” 陆廷镇笑着说是,不动声色转移话题。 夏小姐仍旧不肯放弃,柔顺开口:“字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心意。” “陆叔叔写不了,”章之微说,“他被老虎咬过手腕。” 夏小姐惊讶:“什么老虎?” 章之微:“华南虎。” 夏小姐狐疑:“港城还有华南虎?我怎不知?” “微微年纪小,”陆廷镇笑着说,“她贪吃,大约是下午吃多酒酿,有些醉了,说这些话。” 夏老板忙说没有没有,夸之微聪慧可爱,不愧是陆廷镇教养出来的好侄女…… 晚餐结束,陆廷镇最终也未给夏小姐签名,而章之微也没讨到好处。陆廷镇让车往海边开,他要找清净地和章之微好好谈谈。 下车后,陆廷镇问她:“知不知道今晚做错什么?” 章之微:“我没错。” 陆廷镇一言不发,只是看她,海风微咸,吹来腥味,章之微不喜欢这味道,她也冷,却也倔强仰脸。 “我以为我这几年能教好你,”陆廷镇说,“怎么脾气还是这样倔。” 章之微鼻子一酸。 她说:“天生的。” “晚上和你说的那些,全当耳旁风。你想想,那些话该不该说?” “该。” 陆廷镇沉默半晌,他望着海面:“哪里来这么大的气性。” 章之微说:“她都那样说了。” “虚情假意也是和平共处的要领,”陆廷镇说,“借口是下台阶的梯子,旁人说了借口,你就该沿着下了算数,而不是不依不饶,打破砂锅问到底。” 虚情假意。 陆廷镇擅长这个,章之微见他对旁人如此,那对她呢?同样只是逢场作戏? 她心里不痛快,乌鸡说的那些话,全在这时候压住她。 章之微盯着他的脸,提高声音,问:“那陆叔叔和我说,等我学成归来就同我结婚,也是虚情假意?你料定我在读书时会移情别恋,还是料定我读完书后不肯和你结婚?这只是你的权宜之计?你为何不和陆老板陆太太直接说?你究竟是怕叔侄一场、说出去不好听,还是完全未下定决心要娶我?” 陆廷镇垂眼看他,他仍旧很镇定:“怎么忽然跳到这个话题?” 章之微唇发抖:“我想知道你说这些话是否真心——” 陆廷镇打断她:“我可曾骗过你?” “你明知我说的不是这个,”章之微对他说,“你明知。” 陆廷镇面色不变,双手压在她肩膀上,安抚她。 “去睡觉吧,”陆廷镇说,“我原谅你今日的任性,明天不一定。” 他说话语调不高,很平和,从容。 章之微狠狠抹眼睛,她什么都没说,只是跑出去。 澳门很小,纵使填海也大不到哪里去,章之微闷头跑,没听见陆廷镇叫她。 章之微也知他脾性,当街追人这种事……又怎是陆先生会作出的蠢事。 他果真未追来。 只有章之微一人沿路跑了半截,她心中发寒,为得是陆廷镇的理智。 他理智得像不具备爱人的能力。 章之微久不运动,跑出几步就腿酸腰痛,她停下脚步,大口喘气,耳侧听脚步声响,终于,有人伸手到她面前,递了干净纸巾。 章之微抬头,看到乌鸡。 他无言与章之微对视。 章之微拿过纸巾,擦擦眼睛。乌鸡什么都没说。今夜风不暖,明月略寒。 “乌鸡哥,”章之微捏着纸巾,她其实没多少眼泪,纸巾擦得眼睛发痛,好像这丝痛感将理智也牵回,她轻声问,“你打算怎么带我去大陆?” 12、关口 乌鸡哥的计划很简单。 从大陆往澳门来并不容易,大部分人选择偷渡——从珠海跳下,顶着被探照灯找到的风险游过来。从澳门去往大陆却并不难,乌鸡哥委托人做了假的居住证,顺理成章地搞到两张返乡证。乌鸡本身就是人情通达,想要弄到这些并不困难。 具体的计划,乌鸡却没有透露。章之微明白对方的意思,乌鸡做这些事情,也是为自己留条后路,免得这几日章之微显露端倪,只叫她安静地等,等待最后一天的到来。 陆廷镇始终没有追,章之微跟随乌鸡慢慢地走回去,她很安静,没有哭闹,没有歇斯底里地和对方发脾气。陆廷镇没有走,他还是站在海边,风凉水汽远。陆廷镇脱下自己的外套,搭在她肩上,仍旧将她整个人包裹得严严实实,终于出声:“……一句话不合就跑,真不该把你送那么远。” 他的语气颇有些无奈,沉沉望章之微的脸,她还是一副倔强不肯讲话的模样。上的妆也浅,淡淡薄薄一层,像刚开放的花朵。 陆廷镇已主动递台阶。 章之微还是不言语,她紧绷一张脸,越过陆廷镇肩膀,看他身后海洋。澳门和大陆相连,另一边隔海是港城。回港城,那真是孙猴子翻不出五指山,去大陆,才是天阔云低任鸟飞。 老四出声:“先生,之微小姐方才跑得快,这边路黑,别是被什么脏东西吓着了?” 陆廷镇闻言,仔细看章之微的脸,摸了摸她额头,声音终于放软:“真吓到了?怎么手也这样凉?” 章之微终于出声:“没有。” 虚情假意,全是骗子。 她明知陆廷镇不信这些,他不信鬼神,就连大师送他的手串,他也随意地送给之微。 但她还是顺着陆廷镇给的台阶往下走,眼睛红一圈,一路回去,她坐在车中,盯着外面的房子,不停地掉眼泪。以前都是故意当着他的面哭,故意掉泪惹他心痛,今天不知为何,章之微却想表现得更坚强一些,不稀罕在他面前落泪。 陆廷镇全程未说话,由着她掉泪,到床上后终于变了模样,叹气:“你究竟难过些什么?” 章之微睁着眼睛望天花板:“难过你不爱我。” 陆廷镇摩挲她脸颊:“谁说我不爱你?” 章之微有满肚子的话要说,可她深知,那些话并不会让陆廷镇高看她一眼,他现在微微皱眉,看起来很为不听话的孩子头痛。她此刻撕心裂肺、怒吼怒叫又有何用,陆先生大抵只觉棘手,而不是心疼。 倘若真心痛,方才他就不会由着她独自跑。 打记大棍再给甜糖,章之微早知他的这些伎俩。 于是章之微保持了沉默,只发狠咬陆廷镇的手腕,将他漂亮的手腕也咬出伤口,尝到血痕。陆廷镇这次没有推开她的头,由着她咬,由着她发泄一腔怒火,陆廷镇只将情绪变成狠狠凿进去的东西。她不出声,陆廷镇偏要她发声。俩人就像两头狼,老狼在训练他倾尽心血培养却不听话的小狼崽,两人用尽一切想要让对方屈服的手段,利爪,锐齿,声音,语言,暗暗较着劲儿,非逼对方臣服,逼对方先缴械投降。 最终还是章之微败下阵来,一败涂地,只用柔软羽绒包裹自己,眼神溃散,大而无神的眼睛周遭一圈红。 “好好的,怎么忽然闹成这样?” 陆廷镇也不是赢家,他好奇章之微今晚异常表现,用湿毛巾擦她脸,看到她唇上有血,一抹,原是她咬破了陆廷镇的手腕。 陆廷镇说:“哪里惹得你不痛快?” 章之微背对他,她面朝墙:“或许当初陆叔叔就不该带我回家,最好给我一笔钱,让我自生自灭。其实您和陆老板、陆太太都不必这样尽心尽力地教我,让我自己活,说不定现在已经做起皮,肉生意,陆叔叔只消用几块大洋就能买我一夜,爽完提裤走,毋需这样劳神费力……” “胡说,”陆廷镇呵斥,“睡觉,明天早晨想想,你今晚是不是糊涂了。” 章之微不说话,仍旧保持蜷缩姿态。陆廷镇喝了两杯水,见床上娇娇女孩仍旧毫无动静,他微微蹙眉,倾身去看—— 她已然熟睡,只是睡得并不安稳,眼睛哭红一片,脸颊还是泪痕叠叠,一重垒一重。不知她哪里来得如此气量,哭成这幅姿态,可怜极了。 她如今睡着,陆廷镇却难以安眠。他安静地看着章之微小小一具身体,冷不丁想起父亲刚得知阿曼是叛徒的那天。 陆家早些年做药品生意时和人结怨,对方姓杨,几十年来,两家势同水火,互相牵制一阵,到了近十年,陆家凭靠着房地产生意拔地而起,对方才被压在下面。找到阿曼也是个意外,是陆家派去杨家的卧底,无意间发现一些资料,而这些,则是关于阿曼。 阿曼如何在杨家工作,又如何被派去陆家工作,接近陆老板,一点一点取得信任…… 尽管其他资料页在水中遗失,关于阿曼的这些,却是清清楚楚,分毫不差。 就连他的死看起来也仿佛是一场作秀。 阿曼为何在死前要求陆老板照顾他的养女?他和章之微非亲非故,只是做了几年邻居,怎么会这样对她好?章之微父母死于疾病,也是蹊跷,章之微是不是也早早被杨家洗脑,特意送到宅邸中做小卧底? 毕竟谁都不会怀疑一个未成年的女孩。 那天,陆老板打算就地料理章之微。 对生意人来讲,背叛和不忠都是大忌。 陆老板自觉与人为善,做人也豪爽,旁人向他借钱,绝不会要求对方写借据。曾遇到绑匪,陆老板几句话能劝得对方一心向善,将他释放。当然,陆老板也未薄待对方,知对方是走投无路第一次做事后,陆老板吩咐手下给他一笔钱,劝他改邪归正,洗手上岸。 那人后来跟随陆廷镇,成了他的左膀右臂。 陆老板容人肚量大,唯独不能容忍背叛和欺骗。如果不是陆廷镇相护,如今章之微大概还真如她所说,仍旧在寮屋中穿梭,出卖身体,或住廉租房,在灯红酒绿中转过一张又一张的床榻。 陆廷镇见陆太太喜欢她,也不忍母亲伤心,他自己也难以对抚养的人下手。到底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生活这么久,禽兽尚有怜悯之心,更何况人心。 况且,暂时没有证据证明章之微别有用心,她来陆家这么久,也都是安安分分;做错事的是她养父,和她一个可怜孤女,的确无太多关系。 这些话,如今也只有陆廷镇和陆太太在信。 陆太太宅心仁厚,不许佣人传这些流言,她建议:“倘若真觉微微不安全,等她毕业后,就找个好人家,让她嫁出去。书是要读的,她一个女孩,也总要出嫁。” 陆老板这才勉强同意。 只是不知谁将这些话传到张妈耳中,她一个侄子早些年跟陆老板做生意,就死在被劫的那辆船。 …… 回忆至此,陆廷镇看床上的章之微终于换了姿态,她一条胳膊搭在外面,一身雪花肉,腕上仍旧佩戴着陆廷镇送她的佛珠串儿,上好的砗渠,温润光泽。万佛寺高僧邀陆廷镇坐下喝茶,私下商谈,告知他命途多舛——事业顺风顺水,即使有波折也毋需担心,总会遇难呈祥,逢凶化吉;唯独姻缘浅薄,怕是要孤苦一生。 陆廷镇耐心听高僧讲这些,一笑置之:“我不信天命。” 高僧只摇头:“执迷不悟。” 临走前,高僧给了他这串砗渠佛珠,面色高深,只说能保他平安无虞。 平安无虞。 陆廷镇不需要佛神庇佑,他不是会向上天祈祷的卑微信徒,他不必去三拜九叩才实现自身愿望。 他不是章之微这种会将高僧话语奉为圭皋的小可怜虫。 - 接下来的三日时间,章之微都没有和陆廷镇“和好”。 她其实不懂什么才叫做和好如初,清晨醒来,陆廷镇绝口不提昨晚的事情。 一切如常,照旧带她拜访旧友,带她吃喝玩乐,陆廷镇朋友也带了女伴,土葡人,用葡语唱起柔软的情歌,她的声音沉厚,曲调又温柔又有点难过。 章之微冷眼看着他们,现在剖开来瞧,她和这些人似乎也没什么两样。 或者还不如她们,至少她们还有个“情人”的名头,在公共场合下尽可以举止亲密,不必在意他人看法。 而她呢?名义上是叔侄,实际上连情人也不如。吵架后,陆廷镇也不会伏低做小哄她开心,他是高高在上陆先生,是她的陆叔叔,是长辈,教训她似乎理所应当。在这段感情中,章之微始终占尽弱势,好似一切全仰人鼻息,仰仗陆廷镇从手指缝隙间抖落一点宠爱。 离得近了,陆廷镇也会不动声色避开,以眼神警告她,不可胡来。 背地里做的时候他却没有这般道貌岸然。 章之微不知其他情侣吵架后是怎样的情形,总不会是现在这样。她无心参观古朴美丽的博物馆,更无心去品尝美食佳肴,她胸口郁气难消,看着酒过三巡,有男人嘴巴也越没有分寸,什么话都说。 最不讲究的是姓何的一个小少爷,白西装,瘦削个,他以“镇哥”称呼陆廷镇,一副自来熟的姿态,甚至还开玩笑,要邀请陆廷镇去尝尝“波斯猫”,还有人应声附和…… 章之微举手将杯子摔在地上。 “陆叔叔不去,”章之微环顾四周,她说,“你们想尝就自己去尝,他不去。” 她这一举动无疑于砸场子,陆廷镇没有恼怒,只笑了笑,说:“诸位见谅,我这小侄女就是心思单纯,听不得这些事情。” 四两拨千斤,轻描淡写几句话将一场混乱揭过。起哄者过来,老老实实地向章之微低头认罪,赔礼道歉。章之微脾气孤傲难驯,不肯接受。 何少爷面色尴尬:“这……镇哥,您看……” “我称呼你父亲一声何兄,”陆廷镇终于说话,他微笑,“何少爷这样称呼我,似乎有些不太合适。” 何少爷恍然大悟:“陆叔叔。” 陆廷镇对章之微说:“听见了?何少爷比你大两岁,算是你哥哥。现在哥哥低声下气向妹妹道歉,你该怎么做?” “没事,”章之微不情愿,“我没生气,刚刚我也冲动了。” 何少爷松了口气,继续向下寒暄,满口套话,什么也是我疏忽大意云云…… 就此揭过。 回程路上,陆廷镇让司机和老四乌鸡等人跟在后面,这里距离酒店不远,他和章之微一同散步,慢慢往回走。 话题终于绕回那天吵架时候的争执,明日最后一天,章之微想从陆廷镇这里确认,做一个最终了断。 乌鸡说得很对,她留在陆廷镇身边,以叛徒养女的身份。 “刚才那个人说话很没有分寸,你不喜欢他,所以我当众摔杯子,也不要紧,”章之微闷声说,“你不生气,是因为我间接替你树威,对不对?” 陆廷镇说:“让我好好瞧瞧,这是哪里的小机灵鬼偷偷跑出来了?” 章之微看他:“所以你从未考虑过我们的未来。” 陆廷镇皱眉,笑容收敛:“怎么又说这个?” 章之微原本还有很多话要问他,现在看他表情,明白自己也没有问的必要了。 她曾自诩聪明、沾沾自喜,现在却发现,这种聪明似乎并不好。 她还没有聪明到能让陆廷镇对她情根深种的地步,却给了她看穿对方谎言的痛苦。 “那天晚上,”章之微问,“如果我没有进你房间,没有打翻那杯酒,是不是我们现在仍旧是叔侄?” 陆廷镇颔首:“是。” 他可真坦诚。 章之微低头。 原来的确一直是她独自努力。 “真好呀,”章之微自言自语,她说,“你没有骗我。” 陆廷镇说:“别想太多,愁思易长病。回去好好休息,乖乖跟我香港,我带你来澳门是散心,别把一颗心丢在这里。” 章之微没听进去,她凝望远处洋房,后面是海,再过去,是大陆。 “无论你这几日听了多少胡话,”陆廷镇说,“别野了心,老老实实回家,知道么?回去仍是陆家小姐,风风光光,读书学习住高屋。” 章之微不言语。 夜间仍是疯狂纠缠,藤蔓缠缠,说什么都不分开,好似明天就山崩海啸死生不复见。次日,陆廷镇按照行程表要去参观工厂,章之微说自己肩膀痛,脚也痛——她哪里都不想去,就在酒店中休息喝茶。 陆廷镇没有勉强,仍留老四和乌鸡供她差遣。 等人走后,章之微叫来老四,让他去车程来回半小时的地方去买杏仁饼。 “答应好朋友要送给她的,”章之微说,“劳烦您亲自跑一趟。” 老四没有意见,问清楚地址和需要的数量后,转身就走。 章之微又叫乌鸡进来,她随身只带一个小包,里面装了些钱和几件贴身的衣服,别的什么都没有。 她面无异色离开酒店,让司机送她们去医院。 章之微身体不舒服,前几天去看了几次医生,司机毫不怀疑。 不需太多人跟随,乌鸡陪着章之微进医院,按照计划,他们从医院另一个门悄悄离开。来接她们的车子已经守在那边了,是卖菜和水果的大货车,来往珠海和澳门关口。 当然,货车不可能带她们直接过关,他们是做生意的,不愿意承担这样的风险,收了乌鸡一大笔钱,也只能带他们两人去附近的一家水果铺中更换衣服装扮,再悄悄地借另一辆车出关。 事情进行得如此顺利,顺利到令人感觉到不可思议。 直到上车,章之微悬着的一颗心才稍稍放下,她抱紧双肩,闭上眼睛,她此刻就藏身于货车货厢中,黑暗浸透,这里能闻到一些新鲜菜叶子的味道,还有泥土的腥潮味,说不定还有小虫子在上面自由攀爬…… 颠颠簸簸,自然比不得豪车舒适。 章之微在这黑暗货车中,怀中抱着自己小小书包,捂住脸。 眼睛又酸又痛,但她流不出一滴泪。 13、迟到 陆廷镇做了一个旧时梦。 他梦到章之微刚到家的那几日。这个长于市井中的女孩,不爱说话,也不和佣人交流。陆老板和陆太太亲切与她聊天,她也只是怯怯懦懦回应,语调容态皆不安,像怕触碰什么忌讳。 这孩子早慧,知自己寄人篱下,早早学会隐藏性格。 饭不多吃,水也不多喝,张妈瞧她可怜,一颗心都要软化,忍不住端点心给她,是烤好的精致蛋糕,白色骨碟旁侧放着银质的刀叉。 章之微怔怔地瞧着蛋糕,陆廷镇分明瞧见她在吞咽口水,她却只说谢谢,也不吃。 张妈以为她不爱吃,打算端走,被陆廷镇叫住:“等下。” 陆廷镇瞧见端倪,向张妈要了一份,就在章之微同张桌前,泰然自若进食。 在他吃东西时,章之微眼巴巴地看着他的动作,有样学样地拿起刀叉,迟疑着下刀下叉,规规矩矩地模仿着他。 瞧,谁说她愚钝? 陆老板和陆太太只有陆廷镇一个孩子,陆廷镇没有兄弟姐妹,对这个懂礼貌的家伙颇多照拂。接她回来的第一周,章之微听陆老板的话,就开始叫他“陆叔叔”,依赖地望着他。 小时候,陆叔叔这个称谓是崇敬; 长大后,再叫陆叔叔就成了调,情。 …… 陆廷镇睁开眼睛。 他在车上。 澳门是一个具备独特温情的美丽小城。 并不像港城那般有着豪华富贵气,更不像其他国际化城市,澳门没有那么多高耸入云的摩天建筑群,但却有许多独特的文化融合建筑。街街巷巷,融中西特点为一体,大抵是战争的火从未烧到这里,许多文物性质的建筑都得到了完整保留。 早晨,陆廷镇离开时,看到章之微已经醒了,陆廷镇去吻她,她也拒绝,别过脸,不肯与他亲密。她这几天表现反常,之前从不会这样追问到底,近几日却频频出格。 如何选择,全看她,陆廷镇不会干涉。 思及此,陆廷镇抬手,问:“老四几时让人过来的?” 那人说:“半小时前。” 半小时。 陆廷镇抬手,看时间。 车窗外是极具澳门特色的建筑群,粉红间白,不远处是一排水绿房屋,清新雅致,还有些杏黄色的宅院……醒目和谐,却入不得陆廷镇眼,他心中隐隐约约有异火,按耐住,问:“和夏诚明约了几时?” 司机看时间,如实回答:“五点钟。” 陆廷镇应了一声。 澳门并不大,二十多平方公里的土地,居住着近四十万人口,大部分居民都在才七平方公里的澳门半岛上。从车窗往外望,车辆光泽耀眼,这里车辆价格不高,十几万澳门元就能买一辆。 陆廷镇低头,看自己手腕,整洁笔挺的衬衫袖下,印着一个鲜红分明的齿痕,足以见对方下口时有多愤怒。 他重新看向窗外,外面阳光辉煌,玻璃干净,这是个适合拍电影的地方,天然的外景。 光明如斯,他只瞧见一片阴翳。 - 章之微不是不能吃苦的人,她小时候住狭窄拥挤的房间,洗澡要排队,还要防止一些偷窥的“金鱼佬”。港城地窄人密,房屋显得如此珍贵,珍贵到晚上三人挤同一张床,楼间距小,阳光也金贵,晒衣服的绳子横横斜斜地牵过去,晒得如同万国旗帜。 回南天时候房间墙壁犹如水帘洞,潮湿到肌肤上要长湿疹,红红一片,又痒又难受,起一层细密小水泡,抓破会痛,不抓则痒,热辣辣的痒,需要抹清凉油,才能好一些。 后来被阿曼认领,章之微终于拥有独立的生活空间,也不必羡慕其他小朋友有甜饼吃。 她一个孩子,无父无母,能有这些已是万幸,也不会奢求更多。再往后,章之微被陆廷镇细心教导,渐渐地养得细皮嫩肉,不用遭受湿疹的痛苦,也不必担心会有小虫子大蟑螂,却也能吃苦。 在黑暗潮湿、有小虫子爬的货厢中坐了半小时,货车上的人才将她们放下。 他们不敢担责,将人和水果箱一同卸下,匆匆离开,连水也未喝。 乌鸡比章之微想象中要细心,衣服准备得很齐全,就是普通的确良衬衫,上衣和裤子都是松松垮垮,没有什么裁剪,还有一顶草帽,穿出去绝对不惹眼。 还有大陆上卖菜阿婆常穿的衣服,等顺利过关,就套在外面,干净又朴素,不必担心会被人瞧见。 章之微摸了摸自己柔顺的头发,沉思良久,咬牙,转脸看向乌鸡:“把我头发剪掉吧。” 乌鸡犹豫:“芝薇,其实也不必做到这种地步……” “剪掉,”章之微下定决心,她说,“我早就想剪短发。” 她自己执意要剪,乌鸡也没有办法。 虽觉可惜,乌鸡仍旧持剪刀,衡量许久,仍旧毅然从她后颈处对乌黑秀发下手,咔擦咔擦,剪刀用来修建植物枝条,钝而锈,乌鸡也不是专业造型师,几剪刀下去,章之微闭上眼睛,只觉头部一轻,三千烦恼丝自此远离她身。 只是两人并未成功离开,有人回来,给乌鸡带来消息,关口那边好像起了流,血冲,突,如今还不确定原因,警察和记者都已经匆匆赶过去,现在乱糟糟地一团,很难说陆家人没有参与其中……事发突然,他们建议还是住一晚,明日凌晨早早过去,守着时间再过关,更稳妥。 总比现在不知情况自投罗网要好许多。 章之微没有异议。 她没有太多社会经验,出逃计划全由乌鸡一手策划,事已至此,除离开外再无其他出路。 店老板煮了热水,而乌鸡也终于和她讲起,当年他和阿曼的情谊。 乌鸡和阿曼一起被杨家选中,送到陆家做卧底。同时送来那么多兄弟,几年后,真正活着、且往上爬的只剩乌鸡和阿曼,乌鸡的腿脚不利索,阴雨天会痛,因他替阿曼挡过一刀,砍在骨头上,痛楚深入骨髓。 底层人往上爬,哪里有书上、影视里那么容易,富贵险中求,多得是人前显贵人后受罪,更多的是还未出头得见光明,已经死在路途之中。 卧底之间除了极个别的一些,比如乌鸡阿曼他们这批,其他人的身份信息全是保密,乌鸡也不知陆家如今还有多少卧底,只在前几个月听说陆廷镇亲自料理、清算,乌鸡才开始慌张不安。 哪怕他已经几年不做了,曾经底子在那里,就连已死的阿曼都能被翻出来,更何况年少时不知轻重的乌鸡。 “阿曼哥死后,”乌鸡说,“我就和杨家那边断了联络,这么多年,我再没出卖过镇哥。” 章之微轻声问:“当初阿曼为什么要替陆老板挡枪?” “阿曼反水,”乌鸡定定望着章之微,“从货船那件事后,阿曼再没有给杨家递过信息情报。” 陆老板体恤下属,阿曼都看在眼中,记在心上。 阿曼江湖义气重,决定再不做二五仔,一心一意跟随陆老板。他做事缜密,为绝后患,私下中将接头者一并解决,洗白上岸,只想着跟随陆老板好好做事,然后将芝薇养大,让她好好读书,找工作。 金盆洗手第二个月,阿曼替陆老板挡枪,重伤身亡。 世事无常。 两人暂时歇息在这个拥挤窄小的水果店中,章之微不爱吃榴莲之类的热带水果,这些东西,还有菠萝蜜熟透、放坏后的味道很怪,又浓又冲,闻到就让人头脑发晕。章之微现在就坐在放着一些卖相不好的水果箱旁边,神色恍惚。 并不是因为味道,而是因为其他,她总有些心神不宁,强迫自己定神,去慢慢思考其中缘由。 乌鸡问她:“想吃些什么?我让人去买。” 章之微说:“什么都行。” 这样说着,她又叫住他:“乌鸡哥。” 乌鸡停下脚步,看她。 “谢谢你,”章之微说,“真的,谢谢你。” 乌鸡笑笑,走出房间。 红色尖顶洋房中,陆廷镇和夏诚明对坐饮食,听到隔壁的电话响了。 有专门负责接电话的人,用礼貌的语调和对方对话。 片刻后。 佣人走来,恭敬地告诉陆廷镇:“陆先生,您的电话。” 陆廷镇放下筷子,用雪白的餐巾擦擦手,起身前往。 电话是老四打来的,他简单地告诉陆廷镇:“小姐跟乌鸡走了。” 陆廷镇捏着话筒,他平静问:“她带了多少东西?” “一个包,东西不多,可能就几件衣服。我去小姐房间看了,大部分都还在。” “带钱了吗?” “应该带了,我没看到钱包。” “我给她的高跟鞋,”陆廷镇问,“还有裙子,在吗?” “稍等。” 过了一阵,老四说:“都还在。” 他送给她的这些东西。 她都没带走。 陆廷镇按着眉心,无名火慢慢蔓延开:“还跟着?” 老四:“嗯,他们现在在水果店,和您说的一样,听到关口出事,他们没往外走。” 陆廷镇说:“盯紧点。” 老四试探着问:“那现在要不要去——” “不用,”陆廷镇打断他,“让她多尝点苦头也好,不必管,只盯着。” 顿了顿,他又说:“倘若她们硬闯,也别强拦,不要伤了人。” 老四一口答应,陆廷镇放下话筒。 帘幕后是透明的落地窗,外面栽种许多鹤望兰,现在不是花开季节,只有大而长的叶子,叶子顶端尖尖,被风吹到左摇右晃,连带着阴影也摇摆不停。 章之微就爱植物,也喜欢鹤望兰,她喜欢这植物的名字,同陆廷镇辩驳,说有韵律之美。 陆廷镇买给她的房子中,也种满郁郁绿植,大盆小盆,阳台房间,左右她不养猫,养一室植物也无大碍。不过鹤望兰不适合栽种在花盆中,狭窄的盆容不下茂盛植物,章之微又想养,陆廷镇就出了些小钱,让负责房子园艺的人重新将这一带房子绿植全部整修,全部种上鹤望兰,供她观赏。 陆廷镇最不缺的就是钱。 偏生章之微年少轻狂,对金钱毫无概念,世上竟有这样贪心的人,锦衣玉食,钟鼓馔玉,她都有,都不看重,要追求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 陆廷镇手置于身侧,容色冷峻。 跑?她能跑到天涯海角?还是自觉能翻过他五指山? 陆廷镇已料得她要走,偏偏,从老四口中确认之后,仍旧有些薄怒,这比当初知道乌鸡是反骨仔后更让他不悦。 回到餐厅中,陆廷镇面无异色,继续同夏诚明吃饭饮酒,谢他在关口帮自己解决几个小喽啰。 夏诚明斯斯文文,忙说不必介怀。 有些人不喜外出,也极少应酬,更爱独居,不和旁人打交道;而有些人喜爱社交,每次设宴款待,必定高朋满座,平日里家中也总有一桌麻将要搓。夏诚明就是后者,他父亲与陆廷镇合作,他自己也热情款待陆廷镇,谈及日后销售和渠道,分利。夏老板日薄西山,夏诚明迟早有上任接手一日。他头脑灵活,自知要和陆廷镇交好,因此格外殷勤招待。 不知不觉,话题转到章之微身上。 “我听说,”夏诚明说,“章小姐申请了马来亚大学——” 啪啦。 话没说完,陆廷镇手中酒杯跌地,摔了个粉身碎骨。 杯中原还有一半红酒,此时此刻也倾撒在地板之上,漾出一副世界地图,玻璃碎片和红酒汁液倾撒陆廷镇裤脚,就连夏诚明也未能幸免。 夏诚明一时未反应过来,呆怔片刻,听陆廷镇开口:“抱歉,没拿稳。” “……没事没事,”夏诚明问,“您需要换衣服吗?我这边……” 他意识到不对劲,立刻聪明转移话题,不再提章之微的事情,朗声叫佣人来处理这残局。 佣人跪在地上,用厚厚的毛巾擦拭、吸附着地板上四处滚落的红酒渍。 陆廷镇裤脚上也沾了一点红酒渍,杯子碎片在地板上留下闪闪眼泪般痕迹,陆廷镇瞧着,恍然间想起破开章之微时,从她唇上尝到的血腥味道,还有她战栗却忍下的泪花。 荧荧如星。 陆廷镇示意身侧人过来,低声说:“我记得你抽烟。” “是的,镇哥,但是——” “给我一根。” 陆廷镇去供客人抽烟的地方,夏诚明得知他竟要抽烟,愣了许久:“我这里有一些雪茄,是从英国买的……” “不用,”陆廷镇微笑回拒,“我就试试。” 他在外习惯了,酒一定只喝眼皮子底下开封的,至于烟……防止里面掺什么东西,陆廷镇还是只接受亲信的。 陆廷镇含着烟,自己点燃,他第一次抽,姿态倒也不生涩。 烟叶在火焰的炙烤下有些特殊的香气,陆廷镇眯上眼睛,慢慢吸了一口,缓缓入肺腑,味道倒是不怎么令人生厌,只是烟火缭绕,陆廷镇含着烟,安静地做了一阵,烟雾中,他的眉眼都浸在其中。 隔着烟雾,陆廷镇望见一东西,咪了眯眼。 墙上挂了一副照片,是夏老板年轻时拍摄的,背后是妈阁庙。这个有着五百多年的建筑被保存的很好,澳门中文物性建筑比比皆是,有着四百多年历史的圣母玫瑰堂,圣地亚哥炮台,风信堂,大三巴…… 两人到达澳门的第一日,章之微就要去看妈阁庙。 澳门之名源于《澳门纪略》,“其曰澳门,则以南面有四山离立,海水纵横成十字,曰十字门……番人停泊以湾,湾之即名澳,故合称’澳门’。” 在许多鬼佬口中,它是macau,马交。 16世纪初,上岸的葡萄牙人看到妈阁庙,将整个澳门称为macau,后来带去欧洲,欧洲人也只知马交,不知澳门。 章之微上学期和一鬼佬起冲突,就是因为澳门的名字。?也正因此,她对澳门这个名字耿耿于怀,一定要称呼它为澳门,而不是什么马交。 烟在肺中重重呛了一口,陆廷镇冷不丁想起在妈阁庙前,章之微一定要他配合拍照。 那天她笑得很开心。 一支烟没抽完,陆廷镇将烟放在烟灰缸中碾灭。烟灰弄脏他手指,将指尖在薄布上用力一擦,陆廷镇起身,朗声叫:“让司机过来,我要接人。” 夜幕低垂,晚间澳门繁嚣未减,陆廷镇开了车窗,他裤脚上,那一片红酒湿痕犹在,透着薄薄凉意,风吹冷意更深。窗外星幕灯火相连,赌场昼夜不眠。 陆廷镇的目的地不是那些繁华之地。 车子进不去狭窄的小巷,陆廷镇吩咐人将车停在巷口,他孤身下车,只带了两个左膀右臂,老四早就在巷子口守住了,听到动静,向陆廷镇点头:“守好了,确认没有人离开。” 陆廷镇点头,脱下手套,丢给老四:“辛苦了。” 晚风吹过裤脚,微冷渐寒,这地方就是又窄又乱,地上有明晃晃一滩积水,晾晒着一些衣服,杂七杂八地竖着竹竿,乱糟糟灯牌,还能听到男男女女调笑声。陆廷镇紧绷一张脸,踩扁一枚烟头,窄巷长屋,他的目的地在深处。 陆廷镇敲开水果店老板的门,对方睡眼惺忪,显然刚起床,见到他,一张脸吓到煞白:“你……你……你……” 陆廷镇旁侧人举起枪,陆廷镇平静地问:“微微呢?让她出来。” 水果店老板穿着宽松的睡衣,汗衫长裤,汗渍发黄,衣角处还有几个破洞,他手忙脚乱地提着宽松的衣服,战战兢兢告诉陆廷镇:“……您是说一个长头发、大眼睛、这么高——” 他结结巴巴比划出一个高度,煞白的脸颊慢慢涨红:“穿红裙子的女学生?她来我这里,换了衣服就走了,压根没留下……” 走了。 陆廷镇皱紧眉头。 “我……我不敢骗您,”水果店老板快要哭了,磕磕巴巴,“怎……怎么说?啊?您姓陆,是吗?临走前,那位小姐托我将东西转交给您……” 黑黢黢洞口下,宽松衣服的老板慌里慌张地翻东西,终于找到,忙不迭碰过来给人看。 盛在透明塑料袋中的是章之微早晨穿的东西,陆廷镇为她买的衣服,鞋子,甚至于贴身衣物,这些犹带着她体香的东西整整齐齐地叠好,最上面放着一簇黑色长发,整齐剪下。 陆廷镇瞳孔收紧。 那是章之微的头发,尚带有香气,如阳光下盛开的白色花朵,只是已经失去主体供养,终会慢慢凋谢。 还有一封信,薄薄一张。 陆廷镇展开。 上面只有一行字。 「你迟到了」 第14章 夜奔 今夜无法出关。 从在水果店剪断头发后,章之微就察觉有些不对劲。 她还没有天真到以为今天的顺利全是陆廷镇的疏忽,人已经走了这么久,陆廷镇那边还没有大张旗鼓地开始找,已足够说明问题。 章之微冷静下来,慢慢想,如果她是陆廷镇,发现她走后,会在这个时候做什么。 他那样性格的人,绝不会直接来找,但也不可能让她这样离开……他会让她吃点苦头,等她自己后悔,再来接人。 章之微对此毫不怀疑。 当乌鸡买了车仔面回来时,章之微低声和他谈,商量着如何离开。 如果陆廷镇的确已知二人计划,那按照原计划的离开一定有风险。乌鸡脑袋活泛,等章之微吃完面,他已经联系好用车往外送货的人,章之微身材娇小,刚好可以藏在木箱中。乌鸡个子虽然高,但他骨头柔软灵活,用力将自己缩一缩,藏身于一圆圆的大木桶。 临走前,章之微将自己的头发、衣服全留下,包括手写信。她知道陆廷镇迟早会招来,不过没关系,她已将想说的东西全写下。 两人在半程下车,章之微塞给对方司机一叠钞票,恳请对方保密。她对钱仍旧无什么概念,直到走出许久,才听乌鸡哥说:“……其实不需要这么多。” 章之微用纸巾擦掉衣服边缘的一点泥土,想了许久,告诉他:“钱多更容易做事。” 乌鸡哥不再说话。 他轻车熟路地带着章之微走路,澳门不大,走几圈就记得地图,更何况乌鸡这种和三教九流打交道的人。章之微跟着他走,没多久,有些惊诧:“惹,火街?” 惹,火街是一个旧时的俗称,福隆新街、宜安街、福荣里,这整整三条街上,有名气的秦楼楚馆比比皆是,妓寨被人称大寨。名气大,人也漂亮,有姿色有才情,身价也高,大牌红阿姑,色艺双绝……但这都是旧日之事了,章之微以前听人谈起过,旧时的阿姑不仅通晓琴棋书画,也有只做歌姬,卖艺不卖身。 以前有些人爱吃花酒,这片街区还有专为烟鬼们设置的“茶话室”,但在1940年代后,澳门禁毒禁黄,这一片也得到改造,不再是流金淌银、藏污纳垢的销金窝。 乌鸡哥自然不是带章之微去这地方,他在附近有一个旧交情、老相好,对方租住在离福荣里不远的房子,乌鸡过去敲门,才几下,应声而开。 是一个美人,金色头发,眼睛是那种介乎于褐与黑之间的颜色,一瞧就知是混血。 她讲一口流利粤语,穿一条兔绿绒的裙子,开门时候还一脸抱怨,瞧见乌鸡和章之微后,面容稍霁,什么都没问,先将两人拽回房间。 美人的房间并不大,很整洁,没什么装饰,有淡淡的馨雅香气。 乌鸡做了简单的介绍,对方姓花,名为玉琼,很独特的姓氏,章之微不免多看她几眼。而花玉琼安静地听乌鸡说话,笑了笑:“原来是陆先生的侄女。” 乌鸡说:“我现在能想到的地方,只有这里。” “留你们住一晚,倒不碍事,”花玉琼揉了揉头发,她并不在意,“左右晚上我要去工作,倘若到时找上门来,我只说被贼撬了锁,其余一概不知。” 乌鸡说:“这不是玩笑。” “我知,”花玉琼声音温柔,她说,“明早你们要早些过关,今天早些休息比较好——想吃什么?我煮碗面?” 章之微从未见如花玉琼般的美人,她是那种风情万种的温柔,身材稍微丰腴一些,像甜绵的牛乳糖,脸上总有些轻淡的温柔。 章之微无事可做,只瞧见她桌上放了个白瓷细长颈的花瓶。瓶子有些渗水,下面就垫了一只碟子,同样的素白色,插着一枝红艳玫瑰。 她很累了,就蜷缩在沙发上——她的衣服不干净,担心会弄污对方的床榻,和衣而卧,沉沉睡去。 花玉琼在小厨房中,用一个锡质、木头柄的小锅煮面,加了些番茄和鸡蛋进去,乌鸡依靠在门框旁,安静看她动作。 花玉琼问:“你们得罪了陆先生,以后不打算再回这边?” 乌鸡苦笑:“你瞧我们,像是有命再回的模样?” 花玉琼不言语,她打开一玻璃瓶,红红的盖子,里面盛着白色腐乳:“去大陆的话,你们要怎么生活?” “去上海,”乌鸡说,“之前有兄弟在上海做工,看看能不能将之微能送进大学。” 港城贫富悬殊,早年由英国贵族文化统治,殖民者的洋风和浓厚岭南风格格不入,既有公家大族的少奶奶,也有赤脚穿木屐背孩子的辛苦母亲,71年,港城才开始有女秘书、女文员的仪容培训计划,但在20年代,上海就已经开始有了女店员、女速记、女打字员、女接线生等等的专业培训。 就连读书也是,30年代中,港城大学才开始招女学生,而上海,圣约翰、沪江、震旦、复旦……早就开始招生计划。 十年前,港城才开始开始迅速发展,假使如今要回内地,乌鸡能想到的,还是上海。 花玉琼低头做菜,腐乳涂在薄薄的白切面包上,撒一些白糖,就可以直接吃。 “反正你总有主意,”花玉琼笑,“不过以后,不能再见了吧。” 乌鸡不说话,只是看她。 良久,他才低低一声嗯。 等待凌晨的时光如此难熬。 花玉琼在晚餐后离开,她将钥匙交给二人,嘱托他们,离开时只需将钥匙放在门前花盆下就好。她在赌场中工作,经常在夜间工作。章之微吃得东西不多,她心中隐隐约约总有慌乱,莫名地忧心。乌鸡不能不睡,他在躺椅上将就着睡了三个小时,朦胧中睁眼,看到章之微还在望着窗外发呆。 章之微脸上的妆早就没了,素素净净,或许也因此,嘴唇才显得苍白,没有血色。头发剪得整齐,更像还在读书的妹妹仔,听得声音,她转身,怔怔望向乌鸡。 “害怕?”乌鸡问她,“你担心有人追?” 章之微颔首,她皱眉:“我担心他们会追上。” 在一个地方总觉不安心,乌鸡也是一顿:“那我们走。” 两个人都穿一身黑,手电也没拿,乌鸡视力好,他就让章之微牵着他衣角边缘,两人在漆黑中穿梭,有些店铺还挑着灯牌,有些做典当生意的店铺也亮着灯,现在是凌晨两点钟,大半个澳门都入睡了,赌场还在清醒,有心人还在清醒,偶尔能听到某种夜鸟的叫声,沉喑低哑,亦有野猫动静,噗噗啦啦穿过,发出示威般的“哇唔”一声。 章之微脸色苍白,心脏骤跳,好似下秒便要抽刀迎杀。 红拂夜奔,林冲雪夜上梁山。黑夜是天然的遮蔽色,古往今来,仿佛所有传奇故事都少不得夜晚庇佑。斩脚趾,避沙虫,也需浓夜做衬。弯月为刀夜做袍,章之微跌跌撞撞在窄巷幽光中奔跑,她其实倒没怎么想起陆廷镇,她今日将关口视为唯一曙光。过去,又是一番新人生,不用再陷入“他为什么不爱我究竟要我做什么他才会爱我”这种炼狱,也不必再去想对方究竟对她是欲还是爱…… 无所谓了,她不愿多想。 下去,或许又是一番天地。 凌晨交界的空气有着血腥味的凉薄,从口鼻沁入肺腑,章之微慢慢地呼出一口气。夜晚中,最好的交通工具是双足,只是此处距离关闸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乌鸡敲开当铺门,买了一辆二手自行车,载着章之微向关闸处骑行。只可惜无奸不商这句话再度体现得淋漓尽致,行至花地玛圣母堂,车链条断裂,天暗灯微,乌鸡蹲下检查一阵,决定弃车,带章之微继续逃。 章之微体力有限,她跑了许久,已经有些体力不支,乌鸡也是,但两人完全不能放松——遥遥看着有亮光穿透薄夜,机车嗡鸣,乌鸡立刻拽住章之微,闪身避在绿植后。 是治安警察的车,巡视而过,章之微屏住呼吸,看着上面人离开,身材高大,应当是土生葡人。她心脏乱跳,低声问:“会是找我们的吗?” 乌鸡说:“大约是。” 陆廷镇和夏家交好,而夏诚明和司法警局、治安警局关系匪浅……这样大半夜地出动找人,除了陆廷镇,乌鸡再想不到会有其他人选。 章之微不做声,两人等待车子离开,才换了小路,专走黑暗隐蔽处。乌鸡有一副好鼻子,这帮了他不少忙,章之微夜视能力没有那么强,她跟着乌鸡跌跌撞撞走,不知脚下踩到什么,像是脱落的一块地砖,绊一脚,她整个人都向前倾倒,摔倒在地。 饶是如此,章之微也没有发出声响,她不吭声,膝盖磕得有些痛,大约跌破皮肉……也不要紧,她爬起来,搭着乌鸡的手站起,听到沉闷的声音。 乌鸡也僵住。 与此同时,两个人听到巷口传来老四的声音:“这边找过了?” “四哥,都找过了,没人。” 两个人在原地站定,月色不清明,黑暗浓,章之微听到细微的打火机声响,继而闻到香烟的气息。乌鸡垂首,看到巷口右侧,露出一只皮鞋,男人的脚。 是老四。 只露了锃亮鞋尖在这边,只需他往前一步,就能望到两个人。 但老四并没有过来,乌鸡看着这双脚在巷口顿了顿,若无其事地折返,仍旧说:“再去别处看看。” 氧气终于重入章之微肺腑,她缓慢地吸着气,膝盖上火辣辣的痛如藤蔓生,她瘸着腿站起来,乌鸡什么话都没说,搀扶着她,低声问:“今天过关?” 两人都知其中有多困难。 章之微咬牙:“先找地方休息,凌晨有珠海往这边的送货车——我们看看,能不能藏在车上。” 乌鸡认可了她的回答。 现如今直接过去已然不妥,乌鸡当即立断,打算带章之微往最近的农贸市场去。澳门所用的蔬菜水果基本都是珠海运来,每日凌晨,关口前,上百辆大型卡车都在关口通道前排长队,活猪、牛、鸡鸭蔬菜……无论刮风下雨还是台风,皆无阻碍。 乌鸡摸透了附近的路,扶着章之微在黑夜中走,转过一条巷,迎面看到正抽烟的老四。 就他一人。 视线相接,三个人都没有动。 片刻,老四拿走唇上的烟,看着章之微和乌鸡。 “你不该走,”老四对章之微说,“陆先生很生气。” 乌鸡伸手去摸藏在裤中的枪,章之微却向老四说:“四哥,您放我们走吧。” 老四不言语。 “您知道,我留在陆廷镇身边,会有很多麻烦,”章之微说,“我知道您担心我是卧底,担心我会害了陆廷镇,也担心我将来缠着他要嫁他不好……现在是个很好的机会,您就当什么都没看见,放我去大陆,以后他不会再被这些流言困扰,无论是陆老板,还是陆太太,也不用担心到底是留着我的命,还是放我走……” 她跑了太久,呼吸过促,声音发涩,条理仍旧清晰:“四哥,我叫了您这么久的哥哥,求求您成全我,这样也解决了陆老板、太太和陆廷镇的烦心事,一举四得,不好吗?” 乌鸡将枪放回去,他什么都没说,就跪在地上,结结实实给老四磕了两个头:“四哥。” 求您。 这已经是男人交出最大的尊严,乌鸡别无办法,只求一条生路。 老四站在黑暗中,一身黑衣,只鞋尖反射锃亮的光,他一动不动,许久,轻轻移开脚步,低头将烟放在唇边,用力吸一口—— 香烟的火星在黑夜中骤然亮起,辣辣的烟入肺,还未吐出,一巴掌重重落在他脸上,牙齿松动,满口的血沫子和香烟气同时喷了出来,老四被冲击力撞到身体用力倾倒,重重趴在地上,被血烟呛到咳嗽不停。他抬眼,瞧见陆廷镇站在黑夜中,身影巍峨。 “镇哥……” 老四咳出声音,嗓子充斥着血辣气,烟气和疼痛压不住,他的肺部剧烈收缩,嗓音仍旧嘶哑,只强忍着。 黑夜中,隐约听机车轰鸣,夜猫哀嚎。 陆廷镇一言未发,他走到章之微面前,看也未看跪在地上磕头的乌鸡,一脚踢开。 乌鸡发出沉闷的吃痛声,老四飞身扑过,按住他欲起的手,缴械。 章之微颤栗,无法组织语言。 她第一次见到陆廷镇打人,短暂失语。 老四将挣扎的乌鸡捆绑,两个人都发狠,闷声相博。 陆廷镇好似全未听到,他面容沉沉,注视着章之微,她剪掉长发,换掉他的衣裙,穿得这样简朴,好似下决心要划清界限。 陆廷镇单膝半跪在章之微面前,伸手抚摸着她的膝盖,看清她的伤痕——这种质地的裤子,跌一下就摔破,边角处还有泥土的痕迹,湿漉漉的,还有几滴油渍,不知她蹭到了什么脏东西,原本完好的一双腿,因为摔倒跌破膝盖,还在流血。 陆廷镇摘掉右手手套,以温热手指触碰着她伤口,盯着还嵌在她皮肉中的一些细小沙砾,看着骄傲的章小姐受如此罪。 陆廷镇的手指压在砂砾上,只要重重一按,只要重重一按,她就会尝到逃跑的苦头。 他迟迟未按下,移开手,触碰着她伤口附近完好的皮肤,清晰地感觉到对方轻微的颤栗。 三秒后,陆廷镇仰脸,看她。 “你想去哪儿?” 第15章 对峙 陆廷镇从未见过章之微这种模样。 她现如今穿着完全不合身的衣服,仍旧没有穿胸衣,宽松衣服罩下,更显弱质纤纤,衣服跌破成这幅样子,膝盖还在往下流血,有些血液已经和衣服相粘,贴在身上。 可怜又倔强。 陆廷镇自觉没薄待她,小时候章之微摔倒,都是他耐心哄,仔细看有没有摔坏;章之微性格活脱,喜欢下海上山,陆廷镇不拘束她天性,也由着她四处乱跑乱跳,也不忘让人盯紧,防止她意外受伤。 他这样细心教导出的人,因为几句话就起叛逃心,好好的衣服不穿,车子不坐,就这么跑出来,东躲西藏,衣服和脸都弄脏,就连身体也受伤。 她竟想着离岛去大陆。 陆廷镇手指在章之微伤口边缘按下,语气加重:“说话。” 章之微说:“过关,去大陆。” 她语调平缓,陆廷镇却笑了一声:“你想法太天真。” 手松开,陆廷镇将另一只手的手套也摘了,两只一并丢到乌鸡身上,老四还在喘血气,按着他,动弹不得。 陆廷镇仍脱掉外套,和之前每次一样,将衣服搭在不爱穿胸衣的章之微肩膀上,她下意识后退,又被他生生拽到身侧,用西装外套将她裹得严严实实,遮住鸟喙。 章之微容色凄婉,她的腿如今受伤了,跑也跑不得;乌鸡哥如今被老四结实按在旁边,挣脱不开,莫说过关,现在连走出这条巷子都难。 她已经看到陆廷镇背后道路上投射的灯光,耳侧听机车引擎声响,不知多少人隐藏在那里,却无一人出声,都在等陆廷镇命令。 “我这不是来接你了?”陆廷镇说,“回去好好休息,明日回港。” 这样亲昵地说话,章之微低头,看到乌鸡,他整个人都被压制住,脸被迫按在地上,是强迫跪伏的姿态;老四唇边带血,脸颊红肿一块,皮质手套抽人并不是玩笑话,她不知那血是老四牙齿磕破唇,还是伤了舌头,或掉了牙。这些都拜陆廷镇所赐,他摘下手套,将衣服搭在她肩膀上,未对她下丝毫重手。 她不知。 “微微,”陆廷镇说,“玩够游戏,也该回家。” 章之微说:“我要乌鸡哥跟我一块儿回去。” 陆廷镇笑容渐敛:“微微。” 章之微咬牙:“乌鸡哥如果出事,我也不活了,我死了更清净——” 陆廷镇打断她:“年纪轻轻,说什么死活?” 见她还是不动,陆廷镇转脸,终于看向被老四按住的乌鸡。 “你不跟我走,”陆廷镇语调沉沉,“他只有一条路。” 章之微眼皮一跳,她惊叫:“乌鸡哥跟你这么多年——” “我留一反骨仔这么多年,”陆廷镇反问她,“还不够?” 章之微哑然。 是的,她就是反骨仔的养女。 她该不该感激对方留自己到现在?非但不追究过往之事,还锦衣玉食养着她。她该为此感激涕零吗?章之微茫然,她现在热血未消,不能冷静。 “跟我回去,”陆廷镇语调稍软和,“他还有第二条路可选。” 章之微能选择什么?她孤身一人,无文凭无家人,唯一依靠的人现在用她从小到大的’亲人’来胁迫她。 月光下,陆廷镇沉静地望章之微的脸庞,他不着急,看着章之微脸色苍白,好似下一刻就会倒伏地上。单薄骨架难撑他的外套,像裹着狼皮的幼羊。 不,也许是幼狼,待成长后,一样有利齿尖爪,撕裂猎物咽喉。 寂静深夜,老四用枪托重砸乌鸡的颧骨,坚硬钝声,乌鸡被挤出一声闷哼。 章之微眼睫一颤,莫可奈何。 “我跟你回去,”章之微轻声说,“回去。” 陆廷镇抬手,取出柔软真丝帕,仔细地擦她脸颊上的灰尘,手法轻柔,一点儿痕迹也未留下。 “瞧,早点说,他也能少吃点苦,这一下也不必挨,”陆廷镇说,“腿痛不痛?还能不能走?” 章之微不知道是对方的手在颤,还是自己的身体在颤,她从陆廷镇一双手间嗅到烟的味道。 她记得,陆廷镇从不抽烟。 章之微仰脸,月光凉白,倾洒而下。陆廷镇逆光站立,脸陷在一团阴影中,叫她看不穿对方表情。 他手指间有香烟的味道,绝非只抽一根。 章之微说:“我自己能走。” 陆廷镇欣赏地看她:“很好。” 这样称赞着,他自然地拉章之微的手,第一次她躲开,第二次避不开,被他生生抓握在掌中,乌鸡始终被按在地上。因为吃痛,乌鸡一只手掌举过头顶,脸和手掌都浸泡在石砖上积蓄的一层湿泥污水上,陆廷镇牵着章之微走过,好似未看到,一脚踩过他手掌,乌鸡咬牙吃痛,只发出沉闷的声响。章之微看在眼中,心被紧紧揪起,悬挂于上,她不再抗拒陆廷镇的牵手,主动去握他手指,仰脸看他,期许能放乌鸡一马。 她最终还是低头。 纤细手指在克制不住地抖,饶是再用功策划,说到底也不过是个还未念大学、还未出学校的绒绒雏鸟。施尽浑身解数也不得逃脱,被捉回来后也不能拼得鱼死网破,为了朋友,章之微也得忍下心态,用温热指尖来探他心境。 陆廷镇终于松口:“老四。” 老四应了一声,带着血沫子味。 “看好乌鸡,把他带回酒店,”陆廷镇说,“算你将功补过。” 老四说:“明白,镇哥。” 章之微轻轻地呼口气,高悬的心往下挪几寸,她如今清明,知乌鸡性命无虞。 她性格倔强的一面在今日今时展露得淋漓尽致,裹陆廷镇衣衫步行到汽车前,果不其然,熟悉的机车和制服候了一大片,夏诚明也在,笑着与陆廷镇握手寒暄。 车灯光亮处,章之微冷冷站,听他们凉风弯月下闲谈,一层一层霜浸透她脚腕,顺沿肢体往上攀。 是她和乌鸡过于天真,以为只凭两人力量就能翻越五指山,到头来,仍是陆廷镇一手遮青天。 难为他,这样深夜翻岛找人,大张旗鼓,章之微与乌鸡都始料未及。 已经有人打开车的后门,恭敬请她上车,口中仍称小姐,态度未有冷淡,不敢有丝毫怠慢。 章之微倾身上车,车门是陆廷镇亲自关阖。不轻不重一声,隔着玻璃窗,章之微看到两人拖着乌鸡往后走。夜色暗,窗外混乱,看不真切,章之微一声叫:“乌鸡哥!” 她双手趴在玻璃车窗上,这边已经落了安全锁,她打不开,正用手掌拍玻璃,被人自后握住手腕,章之微仓皇回头,看到陆廷镇。 他从另一侧上车,制止住章之微近乎自残的行为,拧眉:“今晚这么多人瞧见乌鸡带你出逃,我不加以惩戒,日后人人效仿,我怎么处理?” 章之微说:“你刚刚答应过我,只要我跟你回去——” “他没事,”陆廷镇说,“回去好好休息,我会让你见他。” 一晚上,他说了好几句“好好休息”,章之微心神难安。 回到酒店,医生已经带着医药箱等在大厅中。 章之微的腿伤不严重,就是跌倒后一层皮外伤,只是一时间没止血,顺着腿流下,才显得狰狞可怖。这种擦伤不需要缝合伤口,没伤到骨头,也无深入皮肉,用小钳子细致取掉粘在上面的小砂砾,消毒水冲干净,又涂一层抗菌药,两方块纱布四条胶带,固定得极为牢靠。 已是凌晨五点。 陆廷镇送走医生,折返房间,瞧见章之微拥抱一抱枕,也不睡觉,坐在沙发上,往玻璃外看,窗帘未拉,她在望通关的方向。 关闸处已经开始放行,一辆辆载着广东省各处食物的车子顺着珠海进入澳门,章之微却再也不能和乌鸡一同出关。 陆廷镇倒了气泡水,放在她手侧,他坐在沙发上,将章之微那条伤腿放在膝盖上,低头检查她伤口。 他的卷发在灯光下有幽暗光泽,章之微现在却不想过去抱一抱,她很疲倦。 “去睡吧,”陆廷镇说,“跑了一天,该累了。” 章之微提出要求:“醒来后我要见乌鸡哥。” “不行,”陆廷镇说,“不能这样轻易饶过他。” “可他是乌鸡!不是其他人,”章之微说,“我小时候出水痘,养父不在家,是乌鸡哥抱着我去看医生;念书时我被人欺负,也是乌鸡哥和人一块轮流接我;我没你那么好命,我没那么多东西,就这些叔叔哥哥们……” 说到这里,她喉咙发干,很难继续。 这么多叔叔哥哥,死得死,走得走,没剩下几个。 章之微低头看地毯,她心中悲戚,说出话也不能做假,全是真情表露:“小时候,我认识那么多叔叔哥哥,一个个都走了,都没有了,现在就剩乌鸡哥一个人了——” “谁是你叔叔?谁是你哥哥?”陆廷镇忽而看她,面色不悦,“上唇碰下唇,叔叔两个字就这么轻贱?” 他触着章之微那条双伤腿,没有碰纱布遮盖的伤口,直截了当地问:“你叔叔不是在这儿?还想要几个叔叔?还是说,想要哥哥?好,等养好腿伤,我就给你生个哥哥。从今往后,你叔叔就是你丈夫,你儿子就是你哥哥。” 章之微没从他口中听如此荒诞不经的话,她怔怔坐着,分毫不动。 如此说着,陆廷镇抬手,仍想如从前一般,去捉她柔顺长发,章之微不躲不避,陆廷镇的手却捉了一个空,一手空荡,无东西可握。 习惯令人难以忘记。 陆廷镇看章之微,意识到她已剪去长发。 第16章 芝薇 以前陆廷镇最喜欢碰她的头发,又浓又密,云鬟雾鬓莫过于此。 她从小就是长发,一开始编两个规规矩矩的小辫子,用两个廉价的蝴蝶结。后来,陆廷镇送她真丝的束发带,镶嵌着珍珠的黄金发夹。巴黎秀场上,模特摇曳生姿走一圈,几天后,一模一样的饰品就送到章之微梳妆台上,她不需要自己去挑选这些东西,陆廷镇聘用了专门的买手,来为她购置这些东西。 章之微成年那天,陆廷镇送她一顶花冠,布契拉提的,镶嵌着钻石,铂金、金、银的厚重金属打造出编织蕾丝的纤薄风格,精致纤美。 无论怎样的珠宝,都不及她一头浓密乌发。 陆廷镇喜爱长发,不许她烫染,全留着,定期修剪,好生滋养着。 而现在,章之微毫不犹豫地剪去一头美丽长发。剪发人也可恨,齐耳剪断,断裂的发茬处毫无美感,像原本长在沃土中的玫瑰,被人生生折断茎杆,连带着拽掉一层皮。 陆廷镇抚摸她头发断裂的位置,柔顺不再,唯余空荡,问:“疼不疼?” 章之微说:“头发不疼。” “我问你是否心疼,”陆廷镇说,“这么多年,说剪就剪?” 看章之微沉默不言,陆廷镇又叹气。他靠近章之微,短发不若长发柔顺,她脸庞上不再有先前那种倔强神态,更像一朵折了茎杆插入玻璃瓶中的花朵,美则美矣,灵魂即将消怠。 陆廷镇指腹捏她脸颊轻揉,她不理不睬,垂下睫毛,一副任由他作弄的姿态。 陆廷镇低头,他已经快吻上她的唇,这样近的距离,如果是之前,她此时此刻已经欣欣然地跃起来主动触他。于陆廷镇心中,她始终像一只小狼崽,有野性,也对他忠诚,只要他张开手,她就毫不犹豫地扑到他怀抱中又亲又蹭。 章之微始终不遮掩她的热爱,坦荡又明亮。 陆廷镇不能。 他看到章之微嘴唇微微发干,如透明细颈瓶中的白花,她毫无反应,大抵不想同他亲近。 陆廷镇没有吻下,松开手。 指间触感犹在,她冷若冰霜。 “睡吧,”陆廷镇说,“明天我们回家。” 章之微膝盖有伤,陆廷镇就让她独自睡在大床上。这是套房,空间大,陆廷镇睡在外面沙发上,没有碰她。 章之微知他本性,就算做再肮脏的事情,表面上还是要做样子。 他不会做出强上如此无品之事。 章之微倒头就睡,她太累了,就连梦境也是黑洞洞一片,人如无头苍蝇般乱投,她和乌鸡互相搀扶,在浓郁深黑中跌跌撞撞奔跑,好不容易即将见到光亮,却见陆廷镇手持一把枪,毫不犹豫地对着乌鸡扣动扳机。 “嘭——!” 血液溅了章之微一身,她尖叫着坐起,冷汗涔涔,膝盖上未愈合的伤口扯裂,痛到她轻轻吸口冷气,蜷缩身体坐起,章之微看到只穿睡衣的男人。 清晨,陆廷镇洗了澡,黑色的卷发尚未干,更蜷曲,颈上搭一毛巾,他俯身看章之微:“梦到什么?” 章之微张口:“我要见乌鸡哥。” 陆廷镇未置可否:“他还活着。” “你打他了?” “我一直在这儿。” 章之微问不出什么东西,陆廷镇让人将早餐送到套房内,让她慢慢吃。 陆廷镇并未限制章之微的行动,她仍旧可以按照意愿自由出入任何地方,陆廷镇不强求,只是章之微没有出去玩的心思。 昨晚奔波劳累,再加心中藏事,章之微胃口不好,她用餐刀切着班尼迪克蛋,切下一块,又切开,再切,切到碎碎小小,就是不往口中送。 陆廷镇平静地看着章之微这样折磨着她可怜的早餐,说:“佩珊昨晚打电话,说她很想念你,问你几时返港。” 章之微放下刀叉。 银光闪闪的餐刀和刀叉与瓷盘相接触,悦耳清脆,她看着陆廷镇:“你怎样回她?” “我说你病了,晚一天回去。” 陆廷镇切下一块小羊肩,他是章之微交际圈中胃口最好的一位,早晨也要食肉,或许也正因此,他具备着如此充沛精力。野兽都是食肉的,强硬,不容他人置喙。 “她说什么了吗?” “她很关心你,让你醒后及时回电,”陆廷镇慢条斯理地咀嚼,吃掉一整块肉,“给她打个电话吧,别让她担心。” 他什么都没说,却又像什么都说了。 提醒着章之微,你不是孤身一人,别忘了你港岛的好友,你的学业,还有你的老师同学。 章之微重新拿起叉子,她吃掉了被自己切到碎碎的一点东西,放下,去拿餐巾:“我吃饱了。” 陆廷镇看着她这幅近乎自虐的模样。 “对了,”他笑笑,“还有件事,忘记和你讲。” 章之微捏着餐巾,擦拭着书,孤身一人,没人照应,”陆廷镇说,“我特意为你聘请一位保姆,照顾你衣食起居。” 章之微皱眉:“我不需要。” 她现在已经不想再考虑留学的事情,学习,或者事业……都不如乌鸡哥的生命重要。 章之微丢掉餐巾,站起,脚尖碰到椅子,发出沉闷一声。 “你会需要,”陆廷镇笃定地说,“先看一看。” 怎么看? 章之微没想到他会从澳门找,愣了两秒,听见陆廷镇拍手,清脆一声,脚步声起,有人打开门出去,片刻后,脚步声纷杂。 三个男人带了一女性进来,恭恭敬敬:“镇哥。” 章之微瞳孔紧缩,声音发干:“玉琼姐。” 昨夜里温温柔柔给她二人煮面做菜的花玉琼,穿着一条大红裙,本该明艳妖娆,瞧起却有些疲惫憔悴,妆也残了,口红只剩一半。 陆廷镇没看她,他的姿态很放松,凝望章之微:“让她给你做保姆,喜不喜欢?” 章之微愤怒看他:“你怎么能——” “看来是不喜欢,”陆廷镇叹气,侧脸,吩咐,“把她带走吧,送到张先生那边。” 章之微不知他口中的“张先生”是谁,但在这个名字出现后,她看到花玉琼一张脸血色尽失。 “等等!”章之微说,“留下,我很喜欢她。” 陆廷镇看着桌上的菜,看着章之微那近乎未动的早餐:“玉琼,你瞧小姐不肯吃青菜,看来是师傅做得不好,你去找人,让他们重新做一份送过来。” 从进来之后,花玉琼一句话未说,听到指令后,她才嗓音干涩地说声好,步履蹒跚离开。章之微终于坐回早餐桌,她望着花玉琼离开的身影,脑中拼命回想,她有没有受伤,怎么这副模样…… 很快,她重新端青菜上来,放在章之微面前。还好,章之微看到花玉琼袖子下的一双手和胳膊,干干净净,没有什么糟糕的痕迹。花玉琼还是和昨夜一样温柔,请她吃饭。 陆廷镇看着这一切。 章之微没有犹豫,她低头就吃,放弃与他抵抗。 瞧,抵抗也是无用,陆廷镇知道怎么样能让她顺从。他绝不会对她施以暴力,也不会用那些羞辱性的语言。章之微是他一手带大,两人对彼此都了如指掌。就像陆廷镇知道章之微会怎么计划着逃跑,又会因何改变计划;也像章之微,知道如何才能让陆廷镇不痛快。 她不需要大吼大叫、歇斯底里,只要漠视陆廷镇,不给出他想要的反应,就能让他不悦。 章之微还是和孟佩珊回了电话,对方很紧张章之微的身体,叽叽喳喳快快乐乐地讲个不停。章之微听她轻松声音,心中酸楚,忍耐住,若无其事地和她聊天。 章之微不知道陆廷镇有没有对陆老板和陆太太保密,他们二人差遣佣人带礼物和滋补的人参灵芝送来,传话让她好好养病,等病好了,再过去陪二老说说话。 章之微现在不能确定这是虚情假意还是真情,她分辨不清。 下午,无旁人时,花玉琼才对章之微说了另一部分,在章之微和乌鸡搀扶夜奔时,花玉琼的经历。 她工作到一半被陆廷镇的人带走,客人自然是不满意的,但哪里能和陆先生相比,提着裤子灰溜溜离开。陆廷镇的人对花玉琼很客气,让她洗过澡、穿上衣服,吃饭时,也给她一份。 花玉琼也没有见到乌鸡。 提到乌鸡时,她漂亮的脸上浮现出一些淡淡愁容,还是主动安慰章之微:“没事,乌鸡哥讲义气,陆先生也通晓情义,不会有事。” 章之微不能和她言说其中利害关系。 夜间,花玉琼离开,陆廷镇仍旧睡在外面沙发上,留章之微独身一人。无论章之微如何说,陆廷镇都不肯允她见乌鸡。 反骨仔。 没有人会喜欢这样的下属。 章之微极力想要对他说明,自从跟随陆廷镇后,乌鸡再没做过出卖他的事情。 陆廷镇玩着一只银质的打火机:“凭他一面之词,你怎知他再没做过二五仔?” 章之微张口:“我……” “下一步,”陆廷镇将打火机倒扣在桌上,问,“你是不是想说,阿曼也一样,许久没做过?” 章之微说:“你不信。” “微微,”陆廷镇说,“现在还留着阿曼墓碑,已经是极大的让步。” 章之微无话可说,她喝掉桌上的气泡水,看着玻璃窗外白日蓝天。 她还是跟随陆廷镇返港。 回程中,陆廷镇与她闲谈,提到胡先生的构想,对方想要建立一座桥梁,从港城屯门最西部开始,一直到内伶仃岛,另一段连珠海淇澳岛,名字就叫内伶仃洋大桥。 港城总督对此并不热衷,并不愿建桥,在陆廷镇看来,至少,目前十年、甚至二十年,都很难实施。 章之微终于有反应:“如果桥建好,我们是不是可以直接从港城开车到珠海?” 陆廷镇笑:“可以。” “不过,”陆廷镇握住她手腕,她肢体生凉,幽幽寒冷,“等桥通时,我们可以带着孩子一同来。” 章之微置若罔闻,毫无反应。 陆廷镇等了几分钟,没等到她的回答,侧身看,只看到她安静沉默一张脸,她不肯与他讲话,像是将自己封闭在一个盒子中。 先前并不如此。 第一次时,章之微甚至不在意需不需保护措施,笑着亲陆廷镇的脸,眼巴巴望他,坚定地说怀了就生下,她喜欢孩子,也愿意和陆廷镇一同孕育。 现在呢? 章之微将手慢慢抽离,陆廷镇手中空余凉气。 她连肢体接触都不肯,转过脸,无声表达她的不悦。 回到家中,陈妈自然发觉二人气氛不对。家中房间多,陆廷镇将花玉琼暂且安排在另一个佣人房中,还有半年时间,足够让花玉琼学习菜式和如何照顾好章之微。陈妈起初对花玉琼抱有警惕,在得知她是陆廷镇雇佣的人、将来要陪章之微留学后,才松口气,细心教导她。 章之微和陆廷镇重新恢复到井水不犯河水的境地,对方不强迫她,也不让她见乌鸡,断绝她和乌鸡间所有的消息。章之微连对方是死是活、情况如何都不知,纵有好友佩珊上门探视,她也难以打起精神。 如何讲呢? 她养父对陆家有恩也有亏欠,她想走,陆廷镇又不肯。更不可能假装什么都不知,和从前一样与他相处……章之微能欺骗自己,陆廷镇爱她,却无法催眠,陆廷镇会放过阿曼和乌鸡。 回港城的第二日,章之微就病了,这次是真的一病不起。起初是咳嗽,后来是头痛,她食欲大减,吃什么吐什么,只愿意喝一些陈妈熬煮好的糖水,这东西不能补气血,陈妈看在眼中,心疼到偷偷掉泪。 陈妈不知澳门发生的一切,只当章之微和陆廷镇怄气,私下去问陆廷镇,想要他去哄一哄,劝一劝。做什么都不能糟践身体,要好自珍惜。 陆廷镇去了,也无用,章之微不肯与他讲话。 章之微不知要讲什么好,她如今病成这幅模样,自然不能再去上课。闲暇时就看书,或者和花玉琼聊天。佩珊每天放课后都会来看她,给她带作业,和一些书,或者其他新鲜的小玩具。 一月后,天气变得干燥,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来拜访章之微。 陆廷镇不在家中,近期事务忙,他来这里的次数也减少。陈妈不认得这位瞧起来彬彬有礼的先生,听他自我介绍:“我姓夏,夏诚明,您可以问一问章小姐,我和她、还有陆先生一块吃过饭。” 陈妈如实转告给章之微,她病思倦怠,听到他的名字更头痛:“不见。” 花玉琼捧着书在读,闻言,她放下书,站起,跟陈妈一同出去。 章之微侧躺着,喝下床侧矮桌上炖补的花胶,刚放下碗,花玉琼拿着书进来,告诉章之微:“那位夏先生让我将这本书带给您,他说您应该很需要。” 章之微看不清,问:“什么书?” 花玉琼看了看封面:“三十六计。” 章之微气笑了:“他一定是来羞辱我……把书丢垃圾桶,远远扔出去。” 花玉琼性格温顺,她拿书要离开,又听章之微说:“等等,拿来,我先看看。” 这本书没什么稀奇,薄薄一册,是给中学生读的,还有插图,瞧着平平无奇。章之微皱眉,随意翻了几页,忽而停下。 书中夹了一枚形状精致的书签,宣纸,上面以毛笔墨汁绘着灵芝与紫薇花。 章之微拿起书签,垂眼看。 这枚书签所在的一页,四个字泛着油墨香气—— 金蝉脱壳。 第17章 试探 1983年的港岛并非平稳发展。 60年代的社会充满朝气,只要肯吃苦,奉献力气,野心勃勃的年轻人总能谋得一份出路,僧多,粥也不算少。七十年代的人消费能力也强,选择多,好似无论做什么都能卖得出去,遍地机会。 到了80年,才稍稍放慢脚步。 陆廷镇密切关注港岛前景动态,从年初到现在,市民们无一不关注公报上的消息,仿佛人人都要化身预言家,想要从那些铅字的行距间占卜出港岛未来。 港元汇率持续走低,汇价大跌,对陆廷镇来说倒不碍事,如今的港岛早已不是之前各行各业都由英国人和非华人垄断的时刻,华商也在逐渐崛起,这些对某些英资企业而言并非好事,对陆廷镇来说,却是一个机遇,借此,本地华商筹谋,或联手或竞争,要去啃英国人控制的传统经济领域。 为这件事筹谋,陆廷镇近些时日休息时间不多。 谈话至深夜,陆廷镇饮些酒,让司机在离家尚有一千米的位置停下,他步行去买一份砵仔糕,周围有人在办丧事,放着幽幽挽歌: “……千山我独行,不必相送……” 陆廷镇留神细听。 隐约记得,三年前,章之微就爱在放课后守在电视前看《楚留香》,这首歌似乎是其中歌曲,陆廷镇不看这些,也弄不清楚女孩子喜欢的东西。他倒不像其他的家长,拘束她,不许她看,爱玩爱新鲜事人的天性,陆廷镇任由她看,自己在吵吵嚷嚷的电视背景音中低头读一本书,偶尔抬头,瞧见章之微吃一枚甘草榄,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她不爱穿鞋,就光足踩在地毯上,瘦削的身体像被春风吹拂的杨柳枝。 视线相接,章之微会扑来,问他:“陆叔叔这次出去多久?会不会给我带礼物?” 外面有人私下谈,什么污言秽语都有,有人说章之微是陆老板的私生女,还有人说陆廷镇有怪癖,才会养着她……这些东西都不入他耳朵,陆廷镇难得在她身上发善心,在她无聊时陪她说话,外出归家给她带着礼物,给她东西吃。 她的英语是陆廷镇亲自教的,名字是他取,她收到的第一封情书也交给陆廷镇看,对方是想要向她伸出“友谊之手”的男生,在教会学校外遇见过她多次,用拙劣的字体和英文来倾诉生涩的感情。章之微看都未看,直接丢给陆廷镇,陆廷镇读到半截,举到蜡烛上焚烧殆尽。 陆廷镇喜爱她倔强不同,又不爱她过度倔强,执拗。 譬如现在。 陆廷镇买好砵仔糕,沿着一路鹤望兰缓步走到洋房楼下,抬目可望明灯,植物影中,窗帘紧闭,唯余灯光明影,章之微还未休息。 陆廷镇推开门,陈妈热情迎上。他吃过晚餐,不需人准备,只问她:“微微晚上吃了什么?” 陈妈答:“鱼丸面。” 陆廷镇皱眉:“怎么吃这东西?” “小姐胃口不好,我煮了汤饭,她不爱吃,”陈妈窥探他神色,斟酌,“还是玉琼跑去买了鱼丸面,小姐慢慢地全吃掉。我想,可能因为小姐想念父母……” 陆廷镇脱下外套,打断陈妈的话:“我知道了。” 章之微果真没有睡觉,她还是倦倦的模样。今天不咳了,也不再发烧,膝盖上的伤口已经掉了一层血痂,新长出的肉又嫩又粉,每日,花玉琼都为她细心涂防止疤痕的药物。 陆廷镇带回的砵仔糕并没有让她开胃,章之微只尝一口就捂着嘴巴吐出。陆廷镇倒了水给她,她固执不喝,推开陆廷镇的手。 陆廷镇语调缓和:“怎么喜欢上吃鱼丸面?” 章之微说:“乌鸡哥最爱吃鱼丸。” 陆廷镇握着杯子:“这么久,气还没消?”他说得轻巧,章之微抬头看他:“你叫我怎么消?” “微微,”陆廷镇叫她名字,“我们谈谈。” 章之微默不作声,她的手抓着床单。 “其一,我知你和乌鸡关系匪浅,否则我不会留他到现在,”陆廷镇说,“这么多双眼睛瞧着,你认为我应当放他走?” “其二,现在我和父亲都不追究阿曼过往的事情,也是为了保全你的尊严,”陆廷镇冷静看她,“其三,微微,因为旁人几句话,你就可以不在意这么多年教养你的恩情,你认为这样很合适?” 章之微说:“所以你知道乌鸡会带我走。” 陆廷镇放下杯子,他触碰章之微短发:“瞧,我说过你不笨。” “你几时知道的?”章之微问,“是从我们刚到澳门?不,乌鸡早就弄好了返乡证……你知道乌鸡策划从澳门跑,所以你主动提出,带我去澳门玩,对不对?” 陆廷镇不说话。 “你故意制造机会,你在试探我,”章之微说,“你根本……” 她说不出口,虽然早就猜到,但如此直白说出,她还是有些伤神。 “你不也一样?微微,”陆廷镇说,“乌鸡说了,你就信。我养你这么多年,放着舒服日子不过,眼巴巴跑去大陆,这么多年,我就养一小白眼狼?我是圣人?养你不求回报?” 陆廷镇只摸她那被齐齐剪短的头发,指尖贴着她的耳朵滑过,不触她分毫。 “你不是已经拿走回报?”章之微看他,“搞我这么久,还不够?” 陆廷镇十指收拢,握住她头发,咬牙:“章之微。” 章之微心灰意冷:“陆廷镇,这样下去太无趣。你想搞多少次都行,搞够就让我走吧,就当您送佛送到西,好事做到底。我不做什么陆太太的美梦,也不想做你情人,和其他女人共享一根东西,我嫌脏。” 陆廷镇斥责:“你说什么屁话?——夏诚明下午见你,他带什么东西送你?” “一本烂书,早就被人丢了,”章之微面无表情,她看陆廷镇还要再说,倾身按他脖颈,口中也念,“趁着你还干净,不搞白不搞。” 陆廷镇抚摸她的脑壳:“早知养你这样气人,不如养块叉烧。” 章之微冷笑:“你要是敢搞叉烧,我还敬你一声英雄呢陆叔叔。” 被她句句点火惹气,陆廷镇本就素了许久,哪里还能忍。况且她膝上伤口已好,退了高烧,也不再咳嗽,拽了领带将她绑得严严实实,章之微仍旧用语言激怒他。 “装什么正人君子,”章之微骂他,“陆廷镇,你要是好人,一开始就不会借着酒劲和我荒唐;你要是真君子,一开始我亲你手时你就该拒绝。承认吧,你就是变态,你就是喜欢我。你喜欢我,但因为身份不能娶我,你就想让我给你当情人做小老婆你这个混蛋——” 陆廷镇捂住她唇,手下发狠,低头要亲她不安分的脸,恰好听到卧室门响。 他回头,看到一脸惊慌失措的花玉琼,她手中端着杯子,慌乱震惊地看着这些,像误入战场的羔羊。 陆廷镇说:“滚出去。” 和话同时落地的还有一只花瓶,不偏不倚,被丢出去,在花玉琼脚下裂开,水浸透地毯,玻璃碎片和折伤枝茎的花一同憔悴落地。花玉琼后退一步,战战兢兢关上门。 陆廷镇看着与他置气的章之微,还未入,她已是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像是下一刻即将引颈受戮。脸上看不出少女羞涩,也瞧不见渴求他的神色,陆廷镇抚摸她脸颊,看她倔强一双眼。 只是一场试探。 他们都察觉对方的不坚定。 “我看你是疯了,”陆廷镇松开她,伸手轻揉她腕上勒痕,揉了几下,越擦越红,他才停手,“没事,做叔叔的,总要让一让晚辈。” 章之微喘粗气,狠狠瞪他。 “还是年纪小,年轻气盛,你知道怎么说才惹我生气,我知你心中有气,也不怪你,”陆廷镇捏着她细细手腕,声音低下去,“没关系。” 那句没关系,不知是讲给她听,还是说给自己,过了几分,陆廷镇又说一声:“没关系。” 他最终没有对章之微下手,等她再养一周病,医生检查无碍后,仍旧差人送她去上课。 章之微再没见老四和乌鸡,陆廷镇身边重新换了两个人,章之微之前见过,却叫不上名字,他们待章之微仍旧客客气气,叫她“小姐”。 上学的第一天傍晚,章之微被接到陆家旧宅去见陆老板和陆太太,他们二人仍旧同先前待她,滴水不漏,瞧不出什么端倪。陆太太很担心章之微身体,又关切问她最近吃什么药,饮食如何,一一问过后,才又笑着问她,澳门好不好玩?等毕业后,章之微就能去更多地方…… 今晚来吃饭的不仅仅有章之微,还有夏诚明和他的那位表妹,两个人衣冠楚楚,谈笑风生,游刃有余。陆老板显然很喜欢夏家表妹,三番几次被逗得前仰后合。 陆廷镇不在,他差人回过话,今晚会迟一些。 章之微不想听夏家表妹的奉承之语,独自起身去花园发呆,张妈不在,那两个碎嘴的丫头,小月和丽珍也不在,她无人吵架,无人在意,很是无聊。 章之微低头,拔根草叶,在地面上描出一只鸽子,正细细绘爪,听身后有人笑:“章小姐真是一双妙手,拿草梗也能画得入迷。” 章之微仰脸看:“你来做什么?” 夏诚明白衬衫外只一灰色马甲,彬彬有礼走下台阶:“来救你脱苦海。” 章之微说:“你诓我。” “实不相瞒,明仪也想做陆太太,”夏诚明直接亮出底牌,不疾不徐,“但你瞧,你在一天,陆先生就难考虑娶妻的问题。” 他真是新时代的优秀生意人,讲话也不兜圈子。 光明磊落新派人,大大方方告知她,他那边能拨出多少数目,问她愿不愿做。 谈话间,他已然走到章之微右侧,低头细细看章之微的画,称赞:“章小姐这鸳鸯画得当真栩栩如生。” 章之微丢掉草叶,也不再遮掩,直截了当发问:“你打算怎么帮我?” “港岛是陆家的地盘,我动不得,”夏诚明意味深长,“但马来西亚不同,陆廷镇少去吉隆坡,我在那边刚好有些小生意。异国他乡,想要做些什么,也容易得多。” 章之微等他继续往下说,夏诚明却不开口了。 章之微明白他所言之意,瞧他不说,忍不住催促:“然后呢?我去吉隆坡,然后做什么?” 夏诚明却在此刻收声。 他起身,面不改色,对不远处伸手,笑着说:“陆先生,您终于回来了。” 第18章 蒙蔽 陆廷镇缓步而下,月光苍凉,落在章之微脸上是不甚健康的一道白。他俯身,牵着章之微的手,将她拉起。 他留意到地上的画。 “你画的孔雀很美,”陆廷镇称赞章之微,“惟妙惟肖。” 章之微不出声,她听夏诚明同陆廷镇攀谈,两人聊的多是些生意上的事情,章之微不爱听,她折身想走,被陆廷镇握住手腕,收紧。 章之微用力挣脱,纹丝不动,她咬牙,听见夏诚明说:“……选择女友,还是要温顺乖巧得好。” 陆廷镇不接话,他用眼神警告章之微。 “有时候,越是强硬,越难得到想要的东西,该示弱就示弱,学会适当服软,”夏诚明笑,“卧薪尝胆,总比以卵击石要好。” 章之微不挣扎了,她心神一动,克制着不去看夏诚明,而是看陆廷镇的手,他握得很紧,紧到章之微小声吸了口冷气。 细微一声,陆廷镇松了松。 “……男人都爱温顺美人,美丽又愚蠢的最好,”夏诚明说,“陆先生不一般,看上的人也聪慧。” 陆廷镇说:“不过是各有所好。” 今夜谈天止步于此,陆廷镇握着章之微的手回去,直到到餐厅前才松开。天下没有叔侄连吃饭也要手牵手,章之微看到角落里摆放的落地灯,鎏金的,造型别致,百合的样子,柔柔地开,将人的影子都照到淡若无痕。 陆廷镇的手贴在她肩上,轻轻推她一把。 章之微迈步进入餐厅。 今晚和之前并无区别,陆老板看那位夏明仪小姐也不错。人在高处、上了年纪的人大多都有共同点,忧心自己后继无人,忧心偌大家业拱手让人。陆廷镇已经过了适婚年龄,却还迟迟未交女友,令陆老板心急如焚。 之前的那位出身书香世家的小姐也好,今日的夏明仪也好,陆老板只盼着陆廷镇早些成家生子,好让他也能够含饴弄孙。 陆廷镇仍同往日一般,对待夏明仪同样客客气气,话题扯到交友婚姻,他就表明立场,委婉拒绝。晚餐结束后,原本斗志昂扬的夏明仪,也泄了气,无精打采地尝最后一例汤。 临走前,夏诚明送给章之微礼物,仍旧是一本书,讲历史,讲成语故事起源,还有一份报纸,今日的,不知是不小心放在袋中还是故意的,上车后,陆廷镇先取报纸看,没有异样,任何划线标注也无。 章之微打开历史书,自带的书签夹的那一页,讲越王勾践战败被囚,睡在柴草堆上,舔舐苦胆,又曲意逢迎吴王夫差,让对方慢慢放下警惕…… 章之微合上书,书签顺手夹在另一页。 她主动对陆廷镇说:“报纸上讲什么?” 或许是这几日里,她第一次用这样不呛人的语气主动聊天,陆廷镇颇有些惊诧,看她:“一些无趣的八卦。” “桃,色绯,闻?” “腐朽思想。” 陆廷镇将报纸丢给她,章之微细细读,果然是腐朽思想,整张报纸中心思想只有一个,那就是教女性如何散发原始魅力来诱惑男人。研究男士们喜爱怎样性格的女人,女人怎么装扮能够吸引男人,教女士如何正确发嗲,言行举止,好似要将人全都拘束着,磨平棱角,往一个苛刻的条件去套。 章之微折好报纸,团成纸团,丢到陆廷镇身上:“无聊透顶。” 陆廷镇赞同:“你不必看这些东西,现在就很好。” 章之微不言语,她有些闷,将车窗打开一丝细缝,眯着眼睛看窗外夜色,流光溢彩。她大约明白夏诚明的意思,他为了自己妹妹的婚事和陆夏联手的将来,也会帮忙章之微“金蝉脱壳”……只是陆家这棵大树枝繁叶茂,根系深深植于港岛土壤中,盘根错节,夏诚明不敢轻举妄动。但他有把握让章之微在吉隆坡脱身…… 前提是,陆廷镇还肯送她去马来亚大学读书。 思及此,章之微侧身,问陆廷镇:“老四和乌鸦都不在,你打算只让玉琼陪我去马来西亚?” 陆廷镇闭目养神:“不去马来西亚,留在港城。” 章之微震声:“什么?” “读港城大学,”陆廷镇说,“将来再申请英国的学校。你不是舍不得我?那干脆就在港岛读,我每天接你回家。” 章之微忍着情绪,她看着车窗外苍凉夜色,知道现在势必不能再和他起争执,免得被瞧出端倪。 是啊,她在澳门逃跑未遂,陆廷镇已有警惕之心,怎么可能再轻而易举放她去马来西亚。 她捏着掌心,睁大眼睛看着外面的月亮。 夏诚明明显知道她的处境和性格,言语中都让她假装示弱,卧薪尝胆,让陆廷镇放松警惕,答应她去马来西亚…… 章之微性格傲,现在让她立刻去向陆廷镇撒娇卖乖,她做不到,陆廷镇也不会相信。 慢慢地,她仍坐回去,转脸看玻璃窗外,发呆。 卧薪尝胆。 金蝉脱壳。 「几时发嗲,何等重要」 晚上陆廷镇不碰她,他有自己的房间,上次倘若不是花玉琼闯入,可能两人已经激情一场。在大部分情况下,陆廷镇都能很好把控住自己欲望,因此连美人计这一招也暂时无法实施。 陆廷镇已经开始让人准备章之微去港城大学的资料,周末中也给她请老师补习,要求她必须拿到一个优秀的成绩,章之微身体病刚好,前段时间心神不宁,功课落下许多,现在又被陆廷镇逼着学习,极为吃力。 多次想要撕书赶老师,都又忍下,章之微终于清楚地明白,在如今社会,一个女性,倘若没有家人,也没有学历和安身立命的本领,是会被嚼到骨头都不剩。 正如上次乌鸡策划的“逃离”,在他计划中,到达大陆后,仍旧要送章之微去读书学习。 章之微认清这点后,开始跟着老师好好学习。 但她发现自己和陆廷镇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少到章之微怀疑,他是等她睡下后再来。 只要在港岛,陆廷镇晚上一定会回来住。陈妈也说,先生每天回家,第一件事就是询问章之微的饮食和身体情况,其次才是学习。 章之微不傻,她知其中关窍。大抵是先前每次见面都不欢而散,陆廷镇同样有傲气,自然不会再三来见她,和她争执。 眼看时间一点点往前推,再不努力就真的去不成马来亚大学,要留在港岛上,继续这样和陆廷镇在一起。对方打定主意要磨她的性子,磨到她甘心低头,甘心同他好……将来呢?倘若陆老板相逼,倘若章之微真得被磨去脾气……是不是真要做他情人? 章之微心急如焚,仍要按着性子等待时机。 时机终于来临。 周六,花玉琼身体不适,头晕无力,陈妈送她去医院治疗,只留章之微独自一人在家。 家庭教师今日也请假,她要陪儿子过生日,取消了今天的辅导。 章之微在浴缸中放满水,打出充盈的泡泡,故意在地板上铺满肥皂水,狠狠制造一场摔跤。 手腕磕到浴缸上,痛到章之微吸口凉气,不过不要紧,她小时候也这样摔过,不会伤到骨头,顶多让皮肉淤青,瞧起来可怜几天。 黑色发茬也沾上泡沫,她视若无睹,早先剪掉那些长发,现在努力长了一月,仍旧瞧不出什么区别,陆廷镇让人为她修剪过一次,瞧起来更像学生。 泡沫中,章之微冷静地支撑着起身,裹上浴巾,走到电话机旁,拿起话筒,开始拨号。叮铃铃。 铃声响了。 陆廷镇刚抽过烟,正和人商谈购买电灯公司事宜。 房间中并没有多余的装饰,大方,稳沉,毫无哗众取宠的摆设。只有会客室上摆着一只古朴的瓷盘,是宋朝的东西,钧窑烧出来的贡品。 谈到一半,人慌里慌张地进来,告诉陆廷镇:“陆先生,章小姐打电话找您。” 陆廷镇颇感意外。 章之微已经冷脸许久,怎会主动找他? 合作伙伴尚在,陆廷镇没有起身,而是问:“她说什么?” “章小姐说,她不慎在浴室跌倒……”对方有些为难,“好像是摔断胳膊,家中无人,才打给您——” 话没说完,陆廷镇已然站起,他离开房间,大步走向电话前,听筒还放在桌上,像孤零零躺在白瓷砖上的伶仃身影。 陆廷镇拿起听筒:“微微?” 三秒后,陆廷镇听到章之微哭泣的声音,她在吸着冷气,颤抖开口,以他许久未听过的孱弱和隐隐依赖。 “陆叔叔,是你吗?” “胳膊好痛,我是不是要死掉了……陆叔叔,你快点回来好不好,我流了好多血我很想见你……” 第19章 发嗲 陆廷镇推开门时,裹着白色毛巾的章之微无助地坐在沙发上,他一眼看出对方毛巾下未有寸缕,立刻转身呵斥后面的人:“站着别动。” 几人登时刹住脚步。 陆廷镇面色铁青,他大步走向沙发,看着还在落泪的章之微。章之微的头发还没有干,仓皇地往下滴水,脸颊一抹绯,有血液顺着她的腿往下流,像沿着玉石落的朱砂。陆廷镇脸色沉沉,伸手触到她腿,章之微不躲避,任由他捏腿掌握,只用力咬住唇,咬到唇色发白。 “好痛,”章之微捂着自己的右臂,她终于说话,带哭腔,“我的胳膊可能要断了。” 陆廷镇已经掀开毛巾,还好,血液并不是从他担忧的地方流出,她只是腿部被尖锐的物品划了一下。章之微的止血速度要比旁人差些,才会看起来如此狰狞。确认好这些,陆廷镇去拿她的贴身衣物和裙子,为她穿上后,才让人进来。 不必去医院,陆家就养着最好的私人医生。陆老板曾胳膊中流弹,整只右手鲜血淋漓,也是私人医生在家中帮他处理好伤口。 医生拿着医药箱,让章之微依靠在陆廷镇身上,低头专注清理腿上伤口,章之微动不得胳膊,不出声。 陆廷镇这些年养章之微用心,几乎没让她吃苦头,现在瞧她皱眉忍痛,身侧有旁人,他也不好说哄她的话,只扶着她,听她轻轻吸着凉气,咬到牙齿都在响。 不知是因旁人在,还是医生说了无事,章之微不再叫陆叔叔,抿着唇,脸色仍旧苍白,柔弱无力地攀陆廷镇胳膊,纤细一双手就搭在他衣袖上,瞧起来像下定决心不触碰他。医生持镊子夹了沾着药水的棉球落在她伤口上。章之微从喉间发出似怕似惊一声喘,泪意盈盈,手指无意识攥紧他衣袖,微微垂首,压抑着不出声,一滴热泪落在陆廷镇胳膊上。 可怜到让人心疼。 陆廷镇低头看章之微手腕,那串砗磲果真不见。他不信佛神,此刻却用拇指轻轻摩挲她空荡荡手腕,以做安抚。 章之微闭眼不看伤口,陆廷镇看得清楚,瞧起来像被碎瓷划伤,还好并不深,也不大,毋需缝合,只是又要忌口,又要一段时间不安分。腿上伤口处理完,才看胳膊,应当没有骨折,陆廷镇不放心,又抱她去最近的医院做了详细检查,只有轻微擦伤,不是大问题。 确认自己安然无恙后,章之微才轻轻推开陆廷镇,她眼下仍挂着一滴泪,瞧着分外可怜,也不再叫陆叔叔,有些尴尬似的,低头摸裙角上的一滴湿痕,还是从她发上落下的水珠,一小片深迹。 现下不便行走,陆廷镇抱她上车,章之微倒也顺从,没有前几日那样剑拔弩张的气氛,安安静静地贴靠着他,不说话,眼睫下一点可怜阴影。 返家后,陈妈和花玉琼都在,二人得知章之微受伤,自是惊慌失措,忙不迭上前察看章之微伤口。陈妈是真心疼,看着章之微的腿就落泪,低声叹气:“哎呀,哎呀,我就该把那块毛毯拿回来……” 上午章之微说了一句浴室中铺的地垫脏了,陈妈就立刻去清洗,晾晒,哪里想到遇到这事。 章之微说:“不关你的事,陈妈,是我自己不当心。” 花玉琼不说话,默默去煲汤,煲“仲夏夜之梦”,这汤清淡,用的又是冬瓜,利于伤口消肿恢复。 陆廷镇坐在床边,他西装外套上被章之微头发弄湿一片,也没脱,就这样穿在身上。林秘书走过来,小声提醒:“先生,宝华那边……” “请他们回去吧,”陆廷镇说,“今天我有事,让他们先回,改天再约。” 章之微终于出声,她嗓子有些发干,不自在,像是刚烤好的葡挞边缘:“……你还是去忙吧。” 两秒后,陆廷镇站起:“那好。”他刚起身,章之微立刻仰脸看他,她眼角泪痕还未干,睫毛都粘到一起,说不清是哭泣还是恼怒,像是不相信他真要走。 四目相对,章之微立刻别过脸:“你去吧。” 陆廷镇忍俊不禁,一声笑:“那我真走了?” 章之微闷声:“走吧。” 她抱着被子,低头:“我不想见你。” 陆廷镇侧身,用手势示意其他人出去,他也倒退着走几步,停下,最后一个出门的是林秘书,离开时轻轻关上卧室门。门与木框相触,轻微一声响,章之微果然抬头,仍旧委屈模样,眼泪还流着,望过去,望见陆廷镇含笑一张脸。 他根本没走。 章之微将枕头抽出,狠狠砸他:“你骗我!” 陆廷镇大笑,稳稳接住枕头,缓步走到章之微床侧,坐下,去抚她耳侧垂下的黑发。章之微发倔,转过脸,固执不肯从,陆廷镇一手按住她背,另一只手仍拂去她眼角泪花:“骂完我,舒服了?” 章之微眼泪一直落,她哭到鼻头发红,好似把近期委屈全盘发泄出声,哽咽:“你就是这样想,你宠着我和养只猫养只狗有什么区别?听话了就哄着惯着,不听话了,一连好几天都不理人……” 她终于哭出声,陆廷镇心软,哄着她:“这些天是我不对,微微,抬脸,把泪擦擦。” “你就是没把我放心上,”章之微从他手中夺走纸巾,擦着眼泪,哽咽,“以前我都觉着是自己多想,现在看起来,一点都没差,你干脆去养只狗好了,又听你话,还会绕着你转圈,总比我好……喔,忘记了,你不能搞狗。” 陆廷镇听她又恢复,孩子气般口无遮拦地说,这次没批评,只俯身,缓声:“哭吧,我知你委屈,哭出声也好。” 这句话宛若揭了封印,章之微一头倒在他胸膛上,哽咽:“你也知道我委屈,我这些天都快闷死了。你一直不来找我,也不见我,就我一人在家里……什么曾艾仪夏明仪,全都是这个仪哪个仪的,不知道谁有福气做你太太……你还是想将我当情人养……” “谁舍得将你当情人?”陆廷镇叹气,“微微,我教你读书,待人接物,帮你申请学校,规划前程,你怎会觉我是要将你当情人金屋藏娇?” 章之微哭声小了些,她还是含着泪,眼巴巴看他。 “前几天的事,”陆廷镇顿了顿,“算了,不谈这些。微微,今晚想吃些什么?” 章之微说:“你不是还有事要忙?那个什么宝华?” “他们不是诚心来谈,价码太低,晾一晾也无妨。” 陆廷镇正擦她眼泪,被章之微一巴掌推开,她说:“果然,还是工作最重要,你不是一心一意爱我。” 陆廷镇不恼,他摸了摸手上痕迹,看着章之微,她好似又恢复先前那种状态,好像裂痕不曾存在,好像澳门的试探也夜奔不复存在。他用被章之微打出红痕的手耐心为她擦干泪,两人都不提先前的事,章之微哭累了,又有伤,先躺平睡下,陆廷镇在床边等了几分钟,才悄然离开。 他刚出门,章之微睁眼,触碰受伤的胳膊,闭眼回想,刚才是否有破绽。 陆廷镇关上门,问陈妈:“浴室里洗了地毯,怎么不换新的?” 陈妈解释:“小姐说新的有霉味,让拿去晾一晾,散散气味。我想今天太阳好,也可以晒晒,等下午回来再换上,没想到……” 陈妈极为难过,这么久都是将章之微当孩子疼,前段时间看她和陆廷镇拌嘴置气,也心疼到食不下咽,几次找陆廷镇谈这事。 微微年纪还小,陈妈舍不得她受委屈。 陆廷镇安静听陈妈说完,宽慰她几句,去阳台,浇一浇阳台上的植物。 晚餐时,章之微下了床,陆廷镇送她的那串砗磲手串重新在她手腕上晃晃悠悠。 陆廷镇今晚和她一同吃饭,听章之微抱怨功课太难,需要记忆的东西太多…… 一餐饭倒两相和睦,饭毕,陆廷镇看着章之微上床,仍要回自己房间。章之微胳膊痛,情急下,伸出完好的一双足,用脚趾去夹他衬衫衣角。 陆廷镇顿住。 “陆叔叔,”章之微看他,“您今天不想陪我吗?这么久了……” 她轻轻呼吸,唇瓣温柔,一点水光:“我很想您,您不想搞我吗?” 陆廷镇驻足。 他这次没有坐下,只走到她旁边,章之微咬着唇,她替陆廷镇解衬衫纽扣,一颗,两颗,全解开,指尖触碰到西装裤时,被陆廷镇握住手腕。 “微微,”陆廷镇说,“倘若你想让我放了乌鸡,不必做这些。” 章之微抬脸,她望着陆廷镇的脸,他表情很平静,看不出喜怒哀乐。大概旁人会怕他这样,但之微不怕,被他养大的章之微不怕这些。 章之微将手抽离,垂首,柔顺的短发垂下,露出有一粒红痣的耳垂给他看。陆廷镇听到砗磲手串的声音,她现在连洗澡也不摘,就这么戴着。 她终于示弱,陆廷镇心神一动,他抬手摩挲她脸颊。 章之微贴近,用牙齿去开纽扣。 她问:“那这样呢?” 第20章 天真 陆廷镇没有动,他垂首看章之微打开纽扣,她做得不标准,牙齿磕在其上,清脆一声,这东西是贝母做的,想来味道不会多么好。 陆廷镇仍旧记得,她刚到陆家时的模样。章之微和他主动说的第一句话,是小心翼翼的询问,后院的花很好看,她房间中有一个空花瓶,可不可以裁一些枝条,放在花瓶中? 那天后院里开的是白玫瑰,陆廷镇原本要让人拔去,一是嫌弃白玫瑰的意象不好,二来白花也不见得多么美,素净寡淡。本该拔去的东西,她既喜欢,多折一些也无事。 章之微欢欢喜喜找剪刀去裁花枝时,陆廷镇又改掉主意,告诉照顾花园的佣人,花园的那些白玫瑰留着,新来的小姐喜欢。 称呼是一件困难且混乱的事情。 按年龄差距,其实章之微可以称呼他一声哥哥,不过平时阿曼都称呼陆廷镇一声镇哥,叫陆老板为老豆,如此算下来,章之微稀里糊涂地就叫他叔叔。以前跟着阿曼的那些人,现在不能再叫章之微妹妹或者小侄女了,一概称呼她为“小姐”。章之微还是和之前一样,叔叔哥哥地叫着。陆廷镇纠正两次,她似乎记性不好,嘴上答应,下次还是悄悄地叫,小六叔,乌鸡哥。 陆廷镇只能随她。 陆廷镇喜欢和聪明人谈话,倒不一定说要那种世故圆滑的聪明,于某一点通透或看得开,也算聪明。世间万物本无那么多的标准定义,他看章之微就不错,一点就通,不须长篇大论同她解释。虽然是陆家的养女,将来他也会用心培养她,教她好好读书识字。等她毕业后,或许也能在陆家效力,等她到了适婚年龄,再为她选择一个能匹配的人家。 究竟从何日起,叔侄情不再纯净,演变成今日模样? 陆廷镇不知。 他只知章之微的唇舌味道的确好,她祖籍福建,南方沿海的女孩子大多小巧玲珑,她也不例外,小小个子,到处都小,就连喉咙也窄,温柔又美味。陆廷镇抚摸着她的下颌,俯身,终于唇贴唇。她到底行动不便,腿上有伤,胳膊也刚摔过,只让对方躺好,剩下的交给他。 陆廷镇从未想过自己也会有伏低做小的一天,不过因对方是章之微,倒也有些乐意。一手带大的人,再怎么宠,再怎么娇惯也是寻常。她的腿真是命运多舛,先前跌破皮的一块儿肌肤已经渐渐地生长好,新生的肉没有疤痕增生,是浅粉色,和小微微一样,似乎一入就能月长裂。她是倔强的淡淡海盐味,又是藏珠蚌,要将最脆弱的地方严格保护,须得大力掰才博得昂贵珍珠。 陆廷镇自认不算正人君子,陆家发家史瞧着干干净净,一路走来,他的祖辈父辈也没少做肮脏事。但那又如何?成王败寇,港城有俗语,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 动荡世间,好人不长寿,早早生命归西,被菩萨神佛召去座下陪伴。坏人才能长命,陆廷镇无意做好人,就像一个好的叔叔绝不会在微醺时刻同晚辈做此等事,好的伴侣也绝不会在爱侣受伤后狂暴相融。陆廷镇渴了太久,他们二人冷战时日过长,旷日持久的争吵和冷淡让二人再未如此单独相处。桃花院落久未迎客,蓬门关,素草窄巷,人迹罕至,怎敌劲马铁蹄、金器征伐。哀雁泣血鸣,铁腕挽长弓。 好似将话说开,洞察心意,章之微不再横眉冷对,陆廷镇也酣畅淋漓。他平时约束自己,痛惜她,往往约束些,现在百炼钢化绕指柔,陆廷镇毫不吝啬地全都灌输于她。不存在因柔软不堪折就不折的道理,他知对方并非闲花野草,而是他精心喂养的小狼,须狠狠教训才能臣服。 稍有松懈,她就能骑到人头上。 偃旗歇鼓,陆廷镇宿在此处。章之微缓过一口气,主动贴靠,挽住他胳膊,低声:“陆叔叔。” 她又叫起这个称呼。 陆廷镇喜欢听她这样叫,温柔时候如水款款,激烈时又似重物悬于细线末端,颤颤巍巍,摇晃轻轻,似乎下一刻便会断裂。无论哪种,无论浅酌低吟或者高吟深喔,都令他满意。 他问:“怎么?” 章之微踌躇片刻,还是出声:“……乌鸡哥……” 陆廷镇闭眼,他握住章之微的手,语气也缓和许多:“他不能再在我身边做事。” 卧底的事情早就传出去,陆家对外要扮好人,对手下,却是严格治理,不能懈怠。 章之微咬唇:“我知道他以前做过错事,但……求求您,陆叔叔,给他一次机会。” “如果他没有带你走,”陆廷镇说,“我还会留他一段时间。” 他说得平静,胸前一热,低头看,原来是章之微又落泪,她现在哭都不出声,热泪滚滚滑落,人趴在他胸前,眼角尽红。 陆廷镇一声叹气:“微微,我让老四和他都去了澳门。” 章之微抬眼:“真的?” “真的。” “去澳门做什么?” “在那边看着房子,偶尔跑跑腿,办些杂事,”陆廷镇说,“将来几年,我往那边去的频繁些,留几个人在那边看着也好。” 章之微不说话,只是将脸又往他胸膛上蹭:“陆叔叔不能骗我。” “不骗你,”陆廷镇擦她泪花,在她濡湿睫毛落下一吻,“再一次?” 章之微低声:“好像都月中了。” 陆廷镇搂她,心情不错:“那先休息。” “不过,”章之微素手入森,主动贴在陆廷镇耳侧,小声,“如果是陆叔叔的话,没关系,因为我也好想好想你。” 两个人和好得如此顺利,陆廷镇遵循诺言,让章之微给乌鸡通过一次电话。乌鸡只说自己无事,让章之微一颗心放回腹中,不必担心。 章之微还没见到他,但电话后,待陆廷镇明显更亲热了。之前的冷战争吵仿佛成为二人之间感情的催化剂,她比往日更粘陆廷镇,晚上等他一块儿吃饭,要他抱着睡,好似夜奔和冷战给她留下心理阴影,让她患上事事都需依赖陆廷镇的病。 陆廷镇不介意这些,他喜爱瞧对方依靠他的模样。 港币汇率下跌,许多人因港城前途未卜而感到惴惴不安,恨不得要将所有港币都换成美金以求保值,好过日日看着港币跌的线心惊肉跳。陆廷镇隐约拿到内幕消息,气定神闲,只等英国佬走,他们好收网瓜分大鱼。 白日事物繁忙,夜间便须红袖添香、温香软玉作伴。章之微是他精心培育的珍宝,用心头血腹中精养出来的花朵,自然完美符合陆廷镇的喜好要求。俩人几乎不再分日夜,偶尔于日落前归家,晚餐后便回房,偶尔陆廷镇让陈妈和花玉琼出去买东西,或拿东西,总之找个借口要两人离开,他才放心让微微高鸣。 陆廷镇于此事上无太多花样,渐渐也觉出不同趣味,他和章之微就该在一起,此类事上也是登对,天生绝配,他知如何令对方如泉涌,对方也明怎样使他似金刚石。 陆廷镇比以往更上心地送章之微礼物。 命人去拍卖宝石归来,让设计师上门,为章之微选择样式镶嵌;时髦的衣服鞋子流水一般地送来,几乎要填满整个衣帽间,于是陆廷镇将楼上公寓也买下,先让人施工,将楼上房子格局重新装修规划,为章之微单独做出一个占地70多平的衣帽间,打算将章之微的卧室也搬到楼上,上下两套房重做楼梯,今后让佣人住在一楼,他和微微在二楼住着,谢绝打扰。 珠宝华服,他送章之微去考驾照,打算送她一辆粉色的劳斯莱斯。这些钱财对于陆廷镇而言不过毛毛雨,章之微举着报纸,只着泳装,在阳台上晒日光浴,问陆廷镇:“书上说,越是有钱的人,越爱钱。他们对钞票的兴趣远胜其他。” 说到这里,她放下报纸,转脸看陆廷镇:“是不是?” 陆廷镇正在用一把银光闪闪的小夹子开刚烤熟的板栗:“是。” 章之微盯着他:“那你呢?” 陆廷镇剥开栗子壳,将带着滚滚热气的甜栗子塞她口中:“章之微比钱重要。” 章之微开心,她吃掉整颗栗子,依赖望他:“书上还说,有钱人最可爱之处,不在有钱,而是因为他们天真。” 陆廷镇失笑:“何不食肉糜的天真?” “才不是呢,”章之微掰手指给他数,“普通人摸滚打爬,一路上吃的苦也多,将来即使身居高位,纵有再多涵养,也总有露怯泛苦的时光,防人心重,步步为营,老练世故,和他们交朋友要当心;富家子弟不同,他们锦衣玉食,性格谦和,钱让他们更宽容,更有底气。又因毋需拼搏厮杀,态度也会更开朗随和,和他们谈心也不必担心被记恨或招仇。” 陆廷镇听她说完,低头挑一只最大的栗子:“我猜你写书的人要么是富家子弟,要么就是急于吹捧的走狗。” 章之微撇嘴:“你说得真难听。” “不然怎么讲这种偏颇的话?”陆廷镇夹开栗子,不紧不慢地剥壳,“恶和家境殷实与否无关,教育不好,富不过三代的例子比比皆是。哪里来的富家子弟就天真?你不是没瞧过,眠花宿柳,吃喝女票贝者的富家子弟还少?” “哎呀,”章之微贴过去,咬住他手上干净栗子,“我和你聊天,陆叔叔又来和我上课。” 陆廷镇笑:“怕你读这些书,犯傻。” 说到这里,他又说:“其实我宁愿你傻些,天真也是幸福。” 章之微不开心:“我才不要傻,现在的功课做到我头痛,陆叔叔也不疼我。” 这样说着,她趴在陆廷镇膝上,闭眼撒娇:“陆叔叔不如别让我读港大了,还是让我去马来西亚。” “嗯?”陆廷镇低头看她,“怎么又想去马来西亚?” “……我爷爷奶奶住在那边嘛,”章之微又有些失落,她侧躺着,只给他看耳朵,“我现在一个亲人都没有了,现在再去,看看,说不定还能找到爸爸妈妈住过的地方……还有,马来亚大学的申请已经通过,要是你同意,我也不用再用功学习。” 后面那句话声音小,显然有些心虚。 陆廷镇大笑:“原来如此。” 他低头,抚摸她耳垂小红痣,怜惜:“谁说你没有亲人?我不是在这里?” “你要想要血脉相连的亲人也不要紧,以后全部都喂给你,”陆廷镇说,“给我生个孩子,微微就有亲人了。” 第21章 离港 章之微被他摸得耳朵发痒。 也不知陆廷镇哪来如此小癖好,喜欢摸她耳垂,倒不是那种给个痛快的捏,他手指不用力,顺着耳朵外轮廓,从耳朵尖尖一路到耳垂,如羽毛拂脚心似的,挠一挠,再捏捏,像有瘾。等她痒到耳垂发热发红,陆廷镇还不肯停手,继续揉搓,一定要将她整只耳朵都揉红、搓热了才放手。 章之微都不知他为何如此爱捏她耳垂,她没有耳洞,之前佩戴饰品全靠耳夹,好几次夹得痛,就再也不想佩戴。价值千金的宝石耳饰孤零零地躺在丝绒盒中,一动未动,陆廷镇也不在意,下次瞧见好看的,仍旧买了送给她。 等陆廷镇松开手,章之微才捏上耳垂,小声嘟囔:“要捏坏了。” 陆廷镇意犹未尽,低头蹭她脸颊:“哪里这么娇气?昨天瞧你快断气,也没搞坏,现在捏也不行?” 章之微将陈妈熨过的报纸盖在身上,阳光很好,将她原本的肤色晒得多了一层薄红。有些时髦女士效仿西方画报上的女郎,也要将肤色晒成蜜色或小麦色,章之微也学着晒了晒,可惜毕竟在家中,作用并不明显,陆廷镇给她擦一层乳液,也只晒得微微发红发热。她凑过来讨陆廷镇手中栗子吃,专注甜栗,无心其他,陆廷镇就摸她浓密黑发,亲她脸颊,手也不规矩,像把玩一件珍宝。 章之微推开他的手:“等会儿陈妈就回来了。” 陆廷镇遗憾叹息:“早知该选更大的房子。” “反正我要去读书,”章之微说,“等我放假回来,还是一样。” 陆廷镇未置可否,他将栗子丢开,唇贴章之微手腕上的这串砗磲佛珠,这东西很漂亮,在她手上更美,虽然不是多么贵重,但既然大师说了能庇佑,那便聊胜于无。陆廷镇不信这些,这串佛珠戴她手腕上,竟有些安心。 大约是他做生意久了,潜意识中也开始喜好吉利。 章之微最近又乖又听话体贴,虽偶尔与他斗嘴置气,却也不会闹得太狠。等她气消了,或者陆廷镇伏低做小哄几句,仍旧乖乖过来向他道歉,与他床帏厮混。曾有人调侃陆廷镇,这是从小养的宝贝,将来是要自己用的?先前陆廷镇听这浑话,全都教训回去。他又不是那等色令智昏者,怎会对晚辈下手。 如今,陆廷镇倒不能反驳,他的确喜爱章之微,无一处不令他满意。骄纵也好,任性也罢,在他眼中都是可爱。 于是事情就这样定下,陆廷镇允许章之微去马来亚大学读书。那边七月份就要开学,开学在即,分离也在即,陆廷镇干脆和章之微所在的学校谈了谈,亲自接她回来,让她在家好好休息,准备异国他乡的第一次留学。 即使港城离马来西亚已经算近,陆廷镇也不放心她一人过去。花玉琼势必要跟随她,吉隆坡华人虽多,还是不如自己人更贴心方便。只花玉琼一人也不够,陆廷镇又从心腹中选两个得力人选,又挑出两个身手敏捷的下属,四个人,轮流值班,每两人在章之微那边住一个月,回来汇报近况。 花玉琼羡慕极了,低头为章之微叠好衣服,说:“陆先生真宠您呢。” 章之微低头:“什么叫宠,监视还差不多。” 花玉琼笑:“怎么会这样想?陆先生找这么多人陪您,是担心您安危呢。” “以前我也这样想,”章之微看到花玉琼裙带松了,拆开,顺手帮她打个漂亮的蝴蝶结,这还是养母教她的,很漂亮特殊的一种打结方式,“你知道吗?陆太太养了一只狗,太太很喜欢它。每次那只狗出去接受训练,陆先生都会让很多人陪狗去。” 花玉琼惊讶:“你怎么能将自己和这些小玩意比较?” “其实也没什么区别,”章之微说,“情人,和讨主人喜欢的小猫小狗有什么区别呢?他们瞧着猫好看,就让猫猫生一窝——情人也一样,他们高兴,就好像连生孩子也成了恩赐,世界上哪里有这样的道理,我伤害自己身体,反倒成了他开恩。” 花玉琼按着太阳穴:“我有些听不懂。” “没事,”章之微笑,“心情不太好,所以说得多了些,对不起。” 她的确心情不太好。 在她的预想中,陆廷镇顶多派一或两个人跟着她,没想到是四人,还是轮班制。名义上的照顾和保护,实际上,等章之微到了那边,一举一动都会被陆廷镇知晓……她早知对方不会放松警惕,可人数这样多,她和夏诚明的规划也将更难…… 算了。 章之微无声对自己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走一步看一步,越是步步谋划,越容易全盘皆输。 在这样的等待中,章之微迎来开学前的假期。许多人在这个阶段都要尽兴地玩,绝不肯固定一个男友或女友,每天档期排得满满当当,早餐都要换不同样的人请。太阳好时,约着一同去冲浪,或浮潜,或乘船出海,年轻人有着细腻如玉的肌肤,结实漂亮的大腿,眼睛明亮,肤色泛着晶莹,就算简单穿一件运动衣也惹人瞩目,笑一笑就能惹男生意乱情迷,努努嘴就能让他们肝脑涂地决心赴死。 这些热闹和章之微无关,她没有在一天内换七、八件衣服的烦恼,更没有同时和四五个男生约会的困扰。她身上打下陆廷镇的标记,以前这标记在心脏中,现在在腿间或唇上,章之微怎么能和男生约会呢?但凡多看她一眼的男生,都会收到不同程度的警告。 他和那些空有青春而无大脑的男生不同,他想揿死章之微,决计不会比揿一只蚂蚁更困难。港城,澳门,只要陆廷镇在,她就跑不出这地界,哪怕是去遥遥隔海的吉隆坡,章之微身边也有他的眼线。 大约是章之微表现得太好,陆廷镇竟主动提出,要带她去见一见乌鸡。 乌鸡仍旧在澳门,陆廷镇购置一套漂亮的房子,有充沛的阳光,房间中仍旧养着植物,乌鸡和老四都住在这里,看上去精神还算不错,不过乌鸡脸上多一道疤痕,从鼻梁上横过去,瞧着有些狰狞——老四解释,说还是逃脱那晚,乌鸡挣扎中不小心被石头划破的。 是真是假,章之微已经不能分辨。 她没有通天的本领,不能叫陆廷镇改变主意,现在乌鸡四肢健全,十根手指十根脚趾都尚在,完好无缺,已属幸事。 或许,真要她此刻怀孕,才能让陆廷镇将乌鸡调回照顾她。 当然是傻话。 章之微不能怀孕,她自身难保,怎么可能再身负另一条生命。 不知为何,大约是她跑过一次,让陆廷镇产生奇怪念头。在此之前,陆廷镇从未提过孩子的话题,只说她还要读书工作,不要为孩子所累;但近些时日,陆廷镇爱上抚摸她小腹,常说要孕育孩子类的胡话。他喜欢将种子涂抹在她身上,甚至咨询过医生,是否有不损害健康的、男性服用的避,孕药物,最终得到遗憾的答案。 他喜欢让章之微留有气味,想要用种子在她身上做标记。 简直像是求偶期的狼,或者其他的野兽,要用这种原始方法来宣告主权。 天气已然升温,摄氏三十五度,章之微仍旧穿着丝袜,套装裙,妆容精致。手袋、鞋子、项链……全是陆廷镇选择,她简直像对方精心装扮的大号玩偶。 以前章之微都要嫌弃热和麻烦,白t恤加长裤凉鞋就能出街,陆廷镇也不恼。现在她默默按照对方意愿装束,乌鸡看着她,只无声叹气。 再度陪陆廷镇出席他的交际应酬,旁人夸赞章之微的话就从“活泼聪慧”变成“沉稳有度”。陆廷镇没有对这个评价表现出什么不同,他微笑着接受那些人夸奖,搂着章之微的腰——以往都是搭在她肩膀上。这种微妙的姿势变化让寒暄的人微怔,继而笑着将话题继续往下。 一场应酬结束后,再无人提要为陆廷镇那位养侄女择偶的事情,什么做陆廷镇的“侄子”这类玩笑,也大大减少。 章之微没什么反应,她先前只期望陆廷镇承认她的位置,给予她所谓的“身份”。现在忽然发现,陆廷镇说得果然不错,做他的侄女,要比做他的女友要好很多。 尤其她身份如此尴尬,注定难做陆太。 还不到一年,章之微回望过去一年,好似看被茶水泼湿的一张纸,斑斑茶痕,热气消散,也被太阳晒淡了。在澳门时,她终于再度和夏诚明有了交流机会。 夏诚明给了她时间,让她乘坐那个时间的航班,到吉隆坡。夜长梦多,倘若等陆廷镇指派出去的四个人对整个城市熟悉,了如指掌后,章之微将更难逃脱。 夏诚明要的就是对方人生地不熟,举步维艰,才方便偷梁换柱,助她金蝉脱壳,远走高飞。 夏诚明给章之微安排的假死计划,主战场就在吉隆坡的机场;他嘱托章之微,让她一下飞机,就找借口去卫生间。 他已经买通清洁工,会让他的手下装扮成清洁工的模样,先推着清扫的车子进去,运一副和章之微身材相仿、毁掉脸部的尸体进去,再将章之微悄悄运出。夏诚明已经安排好地方,让章之微在那边躲上三个月,观察事态,倘若陆廷镇未起疑心,他再动用人脉给章之微弄一个假身份,送她重新读书。 章之微父母在马来西亚生活过,夏诚明也打算让她继续住在吉隆坡。这边华人多,大多是中国内陆南方沿海的移民,讲粤语、闽南语的人也多,章之微英语也不错,在这边生活没有丝毫问题。 一切都按照原计划发展。 章之微撒了几次娇,陆廷镇就同意给她订那日的机票。现在的陆廷镇对她简直有求必应,章之微却不觉高兴,她只庆幸自己在跌入温柔陷阱前早早定下离开的决心,否则,旷日持久,继续向下,她必定泥足深陷,心甘情愿做他情人,为他生孩子,做他金丝雀。 章之微最难抵抗是温柔,如今只靠理智来提醒自己,她绝不想过那种生活,绝不愿做可怜的二房太太。 登机前晚,章之微和陆廷镇抵死相融,她自己脑袋缺氧发昏,好像入的是她脑子,连带着灵魂也被搅碎打翻,抛到充满细微电流的云朵之上,和闪电一同坠落深空。 离开的行李箱是陆廷镇亲自收拾的,章之微只做做样子,表现出一些好奇。这箱子注定不会再被她打开,她会成为吉隆坡机场卫生间一具惨死在歹徒刀下的尸体,成为陆老板故去的养孙女,成为陆廷镇那福薄的情人,成为一时间人们口中的离奇死亡事件,然后随着时间渐渐淡开。 她只是一个偶尔得了几分运气的苦命人而已。 仅此而已。 章之微慢吞吞吃早餐,上车,前往机场,陆廷镇就坐在她旁边,为她拎行李,一路上细细叮嘱,交代远行的侄女、情人,他现在真像一个温柔的长辈,也像一个体贴的丈夫,章之微垂下眼睛,一边听,一边悄悄掉泪。 她只是控制不住泪腺,抱歉,她并不想哭,只是有些莫名难过。 陆廷镇叹气,他用纸巾擦拭着章之微脸颊上的眼泪,和她一块儿进机场,陪她一同去值机—— 章之微终于察觉到不对,她停下脚步:“陆叔叔,送到这里就可以了,我自己过去。” 她看到陆廷镇笑了。 那笑容仿佛在看一个做蠢事的傻孩子,宽容又怜悯。 陆廷镇扶住她的腰,收紧,握住,如握住一枝玫瑰:“之微,我买了两张机票。” “我和你一同去吉隆坡。” 第22章 海底 章之微不记得自己怎样登机,一切都有陆廷镇照顾。 像读书时被他送去学校,她连行李都毋需拿,陆廷镇和人交涉,沟通,展开柔软的毯子,盖在章之微的腿上。 “睡吧,”陆廷镇说,“醒来就到。” 从香港到吉隆坡,也就四个多小时。和英国相比,的确是较短的路程。章之微睁着眼睛,她无法入睡,不停在想,该怎么办? 陆廷镇在这里,她无法和夏诚明联系。 夏诚明找到的那个“清洁工”,和清洁工推车里的东西该怎么办? 章之微强迫自己镇定,她闭上眼,听到旁侧陆廷镇的翻书声。他翻书的声音并不大,很小,是方才人带来的杂志,她只看了一眼,封面上是一种像童话故事中的动物,有着长长的鼻子,黑白两色,应当是马来貘。 马来西亚,马来西亚。 章之微的头更痛了。 她是祖父那一代移民去的马来西亚,闽南过的人大部分住在西马西海岸,从最北的玻璃市州开始,一直到最南端的柔佛新山,华人的确不少,做生意的,挖锡矿的……再往前,下南洋经商定居的华人不在少数。 章之微祖父母运气不好,并没有太多的财富积累,才能在排华时毫无顾忌地逃离。章之微的父母和章之微提到过1969年5月13日,这是吉隆坡历史上最黑暗的一天,种族冲突,马来人和华人之间,上千生命因此丧生。 章之微父母都是亲身经历者,冲突期间,华人都不能安稳地休息、度过夜晚。没有钱财的人在哪里都很难过好生活,困难的人将会去品尝一个接一个的苦头,她们在吉隆坡过得不开心,去了港城也只是温饱。 迄今为止,章之微对吉隆坡的印象,还是一个由马来原住民、印度移民、华人探矿者和英国殖民者共同塑造的城市,是锡矿工人从丛林之中开辟出来的基地。章之微年纪还小,不懂父母对这个城市的感情,她尚记得,母亲过世的那一年,还读报纸,眯着眼睛,仔细报纸上的铅块小字,告诉章之微:“雪兰莪苏丹把吉隆坡的土地给了联邦政府。” 章之微听得懵懂:“什么?” 她什么都不懂,吉隆坡联邦直辖区正式成立,也和她没什么关系。 小孩子惦记的是用猪油煎过的、香喷喷的蔗糖年糕,是阿爸从元朗带过来的酥皮老婆饼。 直到母亲过世,章之微才知道,原来妈妈一直很想回吉隆坡。 她之前回去,是想去看母亲诞生的城市;现在回去,是希望自己能够从温柔陷阱中挣脱。 …… 轻微的颠簸让章之微惊醒,她在梦境中好似坠落高空,一脚踩下云朵,骤然的失重感让她腿脚发颤。只是一个细微的抽搐,温热大手覆盖在她手背之上,轻柔地握她手掌:“微微。” 视线渐渐聚焦,章之微看到陆廷镇。 章之微张张口:“……怎么了?” “没事,”陆廷镇握住她的手,“气流造成的颠簸,很正常。” 章之微点点头,她还是头晕,勉强支撑着坐稳,眼前好似有星星在晃。她安静地半躺着,闭上眼,陆廷镇的手又热又温暖,轻轻拍着她的手背,顺着安抚,章之微心底却渐渐泛起寒意。 “做噩梦?” “嗯。” “梦到什么?” “梦到……你离开我。” 开司米的毛毯有着微不可查的摩擦声,陆廷镇将盖在她腿上的毛毯又仔细往上扯了扯,盖在她心口上。 “别怕,”陆廷镇说,“坏人长寿,微微,你长命百岁,我得长命一百零八岁。” “一百零八……”章之微嘀咕,“你怎么不讲一百零八将水泊梁山?” 她还陷在朦胧梦中,意外彻底打乱她的计划,忧虑无用,愁思表容。刚从梦意中醒来的章之微很难将表情控制得天衣无缝,只是这些落入陆廷镇眼中,理解成她在为方才梦境忧愁。 陆廷镇屈起手指,轻轻刮蹭章之微柔软脸颊:“微微要和我讲水浒?” “不要,陆叔叔又逗我,”章之微声音发闷,“你知道我最不爱看这个。” 她病病懒懒的模样,吃过飞机提供的午餐又躺下休息。刚吃饱就睡对肠胃不好,陆廷镇就和她讲一些趣事。 微微,你知道吉隆坡的含义吗?它是“泥泞的河口”。 1857年,有87名华人矿工来到刚巴克河和巴生河的交汇处,他们在这里寻找锡矿,却患上疟疾和其他许多种热带疾病,最终只有17名矿工安然生还…… 这里有锡矿,锡矿意味着金钱,也意味着吵闹,暴力,发展。 听到这里,章之微睁开眼睛:“金钱和暴力会划等号吗?” “你已经成年,”陆廷镇从容地说,“也该知道,世间事并不是非黑即白。” “是的,”章之微缩在盖毯中,“我知道。” 世间事并不是非黑即白。 就像爱和不爱的界限从来都不分明,中间隔着芸芸情侣。深爱到甘愿殉情的爱侣何其少,更多的是不甘寂寞的互相将就,以为互相取暖就是爱情。 在陆廷镇为章之微讲到吉隆坡当地苏丹为争夺霹雳州的统治权而发生的斗争时,飞机落地。 他们到了。 章之微在逃与不逃之间纠结许久,最终,还是向陆廷镇提出:“我想去卫生间。” “让玉琼陪你,”陆廷镇捏了捏她的肩膀,才松开,“早些回来,我在卫生间门口等你。” 章之微:“……好。” 陆廷镇就站在外面,还有他带来的那些保镖,浩浩荡荡一群人,章之微看到就要眼睛发黑。她在卫生间中绝望而安静地等到约定的时间,久到花玉琼小声问她:“微微,你不舒服吗?” “没有,”章之微说,“谢谢你。” 她离开卫生间,看到推着车子、低着头的清洁工。陆廷镇的保镖拦住对方,不允许她进入。 看到章之微,陆廷镇才示意那些保镖放人。章之微几乎和清洁工的推车擦肩而过,她看到了那上面摆放的许许多多工具,看到那足以容纳一个人的推车,白色的布料,清洁剂的味道……自由的空气渐渐与她远离,章之微无声叹气。 “……蝴蝶结打得不错,”陆廷镇说,“是微微教你的?” 章之微神思悠悠回转,她看到陆廷镇在看花玉琼裙子上的蝴蝶结,那是章之微母亲教她的一种打结方式,可以打出双层的、漂亮的大蝴蝶结,习惯性地轻轻扯开,就是蝴蝶展翅的模样。 “是微微小姐帮我打的,”花玉琼说,“微微小姐心灵手巧。” 陆廷镇脸上漾起一些笑:“的确心灵手巧。” 只是一个系法复杂的蝴蝶结而已,章之微无精打采地想,怎么陆廷镇也要夸一夸。 走出好几步远,章之微仍旧固执回头,看一看安静的卫生间,计划全盘落空,唯一庆幸的是陆廷镇未曾察觉,她真不知该不该为此开心。 陆廷镇已经找好房间,有着小院子的双层洋房,有一个漂亮的小阁楼,章之微和陆廷镇的卧室在二楼,一楼让佣人和保镖居住。 章之微在吉隆坡吃的第一道晚餐是有着殖民时代风格的娘惹菜,娘惹炸鸡,鸡肉仁当,辣椒螃蟹,甜酸鱼…… 她不知道这些菜品的名字,陆廷镇一一介绍,仍旧记不清。唯一有印象的,是开胃菜的小点心,叫做“大礼帽”,像一顶帽子,里面塞进蔬菜。等她吃过饭,陆廷镇才开始吃她。章之微心事重重,然重重心事全都被陆廷镇凿透、洞穿、填满上印迹。章之微不知对方何来如此大小,好似要将她做成被木头串在一起的鲈鱼,将音节全部从肺中挤压出去,难怪粤语中有句俚语叫“顶你个肺”,氧气好似全被排空,茫茫星光从他手指到每一滴汗水,他如制造电光火花的云朵,把雨水凝成的章之微裹挟其中。 陆廷镇在这里住了两周,期间夏诚明终于上门,他解释自己前段时间在澳门,今天才因公司的新型面包机产品来吉隆坡。不过在用餐期间,章之微和夏诚明没有一次眼神交汇,他们默契保持距离,静待时机。 陆廷镇不可能永远在这里,他离开的时候是个晴天,没让章之微送,章之微也无精力去送人。陆廷镇好似冬日前的狼,以至于章之微桃出青痕。她在床上睡了好久,依稀听到花玉琼在室外泡茶、聊天声。 再次见到夏诚明,是在校园中。 红顶白墙前,茵茵草地,棕榈树高撑着散开的叶片,夏诚明拦下章之微:“聊一聊?” 他和章之微提到上次的清洁工失利事件,那是一个意外。只是和章之微身材相仿的尸体并不那么容易寻找,同样身高易寻,但身材、肤色……这些都匹配的话,很难找到。 章之微没有问夏诚明上次如何找到完全匹配的尸体,她只问:“还有办法吗?” “有,”夏诚明看着她,“不过,或许需要你费一些力气。” “什么?” “你会游泳吗?” 章之微会。 陆家有泳池,她的游泳技术是陆廷镇手把手教给她的,她在这方面极其具有天赋。 得到她的回答后,夏诚明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那事情要容易许多。” 的确容易很多。 章之微有意增加了和陆廷镇通话的频率,她知对方现在很忙,为了瓜分那些英国佬的东西,陆廷镇已经许久没有休息。 她故意在对方忙碌的时候打去电话,细声慢语,然后寻找错处开始发脾气,或许只是因对方上次结束通话太早,也或许因为背景音中听到有人叫他先生。 只要留意,处处细节都能挑起争吵。章之微每每和他通话都要哭,呜呜咽咽,诉说自己在这边的不适应,抱怨陆廷镇不来陪她。 陆廷镇的脾气和忍耐力比章之微想象中要好很多,如此两周,他竟没有对章之微说过一句重话,也没有生她的气。 直到第三周,在章之微故技重施时,陆廷镇终于叫了她的全名:“章之微。” 章之微腮上挂泪:“陆廷镇。” 他叹气:“你乖些,等我忙完,再去看你。” 有人急切叫他,他又说:“我还有事要忙,晚上给你回电,乖一些。” 不等章之微说话,他那边便放下听筒。 晚上,陆廷镇果真打来电话,章之微独自吃一道罗望子烤鳐鱼。花玉琼告诉她,陆廷镇来电时,她只赌气:“告诉他,我不想接他电话,让他睡觉,不必理我。” 花玉琼无奈,小声说了几句,又过来:“先生让您过去。” 章之微:“不要。” 如此反复拒绝三遍,那边居然还在等。章之微终于慢腾腾过去,她吃面包时噎到咽喉,声音听起来也好似哽咽:“你定是不爱我了,你中午都不听我讲话。” 陆廷镇说:“下周,下周我去看你,好不好?” 章之微被他吓了一跳,她呆怔片刻,才说:“才不要,你来了,没几日又要走。” 陆廷镇说:“总好过你这样天天哭啼啼。” 章之微手指绕着话筒线,低头:“……可能是太闷了。” “闷就出去走走——带上阿忠他们。” “吉隆坡都转过好几圈,”章之微说,“不知周围能不能去玩。” “你想去哪儿?” “浮潜,去邦咯岛。” 果然,对方沉默良久:“不行。” “那就算了,”章之微说,“反正你不爱我,就让我一个人在这里发闷生潮,头上长蘑菇……” “瞧你,驳你一句话,你就要上屋揭瓦,”陆廷镇终于松口,“好吧,好吧,你想去就去,还是那句,带好人,别贪玩。” 章之微欢天喜地地答应,几句陆叔叔将对方哄得心花怒放。放下话筒后,她望着窗外幽幽繁星,折过身,看着桌上纸笔。 她在想,在离开前,她还要不要给陆廷镇留下些什么? ——算了。 ——浮潜溺亡的人哪里会未卜先知地写信呢? 陆廷镇不在此地,只有他留下的那些人,明显好对付许多。 尤其是,前两周章之微的卖力表演,让陆廷镇以为她真得闷到委屈,也叮嘱这些人,好好陪着她,不要让她不开心。 章之微没有不开心,她很高兴,从到达邦咯岛,她的心情就很不错,尤其是在看到乔装打扮的夏诚明后。 碧海晴天,水波荡荡,空气弥漫着淡淡海腥气和湿湿的气息。 章之微很满意。 她佩戴好装备,望着幽幽海水,深深吸一口气,毫不犹豫,投掷海水中。 这是章之微事先选择的教练和地点。 也是她为陆廷镇的章之微选择的丧身地。 从今后,世间再无章之微。 第23章 死讯 将章之微送去读书后,陆廷镇察觉自己顾虑与日俱增 如今的马来西亚并非绝对的安全,印尼非法移民越来越多,这些非法入境的人是不安分的因素。大约有着“华人都很有钱”的刻板印象,这些人常常在一些角落中潜伏,专门打劫华人——甚至于砍杀和性上的侵害。 只是派这些人过去是否不够?毕竟是陌生国家,华人在那边的处境并不算友好。吉隆坡的人口中,华人几乎要占三分之一,向上交同样的税,但华人学校并不受公立的认可,受高等教育、公费留学……这些机会,百分之八十都是马来人的名额。 陆廷镇倒不在意这些东西,他只担忧的,是章之微的安全。 偏偏港城近期并不太平,前路未卜,港币跌价,甚至出现粮食被抢购空的现象,已经有几家银行由政府暂时接管,不得已,才出了联系汇率制度,1美元兑换78港元。 陆廷镇收到部分消息,得知怡和在筹谋将总部从港城迁走—— “这是不看好港城的前程,”陈修泽说,“走了也好。” 这群鬼佬不走,难道要他们一直在这儿横行霸道? 车子从怡和洋行前行经过,陆廷镇看到玻璃窗外一闪而过的蓝底白叉旗帜。 “用卖鸦,片的钱做生意,”陆廷镇说,“他们早该走。” 他与陈修泽刚洽谈完毕,两人只差一岁,曾在同一所大学中进修,在毕业后,各自接管家中生意,于某些事情上,总比其他合作伙伴多一份天然的惺惺相惜。车子行到鹅颈涧,陈修泽忽然叫司机停车。 陆廷镇诧异:“怎么?” “看到一朋友,”陈修泽打开车门,他拄着拐杖,对陆廷镇抱歉一笑,“今日就到这里吧,回见。” 他右腿有伤,走路时其实只有一些轻微的不稳,只是习惯性借助拐杖。陆廷镇与他告别,让司机将车往前开了开,眯着眼睛往外瞧。 鹅颈桥下最火热的活动就是“打小人”,用纸张裁出小人模样,用鞋底敲打。做这个活动的多是上了年纪的大妈或者阿婆,现如今不是惊蛰,许多人都无所事事地坐着,等待客人上门。陈修泽拄着拐杖走过去,在一个半蹲着的妙龄少女前俯身。 陆廷镇收回视线,他对副驾驶的人说:“阿兰,找个人跟着陈老板,查查那个女孩是怎么回事。” 自从老四和乌鸡一同被送到澳门后,陆廷镇身边的得力人选就成了阿兰和大豹。阿兰名字秀气,其实是个肌肉壮实的大汉,一顿饭要吃一斤半米饭。虽然他个子高,却也不无脑,心思格外缜密。 陆廷镇其实心里明白,能让男人这样下车去看的女性,能是什么?看年纪绝非陈修泽私生女,又不是他妹妹,只剩下一个可能性。 英雄难过美人关。 陆廷镇不自觉又想起章之微,她这几日心情不好,大约也是水土不服,或者真得孤单。每次打电话都无精打采,或者强颜欢笑,就连声音、气也比先前弱几分。去马来亚大学读书是她自己选择的一条路,现在因为学业和环境而不适应、难过的人也是她,陆廷镇本该借机教育她,教她自己承担起选择的责任和后果—— 舍不得。 她先前过得不好,年龄也小,被他接来后一直精心照顾,陆廷镇又怎舍得在她无助时加以指责?只能自我安慰,微微年龄小,没有定性,这都是正常的事情。 况且上次冷战也是微微先低头,夜奔之事终究还是让她尝到苦头、吃了教训,也磨了磨她任性执拗的性格。陆廷镇喜欢给予乖孩子奖励,她后悔了、哭啼啼该怎么办?还是耐着性格哄。 陆廷镇没见过比她还要可爱的甜豆包,一边呜呜呜地撒娇,一边哽咽着说自己对他的想念,说在这边好孤单。细算之下,他和微微的确从未这样远、这样久地分别过,只是再纵容,也不能将她接回。书要读,她也得自力,否则,将来怎能放心她一人去英国深造? ……算了,倘若她真舍不得自己,还是照例回港城吧。 像所有长辈,陆廷镇为自家女孩究竟是继续深造、还是来自己身边安稳两件事而忧虑。他既希望对方能再宽阔天空展翅高飞,莫做檐下小雀;又担忧外界风雨交迫,折损她羽翼未丰的身体。 两难之间,陆廷镇按眉心。 他想,或许等这段时间闲下,他可以去看看微微,陪陪她。 女孩子嘛,娇气一些,不是什么坏毛病。 中午章之微又和他哭啼啼闹一场,嫌弃他不在意,不爱她,不肯陪她聊天讲话……事态紧急,陆廷镇暂时没有哄她。她这几日脾气渐长,偏偏根源在于爱他、缠着他,这叫陆廷镇连火也生不起。毕竟是眼皮子底下看着长大的,如果不是分离太久,如果不是她太过孤单,大概也不会说出这种话。 思及此,陆廷镇头痛叹气,甚至开始思考,是否将老四和乌鸡俩人打包送过去。 有熟悉的人在,或许她心情会好些。 当然,这种话不能先告诉她。事情未有定论前,陆廷镇绝不会先透出消息给她,免得她白白期待,一场希望落空。 下午,陆廷镇经过维园,今天是周日,维园阿伯仍旧在慷慨激昂地发表感言。陆廷镇只在阳光下望了望他们,事态如此,人心惶惶,维园集会次数要比之前多许多。陆廷镇喜欢看这些人为了捍卫自己观点而争执、宣讲到满头大汗的模样,即使他们说的东西大概率都是荒谬到堪比彗星撞击地球。 那又如何,人人都拥有表达自我观点的权利,即使这个观点不正确,那既然表达能给予人们快乐,它就应该存在。 或许是这几日事务繁多,陆廷镇喉咙也有些不适,往日里,都是章之微给他买些滋养的药材食物慢慢地炖。陆廷镇没让人教她做这些,她小时候苦日子过得够多,长大后不需再用汤水来拴男人的胃。长到成年,章之微一双手没有一粒茧子,嫩到陆廷镇都不舍得让她用手帮忙。有些人笑称章之微被他养得骄纵,陆廷镇倒觉着那些人没眼光,看不出微微的好处,他身体不适时,微微比谁都着急,炖滋补药也眼巴巴地守着,可怜又叫人心疼。 果不其然,中午陆廷镇早早结束通话,惹怒了她。晚上的电话是花玉琼接的,唯唯诺诺,告诉陆廷镇,章之微在吃晚餐。 陆廷镇说:“让她接听。” 花玉琼过去了,不到一分钟,又为难地告诉陆廷镇:“小姐不肯。她说她现在不想听电话,希望您好好休息。” 陆廷镇知道花玉琼定有美化。 花玉琼外表瞧着艳,其实本质像沙包。陆廷镇出钱替她解决麻烦,又用高薪请她照顾章之微,让花玉琼不必再出卖皮相生活。好在她并非无脑,平时对章之微亦关照有加。 陆廷镇不迁怒花玉琼,只说:“请她过来,我慢慢等。” 这一等就是二十多分钟,终于听到章之微的声音,哽咽可怜,果然还在为中午的事情生气。 陆廷镇这次没有忍住,告诉她,过几日去探望她。 娇气包不娇气了,她又小心地担心他事业,担心他身体…… 陆廷镇想要笑,又想把她抱起来塞怀中。 其实陆廷镇并不想让她去浮潜,毕竟要离吉隆坡这样远,纵使有人看护,万一有什么意外,该怎么办?但她哭得委屈可怜,中午又刚和他生过一场气—— 算了,由着她去吧。 也就纵容这一次。 出去玩玩,让人盯好,也出不了什么意外。 “好吧,你想去就去。”从小到大,我对你的纵容也不止这一次。早在阿曼卧底身份被揭穿后,我也同样在父亲面前跪了一小时,发誓,才让你继续在陆家住下去;这么多年,我一直往上走,为得就是能彻底护住你,有筹码和父亲谈判,能让他不再干涉;你于澳门跟随乌鸡夜奔,也是我瞒下一切,对外只说你我吵架;我本该将乌鸡处理,却因你的眼泪的哀求再度心软…… 左右不差这一次。 “还是那句,带好人,别贪玩,”陆廷镇叮嘱她,“给我打电话,别让我担心。” “知道啦,陆叔叔最好了!”章之微欢天喜地地回答,她声音柔软,“陆叔叔最近喉咙不舒服吗?记得多喝水,让陈妈给你煲汤……” 倘若让步能换来微微柔顺体贴,陆廷镇也觉心安。 次日清晨,陆廷镇的眼皮一直跳。这似乎并不是什么好的征兆,陆廷镇给章之微打去电话,知道她正开心准备出去玩的行李——劝诫的话拢在口中,陆廷镇不忍令她失落,也不再说什么,仍旧嘱托她一切小心。 直到晚上,陆廷镇才接到马来西亚打过来的电话。 电话直接到老宅中,陆廷镇正和父母用餐。他如今仍旧住在先前和章之微一起的房子,就睡在她房间中,只瞧着她的小东西,也觉着舒适。不过,每逢三六九,还是会来这边,和父母一同吃晚餐。 按照陆家旧宅的规矩,用餐时间,非必要不接听电话——听到是马来西亚打来的,陆廷镇笑了一下,告诉那人:“你去告诉微微,就说我还在吃饭,等会我就回电。” 陆太太用小瓷勺喝血燕粥。 陆老板一张脸看不出情绪,气定神闲。 那人踟蹰。 陆廷镇觉出不对,他笑容渐敛:“出什么事?” “先生,之微小姐……”那人悄声,“之微小姐在海里淹死了。” 第24章 如果 陆太太早些年遇到过一些事情,对“死”这个字听不得,听一下,就要头痛。 尤其是“之微”和“死”两个字连在一起,她手中盛着血燕的碗掉落在地,跌个粉身碎骨。一碗还带着热气的东西浇在她身上,她也不觉烫,下意识转身去看陆廷镇。 “你说什么混账话,”陆廷镇面无表情地呵斥他,“谁允许你这样咒小姐?” 那人哭丧一张脸,不安极了:“不是……我没有,是……是马来西亚那边,说小姐浮潜入水,好久没上来,可能是被浪冲走了……” 陆廷镇不能再听。 他的耳朵好似有嗡鸣,细微的电流,聒噪声线。 张妈疾步走来,拿毛巾为陆太太擦裙子上的粥,仔仔细细:“太太,您别动……” 陆廷镇站起,他一言不发,大步走。他需要确认,确认这不是一个谎言。 陆老板在身后叫他:“廷镇!!!” 陆廷镇不作声,他已到听筒前,手握着听筒的佣人战战兢兢,头也不敢抬,眼睛乱飘,颤抖着手将听筒递上。 陆廷镇握住听筒,压在耳侧,细微电流从听筒入耳,他忽然想起,第一次教微微游泳的时候。 章之微第一件泳衣是陆廷镇挑的,不是传统保守的蓝色连体衣,而是分开的,明艳大红色,很漂亮,下面是个小裙子,上面也护得严严实实。她不是专业的游泳队员,因而不需要追求无阻力的泳衣,只要能学会游泳,将来倘若有意外,也不至于出事。 这是陆廷镇当时的念头。 章之微一开始并不想学游泳,她怕水。 是陆廷镇要她学,亲自带她下水,让她克服对水的恐惧。 如果她一直怕水。 陆廷镇对着听筒说:“我是陆廷镇。” 教章之微游泳时是晴天,在此之前,连续降下五日雨水,微微最爱的一本书放在阳台上,忘记收回,粗心的佣人没有关那一扇窗,连带着微微的书也被水淋湿。微微从早上就将发霉的书拿去太阳下晾晒,纸张晒干后黏在一起,干巴巴,硬邦邦。听说那本书是阿曼给她买的,她连午餐都没怎么吃,只看着书发呆。 陆廷镇让老四出去找,几乎跑遍港城所有卖书的地方,也未找到一模一样的东西。 话筒中传来那人的声音,陆廷镇记得他的名字,但现在,对方的名字不再是毫无关联的两个字,而是毒死人的空药瓶,斩断头的带血镰刀。 他战战兢兢:“先生,对不起。” “继续说,”陆廷镇说,“一五一十,说清楚。” 换上新泳衣的微微终于有了一点开心,五日了,天空终于放晴。陆家的游泳池刚由工人清洁完毕,注入干净的水,在太阳下晒足一个时辰,微微坐在水池边缘,小心翼翼地将脚尖往水中探了一下,又被冰凉的水冻到牙齿发颤,深深吸一口冷气。 「我们不会潜水,就在岸上等着,那个教练和小姐一块儿下水,我们以为很安全。」 “很安全,”陆廷镇扶着微微的手,含笑看她,“这边水深不足一米四,怎么,你觉着自己连一米四都没有?” “才不是,”微微说,“你有没有读过书啊?陆叔叔!只要水淹过胸口、压迫到肺部,时间一久也会死人……” “你可以叫我名字,”陆廷镇先下水,他站在泳池中,向微微伸出手,“下来,陆叔叔接着你,别怕。” 她仍旧踟蹰,嫌弃水冷,害怕水深会淹没她,好不容易,在陆廷镇的鼓励下小心翼翼伸出脚,下了台阶,一步一步,慢慢下到浅水区。 「一开始是在浅水区,小姐很聪明,学得很快。」 微微的确很聪明。 陆廷镇只示范一遍,她就能灵活地在浅水区游泳——当然,姿势还不算标准,但她无论怎么做都很美,像漂亮的、裙带飘飘的孔雀鱼。 陆廷镇的微微最聪明。 “……游泳也没什么难的嘛,”章之微对陆廷镇笑,她的身体已经适应泳池中的水温,甚至还想尝试仰泳——自然,失败了,她咕咕噜噜喝掉两口水,忙游到岸边,像个小海豚一样,往白色的瓷砖上喷水,“很简单……咳咳……很简单。” “我说过,游泳不难,”陆廷镇往后退,到深水区,他从容伸手,引诱她下水,“要不要来深水区试试?” 「小姐在浅水区学了一会,上岸,抱怨说浅水区玩着没意思,要去深海区浮潜试试。我们一开始想阻拦,但她一定要去,不然就生气……对不起,镇哥,我们真不该让小姐和那个教练去深海区。」 刚到深水区的章之微有些害怕,她几乎要趴在陆廷镇的胳膊上,像小海獭紧紧贴靠着海獭妈妈,她害怕水会夺走她肺中的氧气,而陆廷镇带着她慢慢往更深的位置走,安抚她:“没事,微微,我在。” “陆叔叔,”微微用脸贴着他胳膊,肌肉慢慢放松,“我不怕。” 没有陆廷镇,微微在深海区的时候害怕吗? 「……两个小时,船还没有回来,我们过去找人,一直找到晚上,没有捞上来,只找到翻掉的船,小姐和教练的装备碎片,还有零散的潜水器……」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陆廷镇捏着话筒,他压着声音,“只是找到潜水器碎片而已,你们怎知微微不会自己游上岸?” “先生,这——” “去找,”陆廷镇厉声,“微微还活着,你们在这里和我说这些做什么?只耽误时间。她一个人很害怕,快去找。” 说完后,他将话筒倒扣,身体晃了晃,手扶桌子,好似所有血液倒逆,眼前一黑。 学会游泳的微微在泳池中游到皮肤有些发皱,才肯上岸。陆廷镇用一块儿大毛巾将她整个人包裹其中,擦着她头发,隐约听到脚步声,回头看,陆廷镇看到乌鸡。 对方一脸的汗,完了弯腰,将一本崭新的书递过来:“镇哥,我在一个小学老师那边找到这本书,看看,是不是微微小姐想要的那个。” 被毛巾包裹的微微惊呼一声,挣脱开:“哇!!!” “是陆叔叔让你帮忙找的吗!” “我最爱陆叔叔了!” …… 深海的水淹没陆廷镇的胸口,肺部的空气遭受到重重挤压。陆廷镇低喘一声,他的肺、胃、心脏,这些东西好像被密封在搅拌机的内部,强烈的气压和痛苦将最爱陆叔叔五个字全部搅碎,融到他被打碎的骨血中。好像被人生生抽走肋骨,陆廷镇镇定的思维在空白后,终于出现铺天盖地的黑暗。 沉默的黑暗,墨色的死寂。 “不。” 陆廷镇转身,看到陆老板和一脸担忧的陆太太。 “微微不会出事,”陆廷镇说,“她会游泳。” 陆太太伸手:“廷镇,你先去休息吧。” “不用,”陆廷镇说,“我没事,我去订机票。” 陆老板说:“廷镇,听你阿妈的话。” 陆廷镇没有回应,他站起身,往外走,冷静地叫人,胸口的搅拌机还在工作,一下,两下,将微微的声音打散。 他没有睡觉,订了最近航班的机票。旁人都担心他因悲伤而昏厥,实际上,陆廷镇最清醒,他比任何时候都要精神亢奋,没有丝毫的疲倦,精力无穷无尽,一闭上眼睛,就能想到微微最近一周和他说过的所有话。 她和陆廷镇说自己过得孤单,睡得不好,她很想念他。 没关系,那就接回来。不读书了,读屁书。 港城不大,倘若她闷,陆廷镇也可以带她去英国玩,去澳门,甚至去大陆,办个返乡证并不是难事。大陆如此大,风景秀美,他们可以去往天涯海角。她不是闽南人么?那边人注重宗祠,那就去她的家乡看看,或许能找到和她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她不是孤单一人…… 她想结婚。 那就结。 什么卧底的女儿,什么别有用心,统统不信。 微微就是微微,就算她有异心呢?她年龄还小,就算听信风言风语、被挑拨得长几枚逆鳞,也不要紧。这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他怎么会不完全信任她…… 陆太太,她想做就做,还得做得舒舒服服,那些乱讲话的人就该被拉去割掉舌头。她不想听,那就让那些家伙永远闭嘴。毋需大费周章,毋需韬光养晦,最简单不是吗?那些老家伙早该死了,倘若不是留着他们,倘若不是顾忌到名声威望,江湖道义…… 这些又有什么用。 陆廷镇皱眉,胸口钝痛,他触着那一块儿,几乎感受不到心跳。 他想起夜奔那晚,章之微满面汗水,站在深夜暗巷中,仓皇看他。 如果那次放她去大陆。 想起车中,章之微哀声求他,不要打乌鸡,绕过他。 如果那时候放过乌鸡。 章之微眼含泪光,告诉他,阿曼后面对陆老板忠心无二,挡枪是真心的,阿曼不想再背叛陆老板。 如果那一次没有反驳她。 昨天中午,倘若陆廷镇再多一些耐心,听她把话说完,而不是直接结束通话,她昨日下午就不会生气。 如果没有下定决心要去磨她的脾气。 微微不生气,就不会忽然想去浮潜。或者,昨日晚上,他更有耐心地和她沟通,早些去看她,她是否也会愿意取消外出计划,乖乖在家等他…… 如果对她宠爱再多一点。 游泳技术好的微微也怕深水,害怕水压迫胸腔。 怕深水的章之微,喜欢游泳的章之微,陆廷镇的章之微,陆家的掌上明珠,陆太太,将来百年后,黄土白骨,他们骨灰也要葬在一起。 她还这样小。 微微,你要的东西,我都可以给你,无论什么。 可微微不要了啊。陆廷镇的章之微在海水中,她讲过无数次我爱你,我爱陆叔叔,陆叔叔我好喜欢你呀,你陪陪我好不好,我很爱你你爱不爱我呀?无数次坦白,嘴唇都要说到发干,喉咙发涩,讲到泪水化深海,她都没有得过一次确切回应。 微微甚至还没有听过一句“我爱你”。 一句都没有。 第25章 微光 陆廷镇抵达出事地点时,距离章之微失踪已经过去三天。 仍旧没有任何消息,只打捞上一些破碎的装备,有着血迹的布料,海水茫茫,如何能成功打捞上一个人。陆廷镇几日不曾安眠,闭眼就是微微在游泳池中恣意游荡的身影。 他不信微微已死。 没有尸体,这些破碎的东西什么都不能证明。 陆廷镇只信任自己眼睛看到的东西。 悲恸过后,他愈发清醒。即使难以入睡,陆廷镇思维出奇得冷静——冷静到即使现在有人用刀捅他,大脑也会抛弃痛感继续思考。 明明是潇洒清高胸有大志的人,接连三日遍寻无果,陆廷镇胡茬都冒出,他无心打理自己,只让人细细审问负责浮潜项目的所有人员。事情发生突然,陆廷镇派去的那几个人面有惭色,欲言又止。 陆廷镇抬手,示意阿兰处理这些人。 他不会对他们发火,没必要。 阿兰心领神会,准备离开前,又被陆廷镇叫住:“等等。” “留着命,还有用,”陆廷镇说,“给你半小时时间,好好审审,审清楚,从之微来到吉隆坡后,她都和多少人接触过,打过几次电话,单独见过谁……都问清楚,一个也不能错过。” 阿兰停下脚步,他躬身:“好。” 灯光昏黄,并不算明亮,夜晚海风如惨声哀嚎,陆廷镇坐在木椅上,明灯下,他卷发浓密,投下轻微阴影。 陆廷镇侧身,问旁边的老四:“现在几点?” “已经八点了啊……”换上干净衣服的章之微望着窗外,她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轻轻叹息,“原来已经这么晚了。” 窗外夜幕降临,热带国家的太阳,就连落下的也要比港城的时间晚。现在已经伸手不见五指,她现如今不在吉隆坡,也不在邦咯岛,而是柔佛——马来西亚人口最多的一个洲。 她现如今住在一家普通的酒店中,三层,房间不大,卫生间和走廊都有些阴冷、破旧,不过客房条件还可以,墙上刷着乳白色的涂料,有明黄色的画作来装饰,地上铺设有锃亮的木地板,工作人员也友善。 那位欠下巨额赌,博款项的教练已经顺利地带着钱财离开,他一身烂帐,自然乐意接受“死亡”和丰厚酬金,逃之夭夭。 章之微则留在新山,这个和新加坡接壤的边境城市,混乱,平民化,风景如画的岛屿,东南亚风情的野生丛林……这些对于章之微而言,都是新鲜感十足、热情的。 只是章之微如今不敢轻举妄动,一举一动仍需小心谨慎。 章之微先通过酒店的电话和夏诚明联系上,对方如今正在吉隆坡,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会在后天赶到这里,将一些新的身份证明交给她。 这些东西,大部分是夏诚明联系人做——背后是陆老板出钱。 拥有权利之人,最担忧不过大权旁落,子嗣凋零。陆老板迫切地想要一个继承者,无论是之前的那两个“仪”,还是其他女性,他只想要一个漂亮、性格温顺、没有什么脑子的人来做陆廷镇的妻子,早日生下下一任继承者。 章之微显然不符合这个条件。 陆老板不在乎孩子出身如何,但绝不能有一个二五仔的养父,更不能是自己家养出来的孩子,说出去□□理规矩。 养育这么多年,就算是个猫儿狗儿,也能养出感情,也正是因夏诚明拿了陆老板惯常戴的一串菩提珠来,才让章之微愿意相信夏诚明这个计划。 为了保证她的安全,知道她去哪里的人越少越好,最好是无人知她行踪。因此,夏诚明只让人将她送到新山,让她自己先找地方暂住,等夏诚明得闲,再立刻来新山给她送身份证明和其他必要的东西,好让她用另外一个身份生活下去。 人总是要往前看的。 章之微慢慢地吃掉了一整份咖喱叻沙,送她来的人笑着告诉她,在新山的街头,就能吃到全马来西亚最好的海鲜。新山的华人数量很多,但章之微还是不想独身在街头闲逛,这里有一些华人帮派,也有一些非法入境的印尼人……对于一个年轻女性来说,这些的确都是不安全的因素。 她没有出酒店,顶多在窗边往外看一看。深海中逃离和潜行让章之微胸口莫名发闷,好在这种症状持续的时间不算久,不会影响她的自由活动。 今天下午的天气很好,推开窗子能够闻到下面飘上来、油炸食物的香气,章之微险些出去散散步,只是送来的报纸打消了她的念头。她看到有位妙龄少女在黑暗小巷中被抢走钱财,包括身体,奄奄一息地被紧急送往医院抢救。 章之微犹豫片刻,决定继续缩回房间。 临睡前,她给夏诚明打去电话,不知为何,无人接听。 ……大概在忙,章之微想,等明日清晨重新给他打一次。 她想去洗澡,习惯性地做出摘手腕上砗磲佛珠的姿势,摸一个空,才想起,原来佛珠被她脱在潜水之前。 习惯难以改变,毕竟是戴了这么久的东西。 章之微低头,又想起那串砗磲佛珠。 108颗砗磲,粒粒都是精品,温润有光,放在鼻下嗅,仍旧能闻到若有似无的淡淡幽香,像阳光下玻璃花瓶中盛开的大白花。 这是陆廷镇送给章之微的香水,她一直在用。 陆廷镇握着砗磲佛珠,低头,缠在自己手上。 寺中大师说他有事业运,于姻缘子嗣上却是单薄。将来要拥万贯家产、权势滔天,却终将孤家寡人,身居高处,不胜清寒。 大师要他出红尘外,皈依佛。陆廷镇欲壑难填,怎肯听从。临走前,大师送他砗磲佛珠,说定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瞧,微微日日佩戴,唯独潜水时摘下,抛掷一旁。 陆廷镇抚摸着佛珠,三日来,他没有见到之微尸体,就不肯信她出意外。方才那四人战战兢兢,跪在陆廷镇面前将事情一五一十说出,陆廷镇微微眯眼,问:“你们说,曾经看到微微在校园中和夏诚明说话?” 戴上砗磲佛珠,他屈起手指,用指关节叩了一下桌子,凝神片刻,招手:“老四,大豹。” “你们俩,一个人去查和微微一块儿失踪的那个潜水教练,另一个,去查夏诚明来马来西亚后的行程,时间,次数。” “还有,”陆廷镇一字一顿,“重点看,这两人有没有什么联系,尤其是钱财方面。” 说完后,陆廷镇站起来,他神智清明,但久久未入眠的身体有些受不住,身体稍稍一晃,大掌压在桌上,他稳住身形,冷静地看着这些人:“我不想再从你们口中听到废话,都出去。” 一直守在陆廷镇旁边的乌鸡终于上前,他低声说:“镇哥,您去休息吧,这边有我们。” 陆廷镇看着乌鸡的脸:“从印尼非法入境的人越来越多,一个独身的漂亮女孩有多危险,你应该比我明白。” 乌鸡说:“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找回小姐。” 陆廷镇闭眼,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慢慢呼吸。 整个房子,只有他和乌鸡还相信,章之微应该还活着。 她那么爱美,那么聪明,不该孤单地在海中沉睡。 夜色沉沉,好似一张广阔无垠的黑色木盒,将世间万物拢在其中。直到凌晨,盒子才被人打开,微光从缝隙中争先恐后、挣扎着涌入。 天亮了。 章之微从木盒中掏出一个沉甸甸的小金条,细心地封在鞋子上。 她现如今有不少钱,都是现金,还有些是金条。无论在什么时候,黄金都是硬通货。 这些东西都是陆老板托夏诚明转交给她,毕竟生活一场,只当全了一份情谊。章之微自是感激不尽,也明白陆老板的意思。 他是想让章之微远远地走,最好永远不要再回港城,也不要再回大陆。 下午,章之微重新给夏诚明打去电话,安静等待。 铃声响了。 白墙搭配着明亮的绿色沙发,鼻青脸肿的夏诚明正躬身为陆廷镇倒茶,蜷曲的茶芽在沸水中被冲泡到慢慢伸展,夏诚明说:“镇哥,您冷静,我真不知道之微小姐出事……您大可去问一问花玉琼,我和她说过一次,想要等之微小姐休息时登门拜访。” 陆廷镇起身,一脚踹到夏诚明肚子上,冷冷看他:“你怎么解释上个月那笔用途不明的钱?难不成它自己长腿飞了?” 夏诚明文弱书生,哪里是陆廷镇的对手,一脚险些掉半条命。他捂住小腹,吸着冷气,眉毛紧皱,痛苦出声:“镇哥,其实我偷偷养了一个妞,是马来人,你也知道,我阿爸不可能让我娶——” 佣人小步跑进来,被眼前景象吓到了,却还是低头说:“先生,电话找您。” 夏诚明额头落下冷汗,他用手扶着旁侧的沙发,借力站起,而陆廷镇已经先他一步,大踏步往电话前走。 话筒还在佣人手中,陆廷镇抢过话筒,他没说话,屏住呼吸,安静地等对方出声。 五秒后,他听到一个陌生的女声,略带沙哑,是那种抽烟抽坏了的烟嗓,讲着一连串话,语速飞快,是马来文。 夏诚明已经一瘸一拐地走过来,他还在解释:“——那个马来女人怀了我的孩子,我得给她钱,让她好好地生下来——镇哥。” 陆廷镇一言不发,将话筒递给他,面色沉沉:“马来女人。” 他没有听夏诚明和这个马来女人的谈话,也不欲与他多交谈,拂袖而出。夏诚明讲了几句马来文就结束通话,他倒是很想和陆廷镇解释清楚,极力挽留—— 陆廷镇都没听,他走下楼,离开夏诚明的房子,一直到坐上车,他都抿着唇,伸手按着太阳穴,一言不发。 坐在前面的老四问:“先生,去哪里?” “先回微微住的房子,”陆廷镇说,“然后找个人,要懂中文和马来文。” 老四说:“好。” “然后,”陆廷镇放下手,他望着车窗外夏诚明的房子,“想办法查查,刚刚那通电话,是从什么地方打过来的。” 阳光大好。 无论是吉隆坡,还是新山,一色晴空。 酒店中。 章之微等了许久,也没有人来接听电话。从清晨起,她的右眼皮就一直在跳,跳到心神不宁,直觉告诉她似乎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 于是她遵循了预感,将听筒和一笔钱同时交给那个负责管理电话的马来女人。 这种不详的预感让章之微想要换个酒店,不,最好是换个地方,去新山附近的城市。她上楼收拾自己的行李箱,结账,在准备离开的时候,侍应生递过来一个意见反馈簿,希望她能留下宝贵的建议。 章之微用左手写得,用了英文,在右下角,习惯性地签上名字。 cire。 对方赞叹:“是个好名字呢,女士。” 章之微望着自己习惯写就的英文名发呆,闻言,微微一愣,笑着问:“为什么这么说?它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我的小妹妹就叫cire,”侍应生笑着说,“它代表着聪慧,温和、快乐——是您的长辈为您取的吗?” “是我叔叔,”章之微再度确认,“这个名字,是聪明的意思吗?”那个人点头,笑着说:“是的,女士,您的叔叔一定希望您成为一个聪慧、快乐的女性。” cire。 聪明的。 陆廷镇说。 「我喜欢聪明的。」 章之微低头,手握着钢笔,将刚才写下的cire划掉,重新提笔,写下新的名字。 墨水顺着钝钝笔尖流下,白纸印深痕。 hannah。 第26章 绝路 hannah是给夏诚明给章之微做的假、证件名字。 马来西亚的身份证件和港城不同,对于有些从出生就取好英文名字的人来说,在身份证件上,会是英文名字华人名字罗马音的结合。 她现在的名字,就是hannahlohsookyee。 hannah,罗淑仪。 一个具备着闽南风情的名字,不再是章之微。 只是又是“仪”,章之微苦中作乐,想,难道陆老板格外钟情这个字?还是同这个字格外有缘? 这次假死计划安排得比预计时间要早,毕竟再迟一些,等陆廷镇来到吉隆坡,她就真的再也走不开。也因计划的提前实施,章之微的身份证件没能及时送到。 离开酒店,章之微走在热带的充沛阳光下,在街边的一家中餐厅点了清蒸鱼和猪肉餐,开店的是对和蔼可亲的华人夫妻,讲闽南语,令章之微感觉到久违的亲切。 她现在只有一个不大不小的行李箱,装着几件衣服。新山的人穿着并不如港城开放大胆,章之微也是用长袖长裙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她的头发现在已经长到微微盖住肩膀,用一根黑色的发圈拢起。鱼蒸得味道鲜美,章之微用筷子挑开,慢慢地吃,思索着今天要去哪里。 忽然得到自由,她第一次做这种决定,竟觉前路茫然,尚不能适应。 没关系,章之微想,她总要学会自己做主。 吃过鱼,章之微嗅到一阵淡淡的玫瑰香气。她抬头,看到餐馆的老板娘满面羞涩,半是嗔怪半是欣喜地轻锤老板肩膀,沾满油渍的手在围裙上擦了几下,小心翼翼地将一支鲜红的红玫瑰握住,慢慢地放在白色的玻璃细长花瓶中。 “我不喜欢红玫瑰,”进入房间后,陆廷镇看着双眼红肿的花玉琼,“换成白色,微微喜欢白玫瑰。” 花玉琼什么都没说,她只躬身说好。 大家都觉着陆廷镇是接受不了事实。 换句话来说,大家都认为他疯了。 潜水的装备和碎片都已经捞上来,那可是深海,没有船只,没有可以上岸的地方,就算她水性再好,能在海中坚持多久?氧气,失温,饥饿,任何一个因素,都能让她失去生命。 陆廷镇神色冷峻,他终于步入章之微的卧室,干净,整洁,明亮,能晒到充足的阳光。他走到章之微的床上,触碰着她休息过的枕头,床单,好像仍旧带有一丝馨香。 陆廷镇抬头,看到梳妆台上摆放的香水,还是他带给微微的那一只,如今还剩半瓶,漾着浅浅素光。自从陆廷镇送给她后,章之微就只用这一只。 陆廷镇沉默着检查章之微的房间。 东西都还在它们应该在的位置,微微只是想出去玩一段时间,因此什么都没带走。 也有另外一种可能,她故意制造这种假象,更不可能带东西离开。 没有尸体,就不能认定微微已经死亡。 事发突然,过去几日,悲恸之后,陆廷镇强迫自己镇静,去重新梳理近些时日发生的种种。 他们已经审问出,那位和微微一同失踪的潜水教练,孤身一人,无妻无子,还欠着一笔外债。这样的人,“死掉”或许是最好的解脱方法。 夏诚明来吉隆坡的次数比上半年多,究竟有几分是业务往来,有几分是另有图谋。 只是一个夏诚明……也没有这样大的胆量。 陆廷镇闭目思考,倘若章之微消失,谁是最终受益者? 究竟有谁,会认为章之微阻碍了自己前程计划? 对方能让夏诚明豁出去相助,还有能力让章之微信任,否则,单单是夏诚明一人,章之微绝不可能轻而易举地信他的话。 只有一个人。 ——他父亲,陆老板。 陆廷镇站定,手掌压在章之微的书桌之上。他低头,耳侧听到身后脚步声。 侧身,老四站在卧室门口,他说:“先生,您要的人已经到了。” 阳光西斜,将陆廷镇的阴影拖得细细长长,好似一根挺拔的柱子。 黑色小皮鞋一脚踏在柱子的阴影中。 章之微放下黄铜把手的小皮箱,轻轻叹口气。 章之微没能成功离开新山,她错过了车,又不想在日落后独自行走。 她换了另一个酒店,没必要东躲西藏地委屈自己,思前想后,她买了地图,决定住进一家离市中心有段距离的酒店。酒店靠近金海湾,能够俯瞰柔佛海峡,还有一个供客人使用的漂亮弯曲游泳池。 章之微现在并不想游泳,上次制造落水那件事让她留下一点心理阴影,至少在未来一年,她都不想再下水。 高档酒店提供的服务自然要更好一些,章之微吃光一整份羊排,躺在舒服的大床上,决定睡一觉。 明天就去麻坡吧,她今天听店里老板娘聊天,说那边娘惹风味的鱼饼和沙嗲早餐味道很不错。 为了保证自己不错过去麻坡的车辆,章之微特意咨询酒店中的人,确定明天从新山前往麻坡的巴士发车时间和车程——不到三个小时,就可以到达。 今天其实也有班车,不过要半小时后。 半小时后啊…… 章之微没有拉窗帘,她躺在柔软的大床上,望着玻璃窗外浅浅一轮月,太阳刚落下,这一轮月只有淡淡痕迹,望得久了,月亮影子渐渐模糊,变为重影,她闭上困倦的眼睛,视线归于黑暗。 睁开眼睛。 窗边明月如霜。 陆廷镇坐在椅子上,他刚刚让那个华人,复述他的话,并给出翻译。 那个华人战战兢兢地听陆廷镇说完,他擦着汗水:“如果没有错的话,您刚刚说的这段话,意思是——‘先生,这里是xx酒店,刚才那位小姐已经离开了,请您放下话筒。如果您有需要的话,我也可以帮您叫住她……’” 陆廷镇面无表情地听他说完。 在夏诚明房间,那个马来女人打过的电话。他听不懂马来文,但记住了对方说得每一个音节。 什么“我养了一个马来女人”“她怀孕了,我给她钱”…… 都是假的。 他再度遭受背叛。 章之微再度试图逃离,这一次,她选择的人明显更高明一些,高明到让陆廷镇险些以为她真出意外。 陆廷镇咬牙切齿,他恨不得现在就将章之微捉回,按在床上,狠狠地抽一顿才能解气。 不,还是算了。打一下,就打一下臀。 喜悦比愤怒更多、更满地充盈他的心脏,比起来被背叛的不悦,陆廷镇更高兴的是她还活着,还能够在这个世界上活蹦乱跳。会有什么比这更使人开心?无论如何,只要她没有出事,只要她还好好的,愤怒总归比难过好。 等捉回她。 氧气入肺,好似将所有血液催活,心脏重新跳动,思维愈发清醒。 陆廷镇问站在旁侧的老四:“电话是从哪里打来的?” 老四说:“新山,一家酒店。” 新山啊。 和新加坡接壤,边境城市,混乱,华人多。 陆廷镇不言语,他从烟盒中弹出一支烟,老四躬身,手持打火机,陆廷镇含着烟,在打火机上点燃烟,才慢慢地呼出口气。 “跟着夏诚明的人有动静么?” “有,听见他和人讲电话,好像是有什么东西,要送去新山那边。” “跟上,”陆廷镇说,“多带些人。” 弹了弹烟灰,他说:“木仓也带上。” 陆廷镇看向窗外,乌云蔽月,狂风欲起,明日会有一场大雨。 他一刻也等不得。 陆廷镇抽完整根烟,才给港城打去电话。现在这个时候,陆老板已经休息了,拖着倦体起身接听,只听见陆廷镇斩钉截铁的一句话。 “阿爸,”陆廷镇说,“您要真想以后能抱上孙子,就不该让微微走。以后我的孩子,只能从她肚子里出来。她要出事,今后你也别想再有孙子。” 陆老板沉默不言。 陆廷镇没找他要人,结束通话。 陆老板立在电话之前,觉后背发凉,一层汗。 他知,陆廷镇已经找到了。 大雨总是从凌晨开始酝酿,一夜疾风起,云朵被吹得乌压压。棕榈树的叶片被狂风吹下,重重跌在地上,倘若砸到人身上,能将人砸到昏厥。 陆廷镇做事早,见过的东西多,他不是那种“带着天真可爱”的富家少爷。手持一杆枪,就能杀通全场。 从吉隆坡到新山,乘飞机不足一小时。陆廷镇一夜未合眼,刚下飞机,便听得阿兰报,那边已经连人和车一同截下,就等陆廷镇过去发问。 至于酒店,也已经让人去找。可惜迟来一步,负责电话的人战战兢兢说章之微昨日已经离开,不过她积极地描述了章之微的穿搭。 “她戴一顶小圆帽,提着一个这么大的小箱子,”女人坐在车上,对陆廷镇描述,“啊呀,她穿了一件白色的长裙,黑皮鞋,那个鞋子好漂亮……” 陆廷镇翻看着酒店里的意见薄,翻到最后一页,看到歪歪扭扭的字,被划掉的英文名字,旁边补充上的hannah。 他说:“这个名字也不错。” 车停下。 马来女人被要求继续坐在车上,陆廷镇将那一页意见簿扯下,叠好,放入胸前口袋。有人撑着大黑伞过来,打开车门,疾风声和瓢泼大雨风横冲直撞,卷入车厢。陆廷镇下车,一脚踩破积水中的颠倒世界。 大雨倾盆,将黑伞敲打出剧烈的声音,如跳动不歇的聒噪鼓点。老四冒雨为陆廷镇撑伞,阿兰站在另一侧,乌鸡和大豹紧跟其后。 浓夜如墨,雨水滚滚而落,四五辆黑车将一辆白车逼停,车的后备箱已经被打开,开车的两个人皆被按在泥水中,其中一人正翻看着证件,快走几步,递给陆廷镇:“镇哥,东西都在这。” 乌鸡快走几步,已然走到车前,他俯身检查后备箱的东西,也不忌讳,伸手翻了翻,告诉陆廷镇:“的确和小姐身高差不多。” 陆廷镇低头看着手上的证件,是马来西亚的身份证明,一叠,用文件袋密封着,上面是章之微的照片,像她,又不怎么像她,瞧着像是用了点技术手段做得假。 还有名字。 hannahlohsookyee。 陆廷镇翻完,顺手将证件递给旁边的大豹,他抽出一把短刃,大豹踩着地上人的手腕,他极力挣扎,哀嚎:“镇哥,镇哥,这件事……” 声音骤然拔高。 刀穿骨过,深深钉进地中,陆廷镇微屈身,捏着他的脸颊,看他连痛呼都不能出的狰狞脸庞:“你打算怎么将东西交给她?” 那人痛到几乎要昏厥:“电……电话……” “往哪里打?” “……等电话……” “什么时候?” “今……今天上午……十二点……” “在哪儿?” 那个人咬牙不说,陆廷镇握着刀把,面无表情地转了个角度。那人终于受不住,满脸泥水,低声报出一个酒店的名称。陆廷镇抽出丝质手帕,擦了擦手,丢在他脸上,有些可惜:“早这样说,多好。” 他折身,吩咐:“阿兰,你找人送他们去医院,治疗好再送回港城给我父亲看看。老四,你带着那个马来女人去酒店附近问问,有没有人看到微微去哪儿;乌鸡,你和大豹跟着我。” 雨水被斜风吹来,西装被沾湿,浓郁的铁锈味,和泥土的气息搅和在一起。陆廷镇站起身,隔着雨雾,看着远处朦胧。 大约因为下雨,就连今时天亮也比往日迟些。 让阿兰去找人,陆廷镇则去了酒店。他不需要休息,就坐在沙发上等。 人,他拦下;车,也拦下。 证件就在桌子上,做得不错,hannahlohsookyee,罗淑仪,是陆老板会中意的名字。 所有东西都在这里,他只需要等没有后援、没有食物的饥饿鸟儿打回电话。 纵使缺乏睡眠,陆廷镇也丝毫不觉疲惫,只有亢奋,身体每一滴血液都提醒着他,马上就要见到微微,见到再度背叛他的调皮鬼。 他会亲手把贪玩的微微捉回。 十点钟,陆廷镇去酒店附近的一家中餐店吃早餐——昨天有人见到微微在这里。 老板和老板娘忙忙碌碌,柜台上的玻璃花瓶中插着一支火红的玫瑰,陆廷镇点了清蒸鱼,含笑与她们聊天:“是的。” “昨天那个女孩是我的小侄女,赌气离家出走。” “对,刚读大学,马来亚大学。” 听到老板娘羡慕地夸微微聪明,陆廷镇也笑:“是,她一直很聪明。” 老板娘笑着说:“很漂亮的女孩呢,怎么就闹脾气走了呢?我昨天就看到她穿的裙子很好看,鞋子也时髦——呀,还有那个提手的小箱子,好别致,我在这里这么多年,从没见过那样漂亮的箱子,就连把手上的衔接扣都是黄铜呢。” 陆廷镇含笑说是,他随手拿起桌上的报纸,这是当地的一种新闻日报,刚刚送来不久,还带着印刷的油墨味道。 陆廷镇一眼看到上面耸目标题。 「突发!凌晨工厂大火惊现少女焦尸,疑为华人女性」 耳侧声音消失。 陆廷镇盯着报纸上的画面,是破旧的工厂,烧黑的墙壁和变形的碎片,孤零零落在灰尘瓦砾间的小圆帽,以及—— 一个漂亮的,有着黄铜衔接口把手的小皮箱。 老板娘凑过来,她眼睛不太好,没有看清楚字,只看到报纸上的画面,惊喜极了:“对!昨天那个女孩就拿了这样一个小皮箱,一模一样!” “呀,她昨天也戴了这么一网 第27章 湮灭 章之微从未想到,自己竟衰到这种地步。 她只是想下楼买一些可以当作应急食物的面包,就被人抢走箱子。 抢她的是一伙人,有男有女,个头参差不齐,肤色也各不相同,看起来就是印尼人,好在年龄都不算大,领头的男性盯着章之微的身体看了许久,那视线让章之微感觉到厌恶。 拿走箱子并不算结束,这群人显然有更恶心的念头。 章之微挺直胸膛,她直接拔出藏在衣袖间的锐利匕首,盯着这群人,她不确定对方能不能听懂她的话,但她还是用英语重复:“我有性疾病,如果你们敢碰我,我会将手腕割开,将血液抹到你们的眼睛和嘴巴里,让你们和我一样得病、长疱疹,死掉。” 她这样具有威胁的话刚出口,领头的人果然厌恶地看了她一眼,停下脚步。 章之微耳侧听到有车的声音,她并不打算和这群人周旋,趁他们犹豫,飞快跑走。 ……这群杂碎!!! 章之微咬牙。 她早就听人说起过,这些从印尼越境而来的非法移民。或许是因为种族问题——毕竟印尼人与马来人同种同文,这个层面的考量下,官方对这些人基本上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使他们已经影响到社会的稳定。 尤其是华人,这些印尼仔喜欢打劫华人。 尤其是入夜后,经常会有一些赌徒、宵小,甚至于吸食du品的“白,粉仔”,都开始四处游荡,寻找着下手机会。 章之微庆幸自己并没有将所有的钱财都放在那只箱子中,她身上仍旧有钱,还有金子,这些东西都藏在她的身上,虽然奔跑的时候会被沉甸甸的金子砸到肌肤有些不适的疼痛。但是,管他呢,这世上还有比被金子打到发痛更幸福的事情吗? 章之微想,应当没有了。 她本想先回酒店住一晚,等天亮后再按照原计划离开,只是右眼皮一直跳,提醒着她,似乎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她本该给夏诚明打电话,即将拨通前却又犹豫,决定打往港城旧宅。章之微用英文讲,请找陆老板。 接电话的人没有听出她的声音,人讲国语,讲粤语,讲英文,都是不同的声线。 安静等待几分钟后,陆老板来了。 他只告诉章之微:“陆廷镇已经去马来西亚,我猜大约要东窗事发,你跑,跑得越远越好。” “之前为你做的身份证明都不安全,”陆老板说,“现在对你来说,最安全的就是带着钱走。我不能再给你帮助,因为日后我很可能将这些全都告诉廷镇。” “你多保重。” …… 章之微站在听筒前,结束前,她轻声叫他:“爷爷。” 陆老板没有放下话筒,他安静地听章之微的声音。 刚到陆家时,章之微就这样唤他和陆太太,爷爷,奶奶。毕竟她养父是陆老板的手下,要称呼他一声老豆,章之微的辈份更低。 不过,后来章之微不再叫爷爷奶奶,她叫陆老板,陆太太,和家中佣人一样,唯独对陆廷镇称呼不变,从小到大,都是一句陆叔叔。 也只有陆廷镇,在阿曼那件事暴露之后,仍待她好,一如既往。 她是个好孩子,聪明识趣,知大体,如果不是和陆廷镇有私情,陆老板也会为她挑个不错的人家。安安稳稳地远离纷争,做一个普通人家的妻子,做一份正当的工作,多好。 可惜她命不好,可惜她被陆廷镇看上。 陆老板说:“微微,跑吧,以后别再打电话回来。” 章之微说:“谢谢您。” 她没能听到陆老板的话,在她说出第一个字时,陆老板已经结束这通电话。天高海阔,总有她能去的地方。章之微临时改了主意,她在路边店里买了一套马来人常穿的那种长袖长裤,重新梳理头发,用丝巾和帽子裹起头部,乘车前往丰盛港。 她不能是陆廷镇的章之微,也不能是陆老板取的罗淑仪。 在登记的时候,章之微说出自己的新名字。 “美华,”她说,“我叫梁美华。” 巴士缓慢地出发,将自己几乎从头到脚都裹严实的章之微没有看车窗外景色,她只平静地注视着前方,她知道自己将要去哪里,去一个忙碌、紧凑的渔港。 她希望自己在这个并不发达的中转站能够暂时栖息一段时间。 上帝保佑,希望她在夜间不要再遇到意外。 这样想着,章之微握住手中匕首,慢慢地回忆起之前学到的一些格斗技巧。 她现在还不想杀掉什么东西。 - 次日上午十点。 陆廷镇捏着报纸,他攥紧这张报纸,连结账也忘了——老四付了饭钱,连带着陆廷镇拿走的那份报纸价钱。 陆廷镇只说一句话,他要去报纸上的事发现场。 这并不是一件难事,陆廷镇一言不发。老四心中不安,几次窥视,都见陆廷镇冷峻无笑容的一张脸。 案发的废弃工厂早已被警察局的人封锁,扯好警戒线,几个“马打”,即警察守着,他们都是马来人。站在最外围的人遥遥看着陆廷镇走来,皱眉:“你们做什么?这里不允许随便——” 老四同他交涉,说出一个名字,文质彬彬:“对方建议您让陆先生做他想做的事情,最好不要阻拦。” 警察的表情产生一丝微妙变化,片刻后,他往后退,让出一段距离,视线仍游移不定,在陆廷镇与老四之前逡巡。 陆廷镇面色沉沉,他长腿一迈,跨过警戒线,有警察上前:“你——” 先前和老四交涉的警察慌里慌张地过去,压住同伴肩膀,急切地用马来文同他交流。片刻后,那人抬手,示意其他的警察让开一段路,让陆廷镇通行。 这是一场很残忍的女干杀和焚尸案。 遇害者应当是华人女性,年龄不大,穿着白色长裙和黑色的小皮鞋。暴徒在这个废弃的工厂中实施暴行,之后又浇上油燃烧,企图毁尸灭迹。 陆廷镇看到报纸上拍到的那只小皮箱,有着黄铜衔接口的把手,微微很爱美,这个年纪的女孩也都爱美,也都很美。就连这小箱子也一样精致漂亮,老四想要上前,被乌鸡拉住胳膊。 老四转身,乌鸡对他轻轻摇头。 两人看向朝箱子一步一步走去的陆廷镇。 原本有个警察在查验箱子中的东西,也自动让出距离,让陆廷镇检验。 箱子里值钱的东西都已经被翻走了,就连内里一层丝绸也被匕首蛮横地划破,陆廷镇屈膝,俯身,伸手触碰这精致的小箱。 陆廷镇看到女孩的胸衣,在箱子之外,是微微喜欢的素色,也是她的尺码,只是上面被恶意弄上男性的液体,胡乱地卷成一大团,抛弃在一旁。 还有…… 微微习惯性将钱都放在精致的小钱夹中,现在,这个小钱夹已经被刀子割破,空荡荡丢在一旁。 还有微微尺码的鞋子,裙子,乱七八糟地散落着,那些人将这个小皮箱里所有的钱财都拿走了,只丢下这么一个空空荡荡的箱子。 陆廷镇嗅到了隐隐约约的香水味道,从箱子中散发出,是他熟悉的大白花气息,微微用久了这款香水,就算不用,她穿过的衣服上,也会不注意地沾染一些。 他触碰着箱子边缘,拿起丝绸裂缝中一根发,并不长,大概也就盖住肩膀的长度,黑色的,没有染或烫的痕迹,健康自然的一根长发。 陆廷镇问警察:“有没有鉴定报告?” 警察愣了一下:“刚才法医来过,确认是昨夜遇害……” 他一五一十,老老实实地全部交底。 昨天傍晚有人瞧见几个印尼仔拿着箱子,扛着一个长裙少女往这边走,那些人显然刚吸过粉,没有人敢惹。还是半夜中,有人闻见烧东西的味道,壮着胆子靠近,才瞧见这惨绝人寰的一幕。 昨夜遇害。 昨天晚上,大雨之中,陆廷镇在雨中逼问夏诚明的人,想要找到微微的下落。 昨天晚上的微微在做什么? 乌鸡检查过那些人准备的尸体,确认那些打算用来迷惑他的尸体,是从医院中或其他途径得到,明显死亡许久,一直在冷库中低温保存。 陆廷镇已经拦下夏诚明的人,陆老板远在港城,有了那番话,他更不会继续帮助。 微微孤身一人。 而这个昨晚遇害的华人少女,同样的皮箱,帽子,黑皮鞋。 “只是巧合,”陆廷镇喃喃低语,“巧合而已。” 他宁愿相信这只是巧合,拒绝去看那只箱子。陆廷镇想,他还可以得到更多的消息,阿兰说,的确有人看到拎这个箱子的女性和印尼仔起争执,只是那些人怕惹事,没有继续往下看……后来没有人再见过那个拎黄铜把手箱子、戴漂亮小圆帽的少女。 陆廷镇站起身,终于靠近那具被烧焦的尸体,其实已经不能再用体来形容,那些暴徒将人斩成几块再焚烧,几乎不辨人形,唯独一只脚还算完整。 陆廷镇看到仅能辨别原样的那只脚上,穿着一双漂亮的小黑皮鞋。 他见微微穿过这种式样的鞋子。 警察终于忍不住:“先生,请问您……” 后面的话,陆廷镇听不到,他躬身,戴着黑手套,去翻看鞋子的尺码。 一模一样。 熟悉的尺码。 陆廷镇轻轻地将鞋子放下,轻到如同担心惊醒爱人的美梦。 “找救护车,”陆廷镇站起来,他对身侧老四说,“找救护车,送她去医院,我——” 剩下的话,他没说完,重重跌坐在地。 “镇哥!” 乌鸡惊呼一声,上前一步,想要搀扶陆廷镇,却看到陆廷镇坐在地上,忽然笑起来。 乌鸡定定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他只看到,向来冷静理智的陆廷镇,跌坐在混乱不堪的灰尘地上。 这个工厂废弃已久,如今早就成为那些难民作恶生事的场所,浮着尘土的空气中有一股难闻的异味,爱洁喜规整、西装革履的陆廷镇却好似未察觉。 老四心中悚然。 众人视线中,只看跌坐在地的陆廷镇笑了。 他的声音不高,很低的两声笑,像是终于看到贪玩孩子归家的监护人,像久等后接孩子下课的父母。 他的确亲手找到微微。 戴着黑手套的手掌压在地上,碎小的石子沙砾压入其中,陆廷镇压着尘土起身,慢慢地、一步一步靠近那片被烧焦、糟糕到残不忍睹的尸体。 他脸上有种奇异的、扭曲到令人害怕的镇定。 “微微,”陆廷镇说,“别害怕,叔叔接你回家。” 第28章 断念 疯了。 一定是疯了。 乌鸡站在陆廷镇身后,他僵硬而立,无法上前,看着陆廷镇亲手将那些已经不成人形的东西收拢。 乌鸡想要呕吐,却做不到。虽然是看着微微长大,但现在看着这几乎不成模样……那只足也不算完好,也因高温而变形…… 就像一场噩梦,他的胃在扭曲地痉挛。眼前的一切,仅仅是看到就让他不适,但陆廷镇却伸手触碰,整理收敛,像温柔地对待爱人。 老四的心理承受能力比他稍强一些,默不作声地示意他去外面,找人拿箱子。早在看到尸骨时,老四就已经做好准备,吩咐手下去准备好东西过来。 交代下去后,老四才和那些警官交涉,低声交谈,告诉他们,这个可怜的、流浪的华人少女,是那位西装革履先生的小侄女。 警察们对此表示了深切的同情,并感觉到放松。 幸好有家中人来收敛尸体,不然……现场处理也让人感觉到头痛呢。 陆廷镇单膝跪在地上,他慢慢地将地上的东西收敛入老四带来的箱子中,里面细心地垫了一层真丝,是洁净的白。 陆廷镇为微微选择的床品无一例外都是真丝,好像其他布料会将她的肌肤弄粗糙。微微爱美,喜欢体面,他也会给对方体面。 在收敛的过程中,陆廷镇没有说一句话,他只是沉默地将尽量多的东西放入箱中,哪怕已经不能分辨哪一块才是她。如果缺少了某部分,微微一定也会难过吧,她那么爱美,那么怕痛的一个人,怎么能经受得住这种折磨。 箱子装满,陆廷镇躬身将东西抱起,沉默走出这尘土飞扬的工厂。烈日当空,迢迢遥望,将水泥地晒出灼烧的痛感。 乌鸡沉默跟在陆廷镇身后,他忧心陆廷镇的精神状况,仍不敢言语,跟在其后,走出好远,终于听到陆廷镇说话。 他抱着盒子,轻声说:“乌鸡。” 乌鸡说:“镇哥,我在。” 上次他犯了大忌,陆廷镇留他一命,如今仍旧让他跟着,私下里也讲,先前过错一笔勾销。 乌鸡是感激的。 陆廷镇望着前方,空气蒸腾,热浪仿佛将世界也扭曲,这是一个没有冬天的国家。雨量充沛,常年夏,是微微父母诞生的地方,而她在这里重新回到父母的怀抱。 听起来好似尘归尘土归土,却…… 她不该如此,她还这样年轻。 陆廷镇问:“你第一次见微微时,她多大?” 乌鸡愣了一下,回答:“六岁吧。” 他也不太确定。 刀口上吃饭的人,脑袋拴在腰带上,风餐露宿,舔血过活,对年龄看得不那么清晰,他也时常忘记自己年龄,到底是老还是小。只偶尔从镜中照一照,拂一把头发,见青丝藏白发,眼下生微皱,才意识到自己已不再年轻。 “她那时候,”陆廷镇抬手,在空中虚虚做了个手势,“这么高?” 乌鸡说:“还要更矮一点。” 章之微住寮屋,租住那种旧房子,五六岁的小孩,连肉都吃不上。阿曼和乌鸡带回下酒菜,时常瞧见窗户外扒着一双小黑手,小孩睁着乌溜溜眼睛往里看,馋到口水滴答也不说话,懂规矩地不找人讨要东西吃。 可怜又可爱。 她父母都是文弱的人,平时打招呼也带着笑,乌鸡和阿曼也会额外给她撕个鸡腿、或者夹几块肉。 对于一个孩子成长所需的营养而言,这些也不过杯水车薪。小时候的章之微还是瘦瘦小小的,像个小猴。 “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像个小木枝,”陆廷镇说,“好不容易喂这么大,懂礼貌,学业也用功。”乌鸡安静地听,他听着陆廷镇的叙述,不自觉眼角一酸。 很不应该。 他已经这个年纪,很不应该在主家面前有这种表现。 隐忍已然不够,乌鸡仰脸,望见飒飒晴空。他只字未言,只听陆廷镇平稳地说:“上次见她,我抱了抱她,95斤,对于她这个年龄的女孩子来说,有些偏瘦了。” “我同她说,是不是吃不惯这里的饭菜?下次来,我带一个做粤菜的师傅过来,嘱托她多吃些,学业重要,身体也重要。” “但是啊,乌鸡,”陆廷镇抱着那个盒子,他轻声说,“你瞧,她还是不会照顾自己。” “她现在变得这样轻。” …… 一行人在这里住了两天,乌鸡没有出去做事,他被陆廷镇要求陪伴微微的盒子。微微怕黑,怕孤单,倘若做事时将她一人丢在家中,她可是会哭鼻子、会害怕的。 两天。 乌鸡没见陆廷镇露出一个笑容,他好像疯了,又好像没疯。 陆廷镇仍旧去见本地的那些帮派,这些人帮陆廷镇找到工厂施暴的那些家伙。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等陆廷镇赶到时,这群印尼仔已经因为聚众吸嗨,过量的服用违禁药物让这些人以极为扭曲的姿态死去——就在陆廷镇踹开门的时候,这些家伙们的心跳停止。 陆廷镇只从他们这里找到一条微微的裙子,还有微微曾经佩戴过的金质项链。 这个事情让陆廷镇更疯狂,也变得更冷静。 他没有流一滴眼泪,没有当众恸哭。在更多时候,陆廷镇会和那个沉默的盒子说话,平静地和它“聊天”。 微微,那些印尼仔已经下地狱了。 微微,今天的太阳很好,我中午吃了一份中式龟苓膏,味道很奇怪,他们竟认为这是“正宗”,你说可笑不可笑? 微微,我听人说,你问了多次去麻坡的车,你怎么没有去麻坡?如果你那天去麻坡,该多好。 微微…… 陆廷镇站起身,漆黑的夜,他走出房间,外面正打盹的几个人站起来,老四红着一双眼睛,低声:“镇哥。” “明天回港城,”陆廷镇说,“我们带微微回家。” “是。” “微微她……” 陆廷镇张口,忽而蹲下身体,他克制着自己不在手下面前失态,但好似有密网从胸口穿透,将心脏切割如鱼生,双手遏制不住地颤抖,青筋暴起,他发出压抑的闷声。 双手捂住脸,陆廷镇大口喘着气,肩膀颤栗,他竭力控制自己不要出声,不要发出任何动静,但源源不断的痛从他胸口、指缝、唇边脱落,像秋天被北风摇晃、击落的树,枯叶纷纷。 房间一片寂静,无人上前。 只剩陆廷镇捂住脸,如看到唯一幼崽死去的、绝望的兽。 微微,我很想你。 但你已经死了。 月色迢迢,不闻万户声。 山顶清真寺安静,绿草如茵,野花似织,港口停靠着色彩缤纷的渔船,万物俱寂。 风将月色带入悠闲村庄,一户普通人家中,灯光如豆。 已经换了衣服的章之微在认真地吃一份娘惹杂菜。 暂时收留她的是一个好心的华人女性,名字叫梁淑宝,对方丈夫是个沉默寡言的“峇峇”。明朝时期,有华人跟随船只留此定居,他们和当地人结婚生子,男性就叫做baba,即峇峇,女性则是nyonya,娘惹。他们也不讲中文,而是一种福建方言和马来语的混合语言。 这点难不倒章之微,她祖籍就是福建,沟通倒还算得上流畅。 在马来西亚政府眼中,无论是峇峇或娘惹,都被划分为“华人”,而不是土著居民——即使他们已经在此地繁衍生活百年。 或许也正因此,这个华人女性在面对章之微的时候,展露出所有的善意。 章之微编出来的说辞其实算不上自己是被人骗着拐卖到这里,非法入境,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偷偷跑出。 这对淳朴的夫妻相信了她的话,他们用自己做的叁巴辣酱和捕捞上的鱼来招待她,并将杂物间收拾成一间小卧室让给章之微,让她好好休息。 章之微想要给他们钱,梁淑宝却摇头拒绝。 她告诉章之微:“我有个走散的小妹,如果能健健康康长大,现在也应该和你一样大……只是多招待你而已,不要付钱。” 她一再推辞,不得已,章之微只能帮她整理家务,做一些简单的事情。 异国他乡,章之微终于吃到一份温暖的饭菜,她用自己并不太熟练的福建方言和夫妻俩对话,表达自己对他们的感激,梁淑宝耐心地听她说完,微笑着示意她早点去休息。 章之微在这里住了两晚。 不确定是不是“同一个姓氏”的原因,还是梁淑宝将她当作自己的小妹,梁淑宝对待章之微非常友好。丰盛港是一个小渔港,等到船开的时候,丈夫就要去船上跟随众人去捕鱼,而梁淑宝虽然是华人,却像所有的娘惹一般,留在家中整理家务,想办法做丰盛的饭菜。 章之微本想休息两日就离开,但不小心染上感冒,不得已,只能再多住一段时间。 第五天,出海的渔船回来,梁淑宝的丈夫安然无恙归家,知道章之微生病,又去买了药回来。 药是用报纸包着的,章之微闲来无事,打开读。 报道上讲,新山一些惹是生非的印尼非法移民都被拘禁了,还有一些依靠抢劫、甚至犯下女干杀的印尼仔被某华人帮派清剿,似乎是这些家伙惹到不该惹的人…… 章之微安静地读完整个报道,想。 以后这片的华人女性,应该可以不害怕在大街上行走了吧。 今日阳光大好,房间内,梁淑宝和她的丈夫在低声闲聊,语气温柔又轻盈。太阳下的章之微将报纸细心折好,听到身后梁淑宝叫她:“小妹,小妹,美华。” 章之微还没有适应新名字,愣了两秒,又听梁淑宝呼唤小妹,才意识到对方在叫她。 于是她站起,笑着回应:“阿姐,我来啦。” 第29章 祭奠 在丰盛港居住的第二个月,章之微拿到了新的身份证明。 leongh 梁美华,身份是梁淑宝的妹妹,合法、真实的证件,唯一不真实的是血缘。 章之微在这里继续住下去,正式做了梁淑宝的妹妹。章之微不缺钱,在拿到身份证明的当晚,她私下里悄悄地给梁淑宝一小块金子作为答谢,对方吓到捂住嘴巴,连连推辞,又重新推给章之微,摇头:“我不能收,你哪里来的?” 章之微继续编谎言:“离开时偷来的。” 梁淑宝正色:“偷东西是不对的,美华。” 章之微可怜望她。 梁淑宝叹气:“好……那你要记得,以后不要这样,好吗?” 章之微用力点头。 “你把钱拿回去,”梁淑宝坚定不肯收,“你还小,以后会经常用钱……不是要读书么?美华,你可以拿这些钱去读书。” 章之微怔怔望她。 “你是读过书的人,”梁淑宝伸手,抚摸着她的胳膊,章之微低头,看到梁淑宝不再柔软的一双书吧,美华,不要局限在这个小村庄中,你应该去看更广阔的世界。” 这句话似曾相识,章之微心中一动,恍然间若有所思。 “……你不能读国立的学校,但可以试试读华语的中学,”梁淑宝轻声说,“林连玉先生为我们争取来华语教育的机会,你得去读书,去上学。” “读书学习,才有出路。” 章之微也没有打算放弃学习,但马来西亚的教育制度和其他地方有些轻微不同。 在马来西亚,华人大约占百分之二十七,官方语言是马来语,因曾经被英国殖民,英语也是通用语言。华人们的通用交流语言则是华语,但华语教育却并不被重视,华小每年的招生名额在整个马来西亚的小学生中占据近百分之二十,却只能从政府得到不足百分之二的资费帮助,倘若不是各界华人社团的拨款和资助,只怕华小很难持续下去。 马来西亚的各界华人始终没有放弃抗争和努力,前有林连玉先生变卖家产,筹办华语学校,推动成立华校教师公会,后有1973年,马来西亚华人在霹雳州的开展的华文独中复兴运动…… 在如今世界上,除了中国,也只有马来西亚拥有从幼儿园、小学、中学的华语教育体系。 遗憾的是,华文独中的统考仍旧没有获得马来西亚政府的认可,华文独中也没有丝毫来自政府的资金,只能依靠华裔的赞助,学生自己承担学费。而大部分念华文独中的学生,想要继续深造,只能读私立的大学,或者,申请海外学府。 唯有知识可开辟新天地。 梁淑宝想办法送章之微去新山的华文独中,这里是寄宿制,管理也严格,每个月回家一次。章之微重新有了目标,她在这里读书,然后再申请英国的大学——在假期期间,她必须努力打工,来赚取今后高昂的学费。身上带的钱财和金子迟早会花光,章之微不想游手好闲,她见识过广阔天地,就不甘心再安居一隅。 梁淑宝说得对,她自己也不会想要在这个小村庄中度过一生。 属于章之微的生活好似已经结束了,她如今是梁美华,梁淑宝的妹妹。 章之微在新山和丰盛港来返,偶尔会去山顶清真寺附近,在蓝白色建筑旁边,能够清晰地欣赏河流、南海和安静的小村庄。娘惹菜向来传女不传男,梁淑宝教导章之微,用小银虾和盐、胡椒粉做出硬硬的、干干的圆饼形状峇拉煎,再用峇拉煎做出参巴辣椒酱。 章之微偶尔也会去道观中去拜神灵大伯公,据说他能够保人兴旺发达,但章之微却没有什么可许愿的。她之前也不信奉神佛,不然在陆廷镇往她体塞佛珠的时候就该制止。梁淑宝许愿丈夫出海平安归来,许愿自己早日孕育诞生结晶,许愿妹妹美华学业有成顺利申请到优秀学校…… 章之微许愿,愿梁淑宝能够得偿所愿。 至于她,至于陆廷镇,花玉琼,乌鸡,陆老板,陆太太…… 都仿佛是另一个世界了。 从此山水不相逢吧。 隔海遥望。 陆廷镇刚刚吃过晚餐,自从微微出意外后,半年,他几乎瘦了一大圈。工作,谈事,处理人……陆廷镇还是和之前一模一样,不同的是他笑的时候越来越少,沉默的时间越来越久。 他极少回陆家的别墅,只睡在微微卧室中,房子已经装修好,陆廷镇为微微做了新的大卧室,宽敞明亮的衣帽间,法国的买手仍旧将新季的奢侈品送来,问陆廷镇,小姐是否还满意。 陆廷镇说:“她很满意。” 陆廷镇为微微举行了简单的葬礼,一应事宜都由他亲自敲定,但对外,陆廷镇只说微微在海外求学,或者养病。 他既不希望她灵魂无人超度,又自欺地怀抱着她尚存在于世的希望。 花玉琼和陈妈仍旧在这里工作,陆廷镇将这个房子做成了微微喜欢的房子,可惜她却不能回来看一眼。 转眼到了新年,今时今日,陆家老宅的年夜饭比以往都要沉默,陆太太身体一直不好,咳疾越发严重,陆廷镇看了餐桌,叫住张妈:“怎么不给微微准备碗筷?” 张妈心中悚然,斟酌着开口:“章之微——” “住嘴,”陆廷镇看她,“谁允许你直接叫她姓名?” 张妈垂首,不敢多言。 “重新给微微准备位置,碗筷,”陆廷镇说,“快去。” 张妈忙不迭离开,高坐在主位上的陆老板终于叹气:“廷镇,微微她已经……” 触及到儿子视线,陆老板又生生将话语吞入腹中,转了个弯:“张妈是家中老人了,你冲她发什么脾气。” “越是年纪大,越不该倚老卖老,”陆廷镇夹了一块乳鸽肉,“早该清理清理这个家了,一点也不懂规矩。” “是该找个人过来打理,”陆老板颔首认可,试探着问,“你看夏明仪——” “如果你不想提醒我是谁间接害死微微,”陆廷镇放下筷子,“那便不要说。” 陆老板默然。 “如果不是你和夏诚明做局骗我,如果不是你送微微去新山,”陆廷镇看着他,“当然,也有我的责任,如果我没有逼她、吓她、恐吓她,她现在还能好端端地坐在这里,和我们一块儿吃饭,聊天。” 他缓慢地说:“我们都是杀人凶手。” 陆老板不语,良久,他轻轻抬手:“吃饭,先吃饭。” 张妈重新拿了新的碗筷过来,摆在之前微微常坐的位置。年夜饭吃得萧索无味,结束之后,司机送陆廷镇回家,但陆廷镇却叫司机开车,去买咖喱鱼丸。 大过年的,哪里还有档口开门?陆廷镇抽着烟,让老四和乌鸡、阿兰和大豹一块找,一群人终于找到尚开业的几家铺子,陆廷镇只身下车,去买东西。 等待的过程中,司机小声问老四:“先生这是……怎么了?” “别乱打听,”老四斥责,“做好你该做的事,别的东西,一句也别问。” 这样斥责完,老四也发愁,他依靠车站,看到乌鸡走来。 经上次之事,两人倒多了几份惺惺相惜。老四做手势询问,乌鸡摇摇头:“还得一会儿,先生要店主亲自做。” 老四叹气,自言自语:“什么时候才能忘?” 乌鸡说:“怕是忘不了。” 老四叼着一根烟抽,顺手给乌鸡递过去一根:“这两天,先生还在和鬼佬那边联系,说是有个英国佬研究出来什么技术……哎,叫什么比对技术还是什么东西,就是拔你根头发,再拔我根头发,一化验,就能知你是不是我亲生儿子。” 乌鸡骂他:“刁你。” 老四笑了笑,香烟进肺,冷不丁想到章之微,笑不出了,闷头抽烟:“先生还是不肯接受现实。” 乌鸡说:“我也是。” 乌鸡猛吸一口,单只手捏着烟,弹弹烟灰:“别说先生,我最近常做梦,也梦见微微……她一个人站在一群印尼仔中间,哭着叫救命。” 老四说:“别提这事。” 乌鸡默然。 这种惨烈而令人绝望、痛惜的事情,是陆廷镇的禁区。 “不过说起来也怪,”老四自言自语,“大过年的,又是这时候,先生买鱼丸做什么?他怎么想吃这东西?” 话音未落,瞧见陆廷镇缓步出门,煞时收声。 两份鱼丸,一碗云吞面,陆廷镇连店主的碗也端走,冒着热气,浓重的咖喱味道。辣椒、茴香、肉桂、生姜……陆廷镇上了车,告诉司机:“去看微微。” 微微葬在安静的山上。 陆廷镇将云吞面放在冰凉的墓碑前,其他人远远地站着,没人过来打扰,只守护着这一片冷寂,让陆廷镇和她单独聊天。 “微微,医生说,想要做dna比对,需要你带毛囊的头发,”陆廷镇坐在墓碑前,“幸好当时让张妈全部留着你用过的东西,也留了你出国前的头发,不知道有没有用处。” “我希望现在和我说话的人不是你,微微。” 修长的手指将热腾腾鱼丸放在墓碑前,冰冷的石头沾染陆廷镇的体温,他仍旧将东西仔细摆好,将一双干净筷子放在云吞面上,陆廷镇自己拿起另一双筷子:“我知你不喜家中的年夜饭,也怨恨我,所以这么久,你一次也不来梦中见我。” 冷风明月光。 “但今天过年,阖家团圆,我给你带了你喜欢的鱼丸。” “你现在有没有开心些?” 陆廷镇夹起鱼丸,微笑着说:“新年快乐,微微。” 第30章 转机 微微。 我想祝你长命百岁,事事如意。 但如今黄土白骨,如此祝愿,恐扰灵魂清净,让你不得归处。 那我只能祝你新年快乐。 …… 老四抽完两根烟,才终于见陆廷镇走来,他用指腹掐灭仅剩一点火光的烟屁股,走过去:“镇哥。” 陆廷镇说:“今日过年,你们也早些回家吧。” 老四苦笑:“镇哥,瞧您说的,您在哪,我们家就在哪。” 早期被陆廷镇救下的人,有几个是父母双全的,若不是走投无路,谁不想读好书,找一份体面的、坐办公室的工作,谁愿意刀口上舔血,头颅悬腰带。 其他人倒还好,譬如大豹,他是正经的高材生,来应聘是薪水高。阿兰父母就跟随陆老板,如今他也追随陆廷镇,都是心腹。唯独老四和乌鸡两人,真的无父无母,若不是跟了陆廷镇,现如今怕是连命也没了。 过新年,阿兰和大豹尚有家人团聚,老四和乌鸡独身二人,哪儿也去不得。 陆廷镇点头:“你和乌鸡去我那边,陈妈做菜手艺不错。” 老四和乌鸡连连推拒,陆廷镇看乌鸡一眼:“老四倒也算了,你不想见见花玉琼?” 乌鸡一张黑脸登时红透:“啊,这,这。” “你年纪也不小了,”陆廷镇拍拍他肩膀,“攒些钱,等过段时间给你们安排住处,你也总不能让人姑娘一直等到老?等你攒钱买屋,要等几年?” 乌鸡不知该怎么说,他咳了几声:“谢谢镇哥。” “去谢谢微微吧,”陆廷镇顿了顿,“她毕竟叫你一声哥。” 乌鸡不作声。 港城冬日的夜有凉薄的寒气,缓慢侵入肺腑,如锐利薄刃。港城向来推行火葬,骨灰寄存,微微不信教,入不得宗教坟场,陆廷镇便花大价格租下坟墓,为章之微则安身之地。 她如今一定很怕火。 风削肩而过,陆廷镇穿过沉默陵园,今日新年,阖家欢乐,他却难生喜悦。 犹如被击破的冰,再难复原。 马来西亚的溪水从不结冰。 章之微第一次度过马来西亚华人的新年。 在代代华人的努力下,马来西亚华人真将传统文化传承下来,临近新年,许多邻居登门拜访,都带着年糕,寓意“节节高升”。梁淑宝和章之微一起,将年糕切成小片,裹上蛋液煎成金黄,还有自己做的年饼——黄梨饼、薯粉饼、虾米饼…… 新春佳节,要吃捞生,吃盆菜,也要吃鱼,要“年年有余”,村庄中还有舞狮表演,要“采青”,更不消说还有红包……章之微也拿到七个,对方只当她是梁淑宝的小妹,笑着祝她学业顺利,将来发大财。 年初九要拜天公,供奉甘蔗和烧猪,起鞭炮烧银纸,凌晨拜天公。祈求天公保平安,祈求身体康泰,万事如意。 还有游神,梁淑宝扯了章之微的手去看,喧闹声中,章之微瞧见一着黑衬衫的身影,心生惊悚——好在那人转身,章之微又定下心神,遥遥远望。 这么久了,章之微仍旧夜夜做梦,倒也不全是噩梦,只是大部分梦境内容会惊醒她。梦到幼时和阿曼、乌鸡等叔叔伯伯一同生活,阿曼撕了一只鸡腿给她,她跑回家,拿给病重的妈妈吃,自己偷偷躲在窗边舔舔手指的油,烧鸡香喷喷的油脂顺着手指流到掌心,章之微也一路舔到掌心和手腕,又成了她跪在陆廷镇面前含,对方拉她起身,拥抱她,低声说:“微微,你知不知道我很想你。” 章之微惊悚后退,只看到自己手足都被锁链牢牢捆住,陆廷镇居高临下望她,目光如刃。 章之微从不敢打听港城的消息,她心中记得号码,也绝不会再去联系。章之微已经死了,就该死得利落些,过往之事统统抛到九重云霄外,她只在夜中汗津津醒来,再强迫自己入睡。 马来西亚没有春秋冬,这里只有夏天,电风扇是一年四季不可缺少的东西,章之微不想浪费电,她晚上睡觉就开着纱窗透风,能听到外面的鸟声虫鸣,风拂密林。 港城的车水马龙,纸醉金迷,早已远去。 马来西亚的学校从三月开始新学年,独中的结业考试则是在十一、二月份。章之微学习努力,统考的成绩也好,在华文独中老师的帮助下,她向英国的几所大学递交申请。 四月份,章之微拿到位于考文垂的华威大学的预录取。 梁淑宝喜不自胜,热烈庆祝。而章之微也开始为出国读书而开始准备,护照,学费……章之微在新山找到一份工作,为一个华人家庭的孩子辅导功课,她那漂亮的成绩和成功申请到的大学,让这个华人家庭乐意大方地给予她薪水。 在有课的时候,章之微就住在这家人为她提供的、杂物间改造的小房间,餐食都由对方准备,偶尔,章之微会出去透透气,在街头小餐馆点一份咖喱鸡,再买一杯新鲜的甘蔗汁,慢慢地喝。 她曾经用过餐的中餐店早已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面包店,店主是华人,祖籍海南,将海南的炭炉烘焙技术也带过来。对方还喜欢摄影,拍了许多街景照片贴在墙上,等待面包的间隙中,章之微扫了一眼,多是人的背影。 烤制好的松软面包出炉,章之微咬了一口,满口牛油的馥郁香气,慢慢扩散开。 无课的时候,章之微还是回丰盛港,回梁淑宝身旁,很多人会从这里乘船前往刁曼岛,而章之微却逐渐喜欢上这个安静悠闲的小村庄,还有紧凑繁忙的渔港。 她一边努力兼职赚钱,一边帮梁淑宝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等待着八月份的到来。 八月份,章之微将启程前往英国。 天气渐热。 陆廷镇终于收到英国寄来的东西。 如今dna比对技术尚未广泛应用,但在英国佬刚刚研究出进展的时候,陆廷镇就得知这个消息。 只是他未料及,有朝一日用到这个技术,竟然是为这种锥心刻骨的事情。 为微微收敛遗体时,陆廷镇曾从她遗落的箱子中捡到几根长发,这些黑色的头发绕在项链上,落在箱子中,陆廷镇妥善保存,并将家中、保存下的微微头发送去比对。 拆报告时,陆廷镇屏退众人,独自在房中,用裁纸刀裁开,抽出纸张,缓慢读上面的英文报告。 他多希望比对报告能告诉他,是两个人。 但事与愿违。 是同一人。 各项数据皆吻合。 陆廷镇沉默着放下报告,外面的人久久听不到动静,问:“镇哥?” “无事,”陆廷镇坐在椅子上,他闭上眼睛,“无事。” 松开手,报告重重跌落桌面。 无事发生,唯独陆廷镇大病一场。 这场病来势汹汹,陆廷镇登时病倒,一周后才痊愈。 体温恢复正常后的第一天,陆廷镇便吩咐老四:“订机票,我要去马来西亚。” 老四愣住,迟疑:“镇哥,您要去吉隆坡?” “去新山。” 老四默然不语。 前几日,他们从陆廷镇的反应中猜到,那份报告应当再度证明了微微小姐已死,那具被烧毁的尸体应当就是微微。 这时候,陆廷镇竟还要去新山。 陆廷镇喝了一口药,他本身就有几分异国血统,较常人白些,如今大病初愈,肤色愈发白。 “马上就是微微忌日,”陆廷镇疲惫地说,“我要去她亡身处拜祭。” 有种说法,忌日时游魂会无意识间在人世行走,尤其是殒命处。陆廷镇一年不梦章之微,他先前不信神佛鬼魂,如今倒想去见见她,哪怕是残魂几缕,哪怕…… 陆廷镇明知魂魄之言虚妄,却还为这几份虚妄而奔赴海外。 倘若。 倘若她游魂回返。 四日后,陆廷镇再度抵达新山,他照例先去曾经吃过饭的中餐馆,发觉早已物是人非,老板和老板娘俱不在,而是一家用炭炉烘培面包的店。陆廷镇买了一只面包,沉默地吃了几口,只尝到满嘴苦涩。 陆廷镇仍住在章之微曾经住过的房间,让手下去买香烛纸钱,他独自坐在窗前,凝视窗外,好像如此就能借着同扇窗看到故人。 遗憾故人不至,故人不肯至。 夜色降临时,陆廷镇独自出门,这时候的面包店生意正盛,陆廷镇驻足等待几分钟,瞧见店主墙上张贴的照片。 陆廷镇心中一动。 他要了一个面包,将所有的照片,仔仔细细,从头到尾打量一遍。 一张、两张、三张…… 陆廷镇视线停留在角落中。 最不起眼、最靠下的角落中,陆廷镇看到清洗出的一张照片,照片的一半都被女子的背影所占据,只拍到右半边和脖颈,深色头发,扎马尾,耳朵后一粒并不清晰的痣。 陆廷镇心脏骤停。 好似有呼啸风自耳畔过,周遭声音飞速远离,陆廷镇只能望见这一张照片,万物纷纷褪色消失,只有这张照片。 唯余此张。 屏住呼吸。 血液急速流动,心脏重新复活,枯木重遇甘露,荒原再逢春。 陆廷镇抬手,他冷静地看着自己颤抖手指,缓慢、缓慢地触碰照片,慢到像担忧惊扰一场美梦。 他终于触碰到照片,梦没有醒,手指轻轻摩挲。 并不能确认这上面一粒痣,究竟是冲洗时的失误、是拍摄时的飞虫,还是常年累月拜访而掉的灰尘,亦或者——这个华人女性,的确在这里长了一粒痣。 陆廷镇问老板:“这照片是何时拍的?” 老板笑:“呀,我可不记得,从开店时候我就拍,洗……哪里记得这样清楚呢?” 陆廷镇扯下那张照片,问老板:“这照片能否卖给我?” 当然可以。 世界上不会有人拒绝一笔优渥的意外之财。 陆廷镇拿着照片,离开面包店,老四、乌鸡和大豹紧跟其后,阿兰出声:“镇哥。” 陆廷镇折身,将照片交给他:“阿兰,你带着大豹留在这儿,继续打听,务必找出照片上的人。” 阿兰接过去,困惑:“只有这个后脑勺……” 陆廷镇看他:“这是微微。” 阿兰收声,郑重将照片藏好。 他仍不敢言,昔日命人几乎将新山翻遍,也未找到章之微踪迹,如今只是一张仅拍到几分后脑勺的照片,怎么镇哥又笃定,这会是章之微? 陆廷镇抬手,望向余下几人:“老四,你和乌鸡跟着我,明日回港城。” 老四一愣:“那香烛纸钱——” “再等等,”陆廷镇眼神清明,“先回港城,开棺验尸,重新验。”说,“我要去她亡身处拜祭。” 有种说法,忌日时游魂会无意识间在人世行走,尤其是殒命处。陆廷镇一年不梦章之微,他先前不信神佛鬼魂,如今倒想去见见她,哪怕是残魂几缕,哪怕…… 陆廷镇明知魂魄之言虚妄,却还为这几份虚妄而奔赴海外。 倘若。 倘若她游魂回返。 四日后,陆廷镇再度抵达新山,他照例先去曾经吃过饭的中餐馆,发觉早已物是人非,老板和老板娘俱不在,而是一家用炭炉烘培面包的店。陆廷镇买了一只面包,沉默地吃了几口,只尝到满嘴苦涩。 陆廷镇仍住在章之微曾经住过的房间,让手下去买香烛纸钱,他独自坐在窗前,凝视窗外,好像如此就能借着同扇窗看到故人。 遗憾故人不至,故人不肯至。 夜色降临时,陆廷镇独自出门,这时候的面包店生意正盛,陆廷镇驻足等待几分钟,瞧见店主墙上张贴的照片。 陆廷镇心中一动。 他要了一个面包,将所有的照片,仔仔细细,从头到尾打量一遍。 一张、两张、三张…… 陆廷镇视线停留在角落中。 最不起眼、最靠下的角落中,陆廷镇看到清洗出的一张照片,照片的一半都被女子的背影所占据,只拍到右半边和脖颈,深色头发,扎马尾,耳朵后一粒并不清晰的痣。 陆廷镇心脏骤停。 好似有呼啸风自耳畔过,周遭声音飞速远离,陆廷镇只能望见这一张照片,万物纷纷褪色消失,只有这张照片。 唯余此张。 屏住呼吸。 血液急速流动,心脏重新复活,枯木重遇甘露,荒原再逢春。 陆廷镇抬手,他冷静地看着自己颤抖手指,缓慢、缓慢地触碰照片,慢到像担忧惊扰一场美梦。 他终于触碰到照片,梦没有醒,手指轻轻摩挲。 并不能确认这上面一粒痣,究竟是冲洗时的失误、是拍摄时的飞虫,还是常年累月拜访而掉的灰尘,亦或者——这个华人女性,的确在这里长了一粒痣。 陆廷镇问老板:“这照片是何时拍的?” 老板笑:“呀,我可不记得,从开店时候我就拍,洗……哪里记得这样清楚呢?” 陆廷镇扯下那张照片,问老板:“这照片能否卖给我?” 当然可以。 世界上不会有人拒绝一笔优渥的意外之财。 陆廷镇拿着照片,离开面包店,老四、乌鸡和大豹紧跟其后,阿兰出声:“镇哥。” 陆廷镇折身,将照片交给他:“阿兰,你带着大豹留在这儿,继续打听,务必找出照片上的人。” 阿兰接过去,困惑:“只有这个后脑勺……” 陆廷镇看他:“这是微微。” 阿兰收声,郑重将照片藏好。 他仍不敢言,昔日命人几乎将新山翻遍,也未找到章之微踪迹,如今只是一张仅拍到几分后脑勺的照片,怎么镇哥又笃定,这会是章之微? 陆廷镇抬手,望向余下几人:“老四,你和乌鸡跟着我,明日回港城。” 老四一愣:“那香烛纸钱——” “再等等,”陆廷镇眼神清明,“先回港城,开棺验尸,重新验。”说,“我要去她亡身处拜祭。” 有种说法,忌日时游魂会无意识间在人世行走,尤其是殒命处。陆廷镇一年不梦章之微,他先前不信神佛鬼魂,如今倒想去见见她,哪怕是残魂几缕,哪怕…… 陆廷镇明知魂魄之言虚妄,却还为这几份虚妄而奔赴海外。 倘若。 倘若她游魂回返。 四日后,陆廷镇再度抵达新山,他照例先去曾经吃过饭的中餐馆,发觉早已物是人非,老板和老板娘俱不在,而是一家用炭炉烘培面包的店。陆廷镇买了一只面包,沉默地吃了几口,只尝到满嘴苦涩。 陆廷镇仍住在章之微曾经住过的房间,让手下去买香烛纸钱,他独自坐在窗前,凝视窗外,好像如此就能借着同扇窗看到故人。 遗憾故人不至,故人不肯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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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廷镇抬手,望向余下几人:“老四,你和乌鸡跟着我,明日回港城。” 老四一愣:“那香烛纸钱——” “再等等,”陆廷镇眼神清明,“先回港城,开棺验尸,重新验。”说,“我要去她亡身处拜祭。” 有种说法,忌日时游魂会无意识间在人世行走,尤其是殒命处。陆廷镇一年不梦章之微,他先前不信神佛鬼魂,如今倒想去见见她,哪怕是残魂几缕,哪怕…… 陆廷镇明知魂魄之言虚妄,却还为这几份虚妄而奔赴海外。 倘若。 倘若她游魂回返。 四日后,陆廷镇再度抵达新山,他照例先去曾经吃过饭的中餐馆,发觉早已物是人非,老板和老板娘俱不在,而是一家用炭炉烘培面包的店。陆廷镇买了一只面包,沉默地吃了几口,只尝到满嘴苦涩。 陆廷镇仍住在章之微曾经住过的房间,让手下去买香烛纸钱,他独自坐在窗前,凝视窗外,好像如此就能借着同扇窗看到故人。 遗憾故人不至,故人不肯至。 夜色降临时,陆廷镇独自出门,这时候的面包店生意正盛,陆廷镇驻足等待几分钟,瞧见店主墙上张贴的照片。 陆廷镇心中一动。 他要了一个面包,将所有的照片,仔仔细细,从头到尾打量一遍。 一张、两张、三张…… 陆廷镇视线停留在角落中。 最不起眼、最靠下的角落中,陆廷镇看到清洗出的一张照片,照片的一半都被女子的背影所占据,只拍到右半边和脖颈,深色头发,扎马尾,耳朵后一粒并不清晰的痣。 陆廷镇心脏骤停。 好似有呼啸风自耳畔过,周遭声音飞速远离,陆廷镇只能望见这一张照片,万物纷纷褪色消失,只有这张照片。 唯余此张。 屏住呼吸。 血液急速流动,心脏重新复活,枯木重遇甘露,荒原再逢春。 陆廷镇抬手,他冷静地看着自己颤抖手指,缓慢、缓慢地触碰照片,慢到像担忧惊扰一场美梦。 他终于触碰到照片,梦没有醒,手指轻轻摩挲。 并不能确认这上面一粒痣,究竟是冲洗时的失误、是拍摄时的飞虫,还是常年累月拜访而掉的灰尘,亦或者——这个华人女性,的确在这里长了一粒痣。 陆廷镇问老板:“这照片是何时拍的?” 老板笑:“呀,我可不记得,从开店时候我就拍,洗……哪里记得这样清楚呢?” 陆廷镇扯下那张照片,问老板:“这照片能否卖给我?” 当然可以。 世界上不会有人拒绝一笔优渥的意外之财。 陆廷镇拿着照片,离开面包店,老四、乌鸡和大豹紧跟其后,阿兰出声:“镇哥。” 陆廷镇折身,将照片交给他:“阿兰,你带着大豹留在这儿,继续打听,务必找出照片上的人。” 阿兰接过去,困惑:“只有这个后脑勺……” 陆廷镇看他:“这是微微。” 阿兰收声,郑重将照片藏好。 他仍不敢言,昔日命人几乎将新山翻遍,也未找到章之微踪迹,如今只是一张仅拍到几分后脑勺的照片,怎么镇哥又笃定,这会是章之微? 陆廷镇抬手,望向余下几人:“老四,你和乌鸡跟着我,明日回港城。” 老四一愣:“那香烛纸钱——” “再等等,”陆廷镇眼神清明,“先回港城,开棺验尸,重新验。”说,“我要去她亡身处拜祭。” 有种说法,忌日时游魂会无意识间在人世行走,尤其是殒命处。陆廷镇一年不梦章之微,他先前不信神佛鬼魂,如今倒想去见见她,哪怕是残魂几缕,哪怕…… 陆廷镇明知魂魄之言虚妄,却还为这几份虚妄而奔赴海外。 倘若。 倘若她游魂回返。 四日后,陆廷镇再度抵达新山,他照例先去曾经吃过饭的中餐馆,发觉早已物是人非,老板和老板娘俱不在,而是一家用炭炉烘培面包的店。陆廷镇买了一只面包,沉默地吃了几口,只尝到满嘴苦涩。 陆廷镇仍住在章之微曾经住过的房间,让手下去买香烛纸钱,他独自坐在窗前,凝视窗外,好像如此就能借着同扇窗看到故人。 遗憾故人不至,故人不肯至。 夜色降临时,陆廷镇独自出门,这时候的面包店生意正盛,陆廷镇驻足等待几分钟,瞧见店主墙上张贴的照片。 陆廷镇心中一动。 他要了一个面包,将所有的照片,仔仔细细,从头到尾打量一遍。 一张、两张、三张…… 陆廷镇视线停留在角落中。 最不起眼、最靠下的角落中,陆廷镇看到清洗出的一张照片,照片的一半都被女子的背影所占据,只拍到右半边和脖颈,深色头发,扎马尾,耳朵后一粒并不清晰的痣。 陆廷镇心脏骤停。 好似有呼啸风自耳畔过,周遭声音飞速远离,陆廷镇只能望见这一张照片,万物纷纷褪色消失,只有这张照片。 唯余此张。 屏住呼吸。 血液急速流动,心脏重新复活,枯木重遇甘露,荒原再逢春。 陆廷镇抬手,他冷静地看着自己颤抖手指,缓慢、缓慢地触碰照片,慢到像担忧惊扰一场美梦。 他终于触碰到照片,梦没有醒,手指轻轻摩挲。 并不能确认这上面一粒痣,究竟是冲洗时的失误、是拍摄时的飞虫,还是常年累月拜访而掉的灰尘,亦或者——这个华人女性,的确在这里长了一粒痣。 陆廷镇问老板:“这照片是何时拍的?” 老板笑:“呀,我可不记得,从开店时候我就拍,洗……哪里记得这样清楚呢?” 陆廷镇扯下那张照片,问老板:“这照片能否卖给我?” 当然可以。 世界上不会有人拒绝一笔优渥的意外之财。 陆廷镇拿着照片,离开面包店,老四、乌鸡和大豹紧跟其后,阿兰出声:“镇哥。” 陆廷镇折身,将照片交给他:“阿兰,你带着大豹留在这儿,继续打听,务必找出照片上的人。” 阿兰接过去,困惑:“只有这个后脑勺……” 陆廷镇看他:“这是微微。” 阿兰收声,郑重将照片藏好。 他仍不敢言,昔日命人几乎将新山翻遍,也未找到章之微踪迹,如今只是一张仅拍到几分后脑勺的照片,怎么镇哥又笃定,这会是章之微? 陆廷镇抬手,望向余下几人:“老四,你和乌鸡跟着我,明日回港城。” 老四一愣:“那香烛纸钱——” “再等等,”陆廷镇眼神清明,“先回港城,开棺验尸,重新验。” 第31章 逢生 开棺验尸四个字一落地,乌鸡紧皱眉头:“镇哥,都说入土为安……” 陆廷镇捏着眉心,良久,说:“微微还活着。” 他如此笃定,令乌鸡无法继续向下谈。 “箱子是微微的,头发也是从箱子中拿走,”陆廷镇慢慢说,“人未必是。” 老四张口,他想劝诫,又将话吞入腹中。 世上怎会有如此巧的事情? 章之微在马来西亚早就没有亲人,没有人帮助,陆老板和夏诚明也不再施以援手,就算她还活着,一个几乎不曾涉足社会的女性,一个几乎没有立身本领的华人女性,箱子被抢,无依无靠,她在异国靠什么来度日、过生活? 老四不敢继续想。与其受如此多折辱,老四竟希望微微死掉,也好过生不如死。 “阿兰,”陆廷镇说,“找人继续问蛋糕店的老板,你们也别放弃找人。不单单是新山,整个柔佛,马六甲,彭亨和刁曼岛,还有吉隆坡,保持和之前那些人的联系,继续找。” 阿兰答应一声。 “还有,”陆廷镇看他,“红灯,区,学校,尤其是华文教育的学校,一个地方也不能漏。” 阿兰顿了顿,又说:“我知道。” 回港城的机票很快就买好,尚留在马来西亚的这段时间,陆廷镇不再休息,他自己在面包店附近观察多时,从不曾见熟悉身影。新山和新加坡离得这样近,中间是一条1038米长的堤道,不少人去新加坡工作,晚上回到新山居住,陆廷镇也疑心,章之微是否会前往新加坡? 这个念头又被陆廷镇否决,章之微如今没有合法身份证件,她一个女孩,如何能弄到护照? 走投无路的女孩,倘若一时不慎着了道,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马来西亚的华人占比不少,柔佛也是一个物产丰饶的洲,广袤的橡胶园,油棕园比比皆是,来此经商的华人也多,官方公布的华巫财富比率统计数字和某些华人富商的过人财富让华人贴上“富有”的刻板化标签,但也有贫穷、窘迫的华人家庭,更多的还是普通人,即无法付钱财请人保护自己、又忧心被印尼仔劫持的普通人。 普通人永远占大多数。 只要她还活着。 其他的事情,都无所谓。 她一个人在异国漂泊这样久,现在一定很怕。陆廷镇想,平时连面也舍不得让她下,如今经历这么多,一定很想家。没有钱,没有食物,还要面临潜在的恐吓,无论她做什么,陆廷镇都不在意,只要她还有一口气。 只要她还活着。 陆廷镇已做好心理准备。 宠爱中长大的鸟雀,初逃野外尚不能生存,况且是一个未涉足社会的人。倘若她遇到什么意外,哪怕是瘸了瞎了聋了,只要还活着,陆廷镇就能养她一辈子。陆太太的名分,婚姻,疼爱,她要什么,都能满足。 只要她还活着。 马来西亚只有夏天,气温仍旧平稳地在30度以上,烈日炙烤大地,陆廷镇始终穿衬衫,强烈的紫外线让他的皮肤遭受一定的损害。他肤色白,却经不得暴晒,晒久了,就开始渐渐发红,严重时会晒伤,但不会变黑,等晒伤的肌肤恢复正常,他仍旧一如既往的白。 白日在外守上一整天,晚上洗脸时,水落在手背、脸颊都泛着刺痛,陆廷镇对着镜子照,猛然发觉,鬓边已有白发。 只一根。 陆廷镇对镜看了许久,抬手,拔下。 这是陆廷镇第一根白发,也不是唯一一根。 忧思损心肺。 陆廷镇夜不能眠,倘若微微还活着,她今日会遭怎样的罪?他不能想,只抽一根烟,听得有人敲门。阿兰得到了线索。 有人在某场所找到一耳后有红痣的华人女性,身高相仿,只是瘦,瘦到只剩一把骨头,说是被欺骗的孤女,无父无母。阿兰不敢去认,更不敢擅自行动,得到线索就立刻告知陆廷镇。 陆廷镇乘车而往,新山的夜晚仍有一股暑热,和港城的热不同,这里的热干燥,焦灼,他后背起一身汗,车停下,不等老四打开车门,陆廷镇已然下车,夜风吹透衬衫,竟有层冷意贴着肌肤展开。 马来西亚对待涩情业的态度并不甚明朗,法律层面上,并无明令禁止,没有针对卖,春的惩罚条例,但却会以其他罪名来实施惩罚,譬如传播性,病罪。这儿是一处高档的公寓,外表看上去光泽亮丽,实则其中住着许多或自愿、或受蒙蔽的女性,华人,印尼…… 陆廷镇快步走入,这里已经被控制住,负责这桩生意的是印尼水平很差,差到只能结结巴巴、挨个儿往外蹦汉字:“陆、陆先生、您、您好……” 陆廷镇问:“人在哪儿?” 印尼商人切换成英语,陆廷镇皱眉,对方终于有所反应,另一只手指指楼上。 二楼。 这里已经被清场了,今晚的客人已经离开。大约清得仓促暴力,这里的桌椅都歪歪斜斜,甚至可见跌落的床单和衣服,稀稀落落地铺着,凌乱无序,空气中浮着令人不愉快的味道,浓重的香水,体味,还有糟糕的食物的气息……这些东西犹如野狗横生的腐肉林,陆廷镇快步走上阶梯,头顶水晶灯光亮璀璨,地上投射出他的阴影,如锐利刀锋划破肮脏不堪的红色地毯。 楼上有人,彬彬有礼地请陆廷镇入内,他态度恭敬:“请跟我来。” 陆廷镇说:“辛苦了。” 对方含笑:“既然是陈先生的朋友,那就是我们的朋友——请来这边。” 为了章之微的声誉着想,陆廷镇只说自己找一个从家中逃走的佣人,只字不提章之微的名字。即使她当真遭罪,陆廷镇也能将这段遮盖过去,她永远都是陆家的千金章之微,只是不幸生了一场大病。 陆廷镇无心寒暄,他无法露出笑容。衬衫紧贴后背,他踩过被揉皱的衣服、盛着不明□□的碗,有着血迹的链条和小刀,终于,抵达尽头的大厅。 所有女人都被聚集在这里,瑟瑟发抖,仅着单衣蔽体。她们有些人是工作到一半就被叫来,完全不知究竟发生何事,更不知自己未来境遇如何,也有人抬头看向陆廷镇,倒不是胆大,而是麻木,是那种生活已经跌到深渊、不能再向下的麻木不仁。 那个耳后有红痣的华人女性被单独看押,她最怕,缩在墙角,不敢转身。瘦瘦一条胳膊上亦有未干血痕,能来此地买,春的,哪里会有什么良善之人。钱和性一旦画上等号,这些可怜的女性在他们眼中不过就是可以任意发泄的物品而已。 她一声不吭,也不敢转身,肩胛骨瘦到仿佛能穿透肌肤。 旁侧人说:“陆先生,她刚来不久,听说也读书识字,人也聪明,他们怕她逃跑呼救,就毒哑了她。” 陆廷镇说:“转过身。” 那个女孩还是不肯,陆廷镇俯身,隔着手套,放缓声音:“抬头,我不会伤害你。” 后面这句话终于起到作用,她松开捂住耳朵的手。犹豫两秒,慢慢抬脸。 陆廷镇看到一张满是泪痕的陌生脸庞,是个可怜人。 不是微微。 陆廷镇松开手。 他不知自己该不该庆幸,不知该不该难过。 庆幸微微未遭此难,难过自己仍无法断定她生死。 这个可怜的女孩眼泪流出来,她呃呃啊啊地叫着,发不出音节。陆廷镇起身,他的沉默让旁侧人了然:“不是这个?” 陆廷镇说:“仍要多谢你。” 旁侧人摆手说不用,即是陈先生朋友,那便是他们的朋友……今后仍会留心寻找,翻遍整个马来西亚,也要将陆先生要的人完整奉上。 话说得漂亮,陆廷镇心犹如坠铁。 陆廷镇走出浓香残躯的房间,糟糕的气味令他几乎窒息,眼看着一人在俯身捡拾地上的凌乱衣物,他忽而顿住双足。 老四窥探他神色:“镇哥。” “和他们好好谈谈,你也留下来,过去问问这些女孩,有没有愿意回家的,或不愿做这事的,”陆廷镇说,“不愿在这儿的,你给楼下那个印尼佬一些钱,将人带走,该送回家送回家,送不回的,也给些钱,让她们自己找正当工作做。” 老四愕然:“镇哥……” 陆廷镇说:“就当为微微积德。” 他离开房间,走下楼梯,楼下印尼商人还在等待,他尚不知发生何事,费解又惶恐,还有些生意被打搅的愤怒。 这一所外表光鲜亮丽的高级住宅,内里全是肮脏污垢。 陆廷镇忽然想起大师说的话,他注定孤独一生。 陆廷镇步入暑日浓夜,燥热不退,他取出一根烟,含在口中,点燃。 他一生做过太多恶事,双手不干净,自知罪无可恕。 但微微无辜,不该报应在她身上。 她还这样小。 次日,陆廷镇折返港城。 开棺重验dna这件事简直荒谬,更何况已经下葬多时,此时挖出棺木,不仅会惊扰遗体,还令生者担忧,于情于道义,都不该做这种事情。更重要的一点,众人更忧心这所谓新技术完全无用,认定开棺毫无意义。 唯独陆廷镇坚持。 陆老板和陆太太极力阻止陆廷镇,然而未成功,陆廷镇铁了心要做。旁人看他疯狂模样,也不敢劝阻,只能默默顺他心意。 纵使知打扰灵魂不安,陆太太也只能流着泪多焚几柱香,默默祈祷微微在天之灵得以安息,不要怪罪廷镇,他如今已经偏执到如此地步…… 这次检验,陆廷镇亲自带用寒冰裹挟着的尸骨送去英国。 就连住宿,也要盒子放在同一室内,不能分开半步。 送检时,陆廷镇就差用枪顶着对方脑袋、守在一旁做检验。从始至终,他不曾假他人之手,守着这些尸骸和那些仅存的毛发。 乌鸡悚然。 成与不成,这大抵都是最后一次了吧。 或者,倘若仍旧吻合,那镇哥难道要永远冰藏尸骨,继续做下去? 乌鸡不安,在章之微这件事上,陆廷镇表现得已经令他惊惧了。 更惊惧的还在其后。 当检验人员告知,尸骨和毛发确认并非一人时,陆廷镇竟大笑出声。 老四和乌鸡寸步不离地守着,两人面面相觑,不敢上前。 只留陆廷镇独自站在冷白房间,他一身黑衣,站在纯白中,笑到几乎落泪。 一分钟后,陆廷镇才止住笑声,开口:“老四,你将尸骨运回港城,火化后好生安葬,让人拆了那墓碑,不吉利,微微还好好活着,不该刻名字咒她。” 乌鸡问:“镇哥,我呢?” 陆廷镇若无其事地擦掉眼角泪水,一字一顿:“你跟我去马来西亚。” “去接微微回家。” 从伦敦到吉隆坡,最快的航行时间也要近14小时,陆廷镇片刻也等不得,定要最近的一趟航班,衣服不换,饭也不吃,要亲自去马来西亚找人,不容延误。 傍晚,落日余晖,陆廷镇步入希思罗机场,登上前往吉隆坡的航班。 飞机缓缓降临。轻微的颠簸感让章之微的胃不舒服,有一些呕吐感。她买的是廉价航班,又是这样长时间的飞行,只觉腰酸背痛。 14小时呢。 飞机在航道上平稳滑行,章之微望向舷窗外之外,令她屏息一路、浓重体味和香水味混杂的大叔终于往周遭挪挪身体。周遭的旅客开始交谈,各种各样,英语,马来语,印尼语,还有闽南方言…… 在这样的嘈杂声中,章之微轻轻舒一口气,低头,尝试将被捏皱的裙角抹平。 她终于到伦敦了。轻微的颠簸感让章之微的胃不舒服,有一些呕吐感。她买的是廉价航班,又是这样长时间的飞行,只觉腰酸背痛。 14小时呢。 飞机在航道上平稳滑行,章之微望向舷窗外之外,令她屏息一路、浓重体味和香水味混杂的大叔终于往周遭挪挪身体。周遭的旅客开始交谈,各种各样,英语,马来语,印尼语,还有闽南方言…… 在这样的嘈杂声中,章之微轻轻舒一口气,低头,尝试将被捏皱的裙角抹平。 她终于到伦敦了。轻微的颠簸感让章之微的胃不舒服,有一些呕吐感。她买的是廉价航班,又是这样长时间的飞行,只觉腰酸背痛。 14小时呢。 飞机在航道上平稳滑行,章之微望向舷窗外之外,令她屏息一路、浓重体味和香水味混杂的大叔终于往周遭挪挪身体。周遭的旅客开始交谈,各种各样,英语,马来语,印尼语,还有闽南方言…… 在这样的嘈杂声中,章之微轻轻舒一口气,低头,尝试将被捏皱的裙角抹平。 她终于到伦敦了。轻微的颠簸感让章之微的胃不舒服,有一些呕吐感。她买的是廉价航班,又是这样长时间的飞行,只觉腰酸背痛。 14小时呢。 飞机在航道上平稳滑行,章之微望向舷窗外之外,令她屏息一路、浓重体味和香水味混杂的大叔终于往周遭挪挪身体。周遭的旅客开始交谈,各种各样,英语,马来语,印尼语,还有闽南方言…… 在这样的嘈杂声中,章之微轻轻舒一口气,低头,尝试将被捏皱的裙角抹平。 她终于到伦敦了。轻微的颠簸感让章之微的胃不舒服,有一些呕吐感。她买的是廉价航班,又是这样长时间的飞行,只觉腰酸背痛。 14小时呢。 飞机在航道上平稳滑行,章之微望向舷窗外之外,令她屏息一路、浓重体味和香水味混杂的大叔终于往周遭挪挪身体。周遭的旅客开始交谈,各种各样,英语,马来语,印尼语,还有闽南方言…… 在这样的嘈杂声中,章之微轻轻舒一口气,低头,尝试将被捏皱的裙角抹平。 她终于到伦敦了。轻微的颠簸感让章之微的胃不舒服,有一些呕吐感。她买的是廉价航班,又是这样长时间的飞行,只觉腰酸背痛。 14小时呢。 飞机在航道上平稳滑行,章之微望向舷窗外之外,令她屏息一路、浓重体味和香水味混杂的大叔终于往周遭挪挪身体。周遭的旅客开始交谈,各种各样,英语,马来语,印尼语,还有闽南方言…… 在这样的嘈杂声中,章之微轻轻舒一口气,低头,尝试将被捏皱的裙角抹平。 她终于到伦敦了。 第32章 名单 章之微在onpark租了房子。 从这里到华威大学,需要步行二十分钟,而从这里到火车站,只需要步行十分钟。 房子有着漂亮的草坪,偶尔能遇到一些白色的鸟,从天空中落在窗边,章之微会用一些干硬的面包渣来喂它们。 和她同时合租的还有四个留学生,分别来自不同国家,唯一共同点都是女性。只是在外面需要兼职打工的只有章之微一人,英国允许留学生打工,只要年满十六周岁、并在官方认可的大学中读书,就可以兼职,不过对每周的工作时长有着限制,不能超过20小时。 章之微找到的第一份工作是中餐厅,她负责点单、送菜和收碗碟,每天早晨,她买一块儿面包,步行前往火车站。考文垂虽然很小,却是一个方便的交通枢纽。从这里到伦敦的eton火车站,每20分钟就有一列火车,只要1小时10分钟就能抵达伦敦。 距离开学还有近两个多月的时间,章之微利用这段时间做兼职,提前适应这个城市的生活,她身上还有一些钱财,但绝不能让她挥霍无度地读完大学,更何况她还想要继续深造,继续申请研究生。章之微已经定下目标,她打算申请剑桥或者牛津。 许多未曾踏足伦敦的人,对这个古老城市的印象就是阴雨,撑着大黑伞、穿着长袖风衣的绅士,似乎这是一个充满着书籍、电影的繁华都市。其实还有其他,章之微望着那些发际线向后的男性,担忧自己也会拥有同样的头发,她听合租的人提到过一次,英国的水质似乎会让人脱发。 章之微担忧地生活了两周,才确定没有任何问题,她的头发仍旧乌黑浓密,是漂亮的自然卷,充满光泽,现在已经能够盖住肩膀。 无论是伦敦还是考文垂,理发师的手艺都令人不敢恭维,章之微起初打算将头发剪短,但在看到同租客那被理发师摧残过的头发和高昂的价格后,章之微决定放任头发自由生长。 无法否认的一点,伦敦的确是具备文化底蕴的城市,章之微在公园长椅上吃晚餐的时候,遇到过横冲直撞的小鹿在散步,也曾在晚上赶往火车站时,见过一只漂亮的狐狸在街上出没。许多狭窄逼兀的街道中,也有许多历史和艺术留下的痕迹。不过,对于一个身材瘦小的亚洲女性来讲,深夜中独自外出是很糟糕的事情,章之微尽量减少在日落后的行走,她不希望自己遇到什么麻烦。 沉默阴冷的泰晤士河曲折蜿蜒,将伦敦切割成南北两部分,从周一到周五,在每个中心地铁站外,章之微都能从小贩那边拿到免费赠品,一般是报纸,这种报纸上虽然没有什么可看的东西,章之微还是会认真读完,至少能消遣一些时光。 伦敦的书籍价格高昂,并不比港城低,章之微从消费低的新山和丰盛港来到伦敦,颇有些不适应。大抵这就是人常说的“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她现在从学校图书馆中借阅书籍,教材也是尽量买一些二手的。 她不再穿当季的新品,也不去牛津街或摄,政街上去购买漂亮的衣裙,曾经的章之微不需要自己去逛街购物,陆廷镇会用锦衣华服装点她的衣帽间;而现在的梁美华穿着朴素的衣衫,她习惯了穿胸衣来保护自我,以免遭受不必要的麻烦,她不再使用香水和美丽的饰品,挽起头发,每天背梁淑宝为她缝制的一个可爱的帆布包,坐从伦敦到考文垂的火车。偶尔,章之微也会去伦敦的东区的一些集市,买一些廉价耐用的消费品,或者一些有趣的小东西,胸针,装饰品,再去寄给仍然留在丰盛港的梁淑宝。 梁淑宝家中没有电话,章之微就写信,邮寄东西,偶尔也会打去那边富裕一些的家庭中,和她聊一会儿天。东西寄出去,要走海运,大约三到四个月,梁淑宝才能收到,第一次收到珐琅胸针时,她欣喜又嗔怪:“不要给我买这些,你要好好读书啊,美华。” 章之微笑着答应,看到漂亮的小东西,仍旧想要买下,送给她。 她没什么能报答梁淑宝的,只有这些,只有彻底成为对方的妹妹,梁美华。 章之微没有辜负梁淑宝的期望,她顺利入学,仍旧会利用没有课的时候去乘火车去伦敦兼职,中餐店,或者售货员,她都能做。 她念的是数学相关专业,颇为费脑,但章之微很喜欢,那些字母和公式、推论能让她焦躁的心奇迹般地安定。 她自己都不知为何会喜欢数学,明明小学时期还在为一堆数字头痛。 马来西亚没有冬天,但伦敦的冬天渐渐来临,章之微买了一件又轻又暖的羽绒服,但她始终生活在南方,还是低估了伦敦冬日的寒冷,一开始患流感,打喷嚏,说话也瓮声瓮气,抽纸要将鼻梁擦到发红、起一层微微的皮。 但这没有影响她的学习和生活,章之微还是仍旧能够在测验中得到优秀的成绩,教授也对这个叫做“梁美华”的东方面孔愈发亲睐。章之微认真地为自己规划之后的人生,顺利地申请到剑桥或者牛津的深造,然后回马来西亚,或者留在英国,做一名讲师。 听起来有些遥远,但章之微认定自己能做得到。 章之微成为梁美华已经快要一年半,她很久没有听人叫“之微”,“微微。” 她已经快要忘记自己是“章之微”。 “微微。” 陆廷镇手于虚空中一握,只握到一手空气。方才场景犹历历在目,他看到章之微在马来西亚的街头独自行走,手中拿着面包,哼着一首歌。陆廷镇快步追上,握住她的手—— 在叫出名字时,梦境分崩离析,顷刻轰塌。 陆廷镇醒了。 他仍在新山,孤身一人。 近四个月,陆廷镇始终没有放弃对章之微的寻找。 他为此不惜和陈修泽做交易,由对方牵桥搭线,和新山的那些人熟悉,交换利益,才让这些人出动、留意。 盯了四个月,一无所获。 不仅仅是新山,整个柔佛州,乃至周围地区,吉隆坡,皆杳无音信。 就像从人间蒸发,章之微再未出现过,没有一个人见过她。 唯独能证明她的确尚在人世间的,也仅仅剩下面包店老板无意间拍摄的那张照片。 陆廷镇对章之微的身体了如指掌,他知道章之微身上每一粒痣的位置,知道每一处疤痕的来历,就连章之微都不记得、看不到的那些部位,陆廷镇都抚摸触碰过,他决计不会认错。 但他却找不到她。 马来西亚的国土并不大,华人数量大约占据百分之二十,陆廷镇甚至动了疯狂念头,他尝试研究,去每一个华人家庭进行排查的难度和可能性。 陆廷镇不可能一直在马来西亚,但他的确是一有空闲就往这边亲自找人。原本的墓碑已经被推倒,重新做了新的空白墓碑,他不知那个尸体究竟是哪里的可怜的女孩,更不知对方姓谁名谁,但没关系,他仍旧会为对方好生安葬,收敛尸骨,不让她灵魂无依。 为微微积德行善,望她平平安安,平平安安……等着陆廷镇找到她。 陆廷镇偶尔也会纳罕,但凡是人,只要生活在马来西亚,必定会留下蛛丝马迹。怎么一群人寻找如此久,却始终寻不到微微痕迹?莫非她已经离开马来西亚,前往新加坡? 新加坡那边,倒也不是没有办法。 于深夜中惊醒的陆廷镇再也无法安眠。 他起身下床,窗外月色皎皎洁白,投映落满一地明光。这是章之微最后居住过的酒店,位于长堤新山一侧,俯瞰柔佛海峡,陆廷镇走到窗边,听到外面海风浪拍岸,如人悲恸哭声。 他坐在窗前,从桌上的烟盒中抽出一根烟,含在口中,点燃,凝视窗外,慢慢地抽。 四个月的狂烈喜悦,却始终找不到人,只有一个可能,对方已经离开马来西亚。 陆廷镇已经在这123天中冷静下来,他尝试换另一个角度思考。 微微聪慧,陆廷镇教过她狡兔三窟,也教她分担风险,她的箱子应当是被抢走的,那她身上应当也会存一些钱。陆老板之前终于吐出消息,承认自己的确让夏诚明转交给微微东西,其中就有不少沉甸甸的小金条……这些东西,陆廷镇已经陆陆续续地查到下落,但始终没有找齐。 剩余的那些,有没有可能还在微微身上?她有这些金子,暂时不必担心衣食住宿,还能做更多的事情。 倘若他是章之微,在马来西亚,会先做什么? ——先给自己搞一张有用的身份证明。 然后呢? ——微微读书不错,她定然不会放弃继续求读。 倘若微微要离开马来西亚,最容易申请到的签证,就是留学,去新加坡,或者去欧美,也有可能会去上海。 那她一定会在马来西亚的中学就读。 如今马来西亚找不到人,她多半已经顺利离开。 那张背影照片的拍摄时间是七个月前,如果那时微微还在马来西亚,就能证明她彼时还在因某种因素留在马来西亚。 马来西亚的新学年从三月份开始,十二月结束,往回推测,那当时她应当在等待学校的录取通知;近四个月,她都不在马来西亚,可以推测学校发送录取通知的时间在三月后到七月前之间,这个时间段中发录取通知书,那就可以排除上海;微微身上的钱不会太多,她既然能放弃在马来西亚读大学、而选择其他国家院校,或许因她本身读的中学不被马来西亚的公立大学认可…… 华文独中。 她念的是华文独中。 陆廷镇将抽到一半的烟掐灭。 章之微是他亲手教出来的人,小时候,她遇到不会的数学题,不愿意学数学,是陆廷镇手把手教她解题思路;长大后,她遇到想不通的事情,心情低落,也是陆廷镇一言一语诱导她,理性分析……她就是陆廷镇,是他精心灌溉出的花朵。 他早该想到。 陆廷镇推开房门,这是一间套房,睡在沙发上的乌鸡噗通一声掉在地上,他仓皇爬起来,声音尚带睡意:“镇哥。” “等等再睡,”陆廷镇说,“你给那些人打电话,请他们整理一份名单。” 乌鸡揉揉眼睛,困倦不已:“什么名单?” “今年申请到国外大学、出去留学读书的女学生名单,”陆廷镇说,“马来西亚60所华文独中,要所有符合条件的女学生,以及她们申请到的学校名字。” “先从新山开始。”海风浪拍岸,如人悲恸哭声。 他坐在窗前,从桌上的烟盒中抽出一根烟,含在口中,点燃,凝视窗外,慢慢地抽。 四个月的狂烈喜悦,却始终找不到人,只有一个可能,对方已经离开马来西亚。 陆廷镇已经在这123天中冷静下来,他尝试换另一个角度思考。 微微聪慧,陆廷镇教过她狡兔三窟,也教她分担风险,她的箱子应当是被抢走的,那她身上应当也会存一些钱。陆老板之前终于吐出消息,承认自己的确让夏诚明转交给微微东西,其中就有不少沉甸甸的小金条……这些东西,陆廷镇已经陆陆续续地查到下落,但始终没有找齐。 剩余的那些,有没有可能还在微微身上?她有这些金子,暂时不必担心衣食住宿,还能做更多的事情。 倘若他是章之微,在马来西亚,会先做什么? ——先给自己搞一张有用的身份证明。 然后呢? ——微微读书不错,她定然不会放弃继续求读。 倘若微微要离开马来西亚,最容易申请到的签证,就是留学,去新加坡,或者去欧美,也有可能会去上海。 那她一定会在马来西亚的中学就读。 如今马来西亚找不到人,她多半已经顺利离开。 那张背影照片的拍摄时间是七个月前,如果那时微微还在马来西亚,就能证明她彼时还在因某种因素留在马来西亚。 马来西亚的新学年从三月份开始,十二月结束,往回推测,那当时她应当在等待学校的录取通知;近四个月,她都不在马来西亚,可以推测学校发送录取通知的时间在三月后到七月前之间,这个时间段中发录取通知书,那就可以排除上海;微微身上的钱不会太多,她既然能放弃在马来西亚读大学、而选择其他国家院校,或许因她本身读的中学不被马来西亚的公立大学认可…… 华文独中。 她念的是华文独中。 陆廷镇将抽到一半的烟掐灭。 章之微是他亲手教出来的人,小时候,她遇到不会的数学题,不愿意学数学,是陆廷镇手把手教她解题思路;长大后,她遇到想不通的事情,心情低落,也是陆廷镇一言一语诱导她,理性分析……她就是陆廷镇,是他精心灌溉出的花朵。 他早该想到。 陆廷镇推开房门,这是一间套房,睡在沙发上的乌鸡噗通一声掉在地上,他仓皇爬起来,声音尚带睡意:“镇哥。” “等等再睡,”陆廷镇说,“你给那些人打电话,请他们整理一份名单。” 乌鸡揉揉眼睛,困倦不已:“什么名单?” “今年申请到国外大学、出去留学读书的女学生名单,”陆廷镇说,“马来西亚60所华文独中,要所有符合条件的女学生,以及她们申请到的学校名字。” “先从新山开始。”海风浪拍岸,如人悲恸哭声。 他坐在窗前,从桌上的烟盒中抽出一根烟,含在口中,点燃,凝视窗外,慢慢地抽。 四个月的狂烈喜悦,却始终找不到人,只有一个可能,对方已经离开马来西亚。 陆廷镇已经在这123天中冷静下来,他尝试换另一个角度思考。 微微聪慧,陆廷镇教过她狡兔三窟,也教她分担风险,她的箱子应当是被抢走的,那她身上应当也会存一些钱。陆老板之前终于吐出消息,承认自己的确让夏诚明转交给微微东西,其中就有不少沉甸甸的小金条……这些东西,陆廷镇已经陆陆续续地查到下落,但始终没有找齐。 剩余的那些,有没有可能还在微微身上?她有这些金子,暂时不必担心衣食住宿,还能做更多的事情。 倘若他是章之微,在马来西亚,会先做什么? ——先给自己搞一张有用的身份证明。 然后呢? ——微微读书不错,她定然不会放弃继续求读。 倘若微微要离开马来西亚,最容易申请到的签证,就是留学,去新加坡,或者去欧美,也有可能会去上海。 那她一定会在马来西亚的中学就读。 如今马来西亚找不到人,她多半已经顺利离开。 那张背影照片的拍摄时间是七个月前,如果那时微微还在马来西亚,就能证明她彼时还在因某种因素留在马来西亚。 马来西亚的新学年从三月份开始,十二月结束,往回推测,那当时她应当在等待学校的录取通知;近四个月,她都不在马来西亚,可以推测学校发送录取通知的时间在三月后到七月前之间,这个时间段中发录取通知书,那就可以排除上海;微微身上的钱不会太多,她既然能放弃在马来西亚读大学、而选择其他国家院校,或许因她本身读的中学不被马来西亚的公立大学认可…… 华文独中。 她念的是华文独中。 陆廷镇将抽到一半的烟掐灭。 章之微是他亲手教出来的人,小时候,她遇到不会的数学题,不愿意学数学,是陆廷镇手把手教她解题思路;长大后,她遇到想不通的事情,心情低落,也是陆廷镇一言一语诱导她,理性分析……她就是陆廷镇,是他精心灌溉出的花朵。 他早该想到。 陆廷镇推开房门,这是一间套房,睡在沙发上的乌鸡噗通一声掉在地上,他仓皇爬起来,声音尚带睡意:“镇哥。” “等等再睡,”陆廷镇说,“你给那些人打电话,请他们整理一份名单。” 乌鸡揉揉眼睛,困倦不已:“什么名单?” “今年申请到国外大学、出去留学读书的女学生名单,”陆廷镇说,“马来西亚60所华文独中,要所有符合条件的女学生,以及她们申请到的学校名字。” “先从新山开始。”海风浪拍岸,如人悲恸哭声。 他坐在窗前,从桌上的烟盒中抽出一根烟,含在口中,点燃,凝视窗外,慢慢地抽。 四个月的狂烈喜悦,却始终找不到人,只有一个可能,对方已经离开马来西亚。 陆廷镇已经在这123天中冷静下来,他尝试换另一个角度思考。 微微聪慧,陆廷镇教过她狡兔三窟,也教她分担风险,她的箱子应当是被抢走的,那她身上应当也会存一些钱。陆老板之前终于吐出消息,承认自己的确让夏诚明转交给微微东西,其中就有不少沉甸甸的小金条……这些东西,陆廷镇已经陆陆续续地查到下落,但始终没有找齐。 剩余的那些,有没有可能还在微微身上?她有这些金子,暂时不必担心衣食住宿,还能做更多的事情。 倘若他是章之微,在马来西亚,会先做什么? ——先给自己搞一张有用的身份证明。 然后呢? ——微微读书不错,她定然不会放弃继续求读。 倘若微微要离开马来西亚,最容易申请到的签证,就是留学,去新加坡,或者去欧美,也有可能会去上海。 那她一定会在马来西亚的中学就读。 如今马来西亚找不到人,她多半已经顺利离开。 那张背影照片的拍摄时间是七个月前,如果那时微微还在马来西亚,就能证明她彼时还在因某种因素留在马来西亚。 马来西亚的新学年从三月份开始,十二月结束,往回推测,那当时她应当在等待学校的录取通知;近四个月,她都不在马来西亚,可以推测学校发送录取通知的时间在三月后到七月前之间,这个时间段中发录取通知书,那就可以排除上海;微微身上的钱不会太多,她既然能放弃在马来西亚读大学、而选择其他国家院校,或许因她本身读的中学不被马来西亚的公立大学认可…… 华文独中。 她念的是华文独中。 陆廷镇将抽到一半的烟掐灭。 章之微是他亲手教出来的人,小时候,她遇到不会的数学题,不愿意学数学,是陆廷镇手把手教她解题思路;长大后,她遇到想不通的事情,心情低落,也是陆廷镇一言一语诱导她,理性分析……她就是陆廷镇,是他精心灌溉出的花朵。 他早该想到。 陆廷镇推开房门,这是一间套房,睡在沙发上的乌鸡噗通一声掉在地上,他仓皇爬起来,声音尚带睡意:“镇哥。” “等等再睡,”陆廷镇说,“你给那些人打电话,请他们整理一份名单。” 乌鸡揉揉眼睛,困倦不已:“什么名单?” “今年申请到国外大学、出去留学读书的女学生名单,”陆廷镇说,“马来西亚60所华文独中,要所有符合条件的女学生,以及她们申请到的学校名字。” “先从新山开始。”海风浪拍岸,如人悲恸哭声。 他坐在窗前,从桌上的烟盒中抽出一根烟,含在口中,点燃,凝视窗外,慢慢地抽。 四个月的狂烈喜悦,却始终找不到人,只有一个可能,对方已经离开马来西亚。 陆廷镇已经在这123天中冷静下来,他尝试换另一个角度思考。 微微聪慧,陆廷镇教过她狡兔三窟,也教她分担风险,她的箱子应当是被抢走的,那她身上应当也会存一些钱。陆老板之前终于吐出消息,承认自己的确让夏诚明转交给微微东西,其中就有不少沉甸甸的小金条……这些东西,陆廷镇已经陆陆续续地查到下落,但始终没有找齐。 剩余的那些,有没有可能还在微微身上?她有这些金子,暂时不必担心衣食住宿,还能做更多的事情。 倘若他是章之微,在马来西亚,会先做什么? ——先给自己搞一张有用的身份证明。 然后呢? ——微微读书不错,她定然不会放弃继续求读。 倘若微微要离开马来西亚,最容易申请到的签证,就是留学,去新加坡,或者去欧美,也有可能会去上海。 那她一定会在马来西亚的中学就读。 如今马来西亚找不到人,她多半已经顺利离开。 那张背影照片的拍摄时间是七个月前,如果那时微微还在马来西亚,就能证明她彼时还在因某种因素留在马来西亚。 马来西亚的新学年从三月份开始,十二月结束,往回推测,那当时她应当在等待学校的录取通知;近四个月,她都不在马来西亚,可以推测学校发送录取通知的时间在三月后到七月前之间,这个时间段中发录取通知书,那就可以排除上海;微微身上的钱不会太多,她既然能放弃在马来西亚读大学、而选择其他国家院校,或许因她本身读的中学不被马来西亚的公立大学认可…… 华文独中。 她念的是华文独中。 陆廷镇将抽到一半的烟掐灭。 章之微是他亲手教出来的人,小时候,她遇到不会的数学题,不愿意学数学,是陆廷镇手把手教她解题思路;长大后,她遇到想不通的事情,心情低落,也是陆廷镇一言一语诱导她,理性分析……她就是陆廷镇,是他精心灌溉出的花朵。 他早该想到。 陆廷镇推开房门,这是一间套房,睡在沙发上的乌鸡噗通一声掉在地上,他仓皇爬起来,声音尚带睡意:“镇哥。” “等等再睡,”陆廷镇说,“你给那些人打电话,请他们整理一份名单。” 乌鸡揉揉眼睛,困倦不已:“什么名单?” “今年申请到国外大学、出去留学读书的女学生名单,”陆廷镇说,“马来西亚60所华文独中,要所有符合条件的女学生,以及她们申请到的学校名字。” “先从新山开始。”海风浪拍岸,如人悲恸哭声。 他坐在窗前,从桌上的烟盒中抽出一根烟,含在口中,点燃,凝视窗外,慢慢地抽。 四个月的狂烈喜悦,却始终找不到人,只有一个可能,对方已经离开马来西亚。 陆廷镇已经在这123天中冷静下来,他尝试换另一个角度思考。 微微聪慧,陆廷镇教过她狡兔三窟,也教她分担风险,她的箱子应当是被抢走的,那她身上应当也会存一些钱。陆老板之前终于吐出消息,承认自己的确让夏诚明转交给微微东西,其中就有不少沉甸甸的小金条……这些东西,陆廷镇已经陆陆续续地查到下落,但始终没有找齐。 剩余的那些,有没有可能还在微微身上?她有这些金子,暂时不必担心衣食住宿,还能做更多的事情。 倘若他是章之微,在马来西亚,会先做什么? ——先给自己搞一张有用的身份证明。 然后呢? ——微微读书不错,她定然不会放弃继续求读。 倘若微微要离开马来西亚,最容易申请到的签证,就是留学,去新加坡,或者去欧美,也有可能会去上海。 那她一定会在马来西亚的中学就读。 如今马来西亚找不到人,她多半已经顺利离开。 那张背影照片的拍摄时间是七个月前,如果那时微微还在马来西亚,就能证明她彼时还在因某种因素留在马来西亚。 马来西亚的新学年从三月份开始,十二月结束,往回推测,那当时她应当在等待学校的录取通知;近四个月,她都不在马来西亚,可以推测学校发送录取通知的时间在三月后到七月前之间,这个时间段中发录取通知书,那就可以排除上海;微微身上的钱不会太多,她既然能放弃在马来西亚读大学、而选择其他国家院校,或许因她本身读的中学不被马来西亚的公立大学认可…… 华文独中。 她念的是华文独中。 陆廷镇将抽到一半的烟掐灭。 章之微是他亲手教出来的人,小时候,她遇到不会的数学题,不愿意学数学,是陆廷镇手把手教她解题思路;长大后,她遇到想不通的事情,心情低落,也是陆廷镇一言一语诱导她,理性分析……她就是陆廷镇,是他精心灌溉出的花朵。 他早该想到。 陆廷镇推开房门,这是一间套房,睡在沙发上的乌鸡噗通一声掉在地上,他仓皇爬起来,声音尚带睡意:“镇哥。” “等等再睡,”陆廷镇说,“你给那些人打电话,请他们整理一份名单。” 乌鸡揉揉眼睛,困倦不已:“什么名单?” “今年申请到国外大学、出去留学读书的女学生名单,”陆廷镇说,“马来西亚60所华文独中,要所有符合条件的女学生,以及她们申请到的学校名字。” “先从新山开始。”海风浪拍岸,如人悲恸哭声。 他坐在窗前,从桌上的烟盒中抽出一根烟,含在口中,点燃,凝视窗外,慢慢地抽。 四个月的狂烈喜悦,却始终找不到人,只有一个可能,对方已经离开马来西亚。 陆廷镇已经在这123天中冷静下来,他尝试换另一个角度思考。 微微聪慧,陆廷镇教过她狡兔三窟,也教她分担风险,她的箱子应当是被抢走的,那她身上应当也会存一些钱。陆老板之前终于吐出消息,承认自己的确让夏诚明转交给微微东西,其中就有不少沉甸甸的小金条……这些东西,陆廷镇已经陆陆续续地查到下落,但始终没有找齐。 剩余的那些,有没有可能还在微微身上?她有这些金子,暂时不必担心衣食住宿,还能做更多的事情。 倘若他是章之微,在马来西亚,会先做什么? ——先给自己搞一张有用的身份证明。 然后呢? ——微微读书不错,她定然不会放弃继续求读。 倘若微微要离开马来西亚,最容易申请到的签证,就是留学,去新加坡,或者去欧美,也有可能会去上海。 那她一定会在马来西亚的中学就读。 如今马来西亚找不到人,她多半已经顺利离开。 那张背影照片的拍摄时间是七个月前,如果那时微微还在马来西亚,就能证明她彼时还在因某种因素留在马来西亚。 马来西亚的新学年从三月份开始,十二月结束,往回推测,那当时她应当在等待学校的录取通知;近四个月,她都不在马来西亚,可以推测学校发送录取通知的时间在三月后到七月前之间,这个时间段中发录取通知书,那就可以排除上海;微微身上的钱不会太多,她既然能放弃在马来西亚读大学、而选择其他国家院校,或许因她本身读的中学不被马来西亚的公立大学认可…… 华文独中。 她念的是华文独中。 陆廷镇将抽到一半的烟掐灭。 章之微是他亲手教出来的人,小时候,她遇到不会的数学题,不愿意学数学,是陆廷镇手把手教她解题思路;长大后,她遇到想不通的事情,心情低落,也是陆廷镇一言一语诱导她,理性分析……她就是陆廷镇,是他精心灌溉出的花朵。 他早该想到。 陆廷镇推开房门,这是一间套房,睡在沙发上的乌鸡噗通一声掉在地上,他仓皇爬起来,声音尚带睡意:“镇哥。” “等等再睡,”陆廷镇说,“你给那些人打电话,请他们整理一份名单。” 乌鸡揉揉眼睛,困倦不已:“什么名单?” “今年申请到国外大学、出去留学读书的女学生名单,”陆廷镇说,“马来西亚60所华文独中,要所有符合条件的女学生,以及她们申请到的学校名字。” “先从新山开始。” 第33章 惊动 位于新山的华人独中不肯交出学生名单。 他们不知这些人从何而来,但本能告诉他们,这些人十分危险。出于保护学生的本能,学校负责人拒绝了他们的要求。 这是陆廷镇晨起时听到的第一个消息。 他仍穿着睡衣,坐在浅灰色的沙发上,酒店的早餐已经送来,牛排,撒上柠檬汁的土豆夹凯撒沙拉,还有咖啡。早晨吃牛肉的并不多见,但陆廷镇需要这些东西来保持能量。他一边切着尚有血的牛排,一边听老四反馈。 “迂腐,”陆廷镇说,“这些人就是迂腐。” 老四说:“那我们……” “他们董事长去年刚被绑架过一次,”陆廷镇看他一眼,仍旧低头,银光闪闪的叉子插入一小块牛肉,他放在口中,咀嚼,吞下后,才开口,“没用。” 老四老实听训。 “我理解他们的顾虑,华侨创学不易,五六十年前,创校的那批人,也是步行筹款,几十年,战争,政、局变动,学校能办下来实属不易,更何况,入读的大多都是华人同胞,”陆廷镇说,“阿公提过,对待教育者,我们应当尊重。” 老四摸不透他的意思,小心问:“那名单……我们还要不要?” “要,怎么不要?”陆廷镇喝了口咖啡,他说,“这件事,我亲自做。” 他想了想,又吩咐:“你和乌鸡说一声,多准备一些礼物,再采购些学生用的东西,图书,文具,教学用具……他们前两年不是引进电脑教学么?采购一批,送过去。” 这件事需陆廷镇亲自出马,旁人都不行。 他在阳光下慢慢吃完早餐,临出门前,又去镜前映照,拂了一把头发,未见银丝。 陆廷镇整理衣装,白衫黑裤,文质彬彬。 16世纪,当满刺加落被葡萄牙人占领时,柔佛曾经成为马来西亚诸州中最繁荣的一个。即使有葡萄牙人对柔佛进行攻击,但柔佛河畔的首府仍旧由本地统治者继续管理。几百年来,关于柔佛苏丹的权利始终处于各国、各派系之间的纷争中,一直持续到1948年,柔佛归属马来亚联邦。 柔佛的历史,仿佛就是马六甲的历史。 如今的柔佛州首府新山是马来西亚半岛的南部门户,新加坡人会在周末和公共假期中,通过堤桥进入柔佛,开始度假,或者购物。和所有的边境城市一样,新山的犯罪率始终高居不下,抢包和倒车的恶名令政府深度厌恶,一时无法更正。 也有人私下买,春,在没有理发师、只有不懂剪发的女郎的发廊,陆廷镇在艳阳下街头行走,穿过街边晒太阳的小贩,这些人或坐或蹲,一边摆弄着蛇,一边信誓旦旦地说这自己有“xx增大药”,能令人雄风不倒;也有算命的男性华人,摆着摊,放一本《易经》,就能够利用其中的八卦图形来测算风水运势,还有裹头巾的巫师,出售着充满神奇效果的“神油”…… 温暖的阳光浩浩荡荡倾洒落街巷,终于驱散昨日降雨的潮湿,今天是假日,从新加坡过来、在街边吃海鲜的人数并不算少,陆廷镇无视这些人,一路直奔华文独中。 因华文不属官方语言,马来西亚政,府方便也不会给华文独中拨任何款项,中学只能依靠华人华商资助,也会和一些商业机构和银行达成合作。 陆廷镇心底尚有良心几分,倒不愿逼迫这些人。他作恶是一档事,学生的教育又是另外一档。正如他私心欲占章之微,仍旧会以学业为主,送她好好读书学习。 无论如何,对待老师,对待教育者,陆廷镇仍是多一分尊重。 陆廷镇携礼物上门,自报家门,并坦言:“我有个小侄女,调皮鬼,去年瞒着我们偷偷来马来西亚。我这次找她,并无恶意,只是想看看她如今情况如何。我想,诸位也明白,一个孤女,又是这样的年龄,倘若无人帮助,很难继续生活。” 接待他的董事一言不发,回头看其他同事,皆面面相觑,神色凝重。 “这样吧,”陆廷镇抬足,他说,“我不着急,请诸位好好想一想,明天中午,我再来向各位要答复。” “不需要你们做什么,我保证绝不伤害学生,”陆廷镇强调,“我只要一份名单和照片、升学去向。当然,作为回报,我乐意资助学校的发展;倘若能找到我的小侄女,我更会奉上厚礼答谢。” “你们也有拒绝的权利,”陆廷镇笑着说,“可以试试。” 他颇有礼貌地和这些人一一握手,离开学校后,才抽出真丝手帕,仔仔细细地擦干净双手,丢给乌鸡。 乌鸡仓皇接住,他问:“镇哥,接下来我们去哪儿?” “去酒店,”陆廷镇说,“等消息。” 他昂首,看到烈烈阳光。 柔佛州的气温常年在21度到32度间,湿度高,一年四季都有雨,但每年的五月到12月,都是最潮湿的时候。 前几天都在下雨,今天难得出了烈烈艳阳。 伦敦冬日的阳光难得,又令人惬意,尤其是上午时分,章之微的胃被一杯热腾腾的牛奶和一块涂着奶酪的面包成功拯救,她走出地铁,进入一家大型的连锁超市。 在上一家中餐馆的兼职结束后,现在章之微在这个超市中找到一份新的兼职。今天是周末,她不必去上课,但随身携带的帆布包中仍旧装着教授留的作业和课本、笔、草稿纸。她的工作任务是核对货架上的商品并记下需要补货的东西,整理、摆放这些商品,让它们更美观,以及将付款处、顾客不要的那些东西重新送回货架。 这不是一项复杂的工作,需要长时间的站立和走动。章之微穿着超市里发的员工服,认真核对着上面的东西,等到午餐时,她在员工休息室吃一份打折的面包和沙拉,其他人都选择午休、以应对下午的工作,唯独章之微安静地走出去,坐在公园长椅上,低头在草稿纸上演算,推论公式。 今日份阳光很好,晒到她身体都要慢慢发热,偶尔会有鸽子落在章之微椅子上,发出咕咕咕的声音,像是想要索求一些食物。遗憾的是章之微今天身上空空如也,没有携带任何面包——白色的鸽子不在意,落在她的书上,低头啄梳自己的羽毛。 鸽子真好啊。 章之微由衷羡慕,她也想变成一只鸽子,不用担心学费,不用担心会被陆廷镇找到,每天只须向游客讨要食物,不然就是惬意散步、翱翔…… 陆廷镇。 章之微低头,看着纸张。 她已经很久不去想对方,但对方却始终在梦中,夜夜不休。 时至今日,通过兼职工作、睡不成懒觉的章之微丝毫不后悔自己当初做的决定,倘若当时她未下定决心、而是留在陆廷镇身边,现在只怕还在对方的羽翼下念着大学。 命运是公平的,它所赠与的每一份礼物背后都附有昂贵的代价。 安安稳稳读完大学,在陆廷镇的温柔陷阱中越陷越深,享受他所提供的所有物质和温暖,然后呢?陆老板不肯同意内鬼的孩子做陆太太,陆廷镇年纪渐长,迟早要有妻子。就算是联姻,就算是“表面上”,只要法律承认,只要他们举行婚礼,章之微就永远都是第三者,永远都是一个情人。 章之微怕自己到时被磨掉棱角,沉溺纸醉金迷,心甘情愿地为陆廷镇做情人,老老实实地住在他的房子中,日日夜夜忐忑不安期待他来临,犹如盼神佛降至,午夜梦回都是自己被抛弃,担心自己年老色衰,担心对方另寻青春美色,或者,为了“稳固地位”,开始想方设法生育孩子以“稳固地位”,一个两个三个…… 那不是章之微想要的生活。 她见过不少八卦娱乐周刊,刊登正房和情人间的血雨腥风,能说她们都是愚蠢么?天下蠢人才多少,只是那样聪明人都陷入浮华不得脱身,更何况她。 当断则断。 章之微演算完最后一步,蓝黑色的墨水点了一个点,以示结束。 爱又如何,爱也不能违背自尊,甘心做小。 今后路,她要自己走一遭,是深是浅,是好还是坏,她都要脚踏烂泥,走出一行。 阳光下,章之微收起书。她看了看时间,这个时候,马来西亚应当已到晚餐时间,她约定了每隔两周,在周末固定时间给梁淑宝打去电话,今日也不例外。 章之微走到电话亭,她拨通了烂记于心的号码,安静等待几分钟,果不其然,没多久,梁淑宝便接起电话,欣喜叫她:“美华。” 和梁淑宝的通话总能让章之微感到快乐,人是群居动物,倘若不是有梁淑宝这个姐姐,章之微真的不敢想,自己的求学路又要多几分艰难。她笑着听梁淑宝的温柔语调,听她细语轻声,讲最近丰盛港的趣事和琐碎家务时光,这些微小的东西也仿佛变得闪闪发光,有着别样的趣味…… 通话最后,梁淑宝和章之微提到另一件趣事:“今天赵老师来家中喝酒,悄悄说了件怪事。” 赵老师是丰盛港的人,当初章之微就读华中,也有他的帮助。 章之微笑着问:“什么怪事?” “好像是港城来了一伙人,领头的一个,非要学校上一届的留学生名单,还都要女生的……”梁淑宝说,“学校那边为这头痛一下午,你说怪不怪?” 章之微笑容凝结。 她轻声问:“那些人只要女性留学生名单?” “是啊,说是找某位千金……好像是某个先生的小侄女?”个两个三个…… 那不是章之微想要的生活。 她见过不少八卦娱乐周刊,刊登正房和情人间的血雨腥风,能说她们都是愚蠢么?天下蠢人才多少,只是那样聪明人都陷入浮华不得脱身,更何况她。 当断则断。 章之微演算完最后一步,蓝黑色的墨水点了一个点,以示结束。 爱又如何,爱也不能违背自尊,甘心做小。 今后路,她要自己走一遭,是深是浅,是好还是坏,她都要脚踏烂泥,走出一行。 阳光下,章之微收起书。她看了看时间,这个时候,马来西亚应当已到晚餐时间,她约定了每隔两周,在周末固定时间给梁淑宝打去电话,今日也不例外。 章之微走到电话亭,她拨通了烂记于心的号码,安静等待几分钟,果不其然,没多久,梁淑宝便接起电话,欣喜叫她:“美华。” 和梁淑宝的通话总能让章之微感到快乐,人是群居动物,倘若不是有梁淑宝这个姐姐,章之微真的不敢想,自己的求学路又要多几分艰难。她笑着听梁淑宝的温柔语调,听她细语轻声,讲最近丰盛港的趣事和琐碎家务时光,这些微小的东西也仿佛变得闪闪发光,有着别样的趣味…… 通话最后,梁淑宝和章之微提到另一件趣事:“今天赵老师来家中喝酒,悄悄说了件怪事。” 赵老师是丰盛港的人,当初章之微就读华中,也有他的帮助。 章之微笑着问:“什么怪事?” “好像是港城来了一伙人,领头的一个,非要学校上一届的留学生名单,还都要女生的……”梁淑宝说,“学校那边为这头痛一下午,你说怪不怪?” 章之微笑容凝结。 她轻声问:“那些人只要女性留学生名单?” “是啊,说是找某位千金……好像是某个先生的小侄女?”个两个三个…… 那不是章之微想要的生活。 她见过不少八卦娱乐周刊,刊登正房和情人间的血雨腥风,能说她们都是愚蠢么?天下蠢人才多少,只是那样聪明人都陷入浮华不得脱身,更何况她。 当断则断。 章之微演算完最后一步,蓝黑色的墨水点了一个点,以示结束。 爱又如何,爱也不能违背自尊,甘心做小。 今后路,她要自己走一遭,是深是浅,是好还是坏,她都要脚踏烂泥,走出一行。 阳光下,章之微收起书。她看了看时间,这个时候,马来西亚应当已到晚餐时间,她约定了每隔两周,在周末固定时间给梁淑宝打去电话,今日也不例外。 章之微走到电话亭,她拨通了烂记于心的号码,安静等待几分钟,果不其然,没多久,梁淑宝便接起电话,欣喜叫她:“美华。” 和梁淑宝的通话总能让章之微感到快乐,人是群居动物,倘若不是有梁淑宝这个姐姐,章之微真的不敢想,自己的求学路又要多几分艰难。她笑着听梁淑宝的温柔语调,听她细语轻声,讲最近丰盛港的趣事和琐碎家务时光,这些微小的东西也仿佛变得闪闪发光,有着别样的趣味…… 通话最后,梁淑宝和章之微提到另一件趣事:“今天赵老师来家中喝酒,悄悄说了件怪事。” 赵老师是丰盛港的人,当初章之微就读华中,也有他的帮助。 章之微笑着问:“什么怪事?” “好像是港城来了一伙人,领头的一个,非要学校上一届的留学生名单,还都要女生的……”梁淑宝说,“学校那边为这头痛一下午,你说怪不怪?” 章之微笑容凝结。 她轻声问:“那些人只要女性留学生名单?” “是啊,说是找某位千金……好像是某个先生的小侄女?”个两个三个…… 那不是章之微想要的生活。 她见过不少八卦娱乐周刊,刊登正房和情人间的血雨腥风,能说她们都是愚蠢么?天下蠢人才多少,只是那样聪明人都陷入浮华不得脱身,更何况她。 当断则断。 章之微演算完最后一步,蓝黑色的墨水点了一个点,以示结束。 爱又如何,爱也不能违背自尊,甘心做小。 今后路,她要自己走一遭,是深是浅,是好还是坏,她都要脚踏烂泥,走出一行。 阳光下,章之微收起书。她看了看时间,这个时候,马来西亚应当已到晚餐时间,她约定了每隔两周,在周末固定时间给梁淑宝打去电话,今日也不例外。 章之微走到电话亭,她拨通了烂记于心的号码,安静等待几分钟,果不其然,没多久,梁淑宝便接起电话,欣喜叫她:“美华。” 和梁淑宝的通话总能让章之微感到快乐,人是群居动物,倘若不是有梁淑宝这个姐姐,章之微真的不敢想,自己的求学路又要多几分艰难。她笑着听梁淑宝的温柔语调,听她细语轻声,讲最近丰盛港的趣事和琐碎家务时光,这些微小的东西也仿佛变得闪闪发光,有着别样的趣味…… 通话最后,梁淑宝和章之微提到另一件趣事:“今天赵老师来家中喝酒,悄悄说了件怪事。” 赵老师是丰盛港的人,当初章之微就读华中,也有他的帮助。 章之微笑着问:“什么怪事?” “好像是港城来了一伙人,领头的一个,非要学校上一届的留学生名单,还都要女生的……”梁淑宝说,“学校那边为这头痛一下午,你说怪不怪?” 章之微笑容凝结。 她轻声问:“那些人只要女性留学生名单?” “是啊,说是找某位千金……好像是某个先生的小侄女?”个两个三个…… 那不是章之微想要的生活。 她见过不少八卦娱乐周刊,刊登正房和情人间的血雨腥风,能说她们都是愚蠢么?天下蠢人才多少,只是那样聪明人都陷入浮华不得脱身,更何况她。 当断则断。 章之微演算完最后一步,蓝黑色的墨水点了一个点,以示结束。 爱又如何,爱也不能违背自尊,甘心做小。 今后路,她要自己走一遭,是深是浅,是好还是坏,她都要脚踏烂泥,走出一行。 阳光下,章之微收起书。她看了看时间,这个时候,马来西亚应当已到晚餐时间,她约定了每隔两周,在周末固定时间给梁淑宝打去电话,今日也不例外。 章之微走到电话亭,她拨通了烂记于心的号码,安静等待几分钟,果不其然,没多久,梁淑宝便接起电话,欣喜叫她:“美华。” 和梁淑宝的通话总能让章之微感到快乐,人是群居动物,倘若不是有梁淑宝这个姐姐,章之微真的不敢想,自己的求学路又要多几分艰难。她笑着听梁淑宝的温柔语调,听她细语轻声,讲最近丰盛港的趣事和琐碎家务时光,这些微小的东西也仿佛变得闪闪发光,有着别样的趣味…… 通话最后,梁淑宝和章之微提到另一件趣事:“今天赵老师来家中喝酒,悄悄说了件怪事。” 赵老师是丰盛港的人,当初章之微就读华中,也有他的帮助。 章之微笑着问:“什么怪事?” “好像是港城来了一伙人,领头的一个,非要学校上一届的留学生名单,还都要女生的……”梁淑宝说,“学校那边为这头痛一下午,你说怪不怪?” 章之微笑容凝结。 她轻声问:“那些人只要女性留学生名单?” “是啊,说是找某位千金……好像是某个先生的小侄女?”个两个三个…… 那不是章之微想要的生活。 她见过不少八卦娱乐周刊,刊登正房和情人间的血雨腥风,能说她们都是愚蠢么?天下蠢人才多少,只是那样聪明人都陷入浮华不得脱身,更何况她。 当断则断。 章之微演算完最后一步,蓝黑色的墨水点了一个点,以示结束。 爱又如何,爱也不能违背自尊,甘心做小。 今后路,她要自己走一遭,是深是浅,是好还是坏,她都要脚踏烂泥,走出一行。 阳光下,章之微收起书。她看了看时间,这个时候,马来西亚应当已到晚餐时间,她约定了每隔两周,在周末固定时间给梁淑宝打去电话,今日也不例外。 章之微走到电话亭,她拨通了烂记于心的号码,安静等待几分钟,果不其然,没多久,梁淑宝便接起电话,欣喜叫她:“美华。” 和梁淑宝的通话总能让章之微感到快乐,人是群居动物,倘若不是有梁淑宝这个姐姐,章之微真的不敢想,自己的求学路又要多几分艰难。她笑着听梁淑宝的温柔语调,听她细语轻声,讲最近丰盛港的趣事和琐碎家务时光,这些微小的东西也仿佛变得闪闪发光,有着别样的趣味…… 通话最后,梁淑宝和章之微提到另一件趣事:“今天赵老师来家中喝酒,悄悄说了件怪事。” 赵老师是丰盛港的人,当初章之微就读华中,也有他的帮助。 章之微笑着问:“什么怪事?” “好像是港城来了一伙人,领头的一个,非要学校上一届的留学生名单,还都要女生的……”梁淑宝说,“学校那边为这头痛一下午,你说怪不怪?” 章之微笑容凝结。 她轻声问:“那些人只要女性留学生名单?” “是啊,说是找某位千金……好像是某个先生的小侄女?”个两个三个…… 那不是章之微想要的生活。 她见过不少八卦娱乐周刊,刊登正房和情人间的血雨腥风,能说她们都是愚蠢么?天下蠢人才多少,只是那样聪明人都陷入浮华不得脱身,更何况她。 当断则断。 章之微演算完最后一步,蓝黑色的墨水点了一个点,以示结束。 爱又如何,爱也不能违背自尊,甘心做小。 今后路,她要自己走一遭,是深是浅,是好还是坏,她都要脚踏烂泥,走出一行。 阳光下,章之微收起书。她看了看时间,这个时候,马来西亚应当已到晚餐时间,她约定了每隔两周,在周末固定时间给梁淑宝打去电话,今日也不例外。 章之微走到电话亭,她拨通了烂记于心的号码,安静等待几分钟,果不其然,没多久,梁淑宝便接起电话,欣喜叫她:“美华。” 和梁淑宝的通话总能让章之微感到快乐,人是群居动物,倘若不是有梁淑宝这个姐姐,章之微真的不敢想,自己的求学路又要多几分艰难。她笑着听梁淑宝的温柔语调,听她细语轻声,讲最近丰盛港的趣事和琐碎家务时光,这些微小的东西也仿佛变得闪闪发光,有着别样的趣味…… 通话最后,梁淑宝和章之微提到另一件趣事:“今天赵老师来家中喝酒,悄悄说了件怪事。” 赵老师是丰盛港的人,当初章之微就读华中,也有他的帮助。 章之微笑着问:“什么怪事?” “好像是港城来了一伙人,领头的一个,非要学校上一届的留学生名单,还都要女生的……”梁淑宝说,“学校那边为这头痛一下午,你说怪不怪?” 章之微笑容凝结。 她轻声问:“那些人只要女性留学生名单?” “是啊,说是找某位千金……好像是某个先生的小侄女?” 第34章 线索 章之微一颗心悬在喉间,她问:“什么时候的事情?” 梁淑宝沉默了。 章之微握着电话筒,伦敦仍旧是黑夜,而丰盛港已到白昼。今天太阳很暖和,章之微方才还被晒到起了睡意,现在却不觉半分温暖,她很冷,冷到牙齿也要发颤。 “阿姐,”章之微说,“我……” “美华,”梁淑宝说,“今天的事。” 章之微安静几秒,才轻轻一声嗯。 她不知该如何说,事到如今,心绪纷杂。陆廷镇已经查到学校,很难说不会追到英国……一年多了,章之微以为自己已顺利脱身,现下看,似乎只是痴人说梦。 陆廷镇竟未放弃。 她的手指绕着电话线, “听我说,”梁淑宝说,“美华,我知道你学习忙,以后你不用打电话给我,明白吗?” 章之微叫她:“阿姐。” “东西也不要再寄了,”梁淑宝急促地说,“阿姐知道,你好好学习,毕业后再来看我,明白吗?好好学习,阿姐一直想你。” 通话到此结束,章之微手握话筒,她慢慢地呼出一口气。冬日伦敦的空气薄薄寒冷,凉入肺腑,她咳了两声,有些说不出的难受。她背着帆布包,冬天的羽绒服厚厚地将她裹起来,往前走几步,终于有些脱力,章之微再不能支撑,她半蹲着,感觉头晕目眩,耳朵被寒风吹到仿佛能钻入脑袋的痛。 有人上前,关切询问:“你还好吗?需要我帮助吗?” “不用,”章之微说,“谢谢你。” 她不需要任何人帮助,这里是英国,陆廷镇就算来了……他也未必能找到自己。就算知道学校又如何,就算知道她在的城市又能怎么样,他还能让人一直盯着? 想到这里,章之微又多几分底气。 她冷静分析,从来到这里之后,她打电话一般都是用伦敦的电话亭,寄东西也是伦敦的地址,她将自己的租住位置保护的很好,一丝一毫也没有透露。 但这个电话亭不可以再用了,章之微想,陆廷镇一定会查到这里。刚好,从下周起,她的课表有新变动,和现在这份超市的工作也有冲突,她可以暂时休息一段时间,或者去考文垂的中式餐馆找新工作……总之,未来一段时间,章之微打算远离伦敦。 她照例完成自己今日份的工作,一切结束后,章之微在一家以新西兰咖啡圣杯传递者和圣杯本身命名的店中点了杯咖啡,安静地完成自己未写完的测验。每个周末的晚上,她的合租者都会在家中开派对,那种吵闹的声音让她无法安静学习。咖啡馆中人不多,墙壁上挂着海滨沙滩的风景照,章之微完成作业后,重新搭乘火车回到考文垂。 在回家前,她去了一家廉价的理发店,请理发师将她的黑色头发全部染成一种焦糖般的颜色,这种染发剂在褪色后会将头发变成浅浅的黄色,章之微知道,她现在不在乎,只想着如何尽力伪装自己。 她该庆幸现在是冬天,大家都穿得严严实实。 当染完头发回到住处的章之微推开房门时,不出所料地嗅到一股酒精的味道。 谢天谢地,这些家伙没有吸食违禁药品。 章之微的房间在二楼,她穿过这群已经喝酒、玩游戏、情绪高涨的青少年们,上楼梯,礼貌性地回答着她们的问候,回到自己的小房间,从里面关上门,好像将这些麻烦也关在外面。 她轻轻地舒口气。 刚刚放下书包,她听到门外有人敲门,叫着她的名字:“jane” 章之微打开门。 站在外面的是常来参加派对的一个大学生,也在华威大学,不过对方读商科,棕色头发,蓝色眼睛,笑起来有些腼腆,他叫瑞恩。 瑞恩的手搭在门框上,他真挚地称赞:“刚才忘记说,你新换的头发颜色很美。” 章之微说:“谢谢。” 她和对方很少交谈,不过对方的确属于稍微安静一些的。章之微没有见过他喝醉酒,也没有见过他在醉酒后嚎叫、奔跑或者对着草坪撒,尿。 “不想下来和我们喝一杯吗?”瑞恩尝试邀请章之微,“我今天带了味道很棒的葡萄酒。” “抱歉,”章之微客气拒绝,“我对酒精过敏。” 她其实可以喝,但她已经很久没有尝试酒精。 “抱歉,”瑞恩挠挠头发,他歉疚地说,“我不知道。jane,那你想吃苹果派吗?刚才点了一些苹果派,味道也不错……” 章之微望着他的脸,对方很紧张,他或许不具备太多约女孩的经验。仅仅是这样的邀请,他说出来时,耳朵和脸颊都在发红,肤色白的人在隐藏害羞这件事上从不占据优势,至少,对方的窘迫令章之微一目了然。 她忽然萌发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如果陆廷镇见到她和其他男性,交往,会不会放弃寻找她的念头? 章之微知道陆廷镇的脾气,对方能心平气和地在大排档拆开劣质的一次性筷子使用,却绝不会碰别人碰过的碗筷。如果陆廷镇发现她已经和其他男性,交往牵手甚至上床—— 于是她笑了笑:“谢谢你,我想试一试。” 瑞恩湛蓝的眼睛亮了。 章之微跟他下楼,去品尝新鲜出炉的苹果派。 味道的确很不错,章之微吃掉一整个,她想自己应该不用再吃晚餐。真好,她尝试说服自己,说不定这次,那些舍友会将房间中糟糕的东西全部归位。 瑞恩始终在她旁边,他对章之微所在的国家很好奇,这是一个从没有离开过欧洲的男大学生,不曾踏足亚洲,因而有许多问题想要询问章之微。章之微一一解答,但在看到瑞恩纯净的蓝色眼睛时,她的内心又涌现出许多罪恶感。 人不能因为一己私欲而拖他人下水。 瑞恩很好,不应该因为她这种糟糕的念头而承受可能的危险。 当苹果派吃完后,章之微那个病急乱投医的念头已经彻底消失了。 像对待所有的朋友一样,章之微礼貌地和瑞恩道别,并婉拒了他的贴面礼。对方是很好的一个人,她不能如此自私。 月色凉凉,章之微在门口站了许久,冷风刺骨,冻得她重新回到房间。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章之微想,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有办法。 她不信,异国他乡,陆廷镇还能强行掳人。 异国他乡。 陆廷镇没有顺利要到学生名单。 学校方应当是被先前那些索要名单的人威慑住,认定他们会对这个学生造成损害——无论如何,也不肯让陆廷镇查看档案。 倒是颇有风骨。 逼迫这种招数已然无用,陆廷镇对教育者和学生总归有一份善心,他清楚明白,如何和他们打交道。 于是陆廷镇只将礼物放下,微笑着说改日再登门拜访。他对学校和学生并无恶意,只是想要找到侄女下落,才不得已兵行险棋,出此下策。 接受礼物的人抿嘴不言,陆廷镇奉上厚礼,淡然而退。 他不着急,这个华文独中不肯配合,其他学校总有配合的,到今天为止,已经有十所学校送上名单和照片、以及陆廷镇所要的升学去向,甚至包括家庭信息。陆廷镇一一翻阅,失望地发现,微微并不在其上。 还有十三所学校正在整理,剩下的一些,要么还在犹豫,要么还在观望。陆廷镇有耐心陪他们耗,眨眼间,一年多都这么熬过来了,还在乎这几日? 更重要的是,微微念旧,毕竟是她接受教育的学校,陆廷镇不想将事情做得太过分,那样不光彩。 他想用体面的方式来解决这一切。 思及此,陆廷镇微怔,何时何日起,他竟也开始瞻前顾后。 若放在之前,怎会给这些学校宽限日期,在第一次上门时就能叫他们乖乖奉上名单。 大约是怕微微伤心。 她那样的脾气,若是知道他对学校下手,怕是又要难过到不肯与他讲话吧。 现在,也不过是多费些事而已。 陆廷镇想。 离开学校后,下意识中,陆廷镇又去往之前的面包店。幸运女神不会眷顾一个人太久,陆廷镇再度将照片细细看一遍,一无所获。准备离开时,又听老四和阿兰几人在聊新山的风,俗业。 陆廷镇看他们一眼:“不怕染一身脏病?” 老四讪讪笑:“镇哥,您瞧,我跟您这么久了,去过吗?一次也没有,我规矩着呢,吃斋念佛,做和尚做了十多年。” 陆廷镇说:“我不反对你们交女友,以后多给你们开假期,开工资,你们到了年龄,也可以考虑成家立业。” 几人忙说谢谢镇哥。 空气潮湿闷热,陆廷镇按了按太阳穴,欲上车前,视线不经意扫过一物,顿时愣住。 老四窥探他神色,循着望去,只看到一个初中生模样的女孩,背着一个书包,书包上系着一条丝巾,系成漂亮又复杂的蝴蝶结模样,双层的,像展翅欲飞的蝴蝶。 这有什么稀奇的?老四不解,他看着那个初中生女孩在保姆模样的人身边,等待一份烤鱼,看起来和其他的学生无疑。 片刻后,陆廷镇抬手,示意老四过来:“老四,那个女孩……” “她的家庭住址,父母,就读的学校,”陆廷镇说,“还有,她最近——不,近一年接触过的人,保姆也好,家庭教师也好,家中聘请过的佣人……全都查清楚。” 陆廷镇盯着那个女孩书包上的蝴蝶结。 他只见过一个人系这种样式。 错不了。在乎这几日? 更重要的是,微微念旧,毕竟是她接受教育的学校,陆廷镇不想将事情做得太过分,那样不光彩。 他想用体面的方式来解决这一切。 思及此,陆廷镇微怔,何时何日起,他竟也开始瞻前顾后。 若放在之前,怎会给这些学校宽限日期,在第一次上门时就能叫他们乖乖奉上名单。 大约是怕微微伤心。 她那样的脾气,若是知道他对学校下手,怕是又要难过到不肯与他讲话吧。 现在,也不过是多费些事而已。 陆廷镇想。 离开学校后,下意识中,陆廷镇又去往之前的面包店。幸运女神不会眷顾一个人太久,陆廷镇再度将照片细细看一遍,一无所获。准备离开时,又听老四和阿兰几人在聊新山的风,俗业。 陆廷镇看他们一眼:“不怕染一身脏病?” 老四讪讪笑:“镇哥,您瞧,我跟您这么久了,去过吗?一次也没有,我规矩着呢,吃斋念佛,做和尚做了十多年。” 陆廷镇说:“我不反对你们交女友,以后多给你们开假期,开工资,你们到了年龄,也可以考虑成家立业。” 几人忙说谢谢镇哥。 空气潮湿闷热,陆廷镇按了按太阳穴,欲上车前,视线不经意扫过一物,顿时愣住。 老四窥探他神色,循着望去,只看到一个初中生模样的女孩,背着一个书包,书包上系着一条丝巾,系成漂亮又复杂的蝴蝶结模样,双层的,像展翅欲飞的蝴蝶。 这有什么稀奇的?老四不解,他看着那个初中生女孩在保姆模样的人身边,等待一份烤鱼,看起来和其他的学生无疑。 片刻后,陆廷镇抬手,示意老四过来:“老四,那个女孩……” “她的家庭住址,父母,就读的学校,”陆廷镇说,“还有,她最近——不,近一年接触过的人,保姆也好,家庭教师也好,家中聘请过的佣人……全都查清楚。” 陆廷镇盯着那个女孩书包上的蝴蝶结。 他只见过一个人系这种样式。 错不了。在乎这几日? 更重要的是,微微念旧,毕竟是她接受教育的学校,陆廷镇不想将事情做得太过分,那样不光彩。 他想用体面的方式来解决这一切。 思及此,陆廷镇微怔,何时何日起,他竟也开始瞻前顾后。 若放在之前,怎会给这些学校宽限日期,在第一次上门时就能叫他们乖乖奉上名单。 大约是怕微微伤心。 她那样的脾气,若是知道他对学校下手,怕是又要难过到不肯与他讲话吧。 现在,也不过是多费些事而已。 陆廷镇想。 离开学校后,下意识中,陆廷镇又去往之前的面包店。幸运女神不会眷顾一个人太久,陆廷镇再度将照片细细看一遍,一无所获。准备离开时,又听老四和阿兰几人在聊新山的风,俗业。 陆廷镇看他们一眼:“不怕染一身脏病?” 老四讪讪笑:“镇哥,您瞧,我跟您这么久了,去过吗?一次也没有,我规矩着呢,吃斋念佛,做和尚做了十多年。” 陆廷镇说:“我不反对你们交女友,以后多给你们开假期,开工资,你们到了年龄,也可以考虑成家立业。” 几人忙说谢谢镇哥。 空气潮湿闷热,陆廷镇按了按太阳穴,欲上车前,视线不经意扫过一物,顿时愣住。 老四窥探他神色,循着望去,只看到一个初中生模样的女孩,背着一个书包,书包上系着一条丝巾,系成漂亮又复杂的蝴蝶结模样,双层的,像展翅欲飞的蝴蝶。 这有什么稀奇的?老四不解,他看着那个初中生女孩在保姆模样的人身边,等待一份烤鱼,看起来和其他的学生无疑。 片刻后,陆廷镇抬手,示意老四过来:“老四,那个女孩……” “她的家庭住址,父母,就读的学校,”陆廷镇说,“还有,她最近——不,近一年接触过的人,保姆也好,家庭教师也好,家中聘请过的佣人……全都查清楚。” 陆廷镇盯着那个女孩书包上的蝴蝶结。 他只见过一个人系这种样式。 错不了。在乎这几日? 更重要的是,微微念旧,毕竟是她接受教育的学校,陆廷镇不想将事情做得太过分,那样不光彩。 他想用体面的方式来解决这一切。 思及此,陆廷镇微怔,何时何日起,他竟也开始瞻前顾后。 若放在之前,怎会给这些学校宽限日期,在第一次上门时就能叫他们乖乖奉上名单。 大约是怕微微伤心。 她那样的脾气,若是知道他对学校下手,怕是又要难过到不肯与他讲话吧。 现在,也不过是多费些事而已。 陆廷镇想。 离开学校后,下意识中,陆廷镇又去往之前的面包店。幸运女神不会眷顾一个人太久,陆廷镇再度将照片细细看一遍,一无所获。准备离开时,又听老四和阿兰几人在聊新山的风,俗业。 陆廷镇看他们一眼:“不怕染一身脏病?” 老四讪讪笑:“镇哥,您瞧,我跟您这么久了,去过吗?一次也没有,我规矩着呢,吃斋念佛,做和尚做了十多年。” 陆廷镇说:“我不反对你们交女友,以后多给你们开假期,开工资,你们到了年龄,也可以考虑成家立业。” 几人忙说谢谢镇哥。 空气潮湿闷热,陆廷镇按了按太阳穴,欲上车前,视线不经意扫过一物,顿时愣住。 老四窥探他神色,循着望去,只看到一个初中生模样的女孩,背着一个书包,书包上系着一条丝巾,系成漂亮又复杂的蝴蝶结模样,双层的,像展翅欲飞的蝴蝶。 这有什么稀奇的?老四不解,他看着那个初中生女孩在保姆模样的人身边,等待一份烤鱼,看起来和其他的学生无疑。 片刻后,陆廷镇抬手,示意老四过来:“老四,那个女孩……” “她的家庭住址,父母,就读的学校,”陆廷镇说,“还有,她最近——不,近一年接触过的人,保姆也好,家庭教师也好,家中聘请过的佣人……全都查清楚。” 陆廷镇盯着那个女孩书包上的蝴蝶结。 他只见过一个人系这种样式。 错不了。在乎这几日? 更重要的是,微微念旧,毕竟是她接受教育的学校,陆廷镇不想将事情做得太过分,那样不光彩。 他想用体面的方式来解决这一切。 思及此,陆廷镇微怔,何时何日起,他竟也开始瞻前顾后。 若放在之前,怎会给这些学校宽限日期,在第一次上门时就能叫他们乖乖奉上名单。 大约是怕微微伤心。 她那样的脾气,若是知道他对学校下手,怕是又要难过到不肯与他讲话吧。 现在,也不过是多费些事而已。 陆廷镇想。 离开学校后,下意识中,陆廷镇又去往之前的面包店。幸运女神不会眷顾一个人太久,陆廷镇再度将照片细细看一遍,一无所获。准备离开时,又听老四和阿兰几人在聊新山的风,俗业。 陆廷镇看他们一眼:“不怕染一身脏病?” 老四讪讪笑:“镇哥,您瞧,我跟您这么久了,去过吗?一次也没有,我规矩着呢,吃斋念佛,做和尚做了十多年。” 陆廷镇说:“我不反对你们交女友,以后多给你们开假期,开工资,你们到了年龄,也可以考虑成家立业。” 几人忙说谢谢镇哥。 空气潮湿闷热,陆廷镇按了按太阳穴,欲上车前,视线不经意扫过一物,顿时愣住。 老四窥探他神色,循着望去,只看到一个初中生模样的女孩,背着一个书包,书包上系着一条丝巾,系成漂亮又复杂的蝴蝶结模样,双层的,像展翅欲飞的蝴蝶。 这有什么稀奇的?老四不解,他看着那个初中生女孩在保姆模样的人身边,等待一份烤鱼,看起来和其他的学生无疑。 片刻后,陆廷镇抬手,示意老四过来:“老四,那个女孩……” “她的家庭住址,父母,就读的学校,”陆廷镇说,“还有,她最近——不,近一年接触过的人,保姆也好,家庭教师也好,家中聘请过的佣人……全都查清楚。” 陆廷镇盯着那个女孩书包上的蝴蝶结。 他只见过一个人系这种样式。 错不了。在乎这几日? 更重要的是,微微念旧,毕竟是她接受教育的学校,陆廷镇不想将事情做得太过分,那样不光彩。 他想用体面的方式来解决这一切。 思及此,陆廷镇微怔,何时何日起,他竟也开始瞻前顾后。 若放在之前,怎会给这些学校宽限日期,在第一次上门时就能叫他们乖乖奉上名单。 大约是怕微微伤心。 她那样的脾气,若是知道他对学校下手,怕是又要难过到不肯与他讲话吧。 现在,也不过是多费些事而已。 陆廷镇想。 离开学校后,下意识中,陆廷镇又去往之前的面包店。幸运女神不会眷顾一个人太久,陆廷镇再度将照片细细看一遍,一无所获。准备离开时,又听老四和阿兰几人在聊新山的风,俗业。 陆廷镇看他们一眼:“不怕染一身脏病?” 老四讪讪笑:“镇哥,您瞧,我跟您这么久了,去过吗?一次也没有,我规矩着呢,吃斋念佛,做和尚做了十多年。” 陆廷镇说:“我不反对你们交女友,以后多给你们开假期,开工资,你们到了年龄,也可以考虑成家立业。” 几人忙说谢谢镇哥。 空气潮湿闷热,陆廷镇按了按太阳穴,欲上车前,视线不经意扫过一物,顿时愣住。 老四窥探他神色,循着望去,只看到一个初中生模样的女孩,背着一个书包,书包上系着一条丝巾,系成漂亮又复杂的蝴蝶结模样,双层的,像展翅欲飞的蝴蝶。 这有什么稀奇的?老四不解,他看着那个初中生女孩在保姆模样的人身边,等待一份烤鱼,看起来和其他的学生无疑。 片刻后,陆廷镇抬手,示意老四过来:“老四,那个女孩……” “她的家庭住址,父母,就读的学校,”陆廷镇说,“还有,她最近——不,近一年接触过的人,保姆也好,家庭教师也好,家中聘请过的佣人……全都查清楚。” 陆廷镇盯着那个女孩书包上的蝴蝶结。 他只见过一个人系这种样式。 错不了。在乎这几日? 更重要的是,微微念旧,毕竟是她接受教育的学校,陆廷镇不想将事情做得太过分,那样不光彩。 他想用体面的方式来解决这一切。 思及此,陆廷镇微怔,何时何日起,他竟也开始瞻前顾后。 若放在之前,怎会给这些学校宽限日期,在第一次上门时就能叫他们乖乖奉上名单。 大约是怕微微伤心。 她那样的脾气,若是知道他对学校下手,怕是又要难过到不肯与他讲话吧。 现在,也不过是多费些事而已。 陆廷镇想。 离开学校后,下意识中,陆廷镇又去往之前的面包店。幸运女神不会眷顾一个人太久,陆廷镇再度将照片细细看一遍,一无所获。准备离开时,又听老四和阿兰几人在聊新山的风,俗业。 陆廷镇看他们一眼:“不怕染一身脏病?” 老四讪讪笑:“镇哥,您瞧,我跟您这么久了,去过吗?一次也没有,我规矩着呢,吃斋念佛,做和尚做了十多年。” 陆廷镇说:“我不反对你们交女友,以后多给你们开假期,开工资,你们到了年龄,也可以考虑成家立业。” 几人忙说谢谢镇哥。 空气潮湿闷热,陆廷镇按了按太阳穴,欲上车前,视线不经意扫过一物,顿时愣住。 老四窥探他神色,循着望去,只看到一个初中生模样的女孩,背着一个书包,书包上系着一条丝巾,系成漂亮又复杂的蝴蝶结模样,双层的,像展翅欲飞的蝴蝶。 这有什么稀奇的?老四不解,他看着那个初中生女孩在保姆模样的人身边,等待一份烤鱼,看起来和其他的学生无疑。 片刻后,陆廷镇抬手,示意老四过来:“老四,那个女孩……” “她的家庭住址,父母,就读的学校,”陆廷镇说,“还有,她最近——不,近一年接触过的人,保姆也好,家庭教师也好,家中聘请过的佣人……全都查清楚。” 陆廷镇盯着那个女孩书包上的蝴蝶结。 他只见过一个人系这种样式。 错不了。 第35章 微微 详尽的调查很快出来。 那是一户富裕的人家,父亲经商,母亲专职在家照顾孩子,家中聘请两位保姆。女孩目前就读国中,近一年曾经聘请过三位家教。 其中两个,都是男性,唯独一个女性。 梁美华。 华人女性。 没有照片,对方教了女孩两个月,家住在丰盛港,今年刚毕业,如今在华威大学就读。 陆廷镇盯着这个陌生的名字,瞧许久,侧身问:“礼物都准备好了?” 乌鸡说:“是的,镇哥。” 过了一阵,他又不解:“学校里那些老骨头又硬又难啃……咱们犯不着再去……吧?” “去,”陆廷镇说,“这次我只要一个。” 只要一个学生的资料,远比索要全体学生名单容易得多。陆廷镇态度良好,上门又携厚礼,承诺后续资金扶持,再加上捐赠的物资…… 陆廷镇终于拿到了梁美华的学生档案。 档案封在牛皮纸中,黄色的档案袋,绕着一根细细的棉线。抵达时已近黄昏,陆廷镇低头,触着棉线,窗外晚霞如织,他一点一点地拆开棉线,终于看到里面薄薄几页纸。 陆廷镇捏住纸张,轻轻地往外拉。 他看到熟悉的脸庞,剪短了头发,扎着高马尾,穿着质朴的校服,对着镜头,笑得一脸开怀。 就像从高空中坠下,稳稳落进云朵编织的大网。 又如失足跌落深渊,直直坠入清凉的一泓碧湖。 心脏在短暂的停止跳动后终于再度恢复,沉稳有力,一下,两下,砰、砰、砰。 你有没有见过卷柏?九死还魂草。 大旱两年,根自行从土壤脱离,蜷缩随风移,逢湿则生,遇水而荣。烈日暴晒,岁月蹉跎,只要一滴水,它仍可迅速复生。 陆廷镇得到了一滴水。 他握着纸张,不发一言,容光焕发,继续向下看。 那是“梁美华”留的家庭住址。 丰盛港。 原来她一直都在丰盛港。 我的微微。 “微微……” 细微的声音,让半梦半醒的章之微从梦中惊醒,她用手臂支撑着自己起身,才意识到自己听错了。 不是微微,是薇薇安。 薇薇安是和章之微同时租房子的女孩,年龄比她还要小一岁,喜欢笑,是墨西哥人,活泼外向。在诸多合租的人中,章之微和她还能正常沟通几句,因为她是唯一一个在章之微打扫卫生后会提出主动帮忙的人。 章之微近几日睡眠质量严重下滑,她已许久不往丰盛港打电话,不知道马来西亚的近况,更不知梁淑宝如何。她心绪纷杂,不知陆廷镇会不会因此对梁淑宝做什么……她不想连累更多人,可如今返回马来西亚显然不现实。进退维谷间,似乎她除了等待可能到来的“审判”外,做什么都无济于事。 就像油漆工不慎在沙发上滴落一滴油漆,她除了看着那滴油漆变干之外,别无选择。 只能眼睁睁地等待那枚油漆变干。 现在刚刚结束一堂课,章之微在继续演算刚才课堂上未完成的题目,中途有些疲倦,只想稍微休息一会,在听到其他人声音后,才意识到自己差点睡着。 已经有下一堂课使用教室的学生进来,章之微起身,将自己的书包整理好,背着包,思考着今天的晚餐如何解决。 是去买一些面包和奶酪,还是自己动手做简单的中餐。 还没有想清楚,一身浓烈香水气味的薇薇安靠近她,笑眯眯拍她肩膀:“jane!” 章之微问:“怎么了?” “下周瑞恩要开车去伦敦采购,你要一起参加吗?”薇薇安笑着邀请她,“圣诞节快要到了,你做好迎接圣诞的准备了吗?” 没有。 章之微完全没有。 她说:“我需要准备什么?” “一些食物,”薇薇安想了想,“或者一些装饰品?礼物,还有……嗯……你知道的,圣诞节期间,一些小的超市会停止营业。” 章之微轻微地啊一声。 她想起来,自己需要华人超市囤一些卫生用品。这里卫生棉条十分普及,但章之微还没有适应它的用法。圣诞节的装饰?她不会在这方面花太多钱,不过的确需要囤积一些食物。 瑞恩站在走廊尽头,金色的阳光照在他棕色的头发上,他看起来有些腼腆的乖巧。 章之微对薇薇安说:“谢谢你,我很愿意参加你们的活动。” 她最近已经开始渐渐学会融入她们的文化,偶尔也会参加他们的派对。不过章之微从不喝酒,她将“酒精过敏者”这个人设坚持得很好。她需要保持对自己身体的绝对控制权,无论是在什么情况下。 庆幸的是章之微在违禁药品这件事上态度坚决,而合租的其他人也都默契地遵守了这一条原则,绝不会把那些东西悄悄带到这个房子中。 事实上,章之微已经开始尽自己努力来布置这个家,床和桌子都是房东留下来的,还有一个二手的沙发,她的卧室很大,还有一个小小的露台,上面种着几盆玫瑰花。大约是卖花的人疏忽,对方信誓旦旦保证这是白玫瑰,但章之微种了许久,只看到它开淡黄色的花。 瑞恩告诉她,这也不是玫瑰,而是月季,叫做“金丝雀”。 是很娇贵的一个品种呢,她照顾得很好。 章之微以前都没有发现,自己的动手能力这样强,原本的沙发旧了,她自己去买了布料,墨绿色的绒布,用了两周的碎片时间将它缝制成漂亮的沙发套,将这个二手沙发翻新;她还为自己缝制了一件睡衣,纯棉的布料,很柔软舒服;这个房子里的所有小东西都是她亲自整理的,虽然冬天暖气管道不算热,但章之微还是喜欢这里。 她不希望有人来破坏它。 到了约定时间,瑞恩开车来接她和薇薇安,那是一辆青色的跑车,对于这个年龄段的青少年来说,非常酷。薇薇安抚摸着车,绕着转了一圈,吹声响亮的口哨。 瑞恩骄傲又开心地看着章之微。 他发现章之微的表现很平淡,她好像不明白这一辆车要多少价格。 在蓝色的眼睛失望之前,章之微说:“你的车很漂亮。” 于是瑞恩又开心地扬起眉毛,一本正经地回应:“谢谢你的夸奖,jane。” 瑞恩眼中,jane是一个具备神秘气质的亚洲女孩。事实上,瑞恩现在还弄不清楚她的国籍,她祖籍是中国福建,然后有着马来西亚的国籍,大约是移民?就像拿到英国国籍的爱尔兰人一样?她的数学很棒,计算能力也很强,瑞恩惊叹于她的学习成绩,进而对这个聪明的女性产生更多的好奇。 她很少参加派对,近期出现的频率才高一些。派对上,她不喝酒,只吃一些东西,或者玩一些纸牌游戏,她会在心中计算每张牌的出现频率,并以此推测其他人手中还剩下什么牌。对于瑞恩来说,这种能力太酷了,就像李小龙的“功夫”一样酷。 只是这个很酷的亚洲女性,今天一直都在发呆,出神,她好像在被什么东西困扰。 当瑞恩询问时,章之微只对他笑了笑:“我在想昨天教授讲的那个题目。” 瑞恩放心地继续开车。 章之微隐隐有些不安,她转过脸,看向窗外。 她已经很久没有来伦敦,也很久没有再和梁淑宝打过电话。这次来伦敦,章之微仍有担忧,她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尽量只露出一双眼睛。除却必要的采购,其他时候都老老实实不出声,偶尔和瑞恩交谈,也慢声细语。 她对此的解释是有些感冒,喉咙不舒服,所以不能大声讲话。 瑞恩毫不怀疑她话语的真实性,他怎么会怀疑呢?jane说什么都是对的。 令章之微庆幸的是,这一趟伦敦之行,并没有遇到什么奇怪的人,她甚至很难见到华人,他们顺利地买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装饰品,还有红酒和水果,打算回去煮热红酒喝。 陆廷镇没有来。 她提心吊胆地又度过安全的一天。 章之微偶尔想,现如今隔着这么远,或许陆廷镇已经放弃找她了。毕竟他早就到了应当结婚的年龄;在她走后,陆老板也会尽力撮合他与那些“仪”吧…… 章之微参加了他们的圣诞派对,切成块的苹果被煮成焦糖的颜色,槲寄生下,情侣们甜蜜接吻,章之微打出最后一张纸牌,仰脸,透过窗子,看到外面几个人在研究如何燃放烟花。她送出去一些圣诞礼物,是在唐人街买的东西,然后收到各种各样的小礼物,崭新的袜子,钢笔,围巾,帽子…… 都很实用。 章之微起初以为自己会孤单地度过新年,毕竟这些人中,有些家伙连“春节”都没有听说过。但在新年来临之际,薇薇安还是问了章之微:“亚洲人怎么庆祝新年呢?” 章之微愣住。 她不知道其他亚洲人如何庆祝新年,在港城,她会在陆家老宅和陆老板、陆太太、陆廷镇一起度过,吃年糕,吃发菜蚝豉,吃盆菜,吃煎堆,吃饺子……陆老板会买许多烟花燃放,让整个港城人民一同欣赏;章之微还会排着队去陆老板、陆太太和陆廷镇手中领利是封…… 这些合租的朋友齐心协力地为章之微举行了一场“新年快乐派对”,他们弄了一些红纸,惊叹地看章之微裁成长条、书写汉字;在他们眼中,汉字简直像美丽又复杂的画。在章之微的指挥下张贴对联,瑞恩还从唐人街买来一些红彤彤的灯笼,红色的蜡烛,显然,在沟通中,他和店主误会了对方的意思,因为他买回来的蜡烛居然是龙凤烛,还有许多“囍”字。 章之微哭笑不得,她尝试着和这些人沟通,这些字一般是张贴在婚礼现场的,但瑞恩还是红着耳朵坚持:“……新年也是一件开心的事情,我们可以贴在门上。” 已经入夜。 白色的雪花慢慢悠悠飘了一天,章之微拗不过瑞恩,当看着瑞恩要将囍字贴在外面墙上时,她裹着羽绒服一同出去,避免这个不认识汉字的人将红字贴反。 在两个人的努力下,终于将所有买来的、红彤彤的囍和福、春贴在外墙上。瑞恩还是不太理解,为什么福字要倒贴、而其他两个字则要正着。 章之微耐心地与他解释:“这是一个谐音梗,在中文里面,’到’和’倒’的发音是相通的。所以,’福倒’也可以理解为’福到’,意思是美好和福气来到了这里……” 瑞恩若有所思:“那婚礼现场会有人将囍也倒贴吗?” 章之微努力思考,摇头:“抱歉,我好像没有见过。” 瑞恩没有继续追问,他拍拍章之微头发上落的雪花,想起一件事,告诉她:“我的哥哥等会儿要来,你见过的,还记得吗?他叫埃文斯,圣诞派对时,他过来了,还喝了三杯热红酒。” 章之微隐约记得有这样一个人,很高,要比瑞恩强壮,也是棕色卷发,不怎么爱说话,是个沉默英俊的人,似乎是一名律师。 她点头:“我会欢迎他。” 两个人进了房门,过了半晌,章之微透过窗子,看到外面有个高个子,穿着黑色大衣,雪花越来越大,对方的深色卷发被风雪吹到微微晃动。只他一人,站在外面,似乎是在等待什么人。 其他人都还在聊天,没有注意到这个访客。章之微打开门,走出去,问:“埃文斯,是你吗?” 风雪很大,夜深雪重。 她眯起眼睛,看不清晰。 对方没有回应。 在章之微打算再问一遍时,他终于说话了。 是她熟悉的粤语。 “微微。”对方的深色卷发被风雪吹到微微晃动。只他一人,站在外面,似乎是在等待什么人。 其他人都还在聊天,没有注意到这个访客。章之微打开门,走出去,问:“埃文斯,是你吗?” 风雪很大,夜深雪重。 她眯起眼睛,看不清晰。 对方没有回应。 在章之微打算再问一遍时,他终于说话了。 是她熟悉的粤语。 “微微。”对方的深色卷发被风雪吹到微微晃动。只他一人,站在外面,似乎是在等待什么人。 其他人都还在聊天,没有注意到这个访客。章之微打开门,走出去,问:“埃文斯,是你吗?” 风雪很大,夜深雪重。 她眯起眼睛,看不清晰。 对方没有回应。 在章之微打算再问一遍时,他终于说话了。 是她熟悉的粤语。 “微微。”对方的深色卷发被风雪吹到微微晃动。只他一人,站在外面,似乎是在等待什么人。 其他人都还在聊天,没有注意到这个访客。章之微打开门,走出去,问:“埃文斯,是你吗?” 风雪很大,夜深雪重。 她眯起眼睛,看不清晰。 对方没有回应。 在章之微打算再问一遍时,他终于说话了。 是她熟悉的粤语。 “微微。”对方的深色卷发被风雪吹到微微晃动。只他一人,站在外面,似乎是在等待什么人。 其他人都还在聊天,没有注意到这个访客。章之微打开门,走出去,问:“埃文斯,是你吗?” 风雪很大,夜深雪重。 她眯起眼睛,看不清晰。 对方没有回应。 在章之微打算再问一遍时,他终于说话了。 是她熟悉的粤语。 “微微。”对方的深色卷发被风雪吹到微微晃动。只他一人,站在外面,似乎是在等待什么人。 其他人都还在聊天,没有注意到这个访客。章之微打开门,走出去,问:“埃文斯,是你吗?” 风雪很大,夜深雪重。 她眯起眼睛,看不清晰。 对方没有回应。 在章之微打算再问一遍时,他终于说话了。 是她熟悉的粤语。 “微微。” 第36章 完整 今夜风雪不宁,章之微站在雪中,她的双足不能动弹,只听见咯吱咯吱的声音,那是柔软的雪被碾压的声音。 对方踏着厚厚的雪,一步一步向她走来。 章之微终于看清对方的脸。 陆廷镇瘦了许多,头发像是刚刚修剪过,仍旧是黑色的卷发,仍旧是白色的肌肤。他看上去和两年前并无太多差距,章之微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她的喉咙像是吞下一斤雪,又冷又痛,说不出话,唯独心脏剧烈跳动。 像噩梦中遇到狰狞怪物,她尝试逃跑,却动弹不得。 在章之微后退时,陆廷镇停下动作。 他没有动,仍旧站在原地,隔着风雪,他鼻尖和脸颊被风吹到发红,雪从他卷发、肩膀吹落,他止步在章之微后退的距离上,安静站立。 “微微,”陆廷镇叫着她的名字,微笑,“新年快乐。” 章之微什么都没说,她快速进了房间,将门重重关上。这样的异常引起瑞恩的注意,他原本在好奇地研究一个红灯笼的结构,听到声音,放下,穿过人群走向章之微,关切地问:“怎么了?” 章之微将头发往后掖,她心思杂乱,不知该说些什么,耳朵轻微耳鸣,有电流般的细小声音。她大口大口喘着气,抬起双手捂住耳朵尖:“……门外有个奇怪的人。” “是吗?”瑞恩震惊极了,“我去看看。” 章之微看到桌子上有酒,她很想要一些酒精来缓解压力,但理智告诉她,这样不可以,酒精只会麻痹她的神经,让她丧失行动能力…… 在即将握住酒杯之前,章之微反悔,只低头整理着衣服,她的头发还没有完全褪色,现在是一种介乎棕与黄之间的微妙颜色。终于找到一只干净的杯子,她接了一杯冷水,一饮而尽。 瑞恩在这时候回来,他告诉章之微:“外面没有人。” “是吗?”章之微双手撑着桌子,她低头,喃喃,“大概,大概是我看错了。” 瑞恩宽慰她:“今天的雪很大,可能你将影子或者树木当成人……这样很正常,我和你讲过吗?jane,我之前也遇到过一次意外……” 今天的风雪很大。 陆廷镇在风雪中上了车,他点燃一支烟,隔着玻璃窗,看着不远处的房子。很温暖,热闹,微微把自己照顾得很好,比他想象中要更好。她和之前讨厌的英国鬼佬相处得也不错,很好,特别好。 老四坐在副驾驶位,他一声不吭,只安静地陪着陆廷镇等。 陆廷镇已经观察章之微许久。 从圣诞节,到现在。 丰盛港那一家人口中得不到任何有用信息,陆廷镇最不喜欺骗和背叛,那个华人女性还在企图骗他。但…… 看在她曾经收留微微、帮助微微学习的层面上,陆廷镇什么都没做。 但他仍旧能从电话方面入手,查到那个位于伦敦的电话亭,查到她曾经寄东西的地址。一些人去伦敦,另一些人在华威大学和考文垂守株待兔,找到她也不过多花了些时间。 久别重逢,陆廷镇第一次见微微,还是圣诞节前一周,他在车中,隔着往外望,看到微微染了头发,裹得厚厚,背着一个旧旧的帆布包。 她瘦了很多,头发也弄得乱七八糟,这些时间,她定吃了不少苦。 陆廷镇差点下车、将她抱上来、一路直奔住处。 ……但那样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他当然能强行将微微带到自己身边,或者干脆将她关起来,让人守着。 那又能如何?她还是会跑,她会不高兴,会就此凋零。 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只想要开心、快乐的微微,要她甘心留在他身边。威胁无用,陆廷镇曾用乌鸡和花玉琼威胁她,可她还是会跑,会曲意逢迎来迷惑他。 陆廷镇用了近两个月时间命人守着微微,期间产生289次将她捆回身边的念头,有四次,他差点就动手。 他最终选择在新年来看她。 独自一人,不让任何人跟随,在她和那个鬼佬一块儿贴囍的时候,陆廷镇踩过厚厚的积雪,走向她。 微微果然在害怕,她怕什么?怕他抓走她?还是怕他强x她?怕他将她关起来不得见天日? 陆廷镇慢慢抽完一根烟,他低头:“老四。” 老四说:“镇哥。” “你看微微,”陆廷镇说,“和之前比,有什么变化?” 老四老老实实:“瘦了。” “是瘦了,”陆廷镇低声笑了,“比之前长了不少能耐。” 他抽完整根烟,落下车窗,隔着风雪,仍旧凝视着不远处的房子。 陆廷镇在耐心地等。 等那些鬼佬离开。 等……微微落单。 整个晚上,章之微都心神不宁,新年是很开心的日子,她该为这个传统节日而高兴,然后向这些异国朋友讲述文化习俗。可是不能,她无法集中精力,就连饺子也没有煮熟,不幸中招的瑞恩积极地挺身而出,开玩笑说是他太着急了。 重新煮过的饺子美味可口,章之微却有些食不知味。 派对进行到凌晨两点才散去,薇薇安看出章之微有些疲倦,贴心地让她回去休息——她会和其他人在下面收拾那些东倒西歪的酒瓶。 章之微对她表达了衷心的感谢。 如今的章之微完全无法提起精神做什么事情,她的脑子里塞了许许多多混乱的东西。那一定是陆廷镇,他就在门外守着,像是守在兔子洞口的狼,可她不是“狡兔”,没有“三窟”。怎么能离开……怎么能离开…… 蓦然。 章之微想到一个人。 她急切下楼梯,老旧的木质楼梯像骨病患者,这种声音惊动了准备离开的人,瑞恩已经系上围巾,他惊讶地看着章之微:“jane?” “……你可以送我去火车站吗?”章之微走近他,她尝试冷静,但不能,“我现在想去伦敦……” 薇薇安迷惑不解:“为什么?” 瑞恩看着她,他的蓝色眼睛仍旧纯真无暇。 “可以的,”瑞恩说,“现在就去吗?” “是的,”章之微说,她脸色苍白,“现在。” “需要收拾行李吗?”瑞恩说,“我觉着你需要带一些东西。” 的确需要。 章之微简单地装满小箱子,钱,一些贴身的衣物,塞满了,还有教材,笔。她尝试说服自己,只是暂时离开两天,后天她还会回来,只是暂时需要冷静一下……一下就好,给她一些私人时间。 她现在无法面对陆廷镇,她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瑞恩耐心地在楼下等,他主动帮章之微将箱子放到车上,询问她:“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章之微说:“随便一家旅店就行。” 瑞恩想了想,建议:“我叔叔在伦敦开了一家酒店,很安全,你想去住吗?如果你去的话,我可以帮你要到很好的折扣。深夜的火车少,我送你过去。” 章之微摇头:“将我送到火车站就好了,谢谢你。” 她不想连累瑞恩。 瑞恩什么都没有问,哪怕是这种情况下,他仍旧尊重章之微的隐私。 青色的车启动,灯光将前方道路照出光洁璀璨的颜色,冬日夜,道路覆冰雪,瑞恩的行驶速度很慢,一点儿也不快,他想要保证安全。 章之微却从后视镜中看到身后刺目的灯光,她看不清那是什么,只感觉到一股撞击——身后车子直直撞到瑞恩车的尾部,对方车辆控制着速度,并不快,只有震颤感和轻微的冲击力,让坐在前排的两人身体都随惯性狠狠一晃。虽然没有更大的损伤,但这样的撞车也足以让瑞恩低声咒骂一声,稳稳停下车。 章之微打开车门。 瑞恩已经先一步下车,后面车辆灯光开得刺目,他什么都看不到,只眯起眼睛,尝试和迎面而来的高大人影讲道理:“先生,你——” 冰冷的枪口抵在他额头上。 瑞恩愣住。 有人抽出一叠厚厚的钞票,全部塞在他手中。 瑞恩听到男人声音,很标准的伦敦腔,略低:“抱歉,这是给你的赔偿。” 刺目灯光。 章之微下车,没有回头,往外跑,雪花填满她五脏六腑,呼吸都仿佛有冰和铁锈的味道。 没几步,就被人握住手腕。 陆廷镇用力将她拉入怀抱中,章之微闻到淡淡的烟草味道,这让她不可自抑地咳出声音。陆廷镇仍不放手,将她打横抱起,像对待失而复得的珍宝,又如对待珍贵的、二十余年才开放的花朵。 双足离地,失重感令章之微极力挣扎:“……你放开我!!!” “微微。” 陆廷镇完整地抱着她,不顾她的抗拒,完整地感受着她的鲜活,她的心跳,她的血液,她的香味,她的呼吸,声音…… 就连她恶狠狠一句“叼你”也如此可爱。 他终于完整了。 陆廷镇贴近她挣扎的脸颊,温柔地蹭了蹭,低声:“微微,让我抱抱,就抱一下。”后视镜中看到身后刺目的灯光,她看不清那是什么,只感觉到一股撞击——身后车子直直撞到瑞恩车的尾部,对方车辆控制着速度,并不快,只有震颤感和轻微的冲击力,让坐在前排的两人身体都随惯性狠狠一晃。虽然没有更大的损伤,但这样的撞车也足以让瑞恩低声咒骂一声,稳稳停下车。 章之微打开车门。 瑞恩已经先一步下车,后面车辆灯光开得刺目,他什么都看不到,只眯起眼睛,尝试和迎面而来的高大人影讲道理:“先生,你——” 冰冷的枪口抵在他额头上。 瑞恩愣住。 有人抽出一叠厚厚的钞票,全部塞在他手中。 瑞恩听到男人声音,很标准的伦敦腔,略低:“抱歉,这是给你的赔偿。” 刺目灯光。 章之微下车,没有回头,往外跑,雪花填满她五脏六腑,呼吸都仿佛有冰和铁锈的味道。 没几步,就被人握住手腕。 陆廷镇用力将她拉入怀抱中,章之微闻到淡淡的烟草味道,这让她不可自抑地咳出声音。陆廷镇仍不放手,将她打横抱起,像对待失而复得的珍宝,又如对待珍贵的、二十余年才开放的花朵。 双足离地,失重感令章之微极力挣扎:“……你放开我!!!” “微微。” 陆廷镇完整地抱着她,不顾她的抗拒,完整地感受着她的鲜活,她的心跳,她的血液,她的香味,她的呼吸,声音…… 就连她恶狠狠一句“叼你”也如此可爱。 他终于完整了。 陆廷镇贴近她挣扎的脸颊,温柔地蹭了蹭,低声:“微微,让我抱抱,就抱一下。”后视镜中看到身后刺目的灯光,她看不清那是什么,只感觉到一股撞击——身后车子直直撞到瑞恩车的尾部,对方车辆控制着速度,并不快,只有震颤感和轻微的冲击力,让坐在前排的两人身体都随惯性狠狠一晃。虽然没有更大的损伤,但这样的撞车也足以让瑞恩低声咒骂一声,稳稳停下车。 章之微打开车门。 瑞恩已经先一步下车,后面车辆灯光开得刺目,他什么都看不到,只眯起眼睛,尝试和迎面而来的高大人影讲道理:“先生,你——” 冰冷的枪口抵在他额头上。 瑞恩愣住。 有人抽出一叠厚厚的钞票,全部塞在他手中。 瑞恩听到男人声音,很标准的伦敦腔,略低:“抱歉,这是给你的赔偿。” 刺目灯光。 章之微下车,没有回头,往外跑,雪花填满她五脏六腑,呼吸都仿佛有冰和铁锈的味道。 没几步,就被人握住手腕。 陆廷镇用力将她拉入怀抱中,章之微闻到淡淡的烟草味道,这让她不可自抑地咳出声音。陆廷镇仍不放手,将她打横抱起,像对待失而复得的珍宝,又如对待珍贵的、二十余年才开放的花朵。 双足离地,失重感令章之微极力挣扎:“……你放开我!!!” “微微。” 陆廷镇完整地抱着她,不顾她的抗拒,完整地感受着她的鲜活,她的心跳,她的血液,她的香味,她的呼吸,声音…… 就连她恶狠狠一句“叼你”也如此可爱。 他终于完整了。 陆廷镇贴近她挣扎的脸颊,温柔地蹭了蹭,低声:“微微,让我抱抱,就抱一下。”后视镜中看到身后刺目的灯光,她看不清那是什么,只感觉到一股撞击——身后车子直直撞到瑞恩车的尾部,对方车辆控制着速度,并不快,只有震颤感和轻微的冲击力,让坐在前排的两人身体都随惯性狠狠一晃。虽然没有更大的损伤,但这样的撞车也足以让瑞恩低声咒骂一声,稳稳停下车。 章之微打开车门。 瑞恩已经先一步下车,后面车辆灯光开得刺目,他什么都看不到,只眯起眼睛,尝试和迎面而来的高大人影讲道理:“先生,你——” 冰冷的枪口抵在他额头上。 瑞恩愣住。 有人抽出一叠厚厚的钞票,全部塞在他手中。 瑞恩听到男人声音,很标准的伦敦腔,略低:“抱歉,这是给你的赔偿。” 刺目灯光。 章之微下车,没有回头,往外跑,雪花填满她五脏六腑,呼吸都仿佛有冰和铁锈的味道。 没几步,就被人握住手腕。 陆廷镇用力将她拉入怀抱中,章之微闻到淡淡的烟草味道,这让她不可自抑地咳出声音。陆廷镇仍不放手,将她打横抱起,像对待失而复得的珍宝,又如对待珍贵的、二十余年才开放的花朵。 双足离地,失重感令章之微极力挣扎:“……你放开我!!!” “微微。” 陆廷镇完整地抱着她,不顾她的抗拒,完整地感受着她的鲜活,她的心跳,她的血液,她的香味,她的呼吸,声音…… 就连她恶狠狠一句“叼你”也如此可爱。 他终于完整了。 陆廷镇贴近她挣扎的脸颊,温柔地蹭了蹭,低声:“微微,让我抱抱,就抱一下。”后视镜中看到身后刺目的灯光,她看不清那是什么,只感觉到一股撞击——身后车子直直撞到瑞恩车的尾部,对方车辆控制着速度,并不快,只有震颤感和轻微的冲击力,让坐在前排的两人身体都随惯性狠狠一晃。虽然没有更大的损伤,但这样的撞车也足以让瑞恩低声咒骂一声,稳稳停下车。 章之微打开车门。 瑞恩已经先一步下车,后面车辆灯光开得刺目,他什么都看不到,只眯起眼睛,尝试和迎面而来的高大人影讲道理:“先生,你——” 冰冷的枪口抵在他额头上。 瑞恩愣住。 有人抽出一叠厚厚的钞票,全部塞在他手中。 瑞恩听到男人声音,很标准的伦敦腔,略低:“抱歉,这是给你的赔偿。” 刺目灯光。 章之微下车,没有回头,往外跑,雪花填满她五脏六腑,呼吸都仿佛有冰和铁锈的味道。 没几步,就被人握住手腕。 陆廷镇用力将她拉入怀抱中,章之微闻到淡淡的烟草味道,这让她不可自抑地咳出声音。陆廷镇仍不放手,将她打横抱起,像对待失而复得的珍宝,又如对待珍贵的、二十余年才开放的花朵。 双足离地,失重感令章之微极力挣扎:“……你放开我!!!” “微微。” 陆廷镇完整地抱着她,不顾她的抗拒,完整地感受着她的鲜活,她的心跳,她的血液,她的香味,她的呼吸,声音…… 就连她恶狠狠一句“叼你”也如此可爱。 他终于完整了。 陆廷镇贴近她挣扎的脸颊,温柔地蹭了蹭,低声:“微微,让我抱抱,就抱一下。”后视镜中看到身后刺目的灯光,她看不清那是什么,只感觉到一股撞击——身后车子直直撞到瑞恩车的尾部,对方车辆控制着速度,并不快,只有震颤感和轻微的冲击力,让坐在前排的两人身体都随惯性狠狠一晃。虽然没有更大的损伤,但这样的撞车也足以让瑞恩低声咒骂一声,稳稳停下车。 章之微打开车门。 瑞恩已经先一步下车,后面车辆灯光开得刺目,他什么都看不到,只眯起眼睛,尝试和迎面而来的高大人影讲道理:“先生,你——” 冰冷的枪口抵在他额头上。 瑞恩愣住。 有人抽出一叠厚厚的钞票,全部塞在他手中。 瑞恩听到男人声音,很标准的伦敦腔,略低:“抱歉,这是给你的赔偿。” 刺目灯光。 章之微下车,没有回头,往外跑,雪花填满她五脏六腑,呼吸都仿佛有冰和铁锈的味道。 没几步,就被人握住手腕。 陆廷镇用力将她拉入怀抱中,章之微闻到淡淡的烟草味道,这让她不可自抑地咳出声音。陆廷镇仍不放手,将她打横抱起,像对待失而复得的珍宝,又如对待珍贵的、二十余年才开放的花朵。 双足离地,失重感令章之微极力挣扎:“……你放开我!!!” “微微。” 陆廷镇完整地抱着她,不顾她的抗拒,完整地感受着她的鲜活,她的心跳,她的血液,她的香味,她的呼吸,声音…… 就连她恶狠狠一句“叼你”也如此可爱。 他终于完整了。 陆廷镇贴近她挣扎的脸颊,温柔地蹭了蹭,低声:“微微,让我抱抱,就抱一下。”后视镜中看到身后刺目的灯光,她看不清那是什么,只感觉到一股撞击——身后车子直直撞到瑞恩车的尾部,对方车辆控制着速度,并不快,只有震颤感和轻微的冲击力,让坐在前排的两人身体都随惯性狠狠一晃。虽然没有更大的损伤,但这样的撞车也足以让瑞恩低声咒骂一声,稳稳停下车。 章之微打开车门。 瑞恩已经先一步下车,后面车辆灯光开得刺目,他什么都看不到,只眯起眼睛,尝试和迎面而来的高大人影讲道理:“先生,你——” 冰冷的枪口抵在他额头上。 瑞恩愣住。 有人抽出一叠厚厚的钞票,全部塞在他手中。 瑞恩听到男人声音,很标准的伦敦腔,略低:“抱歉,这是给你的赔偿。” 刺目灯光。 章之微下车,没有回头,往外跑,雪花填满她五脏六腑,呼吸都仿佛有冰和铁锈的味道。 没几步,就被人握住手腕。 陆廷镇用力将她拉入怀抱中,章之微闻到淡淡的烟草味道,这让她不可自抑地咳出声音。陆廷镇仍不放手,将她打横抱起,像对待失而复得的珍宝,又如对待珍贵的、二十余年才开放的花朵。 双足离地,失重感令章之微极力挣扎:“……你放开我!!!” “微微。” 陆廷镇完整地抱着她,不顾她的抗拒,完整地感受着她的鲜活,她的心跳,她的血液,她的香味,她的呼吸,声音…… 就连她恶狠狠一句“叼你”也如此可爱。 他终于完整了。 陆廷镇贴近她挣扎的脸颊,温柔地蹭了蹭,低声:“微微,让我抱抱,就抱一下。” 第37章 风雪 章之微的骨头都要碎了。 风雪吹落在寂静的长路之上。 瑞恩呆怔地站在原地,愣愣瞧着前方二人。 那个高大的陌生亚裔男性。 陆廷镇没有意识到自己施加的压力,他只轻柔地贴着章之微的脸蹭,像饥饿的流浪猫终于找到它走丢的孩子,为失而复得的幼崽舔舐着毛发。 雪花被风吹落,融化成冰冷的水,章之微却感觉脸颊有温热,或许只是她的错觉,因为陆廷镇声音听起来如此正常:“微微。” 章之微还在咳咳嗽,缺氧感和刚才车辆撞击的感觉让她想要呕吐,陆廷镇抱起她,往来时的方向走。 前方风大雪盛,他将章之微完整护住:“我送你回去。” 章之微说:“放开我。” 她说不出更多话,咒骂毫无意义,激怒不了他,也不能激怒他,她想要大声哭一场,可是哭不出。以前向他卖乖撒娇,假装伤心,眼泪说来就来,现在她很难过,胸口仿佛有团火在烧,烧得她一滴眼泪也不剩。 章之微只能重复:“放下。” 其实不是命令了,她好像从来不能对陆廷镇下命令。 “要么我送你回去,要么你跟我回去,”陆廷镇说,“微微,你不能一个人在外面。” 章之微不说话了。 厚厚的积雪在黑色鞋子下压扁、折骨断肉,棕色头发蓝眼睛的瑞恩还稳稳地站在远处,他额头上的东西从未被挪走,已经将他的皮肤压出痕迹,老四将人看管得严严实实,纹丝不动,阻止瑞恩的行动。 瑞恩还拿着陆廷镇塞过去的钱,厚厚一叠。 陆廷镇抱着章之微,示意老四将东西收好。 他对瑞恩说:“抱歉,吓到你了。你好,我是jane的男友,很抱歉以这样的方式和你打招呼。” 瑞恩保持沉默。 “今天是中国的新年,是一个家人团圆的美好节日,”陆廷镇说,“如果我是你,会选在立刻回家,和父母团聚,瑞恩先生。” 陆廷镇精准无误地叫出瑞恩的名字,瑞恩已经不会再感觉到惊讶。 大雪天,对方撞坏他的车子,还用一把枪抵在他额头上,现在,就算对方让一百个男人抬着瑞恩回家,他也平静接受。 这个世界太荒谬了,摧毁着瑞恩的认知。 “关于你的车子,我很抱歉,”陆廷镇再度道歉,他说,“我可以让人送你回去。” 瑞恩还是拒绝了。 他只看着被陆廷镇轻松抱起的章之微,叫她名字:“jane。” 瑞恩干净的蓝色眼睛中没有其他杂质:“你需要我报警吗?” 陆廷镇没有动,也没有打断,他颇具耐心地等待两人沟通。 “……不需要,谢谢,”章之微脸色苍白,她不再挣扎,对着瑞恩勉强笑一笑,“谢谢你。” 瑞恩的视线在她和陆廷镇之间扫视,又确认:“确定吗?” 章之微:“是的。” 瑞恩看上去有些失落。 章之微不能解释。乌鸡哥,花玉琼,那么多的例子,她不能再因为自己的任性而牵扯到其他人。 她祈祷陆廷镇不要对瑞恩做什么,他很无辜。 陆廷镇抱着她往前走,雪花落在他发上、肩上,章之微听不到他的心跳,她竭力让自己远离对方的怀抱和胸膛,夜幕四合,天地间唯余风雪,陆廷镇身体很热,章之微却感觉到寒冷,一点一点往心脏的位置钻。 陆廷镇没有说话,他沉默地抱着章之微回到她的公寓,从唐人街买回来的灯笼红彤彤,投射在墙壁上,动人明艳的红。陆廷镇盯着外墙上的囍和福看了许久,笑了一声:“真应景。” 他没有强制性抱她进房间,而是将章之微放下,仍旧牵着她的手,握紧不放。 虚无的梦做得太久,人总需要抓紧才能证明真实。 章之微脸颊被风吹上一层白雪。 陆廷镇亲自按响门铃,来开门的是薇薇安,她手上还戴着做家务用的橡胶手套,茫然地看着章之微和这个忽然出现的陌生亚裔男性。 “你好,”陆廷镇做介绍,“我是jane的男友。” 章之微没有点头。 薇薇安发出短暂的疑问音节,但她并没有在这件事上纠结太久,而是侧身让开,请两人进房间,外面太冷了,风像刀子。 房间中有暖气管道,但好像起不到太多作用,章之微手脚仍旧发冷,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薇薇安总在吐槽这个房子的供暖设施和热水器。 陆廷镇抬手,轻轻拦一下章之微。 章之微没有动,她看着陆廷镇俯身,将她裤子上的一些雪花拍掉——那些是方才落上的。 仍旧像她幼时不慎跌倒,长辈温柔拍去她膝上灰尘,陆廷镇轻拍几下,他低下头时,章之微看到他黑色卷发中隐隐有一根银丝,颇为惹眼。 他竟然开始有白发了。 在陆廷镇视线下开卧室门并不是一个好的体验,就像在新山、她被那群印度仔抢走手提箱。这是章之微努力几个月才构建出的、独属于她的小房间,她唯一能遮风避雨的场所,如今被强盗礼貌地入侵。 他终于踏入。 房间不大,比陆廷镇为她做的那个衣帽间还要小很多,但这里全部都是章之微自己积攒、准备下来的东西,墙上是一种淡淡的米黄底、绿叶子花纹的贴面,木质地板,旁边放着拖鞋和一块儿干净的小长方形地毯,正对着这个门的是通往阳台的玻璃拱门和大窗户,墨绿色的窗帘挡住风雪,还有一张……看上去只能容下一个成年人的床。 章之微脱掉鞋子,换上拖鞋。 陆廷镇环顾四周,他什么都没说,也脱掉鞋,不过没有拖鞋让他更换,他只穿袜子,稳稳踩在章之微前两天刚清洗过的地毯上。 “我一直在找你,”陆廷镇说,“微微。” 章之微低着头,她还是很冷,冷到几乎站不稳,她有些头晕,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疲惫。陆廷镇终于注意到她一直在发抖,他脱掉她被寒气入侵的外套,大手压在她额头之上:“怎么了?你很冷?” 章之微的牙齿还在发颤,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她只是……只是很冷。 她上山入林,小心翼翼地躲避豺狼虎豹,避开毒蛇害虫,终于找到小木屋,她点燃了好心人送来的柴火,慢慢地烤手,憧憬着等会儿就能烤熟的芋头。 有人推倒她的小木屋,踢掉她的柴火,踩烂她的芋头,还有可能会强x她。 陆廷镇把她抱到床上,他脱掉外衣,将衬衫解开,把章之微的手和凉凉的脚都放在自己身上,失而复得,陆廷镇不再在乎什么体面或者姿态,微微现在状况很不好,他担心自己吓到她,遗憾并无用,他已在竭力控制。 陆廷镇尝试用体温来温暖她冰冷的身体:“你这里怎么这样冷?” 她看起来很苍白,像随时会融化。 “这个房子不好,我们换一个,”陆廷镇温暖着她的手足,他可以不在乎这两年的欺骗和不告而别,只要微微健康地活着,那些东西他都可以不追究,他恨不得将章之微整个儿塞到自己腹中,将她融化在身体中,天天看着,日日守着,昼夜都望着,他声音低下去,是商谈的口吻,“我为你重新找个地方住,好不好?” 章之微没有出声。 陆廷镇可以认为这是她的默认。 于是陆廷镇的吻落下,像久未觅食的、刚开春的狼,一遍又一遍地亲吻着章之微的额头,鼻尖,脸颊,下巴。 章之微睁大眼睛,她眼中看不到对方,只有刺目的灯光,只有天花板上悬着的一盏灯。 为了迎接新年,瑞恩和合租的其他人一起帮她清理了玻璃灯罩,她不发一言。 当陆廷镇亲吻她唇时,她偏了偏脸,躲过,这个吻落在唇角,陆廷镇不满意,惩戒轻咬一口,不算重,只留下浅浅齿痕,章之微仍旧不可抑地发声。陆廷镇又觉失态,爱怜地轻吻齿痕,安抚疼痛。 陆廷镇重新搂住她,下巴抵她头:“我很想你。” 你不在的两年,我每天都很想你。 陆廷镇之前从不说这种话,他的年龄已经这样大,很不适合再像国中生一般甜嘴蜜舌,说这种不像话的东西。 章之微终于叫他:“陆叔叔。” 陆廷镇屈起手指,在慢慢地刮蹭着她的脸颊,又滑又软。两年未听她叫叔叔,他只觉满足、放松:“嗯?” “你瞧,我最近过得很好,”章之微慢慢地说,“你为什么还要过来呢?折磨我、打碎我的生活,对你有什么好处吗?” 陆廷镇的手停下。 寒气侵入胸膛。 那是将章之微冷到的风雪,移到陆廷镇的心底。 “你应该也知道了,我现在是梁美华,jane,不是章之微,不是cire,我很笨,不听话,胆子也小,一无是处,”章之微说,“陆叔叔,你……你就当我已经死了吧。为什么还要追过来?” 章之微声音一直在抖,短短几句话,她却像含着刀片,每一声都凝滞不得发。 可话还是要说的。 “我都跑这么远了,这么远了,我都不在港城你还想怎么样!我不会再回去,我已经学会独立自主了,”章之微终于哭出声音,她哽咽,“两年了,我现在有姐姐,有学校,有老师,有朋友,也有’家’,陆廷镇,你看,我现在过得很开心,但你打破了它。” 陆廷镇沉默不言,安静听她发泄。 章之微哭的时候,他始终没有动作,任由她哭到双眼红肿,听她用一种刀子般的声音控诉:“我本来可以继续学习,我想好了以后深造的学校,今后的工作,我也会和同龄男性正常交往,结婚——” “微微,”陆廷镇打断她,“你还想和谁结婚?和刚才楼下那个连’你好’都说成’泥嚎’的蓝眼睛鬼佬?你给他双筷子,他只会绑成十字架把自己绞死,你想和他结婚?和这个蠢到和女人上,床都只会往屁,股用力的傻佬?” 章之微恨恨地在他胸前用力抓挠,捏住米粒用力一扯。陆廷镇皱眉,倒吸一口冷气。 “陆叔叔,”章之微一字一顿提醒他,“别忘了,这是你从前给我的规划。是你之前说,送我去读书,倘若我在读书期间喜欢上其他男性——” 陆廷镇阻止她:“那些都不作数。” “晚了,”章之微低头,“覆水难收。” 刺耳的警笛声响起。 两人同时看到窗帘缝隙外变幻的灯光,纷杂的脚步用力踏过脆弱的老旧木制楼梯,咚咚咚,有人用力敲响门。 “这里是警察,有人报警说一位亚裔女性遭到挟持,请打开门,配合我们的检查。”落下,像久未觅食的、刚开春的狼,一遍又一遍地亲吻着章之微的额头,鼻尖,脸颊,下巴。 章之微睁大眼睛,她眼中看不到对方,只有刺目的灯光,只有天花板上悬着的一盏灯。 为了迎接新年,瑞恩和合租的其他人一起帮她清理了玻璃灯罩,她不发一言。 当陆廷镇亲吻她唇时,她偏了偏脸,躲过,这个吻落在唇角,陆廷镇不满意,惩戒轻咬一口,不算重,只留下浅浅齿痕,章之微仍旧不可抑地发声。陆廷镇又觉失态,爱怜地轻吻齿痕,安抚疼痛。 陆廷镇重新搂住她,下巴抵她头:“我很想你。” 你不在的两年,我每天都很想你。 陆廷镇之前从不说这种话,他的年龄已经这样大,很不适合再像国中生一般甜嘴蜜舌,说这种不像话的东西。 章之微终于叫他:“陆叔叔。” 陆廷镇屈起手指,在慢慢地刮蹭着她的脸颊,又滑又软。两年未听她叫叔叔,他只觉满足、放松:“嗯?” “你瞧,我最近过得很好,”章之微慢慢地说,“你为什么还要过来呢?折磨我、打碎我的生活,对你有什么好处吗?” 陆廷镇的手停下。 寒气侵入胸膛。 那是将章之微冷到的风雪,移到陆廷镇的心底。 “你应该也知道了,我现在是梁美华,jane,不是章之微,不是cire,我很笨,不听话,胆子也小,一无是处,”章之微说,“陆叔叔,你……你就当我已经死了吧。为什么还要追过来?” 章之微声音一直在抖,短短几句话,她却像含着刀片,每一声都凝滞不得发。 可话还是要说的。 “我都跑这么远了,这么远了,我都不在港城你还想怎么样!我不会再回去,我已经学会独立自主了,”章之微终于哭出声音,她哽咽,“两年了,我现在有姐姐,有学校,有老师,有朋友,也有’家’,陆廷镇,你看,我现在过得很开心,但你打破了它。” 陆廷镇沉默不言,安静听她发泄。 章之微哭的时候,他始终没有动作,任由她哭到双眼红肿,听她用一种刀子般的声音控诉:“我本来可以继续学习,我想好了以后深造的学校,今后的工作,我也会和同龄男性正常交往,结婚——” “微微,”陆廷镇打断她,“你还想和谁结婚?和刚才楼下那个连’你好’都说成’泥嚎’的蓝眼睛鬼佬?你给他双筷子,他只会绑成十字架把自己绞死,你想和他结婚?和这个蠢到和女人上,床都只会往屁,股用力的傻佬?” 章之微恨恨地在他胸前用力抓挠,捏住米粒用力一扯。陆廷镇皱眉,倒吸一口冷气。 “陆叔叔,”章之微一字一顿提醒他,“别忘了,这是你从前给我的规划。是你之前说,送我去读书,倘若我在读书期间喜欢上其他男性——” 陆廷镇阻止她:“那些都不作数。” “晚了,”章之微低头,“覆水难收。” 刺耳的警笛声响起。 两人同时看到窗帘缝隙外变幻的灯光,纷杂的脚步用力踏过脆弱的老旧木制楼梯,咚咚咚,有人用力敲响门。 “这里是警察,有人报警说一位亚裔女性遭到挟持,请打开门,配合我们的检查。”落下,像久未觅食的、刚开春的狼,一遍又一遍地亲吻着章之微的额头,鼻尖,脸颊,下巴。 章之微睁大眼睛,她眼中看不到对方,只有刺目的灯光,只有天花板上悬着的一盏灯。 为了迎接新年,瑞恩和合租的其他人一起帮她清理了玻璃灯罩,她不发一言。 当陆廷镇亲吻她唇时,她偏了偏脸,躲过,这个吻落在唇角,陆廷镇不满意,惩戒轻咬一口,不算重,只留下浅浅齿痕,章之微仍旧不可抑地发声。陆廷镇又觉失态,爱怜地轻吻齿痕,安抚疼痛。 陆廷镇重新搂住她,下巴抵她头:“我很想你。” 你不在的两年,我每天都很想你。 陆廷镇之前从不说这种话,他的年龄已经这样大,很不适合再像国中生一般甜嘴蜜舌,说这种不像话的东西。 章之微终于叫他:“陆叔叔。” 陆廷镇屈起手指,在慢慢地刮蹭着她的脸颊,又滑又软。两年未听她叫叔叔,他只觉满足、放松:“嗯?” “你瞧,我最近过得很好,”章之微慢慢地说,“你为什么还要过来呢?折磨我、打碎我的生活,对你有什么好处吗?” 陆廷镇的手停下。 寒气侵入胸膛。 那是将章之微冷到的风雪,移到陆廷镇的心底。 “你应该也知道了,我现在是梁美华,jane,不是章之微,不是cire,我很笨,不听话,胆子也小,一无是处,”章之微说,“陆叔叔,你……你就当我已经死了吧。为什么还要追过来?” 章之微声音一直在抖,短短几句话,她却像含着刀片,每一声都凝滞不得发。 可话还是要说的。 “我都跑这么远了,这么远了,我都不在港城你还想怎么样!我不会再回去,我已经学会独立自主了,”章之微终于哭出声音,她哽咽,“两年了,我现在有姐姐,有学校,有老师,有朋友,也有’家’,陆廷镇,你看,我现在过得很开心,但你打破了它。” 陆廷镇沉默不言,安静听她发泄。 章之微哭的时候,他始终没有动作,任由她哭到双眼红肿,听她用一种刀子般的声音控诉:“我本来可以继续学习,我想好了以后深造的学校,今后的工作,我也会和同龄男性正常交往,结婚——” “微微,”陆廷镇打断她,“你还想和谁结婚?和刚才楼下那个连’你好’都说成’泥嚎’的蓝眼睛鬼佬?你给他双筷子,他只会绑成十字架把自己绞死,你想和他结婚?和这个蠢到和女人上,床都只会往屁,股用力的傻佬?” 章之微恨恨地在他胸前用力抓挠,捏住米粒用力一扯。陆廷镇皱眉,倒吸一口冷气。 “陆叔叔,”章之微一字一顿提醒他,“别忘了,这是你从前给我的规划。是你之前说,送我去读书,倘若我在读书期间喜欢上其他男性——” 陆廷镇阻止她:“那些都不作数。” “晚了,”章之微低头,“覆水难收。” 刺耳的警笛声响起。 两人同时看到窗帘缝隙外变幻的灯光,纷杂的脚步用力踏过脆弱的老旧木制楼梯,咚咚咚,有人用力敲响门。 “这里是警察,有人报警说一位亚裔女性遭到挟持,请打开门,配合我们的检查。”落下,像久未觅食的、刚开春的狼,一遍又一遍地亲吻着章之微的额头,鼻尖,脸颊,下巴。 章之微睁大眼睛,她眼中看不到对方,只有刺目的灯光,只有天花板上悬着的一盏灯。 为了迎接新年,瑞恩和合租的其他人一起帮她清理了玻璃灯罩,她不发一言。 当陆廷镇亲吻她唇时,她偏了偏脸,躲过,这个吻落在唇角,陆廷镇不满意,惩戒轻咬一口,不算重,只留下浅浅齿痕,章之微仍旧不可抑地发声。陆廷镇又觉失态,爱怜地轻吻齿痕,安抚疼痛。 陆廷镇重新搂住她,下巴抵她头:“我很想你。” 你不在的两年,我每天都很想你。 陆廷镇之前从不说这种话,他的年龄已经这样大,很不适合再像国中生一般甜嘴蜜舌,说这种不像话的东西。 章之微终于叫他:“陆叔叔。” 陆廷镇屈起手指,在慢慢地刮蹭着她的脸颊,又滑又软。两年未听她叫叔叔,他只觉满足、放松:“嗯?” “你瞧,我最近过得很好,”章之微慢慢地说,“你为什么还要过来呢?折磨我、打碎我的生活,对你有什么好处吗?” 陆廷镇的手停下。 寒气侵入胸膛。 那是将章之微冷到的风雪,移到陆廷镇的心底。 “你应该也知道了,我现在是梁美华,jane,不是章之微,不是cire,我很笨,不听话,胆子也小,一无是处,”章之微说,“陆叔叔,你……你就当我已经死了吧。为什么还要追过来?” 章之微声音一直在抖,短短几句话,她却像含着刀片,每一声都凝滞不得发。 可话还是要说的。 “我都跑这么远了,这么远了,我都不在港城你还想怎么样!我不会再回去,我已经学会独立自主了,”章之微终于哭出声音,她哽咽,“两年了,我现在有姐姐,有学校,有老师,有朋友,也有’家’,陆廷镇,你看,我现在过得很开心,但你打破了它。” 陆廷镇沉默不言,安静听她发泄。 章之微哭的时候,他始终没有动作,任由她哭到双眼红肿,听她用一种刀子般的声音控诉:“我本来可以继续学习,我想好了以后深造的学校,今后的工作,我也会和同龄男性正常交往,结婚——” “微微,”陆廷镇打断她,“你还想和谁结婚?和刚才楼下那个连’你好’都说成’泥嚎’的蓝眼睛鬼佬?你给他双筷子,他只会绑成十字架把自己绞死,你想和他结婚?和这个蠢到和女人上,床都只会往屁,股用力的傻佬?” 章之微恨恨地在他胸前用力抓挠,捏住米粒用力一扯。陆廷镇皱眉,倒吸一口冷气。 “陆叔叔,”章之微一字一顿提醒他,“别忘了,这是你从前给我的规划。是你之前说,送我去读书,倘若我在读书期间喜欢上其他男性——” 陆廷镇阻止她:“那些都不作数。” “晚了,”章之微低头,“覆水难收。” 刺耳的警笛声响起。 两人同时看到窗帘缝隙外变幻的灯光,纷杂的脚步用力踏过脆弱的老旧木制楼梯,咚咚咚,有人用力敲响门。 “这里是警察,有人报警说一位亚裔女性遭到挟持,请打开门,配合我们的检查。”落下,像久未觅食的、刚开春的狼,一遍又一遍地亲吻着章之微的额头,鼻尖,脸颊,下巴。 章之微睁大眼睛,她眼中看不到对方,只有刺目的灯光,只有天花板上悬着的一盏灯。 为了迎接新年,瑞恩和合租的其他人一起帮她清理了玻璃灯罩,她不发一言。 当陆廷镇亲吻她唇时,她偏了偏脸,躲过,这个吻落在唇角,陆廷镇不满意,惩戒轻咬一口,不算重,只留下浅浅齿痕,章之微仍旧不可抑地发声。陆廷镇又觉失态,爱怜地轻吻齿痕,安抚疼痛。 陆廷镇重新搂住她,下巴抵她头:“我很想你。” 你不在的两年,我每天都很想你。 陆廷镇之前从不说这种话,他的年龄已经这样大,很不适合再像国中生一般甜嘴蜜舌,说这种不像话的东西。 章之微终于叫他:“陆叔叔。” 陆廷镇屈起手指,在慢慢地刮蹭着她的脸颊,又滑又软。两年未听她叫叔叔,他只觉满足、放松:“嗯?” “你瞧,我最近过得很好,”章之微慢慢地说,“你为什么还要过来呢?折磨我、打碎我的生活,对你有什么好处吗?” 陆廷镇的手停下。 寒气侵入胸膛。 那是将章之微冷到的风雪,移到陆廷镇的心底。 “你应该也知道了,我现在是梁美华,jane,不是章之微,不是cire,我很笨,不听话,胆子也小,一无是处,”章之微说,“陆叔叔,你……你就当我已经死了吧。为什么还要追过来?” 章之微声音一直在抖,短短几句话,她却像含着刀片,每一声都凝滞不得发。 可话还是要说的。 “我都跑这么远了,这么远了,我都不在港城你还想怎么样!我不会再回去,我已经学会独立自主了,”章之微终于哭出声音,她哽咽,“两年了,我现在有姐姐,有学校,有老师,有朋友,也有’家’,陆廷镇,你看,我现在过得很开心,但你打破了它。” 陆廷镇沉默不言,安静听她发泄。 章之微哭的时候,他始终没有动作,任由她哭到双眼红肿,听她用一种刀子般的声音控诉:“我本来可以继续学习,我想好了以后深造的学校,今后的工作,我也会和同龄男性正常交往,结婚——” “微微,”陆廷镇打断她,“你还想和谁结婚?和刚才楼下那个连’你好’都说成’泥嚎’的蓝眼睛鬼佬?你给他双筷子,他只会绑成十字架把自己绞死,你想和他结婚?和这个蠢到和女人上,床都只会往屁,股用力的傻佬?” 章之微恨恨地在他胸前用力抓挠,捏住米粒用力一扯。陆廷镇皱眉,倒吸一口冷气。 “陆叔叔,”章之微一字一顿提醒他,“别忘了,这是你从前给我的规划。是你之前说,送我去读书,倘若我在读书期间喜欢上其他男性——” 陆廷镇阻止她:“那些都不作数。” “晚了,”章之微低头,“覆水难收。” 刺耳的警笛声响起。 两人同时看到窗帘缝隙外变幻的灯光,纷杂的脚步用力踏过脆弱的老旧木制楼梯,咚咚咚,有人用力敲响门。 “这里是警察,有人报警说一位亚裔女性遭到挟持,请打开门,配合我们的检查。”落下,像久未觅食的、刚开春的狼,一遍又一遍地亲吻着章之微的额头,鼻尖,脸颊,下巴。 章之微睁大眼睛,她眼中看不到对方,只有刺目的灯光,只有天花板上悬着的一盏灯。 为了迎接新年,瑞恩和合租的其他人一起帮她清理了玻璃灯罩,她不发一言。 当陆廷镇亲吻她唇时,她偏了偏脸,躲过,这个吻落在唇角,陆廷镇不满意,惩戒轻咬一口,不算重,只留下浅浅齿痕,章之微仍旧不可抑地发声。陆廷镇又觉失态,爱怜地轻吻齿痕,安抚疼痛。 陆廷镇重新搂住她,下巴抵她头:“我很想你。” 你不在的两年,我每天都很想你。 陆廷镇之前从不说这种话,他的年龄已经这样大,很不适合再像国中生一般甜嘴蜜舌,说这种不像话的东西。 章之微终于叫他:“陆叔叔。” 陆廷镇屈起手指,在慢慢地刮蹭着她的脸颊,又滑又软。两年未听她叫叔叔,他只觉满足、放松:“嗯?” “你瞧,我最近过得很好,”章之微慢慢地说,“你为什么还要过来呢?折磨我、打碎我的生活,对你有什么好处吗?” 陆廷镇的手停下。 寒气侵入胸膛。 那是将章之微冷到的风雪,移到陆廷镇的心底。 “你应该也知道了,我现在是梁美华,jane,不是章之微,不是cire,我很笨,不听话,胆子也小,一无是处,”章之微说,“陆叔叔,你……你就当我已经死了吧。为什么还要追过来?” 章之微声音一直在抖,短短几句话,她却像含着刀片,每一声都凝滞不得发。 可话还是要说的。 “我都跑这么远了,这么远了,我都不在港城你还想怎么样!我不会再回去,我已经学会独立自主了,”章之微终于哭出声音,她哽咽,“两年了,我现在有姐姐,有学校,有老师,有朋友,也有’家’,陆廷镇,你看,我现在过得很开心,但你打破了它。” 陆廷镇沉默不言,安静听她发泄。 章之微哭的时候,他始终没有动作,任由她哭到双眼红肿,听她用一种刀子般的声音控诉:“我本来可以继续学习,我想好了以后深造的学校,今后的工作,我也会和同龄男性正常交往,结婚——” “微微,”陆廷镇打断她,“你还想和谁结婚?和刚才楼下那个连’你好’都说成’泥嚎’的蓝眼睛鬼佬?你给他双筷子,他只会绑成十字架把自己绞死,你想和他结婚?和这个蠢到和女人上,床都只会往屁,股用力的傻佬?” 章之微恨恨地在他胸前用力抓挠,捏住米粒用力一扯。陆廷镇皱眉,倒吸一口冷气。 “陆叔叔,”章之微一字一顿提醒他,“别忘了,这是你从前给我的规划。是你之前说,送我去读书,倘若我在读书期间喜欢上其他男性——” 陆廷镇阻止她:“那些都不作数。” “晚了,”章之微低头,“覆水难收。” 刺耳的警笛声响起。 两人同时看到窗帘缝隙外变幻的灯光,纷杂的脚步用力踏过脆弱的老旧木制楼梯,咚咚咚,有人用力敲响门。 “这里是警察,有人报警说一位亚裔女性遭到挟持,请打开门,配合我们的检查。”落下,像久未觅食的、刚开春的狼,一遍又一遍地亲吻着章之微的额头,鼻尖,脸颊,下巴。 章之微睁大眼睛,她眼中看不到对方,只有刺目的灯光,只有天花板上悬着的一盏灯。 为了迎接新年,瑞恩和合租的其他人一起帮她清理了玻璃灯罩,她不发一言。 当陆廷镇亲吻她唇时,她偏了偏脸,躲过,这个吻落在唇角,陆廷镇不满意,惩戒轻咬一口,不算重,只留下浅浅齿痕,章之微仍旧不可抑地发声。陆廷镇又觉失态,爱怜地轻吻齿痕,安抚疼痛。 陆廷镇重新搂住她,下巴抵她头:“我很想你。” 你不在的两年,我每天都很想你。 陆廷镇之前从不说这种话,他的年龄已经这样大,很不适合再像国中生一般甜嘴蜜舌,说这种不像话的东西。 章之微终于叫他:“陆叔叔。” 陆廷镇屈起手指,在慢慢地刮蹭着她的脸颊,又滑又软。两年未听她叫叔叔,他只觉满足、放松:“嗯?” “你瞧,我最近过得很好,”章之微慢慢地说,“你为什么还要过来呢?折磨我、打碎我的生活,对你有什么好处吗?” 陆廷镇的手停下。 寒气侵入胸膛。 那是将章之微冷到的风雪,移到陆廷镇的心底。 “你应该也知道了,我现在是梁美华,jane,不是章之微,不是cire,我很笨,不听话,胆子也小,一无是处,”章之微说,“陆叔叔,你……你就当我已经死了吧。为什么还要追过来?” 章之微声音一直在抖,短短几句话,她却像含着刀片,每一声都凝滞不得发。 可话还是要说的。 “我都跑这么远了,这么远了,我都不在港城你还想怎么样!我不会再回去,我已经学会独立自主了,”章之微终于哭出声音,她哽咽,“两年了,我现在有姐姐,有学校,有老师,有朋友,也有’家’,陆廷镇,你看,我现在过得很开心,但你打破了它。” 陆廷镇沉默不言,安静听她发泄。 章之微哭的时候,他始终没有动作,任由她哭到双眼红肿,听她用一种刀子般的声音控诉:“我本来可以继续学习,我想好了以后深造的学校,今后的工作,我也会和同龄男性正常交往,结婚——” “微微,”陆廷镇打断她,“你还想和谁结婚?和刚才楼下那个连’你好’都说成’泥嚎’的蓝眼睛鬼佬?你给他双筷子,他只会绑成十字架把自己绞死,你想和他结婚?和这个蠢到和女人上,床都只会往屁,股用力的傻佬?” 章之微恨恨地在他胸前用力抓挠,捏住米粒用力一扯。陆廷镇皱眉,倒吸一口冷气。 “陆叔叔,”章之微一字一顿提醒他,“别忘了,这是你从前给我的规划。是你之前说,送我去读书,倘若我在读书期间喜欢上其他男性——” 陆廷镇阻止她:“那些都不作数。” “晚了,”章之微低头,“覆水难收。” 刺耳的警笛声响起。 两人同时看到窗帘缝隙外变幻的灯光,纷杂的脚步用力踏过脆弱的老旧木制楼梯,咚咚咚,有人用力敲响门。 “这里是警察,有人报警说一位亚裔女性遭到挟持,请打开门,配合我们的检查。” 第38章 针尖 章之微松开手,陆廷镇敛好衬衫,他未经历过这种事情,表情尚算平静,而是系上纽扣,一粒一粒。章之微留了指甲,不长不短,但她方才那一下抓得用力,仍旧留下三道红痕,映衬其上,两米粒大小也不均匀。 陆廷镇看着那痕迹:“两年没见,本事见长。” 他不生气,还噙着笑,问:“你猜,是谁报的警?蓝眼睛的那个傻佬?还是外面那个薇薇安?” 章之微从床上坐起:“你来考文垂多久了?” 陆廷镇单膝跪在地上,将拖鞋为她穿上:“不算太长,不过应该比你想象中久。” 当可怜的门被敲出惊天动地的声响之前,陆廷镇终于打开卧室门。 他的衬衫没有全部扣好,衣袖还有章之微抓捏、揉皱的痕迹,房间中很平静,看上去好像没有受害者,章之微穿着拖鞋,安稳地坐在小床上,她的眼睛很红,看上去像刚哭过。 陆廷镇很配合地微微抬手,他有条不紊地告诉警察,他来看望女友,两个人刚才的确发生了一些争执,不过现在已经解决了问题…… 警察仍旧要求他离开这个卧室。 一个女警察留下来,她关切地望着章之微:“你还好吗?” “很好,谢谢你,”章之微说,“谢谢。” 她连续两次道谢,女警察问:“刚才那位先生伤害你了吗?” 章之微愣了一瞬,缓慢摇头:“没有。” 她想起刚才陆廷镇提到了瑞恩和薇薇安,想起他说到的“比你想象中更久”,他和许多英国人做生意,总有办法脱身,现在也一样。 她不能任性。 女警察向她确认:“真的吗?” “是的,”章之微说,“刚才我们的确发生一些争执,抱歉,大概让人误会了。” 女警察没有立刻走,观察着章之微,直到确认她身上的确没有受伤的痕迹,她很健康,或许她说的的确是事实。 他们放走了陆廷镇,没有为难他。陆廷镇也配合警察要求的搜身,他身上只有必要的证件和钱包,没有任何能造成危险性的武器,更没有手木仓。 在陆廷镇的道歉声中,这些警察离开了。 薇薇安仍旧站在楼下,她已经摘掉橡胶手套,手中握着一个拖把,不安地望着陆廷镇。 但陆廷镇只是对她笑了笑:“你们和jane相处的很好,谢谢你们,替我陪伴她。” 薇薇安不说话。 在上楼前,陆廷镇拿走桌上的龙凤烛,派对上的人都将它忘掉了,没有人点燃它。 打开可怜的、惨遭敲击的卧室门,陆廷镇将龙凤红烛放在桌上,看向床上的章之微。 她看上去比刚才气色好多了,脸颊也有血色,只是仍旧不声不响,不肯与他讲话。 陆廷镇用随身携带的一个银质打火机,点燃了蜡烛。 这蜡烛做得还算不错,没有黑烟和异味。 陆廷镇坐在墨绿色的沙发上,看着章之微:“微微,我找了你两年。” “一开始,他们说你死在马来西亚的海中,说你潜水,再没上岸。我不相信,微微,我教你游泳,我知道你水性好,你不可能死在那里。” 红色的蜡泪顺着烛身蜿蜒向下,像美人一滴红泪。 陆廷镇平静地叙述,好像自己只是一个旁观者:“我去马来西亚,去邦咯岛,去吉隆坡,我打了夏诚明那小子几巴掌,我恨不得剁掉他手指、一枪崩了他。 我找到你们的通话记录,查到你们的计划,追去新山,拦截身份文件,翻遍整个柔佛州——微微,你知道我看到你箱子时有多绝望吗?” 章之微问:“什么箱子?”陆廷镇说:“有个华裔少女遇害,她身边是你的箱子,大家都以为那是你。我为她收敛尸骨,刻石立碑,微微,我以为你真死了。” 章之微不响。 她终于明白,为何陆廷镇会找这么久。 陆廷镇俯身,他缓慢地说:“我很后悔,微微,我后悔教你游泳,后悔送你去马来西亚读书,后悔……没有给你应得的名分和位置。” “等你回港城,”陆廷镇说,“你做陆太太,我唯一的妻子。” “陆叔叔,”章之微打断他的话,“为什么你会觉着,做你的妻子是对我的妥协?你难道觉着我放弃’章女士’或者未来’章博士’的头衔,去冠你姓氏,做’陆章之微’、做’陆太太’?” 陆廷镇坐正身体。 “以前是我不懂事,”章之微说,“削尖脑袋要做陆太太,现在不想了,我觉着你之前给我规划的路线很好。出国念书,申请剑桥或牛津深造,读博士……说不定会遇到志同道合的人结婚——” “章之微!”陆廷镇叫她名字,又压低声音,他握住自己那个打火机,意识到失态,放缓语调,是哄劝的口吻,“微微,别说让我伤心的话,好吗?” 章之微以前何曾见他示弱。 天知陆叔叔铁心石头肠,他怎么会伤心。 他大约只是可惜自己耗尽心血培养出这样无情无义、不恋旧主的家伙罢了。 “我知从前多受您和陆老板、陆太□□惠,”章之微说,“您放心,我欠您的那些东西,我记得清清楚楚,等我工作后,我赚了钱,全给您寄过去——” 话没说完,陆廷镇起身,他问:“你要和我一刀两断?” “我以为之前表现得足够明显,”章之微说,“陆叔叔,不,陆先生,陆廷镇先生,我谢谢您和陆老板肯收养我,但我不想为了报恩而赔上自己一生。” 陆廷镇走过来,他不笑了,嘴唇绷紧,眼底尽是难堪的失望。 “只是报恩?”他问,“你不是说爱我?” 章之微挺直身体,她看起来像一株昂着头的小树苗。 她说:“是我以前年纪小,不懂事。” 陆廷镇身体狠狠一晃。 “现在懂事了,也知道以前说得都是些胡话,”章之微不看他,她在看不远处的龙凤红烛,滚滚红泪,她面无表情,“还是陆先生深明大义,替我指点明路。” 陆廷镇已经走到她身边,他俯身,双手捧住章之微脸颊。 “微微,”陆廷镇说,“你想怎么断?” 章之微说:“我说过了,您在我身上的花销,我以后全都还给您,直到您满意为止。” 陆廷镇低头,大拇指轻轻揉着她脸颊上的肉,她清瘦如此。的确更聪明了,每一句话都能让他哑口无言,每句话都能让他几欲愤怒。 “怎么还?钱能还清,那我社进去那些东西呢?”陆廷镇问,“你打算怎么还?” “那东西不是在垃圾桶的橡胶,套中裹着?”章之微看他,眼睛黑白分明,“你自己没爽?现在来问我?” 陆廷镇不发一言。 “没听说过有女人能强行压迫男人搞的,”章之微说,“那些你情我愿的事情就没必要再提,你要是真贪我这身体,也不必拐弯抹角,直说就好。” 她低头,开始拉拉链,冷漠地说:“想搞就搞,不要废话。” 陆廷镇按住她的手,脖颈上已然暴起青筋,他一字一顿地问:“你觉着,我找你这么久就为了搞你?” “不然呢?”章之微反问,她终于从这场谈话中渐渐恢复神智,她终于明白,这个时候,谁最冷静,谁就能在谈话中占据上风,“那陆叔叔刚才抱着我又亲又搂,原来不是为了搞?是为了开光?” 这房间,他一刻也不能停留,否则,迟早要被她气死。 陆廷镇直接将章之微抱起,往楼下走。薇薇安已经不在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房子外面的大路上,车还老老实实等着,这次大摇大摆地开到正对方的道路停栖。 司机,老四,俩人原本在车上候着,一瞧见人影,立刻下了车。 早在刚才,车窗已经开了许久,风雪灌入,早已没有香烟的味道,只是前车盖瘪下去一块,是方才撞车时的“光荣痕迹”。老四打开车门,陆廷镇小心翼翼地将章之微抱进去,重重关上车门。 陆廷镇捏捏太阳穴,深呼吸,他需要冷静,冷静。 冰雪中冷静后的陆廷镇始终平息心情,他打开车门,想要和微微好好谈一谈—— 他只看到章之微将上衣揉成团,冷漠抛掷,身体光洁,而她全然不在乎,还在说话,每一个音节都是刀子:“你不就想我这样吗?陆叔叔?” 急火攻心。 陆廷镇嘭地一声关上车门,他呵斥车外准备开车门的两人:“别动,闭上眼,后退。敢多看一眼,我挖你们眼珠子。” 老四吓得一哆嗦,足下一滑,摔得结结实实;司机赶忙拽着他衣领,借着地上的冰雪,往后拖两米远,远离这辆车。冰雪灌了老四一衣领一屁,股,他的背结结实实靠着结冰的路面生磨,也不吭一声。 陆廷镇按着太阳穴,三声长叹,终于,冷着一张脸,打开车门,上车。 章之微面无表情,这次将三角揉成团往陆廷镇脸上丢,恰好砸在他额头上。港城人都忌讳,做生意的人更迷信,这是触霉头的糟糕事。 三角布轻飘飘落下,陆廷镇只看章之微,又恨又爱。 章之微闭上眼睛,她已经做好挨骂的准备,只想着用尖锐的语言、行为来羞辱他、反抗他。 但他却保持沉默。 寂静良久。 章之微睁开双眼,只看到陆廷镇寂寥地坐在车中,车内没有灯,全靠窗外月色雪光,他只沉默望着章之微,许久,才向她伸出手。 他的怀抱中只有虚空。 “微微,”陆廷镇轻声说,“两年了,你连抱我一下都不愿吗?”” 这房间,他一刻也不能停留,否则,迟早要被她气死。 陆廷镇直接将章之微抱起,往楼下走。薇薇安已经不在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房子外面的大路上,车还老老实实等着,这次大摇大摆地开到正对方的道路停栖。 司机,老四,俩人原本在车上候着,一瞧见人影,立刻下了车。 早在刚才,车窗已经开了许久,风雪灌入,早已没有香烟的味道,只是前车盖瘪下去一块,是方才撞车时的“光荣痕迹”。老四打开车门,陆廷镇小心翼翼地将章之微抱进去,重重关上车门。 陆廷镇捏捏太阳穴,深呼吸,他需要冷静,冷静。 冰雪中冷静后的陆廷镇始终平息心情,他打开车门,想要和微微好好谈一谈—— 他只看到章之微将上衣揉成团,冷漠抛掷,身体光洁,而她全然不在乎,还在说话,每一个音节都是刀子:“你不就想我这样吗?陆叔叔?” 急火攻心。 陆廷镇嘭地一声关上车门,他呵斥车外准备开车门的两人:“别动,闭上眼,后退。敢多看一眼,我挖你们眼珠子。” 老四吓得一哆嗦,足下一滑,摔得结结实实;司机赶忙拽着他衣领,借着地上的冰雪,往后拖两米远,远离这辆车。冰雪灌了老四一衣领一屁,股,他的背结结实实靠着结冰的路面生磨,也不吭一声。 陆廷镇按着太阳穴,三声长叹,终于,冷着一张脸,打开车门,上车。 章之微面无表情,这次将三角揉成团往陆廷镇脸上丢,恰好砸在他额头上。港城人都忌讳,做生意的人更迷信,这是触霉头的糟糕事。 三角布轻飘飘落下,陆廷镇只看章之微,又恨又爱。 章之微闭上眼睛,她已经做好挨骂的准备,只想着用尖锐的语言、行为来羞辱他、反抗他。 但他却保持沉默。 寂静良久。 章之微睁开双眼,只看到陆廷镇寂寥地坐在车中,车内没有灯,全靠窗外月色雪光,他只沉默望着章之微,许久,才向她伸出手。 他的怀抱中只有虚空。 “微微,”陆廷镇轻声说,“两年了,你连抱我一下都不愿吗?”” 这房间,他一刻也不能停留,否则,迟早要被她气死。 陆廷镇直接将章之微抱起,往楼下走。薇薇安已经不在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房子外面的大路上,车还老老实实等着,这次大摇大摆地开到正对方的道路停栖。 司机,老四,俩人原本在车上候着,一瞧见人影,立刻下了车。 早在刚才,车窗已经开了许久,风雪灌入,早已没有香烟的味道,只是前车盖瘪下去一块,是方才撞车时的“光荣痕迹”。老四打开车门,陆廷镇小心翼翼地将章之微抱进去,重重关上车门。 陆廷镇捏捏太阳穴,深呼吸,他需要冷静,冷静。 冰雪中冷静后的陆廷镇始终平息心情,他打开车门,想要和微微好好谈一谈—— 他只看到章之微将上衣揉成团,冷漠抛掷,身体光洁,而她全然不在乎,还在说话,每一个音节都是刀子:“你不就想我这样吗?陆叔叔?” 急火攻心。 陆廷镇嘭地一声关上车门,他呵斥车外准备开车门的两人:“别动,闭上眼,后退。敢多看一眼,我挖你们眼珠子。” 老四吓得一哆嗦,足下一滑,摔得结结实实;司机赶忙拽着他衣领,借着地上的冰雪,往后拖两米远,远离这辆车。冰雪灌了老四一衣领一屁,股,他的背结结实实靠着结冰的路面生磨,也不吭一声。 陆廷镇按着太阳穴,三声长叹,终于,冷着一张脸,打开车门,上车。 章之微面无表情,这次将三角揉成团往陆廷镇脸上丢,恰好砸在他额头上。港城人都忌讳,做生意的人更迷信,这是触霉头的糟糕事。 三角布轻飘飘落下,陆廷镇只看章之微,又恨又爱。 章之微闭上眼睛,她已经做好挨骂的准备,只想着用尖锐的语言、行为来羞辱他、反抗他。 但他却保持沉默。 寂静良久。 章之微睁开双眼,只看到陆廷镇寂寥地坐在车中,车内没有灯,全靠窗外月色雪光,他只沉默望着章之微,许久,才向她伸出手。 他的怀抱中只有虚空。 “微微,”陆廷镇轻声说,“两年了,你连抱我一下都不愿吗?”” 这房间,他一刻也不能停留,否则,迟早要被她气死。 陆廷镇直接将章之微抱起,往楼下走。薇薇安已经不在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房子外面的大路上,车还老老实实等着,这次大摇大摆地开到正对方的道路停栖。 司机,老四,俩人原本在车上候着,一瞧见人影,立刻下了车。 早在刚才,车窗已经开了许久,风雪灌入,早已没有香烟的味道,只是前车盖瘪下去一块,是方才撞车时的“光荣痕迹”。老四打开车门,陆廷镇小心翼翼地将章之微抱进去,重重关上车门。 陆廷镇捏捏太阳穴,深呼吸,他需要冷静,冷静。 冰雪中冷静后的陆廷镇始终平息心情,他打开车门,想要和微微好好谈一谈—— 他只看到章之微将上衣揉成团,冷漠抛掷,身体光洁,而她全然不在乎,还在说话,每一个音节都是刀子:“你不就想我这样吗?陆叔叔?” 急火攻心。 陆廷镇嘭地一声关上车门,他呵斥车外准备开车门的两人:“别动,闭上眼,后退。敢多看一眼,我挖你们眼珠子。” 老四吓得一哆嗦,足下一滑,摔得结结实实;司机赶忙拽着他衣领,借着地上的冰雪,往后拖两米远,远离这辆车。冰雪灌了老四一衣领一屁,股,他的背结结实实靠着结冰的路面生磨,也不吭一声。 陆廷镇按着太阳穴,三声长叹,终于,冷着一张脸,打开车门,上车。 章之微面无表情,这次将三角揉成团往陆廷镇脸上丢,恰好砸在他额头上。港城人都忌讳,做生意的人更迷信,这是触霉头的糟糕事。 三角布轻飘飘落下,陆廷镇只看章之微,又恨又爱。 章之微闭上眼睛,她已经做好挨骂的准备,只想着用尖锐的语言、行为来羞辱他、反抗他。 但他却保持沉默。 寂静良久。 章之微睁开双眼,只看到陆廷镇寂寥地坐在车中,车内没有灯,全靠窗外月色雪光,他只沉默望着章之微,许久,才向她伸出手。 他的怀抱中只有虚空。 “微微,”陆廷镇轻声说,“两年了,你连抱我一下都不愿吗?”” 这房间,他一刻也不能停留,否则,迟早要被她气死。 陆廷镇直接将章之微抱起,往楼下走。薇薇安已经不在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房子外面的大路上,车还老老实实等着,这次大摇大摆地开到正对方的道路停栖。 司机,老四,俩人原本在车上候着,一瞧见人影,立刻下了车。 早在刚才,车窗已经开了许久,风雪灌入,早已没有香烟的味道,只是前车盖瘪下去一块,是方才撞车时的“光荣痕迹”。老四打开车门,陆廷镇小心翼翼地将章之微抱进去,重重关上车门。 陆廷镇捏捏太阳穴,深呼吸,他需要冷静,冷静。 冰雪中冷静后的陆廷镇始终平息心情,他打开车门,想要和微微好好谈一谈—— 他只看到章之微将上衣揉成团,冷漠抛掷,身体光洁,而她全然不在乎,还在说话,每一个音节都是刀子:“你不就想我这样吗?陆叔叔?” 急火攻心。 陆廷镇嘭地一声关上车门,他呵斥车外准备开车门的两人:“别动,闭上眼,后退。敢多看一眼,我挖你们眼珠子。” 老四吓得一哆嗦,足下一滑,摔得结结实实;司机赶忙拽着他衣领,借着地上的冰雪,往后拖两米远,远离这辆车。冰雪灌了老四一衣领一屁,股,他的背结结实实靠着结冰的路面生磨,也不吭一声。 陆廷镇按着太阳穴,三声长叹,终于,冷着一张脸,打开车门,上车。 章之微面无表情,这次将三角揉成团往陆廷镇脸上丢,恰好砸在他额头上。港城人都忌讳,做生意的人更迷信,这是触霉头的糟糕事。 三角布轻飘飘落下,陆廷镇只看章之微,又恨又爱。 章之微闭上眼睛,她已经做好挨骂的准备,只想着用尖锐的语言、行为来羞辱他、反抗他。 但他却保持沉默。 寂静良久。 章之微睁开双眼,只看到陆廷镇寂寥地坐在车中,车内没有灯,全靠窗外月色雪光,他只沉默望着章之微,许久,才向她伸出手。 他的怀抱中只有虚空。 “微微,”陆廷镇轻声说,“两年了,你连抱我一下都不愿吗?”” 这房间,他一刻也不能停留,否则,迟早要被她气死。 陆廷镇直接将章之微抱起,往楼下走。薇薇安已经不在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房子外面的大路上,车还老老实实等着,这次大摇大摆地开到正对方的道路停栖。 司机,老四,俩人原本在车上候着,一瞧见人影,立刻下了车。 早在刚才,车窗已经开了许久,风雪灌入,早已没有香烟的味道,只是前车盖瘪下去一块,是方才撞车时的“光荣痕迹”。老四打开车门,陆廷镇小心翼翼地将章之微抱进去,重重关上车门。 陆廷镇捏捏太阳穴,深呼吸,他需要冷静,冷静。 冰雪中冷静后的陆廷镇始终平息心情,他打开车门,想要和微微好好谈一谈—— 他只看到章之微将上衣揉成团,冷漠抛掷,身体光洁,而她全然不在乎,还在说话,每一个音节都是刀子:“你不就想我这样吗?陆叔叔?” 急火攻心。 陆廷镇嘭地一声关上车门,他呵斥车外准备开车门的两人:“别动,闭上眼,后退。敢多看一眼,我挖你们眼珠子。” 老四吓得一哆嗦,足下一滑,摔得结结实实;司机赶忙拽着他衣领,借着地上的冰雪,往后拖两米远,远离这辆车。冰雪灌了老四一衣领一屁,股,他的背结结实实靠着结冰的路面生磨,也不吭一声。 陆廷镇按着太阳穴,三声长叹,终于,冷着一张脸,打开车门,上车。 章之微面无表情,这次将三角揉成团往陆廷镇脸上丢,恰好砸在他额头上。港城人都忌讳,做生意的人更迷信,这是触霉头的糟糕事。 三角布轻飘飘落下,陆廷镇只看章之微,又恨又爱。 章之微闭上眼睛,她已经做好挨骂的准备,只想着用尖锐的语言、行为来羞辱他、反抗他。 但他却保持沉默。 寂静良久。 章之微睁开双眼,只看到陆廷镇寂寥地坐在车中,车内没有灯,全靠窗外月色雪光,他只沉默望着章之微,许久,才向她伸出手。 他的怀抱中只有虚空。 “微微,”陆廷镇轻声说,“两年了,你连抱我一下都不愿吗?”” 这房间,他一刻也不能停留,否则,迟早要被她气死。 陆廷镇直接将章之微抱起,往楼下走。薇薇安已经不在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房子外面的大路上,车还老老实实等着,这次大摇大摆地开到正对方的道路停栖。 司机,老四,俩人原本在车上候着,一瞧见人影,立刻下了车。 早在刚才,车窗已经开了许久,风雪灌入,早已没有香烟的味道,只是前车盖瘪下去一块,是方才撞车时的“光荣痕迹”。老四打开车门,陆廷镇小心翼翼地将章之微抱进去,重重关上车门。 陆廷镇捏捏太阳穴,深呼吸,他需要冷静,冷静。 冰雪中冷静后的陆廷镇始终平息心情,他打开车门,想要和微微好好谈一谈—— 他只看到章之微将上衣揉成团,冷漠抛掷,身体光洁,而她全然不在乎,还在说话,每一个音节都是刀子:“你不就想我这样吗?陆叔叔?” 急火攻心。 陆廷镇嘭地一声关上车门,他呵斥车外准备开车门的两人:“别动,闭上眼,后退。敢多看一眼,我挖你们眼珠子。” 老四吓得一哆嗦,足下一滑,摔得结结实实;司机赶忙拽着他衣领,借着地上的冰雪,往后拖两米远,远离这辆车。冰雪灌了老四一衣领一屁,股,他的背结结实实靠着结冰的路面生磨,也不吭一声。 陆廷镇按着太阳穴,三声长叹,终于,冷着一张脸,打开车门,上车。 章之微面无表情,这次将三角揉成团往陆廷镇脸上丢,恰好砸在他额头上。港城人都忌讳,做生意的人更迷信,这是触霉头的糟糕事。 三角布轻飘飘落下,陆廷镇只看章之微,又恨又爱。 章之微闭上眼睛,她已经做好挨骂的准备,只想着用尖锐的语言、行为来羞辱他、反抗他。 但他却保持沉默。 寂静良久。 章之微睁开双眼,只看到陆廷镇寂寥地坐在车中,车内没有灯,全靠窗外月色雪光,他只沉默望着章之微,许久,才向她伸出手。 他的怀抱中只有虚空。 “微微,”陆廷镇轻声说,“两年了,你连抱我一下都不愿吗?” 第39章 耐心 章之微始终没有动。 陆廷镇放下手臂,他看着因为寒冷和情绪激动而发颤的章之微。 慢慢靠过去,章之微不反抗,冷漠对待。陆廷镇只触碰到她冰冷的手指,一声叹息,低头,将她丢掉的狼藉一一捡起,重新为她穿上。 “你知我不是这个意思,微微,”陆廷镇说,“我……” 他停下。 不擅直白谈情说爱,连想念二字都艰涩。 章之微也冷,她从陆廷镇手中夺过上衣,自己翻了几遍,借着微弱光辨清正反,闷声穿好,裤子,袜子,她是被陆廷镇抱出来的,连鞋子也没有,陆廷镇摸了摸她的脚和袜子,很冷,仍旧挪到自己腹上,给她暖。 没有拥抱,就这样隔着衣物,陆廷镇尝试用体温来暖她冰冷的足。 “久别重逢应该是好事,”他缓声,“我很高兴,微微,你过得很好,我很开心。” 章之微低头,她忽然想起,陆廷镇以前说过,人在说谎时,会忍不住重复某句话,好像那样能说服自己。 “我送你回去,”陆廷镇说,“你回去好好睡一觉,我明天再来看你,好吗?” 他尝试妥协。 章之微说:“明天我要做功课。” “后天?” “后天也有。” 陆廷镇颇具耐心:“那你几时得闲?” 章之微转脸看玻璃窗外,沉默良久,才慢吞吞开口:“下周三。” 陆廷镇暖着她一双足:“我下周三再来见你。” 他已知章之微跑不了,她不可能跑,她不会再放弃学业。 只是这场会面仍旧不能达到陆廷镇的预期,微微恶狠狠地用语言伤害了他,他也没有得到微微的拥抱。 等章之微的脚渐渐有了暖意,陆廷镇用自己外套裹着她只穿袜子的双足,将她重新送回她的房子。房间仍旧,桌上的龙凤蜡烛还在燃着,烛泪已经顺着烛台累积一层,可怜红泪无人问津。离开之前,陆廷镇想摸摸章之微的头发,像从前那样——手已伸出,章之微不躲避,但也没有笑,嘴唇绷紧。 怎么可能像从前。 陆廷镇的手僵在半空,又慢慢收回手指。 他们需要时间,需要时间来让彼此冷静,再好好交谈。 陆廷镇想,他不能逼迫微微太紧,她毕竟年龄还小,又吃这些苦。他应该给予她空间。 章之微脱掉他为她穿好的袜子,旁若无人地将衣服脱掉,她上床,背对着陆廷镇,闭上眼睛。 陆廷镇问:“不和我说晚安吗?” 章之微不响。 等了两分钟,没有等到任何回音,陆廷镇继续说:“晚安,微微,好梦。” 陆廷镇关上门,他走下楼梯,这个房子静悄悄,唯余踩到木质楼梯时发出的声音,安静到仿佛只有他和章之微两人。 跨出门外,风雪吹落满怀,陆廷镇走到停靠的车前,回头望,章之微的房间仍旧紧闭窗帘,没有任何身影。 以往,在他快要归家前,章之微都会趴在栏杆上往下望,或者打开窗子,一听到汽车声音,便欢天喜地下楼迎接。 倘若他推开房门,章之微会立刻跳下沙发,扑到他怀抱中,依赖地叫着陆叔叔;离开时,她也会送到门口,眼巴巴地望着,问,陆叔叔何时回? 今夜今时,无人候他,无人迎他。 唯有明月凉雪。 陆廷镇蓦然想起,以往他要求章之微背功课,她摇头晃脑,念出的一首诗。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已非昨夜。 章之微裹着被子,在温暖的被褥中,她终于慢慢恢复温暖,血液重新流动,手指不再僵硬。 陆廷镇走了,他终于做出让步,选择暂时给她空间。 短暂的情绪失调后,她理清思绪,短暂赢得胜利。 章之微很累,情绪的激动和平息都需要时间来缓和。大脑的缺氧感还在,她尝试放缓、深度呼吸,让自己冷静。她不知道房子的其他租客去了哪里,也不知道瑞恩现在如何……她太累了,现在需要休息。不能过度用脑,她还需要保持理智,不能在这个时候被疲惫拖疯。 她闭上眼。 两年了。 章之微第一次深度入眠,这次没有噩梦,没有被陆廷镇带走,她终于得到一次安心的睡眠。 事情应该不会比这样更糟糕了。 清晨时刻,章之微一边喝着牛奶,一边想,现在就是谷底。已经到深渊底部了,不会再下坠,今后只有上升。 人的恐惧感大多来源于未知,譬如之前的章之微,她最恐惧的未知就是陆廷镇找到她的那一日。章之微知他并非善类,她甚至在脑海中预设到对方的方案,最差一层,大约是将她强行带走、关回港城,强行与她结合,摧毁她尊严,要她心甘情愿到做对方情人。 瞧,现实远远没有想象中那样恐怖,她如今还能继续读书,还有时间和自我的空间。陆廷镇答应了她的“缓和后再谈”的要求,这次也没有为难她的朋友,也没有用其他人来威胁她,没有摧毁她的小房子。事态尚在控制中,她甚至为自己赢得一定的空间。 她不需要再对此产生畏惧,不是吗? 将蓝莓酱抹在面包片上,章之微轻轻咬了一口。 “所以,昨晚的那个男人,真的是你男友吗?”顶着两个黑眼圈的瑞恩望向章之微,他的状况看起来有点糟糕,“是吗?” “前男友,”章之微说,“目前处于分手状态。” 才七点半,头发凌乱的瑞恩就骑着自行车赶来,他可怜的车子还停在修理厂,大约需要一周才能解决问题。那个单薄的蓝色小自行车被他骑出机动车般的气势,一夜未睡,他带着不安和紧张上门,想要了解章之微的近况。 谢天谢地,那个恶魔般的亚裔男性并不在。 只有面色如常的章之微。 瑞恩赶到的时候,章之微正在取今日订购的牛奶。她很惊讶对方在这时候过来,但还是礼貌地招待了瑞恩,并对昨晚的事情向他表达歉意和感谢。 “嗯……警察说你们是情侣,只是争吵,”瑞恩说,“我很惊讶,因为你看上去很畏惧对方。” 章之微端着盘子过来,她为瑞恩也准备了一份早餐:“抱歉,昨天我有些失态。” 瑞恩吃着章之微做的沙拉,称赞:“味道很棒。” 章之微笑着指了指沙拉汁:“是薇薇安买的沙拉汁棒。” 瑞恩说:“你不用向我道歉,嗯,无论如何,看到你很安全,我就放心了。” 他将章之微做的早餐吃得干干净净,宿舍中其他人也陆续醒来,关于昨晚的事情,章之微挨个儿道歉,这些人都很关心她的健康,对昨夜的侵入也感到心有余悸。 章之微上午没有课,整个上午,她都和其他的舍友打扫、收拾派对后的房子,对联和那些字都没有揭下,只有章之微将燃尽的龙凤烛丢进垃圾桶。瑞恩盯着这蜡烛看了许久,他转身问:“昨天我们点燃了它吗?” 薇薇安拎着一袋喝空的易拉罐,这些东西在地板上发出刺耳摩擦声,她说:“应该吧。” 中午大家一块儿点了披萨和薯条,章之微的胃还有些不舒服,不过,因为得到陆廷镇的承诺,她知对方不会再来打扰,心情也逐渐放松。她煮了一份热腾腾的青菜瘦肉粥,为所有人都盛出一碗。 她下午有一节课,瑞恩无课,却还是带上笔记本去旁听——他念商科,对于那些复杂的数学定理和推论并不了解,却还是努力地尝试去听。中间教授请他起立回答问题,瑞恩站起来,羞愧地承认自己只是蹭课的学生,但教授没有指责他,只是和善地笑了笑,示意他坐下,重新点了章之微。 章之微给出一个让教授非常满意的回答。 风停雪止,玻璃窗外是明辉灿烂的阳光。离开学校时,章之微看到道路两旁的铲雪车在慢吞吞地工作,阳光将房顶上的雪照耀出胖胖的奶油蛋糕姿态,旁侧的瑞恩还在问她刚才那道数学定论,他有些地方不太清楚。 在冬季的寒冷室外行走,说话也吐出淡淡的白色雾气。 章之微耳朵尖和鼻尖被吹到发红,她专心听瑞恩的提问,思考,如何能简单地将这些问题讲给一个非数学专业的学生听。 章之微很喜欢数学,数学成绩也好,只是对专业外学生讲解清楚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交谈中,章之微听到后面有汽车的声音,她以为是自己挡住对方的道路,主动往旁边又挪开几步,但声音再度响起。 她回头,看到熟悉的车子。 车子也停下。 章之微想了想,她停下脚步,左手抱书,右手对着车窗,比出一根中指。课,瑞恩无课,却还是带上笔记本去旁听——他念商科,对于那些复杂的数学定理和推论并不了解,却还是努力地尝试去听。中间教授请他起立回答问题,瑞恩站起来,羞愧地承认自己只是蹭课的学生,但教授没有指责他,只是和善地笑了笑,示意他坐下,重新点了章之微。 章之微给出一个让教授非常满意的回答。 风停雪止,玻璃窗外是明辉灿烂的阳光。离开学校时,章之微看到道路两旁的铲雪车在慢吞吞地工作,阳光将房顶上的雪照耀出胖胖的奶油蛋糕姿态,旁侧的瑞恩还在问她刚才那道数学定论,他有些地方不太清楚。 在冬季的寒冷室外行走,说话也吐出淡淡的白色雾气。 章之微耳朵尖和鼻尖被吹到发红,她专心听瑞恩的提问,思考,如何能简单地将这些问题讲给一个非数学专业的学生听。 章之微很喜欢数学,数学成绩也好,只是对专业外学生讲解清楚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交谈中,章之微听到后面有汽车的声音,她以为是自己挡住对方的道路,主动往旁边又挪开几步,但声音再度响起。 她回头,看到熟悉的车子。 车子也停下。 章之微想了想,她停下脚步,左手抱书,右手对着车窗,比出一根中指。课,瑞恩无课,却还是带上笔记本去旁听——他念商科,对于那些复杂的数学定理和推论并不了解,却还是努力地尝试去听。中间教授请他起立回答问题,瑞恩站起来,羞愧地承认自己只是蹭课的学生,但教授没有指责他,只是和善地笑了笑,示意他坐下,重新点了章之微。 章之微给出一个让教授非常满意的回答。 风停雪止,玻璃窗外是明辉灿烂的阳光。离开学校时,章之微看到道路两旁的铲雪车在慢吞吞地工作,阳光将房顶上的雪照耀出胖胖的奶油蛋糕姿态,旁侧的瑞恩还在问她刚才那道数学定论,他有些地方不太清楚。 在冬季的寒冷室外行走,说话也吐出淡淡的白色雾气。 章之微耳朵尖和鼻尖被吹到发红,她专心听瑞恩的提问,思考,如何能简单地将这些问题讲给一个非数学专业的学生听。 章之微很喜欢数学,数学成绩也好,只是对专业外学生讲解清楚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交谈中,章之微听到后面有汽车的声音,她以为是自己挡住对方的道路,主动往旁边又挪开几步,但声音再度响起。 她回头,看到熟悉的车子。 车子也停下。 章之微想了想,她停下脚步,左手抱书,右手对着车窗,比出一根中指。课,瑞恩无课,却还是带上笔记本去旁听——他念商科,对于那些复杂的数学定理和推论并不了解,却还是努力地尝试去听。中间教授请他起立回答问题,瑞恩站起来,羞愧地承认自己只是蹭课的学生,但教授没有指责他,只是和善地笑了笑,示意他坐下,重新点了章之微。 章之微给出一个让教授非常满意的回答。 风停雪止,玻璃窗外是明辉灿烂的阳光。离开学校时,章之微看到道路两旁的铲雪车在慢吞吞地工作,阳光将房顶上的雪照耀出胖胖的奶油蛋糕姿态,旁侧的瑞恩还在问她刚才那道数学定论,他有些地方不太清楚。 在冬季的寒冷室外行走,说话也吐出淡淡的白色雾气。 章之微耳朵尖和鼻尖被吹到发红,她专心听瑞恩的提问,思考,如何能简单地将这些问题讲给一个非数学专业的学生听。 章之微很喜欢数学,数学成绩也好,只是对专业外学生讲解清楚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交谈中,章之微听到后面有汽车的声音,她以为是自己挡住对方的道路,主动往旁边又挪开几步,但声音再度响起。 她回头,看到熟悉的车子。 车子也停下。 章之微想了想,她停下脚步,左手抱书,右手对着车窗,比出一根中指。课,瑞恩无课,却还是带上笔记本去旁听——他念商科,对于那些复杂的数学定理和推论并不了解,却还是努力地尝试去听。中间教授请他起立回答问题,瑞恩站起来,羞愧地承认自己只是蹭课的学生,但教授没有指责他,只是和善地笑了笑,示意他坐下,重新点了章之微。 章之微给出一个让教授非常满意的回答。 风停雪止,玻璃窗外是明辉灿烂的阳光。离开学校时,章之微看到道路两旁的铲雪车在慢吞吞地工作,阳光将房顶上的雪照耀出胖胖的奶油蛋糕姿态,旁侧的瑞恩还在问她刚才那道数学定论,他有些地方不太清楚。 在冬季的寒冷室外行走,说话也吐出淡淡的白色雾气。 章之微耳朵尖和鼻尖被吹到发红,她专心听瑞恩的提问,思考,如何能简单地将这些问题讲给一个非数学专业的学生听。 章之微很喜欢数学,数学成绩也好,只是对专业外学生讲解清楚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交谈中,章之微听到后面有汽车的声音,她以为是自己挡住对方的道路,主动往旁边又挪开几步,但声音再度响起。 她回头,看到熟悉的车子。 车子也停下。 章之微想了想,她停下脚步,左手抱书,右手对着车窗,比出一根中指。课,瑞恩无课,却还是带上笔记本去旁听——他念商科,对于那些复杂的数学定理和推论并不了解,却还是努力地尝试去听。中间教授请他起立回答问题,瑞恩站起来,羞愧地承认自己只是蹭课的学生,但教授没有指责他,只是和善地笑了笑,示意他坐下,重新点了章之微。 章之微给出一个让教授非常满意的回答。 风停雪止,玻璃窗外是明辉灿烂的阳光。离开学校时,章之微看到道路两旁的铲雪车在慢吞吞地工作,阳光将房顶上的雪照耀出胖胖的奶油蛋糕姿态,旁侧的瑞恩还在问她刚才那道数学定论,他有些地方不太清楚。 在冬季的寒冷室外行走,说话也吐出淡淡的白色雾气。 章之微耳朵尖和鼻尖被吹到发红,她专心听瑞恩的提问,思考,如何能简单地将这些问题讲给一个非数学专业的学生听。 章之微很喜欢数学,数学成绩也好,只是对专业外学生讲解清楚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交谈中,章之微听到后面有汽车的声音,她以为是自己挡住对方的道路,主动往旁边又挪开几步,但声音再度响起。 她回头,看到熟悉的车子。 车子也停下。 章之微想了想,她停下脚步,左手抱书,右手对着车窗,比出一根中指。课,瑞恩无课,却还是带上笔记本去旁听——他念商科,对于那些复杂的数学定理和推论并不了解,却还是努力地尝试去听。中间教授请他起立回答问题,瑞恩站起来,羞愧地承认自己只是蹭课的学生,但教授没有指责他,只是和善地笑了笑,示意他坐下,重新点了章之微。 章之微给出一个让教授非常满意的回答。 风停雪止,玻璃窗外是明辉灿烂的阳光。离开学校时,章之微看到道路两旁的铲雪车在慢吞吞地工作,阳光将房顶上的雪照耀出胖胖的奶油蛋糕姿态,旁侧的瑞恩还在问她刚才那道数学定论,他有些地方不太清楚。 在冬季的寒冷室外行走,说话也吐出淡淡的白色雾气。 章之微耳朵尖和鼻尖被吹到发红,她专心听瑞恩的提问,思考,如何能简单地将这些问题讲给一个非数学专业的学生听。 章之微很喜欢数学,数学成绩也好,只是对专业外学生讲解清楚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交谈中,章之微听到后面有汽车的声音,她以为是自己挡住对方的道路,主动往旁边又挪开几步,但声音再度响起。 她回头,看到熟悉的车子。 车子也停下。 章之微想了想,她停下脚步,左手抱书,右手对着车窗,比出一根中指。 第40章 送餐 陆廷镇看着章之微在阳光下比中指。 她穿着厚厚羽绒服,戴着帽子,几缕泛黄的头发钻出,站在阳光下,她重新比了比那根手指,终于,在陆廷镇视线下收回,转身,继续向前。 陆廷镇第一次见她对自己这样。 她性格烈,爱憎分明,喜欢的时候轰轰烈烈地讲,讨厌的时候也表现得直白。正如她刚念书时和一个英国佬起争执,年纪小小的她就敢用英文咒骂对方的侵占行为。 陆廷镇替她收拾过不少残局,也欣赏她这股黑白分明的冲劲儿,只是现在明确遭受她的“冲击”,还有些猝不及防。 陆廷镇让司机停车,他坐在车中往外看。阳光盛,难得好天气,章之微收回手,她和旁边蓝眼睛的傻鬼佬并肩往前走,不远处的铲雪车还在慢吞吞工作,两两三三,男男女女,多是些学生。 他最终没有下车。 陆廷镇原本住在伦敦,为了能更方便,才在这附近重新找了房子。住在这附近的大学生不少,各个国家,各个种族,不乏热情火辣的,隔壁房子几乎天天要开派对,今夜同样如此。 音乐声大到要人滴满耳油,深深虐待陆廷镇双耳,他站在阳台上,望见房门大开,天寒地冻,只着单衣的男女旁若无人地拥吻,做尽缠绵姿态。陆廷镇看不下去,他移开视线。 旁侧的乌鸡和老四也在看,两人还在感慨:“年轻真好啊真好。” 陆廷镇抽出一根烟,冷风拂,他叼在口中,老四赶紧过来,一手帮他拢着火,另一只手取打火机,低头替他点燃。 乌鸡没有注意到这边:“还是年轻人好,血气旺。别说鬼佬们长得还真不错,要我年轻十岁,也是个女的,我也得和他们好好地——” 陆廷镇叫他名字:“乌鸡。” 乌鸡直挺挺站稳:“镇哥,我在呢。” 陆廷镇说:“不用年轻十岁,你现在就下去罢。我瞧里面有几个男人搂搂抱抱,说不定他们能满足你的心愿。” 乌鸡大惊失色,一边挠头一边笑:“镇哥,您可真会开玩笑。回去后我就和玉琼结婚了……” 他笑得讪讪。 陆廷镇捏着烟,缓慢地抽,香烟的气息慢慢散开,他说:“原来是我误会了,刚才还以为你中意那些年轻人。” 乌鸡不说话,只是笑。 老四递眼色,示意乌鸡赶紧走,乌鸡胡乱找个借口,蹑手蹑脚离开,只剩下老四在露台上,陪着陆廷镇。 陆廷镇坐在椅子上,将烟在白瓷上摁灭,用雪白餐巾擦拭双手。小圆桌上还摆着一瓶酒,两只杯子,他给两只杯子都斟满,示意老四坐下。 老四忙推辞。 “坐下,”陆廷镇说,“之前能和微微坐一块儿吃饭,怎么就不能坐在我这边?” 老四这才顺从,坐在旁边。 他还是不敢去拿陆廷镇倒满酒的杯子,颇为拘谨,像极了第一次见岳丈的女婿。 还是陆廷镇将杯子推向他。 “之前,你也好,乌鸡也好,和微微坐一块儿吃东西,”陆廷镇说,“怎么不肯喝我的酒?” “……不一样,”老四说,“您和我们不一样,镇哥。” 他们是什么?泥里面摸滚打爬出来的人,吃得苦,尝得脏。有人命好,从路边档拼搏厮杀出一条血路,凭借东风直上,也想着早日金盆洗水,保家人健康;有人命不好,混到一半蹲监牢,更惨一些,被人砍死街头,或溺入水中,丢进火炉,成为大佬崛起的垫脚石,地府阴司也无人烧纸钱。活着时在泥土里混,死后也做穷鬼。 陆廷镇不同,他命好,托生在好人家,祖上就开始发家,毋需拼搏,处处吃得开,兜得转。 老四不知怎样同他讲,他读书不多,腹中墨水也少,正想着该如何文雅些说明,却见陆廷镇举起酒杯,喝了一口。 “就连你也这样认为,”陆廷镇坐下,他说,“我原以为,我待微微已经足够好。” 但就连身边人,也下意识中会将他和微微分作两派。 老四不懂,他也不敢问。涉及到章之微的事情,老四和乌鸡都越来越谨慎。 他只斟酌地说:“镇哥,您对微微小姐已经很好了。您为她重新修了房子,又给她买衣服,买珠宝,送她读书……女人嘛,您这么做,已经非常好了。” ——更何况,两年了,一直没有放弃寻找。横跨大洋,马来西亚,英国,陆廷镇找人找到快要疯魔,这些东西,老四都看在眼中。 他终于理解,章之微和乌鸡第一次出逃时,陆廷镇那样惩治两人,已经算手下留情,天大的情面。 隔壁仍旧聒噪欢笑,他抬头望月,脸上并无喜色。 陆廷镇喝掉整杯酒:“我之前也这样想。” 瞧着酒杯空了,老四起身,毕恭毕敬为他重新斟满一杯,陆廷镇问:“你瞧她现在过得开不开心?” 老四没有立刻回答,他说:“您想听什么回答?” “想听你看到的。” 老四实话实说:“我看微微小姐过得很开心。” 陆廷镇笑:“我之前想,她一个人,就算带几块金子,生活也艰难。她前段时间还在做兼职,去中餐馆,去超市核对货物……之前,她哪里做过这些,她连盘子都没有刷过。” 老四轻轻放下酒瓶,他不敢和陆廷镇对酌,杯中酒已经空了,他也没有再续,只听镇哥讲。 “她住的那个房子,暖气不足,不热;一个月,修理工上门四次,来为他们修理热水管道,”陆廷镇说,“想吃点什么都要自己做,整个冬天,只有一件羽绒服,一直穿到现在,我可怜她,觉着她苦,她却这么开心。” 老四恭维:“因为微微小姐天生能吃苦。” “错,”陆廷镇说,“不是天生能吃苦,是她觉着这些东西无所谓。” “你瞧,”他说,“我自以为给了她好东西,原来她都不需要。” 明月照雪。 陆廷镇喝光酒,他起身,回到房间,对照镜子照了一照。 隔壁年轻人欢歌笑语。 陆廷镇靠近镜子,他抬手触及卷发,仔细瞧,又生华发。 他拔掉。 好似这样就能遮盖与微微的年龄差距。 乌鸡直挺挺站在一旁,怕真被陆廷镇送去隔壁,他密封了嘴巴,一个字也不说。 陆廷镇说:“你看着微微长大,知道她什么口味。你等会儿开车去考文垂,找上次那个擅长做粤菜的老板,问问他今日煲了什么汤,做了什么菜——给微微送过去。” 乌鸡立正:“好的,镇哥!” 章之微对此浑然不知。 她花了十多分钟,心惊胆战地检查卧室的门,祈祷这扇门不要出什么问题,否则她将会赔偿给房东一大笔钱。 幸好房门质量优秀,在昨晚的警察怒闯后仍旧保持着完整,没有令她钱包痛的损伤。 今天家中只剩章之微一人,其他人都出去参加快乐的派对活动。在刚刚搬进来的时候,章之微就和这些种族、国家不同的同租室友约定好,她不反对在这个房子中办派对,但只有一条,不可以在学习日举办。 周末,或者假期,他们随意。 大家都遵守着这条定律。 房子中只有她一人念数学,这门学科颇费脑筋,考试也难。章之微沉迷读书,直到腹中饥饿才抬头,瞧见外面夜幕已然降临。 她放下笔,打算去厨房中看看今天还有什么。她最近从法国室友那里学到一道简单的晚餐,两片面包夹一片奶酪,搭配一份凉拌的蔬果沙拉。 好吧,听起来的确有些简陋,但在英国,章之微独自一人,的确很少会花时间和心思来精心做一道娘惹菜。她自己会的粤菜也不多,顶多一些简单的炒菜。 章之微切开面包,有点冷了,不过没关系,可以用微波炉稍微加热—— 门铃声打断了她的晚餐准备,章之微将面包放入微波炉,才走出去。她有些担心是陆廷镇出尔反尔,顺手拎了一根棒球棍。 是乌鸡。 看到对方时,章之微丢掉棒球棍,欣喜极了:“乌鸡哥!” 乌鸡一手拎着一袋餐盒,举起:“不请我进去坐坐?” 章之微开心地邀请他坐下,她飞快地去拿杯子,语调雀跃:“呀,你怎么也来了?我以为你还在澳门……我这里只有冲泡咖啡,你要加糖吗?” 乌鸡忙说:“不用不用,水就好,我不喝咖啡。” 章之微重新端了两杯水过来,是凉的,她已经养成喝冰水的习惯。 乌鸡说:“你走之后,我就重新跟镇哥了。” 章之微双手压着桌面,她问:“玉琼呢?” 她担心自己当初的事,有没有牵连到无辜者。 “玉琼没事,”乌鸡说,“你放心,她很好。陈妈也很好,就是眼睛不太好了。上个月不慎跌了一跤,摔伤胳膊,现在静养着。” 章之微愧疚:“我不知何时才能去探望她。” 乌鸦说:“你想回港城?想回就和镇哥说一声,我们——” 章之微打断他:“我不会再住那边。” 乌鸦看她表情坚定,立刻岔开话题,笑着将装着沉甸甸参合的塑料袋打开:“瞧瞧,我今天带了什么给你?” 章之微双手撑桌起身,她微微翘着脚,看乌鸦一一打开,惊喜叫出声:“呀,是咖喱鱼蛋!” 不单单是咖喱鱼蛋,还有鸡杂粥,凤肝金钱鸡,白灼菜心…… 都是章之微许久未曾吃到的东西。 章之微兴致勃勃拆筷,仰脸,看着乌鸡:“乌鸡哥,您对我真好。” “是镇哥对你好,”乌鸡笑嘻嘻,趁热打铁,“都是镇哥让我送来的。” 灯火通明。 陆廷镇坐在椅子上,看着拎着两袋原封不动餐盒的乌鸡:“你说完之后呢?” “之后,”头发上插了一双筷的乌鸡,委委屈屈地转述,“微微小姐说,她就算饿死,也不会再吃您一粒米。”看看今天还有什么。她最近从法国室友那里学到一道简单的晚餐,两片面包夹一片奶酪,搭配一份凉拌的蔬果沙拉。 好吧,听起来的确有些简陋,但在英国,章之微独自一人,的确很少会花时间和心思来精心做一道娘惹菜。她自己会的粤菜也不多,顶多一些简单的炒菜。 章之微切开面包,有点冷了,不过没关系,可以用微波炉稍微加热—— 门铃声打断了她的晚餐准备,章之微将面包放入微波炉,才走出去。她有些担心是陆廷镇出尔反尔,顺手拎了一根棒球棍。 是乌鸡。 看到对方时,章之微丢掉棒球棍,欣喜极了:“乌鸡哥!” 乌鸡一手拎着一袋餐盒,举起:“不请我进去坐坐?” 章之微开心地邀请他坐下,她飞快地去拿杯子,语调雀跃:“呀,你怎么也来了?我以为你还在澳门……我这里只有冲泡咖啡,你要加糖吗?” 乌鸡忙说:“不用不用,水就好,我不喝咖啡。” 章之微重新端了两杯水过来,是凉的,她已经养成喝冰水的习惯。 乌鸡说:“你走之后,我就重新跟镇哥了。” 章之微双手压着桌面,她问:“玉琼呢?” 她担心自己当初的事,有没有牵连到无辜者。 “玉琼没事,”乌鸡说,“你放心,她很好。陈妈也很好,就是眼睛不太好了。上个月不慎跌了一跤,摔伤胳膊,现在静养着。” 章之微愧疚:“我不知何时才能去探望她。” 乌鸦说:“你想回港城?想回就和镇哥说一声,我们——” 章之微打断他:“我不会再住那边。” 乌鸦看她表情坚定,立刻岔开话题,笑着将装着沉甸甸参合的塑料袋打开:“瞧瞧,我今天带了什么给你?” 章之微双手撑桌起身,她微微翘着脚,看乌鸦一一打开,惊喜叫出声:“呀,是咖喱鱼蛋!” 不单单是咖喱鱼蛋,还有鸡杂粥,凤肝金钱鸡,白灼菜心…… 都是章之微许久未曾吃到的东西。 章之微兴致勃勃拆筷,仰脸,看着乌鸡:“乌鸡哥,您对我真好。” “是镇哥对你好,”乌鸡笑嘻嘻,趁热打铁,“都是镇哥让我送来的。” 灯火通明。 陆廷镇坐在椅子上,看着拎着两袋原封不动餐盒的乌鸡:“你说完之后呢?” “之后,”头发上插了一双筷的乌鸡,委委屈屈地转述,“微微小姐说,她就算饿死,也不会再吃您一粒米。”看看今天还有什么。她最近从法国室友那里学到一道简单的晚餐,两片面包夹一片奶酪,搭配一份凉拌的蔬果沙拉。 好吧,听起来的确有些简陋,但在英国,章之微独自一人,的确很少会花时间和心思来精心做一道娘惹菜。她自己会的粤菜也不多,顶多一些简单的炒菜。 章之微切开面包,有点冷了,不过没关系,可以用微波炉稍微加热—— 门铃声打断了她的晚餐准备,章之微将面包放入微波炉,才走出去。她有些担心是陆廷镇出尔反尔,顺手拎了一根棒球棍。 是乌鸡。 看到对方时,章之微丢掉棒球棍,欣喜极了:“乌鸡哥!” 乌鸡一手拎着一袋餐盒,举起:“不请我进去坐坐?” 章之微开心地邀请他坐下,她飞快地去拿杯子,语调雀跃:“呀,你怎么也来了?我以为你还在澳门……我这里只有冲泡咖啡,你要加糖吗?” 乌鸡忙说:“不用不用,水就好,我不喝咖啡。” 章之微重新端了两杯水过来,是凉的,她已经养成喝冰水的习惯。 乌鸡说:“你走之后,我就重新跟镇哥了。” 章之微双手压着桌面,她问:“玉琼呢?” 她担心自己当初的事,有没有牵连到无辜者。 “玉琼没事,”乌鸡说,“你放心,她很好。陈妈也很好,就是眼睛不太好了。上个月不慎跌了一跤,摔伤胳膊,现在静养着。” 章之微愧疚:“我不知何时才能去探望她。” 乌鸦说:“你想回港城?想回就和镇哥说一声,我们——” 章之微打断他:“我不会再住那边。” 乌鸦看她表情坚定,立刻岔开话题,笑着将装着沉甸甸参合的塑料袋打开:“瞧瞧,我今天带了什么给你?” 章之微双手撑桌起身,她微微翘着脚,看乌鸦一一打开,惊喜叫出声:“呀,是咖喱鱼蛋!” 不单单是咖喱鱼蛋,还有鸡杂粥,凤肝金钱鸡,白灼菜心…… 都是章之微许久未曾吃到的东西。 章之微兴致勃勃拆筷,仰脸,看着乌鸡:“乌鸡哥,您对我真好。” “是镇哥对你好,”乌鸡笑嘻嘻,趁热打铁,“都是镇哥让我送来的。” 灯火通明。 陆廷镇坐在椅子上,看着拎着两袋原封不动餐盒的乌鸡:“你说完之后呢?” “之后,”头发上插了一双筷的乌鸡,委委屈屈地转述,“微微小姐说,她就算饿死,也不会再吃您一粒米。”看看今天还有什么。她最近从法国室友那里学到一道简单的晚餐,两片面包夹一片奶酪,搭配一份凉拌的蔬果沙拉。 好吧,听起来的确有些简陋,但在英国,章之微独自一人,的确很少会花时间和心思来精心做一道娘惹菜。她自己会的粤菜也不多,顶多一些简单的炒菜。 章之微切开面包,有点冷了,不过没关系,可以用微波炉稍微加热—— 门铃声打断了她的晚餐准备,章之微将面包放入微波炉,才走出去。她有些担心是陆廷镇出尔反尔,顺手拎了一根棒球棍。 是乌鸡。 看到对方时,章之微丢掉棒球棍,欣喜极了:“乌鸡哥!” 乌鸡一手拎着一袋餐盒,举起:“不请我进去坐坐?” 章之微开心地邀请他坐下,她飞快地去拿杯子,语调雀跃:“呀,你怎么也来了?我以为你还在澳门……我这里只有冲泡咖啡,你要加糖吗?” 乌鸡忙说:“不用不用,水就好,我不喝咖啡。” 章之微重新端了两杯水过来,是凉的,她已经养成喝冰水的习惯。 乌鸡说:“你走之后,我就重新跟镇哥了。” 章之微双手压着桌面,她问:“玉琼呢?” 她担心自己当初的事,有没有牵连到无辜者。 “玉琼没事,”乌鸡说,“你放心,她很好。陈妈也很好,就是眼睛不太好了。上个月不慎跌了一跤,摔伤胳膊,现在静养着。” 章之微愧疚:“我不知何时才能去探望她。” 乌鸦说:“你想回港城?想回就和镇哥说一声,我们——” 章之微打断他:“我不会再住那边。” 乌鸦看她表情坚定,立刻岔开话题,笑着将装着沉甸甸参合的塑料袋打开:“瞧瞧,我今天带了什么给你?” 章之微双手撑桌起身,她微微翘着脚,看乌鸦一一打开,惊喜叫出声:“呀,是咖喱鱼蛋!” 不单单是咖喱鱼蛋,还有鸡杂粥,凤肝金钱鸡,白灼菜心…… 都是章之微许久未曾吃到的东西。 章之微兴致勃勃拆筷,仰脸,看着乌鸡:“乌鸡哥,您对我真好。” “是镇哥对你好,”乌鸡笑嘻嘻,趁热打铁,“都是镇哥让我送来的。” 灯火通明。 陆廷镇坐在椅子上,看着拎着两袋原封不动餐盒的乌鸡:“你说完之后呢?” “之后,”头发上插了一双筷的乌鸡,委委屈屈地转述,“微微小姐说,她就算饿死,也不会再吃您一粒米。”看看今天还有什么。她最近从法国室友那里学到一道简单的晚餐,两片面包夹一片奶酪,搭配一份凉拌的蔬果沙拉。 好吧,听起来的确有些简陋,但在英国,章之微独自一人,的确很少会花时间和心思来精心做一道娘惹菜。她自己会的粤菜也不多,顶多一些简单的炒菜。 章之微切开面包,有点冷了,不过没关系,可以用微波炉稍微加热—— 门铃声打断了她的晚餐准备,章之微将面包放入微波炉,才走出去。她有些担心是陆廷镇出尔反尔,顺手拎了一根棒球棍。 是乌鸡。 看到对方时,章之微丢掉棒球棍,欣喜极了:“乌鸡哥!” 乌鸡一手拎着一袋餐盒,举起:“不请我进去坐坐?” 章之微开心地邀请他坐下,她飞快地去拿杯子,语调雀跃:“呀,你怎么也来了?我以为你还在澳门……我这里只有冲泡咖啡,你要加糖吗?” 乌鸡忙说:“不用不用,水就好,我不喝咖啡。” 章之微重新端了两杯水过来,是凉的,她已经养成喝冰水的习惯。 乌鸡说:“你走之后,我就重新跟镇哥了。” 章之微双手压着桌面,她问:“玉琼呢?” 她担心自己当初的事,有没有牵连到无辜者。 “玉琼没事,”乌鸡说,“你放心,她很好。陈妈也很好,就是眼睛不太好了。上个月不慎跌了一跤,摔伤胳膊,现在静养着。” 章之微愧疚:“我不知何时才能去探望她。” 乌鸦说:“你想回港城?想回就和镇哥说一声,我们——” 章之微打断他:“我不会再住那边。” 乌鸦看她表情坚定,立刻岔开话题,笑着将装着沉甸甸参合的塑料袋打开:“瞧瞧,我今天带了什么给你?” 章之微双手撑桌起身,她微微翘着脚,看乌鸦一一打开,惊喜叫出声:“呀,是咖喱鱼蛋!” 不单单是咖喱鱼蛋,还有鸡杂粥,凤肝金钱鸡,白灼菜心…… 都是章之微许久未曾吃到的东西。 章之微兴致勃勃拆筷,仰脸,看着乌鸡:“乌鸡哥,您对我真好。” “是镇哥对你好,”乌鸡笑嘻嘻,趁热打铁,“都是镇哥让我送来的。” 灯火通明。 陆廷镇坐在椅子上,看着拎着两袋原封不动餐盒的乌鸡:“你说完之后呢?” “之后,”头发上插了一双筷的乌鸡,委委屈屈地转述,“微微小姐说,她就算饿死,也不会再吃您一粒米。”看看今天还有什么。她最近从法国室友那里学到一道简单的晚餐,两片面包夹一片奶酪,搭配一份凉拌的蔬果沙拉。 好吧,听起来的确有些简陋,但在英国,章之微独自一人,的确很少会花时间和心思来精心做一道娘惹菜。她自己会的粤菜也不多,顶多一些简单的炒菜。 章之微切开面包,有点冷了,不过没关系,可以用微波炉稍微加热—— 门铃声打断了她的晚餐准备,章之微将面包放入微波炉,才走出去。她有些担心是陆廷镇出尔反尔,顺手拎了一根棒球棍。 是乌鸡。 看到对方时,章之微丢掉棒球棍,欣喜极了:“乌鸡哥!” 乌鸡一手拎着一袋餐盒,举起:“不请我进去坐坐?” 章之微开心地邀请他坐下,她飞快地去拿杯子,语调雀跃:“呀,你怎么也来了?我以为你还在澳门……我这里只有冲泡咖啡,你要加糖吗?” 乌鸡忙说:“不用不用,水就好,我不喝咖啡。” 章之微重新端了两杯水过来,是凉的,她已经养成喝冰水的习惯。 乌鸡说:“你走之后,我就重新跟镇哥了。” 章之微双手压着桌面,她问:“玉琼呢?” 她担心自己当初的事,有没有牵连到无辜者。 “玉琼没事,”乌鸡说,“你放心,她很好。陈妈也很好,就是眼睛不太好了。上个月不慎跌了一跤,摔伤胳膊,现在静养着。” 章之微愧疚:“我不知何时才能去探望她。” 乌鸦说:“你想回港城?想回就和镇哥说一声,我们——” 章之微打断他:“我不会再住那边。” 乌鸦看她表情坚定,立刻岔开话题,笑着将装着沉甸甸参合的塑料袋打开:“瞧瞧,我今天带了什么给你?” 章之微双手撑桌起身,她微微翘着脚,看乌鸦一一打开,惊喜叫出声:“呀,是咖喱鱼蛋!” 不单单是咖喱鱼蛋,还有鸡杂粥,凤肝金钱鸡,白灼菜心…… 都是章之微许久未曾吃到的东西。 章之微兴致勃勃拆筷,仰脸,看着乌鸡:“乌鸡哥,您对我真好。” “是镇哥对你好,”乌鸡笑嘻嘻,趁热打铁,“都是镇哥让我送来的。” 灯火通明。 陆廷镇坐在椅子上,看着拎着两袋原封不动餐盒的乌鸡:“你说完之后呢?” “之后,”头发上插了一双筷的乌鸡,委委屈屈地转述,“微微小姐说,她就算饿死,也不会再吃您一粒米。”看看今天还有什么。她最近从法国室友那里学到一道简单的晚餐,两片面包夹一片奶酪,搭配一份凉拌的蔬果沙拉。 好吧,听起来的确有些简陋,但在英国,章之微独自一人,的确很少会花时间和心思来精心做一道娘惹菜。她自己会的粤菜也不多,顶多一些简单的炒菜。 章之微切开面包,有点冷了,不过没关系,可以用微波炉稍微加热—— 门铃声打断了她的晚餐准备,章之微将面包放入微波炉,才走出去。她有些担心是陆廷镇出尔反尔,顺手拎了一根棒球棍。 是乌鸡。 看到对方时,章之微丢掉棒球棍,欣喜极了:“乌鸡哥!” 乌鸡一手拎着一袋餐盒,举起:“不请我进去坐坐?” 章之微开心地邀请他坐下,她飞快地去拿杯子,语调雀跃:“呀,你怎么也来了?我以为你还在澳门……我这里只有冲泡咖啡,你要加糖吗?” 乌鸡忙说:“不用不用,水就好,我不喝咖啡。” 章之微重新端了两杯水过来,是凉的,她已经养成喝冰水的习惯。 乌鸡说:“你走之后,我就重新跟镇哥了。” 章之微双手压着桌面,她问:“玉琼呢?” 她担心自己当初的事,有没有牵连到无辜者。 “玉琼没事,”乌鸡说,“你放心,她很好。陈妈也很好,就是眼睛不太好了。上个月不慎跌了一跤,摔伤胳膊,现在静养着。” 章之微愧疚:“我不知何时才能去探望她。” 乌鸦说:“你想回港城?想回就和镇哥说一声,我们——” 章之微打断他:“我不会再住那边。” 乌鸦看她表情坚定,立刻岔开话题,笑着将装着沉甸甸参合的塑料袋打开:“瞧瞧,我今天带了什么给你?” 章之微双手撑桌起身,她微微翘着脚,看乌鸦一一打开,惊喜叫出声:“呀,是咖喱鱼蛋!” 不单单是咖喱鱼蛋,还有鸡杂粥,凤肝金钱鸡,白灼菜心…… 都是章之微许久未曾吃到的东西。 章之微兴致勃勃拆筷,仰脸,看着乌鸡:“乌鸡哥,您对我真好。” “是镇哥对你好,”乌鸡笑嘻嘻,趁热打铁,“都是镇哥让我送来的。” 灯火通明。 陆廷镇坐在椅子上,看着拎着两袋原封不动餐盒的乌鸡:“你说完之后呢?” “之后,”头发上插了一双筷的乌鸡,委委屈屈地转述,“微微小姐说,她就算饿死,也不会再吃您一粒米。” 第41章 告别 陆廷镇问:“你有没有告诉她,我只是想请她吃晚餐?” “说了,”乌鸡指指插着发簪的小辫子,“所以微微小姐没有将它插进我眼睛。” 陆廷镇:“……” “镇哥,”乌鸡慢吞吞地说,“微微小姐托我给您带个话,她说,’既然两个人已经约好下周三再见面商谈,在此之前,她不想再和您私下联络’。” 陆廷镇:“还有吗?” 乌鸡:“没了。” 就这些。 陆廷镇又问:“你见她晚餐吃什么?” 乌鸡努力回想,片刻后,告诉陆廷镇:“微微小姐在烤面包,还有牛奶。” “只有面包和牛奶?”陆廷镇确认,“没有其他东西?” 乌鸡摇头。 陆廷镇愣了几秒。 “带着这些东西和老四一块儿吃吧,”陆廷镇说,“你们俩,吃完早些休息。” 乌鸡问:“那您——” 话没说完,老四走进来,告诉陆廷镇:“镇哥,陈先生打来的电话。” 这时打电话来,自然不是为了私事。但陈修泽还是语调平稳,先祝贺陆廷镇成功找到“侄女”,才谈正事。一些英国佬要离港,港城这块儿大蛋糕总要有人来分一分。陈修泽平时和马来西亚、泰国那边往来密切,人脉通广,而陆廷镇则有着庞大的核心现金流量,好似一条浩浩荡荡的金水河。 两人合作,足以摆平大部分麻烦。 更何况,先前为找章之微,陆廷镇已答应陈修泽提出的一些条件。 两人只谈了十分钟,便已决定今后动向。陈修泽问他几时回,陆廷镇沉默几秒,给出一个答案:“下周末。” 乌鸡和老四还没有吃,东西都已经摆好,没有小弟先动筷的道理。陆廷镇明显不想吃东西,他低头,重新系好领带。 老四问:“镇哥,您要出去?” 陆廷镇摇头:“我出去散散步,不用跟着。” 乌鸡不放心,但陆廷镇坚持如此,他只好看着陆廷镇拿着衣服离开,心中忐忑。在对方即将出门前,他追上去,又叫一声“镇哥”。 陆廷镇停下脚步,他折身回头。 “我们知道您对微微小姐好,但……”乌鸡说,“女人嘛,您不要逼她,她很苦的,镇哥。” 陆廷镇一言未发,他离开。 门被重重关上。 章之微给自己煮了一份面,加了之前在唐人街买的卤肉卤蛋,切成片,盖在上面,还有一些生菜球……瞧起来,也像模像样。 房间中没有其他人,单独吃饭未免孤独,不过章之微不觉,她展开一张报纸,一边读,一边慢条斯理地吃热腾腾的面条。 嗯,味道不错。 虽然不够正宗,也没有粤菜师傅的手艺好,但这碗面是她自己的,吃起也无心理负担。 是的,心理负担。 章之微明白陆廷镇的意思,他擅长做这个,今天送晚餐来,明日说不定就是午餐和晚餐一起,后天一开门,就能看到乌鸡来送早点……约定好下周三谈话,现在他提前来送东西,未尝不是想打感情牌,用这些“温柔”来动摇她。 她已拿定主意不要冠男人的姓,不要再将下半生全压在一男人身上,不做旁人的太太、孩子的母亲,她想要做章博士。她已经见到坚持不婚的女教授生活如何幸福,对方住在伦敦,有课的时候则来考文垂授课,无课的时候则专注学术研究,或者飞去巴黎和旧友度假。 第42章 第42章 陆廷镇等着章之微说完,他没有对此给予回应。 章之微转脸看车窗外,她向来运气不好,今天也如此,选的谈判日天气糟糕,窗外雾蒙蒙一片。 即使十年前,颁布了《空气污染控制法案》,让伦敦少受工业雾霾造成的烟雾污染困扰,但如今的车子排放的尾气仍旧是一项重要污染,透过车窗,章之微清晰地看到道路旁边举着牌子抗议的家长,她们牵着戴上防毒面具的孩子,手中拿着标语,要抗议汽油中含有的铅。 章之微却觉眼睛酸涩,大约是昨日用眼过度。 车子在中餐厅前停下。 下车时,陆廷镇伸手扶章之微,犹豫几秒,她并未躲开,搭在他胳膊上,微微借了他的力。 这里的确是正宗的粤式早茶,章之微吃得很慢,听陆廷镇讲这两年发生的事。 “回港城后,乌鸡就和花玉琼结婚,”陆廷镇说,“我送他们一套房子,他们年龄大了,也该安定。” 章之微说:“我还没有准备贺礼。” “我替你准备了一份,”陆廷镇说,“是套漂亮的沙发,恭贺她们乔迁之喜。” 章之微大松口气:“多谢你。” 她以为对方会说,“无论如何,我还是你叔叔”这种话,她和陆廷镇太过熟悉,熟悉到几乎能预见到对方会说的下一句。 可是陆廷镇并未说,只举起茶杯,一饮而尽。 “你不在的时候,我想了很多,”陆廷镇说,“一开始,我以为你死了。” 章之微这次没有打断他,也没有故意与他呛声。 “我那时候想,我对不起你,你还这样年轻,还有大好时光,”陆廷镇捏着杯子,“坦白来说,我那时候很后悔,没有在一开始就答应你——我,微微,我没想过要其他人做妻子。” 章之微不知该如何反应。 先前那么期盼听对方说这样一句话,眼巴巴地等,旁敲侧击地问,她喜欢对方喜欢到好似世界只有一个他。 倘若那时听到这句话,她必定欣喜雀跃地抱着他大叫吧。 章之微慢慢地吃一只玲珑剔透的虾饺。 “后来我知道你还活着,我很高兴,微微,”陆廷镇说,“我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过。高兴过后,我担心你独自在外,吃得是否习惯,睡得是否安稳。我担心你饿肚子,担心你被人欺负。” 担心到长出白发。 章之微说:“我遇到了很多好人。” “是的,”陆廷镇微笑,“找到你后,我才发现,你比我想象中要优秀很多。” 章之微将整只虾饺吃掉,一泡鲜汤,虾肉紧实。她听到陆廷镇说:“倘若你不愿做陆太,那我今后也不会再娶妻。” 这话轻描淡写,却令章之微愣在原地。 章之微问:“什么?” “在车上时,你问我,是以什么身份来资助你,”陆廷镇说,“我想要的身份,你不能给我。但叔叔这个名分,我也不愿止步于此。” “之前送你读书花的那些钱,都是我心甘情愿,你不必想着回报,微微,”陆廷镇将自己那份虾饺放到章之微面前,“这些年来,你带给我的快乐,要比这些金钱珍贵得多。” 章之微低头,她鼻子发酸。 “我只希望,”陆廷镇停住,他承诺过,不能对章之微再说违心话,顿几秒,才继续往下说,“我希望你能过得轻松些。” 章之微最终还是吃掉他送来的虾饺。 两个人心平气和地谈完事情,章之微想要付钱,但陆廷镇挡住她,自己付早餐费。 “这是我恳请你来吃的早茶,”陆廷镇说,“必须要让我来付。” 章之微微怔,她先前从未听陆廷镇用“恳请”这个词。 他何时恳请过其他人。 “时间还早,”陆廷镇建议,“想要继续逛逛吗?我想——” “不用了,”章之微说,“谢谢,但我什么都不缺。” 陆廷镇仍旧让人开车送她回去,的确气候不妙,天空稀稀落落地飘下小雪花,越来越大。但车子仍旧顺利抵达章之微的公寓,房子中没有其他人,那些人要么去学校上课,要么就出去玩,只有章之微一人站在台阶上,她和陆廷镇告别,心中清楚,今后大约不会再见面。 章之微不够坚定,她怕自己动摇,才会选择彻底远离。 今日房子供暖不错,时间还有很早,章之微完成课程任务,写到手腕发酸,无意间看窗外,瞧见车子还停在原地,一动不动。 章之微下意识站起,又慢慢坐下。 算了。 她对自己说,对方马上就回港。 最终还是下楼,章之微裹着厚羽绒服,走到车门前,司机不在了,车内只有陆廷镇一人。 “怎么了?”章之微问,“怎么了?” “车子坏了,”陆廷镇解释,“司机先回去,我在这里等。” “外面这样冷……”章之微犹豫片刻,咬牙,“你进来等罢。” 陆廷镇第一次在得到邀请的情况下踏入这个房子,比上次温暖许多,章之微去倒酒,让他暂且暖和身体。 “上次,乌鸡哥说,陈妈不慎跌伤,”章之微主动提及,她问,“她上了年纪,万一落下病……” “我请医生看过了,没有大碍,”陆廷镇重新拿了杯子,放在章之微面前,“一起喝吧。” 章之微不言语。 陆廷镇又补充一句:“就当为我饯行。” 章之微握住透明的玻璃杯,葡萄酒颜色深黯,她轻轻抿一口。 已经两年多没有喝酒了啊。 她未成年时,陆廷镇一直约束,不许她碰酒精,她就自己偷偷喝。好像这就是禁忌感对人的吸引力,越是得不到,便越是要削尖脑袋拼命挤。 其实,世上很多东西,到手后才发觉,原来不过如此。 在章之微成年那日,陆廷镇开了自己珍藏的许多酒,让章之微喝够,让她体验自己酒量如何,今后应酬交际,心中也有数,免得意外喝醉,产生事端。 只是今天并未豪饮,酒过两杯,章之微便有些头晕目眩,她想要去取东西,托陆廷镇回港送给陈妈——是她买的一些药膏,可以治疗跌打损伤,原想托乌鸡哥带给她,只是她走的急,被绊倒,不慎跌坐在自己墨绿色的沙发上。 今日原不该让他进来。 章之微捂住脸颊,她又忍不住做了错事。 楼下陆廷镇听到动静,他放下酒杯,上楼。 一推开门,就瞧见章之微侧躺在墨绿色沙发上。 “微微,”陆廷镇叫她,“怎么了?” 章之微不说话,陆廷镇坐在房间中另一处,他看着沙发上啜泣的对方,下意识想要抽烟,握住打火机,还是松开手。房间中还有章之微方才点的香薰蜡,烟雾袅袅,陆廷镇坐在另一侧看她。 “……你不该过来,我已经努力让自己忘记了,”章之微喃喃低语,分不清是醉呓还是失控,是说自己,还是说他人,也无从分辨,“究竟怎样,你才肯放过我?” 不需要更多尖锐的话语,只看她苍白一张脸。 只消一句话。 陆廷镇捏着打火机,良久静默。 他隐约想起,三年前,两人厮混后,她就那样生机勃勃地坐在床上,拥着被子,欣喜又羞涩地问他。 “我可以永远留在您身边吗?” 他都错过了。 在她对自己寄予最大希望和热情时,他错过了。 陆廷镇将那个银质的打火机放在桌上,沉静许久,看着沙发上的章之微,他起身,离开房子。 在风雪中,陆廷镇重新发动那辆没有任何故障的汽车。 …… 陆廷镇离开的时候是个晴天,天气很好,章之微没有去送别。她在房间中晒着太阳读书,只有一群洁白鸽子落在窗台上。章之微打开玻璃窗,洒下一些面包屑,趴在胳膊上,观察这些鸽子啄食面包屑。 一群自由自在的小可爱啊,吃饱后,拍拍翅膀离开,完全不在意其他。 新的周末来临时,章之微想要散心,独自去约克玩耍。 她还没有好好了解过这个国家。 约克是北约克郡的主要门户,这里更多是浓郁的中世纪风情。章之微尽量避免在日落后活动,但在此之前,她去逛令人敬畏的约克大教堂,以及约克郡博物馆。 章之微为自己做清醒计划,等这次短途旅行结束,回到考文垂,她会重新找一份兼职工作,继续认真学习。 之前的都过去了。 遗憾的是,阴影之中的怨恨无法结束。 在独自吃完一整份栗子鳟鱼后,章之微还没有来得及离开这个长长的街道,就被人拽紧旁侧的小巷,黑暗侵袭,体力差距令她只能被拖拽前行。章之微要张口呼救,有人眼疾手快,在她出声前,用一条毛巾死死捂住她的口鼻,一直将她压到因缺氧而陷入昏厥。 再醒来时,是光亮的房间,章之微手脚皆被绑,嘴唇中塞着棉布,为得不仅仅是她呼救,还防止她咬舌。 她躺在沙发上,衣服完好,口袋中的钥匙也在,紧紧贴靠肌肤。 章之微花了几分钟来让混沌大脑重新运作,她庆幸自己没有遭受更多的伤害,也疑惑对方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地绑架她这个看上去很穷的家伙。 直到半小时后,两个讲粤语的人,将她带到一个有电话的房间中。 为首者脸颊一道枪烧出的疤痕,狰狞异常,正在讲电话。章之微被那两人推过去时,双手被缚,跌跌撞撞,脚不慎磕碰到桌子,章之微一声不吭,桌子发出沉闷声响。 那人被动静吸引抬头,上下打量她,又将话筒贴住耳朵。 “陆廷镇,”那人狰狞笑,用粤语说,“想不想听你小侄女的声音?” 第43章 第43章 章之微口中仍塞着棉布,她没有挣扎,挣扎也没有用处,在听到对方叫出“陆廷镇”这个名字的时候,她彻底放弃挣扎的念头。 对方显然有备而来。 曾经张老儿子被绑,陆廷镇出面,赎金从四十万降到二十万,让张老完好无损地将儿子接回家中。 风水轮流转,出来混,迟早要还的。 瞧,现在轮到陆廷镇了。 章之微早就听过绑架之事,港城,澳门。绑人的不外乎土匪,或一些溃兵,都是走投无路、穷凶恶极之人。开天价要赎金,有不肯给的,直接被割了耳朵、砍下手指,装进盒子中,血淋淋送返给家人。 要么就是仇家寻事,无法伤到陆廷镇,就对他身边人动枪动手,凌,辱折磨。 这些人现在还没有对她下手,多半是有事要威胁陆廷镇。陆廷镇膝下无子,但疼惜小侄女是人尽皆知。更何况这两年闹成这样。 章之微一动不动,这些人捆绑她用的是沾了水的牛筋,不能挣扎,越挣扎,勒得越紧。 那人看着她,仍握着听筒:“不信?那我叫她过来接电话。” 章之微被推过去,推她的人还算客气,大约是看她一介弱女,也大约是要和陆廷镇谈判,没有对她动粗,她走到电话旁,口中棉布终于被取下。牙齿酸涩,肌肉也痛,像是硬生生嚼了大骨头,章之微忍不住,咳了一声,话筒就递到唇边,她清晰地听到陆廷镇的声音:“微微。” “嗯,”章之微叫,“陆叔叔。” 陆廷镇的声音有一种竭力压制的平静:“你现在怎么样?” 章之微没能回答,守在旁边的人夺走话筒,揉成团的棉布重新塞到她口中,阻止她出声。 “她现在还好,”那人说,“不过,陆廷镇,我不保证她等会儿还能好端端地站着。” 章之微听不到陆廷镇说什么。 只在片刻静默后,看到刀疤脸狞笑:“当然,当然,我绝不会动她手指。听说是你精心栽培的啊……你要不肯,那我们就也尝尝,陆廷镇教出来的人是什么滋味。” 章之微心底空余悲凉。 瞧,这些人虐待女人羞辱男人的法子,从古至今都一样。 她一声不吭,不闹也不挣扎。其他人大约也没见过这样安静的“俘虏”,也觉着新奇,没有动她。只听刀疤脸继续和陆廷镇谈判:“陆廷镇,你胃口太大,我们先生很不满意。英国佬离开港城,那些东西,你一个人也消化不动……” 剩下的话,章之微没有听完,刀疤脸挥手,示意其他人将她带走,仍旧推回之前的小房间。在很多人认知中,约克偏僻,不够发达,章之微猜测这应当是他们租赁来的旧房子,普通的英国民居,窗外能看到绿色草坪,绵延到干燥的公路。现在是上午,她已经昏睡很久,有人端了盘子,上面摆放着几块面包,竟然还有一杯牛奶。 “给你吃点东西,”为首的人又瘦又高,光头,警告章之微,“你不能叫,否则——” 他扬起手:“明白?” 章之微点头。 他摘掉堵住章之微嘴巴的棉布,让章之微能够自由呼吸空气,她酸到爆炸的口腔也终于得到解脱。端盘子的人上前,他和乌鸡一样,长发,扎个小辫子,身材颀长,一言不发。 章之微抬头看他,那人移开视线,往旁边挪几步,站在光头后面。 章之微不说话,她的口腔很痛。光头指挥小辫子松开捆住她胳膊的绳子,几乎一夜未动的四肢也是酸痛的,她终于从中得到一些舒缓,不吭声,但光头却捏住她下巴,仔仔细细地看,意味不明:“的确是个美人。” 章之微双手终于脱困,她不吭声,抬手去取面包吃,面包很干,发硬,她咬肌酸痛,暂时咬不动,就用牙齿去慢慢地磨,牛奶就在右手边,她去取,衣袖往下,露出一截手腕,还有牛筋绳勒出来的痕迹,一片发红。 光头仍旧凑过来,他问:“陆廷镇有没有搞过你?” 章之微不说话,只低头啃面包。 光头扬手,要打她,被小辫子拦住。小辫子急切开口:“欧哥,别,升哥还在和陆廷镇谈判,他特意嘱托了,不能动……千万别动她。” 光头松开手,他看着章之微,冷哼一声,整理衣襟,吩咐房间中其他人:“看管好她,别和她说话,也别让她跑——听说在陆廷镇眼皮子底下跑出去两年,应该是个机灵鬼,你们都看紧些。要是出了事,坏了先生的事,升哥绑你们去喂鲨鱼。” 光头扬长而去,房间中只剩下几人,章之微将牛奶喝掉,她很渴,需要东西来补充能量,生硬咽下面包后,她说:“我要喝水。” 看门的两人面面相觑,没人说话,一个小个子出去,过一阵,拿了一瓶纯净水回来。章之微请求:“哥,我手腕痛,拧不开瓶盖,能帮我拧一下吗?” 没有人能拒绝章之微这样的祈求,她又客客气气的,小个子重新拧开瓶盖,放在章之微面前桌子上。章之微又说:“谢谢。” 小个子却像被毒蛇咬一口,惊慌失措后退,一步步退回原地。 章之微没有流泪,也没有呼救,她知慌乱无用,反正已知对方要拿她威胁陆廷镇。既然她如今还有用,那就是谈判筹码,除非陆廷镇将对方激怒,否则,这群家伙暂且不会对她动手。 她能做到的,就是多吃东西,多喝水,好好休息,留着力气,等待时机。 而不是哭哭啼啼或大吵大闹,无用地浪费体力。 两小时后,章之微被重新带到刚才的房间,刀疤脸抽着烟,整个房间乌烟瘴气,呛到令人几乎窒息。章之微闻不得烟味,刚踏入便剧烈咳嗽,刀疤脸将香烟在烟灰缸中碾灭,另一只手将话筒递过来。 他警告章之微:“和你的叔叔好好聊天,你知道该怎么做。” 章之微接过话筒,房间中只她一个女人,光头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一边打量她,一边抽烟,其他人大多站着,将房间守得如滴水不漏的铁桶。 章之微拿起话筒。 “微微,”陆廷镇说,“对不起。” “没事,”章之微平静地说,“我现在很好。” “我明天夜间就到。” 章之微愣了一下,她不明白陆廷镇的意思,也不知他们如何敲定交易。难道不是让陆廷镇在港城同意条件,这边再放人?是了,陆廷镇一定要亲自确认安全。 章之微捏紧话筒,她说:“嗯。” “好好吃东西,好好喝水,好好活着,”陆廷镇声音压抑,仍宽慰她,“活下来最重要,明白吗?微微,我要你好好活着。” 章之微:“我知道。” “无论发生什么,我都——”陆廷镇欲言又止,忍下去,他说,“别怕,我很快去见你。” 章之微没来得及说话,刀疤脸伸手。 短暂通话到此为止,话筒被人夺走,她被重新丢到那个小房间中。这里没有时钟,没有任何能表明时间的东西,她只望着窗帘外渐渐暗下,看管她的人换了两次,仍旧是中午负责看管她的人过来,带了食物和水,这次多了几个水果,面包也软了一些,还有切成片的火腿肠,两瓶水,一杯牛奶。 章之微吃得干干净净,一点儿也没浪费。 是的,无论如何,活下来最重要,她要好好活着,她还有许多未完成的梦想,她要做章博士。 但总有男人,想要拉她进淤泥。 光头毫不避讳,他吃饱喝足,大摇大摆进来。章之微坐在沙发上,她裹着大衣,穿着长衣长裤长靴,很保守简朴的装扮。光头剔着牙,盯着章之微,手在裤子上抓挠几下,他走过来,坐在桌子上,看她:“听说你很了不起,一开始说死了,后来又说病了。陆廷镇跑去马来西亚、英国,满世界地找你……真是小侄女这么简单?” 他满怀恶意:“是陆廷镇的女表子吧。” 章之微不吭声。 光头摸着她头发:“呦,现在装哑巴?没事,陆廷镇今天长了翅膀也来不了,男人,都有一枪两弹。你跟谁不是跟?嗯?” 章之微后退,将头发抽走。 她要好好活着,无论发生什么。 光头变本加厉,抬手要摸她脸颊,被中午那小个子急急制止:“欧哥,欧哥。不行。” “回去,”光头扭头瞪他,“你傻不傻?这女人真被我们搞了,她都不敢和陆廷镇说!陆廷镇那人,眼里揉不得沙子,你猜他会不会还要这样的女人?” 小个子不说话了,倒是小辫子飞身扑过来,抱住光头,阻拦:“升哥说了,千万不能碰她。这是大事——” 光头不耐烦,扬手给了小辫子一巴掌。小辫子被他扇出鼻血,仍旧不肯松手,鼻血滴滴答答蹭了光头一身,光头也倒了胃口,一脚把他踢开,嫌弃极了:“滚出去。” 小辫子被踢中下,身,捂住肚子倒在地上,涔涔地冒冷汗,蜷缩着低声叫。光头被生生败掉兴致,转身离开,要去擦身上的血。 门口的小个子和另外一个守着的也开始规劝光头,一声一个哥叫着,跟他去了房门外,赔笑。 小辫子脸色苍白,从地上艰难爬起,一瘸一拐地将一瓶干净的水递到章之微面前。 章之微低声对小辫子说谢谢。 停顿几秒,她又说:“黑蝇哥,我一直以为您死了。” 小辫子一愣,他看章之微的脸,不可置信——他从没想到,对方还能认得自己。 “老窦和乌鸡哥说您出海掉了水中,我哭了好久……”章之微说,“没想到还能在这里见到您。” 老窦是章之微对阿曼的称呼。 章之微见过小辫子,幼时在阁楼上做作业,天气闷热,推开窗,能看到阿曼在下面和他低声聊天。 “所以,”章之微看他,“您也是卧底?” 黑蝇不说话,他想要后退,章之微却握住他手腕,狠狠抓住。 “乌鸡哥现在还为陆廷镇做事,”章之微对黑蝇说,“陆廷镇给了他房子,他很快就要结婚了,现在跟着陆廷镇做正经事,将来孩子也要送去读书,做律师,做医生,前途无量。你瞧,之前那些事情,陆廷镇都知道,但他愿意原谅、善待主动投诚的人。” “只要你肯帮我,肯救我,”章之微一字一顿,“黑蝇哥,我保证,乌鸡哥能有的,你也能有。从此后不用刀口舔血,能安稳结婚生子。” “你应该知道陆廷镇有多看重我。” “帮我,我保证你今后安安稳稳。” 第44章 第44章 事实上,章之微对黑蝇的印象并不算深刻。 阿曼的朋友很多,大多因各种各样的意外而过世。这种死亡,有时候连正经的葬礼都没有,可能只是拖去焚尸炉中烧成灰,撒些纸钱和纸扎的东西,黄泉路上也算有人陪伴。港城人大多信风水,尤其是做这种事的,笃信因果轮回,报应不爽。即使“送人上路”,大多也会收敛尸骨,黄土一捧,纸钱几张,算做周全。 这种场面,自然不会让章之微看到,她只知,忽然间,来找阿曼的人少了一个。今天少一个叔叔,明天少一个哥哥。章之微会去向阿曼确认,那个叔叔呢? 阿曼只会说:“他回大陆了。” “他去国外做事。” “他出差了。” …… 这些人出差,从不见回来。渐渐地,章之微也明白,他们是死了。 黑蝇和乌鸡关系好,某天忽然就没了踪迹,乌鸡哭得蛮伤心,说他是失足跌落,捞不上人。 哪里是捞不上,明明是“金蝉脱壳”。章之微猜乌鸡也未必知黑蝇尚在人世,否则,乌鸡也不会留到陆廷镇身边,直到现在。 和章之微的记忆中相比,黑蝇要瘦许多,他伛偻着身体,背像一张匠人手中欲做弓的宽竹。此时此刻,他嘴唇翕动,低声开口:“我帮不了你,我回不了头。” 章之微仍坚定望他,她说:“但我能帮你。” 黑蝇不说话,他的唇一直在抖,门外脚步声回转,踩踏而至,隐约中听人推开门,好似被什么东西狠狠烫到,黑蝇猛然起身后退,让开一段距离。 是小个子和另外一个守着的人,光头没回来。 夜色渐渐深了,小个子去抱毛毯给章之微,她连大衣也不脱,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闭上眼睛,躺在沙发上,和衣而睡。 在这种情况下,怎么会睡熟,外面稍稍有动静,章之微便会惊醒。一整个晚上,乱七八糟的事情全都涌入她的耳朵中。如果没有绑架,现在的她应该已经到了考文垂,明后天还有课程,学业,也不知道瑞恩和薇薇安会不会担心,还有……还有陆廷镇。 章之微不知对方拿她要换取什么样的利益,也不知陆廷镇是否会答应。陆廷镇最厌烦受人威胁,他已承诺明晚到来,章之微几乎能预见这群人的下场。 她做了许多浅浅表层的梦,或是自己被枪击中,或者陆廷镇执枪与人决斗,这些乱糟糟的东西令章之微惊惧地从梦境之中脱离,满头大汗醒来,也不发声,耳侧听到人在讨论,她睁开眼,透过朦胧的光,看到负责看守她的三个人,已经坐下了。 现在应当是深夜,她一直以来表现得毫无攻击力,再加上光头不在,这三人也稍稍松懈,在聊天。 “升哥说了什么?” 这是黑蝇的声音。 “没说什么,还是和下午一样,让好好看着她,”小个子说,“特意说了,千万别动。欧哥已经挨骂了。升哥还说,天下女人多得是,这个先不碰,等拿到钱,他出钱,让我们爽一爽。” 黑蝇问:“明天你们打算怎么带……她过去?” 小个子说:“升哥说——” “等等,”一直沉默的那个人开口,他声音沙哑,像喉咙中塞了一把沙子,打断,“现在说?” “怕什么,”黑蝇起身,“晚上给她的水里有安眠药……你们不信?我过去看看。” 章之微紧闭双眼。 她嘴唇有些发干,佯装熟睡。 脚步声渐渐靠近,黑蝇低头,她甚至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声。大约五秒钟,黑蝇站起身,告诉同伴:“睡死了,和猪一样。” 章之微默不作声。 她听见小个子毫不设防地说:“其实,我听升哥那意思,陆廷镇不一定愿意合作。那是块肥肉,先生明日下午到,他们约好了在约克谈,陆廷镇那小子心眼多,咱们把这女的衬衫脱了,给陆廷镇送过去当信物,这边带着人先走……好像是往苏格兰?叫啥色斯克还是色色克,是吗?” “嗯。” 黑蝇问:“先生不打算把人还回去?” “还,”小个子肯定地说,“但不能直接带过去——陆廷镇肯定要带人,你放心?要等他签了合同,写了名字,升哥给咱们打来电话,咱们再把人丢下,明白?” 黑蝇犹豫:“真要是把她丢下,万一有个意外……” “那和我们无关,”声音嘶哑的人说,“人各有命。” 黑蝇不再说话,唯独章之微冷汗涔涔,她不言语,闭上眼睛,困意全无。 她攥住自己衬衫一角,犹豫良久后,用指甲轻轻地去磨一处缝得不算牢固的边缘线,好不容易磨断她小心翼翼地沿着拆开,一路往上,直到拆散。 清晨时刻,在黑蝇来送早餐的时候,章之微说:“我的衬衫开线了,劳烦你帮我找针线盒,我缝一缝。” 黑蝇看看她,什么都没说,往外走。光头站在外面,没进来,隔着大开的门,听见他不耐烦的声音:“什么?缝衣服?她当我们来伺候她?” 听不清黑蝇说了什么,光头不耐烦:“行行行,去拿吧。” 等吃掉面包,喝完牛奶,黑蝇也把针线送过来,一根细细的针,挑着一根长长的白色线。章之微镇定自若,她低头,将开线的那一处拼接好,低头,开始专注地缝合。 一小时后,她缝好衬衫,把针线还回去。 午餐后,那个升哥也发话,要章之微换了上衣,原本的衬衫脱下来,他要送去给陆廷镇看。 章之微什么都没说,她顺从地脱下衬衫。这东西当然被光头、升哥细细检查过,确认没有任何问题,没有能传递消息的地方,没有字,只有女孩身上的香味。 光头闻着心动,捏了几把,狠狠地瞪着章之微。 章之微还在低头喝水,她不哭不闹,穿着这些男人丢给她的黑色毛衣,安静地等待接下来的去处。 五点钟。 小个子用牛筋绳将章之微裹得严严实实,黑蝇捏着她的下巴,毫不留情地将棉布塞到她口中。 六点钟。 陆廷镇乘坐一辆黑色的车,他按着太阳穴,一言不发,只面色沉沉盯着远方道路。 黑暗已然侵蚀,他在前往约克的路上,这个具备中世纪特色的城市风景已经不能再入陆廷镇的视野,他问坐在前面的人:“老四,还有多久到?” 老四回答:“半小时。” 半小时。 距离陆廷镇接到第一个绑架电话,已经过去四十五个小时,这群渣滓。 四十五个小时,微微落在他们手中。 这些人一直在英国,偷偷地跟踪,窥探着陆廷镇的去向。他们顺着找到微微,并打算用微微来威胁他,要求陆廷镇放弃和陈修泽吞并九龙仓的计划,要陆廷镇也同他们分一杯羹。 陆廷镇至今记得自己怎么回应对方。 他说:“转告李阔允,章之微敢掉一根头发,我让他今后断子绝孙。” 出来混,迟早要还。 只是报应不该在微微身上。陆廷镇腕上仍缠着那串珠子,大师说他注定孤苦一生。陆廷镇不信这些,他只相信,无论微微如何,李阔允都会断子绝孙,后继无人。 这么多年了,李家一直走下坡路,早年还能依靠几个卧底来和陆家打得有来有往,现在…… 陆廷镇望向玻璃窗外的浓黑。 是该清算总账了。 五点半,陆廷镇准时抵达约克。 他们的谈判地点在一处酒店中,陆廷镇带了六个人,李阔允带的人不多。推门而入时,陆廷镇粗略看了看,现如今,站在李阔允身后的,一个光头,另一个脸上有深刻刀疤。 李阔允正在倒茶,红茶,用镶嵌着金边的茶壶一一倒入小瓷杯中,含笑邀他共饮一杯。 “尝尝,”李阔允说,“这英国佬的茶味道也不错。” 陆廷镇坐在沙发上,他开门见山:“章之微在哪?” 李阔允一顿,他说:“你放心,人呢,我们替你好好地照顾着。不过,我们要的东西呢?” 陆廷镇身体微微后仰,他平静:“总要让我见见人,见不到章之微,接下来的事情也不必谈。” 李阔允笑:“我们是谈生意,怎么闹这么凶?我们一定会好好地招待着你的心头肉,我也知你聪慧过人,现在合同不签,人嘛,我们哪敢让你见?不过,人见不了,东西倒是有。我们拿章之微小姐的一样东西,可以给你看看,也让你安心——” 他拍拍手。 有人捧了件衬衫过来。 陆廷镇握在掌中,低头,嗅到上面的淡淡肥皂香气,是章之微用的那些。 衬衫很干净,是纯棉的,容易皱,没有破损,也没有其他肮脏的东西,这的确是对方自愿、完好脱下的一件。 李阔允想要借此向陆廷镇证明,他没有伤害章之微。 “怎么样?”李阔允说,“我的诚意已经表现出来,至于陆先生,什么时候也能让我见见你的诚意?” 陆廷镇没有说话,他手指触碰着衬衫,敏锐地瞧见边缘处有一根线头,又被线细细锁住。虽然都是白色的线,却有着细微的颜色差距,粗细也不同,在两种线分界线边缘,陆廷镇稍微一停,指腹细细触碰着上面的痕迹,慢慢抚摸。 是他教过微微的摩斯密码。 短暂停滞后,心脏重新恢复跳动,血液,脉搏,这些东西充斥着他的胸膛,剧烈而响。 陆廷镇面无表情地看着李阔允:“你确定这是微微的衣服?” 口中谈着话,他压抑心跳,不动声色,不着痕迹地移动指腹,一寸一寸摸过去,感受那些长短不一的缝合线。 章之微留下的信息,简明扼要。 「我在瑟斯克」 第45章 第45章 章之微被推搡上一辆黑色的车。 一个陌生脸庞开车,小个子坐在她左侧,黑蝇坐在右侧。前面坐着看守她的另外一个人,三个人都讲粤语,大约知道她插翅难飞,因为聊天也不避讳。 他们能聊什么呢?聊女人,聊钱,聊烟酒和违禁品,没有一个人聊今后的出路,他们并不在意还有她在场,已经开始讨论,要去哪里的红灯区,评头论足,要哪里的女人,要玩什么花样……一群男人,抽烟喝酒,气味浓重到让章之微想要干呕,车窗开了两指的空隙,冷冽的风灌入,冲淡一些肮脏气息,章之微仍旧屏着呼吸,借着两指宽的亮去窥车外自由的风。 瑟斯克在苏格兰和约克之中赶牛道、约克郡山谷区和海岸间的路的交汇处,这两条道路都曾是中世纪的贸易干道。也正因此优渥的地理位置,瑟斯克得以繁荣。这些东西,都是薇薇安告诉章之微的,她中意的男同学家就住在瑟斯克。在公寓里开派对时,薇薇安一直都在用各种理由来约对方。 章之微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来此,会是这种原因。 她不知陆廷镇有无读出她留下的信息,摩斯密码是陆廷镇闲暇时教过她的,她留下的也是英文。 章之微闭上眼,车子颠簸,她有些反胃,想要呕吐。 一群人抵达瑟斯克时的时机不对,每周一周六,这里都会举行集市,一停一顿,章之微已经开始脸色发白,强烈的晕眩感让她差点吐到小个子身上。几个男人当然不可能让她就这样吐出,但……一个被捆绑、塞住嘴巴的女人,也不适合穿过集市。 再穿过一个铺满鹅卵石的中心广场,走过两条街道,就能到达目的地,是一个陈旧、不惹人瞩目的公寓。 在这个时候,堵车了。 车上的人很快为此争执起来,黑蝇想要带章之微下车,解开她的束缚,不堵住她的嘴,牵着她走回去。 声音沙哑的那个家伙不肯,他认为章之微会趁机逃跑。 “你看她小身板,怎么跑?”黑蝇据理力争,“早晨就给她吃了那么点东西,你觉着她能跑过我们?你当这是拍电影?你以为她是成龙?还是李小龙?” 小个子说:“我觉着很对。” 少数服从多数,黑蝇解开捆住章之微手脚的牛筋绳,攥紧她手腕,其他俩人也紧跟着,确定章之微无处可逃。 艳阳高照,冬天的衣服穿着又厚又重,章之微想,怎么能给陆廷镇留下记号?焦急思考中,黑蝇让小个子看着章之微,他自己去买了一包那种细细的糖,分给几个人吃,最后还剩一些,他自己又懒得拿,恶声恶气,威胁章之微替他拿着。 小个子看不下去:“哥……你看她连走路的力气都快没了。” “拿个糖,又死不了人,”黑蝇说,“敢弄撒,我打死你。” 他作势微微扬手,又怕被人瞧见,威胁地抬了抬:“明白?” 章之微点头。 她用指甲悄悄地划破糖角一个小口,走几步,撒一些,控制着量,做得隐秘,只盼地上的蚂蚁能识趣。 不到十分钟,步行的几个人顺利抵达公寓。章之微太疲倦了,她裹着衣服,仍旧睡在沙发上,几个男人不能喝酒,就抽烟,边抽烟边吃东西,聊天。 在这样的嘈杂声中,章之微捂住口鼻,慢慢睡着。 醒来时,窗帘外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房间中只有小个子守着,桌上有简单的饭菜,这次不再是面包,是已经凉透的海鲜派,还有巧妇苹果馅饼。 章之微咬了一口馅饼,多佛口味,远远比前日吃得东西要美味。 她没有思考太多,低头吃饼,负责看管她的小个子在打瞌睡,额头有一下没一下地垂着,鼾声如雷。 章之微环顾四周,她悄悄地将桌上的塑料叉子握在掌中,咬牙,用力掰掉两边的塑料片,只留中间一根尖锐。她穿着长袖,就将掰开的叉子藏在身上。 窗外已经浓黑。 她独自吃完馅饼和海鲜派,水刚喝到一半,就有人愤怒地一脚踹开木门。章之微刚抬脸,就看到满头大汗的光头,他显然是急奔而来,直直冲着章之微。 小个子被动静吓到从木椅上一头栽下,慌里慌张地站起,颇为费解:“欧哥,您这是……” 光头阴测测地看章之微:“升哥说了,把她送到约克。不过,送回去之前,还不如让人先爽一爽——我还没睡过女学生呢。” 小个子原本要阻拦,听到光头的声音,顿在原地。 他咽了下口水,犹豫良久,踟蹰不前。 光头扭头,呵斥他:“傻站着干什么?给我按住她!抗到车上,我们一起。你觉着她会和陆廷镇说?她被人搞了,自己都得瞒着!” 章之微放手将瓷盘摔碎,俯身捡碎瓷片,她什么都没说,在光头扑上的时候狠狠地用瓷片边缘划向对方脖颈,可惜她气力微薄,哪里是对方对手,登时被捏住手腕,光头低头要往她脸上凑,呼吸难闻到令章之微几欲作呕,她转过脸,双手被俘,卯足力气踢对方的腿。 纷杂的脚步声响起,黑蝇冲入,急急阻止,用力推光头一把,光头一个趔趄,松开手,章之微终于得到自由。 黑蝇叫:“欧哥,您忘了升哥的话?先将这个女人带走,升哥说了……这里不安全。” 光头没有得手,又气又恨,指挥黑蝇:“好好地把这个女人捆起来,别放跑。今天晚上,送回去之前,我们也一块儿尝尝,陆廷镇的女人是个什么滋味。” 章之微这次被捆得草草,黑蝇负责,他匆匆忙忙,只系她双手,还是个活扣,一用力就能挣脱。其他几个人着急带人走,也没细看,推推搡搡,将人推上车。这次是小个子开车,黑蝇坐副驾驶,章之微和光头坐后面。黑蝇一直在擦汗,不知想什么,时不时转脸看章之微。 从章之微上车,光头抬手就要摸她脸,车子已经发动,小个子呼吸声颇重,他还不明情况,仍问副驾驶沉默的黑蝇:“升哥这么着急要人?那等会儿时间……” 在光头的脸贴上来时,章之微后背抵着车门,她终于摆脱绳索,手掌心攥着那根只剩一根的尖叉,狠狠地插入对方眼球。 清晰的葡萄破裂声。 “啊!!!” 刺耳的惨叫响起,光头双手就要捂眼,痛到嚎叫,身体往后倒。他的血液溅到章之微脸颊上,她咬紧牙,手指颤抖,但没有任何松懈,仍死死地将手中叉狠狠往前送,刺痛。 章之微终于发出第一句对光头的声音:“去死吧!!!” 锐利的刹车声,小个子被后座惊变吓到猛踩刹车,车子失控,冲破栏杆,直直往前栽倒。光头原本要掏枪,被如此一惊,□□从他怀中脱落,他一手捂着眼睛,另一只手要抓章之微:“臭女表子!!” 章之微膝盖不知道磕碰到什么地方,疼痛剧烈,她仍咬牙不出声,用尽全力拉开车门,跳车,踉踉跄跄地往远处奔。 光头嘶吼着,紧跟其后,他终于抓到枪,但失去一只眼睛,怒火让他也失去准头,只胡乱扫射一通:“贱人!贱人!!臭烂鞋……” 子弹顺着章之微头发扫过去,前方一片浓黑,她什么都看不清,只闷头往前冲。只有跑,才有一线生机,无论如何,无论如何。 这是一片草地,章之微不知踩到什么东西,又软又烂,重重跌坐地上,她不能停留,双手撑着烂泥浆,支撑着爬起。 她听到另外一声枪响。 光头的枪声停下,凄厉惨嚎。 章之微踉跄回头,她看到光头中枪倒地,不停抽搐。 他身后不远处,黑蝇手握枪,只看着她,大声喊:“快跑!别回头!” 小个子举枪,颤巍巍,瞄准黑蝇。 章之微再不回头,她从泥水中爬起,疯狂往前奔。月色凄凉,沾透泥水的衣物又湿又冷又重,她的喉咙像是吞下火焰,像无数噩梦,身后厉鬼跟随,她只能用灌铅的双腿竭力前奔。 别回头。 微微。 快跑。 别回头。 章之微听到身后传来枪响,三声,她没有回头,没有流泪。 异国小镇,她满身泥水,脸颊沾着血液,在弯月冷夜中奔跑,远离尸体,奔向未知的黑暗。 此处无她容身地,黑夜如森林野兽,悄然吞噬弱小残骸。为了活下去,她只能强大。 在黑暗渐渐消退的时候,章之微终于逃到一座教堂中,她可怜兮兮的模样和流利的英文说服了年迈的老神父,对方愿意让她暂时留在这里休息,让她清洗双手,并给她一块面包。 章之微蜷缩身体,她睡在一间忏悔室中,要等清晨就去当地警局,再寻求庇佑……不!这些人说不定已经买通警局,她现在最好是睡一觉,养足体力,继续跑。 她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安全,心底凄凉一片茫然,好似暗中乘舟渡江,不辨东西南北,随波逐流。 她连桨都没有。 随时可能都会被射杀。 章之微是被脚步声惊醒的。 沉重,只有一人,是个男人。 章之微身上已经没有武器,她惊站而起,盯着地上木门上的阴影,的确是男性的脚,黑色皮鞋,停在她藏身这一间门口。 章之微绝望地发现自己毫无力气,昨夜的狂奔和相博,已经让她几乎丧失掉所有体力。莫说跑步,现在的她,就连走路也困难。 双腿酸痛,腹中饥饿。 章之微准备好出拳。 叩叩叩。 三声响。 她听到陆廷镇声音:“微微,你在里面?” 章之微呆愣在原地。 门外。 久久没有得到回应。 陆廷镇打开忏悔室的门,看到章之微。 身上有污泥,脸颊有干涸血液,不停流泪的章之微。 她站在忏悔室之中,阳光炽盛,落她一身。 身体颤抖,满面泪水。 第46章 第46章 五岁那年,章之微住在香港岛东区的北角。 这一块儿地方,以前住的都是上海的移民。乡音是个很神奇的东西,即使将来远飘他乡,熟悉方言仍将人团聚。章之微听说,出名的作家张爱玲来港时,就曾住在这里。 她猜对方一定很有钱,一定不会如她父母,租住狭窄的一间屋,用公厕,洗脸洗菜,也要去水龙头前排队。 记忆伊始,这里就已经是福建人的地盘。之前的上海人已经陆续搬走,福建是港城第二大籍贯省份,在整个港城的总人口中,福建籍贯的人,也要占据六分之一。 有些人,是从福建直接移民到这里,而有些,则是在东南亚排华情绪高涨、严峻时,流落至此。 章之微的父母属于后者。 福建,马来西亚,港城,代代漂泊,好似无根浮萍,风一吹,就被时代潮流裹着滚滚而去。他们从来都身不由己,填肚穿衣全看上天恩惠,全看政,策法,规。不宁之时,惶惶不得终日。 幼年的章之微不知这些。 她最讨厌的是带大盖头,向这条街巷收钱的英国佬。福建人大多节俭,漂洋过海移居港城,也不过置得一屋,辛苦做工,或开小店,做些微薄生意。还要向这些英国差佬定期交钱,不给钱,怕他们时时找麻烦。 看不惯他们的章之微,有天惹了祸。她用塑料袋拎着叔叔送她的金鱼往家赶,不慎跌一跤,撞到一个英国佬,连金鱼带水全落对方衣服上。 英国佬大怒,追着她打,章之微仗着身形灵活,东躲西藏,藏到一处窄巷矮屋中。 一直躲到天黑,也不敢出。章之微怕自己得罪对方,害得这英国佬针对父母;又怕自己跑出去,被英国佬捉去坐牢, 她才五岁,她什么都不懂,只懂得一个怕,一个屈辱。 还是妈妈打着手电,嗓子喊哑了,才找到章之微。 “薇薇,薇薇……” 明晃晃的手电打在她身上,躲藏在暗处的章芝薇流着泪扑向妈妈:“阿妈!” 明晃晃的阳光落在她身上,隐蔽于夜中的章之微流着泪望陆廷镇。 她什么都没说。 “微微,”陆廷镇伸手,“过来,微微,别怕,我来了。” 章之微抬手,她终于触碰到对方的手。 温暖,有韧性。 见到妈妈的时候,见到陆廷镇的时候,她泪腺彻底失,禁,泪水盈面。 疲惫一夜的心脏落到归处。 忏悔室外,天光大亮。陆廷镇握住章之微的手,俯身,擦干她眼下已经干涸的血迹。 提心吊胆两个日夜,此刻见到他,章之微终于无法自控,她不说话,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落。陆廷镇将满身泥水的她拥在怀中,隔着衣服,轻轻拍章之微的背,良久,一声轻叹。 此地不宜久留。 他们需要尽快离开这里。 陆廷镇低头,看到章之微的腿,她什么都没说,双腿仍在不由自主地抖。不需要多余的话,陆廷镇已经明白她经历过怎么样的惊险奔跑。 章之微脸色苍白:“我跑不动了……” 她的腿很痛。 陆廷镇说:“我抱你。” 陆廷镇脱下章之微被泥水弄污的大衣,将自己干净的外套脱给她。他火气旺,冬天也能去冷海寒冰中游,章之微双腿发软,如今再跑肯定不行,她的体力全被消耗掉,冷到发颤。 昨夜那种拼死逃法,纯粹是以命相博。现在即使想要搏命,也无力再跑。 陆廷镇将她抱起,大步走,从另一个小门离开。 章之微问:“不同神父说一声吗?” “不,”陆廷镇言简意赅,“那些人已经买通瑟斯克的警察,不用太久,他们就会搜到这里。” 章之微问:“其他人呢?” “他们负责善后,阻击,”陆廷镇说,“我先带你走。” 章之微不说话了,她又累又困又饿,完全打不起精神。倘若不是陆廷镇来此,她自己前途未测,不知是否能顺利逃脱。 她不会再去做假设,事实就是,陆廷镇成功在那群人之前找到她,并可以带着她出逃。 陆廷镇的车就在教堂后一条隐秘的路上,他将章之微放在副驾驶,顺手扣好安全带。车上有面包和牛奶,还有一袋硬硬的牛肉粒,一袋坚硬耐嚼的鱿鱼干,章之微咬着面包,伸手扒,又看到一袋糖果,是她在考文垂时常买的一种。 “还有糖,”章之微叫,“你怎么还买了这个!” “你容易头晕,”陆廷镇说,“有备无患。” 章之微已经很久没有再头晕。 她童年时候营养不足,刚到陆家那阵时,常容易走路时跌倒,眼前发黑。详细检查后,发现没有太大疾病,有个西医建议,随身携带糖果,晕的时候就吃一颗。 章之微已经许多年没有再头晕过。 陆廷镇还是准备了糖,习惯性地准备着,防止意外。 陆廷镇关上车门,疾驰而奔。 车辆冲出巷口,果不其然,有人举枪射击,子弹将车壳打出痕迹,车玻璃应声而碎。 陆廷镇大声:“微微,趴下,低头!” 飞溅的玻璃碎片和冲击的空气一同撞入车中,落在章之微腿上、膝上,哗哗啦啦地碎裂。 章之微迅速低头,耳侧只闻玻璃霹雳哗啦一阵破碎声,陆廷镇是驾驶员,他不能低头,左手控着方向盘,右手安抚地拍拍章之微的脑袋。 陆廷镇什么都没有说,他身上有手,枪,完全可以反击,但现在还有微微。 在此起彼伏的枪声中,陆廷镇果断稳住车辆,加大马力,顶着枪弹,疾驰而去。 章之微低头,面包烤得松软,还有牛肉粒,虽然同样是面包,但和前几日吃得东西相比,已经算是美味佳肴。她大口吞咽、咀嚼,拼命地吃,想要让自己快些恢复力气——她能看到陆廷镇的枪,可惜于她而言,这东西没有太大用处。 陆廷镇不希望她将来要做末路狂花,只教她学习读书,教她人情世故,却从未教她搏斗,更没有教过她如何用枪。 陆廷镇希望她一生顺遂,希望她做正事,从不与她谈这些搏命之论。 陆廷镇只穿黑色衬衫,旁边是裹着他外衣的章之微。在车中,陆廷镇庇护下,她终于能够安心地进食、补充体力。车窗外不知多少敌人,枪弹擦破耳朵,胳膊,陆廷镇一声不吭,灼热感有些灼痛,他却好似不曾察觉,仍驾驶车辆,一路冲过铺满鹅卵石的中心广场,直接往约克方向去。 瑟斯克规模不大,人口不足九千,这样小的城镇,发生如此恶劣事件,警察终于坐不住,一部分不得已开始追捕开枪的人,还有警车紧紧跟随陆廷镇。 陆廷镇打方向盘,他改了主意,没有径直从通往约克的大道行走,转向另一个古老的赶牛道。陆廷镇开来的车本身就是越野款式,在草地或泥石道路上行驶,丝毫不担心会侧翻,泥石路中照旧平稳前行。瑟斯克的传统警车仍是底盘矮小、只适合常规道路的那种小车,眼看着陆廷镇冲进荒野,他们不想翻车,只好停在路旁,望车兴叹。 有人不死心,冲着天空放几枪,哀嚎几声。 章之微还低着头,她的外套上落着玻璃碎片,陆廷镇左手握方向盘,抬起右手,轻轻为她拍打几下,不慎被其中一片刺伤,指腹出血。 他仍将所有残渣拍干净:“微微,可以抬头了。” 章之微大松一口气,她刚才吃得东西急切,有些发干,拧开水瓶,咕咚咕咚地喝。 “刚才那几个鬼佬,叫得像黑猩猩,”章之微说,“果然,我还是讨厌这些狼狈为奸的家伙。” 陆廷镇只是低笑,他控方向盘的左手有些发抖,默不作声,右手把控住,目不转瞬看着窗外景色。两面的车窗都已经被子弹击打到粉身碎骨,断裂破碎处折出晨曦虹光。陆廷镇借助阳光辨认方位,调整车的方向,仍往约克去。 “慢点喝,”陆廷镇说,“到约克再请你吃大餐。” 章之微举着牛肉粒:“这已是大餐。” 陆廷镇闷声笑,胸口震颤,牵扯着左臂也痛。他忽然庆幸自己今日着黑衣,也不担心会在微微面前露出端倪。 章之微裹着他衣服,没有车窗庇佑,车速高时,空气也彻骨寒冷。 她内里的衣服已经脏了,如今只能依靠他的外套驱寒,仍旧不敌寒意,瑟瑟发抖。 陆廷镇不忍见她如此受难,说:“还是先去买些衣服吧。” 声音低下来:“瞧瞧,冷成小企鹅了。” 章之微裹着衣服不住打冷颤。 好怪,昨晚夜奔,昨夜明明要比此刻还要寒冷疲惫,她却感觉不到可怜,今天陆廷镇这样说,她自己心底就开始冒出密密麻麻的委屈。 幼小的孩子,自己跌倒时从不哭,因为他们知道哭也无用;父母在时,哪怕只是小小绊一下,也要哭到鼻涕冒泡让父母抱抱。 “嗯,”章之微裹紧衣服,她吃掉一颗牛肉粒,“好。” 可惜两人没有顺利到达约克。 车子停在加油站不远处,章之微晒着太阳,喝着水。 陆廷镇叹气,按着太阳穴:“油不够。” 章之微伸手指:“前方有加油站。” 陆廷镇顿住,沉吟片刻:“微微,你身上有钱吗?” 章之微愣了一下,捧腹大笑:“不会吧?陆叔叔,你也有缺钱的时候?哈哈哈哈……” 好似所有压力都随着声音排解而出。 钞票多到能去填海的陆廷镇啊,在异国他乡,身上居然没有钱,还有比这更好笑的事情吗? 章之微笑出眼泪,她大方极了,摸大衣口袋,骄傲:“我随身就带钞票——” 手摸一个空。 章之微笑声骤然停止。 章之微看陆廷镇。 陆廷镇微笑看她。 章之微摸着空空如也的口袋:“……大衣被我丢教堂了。” 第47章 第47章 钱在大衣口袋中。 大衣被丢在教堂里。 如今两人折返瑟斯克简直是天方夜谭,无异于再入虎狼窝。陆廷镇仔细检查整个车辆,终于找到一部分现金,并不多,但可以让他们加上一些油,还能去附近那个看上去就像宰客的修理店中以粗暴的手法更换被枪打碎的车窗玻璃。 章之微对陆廷镇前去加油和修理车辆始终抱有谨慎态度,他们的车身上现在还有子弹留下的痕迹,破碎的玻璃,甚至,车内还有弹壳,如此混乱不堪。 陆廷镇难道不担心他们报警? “微微,你要知道,没有人不爱钱,”陆廷镇对章之微说,“我们付钱,他们做工,为什么要拒绝?” 果然,加油站的工作人员什么都没说,修车店的老板点了钱,塞进口袋,开始动手更换部件。 太阳渐渐升起,天阔云低,碧空青草痕。这条路并不宽敞,两侧裸露的小矮坡截面黄土,如切开的伤痕。但太阳不错,修车店中的油污味很重,汽油,机油,还有些不知什么东西的味道混在一起,像真实而落魄的梦境。 陆廷镇从店里拿走一个小木椅,让章之微坐在太阳下,剥掉一颗糖的外衣,塞到口中,甜滋滋的味道在舌尖化开。陆廷镇站在她身旁,擦干净枪,检查弹匣。 他看上去安然无恙,有枚子弹擦着他的耳朵过去,灼伤一小缕头发,也轻轻伤一些耳尖,不算严重。 章之微晒着太阳,眯起眼睛望着前方。陆廷镇本来右手拿枪,左手擦,反复几下,他蹙眉,换了手,站在章之微背后,他不动声色触了下子弹横贯掉一块肉的伤痕处,血已止,痛犹在。 章之微回头,看到陆廷镇还在擦枪。她以前怕枪,所熟悉的那么多人都死于这种东西下;后来章之微才懂,枪不可怕,拿枪的人才可怕。 之前陆廷镇不在她面前谈这些,也不会拿枪,在章之微心中,对方的确是一名正派商人。 “你怎么抽烟了?”章之微终于问出声,她说,“上次从澳门回去后,你似乎一直在抽。” 陆廷镇顿几秒:“我在考虑戒烟。” “戒掉吧,”章之微晒着太阳,含糖,拧开矿泉水瓶,垂眼,“抽烟短寿。” 陆廷镇不言语,看着章之微从大衣口袋中翻了翻,将烟盒翻出,里面还有几根烟,她捏几下,捏到烟盒瘪下,直直往远处抛。 陆廷镇笑:“还是和小时候一样。” 小时候章之微就这样。 她小时候连巧克力都没见过,第一次见,还是陆廷镇买了些小孩子喜欢吃的东西,稍带给她。 章之微拆开糖纸,看到黑漆漆的巧克力就开始发呆,看看陆廷镇,又看看巧克力。 陆廷镇故意逗她,说这东西发霉变坏,大约是包装进空气,整包都变质。 这样说着,陆廷镇在她眼下拆开糖纸要吃,章之微着急到说不出话,抬手就抢,远远地将整块巧克力丢出,怕他吃了要中毒。 她一直这样性格,果断,狠得下心。有人不喜锋芒毕露的女性,陆廷镇反倒不觉,他就爱她性格分明,不肯低头的倔强。 吃着糖、长大后的章之微不会再丢巧克力,开始丢陆廷镇的烟盒。 丢出去后,她抬头看陆廷镇,半晌,说:“陆叔叔倒是老了。” 陆廷镇笑,垂手揉章之微头发,将她漂亮浓密发丝全都揉乱:“微微风华正茂。” 他没承认自己老,却也没有再说自己年轻。如何说呢?章之微年轻美丽,她前途大好,将来也有正经体面的工作,做教授,和他们这些只知钱和利益的人都不同。 车子很快被修好,陆廷镇重新开车上路,载着章之微,往安全地带去。 荒野意味着未知,身后那些车辆随时可能追上。这里是陌生的英国,不是他大展宏图的港城。 二人穿过草坪,越过太阳,自北向南,道路两侧多是平野,铁路,偶尔能见到一些居民的房子,红砖墙,斜面颇大的屋顶砌着烟囱,好似从中世纪中穿越而来。 章之微不是建筑系的学生,她对房子的设计兴致缺缺,大部分时间在补眠。 她太累了,这还是几日中第一次安心入睡。 奇怪,明明他们仍旧在逃亡,仍旧不得安宁。 醒来时,两人仍在旷野中,章之微再度听到枪声,遥遥从背后来,她惊坐而起,睁大眼睛,想要往回看,又听陆廷镇说:“趴下,不用怕。” 他很冷静。 章之微低头,她不满地叫:“我们刚换了车玻璃!” 陆廷镇瞧她疼惜模样,忍俊不禁:“微微,要不要打赌?” “什么赌?” “赌他们不会打破我们的玻璃,”陆廷镇说,“怎么样?” 章之微说:“赌注呢?” “我赌我们车窗完好无损,”陆廷镇把控着方向盘,阳光炽盛,借着反光镜,他瞧见身后如小黑点的车辆,又是那群家伙,这次是三辆车,在身后穷追不舍,如闻着血腥味而来的饿狗,他眯了眼睛,“倘若我输了,我就答应你做一件事,无论什么都行。” 章之微说:“那我让你以后再也不找我,行不行?” 陆廷镇:“不行。” 章之微撇嘴:“那你还说什么都行。” 不可思议,逃亡中,她居然还有心情和对方开这种玩笑。倘若什么都不说,章之微怕自己被憋疯。 她的心脏已悬在喉中。 “微微,你不能这样残忍,”陆廷镇叹气,“你在诛我的心。” 章之微往下缩,她将自己保护的很好,车后座能遮蔽她的身体:“哼。” 哼完后,她又问:“倘若我输呢?” 陆廷镇双手把控方向盘,他说:“倘若你输,你就抱一抱我,好吗?” 他的左臂仍有些僵硬,在中午之前,他们最好先到约克。 章之微不出声,陆廷镇侧脸望她,只看到她将头低下去,更低下去。 良久,她才说:“我认为你肯定会输。” 陆廷镇说:“看来我要为此竭力证明。” 章之微性格不服输,她从未赌博,也不希望自己会输。可是今日特殊,她也不想车子再遭难,他们已经没有更多的钱来维修车辆,全靠车子坚持到约克……不,他们现在可能连回考文垂的车票都拿不出,说不定还要坚持开这一辆车回考文垂。 章之微不想陆廷镇输,她说服自己,这是从大局考虑。 只是不知晓是他们车子性能差,还是后面车辆速度高,尽管章之微不想输,却还是看到两车差距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已经有黑洞洞枪伸出窗外。 在后面车辆提速之时,陆廷镇也提高车速,前方是个岔路口,道路两侧是木头和铁丝做的简易栅栏,章之微眼看着后面车辆即将赶上,她翻开车上的地图:“等等,我们好像迷路了,这里是哪儿?是回约克的路吗?” 陆廷镇镇定回答:“我也不知道。” 身后车已经追上,隔着后视镜,章之微看到有人手持一杆枪,半边身体弹出车窗,欲瞄准他们车的轮胎, 在章之微惊叫出声前,陆廷镇急打方向盘,车子猛然右转。身后紧跟的车辆也跟着急转——可惜司机并无这么好的控车技术,急速的转弯和刺耳刹车声同时响起,章之微惊魂未定瞧后视镜,只听尖锐枪响和剧烈碰撞声,车辆侧翻,直接底部朝天,撞起灰尘漫天,手持枪的人从车窗中甩出半边身体,直直撞到转角处的茂盛黑色树上,荒野中道路狭窄,后面的车不得已停下。 “别看,”陆廷镇说,“晚上要做噩梦。” 车速没有降低,陆廷镇将车窗开一条缝隙,让空气进入。章之微方才因惯性而产生呕吐感,现在也开始渐渐减缓,她后仰,侧坐在车上,一只手抚着胸口,尝试将胸口晃悠悠、不停冲撞的空气摆平。 她问:“你是不是见过很多次?” 陆廷镇反问:“什么?” “刚才那种事,”章之微问,“你经历过很多次?” 从清晨到现在,陆廷镇冷静地处理着每一个环节,轻车熟路地控制着一切,他甚至早知对方会再度追杀,甚至计算好,在急弯大树前设下陷阱,令对方车毁人亡。 这些是章之微从未触及到的另一面。 另一个陆廷镇,不是微笑着给她糖果的陆叔叔,也不是捏她后颈用力狠送的陆廷镇,不是新闻报道的陆先生。 更像是老四和乌鸡哥,鞍前马后,恭恭敬敬地叫一声的“镇哥”。陆廷镇遭受过的暗杀不止一次,生意场,抑或港城,英国,不少人想要他的命。 世道如此,港城被英国佬强占殖民,鱼龙混杂,穷人住笼屋,富人住山顶别墅,小小一块岛屿,有拥挤不堪的九龙城寨,也有名品聚集的尖沙咀。 人若不狠,怎能稳身立足,何以安家置业。 譬如方才,冲突注定造就流血伤亡。正如章之微对上光头,她想活,就得狠。 章之微不认为这是错误,她只是觉着……事后回想,仍旧心颤,她可怜的不是光头,而是当时那种境地的自己。 谁愿生下来就注定要被恶意追杀?谁愿过夜间也不能安眠的日子?谁愿终生在刀尖行走? 陆廷镇凝视前方,他没有正面回答,方才动作大了些,左臂的伤口再度挣开,疼痛感要比上午更强,血液将皮肤和衬衫粘接处再度打湿,怕要再结一层血痂。陆廷镇不皱眉,只声音低下来,柔和问章之微:“刚才吓到你了?” 章之微不说话。 良久,她轻声说:“我只是忽然觉着你可怜。” 第48章 第48章 章之微以前从不觉陆廷镇可怜。 他不吃苦痛,一生要口含巧克力糖,做事也行蜜运,随时可去阿拉斯加看冰川,或去尖沙咀名品店血拼,只要他想,什么都能得到。 曾经的章之微就迷恋在他这种光环下,在她心中,陆廷镇好似什么都能解决,再难的问题在他面前也轻松解决。无人不爱慕强者,章之微就爱他的气定神闲、运筹帷幄。 她没有见过对方另一面。 属于镇哥的一面。 陆廷镇先前希望她走正道,将来工作也堂堂正正。为这个目标,他精心保护章之微,仿佛要用一玻璃罩将她笼住,不让她接触脏污的另一面。 她甚至没有碰过枪。 陆廷镇要忘了,章之微就是章之微,不是需要精心呵护才能长大的草。 她有自己的主意。 往前走,车辆渐渐增加,章之微再度看到红砖白框的房子。她们已经接近约克,不再是荒芜旷野。 在章之微说出“可怜”后,陆廷镇微怔,只是笑笑。 “孟佩珊哭过好几次,”陆廷镇忽然说,“一开始,她以为你出意外,生着病赶到公寓中,来向我求证。她生了好大一场病,在’葬礼’时,差点昏厥。” 章之微低头:“我对不起她。” 她交的朋友不多,孟佩珊算一个。大约是生性使然,章之微很难和人保持无话不谈的关系,就算是孟佩珊,章之微也没有真正将一颗心剖出给对方瞧过。 逃亡后,为了不连累任何人,也是为不暴露自己踪迹,章之微也没有给曾经的朋友打过电话。 有例子在前,那时她忧心陆廷镇会继续用这些人胁迫她。 “你是个好孩子,”陆廷镇说,“我明白你当初不打电话的顾虑,是怕我追查过来,对么?” 两个人其实很少谈这件事,之前,他们都默契地当作夜奔之事从未发生。 然而。 然而。 太阳透过玻璃,晒得人暖融融,章之微在车中伸个懒腰,她捡起刚才因惯性而跌落、装着牛肉粒的袋子,吃了一颗。 这是章之微来英国后吃得最好吃的一次牛肉。 英国这边的猪肉不好吃,大约和他们在养殖中不阉猪、宰杀猪时不放血有关系,这里的猪肉有一股令人反胃的糟糕味道。至于牛肉,自己料理的话,在食材、调味品和厨具限制下,翻来覆去就那么几种做法,章之微早就吃到生厌。 章之微说:“原来你也知我怕你。” “你怕我什么?”陆廷镇叹气,“我养你这么大,你想我会怎么动你?杀你?将你丢水里?你认为我舍得?” 章之微答:“我怕你搞我。” 陆廷镇已经能够看到13世纪的城墙,他说:“的确想搞。” 章之微搂住肩膀:“不行。” 陆廷镇瞧她提防模样,忍俊不禁:“你不愿意,我就不做。微微,你知我什么心意。” 章之微眯眼,隔着车窗,看近在眼前的中世纪古堡:“我不知。” 整个英格兰北部,没有比约克更具备中世纪特色的城市了,包括它那如蜘蛛网一般错综复杂、密集狭窄的街道。整个约克城布局紧凑,比起开车,更适合步行,陆廷镇需要找些地下诊所来处理他胳膊上的伤口,虽然子弹没有留在其中,但不能这样拖下去——谁知会不会继续恶化? 陆廷镇将车子暂时停在一家旅馆前,他们用最后的钱交了一晚的房租,只够一间房,还是单人床,只能容纳一人休息。章之微不理解,她问:“为什么我们不直接开车回考文垂?” “好问题,”陆廷镇赞赏,在拿到钥匙后,他将自己左臂露给她看,“瞧瞧,微微,我还需要一双完整的手来抱你。” 章之微一愣,她终于看到陆廷镇肩膀上的伤口,颜色已经变色,不再是鲜红。不过没有看清,只看到深色的血肉和衬衫黏在一起,一大团。她心脏一停,陆廷镇已若无其事转过身,不给她看伤口,问:“是不是有点丑?” 章之微要求:“给我看,我再告诉你。” 陆廷镇回:“等好了,再给你瞧。” 章之微不肯,执意上前。 先前陆廷镇如何评价她?说她倔强如牛,不达目的不罢休。只要是章之微想做的事情,就没有办不成的。 章之微强硬地拽过陆廷镇的胳膊要看,陆廷镇只好再次,妥协,站在原地,任由她观摩。 血淋淋的伤口啊,生生掉了一块儿肉,瞧着狰狞可怖,血液同衬衫相粘连。 章之微不言不语,片刻后,倾身。 呼吸落在伤痕处,连带着那些血液也要变得温暖。 陆廷镇不说话,低头看她。 章之微用舌尖舔一下伤痕处。 陆廷镇身体一颤,没有动静,默然不语。 章之微垂眼,她已尝到陆廷镇血肉的味道,很淡,不重。 原来他也是会受伤的普通人。 章之微说:“我们没有钱,怎么看医生?” 陆廷镇凝神望她:“的确,微微,好问题——不如我出去看看,有没有人招工?” “啊?”章之微茫然望陆廷镇。 只看对方笑了:“车到山前必有路,微微。” 章之微不解其意,她只看陆廷镇将手腕上的砗磲佛珠摘下,一圈一圈,仔细套在她手腕上。终于缠好,陆廷镇屈指,轻弹一下晃晃悠悠的珠子:“你戴过的珠子的确有庇佑作用,保我方才大难不死,现在物归原主,让它继续庇护你,微微。” 章之微说:“你糊涂了,这东西原本就是你的。” 陆廷镇只是笑。 他不需自己做工,但可以摘下手腕上的表,去换一些钱财。 陆廷镇口才极好,几句话让老板将价格翻了三倍,自然,远远比不上当初购买这表的价格。不过倒足够让两人回到考文垂,还能让陆廷镇找到地下医生来治疗他那条受伤的胳膊。 陆廷镇拒绝医生用麻药的提议,他不在意疼痛,更在意自己对身体的掌控程度。好在是上午中枪,如今救助完全来得及,包扎结束后,他仍穿上那件黑衬衫,仔细看了看仍穿他衣服的章之微:“走吧。” 章之微问:“去哪儿?” 陆廷镇:“给我面前冻到发抖的企鹅小姐买迎接春天的衣服。” 英国的冬春交接处寒冷依旧,章之微的衣服早就被泥水打湿,的确不合适长久穿着,陆廷镇为她买了温暖御寒的衣服,其中有件价格高昂,她穿着的确漂亮。章之微照着镜子,瞧见上面的小小标签,立刻皱眉,要脱下。 陆廷镇拦住:“就这一件。” 章之微问:“你还有第二块表可以当?” “很遗憾,没有,”陆廷镇说,“不过钱总会自动走向我。” 章之微:“……” 两人在一家当地餐厅中点了丰盛的饭菜——惠特比蟹,约克郡布丁,炖牛肉,还有一种用草莓和奶油做成的甜点。 章之微低头进食,终于吃到温暖的热菜,她那瘪掉的胃终于得到满足和安抚。不用担心追杀,也不用再疲于奔命,至少如今的饭菜是暖和的。 晚上二人同宿一室,陆廷镇睡地毯,唯一的床属于章之微。这是一个有些年头的旅馆,木质结构,侧躺时,章之微能够清晰看到墙壁上有一笔一画的刻痕,像玫瑰,不知是哪位房客留下的…… 她闭上眼。 陆廷镇休整一晚,重新和章之微往考文垂的方向。这一次,章之微买了地图,她认真地辨别着方位,陆廷镇教给她,如何在荒野中通过太阳寻找方向;夜间的话,还可以看星星,通过星星来辨别位置…… 当然,最简单的方法,还是买一块指南针。 章之微展开地图,膝上摆着指南针,仔细琢磨应该往哪边方向。上天恩赐,今日阳光依旧不错,两人横穿北约克郡,下一个目的地是谢菲尔德,在哪里,两个人吃过午饭后,将继续上路。 约克郡的乡间小路四通八达,偶尔可遇废弃的铁路、马道、以及矿区轨道。尽管英国的阳光珍贵,但这些东西仍旧伤害了陆廷镇的皮肤,经过一天加一上午的暴晒,他的脸颊和脖颈明显开始发红,颧骨侧隐隐有晒伤的前兆。 出发前,章之微还有些担心他的手臂;现在,她开始担心他的皮肤。 等十分钟后,章之微担心的就变成自己。 矿区轨道和荒野之中,章之微遥遥看到不远处停了辆和他们同款的越野车,四周无人,大约同样是热爱自驾游的人,她并未放在心上。经过他们时,章之微只看到车窗大开,里面坐了四个男人,身材高大,络腮胡,穿着奇特,气味比圈养了一千只羊的窝棚还要大。 章之微将车窗关上时,敏锐感觉到车辆轻微一颤,好似撞到什么东西。陆廷镇皱眉,减缓车速,慢慢停下。 章之微心脏一跳:“是什么?” 陆廷镇说:“大约是铁钉。” 隔着后视镜,章之微看到方才的越野车已经急速开来,她心中了然:“他们放的?” “嗯,”陆廷镇按眉心,笑着对章之微说,“还记得我昨天说什么吗?” 章之微想不出,问:“什么?” “钱会自动走向我,”陆廷镇笑,“瞧,钱来了。” 他打开车门,嘱托章之微:“不要下车。” 章之微不听他的话,仍旧下车,抬起手,遮住太阳。 陆廷镇正挽衣袖,打算检查车子,听到身后车门响,回头望见章之微。意料之中,他扯了扯章之微,将她掩在身后,仍低头去检查轮胎,果不其然,两个车胎都被铁钉深深刺透,正在缓慢地放着空气。 耳侧刺耳刹车鸣。 方才那辆越野车稳稳停下,四个手持刀的男人下车,对着他们笑,说话,一口蹩脚的英语,怪笑:“可怜的家伙。” 为首的人示威般地亮亮自己手中的刀,章之微猜那或许是砍瓜的,也可能是其他植物,四指宽,小臂般长。磨得闪闪发光,在太阳下颇具威慑力。 他盯着章之微:“举起手,把你们身上的钱交给我。” 陆廷镇不说话,他掏出枪,对准几人。 四人顿时愣住,骂一声脏话,转身就跑。 迟了。 陆廷镇已经扣动扳机,他甚至什么都没说。 砰砰砰砰。 四声,精准击碎四个右膝盖。 刀哐当一声落地,因冲击力,几人重重俯地,灰尘扬起,吃了一嘴泥土,哀嚎不止。 陆廷镇走过去,用枪抵着为首者脑袋。 他微微俯身,居高临下望着这些劫匪,耐心又礼貌地与他们沟通:“可怜的先生们,上午好。” “很高兴见到你们。” “现在请诸位举起 第49章 第49章 章之微增加了奇特的生活经验。 陆廷镇让她拿一个袋子,他手持枪,文质彬彬地从这些人身上取走一些需要的东西。 纸币,手表,一些古怪的装饰品,这些人都乖乖交出,老老实实地放进章之微手中的塑料袋中。 最后一个瘦小的人腕上戴一块儿金表,他舍不得,反复摩挲,结结巴巴地告诉陆廷镇,这是他已过世妻子的遗物,留给他的最后一件东西。 陆廷镇听他说完,友善开口:“你有两个选择,一,我送你去见你的妻子——” 那个男人说:“我选二。” 他抬手,想要将那枚金表丢进章之微袋子中。章之微低头看一眼,金表折射灿烂金光,她忽然对陆廷镇说:“表是假的,不值钱。” 她用了英文。 陆廷镇笑:“情谊也假,多般配。” 捧着表的人瑟瑟发抖,陆廷镇用枪指着他们,示意这些人离开——车子留下,陆廷镇还需要他们的轮胎。 等这些人痛不欲生地拖着伤腿、连爬带滚离开时,还听见身后陆廷镇的感慨。 这个有着东方面孔的男性对旁侧的亚洲女性说。 “感谢上天的恩赐。” 劫匪:“……” 陆廷镇将枪递到章之微手中,教她如何瞄准,如何射击。手、枪有着一定的后坐力,第一次射击,还是陆廷镇手把手教她:“对准那根树枝,看到了吗?” 章之微深吸一口气:“看到了。” 陆廷镇微调手腕:“试一试。” 在指导下,章之微对准树枝,她终于扣动扳机,后坐力震得她手心发麻,好在陆廷镇稳稳扶住她手腕,子弹并未如章之微所想、击中她看中的树枝,而是直直地击中另外一根。 陆廷镇仍旧夸赞她:“很优秀,声东击西,比我当时要好很多。” 章之微动动胳膊,她额头沁出一些汗水,陆廷镇轻拍她的肩膀:“现在你可以用它来保护我了。” 章之微:“什么?” 陆廷镇从车的后备箱中取出千斤顶,挽起衣袖:“保护我换上轮胎。” 章之微对换轮胎很感兴趣,一项新鲜的生活技能,听上去很有用。 陆廷镇让章之微靠近他,他轻而易举地找到更换轮胎需要的东西,并向章之微一一讲解,告诉她这些东西的使用方法,包括该如何正确使用千斤:“倘若你今后独自一人驾车遇到问题,也可以解决。” 章之微想了想:“是的。” 她所喜爱的那位独身女性教师,就有一辆浅蓝色的甲壳虫,可爱到像童话故事中出现的东西。 陆廷镇车上有备胎,还不够,又去卸了劫匪们车上的备胎。他仔细教章之微,如何使用千斤顶,先正反方向拧下,再从车辆底部找到那个点,将车辆顶起,一直顶到车胎离开地面。 陆廷镇出了一些汗,他脖颈和颧骨处的皮肤已经被晒伤。他仍旧穿着那件黑衬衫,开始全神贯注地下螺丝。 最后一粒螺丝,陆廷镇让章之微拧:“试一试?” 这是一项需要体力的工作,章之微对没有做过的新鲜事物都抱有好奇心,跃跃欲试,包括后续换上轮胎后的拧螺丝,陆廷镇也留了最后一颗,让她自己拧。 阳光炽盛,陆廷镇在劫匪车上找到一框矿泉水,他拧开,慢慢往下浇,让章之微洗干净双手,他夸章之微:“好聪明。” 章之微若有所思:“或许我该去念工科,去学机械类的专业,开一家修车厂。” “好主意,”陆廷镇称赞,“那我可以在修车厂旁开一个加油站。” 章之微洗干净双手,湿淋淋双手压在陆廷镇衬衫上,用他衬衫擦净双手水珠:“担心陆老板加油站生意不好啊。” “没关系,”陆廷镇说,“晚上我们可以一起去打劫,你七我三。” “咦?”章之微震惊,问,“我拿这么多?难道我是主力?” “是的,”陆廷镇回答,“我负责抢劫,你负责在旁边叫’陆叔叔好棒’。” 章之微:“……” “你是我们的主心骨,”陆廷镇示意她开矿泉水瓶,“核心人物。” 章之微捏着矿泉水瓶,微微倾斜,向下倒水,她说:“我们?’我们’是谁?” 陆廷镇仔细清理双手,终于洗干净,他用干燥的手腕轻轻压在章之微肩膀上,告诉她:“是聪慧的章女士、未来的章博士,和她的陆叔叔。” 水瓶中还有一些水,掉在泥土中,泛起一点不会让人讨厌的泥腥味儿。 心有大志向的章之微才不会做这种为旁人喝彩的事情,换好车胎,陆廷镇重新发动汽车。章之微坐在副驾驶,开始清点今日份自动走向陆廷镇的钱,钞票,硬币,一大堆。章之微清点完毕,欢呼一声:“这些钱足够我们买回考文垂的火车票了。” 陆廷镇不言语,他单手控方向盘,另一只手下意识去触烟盒,遗憾空空如也,烟盒早就被章之微丢掉,他没有继续买新的烟。 无论是什么东西,一旦成瘾,都是件令人极为头痛的事情。陆廷镇早想戒掉烟瘾,章之微替他下定决心。 位于南约克郡的谢菲尔德被很多人成为钢铁制成,它是一个钢铁铸造起来的城市。铁匠铺的原料、磨坊、铸造厂……这些钢铁为这个城市带来财富,只是,时间推移,那些一开始令谢菲尔德钢铁家喻户晓的刀叉餐具,也渐渐开始落寞。近十年来,谢菲尔德赖以出名的钢铁产业逐步没落。 像所有英格兰北部的城市一样,谢菲尔德要么抓住机会进行城市重建,要么只能继续渐渐走向沉寂——就像衰落的底特律和他们破碎的“美国梦”。 世界就是如此,有国家和城市在崛起,势必伴随着其他国家和城市的衰落。能量和金钱总是相对守恒,无论什么种类的纸币和硬币都不过是一些废纸,只有购买力才是恒定的。在车辆开进这个钢铁之城时,章之微明显感觉到整座城市的衰老和下坠。 整个谢菲尔德,最繁华的地区也就集中在火车站西北约三百米处,旁侧紧靠汽车站,拥挤逼兀。无论在哪个国家、哪个城市,火车站和汽车站周边都是鱼龙混杂的地方,陆廷镇没有选择在这里停留,而是开到离市中心以南方向一英里位置的伦敦路上,这边有许多土耳其菜和泰国菜餐厅。 “英国人不懂得如何享受食物,”陆廷镇如此下评价,他环顾四周,如今局面下,亚裔女性容易成为被盯上的目标,他需要确认周围没有什么威胁性的东西,“想吃些什么?” 这里应该不会有人来向陆廷镇送钱,只有几个穿着脏兮兮的孩子,大约是流浪的儿童,也或许是那些不负责任的黑人在四处播种。 陆廷镇是在传统家庭中长大的,他所接受的教育、文化环境,和欧洲截然不同。文化差异会产生一些小问题,譬如陆廷镇无法理解欧美、非洲国家家庭意识的淡薄。整个欧洲,陆廷镇只赞同意大利人那些根深蒂固的家族观念,包括他们的食物。 英国的美食匮乏到令人不可思议,陆廷镇最终和章之微选择一家意大利老板开设的餐厅,不过两人都不懂意大利语,章之微拿着意大利语的报纸看了许久,才意识到自己看反了。 无论如何,这里的食物还是美味的。 毕竟这里是一个意大利人开设的真正意大利餐厅,菜单上绝对找不到菠萝披萨这种东西。 在经过短暂的休整后,两人决定再度出发,只是在抵达越野车时,远远瞧见,刚才那几个流浪的小孩围着车,在尝试撬开车锁。 章之微眯起眼睛,她看到有个孩子在尝试掰后视镜,他穿着成人淘汰下来的旧t恤,露出大半个肩膀,皮肤黝黑,头发脏兮兮,瘦到几乎只剩下骨架。 这些可怜的孩子,不知流浪多久了。 陆廷镇说:“别担心,我来解决他们。” 章之微震惊仰脸:“他们只是孩子。” 陆廷镇看她:“你以为我要怎么解决?” 章之微说:“嗯……用枪?” 陆廷镇大笑出声,他已经靠近车辆,这些孩子听到声音,吓到拼命地跑,其中有个孩子跑得太慢,不慎跌了一跤,重重趴在地上,破掉的鞋子甩飞,他也不敢捡。 陆廷镇打开车门,示意章之微上车,他看着这些躲在道路两旁的孩子,瘦骨嶙峋,可怜极了。 他打开车门,上车,问章之微:“刚才的战利品呢?” 章之微将塑料袋拿出来。 很多纸钞,金币,还有许多乱七八糟、稀奇古怪的小玩意。 陆廷镇一手扶方向盘,他将车窗缓缓降下,另一手抓把纸币和硬币,掂一掂,在经过方才那些孩子时,手一扬,将这些钱币全都抛出去。 章之微了然,她挑一些值钱的东西,手表,钞票,项链,全从右边车窗丢掉。 道路两旁,这些可怜的孩子蜂拥而至,开始捡地上的东西,他们什么都不懂,只是疯狂地捡、抢。 陆廷镇将大部分钱都丢出去,大把的钞票,被风吹散,像是漂亮的、纷乱的蝴蝶,展开翅膀,在这衰落的土地上飞舞,飘向那些饥肠辘辘、衣不蔽体的流浪孩子们。 章之微从后视镜看着这些孩子,她侧脸看陆廷镇:“你竟然也会以德报怨。” 陆廷镇笑:“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章之微惊讶:“你什么时候有这样的境界?” 陆廷镇注视着前方道路,阳光洒满逐渐衰落的钢铁之城:“在我以为你死了的时候。” “微微,我确认,我不能失去你。” 第50章 第50章 章之微疑心自己出现幻听。 良久,她迟疑望向陆廷镇,他还在开车,颧骨处有晒伤痕迹。章之微想,对方人生中前二十多年大约没有吃过这种苦,至少没有这样一车一枪,带着刚学会射击的她“荒野求生”。 他是不是累到开始说胡话了。 “现在或许不是谈这个的好时机,”陆廷镇想了想,他说,“抱歉,刚才是我情不自禁。” 多稀奇,他甚至学会向她道歉,甚至解释刚才那句话的含义。 章之微问:“为什么说’不是好时机’?” 陆廷镇说:“像是胁迫。” “什么胁迫?” “比如,”陆廷镇转脸看她,“倘若我现在向你求爱,你会不会拒绝?” 章之微问:“倘若我现在拒绝,你会不会把我丢下车?” 陆廷镇:“当然不会。” “那我——” 陆廷镇说:“但我会伤心。” 章之微呼啦啦地展开纸质的地图,重新叠了叠,叠成正方形,捏着右下角的手指逐渐用力,指甲微微透出一点白。 半晌,她说:“你也会伤心啊。” “一直都会,”陆廷镇说,“微微,不止一次。” 他情绪内敛,什么情啦爱啦都不讲。章之微没有继续追问,没有问到底几次、哪几次?她大约能猜到答案,那些东西的确不适合现在谈起,他们现在还是“战友”,是团队合作,一路驰回考文垂。 南约克郡位于威尔士南部,这里的自然资源丰富,曾经能够供养起“钢铁之城”的煤炭,铁矿石,还有充足丰盛的水资源。采矿业让这个地区迅速发展过一段时期,至少,从18世纪后,南约克郡就已经成为英国北部的工业电力支撑者。 往后的路途开始平坦,章之微甚至去了切斯特菲尔德,一个宁静的小镇,镇上人很少,有一个歪歪头、竹笋模样的教堂,两人都不是基督信徒,但在这里,章之微终于吃到味道还不错的猪肉。是一家希腊餐厅,送上来的碳烤猪肉有几张小巧的卷饼,虽然和港城的猪肉味道完全不能相比较,但绝对要比英国人烹饪的肉要美味许多。 章之微终于不必担心会被追杀、拦路抢劫,他们的车子抵达英国中部的德比郡,吃饱后的章之微在副驾驶昏昏欲睡,忽然听到陆廷镇说话。 “还记得吗?你小时候,给derby翻译过一个新的名字。” 章之微眯着眼睛,她问:“什么?” 她记不起。 “你说这个城市叫做’呆比’,”陆廷镇说,“那时候你刚学普通话。” “有吗?”章之微惊坐而起,“我不记得。” “你还同我讲,说想要回福建看一看,还有无家人。” 章之微垂下眼睛,她黯然:“不知何时才能回去。” 她如今的护照不再是章之微,她是马来西亚华裔,梁美华。 学籍,今后工作的名字。 “名字不难更改,”陆廷镇语气缓和,“我陪你再回去马来西亚,不用太久,你还是能用章之微的本名——不必担心学籍问题,华威允许学生在就读期间更改姓名,需要的资料不会太多。” 章之微问:“我以前还同你说过什么?” 陆廷镇说:“你说你爱我。” 章之微捏着被折成方块的地图,咬重音:“小时候。” “小时候你也讲,你喜欢我,”陆廷镇说,“微微,你已经很久不说你想我。” 章之微说:“可能前几年已经用光额度。” “没关系,”陆廷镇说,“我的额度还够用几十年。” 章之微低头看手中的地图,看窗外的景色,就是不看陆廷镇。 德比郡是英格兰最美丽的地区之一了,乡间连绵农田,村庄星星点点,紫色沼泽,青铜雕塑,可望青山绵延不断。在暮色苍茫时,两人抵达德比,在这里,章之微终于买了一样纪念品,是套漂亮的骨瓷茶具,可以用来泡薇薇安上次送来的红茶。 两人稍作休息,在薄薄月牙尖出现在夜空前再度启程。夜色渐渐弥漫,荒野四合,凉薄的雾气蒸腾,章之微搂紧手臂,瞧着玻璃窗外的远处。黑色似乎自带消音的功能,周围世界好似都化作汪洋大海,只有他们的越野车是拨开波浪的一艘独舟。独舟之上,唯余两人互相取暖。 “陆叔叔,”章之微忽然叫他,“你还记得黑蝇吗?” 陆廷镇说:“以前喜欢和乌鸡在一起的那个?” “嗯,”章之微点头,“你还有印象。” 陆廷镇说:“我记得他是跌入海中淹死?” 章之微安静一瞬,才开口:“他当时没死。” 车内静悄悄。 陆廷镇说:“你又见到他了。” 是肯定的语气,他很平静,没有提阿曼,什么都没说。 “……嗯,他帮了我,”章之微说,“但我不确定他现在是否还活着。” 她只听见枪响,听到他让章之微快跑,不要回头,不要停留。 过去那些恩怨都已经过去,章之微只知他帮了自己。 陆廷镇说:“倘若他还活着,倒是可以给他些钱——你知道,微微,我不能再用他。” 章之微低声:“谢谢你。” “若是已不在人世,我会让人将他尸骨带回福建,”陆廷镇说,“也算叶落归根。” 叶落归根。 阿曼被安葬在港城。卧底的流言已有许久,但陆廷镇始终为他保住那一块儿墓地,有专人打理,也有人烧钱送花。 他算不算叶落归根? 章之微不知。 她说:“不知道乌鸡哥他们现在在哪里。” “你不必担心他们,”陆廷镇说,“你放心,他们会安然无恙回来。” 越野车穿过英格兰的夜晚,繁星满天作点缀,章之微有些疲倦,慢慢地闭上眼睛,放任自己坠入梦境。 陆廷镇确认她进入梦乡。 他仍旧不能睡,也毫无睡意。 从昨日上午到现在,这段时间是陆廷镇近三年来最快活的一段时光,他特意走了另一段路,让回考文垂的路线变得更长,也更美。 无论怎样走,夜渐渐深,陆廷镇也越发接近考文垂。 深夜的考文垂已经开始沉睡,气温下降,路上很难见到人,但在靠近章之微房子时,仍旧能够听到一些喧闹声、笑闹的声音,这些年轻的大学生刚刚结束狂欢派对,有些人在房间门口呕吐,有人在草坪唱歌。 章之微终于清醒,她揉揉眼睛,听到陆廷镇问:“微微,我们不能重新开始吗?” 章之微没有立刻回答,只呆怔地望着手中地图。 陆廷镇笑了笑,他抿唇,将车停下,低头,双手紧握方向盘,片刻后,他又抬头,若无其事地笑着对章之微说:“到了。” 陆廷镇下车,将章之微送到她的公寓门口。 是薇薇安开门,她冲出来,惊喜地拥抱章之微:“天啊!!!你终于回来了!!!” 灯火通明,仍旧穿着黑衬衫、胳膊上绑着绷带的陆廷镇站在门口,房间中温暖的空气轻盈地扑向他,他闻到黄油融化和烘焙面包的香气。 章之微飞快地解释着她这几天的遭遇,她说自己遇到了小偷,弄丢了东西…… 陆廷镇说:“我先走了。” 章之微说:“晚安。” “晚安。” 并肩作战的二人在深夜中告别,陆廷镇往前走,他清晰地听到自己身后的声音,音乐声,男男女女的谈话声,还有人问章之微,刚才走的人是谁。 章之微看到陆廷镇背影高大,他独自离开草坪,往黑夜前行。 薇薇安叫她:“jane?怎么了?” 章之微转身,笑:“没什么。” 欢乐音乐,笑语蜜言,散发着美味食物的空气,陆廷镇孤身一人,与热闹背道而驰,走向仍旧沉默的越野车。 他打开车门,上车,没有立刻开走,只是坐在车中,安静仰脸。 这个时间点,乌鸡和老四或许应该睡了。 早在约克,陆廷镇就和他们取得联系,当时二人也在约克,但陆廷镇让他们先走。 是他私心,想要试试和微微的短暂旅途。 微微的确变得更坚强,更勇敢,她已经成长为一名出色的独立女性,一位优秀的章女士。 她不需要通过借助男人的姓氏来让自己强大,她本身已是强大。 旅程很愉快。 只是。 已经结束了。 章之微回到温暖的家中。 陆廷镇坐在车中,烟瘾又犯了,像有无数小虫啃食他的肺腑心脏,牵扯到全身神经都是密密麻麻、连绵的痛楚。他独自坐在安静车中,终于开始尝试寻找车上残存的香烟,并在微微曾经坐过的位置上,成功找到一盒崭新的香烟。 陆廷镇打开烟盒,抽出一支。 还没有放在唇上,他就听到敲玻璃窗的声音。 陆廷镇转脸看。 是章之微。 万千小虫停止啃噬。 陆廷镇丢掉香烟。 他打开门,动作缓慢,如担心惊扰一场梦:“微微?” “不是说好要戒烟了吗?”章之微皱眉,“你怎么还抽?” 陆廷镇笑:“我只是看看——怎么了?” “喔,我有东西落在你车上了,”章之微说,“过来拿。” 陆廷镇问:“什么?” 章之微望陆廷镇:“还记得我们打的那个赌吗?赌我们的车能够安然无恙到考文垂。” 虫子消失了。 痛苦的血肉飞快愈合。 考文垂的深夜,隐约可闻派对的音乐声、喧闹声。 还有。 强烈的心跳,如融冰的春日河流。 “陆叔叔,从小到大,你一直教我,做人要讲信誉,”章之微仰脸,“我一直没有忘。” “愿赌服输,”章之微张开手臂,“现在,我来兑现我的承诺。” 陆廷镇没有动。 这是一个纯粹的拥抱,章之微避开他的伤臂,抱一抱他,不夹杂任何情和欲,只有温暖。 “今天是新的一天,陆叔叔。” “我们从头来过。” ——正文完—— 第51章 番外一 距离“逃亡”已经过去三天。 章之微“逃”了几节课,她老老实实地给老师写道歉信,告诉他们自己并非有意逃课。不过理由自然不能使用绑架这种天方夜谭般的东西,和向舍友的说辞一样,章之微解释,自己是被偷了包,通过搭乘好心人的车子,才顺利回到考文垂。 没有人怀疑她的话,章之微长了一张不会骗人的脸。 瑞恩小天使很关心她遭遇的情况,忧心忡忡地告诉她,如今的华裔的确很容易受到一些欺凌。他认为种族歧视完全是错误的,遗憾的是不能让其他那些高傲自大的种族主义者意识到这些。 五年前,美国开始的一系列预算削减措施让生活在贫困圈中的黑人儿童雪上加霜,但大部分白人,尤其是“红脖子”们认为这并没有问题。 瑞恩不能理解这种通过皮肤颜色来区分人种“优劣”的方式,尽管他是白人,也会讨厌“白人至上”的原则。遗憾的是个人力量实在过于微弱,渺小,仅仅是少数人的坚持,也很难改善这个大环境。 无论如何,章之微仍旧认真地感谢了他,并拒绝对方提出的约会请求。 “抱歉,”章之微告诉他,“我已经确定要和之前的男友以交往为目的而约会了。” “是吗?”瑞恩看着她,问,“你不可以同时和我约会吗?” 章之微说:“……嗯,我们所接受的教育可能有些文化差异,那个,我们一般不会同时约会其他人。” “好遗憾,”瑞恩失落地问,“那介意约会的时候多一个人吗?” 章之微:“啊?” 章之微还是拒绝了瑞恩的友好提议。 事实上,章之微最近也没有太多时间来和陆廷镇“约会”,她错过了几节课,需要用功补回。众所周知,数学是一门严谨的学科,容不得任何微小的错误。章之微不是泡在图书馆,就是在趴在自己的小书桌上用功。 她没有找一份新的工作,在华威大学,想拿高分并不容易。章之微打算等假期再去兼职打工,平时的时候,还是多将心思用在学习上,她想自己可以尝试申请奖学金,相对而言,大学中的种族歧视要稍微好一些。 陆廷镇胳膊上的伤并不要紧,乌鸡和老四也都好好的……唯独黑蝇。 小个子一枪打偏,贯穿他右耳,黑蝇打断对方的腿。 再后来。 乌鸡补一枪。 黑蝇活了下来,但失去整只右耳。他不想继续留下来做事,只希望回福建,远离港城,安安分分地回到自己曾经能下水捉鱼、挖螃蟹的家乡。 “我答应他,”陆廷镇看着章之微,灯火通明,他穿着质地考究的衬衫,卷发微泛起一点润泽,“带他回港城后,给他些钱,给他办好返乡证,送他回福建。” 章之微说:“谢谢。” 犹豫片刻,她又问:“你真不追究?” 陆廷镇说:“真。上次闹得鸡飞狗跳不像话。左右没几个人记得他,送走就算了。” 章之微若有所思,她低头,咬一口柔滑香甜的粉果,店里有一位潮汕的厨师,擅长用粉葛、韭菜、花生和虾仁作潮式粉果。 陆廷镇耐心等一分钟,见章之微迟迟不答话,忍不住,斟酌言语,问:“微微,你就没有其他话想对我说?” 章之微茫然:“其他?有。” 陆廷镇等着。 “乌鸡刚刚结婚没多久哎,”章之微说,“你这样把他带出来,还是这样危险的事……玉琼会难过吧。” 陆廷镇失望:“只有这个?” 章之微蹙眉:“什么叫做只有这个呀,陆叔叔。这是很严重的问题。刚新婚就分居,你不认为、嗯,有些不人道吗?” 陆廷镇说:“不认为。” 章之微:“啊?” “三天了,”陆廷镇说,“微微,我还没有抱抱你。三年多,你只抱我一次,不要说对他不人道,再这样下去,我想某些人都要不能人道了。” 章之微说:“你怎么如此坦然?好多男人一提到不能人道就要发怒。” 陆廷镇说:“可能他们的确不能人道,被你说中事实。” 如此说完后,陆廷镇环顾四周,确定周围无客人后,才又摇头:“不该在公共场合和你谈这些。” 他骨子里还是有些保守,如先前不赞同章之微不穿胸衣、只穿小衫乱跑。某种意义上而言,他仍具备着某些传统特质——好在并不是那种男人为尊、必须延续香火之类的“保守”,不,后者不能称之为保守,而是糟粕。 章之微继续吃饭。陆廷镇喝了些水,才继续说:“交往三天了,我们还没有牵手——” 章之微问:“谁说我们在交往?” 陆廷镇讶然:“难道不是从头开始?” “对呀,从头开始,”章之微指指自己,“我,章之微,正在读书的大学生。” 又指指陆廷镇:“你,陆廷镇,嗯,做生意的。” 章之微说:“现在正尝试约会。” 陆廷镇问:“约会难道不是正在交往?” “不是,”章之微双手交叉,比了个禁止的姿态,“陆叔叔,你需要学习一些新知识。在英国,年轻男女的交往并不一定意味着约会,这是正式交往前的初步测试。” 陆廷镇想了想:“就像实习生?” 章之微答:“是的。” 陆廷镇笑:“听上去很有趣——微微,你在和我谈话时,手和胳膊也活泼不少。” “是吗?”章之微望望手,猜测,“或许因为我室友中有一个意大利人?” 陆廷镇的脾气真得好不少,他甚至没有任何商讨,直接接受两人从“约会”的从头开始。他很快就要回港城处理后续事宜,在这个有凉风的夜晚,将章之微送回楼下。 临走前,章之微忽然拽住陆廷镇的衣服:“陆叔叔。” 陆廷镇驻足,转身,章之微已经扯他领带,踮脚亲吻他的脸颊,只贴了一下,她丢开手,笑着后退:“这是礼节性的贴面吻。” 陆廷镇触碰脸颊,他倾身要回礼,章之微却捂住他唇,摇头:“教你一次就够了,下次再还我。” 下次? 陆廷镇笑一声,同她击掌:“一言为定。” 章之微小手掌贴合他掌心:“一言为定!” 章之微没有送陆廷镇去机场,她还有课,需要读书。 陆廷镇离开的时候,考文垂的天气不佳,没有太阳,灰沉沉一片,像是深闺中的美人面纱。 什么算从头开始?在章之微眼中,她不能再毫无负担地接受陆廷镇的“供养”,也不能再是“叔叔和养侄女”这样的关系,她已经接触到其他的文化,不再是“男丁为重”,也不是“妻凭夫贵”“母凭子贵”。 她叫惯了“陆叔叔”,一时间难改口,嘴上没变,心里变了,章之微确认自己无法割舍多年情谊……但是,她至少可以让自己在重新开始的感情中保持清醒和平等。 陆廷镇接受这一切,包括章之微提到的—— “即使我们将来结婚,我也不愿再冠你姓。我不想做陆章氏,也不想做陆太,以后我的论文,我的证件,我所有的成果上,都要署名章之微,而不是陆章之微。” 陆廷镇眼睛都未眨:“全部依你。” 在这个前提下,章之微才开始和陆廷镇尝试。 往返港城和英国的机票价格不低,至少,对章之微而言,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解决的。陆廷镇完全能负担起,章之微不行。她也不清楚陆廷镇如何处理这一桩绑架案的后续,只知在电话中,陆廷镇很平静地告诉她,不必再担心会有类似事情发生。 他已经将这次潜在的因素斩草除根。 章之微不了解陆廷镇在做什么,她大约猜到不是什么善事,却也不能劝他一心向善。如何向善?如同在深渊上独木行走,不进则坠,总有一人会粉身碎骨。 她不是圣人,只期望陆廷镇能赢。 陆廷镇再来英国,是两个月之后的事情,他提前同章之微说起过,包括大约到的时间。那晚是某个同学的生日,章之微答应陆廷镇,等同学吹完蛋糕蜡烛就回家。 章之微未参加同学的生日狂欢趴,守着同学吹完蜡烛,她便匆匆往公寓中走,天空高悬一轮明月,她走得速度很快,没有停留。之前染过的发全都剪短,新长出的发仍就是黑色的,刚刚盖住耳朵。为了保护自己,章之微穿着大大的衣服,将整个脸都遮住,饶是如此,在章之微匆匆走了一路后,仍旧察觉到有辆车在不紧不慢地跟着她。 章之微警惕心起,她低头,假装系鞋带。果不其然,车子也停下,章之微捡起草坪上的一块石头,在听到脚步声后,立刻狠狠丢过去:“刁你!” 石头被稳稳接住。 多日未见的陆廷镇,右手捏着石头,讶然地看着章之微,忍俊不禁。 他张开双臂,颇为大方洒脱的姿态:“微微,你想何时搞?我已准备好。” 陆廷镇欣慰望她:“三年了,终于等到你说这句话。” 作者有话要说:啵啵啵~ 忽然更新新。 番外不会很多,就几张,大约就是交代一下章之微和陆廷镇的“现代恋爱”? 贴贴宝贝们。 感谢在2022-05-2400:00:162022-05-2521:06: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脆皮小黄鸭1个;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闻笙笙笙2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猹茶槎、忘川、太太,饿饿,万万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587825862个;58580776、77还是44、关关啾啾、riverside、鱼应、16913149、navi-qi、我要回家、淼淼今天喝水了吗、南岸小包子、乔友筠、是钰不是玉啊!、、梦怹、予以douceur、31328391、永远在背书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萌井60瓶;siuxk43瓶;卷40瓶;panda_、轻尘、濂洛关闽15瓶;某芳、讲男德、阿花吖、费费、游弋于海、u、云轻纱、枣酥易、nana、南岸小包子、、gedo、姜绛9瓶;小居与清酒8瓶;萤樱6瓶;小猫饿了、下雪打伞5瓶;淸萈、小颜子少吃糖4瓶;三粒哦、宝贝渝、unbroken3瓶;番茄锅里泡油条、竹益辽、卡布柠檬茶2瓶;有耳朵的白兔子、嘻不嘻嘻、一期一会、yentil、jisoo的妹妹、苍梧北岸、喵喵喵咪咪、sss卢斯惠i、乔友筠、巧克力芝士、哈哈哈哈、仙贝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番外二 风轻轻,月弯弯。 章之微已经一段时间没有听到熟悉粤语,有些恍惚,陆廷镇站在远处,向她伸开双臂,等待拥抱。 章之微几步跳过去,狠狠抱他:“你怎么提前到?” 陆廷镇说:“或许是飞机也知我见你的心迫切。” 章之微讶然望他:“陆叔叔今天嘴巴好甜。” 陆廷镇四下扫视,确认无人后,才低头:“甜吗?我不觉,你替我尝尝?” 章之微拒绝了。 新时代的恋爱,接吻也要双方情意浓浓。 甜言蜜语冲不破理智。 陆廷镇只是笑,他没有让司机跟,自己开车,载着章之微回她的公寓。天气已经开始变得温暖,再有一个多月,几场考试结束,章之微就要迎来自己的第一个暑假。 陆廷镇问她考试安排,章之微双手拢着气,贴了贴脸颊:“去伦敦找一份工作吧。” 陆廷镇问:“不想回家吗?” 章之微转脸看他。 “他们都很想你,微微。” 章之微垂首:“我现在身份尴尬,回去后,怎么解释?” 怎样解释呢?她已经“死”了,还是这么多年。 陆老板知道其中内情,陆太太呢? “你给我什么身份?”陆廷镇柔和问,“你想给什么名分?” 章之微说:“约会对象?” 陆廷镇蹙眉:“还是这个?” “你以为是浇花种树吗?”章之微说,“天天浇水,就能有收获成长?才不是,这要看感觉。” “什么感觉?” “自然是——”章之微倾身,瞧他眼睛,忽而一笑,“情不自禁的感觉。” 陆廷镇说:“我还不够情不自禁?” “不够,”章之微摇头,“所以不能给你啊,陆叔叔。” 叫惯了这个称呼,哪里是容易改口的。仗着这里大部分人不懂国语、也不懂粤语,章之微一口一个陆叔叔叫得亲热。自然,现在都流行叫uncle,章之微不肯叫,她好像下意识将陆叔叔这个称谓留给陆廷镇。 陆廷镇不介意这些。 他只说:“花玉琼怀孕了,我这次让乌鸡留下照顾她。” 本意想让章之微夸他一句通情达理,未料及,章之微睁大眼睛,失声:“怎么这样快就怀孕?” 陆廷镇诧异:“快?” 章之微说:“他们不是两月前才结婚——” 陆廷镇说:“乌鸡年龄大了,不算快。” 章之微望他:“乌鸡哥似乎比你大不了太多。” 陆廷镇说:“我不着急。” 章之微驳:“着急也没用。” 是的。 着急也无用,章之微要按部就班地读书,学习,才不会为他放弃自己未来规划。 陆廷镇送她到住处,上楼喝了一杯水,仍旧没有放弃劝她回港城的念头。 “陈妈上了年纪,腿脚不灵便,老了许多,”陆廷镇说,“她一直很担心你,为你差点哭瞎眼睛。” 章之微说:“不许打感情牌。” “我讲的都是事实,”陆廷镇说,“你不想她吗?” 章之微不言语,她还在思考。思考暑假留在伦敦兼职打工,还是回港城…… 周围很安静,楼下能听到人进来的动静,还有交谈声,不知是哪个舍友归来。章之微的房间下面是厨房,这里的房子隔音效果并不好,因此,很快,两人就听到厨房中传来的高声。清晰极了,包括此起彼伏的’oh,fuck’’baby’’goodgirl’’eon’。 章之微默然地坐在床边,她有些尴尬,盯着陆廷镇的手:“陆叔叔的手蛮大的。” “是,”陆廷镇也望她的手,“微微又长高了。” 两人还是第一次如此,单独相处间听楼下声音。章之微很快发汗,她只祈祷楼下一对能够早日结束,遗憾的是对方似乎兴致盎然,在一遍又一遍的“g”中再度“oh”起。 安静对坐二十分后,坐在墨绿色沙发上的陆廷镇在勉强适应后,终于得到新话题:“你室友英语说得不错。” “是的,”章之微说,“毕竟是美国人。” 又陷入沉默。 陆廷镇无奈一声笑,他说:“我这次只能住一周。” 章之微问:“你那边还有什么事情?” 陆廷镇说:“清理门户。” 章之微短促一声疑问,陆廷镇捏着空掉的水杯,在楼下的撞击声和运动声中继续讲。 “在黑蝇帮助下,又捉到几个二五仔,藏得很严密,”陆廷镇说,“没有打草惊蛇,顺藤摸瓜,该是收网的时候了。” 章之微愕然:“黑蝇没有回大陆?” 陆廷镇笑:“即使回大陆,也要钱来生活。” 章之微吃惊:“你不给他钱?” “人想要的东西更多,”陆廷镇轻描淡写,“他自愿指认。” 章之微不与他继续讨论这个话题。 怎样讲呢?继续讨论下去,章之微怕自己会失望,她知趋利避害是人本能,也知黑蝇对她已经足够江湖道义。 陆廷镇宽慰章之微:“花玉琼和乌鸡的bb应该会很可爱,希望孩子能够像她(他)的母亲,不要像乌鸡。” 章之微说:“乌鸡哥又不丑。” 陆廷镇说:“我没讲他丑,只是希望孩子能像花玉琼,她很聪明。” 乌鸡的确不丑,不过他肤色不怎么白,倒也衬他的外号,他自嘲是小时候晒多了,长大后也是一身黑皮。 每次乌鸡站在陆廷镇身边,陆廷镇白得要发光。 现在也是。 陆廷镇的白和旁人的白有些不同,他是那种有些透亮、冷淡的白,白到能透过肌肤浅浅瞧见青紫血管,手背和手腕上更明显。上次晒伤的地方已经完全恢复,仍旧是没有任何痕迹的白。 楼下声音还在继续,章之微说:“乌鸡哥也不笨。” 陆廷镇望她:“大约男人都希望孩子像母亲多些。” 章之微问:“什么?” 陆廷镇起身,他走到章之微面前,方才她注视的一双白手,如今就抚摸她的发。 “倘若我们有孩子,”陆廷镇说,“我就希望她能像你。” 指腹已经贴在脸颊上,他的确已经戒烟许久,身上没有让她讨厌的味道,章之微听到呼吸,在这个渐渐温暖的夜晚中,她的掌心沁出微微的汗,这些汗水让她整个人都紧张起,仰脸,陆廷镇的唇已近到快要触碰到她的发。 章之微捂住他的唇。 “不行,”她说,“现在还不行。” 陆廷镇只吻她掌心:“好。” 陆廷镇也不知自己何来如此好的耐心,章之微说不行,那他就停下。若是四年前,他已经上了。 大约失去的确更容易让人懂得珍惜。 他极少去回忆和薇薇的初次,些许酒精的催发,外加一具肖想已久的身体,更何况她主动亲吻他掌心的酒,足以令陆廷镇动情。 现如今却不会如此,他只是低头,用唇贴蹭她掌心,抬眼望她,用眼睛,将她吃进千百万次,却还是松开手,答应她,只要她不同意,他绝不会用强。 哪怕他已经忍到不适。 以前陆廷镇不觉爱人需如此谨慎又明显,谨慎在他不能再重蹈覆辙,将对方视作所有物地任意安排;明显在他必须表达自己心态,给她适当的安全感。 再不能像之前,以为自己能解决所有事情,便不知会她,独自处理。 章之微不再是那个连巧克力都不懂的小孩子,她也需要认可和商议。 在厨房中的动静终于安静后,陆廷镇才告别,他独自一人离开,约好明日来和微微一同吃午餐。 就像所有刚开始接触的男女一样,他也要尝试和微微重新建立一段公平的关系。 譬如。 约会的时间,要在两人都有空闲的时候; 做这件事上,微微永远有一票否决的权利。即使是衣服已经脱掉,只要微微说不想,陆廷镇就要中止。 …… 第二天午餐后,章之微主动给陆廷镇一个吻,浅尝辄止,她只亲密地贴贴他的唇,便笑着离开。 陆廷镇去捉她手腕,要她继续,章之微不肯,只言之凿凿:“方才是我情不自禁。” 陆廷镇说:“现在是否轮到我情不自禁?” 章之微摇头,她捂住陆廷镇的唇:“女士优先。” 女士优先。 陆廷镇深刻了解到这句话含义,他只好放任章之微挑逗他,不仅限于这一个午餐后吻,还有晚上两人在月下并肩散步,或者周末一同购物,她穿高跟鞋脚酸,悄悄脱掉一只鞋子,踩在他皮鞋上休息。 她喜欢作弄陆廷镇,看他道貌岸然的隐忍。在大众场合下,陆廷镇也不过一声“微微”,用眼神警告她莫要乱来。 章之微才不听,她对这种小游戏乐此不疲。 最令陆廷镇难耐的一个吻发生在教她开车时,这种事情自然要避开交通警察,陆廷镇寻到一处车流少的夜晚大道上,他调整车座椅的位置,让章之微坐在他腿上,他亲自教微微,怎样掌控方向盘,怎样踩…… 即使章之微没有车,经上次的事情,陆廷镇也希望她能多掌握一些技能。 微微很聪明,只用一遍,她就记得这些东西的用法。陆廷镇教完最后一个操作杆,打算下车,让章之微独自坐驾驶座开,冷不丁,章之微却握住他的操作杆。 饶是已经习惯她的各种操作,陆廷镇还是一顿,他侧脸,瞧见不远处停下一辆警车,有人注意到这边,要走过来。 陆廷镇叫章之微:“微微,先松开。” 章之微压了压操作杆,问:“陆叔叔,你的操作杆要生锈了吧?” 她也看到窗外警察,恶作剧地冲着陆廷镇笑,声音放低:“等会儿该怎么向警察解释呢?” 作者有话要说:咿唔,有追过糖的小宝贝吗? 还记得我说过白色一般都是粉红色的这件事吗?比如克劳斯先生,他是白人,所以他的劳斯莱斯就是粉色的。 同理可证,陆叔叔很白,他…… 感谢在2022-05-2521:06:222022-05-2623:21: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鱼应、脆皮小黄鸭、苏念v、知微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无事小神仙03030瓶;奈妤不吃鱼27瓶;云清、ru-20瓶;小狍狍阿13瓶;啦啦啦、37367987、大道争锋、dasne10瓶;三粒哦、铁血bg人5瓶;折枝入画4瓶;狗崽崽2瓶;唔、哈哈哈哈、嘻不嘻嘻、拌阳、siuxk、番茄锅里泡油条、小啊、卡布柠檬茶、喝佛跳墙的兔子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番外三 陆廷镇出生于港城的黄金时代,也出生于陆老板发家的黄金年代。 一提到港城,不外乎藏污纳垢,就像流动金银的河流,下面藏着无数肮脏石块,累累白骨,层层叠叠人间炼狱。 陆廷镇一双手并不干净,但绝不沾黄和毒二字。他幼时接受精英教育,那时候港城做生意,避不开英国佬,也少不了和其他国家的人打交道。当时港城仍旧由英国人“代管”,陆老板严格,仍为他聘请一位内地来的老师,教他国语,教授他传统知识与文化。 人要知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 如此环境下成长起来的陆廷镇,习得君子慎独道理,也懂如何审时度势,游刃有余。 但他未料及章之微如此大胆,车窗外警察已经靠近,明晃晃的手电筒光芒打在他脸上,陆廷镇眯了眯眼,他发色和眸色还是深的,只低声叫她:“微微,松手。” 中间一声冷气,连带着末尾一个音节也荡一秒。 章之微不肯,拿定主意要他“出丑”。谈话间,警察已经走到面前,他躬身,敲车窗,用手电筒扫视:“先生。” 章之微反手去触,警察看不到她的动作。她动作毫不低调,大胆地弹弹操作杆顶端,用的力气不大不小。倘若弹的是其他东西,倒也无妨,重点在于这非同小可,陆廷镇原要落车窗,被她弹得压抑一声——他转身看,外面的警察开始用力敲车窗:“先生?” 陆廷镇说:“微微,听话。” 任由章之微戏弄,他终于落车窗,对外面的警察微笑:“你好。” 章之微掐他一下。 陆廷镇紧皱眉,不做声。 警察来核查证件,以及查询是否有违法交易。两位穿着考究正派,又都是华裔,例行检查结束后,他归还证件,看着二人,笑着祝他们拥有美妙的夜晚。陆廷镇笑着回应:“你也是。” 等警察离开后,章之微才松开出汗的手,惊讶地去摸陆廷镇耳朵:“你刚才好紧张啊,陆叔叔,做了这么多坏事,在警察眼皮下还这样坦然?” 陆廷镇捉住她手,方才被她又掐又弹,在警察面前出糗。他捏着章之微手腕,扯住她手掌,贴在自己脸颊上,偏脸,亲一亲掌心:“微微喜欢那样?” “喜欢的话,你要做什么?”章之微目不转睛看他,“等你搞我时,打算叫几个人围观?喊加油助助兴?” “胡说,”陆廷镇轻声斥责,“多大了,怎么还像个小孩?说这种话——” “一边批评我像小孩还一边还想搞,”章之微伸手指,戳戳陆廷镇心口,“陆叔叔才矛盾吧。” 陆廷镇一只手护在她身后:“口才越来越好了。” 章之微说:“陆叔叔口,活也很好。” 她一句话刚说完,又见陆廷镇气恼地笑。他环顾四周,确认外面无人,才倾身要掐她脸颊:“怎么说话呢?越来越没大没小。” 没大没小也是他喜爱的,陆廷镇不想她恭恭敬敬、谨小慎微,就这样,自自在在,洒洒脱脱,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无拘无束,多好。 他那么多雄心壮志,谋划筹略,不就是想让身边人过得更好些? 这样说着,他靠近,问章之微:“你都不试,怎知好不好?” 章之微说:“之前就很好。” “或许现在能更好,”陆廷镇声音放低,“试试?” 试试就试试。 毋需更多语言,也不需其他乱七八糟的话,章之微的确想试上一试。前面难以施展拳脚,二人转战后排。坦白来说,先前陆廷镇服侍她的次数并不算多,就算是交往的那些时间中,十次中大约也就一两回。倒也不是放不下身段,彼时章之微本身尚羞怯,比起来接受,她好像更倾向于付出,付出得越多,好像她越能爱对方。章之微说不清楚这种心结的缘由,或许和她那些颠簸流离、一次又一次更换养父的经历有关,被丢下太多次,居无定所,没有家,她太害怕自己被丢下,就连爱和付出也是一种病态的倾尽所有,好像如此奉献自己心血,对方就会更爱自己。 多么傻呢? 爱哪里是用这些东西来衡量的。 三年之久,章之微见识过更多的人、更多的事情。打工时,她见识过因为爱而哭哭啼啼迷失自我的人,也见到果敢干脆,说断就断的人,负心汉、插足者……形形色色,章之微不愚钝,她可以从那种疯狂病态的爱中清醒,来更好、更坦然地拥有正常爱人的能力。 因此她不再躲避,陆廷镇低头时,她不避,没有如从前,捧起他的脸,感动地说陆叔叔不需要这样。怎么会不需要呢?章之微也想试试,试试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她服侍对方多次,爱是双方互相付出,他也该以唇送她至巅峰。有来有往,互相慰藉,而不是上位者要求下位者必须顺从。他们是尝试约会的恋人,不是等级森严的主仆。于是章之微张开,手指抚摸着陆廷镇柔软漂亮的卷发,她浓密的发也垂下,遮住半张的唇,今天的章之微只化了淡妆,口红淡淡,有些挂头发,只可惜,一根发丝封印不住人类的声音,仍旧被呼吸和气流吹起。 英国已经逐渐远离春天,向夏天平稳过渡,气温升高,车内空间狭窄,操作杆限制在布料压迫中,唯余春日樱桃可供人尝。可惜珍贵又稀少,如昙花开,只有一瞬,像被猎人捉到的兔子,兔腿在空中虚空踢了一下,陆廷镇打算去动操作杆,章之微却往后蹭,脚掌踩在他肩膀上。 “陆叔叔,”章之微说,“我累了。” 陆廷镇说:“就一下。” 章之微还是摇头:“薇薇安在烤蛋糕,我答应要回去品尝。” 陆廷镇亲了一下她的小腿,捞起,贴在脸颊上,仍旧温柔注视她:“那你碰一下?” 章之微说:“不行。” 陆廷镇没有放弃,他捞起章之微,要她坐自己腿上,怎么也爱不够似的,抱着她,叫她名字:“微微。” “嗯。” “之微。” “嗯。” “章之微。” “……” 章之微尝试挣脱:“陆叔叔,你不渴吗?” “刚才喝饱了,”陆廷镇低头,问她,“要不要分你一些?” 章之微躲开,用手按着他的脸,不要从。陆廷镇被她惹出一肚子的热闹歹意,又顾忌她的情绪,答应过不用强,就绝不会再做。但他实在压抑得太狠,还是半哄着章之微,用了她的纤纤手,揉了揉,发狠到她掌心发红,又不舍弄污,还是就此作罢。 回程中,陆廷镇才问:“英国人这边,都是这种约会流程么?” 章之微说:“我怎么知道?” 陆廷镇忍着笑:“好,你先睡。” 章之微打哈欠,如刚泡了温泉出来,她现在提不起任何精神,只偏脸,半梦半醒。 她很意外,也有些开心,开心陆廷镇今夜仍旧尊重着她。 他允诺的事情绝不是空口支票,而是认真践行。 章之微悄悄在心底的小册子上为陆廷镇多加十分。 不谈其他,至少,在英国这段时间,陆廷镇的确做好了一个合格约会对象该做的事情。他会在询问章之微的日程规划后再去订餐厅,在章之微学习的时候,他会安静地陪伴,而不是拉着她做其他事情。 在那日学车后,凭靠着章之微满意,陆廷镇又弄了两次,没有人比他们更了解彼此,无论是躯壳还是灵魂。只不过章之微还没下定决心要和对方更进一步,顶多以手相助。出来时陆廷镇一直叫着她的名字,微微,微微,好像这样就能彻底地拥有她。过后的陆廷镇看起来如此迷人,他皮肤白,情绪激动时,青紫血管也明显,手背,胳膊,脖颈,都清晰,肌肤微微透一些绯色,陆廷镇一边亲吻章之微额头,一边半垂眼睛瞧她,靠近脸颊和额头的深色卷发被汗水打湿,章之微从他眼中看到的不是餍足,而是一种怜惜。 是的,怜惜。 怜惜到喷东西全都以纸包着,不想弄脏她这里的一切。陆廷镇闭上眼睛,回味方才,完毕,才仔细地擦拭着她的掌心和手指:“辛苦了。” 这是三年前的陆廷镇绝说不出口的话,章之微呆怔,看着他将这些东西包裹着清理,她忽然抬手,将还有着气息的手指贴到对方脸上,重重抹了一道。 被这样作弄,陆廷镇拎着她,不轻不重地拍拍背:“皮痒了?” 不生气,他只是有些好笑又无奈。 空气潮热,考文垂的夏夜总是带着一点闷闷的热。楼下厨房往上传着噼里啪啦的动静,还有交谈声,不知室友们又在做什么。章之微也出了汗,发丝紧紧贴着脖颈,她在呼吸,渐渐热起的呼吸。 陆廷镇说:“先前你还说生孩子不如生叉烧——” 章之微凑过去,她问:“陆叔叔,你还想不想?” 陆廷镇微愣。 他表情瞧起来就像老来得子。 “不想吗?”章之微手指抚摸他唇,她笑,声音还是他熟悉的娇俏,“难道陆叔叔年纪大了,不能像三年前一般威武,开始不应期?” 作者有话要说:好耶! 还剩下三篇番外!!! 啵啵,亲亲宝贝们~ 感谢在2022-05-2623:21:262022-05-2723:46: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太太,饿饿,万万、咦好像不错诶、十三坷坷、25072891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福福15瓶;贤贤小饼干10瓶;siuxk、fanfan5瓶;可鲁贝洛斯4瓶;二车2瓶;?让、碓冰拓海在吗、哈哈哈哈、亲亲鲸鱼、该去学习了、汤杏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4章 番外四 方才陆廷镇为章之微细细擦过双手,包括指尖,仍有些许气味残留,嗅起来如一些成熟的植物,并不好闻。 陆廷镇不做声,由着章之微在他脸颊上下滑,这次不吻她掌心,他只问:“这次你愿意?” 自然愿意。 章之微已半起身,她伸手去触陆廷镇的头发。其实他白发并不多,大约是前几年伤了心血,才会徒生,她记得陆老板和陆太太的白发就很少,他们好似有着青春长留的基因。章之微抚摸着他耳侧的发丝,她刚才出些汗,今日穿的衣服是纯棉质地,贴在身上,没有凉风,潮潮闷闷地裹着她,而陆廷镇肌肤上的红尚未消退,他只安静凝望章之微。 不安分处似金刚石。 他不用语言,足以反驳她的玩笑。章之微的唇贴在他脸颊上,贴了贴,心脏渐软,叫他:“陆叔叔。” 特殊的称呼,早在多年之前时,她就开始这样称呼对方。她是陆廷镇精心培育出来的花朵,没有人比他们二人更了解彼此,章之微知道他喜欢什么,他也知道章之微爱什么。陆廷镇握她手腕:“微微。” 章之微更靠近他:“让我掌握一次主动权,好吗,陆叔叔?” 陆廷镇怎舍得拒绝她。 现在哪怕她要坐在陆廷镇头上、脸上,他都不会拒绝。况且只是交出主动权,陆廷镇坐在那张墨绿色沙发上,抬手触碰章之微细细的胳膊,手肘,他太了解章之微的一切,她小臂内侧有一粒黑色的痣,那是她到陆家的第二年才印在身上的。 港城人迷信,说痣能影响运道,章之微第一次发现身上这颗痣的时候,不安走到陆廷镇面前,小声叫着陆叔叔,忧心忡忡地问这粒痣是好还是坏,章之微并不知道,很惶恐。 她那时还记着旁人说她命硬、劝陆老板不再养她的事情,章之微怕极了,她一介弱女,几乎找不到容身之地。身上长颗痣也害怕,担心是不好的东西,自己用毛巾蘸着水用力擦,擦到皮肤发红也擦不掉,不得已才去找陆廷镇,问能不能去掉它。 那时的陆廷镇告诉她,这是颗好痣,能保她一辈子荣华富贵。微微啊,你运气好,身上长这颗痣,以后要读博士、体体面面赚大钱。 陆廷镇为这粒痣取名,叫做“灵芝”。 初次醉酒后,陆廷镇含住保她体面的痣,唇靠近,温柔贴贴。真正醉酒的人什么都做不了,那日他没有醉,只是情难自抑。什么道歉,什么端正,什么叔侄有别,什么亲手带大。伦,理道德,他早就越过这条线。 往夏天平稳过渡的英国夜晚又闷又热,窗户开着,透着薄薄凉风,悠悠静静地越入房间。章之微早就不用他送的香水,而是一种洗衣服留下的干净气味。她扶着陆廷镇肩膀,慢慢坐下,陆廷镇侧脸,看到她手肘的那粒痣,这个名叫“灵芝”的痣,此刻在轻轻扯动,随着她的吸气而颤。 陆廷镇扶她单薄手肘,隔着战栗流动的血管,摸到她肘后的一小块儿疤痕。 疤痕是她跌跌撞撞从楼梯上摔下的。 陆家位于山上的别墅建了好久,楼梯建得也气派,章之微的房间在三楼,陆廷镇和父母住在二楼。港城对书籍报纸和视听节目禁制少,章之微晚上看了电视放送的恐怖节目,吓到晚上频频做噩梦。 夏天多雷雨,张妈不喜章之微,晚上也不让人陪她。她自己害怕,电闪雷鸣地往楼梯下跑,一脚踩空,跌下,摔破手肘。 当时陆廷镇在家,他会包扎,抱她进房间,用生理药水为她清洗摔伤的地方,用镊子夹酒精棉球,去为创口消毒。 章之微含着泪,呜呜咽咽地向陆廷镇哭诉,说方才多么害怕,怎么喊都没有人,她胆子小,摔下来的时候也好痛。 还好没有跌伤骨头,只是手肘的一些擦伤。 她这样说着,陆廷镇持镊子的动作都轻柔不少,酒精棉如狭蝴,只轻贴伤处,又离开。他宽慰章之微,说要换了楼梯上的地毯,保证不会再跌伤她。 酒精棉上沾着一些血丝,就像多年之后的醉酒,他抽出寸步难行的枪,看到她苍白的脸和枪上的血。可怜到令他想起自己曾经的承诺,但他还是将枪推回。 陆廷镇为自己扯了一张君子的外衣,说服陆老板收留章之微,为她改名、将她留在身边,送她念书,看上去做的都是好事。后来呢?他摘取了刚成熟的果实,享受到甜美温柔。 他的确不算君子,乌鸡说的对,真君子绝不会对照顾到大的人下手。 现在下手的是章之微,她双手压在陆廷镇肩膀上,咬着唇,想要起身,又被陆廷镇按下:“微微。” 她手肘上的疤痕早就已经恢复如初,只留下浅浅的痕迹。新愈合的地方要比其他颜色浅一些,像一抹晚开的菡萏,错过花期,连色也浅淡。 陆廷镇一手压着她肩膀,另一只手指腹摩挲着这道浅色伤疤,依稀尚能记起她当时跌下楼梯后的模样,哭到双眼泪涟涟,可怜又可爱。以前舍不得让人哭,现在却要逼出她眼泪来,无论是上还是下,只要流些,他就满足。他果然还是坏人,永远做不到堂堂正正。 章之微终于坐稳,望他:“你说要将主动权交给我。” 陆廷镇说:“我担心你摔倒。” “不会,”章之微脚趾翘起,她不自觉挺直身体,像水里生长的一支亭亭莲花,不过莲中空的并非空气,而是对方的血骨肉,“我才不会。” 她强势按住陆廷镇肩膀,告诉他:“说到就要做到,说好要我主场,那就不能干涉。” 陆廷镇半倚沙发,无奈地笑:“扶一下也算干涉?” 章之微吸着气:“寸土不让。” 陆廷镇说:“好骨气。” 的确好骨气,莫看章之微个头小,实则一身强硬铁骨,铮铮不移。不消风吹雨打,只是一根硬骨头,啃不下,也吃力地努力去啃,能啃多少算多少。她就是这样不服输的劲头,即使舍尽一身空隙、窄无氧气,也势必全部吞吃入腹。章之微来英国还不到一年,只勉强适应了这里的文化,打工和学习将她日程填满,因此尚未分多少心思在交友恋爱上。久未啃大骨,现如今艰难也是应当,她仰脸,汗珠儿顺着脖颈往下掉,陆叔叔三个字哪里还能完整,都是碎成单音节,如天坠冰雹,一颗一颗坠下。 一身骨气的章之微才不肯认输,她要陆廷镇臣服,自己先尝尽苦头,等到缓和,再慢腾腾地去撩敌。世上还有谁比章之微更了解陆廷镇?她知对方的饮食起居、习惯偏好。陆廷镇后颈及之上是不许人碰的领域,包括他的头发,陆廷镇最不喜旁人触他脖子和头发,但章之微撒娇时,却能揉着他卷曲的发丝,能将脸贴靠在他脖颈叫陆叔叔。 这是只属于她的互动。 章之微俯身,她去揉陆廷镇的头发,在他耳侧叫陆叔叔,叫好叔叔,叫廷镇,一连串的称呼,叫得他连连叹气,要去触她背,又被章之微一巴掌拍开。 “求我,”章之微说,“陆叔叔,你求我,我就给你亲亲。” 陆廷镇叹气:“没大没小。” 章之微才不肯听。 他不求,她就不肯动,两人僵持,反正她自己毫无章法,无甜无味,等待也无妨。 最终还是陆廷镇先投降,他无奈,叫她:“微微,求你。” 章之微这才罢休,终于低头。 刚好她也疲了,索性倾于墨绿,其余事皆不关心。只是她到底还是低估对方,陆廷镇站起时,她还尚未察觉;等阴影笼罩,她只隐隐有不妙预感,可惜如今再退已是徒然。 现在的觉悟也已经迟了。 还是陆廷镇去关的窗,他吝啬,并不想和旁人共享这种事情。或许这也是两人不同,章之微胆子大,她受西方交易更多一些,敢在荒郊车上、当着警察的面逗人;但陆廷镇保守,他保守到连章之微的音节也不肯与人分享,一点也不行。 陆廷镇矛盾到可怕,他即想章之微声音,又不想让楼下人听到她说话。环顾四周,这简单房间中中有唯一可以放磁带的机器,如今也被打开,里面播放着一些英文歌曲,这些东西还是章之微从旧货市场上淘来的,陆廷镇想要用聒噪来遮盖住今天秘密。 秘密最终最终以四只膝盖受伤划上暂停符。 陆廷镇不抽烟,深夜中,他去接水,喂到章之微唇边,低头看她的脸,看她大口喝水。 章之微一口气喝光水,才说:“我以为你刚才去抽烟。” 陆廷镇说:“我已戒烟。” 章之微问:“真戒了?” 陆廷镇将杯子放回桌上,回头拍拍章之微的背:“真戒了。” 顿了顿,他又说:“其实,现在还适合做一件事。” 章之微问:“什么?” 陆廷镇抚摸章之微手指,他说:“讨名分。”的觉悟也已经迟了。 还是陆廷镇去关的窗,他吝啬,并不想和旁人共享这种事情。或许这也是两人不同,章之微胆子大,她受西方交易更多一些,敢在荒郊车上、当着警察的面逗人;但陆廷镇保守,他保守到连章之微的音节也不肯与人分享,一点也不行。 陆廷镇矛盾到可怕,他即想章之微声音,又不想让楼下人听到她说话。环顾四周,这简单房间中中有唯一可以放磁带的机器,如今也被打开,里面播放着一些英文歌曲,这些东西还是章之微从旧货市场上淘来的,陆廷镇想要用聒噪来遮盖住今天秘密。 秘密最终最终以四只膝盖受伤划上暂停符。 陆廷镇不抽烟,深夜中,他去接水,喂到章之微唇边,低头看她的脸,看她大口喝水。 章之微一口气喝光水,才说:“我以为你刚才去抽烟。” 陆廷镇说:“我已戒烟。” 章之微问:“真戒了?” 陆廷镇将杯子放回桌上,回头拍拍章之微的背:“真戒了。” 顿了顿,他又说:“其实,现在还适合做一件事。” 章之微问:“什么?” 陆廷镇抚摸章之微手指,他说:“讨名分。”的觉悟也已经迟了。 还是陆廷镇去关的窗,他吝啬,并不想和旁人共享这种事情。或许这也是两人不同,章之微胆子大,她受西方交易更多一些,敢在荒郊车上、当着警察的面逗人;但陆廷镇保守,他保守到连章之微的音节也不肯与人分享,一点也不行。 陆廷镇矛盾到可怕,他即想章之微声音,又不想让楼下人听到她说话。环顾四周,这简单房间中中有唯一可以放磁带的机器,如今也被打开,里面播放着一些英文歌曲,这些东西还是章之微从旧货市场上淘来的,陆廷镇想要用聒噪来遮盖住今天秘密。 秘密最终最终以四只膝盖受伤划上暂停符。 陆廷镇不抽烟,深夜中,他去接水,喂到章之微唇边,低头看她的脸,看她大口喝水。 章之微一口气喝光水,才说:“我以为你刚才去抽烟。” 陆廷镇说:“我已戒烟。” 章之微问:“真戒了?” 陆廷镇将杯子放回桌上,回头拍拍章之微的背:“真戒了。” 顿了顿,他又说:“其实,现在还适合做一件事。” 章之微问:“什么?” 陆廷镇抚摸章之微手指,他说:“讨名分。”的觉悟也已经迟了。 还是陆廷镇去关的窗,他吝啬,并不想和旁人共享这种事情。或许这也是两人不同,章之微胆子大,她受西方交易更多一些,敢在荒郊车上、当着警察的面逗人;但陆廷镇保守,他保守到连章之微的音节也不肯与人分享,一点也不行。 陆廷镇矛盾到可怕,他即想章之微声音,又不想让楼下人听到她说话。环顾四周,这简单房间中中有唯一可以放磁带的机器,如今也被打开,里面播放着一些英文歌曲,这些东西还是章之微从旧货市场上淘来的,陆廷镇想要用聒噪来遮盖住今天秘密。 秘密最终最终以四只膝盖受伤划上暂停符。 陆廷镇不抽烟,深夜中,他去接水,喂到章之微唇边,低头看她的脸,看她大口喝水。 章之微一口气喝光水,才说:“我以为你刚才去抽烟。” 陆廷镇说:“我已戒烟。” 章之微问:“真戒了?” 陆廷镇将杯子放回桌上,回头拍拍章之微的背:“真戒了。” 顿了顿,他又说:“其实,现在还适合做一件事。” 章之微问:“什么?” 陆廷镇抚摸章之微手指,他说:“讨名分。”的觉悟也已经迟了。 还是陆廷镇去关的窗,他吝啬,并不想和旁人共享这种事情。或许这也是两人不同,章之微胆子大,她受西方交易更多一些,敢在荒郊车上、当着警察的面逗人;但陆廷镇保守,他保守到连章之微的音节也不肯与人分享,一点也不行。 陆廷镇矛盾到可怕,他即想章之微声音,又不想让楼下人听到她说话。环顾四周,这简单房间中中有唯一可以放磁带的机器,如今也被打开,里面播放着一些英文歌曲,这些东西还是章之微从旧货市场上淘来的,陆廷镇想要用聒噪来遮盖住今天秘密。 秘密最终最终以四只膝盖受伤划上暂停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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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番外五 窗子紧闭,房间之中,二人气息融合扩散。没有香烟,没有其他,只有一盆刚刚搬到房间中的花朵,花的名字叫做“金丝雀”,是一种漂亮的、产自德国的月季,开出大朵、如金丝雀羽毛般的明亮奶黄色花。 金丝雀香味并不浓,明黄几朵,妆点房间,如深夜中腾空明亮的一盏灯。章之微侧躺在床上,她刚刚喝过水,唇上尚有一点润泽,陆廷镇半坐在她狭窄床边,伸手去触她膝盖上的伤痕。 澳门那夜,她在黑暗中疾跑,跌破膝盖,同样是陆廷镇照顾她伤口,等待愈合,日日擦着防止疤痕增生的药膏,才养得不留一点儿疤痕。现在只是磨破一层皮,露出些血丝,她自己不觉,毕竟其他地方的神经转移了痛苦和愉悦,将两者混淆。她在余韵中倦散休息,膝盖上的疼痛如蚂蚁般悄悄蔓延,提醒着她伤口,章之微终于回过神,盯着陆廷镇触碰她膝盖的手。 他手背上的血管贲张,绯红未退,衬着一双手修长均匀,骨节隐隐蕴含力量。屈起手指,陆廷镇轻轻弹了弹她的膝盖,抬脸看章之微的脸颊:“痛吗?” “还好,”章之微屈膝,脚将布料推出柔软波浪卷,她仍旧半躺着,说,“真稀奇,陆叔叔也有让别人给名分的一天。” 陆廷镇坐下,将她腿抬起,搭自己身上,低头,亲一口她膝盖上的伤。舌尖微热,他浅浅尝了章之微血液的味道,才说:“我也有许多做不到的事情。” 他在这个晚上坦然向章之微示弱,手指贴她膝盖内侧,避开肌肤破损处,只用指腹轻轻敲一敲。或许是终于纾解,也或许是得偿所愿,陆廷镇望章之微的目光也越发柔和:“微微,我先前说得都算数。” 章之微佯装不知,她问:“什么?” 陆廷镇捏着她腿,含笑:“我太太的事情。” 章之微说:“我不稀罕做陆章之微。” “我知,”陆廷镇说,“你若是想和我结婚,不需要改姓氏;你不喜欢陆太太这个称呼,那我可以接受’章先生’的说法,或者’章女士的丈夫’这个头衔。” 章之微噗呲一声发笑:“难道你还能改成章陆廷镇?” 没有这样的法律,料想也不会接受这样的申请。 陆廷镇也笑,他拍拍章之微的小腿,一路揉到脚,将五根脚趾都包在手掌心,温柔捏一捏:“试试?” 章之微摇头:“算了吧,我还不想看你被陆老板暗杀。” “你如果不愿意,”陆廷镇说,“那我们就不结婚,只恋爱,我向你承诺,以后我太太的位置永远空着——再没有其他人。” “男人说的话都不算数,”章之微说,“尤其是在床上,听过吗?陆叔叔,’男人靠得住,母猪都能上树’。你现在喜欢我,才会愿意这样哄着我,这时候我说什么,你怕是都会答应。但往后还有几十年,那么长时间,难道真靠得住?你现在爱我,将来——” “这么多年,”陆廷镇问,“你还不懂我心意?” 章之微撇嘴:“我相信你现在,未来不能保证。” 她见过得太多了。 豪门秘辛,明星也会做富豪的秘密情,人,甚至有大房主动物色温顺听话的给丈夫送过去,用来分散丈夫对其他二三四五人的宠爱……明争暗斗,流产的流产,堕胎的堕胎。 她对人性并未有太多期望。 “只和你恋爱,”章之微说,“似乎也要吃亏。” 没有法律保护。 倘若是婚变,原配尚能分得赔偿金,仅仅是恋爱,更无保障。 “这样不难,”陆廷镇稍作思考,对章之微说,“这样,我们回港城,我请律师,写领养——” “什么?”章之微吃惊,“领养什么?” “你若是不肯嫁给我,又怕恋爱无保障,”陆廷镇说,“那我们请律师,我正式收养你,将你记在我名下。” 章之微坐起:“你疯了吗?” 陆廷镇泰然望她:“名分只是虚妄,但这样一来,我就能让律师起草遗嘱。在我活着的时候,家产就是你的后盾;倘若我意外去世,这些东西也能做你的保障。” 章之微骂他:“神经病啊你,陆廷镇,你就算想占我便宜也没有这样的,你哪里听过,谈恋爱时要做对方老豆的你个疯子……” 陆廷镇只是笑,章之微拿抱枕砸他,他稳稳接住,顺手挪到后面,仍旧靠近章之微,触碰着她因急促呼吸而起伏的脖颈,脸颊:“怎样?微微,你不给名分也可以,我们还有很多方法来解决……” 陆廷镇声音渐渐低下去,章之微还沉浸在“天啊陆廷镇疯了”的震惊中。她叫陆叔叔完全是二人情,趣,从未想到对方竟真得不在意这些虚名。为了保障和让她放心恋爱,他竟连正式收养她、做她养父这种事情都能做出,章之微还在大口呼吸,陆廷镇已经轻吻她脸颊,问:“怎么样?” 章之微说:“不怎么样,糟糕透顶。” 陆廷镇闷笑,他将章之微搂入怀中,要她脸贴自己胸口,声音放低:“倘若我早知今日,当时就该——” “该什么?” “该日日夜夜去北角守着,抢在阿曼前把你接回家,还是教你识字,教你英文,送你去读书……”陆廷镇揉着她,像要将她藏起来的袋鼠,恨不得将她整个人放入身体中抱着行走,“等你长大。” 章之微凉嗖嗖:“然后搞我?” “不对,”陆廷镇亲吻她发,“然后等你爱上我。” 章之微不说话,她仰脸,额头撞到陆廷镇下巴。他往后避让一分,抬手,温热掌心贴在她方才撞到的额角,揉了揉,他半垂着眼,终于说出声,“微微,我好爱你,你爱不爱我?” 章之微说:“不爱。” 陆廷镇笑,仍旧拥她入怀:“bb猪,听不到。” 他第一次用这样亲昵的称呼,baby,bb,小bb,港城的人喜欢用这些来称呼自己的爱人,或许是陆廷镇年长,也或许是他平时正经,很少这样讲,对她最亲昵的称呼也不过一个微微。第一次听他如此讲,章之微愣了好几秒,忘记挣扎,任由他拥抱着,想说的“不爱”二字在喉咙中千转百回,最终还是咽下去:“……陆叔叔老了,才会听不到。” 陆廷镇仍旧摇头:“还是听不到,只能听到微微说爱我。” 章之微偏偏不肯说。 缓过神后,陆廷镇还不肯走,耳鬓厮磨,浓情蜜意,暖阁温香,稀里糊涂地,又滚作一处。章之微还是不肯说爱他,无人能比她嘴更硬,只要她不想,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使她低头松口。 陆廷镇迷上新称呼,baby,bb猪,小bb,章之微不懂是否不慎点到他的甜言蜜语开关,还是他被人夺了舍,占他躯壳。不过行动骗不了人,陆廷镇仍旧如以往般令微受不住,偏在她要逃跑时拽着手腕脚腕扯回,仍旧温柔叫她bb,行为举止却大相径庭。言语越温柔,做事越狠辣。 章之微还是脸皮薄,她被陆廷镇一番“请律师收养她立遗嘱”的话惊到一身冷汗。 旁人倒也算了,她深深知晓陆廷镇的脾气,他今日今时讲出这些,证实他的确如此想过。对方是真得打算结不成婚就收养她,做不成夫妻也能做家人,只是这做家人的方式未免有些惊世骇俗,就算是开放如章之微也被结结实实震惊到说不出话,不知是否该夸对方逻辑缜密,还是夸他思路惊人,只能骂他疯子。 陆廷镇不在意,他已经在三年岁月中被激发先前压抑的那些,只要章之微同他在一起,莫说是收养,就算如今有人告知章之微和他有血缘关系,他都不在意,而是考虑着如何将对方灭口。 瞧,只要能同她在一块儿,只要失而复得……那些虚名并非阻碍,他不介意。 “我介意。” 章之微伸手,捧陆廷镇脸颊,认真说:“陆叔叔钱太多,可以不要这样脸皮,我还需要脸面找工作、吃饭呢。” 陆廷镇问:“那微微愿意给我名分?” 章之微说:“嗯……今后再议。” 今后再议。 这个今后,一拖就是暑假来临,章之微最终还是选择回港城,在港城见见之前的朋友,见见陈妈,见见怀孕的花玉琼——她已经不做佣人了,安心在家中养胎。等她生下孩子,陆廷镇会给她一份坐办公室的工作,要她和乌鸡安安稳稳,教养孩子。 回去的时候,瑞恩和薇薇安等人为她举行一场短暂的离别派对,瑞恩喝了几杯酒便开始擦眼泪,像一个失落的天使,不过他还是衷心地对章之微表达了祝福,以及暗示自己不介意排队等二人分手。 章之微没敢让他和陆廷镇深度接触,深深担忧会发生一些不该有的冲突。 从英国到港城,跨越时区,章之微从登机就开始睡,不必再坐经济舱——她原本想要订经济舱的票,但陆廷镇表示,倘若她订经济舱,他也跟着一块儿订。 章之微只好同意暂时由对方买票。 不过她严格向陆廷镇说明,今后不可再为她买奢侈品之类的礼物,她今后回礼时会有心理负担,也负担不起同等价值的礼物。 陆廷镇同意了。 抵达港城时是傍晚,陆老板和陆太太早就在家中等着了。不单是他们,章之微心中也忐忑,她不知该以何面容重新面对两位老人,从踏入灯火通明的房间后就开始不安。 陆老板和陆太太还是往日的容貌,未见衰老,只是旁边侍奉的张妈明显老了许多,她的背开始伛偻,像被拉紧绳的弓。陆太太靠近章之微,握住她的手,温声:“微微。” 章之微叫:“陆太太。” 陆太太怜惜瞧她:“怎么还叫我太太?那些事情,我已经听廷镇说了。” 章之微一愣,她折身,吃惊望陆廷镇,未想到对方竟如此迅速,难道他已经找好律师? 陆太太牵着她的手,温柔问:“好孩子,你想想,该叫我什么?” 章之微犹豫:“……嫲嫲?” 第56章 番外六 陆太太难以置信后退一步,她无法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东西,愣神良久,才向章之微确认:“你方才是不是说错了?” 章之微讶然:“陆叔叔没说?他想收养我。” 陆太太大惊,陆老板咳出声,他嘟囔一句什么,没人能听清。 陆廷镇柔声:“微微。” 陆太太惊骇,打断陆廷镇:“你做了什么?” 陆廷镇说:“什么都没做。” 陆太太不信,她仍握着章之微双手,恳切开口:“好孩子,他做了什么坏事?” 章之微说:“嗯……这算坏事吗?” ——当然算。 陆太太要落下眼泪,温柔拉着章之微的手,只愧疚地说自己没有教好陆廷镇,才让章之微吃尽苦头,居然连这种不成调的昏话也讲出……谈这些事情的时候,陆太太赶走陆廷镇和陆老板,让他们父子俩商议,她则是陪着章之微,连自己脖颈中常挂的一个玉佛也摘下,挂到章之微脖颈上。 章之微当然知道那尊佛,是陆老板的母亲送给陆太太的,陆太太现在执意要给她,背后含义,不言而喻。 她不敢收,又担心会掉在地上跌碎——都说好玉需人养,这上好的玉被珍重多年,光泽莹润,水头足,就这样悬于章之微脖颈。章之微低头,伸手触,只觉珍贵,有些承受不起。 陆太太瞧:“很配你。” 章之微斟酌语言,尝试推辞,陆太太只摇头:“微微,这么多年……你还要拒绝吗?” 章之微握住玉:“什么?” “廷镇的心思,我们都清楚,”陆太太放下手,她温柔望章之微,“我们都已经老了,今后的事情,属于你们……廷镇有他自己的想法,我们也不干涉。” 章之微不知该说什么,陆太太靠近她,以怜爱的姿态,亲了亲章之微的额头:“微微,欢迎你回家。” …… 陆老板和章之微的沟通仍旧很少,就像当初暗中给予她帮助、送她离开,今时今日,陆老板对章之微的欢迎,也仅仅限于晚餐上对她如今学业的关心。不可置否的一点是,陆老板很欣赏她仍旧求学、以及她选择继续读书这件事。尽管陆老板仍迫切想要拥有一个继承者,但在陆廷镇三言两语拒绝后,他也短暂放弃这个念头,不再提起。 晚餐后,章之微才又回到陆廷镇的那个已经改造完成的房子中。陈妈头发白了不少,她没有那么多顾忌,从见到章之微就开始落泪,抱着她哽咽质问,为何如此狠心抛下这些、一走了之…… 她仍旧为章之微炖好冬瓜盅,并将她们的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被子蓬松柔软。 已经三年了。 章之微的确感受到港城的变化,许多英资企业开始计划着退出,那些英国的差佬不再以往那般理直气壮地神气,尽管尚未回归祖国怀抱,但仍旧有许多东西在悄然改变。总体而言,市民参与公共事务的欲望并不算高,对于大部分民众而言,十年后的事情似乎和现在的生活没有太多变化……但总有想要凭风直上的人,从消息刚出时便早早做好规划,以抢占先机。 陆廷镇和陈修泽便属于后者。 次日,章之微去探望了花玉琼和乌鸡。花玉琼现在的工作要更轻松一些,她具备极高的语言天赋,除了英语,粤语,国语和葡萄牙语外,她还会说流利的俄语,这些东西让她在新的工作中颇受上司器重。而在怀孕后,她也拥有相应的假期。 花玉琼还是和以往一般温柔,不过,中午时分,是乌鸡亲自下厨煮面,味道竟也不错。章之微还将耳朵贴在花玉琼腹上,听了听小baby的动静。 不过,章之微还是未能去见孟佩珊,对方去了美国读书,暑期要跟随兄长旅行,并不在港城。她的朋友少,下午,还是去为阿曼和亲生父母扫墓。 陆廷镇让人重新修整了阿曼的墓碑。而章之微亲生父母的墓碑也早被重新打理,有专门人负责照顾。陆廷镇曾考虑过为章之微父母重新换新的墓地,但被章之微拒绝了。 迁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章之微不想惊扰父母亡魂。 扫墓结束后,章之微默然静立许久,转身,告诉陆廷镇:“我想去北角看看。” 陆廷镇有些意外,仍旧颔首:“好。” 章之微所说的北角,就是她整个童年居住的地方。 她自小就在北角长大,之后尽管搬到其他地方,却仍旧对这一片区域念念不忘。一九四九年之后,许多上海人迁移到港城北角,人是群居动物,而熟悉的乡音和其他相同生活特质能让人更好地聚合在一起。北角是上海人的聚集地,也被称为“小上海”。 章之微和父母的居住的地方就在春秧街附近,这里是一个经常湿漉漉、潮润润的街市,嘈杂,烟火味儿足,周围都是卖杂货、卖肉的铺子。港城土地有限,房子修建得也密密麻麻,街道并不宽,常常挤满了买菜的人,许多人还会将自己的摊子挪到马路上来摆。春秧街中间,电车叮叮响地穿过,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菜、生肉的气息。 章之微最爱来春秧街,小孩子没有不喜欢热闹的,比起狭窄的房间,她也喜欢乱糟糟的街市。不过她在北角生活的时候,这里已经不再是完整的“小上海”,越来越多的福建人搬过来,拥挤狭窄,许多旧铺被关掉,新铺开张。 这里已经不再是章之微所熟悉的北角,只是菜市场中挤迫的人群犹在,春秧街上的美食也不再吸引人,美食家们奔向了马宝道街,本想是证据新建的新街市。今天是星期日,在北角汽车渡海码头上,能够看到许多休假的菲律宾女佣——港城中,雇佣菲佣的人家不少,即使是工薪阶层,在有了宝宝后,也会专门聘请一位菲佣来照顾宝宝。不过这些主顾、师奶们,很少愿意和菲佣一同庆祝假期,在假日中,这些深肤色的菲佣们就将布铺在空地之上,聊天,吃多士。 在一家老铺前,陆廷镇驻足,为章之微购了一支雪糕。 天气热,雪糕一晒就要化。章之微举着雪糕,认真地品尝要滴落的奶油,她吃得专心,听见陆廷镇忽然说:“第一次见你时,你也在吃雪糕,整支雪糕吃干净了还舍不得,去舔雪糕棍。” 章之微呆怔:“什么时候?” 陆廷镇笑了,他望向烈阳下的熙熙攘攘,想了想:“那时候你还小。” 那时候章之微还小,陆廷镇也还在读书。 阿曼已经跟随陆老板做事,做工。 北角是港城中一个特殊的聚集地,因上海人和福建人的迁移,这里有许多卖上海食物的南货铺,有卖生煎包的小馆子,还有将脸涂得粉粉的婆婆卖面线,也有福建菜、潮州菜和客家东江菜,这边食肆缤纷,五花八门。 陆廷镇来过几次北角,倒不是为了吃东西,而是去旋宫看魔术表演,还有都城,陆廷镇看的第一部黑泽明的电影《用心棒》,就是在这里。 只是北角的人员组成越来越复杂,陆廷镇也开始渐渐少来。 阿曼是近些年才开始跟随陆老板的,陆廷镇对这个大块头、黑黑的男性没有什么印象,只是他跟随居住北角的朋友回他家中取东西,偶然间看到阿曼站在杂货店前,旁边跟着一个还没对方腿高的小不点,扎两个歪歪的辫子,穿着倒干净整洁,正在舔一根雪糕棍。 陆廷镇颇为讶然,未想到阿曼这么黑,女儿却长得这样白。 直到阿曼为陆老板挡枪亡身,陆廷镇才知道,这个白白的女孩,原来是他养女。 养女名字不错,芝兰,紫薇,章芝薇,有种娴静文雅的气质。可惜命不好,亲生父母意外亡故,养父又死于非命,瞧着可怜,又还在读书,陆老板不想养着她,考虑着是否多给她钱,让其他人养。 尽管章芝薇年纪尚幼,但能瞧见五官美丽。 在陆廷镇眼中,美丽是世上最无用的东西;人投胎要看命数,命数好的人,毋需用脸,也能轻松得到所需,美丽不过锦上添花,有则好,无也可;而那些命数差的人,美丽并非出要多给她些钱,让别人教养她时,陆廷镇已经可以预见她的未来。 “不可,”陆廷镇说,“我们要养她。” 他对陆老板说:“您既然已经将阿曼认作干儿子,为何不能再将她当做自己的干孙女?” 陆老板说:“她命硬。” “或许是名字不好,压不住,”陆廷镇起身,“请个人,重新算一算,换个能压住她的名字。” 陆廷镇重新为她改名,芝改之,薇改微,都是简单又轻的字眼,终于说服陆老板,将她养在陆家中。 陆廷镇没有妹妹,章之微刚到家时,他只觉着新鲜。男孩和女孩不同,陆廷镇看到调皮捣蛋的男孩就头痛,但女孩不同,章之微刚到陆家时,不小心在花园中被绊倒,跌了一身泥巴,陆廷镇也觉着可爱,亲自给她擦干净脸,让人带她去洗澡。 陆廷镇没养过女孩,从某种意义上而言,章之微是他带到宅院中的。她养父是陆老板的干儿子,那她就是陆廷镇的干侄女——都说长兄如父,他现在被章之微一口一个叔叔地叫着,也和做她父亲差不了太多。 这个接连转了两家的女孩没有太多安全感,陆廷镇便花心思陪她玩,送她读书学习,给她买玩具,买零食,让人带着哄她开心,倘若事情如此安稳继续,那么,在她长成后,陆廷镇会送她读名校,在她结婚时奉上丰厚大礼,让她风光出嫁。 可惜天不遂人愿,阿曼的身份无法遮掩。 陆老板年轻时被合作伙伴背叛,险些丢命,从此之后最恨背叛,他能想到的,就是杀掉章之微,永绝后患。她毕竟已经懂事,阿曼遗愿又是托陆老板照顾她,很难说清,她如今来此,是否怀有其他目的。 陆廷镇极力反对,才留下章之微一条命。 ——倘若在接回章之微以前,陆廷镇说不定会赞同陆老板。只是这么久的相处,陆廷镇下意识将她保护在羽翼下,怎舍得断送她一条性命。 不仅如此,陆廷镇还强行压下,不许任何人谈论此事,只是不会再去祭拜阿曼。对于他们而言,祭拜一个二五仔,简直是奇耻大辱,谁也不知阿曼的死是否别有用心。究竟是意外还是在计划中,如今阿曼已逝,再难分辨真相如何。 陆廷镇希望章之微不知这些。 倘若她有二心,陆廷镇不能保证自己的枪不会抵她额头。 好在并没有。 陆廷镇暗中观察许久,确认章之微对阿曼的事情毫不知情,她只是为张妈态度转变而伤心,忍不住偷偷难过。 陆廷镇不能对她言明其中利害,他还是同往常一样,做个好叔叔,待她一如既往。 章之微初,潮时的卫生巾,也是陆廷镇买来的。他同英国佬打交道多,细心咨询了熟悉的、家中有女儿的合作伙伴,精心为她挑选合适的品牌。陆廷镇知晓女人不易,每月的定期流血更是可怜。每逢章之微生理期,陆廷镇都会让家中厨师多做些补气血的食物,经期后,也会炖八珍汤为她滋补。 陆廷镇没有孩子,也没有养过弟弟妹妹,他却从章之微这里得到一些愉悦的回馈。她抽条长个儿,像个挺拔的小棕榈树,阳光晒得她肌肤渐渐多了层蜜色——不过这些暴晒后的痕迹也很漂亮、健康。至少陆廷镇就不能这样坦然地去阳光下接受日光浴,他经不住晒。 像大部分人一样,陆廷镇也想将自己未能实现的部分理想寄托在她身上,有了陆廷镇的庇佑,她不必烦恼自己将来要学什么,她可以选择自己的爱好和兴趣,做画家,做诗人,做艺术家,都可以,她不需要承担什么重担,也可以快乐去阳光下奔跑……陆廷镇将心血灌输在她身上,照顾她,如同照顾理想化的自己。 直到某个夏夜,陆廷镇瞧见章之微抬手揉着胸口,她皱眉,瞧着有些痛苦。 陆廷镇问:“怎么了?” 章之微迷茫看他:“陆叔叔,我这边好像长了两个硬疙瘩,很痛。” 陆廷镇微怔,他不知该如何向章之微解释这是正常的生长情况。他的身份着实尴尬,教养她,又和她无血缘关系—— 陆廷镇还是请了女性医生过来,让对方照顾章之微。 他自己则是在夏夜中愣了许久,忽然意识到,微微长大了。 女孩和男孩还是不同的,男女有别,很多事情,他不方便再掺和其中。陆廷镇第一次确认到她成长过程中的烦恼,就在于此。陆廷镇不能“无微不至”地待她好,有些细微处,还是需要一名女性来告诉她。 这一年,章之微15岁,陆廷镇开始更加注重避嫌。 说是避嫌,其实也不尽然,章之微自己似乎并无过多性别意识,她喜欢撒娇,还是会抱着陆廷镇叫陆叔叔,用头蹭他,诉说烦恼和困扰,再讨乖要赏。这些东西都没什么,她是陆廷镇看着长大的人,陆廷镇尽量避免和她的亲密肢体接触,却也不会对她起什么糟糕的心思。 她毕竟还是个孩子。 眨眼,十六岁。 章之微收到第一封男性的情书,她不觉羞涩,只觉有趣,大声读给陆廷镇听。陆廷镇听了摇头,告诉她,她不该这样。 就算不喜欢,也不能戏弄对方。他们这个年龄段的学生,大多感情真挚,她虽然无意和对方交往,就应该写一封信来正式回绝他。 章之微说:“陆叔叔,我是将你当成知己,才告诉你这些的!我不会向别人讲这些,只是,只是……” 好几个只是,她也没有说出个二三四五六,最终赌气,将头撞到他怀抱中:“我知道,下次不做了。” 陆廷镇大笑,抬手,想要将她扶起。 他认为此刻也是时候同章之微仔细分析男女有别的事情,只是尚未说出口,就看章之微将信纸叠好。她眨眨眼睛,问陆廷镇:“那陆叔叔这个年纪时,有没有同别人写过情书?” 陆廷镇说:“不。” “为什么?”章之微追问,“因为不喜欢吗?” “小小年纪,哪里来这么多问题?”陆廷镇只觉好笑,屈起手指,弹她脑门,“只是没意思。” 章之微问:“那什么有意思?” 等不到陆廷镇回答,章之微又追问:“陆叔叔认为女人没意思?还是认为恋爱没意思?” 陆廷镇无法给出答案。 如何讲?他的确不觉男女有何乐趣。他想要金钱,想要权势,人心不足蛇吞象,没有人会嫌弃自己拥有的东西过少。陆廷镇的父辈为他打下基业,他就能踩在这些基业上,继续往高处登。 章之微还小,不懂如今局势。陆廷镇看得分明,大陆渐渐强大,未来几十年,英国港督迟早要离开港城,这是不能否认的事实。英国佬在这片土地上横行太久,华商总要出头,陆廷镇希望自己是第一批。 事业之前,陆廷镇倒不考虑繁衍问题。或许也正因父母感情甚笃,也无需联姻,陆廷镇也不着急将婚事提上日程。 他认为成家立业四个字的顺序也不合适,应该先立业,再成家。 无论如何,陆廷镇都不曾和章之微谈男女事。倘若章之微是男性,或者他是女性,同一性别下,讨论这些事理所应当,顺理成章,只可惜两人不同性别,聊这些着实不妥,很难把控好其中界限。 索性章之微并未打破砂锅问到底,之后也一直未再提。只是她喜爱朝陆廷镇撒娇这一点,从始至终都未有改变,即使陆廷镇注重男女大防,章之微仍旧会开心拥抱他,他知对方并无其他心思,她只是单纯地依赖而已——可陆廷镇已经是个成熟的男性了,他只能不动声色推开对方,保持一定距离。 究竟何时,他将对方不再视作小侄女? 陆廷镇很难找到其中界限,如涓涓细流入海,无法说清究竟是哪一滴溪水入海。溪水与海洋的界限早就不再明显,怜惜和欲,念之间也被怜爱混淆,究竟从何时、何日、何地起,陆廷镇触碰章之微的双手开始不再清白?他推开对方的手不再坚决? 陆廷镇不知。 他只记得,章之微成年那日,他带了许多酒,单独与她对饮。成年了,她如今可以合法饮酒,可以试试自己酒量在哪里,免得今后在朋友聚会中喝醉。等她再大一些,就是可以合法进赌,场的年纪,如果她好好奇,陆廷镇也可以带她进去看看,不过还是不要培养起对赌的兴趣…… 陆廷镇那天和章之微聊了许多,聊她的学习,未来的打算,聊今后,话题百折千回,最终又落回章之微的困扰。 “陆叔叔,”章之微问,“你怎么还没有女友?” 陆廷镇说:“或许没有遇到合适之人。” “嗯?”章之微歪歪靠近他,“陆叔叔,你觉着我呢?” 陆廷镇好笑:“什么?” “你觉着我怎么样?”章之微初生牛犊不怕虎,她黑白分明的眼望陆廷镇,“如果以后陆叔叔找不到女友,我给你做妻子,好不好?” 陆廷镇斥责她:“胡闹。” 章之微哼一声,仍旧去喝酒,她扎起头发,露出雪白脖颈。陆廷镇移开视线,仍旧饮酒,不过喝得更少。 那天章之微还是喝醉,她很乖,醉酒后也不闹,只是睡。有人照顾她,陆廷镇从她卧室离开,去自己房间中休息。 他做了一个充斥着章之微的梦,梦境中并非叔侄,只是单纯的男女。遵从本能,陆廷镇将她压住,咬破肩膀,扶住腰腹,混乱颠倒,不知昼夜,不知疲倦。醒来时,陆廷镇只觉今夜月比往日还要凉,只是暑气难消,梦中之景尚有些被带到此刻脑海,陆廷镇半坐良久,还是触向坚硬枪,闭眼,如梦境中,继续。 仍旧是章之微。 他产生罪恶念头,并在此日彻底清醒后,犹豫良久,决定还是和章之微保持距离。 且不谈二人身份,单单是瞧着对方长大这一点,就足以令陆廷镇意识到自己着实是个禽兽。他默不作声,开始渐渐疏远章之微,打算在事情愈发糟糕之前,暂且掐断这些邪恶念头。 人是一种奇怪的生物,欲,望也一样。 很多时候,你越是想要远离什么,什么就越容易发生。 陆廷镇越希望和章之微恢复到正常的叔侄关系,目光越容易被对方吸引。朝夕相处令陆廷镇潜意识中忽略掉对方的美丽和成长变化,然而事实如此,她的确出落成颇具魅力的女性。陆廷镇越不肯见她,在偶尔撞见时,越容易意识到她的出色夺目。 这种刻意的、隐隐约约被压抑的视线,在陆廷镇生日那天,达到巅峰。 他从泳池中将不慎落水的章之微拎起,此类情况下,肢体接触无法避免,陆廷镇抱着湿淋淋的人上岸,水冷人暖,她的瑟瑟发抖如餐桌上美味的肉,香气引诱胃口…… 陆廷镇面无表情将她抱到岸上,确认她无事后,才去更换衣服。 他仍旧冲冷水澡,转移注意力,去想一些其他的事情,尝试将那些乱七八糟和触感赶出脑海。 陆廷镇差点就成功了。 倘若章之微没有进来。 当裹着睡衣的陆廷镇看到拿着酒的章之微时,他已经猜测到对方来意。 瞧,多可笑,他的小侄女,也有一些蠢蠢欲动的念头。 扭曲的叔侄,扭曲的关系,扭曲的伦,理。 陆廷镇什么都没说。章之微穿着漂亮的裙子,未着胸衣,甚至连里衣都没有,她只是和陆廷镇倒酒,同他聊些琐碎的事情,和他一杯又一杯地喝。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那么的自然。章之微读教会女校,规矩严格,她平时交友也少,几乎是以牺牲的姿态来和陆廷镇品尝同一份禁,忌之果实。酒精放大人的头脑、情绪,陆廷镇不知轻重,不,或者说,他从不会委屈自己,为她隐忍这么久,不碰不闻,今朝不过是猛,兽开闸,无法加以禁制。 这些算爱,还是单纯欲,念?陆廷镇也说不清。 他仍习惯性地为章之微安排一切。 这份关系有悖道德,陆廷镇思考过将来,送她读书,等她毕业,倘若待她学成,仍愿意嫁给他,那他就正式娶她。 那,倘若章之微在学习过程中爱上他人呢? 陆廷镇没有考虑过这点,他下意识忽略。微微应当会爱他,她每日都在讲这句话,陆廷镇想,那么,结婚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陆廷镇无法对着她那一双澄澈的眼睛提到爱,他还有其他顾虑,阿曼的身份,二人的关系,有可能损害到她的流言蜚语,还有……她还未见过这个社会,便已被自己采撷。 这样不公平。 他只是凭借自己的社会经验和多增长的几年岁月,提前摘取她的青春。 明知不可而为之。陆廷镇清楚明白该选择怎样的道路,却还是忍不住待她好,同她交,欢,疯狂到好似明日就要末日临头,他只是一个等待审判的罪人。即使灵魂要坠落地狱,他的东西仍旧要深埋微微之中,要将气息遍布。 微微连生气也如此可爱,就算是压到口多嗦,也只是会紧紧抱住陆廷镇,小声祈求他,陆叔叔,可不可以先停一下?肚子痛,或者她想去方便,似乎要袅。陆廷镇喜欢她羞恼的模样,也喜欢她这样的声音,他渐渐地想,那个约定可以不做数,就这样隐秘地做男女朋友,等她毕业后,再正式宣告二人关系。 在两人的世界中,本就不需其他人再插足。 只是计划有变。 事情并没有像陆廷镇所预设的途径走,他本意要清除所有隐患,包括当年所有的卧底。 陆廷镇打算杀掉当年所有参与其中的人,这样,就不会再有人知道章之微的过往,她养父阿曼,也能永远做为陆老板的恩人继续被拜祭。 未料及打草惊蛇,顺藤摸瓜,又将乌鸡牵扯出。 陆廷镇知道乌鸡想要带章之微回大陆的计划,他本该第一时间阻拦,却想借此机会,来确认微微的心意,确认她是否如口中所说,那般信任自己。 可惜没有。 章之微最终选择和乌鸡夜中逃跑。 陆廷镇又气又恼。 他养了这么多年,难道真养出一只白眼狼?她怎会觉自己会杀掉她?他说的那些承诺都算数,微微却宁愿一走了之…… 气昏头的陆廷镇打算等将她带回后,狠狠地揍一顿屁,股,让她好好地长长教训,让她明白不该乱怀疑他,更不能随意听信旁人的话。她身份本就敏感,倘若再这样不坚定,听风就是雨,未来还有几十年,又能怎么好。 这些想法,在看到微微后,再度消散。 陆廷镇不忍心对她动手,也不可能动手,饶是再愤怒,也只能是重重惩罚主谋乌鸡,他早该处理对方,又因微微的哀求,才再度放对方一条生路。 一再退让,难道还不能足以证明? 陆廷镇为她反复降低准则条例,破天荒地留了乌鸡性命,甚至没有过多鞭笞,就连对方肢体也都好端端地长着。 只可惜,此刻的陆廷镇还没有意识到这些的源头是什么。一步又一步,陆廷镇的一念之差,最终还是让章之微选择头也不回地离开他。 多遗憾,人要靠别离来察觉心意。 陆廷镇真正意识到自己无法失去章之微,是在收到马来西亚电话的那晚。 收到她“死讯”的当晚。 …… 计程车穿过道路。 陆廷镇在商店中购置了包装精美的巧克力,一手拎着,另一只手仍旧拉住章之微,阳光飒飒,章之微的肚子响了一声,她摸摸平坦的肚皮。 陆廷镇低头:“今晚想吃些什么?” 章之微说:“还没想好,没关系,陈妈做什么,我就吃什么。” 她仍旧热切地望着这一片土地,北角这片土地孕育了许多人,有人在英皇道开影室,也有诗人为北角写下著作。新闻大厦、《信报》、《经济日报》……这里孕育出许多文化人,也是许多报人众居之地。 人来人往,幸运的事,十几年后,陆廷镇仍旧牵着她的手,一切还来得及,他还有几十年的时间来陪伴。 阳光烈烈,章之微牵着陆廷镇的手出了一些汗,她低头,看着地上并肩的二人身影,手腕上的砗磲佛珠晃晃悠悠。 她忽然叫:“陆叔叔。” 陆廷镇停下:“什么?” 电车发出声响,穿过道路直直离开。陆廷镇看到章之微张口,她声音很小,小到被电车声惊起,只能看到口型。 她说了三个字。 电车离开,陆廷镇握紧她手:“我没听清。” 章之微说:“好话不讲第二遍。” 陆廷镇说:“嗯,那我也爱你。” 章之微哼一声:“我刚才说的才不是这一句,陆叔叔,还差很远很远呢。” 陆廷镇含笑,他只牵住章之微手,阳光斜斜,二人阴影相依偎,越来越近,边界线不清晰,肉肉软软融在一起。 他说:“微微,我可以等,等到你愿意大声告诉我。” “我们还有很多时间,bb猪。” 现在是1986年,普通的夏天。 他们还有很长时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