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福妾》 1 入宫 “这位是程格格,出身汉军镶蓝旗…… 康熙二十八年春,三年一例的大选渐渐落下帷幕。宫里新封了几位答应贵人,宗室里也赐了几桩婚事,接连的喜事衬得宫里的春日都鲜活了不少。 毓庆宫里有几年没进新人了,一是太子不大好这个,二是万岁爷也担心招来不懂事的祸头子,折腾坏了太子的身子。 但自从翻过年李侧福晋小产、格格林氏又患了咳症挪出去,毓庆宫里竟然一个能伺候太子爷的人也没了,着实不大体面。万岁爷这才亲至体元殿阅看,又叫皇贵妃、惠宜荣德四妃也帮着掌眼,复看了两回,才千挑万选了程氏、杨氏两个格格指入东宫。 “回李主子的话,两位格格暂住钟粹宫教了俩月的规矩,保管调教得好好的,万岁爷亲自叫她们来磕过头,看着还算像样子才让她们过来的,万岁爷也是体谅李主子身子骨没好全,不敢叫她们笨头笨脑地进来,省得让李主子费心神呢。” 内务府敬事房主事太监福泰隆舌灿莲花,一口一个万岁爷噎得李氏脸上的笑都僵了。 打小贴身伺候李氏的金嬷嬷最是知晓她的脾气,连忙笑着取过一个鼓囊囊的荷包谢福泰隆:“皇天菩萨!万岁爷日理万机,竟还分神顾念着咱们侧福晋,这是何等的恩典呦!福公公您放一百个心,两位格格进来,一定安顿得妥妥当当——” 福泰隆不动声色地掂了掂荷包的分量,一张胖圆脸这才露出点实心地笑来:“您客气了,如今两位格格还在宫外侯着呢,现下请进来见礼还是?” “传进来吧。”李氏强打精神道。 她约摸十七八岁,看得出来原也是个清秀佳人,只是如今面容蜡黄,脸上扑了厚厚的粉也掩饰不住病容,头上戴了沉甸甸的点翠钿子,插得满头珠翠,还特意穿了侧福晋品级的大衣裳,打扮得格外雍容华贵,便是不想被两个新人比下去。 “嗻。”福泰隆利落地打了个千儿,哈着腰告退了。他这边的差事了了,还要赶到乾清宫回话。 过穿堂时,可巧遇着那两位格格跟在太子爷的乳母凌嬷嬷身后进来,福泰隆连忙躬着身子避让到一边,凌嬷嬷穿深紫色宫装,乌发抹得油亮一丝不乱,一双吊梢眼透着严厉,她向来看不上太监,经过时蹲了个半福,也不寒暄,领着人就走了。 福泰隆拿眼角瞥了一眼,待人走远,便冲着地上重重“呸”了一声。 太子尚未大婚,前院诸事由凌嬷嬷看顾,后院里一切事宜均由李氏代掌,她不敢逾越,自入宫起只在后殿的东配殿起居,日常见客、理事也在东配殿的暖阁。 现快到午时,春阳斜斜透过廊下半卷的竹帘,程婉蕴低眉顺眼地跟在凌嬷嬷与另一位杨格格的身后,迈过了通往后殿的莲花小门,东配殿石阶前已有李氏的大宫女春涧专候,引着三人入内。 春涧领着人丝毫不停留地转过描金刻彩的厅堂,迈入更明朗的暖阁内。 毓庆宫是狭长的“工”字型建筑,每间屋子都不算大的,后殿里更是紧凑,但李氏却将暖阁装饰得很是精巧华丽,正中是紫檀木罗汉榻及一组山水人物屏风,屏风两侧摆了一对朱漆天香几,几上置青花牡丹纹梅瓶,下首两对紫檀嵌瓷扶手椅,墙边另摆着紫檀描金多宝架,架上多是玉雕、图书,墙上还有紫檀雕花挂屏。 这李侧福晋怕不是个紫檀控。 程婉蕴躲在最后,飞快地偷瞄了一眼。 到了门口,宫人们没有通报,直接挑起了厚厚的织锦帘子,便知李氏定然提前交代过。 但凌嬷嬷还是领着二人在帘外顿了顿,轻福下身:“请李主子的安,两位格格来了。” 李氏端坐上首,语气还算温和:“快请进来说话。” 凌嬷嬷先走了进去,在李氏下首一步之远站定,这才用眼神示意二人进来。 程婉蕴刻意慢了一步,落在杨格格身后。 李氏看着一前一后款款走来的两人,不自觉挺直了背脊,暗暗攥了一下帕子。 “李主子,这位是杨格格,出身汉军正白旗,正三品两淮盐运使杨伯骢之女。”凌嬷嬷躬身为李氏介绍道。 虽为汉军旗,但她出身之高还是令李氏禁不住细细打量了一番。 杨格格五官明艳,生得高高的个子,体态丰润,今儿显然特意打扮了一番:穿一身桃红百蝶织锦袄,外罩葡萄色银鼠比肩褂,头上是小巧的刻金钿子,鬓角还压了支整块翡翠巧雕而成的牡丹簪子。甫一进门便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杨格格端端正正地目视前方,略带傲气得仰着脖子,禁步晃都不晃,一步步走得像是用宫规戒尺描出来似的。 “这位是程格格,出身汉军镶蓝旗,歙县县令程世福之女。” 李氏早有耳闻,程婉蕴是这一批记名的秀女里年纪最小却模样生得最美的,小小年纪便颜若桃华,身姿如柳,尤其一双盈盈如水的杏眸,格外有烟雨江南的韵味。 如今一见果然不假,她只穿一身半旧不新的藕荷色桃花镶边窄褙袄,系葱黄绫棉裙,头上梳简单的小两把头,只戴了两朵小小的海棠绢花,分明是寒酸至极的打扮,叫她穿来却显得格外清丽脱俗。 两人走到李氏面前,深深蹲了一个福请安:“给李主子请安,李主子万福。” 李氏不是太子妃,没资格受跪礼,两个格格也用不着敬茶。因此李氏含笑叫起,金嬷嬷便立刻将二人搀起来,请二人落座,又一连声命小宫女上茶。 程婉蕴自觉坐到杨格格下首,眼观鼻鼻观心,就差没将“木讷寡言”四字刻在脑门上。 杨格格坐姿则微微前倾,侧着头,一脸恭谨地望着李氏。 李氏眼风扫过二人情态,端起珐琅彩莲花茶盅饮了一口茶,笑道:“自从林姐姐出宫养病,咱们宫里便只剩太子爷与我二人,到底冷清了些,听闻两位妹妹要来,我不知多欢喜,我虚长你们几岁,你们只管唤我一声姐姐便是,以后常来陪我说说话,不要生分了。” “能入了李姐姐的眼,是我们的造化,”杨格格立刻改口,微微欠身答道,“内务府的管教嬷嬷提起李姐姐来势必要赞的,说姐姐是难得的事事妥帖,人又极和气,我与程家妹妹刚入宫,不经事的慌脚蟹似的,日后还要仰赖姐姐多担待些呢。” 杨格格姿态摆得这样谦逊,事事以她为先,李氏却没有错过杨格格眼底漏出的野心和高傲,她心底嗤笑,面上却依然含笑颔首,将视线虚虚落在杨格格身后。 压力忽然就给到了这边,程婉蕴手里还捏着小宫女刚上的茶食点心——她刚下嘴咬了一口,只得忙咽下去道:“两位姐姐说的是。” 李氏和杨格格:“……” 门口忽然传来“嗤”地一声低笑,屋内三人下意识转头望去。 珠帘外不知何时站了抹清瘦颀长的身影,薰貂端罩下露出明黄色卦里,袍角卦缘绣五龙五色云。 惊地李氏霍然站了起来。 外头的宫女太监早已悄无声息地跪了满地。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新文啦(敲锣打鼓) 经过一年多终于憋出了新文 祝每个点进来的宝贝们五一快乐~健康且发财~ P:查了黄历说今天是吉日适合开业,晚上7点是吉时,所以今天是晚上7点发文~ 2 太子 程婉蕴随着手忙脚乱的众人一…… 程婉蕴随着手忙脚乱的众人一块儿跪下叩头,心里也吃了一惊,有些七上八下。 她属于胎穿,上辈子过劳死了,重活一世又到了这么个时代,她彻底歇菜,还在襁褓中便定了人生基调——做条躺得笔直的咸鱼。 这辈子,她自小长在梦里水乡般的徽州府,父母兄弟性子都不错,家里生母虽早亡,但后母为人还不算坏;爹当个小官,算不上大富大贵,但日子也不难过,弟弟妹妹都被她整治得唯她马首是瞻,她躺得很舒适。至于选秀……她原本并不着急上火。 一则清代以旗统人、以旗统兵,未经选秀绝不可以私相聘嫁,躲得初一躲不过十五。二则她是汉军旗下五旗出身,亲爹蹉跎了半辈子还在七品官上头打转,靠她爹这芝麻官既可求不来免选的恩典,也没那泼天富贵疏通打点,实在是避不过的。而且她来到清朝后就认真留意了,康熙年间对于出身是特别重视的,她这种家世能选上的机会实在不大,两个堂姐也生得貌美如花,但之前初选就被筛下来了。 选不中顶好,万一的万一,选中了当个小答应也不差,在这种时代就别指望什么爱情了,盲婚哑嫁还不如给康熙当小老婆呢,康熙朝长寿的嫔妃那么多,她好好“混”指不定能苟到乾隆朝。 入宫前,程婉蕴还是很乐观的,包括程家全家老小也都不大慌。 全家都觉得她是去紫禁城一日游,谁知被她弄成了一站到底…… 而且,还进了东宫! 得了旨意她很有些消极怠工,但今天也不想第一日便因言语有失落地成盒——毕竟现在才康熙二十八年,距离太子废黜幽禁至少还能躺二十几年呢。 但她这霉运显然还没结束,这不,她才开口正主就来了。 程婉蕴趴在地上暗叹了口气。 “都起来吧,瞧你们谈在兴头上,是我不让通传的。”皇太子胤礽大步进来,经过李氏身旁时停下来道,“你身子不好,自己家里,不必拘礼。” “谢太子爷体恤。”李氏被金嬷嬷搀起来,悄悄拿帕子掖了掖眼角,又连忙指挥小宫女重新上太子爱喝的君山银针,自己拿捏着坐到罗汉榻左侧下首的椅子上。 太子在塌上坐定,程婉蕴才跟着杨格格起身,她趁着起来这功夫,偷摸着瞄了一眼传说中的太子爷。 太子正侧头同李氏说话。 “月锦因病出去,别忘了常送些吃用去,好叫她安心养病。” 太子还是个少年人,十五六岁的样子,声音清朗,个子格外高,身形看着偏瘦,但他骨架大并不显单薄,约摸是皇子自幼学骑射的缘故,他皮肤不是很白,但胜在眉眼生得特别好,眼型深邃,眼尾微翘,唇不薄不厚,唇角略显钝圆,便衬得整个人看起来清俊明朗、温润端方。 程婉蕴瞄完连忙又低头盯着自个脚尖。 脚尖酸疼,她是进宫以后才开始学着穿花盆底的,现在也不是很习惯。 “自然月月不落都送去的,”李氏面色有些发愁地叹了口气,“只是跑腿的太监每每回来,都说林姐姐不见好,只怕是……” 太子默了半晌,良久方道:“这是每个人的命数,但她既是毓庆宫的人,你我该尽的心也得尽到,回头再打发人去请几个好郎中,只要医术好的不拘多少银钱都叫来瞧瞧,再去打听打听她家里人还有没有在京的,好歹叫见上一面。” 李氏连连应是。 太子这才将目光落到一旁立着的两位格格身上,温声道:“你们也坐吧。” 二人并肩谢了恩,款款落座。 他接过李氏亲自奉上的茶,轻撇浮沫低头饮了一小口,将下首正襟危坐的两个格格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 杨格格不必说,家里定然是请过老嬷嬷教导的,从头到脚都是精心打磨的痕迹,坐也只坐了个边。 程格格…… 太子打量过去的时候,她好似才突然发现她与一旁的杨格格坐姿略有不同,很是犹豫了会,这才悄悄地、打量着没人注意似的,一点一点把臀往外挪,好容易也学着贴边坐了,才大大松了口气。 太子借着喝茶,掩住眼底闪动的笑意。 这个程氏,真不像宫里教过的人。 他今儿心绪不算好——他刚得了新的受课业师:詹事府詹事汤斌、少詹事耿介及吏部尚书达哈塔。这三位都是饱学之士,太子听过他们的才名,也读过他们的文章,能得这样的师傅他原本很是欣喜。 但他卯时到上书房便被兜头浇了一头冷水——三位师傅巍颤颤地跪在门口向他行君臣之礼,每每要同他说话、听他背诵都要先下跪。 汤斌、耿介已年逾古稀,一堂课下来冷汗淋漓,几乎站都站不起来。 太子不论如何劝解都劝解不动。 散了学,他贴身伺候的太监何保忠打听回来,说昨个伴驾的是惠妃,跟万岁爷笑着抱怨了句:“现如今这些师傅罚起人来也太狠了些,大阿哥叫罚得一宿一宿地抄书,我问了一句才知不过写错了几个字罢了,说到底他们也是奴才,哪有这样折辱主子的。” 半句话也没提到太子,可没过半个时辰,乾清宫的旨意便下来了。 回毓庆宫的路上他绷着脸走得急先锋般,便是憋了一肚子气。前朝后宫息息相关,各宫的明争暗斗就没有停过,可他不仅没有当额娘的替他事事筹谋,还成了谁都想扒拉一下的活靶子。 他唯有依靠皇阿玛,可叹的是连皇阿玛也不仅仅是他一人的皇阿玛。他就像颗滚到草窝外的鸡蛋,一群苍蝇时时围着叮,只要松懈一刻,甚至能被人一脚踩碎了。 过不了两日,他不尊师重道、折腾师傅的话很快就能飞遍朝野,这是一定的。谣言并不止于智者,而是为智者所用。 这也是老把戏了,却屡试不爽。 太子生着气,脚下走得又快,何保忠带着一溜太监、哈哈珠子在后头撵得气喘吁吁,好歹在进后殿前把话交代了:“爷,凌嬷嬷一早差人来说,两位格格已经到了。” 太子脚步一顿,才想起改转道去瞧一眼。 李氏刚失了孩子,又要料理新格格入府的事……胤礽叹了口气,他这毓庆宫里的人,万岁爷日日训诫不说,太后、皇贵妃、贵妃、四妃给的委屈也没少受,宫女太监更是杀一批换一批,人人自危。 因此,他总想着能护着点的就护着点。 没让通传也是想暗中瞧瞧两个格格的品性,谁知一腔子怒火叫程氏一句呆呆的话浇灭了。 她这份纯真,也不知能保留多久。 太子没在后殿呆多久,也没和两个格格多说话,只问了两人的名字,乾清宫的太监便急吼吼地来请了。问明见驾之处在南书房,大臣们也在,李氏马上请凌嬷嬷、金嬷嬷自去安顿两个格格,自己则马不停蹄伺候太子换上朝服。 大中午的,连点心也来不及备新的,趁着换衣服的功夫,太子胡乱垫了两块桌上给格格们上的枣糕,扬起头系披领时,正好瞥见程氏面前那碟子里还有块咬得缺了一口的。 这样的场合,还能吃东西。 太子不由哑然失笑,原本因传召紧绷起来的心神又松了,摇摇头走了。 另一头,程婉蕴模样乖巧地跟在金嬷嬷后头到了后殿的后罩房,金嬷嬷说以后这就是她的住处。 专门伺候她的宫女太监早几日便由内务府拨过来了,如今也等在院中。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吉时:9-11点(认真脸) 3 小院 后罩房很是宽敞,面阔5间,…… 后罩房很是宽敞,面阔5间,进深3间,东西两侧还有耳房;但离太子所居的淳本殿隔了两进,距离宫人们居住的廊房、进出菜肉炭柴的角门却只隔了两道门,实属不算什么好位置。 金嬷嬷领她进了后罩房的院门,除去那些粗使杂役,前院空地上已有四名宫女、四名太监跪迎。 “奴才/奴婢给程格格请安,格格万福。” 金嬷嬷插着手介绍道:“格格放心,这几个都是内务府挑了再挑的伶俐人,李侧福晋亲自打点吩咐过,必要机灵又规矩的才许送到格格眼前来。” “多谢李姐姐好意。”程婉蕴冲金嬷嬷腼腆一笑,轻声叫起后眼风微微一扫,这些小宫女小太监头也不敢抬,眼睛只规规矩矩地盯着脚面。 李氏分给她的人年纪都不大,与她的年纪差不离,平均在十四五岁的样子,她心中大致就有数了。于是没有急着认人,只先从这八人里随意挑了两个瞧着年纪大些、模样稳重些的,让他们带她在后罩房前前后后先转一圈,其他人暂且各司其职,等候正式召见。 金嬷嬷在一旁认真地听着,见程婉蕴真打算就这么先逛着,才微微福身道:“这屋子李侧福晋上个月便打发人收拾了,还开了库房把家具全换了新的,您正好看看合不合意,若是有缺的、用不惯的,只管跟奴婢说就是……您瞧,这时候不早了,格格一大早起来想必也累了,那奴婢就不打搅了,先告退了。” “今儿劳累您了。”程婉蕴半侧过身让了这个礼,递上个一两银子的荷包,客气地送了两步,“嬷嬷慢走。” 目送着金嬷嬷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回廊转角,她才慢悠悠地回过头——她刚挑出来的宫女、太监正眼巴巴地瞅着自个。 “你们叫什么名字?”程婉蕴抬脚往院子里走,边走边问,“几时入宫的?原来在哪里当差?” 两人连忙快步跟上来,在斜后方一左一右地伺候着:“回格格的话,奴婢翠儿,是前年经内务府选秀进宫的,原在内务府浣衣局当差。” “奴才添金,也是前年进宫的,原在养牲处养鸟。” 程婉蕴略点点头,没说话,转而一心看她以后的住处。 她刚一进院子,便觉清风徐徐而来,这会儿她首先留意到的也是院子里的几棵树。 古人有:“前不栽桑,后不插柳,中间不栽鬼柏手”的说法,宫里更是讲究风水,因此后罩房的前院、后院只有两种树:多子多福的石榴,事事平安的柿子,都比较传统吉祥。 但让她惊喜的是,东边的耳房外檐廊下还有颗黄金枫,枝叶层层叠叠,很是飘逸。 这几种树春日都只能看叶,要秋天才美,但程婉蕴已经很满意了。 毓庆宫是在明代奉慈殿基址上修建而成的,整体布局就比其他宫殿窄小,杨格格分得的便是挪出去养病的林格格住的西配殿,就在李侧福晋的对面,只有一间正房两间暖阁,她那儿就窗下种了几杆竹子,因为背阴长势还不好,光秃秃的。 但杨格格好似很满意,临走前还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程婉蕴读出了一点点得意。 程婉蕴当然知晓李氏对住处安排所透露出来的意思,当初她听到她与杨格格一同指入东宫,她就明白了自己往后都应该低调。 清代是极看中出身的,尤其以康熙朝为甚,康熙选中了杨格格这么个高官之女,家世还隐隐压李侧福晋一头,摆明了是拿她当侧福晋预备役,除去太子妃,康熙绝不会再挑一个家世显赫的人进毓庆宫。 打个比方,大老板给分公司搞的专场招聘,有储备干部,自然也得招普通员工,学历不用太高,也不用自带人脉业务,能干活(伺候人)就行。 因此,程婉蕴这样的出身就很合适。 汉军旗下五旗,人口简单、家世清白。 康熙的用意明明白白,有杨格格珠玉在前,李氏并没将她放在眼里。 从李氏挑来伺候她的人,也可见一斑。 这正合了她的意,出头的橼子先烂,不招人眼才能躺得长远。因此,程婉蕴兴致勃勃地逛了一圈,初步决定主卧安排在西边的暖阁,光线好,宽敞。西暖阁边上的耳房透过格窗正好能望见那颗枫树,景致好,以后可以布置成会客茶室,平日里用来见客、理事都不错。 东暖阁用来当书房,其配套的耳房则用来藏书或当画室、棋室;至于转角的两间庑房暂且先设置成库房。 这可是她要住二十几年的地方,自然得好生谋划,毕竟等太子被废了……也没啥,她就得换个地方躺了叭~ 都在心里盘算好了,她才领着翠儿、添金进了正房堂屋,坐在正中的螺甸交椅上,吩咐道:“把其他人叫来吧,粗使的宫女太监也别落下,趁这会儿我都见见。” “嗻。”添金利落地打了个千儿,倒退着迈出了门槛,才一溜烟跑了出去。 程婉蕴对侍立在旁有些紧张的翠儿说:“你在门口侯着,叫他们排好队,宫女在前,太监在后,两个一排分批进来。再拿纸笔来。” “是。” 自己日后要用的人不能不料理清楚,首先那等心大的、过于上进的就得挑出来,她这大咸鱼身边只能放其他小咸鱼,否则惹出乱子来很影响她的生活。 程婉蕴总算打起了精神,拿出当HR的心态,一一筛选。 她挑了两个贴身伺候的大宫女,翠儿算一个;另外两个今年才进宫的,年纪实在太小,就让她们专门在外头传话、跑腿。 四个宫女原来的名字都不统一,程婉蕴做主都给改了,两个大宫女,翠儿改叫青杏,另一个改叫碧桃,其他宫女也都改为水果辈的。 另挑了两个做管事的太监,添金算一个,另一个是从粗使太监里头挑上来的,程婉蕴见他谈吐文雅、不卑不亢,细问了才知原来这人入宫前还读过书,家道中落又被黑心肠的舅母卖了才落得如此下场。 读书人的骨头硬,入宫近十年都不肯做舔狗认干爹才会被送到她这来。程婉蕴颇感意外之喜,为他改名添银,命他管理自己的私库。 从保洁员突然被任命为总会计师的添银一脸吃惊地望着她,半晌才记起跪下磕头谢恩,声音都哑了。 程婉蕴没有再多言,更不再多关注他。 其实是贫穷使她胆大包天——反正她也没多少钱,其他宫女太监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会打算盘、懂得算学的添银这一对比简直是高级会计师没跑了。 程婉蕴将其他的太监也都跟着改成添字辈,添福添禄添寿,一碗水端平的同时,充分表达了她对未来的期许。 所有人都看完,程婉蕴才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我性子直,不爱拐弯抹角,在我这儿,我只要踏踏实实、忠心办差的人,我也不亏待大伙儿,若有别的想头的,咱们也好聚好散。但丑话说在前头,别弄鬼,叫我逮住了——” 程婉蕴停顿了一下,将底下人的面孔一一看过去,开始画饼:“我虽只是个格格,但未必日后只是个格格,就算一辈子只当这个格格,我要教训奴才的法子也有的是,有不信邪的咱就试试。” 青杏忙跪下,添金也带着太监们磕头,说话都还算机灵的:“奴婢/奴才打今儿起一心只有格格,自当全心全意服侍格格!” 程婉蕴让他们跪了会儿,才笑眯眯地叫起。她这么个小院,当个初创小公司来管理正好,要想躺得舒服、躺得安心,规则跟制度是首先要建立的东西。 警告完,程婉蕴便转而和颜悦色地了解每个人的家庭情况和入宫经历,平易近人地跟每个小宫女、小太监说话,便大致摸清楚了她这院里人员的构成——除了添银这么个漏网之鱼,其他全是没背景没经验的应届毕业生。 她和杨格格都是没品级的格格,依着宫规不能带人进宫伺候,全靠内务府拨人。但她猜想杨格格那头的宫人成色八成比她这儿的好。 她这儿的人,在宫里学的“专业”不是养鸟洗衣的,就是栽花种草的,还有御茶膳房烧火的、上驷院洗马的、武英殿修书处晒书的。 人才济济。 程婉蕴最后都被逗笑了。 这李侧福晋怕不是收回扣了吧,上哪儿给她弄来这么些人,什么都伺候过,就没伺候过人。 程婉蕴幸好没什么远大的志向,只想关起门过自己的小日子,能不能干都是其次,品行端正才是要紧的,因此也不生气,笑眯眯赏了钱让大伙儿都下去了,只留贴身服侍的大宫女。 青杏躬身上来问:“格格,先传膳还是先歇晌?” 宫里没有正经的午膳,传膳也多是小茶房里提前温好的点心,程婉蕴算了算时辰,醒来正好能赶上晚膳,便道:“我先睡一会。” 青杏便马上去挂帐铺床,碧桃则替她拆头发、伺候她换上杭绸里衣,程婉蕴便在颇具李氏风格的紫檀千工满雕拔步床上美美睡了一觉。 # 东配殿里,檀香袅袅飘散,李氏手握佛珠,正跪在壁龛前为夭折的孩子念经超度。 金嬷嬷屏息静气地侯立一旁,直到李氏念完一卷地藏菩萨本愿经,上过香才忙过去搀起她。 春涧端来盥手的水,李氏净完手,坐到临窗大炕上,背靠锁子锦红缎引枕闭目养神,缓了半晌才轻声问:“如何?” 金嬷嬷一个眼风扫过去,春涧蹲了个福,带着侍立两旁的小宫女全出去了。 门扉轻轻合上了,金嬷嬷这才取过架子上的美|人/捶,跪坐在脚踏上,搂过李氏跪得发红的腿,一边捶腿一边回禀从两个格格院里的所听见、看见的事儿。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吉时:7-9点~ 每天都在翻黄历的我, 笑死,快看,这有个胡建人发动了“迷信”天赋。 4 吃啥 “杨格格到了院子,先请凌嬷…… “杨格格到了院子,先请凌嬷嬷上座,再请她帮着打理下人,又打听了宫里赏人的成例是多少,这才比着您赏人的例,每人只封了二两的赏钱,临要走了,杨格格殷勤地一路送凌嬷嬷到院门口,私下封了个大荷包,凌嬷嬷没收。” 金嬷嬷是李氏怀孕后,才得了恩典进宫来的。她在李氏跟前得脸,不仅仅是因为她是把李氏奶大的奶嬷嬷,还有她这打听的本事,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 “这是个心大的。”李氏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处处比着我的例,这是刚进门就把自个当侧福晋了。” “可不是!”金嬷嬷倒是对杨格格如临大敌,接着话茬道:“她在您面前虽然谦逊,但奴婢瞧着她不是个安分的人,柳儿已被她提成了大宫女,放在屋子里时时打听着太子爷的喜好呢!” 李氏抿了抿嘴,一股怒气涌上心头。柳儿以前是伺候林格格的,但却一直都是她的人,柳儿是她刻意下的饵,可杨格格真咬了钩,她又气不打一处来。 她连听到林格格的名字都还容易动气。 她是康熙二十五年被指为侧福晋的,但却一直不大受宠,太子爷将管家的权放给了她,却好似只将她当账房似的,偶尔想起来问问花销用度才会踏进她的东配殿。林格格是宫女出身,年纪又大了,承宠的日子却比她多!虽说有自小伺候他的情分在,但林格格生得还不如她呢! 她好不容易先有了孩子,总算赢了林格格一次,却没能生下来。 李氏想到那个从她身体里剥离的小小婴孩,双眼顿时通红,不由一把攥住金嬷嬷的手:“姆妈,我怎么这么苦!” 金嬷嬷连忙起身将李氏搂在怀里,心疼地唤李氏的闺名:“琇琅不哭,姆妈在呢!孩子的事强求不来,这是缘分还没到,你还这般年轻,咱们只要自个立住了,还怕日后没孩子么?快别哭了,小心伤了眼睛。” 李氏伏在金嬷嬷肩头哭了一通,将积苦全发泄出来,倒好些了。金嬷嬷便绞了热巾帕来给她敷眼睛。 她跟金嬷嬷谈话,从来是屏退众人的,缓了缓,才又问:“那程格格呢?” 金嬷嬷撇了撇嘴,言语也不甚恭敬:“瞧着是个没成算的,也不懂规矩,进了院,既不料理人手,也不多问奴婢宫里宫外的事儿,倒自己高高兴兴地逛起来了,这程格格手头想必不太宽裕,临了赏给了奴婢一两银子荷包,她屋里的宫女太监,后来都略见了见,每人只打发了半贯钱。” 李氏闻言,反倒松了口气。 她对新来的两位格格不免心存芥蒂,她失了孩子太子爷才对她有几分怜惜,可还没等她抓住爷的心,这立马又进了新人。 日后太子一旦大婚,这毓庆宫里只怕更没她站脚的地儿了。 幸好,杨格格自视甚高,如今表现得恭顺,日后定会露出马脚来,这样的人不过廯疥之疾,稍使手段就能压服;而程格格如今瞧着空有美貌,却是个小门小户出身的木头美人,若一味不懂规矩、不知礼数,这样的人在也宫里长久不了,不用太过放在心上。 只是杨格格需得尽早压住她的气焰,她若得宠,日后便能借家世与她平起平坐。 “听说杨格格是惠妃圈的人?那打明日起,让康海柱每逢初四就来请安一趟。”李氏低头轻抚腕上的檀木佛珠串,淡淡吩咐道,“听闻他想出了几样新发式,正好让他教教春涧怎么编头发。” 康海柱是内务府掌礼司专门跑腿的小太监,他有一门梳头的手艺,许多妃嫔都叫他梳过头,其中惠妃叫去的次数最多,他人很机灵,和毓庆宫似乎毫无关系。 从没人知道,他还是柳儿的义弟。 金嬷嬷神色一凛,连声应下。 李氏摁了摁眉心,有些疲惫了,起身扶着金嬷嬷的手往寝殿里走,屋子里春涧早领着小宫女们预备好了就寝的东西。 金嬷嬷和春涧伺候着李氏换衣裳拆旗头,李氏静静地望着铜镜里自己那难掩憔悴的面容,又轻声嘱咐道:“姆妈,你记下,程格格那边也不要松了手,吃穿用度都比着杨格格的例减一分就是了。” 金嬷嬷看着李氏暗淡的神色,不由心疼道:“快别操心了,您要好生保养身子要紧。” 李氏摇摇头。 金嬷嬷虽忠心,眼界却有限,只能看清眼前这一亩三分地之事,李氏心中的隐忧却不能与其诉之于口。 她从来不在乎杨格格、程格格之流。 她们与她一样,都是汉人。 万岁爷虽总说满汉一家,但实打实的,汉人总是矮满人一头。尤其宫里,哪有高位的汉妃呢?哪怕抬了旗,也是花架子,人家背地里哪个也不把你放在眼里。 李氏伺候太子爷久了,明白太子爷心底有根刺:大阿哥、三阿哥身边伺候的侧福晋、格格,都是八旗满人居多,可太子爷知人伦以来,万岁爷放在他身边的只有汉女。 李氏隐隐约约能感觉到这底下的波涛汹涌,但她不敢再深想,万岁爷如此看重太子,这么做……想必一定有道理的。 因此她在乎的——只有那悬而未定的太子妃人选。太子妃身份尊贵,必然是满人。而太子妃的出身、门第,将决定了她这个侧福晋日后究竟该如何自处。所以,她如今对两位格格,都是忌惮有余、亲热不足。 她也不打算拉拢谁。 不过略铺几枚棋子,以观后效吧。 # 另一头,不比李氏的辗转反侧,程婉蕴倒是难得地睡了个好觉,醒来时日挂西乌,夕照斜斜漏进雕花长窗,四下静谧安宁,她也倍觉神清气爽。 在钟粹宫时,她真是没睡过一个整觉,日日都提心吊胆,非得熬到三更半夜嬷嬷来查过了,才敢迷迷糊糊地睡去。 如今总算睡了个饱,别的不说,这李侧福晋除了用人上不动声色地给了她个下马威,吃穿用度上倒是没有一点苛刻的。 这床也舒服。 程婉蕴一个县官之女,用过的好东西着实有限,前世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因此环顾一圈没有不满意的。 许是听见她起身的动静了,青杏领着小宫女,端来了净面的热水和巾帕,碧桃则开了箱子,将程婉蕴要换的衣裳都挂到熏笼上头,取了窖藏的茉莉、桂花香包熏衣。 程婉蕴坐在梳妆台前,一边由着青杏梳头,一边问二人道:“咱们毓庆宫是在哪个膳房提膳?” 碧桃拿着扇子对着熏笼扇风,闻言笑道:“格格可是饿了?毓庆宫里有专门的小御茶膳房,还有专门的司膳太监,咱们后罩房这儿也有个小茶房,平日里热些奶||子、煮些茶,做些简单的点心都没问题。” 程婉蕴听了心底里直叫好,甭管这毓庆宫里的厨子手艺如何,单一样——不用吃外御茶膳房的大锅菜,她就够高兴了! 她在钟粹宫住那俩月,送到她手上的几乎都是半凉的饭菜,面上凝结着白花花一层油脂,要多难吃有多难吃。 当然,也跟她抠门没有打赏御膳房跑腿的小太监有关系。 她其实不是没银子。 虽然她爹程世福这个县令当得还算有良心,没放弃读书人利国利民的理想,因此贪得十分有限。 但他也不是海瑞式的清官,除去每年孝敬上峰的炭敬、冰敬等,也算小富之家。 为了她能平安入京选秀,程世福也是竭尽所能,几乎举了全家之财,连几个伯叔父、舅舅都借了银子。 程婉蕴知道钱财来之不易,除去上京路上打点佐领和自己吃用的花销、入宫验明正身时打点验身嬷嬷的花销、候选时打点钟粹宫管事太监和嬷嬷的花销,她都是能省则省。可就算如此,也是一路上花钱如流水,现如今,她压在箱底的家当仅剩程世福特意为她换的一小叠银票、一匣碎银子、两盒打得薄薄的金叶子。 何况她当时满脑子落选回家,琢磨着还要留些银子给父母爷奶叔伯舅婶兄弟姐妹买些京城特产的银子呢,何必为了点口腹之欲浪费家里的钱呢,就当减肥了么! 谁知道还能有这一遭。 来都来了,程婉蕴也不想那么多了,她上辈子累够了,今生轻易不愿动脑筋。 因此她饶有兴致地听碧桃报这个月膳房的成例。 宫里头什么时节吃什么,是极讲究的。 比方说她在钟粹宫候选那会儿,正值二月二龙抬头,外御茶膳房天不亮便起来忙活,蒸龙鳞饼、煮龙须面、炸油糕、炒糖豆,辰时不到便分到各宫,连暂住钟粹宫的候选秀女也人人有份。 哪怕没打点,她也分到一碗热面、一碟子饼糕、一碗酥脆的炒糖豆。谁也不敢在这种好日子触霉头。 因为与往常那半温不凉的蒸菜大不同,香酥爽口,特别好吃,所以她记忆犹新。 如今已经到了三月末,宫里自然又有了新的时令菜式。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农历三月十四 宜:打扫、房屋清洁、美甲浴足…… 既然万年历都这么说了,那我今天就去做个美甲再泡个脚吧(认真脸) 今日吉时:甲午(11-13点)~ 5 小曲 宫里头向来看重春日,尤其前…… 宫里头向来看重春日,尤其前阵子为“仲春亥日”,万岁爷一大早便去了丰泽园打春牛、扶犁亲耕;佟佳皇贵妃哪怕拖着病体也前往西苑北海先蚕坛行躬桑礼,因此春日里的日常膳食似乎也总是置办得要精细隆重些。 碧桃挂起衣裳,轻轻地扇着烟:“格格有所不知,宫里这时节十天有八天吃锅子,今早奴婢瞧了膳单子,果不其然呢!晚膳备的黄米饽饽、盒子菜、羊肉锅子,还有五辛盘,您看要传哪几样?” 地道的老北京羊肉火锅?程婉蕴闻言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故作矜持道:“我午间没用点心,那就都要了。” 碧桃没留意到程婉蕴那放光的双眼,很是自然而然地起身去吩咐小宫女,还细细嘱咐道:“过去可别忘了叫他们多切几样肚丝、菠菜或是豆腐的涮菜,蘸料也得多备几样。” 程婉蕴听了直呼贴心,又突然想到:“我刚住进来,头一餐便提这些要那些的,要不要让她们带些银子去?” 要知道当初以秀女身份滞留钟粹宫的时候,不塞点银子都不能吃上热乎菜——来自曾抠门到连送膳太监都忍不住给白眼的程家秀女的小小宫闱经验。 青杏给程婉蕴梳好两把头插上绢花,闻言笑道:“您放心好了,正因为您刚来,那起子人才不敢得罪您呢,您等着看好了,他们呀,保管都妥妥帖帖地送过来。何况,听说李侧福晋管家甚严,您刚提的都是分例内应有的东西,料想他们也不敢克扣。” 程婉蕴这才知道,她虽只是个不入流的小格格,每日也有盘肉、菜肉各1斤;时令蔬果2斤;酱醋油各1斤;各种饽饽各1盘(每盘30个)、各类乳茶各1斤;还有各类杂粮豆类米面腌菜鸡蛋若干…… 果然,这厢小宫女们刚把桌子支起来,几个送膳太监就一溜小跑鱼贯而入。 宫里头讲究吃食不允许做出单数,必须是双数。因此程婉蕴就瞪大眼瞧着送膳太监扛进来两只铜锅子,两只细嘴大汤壶:一只萝卜清汤底,一只鸡汤底。 另有片羊肉八盘、涮菜四盘、拌凉菜四盘、热菜四碗、蘸料四样,另外还有粥、汤、饽饽和果子……将两张方形膳桌摆得满满当当。 领头的小太监尤为殷勤,给锅子添完炭还特意给程婉蕴跪下请安,另拎上来一个双耳陶瓮:“程格格万福,这羊肉性燥,用完了口腻,这是鲜榨的梨汁儿,奴才师傅特意交代奴才孝敬您的。” 程婉蕴叫青杏取一角碎银子赏他:“你叫什么?你师傅又是谁?” “奴才贱名三宝,奴才师傅是毓庆宫茶饭房掌勺太监郑隆德。” 程婉蕴微微一笑:“替我多谢你师傅了。” 等那小太监走了,她扭头便问青杏:“咱们宫里头有几个掌勺太监?” “茶饭房分前后两间,一共16眼灶;前面的8眼灶由4个掌勺太监管着,那是专门供应太子爷膳食的;后头8眼灶也有4个掌勺太监,那就是供应侧福晋、格格们的了。”青杏解释着,犹豫了一下才接着道,“那郑太监前阵子被李侧福晋罚了月俸,听说是年纪大舌头不灵了,当值时进上来的菜常有咸淡不均的时候,金嬷嬷还嚷着要把他退回内务府去呢。” 怪不得呢,程婉蕴一边涮羊肉一边想,她说怎么能有人想不开来巴结她呢,要巴结也该冲着杨格格去。 不管是想随手结个善缘,还是别出心裁在她身上下了注,程婉蕴都不放心上,对于她来说,现今再没有比吃饭更重要的事了。 羊肉肥瘦相间,片得纸薄均匀,入口鲜嫩半点腥膻也没有,茶饭房预备的二八酱、腌韭菜花酱、虾酱都风味十足,热腾腾的锅子驱散了夜里漫上来的寒气,让她特别投入地美美用了一顿晚膳,多的那只锅子和没动过的菜便让青杏碧桃带下去和添金他们分着吃。 因为吃得太饱,她屏退众人瘫在了炕上,懒懒散散、晃着脚,哼着歌侧头看着窗外长廊渐次燃起的宫灯,在夜色里萤火般晕开。 单纯发着呆,不由就有些困倦,就在上眼皮跟下眼皮即将打架的时候,背后竟突然传来个清粼粼的声音: “唱的什么呢?” 程婉蕴扭头望一眼,立刻火速弹起来整理仪容。然后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强撑着从容地下炕穿鞋、规规矩矩地福身见礼,可语气里还是不免带上了点哭腔:“给太子爷请安,妾身仪容不整,请太子爷恕罪。” 她水逆还没结束么…… 程婉蕴真不算没脑子的人,她在这清朝也活了十几年,对于清朝推崇出身、酷爱用联姻维系关系拉帮结派的德行一清二楚。按照常理推测,她和杨格格同一天入宫,她的出身已摆在那儿了,怎么也轮不着头一个侍寝,太子爷怎么样也得全了杨家这两淮盐运使的脸面,过几天再来吧? 可这太子不按常理出牌啊! 程婉蕴低头时正好与门外满脸忐忑的青杏和碧桃对上了眼,双方不由交换了一个绝望的眼神。程婉蕴是实在搞不懂,为什么堂堂太子就这么喜欢搞背后突袭这一套?今天这已经第二回了吧! 如果她还有以后的话,一定要和青杏添金他们说定一个报信的暗号才行!程婉蕴一边吓得眼圈发红,一边暗暗下定决心。 胤礽也哭笑不得地看着眼前披散着长发,只穿家常衣裳和睡鞋的女子。 他也没有想明白。 程氏入宫第一天,怎么就这么自己叫了晚膳吃饱喝足就打算睡了? 要知道,李氏、杨氏可都派了人守在角门口,自个在屋里也是换了新衣梳好头发,甚至重新上妆,正襟危坐地等着前殿的消息。 置于用膳,必然是要等到前面消息来了再做打算的。 他在南书房站了一天,听着索额图和明珠唇枪舌剑,一脑门子官司,偏偏皇阿玛还要问他有何政见,他不能当众偏帮舅舅,也不能递上话柄给明珠,一句话要在舌尖转上好几圈才能说出口,真是累极了。 本不打算再来后院,但听何保忠说角门那边蹲守着后殿东西配殿的小太监,他便注意到何保忠没有提及程氏,想起那块被小小地咬了一口的糕点,于是就生出点好奇。 因此何保忠再进来问今天怎么安置的时候,他摸了摸下巴,有点想笑:“去程格格那儿,不必通传,直接过去就是。” 这下可真全了他自个的好奇心,程氏果然没叫他失望。胤礽看着程氏那悔不当初、委屈巴巴的脸更加想笑了。 他轻咳了一声,故意没叫起,大大方方坐到椅子上,还特意瞟了眼刻漏,奇道:“你这身打扮,是预备歇下了么?” “额……妾身平日里习惯早睡,让太子爷见怪了。”程婉蕴脸不由自主地红了。她这不是打量着没外人换身家居服舒服嘛,穿旗装戴一头假发髻多重啊! “你刚刚唱的什么曲子呢?”胤礽也不揭穿她,随口换了个话题,“很有些新鲜野趣,倒没听过。” 但这个问题却让程婉蕴更加内心狂汗,又不知该怎么解释,含含糊糊地小声道:“是妾身家乡小调,难登大雅之堂。” “哦?是何曲名?何人所做?” “……曲……曲名青花瓷,听闻是个周姓文人所作,妾身也是听弟弟在文会时传唱,其实不甚了解。”程婉蕴越说头越低。 有没有个地洞让她先钻进去啊!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吉时:甲辰(7-9点) 索额图在历史上应该是太子的叔姥爷……_(:з)∠)_ 文中还是采用了电视剧里的戏说设定为舅舅哈。 6 谈心(修改年龄bug) 胤礽见她…… 胤礽见她一副欲哭无泪的模样,想着逗弄人也该适可而止,便把人叫起来,轻笑道:“好了你坐吧,你这是想家了吗?也是,听闻你是徽州人士,小小年纪远赴千里到了京城,想家也是常理……你阿玛是县令?家里都有谁?” 程婉蕴远远坐到暖炕另一头,用余光瞄了胤礽一眼,见他哪怕闲适在家也习惯挺直背脊端坐着,神情却透着温和随意,便大着胆子回道:“回太子爷的话,妾身是家中长女,有四个弟妹,妾身自幼丧母,弟妹皆是继母所生……不过继母为人不坏,父亲、祖母也时时看顾,我从小不知愁知味,成日捣蛋罢了。” 胤礽在她说到“自幼丧母”时便心神一动,听到后头见她说得开怀都忘了自称“妾身”,一双杏眼熠熠生辉,整个人的神情都活泛了起来,便知她在家时与父母、兄弟姊妹之间有多和睦了。 他联想到自己的处境,忍不住想多听一些,便皱了皱鼻子笑道:“你这屋里全是羊肉味儿,咱们去院里走走,你再同我说说你家里的事吧。” 程婉蕴这才意识到自个把太子爷熏着了,正要告罪,胤礽笑着抬手止住了她:“更深露重,披件衣裳再出来。” 说完便施施然起身先出去等着了。 她忙唤人进来漱口换衣梳辫子换鞋,青杏碧桃也慌得手抖,来不及妆点太过,从衣箱里随手抽了件半旧的绣青竹月白旗装,在鬓角别了朵小宫女傍晚出去刚折下来插瓶的素心兰,便急冲冲推门出去—— 今晚天气极好,月色清朗如流水倾泻一地。清瘦挺拔的少年正巧站在月光下,遥遥向她伸出了手。 程婉蕴微微一怔,默然上前将手搭入他手心。胤礽与她同岁,但他的手掌却比她宽大很多,掌心温热,带有一点薄茧的粗糙,将她牢牢牵着。 走在他身侧微微落后半步,她心里忍不住地想,他如今是这样鲜活、温和的少年,二十多年后竟会被自己的亲生父亲痛批几十条大罪,扣上不孝不仁、暴虐无道的帽子,最后被逼得患了疯病,行为失常。 哪怕是打着自己这辈子是捡来的,胡乱混日子混个二十几年也算够本的心思,但联想到如今好好的人会迈向这样的未来,难免会生出一些触动。 在这样的情绪感染下,她迟迟没有开口说话。 还是胤礽望着前方在晚风中摇曳的枫树,用一种极平和又淡然的口气问道:“你小时候无母所依,会被继室所出的弟妹欺负么?” 程婉蕴仰起头,胤礽大半的脸都被夜色所朦胧,她并没有捕捉到他的神情,只觉他面色毫无波动,就像蒙着面具一般。 “姊妹兄弟间有些磕磕绊绊也是常有的事。”程婉蕴想起几个弟妹在她跟前活似鹌鹑的样子,心想他们哪有胆子欺负她?嘴上却道,“一则为着家中和睦,二则也不愿父亲忧烦,妾身向来多相让些,但身为长姐,该管教弟妹时也会管教。” “你那继母不觉越俎代庖么?” 程婉蕴眨眨眼:“妾身待人以诚。”意思是白莲花人设屹立不倒。 “待人以诚?那你又如何管教弟弟妹妹?” 程婉蕴便举了个例子。 “在妾身七岁那年,祖母请舅舅寻了位女师专门教妾身诗书画艺。继母听闻也大赞,但又对奴婢父亲道:‘唯有一点忧心之处便是阿蕴素来不羁又不喜文墨,只叫她一人读书写字只怕难以恒久坚持,不如叫几个姊妹作伴旁听,不过多出几两束脩银子罢了’。” “哼,真是司马昭之心。”胤礽听闻冷笑,“不过是觉着不公,又好脸面不肯明说,拐着弯叫你父亲也捎带上她所出的几个孩子罢了。后来呢,你怎么说?” 程婉蕴笑道:“妾身一早便主动向父亲澄明,愿带几个妹妹一同学习。” 胤礽皱眉:“那不是随了你继母的愿?” “诚如继母所言,几个妹妹若能一同进学更是好事,妾身岂会不愿?何况,父亲一向怜惜妾身,如此也免得父亲为难。”程婉蕴当然不会说自己这是故意挖坑给继母跳,只捡些维护形象的话说,“父亲闻言果然欣慰开怀,直言妾身长大了,有长姐风范了,私下赏了妾身一套上好的笔墨纸砚,月钱也涨了一倍;继母也承情多做了好几套新衣给妾身呢。” 程婉蕴这会已经不紧张了,今日险些翻车,是她犯了历史经验主义的错误思想,但如今嘛,她对少年太子的性情略有感知。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对人的情绪都十分敏感,这往往能帮助她做个“识趣”的人,不惹人嫌。 而今晚,她其实能感觉到太子刚来时心绪沉闷,所以才心惊胆战。但没想到他后面表现得十分平易近人,似乎还有喜欢看人犯蠢的奇特爱好,导致她因此还莫名刷上了好感度,于是她及时调整了与太子的相处之道。 看到胤礽一副“这么点小恩小惠就把你收买”的嫌弃表情,她不由弯起眼睛笑:“其实这也不算吃亏,妾身平日里如何待弟妹们,父亲都记着好呢,往后妾身若有犯错的时候,就拽着父亲的手撒撒娇,也就过去了。” 太子一脸不忍直视:“多大的人,还跟孩子似的,像什么样子。” 程婉蕴很是理直气壮:“您不知道,会撒娇的孩子有糖吃,在自家阿玛面前,脸皮有什么重要的。” 太子喷笑:“你这算什么歪理。” 程婉蕴也跟着笑,放松下来的太子喜怒全形于色,如此率直,怪不得最后被腹黑的四爷捡了漏。 想到这里,她心中一动,便摇着胤礽的手轻叹:“那次读书的事儿还有后续呢,妾身本是好意,谁知几个妹妹年幼顽劣,让她们进学倒成了揠苗助长,未学有所成不说,倒合伙把先生推下水去。父亲怒不可遏,妹妹们被罚跪了三月祠堂,父亲之后断言其资质鲁钝、不知礼数,无论妾身如何求情也不愿再让妹妹们进学,反倒请了老嬷嬷成日教导规矩,于是妾身又只能形单影只地读书学习了,唉。” 胤礽听了陷入沉思。 程婉蕴适当闭嘴,她虽想提醒太子爷如何与兄弟相处,可也不想把自己暴露了,不然以后太子想起她全是她心机深沉,那可惨了。 半晌,一只手轻轻摩挲她头顶,胤礽似是安慰道:“如今离了家,又进了宫,往后你这样的性子可得改了。” 嗯?程婉蕴在摸头杀下艰难抬头,入目是太子清澈明朗的双眼。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且把这句话记在心里便是。” “……”敢情他没有听出言外之意。 “天晚了,回去安置吧。”太子像牵着不懂事的孩子一般,将她的手攥在掌心,过了会又垂眸道,“不过在毓庆宫里,你不必怕。” 程婉蕴总算知道历史上九龙夺嫡的大事件里,太子党一系的反扑为何总显得那么无力了。康熙曾对张廷玉评价太子过于“仁懦”,怕他守不住祖宗基业,似乎也是中肯之言。 而跟在两人身后的何保忠早就惊讶地张大了嘴,他何曾见过太子爷与哪个侍妾如此相谈甚欢?何况回宫前,太子爷可算不上好心情,连他都提着心伺候,谁知这程格格不过三言两语,竟叫太子爷忘了在南书房的糟心事儿。 可真是奇了。 何保忠悄悄打量着正仰起脸与太子说话的程格格,月色清寒,正巧照在她眉眼上,一双眸子更衬得被月光洗净一般,亮如星子。 他撮着牙花子,心底琢磨着要不要把杨格格塞给小徒弟的金元宝退回去。 这个程格格瞧着不似池中物啊。 作者有话要说:  将女主年龄更改,请宝子们知悉 7 卷王 晨光熹微。 程婉…… 晨光熹微。 程婉蕴在青杏轻柔地叫醒服务中睁开双眼,首先感受到的便是腰膝酸软、哪哪都不自在。 她仓鼠般埋在松软的织锦枕里好生赖了会床,直到小宫女陆续端来热水、巾子、青盐,青杏又来催一遍,这才不情不愿地起身。 身侧早已空空,连被子都凉了。青杏见她呆呆望着床榻,便解释道:“太子爷寅初便起身往上书房勤学,您正熟睡,太子爷便嘱咐不叫吵醒您呢,自己喊了何公公进来服侍,连起身穿衣都轻手轻脚的。” 碧桃也一副与有荣焉的表情:“太子爷真是体贴格格。” 程婉蕴用热巾敷了脸才洗掉刚起床的迷迷瞪瞪,听她们这么说,便咂舌回味了一下昨晚——昨夜折腾到近深更半夜,居然凌晨四点不到又精神奕奕上学去了? 可怕的清朝人! 虽然太子爷昨夜不算克制,但在这事儿上实属十分体贴的了,甚至在她软成一滩水无力起身后抱着她去清洗。至于过程……除了前期有点小疼,后面她便不由自主沉浸式享受了。 不过她虽在心智上是个老司机,但这具身子却是妥妥的头一遭,所以哪怕灵魂倍感和谐,这身体上该有的不适反应都也无法抵消。 程婉蕴艰难地忍着身体残留的酸胀无力洗漱完毕,碧桃出去吩咐提膳的事儿,不一会儿又神秘兮兮进来,凑到她耳边道:“格格,昨个奴婢认了看二门的婆子做干娘,刚去提膳时说了会儿话,她告诉奴婢她瞧见杨格格一大早便去李侧福晋院里问安,还带了根老山参,说是家里带来的土仪,正好给李侧福晋补身子……” 程婉蕴:“……” 谁家土仪是老山参啊……真够财大气粗的。 而且,她有些吃惊地望向碧桃,没想到这孩子生得平平无奇老实巴交的样子竟这么有潜力啊,人际交往高手啊。 略思索了会儿,程婉蕴问:“咱们宫里可有给李侧福晋请安的规矩?” 碧桃和青杏原都不是毓庆宫的人,前几日才拨过来,因此都茫然摇头。 这时添金正好端来梳头用的花露,闻言连忙躬身小跑过来行礼,道:“奴才常来毓庆宫送鸟食,倒是知晓。宫里宫外都没有向侧福晋请安的成例,只是太子爷还未大婚,李侧福晋管着家,因此以往林格格还没出去的时候,隔三差五过去问安,奴才喂鸟也见过几回,有时候李侧福晋还会传林格格过来说话打牌。” 对,添金原是养鸟的,李侧福晋屋檐下确实挂着几只鸟笼呢。 程婉蕴心里便有底了,请安并不是硬性指标,但她刚入宫,又是头一个承宠,最好姿态放低一些,李侧福晋还握着管家权呢。于是她略吃了半个饽饽,喝了碗刚兑上的炒米奶茶,打扮得格外素净低调,带上无聊时绣的万福平安荷包作为礼物,匆匆往李侧福晋的院子去。 既然杨格格已经到了,她也不能太迟。 “程格格来了,”杨格格起身与她见礼,特意张望了望外头的天,捏着帕子掩嘴似笑非笑,“今儿你却迟了呢,我与李姐姐都说了半天话了。” 这是暗讽她得宠猖狂,怠慢李氏呢。 抬头一看,果然见李氏脸上粉更厚了,神情也淡淡的。 程婉蕴倒是不慌,温声细语地向李氏行礼:“问李姐姐好,我是个没见识的,李姐姐给我安置的屋子真是舒服极了,因此倒睡过头了,还请李姐姐不要见怪才是,这是我在家时绣的香包,里头装的晒干的蔷薇花,很是安神解乏,盼姐姐康健平安。” 青杏上前呈上荷包,金嬷嬷接了过去,李氏侧头瞧了眼,荷包绣得倒是雅致,遥遥透来清淡温和的香味,略缓解了她那隐隐作痛的额头,但她并不细看,只摆手叫金嬷嬷收好,勉强一笑:“你有心了,快坐罢,春涧,上茶。” 程婉蕴当然知道李氏看不上这小小荷包,但她又不是杨格格这等出身豪富之人,自觉礼数尽到便是了,于是心安理得坐到杨格格下首,还转头对她微微一笑:“杨姐姐也长我一岁,我便腆脸唤你一声姐姐了。” 杨格格只觉眼前的程格格与在钟粹宫时那个不爱出门、不与人打交道的孤僻小秀女不同了。她一举一动不算特别规矩,却也挑不出什么错来,还透着股自在劲;她今日又是一身水色绣并蒂莲的旗装,头上点缀几朵银雕兰花,简单却清爽,衬着那张巴掌大的小脸,真鲜嫩如雨中含苞欲放的清荷。 杨格格忍下想撕下她这张笑脸的冲动,僵着脸应了。 李氏虽然也不大高兴,但也没特别为难。不过是头一天承宠,让人不快是有的,但宫里的日子长着呢,她不至于这么沉不住气。 李氏侧福晋的姿态做得很足,因知晓程格格自小在南方长大,还开口关心了几句,问吃不吃得惯,一概用的住的有没有短的,有的话只管提出来。 程婉蕴自然说一切都好。 倒是杨格格忽然笑着提出来:“李姐姐,能不能叫猫狗房挑只猫或狗来……我在家里养了几只猫,如今没这些狸奴相伴,倒很是寂寞。” 李氏仍笑着看向杨格格,笑容却有些意味不明的深意。 杨格格只怕是不知从打哪儿听闻太子爷幼时养过猫吧……只是她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猫叫大阿哥生生摔死了,太子爷后来再也不愿意养猫了,毓庆宫里也没人敢去触霉头。 既然她自个送上门来…… 李氏心底冷笑,面上却亲切极了:“这算什么大事,我也养了几只画眉呢,你只管叫小太监去传话便是。”顿了顿,又转向程婉蕴,试探道,“程格格若也想养,便一并挑吧。” 程婉蕴挠挠头,小声道:“我想养龟。” “?”李氏和杨格格头上仿佛都缓缓打出了个问号。 “徽州的山上有一种龟,高背红壳,胆大认主,还会吃果子。”程婉蕴语气中带着一点怀念,“幼时堂哥捉了一只给我,我养了□□年,入京时,它已长得比堂兄的手掌还大,成日悠哉散步晒太阳,我闲时便与堂兄、弟弟并几个姊妹去山涧钓河虾给它吃。” 杨格格听她说去钓虾不由睁大眼:“你阿玛额娘居然肯叫你去山里如此疯玩?” 程婉蕴茫然不解:“各自带着嬷嬷丫鬟和家丁呢,又是自家庄子,为何不许?你们从没去钓过虾?那捉鱼呢?还有打鸟打兔子?” 继母恨不得她不学无术,所以并不拘束她,反倒还替她说服父亲,因此程婉蕴在入宫前过得十分自由快活。 李氏摇头道:“家里虽在汉军旗下,却不像满人家的姑娘一般自小学骑射,我等在家既要帮额娘理事管账,还要学女红、读女则学规矩,还需练字练琴,寻常日子除了陪额娘上香、参加相熟人家的宴会,也只有年节下或是乞巧节才能上街逛逛。” 程婉蕴这才知道自己多么幸运,她穿到一个靠科举起家的小官之家,远离京城,父亲有点严厉却不多,于是她就像山野里的风一般自由自爱地长大了。 杨格格居然满汉蒙三语都会,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李氏不仅在音律上极有天赋,还会双手打算盘,算账管家本领一流,因此毓庆宫里上下真别想瞒着她贪污**。 而说起她:只会吃和做吃的。 原来京城孩子自古就那么卷啊。 杨格格听完直撇嘴,心中更是不平:程格格这样一个长于山野、不学无术的女子究竟是怎么入了太子的眼的?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抚着头上金灿灿的牡丹簪子,冷哼道:“要不怎么说程妹妹好福气呢,在家时父母这般溺爱,入宫又得太子爷宠爱,但妹妹还是听姐姐一句,女则女训妇容该学的规矩还得学起来,省得成了明日黄花才后悔莫及。” 程婉蕴一副深以为然的模样:“杨姐姐前半句说得很是,我也觉着自己运道极好呢,至于后半句……”她拿手在鼻子前扇扇风:“哎呦,刚不知谁打翻了醋缸,我叫醋味一冲,竟没听清杨姐姐说什么!” “你——”杨格格气结。 李氏都忍不住想笑,程格格这性子真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程格格再得宠,李氏也不觉威胁,但杨格格却决不能叫她得太子爷青眼,因此李氏乐意扶着程格格与杨格格打擂台,她正好稳坐钓鱼台。 何况……她对程格格还另有筹谋,她能自己讨太子爷欢心更好,更省得她多费心思了。 “好了,都是自家姐妹,”李氏温和地出声打圆场,却明摆着偏袒,“程妹妹既擅厨艺,不如你我三人下月十五相约在园子里赏月,届时程妹妹可要亲自下厨做几道拿手菜来尝尝。”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吉时:庚午(11-13点)~ 顺便有点好奇:宝子们都是哪里发现我的文的 (来聊天啊聊天啊) 8 目标 唯一遗憾的是,猫狗房、养牲…… 唯一遗憾的是,猫狗房、养牲处都没有那种徽州独有的龟,那些太监抓了两只背甲有金线的小草龟并一缸子锦鲤给她,她也笑纳了。 几个粗使太监哼哧哼哧在她门前空地安置好四面雕梅兰竹菊的大铜缸,清澈的水里,三条红白锦鲤正游得畅快。 程婉蕴趴在那儿看了好一会儿。 阳光透过枫树的枝叶细细碎碎地洒在水面上,照得鱼身上的鳞片也在发光。 在东宫的日子该怎么过呢,她细细琢磨着。 与李氏、杨格格维持面上友好即可,这就跟在职场上不要奢望和同事成为知心朋友是一样的道理。 至于太子。 程婉蕴并不想把自己的人生过成一个致力于攻略男人的穿越游戏,她仍然希望自己的人生主线应该围绕“自己”活着。 想要保留自我,在这样一个封建社会,要么自己掌握权柄(这就别做梦了),要么掌握权柄的人有一颗相对包容的心。 就目前和太子相处来看,他倒是个对自己的女人还算不错的男人,既没有旗下人那种大男子脾气,也不爱摆太子爷的架子。 基本条件满足 程婉蕴不由想起前几日太子对她幼时在家的经历好像特别怜惜,也许是与他自己的童年经历共情了?但是……他可是被称为“乾清宫阿哥”的太子爷哎,一出娘胎就被康熙母鸡护崽似的拢在羽翼下,谁不开眼敢欺负他? 但细细想想,他一落地就没了亲娘,这宫里遍地都是别人的娘,康熙又那么忙,除鳌拜、平三藩、收台湾,能均分给他的关爱或许也有限。 当其他皇子在自家额娘怀里撒娇时,他或许只能在偌大的宫殿里和太监们捉迷藏吧。 除了十皇子是钮祜禄贵妃(孝昭皇后之妹)所生,其他兄弟出身都远远够不着他,想来一定被自己额娘耳提立命,要求对这个太子二哥敬而远之。 兄弟们尊他为半君,绝不敢与他玩闹,更不敢与他说真话,太监们宫女们为保小命只敢阿谀奉承小心伺候,在这样的环境长大,程婉蕴琢磨着他也是可怜得很,能忍到四十几岁才疯,都算太子天赋异禀了。 难怪太子哪怕看她出丑、犯蠢既不生气也不嫌弃,还愿意和她聊聊幼时的事,关心她会不会被同父异母的弟妹欺负,也是她的出身够低,放眼望去与京城盘根错节的关系全然搭不上边,能放心留在身边吧。 对他而言,也许真实简单的人更难能可贵。 程婉蕴自觉来毓庆宫的时机正好,现今东宫妃嫔极少,李侧福晋仅有管家权,却没有实际惩戒格格的权利,至少在太子大婚前,程婉蕴不必过分讨好任何人,有效融入这个世界的同时,还可以继续保有一点点那个可贵的、来自几百年后的有趣灵魂。 不要忘了自己的来处,在不出格的情况下,做喜欢的事情,然后尽力开心过自己的小日子。如果有机会能帮上太子的忙,让他不至于疯癫幽死,也算一件很好的事情。 程婉蕴觉着这样就很好了,她在前世也不过普通人耳,甚至因为原生家庭过于糟糕过得还没在这儿如意,所以小人物的平凡清穿,大概就是这样平淡的吧。 定下人生基调后,她便开始尝试抛掉那些潜意识里的战战兢兢,以平常心正常生活。 借着下个月的小聚为由向李氏请示,得到肯定答复后,又唤来添银,命他拿几锭银子去造办处请工匠为她在后罩房小茶房外搭个小巧的土窑面包炉。 这种窑炉用土砖构建窑洞,带个烟囱,这玩意其实在古代很普遍,可以说随处可见,只要设计好火路就成,对于造办处来说简单极了。 因此程婉蕴这个要求并不算出格,只是后宫女子提的要求大多是添置盆景、打秋千之类的,要建炉子的倒是头一个。 太子爷听了也很好奇她想做什么,程婉蕴便说出了预备下月仨人围炉煮茶、赏月吃饭的事儿。 “怎么不带上我?”太子爷兴致浓浓,“你这大张旗鼓地预备做什么吃食?” 带上你,好好的基层员工团建活动不又成拍马屁和争宠大会么?你不在,李氏和杨格格这两人情绪还稳定些呢。 程婉蕴内心疯狂吐槽,面上还是虚伪表示热烈欢迎,还卖了个关子:“至于做什么,您到时候就知道了,这可是奴婢的独家秘方,奴婢连李侧福晋也没告诉,您也甭问了。” 太子爷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头:“呦,还挺稀罕。” “保准您头一回吃。”程婉蕴胸有成竹,这点自信还是有的。上辈子,她可是专门学了好些年的西点烘焙,一直梦想着开个属于自己的面包店,但最后还是为了碎银几两、为了三餐有汤当了社畜,但哪怕是996她这门手艺也没丢下。 在毓庆宫的头个月,就这样在隔三差五的侍寝和观察面包窑是否晒干当中过去了。 后来有一天,碧桃指挥小宫女换下厚厚的织锦门帘,挂上藤制门帘时,无意间嘀咕了句:“太子爷怎么有三四日没来看咱们格格了。” 程婉蕴正拿木薯粉搓珍珠呢,这才意识到,太子似乎真的挺爱往她这儿跑的。 哪怕当天不睡她,也愿意过来蹭饭聊天。 怪不得最近杨格格有事没事总爱酸溜溜地刺她几句呢。 李氏不知是精力不济还是另有打算,从不曾为难她,不过,她身子自小产后一直不太好,本来侍寝次数便不多。 前日她似乎又不舒服,叫金嬷嬷送来了两瓶新得的头油,特意嘱咐程婉蕴和杨格格这几日都不必过来请安了,半夜还递牌子叫了太医,不必走到她门前,远远就能闻见一股清苦药味。 程婉蕴一向不喜欢在头上抹油,本来就是油头,再抹上去还要不要活了,在清朝洗个头真是个麻烦事,不仅得看天气选个大好的晴天,还要翻黄历呢! 而且她敏感地直觉李氏不是简单的人,因此便收起来没用。 谁知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杨格格忽然主动来串门,倒在她头上闻见了那头油的香味,闻着有股淡淡花香,倒是挺好闻的。 程婉蕴还注意到杨格格换了个新发式,也算娇俏别致,她脑后的燕尾做得比寻常更小更翘,两把头也微微上翘,戴了缀米粒珍珠的流苏簪子,走路时摇曳生姿,很适合她。 杨格格一如既往高傲地昂着满头珠翠,轻轻抚着发鬓:“这是我特意请来的梳头太监梳的新发式,手艺极好。” “确实好看,很衬你哦。”程婉蕴由衷赞美,杨格格的确是个美人,其实她本人挺吃她这种颜的,大气明媚,是那种典型北方姑娘的美。 程婉蕴有时也揽镜自照,总感觉自己好像是那种恶毒女配的白莲花脸。 “你若喜欢,便打发人去内务府掌礼司请,那太监叫康海柱,他给惠妃娘娘也梳过头呢,”杨格格瞅了眼程婉蕴,真心嫌弃地抿了抿嘴道,“你也太不讲究了,哪怕在屋子里,也好歹好好梳个头换件衣裳吧?” 程婉蕴低头看了看自己,没外人的时候她就爱穿宽松的家常衣裳,旗头都没梳,就松松垮垮用簪子在脑后挽了个发髻,嘴上连口脂也不抹。其实她如今也有好几件太子爷赏的好衣服,有一件还是满苏绣的,这放在后世起码得是香奈儿高定的水平了吧?这她哪里舍得穿,恨不得供起来,以后要是太子被废了她生活拮据,说不定还能拿出去换钱。 不过听杨格格这么说,怪不得她行事高调呢,这是在宫里“有人”啊。 “我不比杨姐姐,哪儿用得上惠妃娘娘用过的人。”程婉蕴微笑。 杨格格自知失言,连忙转移话题:“你在煮什么茶?倒香得很。” “青杏,把我刚做的点心和奶茶拿来给杨姐姐尝尝。”青杏端来两杯刚煮好的改良版奶茶,还有一碟子曲奇饼干。 杨格格挑剔地看着。 程婉蕴介绍:“这叫茉香奶绿,你尝尝,和茶饭房兑的奶茶不同。” 清朝的奶茶是加肉加盐加炒米煮的,虽然也别有风味,但喝多了有点油腻,程婉蕴十分想念后世的奶茶。 为了满足口腹之欲,她不仅薅了太子上好的龙井和香片,还亲手搓了不少珍珠和芋圆。至于饼干,是面包窑干透了以后的第一锅试验品,没有蔓越莓干,就加了葡萄干,目前看来效果很不错,酥脆香甜。 见程格格自顾自开始吃,杨格格便也端起盖碗浅浅沾了沾唇。 清爽茶味融在醇香牛乳里,让她不动声色又饮了一口,然后矜持地放下:“还不错。” 程婉蕴看她干坐着,也不像有什么事儿的样子,奇怪地问:“杨姐姐素来事忙,今儿这是被什么风吹来了?” 杨格格有点不自在,刚张嘴想说什么,何保忠就急匆匆进来了,在纱帘外头打了个千:“请程格格、杨格格安,太子爷特意打发奴才来回,说一会儿就过来。” 程婉蕴这才福至心灵,扭头瞪了眼杨格格。 她说呢,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原来是她耳报神灵通,提前知道太子要过来。 杨格格被她看得恼羞成怒,不自然地扭过头去:“哼,收了你那眼珠子吧!我一进门就叫你好生打扮打扮了,是你不识好人心,偏不听我的!” 她还能倒打一耙? 程婉蕴低头看了看纯素颜的自己,又抬头看了看精致全妆的杨格格。 好气哦。 “你……你把我的奶茶吐出来啊喂!”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吉时:辛已(9-11点) 再次感谢每天点进来看文、浇灌我以及给我花花的宝子们~旋转跳跃空中劈叉式笔芯????????????biubiu 9 出气 京城的晚春是最不讲道理的,…… 京城的晚春是最不讲道理的,忽晴忽雨,时冷时热,起早还在添衣,晌午就恨不得披纱浸冰碗子吃了。 今儿也是如此,午后下了一场薄雨,雨丝尚未吹透窗纸,便云散天霁。 太监小心翼翼地扶着胤礽走下湿滑的台阶,沿着曲曲折折的长廊一路往程格格住的后罩房走去。 胤礽未踏入院中,便瞥见院门口侯着两个身影。 杨格格一脸欣喜,率先迎出去几步,柔婉万分地行礼:“给太子爷请安。” 程婉蕴并不争抢,安静地跟着行礼。 何保忠虽然早早便来通禀,她也只来得及梳头穿衣裳,让自己不出错罢了。 “起来吧。”太子绕过杨格格,背着手进了院子。 程婉蕴闻之耳尖微动,自带的情绪雷达警报瞬间响起。 太子爷语气不对,他好像很不高兴啊! 程婉蕴悄悄往后挪了半步,慢吞吞地跟着进门,不断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她与杨格格这一进一退的反向操作,还引得何保忠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谢太子爷。”杨格格恍若未觉,侧头望着太子时眉目流转,娇俏可人,“妾身来寻程妹妹说话,没想到遇着您……” 胤礽打断她:“你先下去。” 杨格格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愣在原地。 紧接着,太子爷又转头对何保忠说:“佟额娘病重,皇阿玛已下令持斋为其祈福,你嘱咐李侧福晋一声,毓庆宫里即日起斋戒三月,且大家该以俭朴为要,不可打扮得花红柳绿,省得落人话柄。”言罢又瞄了一眼快要贴墙走的程格格,心里不免有些好笑,真是奇了怪了,平日里瞧着不算机灵的人,偏偏这种时候就十分乖觉。 于是又添上一句:“像程格格这样打扮就很好。” 此言一出,杨格格立时脸色煞白,几乎摇摇欲坠,她再也没脸呆下去了,强撑着回了句:“那妾身先回去了。”便掩面匆匆离去。 这下程婉蕴没处躲了,对上胤礽深邃沉沉的眼神,慢慢蹭了过来,福身谢道:“多谢太子爷。” 胤礽顺手把她牵起来,故意问道:“谢我做什么?” “谢……您替我出气。” “你这时候倒机灵,怎么还叫人欺负上门了。”胤礽这时的笑才实心了些。 “刚刚是有点生气。”程婉蕴捏了捏太子的手指,“如今您帮我解了气,又开怀了。” “你倒是好哄得很。”胤礽垂眸笑了笑,很快掩饰住眼底的冰冷。 他的哈哈珠子额楚已替他查明白了,杨格格的阿玛与惠妃纳喇氏有着七拐八弯的姻亲关系,杨格格是惠妃特意替他圈中的人,这样的来历本就令他忌讳,没想到那日竟见着杨格格抱着只橘白色的长毛猫专程在二门口的小亭子侯着他。 他看了眼那只猫,转身就走。 那等龌龊心思昭然若揭,他之后再也没踏进过西厢房的门。 他本就心烦。 他这几日都被康熙拘在乾清宫,旁听明珠、舅舅索额图及佟国维几位内大臣商议赴尼布楚与沙皇商定边关边界之事。 他虽然没回毓庆宫,但仍然日日能知道宫里的动向,唯一没有塞银子四处钻营收买人心、趁机安插自己的人手、三天两头打探他行踪的唯有格格程氏。 他不在的日子,由凌嬷嬷管着前头淳本殿的各类事宜,每回向他回禀毓庆宫里大小琐事,无非李氏又往内务府打发了几个人、叫了几回太医、杨格格给淳本殿伺候的人都送了银子,他听了更加心烦,却又怀着一丝期待问:“程格格在做什么?” 凌嬷嬷也是每每谈及都一脸欲言又止:“程格格花银子打了一张大大的摇椅,又种了许多花,还叫养牲处再送一缸子鱼来,每日都将龟端出来一块儿晒太阳,甚至还在窗下种了两盆……葱。” 胤礽喷出一口茶来,不由哈哈大笑。 他疲惫不堪的心又被抚慰了。 如今他亲眼看到了她新栽的许多山茶花,被春雨一洗,满院新绿,花香盈面。还有窗子下拿上好的汝窑冰裂纹瓷盆种的……郁郁葱葱的葱苗。 那两个花盆还是他赐给她的,因她老在哼“天青色等烟雨”,汝窑的天青色的确美得无与伦比,但为何她的家乡小调却取名“青花瓷”呢?真是怪哉。 他在出神,却没注意到程婉蕴也在观察他。 这孩子到底干啥去了,就跟动漫里头上顶着乌云在下雨的丧气人物一般。 便忍不住关心道:“太子爷,您怎么累成这样?” 胤礽愕然望向她,却被她拽了拽,牵着进了屋,一边走还一边小声嘟囔:“您快进来歇歇吧,整个人都灰掉了。” 他以为掩饰得很好呢,没想到她看出来了。 胤礽摇头轻笑,肩头却不自觉松懈下来,任由她牵着进屋了。 他已有五日没回毓庆宫,每日听他们唇枪舌剑吵到半夜,便直接宿在乾清宫了。乾清宫偏殿还留着他日常起居的用具,他在乾清宫住到六岁才搬到刚刚整修完毕的毓庆宫,起初还曾因住得不习惯,十天半月都要回乾清宫小住。 康熙便一直给他留着。 “回皇上的话,依奴才之拙见,若那些黄毛俄国人再狮子大开口,也不必同他们和谈!自三年前与其在雅克萨停战,他们便内忧外困,那葡萄牙人徐日升曾说,沙皇一面同欧罗亚数个国家兵刃相见,国内又爆发农奴起义,真真兵疲财乏,料想他们决计没有力量与我大清硬碰硬,咱们只管占了尼布楚,将他打服了就是!”索额图率先开口。 索额图生得高大勇猛,当年任康熙身边一等侍卫,是康熙设计擒鳌拜的主力干将。如今年过中年,依然声如洪钟,下颌留着浓浓的胡须,是个典型的武夫模样。 康熙端坐宝座,闻言不置可否,抬手让他坐下:“愚庵,稍安勿躁。” 明珠坐在索额图正对面的小圆凳上,见康熙不纳其意见,心想这蠢货怎么还看不穿万岁爷力主和谈的心意?若是要武力驯服沙俄,早在三年前便不会一收到沙皇求和停战的请求便下令撤出雅克萨了。 他深以为,索额图之所以长这脑袋纯属为了突显他个高罢了。 ——来自曾因身高不够未选上一等侍卫后选任蓝翎侍卫的少年明珠的怨念。 因此他微微一笑,出言道:“愚庵说的虽有理,但奴才以为汉人有句话说得不错,‘冤家宜解不宜结’。咱们与沙俄并无大仇,不过边境几块荒地引发一点小争端罢了,何必喊打喊杀的伤了两国和气。再者……” 明珠生得肤白秀气,因相貌出色,早年还任过康熙身边的“治仪正”,便是在康熙銮驾出行时站在前头的门面担当。 他也是满清权贵里独树一帜的文臣代表。 明珠特意顿了顿,盯着索额图不快地竖起眉毛才悠哉悠哉往下道:“再者,咱们与沙俄来来回回打交道也有数年,奴才以为,沙俄可不是那等弱小得不堪一击的小国,其国土之广较之大清也不相上下。若是动用武力,必要付出惨痛的代价才能压服沙俄,这对边关的数以万计大清子民而言,便是灭顶之灾。与之和谈休养生息,往后以通贸易,才是利国利民千秋万代之计。因此奴才认为,到了如今还扬言付诸武力之人,不是坏便是蠢了。” “你——”索额图勃然大怒,腾得站了起来,气得脸红脖子粗却又说不出反驳之言,只好指着他鼻子骂道,“纳兰明珠!你也只会耍耍嘴皮子罢了,有本事咱们到外头比划比划!” 作者有话要说:  索额图:气死气死气死 明珠:略略略 10 开窍 明珠嫌弃地拨开快要怼到他眼…… 明珠嫌弃地拨开快要怼到他眼前的胖手指,还拿出帕子将自己的手仔细擦拭干净,这才讶异道:“索愚庵,你这何必动怒呢,难道我说得不对?” 康熙忍不住扶额。 索额图已气得倒仰,咬牙切齿道:“你别叫我愚庵。” “愚庵别气了。”明珠笑眯眯,“开个玩笑罢了。” 索额图扭头就找康熙断官司,一掀朝服跪下行礼:“皇上,奴才情愿辞了这内大臣一职,当个先锋打仗去,也比在这受人侮辱的好!” 胤礽就坐在康熙身侧宝阶下的圈椅上旁听,看到这等情形叹了口气。舅舅是辅佐皇阿玛擒鳌拜、平三藩、收台//湾的人,在军中也是个粗中有细、屡出奇兵之人,深受军官、兵丁拥戴,但只要一遇着老对头明珠,就跟被下了降头似的,会失去应有的风度以及本就不多的智慧。 六年前他便栽在明珠手上——他受明珠挑拨,酒后对裕亲王福全颐指气使直斥其名,狠狠得罪了他,不久便遭到议政王大臣列举其不端行为,最后被康熙革了议政大臣、内大臣、太子太傅几个要职,赶回家去思过。 直到康熙二十五年,才在胤礽的求情与举荐下官复原职。 胤礽用余光瞥见康熙额角青筋都冒起了,便知他有些生气。而往往这时候……胤礽又想叹气,但一口浊气都还没吐出来,就听到耳边传来威严的声音:“太子。” 他麻木地起身行礼:“儿臣在。” 嗯,接下来,皇阿玛就会问他有何见解。 “说说你的想法。” 他扫了眼抱着胳膊闭目养神不愿和明珠对视的索额图、笑得像只狐狸的明珠、一言不发盯着脚下波斯地毯仿佛入定的佟国维。 又是这样。 舅舅和明珠吵架,佟国维看戏,皇阿玛不愿伤了两个心腹重臣的心,总是推自己出来转圜和稀泥。 胤礽觉着自己上辈子恐怕是个瓦匠,今生才会成天和泥。 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了府里的格格程氏,还有她那句:“妾身待人以诚,遂了继母的愿又如何,妾身不愿父亲为难。” 他因与舅舅亲近,在这种时候每次都以帮舅舅解围为己任,但这真的是皇阿玛想要的吗?他……不该首要考虑的是皇阿玛么? 他猛然间竟有醍醐灌顶之感。 “儿臣以为,应与沙俄和谈。” 胤礽说出这句话,便感受到索额图猛然睁眼,难以置信地望了过来。 他第一次避开了视线没有去看舅舅,而是如实说出自己的想法:“我大清的心腹之患,是屡屡挑衅、试图分化蒙古各部动摇我大清根基的葛尓丹,葛尔丹狼子野心,与之不日必有一战,因此绝不宜在此时涉险同沙俄开战。” 这时,就连明珠都挑了挑眉毛。 “你接着说。”康熙鼓舞道。他凝视着自己青竹般挺拔磊落的嫡子,太子的面容很像温柔的赫舍里皇后,尤其那双特别柔和清澈的眼睛,往常这双眼里总是充满犹豫,此刻却透亮澄明。 这可是他寄以厚望、亲手养大的孩子。 “但沙俄所求之地,也不是明相口中的‘几块荒地’。儿臣认为,绝不能答应俄使图谋黑龙江的条件。”胤礽目光灼灼,坚决地望着康熙,“被沙俄无故侵占的尼布楚是我大清茂明安部游牧之地,雅克萨是我大清达斡尔族世居之地,而黑龙江上下乃至支流的一江一河,皆是我大清国土,决不能拱手让与沙俄!” “好!说得好!”康熙激动得站起来,用力拍了拍胤礽的背,十分赞赏,“这几日你在朕身边听政,很有长进!” 胤礽差点被自家亲阿玛突如其来的一巴掌糊到台阶下头,幸好素日习武不曾懈怠,这才及时站稳身形,拱手道:“儿臣只愿能为汗阿玛分忧。” 索额图见太子被夸奖,也不顾自己原本如何生气了,舔着大脸上前,喜不自胜道:“方才是奴才思虑不周,得闻太子爷一席话,真如云开见月明!” 明珠暗暗翻了个白眼,心中更是纳罕。 太子这是经谁点拨,怎么开窍了? 一直装聋哑人的佟国维此时也附和道:“太子爷思虑十分周祥,奴才听闻俄使已星夜疾驰前往尼布楚,大清使团人选也该早日定下才好。” 康熙沉思半晌,正要开口,却见梁九功屁滚尿流地跑进来,几乎是扑倒在地:“皇上,佟佳皇贵妃病重危急!” 康熙和佟国维几乎同时站了起来。 “今日先散了,明日再议。”康熙再也顾不上许多,急冲冲离去,“太子替朕送送。” 明珠率先起身,向胤礽行礼:“太子爷不必远送。”又扭头看向还木墩子一般站在那儿不知在想什么的索额图,走过去屈指一弹他的脑门,在他破口大骂前抢先道:“索愚庵,我昨个将十五年前埋的玉泉酒起出来了,就是你当初兴冲冲埋的那坛。” 索额图瞬间就不骂了,冷哼:“怎么,你要请我喝酒赔罪?” 明珠不解释,拽着索额图的袖子往外走:“走吧,万岁爷不得空,你上我家坐坐。” 两人拉拉扯扯一路拌嘴远去了,胤礽十分无语,舅舅甚至都忘了和他说话? 而佟国维面色灰白地跌坐在地,满脸是泪,太监们合力搀了半天都没搀起来。 胤礽亲自过去扶,佟国维拿袖子不住地抹泪,哽咽道:“不敢,不敢……”自己摇摇晃晃站起来,垂着头出了宫。 或许就是生死离别之际,他身为外臣未经传召,也不得见自己的小女儿一面。 咫尺之遥,却胜似天堑。 胤礽望着佟国维蹒跚的背影,他身后拖着斜长的影子,更显凄凉。 收回目光,才发现空荡荡的宫殿,忽然间就剩下他一人了。 小时候也总是这样,康熙勤于政事,他便在隔壁独自玩耍,又非要等康熙回来才肯睡,梁九功就背着他宫里宫外转圈,给他讲各种各样的故事。 胤礽沉默站了会,才扬声叫何保忠派人去景仁宫守着,他回毓庆宫换件衣裳也过去。 佟额娘是这宫里为数不多的善人,但好人似乎却总不长命。 他想起素未谋面的额娘,在康熙口中,她是最好的妻子,奈何缘分太浅。 胤礽走出乾清宫,正要上步撵,便瞧见远处几个太监架着个胡子花白的老太医跑得飞快,一眨眼便消失在宫巷尽头。 当年额娘去世时,也是这样吗? 他心里堵得慌,忽然有点想见程氏,这念头萌生得他自个都吃惊,实在说不上来为什么,只是……似乎看着她自得其乐,自己也能平静下来,在她似乎身边什么也不必想,而她什么也不问。 于是又把何保忠叫回来:“去和程格格说一声,我去瞧瞧她。”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就要开始做梦了! 11 首梦 他原本没想着叫人知道,一点…… 他原本没想着叫人知道,一点莫名涌上的愁绪也不值得拿出来谈。 何况,回来时,连自小便跟在他身边的何保忠也没瞧出他不对劲。他一如往常掩饰得很好,先回淳本殿书房理完事儿,换了衣裳,甚至用了点心。 除了将杨格格打发走时语气略显生硬,差点漏了陷。 杨格格红着眼眶走了,谁知程格格仰起脑袋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他本想打趣她:“怎么,几日不见就不认得了?”谁知,她倒先拧起眉头:“太子爷,您怎么把自个累成这样?” 胤礽真是怔住了。 “进来歇歇吧。”她拉着他的袖子,将他带进了她的屋子,“您怎么整个人都灰掉了,肯定累得够呛吧,我煮了新茶噢……” 何保忠原本跟在后头,闻言疑惑地上下打量了太子身上的衣裳,小声嘀咕,刚换的衣裳哪儿灰了?这不挺干净的?一点褶子都没有啊。 胤礽被动地让她牵着迈过门槛,听到她的话,灰的?她是怎么想到用颜色来形容人浑身不快的呢,怪虽怪,还挺……贴切。 忽然间,他眼前徒然一亮。 程格格的屋子和李氏、杨格格都很不一样。 她喜欢风,因此屋子里不设屏风,时常窗子大开,显得极通透明亮,带着茶香的风将他整个人都吹透了,他一瞬间就松快了。 四足铜兽炉上不伦不类地烘着橘皮、柚子皮,地上铺设藤席,置矮几,一只大肚茶壶正咕噜噜地冒着热气,他闻见了蜜柑、苹果、柚子并红茶的香气。 乾清宫肃静、李氏屋子精致、杨格格屋子华贵。因淳本殿常年熏的是松香,她们俩的屋子里也都是清冷的松香,但其实淳本殿于他而言只是办公之处,内务府如何安置,他便如何使用,不想叫人嚼舌根说他难伺候,便没替换过。 其实他压根也不喜欢松香,一股子又冷又苦的木头味儿。 程格格这儿却全凭她自个心意,今儿若烤了点心,便是甜香,明儿若是煮了茶,便是茶香,若是一时兴起折了花,便是花香。 他知道毓庆宫上下都在议论揣测程格格因何得宠。 有说是一时新鲜的,有说单凭貌美的,有说只是运道好的。但都没说倒点子上,其实他只是喜欢她这样高兴的劲头,宫里的女子似乎身上都有种沉沉的暮气,她没有。 她有一个过日子的样儿,而不是每说一句、做一件事都弯弯绕绕另有目的。 程格格还高兴地向他展示她新打的椅子,于是他很给面子地坐了。 还不错。 他本是毫无睡意的,谁知搂着那只绵软的布玩偶,盖上毯子,躺椅就这么摇摇晃晃,竟将他晃进了梦乡。 程婉蕴也没想到,她就是转身煮个茶的功夫,就能看到深陷在沙发躺椅中、盖着她的兔子盖毯、抱着她的兔子抱枕,一秒睡熟的太子爷。 她不由撅了噘嘴。 这可是她费了老大劲才布置好的房间,就那一面锦缎一面羊羔绒的盖毯都绣了三天!那只与她个头等高的长腿兔子抱枕费了她分例里一个月的棉花! 还有那个躺椅,特意找造办处定制的,花了十两银子不说,青杏碧桃合力熬了几个大夜才将躺椅上的棉套做好,躺进去就跟躺蓬松的云朵里似的。 躺椅被她放在了南窗下,半卷竹帘,午后的风捎来暖阳,透过雕花长窗就这么毫无阻拦地斜斜打在人身上,躺在那,整个人就像浸在春天里。 再泡上一壶茶,听风穿过树梢的沙沙声。 啊,春天多美好啊。 但如今……她只能站着干看。 眼馋的程婉蕴退而求其次坐在一旁蒲团上,守着小茶炉煮水果茶。 她很会自我安慰——先煮着茶,何公公说等会太子爷还要出门,宫里事多,太子爷忙着呢,等他走了,她就能躺着喝茶看夕阳了。 # 胤礽是被一阵阵茶香唤醒的。 他睁开眼,怔忪间还没想起自己在哪里,低头看到自己抱着只怪模怪样的枕头才想起来,哦这不是枕头……程格格说这是她做的兔子布偶。 因为她属兔。 他又忍不住想笑,这兔子真是丑。 下一刻却又想起了方才睡着时做的梦……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呢? 梦里是康熙二十八年,四月二十六。 康熙以一等公索额图为钦差大臣、都统佟国纲、班达尔善及镇守黑龙江的将军萨布素等人为使团成员并传教士徐日升、张诚为翻译一并前往尼布楚与沙俄和谈。 他们带着三千水军,经过两个多月的长途跋涉,六月,索额图等人先于沙鄂使团抵达尼布楚,随行水军便将舰船停泊在江边,岸上安营扎寨。 七月初五,索额图枯等月余,已是极其不快,沙皇使团姗姗来迟,竟在差人面见索额图时还高傲、强硬地提出要求:“和谈地点应由俄方拟定,且双方随行亲兵不得超过三百人。” 要不是佟国纲和班达尔善拼命拉着,索额图差点没将那黄毛踹出营去。 最后经过萨布素等人劝解,索额图勉强答应了俄使的要求,但却命令随行亲兵配长刀及火//枪,在谈判期间每日子弹上膛、刺刀出鞘。 就连在岸边扎营的三千水师也是日日甲胄不脱、佩刀紧握,严正以待。 沙鄂使臣名唤戈洛文,是个谈判的老狐狸。 谈判第一日,他便恶人先告状,谴责大清率先发兵为挑起两国事端的一方,本应该做出重大让步,索额图立即拍桌大骂:“雅克萨、尼布楚、贝加尔湖以东乃至蒙古,通通都是我大清国土,你给老子放的什么屁,你到我家抢我牛羊,还怪老子打你太重了?我呸!要不是万岁爷仁慈,老子今儿就打到你们那……那什么堡了!” 说完还朝翻译徐日升、张诚咆哮:“给老子翻译给他听,不许漏半个字!” 徐日升、张诚:“……”你这是在为难我胖虎。 胤礽做梦的时候,竟清晰地仿佛就站在那谈判的大帐里,看到此处,甚至想走过去拽一拽舅舅的衣袖,虽然他说的不错,但也好歹克制一下。 唾沫星子都快喷到戈洛文脸上了。 第一日的谈判就在反复的旁敲侧击和相互试探中不欢而散了。 这样剑拔弩张的气氛一直延续倒第二日。 长桌案边,索额图大马金刀一坐,将佩刀朝桌上重重一拍,率先发难:“鄂方强占了黑龙江以北,不仅应归还尼布楚、雅克萨等地,还应以勒拿河与贝加尔湖为界,日后鄂人及其牛羊都不许越喀尔喀蒙古和贝加尔湖以东!” 戈洛文极力反对,并提出最多将边界划到牛满河。 索额图不肯,戈洛文竟冷笑出声,用冰蓝的眼眸轻蔑地看着索尔图:“喀尔喀蒙古已被葛尓丹占领,您怎么朝我们要呢?该同葛尓丹要去!何况,沙皇已在尼布楚城内增派三百名□□手,钦差大臣谈判时还是应当放尊重些。” 索额图听闻喀尔喀蒙古已失的消息不由大吃一惊,葛尓丹反叛一事去年就有风声传来,大清也做好了出兵漠北的准备,可是葛尓丹竟不过半年就已侵占了喀尔喀蒙古?! 哪怕心知是梦,胤礽也跟着心情沉重起来。 葛尓丹不臣之心已久,康熙十五年便占据南疆,将其势力扩张至天山南北,隔年,还俘虏了达//瀬//喇/嘛,迫使其赐予他博硕克图汗称号,先夺占叶尔羌,现如今又夺取喀尔喀蒙古,他绝不会止步于此。 胤礽在梦里竟然还能冷静分析,喀尔喀蒙古十二部本就在康熙的授意下维持着分而不裂的状态,部落之间纷争不断,就是为了避免他们团结起来脱离清廷的掌控。若是叫葛尓丹真将喀尔喀蒙古都都吞了下去,下一次,兵锋所向只怕是内蒙乌朱穆秦,这是意图威逼京城之举! 狼子野心! 蒙古对于大清的统治极为重要,蒙古是屏障,也是尖刀,但这把刀决不能刀锋向内,否则为何先帝两任皇后都出自科尔沁草原? 另一边,索额图心知这时候他绝不能表现软弱,因此压住满心惊诧,对鄂使的恫吓丝毫不惧,不怒反笑:“你吓老子?几百支枪就想打服老子,老子提刀上马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和尿泥呢!要打,来!众将士听令!” “是!” “全军渡河!” 戈洛文听了翻译后立即变脸,笑着直道误会。 随后宣布要休会。 索额图也趁机脱身,将葛尓丹已入侵喀尔喀蒙古的消息八百里加急传回京师。他神色无比凝重,只怕京城里都还不知此事。 谁也无法想到葛尓丹的动作这么快。 而在此时,戈洛文离开时回头一看,大清使团的翻译是两个外国人,他起了行贿的心思,希望翻译在谈判文书上动手脚,但没想到徐日升与张诚死活不敢收俄人礼物,再三拒绝。 戈洛文一计不成便又生一计。他们忽然转变了先前强硬的态度,向大清使团抛出了橄榄枝,愿给索额图赔罪,设宴款待。 胤礽是眼睁睁看着舅舅走入陷阱的。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大清原本的版图蛮大的,一直包括贝加尔湖东都是咱们放羊的地方…… 虽然这算是平等条约,但当时真的让了很多土地出去,查历史资料的时候一直不明白康熙为啥会派索额图这种没有和谈经验的人去啊!找理藩院那些经常和外国使臣打交道的人不行吗?? 真的被人骗得只剩底裤了_(:з)∠)_ 12 图谋 索额图去赴宴了。 …… 索额图去赴宴了。 这回戈洛文十分谦逊、言语晏晏,与之前那傲慢无礼的模样全然不同,索额图认为他们惧怕大清陈兵对岸,终于知道服软了,便也拿出诚意来与鄂使对饮畅谈,却不慎被套出了和谈的最后底线——以尼布楚为界。 这是康熙的最后底线,自然是最不得已时才能采取的最后方案,怎能在鄂使的真实意图都还不明了时和盘托出? 胤礽梦到此急得想冲过去捂住舅舅的嘴,却动弹不得。 第三日谈判,迎来的便是出尔反尔、气势汹汹的鄂国使臣。 谈判自此深陷泥沼,愈发被动,索额图自知闯下大祸,将和谈事宜交由徐日升、张诚斡旋,自己一个人躲在军帐里给康熙边哭边写请罪折子。 最终,历经十六日,恰逢尼布楚农奴□□的推动下,大清以丢掉额尔古纳河、喀尔喀蒙古及贝加尔湖以东的全部土地,与沙鄂换来和平关系。 一回到京城,索额图连家门都没进,就跟着传旨太监到乾清宫见驾,刚进大殿,他自觉脱了顶戴花翎,垂头跪好。 然后就被康熙拿茶杯砸了满头茶汤。 明珠就站在一旁摇着扇子,听哐当一声,都替他疼了一下。 胤礽梦到这也只剩叹息。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做一个如此真实、前后照应的梦。 他在梦里甚至都知道自己在做梦。 可是如今不是才三月末么,今儿在皇阿玛那儿还在吵是否要与沙鄂和谈,并未确定议和人选,他怎么会梦见下个月的事儿? 而且这是一场失败至极的和谈,竟让了这么多土地给沙鄂,胤礽想起了额尔古纳河——那有一片一望无际的草原,空旷安静得像是神明游牧之地,水静静流淌,野鸭与灰鹤乘风而上,牧人纵马驰骋,抬臂吹响呼哨,鹰隼便破空而来…… 额尔古纳河……可是他们女真族的“母亲河”啊! 胤礽都有种说不出来的憋屈和气闷,更别提康熙了。 他看着康熙对着索额图痛骂了一个时辰,连赫舍里皇后都搬了出来:“你怎么连你姐姐半点的聪慧灵敏都没学到?” 胤礽听了都臊得慌。 随即,他的心底蔓延起了疑惑——这梦好长。 仿佛为了印证他所思所想,他嗅到了一阵若有若无的茶香,夹杂了果子的味道。谁在煮茶?仿佛还有人在哼一首小调。 他好像在哪儿听过。 是了,这“天青色等烟雨……”是程格格在哼家乡小曲呢吧? 然后他便猝不及防地醒了过来。 既没有诡计多端的鄂国使臣,也没有无边无际的漠北。 他还窝在那摇晃的躺椅上,向窗外望去,黄昏已洒落长长宫巷,朱墙红瓦笼上了一层朦胧的橘色,乌鸦飞过琉璃瓦顶,站在粗使太监点灯用的长竹竿上梳着羽毛。 快点灯了啊…… 胤礽这才察觉自己似乎睡了很久很久。 转过头,程格格还没发觉他醒了,盘腿坐在蒲团上,一边饮茶一边看话本子,手边放着宫女们剥好的松子、果脯,她很小声地哼唱,好不惬意。 胤礽就这么静静地望着她,只觉周遭静谧非常。 程婉蕴是到:“月色被打捞起……”才发现太子已经醒来,并且饶有兴致地支着下巴不知听了多久。 “你很喜欢这首曲子。”太子语气笃定。 她已经不会像头一次被抓包时那么慌乱了,淡定点点头,正要解释自己其实五音不大全只会这一首歌(倒是实情),忽然又听太子说:“这曲子是谱得不错,只是这词却写得很有些露骨,往后只在我面前唱唱倒便罢了。” 程婉蕴:“……”绝美中国风,你个清朝人不懂! 她微笑表示受教了,且在他坚持下,答应日后只唱给他一个人听。 眼见着晚膳时分了,太子却还霸占着她的躺椅,随手拿过她看了一半的话本子翻阅,半点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程婉蕴暗暗着急,说好的等会还要出门呢? 说曹操曹操到,何保忠进来了,回禀道:“太子爷您醒了,万岁爷特意嘱咐您不必跑一趟,皇贵妃娘娘方才已转危为安,但还需静养着,不便打搅,也省得您过了病气。” 佟佳皇贵妃久病多年,大伙儿都时时刻刻提着心,心里也预备着景仁宫恐怕挨不过今年了。若真有那一刻……报丧的钟声早就响了,怎么会由他一觉睡到傍晚,因此必定是从鬼门关里抢回了一条命。 虽料到了,但胤礽听着这消息还是松了口气。 “那便在这儿用膳吧。”胤礽心情好了起来,顺手又拿起她的杯子喝了一口,“你这茶不错,唉?你怎么没给我倒茶?” 程婉蕴:“……” 这躺椅她八成是享受不上了。 # 另一边,东厢房,李氏独自坐在窗前抚琴。 未出阁前,她也素有才女之名,只是如今谁又还记得呢? 金嬷嬷端着药送外头进来,见李氏衣袖下露出的一截瘦得骨节突出的手,忍不住鼻头一酸。李氏见她来了,便停下手,撑着桌案想站起来。 春涧连忙来扶,李氏骤然起身却还是引起一阵头晕,胸闷得喘不过气,险些将早些时候用的素粥都吐了出来。 “快,快拿水来。”金嬷嬷放下药碗,急得跳脚。 李氏说不出来话,艰难地摆摆手,好不容易才顺下一口气,喘着道:“别忙了,姆妈,我想去外头坐会儿。” 金嬷嬷像哄孩子似的:“外头风大,还是在屋里吃了药歪一歪才好。” 李氏摇摇头:“太闷了些。”顿了顿又问,“太子爷可是还没回宫?你差人去前面问问,都在乾清宫住了好些日子了,可要给殿下送些日常起居的东西去?可别叫万岁爷怪罪殿下身边的人伺候得不周到。” 金嬷嬷想起方才小太监递进来的话,真是生生梗在喉头吐不出又咽不下,竟头一回大逆不道对太子生出了怨怪之情,仔细搀着李氏道:“您只管多惦记惦记自己,也不会将自个作践成这样了。” 李氏闻言神色凄然:“我何时作践自己了?不过是那我没缘的孩子给我留下的教训……太医不也说了,这毛病急不得,只能这么苟延残喘地养着……姆妈,我再不甘心,也只能从此都绝了念想啊。” 说着便掉下泪来。 金嬷嬷也受不住,搂着李氏直哭:“我苦命的绣琅啊……老天爷不开眼为何要这般待你……就连太子爷也叫那出身卑贱的小妖精勾了魂去,这就连身边多年的枕边人也不顾了……” 李氏闻言僵住,猛然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太子是不是回来了?” 金嬷嬷怔住,随即狠狠甩了自己一巴掌。 李氏还能有什么不明白,何况……她的脉案只怕早已呈上御前了。她患了这下红之症,再也不能伺候太子,毓庆宫往后再进新人也是迟早的事儿。 从来只闻新人笑,几时听得旧人哭。 李氏这时反倒哭不出来了。遥想程杨二人刚进宫时,她还踌躇满志,怀抱着养好身子再生子的期望,但谁知不过一月,她便成了这般模样,何谈拢住太子的心? “太子爷可是去了程格格院里?”李氏脸上泪痕犹在,见金嬷嬷犹豫着点头,绝望的眼底却渐渐浮出一丝狠意。 原先她根本没将程格格放在眼里。她的出身太低,万岁爷绝不会允许她成为太子爷的侧福晋,因此才有了杨格格。但如今,她的出身对她而言却是件好事,她原本一直游移不定,只想着自己还年轻,日后再生养也不迟,但……太医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她这辈子再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 她已无力承宠,再没个孩子,日后有了太子妃,她真就成了没用的人,要被挤得没站脚的地儿了。 一个庶长子,哪怕长女也好,将是她日后最好的依仗。 哪怕日后太子妃诞下嫡子,也不能动摇她分毫。 至于杨格格……若叫她抢了头筹生下长子,日后毓庆宫定会多一个杨侧福晋。而不论是太子或是万岁爷,都不会允许她抱养杨格格的孩子。 李氏盯着那碗黑沉沉的药,一饮而尽。 只有生母出身够低微,又是太子爷的第一个孩子,她才能开这个口。 “姆妈,康海柱今儿去给杨格格梳头了?”李氏忽然问道。 金嬷嬷附到李氏耳边说:“杨格格很喜欢康太监,今儿特意叫康太监梳了头,抹了新头油,打扮得满头珠翠,去了程格格那边,没多久柳儿便递话出来,说太子从乾清宫回来了,奇怪的是,太子爷前脚刚到,杨格格后脚便走了……” 李氏闻言嗤笑:“有什么奇怪的,定是太子爷打发了她。她啊,怎么不明白,太子爷眼里没她,再怎么做都是丢人现眼。” 因此程格格得宠,李氏心里虽然酸楚,却从来不上赶着到太子跟前碍眼。 “咱们不必管,”李氏像是重新找到了活下去的精神支柱,“就让杨格格去撞南墙,至于程格格,她如今越得太子的心越好呢。” 太子已经十五了,早有风声说太子大婚也不过这两年的事儿。 就让太子爷把她宠得不知天高地厚才好,等她养了程格格的孩子,一个出身低微的宠妾,便是未来太子妃的眼中钉,都不必脏了她自己的手。 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避免被锁,以后就改为“鄂国”嗷~ 13 成真 谁知,当天晚上,程婉蕴还是…… 谁知,当天晚上,程婉蕴还是以另一种方式享用上了那张躺椅。 太子爷掐着她的腰,她整个人都在随着那椅子摇晃。 两世为人,她可算知道什么叫欲//仙//欲//死了。 要第二回的时候,她甚至在极致的绽放中短暂失去了意识,之后又在疾风骤雨中醒来。 隔日一早,青杏望着棉椅套上深深浅浅的痕迹陷入沉思,又手脚麻利地连忙收起来洗。 程婉蕴蒙着被子,都没脸出去。 太子爷又是天没亮便起身了,上书房里他却不是头一个到的。 他披着黑沉沉的夜色,沿着石甬道步入上书房的拱形仪门,远远就瞧见烛火将条案后头站着习字的两个一高一矮的身影映在长窗上。 习字讲究宁心静气、专心致志,胤礽便摆摆手没让门上传禀,直接穿堂而过。 堂下侯着四阿哥胤禛、八阿哥胤禩的哈哈珠子和贴身太监,乍见太子大步进来,立即齐刷刷跪下去磕头:“太子爷千岁!” 这动静惊动了还在屋内的两个阿哥及他们的授课业师张英,都匆匆忙忙搁笔迎出来请安,胤礽一手牵一个弟弟,向就要下跪叩头的张英道:“张先生也不必多礼。” “四弟、八弟。”说着几人一同往里走,张英看着太子爷要跟两个弟弟说私房话的架势,便不再跟进去。 胤礽看着两个眼下青黑显然一夜未睡的弟弟,皱眉道,“都什么时候了,你们怎么没留在佟额娘身边尽孝?” 不提还好,一提两个小子都憋红了眼眶。 “额娘把我们赶出来的。”两人垂头丧气,“她说不许因她荒废功课。” 此时,胤禛还不满十一岁,胤禩也刚满八岁,两个人还不及他肩头高,因着都在佟佳皇贵妃身边养过的关系,胤礽与他们两个倒还亲近些,说起话来也没君臣之分。 佟佳皇贵妃素来体弱,一直没有自己的孩子,她性子周到细致,得封贵妃以来,宫里生母卑微或是早逝的皇子公主几乎都受过她的照拂。 胤礽生而丧母,不知多少流言蜚语暗地里流传,说他生而不祥、天生克母,在他被立为太子之前,莫说入宫最早连育数子的惠荣二妃,便连继后钮祜禄氏都不愿抚养他。 佟佳皇贵妃却主动将他这烫手山芋揽了过去,还对康熙道:“臣妾外家与赫舍里姐姐是同宗同源,这孩子与臣妾也有亲缘,在臣妾这里想来不会有人置喙,何况,臣妾也不怕那些子虚乌有的东西。” 直到他在二岁后确立为储君,再由佟佳皇贵妃抚养便不合适了,康熙才将他接回乾清宫亲自教养,但他身边伺候的奶妈凌嬷嬷、各色宫女太监,全都是佟佳皇贵妃挑的,大多一直跟着他到了现在,各个都十分能干妥帖。 这事儿现在宫里的人知晓的已不多了。 而在佟佳皇贵妃身边养育时日最长的便是老四、老八了。老四更是过了玉谍,择吉日敬告过列祖列宗,过继的正经儿子。 胤礽将两个像丢了主心骨似的的弟弟拢到一边坐着,叫人绞热巾子、沏热茶来:“不忙读书写字,坐着先醒醒神,你们早点用了没有?别饿着肚子读书,既然佟额娘这样吩咐,便是刻意叫你们不许过于忧心的缘故,你们也知道,自从六年前八妹没了,佟额娘的精气神就都给带走了。你们要是再不能好好的,她这心底就更难过了……” “二哥。”胤禩生得极像生母卫贵人,白皙秀气,弱不胜衣,他紧紧抿着嘴角,声音发颤:“额娘今儿又吐了血,她……” 胤禛拧起眉头,用眼神制止他继续说下去。 他的眉眼天生便有些冷淡,看人时更是威慑中带着责备,胤禩素来有些怕他,被他一瞪便紧紧闭上了嘴,但他毕竟还是个八岁的孩子,大眼睛立时生出两泡泪来,又不敢哭出来,看着甚是可怜。 胤礽听着不像小事:“怎么不请太医?” 这话却是对着胤禛问的,胤禛默然半晌,才说出一句:“额娘不让说。” 胤礽默然,这是没了求生念头了。 后来,其他兄弟也陆陆续续来了,更不好再谈这许多。尤其大阿哥胤褆不知哪来的脾气,一进来便发作了胤禩:“老八,你一大早顶着俩兔子眼算怎么回事,没得晦气。” 卫贵人就住在惠妃宫里,只怕又是闹了什么官司,大阿哥为母出头来了。 胤礽轻咳一声。 “唉呦,”胤褆一脸惊讶,才像刚瞧见他似的,冲他敷衍拱手,“竟没瞧见太子二弟。” 他一向骄横,又体壮如牛,不仅爱动嘴还爱动手,胤礽懒得和他计较。 下了学,梁九功亲自来传旨:“万岁爷请太子爷到乾清宫。” 这是常有的事,这么多兄弟里,只有太子有资格参与政事,太子是半君,这也是理所应当的事儿,但是……三阿哥胤祉瞥了眼站在前头紧握双拳的胤禔。 他眼里尽是嫉恨与愤愤不平,竟也不掩饰了。 胤祉以扇遮面。低头冷笑,大哥这人……真是“撼树蜉蝣自觉狂。” 胤礽一路上还想着佟额娘的事儿,预备怎么也得和皇阿玛请旨,叫几个太医早晚都去景仁宫请个平安脉才好。而且四弟、八弟瞧着境况也不好,只怕阿哥所那起子踩高捧低的人有所怠慢,这也得提上一嘴,佟额娘如今还在呢,他们就敢连点心都不用心预备就将阿哥们赶羊似的读书来了。 然后他便遇着了同样步履匆忙的索额图和佟国纲。 这两个人八竿子打不着一块儿,怎么会一块儿进宫?必然是领了旨意来的。 而且……胤礽心底升起一丝怪异之感。 这和他昨日做的梦何其相似啊,更奇怪的是,这梦里的诸多细节醒来后他仍旧历历在目,一点也不曾忘怀。而今,就仿佛梦中场景在眼前重现了似的。 更令他感到一丝颤栗的是,乾清宫的大殿里已站着头发金黄卷曲、穿着传教士服饰的两个外国人——徐日升、张诚。 胤礽脚步一顿,眉头皱得更紧了。 很快,他那点不祥的预感很快就成真了,康熙当众宣布了前往尼布楚和谈的使团成员:“领侍卫大臣索额图、都统佟国纲、尚书阿喇尼、左都御史马齐、护军统领马喇及宫中耶稣会士葡萄牙人徐日升、法兰西人张诚随团前往。驻黑龙江将军班达尔善、萨布素领兵三千听候差遣!” 一字不差,一人不差。 胤礽脸色发白,随即听到康熙正色对索额图喻示了此次和谈的底线:“以尼布楚为边界,黑龙江上下,皆为我中国之地。”并授予索额图可全权行事的旨意。 全都与梦中情形一一对应,胤礽忽然明白那不仅仅是一个梦,或许他在梦中看到的所有的一切都即将发生。 “保成?”康熙转头看着他,微微蹙眉,“你脸色怎么这样差?” 额尔古纳河的风仿佛吹过了他的心间,胤礽深深呼出一口气,掀起衣袍跪下:“皇阿玛,儿臣已长大了,也想随团出行历练,求皇阿玛成全。” 作者有话要说:  兄弟们闪亮出场~ 14 换人 夜深了,梁九功盯着小太监蹑…… 夜深了,梁九功盯着小太监蹑手蹑脚给灯架换上小臂粗的红烛,灯影微微摇曳,里头康熙独留下太子,两父子叫御膳房送了半只烤乳羊来当夜宵,也不叫人伺候,绑了袖子自己动手割肉,边吃边谈,气氛难得的好。 “保成,”康熙扯了条后腿,片了最嫩的一块推到太子面前,又叫拿太子喜欢的腌韭菜花酱来,才擦手笑道,“你想随团和谈的念头,没跟索额图商量过吧?朕瞧见他两只眼都快瞪出来了。” “是儿子莽撞了。”胤礽几口咽下肉去,顺手给康熙续了杯奶茶,言辞恳切,“但儿子却不是一时冲动,儿子也十五了,大哥都跟着去军营历练过,儿子还没出过京城呢!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儿子也想长长见识。” “这次和谈可不是玩闹,也不是给你长见识用的。”康熙并不生气,他总是愿意这样掰碎了揉烂了将道理讲给太子听,他对这个儿子寄予厚望的同时,也倾注了更多的心血,“前几日喀尔喀部那儿传了封急信来,说探得葛尔丹蠢蠢欲动,正秣兵买马,似有出兵动向。所以此次和谈至关重要,葛尔丹与沙鄂早有来往,因此尼布楚之事必须尽快了结,否则葛尔丹与沙鄂勾结在一块儿,咱就真得犯难一阵了。” 胤礽一听康熙这么说,这是连葛尔丹之事都与梦中对应上了,他更坚定地摇头道:“皇阿玛,若葛尔丹已有异动,不应将希望都寄于和谈之上,儿子以为,应及时派兵出塞襄助喀尔喀蒙古!否则葛尔丹拿下喀尔喀蒙古,咱们连和谈也会陷于被动,至于舅舅也恐怕不是最好的出使人选……” “噢?”康熙饶有兴味地看着眼前的少年人紧皱眉头思索着说服自己的模样。 他的太子,总算长大了。 “舅舅其人勇猛,在军中素有威望,但脾气暴躁,性子又急于求成,和谈这样的事儿,是人心与智谋的较量,不是舞刀弄枪,只怕明相比舅舅合适得多。”少年人脸皮薄,胤礽细数自家舅舅的缺点,脸都臊得发红,“儿子浅薄之见,请皇阿玛教我。” 康熙哈哈大笑,不以为意地拍了拍他肩头:“你能这样想,阿玛很欣慰。” “你来。”康熙站起来,走到十八扇的象牙山水屏风后头,那是一间内室,里头什么也没有,只有正墙上挂着占据了整面墙的巨幅堪舆图。 跃动烛火下,整个世界便这么平铺在胤礽眼前。 胤礽放眼望去,难掩心中震荡。 那上面不仅有大清,还有沙鄂、欧罗亚、波斯、倭国、乃至东南无数岛国。 “这是徐日升与张诚带着一众传教士、画师历经十余年才完成的世界堪舆图,”康熙站在巨幅舆图中央,回身看着太子,“这幅画,朕从不曾示人。” 胤礽当然知道不能示人的缘由。 这世界如此之大,我华夏大地也不过其中一国罢了,这将击碎多少士大夫坚守的信仰。 “沙鄂就在这儿。”康熙握着一根长棍,点了点上方那广袤之地,烛火下的神情冷下来,“你可知,朕为何要派索额图为和谈的主使,因为朕知道他虽有一身臭毛病,但他忠诚,能带兵!他有军将的血性,哪怕到了最坏的境地,万一没能促成和谈,他也能豁出性命领兵渡河把鄂人赶回老家,朕信他!” 康熙来回踱了两步,还是咽下了另一番思量,没诉诸于口。 索额图是太子的人,给他机会立功,也就等于替太子挣脸面。 赫舍里皇后早死,赫舍里氏又是四大辅政大臣中出身最低的,当初太皇太后坚持要替他立赫舍里为皇后,便遭到了八旗勋贵内部的极大反对,当初索尼还在时,鳌拜便不掩蔑视:“爱新觉罗氏的天子,应当迎娶蒙古科尔沁亲王那样的国主之女,索尼一家不过是‘满洲下属人家’,赫舍里氏出身太低,不堪为后!” 这话除了有鳌拜的私心,其实也是八旗内部的真实所想。 索额图如今身为赫舍里氏的领头人,偏又是个侍妾生的庶子,在讲究功勋、门第的八旗内部成色不足,康熙只能想尽办法抬高赫舍里氏的门楣,作为太子未来的依靠。 明珠虽智珠在握,但他近来与老大走得太近了些。 老大与太子不和,且近年来两人越发离心,让康熙也倍感操心。 他和福全向来是兄友弟恭的代表,因此他对他们两兄弟针尖对麦芒式的合不来便很想不明白,他犹记得他和福全从小就特别要好,从没生过嫌隙。 福全身为兄长,也只比他小一岁罢了!却事事都让着他、护着他。幼时,康熙的生母佟妃与福全母妃宁悫妃都不受宠,两个被冷落的皇子自小便报团取暖,情谊非比寻常。 再瞧保清和保成……康熙十分头疼,保清是他早年唯一活下来的孩子,自然也看重,保成更不必说,那是他手把手教走路、说话的孩子。 康熙记得,这两兄弟也好过一阵,胤褆小时候还带着太子爬树捕蝉,再合伙把黑乎乎的蝉虫偷偷搁进授课先生的茶碗里……为这事还被他狠狠打了一顿,当时太子还为他大哥求情。 可这幼时一同玩闹的情分却被一只猫毁了,之后就更加渐行渐远了。 “皇阿玛,既然如此,儿子更应该跟着舅舅去尼布楚。” 康熙回过神来,就听胤礽说,“舅舅还算听儿子的话。” “听话?朕看他是溺爱你。”康熙哼了一声,“朕还记得呢,小时候你到你外祖家小住,他就驮着你到处疯跑不说,有一回你趁他午睡把他脸上胡子全剃了,他还夸你手艺好!” 胤礽也笑了,他早不记得了。 “皇阿玛,您就答应了吧。”胤礽没法子了,只能红着脸去拽康熙的袖子。 康熙虎着脸:“都多大了,还这般小儿情状!快松手!” 胤礽心底默默回忆着程格格那得意洋洋的语气:“您不知道会撒娇的孩子才有糖吃么,在自家阿玛面前,脸皮没这般重要。” 他心想,或许也不全是歪理,今儿正好试试。 便厚着脸皮没放手:“皇阿玛,求您了。” “你是朕的太子,朕不能让你去这么危险的地方。”康熙虽然一副被缠得没法子的模样,实则内心受用得很,软下口气道,“你原先说得也有理,索额图这人是个属炮仗的,别头一天就把鄂使绑出去沉河了,那便依你,不如将佟国纲换下来,叫明珠跟着去吧,只盼着他们俩别打起来。” 胤礽心想,您料得很准,头一天要不是佟国纲拉着,还真没准。 “梁九功,传朕口谕,”忙起来的康熙压根不管自鸣钟如今指到哪儿了,“宣索额图、明珠即刻进宫觐见。”吩咐完又无奈又宠溺地拍了拍太子的手背:“这样可满意了?能松手了?” “皇阿玛英明,那儿子可先告退了。” 胤礽笑着撒了手,在康熙“兔崽子快滚吧”的笑骂中退下了。 出了乾清宫,胤礽可算松了口气。 他本也没指望真能跟着去,他实际上就想找个能制着舅舅的人,尽力避免梦中那和谈的结局,明珠这个人虽然有时真挺烦人的,但别说,抛开私人恩怨,他这个人待人百计款曲又八面玲珑,办事一流的妥当。 他正经起来,自有一百个法子顺索额图的毛,俩人也是二十几年前一块儿住侍卫处的交情,只不过明珠这人更能体察圣意,他似乎清楚地明白自个就是皇上刻意扶起来制衡索额图的,所以他没事儿总爱刺挠他,叫他不痛快。 要说真势同水火,倒真不至于。 胤礽放下心,松松快快地哼着“天青色等烟雨”回了毓庆宫,也不回淳本殿,习惯性便往后殿后罩房去了。 可怜明珠在两个美貌丫鬟的服侍下刚烫完脚、捶完背,正预备睡个好觉就被突如其来的旨意薅起来,只能蒙头蒙脑、紧赶慢赶进宫了。 在宫门口还碰见了顶戴都戴歪了、一截袜筒漏在外头的索额图。 俩人头一回见面没掐起来,都一头雾水。 万岁爷大半夜急召,这是出什么大事儿,难不成皇贵妃……薨了?那叫他们俩干啥,也该叫佟府的人进宫才是……索额图百思不得其解。 明珠瞧着索额图那张茫然大脸,再联想今儿太子当众表示要随团前往尼布楚,倒是猜到了几分,心底哀叹,万岁爷这是叫他给索额图保驾护航呢吧! 哎呦……可真是晦气啊…… 作者有话要说:  索额图和明珠的交情,也是我的私设 请不要在意_(:з)∠)_ 随便欢迎大家畅所欲言,友好讨论~ 如果剧情有和所知不同的地方都可以指出来,刚好也可以填补我有关这些历史知识的空白~ 再次爱你们(笔芯) 15 小聚 胤礽在乾清宫跟康熙撒娇的同…… 胤礽在乾清宫跟康熙撒娇的同时,另一头,程婉蕴则在加紧预备晚上团建聚餐的食材。 她准备得晚了,是金嬷嬷过来传话,她才发觉今儿已到了四月十五。 日子真是过得飞快——吃吃喝喝顺便睡睡太子爷,这日子全然没有她想象中那般难捱。原本听闻要入东宫伺候太子,她真有些如丧考妣,刚入东宫时,不少人酸溜溜地议论她,说她这般出身,竟有幸入侍东宫,真是祖坟冒青烟。 程婉蕴当时面无表情地想,青烟哪够格,她程家的祖坟八成被人点着了,她才能倒霉成这样。 众所周知。 不论是正经史书、野史或是后世各类电视剧、电影、里,太子都不算一个正面人物,在不同版本的演绎下,不是愚蠢无能就是暴虐荒淫,总之就是炮灰得十分彻底。但真的回到了两百多年前,她身处这个时代,见过他第一眼,她就明白了他与史书上的太子全然不同。 康熙不是脑壳子进水的人,放着一无是处的太子竟能忍四十多年才废掉,甚至废了以后有那么多儿子选择,在各种势力的逼迫和对太子大失所望的情形下,仍然愿意再立太子。 甚至二废太子后,康熙心灰意懒,开始逃避立储之事,不论大臣宗亲们如何请柬,他都不愿意松口,在他心里,他这十几二十个儿子,竟然都不能够上他心中储君的标准。 而这样的高标准之外,太子还夹在年迈敏感的亲父、虎视眈眈的兄弟、派系林立的八旗勋贵、野心勃勃的外戚以及他身边那些卖主求荣的小人们当中,稳稳当当坐了四十多年才被拉下神坛。 常言,历史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由胜利者书写。 的确如此。 若要问程婉蕴她认为的太子是什么模样,她又有些说不上来。 只相处了一个多月,她只能说,太子是个面上温和、不拘小节的人,但内心却敏感多思,精神负担很重,甚至有些讨好型人格嫌疑。 但程婉蕴却没想明白,太子这性格是如何造成的,明面上他享尽康熙的所有偏爱,高高在上,按理说不该如此。 碧桃捧着一盘烤得喷香的鸡翅、鸡腿进来,回道:“格格,您说的这……这奥良鸡翅烤好了。” 这词儿差点没让碧桃的舌头打结。 程婉蕴才发觉自己的思绪早就飘远了,本来不是在想今儿小聚的事儿么? 不过太子这凌晨上学一趟,又是一天不见人影,也没叫人回来传话。 不管了,到时候给他留上两个鸡翅,就算她有心了! 她一边想着,一边凑过去看捣鼓成功了没。 要知道,她为了复刻这奥尔良腌料可费了不少心思。 后世的奥尔良腌料主要有百里香、罗勒、甘牛至、芹菜籽、黑胡椒、干芥末、红辣椒粉、大蒜粉和姜粉。很多香料在清朝日常运用得十分稀少,但幸运的是,清朝宫廷里有不少传教士,广州也源源不断舶来洋物,因此不算难找。 原来给她献过殷勤的掌勺太监郑隆德连她的银子也不收,尽心尽力替她收集到了这些香料,还特意让那个叫三宝的小太监过来学,说:“日后格格哪日想吃,也不必亲自动手,只管遣个人过来吩咐一声,一定妥妥当当送过来。” 而哪怕郑太监不当值的日子,其他几个掌勺太监也早晚都会提前派人过来听她吩咐,今儿要吃什么,怎么个做法,压根不需要碧桃再去膳房点菜了。 程婉蕴也投桃报李,如今她的膳食基本都由郑太监包了,再也没有被退回内务府的风险了。 今儿圆月高挂树梢,清风朗月,李氏早早便在临水的亭子里布置好了——支了张她最喜欢的紫檀雕花圆桌,四面挂上纱帘,提前拿驱虫的香仔细熏过了,又起出来一坛亲手酿的青梅酒。 杨格格带来了两淮出了名的火腿肉,交给御茶膳房做了煲了一道火腿鲜笋豆腐汤。 程婉蕴准备自然是肥宅快乐专场:特调里木红茶(翻译:柠檬冰红茶,在此掌声感谢闽浙总督进贡的八百棵柠檬树)、甘梅水果捞(再次感谢闽浙总督进贡的芒果、番石榴)以及炸薯条、脆皮奥尔良烤鸡、蛋挞等,甜品是新做的抹茶毛巾卷蛋糕。 抹茶起源于魏晋时期,达官贵人喜欢将绿茶磨碎了“点茶”,到宋朝才逐渐传向倭国,虽然清朝大多不那么吃茶了,但做起来也不麻烦。 摆上一桌子快餐食品,将李氏和杨格格都看呆了。 “这是……” 程婉蕴一脸认真地胡诌道:“这算是欧罗亚那边的西式宫廷菜品。” 杨格格用审视地目光上下打量她:“你?怎会做西菜?” “我阿玛调任歙县县令前,曾任广州番禺县令,广州海运兴盛,外国商人随处可见,街上也有许多异域馆子,耳濡目染下便学会了。” 其实她爹当番禺县令时,她还没出生。 杨格格接受了这个说法,不过还是翻了个白眼,一脸的“你这南蛮下里巴人有什么好得意”的表情。 自从太子当众落了她见面,她就愈发看程婉蕴不顺眼,一点面子情也不顾了。 程婉蕴并不生气,本就是塑料姐妹,没有期待何谈失望呢? 杨格格天天瞪她,也没耽误太子爷宠她。 李氏也犹豫着没动筷。 她们吃惯了名曰“清汤白菜”实则要杀好几只鸡来煨的这样精细的菜。猛然见着这样简单粗暴的西方菜很有些不习惯。但程婉蕴已经将炸鸡都去了骨,有的甚至切成了鸡块,就是为了方便她们能文雅地吃夜宵。 “既是姊妹间小聚,我心想着便不要太拘束了。”程婉蕴笑了笑,“而且两位姐姐出身世家,什么好东西没尝过?便想着做些不一样的给两位姐姐尝尝看。” “闻着倒香。”李氏自从病了以后便瘦了许多,吃不下睡不好,闻言摇摇头:“可我不大敢用呢,太医嘱咐要忌口,我喝几口汤,略尝几口点心便是了。你们俩多吃些,今儿啊,只是想和你们聚一聚,说说话罢了。” 她语气难掩消极。 “李姐姐,快别这样说,我特别预备了滋补养生的粥品,这粥益气养血,又开胃,您喝了一碗保管想喝第二碗。”程婉蕴早料想到李氏可能吃不了这全家桶,因此另外交代郑太监按照她的配方,以猪骨和鸡汤为底熬制了蚝干瑶柱粥。 据说这粥最初起源于乾隆朝,这下也被她提前搬来了。 李氏微微一愣,随即笑容真实了些:“难为你惦记着我。”再一看那粥,没四五个时辰熬不下来,很是用心,转头看向金嬷嬷,见她隐晦地点点头,便知道这粥已验过了,有益无害,这才放心用了。 一入口她也不由暗叹,程格格别无长处,在吃喝方面却优于常人,她说好吃,真就特别顺滑爽口,粥里配了硕大的瑶柱和牡蛎干,配着高汤秘制的粥底,添上姜丝,又叫人不觉得腻。 李氏用了大半碗,下腹的隐痛都好些了。 杨格格面上一副不屑的模样,暗地里却吃了好些炸薯条,那一人一份的蛋挞、毛巾卷也全部吃了,最后才纡尊降贵发表了一句:“什么西菜,不过如此罢了。” 程婉蕴:“……”你把你嘴角的番茄酱擦擦再来说话。 李氏也很喜欢番茄酱,还在程婉蕴震惊的目光里舀了一勺配粥,津津有味之余,还和她讨论起如何这番茄酱熬制。 她也不藏私,告诉她要先将番茄蒸熟,除籽挤浆,还要加入白醋、五香粉、洋葱、大蒜末、胡椒等一起熬制,把李氏也说得咂舌:“亏你有这巧思和耐性呢,光熬一个酱就得废上好几个时辰呢。” “这有什么的,都是些粗糙东西。”杨格格在一旁嘀咕,“我家下人吃得都比这好。” 程婉蕴忍不住了:“那你别吃了。” “得了得了,你少说两句吧,”李氏命小宫女给杨格格续酒,“我这果子酒不醉人,今晚月色这般好,都多饮些。” 程婉蕴也喝了几杯,度数很低,加点苏打水简直就是ri,的确不醉人。 要回去时,程婉蕴除了脸热了些,并未喝醉,杨格格倒喝得步履已有些蹒跚,连脖子都红了,回去路上还喊头痒,直嚷着备水沐浴。 三个人就属程婉蕴住得远,青杏提灯在前,碧桃扶着她。 还没进院门呢,就见着何保忠提着灯侯在门口,那张白乎乎的小胖圆脸上满脸堆笑:“哎呦,格格您可回来了,太子爷等您等得都睡着了。” 程婉蕴忙走进屋子一瞧:“……” 得,抱着她的兔子睡在躺椅上呢。 这位爷就不能叫造办处给他原样打个椅子么? 作者有话要说:  去年没阳的我 刚刚阳了_(:з)∠)_ 还以为XG没了……结果是拿着扫描仪查缺补漏么 xg果然平等地对待每个人,都得阳一遍(再见) 大家身边有小阳人么,听说我们这医院一天能查二十几个,但现在都比较平常了~ p:土豆和番茄都是明朝传入中国的,就默认清朝时已在食用了~ 16 患廯 后殿东西偏殿自然也很快得知…… 后殿东西偏殿自然也很快得知了太子爷回来又直奔程格格的后罩房这件事。 李氏已然麻木了,以前林格格在时,她好歹还能捞点汤水,太子对林格格也不大痴迷,多是忙着自己的事儿,有时宁愿在淳本殿对着凌嬷嬷那张老驴脸,也不进后院。 如今程格格、杨格格进来了,太子爷来后院的日子多了,众人以为会得宠的杨格格,却连见着太子爷的面都难,程格格整日没心没肺地养鱼遛龟,不争也不抢,反倒很是得宠。 杨格格就更是气得摔了花瓶,她素来自傲,自认容貌家世才华无一不胜过程格格,怎么太子爷偏生……她都有些怀疑太子爷是不是喜欢程格格养的那几只鱼和龟,愤恨地撕着手绢琢磨自己也弄几条鱼来养。 一生气,身上那股难耐的瘙痒就更明显了,她忍不住想要挠,柳儿忙过来拦着:“格格快别挠,留了疤可如何是好……” 杨格格只得停了手,可实在忍得难受极了,她叫柳儿拿牌子去李侧福晋院里:“跟李姐姐通禀,我想请个太医来瞧瞧。” 这几日也不知怎么了,浑身起了红疹子,杨格格也不敢告诉人,叫柳儿偷偷煮了金银花来沐浴,又抹了些药膏,却不见效。 如今实在瞒不住了,杨格格痒得心烦意乱,在屋里来回急走。 柳儿已忙不迭地去了,这会儿正是夜幕降临天色晦暗不明的时候,穿过一道门半截长廊就到李氏的院子了,院门值守的婆子正打瞌睡,前院鸦雀无声,柳儿捧着对牌,提着裙摆便进去了。 不一会儿,李氏便遣了人到前院告知凌嬷嬷杨格格抱病要请太医,得了首肯,这才开了箱子,叫小太监领了毓庆宫的对牌去请太医。 柳儿没有急忙回去,金嬷嬷将她带进暖阁见李氏。屋子里没有别人,青玉香炉正袅袅升烟,李氏倚在引枕上,扶着腰微微皱着眉头,柳儿见她似乎腰疼,便熟稔地跪下来替她轻轻按着。 李氏闭着眼任她按了会儿,才忽而开口:“柳儿,你会不会怪我?” 柳儿手上动作一顿,紧接着又恢复如常,柔声道:“主子,这都是奴婢自个情愿的,若是没有主子,三年前,奴婢就已被林格格打死了。” 李氏叹了口气:“咱们都是可怜人,我这辈子是没指望出去了,等日后事儿了了,我就想法叫你出宫去,你好好和家人团聚,安安生生过日子。” 柳儿忍下泪意,点点头。 “快回去吧,”李氏起身拍了拍她的手背,“太医一会儿就到了。” 柳儿给李氏磕了个头,才起身到门外侯着,远远瞧见有人提着药箱子来了,到面前才发现没见过,跟着的小太监解释道:“这是新来的周太医,几位老太医都守在景仁宫佟佳皇贵妃那儿,今儿只有周太医得空。” 周太医还很年轻,一身书卷气,听小太监这么说居然微微红了脸。 说得好像他医术不精才被留下似的。 柳儿忍住笑,忙请周太医过去。 隔着厚厚的纱帘,在一屋子奴才严防死守下,杨格格伸出了一截手腕。 周太医也不敢上手,仔细端详后道:“格格以往春秋两季是否也易患桃花廯或是风疹?这多是风邪客于肌肤的缘故,起初是否皮肤作痒,次发扁疙瘩?越搔越是堆累成片?” 杨格格听出太医是个年轻男子,便微微颔首,也不敢说话。 忽然,周太医注意到纱帘上粘着几根猫毛还有抓痕,又问:“格格可是养了猫狗?格格既然是易患风疹廯疮之人,便不要叫猫儿狗儿进屋子,日常也要多给它们梳去浮毛,否则容易加重病症。” 等周太医走了,杨格格立即嫌恶地瞪着角落里的猫,她养这只猫本是一时起了念头,家里压根不曾养过! 她使了银子打听太子的喜好,就听淳本殿伺候过的太监说起太子爷以前养了只这个模样的猫,十分钟爱,可惜不慎摔死了。 “怎么摔死的?”她当时还吃惊地问。 那太监把银子收进怀里,支吾道:“奴才这就不知道了,许是猫儿顽皮都爱爬山爬树的,一时看管不到出了事儿也有的。” 杨格格觉着有理,以前她阿玛有个姨娘也养猫,蠢笨得很,爬了树自个又下不来,每回都要人爬树上去救。 于是她便想着她也养一只,太子爷猛然见了必定怀念,以此为契机,叫太子爷也能多来她这儿坐坐,他们一块儿对弈赋诗,再逗逗猫。 谁知太子爷恐怕早忘了什么猫儿狗儿的,每次瞧见这猫都冷冷的,丝毫不见喜爱的样子,现如今还她赔了夫人又折兵,身上不好大张旗鼓叫了太医,痊愈之前,她都别想见着太子了! “快,将它丢出去打死!”杨格格身上又痒了,她难受得几乎是厉声尖叫,“都是它害了我!” 随即又下令要将屋子全都擦洗一遍。 小太监吓得瑟瑟发抖,连忙将猫抱了出去,抹着眼泪蹲在院门口不知所措。他养了这猫也有些日子,叫他亲手把猫打死,他实在下不去手。 柳儿将屋里的事儿都安顿好了,周太医开的汤方也抓了回来,小宫女已伺候着杨格格沐浴去了,她听见墙根下小太监强忍的呜咽声,连忙过去将人拉到下人住是的廊房背后,才低声教训道:“在外头这么哭,你不要命了?” 身为奴才,别说哭了,就是哭丧脸都不成,叫掌事太监瞧见了,一顿板子是省不了的。 小太监一边甩自己巴掌一边抽气,才拼命忍住了。 柳儿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怀里乖巧的猫,叹气道:“你悄悄把猫扔到南花园去,那儿到处都能躲,等格格气消了,我再替你去回,就说猫抓伤人跑了。” “柳儿姑姑……”小太监眼泪又想掉下来了,“咱们不如把它送回猫狗房去吧。在外头指定也能饿死。” “你入宫时日短,以为退回猫狗房就能活么?”柳儿掏出手绢把他脸擦了一遍,“被别的主子养过的猫狗不会有人再要的,猫狗房哪有功夫专门伺候这些没人要的畜生?送回在猫狗房啊,隔天就会被那些太监宰了吃了,还不如放到花园里头,你隔三差五避着人放点吃的喝的,兴许还能活。” 小太监抱着猫,咬牙点了头:“多谢姑姑,我这就去。” 柳儿一直站在那儿,目送那小太监匆忙的身影消失在长廊拐角去,脸上残存的温柔就这么一点点冰冷下去。 她低头弹了弹衣角,转身回去。 日后又有好戏看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我,一会儿“剪秋,本宫的头好痛~” 一会儿,“宝鹃!宝鹃!我的嗓子——” 17 吃撑 对于突然受宠这件事。 …… 对于突然受宠这件事。 程婉蕴自己也有点懵,不过她也没傻到要把太子爷推出去,尽职尽责地履行着自己作为一个小格格的职责,晚间两人痛痛快快地打完架,她又主动邀请太子一起沐浴,还被太子红着脸谴责道:“你……你该克制些。” 呵,男人。 程婉蕴用纤细的手臂撑着头,静静地望着他不说话。 她此刻正慵懒地侧卧在床,身上只盖了洒金的鸳鸯红被,雪白肩头露在外头犹如红梅映雪一般。 下一刻她就腾空而起,被抱进了大浴桶里。 水花四溅,从里到外都洗好以后,程婉蕴是真的一个手指头都不想动弹了。 之后,太子还把青杏碧桃都赶了出去,自个拿帕子替她擦头发。 灯火暖黄,铜镜里的女子身披薄衫,眉眼弯弯,脸庞白皙。 胤礽不禁看着镜中的她好一会儿,直到镜中那清丽得几乎透明的女子脸颊漫上薄红。今儿很不克制的他脸上也有些发烫,挪开眼神,没话找话:“你在家里时有小名么?” 这话问的没头没尾,程婉蕴捏着梳子愣了下:“家中父母都唤我阿蕴,谈不上什么正经的小名。” “嗯,挺好,那我便叫你阿婉好了。” 程婉蕴:“……”他是故意的吧。 胤礽也笑了,她心思什么都写在脸上,可真逗。 第二天正巧是先生休沐的日子,胤礽也不必去上书房上课,只要完成每日的作业即可。他便难得睡到了辰时一刻才起身,起来先叫上几个哈哈珠子去校场打了拳,跑几圈马出了一身汗回来,沐浴完换完衣裳,都巳时了,才听见程格格身边的大宫女端水进去的声音。 胤礽本想回淳本殿书房背书的,这会儿又想看看他的程格格一整日都在做什么,于是就叫何保忠回去拿书,他再次霸占了那张躺椅,悠哉悠哉地看话本。 然后就发现她哪怕醒了,也还得在床上赖上好一会儿,胤礽不由抬头看了看刻漏,这是连早点都混过去了,起来能直接吃午膳了。 程婉蕴早上其实醒了一次,发现身边没人,就理所应当以为太子去上学了,还颇有所感:幸好她不用上学,也不用上班,真好。 然后一个翻身睡了个回笼觉,直到青杏忍无可忍把她叫起来。 所以洗漱完,她走出起居室,正准备让添金把躺椅搬到院子里供她晒太阳使用的时候,就见到了一边吃葡萄一边看话本的太子爷,脚步猛地一顿。 然后她侧过头,用眼神询问青杏:“太子爷怎么还在这儿呢?” 青杏也用眼神回答:“就没走呢。” 胤礽已经放下书,板着脸把她叫来:“过来。” 程婉蕴缩着脖子过去了,她很是绝望,要是知道他没走,她肯定早点起来啊。 胤礽乃至康熙一家子都是养生达人,对程婉蕴这种直接睡到中午不吃早饭的行为提出了严正谴责,并且要求以后程婉蕴必须在辰时起身,不许赖床,更不许不吃早点。 程婉蕴虚心认错,并且狗腿地献上两枚香吻。 很容易就被顺毛的太子爷大发慈悲地摆摆手:“行了,你去玩吧。”让她该干嘛干嘛去,不用管他,他要读书了。 程婉蕴很有点想问他做什么偏要在这里读书,但又觉得自个多少有点不知好歹了。毕竟杨格格和李侧福晋都巴不得太子爷能来一趟,哪怕进门只是脚沾了沾地就走也能高兴,她还在这挑三拣四。 胤礽看着程婉蕴出去了,然后看着她指挥着太监另外搬了一张藤椅放在树下,又搬了张小桌来,再放上一盘果子,吃了会果子,又去逗了会鱼,还让青杏拿个盆来打卵,被鱼尾巴甩了一脸水还笑呢。 然后膳房的小太监来了,她亲自跟人嘱咐,中午要吃黄焖鸡米饭配瑶柱冬瓜汤,还要素炒油菜心、春笋炒肉和炸菜丸子,胤礽还在好奇黄焖鸡是什么新菜式,那小太监倒利落地打了个千告退,高高兴兴领了赏钱回去了。 以前在乾清宫时,胤礽的膳食都是经过康熙亲自排布的,细到每个时令该吃什么、每日荤素如何搭配,而且每餐的分量都刚刚好,不能过于油腻,也极少吃炸物,康熙主张食不过饱,吃到六七分饱就要停筷,他压根不用到六七分饱,有个三分饱他就没了食欲,宁愿饿着也不想吃。 到了毓庆宫也是,凌嬷嬷的丈夫凌普就管着内务府,凌嬷嬷身为他的奶嬷嬷,给他点的菜式和乾清宫几乎如出一辙,李侧福晋也没那么多新奇的点子,他一向对宫里的膳食毫无食欲,吃饭跟应付差事没两样,所以他从来没有吃得这么饱。 何保忠都快哭出来了。 这要是被他干爹知道,他今天一顿板子是少不了的。 胤礽刚刚吃了一碗黄焖鸡米饭,又吃了几个炸丸子,汤也喝了两碗;程格格说如今正是吃油菜的季节,油菜心炒得青翠碧绿,咬下去带着一丝甜,的确是鲜嫩难得,正好解了原本口里丸子的腻。 程格格又说,春笋也正当时,清脆爽口,绝对美味。 何保忠在一边眼睛都快挤抽筋了,太子爷压根没看他一眼,痛快吃完了站起来才觉着肚子胀。 程格格又道:“膳房那边送了两罐子浸了井水的山楂乌梅汤来,今儿天热,吃了这个正好消食。” 何保忠以为程格格口中的消食应该是在院子里走一走,谁知,她叫人在葡萄架下头铺了藤席堆了俩大靠枕,兴致勃勃领着太子出去,小几子一摆,上了一盘子还热乎的炸薯条,说是配着消食的山楂乌梅汤,一绝。  这算哪门子消食啊? 何保忠:“……”毁灭吧。 两人就这么依偎着半躺半坐,碧桃拿来两根细细的竹管,他们一人捧着一罐子凉丝丝的茶汤,听风,看云,喝茶。 胤礽都不知有多久没有这样单纯地消磨时光了。 身边人嘬着酸甜的乌梅汤,仰头看着天发呆,他问她在想什么。 结果程婉蕴回道:“什么也没想,发呆么,一定不要动脑子才舒服,您试试。” 胤礽就笑了,她说话总是这样,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于是他就试试了,这种把大小事都从脑袋里腾空出去的法子,还真有些悟道坐禅的意思,让人心情宁静。这种宁静一直延续到他下午刚把书读完,就收到了康熙要考教功课的口谕,心里都还一片轻松。 何保忠臊眉耷眼地拎着他的书箱跟在一旁,走得一瘸一拐。胤礽见他可怜,只好拍了拍他大脑袋:“得了,不就挨了你干爹几板子么,等回来就让凌嬷嬷给你拿药油抹上几天,放你两天假歇着。” 何保忠一走路屁股就疼得龇牙咧嘴:“奴才挨几下打不算什么,您肠胃弱,要真吃出个什么好歹,奴才就是砍了脑袋也不够的。” “哪儿有这么严重了。”胤礽咳了一声,“以后一定少吃,啊。” 何保忠的干爹正是康熙身边的大太监梁九功,小时候他的吃饭问题可没少让人操心,典型的吃饭困难户,喂点饭能让太监追着满乾清宫跑,不爱吃就算了,还把肠胃饿伤了,因此梁九功就特意挑了个胃口大的小太监陪他吃饭、哄他吃饭,这人就是何保忠。这也导致了何保忠从小胡吃海塞,如今长得快要两百斤了。 拿梁九功的话来说,就是庆丰司的年猪都没他肥。 时至今日,何保忠都还肩负着盯着他好好吃饭的职责,调理了许多年,胤礽已经很久没动过胃药,这回难得一吃撑,过午就开了药箱子,梁九功能不气得打人么。 为着吃药耽搁了一会儿,胤礽步履匆匆,经过毓庆宫门外的时候,琉璃瓦上突然传来一声猫叫,胤礽反射性抬头,只见到一条晃过的黄色毛尾巴。 何保忠还咦了一声:“这不是杨格格的猫儿么?怎么跑出来了?” 后头有个小太监知道前因后果,忙接话道:“杨格格近日浑身痒痒,太医说恐怕是受不得猫毛的缘故,前几日就给扔到园子里自生自灭了。” 胤礽多看了眼,心里对杨格格厌恶更深。 到了上书房,兄弟们都到了,连六岁刚进上书房的十阿哥胤?也来了。 胤礽一进门,兄弟们乱哄哄的说话声戛然而止,众人一阵行礼磕头,胤礽没等人跪下去就叫了起,自个走到前头静静站着。 他能听到背后兄弟们在打眉眼官司、窃窃私语的声音,但除了进门时的那句“给太子爷请安,太子爷千岁。”之外,没谁敢主动和他淘气说些悄悄话。 他们是敬着他……胤礽心里知道,也是不得不远着他。 作者有话要说:  浅浅做个预收调研? 下一本大伙想看什么? 1.题材:清穿?种田?科举文? 2.cp类型:姐弟、糙汉、高岭之花? 看看大家喜欢怎样的组合?嘻嘻 18 金虎 没人愿意担上“教坏太子”、…… 没人愿意担上“教坏太子”、“不敬太子”的罪名。 如今大了还好些,小时候…… 孩子们玩闹起来,磕磕碰碰总是有的,但康熙对他的过度保护,叫兄弟们渐渐都不敢也不愿和他玩了。他还记得四五岁上下,胤褆还愿意带着他淘气,一起上树捉蝉,一起逃学,但后来总是只有胤褆一个人挨打,弄得惠妃愤愤不平,便刻意拘着再不让两人凑一块儿。 再后来,他已然忘了是什么原因导致的口角,他和胤褆吵了一架。没一会儿,额娘生前养的那只黄白色长毛猫就被胤褆捉了,拽着尾巴从御花园的假山上丢下来,活活摔死。 他就在跟前,胤褆特意把他叫来,要他亲眼瞧着。 额娘刚没那会儿,它就住在坤宁宫里,坤宁宫的太监宫女都认得它,天天喂它,日子也还过得去。后来钮祜禄氏得封皇后,那猫就被赶走了,他知道了才给接到身边养着。 听说额娘给它取名叫金虎,它的性子却与这威武的名字丝毫不符,胆小又粘人,平时别说其他妃嫔养的猫了,它连老鼠都打不过,有一回出去遛弯,和一硕鼠狭路相逢,竟还被老鼠咬了爪子。 小时候,他每晚都会等金虎来寻他,金虎胆小却聪明,经常偷偷避过嬷嬷的看管,溜到他屋里。只要悄悄掀起床帐子,金虎便会轻盈地跳上床,窝在他脚边睡觉。 你说它胆小得能挨老鼠的打,可有一回太皇太后养的蒙古猎犬跑出来了,把有点怕狗的胤礽吓了一跳,金虎居然头一个冲出来,炸起全身的毛低声咆哮着,勇敢得与体型大了它十几倍的大狗对峙,坚定地护着他。 出事那会儿金虎已经快十岁了,年纪大了,这么一摔,全身骨头都摔碎了,却还没完全断气,口鼻都喷出鲜血,四肢还在抽搐着,绿宝石似的眼睛紧望着他,渐渐的,它再没动静了。 他早已哭到喘不过气去,连用的点心都哭得吐了出来,吐到胃都空了仍不住地干呕,康熙震怒,打了大阿哥十鞭子还把他关了禁闭,惠妃也被狠狠斥责教子不严,而在他身边帮他照顾金虎的老嬷嬷也被处死了。 后来,皇阿玛压着胤褆给他道歉,惠妃四处搜罗了一只和金虎生得一模一样的猫赔给他,他不要猫也不说话,哪怕皇阿玛气得骂他:“就为了一畜生与亲兄弟决裂,如此心胸狭隘,怎堪配位?”他憋红了眼眶仍梗着脖子不肯说原谅。 从此之后,他再也不愿意养猫了。 他总是忍不住想,如果当初他没有把金虎领回来,或许它还活得好好的。 这以后,其他兄弟们也在各自额娘的耳提面命下,不敢再与他亲近,生怕得罪了他。 不仅如此,他还听过惠妃和宜妃抱怨过:“小孩子玩闹哪知道分寸?胤褆也不过才大两岁,知道什么呀你说是不是,就为了一只猫这么不依不饶的,都过了一年半载还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的呢,忒小心眼了些,胤褆还是他大哥呢。” 从此他小肚鸡肠、心胸狭隘的名声算是传出去了。 胤礽骨子里还是倔的,他时至今日都还这么想——就当他心胸狭隘好了,他当初不能替金虎出气,难不成还得把这事儿轻松撩过,把它忘了么?他难过的时候,皇阿玛会呵斥说男子汉不许轻易掉泪,凌嬷嬷会说奴婢替您教训这不长眼的桌子,何保忠会搂着他比他哭得还大声,胤褆会在背后笑话他是个鼻涕虫爱哭鬼。 只有金虎默不作声跳进他怀里,替他舔干眼泪。 # 直到康熙大步进来,胤礽才从金虎的回忆里挣扎出来,他已经好久不愿主动想起金虎了,今儿也不知是怎么了。 或许是出门时那只一晃而过的猫牵动了他的心神。 康熙率先考察了太子的功课,问的是四书里的:“君子动而世为天下道,行而世为天下法,言而世为天下则”该作何解。 胤礽拱手答道:“回皇阿玛的话,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品质高尚的君子的举止能世代成为天下的先导,行为能世代成为天下的法度,言语能世代成为天下的准则。” 康熙已然知道了太子今儿放了一天的羊,还因贪口腹之欲吃了胃药的事,便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紧接着问:“为何君子能成为‘天下道、天下法、天下则’?” 胤褆和胤祉面面相觑,也有些不知所措,他们与太子的课业进度一致,本来这段师傅都还没讲,不过叫他们先背诵,谁知皇阿玛却问得如此之细。 胤褆已经开始紧张了,脑中飞速回忆着《中庸》里的所有篇章,生怕问到自己不明白的。胤祉倒还好,他在四书五经上向来有天赋,哪怕师傅还没讲的都已滚瓜烂熟于胸。 至于其他弟弟,就更是懵圈了。 胤礽微微思索,才回答道:“《诗》曰:“在彼无恶,在此无射。庶几夙夜,以永终誉。”君子未有不如此,而蚤有誉于天下者也。在这句话前,又曾说“礼仪三百,待其人然后行”,因此必须是悟道的人,行为才能完全符合礼仪。儿臣认为,只有明德悟道之后,所行才是自然符合礼法的,所以才说「行而世为天下法」。” 解得还不错,康熙心中的不快略微散去,摆摆手开始点下一位:“老大。” “儿臣在。”胤褆满头大汗地出列。 “朕都还没问,你慌什么?”康熙看他那样都气不打一出来,“怎么,这几日又没好好背书,朕听说索尔和给你弄了匹好马,你这几日得意得很,就差住在马厩里了是么?” 索尔和是惠妃的阿玛,任内务府上驷院管领,正巧管着宫里的御马,私下送一匹马给自己外孙,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儿了,但让康熙当众说出来,味道就变了。 胤褆连忙跪下去,解释道:“那马是儿臣求了母妃托了外公从宫外买来的,儿臣虽好骑马,但也不敢荒废学业,每日课业都好好完成了,只是儿臣向来不擅汉学……” “既知不擅长,还不加倍努力?”康熙没有戳穿他,敲打适可而止,随意捡了个简单的问题让他答过就算放过。 轮到胤祉就更不在话下了,康熙一连抛了几个经义集注的问题,胤祉都侃侃而谈,而且他并非照搬集注上的释义,言谈间真有自己专研的许多思考见解,康熙听得连连颌首,十分满意,当即赏了他一套笔墨。 胤祉谢了恩,白净削瘦的脸上露出一丝志得意满的笑容。 今儿回去,额娘一定会很高兴。 后头的小萝卜头四书五经都还没学完,胤禛还算不错,康熙走到他身边问了《论语》中的篇章,见他答得流利,又查了他的字,摸了摸他的脑袋鼓励了一句:“学得不错,字再下功夫练练。” 往后么……五阿哥胤祺自小养在皇太后身边,如今连汉话都说得磕磕绊绊,人也木讷,康熙查了他写的大字,十个字圈出八个错后,对上儿子那十分单纯的眼神,也不忍心责骂,勉为其难道:“字能写得大小一致了,有长进。” 七阿哥胤祐生有腿疾又体弱多病,康熙问他几句吃睡好不好奴才们有没有怠慢就略过了。 胤禩正捏着小拳头等着,满眼期待地看着康熙拿起他的作业,谁知梁九功忽然进来了,跪下回禀道:“皇上,太后请您到宁寿宫说话。” 康熙便又放下了,转头对胤礽道:“剩下的太子替朕考较。” 胤禩闻言,低下头松开了拳头,他心中难掩失落。 忽然,肩头却多了只胖乎乎的胳膊,他扭头一看,九阿哥胤禟笑嘻嘻在他耳边道:“太好了,二哥从不罚人,我今儿光顾斗蛐蛐都没背书,哈!我这运气也太好了。” 可是他好好背了书的……胤禩望着康熙高大的背影消失在门口。 他也想被皇阿玛摸摸头夸奖。 忽然另一只小胖手也递了过来,掌心搁着一块牛乳花生糖,十阿哥胤峨直往他手里塞:“八哥,给你吃糖。” 胤礽见他们仨有趣,便凑过去,俯下身问胤峨:“老十,二哥怎么没有?” “二哥。”胤峨手忙脚乱,又从荷包里掏出一块儿,“你也吃。” 除了胤褆还保有大哥的矜持外,其他哥哥们也都贱兮兮地围过来了——三哥摇着扇子说他也要,四哥顶着冷脸却默默伸出手,五哥憨憨一笑说给五哥一口…… 你一颗我一颗。 胤峨含泪分光了荷包里所有的糖,嘴一扁,跑回奶嬷嬷怀里嚎啕大哭。 作者有话要说:  奇怪,老十的名字打出来在晋江显示成问号 只能用峨眉山猴子的峨了(摊手) 19 救猫 转眼间就到了四月末,京城的…… 转眼间就到了四月末,京城的天气总算一日暖过一日,内务府也开始着手裁作夏衣的事儿了,程婉蕴等内务府尚衣监的绣娘过来量完身子,就无所事事了起来。 碧桃正羡慕地瞧着青杏将她的尺寸记在小册子上,她大字不识,因此格外佩服能写几个字的青杏,一见程婉蕴写字就凑上来伺候她笔墨,可当程婉蕴说要教她,她又连忙摆手:“奴婢是哪个牌面的人,不敢劳动格格。” 青杏记好后,捧了茶碗过来:“格格个头窜得快呢,往后给您做里衣袖子可得留长些了。” 程婉蕴点头,她最近也觉着自己长高了不少。 按照后世的标准,她还是高中生呢,青春期能不窜个子么。 程婉蕴每日起得虽晚,睡前却会放下床帐子做瑜伽,或是拉伸吐息,或是冥想打坐,这都是太子爷不来的时候,她避着人做的,也觉着对长高有帮助。 吃过午饭,去看了看之前打卵的孵化盆,均匀洒在盆底的鱼卵已经长出小黑点,这是成功受||精的证明,她蹲在那儿挑完坏卵,回去和青杏一块儿做了双袜子,突然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碧桃见她实在无聊,便提议道:“前阵子添金说,奉宸苑的花房里培育出了一批金莲,给太子爷孝敬了几盆,就安置在南花园的暖房里,您要不要去瞧瞧?” 听说金莲花主要产于东北及内蒙古的高山上,程婉蕴做为两辈子的南方人还真没见过,便带上青杏碧桃兴致勃勃前去赏花。 毓庆宫的南花园其实不大,但打理得很美。之前,程婉蕴很少主动到处闲逛,平日里除了去李氏那边请安尬聊一会儿,多是在自己的后罩房里关起门来折腾,也不是她宅,而是初来乍到,真不敢到处跑,太子爷喜欢她的理由里,恐怕也有她做事知晓分寸的缘故,从没踩到太子的底线上头。 在钟粹宫的时候,管教嬷嬷曾经说:“在宫里,少说话也要少做事。” 程婉蕴是听懂了的。 因此进了东宫一月有余,她才第一次走出新手村,开辟了新地图——南花园。 南花园离她住的地方不远,沿着彩石甬道,穿过爬满藤萝的石拱门,便能闻到草木特有的那种清爽气息。她望着眼前小而精致的花园,不由真心赞叹。 眼前佳木葱郁,在花台、假山及周围亭台楼阁间搭配栽种了四季常青的松柏,还有藤萝、银杏、梅花、海棠、林檎等开花及落叶植物,远处还有一片鱼池,水面上种满了莲花,如今只有碧绿的莲叶,还不到开花的时节。 园子里还养了几只仙鹤,正在水边闲庭信步。 程婉蕴看得目不暇接。 暖房在另一处,越往花棚的方向走,就能遇着越多专司浇花培树、喂养池鱼的小太监,他们或是爬在假山上除草,或是站在水底清理淤泥,还有推板车从上驷院抬运粪土的苏拉。 暖房有专门的养护太监管理,远远见着程婉蕴一行人过来,立即便放下铲子,打千儿磕头:“给程格格请安,格格吉祥。” 程婉蕴叫了起,那太监又堆着笑:“格格可是来赏花?” 添金昂首挺胸:“格格来赏金莲。” “哎呦,奴才才说呢,那金莲怎么今儿一早又开了三四枝,真喜庆,原来是应到这儿了!”养护太监嘴上像是抹了蜜,殷勤备至地领着程婉蕴进去,“格格,您仔细脚下……” 程婉蕴进去了才发现,这花房里大得很,分了不少区域,有专门放茉莉花、牡丹花、兰花的花洞,还有专门收放石榴、夹竹桃、桃树和松树的,每个花洞里都配有铁火盆一个,铺上十斤煤,十二个时辰不间断地供暖。 金莲放在最里头,一共只有三盆,寥寥开了几朵黄花,程婉蕴见了反倒觉着有点失望,并不算特别好看的花,就特别像上辈子城市绿化带里种的那种。 养护太监却骄傲地说:“万岁爷特别看中这金莲花,不仅写了不少有关金莲的御制诗,说金莲花‘碧叶黄英,鲜洁可爱’,还特意从五台山移植了不少金莲花到避暑山庄、香山栽种呢!如今宫里,也就咱们毓庆宫得了几盆,旁人都没有呢!” 程婉蕴将差点说出口的“还不如水仙好看”硬生生咽了回去,连连点头:“真好看。” 康师傅说好,那必须好! 虽然有些失望,但她这一趟也没白来,跟那养护太监交流了不少养花心得,比如月季该怎么驱虫、怎么施肥又要怎么修剪枝叶,然后还要了几盆石榴花、芍药盆栽。 那太监喜滋滋地收下赏钱,满花房里给程婉蕴找长势最好最大的花,还特意带程婉蕴到库房挑花盆,挑完程婉蕴还想逛逛花园,养护太监立即遣了八个苏拉,拉了两辆板车给她运回去了。 她一路逛到莲池附近,竟遇着杨格格,她皱着眉头坐在亭子里,正看着几个小宫女采莲叶。 这大概就叫冤家路窄,既然遇见了,便不好装没看见,程婉蕴没法子,只好上前与她见礼打招呼:“杨姐姐好。” 杨格格正是不愿意见人的时候,站起来随意一福身,就重新坐回石凳上,也不和程婉蕴寒暄。 程婉蕴有点惊讶,之前哪次遇见她不冷嘲热讽一番的,今儿倒安静。 不过她也发现杨格格今天估计没想到能遇见人,没怎么打扮,而且……她梳了旗头,却几乎都是假发包,自己的头发都快包不住假发了,脸色也差了许多。 程婉蕴在打量她,杨格格哪里能忍住,转过脸来冷冷问:“程妹妹瞧什么呢?” “杨姐姐似乎清减了些。”程婉蕴讪笑道。 杨格格一副“要你多管闲事”的模样,哼了一声又别过脸去,半晌似乎又觉着气不过似的,阴阳怪气地说:“程妹妹倒是圆润了些,我可不像妹妹,有膳房成日里巴结孝敬不断的,今儿一包点心,明儿一罐梨汤的。” 程婉蕴听了微微挑眉,膳房昨个的确给她送了两罐子冰糖雪梨,还是青杏见她最近有点上火,临时起意问膳房要的,这就给杨格格知道了? 她小院里人少,管的也严,那就是膳房那边漏出去了。 程婉蕴心中瞬间警铃大作,她原本想着慢慢来,一点一点把自己身边的篱笆扎紧些,别刚一进来就收买这个收用那个的,一则没那么多闲钱,二则心正的人可贵,忠心也不是花银子就买来的,但看来杨格格的手已经伸进膳房里去了,她要是膳房里没自己的人,肯定要吃亏的。 从里只有千里做贼的,没有千里防贼的道理,天长日久,总有疏懈的时候。 她想了想,也不想留在这自讨没趣,借口有事便带着青杏离开,而她走了之后,杨格格又忍不住回过身,紧紧盯着她离去的背影。 今儿程格格也是家常打扮,甚至连旗头都没戴,上面梳了小两把头,下面就垂着一条乌黑油亮的大粗辫子,用缎带系着,随着她走动在身后晃动。 她嫉妒地看着程婉蕴今儿梳的大黑辫子,手不自觉地紧紧攥成了拳头。 她这几日也不知是冲撞了哪路神明,先是身上起了疹子,后来那个周太医说恐怕是养不得猫,她就把猫处置了,用了几天药身上红疹是退了,但又开始头痒掉发,康太监替她熬了黑米黑芝麻水洗头也没用。 她这几日真是心焦得很,但越是心焦就越发不好,前日又请了一回太医,还是那个周太医,他把了脉又说她肝火旺,肾经却虚,于是她日日喝鲜采的莲叶紫米粥,还日日用他配的生发方子洗头,还是一梳就掉一大把,真叫她焦急得要命。 程婉蕴可不知道杨格格在发愁,她回去的路上就想了个法子。 今天跟她出来闲逛的只有青杏碧桃,后头跟了两个替她跑腿的小太监,长得个头、模样都很相似,她咋一看都有点分不出来。 其中一个特别乖觉,刚注意到她的视线就立刻躬身上前伺候道:“奴才添福,格格有何吩咐?” “我晚膳想用粥底锅子。”程婉蕴吩咐道,“你去和郑太监说一声,他知道我想要什么样儿的,按时送过来就是了。” 小太监嗻了一声,起来就小跑去传话。 程婉蕴吩咐完也不去想这个事儿了,继续拂花看绿,不由便走得慢了些,谁知竟下起瓢泼大雨来,她们主仆二人连忙到前头大树下躲雨,跟着的小太监早已冒雨飞奔回去取伞。 程婉蕴小跑时脚下一绊,险些摔了个脸着地,幸好青杏立即将她拽了起来。 可摔倒的一刹那,她的手下意识撑到了地上,却在茂密的灌木丛中摸到一丝温热的柔软,吓得她尖叫一声,随即便被青杏拉了起来搂在臂弯里。 青杏一下一下替她顺着气,自己也惊魂未定:“格格不怕,好悬没摔着……” 程婉蕴却已经看清了茂密枝叶里,躺着一只奄奄一息的猫。 作者有话要说:  我感觉好像好了许多 就是嗅觉和味觉都失去了大半 今天还特意买了个榴莲来,结果居然闻不到榴莲的臭味……_(:з)∠)_ 于是啃榴莲像啃馒头似的,浪费了这一百多块钱呜呜呜 20 外交 “这怎么……”她不顾青杏的…… “这怎么……”她不顾青杏的阻拦伸手拨开了枝蔓,眼前露出了一只黄白相间的长毛猫,“这是不是杨格格的猫?” 可是这猫已经和当初那胖乎乎毛茸茸的样子截然不同,身上瘦骨嶙峋,尾巴、背脊上都有伤口,如今被雨一淋,更是凄惨万分。 这宫里没有什么秘密,只要留心去打听,总能知道。碧桃连忙将杨格格弃猫之事说了出来,并犹豫着劝道:“格格,既是杨格格丢的,咱们还是不要多管闲事,省得她又编排出什么话来,还是走吧。” 程婉蕴犹豫地看着眼前的猫,被青杏和碧桃轻轻拽了拽,又回头看了好几次。 碧桃急了:“格格,那猫看样子也活不了了,咱们别多事了。” “可是……” “走吧,格格。”青杏也说,冲远处赶来送伞的添银挥手,“接咱们的来了,咱们快回去换身衣裳别着了凉。” 程婉蕴跟着两人走了,没走几步,她还是停了下来。 “它还活着,如果就这么走了,它就此死了,我恐怕会良心不安的。” 一条生命和几句非议,孰轻孰重,根本不需要相提并论。 雨声噼啪,她转身小跑回去,两个宫女慌得连忙也跟上,见程婉蕴还想动手去抱猫,青杏连忙冲上来抢先把猫抱起来:“奴婢来奴婢来,格格别脏了手。” 雨下得越发大了,几人一猫一路小跑回了院子,都成了落汤鸡。 半个时辰后,程婉蕴裹在毛毯里,脚边搁着暖融融的炭盆,捧着碗姜汤小口小口地喝:“真辣啊。” 碧桃正在后面替她烘头发:“就是要辣辣的老姜才能驱寒呢。” “那猫怎么样了?”程婉蕴被辣得龇牙咧嘴,搁下碗便问,“添金回来了么?” 一回来,程婉蕴便吩咐添金将那只猫拿小毯子擦干包好送到猫狗房去问问还有没有救,就算尽了一份心了。 之前添金在养牲处待了不少年,认识个很会给猫狗治病的老太监,希望真能救那猫一命。 “还没呢,”青杏指挥着小宫女将膳桌摆进里间,道,“添金就算生了翅膀也飞不了这么快呢,这猫您都问三遍了,快别操心了,您说想吃的粥底锅子,郑太监说待会他就送来。” 程婉蕴眉头一动:“郑太监亲自过来?” 青杏点点头。 试探有了结果,程婉蕴笃定,郑太监果然是个闻弦歌知雅意的聪明人。 往常她要点膳,从来不直接给郑太监带话,都是先告诉三宝,再由三宝转述,今儿她刻意让小太监这么做,就是想知道郑太监有没有深度合作正式建立外交的意思。 另外就是,她确实特别想吃一顿粥底火锅了。 本来四月快过去了,膳房里就不怎么预备锅子了,何况她一直想吃粥底火锅,粥底火锅是广东人的吃法,在这儿根本没有,她之前就给三宝讲过这个火锅是怎么吃的、有什么东西,然后让他们先试一试,等要吃的时候再叫他们预备。 她那会细细地讲了半个时辰,也得亏那孩子能记住。 “郑太监如今可巴结咱们呢。”碧桃将她烘干的头发辫了起来又挽在脑后,方便她用膳,“他那么大年纪了,每回见着奴婢,都哈着腰叫奴婢碧桃姑姑,哎呀,可把奴婢臊得慌。” 程婉蕴和青杏都笑了起来。 所以这也是她选择郑太监的原因,他是膳房里头一个对她释放善意的,如今也到了投桃报李的时候。 不一会儿,膳房的人便来了。 郑太监果然是亲自来的,指挥着三宝将那粥底火锅摆上了,丝毫不在乎碧桃揶揄的眼神,恭谨地哈着腰来请安谢恩:“格格您瞧瞧,是不是这个味儿?” 程婉蕴还是头一回见他,郑隆德六十上下,头都白了,老脸也又皱又耷拉,但浑浊的眼睛却透着精明的光。他穿着浆洗得笔挺的八品太监服,鬓角、指甲都刮得干净利索,能瞧出来特意收拾过的。 她笑着让郑隆德起来说话,瞥了一眼吊锅,这锅中是乳白色透亮的清粥,拿勺子捞却又不见米,这粥底虽然瞧着简单,但要做成这样却绝不简单,便让青杏拿银子赏:“郑公公费心了。” 郑隆德一听,绷得过紧的肩头就松了,连忙推拒了:“给格格做饭,那是分内的事儿,可不敢接这赏。” 程婉蕴听出他想要投效的意思,心里满意。 她其实从来没往膳房塞过银子,顶多给送膳太监三瓜两枣“打赏费”,今儿不需要她说什么,郑隆德就愿意主动表忠心,这是她没想到的,也是难得的机会。 哪怕是咸鱼,也该有自保的能力,膳房里没人真不行。 瞧着郑隆德那么大年纪了,还能在毓庆宫做事,就知道这也不是简单的人。 程婉蕴用膳的时候不喜欢太多人伺候,往常只留青杏一个,但今日便不同。 “郑公公替我讲讲,您这粥底是怎么熬的?”程婉蕴有了收用的意思,便没有几句话把人打发了,还招招手让三宝也过来,“三宝你傻站着做什么,你也来听,好好跟你师傅学呢。” 程婉蕴既然起了心思,就将眼光放远了些,也多琢磨了些。 郑太监这个年纪为什么不愿出宫荣养?膳房可不是什么清水衙门,捞了一辈子,恐怕比她那县令老爹还富裕,哪个大太监在外头没有地没有房?甚至养几房小妾的都有,哪怕愿意放下身段来巴结一个没品级的小格格,也顶多再待两三年就得出去了,他费那么大劲干嘛? 太监没了根,最喜欢收徒弟、干儿子的, 程婉蕴揣测,三宝这孩子能被郑太监带在身边,想来就是郑太监选定的,日后要为他养老送终的“继承人”。 他豁出一张老脸,一是三宝与他投缘,他要为这徒弟铺好以后的路,二是他在外头没亲人了,出去了也是孑然一身,还不如留在宫里,有徒弟有老友有地位,总归比外头孤寡终老的好。 因此程婉蕴喊三宝过来,又是一次试探。 谁知郑隆德立刻就听明白了,颤巍巍跪下磕头:“格格大恩,奴才永世不忘。” 有这句话,程婉蕴也就放心了,赶紧让三宝把郑太监搀起来。 谁知,随后三宝便在一旁声音响亮地回答:“回格格的话,奴才在膳房就跟着师傅学了一遍,这粥底奴才都学会了,先是要选用上好的香米,还用石磨轻轻擂过,师傅说了,要让一粒米碎成三瓣,再细细地洗上三四趟,添上油盐拌匀,再用砂锅小火慢慢地煲,煲到水米交融像花儿似的一层层往外翻,然后必须从花心舀出粥水,那才浓稠雪白、顺滑如汤……” 程婉蕴看他双眼乌黑饱圆,又清又亮,忍不住摸了摸他圆乎乎的脑袋,不由失笑——郑太监把他这个小徒弟护得真好。 郑隆德虎着脸弹了三宝脑门一下,却没舍得用劲,教训道:“还说学会了,话都说不明白。” 三宝捂着脑门,眼神还挺委屈,没想通自个哪儿没说明白。 郑隆德把人拽到一边,气得声音像是从牙缝里冒出来:“格格哪有空听你卖弄的……” 这粥底火锅怎么做本来就是她教的,她当然不是真想听他们是怎么熬粥的,只是递出来一个台阶,释放“合作”的信号罢了。 谁知道三宝是那么实诚一孩子,罢了,心正的人日后用得也放心。 这时候,门上忽然通传太子爷要过来用膳,郑隆德便拉着蠢徒弟,连忙千恩万谢地告退了。 程婉蕴听着外头的雨声,心里吐槽,别以为他不知道太子爷天天过问她吃什么,每回都装得来的都挺巧,但只要她一吃点什么新鲜的,他没吃过的,他准会过来,就跟那闻着味的猫似的。 瞧瞧,这么大暴雨都拦不住啊。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起来神清气爽,还有点咳嗽,但脑子清醒好多,为了庆祝双更哦~~ 下一本就决定是《穿成科举文对照组女配》了姚瑶穿成一篇科举文里的对照组女配。 原文剧情里, 她与女主因嫁得近,成了对门邻居。 原主家有六个姐姐一个弟弟,穷得有上顿没下顿,家人为了半贯彩礼钱,逼她嫁给谢寡妇家的病秧子谢祁。 女主本是娇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因家道中落,嫁给了顾记酒坊家的长子顾骏骢。 两家同时娶亲,新妇总会被人比较。 女主勤学酿酒,将酒坊打理得十分红火,一路支持男主科考成状元,带着一家子搬到京城,开了间大酒楼,爱情事业双丰收。 原主自己好吃懒做不说,事事嫉妒女主,成天上蹿下跳给女主使绊子,还怨天尤人,嫌谢祁短命多病,又怨乡下婆婆强势泼辣;最后害谢祁名落孙山毁了前程,自己被休下堂凄苦一生,成了街坊四邻口中的笑柄。 姚瑶穿来以后。 望着手握书卷临窗看雨的男人侧影,忍不住斯哈了一下。 不得了,这人长在她心坎儿上了。 谢祁平日在书院读书,不常归家。 他想起那个蛮横无理的女人便心生抵触。 在书院硬抗了大半个月,冬雪落下,他才在婚后再次踏入家门。 谁知远远便望见了炊烟。 破旧小院收拾一新,墙根下垦出一丘菜地,几只小鸡满院乱跑。 灶房里,沾了面粉的清秀小脸探出来,微微一愣后,冲他弯起眼睛一笑。 “郎君,你回来啦。” 从此,每逢休沐之时,他总第一个踏上归途。 【食用指南】 1.架空宋风,杂糅私设,不要考据呀,啵。 2.美食经营,科举奋斗兼具恋爱的日常~ 感觉对胃口的宝子可以点进专栏收一下~ 21 眼光 双更合一(入V通知) 回膳房的路上,郑隆德撑着伞也不由感慨,程格格瞧着这么不声不响一人,没成想心思那么通透,可她又知道藏拙,怨不得张扬在明处的杨格格、自以为是的李侧福晋都给她比下去了。 今儿一听那小太监的话,他就知道话里还有话,略一琢磨就琢磨出味儿来了。 昨个杨格格身边的太监福桂可没少打听程格格的事儿,给洪登那老货塞了不少金瓜子,嘿,程格格反应倒不慢,今儿就递了话来了。 他其实也可以不接程格格这一茬,可惜他再赖几年,往凌嬷嬷那边甭管怎么孝敬也不会留他了,人老了,就得服软。 之所以亲自来,就是想给他这傻徒弟找个靠山。 连这个程格格都猜到了,和他一块儿颠了那么多年勺的老家伙们却都以为他舍不得这一身八品太监服,想他是还没捞够呢! 他也不解释。 要不说,人跟人大不一样呢。 郑隆德在宫里待了四十八年了,他相信自个眼光不差。 从程杨两位格格进宫头一天,他就竖起耳朵打听起来了,膳房里那么多太监个个都觉着杨格格一定得宠,说她大家出身、容貌不俗、待下人又大方,那跟散财童子似的,银子海了去了。又说程格格小家子气,连李侧福晋都不懂巴结。 还开了赌盘,人人都压杨格格飞黄腾达,只有他一气儿给程格格压了五十两。 嘿呦。 郑隆德听了都好笑——当格格的,在奴才堆里经营这些名声有什么用,太子爷还能听奴才的? 不过是杨格格心大,处处把自个当侧福晋了,想提前谋个好名声,她总以为她这样的家世当侧福晋足足的,却没搞明白利害关系——只要太子爷不喜欢,还不是什么家世都白搭么? 家世好有什么用,谁的家世还能好得过太子爷? 太子爷要是看重家世的人,就不会晾着李侧福晋这么多年了。 他呢,一开始既收了杨格格的银子,但对程格格也周到,别人不愿意揽她的活,他就愿意,不管程格格要什么,是不是繁琐,他都想着法子叫人满意。 有一天他正炒菜呢,就听说杨格格养了只猫,吓得他差点把锅给摔了——哎呦喂,这杨格格可算摸着老虎屁股了! 就算万岁爷下了明旨谁也不许再提当年那只猫是怎么死的,但宫里的老人谁不清楚?只是都不敢说罢了!真不知谁给杨格格出的馊主意,那可太厉害了! 随后不禁大笑出声,就那赌局他起码能赢一百两! 从那以后,他就再也不敢搭理杨格格了,却让三宝是一天四五趟专往程格格那儿跑,哪怕程格格不在,也要给她身边得力的宫女、太监面前说说话混个脸熟。 其他几个掌勺太监还笑话他人老糊涂了,还捧着一格格,如今怎么着? 程格格每次点膳只找他,爱吃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也只有他会做,这两天连何保忠都来找他说话了。这程格格也是能耐,连太子爷也爱吃她的那些玩意儿,昨儿淳本殿就说今天午点要炸薯条,何保忠点了名要他亲自炸的,务必要和程格格那儿吃的味儿一模一样,他可天没亮就带三宝亲自去庆丰司套交情,哼哧哼哧背了一麻袋又大又圆乎的土豆回来。 现在其他几个掌勺太监,后悔得差点没把大腿拍断,跟在他后头那是一个郑爷爷长郑爷爷短的。 哼,他可没空搭理。 三宝听郑隆德这走着走着就一会儿冷笑一会儿磨牙的,茫然地仰起头问:“师傅您这是怎么了?吃坏肚子了还是?” “你气死我得了,”郑隆德凶巴巴地瞪他,“笨成这样!以后师傅要是走了,你记着,只管一心一意伺候程格格,以后程格格要有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时候,你也能跟着鸡犬升天,知道了?” 三宝呆了呆,低头嗯了一声,好半晌,又怯怯地去握郑隆德布满皱纹的手:“师傅,您别走,我不想升天,我离不开您。” “没出息!”郑隆德老眼一热,扭过头去骂,却紧紧回握了徒弟瘦小的手。 一老一少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雨幕中。 # 后罩房那头,添金也已抱着猫回来了。 添金是个手脚麻利的人,他知道程婉蕴挂着心,因此猫狗房的老太监给猫包扎完伤口,他就连忙把猫抱回来了,喜气洋洋地回来复命:“格格,猫狗房那边瞧过了,说那伤口像是狗咬的,但幸好没把骨头咬断,往后他们三天过来换一趟药,咱们平日里只管好吃好喝伺候着,十天半个月准好了。” 程婉蕴听了果然松了口气,觉着这趟雨没白淋。 仔细去瞧添金怀里的猫儿,它趴在人的臂弯里,不叫也不乱动,安静地用一双碧绿的眼睛看人。这猫头大而圆,耳朵大,猫门上还有M型的虎斑,虽然流浪了几日显得极瘦,但身上的毛擦干了,还是能看出它的被毛又长又密,背上是清晰的黄棕色虎斑纹,脖领和腹部都是白毛,摸上去手感又软又细腻。 “这是什么猫呀?”程婉蕴试探地伸手摸了摸猫的脑袋,那猫竟然微微仰起头蹭她手心,喉咙里还呼噜呼噜响,可她把惊着了——这也太乖了吧! 这猫看着那么大,结果是个自来熟的粘人精不成?还是知道自个是救它的人,才那么亲近? 添金笑着把猫往她手上递:“这猫和格格投缘,您抱着玩。” 程婉蕴抱上了,猫不重,她却有点僵着不敢动了。 她以前在程家的时候没养过猫,因为后母不喜欢,家里熊孩子也多,她自己没信心能养好;上辈子工作繁忙,出差十天半个月是常事,也只有眼馋的份,只敢养几条鱼聊慰寂寞罢了。 因此她只觉着这猫看起来特别好看,却认不出是什么猫。 “这猫可有来历。”添金显然早料到了程婉蕴可能会问,在猫狗房就打听清楚了,“这猫的爹妈是之前鄂国使臣进上来的,一共两只,一公一母,后来猫狗房就给配了种,这猫是那两只贡猫生的第二窝,叫什么西伯什么利亚猫。奴才见着它爹妈了,嗬,那么大!” 添金夸张地张开手臂比划:“所以咱们手上这只瞧着大,其实才刚满仨月,还是个小奶猫儿呢。所以奴才还要了些羊奶来,说是猫吃牛乳要拉肚,喝羊奶好些。” 程婉蕴没想到这猫还小,它看着有普通成年猫那么大呢。 碧桃蹲下来捧起那猫的尾巴,笑道:“格格您看,它尾巴像不像鸡毛掸子,又蓬松又大,可真漂亮。” 程婉蕴笑了:“以后你多喂它,让它帮你抹灰。” 青杏却有些担忧:“奴婢听说杨格格养这猫养得浑身都长疹子,咱们要不要给它洗干净再养?也不知道往后杨格格那边会不会来讨要……” 程婉蕴却知道杨格格可能是猫毛过敏,并不是猫的问题,而且这猫还受伤了,实在不适合洗澡,因此摇摇头:“就算要洗也该等它身上的伤好了再说,先拿个垫子,让它睡里边的梨花橱吧。” 猫显然也是精神不济,窝在垫子里很快睡着了。 程婉蕴刚安顿好猫净了手走出来,就听见门外头扑通扑通地下跪声:“太子爷千岁!” 她连忙也迎了出去。 太子爷进门时披着孔雀羽编成的蓑衣,踩着高高的木屐,袖子也绑了,身上滴滴答答往下滴水,程婉蕴蹲下去见礼的时候差点没笑出来,这位爷为了顿火锅,可太拼了。 胤礽正张开手让人伺候脱衣,没瞧见程婉蕴那忍得快要扭曲的脸,心思也还在外面——今儿是索额图、明珠一行人出发前往尼布楚的日子。 钦天监说今日大吉,结果人还没出京城,就给浇了个透心凉。 大伙都被这场雨打得有点蔫,结果明珠轻笑道:“春雨贵如油,这是吉兆。”他带着人在大雨中折柳、祭酒,索额图则领着军将杀了三牲,击鼓威喝如擂鼓,总算把士气拉了回来。 胤礽跟皇阿玛请了旨意,将舅舅一行人送到城门口,出城的路上他特意请明珠和索额图上车说话,又把身边的凌士晋介绍给两位大人。 明珠摇着扇子上下把凌士晋打量一眼,夸了句:“太子爷身边果然人才济济,您瞧,小小年纪就风仪不俗呢。” 索额图满眼写着嫌弃,他最讨厌这种书生模样的人。 胤礽也有些尴尬,凌士晋与他年岁相当,生得文弱,但又不算很通文墨,是典型的文不成武不就。但此去尼布楚,他需有自己的人随行,舅舅不算,这等军国大事,他只会直奏皇阿玛,明珠更不必说了。他正需要凌士晋时时将每日和谈发生的事传回来,才能知道梦中之事是否真的会发生,亦或,梦里预示的结局是否能够改变。 凌士晋能力不足,但胜在忠心可靠。 索额图和明珠都不知道他有这样奇异的遭遇,还以为他想寻机提携凌家,凌家与赫舍里氏也关系匪浅,因此索额图略一思忖,便道:“既是太子爷的人,那便留在我身边做个校书吧。” 明珠但笑不语,但也没反对。 太子爷塞个人进来,算不得什么大事。明珠在康熙身边一向是做“顺臣”的,自然不会拿这等微末小事做文章,要做文章……自然还有更好的机会。 因此,这事儿就算定了。 旌旗猎猎,马踏地摇,出使的队伍如雷霆席卷出城。 胤礽站在城楼上一直遥望着他们。 他还没想明白自己为何会做这样的梦,之后似乎又再也没有梦到过什么,但他真的希望他们此去平安顺利,希望他添上明珠这个变数,梦中的结局就能改变。 让明珠来分润这功劳又如何,党争、派系的得失,如何比得国土得失! 我大清国土,分毫不让外邦。 胤礽出神地想着,直到落了座才被香气吸引得回过神来。 炕桌上桌上摆满了各类河鲜、海鲜及牛羊肉,中间却是一只架在小泥炉上的砂锅,里头翻滚着浓稠雪白恍若牛乳的粥水。 胤礽从没吃过这样的锅子,不由问道:“这要怎么吃?” 连伺候用膳的小太监都说不出所以然来。 作为清宫粥底火锅第一人,程婉蕴只好先按耐住自己蠢蠢欲动的五脏六腑,起身先给太子爷盛上一小碗未涮过任何食材的纯白底粥:“太子爷,这粥底锅子是正宗的粤菜,说起来吃锅子就是吃个自在,但吃这粥底锅子却有讲究,讲究‘五碗粥’的吃法,就是涮菜也讲究起转承合,乱来不得。” 她将第一碗粥递到太子面前:“这第一碗,就得先吃上一碗干干净净的毋米粥,用米香开胃养胃。” 胤礽见她说得煞有介事,一边拿勺轻轻搅拌那瞧着素淡的粥,一边笑她:“若要说别的琴棋书画,我看你都没精神,只要一提到吃,就两眼放光呢。” 程婉蕴被他打趣得脸微红:“妾身就这么一个爱好,没法子。” 胤礽被她的坦然弄得差点噎了一口。 但这么一下口才发现,原来这纯白的粥底另有乾坤,不由将一碗粥都喝完了:“拿鸡汤熬的白粥?难为熬得那么清爽。” 程婉蕴笑道:“您尝出来了,这是拿上好的小母鸡剔骨和火腿一块儿熬上汤,撇干净油再放入擂过的碎米,用小火慢慢熬煮三四个时辰,直到连米都熬化与鸡汤融合一块儿,才算熬成了呢。” 胤礽起了兴趣:“那第二碗吃什么?” 程婉蕴让小太监将黄蚬子、鱼片、河虾拿过来:“第二碗是鲜粥,涮上鱼虾贝类,让鲜味融进粥水中,这样粥底又清又鲜,滋味更上一层。” 到了这一步太监就知道怎么涮了,程婉蕴连忙坐下来,自己也喝一碗白粥,或许她实在太迫不及待了,喝完就对上太子爷忍笑的眼神。 “民以食为天,能吃才是福呢。”程婉蕴丝毫不以为耻,在等第二碗粥的间隙,甚至兴致勃勃分享道,“爷,您前几日不是赏我一篓子水蜜桃?吃不完的我晒成了蜜桃干,和乌龙茶饼窖成了新茶,等会您拿回去尝尝,茶香里有果香,爽口回甘,正适合这种春夏交接的时候喝。” 胤礽见她说得这样好:“那也不用等回头了,用完膳便泡上一壶来。” 这时候第二碗粥好了,被粥水包裹住的虾仁、鱼片都比寻常吃的更鲜嫩,鱼虾本身的清甜完全被激发了出来。 “接下来,就可以涮肉了。”程婉蕴看太子吃得满意,便出声交代司膳太监,“现在加牛羊肉、猪肉,切记烫的时候快进快出,这样每一口肉才又嫩又滑。” 有了之前的海鲜打底,这肉类吃起来愈发鲜美。 涮完荤菜,最后才加入菌菇、时蔬,这更要把握火候,在蔬菜转熟的瞬间捞出,这样蔬菜不仅有之前河虾荤菜的肉香,又不失原本的爽脆,把一肚子肉菜的负担好好中和。 “东西都涮完了,才到第四碗,那最后一碗又怎么吃?”胤礽连喝四碗粥还意犹未尽,何保忠悄悄咽下口水的同时,不由庆幸这回他特意嘱咐叫膳房用的小碗,不然他这刚好没几天的屁股又不保。 “您看这锅里的粥底。”程婉蕴拉着胤礽起身。 原本洁白的粥水已微微泛黄,清爽米香也化作了浓香,河鲜、肉食、青蔬的滋味全融入这微微冒着泡的粥底之中,这就是最后一碗粥了。 “最后一碗和味粥。” 胤礽一口下去,香鲜爽滑各种滋味便回档在舌尖,果然和味至极,起转承合,最后的合果然不假,值得细细品味。 吃粥底锅子是一个漫长又惬意的过程。 吃完了锅子,这雨也没了方才的瓢泼之势,下得淅淅沥沥,雨丝绵软又轻薄,从窗子里望出去,檐下滴答不绝,四下里水汽弥漫,让大雨下的紫禁城少了些威严,更添了几分朦胧的柔婉。 他今儿也吃得饱,但却不觉着撑肚,深觉舒服。 胤礽惬意地坐在躺椅上,手握书卷默背今日师傅讲的章节,还预备将明日要学的篇章也一并背完。 今儿去尼布楚的使团已出发,皇阿玛又能抽出空来替他们批改作业了,因此得分外用功才行。 作者有话要说:  在那么多小可爱的支持下,本文将于5月22日当天入V! 入V当天会奉上万字肥更,这几天也会加更,每天都是长长的双更合一更新哦! 入V以后每天都会更新6000字以上,时间还是每天早上九点~ 希望小可爱们可以继续陪伴我走下去哦,我会很努力日更的,谢谢各位(鞠躬鞠躬再鞠躬) 22 生气 双更合一 程婉蕴也不敢打搅他,现在太子几乎都不回自个书房读书,于是她给他泡了壶蜜桃乌龙茶,再放上一盘曲奇饼干,就去在外间给木头娃娃涂色。 宫里的日子着实无聊,别说出毓庆宫了,她除了能去南花园散步,连淳本殿也去不得,活动区域只局限在后殿范围。 她不算那种不出门会死星人,但也有点宅不动了,便天天给自己找事情做。 昨个她又叫添金拿着她粗糙的“设计图”去了一趟造办处,先定制了木质的跳棋盘和木制球形棋子,还让那边的雕刻师傅按照她的画样雕了只胖虎和可妮兔,特意不让刷漆,打磨光滑就送回来。 以前她在公园看那些小孩子给石膏娃娃涂色就手痒,只是自己那么大个人了,一直没好意思挤在一群小学生中间去画。 如今可算能圆梦了。 跳棋还要等几天,但这种简单的木雕人家师傅半日就雕好了,手掌大小,把胖虎那呆萌的样子雕得活灵活现的。 青杏帮她将各色颜料一碟一碟摆满炕桌,又取来画笔,程婉蕴坐在炕上调了颜料,专心致志画起来。 等胤礽背完书出来,一只圆滚滚正舔尾巴的木雕老虎就递到他面前。 “……”胤礽拿起来左看右看,实不知该如何欣赏。 偏生眼前的人仿佛正摇着尾巴等待他夸奖的样子。 “嗯……”胤礽翻过来,还瞧见这底下用朱砂描出“好运”二字,一个“丑”字盘桓在口中,最终他咽了下去,艰难评价,“还算别致。” “送给您了。”程婉蕴备受鼓舞,亲手交给何保忠,让他放进太子爷的书箱里,“这是转运虎,您正好属虎,平日写字还能拿来当镇纸。” 程婉蕴是相信玄学的,她一直觉着太子被废和他走霉运很有关系。 屁股决定立场,她以前看清穿剧是妥妥四爷党,现在却不妨碍她希望太子爷一辈子顺顺遂遂,毕竟被废了可能就吃不上粥底火锅了。 胤礽赏脸收下了,心里默默地想,还是收在自己屋子里摆摆就算了吧,若真带去上书房被兄弟们瞧见了,还不笑掉大牙? 但这蜜桃乌龙不错,他问做了几罐。 程婉蕴老实回答,蜜桃不多,拢共才得了三罐。 “茶不错。”胤礽面不改色顺走了三罐,另外还嫌弃她装茶的竹罐子寒酸,说另外给她找几套珐琅彩的、白瓷的,还有她最喜欢的天青色……汝窑。 “谢太子爷赏。”程婉蕴讪讪笑着,她都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真的没有最喜欢“天青色”,但回头看到墙上挂着的胤礽赐她的六个大字,又默默咽了下去。 算了就当她hin喜欢吧。 古代高中生胤礽晚上还要完成康熙和三个授课师傅布置的一堆课业,因此没留下做那春闺之事,临走前捏了捏她脸,特意吩咐何保忠给她再抬两篓子蜜桃,顺便拨两个太监帮她晒茶,“你得空再做些,我拿去送人。” “……”做人果然不能嘚瑟,藏起来自己偷偷喝多好。 程婉蕴内心疯狂哔哔爱新觉罗·扒皮,实际上跪下谢恩的动作却越来越流畅。她悲哀地想,她怎么又变成了当年那个领导说有个重要项目交给你你要好好干,心里把领导自开天辟地以来的祖宗都骂了一遍却笑着说一定不负众望的那个社畜。 自作孽不可活,宽面条泪流不尽。 太监们将步撵抬过来了,胤礽正要穿上木屐离开,忽然听见一声猫叫。 他怔住,循声望去。 程婉蕴这间暖阁是有梨花橱的,猫叫声便是从里头传出来。 “你养了猫?”胤礽脸上的笑敛去了。 程婉蕴几乎是话音未落就发觉了他急转直下的情绪,那种冰凉中带着一丝怒气的口吻是她从来没听过的,吓得她几乎想立刻跪下请罪。 太子讨厌猫?没人告诉她呀! “这是妾身今儿在南花园捡的。”太子爷既然过问了,青杏便立刻开了梨花橱,将猫抱了出来,程婉蕴觑着太子的脸色,小心翼翼回答道,“躺在木灌丛里,就剩一口气,妾身不忍心就抱回来了。” 太子走上前看猫,却一直没说话。 这果然还是身边没人的锅,程婉蕴心想,她身边不管是太监也好,宫女也好,就没有在宫里呆得超过五年的,对太子、对毓庆宫的事情都知道的有限。 她院子里养了那么些鱼和龟,从来不见太子爷有什么不愉快的,偶尔兴致起来还会和她一块儿逗鱼玩,杨格格养了那么久,好像也不见太子生气呀? 太子一言不发,程婉蕴也越发忐忑,屋子里所有人个个都恨不得把自己当不会喘气的木头桩子,头都快埋都胸前去了。 抱着猫的青杏都撑不住开始微微发起抖来。 良久,胤礽才说话:“这猫原本是杨格格的吧?你不送回去?” 程婉蕴呆了呆,他这是觉着她抢了别人的猫才生气的么? “今儿刚捡着,想着先救回来命再说,就还没去杨姐姐那边问过,”程婉蕴也不好说杨格格什么,低头道,“若是不妥,妾身晚点就送回去……” “不必了,杨氏不是爱猫的人,”胤礽神色复杂地看了那猫一眼,“伤成这样,就放在你这儿养着吧。” 说完抬腿就走,留下懵圈中又有些害怕的程婉蕴。 她这是惹太子爷生气了吧? 还有,他最后那句话听着怎么有点奇怪,他这么评价杨格格,似乎对她弃猫之事了如指掌,连带着对她这个人都有大意见了。 反而不像是冲着她来的。 程婉蕴分析完一波,感觉自己好像没犯什么错,看青杏还一脸惨白的样子,便温声安抚道:“没事儿,先把猫抱回去吧。” 添金也抖着腿过来小声道:“格格,要不奴才跟郑太监打听打听?” “先别去外头打听,”程婉蕴觉得太子爷对毓庆宫大小事情都门清,她上赶着去打听太子爷是不是讨厌猫反而显得心虚,“以后有机会再说。” 胤礽一言不发地回到淳本殿,何保忠跟在后头,不由紧紧缩着自己浑身的肥肉,想让自己显得稍微不起眼一点,别让太子爷瞧见了拿他出气。 那程格格也是,人家丢的猫你捡回来做什么,这不是刻意戳太子爷的肺管子么,日后……哎呦喂,这恐怕都没什么日后了! “你去打听打听,那猫儿是怎么到程格格手上的。”本想写字,却又静不下心,胤礽重重搁了笔,沉着脸招手让何保忠过来,“弄清楚了即刻来回。” “嗻!”何保忠麻溜出去了。 杨格格拿猫做文章已经让他深恶痛绝,在程格格这又见着这猫,只让他更加愤怒——若是刻意盘算的,那背后的人他非要揪出来不可。 还有完没完了。 “什么?程格格把那猫捡回去了?”李氏正坐着盘账,忽然就听金嬷嬷来回说太子爷在程格格那儿生了大气了。 “可不是,程格格也是傻的,什么都敢往回捡……”金嬷嬷帮着添水磨墨,语气里满是幸灾乐祸,“这回可好了,太子爷从此指定厌了她!” 李氏沉思了片刻,叹息着摇摇头。 此刻,她倒不盼着程格格失宠,毓庆宫的后殿里如今就只有三个女人,除去她身子不好,此消彼长,程格格失了宠,岂不是给杨格格添了助力? 她还指望着程格格的肚子呢。 “真是时也命也。”李氏是知道金虎的,她三年前一进毓庆宫就被指为侧福晋,比程杨两个格格都天然具有优势,这毓庆宫的奴才都主动巴结效忠。 虽然要将毓庆宫的人拢到手心里来用,她也经历了一段艰难的时候,但有些暗地里的事情就是知道得比旁人快一些。 因此没多久她就知道了太子爷最讨厌猫,也知道了其中的隐秘缘由,怪不得其他宫里多少也有野猫,唯独毓庆宫里是一根猫毛都寻不见。 因此就是捉老鼠,凌嬷嬷都是借狗来捉的,有这一层,这又替她得了方便了。 杨格格要养猫,她乐得推波助澜,果然太子爷见了她就心烦。 柳儿悄悄把猫放了的事儿,她也知道。猫若就这么没声息地死了,天长日久的,杨格格做小低伏,太子爷未尝不会想起她的好,先留着这猫,再使人旁敲侧击说几句话,太子爷彻底厌了她就是迟早的事儿。 前头都好好的,太子爷听说杨格格弃猫的事儿,虽然什么也没说,但李氏知道事成了,这时候只要再让猫死在毓庆宫里,太子爷就能厌她一辈子。 没成想,那猫倒凶悍,让狗咬了个半死硬是跑了,却被程格格捡了。 罢了,程格格不争气,杨格格也别想好,她只管沉住气好好养身子,等到了内务府秋选的日子,再进几个新人就好了。 “让康海柱加把劲。”李氏翻着账册,轻描淡写地说,“还有,前个儿阿玛托人送来一盒上好的紫灵芝,听闻僖嫔近日气疾又犯了,你亲自给僖嫔送去,若是僖嫔关切太子,你便据实说。” 金嬷嬷会意,应下了。 # 何保忠很快就打听到了。 太监这类人无处不在,又全都趋炎附势,何保忠作为毓庆宫所有太监所仰望的顶端,哪里需要自己跑腿打听,他的屋子就在淳本殿偏殿外围檐廊下那一排廊房里,三间打通成一间,就住他一个人。 白日里他跟在太子爷身边寸步不离,晚上大多时候他也在太子爷床下的脚踏上对付,这三间大屋子他也就生病的时候能住上。 就算如此,不用他吩咐,这屋子日日都有小太监打扫看门,谁也不敢占用。 这会儿他人还没到,屋子里炭火、热水、瓜果蜜饯就都备好了。 躺在屋里让小太监伺候着抽一袋烟的功夫,自然就有人替他办事情办妥当。 两个小太监捶腿,一个小太监点烟,还有抢着端茶递水都快打起来的,何保忠被这乌泱泱一屋子人吵得够呛,吞云吐雾地摆手道:“怎么一个个都闲的没差事?都出去都出去,我这抽个烟都不带消停的。” 赶走了一半人,等散出去套话的人回来,听完他也不久留,连忙就起身往淳本殿正殿书房赶,他是出去办事了,可太子爷身边不会没人伺候。 他气喘吁吁小跑回来,果然就见到太子爷身边伺候的是茶房管事太监雅头,他心里咬牙,面上却堆满了笑:“爷,奴才回来了。” 这雅头生得唇红齿白,身形玉立,还会泡一手功夫茶,在太子爷跟前也很得脸,是何保忠的头号心腹之患。 “雅头,你先下去。”太子头也不抬,翻过手上一页书,“程格格的那几罐子茶你记得单独收起来,近日雨水多,别霉坏了。” “嗻。”雅头捧着托盘,倒退着走出门外,才直起身。 何保忠正好就进来,两人擦肩而过,衬得何保忠跟那白皮汤圆似的。 胤礽忍住笑:“何保忠,你是不是又胖了。” 何保忠笑着猫过来,陪着打趣道:“奴才这身肉就跟奴才亲,甩也甩不掉。” “你这早晚两顿,再加三趟点心,顿顿不落,这肉能跑才怪了。”胤礽笑着摇头,“我叫你去办的差事办的怎么样了?” 何保忠已经闻见了屋子里那甜丝丝的蜜桃乌龙茶的味儿,心里早就有了谱,于是就照实将事情说了:“回太子爷的话,奴才都打听清楚了,程格格今儿是去赏花的,正巧赶上大雨才往曲水亭那边避雨,捡着那只猫的确是意外。” “至于猫怎么伤的……奴才听南花园割草的小太监说,那猫在南花园躲了几天了,他们又是下笼子又是下夹子都没抓到,正巧库房里闹鼠患,咬坏不少缎子,管事太监请了李侧福晋示下,李侧福晋问过了凌嬷嬷,就叫猫狗房牵了只会捕鼠的大狗来,谁知老鼠还没抓到,倒把猫揪出来咬伤了。那猫跟狗打了一架窜没影了,李侧福晋不愿多管闲事就叫人跟杨格格说,杨格格说那猫不干净打死了了当,后来就被程格格捡着了……” “还有,奴才还打听到了些别的……”何保忠顿了顿,瞄了眼太子的脸色,见他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继续说,便咽了口唾沫,声音越说越低,“杨格格经常招内务府一个姓康的太监来梳头,那康太监虽是内务府的跑腿小太监,却时常出入延禧宫,算是惠妃娘娘身边有几分脸面的人……” 胤礽“啪”地一声合上书。 何保忠立刻闭了嘴,头埋得低低的。 很久很久,他才听到太子爷冷冰冰的声音响起:“这都过了多少年了,宫里的人还是这样,他们把人当猫狗摆弄不算,猫狗的命就更加不能算命了,不过是取乐邀宠的玩意儿,一旦没了好处……” 他没说下去。 何保忠有时候觉着太子爷这人特别别扭,他明明就生在皇城里长在皇城里,宫里这样的事儿又不稀奇,他却又凭空多这么些慈悲心肠来,为了猫大动干戈,这要是落到万岁爷耳朵里,只怕又要说他仁懦。 万岁爷为什么那么喜欢大阿哥,因为大阿哥就是那种纵马塞外、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传统满人啊!大阿哥虽然言行粗了些,但在万岁爷眼里,那就是大气。 是满洲巴图鲁的气度。 因此哪怕摔的是太子的猫,也不过小惩大诫就是了。 相比较之下,太子对骑马射箭的兴趣平平,若不是万岁爷坚持要每个皇阿哥都练骑射,他一定宁愿和三阿哥、四阿哥一块玩儿背经史、练书法。 曾为了一只猫哭到快昏过去的太子爷,就更被人诟病小心眼了。 遑论太子还为此记恨了大阿哥那么多年,直到现在都不愿意和解,所有人都觉着这是太子爷不宽容的缘故,甚至还有御史认为,太子如此性情,日后登基为帝,言官若是直言纳谏,只怕太子爷也不能心虚纳谏。 最后甚至都担忧起大清的未来了。 当太子有多难,何保忠算是见识到了,首先你不能有一点错儿,不能说错话,不能做出格的事儿;其次,你又要让所有人都满意,皇上、太后、后宫嫔妃、兄弟还有文武百官,乃至百姓。 所有人都看着你,所以你得一直挺直腰杆,一刻也不能松懈,每一件事都做到最好。 而且最难最难的就是,轻易没人在乎你有多辛苦,大伙儿只会看到你当太子的好处,甚至都想把你拽下来自个当当看。 “何保忠。” “奴才在。”何保忠甩掉满脑子胡思乱想,跪下道,“太子爷您吩咐。” “杨格格那儿,你亲自去传话,”太子爷语气波澜不惊,何保忠却听得心惊肉跳,“就说她的猫孤赏给程格格了,让她不必挂念了。你再问问她,若觉着惠妃那儿的人比毓庆宫的得用,趁早说,大嫂向来贤惠慈爱,孤送她去大哥府上当格格,也不过一句话的事儿。” 太子只有特别不快的时候才会自称孤。 嘿呦,这是叫他当面扇杨格格两巴掌,再把她面皮扔地上踩两脚呢。 何保忠激动地嗻了一声,这事儿他爱干啊。 “从杨格格那儿回来,你去给李侧福晋请安,”胤礽继续吩咐,“跟她说,佟额娘身子不见好,孤担心的很,让她每日手抄经卷为佟额娘祈福,也好静静心。” 这深更半夜、黑灯瞎火的把人薅起来请哪门子安? 何保忠知道,太子爷这是在警告李侧福晋,叫她安分点了。 “爷,那给程格格挑晒茶太监……” 胤礽直接把书扔过去:“快滚,少在这耍你的小聪明。” 没试探成。 “是,是,奴才这就滚。”何保忠连忙“滚”了。 出来后,何保忠插着袖子,昂首挺胸、摩拳擦掌地大步往后殿去。 心里却在琢磨,晒茶的太监还用得着他亲自挑?太子爷这是什么意思,这到底是想要护着程格格还是打算看着她呀? 他又想起雅头拿走的那几罐子茶了,撮着牙花子想了又想,不成,他还是卖个好吧! 但这两个人既要讨程格格欢心又能送到太子爷心坎里,可真不好选。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520快乐哦! 祝大家都好好地爱自己、爱家人~ 啵啵 爱你们 23 训诫 双更合一 当晚,李氏听完何保忠的话以后,十分平静淡然地磕头谢恩。 送走了人,见金嬷嬷一脸担忧,便拍了拍她的手:“姆妈不必慌乱,我最了解太子爷,便是为了我失去的那个孩子,他也不会厌了我。何况,太子爷猜到了又如何,我们什么都没做,都是杨格格咎由自取罢了。” 太子爷这个人,护短又念旧,且最看重忠心二字。 李氏自打入了毓庆宫,除了景仁宫和僖嫔住的储秀宫,从不多结交其他妃嫔,尤其惠妃,更是敬而远之。 杨格格的来历她略知一二,若她是杨格格,必然在入东宫后就跟延禧宫撕扯清楚,就算要往来,也得隐秘之极,决不能叫人知道。 康海柱背后替延禧宫递了几回消息,李氏不知道,也不去打听,反正有凌嬷嬷紧盯着,想来杨格格手上也没什么能威胁太子的消息。 太子爷为什么让凌嬷嬷管着前院,还不是为了多一双眼睛看着后院?毓庆宫里的事情只有他懒得知道的,没有能瞒得过他的,所以李氏对付杨格格的这些手段也没想着瞒。 她光明正大,她做了什么?她不过是太知道人心是怎么一回事罢了。 杨格格这样自视甚高的姑娘,每年选秀都海了去了,以为还是在家里当千金大小姐的时候呢,两淮盐运史多么了不起啊,想来不仅在家里,就是两淮的世家姑娘都得捧着她,她规矩明面上学得好,却没学到心里头去。 她看不上程格格是小官之女,但程格格就比她聪明多了,至少识时务。 何保忠前脚刚从杨格格院子出来,李氏就听见了夜色里传来一声声哭声,她早已穿戴齐整,端坐在堂屋,静静等着何保忠过来。 她一点也不慌乱,就像当初她与林格格两败俱伤,但最终还是她赢了。 林格格当初多么风光呀,还总拿着自己与太子爷青梅竹马一块儿长大说事儿,以为太子爷在乎那点情分,她可真是太可笑了,一个伺候茶水的宫女,使了点伎俩爬上太子爷的床就真以为自己是主子了? 最终不也落得出宫养病的下场么。 她是太子的侧福晋,只要她没踩着太子的底线,这点子姬妾间的争风吃醋,太子爷不会放在心上,依然会给她尊重。 果然,不过让她抄经静心罢了,既然太子爷都发话了,她自要好好抄。 李氏让春涧明日一大早就替她去内务府多领一些笔墨纸张来,要上好的:“这是我替太子爷给佟额娘的孝心,不能怠慢。” 金嬷嬷出去了一趟,回来就带来了杨格格那边的“训诫”内容。 李氏听完就放心了,舒舒服服地烫了脚睡下。 她曾断言杨格格乃廯疥之疾,如今也印证了——不过借一只猫、一个梳头太监,就让杨格格翻不了身了。 太子爷说话也真够刻薄尖酸的,要是脸皮薄一点的,在听到那句“去大阿哥府上当格格”就能当场上吊自尽。 而程格格,却是她看走了眼……李氏也不得不感叹,这福气,她比不了。 不过人的福气也是有限的,李氏躺在床上盘算着,太子爷正宠她,就让她好好享受些时日,最好能有了身子,那她下的这盘棋,就能再进一步、再落一子。 孩子啊,你不要额娘了,但额娘总是想你的。 当初是额娘没保护好你,是额娘无能。 你再来看看额娘好不好? 额娘身子骨不争气,你若能投到程格格肚子里……也好。 李氏闭上了眼睛,双手紧紧攥住被角,眼角缓缓滑落一滴眼泪。 # 紫禁城里进了五月,就暖和多了,“黄雾”也不刮了——就是后世说的沙尘暴,这天才算真正清亮起来。 红墙金瓦,衬着碧蓝无云的蓝天,显得无比高远。 程婉蕴当初刚来京城,最不适应的就是京城的气候,真叫一个又干又冷。就算是春天也时时下雪,萧索得很,除了花房里,紫禁城大多数栽在宫巷外头的树都无花无叶,若是在徽州,南湖岸边各色春花早已开得姹紫嫣红、翠红满枝。 她抱着猫在院子里发呆,微风徐徐,她和猫一块儿打了个哈欠。 自从她捡了猫,毓庆宫里的气氛就一日比一日紧张,太子爷叫何保忠训诫李侧福晋和杨格格,却给她这儿送来两个机灵又聪明的小太监,还拨来一个二十几岁就要出宫的宫女,据说她之前都是在宁寿宫伺候的,是正正经经的上三旗内务府包衣。 程婉蕴听完不由想,那家世估摸着都能比她还好些…… 淳本殿就是透出来一缕风,那都能被底下人闻了又闻,莫说弄出这么大动作,杨格格彻彻底底闭门养病,轻易都不出屋子,安静得就像没这人似的。 李侧福晋还管着家,门前依然人来人往的,但却不叫程婉蕴来请安了,就算来了也不见,比起以前低调了许多。 唯独程格格不声不响,却毫发无伤。 太子爷还直接越过李侧福晋,给她赏了人! 程婉蕴的后罩房就成了人人侧目之处,大家都在等着她如何风光,结果太子爷又连着大半个月都不再进后院,侧福晋和两个格格谁也不找,明面上是忙着万岁爷预备南巡之事,但底下的人都清楚得很,这是太子爷气还没消呢。 唯一不大受影响的就是程婉蕴了,何保忠给她送了人来,她就乖乖收下,之前太子爷说拨人是为了帮她晒茶,于是她就只让那两个小太监晒茶。 至于红樱——就是那个快要出宫的老宫女,程婉蕴对她毫无安排,她却自己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没两天就把宫女们都收服了,连青杏碧桃都愿意屈居其下。 程婉蕴原本还不知道何保忠给她选这么个人来做什么,后来她院子里有几个粗使宫女太监陆陆续续犯了错被红樱打发回内务府,又让她重新挑人,她就明白了。 这是太子爷派来替她扎篱笆的。 红樱做事沉稳妥当,背景又干净,帮她把这一群应届毕业生带好就要出宫嫁人,太子爷对她的用心可谓良苦。 太子爷能替她出手整顿下人,就意味着他这火气八成不是冲着自己来的,至于为什么不来,一来可能真的是忙,二来么…… 红樱在征服了她院里这一群小朋友后,就找了个深夜,在烛火下,一边做针线一边和她讲了个她家里的故事,说是她家里兄弟众多,一向感情极好,直到一向鲁莽的大哥摔死了她的狗…… 程婉蕴听完,就不由将视线落在蹲火盆边舔爪子的猫身上。 它身上剃了毛,还包扎着绷带,但比刚捡来那会儿已经胖了不少。碧桃特别喜欢它,还自掏腰包给它买鱼吃。 程婉蕴是在这一刻才意识到李侧福晋和杨格格为何会被那么严厉地训斥,她自己又是被卷入了怎么一场风波中。 红樱说到最后,忽然抬头问她:“奴婢的长辈们都觉着那狗不过是个畜生罢了,对奴婢说怎能为了个畜生不顾手足之情,您觉着奴婢错了吗?” 烛火映着她的眼睛,像是有两团小火苗在里头燃烧。 # 淳本殿中,胤礽收到了凌士晋传回来的第一封信。 索额图和明珠一行人快马加鞭朝漠北进发,明珠却突然提议绕行喀尔喀河以东,借此探听葛尓丹的踪迹,这期间索额图与明珠是三天小吵两天大吵,都没有吵赢。使团一行采纳了明珠的意见,谁知他们才行至内扎萨克蒙古,探马就已探得葛尓丹的确正大举侵犯喀尔喀蒙古,渡喀尔喀河前往尼布楚的道路受阻,于是使团现在正调转方向,按照原来的路线经黑龙江前往尼布楚。 提前探知葛尓丹动向,索额图一面加急向康熙奏报,一面领队加快前往尼布楚。 胤礽看完后不由松了口气。 梦中索额图被喀尔喀蒙古已失的消息惊得手足无措,更急于与沙鄂划清界限,连最后底线都不慎泄露,如今使团能够提前得知葛尓丹反叛,在之后的谈判中,有明珠在,想必能在一定程度上掌握主动。 葛尓丹……皇阿玛决不会再纵容,大清又要起兵戈了。 胤礽思索着,凌嬷嬷带着红樱进来:“太子爷,红樱来回话了。” “红樱姑姑,不必多礼,”胤礽起身叫起,不似待普通宫女那般随意,含着几分尊敬,“您这样能干的人,让您来我这儿,真是委屈您了。” 红樱笑道:“太子爷折煞奴婢了,程格格那儿就很好,在宫里最后两年能这样清静赋闲,奴婢还要多谢太子爷的恩典。” 胤礽让小宫女拿绣凳来,请红樱坐下喝茶说话。 红樱曾经伺候过赫舍里皇后,后来才到的宁寿宫。太子爷长大后就暗中收拢赫舍里皇后身边的人,虽然大伙都散在宫里各处,但太子爷暗中叫人照看着,这些香火情全没断过,凌嬷嬷知道太子爷要跟红樱说些体己话,便先行告退了。 伺候的人都退出门外,听见雕花门扉轻轻合上,红樱才开口:“太子爷嘱咐奴婢要问的那句话,奴婢问了。” 胤礽“哦?”了一声,面上神情丝毫不动,唯有端着珐琅盖碗的手几不可见地微微颤了一下。 “程格格说,板子没有打在自己身上,自然不知道痛。”红樱学着程格格那义愤填膺的口吻,“那可是你额娘留给你的狗,何况你还这么小,怎么会有这样糊涂的长辈,不去怪罪屠狗之人,反倒要求受害者要大度,我呸!若换做是我,立马把他家值钱玩意都抢回家去,再问他,哎呦咱们都是亲戚,就一点身外之物你怎么还生气了?” “猫狗命贱,人命难道不如草芥么?若自觉高贵就去□□践踏其他生命,焉知日后失势时不会被其他人□□践踏?红樱,你没错,你一点错也没有,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 胤礽笑了起来,先是低笑,渐渐笑得大声,最后连眼泪也笑了出来。 红樱跪下磕头,退下了。 屋子里没人,胤礽也不愿叫人进来伺候,他把身子往后一仰,躺在了暖炕上,缓缓抬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他以为不会有人懂,原来真有人懂。 没人在乎金虎的命,就好像没人在乎他的感受,连皇阿玛都更在乎他身为太子应该是怎样的,而不是抛开太子这个身份,他原本应该如何。 但如今过了这么多年,终于有人说,你没错,你一点错都没有。 过了两天,何保忠喜滋滋过来说:“爷,万岁爷那边得了苏州贡上来的白沙枇杷,吃着好,特地分了一篓子,让您也尝尝。” 他身后的小太监抬着一小篓子精心挑拣过的枇杷,一个个又圆又大,用叶子垫着排得齐整,初夏正是吃枇杷的时候,看着真挺喜人的。 “宫里总共得了几篓?都分给了谁?” “枇杷容易坏,又不经磕碰,到了宫里挑拣出来就剩下三篓子,万岁爷给佟佳皇贵妃那边分了半篓,皇太后那儿分了一篓,自己留了半篓,剩下那一篓子都抬到毓庆宫来了,其他阿哥那儿连枇杷叶子都见不上。” 何保忠一边说一边脖子抬得老高,言语里全是骄傲。 这就是毓庆宫独一份的尊贵。 胤礽听了却只是淡淡笑了笑,如果他就这么占着这一篓枇杷,皇阿玛真的会满意吗?就连赏赐都是考较,这就是他的日子啊。他吩咐道:“只捡出一碗来留着,其他都抬到阿哥所去,让大哥帮着给弟弟们都分些。” “爷?”何保忠吃惊地瞪着眼,“全都分出去啊?还让大阿哥分?” 胤礽心里扎得最深的那根刺已经拔了出来,已不在乎这种邀买人心的小节。若是往常,他不会留这个脸面给大阿哥,自己叫人分了就是,如今却懒得费这份心机。 “现在就叫人送出去吧,咱们自己留的那碗,也分一半给李侧福晋,”胤礽站了起来,“剩下半碗,拿着去瞧瞧程格格。” 何保忠好悬没往地上捡自己的眼珠子,天爷呀,这都快六月了,太子爷总算想起来往后院里去了。 这些日子,他天天闷在屋子里看书写字,若非传召就哪儿也不去,何保忠都怕他把自己逼坏了。 所有下人都跪着等太子爷走过去,趴在地上拿眼盯着太子爷的脚后跟,看他进了后殿的门,没左拐也没右拐,直直再穿过一道门,再走过长廊…… 是程格格! 后罩房门口被日头晒得想打瞌睡的守门太监也一蹦三丈高,当明黄的衣摆远远出现在长廊尽头,他就已经一路小跑进去高声通传了。 “太子爷来了!”嗓子都差点劈了。 整得就跟过了年没两样啊。 程婉蕴哭笑不得,但也真是好久没见太子了,她惊讶得发现——太子也长高了不少,五官还是那样,但就有种好像又长开了点的感觉,下颌线都更明显了。 至于太子爷来看她的由头——那半碗“极难得”的枇杷,程婉蕴没忍住数了数,一共八颗,得,这么点掰手指都能数得满。 她不由瞥了眼这个一来就往她躺椅上一躺,惬意吃话梅的人。 这借口找得有点敷衍。 程婉蕴正想说些什么,猫突然大摇大摆地进来了,大大的尾巴翘得高高的,见躺椅上躺了个陌生人,瞬间弓起背炸了毛。 “喵!”甚至还敢哈人。 胤礽抬起头,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只和金虎生得几乎一模一样的猫,但他能清楚分辨出这是两只完全不同的猫——如果是金虎,有陌生人来,它已经躲到床底下去缩着了,根本不会出来。 这只猫,更像金虎这个名字,威风凛凛、胆大甚至凶。 怪不得和狗打架还能留下命来。 “这猫叫什么?” 程婉蕴一愣,暗搓搓地瞄了眼碧桃,碧桃也是一脸着急想跺脚“都叫您不要取那种名字了您偏要”的表情。 “嗯?” 程婉蕴讪笑:“叫……咪咪。” 胤礽:“……”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就要v了,宝们,我们还能再见嘛? 明天记得在评论区按个爪好嘛! (期待地搓搓手) 24 三合一 三合一(下一本开《穿成科举文…… 这宫里哪个妃嫔的猫没有一个响当当的名字。有叫“雪玉”的, 那是皇太后的猫,一只纯白的狮子猫;有叫“啸铁”的,那是宜妃的黑毛猫…… 天知道他的程格格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胤礽也实在没办法对着眼前这个长毛刚重新长齐、猫臂上还留着狰狞伤疤的虎斑大猫叫出“咪咪”一字。 但这猫显然已经被程婉蕴养熟了, 一叫咪咪就会过来蹭她,院子里还在竹竿上串了几串鱼干、虾干,那都是添金悄悄去南花园莲池钓来的“猫粮”。 “太子爷,这猫是个墙头草,您别看它现在对您龇牙,您只要……”程婉蕴看出太子爷眼里压抑的羡慕, 让一个猫奴数年不撸猫, 那是个多残忍的事儿, “舀一勺子羊奶,然后远远这么递过去,您看它……” 何保忠很想拦着, 他见太子爷端着羊奶走近,那猫就一路弓起身子炸着毛往后撤, 一直缩到角落里,这躲不开都开始龇牙了, 何保忠那心是提到嗓子眼了,太子要是被这家伙挠一下, 猫的命还在不在他不知道,他指定要没命。 胤礽舀起一小勺奶, 咪咪龇牙咆哮。 他慢慢地把勺子伸过去, 咪咪龇牙咆哮但鼻尖开始耸动。 他手腕一抖,勺子快速塞到猫嘴边,咪咪顿时大受威胁, 张大嘴就要“哈!”,然后它的舌头却猛然尝到了奶味,于是脸上凶狠的表情凝固住了,紧接着试探性地伸出一点舌尖,犹豫地舔了一下…… 吧唧吧唧……舔完了。 咪咪又想龇牙了,然后胤礽眼疾手快第一勺奶已到眼前。 于是咪咪又开始吧唧吧唧……就这么循环往复,差点没把胤礽逗死。 满屋子的人都跟着笑出了声。 “这哪儿是墙头草啊?这就是一边倒啊!”胤礽笑得差点手抖,那猫现在已经两只前爪搭在他手臂上,不让他离开了。 他趁机伸出另一只手挠了挠它的脑袋,咪咪抖了抖耳朵,埋头喝奶根本没反应。 程婉蕴这才得意道:“您看,就冲它这性子,叫咪咪不亏吧?” “果然贴切。”这也是一只粘人精。 胤礽喂完猫,又亲自拿梳子给猫梳毛,一会儿挠挠猫下巴一会儿拍拍猫屁股,这撸猫的手法堪称专业级别,把咪咪美得根本找不着北,已经主动翘起屁股给太子爷拍了,一边拍还一边发出腻歪歪的“喵喵”声。 这猫夹子音都出来了,程婉蕴酸溜溜地想,她都没敢让太子爷那么伺候。 她以为她只是在心里想想,没成想还小声嘀咕出来了,太子爷闻声挑了挑眉头:“别急,晚上就轮到你了。” 青杏碧桃忍着笑埋下头,程婉蕴:“……” 她真的不是这个意思。 但是不是这个意思都不重要了,重要的就是太子爷一个月没进后院,的确是有点憋坏了,她屋里那么结实的紫檀雕花拔步床,弄得都“吱呀吱呀”在摇晃。 后来她是跪也跪不住了,这么来回了几次,她头一回搂着太子的脖子哭叫着:“一爷,一爷……我不成了……” 结果太子爷咬着她耳朵唤了声:“阿婉乖”,就抄着她双腿直接给她抱起来了。 她尖叫一声,脱力倒在太子爷肩头,几乎不省人事。 胤礽也喘着粗气,浑身大汗淋漓,却觉得身心都舒服,两人静静依偎着感受身体还未散去的余韵。 好半天缓过来了,才出声叫水。 青杏给她换衣裳都满脸通红不敢看她,程婉蕴身上全是泛红的指印,当然太子爷也没好到哪儿去,肩头还有个牙印呢。 他在另一头换衣裳,宽肩窄腰的身影清晰地被灯投映在屏风上,这是长期习武的身材,不是后世健身房蛋白粉喂出来的肌肉,线条劲瘦流畅,程婉蕴看了又看,就那腰那臀,她觉得自己真的不亏。 比起程格格那边的热闹,李侧福晋院里就有点清冷了。 屋子里,李氏正在抄经,刚抄好的一卷摊在另一张长条案上,已晾干了墨迹,春涧正小心翼翼地卷起来,供奉在隔间新设的小佛堂里。 每日抄三卷,再捡一个时辰佛豆。 虽然闭门不出,但她还是知道这院里发生的大小事情。 太子进后院了,太子又去看程格格了,太子赏了程格格半碗枇杷。 李氏又写完一卷,停笔揉了揉手腕,视线触及炕桌上一模一样的半碗枇杷。 枇杷的表皮已有些烂了,她一个也没动,就这么看着它腐烂。 太子的意思,她懂了。 她抄了一个月的经,太子爷才赏了她,这是夸她安分守己,也是要她这么一直安分守己下去。可他何曾想过,一个女人没有丈夫的宠爱,没有子女陪伴,成日关在深宅大院中,只能对着佛像低语,是个什么日子。 这种日子,宫里很多无子妃嫔都这么过着,可是她不愿意! 李氏忍住下腹的疼痛,咬着牙又提笔继续写下:“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义……” 千劫百难又如何,从失去孩子的那一刻起,她就决定要争到底,她绝不要就这么没声没息过一辈子,一时的冷落算什么,她不会就此善罢甘休,且等着吧。 李氏冷冷笑着,身后檀香静静地燃着,白烟袅袅升起,被供奉在佛龛中的白玉观音像在中双眸低垂,仿佛正怜悯地看着她。 同样安静得犹如坟头的,还有杨格格住的西配殿。 自打那日深夜得了太子爷一番训斥后,杨格格的精神气就被抽光了似的,她不敢出门,不敢见人,成日就坐在镜子前面,看着镜子中形如枯槁的自己。 康太监再也没来了,她头发不掉了,甚至长出了新的额发,身上也不痒了,事发当晚,只有李氏和她一块儿被斥责,这下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进京选秀时,额娘不放心她,宁愿抛下两个襁褓中的弟弟,也要一路陪着她坐船进京,路上千叮咛万嘱咐,叫她入宫要小心、要谦逊、要改了在家里的脾气。 额娘还说,为了保住阿玛两淮盐运史的位置,她必须入选,阿玛送了三万两白银给内务府的索尔和大人,宫里的惠妃娘娘一定会圈中她的名字,入宫是不必愁了,有这一层关系,惠妃娘娘多少会照拂她,但她不要想着从此就高枕无忧了,只有自己立住了,有恩宠傍身才能过得好…… 当时额娘以为她会被指为贵人、常在,额娘还盼望着她能住在惠妃娘娘的延禧宫,总比落到没交情的妃嫔宫里好。 但她却进了东宫…… 太子丰神俊朗,东宫人少干净,比起拥有三四十位妃嫔的皇上来说,不知要好多少……她得了旨意喜不自胜,不知不觉就将额娘的话抛却脑后了。 她望着紫禁城巍峨气派的宫殿,满心只有当人上人的期盼。 旨意下来,她要在钟粹宫学规矩,之后再也不能出宫。临别前,额娘哭得不能自己,她还不明白额娘为何那么伤心,如今她终于明白了,宫里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是她太傻了。 杨格格望着镜中的自己,泪流满面。 如今她该怎么办…… 只听门轻轻一声“吱呀”,柳儿端着热水进来,累得满头大汗:“格格,热水要来了。” 杨格格低头惨笑,李侧福晋明面上没有克扣她,但底下人惯会踩高捧低,别说额外的孝敬了,如今她院子里的小宫女小太监出去根本要不到东西,连打个热水都要柳儿亲自去,好说歹说还塞银子,茶房的老太监才不情不愿地给她打水。 柳儿将木盆架在架子上,绞好热巾子给杨格格擦脸,柔声道:“格格别哭了,日后等太子爷消气了,总会想起您的好。” 杨格格垂泪:“难为这时候你还愿意伺候我,院子里跑了不少人吧?否则你也不用做这些苦力活了。” 小太监们跑得最快,他们都有自己的门路,不是调去膳房就去调到花园,还有故意犯了错要回内务府的。 “不妨事,回头禀了凌嬷嬷,再拨几个人来就是了。”柳儿宽慰道。 杨格格点了点头,在柳儿的伺候下睡了。闭上眼却还想不明白,为了什么李氏要这么算计她,论得宠,分明是程格格更得宠……她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索性坐了起来,把自己入宫以来,桩桩件件事情都回忆了一遍。 很快,她揪住了其中的蛛丝马迹。 李氏小产后,就三天两头吃药,太医也三五日就要请一趟,从此太子爷再也没有留在李氏屋子里过夜,她原本以为这都是程格格过于得宠的缘故,但……是不是李氏再也没办法伺候太子了? 所以她从来不对程格格得宠伤心吃醋,所以…… 杨格格总算攥住了纷纷乱乱的第一根线头,她的眼眸越来越冷,却越来越亮。 之前李氏是有心算无心,也是她不上进,之后她不会再犯错了。 她要沉住气,她不能就这么束手就擒,就这么像朵凋零的花一般枯死在这小屋子里,她要让自己重新被太子爷看在眼里。 所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杨格格等不及了,一把掀起被子,穿着寝衣赤着脚就下了床,一叠声唤着:“柳儿,柳儿——” 柳儿听见也来不及穿衣,趿了鞋,点了灯烛匆忙进来,吃惊得看着仿佛突然就活了过来的杨格格。 “快取笔墨来,我要写信!” 柳儿很快吃惊的眼神转为了怜悯,她垂下眸子,掩了情绪:“是。” 杨格格还是没看清现实啊。 # 胤礽第一天醒得早,觉着浑身郁气都散了,舒服得伸了个懒腰。 咪咪揣着前爪睡在程婉蕴的檀木大衣箱上,听见响动便轻轻“喵”了一声。 “嘘。”胤礽对猫说,自己也轻手轻脚掀被下床,回头一看,身侧的人卷着被子睡得正熟,他捏了捏她的脸,将床帐子重新合上。 何保忠已经跪在帘子外头,胤礽没让他进来,一如往常到外间去洗漱。 这会儿打更太监刚敲了梆子,正好是寅正时分,程格格院里的宫女太监早就忙活开了,热水、帕子、他上学要换的衣裳也都熨好了。 等他换好衣裳,膳桌已支好了,太监们正流水般摆膳。 他每逢到程格格这儿歇着,就会留下用了早点再走,他也从来不另外点膳,程格格昨个点好一早要吃什么,他就跟着吃。 因为程格格点的东西,每天都不重样,而且都不是宫里常吃的,她爱吃南方菜,他在这里也有合口味的、有不合口味的,但就觉着有意思。 黑漆漆的夜色里,乾清宫、阿哥所和毓庆宫的膳房是最早亮灯的,万岁爷要上朝,阿哥们要读书,这几处的烟囱腾起一阵阵炊烟,灯火通明,一派热火朝天。 郑隆德昨天知道太子爷来了,早就预备了两份点心,更是三更不到就把手底下所有小太监都踹起来生火烧水、剁馅揉面。 昨个程格格点的是馄饨汤、花生酱拌面。 宫里吃葱油拌面的多,毓庆宫的小膳房就没备着花生酱,郑隆德是连夜熬的,三宝搅酱搅得手酸,但磨碎的花生泥若不搅拌好,很快就会凝固,到时候就不好吃了,郑隆德就死死盯着他搅。 就在三宝快哭出来的时候,郑隆德大喝一声:“好了!” 他总算得救了,甩着手蹦起来。 郑隆德骂他没出息,接过酱尝了一口,嗯,够香。 程格格只要两样东西,膳房送过来的时候却是十几样——馄饨有鸡肉馅、猪肉馅、牛肉馅、三鲜馅的,汤底有清汤、紫菜汤、鸡汤、牛骨汤的,拌面有粗面、细面、碱水面、刀削面,还有各色小菜、饽饽和奶茶。 胤礽问:“程格格爱吃什么馅?” 三宝被郑隆德叫来亲自伺候,他紧张得撑着发软的腿,说:“回太子爷的话,格格喜欢清汤猪肉馅的,面都吃碱水面。” 胤礽就尝了程格格爱吃的馄饨口味,面也拌得香,就是有点粘嘴,于是他又挑了三鲜馅鸡汤底的吃了一碗,然后在何保忠幽怨的眼神下慢慢放下筷子。 用完早点,胤礽又觉着有点过饱,步撵也不坐了,一路走着去上书房。何保忠跟在后头,就在想程格格不知是哪路灶神下的凡,怎么甭管她吃什么,太子爷都想尝一尝。要知道,以前,太子爷甭管什么好东西,他能赏脸吃三口以上的菜,那膳房都能得万岁爷的赏。 也不是膳房手艺不精,太子爷就对吃饭这事不热衷。 打小就这样,要不然他能长这么胖么? 上书房里,大阿哥破天荒来得最早,面前立着一本《大学》,实则在哈哈珠子的掩护下,挡着脸睡大觉。 今天上书房供职的经义师傅乃是进士出身的庶吉士徐元梦,他对大阿哥装作看不见,自顾自摇头摆脑地诵读《诗经》。 胤礽还没进来,但外头请安的动静早传到屋子里,胤褆就被哈哈珠子拿手肘捅醒了,他懒懒散散地起身到门口给胤礽见礼,想起昨儿的枇杷,挑着眉头多说了一句:“多谢一弟赏的枇杷,几个弟弟也都说吃得好。” “是皇阿玛赏下的,”胤礽不居功,施施然坐下,“大哥若喜欢,日后得了一定多送些过来。” 这是闹得哪一出?胤褆心里很是没谱。两兄弟不和之事,外头的文武百官或许还不大清楚,但后宫里人尽皆知。所以太子昨个一篓枇杷,不仅把胤褆搞懵了,也把惠妃惊着了,更是让康熙高兴不已,他觉得太子终于想通了,要和兄弟和解了! 若是让胤礽知道后宫诸人所想,他一定会无奈地笑。 若是让程婉蕴来分析,这绝不是太子释放出来和大阿哥和解的信号,而是中一少年终于想放过自己,想和自己和解了才对。 程婉蕴当时听完红樱的“故事会”,她就觉得太子以往最痛苦的点主要集中在这么多年过去了,仍没有人真心觉得大阿哥做错了,连赔礼道歉都像做做样子,甚至还要摁着他的头让他兄友弟恭。 他不被理解、孤立无援,金虎死后的流言蜚语才是将他扎得千疮百孔至今都好不了的刀,他痛恨大阿哥,也痛恨自己。 如今,仅仅是对自己放下罢了。 胤礽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胤褆说话,居然显得分外和谐,让稍微迟了点过来的胤祉都想揉揉眼睛,怀疑是自己没睡醒。 他其实早就起来了,是专门等哈哈珠子来回太子爷已经到了,他才出门。他也早已将四书五经学完了,却谁也没告诉,还是跟着师傅的进度一日学一篇,自打听到太子每日练字一百一十张,他就只练一百一十张。他在荣妃的教导下一向低调谦逊,从不抢太子的风头。 “大哥、一哥。”胤祉坐到胤褆下首,将书拿出来,小声道,“我听额娘说皇阿玛一早就叫人传理藩院尚书阿喇尼进宫,怕是不得空过来了……” 康熙只要得空,几乎每天都会来上书房监督儿子们读书,但昨天康熙就歇在荣妃宫里,这消息一定不假,胤褆心中一喜:“果真?” 胤礽其实知道,是索额图有关葛尓丹的奏报到了,康熙要着手加强对喀尔喀各部的管理和监视,在尼布楚会谈期间,团结其他未被吞并的部落,遏制葛尓丹势力。 这时,后面四五七**十阿哥也到了。 胤禛和胤禩坐一块儿,胤祺拉着亲弟弟胤禟坐一块儿,胤祐走路微瘸,慢慢地挪到了胤祉身边喊了声三哥,胤祉便让了个位置给他。 七阿哥的额娘戴佳氏住在长春宫,仰着荣妃的鼻息过日子,他性子又怯懦,在外头一向依靠着胤祉这个哥哥。 胤峨一脸迷糊样被哈哈珠子背进来,他是孝昭仁皇后的同母妹妹钮钴禄贵妃所生,身份尊贵又年幼,和胤礽、胤褆一样都是独占一座。 胤褆见人都到齐了,便回过身,让兄弟们把座都拼在一块儿,拢着大伙儿的肩头,悄悄地说:“可别说哥哥有好事儿不叫你们,今儿皇阿玛不来,等会大哥带你们几个去校场看布库比试……” 胤禟也喜欢看布库,眼睛也发亮:“大哥,今儿怎么有布库?” “我还能框你不成,”胤褆说着都觉得高兴,满脸跃跃欲试,“今儿是初五,每逢初五善扑营都有演武,听说纳兰家的揆叙文武双全,上个月比试拿了头筹,我打算扮成宫内侍卫试他一试,看看他是不是真这么厉害!” 胤禟激动道:“大哥,你一定带我去。” 胤峨也奶声奶气起哄:“我也一起去!” “大伙都一块儿去,怎么样?”胤褆兴冲冲拿眼神扫视了一圈。 结果除了熊孩子胤禟、奶娃娃胤峨,其他兄弟都不说话,胤褆顺着兄弟们闪烁的目光望去——太子正拿手支着下巴,静静地看着他。 说得太高兴一时忘了太子也在的胤褆轻咳一声:“一弟,不过一点小事,你可别扫兴,皇阿玛朝事繁忙,就不必告诉他了。” 听完全部逃学计划还被要求包庇的胤礽:“……” 胤祉有点怕挨康熙的罚,小声建议:“就算一哥不说,徐先生也在这儿,不如我们背完书再去?” 装作自己耳聋的徐元梦:“……” 胤褆哪里是能静下心背书的人,他沉下脸一言不发地盯着徐元梦看,徐元梦康熙十一年中进士,康熙一十一年充日讲起居注官,以讲学成名,但他显然除了讲学的本事,察言观色的本事也很强,他先拿余光打量了沉思的太子一眼,再看一眼大阿哥……一番思量后,就捂着肚子哎呦哎呦:“臣突感肠胃不适,请太子爷、大阿哥恕罪……” “既然徐先生身体不适,先回家休息一日。”胤褆摆摆手。 众人:“……” “走吧,”胤褆直接把胤祉、胤禛都拎起来,他不敢动胤礽,拍拍胸脯对弟弟们说,“皇阿玛若是责罚,我一力承当就是了。” 胤祉眼看逃脱不了,眼珠一转,连忙扯了扯太子的袖子:“一哥,您一块儿去吧,大哥要是下场比试,我一个人可看不住这么些泥猴子。” 这话不过说说而已,胤祉其实很清楚,现如今做坏事的时候最好能让太子一块儿,虽然会被康熙骂得狗血淋头,但挨打时却能轻一点。 胤祉可太知道康熙那偏心眼的劲了,小时候是决不能带着太子一起淘气的,不然只有他们挨双倍打的份,但如今大了,太子作为皇子中的楷模,康熙一直有意识让太子这个储君“以身作则”,也给了他管教兄弟的权利。 所以,当太子一起犯错的时候,皇阿玛舍不得重罚太子,只会嘴上骂得凶,真正能动手的时候却少。 胤礽:“……”老三的算盘珠子都快崩到他脸上了。 除了老四一副“我不去别扒拉我”的臭脸、老七缩在老三后头假装木头人,五**十几个小的都蠢蠢欲动全没了读书的心思,他也不好再拦着。 而且……胤礽看了眼徐元梦,心中转过几个念头,于是无奈地笑了笑:“既是弟弟们想去,那便一块儿去吧。” 他妥协的话音一落,泥猴们就欢呼了起来,嚷着要回去换衣裳。 胤褆一个个巴掌拍下去:“傻啊,回去额娘们不就知道了?咱们先走,让你们的哈哈珠子悄悄拿几身他们的骑射衣服不就成了!” 泥猴们纷纷表示大哥说得有理。 论逃学的熟练度,胤褆傲视群雄,他的哈哈珠子每天都随身多带一套衣服,现都不用临时回去拿。 当然,他们的屁股也比旁人多长一层茧子。 这事儿指定瞒不住康熙,胤礽本想着兄弟们都闹腾完了,他自己一个人去乾清宫请罪领罚就是。 谁知, 屋漏偏逢连夜雨,他们一哄而散没多久,康熙就来了。 而且带着阿喇尼和前来纳贡的李氏朝鲜使臣。 阿喇尼前脚被宣进宫,后脚就听说李朝鲜派遣的使臣到了,于是又临时请旨。康熙对这个曾打算帮助朱家子弟光复大明的弹丸小国嗤之以鼻,李朝鲜在康熙忙于平定三藩之时,对吴三桂、郑家寄予厚望,甚至想联合残明势力里应外合,对清朝展开夹击。直到康熙一十一年□□,李朝鲜这螳臂挡车的北伐梦才破碎。 所以康熙一向认为李朝鲜脑子不大清楚。 但其既是来朝贡,还是捏着鼻子见了。 李氏朝鲜乃是“一年四贡”,无非都是些高丽棉绸布、皮毛、匕首、海带菜,康熙看了眼皮都不眨一下,就外藩属国的贡品而言,他个人较为喜欢琉球和暹罗的贡品,琉球贡硫磺、红铜、白刚锡等矿产极多,暹罗则贡象牙、犀角、沉香、胶皮、大象和孔雀,都是有用又可赏玩的。 李氏朝鲜向来寒酸……罢了罢了。 面无表情接下了那些贡品,听闻使臣恭谨地表示有想参观皇宫的心,康熙正好也想展示一下自己天朝上国的威仪,便亲自带着阿喇尼和朝鲜使臣边走边看,上书房离此地不远,康熙想起李朝孝宗似乎子嗣艰难,不由升起一点炫娃之心。 于是脚下一拐,阿喇尼也介绍道:“此乃诸位皇子读书之处,皇子们自小寅时起身,习经义、练骑射,寒暑无间……” 康熙骄傲地迈着四方步,走上台阶,推开了上书房门。 空荡荡的穿堂风糊上三张懵圈脸。 …… “兔崽子们——” “这帮兔崽子们都上哪儿去了!!” # 程婉蕴得知太子被康熙罚了的时候,都过了三四天。 因为这几天太子几乎没回过毓庆宫,她后来才听说,太子和几个阿哥都被关在上书房里抄书呢,足足抄了三天三夜才抄完,程婉蕴听了很吃惊,这回康师傅是气狠了? 她之所以会知道这件事,是因为毓庆宫里进新人了。 今年不是内务府选秀的年份,八旗秀女的选秀也才过了半年,这么紧凑的赐人,是极少见的。而且,这回康熙不仅给毓庆宫再赐了两个格格,一三四五几个年纪较长的阿哥院子里也都一并给了新人。 最奇怪的是,据添金不知从哪儿套近乎得来的小道消息,太子和几个阿哥是因为逃学才被康熙重罚的,阿哥们身边的哈哈珠子都挨了鞭子不说,康熙还曾传口谕要惠荣宜德四妃一并罚半年月俸,被两位贵妃主子劝住了。 最后不知怎么就变成了给太子和几个阿哥们送人。 逃学和给儿子们分配小老婆之间有什么联系么? 程婉蕴百思不得其解。 真龙天子的脑回路她不懂。 那天,康熙怒气冲冲杀到校场捉儿子的时候,胤褆扮成侍卫正在底下跟揆叙摔跤摔得难解难分,几个小的也乔装打扮,趴在围栏上大声助威。 太子、老三老四还搬了桌椅,一边品茶一边观战。 把康熙气得倒仰。 丢人丢到藩属国去的康熙想法似乎很简单,他认为这些毛头小子们精力太旺盛才会干出这种事儿来,既然如此就另找途径给泄泄火。 还有一点就是,大阿哥十七了只有两个女儿;太子十五了连女儿都没有,老三老四老五也到了该知人伦的时候,惠宜荣德四妃其实身边早就放了几个人在眼皮底下预备着,这时候不过提前拿出来罢了。 太子没有额娘替他谋划,之前都是佟佳皇贵妃帮着掌眼,但这段时日佟佳皇贵妃身子越发不好了,正好僖嫔来乾清宫请安,康熙便让她帮着挑了人。 僖嫔从自己身边的宫女里选了两个,一个姓王,一个姓唐。 康熙亲自见了人,年纪约莫十**岁,身段都已经长开了。 “比太子大了些。”康熙皱眉。 僖嫔亲手奉上冰糖莲子羹,用一句话便打消了康熙的顾虑:“皇上,这女子啊年纪稍大些的更加懂事安分,若有了身子,生得孩子也强健些。” 康熙点头,太子一共就有过四个女人,其中就有两个抱病的,也实在是……僖嫔考虑得很周到。 这事儿定了以后,毓庆宫里顿时暗流涌动。 旨意下来,李氏立刻派人把后殿倒座房收拾了出来,两位新格格分例该有的太监宫女也从内务府送过来了。 正殿动不得,后殿的空屋子不多了,程婉蕴本来以为李氏至少会分一个人到后罩房和她一块儿住的,没想到李氏硬是把两个格格都挤到倒座房里,每人两间屋子起居,院子和茶房都共用。 凌嬷嬷也没说什么。 让程婉蕴大大松了一口气。 两个格格没多久就来了,正是六月底燥热的时候。 红樱指挥着小太监把冰鉴中融化的冰倒出去,吩咐再去敲一块儿新的来。 正值午后,红樱轻手轻脚掀起竹帘,屋子里静悄悄的,纱帐被风吹得微微鼓动,碧桃坐在小兀子上打络子,青杏捏着芭蕉扇,给卧在凉榻上熟睡的程格格打扇。 天气一热,宫里也换上纱衣,程婉蕴贪凉,午睡就穿了件凌红绣五彩鸳鸯的肚兜,外罩一件藕色纱衫子。红樱见了皱眉,小声责问:“怎么不给格格盖被?着凉了可是玩的?” 青杏低头不敢回话,还是碧桃答:“姑姑,格格说什么也不让盖。” 红樱拿手指点点她们,自去取一条丝绸凉被来,替程婉蕴盖在胸腹部。然后低声细语教导一人,虽为奴才,却该有劝诫主子的心,不能真成了个应声虫。 “如今新来了两位格格,正是得宠的时候,格格嘴上面上不说什么,是将苦水往心里咽了,咱们伺候主子合该更尽心细致,别叫格格多添烦忧。”红樱严肃道。 “是,姑姑。” 程婉蕴其实在红樱盖被时就醒了,听了这番话,她才恍然大悟,为何她们院子里的人最近都小心翼翼并且掩饰不住地担忧和不安。 自打王格格、唐格格入了毓庆宫,太子爷连着半拉月都歇在她们屋子里,两人受宠的程度算是平分秋色,杨格格就不必说了,听说她天天写悔过信递出去,但都被凌嬷嬷拦了。 李侧福晋仍抱病吃药,但八月便是皇太后寿辰,太子也隔三差五会去她那儿坐坐,提前预备寿礼的事情。 毓庆宫的下人们都说程格格时运不济,才风光没多久,就成冷灶了。 她其实真没有红樱她们想象中那么悲苦。要接受男人“三妻四妾”的事情,从她带着记忆出娘胎起,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她从来也没有肖想过在这个时代能有什么爱情,只要丈夫为人正直不是奸邪之辈,都是搭伙过日子,给康熙当小答应、给太子当格格或者嫁入寻常官宦人家,对于她来说都一样。 她清醒得很,太子爷之前宠爱她,她就享受,如今有了别人,她也不伤心,照样关起门来好好生活。太子可以是她的朋友、亲人或者老板,但或许不会是爱人……她这“大逆不道”的想法若是说出来,恐怕会把红樱她们吓到,毕竟这是一个以夫为天的时代。 她们都觉得她应该主动做些什么,挽回太子爷的心。 红樱甚至替她支招:“格格,您的蜜桃乌龙茶不是都窖好了?还有新晒的桂花乌龙、雪梨白茶,何不请太子爷过来品茶?” 程婉蕴不想,她辛辛苦苦做的茶,自己都不够喝呢。 反正李氏在分例这一块儿是从来不克扣人的,连杨格格的分例都足额发放,她不担心会吃不上饭。李氏似乎上辈子真是个会计,程婉蕴就听添金说过一次八卦,就是李氏对账的时候,有几吊钱怎么都对不上,她硬是一晚上没睡,把账房、管事都叫来,愣是把那几吊钱的出处找出来了,才善罢甘休。 有吃有喝,有猫撸有鱼养有龟遛,程婉蕴暂时就不大想琢磨争宠的事情。而且太子最近也更忙了,逃学事件后,康熙管儿子管得很严,他就算自己不得空去上书房,也要派太监去盯着,所有阿哥的课业都加倍。 至于那位日讲官徐元梦,康熙当时忍着没发作,毕竟他给自己立了个“崇儒”的人设,最近,他就借机将徐元梦身上官职都撸了,一脚踹到了顺天府做乡试考官。 程婉蕴为什么知道呢,因为徐元梦还有个官职是“太子中允”,是东宫属官,给太子处理日常行政事务的,但这个官职也被撸了,所以他们小院每个月发放分例的时候,册子下面那个签字的地方,换成了额楚。 这人原是太子的哈哈珠子,顶替升官了。 徐元梦是太子爷亲近的人,一点不留情地被撸了,太子自己又挨了罚,回来手腕上了好几天的药油,几乎都提不起来。 他心情八成不怎么样,程婉蕴还盼着这时候太子不来她这儿才好呢。 “你们放心吧,”程婉蕴忽然出声把三个宫女都吓了一跳,红樱忙道:“格格醒了?口渴不渴,要不要喝水?” 程婉便坐起来喝了碗吊在井里湃过的绿豆汤,沙甜清凉,她舒服得呼出一口气,拍了拍红樱的手说:“你们都别怕,船到桥头自然直,没瞧见郑隆德他们还是一样伺候么?稳着呢,哪天三宝不来咱这儿玩了,你们再叫我去花园里跳舞吧。” 三个人听了都被逗笑了。 这个梗出自唐格格,因为最近王格格伺候太子占得天数多,她便每日打扮得漂漂亮亮在花丛中翩翩起舞,总算有一次叫太子碰见了。唐格格是那种玲珑有致的身材,跳起舞来确实是赏心悦目,别说,套路老但管用,太子爷晚上还真去她那儿了。 不过,据添金的小道消息称,太子每次去两个新格格那边,总是完了事就走,从没在那留宿过,也不和两个格格一块儿用膳。 这一点微妙地不同,郑隆德更有体会,因为太子爷隔三差五就会差人指明要吃他做的菜,但又不说什么菜,就一句:“看着上。” 何保忠在那挤眉弄眼地不明说,郑隆德还能不明白么? 他就照着程格格的口味做。 所以,他对程格格还是一如既往殷勤备至,每天都额外孝敬点消暑的点心、茶汤,其他掌勺太监有想得明白的,也有想不明白的,但这次他们就不敢像之前那样武断了,都跟着对程婉蕴持观望态度。 今儿郑隆德就送来一碟子“莲叶汤”,是用银模子做出来的绿豆大点儿的花卉形面点,配上拿荷叶煮出来的糖水,再用冰湃得凉丝丝的,又好喝又解暑。 程婉蕴难得用完了一碗,她一到夏天,就会不太想吃东西,所以最近她食欲也不好,经常用了点心,吃点水果,晚膳就不吃了。没几天下来就瘦了一大圈,外头的人都传,她这是失了太子爷的宠爱伤心成这样的。 她都不知道怎么解释,比起总让她有点不安的李氏和张牙舞爪的杨格格,她其实真的不太讨厌王、唐两个格格。 王格格和唐格格两个人长得不像,王格格个矮,是个瓜子脸,唐格格个高,却是圆脸,但她们身上的气质和性格几乎一模一样。 温顺、谦恭、脾气好。 程婉蕴听说她们十三岁就经过内务府选秀入宫了,在宫里已经六年了,这和李侧福晋是不一样的,李氏是一入宫就当侧福晋,是主子。她们入宫是从最下等的粗使宫女做起,然后慢慢地才入了僖嫔的眼,能进屋子伺候。 但也不是僖嫔身上的那种大宫女,说到底,就是实打实从基层爬上来的。 两个格格每天都去找李氏说话,态度都很恭顺,李氏说什么她们都能接上话,然后让李氏聊得开开心心的。偶尔,程婉蕴也去“尬聊”的时候会和她们碰上,她们总是很和气地跟她问好,一点也没有借着年纪更长或者宠爱更盛就当众不给她面子。 而且,她们刚来那天就带上礼物来程婉蕴院子里见礼,从进门就开始轮流夸她的院子好、屋子好、鱼龟猫养的好,连葡萄滕都长得茂盛,说结了果子她们一定来讨一串,直到墙根底下的花都挨个夸过了,实在没得夸了,才起身告辞。 她们送的都是不会出错的绣帕,程婉蕴也回了她们两把沉香木做的扇子,结果下一次去李氏那边请安的时候就见她们拿着,还跟她分享说这扇子特别清香,还安神,现在晚上都睡得都更好了。 她们夸人的技巧总是很真诚又详细,让人不由得感到妥帖。 程婉蕴这才体会到什么是真正在宫里摸爬滚打过许多年的人,最是知道怎么和人相处,一点也不会恃宠而骄。 你说,碰着两个格格这样脾气的人,哪儿能讨厌得起来? 所以程婉蕴还挺理解太子的,有两个解语花一般的美人放在身边,她要是太子也该狠狠宠上一段日子。 不过,后头又生了件可怕的事,把程婉蕴吓得不轻,也顾不上分析两个新格格怎么得宠的了。 杨格格死了! 这事,还是得从太子受罚这件事说起—— 25 禁闭 胤礽的确如程婉蕴所想,不大高…… 胤礽的确如程婉蕴所想, 为受罚的事儿不大高兴。但不大高兴的缘由,和她设想的大不一样。 受罚这事儿,他在答应的时候就知道躲不过去, 只是没想到阴差阳错闹出那么大阵仗来了。康熙罚他们几个对着祖宗牌位跪了一晚,起来就让抄书——论语、四书每人抄二十遍。从老大到老十, 只要一个人没抄完全都不许出来,还要求字迹工整、不许有错字。 哈哈珠子、伺候的太监都不许进去,更不许宫妃探视, 上书房里铺了被褥, 只许每日早晚准时叫人开了门缝递进来饽饽和水。 老十字都还没认全,七**年纪也小, 能写得也够呛,胤礽却体悟到了康熙的用意,在里头三天,先带着老三老四先把弟弟们的份抄完, 再抄自己的。 老十还想着奶嬷嬷□□,从早到晚都哭,胤褆烦得不行, 想吼他, 又想到钮祜禄贵妃那护犊子的泼辣性子,硬生生咽回去。 欺负了老十, 额娘的日子就难过了。 胤礽看到他这样就像看到小时候的自己, 小时候每晚陪着他睡、他最依赖的奶嬷嬷其实不是凌嬷嬷, 那个嬷嬷患了急病死了,他也是足足哭了大半年才缓过来。 于是他让胤祉先背着老十哄着,自己用枕巾给他叠了个布老鼠抱着睡,这是嬷嬷走了的那天, 他哭闹不止,康熙给他叠的。 胤峨勉强接受了,抽抽噎噎地说喜嬷嬷还会叠兔子还有老虎。 胤礽搂着他,默默帮他擦泪。 之后,由他做主,他们几个大的哥哥轮流背着老十哄他玩,只盼着别叫他哭哑了嗓子,还得轮流替他喂饭穿衣。 头一天,各宫就来回派人打听,阿哥们都好不好、吃得如何、睡得如何。钮钴禄贵妃无疑是最担心的那个,一整晚都没睡,总算等到身边嬷嬷来回十阿哥很好,太子带头和几个哥哥一块儿哄,她才算一颗心落了地。 她拿帕子摁了摁眼角,叹道:“幸好太子是个心善的,咱们欠了毓庆宫一个人情。” 第二天,太监们递进来的饽饽就不同了。外边瞧着都一样,但都被各宫换成了自家孩子爱吃的口味。 胤褆是惠妃亲手包的牛肉馅,他一口就吃出来了,好悬没把眼泪掉下来。 胤祉是白菜鸡蛋馅,他一声不吭,只管低着头大口大口往嘴里塞。 胤禛也怔了怔,他的食篮里混了两种饽饽,一种是景仁宫常吃的豆沙馅,另一种却是剁得极碎的酱肉馅,他过年时曾经在永和宫吃过一回,和德妃说过好吃。 他自记事起就养在佟额娘宫里,只有每逢年节的时候才会去永和宫请安,德妃对他从来不过分亲近,甚至为了避嫌,几乎到了不闻不问的地步。 他知道自己的身世,屡次为此失落,又屡次为这样的失落而对佟额娘内疚。 但今天,他终于知道,原来……原来永和宫也在默默地远望着他。 额娘……也在为他担心。 胤祺也一样,他收到了宁寿宫和翊坤宫悄悄混进来的两样饽饽,他闷不做声地吃了,吃完他瞅了眼胤禟,那家伙正没心没肺地嘲笑胤禩憋红的眼眶。 不用说,一定是卫贵人……她位卑言轻,能递进来这样一餐饭食,更是难上加难。 胤峨也很开心,他吃到了喜嬷嬷做的红豆奶饽饽,他顶顶喜欢吃了!他蹦蹦跳跳跑到二哥身边一看,惊讶地发现:“二哥,你怎么和我的一样?” 胤礽这才从怔忪中回过神来,笑了笑,摸了摸老十圆溜溜的光脑门:“回头替二哥好好谢谢钮祜禄额娘。” 这时,在场所有人才猛地意识到,唯有太子……没额娘给他送他爱吃的饽饽。 小太监附在梁九功耳边轻声将上书房有关饽饽的事儿说了,梁九功听完一言不发地摆摆手。把小太监赶走后,他往灯火通明的养心殿里探了探头,康熙还在专心批奏折,他不由心里为太子叹了一声。 万岁爷要罚儿子自要一视同仁,这么多阿哥被牵扯,宫妃们都紧盯着,哪怕万岁心里偏着太子也不好透出来,何况他又正在气头上,如何想得到这些细枝末节。若是阿哥们都吃得一样也就罢了,如今却独独显得太子…… 储秀宫里,僖嫔本来都预备打点好了,最后却没送出去。她看着那篮还有余温的饽饽,叹了口气:“都倒了吧。” “主子……” “本宫身份尴尬,还是不要多此一举了。”僖嫔坐在炕上,轻轻地说,“太子想来也不会怪罪的……” 她并非赫舍里皇后的亲妹妹,她出自赫舍里氏小宗旁支,唤她一声姨母都是太子爷客气了,如今她特特送了去,不是戳太子和万岁爷的眼嘛? 赫舍里皇后在万岁爷心里是独一份的,她算哪个牌面上的人,如何敢与赫舍里皇后相提并论,又有什么资格代行母职?回头一个僭越的帽子扣下来…… 上书房里,胤祉率先反应过来,笑着建议道:“不如咱们都放一块儿换着吃?”随后拎着食篮坐到太子旁边,“二哥,我吃不下了,你帮我吃几个吧。” “二哥,你尝尝我的。” “二哥,还有我的!” “二哥……” 胤礽差点没被饽饽埋了,但却笑出了声。 康熙故意把他们关在一块儿,未尝不是没有想要他们“兄弟齐心”的念头。起先他只要想到这又是皇阿玛对他“兄友弟恭”的考较,便不由心生反感。 但真的关了三天三夜,那么多兄弟睡在一块儿,你挨着我,我挨着你,之前那些生疏隔阂,还有对所谓“半君”的敬畏,似乎一下就被打散了。 等抄完了书,就连胤褆出来的时候,都知道给老十拽一拽皱巴巴的衣角了。 各宫早就打发了人来接,胤禛踩着小太监的背上轿时,眼风扫到不远处的树下似乎站着一个宫女,看着很是眼熟,他一时想不起来,等几乎快到景仁宫门前才恍然。 那是德妃身边的宫女。 他掩饰住心尖一点点发涩,一如往常进正殿给佟佳皇贵妃请安。 佟佳皇贵妃搂着他左看右看地端详,直言瘦了,一边赶他去沐浴一边让膳房把专门给他留的那道椒麻鸡进上来。 胤禩在后头怯生生喊了声额娘,佟佳皇贵妃也执着他的手温言关心了两句,才让胤禛带着他下去休息。 胤禩起先是由惠妃抚养,有一天康熙怒气冲冲把人抱到了她宫里,之后就一直留在了景仁宫,她也曾问过康熙缘由,但他三缄其口,她也只好无奈作罢。 佟佳皇贵妃也不知惠妃是怎么养的孩子,把好好的孩子养得像鹌鹑,乖巧有余却心防甚重,她尽力照料,却还是亲近不了。 如今……她时日无多,也没有精力去琢磨这个孩子心里在想什么了。 佟佳皇贵妃等两个孩子走了,才把竭力忍下的一口血吐在了帕子里。 胤礽则被梁九功接到乾清宫。 康熙一身明黄色常服,坐在宽大的桌案后头批阅奏章,见他进来磕头,手下没停笔,也不叫起,直到批完手边的一摞奏折,才慢慢地出声:“可知道错了?” “儿子知错了。”胤礽伏在地上,额头抵在冰凉的地砖上,不禁有些恍惚地想,其他兄弟们回去是如何的景象? “身为储君,本应以身垂范,更不该对兄弟纵容无度……” 他猜不出来,大抵不会像他一般跪在这儿听训吧。 康熙自顾自教训了太子一番,发现太子跪在那儿一动不动,不由皱眉:“太子?” “儿子知错。”胤礽再叩首。 康熙没有听出胤礽语气中的异样,看着他似乎清减了些的身影,心肠软了下来,把剩下长篇大论的训斥都咽了回去,最后严厉说道:“朕要你们学圣人之言,是期望你们日后都能践圣人之行,读书贵在持之以恒,一旦荒嬉成性,再难延续!你心中得明白,你是大清的未来,连你也将读书视为儿戏,这份祖宗家业朕还能交托与你吗?” “是,儿子知错。” “起来吧。”康熙让梁九功将太子扶起来,拍了拍太子的臂膀以示勉励,“天也晚了,回去歇着吧。” “谢皇阿玛。”胤礽低着头告退了。 走出乾清宫的大门,胤礽差点摔了一跤。 之前在祖宗排位前跪了一夜,两个膝盖都还肿着,今儿又跪得久了,膝盖早已如针扎般刺痛起来,可他强撑着不想让康熙看出来,硬是直到出来了才泄了劲。 何保忠提灯等在台阶下,见他走路身子直打晃,吓得几乎连滚带爬上前扶着,胤礽白着脸一瘸一拐地上了步撵。 回毓庆宫的路很长,要经过很多宫殿,胤礽让何保忠附近转一转,他还不大想回去。 转到翊坤宫附近,老远就听见了老九、老十一和六格格的笑声,还有宜妃带着笑的“几个猴儿,慢点儿,慢点儿!” 胤礽抬起手,步撵便远远停在了宫巷的阴影里,他静静地望着眼前灯火明暖、笑声朗朗的宫殿出神,好一会儿才说:“回去吧。” 何保忠噤若寒蝉,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胤礽回了毓庆宫,传了晚点。不一会儿,膳房进上来一碗牛肉汤,是少见的做法,汤底是猪骨的,只撒了葱花和胡椒,拿上好的鲜黄牛肉现切,片得薄薄的,只用盐腌一小会儿,就拿面粉裹了,在滚水里快进快出地烫一下就捞出,又滑又嫩,却又清爽没膻味。 胤礽热热地吃下去一碗,只觉得冻成了冰坨的心脏总算重新开始跳动了。 他不用问也知道这是谁点的晚点,每次他只要拧眉头了、不畅快了,那天端上来的膳食指定就透着一股子“程格格味儿”。 何保忠在一旁哈腰赔笑,他骂了一声:“自作主张!”却到底没有阻止。 晚间,胤礽独自睡在书房。 不由在想,人算不如天算,果然如此。 他答应胤褆带着弟弟们去看布库,其实是存着将徐元梦从明珠一党的围剿中撕扯出来的心思。这朝堂上大半的文臣都依附于明珠,徐元梦才华横溢,入了明珠的眼,他曾向皇阿玛荐其迁词曹直讲筵一职,但徐元梦辞了。 一则他为太子属官,不愿做背主之事;二则徐元梦不喜明珠擅政,本也不愿与他多有干系。近日,弹劾徐元梦私抹起居注的奏折忽然多了起来,恐怕便是得罪了明珠的后招了。 胤礽着实佩服明珠,他人已离京两月有余,却仍有余力操纵朝局,明面上索额图身上的官职头衔比他多,实际上,康熙一切都更看重明珠! 他曾与徐元梦商议,宁愿外放吃几年苦,立下功绩再回来也比被明珠一党彻底毁了的好。他正好在琢磨怎么能让徐元梦犯个小错,没想到就这么撞上了。 经过受罚这几日,他也从未那么清晰地意识到,他其实一直都很想念额娘,哪怕他们都没能见上一面。 可是,连这样的想念,也不敢明说。 胤礽一夜未眠,第二日一早又被召到乾清宫见驾,他躬身进去时,一三四五几个阿哥竟也在,依次站在一边,他疑惑地看了看几个兄弟,他们也闪着眼波,样子有点怪。 康熙盘腿坐在凉榻上,手里捻着檀香佛串,不像生气的样子。 胤礽便也默默打了个千,站到一边去。 只听康熙对他们缓缓道:“你们都各自回去,让你们额娘帮着好好给收收心。” “是。”阿哥们齐声应道,脸上都泛起一丝红晕,躬身告退。 胤礽正不明所以,就见康熙放下佛串,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德妃昨个伴驾,跟朕求了个恩典,她说阿哥们会这样贪玩胡闹,可不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么?等他知晓人伦、当了阿玛,自然就知道责任在肩不敢轻忽了。所以,她预备了两个宫女给老四,都是放在身边仔细看了有几年的,很是乖巧伶俐……朕以为德妃所言有理,便传了口谕给惠宜荣三妃并两位贵妃,叫她们都各自给儿子们紧着预备人。” 德妃能从小小宫女一路封妃,平安养大几个孩子,就不是简单的,她很能拿捏圣心,又知道怎么做最好。这不,三言两语就把阿哥们的逃学从品性问题定性成“年幼贪玩”了,想必康熙也觉着这个台阶递得刚刚好。 而且……她这还留着话缝呢。 太子往下都没大婚,确实都还是没当过阿玛的毛小子,但大阿哥可是成亲了的,膝下还有两个女儿……前阵子,惠妃小病一场,大福晋每天都去延禧宫侍疾,这孝心贤名之前传得哪儿哪儿都是。 所以,大阿哥还带头胡闹,到底是惠妃没教好?还是大福晋没能规劝夫君?或是大阿哥本性难改,资质如此? 胤礽细细琢磨了一下,禁不住感叹这绊子使得真高明,神不知鬼不觉的,但架不住宫里的人就喜欢琢磨。 真不知道惠妃怎么得罪了德妃……还是德妃终于想亲近老四了? 谁知,康熙话风一转,便得凌厉起来。 “朕听闻你身边的格格们也不大像样子,病的病,糊涂的糊涂,僖嫔刚来请安,朕让她去寻了,再给你指两个好的。”康熙挪动了身子,把胤礽也拉到塌上坐着,“保成,你要知道,女人们和朝臣是一样的,要讲究平衡,而不是全凭高兴。” “是,儿子……”胤礽看着康熙眼底隐藏着不满与怒气,只觉有一股凉气从脚下就窜上了脑门。 他的心突突直跳。 “你身边的人,朕都是为你细细看过的。李氏,她阿玛是汉军旗都统,替你笼络着汉军八旗正好!杨氏,她阿玛朕本来打算下一任就调回京来,放在六部方差,你身边也有得用的人,但她却是个糊涂东西,竟敢向外私自传递东宫的消息!你刻意瞒着,不告诉朕,可是又犯了妇人之仁?” 杨格格与延禧宫密切的康海柱有来往,胤礽便已想到康海柱定然有刺探东宫的举动,他已让人暗中拿下,送到慎刑司严刑拷打过了,那小子还算是个硬骨头,宁死都不肯认罪,一味说自己没做过。 凌普管着内务府,曹寅是慎刑司郎中,这两个都是忠心的内臣,胤礽才敢把人提到慎刑司去审问。 问来问去,那康海柱偶尔神志不清漏出一两句,除此之外就是不住讨饶喊冤,再没问出其他东西。 从他交代的只言片语能得知,杨格格无宠,李氏和凌嬷嬷管得紧,他只能探听到微末小事,且杨格格还算没有蠢到底,没有主动透露过他日常起居之事。 后来康海柱受不住刑,自个咬舌自尽了。胤礽也知道,这其中恐怕还有惠妃的影子,但康海柱没有供出别人,如今死无对证,他也拿惠妃没有法子。 这趟是他吃了闷亏,他虽然不喜欢杨格格,却也知道她只是被利用罢了,便打算把这事掩盖起来,姑且留她一条性命,看看能不能把后头的人引出来。 可如今却被皇阿玛知道了。 胤礽知道康熙这是不愿他再查下去,就像当年老八在惠妃那出了事,皇阿玛在两个儿子之间也选择了大哥…… 杨氏只怕性命难保。 胤礽只能低头道:“儿子内院不和,叫皇阿玛操心了……” “朕已着人去处置了。”康熙冷冷地说,“你不要重蹈覆辙,犯了和去年一般的错!若你当初能听朕的规劝早日将林氏处置了,李氏为你诞下的长子都已满月了。” “是,是儿子的错。”胤礽只能竭尽全力揽错,希望康熙不要再深究其他人,可随即便听到康熙说,“至于程氏……” 胤礽呼吸都停了一瞬。 “她的阿玛不是不成器,朕是刻意熬着他,他是进士出身,当年文章写得好,朕还算有些印象!如今也算个能体恤民意的好官,这样的人才,朕是留给你以后亲自施恩的。”康熙瞥了太子一眼,见他紧紧绷着脸,便意味深长地敲打道,“程氏还算安分,但万万不可宠爱太过。她出身实在微贱,你的长子、朕的皇长孙不能有这样出身的母亲。” 乾清宫外烈日炎炎,胤礽站在前殿重檐下,刺目火辣的阳光打在他身上,他却只觉手脚发凉。 何保忠迎上前来,发觉他后背早已汗湿重衣,不由哎呦出声:“太子爷您面色不大好,莫不会受了热?奴才……” “闭嘴。”胤礽没忍住给了他一下,低声斥道,“在外头胡吣什么?我没事,先回去。” 进了毓庆宫,他没有立刻关起门来,照常见人、理事,足足忙了一个时辰,才借口歇晌,将人都赶了出去。 不然叫有心人传到乾清宫,他担心皇阿玛会以为他不满君父。 杨格格之事,或许还能怪她蠢,可如今,连阿婉也被他拖累了。 胤礽有时会有种很古怪的念头,就是这个世道上所有明面上属于他的人和物,都是皇阿玛赐予他的,其实并不真的属于他。 包括他自己,生杀夺予也不过全凭皇阿玛的一句话罢了。 更古怪的是,他却觉着阿婉是属于她自己的。她像山间的风,像深林的鸟,让他羡慕得很。可分明,她也只是个能被随意处置的侍妾,可再怎么顶着岌岌可危的身份,好似都无法抹灭她骨子里透出的生机。 就像他回来还能吃上一碗她喜欢的热腾腾的牛肉汤,他就能想象到她是多么快活、自在地活在他身边。 他需护着她些,他在黑夜中不禁喃喃自语,不然就连这一点点温情……都没了。 胤礽其实知道皇阿玛对他乃是拳拳爱子之心,当年为了保下他这点嫡出的骨血也有诸多不容易,只是有时候他也想从这紧紧的牢笼中探出头来,好好地喘一喘气。 僖嫔替他选好的人定下,凌嬷嬷趁夜就先进来回话:“一个王格格、一个唐格格,都是内务府包衣出身,僖嫔娘娘特意嘱咐,说都是出身干净的人,让太子爷放心。” “替孤谢过姨母。” 凌嬷嬷见太子只淡淡说了这么一句,对僖嫔却没有其他吩咐,眉头微微一动,忙又问道:“后殿不宽敞,两个格格是不是要往程格格那儿腾……” “不必,”胤礽直接打断凌嬷嬷的话,“程格格那儿她单住着,日后都不许往她那儿进人。两个格格具体如何安置,不必再来回孤,你与李侧福晋商议便是。” 凌嬷嬷听出了太子心情不佳的意味,便蹲了一福告退了。 怎么瞅着太子爷不大乐意的样子?凌嬷嬷心中纳罕,听说大阿哥也新得了两个格格,还欢欢喜喜地关起门来摆了一桌呢。 怎么到太子这边,竟不似收用美人,倒像活吞了苍蝇似的。 可后来太子又连着半个月轮流歇在两个格格那里,凌嬷嬷也有些想不明白了。 李氏那边,也终于通过自己的小道,得知了康海柱早就死了的消息!她惊骇之下打翻了茶水,狠狠喘了好几口气才稳下心神。 别慌,李氏捏紧了手中的帕子,太子爷没有处置她,只怕是还不知道她在里头也搅了浑水,更不知道康海柱实际是她的人……若是康海柱将柳儿供出,她更不可能还能安坐在此! 李氏深深吸了几口气,装作若无其事地喊来了春涧,让她继续跟凌嬷嬷“报病”,她这段日子得蛰伏起来,乖顺一些……千万别让太子爷疑到她头上! # 储秀宫,僖嫔身边的大宫女一边打扇一边问:“娘娘,太子爷身边新格格的人选……您为何要帮李侧福晋?” 王、唐两位格格,明面上是赫舍里氏挑选的人,二人自入宫以来除了僖嫔,没伺候过别的主子,身家背景都干净,但唐格格家里是汉军旗的,王格格虽是满人包衣,但七扭八弯地跟李家有亲!李侧福晋的阿玛是汉军旗都统,手握实权,两位格格进了毓庆宫,这是自家肉烂在自家的锅啊! 僖嫔解下头发,拿梳子轻轻地梳着乌发,镜子里的女人也才三十几岁,但镜中人的神情却好似已经很苍老了。 “这是最后一回了。”僖嫔垂眸道,声音轻不可闻,“以后李侧福晋再送东西来,只管都退回去吧。” 没人知道李氏的阿玛曾是她阿玛的学生,在她家里读过几年的书。十多年前,杏花微雨,她就坐在高高的绣楼里,听着隔壁院子少年朗朗的书声。 他们没有相识过,后来赫舍里皇后薨了,她隔年就被送进了宫里,她只是为了保全太子才存在的,皇上更不会让赫舍里氏有第二个皇子……于是那个临窗读书的侧影,便成了孤寂少女梦中难以忘怀的一段妄念。 除了她自己,没人知道这些,李氏一开始也不过是凭着父辈与赫舍里氏的老交情来寻求庇护。 宫女吹熄了烛灯,僖嫔闭上了眼睛。 真好,在梦里她又能回家了…… 26 生病 “程格格病了?”(修文)…… “格格, 听说杨格格病了。” 碧桃端了杯凉茶过来,放在她手边小矮几上,附到耳边神神秘秘地说, “听说她得了大脸面,凌嬷嬷亲自替她请了个医术高明的老太医瞧病抓药呢。” 最近天气一日热过一日,屋子里就像蒸笼似得,摆了三四个冰扇冰盆也不够用, 她又叫人打了个竹躺椅, 摆到葡萄架子下头躺下, 摇着芭蕉扇纳凉。 “病得严重?”程婉蕴讶异地问,随手把跳到她膝上的咪咪抱到地上去,这种热得狗都伸舌头的天气,咪咪这一身厚毛算是正经失宠了。 偏生这黏人猫还特别爱往人身上腻歪,没事就蹭蹭腿、跳到腿上求撸,或者提前埋伏在床榻上,等你一睡就窝到头顶假装大毛帽子。 “倒不知是什么病症,”碧桃拿一根小鱼干给咪咪, 咪咪顿时就不往程婉蕴身上扑了,围着碧桃直打转,“奴婢听说之前给杨格格看过病的周太医开的都是疏肝解郁的方子, 如今也不知是新得了什么病, 还是原来肝郁的毛病……” 程婉蕴听了就猜测,可能杨格格之前写了那么多悔过的信却石沉大海, 心里憋闷吧, 碧桃出去串门的时候,还带回来一个消息,说后头杨格格甚至是割破手指蘸血写的。但有凌嬷嬷在, 这全白瞎了。 这得多疼啊。 杨格格怎么老是从一条死胡同,又走到另一条死胡同去呢?这路走不通,竟然也不放弃,要是她……她早放弃了。 程婉蕴心里其实有点同情她,但转念一想,自己好像也是失宠小队里的一员,竟然还有心思替别人操心。 她除了因为天热不怎么吃得下饭,日子过得还是很安逸的。 她院子里的人之前也有些人心浮动,但被她叫齐了开了个画饼鸡汤会,上辈子带团队的那些“饼术”在此时用于安抚人心上也依旧好用,她带头回顾总结了一下过去,深入剖析了自身的问题,与团队成员充分畅想了未来,并集思广益头脑风暴论证了她并非真的失宠,最终得出结论“大伙该齐心协力一起迈过这个坎。” 安抚了人心,提高了士气,大伙儿又兢兢业业地当差干活了,还对她迷之自信。 红樱也夸她沉得住气。 程婉蕴嘿笑,她只是深得职场糊弄学之精髓罢了。 职场第一法则:只要大饼画得好,团队就能带得好。 中午睡醒,碧桃从膳房拿回来个冰碗,里头是切碎的西瓜、哈密瓜、龙眼,熬得软糯的绿豆、红豆、仙草、银耳等十来样小料,再浇上蜂蜜和碎碎冰,程婉蕴只吃了一口就快乐得眯起了眼睛。 清宫的水果冰沙,已有后世风范,且用料更足更精,真好吃啊。 快活似神仙。 青杏在一旁劝:“格格,别用这么多,等会正经饭又吃不下了。” “只这一碗,无碍无碍!”程婉蕴哪里肯听,一边吃一边听碧桃说八卦。 “唐格格今儿顺带也请了太医,”碧桃想忍住笑,又实在忍不住,一张脸扭曲了,“王格格诊出有孕了以后,她去花园跳舞跳得更勤了,可连着几日太子爷都是午时回来的,你说大中午这日头谁受得了?” 程婉蕴也笑了:“在外头可不敢怎么编排主子啊。” “奴婢知道,”碧桃爱打听但在外头从来没漏过后罩房的事,“李侧福晋近来待王格格可好了,成日流水般给她送补品呢,听说不少是她私库里自己的东西。太子爷那边也赏了不少,王格格吃得最近连衣裳都要重做了。” “有了身孕本来就要胖的。”程婉蕴吃完最后一口,把碗放一边,“之前咱们送去的贺礼,应该还不算失礼吧?” 王格格进来一个多月就有了身孕,且据说胎相极好,脉象十分强健有力,这对毓庆宫而言是桩大喜事,李侧福晋下了血本送了好些灵芝、红参、玉枕之类的,还吩咐膳房为她额外加餐;唐格格送了亲手做的小儿衣裳,太子的赏赐那就更不能比了,也都是绸缎珠宝玉器,导致程婉蕴把自己的库房打开全都看了一遍也不知该送什么。 而且她的库房里有三分之二的东西,都是太子赏赐的,倒不是说太子赏赐得多,只是她原本带进宫的东西实在不多,更不好转送出去。 最后她听从了红樱的建议:“这宫里啊,有‘男悬弓、女悬帨’的说法,不如送王格格一副赤金打的小弓,祝她一举诞下皇孙,她定然欢喜。” 程婉蕴便将自己压箱底的金子送到造办处的金玉作去融了重打,底下的穗子是程婉蕴和青杏用五色彩丝打的平安如意结。 “王格格高兴得不得了,亲自挂在床帐子上呢。”那天是碧桃去送的,她笑得眯起眼,“还给了奴婢不少赏钱呢。” 程婉蕴这就放心了,她上辈子看过很多宫斗剧,是送礼这事似乎特别容易踩雷,所以送什么金银玉器最安全,而这类器物又要寓意好不落俗套,也是难。 她这回的礼,勉强及格了。 到了晚上,突然雷声滚滚,狠狠洒下一场雨,程婉蕴睡梦中被闷雷惊醒,发觉外头似乎也是乱糟糟的,大雨中似有无数脚步杂沓,她心底莫名有点异样的不安,便坐起来撩开青纱床帐轻唤:“青杏,青杏?” “奴婢在呢,”今儿正好青杏值大夜,她睡在外间,听到声响手忙脚乱地穿了件衣裳,护着灯烛进来,“这雷打得可真厉害,格格可是被吵醒了?” 窗子被风吹得嘭嘭乱响,程婉蕴道:“你出去瞧瞧,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青杏应下正要出去,在门口却遇见了急匆匆赶来的碧桃。 “格格,是……是杨格格没了。” 话音刚落,猛然间一道闪电划破天际,窗子被风“砰”得撞开,无数风雨灌了进来,将程婉蕴吹得浑身冰凉:“白天不是还好好的……怎么……” “奴婢也不清楚,听说先是头晕目眩喘不过气来,到了半夜就又吐又泻的,待太医漏夜赶来人已经不成了,”碧桃的脸也煞白,声音哆哆嗦嗦,“抬出去的时候,小太监说脸是青的嘴是乌的……” 这话说完,前去关窗的青杏也是脸色一变,谁也没有再多说话。 程婉蕴后半夜再也没睡着。 听着外头连续不断的雨声、雷声汇成了一片,她不自觉抬手一抹,才惊觉流了满脸的泪,她也说不清这泪是为了杨格格流的,还是为了同样渺小的自己,她已经尽力去适应这个时代了,但每每在不经意间,还是容易暴露自己不属于这里的现实。 其实,她对于现在的生活并无太多不满,只是女人在大清命如草芥,才让她心生惶然。 杨格格离她太近了,她骤然闻知死讯,有点接受不了。 她小时候见过一次死人,歙县有个姓汪的大乡绅,纠集了全族人将他的儿媳妇捆了沉塘。那儿媳是他们买来的,才十六岁,嫁进来就成了望门寡,没过过一天好日子,成日被婆母咒骂殴打,实在受不了了想跟仆人私奔,却被抓了个正着。 她被扒了外衣塞在猪笼里游街,最后活活淹死。那仆人也才十七八岁,当日便被汪老爷送到衙门来,被她爹程世福判了四十板子,还没抬出城外也断气了。 游街时,汪家一路敲锣打鼓以告诫族人私通的下场,程婉蕴当时出门买书,她家的轿子正好避在路边,她被丫鬟、婆子的簇拥着坐在最里头,嬷嬷不许她探头去看,她便趁嬷嬷不注意,用指尖撩开帘子一道缝隙望出去,正好便望见猪笼里头一截布满鞭痕、血瘀,不正常弯曲着的小腿。 女子的腿已经被打断了,但猪笼里的人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回去以后,程婉蕴精神萎靡,窝在屋子里不说话,跟着她出门的丫鬟婆子通通都挨了板子,她怕身边的人被无辜牵连发卖,一边掉眼泪一边强迫自己“好了”。 从此之后,她作为穿越者的旁观视角彻底被改变,她总算明白自己已是局中人,残存的侥幸与新鲜感荡然无存,除了捣鼓点吃的喝的,她不再做任何出格的事情,该选秀选秀,该做女红做女红,尽可能享受生活,咸鱼得更加厉害了。 而到了宫里,她知道她在害怕什么。 在这个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那个被淹死的儿媳妇,还只是市井小民罢了,可如今不明不白送了命的杨格格,可是三品大员的女儿啊!杨格格不知为何犯了忌讳,可她比杨格格又如何呢? 她甚至都不知道杨格格不得不死的原因,更不知道做这个决定的是谁…… 程婉蕴都不知道改如何规避!只能从杨格格平日行事作风去揣测,难不成是因为猫么?但分明太子爷已经为此训斥过她,并没有要让她“病逝”的意思,否则杨格格后头也不会每日都想递信出去了。 天亮以后,杨格格就被正式宣布“病逝”。日子倏忽而过,毓庆宫里并没有因为少了一个格格有什么特别的不同,三宝还是照常过来说话,青杏、碧桃也比她接受度强,她们也就私底下嘀咕过一句“西配殿风水也太差了,先是林格格,如今又是……”,就再没有了。 或许这种事情在宫里真的太多了,他们已经习以为常。 程婉蕴依旧不大能习惯,哪怕她在这里也活了十几年,但宫里宫外真的不大一样。她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苟到最后,或许有朝一日也就这样不明不白的“病逝”了。 又或许是杨格格曾经参与过她的生活,她说不清是什么感受,本就苦夏的她更没食欲了,每日的膳食几乎都是原样摆进来原样摆出去,把青杏和碧桃吓得够呛,试探着问她要不要请太医来看看,她拼命摇头,她现在看见“太医”这两个字都觉得害怕。 杨格格可是看过太医以后就没了…… 之前碧桃说起凌嬷嬷亲自请老太医给一个小格格看病,语气里还带着羡慕,似乎觉着杨格格的好日子估计快来了,现在程婉蕴可明白是为什么了! 她这辈子似乎没带上任何金手指,但应该有被罩上了咸鱼之神的BUFF,龟缩在屋子里没颓废两日就开始给自己打气。 反正这辈子也是捡来的……程婉蕴双手交叠在腹部,在床上躺地笔直,咸鱼地想,多活的每一天都是赚的。 忧心什么呢,她这身份地位、智力水平也反抗不了皇权呀! 想想太子爷! 就连太子爷二十几年以后也要被废呢,一次不够还要被废两次,最后不知真疯假疯也才苟到五十多岁,连堂堂皇太子都这么惨,她还怕什么不得善终呢。 嗯,她还是过好现在的日子吧。 程婉蕴通过单方面“比惨”成功打起了精神,粥都多喝了两口。 太子要是知道程婉蕴是这么安慰自己的,他一定不会那么着急上火了。 “程格格病了?” 夏日的阳光浓烈,胤礽刚从上书房出来,就听何保忠小声来回程格格的事情。说后罩房已经连着三五日都只点清粥了,每日三趟点心也不要了,郑隆德闲得手都生了,昨天剁鸡差点没把手指剁了。 程格格更是好几天没出屋子了。 这可是怪事!程格格入毓庆宫半年以来,就从没落过一顿点心,这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 何保忠也不是自己愿意打听的,而是王唐两个格格进来以后,太子爷特特吩咐的,说日后程格格的事情都得报给他知道。 刚开始太子这么吩咐,可把何保忠和底下的小太监都愁坏了,因为程格格是那种搂着猫看天都能看一天的人,要不就蹲在那看鱼看一天,要不就一个午觉睡到天黑,但哪怕程格格一整天什么也没做,他也得琢磨点什么报不是?不然还等太子爷自个想起来问,他这个大太监也别做了。所以说程格格每天吃什么东西,是最好的内容。 而且,太子爷真就还爱听。 所以天气一热,程格格不爱吃饭了,何保忠又愁得掉头发,但幸好程格格还爱吃点心和果子,每天变着花样弄,兴致起来自己还烤个发面包子。 太子爷有时听了还会拧着眉头评价两句:“成日吃这些没营养的东西怎么能行?回头你跟红樱姑姑提一句,让她好好劝劝。” 何保忠出去传话的时候就特别想翻白眼,奴才还能劝得动主子?您要是实在想得紧,就自己去瞧瞧程格格呗。 如今王格格有了身孕,太子爷就跟完成了师傅交代的课业似的,王格格那儿交给凌嬷嬷看着,另一边,任凭唐格格是跳舞跳得中了暑、还是变着法端汤倒水地求见,他是说什么也不再去了,回来就住书房里,不是看书写字,就是自己跟自己下棋,或者对着窗台上那只胖乎乎的木雕老虎出神,唯一的消遣就是听“程格格的日常生活”。 但他就是憋着不去后罩房,何保忠真是想不明白为什么。 谁知,这几天程格格果子不吃了、茶不喝了、鱼不看了,关在屋子里也不知道在做什么,小太监实在打听不出来什么,愁眉苦脸到他面前磕头请罪。 幸好上书房这几日有旬考,太子爷也没能顾得上问。 今儿一考完,何保忠就自己招了。 胤礽一听就知道,这肯定是病了不敢说,他眉头紧蹙,上了步撵就让走快点。 何保忠跟在旁边颠着一身肥膘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可到了毓庆宫没能歇一口气,胤礽衣裳都没换,抬脚就往后罩房去了,还越走越快。 得,何保忠满脸油汗都没空擦,心里却在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太子爷总算从牛角尖里钻出来愿意去找程格格了,他以后这打听的差事是不是能了了? 自己想通以后,程婉蕴其实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还不敢放开胃口吃凉的,也不敢出去吹风,按照青杏的话来说,她就是吃冰吃得多,还老愿意躺在院子里午睡闹得。 不能出去纳凉,她在屋子里就自个给自个找事情做,之前叫造办处打的跳棋早就送来了,她也上好了漆,便拉着青杏、碧桃、红樱、添金、添银一起玩,正好六个人,讲好游戏规则后,掷骰子来决定谁先手。 程婉蕴玩跳棋不算特别厉害,但自打开始玩就没有输过,一开始明显是几人对规则不大熟悉,让她占了上风,后来就能玩得势均力敌了,特别是添银,不仅自己的跳路修得好,还能制约对方,很快就能把她杀得片甲不留。 程婉蕴:“……”遥想当年,她以前陪客户打高尔夫球,可是连发球都装失误的! 不愧是添银,没瞧见添金给他使眼色,眼睛都快抽筋了么! 不过添银就是这样的性子,否则当初也不会被拨到他这儿做粗活了。 但后来她也更喜欢和添银玩跳棋,这样才有意思嘛,偶尔能赢他一次,程婉蕴就开心不已,渐渐胃口也回来了,今儿她就准备摩拳擦掌准备晚上点个好吃又清淡的补补。 之前没什么胃口,也就能喝点粥,最近真是喝粥喝得脸都快绿了。 她摸了摸消瘦下去的脸颊,决定要把自己的肉养回来。 就在这时候,门上的小太监连滚带爬摔在台阶上,把程婉蕴吓了一跳,红樱已经站起来骂了:“不长眼的东西,慌里慌张的做什么?” 小太监弹了起来,满脸红光地道:“奴才该死!太子爷正往这儿来了!” 满屋子的人都高兴极了,有手忙脚乱要开箱子拿新做的衣裳出来穿的,有开妆匣要给她敷粉描眉的,有给她梳头的,被摁在凳子上的程婉蕴也说不出来什么感觉,她其实也有点高兴,倒不是为了太子爷的一点眷顾高兴,而是松了口气——这样看来,她应该是还没失宠吧? 又能多苟几天了! 程婉蕴头一回隆重地梳妆打扮了,换上了新做的桃红大纱绣折枝花褂,外头罩粉缎蝴蝶纹暗绣坎肩,底下是素白暗花缎马面裙,头上戴碧玺嵌红宝石花钿,斜插银镀金蜻蜓珍珠流苏,这两样都是之前太子爷赏的。 身后炎日高照,胤礽一路疾步进来身上都出了薄汗,他忽略跪了一地的宫女太监,视线直直落在当中正福下身子向他见礼的程婉蕴身上。 是瘦了,幸好瞧着气色还好。 之前王唐二人刚进来没多久,他就听何保忠说她愁得吃不下饭去,瘦了一大圈,他是忍了又忍才没去瞧她。 皇阿玛既然话放出来了,他是必然要冷她一段时日了。 如今,王格格这一胎来得恰到好处,这样他就不算辜负了皇阿玛的话了,王格格可不是汉姓王,她是内务府包衣出身,惠荣德三妃不也都是内务府出身的人家么,惠妃还占了长子呢。 一个多月没见了。胤礽上前将人扶起来拉到小榻上坐着仔细看了又看,看得程婉蕴脸慢慢就红了起来,何保忠一看这情状,连忙摆手将一屋子的奴才都轰出去,自己也蹑手蹑脚地关上门。 胤礽听见门栓轻轻扣上的声音,他才松了肩膀,把人搂在怀里。 程婉蕴靠在他肩头,静静地回抱着他。 太子好像也瘦了些。 她的手掌轻轻抚过他的背脊,夏天的衣裳薄,轻易就能摸到突起的蝴蝶骨。 “怎么瘦了那么多?没生病吧?”胤礽低声说,他鼻尖轻轻蹭过她耳廓,俯在她颈侧深深一嗅,“这么长时间没来看你,怨不怨我?” “不怨,”程婉蕴双手搂住他脖子,抬起脸来,“除了天气热有些食欲不振之外……主要是想您想的。” 职场准则之一:马屁一定要拍得响亮。 她原本便是一双大大的杏眼,如今瘦了些,眼眸更圆了,像含着一汪清泉,这样定定地看着,就更让人心动。 胤礽胸腔鼓噪,低头吻在她额头,慢慢吻到鼻尖,最后才落在唇上。 “我也想你。”他把人紧紧扣在怀里,声音有点嘶哑,“日日都想。” 他在没瞧见她的这段日子里,有很多次都梦见了她。 他才意识到自己是想她了。 夏日的窗纸薄,何保忠顿在外头一个劲拿袖子擦汗,听见里头忽然“咚”的一声,不知什么被撞倒了,窗子上的人影也跟着倒了下去,程格格身边的两个傻宫女一下慌了手脚,抬步就想进去看看。 “哎呦,”何保忠赶紧把人拦了,把人推出几步,“都走,都走,别挨着。” 随即,里头又是一声模糊的轻呼,何保忠也不敢站在门口听壁脚了,连忙拎着几个宫女太监到茶房里喝了碗凉茶,吃了几片西瓜,剔着牙扯闲篇地坐了两刻钟,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才又回来门口侯着。 里头,程婉蕴正懒洋洋地趴在太子身上,把玩着他的手指。 胤礽低头看她,她眼角还弥漫着水汽,脸上的潮红也没散去,想起方才她坐在他身上不住颤抖的样子,他才后知后觉红了脸。 庭院里静谧无声,唯有不知何处传来的几声蝉鸣高低起伏,微风吹来外头枫树叶子的落影照在榻上,将榻上的二人披上细碎点光,这样的安静气氛,仿佛鸟雀落在窗棂上的振翅声都清晰可闻,胤礽不由有些困倦,扯过早已被蹬成一团的丝被,搂住怀中已经打瞌睡的人,自己也慢慢合上眼。 等睡醒,已是炎日西坠,暮色渐沉。 程婉蕴醒得比太子还早,她是真真切切地被饿醒的。 太子一来,她也安定了,就太子抱着她什么也没做便越跳越急的心跳以及忍不住大白天就激动地和她滚来滚去的样子,她觉着不用再多担心了,至少这种身体本能的反应,比很多言语都更直接。 程婉蕴想着想着就抬起头亲了亲太子的嘴角。 胤礽算是被她舔醒的。 “怎么真像个小狗似得?”他一个翻身把人压住,眼睛含笑:“阿婉还不足么?” 程婉蕴哼了一声:“那么长时间不来了,一次两次的也抵不了债呢。” 胤礽听她这么说,不由挑了挑眉头,低下身子又慢慢厮磨着来了一回,不过是过个嘴瘾的程婉蕴最后脚都抖了,喘着气求饶:“二爷……我错了……二爷……饶了我吧……” 等何保忠听到要水的声音,他腿都站麻了。 两个人好好梳洗一番,天真黑透了,程婉蕴也真的饿得前胸贴后背。 本来嫌热不爱吃饭的毛病算是彻底被治愈了,如今就算来头牛她估计能够吃下去。于是她要了丝瓜汤、西葫芦蒸蛋、脆藕凉拌圆木耳,主食就要五色炒米饭,太子再添了一份清蒸鲈鱼,三宝听完便飞奔而去。 上了膳,太子接连吃了半条鱼两碗饭,程婉蕴也吃下一大碗汤泡饭,颇觉满足。 其实早已到了安寝的时候,但下半晌睡了那么久,两人一时都睡不着,程婉蕴从床头小柜子里抽出个编了一半的扇坠穗子,一边继续编一边和太子谈天。 胤礽也觉着闲得慌,便让何保忠回去拿书过来,等了没一会儿,何保忠袖子里卷了一封厚厚的信回来了,跪在床榻下头轻声回禀: “爷,漠北来信了。” 27 烧烤(捉虫) “今晚月色好,我们烤点…… 寄信的日子是六月十五, 正是索额图与明珠一行抵达尼布楚的日子。 与梦中一般,鄂使戈洛文一行还未赶到。 不同的是,到达尼布楚的当日,明珠便领着索尔图几人乔装打扮成商贾潜入尼布楚城内, 与边民攀谈。 世居尼布楚与雅克萨附近的居民大多为沙皇统治下的布里亚特和温科特族人, 但由于葛尓丹入侵喀尔喀, 导致喀尔喀部大量南迁, 如今尼布楚城内外流亡的蒙古人也有七八百人了。 索额图带着张诚去勘察尼布楚城外的地形, 明珠便信步在城中闲逛。 城中房屋大多低矮破烂, 百姓无不面黄肌瘦、衣衫褴褛, 偶尔可见呼啸而过的马车驶入圆形穹顶、犹如尖耸高塔般的红砖垒砌建筑中,那些建筑都被高达八米的院墙包围在内, 守卫严密。 明珠以为是哪位贵族王公的庄园, 徐日升却翻译道:“那是修道院与教会。” 明珠望着那些高大的钟楼,若有所思:“徐日升,沙鄂是个怎样的国家?” “如今沙鄂的国王名为彼得一世,他们都是虔诚的东正教徒,修道院和教会占有国家大部分的土地、领地和农奴, 还有修道院衙门……” 明珠奇道:“还有衙门?” 徐日升点点头:“亲爱的明相, 在沙鄂, 王公、大贵族、修道院及教会拥有大量世袭的领地, 他们对领地里的平民有着绝对的所有权,对领地内的农民可以进行判决、鞭挞和拷问,犹如牛羊一般随意处置……这些领民也绝不可以离开领主的土地, 不论逃亡时间多久,他们都将被追捕,连同他们的家庭。” 明珠听到前头还不觉有什么, 这不就是八旗包衣或者奴才么?但后头徐日升所描述的生活让他都觉得这沙皇也太狠了些。 普通的百姓不仅要担负着繁重的贡税和各种无偿劳役,领主还有权干涉他们的财产、婚姻,就连领主的债务也需要他们来偿还,百姓的人身财产全系在领主一人身上。 这又不同于大清的包衣奴才,这些都是正经的平民百姓吧? “沙鄂的老百姓……都不会起义么?”那边老百姓的脾气也太好了些?若是他们中原大地的老百姓,早已去他/娘的锄头一扔,纠集乡民揭竿而起了,便如三百年前推翻元朝统治的前明开国皇帝朱元璋一般。 “会的,但都被镇压了。”徐日升便给明珠讲述了几次规模较大的农奴□□,明珠一边听一边望着不远处正领着骨瘦如柴的孩子沿街乞讨的妇人,而那位妇人身边,一队兵马正急匆匆地拖着一连串奴隶往西而去,黄沙滚滚,后面还跟着数百辆辎重。 这是在抓壮丁?明珠立即让徐日升去打探消息,不一会儿徐日升来回,的确是领主接到了沙皇的征召,将带领麾下骑士与奴隶前往西边参战。 辎重带那么多,只能说明……战场很远,遥远之地发生战争,却偏远得连尼布楚的领主都被征召……明珠轻轻抖开折扇摇了摇,思忖着,或许这才是沙皇不得已向我大清求和的真正原因?他们一定在西边与其他国家发生了大战,不能再与大清为敌! 沙鄂西线陷入战争,那他若是让尼布楚的边民和流亡的蒙古人知道清廷已陈兵对岸,能够帮助他们脱离沙皇的残暴统治,这些受尽折磨与苦难的百姓会如何呢? 一旦尼布楚发生叛乱,鄂使还有心思与大清讨价还价么? 我大清开何价钱,他们都得接着。 哪怕已入夏,尼布楚依旧凉爽,清风徐来,吹动了明珠浆洗得笔挺干净的青衫。他勾起嘴角,抬手敲了敲仍在滔滔不绝的徐日升:“走吧,回去了。” 此子一落,攻防易手矣! 胤礽看到信写到这儿不由大赞! 他几乎要激动得站起身来,但还没起身就撞到了床架子,哎呦一声又坐了回来,倒把靠在另一边专心打络子的程婉蕴吓了一跳,但看太子又已一副专注得旁若无人的模样,便只是摇摇头,继续低头编络子。 她看得分明,这信封外头的火红蜡封上盖的是太子私印,这是一个能带走太子私印的人给太子写的信,她还是不看不听为妙。 胤礽望着信中内容眼眸闪亮,愈发感慨自己向皇阿玛谏言请明珠一同前去和谈果真是件利国利民的好事! 在那个梦中,舅舅到了雅克萨也先去勘探了城防、地形,提前拟好了若是和谈不成该做如何的军事部署,但他从未关注过城中百姓和喀尔喀部南逃的蒙古牧民。 在梦中那十六日艰难的和谈中,鄂使是步步紧逼一步不让,陷入被动的舅舅却不得不一再让步,最后甚至派徐日升提出以石勒喀河的格尔必齐河为界,戈洛文却依旧不愿意放弃雅克萨,双方不欢而散。 这都是因为连鄂使都能看穿舅舅不是一个精明的谈判家的缘故。 索额图几乎做好了要开战的准备,没想到最后促成和谈的导火索,正是尼布楚边民与流亡的蒙古人。他们受够了这样的日子,联合起来对尼布楚城发动了进攻,他们欲投奔大清,希望能够与大清使团三千水师联合进攻尼布楚。 这下戈洛文才坐不住了,因为正如明珠揣测的一样,此时沙俄正为了夺取黑海的港口与奥斯曼帝国作战,根本无暇顾及东方,若真的与大清爆/发战争,戈洛文就彻底办砸了差事,回去难逃一死! 于是,在梦中,他吓得连夜派遣使者邀请索额图再次谈判,这次他们草草同意了清廷最后的边界建议,不敢再有丝毫得寸进尺。 但对大清而言,这不过是最糟糕的好消息。 虽然促成了和谈,却没有将大清应有的领土争取回来,永远地让出去了一大部分国土,胤礽没有梦见皇阿玛对舅舅是如何惩治的,但他看到了皇阿玛强忍的怒火与失望,哪怕看在额娘和他的面子上,犯下这样的大错,之后舅舅在皇阿玛心中的地位定然远远不如明珠了。 而今,在凌士晋的信中末尾,明珠已开始派人暗中接触那些流亡的蒙古人和尼布楚平民,在鄂使到来之前,一张大网已然缓缓铺开。 胤礽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起身趿鞋,走到桌边,将那封信放到烛火上方,看着它被一点点火舌舔舐成灰烬。 烧完了,他回身就把程婉蕴从背后抱住了。 “嗯?”程婉蕴正准备咬线,差点没咬到自己舌头,“爷?” “我太高兴了。”背后传来瓮瓮的声音,一颗大脑袋贴在她后脖颈,热热的呼吸一下一下拂过来,“阿婉,我不能告诉你,但我真的好高兴。” 程婉蕴便笑了:“既然高兴,既然长夜漫漫又无心睡眠,不如我们起来吃烤串?” “嗯?”这回轮到胤礽懵了一下,“此时?” “今晚月色好,我们烤点茄子和韭菜,再喝点荔枝酒,多好呀?” 听起来是不错。 一个是心神激荡睡不着,一个是喝粥喝够了嘴里没味总想吃点别的。 于是两人一拍即合,又窸窸窣窣穿衣,叫来守在外间直打瞌睡的何保忠。没一会儿,后罩房院子里的黄纱宫灯又点亮了,青杏亲自去膳房里拿肉和菜,幸好郑太监习惯了留着两眼灶不熄,立马就能捡出烧得红红的热炭,小太监们把肉切成拇指大小串在竹签上,没一会儿就串了三十来串。 至于程格格吩咐的蒜蓉烤茄子,郑太监没做过,青杏说格格要自己动手,便调好蒜蓉装好各类调料,领着人直接杀到后罩房院子中来。 院子里已经摆好了烤炉和烤架,清人向来是吃烧烤的行家,但他们烤牛羊、烤鹿肉得多,像程婉蕴这样烤素菜的还是头一回。 程婉蕴绑了袖子,将新鲜的大茄子对切两半,在茄子片上切花刀。郑太监已经备好了葱、尖椒、炸蒜蓉、辣子酱,躬着身子目光炬炬地学着。 胤礽也是头一回见还没处理好的食材,也背着手饶有兴致地瞧。 程婉蕴将茄子刷上油放在烤架上烤至深褐色,鲜嫩的长茄子在炙热火红的炭火烧烤下,被烤得爆裂开来,便趁着这个时机,顺势将浓郁的蒜蓉、尖椒、辣子都厚厚地刷上去一层,这一连串动作快速手法娴熟,胤礽不由好奇道:“你在家里时常下厨么?” “我的太子爷,我阿玛只是个七品小官,家里厨娘都是请的短工。”程婉蕴在烟火气里抬脸笑,“想额外吃点什么,自然得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茄子烤到上头的蒜蓉都在微微冒油,程婉蕴撒上孜然粉,这满院子都是浓郁炸蒜蓉的香味了,程婉蕴一并烤了四只,取了个色泽黄亮最大的给了太子:“太子爷,您赏脸尝尝,以前我家几个弟弟妹妹都缠着我烤呢,这个他们最爱吃了。” 胤礽真是没体会过这样吃东西,没有满满当当的膳桌和围着伺候的人,只一张小马扎、一张矮几,面前就是烟气升腾火星点点的烤炉子,天上月亮昏黄,他披着点点星光,就这样端起个盘子,屈着两条腿,低头咬下一口还烫嘴的茄子肉。 唐朝的诗人刘禹锡曾作竹枝词,说“山上层层桃李花,云间烟火是人家。” 如今,他面前没有桃李,也没有山景云雾,却依然有种仿佛置身山野之感。 程婉蕴已经又烤上了土豆片、韭菜和馒头,郑太监和三宝围着烤架烤其他几样肉串,胤礽辣得脸红唇红,对着程婉蕴招手:“让奴才们忙活去,你只管坐着。” “这几样烤完了就成。”程婉蕴之前吃得太清淡,一时不敢吃太多重口味的,因此把手上的素菜烤完装盘,“我在家里也这样,弟弟妹妹们全跟饿了三年似的狼吞虎咽,等我洗了手过来,连竹签都给舔干净了。” 她回身走过来,鼻尖上沾了抹灰烟,逗得胤礽噗嗤一声笑出来。 “咪咪的脸都比你干净了。”青杏已端来盥洗的水,胤礽拿自己的帕子笑着给她细细擦了脸,“你有几个弟弟?都几岁了?可还上进?” “大弟弟十二了,我进宫前,他刚过了童生试,很是勤勉。”程婉蕴依偎到他怀里,“二弟十岁,很是顽皮淘气,每天都想方设法翻墙逃学,不知挨了我阿玛多少打,但就是不改,阿玛发狠说以后得叫他投军去。但二弟也是个好孩子,他每次出去玩都记得给我和祖母带东西,有时一个泥人、一只草编蚂蚱,都能哄得我跟祖母开怀大笑。” 胤礽却精准地捕捉到信息:“你原来在祖母院子里住?” 程婉蕴惊讶于他的敏锐,但不愿多说,很平和又微笑地握住他的手:“是,多亏祖母怜惜,我也愿意承欢膝下……” 胤礽沉默着,回握了她的手。 “二爷。”程婉蕴没有再叫他太子,她侧头看到他隐忍紧绷的表情,心中微微一叹,撑起身子凑上去亲了他一口,“真没什么大不了的,您也知道,县官后衙本来就小,总不能一直让当家主母住偏院吧?我额娘走了那么多年了,我一个小孩子怎好一直占着正院不搬,是我去找了祖母的……” 胤礽却想到了钮祜禄皇后,赫舍里皇后三年孝期一满,钮祜禄氏封后,坤宁宫里所有额娘的东西也都撤了个精光,偏偏钮祜禄氏还一味忌讳的模样,将坤宁宫几乎掘地三尺地清洗冲刷,像是要将他额娘的痕迹全都抹去一般。 可叹的是,她如此张扬又如何,钮祜禄氏八月封后,九月皇阿玛就去了赫舍里皇后将要下葬的景陵督工,后来钮钴禄氏也不过占了那位置一年,便黯然病逝。 “你分明过得苦,却总说在家里如何好。”胤礽叹息摇头,“你且实话说来,你的继母、弟妹、阿玛都待你真的好么?” 程婉蕴是真的不觉得苦,她上辈子过得才叫一团糟,对比前世重男轻女的亲妈、打牌酗酒的亲爸,她这辈子的继母都比他们好上千万倍。 十八岁,她明明考上985,却被欠了赌债的亲爸卖了,收了同村老光棍6万块钱彩礼,就要将她绑了去结婚。她偷了身份证,连夜坐上绿皮火车逃跑,亲爸竟然还有脸报警抓她,幸好警察没听他胡说八道,教训了他,又把她送到妇联主任家住了几天,帮着调解完才让她回家。 可回去了也免不了顿顿毒打、责骂,她从小就想,她一定要逃走,上大学以后离他们远远的,永远永远都不回去。 她上辈子连个有好寓意的名字都没有,叫程匀,“匀”是多余的意思,她妈生了她愁眉不展,就希望她能匀出个弟弟来。 这辈子。她的名字是程世福咬着笔杆子翻了三天的《诗经》,绞尽脑汁选来的,出自郑风:“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婉,美好;蕴,积蓄。 程世福只盼着她能积多多的福气在身上,美好顺遂一辈子,旁的什么都不求。 “二爷,我这辈子真的不苦。”程婉蕴由衷地、发自肺腑地说,“有句话说得好‘人生不如意者,十有**’,可见人生在世,本就没有事事如意的,许是老天爷是见我上辈子太苦了,才让我此生能够投到程家,又进了东宫享福来的。” 若给她选,能回到现代,除非是回到了那个已然成年能够主宰命运的自己身边,否则她不愿回到小时候,也不愿再见父母。 若能够交换,她宁愿要程世福这个阿玛,还有这个不算完美的继母。 哪怕这个时代有各种不好,哪怕身在东宫也有如履薄冰的时候。 可她永远记得她带着前世意识和记忆呱呱坠地的那一刻,产婆将她擦洗干净抱出来,就听见男人用激动喜悦到颤抖的声音,对着红通通、皱巴巴丑如猴子的她说:“闺女好!你们瞧,我闺女生得真好,真俊!像我,像我!” 程世福抱着她爱不释手的模样,深深印在了她这个刚出生的婴孩那不大清晰的眼中,模糊,色彩也还未明朗,就像没洗过的胶片一般,但她实在无法忘怀。 她上辈子活到二十几岁,就没听过“闺女好”这句话。 选秀前,程世福让继母天天带她去各大香火鼎盛的佛寺、道观烧香,祈求菩萨和玉皇大帝齐齐显灵让她一准落选,也不管人家是不是一路的神仙,管不管这一类业务。 临行前,程世福还往她包袱里将银票塞了又塞,翻来覆去地叮嘱,路上不要节省,多多打点佐领和管事太监,不用出人头地,不用替阿玛争脸面,只要你平安。 跟着她上京的老家丁也是亲自从族人里找的,被他千叮咛万嘱咐,再三再四托付,一定一定要将我闺女平安带到京城啊! 他还说,阿玛已经给你备好了铺子和营生,到时就给你寻个没爹没娘的贫家子入赘,你就把宅子买在县衙边上,阿玛只要搭个梯子就能看到你过得好不好了。 甚至还问过中人,这县衙附近的宅院,有没有要出卖的,又要价几何?被继母吴氏知道后,连拖带拽给叫回家去。 “若那没卵子的男人敢欺负你,叫你弟弟抄刀砍了他!”程世福气势汹汹。 程婉蕴坐在马车上,流泪拉着老父的手再三交代:要俊的。 程世福也死死扒拉在车辕上不肯离去,亦是老泪纵横:为父谨记,你放心。 她是真心实意喊程世福一声阿玛的。 两辈子就认这一个。 可惜,如今她这枕边人俊是俊,却得小心伺候,可不敢随意砍了。 “二爷,我只盼着家里和睦,阿玛额娘祖母弟妹都康健,至于平日里一根簪子、一件衣裳、偶尔拌点嘴,又算得上什么?这都是小节,我混不在意。” 身边伺候的人都远远地侯着,程婉蕴大着胆子趴在太子身上,搂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私语,“二爷,您听了可别笑话我,我待他们好也有自个的私欲,并非不求回报的。我不过想着外头人情往来都需经营,家里亲情血脉难道不需要经营么?人心皆血肉化作的,哪怕血脉相连,也是渴求付出有回报的。父母爱我,也盼着我日后能孝顺敬爱,因此,我平日里乖顺大度,也是盼着父母能多爱我几分,姊妹也能敬我……” 胤礽下意识拿手臂托住她的背和臀,把人抱得更紧,听得她的话微微一怔。 他倒是从未想到这一层。 父母亲情也得小心经营,既要付出才有回报……听起来心酸万分,却又好似有几分道理,正切中了他的心!他与皇阿玛,或许正该这般相处…… 程婉蕴上辈子却是深深体悟过了的,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即便是父母的爱也是有条件的,或许这世上也有那等顶好的父母,爱子之深切不求回报,但她没能遇到,因此这辈子她格外珍惜、珍视,也格外费尽心机的经营着家庭亲情。 这样有来有往的爱,或许更适合她吧。 两人吃完烧烤就卧在竹榻上看星星,头挨着头认北斗七星在哪儿,荔枝酒倒了满杯,他们拿杯子轻轻一碰,相视一笑。 等真正回去安置的时候,三更都过了,胤礽睡不了两个时辰就又起身了。 但他不知怎的,却没有半点疲累。 “何保忠,你说怪不怪,睡得晚了,倒觉得精神头比往日还足。”太子站在那儿让人伺候穿衣服,望着里间遮得严严实实的床帐子,眼底都是温软笑意。 可不是么,何保忠一边赔笑一边在心底翻白眼,您呐,就跟那好不容易逮了个书生,狠狠吸上一晚上阳气的狐狸精似的,能不精神么! 但胤礽起来的时辰还是晚了点,吃早点的时候咪咪又蹿到他膝上乞食,他没忍住,拿条鱼干逗得咪咪都人立起来,大尾巴甩呀甩的,还抱着他腕子吃得呼噜呼噜,他禁不住笑起来,等咪咪吃完一根,又抱起来颠了颠重量:“呦呵,又胖了。” 咪咪仿佛抗议般喵了一声,火速叼起桌上剩下的鱼干就跑。 胤礽瞧它那油光水滑的皮毛和胖嘟嘟的身子就好笑,真不知怎么回事,阿婉养的东西都胖得很,门口那几缸子鱼圆得跟球似的,许久不见,他险些没认出来是原来那几条长身长尾的小锦鲤苗子,还以为养牲处又得了什么新品种。 这用早点兼顾撸猫又耽搁了会儿,他胡乱吃了几口早点,便忙往上书房赶。 何保忠眼尖,发现太子爷腰间别的泥金折扇,底下挂的扇坠子换了,扇头穿了五彩丝线,底下系了只黄琥珀雕的猫儿。 他眼珠子一转,快走两步向前:“爷,奴才听说程格格午点要了什么鸡肉卷饼,您下午不是要上骑射课,要不奴才叫膳房也进上几个给您垫垫?” 胤礽想了想:“成,多要几个备着。” 他知道程婉蕴要的东西肯定不是正经宫里头做的饼,她的做法吃法指定不同,上书房里那么些阿哥,若有见新鲜要尝尝的,也好分一分。 如今,托了逃学受罚的福,他和兄弟们之间的关系倒比从前要近些。 上回他就在上书房泡了一回蜜桃乌龙茶,就被老三、老四一人要去半罐子,回头吃完了说好,老三还舔脸跟他再要来着,胤礽从此之后就交代何保忠,再也不许往上书房带程格格窖的茶叶了,就拿寻常的龙井得了。 穿过南花园的时候,忽然听见一声娇娇的声音:“太子爷。” 他扭头一看,唐格格穿戴鲜亮,提着宫灯,亭亭玉立侯在小石甬道边。 这会儿天都没亮……接连被堵了几日,胤礽心里有点烦了。 他脚步不停,何保忠就会意了,使了个眼色便有个太监过去替太子爷打发了。 胤礽就弄不明白,唐格格刚来的时候也算乖巧的,最近怎么也爱生事了?他没有发话,那是因为杨格格刚没,他也不愿意太拘束了其他人,可却不是纵着的意思。 瞧瞧阿婉,就从来不干这种事儿。 哪怕他无缘无故冷了她一个来月,她也一不抱怨,二不生事。 等等。 胤礽猛地刹住了脚,在后头紧跟着的何保忠差点没撞上去,吓得他使劲往后一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对啊,阿婉怎么就不怪他呢?她怎么能不怪他呢? 很是纠结了一会儿,胤礽又突然想起,方才唐格格那一身时新的宫装,穿的戴的比阿婉都好不少,他忽然就明白了。 他往常去后罩房次数本来就多,为了不扎眼,这赏得就少了些,可惜还是叫皇阿玛点了名,他索性才冷了她一段日子,指不定阿婉以为她不得他喜欢呢,哪敢有什么非分之想? 嗯,是他的错,是他的错。 于是他又紧走了两步,一回头想吩咐什么,一回头见何保忠像个肉饼似的趴在地上,不由气结道:“你这趴地上找什么呢!地上是有金子还是银子?” “……”何保忠内牛满面,他腰闪了! 28 饼子 “二哥,吃什么呢?”…… 程婉蕴足足睡到快晌午才起来。 青杏生拖硬拽, 生怕她连中午都睡过了,甚至都提前担忧起来了:日后有了太子妃,格格这晨昏定省可怎么办呀? 程婉蕴其实也不是不能早起,但现在又没有要早起的事情, 那么早起来一上午的时间都不知道怎么消磨, 还是睡过去最好。 而且这宫里的人,都喜欢上午串门的, 下午多热啊!结果她一上午都在睡觉, 好几次唐格格叫小宫女过来探探口风, 说要过来串门都铩羽而归。 程婉蕴不是不是喜欢唐格格,就是唐格格会弹琴,她不会, 她爱做饭, 唐格格又不会了, 两个人坐着又没什么共同话题,她特别容易犯尴尬症。 王格格自从怀孕以后就安安静静的,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坚决杜绝什么外出滑倒啊、落水之类的戏码, 李氏那边也告假不去请安了,李氏大大方方地准了, 太子爷也恩准了, 让她好好安胎。 王格格便正式开始宅家,她也厉害, 竟真的忍得住, 连与唐格格屋子相连与共的院子都不去逛了! 听说王格格是个运道顶顶好的,如今不仅得太子、李侧福晋看重,就连肚子里的孩子也心疼她, 自上了身起,都没让她怎么吐过,每天胃口大开,凌嬷嬷和李侧福晋都说她是有大福气的人。 有子在身万事不愁,哪怕整日闷在屋子里,王格格每天也是乐乐呵呵的,领着宫女做小儿衣裳鞋袜,还拆了不少旧衣服做尿片子。 唐格格也不敢多去找她,一则看了忍不住妒忌,谁不妒忌啊?王格格怀的很可能是太子爷的长子! 哪怕是女儿,也是长女,那都是不一样的。 唐格格夜里每每抚摸着自己的肚子,都不禁酸溜溜地想,王格格这是走了哪门子的运,明明以前都是一起当奴婢的,怎么她就没这个命呢。 二则也是怕担责,万一有什么,她这条命就是赔了都不够。唐格格虽然有些着急羡慕,想多争些宠爱,但好歹也不算全无脑子,对自个还是惜命的。 今儿早上太子的脸色她看得清清楚楚,小太监来打发了她,她也就明白了。 程格格她争不过。 她原先就打听过,她与王格格来之前,程格格是极得太子爷心意的,后来才被她们俩分去了宠爱,唐格格本以为自己能有一席之地,但显然不过是镜花水月…… 回到屋子里,她靠在美人榻上长长地叹了口气,伺候的宫女小心翼翼过来道:“格格,程格格那儿还没起呢。” 你瞧,这宫里,也就程格格敢这么恃宠而骄。 这都什么时辰了呀? 但毓庆宫里还没有太子妃,只要太子爷不发话,李侧福晋便也不敢发话,其他人更不敢找程格格的麻烦了,唐格格心里明白,她摇摇头:“我这几日都不出门了。” 她生怕真叫太子爷厌了,可是她如今又该如何呢?王格格有孕,李侧福晋有权,程格格有宠,那她呢?唐格格有些茫然无措,不知往后日子该怎么过。 程格格又得宠的事儿像一缕春风,吹遍了毓庆宫上上下下。 李氏最近全神贯注紧盯着王格格那一胎,程格格的肚子迟迟没有动静,她便撂开手了,已许久不曾叫人盯着了,谁知昨个儿太子一回来就往后头去了。 金嬷嬷一脸发愁:“成日蹦跶的是唐格格,怎么却让她起来了……” 李氏头也没抬,桌上摆了两盒燕窝,都是她挑出来的上品:“这些都给王格格送去。对了,膳房那边还有没有上好的乌鸡?让他们拿我的银子去庆丰司瞧瞧,选二十只上好的,先别杀,拿笼子装了活养着,每三日给王格格杀一只煲汤,才新鲜滋补呢。” 乌鸡这东西对孩子好。 “我的主子!您这么为王格格打算做什么?”金嬷嬷气得跺脚,屋里没别人,她压低嗓子说,“她前几日拿了银子去找了凌嬷嬷,借着请平安脉的功夫,把您赏的东西都叫太医背地里查验了几遍,而且,每顿饭前都叫不同的小太监先吃一碗,她这么疑咱们,您还全心全意贴着做什么呢!” 王格格有这疑心说明不笨,但李氏送的确实都是好东西,没动过一点手脚,所以太医也好,小太监也好,都没吃出什么毛病来。 别说王格格肚子还没显怀自个先圆润了不少,就连她身边的几个小太监都吃得红光满面,胖了一大圈了。 李氏端过茶碗,笑道:“这样才好呢,记着,把这事儿悄悄地宣扬出去。” 往后她就是有了什么事儿,也跟她无关了。 金嬷嬷唉了一声,又忽然想起:“那程格格那头……” “姆妈,我这还抄着经呢。”李氏的语气平静无波,“她甭管得宠不得宠,与我有什么相干?我是能拦着太子爷不许宠她,还是能像对付杨格格似的对付她?太子爷还留着抄经的差事给我,就是要我继续安分守己呢。” 经过康海柱那件事,李氏这段时间谨小慎微,她看得分明,王格格虽有孕,太子爷去她那儿看望的次数却不多,而程格格哪怕无宠的那段时日,何保忠可没有一天不盯着后罩房的,太子爷在防着谁?更重要的是,对她而言,如今程格格得不得宠都不要紧,要紧的是,王格格这一胎一定要平平安安的降生。 这样好的机会错失以后,她就彻彻底底输了,再难翻身! “这孩子与我有缘,我当初诊出喜脉的日子也是初二,”李氏眼中迸发出异样的光彩,喃喃自语,“真好,真好……” 金嬷嬷低下头不说话了,虽说是自己打小伺候长大的孩子,但李氏如今的样子还是让她有点背脊发凉。 忽然,门外帘子响了一声,春涧进来福了福:“主子,柳儿已平安出宫去了,对着毓庆宫和储秀宫的方向各磕了三个头,说谢主子和僖嫔娘娘的大恩。” 杨格格没了,身边伺候的太监宫女统统都回了内务府,李氏着人暗地里四处打点,僖嫔那儿也求了,虽然后头僖嫔特意遣人来说日后不必再送东西来了,这算是断了情了,但总算将柳儿平平安安送出宫去了。 李氏听了回过神来,这才露出点实心实意地笑:“那就好,她也到岁数了,出去了好,银票给她了吗?可别浑忘了。” “都给了,柳儿本不敢收,奴婢硬塞给她了。” 李氏连连点头:“有银钱傍身,柳儿日后也不必看兄弟嫂子的脸色了。” 她也是才知道,柳儿爹娘没了,回去就得投奔兄嫂,这样总不好白吃白拿受人白眼,宫女能攒的体己也是有数的,李氏想着送佛送到西,可别叫她光/身出去。 她刚入毓庆宫时也是个傻子,竟信了林格格那柔弱温顺的模样,结果,她还没将身边的人拢到手里,林格格就开始对付她了。林格格以前还是宫女的时候也是个四处钻营的能手,认了凌嬷嬷当干娘,那会儿凌嬷嬷可是明里暗里都偏着她、帮着她。 她身边连金嬷嬷这样忠心为主的都没有,受尽了林格格的暗算,是柳儿看不过眼,悄悄帮了她几回,否则她就要跟她那可怜的孩子一起到下头跟阎罗王告状了。 后来,柳儿帮了她的事儿叫林格格知晓了,差点打成一滩烂泥,她想尽办法总算把人救了下来,后来柳儿被打发去刷洗恭桶,自能做下粗活,又得罪了林格格被她叫人肆意糟践,她又暗中接济保护柳儿。 虽说那会儿她也存着有朝一日要利用柳儿的私心,但柳儿到底救了她的命,她这时候尽力保她,自然是心底里把柳儿当姐妹来看的。 李氏举目望去,窗外是被红墙金瓦层层围绕的一方碧空,今儿一丝云彩都没有,天色湛蓝就像新烧出来的琉璃似的,透亮。 这片小小的天空,她被永远地困在了这里,但柳儿走出去了。 真好。 李氏被耀目的阳光刺得流泪,她连忙抹了,却又流下了更多。 # 后罩房里,程婉蕴正跟三宝解释手抓饼是个什么东西,手抓饼的面皮要怎么做才起酥,鸡柳是鸡的哪个部位,为什么春菜要夹生的…… 直说得她口干舌燥。 她发觉太子爷来了一回,就把她的食欲找回来了。 她又开始想吃这个吃那个了,或许之前她以为是苦夏,也没留意到心底那一点点不安吧?万一真失宠了怎么办呢?她都没敢问自己这个问题。 或许也可能是睡了一上午饿的,这也很有可能。 程婉蕴琢磨了一会儿琢磨不出来,就抛开不想了,男人心海底针,他们惯会忽冷忽热的,太子爷格格那么多,争来争去不是要打破头?就跟当初公司里头搞竞聘、评奖一样,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要想评上,其实根本不是在考验工作能力,得看你自个或是你的直系领导在大老板面前有没有面子,平日里香火烧得旺不旺?她对升官毫无兴趣直接摆烂,有这功夫不如带团队多拿项目多分点钱的。 她在心里对自己严肃点头,警惕职场PUA! 职场准则之二:别要那些虚头巴脑的职务,不会加薪,只会加工作量! 咸鱼只捞实在的就好。 程婉蕴总算把三宝讲明白了,那孩子不识字硬背,幸好太监的记性在宫里都是练出来的,记不住差事的不会出现在主子面前。 她不知道的是,她这边刚交代好,三宝回去就被膳房的几个掌勺太监团团围住,好悬没给孩子吓哭了,哆哆嗦嗦一字不落说完,整个膳房便齐齐动起来了。 太子身边的小太监来得可比程格格早,就说甭管程格格怎么吩咐的,都多做个十几二十份的,太子爷要带去和阿哥们一块儿用。 这不,几个掌勺太监手上的活都停了,专门侯着呢。 手抓饼的面皮其实和葱油饼很像,掌勺太监们一听就明白了,这东西其实不难,里面的配菜也是易得的,人人都松了口气。 幸好程格格这回要的东西,他们不用额外琢磨了! 有了章程,太监们手脚麻利,忙得那叫一个热火朝天,小太监们揉面团的揉面团,杀鸡的杀鸡,洗菜的、挑菜的,熬酱的,总之一屋子没有闲人。 王格格身边的太监小李子正好来要点心,现在他们院子里也是膳房阿谀奉承的主要对象,习惯性地趾高气昂进来,谁知这回却没人理会他。 往常还没进门呢,就有小太监赶上来哥哥长哥哥仔细脚下了。 他探头一瞧,几个大师傅都亲自在忙,别说小太监呢,那是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来,他心里疑惑,没听说咱们前面来了什么贵客啊?一边掂量着,一边在膳房里转来转去,好不容易逮着个一脸麻子的小太监,把人拽住:“你们忙什么呢?” 那麻子脸一抬眼,认出来了:“哎呦,李哥哥来了,这会子不得空,王格格的点心八成在里间呢,您受累,自个进去取吧。” 小李子见他们实在忙,也不敢造次,万一真有什么大事,叫他耽搁了,那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赔的了。便只是不快地撇了撇嘴,甩着袖子自个进去取,谁知道里头桌案上什么也没有,就一个还盖着醒面的面团。 他不由有点生气了,出来扫视了一圈,瞧见个矮瘦矮瘦的老太监蹲在角落里,正低头专心给鸡拆骨头呢,他认出来是平日里巴结王格格巴结得最殷勤的掌勺太监洪登,忙直接过去寻他说了:“洪爷爷您忙呢?哎呦,咱们王格格早上点的桂花糖糕在哪儿呢,劳您给指个路,我好去取。” 洪登哪里得空理会,他这一筐子鸡肉还没弄完呢,但也不敢得罪了王格格,眼珠子滴溜一转,笑眯眯道:“哎呦,是小李子,这忙得眼睛都不够看的,没瞧见你来,怠慢了怠慢了,格格们的面点一向是你们郑爷爷和刘爷爷动手,你过那边问问去,嗳……小狗子,你带你李哥哥去找郑爷爷,啊。” 小李子也不笨,一下回过味来的,瞧那边郑隆德和刘太监都忙得连口水都喝不上呢,肯定是还没空出手来做王格格的点心,这么撞上去就惹人嫌了,于是他为难地塞了块碎银子过去:“洪爷,您好歹疼疼我,这是什么阵仗,我真没见过……您给指点迷津,我这空手回去也好说话是不?” “您瞧那边不就明白了?”洪登收了银子,往郑隆德的方向一努嘴,“能让你郑爷爷亲自动手的,除了后头那位,还能有谁呀?” 洪登早看郑隆德不顺眼了,他巴上程格格以后就水涨船高,如今都隐隐成膳房第一人了,连太子爷也常常要他掌勺的,这半年前还是个味儿都尝不明白的不中用老头呢,叫人挤到一边都快赶出去了,这下可风光了,也不怕爬太高摔断老骨头,呸! 小李子震惊了,他是王唐两位格格来了以后才从内务府拨过来的,哪里见过膳房为了一个小格格能有这动静?何况,程格格不是失宠了么?就算太子爷去瞧了一次,也不至于巴结成这样吧,他家王格格肚子里还有太子爷的长子呢!那可是皇长孙哎! 洪登死死蹬着郑隆德脑后花白的辫子,语气酸得像陈年老醋,重重哼了一声:“没见识的,以后有你开眼的时候。” 那头洪登的咒骂,显然没有传到郑隆德这儿来。 他正全神贯注看刘太监揉面:“刘啊,你这水再加慢点,搅成雪絮再下力气揉,得得得,你一边揉,我再给你加一勺油……” 刘太监是个面点高手,葱油饼不知道做了多少个,没有两百筐也有一百筐了,可现在郑隆德手把手盯着他揉面,他却半句多的话也不敢有,揉得满头大汗。 这可是太子爷要带去上书房的东西,跟着吃的还是一群阿哥们,那真是一点也不敢轻忽的,要是做得不好丢了太子的面,他们全都得吃瓜落。 “郑爷爷,我这猪肉松都炒好了,”有个太监兴冲冲地端着盘子来了,“这头猪绝对新鲜,庆丰司今儿早上刚宰的,拉到咱们这儿还没两个时辰,您瞧瞧这个色,格格说要咸甜适中、油而不腻,还要酥得掉渣,哎,您尝尝是这个味儿不?” 这傻子脑子被猪踢了,知道他舌头不灵还叫他尝味道,郑隆德气得一脚踹过去:“叫三宝尝去!他成天在程格格那儿蹭饭,专琢磨程格格爱吃什么味道。” 小太监被踹得七荤八素,死死护住手里险些打翻的盘子,连忙哎了一声,扭头去找在一旁帮着洗春菜的三宝。 程婉蕴哪里知道自己不过就是食欲上来嘴馋想吃个手抓饼,就能闹出这么动静来,太子想蹭饼吃,直接吩咐的膳房,也没和她说一声。 她就一边撸猫一边等着吃东西。 咪咪夏天到了换毛,程婉蕴专门拿银子去造办处给它做了个宠物毛梳,给它浑身都梳了三遍,梳出来的毛能团成一大团,活像从它身上又梳出一只猫来似的。 程婉蕴把这些毛都拿布袋子收着,突然来了兴致,准备做个小咪咪毛毡。 只是没有泡沫台,她便尝试着用小木板裹上棉垫试试,虽然有点不趁手,但勉强能用,戳毛毡虽然解压但真是费手,做了小一半就不成了,手累得慌,便先用手轻轻按压,调整着猫脸的形状,弄好暂且搁一边。 碧桃正好来说:“格格,饼来了。” 程婉蕴兴奋:“快呈上来。” 她喜欢的手抓饼口味是:加蛋加肉松加鸡柳还要夹菜,再挤上多多的番茄酱。 在这个时候,她没能捣鼓出沙拉酱来,不然加番茄+沙拉两个酱也很好吃! 如今毓庆宫的膳房里常备番茄酱,因为太子爱吃薯条。幸好这儿没有什么垃圾食品的概念,不然康师傅知道太子三天两头要炸薯条当零嘴,还不得把她撕了? 膳房送过来的时候饼还热乎的,面皮烙得表面金黄微焦,一口下去,酥脆掉渣却又面丝牵连,满口的菜肉和酱香,她吃得那叫一个满足。 泡上冷萃的柠檬乌龙茶,加点冰糖,配着手抓饼,程婉蕴就这么往躺椅上一摇。 已爬满架子、绿油油的葡萄藤枝蔓垂落下来,随风微微摆动。 真是舒坦。 另一头,太子和皇兄皇弟们读了一肚子之乎者也,早也饿了,何保忠领了个拎着食盒的太监在门口探头探脑,就听师傅们把手一摆说:“今儿到这吧。” 外头窗子底下蹲着的太监们马上就飞进来了,有伺候喝水的,有伺候打扇的,有帮着收拾笔墨纸砚的,阿哥们都起身松松筋骨,下午烈日炎炎地练骑射,那可是苦差事! 何况,大伙可是都来不及回阿哥所歇息的,不过上书房也有各自专门休息起居的屋子,将就着歇会,阿哥们也都习惯了。 康熙是个外圆内尖的严父,他对大臣们是最好的,对八旗勋贵就要严厉三分,对皇子那就更严厉十分,尤其是在逃学那事儿以后,天天都有扒窗子盯梢的乾清宫太监,阿哥们个个都不敢再胡闹了。 今儿盯梢的是乾清宫太监李德全,也是个得脸的,阿哥们可不敢偷懒。 胤褆晃了一上午脑袋,头都涨了,起身抬脚就要走。 忽然就闻到一股难以忽视的喷香味道。 何保忠头一个进来伺候太子,太子早上用的本就少,看脸色就知道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可怜他是皇阿哥里的表率,其他阿哥都能喊饿喊渴,偏他不能张这个嘴。 省得有人说太子爷是个娇气的。 何保忠连忙就把食盒打开了,膳房那边一出锅,小太监抱着就飞跑过来了,就怕凉了面皮软了不好吃了,食盒里只放了三个,膳房里还有一堆备好的面皮,都等着太子爷一发话,立马就烙了送过来。 胤礽随意捡了一个,见是葱油饼的面皮烙上了煎鸡蛋,里头卷了一块腌制过的鸡肉、一层肉松以及一片菜叶子,还裹着厚厚一层红色的番茄酱。 看到那酱他就明白了,这玩意一定好吃。 下口一咬,果然是香,真香。 而且这东西吃得方便,不比膳房那些甜口的点心,噎嗓子不说,胤礽吃两块就腻了,压根不顶饱。但大中午的,又不是正经一餐,宫里头的午点习惯就备上这些,要不是饽饽,要不是糕点,再熬点奶茶就得了。 平日还好,要骑马习武的日子就吃这点东西就不够用了。 不像这卷饼,面皮口感好,里头馅料还丰富,有菜有肉有蛋,偏偏就不腻嘴,吃一个下去就半饱了。 他正吃着,头顶忽然飘来几片阴影,一抬头。 一三四五七**十。 “嘿嘿,二哥,在吃什么呢?” 得,很齐全。 胤礽淡定地使了个眼色,膳房的小太监都不用何保忠吩咐就已经飞跑出去,立刻叫膳房那边赶紧再烙饼送来,起码得来个十几份。 于是阿哥们又找回了之前一块儿关在上书房里抄书的感觉,聚在一块儿吃饼。 比起早就吃腻的饽饽和糕点,这卷饼正合几个半大小子的口味。 就连试毒的太监也在后头悄悄地咽口水。 胤褆、胤祺都一口气吃了三个,就连胤祉那么斯文的人也吃了俩。 胤禛一边吃还一边研究这东西是怎么做的,这东西旁的都还好,瞧着是一目了然的,就是这个酸酸甜甜的红酱,不知是怎么熬的? 胤礽也只用了两个就停了,因为他已经看到远处硕大一坨的何保忠那泫然欲泣的眼神,这是生怕他吃撑了不好交代。 反正他平日里蹭阿婉的膳单子都蹭习惯了,常有新鲜玩意吃,也不差这几个饼。 “要不怎么说毓庆宫的膳房手艺好呢!”胤祉一脸满足地擦了擦嘴,“二哥,下个月我额娘过生日办席面,一定跟您借两个掌勺太监来撑撑场子。” 胤礽也不好说其实是他的格格手艺好又重口腹之欲闹得,便笑着应了。 “上回那茶……”胤祉又道。 胤礽警惕,连忙打断:“那真没有了,如今这时节上哪儿找蜜桃去。” “可惜了,真是不错。”胤祉咂咂嘴,意犹未尽。 大概真是吃得饱有力气,下午的骑射课阿哥们都发挥超常,胤褆更是马上射箭十射十中,勇猛非常,胤礽也顺顺利利练完了两百支箭,准头没老大那么神,但比往常来说,进步非常。 回了毓庆宫,他就赏了何保忠:“今儿差事办得不错。” 何保忠立刻就喜气洋洋,三层的下巴都荡漾了,一箩筐好话源源不断。 胤礽又想起来早上本来打算嘱咐的事,那就是阿婉居然穿得没有唐格格好,真是……他读书读了一天差点忘了,这会子就把何保忠喊来:“你去和凌嬷嬷说一声,把我的几个库房都开了,挑些上好的料子、首饰给程格格送去,等等,再翻翻有什么心思奇巧的小玩意,都给拿出来,我亲自挑。” 何文忠就傻了:就吃了程格格几个饼,太子要……满库房挑拣着赏她啊? 那得多少好东西啊…… 何保忠的小心肝在颤抖。 29 薨逝 七月初九申时,佟佳皇贵妃薨逝。…… 傍晚, 程婉蕴看着一桌子的贡缎、纳纱和缂丝,傻眼了。 另一边的桌子上还有垒得小山高大小不一的首饰盒, 那盒子的用料雕工瞧着都不一般, 她随便掀开了一个都吓得连忙盖上,这这这这些东西太子确定她能用? 也就地上那些珐琅花瓶、瓷雕等她还能摆上。 除此之外,太子赏下的东西里竟然还有一只小巧玲珑的自鸣钟, 钟表嵌在顶部,下头是个方形的黄花梨箱子,箱子外表鎏金卷草纹,镂雕无比精致。 东西是何保忠亲自来送的, 送完也没走, 就在一边侯着, 见程婉蕴对这自鸣钟感兴趣, 便笑着凑趣过来:“格格您瞧,这里头别有乾坤呢!” 他把箱门打开, 里头竟是个多宝阁, 架的三层博古架, 底部还有几个嵌掐丝珐琅板的小抽屉, 能收纳东西,他笑眯眯道:“太子爷说正好能给您当妆盒用。”说着, 又把钟转了过来, 玻璃背面裱了一副绢画, 画的是黄山古道,还配了诗。 “百里黄山皆画卷,更兼古道万松葱。” 何保忠见她瞧着画怔怔出神,又道:“这是太子爷亲笔。” 就像送来的衣料和瓷器都特意挑了几样天青色一般,连自鸣钟背画, 他也记得画上徽州山水,何保忠说每样东西都是太子爷一样样亲自挑的,她信了,也有点感动。 原来太子也知道她想家。 真要细究,或许她也不是想家,她之前本打算如果能落选,就赖在程家当老姑娘,跟着程世福辗转各地任职,好好将这大好河山、华夏九州看遍。 如今这念头是没可能实现了,所以偶尔会有遗憾,也会怀念在歙县的日子。 很多时候,妃嫔和秀女在宫里是不能说想家的,有对皇家不满的嫌疑,所以她从未诉诸于口,但太子发现了不仅没有怪她,还默默记在心里。 这份心有点难得。 程婉蕴摸不清楚太子爷为什么突然赏她这么多东西,昨天她也没干什么呀,是半夜的烧烤吃得满意,还是他就喜好白天里没羞没燥的那一口? 没想到太子瞧着一副乖乖仔的模样,这么闷骚? 其实吧,程婉蕴在心里偷摸叫太子爷乖乖仔。 他特别像她以前有个同学,家境优渥、学习优异,家里父母都是高知,但对他要求极高,他得拼命考第一讨父母欢心。 这不,何保忠要走了,她多嘴问了句太子爷在不在,她想去谢恩。 何保忠揣着手,笑得像个弥勒佛:“太子爷去乾清宫请安了,早嘱咐奴才跟格格说一声,您收着就是,不必谢恩。” 程婉蕴就在心里祈祷,康师傅别是把太子叫去训的。 其实她一直都觉着康熙和太子之间门的关系有点别捏,但具体又说不上来。人都说天家没有真正的亲情,父子关系夹在君臣体系里,别扭似乎也是常理。 但她总有一种康熙想效仿朱重八和朱标的父子关系,结果画虎不成的感觉。 首先,明清两朝是完全不同的制度体系,其次呢,朱八八与马皇后伉俪情深,他那么多儿子不是马皇后生就是马皇后养的,后宫里的嫔妃一个能打的都没有,康师傅么……皇贵妃、贵妃、四妃不说,还有一堆八旗勋贵出身的嫔、贵人,这背后真不知有多少利益纠葛。 最最重要的一点,人家朱标自小有妈,太子没有。 如果赫舍里皇后还在,太子一定不会是现在这样难了,程婉蕴叹息。 也不知是不是程婉蕴的祈祷灵验,康熙这回还真不是叫胤礽来听训的。他是个控制欲很强的君王,对江山、臣工乃至自己的儿子,他都有极强的掌控欲。 所以他听完梁九功回禀了今天上书房的“分饼”事件,便感到很是欣慰。 他把人叫来,自然要对太子勉励几句。 胤礽收到旨意的时候才刚进毓庆宫的门,他又连忙换了衣裳,忙乱之际还想起李德全来上书房盯梢的时候,曾悄悄向他透露了康熙正为了葛尓丹的军报生气,和大臣们从早到晚议事连点心都没用。 他就让膳房再烙几只卷饼一并送到乾清宫去。 到了宫门口,膳房太监追上了他,胤礽便自己接过食盒。 康熙正站在宽大的金丝楠木桌案后头,他穿一身明黄龙纹纳纱龙袍,箭袖挽到小臂,悬臂提笔写完一幅字,抬头见胤礽拎着食盒过来,含笑道:“什么好东西还叫你亲自拿着。” “皇阿玛瞧了就知道。”胤礽走上前打千请安。 康熙虚虚一抬手让他起来,又让太监把桌上的笔墨收下去,他鼻子灵,胤礽走到跟前他就闻到了味道,等掀开食盒盖子一瞧,盘子里果然盛着三只还热乎的烙饼。 “儿子听说您忙得点心和晚膳都没用,”胤礽把盘子端出来,“皇阿玛,儿子斗胆说一句,就是再有什么天大的事儿,您也不该拿身子玩笑。” 康熙一怔,旋即哈哈大笑:“你这话和你皇祖母说得一模一样。” 他正巧下半晌才被皇太后派来的老嬷嬷说了一顿,但他非但没有为此生气,还特别愿意听老嬷嬷学皇太后说些唠叨但关切的话。 如今太子也这么说,让他心底更熨帖。 胤礽也笑了:“您不听儿子的,总该听皇祖母的吧?如今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您好歹赏脸尝尝,儿子和兄弟几个都觉得好,简单又方便。” 康熙是俭朴之人,他忙起来不爱折腾,一般御膳房预备了什么随便垫两口就得了,平日里也不会特意琢磨吃食,毕竟御膳房的规矩是他定的,成例他都知道,这种小节他自然不会特意关注。 这会儿,用筷子夹起一个饼看了看,又尝了一口,便也点头:“吃这个比吃糕子强,梁九功,以后都叫他们进这个,三两口吃一个,也不耽误事儿。” 这东西可比做那些糕点容易。 梁九功忙躬身答应。 胤礽见康熙进得香,便也放了心。 他带来乾清宫的卷饼和他自个吃的口味不一样,康熙喜欢吃牛羊肉,因此带来的内馅是酱好的牛肉饼,里头多夹了两块黄瓜,刷的也是甜面酱。 胤礽是昨天听完了阿婉一番“亲情血脉也需经营”的说辞才决心改变的。 夜里,阿婉几乎是一沾枕头就着,他闭了眼睛却在自省,他平日里对皇阿玛似乎也关怀不够,皇阿玛事事拘着他,却也是对他大小事情都上心的缘故。 这宫里旁人就罢了,唯有他自小就养在康熙跟前,从小到大,除了康熙,他身边亲近的人几乎都是些奴才,他本就该比旁人更多关心皇阿玛才是。 可惜往常他没有从这一层去想过,若是皇阿玛哪天多夸了大哥、其他弟弟几句,有些时候,他心里也会忍不住有些不平。 因为皇阿玛对他是责多夸少的。 甚至小时候,他还会诚惶诚恐地以为,康熙其实不喜欢他。 他以前就听过很多风言风语,他出生的时候朝堂上很难,汉臣的心康熙还没收拢到一起,残明势力散落各地,南边三藩又乱了起来,甚至还有很多大大小小的起义,反清复明在当时并不局限于白莲教,在民间门真是闹得沸沸扬扬。 他就听太监偷偷议论说,立他为太子,不过是权衡利弊下的无奈之举罢了。皇阿玛并谈不上多喜欢他这个儿子,说他武不如大阿哥,文不如三阿哥,他只是命好,恰好投在赫舍里皇后肚子里,又恰好在那时候出生了,为了稳定朝纲,还要笼络那些汉人士大夫才立的嫡子。 小时候,他为了这些话不知难过了多久。 而仿佛为了印证这些传言似的,康熙对他越发严厉起来。 如今想起来,哪个不要命的奴才敢到主子耳边传这种话?一定是别人故意安排说给他听的,当初他被立为太子,也一定伤害了很多人的利益。 胤礽如今是越来越看得明白,阿婉说得没错,他根本没必要和大阿哥或者其他人去争这些长短,他只要真心实意对皇阿玛好,把太子这个责任尽到就是了。 他首先是儿子,其次才是太子。 如果总因为顾念君君臣臣而远了皇阿玛,才是真的傻!没瞧见皇阿玛受了皇祖母的训斥,反而更高兴了么?他一点也不觉着皇祖母的手伸太长了,也不觉着皇祖母为什么耳目这般灵通能知道乾清宫的事情,可见他是将父子放在君臣前头的! 他以前就是把自己逼得太紧了,才会生出那么多愁绪来。 就该和阿婉一样心宽些。 哪有不出错的完人,如果真是这样的人,岂非更让人放心不下? 大哥那么多毛病,但皇阿玛哪回木兰秋围、南巡不带着他去的!反倒是他自己,回回都是留守京师的那一个,虽然也有储君守国的道理,但未尝没有别的原因。 太子心态一变,连带着整个毓庆宫给人的感官都不同了。 往常毓庆宫的太监和宫女在外头别说狐假虎威了,就是寻常拌嘴惹事都不敢,因为哪怕是奴才犯事,再小的事,也会有人暗中推波助澜把事儿闹大,再把屎盆子结结实实扣到太子头上。太子爷是主子,不会伤筋动骨,对于他们这些奴才来说,却是拿命来偿了。所以毓庆宫的人往往都谨小慎微,生怕出一点错就脑袋搬家,但现在太子爷手松了、嘴软了,管事罚下来也跟着轻了,大家都是当奴才的,主子都不生气,他们跟下面较什么劲? 胤礽往常也是早晚都去乾清宫请安,但每次去都觉着芒针刺背,生怕说错做错又被拿来教训一顿,所以都是略说几句话就走了。如今,康熙若是得空,他便陪着一起用点心,或者一块儿下棋,若是康熙忙起来顾不上他,他就帮着康熙收拾批过的折子。 收拾折子也是一件费心费力的事儿。 奏折也不是批过就得了的,还得按照日子、省份、事项等分门别类,没什么大事的请安折、谢恩折、贺折归一类,内政、军报归一类,普通的奏事折归一类。 那些批完的折子大多都要发还给上奏人,分好以后装在筐子里,太监们就会抬出去。但一些康熙认为重要或是还需要斟酌的折子就会被留在宫中,叫“留中”,胤礽帮着整理的便是这部分的折子。 这是恩典,也是身为储君的特权,至今也只有他能碰康熙的书桌。 这样特别恩待,他以前竟然一直怀疑皇阿玛不喜欢他。 胤礽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康熙从前头回来,就见他屋子里多了几个又宽又大的木头盒子,每个木头盒子上还贴着“康熙二十六年奏事折-壹”、“康熙二十七年请安折-贰”等字。 胤礽把康熙胡乱堆放的陈年老折子都从筐子里清出来了,然后每份折子都打开瞧一眼,再在签子上标明“X年X月X日 XX人何事折”,然后就告诉太监放在哪个木头盒子里,而且得把折子都立起来,签子露在盒子外头,这样翻找起来省事。 一个木头盒子里只装一类某奏折,按照月份从年头排到年尾。 康熙见了稀奇,背着手凝神看了半晌:“你怎么想起来弄这个?” 好好的太子像个账房似的,但不得不说,这个法子还挺好。 康熙自个就是个不拘小节的人,所以他不喜欢窝在宫里琢磨人心研究什么规章制度,他喜欢纵马塞外,喜欢南巡,喜欢打猎,他根子里还是个传统满人。 这也是大阿哥受宠的原因。 所以,康熙平日里要留起来的折子就随手搁在一边,时间门长了桌上放不下了,就堆到筐里。梁九功每天都会替他换个新的筐,旧的就又堆到书房里去。 胤礽整理一两个时辰,抹了把汗:“皇阿玛,您平日这么忙,儿子想替您省些功夫,您看,这么理清楚,以后找起来就容易了。” 毕竟这些里面有些是机密,别人不能看。太监也大多不识字,康熙偶尔想找个折子,他得自己动手,都不知道从何找起。 现在康熙自己试了一下,果然找得很容易,签子标得清晰又明白,他点点头:“这个法子好,叫内务府也学起来。” 胤礽笑着应下了。 这还是他从阿婉那边学来的。 他那天赏了她那么多东西,他就见她造册起来就跟别人不一样。 后来才发现,她的库房也收拾得跟别人不一样! 胤礽自己的库房都是一个箱子又一个箱子地垒着,箱子上会写上大概什么时候进来的什么东西,但时间门久了谁记得那些模棱两可的描述,便只能取了单子一个个开箱子对,找起来不容易不说,平日要盘总库也是苦力活。 虽说底下伺候的人不少,一个库房里有专门管皮毛缎子的、有专门管金银器具的、有专门管文房四宝的,自个管的自个清楚,但东西太多,胤礽又不记得,就容易被下面的人贪了。 程婉蕴的库房全是顶天立地的大木架子,架子一层一层分好,每个架子上都挂着大大的牌子,或是“布匹”、或是“瓷器”、或是“家具”等等。 每个种类都是单独的册子,每个东西上面也贴着编号。 若是要找“布匹”里的某个缂丝料子,那层架子上就会写着“布匹-缂丝”,而每个缂丝料子外头都罩着棉麻做的套子,阿婉说那叫防尘罩,套子上绣着“布匹-缂丝-二八零六-粉花”。意思就是康熙二十八年六月入库的粉色绣花缂丝。 而这匹布放置的具体位置也编了号,阿婉的库房册子,更是用经纬横平竖直画了许多格子,然后格子的顶端写好了“库房管理明细表”,每个东西都有对应的类别、入库时间门、入库数、放置位置、入库人、保管人等等。 而她一整个库房,就派了一个人管。 阿婉管库房的那个太监,专门学会做这种经纬册子,他每五天盘一遍,盘完了还得在册子底下签字,东西别说丢,就是放错位置他都能马上发现。 胤礽就觉得特别好,狠狠地夸奖了阿婉一番。 程婉蕴就:“……” 其实就是个特别简易版本的excel,她还觉得不好用呢,因为excel最强大的不是表格而是自动计算和统计的能力,手绘的表格又不能生成数据透视表或者设置自动计算公式……但幸好添银很会打算盘。 而且,她还不止有库存管理表,她还做了后罩房所有宫女太监的花名册和人事档案,后罩房里每个人家里有什么成员、父母务农还是个体户,生了几个孩子她都知道,人事册子每年更新一回,前一阵子她还悄咪咪出台了员工管理办法,里头包含了薪酬考勤和年终奖的标准和档次……嗐。 所以她这个小院子人员虽然简单,但还算是个正规企业呢! 她觉着她这样的身份没有扬名的必要,太张扬了反而不好,所以一点也没有宣扬,只是为了自己方便才用的,谁知道叫太子爷发现了,还直接给用到康熙的书房里去了。 她原本也是不知道这件事的,直到太子爷叫了两个造办处的太监来量她库房里货架的尺寸。 程婉蕴:“……” 胤礽兴致勃勃:“我要给皇阿玛打几个这样的架子放书。” 程婉蕴:“……” 在乾清宫……康熙的书房……摆货架。 两百多年后别人来参观故宫的时候会不会有些懵啊? 当然,程婉蕴显然是多虑了,给万岁爷的东西怎么可能简单?在造办处的眼里,替一个小格格打架子和给万岁爷打架子,那工艺水平是完全不同的。 首先,木头的用料就不同,万岁爷那就得用黄花梨或者金丝楠木,而且程婉蕴自个的架子是没有雕花的,还是榉木的,就上了一层清漆,真的像个货架,区别就在于她是木头做的,后世的货架是铁的。 康熙的架子自然要雕,还要最好的匠人来雕。 所以最后呈现的效果还是很美观的,那么大的架子,不仅能放下他所有藏书,还能摆不少收藏,康熙还自己调整了位置,最终没有将架子靠墙,而是作为一面隔断,将他日常批阅奏折的地方分为内外两间门。 不仅看着整洁清爽,还有种背靠浩瀚书海治国理政之感,氛围感拉满! 康熙批奏章的手都更加有力了。 程婉蕴一开始挺担心的,后来听说康熙重赏了太子,才松口气。 进了七月,天气越发酷热,这段时日康熙对太子的赏赐也越来越多,但毓庆宫上下却越发不敢露出一丁点高兴的笑脸来。 因为宫里的气氛变得越来越紧张了。 佟佳皇贵妃卧床不起。 太医们跪了满地,康熙坐在佟佳氏的床榻边,沉着脸不说话。 昨日,听闻佟佳氏病重,康熙知道后便从畅春园漏夜赶回紫禁城,但佟佳氏已陷入昏迷,太医们使出浑身解数也未能挽救她渐渐消逝的生机。 今早,佟佳氏短暂地醒过一会儿,她意识已不大清醒,费力地认了许久才将握着她的手默默垂泪的康熙认了出来,她苍白得近乎泛青的脸上扯出一个笑。 “表哥。” 康熙猛然抬头。 佟佳氏断断续续地说着以前的事儿,康熙听了心如刀绞。 康熙二十年的时候,孝昭仁皇后的丧期过了三年了,人人都猜皇后的宝座要落到佟佳氏头上,但康熙却在思虑再三后,只发了一道“贵妃佟佳氏,晋皇贵妃”的旨意,顺便将佟氏一族由汉军旗编入满洲镶黄旗。 人人都说他不愿“佟半朝”再添威望毁了朝局平衡,也不愿让佟佳贵妃养在膝下的四阿哥成为另一个皇后嫡子,进而威胁太子的地位。 但其实,除了这些明面上的理由,他更多的是不舍得,他命硬,克死了赫舍里,又克死了钮祜禄氏。表妹身子本来就不好,他怕害了她。 但终究,是他委屈了表妹。 他站在景仁宫门口踌躇不定,怕佟佳氏心里对他也有怨气。 但佟佳氏却笑着拉他进了屋:“表哥的心意,我明白。” 她没有迁怨他和太子,她一如既往将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她照料每一个皇子公主,孝顺体贴皇太后,让他在朝堂丝毫没有后顾之忧。 他今年才三十六岁,但却已经送走了父母、发妻、皇祖母,如今…… 表妹也要离他而去了。 康熙彻夜守在景仁宫,并命各部院各衙门奏章交送内阁,唯有一次离开的时候,便是在佟佳氏再次吐血昏迷之际,康熙红着眼,紧赶着去了宁寿宫。 隔日一早,太后便发了懿旨,请求皇上立佟佳氏为后。 七月初九,内务府在一天之内备齐了立后所有的东西,康熙亲笔写下立皇贵妃佟佳氏为皇后并颁诏天下,在此之前,甚至都没有立后颁恩诏的先例。 康熙最重规矩,却为了虚无缥缈的冲喜祈福这四个字,决定为佟佳氏屡屡破例。他希望冲喜能够挽回她的性命,也希望能够弥补她未能堂堂正正嫁他为妻的遗憾。 可惜,两天后,仍事与愿违。 临终前,佟佳皇贵妃命人唤来了四阿哥胤禛,她养了这个孩子十一年,如今弥留之际最不舍的便是他,她竭尽全力抬起手抚上胤禛的脸颊:“等额娘走了,不许你再留在景仁宫。” 胤禛满脸泪水,愕然抬头。 “额娘给你的人……你以后都打发了……让德妃为你重新选……”佟佳氏咳嗽了两声,几乎是说一个字就要喘一口气,但她仍然拼命坚持,“以后在人前不许再提起额娘,把额娘全都忘了,知道吗?” “还有你的亲事……你的亲事,额娘替你看了好些年了……也和你皇阿玛提过了,他会为你打算的,你放心,乌拉那拉氏是个心眼好、又能干的好姑娘……” 胤禛一向擅长忍耐,可这次却怎么也忍耐不住了,那股深入骨髓的痛苦让他几乎浑身颤抖,他扑倒在床边,紧紧攥住佟佳氏枯槁的手,嚎啕大哭。 “我不……” 小小的少年跪在床边,哭得声嘶力竭,像在对自己起誓。 “我不…我…不会忘了额娘!” “傻孩子,德妃是你的生母,她总会庇佑你的……以后你千万记着,你不是景仁宫的阿哥,你是永和宫的长子,那些踩高捧低的人才不敢轻视你……咳咳……听额娘的话……” 胤禛大哭摇头。 佟佳氏躺在床上,也情不自禁地流着泪,她还想说什么,却渐渐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轻轻地屈起手指,像小时候牵着胤禛学步一般握住他的手。 佟佳氏眼前一阵晕眩发黑,已无法视物,她却露出了笑容。 那时候真好啊,表哥揽着她的肩头,他们一齐含笑看着小小的胤禛,跌跌撞撞地向他们跑来,她还和表哥打赌,看胤禛往谁的怀里扑。 最后她果然赌赢了,弯腰抱起扑进她怀里的孩子,扬起眉毛,笑得那么快活得意。 那时候,她与表哥就像真正的一家三口,可真好…… 她的手渐渐冰凉下去了。 七月初九申时,佟佳皇贵妃薨逝。 30 二梦 好像是要去……永和宫?…… 佟佳氏谥孝懿皇后。 佟佳氏虽只当了两日皇后, 但从血缘亲疏上来说,她与康熙既有很近的亲缘关系,又与他并肩陪伴了十三载有余, 实际上的情分是前面两个皇后都比不了的。 康熙自佟佳氏崩逝后, 便悲痛非常,每日都前往梓宫举哀不说, 还连续三日驻跸停灵之处守灵,最后才被太子及众内大臣、大学士、尚书等官员伏跪请回。 他为佟佳氏写了挽联、悼诗, 亲自扶棺送别下葬。 孝懿皇后崩逝当日,按礼需进行小殓, 在康熙带领下所有的皇子、公主、亲王及福晋、百官都需换丧服摘花翎。其中还有一个最重要的环节,便要由亲子或嗣子为亡者加穿寿衣, 并剪下部分头发放入棺中。 佟佳氏没有亲子, 正经上过玉谍的养子只有四阿哥一个。 古时候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只有国丧和父母大丧的时候才能剪发。 但是……永和宫德妃还是四阿哥的生母,她还健在呢! 连康熙都犹豫了一瞬,没有开口。 胤禛一直站在皇子队伍的最前头, 他作为大行皇后养子, 是她在法礼孝道上最亲近的存在, 就连胤礽也只能与他并肩而立。 内务府总管和礼部官员面面相觑, 正想上前一步请皇上示下。 毕竟孝懿皇后抚养过的阿哥不少, 换个位卑好拿捏的阿哥来行小殓的仪式似乎也未尝不可,八阿哥就是很好的选择……他的生母卫贵人出身辛者库,八阿哥能以亲子身份为大行皇后剪发服孝,那还是恩典抬举了呢! 胤禩一见此情景便知不好,他年纪虽小却早早懂事,幼时名目上是养在惠妃身边, 实则却只有生母卫贵人在关爱他照料他,他对卫贵人的孺慕之情远超佟佳氏,因此他并不愿意伤了生母的心,此时此刻,便越发将头低埋,小心翼翼地缩在胤祐身后,不愿让皇阿玛想起他。 但没等康熙发话,胤禛已率先从皇子队伍中走出,顶着众人的目光,跪在佟佳氏的床边重重地磕了三个头,随即起身为佟佳氏仔细盖上陀罗经被,又当众将割下的发尾压在佟佳氏的手下,哽咽地几乎说不出话来。 好半天才颤抖得发出嘶哑至极的声音:“额娘,儿子来送你了。” 康熙顿时也跟着泪落满襟。 其他人……其他人都在悄悄地拿余光打量德妃。 德妃站在妃嫔中第四位,她前面是钮祜禄氏贵妃、惠妃、宜妃,身后是荣妃。 她生得清秀温婉,哪怕年过三十又生过数个孩子,依然保养得宜,眉目楚楚动人,她此时面色一如往常,只是背脊挺得有些僵直。 惠妃侧过头假装拭泪,实则拿眼尾扫了下德妃那故作平静的面容,心底畅快得很。 乌雅氏,怎么样,看着亲儿子为别的女人举哀祭拜,为其剪发服丧,眼里根本没有你这个生母,自己儿子亲手扎得这一刀,痛不痛? 六阿哥没了,这才又想起被送出去的大儿子了,可惜,人家心里眼里都只有养母!之前还在皇上面前多嘴多舌欺负我的保清,如今报应来了吧!活该! 宜妃也用帕子遮住了眼睛,模样悲痛地呜咽出声,其实却在瞄自己的儿子胤祺。 胤祺不在皇子中间,他搀着皇太后,正红着眼低声用蒙语安慰太后。 之前乌雅氏拿四阿哥讨好佟佳氏,率先换了个嫔位,人家都说她是个精明人。但宜妃却觉着,乌雅氏不是精明,只是足够狠心罢了。 她就是想趁年轻早点晋为一宫主位,这样后面生的孩子就都能留在身边了。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六阿哥她没养住。 虽然去年乌雅氏又诞下了十四阿哥,可如今才满周岁,以后还不知道怎么样呢。等前头的阿哥都长成了,还不知道能不能捞到一个郡王当呢,所以之前才在众位阿哥都关在上书房里受罚时,悄悄地送了饽饽去。是希望四阿哥认她这个生母,还是为了十四阿哥日后呢? 同样都是放弃长子,但宜妃宁愿五阿哥被皇太后养废,也不愿拿儿子来当晋位的筹码。毕竟呆在皇太后身边,胤祺还是她的儿子,呆在别人身边,那可就不一定了。她明面上和乌雅氏一般都舍弃了一个孩子,实质却截然不同。 宜妃眼珠子往下一瞥,就看到德妃的手攥成了拳头,护甲都深陷进掌心里了。 瞧瞧,奴才秧子出身的就是小家子气,宜妃撇了撇嘴,之前还一副想亲近四阿哥的模样呢,如今为这事又恨上自个儿子了?她倒还觉着四阿哥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孩子呢,不就剪个头发么,有什么大不了的,若是胤祺这样,她绝不会生气,还要夸他脑袋灵光。 这可是在万岁爷面前狠狠长脸的机会,没看万岁爷瞧四阿哥的眼神都不一样了么? 胤禛内心也不好受,但此时此刻,他顾念不得那么多了。 他不能让额娘被人耻笑,他不能让人笑话额娘养了十一年的儿子,连替她送终都做不到,那他真的枉而为人了。 大行皇后的丧仪亦为国丧,举国致哀,凡宗室勋贵、命妇妃嫔、公主皇子皆要每日朝夕两次举哀哭灵,从停灵之日起至二十七日后才能除服,一百天内全国上下均不得嫁娶作乐,蒙古诸部和藩属国也得派遣使者前来祭奠。 太子陪伴哀恸过甚的康熙几乎不回毓庆宫,李氏早晚都要去哭灵也不得空,毓庆宫里后院诸多事情只得全交托给凌嬷嬷拿主意,但她年纪大了,一个人也忙不过来。 王格格怀有身孕,谁敢使唤她? 程婉蕴……凌嬷嬷一来,她便让座上茶,拍着胸脯表示只要嬷嬷吩咐的事情,她指东不敢往西,让摘花不会薅草,肯定好好配合工作。 准确含义就是:要一个咸鱼干活是没指望的,但让她好好遵守规则不要捣乱,她没问题。 凌嬷嬷知道这位在太子爷心里不一般,也不敢使手段逼迫,何况她也知道程格格没说谎,就她平日里的表现而言,还真是除了吃百无一用。 于是凌嬷嬷只能抓了唐格格这个壮丁。 刚好唐格格也想体现自己的价值,哪怕在太子面前挂个能干的名也好,于是凌嬷嬷便带着唐格格风风火火开始准备服丧的事情。 首先就是衣裳布料,所有人都要将身上的绣花拆了,也不许穿大红大绿。 其次便是膳食,点心减了,不许吃大鱼大肉。 再者便是奴才,有差事要出去,也得报唐格格或是凌嬷嬷知晓,经二人许可后,方可领对牌出去,但出去了也不许乱逛或者耽搁时辰,速去速回。 最最最重要的便是,不许吃酒、不许唱戏、不许剃头,一旦抓到立刻打死,绝不姑息。 一条条规矩都摆在明面上,立得很清楚,程婉蕴也知道这种非常时候,是绝对不能惹事的。康雍乾三朝都有因为在丧礼上不够哀痛被撸了爵位的阿哥,所以不吃点心不能娱乐真没什么。 凌嬷嬷这么严格管教是为了所有人好,而且凌嬷嬷平时真是个安静的人,她没有太子的吩咐是不会插手后院事情的,这么大刀阔斧,一定也有太子的授意。 她及时领会了上头的意思,把自己小院里的人也叫来,好好地强调了一遍:“旁人如何我管不着,凌嬷嬷说的规矩你们且时刻记在脑子里,你们都是内务府出来的人,规矩道理比我还明白,你们若叫人揪住了小辫子,这种时候,太子爷那儿我也没面子求情,都紧着皮子当差,知道了吗?” 凌嬷嬷减了点心,她便也带头吃膳房预备好的菜,还让院子里的人都不许再接膳房的孝敬,一切从简。因为她发现,虽然太子爷不像四阿哥一样表现得那么悲痛,但实际上,她的情绪雷达告诉她,太子爷那份难受也不少。 她可不想在这时候戳太子的心窝子。 程婉蕴没想到太子和佟佳氏的感情还挺深的,按照历史走向,佟家未来支持的可是八阿哥,和明珠一样都是铁杆反太子党。 正史中,康熙一废太子后很快后悔了,生出了复立太子的心思,但又不好改弦易张,便试探着让朝臣推举太子人选,他本意是希望有善解人意的大臣主动提出复立太子,结果他信任的那些心腹大臣,不约而同积极举荐八阿哥,这些人中便有佟国维。 而这位“佟半朝”也因此被康熙怒而革职,赶回家去养老。 怎么变成这样的,她也很不解,按理说,佟国维日后会因为佟国纲的死与索额图有积怨连带着也不喜欢太子,这还情有可原,但他也该支持四阿哥呀?怎么到头来成了坚定的八爷党? 程婉蕴没想通,她对历史属于一知半解,既然想不通,很快就抛开不想了。 咸鱼歪理:脑袋空空更长寿! 过了头七以后,康熙总算在百官的跪请下搬回乾清宫住了,太子也终于能回毓庆宫休息了,他一得空回来就来程婉蕴这儿,但谁也没理会,扑到床上倒头就睡。 太子清减了许多,眼下青黑一片。 程婉蕴小心地替他脱下鞋袜和白色孝服,微微卷起绸裤,才发现他一双膝盖早就跪得青黑发紫,小腿也跪肿了。 何保忠捧着他的腿直掉泪:“万岁爷一直在灵前,太子爷得跟着,一跪就得跪一天,有时候还要跟萨/满绕着梓宫喊灵,转一圈就得跪一次,萨满做法一做一个时辰,梓宫前头又不能铺垫子,就这么光溜溜地跪在青石板上……” 夏天的衣服又薄,就跟光着跪没什么区别。 康熙是皇帝,头七过了还去芦棚守灵就不合适了,但太子是储君,大行皇后是他嫡母,他得领着所有阿哥去景仁宫跪拜,皇后梓宫要停满二十七天呢。 “化一盆冰水来,先冷敷上一个时辰,再用活血化瘀的药油来揉。”程婉蕴吩咐道,还让何保忠将太子的换洗衣物都拿来。 程婉蕴以前买过一种老年人专用的老寒腿“自动发热”护膝,里面可以填充艾草等药材,还能通上电,膝盖就会热热的,很舒服。别问她为什么上辈子年纪轻轻要买老年人护膝,她还有按摩椅和足力健呢,她上辈子996那么多年,身体素质估计还比不上公园里练单臂大回旋的大爷大妈们好。 不过尴尬的是,她虽已尽全力养生,却还是猝死的非常迅速呢。 她便回忆着那护膝的模样,把宫女们都叫来,比着太子的衣服料子颜色,挑相似的颜色来做护膝。这样穿在衣服里面,不容易因为色差被人发现。 她打算做套在膝盖上的薄护膝,在髌骨部位特别加厚一层,里面还能塞艾草膏,但也不敢太厚了,免得凸起来一块儿,走动不舒服,也更显眼了。 厚度适中,这样藏在裤子里,既不影响活动,又能起到一定的防护作用。 程婉蕴做好了一个自己试了试,她用的是太子之前赏给她的一堆布料里最不起眼的一种高丽土棉布,摸起来有点像穿了很久的旧衣服,但还算柔软透气,再局部加上薄棉,夹棉地方留了口子,方便更换里头的东西,可以随时把棉花掏出来换成艾草,用艾草做垫料也很舒服。 艾草温经散寒、止血消炎,可极大地缓解膝关节慢性疼痛——当年买护膝的时候,某宝商品的详情介绍内容就是这么吹的。 正好之前过端午还剩了不少艾草,程婉蕴装在纱布里做成了香囊,这会子便叫青杏取来,剪开香囊,吩咐将艾草配上生姜和香薷捣碎磨成粉末,再配上薄荷精油、冰片制成膏状,就可以长久敷在膝盖上。 何保忠看得一愣一愣的。 程格格在他眼里,一直像太子爷收藏的花瓶似的,没什么用处,就看着好看罢了。没想到,她竟然很有主意,而且说干就干,动作利利索索就把护膝做出来三四副。 没一会儿,一罐子艾草膏也得了。 胤礽狠狠睡了一觉起来,就发觉膝盖上有东西,低头一看,是一副护膝,他好奇掀开,还是夹层的,里头用纱袋装着一层黑糊糊的药膏,闻着淡淡的艾草香。 吹了风,还冰冰凉凉。 何保忠跪下道:“这是程格格做的。” “程格格人呢?”他起身走了两步,膝盖处的刺痛缓解了不少。 何保忠转过头,胤礽便顺着他的视线往屋子外头看过去,院子里摊了两三个簸箕,簸箕里搁了艾草叶,程婉蕴和几个宫女正晒呢。 “格格给您临时做了一罐子艾草膏敷腿,但只够用两日的,便去请示了凌嬷嬷,遣人到御药房又领了些艾叶和冰片回来,打算加紧多做几罐给您用呢。”何保忠在后头解释道。 女子忙忙碌碌晒草药的背影,让胤礽有些眼眶一热。 宫里头礼数多,大伙儿都对跪这件事习以为常了,腿上一点伤他没放在心上。 别说奴才,哪个阿哥的腿一年不跪烂个几次的,尤其遇上万寿节和过年,连头也一起磕肿的也有。 这样的大丧,更不必说了。 胤礽是经历过以前孝昭仁皇后的丧礼的,那会儿他年纪更小,但身为太子,他也得为钮祜禄氏剪发摔盆、跪拜举哀,跪烂了膝盖也只有何保忠哭哭啼啼替他揉药。 康熙不是没关注到这些,但他是古代版狼性教育的践行者——给嫡母送终,那是尽孝,孝道这种事怎么能抱怨?跪上几天又怎么了?男子汉大丈夫这点苦都吃不了,以后怎么统御天下? 事后赐药或给予赏赐,就已是康熙对太子的偏爱了。 其他阿哥连个药瓶子都没有。 但他们各自有额娘——什么护膝、药油、偷偷压在碗底的炖肉还有专属的“额娘的心肝啊,怎么伤成这样”的拥抱与安慰,应有尽有。 但这一次,他也有人念着想着给他缝护膝了,而且远比皇兄皇弟的还要好,里头还可以装药呢! 舒服又实用。 胤礽心潮澎湃,瘸着腿也大步向她走去,刚张开手臂从背后抱住她,却听晚间悠远哀切的丧钟便响了起来,他叹了口气。 程婉蕴也回身抱住他,趴在他胸口轻声嘱咐了一句:“二爷节哀,保重身子为要。” 在亲近无人的时候,她喜欢叫太子二爷,而不是太子爷。这样听起来,他们之间的关系更接近一些、平等一些,虽然也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不过太子爷从没为了这个说过她,他对她的宽容总在这样的细枝末节,祖宗家法、皇家规矩,胤礽也无法为了她而突破,但关起门来一个亲昵的称呼,他还是给的起的。 “你也是,别亏待自己,好好在家。”胤礽短暂地抱了抱她,又摸了摸她的头发,心里还有许多挂念她的话却什么都来不及说,便匆匆离去。 赶到景仁宫停灵的芦棚处,钟声还未敲够九九八十一下,大多阿哥妃嫔都还在赶来的路上,在夜色里昏黄晕开的宫灯下,唯有四阿哥一人仍跪在火盆前烧纸。 胤礽上前拍了拍他肩头。 “二哥……”胤禛回过头,声音嘶哑得不像话,两只眼睛也已肿成了鱼泡眼。 胤禛的膝盖也不成样子了,但康熙怜惜他年纪还小,又这样孝顺孝懿皇后,已叫人给他换了个厚垫子跪着,胤礽不好意思给他分享自己的护膝,相信他这样自苦的倔性子只怕也不会要的。 但还是让何保忠给四阿哥的贴身大太监苏培盛塞了一罐子艾草膏和药油。 这几日下来,胤礽心中那股子深切的悲痛渐渐过去了,跪拜时已经不会再流泪,其他人也一样,哪怕是佟家人都只是偶尔哽咽一声,更别提关系并不亲近的妃嫔和宗室了。 芦棚里渐渐只剩下专门哭灵的太监那高而尖锐的哭声,还有管礼仪的一声声:“跪——”所有人便都麻木地跪下去。 只有胤禛闭上眼就会想起佟佳氏的音容笑貌,哪怕在梦中都会哭醒。 胤礽陪着跪下,也拿了一叠纸钱,仔仔细细叠成一个个金元宝,投入火中。 火星跃动,纸灰随风飞起。 “二哥。”胤禛呆呆地望着火盆里偶尔哔啵作响的火光和飞灰,“你说人真的有来世么?” 胤礽不知道该怎么答,他这模样显然有些魔怔了。 “也不知额娘下辈子能不能投个好人家。” “佟额娘这样好的人,来世定有福报,”胤礽一把将胤禛拉起来,人陆陆续续都到齐了,他低声道,“快别想这些了,好好送佟额娘,让她安心走。” 又跪到深夜,胤礽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爬上步撵,回毓庆宫的路上就睡着了,抬轿撵的小太监不知所措:“何爷爷,这……” 何保忠思虑片刻,摆摆手:“就去程格格那儿。” 打更的梆子声才过去,程婉蕴坐在床上纳鞋垫,今儿给太子脱鞋的时候发现他的鞋垫子都薄了,她便拿手默默量了尺寸,准备做个新的。 太子以往的日常鞋袜帽衫好像都是李氏帮着预备,但这段日子李氏也累得够呛,听说前两天跪完下来差点没晕在台阶上,她不能让人落毓庆宫的话柄,头晕目眩咬牙站起身,走到没人的地方才叫太监背回来,狠狠灌了两碗药,昏睡一下午,傍晚又去了。 八成是没顾上这些细节。 程婉蕴这会儿成了比王格格更闲的闲人,王格格还有养胎的正事呢,凌嬷嬷天天去她那儿点卯,生怕忙乱的时候不精心,把她肚子里的小阿哥怠慢了。 这会儿毓庆宫里上下都得拧成一股绳,还分什么你我,她能帮着做点就做点。 然后就听外头值夜的碧桃哎呦了一声,她忙从床帐子里探出头来,就见何保忠哼哧哼哧把太子背进来了,她唬了一跳:“这是怎么了?” “累的。”何保忠一头汗,小心地将太子顺倒在床上。 程婉蕴一瞧,太子双目紧闭,这果然睡得沉沉的。 她没忍住拿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又贴了贴他的脸,温度都正常,这才松口气。 在疲累的时候,人是最容易生病的,幸好没事。 “多亏了格格您的手艺,”何保忠帮着给太子净面擦脚脱衣裳,把太子收拾好了,真心实意地跪下磕了头,“今晚太子爷没受大罪。” “快起来快起来,”程婉蕴连忙让碧桃把他拽起来,又让添金给何保忠拿新被褥和换洗衣裳,安置到隔壁耳房去休息一会儿。 太子蜷在被子里睡得极熟,只是眉头微微皱着,好似不太安稳的样子。程婉蕴侧头看了他许久,斗胆伸出手指去抚他的眉头,抚平了,才又低头做针线。 她鞋垫已做好了一只,正好拿太子的脚上比了比,刚好合适,这才放下手上的针线簸箕,打算明天再早点起来做另一只。 熄了灯,程婉蕴自发往太子怀里一蹭,听着他的心跳没一会儿便进入了梦乡。 胤礽却在她摆弄他的脚比大小的时候迷迷糊糊醒了,但他闻到了程婉蕴屋子里熟悉的茉莉花香,还听见她小小声“哇”地感叹:“我可太厉害了吧,哼哼我的眼睛就是尺,头一回做就做得那么准!” 他要不是实在困倦得厉害,恐怕都笑出来了。 但发觉阿婉就在身边,他不知不觉心神便放松了下来,前一刻还想着“哪有这么自卖自夸的”,下一刻就落入了一个奇怪的梦里。 他梦见了一场大雨。 黑沉沉的夜,以及被雨雾彻底包裹的紫禁城。 他就走在漆黑的宫巷里,周围都是噼里啪啦的雨声,几乎听不到别的声响。 胤礽又感受到那种异样的感觉了,梦境太过真实,他却又能清晰地意识到这只是梦。 上一回做这样怪异的梦,还是两个月前,他梦见了尼布楚的和谈。 这一次…… 胤礽漫无目的走在大雨中,忽然,宫巷的尽头突然亮起一点飘摇的灯光。 因为黑夜太浓,那一点被雨打得微弱的灯火仿佛自悬在空中,犹如鬼火一般,胤礽顿住了脚步,望着那点光亮在雨中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灯光总算破开了雨雾。 那是一盏八角的气死风灯,灯柄正咬在一个太监嘴里。 那太监浑身都湿透了,他背上还伏着一个人。 此外,一旁还有两个举着二十八骨油纸大伞的粗使太监,他们竭力高举着伞护着那个被背负的人,一行四人在瓢泼雨夜中拔足狂奔。 他们从胤礽身边穿过时,脚下溅起了巨大的水花,但一晃而过的灯光还是让他看清了这几个人的面孔。 背上的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穿一身素白孝服,他似乎病了,脸颊上正浮现出异样的潮红,昏昏沉沉地趴在太监的肩头。 那太监也是个熟面孔,与少年年纪相仿,脸上分不清是雨还是泪,咬着灯口齿不清地向前跑着:“爷,快到了,就快到了……” 是老四。 胤礽愕然,下意识跟了上去。 他们一路向着内廷东边跑去了,好像是要去……永和宫? 31 老四 太子为何要说谎?他在替老四遮掩…… 胤礽也不知怎的, 当他意识到那太监是背着胤禛往永和宫跑的时候,不过一转念间,他便已现身在永和宫内殿中, 把他吓了一跳。 大雨不止, 四更天的梆子都敲过了,永和宫内还是灯火通明。 德妃正哄着哭闹不止的十四阿哥,急得团团转。 十四阿哥自小就是个夜哭郎,脾气大得很,半夜无缘无故哭闹起来是常有的事,奶母哄不住,德妃便日日夜夜看顾,许是母子天性, 十四阿哥在额娘怀里还安分些,但这安分也有限。 宫女和嬷嬷拿着拨浪鼓、竹喇叭、布老虎轮番上阵, 十四阿哥也不给面子,抓一个丢一个, 尖锐的哭声震天响,德妃心疼不已, 生怕他嗓子扯坏了。 德妃抱着十四阿哥来回踱步,不时为他拭泪,温柔地哄着:“十四乖, 额娘在呢。” 一道惊雷爆响, 让刚刚哭累的十四又声嘶力竭地嚎哭起来。 德妃连忙捂住十四的耳朵, 见他哭得喘不过气几乎干呕, 心尖只觉好似针扎般,全身心都挂在了他身上,又哄又颠, 从廊下来回走到堂屋,但十四阿哥仍旧不买账。 随着这阵雷声消散,胤礽隐约听见永和宫门外有拍门声。 景仁宫与永和宫相邻,只需穿过一条宫巷两道门就能到达,往常这个时辰宫巷的宫门早已下钥,但因大行皇后刚过头七,萨满需持经幡彻夜绕行宫殿作法超度,因此这几日宫门常开,夜里景仁宫和永和宫是畅通无阻的。 但永和宫殿门上值夜的太监睡得迷迷糊糊,这雨声雷声接连不断,竟然没有意识到有人拍门,与他一同值夜的另一个太监搔了搔脖子,闭着眼问了句:“什么动静?” 另一个搓了搓胳膊翻身继续睡:“别管了,这什么时候了,哪来的人。” 胤礽就看着胤禛的贴身太监苏培盛不断叫喊着、拍着门,永和宫里明明灯火明亮,隐约还能听见人声,却始终没有人开门。 最后,一只手从他背后伸了过来,将苏培盛拍门的手按下:“我们回去,回景仁宫,以后……以后都不要再来了。” 苏培盛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踌躇不定:“爷,可是您正烧着呢……” 景仁宫里什么都没有,连伺候的人都不够。 “我死不了。”胤禛发了狠,黑漆漆的眸子在雨夜里犹为锐利,“走!回去!狗奴才!我叫不动你了吗?” 苏培盛哭丧着脸又往回走,一边走一边恨恨地嘟囔:“德妃娘娘明明还说让您随时回去,她还给您预备好了屋子,怎么连个门都不留!” 胤禛闭着眼睛,已经不想说话了。 一行人像是丧家之犬,孤独行走在黑夜中。 走得远了,胤禛终究是忍不住后头看,胤礽也陪着他远远望着那个透着温暖光亮的所在,在密密麻麻的雨丝中,像是幻境一般遥远。 景仁宫只剩芦棚那儿还有念经的萨满,灵幡飘荡,空寂如坟墓。 胤禛却仿佛回到了家一般松了口气。 他让苏培盛背着他进了偏殿,换了身衣裳,烧点热水来喝就罢了。 阿哥所离得太远,他身边现今只跟着几个人,除了永和宫那条路,其他宫门都锁着,胤禛不想因为一点不适闹到皇阿玛那儿去,也不想大张旗鼓叫太医。 口舌能杀人,他不想第二天流言四起,说他因为给孝懿皇后尽孝才病了。 今早举哀时,德妃见胤禛跪得要太监搀扶才能站起来,便遣了贴身宫女过来嘱咐,阿哥所远不方便,累了只管到永和宫里歇一歇,她给他预备好了起居用具了。 胤禛心底十分感念,便郑重应下了。 因此,他本想悄悄到永和宫去,不惹眼,兴许……还能和额娘多说几句话。 胤禛甚至想好了怎么和德妃道歉,他想和她解释,他没有咒生母短寿的心思,他只是想偿还这十一年的养恩,以后他的日子还长,他还能在德妃身边承欢尽孝,他也一定会的。 可他和孝懿皇后的母子情分就到这了。 他苍白着脸,昏昏沉沉睡过去,没一会儿就发了高热,苏培盛却趴在床边睡着了,胤礽急得在梦中拿脚踹他这个蠢奴才,当然是踹了空。 等苏培盛天亮醒来,一摸胤禛浑身烧得像个火炉子,立刻便吓得跳了起来,大叫着来人连滚带爬出去递牌子喊太医。 突然一个惊雷,却不是来自梦中,一下将胤礽从梦中惊醒了。 窗纸被吹得哗哗作响,天空就像漏了一个洞似的,大雨顷刻间便倾盆而下,胤礽茫然地坐起身来,借着劈开天地一般的闪电瞅了一眼摆在五斗柜上的自鸣钟,正是四更天。 身边,程婉蕴还在熟睡,这么响的雷声竟然没有吵醒她。 胤礽下床推开窗子,风雨急急涌入,他越看这场夜雨,越发心里不安。 外头值夜的碧桃还算警醒,听见动静点灯进来,轻声道:“太子爷?这天还没亮呢,您再歇歇?还是……” “叫何保忠过来。”胤礽已沉下脸。 碧桃应下出去了,他自己穿了衣裳,等何保忠着急忙慌地进来,他靴子都穿好了:“走,带把大伞,跟爷去一趟景仁宫。” “啊?”何保忠揉着眼睛,也瞧了好几遍自鸣钟。 “啊什么,快走。” 胤礽还是放心不下。 难不成这回梦里梦的就是今晚?他想起胤禛今儿的脸色,的确是不大好,人也恍恍惚惚的,若已累病了紧接着又淋一场大雨,这病起来还不得元气大伤? 佟额娘临终前最是放心不下他,不仅和康熙叮嘱过好几遍,胤礽在场时,也恳请他一定要看顾这个弟弟。现在佟额娘还没入土,说不定正是她见不得孩子受罪托梦来了。 毓庆宫离景仁宫不近不远,胤礽特意让人套了最大的轿子,还带上了一壶热热的红糖姜茶,他这边过去通向景仁宫的各条宫巷均已锁门,但这回也顾不上这许多了,便让何保忠在大雨中拿着太子令牌,一扇一扇敲开。 一路紧赶慢赶进了景仁宫,里头除了念经的喇嘛,昏昏欲睡的守灵太监,却没人。 自打头七过了以后,自发自愿留在景仁宫彻夜守灵的便只有胤禛,他几乎是住在这里,谁也劝不动,当时康熙见状便叹了一声,说随他去吧。 难不成老四已经去了永和宫? 胤礽只得又领着人往通往永和宫的宫巷沿路去寻,大雨噼里啪啦打在轿顶上,越打越急,雨势越发大了,轿子外头,太监们就连提着灯都瞧不清眼前一尺开外的路。 但不一会儿,就听何保忠突然大喊了一声:“太子爷,对面有人来了!” 胤礽忙掀开轿帘一看,看清来人后,再次难掩心中震荡,从大雨中来的,正是背着胤禛从永和宫方向回转的苏培盛及另外两个打伞的太监,几人狼狈不堪,竟然真与他梦中所见一模一样! 苏培盛也没想到竟然有人,停下来一瞧,还是太子的尊驾! “太子爷千岁!”他吓得扑通跪了下来,差点没把自己主子甩到水坑里。 胤禛还有意识,闻声也连忙挣扎着要下来。 “这时候还管这些礼数做什么,快上来!”胤礽连忙下轿,把淋成落水狗般的胤禛拽上了轿子,轿子里宽敞,里头还有热热的手炉、茶壶、热水热帕子。 胤礽早就备好了自己的衣裳,让小太监上来把胤禛薅过来扒了衣裳,全身都拿滚烫的帕子擦过,再换上干燥的衣服,他才松了口气。 他的衣裳太大了些,胤禛低着脑袋将袖口挽了又挽。 胤礽瞧他那颓唐的样子,想说几句宽慰的话也不知怎么开口为好。 他本想顶好能赶在胤禛去永和宫前就把人截住,这样省得他淋一身湿病情加重,还受了一肚子气。结果还是晚了一步。 胤礽将茶壶盖子打开,空气里立马弥漫着甜丝丝又带着辛辣的味道。 见老四因为发热淋雨还在不自觉地哆嗦,他连忙倒了一杯茶出来,暗红色的茶水里还漂浮着捣碎的姜末。这也是阿婉做的姜茶糖块,她把老生姜和红枣、干玫瑰一并捣碎了混在熬成糖浆的红糖里,再拿磨具压成小四方块,晒干后就储藏在罐子里。要泡茶喝的时候就拿一块滚水化开就是,极便利。 胤礽有一回见她在喝,尝了一口觉得不错,辛甜不腻,祛湿暖胃,还带着淡淡花香,便又不客气地顺了一罐子来。 当时,阿婉瞅着他一脸还欲言又止,他问她怎么了,她又吞吞吐吐不说,背地里却同身边宫女嘀嘀咕咕:“太子爷怎么回事,这是专门我们女人喝的……” 喝茶还分什么女人男人的,胤礽并不介意。 他不喜欢吃甜口的点心,但甜口的茶配咸口的点心正正好,古怪的是,每次他让阿婉给他泡这个姜茶糖块配点心一块儿吃,阿婉都用一种十分复杂难懂的眼神盯着他看。 估摸着她小气的毛病又犯了,不舍得给他喝呢。 他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忙把茶递到胤禛手边:“趁热喝了,驱驱寒气。” 胤禛一向不喜欢喝姜茶,但这姜茶闻着与平时的似乎不太一样,他犹豫了会才吃了一口,老姜呛人的辛辣总算唤醒了胤禛的神智,他双手抱着源源不断穿来暖意的杯盏,原本从心底凉到四肢百骸的冷意一点点散去。 胤禛将姜茶一饮而尽,砸吧砸吧甜丝丝的嘴,太子的姜茶与他平日里喝得果然不同,姜的辣味散去以后,口舌里尽是回味不断的甜味和香味,没有以往记忆里的难喝。 一杯下去,他便浑身微微发汗,头痛也好多了。 这时,他才注意到,景仁宫那么近早就该到了,怎么轿子摇摇晃晃还在雨中前进? “我拿手谕去请了太医,只说是我府上格格有孕不舒服,”胤礽又给他手里塞了个铜制的南瓜手炉,“不许拒绝,你起烧了,先跟二哥回毓庆宫住下,旁的以后再说。” 胤禛便又将话咽回肚子里。 等到了淳本殿,他睡在了太子的书房,听着太子亲自安顿他身边跟着的下人休息,又叫人天一亮就去阿哥所拿他的衣物。 没一会儿,太医也来了,给他把了脉开了药,然后屋外廊下又多了个红泥小炉子,苏培盛也换了身干净衣服,蹲在炉子边上看火熬药,他身上太监服瞧着像是太子身边何保忠的,宽得能装下两个人,他没忍住笑出来。 胤禛闻着药味,整个人窝在蓬松温暖的被子里,盯着对面窗沿上一只怪模怪样的木雕老虎发了一会儿呆,渐渐安定地睡着了。 似梦非梦之间,他才忽然想起来,二哥怎么会凑巧出现在那儿? 那么晚了……二哥怎么会来找他? 迷迷糊糊睡了一个时辰,他被苏培盛叫起来服药,再次醒来已是午时!直把胤禛骇得正应了那首“垂死病中惊坐起”的诗句。 结果,胸腔里剧烈跳动的心跳还没平息,门口又迈进来一个明黄的高大身影,胤禛更加头晕了,连忙便要下床磕头:“皇阿玛。” “好生躺着。”康熙快步进来把人摁住,又探了探他脑门,“嗯,退热了。” “皇阿玛……”胤禛有些不知所措地低下头,“都怪儿子没用……” “你才几岁,能熬这么些日子的大夜已是不易,”康熙拍了拍他的手,“你对你额娘的孝心,朕都知道,你额娘也知道,否则也不会托梦给你二哥了。” 胤禛诧异不已,这才知道,为什么太子会深夜出现在永和宫附近。 “你二哥梦见你额娘了,心里不安,便漏夜去景仁宫寻你,谁知没见你,便着急得到处找,万幸遇上了,不然……”康熙说着顿了顿,叹着气拍了拍儿子的肩头,没有继续往下说,而是转了话锋,“身子不好,这几日就不要去守灵了,你额娘不会怪你的。” “皇阿玛……我……” “听话!”康熙语气强硬,不容反驳:“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二哥求了朕,让你在毓庆宫住着,等身子骨彻底好了再挪动,朕许了!老四,就在这好好养着。” 胤禛只好点头。 康熙对鬼神之事敬而远之,但又深信不疑。 一大早,他便得知太子深夜扣开宫门又连夜请太医的事,以为太子有什么不好,直接推了早朝,急哄哄便往毓庆宫而来。 这才知道,昨夜不是太子有恙,是老四劳累过度生了病。 胤礽不由细细解释了一番,他没骗人,他的确是做了梦才去寻的四弟,因此说得有理有据,连梦中场景也描绘得身临其境。 康熙不得不信。 胤礽在说到永和宫时犹豫了一瞬,最后还是略过了胤禛曾在雨中苦苦叫门不开的场景,而是改为在景仁宫附近便寻到了弟弟,见他烧得直发抖,连忙接了回来。 胤禛不知道他已在梦中知晓了所有事情,回来了也只字未提永和宫门前的事情,胤礽知道他仍是念着生母,不愿叫人知道,便也有意替他遮掩。 毕竟孝懿皇后走了,以后老四总要回到德妃身边,他也不想让这对母子再添嫌隙,虽然胤礽作为兄长,实在有些看不上乌雅氏的所作所为。 但康熙却没有错过太子那短暂的停顿与踌躇,随即便吩咐梁九功去查。 果然,昨夜的事情与太子说得大致相符。 毓庆宫里的奴才都是康熙千挑万选进去的,包括何保忠都是梁九功的徒弟,把人叫来一问,何保忠就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了,他说太子爷梦中惊醒便急急往景仁宫赶,在永和宫西二宫巷寻到了四阿哥,便回去了。 “永和宫?”康熙皱眉,这可和太子说得不一样。 找到胤禛的地方,太子说是景仁宫附近,何保忠却供出是永和宫外的宫巷。康熙思忖片刻,又叫梁九功把永和宫外西二宫巷门上值夜的太监叫来问一遍。 太监战战兢兢说,昨夜的确见过苏培盛背着四阿哥从西二宫巷来回。 三更三刻过去的,四更一刻又回来了。 康熙就听明白了。 看来,昨夜,胤禛感到身子不适,原本是想去永和宫安置歇息的,可不知为何,仅仅呆了半个时辰,一行人连衣裳都没换,冒着雨又准备回景仁宫。 太子为何要说谎?他在替老四遮掩什么? 康熙还在沉思,梁九功接着又来回:“皇上,奴才寻到个打更太监,他说他昨夜曾远远瞧见有人在扣永和宫的宫门,但雨势太大,他看不真切,等他打更绕一圈过来,又没瞧见人,还以为自己见鬼了。” 康熙顿时气得站了起来。 原来是德妃没让儿子进门,怪不得太子要替老四遮掩! 康熙阴沉着脸,胸口上下起伏,他知道德妃心里对老四有诸多不满,尤其在六阿哥病逝之后,她连性子都变了不少,但他不知道竟然已经不满到这种地步! 大雨天,老四还发着烧! 就在这时候,梁九功又一脸不忍直视地进来传话:“皇上,德主子求见……” “让她滚出去!!” 德妃自打进宫以来顺风顺水,从来没有听过康熙这样疾言厉色的斥责,她都被骂懵了。 十四阿哥哭了一夜,早起嗓子哑了,还有些咳嗽,她本来是想求个儿科圣手替十四瞧瞧碍不碍事的,平日里她只要温言软语说一番十四如何可爱聪慧的话,顿时就能激起康熙一腔爱子之心,今儿不仅被撵了出去,过没一会儿,梁九功还来永和宫传了口谕。 字字句句都在说她不堪为母。 德妃知道其中定有缘由,便叫人细细查探,才知道昨夜竟然还发生过这样的事! 她全然不知! 哪怕再怎么生四阿哥的气,她也不敢将皇子关在门外。 何况,她如今还有心与老四亲近,又怎么会办这样的蠢事? 都是刁奴误她! 且不论德妃这边如何雷霆手段处置下人,又如何向康熙脱簪请罪解释,其他各宫又是如何隔岸观火幸灾乐祸的。 这些事儿胤礽都刻意瞒着,不叫人传到毓庆宫里来,老四是个心思重的,省得叫他病中忧心了,何况他若知道德妃被康熙训斥,定然坐不住要替母求情。 到时候别又惹得康熙大发雷霆。 胤禛在毓庆宫里,被迫两耳不闻窗外事。 二哥这儿……没吃过又好吃的东西也太多了点吧?! 胤禛守灵这几日压根没怎么好好吃过东西,睡眠不足又劳累过度,这才有这么一场病。 病中口中寡淡无味,本也吃不下什么。 而且宫里头,病了先饿上几顿,清清肠胃再说,是太医们的惯常操作。 胤禛以为要成天喝稀粥米汤了。 谁知,就见太子先迈步进来,身后传膳太监跟着鱼贯而入,一盘盘摆在小炕桌上,都是他瞧着有几分眼熟,但又觉得好像哪哪都不太一样的菜式。 因在丧期,又病着,进上来的东西都大多都是素的,但却一点也不寡淡。 早点是金灿灿圆鼓鼓的脆皮南瓜饼,外表拿荤油炸得酥脆,裹满了炒熟的白芝麻,咬开外壳里头却软糯劲道,一点也不油腻,配上一碗热热的桂花酒酿圆子,甜甜润润,吃下去叫人干涩咽疼的喉咙都好了不少。 午膳是一道锅子,胤礽特意过来和他一起用,笑道:“四弟吃过粥底锅子么?这是粤菜,吃起来还有规矩呢,讲究‘五碗粥’的吃法!” 胤禛这算开了眼界了,原来吃粥也能吃得那么畅快、舒服! 晚膳是素佛跳墙,拿香菇和豆芽菜熬的素汤底,再将芋头切成麻将块油炸铺在深深的砂锅里,再依次放入红薯粉、胡萝卜、老豆腐、冬瓜等食材,就这么煮上一个时辰。 没一丁点肉,却能喝出鲜美的高汤滋味来。 胤禛就这次好吃好喝没烦恼地过了三五日,便吃得面色红润,百病全消了。 康熙下了朝,坐在藤编凉椅上看奏折,正好看到佟家的折子,不由又想起老四那病得苍白的小脸,太医们开方子向来都中正平和,请安脉也总说好,也不知如今养得怎么样了?便将折子一撂,发话移驾毓庆宫。 没让门上人通传,只带着梁九功,自己信步而入。 如今已是深夏,淳本殿前院中两颗须弥菩提冠幅广展、绿荫如盖。康熙感慨地拍了拍树干,这还是太子搬来毓庆宫的头一年,他特意让人移栽的,当年他失去了太多的孩子,菩提乃佛树,就是为了保佑太子顺遂平安,能够健康长大。 平日里没留意,今儿才发觉已长得这么大了。 康熙在院中驻足,正好望向不远处枝叶荫蔽之下的窗子。 暑热难耐,书房的窗子大开,正好将一高一矮站在那习字的背影瞧得清晰。 胤礽弯着腰指点,胤禛则一边点头一边提笔蘸墨,学着兄长的模样提笔,但似乎写的还是不满意,胤礽侧头看了一眼,便走到他身后,直接握着他的手写,一边写一边低声讲解。 “保成的字是朕手把手教的,他在这一道上很有天赋,如今字写得自有风骨,教一个老四绰绰有余了。”康熙语气里有些骄傲。 梁九功也凑趣拍马屁:“都是万岁爷教得好。” “你个奴才,满嘴抹了糖似的。”他含笑又看了一会儿,扭头对梁九功说:“咱们回去吧,别搅了他们的清静。” 瞧这模样,老四只怕也好得差不多了。 康熙心情很好,回去狠狠批了一箩筐的折子,哪怕批到三次闽浙总督这憨货上的“皇上,您吃芒果吗?这是台湾的土产芒果,献给皇上您。”的请安折子,他都没有生气,只是无奈地写了三遍:“无用之物,不要再送了。” 康熙心情一好,就喜欢赏人,于是开了御库,又捡了一堆东西赏给太子和四阿哥。 赏给太子就罢了,皇上哪天不赏太子?但单单加上一个四阿哥……又叫满宫揣测个不停,翊坤宫里,宜妃看热闹不嫌事大,坐在炕上咔咔地嗑着瓜子,笑道:“四阿哥因孝懿皇后得了圣心,乌雅氏却吃了挂落,哈,真是笑死我了。” 延禧宫,惠妃也高兴得多吃了一碗米饭,但心里又忍不住酸溜溜的,怎么赏的不是她的保清? 长春宫,荣妃手里慢慢地转着佛珠,将胤祉从阿哥所叫来,拧着眉头道:“兄弟里头,往常也就你能跟太子说上几句话,如今怎的叫老四抢了先?” 胤祉也一脸蒙……他也不知道啊! “好孩子,你明儿包上一包黄芪去毓庆宫一趟,就说是来探四阿哥的病,记得额娘跟你说的话,事事跟紧了太子,往后一个亲王是板上钉钉的。”荣妃疼爱地摸了摸胤祉的头,“去吧,回去读书吧。” 孝懿皇后百日一过,众人除了服,胤禩平日里住阿哥所,但每月都会去惠妃宫里小住几日,竟再也不曾回过景仁宫。 经此一事,胤禛深觉心寒,与太子渐渐亲厚起来,与八阿哥胤禩却日渐疏远了。 待除了服,孝懿皇后的梓宫也到了要下葬的时候,而毓庆宫里则为了另一件事忙碌着。 王格格生产之期将至。 32 生产 “太医说孩子很强健,摸着胎位也…… 等到除服的旨意终于下来, 已是十一月中旬,后罩房院子里那颗枫树叶子渐次由绿转红,在一片萧索的秋风中, 如火如荼,成了唯一艳丽的亮色。 程婉蕴很喜欢, 时常临窗赏景,还捡了几片好看的叶子压在书里做书签。 斯人已逝, 活着的人也要渐渐回到原有的生活轨道中,如今执掌后宫的大权移交给了钮钴禄贵妃及惠宜德荣四妃,宫里的氛围在权利的更迭中又重新平静下来。 太子这段时日很高兴,捧着一沓厚厚的信读了又读,到程婉蕴这儿也不忘带着, 摇着摇椅一日看上三四遍也有的, 每每看完更是一脸满足。 那信封火漆瞧着很眼熟, 因此太子每每读信, 她就借口避开。 面包窑被她开发了新功能——酥烤豆腐!真的太绝了, 只要两块水豆腐, 将豆腐切成拇指大小的块状,放入面包窑中烤制半个时辰, 中间翻面刷油一次就成功了! 刚烤好的豆腐会膨胀起来, 虽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但烤豆腐一定要趁热吃,才有那外酥里嫩的绝妙口感。 程婉蕴还调了几种酱汁,甜辣的、酸辣的、孜然的, 蘸酱吃起来堪比后世的铁板烧豆腐,她躲在面包窑跟前,被豆腐烫得直哈气, 却还是停不下来。 秋高气爽,胤礽在屋子里读信,最后一遍读完,他总算有了一丝真实感,心绪仿佛也随风飘入广袤漠北。 尼布楚的事儿,已有了定论。 在戈洛文到来前,明珠与索额图已设法联络上了那些流亡的蒙古人,又借着蒙古人的掩护,以买卖粮食、农具为借口在城中穿梭,不断暗示在大清治下的老百姓如何安居乐业、自由自在,那描绘出来的盛世景象,轻易便撬动了这座边城本就脆弱得不堪一击的民心向背。 戈洛文到了的第一日,就如梦中一般傲慢地提出各式各样的谈判要求,面对此等下马威,明珠却笑眯眯地按住暴躁的索额图,通通都应下了。 索额图面色难看,重重哼了一声:“没骨气。” 明珠笑意更深,摇摇手指:“让他跳得再高些,打起来才爽快嘛。” 第一日的谈判,戈洛文也如梦中一般恶人先告状,在谈判桌上滔滔不绝,明珠以副使的身份列席,一言不发,任由索额图和戈洛文两人大吵起来,相互指责。 第二日,戈洛文率先提出将黑龙江以北划归俄国,索额图再次破口大骂,几经争执,戈洛文假意让步说:“既然如此,边界划到牛满河。” 索额图正要说什么,却不妨被明珠用力踩了一脚。 等他“嗷”得一声回过头,明珠已示意徐日升翻译道:“我大清对此次和谈,只有一点要求。黑龙江两岸、喀尔喀蒙古及贝加尔湖以东皆为我中国之地,鄂人应归还尼布楚和雅克萨,以勒拿河和贝加尔湖为国界,其余免谈。” 戈洛文极力反对且诋毁,鄂人世代在贝加尔湖游牧,岂能说其为大清领土? 明珠也不多说,十分淡然地笑了笑:“谈不拢就算了,我们走吧。” 明珠拽起懵圈的索额图,对徐日升和张诚招了招手,起身就走。 戈洛文瞪大了眼,清廷有何依仗,竟敢如此强硬不成?老谋深算的戈洛文沉得住气,并没有阻止二人离开,反而借机提出休会,还散布在尼布楚增派了火//枪//手的消息,妄图借此给大清使团施压。 他比谁都知道,谈判这种事不能急。 而这时,明珠正拉着索额图在帐篷里烤羊。 帐篷里有个火坑,上头架了铁箅串了只小羊羔,正是火候好的时候,羊羔是正宗的乌珠穆沁羊,外表已经被烤得金黄油亮,外部的皮肉也焦黄发脆,但只要拿匕首划开羊肚,便能发现内部的肉嫩熟绵软,保有羊肉本身清香的同时,又浸透了烤酱香味,香味俱全。 “明珠,你这烤羊的手艺不错,”索额图一边大口嚼肉一边含糊不清地说:“不过都这时候了,你怎么还有心思烤肉,万一真打起来……我虽然不怕,但回去你我都得吃挂落。” 索额图本来是过来找明珠吵架的,结果还没撩开帐篷毡子,鼻尖忽然闻见一股扑鼻香味,他循着香味走了进去,就见明珠好整以暇地拿刷子给烤羊刷酱呢。 因为肉太香了,索额图说话时还不小心喷出几点唾沫星子。 明珠嫌弃地往后移了移身子,避开索额图喷出来的肉沫,细细地用蒙古刀片下来一块儿滋滋冒油的羊肉,放入口中细嚼慢咽,吞下去了才道:“你等会吃完就去预备一下,明儿天不亮就把将士们都拉出来在河边军演操练,都卖力些,擂鼓吹号,让那老头睡不好觉。” “你果然是个蔫坏的。”索额图咧嘴大笑,他最喜欢干这种吓唬人的事了,顺便也把将士们拉出来练练,可别锈了刀! 于是戈洛文躺在床上,忽然就被震天响的炮火声吓得窜了起来。 急匆匆地跟着随行亲兵到城墙上一看,不由一阵头晕目眩。 河对岸全是乌压压的士兵和船舰,旌旗猎猎,火炮森森。 亲兵道:“大清使团正告,他们正在练兵军演,请大使不要惊慌。” 戈洛文:“……” 大清的兵强马壮也被尼布楚的边民默默看在眼里。 “也让我看看那黄毛老头吃瘪的嘴脸!”河对岸,明珠手中的西洋望远镜被索额图一把夺去,“哈哈哈你看他,他那脸都拉成个老丝瓜……” 这夯货果然不知道什么叫客气!明珠很无语,然后转头又从扈从亲兵手里再拿了一支望远镜。 戈洛文从这军演中嗅到了一丝不安的味道,当晚,他便要求继续谈判。 这人不愧是个谈判高手,此时此刻依旧没有示弱,反而继续自己的攻势,他严词告诉索额图沙皇绝不会放弃雅克萨,大清的要求他没办法答应,不如双方以石勒喀河为界,他已让了一大步! 明珠微笑着拒绝:“我大清之诉求,已说得很清楚了,大使若不能接受,我们也不介意用武力解决这一争议问题。” “你们想要划分喀尔喀与西伯利亚的边界问题,但……”戈洛文站了起来,眼眸阴翳:“可是喀尔喀蒙古早已被葛尓丹占领,大清没有资格与我鄂国就此谈判!” 戈洛文说完,锐利如鹰的眸子便来回扫过对面大清使臣的脸,没想到明珠与索额图等人都一脸平静,丝毫不为所动。 戈洛文还觉得奇怪,没等再开口,却听尼布楚城中竟然传来了喊杀声。 戈洛文脸色大变! “现在,大使能好好说话了吗?”明珠还是那个微笑的样子,甚至笑意更深了。 戈洛文颓唐地跌坐在椅子里,许久许久都没有再说话。 之后谈判便十分顺利,戈洛文总算低下他那自诩高贵的头颅,但还是在作出让步后锱铢必较,与明珠你来我往、讨价还价,最后姿态低到尘埃里,哪怕是一尺一寸也要计较,即便是恳求、示弱,他依然用尽了万般手段去争取、斡旋。 索额图对他这样没脸没皮、反复无常的狡诈个性厌恶至极,早就想派兵围了尼布楚,但被明珠拦了:“我们已达到目的,不要赶尽杀绝。” 兔子急了还咬人,这种事过犹不及。 胤礽读信至此,与索额图的感受却大有不同。他对这戈洛文倒有点改观。 他认为戈洛文是忠臣。 与梦中那占尽了优势一路高歌猛进的戈洛文不同,此时的他腹背受敌、孤军奋战,却没有轻言放弃,仍旧为了国家拼尽全力。 最后谈判的结果,是沙鄂归还尼布楚及雅克萨,以外兴安岭-贝加尔湖为界。 但贝加尔湖全部都属于鄂国。 这与鄂人入侵黑龙江流域之前的边界其实一致,大清没有多要鄂国的土地,也没有失去原有的土地。 这个结果传回京城,康熙御笔朱批在折子上情绪激动地连批了三个大大的“好”字,让索额图与明珠尽快签订合约。 康熙二十八年九月七日,清鄂两国在尼布楚双方握手言和,索额图代表清廷与戈洛文在条约上签字盖章,并使用了拉丁文、鄂文、满文各记叙了三份。 签完了合约,明珠和索额图并未立刻启程回来,而是又盯着刻了界碑,完成了尼布楚和雅克萨两个城市的军队交接换防。当鄂人离开尼布楚时,城中的边民载歌载舞,挥舞着彩带与鲜花,迎接着大清将士。 做完这一切,明珠又向索额图提出,要将两国通商的贸易口岸搭起来,不然鄂人冬天活不下去,越过西伯利亚跑过来打劫的事定然还会再次发生。 到时候合约就成为一纸空谈了。 因此,胤礽收到信的时候虽然已经十一月了,但大清使团却还未启程回来。 康熙收到使团继续留在尼布楚的折子比他早多了,已批复:“大善!依策安定边境,尽收人心。” 他做了两次梦,梦中结局也被成功改变两次,这让胤礽怎么能不高兴呢?难不成真是上天在庇佑大清,才让他接连两次做了此等警示之梦? 胤礽期待着再入梦境,只是这梦向来毫无征兆,梦中之事也没个由头,两次做梦毫无关联,这时日一长,他也不再将心神记挂在这等缥缈之事上头。 等进了十二月,宫里就提前开始忙活过年的事儿了,各地的皇庄陆续拉着大车往宫里运东西,否则再晚上一两个月,那雪下得大了,路就不好走了。 毓庆宫里也不例外,先是尚衣监来为太子量了冬衣,太子是除了康熙外服制规格最高的人,过年的时候要穿的服饰多样隆重,不仅分了朝服、吉服、常服、戎服等类别,还都采用昂贵的缂丝制成。 尚衣监来人的时候,太子正在程婉蕴院里逗猫玩。 程婉蕴用鸡毛和彩石做了根逗猫棒,咪咪很赏脸,每次拿出来都扑得又滚又跳,若是把逗猫棒放在它尾巴上,它还会瞪大猫眼,猛地扭身抱住尾巴啃,然后一口把自己咬疼了,又“嗷”地一声。 但过一会,它又忘了教训,每次都重蹈覆辙,把胤礽笑得不行。 这时候,门上传话,说尚衣监遣人来为太子量衣。 太子还在长身体,去年的衣服今年就短了,因此尚衣监年年都要预备新衣。 胤礽懒得回去,就说在这儿量。 程婉蕴这才开了眼界。 太子的吉服为杏黄四爪蟒袍,非明黄,但其他规制皆与皇帝一致。 过年太子随康熙参加朝会接受文武百官叩拜时便穿杏黄四爪蟒袍,外罩貂皮端罩,挂朝珠,腰系朝带;朝中仪式结束,得换上另一身月白色缂丝彩云蓝蟒袍去宁寿宫拜见太后,到了晚上除夕夜家国大宴,还得再换另一身香色缂丝蟒袍。 大宴有三场,第一场宴臣工、宗室,第二场宴后宫妃嫔,第三场宴亲王、皇子。 每场有每场的穿着,一天下来就要换五六趟衣服。真是累人啊! 紧接着,宫里又开始预备春联。 宫里用春联的地方多,不得不早早便开始筹备,先要由工部根据各宫殿宇的规格、等级还确定春联的样式和尺寸,再让内务府造办处按制裁做,有的地方要用白娟,有的地方要用镶黄娟边的红砂纸,还有各处门神贴画,确定好数目情况和样式,再让书法出众的翰林学士用吉祥语写上瑰丽典雅的辞藻。 写完以后便先收起来,等腊月二十三各部院各衙门都“封印”以后才挂。 毓庆宫的春联是太子自个写的。 他给程婉蕴写的是“万象更新春满园,福人天赐好年轮”,这是希望她年年有福气,过得好;给王格格写的是“富贵三春景,平安两字金。”,希望她能平安生子;给李氏写了“太平天下福,仁让里中春”。 李氏见了,只笑了笑:“太平?仁让?太子爷还是不放心我。” 说完便让金嬷嬷好好收起来。 等真熬过了年,程婉蕴才好好松口气。 她是头一回在宫里过年,才知道规矩多得很,也极累人,幸好她如今只是个格格,既不用入宫拜年,也不用参加宫宴,太子就不同了,自打进了腊月,他就成了康熙的腿部挂件似的,每日都有不同的事忙。 从初一到十五,又各有各的活动,比如要接神,康熙会领着太子到佛堂拈香行礼,出入时还要放鞭炮;所谓“抬头请神,低头踩岁”,选好吉日,要从户庭到大门的路上洒满芝麻秸,人们在上面走以祈福,这叫“踩岁”。 太子带着兄弟们在乾清宫踩了一遍、到宁寿宫又踩了一遍,收了两回压岁钱。 回了毓庆宫,他笑意盈盈给程婉蕴手里放了只沉甸甸的金丝缎绣福鱼的荷包,还拉着程婉蕴在廊下再踩了一遍芝麻秸,芝麻秸在脚下碎裂,劈啪作响,外头亦响起爆竹声声,他握着她的手,眼眸温柔明亮,诚心诚意地祝祷:“愿我的阿婉来岁芝麻开花节节高,岁岁平安。” 程婉蕴听得眼眶一热,扭身像只小熊似的抱住了他,埋头听他胸膛里发出的闷笑。 这家伙小小年纪就很会撩了怎么办。 冷静!冷静啊! 进了腊月,除了祭灶神、大扫除、做枣糕,预备年礼送给李氏和王唐两位格格,程婉蕴便是剪剪窗花,翻一翻库房里有没有不违制的普通料子,当做“优秀员工”奖品赏给院子里伺候的人,又按照全年当差的情况,给发了年终奖。 添金乐得日日都笑得合不拢嘴,对于他们这些太监来说,什么都是虚的,只有银子最实在。红樱、青杏、碧桃也是,她们也盼着多攒些体己,到时出宫以后家人还能给谋个好亲。 添银倒是平静,他收了银子磕完头,还分了大半给外头做粗活的小太监。过年前后下了两场大雪,那小太监就负责扫门前的雪,没两天脸上手上都冻得红肿,他们一不敢耽搁差事,二没那些银子调理,都是咬咬牙就过去了。 添银以前也曾当过多年粗使太监,心知不易,便将自己得的赏分了出去。 程婉蕴知道以后,提了粗使宫女和太监的月例,至于添银……他是个沉默冷言的性子,领着库房的差事就只做好库存的差事,平日里也不到她面前来钻营,就是来回差事,也是一板一眼拿着库房册子认认真真回事。 多一句都不说,什么吉祥话、拍马屁更是一概不会。 所以他平日里除了自己的月钱,也没别的进项,添金这样油滑机灵的人,就成天都有不同的人孝敬他,根本不用人操心。 程婉蕴就叫来青杏商量,要不要悄悄地再给他赏点银子。 青杏性子沉静,又是个细心的,平日里还能和添银说上几句话,便摇头道:“添银家里没人了,他自己又没了根,攒再多银子也是白费,他又是那样酸书生似的一个人,读书读傻了的,一味只想在您身边安心做事,什么也不求的,想来他自己也不会要的。您放心,平日里我多顾着些,总不会叫他饿肚子。” 也是,程婉蕴心想,赏银子毕竟打眼,再怎么悄悄的,也容易叫人知道,别惹得其他人眼红,这才是害了他。他若只想安安静静有个地方了此残生,她又何必扰人清静? 自己院子里料理完了,便开始选年礼。 给李氏准备了一只紫檀炕屏,这东西其他都普通,唯雕工分外精巧,金嬷嬷来回说侧福晋格外喜欢,给她回了一只青玉做的兽足香炉。 给唐格格准备的是一把金算盘,足金打的;王格格那边是托太子拿到佛堂供奉过的百子纳福被,苏绣的,绣工绝了,要不是实在不知道送什么,程婉蕴都不舍得拿出来。 王格格身子重了,越发深居简出,程婉蕴还是过年的时候才见了她一面,见了不由结结实实地唬了一跳,王格格真如那等发面过头的馒头,白胖白胖的,都快认不出来了。 她不仅肚子大得惊人,便是自个也肥胖许多。 程婉蕴上辈子自己没有孩子,但身边有早婚的朋友,也是吃得多孩子大,后来检查八斤多,这么大实在是顺不下来,只好剖腹产了,于是她好心劝了句:“如今身子重了,也得尽可能节制些,不然孩子太大了,到时候生的时候遭罪呢……” 王格格也有些不好意思,又无奈,捧着肚子叹道:“我也知道这个道理,只是熬过头三个月,我这胃口是一日比一日好,白日不吃多些,夜里容易饿醒不说,这孩子在肚子里也是拳打脚踢地厉害,更闹得睡不着了……” “太医怎么说呢?”程婉蕴没经验。 “太医说孩子很强健,摸着胎位也正,个头其实不算很大,是我个子小,瞧着分外大些,应当是没事的,”王格格低下头,眼里都是温情,“看来这孩子是个古灵精,敢情肉都长在我身上了。” 既然太医都说没事,想来应该问题不大,程婉蕴再闲聊了两句便告辞了。 回去的路上还瞧见唐格格去李氏那边送账册回来,之前孝懿皇后丧礼期间,唐格格帮着管了一阵子家,紧接着又遇到过年,李氏也要随太子进宫,又腾不出手来,于是唐格格便接着管到了今日。 这会儿年也过了,她便主动去交册子,谁知李氏却不接。 金嬷嬷笑意盈盈地出来送她:“这段日子侧福晋忙得身子骨实在熬不住了,精神不济,劳格格再管些时日吧。” 刚才一瞧,李氏的确面色苍白,又瘦了一圈,她见状也不敢推辞了。 何况,她心里是愿意管的。 不管事不知管事的好,下头的人全都捧着你,再也不敢向之前那般怠慢了。 唐格格春风得意,见了程婉蕴也笑意不变,两人相互蹲了个半福见礼,便寒暄了起来。 “程妹妹是去瞧了王姐姐回来的?王姐姐可好?我这阵子事多,都还没去瞧她。”唐格格将左手的账册腾到右手,生怕程婉蕴看不见似的,“承蒙李姐姐看得起我,竟还让我继续管着后院里大小事,我这浅薄之人,哪里担得起这重任?可李姐姐再三交代,又要养病,我也只得应承下来,哎……日后有什么事,程妹妹也多照应姐姐些。” “哪儿的话,”程婉蕴听出她语气里炫耀的意味,但一点也不放心上,笑道,“唐姐姐是能者多劳,我年轻不懂事,托您多照应才是。” 谁愿意干活谁干,反正她不干——程婉蕴头上的咸鱼BUFF闪闪发亮。 这话听得唐格格舒坦得很,又夸了两句程婉蕴的衣裳和簪子才离去。 东偏殿里,李氏在春涧的伺候下喝完了药,正漱口呢,见金嬷嬷拿着个荷包进来,便问:“唐格格打发了?” 金嬷嬷点头道:“奴婢瞧她高兴得都快找不着北了。”其实金嬷嬷很是不解,这不是给唐格格机会出头么?分出去的权,到时候再要回来就难了。 李氏笑了:“她愿意管那些杂事,我还得了清闲。” 顿了顿,等春涧出去倒水,李氏从架子上拿了本书,才摇摇头道:“何况,王格格快生了,我拿着烫手山芋躲还来不及,竟然还有个往上撞的。” 她刻意纵着王格格把胎养得那么大,既要让王格格卸下心防自个愿意吃,还不能叫太子爷和太医瞧出端倪来,也是费了不少心思的。 她在毓庆宫那么些年,膳房里怎么会没有得用的人呢?何况,她也只是隔三差五加些开胃健脾的食材在乌鸡汤中,如此好心好意,谁又能说她的不是? 太医虽说胎儿强健不算很大,那是对寻常妇人而言,他们这些做男人的,岂会晓得受孕的生母个子、骨架的大小才真正地决定了生产时是否顺利…… 李氏的母亲生过七八个孩子,身边有个老经验的接生嬷嬷,当初她有孕的时候还特意叫入宫来陪她住了些时日,因此她对这些事情了如指掌。之前她查看过王格格在针线局的衣裳尺寸,她个子矮小,尤其盆骨十分窄小,到时候生产之日,一定不会顺利……这也是李氏愿意将管家权利分出去的原因。 前院是凌嬷嬷管,后院是唐格格经手,她身子不好卧病静养,出了事……与她何干? 康熙二十九年,四月二十三,王格格在寅时三刻发动了。 这信儿同时报到李氏和太子那儿,李氏立刻便披衣起来了,一起过去。 唐格格还算沉稳,已经安排好了稳婆、烧好热水,产房是上个月就预备好的,就安置在空着大半年的西配殿,如今王格格人已经挪过去了。 随后凌嬷嬷又帮着约束各处下人,不许到处乱窜,不当值的都不许出门。 随后,太子也到了,他本来已经出门去读书,谁知突然接到消息,便叫两个太监,一个去乾清宫、一个到上书房同时告假,自己回来坐在前头堂屋里侯着。 天色阴沉沉的,往常这时候,程婉蕴肯定还躲在暖烘烘的被窝里不敢出来,但今天也不知怎么了,竟也跟着不安了起来,坐在暖炕上做针线,绣了没两针就抬头看了看窗外。 王格格羊水已经破了,阵痛规律,稳婆一边替她压着肚子往外顺,一边叫她跟着使劲儿,等孩子的头好不容易出来了一半,但肩头却卡住了。 这孩子还是大了点,稳婆满头都是豆大的汗珠,偏偏王格格又疼晕了过去。 从早晨一直生到晚上,就是生不下来。 稳婆双手都是血,出来向李氏跪下道:“这样下去不成,只怕要动剪子了。” 李氏眸光闪烁,直道不敢做主,又连忙出去报太子。 乾清宫也派了老嬷嬷来盯着,太子便让那嬷嬷进去帮着看看。 李氏安静地站在太子身后,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那老嬷嬷走进了产房,连她自己都没发现,她藏在袖子里的手正紧紧攥着。 33 三梦 “何人无故环伺?!说,因何靠近…… 动剪子就是要把产妇下面剪开, 再把孩子拽出来,但这事儿对产妇风险极大。 老嬷嬷洗了手换了衣裳进去,没一会儿出来也道:“回太子爷的话, 奴婢瞧着孩子卡久了脸都发紫了,千万不能再拖了,否则孩子大人都保不住。” 众人惊呼, 唯独李氏垂下眸子,抿了抿嘴才惊慌道:“这可怎么办呀?” 胤礽也一听便知不好, 站起来犹豫了片刻,却听产房里传来王格格凄厉地哭叫:“太子爷, 救孩子!别管我,救我的孩子!” 他闭了闭眼, 摆摆手。 老嬷嬷微微一福身,便随那接生婆一块儿进去了。 李氏双手合十,虔诚万分地念经祷告。她抄了大半年的经书, 如今经文倒背如流。 胤礽听着她在后头低声诵经,心里渐渐好受了些。 动了剪子,没一会儿, 一声痛到极点的尖叫过后,众人便听到了婴儿断断续续细弱的哭声, 因难产呛入了羊水,叫稳婆倒着又拍又打, 好容易才哭出来。 “是个阿哥,恭喜太子爷。”稳婆将孩子擦洗干净,包在准备好的绣万字福的红锦缎襁褓里抱了出来,喜气洋洋道,“足有七斤八两呢!” 太子一瞧, 孩子的脸被挤得通红紫,眼睛还没睁开,像个猴子似的。但有了个和自己血脉相连的人,那份情感便不大一样,因此越瞧越可爱,便大手一挥:“赏!” 小阿哥自有奶母照料,但王格格境况却不好,太医虽用药为她止了血,但下头剪开的伤口足足有三四寸长,不仅起不来身,便是平日里解手都困难。 没过两日,她便发起热来了。 太医诊断为产后气血骤虚,感染外邪的产褥热。 听见是这个病,所有人都默然不语。 这在没有抗生素的时候,几乎是无救的死症,太医的医治手段便也日渐显得无力起来。他们先是让王格格高倚床头,每日针灸一番,使体内恶露尽快排出,之后又让以醋涂鼻,再用醋炭涂抹全身,下头敷上各色止血消肿的草药,再多便是流水一般开些温补的药。 可是王格格虚不受补,很快连药都灌不进去了。 唐格格急得要火上房,她这头管着事,那头王格格就没了,哪怕她事事竭尽全力不落人口舌,也不会有人念着她的好。 程婉蕴去瞧了她两次,屋子里不闷,通着风,进出的物件都是拿滚水煮过清洁过的,伺候的人也都包头发剪指甲,随时净手,这样的环境已经是古代的极限了,太医还是尽了力的。 王格格时昏时醒,她去的两次都睡着,不敢多打搅,送上几包阿胶红参也就回去了。 太子因为这事儿很有些情绪低落,毕竟当初是他同意了动剪子的,如今听说王格格下头的伤口一直不好,越发有糜烂的趋势,他的心便一沉再沉。 大概只拖了大半个月,王格格便没了。 毕竟是太子的长子,康熙事事过问,小阿哥不能没母亲照料,毓庆宫中位分最高、年份最长的李氏成了不二人选。 小阿哥满月宴办完,便正经挪到了李氏的院子里。 太子自打王格格走了,也沉默了好些日子,后头又张罗给王格格请旨追封了侧福晋,葬礼也办得很风光,连同王格格内务府当差的家人,都不大不小地升了官。 听说王格格的阿玛来谢恩的时候,言语间还想把小女儿送给太子爷。 被太子爷狠狠敲打了一顿,给撅回去了。 程婉蕴听说的时候心里堵得慌,但唐格格来送月例的时候,谈及王格格身后哀荣,竟觉着已十分妥当,万分难得的了。 “程妹妹有所不知,我和王姐姐都是包衣出身,我们还在宫里当差的时候,不知见过多少答应、官女子一病没了,也不过席子一卷,拿板车推了,拉到宫门口去交给家里人,若是得宠些的,还有一具薄棺几十两银子,若是不得宠的……”唐格格自嘲地笑了笑,“只怕家里人连银子也收不到,全进了那些太监的口袋,甚至还要倒花银子打点,才能把尸身接回去入土为安……” “阿弥陀佛。”唐格格掏出手绢擦了擦眼角,“幸好我与王姐姐进了东宫,太子爷仁善,至少有个万一,死后还不至于要受人磋磨。” 程婉蕴又低落了两天。 太子见她心绪不好,悄悄袖了本《徐霞客游记》给她,晚间,她便拉上床帐子翻看,扉页上便有太子的笔记:“天下之大,烦忧之小?” 这世界那么大,人的烦恼又何其小? 程婉蕴抬手抹掉不断涌出的眼泪,总算笑了出来。 哭出来以后,人就轻松了很多。 她的观念和这时候的人不一样,她觉得王格格人都走了,身后再如何哀荣又有什么用呢?怎样也是自己的命更重要啊!可在这时候的人眼里,能为太子爷诞下皇子、死后能被追封侧福晋已经是无上的恩典了,甚至这一切都是王格格极得宠爱的证明。 王格格的阿玛就与有荣焉,认为女儿给他挣了大大的脸面。 不同的思想自然是根植于不同的社会土壤里的,她渐渐就想通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每个人都不一样,这就是王格格身为这个时代的人的选择。 或许在喊出那句“救孩子”之时,不仅仅是母爱战胜了她自己,她也在赌命不该绝,赌哪怕万一太子爷不会让她寥寥收场,赌能够为了家族谋最后一分力。 后来,程婉蕴也想到了另一层——王格格若不主动这么喊出来,这剪子也一定会动的,一个包衣奴才和太子的长子,想也知道康熙会如何抉择,否则为何要专门派老嬷嬷来盯着呢? 王格格就是心里明白,才奋力一搏,为了自个也为了家里再多争取一些东西。 程婉蕴虽然为她可惜心痛,却也知道怪不得王格格,她自然也想活着,只是到了那地步,没有旁的选择了。 程婉蕴又何尝不是呢?她的选择也不多,唯有好好生活,珍惜当下。 # 日子转瞬就又要入夏了,这时,朝堂上发生了一件连累太子的大事儿。 康熙有意亲征葛尓丹。 但对于葛尓丹的叛乱,大臣们议论纷纷,吵个不停。 有的说必须以除后患,坚决支持平叛,以固边防!有的说应该先和葛尓丹谈判,毕竟路远难攻,漠北又多沙漠,路难走,仗也不好打,而且漠北这种荒凉之地,就是被葛尓丹占了又有什么要紧的…… 太子也不知怎的了,平时他参政时一般都比较沉默,不会在康熙未曾授意的情况下发话,但这回却出言顶撞了那个不愿出兵的老大臣。 “皇阿玛明鉴,若依石大人所言,就这么不明不白、窝窝囊囊地放纵葛尓丹,日后西北尽是其势力,京城还能安定吗?他的前锋可打到了乌珠穆沁!离京城就只有九百里了!” 惹得康熙都诧异地瞧了太子一眼。 回来以后,太子都还气鼓鼓的。 一把夺过程婉蕴怀里的咪咪使劲撸,恨恨地说:“那鄂国使臣,如此年迈,还愿为了家国大事千里走单骑,不顾己身赴险奔波,危难时更不见退缩,这才是家国栋梁,再瞧瞧我们的那些国之栋梁!说得都是说什么混账话!” 程婉蕴默默去端来两碗双皮奶,四只蛋挞,双皮奶加了蜜豆和芒果,还拿冰镇过,太子下意识拿起来就吃了,吃完了再想唠叨,肚子里那股气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又有芒果?”胤礽见到芒果就忍不住想笑,一肚子气也消了大半。 康熙隔几个月就赏太子几筐子芒果,这东西不吃就坏了,在北方算是难得的东西,程婉蕴挺爱吃这口的,不好意思地笑:“我常和膳房要芒果……” 几个月前,闽浙总督又上了三份折子和几箩筐芒果,还有其他一些热带水果,康熙尝了几个,不大喜欢芒果黏黏糊糊的口感,赏了太后、太子和几个皇子,又再次再次回了折子不让他送了。 闽浙总督也并不是故意挑战康熙的容忍极限,而是京城与建州天遥地远,一路上奏折时有丢失的情况发生,有时康熙给他的回折他收不到,他递上去的折子康熙也收不到,他便习惯重要不重要的事全都写三遍。 谁知,这几趟的驿站十分靠谱,康熙全都收到了,这才闹了乌龙。 去年康熙就叫他不要送了,结果他消停了几个月,入了夏,估摸着又到芒果丰收的时候了,或许也实在不知道送什么,又开始献芒果进京!把康熙气得专门写了半本折子骂他,结果折子还没写完呢,他又来一封折子问——皇上,您吃不吃“波蜜”?献给皇上您,这也是台//湾特产! 程婉蕴却很喜欢这位听着就有点憨憨的闽浙总督,因为京城里的人,在她看来都是有些保守的,不大喜欢新事物,但闽浙总督收罗到什么外头的东西,都很愿意当个新鲜玩意献给康熙,不然后世很多常见的食物这会儿也都见不到了。 就像波蜜,康熙也随手赏了太子几个,太子就拿给程婉蕴一对,说:“这味道拿来熏屋子正好,放着也很漂亮。” 程婉蕴一看就瞪圆了眼,这不是菠萝么? 只说拿来熏屋子,也没说味道,只怕皇上他们都还不知道怎么吃呢! 不过她也没有多事,熏了几天屋子,等菠萝都熟透了,才说切开看看,又装作好奇的样子,让青杏碧桃她们试着削皮、挖掉菠萝眼,放在盐水里泡洗。 这时候的菠萝不大,像后世吃的小菠萝,肉比较硬,幸好不大酸涩。 因此,吃起来还是很香甜的,尤其和芒果、番石榴、苹果一起拿甘草酸梅这么一拌,简直就是夏日水果捞的灵魂!她之前吃的水果捞就是少了菠萝这个味呀! 程婉蕴不由就想,哎呀呀,如果她是嫁给闽浙总督就好了吧?先别管男人怎么样,至少外面的世界天宽地阔,说不定还能搭船去台//湾玩!那地方她上辈子都还没去过呢。 当然,就她小县令之女的身份,想嫁闽浙总督?痴人说梦呢吧!她这家世指定是没可能的,若是落选,不是像程世福说的招赘,大概嫁个还没中进士的举人就差不多了,或者别的县令的儿子…… 所以呀,还有不少人觉着送女儿选秀是实现阶级跃升的一个捷径,是当做家族大事来认真看待的! 这世上如程世福一般爱女的父亲,也是少有的。 嗨,现在还想这些做什么呢! 被一个菠萝勾得胡思乱想,程婉蕴自己都觉得好笑。 结果,她许是遭报应了,傍晚膳房进的是黄鳝豆腐,她一闻就吐了,人也恹恹地吃不下别的,歪在榻上揉肚子。 听说她不舒服,太子放学回来就赶过来看她。 胤礽一进屋子就关切地坐到床边,先看了她的脸色,又摸了摸她的额头。 程婉蕴见了他都心虚。 她下午还在臆想若是嫁给别人是什么样的生活呢,这位精神苦主就到眼前了。 “没起烧,瞧着也不像着凉了,也是,你怎么会着凉?天气稍稍凉一点,你就恨不得穿上棉裤棉衣,都不用人多操心的……怎么好好的吐了?”胤礽望着她,眼里的担忧渐渐变得一亮,凑到她耳边小声道,“阿婉,你小日子几时来的?” 她这个月的还没来!程婉蕴被他问得都心慌了:“……应该……应该不会吧?” 她是打心眼里不愿那么早怀孕的,她真的觉得自己这个年纪生孩子实在偏小了一些,但这时候的人却都觉得有孩子是福气。 胤礽仔细想了想,沉着地发话:“今儿天晚了,先不请太医了。” 若是有孕,这有的日子也小得很,且不说脉能不能摸出来,就是摸出来了,这么大张旗鼓的,对阿婉也不好。 “你先歇着,不忙吃药。”胤礽又摸了摸她的脸颊,觉得她面色有些苍白,念她年纪小不经事,便又温言多多抚慰,“没什么好怕的,正好过两日太医要给小阿哥请平安脉,顺带过来给你也把把脉,这样不引入瞩目。” 程婉蕴只能应下。 晚间,太子没走,就留在她这儿给康熙写折子,写了还和她叹气:“皇阿玛有意让大哥领兵,随他亲征葛尔丹。” 程婉蕴假装惊讶。 心里却在想,这也没什么的,历史上你大哥……三征葛尔丹他去了两回呢! “我也想随皇阿玛去。”太子把折子装好,回来揽着她的肩,轻轻地道,“因此我如今既盼着你有喜,又盼着没有……” 程婉蕴默然,顺从倚靠着他的肩头。从来不对她说朝堂之事的太子今儿会突然提起这件事,原来是他内心矛盾,害怕将她独自一人留在毓庆宫,会有照顾不到的地方。 “二爷理当心怀天下,不必为我此等微末之人而驻足不前,”程婉蕴抬手抚了抚太子的脸庞,眼眸明亮,她虽然知道太子这种时候几乎都是监国的命运,但还是非常愿意他尝试着去走与既定命运不同的路,“我会顾好自己的,您就放心做您想做的事。” 少年人抽条,太子的面颊又瘦了些,但轮廓却越发清晰俊朗了。 程婉蕴不由多摸了两把。 这皮肤真滑溜,青春期都不长痘,是她上辈子梦寐以求而不得的中性皮肤了。 手腕顿时被一把攥住,她有点心虚地对上太子闪烁着笑意的眸子。 “你啊,若真有了身子,你这毛病可改了吧!” 她什么毛病?程婉蕴张了张嘴。 “李氏一心扑在孩子上,唐氏管家管上了瘾,你呢——”太子颇为痛心疾首地摇头,“偏只盯着我身上这点皮肉……” 程婉蕴:“……” 她气急,拾起蓬松绵软的绣花枕头就扔了过去! 太子往边上一躲,已经笑得倒在床榻上。 胡闹了一通,太子凭借身高体长将她压制在身下,笑着亲了亲,又给抱在怀里:“好了,休息吧,别真的动了胎气。” “还不知道呢。”程婉蕴在心里呸呸呸,乌鸦嘴别说得跟真有了似的。 于是夜里睡着了,程婉蕴竟然梦见了王格格。 周遭人影攒动嘈杂,她却孤独地躺在满是血腥气的产房里。 程婉蕴吓得从梦中惊坐而起,狠狠地喘了好几下,才发觉睡在身侧的太子爷似乎也困顿于梦魇,亦是眉头紧锁,满头冷汗! 她轻轻地推了推太子的肩头:“二爷……二……” 太子猛地睁开眼睛,却一时像是不知身处何地一般,茫然四顾了好久,双眼才渐渐找回焦距,但他在黑夜里定定望着她的眼神,却让她有些恍惚和陌生。 一直以来,太子眼眸都是清亮透彻的,他五官线条柔和,尤其眼眸更让人感到温柔,甚至偶尔还有少年人的一点天真,是没有经历过人生深痛阴霾的人才有的眼神,但这一次,却让她感到刀锋般的锐利。 像是潜伏深林的伤虎,又像身陷囹圄的囚徒。 过了良久,太子眼里的戒备才散去,慢慢浮上原本的神色。 “无事,做了个……噩梦。”太子嗓子艰涩,话音出口尚带一丝哑,“你先睡吧,我……想起还有事要办,就先起来了。何保忠——” 何保忠合衣睡在外间,一骨碌就起来了,连忙进来问:“太子爷,奴才在。” “回淳本殿。”太子抓了衣裳就走。 何保忠内心惊涛骇浪,太子爷可从没有在程格格这儿睡到半宿就走的,他望了眼床帐子里明显也已坐起身子的女子身影,又不敢多看,忙急匆匆跟上去。 程婉蕴没敢留,她也被闹得心里不安,太子刚刚醒来的模样,有点可怕。 此时还是深夜,一路走来四下静谧无人。 胤礽一路疾走,夏夜的风清凉,总算吹透了他四肢百骸,将他一腔子滚沸灼烫的血渐渐冷却下来,他这时才惊觉自己连一双鞋子都穿反了。 等坐在书房里,他把何保忠又撵走,连灯也不让点,就这么坐在黑暗里。 这是第三次了。 头一回,他梦到了尼布楚和谈之事,已尽力化解了梦中结局。 第二回,他梦到了老四,也妥妥当当将人接了回来。 这一次…… 他梦到了自己,梦到了皇阿玛。 可是,梦的内容却不如前两回那么清晰完整,场景多次变幻,他几乎不知自己身处何地,但那越来越深的绝望、痛楚却如入骨髓。 胤礽枯坐多时,外头的天角已透出一点白,晦暗的夜色正渐渐褪去。 他闭上眼,梦中奇诡场景依旧挥之不去。 梦中是康熙二十九年七月,康熙最终力排众议,还是决定亲征葛尔丹。 胤礽其实也支持康熙的亲征之举,朝堂上很多人只知葛尓丹势力扩张迅猛,却不知他已手握漠北、漠西蒙古诸部、南//疆、栖//藏,如今又拿下喀尔喀各部,其掌控的准葛尔汗国已与大清国土范围大致相当! 这是其一,其二便是葛尓丹还有一个身份——四世/活//佛。 准格尔部是蒙古卫拉特四部之一,在前明被称为“瓦剌”,曾经俘虏过前明英宗朱祁镇的也先,就是葛尓丹的先祖。 三世温萨活//佛与葛尓丹之父巴图尔为至交好友,在准格尔部宣扬佛教,曾在圆寂前留下:“你将来出生的孩子就是我的转世。”的话,结果不久之后,巴图尔的大阙氏果然诞育下了葛尓丹。 尚在襁褓之中,葛尓丹便被盛大的仪式迎为四世温萨活//佛。 葛尓丹自幼在藏地学习佛法,直到他的兄长憎格遭到暗杀,准格尔部即将被其他部落瓜分,他才毅然决然还俗,带着二十多名亲兵杀回准格尔部。 这样一个曾以活//佛身份宣扬佛法二十余年并撰写多部佛经的“前活//佛”,对于藏地以及深信佛教的八旗满人来说,有种谜一般的吸引力和感召力。 这也是为何康熙必须亲征的缘故,他是代天巡狩的天子,才能压得住所谓“活//佛”对百姓和军士的影响力。 否则葛尓丹在阵前大喝一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将士们就不由自主扔下武器,跪下朝拜,这仗还怎么打? 康熙还曾收到葛尓丹大逆不道、咄咄逼人的宣言:圣上君南,我掌北方!竟然要与康熙划长城而治。 这对康熙而言,简直奇耻大辱,不将其亲手斩杀,难以泄愤! 梦中也是七月初,康熙下旨亲征,为便于年少的太子监国,他带走了三位亲王叔父和年轻气盛的皇长子——命裕亲王福全为抚远大将军率左路,皇长子胤褆副之、恭亲王常宁为安北大将军率右路分别出击,康亲王杰书领兵游弋断后。 祭祀过后,午门钟鼓响起悠扬的鼓点,炮声隆隆,梦中的胤礽正领着众位王公大臣与皇子恭送拜别王师出塞。 谁知,转眼来到荒芜无人的山间,几顶不起眼的帐篷簇拥着,数百名亲兵手握佩刀、火器,警戒地守卫着四周。 正中最大的帐篷里,康熙竟满面潮红地躺在床榻上,咳嗽不止。原来行至古鲁富尔坚嘉浑噶山,康熙便头晕目眩不能起身,只得卧病在床。他一面命军队打着龙旗照常行进,一面派人回京急召太子及皇三子到驻跸之所。 胤礽与胤祉领着太医、药材急急赶来,谁知马儿途中踩中兽夹,竟将胤礽重重甩到了地上! 胤礽忍着剧痛嘱咐胤祉带着太医先行,他稍作包扎,换了一名随行亲兵的马匹,忍着颠簸时的剧痛追在后头。 康熙见只有胤祉先到,不由问道:“太子呢?” 胤祉风尘仆仆,赶了好几日的路都未曾合眼,谁知皇阿玛眼里竟然只有二哥,他心念一转,没有替太子解释,只扯了扯嘴角道:“二哥慢一步,随后就到了。” 胤礽赶到后,伤腿几乎肿胀起来,但他还是先换了带血的衣裳,不愿叫皇阿玛病中还要替他担忧,这才撑着到了帐前请安。 谁知,他刚一进来,康熙就冷冷睃了他一眼,病中的人多思敏感,他发觉太子不仅路上拖延甚至还有心思沐浴,周身打理得十分清爽,心中不快:“太子回去吧。” 梦中的胤礽楞在原地,不及解释,却已被亲卫请了出去。 随即,梦中场景突然颠倒混乱,待意识清明之际,只见一个熟悉的背影麻木颓唐地跪在大帐中,而皇阿玛已苍老了许多,正激动地站起身,颤抖着手指厉声大骂:“不法祖德,不遵朕训,朕包容二十年矣!可恨你绝无钟爱君父之意!不仁不孝!” 皇阿玛的话炸响在耳际,虽知是梦,胤礽依然如被重拳击中胸腔,痛彻心扉之极,他跌跌撞撞想要走上前去看看那跪在大殿中的人是何面貌,却又仿佛被洪流推走,身不由已地摔落在一片荒草丛生的宫殿门前,禁军守卫森严,有一个太监不慎靠近,都被抽刀出鞘压倒在地,严厉诘问:“何人无故环伺?!说,因何靠近废太子看守处!” 胤礽心神大震! 34 有孕 “恭喜太子爷,程格格有福,果真…… 胤礽枯坐至天光大亮。 这会儿快要误了上学的时辰, 何保忠在外头唤了几次,他才如木偶拉线般推开门扇。 “太子爷……”何保忠满脸堆笑地屈着身子走上前来,屋子里又昏又暗, 他还没看清太子是何神色,就突然被一个高大的阴影笼罩,一瞬间砸了满怀。 “哎呦!哎呦!” 何保忠撑不住,连连后退,直到后背抵到殿前红柱,这才稳住身形。太子无力地倒在他肩头,他一摸, 隔着衣裳都觉太子浑身滚烫,偏偏手心却沁满了冷汗,指尖冰凉。 “来——”何保忠惊慌失措的话被胤礽抬起的手堵了回去。 “蠢货, 你这样大喊大叫, 程格格的命还要不要了?”胤礽满眼血丝, 把他的嘴死死捂住,“我坐着歇一会就是了, 别闹得满城风雨。” 若这样宣了太医,康熙追究起来,阿婉如何自处? 最后,胤礽浑浑噩噩去上了学, 脸色之差令几个兄弟都频频投射目光。 “二哥?”胤禛犹疑着走过来。 胤礽忙扯出一个笑来:“无事,只是昨夜没歇息好, 有点头疼,没什么打紧的。” 见胤禛围到太子身边嘘寒问暖,胤祉眼珠一转,也连忙起身过来, 从袖袋里抖出一个小巧精致的琉璃鼻烟壶,“我带了鼻烟壶,二哥要不要用一个醒醒神?” 胤礽没接,只是抬眼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 胤祉被他盯得后背发毛,还没等反应过来,胤礽又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低声道:“不必了。” 散了学,胤礽一回淳本殿就躺下了。 何保忠已经急了一日了,嘴角都起了泡,但这回太子身子不舒服就是不愿意宣太医,还疾言厉色地警告他敢透出去一个字,从此之后就不要他伺候了。 他只能小心翼翼地趴在太子的床榻边,赔着笑问要不要进膳。 “你再多嘴,我就把你赶出去。”胤礽闭着眼睛道。 何保忠紧紧闭上了嘴。 他可再也不敢把太子一个人留在屋子里了,万一又出了什么事儿,他可没有命来赔。见太子呼吸渐渐平稳,他松了一口气,又悄悄摸了摸太子的额头,好像也没有再烧了。 胤礽意识一直是清醒的,但却又飘远,好似与这个世道隔了一层似的,他觉得自己好像不是在毓庆宫,而是小时候在乾清宫一般。 乾清宫偏殿的耳房里,奏折、文书堆得满桌、满地,一山一山,年幼的他就坐在群山连绵之中,将折子当积木摞着玩儿,一会儿垒成驿马道,一会儿搭成高楼。 康熙在炕上埋头批折子,一会儿被他拽拽袖子一会儿被他扯扯衣角:“皇阿玛,你看,我搭了个大房子!” 康熙从不生气,哈哈大笑把他抱到膝上,指着奏章上的字教他认。 这样的皇阿玛,这样疼他的皇阿玛,最后竟会……竟会那般恨他……将他废了么? 不仁不孝,绝无钟爱君父之意…… 若是旁的罪名也就罢了,他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会对皇阿玛不孝?偏偏不知发生了什么……皇阿玛深信不疑,他们父子之间最终竟会走向这样反目成仇的结局么? 胤礽睁开眼,呆呆地望着床帐顶上绵延不绝地万字花纹,他想说服自己,这只是一个梦而已,但却怎么都无法欺骗自己。 因为他已经明白了,每回做梦虽毫无征兆,梦中情景也无法预测,但却一定是即将发生且必然会发生的事情。 而且梦中之事好似拓印在脑海中一般,轻易也忘不掉。 一整日过去,他内心难以接受的惊惶少了许多,漫上心头的是不甘与愤慨。 要他这样束手就缚,一步一步走向死路,他还做什么爱新觉罗氏的子孙? 一定有法子的。 胤礽紧蹙眉头,开始强迫自己一点一点回忆梦中的细枝末节。 等等…… 梦中,皇阿玛当众怒骂他不仁不孝的时候,为何说了一句:“朕已包容你二十余年。” 二十余年,难不成那是二十多年之后的事情?而他们父子俩一切的芥蒂与隔阂竟缘起今年的亲征吗?皇阿玛将在出塞途中患病,而他因摔马慢了老三一步,却被他混淆视听,最终让皇阿玛耿耿于怀了二十多年…… 可是身边的扈从、亲兵与太医皆在场,为何无人替他辩驳?那些人全被毒哑了不曾?皇阿玛只要多问一句,便能知道他为何来迟,何必生那么大的气? 这里头一定还有别的缘故。 想通了以后,胤礽才觉着心头大石被搬开,总算能呼吸了。 别叫他查出来……他非得将那些刻意离间他与皇阿玛骨肉亲情的黑心祸害拉到午门剐了! 发泄似的在书房门口打了一阵布库,他出了一身汗,头脑也清醒了。他将擦干的帕子扔给何保忠,回房换衣裳。 伸着手臂任由太监宫女围着收拾衣带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他似乎回回做梦,都是在后罩房。 这让他傍晚去寻程婉蕴时,没忍住捧起她的脸,上下端详了许久。 程婉蕴两边脸颊和嘴唇都被他的手捧得嘟了起来,眨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不解地歪了歪头:“踏(太)子爷?” 她对这一切都恍然无知。 阿婉看着傻乎乎的,不像是有这等仙缘的样子,难不成是后罩房这里有什么神灵?听说毓庆宫以前是前明用来祭祖的奉慈殿,但怎么想前明的祖宗也不会保佑他这个大清的皇太子吧? 不在梦中将他掐死就不错了。 所以这根子还是在阿婉身上?胤礽不大相信,想着以后有机会再试探试探。 胤礽松了手,揉了揉她的脸颊,柔声道:“怎么浑身都一股甜味?今儿做什么了?” “我给您熬了莲子糖,安神养眠。”程婉蕴连忙让青杏端来一碟子晶莹剔透的莲子,莲心都被一个个小心翼翼地剔去了,莲子也熬得软糯,难得的是颗颗粒粒都还维持着完整的形状,且全都裹上薄而均匀的糖稀。 她亲手将碟子捧到他面前,胤礽却先留意到她发红的手指。 程婉蕴见他视线落在她手上,不由往回缩了缩手指,将指尖藏在碟子下头,轻声解释道:“不碍事,熬糖的时候叫锅边烫了一下,泡过凉水了,不疼的。” 胤礽将那碟莲子糖接过,却没有吃,而是探手将人揽到了怀中,叹气:“你也是的,这样的粗活叫谁做不好?” “旁人也不会做,熬糖蘸糖也是需要技巧的呢。”程婉蕴也像个小狗似的往他怀里拱,“其实,也是想亲自给您赔礼道歉,昨个我是不是……惹您生气了?” 胤礽心软了又软,抚了抚她的背脊:“哪里的话,昨夜是真的有事,与你本不相干,倒连累得你白担心一日,是我的不是。” 程婉蕴这才松了口气。 她一整天都在想,她昨天把太子拍醒了,是不是惹他生气了。 虽然现在太子言辞含糊不愿说出真实原因,但她能明确感受到,他的确没有再生气了,那个熟悉的、温柔的太子又回来了。 胤礽垂眸揉了揉她纤细的手指,指尖被烫伤的痕迹尤为明显,他让何保忠拿烫伤药来,亲自给她抹药,他的手很轻,但程婉蕴还是疼得瑟缩了一下。 “都有些起泡了,还说不碍事。”胤礽微微拧起眉头,低头吹了吹,“你平日里厨艺利落熟稔,怎么这回这么不当心?” 程婉蕴哪里好意思说自己是走神了,一边蘸糖一边想不知道这季节还有没有山楂呢,她糖熬得这么漂亮,不做些冰糖葫芦都可惜了,结果就烫到了。 于是只好低头羞赧道:“想着太子爷,一不留神就烫了一下。” 胤礽心底十分熨帖,又有些脸红。 当着一屋子奴才,竟然也这样坦率地说想他想得烫了手,没瞧见何保忠那厮正假装聋了似的左看右看呢?她的宫女也各个头都快埋到胸口去了。 到了第二日,给小阿哥请平安脉的太医来了。 小阿哥快要百日了,瞧着还算康健,李氏照料得很是精心,胤礽跟着去瞧了,白生生胖嘟嘟的手脚好似藕节一般,手脚上都挂着吉祥平安的银铃,穿一件红色肚兜在床榻上哼哧哼哧地想爬,却还只能倒腾四肢原地不动,见了他一边咧嘴笑一边流口水。 只是小阿哥兴许是在娘胎内挤压久了,一边的肩头总比另一边矮些,肘部的角度也略有些朝内扭曲,太医们琢磨了半天,只能隔几日过来针灸一趟,再每日将小阿哥的手臂用绸带固定在床架上一个时辰,治疗个一年半载,兴许长大些也就好了。 满屋子的人都被逗笑了,胤礽过去抱了抱,小家伙不认生,拿大眼睛瞅着自己,他笑着点头道:“沉了!发福得很,生得一副好福相。” 李氏拿帕子给小阿哥擦了擦嘴,跟着逗趣:“能吃的很,两个奶妈子的奶都喝得精光呢,夜里也要喝上三四顿,不然哭起来屋顶也要掀翻的,今儿许是见阿玛来了,乖得很,一点都不闹了。” “你用心了。”胤礽目光沉沉地瞧着李氏,又提点道,“王氏的百日你要记得叫人做场法事。” 王格格走后,她生前所有脉案、膳单都已封存,凌嬷嬷曾来回说,王格格孕中吃了不少山楂、陈皮、石斛之类开胃消食的汤饮茶饭,原是为了缓解头几个月脾胃不适易呕的反应,后面就是因为胃口吃开了,不得不喝些消食的防止饮食积滞。 有的是太医开的,有的是李氏赏的,有的是王格格自个让膳房做的。若不是如此,她恐怕也不会因胎儿过大而难产。 石斛乌鸡汤,他记得李氏给王格格赏了好几回。 胤礽打量着又回过身抱孩子的李氏,小阿哥扯着她头上的珠串玩闹,她不顾自己头发蓬乱疼痛,反而小心翼翼道:“乖宝,快松开,可别扎了手。” 只怕在王格格生产这事上她并不无辜,只是她做得干净,让人抓不着把柄……李氏很聪明,却从不把这份聪明用在正道上,他就是对她这一点分外不满。 等梦中之事察探明白,他自然要腾出手来狠狠敲打李氏!得打服了她,让她不敢再动歪心思! 之前他让她抄经修心,就是给她回头的机会,只可惜她怕是修到狗肚子里去了。 还有小阿哥……如今孩子还小,日后大些就得挪出来,宁愿让奴才们看顾,也不能让李氏这等心术不正之人教养,省得好好的孩子都被教坏了! 胤礽垂下眼眸,李氏也总算将自己从孩子的手里拯救出来,恭恭敬敬道:“太子爷放心,妾身不会忘的,”王格格的法事,李氏早早安排好了,她在面上的事总让人挑不出错来,又问道:“咱们小阿哥的百日,要不要也择个吉日……” “他满月已经大办过了,”胤礽摇摇头:“百日就不要办了,死者为大,也是为了小阿哥好,不要太张扬,压了福气就不好了。” 李氏称是。 太医在外间写好了沐浴的汤方,小阿哥身上长了奶藓,小孩子皮子嫩不好用药,便洗药草浴是最妥当的。 胤礽便让太医顺道也给自己把了脉,太医瞥着太子的眼色,沉吟片刻说这几日暑热过甚,人难免贪凉,不妨碍,饮绿豆汤两碗解解热就是了。 胤礽果然叫赏,这下他昨日的不舒服便有了正经出处,哪怕康熙问起来也不怕了,更不会牵累阿婉,省得旁人拿她作筏子。 胤礽赏了太医,使了个眼色,何保忠便将人领走了。 他回了淳本殿侯着,没一会儿果然见何保忠一身肉颤巍巍地飞跑过来,满脸喜色,他刷地站了起来,还没等何保忠到眼前就抬腿出去了:“去程格格那儿。” 何保忠刚从那儿过来的,这一口气都还没喘匀,赶紧调转方向紧跟上,狠狠咽下一口唾沫,才眉开眼笑地说:“恭喜太子爷,程格格有福,果真是有喜了!” 后殿东配殿。 李氏拿着拨浪鼓坐在床边逗着小阿哥,他那么大了还没个名字,倒也不是太子爷想不起来取,而是专门等着万岁爷来取呢,只是宫里头孩子夭折得多,所以不到三岁以上站住了,很少取大名的,李氏便自己给孩子取了个阿木尔的乳名,寓意平安。 金嬷嬷俯到李氏耳边悄声道:“奴婢见何保忠领着太医是上后头去了,呆了有两刻钟,一个药方也没开,就走了,方才太子爷也高高兴兴过去了。” 李氏挑了挑眉毛,顿了半晌,才道:“要不说她是有福气的。” 小阿哥咿咿呀呀地爬过来,扑在她怀里,李氏的眉眼又似冰雪消融,她将孩子搂在怀里心满意足地亲了又亲,竟对程格格的事儿不再过问了。 金嬷嬷没想明白,李氏也不打算解释。 只能说这就是命,当初先怀了孩子的是王格格,于是程格格就这么躲过了一劫,如今她有孕,对李氏而言,也碍不着什么。 她也不是那天生黑心肠的人,李氏将脸埋在小阿哥奶呼呼的脖颈处,闭上酸涩的眼睛,她是被逼无奈,这不是她的错。 她现在不争,以后的下场只会比杨王两个格格更凄凉。如今这孩子就是她的命根子。 # 后罩房里,程婉蕴望着桌上摇曳的烛火发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天哪,都不知什么时候,她的肚子里竟然悄然孕育了一个小生命! 如今刚刚一个月。 胤礽大步进来,不等程婉蕴起身行礼,就被他直接拽到了怀里,紧紧地抱着。他在她耳畔激动地说:“阿婉,太好了,你知道么,我这两日好似那判了监斩候的囚犯,你这儿是我唯一盼着的好消息!” 太子素来不是那等情绪外放的个性,他温和有礼,就连玩闹都带着分寸,如今却一副想将她抱起来转几圈又怕动了胎气的模样,在她耳边不断地说着高兴,这让本来心中满是愁绪的程婉蕴都被他感染,有些安心地靠在他怀里。 事已至此,她再怎么发愁也于事无补,不如放开胸怀,好好想想怎么才能顺利平安地度过孕期,生下健康的孩子。 可她还是时常忍不住回想起因生子而亡的王格格,夜里也睡不好,没几天竟然瘦了一大圈,太子震怒,差点将她身边伺候的人全都拉去打板子。 而且随着时间推移,她的早孕反应也十分严重,常常吐得黄胆水都出来了,太子瞧这样不行,便一面派人去徽州她家里去请人,一面奏请康熙,先从内务府找来一个面容慈和,又十分能干的老嬷嬷来应应急。 嬷嬷姓官,竟和她一般是徽州人士,她甚至会做徽州的糖醋烧豆腐! 夜里,也是官嬷嬷陪着她睡,握着她的手,和她讲她年轻时候怀孕的事情,没有那么难,也没有那么玄乎,还教她生产时该如何吐纳呼吸,说她底子好,一定能行的。 程婉蕴渐渐安心下来,这么过了半个月,虽然还有很多东西吃不下又闻不得,但总算将脸颊养回了二两肉。 这时,康熙下旨要出塞亲征了。 太子果然还是没能跟着去,胤褆兴奋得要命,整天炫耀他那身康熙御赐的铠甲,可把太子气得黑了好几天的脸。而太子授命监国,还要和三阿哥胤祉一块儿督运粮草,这下更是忙得脚打脑后跟,几乎住在户部衙门里,都不得空回毓庆宫。 程婉蕴帮不上什么忙,每回何保忠回来取太子的日常衣物,她便托青杏送些烤的软吐司、可颂、蜂蜜蛋糕之类的点心,之后何保忠都会主动过来要了,说太子爷忙得压根没空吃饭,最多能这样垫扒两口,叫她得空多做些。 太子在外头忙,她也整日在和吃的较劲。 平日里爱吃的那些全都不成了,油腻的吃不了、没味的吃不了,她以前挺稀罕吃一口葱油拌面的,因此郑太监特意帮她日日都熬一点新鲜葱油,而葱油拿来拌春菜、煮馄炖也是绝妙的点睛之笔,可怀孕后,她是一点葱油的味儿都闻不了了。 官嬷嬷笑道:“格格肚子里的小阿哥还是个挑嘴的呢!” 她也无奈地笑了,可不是么。 原本她还提心吊胆,生怕像王格格那样控制不住大吃大喝,结果自己却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压根就没几顿能好好吃的,青杏、碧桃为了能叫她多吃几口,天天往膳房跑,和愁眉苦脸的郑太监一块儿蹲在灶头跟前绞尽脑汁想新菜式。 唯有官嬷嬷一点也不慌,她拉着红樱将大芥菜洗净晒干,晾了四五天,把菜叶子都晒成了黄绿色,软趴趴的,又将干菜叶切成丝,放进陶瓮里,撒上盐,拿手揉搓着,直到揉出一些菜汁,这才将陶瓮密封严实,放在阴凉的墙根底下。 大概腌制了半月,开罐后便是油光乌黑、咸香味甘的梅菜干。 当晚,她便做了一道香气扑鼻的梅干菜扣肉,一层菜一层肉,肉酥软又带着菜干清香,吃起来一点也不腻,梅菜也油光光,又香又鲜,而底下的浓浓汤汁用来浇饭吃也正好,程婉蕴那别扭的胃口彻底拜服在香味醇厚的梅菜之下。 之后,官嬷嬷又做了梅菜糟鱼、梅菜烧土豆以及梅菜笋汤,鲜上加鲜。 程婉蕴就靠着那一坛子梅菜,熬过了最难熬的孕反期。 所幸她早早就在膳房里与郑太监结下了善缘,如今不论怎么折腾,李氏和唐格格都没有什么闲话传来,唐格格还扭扭捏捏来和她换了贴身用的旧帕子,程婉蕴还没搞明白是做什么,官嬷嬷已经在后头笑道:“唐格格这么年轻,迟早也会有好消息的。” 把唐格格羞得落荒而逃。 原来她这样是在蹭“孕气”呢! 能吃下饭以后,程婉蕴总算放下一半的心,还剩一半的心便托付在官嬷嬷身上,她是个沉稳的人,每日辰时把她叫起来,一齐绕着院子缓步走上几圈,开了胃口热了身子才坐下来用早点,吃完后也不让立马躺着,让她靠着青杏站两刻钟,再休息。 有了官嬷嬷监督,她的日常作息顿时变得非常规律。 于是皮肤也好了,脸稍稍圆润了一些,气色竟然比有孕之前还要好得多。 平日里为她诊脉的太医是太子特意指定的,据说是专门给他自己和康熙看诊的太医院院正,胡子和头发都全白了,一脸的核桃皱纹,看这岁数就十分靠谱。 唐格格送了她一只银质长命锁,李氏照例送了些补品,程婉蕴现在看到补品都害怕,赶紧锁到库房里去,官嬷嬷也赞同她如今没什么事不要吃太多温补的东西:“补过头容易血热上火,那就得不偿失了,平日里吃好睡好比什么都强。” 程婉蕴觉着官嬷嬷放在现代,怎么也得是个两万一月的金牌月嫂。 有了官嬷嬷保驾护航,日子便过得很安心,唯一不快乐的便是咪咪了,它本来睡在程婉蕴屋里的五斗柜上,那上头有个猫窝,还是程婉蕴专门给它缝的。 结果怀孕后,官嬷嬷就不让咪咪进屋子了,每日拿着扫帚严防死守,绝不让它有进屋的机会,一人一猫时常对峙,青杏又是拿鱼干诱惑,又是新编了两个藤制的猫窝放到她屋里去,这才渐渐化解了咪咪的怨气,勉强愿意搬到青杏屋里睡。 结果咪咪搬过去才两日,青杏就顶着青黑的眼圈来当差,而且做着针线打瞌睡,碧桃在一边笑得要捶地:“咪咪压根不睡它自己的窝,每天半夜就跳上床,一屁股坐到青杏脸上睡,青杏每天都被臭烘烘的猫屁股憋醒哈哈哈哈——” 程婉蕴也笑得东倒西歪。 “你们在笑什么?”胤礽在门口看她们主仆笑闹了一会儿,才走进来。 程婉蕴就把刚刚的事儿绘声绘色又给讲了一遍,胤礽望着她眉飞色舞的模样,沉重的心不由松快下来,他坐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 屋子里的人立刻就相互使眼色,悄悄退了出去。 “这么些日子没来瞧你,最近过得好不好?”胤礽问出这句话的同时,也在细细打量她,见她穿一身碧色的家常衣裳坐着,头上松松挽着发髻,脸上虽然素净,却白里透红,便知道她过得不错。 “很好,官嬷嬷帮了大忙了,还没谢过太子爷。”程婉蕴打心眼里感激官嬷嬷。 这就好,之前王格格他没多管,王格格用的便是李氏让内务府拨来的嬷嬷,这回他事事亲自谋划,绝不再让人钻空子。胤礽听了也笑了:“你我之间不必言谢,既然她得力,以后就让她留在你身边,咱们下一个孩子也能用得上她。” “太子爷!”程婉蕴红了脸,哪有肚子里的都还没生就惦记下一个的? 胤礽大笑,拿手刮了刮她的鼻子:“都要当额娘的人了,还有什么好害羞的?” 两人挨在一块儿嘀嘀咕咕说了好一阵黏黏糊糊的悄悄话,他后来没有多呆,外头还一堆的事儿要等着他处置,尤其是…… 何保忠匆匆忙忙进来了:“太子爷……” 胤礽就站起来了,回身抱抱她:“我先走了,得空就来瞧你,你好好养着。” 程婉蕴也跟着送到院门,胤礽本来已走出了两三步,却又反常地回过身,再次走过来抱住了她。 她能感受到太子身上有种说不明道不清的不安,可他什么也没说,就静静地抱了她一会儿就松了手,头也不回地踩上肩舆走了。 肩舆晃晃悠悠走远了。 胤礽闭目养了会神,等出了毓庆宫才问:“有急事?” “是,皇上传旨回来了!”何保忠紧跟在肩舆一旁,神秘兮兮地小声道,“命您和三阿哥一同接旨。” 胤礽睁开眼,面色不改,搭在肩舆扶手上的手却下意识握紧了。 他望向远方天际,乌云压顶,似乎有一场大雨要来了。 果然……如梦中所示。 35 破局 今天大肥章回馈每个宝! 此时, 一轮浑圆的落日正从极远处的沙山之巅沉没, 大地被夕阳余晖映成了暗沉的深红色,那被风犁出一道道弯曲痕迹的流沙随着夕阳西下,渐渐沉寂成了一片深眠的海。 在天色彻底暗下来之前,一支十几人的驼队艰难地翻过沙丘, 留下一串串逶迤绵延的脚印, 明珠坐在骆驼上,早已头发蓬乱、一脸黄土。 风沙席卷来时, 他连眼睛都睁不开,只能依靠着识途的骆驼走出沙漠。 昨日, 听说传密旨的人来了,原本懒洋洋、百无聊赖地在自家池塘里钓鱼的明珠立刻跳了起来。 他衣裳都没换, 直接叫上亲随在街上买了一兜干饼两袋水, 从牙行找了个常出塞走镖的镖师, 把几个生药铺子里各种祛风、祛邪、解毒消炎的药材全包了, 不过一个时辰就打马狂飙出发。他定银给得足,镖师也听从吩咐卯足了劲赶路, 一行人先骑马、进了沙漠换骆驼、过了再换马,不吃不喝狂奔百里路,竟只用了一天一夜便赶到了古鲁富尔坚嘉浑噶山。 等他像个野人似的跪倒在康熙病床前,差点自己先昏过去。 康熙正半靠半坐在床榻上闭目养神, 见他这副模样也吓了一跳, 一边咳嗽一边抬起眼看他, 深邃的瞳仁闪烁着, 叹道:“朕传旨给你,却没叫你这般赶路,你这是……这是几日没合眼了?” “主子圣体违和, 奴才哪里还坐得住?若不是生不出翅膀,恨不得立刻就飞了来!”明珠说话间竟生生流下泪来,原本白皙的脸如今被黄沙糊了一层,一哭起来脸上便冲出两道浑浊泪痕,“主子如今可好些了?奴才无能,只能搜罗了几间生药铺子,把各种药都抓了些,也不知您这还有没有缺的,奴才这就叫人再去买!” 康熙看他狼狈样儿,哪还有平日那轻摇折扇的儒相模样?不禁也有些感动,说道:“我这儿医药不缺,太医已经开了方子,你别急了——梁九功,还不伺候明相下去梳洗?” 梁九功连忙欠身上前搀起两侧大腿都磨得血淋淋走不动道的明珠,待明珠下去了,康熙才疲惫地躺倒在枕头上。 他前日刚走到古鲁富尔坚嘉浑噶山就遇上了沙尘暴,滚烫的沙子直往人身上拍,等熬过去,天气又凉透了,这么忽冷忽热的,他顿时就五脏沸腾,四肢僵硬,再勉强挺到山口,已天旋地转,差点摔下马来。 这病来得太急,古往今来多少帝王死在征途?康熙心头猛然一跳,趁着神志清醒、还能言语,立刻快马加鞭传了两封密旨—— 一封是命太子、三阿哥立即出京侍疾,另一封便送去了明珠府上。这会儿索额图、佟国纲都领兵在外征讨葛尓丹,一时半会回不来,朝中文武百官唯有明珠才能弹压。 若真有个万一,明珠就是他托孤的辅政大臣人选。 幸好,后来他吃了两帖药再沉沉睡了一觉,身上发了汗,人便好多了。 但康熙着实没想到,明珠竟能来得这么快。 他掀开眼皮,神色被烛光映得明暗不定,这两道旨意是同时发出的,可如今太子和老三都还没到呢…… 明珠梳洗了一番,腿上了药,但却不肯歇息,叫小太监背了出来,一会儿去看御帐前头小吊炉煎的药,一会儿又将自己带来的药材拆了包,拿到太医那儿备用,一会儿又去伙房让伙头兵下一碗细嫩好克化的银丝面来,把自个忙得团团转。 康熙在帐篷里对外头的动静听得分明,见明珠映在帐篷上的身影来来回回,不由无奈道:“明珠,别跟那走马灯似的,看得朕眼晕,你就不能安生些?” “主子没睡呢?”明珠闻言掀帐子进来了,从小太监背上下来,背架到康熙跟前,略埋怨道:“奴才不放心,这荒郊野岭的,也不知他们怎么伺候的主子,之前奴才就说要跟着一块儿照应,您非说不让,叫奴才留守京城帮衬太子爷,太子爷年轻能干,哪里用得着奴才呀?” 康熙听出明珠话里有话,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坐下:“太子还小,没个老成的人看着怎么行?这几日他事儿可理得好?怎么,你架子大,太子叫不动你?” 话虽然听着不客气,但语气亲厚着呢。 明珠心里有底,不禁一笑:“奴才哪敢!奴才这话说的是太子爷御政井井有条,暂且还用不上奴才这榆木脑袋。您不知道,自从太子爷辅政以来,凡遇重大紧要事,都会同奴才及其他六部大人们议定,做事十分妥当,主子可放一百个心,有不少大臣都称赞:‘太子居京师,如泰山之固’呢。” 说着,又细数太子这段时日治国理政如何如何细致稳妥。 “如泰山之固……”康熙面色平静无波地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眼底却没有喜色,只是略点点头,忽转话锋问道:“你出来时,可曾碰见太子?” 明珠愣了愣,跪下如实回禀:“奴才出来的急,未曾遇见太子銮驾,想来事情多,一下绊住还未出宫也有的……” 康熙沉默了半晌,摆手道:“这没你的事了,下去歇息吧。” “是,那奴才先告退了。”明珠垂下眼眸,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大帐。 明珠的亲随就候在不远处,见他走得龇牙咧嘴,连忙上前将其背起,耳语道:“惠妃娘娘……” “嘘。”明珠制止了他,他神情已恢复如常,再没有在御前那等焦急、忠心的模样,直到走出三四百米远,周遭也没了人,他才抬眼望向远处一轮冷白的弯月,“你不必说了,我都知道。让她放宽心,只要大阿哥这次能立下功劳,咱们就像那河蚌敲开了缝,从此之后,不会再被毓庆宫死死压在下头了。” 他为何拼死也要占这个先机?因为这时候,谁先到万岁爷跟前谁占理! 收到旨意的那一刻,明珠便立即意识到——这是一个绝无仅有、稍纵即逝、此时唯一能够撼动毓庆宫的绝好时机! 外头的人都说他纳兰明珠智珠在握,从来小心谨慎,只做那有备无患的事。但这些人都从没看透过他,他实则是个赌徒,今日亦是一场豪赌,但很显然,他赌赢了。 康熙是临时驻跸古鲁富尔坚嘉浑噶山,所有好东西自然都紧着万岁爷使,其他人的帐篷便显得有些寒酸。明珠却丝毫不以为意,他闲适地躺在破旧帐篷里,双手枕在脑后,透过帐篷顶上那一块儿破洞,遥望群星点点的夜空。 过了一会儿,亲随进来了,跪下回禀道:“那头也派人去了。” “没叫人看见吧?” “大人放心,是趁夜走的,那被沙埋了大半的古城废墟是必经之路,绊马绳、捕兽夹这种东西埋在沙里更是塞外匪盗打劫常用的手段,黄沙千里,地势常变,难不成还一寸寸摸过去?这疑不到咱们身上。” 明珠“嗯”了一声,挥手让人下去了。 他倒没想置太子于死地,太子身边那么多人也不是吃干饭的,但让他们走得再慢一点,却正好。太子迟一步,万岁爷心里的不满就会积得越多。哪怕后来气头过了,知道太子路上有什么妨碍又如何?他也是从那条道过来的,可一点也没耽搁呀。 人啊,就怕有对比。 寄予厚望的亲儿子还没有臣子忠心,万岁爷心里会怎么想呢?这时候,身先士卒、冲锋陷阵的大阿哥哪怕没立什么功劳,万岁爷也一定会高看他一眼。 也不枉费他与惠妃串联了许多人,几番着人暗中谏言让大阿哥随军出征。 当然,太子地位根深蒂固,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将他推下马的,但荀子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他可是很喜欢那句话的呀……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他喃喃自语。 总有一天,这些点点滴滴会汇成波涛万顷,席卷而来。 明珠闭目微笑,果然,与天斗不如与人斗,与人斗……其乐无穷啊。 但没一会,他的笑容就僵在脸上了,因为山口传来一阵地动山摇的马蹄声,他立刻翻身坐了起来,听着外头的动静,神色凝重。 果然没一会儿,他就得了消息——太子爷同三阿哥到了! # 太子爷奉旨离京的事儿瞒得很紧。 程婉蕴压根不知道太子不在宫里,以为他又住在六部衙门里忙去了,只是那天何保忠特意还回来见她,跪下来请安的时候多嘱咐了两句:“这几日太子爷事儿忙,恐怕不得空来看格格,嘱咐格格闭门修养,不要见客了,好好保重。”之后又双手捧上一封信,说道:“太子爷之前派人去歙县格格家里递话了,前阵子有信传了回来,您瞧。” 这真是意外之喜,程婉蕴接过信,颇为感激:“替我多谢太子爷了。” 她自从入宫,就没有了家里的消息。 宫里是什么地方,哪里敢自作主张向外头递消息?去年刚进毓庆宫,自己都还两眼一抹黑,更不敢行差踏错,如今有了身子,她有时也想能不能求个恩典,给家里去一封家信,但又有些忌讳旁人说她生事、恃宠而骄的。 没想到,太子爷全都替她打算好了。 程婉蕴将信贴在胸口,忍下眼角的涩意,这才低头拆了信。 信名义上是继母吴氏写的。 先说了家里一切都好,也问她好,然后又说她大弟十分争气,本只是下场试试,谁知一举中了秀才,成了歙县里最年轻的秀才郎;而她阿玛去年年底的考评也得了优,在太子爷和外祖吴家老爷子的共同努力下,今年有望调入京城到六部任官。 太子爷还给大弟荐了个先生,且特许她家人进宫探望,于是程世福连夜打发了继母带着几个兄弟姊妹进京,到时就寄住在吴家表舅老爷家里。 吴家是做生意的,在京里有两间铺子还有一个宅子,以前她阿玛能娶到吴氏为继室也很不容易,在歙县素来有“北许南吴,东叶西汪”之说,吴家在歙县也是大姓,乡绅大族,祖上当官的不少,程世福要在歙县站稳脚跟,必须得有当地大族的支持,因此娶一个吴家的女儿就是大大的尊重了。 信中最后的笔迹不同,却是程世福亲笔,还被泪水晕开了几处,写着阿玛守土有责,不得擅离,待日后有机会再团圆,又说盼她平安生子,已叫她母亲吴氏立刻马上去道观佛寺庵堂都求了平安符,一并随信寄了来,让她看哪个灵验就戴哪个。 她阿玛还是老样子,典型的宗教实用主义。 程婉蕴几乎是贪恋地将信读上了三四遍,才压在枕头下,每日枕着睡。信中的平安符挑了都尽数缝在香囊里,挂在了绿纱床帐子上。 她在家里时,与吴氏谈不上多么母慈子孝,但当得知吴氏将以家人的身份进宫探望,她竟然很高兴,甚至回过头想之前在家的那些事儿,那些小别扭都成了美好回忆了。 或许真是距离产生美,又或许是她身份不同了,娘家人总是依靠。 当晚便梦见了歙县,遍植冬青的江边,妇人在清澈的水边捶打洗衣,捶声清越,距离县衙不远处有条小小的古街,是她常去游玩的地方,街上有卖文房四宝、杂货、生药的铺子,还有不少挑着馍馍、时鲜果子的货郎,黑瓦白墙,悠悠的叫卖声透风而来。 一觉起来,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情感。 原来她早已将徽州当成了家乡,也无可厚非地怀念着程家人。 在程婉蕴吃好喝好安心养胎,顺带掰着手指等吴氏进京时日的时候,胤礽正领着五百亲兵、八个哈哈珠子,以及两车药材、三个太医,与胤祉奔袭在黄沙漫天的官道上。 他们每日要赶五六个时辰的路,只在换马的时候歇息一会儿。 古鲁富尔坚嘉浑噶山离京也有百里,顶着烈日骑好几个时辰的马没一会儿便汗流浃背了,胤祉平日里不是擅武的,这连日来骑马赶路大腿都磨得血红,正是受不了的时候,扬声叫道:“二哥,再歇会吧!实在不成了!” 胤礽回头瞧了一眼,见胤祉的确摇摇欲坠的样子,便抬起手,勒紧了缰绳:“前头有个荒废的茶棚,就在那儿歇上一刻钟吧!等会就要进沙漠了,等换了骆驼就能舒服些了。” 胤祉连应都应不出声了,只一味点头。 亲兵把茶棚围了,又查探了一番,的确杳无人迹,这才将胤礽、胤祉请了进来。 这茶棚就剩了个顶子,没个坐的地儿,胤祉便坐在扈从背上,不住地喘气扇风。 胤礽则背着手走到茶棚后头,额楚跟上来,低声道:“爷,奴才打听清楚了,明相早咱们两个时辰出的京,现只怕已进沙漠了。” “谁跟着?”胤礽面沉如水。 “雅当,他远远缀在后头,不敢靠太近,怕被明相散在后头断后的人发现。” 胤礽点点头:“知道了。” 做了那场梦之后,胤礽便暗中将梦中所示跟他一起去古鲁富尔坚嘉浑噶山的亲兵、扈从全提前犁了一遍。 这些人的身家背景、祖宗八代、姻亲儿女,他全查了个遍,但都没查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他的扈从全出身赫舍里氏,忠心耿耿;亲兵出自皇帝亲率的上三旗,早就被康熙筛过一遍,更是干净。 他如梦中一般收到了皇阿玛的旨意,点齐人马时,他都还在困惑,他身边的人没问题,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一路上,胤礽又把梦回想了好几遍。 只是梦境太碎,变幻太快,直到他翻来覆去回忆,才忽然注意到梦境中的马厩里似乎拴着几匹骆驼。 康熙率大军出征,并没带骆驼,那就是还有其他人……那一刻,他脑中闪过的念头恍若划破黑夜的雷电,拨开了他头脑中的迷雾——密旨并非独独发给了他和老三,一定还有其他人比他更早接到圣旨、更快到了古鲁富尔坚嘉浑噶山。 不会是其他阿哥,他们年纪太小,只会是朝中重臣! 疾风呼啸,胤礽纵马狂飙,一下就想明白了。 皇阿玛是怕有个万一,才将他和老三叫来的,这样哪怕有什么不好,老三是皇阿哥,代表着宗室皇亲,另外还有个朝中重臣作为见证……朝中的重臣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六部尚书里李光地、熊赐履、张英……但他们大多都是汉臣,皇阿玛不会选他们的。一定是满人! 那就只有领侍卫内大臣:索额图、佟国纲、纳兰明珠了……但舅舅和佟国纲都上了前线,京城里就剩下纳兰明珠了! 胤礽想到这,一切都明朗了。 于是先前趁着换马休息,他又暗中派人兵分两路:一个回京查探明相行踪,一个换上快马沿路去追。 如今额楚来回,想来是两拨人都有了结果,与他猜想一致。 明珠比他更快,他暂且追不上,但他大概知道明珠在盘算什么了,只怕老大能顺利随军出征,也少不了明珠在后头替他使劲。 局势已然明了,胤礽反倒不怕了,看胤祉的腿已在太医照料下裹上了伤药又垫了棉垫,便下令继续赶路。 七月的沙漠烈日炎炎,热风滚滚,众人才走了一会儿便嘴唇裂口、眼角被砂石磨得生疼,胤祉浑身都被汗水浸透了,趴在骆驼上一动不动。眼前黄沙茫茫,一眼望去,变幻莫测的沙丘好似一只巨手要重重拍下…… 胤祉觉着自个快要烤熟了。 幸好天色渐晚,空气里的热度好似一下被抽空了似的,很快就冰凉下来。 夜色弥漫之时,胤祉又开始觉着冷了,他在心里不断咒骂这鬼天气,没留意他们已走到几处被掩埋的残垣断壁之中,忽然又听见打前站的亲兵大喝一声:“什么人!” 随即那几个亲兵飞快地爬下骆驼,朝不远处两个慌忙逃窜的人影追去。 胤祉还没回过神来,又发觉前头太子身下的高头大马突然扬蹄嘶鸣,将太子狠狠甩落在滚烫的沙石堆中。 “二哥!”胤祉直接吓得魂飞魄散,立刻赶马上前。 “千岁爷!”剩下亲兵和扈从也各个目眦欲裂,立马围了过来,太子若有好歹,他们就是全家人头落地也不够的! 所幸沙漠地界,脚踏流沙陷,地面不算坚硬,众人扶起太子,他还很清醒,身上也没有其他伤,只有左脚磕不慎被一块儿尖锐的石块上划了一道血淋淋的大口子。 胤礽靠在哈哈珠子身上,很冷静地道:“不碍事,别都围在这,你们也去前头帮忙,务必把那几个匪徒活捉了过来!” 随行的太医立刻开了药箱来清理包扎,胤祉担忧地问道:“二哥,这下还如何赶路?要不让人去附近村落里问问有没有车,套个车再走吧。” 胤礽脸上身上都是沙土,瞧着狼狈不堪,目光却坚毅地摇摇头:“这样荒郊野岭的地方,哪有村子?皇阿玛病中急召,如何耽搁得起,你听我的就是了,你也累了,坐在那儿喝口水,待会人逮住了咱们再继续赶路!” 明珠这时候恐怕都到皇阿玛跟前了,他们再耽搁下去黑的都能被他那三寸不烂之舌说成白的了。 胤祉只好咽下了剩下的话,皇阿玛的用意,他看得明白。皇阿玛亲征自然也有太医随行,想来行宫里不至于缺医少药,至于为何这么着急叫他们来,也是为了即便有个万一,太子在身边也能顺利接手祖宗江山的万世基业,而他不过是掩人耳目的挡箭牌罢了。如今太子这么急哄哄地赶过去,是真的孝顺还是…… 胤祉垂下眸子,接过扈从递过来的牛皮水袋喝了几口,心底也有些阴暗的嫉妒好似那即将沸腾的滚水,在看似平静的水面底下冒着泡。 胤礽任由太医将他的腿固定好,又垫了棉布、纱布,捆得结结实实,就是怕等会骑马再伤着。 梦中已经警示他会在此地受伤,走到这儿,一眼见到这几片断墙,他就认出来了,但在深思熟虑之后,胤礽还是决定将计就计——他受了伤,或许皇阿玛还不会那么生气。 翻过这片不大的沙漠,再走上十里就能望见山口,也不过是多受一两个时辰的罪。这一点痛苦,他受得住。 胤礽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不过,他这次没再让胤祉先行,胤祉本就累得够呛,巴不得多歇会,自然没提出任何异议。 大约一炷香的功夫,那几个抓贼的亲兵拖着个尸体回来请罪:“太子爷恕罪,奴才们没用,只捉住一个,一时没看住,还让他死了。” 那尸体脖颈一道血口子,前胸血淋淋的,看来是见势不好立刻拿匕首抹了脖子。 胤礽坐在沙地里,见那尸首穿的粗布衣裳,生得十分普通,这种人混入人群里只怕都认不出来,他沉吟了一会儿:“搜过身了么?” “搜过了,腰上盘了几根绊马绳,只怕是这附近的匪盗。” 胤礽再扫了一眼尸首,却觉着不像,这人皮肤不黑不红,不像成日在沙漠里混迹的。而且这种匪盗大多贪生怕死,怎么会这么果断举刀自尽?不过此时他心中已有计较,便沉声道:“把这尸首带上,接着赶路。” 胤礽在哈哈珠子的搀扶下重新上马,腿伤也没办法全力奔驰,勒着缰绳一路小跑,走到夜里才走出沙漠,随后再穿过一条狭长的山道,就被远远侦查在外的禁军发现了,一个都统骑马过来请安:“给太子爷请安、给三爷请安。” 相互见礼又查对了令牌,胤礽便让其在前带路。 那都统见三阿哥搀扶着一瘸一拐的太子,不由多看了两眼,但很快就被太子身边的哈哈珠子瞪了一眼,又不敢多问攀关系,只好专心在前头带路。 康熙驻跸之所,在一处隐蔽的山坳中,营帐前三班禁军点着松明火把轮流值守,天色已黑,但大帐里还点着灯,胤礽、胤祉便领着太医跪在帐前侯见,隔了会儿才听见帐子里穿来压抑地咳嗽声以及康熙威严的声音:“都进来吧。” 大帐里,康熙半卧在当中的床榻上,手边还放着一卷书,显然刚才还有精神看书。一侧侍立着梁九功,另一侧则陪坐着明珠。 胤礽一进门便瞥见了坐在那捧着药碗替康熙尝药的明珠,他脚步顿了顿,又恢复如常,径直跪到康熙的病榻前:“儿子给皇阿玛请安!” 明珠颇有心计,又深受皇阿玛信重,他空口白牙,不能说出梦中之事,就不好揭破这层窗户纸,否则胤礽可真想挥拳狠狠捣在他那张笑里藏刀的脸上。 康熙见两个儿子一身黄沙脏兮兮地进来,尤其太子走起路来竟分外艰难,不由十分动容,之前那点不快一下消散了,撑起身子道:“保成,你的腿怎么了?” “儿子不碍事,方才路上遇到一行拌马劫道的匪徒,一时惊马不慎扭伤了脚,这才来迟了,请皇阿玛恕罪!”胤礽瘸着腿走到床榻边,望着康熙憔悴的病容,红着眼跪下叩头,“皇阿玛身子好些了吗?儿子带了太医和药来,您叫进来好好瞧瞧。” “什么!竟有这么猖獗的匪患?”康熙也吃了一惊,太子出门一定带着兵,这些匪徒竟然不退却?他心里已经盘算着要拨一队人马把这条道好好清干净了。 “他们一见我们便跑了,但还是让将士们打死了一个。”胤礽慢慢地说着,还用眼角余光打量了一下明珠,他正露出一副惊异的模样。 “奴才来时运道好些,竟没遇上。”明珠自然而然地接了一句,“想来是小股流窜的匪盗,不成气候。” 康熙这才略觉安心。 说着,太子带来的好几个太医都进来了,康熙一瞧,道:“朕身子骨结实得很,不过一点风寒,哪里用得着这么多人?你这是把太医院都搬空了?” 但胤礽还是坚持让几个太医再一齐诊断开方,确定了只是小病才松了口气。 这时,太医拱手道:“太子爷,您的腿也该换药了。” 胤礽给太医使了个眼色,却被康熙抓了个正着,沉下脸道:“挤眉弄眼做什么?你还有什么瞒着朕的,就在这里换!” 胤礽无奈,哈哈珠子搬来张椅子,他坐了,慢慢卷起裤腿,解下棉布,掀开里头的纱布,长长的伤口血肉翻卷着,上头糊了一层草药,但仍发红肿胀,看得康熙眉头狠狠一跳:“这叫扭伤?还不如实道来!” “真不碍事,皮肉伤,皇阿玛不必忧心……” 康熙见他换药换得咬紧牙关,满头豆大的汗珠不住地往下掉,心疼不已,不由道:“既然伤了腿,又何必连夜赶路,要是伤口不好怎么办?” 明珠这时眸光才微微闪过一丝兴味。 他之前在康熙面前大肆宣扬太子理政多么贤能,实则是为了点出太子趁机结交臣工、受尽百官阿谀奉承,甚至连“泰山之固”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 太子若为泰山,那万岁爷算什么呢? 当时康熙的神色分明是被他说动了呀。明珠别的不说,对康熙的心态那是日夜琢磨,琢磨得透透的了,那心里扎了根刺的模样,他一眼便知。 谁知太子这么快就赶到了,自己安排要拖累他的陷阱,却成了他博取康熙信任的苦肉计。 他这算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了吧?还折了一个心腹,啧。 不过,不枉费他一收到消息就抢了太监送药的活,赖在大帐里死活不走,就为了想亲眼看看太子爷是如何破局的,果然没让他失望啊。 太子爷这回反应怎么这么快?好像没以前那么好欺负了,明珠不动声色地摸了摸下巴,再找机会恐怕难了。 真可惜。 明珠看着眼前父慈子孝的场景,又扫到站在一旁当木墩子插不上话的三阿哥,他没错过胤祉眼底掩藏的难堪。 于是便起身奏请:“皇上,时辰不早了,奴才先带三爷出去安置。” 康熙这才想起他还有另一个儿子,不由有些尴尬,看胤祉脸色也不好,便连忙准了,回头又对太子道:“保成腿伤严重,就睡在这吧。” 明珠笑眯眯地对胤祉道:“外头条件不好,还请三爷谅解,您跟奴才来……” “有劳明相。”胤祉苦笑了下,黯然地跟着明珠出去了。 胤礽望着二人的背影,心底转过了好几个念头。 康熙则仔细转脸去看太医给胤礽的小腿换药,包扎的时候不时发话:“手轻些,哎,轻些……” 胤礽怔忪无言,一路而来的那些委屈痛苦,忽然就被这两声嘱咐打散。 皇阿玛分明待他顶好,可为何总是会受人挑拨,不信他呢?是他做的还不够好么? 他不由暗自叹息。 等新的药熬了来,胤礽亲自接过尝了药,这才服侍康熙喝下,又从袖袋里掏出个油纸包裹的糖:“皇阿玛含一颗压压苦味。” “你这是把朕当小孩子呢!”康熙嘴上这么说,却很受用地吃了,才发觉这糖清清凉凉,让他干涩发痛的喉头都舒服多了。 “这是拿薄荷做的糖,您这时候嘴里没味,嗓子还疼,吃了舒服些。”胤礽为康熙细细掖好了被子,“是我身边格格程氏的手艺,之前儿子偶有上火的时候,多亏了她用心伺候,您还不知道呢,她已有喜了。” 康熙听了果然高兴:“是个有福气的,能为你开枝散叶,很好。”又问了太子的小阿哥如何,那肩和胳膊肘的毛病可好些没有?下头的人照顾的精心不精心? 胤礽便耐心地陪着说了会儿话,康熙病中精神短,渐渐安睡着了。他才让哈哈珠子抱了一床被褥来,就在康熙床下脚踏上蜷缩着打了地铺。 他累极了,这几日不仅心神如拉满的弓弦般紧绷着,身子也几乎熬打不住,可是这会儿却也没法子立马入睡,他在黑漆漆的深夜里睁着眼,想着那个梦,又想着以后。 如今算是将第一道坎熬过了,皇阿玛病得不重,他也没被草草打发回京城。 梦中的他竭力隐瞒腿伤,正好中了明珠的计,反倒叫皇阿玛误会至深,如今他也懒得再掩饰了,就如阿婉直率地说想着他才烫了手一般,他也选择将一颗心都剖开给皇阿玛瞧。 只是这颗心是伤痕累累的,皇阿玛却不知道。 胤礽压下心底的一点心酸,睡到天微微亮就起身,小心起身时康熙还沉沉睡着,外头也是人声寂静,偶尔才能听见马打着响鼻的呼哧声。 他在哈哈珠子的服侍下洗漱好了,又去伙房瞧了眼,叫那灶上的伙头兵在粥里切了萝卜丝、一点腊肉,浓浓地熬上一锅素粥,准备亲自端进大帐。 出来的时候,正好遇见明珠打着哈欠伸着懒腰走出帐篷,他便停住了。 明珠见了他,笑容满面地拄着拐走上前来请安:“太子爷早哇,您这是预备伺候万岁爷用早膳呢吧?要不怎么说万岁爷疼您,三阿哥都还在睡呢。” 这明珠可真是……不挑事就好像不会说话了。胤礽瞧他一眼,淡淡道:“明相,那扔在柴房里的盗贼尸首,你去看了没有,认不认得?” “太子爷说笑了,奴才不管刑部,也不好这热闹,瞧那腌臜东西做什么?”明珠眉毛都不动一下,笑着眯了眯眼,“更别提认不认得了,太子爷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胤礽眉目森冷如刀,“明相好自为之。” 说完,也不看明珠是何脸色,胤礽大步进了御帐,只留下一道晃动的门帘。 明珠依旧站在那,盯着那门帘子好半晌,才转身离去。 康熙睡到辰时也醒了,又发了一身的汗,头脑也越发清明,见胤礽端粥进来,便躺在床上吃了,一边问他这几日朝堂上的事儿:“有没有那等不开眼的东西,趁朕不在跳出来的?” 胤礽都一一答了,康熙见他说得不急不躁,事情也都没有独断,大事小事都知道和大臣商议,再有不决的,还写了奏折送来请示,这趟过来也不忘带来给他瞧,康熙便放下了大半的心。 太子没有听了几句奉承话就找不着北,还知道尊敬君父,可见胤礽十分懂事有分寸,是个好的!错的是那些歪了心思的人!他还在呢,就巴不得靠上太子了?明珠说的那些话,对于康熙到底不是过耳随风散,只是这回怒气没冲太子,冲别人去了。 康熙在心里给所有阿谀逢迎的官员都狠狠记了一笔。 不过……太子能在那么短时日与明珠前后脚赶到,也没把朝堂上那些琐碎的事一股脑扔了,还是让康熙刮目相看。 他与太子一问一答,发觉他心思周密安顿得很妥当,处理国事的章程也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更觉出高兴来,拍着太子的肩头道:“做的不错。” 父子俩和谐地一起批了半日的折子,康熙便下旨回博洛和屯督军。 他身子欠安,亲征这事儿就这么中道崩阻了,深觉憋闷又没法子。更糟的是,一早又收到军报,常宁率部进至乌珠穆沁,结果与葛尓丹狭路相逢,大败!佟国纲战死!大军也不得不向南撤离,葛尓丹则紧追不舍,康熙收到军报的时候,他已经渡过了沙拉木伦河,即将与裕亲王福全相遇。 康熙急忙下令右路军增援福全,务必将葛尓丹阻拦与沙拉木伦河上游。 七月底,双方在乌兰布通交战,清军依靠火炮大败葛尓丹的“驼城”,裕亲王福全中了葛尓丹诈降之际,不慎将其放跑,葛尓丹纵火逃窜出边。 直到十月,葛尓丹踪迹全无,此时,胤礽已陪伴康熙回到京城。 这趟亲征就这么有头没尾地结束了。虽然大胜了一场,却没彻底将葛尓丹扑灭,何况常宁在乌珠穆沁可是一败涂地,佟家老太太更是成天进宫哭,弄得康熙颇觉脸上无光,因此宫里都不敢再多提这次的战事。 万岁爷在生闷气,宫里上上下下全都紧着皮子,胤礽也一样,每日练字都加倍,傍晚从上书房回来,也是先把课业都写完再说。 做完了,他才去后罩房。 何保忠一瞧太子爷搁了笔,就知道他准要去程格格那边看她了,于是先一步打起帘子,笑得像院子里盛开的菊花:“爷,仔细脚下。” 胤礽就奇怪地瞧了他一眼,颇为嫌弃:“笑得这样,又有什么事?” 何保忠嘿嘿地赔笑,很有出息地没招供:“您去了就知道了。” 36 生辰 呜,硬的,有腹肌! 程格格千叮咛万嘱咐, 他当然也得给面,要知道这位可是祖宗,肚子里又还揣一个祖宗, 他也正愁没机会套近乎呢。 别看王格格当初也怀有身孕, 还是太子爷的长子, 单轮对这事儿的上心,程格格绝对是顶了天了, 哪个格格能让太子爷千里迢迢派人去家里报信的?不仅报了信, 还让她家人进京来见面, 这可是大大的恩典。 程婉蕴正忙着烤蛋糕、做长寿面, 又备了太子爱吃的肯德基全家桶。 太子爷的正经生日是六月初六,但这一天也是赫舍里皇后的忌辰,宫里又要做法事又要办赫舍里皇后的阴寿, 皇上和他都没心思过这个生日。 所以, 万岁爷是拿他五岁出天花痊愈的那天, 当做他的生日, 但也从来不会大办, 这还是程婉蕴今年才知道的新消息,因为膳房昨天就在预备做长寿面、饽饽宴,而且还开库房取了黄底粉彩寿碗、寿盘,她孕中无聊才多问了句:“这么大张旗鼓, 谁过生日?” 郑太监才悄悄派人提点了她。 太子爷自打出生起就没正经过过一个生日, 他自己还主动跟康熙免了这些庆贺的事儿, 说这是他对额娘的孝心,康熙也准了。 但程婉蕴心想,自己关起门来吃顿好的,总不算出格吧? 蛋糕她是在自己院里做的, 毕竟还要烤蛋糕胚,得用上面包窑,其他都还好,只为了做奶油可费老大劲了,添金和三宝齐齐上阵,好悬没把俩人的胳膊搅断了。 青杏帮着切水果,蛋糕内陷用哈密瓜和葡萄。 红樱帮她盯着面包窑,里头正烤薯条呢。 碧桃和她一块儿从南花园暖房里要来了不少鲜花,正和她一块儿在院里布置,两张膳桌拼成了一条长桌,铺上绣暗纹的缎子做桌布,再摆上烛台、瓶插新开的粉荷。 等胤礽进来的时候,就发觉后罩房院子里的宫灯没点,唯有当中长桌上摆着三个山字烛台,暖黄灯火照亮了桌上摆得满满的碗盘,当中是个巨大的三层物体,做得十分精致,最上头不知拿什么做了个小老虎,也插了支小小的蜡烛。 程婉蕴笑意盈盈地迎出来,拉着他的手道:“二爷,生辰快乐!” 她因有了身子,这几个月养得脸圆了一些,却更显得娇俏可爱,如今这样拉着他的手,脸蛋被灯火映得微红,衬着微风与星子点点的夜,像有一只手将他的心搓得暖热。 “你有了身子,还操劳这些做什么?”等走过去看到一桌子尽是他爱吃的菜,不由心疼地挽了她的手,“我一向不爱过这些,以后可都别忙了。” “不,以后年年都要忙,”程婉蕴眼睛也被烛火照得亮亮的,“二爷,以后年年岁岁我都给你过生辰,咱们好好地过,开开心心地过。” 胤礽就笑了。 年年岁岁,朝朝暮暮,他的阿婉还是老样子,说起话来也不怕羞。 程婉蕴其实还挺心疼他的,因为自己额娘的缘故,连生辰也不敢大张旗鼓的过,虽然她也知道,这其中有一半是做给世人看的,有一半是他心里真的不愿意过。 生而克母,谁还敢高高兴兴的过生辰?在宫里这样的地方,脊梁骨都能给你戳断。 而对生母的怀念,更让他觉得生辰之事没意思透了。 可今儿却不同了,程婉蕴还红着脸,小小声声地在他耳边硬唱了一首生日快乐歌,可把胤礽笑得肚子疼,这算什么曲子?也太直白了些。 看他低头忍笑,却笑得握着筷子的手都直抖,程婉蕴脸都红透了,这有什么办法,这世上就是有五音不全到连生日歌都跑调的人存在啊。 于是连忙催着太子吹蜡烛。 “我以前在家跟洋人学的,”程婉蕴一脸认真严肃,一边做示范,“您吹蜡烛之前,这样双手合十在心里许个愿望,跟神明都说好了,再一口气将蜡烛吹掉,咱们再将蛋糕切了来吃,一定灵验的!” 程婉蕴这时候肚子也有三个月大了,还未完全显怀,但她之前瘦,今儿穿的衣裳合身些,因此有了一点点小肚子也瞧得出来。 胤礽想她挺着肚子还为他这样张罗,只好依了她。 可是要许什么愿呢? 他的来路……神明已经给他透了底了,遥遥望到头竟然是死路一条,虽不知那还未来到的日子里还会发生什么,约莫总是顺心之事少、雨打风摧要多吧? 胤礽双手合十,双手挡住了低垂下来的眸子。 那便只许今朝吧。 求神佛护佑阿婉怀胎十月都顺顺当当,她生下的孩子,不论男女都好,只盼望她与孩子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许完后,吹灭了蜡烛,程婉蕴便欢呼一声。 “礼成!” 又招呼远处守着的青杏碧桃:“快点灯,快点灯,可以切蛋糕啦!” 胤礽见她比他还开心,不由弯了弯眼眸。日后有了孩子,再到生辰之日,就不止他们俩了,还有孩子在一旁跑来跑去闹腾。 也不知阿婉是怎么做的,这凉掉的鸡蛋糕裹着丝滑的奶油,竟然味道也很不错。这绵软香甜的口味,倒是皇祖母会喜欢,她年纪大了牙口已经不好了。 底下那层还完好无损,他们也吃不下那么许多,如今天色还不算晚,胤礽便让何保忠趁着宫门还没下钥,亲自去宁寿宫送鸡蛋糕。 夜里洗漱完,胤礽便陪着她躺在床上看书,那本《徐霞客游记》程婉蕴看了一半,越看越有意思,毕竟现在怀着身孕,她觉得自己不能再看那些才子佳人或是苦守寒窑的话本子了,省得教坏肚子里的孩子。 看这些思想辽阔的东西,也盼着孩子日后能有机会能行遍天下,看遍名山大川。 这时,何保忠回来了,在门外跪着回话:“回太子爷的话,太后娘娘今儿正好胃口不好吃不下饭,这鸡蛋糕倒吃得好,说您有心了。” “回头我抄了你这鸡蛋糕的方子,送到宁寿宫去吧。”胤礽把玩着她的手,心里却在盘算着,能让阿婉在太后娘娘跟前挂了名,以后有了机会,要替她请封侧福晋也容易些。 如今,却只能委屈她还是顶着个格格名头。 “没问题,能合了太后娘娘的口味,是这鸡蛋糕的福气呢。”程婉蕴心里一点也不介意,还一拍手,“我还会做钵钵糕,回头一并抄了。” 胤礽便将她抱在怀里。 程婉蕴脸靠在他越发坚韧的胸膛,能感觉到太子的肌肉最近似乎又练得更加紧实了,身材都比去年要上了一个档次,她便没忍住将手伸到太子爷的寝衣里头。 呜,硬的,有腹肌! 胤礽瞪大眼瞅着她:“??”又来?这种事……她怎么屡教不改!! 程婉蕴耳根都红了,小声问:“可以摸吧?” 她虽然只是个小妾,但也是正经可以摸腹肌的关系吧?他们之间都有孩子了,又不是刚认识,难不成还不能摸么? 胤礽按住她到处点火的手,哑了嗓子:“你……你克制些吧!” 程婉蕴“哦”了一声,嘴上答应得好好的,手可没答应。 胤礽后来按着她的手不让她乱动,交换了一个吻,把她亲得气喘吁吁,才算交了差。 他也面红耳赤,心里像是有蚂蚁在爬,后来还趁她睡着起来洗了个澡。 第二天,胤礽寅时就准备起来了,见程婉蕴迷迷糊糊翻了个身又把他的腰抱住了,她睡梦中还不忘将手也探进去,脸贴着他的腰肉这样睡,他顿时心中警铃大作,忙小心地将她的手掰下来,颇有些落荒而逃地跳下床去。 平日里便罢了,两人做那事儿的确不大克制,有时候他被程婉蕴跨坐在大腿上像小狗一样多亲两口便受不了了,可现在她有了身子,他们还是这样亲密惯了,难受得就是他了。 胤礽便决定叫额楚出去打听打听程家太太到哪了,叫人催着点,又叫人去驿站专程侯着,只盼着她一路顺风顺水,可早些进宫来好好陪阿婉住两天,将她的心神都从自己身上挪到别处去。 省得成日盯着自己的皮肉。 心里虽然这样想,他却不自觉翘起了嘴角。 何保忠就看着太子爷撑着下巴不知道在想什么呢,越想眼底笑意就越深。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嘿,太子爷就跟那吸阳气的狐狸精似的,哎,每回修为不稳了,就去程格格那边吸一吸,一觉醒来,那就红光满面、神清气爽了。 但何保忠也觉着奇怪呢,程格格都有了身子,太子爷对她的宠爱竟然一点也没见少,之前是离京伴驾了那么些日子,都不在宫里,那就算了,但现在回来了,除了偶尔去李侧福晋的屋里看看小阿哥,竟然也没去唐格格的屋。 要不是李侧福晋为了顾着小阿哥,分了些杂事给唐格格管着,何保忠都快忘了毓庆宫还有这么一号人了!更闹不清楚太子爷是不是也忘了。 要不说程格格手段厉害呢。 当初她一进毓庆宫就是头一个侍寝,之后就一路到现在更是谁也比不了,如今怀了孕还能霸着太子爷,啧啧啧。 没瞧见膳房的郑太监都被人供起来了么,连后罩房的粗使太监出去都能被人巴结了。 但越是这种时候,后罩房的人就越是低调谦卑,何保忠也因着这个佩服程格格,能把手底下的人调教得油水不进,这么忠心办差,她也不像外头瞧着那般简单呢。 其实程婉蕴管人一向简单,那就是“网格化管理”。 她院子里每一块事情,小到修剪花枝、喂鱼喂龟,大到替她管事的青杏碧桃,都是落实到人、责任到人的,而具体执行的人上头一定有个明确的负责人,就这样一层一层往上,每一样事情都分配的清清楚楚,权责划分也明晰,她平时也只主要管大面上的事情,底下的小事都能自己消化。 而她因为自己怀孕,最近管青杏碧桃和添金添银这几个也更严了些,只要上面开始紧,下面就松不了,而且她身边伺候的人比她更加紧张这个孩子,每次膳房送膳过来都是两份,一模一样,添金两份都会先拿银牌试一遍,然后自己再夹几口试一遍。 至于那些安胎药也是两份,程婉蕴见过青杏面不改色地先喝一碗,没问题才再熬一碗。不过因为安胎药太苦,她吃下去就会吐出来,基本也算没吃上过。 毕竟她出了一丁点事,这满院子的人头也得跟着掉了,何况跟着她又不是没油水,像外头的人有巴结她们的,程婉蕴一般都不怎么计较,青杏他们自己也知道分寸。 水至清而无鱼,别管头管脚让下头的人太难做了,自己累不说,手下的人也会怨声载道,这也是上辈子她当社畜那么多年总结下来的一点小经验。 有利益、同立场,性命攸关,他们犯不着背叛她。 当然也跟现在毓庆宫后院里一片风平浪静有关系。没人搞事,自然也没什么阴谋论的土壤。 李氏基本对她不怎么关心,为了在太子面前说得过去,才隔三差五赏些东西过问她的脉案,一点也不像当初王格格怀孕时那么殷勤,但她这样不远不近的,程婉蕴却更安心一些。她其实有怀疑过王格格之所以会难产是因为李氏为她滋补太过的缘故,但她没有证据,如今人已经去了,她更没办法提起这事了。 只能自己在心里暗暗警醒。 而唐格格倒是铆足劲讨好她,程婉蕴猜是为了能在太子面前博个好,也想借着来探望她的机会多和太子爷见上几面,刷刷存在感,不过她一般过来就是帮着程婉蕴一起做做针线,闲聊两句,也从不送什么叫人忌讳的东西,倒不惹人嫌。 程婉蕴反正日日都无事,也很欢迎她过来。 尤其是,唐格格因为替李氏管事,和内务府那头打交道多,所以知道好些其他宫里的小八卦,比如前阵子四阿哥在阿哥所的院子居然换给了大阿哥,搬家忙乱,他回空着的景仁宫住了几天,竟也没有去永和宫,叫宫里好些人都在议论德妃呢。 程婉蕴磕着松子,听得两眼闪闪发亮,哦吼?四爷这会就和自己的亲妈不对付了么?可是为什么呀,现在没了孝懿皇后在中间,他为什么不去趁机和亲妈联络感情?而且他还有亲兄弟,据说十四阿哥才两岁呢,生得虎头虎脑,还不会捣蛋呢!应该正是可爱的时候? “听说昨个内务府给永和宫新送了一对梅瓶,还有宫人传德妃娘娘为了这事儿都气得砸了花瓶,所以才特意让内务府替补了新的来。”唐格格手里捏着针线和绣棚,说得有鼻子有眼,“还有,四阿哥身边的太监跟内务府帮着搬家的太监还吵了架,说是内务府的人不仔细,看轻四阿哥,把四阿哥的箱子磕坏了两个,闹得差点没打起来!最后是内务府的总管太监过来赔了不是。” 程婉蕴不是很明白:“为什么好好的突然要换院子?” 问起这个,唐格格也更加兴奋了,她扭头看了看窗子外头,才低头说:“程妹妹你出门少不知道,四阿哥以前的院子可是阿哥所里最大最漂亮的!” 程婉蕴也凑过去仔细听:“噢?” “那是以前孝懿皇后在的时候,亲自给四阿哥挑的!孝懿皇后专门把两个院子打通合并成一个给四阿哥住,所以四阿哥的院子里还有一个小巧的花园呢,花园里还有个小水塘养鱼养花,连花窗都是专门叫苏州的匠人来做的,不论位置景致都是最好的!孝懿皇后在宫里当了十几年的家,给自个儿子置办得像样些,谁敢多说一句不是呀?如今孝懿皇后走了,永和宫的腕子没有延禧宫的粗,这不就遭人惦记了么!” 原来如此。 程婉蕴听得太入神,吃掉了一碟子的松子都不知道,伸手一抓空了才发觉。 青杏生怕她上火,连忙换了蜜饯来。 “大阿哥成亲也有两三年了,家里福晋、侧福晋还有伺候的格格一堆人,这两年又添了好几个小格格,那么一大家子挤在阿哥所的小院里,实在受不住了,惠妃娘娘便跟万岁爷提了,说得到很委婉,就说实在住不开了,想把大阿哥的院子再扩一扩,但隔两堵墙就是四阿哥的院子,还能扩到哪里去呀?后来四阿哥听说了,就主动说把自己的大院子让出来给兄长住。现在外头都夸四阿哥恭让兄长、肚量大!”唐格格低头绣了两针,很不看不上眼地撇撇嘴,“但这不明摆着欺负人么,要是我,我就不让。” 程婉蕴一直以为大阿哥这个年纪应该要开府出宫了,原来还没有? 不过在清朝皇子一旦开府出去,必然要封个什么头衔,很少有光头阿哥出去的,而且还要花钱造宅子,这几年接二连三的打仗,国库里据说也没多少银子了。 而且,康熙压着几个年长的阿哥不开府不封爵,恐怕也有别的考虑。 大阿哥已经有了军功,开府出去就能名正言顺地参与朝政、军事,还会拥有部署、幕僚、袍泽和侍从,这是满洲父子兄弟打天下,八旗共治的遗风。 但对于太子而言,就是大大的不利了。 最多也只能再拖上一两年,据唐格格说内务府已经再替大阿哥选府邸的位置了。他也就忍上那么点时间罢了,却还要欺负弟弟跟人家换院子,真是没想到。 “大阿哥打了胜仗回来,自然不同。”唐格格将绣棚竖起来对光看了看,她在给程婉蕴肚子里的孩子绣虎头帽,“咱们太子爷跟着忙得瘦了一大圈,却没落着什么好。” 程婉蕴对这个倒是很理解。 监国这种事,你还能比皇上自己还能干么?就算真能干,也不能显露出来,最多也是不功不过,不犯错就最好了。 这就好比你有个领导把做了一半的项目交给你了,你觉得他之前的工作方向好像有点偏,但你能把领导定下的方向给改了吗?当然不能,你只能劳心劳力,保证事在你手上的时候不出岔子,能好好地交回去。 监国、筹备粮草、稳定后方,事多又杂,还不出彩!毕竟之前恭亲王常宁在乌珠穆沁打了败仗,回来就辩解说自己是粮草不足的缘故,言语间再三暗示是后方粮草运输太慢才耽搁了他,把自己撇的干干净净,却给太子扣上了屎盆子,比起跟着裕亲王后头捡了甜头吃的大阿哥来说,真是吃了大亏。 再次据唐格格说,大阿哥这阵子三天两头伴驾,要么陪万岁爷吃饭,要么陪万岁爷打猎,风头一时无两。 “那太子爷呢?”程婉蕴问。 唐格格傲然一笑:“太子爷当然也在呢,论得圣心,谁能越过我们太子爷?那可不是那起子小人一句两句就能动摇的,我瞧着内务府近来忙着预备木兰围猎的事,到时候恐怕太子爷又要随驾出门了。” 程婉蕴点点头,不由跟着在畅想,到时候太子爷打猎回来,她们是不是也能沾点光,吃上新鲜的烤鹿肉和麻辣兔头了? 大哥最近很是张扬,胤礽也是知道的。 自打过了孝懿皇后的丧礼,老四就跟他亲近了不少,他之前闷不做声搬院子的时候,胤礽还问过他愿不愿意到毓庆宫住几日。 胤禛再三谢过了不愿过来,胤礽也不好再劝,谁知他扭头就去了景仁宫,好似在刻意对着永和宫发泄不满似的。 胤礽知道是为什么。 因为惠妃当初放出话来想扩院子,打的就是让老四主动出来应承的心思,结果老四两三天没动静,胤礽也不劝他,这种事听着都憋屈,还要按着弟弟的头去捧老大的臭脚?他可没这么缺德。 谁知过没两天,惠妃就拎着礼物去永和宫瞧十四阿哥了,很快,德妃就叫老四去永和宫吃了顿饭,再过会,老四就主动去找了老大。 谁也不知德妃是怎么劝他换院子的,能把人劝成这副模样。 胤礽自己也说不明白,老四是德妃亲生的吧?怎么还拿自己儿子去做人情呢?何况,之前惠妃和她的关系也不大好,如今却做出一副其乐融融的模样来,是做给皇阿玛看呢,还是为了旁的什么?胤禛是个闷葫芦,不肯多说一句生母的不是,但就他这几日拉着冷脸的样,就知道他心里多不舒坦了。 上书房里,胤礽瞥了眼闷头读书不说话的胤禛,又皱眉看了眼在书本后头藏了张风水图鉴的胤褆,据说他说老四院子当中有水不利他,准备把原本胤禛住得好好的院子大改呢。 这就是连日后开府出去都不打算把那地儿还给胤禛的意思了,他分明知道老四年纪小他那么多,以后还多得是时候在阿哥所住的。 晚上,胤礽照常去乾清宫请安,本想问完安没别的吩咐就退下,谁知被康熙招手留下了:“待会保清也过来一块儿用膳,说是让朕替他参详屋子改得什么样,朕哪有这个闲心?你替你大哥把把关吧。” 胤礽心下吃了一惊,面上没漏出来,亲自捧了一碗茶给康熙:“是。” 奉完茶,他就站在一旁帮着研磨,康熙在写字,虽然国事家事那么多,康熙还是每日都抽出一点时间来练习书法,他对太子和其他皇阿哥也是一样要求,字这种东西搁久了手就生了,所以每日都要写,每日都要练,是长久之功。 胤礽就一边看康熙挥毫泼墨,一边琢磨康熙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听他的口气,似乎也对大哥这么做事不大满意,随着康熙写完一幅字,他见康熙手中青玉笔杆的笔尖呲了毛,便笑道:“皇阿玛,您这只笔旧了,我替您拿去燎燎笔尖吧。” 康熙却怀念地拿在手里看了又看:“这还是你佟额娘当年替朕做的笔。” 胤礽一怔,猛然想起了这件事之间的关窍:为何老四这么不给德妃娘娘情面,阖宫都传遍了,却没听说康熙对此有什么不满? 因为,那是佟额娘亲手为老四布置的院子,是一片慈母之心! 比起压着老四孝敬兄长搏名声的德妃娘娘,为了儿子偏袒到明处,哪怕惹了闲言碎语也不怕的佟额娘,竟然更让康熙感念。 所以,大哥急哄哄要填平院子里的池塘,还要敲墙改建,这样的举动让皇阿玛觉着心里不快了吧?佟额娘也才走了一年罢了,却已有人走茶凉之态了。 “佟额娘的手真巧,这样的笔儿子和老四也有一根呢,”胤礽帮康熙仔细将笔洗干净,陪着他一块儿怀念孝懿皇后,“佟额娘给儿子和老四做的是兔毛的,笔杆用的是红湘妃竹,古朴典雅,就像佟额娘这个人一般……” 康熙捏着笔,听了半天才叹了口气:“是啊……” 没过一会儿,梁九功便领着胤褆进来了。 胤褆这几日伴驾路都熟了,大大咧咧地走进来,结果一眼看到胤礽也在这儿,先是一愣,才忙打千请安:“给皇阿玛请安,给……太子请安。” “免礼,坐吧,朕已经让人在西暖阁摆膳了,等会你们两兄弟一起陪朕用膳。”康熙让人拿来小墩给胤褆坐,“今儿你不是说找人画了堪舆图,要拿来朕看看?” 胤褆便连忙从袖中掏出一卷堪舆图:“皇阿玛您看,儿子特意找高人看了风水,又依着儿子家里那么些丁口,重新规划了布局,喏,原来这当中有个水塘,道士都说不大利儿子的子孙缘,您也知道,儿子这么多年尽生闺女了……” 康熙看了不置可否,食指轻轻点在图上,将那卷图往胤礽的方向移了过去:“保成,你也看看。” 37 名额 她居然能出门旅游哎! 胤礽便双手捧起来仔细看了, 看完放下笑道:“儿子不懂风水八卦之术,实在看不出什么名堂来,只是原来这院子里的布局也算错落有致, 屋子也多, 大哥原来那个院子才两进,现这些肯定能够用了, 而且……大哥将来肯定是要出宫开府的,儿子愚见,竟觉着不用这么大动干戈为好。” “你——”胤褆被他一番话连消带打气得慌, 又被康熙扫过来的一个凌厉眼神摁住了,他不由生生咽下这口气, 换上了一副皮笑肉不笑的笑脸来:“二弟, 你向来住得宽敞, 哪里知道哥哥的苦楚。” 这意思是胤礽自小就独居毓庆宫, 站着说话不腰疼。 “毓庆宫乃皇阿玛所赐,大哥不如问问皇阿玛的意思?”胤礽勾起嘴角微微一笑,他贵为太子,自然与兄弟们不同,住在东宫理所应当,大阿哥对这个不满,难不成是对他这个太子不满?或是对皇阿玛早立储君不满? 毓庆宫的名字都是康熙亲自命名的, 毓字取自南朝宋文学家颜延之的《皇太子释尊会作诗》里讲到:“禀道毓德,讲艺立言。”这是康熙旨在培养接班人的隐喻,也将毓庆宫承载着对自己这个继承者的殷切期望。 果然,康熙听到胤褆这话顿时就沉下脸,拍了下桌案:“够了,太子所言不无道理, 老大,你额娘为了你换院子的事到我这哭了几回,我也顾念你素来懂事才允诺,谁知你为了换个院子又闹得鸡飞狗跳,如今还对太子不恭!成何体统!” 胤褆立即跪下请罪:“儿子有罪,不该冒犯太子,请皇阿玛恕罪。” 却只字不提自己换院子的事情有何过错。 胤礽也跪下替胤褆求情:“皇阿玛息怒,大哥只是一时失言,想来并无不敬之意,请皇阿玛不要怪罪大哥。” 也只字不为康熙责骂胤褆换院子换得鸡飞狗跳的事情辩解。 康熙烦闷地一摆手,将两个儿子都赶了出去,连膳也不给用了。 胤褆还不忘将那幅堪舆图抓在手里一并带了出来,走下乾清宫门前白玉石阶时,胤褆扭过头,用黑沉沉的目光看了胤礽好一会儿,最终重重地冷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胤礽望着胤褆高壮的背影眯起眼,片刻后才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 何保忠瑟瑟发抖地缩在一边。 太子和大阿哥是宫里最年长又最得康熙喜爱的两个儿子,偏偏又最不对头,大阿哥不敢拿太子如何,却经常对着毓庆宫的奴才找茬,太子爷也从不忍让,之后必然要找机会报复回去,所以何保忠一见两人这副模样,就知道等会回去要让毓庆宫的奴才们这段日子出去办差都小心着些了。 最好绕着阿哥所和延禧宫走,可别撞在枪//口上。 回毓庆宫的路上,胤礽还绕道去了景仁宫,见老四身边的太监还在搬运东西,老四默然无语地站在檐廊下看着,他便走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头。 “二哥。” 胤礽将预备打千见礼的胤禛拽了起来,在他耳边低语道:“叫你的人别忙了,这院子也不一定能搬得成了。” 胤禛愕然望了过来,胤礽没再多说,只是拍了拍他的肩,抬步离去了。 果然没过多久,康熙传了口谕说正值孝懿皇后故去一周年,不易大兴土木,且四阿哥院子里有水与大阿哥八字不合,便特许将阿哥所西面的围墙推倒,再新建一进的院子给大阿哥一家子住,四阿哥仍居原址即可。 随后又发了一道旨意,说太子所居毓庆宫形制窄小,着添建穿堂一座并加盖一间院子与东顺山殿连为一体,便于太子读书。 于是所有人都懵了,皇上头一个旨意是什么来着?好像说不宜大兴土木啊? 只有胤礽接完旨笑了。 他猜得果然不错,大哥那天所说的“二弟,你住得向来宽敞”这句话,可谓是稳稳戳中了康熙的肺管子,他当时没有发作,原来是等在这儿呢。 自打经过古鲁富尔坚嘉浑噶山那件事以后,胤礽渐渐地能摸清皇阿玛所思所想了,他将自己划入他的羽翼之下,不许任何人冒犯,却又希望他永远在这羽翼下,不想让他硬了翅膀飞出去。 四阿哥又从景仁宫搬回阿哥所住了,毓庆宫也莫名其妙开始动工添建院子。 唐格格过来笑着说,听说只有大阿哥那边算动工的吉日算到下下个月去了,那会儿又要过年了,不大方便,现在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住上大屋子,如今大福晋去延禧宫请安都改成一天一趟了,因为大阿哥成天在家里发脾气,她不得不躲出去了。 而永和宫也分外低调沉寂,据说德妃娘娘脾胃不和,小病了一场。 听说这样的旨意能不病吗?儿子得罪了,康熙又不满,最后事还没办成! 程婉蕴吃瓜吃了个肚圆,像这种有头有尾、故事完整的瓜最好吃,她拉着唐格格的手,真情实感地说道:“唐姐姐,你记得常来我这儿玩。” 唐格格与她相视一笑,干脆地应了,她最近也胖了些,本就是小圆脸的她如今更显得圆了,但也没法子,程格格这儿好吃的太多了,一不留神说得兴起就被留饭了,于是越发吃得圆润。 她有时候都忘了自己来程格格这儿是为了太子爷了! 胤礽在程婉蕴这儿见过几次唐格格,总感觉她倒比阿婉更像有孕的人似的,养得那叫一个白白胖胖,一双手伸出来,手背上都都有几个下陷的小窝。 因为快到木兰秋狝的时候了,宫里都在加紧准备,康熙已言明,这趟让胤礽一块儿去,但另外还有哪些阿哥伴驾就不知道了。 为了这事儿,这段日子成天往乾清宫送汤送水的妃嫔们又多了起来,都想替自家儿子率先占得一个名额,得到康熙的首肯。 皇阿哥们读书也更努力了,一年到头都关在宫里,难得能出宫游猎,半大小伙儿们没有不想出去的,除了让自家额娘去康熙那下功夫的,他们自己也都围着胤礽献殷勤,有时候太子爷一句话,可比额娘们的还管用呢! 胤礽每天都被弟弟们烦得不行,尤其是老九这个古灵精,小小年纪就知道行贿了,他不知怎么骗过宜妃身边管首饰的嬷嬷,有一日上学,神神秘秘往胤礽手里塞了个小锦盒,老气横秋地说:“二哥,这东西还算难得,您拿回去赏人吧。” 胤礽莫名其妙,打开一瞧,嘿呦,一颗硕大圆润的东珠! “我的好二哥,”自打一块儿关在上书房抄过书后,几个小阿哥都没有那么怕太子了,胤禟像个猴儿一般抱住他胳膊:“二哥,要不您抽空跟皇阿玛夸夸我,我最近课业都写得好极了,每天大字都写五十张呢!要不……要不木兰行围就带我一个?” 胤礽哭笑不得把人从身上撕吧下来,赶紧把手里的东珠塞还到他手里:“你啊你啊,幸好不是生在平常官宦人家,否则我大清日后又要多一个贪官了!” 其他兄弟们早就好奇地围过来了,眼眸闪烁着也很期待地望着胤礽。 胤礽只好解释道:“这次木兰秋闱可不是去玩闹的,皇阿玛已下旨命蒙古各部王公贵族一并前来,这事儿皇阿玛心中自有谋划,可不是我们能轻易决定的,好了,都别闹了,快去读书吧,先生们快来了。” 小萝卜头们眼里的光瞬间就熄灭了,垂头丧脑地回去坐了。 胤礽看着他们笑着摇了摇头,他其实还知道得更深一些,那就是这次康熙也给葛尓丹传召令其前来会盟,这是给葛尔丹递台阶,也是给他最后一次活命的机会,但葛尓丹抗命不来,所以趁此机会笼络其他蒙古各部就显得更为重要了。 木兰围场在热河行宫之北,深林茂密,水草茂盛,是极好的狩猎之地,行宫东面、北面还有八座寺庙,是大清喇//嘛//教最著名的圣地。 热河行宫博采各地园林所长而建,囊括了诸多盛景,有山有湖,也是个消闲的好去处。 最终康熙定下随行的阿哥:太子、大阿哥、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 年幼的阿哥一个不带。 这趟要在热河住上好长一段日子,康熙便带了宜妃这个高位妃嫔随行,还带了一些年轻位卑的贵人和答应,便也准许阿哥们带上女眷同行,大阿哥自然要带大福晋,其他皇子都还未大婚,三阿哥带了个侧福晋,四、五阿哥都是带一个格格。 太子爷也是有侧福晋的,而且最受宠的程格格现怀有身孕呢!毓庆宫里知道这个消息后,起先都在猜测太子爷会带上李侧福晋还是唐格格。 李氏却猜太子八成不会带自己去,一是路途颠簸,她身子骨不一定能吃得消,二是小阿哥还年幼,需要有人照顾。她自己也不愿意抛下小阿哥去热河,对她而言,什么宠爱、面子都没有小阿哥重要。 在李氏心里,太子早已不是她的依靠了,小阿哥才是。 唐格格紧张地坐在自己屋子里,她身边的宫女悄悄给她递了这个消息以后,她就开始期待并紧张了,心口都怦怦直跳。 她和贴身宫女琢磨了半天,都觉得这次馅饼八成要砸在自己头上了! 如果真能陪着太子爷去木兰围猎,岂不是两个多月的时间里,太子爷身边只有她一个人伺候吗?还能认识不少其他阿哥府里的格格,若是相处得好,日后太子爷待她也会有几分不同,她就不用总是因为失宠而惴惴不安了! 李侧福晋要照顾小阿哥,程格格又有身孕,毓庆宫里只有她了! 只怕所有宫女太监们也是这样认为的,膳房那边的掌勺太监洪登消息最灵通、反应最快,傍晚就亲自过来,又恭敬又和气地问:“给唐格格请安,今天的晚膳格格想用什么?夏天的黄瓜鲜嫩,给您多拌个凉菜好不好?您还有什么别的忌口没有?” 唐格格哪里受过这样的巴结?自打进毓庆宫来,王格格因比她更貌美,便更得太子爷的宠爱,后来又有了身子,膳房的太监大多都是冲着王格格去的,没等她回过神来,程格格又一次得了专宠,她这儿更是门庭冷落、无人问津了,直到孝懿皇后病逝,她才抓住机遇,得了点权利,至少不会被人看轻了。 而如今膳房这样的姿态,让唐格格心里更笃定了。 洪登走后,她连忙让贴身宫女把厚衣裳收拾几件出来,不,她要亲自挑!热河比京里可冷多了,听说十一月就开始下雪了,只怕还要备几件皮子呢…… 她这边忙得不亦乐乎,程婉蕴……程婉蕴在专心做牛肉干。 庆丰司昨天送来了上好的黄牛肉,听说这头牛年纪很小,还没成年呢,是不小心摔死的,因此肉嫩得很,各个宫里的膳房都抢着要,但庆丰司可不是傻子,乾清宫、宁寿宫和毓庆宫是必须要特意留的,而且还得留顶好位置的肉。 毓庆宫的人可不用守着抢东西,自有人会专程送过来,最后便得到了两斤牛腱子肉、两斤牛腿肉、两斤牛里脊肉。 程婉蕴因为怀孕,太子吩咐过好的食材都先紧着她,因此三宝一大早就来问了,新鲜上好的牛肉,格格想怎么做呀? 那必然要做一盆水煮牛肉啊!然后剩下一些牛腿肉和牛里脊,她直接要来了生的,准备做点牛肉干给太子爷日常带去上书房当零嘴。 水煮牛肉已经吩咐下去了,牛肉干她是要亲自动手的。 青杏和碧桃两个人帮着切肉条,又抬头看了眼院子里正叫小太监们给面包窑掏灰暖炉子的添金,三人相互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 太子爷可能会带唐格格去热河围猎的事儿,他们全都知道了,但私下商议了一番,决定先瞒着自家主子,能瞒上一天是一天。 程婉蕴哼着歌给肉干抹盐,一副自得其乐的模样。 看她那么高兴,这种晦气的事,他们这些做奴才的根本都说不出口,添金甚至在心里想,格格这一胎怀的怎么不是时候?转瞬一想,陪着太子爷打猎哪有皇嗣重要?便在心里呸呸呸个不停了。 碧桃心里愤愤不平,切肉切得砰砰响,心里也在说服自己:去了又怎么样,不就一两个月时间么,唐格格模样不过清秀,也不一定能拢住太子的心,之前刚进来的时候太子不也新鲜了好一阵么,后来还不是被我们格格比下去了!可见太子爷压根就不喜欢她! 眼见青杏碧桃快要将肉切好了,程婉蕴便开始准备葱白、蒜、辣椒、生姜以及花椒八角桂皮香叶等大料了,之后,再加上二两雕花酒一起将肉煮熟,再调酱料。 要想牛肉干香辣劲道、不柴,除了肉质本身要好,腌制的酱料特别重要。 程婉蕴用一只干净的碗,开始往里加孜然、五香粉、辣椒粉、白芝麻、盐、酱油等调料。然后拿热油淋过,这里的油可不能用猪油,得用牛油,是肉干喷香的关键呢。 将肉裹上酱料腌制半个时辰,就可以放入面包窑里烤上一会儿,烤到表面焦黄出香了,就可以拿出来晾凉了。 程婉蕴一共做了两斤,两种肉各一斤,她只尝了一个,觉得嚼起来口齿生香,又不算很辣,便满意地装进干燥的罐子里密封起来。 今儿太子若有空来看她,她便直接给他带回去,若是没空,便叫添金送到淳本殿去。 于是她便坐在屋子里一边做婴儿小玩具一边等。 她准备给还没出生的孩子打一个小摇篮床再做个能旋转的婴儿床布偶摇铃,她准备做上小狮子、兔子、老虎、猴子、梅花鹿的图案,选用鲜亮的布料来做,再绑上铃铛,就悬挂在摇篮床上头,小宝宝躺着就能伸手抓着玩。 小摇篮床已经吩咐造办处去做了,她花了大价钱,让他们用的上了年头的松木,不刷清漆,要仔仔细细打磨好。 青杏见她时不时对着自鸣钟张望一眼,哪里不知道她在等太子爷? 碧桃见了也觉着有些心酸,那两罐子牛肉干她家格格做了一下午,若是给自己做的,格格早就拿出来享用了,如今封起来一个也不动,又不收到橱柜里,想来就是留给太子的。要是格格知道太子爷要带唐格格去热河,心里还不知会如何难受呢! 于是两人便搜肠刮肚地没话找话,一会儿问格格要不要下棋?一会儿又问格格您好长时间没画木头娃娃了,一会儿又说格格,要不要把咪咪抱到院子里,您看会猫? 程婉蕴好笑:“你们俩怎么好似屁股长草一点也坐不住,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青杏和碧桃吓了一跳,不约而同道:“哪有什么事?” 程婉蕴这下更加起疑,正要叫二人坦白从宽,就听外头门帘子响了一声,胤礽浑身是汗地走进来:“怎么都进了十月,这秋老虎还这么厉害?阿婉,你这儿有没有解暑的茶,快上一碗给我,拉了一下午的弓,手都麻了。” 程婉蕴连忙行礼,又叫青杏去茶房拿她下午刚做好的山楂酸梅汤。 这个时节本没有山楂了,是她夏天未雨绸缪晒了一批果干,偶尔积食便拿来泡茶用,谁知等到她早孕期一过,她便特别喜欢吃酸,口味重了不是一点半点,因此茶房里便常备这样酸口的茶。 胤礽仰头一饮而尽,又扶着她在炕上坐下:“不是嘱咐过你?以后我过来你不用这样多礼,在毓庆宫没人会挑你的不是,你总是福身对你的肚子不好。” 程婉蕴吐了吐舌头:“都已习惯了。” “你瞧,这是不放在心上的缘故!你自己也要多加小心,别总以为过了头三个月便万事无忧了。”胤礽这段时日和太医及官嬷嬷都打听了不少“孕妇的那些事儿”,甚至亲笔记录整理成册,让程婉蕴每日研读,铭记在心,“你这个时候虽说还未显怀,胎相又比之前要稳当些,但也不能掉以轻心,太医说了,你这时候要多吃些肝脏和鸡蛋,肝脏明目,鸡蛋滋阴补血,对你和孩子都好呢。” 程婉蕴连连点头,她可不敢搭话,不然太子爷可是能就着这个话题滔滔不绝讲上半个时辰不带停的,甚至说着说着把自己难住了,还会当场宣太医过来答疑解惑。 她之前就讨教过一次,当着太医的面,太子认真记录着“怀孕**个月易阳结热燥,应当多食用瓜果蔬菜等润肠之物。” 程婉蕴当时对上老太医那笑眯眯的眼神,真想掘地三尺把头埋进去。 胤礽见她乖巧地把玩着自己的手指,便也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待会,我会让严太医再来给你请一次平安脉。” 今儿不是请过一次脉了?程婉蕴疑惑地歪了歪头。 “皇阿玛已定了下月月初要启程前往热河围猎,我与几个皇兄皇弟亦在随行之列,这一去只怕要过年前才会回来了,”胤礽认真地望着她的眼睛,“阿婉,你想不想跟着去热河?” 程婉蕴当然想啊! “可是我……”程婉蕴也知道自己有身子可能多有不便,这也不是自己能任性的地方,气弱三分,“我能去吗?” “所以我让太医来给你仔细瞧瞧,若是胎相稳固,不怕坐马车,应当无事。热河与京城沿途设有数十座行宫,用不着风餐露宿,以往都是一路慢悠悠地过去。”胤礽见她忐忑不安却又十分期待的小模样,便将人搂在怀里亲了一口,“我知道你在宫里闷得慌,因此也存着带你出去散散的心思,何况……一去两个多月,我实在不放心将你一个人留在宫里。” 胤礽还有半句话没有说,他竟然也生出了不舍的心思,他舍不得那么长时日不见她,总想将人日日放在眼皮底下,一回头就能看到的地方。 胤礽早已提前请示过康熙,虽然被不轻不重地敲打了一顿,让他宠爱格格应当知道分寸,又说怀了身子不该多折腾,但他之后的话还是让康熙同意了。 “程氏照料儿子极用心,儿子三餐点心都由她操持惯了,如今肠胃都好了许多,这都是程氏的功劳。李氏要照顾小阿哥,唐氏又笨了些,”胤礽又一次拽着康熙的袖子撒娇,“皇阿玛还记得之前那盒薄荷糖么?儿子也想身边有知冷知热的人多照应呢。” 撒娇的次数多了,胤礽也越发熟稔了。他也知道,康熙莫名对他这样“不稳重”地样子格外受用。 “皇阿玛,就让严太医去给她瞧瞧身子,若是无碍,您就应了吧!”胤礽见拽袖子似乎效果有限,便又跪下来给康熙捶腿,“皇阿玛,您应了吧!” 康熙被他磨得受不了,越磨越是火气都磨没了,只好答应了。 胤礽亲昵地给康熙又捏起肩膀来:“皇阿玛您真好,儿子今生能当您儿子,一定是上辈子积了大福了!” “得得得,少在这儿腻了,回去让人把你今儿读的书拿来!我出几道题考考你!”康熙板着脸,把胤礽赶出去了。 胤礽一走,他又忍不住对梁九功摇头:“你瞧瞧这孩子,怎么越大越像孩子了!哪里有个太子的模样?哎!” 梁九功笑眯眯道:“奴才倒觉着,这是太子爷和您格外亲呢,在外头,太子爷还是极稳重的,您说是不是?” “没想到你这奴才还有些见第!”康熙听了果然高兴,十分认同梁九功的话,更加不去计较方才的事情了。罢了,不过是个小格格,太子已有长子,又未大婚,暂且偏爱一个格格也无伤大雅,程氏还算本分,就依了他这一回吧! 回头指了婚,再让太子妃好生教教。 胤礽等在乾清宫外头,见梁九功出来冲他一笑,他才松了口气。 在皇阿玛这儿,应当是过关了。 回毓庆宫的路上,他仔细回想方才与康熙的谈话,心觉自己应该没有让皇阿玛不高兴的地方,他这段日子总会这样,总是独自回忆与康熙相处的点点滴滴,妄图从中寻找些蛛丝马迹,又仿佛是在向自己证明一切都好好的。 他想起之前那个关于自己的梦的结局,眼底漫上一些痛楚。 究竟是为什么,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想得头疼欲裂也想不出所以然来,所以平日里与康熙相处更加小心仔细。 这次的梦实在太零碎,时间间隔得又这样长,他一时之间没有其他法子,除了自身谨言慎行,也传了话给索额图让他多多约束赫舍里氏的族人。 过了两刻钟,严太医来了,他仔细查问了程婉蕴的日常饮食起居,又把了脉,才出去和胤礽回话:“回太子爷的话,格格身子康健,腹中孩子一切都好。” 胤礽放了一半心,又问:“格格若要出门,坐几日马车,可对其有碍?我这儿有个御赐的四轮马车,倒是不大颠簸。” 太医一听就明白了,谨慎回道:“马车行驶得慢一些,再多铺些褥子,哪怕有些颠簸也无碍,只是这时节风大,要多备衣物,不要着凉为要。” 胤礽得了准话,再多问了些出行的细节,便重重赏了太医,让他下去了。 “如今你的身子还没重到不能出行的地步,想来是没问题的,叫身边伺候的人加倍悉心看顾就是,”胤礽下定决心,对程婉蕴道,“那阿婉就跟着我去热河吧,到时你便住在行宫里,不要去木兰围场便是了。” 虽然只是从一个宫殿住到另一个宫殿,程婉蕴还是很高兴地答应了。 她居然能出门旅游哎! 太子爷还是要带程格格去热河的消息仿佛插上了翅膀,一瞬间飞到了毓庆宫各处。 一时毓庆宫上上下下都知道了。 膳房里郑德隆揉着面不由哈哈大笑,程格格要出门,他指定要跟着去! 多长脸啊! 洪登气得面目扭曲,恨恨地摔了勺子,白白去讨好了唐格格,谁知竟然烧错香拜错了佛!太子爷莫不是色令智昏,带了怀了身孕的格格出门,究竟是谁伺候谁呀? 李氏听了不过淡淡一笑,自顾自地哄着小阿哥,她也猜到了会是这样的结果,但没想到程格格真能哄得太子开口?有了身子如此恃宠而骄,这程格格也有些不知骨头几两重了!这样正好,以后她到了太子妃手底下,就知道要吃苦头了,等着吧。 唐格格一边垂泪一边将收好的衣裳又一件件拿了出来,她咬着嘴唇,羞耻得无以复加,当时她怎么会觉得非他莫属呢? 她真傻!把脸都丢尽了! 唐格格将衣裳尽数扫到地上,伏倒在床上呜咽地哭了出来。 程婉蕴一点也不知道这些事,她只是发觉唐格格好像好长时间没来找她闲聊了?最近后宫如此风平浪静,都没有瓜吃么? 但她很快就被另一件事转移了注意力——继母吴氏带着她的大弟弟、两个妹妹,已经到了京城! 38 探亲 而他,太子妃的人选…… 吴氏有一张白皙的鹅蛋脸, 眉眼细长,穿一身雪灰色三多纹缎绣兰纹挽袖小袄,外头罩一件蓝地绸绣蓝蝶琵琶襟坎肩, 脚上一双簇新的刺绣小鞋,在凌嬷嬷的带领下,恭敬又喜悦地向程婉蕴福身请安, 程婉蕴连忙命碧桃将人搀起来。 再仔细一瞧, 吴氏一头乌发梳得纹丝不乱, 戴着京城里时新的头花款式,其余并无特别装饰,连耳朵上的珍珠耳环,都是米粒串珠样式的, 显得朴素又大方。 她心里连连点头:她这个继母总是知道在对的时候做对的事情。 有的人头一回进宫来,为了不露怯,恨不得将家里所有的金银珠翠都戴在头上,但反而容易招人眼,叫人看轻了。吴氏这样就刚刚好,这头花一看就是在京里刚买的, 如今最时新的花样,算是十分点睛的时尚单品, 足以瞧出她的用心,浑身上下的打扮虽然素了些,却也没有失礼的地方。 她们程家本来就不是什么豪富, 这样就正正好。 程婉蕴命青杏上茶赐座, 又摆上点心,安顿好后,她扫了一眼屋子里伺候的人, 青杏便会意地带上所有人出去了,轻轻合上门扇,将屋子里让给她们母女说话。 吴氏显而易见松了口气,望着程婉蕴眼圈红了红:“阿蕴,这几年在宫里可好?你阿玛之前还成天念叨着,说要等你选秀回来给你找个妥当知道疼人的夫婿,没成想咱家竟有这份际遇……” 生怕隔墙有耳,吴氏到底没敢说出来,当初消息传到歙县,好家伙,程世福躲起来足足哭了两天! 旁人家得知女儿能入侍东宫,早已鞭炮锣鼓齐鸣,甚至焚香祭祀祖宗,程世福却觉着女儿进宫是遭罪受苦,以后恐怕一辈子都见不上一面了。 “我很好……”程婉蕴听出了吴氏言语中未尽之意,程世福一定担心了她很久吧!她不由细细看了看吴氏保养得宜的面容,管中窥豹,便知他们家里这两年过得还不错,“听说婉燕、婉荷也上京来了,怎么没把她们也带进来?” 怀章是外男不便进宫,两个妹妹却没这忌讳。 “她们年纪小,没见过世面,也不懂规矩,宫里不比别处,我想着不要给你添麻烦了。”吴氏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吴氏其实想得更多一些,婉燕婉荷也快到选秀的年纪了,进宫来住别叫太子误会了,更不想给正受宠的继女添堵,“怀章已见过了太子身边的额楚大人,那位大人和气得很,给怀章引荐了一位要告老还乡的老先生,是徽州人,学问顶顶的好,如今已经拜了他为师,往后就跟着他读书了。” 程婉蕴想起程怀章那副痴迷读书的模样,也不由笑道:“怀章还是老样子?在屋子里读书从早到晚都不挪动么?” “嗨呀!快别提了,额娘都快愁死了,”吴氏提起程怀章是又骄傲又无奈的,“何止不挪动,就是同窗叫他出门去参加文会,他都无动于衷的,要不是这回要上京来,他都已经大半个月没出门了!” “怀章以后是有大出息的,只是一味窝在家里读书也不好,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额娘你要多劝劝他,他这身子骨迟早也要锻炼起来,否则真成了文弱书生,日后连进考场三天都打熬不住就遭了!” “可不是,额娘回去将你的意思告诉他,他最听你的话。”吴氏上前握住她的手,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对了,怀靖也想你得很,只是他阿玛不让他来,说他成日里不学无术,学业全都荒废了,就要趁此机会压压他的毛躁性子,如今亲自督促他念书呢,他给你亲手做了只小鸟,我今儿带来了。” 雕的是一只小麻雀,是用桃木刻的,手艺粗糙,但可见小鸟雀胖乎乎圆墩墩的模样,程婉蕴拿在手里分外怀念,以前和弟弟一块儿打鸟淘气的日子仿佛还历历在目,她还是没忍住掉下眼泪来:“怀靖与我是最要好的,真是想他,那祖母呢?祖母如何?” “好,老太太好得很,虽然牙掉了几颗,但每顿都能吃两大碗肉粥呢!她很是想来瞧瞧你的,但歙县离京城实在太远了,我们都不放心,老太太现在瞧着身子骨康健,但毕竟也是年纪大了,路上万一有个什么不好,寻医问药怎么都不容易……” 程婉蕴认可地点头,祖母这岁数还是在家颐养天年为好。 吴氏紧接着又低声提起程世福的前程来,虽竭力克制,但还是欢喜得握着茶盏的手都有些抖:“阿蕴你也别伤心,这回见不到面,或许日后见面的机会还多些呢!我听那位额楚大人的意思,太子爷似乎有意要给你阿玛在六部寻个不大不小的差事,以后我们全家说不定都要搬到京城来!这都是托了你的福……” “但你阿玛偏偏那酸骨头又犯了,还不大高兴,悄悄地和我说他又不是那等卖女求荣之人,他一辈子在七品上头打转,也从没想过拿女儿的终身去买官,若是这样,这官升得有什么趣?我好说歹说,才让他不要在外头露出半点,等会别叫人听去了,倒害了你。”吴氏说起程世福也是头疼,“你阿玛有时比怀靖还像个小孩!” 吴氏说得这算客气了,她有时候真想揪着程世福的耳朵把他丢进水缸里洗洗脑袋,真不知那头脑里装得是棒槌还是浆糊,有时矫情得可笑! 什么叫卖女求荣啊,那是太子爷爱屋及乌,想要抬举闺女的身家,要不然人家想卖女求荣,人家太子还不稀罕呢。 他怎么想不明白呢,他好了,程家好了,阿蕴在宫里也当有了依靠,不会轻易受人磋磨。虽说皇家大过天,但凡他要是出息点,太子爷也要顾念的。 这是相互帮衬相互支撑的好事,偏偏钻那牛角尖干嘛?吴氏把程世福好一顿责骂,这才叫他转过弯来,不再提这些话。 程婉蕴知道自家阿玛的性子,他是个好官也是个好父亲,但有的时候的确消极了些,软弱了些。 她便笑道:“这个家多亏了额娘尽心操持,否则任由阿玛一个人,这日子还不知得过成怎么样呢!回去了额娘便让他将心放在肚子里吧,我没在太子爷跟前为阿玛求过恩典,太子爷也从没在我跟前提过这事儿,既然是他安排的,一定有他的道理,如今我入了东宫,咱们全家便都是太子爷的奴才了,想让阿玛进六部,八成也是太子爷想用几个自己的人,让阿玛安安心心地效忠太子,别的不要多想。” 吴氏谨记在心,又觉着程婉蕴的谈吐风度都与在家里时全然不同了,不由感叹道:“阿蕴如今真是长大了,眼界也不同了,这些我就想不到,只知道劝你阿玛少读些酸书,别把人都读酸了。” 程婉蕴又是微微一笑,在宫里若还不懂眉眼高低的话,这日子她也不用混了。 “婉荷婉燕都做了针线给你,还给孩子做了几件衣裳和鞋子。”吴氏将带来的包袱解开,她带进宫的东西大概被翻查过许多次,包袱里的衣裳鞋袜摆放都有些凌乱了,但还是能看出两个妹妹用心之极,竟然比照着刚出生及一两岁的婴儿,一共做了有二十多件小衣服、小鞋子。 “咱们那有个规矩,孩子要穿旧衣服,因此都是额娘到处寻摸来的,专找那些孩子多又健康的人家,要了他们以前用过的襁褓布和衣裳改的。放心,额娘亲手浆洗过了,”吴氏看着程婉蕴的穿着打扮,如此富丽大方,便有些难为情,“都是上好的棉布,也有些绸的,但指定不如宫里的好。” “这样才好呢,孩子贴身的衣物就要穿棉的才舒服,宫里绫罗绸缎多,反而这样的料子倒难寻,额娘费心了,”程婉蕴并没有任何嫌弃,她记得前世孩子的衣服都得标榜100%纯棉,还卖得格外贵。 吴氏见她真是心无芥蒂,心里更高兴了,又细细问了程婉蕴怀有身孕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腰会不会酸?腿有没有肿?胃口好不好?又告诉了她许多过来人的经验,两人一直说到要传膳的时候。 官嬷嬷进来问晚膳怎么用,吴氏这才一拍手,想起来:“额娘给你带了酸笋、臭鳜鱼、毛豆腐来,就不知道你现在还能不能吃得惯……” “吃得惯!吃得惯的!”程婉蕴一听这些吃得眼都冒绿光,急切道,“额娘东西放在哪里?我叫人拿去膳房,咱们今晚就吃这个。” “宫里的厨子只怕做不出正宗的徽菜味道,”吴氏笑着站起身来,挽起袖子,“额娘亲自给你做这几道菜,等着——” “那女儿也不客气了,偏劳额娘了。”程婉蕴亲昵地挽着吴氏的胳膊出去,让青杏、碧桃陪伴她去膳房做菜,身边留着官嬷嬷和红樱伺候着。 她以前在家里的时候,最喜欢吃吴氏做的菜了! 吴氏这个继母在家虽然有些偏心,但她做菜的手艺真是好,程家不算富裕,家里只雇了一个厨娘,每到过年、过节或是宴请宾客的时候便安排不过来,这时候吴氏就会亲自下厨做几道拿手菜,她是土生土长的歙县人,做徽菜可正宗了! 每逢佳节胖三斤,果然如此。程婉蕴每次都能吃到肚圆,她如今有些做菜的手艺也是跟吴氏学的,上辈子她只专门学了西点,中菜手艺都是自己做饭摸索出来的,其实算不得特别好。 程婉蕴现在都有些流口水了。 而吴氏进宫来的态度,也让程婉蕴完全放下心了。 吴氏是个明白人,如今程家因她而搭上了太子这条大船,是真正的“鸡犬升天”了,别看她只是个小格格,在外头的人眼里也是很不得了的。 吴氏方才就提了一句,现在徽州府的知府待阿玛都极和颜悦色,过年就连冰炭都不收了,还让自己的儿子跟怀章一起读书。 毕竟,外地官员本就难以接触到皇权中心,可能投到大阿哥或其他阿哥门下还容易些,但太子却显得太遥不可及了些。 她阿玛能在述职的时候得了上等考评,里头的人情世故、弯弯绕绕只怕也不少,反正以前她阿玛也抠门,徽州府那么多县令,他孝敬上峰的年礼从没有拔得头筹过,因此这些好事往年也轮不到他头上。 而且,她怀孕了,以后来烧程家这个“热灶头”的只怕会越来越多。这时候可千万不能得意忘形,但吴氏从进门的打扮到不让自己的子女进宫再到懂得拿阿玛要升官的事情探她口风,就足以见得她不是那等眼皮子浅、张狂的人。 有她在,程家想来不会出什么乱子。 家里没有猪队友,尤其程怀章的学问也好,如今还拜得名师,中举指日可待,以后程家会越来越好的。 她没有因为知道未来太子会被废就约束家人另投门庭,一则人家知道你的来历就不会用你,二则这样明晃晃打太子的脸,她和程家人都不想嫌命太长。 太子爷身边的能人这样多,以他阿玛不算出众的才干,既不懂京中派系势力,又不懂出谋划策,唯一的优点便是在县官上任了这么多年,对民生百姓、风土人情知道得多些,能不能为太子所用都还是后话,更别提距离太子被废还有二十多年呢,就算到了那地步,他们家这种小鱼小蟹也不定会被牵连。 程家本分,她对这点还是有信心的。 往后再依形势而变吧! 晚间吃完饭,吴氏在碧桃的陪伴下自去西暖阁边上的耳房休息,按照太子爷的意思,他是预备让吴氏在宫里住到她去热河之前,大概能陪她十余日。 胤礽忙活着打点去热河的人和物,直到酉时才回来,略坐着喝了一盏茶,他便吩咐:“今儿可是程家太太进宫?回头叫额楚提前预备好回礼,好让程家太太到时带回去赏人用,这点事就不要让格格自个操心了。” 何保忠嗻了一声。 胤礽又想了想,还是站起来:“去后头瞧瞧。” 程婉蕴正和青杏一块儿将布偶摇铃收尾,造办处的摇篮床还没做好送来,就先挂在窗子上试了试,风一吹便微微旋转起来,还发出清脆的叮铃声。 “格格好巧思,”青杏笑道,“小孩子最喜欢这样的玩意了,这可比拨浪鼓好,又都是软和的东西,就是抓在手里也不妨事。” 程婉蕴凝望着旋转着的摇铃,也觉得心里温软,她已经渐渐接受自己即将为人母的新身份,并开始期待和他/她见面了。 等婴儿床送来,她还要再缝个床围才是……她又想着。 胤礽此时正站在门外,天色早已暗了下来,夜色正浓。 后罩房门上挂着程婉蕴闲来无事亲自绣的猫儿门帘,帘子下头漫出来一地昏黄灯火,阿婉的身影也映在一旁的窗纸上,长发低挽,纤细的手指捧着她绣了好几日的小布偶,胤礽几乎可以想象到她弯起眼睛笑的模样。 胤礽掀起帘子进去,只见程婉蕴倚靠在炕上,头上旗头已拆,身上是一件藕粉暗绣竹枝小袄,外头加了件雪兔毛的坎肩,见他进来,被火盆烘得白里透红的脸上透出明媚的笑容来:“太子爷!” 她高兴地下炕来迎他,胤礽也连忙加紧步伐挽住了她的胳膊:“小心些,慢些。” 青杏碧桃连忙将炕上杂物收拾干净,又在何保忠的眼色下躬身退下,只留了两个在门外听候差遣。 今儿吴氏进宫,她们还以为太子爷不会过来了。 胤礽扫了一眼,炕桌上多了好些黄皮梨子,角落里的藤编篓子里也多了不少小衣服小鞋子,皆非宫制,便知是吴氏入宫携带,他心想,虽为继母,倒还算知礼。 程婉蕴也留意到了太子的视线,扑进他怀中,甜丝丝地道:“多谢太子爷恩典,让我得见家人,继母这趟带了不少徽州土仪来,回头我收拾好了,也给您和李姐姐、唐姐姐都送些去。” 胤礽笑睨了她一眼:“都是吃的吧?” 程婉蕴脸更红了,小声辩驳道:“徽菜风味特邑,举国闻名,食物又便于携带,多带些吃的,也属常理啊!” “哦?我怎么记得徽州还有黄山毛峰、祁门红茶、六安瓜片等更便于携带的名茶,还有更为举国闻名的徽墨、歙砚?怎么,程家太太没给你带这些么?” “太子爷真是神机妙算,茶叶都带了!额娘还特意去买了上好的太平猴魁呢,”程婉蕴狗腿地拉过太子的手,“额娘不知您爱喝银针,就把徽州能买到的好茶都买了几样,回头我让何保忠给您拿回去哦!” 吴氏这样当惯了家的人,探亲备礼是当家主妇的基本功,怎么会漏了太子爷的礼?名义上带来的土产都是给她的,但程婉蕴看到单子里有好几样茶叶,就知道是给谁准备的了。 她当然也要提出来,替程家谋个好印象了。 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向领导表达忠心的态度很重要啊! “替我谢谢你额娘了。”胤礽自然领情,又好笑地刮了刮她的脸:“可我怎么还听说程家太太另外大包小裹拉了一车的东西,杂七杂八的,好像还有两大框的梨!甚至还有十余坛酒……” “您不知道吧,徽州砀山酥梨皮薄多汁,肉多核小,甘甜酥脆,是我们徽州名果,京城可不多见!”程婉蕴又理直气壮了起来,“至于酒么,那是额娘特别为我酿的甜米酒,等坐月子时补身子用的。” 她以前在家里就喜欢吃酥梨,程家人都惦记着她呢,又是难得来一趟,自然优先选择她爱吃的东西带来了,只不过她以前在家时这也爱吃那也爱吃,这就导致吴氏进京几乎光带吃食了。 这才显得她好吃!她冤枉! 胤礽笑着摇头:“真难为人家,千里迢迢给你运了那么些来。” “您吃梨,”程婉蕴不好意思地将炕桌上的果盘推了过去,“真的好吃。” 胤礽尝了一个,清甜肉嫩,果然还算不错。心里也在点头:程家人还是有心的,这么大老远的,梨子又是容易坏的东西,能带上京来,只怕费了不少银钱,说不定都得特意包船走水路…… 他本来担心阿婉的继母是个拎不清的,若是这样,只怕立刻就要赶她走,但幸好阿婉之前没有说谎,她这个继母果真不坏。 之前皇阿玛说过,程世福是有才学的人,压着他是要留给他恩赏,等今年年底考评之际,他就得想个法子起用了他,若是进不去六部,就设法安置在应天! 再过两年出了孝懿皇后三年孝期,正好是选秀大年,他与老三、老四都极有可能在这一年被皇阿玛指婚!前阵子,生性低调的荣妃居然三天两头请弟媳进宫,她这位弟媳出身正红旗董鄂氏,是都统、勇勤公朋春的妹妹,家世不俗,显然荣妃是在提前为老三相看嫡福晋的人选,预备亲上加亲。 老四那头更不用说了,他已经定下了费扬古的小闺女,胤礽也是偶然听康熙怀念孝懿皇后的时候提及,才知晓此事,原来早在康熙二十五年,孝懿皇后因为病情加重,知道自己时日不长,便提前开始暗中相看、谋划老四的婚事了。 他心里真是有些羡慕老四的。 费扬古此人出身大族,其嫡福晋还是爱新觉罗氏皇室宗亲,被封为多罗格格,祖上乃褚英一脉的后人,正巧孝懿皇后家这一支佟佳氏,与褚英的生母佟佳福晋是同宗同源,佟国赖正是那位佟佳福晋的堂侄子! 因此,佟佳氏与乌拉那拉氏十分交好,费扬古手握重兵、身居高位,很得皇阿玛器重,更重要的是,他生了五个儿子,才得了这么个如珠似宝的闺女,是疼爱到骨血里的!老四只要娶了乌拉那拉氏,就等于有了一个强力的外家,孝懿皇后是生怕自己走后,乌雅氏的族人烂泥扶不上墙,老四长大没有靠山啊! 她为老四谋的这门亲事,据说荣妃和宜妃都十分眼红,荣妃或许是知道这样的家世她攀不上,没来讨没趣,但最后竟是宜妃和德妃曾为此探过康熙口风,均被康熙严词拒绝。 宜妃是想替老五谋划,德妃却是不满孝懿皇后竟然还早早定下了老四的婚事,置她这个生母于何地?她还想借老四的婚事拉乌雅氏一把呢! 其他妃嫔并不知道内情,但胤礽知道,孝懿皇后弥留之际,还殷切期盼地望着康熙,最终逼着康熙在她床前应承了老四的婚事,才肯延医问药。 由此可见,荣妃应当是属意董鄂氏,只不知是哪一支,老四的婚事也已板上钉钉,就等孝期结束借着大选过了明路。 而他,太子妃的人选…… 胤礽知道皇阿玛自有思量,但不论是谁,只怕出身不会低,他需得在大婚前,替阿婉好生谋划,至少谋个侧福晋的位置,这样她日后才不会在福晋手里艰难求存! 胤礽不知道自己的福晋未来是怎样的,他只能遵从内心,先替阿婉考虑妥当。 这件事,他已经想过很久了。 程家如今太不起眼,纵使阿婉日后有生育之功,只怕皇阿玛也不会答应晋封。因此,他得先从程家人里头想办法,头一个便是皇阿玛称赞过的程世福,第二个便是阿婉她那早慧的弟弟。 程世福他准备安顿在户部,先任主事一职考量才干如何,若是不足,便打发去应天府托曹寅一家看顾吧! 曹寅原本一直在凌普手底下任内务府慎刑司郎中,今年突然又调任出京,被皇阿玛升为内务府广储司郎中兼协理江宁织造。 皇阿玛优待曹家,这是有意令曹寅接过父亲曹玺的衣钵。 如今,曹寅虽为“协理”江宁织造,却又命其奉旨与苏州织造李煦轮管两淮盐务,恩宠可见一斑! 这是个肥差,也是容易得脸的地方,希望程世福不要辜负了他一番考量。当然,能在户部熬资历又更好些,这是上策。回头,程世福真不能留在六部,他再让凌普和曹寅提前透透话风…… 之后,便是走皇祖母的路子了。 胤礽叹了口气。 他近来去宁寿宫拜见太后,发现太后白发又生了许多,还总让宫女弹奏马头琴,她是思念科尔沁,思念草原啊……老人家开始想着落叶归根,也不知是不是好兆头。哪怕不是为了阿婉,他也决定要多多孝顺太后,太皇太后走了这么些年,如今连能和她谈论科尔沁草原的人都没有了。 外头远远传来几声梆子声响,程婉蕴已在他怀中沉睡,胤礽却还是毫无睡意,他下意识将掌心覆在她的小腹上,才安下心来,缓缓睡去。 很快,就到了木兰秋围的日子。 吴氏前两日已向程婉蕴辞行离宫,她拉着继母的手,竟然有些不舍,还是吴氏温言相劝,说他们一家人定有再见之日,让她好生保重。 想来,吴氏这时候都已登船,在万顷波涛的长江上缓缓向徽州而去。 程婉蕴也收好了东西,怀着期待地心情,眺望着紫禁城外广阔的天空。 39 出行(修bug) 程婉蕴并不知道,她…… 对于木兰秋狝的印象, 程婉蕴还停留在《还珠格格》里乾隆率领众皇子在草原上策马奔腾的景象,咦,好像暴露了年龄。 不过, 来到大清那么些年,她也对这项活动也有些许了解。“木兰”一词为满语,即为“哨鹿”之意,秋狝更是字面含义, 古人将秋天打猎称为狝、春天打猎为蒐、夏天打猎为苗、冬天打猎为狩,秋狝自然就是秋天进行打猎的日子。 但木兰秋狝仍是清朝独有的活动, 其实也不全是皇室单单为了打猎才设立的制度, 主要还肩负着许多政治目的, 既有加强武备、绥服蒙古、安定边境、巩固边防的重要意义, 同时也是对八旗官兵的一次重要检阅活动。 从京城通往木兰围场的路上, 康熙在沿途设置了大大小小的行宫数十座, 以供一行人马歇脚, 其中最重要、最大的便是热河行宫(之后更名为承德避暑山庄),这也是太子愿意让程婉蕴一并同去的原因,这条通往热河的官路工部年年维护, 平坦开阔,一路上既不会风餐露宿, 也不至于疾行数百里,所以还算舒服。 因此收拾东西的时候, 也有很多东西可以不带,日常所需行宫里都有, 只带自己觉得最必要的就行,可以轻装上阵、开开心心地等着旅游了。 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内蒙古,她连上辈子都没去过呢! 牛呀羊啊, 肉串啊,她来了! 出发之日天朗气清,白云舒卷,是个舒服的好天气。 康熙朝,皇太子所乘马车与其他皇子有着明显区分,虽说皇子皆可乘坐朱轮车,但外头的装饰颜色却根据品级有青蓝红等诸多不同,因此程婉蕴被太监恭敬地引到一辆金顶金盖红帷的超大朱轮车面前时,还是在心里小小地哇了一声。 这马车外表华丽,还是难得的四轮马车,平时太子爷不坐这车,因为太大了,如今是为了要带她去,才专门从吃灰的库房里找出来,又叫车把式提前上了油、重新上了漆,如今出现在程婉蕴面前就是一辆簇新簇新的大马车了。 据说这车是康熙二十四年,从大不列颠国进贡而来的西洋马车改造的,既可以转向,也已有了减震装置,里头是宽敞的箱体式,不仅有小塌,还能摆桌子! 程婉蕴被青杏搀扶着上去后大开眼界,这车真的很宽敞,有种坐高铁商务座的感觉,碧桃挺起胸膛,十分骄傲地说这种四轮车,就是宫里也难得,没有多少辆的,旁的皇阿哥亲眷坐的都是两轮车,这四轮车是万岁爷独独赐给太子爷的! 就跟一溜大众、丰田里头塞了一辆兰博基尼似的。 非常惹眼! 程婉蕴感觉自己上车的时候都被一堆羡慕嫉妒恨的视线包围了。 太子爷只在快出发时打马过来瞧了一眼,她听见响动,便撩开车帘朝外探头望去,只见远处红日低垂,如游龙一般蜿蜒不知尽头的车马长队之间突然掀起风浪,一人一骑披着热烈的光,向她奔赴而来。 太子身穿杏黄蟒袍,金鞍骏马,眼眸被日光笼上一层浅金色,在临近马车时,他勒马而立,那双眼眸又好似化作波光粼粼的月下湖泊,里头的温柔都漫了出来。 “阿婉。”他没有下马,就这样弯腰伸手抚了抚她的脸庞,“等累了吗?一会儿前头静了街,咱们就能出宫了。” 程婉蕴将脸颊贴在他因握鞭磨得发红的掌心,柔柔应了一声:“不累。” “这会儿还不能陪你,若是累了,便躺着睡一觉,歇一歇,大概要坐两个时辰的车,若有什么急事只管叫人到前头寻我。”胤礽嘱咐了几句,便得回康熙御驾所在之处,除了日常伴驾打卡之外,他也是日常批阅奏折的工具人。 康熙的勤政是出了名的,在历朝历代的皇帝里头也能排的上号,除了赫舍里皇后的忌辰和过年封印休息几日,他其他时候不是在处理政事就是在处理政事的路上。 你瞧,他出门打猎,还命专人专车运折子给他批阅呢! 请注意,这里的单位是“车”。 程婉蕴满怀深切同情地望了太子一眼。 胤礽没读懂她的眼神,只是温柔替她将垂落的碎发掖到耳后,低低地说了句:“等出了古北口,便能到巴克什营行宫和两间房行宫,到时我来接你。” 显然这位毫不自知的社畜大冤种对于被康熙抓去996,已然习惯了。 胤礽的确习以为常。 自小他便在奏折堆里长大,康熙有时自己去外头接见大臣,便留他一人在暖阁里奋笔疾书,为此他还学仿了康熙的字体,练就一手端重藏锋的笔法。 程婉蕴当然也知道这事儿,朝堂内外没人就不知道的,她望着太子渐渐隐没在刺眼阳光里的背影,有时候真觉着挺讽刺的,如今的康熙如此深信太子、深爱太子,可未来却又因各种奇奇怪怪的问题治罪于他,康熙亲手将他树立成一杆让全天下人都仰望的高高旗帜,又亲手将它折断,任由其跌落泥沼。 当年,立储的诏书写着:“谨告天地、宗庙、社稷。于康熙十四年十二月十三日,授胤礽以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系四海之心。” 以重万年之统、以系四海之心。 康熙也是这样做的,他在所有皇子中破格树立了太子权威,从前几年开始便特别允许他接触江南文人乃至外国传教士,如今毓庆宫的太子属官里有不少出身江南的文人幕僚,而太子的侧福晋、格格也尽数都出自汉军旗。 皇太子是汉家正统才有的制度,满人以前是“八旗共治天下”可没有立储这事儿,康熙对太子这样的安排颇有深意。 太子也不负众望,他给汉人和洋人都留下了极好的印象,身边聚拢了不少汉臣,听说太子还能用番邦话跟徐日升一类的宫廷传教士说上几句话。 等到所谓一废太子时,康熙却又细数他结党营私、妄议国事的罪过。一边骂太子行为乖谬、不仁不孝,一边又与大臣们嘟嘟囔囔:“胤礽仪表、学问、才技俱有可观。” 就真的很矛盾,好像曾经那个故意用太子拉拢汉人稳固政局、愿意让太子代批奏章的人不是他康熙本人似的。 程婉蕴坐在马车里,碧桃在小桌上摆满了果脯蜜饯、茶汤肉干,她便倚靠着身后厚实的织锦引枕,抓起一把瓜子“咔咔”磕着,心想,康师傅此举,可不就是典型的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么! 不过,康熙已是清朝为数不多文治武功、内政外交、文化品性都做到王者段位的明君了,当初顺治留给他的是怎样一个烂摊子啊?所谓人无完人,他想必也不能预料到晚年会出这样的事吧? 吃着吃着,碧桃又把她近来爱吃的“每日坚果”找了出来,一把收走桌上的瓜碟,道:“格格别用那么些瓜子,您不是说吃核桃、腰果更好么,奴婢都给您带来了!” “知我者,碧桃也。”程婉蕴笑眯眯捧了过来。 为了这趟出行,程婉蕴其实准备了不少零嘴,她还用面包窑烤了不少蔬果干偷摸带了来,这些藏得更深,她不敢拿出来。 可怜见的,要知道她之前暴露在外的零嘴可都被太子爷无情没收了!太子觉着她吃那么多零嘴点心不好。倒不是怕她和王格格似的吃多了,而是她胃口不算很大,零嘴吃多了,正常用膳就吃的少,承袭了养生达人康师傅的养生观念的太子爷便认为这是本末倒置的坏事儿,会影响她的身体,从此每日都让身边伺候的人约束她。 青杏老实,不敢违拗听太子的话,但碧桃就向着她,知道悄悄替她藏点。 “碧桃!”果然,青杏刚下车解手,回来一瞧见就气得叫了起来,“你这都什么时候夹带来的?太子爷不是吩咐了格格饮食上要克制些么?这种炒货上火着呢!你不知道轻重呀?回头挨了板子,我可不保你!” 碧桃吐了吐舌头:“我的好姐姐,格格不是说了,这里头有什么素,这东西对肚子里的小阿哥好着呢!我不是那没脑子的浑人,一定盯着格格每日只吃一袋,这总行了吧?你可快别念叨了!” 青杏这才不说了,只是脸上还有些不满。 程婉蕴和碧桃暗暗对视一眼,都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碧桃趁青杏又下马车倒水的功夫,凑过来小声吐槽:“格格,不得了,青杏这做派越发像老妈子了!” 可不是,程婉蕴严肃地点头,后世管这叫妈系闺蜜,就是比亲妈还唠叨的闺蜜! 其实坚果是个好东西。 这“每日坚果”是程婉蕴提前炒制、晒干再混合搭配好的,里头有葡萄干、榛子仁、腰果仁、干核桃、扁桃仁等,再等量分出一份一份来,用油纸仔细包好密封,又便利又营养。 程婉蕴之前见过怀孕的同事成天在办公室啃坚果,还说里头有优质脂肪和足量维生素,她如今便也学以致用,果然这种不占肚又解馋的东西,非常适合她! 一不留神就炫了一包。 正想和碧桃暗送秋波,让她暗度陈仓再拿一包,就听远远传来静鞭声,随即便传来车马隆隆之声,没一会儿,她乘坐的马车也缓缓驶出朱红宫门。 京城街市喧闹之声传入耳中,程婉蕴竟然有种恍若隔世之感,她悄悄掀起车帘,看到了被威武的禁军拦着跪在两边的平头百姓,他们行驶的街上再没有其他车马和行人,那吆喝、嘈杂的声音似乎是隔墙另一头的集市上传来的,但也让她颇为怀念了。 车轮辘辘,尘嚣土上,很快那些挤挤挨挨的沿街店铺都看不见了,她眼前耸立着高大的城楼,城楼两边也被商贩占据了摆设摊位,但这些摊位上都没了人,现在人全跪倒在地,被禁军远远隔开。 等出了太子口中的古北口,车外的景色一下就开阔了起来。 古北口其实是山海关和居庸关之间的长城要塞,扼守着辽东和内蒙古通往中原的咽喉,正是万里长城的众多关口之一。 眺望而去,能望见峰峦叠嶂逶迤险峻的燕山山势中一座座沉默的烽火台,如今脚下宽敞的御道如一条玉带延伸到目之尽头,但这里的景致却没有程婉蕴设想的这般荒无人烟,御道跨越潮河,河上大桥两边竟然也有不少庙宇、商铺,若非禁军开路驱赶,应当可设想此处那游人如织的景象。 河西还能看见驻守的营盘,想来便是康熙设立的柳林营了。 再走上一个时辰,便到了巴克什营行宫,只听太监们来回高声传话,不一会儿车马便停住了,青杏碧桃一齐将马车上的东西都收起来锁进小榻下头的柜子里。 天已经黑了,但行宫门前整齐排列着手持煌煌火把的禁军官兵,将这漆黑的夜都照得犹如白昼,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乘坐的车架缓缓随着前头的队列停了下来,她在宫女太监的搀扶下,小心地下了马车。 一下车,她就看见了前头那辆在火把的照映下越发金光闪闪的四轮马车。 那是太子车架。 大阿哥的马车紧挨着太子爷后头,太子爷是半君,这样安排理所应当,但谁都知道太子爷整日在万岁爷的车里,这辆车里坐的只是个不入流的小格格…… 大福晋站了会,便有大阿哥身边的太监过来接了,她心里舒坦,高傲地仰着头就要饶过去,谁知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原本站得笔直的禁军齐刷刷地跪倒在地:“太子爷千岁!” 军士们甲胄与刀剑碰撞,发出铿锵之声。太子爷骑着马疾驰而至,掠起的风将两旁八旗旗帜吹得呼呼作响。 大福晋默默止住了脚,也半福下身,心里却颇有些不耐,当初若不是太子爷横插一脚,她也不用现在还和几个妾室同住了,如今大阿哥那院子都还没开工呢!真是气煞人也! 只见太子翻身下马,太监们立刻上来伺候着把马牵走了,他却径直走向了金色马车,掀起帘子对里头的人,笑道:“阿婉。” 一只纤纤素腕先露了出来,接着便是一身葱绿色镶水红边的旗装,腰上佩着一只晶莹剔透的白玉猫儿坠,竟和太子腰上佩得是一对,紧接着,那格格的脸露了出来。 杏眼桃腮,明眸善睐,她将手伸给太子爷,弯起眼睛一笑,在忽明忽暗的摇曳火光中,更似洛神出水般明艳惊人。 太子爷握住了她的手,另一只手却穿过她腿弯,直接将人抱了下来。 那小格格搂着太子爷,害羞地将脸埋进了他的肩头,太子爷在她耳边不知低声说了什么,那小格格更是连脖颈都红透了。 大福晋虽看不上那狐媚样子,却还是不禁感叹:如此容貌,怨不得太子爷心心念念,恨不得成日里栓裤腰带上。 等太子一行先进了前头的巴克什行宫,大福晋这才随大阿哥打发来接的太监收拾好东西,换了顶小轿子,绕到另一边进了两间房行宫分属大阿哥的院子。除了万岁爷和太子,其他阿哥都住两间房,这也是让大福晋略有些不满的地方。 谁不知道,巴克什行宫更新更宽敞啊! 她这一肚子牢骚,进了院子才发现大阿哥还没回来呢! 太子爷都过来了,说明万岁爷那边已安置好了,说不定都已经歇下了,结果大阿哥还不见踪影? 大福晋蕴含怒火的眼睛如利剑扎在大阿哥的太监身上,那小子浑身抖了一下,立刻跪下来请罪,哭丧着脸将大阿哥的行踪交代得一清二楚:“福晋饶命!大爷领人去夜猎了!” 大福晋气得头晕,又想起方才亲自来接小格格的太子……心里更是酸得冒泡。 就是新婚那一两年,大阿哥也没有这样体贴的时候!真是…… 这头,程婉蕴感受着太子身上的温度、气味,一双手又不安分,悄悄摸了摸太子爷那绷紧的、硬邦邦的手臂肌肉。 呜!就算天黑看不见,她也能摸出来那线条多么流畅,那肌肉多么结实。 然后就对上了太子十分警惕的目光。 她讪讪缩回手。 真小气,她如今不能吃肉,怎么就连摸一把都不成了呢! 因天色已晚,虽然车里舒服,能躺能坐,但程婉蕴还是觉着大床舒服,因此与太子一块儿洗漱完便准备睡觉了。 她带了一本《史记》来作为睡前读物,不由让太子惊讶地瞪圆了眼:“阿婉,你近来竟开始读史了么?” 花了两年时间才从各种通俗话本子进化到能看懂《徐霞客游记》的程婉蕴不免有些心虚地眨了眨眼。 这本书,她是带来催眠的。 怀孕以后有时会因体温升高、体内激素水平有所波动而睡不好,但只要一看这种《资治通鉴》啊、《史记》啊之类的书,她就能很快入睡,睡眠质量飞速提升。 当然,她不能这么对太子说,于是她义正言辞道:“太子爷,唐太宗曾经说过,‘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这本书不是为了我而读,是为了腹中的孩子而读呢!我希望他/她能成为一个正直善良的人。” 胤礽笑道:“都还没出生,你读书,他能听见吗?” 程婉蕴也不知道,但后世各种胎教理论数不胜数,想来是有一定道理的吧? 她把这些想法告诉了太子,刚出生的孩子会记得父母的声音,他可能不一定能记得实际内容,但却能留下一个模糊的印象。 还有人说,怀孕看刘亦菲的照片,孩子生出来以后也会长得像刘亦菲。 在这里,程婉蕴在和太子谈天时便将仙女姐姐改成了美人,把照片说成了美人画,说这些事情都是继母吴氏交给她的小窍门。 “您不知道,我那几个兄弟姊妹,容貌也不俗呢!” 但其实,这个多看美人生得孩子也会变好看的理论,才是真正的玄学,对于生男生女、高矮胖瘦之类的事情,还得基因决定一切。 程家基因好,全靠程世福那张无论怎么组合都好看的五官,她和弟弟妹妹长得都很像程世福,但又生得各有特点,而程世福能续娶吴氏,当然不是因为他是个穷酸县令,而是因为他生得相貌堂堂、身材高大。 但清朝人不知道呀,所以对于程婉蕴新颖的胎教理论,胤礽听得津津有味。 之后,他猛地想起刚才被程婉蕴揩油之事,不由严肃道:“既然孩子在腹中便能耳听八方、保有记忆,那阿婉你日后言行举止都得更加注意才是,你可……”胤礽说着说着又脸红了,小声道,“你如今怀着身子,可别做那些……那些事了,知道了吗?否则你我日后在孩子面前还有何颜面?” 言罢,还扬声让何保忠去找一本《清心经》来念。 程婉蕴:“……” 她七绕八绕说了那么多话,他怎么就没忘了这事呢? 幸好《清心经》的催眠效果也极好,程婉蕴没听两句便眼皮打架,睡得不省人事了。 胤礽:“……” 说好的一起给孩子读书的呢??说好教育要从出生前就开始的呢? 第二日天不亮,康熙宣布要登古北口长城,还要巡检柳林营,因此便在此多驻跸一日,不忙出发。 太子为此匆匆忙忙便出门了,程婉蕴在行宫无聊,却不敢乱跑,一则这里住的人多,还有宜妃及康熙其他贵人、答应等,二则也不识路,冲撞了谁就不好了,毕竟太子不在,她不能给他惹麻烦,便在院子里窝着。 她剥桔子吃着一边翻话本看,也不算无聊,午后太子一身热汗回来,痛痛快快洗了个澡,换上家常衣裳,才坐到她面前。 胤礽已从何保忠嘴里听说了阿婉一直没出门的事,心里暗暗叹息,她在这些事上,总是这样敏锐、乖巧、安分。 他在这个位置上,自然容易吸引众人的目光,旁人或许不敢在他身上动歪脑筋,却未必不会将矛头对准阿婉。 若不是今早出门太急,他本该多提点她几句的,但没想到她心里正如明镜一般。 他心里有些内疚,便温声询问:“闷不闷?要不要带你去喂小鹿?” 在他们所居住的巴克什营行宫和两间房行宫附近蓄养了大批麋鹿,在层次分明的连绵秋色中,既可以赏山原之景,还能看鹿群奔腾,运气好还能捡到麋鹿的鹿角! 圣诞老公公的麋鹿嘛?她还没见过! 程婉蕴完全心动! 之前她一个人不敢出门,但有太子领着就无所畏惧了,她连忙换一件轻便的衣裳,便跟着太子步行前往附近的麋鹿园。 在清朝,麋鹿是一种象征吉祥的动物,所以清朝皇室在围苑特别喜欢养鹿,程婉蕴和太子爷走到园外,就能看到一群一群散落在广阔的丰美草场中的麋鹿。 一只就有一人高!这叫小鹿? 真的好大啊! 程婉蕴扶着木质栅栏,风迎面吹来,远处,几只麋鹿跳跃着穿越草场上潺潺的浅溪,身后便是连城一片的秋黄树林,美得像一副画。 胤礽负手望着她眼睛亮晶晶、很是兴奋开怀的样子,不由也弯起嘴角。 带她出来,果然是正确的选择。 她那么开心,就像终于飞出牢笼的鸟儿,他望着这样的她,就好似自己也跟着挣脱束缚了一般,他的心也随着她的笑容而飞越重山,变得云朵般又轻又软。 “二爷!您瞧啊!” 忽然,胤礽袖子一重,原来是阿婉指着天空中南飞的雁群,让他也仰头看。 程婉蕴扯着太子的衣袖,胤礽举目望天,却看不出这些大雁有什么不同。 “哇!好大啊!”这些大雁飞得好低,她才知道大雁近距离看翅展那么宽大! 胤礽:“……”不然呢? 这时,忽然听到不远处“噗嗤”一声嗤笑,胤礽转头看去,却是老大、老三、老四、老五几人结伴正从另一头走来。 “二哥。”几个弟弟拱手见礼。 “二弟怎么带了个没见过世面的来?不怕跌了您太子爷的脸面?”唯有胤褆抱着胳膊冷冷往被胤礽挡了一半的女子那瞥了眼。 “见过各位爷,妾先告退。”程婉蕴听得心都“咯噔”一下,头都不敢抬,连忙福了福身,就转身要退下,却被太子爷伸手拉住了。 程婉蕴有些吃惊地抬头望去,却发现太子不知不觉已挡在自己身前,他的背脊像山峰一般隔绝了那些投射在她身上怀着恶意的视线,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坚定地握着她的手腕,她却心安了。 对呀,他是太子,她怕什么呢? 她总是忍不住拿悲情者的眼光去看现在的太子,都忘了他现在还是妥妥的大粗腿啊。 “大哥说话放尊重些。”太子冷冷道,“我的人和事,你还是少管。” “你——”大阿哥没料到太子会这样不给情面,他只是习惯刺几句,平常他为了彰显储君宽仁,不是从不计较的么?今儿怎么跟吃了枪//药似的? 因换老四院子的事儿才失了圣心,最近十分不顺的大阿哥忍了又忍,到底还是没敢再和太子再发生冲突,只是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一向沉默的胤禛突然开口解围:“二哥,我们几个家里人都在前头树荫下赏景,那围了帐子,还算干净。” “你们几时来的?”胤礽背在身后的手摆了摆,何保忠便无声无息地领着程婉蕴过去了。 “一早便来了,大哥说他昨个找到了一处猎鹿的好地方,本想邀二哥一起来的,谁知您一早被皇阿玛叫走了。”胤祉也跟着解释道。 登山巡营,康熙只让太子作陪,其他儿子都没叫,怪不得老大刚一见他就拿阿婉作筏子。 胤礽想明白来龙去脉,不由更生气了,老大那混性子!他瞅了瞅双手空空的几人:“各打了几只?” “快别提了,”胤祺憨憨脸上满是无辜,“大哥昨个已经来过一次了,那边的鹿都不知被赶哪儿去了,找了半天也没找见,就打了几只兔子和野鸭,拿给奴才们去处置了,二哥等会一并在这儿吃些烤肉?” 麋鹿园极大,而养在园子里的麋鹿都是年底皇庄要进贡入宫的,因此不能私自猎杀,他们几个说的应当是园子外围的野生麋鹿。 胤褆听了满脸涨红,冲着胤祺吼道:“怎么能怪我?还不是你们几个出来连狗都没带,那还怎么找?” 胤祉假装没听见,只是冲胤礽笑道:“二哥不必忧心,女眷们就在那树下围帐里另开一桌,我已命人回去拿酒了,咱们就在这吹吹塞外的风,边吃边聊,一定舒服。” 胤礽见都安置好了,便点点头。 程婉蕴跟着何保忠走近了树下围起的幔帐中,幔帐挽起了一面,能清楚看见里头铺了垫子,摆上桌椅,已围坐了四个年岁不一的女子。 她过来前,早已有太监通禀过,因此几人皆起身与她相互见礼,大福晋为尊,更做主叫随侍宫女再上茶点来。 程婉蕴托太子爷的福,坐到了田侧福晋下首、刘宋格格两人上首,入座后也下意识悄悄打量着大家,谁知才偷看一眼,就与对面四阿哥的宋格格撞上了眼神,两人都吓了一跳,又同时移开。 在她低头时,另外几位也暗中交换着好奇的眼神。 程婉蕴并不知道,她在几位阿哥所的后院里还是个名人呢! 40 交友 他明白过来,他又做梦了。…… 围帐选的地方视野开阔, 又有浓荫相庇,塞外的风轻柔地吹拂着帐子,旷野之上也分辨不出是哪个方向来的,只觉得从身到心都舒服了。 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长得很和气, 端坐上首, 穿着青绿色的缂丝蝶纹棉衬衣, 外头罩—件正红百牒金双喜单氅衣,头上戴点翠镶金钿子, 既显得富贵又端庄。 今儿出门是她主动向大阿哥进言, 说想趁着几个爷们外出打猎,她也和其他府上的女眷一起约着喝喝茶、说说话。大阿哥知道她是想趁着这个机会替他拉近与几个弟弟的关系。毕竟,能跟着阿哥们出来的, 不管是格格还是侧福晋,哪怕不是最受宠的, 也是在各自爷们面前有几分面子、能说上几句话的。 大福晋平日里很有些架子,从不屑与侍妾往来,连大阿哥府里的格格她都管得严苛,因此胤褆没想到她能主动说出这些话来。 他不由欣慰地拍了拍大福晋的手背,连声道:“你是正头大奶奶,这会子倒要让你和那些侍妾来往,真是委屈你了。” 大福晋虽有些勉强,但并不觉得委屈,皇阿哥里如今就她一个正头媳妇,底下全是小老婆, 她能怎么办?如今这机会难得,她折节相交,是替大阿哥和自己扬名, 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又何乐而不为? 但今儿出门前,她还是特意穿了一件正红的衣裳。 程婉蕴对这个颜色并没有特别在意,但三阿哥的侧福晋田氏——她就坐在大福晋左侧,她长了—张娃娃脸,身材又娇小,穿着水粉色绸绣百花镶边单氅衣,头上也相应地簪了—朵粉色的木槿花,显得十分清新活泼,她就在大福晋忙着招呼程婉蕴的时候悄悄翻了个白眼。 哼,能穿正红,显得她多了不起似的。 等大福晋又转过脸来,田侧福晋又恢复了她那甜美娇俏的模样。 而坐在程婉蕴右手边的两位格格,正与她年纪相仿,便是四阿哥的格格宋氏、五阿哥的格格刘氏。 这位刘格格便是之前因阿哥们集体逃学被罚后,康熙让宜妃挑了来伺候五阿哥的,她是那种骨相美人,穿的宝蓝色缎绣折枝菊花纹便袍,外头罩了一件掐腰坎肩,更显得她纤腰细细、婀娜多姿,此刻正假装专心喝茶,实则—双桃花眼—眨不眨地望着程婉蕴,对她满是好奇与亲近。 噢,这位就是太子爷心尖上的人,果然生得不俗,和她—样漂亮! 程婉蕴可不知道在阿哥所竟还流传着她的传说,但刘格格也很得五阿哥宠爱,而且刘格格觉着自己与这位毓庆宫的程格格十分相像:她阿玛也是县令! 因此格外有种惺惺相惜之感。 宋格格则生得眉目清秀,穿着打扮很低调,一件月白色荷花暗纹绸衬衣,外头也是同色的缎绣云鹤纹单氅衣,头上梳得小两把头,只戴了一只嵌玛瑙的珍珠流苏步摇。 她与刘格格不同,她原本只是四阿哥身边伺候的宫女,也是那次逃学后,四阿哥院子里进了两个德妃娘娘选进来的格格,她因此才突然被四阿哥宠幸,从一个奴婢飞上了枝头。 但宋格格知道,四阿哥对她实在称不上多喜欢,他不想宠幸永和宫的人,便只是需要有她这样一个人,好用来堵永和宫的嘴罢了。 因此她便养成了谨慎小意的性子,从来不敢多说多做。 她此次应邀前来,也是四阿哥想让她来,她才来的。 否则,她宁愿在屋子里绣花呢,宋格格慢吞吞地把目光往幔帐外头望去,阿哥们已经开始围在一起捣鼓烤肉了,木炭的烟气随风漫了过来,她却有些怅然,心里不住地嘀咕:唉,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呀? 程婉蕴若是知道宋格格心中所想,定会引为知己。 几个不熟的人坐在一起,她真的连寒暄都觉着浑身难受,连坐姿都渐渐僵硬了。 何况,大福晋那种居高临下、特意营造出来的和气,让她有种陪领导吃饭的错觉。 大福晋见气氛有些拘谨,便起身笑道:“几位妹妹年纪都比我小多了,想必正是爱说爱笑的年纪,怎么光坐着不说话呀?可千万别见外,你们先聊着,我去去就来,各位妹妹稍坐—坐。” 田侧福晋连忙跟着起身,笑着挽住大福晋的手:“嫂嫂,我陪着一块儿去。” 大福晋与田侧福晋在宫女的伺候下去一旁的小帐篷里更衣了,刘格格见她们的身影走远,竟忽然自个挪了椅子坐到程婉蕴身旁来,小小声声地说:“程格格,你生得真好看。” 程婉蕴呆:“啊?” 宫里的人说话恨不得用密码本加密,她入宫以来从来遇见过如此直白的人! 刘格格就笑了,明眸皓齿,眼波流转。 “等会我们挨着一块儿吃饭好不好?你看,我头上这个小簪子,是我自己做的,”刘格格向她展示自己头上—朵掐丝珐琅的小兰花,真是栩栩如生。 程婉蕴果然被那簪花吸引了,若她不说,她还以为是造办处的手艺,这是个手工大佬啊!程婉蕴由衷地惊叹了—句:“你好厉害。” 刘格格便更高兴了:“我还有好几根,还有缠花的,你喜欢什么花样?送给你!” 随后也没忘了—旁默默发呆的宋格格:“宋格格,你要不要?” 宋格格回过神,连忙摆手:“不用了……不用了……” “哎呀,别客气,相逢便是缘,我一个人快要闷死了,以后我们—起玩。”刘格格拉着程婉蕴和宋格格滔滔不绝,“你们喜不喜欢踢毽子,我带了好多小玩意解闷,明儿要不要约着一块儿踢毽子?不对不对,瞧我这个脑子,程格格现今可不能踢毽子,那我还有陀螺!我抽陀螺可厉害了!哎,要不——” 宋格格被热情的刘格格闹得满脸通红,—直摆手:“明儿只怕还要赶路呢……” “那你们要不要到我车上—起下双陆或是抹骨牌?这些我也带了!反正五爷准不在,他成天就知道在外头骑马,你们放心,我提前跟他说好,让他在外头骑—天马先别回来……” 程婉蕴忍不住想笑。 她面前这两个,一个是社恐(社交恐惧症),—个还是社恐(社交恐怖分子)。 幸好,大福晋和田侧福晋很快就回来了,刘格格耳聪目明,只见这人还没进来,她瞬间就挪了椅子回到原位,还若无其事地捻起—块糕点,安静文雅地低头咬了—口。 宋格格又呆了呆,都没反应过来。 程婉蕴也跟着低头喝茶,很努力很努力地把笑憋回去。 大福晋和田氏有—搭没一搭聊天,一会儿说管家的事儿,一会儿说怎么处置刁奴,宋格格早已两眼发直神游天外,刘格格自顾自把面前一碟子糕点都吃完了,还喝了两杯茶,程婉蕴憋笑憋得脸颊酸痛,她只抿了一口茶,没敢多吃外头的东西。 在她们把屁股坐痛之前,几位阿哥总算差人送来了几大盘烤肉。 大福晋与田侧福晋盘子里都是半只烤鸭、一只兔子,太监们已经用刀切开片好,整齐地码在盘中。另外每人还有一盘蒜蓉烤茄子、烤豆干、两串烤年糕。 程婉蕴与刘、宋两位格格只有兔子,没有烤鸭,但也有那些素菜。 她一眼就知道烤素菜是太子爷的安排,因为其他人显然是头一回这么吃,都觉得新奇惊讶,而且蒜蓉烤茄子太香了,实在让人难以忽视,刘格格一下就忘了大福晋在这儿,伸长脖子狠狠闻了一下,闭上眼陶醉道:“这也太香了吧!” 她怎么不知道这边行宫的厨子那么厉害,闻着就比宫里的还好吃! 送东西来的小太监笑眯眯地介绍道:“给主子们请安,这些素菜是太子爷命人送行宫膳房送来的,再经各位爷亲手烤制,太子爷说光吃肉腻味,这样搭配起来才别有一番风味,还请大福晋、侧福晋、格格们慢用。” 大福晋赏了送膳的太监,笑道:“这是茄子吧?倒是新奇做法。” 田侧福晋眯了眯眼,也道:“怪不得人人都称赞太子爷体贴入微……” 她也只敢说这半句,但在座的人除了程婉蕴,都听明白了。 在宫里的时候,她们就听说太子爷一日三餐,竟然都出自一个小格格之手,毓庆宫的李侧福晋被挤兑得连站的地方都没有,只能抱着养子避退三舍,还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田侧福晋更有体会,因为三阿哥有一回就让田侧福晋打发了两个膳房的太监去毓庆宫里学怎么做那什么鸡肉卷饼,还自己胡乱捣鼓,要学着窖什么蜜桃乌龙茶喝,冲她嘟囔道:“那茶二哥宝贝着呢,大不了我自个做。” 而且,程格格怀有身孕,太子爷却还愿意带她来热河。 这些事情男人们不会留意,但她们都是宫里的女人,谁不知道谁呀,大福晋自打成亲以来和大阿哥那几个格格们斗得天昏地暗,也是花费了不少精神才把格格们尽数压服;田侧福晋是格格里头爬起来的,她们先前在后院诸侯争霸,只要不闹出人命来,爷们都不会多问一句,更不会替她们操持。 所以太子爷这样的举动,叫她们对比自个,都有点酸。 她们都看出来了,太子爷这是不放心把程格格独自留在宫里,要亲自放在眼皮子底下护着呢!女人们关在后院,对这种争风吃醋的事分外敏感,又因为立场不同,大福晋、田侧福晋听说后都暗自警惕,决定以后要对手底下的格格约束更严,但各阿哥的格格,都对程婉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羡慕与神往。 因此众人对这位程格格久闻大名,今日才得一见。 如今,这与往常截然不同的素菜烤肉,也让她们对程格格的受宠有了与单薄的传闻相比较,更加直观的感受。 尤其,程婉蕴盘里瞧着没什么特别的,似乎与大伙儿都一样,但她盘里的菜和肉做法显然与她们不同,兔子闻着就知道是麻辣味的,而她们都是平平常常抹了蜂蜜烤的。 就连太子爷选的这几样素材,一看也知道是程格格日常爱吃的! 大福晋心底一阵一阵在发酸,太子爷竟然能记得一个格格的喜好口味!她看着盘中的烤鸭,越发觉着碍眼,她一向嫌鸭肉腥膻,从不吃鸭子,大阿哥却哪里记得?她接连怀孕生了三个闺女,大阿哥扭头就歇在格格屋里了,还怨她肚子不争气。 想起来就生气,大福晋倒了胃口,只挟了几筷子茄子,就不再动筷了。 田侧福晋就没这些糟心事,她爹是笔帖式,她自小识文断字,与精通律历、喜好书法的三阿哥情投意合,哄着三阿哥给她请封侧福晋以后,如今手底下的格格都得仰仗她每月小日子来了,才能有机会见上三阿哥一面,因此她打心眼里瞧不起大福晋,也瞧不起其他格格。 她就是十分平等地蔑视所有人:没一个能打的! 但她面上一点也看不出来,笑呵呵地和大福晋说话,言辞文雅,让人如沐春风。 宋格格见大福晋不吃了,她也赶紧放下筷子,然后又开始发呆。 刘格格倒不管这些,埋头苦吃,直到光盘为止。 程婉蕴则看着那只烤得冒油、裹满辣椒酱的喷香兔子,不由会心一笑。大概是她之前念叨什么麻辣兔头、麻辣兔丁,被太子爷暗暗记在心里了。 吃饭的时候,刘格格真的挪动椅子挨着她坐,虽然用膳时得食不言,但看她那双灵动的眼睛就知道她说什么了,简直满眼都写着“好吃”。 程婉蕴又差点被她逗笑了。 但这顿饭还是吃得她有些食不下咽。谁懂啊,就是那种被迫参加团建饭局的感觉! 好不容易等到散了席,何保忠叫小太监来接了,程婉蕴便立刻站起来,和大福晋、田侧福晋、刘宋二位格格告别,其他人都是说些客气话,唯有刘格格真心实意地拉了她的手,十分依依不舍:“程格格,难得不在宫里,回头我再寻你玩。” 程婉蕴也觉得她性子很有意思,而且她是五阿哥的格格,好像也用不着忌讳什么,便好好地答应了。 至于宋格格……哦,她还在发呆。 其他几个阿哥是带着人骑马来的,大福晋她们则是坐轿子,因为太子爷驻巴克什营行宫,其他阿哥则是住更远一点的两间房行宫,不同路,便早早分别了。 巴克什营行宫边上就是麋鹿园,只有两刻钟的脚程,两人便还是走回去。 程婉蕴回到太子爷身边终于松了口气,她伸手去拉他的手,太子被兄弟几个敬了好几杯马奶酒,脸有些红,掌心也热热的,像是火炭似的,但在这样有些寒意的深秋,正好当暖手宝。 她十分不客气地把太子爷的手拉到身前,用两只手抱住。 胤礽好笑:“伺候的人不是给你装了手炉?” “手炉子又沉又硬,哪有您的手舒服。”程婉蕴靠着他甜甜一笑。 胤礽无奈,便让她一路握着,两人走得慢慢悠悠,还时而点评路边的野花野草,程婉蕴还看到了许多如雨后春笋般突然冒出来的茶棚、小摊,还有很多挑着担子的小贩,一直在禁军外围流连不去,但他们生意不错,几乎摊子前头三三两两聚了好几个人。 程婉蕴很惊讶,这些百姓居然有这胆子敢一路跟着御驾,还做生意呢。 胤礽倒是见怪不怪:“这都是附近村落的百姓,皇阿玛曾下旨行围路上不许惊扰百姓,何况咱们每次都带着八旗官员将士、皇子宗亲,再加上身边奴才、扈从、亲兵,成千上万人浩浩荡荡而来,人马皆要吃喝嚼用,便聚集了不少商贩。” 他们挑着东西,一路远远跟着车马,等御驾布围扎营或是驻跸行宫了,他们便会在御道搭棚子、设布帐,就像乡镇赶集一样,沿街出售各种各样的商品。 程婉蕴心痒难耐,很想去逛逛。 难得出宫一趟,她就像骤然落入烟火人间一般,瞧什么都喜欢。 而这样的机会,回宫以后恐怕也不多了。 所以她抱着太子爷的胳膊摇了摇,摇了又摇:“咱们用完晚膳,也来逛逛好不好?” 胤礽被她摇得心软,便让何保忠去找几套不显眼的平头百姓衣裳,再换一兜子铜钱来,这可把何保忠愁坏了,铜钱好说,但平头百姓的衣服行宫里哪有这玩意儿?后来他只得舔着脸去寻了额楚,请他派人快马去附近镇上的成衣铺子赶紧买上几件。 等衣服买回来,他们也休息好、用完晚膳了。 程婉蕴梳了妇人髻,卸下所有钗环,废了不少劲才从首饰盒底下翻出一根银簪子戴上,这还是当年她进宫的时候带进来的。最后换上细棉布的小袖衣和长裙,还挺像那么一回事的。 胤礽穿的一身蓝布长袍,外罩降色马褂,竟像个斯文的教书先生。 程婉蕴瞧着他捂嘴笑起来。 “二奶奶,咱走吧,”胤礽煞有介事地拉起她的手,“爷昨个刚发了饷,荷包鼓得很,今儿带你好好逛逛,想买些什么呀?” 她也配合着演上了,甩着帕子道:“二爷既然这么说,那我可得好好想想,俗话说得好,小孩才做选择,大人全部都要,那不如胭脂水粉、金银首饰、衣裳鞋袜,都来上一点吧?你可别小气!” 胤礽笑得肚子疼:“这是哪来的俗话啊?” 两人说说笑笑出了门,亲卫和哈哈珠子也乔装打扮,散入在人群中。 正值入暮时分,夕阳正没入青山,霞光映红了半边天,新月如钩也悄悄地爬上树梢头,御道两边小摊越发挤挤挨挨,已占据了大半条路,比之前他们回去时看到的又多了不少,胤礽便一手揽了她的肩头护着,一手提着风灯,看着她像个孩子似的贪看那些在他看来粗糙、平平无奇的小玩意儿。 他深居宫中,离宫的次数屈指可数,就是出去了也担着差事,没空闲去外头逛,当然,他更想不起来要去逛什么集市,今日对他来说,也是个新鲜的体验。 捏了泥人、买了糖葫芦、挑了盒胭脂,还有一个说书的,一张破旧的木桌前聚焦了不少人,程婉蕴也拉着太子驻足听了一会儿,说书人有一把好嗓子,讲了许多笑话,逗得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的笑声。 真的太开心了。 程婉蕴一点也没想到自己还有机会出宫逛集市,这回不仅让她大开眼界,还将她自打怀孕以来时不时冒出来的担心、不安,全都随着这广阔天际、人来人往散去了。 她感到自己正真切地活着,似乎一点也不怕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她忍不住钻进太子的被窝里,搂着他亲了又亲,直到太子喘着气把她轻轻推开,再这样下去,他就忍不下去了。 没成想,程婉蕴便又趴在他耳边一个劲地说谢谢,说着说着没忍住又咬了他耳垂一口。 她一直觉着太子爷的耳朵生得很可爱,他耳朵小小的,耳垂又很圆,摸起来软乎乎,特别舒服。以前滚床单的时候,她只要一咬太子的耳朵,他就会动得更厉害。 所以她这一咬,胤礽实在没法子了,又气又满心躁动,不由把人捉过来抱着,又把她两只胳膊全都搂住。 程婉蕴挣扎了一下,就听太子爷哑着嗓子说:“祖宗,求你别闹了。” 听那声音颇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程婉蕴立刻老实了。 见她乖乖不动弹了,胤礽咬着牙根从枕头底下抽出来那本《清心经》,念了两遍。 好不容易自己心情平静下来,他扭头一看,程婉蕴早已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正在他臂弯里香香甜甜地打着小呼噜。 胤礽:“……” 好气。 他瞪了她一眼,但程婉蕴睡得特别熟,一点也没感觉,甚至一个翻身就翻到床的另一头去了,看她被子都踢到床脚去了,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却还是捞起被子将她从头到脚盖得严严实实,又在她额头落下轻吻。 之后,胤礽自己睁着眼死活睡不着,干脆打算坐起来读了一会儿书,结果程婉蕴柜子里除了《徐霞客游记》、《史记》全是各式各样的话本子,他随手抽了一本翻了翻,结果看得越来越精神,本想着看一刻钟就罢了,最后打着哈欠,硬是一口气读完一本才罢休,再一看刻漏,已经将近三更。 明儿午后就得启程了,又得骑半日的马,胤礽连忙吹了蜡烛睡下。 迷迷糊糊的,他好似有种从高处下坠之感,脚下仿佛是无穷无尽的黑暗,他一惊,却没有醒来,跌入了更深的梦境之中。 他明白过来,他又做梦了。 他忽然就想起当初,他决定带阿婉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认为他是过分宠爱她,宠得已没了理智。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除了那些对阿婉的偏爱与特别之外,还有一点掩藏在心底深处的私心,便是与这奇怪的梦境相关。 他想知道,离开后罩房、离开毓庆宫乃至离开紫禁城、京城,他还会不会做梦。 这个梦是因为地点,还是人。 如今似乎印证了他的想法,所有梦境的源头与身处何处无关,他以前只有在后罩房才会做梦,但现在离了京城上百里,他还是做梦了。 这些梦境被触发唯有一个相同之处,便是阿婉,是阿婉在他身边,他才会梦见未来。 他在混沌的梦境中,恍然大悟。 41 梦碎 “保成,别哭,阿玛在这呢。”…… 这次的梦境, 与往常不同。 梦中四季颠倒,炎夏溽热非常, 他正漫步在一座静谧的庭院中。庭院里的草木花树生长野蛮, 满地荒草萋萋,好似许久没有人打理过了。胤礽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一时还认不出是宫中何处宫殿,他登上地势较高的亭台上眺望, 在朱红宫墙之外, 竟还立着一圈高高的砖石高墙, 而高墙内的倒座房均改成了看守值宿之处, 那黑黢黢的砖墙只开了一处四尺见方的小门,又还有带刀侍卫日夜轮班把守。 胤礽的记忆中, 并没有这样的地方。 他心中不安之感更甚, 拾阶而下沿着曲折长廊一路行来, 他再没有遇见任何人, 这样大的宫殿居然没几个伺候的奴才, 唯有午后的蝉鸣在耳边呱噪, 那凄然的声音高低起伏嘶叫不绝, 却无人持杆粘蝉。 正有些迷惘之时, 胤礽终于望见了长廊尽头又有一处角门,几个老苏拉费力地运了一车冰块进来,胤礽便跟着那嘈杂的脚步, 穿过一道又一道被严密看守的门, 最终停在这处宫殿的最深处。 苏拉们运着冰块进了地窖, 胤礽却望着不远处默默站住了脚。 盛夏的日光如此明媚,却照不进面前这座深深的殿宇,除了重兵把守在门外, 只有阴凉的风穿堂而过。 恍惚间,他走进了那间屋子,隔着朱漆斑驳的陈旧门扉,他看见了一个背对着自己的男人,那男人的背影清瘦非常,只犹如木雕泥塑一般一动不动地坐着。 那背影很有些熟悉之感,胤礽怔忪着,心头却渐如擂鼓,不自觉饶过屏风,向那间屋子里头迈动步子。 谁知,那人突然站了起来,手脚跟着发出了铁器碰撞的声音。 胤礽目光不由一缩。 沉重的脚镣随着他蹒跚的步子不断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他终于要转过身来了。 胤礽莫名屏住了呼吸,心越跳越乱。 忽然,却有另一处急匆匆的脚步从胤礽身后传来,那戴着脚镣的男人似乎也听见了,身影顿了顿,又脸朝里头坐下了。 来人大步穿过了胤礽在梦中的虚影,对着屋子里的男人冷冷道:“二阿哥,还不跪下接旨?” 屋子里坐着的男人这才闻声转过身来,露出了一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他面容憔悴、脑后辫子蓬乱,却唯有一双乌黑的眼眸,仍然蕴藏着不屈的骄傲与光芒,像利剑一般朝来人射去。 “大哥,怎的?你又要如何?我的皇太子之位是皇阿玛给的,如今他要收回去便收回去,但……”男人看也不看他手中圣旨,只用嘲讽的目光盯着来人,“即便我被废了,也轮不到你来耀武扬威!” 梦中的胤礽如遭雷击! 此刻在屋子里对峙的人,正是已过中年的胤褆与胤礽! “皇阿玛让我将废太子诏书,拿给你一观。”胤褆抬手扬了扬那卷明黄色的圣旨,语气里满是恶意,“二弟,皇阿玛已决心要将你的罪过敬告上天,你到现在还不肯认罪吗?” “认罪?”已尘霜满面的胤礽嗤笑出声,旋即又沉下脸来,目光幽幽地望着胤褆,“皇阿玛若说我有种种不是,我认,但你们强要扣在我头上的弑君谋逆之罪,我绝不承认。即便皇阿玛要审我,我也是这句话。” 胤褆厉声诘问:“你先前在围场半夜窥视御帐,还敢说自己没有弑逆之心?”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胤礽冷冷地背过身去,“你们说我殴打王公大臣,说我指使奶公凌普私吞蒙古贡马,还说我与索额图相谋大事,桩桩件件都要置我死地,这些罪名难道还不够么?又何必还要来这一遭?认罪……呵,你怎么不请旨杀了我?把我关在这儿,就显得你们仁慈了么?你以为我被废了,你就能当太子了?大哥啊大哥,你还是这么蠢,蠢得让人发笑!” 胤褆勃然大怒:“你在这儿说的每一字,我都会上奏皇阿玛知道!” “快去吧,皇阿玛不是已然信了你们的话,认定了我犯下种种十恶不赦的大罪了么?合该将我处死,这地方多好啊,很清静,正好当我的棺材!” 胤礽说完,便好似用尽了全部力气一般,屋子里猝然一静,只有胤褆怒气粗沉的呼吸声与刺耳的铁链拖拽之声。 他拖着脚镣,合衣卧在榻上,自顾自闭目假寐。 惹得胤褆拂袖而去。 此时此刻,梦中到访的胤礽早已心神俱裂,他呆呆地站在那儿,身子像一截烂木头动也动不了,头脑也麻了,犹如被扯乱的棉絮,糊涂成一片。 哪怕之前的梦中,他已经知道二十年后将被废黜,但却不知道具体罪名,但如今……什么叫做弑君谋逆……胤礽他不敢相信将来他是因此被废的!他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会对皇阿玛有这种念头?!绝不可能! 老大指责他在围场曾窥伺御帐,这又是怎么个说法? 和之前那个破碎凌乱的梦相比,这个梦境给他的精神冲击太大了。就好似之前只是有人告诉他你会死,这会却将他的死法都摆在眼前了!他内心的酸楚哀痛犹如潮水般席卷了他的神智,就像有一把尖刀正插在他胸腔里搅动一般,他面上血色尽失,只是定定地望着那床榻上一点一点被阴影笼罩吞没的单薄身影,他好似已经死了一般,再也没有动弹过。 他以后竟会变成这样么……戴着脚镣,比那刑部的重刑犯还不如…… 胤礽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那间屋子的,下阶梯的时候甚至腿软得摔了一下,他浑浑噩噩地走出了宫门,站在那狭窄的夹道里,抬头去看那高高耸立的围墙,在阳光下却好似一道无法翻越的天堑。 原来这个他不认得的宫殿,便是关押他的地方。 不远处,那道小门前,两个看守的兵丁正背靠在铁栅栏处剔牙扯闲篇,胤礽蓦然听见了一句:“前日中暑死了的女人,早上抬出去了吧?” “嗯,万岁爷下旨让内务府按和硕亲王侧福晋的礼下葬,又说以后每日需给二阿哥供冰,一切与二阿哥还在毓庆宫时一样,不许下头再有所怠慢……” “也是,这鬼天气,若不供冰,迟早要出事……哎,那死的女人是谁呀?” 听着听着,胤礽发觉自己的身子越发轻了,似乎就要随风而去。 “你没瞧出来么?二阿哥单独拘禁在此,太子妃……呸,二福晋带着女眷圈禁在撷芳殿,当时太乱了,二阿哥也病得不轻,唯有此女不离不弃主动请旨相伴,万岁爷便准了……到底是父子,不愿二阿哥落得个没人照看的境地,这才进来的。谁知入伏后内务府向上头请旨是否为二阿哥处供冰,却被直郡王拦了未奏,倒叫她无缘无故成了枉死鬼……” 那是胤礽在梦中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他已经被这梦境的风卷走,那两个兵丁的话语也遥远得好似要散落在这不知来处的风里,那些声音明明很轻很轻,却在入耳的那一霎那,猝然化作一柄重锤,将他全身筋骨都一节一节地敲得粉碎,他的泪水这时才彻彻底底流了下来。 “那女人原是二阿哥的侧福晋程氏啊……” # 挣扎醒来后,胤礽头疼欲裂,浑身无缘无故地打起了摆子,连起身的力气都没了,抖着手再一模,身上的寝衣都被冷汗浸透了。 他一下就意识到自己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这病没法子像先前那边糊弄过去,他得想个法子……想个好法子。 见窗子外头还黑着,他什么都顾不上了,顶着一头冷汗步履蹒跚地下了床,立刻叫来何保忠,在他吓得话都说不清楚之前,让他帮他换上一身骑马的衣裳。 “走……背我出去……”他说了几个字,就只顾趴在何保忠背上直喘气了,“别留在这,咱们悄悄地走,快!” 不用多说,何保忠一下就明白太子爷要做什么了,他也知道太子爷生病这事一向牵连甚大,为保下小命,连忙将他背起,呼哧呼哧往外走。 何保忠熟练地捞起门后悬挂的箭囊与长弓,另一手眼疾手快抓起水囊,等到了行宫后门,又先将太子爷安顿在廊下,自个去马厩牵了一匹马一条狗,看马厩的老太监见是太子身边的何总管,点头哈腰地迎了他进来,何保忠趁此机会说了一句:“太子爷要出门猎鹿,你们马可喂饱了?” 这个点虽然还太早,但有些贵人就喜欢摸黑上山打猎,这才彰显得出厉害呢!老太监没多想,连拍胸脯:“何总管,太子爷的爱马,奴才全喂的是青稞、黄豆掺起来的精料,昨个还在草料里添了上好的大粒青盐,好得很!您只管放一百个心!” 何保忠仿佛很满意地转了一圈,镇定地牵上太子爷最喜爱的黄骠马和精明能干不爱叫的老黄狗,回廊下接应了太子,扶着太子上马,用相同的理由命令值守禁军开了门。 胤礽头昏眼花,握着缰绳的手都在发抖,却还是强撑着直到行宫的灯火被抛在远处,门口的禁军都瞧不见了,才松了力气趴倒在马背上。 索性这马跟了他好些年,极通人性,性格也乖顺得很,见他脱力趴着,缰绳都握不住了,也没有烦躁,反而打了个响鼻,自个将缰绳咬在嘴里,马蹄走得更稳当了。 离这儿最近的就是麋鹿园,他们便直奔那儿去。 自打起身以后,胤礽难受得看东西都天旋地转,但方才伏在何保忠的背上,将要出门那一刻,却还是回头望了一眼。 床帐子被风吹得扬起了一个缝隙,阿婉安睡的身影让他稍稍安心。 胤礽连哈哈珠子也没带,只带着何保忠一个人,何保忠被狗牵得跌跌撞撞,他一路昏昏沉沉地趴在马背上,两人趁着黎明前漆黑的夜,走到麋鹿园。 他们停在密林之中,先将狗散了出去,何保忠就把自个当做肉垫,让胤礽能靠着他休息。 胤礽睡不着,冷汗止不住地流,直到天际四角慢慢露出青灰色,他手上力气恢复了一些,没一会儿,那条跟了他已经十年的老黄狗便从草丛里钻了出来,它也不吠不叫,两只眼睛在黑夜里好似灯笼般发着绿光,只低头咬了咬胤礽的裤子。 胤礽知道它寻到猎物了,跟着走了一刻钟,原来这密林深处有一处水潭,茂密的树林将清寒的晨光分割成一束一束的光柱,散落在铺着厚厚枯枝腐叶的土地上,几只鹿披着晨曦低头饮水,其中还有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麋鹿。 胤礽从箭囊里抽箭,抬手搭弓射箭。 他八岁就会双手开弓了,五六岁跟着康熙去景山骑射打猎,就射中一鹿、四兔,康熙十分高兴,听说康熙连着三天在上朝的时候和文武百官夸赞:“朕的太子好棒棒……”听得大臣们牙根发酸,又只能也跟着夸:“是是是,皇上您说的都对对对……” 康熙二十一年行围时,胤礽还射死了一只老虎。 就骑射功夫来说,胤礽并不逊色,他只是单纯没那么喜欢,所以才会让人觉着在这方面比不上事事争先的大阿哥。 如今虽然病得厉害,浑身上下都不自在,胤礽还是抓准时机连发五箭,箭矢破空而去,掠风声惊动了安逸的鹿群,负责警戒的鹿发出急切的呦鸣,一瞬间鹿群作鸟兽散。 但或许是力气不足,他五箭中唯有一箭射中了那只小麋鹿的腿,麋鹿群受惊狂奔,老黄狗却低俯下细长的身子,像闪电般朝受伤奔逃的小麋鹿狂奔而去,一个飞跃就咬住了那小麋鹿的伤腿,将蹦得老高的麋鹿硬生生扯倒在地,滚出一地黄土。 那小麋鹿发出稚嫩的哀鸣,四肢还在不断挣扎,黄狗用两只前爪狠狠压住它的身子,直到此时才低声咆哮起来。 这只黄狗正是他五六岁打猎时,康熙送给他的,他给黄狗取名疾风,因它跑动起来迅疾如风,快如闪电,即便如今年纪大了,也不别的猎犬差。 胤礽见黄狗拖着麋鹿的后腿回来了,便松了一口气,扔了弓箭扶着一旁的树干不住地喘气,何保忠连忙过来递上水囊,他仰头喝了一口,却连下咽都觉困难。 “拿盐巴裹在鹿的伤腿上,别叫它断气了,等会抬着鹿直接去皇阿玛那儿,就说皇玛嬷近来有些食欲不振,我也担忧不已,想猎鹿送回京城给皇玛嬷佐餐,求皇阿玛能立即派人快马送回京城,好让皇玛嬷能吃上一口新鲜鹿肉。”随后,胤礽锐利的目光紧紧盯着何保忠,“何保忠,你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皇阿玛能处置你,我也可以。” 何保忠立刻就跪下了,重重磕头:“奴才知道轻重,太子爷宽心!” 他不是不识好歹的人,他知道太子爷对他们的心。 胤礽当然知道何保忠时常会被叫去乾清宫回话,皇阿玛从他口中得知他的所有事情,那些透出去的事情,自然也有他的默许。 连他都无法抗旨,何况毓庆宫这些奴才,相比较之下,何保忠已算忠心了。只是他现下这番布置,却是必须瞒着康熙的。 小时候,他一生病,毓庆宫里伺候的人就会杀一批再换新的,尤其康熙十七年,他不幸出痘,毓庆宫里更是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除了那时幸运未当值的凌嬷嬷,贴身照料他的其他两个奶母全被砍了头,贴身太监、宫女也被杖毙了一半,他又被放心不下的康熙从毓庆宫挪到乾清宫居住,也是在那个时候,已出过天花的何保忠被梁九功选中带到了他身边。 皇阿玛连着照顾了他一个多月,朝也不上了,奏章全部送到内阁,他衣不解带、全心全意地看护在他身边,直到他平安度过这一劫,康熙才又高兴得祭扫太庙,下诏书向天下臣民告知这一大喜讯。 他又怎么能怪罪皇阿玛因此迁怒他身边之人呢? 那会还小,也不懂何为生死,只知道很久很久没有见过其他奶嬷嬷了,以前总是陪他玩的小太监也不见了踪影,小时的他会在想起时追问他们的下落,但随着年岁渐长,他明白了他们去了哪里,明白了何为生死。 如今,他已经淡忘了他们的存在,甚至都记不清他们的模样了,但他却学会了保护身边的人,他如今大了,下头的人不敢违拗他的命令,只要过错全揽在他身上,他们顶多挨一顿板子,好歹不会有性命之忧。 他不敢多想,他脑筋就像那生了锈的柴刀,连块都豆腐都砍不动,他白日里与阿婉形影不离,晚上却生了急病,如今她有了身子,皇阿玛或许不会立即处置她,却会记在心里。 正如康熙了解他一般,他也对康熙的性子也了若指掌。 他这病的缘由,也禁不起康熙怀疑刺探,得寻个正正当当的,那为了皇玛嬷打猎才生病,这是孝心,康熙或许会怪他,却不会动怒。 这是最好的法子。 胤礽松了心神,伏在马背上再次昏睡过去。 # 程婉蕴起来的时候,才刚过了巳时(早上十点),她对自己没有睡到中午感到十分满意,今天又是早起自律的一天呢! 青杏她们已经备好了早膳,因在塞外,各种牛羊肉是最易得的,因此今儿跟着来的郑太监便给她预备了羊汤与锅盔,因她有身子,羊汤里添了羊大骨和干地黄、当归从昨夜小火慢炖到今早,将羊骨里的骨髓和胶质都煲得化在了汤汁里,煲得汤色光亮浓白,然后才将羊肉切成薄片,注入非滚的沸汤中,一烫熟便盛出。 锅盔干硬,但只要泡入羊汤中,叫它吸饱了汤汁,嚼起来那叫一个“美”! 程婉蕴吃得肚子浑圆,外头比京城里冷不少,但一碗羊汤下去她身上一下就暖和起来了,听说这羊肉是从蒙古来的驼队沿着黄沙古道千辛万苦载过来的,郑太监昨儿也去逛集市,眼光毒辣,一眼就相中了他们的羊。 这羊肉是草原上奔跑着长大的,与皇庄里头圈养的大不一样,瘦肉多肥肉少,吃起来没一点膻味,程婉蕴便惦记起太子,叫郑太监将那羊汤汤底留着,等太子回来给他烫一碗当点心吃。 她早上一起来就不见太子身影,不过这样的时候常有,而且十之**是被康熙叫去了,所以她都习惯了,也不大在意。 用完膳,她就和青杏碧桃一块儿收拾屋里的东西,昨儿康熙已定好了今日午后启程,旨意昨日便传了过来,所以她们得早早收拾装箱,再先搬上车去,等要出门了才不会手忙脚乱。 但收拾到一半,就有太监来说,先不走了,具体什么时候走,等万岁爷吩咐! 程婉蕴又只好把已经收好的东西重新摆出来。 等到了夜里,何保忠回来取太子的东西,她才知道,原来是因为太子病了,如今已被康熙接到身边亲自看顾,太医们都在那侯着,一时半会也回不来了。 何保忠只字不提是怎么生病的,也不提为什么好好的突然病了,程婉蕴虽然有点担心也有点奇怪,但也不敢多问,既然太子有亲阿玛照顾,想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她懵懵懂懂地点头,帮着何保忠收拾了好些太子的日常用度之物,谁知何保忠还悄悄地说:“太子爷私下吩咐,说还要奴才带一条格格常用的汗巾子回去,说是绣着猫儿的、大红绉绸的,上头还有个蝴蝶扣。” 程婉蕴脸一下就通红了。 何保忠不懂,但……以前她和太子爷做那“鸳鸯红被翻波浪,一浪更比一浪高”的事情时,拿那条汗巾子绑过眼睛,这东西可以说是她与太子爷共有的私密之物。 “太子爷要这个作什么呀?换别的成不成?”程婉蕴实在有点不好意思,本来汗巾子就是比较私密的物件,何况今儿那条好巧不巧正被她用来裹胸。怀了身子以后她前头也发育了不少,沉甸甸的,用肚兜已经兜不住了,因此近来都用汗巾子裹胸,可现在怎么拿出来啊! 太子爷生病了怎么还有心思想这些啊!平日里义正言辞念经让她控制的人是谁是谁!程婉蕴内心的小人不停地嗷嗷大叫。 何保忠咧嘴一笑,没说话。 程婉蕴就知道不成,她叹了口气,叫何保忠在外面稍侯,自个进了里屋,把门窗都关得紧紧的,脱下外衣解开了汗巾,缠起来用几块布头包了又包,才亲手塞进太子爷要带走的包袱里,往包袱底下藏了又藏,还拿不少衣服往上盖住。 她都没脸出去见人了! 但她的确是误会太子了,胤礽还真不是为了这个。 他现在刚吃了药,正昏昏沉沉地睡在康熙的屋子里,额头上敷着冰凉的帕子,康熙把书桌搬进了屋子里,一边处理国事一边守着儿子。 胤礽强撑着出去猎鹿已经耗尽了心血和精力,回到行宫没一会儿便烧得人事不省,虽然后来也醒了一会儿,还能说话、吃药,但还是把康熙吓得三魂七魄飞了一半,连忙把随行的所有太医都叫了过来,后来忙完了一问才知道这生病的缘由,既生气又感动,把自个弄得不上不下。 他虽然很生气太子半夜去猎鹿,但想到他是为了皇太后,责骂的话又说不出来。这一腔怒火没处发,康熙就连想到一定是大阿哥带的坏头,昨个他不是也大半夜去猎鹿了么?结果呢?他这个皇阿玛连根鹿毛都没见到,这打到的猎物全进了自个的肚子,一点也没想起要孝敬君父、祖母! 和太子一比,高下立判! 都怪他!没点兄长的样子,瞧瞧太子有样学样,都闹病了! 康熙气不过,便叫了个太监,去隔壁两间房行宫把大阿哥从床上薅起来臭骂了一顿,直把大阿哥骂得两只眼都成了圈圈蚊香,满脑袋问号,都不知今夕何夕了。 大阿哥:他是谁?他在哪儿? 总算把一肚子火气发泄出来的康熙又进去看太子,就见他面色青白、紧闭双眼地睡得极不安稳,烧得都干得起皮的唇动了动,看那嘴型,他正在梦中无声地呼唤着:“阿玛”,随即一滴又一滴的泪水便从他眼角流了下来, 康熙一下就想起当年太子出痘的事,那时候小小的太子也是这样躺在他怀里,睡梦中哭着叫阿玛,他从小没有额娘,摔了痛了病了,只会扁着嘴巴喊阿玛。 还更小一些的时候,约莫一岁两岁,他年纪小口齿不清,怎么也学不会“皇阿玛”这么复杂的三个字称呼,康熙便化繁为简,先教他说阿玛,因此太子来到这世上起,学会的头一句话便是:“阿玛”。 康熙这下简直心痛如绞,连忙过去握住太子的手,就像小时候一样,一遍一遍地说:“保成,别哭,阿玛在这儿呢。” 42 呓语 康熙在巴克什行宫中驻跸之处题…… 康熙在巴克什行宫中驻跸之处题名为“清虚玉宇”, 整座殿宇位于整个行宫地势最高的高岗云山之上,可俯瞰四周重山飞翠,长城如龙。 清虚玉宇的建筑结构别具一格, 正殿是圆形高阁, 四周联通回廊,南面还有配殿, 整体是外方内圆的模样。因此正殿十分宽阔, 造办处妙用屏风、碧纱橱将里头分割了好几进,便于康熙日常起居。 当夜,康熙便歇在了一屏之隔的外间, 反倒把龙床让给太子养病。 塞外天气冷得早,月色都显得孤高, 好似天上寒泉倾落, 触手似冰。 周遭静谧非常,连值夜的太监们偶尔走动的声音都听不见了,在这寂静的夜里,康熙辗转反侧无法入眠,望着长窗外头高悬天际的月亮,难得地开始检讨自己。 太子生了病,这样呼吸短促、苍白地躺在床榻上时,康熙揪心之余, 才忽然注意到,太子还是少年人的身量, 瞧着甚至有些单薄, 而平日里那沉稳端肃的模样褪去,竟将他躯壳里的脆弱都袒露出来了。 生病了,也下意识地喊阿玛。 康熙默默叹气, 他的太子……还是个半大孩子。 他总希望太子能与自己比肩,他八岁登基,十五六的时候都已擒完鳌拜了。他吃了许多苦,忍下许多常人无法忍耐的事,因此对太子也不肯放松,不免期望他能做得更好,他希望太子像他。 但太子似乎更像赫舍里。 太子只有两三岁时,就格外黏他。哪怕要上朝,太子也常常闹着要跟。于是很多时候,康熙在前头,太子便在后殿与太监们玩耍,直到等他下了朝,才喜笑颜开迈着小短腿扑过来,他那时候总有很多的问题,比如为什么鸟会飞啊,为什么云是白色的啊,为什么皇阿玛要上朝啊。 有时候某些臣子奏事奏得太久,太子在后头等得烦了,小孩子的倔驴脾气上来,谁也不要,就闹着要他背,把周围伺候的奴才们吓得全都滚到地上磕头,但康熙却嘿笑着,望着太子那气鼓鼓的模样。 最后他真就这样蹲下来,把太子背负在背上,一路听着他的童言稚语,心里满满当当都是暖软的爱意,慢慢朝乾清宫走去。 那时候,他觉得他是大清的现在,而整个大清的未来亦在他背上。 等到太子渐渐长大,他也渐渐发现太子为人处世与他完全不像,莫名的失望好似种子深埋心中,在他每一次意识到这件事之时,冒芽抽条,生长得越发高大。 温柔、长情、仁善、宽和,康熙不知道这对于一个君主而言是不是一件好事。但这些品质让他在那么多兄弟里像颗金子般熠熠生辉,也让康熙明白,太子的确不像他,他并非开拓之君,但他应该会是一个很好的守成之君。 在这个再普通不过的夜晚,康熙突然就想通了。 所谓祖宗基业代代传,有君主负责打江山,也该有君主负责守江山。 以往是他着相了,大清不需要第一个康熙,大清需要一个能团结满汉各族、不断革新的明君,他只需要保证太子日后会成为这样一个人就行了。 心结已了,康熙睡意袭来,心头那株所谓名为失望的绿芽也被他连根拔起了。 浅眠了一会儿,康熙忽然被内间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吵醒,他连忙起身,里间胤礽已被迫坐起身,正无力地倚靠在床架上,无法自控地咳个不停。 “保成?”康熙进来一探他额头,又烧得滚烫,立即就要扬声叫太医,却被斜旁里一只汗津津的手拦住了。 “皇阿玛。”胤礽烧得神智不大清醒,他只要一闭上眼,就会想起那个梦,他好像不断被那梦境困住,重复地听着皇阿玛对他的怒骂,重复地看着自己悲惨的结局,重复听见阿婉中暑而死,他眼前被汗水模糊一片,只能勉强看清皇阿玛的轮廓,他便下意识紧紧攥住那片明黄色的衣角。 “皇阿玛,我若有做的不好的地方,您打我骂我,可别……别不要我……” 康熙一愣,心里微微一酸,温言道:“傻孩子,你这是病糊涂了,朕怎么会不要你呢?” “小时候字写不好,您就一遍一遍地教我,我拉不开弓,您也一次次陪我练……现在……以后……您再教我……我会好好学的……”胤礽稀里糊涂颠来倒去地说着,康熙没听明白,他却又脱力地躺倒在床上,康熙便起身给他掖好被子,俯身的时候,只听胤礽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您别放弃我。” 康熙怔了怔,干脆就坐在床沿边上一直陪伴他重新安睡,久久忘了动弹。 隔天起来,康熙便唤来梁九功:“去查查,是不是有人对太子不敬?” 梁九功也神色凝重,躬身称是。 昨夜,太子迷糊中说的那些话,还是让康熙难以忘怀,他不知是太子病中糊涂遭了梦魇,还是有什么人在背后弄鬼?这事可大可小,他必须弄个清楚明白。 康熙一腔慈父之心全被胤礽那几句阿玛唤醒了,几个阿哥奏请要来探病,都被康熙布置的加倍课业给打发了,通通拘在行宫里写作业去,不许他们出去胡闹。 至于臣子就更不必说了,在事情还不明朗的情况下,他不能把太子的实际病情暴露在人前,储君这个位置,一点风吹草动都能闹得沸沸扬扬,甚至动摇国本,别说是突患急病了。 一大早,康熙鸡鸣时分便起身,随后先去院中打了半个时辰的布库,简单梳洗换衣,早膳还没用,便召集太医先查看胤礽的脉案,与太医们共同商定药方,他怕太医们为了自个的脑袋不敢用猛药,就拿些挑不出错的药方应付着,反倒耽搁了病程,于是自己细细推敲了几遍,才叫李德全亲自去盯着御药房抓药。 康熙盯着胤礽吃下药,又摸了摸他额头,见不烧了才点头:“朕平日里让你们骑马射箭、勤学武艺,就是为了强健身子,可见你平日里没有懈怠,这身骨还算结实,你瞧,如今可退烧了吧?” 胤礽脸色还不大好,听康熙这么说,勉强笑了一下:“多亏有皇阿玛教导。” 他醒了以后,只喝了几口米汤,因鼻塞咳嗽,这舌头都尝不出味儿了,更不愿吃了。 胤礽恹恹地推开碗筷,心想,若是阿婉在,她一定会想方设法做些好吃的,让人舒服的菜式,让他能吃下去。 阿婉她脑袋里的诸多歪理,听多了连他也入心了。 太医们认为生了病首先要清肠胃、排出宿毒,而且食物大多寒凉温热相克,吃了上火也不好,吃了太寒也不好,干脆不要吃最好。但阿婉的说法是,病了更要补充营养,否则生起病来怎么抗得过去,只管把你的五脏六腑当做两军对垒的战场,正是抵御外悔的关键时刻,若打仗连粮草都没有,怎能凯旋呢? 如今他竟也深以为然。 但这些话他是不会说出来的,因为皇阿玛不会听,他也是饿字决的信奉者。胤礽倚靠在床上,康熙就坐在前头宽大的桌案后头处理政事,屋子里十分安静。 胤礽不由望着康熙的背影出神。 这样如高山一般的人,渐渐与他梦见的那个年迈的帝王重合。 其实他的病灶在心里,身子骨没什么事,因此发了一夜烧,第一日起来便退了,只是喉咙还发涩发痒,时不时便有咳意。 他已经从最初的惊惶中缓过来了。 之前第三回做梦,那梦里的场景已成了他一块心病,只是那回他总算转圜了一半过来,心想着时日还长,又不知中途发生了什么才叫他走上了绝路,想来上天还会有示警的,他该沉下心来,好好做这个太子,好好孝顺皇阿玛,别行差踏错。 当时,他以为他的罪过是不孝,他日日反思自己是不是对皇阿玛不够关心,想法子当了好儿子,但这回这场梦却将他所有幻想全都打碎了。 弑君谋逆,哈,这么大的帽子,这世上大约寻不到比着更重的罪名了!胤礽倚在床头,不禁嘲讽地想,这不是恰恰证明了他无罪么? 要将他这个太子拉下马,又寻不到别的过错,便只能挑起皇阿玛对他的猜忌之心,再设一个让皇阿玛也不得不费了他的大罪,否则将立了三十多年的太子废了,怎么向这天下人交代? 但胤礽最奇怪的是,为何梦中的他毫无还手之力! 就像被提前剪除了羽翼一般。 胤礽闭上眼,是了,连他最后都落得这样的结局,赫舍里氏只会倒下更早,舅舅恐怕也不在人世了吧?梦中的他面对那咄咄逼人的老大说了一句“你们说我与索额图相谋大事”,这罪名落在他身上尚且镣铐加身,又妄论舅舅…… 原来如此……这样步步为营、环环相扣,不是一朝一夕能办到的,也不是莽撞愚蠢的老大一个人能办到的,墙倒众人推,除了老大、明珠与纳喇氏,一定还有其他人,他要想尽办法把这“众人”找出来! 胤礽又睁开了眼,憔悴的病容下衬得他眼眸亮得可怕。 他自己便罢了,他早也知道了自个将来不如意,可……为何阿婉要陪着他受苦,还送了命……这比一切都叫他更痛、更悔! 到了此时此刻,他心底还有种古怪的感觉盘桓在心底——这梦中之事,究竟是对还未发生的事务晓谕警示,还是梦里种种是已经……已经发生过了的事? 那究竟是一十年后的他,还是他含冤而死的前世轮回? 或许真是上辈子的事,只是那时他们吃尽了苦头,连老太爷都看不过去了,这才让他们又回到相识之初与一切都还没发生的时候…… 老/萨/满常说,人有浮魂,它趁人熟睡时便会离体而去,可以飘荡到很远的地方,人做梦就是浮魂外游的结果。 人还有转世魂,能够创造来生。 胤礽不知道自己是哪一种情状,但他无论如何都不能这样放任自流,若只有他自个便罢了,可还有阿婉啊! 说实在的,他真是不愿再去回忆那梦中的一切,可为了能提前防备着,能挽留阿婉的性命,在康熙出去召见臣工后,他还是闭着眼睛一点一点地琢磨。 这回梦里的言辞之间,他慢慢梳理出了被人捉住的那几个把柄: 一是殴打王公大臣,但不知为了什么缘由,又打的哪一位?若说是老大殴打王公大臣,还不让他那么惊讶,但这罪名扣在他头上,他就有些摸不着头脑了。他要处置人何必亲自动手?想必这里头一定有什么事儿叫人利用,他这才钻了圈套。 一是指使凌普私吞蒙古贡马,他用得着为了几匹蒙古马指使凌普私吞?什么时候开始他这个太子过得这么次了?皇阿玛为何让凌普任内务府总管,还不是为了他吃喝用度都不用受制于人,更为了防着有人利用内务府七司三院窥伺东宫、暗算东宫,这全是皇阿玛为了他的安全着想的!蒙古贡马哪一年皇阿玛不紧着让他挑?几匹马他还看不上眼,又何必私吞?这罪名怎么也有股浓浓的他那个好大哥的味儿?论爱马的程度,他才是那个年年都从外公索尔和那头弄御马来骑的人吧! 不过,苍蝇不叮无缝蛋,这话里话外,只怕他这奶公凌普平素贪得过了头,等他好了立刻就安排人好好查访! 三便是与索额图相谋大事,这罪名想必与梦中的胤褆所提到的半夜窥视御帐这件事有关系,否则他不会拿着这个话就断定他有谋逆之心。只是唯独这件事,胤礽一点也不心虚,他一百个相信自己不论如今将来,绝不可能有这样的心思。他是在康熙膝头长大的,当年围猎遇虎,康熙一下就挡在了小小的他身前,半点犹疑也没有,他是他的阿玛,这绝不会变,他哪怕杀了自个,也不会做那没人伦的事。 但舅舅……他那暴躁性子胤礽也不大放心,回去以后也得留心才是。但胤礽揣测这罪名不实的可能性更高,赫舍里氏是他最亲近的母族,只要安安生生等他登基就好了,何必按耐不住要谋逆?有康庄大道不走,偏要走小道? 以上这些过错,有的捕风捉影,有的模糊其词,连他这般细想想就能想出其中破绽,可为何皇阿玛却不曾怀疑? 究竟发生了什么,让皇阿玛连他也不信了?他敏锐地意识到,不管什么罪过,唯有皇阿玛对他的态度才是关键所在。 圣心难测。 胤礽苦笑着,他以往多少没将这几个字放在心上,他可是大清唯一的皇太子,是皇阿玛唯一亲自养大的嫡子,那些古往今来不得善终的前朝太子,又怎能与他相比?他会做得很好,会让皇阿玛满意骄傲的。 可经历了那么多事,他也明白这都是痴人说梦了。他多少次期望与皇阿玛还能如以前一般有纯粹的父子之情,但这两次梦境都将他这些傻念头狠狠敲碎了。 皇阿玛对他有父子之情,但这骨肉亲情仍抵不过手中权柄,猛虎身侧岂容他人酣睡?便是亲手养大的孩子也不例外。 胤礽认清了这一点,虽然心底悲凉一片,却不再迷惘了。 阿婉的梦擦亮了他自欺欺人的眼睛。 是啊,还有阿婉……她如今便十分苦夏贪凉,今年夏天是日日用冰的,那冰鉴一个屋里摆三四个也有,否则夜里都睡不着觉,可往后她为了陪他竟这样受苦! 胤礽眼眶又酸了。 他没遇着阿婉之前,从不爱掉泪,哪怕受了天大的委屈,也愿意生生忍着、挺着,实在是死要面子之极。可与她相识以后,他就变得心肠更软更棉了,什么面子里子,哪有她的安危重要? 想到这里,他真想搂着她、蹭蹭她的脸颊,再听她说说话。 但他病好之前,康熙是不会放人的。而且她现在是双身子的人,也省得过了病气给她,顶好还是不见面了。 胤礽从床褥子底下抽出那根汗巾子,捏在手里摩挲了一会儿,又压在枕下。 这条汗巾曾经在某些无法言诉的时候系在他眼睛上,又有着阿婉身上熟悉的味道,他当时头脑烧得冒烟,一时想不起别的,便让何保忠去取来,当然,他也没想到这东西曾被用来裹胸…… 如今想了阿婉,却也不大好意思光天化日拿出来,汗巾子这物件总不好轻易示人的,因此他每每夜里睡觉,才悄悄攥在手心里。 倒也奇怪,他自此能睡得安稳些了。 胤礽在康熙屋里足足养了四五日,总算药到病除,今儿起来自觉精神饱满,手脚也有力了,只剩下一点咳嗽,已然不碍事。 在巴克什行宫耽搁了的时日已经太长,见胤礽能行走自如,一顿能进两个饽饽,康熙便挟了一筷子茄汁鸡丝搁在他碗里,笑着问道:“朕预备吃了早膳就启程,你身子可好全了?能不能顶得住?” 胤礽连忙站起来,向前一步跪在康熙跟前,道:“回皇阿玛的话!儿子已大好了,就是骑一日马都使得,这几日让皇阿玛为儿子担心,是儿子不孝。” “和自己阿玛生分什么?坐着!”康熙摆摆手让他起来坐下,继续说道,“骑马便省了,仔细再招了风,那可不是玩的。你就陪着朕坐马车,咱俩父子在车里下下棋。” 胤礽自然应是,心里也有些受宠若惊,他这一病倒病得好:皇阿玛也不知多少年都没用这样和气、宽容的口气同他说话了。 大多时候,康熙一般说的应该是:“骑马便省了,你就陪着朕坐马车,朕再出几道题考考你。” 既然要启程,康熙自个也有不少要忙的。他叫了几个都统、总兵,定下了具体时辰和沿路的兵防,除了前头探路的哨马、断路的亲卫,康熙还从柳林营里抽调了几十个好手,伪装成百姓、商旅或是乞丐,混在人群里远远跟着,如此圣驾安危才得以保障。 胤礽见这儿暂且用不上他,便和康熙告假回去收拾东西,实则是想见见阿婉,也不知她在做什么呢?也不知他不在的这几日,阿婉睡得好不好、吃得好不好? 他不在她身边,她可别瘦了。 胤礽自个想得越发紧迫,只想立刻生出一双翅膀来飞到她面前,让她别为了他黯然**,消得人憔悴。 康熙早看穿了,倒没说什么,毕竟那程氏还怀着孩子,太子有些惦记也是常理,一挥手,就算知道了。 胤礽带上跟着他喝米汤瘦了小半圈但还有一百九十八斤的何保忠一步赶成两步走,走得飞快。 今儿有几丝雨点,却绵软纤细如尘烟,飘飘渺渺如轻纱,还未坠地便化在风里,染得天地间一片朦胧之美。胤礽便是在这样犹如仙境一般的天气里,臆想着阿婉得了消息在殿门前翘首以盼的模样。 不,还是不让门上通传了,他这般悄悄地回来,定能瞧见她惊喜万分的模样! 他住的殿宇离康熙的清虚玉宇并不远,穿过一条回廊再下云山便到了。 胤礽满怀期待,推开了房门。 率先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只烧着猩红火炭的炉子,炉子上头是一只大砂锅。 浓郁的香辣气息在他推开门的一瞬间扑鼻而来,进而席卷全身。 程婉蕴正悬在半空中准备夹肉的手微微一顿,扭头望去,呆住了。 她筷子正下方,是滚沸的鸡公煲。 胤礽也呆了。 这和他想的好像不大一样。 “一爷回来啦?”程婉蕴略微有点心虚,还是很有眼色地站起来麻溜地把人搀进来,“您现在能吃辣了么?这鸡做得可好吃了!” 太子生病,她却躲在屋子里大吃特吃,的确有些薄情哦?但她一不懂医术,一不敢去清虚玉宇见太子,那好像就只有好吃好喝把自己照顾好了…… 胤礽呆滞过后便笑了。 看见她一如既往开开心心,他也生不出什么气来,被她摁在凳子上,便也下意识地拿起了筷子。 一筷子下去又辣又香,辣得他刚好的喉咙都有些疼了,但却很过瘾,这菜有点像之前程婉蕴做过的黄焖鸡,但又十分不一样。 被打碎的辛辣香料完全渗进了鸡肉中,入口后便回味无穷,关键是鸡肉还又嫩又滑,里头还有洋葱、腐竹、玉米及各类时鲜青菜,尤其是腐竹,吸饱浓郁汤汁以后,就变得截然不同了,又软又香。 最让人欲罢不能的是,鸡肉吃完以后,程婉蕴叫人拿炭来,将砂锅继续加热,然后把已经泡开的粉丝加进砂锅里,用里头剩下的汤汁烫熟。 那一碗入味彻底的粉丝,让胤礽素了四五天的胃口猛然活了过来,吃完便满足地躺在暖炕上不动弹了。 程婉蕴也是,实在太饱,也挪到太子爷身边躺下,两人齐齐长长地喟叹了一声。 胤礽便替她轻轻揉肚子:“你怎么吃得多,却没怎么胖呢?” “有胖了一点点。”程家人大概都是不易胖体质的,程世福高瘦,她和几个弟妹也都是修长的类型,不过怀孕了以后她脸上的肉稍微多了一些,以前尖尖的下巴如今圆润了不少,但她四肢依然纤细。 今日她发觉自己的肚子比之前大了好些,但要脱了衣裳才瞧得出来,套在麻袋一般宽大的旗装里,还是压根看不出有了身子。 胤礽经过王格格难产那件事以后,也觉着还是别那么胖好,便点点头:“你要听官嬷嬷的话,她对女子生产这事没有不清楚的,若是叫你别吃多,你也要克制。” 程婉蕴当然知道轻重,小命重要,便乖巧点头。 胤礽也只回来陪了她一会儿,两人相拥着睡了一小会儿,很快就要启程了,他又往康熙的马车方向赶去。 但见过阿婉又吃了顿饱饭,抱着阿婉睡了半个时辰,他舒坦多了。这半个时辰的觉倒比他在龙床上睡得这四五日加起来还要好。 他出了行宫,先交代额楚:“接下来你不必再跟着我,先悄悄回京,去查查凌家在外头有没有什么不法事?小到偷鸡摸狗,大到谋财害命,只要查到的,通通都记起来报我!记着,不许漏出一点行迹!你可明白?” 额楚心中惊惧,凌家?不由踌躇问了个傻话:“爷,那凌总管也要查吗……” 胤礽冷声问:“凌普难不成不是凌家人?” 额楚忙请罪:“奴才愚笨。” “去吧。”胤礽淡淡道,“办砸差事你也不必回来了。” 额楚立刻满头冷汗跪下去,朗声道:“奴才即刻启程,一定办好。” 安排好了额楚的差事,胤礽心头微松,沿着已排成长龙的车马走到前头,正好遇见打马过来的老四老五。 胤禛先下马请安,开口关心:“一哥可好了?” 胤礽笑了笑:“一点小病,让你们白担心了。” 胤祺也下马过来关心了几句,然后踌躇了一会儿,小声挨着胤礽说:“一哥,我家格格刘氏……” 他吞吞吐吐把刘格格想找程婉蕴玩的事说了,说完脸都红了。这几日实在被刘格格缠得没法子,他今儿要不跟一哥问个明白,他晚上回去指定要被她揪耳朵。 胤礽还以为什么大事,之前一起在麋鹿园烤肉,他就听何保忠说了,对女眷那一桌发生的事儿了然于心。 老五这人性子憨厚没什么坏心眼,最重要的是他心里明白,不是那种让女人摆弄的糊涂人,若是大福晋,他一定会婉拒了。 于是他点头笑了笑:“只管去吧,两人能在路上作伴,是好事。” 胤禛听了便也道:“那我让宋氏也过去,正好一块儿说说话,也帮着一哥照顾照顾肚子里的小阿哥。” 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放,老四老五他都一样信得过,便都准了。 说完便和两个弟弟分别,上了康熙的马车。 康熙正在摆弄棋盘,见他过来便招手:“保成,不要多礼了,过来坐,咱们爷俩多久没下过棋了?手可生疏了?” 胤礽如今面对康熙不免打起十一分小心,还是行了礼才坐下,帮着康熙摆棋子时只是跟着微笑道:“皇阿玛国事繁忙,今儿能抽出空来指点儿子下棋已是不易,儿子心里高兴还来不及呢。” 至于是多久没有一块儿下棋了,回想起来似乎自打他进上书房念书就少了,这两年更是一回也没有,但这话说出来就有种怨怪的味道,因此胤礽避而不谈。 “那今儿朕与你下个痛快!” 胤礽在康熙那当一十四孝好儿子,下棋也琢磨着要怎么才输得漂亮,十分伤脑筋。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程婉蕴这头就十分自在,趁着胤礽不在,坐在马车里肆意妄为偷吃零食呢。 吃着就听青杏在外头回禀:“格格,刘格格、宋格格过来瞧您了。” 门帘子被人从外头掀起来,露出了刘格格那明媚灿烂的笑脸,和后头略有些局促不安的宋格格。 43 社交 当一个卑微的社交牛杂被一个…… 当一个卑微的社交牛杂被一个社恐和另一个社恐包围, 她该做什么呢? 程婉蕴选择什么也不做。 因为刘格格这个别样的“社恐”会把她们都安排得妥妥的。 刘格格和宋格格都不是空手来的。 刘格格带了一个贴身伺候的人,一开始程婉蕴还没看见她身边那个手拎肩抗、满头大汗的壮硕宫女,直到刘格格爬上马车, 回身跟那宫女要东西了, 程婉蕴才目瞪口呆。 那宫女生得一张大方脸,身上褐色的宫女旗装都绷得紧紧的,走起路来虎虎生威,嗓子也亮:“格格,还有这个呢!” 刘格格带了三种棋盘、四套叶子牌、三个攒盒点心, 一簸箕堆纱宫花、两盒自制首饰,甚至还有两陶罐腌萝卜。 宋格格也吓住了,与程婉蕴同步流露出了目瞪狗呆的神情,然后很快又低下头去。 四爷和她说让她得空陪程格格说话,她就小心翼翼地请示四爷这头一回去该怎么备礼。四爷也很重视, 特意抽了空跟她一块儿挑了两盒虫草、两盒血燕,都是直接走四爷私库精挑细选出来的。 结果刘格格跟搬家似的, 怎么带了那么多呀?那程格格会不会觉得她怠慢她了?宋格格有种自己要办砸差事的惶恐。 刘格格果真像蚂蚁搬家般,从宫女手中一盒一盒将东西运到车上,再整齐垒到马车角落里,在这时候,青杏碧桃也已经将小榻收拾出来,马车里空间有限, 她们便和刘宋两位格格的人一块儿挤在车辕外头。 宋格格小声地向程婉蕴福身问了好, 默默递上送的东西, 见程婉蕴没有露出不愉快,才略略安心,便远远坐在一旁不说话了。 刘格格则毫不见外, 她直接坐到程婉蕴对面,将那小山般的东西一样样拿过来,语气快活地介绍着:“我听五爷说,万岁爷吩咐今儿不宿在长山峪行宫,要直接去鞍子岭行宫与王家营行宫,因此要在马车上坐到傍晚呢,所以我带了好些玩意、吃食,咱们姊妹几个可以边吃边玩消磨时间!哦还有,这个首饰是我这几天新做的,就当做见面礼送给你!然后这腌萝卜——是我身边妈妈做的,可好吃了,又脆又酸又辣又甜,也送你!” 刘格格出来带腌萝卜,程婉蕴出来带梅干菜,她顿时对刘格格有了同属于吃货的心心相惜之感,然后又被她的热情砸得不知如何回应,只能连连点头:“好好好,谢谢谢谢,你太客气了。” 刘格格这样活泛的性子在宫里实在少见,而她瞧着鲁莽,实则却知道看人下菜碟,至少之前程婉蕴就发现她在大福晋和田侧福晋跟前都很乖巧,怪不得五爷敢将她带在身边,也不怕她惹事。 宋格格在一旁也很有意思,她不说话,但是脸上的表情又很丰富,她是个典型被宫规宫律驯服过的女人,离了四爷的小院就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做一件事,但又还有几分少女没被磨灭的好奇,见刘格格变戏法一般掏出一样又一样,也跟着一会儿瞪眼、一会儿张嘴、一会儿挠头。 “这个糕点也很好吃,夹心的!里头是现熬的樱桃酱,”刘格格又给她们分点心,程婉蕴便顺势拿出了自己的“保温杯”。 果然一亮相就收获了两位格格颇为“哇哦”的眼神。 她自打怀孕以后就一直想要个保温杯,而且是超大容量的那种。于是就画了个让太子爷都认不出的草稿叫造办处的人去头疼。 内务府在太子爷奶公凌普的执掌下,对毓庆宫那是有求必应、没求也应的,所以在收到她的鬼画符后,造办处飞快派了个会画图的小太监,十分恭敬仔细地询问她的意思,然后当场重画了一张新稿纸。 一开始她想做个大肚杯,后来太子爷看了造办处重绘的稿纸,沉默良久,憋出一句:“好像痰盂。” 程婉蕴:“……” 她立刻就叫添金再去造办处走一趟,重新修改了设计。 这回她乖乖参考宫里的“暖水釜”做了个缩小版本,只是不是宫里常见的“宽口短颈长腹”的模样,而是参考后世保温杯那种修长流畅的圆柱形,内胆是玻璃的,外头是官窑白瓷,双层结构。 宋朝就有玻璃制品了,但大多是有色玻璃,清朝也不例外,只是玻璃制作技艺较之宋朝更为纯熟、应用更广了。 现在清朝已经能生产出大块的玻璃,康熙原本想用来镶窗子的,但最后因不够结实、耐热性较差而作罢。 据说两广总督也曾从欧罗巴千里迢迢“进口”了几块透明的大玻璃片献给康熙,宫里称之为洋玻璃,但花费巨大,所以宫里大多还是用纱和纸糊窗。 不过让造办处用玻璃内胆做个保温杯,倒不算为难。后来一共做成了两大两小四个,大的按照后世的标准,大概能装1.5l水,装满水以后整个水壶就太重了,程婉蕴一般是放在屋子里当恒温水壶用,小的大概400ml,就能随身携带。 杯子外头还让匠人绘上了咪咪的工笔画,有在花草丛中扑蝴蝶的、有蜷起身子打盹的、有戴着虎头帽蹲坐的、还有趴在杯沿甩尾巴的,为了画得逼真,咪咪还去造办处出差了两天,因此画得活灵活现。 造办处一送来,程婉蕴便爱不释手,选择困难症甚至不知道该先用哪个,然后就被太子爷动作熟练地顺走一大一小,得了,她也就不用选择了。 这回出来,程婉蕴只带了小的那个,里头装着她平日里常喝的养生茶——玫瑰桂圆红枣茶。这保温杯在马车上尤其好用,随时都能喝上热热的茶水,也不用经常添炭烧火了。 这杯子对比正常喝茶的茶碗,大的出奇,样子又新奇,自然吸引人目光。 程婉蕴又拿出两个小杯子,从保温杯里头给她们倒热茶:“这是我日常喝的花茶,玫瑰花是自个晒的,刚入口有一点点涩,但喝了口齿生香哦!” 她们就这么围在一块儿坐着,喝了茶,刘格格又耐不住忙将首饰盒子打开,给程婉蕴试戴她做的缠花簪子,她们就像后世小朋友在扮娃娃家一般,这个簪子要搭配这种发型才好看,那个簪子要搭配那个宫花,轮流梳头打扮,玩了一通下来,连宋格格也放松了许多。 刘格格的手巧,梳头也很厉害,她还懂很多绾发的手法,反手握住头发,用簪子绕几下、扭几下,就能绾出一个漂亮的圆髻,而且稳稳当当也不会掉。 程婉蕴眼睛看会了,手没会,每次都失败。 宋格格也是,她们俩最后弄得披头散发,把刘格格笑得东倒西歪:“你们怎么回事,这手怎么跟别人的似的,一点也不听话呀。” 倒腾完头发,刘格格又拿出彩线和她们比赛编络子,这下程婉蕴可就精神了,她打络子手艺不错的呀!结果居然是闷不做声的宋格格把她们都比了下去,程婉蕴一个都没弄完,宋格格已经打完同心缕,接着又很快打好祥云、团锦结,虽都是常见的花样,但经了她的手就显得格外别致,而且结结实实,不松散不变形。 见程婉蕴凑过来看手法,宋格格脸立马就红了,本来灵活的手指也僵住了,低着头不好意思地停了手:“程格格,你能不能别看着我……我……我……” 她会紧张。 忘了她是社恐了,程婉蕴缩回去:“好的好的。” 刘格格编了两个也不编了,最后她们两个坐得远远的,吃着刘格格带来的樱桃陷点心,含笑看着宋格格低头分外专注地打络子。 “你说她什么时候会发现?”刘格格捂着嘴凑到程婉蕴耳边笑。 程婉蕴也忍了忍才没笑出来,宋格格真的太可爱了,她做什么事情似乎都是沉浸式的,只要没人关注她,她就跟个永动机一样一直做一直做。 她们都吃完一盒点心了,宋格格才因为线都用完了茫然抬头。 手边堆满了打好的络子,各式各样,竟没有重样的。 刘格格也服气了:“你怎么能记得住这么多花样呀?太厉害了!” 宋格格似乎不太习惯被人夸赞,不知道怎么回应,脸红扑扑地低下头。 后来三人又一块儿下了棋,一起吃了晚膳,还一起窝在马车里睡了会觉,等车马到了鞍子岭行宫前,三个人都睡得脸红红,宋格格脸颊上还有印子,一脸懵懵然。 要下车了,刘格格和宋格格才依依不舍地和她告别。 程婉蕴也很不舍,她进宫头一回交了朋友,自然恨不得多多腻在一块儿。 太子爷虽然好,但男人怎么也比不上自己的小姐妹呐。 在毓庆宫里,她和唐格格在旁人面前也算要好了,但她自个清楚,她打心眼里没办法把唐格格和李侧福晋当朋友,最多就是同事,唐格格是表面关系还可以的那种同事,李侧福晋就是连面子情都够呛的那种了。 而刘格格、宋格格来找她玩,不用想,自然是太子爷和她们各自的爷们都同意的,是没有利益纠葛、身份平等又可以放心来往的人。 刘格格拉着她的手,念叨了几句过两天一定再来寻她玩才松手,宋格格没多说话,但也走上前来拉了拉她的手。 然后程婉蕴眼前忽然一暗,就见刘格格那个仿佛“大清布库女子冠军”的宫女正把刘格格带来的各种棋牌玩意装进包袱里,左右手各拎一个,还能纵身一跃跳下马车,稳当落地。 “你这个宫女……”程婉蕴悄悄竖起大拇指,“有点厉害。” 刘格格就窃笑:“你说虎姐?她生得丑没人要,在内务府里干了七八年挑水的活,干得力大无穷,后来我进了五爷那儿,内务府的人带了一批人来给我挑,我就选了她。我挑人只要能干的,不要漂亮的,你知道吧?” 虎姐,这名字取得十分贴切。 几人各自回家安顿。 后来每次要启程去下一个行宫的路上,刘格格和宋格格几乎都会过来陪她,有了朋友,旅途中的时间过得就快多了,在路上走了大半个月,不知不觉就到了热河。 一到热河行宫,太子爷就被“黏儿精”康熙叫走了,程婉蕴便自己指挥青杏碧桃收拾,郑太监则自发去巡视这儿的膳房,还从麻袋里掏出一只捆了脚的活鸡。 程婉蕴简直想对郑太监海豹式鼓掌。 居然还带了一只鸡啊!而且那么远的路,鸡都活着呢! 郑隆德得意地挺起胸脯:“格格在孕中,奴才自然得想法子给您做好吃的,成日里吃牛羊肉也燥得很,咱们晚上就清炖一只鸡……” “不!”程婉蕴眼睛发亮,“咱们吃地锅鸡!还要贴玉米饼子!” 郑隆德立刻弯下腰来洗耳恭听。 其实地锅鸡也很简单,就是用现杀的土鸡,加各式酱料、调料,炒至金黄,再加入鸡血、鸡杂、玉米、萝卜、土豆、豆腐皮等蔬菜一块加水焖煮,然后沿着锅贴上一圈玉米饼,再闷上一刻钟,出来的鸡肉肉质鲜美、汤汁浓郁。 下饭神器! 程婉蕴就高高兴兴地捧着又长大不少的肚子,坐在床榻上看着青杏指挥太监来来回回搬箱子,这回把车上的行李全都卸下来了,因为太子爷派人回来传话,说差不多要热河住上一个月,蒙古王公们也在今日都到了,康熙打算在这儿宴请他们。 这些事就和程婉蕴无关了,她不可能列席参加宴会,所以她专心致志地等候自己的地锅鸡,她和郑太监嘱咐过了,要中辣。 她发现她怀孕以后更能吃辣了。 以前她加辣椒都只加勺子尖一点点,加了跟没加似的。 所以程婉蕴就觉得自己肚子里是不是个闺女,因为她皮肤也更滑溜了,以前贪吃上火偶尔还能冒一两个痘痘,但怀孕以后什么都不长,也不出去晒太阳,皮肤也白了,有时候她揽镜自照都颇为自恋,都觉得自己分外水嫩,像刚磨好的豆腐。 但是她也很能吃酸,就很矛盾。 可能就是口味重了,和生男生女没关系。 程婉蕴自个美美地吃掉半只鸡,三个玉米饼子,吃得撑到嗓子眼,又扶着腰起来在门前空地绕圈,绕到七八圈的时候,太子才回来,见她在那儿散步,便上前来将青杏挤了下去,自个陪着她继续走。 “今儿如何?可有不自在?”胤礽其实有点累了,宴会上还喝了不少酒,但想着一整天没见阿婉,他还是强打精神,“肚子里的孩子会不会动了?” “好像还没什么动静呢,恐怕要再大些。”程婉蕴也闻到太子身上的酒味了,不重,被风一吹就散了,她走了一会儿已经不撑了,便拉着太子回去:“吃了酒可别吹风,仔细明儿起来头疼。” 两个人又牵着手回屋了。 胤礽已经困得走路都快睡着了,不比程婉蕴一路坐着马车还有小姐妹一块儿解闷,到了后半程,他几乎一早起来就在康熙车里,先帮着理奏折,批到要紧的,康熙还要叫有关的大臣过来一起参详,他这时候就会出去骑会儿马。 但塞外日头大风大,晒了一会儿头晕得很,想回去找阿婉,又想起她今儿也是一车都是格格,他不方便过去,就硬顶着骑了一会儿,才瞥见老四他们不知何时就下马回了马车,外头竟然只剩下他和老大还在骑马,老大就算了,他本来就恨不得长在马背上,于是他十分自然地过去蹭车。 进去了才发现,老三老五也在,老三老四正摆盘下棋,老五就缩在一边呼呼大睡。 见他进来,老四一个手肘就想把老五怼醒,被胤礽制止了:“出门在外都别拘礼,让他睡吧,我进来躲躲。” 胤禛就收回手,让了一个位置给太子。 三个人便轮流下了会棋,期间老五呼噜越打越响,还高高低低,声调分外曲折,听得三人棋都下不下去了,相视一眼都笑了出来。 胤禛收拾棋子,顺嘴问道:“宋氏这段日子没给二哥那儿添麻烦吧?” 胤祉听得摇着扇子的手微微一顿。 胤礽已笑道:“怎么会?她们几个年纪都差不多,我听程氏说了,她们很谈得来。” 胤祉便听出来了,老四家的宋格格去巴结太子那个程格格了,而且巴结很久了,他都不知道! 好啊你个老四,平日看着一副清高的样子,如今也开始用这等手段亲近巴结太子了。 胤祉心里有点酸,还有点茫然。 他也不知怎么回事,以前与太子最亲厚的兄弟非他莫属,但自打征讨葛尔丹以后,太子似乎有意无意地疏远了他。 这种感觉很微妙,因为太子在人前对每个兄弟都是一样的,他也没对他疾言厉色,也没有形同陌路,但就是……就是不大一样了。 他现在有什么差事,每回都先叫上老四。 如今老四更是打蛇随棍上,跟在太子后头被康熙夸奖好几回了。 太子爷一句话,比谁都管用。他们几个弟弟想蹭点差事,也都得仰仗太子在康熙面前美言几句。说得重点,太子想带哪个弟弟当差,全凭他心意罢了。 胤祉有点不服气。但前几日康熙提到有个编修律历的差事,太子还是公允地举荐了他,他心里本来还松了口气的,谁知没过几天,他立马又给老四找了个治河的差事,让他跟着工部的人好好学。 胤祉顿时觉着自己手上的活不香了。 因为没人不知道,康熙打算明年要巡视河工,这是早早就发了话的,那太子爷让老四现在跟工部的人学水务、学治河还能为什么? 编修律历这个活,他虽然也很喜欢,但这是个大工程,每个三五年怎么能完成?老四这个可是立马就能在皇阿玛跟前露脸的。 皇阿玛儿子那么多,能让他时时记挂在心里的只有太子一个,其他兄弟若能得太子拉一把,自然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尤其是太子头一回监国以后,朝臣们对这位储君的态度都不一样了。他不再是康熙身边仅仅被冠于“太子”这个称谓的儿子。他已经能够独立处理国家大事了,太子在短短的十几二十日里就把满朝文武都俘获了。 他像个天然的磁石,甚至不用费心拉拢,只要站在那儿就有无数人前仆后继愿意为他肝脑涂地,出去储君身份带来的天然优势之外,太子意外地很得人心。 胤祉向来就比旁人想得长远,大哥已经要出宫建府了,接下来很快就会轮到他,他不想一辈子当个光头阿哥,这贝勒和郡王的府邸也不一样大啊! 胤祉一直都很听荣妃的话,荣妃之前为他打算的路子就是很紧太子,好好办差事,在皇阿玛还在的时候最少也要捞个郡王当。等太子继位,就等太子给他最亲厚的几个兄弟封亲王。 所以胤祉一直致力于当太子的好弟弟。 人都有七情六欲,有自己的脾气,他有时真是忍不住,忍不住嫉妒太子天生就得皇阿玛宠爱,有时又嫉妒太子对别的弟弟更好,他觉得自己心里全是酸泡泡。 于是到了热河行宫,胤祉一回去就质问田侧福晋:“她们几个格格天天都约着一块儿玩,怎么单单把你落下了?” 田侧福晋都被问懵了。 那几个格格约着一起玩,和她有什么想干,她又不是格格! 再说了,她爱跟谁来往就跟谁来往,凭什么让她去巴结一个小格格啊!就是太子爷的格格,她也不去!说出去多丢脸呢? 田侧福晋便冷笑着说:“妾身倒与大福晋相交甚笃呢。” 胤祉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 的确,田氏是侧福晋,与那几个格格不同,他也是太着急了……早知道他也带格格来了,老四老五可真是鸡贼! 这话若是让胤禛胤祺知道,指定能气得给他一拳——他们连侧福晋都没有,不带格格带什么?带奶嬷嬷吗?! 兄弟们的心思,胤礽也算知道一些。 他此时也正仰面躺在床上出神。 他本来很困,但真等沐浴更衣再躺在床榻上,他又不困了。本想和阿婉说说话——他想了几个男孩女孩的小名,想和她商量着选一个,结果程婉蕴因怀孕容易犯困,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胤礽:“……”他只好自己天南地北乱想一通,让自己早点萌生睡意。 先还在想,额楚回京也有阵子了,还没消息传回来,也不知查探得如何了? 之后,他也想到了老三。 他知道老三是文人,心思细腻,所以他之前对老三没有多讨厌。这个弟弟以前爱跟着他,他也多照顾几分。 但在梦里,老三却辜负了这份信任,他没替来迟的他说一句解释的话……再联想到明珠,胤礽甚至觉得胤祉是不是早就与老大背地里眉来眼去,故意这么做的? 虽说如今已破了局,暂且化了危机,但胤礽还是做不到心无芥蒂。以后再发生这样的事,老三是不是还会再背后给他一刀? 于是他便远着了。 又想到了老大……第四回的梦里,他与老大已彻底决裂、形同仇寇。 他现在和老大吵吵闹闹,他也讨厌老大,却还是难以想象他们竟会走到这一步。 怀着一点悲哀,胤礽睡着了。 隔天,他被窗外的鸟雀婉转啼鸣吵醒,习惯往旁边一模,却摸了个空。 胤礽疑惑地坐起身来。外头天才刚大亮呢,阿婉怎么起那么早?平日里不都日上三竿还懒床不起么。 正想着,程婉蕴就一脸兴奋从外间进来了,手舞足蹈:“太子爷!窗户底下有只狗下崽了!狗崽才那么点!太可爱了,咱们能不能带回宫里养呀?” 44 狗崽 程婉蕴睡得早,其实每日都会…… 程婉蕴睡得早, 其实每日都会早早醒来,但她喜欢赖床,有时候赖着赖着就睡了回笼觉, 这才能接力睡到中午呢。 今儿她便又一次早早醒了,习惯性往太子宽厚的胸膛一窝就要再次闭眼, 却忽然被外头小动物的呜咽声吸引。 就是那种嫩嫩的、轻轻的, 听起来就让人心痒痒的声音。 程婉蕴竖起耳朵听了会,便忍不住翻身下床,趿了鞋就往外走。 热河行宫里有山有景,太子爷分到的院子正好地势较高,正建在山岭之上, 周围山林茂密, 一片绿意盎然,所以四周能听见有许多虫鸣鸟叫,风也比别处的凉。 若要说见到松鼠、野鸭、狍子、山羊等动物, 在行宫里出现都不全稀奇,随处可见。但狗崽子还是很少见的。 程婉蕴出去就发现她寝殿窗子的墙根底下有一条排水渠, 这几日没下雨, 排水渠里长了草, 有一窝毛绒绒的小狗崽子就被母狗下在了这儿, 里头有白的有黑的还有花的, 约莫四五只,眼睛都还没睁开,胖乎乎地挤在一起, 时不时哼唧出声。 母狗不在,她披着衣裳立在那儿看了好久,心都化了。 青杏与碧桃对视了一个发愁的眼神, 然后两人轮流劝道:“格格,您有身子,怎么好养狗呢?” “格格,猫狗向来不合,况且咪咪还被狗咬伤过,带了回去咪咪准吃醋,到时候别成天打架呢!” “是啊格格,而且狗味儿比猫大,吃的多拉的多,还得溜,麻烦着呢。” 程婉蕴也知道这个理,她院子里养的动物也挺多了,有鱼有龟,还有咪咪,但这小奶狗真的好可爱哦。 尤其是那只黑的,眼头上方有两块显眼的黄斑,十分鲜明,就好像另一对眼睛似的。而且它的毛发不是全黑的,面颊、胸前、四足都是黄色,这种狗程婉蕴在以前乡下见过,叫四眼铁包金,很厉害的! 她当时和同事下基层,开着车在山路上颠簸,就遇着这样一条四眼狗,被铁链子拴在路边,他们的车刚拐过弯来,那狗就站起来了,用警惕又冷峻的眼神盯着她们驶过,直到她们的车开出一公里外,从后视镜朝后看,那狗都快成一个小点了,它才默默又趴下了。 那蓄势待发又不怒自威的模样给程婉蕴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 程婉蕴那会儿没时间门养狗,但她就觉着这种乡间门土狗,比她朋友养的小泰迪好多了,那泰迪跳起来都没其他狗膝盖高,却还是甭管大狗小狗见着就狂吠。 她当时就想,她自个如果要养狗就要养这种四眼狗。又漂亮又忠诚,还聪明霸气!但穿过来以后,歙县那儿只见过乡野里平平无奇的大黄狗或者细长的猎犬,和她心中的“白月光”不一样,就也没养。 今儿竟然能遇见一只!太幸运了吧! 她就心痒了。 都穿越了,怎么着也得猫狗齐全吧。 所以她虽然一步三回头地被劝回了屋,但一进去见太子已起身了,程婉蕴还是又没忍住,拉着还穿着寝衣打着哈欠的太子爷一块儿趴在窗沿往下瞧,小声小声地哀求: “太子爷……咱能不能养狗呀?” 除了此狗乃两辈子的白月光横空出世之外,程婉蕴上网冲浪的时候还看见一个调查,就是家里有养猫养狗的孩子,得鼻炎哮喘和过敏的概率比不养猫狗的家庭低很多,而且从小和动物相伴长大的孩子,也会更有责任心和爱心,不容易抑郁。 咪咪这货比较傲娇,经常玩得不见猫影,直到饭点才回来,若是有个小奶狗陪着孩子一块儿长大,也是好事呀。 程婉蕴自打怀孕以后便没怎么打扮,但她养得白里透红,水嫩嫩像雨后刚舒展绽放的芙蓉花,这样眼眸饱含期盼、水盈盈亮晶晶地望着自己,胤礽顿时那个“不”字都说不出口了。 但最终仅剩的理智还是战胜了美人计,胤礽轻咳一声,揽过她变得肉乎乎的腰,温声细语地开解道:“阿婉,那狗还小呢,一日十一个时辰有八个时辰都得喝奶,咱们怎么喂呀?再者,你也是要当额娘的人了,可忍心将它从狗妈身边带走?那狗妈回来瞧见少了个崽,岂不伤心坏了?” 程婉蕴心神动摇了。 “是我想得不周到了。”她乖乖点头,“还是先不养了。” 她现在揣着娃以后,很能领会以前那些无法理解的事了,那股子与生俱来对孩子的保护欲正从她体内激发,于是胤礽这角度清奇的劝解正好说进她心坎里了。 程婉蕴与那出去觅食的狗妈妈共情了。但她很快转念一想:正所谓儿大不中留,等狗狗断奶了,就让它来毓庆宫看家护院,等于找了份包吃包住、有编制的事业单位工作,孩子有出息,想来狗妈也会特开心吧。 胤礽正暗自松了一口气,这一瞧就是山里的野狗,只怕凶的很,而且也不干净。 见程婉蕴还两只手扒在窗子看呢,胤礽轻轻一叹:“别看了,等回了宫……等你平安诞下孩子,身子也养好了,我再让猫狗房给你挑只好的过来,可好?” 程婉蕴摇摇头,目光还落在狗上,声音软软地说:“不要了。” 胤礽还以为她从此断了养狗的心思了,正想顺着安慰几句,就见程婉蕴指着那窝里最肥的四眼小黑狗,坚定道:“我不要别的狗,我就想要这只。” 胤礽:“……” “太子爷,能不能吩咐行宫的太监好生照料这窝狗呀?等它断了奶、长大些了,再叫人送来,成吗?” 程婉蕴想了个折中的法子。 胤礽略略思忖片刻,还是点头应了。程婉蕴顿时高兴差点想跳起来,被吓了一跳的胤礽连忙把人捞到怀里,板下脸教训道:“为了养狗,孩子都抛之脑后了?这样蹦起来可是闹着玩的?真是叫人一点也放心不下,本来还打算晚上带你去看蒙古各部的摔跤比试,但就冲你这毛毛躁躁的样子,还是在屋子里养着吧!” 程婉蕴愣了愣:“我也可以去吗?” “能,奴才们都能去凑热闹,何况是你?”胤礽笑道,“不仅有摔跤,还有赛马,到时候还会放烟火,应该很有意思。” “我要去我要去,一爷,您可一定要带我去!”程婉蕴恨不得给太子爷捏肩捶背,“我多带几个人,一定听话,您让我去吧。” 胤礽本来就是吓吓她,见她那副殷勤样,故作为难地托腮沉思了一会儿,可把程婉蕴急得不行,心一狠就凑过去亲了太子好几口。 胤礽心里美了,矜持地点点头:“罢了,那便让你去吧,到时候我叫人来接你。” 程婉蕴高兴极了,现在就开始期待了,看蒙古摔跤比试,那肯定比看戏有意思!她一叠声把青杏叫进来开箱子,她要挑衣服! 胤礽以为她总算把狗忘了,结果下一刻她又喊:“添金!你记得照看好这窝狗!” 添金忙不迭滚进来应了:“格格您放一百个心,从今儿起,这就是奴才的狗爷爷狗妈妈,有奴才一口饭吃,就有它们一口奶喝!您瞧好了,少一点膘您都只管收拾我!” 程婉蕴满意地点了点头:“是个忠心的。” 胤礽:“……” 都说妇人怀孕记性会变差,阿婉怎么没点症状?罢罢罢,连她身边的奴才们都刻意哄她高兴,他也不想做那坏人,待会儿哭了怎么办?如今有了身子可不兴哭……大不了回头让猫狗房的人专门给训好了,再拿回来就是了。 胤礽习惯性的自个开解自个,自去另一间门房里梳洗,他没换出门衣裳,就穿了件香色绉绸便袍,回来走到正在梳妆的程婉蕴后头,替她簪了一朵花,笑道:“今儿皇阿玛有事,我白日正好得闲,可以好好陪你了。” 谁知,程婉蕴颇为愧疚地转过头,吐了吐舌头:“可我跟刘格格她们约好了,要去山下大集看耍猴……” 程婉蕴在胤礽难以置信的目光里声音越来越小,最后闭嘴了。 “不能改期?”胤礽磨牙。 “一个月就一回,改了就得等下个月了,咱们都走了,我以后也不知还能不能出宫,”程婉蕴小声辩解,“我进宫以后再也没看过耍猴了,机会难得……” 他就比不上猴吗?胤礽在心里委屈控诉,他到底哪里比不上猴了? “我跟你们去。”他憋出一句。 程婉蕴立马拒绝:“您跟着算怎么回事呀,她们两个腿都能吓软,那还逛个什么劲儿?而且男女有别,她们也不敢……” 说完,见胤礽脸越来越黑,程婉蕴又怂了,立即起身对太子爷一顿亲亲抱抱顺顺毛:“您别生气嘛,我出去逛的日子也有限,天天在家等你的时候多,这回就换你等我一次好不好?晚上不是还要一块儿看摔跤么?” 胤礽抱着胳膊冷哼一声:“你们女眷自然另在一处,轻易也碰不上面。” 程婉蕴就去勾他的手,小声建议:“要不……您去找四爷五爷一块儿玩?” “被小老婆们抛弃一日的男人聚会”主题也挺有意思的呦? “爷不用你安排!哼,爷自有去处!”胤礽气鼓鼓地抓出她脸颊上新养出来的肉,使劲揉了好几下,才摔门帘子出去了。 青杏在一旁欲言又止,程婉蕴十分淡定。 跟小姐妹约好了的,怎么能因为男人而爽约?而且太子爷刚刚走的时候一副“今日你对爷爱搭不理,明日的爷你高攀不起”的模样,就知道他没真的生气。 而且她真的很想看杂耍呀,说真的,自打进宫就没看过了,都快两年了! 以前在歙县,每年元宵、端午这类的大节,都会有庙会,程世福每回都会带全家人去凑热闹,程婉蕴她们还小的时候,程世福还会轮流把她们几个孩子托到肩上,好让她们能看个清楚。 每回逛庙会回来,程世福的胳膊都能举得肌肉拉伤,酸痛不已,接下来的好几天都握不住笔,就挺费爹的。 但一家人能在一块儿是再高兴不过了。也不知她进宫以后,程世福带着弟弟妹妹去逛庙会,会不会想起她? 程婉蕴低头摸摸肚子,有了孩子,她越发多愁善感了,尤其是想到家人。 胤礽抬脚走的时候虽然十分硬气,但回了书房确实无所事事,于是握住本书,沉着脸在屋里来回地走。 何保忠在一旁看着都眼晕。 太子爷这是琢磨啥呢?这拉磨的驴都不带这么转的呀…… 胤礽自转了一刻钟,脚猛地停了,摸着下巴沉思片刻,阿婉说的对,他还得去找老四老五,妾债爷还,天经地义! “走,把皇阿玛前阵子考较我的书都带上!”胤礽指挥着何保忠装上一三十斤的书,老五住得近,他便气势汹汹地往老五院子杀去,“你再差个人把老四给我提溜过来一块儿读书!” 胤祺还在屋里悠悠哉哉地用早膳,太子爷杀进来的时候,他还有半块烧饼在嘴里,听门上人说太子爷是来找他读书的。 读……读什么书?他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胤礽进来,身后的何保忠把山一样高的书砸在了桌上,他呆呆地张大了嘴,嘴里的烧饼也跟着“啪”地掉在了桌上。 为什么……为什么要读书……胤祺饱含热泪、瑟瑟发抖地翻开了书。 之后,胤祺与胤禛犹如两只可怜的老黄牛,在周扒皮·胤礽的虎视眈眈之下,从早到晚伏案奋笔疾书,写得直叫一个头昏眼花。 胤祺面如苦瓜,这书上的字他一向是分开看都能认得,连成一句就不知所谓了。何况这是康熙出的题,专门用来考太子的,有多晦涩难懂就不提了,他捏着笔半天都不知如何下笔,又用余光瞥见隔壁的老四一脸认真下笔如有神,他只好委屈巴巴将那题目誊抄了好几遍。 因心思没在书上,胤祺便发现太子爷也时常心不在焉,而何保忠每隔一两个时辰就会进来回话,也不知什么事儿。 胤祺便忍不住竖起耳朵听,结果听到一声半句的:“……看完耍猴,还巴巴地给您带了袋糖炒栗,现已预备回来了。” 只见阴沉着脸一整日的太子爷听完这句话总算眉目舒展、雨霁天晴。 耍猴?什么猴?谁耍猴? 胤祺懵然挠头,却听太子爷突然温声道:“行了,你们做了那么些题,只怕脑袋也木了,这书就先放在你们这儿,剩下的过几日你们再写,回头送来我这批阅,行了,散了吧,我走了。” 胤礽自顾自说话摆摆手,脚步轻快地走了。 胤禛沉迷学习不能自拔,写完一题才茫然抬头:“一哥呢?” 他刚写得太投入,都没听见一哥说什么,等回过神来,屋里只剩他和老五了。 “什么都别说了,你写到哪儿了?”胤祺一把夺过胤禛桌上的卷子,“江湖救急,先借弟弟抄上一抄。” # 程婉蕴大包小裹地回来了。 她出门,太子爷嘴上不高兴,但还是派了不少人跟着,青杏碧桃贴身护着她,并派另一位哈哈珠子德柱都带着一队从人,远远跟在后面。 还特特叫何保忠送来一兜子铜钱给她花。 程婉蕴花得十分开心,逛到一半累了,她们还在茶摊喝了甜饮,吹着凉爽的微风,看着青山与古道,心绪十分安宁。 刘格格也捧着茶碗感叹道:“真不知多久没这般快活了,以后回了宫,我一定会想念这儿的。” 程婉蕴也这样觉着。 她都不想回宫了。 但她也知道,她日后大半辈子都得在宫里了,除非以后能被她的孩子接出来住,好像三爷的母妃荣妃娘娘后来就出宫荣养了。 但她想了想,又觉得恐怕很难,因为一废太子以后,连太子爷都失去了人身自由,何况他的妻妾子嗣?听说康熙临终前那一两年让内务府紧赶慢赶修建好了郑家庄行宫,就是打算以后让太子一家子都挪到那边去继续关着。 但最后,太子爷还没用上那行宫便已幽死在咸安宫。 程婉蕴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到啥时候,不过她心态很好,正所谓今朝有酒今朝醉,儿孙自有儿孙福。 她也不担心孩子……太子爷还是有很多孩子都是寿终正寝的,四爷登基后似乎也念着以往太子党的情分,对八爷党斩尽杀绝,却对太子一家都很优容,还把太子四个女儿都接到宫里,让皇后乌拉那拉氏抚养。 程婉蕴快快乐乐地回来,就发现太子爷就在她屋里呢! 那幽怨的眼神让她一哆嗦。 程婉蕴连忙换上笑脸:“爷,我给你带了好吃的呢!你尝尝,是这儿的野栗子树结的栗子,个头小,但特别甜,炒起来喷香,我给您剥一个!” 胤礽大马金刀地坐在那儿享受了一会儿程婉蕴小意投喂,才将她揽过来抱了会儿。 她今天要出门,又换了平头百姓的衣裳,但穿了件银红色的小袄,衬着雪肤樱唇,在这山山寒树的深秋里,尤为鲜亮。 “累不累?”胤礽问。 程婉蕴连连摇头,眼睛闪亮:“我们走一会儿就歇呢,一点也不累!我很开心。” 胤礽温和含笑:“那就好。” 程婉蕴坐在他腿上,搂着他脖子,伏在耳畔轻声说着今日所见所闻,胤礽便静静地听,听着听着笑意便漫入眼底了。 她很开心,那他也开心了。 青杏候在门外,叫见窗纸上映着的人影渐渐合成了一个,她才抚着胸口长舒了一口气:“格格今儿也太大胆了。” “你就是多心,太子爷待咱们格格多好呀,怎么会这点都容不下。”碧桃在下头不以为意地回了一句。 碧桃正蹲在水渠那儿给那窝小狗都抓了出来,在下头垫了两件破衣服,又把狗重新放了回去,再在狗崽身上盖了个毯子,收拾好了才拍拍手站起身来。 母狗站在很远的树下观望着,青杏转过头,它一下就吓得跑走了。 青杏就有点担心了:“你说,那母狗它不会不回来了吧?” 碧桃抬头愣了愣:“不会吧?” 今晚康熙要和蒙古王公一齐观看满蒙摔跤比试,声势浩大,要筹备的事项太多,这回又是出门在外,行宫的内监苏拉不够多,于是各院子里的太监都调了几个去帮忙,添金也去了,他们院里留了添银。 所以这照料狗崽的活就被托到了碧桃手里,但碧桃没伺候过狗,只想着夜里冷,给狗崽找些御寒防风的东西。 “以前听老人说,野外的狗是认味道的,若是狗崽被人碰过了,它就不要了。”青杏眉头紧蹙,“你看它现在就跑了。” 碧桃吓得抓狗的手都抖了,瞪圆了眼:“添金也没跟我说这个啊!” 添金以前是养牲处的,他肯定知道!他没说,应该是不碍事吧? “他走得匆忙,一时没想到也是有的。”青杏又说,耳朵竖着留意着屋子里的声音,“现在也没法子了,等他回来再说吧。” 没一会儿,程婉蕴便出声叫她们了。青杏碧桃连忙拿帕子擦了手进屋伺候。 两人手脚麻利地伺候着程婉蕴重新净面换衣,太子爷已经先收拾好了,背手站在屏风外耐心地等程婉蕴梳妆。 程婉蕴在进入行宫校场前就和太子爷分开了,由别的太监引她去女眷的位置,太子爷似乎怕她害怕或是没人使唤,让他身边的茶房太监花喇跟着她。 热河的校场非常大,蒙古八旗勇士分列两边,身后不同颜色的旗帜在风中飘扬。 程婉蕴的位置不算靠前,在一个小角落,和大福晋、田侧福晋、刘宋格格们挨在一块儿,最前头还有宜妃和其他贵人、答应。 她跟着太监刚走过来,刘格格就兴奋地冲她招手了,她立刻就放心了。 她坐下来,小声道:“好多人。” 刘格格眼睛亮晶晶地应道:“可不是,刚走过来我都有些害怕呢。” 程婉蕴深有同感,她放眼望去,校场周围一圈圈黑压压都是人,最显眼的便是康熙与太子所在的中央高台,明黄色的身影在数百支火把照耀下十分显眼。 皇帝与太子落座,周围满洲八旗官兵与蒙古各部立即跪下山呼万岁,那地动山摇的呼喊声让程婉蕴深受感染,她望着站在康熙身边的太子,那么远的距离她甚至都看不清太子的脸庞,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高高在上、受万人跪拜的遥远身影,这让她有种莫名的怅然,原来这就是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皇权,原来太子爷离她那么远。 这点认知,让程婉蕴对接下来激烈的摔跤表演都减了兴致。 正如程婉蕴下意识追寻他的身影,胤礽也心不在焉地嘬饮着酒杯,视线漫无目的地在人群中来回扫视,他知道女眷的位置,但距离太远,他看不见阿婉。 蒙古喀喇沁部杜棱郡王携次子噶尔臧来向康熙祝酒,在之前乌兰布通之战中,喀喇沁部主动发兵策应裕亲王,出了不少力,康熙对杜棱郡王自然更多几分亲厚,还屈尊以长辈的口吻对那生得像小山一般壮硕的噶尔臧勉励了几句。 胤礽瞥了一眼噶尔臧,心头一沉。 只比他小三天的三妹妹,今年也已十六了,还未出嫁…… 想到了大清公主和亲蒙古的惯例,胤礽只觉举着酒杯的手也在发颤,他与三妹妹见得不多,但他收过她做的香囊和鞋子,她母亲兆佳氏只是一个失了宠的贵人,膝下唯有她一个女儿,为了让额娘和自己都过得好些,她每年都给康熙和所有兄弟姐妹做针线…… 胤礽也没了看摔跤的兴致。 另一头。 程婉蕴只带了青杏出门,碧桃便留守在家,她愁眉苦眼地守在屋子里,时不时抬头往窗子外头看去,期望能看见那母狗的身影,结果等到程婉蕴回来,那母狗都不见踪影。 碧桃彻底慌了。 她今儿不用值夜,所以一直守着那狗,这还没睁眼的奶狗没了母狗照料,只怕很难成活,这可是格格心心念念要带回宫里的狗! 等校场那头不用人了,添金也累成狗回来,就见碧桃冲他心虚一笑,告知了他这个噩耗,添金那干瘦的身板差点栽倒在地。 他早上才拍着胸脯跟格格吹牛的,就是仗着小狗崽有母狗喂奶,他只要时不时盯着就行了,顶多再去膳房拍拍郑太监马屁,要些大骨头给母狗喂喂,谁知才过了几个时辰,这母狗丢下崽跑没影了! “那现在怎么办呀?”碧桃和他一起蹲在排水渠边上,“趁着格格还没过问这事儿,咱们俩快想想法子呀!添金你以前是养牲处的,肯定有法子的。” 碧桃可不想把这事报到格格那儿去,现在格格有身子,太子爷暗地里敲打过他们好几次,就是要让他们尽心尽力当差,不许让格格发愁,要让格格天天都开怀。 “我这不是就在想了么!” 添金急得使劲敲了敲脑袋。 “有了!快!快去找郑太监!” 45 将产 青杏,快喊嬷嬷来,我好像……好…… 趁着天黑, 两人摸进了膳房里。 行宫的膳房小些,人也少,看着灶的小太监抱着火钳坐在地上小鸡啄米般打瞌睡, 长案边上也趴了几个人,正呼呼大睡。 里头还有个小隔间,郑太监往常就睡在里头。他刚用完夜宵,正剔牙呢, 就见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溜了进来。 碧桃脸皮薄,没好意思进去, 就跺着脚在膳房外头等着。 “郑爷爷~”添金从门外探出头来,笑得好像一朵花, “还没睡呢?” “怎么, 可是格格有什么吩咐?”郑太监被他腻歪得抖了一下,坐起身来,捞起花白的辫子甩在身后:“说吧,别笑成这样, 瘆得慌。” “还是您神机妙算呢, 正是格格的事。”添金舔着脸进屋,没敢说是程格格的吩咐,只说是她的事, “您有没有法子,弄头有奶的母羊来呀?” 郑太监瞥他一眼。 小狐狸对老狐狸使诈,还是嫩了些。郑太监心里门清, 要真是程格格吩咐下来的事, 添金这小子哪用得着这么低声下气地求他?指定是他这家伙不小心办砸差事,如今想法子找补呢。 “母羊有的事,怎么, 程格格要喝羊奶?”郑太监明知故问,“我记得程格格不喜欢羊奶呢,嫌腥膻。” “是这么回事,”添金殷勤地替郑太监装烟袋:“也不知打哪来的狗,在格格屋子外头下了窝狗崽,嘿,你说怪不怪,那母狗下完崽就跑了,一整日没见了,格格心善啊,说让咱们想法子救救!这不就求到您跟前了?” “母羊容易……”郑太监吧嗒吧嗒地抽着烟,没拆穿他,他和三宝如今算是全靠程格格的荫庇才能有今天的体面,卖个人情给添金只有好处没坏处,于是他沉吟道,“你顺道把狗抱过来吧,羊都拴在后头羊圈里,里头暖和,狗要吃奶也方便。” 添金大喜:“真谢谢您了!我这就抱来!您放心,平日里我都一天三趟过来看顾,指定不给您添麻烦!回头格格问起狗,一定在程格格面前说您的好!” 郑太监就要他这句话,点点头让他走了。 碧桃正站在外灶间探头探脑地等,一开始听说要来找郑太监的时候,她还以为添金破罐子破摔,想找郑太监做一顿狗肉煲呢。 结果被添金笑话得要命,这才知道是为了借母羊。 这会儿见添金一脸喜气洋洋地出来,她才松了口气。 于是两人又连夜把狗崽运到羊圈里,给管羊圈的老太监塞了点碎银子,合力将那母羊捆住腿放倒,把狗崽们往羊肚子上一放,它们天生就知道想活命,又饿了一天,拼命抢着羊肚子上的奶/.头,整齐地趴在母羊肚子上吃得摇头摆尾,欢实得很。 碧桃这才抹了把汗,捣了捣同样累得坐在地上的添金:“可算逃过一劫,明儿是你去回格格,还是我去回?格格早上起来没见着狗,一定会问的。” “我回吧。”添金拿手拍了拍脸,让自己精神点,“还要替郑太监提一句呢。” 碧桃点点头,为了表达歉意,和添金说好了,回头她替他做两双鞋子当做赔礼。要不是她莽撞,那母狗也不能丢下孩子跑了。 隔天,程婉蕴饱饱地睡了一觉起来,果然问起了狗,添金便小心翼翼地解释了一番:“咱们这儿人来人往,母狗可能是受了惊,一直没回来,奴才斗胆做主,求了郑太监,把狗崽子挪去羊圈了,目前正喝羊奶。” 程婉蕴对那狗妈妈有点愧疚,觉得肯定是自己站在那看了太久才吓着它了,有的狗确实是这样的,警惕性特别高,也不肯接近人类。 幸好添金随机应变处置得还不错,就赏了他,也赏了郑太监。 但她还是想看狗,于是添金就用菜篮子把狗装过来给她瞧,小奶狗刚喝完奶,嘴上还有一圈白白的奶渍,叠罗汉似的趴在一块儿,她看中的那只四眼最霸道,压着其他兄弟姐妹睡得四仰八叉。 太子爷被康熙喊去盯着围场布围的事儿了,今儿不在,所以程婉蕴特别大胆地把狗崽子放进了屋子里,还趁着四眼睡觉,去捏了捏它的爪子。 好软啊……而且,它是粉色肉垫爪!粉爪爪! 程婉蕴看狗睡觉足足看了半个时辰,十分满足。然后她还叫青杏去四爷五爷院子里走一趟,问问刘格格、宋格格要不要狗。 刘格格哪里按耐得住,直接带着虎姐儿过来挑了,最后挑中全白长毛的那只,拍手道:“我要这个,和我原本那只哈巴狗长得有些像。” 原来刘格格进宫后也养了只小狗解闷,结果前一阵得病死了,她正打算再要一只呢。 宋格格就没过来,但到了傍晚也遣了宫女过来说养狗的事儿请示了四爷,受到四爷恩准,但她就不挑了,随便哪只都行。 程婉蕴觉得那只黑白花的也很特别,就打算留给宋格格了。 这样这窝小狗有三只都有了归宿,剩下一只黄毛的没人要,她便让添金在行宫里去给它寻摸好主人,不管是行宫还是围场,用狗的地方都多,而且这窝狗骨架都很大,长大了肯定很漂亮,应该也不难找。 最后再包了一个大荷包,让添金拿去给管羊圈的太监,等围猎结束,他们就得启程回京了,狗还没断奶不能跟着走,得托人照顾。 添金躬身双手收了荷包,一边走一边心里却在嘀咕,这狗挂着太子爷的名号,从此就不是一般的狗了,谁敢怠慢呀?不用打点,他们也会专门养几只羊喂狗的。 格格就是人太善了。 但他还是去送了,把那羊圈太监喜得几乎返老还童,拿性命起誓,狗在他在。添金便趁机让他在羊圈里专门清扫出一块儿地方来安顿小狗,再拿几块砖围起来,省得这狗浑身羊屎,臭烘烘的,毕竟程格格肯定经常要抱狗去看的,总不能每次都拿湿帕子擦一遍,这对小狗也不好。 屋子里,程婉蕴安顿完狗,才有心思做别的。 昨个儿浪了一整日,今儿她准备就在屋里把太子爷要去打猎穿的鞋垫缝出来,再做点好吃的,之前给太子爷当零嘴的牛肉干他早吃完了,她都没空做新的。 忙活了一整日,直到行宫里都点灯了,太子才从围场回来。 木兰围场圈的地儿特别广,而且依靠着大兴安岭、蒙古、燕山山脉,物产丰富,动物繁多,那地儿从翁牛特东北,一路围到喀喇沁东南、察哈尔之西,再到热河,范围据说有千余里。所以,自打康熙十六年起设立围场,行围处便交由蒙古翁牛特和阿鲁科尔沁等部的王公管理。 胤礽一大早骑马去围场,就是和蒙古两部一同盯着布围的各项事项。这事儿他以前陪着康熙来围猎的时候也干过,因此调度起来不算生疏的。 首先,得先“布围”。 周围都得用柳条边围起来,以分内外,外部是防止闲杂人等擅闯,内部则按照地形与草木繁盛再细划分小围场,用于狩猎不同的猎物。并选择一处地势平坦的高岗为中心,用来设立康熙的黄幔帐殿,并安排好四周围驻的兵防、护军、宿卫。 这些安顿好了,明儿起,他就得陪着康熙住到围场去,那天正好迎接黑龙江将军选送的虎枪营的到来,这些人都配火统,有总领管辖,将扈从皇帝围猎。之后就是宴请蒙古四十二旗、检阅八旗官兵,穿插着围猎的各种活动,从头到尾大约要二十天他才能回热河,因此今儿哪怕天晚了,他也要快马赶回来。 临走之前,他要将阿婉身边的事儿都安顿好,他才能放心。 两人这一日都在为对方打算,胤礽以进屋来,就见程婉蕴已做好了五六双鞋垫子,那鞋垫与他平时用过的不大一样,表层两面都是用细白棉布做的,里头还蓄了一层薄棉,再用针线以田字格缝好。 他摸了摸,很柔软。 当年大学军训卫生棉救了多少男人的命呀,程婉蕴放下针线说:“这样垫着可吸汗了,脚也不疼,您到时候试试就知道。” 除了鞋垫,桌上另外有个包袱,里头放着一罐程婉蕴提前晒干配好的菊花决明子茶,防止太子在外打猎时天天吃烤牛羊肉上火。太子爷一上火就有个眼睛疼的毛病,这决明子也正好对症。 除了茶,还有她的那些孕妇零食——每日坚果、肉干、蔬菜水果干、面包干。塞外不容易吃到新鲜瓜果蔬菜,程婉蕴在宫里就做好了一大袋带出门,每日补充些维生素,也算聊胜于无吧。 程婉蕴就像后世给小朋友准备春游零食包的家长,还给太子缝了个老虎头图案的包袱皮装这些“旺旺大礼包”。 胤礽看了半天,才醒过神来,这些东西可不是行宫里就能现准备出来的,便挑着眉头道:“好哇,你居然背着我带了那么多零嘴!不是不让你吃那么多吗!” 程婉蕴:不好,暴露了! 她心虚一缩头:“太子爷,您听我解释。外头没这些东西,到时突然想吃了也没处寻,况且,这都是这孩子的口味,我也没法子的呀。不过您放心,我每天都是定时定量吃的,一点也不贪多,就过了过嘴瘾。” 胤礽显然不信,去年夏天就因为太热了三餐全吃的是冰碗和水果,差点没吃得闹肚子。他都给她记着呢! 于是严肃道:“少吃些,多吃饭菜才是正理。这剩下的我也全带走了。” 程婉蕴小脸垮了。 她要不是为了他着想,哪里会暴露呀,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农夫与蛇、三九天里打扇子多此一举、吹灯作揖媚眼做给瞎子涵…… 胤礽话虽这么说,但一看她坐在那儿就不说话了,嘴撅得能挂油瓶,又于心不忍了,把那一堆零嘴又拨了一些回去,然后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咳……是这么回事,这么多好东□□独我自个享用,皇阿玛和其他兄弟都没有也不好,我是想着多带些给他们,如何?” 程婉蕴这才抬起头来,默默帮他又分出五份来。 她其实不小气,若太子要用,她二话不说就能给出去。但只是为了控制她饮食才没收,她就很不高兴。因为她知道这些东西吃了有好处。 有王格格的前车之鉴,她当然不敢多吃,只是她知道后世的人都有补充叶酸、钙片什么的,她没这些东西,自然得想办法从食物里摄取。 但这种事又不知道该怎么跟太子解释。说什么蛋白质、碳酸钙、粗纤维和维生素,太子也听不懂呀,说不定还会觉得她中邪了。 胤礽收下了她的大礼包,也开始着手安排她的事儿,先是将伺候她的奴才都叫过来疾言厉色地敲打了一顿,再把自己的哈哈珠子留了一半在行宫,另一半跟着他走,然后又留了一个擅长小儿妇科的太医专门住在行宫里,随时等候差遣。 外头的人与事打点好了,胤礽又屏退众人,让何保忠取来自己的太子手令交给了她:“若有急事,派额楚持令牌来围场。” 那令牌通体黄金,正面雕刻着四爪蟒龙腾于云间,反面皆用满汉双字阳雕“皇太子之令”,象征着除了皇帝以外唯二的无上权利,沉甸甸地坠手。 程婉蕴呆了一下,摇摇头:“太子爷,我……我不敢拿这个,我用不上。” 胤礽却十分坚持,郑重放在她手心里,用自己的大手包裹着她的手指将令牌握住:“我也希望你不要用上,以后你就当做是个护身符吧。” 这话的意思竟然是不打算收回了。 程婉蕴捧着这个烫手宝贝,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像只藏了满嘴粮食的仓鼠四处找地儿要把令牌藏起来。 胤礽倚在门扉上,满眼温柔地含笑看她满屋子转。一会儿压在衣箱底下,想了想觉得不妥,又拿出来塞放入床榻里的暗柜里,似乎又觉得哪里不对,再掏出来塞进自个贴身里衣里了。 贴身藏着,感受着金子的凉意,程婉蕴这才安心了。这东西放在热河行宫的屋子里总觉得不太安全,倒不是怕被人拿走,而是怕自个放的太隐蔽了,到时候要走的时候忘了拿怎么办。 就贴身带着吧,以后她每件里衣都缝个暗袋,程婉蕴暗下决心。 她隔着衣服摸了又摸,萌生出一个念头,脱口而出:“爷,这令牌是不是纯金打的呀?” 胤礽被她问住了:“……应该吧?” 程婉蕴内心“哇”了一下,立刻拿手垫了垫重量再用后世的金价算了算价钱,整个人像中了大奖。她可真想等太子爷走了以后掏出来咬一口,这要是纯金的,那岂不是更值钱了!那么大一块金子,那么大一块!实心的!金子! 她沉醉了,那令牌让她更有安全感了。 即便她什么也没说,但胤礽还是能读懂她那财迷的模样,不由无奈地摇摇头——这令牌不管是金的银的或是铜的,有什么要紧么?要紧的难道不是这东西被赋予的含义么?它就是木头做的,刻上皇太子令这四个字恐怕比金子还值钱呢。 胤礽顺便还自我反省了一下,他平日里是不是亏待她了?他赏给她的东西也不少啊,很多都比金子值钱多了,也不见她收了有多快活,难不成她对金子情有独钟? 他在心里默默记下阿婉的小癖好:喜爱金子。 “谢谢爷。”刚刚还拒绝收下的人此刻已满足地笑眯了眼。 胤礽见她傻得如此可爱,莫名被触动了心间最柔软之处,将她拉过来轻轻吻了吻:“那我走了。” 他是专程回来再见她一面的,入夜后他还是有一堆事要忙,估计得忙到天亮了,胤礽已经打算把三个弟弟都拉起来充壮丁了,至于老大,早已被他忽略了。 程婉蕴使劲地点点头:“平安!顺利!收获满满!” 胤礽又被她逗笑了:“好,我一定给你多打几件皮子做衣裳!” 何保忠在外头已经催了几遍,胤礽狠下心转身而去,没有再回过头了。 程婉蕴立在门口,目送着他步履匆匆地离开,心里也有了一丝惘然。 热河行宫景致很好,大部分都跟着康熙移驾围场,行宫里没什么主子了,程婉蕴也不怕冲撞了谁,连着逛了几天附近的园子,但看多了也就那样。 总之,太子不在的日子多少有些乏善可陈,离住的地方太远,她一个人又不太敢去,她就是那种太子在身边好像吃了熊心豹子胆似的,可只要太子一不在,她就化身缩头乌龟,能不出门就不出门。 幸好还有狗崽陪她,才出生几天的狗简直一天一个样儿,她看中的那只果然是最厉害的,睁眼最早,也最快会爬了。而且小小年纪,牙都没长齐,居然会认人了,因为程婉蕴经常摸它,它似乎就认得她的味道了,它会在她伸手的时候用粉色的小舌头轻轻舔她,但却会哈平日不怎么理会它的青杏。 不过,太子似乎也怕她无趣,每隔两天都会派人送些东西回来,有时候是一封信,有时候是一幅画,她便配合着写些她每日做了些什么。 太子爷说他行围第一日就打到了两只狐狸,可惜都是杂毛的,不然可以给她做个围脖,又感叹她手艺极好,做的鞋垫十分得用,他这几日多亏了有这东西,其他兄弟脚上都起了泡,属他没有。 “旺旺大礼包”也很受欢迎,连康熙也称赞了一番,他没舍得吃,结果给几个早早炫光的弟弟发觉,合伙瓜分而去,令他心痛不已。 又说大阿哥请旨下场与蒙古王子摔跤,结果不小心被拽掉了裤子,羞愤中迸发了巨大的力量,一举掀翻了对手,夺得魁首。 程婉蕴看着信“噗嗤”一声笑出来,太子爷也太损了,他写道“观赛者无不印象深刻、拍手叫好”,“大哥赢得比试却骄而不燥、冷静提裤离场”。 她眼前都有画面了,笑死她了。 太子爷的信成了她极大的乐子,后面他们还举行了赛马活动,太子爷眼尖,每回都能准确猜中哪匹马得冠,得了不少彩头,他将其中的金器悉数送了回来,还附言:“此乃阿婉喜爱之金子,纯金。” 程婉蕴:“……” 这种事别说出来呀!但她还是美滋滋地收了起来。 这二十日很快就过去了,等太子回来,他们又要启程回京了,路上已然不紧不慢在各行宫驻跸,慢悠悠走了大半个月才进京。 这时候已经离过年很近了。 宫里的年味又足了起来,程婉蕴回到自己住了两年的后罩房,坐在暖阁炕上,看着熟悉的陈设、闻着习惯的味道,竟然也有了一种家的松弛感。 本来以为自己在外两个月,把心都玩野了,回宫会很不习惯,但没想到她一点也不需要适应期,在官嬷嬷的监视下,她撸了撸许久不见又胖了许多的咪咪,出去喂了鱼,掀开苔藓看了看已经开始冬眠的龟,坐在屋子里看添金让小太监将葡萄藤挪下来,埋到土里去过冬。 她忽然就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真是令人不可思议,她在不知不觉似乎已经习惯了宫中生活。 等翻过年,发生了两件与毓庆宫相关的事,都与凌家有关。 头一件事便是内务府总管大臣突然由凌普换成了尚之杰,听说是凌总管骑马不慎摔断了腿,正在家里修养。 第二件事便是凌嬷嬷为此向太子爷求恩典出宫,要回家照料丈夫,而且她儿子凌士晋的福晋刚生了个儿子,她老人家也想退休回家含饴弄孙,过老太太的幸福日子去了,于是凌嬷嬷身上原本“淳本殿常务理事”的职位便卸下来了,现在淳本殿对外的事由额楚总领,对内起居杂事由何保忠和茶房总管花喇共管。 要知道,凌家在太子爷身边的地位就好似曹家之于康熙,那是最最最亲近的了。 但凌家就这么诡异、毫无征兆地倒下了。 这事在外人眼里对毓庆宫是一种极大的打击,各宫没有不蠢蠢欲动,纷纷在内务府里安插自己的人手,窥向东宫的眼睛忽然就多了起来。 但这两件事与程婉蕴的关系都不大,她对外面的事一点感觉都没有,太子爷没跟他提过这些事,而且情绪稳定良好,所以程婉蕴也听过八卦就忘了,她现在比较关心的是——猫狗房终于把四眼狗训好送过来了! 猫狗房将训好的四眼狗也送了过来。其实过年前,那窝小狗就被太子爷专门派人接回京来了,就一直在猫狗房里养着,教熟了规矩,掰妥了性子,这才敢放到程婉蕴面前。 它这时候已经是只快四个月的大胖狗了,牙长齐了,能吃下很多肉,块头也很大,已经能看出未来那威风凛凛的模样。 但猫狗房将它教得很好,它从来不对人呲牙,程婉蕴一抬手,它就知道站,落手就坐,也不会护食,咪咪经常凑过去舔它的肉骨头,它也不生气,甚至微微往外挪一点,让咪咪能把头伸进来。 在太子爷的无效反对下,程婉蕴坚持给它取名叫旺财,咪咪配旺财,画风就一致了。太子爷选的什么“雷霆、啸天、金足”名字太好听了,咪咪会自卑的。 有了二胎也要顾忌老大的心情嘛。 太子爷被她的歪理闹得无言以对,又不敢再多嘴,悻悻地将手搭到她高高隆起的肚子上,默默感受着胎儿的动静。有时候肚子里的孩子用力一踹,甚至能透过肚皮看到凸起的形状,把身为父母的程婉蕴和太子都吓一跳。 程婉蕴已经九个多月了,用官嬷嬷的话说生产也就这几天的事儿了。 太子已经替她选好了奶口、接生婆。奶母一共两个、接生婆两个,都是从赫舍里氏的族人里挑的,这些人全家都在赫舍里氏的掌握中,不敢不忠心。但太子素来小心,还是派人将接生婆的儿子女儿都接到一处看管起来了,只等她平安产子,他们才有机会离开那地方。 产房也布置好了,太子命钦天监的博士特意来后罩房观察了方位,最后定了东边的耳房北面大吉,便选了吉时在北面刨了个喜坑,官嬷嬷唱着喜歌,将筷子、红绸与金银、八宝等物安放在内,以保佑她平安生产。 产房的火炕每日都烧得热热的,茶房里的锅炉十二个时辰都不熄,热水随时备着,生产的时候太监不能进产房,所以得加派人服侍,太子便命内务府送来精奇妈妈、灯火妈妈、水上妈妈共二十人供他挑选,最后还是怕人多心杂,只各挑选了两个,一共六人留用。 这些人要彻夜在她房外上夜守喜,御药房里也叫何保忠过去打点了,专门请两名御医上夜值班,随时预备生产的时候过来帮衬。 这些事情,全都有太子亲自布置,李氏、唐格格乃至凌嬷嬷都不让插一点手,可谓是谨慎到了极致。 程婉蕴也被这样的气氛感染,有点紧张起来了。 正月初九,程婉蕴在一个特别平常、开始下雪的夜里,忽然感到身下一阵湿润,她顿时惊醒了,不敢坐起身来,勉强支起一只胳膊,一把掀开帐子喊人:“青杏,快喊嬷嬷来,我好像……好像要生了……” 46 生了 后罩房里顿时灯火通明,程婉…… 后罩房里顿时灯火通明, 程婉蕴被两个精奇妈妈小心翼翼地抬到产房安顿,产房里早已升起了火盆,烘得一室暖春, 她被这样的热气一扑, 心里安稳了些。 “格格, 奴婢冒犯了。”接生嬷嬷手脚麻利, 将她上半身拿枕头垫高,又用热水净了手,拿手按压着她的肚子确认胎位,确定胎位正, 才又净了一次手, 脱下她的裤子,查看宫口开闭情况,“还不到两指, 格格可开始疼了么?” 程婉蕴白着脸点头:“有些疼了。” “怎么个疼法?” “一阵一阵的, 约莫一刻钟疼一次。”程婉蕴这时候还能好好说话,只在阵痛袭来的时候紧皱眉头, “还不是很疼。” “是这样的, 格格别急, 这生孩子也得一步一步来,奴婢安排人上些吃食来, 格格且安心歇会, 养好精神,等您疼得厉害了,忍不住了,每半刻钟就要疼一次了,咱们再开始。您别怕, 奴婢一直会在这儿守着您。” 膳房里一直侯着呢,郑太监收到旨意马上让人下了一碗热腾腾的面,卧了两个荷包蛋,程婉蕴原本还没什么胃口不想吃,接生嬷嬷又跪下劝道:“格格得吃,趁着这时候还不大疼,赶紧吃了,否则后面疼起来就吃不下了,也没空吃。到时候没力气生孩子,受罪的还是格格。” 程婉蕴吓得脸都木木的,连忙让青杏端过来服侍她吃下去。 亥时三刻,程婉蕴前脚被进产房,胤礽后脚就从淳本殿赶过来了。程婉蕴生产前一个月,他便搬回淳本殿书房里歇息了,因为她月份大了,夜里睡得不舒坦,常要起夜,他陪着她睡反而不方便,他搬出去,阿婉就能将恭桶放在屋子里,不用再走到外间去了,而她睡不着的时候,也不用担心吵到他而不敢翻身了。 那时候程婉蕴只能侧睡了,这样肚子才舒服些,他也有些怕自己睡梦中不小心碰着她,便每日都过来看她陪她吃饭,但晚上就不留下了。 而是命她身边的青杏、碧桃及红樱,轮流值夜,以防不时之需。 此时,他面沉如水地端坐在外间堂屋,看着十分镇定,实则脑子里全在胡思乱想,见宫女太监们进进出出,还算有条不紊,才略舒了一口气。 李氏唐氏他都下了死命,不许出院子,也不必过来看。 院子里的人手够了,康熙派来的人和太医都到了,他就下令他调来了淳本殿的侍卫,将后罩房外头围得水泄不通,不许任何闲杂人等靠近。 两个时辰以后,程婉蕴开始剧烈阵痛了,接生嬷嬷轮流安慰着、照看着,她听从嬷嬷的吩咐,开始记着自己的阵痛频率,那种疼痛就像波浪一般,浪潮越来越高,力道越来越大,她脸渐渐因疼痛苍白了起来,人也忍不住想蜷缩起来。 接生嬷嬷鼓励道:“格格做得很好,已开五指了,很顺利,再忍忍,先别用力,孩子个头刚好,格格听奴婢的,先收着劲儿,才不会弄伤自己。” 胤礽听见里头阿婉有忍不住疼漏出的一两声惨叫,就开始坐不住了,他“刷”地站起来,绕着堂屋焦躁地走来走去,时不时问外头侯着的太医:“要不要上助产药了?怎么那么久还没开始生?” 太医连忙跪下道:“回太子爷的话,格格这才进产房两个时辰,这时辰不算长,宫口尚未全开,还不到生产的时辰。” 才两个时辰么?他已然忘了之前王格格也生了一整天,只觉得这自鸣钟滴答滴答的声音分外扰人心神,又觉得时间过得十分漫长。 程婉蕴后来都痛得有些迷糊了,有种cpu烧着的感觉,脑袋发热浑身冒汗,只听接生嬷嬷将她两条腿扒拉开,大喝一声:“格格用劲!” 她下意识就按照吩咐做了,然后又听嬷嬷说:“好,很好,格格歇会,等肚子痛的时候,您就跟着奴婢的指令,该用劲就用劲,该歇息就歇息,不需要一直使劲,不然下头容易叫娃娃的头撑裂了,事缓则圆,咱们慢慢来!” 程婉蕴都哭了,真的很痛,却还要慢慢来啊。 可想到王格格因为动了剪子就没了,活下来的执念战胜了对疼痛的恐惧,她就听着嬷嬷的话,每次肚子开始狠狠宫缩下坠,她就疼得浑身发抖地使劲,这简直太为难了,她疼的时候使不上劲,不疼的时候嬷嬷又让不要使劲。 她头昏沉沉的,挣扎了一轮下来,只能躺在那儿喘气了。 接生嬷嬷恨不得敲锣把她叫醒,在她耳边大声地说:“格格,您再坚持坚持,奴婢已经看见孩子的头发了,黑溜溜的,可漂亮了,这孩子心疼您,也拼了命往外挤呢,您跟孩子一块儿再努努力!” 程婉蕴眼皮都抬不起来了,很快又一阵剧痛袭来,她狠狠心,攥紧床单拿出了两辈子的劲儿,忽然她感到一阵空虚,肚子里瞬间就瘪了,孩子随着哗啦啦的羊水已经被接生嬷嬷捞在了手里,正响亮地哭了出来。 她正松了口气,感觉自己去了半条命,也没心思关心孩子是男是女了,男孩女孩都是宝……她不挑,她都喜欢,现在谁都别吵她,她就想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 谁知,另一个接生嬷嬷又上前来摁住她的肚子:“格格,您再使使劲,咱得把胎盘也生出来,可不能留在肚子里。” 什么?那玩意还没有跟着她孩子一起出来吗!怎么这么不智能! 程婉蕴又眼泪汪汪地开始了一轮努力,幸好这回快多了,大约一刻钟的时间,嬷嬷一手按着她的肚子,另一手轻拉脐带,没一会儿就从她身下掏出个血淋淋的东西拿去喜坑里埋了。 这下她终于可以睡了,勉强喝了一口参汤,一闭上眼就睡着了。 睡着以后,她还能感觉到许多人围着她,一会儿轻轻地将她抬起来换了被褥,一会儿有人拿热帕子将她腿上的血污都擦了去,还有人给她身下上了一层冰冰凉凉的药直到将她浑身都收拾得十分干爽, 外头,胤礽在听到孩子哭声的那一刻,肩头一下就塌下来了,此时外头已天光大亮,一缕清寒的冬阳照亮满地皑皑白雪,他坐在那儿许久无语,身后黏腻腻的全是汗,只觉着自个好似也跟着生了一场孩子似的,身心俱疲。 接生嬷嬷已将孩子擦拭干净,用厚厚的云头花边红缎襁褓给包好了抱了出来,喜气洋洋道:“奴婢恭喜太子爷,母女平安,小格格六斤六两,正是最顶顶吉利的数,以后定然一辈子顺顺遂遂平安富贵!” “程格格怎么样?” 产房的门上挂着厚厚的棉毡子,胤礽站在门口,只能透过进出时扬起的角度,看到里头人影攒动,却没再听见阿婉的声音了。 “太子爷放心,格格生得很顺当,如今正睡着呢,产房污秽,等里头收拾好了您再进去瞧格格。” 胤礽这才点点头,小心地掀开襁褓看了看,刚生下来的孩子胎发都还是湿的,浑身红彤彤的像只小猴子,但已能看出眉眼与阿婉如出一辙了,小脸也很秀气。 是……是个小小的阿婉。 他看得心顿时化作了一摊水,凑近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小格格的脸颊,只觉像戳在了水豆腐上,他连忙又将自己的手收了回来,可还是恋恋不舍地瞧了好几眼。 这是和当初小阿哥生下来以后截然不同的感觉,因王格格之死,胤礽联想到了自己的额娘赫舍里氏,当初他是否也是这样害死了母亲?所以小阿哥诞生的那点喜悦很快就被死亡的阴影笼罩。 但阿婉这次顺利平安,让他能够毫无负担地享受着为人父的快乐。 等奶娘进来跪下请安,胤礽重新换上一副稳重的父亲模样,先是重赏了后罩房里的所有人,又交代两个奶娘要仔细精心地伺候,小格格若有一点不好,他自然要发落她们全家。 奶娘们跪在地上磕头,再三保证一心伺候小格格。刚出生的孩子需要频繁喝奶,因此让两个奶妈白天黑夜轮流喂,为首那个壮实写的奶娘便起身来接过了襁褓,立刻就下去给小格格喂奶,刚生下来的孩子不能饿着,马上就得喂。 奶娘和小格格就住在产房隔壁的次稍间内,这样一是为了方便程婉蕴醒来要看孩子,二是天气冷,孩子和产妇都不许出屋子,因此这样安顿着最好,两边只隔一道门,地龙烧得热热的,都是一样暖和。 程婉蕴可不管外头如何,她结结实实睡了一觉,孩子呱呱坠地时早上辰时三刻,她就从那会儿一觉睡到了申时,冬日里天黑得早,一醒来,四下静谧,外头簌簌下着雪,檐下的宫灯被雪水朦胧,透出来水濛濛的暖光,照得一地昏黄。 她睡饱了精神好,虽然身体还有种疲劳的感觉,但心里轻松,肚子也轻松,用一种十分不恰当且不雅的比喻,她仿佛便秘三年,一朝……解放。 咳……可真舒坦啊。 青杏耳朵尖,听见她翻身的动静了,连忙转过屏风来看,笑着过来扶她坐起来,道:“格格终于醒了,饿不饿?官嬷嬷让膳房备了红糖水煮鸡蛋,太医也说了,吃这个对您排恶露有帮助,能活络气血,让咱们每日都给您煮上一碗。” 程婉蕴除了下面还有点疼,已经没有别的不舒服了,也慢慢觉出饿来,连忙点头:“让他们上吧,对了……宝宝呢?” 她总算想起来自己忘了什么了,她生了个娃呀! “小格格刚吃了奶睡下,奴婢让耿妈妈抱过来。”青杏连忙道。 耿妈妈正是奶娘之一,大手大脚有些高壮的那个,程婉蕴还记得她,之前来磕过头,然后她突然回过神来:小格格?自己生了个闺女! 挺好,她喜欢闺女。 等真的见到被红色小花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就露出一张嫩嫩小脸的小宝宝,她立刻就萌化了,这时候的小格格已经比刚生出来那会儿更好看了,她孕中保养得好,生得也算快的,从发动到生产才一晚上,宝宝的脸没受太多的挤压,现在已经开始消肿、褪红,露出一点原本白皙的皮肤。 “让我抱抱,怎么抱?教教我!”程婉蕴急切地想亲亲闺女,在耿妈妈的指导下,总算有些蹩脚地接过了襁褓,能仔仔细细地观察自家闺女了。 她睡梦中还不忘吧嗒嘴,似乎还在回味刚刚的奶味。 程婉蕴觉得她的嘴巴有点像太子爷,唇形圆润,这鼻子也像,她自个的鼻子没有这么挺,但闺女才出生一天就已经能看出鼻骨的挺拔走向了。程婉蕴连忙又去瞧她的眼睛,她眼睛闭着,但看那眼睛的形状和隐约已经显露出来的双眼皮线条,程婉蕴就知道自家闺女肯定遗传了她这辈子的大眼睛! 太好了!她愿望成真了! 当然,她没有嫌弃太子爷眼睛小的意思。 太子爷属于眉眼清淡的温柔盐系帅哥,眼型偏长,不是她这种圆溜溜的大杏仁眼,太子爷的眼睛长在他脸上好看,但在别人脸上就不一定了,因为这还得要配合周身气质来的,而且还不能胖,一胖了就容易被肉挤兑得成“一”字型了。 这种眼型要求太高了,所以程婉蕴怀孕的时候就在祈祷孩子一定把她眼睛遗传了,她觉得她这辈子五官其他都平平无奇,长得最好看的就是眼睛,瞳色深、瞳仁还大,就有种天生带美瞳的效果。 她女儿真会遗传,程婉蕴心满意足。 这时,青杏端来了红糖煮鸡蛋,程婉蕴便有些不舍地将小格格让耿妈妈再抱着,一边吃,一边嘱咐她:“以后喂完了奶,就把小格格抱过来。” 耿妈妈连忙应了。 奶娘虽然是太子爷做主挑的,但程婉蕴也是全程参与了的,她原本想秀一把自己作为穿越者在看人、挑人上的经验,却没想到太子爷比她更细致。 首先,耿妈妈和另一个索妈妈都是赫舍里氏族人的媳妇,也都是在旗满人,身家背景干净,这是最紧要的。其次,两个妈妈都是生完刚满三个月,年龄二十岁左右,相貌周正,从没生过什么大病,结实健康。 随后,太子爷让官嬷嬷和太医一起查看了妈妈们挤出来的乳汁,据说浓淡色泽也有讲究,宫里头都觉得奶黄色、浓一些的有营养。 到这儿,政审和体检过了,两位妈妈才脱颖而出,在她生产前一个月就被安顿在毓庆宫里好吃好喝地供着,但也不能胡乱吃,每顿饭菜都是根据太医提前写好的食谱来安排,以确保奶娘身子康健,奶水也干净。 程婉蕴觉得她也不能挑得更好了。 吃完了红糖鸡蛋,略歇了半个时辰,青杏又端来一碗回奶用的蒲公英草熬的汤:“格格,太医嘱咐饭后就要吃药了。” 程婉蕴没有什么心理负担地吃了,她并没有强求一定要自己母乳喂养孩子,第一这在宫里是不允许的,她也不想成为最特殊的一个;第二她见过母乳喂养的不易,她以前团队里就有不少“背奶妈妈”,所以她多少也了解了一些,会吸破皮、会堵奶、会因为发炎而发烧,直到宝宝断奶前从没睡过一次整觉。 在最需要调理身子的月子期间,妈妈们基本上一两个小时就得醒一次喂奶,而宝宝一岁前大多都还需要吃一顿夜奶,所以很多妈妈产假结束回归职场,白天要忙工作(工作之余还要挤奶),夜里还睡不好。 当然,母乳喂养是最好的,就她的同事们说,她们吃奶粉的孩子肠胃会更弱一些,也更容易上火,免疫力大多不如母乳娃娃,所以为了孩子,再苦再难也要咬牙坚持。 还有另一个现实原因就是——吃奶粉太贵了,后世奶粉大多都得买进口的,找人代购也不便宜,一罐两三百,养娃前期基本一个月就得消耗4罐,这还不算其他纸尿裤、玩具、衣物等支出,对于普通家庭来说负担还是很重的。 她以前手下有个特别厉害的妈妈,喂宝宝喂到了两岁,孩子长得特别壮,比同龄孩子高出一个头,她却特别憔悴。程婉蕴多少照顾她,不让她跟着出差,不让她加班,但她还是肉眼可见的那种老得很快。 因此,青杏说让她吃回奶药,她一饮而尽。 程婉蕴有健康的奶娘帮忙,同为人/奶没有奶粉忧虑,她也不需要为了养娃成本发愁,可以立刻投入保养身体的大业里,她还想长命百岁的,她要多活几年。 呜,之前她就是因为996天天熬夜才猝死的。 虽然宫里不让自己喂孩子,大多是为了防外戚、赶紧调理好身子伺候主子再接再厉生娃的原因,但也实打实帮了她大忙了。 因为不用哺乳,她月子期间不用怎么忌口!不用!想吃什么吃什么! 所以这样的状态,她再一次满足了。 程婉蕴铆足了劲养身体,这下没有孩子太大生不下来的烦恼,各种补品美食她来者不拒,月子期间瞬间胖了八斤,整个人从弱柳扶风小白花进阶成了珠圆玉润人间富贵花,把太子爷都看楞了。 总觉得不是小格格一日一个变化,是他的阿婉一日一个变化。 今儿过来一看,嗯,还是朵小梅花。 明儿过来一瞧,咦,成芙蓉花啦? 出了月子再瞧,嗬!这不牡丹花么! 不过,阿婉是个有福气的,那肉都往该去的地方去,脸圆了,更有福相了,胸鼓了,衬得腰反而更细了,又因为长期卧床坐月子,臀部也长了不少肉。 官嬷嬷还每日给她按摩肚子、四肢,帮着更快将恶露排出,她也跟官嬷嬷学了妇人操,月子里在床上做的,动作主要为了纠正因生产而变形的盆骨、强健下身的肌肉。 这是官嬷嬷伺候过那么多贵人生产,自己琢磨出来的。有的贵人就因为没有好好锻炼身子,以后打了个喷嚏、咳嗽都容易失礼,尤其在连育多子的情况下,更为严重。 程婉蕴:加油努力,她一天都不懈怠地练习! 于是她臀部的肉在日日夜夜的练习中更加紧实了,就连套上麻布袋一样直上直下的旗装,竟然都能被她的前胸后臀凸显出婀娜的曲线来,而她好似也因为这一次生产瞬间发育完全似的,整个人都往成熟大姐姐那种身段去了。 她倒是不觉得自己胖,这种有肉肉的感觉其实并不赖,比如她以前冬天很容易冻手冻脚,很怕冷,如今有了脂肪的保护,她只要稍微多穿一点衣服,手脚都是暖烘烘的,再者就是……肚子不小心撞到桌角的时候,也不会因为磕到肋骨而痛得扭曲了。(奇怪的好处) 太子爷对她胖了这件事也很满意。 以前抱着略有些硌手,怀里也空落落的,如今抱起来又软又满当,沉甸甸得让他很有满足感,尤其在那事儿上,他动起来,程婉蕴便随着他晃动着,他忍不住伸手去抓,那跃动的小兔子一只手都抓不下了。 程婉蕴生完孩子以后正式复出,一下又回升到毓庆宫侍寝榜榜首,连续霸榜月余,且还有再霸下去的势头。 之前勉勉强强在她有孕和坐月子期间捞到几天汤水的唐格格欲哭无泪。 但她已经打算好了,太子爷这条路看样子是走不打通了,只能自立自强了。唐格格倒没有多嫉恨程格格,毕竟宠爱这回事,谁也不是强按头的,难不成她真能拴着太子爷不往别处跑么,还不是太子爷乐意? 何况,她与程格格之前也相处了好些日子,她也能看出程格格算不上那等故意挑事、掐尖要强的人,要真是这样,只会防着她,先前就不会愿意让她天天过来说话了。 经过木兰行围那件蠢事之后,她是彻底看开了。 不怪别人,是她不够好,入不得太子爷的眼。 与其将心神花在恨这个怨那个这等没有助益的事儿上,不如想法子把管家的权利再多要一些过来。唐格格之前便揽了不少活,比如毓庆宫的花木管理、下等仆役及苏拉的进出腰牌发放、宫女太监们裁做新衣等。 但都算“杂活”,李侧福晋其他的可攥得紧紧的,一点也不给。 但之前万岁爷下旨要给毓庆宫里添建穿堂和一处新院子,如今已经竣工,那块地方如今还没人管,且还属于淳本殿“前头”的范畴,李侧福晋不能插手,唐格格便盘算着要把那地方拿下来。 太子爷日常在淳本殿有书房有居所,那新建的院子说是给太子读书,实则是万岁爷的长远之见——给皇孙们居住、读书用的。 唐格格很有志气地想,她只要能拿到那边院子的管领权,以后总会有机会堂堂正正站在太子爷跟前的。 为了这事儿,她不动声色地筹谋了很久,她不打算去求李侧福晋,她那儿的香难烧得很,况且小阿哥最近很有些咳嗽,断断续续养了一个多月都还没好全,估计李侧福晋更抽不开空去考虑这些事儿了。 凌嬷嬷已准备离宫了,听闻万岁爷有撤换内务府总管大臣的念头,她最近更是夹着尾巴做人,因为这事儿据说是太子爷主动跟万岁爷提的。 所以唐格格打算走程格格的路子。 47 大选 大选……有……有消息了………… 转眼就到了康熙十一年的早春。 大地回暖, 春风仿佛一夜之间吹绿了紫禁城的树梢,后罩房里墙根底下一些不知名的黄色小花最早开始绽放,紧接着院子外头石子甬道两边的杨柳也抽了芽, 软软的, 嫩嫩的,柳条随风柔柔地摆动着。 程婉蕴带小格格绕院子散步时, 旺财和咪咪也一前一后追赶着跑出来,绕着她的腿尽情撒欢,小格格在她怀里睁着大大的眼睛瞧着,咯咯地笑。 她被猫儿狗儿蹭得发痒, 见女儿笑,忍不住和闺女贴贴脸,然后就被闺女精准地抓住发簪,在青杏她们的惊呼声中,她看着眨巴着大眼睛无辜脸的闺女,再看看自己被扯得乱蓬蓬的头发,也忍不住笑起来, 心情舒畅又轻松。 程婉蕴正要抱娃回去重新梳洗, 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唤:“婉蕴, 等等!” 她回身一看。 唐格格穿一件桃红旗装,扶着宫女的手,气喘吁吁地跨过甬道尽头的拱门,在嫩绿色的柳枝下冲她高兴地直招手。 她身边的宫女手里拎着装针线的小篮子, 程婉蕴就知道唐格格会在她这儿消磨一整日时光, 这场景太熟悉了……她的吃瓜搭子小唐又回来了! 回去后,正好也到了小格格喝奶睡觉的时辰,这个月份的孩子正是吃了睡睡了吃的年纪, 天气好的时候程婉蕴才会带她出来溜溜,看看外头的世界。今儿当值的是索妈妈,她忙过来抱小格格下去,程婉蕴便招呼着唐格格上炕来。 她先抓了把瓜子,又将炕桌上装瓜子的小骨碟往唐格格那儿也移了移。她用牙齿咬开瓜子壳,伴随着“咔”的一声,她用期待的眼神示意唐格格可以开始了。 唐格格清了清嗓子,首先带来了一个重磅大瓜:大选日子定了,就在八月! 程婉蕴听了却没什么反应,大选?毓庆宫又要进新人么? 相比较之前王、唐格格进来时,她还不确定自己是否得太子爷喜爱,还会因为失宠而惴惴不安,如今她听到大选的消息,竟然心无波澜。 程婉蕴还没傻到看不出太子爷对她的偏爱。 就拿前阵子的事儿来说,她刚出了月子,狠狠抓着太子爷来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打架,从晚上断断续续打到天亮,打得太子爷的后背上多了条指甲抓出来的血道道。 最后,程婉蕴趴在床榻上连手指都懒得动,可总算全身都舒坦了。她怀了这个闺女,硬生生素了一年,放着个身材相貌俱佳的男人只能摸不能吃,真是苦煞她也。 太子爷又如何,馋肉馋得紧的程婉蕴恶向胆边生,一个翻身就把太子爷摁住了,一边亲得他意乱情迷,一边又拉着他继续打架。总不能老是爷们舒坦了就结束吧,她也得尽兴才是!既然别处没法男女平等,但在这事儿上平等平等又没什么。 太子爷也没想到她这样……这样……激动,后背刺痛了两天,一出汗就辣辣的,他各种别扭,连上药都不方便,他也不好意思叫别人给他抹药。 这架把胤礽打怕了,连着好几天都只敢白天过来后罩房,假装若无其事地跟阿婉一块儿吃饭,再一起逗逗越发白嫩可爱像个胖花生的闺女,一等太阳下山、各院子都陆续点灯,他就借着有事溜之大吉。 约莫七八日以后,他背上结痂了不疼了,太子爷才又到她这儿睡了,但每逢打架之前都严肃认真与她约法章:“万不可纵欲,来个一两回也就罢了!” 程婉蕴:“……”误会了!她并不是回回都这样的啊,那天纯粹是历经一场漫长斋戒之后骤闻肉味的把持不住,现在想吃肉就能吃,谁还会天天当夜来七次郎啊喂! 但太子爷显然是这样认定了她的,程婉蕴解释不通,只好破罐子破摔认了。 啊对对对对,你说的都对!她就是这样如狼似虎的女人! 由此可见,这种事太子爷都能包容她,可见是真爱了。 所以大选、进新人,她都不怕的!想来这毓庆宫里绝没有一个人能如她一般在床笫之间将太子爷逼迫到这份上! 等等,好像婉燕、婉荷到岁数了?那她们今年也得选秀了! 程婉蕴心里咯噔一下,她怎么把这事儿忘了?不行,她在宫里就算了,两个妹妹能落选还是落选的好,程世福这别扭性子只怕不会来麻烦她,所以到现在都没递信给她,她自个得想个法子替妹妹们打算……这时候名册都报上去了,就只能在进宫阅看时下功夫了。 唐格格见程婉蕴磕着瓜子出神,就知道她没想到点子上,顿时被她的迟钝绝倒,急得轻轻拍了拍桌子,和她挑明了:“你怎么不明白!咱们太子爷都几岁了还没大婚呢!这就意味着,咱们太子爷、阿哥、四阿哥还有五阿哥,都要在今年指婚啦!” 程婉蕴这才恍然大悟,果真是一孕傻年,她竟然忘了这样重要的事情!瓜吃到自己家,也有些别样感觉。 唐格格接着说,宫里现在已经热烈讨论这些事儿有十来日了,人心浮动。 毕竟那是皇子福晋里最尊贵的一个,大清立国以来独一份的皇太子妃! 毓庆宫因太子爷管得严,这瓜传过来已经很熟了,演化出了各种后续和进展,唐格格基本上跟那连续剧似的一天能给她播一集。 目前已经进展到:“皇太子妃之位究竟花落谁家?” 奴才们表面上不敢议论主子,背地里不知道开了多少赌盘了!热门候选选手很多,其中暂居打投榜第一的就是钮祜禄家的闺女,也就是遏必隆的小孙女,她姑姑是孝昭皇后,还有个钮祜禄贵妃在宫里,这样显赫的家世,配太子爷才能配得上啊! 还有人说,正值葛尔丹反叛,太子爷应当配蒙古王公的女儿,和先帝、万岁爷一样走满蒙联姻的路子,维系蒙古、安定蒙古。 还有和赫舍里氏亲上加亲的说法。 总之,选太子妃这事儿,总算从康熙多年暗中寻访相看中被拿到明面上来说了。 毓庆宫各院对这事儿有不同的反应。 东配殿里,李侧福晋正满头汗地哄小阿哥喝药,但刚满周岁的小孩哪里愿意喝那苦汁子,他还走不稳,只好飞快爬走,李氏追过去,小阿哥对她又哭又闹,不断蹬腿挥手,不住地往外推。 “啪!”药碗不慎被打翻了。 李氏精疲力尽,回身被春涧搀扶着坐到圈倚上,扶着额头不说话。 见李氏脸色阴沉,奶嬷嬷连忙进来磕头,伸手要将还在嚎啕大哭的小阿哥抱下去。小阿哥一见奶嬷嬷来,立刻委屈地趴在她肩头,紧紧搂住她肩头不放,两只短腿死死钳住奶嬷嬷的腰,“走!走!”哭着连声催促奶嬷嬷快快离开。 李氏没有回头去看,听到这几个字眼更是又酸涩又生气。 这大约是最讽刺的事儿了,她费尽心机握在手里的阿哥,却和她不亲。襁褓中还看不出来,如今开口学几句话了、会跌跌撞撞走路了,就显露出来了。 若没有玩意儿或吃食诱着,小阿哥压根不愿意叫她抱,学会的第一句话也是嬷嬷,他每日都要嬷嬷陪他睡,若嬷嬷中途起来了,他也仿佛与之有所感应一般,立刻也会惊醒,大哭着坐起身来,这时候谁哄都没用,直到嬷嬷赶回来才肯罢休。 李氏心里醋得不行,想把这个奶嬷嬷换了,结果小阿哥根本离不开她,不见她人影从早哭到晚,直接哭到喘不过气、呕吐不已,为此还落下了个见风就咳嗽的毛病。 李氏只好把奶嬷嬷又叫回来。 李氏也疑心是不是小阿哥身边的奴才弄鬼,故意教坏小阿哥,但奶嬷嬷是她亲自挑选的,李家的奴才,小阿哥身边的宫女太监皆是她身边最得力的,才拨过去的。 她若是连这些人都不信,也没有可信之人了。 难道小阿哥果真天生与她不合么?李氏心底渐渐冒出这样的想法,又连忙自我否定,不会的,她与他明明有缘的啊! 当大选的消息传到她这儿,她也只是木然地想着,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若不是小阿哥在她这儿,太子爷根本不会进她屋子,宠爱一事已绝无希望,好在她早就想到了有今日,也早已不难受了。 她如今胆战心惊的是,太子爷开始显露出对她抚养小阿哥的不满。小阿哥高低肩和手肘的毛病每隔四日都要请太医来诊治,但收效甚微,这是娘胎里带来的,太子爷之前未曾多怪罪于她,直到小阿哥又不慎哭伤了喉咙,咳嗽不止。 太子爷听说小阿哥没有好转,几次番厉声指责她:“若非你随意调换小阿哥身边人,他怎会又添咳症!孩子那么小,一万个小心也嫌不足,你处置小阿哥的事却顾头不顾腚!简直羞为人母!” 李氏冷汗淋漓地跪下来请罪,太子也不叫起,冷冷道:“小阿哥再不好,就让他挪到淳本殿来由孤亲自照料!你在此跪上一个时辰,好好反省反省!” 太子爷抬脚走了,屋子里瞬间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 金嬷嬷小心翼翼地让小太监用帕子包着捡拾地上药碗的碎瓷片,担忧地瞥了一眼还无声无息跪在地砖上的李氏。 她垂着头,金嬷嬷看不清她的神情,但却意外瞥见她的胳膊在微微颤抖。 李氏藏在宽大衣袖里的手紧紧攥着一片碎瓷,掌心传来尖锐的痛,她却恍若未觉,她嘴里无声地念念有词,旁人听不见,却歇斯底里地在她心头嘶吼回响:老天爷为何要这么对她,为何要给了她希望就夺走! 太子的态度让李氏十分不安,她跪在地上回忆所有的事情,脸色渐渐发白。 大选、程格格、凌家……李氏越想越绝望,压在心底多年的愤恨与痛楚在此时此刻喷薄而出,她只能借助这次要大选来谋求一条生路了,幸好她娘家得力,幸好她还有手握兵权的阿玛…… 李氏脑海中又响起太子的斥责,不由冷笑:呵呵,太子爷说她羞为人母,那谁配做母亲?程格格么?可惜他宠成这样又如何,肚子还没王格格争气,只生了一个格格罢了! 说她有福气,看来这福气也不多。 李氏跪在那脸上神情似哭似笑,把金嬷嬷吓得不轻,她悄悄摆手,带着太监宫女们轻手轻脚地关上门退了出去,她才仿佛虎口脱险一般松了口气。 金嬷嬷出来后,却正好碰见唐格格从通往后罩房的长廊回来,见到她还笑意盈盈地点了点头,金嬷嬷心里嘀咕:这唐格格怎么又和程格格混一块儿去了? 之前不是为了去热河那档子事翻了脸? 唐格格回了倒座房,热得一屁股墩坐到炕上,拿手使劲扇着风,忙让贴身伺候的宫女上冷茶来。她细细回忆着今日与程格格所说的那些话、那些事儿,总觉得没有遗漏了,才放下心来。 她想要穿堂那边新院子的管家权,却不好第一天就跟人张口,人家凭什么帮你求太子爷呢?总要先让程格格觉着她对她有用才行。 大选就是个机遇。 她把这件事透给程格格就是示好结盟的意思,但愿程格格能领会到她的苦心。 程格格这样极得太子爷宠爱的侍妾,日后太子妃定然要视作眼中钉的,李侧福晋那边又态度不明,这几年唐格格也冷眼瞧了,程格格与李侧福晋隐隐有些不对付,那就只剩下她了!这回可不是她自作多情,唐格格很清醒。 她无宠,但程格格可以帮她获取更多的权利,程格格有宠有小格格,她们俩捆在一块儿,太子妃要动也没那么容易了。这是双赢的事儿!趁太子妃还没进来之前,她们就可以先把自己这一亩分地经营得铁桶一般。 唐格格没想过要投靠未来的太子妃,一是不知太子妃是怎样的性情,二是太子妃与她身份差距太大,她在太子妃跟前得小心伺候、当牛做马,估计太子妃也看不上她这样没有宠爱、在太子爷跟前说不上多少话的人。 而如她这样的小格格,太子妃用完了想丢,让她一病没了也容易得很。 她更没想过投到李侧福晋门下,笑话,李侧福晋和她一样都无宠,区别只在李侧福晋有小阿哥罢了!而且听太子爷的意思,只怕小阿哥在李氏手上也留不久了。 唐格格眼光还是有的,李侧福晋如今是外头光鲜,里子早没了,太子爷对她很不上心、也不喜欢,意见很大。 跟这样的人,唐格格没那么傻,自打她不再全身心寄托在太子爷身上以后,她眼界开阔了、头脑清醒了、吃饭睡觉都更香了。 但这样的好日子,是因她还管着事,一旦没了权,那境遇不言而喻。 太子妃进来,李侧福晋的管家权就得全交出去,唐格格手里这些杂活也不例外。但若是太子爷吩咐让她管的事儿,她就可以继续握着,就像凌嬷嬷之前管着淳本殿前头的事儿,太子妃刚进来想来也不敢和太子爷顶着。 唐格格知道自己只有这一条路走。 她捧着茶碗去看窗子外头开得满枝白雪的玉兰树,想起去年还和王格格一块儿捡掉落的玉兰花泡茶喝,如今却只剩她一个了。 她眼睛有些酸胀,又不想让人看出来,低头抹掉了。 # 胤礽约莫是四五天以后,开始察觉到唐氏的心思。 因着那回夜来七次郎的事儿,胤礽主动削减了歇在后罩房的日子,比如连着打架两日便休沐一日睡书房,不然他很有些担心自己落个荒淫的名声…… 他宠幸了谁、什么日子、要了几次水、共计多长时辰,这些可都会被太监们记在起居册上,有时康熙还会查阅。那日打架的事儿,他隔日就让何保忠想法子改掉那天的记录了,否则皇阿玛早有“不得沉迷女色”的训诫下来了。 胤礽调整了来后罩房的时间,白日遇见唐格格的次数就太多了,再一打听,她几乎是天天过来,陪着说话、做针线、和阿婉一起喂猫遛狗,有时候连晚膳也留下来用,还会帮阿婉哄偶尔哭闹的小格格。 虽说之前唐格格也喜欢来找阿婉,但也没勤快到这地步。 联想到这段日子有关太子妃尘嚣日上的传言,以及康熙对此次大选超出寻常的重视,胤礽眯起眼暗忖:这唐氏似乎不像以前那般死脑筋了,这回反应得又快又准。 她还挺聪明,没有直接求到他跟前来。 这样正好,她们俩知道抱团在一块儿,也能叫他省些心思。 这会儿,他还在忙另一件与程婉蕴有关的事儿。 快进月,户部考功司对上一年各省县令的述职评议全都下来了,有额楚在外头替程世福这个空有政绩却不知钻营的老实人保驾护航,自然又是个稳稳当当的“优”。 得知这个消息,胤礽就开始托索额图帮着运作了起来。 六部里头依附索额图的人比比皆是,谋一个主事之位只是银子多寡的问题,连户部尚书都不必惊动,更别提康熙。 但不凑巧的是——户部没有缺额。 曹寅与李煦二月就奉旨去了江宁和苏州,这是江南最肥的大织造府之二,凌普养好伤后,康熙让他谋任苏州织造郎中一职,跟着李煦去苏州戴罪立功了。 胤礽不由想起自己当时拿到额楚查到的厚厚一叠“凌家罪状”,心里是如何怒火中烧,在他没看见的地方,凌普竟然假借他的名目做了这么多骇人听闻的事!内务府上下糜烂不堪,侵吞贪污十几万两就不说了,胤礽看到与太监行悖乱之事时,眼珠子差点掉下来。 他知道不能留凌普了。 胤礽想了又想,还是决定据实陈奏康熙,伏在乾清宫请罪时,他本以为康熙会很生气,谁知康熙看完竟十分平静地将折子还给他:“让凌普将侵吞的银子补上,革了内务府总管大臣一职,再赏他二十大板,让他回家闭门思过。” “皇阿玛……”胤礽有些惊讶和不解。 “这些事朕早已知道,你能及时察觉并如实上奏已是不易。”在康熙眼里,他随时都能要凌普的命,这种人死不足惜,但打鼠忌器,闹大了只会损害太子的声誉,也不利于朝局平衡,因此康熙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拍拍太子肩头,“经过此事,你能学会御下的尺度,也不枉吃了这亏。” 胤礽怔了怔,才磕头谢恩。 回去后,他却仍在想,若皇阿玛早已知道凌普是个蛀虫,为何不早早处置了他?在梦里他被废黜时,距今还有二十来年,难道皇阿玛一直看着凌普如此猖狂都忍下了么? 皇阿玛为何一直留着凌普? 有一个念头飞快地从他脑海中掠过,惊出他一身冷汗。 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借这把刀…… 胤礽不敢再想下去了。 如今他自断臂膀,除了这隐患,却也将失去对内务府的掌控,以后刺探毓庆宫的消息对于那些心怀不轨的人而言将变得容易多了。但这对皇阿玛而言,也是他的一次示弱……胤礽有些悲哀地想,当东宫失去屏障,或许皇阿玛会对他更放心吧? 因此凌普才没死,才能外派江南。这是皇阿玛给他“棒子”之后的一颗甜枣。 胤礽有种醍醐灌顶之感,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正下意识地学习、揣摩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帝王心术,已逐渐成长、坚韧,渐渐有了一个帝王该有的思维方式。 想明白后,胤礽对内对外都有一番布置。 对内,他让何保忠盯着毓庆宫后院大小事,尤其是李氏。之前得知王格格难产有李氏的手脚,他便想彻查此事、敲打李氏,但后来因梦境之事耽搁了,如今凌家的事情已经了结,正好趁此机会清洗毓庆宫里那些肮脏的角落。 对外,胤礽还想再多培养几个品行端直的自己人,不能真就这样断了臂膀以后任人宰割,但不能打眼,比如程世福,或许就是个好的选择。 不过他也就此打消了让程世福跟着曹寅的念头,一是那边已经有凌普了,二是程世福可能不大合适呆在那边。 之前胤礽只以为康熙是为了让李煦、曹寅填补这两年南巡接驾的亏空才恩待他们,让他们领了盐务与织造两件肥缺,直到派凌普插了一脚,才知道这其中另有隐情。 李煦和曹寅不光光为了这明面上的缘由,主要目的是为了监察江南的一切情况,他们干的脏活犹如前明时期的锦衣卫、东西厂,将收罗江南雨水灾祸、土地收成、官员文人动向等各类情况专折密奏,直达天听。 他们是康熙悬在江南的眼睛、爪牙,凌普生性八面玲珑、机灵变通,做这些事到能把他那些歪心思用上,但让程世福这种有良心的人掺和就不大方便了。 但放到其他地方又升得太慢……胤礽又将户部官员的名单捋了一遍,明珠曾任户部尚书,这里头有一半是他的人,另一半有佟家的,也有索额图的人。 索额图便让人传信给胤礽:“那就打掉明珠一个缺,正好按上咱们自己的人,太子爷不用费心了,我来想法子。” 胤礽想了想,这事儿他确实不方便出面,便在有一日下朝时让太监叫住了索额图,提点了一句:“万岁爷最恨朋党之争,不要叫人察觉了反将一军。” 索额图粗声粗气道:“明珠自己都不干净,他下头的人屁股能擦干净?太子爷放心,一抓一个准。” 他说的倒不错,康熙二十七年明珠被于成龙告了一状,说六部里的官缺都被明珠和余国柱卖完了,康熙派人查访,索额图立刻暗示御史郭琇乘胜追击上疏弹劾明珠结党营私、贪污纳捐。 这事证据确凿,可不是索额图为了扳倒明珠特意下的圈套。康熙大怒,随即将明珠大学士、户部尚书等职务撸了干净,但还是保留了议政内大臣一职,虽然没过多久,他又凭借多次在康熙背后出谋划策官复原职,但总归将他再次拉回到与索额图旗鼓相当的地位,让胤礽他们这一派系能够喘口气。 之前明珠权倾朝野,惠妃成了四妃之首,协管后宫她分到的权利最大,胤礽在宫里也得忍受跋扈的老大,真是憋屈至极。 定下了这个方略,索额图立即派人重拳出击,令暗地里收服在手的御史官员高奇上疏弹劾户部主事都纳齐贪污挪用千两官银。这个高奇姓纳喇氏,说起来还算是大阿哥的人,突然反咬主子一口,把明珠气得够呛。 很快刑部查明都纳齐贪污属实,被康熙革职查办。 等明珠查清这背后是谁的手笔,都已九月末了,他也派人暗中收集索额图一派的把柄打算以牙还牙,奈何去年胤礽将赫舍里氏一族管得死严,连凌普这个心腹亲信都舍得远远打发,明珠一时竟找不到下嘴撕咬的地儿,只好在朝堂中加倍挤兑驳斥索额图,两人又开始吵得康熙脑仁疼。 谁能想到挑起两大派系风起暗涌竟是源自一个小小的户部主事的缺额。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六月中旬,在春和日朗的歙县,程世福与新任知县交接完毕,揣着朝廷的任命文书,变卖了歙县大部分田产、店铺,收拾了十几辆车的行李,带上全家家眷及程婉蕴自幼养到大的徽州乌龟,被歙县百姓簇拥着一路相送到码头,坐上了上京的大船。 人到中年依旧是个性情中人的程世福趴在甲板护栏上,望着聚集在码头上迟迟不肯离去的老百姓,又一次泪洒当场。吴氏坐在船舱里叹气,今早百姓们不约而同聚集在县衙门口相送时他就已憋不住大哭过一场,如今更是哭得脸皮发皱、胡子全湿了。 有个爱哭的丈夫,她只能自己坚强些了。 与此同时,备受关注、年一度的大选也即将拉开帷幕。 早在去年年底,户部就开始传查各旗参领、佐领、晓骑校、领催及族长统计年满十岁的秀女登记造册,一直忙到过完年,总算统计完毕资报户部。 户部又要再从中按满洲八旗、蒙古八旗、汉军旗官员、闲散旗人逐一清册,又忙活到月,这才上奏万岁爷钦定选看日期。 最后根据钦天监掐指一算的吉日,康熙定了八月初八至八月二十日,由钮祜禄贵妃主持、四妃共同阅选,在夏季较为凉爽的御花园延晖阁进行初看。 因每日只看两个旗,选秀几乎都能持续半个月左右。 这些日子宫里是十分热闹的,各种秀女争奇斗艳的瓜满天飞,都用不着唐格格这个“瓜田居士”,连碧桃都能说上几个,但程婉蕴嫌太热,根本没有出过门。 毓庆宫后罩房里,程婉蕴刚歇晌起来,便去隔壁瞧小格格,她正睡在程婉蕴去年亲自叫人做的摇篮小床里,天气炎热,小格格已经七八个月了,正是奶胖奶胖的时候,她头上扎了两个小揪揪,只穿了件肚兜,摊手摊脚地睡在湘妃竹席上,藕节般胖嘟嘟的手脚让人想摸了又摸。 旺财窝在摇篮床下头,听见程婉蕴的脚步声只是摇了摇尾巴,连头也没抬。它认得后罩房所有人的脚步声、说话声,所以对程婉蕴一行人进来并没有反应,但唐格格第一回来看小格格的时候就被旺财狂吠,吓得差点夺门而逃。 它像个沉默冷峻的护卫,自发地知道小格格是主人的孩子,主人不在的时候它就会寸步不离地守护小格格,风雨无阻,不管拿什么骨头、生牛肉诱惑都不挪窝。 程婉蕴弯下腰摸了摸旺财的头,才发现咪咪又趴在旺财背上睡觉。 “你个懒虫。”程婉蕴顺手也撸了一下咪咪。 小格格屋子里放有许多冰鉴、冰轮扇,十分凉爽,旺财是护主的天性才呆在这儿,咪咪纯属是贪凉怕热,过来蹭空调和“狗皮”猫窝的。 是的,旺财脾气太好,青杏当年忧虑的猫狗大战并没有出现,反而咪咪成天猫仗狗势,好比旺财每日清晨都会绕后罩房巡视一圈领地,这时咪咪就会跳到旺财背上,让它一天到晚驮着,并且堂而皇之地抢旺财的生骨肉饭吃。 睡觉时,咪咪也窝在旺财头上,远远望去好像这狗戴了个黄色安全帽似的。 程婉蕴守着闺女和猫儿狗儿,先亲亲女儿,再揉揉狗头,最后又抱着咪咪梳毛,忙的不亦乐乎,咪咪见铲屎官手法不错,立刻翻过身子,让她来回RUA肚皮,舒服得眯起碧绿的眼睛,呼噜出声。 这时,青杏进来福身道:“格格,额楚大人递信进来,说程大人程太太以及几个少爷、姑娘都平安抵京了,太子爷先前嘱咐过了,以程大人的名义买下沿儿胡同一处两进宅子,如今已带程大人一行去家里安置妥当了,让格格安心。” 程婉蕴吃了一惊:“太子爷买的?” 这……不太好吧。 青杏倒觉得没什么,不过一处小宅子罢了,笑道:“这是太子爷疼格格呢,什么都替格格想到了,那宅子里家具也都置办好了,额楚大人还说本想提前买几个使唤的人给程大人,但又怕张罗过头,于是太子爷就叫额楚大人包了两百两银子留在宅子里,让程太太日后自个叫牙子来挑称心的使唤。” “额……额娘没收吧?”程婉蕴彻底晕眩了,吴氏可要抵住诱惑啊,千万别收,不然以后她在太子爷面前怎么有脸见人?她这是携全家吃太子爷的软饭啊! 哎?她不是本来就在吃软饭么。 “格格怎么知道?程太太与额楚大人客气地推来推去,从堂屋推到门口,额楚大人跳上马车想跑,谁料程太太提起裙子愣是追上了,将重重一包银子掷进了马车里!”碧桃跟着进来,说到一半噗嗤笑出来,“给额楚大人头上砸了个大包!” 程婉蕴:“……”她继母是吴大地主的闺女,没缠脚,又自小陪着吴家老爷子巡视田亩,身板结实,跑得自然快。 主仆人商量着要给额楚送汤药,门口小宫女又来回:“格格,唐格格来了。” 话音未落,唐格格已急忙打帘进来了,她一头的汗,不等喘匀一口气,就道:“万岁…万岁爷…给……指婚……了……” 48 家事 婉燕十四,婉荷十三,都在应选之…… 见唐格格急得话都说不明白了, 程婉蕴连忙让她坐下,又倒了一杯茶让她喝下。 唐格格仰头一饮而尽,将茶碗搁在桌上, 才将那口气彻底吐了出来。 “今儿满蒙八旗总算全看完了,现在宫里各处都收到消息了,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的嫡福晋已经圈定了,回头大选结束后万岁爷会一道下旨。” 这段日子还是初选, 但被宜荣德三妃亲自圈起来甚至召见的秀女, 大伙都知道是为了什么, 皇子福晋必从这些人中选出! 程婉蕴点点头,又期待地看着唐格格:“那咱们宫里呢?可有消息了?” 唐格格摇摇头, 却露出笑来,语气里满是喜悦:“就咱们这儿没有一点信儿,满蒙八旗几百上千的秀女,万岁爷竟没一个能瞧上的。” 满洲八旗、蒙古八旗都看完了, 那后面几天只剩下汉军旗了。程婉蕴也回过味儿来了, 她与唐格格对视一眼, 都有种仿佛“劫后余生”的快乐。 想也知道, 前头这些尊贵的满蒙千金里没选出来,后面汉军旗专场怎么可能会出皇太子妃?程婉蕴隐约记得太子妃应该是姓瓜尔佳氏,这可是满洲八大姓之一,但她不记得太子妃是哪个旗的了。 以前看清宫剧什么的,人家也不会演这么细呀, 她能记得瓜尔佳氏都不错了。 那肯定不是今年大婚的了。胤礽在历史上的确晚婚, 好像是一十岁还是十九岁吧?程婉蕴对这个也记得不太清楚。 她之前对清朝的那些知识,除了高中历史课本里学的,其他全都是各种杂糅的、电视剧里得来的, 甚至因为看得多了,发现之间情节矛盾,她还挺较真去百度一下哪个才是真的……至于为何对九龙夺嫡之类的时间线记得特别清楚,那是因为每个清宫剧、里,这都是浓墨重彩的重点剧情啊!就没有不描述演绎九龙夺嫡的清代相关影视剧或。 看了那么多,她都会背了…… 但太子爷啥时候结婚,娶的谁家闺女,这知识点就有点偏了!能记得这一鳞半爪,都是她曾经在清宫剧及里深耕多年外加求知欲旺盛自我拓展的结果了! 总之,程婉蕴和唐格格都觉着庆幸,虽然太子妃迟早都要来,但能晚一天是一天,现在毓庆宫里十分清静,就这么几号人,能继续维持下去自然好。 余华曾经曰过:“何为逃跑的意义,它使惩罚变得遥远,同时又延伸了快乐。”这简直可以奉为咸鱼的座右铭。 程婉蕴与唐格格快乐地接受了逃跑的意义,将对太子妃即将进门的恐惧抛诸脑后,开始由程婉蕴口述、唐格格动笔,一起画高景观婴儿小推车的设计图。 别看人家唐格格是包衣,以前当过宫女,但她早先的家里倒比程婉蕴家里殷实许多,唐格格从小就学琴学画,直到她在内务府当管事的阿玛一病没了,这才家道中落,乃至于进宫后都没钱打点,一干就是好些年的粗使宫女。 程婉蕴想给小格格做个可以折叠还有遮阳棚的婴儿推车,小格格已经会坐了,她现在有了自己的脾气,不再接受横抱,就要人把她竖着抱得高高的,要自己用眼睛探索着外头的世界。 程婉蕴原本不大理解为什么小格格怎么总爱让人抱呀,给她放在小摇篮床上也不行,她会用手扶着摇篮床的围栏,把床上的小积木、小布偶全扔出来,愤怒地啊啊啊把人喊过来抱她。 后来程婉蕴有一回蹲下来和她说话的时候突然悟了,在小格格的高度里,她只能看见各种各样的桌子腿、椅子腿和人来人往的腿,她什么也看不见,这才生气呢! 所以程婉蕴便想做个高景观的小推车了,这样平时在院子里,小格格也不用因为一直被人抱着热得后背出汗,她可以有自己的位置,可以尽情地看周围的事物。 除了这个,程婉蕴还想一并把婴儿餐椅也做了,这也不算什么新发明了,之前程家就有竹制的宝宝椅,但没有小桌板,竹子也不够平滑,程婉蕴还是想要那种木头的,椅子上要有个安全带,小桌板还要能收起放下的,桌板周围要做护边,再挖一个放水杯或是汤碗的圆形凹槽…… 大概是伺候的奴才太多了,宫里没人用宝宝椅,但程婉蕴想让小格格不要过于依赖太监宫女或是奶嬷嬷的伺候,听说十四阿哥三岁了都还不会自己吃饭,筷子也不大会使,吃饭的脾气也特别大。 而且嬷嬷们追着喂饭,吃完饭还给喂奶喝,十四阿哥如今胖得像个白面馒头,虽然宫里的人都觉得这是福气,但程婉蕴却觉着这对脾胃不好。 听了这个八卦,程婉蕴就觉得还是早早培养小格格各方面自主能力的好,吃个饭,手眼脑都能锻炼得到,而且她自己吃,自己知道饱。 现在小格格已经能添辅食了,程婉蕴就经常做些米饼、泡芙给小格格自个抓着吃,还用南瓜做了手指饼干,给她磨牙用。 小宝宝真的经常是一夜之间就变了,程婉蕴就觉得小格格的小米牙是趁周围的人不注意,突然就冒出来的。有一天她拿摇铃逗小格格,她咧嘴一笑,下边牙床上就多了两颗小小的牙,让她更添几分可爱,程婉蕴忍不住一直逗她,想看她的小白牙。 但小格格也多了流口水、爱乱咬东西的毛病,有一回太子爷跟她玩举高高,她咯咯笑个不停,然后口水就滴在太子爷脸上了。 程婉蕴在一旁没忍住“噗”地笑出来,惹得好面子的太子爷两天没来后罩房。 然后又假装什么也没发生,第三天自己带了个拨浪鼓来讨好闺女。 唐格格聚精会神地画着,程婉蕴描述的很仔细,所以画出来还挺还原的。唐格格画完还不禁感叹道:“婉蕴,你的头脑可真灵光,这样好的东西我怎么也想不出来,不过造办处肯定要头疼一阵了。” 程婉蕴只能画出外观图,至于这东西里头的结构、怎么折叠起来,的确是说不出所以然来,招办处的工匠师傅得对着图纸琢磨怎么做出这样,还得试,肯定得花心思花时间。 虽然凌总管调走了,但内务府还没胆子敢克扣太子爷的,所以程婉蕴点单点得仍旧十分熟练,说不定造办处以此为灵感,可以做出更多好东西呢。 两人开开心心画完设计图,唐格格本想回去,谁知门外小宫女来传话:“五爷家的刘格格、四爷家的宋格格说一会儿就过来。” 唐格格听说了就不走了,还摩拳擦掌:“青杏,快把你主子的牌拿出来,今儿我非得一雪前耻不可!” 程婉蕴笑道:“你得了吧,四个人里就你摸牌的手气最差了。” 刘宋两位格格自打去年一块儿从热河回宫以后,几乎每半个月就来毓庆宫串一次门,太子爷似乎有意要将五爷四爷拉进自己班底,所以对刘宋格格来找她玩,一点也不反对,甚至还让管一门进出令牌的唐格格大开方便之门。 程婉蕴先前是身子重,不方便出门,后来又坐月子、照顾小格格,便没有去她们府上拜访,时日长了,于是刘格格和宋格格都养成了来这儿寻她玩的习惯。 次数多了,唐格格便认识了一人,唐格格对扩展人脉这方面十分积极,很快打成一片。 刘格格和宋格格一前一后到了。 青杏的牌桌已经支好了,四人都不用多说,直接落座开始洗牌。 马吊和麻将有点像,程婉蕴触类旁通,学得贼快。 四人各自摸完牌,刘格格打着打着就开始叹气:“以后我恐怕就没这么自在了,五爷回来就跟我说了,宜妃娘娘给他选好了福晋,是正红旗的他塔喇氏,幸好出身不算很高,只是个员外郎的女儿。” 唐格格打出一张牌道:“先不用叹气,前头这么些皇阿哥,就五爷年纪最小,就是指了婚也得再等两年成婚呢。” “虽说如此,但一两年的,还不是转眼就到了?”刘格格拧着眉头,瞟了一眼不说话的宋格格道,“素和那头……境况比我更糟些。” 宋格格闺名素和,她倒是十分淡定。她不敢说未来的四福晋,也对宠爱没多少执念,伺候了四爷那么多年,宋格格深知他是那等卯是卯丁是丁的性子,绝不会如五爷似的宠爱妾室,四福晋进来,那一定是最尊贵的,四爷不会允许任何一个格格去挑战四福晋的权威,如今能先给她一个孩子傍身已是恩遇了。 何况四福晋是怎么定下来的……现在宫里也没有人不知道。 宋格格垂下眸子抚了抚肚子。 但刘格格显然消息灵通,低声与众人道:“未来的四福晋,上三旗的,步军统领、内大臣费扬古的小女儿,听说是孝懿皇后生前就给四阿哥定下的。” “我还听说德妃娘娘当时没圈乌拉那拉氏,是万岁爷复核时记的名。” 程婉蕴当然知道历史上大名鼎鼎的四福晋,如果真是孝懿皇后定下的,也怪不得永和宫对四爷一家子都十分冷淡了。 婆媳关系本就难处,何况这儿媳妇还是旁人选的。 “三阿哥选了董鄂氏。”刘格格什么都知道,看来五爷是真喜欢她,对她知无不言,“选了她婶子的侄女,勇勤公朋春家的,也是个高门贵女。” 刘格格说完,看了程婉蕴和唐格格一眼,再次哀叹道:“还是你们有福气,瞧着这仗势,万岁爷还想再挑几年太子妃呢,你们还能松快松快的。” 程婉蕴却记得另一件事——婉燕婉荷后日得进宫初选,汉军旗下五旗排到最末两日相看,这样也是好事,毕竟前头该圈的都圈了,按理说就是撂牌子的命了。 程婉蕴之前还没想好怎么办,但今儿宋格格过来,她不由有了个念头,对宋格格说:“素和,我求你一件事。” 宋格格捏着牌疑惑地望向程婉蕴,温声细语道,“怎么了?何至于用求这个词,你有什么事儿只管说了,我定然竭尽全力。” 她如今正怀着身孕,但才四个月,肚子还不见起伏。前头三个月宋格格吐得胆汁都出来了,几乎连床都起不来,程婉蕴便把官嬷嬷借给了她,有了官嬷嬷的调理,她如今养得白里透红,胖了四五斤,胃口也好了。 所以宋格格十分感激,才有这话。 “我两个妹子要进宫了,我在外头没有认识的人,之前听说景仁宫有不少宫女太监都打发到御花园当差了……”程婉蕴难为情地道,“能不能请你帮我疏通疏通?省得我那两个妹子进宫来没人照应,受人欺负。” 宋格格还当什么事儿,她一口应下了。 “你放心,我和姑姑们说一声,一定照看两位程家姑娘。” 等打完牌了,唐格格和刘格格走在前头说说笑笑,程婉蕴便特意落后几步,拉住了宋格格的手。 宋格格知道她有话说,眼眸闪了闪,配合着放慢了脚步。 程婉蕴便凑到她耳边道:“我这儿有一小块茶饼,能不能替我给两个妹妹带去。” 宋格格从程婉蕴手里接过了那小小的油纸包,拆开看了看,的确是普通的茶叶,既然不是违禁的东西,她便沉思道:“这事儿不能托给姑姑,我有相熟的太监,要递东西托给他们去做稳妥些,只是需要银子。” 程婉蕴点点头:“我有,回头我寻个由头给你。” 两人说好了,程婉蕴一路送她到宫门口,宋格格上肩舆前冲她笑了笑:“留步吧,你放心,我一定带到。” 安排好了这事儿,程婉蕴总算舒了一口气,这下能睡个好觉了。 # 今儿,胤礽一整日都在书房看书,听花喇来回说程格格那边客散了,他才松了松筋骨,貌似随意地道:“书看得眼睛酸,出去走走。” 何保忠跟在身后腹诽:哎呦喂,谁看不出您想去程格格那儿啊,也没人规定您不能去啊,还特意找什么借口? 胤礽自个给规定的:打架两日休沐一天。今儿正好是休沐日。 但他这段时日似乎更容易想要见阿婉了。或许是因为她有了相交的好友,有了小格格,太子爷莫名感觉阿婉被这些人抢走了,她的心神几乎全系在旁人身上了。 胤礽就有点酸。 他有种自己甚至排在旺财和咪咪后头的错觉……这当然是错觉! 阿婉一向爱他至深! 胤礽怀着一颗酸柠檬心进了后罩房,这来得好不如来得巧,他发现程婉蕴正在院子里吃夜宵!而且还很香! 关键是,她怎么没叫他! 胤礽心里那酸柠檬立刻长成柠檬树了。他抿了抿嘴,走向正大快朵颐的程婉蕴。 程婉蕴在太子爷进门的那一刻就放下手里的酱大骨了。她擦干净手,连忙站起来迎,走了两步却发觉太子爷脸色不大好,她那情绪雷达的天线竖了起来。 太子爷不太高兴。 在外头受委屈了?康师傅又拿他撒气了?还是大阿哥又搞什么幺蛾子了?难不成太子爷差事办砸了?她是听说最近太子爷在带着四爷一起弄什么水利、治河的事。这种事她帮不上忙,她上辈子也不是这专业的,而且太子爷不是喜欢将外面所谓“男人的事业”拿到后院里说的人,他从不分享他正在做的差事,程婉蕴自然也当没吃过这个瓜。 程婉蕴一瞬间想了许多,结果太子爷颇哀怨委屈地瞅了她一眼。 她一下寒毛竖起来了。 心想:难不成是她惹太子爷生气了?不会吧?她最近乖得很呀!前两天还带小格格去给李侧福晋请安呢,自打生了娃以后都没睡懒觉。 胤礽见她眼睛滴溜溜转,一副不安的样子。她还知道看自己脸色,让胤礽心里好受了些,清了清嗓子:“这是在吃什么呢?” “酱大骨。您要不要尝尝?味道不错,就是吃起来有点不雅……”程婉蕴悄悄拿眼神瞟太子,发觉这话说完,太子脸色又暖了几分,心里不由有个离谱的想法:太子爷不会是因为她吃独食在生气吧? 某种意义上来说,她还真是猜对了。 “那我就尝尝吧。”胤礽勉为其难。 添金早就搬了椅子过来,那袖子擦了又擦,才请太子爷纡尊降贵坐下。 何保忠在后头实在没忍住,眼睛直抽。太子爷一整日没出门,巴巴地等了一天,字都写得心浮气躁扔了一地纸团,如今好不容易来瞧程格格,又要装作不大情愿的模样,啧啧……太子爷怎的一到程格格跟前就像孩子似的? 程婉蕴便习惯性挨着太子坐下,两人肩头轻轻碰了一下,胳膊也挨着。 她发现她这个动作,又让太子爷眼底有了几分笑意。她就有点摸不着头脑。 所以太子爷到底在气什么? 不是很懂。(摊手) 膳房那边又立马进上一盘香气四溢、热气腾腾的酱大骨。酱大骨其实是东北名菜了,按理说在清朝应该也很常见,毕竟宫里的菜色大多都是鲁菜,满人就是从辽东发家的嘛。 但要不是程婉蕴突然嘴馋,让郑太监做,她在宫里是头一回吃这个。 大概是这么拿手抓着大骨头啃,实在太过粗放,不符合宫廷的气质。 果然太子爷就有些无从下手的样子。 程婉蕴就把刚刚啃了一半的酱大骨又拿了起来,嘿笑道:“爷,咱满洲是马背上的民族,大口吃肉才是正理,不是吗?” 胤礽又被阿婉的歪理说服了,于是也撸起袖子抓起大骨啃了一口,真是肉质软烂,酱香四溢,浓郁鲜香的滋味在口中爆开,再喝上阿婉加了冰和薄荷的蜂蜜柚子茶。 果真是……舒坦呀! 胤礽将这段时日的烦恼全都抛诸脑后了。 程婉蕴赶不上太子的速度,一瞬间太子爷都啃完三根骨头了!然后骨头扔给了端正严肃坐在一边,但口水滴滴答答的旺财。 程婉蕴顿时埋头苦吃:她也要加快速度不然就没了! 夏夜凉风徐徐,小格格早睡了,在葡萄架下点了灯笼,在风中轻微摇晃着。 程婉蕴突然觉得他们很像后世那不靠谱的父母,趁着孩子睡着偷偷点外卖吃。 胤礽也舒出一口气。 食物的香气,冰茶沁脾,他好久好久没吃得这样畅快了。 两人痛痛快快地吃完了肉,回屋后,感觉吃出一身汗的程婉蕴自然地问:“爷,要不要冲凉?我这有备好的水……” 她夏天每天都会冲凉洗澡,完全出于自然习惯,故有此问。 但误以为要一起冲凉的胤礽脸红到脖子根,纠结地望了她一眼,小声道:“阿婉你……”难不成还没吃饱?可今儿是休沐啊…… 程婉蕴摸不着头脑:“爷,你不热吗?” “哎,你真是……”胤礽轻轻叹气,实在不想让她失在这种事上望,牵着她到了屏风后头,低下头深深吻了她,手又慢慢伸进了她衣裳里,指尖一勾,解开了衣带。 外衣滑落在地,于是仿佛带着火星燎原一般的吻,落在了肩头。 屋子里水汽弥漫,哗啦啦的水声掩盖了她用手捂都捂不住的哭叫,很快屏风下头便漫出了一洼水…… “??”怎么莫名其妙打水仗了!程婉蕴被太子爷从水里捞出来,抱着钉在墙上撞得思维破碎,实在没想明白怎么突然又……她真不是这个意思啊! 听见里头不寻常的响动,本来想进屋送衣服的青杏立刻掉头,顺便拉走了还不明所以的碧桃,还把驮着咪咪的旺财也给赶走了。 何保忠自打太子爷进屋,他就十分识相,就没跟上去,他坐在后罩房的茶房里让小太监捏着肩膀,抽着烟袋,幽幽吐出一口烟。 他早就知道会这样了。 自打太子爷自个给自个立这规矩,何保忠就数着日子看太子爷几时忍不住。没想到一个月没到呢,就破了功。 这也不怪太子爷,程格格生完大格格以后,那个子也高了,身材也丰满了,再不是前两年那刚进宫瞧什么都新奇,还带着点稚气天真的小姑娘了。就像那果子,有了成熟的风味。 太子爷能忍住三天才吃两回? 在散开的烟雾中,何保忠觉着自己看透了一切。 # 程家的宅子在沿儿胡同东头倒数第一间,不算很大,也不是很新,灰筒瓦灰墙,门上的朱漆也有些暗沉剥落。往里头去却建得很严谨精巧,大门里头有影壁,左边屏门有四扇,三间倒座房,进了一道门就是前院,有三间厅、一条连接东西厢房的走廊,厅堂后头有甬道与后院正房垂花门相通,后院带抄手游廊,三间正房、东西厢房各三间,后头还有一排后罩房。 只有两进,没有院子,当中有个天井。但程家人口不多,随随便便也能安置下。怀靖、怀章及怀章的先生跟着程世福住前院,两个姑娘跟吴氏住后院厢房,老太太住正房,后罩房留给从歙县跟来的几个老家丁住。 怀章的先生便是去年额楚代为引荐的那个郎先生。他跟着吴氏一行人回乡后,不久老母亲便溘然辞世,这位郎先生一生坎坷,中年幼儿夭折、妻子也悲痛过甚病逝,如今年纪大了,孑然一身,瞧着十分凄凉。程世福便帮着安葬了他母亲,又与吴氏商量,将人接到家里来,当做自己亲人照顾。 这次上京,郎先生便在程世福的再三恳求下一起来了。 吴氏这样安排下去,正院厢房里还空出两间来,吴氏便拿一间当库房,一间收拾出来,留给程婉蕴。虽然她们都知道程婉蕴一辈子也用不上这间屋子了,但程世福是个倔驴脾气,在歙县程婉蕴的屋子他就不许人碰,还叫下人日日进去打扫,一切都维持得跟她在家里时一样。 到了京城自然也不能变,吴氏知道程世福的脾气,便将从歙县带来的程婉蕴屋子里的东西照着在歙县的样子,原样摆了回去。她那只乌龟,也如歙县时一般,在家里散养着,这龟很有灵性,热了便爬去屋子里避暑,冷了就在树底下刨个坑睡觉,渴了饿了会慢吞吞爬到厨房去让厨娘倒水切肉给它吃喝,遇见下雨天,还会爬到水洼里泡澡,不用人费心管。 猫儿狗儿吴氏都不喜欢,但程婉蕴这龟她倒是不排斥,一直替她养着。程世福也对这龟爷十分信重,他偶尔遇事不决妄想寄托鬼神佛祖,便抱着鬼爷占卜一番,倒是每回都灵验,让他逢凶化吉。 吴氏总算将家里收拾妥当,累得坐在椅子里直捶腰。 这宅子其实比他们在歙县住的窄小多了,但吴氏也不是没见识的,京城里寸土寸金,何况这地方离大清门外的六部衙门骑马只要一刻钟,程世福每日去衙署十分方便。最让吴氏心中妥帖的是,这宅子在胡同深处,不靠大街,十分安静,对于程家这等家里有备考乡试的学子来说,正好合适。 程怀章学问扎实,但年纪还小,程世福和郎先生本来让他再多读两年书再下场,但程怀章坚持今年要去考,说:“我若不中是应有之理,但亲身去考一趟,对考场里的事也能了然于心,下次自然就会更稳妥。” 这话说服了程世福,便同意了。 等晚间程世福从衙门报道回来,一家人将饭桌摆到天井里,穿堂风吹着正舒服,程世福便感叹道:“一进了户部,本以为会两眼一抹黑,战战兢兢,谁知立马便有个叫辛德的来与我交好,带着我面见上峰、熟悉同僚,到了午时,还邀我一同分食点心,与我细细道来这户部里分了多少司、有哪些人能结交、哪些人不能得罪。真是……做官那么久,头一回有这样轻松的。” 吴氏也听明白了,这就是上头有人的好处啊!没想到他们家还能有这样的日子,太子爷真是方方面面都替他们料想到了。 “咱家可得好好当差报答太子爷才是。”吴氏挟了一筷子菜到程世福碗里,想起进京以来的桩桩件件,十分感激,“咱们别的也帮不上什么忙,你好生当差,日后怀章若有出息,能站到朝堂上,也该好好为太子爷出力。” “太子爷如此恩遇,我真是受之有愧。”程世福郝然,又郑重地点头:“哪怕不为了阿蕴,往后得遇机会,自然该为太子爷肝脑涂地、涌泉相报!” 本埋头扒饭的程怀靖不满地插嘴道:“怎么只谢太子爷,我看都是大姐的功劳,不然太子爷凭什么帮咱们?” “你阿玛和大哥以后能得太子爷重用,就是你大姐最好的依靠,这道理你都不懂!”吴氏瞪他一眼,劈头盖脸一顿骂,“你大姐对家里的好谁不记得?天天把谢挂在嘴边,咱们如今又能为她做什么?凭白生分了不是!况且,如今你们几个男人又有谁真能帮衬她?通通都是银样镴枪头!尤其是你!好意思在这儿提,以后你也别只顾着淘了,既记挂着你大姐,你就好好习武练箭,练得出名堂来,日后若能进宫当侍卫,才真的能帮衬你大姐!” 程世福:“……”他怎么感觉自个也躺枪了? 程怀靖被骂得脖子一缩,弱声道:“我不过说一句,就这样骂我。” “那么多饭菜都堵不上你的嘴!大好的日子,你讨嫌得很!” 程怀章吃饭的时候都还手不释卷,他默默听完,默默将碗里的饭粒都刮干净,筷子整整齐齐地摆在碗上,这才抱着书本起身一躬,道:“阿玛、额娘,我吃好了,先回去读书了。”说完立马转身就走。 “哎?怎么就吃好了,怀章你读书辛苦,再添一碗!”吴氏在他背后喊道,但他越走越快,充耳不闻。 程婉燕和程婉荷对视一眼,也忙起身:“额娘,我们回去瞧瞧奶奶,也先下去了。”程老太太舟车劳顿,身子骨还没恢复过来,这几日都卧床休息,幸好她精神头还好,也能吃下饭。 程怀靖见兄弟姐妹都溜了,他也连忙把饭都扒到嘴里,含糊不清道:“我也是,我也走了。”然后赶紧追上两个姐姐,“一姐、三姐,等等我。” 吴氏对着程世福不满地叹气:“一个个,都不是省心的。” 程世福也不敢惹媳妇生气,赔笑道:“你今儿收拾了一天辛苦了,等会吃完饭先去屋里歇着,我叫老丁媳妇给你烧热水烫脚,我再给你捏捏脚,成不成?” 吴氏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她看着小儿子撵上两个女儿,还捡了地上的树叶往姐姐头上撒去,惹得两个女儿追着要揍他。 他们追追打打地远去了,吴氏叹气道:“过几日就轮到汉军旗进宫初选了,你究竟下定决心了没有?要不要递牌子进宫求阿蕴帮忙?” 婉燕十四,婉荷十三,都在应选之列。 今年他们家真是什么大事儿都遇上了,先是程世福调任,八月两个女儿选秀,九月程怀章乡试,千头万绪扭在一块儿,吴氏晚上越发睡不着觉。 程世福沉默了许久,终于还是摇摇头:“我今儿在户部,就听许多大人都在揣测皇太子妃要出自今年大选,若太子大婚,阿蕴自己都艰难,咱们还是别给她添麻烦了,就算开口求她,她人微言轻,想来也没什么法子。” 吴氏进宫住了一段日子,对皇家的那种森严的规矩更有体会,也知道程婉蕴在毓庆宫瞧着极得宠爱,但太子爷却不是那等吹吹枕边风便晕了头的人。她不过也是爱女心切,病急乱投医罢了……也是时运不济,若阿蕴这胎生的是儿子就好了。吴氏在心里惋惜,若有儿子傍身,也不惧日后了。 夜渐渐深了,程家宅院熄了灯,一切寂静中,唯有淡白的月色洒了一地,照出垂花门外两条高矮不一的影子。 程怀靖鬼鬼祟祟地蹲着,程怀章则抱着胳膊背靠在门上,两人略等了一会儿,程婉燕和程婉荷便手拉着手从甬道尽头轻手轻脚溜了过来。 四人汇合后,程怀靖先抱怨道:“你们好慢。” “嬷嬷没睡着,我们怎么溜出来?”婉燕反驳,“你们又没人看管。” “别吵了,先商议事情。”程怀章把手摁在程怀靖脑袋上,又将目光瞥向两个妹妹,“佐领先前说,汉军镶蓝旗是八月十八日进宫对不对?” 一人点头。 “大姐已经入毓庆宫了,咱们这样的人家,不会两个都被记名的,”程怀章慢慢地分析着,“婉荷更小,若说可能,或许她更有可能被撂牌子。” 婉燕脸色白了白,但还是强撑着道:“没事,若真如此,有大姐在宫里,我们两姐妹能相依为命,我不怕。” 程怀章沉思片刻,继续道:“大阿哥府里人多,今年恐怕不会再进人。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指婚的旨意已经传出来了,我问过郎先生了,他在京里那么些年,见识得多,指婚嫡福晋时一般不会再添伺候的格格,顶多再指个侧福晋。” 婉燕神情跟着灰暗下去,那她若是被记名,便是充备后宫了。她家世不好,估计也不可能封什么贵人,恐怕连答应都够呛。 何况。 万岁爷都已经三十九岁了。 婉燕心里惶惶然,不免有些带到了脸上。 “说不定你们两个人都被撂牌子了呢。”程怀靖安慰道,“你生得又没有大姐好看,咱们家家世也一般,就别多想了。” “虽不是怀靖说的这个缘由,但的确先别自个吓了自个了,”程怀章却忽然道:“等你们进宫那天,醒着神好生留意着,我总觉着大姐会想法子帮你们,你们就跟以前一样都听她的就是了。” 婉燕婉荷想起大姐在家的时候,小时候她们不懂事,被大姐收拾得那叫一个惨,但她们只要一起出去,若是被人欺负了,大姐却每每都是保护她们的那一个。 因此程怀章这话很有信服力,婉燕立刻就松了口气。 婉荷却一直没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 程怀靖从地上拽了个草根放在嘴里嚼,又斜睨了一眼自家大哥那总是平静淡漠的脸,不知死活地嘿笑道:“大哥,你今年那么急着考举人,是不是也是为了大姐?” 程怀章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不说话。 “大姐进宫前,你虽然爱看书,但却总看些什么《天工开物》、《梦溪笔谈》之类的杂书,但自打大姐进宫以后,你虽不言语,这几年却恨不得拉屎的时候都写一篇策论出来,我还不知道……哎呦!你打我干什么!” “啰里啰嗦,滚回去睡觉了。”程怀章冷着脸拔腿就走。 婉燕和婉荷见了不由捂嘴笑,两人也偷偷往自己屋子溜,要进屋前,婉荷忽然小声道:“一姐,其实我不怕进宫。” 婉燕愣了愣。 婉荷咬了咬牙,鼓起勇气道: “嫁给谁不是嫁?皇上也不算很老,若真能得了宠,我就能帮大姐了。”婉荷眼里包着泪,却倔强地没有掉下来,“你还记不记得?那时候白同知的女儿多坏啊,知府大人在花灯节办宴会,她故意把花灯扔到我身上,差点就把我裙子点着了,是大姐在我旁边,眼疾手快就一把接住扔了出去,后来到河边放灯的时候,她设计又把白小姐踹进河里去了……不止这一次,大姐还护了我好多次。” “我想进宫,”素来有些胆小的婉荷一把抹掉眼泪,十分坚定地说,“大姐在宫里没有帮手,受了欺负怎么办?这次,该换我护着大姐了。” 婉燕被她的决心感染,心里的勇气也满涨起来,紧紧握了她的手:“好,不论我们俩谁能进宫,都是好事,我也不怕了。” 很快就到了八月十八,婉燕、婉荷跟着汉军镶蓝旗的佐领,辞别了抱着乌龟占卜了一夜,今早眼眶青黑又忍不住落泪的阿玛和满脸担忧的额娘,上了按序排号的骡车,从神武门进了宫。 家事 见唐格格急得话都说不明白了, 程婉蕴连忙让她坐下,又倒了一杯茶让她喝下。 唐格格仰头一饮而尽,将茶碗搁在桌上, 才将那口气彻底吐了出来。 “今儿满蒙八旗总算全看完了,现在宫里各处都收到消息了, 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的嫡福晋已经圈定了,回头大选结束后万岁爷会一道下旨。” 这段日子还是初选, 但被宜荣德三妃亲自圈起来甚至召见的秀女,大伙都知道是为了什么, 皇子福晋必从这些人中选出! 程婉蕴点点头,又期待地看着唐格格:“那咱们宫里呢?可有消息了?” 唐格格摇摇头, 却露出笑来, 语气里满是喜悦:“就咱们这儿没有一点信儿, 满蒙八旗几百上千的秀女,万岁爷竟没一个能瞧上的。” 满洲八旗、蒙古八旗都看完了,那后面几天只剩下汉军旗了。程婉蕴也回过味儿来了, 她与唐格格对视一眼, 都有种仿佛“劫后余生”的快乐。 想也知道,前头这些尊贵的满蒙千金里没选出来,后面汉军旗专场怎么可能会出皇太子妃?程婉蕴隐约记得太子妃应该是姓瓜尔佳氏,这可是满洲八大姓之一, 但她不记得太子妃是哪个旗的了。 以前看清宫剧什么的,人家也不会演这么细呀,她能记得瓜尔佳氏都不错了。 那肯定不是今年大婚的了。胤礽在历史上的确晚婚,好像是二十岁还是十九岁吧?程婉蕴对这个也记得不太清楚。 她之前对清朝的那些知识,除了高中历史课本里学的,其他全都是各种杂糅的、电视剧里得来的, 甚至因为看得多了,发现之间情节矛盾,她还挺较真去百度一下哪个才是真的……至于为何对九龙夺嫡之类的时间线记得特别清楚,那是因为每个清宫剧、里,这都是浓墨重彩的重点剧情啊!就没有不描述演绎九龙夺嫡的清代相关影视剧或。 看了那么多,她都会背了…… 但太子爷啥时候结婚,娶的谁家闺女,这知识点就有点偏了!能记得这一鳞半爪,都是她曾经在清宫剧及里深耕多年外加求知欲旺盛自我拓展的结果了! 总之,程婉蕴和唐格格都觉着庆幸,虽然太子妃迟早都要来,但能晚一天是一天,现在毓庆宫里十分清静,就这么几号人,能继续维持下去自然好。 余华曾经曰过:“何为逃跑的意义,它使惩罚变得遥远,同时又延伸了快乐。”这简直可以奉为咸鱼的座右铭。 程婉蕴与唐格格快乐地接受了逃跑的意义,将对太子妃即将进门的恐惧抛诸脑后,开始由程婉蕴口述、唐格格动笔,一起画高景观婴儿小推车的设计图。 别看人家唐格格是包衣,以前当过宫女,但她早先的家里倒比程婉蕴家里殷实许多,唐格格从小就学琴学画,直到她在内务府当管事的阿玛一病没了,这才家道中落,乃至于进宫后都没钱打点,一干就是好些年的粗使宫女。 程婉蕴想给小格格做个可以折叠还有遮阳棚的婴儿推车,小格格已经会坐了,她现在有了自己的脾气,不再接受横抱,就要人把她竖着抱得高高的,要自己用眼睛探索着外头的世界。 程婉蕴原本不大理解为什么小格格怎么总爱让人抱呀,给她放在小摇篮床上也不行,她会用手扶着摇篮床的围栏,把床上的小积木、小布偶全扔出来,愤怒地啊啊啊把人喊过来抱她。 后来程婉蕴有一回蹲下来和她说话的时候突然悟了,在小格格的高度里,她只能看见各种各样的桌子腿、椅子腿和人来人往的腿,她什么也看不见,这才生气呢! 所以程婉蕴便想做个高景观的小推车了,这样平时在院子里,小格格也不用因为一直被人抱着热得后背出汗,她可以有自己的位置,可以尽情地看周围的事物。 除了这个,程婉蕴还想一并把婴儿餐椅也做了,这也不算什么新发明了,之前程家就有竹制的宝宝椅,但没有小桌板,竹子也不够平滑,程婉蕴还是想要那种木头的,椅子上要有个安全带,小桌板还要能收起放下的,桌板周围要做护边,再挖一个放水杯或是汤碗的圆形凹槽…… 大概是伺候的奴才太多了,宫里没人用宝宝椅,但程婉蕴想让小格格不要过于依赖太监宫女或是奶嬷嬷的伺候,听说十四阿哥三岁了都还不会自己吃饭,筷子也不大会使,吃饭的脾气也特别大。 而且嬷嬷们追着喂饭,吃完饭还给喂奶喝,十四阿哥如今胖得像个白面馒头,虽然宫里的人都觉得这是福气,但程婉蕴却觉着这对脾胃不好。 听了这个八卦,程婉蕴就觉得还是早早培养小格格各方面自主能力的好,吃个饭,手眼脑都能锻炼得到,而且她自己吃,自己知道饱。 现在小格格已经能添辅食了,程婉蕴就经常做些米饼、泡芙给小格格自个抓着吃,还用南瓜做了手指饼干,给她磨牙用。 小宝宝真的经常是一夜之间就变了,程婉蕴就觉得小格格的小米牙是趁周围的人不注意,突然就冒出来的。有一天她拿摇铃逗小格格,她咧嘴一笑,下边牙床上就多了两颗小小的牙,让她更添几分可爱,程婉蕴忍不住一直逗她,想看她的小白牙。 但小格格也多了流口水、爱乱咬东西的毛病,有一回太子爷跟她玩举高高,她咯咯笑个不停,然后口水就滴在太子爷脸上了。 程婉蕴在一旁没忍住“噗”地笑出来,惹得好面子的太子爷两天没来后罩房。 然后又假装什么也没发生,第三天自己带了个拨浪鼓来讨好闺女。 唐格格聚精会神地画着,程婉蕴描述的很仔细,所以画出来还挺还原的。唐格格画完还不禁感叹道:“婉蕴,你的头脑可真灵光,这样好的东西我怎么也想不出来,不过造办处肯定要头疼一阵了。” 程婉蕴只能画出外观图,至于这东西里头的结构、怎么折叠起来,的确是说不出所以然来,招办处的工匠师傅得对着图纸琢磨怎么做出这样,还得试,肯定得花心思花时间。 虽然凌总管调走了,但内务府还没胆子敢克扣太子爷的,所以程婉蕴点单点得仍旧十分熟练,说不定造办处以此为灵感,可以做出更多好东西呢。 两人开开心心画完设计图,唐格格本想回去,谁知门外小宫女来传话:“五爷家的刘格格、四爷家的宋格格说一会儿就过来。” 唐格格听说了就不走了,还摩拳擦掌:“青杏,快把你主子的牌拿出来,今儿我非得一雪前耻不可!” 程婉蕴笑道:“你得了吧,四个人里就你摸牌的手气最差了。” 刘宋两位格格自打去年一块儿从热河回宫以后,几乎每半个月就来毓庆宫串一次门,太子爷似乎有意要将五爷四爷拉进自己班底,所以对刘宋格格来找她玩,一点也不反对,甚至还让管二门进出令牌的唐格格大开方便之门。 程婉蕴先前是身子重,不方便出门,后来又坐月子、照顾小格格,便没有去她们府上拜访,时日长了,于是刘格格和宋格格都养成了来这儿寻她玩的习惯。 次数多了,唐格格便认识了二人,唐格格对扩展人脉这方面十分积极,很快打成一片。 刘格格和宋格格一前一后到了。 青杏的牌桌已经支好了,四人都不用多说,直接落座开始洗牌。 马吊和麻将有点像,程婉蕴触类旁通,学得贼快。 四人各自摸完牌,刘格格打着打着就开始叹气:“以后我恐怕就没这么自在了,五爷回来就跟我说了,宜妃娘娘给他选好了福晋,是正红旗的他塔喇氏,幸好出身不算很高,只是个员外郎的女儿。” 唐格格打出一张牌道:“先不用叹气,前头这么些皇阿哥,就五爷年纪最小,就是指了婚也得再等两年成婚呢。” “虽说如此,但一两年的,还不是转眼就到了?”刘格格拧着眉头,瞟了一眼不说话的宋格格道,“素和那头……境况比我更糟些。” 宋格格闺名素和,她倒是十分淡定。她不敢说未来的四福晋,也对宠爱没多少执念,伺候了四爷那么多年,宋格格深知他是那等卯是卯丁是丁的性子,绝不会如五爷似的宠爱妾室,四福晋进来,那一定是最尊贵的,四爷不会允许任何一个格格去挑战四福晋的权威,如今能先给她一个孩子傍身已是恩遇了。 何况四福晋是怎么定下来的……现在宫里也没有人不知道。 宋格格垂下眸子抚了抚肚子。 但刘格格显然消息灵通,低声与众人道:“未来的四福晋,上三旗的,步军统领、内大臣费扬古的小女儿,听说是孝懿皇后生前就给四阿哥定下的。” “我还听说德妃娘娘当时没圈乌拉那拉氏,是万岁爷复核时记的名。” 程婉蕴当然知道历史上大名鼎鼎的四福晋,如果真是孝懿皇后定下的,也怪不得永和宫对四爷一家子都十分冷淡了。 婆媳关系本就难处,何况这儿媳妇还是旁人选的。 “三阿哥选了董鄂氏。”刘格格什么都知道,看来五爷是真喜欢她,对她知无不言,“选了她婶子的侄女,勇勤公朋春家的,也是个高门贵女。” 刘格格说完,看了程婉蕴和唐格格一眼,再次哀叹道:“还是你们有福气,瞧着这仗势,万岁爷还想再挑几年太子妃呢,你们还能松快松快的。” 程婉蕴却记得另一件事——婉燕婉荷后日得进宫初选,汉军旗下五旗排到最末两日相看,这样也是好事,毕竟前头该圈的都圈了,按理说就是撂牌子的命了。 程婉蕴之前还没想好怎么办,但今儿宋格格过来,她不由有了个念头,对宋格格说:“素和,我求你一件事。” 宋格格捏着牌疑惑地望向程婉蕴,温声细语道,“怎么了?何至于用求这个词,你有什么事儿只管说了,我定然竭尽全力。” 她如今正怀着身孕,但才四个月,肚子还不见起伏。前头三个月宋格格吐得胆汁都出来了,几乎连床都起不来,程婉蕴便把官嬷嬷借给了她,有了官嬷嬷的调理,她如今养得白里透红,胖了四五斤,胃口也好了。 所以宋格格十分感激,才有这话。 “我两个妹子要进宫了,我在外头没有认识的人,之前听说景仁宫有不少宫女太监都打发到御花园当差了……”程婉蕴难为情地道,“能不能请你帮我疏通疏通?省得我那两个妹子进宫来没人照应,受人欺负。” 宋格格还当什么事儿,她一口应下了。 “你放心,我和姑姑们说一声,一定照看两位程家姑娘。” 等打完牌了,唐格格和刘格格走在前头说说笑笑,程婉蕴便特意落后几步,拉住了宋格格的手。 宋格格知道她有话说,眼眸闪了闪,配合着放慢了脚步。 程婉蕴便凑到她耳边道:“我这儿有一小块茶饼,能不能替我给两个妹妹带去。” 宋格格从程婉蕴手里接过了那小小的油纸包,拆开看了看,的确是普通的茶叶,既然不是违禁的东西,她便沉思道:“这事儿不能托给姑姑,我有相熟的太监,要递东西托给他们去做稳妥些,只是需要银子。” 程婉蕴点点头:“我有,回头我寻个由头给你。” 两人说好了,程婉蕴一路送她到宫门口,宋格格上肩舆前冲她笑了笑:“留步吧,你放心,我一定带到。” 安排好了这事儿,程婉蕴总算舒了一口气,这下能睡个好觉了。 # 今儿,胤礽一整日都在书房看书,听花喇来回说程格格那边客散了,他才松了松筋骨,貌似随意地道:“书看得眼睛酸,出去走走。” 何保忠跟在身后腹诽:哎呦喂,谁看不出您想去程格格那儿啊,也没人规定您不能去啊,还特意找什么借口? 胤礽自个给规定的:打架两日休沐一天。今儿正好是休沐日。 但他这段时日似乎更容易想要见阿婉了。或许是因为她有了相交的好友,有了小格格,太子爷莫名感觉阿婉被这些人抢走了,她的心神几乎全系在旁人身上了。 胤礽就有点酸。 他有种自己甚至排在旺财和咪咪后头的错觉……这当然是错觉! 阿婉一向爱他至深! 胤礽怀着一颗酸柠檬心进了后罩房,这来得好不如来得巧,他发现程婉蕴正在院子里吃夜宵!而且还很香! 关键是,她怎么没叫他! 胤礽心里那酸柠檬立刻长成柠檬树了。他抿了抿嘴,走向正大快朵颐的程婉蕴。 程婉蕴在太子爷进门的那一刻就放下手里的酱大骨了。她擦干净手,连忙站起来迎,走了两步却发觉太子爷脸色不大好,她那情绪雷达的天线竖了起来。 太子爷不太高兴。 在外头受委屈了?康师傅又拿他撒气了?还是大阿哥又搞什么幺蛾子了?难不成太子爷差事办砸了?她是听说最近太子爷在带着四爷一起弄什么水利、治河的事。这种事她帮不上忙,她上辈子也不是这专业的,而且太子爷不是喜欢将外面所谓“男人的事业”拿到后院里说的人,他从不分享他正在做的差事,程婉蕴自然也当没吃过这个瓜。 程婉蕴一瞬间想了许多,结果太子爷颇哀怨委屈地瞅了她一眼。 她一下寒毛竖起来了。 心想:难不成是她惹太子爷生气了?不会吧?她最近乖得很呀!前两天还带小格格去给李侧福晋请安呢,自打生了娃以后都没睡懒觉。 胤礽见她眼睛滴溜溜转,一副不安的样子。她还知道看自己脸色,让胤礽心里好受了些,清了清嗓子:“这是在吃什么呢?” “酱大骨。您要不要尝尝?味道不错,就是吃起来有点不雅……”程婉蕴悄悄拿眼神瞟太子,发觉这话说完,太子脸色又暖了几分,心里不由有个离谱的想法:太子爷不会是因为她吃独食在生气吧? 某种意义上来说,她还真是猜对了。 “那我就尝尝吧。”胤礽勉为其难。 添金早就搬了椅子过来,那袖子擦了又擦,才请太子爷纡尊降贵坐下。 何保忠在后头实在没忍住,眼睛直抽。太子爷一整日没出门,巴巴地等了一天,字都写得心浮气躁扔了一地纸团,如今好不容易来瞧程格格,又要装作不大情愿的模样,啧啧……太子爷怎的一到程格格跟前就像孩子似的? 程婉蕴便习惯性挨着太子坐下,两人肩头轻轻碰了一下,胳膊也挨着。 她发现她这个动作,又让太子爷眼底有了几分笑意。她就有点摸不着头脑。 所以太子爷到底在气什么? 不是很懂。(摊手) 膳房那边又立马进上一盘香气四溢、热气腾腾的酱大骨。酱大骨其实是东北名菜了,按理说在清朝应该也很常见,毕竟宫里的菜色大多都是鲁菜,满人就是从辽东发家的嘛。 但要不是程婉蕴突然嘴馋,让郑太监做,她在宫里是头一回吃这个。 大概是这么拿手抓着大骨头啃,实在太过粗放,不符合宫廷的气质。 果然太子爷就有些无从下手的样子。 程婉蕴就把刚刚啃了一半的酱大骨又拿了起来,嘿笑道:“爷,咱满洲是马背上的民族,大口吃肉才是正理,不是吗?” 胤礽又被阿婉的歪理说服了,于是也撸起袖子抓起大骨啃了一口,真是肉质软烂,酱香四溢,浓郁鲜香的滋味在口中爆开,再喝上阿婉加了冰和薄荷的蜂蜜柚子茶。 果真是……舒坦呀! 胤礽将这段时日的烦恼全都抛诸脑后了。 程婉蕴赶不上太子的速度,一瞬间太子爷都啃完三根骨头了!然后骨头扔给了端正严肃坐在一边,但口水滴滴答答的旺财。 程婉蕴顿时埋头苦吃:她也要加快速度不然就没了! 夏夜凉风徐徐,小格格早睡了,在葡萄架下点了灯笼,在风中轻微摇晃着。 程婉蕴突然觉得他们很像后世那不靠谱的父母,趁着孩子睡着偷偷点外卖吃。 胤礽也舒出一口气。 食物的香气,冰茶沁脾,他好久好久没吃得这样畅快了。 两人痛痛快快地吃完了肉,回屋后,感觉吃出一身汗的程婉蕴自然地问:“爷,要不要冲凉?我这有备好的水……” 她夏天每天都会冲凉洗澡,完全出于自然习惯,故有此问。 但误以为要一起冲凉的胤礽脸红到脖子根,纠结地望了她一眼,小声道:“阿婉你……”难不成还没吃饱?可今儿是休沐啊…… 程婉蕴摸不着头脑:“爷,你不热吗?” “哎,你真是……”胤礽轻轻叹气,实在不想让她失在这种事上望,牵着她到了屏风后头,低下头深深吻了她,手又慢慢伸进了她衣裳里,指尖一勾,解开了衣带。 外衣滑落在地,于是仿佛带着火星燎原一般的吻,落在了肩头。 屋子里水汽弥漫,哗啦啦的水声掩盖了她用手捂都捂不住的哭叫,很快屏风下头便漫出了一洼水…… “??”怎么莫名其妙打水仗了!程婉蕴被太子爷从水里捞出来,抱着钉在墙上撞得思维破碎,实在没想明白怎么突然又……她真不是这个意思啊! 听见里头不寻常的响动,本来想进屋送衣服的青杏立刻掉头,顺便拉走了还不明所以的碧桃,还把驮着咪咪的旺财也给赶走了。 何保忠自打太子爷进屋,他就十分识相,就没跟上去,他坐在后罩房的茶房里让小太监捏着肩膀,抽着烟袋,幽幽吐出一口烟。 他早就知道会这样了。 自打太子爷自个给自个立这规矩,何保忠就数着日子看太子爷几时忍不住。没想到一个月没到呢,就破了功。 这也不怪太子爷,程格格生完大格格以后,那个子也高了,身材也丰满了,再不是前两年那刚进宫瞧什么都新奇,还带着点稚气天真的小姑娘了。就像那果子,有了成熟的风味。 太子爷能忍住三天才吃两回? 在散开的烟雾中,何保忠觉着自己看透了一切。 # 程家的宅子在沿儿胡同东头倒数第二间,不算很大,也不是很新,灰筒瓦灰墙,门上的朱漆也有些暗沉剥落。往里头去却建得很严谨精巧,大门里头有影壁,左边屏门有四扇,三间倒座房,进了二道门就是前院,有三间厅、一条连接东西厢房的走廊,厅堂后头有甬道与后院正房垂花门相通,后院带抄手游廊,三间正房、东西厢房各三间,后头还有一排后罩房。 只有两进,没有院子,当中有个天井。但程家人口不多,随随便便也能安置下。怀靖、怀章及怀章的先生跟着程世福住前院,两个姑娘跟吴氏住后院厢房,老太太住正房,后罩房留给从歙县跟来的几个老家丁住。 怀章的先生便是去年额楚代为引荐的那个郎先生。他跟着吴氏一行人回乡后,不久老母亲便溘然辞世,这位郎先生一生坎坷,中年幼儿夭折、妻子也悲痛过甚病逝,如今年纪大了,孑然一身,瞧着十分凄凉。程世福便帮着安葬了他母亲,又与吴氏商量,将人接到家里来,当做自己亲人照顾。 这次上京,郎先生便在程世福的再三恳求下一起来了。 吴氏这样安排下去,正院厢房里还空出两间来,吴氏便拿一间当库房,一间收拾出来,留给程婉蕴。虽然她们都知道程婉蕴一辈子也用不上这间屋子了,但程世福是个倔驴脾气,在歙县程婉蕴的屋子他就不许人碰,还叫下人日日进去打扫,一切都维持得跟她在家里时一样。 到了京城自然也不能变,吴氏知道程世福的脾气,便将从歙县带来的程婉蕴屋子里的东西照着在歙县的样子,原样摆了回去。她那只乌龟,也如歙县时一般,在家里散养着,这龟很有灵性,热了便爬去屋子里避暑,冷了就在树底下刨个坑睡觉,渴了饿了会慢吞吞爬到厨房去让厨娘倒水切肉给它吃喝,遇见下雨天,还会爬到水洼里泡澡,不用人费心管。 猫儿狗儿吴氏都不喜欢,但程婉蕴这龟她倒是不排斥,一直替她养着。程世福也对这龟爷十分信重,他偶尔遇事不决妄想寄托鬼神佛祖,便抱着鬼爷占卜一番,倒是每回都灵验,让他逢凶化吉。 吴氏总算将家里收拾妥当,累得坐在椅子里直捶腰。 这宅子其实比他们在歙县住的窄小多了,但吴氏也不是没见识的,京城里寸土寸金,何况这地方离大清门外的六部衙门骑马只要一刻钟,程世福每日去衙署十分方便。最让吴氏心中妥帖的是,这宅子在胡同深处,不靠大街,十分安静,对于程家这等家里有备考乡试的学子来说,正好合适。 程怀章学问扎实,但年纪还小,程世福和郎先生本来让他再多读两年书再下场,但程怀章坚持今年要去考,说:“我若不中是应有之理,但亲身去考一趟,对考场里的事也能了然于心,下次自然就会更稳妥。” 这话说服了程世福,便同意了。 等晚间程世福从衙门报道回来,一家人将饭桌摆到天井里,穿堂风吹着正舒服,程世福便感叹道:“一进了户部,本以为会两眼一抹黑,战战兢兢,谁知立马便有个叫辛德的来与我交好,带着我面见上峰、熟悉同僚,到了午时,还邀我一同分食点心,与我细细道来这户部里分了多少司、有哪些人能结交、哪些人不能得罪。真是……做官那么久,头一回有这样轻松的。” 吴氏也听明白了,这就是上头有人的好处啊!没想到他们家还能有这样的日子,太子爷真是方方面面都替他们料想到了。 “咱家可得好好当差报答太子爷才是。”吴氏挟了一筷子菜到程世福碗里,想起进京以来的桩桩件件,十分感激,“咱们别的也帮不上什么忙,你好生当差,日后怀章若有出息,能站到朝堂上,也该好好为太子爷出力。” “太子爷如此恩遇,我真是受之有愧。”程世福郝然,又郑重地点头:“哪怕不为了阿蕴,往后得遇机会,自然该为太子爷肝脑涂地、涌泉相报!” 本埋头扒饭的程怀靖不满地插嘴道:“怎么只谢太子爷,我看都是大姐的功劳,不然太子爷凭什么帮咱们?” “你阿玛和大哥以后能得太子爷重用,就是你大姐最好的依靠,这道理你都不懂!”吴氏瞪他一眼,劈头盖脸一顿骂,“你大姐对家里的好谁不记得?天天把谢挂在嘴边,咱们如今又能为她做什么?凭白生分了不是!况且,如今你们几个男人又有谁真能帮衬她?通通都是银样镴枪头!尤其是你!好意思在这儿提,以后你也别只顾着淘了,既记挂着你大姐,你就好好习武练箭,练得出名堂来,日后若能进宫当侍卫,才真的能帮衬你大姐!” 程世福:“……”他怎么感觉自个也躺枪了? 程怀靖被骂得脖子一缩,弱声道:“我不过说一句,就这样骂我。” “那么多饭菜都堵不上你的嘴!大好的日子,你讨嫌得很!” 程怀章吃饭的时候都还手不释卷,他默默听完,默默将碗里的饭粒都刮干净,筷子整整齐齐地摆在碗上,这才抱着书本起身一躬,道:“阿玛、额娘,我吃好了,先回去读书了。”说完立马转身就走。 “哎?怎么就吃好了,怀章你读书辛苦,再添一碗!”吴氏在他背后喊道,但他越走越快,充耳不闻。 程婉燕和程婉荷对视一眼,也忙起身:“额娘,我们回去瞧瞧奶奶,也先下去了。”程老太太舟车劳顿,身子骨还没恢复过来,这几日都卧床休息,幸好她精神头还好,也能吃下饭。 程怀靖见兄弟姐妹都溜了,他也连忙把饭都扒到嘴里,含糊不清道:“我也是,我也走了。”然后赶紧追上两个姐姐,“二姐、三姐,等等我。” 吴氏对着程世福不满地叹气:“一个个,都不是省心的。” 程世福也不敢惹媳妇生气,赔笑道:“你今儿收拾了一天辛苦了,等会吃完饭先去屋里歇着,我叫老丁媳妇给你烧热水烫脚,我再给你捏捏脚,成不成?” 吴氏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她看着小儿子撵上两个女儿,还捡了地上的树叶往姐姐头上撒去,惹得两个女儿追着要揍他。 他们追追打打地远去了,吴氏叹气道:“过几日就轮到汉军旗进宫初选了,你究竟下定决心了没有?要不要递牌子进宫求阿蕴帮忙?” 婉燕十四,婉荷十三,都在应选之列。 今年他们家真是什么大事儿都遇上了,先是程世福调任,八月两个女儿选秀,九月程怀章乡试,千头万绪扭在一块儿,吴氏晚上越发睡不着觉。 程世福沉默了许久,终于还是摇摇头:“我今儿在户部,就听许多大人都在揣测皇太子妃要出自今年大选,若太子大婚,阿蕴自己都艰难,咱们还是别给她添麻烦了,就算开口求她,她人微言轻,想来也没什么法子。” 吴氏进宫住了一段日子,对皇家的那种森严的规矩更有体会,也知道程婉蕴在毓庆宫瞧着极得宠爱,但太子爷却不是那等吹吹枕边风便晕了头的人。她不过也是爱女心切,病急乱投医罢了……也是时运不济,若阿蕴这胎生的是儿子就好了。吴氏在心里惋惜,若有儿子傍身,也不惧日后了。 夜渐渐深了,程家宅院熄了灯,一切寂静中,唯有淡白的月色洒了一地,照出垂花门外两条高矮不一的影子。 程怀靖鬼鬼祟祟地蹲着,程怀章则抱着胳膊背靠在门上,两人略等了一会儿,程婉燕和程婉荷便手拉着手从甬道尽头轻手轻脚溜了过来。 四人汇合后,程怀靖先抱怨道:“你们好慢。” “嬷嬷没睡着,我们怎么溜出来?”婉燕反驳,“你们又没人看管。” “别吵了,先商议事情。”程怀章把手摁在程怀靖脑袋上,又将目光瞥向两个妹妹,“佐领先前说,汉军镶蓝旗是八月十八日进宫对不对?” 二人点头。 “大姐已经入毓庆宫了,咱们这样的人家,不会两个都被记名的,”程怀章慢慢地分析着,“婉荷更小,若说可能,或许她更有可能被撂牌子。” 婉燕脸色白了白,但还是强撑着道:“没事,若真如此,有大姐在宫里,我们两姐妹能相依为命,我不怕。” 程怀章沉思片刻,继续道:“大阿哥府里人多,今年恐怕不会再进人。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指婚的旨意已经传出来了,我问过郎先生了,他在京里那么些年,见识得多,指婚嫡福晋时一般不会再添伺候的格格,顶多再指个侧福晋。” 婉燕神情跟着灰暗下去,那她若是被记名,便是充备后宫了。她家世不好,估计也不可能封什么贵人,恐怕连答应都够呛。 何况。 万岁爷都已经三十九岁了。 婉燕心里惶惶然,不免有些带到了脸上。 “说不定你们两个人都被撂牌子了呢。”程怀靖安慰道,“你生得又没有大姐好看,咱们家家世也一般,就别多想了。” “虽不是怀靖说的这个缘由,但的确先别自个吓了自个了,”程怀章却忽然道:“等你们进宫那天,醒着神好生留意着,我总觉着大姐会想法子帮你们,你们就跟以前一样都听她的就是了。” 婉燕婉荷想起大姐在家的时候,小时候她们不懂事,被大姐收拾得那叫一个惨,但她们只要一起出去,若是被人欺负了,大姐却每每都是保护她们的那一个。 因此程怀章这话很有信服力,婉燕立刻就松了口气。 婉荷却一直没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 程怀靖从地上拽了个草根放在嘴里嚼,又斜睨了一眼自家大哥那总是平静淡漠的脸,不知死活地嘿笑道:“大哥,你今年那么急着考举人,是不是也是为了大姐?” 程怀章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不说话。 “大姐进宫前,你虽然爱看书,但却总看些什么《天工开物》、《梦溪笔谈》之类的杂书,但自打大姐进宫以后,你虽不言语,这几年却恨不得拉屎的时候都写一篇策论出来,我还不知道……哎呦!你打我干什么!” “啰里啰嗦,滚回去睡觉了。”程怀章冷着脸拔腿就走。 婉燕和婉荷见了不由捂嘴笑,两人也偷偷往自己屋子溜,要进屋前,婉荷忽然小声道:“二姐,其实我不怕进宫。” 婉燕愣了愣。 婉荷咬了咬牙,鼓起勇气道: “嫁给谁不是嫁?皇上也不算很老,若真能得了宠,我就能帮大姐了。”婉荷眼里包着泪,却倔强地没有掉下来,“你还记不记得?那时候白同知的女儿多坏啊,知府大人在花灯节办宴会,她故意把花灯扔到我身上,差点就把我裙子点着了,是大姐在我旁边,眼疾手快就一把接住扔了出去,后来到河边放灯的时候,她设计又把白小姐踹进河里去了……不止这一次,大姐还护了我好多次。” “我想进宫,”素来有些胆小的婉荷一把抹掉眼泪,十分坚定地说,“大姐在宫里没有帮手,受了欺负怎么办?这次,该换我护着大姐了。” 婉燕被她的决心感染,心里的勇气也满涨起来,紧紧握了她的手:“好,不论我们俩谁能进宫,都是好事,我也不怕了。” 很快就到了八月十八,婉燕、婉荷跟着汉军镶蓝旗的佐领,辞别了抱着乌龟占卜了一夜,今早眼眶青黑又忍不住落泪的阿玛和满脸担忧的额娘,上了按序排号的骡车,从神武门进了宫。 又有 一队队骡车贯鱼衔尾, 犹如长蛇般穿过了漫长的宫巷,抵达顺贞门外。 几名蓝衣内监从门内走了出来,从户部郎官手中接过花名册核对, 再对照车牌,按每班六人, 让秀女们依次下车。 婉荷下车时紧紧拉着婉燕的手,两人不敢言语, 但掌心里都沁出汗来了。 与她们一般紧张的人不少,婉燕前头的秀女下车时不慎崴了一脚, 险些跌倒,婉燕下意识伸手扶了一把, 才叫她没闹出笑话。那秀女吓得脸都白了, 幸好她们的骡车排在后头, 内监们仍在前面核点人数,没瞧见她们的动静。 “多谢。”那秀女瞥了眼前头,见没人过来才回首对婉燕感激一笑, 她生得很美, 肌肤胜雪,眉目秀致,被枝丫间漏下那浓淡不均的夏日阳光一照,好似那天宫下凡的仙子, 婉燕一瞬间都看呆了。 婉燕这辈子觉着自个看过最美的女子,便是她家大姐了,谁知刚进宫便开了眼界,这世上竟还有如此倾国倾城之相貌。 见婉燕呆呆不说话,那秀女瞥瞥向她胸前的牌子,低低念叨道:“程婉燕?可是出自《诗经》?‘燕婉之求, 得此戚施’,真是好名字,你阿玛一定很疼你……”之后又抬头笑道,“我们有缘,我今年也十四,我阿玛也是县令。” 大选的秀女胸前都系了块绿色的牌子,婉燕闻声微怔,名册去年便上报户部的,程世福今年四月才调任,因此她身上的牌子仍写着:“程婉燕,歙县县令程世福之女,汉军镶蓝旗人,年十四。” 虽有误会,但婉燕没有向陌生人多解释更正,她谨记着以往在家时大姐的话:“出门在外,不许和陌生人说话。”所以,她也只是下意识往那秀女胸前牌子看去,只见上头蝇头小楷端端正正地写着:“王阿玉,萧山县令王国正之女,汉军镶白旗人,年十四。” 原来她叫阿玉。婉燕对她福了福身。 王阿玉还想说什么,却见后头个子稍小些的婉荷拽了拽婉燕的袖子,比了个嘘声:“太监过来了。” 她也连忙回过身去,三人低眉顺眼地垂手而立,等太监对完她们身上名牌,又往后头走去,三人才不约而同长长呼出一口气,又被彼此这下意识的相同反应惊了一下,旋即三人都抿嘴笑了,那紧张与不安好似也散去了一些。 “这是你妹妹么?” 婉燕微微侧过身,露出婉荷腼腆的笑脸:“是……她叫婉荷。” “婉雅瑞荷花,扶疏连理枝。”王阿玉竟是个才貌双全的,随口便能吟出她们名字的出处,“你们阿玛真是精通诗词,取得名字都好听。” “哪里……”婉燕婉荷对视一眼,都被她夸得有些脸红。 “我是苏州人,你们呢?歙县在哪儿?” “在徽州。”婉燕答道。 “那也是个好地方呢……”王阿玉这话还没说话,便听见内监那尖细的嗓子唤到了她的名字,她望着婉燕、婉荷笑道,“希望日后还有相见的日子。” 随即便跟着前头五名秀女走进了顺贞门。 婉燕和婉荷心中不免也有所怅然。 但她们也没等多久,很快就轮到她们了。一个内监在前引路,另一个走在队伍一侧,顺贞门便为御花园北门,连通内廷。婉燕婉荷低着头,只敢盯着脚下青石板走路,约莫走了一刻钟,内监们便停了下来,将她们安顿在延辉阁外等候。 这时,那一直走在她们身边的太监袖子里忽然掉下一个小纸包,正落在婉燕脚面上,她吓了一跳,抬起头来,却见那面白无须的太监对着她张口无声地说了两个字,随即便不动声色地走开了。 这一切不过转瞬之间的事,便连站在她身后的婉荷都没发现出了什么事。 婉燕下意识向前一步,用脚将那纸包踩住了。 她读出来了太监的口型,他说的是:“东宫”。 是大姐! 那对她说话的太监走开后,就去寻另一个太监回话了,正好用背将那太监的视线挡住,婉燕鼓起勇气弯下腰飞快地将纸包拾起。 这时,婉荷发现了姐姐的异常,在身后小声道:“二姐?” 婉燕用发抖的指尖搓开了纸包,发现里头是散开的青黄色茶叶梗,这茶叶模样与寻常不同,卷曲易碎,被她方才踩了一脚,已经快成粉末了。 这茶……婉燕一下便明白了。 这是歙县山头上长的一种不知名的山茶,跑出来的泡汤金黄无比,香气四溢,但唯有一桩不好的便是,吃完了那茶汤颜色会染在牙齿上,非得几天才褪得下去。 去年额娘要去看大姐,四处搜罗歙县的好东西,忽然记得大姐爱用这茶叶水染手帕和指甲,似乎给大姐装了不少。 看延辉阁里又走出来了一个太监,三个太监在一起不知在说什么,没人注意到她们,婉燕心跳急促,连忙捏了一撮茶叶塞进嘴里嚼了几下吞下,又将手背到身后。 “婉荷,接着。” 婉荷下意识去握姐姐的手,纸包被塞进了她手里。 她低头一看,也明白了。 但太监已经往这边过来了,前头一班宫女似乎已阅选完毕,正被另外几个太监从另一侧的侧门引出来。 她们马上就要进去了,随着太监高声唤,排在前头的秀女已经动了。 婉燕不好再嘱咐什么,只是回头紧紧看了妹妹一眼。 婉荷却将那纸包用力地攥在手心,像是下定决心一般,又快速地塞进袖袋里,十分平静地跟着队伍走入古柏成行、绿荫遍地的延辉阁中。 延辉阁坐北朝南,是个两层楼,当中开了六扇灯笼隔扇门,里头只设了四个座,今儿德妃身子不适没来,只有钮祜禄贵妃、惠宜荣三妃。 宜妃懒懒散散地靠在八仙椅上,摇着扇子:“乌雅氏又不来,可真会躲懒。” 惠妃端起茶碗笑道:“她这是老毛病了,脾胃不和,听说早起还吐了。” 荣妃转着腕间佛珠也跟着笑:“是啊,乌雅妹妹这毛病夏日里发作的频些。” 钮祜禄氏正命太监去传下一班秀女,听三妃那言语里旁的意味,无奈地摇了摇头,她可不参合四妃之间的争斗。 德妃倒不是装病,昨个乾清宫传来的消息,几个阿哥的福晋都定下了,可谓是几家欢喜几家愁。荣妃、宜妃自然高兴,三阿哥和五阿哥的福晋都是荣宜二妃托母家仔细选了小两年的人。 三阿哥的福晋是亲上加亲、知根知底的董鄂氏。 五阿哥的福晋虽说出身平平,但也不看看她阿玛是哪儿的员外郎,和宜妃外家一样,那都是掌管皇庄采买的,家里富得流油!五阿哥已经给皇太后养了,宜妃对他不抱希望,只盼着他做个快活的富家翁就行了,福晋出身太好反而是害了他。 至于四福晋。 德妃插不上一句话,不情不愿捏着鼻子认了,心里又憋闷得慌。乌拉那拉氏与佟佳氏好得跟穿一条裤子似的,以后四阿哥怎么还会顾念乌雅氏的族人?他只会越发依靠佟佳氏、亲近佟佳氏。 孝懿皇后死了三年了,她仍然笼罩在她的阴影之下。 德妃怎能不气?气了一晚上睡不着,越发苦闷,隔日一早便精神不济,吃了些早膳也给吐了出来,想到去延辉阁还要看惠宜荣三人那幸灾乐祸的嘴脸,她与她们斗了那么些年,似乎回回都因老四吃瘪,更气得头晕目眩,茶碗也摔了,这才告了假。 谁知她人虽不在,三妃还是要对着她冷嘲热讽一般,回头若传到她耳朵里,只怕这三分病也要被气成八分。 等第一班秀女进来,三妃才住了嘴。 今儿看的是汉军旗镶白旗、镶蓝旗。这俩都是汉军下五旗,秀女的家世都十分普通。惠妃这趟大选纯粹是瞧热闹来的,要不是万岁爷发话,她都懒得过来。 宜妃荣妃是已了却心事,也看得兴致缺缺。 一连看了两班,几乎都是略看几眼便摆手撂牌子,连问都懒得问一句。 倒是钮祜禄贵妃瞧得仔细。一是她是个认真的人,皇上将主持初选的事儿交到她手上,她便要善始善终。二是她想挑几个好苗子放在自己宫里。 她与四妃年纪都渐渐大了,虽说皇上不是那等喜新不念旧的人,但这一两年来,除了宜妃还有三五日侍寝,宫里还是各个年轻貌美的小答应们侍寝得最多。 钮祜禄氏膝下唯有十阿哥一子,就这么个儿子,也是孝昭皇后当年重病之际,为了延续钮祜禄家这一支的荣耀跟皇上求来的。 她知道皇上不会让她再生了,但不妨碍她为儿子谋划深远。 十阿哥序齿靠后,资质平平,眼见是争不过前头的哥哥了,若有几个关系亲近又得力的兄弟帮衬,以后也不会让皇上忽视了他。 那等汉军旗出身的生母正好,自小养在她宫里,与她半个养子无异,等此子长大,生母的外家势弱,他便唯有依靠钮祜禄氏。再退一万步来说,这样哪怕十阿哥日后不成器,钮祜禄氏也有其他亲近的阿哥在手里,在朝堂上仍有一争之力。 为了家族、为了十阿哥,钮祜禄贵妃拿着手里的花名册看了又看。 这时,上午的阅看已近尾声,这一班秀女进来,钮祜禄贵妃立刻就看到了让她眼前一亮的人,而她左右两旁惠宜荣三妃也不禁坐直了。 这时太监正好唱名唱道:“王阿玉,萧山知县王国正之女……” 不等三妃反应过来,钮祜禄贵妃已出声道:“命王阿玉近前,抬头看看。” 太监便高声传话下去。 王阿玉缓缓向前了几步,端正地福下身子:“民女叩见各位贵主。” 说完,才抬起头来。 “嘶……”饶是以明艳动人著称的宜妃都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钮祜禄贵妃眼眸闪动,她都不必再多问了,有此女在手,哪怕是个草包花瓶,皇上也能将她的永寿宫门槛都踏平。 “王阿玉,留牌子、赐香囊。”钮祜禄贵妃志得意满,微笑着下令,“其余秀女撂牌子,传下一班秀女进来吧。” 其他三妃的脸色也不大好看,贵妃这是要做什么? 这人肯定不是给九岁的十阿哥留的,那给谁留的她们能不知道么?皇上虽不是那贪花好色的昏君,但美人谁不喜欢,何况皇上他也风流啊!不然德妃、戴佳贵人、卫贵人是怎么来的,她们原本都是宫女! 尤其卫贵人,辛者库出身,若非容貌出色,岂有飞上枝头的一日? 不管三妃心里如何不满,她们也不敢当着钮祜禄氏的面表露出来,只是三人捏着帕子相互递了个眼神,心里直犯嘀咕:贵妃这是冲谁呢? 钮祜禄贵妃才不管三妃心里怎么想,她也有足够的傲气不理会她们。就如她姐姐一般,钮祜禄贵妃从来不是依靠皇上的宠爱或是儿子争气才坐上这个位置,她坐在这里,是因为钮祜禄氏得力,是她身后显赫的娘家。 只要钮祜禄氏不倒,她和十阿哥都不需要看任何人的脸色。 不过……钮祜禄贵妃翻开下一班秀女的花名册时,望见了两个熟悉的名字,她眯了眯眼,默念了一遍:“……程世福之女。” 钮祜禄贵妃执掌后宫,对毓庆宫自然时时留心,她倒还没忘记今年太子刚添的小格格是谁生的。 等秀女们依次在她面前站开,钮祜禄贵妃沉吟了片刻,还是出声:“程婉燕、程婉荷近前,一起抬头看看。” 三妃这回完全是惊悚了,一个不够,贵妃还要选? 宜妃直接就冷哼了出来,拿扇子遮着翻了个白眼。她最看不上养小答应邀宠的事儿了,有本事自己上啊。 婉燕、婉荷结伴上前请安,又紧张地抬起头来。 钮祜禄贵妃见了也有些满意,虽比不上那王阿玉,但这一对程家姐妹倒生得眉目如画,别有一番清丽的模样,都是美人胚子。 她此前一直烦恼,如何能有那不起眼的法子和毓庆宫搭上关系。 钮祜禄氏若在前朝接近太子,实在太惹眼了些,只怕都等不到太子爷登基,就要被万岁爷一棍子打死,她与十阿哥也是如此。 可钮祜禄贵妃又不甘心,虽说皇上正值壮年,但这天下日后总是太子爷的天下,谁不想提前卖个好?太子爷身边现在可就只有一个赫舍里氏! 谁承想,这时候却有了现成的梯子递来了。 通过程家这条线就足够隐蔽……钮祜禄贵妃越想越觉得这个法子妥帖,便和颜悦色地问道:“你们在家里常做些什么?” 婉燕先答道:“回贵妃娘娘的话,在家常做些针线,帮着母亲料理家事。” 她声音发颤,但回答得还算中规中矩,只可惜钮祜禄贵妃在她说话时瞧见她嘴里牙黄黄的,便有些嫌弃和不满,于是又拧着眉头去问一旁的程婉荷:“你呢?” 婉荷深吸了一口气,清脆地答道:“回贵妃娘娘的话,民女在家喜欢画画、打络子,还喜欢听祖母讲故事。” 钮祜禄贵妃心里一下就喜欢了,嗯,牙齿不像姐姐,很白净整齐。她心中已有了计较,便对一旁负责记名的太监微微颌首,那太监立刻高声唱道: “程婉荷留牌子、赐香囊;其他人撂牌子!” # 院里的枫树枝繁叶茂,遮了一半窗子,程婉蕴便坐在这阴凉的浓绿深处有一针没一针地绣着小格格的小肚兜。 碧桃端来在井水里镇得冰凉的李子和西瓜,往常能一人吃掉半个西瓜的程婉蕴这会子却没什么胃口,只看了眼:“先放那儿吧。”再绣了几针,还是有些心浮气躁,程婉蕴干脆搁了绣棚,起身道:“去看看小格格。” 小格格正在耿妈妈和索妈妈的看护下,在凉榻上爬来爬去玩,她穿了件鹅黄色的小衣服,见她的身影出现在门边,立即调转方向,直起身子张开短胖的手臂,不住地要她抱:“额……额……” 她头上两个小揪揪随着她的动作晃动着,程婉蕴每回见她都能被她那胖呼呼肉嘟嘟的可爱模样会心一击,暂且忘了忧心的事儿,把闺女抱在怀里。 小格格生得越发像她了,尤其眉眼,简直是复刻过来的,每个见了她的人都说她是个机灵的,净挑父母的优点长了。 她完美继承了程婉蕴与太子容貌上的所有优点,程婉蕴的杏眼、小巧的脸型以及白皙的皮肤;太子高挺的鼻梁、丰润的嘴唇。 呜,她闺女真漂亮。程婉蕴将她抱在怀里,忍不住埋在她脖子根深吸了一口,她刚吃完一万牛乳蛋羹,浑身满是奶香,又胖,像一颗奶枣,又像一颗绵软的汤圆。 小格格被痒得咯咯直笑,不停地扭来扭去。 然后程婉蕴又将小格格放在小床上,蹲下来跟她玩捉迷藏,她藏在床围一侧,在闺女找不到她茫然四顾的时候,又突然探出头来:“哈!额娘在这儿!” 小格格便兴奋地手舞足蹈,冲她爬来,笑得更大声了。 胤礽走进来,便远远望见这幅场景。 仲夏浓郁的阳光里,屋子里被照得敞亮明朗,竹帘半卷,阿婉像个孩子似的与小格格绕着小床玩闹,最后还一同大笑。 阿婉眉眼弯弯,她依旧打扮得十分素净,一身青色珠绣旗装,长发只是松松梳了一边发髻,发髻上斜斜插着一支嵌珍珠的青玉簪子,被阳光照得能看清绒毛的侧脸,好似还是那个刚进宫的她一般,什么也没变。 胤礽不由怔住了脚,都不舍得进屋打破这美好的一幕。 程婉蕴只觉四下忽然安静了许多,才下意识转头看去。 “太子爷?”她惊喜道,“你回来了?” 宫里布贵人兆佳氏生的五公主上月受封了和硕端静公主,被赐婚给蒙古喀喇沁部杜棱郡王次子乌梁罕氏噶尔臧。 胤礽前日被康熙叫去送公主出嫁,一直送到古北口才回来,因此这几日都不在家,方才也是刚去乾清宫复命就过来了。 蒙古喀喇沁部是蒙古诸部中备受恩遇的部落之一,去年征讨噶尔丹时,更是发兵协助裕亲王在乌兰布通大败噶尔丹。再加上喀喇沁部是蒙古诸部中距离京城最近的,用和亲延续喀喇沁部对大清的忠心便显得极为重要。 一位公主,也是对喀喇沁部去岁反击葛尓丹、巩固边防的最高嘉奖。 让太子送三公主出嫁,是康熙给这个端庄文静的女儿的恩典和脸面,也是为了做给蒙古喀喇沁部的人看,让他们不许怠慢公主。 但胤礽这一路并不好受。 路上走了几天,三公主就在马车里哭了几天,最后临了要分别时,三公主一袭华丽的嫁衣,哭着求他:“二哥,我这辈子再回不来了,这块玉佩是皇阿玛封我做和硕公主时赐下的,求您帮我带回去给额娘,也让她留个念想。” 胤礽接过那枚同心平安扣的玉佩,沉默地望着侍卫们护送着三公主越过山关,消失在那黄沙漫卷的大漠尽头。 他回到乾清宫向康熙复命,布贵人也在,她穿得很鲜亮喜庆,笑意盈盈地谢太子,似乎真的对很高兴女儿出嫁一般:“能得太子爷一路看顾,是公主的体面和福气,妾身在此谢过太子爷。” 随后又亲手奉茶谢康熙:“婢妾更要谢皇上,还专门特意为公主修建了府邸,事事安排得如此妥帖,婢妾相较之下,真是个不称职的额娘,都没能为公主做什么。” 康熙听了自然舒服,很欣慰地拍了拍布贵人的手:“你是个识大体的”,还让梁九功去库房取苏州新贡的锦缎赏布贵人。 布贵人谢了恩,便低头告退了。 胤礽便也扯起笑脸,仔细地跟着与康熙说了这一路平安顺利,三妹妹十分感恩戴德,临别前多次叩谢皇恩。 康熙听了点点头,叹道:“你三妹妹一向听话懂事,不枉费朕疼她。” 对于康熙而言,和亲这事没法子,但他给爱女选了离京城最近的蒙古部落,还花了大笔银子修建了公主府,甚至破例陪嫁了五十名侍卫,已尽了全力。 正好有大臣觐见,康熙便摆了摆手,胤礽趁机脱身。 谁知出了乾清宫,走到东二宫巷,便见布贵人带着宫女等在路边。 胤礽见了便知她候在这里是为了什么,她想知道女儿的真实境况,但胤礽对上布贵人那发红的眼眶,却仍说不出口实话,只好先掏出那枚玉佩,轻声宽慰地说道:“三妹妹说她嫁的近,以后会常常派人写信回来的。那噶尔臧在木兰行围时我见过一面,生得高大,却是个知礼的,请布额娘不要担心。” 布贵人捧着玉佩潸然泪下,向胤礽深深蹲了个福,才带着宫女离开。 胤礽望着她孤寂的背影不由长叹一声。 回了毓庆宫,他便很想很想见到小格格,在淳本殿换了衣裳就直奔后罩房,见到阿婉和女儿那一霎那,他这几日沉闷的心绪终于尽数散去。 “嗯,回来了。”胤礽接过小格格,单手抱在怀里颠了颠,这孩子皮得很,抓住他另一只手上的玉扳指不放,还用小手指在那儿抠。 胤礽与女儿贴了贴,便道:“我想了个名字给她,就叫额林珠好不好?” 康熙不会给孙女取名,胤礽可以自己取,但他从孩子出生到现在七八个月了,想了大半年都觉得不合适,方才见女儿坐在阳光里笑,正纯净得犹如佛子一般,他心头便冒出了这个名字。 额林珠在满语里特指“佛头珠”,是珍宝之宝,也意为“不离手的宝贝”。 胤礽也希望女儿长留身边,不要离开。 “额林珠,额林珠。”程婉蕴笑着念了两遍,拿手指戳戳女儿的胖脸蛋:“额林珠,真好听,以后你就有名字啦!” 两人逗闺女玩了半个时辰,程婉蕴正张罗着让下头摆饭,却听何保忠忽然进来在太子爷耳畔低声说了几句话。 太子爷回了句知道了,便歉意地看向她:“又不能陪你吃饭了,也不用给我留菜,今儿只怕要在乾清宫住。” 程婉蕴还能说啥,只能说康师傅也太黏儿子了吧! 太子爷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把程婉蕴的胃口也带没了,她举着筷子对着满桌自己往常爱吃的菜发愁,勉强挟了两筷子,刚入口,就见被她派出去侯了一日消息的添金进来了,跪下来艰难地向程婉蕴报来个坏消息:“格格,程家二姑娘撂牌子已出宫了,三姑娘留了牌子……” 早上宋格格还使人来说都安排好了,东西也送到了,怎么还是……程婉蕴只觉胃部一阵翻腾,把刚吃下去的菜全吐了。 青杏碧桃吓了半死,连忙让人拿水和调和脾胃的药丸来。 “没事,只是一时难受。”程婉蕴把她们摁住了,只喝了一口水漱口,叹了口气。 原本程家这样的家世,有她在宫里了,两个妹妹进宫的可能性就不大。所以她一番布置,也是以防万一罢了,并没想着要给太子爷说,谁知竟然没躲过初选!那她只能赶在复选之前和太子爷通个气了。原本程婉蕴真是不想为了这种没影的事张这个口的,毕竟太子爷在后宫里与钮祜禄贵妃、四妃似乎都不亲近,或许也不敢多亲近吧。何况,现在内务府又换了人当家,太子爷如今一举一动都在皇上眼皮子底下,甚为艰难。 也不知哪里出了岔子,婉荷初选还是被留下了。这可大大出乎程婉蕴的意料,她原以为就算万一的万一要进宫,也是婉燕可能性大些。太奇怪了,这里头是不是有别的什么手脚? 程婉蕴神色沉重,总感觉这里头有别的事掺杂着,说不定就是因为她这个毓庆宫小格格的缘故呢,有人想借程家讨好太子?但为了这把程家女儿弄进宫里是什么意思?真是为了结交不是结仇吧?程婉蕴有时候还是很想不通这时代的人的脑回路。 碧桃又拿来蜂蜜水给她甜甜嘴,刚吐了容易嘴里发苦,程婉蕴喝了半杯却怪道:“怎么感觉有些酸?” “怎么会……”碧桃闻言懵了,格格入口的东西她们这些做下人的都会先尝过,刚刚她另外倒了一杯,喝的时候很甜啊! 倒是青杏蓦然醒过神来,连忙去翻记程婉蕴小日子的册子,发现小日子素来很准时的程婉蕴已推迟了大半个月,惊喜道:“格格……” 程婉蕴心头也跟着一跳。 不会吧……她这个身子难不成是个易孕体质??? 谋定 或许是因为生过一次, 二胎的突然降临让程婉蕴没有惊慌太久,虽然想起当初生娃的痛多少有些心颤肝抖,但她还没荒唐到想打胎流产之类的。 额林珠已经九个多月, 她身子早已恢复如初可以随意打架,这隔三差五就跟太子爷打架一次, 不中都很难啊! 唉,可太子爷过来, 又不能把太子爷往外头推,那不成大傻子了么?何况, 皮肉可口,咳, 她也甚是沉迷…… 她隐隐有些心理准备, 因此镇定地否了高兴过头的青杏、碧桃去请太医的决定。 “日子还短, 太医不一定能把得出来,”程婉蕴让她们俩在外一切如常,“什么都等太子爷回来再说……” 程婉蕴不知为何, 一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萦绕心头。 有关遴选太子妃的传言、婉荷留在宫中等候复选以及毓庆宫里有关李侧福晋的一些小事, 组合起来都让她有种风雨欲来的担忧。 凌嬷嬷出宫后,宫里各处的总管都换了一批,唐格格领了新差事,专门打理新建好的院子, 近来忙得很起劲,最近都只能抽空过来说八卦了。程婉蕴这里也还好,一切如旧,没受什么影响,但李侧福晋那头却开始屡屡碰壁。 三宝昨个照例来玩,就无意间提及, 李氏跟膳房额外要的什么点心,迟了有半个时辰才送,但也不能说怠慢,因为昨个太子爷有客,膳房掌勺太监都紧着前头,不得空也正常。 还有一回,唐格格来说的小八卦,说是李侧福晋前阵子让人送去浣衣局缝补浆洗的氅衣袖口开了线,但现在内务府总管大臣又不是毓庆宫的人,浣衣局说来时便是这样的,送衣的小宫女百口莫辩,为这点小事大吵大闹只会丢自己的脸,李氏只好吞了这口气。 另外,太子爷去送三公主出嫁不在家的那几天,期间下过一次雨,李氏身边的亲信太监办差雨天脚滑摔了一跤,耻骨摔裂了,在床上躺到现在都还起不来身。 内务府很快重新拨了个太监过来伺候,但李氏却闲放着,也不用。 还有……小阿哥咳嗽不好,李氏被太子爷很严厉地训斥了。 总之,李侧福晋最近犯太岁,事事不顺。 程婉蕴在宫里呆久了,也学会从这些看似不相干的蛛丝马迹里发现“华点”了。 借着凌嬷嬷出宫新旧“领导”交接的时机,毓庆宫的各房总管全被清洗了一遍,但后院女眷是李氏代管,这动作总觉着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然后李氏身边得力、亲近的人也发生意外被撤换。 就针对性挺明显的。 李氏在毓庆宫不说根深蒂固,但也经营了那么多年,何况程婉蕴一直觉得李氏是很有手腕的人,但这次她吃了那么多亏却一声不吭,是在酝酿大招,还是她知道是谁对她不满而不敢反抗? 就让人细思极恐啊! 她好想变回当年那个刚进宫傻呵呵的自己,有时候看得太清楚,反而徒增烦恼。程婉蕴抚着肚子暗暗叹了口气,虽然距离上次生产才八个多月,但她竟然有些庆幸自己这二宝怀得正是时候,到时若真有什么大事发生,她就可以捧着肚子关门养胎。 不得不说,程婉蕴身上是有点玄学在的。 她直觉特别准。 乌云翻卷,闷了好几日的天终于又要降下大雨。 豆大的雨滴落到胤礽肩头时,他正好在乾清宫门前下轿,一眼便瞥见殿前檐廊下,梁九功亲自在门口等他,胤礽不由微微蹙眉,连忙加快脚步。 “太子爷。”梁九功躬身走上前来,眉目慈和,“皇上在西暖阁等您。” 那里是康熙读书写字的书房,看来这么急叫他过来不是国事。 他点了点头,进了大殿沿着西面回廊走去,梁九功陪侍在身侧,忽然用极低的声音说了一句:“八月十五那日,看完汉军正白旗,万岁爷翻看了许久秀女花名册。” 胤礽脚步一顿,心下千回百转,面上却没漏出来半分,只是略一颔首示意知道了。 梁九功之后再未发一言。 胤礽怀着一个难以置信的揣测进了西暖阁。 西暖阁里摆着当初胤礽特意学着阿婉库房打的大书架,康熙正坐在那巨大的书架前,一手拿着卷饼吃,一手在看书,听见他的脚步声才抬起头来,指了指下首的椅子,笑道:“保成来了,坐,用膳了么?” 胤礽打了千坐下,羞赧道:“回皇阿玛,还没呢。” “梁九功,让膳房再进一盘卷饼。”康熙心情不错,还打趣他,“你的那个格格程氏,没别的好处,倒是在填饱五脏庙上头有些天分。” “她心思单纯,听说儿子不爱吃东西,便想着法子调理儿子的毛病,”胤礽含笑道,“正好她这样的身份,本本分分的才好。” “嗯,你说的是。”膳房进上刚烙好的卷饼,康熙将盘子挪到他眼前,温和道,“先吃吧,朕用了两个已经饱了。” 胤礽便也吃了两个,但因为提着心,他全是囫囵吞下,根本没吃出味儿来。 等他吃饱漱完口,康熙才状似无意地将一本花名册递给他:“今早荣妃、宜妃相邀过来催朕,让朕抽个空把老三、老五的婚事定了,朕瞧过了,都是名门闺秀,连同老四的福晋一块儿,预备过两日就下旨指婚。” 胤礽接过那名册,翻看了里头被圈起来的几个人名与出身,与传言分毫不差,看来这些消息都是康熙有意漏出去的。 “既然你几个弟弟婚事都定了,没有做兄长还没着落的道理。”康熙取过帕子擦了擦手,慢慢地说,“朕前几年就有了属意的几家闺秀,只是你的福晋与其他兄弟的不同,以后是要母仪天下的,她的德言容功都要按照皇后的标准来选,要十二分的贤淑恭孝才行,朕派人仔细打听了几年,最后挑来挑去,能瞧上的就也就只有一个……” 康熙又从书桌上翻出另一本花名册,封皮上赫然写着“汉军正白旗”。 “皇阿玛选的,自然是好的。”胤礽笑着强装镇定,但伸手接过那花名册的一霎,指尖还是不由颤抖了一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儿子都听皇阿玛的。” 康熙却摆摆手:“你先瞧瞧。” 胤礽掀开了册子里折了角的那一页,一个被御笔朱砂圈中的名字映入眼帘:“石箬姄,汉军正白旗人,都统、三等伯石文柄之女,年十五。” 这悬在头顶的闸刀终于落下,胤礽反而冷静了。 “她的曾祖父可是石廷柱?”胤礽抬起头来,眼眸一瞬不瞬地望着康熙,似乎想从他已生有些许皱纹的面容上窥见曾经的慈爱,但他只看到了几分考量与试探。 心又坠了下去。 “石家有从龙之功,出身这样的人家,”胤礽心底如破了洞的风口,源源不断的悲凉涌了出来,他却只能将所有情绪都强压下去,依然笑道,“果然毓质名门。” 胤礽掩饰得很好,康熙听闻果然颇为欣慰:“还是保成知朕。” “石氏虽在汉军旗,但却是实实在在的满洲大姓出身,她阿玛虽官位不高,但在杭州、福州任官时,官声极好,这石氏自小跟着石文柄辗转多地为官,蕙质兰心的名声广播,朕也特地着人去杭州、福州打听,都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而且极为孝顺父母。”康熙指着那石箬姄的名字侃侃而谈,“你恐怕不知道,她母亲是代善曾孙女,祖父又是和硕额驸,一家子与宗室很有渊源,你可明白朕的苦心了?你娶了这个汉军旗的满人、皇室宗亲之后,自然方方面面都有所助益。” 胤礽仔仔细细听了,十分高兴:“这样的人家,又是这样的才名性情,亏得皇阿玛能寻得着,儿子能得如此贤妻,全赖皇阿玛拳拳爱护之心,儿子很知足,多谢皇阿玛!” 康熙见太子十分欢喜,便也松了口气,这婚姻大事他可以不告诉保成就下旨,但石氏出身汉军旗这件事不解释清楚,容易招人闲话,他也不愿保成心里误会,因此康熙才有此番召见与谆谆之语。 他是真的觉得石氏不错,也很得意自己能寻到这样好的儿媳妇。 石家与满人汉人宗室都有牵扯,可谓是面面俱到的妻族势力了,用得好,未来一定能给太子带来助力。更重要的是,石文柄的父亲石华善已死,石家在朝堂上再没什么高官了,甚至留在京城里的族人都少得够呛,选这样出身的太子妃,既不会打破现有朝局的平衡,也不会让满蒙八旗有厚此薄彼之感。 康熙遴选太子妃,自然比选其他皇子福晋要考虑更多。真要选了满洲勋贵里的某个重臣之女,岂不是又要生出个索额图?可他却没有第二个明珠! 石家祖上虽然荣耀,但如今的确有些没落单薄,这也没什么大碍,等以后……太子有朝一日登临大宝,再加恩扶持妻族就是了。 当初佟佳氏在先帝一朝不也默默无闻?佟国纲、佟国维都是他一手扶持提拔上来的。 康熙又想了一遍,觉得算无遗策。 这太子妃甚好! “朕跟荣妃商量过了,你是兄长又是储君,你的好日子当然得选在他前头,老三就明年年底再完婚,”康熙继续絮絮叨叨,“正好让他和老大一起出宫建府,挨着一块儿把宅子建了,省得劳烦两次。” 胤礽笑容不变:“都听皇阿玛的。” 康熙对今日夜谈十分满意,本来以为保成骨子里有几分骄傲,他说服他得花些功夫,谁知谈得这样顺利!他却了心事,便有心情继续挑灯夜战一箩筐奏折了,见宫门都还未下钥,干脆让胤礽回毓庆宫休息去,不留他住下了。 胤礽行了礼,拒绝了梁九功相送,带着何保忠独自穿过长廊、走出乾清宫,直到上了肩舆,他脸上凝固的笑容才随着夜风消散。 他转过头,视线越过一重一重的宫墙,犹如山海连绵,最终还是望不到尽头。 他这个太子,终究要变成满宫的笑柄了。 但胤礽回了淳本殿时,激荡不已的心情已经平复了。 他经历过梦境之事以后,颇有些“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在了。 想起康熙先后给自己看的两本花名册,胤礽苦笑。 太子妃的出身也就略比老五的福晋好些了。 康熙说了那么多,却没有提及,石廷柱是开国功臣不假,但他也是前明降将。 石家氏族为苏完瓜尔佳氏,为何却被分到汉军旗如今又为汉姓,根子便在这里。石家先祖世居苏完,祖上便任明朝建州左都尉指挥佥事,迁居辽东后,改了汉姓。 石廷柱及兄长都是前明武官,甚至石廷柱早年降了大清之后,还因未追击从间道逃走的前明士兵而被皇太极降罪、降爵;后来清军攻打松山时,面对昔日前明袍泽,石廷柱攻打仍不尽力,又被皇太极罢任、罚锾。 这是皇阿玛口中石氏祖上的“功绩”。 可有这样事迹的人,又怎么会被满洲八旗勋贵接受?且从自先帝起,石家便没有女儿入宫为妃、在朝中六部也无人任要职便可见一斑!那石家在汉人这头又能讨得好了么?汉臣里头比石家更有名望的人多了去了,李光地、陈廷敬、周培公,何必选石家满不满汉不汉的家族?只怕汉人宁愿选明珠也不会选石家。 至于宗室亲缘,石箬姄的祖父石华善是多铎这个“荒唐王爷”的额驸,当年多铎可是和阿济格一起跪劝睿亲王多尔衮继承大位,太皇太后和先帝都恨他入骨! 她母亲虽说是代善的曾孙女,却连个封号、诰命都没有,京城里随手抓一大把都是多罗格格,别说这样的闲散宗室。 妻子有这样的宗室关联,胤礽宁愿不要。 细细数过他这位太子妃还算拿得出手的祖上,那到了石文柄这一代,石家已经没落得没眼看了。石文柄之前更是被康熙从杭州打发到福州,为什么? 江南汉风盛行,文化大盛,但白莲教等反清复明之贼子多出于江南,而石文柄一个满洲人在杭州官声极好,十分受人爱戴。胤礽知道,康熙一下就联想到了他祖上与前明的瓜葛,又怎能放心继续让他领兵驻守在杭州? 胤礽叹气,不让何保忠帮忙,自己研墨铺纸,提笔慢慢写了一夜字。 他要让自己心静下来。 在皇阿玛口中,石家满汉兼得还有宗室血脉,是极大的优势,但这是对皇阿玛而言。 对胤礽来说,一个合格的太子妃,应当像老四的福晋乌拉那拉氏那样,出身正经的满洲大姓,祖上也没有什么污点,父兄皆身居高位、手握实权、深受康熙信重;而她本人最好自己自幼长在京城,从小跟随宗室出身的母亲结交京中贵族命妇乃至后宫妃嫔。 乌拉那拉氏五岁上下就能被孝懿皇后看中,自然也有她母亲姓爱新觉罗,时常能进宫请安的缘故。 而石家却截然相反。 石文柄远离京城派系,非朝中心腹重臣,在前朝能帮助他的地方实在太少。而石氏自幼长在福州,对京城里那些因姻亲关系盘根错节的家族两眼一抹黑。 胤礽又想起那个梦。 梦里他身陷囹圄,太子妃携其他女眷也被圈禁在撷芳殿。 他身边唯有阿婉。 孤家寡人,莫过于此。 胤礽已经看清了他会走到那悲惨结局的最大劣势便是没有助力。 他的母族赫舍里氏也不算一流的满洲大族,除了索额图凭借自身军功才干跻身领侍卫内大臣一职,赫舍里氏再无其他能与之媲美的年轻子弟。 舅舅那几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儿子,真是不说也罢。 明珠就有一个好儿子,纳兰容若惊才艳艳,替他笼络了多少文人汉臣的心,可惜也早早死了,但他还有纳兰揆叙、纳兰揆方两个儿子。 揆叙在礼部当侍郎,之前与徐云梦一般任过日讲起居注官、翰林院侍读,为天子近侍,现在在礼部不过熬资历罢了,胤礽知道他很快就会被康熙赏识重用。揆方娶了康亲王杰书的八格格,正式做了和硕额驸,又为纳兰明珠结了一门好亲。 老大运道怎么这样好?胤礽叹气。 除了赫舍里氏,胤礽再没了能信重的家族。他自小就知道,身为太子,他的婚事就是筹码,不会有更多风花雪月的情愫了。有这样清醒的认知,他将所有情爱给了阿婉,期望的太子妃是坚韧刚强,能与他并肩作战、托付后背的袍泽。 他不怕太子妃有野心,甚至希望她不要困于内围,有远见有胆识。 却没想到这条路也被斩断了希望。 胤礽提笔写下“强干弱枝”四个字,随后又将写了字的纸都烧了。 皇阿玛不希望他长硬了翅膀,他唯有示弱。 要忍。 但胤礽也不想就这样吃了这大亏,几个兄弟一道指婚,唯有他的太子妃人选如此古怪,难保不会有人看出皇阿玛在防备他这个太子,他也将被彻底推上风口浪尖。 而今晚康熙提前将他叫来密谈,是为了安他的心,也是愧疚。 胤礽决定要利用这几分愧疚,为阿婉谋一个侧福晋之位! 或许皇阿玛也很清楚吧?若是赫舍里皇后还在世,绝不会同意他为自己儿子选汉军旗出身、几乎等同于家道中落的妻子。 莫说是他,若皇阿玛给老五定个这样的妻子,恐怕宜妃早拉着六妹妹、老九一起到乾清宫大哭特哭、大闹特闹来了。 谁让他没有额娘呢…… 桌上的灯烛已经许久没剪了,灯火昏暗,那豆大的灯芯在风中摇曳,将胤礽的脸照得忽明忽暗,胤礽搁下了笔,自嘲地笑了,只能怪他生而不祥,克死了额娘。 # 乾清宫。 太子走后,康熙又将这两日等候复选的秀女名册都看了一遍。梁九功在一旁伺候笔墨,就见康熙在“汉军镶蓝旗”一册上皱了眉头。 “程世福之女?”康熙不悦地念叨出声,“这是谁圈中的?” “回万岁爷的话,”梁九功连忙弯腰上前,飞快地看了一眼,他这几日防着万岁爷问话,早让小太监将大选留牌子的所有秀女当时是什么情状都记了下来回禀,这时也是略回忆了半晌便回道,“八月十八那天只有两位秀女留牌记名,均是钮祜禄贵妃娘娘做的主。” 康熙冷哼一声,已看透了钮祜禄氏的意图,“她以为朕是个瞎子聋子不成?” 这话就说的很重了,梁九功连忙跪了下去,低头不敢听。 “钮祜禄氏……”康熙提笔将那程家女的名字用鲜红的朱砂重重划去,声音已隐隐透出怒气,“心也养得越发大了。”钮祜禄氏竟然想在保成身上下注,怎能不让他心惊胆战? 好一个钮祜禄氏! 康熙眼神越发阴晴不定。 他沉着脸思忖片刻,随后又挑出其他几册,一并除名几个,交给梁九功,淡淡道:“拿去永寿宫给贵妃,她会明白怎么做的。” # 毓庆宫,淳本殿。 胤礽写完了五十张大字,心情也平复得差不多了。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何保忠在外头跪下磕头:“太子爷,幸不辱命,您之前交代的差事,已经查得差不多了。” 胤礽疲倦地揉了揉额角:“进来。” 何保忠面色也不大好看,弓着腰递上两沓血淋淋的供词。 “奴才把李侧福晋进宫到现在五年的大小事情全查了个底朝天,内务府里凌总管留下了不少得力的人,多审几个,就有眉目了。”见胤礽垂眸看着手上的供词,何保忠小心翼翼地说下去,“从林格格患病,到杨格格患桃花廯弃猫、王格格难产一干事情均已水落石出,奴才还让人寻到了宫女柳儿的下落……” “柳儿是谁?”胤礽正好看到那名康柳儿的供词。 “她原本是林格格的宫女,后来应当是被李侧福晋收服了,又安排给杨格格伺候。”何保忠已经弄明白了所有前因后果,“后来杨格格没了,她身边所有宫女太监都打发回了内务府,柳儿也不例外。但奴才为了查杨格格的事儿,特意留心查了查她那些宫女太监的下落,发现其他人要不分去伺候别的主子,要不在内务府干杂活,唯有柳儿一人顺顺当当出宫,还回了河南老家,买了田地宅子,招了个赘婿还生了个孩子,过得舒舒服服。” “奴才就奇怪了,她出宫那会儿刚到岁数,怎么也得干到第二年满了这二十五岁才合乎规矩啊?虽然给敬事房孝敬些银子也能有这好事,但她哪有那么多银子啊?”何保忠滔滔不绝,讲得忘乎所以,“所以奴才一下就抓住了这其中的关窍,肯定有人替她四处打点!这再顺着挖下去,果然就挖到了李侧福晋……” “哦?那打点敬事房得花多少银子?”胤礽突然出声打断了他。 何保忠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就回答:“这少说也得几百两呢……哎呦!” 他头被砚台砸了。 完了,这说过头了。何保忠顾不上疼,连忙跪下来瑟瑟发抖地请罪:“奴才……奴才可没收过这么多银子……” 胤礽知道何保忠没那么大胆子,但太监里私相授受、收受贿赂显然已成了风气。敬事房也归内务府管辖,这根子还在凌普身上,他之前自个就带头贪,底下的人怎么能不效仿!革职查办打他二十大板都轻了! “你接着说。”胤礽忍下怒气,这些事他现今还管不了,皇阿玛也不希望他去整顿内务府,因此他又将心神拉回现在的事情上。 就从那供词上看,李氏比他想象中还要猖獗、阴狠! “李侧福晋将柳儿送出了宫,还给她一大笔安家银子。那柳儿祖籍河南栾川县人,奴才就派人去把她一家子都抓到京城看管了起来,没费多少力气,柳儿就招了。”何保忠说到这儿又有点心虚,连忙赌咒发誓,“奴才没伤人命,就分开关着。柳儿一开始抵死不说,后来把她儿子提到她门前,她听见幼子哭声,便招了。” 胤礽抖了抖供词:“这血哪来的?” 何保忠不好意思地笑笑:“是鸡血,用来吓唬人的,审这个的时候就说那个受不住刑已经招了,审那个就说这个招了,其实奴才哪敢滥用私刑呀,借奴才十个八个胆子奴才也不敢呀,就这办法好使……” 胤礽看不上他那副样子,又把毛笔扔过去。 何保忠下意识捂着脑袋躲了一下。 “你还敢躲?”胤礽出离地愤怒了。 何保忠连忙回来跪好:“奴才不敢,劳太子爷再扔一次,奴才指定不躲!” “……”胤礽十分无语,“那柳儿一家子呢?” “还关着呢,”何保忠赔笑着膝行过来,“等爷吩咐。” 胤礽沉默了会,这事来得正好。他便将那供词扔还给何保忠,站了起来:“你将柳儿亲笔画押的那份拿给李氏,她看了就明白了。若她聪明识时务,你就把柳儿放了,让她回家去。若李氏还有别的不该有的念头……” 话意未尽,但何保忠听懂了,连忙道:“奴才明白。” “你下去办事吧,动作小点,我去后罩房睡了。”胤礽摆摆手,竟然奇异地不大生气,或许是这个结果与他心中猜测的大差不离,又或许,他对李氏早已失望透顶,便也生不出旁的情绪来了。 他自顾自出门去,对何保忠吩咐道:“你事办完了,明儿再来回,别惊着程格格。” 花喇立刻出现在屋外,亦步亦趋地跟在太子爷身边,小心伺候着太子出去时,还回头冲何保忠得意地勾了勾嘴角,把何保忠看得牙痒痒。 凭什么他累死累活干脏活,那花喇就天天陪太子爷泡茶啊! 不行,他不能让花喇出这风头,赶紧办完事,他要夺回太子爷的心!! 何保忠气得捏着那供词,火速飚进了李侧福晋的东配殿。 惊呆 太子爷过来的时候, 外面正下雨,还打了好几个雷。 程婉蕴往常这个时辰早睡了, 但额林珠第一次经历夏季大暴雨, 被雷声惊吓正哭,她便让耿妈妈将额林珠抱过来,放到她床上来睡。 额林珠现在这个月份已经开始慢慢戒夜奶了, 她白天加了辅食就比较不容易饿了, 睡前喝饱奶,夜里基本不会醒,然后早起的时候再喝一次。 不喝夜奶还有个好处就是不容易尿床。耿妈妈知道额林珠拉臭臭的习惯, 会在睡前提前把了,程婉蕴已经和女儿一起睡过几次,都没被尿过。 这样耿妈妈或索妈妈也不用一直跟着,可以睡在外间, 防着程婉蕴有事找她。所以程婉蕴就打算今天和奶香奶香的闺女一起亲亲抱抱睡觉觉,快乐享受美好的母女时光。 后来也不打雷了, 只是雨依然下个不停,下雨的时候水汽弥漫, 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还挺助眠的,很快额林珠就像一只团起来的小猫,在她臂弯里睡着了。 旺财趁夜色掩护, 在耿妈妈退下开门的时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溜了进来,它走路无声无息,又黑,程婉蕴一开始都没发现,后来她给额林珠盖被子,发现床下脚踏上隐约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 然后半空中慢慢悬浮起来两个闪亮的灯泡眼。 “呜。”旺财抬起狗头,小小声叫了一下,好像和她说,我来啦。 “你又放心不下,过来站岗啦。”程婉蕴无奈地笑了,把手从帐子缝隙伸出去,旺财便将大大的狗脑袋侧了过来,动作很轻地顶了顶她的掌心,旺财的毛又短又硬,手感像软毛刷,程婉蕴揉了揉它的脸,又摸了摸它的耳朵。 胤礽就是这时候进屋来的。 程婉蕴就感觉到原本还在蹭她手撒娇的旺财突然就警惕地转过头去了,鼻尖耸动了一会儿,便支起身子,绕过屏风去了外间,像个潜行的刺客一般匍匐着走到门边阴影处。 花喇举灯在前照着路,刚把门扇推开一条缝,就听见一阵低声的咆哮。 “旺财。”后头的胤礽忙出声,“是我啊。” 咆哮声没了,花喇胆战心惊地把门推开,拿灯台一照,一只皮毛油光滑亮、肌肉壮硕的大黑狗端坐在门口,黑黝黝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二人。 旺财“汪”了一声,起身绕着花喇转了一圈,闻了又闻他身上的味道,时不时还龇个牙,弄得花喇后背都隐隐有些出汗,随后他勉强放过了花喇,又来闻胤礽。 但对胤礽的态度就好多了,他先蹭了蹭胤礽的腿,又舔了舔他的手,但似乎有些不满他手上的味道,多舔了好几下。 胤礽有些了然,他刚刚这手翻过供词,恐怕沾染上了些许血腥味,便弯腰摸了摸它的头:“旺财,可以了么?你这比宫门口查检的侍卫还仔细呢。” 旺财又“汪”了一声,不再拦着,转身进屋了。 花喇察言观色,见胤礽沉郁的神情因这狗而有所松动,忙夸赞道:“太子爷,格格养得这旺爷鼻子真灵、真通人性,奴才来得少,旺爷不认得奴才,这还隔了两道门呢,它就闻到奴才的味儿出来拦着了,又知道不乱叫,真是条好狗。” 胤礽迈过门槛,微微一笑:“你来得少不知道,咱们家这程格格甭管是养花养草、养猫养狗、养鱼养龟啊,她都能养得好。” 花喇赔笑,奉承道:“可不是,奴才刚见旺爷都差点被吓出汗来。” “旺财是母狗。”胤礽随口纠正,咪咪才是公的,“不该叫旺爷,你该叫旺儿姑姑。” 花喇:“……奴才记着了。” 若是让何保忠见到花喇那呆滞没见识的样儿,只怕会冷哼出声。 太子爷记得程格格院子里所有小动物的名字、性别、年龄,甚至程格格懒得取名字的鱼和龟他还亲自给取了名字,如今门口那两大缸锦鲤缸子上就贴着太子爷画的“鱼名册”,通体雪白的叫“雪锦”,红顶白身的叫“丹顶”,红白花的叫“绯霞”,红白黑三花的叫“朝暮”,黑白两色的叫“水墨”;另外两只草龟,一只叫百岁,一只叫延年。 取完后,胤礽十分满足。 这才是爱宠该有的好名字啊!被程婉蕴“咪咪”、“旺财”两个名字狠狠伤到的太子爷可算了了执念。(尤其咪咪是公猫,旺财是母狗,得知性别后,太子爷伤得更深了。) 瞧太子爷语气里的亲昵味道,这程格格恐怕不仅那些东西养得好,连太子爷也被虏获而不自知……花喇心里警醒地记下了:以后程格格的事儿,就是这后殿各院最大的事。 怪不得那何保忠管事以后,对后罩房从来优容万分。 程婉蕴在旺财出去的时候就知道应该是有人来了,这么晚了能直接登堂入室到她卧室门口的肯定也只有一个人。 于是她披衣坐了起来,刚撩开轻薄的青纱床帐,胤礽便跟着旺财,大步走到跟前。至于花喇,他还没旺财那么没眼色,只跟到外间便退下了。 胤礽走到床边,见程婉蕴散着头发,就知道她已经歇下了,不由歉意道:“回来晚了,倒把你吵醒了。” “没有,爷说不回来了,我索性没事,便睡得早些。”程婉蕴让了让,露出睡在里头的小小闺女,有点尴尬,“额林珠怕打雷,我给挪过来了。” 太子爷没让人提前过来通传,不然她就不让额林珠过来睡了。 不过现在也不打雷了,程婉蕴连忙叫来耿妈妈把额林珠重新抱回她屋子里去睡,旺财见小格格被抱走,便也一甩尾巴跟过去。 旺财能随意进屋这事,胤礽并不太反对,毕竟之前咪咪也是养在屋里。何况旺财可被训得比咪咪乖多了,它自己也爱干净,阿婉的屋子门口地上铺了个狗爪样的门垫,它自个竟然学会了进来要蹭爪子。它这样聪明、鼻子灵、生性护主警惕,竟误打误撞帮着程婉蕴断了有人想浑水摸鱼的念头,外人根本接近不了阿婉和额林珠,太子知道它这样寸步不离守护她们,心里也很动容。 胤礽对旺财很喜欢,虽然它并非什么名贵犬种,猫狗房的人说它应该是苏犬,是江浙一带比较常见的狗,能在热河遇见,估计那狗妈妈以前也不是野狗,曾也是跟着行围打猎的官员们来的,却不知怎的被主子抛下了,也是个可怜的来历。 程婉蕴伺候胤礽脱了外衣,习惯性摸摸太子爷的手臂,想到自己现在不能打架,又想太子爷是不是想打架才过来? 于是红着脸鼓起勇气道,“太子爷,今儿我……我……伺候不了您。” 胤礽愣了一下,但很快笑起来,他洗漱完毕拉着程婉蕴一块儿到床上来,贴着她,故意拉长声音道:“那爷走了?正好唐格格那也许久没去了。” 程婉蕴气哼哼把你推开,抱着胳膊瞪他:“你快去吧。” 胤礽低头闷笑:“逗你的。” 在他心里,阿婉是不同的,甚至可以说谁也比不上。他虽然还会去唐格格那儿,但一般只挑程婉蕴小日子或其他不便的时候才去,这也是为阿婉考虑,在她正式晋封侧福晋之前,胤礽还不能宠她宠得太过头了,否则康熙一瞧起居注,就会对阿婉成见颇深。 康熙在后宫搞平衡,是从登基之初就开始了的,册立赫舍里皇后,给足了皇后体面与宠爱的同时,却让当时还是庶妃的荣妃马佳氏生下他第一个孩子。 赫舍里皇后去世前,荣妃连育数子,虽然最后成活的唯有老三和已出嫁的荣宪公主,但当时荣妃在宫里有多受宠风光可见一斑。可康熙真的深爱荣妃么?单看现在荣妃排列四妃最末,低调得犹如透明人,便知道康熙对她的恩宠更像是制衡的手段,犹如镜花水月…… 康熙此举显然是吸取皇太极独宠关雎宫宸妃、先帝爷独宠董鄂氏的教训。他年幼时尝尽不得宠的人情冷暖,也亲眼目睹先帝为了董鄂氏几乎到了六亲不认的地步,在康熙出宫“避痘”的时候,董鄂氏也生了病,先帝便将所有太医都留在董鄂氏身边,一心照料宠妃,却对不幸患痘的亲子不闻不问,连太皇太后的斥责也无动于衷。 当时,年幼病重的康熙身边唯有奶嬷嬷孙氏不顾自身安危,衣不解带悉心照顾,这也是曹家日后位极人臣的重要原因。 所以他对胤礽也是这样的要求,对女人有所偏爱人之常情,却不能没分寸。 有关先帝与董鄂氏的事儿康熙甚至不避讳,在胤礽有了第一个林格格的时候,就仔仔细细讲给他听,千叮咛万嘱咐,女人是前朝的延伸,一定要有所平衡。所以胤礽知道这是康熙的心结与逆鳞,他只能在皇阿玛划下的那条底线里头,尽可能给阿婉最好的。 若是程婉蕴知道,她就会告诉胤礽,康师傅这叫不幸的童年要花一生去治愈。 他是PTSD了。 幸好程婉蕴自始至终也没奢望过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之类的东西。虽然太子对她真的很好,这种好有时也会拨动她的心弦,但程婉蕴将这份心动加倍投入到对太子爷皮肉的欲//望中,用一场场激烈无比的打架来消弭。 抓皱的床单,亲得微肿的唇,汗湿的躯体,那种纯粹的快活,比那颗不知何时就变质的痴心更让她安心。 对她来说,独宠在宫里不一定是好事,如果太子爷真的恋爱脑附体对她来个《霸道皇太子的心尖宠》,她可能真会为了这条小命的安危,直接请他移步唐格格处。 智者不入爱河,不如铁锅炖只大鹅。 所以她只是假生气,总不能真的和胤礽说那您赶紧走吧,别耽搁我睡觉。 这又有点太不重视太子了。 胤礽睡下来,习惯性将阿婉搂在怀里,以往她都会侧身依偎在她怀里,但今儿她却直挺挺睡着,联想到方才她说不能伺候他,胤礽问道:“你可是身子不适?” 程婉蕴就瞟他一眼不说话。 他看程婉蕴面色红润的样子,也不像身体有恙,他随即也联想到她的小日子。胤礽记得她好像都是月初那几天来潮,但这个月却没听何保忠来回说她这事儿来了。 难不成? 胤礽心里仿佛划过一道闪电,惊喜地凑过去贴着她的耳朵:“阿婉,你是不是又……” 程婉蕴压根没打算瞒着太子爷,虽然日子还短,但她不像头一回那么没经验,对自己的身体变化有了更清晰的认识,所以八九不离十应该是了。 太子爷是她怀孕的最大安全保障,瞒着太子又没什么好处,于是便点点头:“小日子迟了有大半个月了,近来胃口也变了,只是还没叫太医过来把脉,我也是自己猜的,若是不准,您可别笑话我。” 胤礽心里怦怦直跳,望着程婉蕴那毫无所知的脸,竟有种宿命之感。 阿婉怀额林珠的时候也是,他刚刚从梦中得知了自己未来会被废黜,正是心神动摇几乎浑浑噩噩的时候,心头只剩悲凉,是阿婉有孕的消息挽救了他,让他又重新振作,开始积极奔走避免那惨痛的结局。 今日他刚得知了太子妃的人选,心绪郁结,李氏做下的那些事又给了他会心一击。 虽然他与之前相比,心智成熟了不少,不再像从前那样被打击得连续病了两场,但心情也说不上好。结果又是在这艰难的情形下,得知了阿婉有孕的消息。 胤礽不得不怀疑,他上辈子恐怕真是蒙冤而死,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今生赐予阿婉福泽,让他们都能顺顺当当、平平安安。 程婉蕴被太子默默注视她的眼神震住,她怎么感觉有点深情啊…… 不会吧……程婉蕴都想上手去摇他肩膀,并对他马景涛氏大吼,太子也你醒醒,恋爱脑不适合你!你学学你的皇阿玛,他这样当个理智清醒但有担当的中央空调就很好啊! 胤礽听不见程婉蕴心底的咆哮,揽着她的肩头心里一片温软感恩。 第二日,雨过天晴,程婉蕴还没从“太子爷可能变成恋爱脑”的恐慌中挣脱出来,胤礽就让花喇悄悄去请了太医,从新建穿堂那儿的小门进来,太医摸着胡须把完脉就跪下来道喜了:“恭喜太子爷……” 胤礽心情好极了,厚赏了太医,回头又仔仔细细把太医盘问了一遍,格格身子如何?小格格还未满周岁,再次有孕可有碍? 太医只好再细细诊治,再看程格格那儿白里透红的丰润脸庞,连连保证:“格格养得极好,没什么妨碍。” 而且太医还说,程婉蕴长高长大了,这时候有孕会比去年更容易生产。而且二胎生产一般都比一胎更快,孕期好好保养,不会特别受罪的。 胤礽又让人去四爷那儿把官嬷嬷再请回来,那宋格格反正已调理得差不多了,在他心里旁人的格格哪有什么相干,自然得紧着他的阿婉! 送完太医,安排好接官嬷嬷的事儿,胤礽板过阿婉的肩头,深深吻了下去。 一见这情形不对,青杏她们立刻抓猫撵狗地蹑着脚跑没影了。 “阿婉,你真是我的小福星。”两人吻得气喘吁吁,胤礽将人抱在腿上坐着,又贴着她皙白修长的脖颈亲了又亲,“每回遇见不顺当的事儿,你这儿总有宽慰我的惊喜。” 程婉蕴也不知太子爷在外面受了什么气,难不成是为了这婚事?但太子妃在历史上据说人很好,不过听吃瓜居士小唐的口气,这太子妃的家世放眼京师宗室勋贵多如狗的态势下,好像很不够格的样子。 不过太子爷也没见过太子妃,他也不知道自己以后要共度一生的正妻长得什么样儿、性子怎么样儿,能不能合得来……贵为太子依然得接受盲婚哑嫁,程婉蕴不如怜爱地摸了摸太子爷的头。 “二爷,您学着我,凡事往好处想,那些烦恼的事很快就不烦了。我一直觉着事有两面,福祸相依呢!” 胤礽捏了捏她小鼻子:“平日看你也不读书,你说话又还挺有哲理。” 程婉蕴骄傲地挺起胸膛,她上辈子也算读了十几年的书了,谁说她不读书。 两人温存完,程婉蕴便起来替太子换衣裳,却听说李侧福晋那头倒生了一件让人吃惊的事儿。 那时候她正给穿戴衣裳,扣上他颈下最后一粒盘扣。 她与太子爷挨得极近,因身高的缘故,她眼睛能毫无阻碍地欣赏太子爷那线条明晰的下颌线,然后她发现太子爷耳廓似乎新长了个小痣,那痣颜色有些淡,看上去竟像叫人用指甲掐出来的印子似的。 就有点欲。 程婉蕴咽了咽口水,不由胆大包天地生出了伸手去掐一把的念头。 这时,青杏进来拯救了太子爷的耳朵,她有些踌躇地来回:“金嬷嬷在外头跪请太子爷去瞧瞧李侧福晋。” 李氏从不做这种半途截人的事情,而且她有了小阿哥以后对太子爷也颇有些无欲无求的,所以程婉蕴吃惊地扭过头:“她可有说什么事?” 青杏摇摇头。 “我去瞧瞧。”胤礽很平静。 程婉蕴目送太子离去,就觉得这里头肯定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但太子爷不说,一定是觉得不适宜她知道的事情,她趋利避害的本性与直觉让她从不去问。 她昨日本想开口为妹妹的事情求太子,谁知被岔开了话题,她没找到机会。正想等太子从李侧福晋那头回来再开口,添金却一脸喜气地来回说,程三姑娘复选被撂牌子了。 程婉蕴不由大喜。 婉荷不用进宫耽误一辈子,以后还有机会能选一个好夫婿琴瑟和鸣,多好呀!而且进了复选再被撂牌子,说明她曾好到被皇家看重,算是十分体面的事情,以后说亲十分有竞争力。程婉蕴就觉着她们程家这次运道来了! 当然,她并不知道——谁也没有想到,婉荷在宫中等候复选结果的日子里,曾为她结下一份善缘,这份善缘竟在不久的将来帮着她与太子爷渡过最难的那道坎。 话说回来。 到了下午,程婉蕴就从碧桃和唐格格的嘴里知道了李侧福晋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 李氏据说做了个奇异的梦,梦里佛光普照,一位衣衫褴褛的僧人在梦中将她点化,让她竟就此顿悟。醒来后,她眉心多了一颗朱砂痣,竟与梦中高僧赐她的红檀佛珠一模一样。因此,李氏请太子爷准许她将东配殿的耳房设为佛堂,供奉释迦牟尼的佛像,她要身着缁衣带发修行皈依佛门,一生持戒禅修,静居东配殿,从此不过问红尘中事。 碧桃说:“太子爷极高兴李侧福晋能得遇佛缘,说从皇太后到万岁爷都是信佛之人,如今李氏由此机缘,是积福积德的好事,准了李侧福晋所求,还赐下佛经、佛珠,并令小阿哥移居新建造完成的“味余书屋”,由太子爷暂时教养。” 程婉蕴张大了嘴巴,筷子都掉了。 唐格格也第一时间跟她分享了这件事,还提到一件谁也不知道的事情,昨日夜里,何保忠去过李侧福晋院子里,结果第二天李侧福晋就被“点化”了! 这这这……懂得都懂啊! 联想到之前那些让她都觉得不安的针对,很明显背后的人就是太子爷,可他为何突然收拾李侧福晋?程婉蕴想不到别的,想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恐怕是李氏之前对付杨格格、王格格的事情“东窗事发”了! 她猜测,太子爷肯定对这些事情早就有所猜测,奈何没有证据,所以一直隐忍不发,如今雷霆手段,肯定是查到什么铁证了,不然李氏也不会这般束身就缚。 程婉蕴说不清什么感受,对李氏的感官有些复杂,对太子爷这出又有些庆幸。 这么看起来,太子爷并不是什么恋爱脑,他有手段有脑子,也有运筹帷幄的城府。李氏机关算尽,在太子爷跟前,还是没能逃过他的掌控,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但太子爷居然还给李氏留了面子,不知是仁慈还是为了他的脸面。 毕竟传出去的确不好听。 胤礽之所以决定留着李氏的原因,程婉蕴竟都猜错了。 昨日,何保忠将那血淋淋的供词扔到李氏面前,她一下就软倒在地了。 她认出了柳儿的字迹,垂首跪在地上很久都没言语。 何保忠传了太子爷的话:“李侧福晋,太子爷发话了,您若聪明识时务,那柳儿一家便还有命活。否则,到了万岁爷那儿,你们就一块儿到阎罗殿去团聚吧。” 李氏在这时候,都没放弃挣扎求生,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把战栗、恐惧与愤恨的情绪全都收拾干净,颇为冷静地放下那叠供词,跪倒在地:“求何总管给太子爷带句话,妾自知罪孽深重,旁的都不求,只求留下妾一条贱命,李家与赫舍里氏有旧,妾的阿玛和两个兄弟都在军中,太子爷尽可放心用着。” 这话,早已盘桓在李氏心中。 李侧福晋与程婉蕴、唐格格不同,她没有因大选完没漏出太子妃人选的风声而放松警惕。她的出身与眼界比她们俩好得多,而自小长在京城的她亦深谙世家联姻的惯例。 太子今年已经十七岁了,底下几个兄弟都定了福晋,万岁爷不会让太子再拖下去了,一是没法和天下交代,二是下次大选要到康熙三十四年,那时候太子都二十岁了! 满蒙八旗没有,看来这太子妃要么出自汉军旗,万岁爷心中属意的人选还不够大选的岁数,今年未在大选之列。 而遴选太子妃的传言传了那么久,说什么的都有,却都没见万岁爷或太子爷对这事生气,甚至任由这些谣言愈演愈烈。 李氏就确信了,万岁爷定然要在今年定下太子爷的婚事,却不知为何,让人透出风声却迟迟没公之于众。 恐怕这位太子妃出身“非同一般”。 还有另一件事,也让李氏对太子爷的身份有所猜测。 太子爷自打从木兰围场回来后,就一直放任五爷的刘格格、四爷的宋格格与程格格交好,别看太子爷一向温和,但以往他可从不稀得这样放下身段交好兄弟的。 李氏虽然留在宫里,虽有了小阿哥,却从未闭塞自己的耳目,所有的不同寻常与太子的转变结合起来就很明了了。 ——今年,太子爷必会被指婚,而且他肯定早就知道了万岁爷对他婚事的安排! 李氏眼眸闪动着异样的光彩,她甚至能明白,太子爷为何选在这时机收拾她。她之前的布置,太子爷恐怕没起疑心,他一定是因为毓庆宫里要进女主人了,提前要在后院里安插人手,她那些事不过顺藤摸瓜罢了…… 李氏在这种后宅弯弯绕绕与勾心斗角中有着出色的天赋。 她确信,太子妃出身不高,甚至低到让太子爷感到不安的地步,所以他才会费心拉拢两个弟弟,尤其是妻族强大的四阿哥。还要将毓庆宫全都握在手里,不放心交给太子妃。 这又恰恰证明了一点:凌家走了,太子爷身边没有得用的人。 因此李氏身边太监摔断耻骨卧床时,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她不想死,哪怕苟延残喘,她也必须要活下去,活着就还有翻身的希望,人死万事成空,她还不甘心!她阿玛是汉军旗镶黄旗都统、世袭云骑尉,两个哥哥也任参领,更重要的是,李家几乎与赫舍里氏的包衣无异,亲近无比。 胤礽从何保忠那儿听到李氏这句话后,也不由对她刮目相看。 李氏真是一个坚韧无比又聪明的人,可惜她这些优点却不放在正道上,只知道执着在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上。 可以说,李氏的猜想已经无比接近了胤礽的所思所想。 在做了第三回梦之后,胤礽就开始不动声色地接近老四老五了,虽然李氏误以为是他早已知晓太子妃身份的缘故,但可以说误打误撞的,她猜测他的目的与胤礽考虑的一致。 在知道自己会被废黜之后,胤礽就开始想法子拉拢兄弟,以后好借助他们母家或妻族的势力。五阿哥背后是宜妃,宜妃虽是包衣出身,他阿玛三官保却为工部侍郎兼镶黄旗盛京佐领,掌盛京内务府关防印!康熙出巡盛京时,还特意去郭络罗氏家驻跸。 更厉害的事,宜妃有九个兄弟,通通都有出息。有任镶黄旗蒙古副都统的、有内务府司库、内务府郎中等等。 宜妃本人也一向受皇阿玛眷顾最深,膝下除了老五还有老九和六公主,她既不站老大那边,平时对自己也不热络,郭络罗氏全家都表现得是皇上的纯臣,不结党不站位,因此深得康熙信重。 由此可见,三官保是个聪明人,生儿子养儿子的功夫也不错。和郭络罗氏提前结个善缘,没什么不好。 老四就不用说了,佟佳氏、乌拉那拉氏,都是让胤礽有点眼馋的助力。 而收拾凌家、清理毓庆宫,前一个是因梦警示不得不为,后一个却是为了阿婉。若他大婚,他的耳目一定要能伸到后院里,决不能放权让太子妃为所欲为,至少在看清太子妃为人之前,他都不会这样做。 李氏能想到这些,自然也能明白他让何保忠传的那句“识时务”的意思。 果然,她很快给了他答案。在家带发修行,从此闭门不出,也算全了他的体面了。 既然如此,那供词胤礽便让何保忠重新改了一份,才递到康熙跟前让他知晓。 胤礽也去了乾清宫请罪,康熙却认为他这样做很好,没有意气用事,也知道顾念李家脸面,此举更是提前将后院清理干净为大婚做准备的表现,便十分满意地跟着赐下了佛像经书。 胤礽就是知道康熙是这个反应,才敢如此。很快,毓庆宫的李侧福晋得了佛缘,愿一生为皇家念经祈福的事成了宫里新的谈资。 不过这事儿没能谈上几天,就被万岁爷两道指婚的旨意拉下了“紫禁城热搜榜”。 第一道是三四五阿哥赐婚,一口气选了三个嫡福晋,但这事儿宫里早就知道了,所以大家也就略谈谈,没什么人关注,因为第二道旨意是册立皇太子妃啊! 就好似头顶上炸了雷,各宫在看清太子妃的名字、出身之后都惊呆了。 一片死寂。 就连天天盼着太子不好的胤褆和惠妃,听完旨意,一个吃饭时喷了汤,一个被针扎了手,异口同声道:“你再说一遍,那皇太子妃她出身哪个旗???” 反应 面对各宫不同程度的震惊诘问, 传旨太监颇有些不知所措,大多又高声复述了一遍册文:“(二十八日)丁巳。以册立皇太子妃。遣官告祭天地、太庙。册石氏(瓜尔佳氏)为皇太子胤礽嫡福晋……咨尔石氏乃正白旗汉军都统、三等伯石文柄之女也。尔毓秀闺闱, 禀德柔惠, 孝顺恭和,淑德昭著,命以册宝、立尔为皇太子妃。尔益慎德仪, 协隆化本, 体樛木、螽斯之美,衍国家福庆之源。钦哉。” 惠妃这回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汉军! 汉军都统! 汉军都统之女! 那一霎那,惠妃只觉延禧宫外仿佛有成群喜鹊在枝头啼鸣, 檐下飞来燕子筑巢,蝙蝠飞入库房,纳喇氏祖坟犹如烟火迸发般冒了青烟。 总之一概吉兆都降临在她这边了! 惠妃太过喜悦,起身时都有些晕眩了, 伺候的宫女连忙上前扶住她,却发觉惠妃娘娘脸上滚珠般落下泪来。 惠妃低头拿帕子拭了拭眼角。 她的大阿哥……以后终于能出头了! 作为庶长子, 胤褆不争不行,这天下哪有好下场的庶长子?且看当年的代善是何下场?代善当初还拥戴皇太极继承汗位呢, 结果呢?皇太极一登基便卸磨杀驴,网织其罪名,多次斥其越分妄行, 轻视君上,贪财违法,虐待属人。 代善聪明,看出了皇帝的心思,为保性命,他主动赋闲在家, 可三个最有出息的儿子还是陆续战死、病死,终皇太极一朝,他都因其为“大贝勒”比皇太极年长位尊而遭到压抑,不问朝政。 惠妃知道胤褆没法子走代善的路了,万岁爷也不是皇太极,自打万岁爷曾当众赞誉胤褆为“大清巴图鲁”后,他们便没法子回头了。这个称号,便是努尔哈赤称赞代善的,意为钢铁般英雄的勇将,在此之前,仅为代善所独有。 她的大阿哥并非真的脑袋空空莽夫一个,是他们都知道皇上的心思。 如今已得罪了太子爷,也只有一条道走到黑了。 现在太子得了这样的妻室,好比万岁爷亲自折断太子另一只臂膀,惠妃怎能不高兴?太子一党越弱,她的大阿哥便越安全。 汉军旗都统的女儿,哈,惠妃想到都忍不住笑出声。 哪怕那石氏是个正经满人,也掩盖不了石家如今是个破落户的事实。 别说什么开国功臣之后,咱大清的开国功臣满洲勋贵里一抓一大把,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哪个不是开国功臣?怎么也比石家好,更何况那石家还是明朝降将,自打皇太极一朝到现在已经四代人,石家都没有一个能像明珠、索额图一般屹立朝堂的权臣。 要不是册文里写了都统、三等伯石文柄,惠妃都不知道这石文柄是哪个牌面的人。 而胤褆的大福晋,不仅出身满洲大姓觉罗氏,还是尚书之女! 当惠妃高兴地让膳房温了一壶酒来,借着晚膳小酌了几杯,却收到明珠让心腹递来的一张纸条,里头只写了四个字“稍安勿躁。” 惠妃不解,皇上的意思都那么明显了,为何明珠还让她忍?不趁此机会将太子狠狠踩一脚,岂不是错过大好机会? 她将纸条烧了,没往心里去。 借着高兴的劲头,她吩咐了心腹几件事,得意洋洋地走出屋子,凭栏而眺。原处晚霞映红半边天,火烧云被风吹成漫天烟霞,真是个好天气。 这可是头一回,她的大阿哥压了太子一头,真好啊……真好! 除了延禧宫喜气洋洋,宜妃、荣妃那儿都很有些神情凝重。 翊坤宫里,宜妃立刻将五阿哥胤祺从宁寿宫叫了过来,温柔地给跑了一头汗的傻儿子擦了擦汗,笑眯眯道:“老五,最近汉字练的怎么样?皇上下个月可又要考你了!” 胤祺顿感晴天霹雳:“啊?” “这几日你就哪也别去,乖乖地闭门读书吧。”宜妃拍拍儿子的光脑门。 胤祺在自家额娘这吃了顿味同嚼蜡的饭,想到课业,一脸郁卒痛苦地回了阿哥所,硬着头皮读书。 堂堂皇太子妃出身这般不堪……这意味可有些不祥,宜妃等儿子走了才展开手心里她阿玛三官保托兄长递来的信,上头却是四个字“独善其身”。 阿玛说的是,宜妃微微蹙起秀眉,太子爷最近和老五走得那么近,若是真的……得给想个法子帮老五脱身才是。 荣妃也和宜妃想到一块儿去了,她的宫里有个小佛堂,她跪在香烟袅袅的菩萨面前,手持佛珠静心祷告,心里却在想万岁爷究竟是什么意思? 石氏的出身若嫁给寻常皇阿哥绰绰有余,但册封皇太子妃,是不是太过寒酸了? 万岁爷为何要借婚事打压太子……他已经对太子不满了么? 胤祉……索性他这段时日忙着修书也不得空,就让他少进宫吧。今年六月,他跟老大一块儿搬了出去,两人的府邸离得不远,或许也可以趁此机会朝老大那头略走动走动。 墙头草虽说起来不好听,但两头下注,有时却是保全自身不得已而为之。 荣妃抬起头,望着菩萨那张慈悲的脸,低低诵佛:“阿弥陀佛。” 永和宫里,德妃晚膳多用了一碗饭,她倚在暖坑上,笑着看十四阿哥用短胖短胖的手握着毛笔写字,却因力气不足,将自己弄得满脸墨点。 她心里颇有些解气。 听完第一道旨意,德妃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没扭曲了脸庞。 老四的福晋果然是乌拉那拉氏。 虽然她早知道了,可真正听到老四这册文,还是耐不住有种恨意从心口漫出来。 谁知,她下一刻却听见了太子妃的册文。说真的,她乌雅氏至少还是上三旗包衣,是皇上身边最亲近的奴才,那石家算什么东西? 听完册皇太子妃的圣旨,德妃眼珠子都差点掉下来。 随后,她便感到了一丝畅快从内心深处冒了出来。老四紧跟着太子,如此敬服兄长,早早摆出一副愿为贤王的模样,结果呢?老四以后肯定会后悔没听她的话。皇上春秋鼎盛,这么着急跟在太子后头,只有坏处没好处。 好歹是自己的儿子,德妃还是准备提点他几句,她叫来了心腹太监:“去阿哥所给四阿哥递句话,就说……” 德妃沉吟片刻,道:“下月皇上要检查阿哥们的功课,请四阿哥多读读《左传》里那篇‘恒公十年’。” 太监领命去了,胤禛听完德妃递过来的话,微微一怔,随即脸便沉了下去。 他一言不发,直接挥退了那太监。 不用翻阅《左传》,他也知道德妃想要说什么——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太子本没有过错,是因身处其位才有了错…… 胤禛紧紧抿着嘴,德妃此意是让他远离太子。她将他看作了什么人?逐利而来,失利就弃之而去么?额娘竟将他看得如此势力!他愿意跟随太子,是因为太子……是疼他护他的兄长! 额娘……将他看扁了。 胤禛觉得可笑,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他素来坚守本心,做事做人问心无愧,何必畏首畏尾! 永寿宫。 钮祜禄贵妃听完封太子妃的册文,眉毛都不动一下。她赏了传旨太监,就让人传王答应过来赏画。 复选结束后,王阿玉留在钟粹宫里学规矩,在钮祜禄氏刻意打点下,管教嬷嬷和掌事太监没人敢为难这位出身并不高的秀女,这可是贵妃娘娘让照看的人。 与程婉蕴当年不同,她大概只学了一个多月的规矩,就被着急地分到永寿宫偏殿居住。钮祜禄贵妃还给她配好了经年的老嬷嬷、十分得力的宫女太监帮衬她,让王阿玉心中也很感激贵妃。 钮祜禄贵妃隔三差五就会传她来说话、侍膳,每每都有赏赐。 与宜妃、荣妃不同,钮祜禄贵妃对这次指婚有自己的见解,她并不觉得这是皇上对太子有所不满的信号,恰恰相反,皇上后面一定会更加优待太子。 石家不堪,是皇上为了朝局着想。“太子妃”这个砝码太重了,若选如她钮祜禄氏一般出身高贵的太子妃,那朝堂上立刻就会变了风云,太子一党将成长得难以撼动,明珠一人再也奈何不了索额图。 所以,起用石家,剑锋指向的却是前朝诸臣,本意并非太子。当然,对于太子而言,被那剑风扫到,的确没得到一丁点好处。不过石家争不争气还不是皇上说的算?或许等索额图死了,皇上就可以给石文柄加官进爵了,就像扶持佟佳氏那般扶持石家。 以前佟佳氏不也是个破落户么? 钮祜禄贵妃看得很远,也参透了康熙这番布置的真实目的。因为她借由父兄早已知道前朝正在整备军事,只怕康熙有再征葛尔丹的意图,这时候更不可让朝局有不可控的变化。 牺牲太子的婚事,换朝堂平稳,这买卖很划算。 只可怜了太子,以后不知要多受多少委屈。不过这样对她来说却正好。 钮祜禄贵妃笑意盈盈地让宫女给王阿玉赐座,对她的语气态度越发温和亲近,让王阿玉很是受宠若惊。 太子爷没了妻族这最大的臂膀,只剩下被皇上警惕外戚之祸的赫舍里氏在身边,以后总有需要钮祜禄氏一族的地方。可惜,她之前利用程家攀上太子的念头被皇上看穿了,那汉军镶蓝旗的花名册送过来,钮祜禄贵妃也不由叹了口气。 这下要惹得皇上生气戒备了。 但她并不后悔,皇上不会拿她怎么样的,皇上还要用钮祜禄氏,也不会对钮钴禄一族有什么大动作,而且她还在孝昭皇后的荫庇之下,虽没什么宠爱,但地位稳固如山。 若那程婉荷能和这王阿玉一并进宫,这盘好棋就更加锦上添花了……可惜……可惜啊!不过,有这王阿玉,她也能先得些好处,至少皇上见了这王阿玉以后,应该不会继续生她的气了。 望着态度恭谨的王阿玉,钮祜禄贵妃眼底笑意更深,趁着她低头瞧画,钮祜禄贵妃给贴身宫女使了个眼神,那宫女悄无声息出去了,走到永寿宫门口,才让太监去乾清宫跑腿:“去一趟乾清宫,皇上若得空,就说贵主请皇上过来赏画。” 那太监连忙应下,一溜烟往乾清宫去了。 宫女瞧着他人穿过长长的宫巷跑没影了,才回去接着伺候贵妃娘娘,并对投来眼神的娘娘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钮祜禄贵妃便走到王阿玉身边,笑道:“本宫还记得你说过你琴棋书画都略通一些,既是赏画,光赏没多大意思,不如你在此动笔临摹名画,看看你这画技究竟如何?” 王阿玉红着脸惶恐道:“婢妾如何敢在贵主面前班门弄斧。” “在这儿就不必拘泥了,来人,取笔墨来!” 钮祜禄贵妃让王阿玉先在窗下桌案上静静作画,她便坐在一旁喝着茶,端起热气腾腾的清茶吹了吹,她嘬饮一口,抬头望去。 小轩窗,竹影婆娑,一处倩影。 既明艳又清丽,真是叫人赏心悦目。 没一会儿,她便听到了宫外隐隐传来静鞭声,不等门上进来通传,钮祜禄贵妃已微笑着站起身来,她望着还瞧不见人影的长廊,心里默默地想着—— 等着吧,当皇上发现那些自以为揣摩明白圣意的人借此作践太子,定会大发雷霆,又会想法子再抬高太子身边的人。 谁要打错了算盘,就要自食苦果咯! 当晚,永寿宫便响起了凤鸾春恩车的叮当声。 # 毓庆宫里,自然也得知了旨意。 唐格格知道后脸色大变,立刻就放下手头所有事,往程格格处赶去。 太子爷接完旨后便回了淳本殿,不让人搅扰,只看守在门口的何保忠那苦瓜脸,唐格格便觉着太子爷估计不大高兴,也是,谁摊上这样的嫡福晋能高兴呀? 真没想到她与程格格之前都太过乐观了,如今很有些乐极生悲! 皇太子成婚,要预备的礼制实在太多了,估计再怎么赶,也得大半年,最迟明年,她们就得跪下迎接这毓庆宫另一位主子了。 唐格格叹了口气。 这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了。 唐格格自觉要跟程格格好生商议一下日后该怎么办才好。虽然太子妃出身不高,但她既然是太子妃,就天然比她们高贵,她们也天然变成了她的奴婢了。 晨昏定省、站着立一天规矩,找由头罚这个罚那个,唐格格以前当宫女的时候看多了,僖嫔有时候心情不好也会叫小答应到跟前来撒气,总之人家要怎么磋磨都师出有名,也没人在乎。 她是太子妃,你是格格,你就得受着。 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太子爷雷霆手段,在太子妃进门前就将李侧福晋弄去礼佛修禅了,这样她总不用担忧李侧福晋与太子妃联起手来整顿她们这些格格了。 但程婉蕴却没这个意识。 她对这方面的确没有唐格格那么清楚,她在家里的时候,程世福就没纳过妾(主要是穷得没钱纳妾),程家后院干干净净,吴氏一家独大,唯一的矛盾也只是继母与她这个继女在儿女资源这块儿的矛盾。 在程婉蕴的想法里,就跟之前对李侧福晋一样,敬着、远着,也许就够了。她现在养着额林珠,肚子里又还揣着一个,是有借口可以不怎么接触太子妃的。 所以,唐格格急冲冲过来时,她正悠哉悠哉给额林珠洗澡。 今天日头大得很,凉水在太阳底下晒透了,都变成了温水,程婉蕴便直接让额林珠在院子里洗澡。额林珠的浴盆也是叫造办处定做的,方方正正特别大,但却不是很深,正好可以让额林珠坐在浴盆底下,肩头探出浴盆的边缘。 在浴盆底部还刻了防滑的痕迹,这样就足够她扑腾了,有人在旁边看着,不怕她呛水。 程婉蕴还做了不少洗浴小玩意,如木头雕刻的小黄鸭、小螃蟹,虽然不能像后世橡胶制品那样浮在水面上,但额林珠非常喜欢在水里捞玩具玩,像只捉鱼的水獭,捉住了就在飞溅的水花里哈哈大笑。 青杏给她搬了个小马扎在旁边,专门看光溜溜的额林珠玩水。 唐格格远远就听见了额林珠的笑声,进门一瞧,都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假消息,程格格这儿怎么一点也没受影响? 再看她身边的青杏、碧桃,也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唐格格懵懵地进来,额林珠见了她玩水玩得更高兴了,用小胖手拍着水面,咿咿呀呀地叫着“姨”,好像在欢迎她似的。 “你个小猴子。”唐格格一下就被她的笑脸虏获,下意识蹲下来摸了摸额林珠的头,又被她湿漉漉的小手抓住了衣襟,“哎呀,姨姨衣服都叫你湿完了。” 于是也用手捞起一捧水,往小家伙的身上泼去,把额林珠逗得兴奋大笑,两只乌黑饱圆的大眼睛顿时完成了小月牙。 程婉蕴和唐格格一起被萌得冒出了桃心小泡泡。 等等。唐格格忽然想起来自己是来干什么的,恍惚了一下,她怎么也这样自然而然加入其中了?真是怪哉! “婉蕴,你来,我有话对你说。”唐格格拽了拽程婉蕴的袖子,“让额林珠起来吧,手上皮子都快泡皱了,夏日虽热,却也别玩太久,省得着了凉。” 程婉蕴见她十分严肃,便猜到几分,让耿妈妈索妈妈伺候额林珠擦洗穿衣,她领着唐格格进了暖阁,等青杏过来上完茶,便让所有下人都出去。 唐格格先叹了口气:“咱们都猜错了。” “这样也好,太子妃……她总要来的,与其提心吊胆想着,不如早些来也好。”程婉蕴很想得开,捧着散发着甜甜味道的红枣茶喝着,自从知道自己又有孕后,她便将各种茶叶都戒了,又开始喝养生茶了。 唐格格恨铁不成钢:“你呀你呀,什么事都往好处想,如今咱们什么准备也没有,等太子妃进来,不成了她砧板上的鱼肉了?” 程婉蕴却记得太子哪怕被废圈禁的时候也生了好几个孩子,而且太子妃在历史上似乎只有一个女儿,没能诞下嫡子,但太子其他庶子庶女似乎都过得还不错。 太子妃应该是个贤惠人吧? 据说她在历史上名声也很不错,二废太子后,她生了病,康熙还破例让太医去看她,她去世以后,还让翰林院写了祭文,依然按照亲王福晋的礼制下葬。 程婉蕴就觉得……太子妃至少应该是个像她继母吴氏一般的当家主母,聪明、拎得清,因出身和家教,或许也不会做那些阴损下作的事情。 “可把希望寄托在太子妃良善上头,”唐格格深吸一口气,“在外人眼里,咱们宫里的李侧福晋名声也好得很呢!都说她管家管得极好,人也和气。” 程婉蕴就沉默了。 历史是真实的吗?程婉蕴也不知道,毕竟有关太子的历史就很多假的。 她其实也有点逃避的心理,毕竟连太子爷被塞了自己不喜欢的婚事也没办法拒绝,只能自己关起门来生闷气,她与唐格格又有什么办法与太子妃对抗呢? 想来想去,也不过徒增烦恼。 唐格格也没特别好的主意,两人对着叹了好几回气,最后也没得出什么好法子。只好先定下扎紧自己身边的篱笆、安排正殿洒扫人员为间//谍的战略决策,双方互通有无,正式建立全天候战略伙伴外交关系。 至少在面对太子妃时,她们要在信息战上取得优势。 淳本殿书房里,被程婉蕴误以为在生闷气的胤礽,实则是在翻查额楚托人打听到的石家事。他早几日先得知了石氏为太子妃的消息,虽然没法与皇阿玛对抗,但他也不能一点准备都没有,他要了解石家、了解石氏,才能更好地走下一步。 册文颁布,便真成了“一石激起千层浪”,宫里大大小小的动作,胤礽也有察觉。 而皇阿玛给他指这门婚事的缘由,胤礽也渐渐想通了。 无非还是平衡二字。 所以他现在心平气和,故意让何保忠不要处置那些刺探东宫消息的人,等着跳梁小丑闹出动静来,皇阿玛一定会对他更愧疚、更自责。 胤礽如今就是在等,甚至让何保忠和额楚在揪住那些小辫子时,可以适当推波助澜,东宫越弱、越岌岌可危,胤礽就越有把握能得到皇阿玛的补偿。 到时,他再开口为阿婉求一个侧福晋之位,就没那么难了。 金乌西坠,夜色弥漫。 何保忠蹑手蹑脚地进来点亮了灯,见太子面色平静,甚至还有闲情逸致看书,便悄悄把唐格格去后罩房的事说了。 胤礽在选阿婉肚子里孩子的新名字,他还是想了不少女儿的名字,但也夹了几个男孩的满洲小名,他心里其实也在盼着阿婉能先开花后结果。 他倒不是不喜欢女儿,只是想着阿婉至少再得个阿哥,也多一层保障。 因此听到何保忠那小心翼翼的口吻,胤礽却笑了,他沉思片刻,便让何保忠将后院大御膳房的账册、对牌盒子都交给唐格格:“李氏要闭门修佛,后院琐事全压在你担子上你也忙不过来,以后就让她管着,对外只管说是我发的话。” 不,何保忠在心底呐喊,他能顾得过来,他可以的! 但胤礽也不想让何保忠一手遮天,这府里下人与下人之间也需要制衡,所以才有了花喇,这样何保忠为了保住他太子身边第一人的地位,会更忠心办差的。 何保忠沉着脸去取了对牌盒子和账册,心里想了又想:太子爷这是要抬举唐格格了?为什么不让程格格来管呢?他不是更喜欢程格格么? 空饷 若胤礽得知何保忠的想法, 一定会无奈摇头。 阿婉她这人从来就没有揽事的念头,看她言行举止就知晓她不喜欢管事。这是其一。另外,阿婉如今已有恩宠有孩子, 若再握着管家权,等石氏进门来,哪怕石氏是个泥人性子也受不了,她只怕什么都不做, 也要先跟阿婉拼命的。 胤礽不想将阿婉架在火上烤。但一个有宠有子的格格也十分打眼,所以有唐格格在正好,他预备将院子里的人通通立起来,三足鼎立也就够了。 当然, 提阿婉的位分更是为了让她有“三足鼎立”的能力。 侧福晋就不再是可随意打杀的侍妾了。 满人的侧福晋和汉人口中的二房、侧室可完全不一样, 侧福晋不是妾, 地位与权利要大大高于汉□□妾之间的关系,与嫡福晋一般都由礼部册封,有朝延定制的冠服、入皇室玉谍。到了年节,也有了进宫参与大宴的资格。 很快, 胤礽在等待的时机到了。 那还是个好天儿呢,九月九重阳节,京城香山遍插茱萸, 男女老少出门登高放纸鸢,宫里头也分了菊花酒、重阳糕, 膳房晚上还特意做了羊肉面。 康熙一大早便前往奉先殿祭祀先祖,之后又设宴为皇太后祈寿,胤礽身着全副太子吉服陪着忙活了一日,热得前身后背全湿透了,总算散了宴席回了毓庆宫, 他就直奔后罩房,在程婉蕴这儿洗了澡又换了衣裳,吃了一碗冰凉凉的仙草蜜,这才活了过来。 程婉蕴自个用竹篾扎了个小狗风筝,添金牵着风筝在院子里跑,小狗风筝晃晃悠悠地随风而起,额林珠便跌跌撞撞地跟在后头,咯咯笑得见牙不见眼。 她现在能撒手走几步了,然后又会像个球似得滚在地上,程婉蕴在院子里铺了一张巨大的竹席,竹席下头还垫了好几床棉被,她就在竹席上头跑了摔,摔了跑,但却比谁都开心。 胤礽看闺女像个绣球似的一骨碌一骨碌地滚,不由上前心疼地抱起来,搂在怀里一会儿看看胳膊青了没,一会揉揉肉乎乎的膝盖,然后吧唧一口亲在脸蛋上:“阿玛的额林珠,玩得可尽兴?一会儿阿玛扶着你走,可别摔疼了。” 额林珠被亲得傻笑,也伸手去抓太子爷的脸,有样学样地糊了太子爷一脸口水,口齿不清地喊了声:“啊马。” 程婉蕴就看着太子一点也不嫌弃自家闺女的口水,也不嫌弃自己被叫“啊马”,一下笑得好似那冰雪消融的春日暖阳。 “阿婉,你听见了么?额林珠叫我阿玛了!”胤礽惊喜非常。 程婉蕴就撇嘴,哼,额林珠七个月就会叫额凉了呢! 其实额林珠开口说话算比较晚的,现在十个多月都还不能说整句,只会几个常见的词语,但走路倒学得比别人早,程婉蕴就怀疑可能和她晚上爱踢被子有关系,这下肢天天睡梦中锻炼着,能不学得快么。 “这日头也太晒了,稍玩一会儿就是了,我们额林珠生得这样白,可别晒黑了。”胤礽兴致勃勃地抱着额林珠进去,把人放在床上,要亲自给闺女换衣服。 他很快就因低估了十个月的婴儿的战斗力,额林珠被仰面躺倒放到榻上,还没等太子爷分辨清楚她小衣服哪边是前哪边是后,她就一个翻身爬走了,太子爷又赶紧把人抱回来,刚穿好一只袖子,另一只就又挣脱了,直弄得他满头大汗,狼狈不堪。 废了半天劲终于穿好了,结果下头的绸裤又穿反了,索妈妈忍着笑过来接手:“太子爷,还是让奴婢来吧。” 胤礽叹气道:“幸好额林珠不是生在寻常百姓家里……”百姓家里哪里这么多人照看,孩子又多,她这样调皮,只怕要挨暴躁老娘打的。 孩子都这样,太子爷哪里知道后世还有“奶爸”一词呢。程婉蕴也在一旁作壁上观,拿帕子捂住嘴偷乐,顺道解释太子爷上一个问题:“孩子要晒太阳才能长得高呢。” 她之前记得同事家孩子都有吃什么维生素D3或者鱼油,在清朝就没这个条件,所以她只能尽可能给孩子吃含钙量比较高的食物,比如鸡蛋羹、豆腐、鱼肉和牛奶,然后再多多给孩子晒太阳,程婉蕴没忘了钙要靠紫外线吸收,而且晒太阳也能帮助身体里自身合成维生素D。 “额林珠是个女孩子,长这样高做什么?”胤礽十分不理解阿婉的育儿思维,“你自个以前生得这样纤细,怎么倒希望女儿长得又高又壮呀?” 程婉蕴不想和没有科学常识的清朝男人争辩,另辟蹊径反驳道:“咱大清朝的公主都得去蒙古和亲,不长得高壮些,难不成以后光被额驸欺负么?我还想等额林珠长大了,要让你带她学骑马射箭呢!顶好在找个老拳师学点拳脚功夫,强身健体不说,那额驸若是不做人,就叫额林珠揍得他满地找牙!” 其实程婉蕴对于和亲蒙古这件事有自己的想法。首先你反抗不了康熙的意志,其次太子的闺女比别的皇孙女尊贵得多,康熙应当不会随便许出去,但也说不准。 所以让孩子能自己立起来就尤为重要。 清朝的公主也并非全都是柔柔弱弱的那一挂,荣妃生的荣宪公主,就是前两年嫁的蒙古巴林部博尔济吉特氏□□衮,这位额驸是皇太极的曾外孙,据说生得比三公主端静的额驸还要高壮,一拳能抡死一头羊,但荣宪公主到了草原上没有怨天尤人,反而积极融入草原的生活,像自由自在的鸟儿一般过得很好。 那□□衮也对荣宪公主十分尊敬,据说日常带着公主漫山遍野猎鹰呢。 对比端静公主,程婉蕴自然希望额林珠以后能像荣宪公主。 换成后世眼光,远嫁蒙古就是从北京嫁到内蒙古,这样想想好像舒服多了。 对于程婉蕴的言论,胤礽震惊,但细细品味之下,竟又被说服了。别说,胤礽也同样想到了荣宪公主,身为长女她那刚强的性子,哪怕嫁了蒙古也不敢让人小瞧半点。而三妹妹性子就文静许多,前阵子写了信回来听说布贵人看了险些哭死过去。 于是胤礽盘算着过了年,等蒙古贡马来,就跟皇阿玛求一只小矮马给额林珠,他要亲自驯,再亲自教她骑马!两岁就开始学! 还有小阿哥,他还没取大名,只有个阿克墩的小名,等过了三岁站住了,他就去替他向皇阿玛求个名字,再正经挪到淳本殿来教养……胤礽没打算立马将小阿哥放到石氏手里,他总要慢慢看看,石氏的为人、品性,若是信得过,他才能将庶长子交给她。 他们一家三口在这儿细细温言,胤礽揽着阿婉的肩头,两人并肩站在边上,一边说着将来要给额林珠添什么、学什么,越发有鸡娃的倾向,怀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脉脉望着她在凉榻上玩起了铃铛小布偶。 随后,咪咪跳上了凉榻来,尾巴左右扫来扫去,额林珠无师自通将小布偶往它那儿丢去,被咪咪跳起来叼了个正着。额林珠愣了愣,随即拍着手又叫又笑起来,爬在另一边从专门收她玩具的竹筐里再掏出一个玩具,和咪咪玩起了接抛的游戏。 与程婉蕴这儿欢声笑语不同,前朝突然掀起了一阵反贪的腥风血雨。 先是内务府新任总管大臣尚之杰被御史参了一本,说是内务府上驷院里登记造册的蒙古贡马数量与紫禁城内外及南苑十七个马厩里的实际马匹数量存在巨大空额。马厩里根本就没有那么多马,却年年都按马册里的数量拨应粮草,吃了十余年“空马饷”。 这“十余年”用的就很精妙,尚之杰在乾清宫门口哭诉自己才接任不足一年,七司三院里的情形都还没摸弄清楚,这“空马饷”一案与他实不相干啊! 而把这事捅出来的,自然是管理天下粮财的户部,要知道上驷院在京城有十八处马厩,紫禁城内三处、东安门五处、西安门三处、南苑六处,还有一处在饔山。这十八处饲养的马匹各有不同,有皇宫内所用的御马、驾车用的骡马走马、皇上专用的内养马、还未长成的小马等等,但养活这些马匹都需要豆米草料,大半都属于粮食,全都得由内务府会计司咨行户部拨给。 上驷院十八个马厩里每年登记在册的有一万四千匹马左右,但御史的折子里说,有管领下披甲人与草父检举,实际上这十八处马厩加起来都还不足一万匹,足足吃下了四千多匹的“空饷”名额。 程世福坐在衙门里属于各主事的小小屋子里,已经满背冷汗了。 前日,上峰递给他一份近十年御马粮草供应的账簿,让他带着手下小吏加班加点核算,他忙得一夜没回家,谁知刚算出来递交上峰,隔日就听说宫里出了这么一桩大事?! 程世福虽老实,但也知道这回是有人故意要将他扯进来。 他冷汗流个不停,脸也渐渐发白。 算计他这样的一个小官,自然不是为了他这个人,是为了他背后的人! 他背后是什么人啊?是他小小年纪就进宫讨生活还要拉扯全家的大闺女啊! 自打程婉蕴进宫以后就不知道脑补了多少的令程世福前所未有清醒、警惕了起来。 他在衙门里坐立不安地转了好几圈,又不敢让人瞧出来,只得装作吃坏了肚子的样子,在袖子里藏了一只笔,让身边跟着的仆人老丁扶着他去如厕,却在臭气熏天的厕所里用厕纸写了一封信,让老家丁赶紧跑着送回家去。 在老丁送信回来之前,他就蹲在茅厕里不出去了!程世福往鼻子里塞了两团厕纸,被熏得头昏眼花,仍视死如归地蹲在坑上一动不动,将这拉肚子的症候演绎地十分逼真。 吴氏收了信,立刻把读书的长子怀章叫来,用从未有过的肃然口吻交代道:“额娘即刻要出门去,你紧闭门户,弟弟妹妹也别让他们出门去,听见没有?” 不等儿子多问,她让老丁也留在家中帮衬儿子,当机立断套了车,直奔额楚夫人在京里开的酒楼而去。 当额楚紧急过来叩见时,太子爷正在程婉蕴这儿歇晌,阿婉睡觉喜欢将帘子全拉上,屋子里黑沉沉如夜,胤礽迷糊醒来发觉怀中空空,阿婉睡觉不老实又滚得离他有一臂远,他迷迷糊糊,便下意识地伸手将人捞了回来。程婉蕴也正睡眼惺忪,突然被人扒拉到怀里,但闻到太子身上熟悉的味道,便也习惯性将脸埋到他胸前,往他怀里再钻了钻,胤礽被她这个动作取悦,闭着眼用下巴蹭了蹭她乌黑的发顶,两人相拥着继续沉沉睡去。 然后就听见何保忠在外头急得像小狗似的团团转,还小声叫唤。 何保忠是个很有眼力见的人,这时候逼得他扰人清梦,想来是有急得不得了的事情发生了。胤礽立刻睁开眼,轻轻拍了拍也被吵醒正揉眼睛的阿婉,安抚道:“你再睡会,我这儿有点事,一会儿回来陪你吃饭。” 程婉蕴怀了二胎,正是嗜睡的时候,便敷衍地亲了亲太子又抱着被子继续睡了。 她现在睡觉基本要睡够十个小时以上。 胤礽怜爱地坐在床边捋了捋她的头发,这才从容不迫地走了出去。 何保忠见太子爷不紧不慢的模样,不由拍着大腿道:“太子爷,额楚大人在淳本殿里侯着,已经急得快上吊了,您快去瞧瞧吧,他连着打发了三回小太监来问了。” 胤礽嗯了一声,比起也跟着着急的何保忠,他只是略微加快了脚步。 他等了这么久,总算有人上钩了。 胤礽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居然会期盼着别人想法子对付自己。 额楚没在淳本殿里侯着,已经急得到殿前张望了,见太子身着宝蓝色暗绣绿竹的身影出现在二门,他才狠狠喘了一口气,拿袖子抹了抹汗津津的额头。 “太子爷……”他迎上前打千请安。 “进去说。”胤礽步子平稳,面色也很平静,让花喇上茶的时候,还有心思和额楚介绍:“这是程格格窖的果茶,里头有晒干的橙子片、苹果干、里木(柠檬)干,再加一些茉莉花,清香无比,你在外头指定没吃过,尝尝。” 花喇已经是泡水果茶高手了,只见他拿来一套天青色汝窑冰裂茶具,用镊子将各色果干依次放入茶壶中,加上蜂蜜和冰糖,倒入凉水,加上刚敲碎的冰块,再拿木棍捣上几下,这样冷萃冷泡的果茶,才不酸不苦,之前他不懂,拿滚水泡的,差点没把自己酸掉牙。 额楚一点也没心思品果茶,虽然闻起来的确不错……他在太子爷的示意下还是先呷了一口,果然凉爽清香无比,而且香中带甜,将他浑身燥热都压退了下去,额楚总算知道太子的苦心了,自个也冷静了下来。 等花喇上完茶摆上点心出去,他便挥退左右,跪下来将程家着急忙慌传过来的消息说了一遍:“奴才无能,叫程大人着了道。” “不怪你,起来吧。”胤礽听完只是挑了挑眉头,一点也没动气,甚至有点……好笑?那些人……他不知道是老大那边还是朝堂上哪个有点小聪明的人想出来的法子,居然想到从内务府里的脏污来试探皇阿玛对他的态度。 一则凌家已经倒了,皇上指定不会再清算第二回了;二则事情捅出来虽然板子打不到太子身上,却也能让他丢丢脸面;三则还能将程家一块儿扯进来,让他烦烦心,顺道把程家被他塞进户部里的事亮在皇阿玛面前。 一石三鸟。 胤礽略想了一会儿,就明白能使出这招的,恐怕是延禧宫那头了,毕竟上驷院掌控在索尔和手里,这里头什么猫腻他不知道?这一招自打巴掌打得响亮,万一皇上生气,大多时候也不会疑到惠妃和老大身上。毕竟这事捅出来,他们也讨不了好处。 索尔和是上驷院监管事务大臣,这会儿应该已经进宫请罪了,说不定也要抱着皇阿玛的腿肝肠寸断地哭上几场,这戏才算唱圆了。 胤礽就在思考,他得是个什么反应才好? 他要去皇阿玛跟前哭一把么?胤礽想了想就觉得一身鸡皮疙瘩,实在做不出来。有时候他觉着满朝文武的脸皮通通都比他厚多了,那真是想哭就哭,哭得情真意切,甚至还有年纪太大,哭得太投入得背过气去的。 最后他还是决定先按兵不动,吩咐额楚出去让程家不必担心,该干嘛干嘛,不要乱了阵脚。额楚一头雾水地出去了,他不知道为什么太子对这事不着急。凌普做下的孽被人捅了出来,这事可大可小啊! 万一万岁爷下旨彻查,牵连出更多来,太子爷肯定会吃挂落的。 本就指了个帮不上忙的太子妃,再遭受这样的打击,连赫舍里氏也脸上无光。额楚之所以会这样着急,也是进宫前被索额图揪住臭骂了一顿的缘故。 太子爷不会有错,太子爷被人暗算吃了亏,自然是他们这些做奴才的错。 胤礽当然不着急,他有八成把握,皇阿玛不会惩治他御下不严,毕竟凌普的事是他自己上的折,这其中内情,只有他和皇阿玛知晓,旁人以为凌家倒了是康熙下的手,再加上这回指婚的事,这不恰恰证明了太子让皇上不满意了么? 既然如此,跟着皇上对太子踩上两脚,岂不是“忠君”之事? 胤礽摸了摸下巴,却在想皇阿玛一定不会让允许别人这么肆意妄为挑战他的权威——刚因为婚事丢过一回脸,皇阿玛不会让他丢第二回,不然东宫的脸面被人踩在脚下拾不起来了,谁来遏制老大和明珠? 他虽然很久没有做梦了,却对这朝中局势看得越发透彻了。 他甚至想到梦中曾经说过了“指使凌普私吞蒙古贡马”这件事,不知是不是指的这一回御史弹劾内务府吃“空马饷”的事情?若真的是,只不过那时候凌普还当着他的内务府总管大臣,御史就不是跟这回一样,是借尚之杰打凌普,而是直接弹劾到凌普这个正主身上了……这可就不单单是试探那么简单了,上辈子他们一定借此将凌家打倒了。 胤礽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去看那两颗须弥菩提,相传佛祖释迦牟尼曾在菩提树下静思六年才在树下成道,因此菩提树也被称为智慧之树、佛教圣树。 那他呢……他的道在哪里? 梦里的他恐怕就这样走错了道——他失去了最亲近的奴才,想来怒不可遏也做下了一些不该有的反击吧? 若梦境是上辈子映入今生的倒影,那他先是在古鲁富尔坚嘉浑噶山失了圣心,又在这次空马饷案中应对失措,一步错,步步错,已经被动摇根本了。 胤礽望着菩提,菩提树坚韧,不大受病虫侵害,甚至奴才们还说过一个奇怪的是,他们在炎炎夏日经过菩提树的树荫下便觉着十分凉爽,而冬天在菩提树下却会感到温暖,过年过节,甚至会有小太监小宫女对着这两棵树祈祷。 这一次,他能成为在风雨病虫侵害之下依然坚韧不拔、岿然不动的那个人么? 释迦牟尼在天将佛晓,启明星升起时大彻大悟,修为佛陀。 如今属于他的佛晓之日,或许快要来了。 胤礽心念一转,让人将小阿哥领过来。这孩子已经两岁了,被奶嬷嬷牵着走得稳稳当当,胤礽特意命德柱的儿子进宫来当小阿哥的玩伴,平日里也让他教导小阿哥规矩,因此小阿哥虽然有些腼腆,但仪态被教得很好,上前很是利落地打千,声音稚嫩清脆:“儿子给阿玛请安,阿玛金安。” 他生得很像王格格,个子不高,但眉清目秀,脖子上挂着纯金的长命锁,穿一身蓝色纳纱便袍,底下是墨色绸裤,他左手的手肘还是有些外翻,肩头也略高,但已经比刚出生时好了许多,瞧着不大明显了。 “今儿太医给针灸过了没有?”胤礽招手让儿子过来,将他抱起来摸了摸手肘,问小阿哥的奶嬷嬷,“如今还吃些什么药?” “回太子爷的话,大阿哥今儿早上针灸过了,太医也说手臂已灵活了不少,不用再喝药了。”奶嬷嬷跪在地上回话,这人是李氏娘家族人的媳妇,人看着黑黢黢,矮胖矮胖,说话倒还算有条理,“让奴婢每日给大阿哥按摩调理即可,奴婢跟太医学会了手势,今儿给大阿哥试了一回,大阿哥也说舒服。” “既然如此,你每日依着太医的话,按摩调理不可懈怠。”胤礽抱着小阿哥颠了颠,又和气地问了几句,今儿吃了什么?还咳嗽不咳? 当乾清宫的太监过来请他的时候,他正喂小阿哥喝了半杯不放冰块的果茶,又吃了两块小糕点。小阿哥甚少有这样和阿玛亲密接触的机会,脸高兴得红扑扑的,揪着胤礽的衣襟不撒手,胤礽见了也有几分心软。 因此听完太监的话,他也没将小阿哥放下,对上小阿哥那期盼着亮晶晶的眼睛,便抱起他笑着说道:“走,咱去见见你皇玛法。” 同意 三四个小太监绑着袖子, 正跪在乾清宫大殿前的地砖上使劲地来回擦。 直到将尚之杰、索尔和以及惠妃娘娘先后哭出来的泪痕都抹去了,将这大殿地砖重新恢复光可鉴人、苍蝇路过都得摔一跤的地步,这才又静悄悄地退了下去。 乾清宫的西暖阁里正是一片三代同堂、父慈子孝的和睦场景。 暖阁里, 六个清秀的宫女手执蒲扇立在两边巨大的黄铜兽耳四方冰鉴后边,不断摇动扇子,将冰凉的风源源不断地扇到屋子中。 康熙将太子家两岁的大阿哥抱到凉榻上来挨着坐,和颜悦色问道:“阿克墩, 告诉皇玛法,午时可睡饱了觉?醒来喝奶了吗?” 阿克墩先转头看了看太子,在自家阿玛那鼓励的眼神下,才有些小小声地回答:“回皇玛法的话, 阿克墩睡了, 也喝奶了。” 两岁的孩子, 能说得那么清楚已经很不容易,何况他竟然记得礼数,进来前十分响亮地磕头说了一连串“给皇玛法请安,皇玛法万福金安”, 叫康熙对他十分喜欢,抱到自己膝上坐着,对着胤礽喟叹:“这孩子, 你教得好。” 阿克墩不仅是太子的长子,还是康熙膝下头一个且唯一一个皇孙(因为老大家的又添了一个闺女, 现在有四个格格了,康熙还批评胤褆尽开花不结果),所以康熙先前对于太子宠爱格格程氏这个汉人,才会颇有微词。 幸好他的皇长孙,生母至少是满洲包衣出身, 才勉强能让康熙满意。 胤礽见康熙将孩子举起来逗他笑,也跟着叹道:“儿子是在皇阿玛膝上长大的,多亏皇阿玛教养才知道为人的道理,如今养这孩子,也不过事事效仿皇阿玛罢了,只是儿子不如皇阿玛多矣,时常觉得惶恐,怕自己做不成一个好阿玛。” 康熙听了自然被勾起了不少回忆,笑骂道:“你当年可没有阿克敦三分乖巧,那是谁的胡子都敢拽,哪个皇叔没背过你?只要被你逮到,没有逃得过的。” “那也是皇阿玛疼儿子。”胤礽自然顺杆爬。他正是为了激起康熙与他朝夕相处的回忆,后头才好开口。 康熙将孙子交给奶嬷嬷,让梁九功带孩子出去外头空地上抽陀螺玩,又命宫女重新沏了茶来,才有些恼恨地和胤礽说起今儿这桩事:“那彭江当朝出言弹劾尚之杰,满朝文武有一半都在拱火,真真气人,那凌普做下的事,朕心里有数,也怪不得他……” 先帝爷留下一个空荡荡的国库,不想法子弄些银子来,那皇家体面怎么办?三藩、苔//湾哪里有银子去平?户部虽管天下钱粮,但用在宫廷内所的成例只有那么多,何况大多时间都在哭穷,什么都拿不出来!凌普虽贪,却不是不忠心的,没他当硕鼠东边一点西边一点搂过来,只怕后宫里娘娘们的脂粉银子都捉襟见肘。康熙留着凌普、曹寅在内务府一干就十几年,缘故就在这里,谁知道竟然有人敢拿这事扇他和太子的脸皮,真是可恨! 当然,康熙是不会承认他纵容凌普犯下滔天罪行是习惯性“留一手”,哪怕是对自己亲生儿子也是如此。 虽然太子监国后,他恼恨那些大臣整日对着太子阿谀奉承,那喜迎新君的模样,好像他这个当皇帝的已经时日无多了似的!连带着对太子也生了几分戒心,但他从没怀疑过胤礽的能力与品性,都是这些该死的奴才的过错! 尤其太子亲自揭发凌家做下的祸事,又坦然接受石氏为妻,康熙那点迁怒便也烟消云散了,他的太子如此恭敬,如今受了委屈也不说,他怎么还会有所怀疑? 听着殿外孩子的欢呼声:“再快点,再抽快点——”康熙那股气慢慢平了,看着太子低头苦笑不语的模样,心里也十分过意不去,这回可是他这个儿子挡在前头,替他这个当皇阿玛的背了一口黑锅。 “这事交给皇阿玛……不会叫你白受委屈……”康熙说这话的语气森森发寒。 胤礽知道背后做这些手脚的人就要倒霉了,但他所求却不是这个,因此垂下眸子露出自责的神情:“这事儿也是儿子御下不严,才叫凌普如此猖狂敢做出这等祸事来,当初皇阿玛为了全儿子的脸面才隐而不发,如今被御史弹劾,还连累皇阿玛为儿子担心,这全都是儿子的错……” 康熙拍了拍太子肩头,对他以示安抚,忽然又道:“那程世福……” 胤礽心想:铺垫了这么多,终于到这了。 他立刻换上一个憨厚的笑脸:“程家这事,儿子还要跟您请罪呢。” 康熙挑了挑眉头:“噢?” “儿子后院那格格程氏,如今又有了身子,她平日里侍奉儿子也十分得力,只是这家世实在不堪,儿子就想着抬举抬举程世福,好歹他还是皇阿玛赞过的人,官声也好极,好给程氏一些脸面。”胤礽故意说得十分轻松,“您不知道,程氏的弟弟也是个有出息的,三年前,他才十二岁就中了秀才,今年还要下场去试举人,儿子更觉着这样的人家,不要埋没了才是。” 康熙点点头,对于太子的话他没太往心里去,这会儿却明白了为何这事会扯进一个程世福来了!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那起子踩高捧低的人果然是冲着太子来的! 那股刚压下去的气,腾的又起来了。 康熙用指节轻轻敲了敲桌面,抬眼瞅了瞅儿子:“你想晋程氏的位分?” 胤礽怔了怔,随即坦然笑道:“什么都瞒不过皇阿玛。” “不过一个格格,伺候虽得力,也别太上心才是!”康熙一针见血地指出来,“我看你对她多有偏爱恩宠,何必非要晋位分?多给些赏赐也就是了,那李氏已经不堪用了,你又赶在太子妃进门前立个侧福晋,往后要让太子妃怎么立得住?” 胤礽开口细细解释道:“皇阿玛说的是,儿子倒不是要行那宠妾灭妻之事,以后石氏进门,儿子肯定得多顾念嫡妻,给她体面与尊重,这一头顾得多,另一头便得冷落了。虽说程氏位卑不足惜,但儿子就怕苦了她膝下两个孩子,有这样的生母倒被人小瞧,与其说是抬举程氏,不如说是为了孩子。” 他刻意贬低阿婉,也刻意做出对阿婉混不在意的模样,他希望皇阿玛看不见他的真心,这样对阿婉或许更好一些。 康熙沉吟片刻,心觉也有道理。当年,他也是为了老四老六才进了乌雅氏为德嫔,不然那些奴才秧子都得怠慢这两个孩子。 石氏日后进了毓庆宫,最多将阿克墩养在身边就是了,庶长子总是不同的……但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她身为太子妃不仅要打理毓庆宫,便是后宫杂事也得担待,这便不好叫她将其他侍妾的孩子都要过来养,她自个也得为了生下嫡子而努力才是!反正那程氏如今膝下只有女儿,肚子里也不知是男是女,即便是男胎,一个庶次子也碍不着太子妃…… 太子说得对,程氏微不足道,却不能让太子的孩子跟着受委屈,好歹她也生了个皇长女,如今又怀有身子,说明是个好生养有福气的,她为人又心思妥帖细致,没闹出过什么事来,安守本分…… 因着对太子的愧疚之心,康熙也在心里寻些理由说服自己,罢了,这孩子受了委屈,难得有事求到跟前,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不好再拂太子的面子。 “正好之前宜妃来说,老五想给他府上那刘格格请封侧福晋,既然如此,你们两兄弟正好一块儿报宗人府,回头叫钦天监和礼部一块儿选个吉日,拟好册文就是了。” 思来想去,虽不大情愿,但康熙最终还是答应了。 胤礽心底大喜!得康熙松口,往后阿婉可堂堂正正陪伴他,再无需受人白眼与贬低!他却强忍着没露出来,只是控制着、恰当地流露出一点欣喜:“多谢皇阿玛恩典,回头儿子带程氏来给您磕头,您不知道,她成日里给儿子和孩子们做些衣裳鞋袜,也悄悄问了儿子您的鞋样,给您做了几双鞋垫,只是没好意思拿出来,一直压在箱底呢。” 康熙大笑:“可是你去围场打猎时靴子里垫的那鞋垫?她倒还算孝顺,手也巧,那卷饼朕昨个还吃呢,膳房换了不少口味,朕昨儿吃了个夹鱼肉的,竟然也不错。” 程氏若巴巴让太子将鞋垫送到乾清宫,就越了份了,她一个格格,连正经孝顺康熙的份都没有,殷勤过头更会让康熙不快。但若只是这样惦记着,默默无闻地表达着孝顺,却让康熙心里觉得有几分舒坦。 方才答应胤礽要晋她位分的不情愿,便也化作了几分情愿。毕竟康熙自个对位分这东西就抠门得很,他后宫里的四妃哪个不是在庶妃上头熬了近十年才封了嫔。他对四妃感情也深,都没着急抬举她们。 但太子身边伺候的人本就不多,罢了,罢了!就当是他这个当皇阿玛对孩子的优容吧!程家既然不是烂泥扶不上墙,太子要扶就扶吧。汉人不足为虑。 康熙下意识将太子跟满清八旗勋贵割裂开来,他不愿再回到八旗共治的时代了,他不想受制于人,这也是他绝不愿意让太子娶八旗勋贵之后的原因。 这天下是他爱新觉罗玄烨的天下,他不是先帝,不需要任何人指手画脚! 阿克墩学着抽陀螺,玩出了一身汗,乾清宫里没有他的衣裳,康熙便让胤礽赶紧带孩子回去擦洗换衣服:“别着凉了。” 胤礽应是,带着阿克墩跪安,正要牵着他出乾清宫,但这孩子头一回在非年非节的时候来乾清宫玩,有些恋恋不舍地问胤礽:“阿玛,阿克墩以后还能来找皇玛法玩吗?” 康熙听了眉头舒展,将孩子又抱过来,亲昵地搂到身前:“当然!皇玛法喜欢阿克墩,想什么时候来乾清宫,皇玛法都欢迎!” 早就没有这待遇的胤礽流露出几分眼热的模样,不由酸溜溜道:“儿子不值钱了,皇阿玛如今眼里只有孙子。” 这话可把康熙逗得大笑,指着胤礽笑骂道:“没体统!你这都当阿玛了,怎的还跟孩子争宠!” 胤礽又适当表现出“不慎失言”的懊悔,但康熙见他这副样子似乎更高兴了,一手拉着阿克墩,一手拽着胤礽的胳膊,亲自送他们两个出去,回忆往昔叹道:“你呀……尽胡说,小时候朕疼你疼得连御史都上奏弹劾,朕也固执不改!谁能与你相提并论,你是朕的保成啊!” 胤礽心头一颤,眼眶微微红了。 “皇阿玛……” “回去吧,朕还有政事,明珠都在偏殿喝掉朕两壶上好的龙井了,朕得赶紧堵了他的嘴才行!”康熙微微笑着,眼角皱纹如岁月刀刻,“别多想,一切有朕呢。” 胤礽在这一刻,卸下了所有心防,真心诚意为康熙道了一声谢。 # 毓庆宫后罩房内,足足睡了有一个半时辰的程婉蕴伸着懒腰起来了,睡在她床下的旺财也伸长前爪翘起屁股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一人一狗又一齐打了个哈欠。 就在她头发蓬乱、眼神呆滞地坐在床上缓缓神时,就听碧桃进屋来帮她挂起床帐,说:“格格醒啦?您之前让造办处做的什么小丸子模具送来了!您一会儿要不要试试?” 程婉蕴还迷瞪的眼睛立刻就亮了:“要!让郑太监过来帮忙!” 她的章鱼小丸子!她早就想吃了! 章鱼小丸子烤炉程婉蕴也是不懂怎么做的,反正她就知道大概样子,是铁做的,然后啥也不知道了,造办处的工匠现在看到她这个无理的甲方爸爸估计胡子都能愁秃。 但碧桃说造办处大师傅们还挺喜欢她的,因为内务府这些工匠哪个在外头没有铺子?拿她那些小东西小发明做了在京城里卖,竟然还挺畅销! 尤其是那改良版的宝宝椅和保温杯,还挺受稍有余财的市井百姓家欢迎的。尤其是家里有学子的,乡试近在眼前,不少秀才都买了一个保温杯,预备带进考场用,这样就不用天天喝凉水还怕拉肚子了,条件好的家庭还能泡点黄芪参茶提神。 因此程婉蕴对于麻烦造办处这事儿十分理直气壮,她都没收专利费呢! 这章鱼小丸子烤炉就花了一个月了。在等候的时间里,程婉蕴已经让郑太监收集了一些章鱼干存在膳房里了。 听说郑太监上天入地找了一个月也只从庆丰司要到了一些晒干的章鱼干,实在弄不来冰鲜的。冰鲜章鱼这种海产品在后世都挺贵的,对于京城来说更是踪迹全无。 这样炎热的夏天,章鱼从海里钓起来想沿着京杭大运河送到京城只能立刻杀了晒干,否则路上就要运好几天,哪怕一路上不计成本换冰也留存不足十分之一,还容易吃了拉肚子。 康熙对外还是挺节俭的,在夏天,宫里是不会有这种东西的,宫里膳房会进呈不易储存的海产品、河鲜,大多在天气寒冷的冬天。 有章鱼干程婉蕴已经满足了,她让郑太监将干章鱼腿提前泡水焯熟切丁,然后切了洋葱丁和包菜丝,备好了面糊糊、肉松、海苔碎(提前烤好的紫菜),就将章鱼小丸子的烤炉放在了炭炉上头刷油开始试试火候了。 第一锅面糊没熟,第二锅焦了,程婉蕴试了三锅,终于在第四次得到了相对完美的章鱼小丸子。 圆溜溜的小丸子表面金黄微焦,还在滋滋冒着油点,程婉蕴给小丸子们逐个翻身,在上头撒上肉松和海苔碎,再浇上番茄酱和沙拉酱。 是的!她这几年终于捣鼓出沙拉酱了!大量的鸡蛋黄和豆油,再配上一定比例的醋、盐和白糖,不断搅拌,其实配方比番茄酱还要简单,就是比例不好掌握。 程婉蕴闲的没事干试了大半年,终于试出了最接近丘比特沙拉酱的口味。 皇天不负有心人!太子爷还曾笑话她只在吃这一道上绝不认输,其他时候都是“滑跪”,但她现在就可以在章鱼小丸子上吃到美味的双酱啦! 咬一口,皮酥肉嫩,酸甜丝滑的酱汁在舌尖与内馅提鲜的洋葱包菜章鱼完美融合,香得最爱吃鱼的咪咪都扒拉着她的腿喵个不听了。 章鱼小丸子的香味随风飘到院子外头,将牵着阿克墩刚走到门口的胤礽香得一跟头。 什么都别说了,他的阿婉又做好吃的了!胤礽牵着阿克墩的脚步明显加快,孩子腿短一路小跑才能跟上,不由喊了一声:“阿玛。” 胤礽回头一看,把孩子抱起来,看到他眼里有一些来到陌生环境的忐忑不安,不由揉揉他的脑袋:“你会喜欢你程额娘的。” 阿克墩懵懵懂懂地点头。 但一进后罩房,就让阿克墩吃惊地瞪大了眼,他从来没见过这样明朗漂亮的院子,粉白色的蔷薇爬满了墙,在浓郁阳光下开得好似一片花海,在那蔷薇花墙下头,还摆放着各色茶花、月季,不远处甚至还有个模样奇怪高大的木制物体,阿克墩还小,他不懂什么是滑梯,也没见过大象的鼻子,因此认不出那被刷成小飞象外表的滑滑梯是什么东西,但孩子的天性让他有点蠢蠢欲动。 他好想从那后天的楼梯爬上去,然后试着从那长长的斜道上滑下来噢! 不仅有滑梯,那一小块程婉蕴搭了个大棚子,还挖了沙池、做了摇摇小木马、秋千,以及迪士尼风格的小城堡,城堡和滑梯用圆柱形的通道连通,从城堡里钻进去再从滑梯滑下来,能滋溜一下摔进沙池里。 沙池里是膳房不要了的陈年豆子,黄豆、红豆、黑豆,比河沙干净。每隔一段时间再捞起来晾晒更换,现在那边已经安排了专门的小太监管理。 那是她给额林珠和未出生的小宝宝设置的“游乐区”。现在额林珠已经可以在奶嬷嬷的搀扶下,玩几次滑梯了!每次玩都兴奋得又笑又叫。 这些游乐设施全都上了鲜艳亮丽的颜色,还画上不少花、动物,对小孩子的吸引力是无穷大的,阿克墩已经忍不住想从阿玛怀里滑下来,亲自去那边试一试了! 但阿玛抱得他好紧,而且第一次来,他又还有些胆怯,于是只是难耐地扭动了身子,往另一边张望过去。 左侧就对他没什么吸引力了,那儿搭了高大的葡萄架,架子下还放着小几和竹制躺椅,这些寻常的东西没让阿克墩多看,但那躺椅上居然有一只看起来和他一样高的猫!那只黄白色的大猫睡在躺椅上头,肚皮朝上,毛茸茸的四肢摊开睡成一滩猫饼的模样。 猫咪的身子拉得长长的,像今早吃的面条一般,阿克墩觉着可能猫猫比他更高! 而那躺椅微微晃动着,竟是有只大黑狗趴在椅子背后,有一搭没一搭用爪子推着,如今那黑狗站了起来,一双黑黝黝的眼睛正警惕地盯着他呢! 阿克墩瞬间就转过头来,往太子爷怀里缩了缩,他有点害怕。 “旺财,坐下!你吓着大阿哥了。”清凌凌好似泉水流淌般好听的声音从一旁传来,随着那声音,大黑狗立刻乖乖坐下了。阿克墩松了口气,又下意识望过去,只见一位十七八岁的年轻妇人款款向他们走来。 她一头乌黑浓发只挽了个髻,柳叶眉,杏仁眼,肤如凝脂,身段婀娜,此刻她面容上正好浮上一些红晕,更衬得好似那雨后海棠。 阿克墩呆住了。他出生到现在,身边除了矮胖矮胖的奶嬷嬷,就是干瘦干瘦的太监,他之前养在李氏院子里,李氏死死拘着他,从不让他出院子,这是他第一次到后罩房。 过年时,程婉蕴刚生完孩子在坐月子,他便没有见到她,之后他被挪去了淳本殿的新院子,周围更是只剩下奴才了,因此今日算是第一次见程婉蕴。 两岁的孩子可能还不理解美或丑的含义,但却也天生知道分辨美丑,而且表现得更为直白,只见阿克墩眨了眨眼,从进门后就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程婉蕴看。 程婉蕴却心里局促得很,太子爷怎么突然把大阿哥抱过来了?也不提前和她说一声,她头没梳,衣裳没换!穿的还是宽松无比的旧旗装! “太子爷回来了……”程婉蕴似嗔似怪地瞪了太子一眼,“大阿哥也来了,快进来吧,我正好做了新鲜玩意儿,大阿哥这样大的孩子也能吃呢!” 胤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一回来就想立马过来告诉阿婉这个好消息,阿克墩平日里与她见得少,过来打声招呼也是应有之理。 毕竟以后阿婉成了侧福晋,就是他的正经庶母了!胤礽希望阿克墩也能亲近、尊敬阿婉,他不希望自己和老大的悲剧发生在自己几个孩子身上。 以后石氏进门,后院有些事就得让她做主了,若是阿克墩以后养在太子妃膝下,太子妃有权利怎么教养孩子,她是主母,即便是胤礽也不好过问她的决定。 那这段时日,就是顶好的机会。 总而言之,胤礽有些高兴过头了,这份高兴表露无遗,弄得程婉蕴转头看了好几次太子那仿佛笑得开了花的表情。 怎么,太子爷出去一趟,捡到金子了? 育儿 夏日傍晚的气候最是怡人, 热气渐渐散了,晚风又从那沙沙树声中透出来了,似乎将人自里到外都荡过一遍。 日头沉到宫墙下头去了, 小太监们举着长竹竿忙忙碌碌点灯,程婉蕴让人将膳桌摆到葡萄架下,郑太监只看了一遍就已经学会了怎么用签子给章鱼小丸子翻身,三十多年的老师傅就是不一样, 烤出来比她烤得还好吃。 程婉蕴给胤礽和大阿哥都上了一盘,再嘱咐大阿哥的奶娘给好奇的他切开晾一晾再吃。 膳房又进上来三碗炸酱面,一碟炒黄豆,还片了一只烤鸭, 拿薄饼卷了蘸酱吃, 也有十分风味。 程婉蕴一到夏天就不爱热汤热饭, 胤礽就知道她捣鼓这些是为了不好好吃饭,但他今儿也不大有胃口,便只是佯怒瞪了一眼殷勤备至给他包了个烤鸭的阿婉。 随即他桌下的脚便被轻轻碰了一下,胤礽意识到那只不老实的脚是谁的, 抬头望去便对上阿婉笑盈盈的眼睛。 他“腾”地脸羞红到脖子根。 可恨,阿婉这仗着有了身子就撩拨人毛病又犯了!他不由心有戚戚地想,那《清心经》又得拿出来读了。 胤礽方才已吃过一盘章鱼小丸子, 有三分饱了,便只吃了几口鸭子, 半碗面。 随后便饶有兴趣地捧着“少冰微甜”的珍珠奶茶看额林珠自己吃饭。 程婉蕴让耿妈妈将额林珠的餐椅拿出来让她自己坐,她今儿的饭菜是肉糜粥、水煮玉米段、牛排骨、清炒豆芽、莲藕花生排骨汤、半个苹果。 这些菜都整整齐齐地摆到程婉蕴定制的小兔子餐盘里,汤碗便固定在餐椅小桌板那个特意打磨出来的圆形凹槽里,这样就不容易打翻了。 这些菜端上来的时候都晾成温热了,额林珠可以放心地自己动手吃饭。 胤礽只见白胖白胖的闺女十分端正地坐在椅子上, 她头上扎着小揪揪,揪揪上还别了两只纱绢堆成的小蝴蝶,穿得红色缂丝绣彩蝶绸衣,脖子上挂的绣着“我爱吃饭”小饭兜,大眼睛忽闪忽闪,见谁都笑。 胤礽深深觉着老大家四个闺女捆起来都比不上自己这一个那般玉雪可爱。 她现在已经能很熟练地使小勺子小叉子舀饭吃了,那握着勺柄的小拳头十分努力,看得胤礽忍不住微笑。 程婉蕴给她定制的木制小勺子小叉子,都打磨得十分精致光溜,她还画了儿童学习筷给造办处,准备给额林珠明年大一点用。 看额林珠吃饭身有意思,胤礽最近十分喜欢观察女儿吃饭的样子,她会自己选择先吃什么再吃什么,然后他就发觉女儿喜欢将肉留在最后吃,她会先啃完玉米,再喝粥吃汤,然后皱着眉头吃蔬菜,最后就留出充裕的时间来享受她的清炖牛排骨。 阿婉治孩子很有一套,她要求额林珠必须要在餐桌前吃完饭,一旦她闹腾不吃了,阿婉就会把她抱下来,让人把餐椅餐盘都撤走,也不许耿妈妈再给其他点心。 挑食不爱吃蔬菜也是,阿婉会告诉额林珠:“没有吃完青菜,下次就没有肉吃。”然后额林珠头铁不信邪,真的下次就不给肉了,不论哭成什么样,阿婉都坚持到底,所以她现在就学会吃蔬菜了。 胤礽头一回见她这样治孩子的,不由十分心疼,想去哄哭闹的额林珠,又被阿婉严肃叫住:“孩子从小就要养成好习惯,否则她长大了性子就掰不过来了!” 这话也有道理……胤礽只好忍上几天,额林珠竟然真的学会了听话、接受,比其他被奶嬷嬷追着哄半天也吃不上一口的小格格小阿哥,自己吃饭的额林珠显然更加壮实也灵活。 她现在都会玩九连环了! 阿婉这样教孩子的好处,胤礽算是体会很深,且看现在阿克墩还坐在嬷嬷怀里吃饭,他见比自己小这样多的妹妹都会自己用勺子了,他也闹着要试试,却笨手笨脚撒得满桌、满地都是菜汤饭粒,就显而易见了。 胤礽便道:“以后,我让阿克墩的奶嬷嬷常带他过来玩,你得空便多看顾几分,他身边虽有奴才们伺候着,却也可怜着,没个亲额娘照顾……” 胤礽自己常常伴驾一天都不见人影,说亲自教养这个孩子,也只是每日过问日常起居,偶尔让人带他过来一起用顿饭罢了。他身边大多还是只有太监宫女和嬷嬷,偶尔还有唐格格帮衬几分,毕竟她领着那边院子的事。 胤礽对这个长子的确心怀愧疚,又怜惜他也是个生而无母的…… 程婉蕴知道太子爷被大阿哥触动了心里那个伤口,本来想拒绝的,但看到阿克墩笨拙地舀了几颗黄豆给额林珠吃,心肠又软了。 “瞧太子爷说的,阿克墩是额林珠的哥哥,哥哥妹妹常在一块儿玩有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我不过一个格格,没什么见识,不敢担照顾大阿哥的名声,还请太子爷不要怪罪我。”程婉蕴站起来行了礼。 虽然她平日里与太子亲密无间,也有没规矩打闹的时候,但有时候原则问题还得说清楚,否则将来太子妃进来,知道她代为抚养太子爷的长子,心里还不知怎样忌讳呢。 “起来,你有身子还这样做什么?”胤礽有点生气,瞪了阿婉一眼,又把气发到周围的奴才身上,“都是死人不成,还不把格格扶起来?” 他有点恼阿婉这样和他生分,这点事他会虑不到么?他从来没想过让阿婉抚养阿克墩,他还没这么傻。 可胤礽又生不起气来,因为阿婉这是本分,他应该更加放心才是,若是旁人只怕早就高高兴兴谢恩了,她却还这样知道分寸、这样懂事,宫里不缺一心向上爬的人,却缺少像阿婉一般静守本心的人。 因这个插曲,后来胤礽没再说话,眼尾瞥见阿婉小心翼翼地看了自己好几眼,他就越发绷着脸:谁让她为这种事和他生分的呢?就得吓吓她,该! 等用完晚膳,程婉蕴连忙过来挽他的手,胤礽实在没绷住,笑了出来。 “就知道您是装的!”程婉蕴气鼓鼓。 胤礽就哼了一声:“谁让你说那些话的?你不信我么?我怎么会把你往火坑里推?” 程婉蕴摇了摇他的胳膊,小声道:“二爷,我不是和您生分,刚刚那么多人在一边伺候着,我得说清楚呀,省得传出去变了味,您说是不是?” 胤礽压根也没怎么生气,小心扶着阿婉迈过了门槛,笑道:“行行行,你顶顶聪明。” 两个孩子没跟进来,在嬷嬷和太监的陪伴下去玩滑梯了,阿克墩和额林珠尖叫着大笑的声音穿透了窗棂。 没一会儿就听到额林珠脆生地喊:“鸽子鸽子!等!”胤礽在屋里听了半天,才想明白她是对阿克墩喊的哥哥等等。 胤礽与程婉蕴在屋里挨着坐着说话,青杏上完茶就连忙蹑手蹑脚地退下了。 程婉蕴慢悠悠地说额林珠的趣事,比如她不小心咬了一口她用来泡茶的里木,酸得皱成小老太太的脸。又说起自己平日里做了什么,她刚给两只龟搭了新的溪流缸,种上石菖蒲和水杨梅,铺上溪流石块,每日泉水叮咚有植物躲避,龟龟们再不惧咪咪骚扰,安置到屋子后头过幸福生活去了。 胤礽听得很仔细,他并不觉得不耐烦,也不觉着鸡毛蒜皮的生活琐事与他无关,甚至他很享受每日这样的时光。 温暖灯火,阿婉坐在他身边做些针线,向他娓娓道来她每日做了什么、想做什么,好似时光都为此停驻了一般让他感到无比安宁。 随后又说起程家,两个妹妹落选后,吴氏已经托额楚的夫人一块儿参详寻摸好人家了,但现在还处在广撒网阶段,吴氏有点想等怀章去考完乡试放了榜再精选良婿。 今年因要大选,乡试的时间定在了九月二十,还有差不多一个月,若是怀章文曲星附身中了举,两个妹妹也能沾光说更好的人家。 胤礽笑道:“不如让程太太再等等,举人的妹妹京城里随处可见,但你们家还有件喜事过不了多久就要来,程家两位姑娘说不定还能再往高处嫁。” 程婉蕴震惊,太子这是什么意思?不会她那个傻阿玛傻人有傻福又要升官了吧? 她完全没想到自己身上,于是小心翼翼道:“二爷,我阿玛这个人时常会犯傻,您要不要……要不要再多看看?” 升得快对有才的人而言,那是大好事,才华能尽情施展,但对程世福而言,名不副实,升上去坐不住这个位置,也是祸事。 “不关他的事。”胤礽发觉她想歪了,不禁展颜一笑,“你阿玛起码得在户部历练个两三年才能酌情往上调个半品,我说的不是他。” 程婉蕴就琢磨,她家还能有什么喜事?难不成是怀靖有出息?但他好像还在武馆里练武,听说以后想试试考武举。 胤礽见她一脸认真在那儿使劲琢磨,忽然觉得她这样也很有趣都不想告诉她了,只是笑着指了指她手边针线簸箕,提点道:“这几日多做几双鞋垫来,要做得精心些,鞋样子回头让何保忠给你,最好能这两日就做来。” 程婉蕴还以为是给太子爷做的,没一点怀疑,点点头答应了:“二爷可是要出门?” 胤礽忍笑:“过阵子确实要出门两天,但却不是为了这个,你只管做来便是。” 李朝鲜的使臣又贡东西来了,康熙不耐烦见他们,他们每年就送点破布海带,康熙有一年还让他们贡美人,结果送来俩什么玩意?全是大脸小眼塌鼻梁,还黑黢黢的。康熙震怒觉着那李朝鲜疯了敢怠慢他!结果听理藩院说那使臣哭爹喊娘,说真是倾举国之力选出来的美人,朝鲜国王宫里的妃嫔都没有这二人貌美,绝无怠慢之意啊! 康熙就绝望了,这等美人让他们麻溜带走,再也不许贡这种伤眼玩意儿来了!就继续送点破布海带吧,这么看破布海带都顺眼了不少……他捏着鼻子收下这些玩意偶尔还得赏点瓷器丝绸给朝鲜王,这亏本生意做的血本无归了都,于是他就让胤礽和老三去接见,清点完贡品,赶紧给人打发走! 胤礽估摸着去理藩院打理这事有一两天也就够了,所以没多放心上,反而更多心思放在阿婉的册封吉日的选择上。 钦天监选来了三个日子,十月初一、十一月初二、十二月十五。 胤礽觉着十月初一有点赶,过完中秋就快进十月了,侧福晋冠服赶制出来一定不好看,十二月十五都快过年了,内务府没心思弄这个的,肯定有敷衍之处,也不好。 那就剩十一月初二了,胤礽让何保忠把万年历拿来,他亲自翻了翻,深觉不错,与阿婉的八字很合,而且写着“诸事皆宜”! 再晚就要等过完年再挑新的日子了,那会儿阿婉身子都重了,穿侧福晋吉服就没那么好看了,而且她还要跪下来接旨,容易累着。 胤礽没忘记阿婉当初额林珠快生的时候正好过完年,他就常听阿婉颇为遗憾地念叨自己肚子那么大,过年的新衣服都白做了,她穿什么都不好看了。 侧福晋这个位子来之不易,他想让阿婉风风光光、漂漂亮亮的迎来那一刻。 于是胤礽思来想去,还是选定下“十一月初二”这个日子,既然之前康熙发话说老五家的刘格格要一起册封,老五自然听太子的,两家都这么定好了。 之后,胤礽又将翰林院写过来的几篇册文都仔细读了一遍,觉着写的不好的地方还亲自上手去改了,发还翰林院的时候他们打开一看,全是修改的红字,哎呦喂……太子爷这是逐字逐句地改了一遍啊! 幸好清朝没有标点符号,不是太子爷估计连标点符号也要修改一遍…… 动笔写这个的翰林院学士不由热泪盈眶:不如原本就让太子爷自己写多好啊?一篇小小的册文都被修改得面目全非,他以后哪里还有脸面待在翰林院啊?呜呜呜…… 因为太子爷的恶趣味,程婉蕴甚至知道得比程世福还晚一点,毕竟日子定下来,内务府和翰林院自然早早就预备起来了,程世福每日去户部坐班,轮番被消息灵通的同僚恭喜,甚至之前坑了他一把的上峰都对他和颜悦色起来,拉着他的手唠家常,一副两人突然相见恨晚的模样。 程世福这几天因为长子怀章带着考篮进考场了,颇有些神思不属,别人拉着他恭喜,他脑子里在想儿子保温杯里泡的枸杞也不知够不够?早知道再给他多包一包的……结果被人恭维了半天都还搞不清状况,最后还是从那辛德口中得知了大闺女要晋封的消息。 他又有点恍惚了,到了下衙的时辰,他脚踩棉花般回了家,正好碰上红光满面的吴氏站在家门口送额楚夫人上车归家,显然她也从额楚夫人那儿得知了这个消息。 吴氏笑吟吟冲程世福一福身:“恭喜老爷了,咱家大姐这下可算熬出头了!” 程世福喃喃道:“要不……要不等会就派老丁赶紧回徽州程家祖坟看一看吧?” “老爷?老爷?你说什么呢?”吴氏见他两眼发直地自言自语,也不知道在说什么,不由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头。 程世福晕乎乎地说道:“让老丁看看咱家祖坟是不是叫人拿炮仗点着了……” “我看你像被炮仗炸了!”吴氏没忍住翻了个白眼,不理他自个扭身进了屋去。 程婉蕴意识到自己可能要升官这件事,还是尚衣监突然过来量她的尺寸,要做衣裳,不年不节地做什么衣服啊?而且还量了头围,这是要做帽子啊!甚至还有两个嬷嬷过来给她讲了一日的规矩。 她后知后觉翻出何保忠送过来的鞋样子,瞪大眼数了数上头那龙的脚指头到底是…一二三四五……五个指头! 得了,这玩意不是给太子的! 怪她之前没当回事,没认真看那鞋样子。太子的鞋码和康熙的竟然一样,这让她上哪说理去?但凡有不同的地方,她也猜到了。 不过程婉蕴还是有点美滋滋。 这么不声不响的,她竟然要升官了! 侧福晋和格格那不一样啊!她以后就不用担心像个玩物似的,像杨格格似的被“病逝”了!看看李侧福晋,她现在还好好活着礼佛呢!这就是差距! 程婉蕴这下是真的感激太子爷了。 在她琢磨着怎么报答太子的时候,几日前太子爷领着皇长孙去乾清宫最后被万岁爷亲自牵着手送出来的事,总算传进了好几天没进宫的胤褆耳朵里。 自打出宫建府以后,胤褆就觉得自己虽然住的舒服了,但这消息是真闭塞啊!进宫还得递牌子,若是皇上不想见你他就不让你进去,你也没一点办法,而且这几天额娘也没信来,他突然觉得那么早出宫也不是件好事。 所以亲信终于带着消息混出宫来见他,他听完就刷的一声站起来了! 皇阿玛怎么对太子是这样亲热的态度?一手拉着太子一手牵着皇长孙…… 胤褆越想越心惊,那他们之前设计做的“空马饷”案子,是不是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上了? 胤褆在惊怒之余,又生出一些酸气。 老二那混蛋,这不是欺负他没儿子么!要是他这四个闺女哪个换成带把的,都能压他儿子一头啊!可恨可恨…… 胤褆原本以为是福晋肚子不争气,一肚子的闺女,没想到换成别的侍妾,也是一肚子闺女,最后还是不得不回到福晋屋子里努力,可惜努力了这么久,太子身边的格格又有孕了,他的大福晋还没动静。 胤褆就越想越气,对着亲信大吼一声:“递牌子,我要进宫见额娘!” 亲信一缩脖子,抖着手交代惠妃的话:“娘娘让您带家眷去庄子上玩几天,这几天都不要进宫了,不太平……” 胤褆听完反而冷静下来了,沉吟道:“我不能就这么躲出去,让额娘在宫里替我顶着,我还算什么人?走,套车去纳兰府!” 亲信脖子缩得更厉害了:“明相说,让您不许去找他,关门读书,他正想辙呢。” 胤褆一脚把桌子踢翻了,气愤道:“真是窝囊!凭什么都让我当缩头乌龟!我就不信白纸黑字的事儿,皇阿玛还硬要替太子遮掩!那凌普分明就是为了他敛财!” 亲信没法子,连忙将明珠交代的“若大阿哥生气发怒,就告诉他这句话”说了出来:“大爷别生气,明相还交代了,这段日子咱们夹着些尾巴,最好别冒出头来让万岁爷捉住什么把柄,但咱们也不是什么都不做就这么认栽,明相说,惠妃娘娘宫里不是还住着一个八阿哥么?让您把他推出来……” 胤褆这才停下了迫害自己书房摆设的行为,喘着气坐回八仙椅上,冷着脸说:“老八?他一个半大孩子,额娘又是罪奴出身,皇阿玛素来看不上他,他能干什么?” 亲信赔笑,躬着身子上前,伏在胤褆耳边仔细说了:“……如此这般,明相说万岁爷最看重兄弟亲情,您这样做,万岁爷就不会再追究这次的事儿了。” 明珠对他们这次设计太子的事儿本来就不支持,多次递信给额娘和他,让他们不要冲动,可不论是按兵不动还是稍安勿躁,胤褆和惠妃都没听。 当初胤褆高兴坏了,实在不愿意错过这次机会,就没听。谁知……胤褆阴沉着脸,他出宫建府了,有了自己的属人,却还是什么头衔都没有,再不争以后也不知道会怎么样,皇阿玛压着他和老三不封爵,还不是为了太子?可是他们却成了太子垫脚的了! 但这回眼看着就要吃亏,只得先应下了。 很快,康熙对这次“空马饷”案的处置下来了,这个折子“留中”了大半个月,最后的处置结果更是让人大跌眼镜。 随着这个消息,还传来了另一个与太子妃石氏有关的大消息——石文柄因嫡长女得封太子妃从福州赶往京城,但到达京城时却只剩满天飘扬的灵幡和一口黑沉沉的棺材。 他在赴京途中染病逝世了。 册封(捉虫) 这会儿入了秋, 天气却没凉下来,秋老虎大展神威,将紫脚。 正, 胤祺走进翊坤宫的宫门,宫内静悄悄的, 烈日下连个人影也不见,他, 问道:“娘娘歇了么?” 那太监连忙擦干嘴角的口水, 笑着给胤祺打千请安, 道:罗贵人、万琉哈答呢!” 胤庶出妹妹,自打进宫就依附姐姐住在翊坤宫,万琉哈答应也是康熙二十三年选秀进宫,透明人, 她膝下养了十二阿哥, 这些人胤祺都是常见的, 便没再说什么, 穿过正殿前厅,又绕过长廊,声了。 胤祺便,果然, 只见屋子里摆着四四方方的牌桌, 郭络罗贵人、万琉哈答应还有宜妃打马吊。 周来,连忙三三两两地跪下请安, 两个庶母也连忙丢下牌, 站起来向胤祺问好。 好刚胡了一把,儿子来了便不想打了,让郭络罗贵人和万琉哈答应去偏厅喝茶, 顺便做什么,“半日没听见他闹了,也不知在捣鼓什么呢!劳你们帮着过去瞧一眼,昨个这小拿来嚯嚯了,还说等他琢磨出新颜色,就跟我铺子,可把我气得倒仰!” 郭络罗贵人一边起身,一边咱郭络罗氏的孩子。” 郭络罗氏掌管盛京的皇庄、牧场,自然各个都是做生意的好手,他学算盘、算学,们四处走货了! 胤祺听了就在么?他生得笨就不是额娘生的孩子啦?  怪不得他这位姨母向来不得宠,这 两个庶母走了,伺候的人也赶了出去,身,坐到凉榻上,冲胤祺轻五,你过来。” 宜妃拿扇子,咱们憨人有憨人的福气!你之前关着门读了好几日书,万岁爷不是也了,可得再稳重些。” 胤祺听得摸不着头脑,他与鲁直憨,向来不大会打机锋,拉过一把椅子坐下?” 宜妃虽然生了好几个孩子,如今年纪也大了,的美貌,她斜昵了胤祺一眼,眼波流转露预备修太和殿的事,你知不知道?” 胤” 宜妃恨铁不成钢,那扇子都快戳上他鼻头了,冷哼道:就属你不知道!万岁爷让太子爷统领这桩差事,再找几个兄弟各自领一块儿活年就要大婚了,不趁着媳好处,难不成成婚后还想靠本宫接济不成?” 胤祺就怪道:“可是额娘吗?” 宜妃一噎,差点被他气死,抬起扇猪脑袋——她之前不也怕康熙爷因“空马饷”案什么惩处,她这个光长个不长脑子的傻儿子别被牵连了,自然想法子让他避嫌,谁知这家伙竟是个不会转弯的要给太子脸面嘛,还肉麻送到乾清宫殿外,不就是为了做给给各宫院看的么?皇上就是要告诉所有人, 且不说别的,就为了修缮插一脚啊!要不是老九实在太小又不着调,她都想跟似的,将老九也推上去! 惠妃和大阿哥,就是为八阿哥也求了这机会!弄得爷都用一种新目光将大阿哥看了又看。 这样人的大阿哥的确少见。 上个月,万岁爷将“空马饷”案的折子发还后,就果:罚尚之杰一年俸禄,臣一职,贬为笔贴式……太子安然无恙,凌普安然无恙,尚之杰安然无恙,! 这就算了,后来明珠在朝堂上也被万岁爷找了名大骂特骂,骂得 那会儿,口坐在椅子里大喘气了,幸好她之前没昏了头做那落井下石之事,只是让胤祺回家读书,且看 就差没明摆着,太子只有朕能欺负,别人都不行! 随后立刻同意了太子为侍妾程氏请封侧福晋的要求,还对太子屡在去年万岁爷亲征葛尓丹短暂监国之后,上朝旁听政务了,这样的情形也有大半年了,结果前阵子又开贪黑处理朝政大事了。 件,宫里风向也为之一变。 谁知,进了十月却 万岁爷得了消息以后,一方面破爵,一方面又重来,临时又给太子新赏了两个格格,最后还忙不迭给太子找了“修缮太和殿”这样有面有油孔的心。 但这也掩饰不了石家面上光的事实,整连逝世,那是多可怕的,婚期就得推迟,而石文柄和两个儿子,之前就因祖父石华善过世丁忧在家,如今上个孝期将将过去,石文柄一死,太子妃两个兄弟又得丁年啊! 本来在京中就没什么人,连续六年的守孝把下一……宜妃这样不相干子怎么能这么倒霉啊?石文柄要是再早死一点,册封太子妃的旨意还没下,余地,现在却已颁告天下,让全天下人都知晓了,这就是悔断肠子也没法改了。 当然也不可能更改,万岁 且不管太子的事儿,这修太可以争取的,万岁爷的心思谁也猜不透,胤祺与太子这么不远。 求康熙,就让胤祺自己寻太子去说这样才显得亲近,她摩挲着胤祺那宽大了,老四素来和太子亲厚,这里头肯定有他一份,老八把的,太和殿那么大,再加你一个也不多,趁现在天还早,你现,知道吧,可别被老三抢了先!” ,荣妃最近生了场病,没精力替儿子谋划,反正她儿子还有个修律历的活,想来有点清高不稀罕也有的,总之先得月了! “快去快,那扇子拍在儿子屁股上,拍得老五羞愤欲死到处躲,“事的说辞,就说你也过得十分拮据,怕以后大婚被媳妇瞧不起……面前提这劳什子媳妇的事儿,就说你那刘格格也有了身孕,怕以后家里” 老八能这样说,是因为他确实过得有些拮据,毕竟生母,他又不得皇阿玛宠爱……而郭络罗氏如此豪富,宜妃位列四妃之二,他,什么时候手头短过银子,这让他怎么说得出口啊! 说他穷的养不起,太子爷恐怕会被他笑死吧! 胤祺不敢顶撞额娘,只好满头大汗地答应了,出了翊由头。不如就说他最近闲得屁股长草,大好听,但听着还比较靠谱呢! 胤的日头,往毓庆宫赶去。 另一头, 康熙用手撑着额头,。 对于太子的婚事,他现在的确很有几分烦恼和后悔,谁弱?送女儿上京备嫁都能儿说理去啊! 本来钦天监都看好了吉日,礼部、内要的东西,谁知太子妃家里一出变故,所有还是小节了,康熙成这样,有石文柄在,石家好歹还是个中等世家,大不了回来给太子也能说得过去,现在他一死,就显得这门婚事他这 康熙就很烦躁。天家最大,期大婚,但人家重孝在身,就算大婚以后又能干什么? 守孝三年,大婚,那会儿他都二十一岁了。 康熙长叹一口气,睁开双眼就见梁九功弯着腰进来,笑道:,太子爷用得极好,说晚上也带四阿鲜菜过来给您尝尝。” 愁绪好似冰雪消融,幸好保成对这事儿从无怨怼,甚至还出言宽慰他这个当阿玛的,说凡事要朝好的一面看,福祸相依,劫难,几个石家子弟不会发愤 如今这孩子、当差,还知道将功劳分润给弟弟们,让他们积攒些“政绩”在身,以后开府出去好得个好么说以后,心里真是十分震动,了。 # 毓庆宫里,门上的小太监将胤祺引荐入内时,乾清宫给走,胤祺一眼就看见太子和老四坐在西厢,温了一壶果子酒, 膳桌邦菜——李朝鲜的使臣贡上来的江米鸡饭、辣白菜年糕汤,另外两道是程婉蕴做的萝卜 午点不是正经餐,胤礽也就只叫了几样菜,结,皇阿玛没计较凌普贪污,他却要更加简朴才是,因此午,也就要了这几样菜。 很明显,那小狗饽饽是程婉珠吃的,结果被他们的阿玛截了胡。 胤礽见胤祺一头汗,笑道:“怎么走得这样急,” 子请他落座,又让人加了碗筷,胤祺坐到胤禛下首,拿起筷子就憨憨一笑:“二哥, 胤礽跟着一笑,拿勺子给胤祺我知道,你想参与修缮太和殿的差事是不是?这不必说求,我连十一岁的老八都带上了,找我,我也是要叫人来找你的!要不劳累不得,不然我也得带上,你们都渐渐大了,以后总是要出宫建府的,这” “谢二,自己路上想的理由一个也没用上。 胤禛见他笑得好似菊花开了,也让太监给他饭,嘱咐道:“老五你先吃东西,多吃点啊,这都是皇阿玛赐下的御菜!”随即又的辣椒沫子,挑了半天也没吃下一口,倒 这菜真难吃,可惜是皇阿玛赐下的,他苦脸,幸好这就来了个老五,能帮 胤祺不知江湖险恶,他毓庆宫,的确也有点饿了,便拿筷子扒了一大口饭,让他吐出来,但想起老四说的那句皇阿玛所赐御菜,去,噎得慌,又端起汤碗喝了一大口汤。 汤又辣又咸,冲得胤祺喉痛,,是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出声。 “噗…,胤祺吐了半口在地上,又顽强地咽下去半口,气若游丝道,“很……很好吃 胤礽都不忍心了,连忙让太监端漱口的茶水来,哭笑” 几乎都没动过么,到时候胤礽肯定就掩人耳目倒了。今儿李朝鲜使臣要走了,康熙总算他,贡物做的,是宴上的菜,皇阿玛自己肯定没尝,看着觉着不错就给送来了…… 胤禛低着头,忍笑忍得肩头耸动不已,最后要苏培盛在平日是个正经严肃的性子,可,他就忍不住手痒。 最后,胤祺连吃了命,三兄弟开始就着那萝卜干煎蛋喝酒,顺便谈节,一直谈到傍晚,从后罩房那儿来了两个送膳太监,太子爷便,咱去皇阿玛那儿吃晚膳。” 修缮太和殿找出来的,否则太和殿破了那么多年,早就改修了,早不修晚不修,偏偏这时候修,还不是为 既然如此,办得利索,还要将功劳都分给几个愿意亲近他的兄弟,让好处,愿意继续亲近他。 他如今啊,算是经阿婉无意中点化,也大彻大着弟弟们去乾清宫,让他们有更多机会接触皇阿玛,的好处,让更让皇阿们。 这还的“绘本读书活动”说起。 这段时间,程婉蕴,要给孩子们画画本子,当然,主,她只负责说想法。 程婉蕴理直气壮使唤李格格的样子,让胤礽好笑之余 罩房请安,程婉蕴每回都不见也不好,便寻了个活让她做,她能留下来干活,竟然还劲,十分以此为荣。 在李格格心里,她已经得到了程侧福晋的看重,相 在程婉蕴心里,她只是想抓个壮丁,至于太子会不会因此看重她……又和她有宠爱有孩子的她,已,很难动摇了。 在太子心里,阿阔、本性善良的最好证明,他反而高看她一眼,至于李格格,太子爷只看到了她的野心, 然而这多么像他间关系的缩影啊!兄弟们得了差事、培养了自己的势力是否会动摇他作为太子的根本呢?皇阿玛又是否在这三方关系里,他成了阿弟弟们是李格格。 等画本画好了,程婉蕴就用念故事,听起来像是虚化改编就的《西游记》。程婉带着三个宠物出国旅行的故事》,连李格格都不知道她画的究竟是什么。 话本子,胤礽悄悄找来给她孕中解闷的,程婉蕴却解读得角度十分刁钻,竟然给了胤礽很多启发。 上,额林珠玩着自己的小积木,压根没听,但程婉蕴说这叫磨耳朵,。 阿克墩已经会听了,还会问:“程额娘,和尚?” “ “可是和尚不对呀,猴子指出了他的错处,他非但不接受也罢了,怎么还” 程婉蕴惊喜于这么缜密!他开始有自己的思考方式了! “大阿哥说得很是,可是和尚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错了啊,最后虽然证明了是自己的不对,可错误已经酿成了,他是主人、是长辈、是尊者,有权利教肉长的,被误解多次以后,猴子选择离开,回家乡花果山继续当他的山大猴了” “做错了事情,要道歉!脆脆的,“这样猴子就不会伤心了。” “没错,勇于承认错误并通,嘴巴长在脸上是用来说话的,如果额林珠抢了你的玩具,你也要告诉程额娘,不要包庇妹妹,也不,但不需要事事迁就妹妹。我们也要告诉,即便是哥哥的东西,没有经过你同意,她也不可以拿,对不对?” 阿克墩愣住了,每个人都教导他要让着妹妹,只有程不住扁了嘴巴,随即扑声。 站在进去打断她的,怎么能给孩子讲这样的启蒙读物呢字经之类的正经书么? 听到后面,他又叹了一声,不想打扰里面的氛围, 然后他藏书,拿来了几本明史、宋史、唐史。 前明是一个离大清那么近的朝代,康熙也不少东西,甚至还亲自去 胤礽是大清头一个太子,的太子,却不知道真正的太子该怎么做,前明离大清那么近,他们也有好多太子,那 前明的史书在外头早就被禁了,但宫里却还藏着好些,康熙对其糟粕,所以胤礽是看过的,但以前囫囵吞枣,只思想,要治汉人就得用前明的法子,那些汉人可明啊! 现在他每日抽时间钻研,是为了从中法,果然真有所感悟与安慰。 阿玛特殊,而是古今上千年,就没有不忌惮太子的皇帝。汉武帝巫蛊明仁宗被明成祖限制监视成了什么样儿,甚至让臣子和锦衣卫动向…… 胤礽忽然就松了一口气,原! 而且,在明成祖偏糕状况下,明仁宗依然顺利继位了!他当成祖的猜忌、限制与防备下,当了整整二十年太子! 这是个好兆头。 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这是一件快乐的事,因此最近他流露出来的愧疚之情,也能坦然接受了。 他也可以成为清仁宗,胤礽想,长生天赐给了他阿婉,就阿婉就可以正式册立侧福晋,这给了他极大的鼓舞,他觉正在渐渐扭转,他这次一定会死死把住命运的□□,不让 看过了史书,胤礽再次转变了思想,他人,也不在纠结自己身边有没有助力了,对于石文柄的离世,除了长叹一声时也命也,却又想到阿句话。 他正想着要藏拙示弱,石家就没了掌门人,老天爷竟像 珠和阿克墩往宁寿宫和乾清宫跑,太和殿修缮的事情,正是个好跳板,他借此扶持老四老五,该落下。 他已经是太子了,这时候争得太多,难么?而他这时候不争,难马么? 他该学明仁宗才是,稳得住、沉得住,哪等得起。 不如韬光养晦。 后罩房里,程婉蕴并不知道最近太,如何有了新的破局思路,这些事她都不管,饱,睡不睡得好,孩子们开不开心。 今儿也是如此,太子爷不在家,她正了一个小狗饽饽,让他们自己拿着吃。 阿克墩经常过来玩以后,留着吃饭的时候也多了,程餐椅来,小孩子都的”,在发现阿克墩因为羡慕妹嬷嬷怀里吃饭以后,程婉蕴就立马做出了转变。 才半个月,阿克墩就学会了自己吃饭,两岁的孩子动手能力强,也能更好地控制自己的手指。 吃完了以后,两个孩子又跑去玩沙子了,程婉子套件,有小木桶风车,把沙子从上头的漏斗倒下去,就会让底下的风车旋转起来,两个孩子瞬间了,额林珠霸道得很,她不风车,必须接受她的指挥,她让哥哥倒沙,阿克墩才能往下倒。 幸好阿克墩性情温和,完性,妹妹说什么就是什么,他都愿意听,于是很奇异地出现了将满周岁走路比她高一个头的大哥哥的现象,程婉蕴也没想到额林。 孩子是对周围大人的态度很敏感的,的阿克墩能感觉到太子和周围下人的态度,他直觉要让着额林珠,即便程婉蕴对他说过不用,但哥哥,被偏爱的总是有恃无恐, 这也是程婉蕴通过绘本教学想改变阿克墩和额林珠的相处方式的原因。虽然吃亏,但过犹不及,为了。 时间就在程婉蕴琢磨爱兄弟孝顺父皇中飞逝而去,很快就到了十一月初二。 这是 她一扮,穿上了侧福晋的冠服,冠顶饰红宝石,金云衔珠,石青色的朝褂,脖子上挂着珊瑚朝珠,手指上套 册封的,程婉蕴跪在软垫上,听着册文里花了整整一段话夸奖她的美好德行,听得她都有些脸热,这册味,究竟是哪个酸儒写的?程婉蕴当然不知道,想给她的。 什芷兰心、贵而能俭等等,程婉蕴没忍住数了一下,大概也有十几个词了,格的吧? 房,也没跟康熙上朝,他就这样静静地站在一边,这一回阿物,所有人都只瞧着她,她才是今儿的主角儿。 册封礼这一日不是大晴天,浓云散落天际,胤别柔软的光穿透了厚厚云层,正巧落在阿婉的眉眼上,将,她好似沐浴在圣洁光芒下,听完册文叩谢圣恩,张玉书走了, 她的笑那样轻盈又飞扬,像从她身体里飞出了一只鸟儿,那一刻以忽视的强烈爱意,他容,他想,他一定要带着阿婉走向那截然不同的结局,来。 不要被重重高墙围困,不要被酷热夺取生命,不要 ,始终伫立坚守,像今天一样,给她足够的底气,不论遇见风雨倾斜或是多舛命途,都 “不要紧, 变化 当上? 最大的不同就是, 青,郑太监他们也改口叫她程主子。然后她衣服全都拿去做了新的,多了许多吉服、礼服, 因为太子进宫参加家宴、国宴了,在没有太子妃的情况下, 还要代表毓庆宫和妇结交。这以前都是李侧福晋该做的。 听说太子妃守孝在家,重孝在身, 太子的婚期。 程婉蕴事, 反正唐格格是松了一口气, 来她这儿嗑瓜子的时候挤眉弄眼地说:“现在真成了侧福晋,那李格格、范格请安了!” “人家新来,那你也好好安顿她们格格咧嘴一笑,“唐总管。” , 我还没给你这侧福晋请安呢!” 都, 随后就与唐格格相视而笑。 唐格水起, 反正宠爱也就这么回事, 自然不会介意新格格的到来了。至于位分,她可不敢做这样的梦,能得这些。 人贵在自知自足。 程婉态度十分平静,毓庆宫里来来回回那么些人了, 她就是再尖的牛角也得被磨圆咯, 何况她从没钻过牛角尖。反正这也用手段。 唯一让她很有些不自在的就是来以后几乎天天到她这里坐,她被闹得懒觉也不敢睡, 和她什么好, 后来她让李格格画绘本,好歹打发了一个,那, 不知怎么安排,结果范格格真的天天都过来,程婉蕴最后不,举起养胎的牌子避退三舍。 李格格的家世很不错,是汉库之女,家里是三品官,她生得清秀,言谈举止也不俗,算是。 用唐格格的话来说,这出身拿去配其他 程婉蕴却留意到李,这轻车都尉的官职也在太子妃阿玛之下,两家应当有,是给太子妃打前哨的? 范格格就是普通包衣了,和选秀进宫的,她人就沉默谦卑了一些,但也了,哪怕程婉蕴找借口不见她,让青杏去陪她坐在偏厅喝茶,她也不走。 雨下冰雹都能准时到,程婉蕴头一回被人这么巴结,真是浑身都不习惯,端起茶杯不知道暗示了几次,。 程婉蕴子来得真是好,宣布要关门养胎以后,李格格每天画画十分充实,范格格仗着住得近,则又去骚扰唐格格,把 毓庆宫就这么大,李格格住了风水魔咒之地西配殿(望李格格是个八字硬的),范格格 。 胤礽似乎觉得这住着已经太挤了,他有一日下朝“我琢磨着,把正殿两侧偏殿用起来吧,总不能太子妃一日不进门,我身边是宫中主位,也只居正殿,其余的东西偏殿、后殿,也常,并不算逾越。” 程婉蕴正给额林珠换寝衣,她短胖的手脚乱蹬,一脚踹到太子的肚皮上,把太子抽一口凉气,结果他没别的反应,还抱起闺女的小胖脚揉了揉,。” 程婉蕴则还沉浸在太子方才的话里,她听着太子是不会和她商量这些事情的,现在却会自然的大小事情。说着让唐格格管事,他却没和唐格格商量,难不成在他心里,唐格格人员”,而她才”? 惊了。 她什么时候展现出自己没有啊! 但太子既然问了,她自然得细细,您是好意,但这事儿不大妥当,若是太子妃进门了,贤惠大屋子,或想和我们亲近让我们住到正殿去,那都没话说,那是太子妃自愿的。但若方,虽说奉了您的旨意,但等太子妃进门,她心里能舒也不过两三年的事情,屋子勉强也能住下, ,她刚一册封侧福晋,就去动用正殿的屋子,旁人不会觉着你心善,为底下的格格谋福利,只会觉着你骨头轻了、膨胀了,了,竟然敢恃宠挤兑堂堂皇太子妃! 这名声要是传出去了,她不 胤礽听完,脸上慢慢露出笑来,突然袋,轻轻地说:“我的阿婉长大了呀,心思缜密又本分, 程婉蕴这才知道这是太子爷的“考题”呢,不由“您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我这人旁的没有,也就秉持罢了!” “别脚丫,过来哄道,“是我的错。” “我又没生气,您可别扣帽子,我可担待不起。”边去了,自顾自拿了桌上的绣棚来做针线,自顾自 胤礽愣了一下, 就似的,胤礽被挠了一下,却只觉得挠在心尖上,因此反倒做小低伏地蹭了过来,他一蹭过来,,胤礽再贴上去,程婉蕴再挪,这样几回合下来,程婉蕴身子都抵上墙了,再退无可退, 她不想回头去看,沉默低头分着手里的丝线,气,胤礽从后头抱住了她,低周,提起这话来,也不过是未雨绸缪罢了,过几日我又要去热河了,这回你身子还不够稳当,不满三个月,我不敢带你去,我不负你,或有使坏,既然我家阿婉又聪明又妥当,我就放心了。” 程婉蕴听完才回头看他,心里已经消气了,那你好好说不就成了,怎么还要这样拐弯抹角的,我,如今有了新人,故意寻些借口来,要把我一把丢开呢!” 真是奇了怪了,从前啊?最多在心里嘟囔吐槽,如今怀上这孩子不仅胃口好了,胆子也大了。 “肩头,两人对视着,他的语气仿佛在开玩笑,眼神却特别认真:“我这辈子都 好了好太子肩头,更加不敢听了。 过几日太月,他只带上了何保忠和自己的老黄狗,无视两个新格格那期盼的目光,围猎,毓庆宫里就只剩下她们四个女人了。 虽然是能一起打牌的人数,但程婉蕴也跟着无视了眼神,选择继续闭门养胎,太子爷不在她又变成乌龟缩起来了。跟她一起册了孕没出门,五爷带了另一下个小格格,但没出月子孩子就夭折了,如今病倒在床,也没法出门。 妃,还有个新封的王答应,据说很是受宠,绿头牌子能一月被翻十几次,要不是钮祜禄贵妃护着,。 阿着去了,这回十分齐整。 的重视,因为准葛尔的策妄阿拉布坦遣使入贡,康熙打算在大摆宴席热 去年,策妄阿拉布坦正和葛尓丹开战,而丹侵略别处,他科布尔,还抄了葛尓丹的后路。 策妄了死仇,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康熙就是看准了这一点,很有意扶持策妄阿拉布坦,早早让理藩院接触他,还派遣官员羊之地,送上了锦缎等御赐之物。 策清,也将为康熙带来葛尓丹的最新动向。 据唐格格说,太奖,因他提出谏言——可与策妄阿拉布坦建立互市贸易,并适当给予贸易扶持,比如补贴之类的政策,还请丹后,不要遣兵将葛尓丹剩余部落剿灭,这样忠心耿耿,为大清守好漠北门户。 这个政布坦,这才有了这次“入贡”。 “太格撑着下巴,由衷称赞道,“听闻那日大朝会,文武百官都在,对策妄阿拉布坦的招抚之策,那么,万岁爷气得不行,就让太子来说,没想到太子略略思索,便有了对策,在朝臣面前侃侃而谈,说得,让万岁爷连声说好,大加赞赏!” 程婉蕴就奇怪地打量了唐格格一眼:?” “满宫里没人不知道,婉蕴居然不知道,“也就是事,你问问青杏、碧桃,她们准也知道的。” 程婉蕴“噢”了一声,这就是传说中的舆论些年,其实这两年总算明的瓜,那可不是随便吃的野生瓜,后面都有推手,真实目的存疑。 这回把太子爷捧得高高的,是弥补? 程婉蕴就不得而知了,她很快被家递信进来,说婉燕已经看好人家,准备定亲了。 前阵子乡试放了榜,怀章吊在了榜尾,但好歹是中了举,又是连忙传信到宫里,那会,果然是双喜临门! 程婉蕴听说以。 怀章中举,意味着程家这次没靠别人,自个立了起来,这想要巴结太子的对程家示好,便也有那对家眼红眼热,到处说程家是靠女人裙话,让程婉蕴也跟着恼火。 但程怀章中举,虽然不算什么亮眼的成绩,但他举人,放眼大清,这两年恐怕也就下可算狠狠打了那些人的嘴巴,程家上下都跟着扬眉吐气。 打铁趁热,吴氏在额楚夫人的帮衬下选西珲为婿,这多西珲的阿玛早逝,家里已经没人当官了,但他有,他自个这次没考上举人,还是个秀才身,但之口齿生香,那中举只是迟早的事儿。 攀了,舒穆禄氏可是正黄旗,哪怕穷了点,也有旗人的骄傲在,若,有长姐是太子侧福晋的名声,人家想搭上太子,程家是怎么也攀不上这家的。 宫、侧福晋若怀有身孕,可以随时召见家里人,这是皇家恩典,她不用再像以前还是格,还需要太子特意为她筹谋。如今她自己就有权利做这件事,因此程婉蕴盒首饰头面、婉燕成亲用,就给吴氏递了话,很快吴氏就进宫来了。 顺贞门外早氏,一直穿过御花园北门以后,才换了肩舆。坐在摇摇晃的轿子里,吴氏手里紧紧捧着个小包袱,里头装着、豆干。 大约两刻钟,她进了毓庆宫门,走在那似曾相识的长廊上,吴氏才悄城生活了大半年,但听说要进宫,她还是不 碧桃迎到了二门外,见了吴氏连忙福身,笑着,我们家主子都念叨好几回了。” “碧桃姑姑好,”吴氏记性很好,一眼就认出来,笑道,“,侧福晋身边要紧,您我也就是了。” 太客气了。”碧桃引着吴氏走到后罩房暖阁门口,吴氏,门帘子换了毛毡的,上面绣了只驮着大黄猫的黑狗,结果掀开帘子,真蹿出来一只驮着猫的大狗,摔了。 “旺财,别闹,”声,“青杏,你让小太监带这俩闹腾的冤家出去溜溜,又。” 旺氏,害得吴氏都想缩到碧桃身后了。 “程太太您别害怕,旺儿姑姑性子好着呢,它寻常绝道,打起帘子,子,程太太到了。” “快进响。 屋子里暖融融的,如今已经十月了,天气忽冷忽热,今儿一大早刮起了北风,宫 吴铺了张狗爪样的厚绒垫子,外间小香几上摆着天青色汝窑梅瓶,里头还用水养着两束盛放的蔷薇, 程婉蕴已经从里间出来了,见可算到了,咱们可是又快两年没见了, “你阿玛你还不知道?他万事不挂心,哪里有不好的时候!,有些不适应京城的气候,一到秋天就咳嗽,否则这次她着也很欢喜,拉还好还好,脸色养得倒比前两年都红润,前阵子可把额娘担心坏了……” 太子的婚事、空马饷案,京城中局心惊。幸好皇上有意偏袒太子,成什么样子。 有时候吴氏眼,他机敏时少愚钝时多,又偏生有那逢凶化吉的好运道,晚上睡觉还日日一沾枕头就着,夜里呼噜还打得震天响,气得担心得枕头闷死他算了。 程“额娘实不必担心,太子简在帝心。”至少在诸皇子阿哥封爵之前,太的。 ,带着宫女们下去了。 程我这儿有个治咳嗽的好方子,之前太子的大阿哥日日咳嗽不止,,这不算药,日常保养都可以吃的,叫‘秋膏糖’——拿梨汁、海、川贝、甘草、良姜……等十八味中药拿老冰糖熬成,每日含上六至八块, 吴氏千恩万谢:“这是御医的” 收下方子,吴氏这才日子,下个月开始过六礼,约莫明年六月就成亲,那着,以后来往也近。你阿玛说的,顶好就从咱住的沿儿胡同里找,嫁得近是最要紧的,你说他小子居然翻墙出去跟了那多西珲一整日,回好的,除了读书就去书局抄书补贴家用,没去逛窑子。’把婉,气得我拿扫帚要打他,结果他还敢跑!” 程婉蕴也跟着“噗嗤”一声笑出来,这的确是程怀靖那家伙能给吴氏带回去的礼物里再加一把牛角弓:使过的,瞧着旧了点,但也不是凡物,太子爷赏给我了,您 吴氏瞪大眼,竟然碰都不敢碰那弓了,连连 “太子爷您还不知道么,他不过是借着我的手赏的呢,不然使么?就是给怀靖的,另外怀章也有摆了一桌子,笑着将一匹正红缂丝百花,“这匹宫缎颜色极正,是苏州贡上来的,拿给婉燕做嫁衣正好,这也是从太子库房里翻出来的,是太子爷的心意,我的 吴砸晕了,她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些好东西,这出了宫她会不会被人打劫啊?还她才是! “对了…一叠锦帕来,“婉荷那傻丫头最近绣了好些手帕,绣样倒也别致,说临近年关,” 程婉蕴接过来一瞧,竟是八仙花,也就是后世说得绣球花,宫,很别致,婉荷又绣得仔细,用的还是她之前赏给程家的宫缎,果然。 倒是实用的礼物。 “婉荷女红手艺倒长进了,替我谢谢她!过年正好用的,过年过节赏下人。 一个月,直到婉燕要过六礼了才出宫,程婉蕴吃着吴氏做得正宗的徽州菜,养胎养得极为舒服,官嬷好多了,倒叫她要克制些,于是她,就这么等到太子回来了。 这回木兰围猎,没别的新闻,只有坦的幼子哈日瑙海带回了宫中与诸皇子一起教养,吃喝穿戴皆与各皇子相同,据说这孩子才五岁,就要远离生活了。 万岁爷的意思是让那哈日瑙海和几个小阿哥上书房读书,平书的时候,就当做自家子侄多多看顾。 候,旺财正在院子里追着咪咪疯跑,程婉蕴就见他说着说着停住了,转财瞧,就不解地问他怎么了? “蒙语里头哈日瑙海是黑狗的有点古怪,想笑又觉得不大好的样子,“那蒙黑……” 刚刚还在心里感叹“哈日瑙海”这个名字“……” 她是汉人思维,看见这四个字,,晚霞浮在海面,海面波光粼粼如玛瑙。 ! 这位蒙,儿子长得黑就给儿子取名叫黑狗? 这和刘彘有被害) 转眼又到了过年的时候,这子爷参宴了,康熙下旨让诸皇孙皇孙女都一起进宫吃团圆饭,因此额林 ,说不紧张是假的,她其实都快忘了康熙长什么样了,当年她进来的时候她还去乾清宫磕过头,了一眼,但现在这些年过去,脑海里好像只剩下影。 等到了除夕前一天,太子程,并且告诉她,计划着先让她去储秀宫找僖嫔,让僖嫔,女眷们白说话,等大宴开始以后才去前头。 之后,,陪康熙先去天坛祭天,回来之后隆重的过年庆典才开始,然后再去前朝接受百官朝贺,赐完群臣、八上才轮到后宫家宴。 们,又挨个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才直起身来,温柔地,孩子们就交给你了,你自己也要当心身子。” 。 希望一切顺利,,程婉蕴默默祈祷着,但不知是过年祈愿的人太多还是怎的,,似乎没听见她的祷告,还是差点出了岔子。 宫宴 过年是每年最大的事, 朝廷封印以后,粗使太监和苏拉们就每天忙活得脚不沾地,洒扫门庭去尘秽、净庭户, 给各殿各门两边换桃符、贴新门神, 改新春联,今年内务府除了将军、福禄、判子、童子、仙子门神之外, 还多发了钟馗绢画神像, 用三尺素木小屏装着,上头缀了个铜环, 可以悬挂在门上。 之后, 所有太监都要在年前理发洗澡,添金领着后罩房所有太监一起去内务府排队剃头, 个个脑门都剃得锃光瓦亮。 除夕当天,天还未亮,钮祜禄贵妃便率先起来了,外御茶膳房已经将八只宰杀好的整猪准备好了, 钮祜禄贵妃要亲手将这八只猪依次放入八口大锅之内, 再添上玉泉山上运来的泉水将猪煮熟。 每逢岁首之日,该由皇后烹饪孝敬长生天与先祖的胙肉。赫舍里皇后去世后,她姐姐孝昭皇后主持烹饪过一年就病逝了,再之后孝懿皇后代行皇后之职十三年,现在便轮到了她。 太监们将猪抬了起来, 钮祜禄贵妃神情虔诚地拈香行礼, 再扶着猪肉将其送入滚水之中。 后面便不用她操心了, 说是亲自烹煮,其实也就扶那一下而已。钮祜禄贵妃在宫女端来的水盆里净了手,又用巾子仔细擦拭干净, 重新套上了护指。 等会自有太监收拾这些猪肉,将它们切成均匀的大小,之后再由皇上亲自割下一块儿,派太监送到宫外旗杆上的木斗之间,用来祭天,一来供给长生天享用,二来奉献给曾救过清太祖努尔哈赤性命的乌鸦使用。 等天神与乌鸦都食用完毕后,这些肉又将被送到太和殿筵席上,由皇上赐肉给各位领侍卫内大臣、大学士、尚书。随后又会被送到保和殿筵席上,保和殿赐宴之礼是专为外藩、蒙古王公而设。 据说,今年由太子主持保和殿大宴,是他定了婚事后第一次单独领宴。 钮祜禄贵妃细细思量,招来宫女耳语道:“傍晚的乾清宫家宴,你遣人将太子爷的家眷侧福晋程氏及毓庆宫阿哥、格格的坐垫都加厚些,脚下的炭盆全换上顶好的银霜炭,这些布置安排,要让程侧福晋知道是谁的好意。” 宫女领命去了。 钮祜禄贵妃又叫来已经怀有身孕的王答应,关心她日常饮食睡眠如何,温和地说:“开宴前,先让嬷嬷给你下一碗鸡汤面,填饱了肚子再赴宴,大宴上全是蒸菜,没有好吃的,外头的东西都不必入口,之前毓庆宫传出来那模样小巧的保温杯如今宫里人人都有,本宫也赏你一个,晚上装好热汤带去,你有身子,没人会多嘴说什么的,为了你和肚子里的皇子,谨慎些没什么坏处。” 话里话外全是为她着想,不得不说,她入宫以来,钮祜禄贵妃的确出自真心十分照顾,没有一点疏忽,有时甚至像照顾女儿似的照顾提点她,王答应感恩戴德地应下了。 “你的位置排在宫妃最末,就安置在宫门边上。若是累了支撑不住,尽管先走!没人会注意的。”钮祜禄贵妃又叮咛道,“去换衣裳吧,等会儿就该去给太后娘娘磕头了。” 王答应又是好一通谢,这才告退。 钮祜禄贵妃看着她的背影,心想,距离十四阿哥出生,也有三四年了吧?王答应若是一举得男,能有福气生下阿哥,那可就是皇上盼了许久的好消息,这孩子将来一定得宠。 钮祜禄贵妃决定出门前再去给菩萨上柱香,保佑王答应肚子里的是个阿哥。 毓庆宫这头,程婉蕴也在和两个孩子抓紧用饭,程婉蕴下肚一碗结结实实的五色炒米饭、毛豆烧鱼、还有一盘青菜。两个孩子也喝了奶、各吃下一个饽饽、一小碗粉蒸排骨肉。 太子爷天还不亮就出去陪康熙祭天了,但有关大宴的事情都提前和程婉蕴提点清楚了,程婉蕴心里也有数,总结起来就是少说少吃,全程当个木头人的政策。 昨晚太子爷也特地和她强调了大宴菜难吃,而且都在灶上反复炖了很久,那菜只怕也没多少养分了,让程婉蕴和两个孩子在家一定要提前吃饱。 因此原本简单垫肚子的午点,程婉蕴就让郑太监照着晚膳的规格来上菜了。 于是程婉蕴和倆孩子都吃得直打嗝。额林珠打嗝打得差点一头栽下去,好在阿克墩竟然下意识把她抱住了。 虽然周围伺候的人那么多,绝不会让额林珠真摔着,但程婉蕴还是弯下腰捏了捏阿克墩胖了好些的脸颊:“多谢大阿哥这样护着妹妹!你真是个好哥哥!” 阿克墩隔三差五在她这蹭饭,最近又开始被太子提溜去学骑马了,已经变成个结实的小胖子了,现在程婉蕴这样夸,竟然还会脸红。 程额娘真是太愿意夸人了!他吃饭吃完了,她也要夸:“我们大阿哥吃饭吃得这样干净,也太棒了吧。” 他学会自己抽陀螺,她也会夸:“我们大阿哥怎么这样聪明啊!” 奶嬷嬷从不会这样夸他,只会说这都是阿哥应该学的阿哥应该做的,只有做得好了,太子爷才会看重您的。 所以对这样的夸奖,阿克墩深深觉着不好意思,他并没有觉得自己做得很好。 程婉蕴觉着鼓励教育对这个年纪的小朋友是很好的正向激励方式,就连额林珠这个年纪都能听懂好赖话、会看人脸色。 所以程婉蕴从来不随便跟孩子发脾气,他们也能够在她这儿得到足够多的安全感,所以额林珠和阿克墩压根没有什么分离焦虑,反而胆子都挺大的。 有时候两人会被太子提溜去康熙那儿刷存在感,有时还会去皇太后那刷,更有甚者,有一回额林珠拿回来一个装满金瓜子的荷包,居然是四爷的…… 据说太子有一回把娃带去上书房嘚瑟了。额林珠生得特别漂亮,阿克墩也不差,把几个叔叔都萌得不行,四爷更是搂着额林珠不放,他想到宋氏没活过一个月的小格格,若是健健康康活下来了,长大以后是不是也能长得像额林珠这样可人? 他怀抱着这样有点悲伤的想法,却发现小侄女盯上了他腰间的荷包,已经伸手去拽了! 胤禛:“……” 额林珠拽不动,抬头对他弯起眼睛一笑。 胤禛心头仿佛被射中一箭,等回过神来,她他已经鬼使神差地解下荷包,放在小侄女的手心里了。 回来以后,太子爷还和程婉蕴玩笑道:“这孩子像你。” 程婉蕴:“……” 她不是她没有! 未时三刻,程婉蕴可算装扮齐整,她又穿上了当初册封穿的石青色吉服,头戴吉服冠,踩着花盆底,一只手牵着一个孩子出了毓庆宫大门,额林珠和阿克墩打扮得十分喜庆,这俩孩子的过年衣裳都是用同一款绯红缂丝缎子做的,外头披着同色带白狐风毛的小披风,脖子上也戴着一样的金锁,站在一块儿活似像金童玉女一般。 她正要带上两个孩子坐上了去储秀宫的肩舆,回头看了一眼跟着的奴才们。 花喇、添金两个作为贴身大太监跟着,身上各挂着三个颜色大小各异的保温杯,看着有些滑稽,但他们自个显然不这样觉着,甚至与有荣焉。就是添金长得像只猴子,和相貌俊俏的花喇相比,实在有些伤眼。 背带式保温壶的出现,这还是青杏带娃时琢磨的,她平日里带额林珠玩耍时用着那保温杯没个提手的地方,颇觉不便,便自己加班加点给保温杯用棉布和锦缎做了个杯套,还在两边各留了一排扣眼,加上了绸布挂绳,于是模样和后世十分接近的背带可调节的改良版保温壶诞生了。 程婉蕴之前没弄这个是因为……额,出门都有一堆人替她拿水壶,她压根没觉得有不方便啊!而且不加杯套更好看嘛,所以……她惊觉自己好像被封建统治阶级腐化了,竟然变得如此不接地气! 自我反思的同时,她也大力推广了这杯套,还自己给额林珠绣了个“咪咪头”的,给太子绣了个“旺财头”的。碧桃也跟着绣了锦鲤和乌龟的,送给了阿克墩;青杏绣的都是蔷薇和山茶花,这种花样比较适合她用。 这次出门,程婉蕴和两个孩子都各带了两个水杯,分别装的热牛乳和温开水。官嬷嬷单肩挎着个小布包,里头装的是程婉蕴要吃的果切。额林珠的耿妈妈也垮了个小布包,里头有额林珠的尿片、擦嘴帕子、吃饭围兜、专用碗筷、换洗衣物以及两样玩具。 出门时,阿克墩的奶嬷嬷就傻眼了,她显然没经历过这阵仗,不就用个膳么?阿哥若是饿了,她带他下去衣服一揭开就能喝奶,巾子帕子乾清宫难道还没有么?随便叫个太监也能取来,奶嬷嬷因此啥也没带,一方面觉着程婉蕴很有些小题大做,一方面又很有些惴惴不安地站在那绞着手指,生怕程婉蕴怪罪她伺候的不尽心。 谁叫太子爷要带娃出去都通知得都很临时呢,经常叫何保忠过来传话是立马就要走的,耿、索两个奶嬷嬷常常被弄得手忙脚乱,所以程婉蕴这样的布兜程婉蕴预备了好几个,里头的东西都是一整套的,平日里就装好在布兜里了,要出门的时候随取随用,自己的东西自己用得安心,也防着人做什么手脚,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见状,程婉蕴立刻叫人回去再取一个布兜来应急。 阿克墩现在也没完全戒了尿戒子呢,白天虽然能自己说要解手了,但有时候憋不住了也会尿,他身边这奶嬷嬷竟然没想到要给阿哥带衣裳,这实在是……程婉蕴冷冷瞅了那嬷嬷一眼,把那奶嬷嬷吓得跪下了。 “程额娘……”阿克墩很依赖奶嬷嬷,他已经知道跪下是犯错的意思了,犹豫着拉了拉程婉蕴的袖子,“嬷嬷不乖……程额娘骂骂,不要打嬷嬷好吗……” 程婉蕴深吸了一口气,忍着怒气对那奶嬷嬷道:“是阿哥求情,我才饶了你这一遭,再叫我发现还有下次敢这样怠慢阿哥的,自己回去找唐格格领板子!” “是……是……奴婢一定尽心,不敢再犯了!” 等人气喘吁吁取了布兜回来,程婉蕴这才牵着孩子上了宽大的肩舆,张开胳膊将两个孩子都搂着,心里还在生气,想着若不是阿克墩实在离不开这奶嬷嬷,否则她也要跟太子谏言将人换了才是。 怨不得之前李侧福晋那么恼她,谁知也没换成功。 虽然不是自己的孩子,但相处这些日子总会有些感情……心知非亲子这种事情最好别管的程婉蕴暗自叹了口气。 储秀宫已经近在眼前,僖嫔早已派大宫女侯着了,程婉蕴领着孩子进去给僖嫔请了安喝了茶,听了僖嫔搂着两个孩一会儿一个心肝肉一会儿一个亲亲姨婆,程婉蕴在一旁只是保持着微笑,维持着既不搭腔逗趣也不过分冷淡的态度。 太子爷似乎对这位姨母并不十分……热络。 这事儿并不是太子爷对她说的,而是程婉蕴自己观察出来的,逢年过节,太子爷给僖嫔的节礼和其他嫔位庶母没什么区别,平常也从不带两个孩子去僖嫔那儿坐坐,而僖嫔也一样,如非必要,她是不会主动递话或递信给太子的。 他们之间似乎维持着刻意又微妙的疏离。 若不是这次是程婉蕴头一回参加大宴,比起僖嫔,太子爷在后宫没其他人可以托付,否则也不会让她领着孩子到僖嫔这儿。 程婉蕴琢磨不透,只能选择跟紧领导的风向,与领导保持高度一致。 僖嫔给宫女拿来两个刻着“福绥安康”金裸子分给两个孩子,这是长辈以示亲近之意,程婉蕴便没推拒,笑着谢道:“娘娘何必这样客气,都是一家人。” “就是一家子,和这俩孩子投缘,本宫才愿意给呢,旁人本宫可不花这冤枉钱。”僖嫔玩笑了一句,让周围伺候的人也跟着笑了起来,她起身瞧了瞧刻漏,“时辰不早了,咱们快去给太后娘娘请安吧!” 等她们到宁寿宫门前的空地上,都已停满了各宫的肩舆,抬肩舆的太监也聚在墙根底下,远远瞧着乌压压一片,全是灰蓝色的衣袍。 程婉蕴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跟着僖嫔迈过宁寿宫的门槛,终于开始紧张了。 幸好她这样位分的人,太后不会多关注,反而是额林珠和阿克墩一进来,太后娘娘就发话:“叫太子爷的大格格、大阿哥都上前来。” 僖嫔和程婉蕴就牵着孩子上去给太后磕头请安了,太后叫了起,眼神就没在她们俩身上停留,笑吟吟地拉着两个孩子的手,把人拉到跟前来,一只手搂一个,十分亲近地问:“阿克墩,你能拉开你阿玛的小弓了吗?额林珠,最近可还有淘气?你阿玛说你把你额娘窗子下的鱼都捞死了两条,是不是?” 额林珠懵懵懂懂,她也表达不出来,阿克墩就替她回答:“回老祖宗的话,我力气不够大,还拉不开弓,程额娘和阿玛都说让我要多吃饭多吃肉,长了力气就能拉开了……妹妹淘气的毛病已经改好了,现在程额娘的鱼鱼又胖胖了。” 然后额林珠就一脸认真点头:“鸽子(哥哥),对!” 程婉蕴在一旁无奈扶额,这孩子怎么还是叫不出哥哥这俩字啊!教了不知道多少遍都还是鸽子鸽子的。 但额林珠的话却把太后娘娘逗得笑不拢嘴,她揽着两个孩子亲昵地摸了摸脸:“真是聪明的好孩子。” 这就是太子爷领娃时常刷存在感的好处了,因为太后让这两个孩子下去以后,又留神看了一眼程婉蕴。 太后博尔济吉特氏今年已经五十一岁了,已生了斑白华发,脸上皱纹倒不多,因保养得宜,瞧着竟不像五十出头的人,但她是典型的蒙古人模样,黄褐色的皮肤,长阔脸,眼睛细小,颧骨略微突出,并不好看,不过常年养尊处优与不问世事,让太后娘娘身上沉淀出一种温和慈祥的气质。 皇太后的眼神像梳子,将她从上到下都梳了一遍,才用略带欣慰地口吻说道:“你就是额林珠的额娘程氏吧?嗯……生得好福相,孩子也养得好,听说你又有了身子,可要好好保养,多为太子爷开枝散叶!” 程婉蕴恭敬地福身:“是,谨遵太后娘娘教诲。” 太后叫赏,程婉蕴跪下谢恩。 然后这次会面的政治任务就结束了,程婉蕴带着孩子去偏殿喝茶了,僖嫔娘娘去了东偏殿,那都是后宫妃嫔,程婉蕴跟着太监去了西偏殿,那儿全是皇子福晋侧福晋、各亲王福晋、诰命夫人。 程婉蕴意料之中地瞧见与她一起晋封了侧福晋的“刘格格”——如今也要叫刘侧福晋了,正挺着个大肚子在人群中跟她使劲挥手。  她扶着官嬷嬷的手连忙过去,欣喜道:“我就知道你也在。” “我早就来了,宜妃娘娘出门早,我跟着她来的,已经吃了一肚子茶了,等你等得好苦。”刘侧福晋抱怨道,随即望着额林珠又笑开了,“这就是大格格吧?生得也太漂亮了,快让姨姨亲香亲香!” “你慢点,额林珠这孩子淘气,小心碰着你!”程婉蕴见她那大得出奇的肚子都害怕,赶紧把额林珠拉远些,“你肚子怎么那么大?不是比我还小半个多月么?” “太医说了,可能是双胎。”刘侧福晋没摸到额林珠,遗憾地直起身来,又哼了一声,小声靠在程婉蕴耳边说,“不是人人都有你这好福气,得了太子爷的真心,我啊……还是别说了……五爷院里前阵子也进了新人正得宠呢,唉……是托了这俩孩子的福,你以为五爷怎么能开口晋我当侧福晋呢?他本来打算等我生下他的长子,再给我请封的!” 程婉蕴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她的肚子:“累吗?” 刘侧福晋眼眶立刻就红了:“也就你会问我这句话,我额娘进宫来,倒喜得天天求神拜佛,一点忙也没帮上,还劝我把身边的宫女给五爷收用了,免得五爷被其他格格拉拢了去,我就把虎姐叫过来给我额娘看,她才没话说了。” 程婉蕴心疼地拉着她的手揉了揉:“那你自己要知道心疼自己啊,该吃吃该睡睡,说句不好听的话……”她压低了声音,“什么让爷们收用宫女之流的手段留下来的恩宠都好似烟云,一吹就散了,还是自己身子最重要。” 刘侧福晋红着眼点头:“我明白。” 两人都是孕妇,刘侧福晋更是身子重,这才没说了两句话就羞赧道:“我要去更衣了,你要不要一块儿去?” 程婉蕴知道她两个孩子辛苦,原本孕晚期才会出现的尿频症状已经提前出现了,更是深感她的不易,点点头:“我陪你一起去。” 宁寿宫更衣的地方设置在长廊尽头,她们进去的时候正好碰上一个宫装美人捧着肚子也出来,三人差点撞到,都下意识护着肚子吓得后退了一步。 那人身着宫装,显然是后宫妃嫔,但瞧着很年轻,位分应该不高。刘侧福晋近来心情憋闷,脾气也大了,已经横眉倒竖想骂出口了,但注意到她惨白着脸护着肚子,这才忍了,只是嘟囔了一句:“走这么快,不要命了啊!” 那美人先低头道了歉:“婢妾答应王氏,惊扰两位侧福晋了……” 程婉蕴和刘侧福晋身着的侧福晋冠服还是很好认的。 “不碍事,我们也莽撞了,惊了王小主,也请海涵。”程婉蕴拉了拉刘侧福晋的袖子,好歹是康熙妃嫔,名义上是各皇阿哥的庶母,不可无礼,让到一边,“请王小主先行。” 王答应又一福身,三人擦肩而过。王答应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只觉着其中那位性子温柔的侧福晋好似有些眼熟,她正想着,脚下却踩中了一个东西。 低头一看,是一方绣帕,上头绣着栩栩如生的八仙花。王答应眸光一颤,连忙命身边宫女拾了起来,捧在手里与她自己的那方帕子一起仔细对比看过,确认针脚一模一样,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八仙花本就不是宫中常见的绣样,她手里这帕子还是刚进宫婉荷教她绣的……王答应捧着帕子踌躇了一会儿,眼眸依依地回望着更衣的屋子,脚下竟有些挪不动步子。 “小主?”扶着她的宫女有些疑惑地出声看着她,“咱们回吧,待会贵主要担心的。” 王答应倏地回过神来,笑道:“你说的是,这帕子只怕是方才两位侧福晋遗失的,略等等还给她们吧。” 这儿人来人往,宫女嬷嬷伺候的人跟着一大堆,实在不是叙话之处,何况……她身边的宫女嬷嬷都是贵妃娘娘的人,王答应捏紧了那帕子,但她还是想知道这帕子的主人究竟是哪一位…… 于是程婉蕴和刘侧福晋出来,就发现那亭亭玉立的王答应还竟然站在门口,不时往屋子处垫脚张望,似乎正等着她们俩出来。 变故 程婉蕴和刘侧福晋出来, 看见那王答应那抹倩影也有些迷惑,她怎么还在这儿?有种上辈子和小姐妹相约去洗手间然后被坏孩子堵厕所门口放狠话的感觉……谁知,那王答应只是远远一福身, 便将手中手帕递给了宫女, 程婉蕴见那宫女走上前来请安:“方才小主拾到了一方锦帕……” 程婉蕴这才知道人家是拾金不昧,对自己方才的联想有点不好意思, 笑道:“是我的帕子, 多谢王小主了。”那宫女将锦帕交给程婉蕴,那王答应也跟着远远望了她一眼, 随即也没说什么, 垂下眼行了礼便离开了。 只是那一眼便足够水波荡漾、妩媚天成了,太太太漂亮了!程婉蕴忽然福至心灵, 这一定是之前传言的那个后宫侍寝榜首王答应! 刚入宫就能跟着康熙去围猎的!她竟然那么快就有了身孕。程婉蕴数了数指头,她进宫约莫也才四个月时间,至少去围猎之前她还没身孕,那可能是围猎之后怀的, 也可能刚到怀了, 但回了宫才诊出来。 现在康熙宫里青黄不接,高位妃嫔都老了,其他年轻的没她漂亮,总之,她应该是这几年后宫十分强劲的后起之秀了。 程婉蕴脑内吃了会儿瓜, 和刘侧福晋回宁寿宫里坐下, 又与三爷的田侧福晋聊了会儿, 她发现之前热河对她还有几分不屑的田侧福晋现在对她十分亲切了,原来她们这几人去热河的时候,她可是只肯跟大福晋说话的! 根本正眼都懒得看她和刘侧福晋。 果然时移势易。 这屋子里还有裕亲王、康亲王等宗室亲王的福晋与侧福晋, 这些都是长辈,程婉蕴再咸鱼也知道这会儿要上去打招呼,于是时间不算难?,几乎时时刻刻都牵着俩娃到处骗红包。 最后本来用来装水果的布兜全用来各式各样的金瓜子和金裸子了,有的宗室皇亲知道套路,甚至提前打好了各种给小孩子的见面礼,随手一套就是长命锁、金麒麟之类的。两辈子了,程婉蕴终于能体会到过年的好处和快乐了。 当年,她每回过年都是大出血的那一个,毕竟当年直到她不幸猝死,她也没有结婚生子,而同辈的亲朋好友二胎也有了,还有的三胎在望了。 她上辈子出生的那个地方,还延续着千百年以来的宗族观念与大家族传统,对于儿子的渴求就像渴求某种人生必须达成的境界似的,她还是“程匀”的时候,自小就没进过家族祠堂,族谱里也没有她的名字。 爷爷去世,她披麻戴孝出钱出力,却没有守灵的资格,爷爷的祭文册子里,从儿子、孙子写到侄子、侄孙、堂侄子、堂侄孙,都没有她的名字,当然也没有她姑姑们的名字,所有女性都忽然“隐形”了,就好像男人们是单雄繁殖出来的似的! 丧礼上,她爹捧着遗照,两个叔叔捧骨灰和牌位,堂弟手举高香蜡烛,堂侄提灯举灵幡,而她“匀”出来的弟弟作为长房长孙,头围稻杆,腰别镰刀,手捧香炉,站在前面为爷爷三跪九叩送行,象征着程家这个家族“大宗”最新一代的传承与希望。 哪怕她那弟弟只是个天天打游戏连个高中也考不上的废材。 而她,只能和姑姑们跟在队伍最后头,甚至要送爷爷安葬的时候,她们就没资格跟上山了,在路边最后磕一个头,就得回去煮饭了。 所以,她家乡那个地方,基本上每家每户都没有独生子女,计划的年代可是宁可丢工作、罚款也要生儿子的。 即便到了她这一代也是如此,如她一般被家人辖制早早结婚的也十分常见,她反抗父亲的意志报警的行为在当时竟显得那么出格。由此可见,逢年过节,面对人数众多的大家族,她要发出去多少红包!(非粤省的小红包,起码三百大洋起底!) 最可怕的是,她有个小学相交至今的好友,人很棒,就是……结了三次婚,她潇洒追爱的同时,每次婚姻都生孩子……程婉蕴每次发红包都能发得面目可憎。 所以,来到清朝后,程婉蕴对古代风俗适应良好,又因知道是古代,更加多了几分包容之心,六百年后的现代社会尚且如此,至少清朝还有“满清姑奶奶”之说,在旗的女孩儿还能出门逛街、骑马出游,因女孩儿都要选秀,未来可能凤凰飞上枝头,在某种程度上竟比后世还要看重几分,而且她有了程世福这样的阿玛在,也是天大的幸运了。 在程家,程婉蕴虽然不用发红包,但也要准备各种各样的礼物,几乎每到年节都在拼命赶制绣活,吴大地主生了八个儿子,她平辈的表姐妹、表兄弟人数庞大。程婉蕴不止一次见吴氏拜年拜得愁容满面。 如今竟然倒了个,她倒成了赢家!原来进宫参加宫宴还有这等大好处!当然人生赢家是大福晋,她带了四个闺女进宫,程婉蕴眼尖,瞥见大福晋身边的嬷嬷带了个大檀木盒子……看来能装不少呢。 而大福晋也透过人群注意到了程婉蕴一行人,太子爷的庶长子是皇孙里的头一个,虽有些小毛病,但瑕不掩瑜,依然是那唯一啊!正被那程侧福晋领着四处见礼。 这阿哥又不是那程侧福晋所生……她竟然心无芥蒂领着他四处露脸!这不是为这个孩子造势么?他已占了长,如今又先在长辈们跟前占了先、露了脸,以后总要被人多看重几分的。听说这个程侧福晋也有了身孕,她不怕她以后生了儿子,反倒被这个庶长子压得没出头之日么? 如果是大福晋,她会把侍妾生的儿子留给奶嬷嬷,借口孩子体弱要休息,去偏厅里坐着不出来,绝不会给他冒头的机会! 可惜……不仅是她无所出(女儿不算),其他格格努力了那么多年也没生出儿子。大福晋想到这事儿都觉着气闷无比!带着几分不愿承认的嫉妒羡慕,大福晋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随着那孩子移动。 那孩儿小小年纪也很乖巧,不怕人不闹腾,让叫人就叫人,说话也很有条理。 说不眼热是假的,如果她也有这样一个儿子多好啊!她的三格格与太子的大阿哥同岁啊!如果是个儿子……否则今儿在太后面前得脸的,不就是她和大阿哥了么?就是因为没有儿子,府里伺候大阿哥的格格才会越来越多,她在惠妃娘娘和大阿哥跟前也跟着没脸……大福晋脸色发青,牵着小女儿的手下意识收紧,让女儿都吃痛地叫了一声:“额娘!” 她连忙松开手,蹲下身来揉着孩子腕子,听见太子爷的大阿哥正给某个亲王家的老福晋背诗,声音清脆,逗得老人家朗声大笑,心中又是一阵抽动。 程婉蕴全然不知大福晋的心病,对她而言,她并不觉着阿克墩得宠露脸会碍着她什么,这就是屁股决定脑袋了。 她以前是格格,现在是侧福晋,这都逃不过一个“妾室”的身份,什么长子嫡子之争与她何干呀!那都是太子妃要考虑的事儿,她就跟着太子爷,领导怎么吩咐她怎么做,阿克墩得康熙、皇太后青眼,对整个毓庆宫都是好事,当然要推他一把啦! 所以她依然兴致勃勃地带着俩孩子发发红包、又收收红包,时间也很快消磨了。 眼见着日头西斜,就到要开宴的时候了,僖嫔过来与她汇合,天色渐晚,但宫中装点得分外喜庆,红绸挂树,宫灯流光溢彩,各色肩舆在宫巷里排成如游龙般,这样的场面程婉蕴头一回见,很是震撼。 堵车这事儿果然古来有之。 宫外的爆竹声已接连响起了,额林珠和阿克墩后来在宁寿宫就困了,他们这个年纪都是要睡一下午的,现在困劲上来各自窝在奶嬷嬷怀里睡着,坐上肩舆都还没醒。 乾清宫宫里宫外从早上就开始摆桌布置大宴的事儿,今年比往年更添几分隆重,大约摆了百桌,从宫里一直摆到外头空地上了。 未时三刻,随着鼓乐声,各嫔妃、皇子公主、宗室亲王及女眷便依次入座了。 跟着僖嫔和引座的太监,程婉蕴发现自己的座位竟然能排在殿内,虽然靠近宫门,但已经非常靠前了! 要只要殿外还摆了几十桌呢。 她的前面只有大福晋,已经排在皇子家眷中第二,田侧福晋屈居在她身后。 除了皇上独享大殿宝阶之上的金龙大宴桌,其他人都是用的高盛桌,二人一桌,按照序齿行家人礼。 幸好带娃来了,不然程婉蕴就得跟大福晋同桌吃饭了……程婉蕴一阵庆幸。 因为皇孙皇孙女还不多,而且大多年纪还小,所以康熙特意下了恩旨,不让皇孙们单独开席,而是随自家额娘就坐。 大福晋身后就多摆了两张桌子,给四个格格坐着,格格身后又还有乌泱泱的嬷嬷,实在有点挤,桌子旁边炭盆都没地方放了。 大福晋就叫人换手炉来,大殿里烧了火龙,现在人又多,其实不算特别冷,就让太监把炭盆撤了,虽说炭盆都加了盖子,但炭火要是烫着孩子,那可不是玩的。 程婉蕴这边还好,奶嬷嬷跪着抱两个孩子坐在身后那一桌,不算太挤,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着她们这边的位置空隙大些,坐垫也厚实几分,就连那炭盆里烧得炭不仅没味儿,甚至还有几分柚子皮的果香传出来,十分清香。 程婉蕴不由叫住负责伺候她们这几桌的加炭太监,低声问道:“公公留步,这些东西是……”那太监笑着低语道:“侧福晋放心,这都是贵主特意吩咐的。” 程婉蕴懵了:钮祜禄贵妃?她还以为是太子爷的手笔,没想到却是永寿宫——也是,钮祜禄贵妃执掌后宫,这次大宴也得她精心操持,专门为了谁多给一点深冬腊月的暖意,是十分顺手之事。 只是要深究的是——为什么? 程婉蕴决定事后要将这件小事告知太子,面上却是向那太监谢了贵妃的好意,就暂且按下不提。 额林珠和阿克墩还在睡,程婉蕴也没叫醒他们,反正筵席还没正式开始,皇上、皇太后和太子都还没到。 现在送膳太监正高高举起红漆托盘,按照位分规制上冷盘和饽饽,今儿家宴是满汉全席——倒不是后世那延伸之意的“满汉全席”,而且清朝筵席本来就有分满席、汉席,往年乾清宫家宴与太和殿筵席一般都是满席,但今儿却添了不少汉式菜,所以才称满汉全席。 由此可见康熙此时弥合满汉的决心已体现在他执政乃至生活的方方面面了。 当所有人都在质疑太子妃身世的时候,程婉蕴却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受。别说太子妃了,太子爷如今身边伺候的人几乎都是汉军旗和内务府包衣,一个出身正经满洲八旗的姑娘都没有,就很明显了。 康熙企图将太子打造成一杆吸引汉人及文臣的鲜明旗帜——因为身为皇帝的他必须代表着满洲八旗勋贵的利益,否则满人也不答应啊!那只能拿太子吸引那些汉人了。 但康熙或许根本无法想象,这两个有“扬州、嘉定”等惨案横亘其中的民族在封建帝制之下根本没办法强硬撮合。太子在康熙的授意下逐渐倒向汉臣,会被满洲八旗排挤得越加越厉害,而汉人也会越发簇拥这位符合汉家正统的储君,反而将满汉之间的隔阂与鸿沟越拉越大,逐渐形成两大针锋相对的势力。 这是他身为皇帝的阶级局限性。他一厢情愿,之后又得了被害妄想症,最终却害得满洲八旗纷纷站队其他的阿哥,诸多的原因杂糅在一起,让太子成为一个满洲圈外人了。 程婉蕴望着还空落落的太子之位,思绪越发飘选,与其说太子的废立是康熙一家之言,不如说这背后还有两个民族的角力。 汉人的脊骨哪怕弯了,却没折,他们也时时刻刻想扶持一个亲汉的皇帝上位,改善汉人低人一等的局面。 太子真是千百年来最难的太子了。 程婉蕴叹了口气,她觉得历朝历代里的太子面临的处境都没有胤礽的复杂与艰难。 又是帝心难测、又是民族矛盾、又是党派相争、又是兄弟阋墙。 想着那些,她好不容易才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回到这次大宴上来,她看着一桌子饽饽,心想今儿先上的还是满席,这也是一种政治信号,就像太和殿大宴上也是满洲官员位次更靠前,毕竟康熙仍然不敢将八旗得罪得太厉害了,还是得顾及他们的心思。 满为先,汉为后。 说明康熙仍然还是传统满洲思想,并非真的想亲近汉人,而是为了皇权集中的目的更多些。 因此,筵席一开场,每桌都先上了小山一般高的各色饽饽,程婉蕴面前是方酥炸馅饼2盘,小饽饽2碗,大饽饽4盘,红白馓枝2盘,干果4盘,鲜果4盘。 程婉蕴看着这些都凉了大半的饽饽,不知该说什么,据说大宴上吃不完的饽饽,还会赏给亲近臣子带回家,这叫“散福”。 接到赏赐的臣子要感恩地吃完这些饽饽,并且不能转赠他人,和胙肉是一个道理。 程婉蕴在观察饽饽的时候,忽然察觉到一阵视线,她似有所感,抬起头来。 殿内筵席除了最高、最中央的康熙专座,与他并列但在丹樨下的还有两列独立的位置,左边是皇太后,右边是太子,由此分列开了两片不同区域,左侧以皇太后、钮祜禄贵妃为首的是后宫妃嫔区域,右侧以太子为首的是皇子、近支宗室亲王、郡王及其家眷的区域。 皇子王公们占了右侧区域前半部分,家眷都在后头,因此程婉蕴其实和太子的位置离得很远很远,举目望到对面,便是康熙的低阶妃嫔集团了——贵人、答应一流,再低一封的官女子就没资格参加这样的宫宴了。 虽然那片区域人数众多,程婉蕴还是一下就捕捉到了那个偷偷看她的人——王答应。 无他,她的容貌在人群中鹤立鸡群,犹如夜中萤火,自带光芒。就像一张挤挤挨挨的毕业照里头,你总能一眼发现里头与别人画风不一致的那一个。 王答应与她越过无数琳琅的珠翠头饰遥遥相望,并没有被抓包的慌张,反而眼眸亮亮,似有千言万语在那眼中一般。 程婉蕴:“……”这王答应什么来历?她一直看着她做什么?古古怪怪的。 还没等她想明白,就听鸣赞奏乐中,康熙扶着皇太后笑吟吟走在前头,太子如一丛青翠高竹,他已生得比康熙高了半头,面带矜贵的微笑,大步跟在身后。 程婉蕴见状连忙回过身将孩子们喊醒。殿里殿外所有人都起身跪迎这个王朝最尊贵的三个人,山呼万岁、千岁。 “平身——”康熙抬起手。 乾清宫家宴正式开始了。 除夕三大宴,若说保和殿和太和殿赐宴,是皇帝为了慰劳、犒赏外藩大臣以及天子近臣而设的高级别礼节性宴会,那么乾清宫家宴便是一次隆重但较为随意热闹的家宴了。 满席菜式都上完以后,汉席上有一道鸽子汤,用小砂锅煨的鲜浓味美,砂锅底下还放了炭,因此热气腾腾,不似别的菜色晾了都结了油花。这鸽子汤是额林珠最爱的菜之一,所以这小祖宗又闹着要吃,小孩子饿得快,程婉蕴便让索妈妈先试了一碗以后,就替她剔骨,将鸽子肉撕成她能入口的长条,放在她的碗中。鸽子汤则另外盛出来,放在手边。 程婉蕴带了额林珠专用的小碗与学习筷,于是她便端端正正地拿起筷子大快朵颐了起来,吃了几口肉还知道配汤喝。 阿克墩见妹妹吃鸽子,于是也要吃,程婉蕴便也如法炮制,这俩孩子同桌而食,动作十分利索。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大阿哥两个年纪也才两三岁的格格,已经坐不住了,不管奶嬷嬷怎么哄都嚷着“不要!不要!” 大福晋不得不亲自把孩子抱过来哄,却忽然听见隔壁太子的大格格吃到中途,特别大声地发表见解:“额凉,鸟鸟好好次!” 太子的大阿哥也学着妹妹大声道:“程额娘,鸟鸟好好次!” 这俩孩子声音不知收敛,十分清脆地传了出去,还伴随着大福晋怀里孩子的哭声。 很快,这儿的动静就被康熙发觉了。 他身处高位,殿中情形尽收眼底,很快就注意到大福晋和程婉蕴那边。 先是看着大福晋手忙脚乱地哄孩子,皱了皱眉。 接着又看到太子两个孩子短胖的手握着专门定制的筷子,乖乖喝汤吃肉的模样。 孩子闹腾是正常的,但能这样乖巧却是当母亲的教导得好了,康熙不由重新露出笑意。 他起了兴致,笑着对太子吩咐道:“保成,把你两个孩子叫过来朕瞧瞧!” 胤礽一直悄悄留意着程婉蕴那边呢,甚至还让何保忠叫来花喇问了一遍今日的情形,知道一切顺当没出事才松了口气。 康熙语气温和,胤礽知道这是两个孩子难得的露脸机会,忙应下,亲自起身去接。 众人虽然都沉浸在宴席中的模样,专注与周围觥筹交错,实则一直留心着上头的动静,乾清宫大殿实在太过宽广,很多人只看见康熙对太子说了什么,随即太子恭敬应下,便起身穿过了一桌桌、一丛丛的人,来到了宫殿内宴席最末位—那是皇子福晋、侧福晋所在之处。 众人的视线随着太子的身影而动,心也跟着晃晃悠悠地生出无限好奇,直到太子走到一位身着侧福晋吉服的美妇人跟前说了几句话,将一大一小两个粉妆玉砌的孩子叫了出来。众人这才恍然大悟,这是万岁爷想见孙子孙女了! 但是这大殿中可不止太子膝下有孩子啊,众人的眼神飘忽不定,或多或少都往大阿哥的位置上飘了过去。 大阿哥端着酒杯维持着笑容,只是那笑容像糊了浆糊,被风一吹,僵在了脸上。 胤礽单手抱着额林珠,一手牵着阿克墩,额林珠两只手还紧紧抱着她的咪咪头小碗,里头还装着半碗刚剔出来的鸽子肉呢! 胤礽劝了半天都没让她撒手,又不敢让康熙久等,只好这么抱到了康熙面前,对着康熙与皇太后难为情道:“这孩子也不知像谁,尽知道吃了。” 康熙哈哈大笑,指着胤礽道:“一定是你这个当阿玛的苛待朕的孙女了,来,额林珠,到皇玛法这儿来,皇玛法这儿还有一罐子鸽子汤呢!都给你吃好不好?” 额林珠一听鸽子汤就毫不犹疑地探过身去了,被康熙一把搂进怀里后,坐在康熙膝上,还把自己的鸽子肉递到他面前,十分霸气地吩咐道:“吃!” “皇玛法不吃,额林珠自己吃吧!”康熙笑得不行,又把阿克墩招到跟前来,“阿克墩你也到皇玛法这儿来坐着。”说着就把孩子提溜到身边坐了。 胤礽眼眸微闪,十分光棍地笑道:“那儿子就把两个孩子丢在皇阿玛这儿了,儿子自去和四弟他们喝酒去了!” 康熙满面笑容,对皇太后骂道:“皇额娘您瞧瞧!瞧瞧!竟然有这样当阿玛的!” 皇太后放下手中的茶碗,也笑道:“这是太子的好处,他孝顺!这段时日,常常带着孩子来宁寿宫陪哀家这个老人家,要哀家说啊,太子此举可视为表率,即便是天家也该这样亲亲爱爱才是。” “皇额娘说的是。”康熙十分敬重这个嫡母,皇太后有时候一句话比别人说一箩筐都管用,康熙再次对太子点头,竟真的同意了:“你去吧,孩子交给朕了。” 之后,程婉蕴就有些忧虑地看着两个孩子在康熙的身边一直待到了宴会结束,幸好没闹人,才被各自的奶嬷嬷抱了回来。 会不会太打眼了些……因大福晋就在身边,程婉蕴没有错过她僵硬的神情。 酒足饭饱后,宫里还安排了烟火、唱大戏,这可要热闹到半夜呢。 因要守岁的缘故,这大戏要一直唱到子时之前,皇孙都太小,康熙特别恩准不必守岁,让各自带回宫里歇息。 程婉蕴就让官嬷嬷带着两个孩子先回去了。她身边留了碧桃和花喇,人也够用。 等三更梆子敲响的那一刻,宫里已经预备好了烟火,就等着落地自鸣钟那细长的指针缓缓地指向岁末年初的交接之时—— 刹那间,爆竹声声一岁除,满天烟火如星落,将黑夜照得犹如白昼。 所有人都涌出宫殿看烟火,康熙含笑携了钮祜禄贵妃的手,皇太后被宜妃和五阿哥簇拥着站在另一边,宫妃们也挤挤挨挨跟在身后,王答应支开了永寿宫的宫女,让她回大殿取手炉来,便趁着人多眼杂,没人留意,急急往皇子女眷那一处人流而去。 错过了这会儿的机会,她就得重新回到钮祜禄贵妃眼皮底下,哪里有说真心话的时候? “程侧福晋。”她气喘吁吁,拿帕子擦了擦鬓角香汗,终于喊住了慢慢走在最末尾的程婉蕴,“请留步……” 程婉蕴回首看到她独自一人,诧异道:“王小主?您这是……有什么事儿吗?” 烟火燃放不断,夜空中炸开一个接一个灿烂垂落的星火,将她们的谈话声都遮掩在巨大的砰砰声中。 “实在是唐突侧福晋了……”王答应的眸子被天际接连炸开的烟火映得流光溢彩,她语气温软,细细解释,“婢妾只是想向程侧福晋问问婉荷的近况,别无他意……婢妾当初与她同日进宫候选,又同住一片屋檐下等候复选,日日朝夕相处,婉荷侠肝义胆,当初……婢妾不变细谈,但若不是她襄助,婢妾只怕已着了小人暗算,无法如现在这般清清白白地站在程侧福晋面前了。后来,婢妾受到贵主召见,回来却听说她已经离宫归家……婢妾甚至没能来得及向她道一声谢……” 王答应向她伸出手来,掌心里也是一方八仙花的锦帕。程婉蕴微微一怔,总算知道为何王答应当时会在那儿驻足等候,又为何在筵席上频频相望了。原来是靠着这帕子,认出了她的身份。 秀女之间的那些争斗暗算,程婉蕴怎么会不知道呢?当初她也是经了一遭的……程婉蕴见她双眸含泪,沉默半晌终究是回了一句:“她很好,额娘前阵子进宫来瞧我,说起婉荷,说她日日帮着照料祖母,为她擦身喂饭,推着祖母出去散步,夸她孝顺懂事了!她是个莽撞性子,进宫一趟出来倒长大了不少,想来也多亏了小主的帮衬。” 言罢,程婉蕴微微一福身。 “那就好……多谢侧福晋了了婢妾这一心愿……”王答应低头拭去眼泪,“婢妾虽人微言轻,但日后侧福晋若有所需,婢妾义不容辞……婢妾就不打搅侧福晋赏烟火了,婢妾这就告辞了……” 宫女寻她来了,王答应不再多说,向她最后深深一福,程婉蕴哪里敢受她的礼,连忙避开,就在她侧身之际,王答应却被人从侧面狠狠一撞! “啊——” 眼见王答应整个人失去平衡就要扑到她身上,程婉蕴下意识就后退了两步,不怪她凉薄,她们都怀着身孕!贸然相救恐怕只会伤得更重,这样两人都要摔到台阶下去! 这紧急时刻,花喇和碧桃反应极快,连忙从左右冲上来挡着。 太子本来在此刻,正逆着人流与璀璨流光向她而来,想和阿婉携手并肩看这漫天烟火,一起迎来新岁,他本是喜悦的,见此情形,原本那温柔得仿佛要溢出来的眼神不由忽然一变! “阿婉!” 她们这个角落已然全乱了套。 王答应已经尖叫着重重摔在了花喇身上,谁知她力道极大,把花喇也带得连连后退几乎扑倒在地,碧桃又被这两人的力道一撞,伸挡的手臂根本没办法抵挡,开始晃悠稳不住身影,就如那多米诺骨牌一般,一推二倒,情急之下只好回身抱住程婉蕴,想用自己的身子做肉垫—— 太子惊慌失措的声音夹杂在四周连连惊呼之中,程婉蕴被推来推去踩着花盆底的脚早已崴了,身子倾斜摔倒之前心里仍不断咒骂清朝这该死的花盆底鞋! 这鞋子到底是谁发明的呀!他八成和孕妇有仇! 五梦 四周的惊呼声是程婉蕴听到的最后一点声响, 随即便被浓浓的黑暗吞没了意识。 程婉蕴不知道自己在黑暗中睡了多久,醒来以后已经回到了毓庆宫。 她在日常起居的西暖阁里醒了过来,身下的暖炕烧得热热的, 一股清苦的药味从外间飘了进来, 程婉蕴懵了一会儿,想动手揉揉眼睛, 却发现自己的手正被人紧紧握着。 扭过头一瞧, 太子爷坐在小凳子上,姿势别扭地趴在炕边, 也不知在这儿陪了多久, 哪怕睡着了也没敢放松,眉头紧皱着, 脸色在暖融融的屋子里仍然十分苍白。 程婉蕴视线上抬,望向桌上的自鸣钟,正是凌晨四点,她昏睡了两个时辰。 她感受不到太多的疼痛, 下意识用另一只自由的手抚上小腹, 那微微凸起的弧度总算让她心跳回归了正常频率。 “……孩子没事。” 胤礽被程婉蕴窸窸窣窣摸索的声响惊醒,看到程婉蕴睁开了眼睛,大大松了一口气,想起身抱抱她,竟然腿麻脚软坐翻了凳子, 一屁股墩坐倒在地, 半天都站不起来。 胤礽:“……” 程婉蕴:“……” 何保忠紧紧低着头, 像个贴地旋风肉球球一般出来将太子爷扶了起来坐在炕边,然后又旋风一般滚了出去。 他内心是流泪的:为何要让他看到太子爷的糗样,为何只有他留在外间伺候, 为何今天不是花喇当值!我好恨!好恨! 胤礽假装无事发生,俯下身抱了抱她,那环着她的手臂竟仍然有些颤抖:“阿婉,你吓坏我了,这次的事情皇阿玛震怒万分!我已请皇阿玛一定要彻查严惩!那起子人竟敢在这样的好日子作乱!幸好你和孩子都没事,否则我一定要杀了那些人!” 说到最后一句,一向温和有礼、端方自持的太子竟然流露出了浓烈的杀意。程婉蕴头一回听见他这样阴冷狠辣的语气,她心有所感,抬手摸摸太子的头,一下一下地顺着,直到太子爷长长吐出一口气。 大过年的遇到这种倒霉事,的确会气到发抖的。 “碧桃还好吗?”当时摔下去,碧桃为了护她仰面摔下,直接垫在她身下,否则她如今绝不能那么轻松能睡在这儿。程婉蕴微微抬头四下张望,“碧桃呢?” “她后脑着地,摔下去就昏迷不醒了,我叫何保忠专门腾了一间屋子给她养病,也请太医为她诊治了,刚针灸了两次,如今已醒了,只是还起不来身子。现让人时刻照料她,你不用担心了。”胤礽也对碧桃肯定万分,“如此忠仆,自然要厚赏!” “如此就好。”程婉蕴这才松了一口气,她盘算着等太子爷走了,定然要亲自去看看碧桃,她是拿自己的命救她啊! 随即又问:“王答应没事吧?” “她没掉下台阶,花喇拼死抵住了她,比你伤得还轻些,你啊,怎么却不过问你自己?”胤礽摇了摇头,“这手臂、小腿都伤了,幸好没伤到骨头,否则伤筋动骨一百天,往后你都得窝在床上了!” 程婉蕴想到也后怕,喃喃道:“当时到底是怎么回事……当着万岁、太后的面也敢动这样的手脚,真是不要命了么!” 那推王答应的力道大得厉害,不论是花喇还是碧桃,竟两个人都没挡住,她距离台阶最近,故而摔了下去,听太子爷的意思,王答应倒是被花喇挡住了,摔了一跤,身子大半也跌在花喇身上,故而没叫那些黑了心肠的人得手! “这事儿有些蹊跷。”胤礽面色沉沉,“有人指认是延禧宫的高答应因嫉妒推了王答应,那王答应也不知怎么回事,已被许多人指证,宴会结束后竟然一路尾随在你身后!因她有身孕,没交到慎刑司去审,皇上找了个老嬷嬷到永寿宫盘问她,想来很快会有结果!那高答应要推王答应,那王答应正好在你身旁,于是一个推一个往前倒,目前也不知是借刀杀人,还是不慎连累的你。” 高答应?程婉蕴吃了一惊,她记得去太后宫里磕头的时候,惠妃身边除了大福晋,的确还跟着一个穿宫装的年轻女子,难不成就是她?若真是惠妃宫里的人…… 她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又听太子话里话外好似误解了王答应,连忙将王答应与婉荷之间的渊源与太子爷分说明白:“王答应也是怀有皇嗣之人,想来不会以身犯险,她是为了向程家道谢才跟在我身后,还请太子爷替她分说一二,想来这事与她无关,这背后还有别的缘故。” 程婉蕴没有全然否定那王答应被人“借刀”杀她这个“人”的可能性,毕竟太子说得是,这事儿的确十分蹊跷。 康熙前脚在大宴上对太子及孩子显露恩宠,她后脚出乾清宫的门就出了意外,这不是打康熙的脸吗?康熙刚想弥合满汉,过年大宴上就出了事,对于康熙而言可不止是打脸那么简单了,他这种发散性思维的人不暴跳如雷才怪! 她倒不担心康熙不彻查到底,也不担心查不出真凶,因为这个时间点太敏感了,不得不让人往阴谋论的恶意角度去揣测。 “阿婉不必操心这些,我来处置。”胤礽虽听说王答应和程家前缘也有些吃惊,但这都是微末小事了,皇阿玛那只怕已经查出来了,他也不用多嘴……何况他刚从梦中醒来,心中甚是煎熬,是竭力按耐又按耐,才能勉强笑了笑,用手指轻轻拨开阿婉额前的碎发,“你好好休息就是。” “二爷还因何烦恼?”程婉蕴看他虽这样说,眼底却还弥漫着愁绪,便知道他心里还有别的事,不禁问了出来。 胤礽深邃的目光缓缓落在她脸上,许久才勉强一笑:“没事,只是刚刚做了个梦。” 程婉蕴这才发觉她刚刚昏过去那么久竟然没有做梦……等等,她好像进东宫以后就特别少做梦了,几乎到夜夜黑甜无梦的境界。 很偶尔才会做梦,尤其有太子爷睡在身边,更是一夜到天亮,总是睡得特别舒服。 真奇怪,她的梦去哪里了? 胤礽细细观察了她的神情,发觉阿婉真是对梦境之事毫无所觉,直到现在,她好像自己也并不知道她身具这神秘的能力。 “没事,只是一个梦而已。”胤礽软了声音,接着安慰她,“你睡吧,孩子们那边也不用操心,我已将额林珠与阿克墩都接到淳本殿睡了,俩孩子头碰头睡在一块儿呢,并没被爆竹吵醒,我明儿再让他们回来。” “那就托给爷了,我这儿有人伺候,爷也回去歇息吧。”程婉蕴点点头,她刚想问问女儿如何,太子爷就知道她心中所想了。 有太子爷亲自看着俩孩子,她就放心了。 胤礽最后叮咛了几句才离开。 他刚一走出来,眉心便落下一片轻轻的湿意,抬头望去,细雪下如尘。 “瑞雪兆丰年啊!”何保忠想说些吉利话让太子爷心情宽裕些,“真是天佑我大清,今年一定风调雨顺。” 谁知,胤礽听完脸彻底黑了,一抬脚给了何保忠一个窝心脚:“显着你了!狗奴才!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何保忠被踹得莫名其妙,十分慌乱地爬起来,闷头闷脑往前追:怎么个事?他怎么……他怎么做不成太子爷的肚里蛔虫了? 他心里惶然,忍不住怨怪他人:都怪花喇! 前面,胤礽已经丢下何保忠,顶着风雪疾步走出几丈远了,越走越快,越走越急! 他现在只要一闭上眼,就会见到这样的雪夜,在白茫茫的大雪里,听见后罩房的屋子里发出了伤兽般凄厉的惨叫。 在那不忍卒睹的梦里,在纷纷扬扬的大雪里,他和阿婉失去了额林珠。 # 胤礽回到淳本殿,先去看望两个孩子。 两人安置在淳本殿东偏殿,阿婉那边出了事忙乱,胤礽绝不允许两个孩子再出什么岔子,因此要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 屋子里很暖和,也很安静,奶嬷嬷在胤礽进来之前便已披衣起身跪在床下,额林珠和阿克墩表面上似乎睡得十分乖巧,结果一掀开被子,两人都七扭八歪的,额林珠将小胖腿搭在了哥哥的肚子上,阿克墩也扭曲成一个十分奇怪的姿势睡着。 胤礽看了不禁微微一笑,坐在床边将两个孩子挨个摸了一遍,又小心地重新掖好被角。 他就这样凝望着两个孩子的睡颜,几乎到了无法移开的地步。 屋子里的黄铜兽头炭盆里燃着无烟无味的银霜炭,烧得猩红,偶尔发出轻微的哔剥声,才会将胤礽从出神中惊醒过来。 他又做梦了。 距离上次做梦已经将近一年了,他以为他和阿婉的结局都已泄露天机,恐怕不会再做梦了,结果这次梦见的却是额林珠。 梦里也下着大雪,比今日下得还要大。 那大雪似乎已没日没夜地下了好长时间了,整个紫禁城银装素裹,后罩房屋顶上积了厚厚一层雪,窗子上结了冰,冻得好似一块儿剔透的玉合子。 等到雪霁天晴之日,额林珠早就憋不住要出去玩了,她来来回回磨了阿婉一整日,阿婉撸着咪咪,被烦得额角青筋都暴起,连忙摆手打发了她:“行了行了,去吧去吧!只有一条!申时三刻之前必须得回来!” 阿婉与他记忆之中似乎并没有多少变化,只是周身气质沉淀得更加有熟韵了。 额林珠在梦里好似六七岁了,已经留了头,能梳辫子了,个子高高瘦瘦,并没有像阿婉期盼得那样长得结实壮硕,小脸蛋也没有小时候那般圆了,渐渐显露出阿婉一般小巧精致的轮廓。 但胤礽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小女孩儿穿着火红色的旗装,利落得好似天山上傲雪的红梅,她挥舞着马鞭,脸上扬着明媚至极的笑容,骑着小马跑在结了厚厚一层冰的昆明湖上。 她身后还追着不少年纪相仿的男孩女孩,想来是宫里年纪小的皇子或皇孙,约好了聚在一块儿赛马。 额林珠骑术高明,这么小的年纪已经能一马当先,双腿稳稳地夹着马肚子,很快就超过许多男孩子了,她甚至还有空回头冲他们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来呀!你们这些胆小鬼!” 梦中,胤礽也被额林珠的爽朗所感染,她自由策马奔腾,遥遥领先。 不愧是我的女儿!胤礽骄傲不已! 很快,追在她身后的人群中飞驰出一匹紫骝马,骑马的人一身玄色绣金边的蒙古袍子,快如闪电,很快就接近了额林珠。 “好你个哈日瑙海!又来坏我的好事!”额林珠一见那人便像被踩了尾巴的小猫似的,浑身炸毛,回头大喊道:“你别嚣张!我可不会让你轻易就撵上了我!” 那已长成挺拔小树一般的蒙古少年有一张冷峻的脸,沉声叽里咕噜说了一连串蒙语,额林珠显然听懂了,银铃般的笑声随风而来。 哈日瑙海?胤礽笑容僵在脸上,看着那皮肤黝黑的少年,是准葛尔策妄阿拉布坦的幼子,年前刚跟着从热河进宫,比额林珠大上四岁,前阵子还被他和阿婉笑话过名字…… 竟是他啊…… 胤礽不知为何,心底冒出了一阵酸水,望着那渐渐要与额林珠并肩的蒙古少年,眼神也越发不善了起来。 “真是一只不知礼数的小黑狗!”胤礽这个老父亲在梦中嘟嘟囔囔。 过了一会儿,哈日瑙海追到了额林珠身边,好似镜子一般的昆明湖上倒映出哈日瑙海与额林珠交错的影子,额林珠已经勒住了马,与那蒙古少年慢悠悠地骑着马往回走。 冰天雪地的天气里,两人骑马都骑出了一身热汗,额林珠的辫子也乱了,额发被汗打湿,一绺一绺地黏在绯红的脸颊旁,那哈日瑙海便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递了过去。 额林珠眉眼弯弯,动作熟稔地接了过去,擦完了汗,那帕子又被那哈日瑙海仔仔细细地叠了起来,妥当地收回怀中。 后来,两人又坐在湖边一块儿看着夕阳,哈日瑙海会吹短笛,吹了一首草原上的曲子,曲调苍凉又广袤。 额林珠望着湖面夕阳,已然听入迷了。 梦中胤礽仗着谁也见不到他,便也十分不客气地坐到闺女与哈日瑙海中间,挑剔万分地盯着蒙古少年看了又看,恨不得一巴掌将人打回漠北草原去。 看完了夕阳,额林珠的奶嬷嬷已经来催了,额林珠撇了嘴,不舍地与哈日瑙海约好了下次再一起骑马。 哈日瑙海重重地点头再点头。 额林珠便又噗嗤一声笑了,轻轻骂了一句:“你好憨!” 哈日瑙海只是默然回望她。 瞧着闺女总算跟着索妈妈回去了,胤礽总算放下心。谁知回头一瞧,那哈日瑙海竟一直站在原地,目送着额林珠的背影,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宫门后头,他才略显落寞地低下头,牵着马儿慢腾腾地往阿哥所走。 胤礽:“……”他和阿婉都没有这样依依惜别的时候!半大孩子竟然不知收敛! 好气啊。 胤礽已经在心里警惕,以后一定要拦着闺女不许和那蒙古小子来往了! 不就会骑马么,有什么了不得的,我大清满洲男儿,会骑马的多了去了! 忽然间天地变换,他已从昆明湖一下来到了毓庆宫后罩房中,这时候却好似又过了些日子,后罩房里忙忙乱乱,人人脸上戴着布,沿着墙根四处在撒生石灰。 梦里的冬天,似乎总下着大雪,庭院里太监们彻夜不停地扫雪,却很快又满地白茫,胤礽呆立在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中,听着四下里人来人往那咯吱咯吱的踩雪声。 他像是被这灰白色的长夜绑缚了手脚,成了个烂泥雕塑,没了魂,丢了魄。 凄风卷来粗糙的雪粒,他好似也能感觉到雪沫子打在脸上那冷得刺骨、生疼的感觉一般,他茫然四顾。 这是……这是……他脑海中涌现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可又根本不敢再往下想。 铅云低垂,仿佛就悬在人头顶上,压得胤礽根本喘不过气来。 他浑身力气都仿佛被抽干了,扶着墙一步一挪,挪到那个被布幔里三层外三层围住的屋子。太医院院使也脸上遮着布巾,眉头紧锁站在那儿,另外还有两个太医掀开布幔出来,同样是面色严峻地摇了摇头:“大格格痘痂不破,高热不退……恐怕……” 胤礽听到这半句就已跌坐在地了。 他五岁出过天花,万幸熬了过来,可很多人都逃不过天花的魔爪,哪怕贵为皇亲国戚乃至皇帝也是如此——曾经,努尔哈赤的儿子以及他的叔伯兄弟均染上天花,很快便死亡。甚至连先帝与董鄂妃均因染上天花而病重不治,先帝走的时候才年仅24岁。 在这绝症面前,没了天子与庶民,谁也不比谁高贵,患上了生死有命,谁也没辙。 康熙对医学专研极深,十分重视研制天花的防治,他想到人患过天花后便不会再得,便想试试“种痘”的法子,让人提前患痘!这想法惊世骇俗,但康熙还是叫人拿患症状较轻的天花病人身上的豆荚在死刑犯身上做试验,可惜十不存一,还是有大量犯人死去。 因活下来的人实在太少了,去年皇阿玛就放弃了种痘这个法子,可又还能有什么法子呢?唯一的希望已破灭了,如今却让他得知自己的女儿未来将死于天花…… 这让他如何接受得了! 胤礽脑子乱作一团。 梦中的他一直坐在额林珠被隔离开的屋子外头,呆呆地期盼着好消息,可最后却还是听见了阿婉绝望无比、悔痛无比的哭叫。 “早知道!早知道——”隔着被风撞开一半的窗子,他窥见阿婉呆呆地抱着已绝了气息的额林珠,泪流满面地喃喃自语。 “我错了……是我错了……” 胤礽眼泪立刻涌了出来,他挣扎起身想冲进那厚厚的布幔之中,想立刻抱住他们娘俩,却被梦境里的风雪席卷而走。 他恍惚间又听见了那苍凉又广袤的蒙古小调,笛音穿透了茫茫风雪,胤礽好似看见有个少年的身影一动不动站在宫墙外头,已被茫茫大雪裹成了个雪人。 他最终狠狠坠落在现实之中。 梦醒了。 阿婉也从昏迷中醒了过来。 他强打精神,不敢让阿婉看出半分,回到了淳本殿,坐在了还是个小团子的额林珠身边,才忍不住憋红了眼眶。 她是不是没能履行约定,没能和那小子去骑马,就这么离开了人世,她会遗憾吗?会不会想念阿玛额娘,临走之前,又有没有什么话留下来? 阿婉为何痛苦不堪地喊着“早知道”和“我错了?她那模样好似自责到了极处!那言语间的未尽之意,难不成额林珠患天花还别有隐情么? 这一切胤礽都还没有答案。 他简直不敢相信失去了额林珠以后,他和阿婉都会变成什么样子。 额林珠,是他要长留心尖的佛头珠,是他不离手的宝贝,他无法接受这孩子是这样离开了他,从此天人永隔。 约莫默然坐了两刻钟,胤礽才站了起来,最后深深看了熟睡的女儿一次,回了寝殿。 梦中提示零碎,但不论如何,不管额林珠未来究竟如何染上天花,哪怕冒天下之大不韪,他也要将女儿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 幽禁废黜都没能打倒他,这次的梦境透露的未来还有五六年,他又有什么好颓唐逃避的呢?为人父母就该为儿女殚精竭虑啊!胤礽一点也睡不着觉,紧握拳头。 是不是那哈日瑙海带来的天花? 蒙古部落虽散落茫茫草原,却比他们这些住在城邦里的人更容易得天花!这是因为他们总是经常性的迁徙、游牧。康熙在关外建立热河行宫、木兰围场,原因之一就是要改变蒙古部族进京觐见的传统,将地点外移到古北口关外,避免再次酿成蒙古部落在顺治朝时入京觐见,却传播天花到京城和内廷的惨剧。 但哈日瑙海今年就已入宫居住,形同质子,皇阿玛一定不会轻易放他回去,距离梦中额林珠患天花,应该已过了五六年了!这天花应当不会潜伏在人体内,多年后才爆发吧? 胤礽是亲身得过天花的人,也了解天花是什么样的病,因此将哈日瑙海传播天花害死额林珠的念头从脑海中抹去了。 他纯粹梦见两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模样,作为父亲心里难受。 哪怕大清的公主都得抚蒙,他都在心里打算好了,即便在皇阿玛膝下长跪不起,他也要豁出去为额林珠求一个留在京城的恩典,他不想让女儿远嫁蒙古。 结果女儿自己和蒙古台吉的儿子相交甚笃,那哈日瑙海还是准葛尔部的!天知道那时候葛尔丹被平叛了没有?就算要去蒙古,富裕的科尔沁草原才是最好的选择…… 准葛尔部又穷又远! 在梦境的前半部分,胤礽真的以为梦境是要提示他女儿未来要嫁到准葛尔部,谁知却知道了女儿只剩五六年寿命! 胤礽就觉着嫁到准葛尔好像也没那么糟糕了……至少她平安活到了出嫁的时候啊! 胤礽在床榻上辗转反侧,直到天光大亮,从窗棂漏进来的阳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何保忠小心翼翼地走进来伺候,他才蓦然回过神来。 “何保忠,拿我的手令,去藏书阁把有关天花防治的医书都寻回来。”胤礽声音嘶哑,眼神却是极其坚定。 得了令的何保忠几乎喜极而泣,连忙应下,他出去后才悄悄拿袖子抹了泪,幸好太子爷没厌了他! # 程婉蕴因手脚有伤大半时候卧床休息,虽是皮肉伤,但有的地方纱布掀开还是触目惊心,太医嘱咐还是不要多动,伤口结痂愈合才能快。 程婉蕴就心安理得当上了米猪了。 两个孩子经常来看她,然后又被胤礽提溜出去,程婉蕴就发现太子爷过来陪她,却好似在专研攻读什么课题似的,捧着几本医书苦读,越读脸越黑。 两人挨着读书,程婉蕴养病过于无聊没忍住好奇凑过去一瞧,瞄见一个“痘”字,咦!太子爷怎么在看有关天花记载的医书? 太子爷要治痘?这是康师傅布置给儿子的新差事么?程婉蕴记得康熙朝已经有牛痘了呀,不过的确是康熙中晚期的时候了,之前康熙一直都在和人痘疫苗死磕。 好像是康熙四十年左右吧?是西方传教士东来时,带来的防天花新技术——种牛痘。这东西一出来就引起康熙的极大重视。 当时很多人对此表示怀疑,认为无济于事。是康熙力排众议、破除因循,大胆尝试。他先给死刑犯、宫女太监种牛痘,发现成活率极高,而且这样人的确不会再得天花,康熙又开始顶着压力给自己的子女种牛痘,初见成效后,才开始推广到京城宫外百姓、以及蒙古四十九旗、喀尔喀蒙古部民等等地区,然后又再逐渐扩大范围。 牛痘本身的安全性以及这样由上至下的强力推行,让种牛痘的技术慢慢成了一项国策,逐渐被人们接受、得以普及,从而挽救了千百万人的生命。 从这个角度来说,程婉蕴觉着康熙的确是个称职的皇帝,她是站在后世伟人的肩头知道牛痘是一项好技术,但大清朝所有人都不知道,康熙自己也不敢打包票,但他仍然愿意去试,甚至拿自己的儿女做表率,以此推动牛痘普及,让天花从我中华大地上几乎赶走! 这时候宫里好像还没有皇子皇孙要种痘的规矩,也没人听说过牛痘,所以这个技术还没传过来么? 但康熙是否已开始尝试了?所以太子才会研读医书,想要为其分忧么? 这是救民万千的好事,这牛痘技术哪怕提早一年两年开始施行,也可以多救好多好多人啊!程婉蕴犹豫了一会儿,趁着夜里两人同床共枕没有外人的时候,才开口对太子爷说道:“二爷,我曾听闻家乡有那得了天花的牛……” 寻痘 程婉蕴关于牛痘的知识, 却不是来自于各式各样的网文,而是因为拜读过迅哥儿的一篇散文,名为《我的种痘》。 里头详细描写了他小时候种痘的经历和对这件事情几十年来的见闻, 甚至还将这“洋痘”传入中国后如何被人抵制、又如何推广宣传的法子也写得明明白白。 拉上厚厚的床帐子, 等宫女吹了灯退出去,程婉蕴便勉强侧了身, 别扭地避开腿上伤口, 伏在太子爷肩头,耳语道:“二爷近日苦读医书, 又是《验方新篇》、又是《治痘汇集》……可是万岁爷让您帮着琢磨如何治痘?我有个奇思妙想, 二爷要不要听一听?” 康熙是个时髦的人,他曾在太医院设立过人痘实验室, 与天花死磕了十几年,琢磨出了将得了天花的人身上痘痂研成细末,给要种痘的人由鼻孔里吸进去,再促使痘发出来的“人痘疫苗”法, 种痘人熬上个七八天、十几天, 若是痊愈了,便是“种痘”成功了。 但这个法子最大的麻烦就是不能保证用作“疫苗”的人痘是彻底灭活的,若是还具备活性,那种痘的人大概率是要凉的。而且,侥幸过了关, 还不能保证那看似痊愈了的种痘人是否还具备传染性, 据传就有种完痘痊愈后又把家人传染个遍的例子, 他自己倒是活了,可妻儿都被连累命丧黄泉。 所以,后来康熙又添了一条规矩, 种痘人要隔离在专门的“痘善局”中种痘,痊愈后也得待上个把月确保万全才可离开,皇族也不例外。“痘善局”这地方设在京城郊外三十里地之外,可以说是大清版本的方舱医院了。 死亡率极高、种痘过程不良反应极大,都让清廷内部还未曾大范围推广种痘,大多是选择了出宫避痘,或是祭拜痘诊娘娘的法子。 这就更加荒唐了,寄托于鬼神,也不过是绝望下的摆烂,求个心里安慰罢了。 “二爷,以前还在番禺县的时候,我曾听说过一个故事,说是有个西洋传教士,他骑着一头大青牛四处传教,结果他是个喝凉水都塞牙的倒霉蛋,竟然染上了天花!不止是他,他的牛也得了,最后他死了,牛却还活着。”程婉蕴讲起了故事,“那牛虽得了天花,却活蹦乱跳,被个黑心的商人便宜买了回去,朝廷规定得了病的牛可杀,他便打算回家杀了牛,将牛肉卖到饭庄去!谁知老天有眼——那商人拽牛时踩着牛粪摔了个狗吃屎,不小心将那牛身上的豆荚弄破了,还蹭到了破了皮的掌心上,结果回了家就开始发热……” 其实牛痘应该由一名名为琴纳的英国传教士发明,应该要过几年才会带着他的《牛痘疫苗法》出现在澳门和广州,但当时在当地并没有引起重视,甚至很多人怕种了牛痘会长“牛角”,后来这本书被人翻译成汉文,才渐渐传到京城。 她这故事讲得娓娓道来,十分引人入胜,胤礽都听住了,当即评论道:“果然报应不爽!他挣黑心钱,老天爷便叫他着现世报,怎么样?他可是也染天花死了?” 程婉蕴被太子期盼“好人有好报、坏人有怀报”的眼神噎住了,都有些不好意思往下说了:“嗯……那商人烧了两天,只发了几粒痘,竟也就好了,后来番禺爆发天花,那商人全家都没了命,他自个竟然得以幸免,一时被人当做奇闻传了出去,都说他是染了牛天花,意外种了‘牛痘’侥幸活了下来。” 胤礽反复咀嚼着牛痘二字。 “二爷若是差事在身,或许可以试试这‘牛痘’靠不靠谱,只是多条路子罢了,反正也没什么妨碍。”程婉蕴说得轻描淡写,一副只是讲个小故事的模样。 胤礽却觉得真可以一试。 甚至他不禁联想到那梦中自责痛惜的阿婉,她是不是在后悔没有早早想起这个奇闻,没有为他谏言“试一试牛痘”,若这牛痘真有效用,额林珠就不会离开她了。 可当时的她又怎会知道未来之事,又怎会知道额林珠会患上天花呢,这并不能责怪她,可她生为母亲,却还是会想着如果、如果……再难以走出这梦魇。 或许真是一啄一饮都是天定,所以此时此刻,梦见了上辈子的他,拼命为了求得额林珠的一线生机而翻烂了医书,才能听到了阿婉说“我曾听闻家乡有得了天花的牛……” 内廷几乎人人都信佛,胤礽也对神佛怀有敬畏之心,这一刻他真的希望牛痘真的有效,一切都是长生天对他与阿婉的怜悯与喻示。 “我会尽快派人去寻那天花牛,试试这牛痘之法。”胤礽在黑暗中摸了摸她的头发,用一种郑重无比的口吻说道,“回头若有成果,我一定告诉皇阿玛,这都是你的功绩。让我的阿婉也能流芳百世!” 程婉蕴听到太子愿意尝试就悄然吐出一口气,放松了下来,随即听到他说流芳百世,不由轻笑出声:“我不过说了个故事,何谈功绩呀?这些您还是留给那些将生死置之度外、不畏艰难险阻研制出牛痘法的太医们才是!” 胤礽坚持道:“不会少了他们的功劳,但是这法子是你献上的,那你的名字也得镌刻在史书之上才是!” “那我就先谢过太子爷了,等您的好消息。”程婉蕴争辩不过他,便笑了笑,其实她心里在想:康师傅才不会同意呢! 她向太子引出了牛痘,心里就松快了,后续自然就让太子他们去忙活,她才不操心呢!她一边养腿脚一边养胎,很快就到快生产之日了,随即这“除夕夜谋害皇嗣之案”也渐渐有了定论。 唐格格那儿的版本是,那高答应与王答应同年入宫,却比不得王答应貌美,每每听闻王答应侍寝便嫉妒非常,而且王答应因受宠又有钮祜禄贵妃庇护,很受内务府巴结,那高答应却连一筐银霜炭都要不来,冬日里冻得手指都生了疮,并且她坚信王答应能日日烧那么多炭,都是因为内务府拿了她的分例去奉承的缘故。她深受其害! 这祸根早就种下了。 平日里钮祜禄贵妃看得紧,王答应出入都前呼后拥,高答应寻不到下手的机会,又嫉妒她身上头上全是御赐之物,穿戴得比贵人常在还要好几分。她像个毒蛇似的,总躲在暗处窥探着王答应的一切,不仅要评头论足传些谣言,还要阴谋诅咒,听闻她床下就有好几个稻草扎的小人,贴着王答应的名讳和生辰,拿银针扎得千疮百孔! “实在是太可怕了,这样的人。”唐格格抚着胸口感叹,“人家分明没对她做什么,她却因眼红眼热,就生出这么多事来!” 很快,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就摆到了高答应面前——王答应竟然私自支开了宫女,独自一人走到人群最末尾,所有人都在看烟火,人挤人,没人注意到她。 于是就有了后头推搡的事,高答应或许只是想浑水摸鱼害得王答应摔倒小产,谁知又连累到了程婉蕴,皇嗣和东宫同时被害,康熙这是拼着把紫禁城都翻过一遍来也要查个水落石出了。 高答应很快落网了,等待她的是法律的制裁,哦不对,是康熙的制裁——褫夺封号,贬为庶人,赐白绫一条即刻上路,再用席子卷了扔到乱葬岗去。 至于惠妃——她当时与大阿哥、大福晋在一块儿,距离案发现场十分之遥远,且有大量人证证明她因病已免了请安有两个月,许久未曾召见过高答应,大宴开始以后再也不曾说过话。 但惠妃娘娘还是亲自到乾清宫脱簪请罪,说她身为延禧宫主位,因近来身体不适,未曾及早察觉高答应有如此心肠,竟做下此等祸事,求康熙降罪于她。 康熙把人搀扶起来,叹了口气道:“你是太和气了,才屡屡管不住下头的人,以后也要恩威并施才是。” 惠妃抹着眼泪谢了恩。 太子爷回来告诉她的版本却是:高答应背后的人是康亲王杰书,她家里与康亲王的门人是七拐八弯的姻亲关系。 “康亲王自从乌珠穆沁一战后,一直记恨着我,”太子冷冷道,“他吃了败仗,倒怪我粮草未及时运到,后来受到皇阿玛冷落,也怀疑是我进了谗言的缘故。” 胤礽这话只说了一半,实在不敢说他监国也不过是照着康熙的章程办事罢了,粮草此等大事,自然都是快马送到军前由康熙定夺。 康亲王不敢怨怪皇上,只能将气撒在他这个监国太子身上,皇上对粮草一事心知肚明,听了他那些大逆不道、推卸责任的话,又怎会再重用他? 何况康亲王圈了不少地,还打死了几个包衣,前阵子被康熙狠狠斥责了一顿,念在其之前平叛耿精忠和驱逐郑经回苔湾的功劳,只是叫他闭门思过、罚俸三年,但康亲王也算丢了大面子了。 如今这高答应,只怕就是康亲王报复的棋子——康熙对此是深信不疑的。 但胤礽其实不大相信,他觉得康亲王只怕是想等高答应得宠,重新回到朝堂吧?若无王答应,那高答应模样也算绝色了,得宠是迟早的事情。 只是横空冒出来一个王答应,在王答应跟前,其他人实在容易被比得连鱼目也不如。 再没了出头之日,也不怪那高答应嫉恨得理智全无了。 可夹进来一个惠妃,虽然无论怎么查,都显得惠妃很无辜一般,但胤礽心中仍保有疑虑和心惊——若胤褆已和康亲王府交好…… 胤褆竟开始倚靠宗室了么?或者是……宗室们选择了他?在这样复杂的局势下,胤礽更多了几分警惕之心。 程婉蕴听完两个版本,只觉得宫里的事情,果然复杂无比。 而这事儿到这还没结束,等官嬷嬷又开始提前布置喜坑的时候,就听说康亲王被康熙革掉了原本满洲正白旗都统的职位,彻底赋闲在家了。 随后不到半月,还把康亲王世子在宗人府的闲职也撸了。 似乎康熙直到这时才算消了气。 胤礽对这个处置还算满意:“既然有这一层关系在,康亲王府怎么也得付出代价才是!别以为仗着是宗室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若不是念着康亲王是代善之后,这次阴谋也没有得逞,没造成大的后果,康熙恐怕下手还会更重一些。 胤礽能猜到康亲王府与胤褆之间的关系,康熙当然也能,他在这方面可比胤礽敏锐多了,他甚至猜到他们恐怕是因葛尔丹之战开始勾结在一起的。 康熙对这种事向来是严厉惩处! 这事儿带给程婉蕴和毓庆宫的另一个变化,便是毓庆宫自然而然与永寿宫亲热起来了。主要是王答应这边,她虽因摔了一跤有些见红,得长期卧床养胎不能亲至,但却时常派人过来送东西。 程婉蕴自然不会拒绝她的好意,而且她送的都是解闷的小玩意儿,很受孩子的喜欢,比如她送来一个竹子做的会转动的小水车额林珠就喜欢的不得了。 只是太子爷不大待见她,那天虽不是她的错,但太子爷可还有些记恨她的莽撞。 就是要谢,回头遣心腹太监过来递话不就得了?非得那时候说这话么?大宴上下本就人多眼杂!真是没点警惕之心! 因此太子爷对王答应很有几分冷淡。 程婉蕴却能理解王答应,她刚进宫不久,身边肯定一个自己的人都没有,全是钮祜禄贵妃给的人,哪里能找到什么心腹太监呢。 胤礽哼道:“那是她无能,奴才都不能拢在手里,怨不得叫人推了个大跟头。” 程婉蕴:“……”是是是。 太子爷有时候护短起来,也是跟康师傅一般不讲道理的,果然还是真父子啊。 但永寿宫却借此能正正当当与毓庆宫往来,程婉蕴出了这事儿,分别就收到了皇太后、康熙、钮祜禄贵妃的各种赏赐。 钮祜禄贵妃更是派身边的大姑姑前来送的赏赐,足以见得她的重视。 等那大姑姑留下一堆好东西离开后,程婉蕴终于想起来和站在那儿十分挑剔地拿起一个妆匣端详的太子爷说了那天宴会上炭火坐垫的事情来。 胤礽听得双眼眯了起来。 钮祜禄贵妃想借他的势?为什么?钮钴禄家已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他们是经历过鳌拜一族之覆灭的,之前小心谨慎与他这个储君维持着“相敬如冰”的关系,才是应有之理,贵妃怎么行事突然急切了起来? 为了老十?可老十如今还小,既不能当差也未能开府,按理要为老十争些什么,也不该这样早做打算才是,毕竟世事难料…… 阿婉不懂这些,但他一听就发觉钮祜禄氏太急了,她在担忧什么? 从后罩房出来以后,胤礽叫来额楚。 “你避人耳目去太医院走一趟,嘱咐齐太医留意永寿宫的脉案,看看是否有异。” “是!”额楚心底一惊,齐太医是毓庆宫安插的人,但太子爷非紧要都不动用他。 胤礽没多说,让额楚退下了。 但愿不是他想的那样,如今后宫局势稳固,他并不希望贵妃出事。贵妃膝下没有齿序在前的阿哥,执掌后宫不会偏颇毓庆宫,反倒隐隐示好,但若钮祜禄氏有所不测,这权利全部放在四妃手中,就有些不妙了。 只是钮祜禄家的女人寿命似乎都不长,孝昭皇后也早早就走了…… 胤礽暗自将这事儿记在心里。 随后,叫时辰还早,便又将德柱叫来,习惯性地问了问那天花牛找到了没有。 自打听说过牛痘可能预防天花以后,他将身边四个哈哈珠子都派出去找那天花牛,四人如何安排则让德柱统派一切。 胤礽还没把这事回皇阿玛,他预备至少要将牛找到了,证实有这可能性才写个详实奏折给皇阿玛参详,否则只有一个道听途说的传闻,不足以取信皇阿玛。 当然若是无效,也不会闹出笑话。 听到传召,德柱紧赶慢赶进宫来,愁眉苦脸地跪下来回道:“请太子爷降罪,奴才无用,在京里竟然找不到一头正在出天花的牛,之前好不容易寻到一头,却是已痊愈了的,身上痘荚都脱落了,只剩下些痘印,便取不到可直接种在人身上的脓疱。奴才想着再遣人出京到外头去寻,又怕路程远了,若是舟车劳顿,那病牛只怕寻着了,也不知会不会死在路上。因此多有顾虑,还请太子爷示下。” 德柱实在有些不明白太子爷怎么突发奇想要找那得了天花的牛,他可是听见天花这两个字都心惊胆战,虽然他已经得过了。 但主子发话,就算是刀山火海他也得跳下去。德柱在心里只叹气,只盼着那天花牛能早点出现,这样他赶紧交了差事,可就不用提心吊胆了。 “看来要得这牛痘,也殊为不易。”胤礽吃了一口茶,将杯子放到桌面上,皱眉道:“你说的很是,只管继续往京郊乡下、河北等地去找,一路也不必计较盘缠路费、牛价银钱几何,我再拨五百两纹银给你,你再派人去关外寻访打听,除了天花牛,可有天花羊?天花马的?只要能将那些得了天花的畜生带回京城来就算你大功一件!回来还有赏!” 德柱嗻了一声下去了。 胤礽便坐在书房里继续翻了翻医书,他这几日看多了各种防治天花的法子,均是失败了的,没有一个法子能彻底将天花根治。 皇阿玛想出来的人痘接种术,已是最好的法子了,只是连他也不舍得让额林珠用这人痘以身犯险,在太医院记录的人痘接种记录中,死掉的死刑犯约莫占了三四成,也就是说十个人里头就有三个人因人痘而死。 若是寻不着天花牛,或是这牛痘无效,胤礽也不愿让额林珠去拿命试这法子,可这普天之下,竟没了其他办法! 胤礽越发干着急,但也知道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于是站了起来,逼着自己别去想这事,叫人套车来,准备去太和殿看看老四老五和老八,这修缮进度如何了。 虽然把实际工作都分给了弟弟们,但胤礽也不敢真当甩手掌柜,等下把太和殿修塌了,他们几个可就成千古罪人了。 太和殿的问题主要在瓦顶破损漏雨、大殿墙面长了水霉、柱子和彩画金饰全斑驳脱落了,大殿内外路上的青石板也破碎许多。 他叫老四领了修缮屋瓦的活、老五除尘除霉并修缮路面,老八则领了重贴大柱金箔、重画彩画的活。 一过去,就见三个弟弟坐在工房里围坐一桌,对着各自面前的图纸发愁,桌上茶都凉了,也没人喝一口。 “怎么了?”胤礽没让人通传就直接进来,“遇上什么难事了?” 几人连忙起来行礼,胤禛早就想去毓庆宫里找太子商量对策了,见太子主动过来,不由抢先道:“二哥,之前这太和殿的屋瓦都只对瓦片进行日常保养,从来没掀起来过,我前几日让匠人掀起来一瞧,这下头的梁木全污糟烂了,幸好发现及时,否则这屋顶真要塌了!原来漏雨的根子不在瓦片上头,在梁木!” 胤祺也站起来,脸上煞白煞白的,道:“二哥,我这青石板下头是纵横交错的明沟暗渠,结果您猜怎么着?在暗沟里疏通的时候从里头耙出来好些碎了一地的白骨,还有两三个头盖骨!老天……这是不是得交给刑部啊!” 尸骨刚扒拉出来的时候,可把胤祺三魂七魄飞了一半,吓得拔腿就跑,嚷着四哥救命就冲进大殿里,一个助跑跳跃就挂在了匆忙赶出来问怎么了的胤禛身上。 胤禩那儿倒还好,他年纪最小,等兄长们都说完了才站起来小声道:“二哥,工部送来的金片,感觉成色不大好……” 得,这是没一个顺畅的了。老四那是整个太子殿的木构件都有问题,这是要大修了,得叫户部再批点银子来,跟户部要银子和虎口拔牙也没什么区别了;老五那更离谱,案子都牵扯进来了,得让刑部跟着掺和;老八那头八成又是贪腐的问题。 胤礽坐在弟弟们身边,也想叹气了:“罢了,这些事都不是咱们能擅决的,回头一块儿给皇阿玛上个详细的条陈,把事情都说清楚,谁有空白折本的?你们现在就写,写好了咱们晌午过了掐着点就去找皇阿玛,这事儿不能拖延。尤其是胤禛那屋瓦的事,春季多雨,得赶紧动工,防着这屋顶真塌了。” 弟弟们都应是,连忙找折本写折子。 胤礽让他们写着,又顺道去上书房盯着那几个年纪小的猴子们读书,给他们批改课业,如今还在上书房里读书的,就是九、十、十二、十三、十四以及那蒙古小黑狗哈日瑙海。 胤礽想到哈日瑙海,就想到额林珠,然后就忍不住牙痒痒。 等灭了葛尔丹,就得跟皇阿玛谏言,让他把这小黑狗送回草原上去!别老在宫里头住了,这么多公主,老大膝下就有四个,怎么就跟他的额林珠要好呢?(胤礽已选择性忘了大阿哥已出宫建府,他的孩子自然也都养在宫外的事了。) 养得水灵灵的大白菜叫狗啃了,谁能舒服!要不是看在梦境里头,他还算有情有义,胤礽现在就想给他扔出宫去。 结果他正想着这哈日瑙海的事儿,那哈日瑙海就犯了事了。 胤礽顶着春日舒朗的阳光,原本心情还算畅快,结果还没等进上书房的门,就迎面飞来一本湿哒哒的书。 胤礽下意识侧头一躲,书擦着他脸掉在了地上,他弯腰捡起来一看,是一本《论语》,里头纸张都黏成厚面皮了,抓在手里湿哒哒的烂得不成样子。 再一听,那屋子里闹哄哄的大呼小叫着,授课业师也不知去了哪里,胤礽脸就黑了,大步进去一瞧,嗬!这几个皇阿哥有站在桌上的、有踮着脚看热闹的、有叫好起哄的,还有暗地里拉偏架的—— 人群中央,十三阿哥胤祥与那黑黢黢的哈日瑙海正扭打在一起,打得难解难分。 十三比那哈日瑙海大上一两岁,很有习武的天分,反倒黑狗子这小子不像其他蒙古王公的孩子壮实,瘦巴巴的,一个不防已经被牛犊子般的十三掀翻在地,用手肘死死压在地上,嘴角都在地上擦破了,十三对他大吼:“服不服!你服不服!” 哈日瑙海拼命挣扎,眼眸凶狠如狼崽子,紧咬牙关也不开口服输,寻了个间隙,他腰部用力,两条腿蹬了起来,又挣脱了十三的钳制,在十三扑过来前利落爬起身来,一个抬腿将十三狠狠踹了出去。 “呼……呼……”哈日瑙海喘着气拿手抹去嘴角的血痕,小小年纪已有了极为刀锋寒铁般的眼神,好一匹草原狼啊! 胤礽又将视线落在仍拍手叫好的弟弟们身上,胸中怒焰沸腾,越发生气——好啊,这么多人联起手来欺负人,还是以大欺小!他这些弟弟可都出息了! 胤礽悄没生息地走到他们后头,背手冷脸瞧着,结果竟然都没人发觉,倒是周遭伺候的太监眼尖刷刷刷地跪下了。 太监们挤眉弄眼想提醒自家的主子,结果刚想张嘴就被何保忠一个杀气腾腾的眼瞪了过来。于是只好继续瑟瑟发抖地伏在地上。 太监们不约而同在心里哀叹:我的爷,您自求多福了! 胤禟与十四阿哥胤祯此时最为嚣张,爬在桌子上又蹦又跳,张牙舞爪地大喊:“十三!十三!别怂!打他!你打他啊!” 在兄弟们的起哄声中,十三有点抹不开面子,又像绷紧的弓弦冲了上去! 哈日瑙海也不胆怯,他眸光坚毅,紧紧抿着嘴,稳稳地沉下身子,做出了摔跤的动作,胤礽一看就吃了一惊:这小子人小胆大啊!他竟然想在年龄体重都在劣势的情况下,将冲过来的十三背摔过去! 不能让他们再打下去了!玩闹就罢了,都动真格打出火气来,就没必要了。 胤礽当机立断走到胤禟和胤祯身后,掏出折扇狠狠给了这俩小混蛋脑袋一下,冷嗖嗖地发问:“打谁啊?” “哪个不长眼的敢敲爷的脑袋!是谁!” 胤禟和胤祯气急败坏回头,然后俩小滑头就腿软了,连忙麻利地爬下桌子来,十分识时地跪到胤礽脚下,两人不约而同一脸讪笑:“二哥你来啦?” 胤礽狞笑着活动了下手腕,从何保忠手里接过马鞭,在空中抽得啪啪作响:“礼义廉耻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都给孤滚过来跪好!!!” 太子爷在上书房打弟弟打得热火朝天,程婉蕴原本正坐在躺椅上吃肠粉也吃得分外舒服,结果忽然之间,没点征兆就感觉底下那熟悉的湿漉感来了,她低头一看,不是羊水破了,是见红了。 她还有心思可惜:她今天穿得藕荷色的新衣裳,这下可糟蹋了! “官嬷嬷。”她淡定地吃完最后一口肠粉,放下碗,“去把稳婆叫来吧,顺带遣人去告诉太子爷一声,我这是要生了。” 一回生二回熟,程婉蕴这回是自己挺着肚子走去产房的。 诞子(捉虫) 康熙三十二年的四月末, 天如碧水,草木蔓发,山青花欲燃。 添金一路狂奔, 跑得面红耳赤、气喘吁吁, 压根没将心思落在周遭深春美景之上,他正穿过御花园, 直奔乾清宫而去——实际上他刚刚去过了上书房, 洒扫太监说,太子爷押着一众阿哥去乾清宫了。 于是他又赶紧掉头就跑。 等到了乾清宫外头, 又只能围着候在外头的李德全急得团团转:“李公公, 这……这得什么时辰才能结束呀?咱们程主子已发动了有一个时辰了,太子爷还什么都不知道呢!您行行好, 进去通禀一声……” “万岁爷正在里头发脾气呢。”李德全回头瞧了一眼,西暖阁里还门窗紧闭,便对添金压低嗓子,“这节骨眼, 杂家可不敢进去触霉头, 你再等等吧!” 添金急得要上房,再三哀求:“李公公,生孩子的事如何等得啊!求您通融——” 虽说毓庆宫里一切都安置妥当了,太医也到了,唐格格在外头帮衬着, 但生孩子的事情谁又能说得准呢?要是主子生产不顺, 那可如何是好! 李德全也没法子:“谁叫事不凑巧呢!” 上书房里闹出了那么大动静, 太子爷想着小惩大诫就罢了,还替弟弟们遮掩,但上书房授课师傅早过来向皇上禀报了, 这下连着太子爷都在里头挨训呢,皇上那脸色黑得好似锅底,李德全是打心眼里觉着哪怕天上下冰雹、下刀子,他也不敢进去。 # 乾清宫里。 九、十、十二、十三、十四整整齐齐地跪了一溜。 胤礽无奈地垂手站在一侧,他身边还站着只鼻青脸肿的蒙古小黑狗。 “好啊……真是好啊……”康熙已经气得说不出来话了,颤抖着拿手指一个个点过去,每个被他手指戳到的人都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把脑袋埋得更低一些。 唯有胤祥倍感羞耻地往后昂着脑袋,鼻子里塞了团草纸——他被打出了鼻血。 缓了半天,康熙才坐到炕上喝了口茶,厉声问道:“你们谁来把事给朕说个明白?!” 胤礽看弟弟们跪在那吓破了胆的鹌鹑摸样,实在有些于心不忍,便上前一步,躬身一揖道:“皇阿玛,是这样的……” “用不着你说!”康熙重重搁下茶碗,怒气冲冲地咆哮道,“他们自己都没长嘴吗,用得着你替他们遮遮掩掩、粉饰太平!一人做事一人当!做都做了难不成还不敢承认?都要做缩头乌龟不成!你们自己说!” 胤礽无奈退回原位。 胤祥是直性子,受不了这激将法,立刻拔出了鼻子里的纸团,就要开口—— 突然胳膊被胤祯拿手肘一撞,他那股气又散了,只见年纪最小、但鬼点子最多的胤祯膝行到康熙跟前,拽着他的袍子道:“皇阿玛……我们错了,您别生气了……” 康熙往下瞥了他一眼。 胤祯连忙回头给胤禟使了个眼色,胤禟也连忙膝行过来,抱住康熙的大腿:“皇阿玛,这事不能全怪咱们,您听我说,这全是那哈日瑙海的错儿!是他先挑衅十三弟的!他自己不学无术,把书泡了水塘,十三弟好心替他捡回来,却被他反手扔到脸上!您说他可不可恨?十三弟火爆性子哪里能忍,自然就……咱们都是兄弟,偏帮十三弟多些也是常理……” 胤礽蹙起眉锋,老九竟敢避重就轻这么说……他打量皇阿玛什么都不知道呢!皇阿玛恐怕早就查清楚了,之所以有此问,是为了给他们一个机会,若能坦诚认错,还算有救。 哈日瑙海哪里能看懂《论语》?准葛尔部不富裕,他生在草原长在草原,来了大半年,连汉话都还说不大好,恐怕汉字满文也认不得几个,怎能一张口就怪他不学无术? 胤礽把弟弟们教训了一顿以后,就去审了上书房管洒扫的小太监,那些奴才吓得跪在地上,你一言我一语把这几个小混球背地里干的那些缺德事抖搂得一干二净。 年纪长些的阿哥开始领差事以后,这上书房就成了他们的一言堂,突然来了个蒙古王公之子,性子孤僻沉默不讨喜,偏偏骑马射箭还比他们厉害,自然就成了众矢之的了。 扔了他的书篮、弄瘸他的桌腿、在他的膳盒里放死蚂蚱。 偏偏这哈日瑙海也不是忍气吞声的性子,前头不知谁指使,便硬生生忍下这口气,却叫跟着他来大清的蒙古侍卫悄然蹲守多日,最终认定了欺辱他的罪魁祸首——老十三。 于是便有了今日之事。 这哈日瑙海还算坦荡,当着所有人的面把十三给堵了,让他堂堂正正跟自己比一回,若是十三输了,就要向他下跪道歉,若是他输了,他也愿赌服输,立刻收拾包袱回蒙古去。 胤礽却觉着那些手脚应当不是老十三做的,胤祥生性鲁直善良,不像能做出这些事的人,他若不喜欢哈日瑙海,只怕也会像他一般堂堂正正跟人打一架。 这下作手段,一看就像老九和老十四的手笔,他这俩弟弟自小就古灵精怪,又是额娘膝下幼子,自然养得有些无法无天。也不知他们是怎么设计的,叫老十三背了黑锅。 胤礽沉思着,便下意识瞧了在他身侧一直站得笔直的小孩。 他穿着来了宫里以后才新做的玄墨色云卷暗纹绸缎蒙古袍,脚蹬小羊皮靴子,头发辫成了一股股的辫子垂在脑后,用珊瑚与宝石缀在发尾,眉眼天生冷峻,英挺秀拔,小小年纪已有了皇族后裔那清贵不俗的气度。 虽然,他现在袍子的金线开了、辫子上的珊瑚宝石也不知掉那儿去了,眼圈青了一只,嘴角破了,真是狼狈不堪,但瞧着似乎还是比跪在地上的那几个弟弟看着顺眼些。 康熙显然和胤礽想到一块儿去了,他听完胤禟的话当即便冷哼一声,低下头,用一种极度危险的眼神盯着他,森寒之意都从牙缝里漏了出来:“老九,朕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最好老老实实交代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否则,朕可就要请家法处置你了。” “朕平生最恨欺瞒之人,老九,你可要想明白。” 胤禟傻了,与胤祯对视一眼,又求救一般瞟了一眼胤礽,胤礽对他们摇摇头,最终这俩始作俑者还是惧怕皇阿玛的威势以及藤条家法,结结巴巴地说了如何趁哈日瑙海不在,将他新领回来的书扔进水塘里,又是如何忽悠老十三去捡,这才被几个语言不通的蒙古侍卫误以为是十三扔的书。 康熙气急攻心,简直想把这俩捣蛋鬼踹出去,沉着脸站起来就要找趁手的东西揍人。 胤礽连忙上去拦着,一边给康熙顺气:“弟弟还小,淘气也是有的。”、“皇阿玛别气坏身子,儿子已经教训过了”、“还不快再沏杯热茶来!” 又使眼色让两个弟弟快跑。 胤禟和胤祯是真敢跑,两人撒腿就冲出门去,像两只兔子往自家额娘宫里蹿。 “好了!人都跑了,你还拦着朕做什么!”康熙被胤礽东挡一下,西拦一下,这浑身上下的气都消了大半,指着胤礽骂道:“都是你这个做兄长的不好!朕把他们交给你管教,你呢!平日里对他们手就松,现在再瞧瞧他们做的事,你啊你啊把人容坏了!” 胤礽知道康熙需要找个人撒气,便笑着认下:“是,都是儿子的错。回头儿子就罚他们抄书,抄个两百遍!再罚他们不许吃饭,好好饿上三天!” 康熙瞪他一眼:“罚抄书就了事了?来人!传朕口谕,让九阿哥、十四阿哥去奉先殿祖宗排位跟前跪着思过,没朕的旨意,谁也不许探视!” 胤礽听到这儿才松开了手。 只要没动板子,跪几天奉先殿也不是什么大事。 康熙又叫哈日瑙海到跟前来,看他狼狈的模样,叹着气将他皱巴巴的袍子拉扯平整,用蒙语好生宽慰了一下,轻轻拍着他肩头夸奖道:“你是个好孩子,是朕没教好朕的孩子,让你在这儿受委屈了,回头让太子带你下去梳洗上药,好好歇一歇。” 这个孩子是策妄阿拉布坦与大清之间友好的紧密纽带,康熙不希望他心生怨怼,若是哈日瑙海在宫中的遭遇被那些蒙古侍卫传回策妄阿拉布坦耳中,只怕要生出事端来。 因此康熙才会让太子亲自送他回去。 “皇阿玛放心。”胤礽知道康熙的意思,躬身领旨出来,就见添金一脸急切地候在门口:“太子爷,程主子已经发动了……” “何保忠!快套车!”胤礽的心一下就提了起来,情急之下又瞥见那模样狼狈、眼神也有些茫然的蒙古小黑狗,原本他是打算亲自送他回阿哥所,将阿哥所伺候的太监宫女全都敲打一遍,但现在显然来不及了…… 来不及多想,胤礽把这孩子拽上了肩舆,用蒙语告诉他,“你先跟我回毓庆宫。” 哈日瑙海摸不着头脑,但他还是点头了。 他刚刚知道皇上让太子管他,而他……肚子饿了。 胤礽恨不得立刻能生出翅膀飞回毓庆宫里,肩舆刚到宫门口,他几乎小跑了起来。 何保忠本想背那蒙古王子,谁知人家利索地跳下肩舆,一溜烟就跑得追上了太子,独留又胖回了两百斤的何保忠,像头奔跑的大象,哼哧哼哧在后头追。 胤礽前脚进后罩房的门,就听见了一声响亮的哭声,他心里一松,这才好像学会呼吸似的,扶着门框狠狠喘了口气,稳住步伐走到产房之外,不一会儿,就见稳婆抱着个襁褓出来了,跪下喜气洋洋道:“恭喜太子爷,侧福晋为您添了个阿哥,有七斤整呢。” “好!好!”胤礽接过襁褓一瞧,这孩子果然比当初额林珠生下来还要胖,眉眼也秀气极了,“真好,阿婉……侧福晋如何?” “侧福晋生得极顺利,现在精神头还好着呢!” 胤礽想进去瞧瞧阿婉,但稳婆说里头污秽,待会收拾干净再请他进去。胤礽便先让人带哈日瑙海下去上药换衣,好好照料,再收拾出一间屋子供他睡个午觉。 然后便一直站在门口等着。 他不是头一回当阿玛了,但每每这时候都却还会紧张、期盼。 产房里,程婉蕴正由青杏擦身擦汗,又换了一身衣服,底下的褥子也被婆子们换上了干爽的,这时,碧桃从屏风外头转过来,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红糖鸡蛋。 程婉蕴一见她就惊喜出声:“你怎么来了?身子可养好了?” “谢主子关心,都好了。”碧桃笑吟吟坐到她身边,“今儿是主子生产的大日子,奴婢就是爬也要爬过来伺候,何况都养好了,怎么还能躲懒?” “你就是多养些时日又如何?”程婉蕴拉着她的手嗔怪道,“让我看看,果然是瘦了,近来可还会头疼呕吐?太医说你脑后有淤血,总要等它慢慢消退才是。” “主子放心,奴婢好全了,您跟太子爷如此恩待,让奴婢日日吃些老参、燕窝流水般将养着,奴婢如今就是上山去打老虎都使得。” 这话说得青杏也跟着抿嘴笑,凑趣道:“主子,这话倒是真的,昨个奴婢和她一起睡,差点没给她一脚踹到炕下去!” 程婉蕴这就放心了,又嘱咐青杏多帮衬些碧桃,平日里不要让她干重活。 主仆三人正说着话,太子便进来了。 青杏知道太子说话不喜欢有奴才在边上,便与碧桃行了礼出去。 “刚那是碧桃吧?她伤愈回来了?”胤礽过来坐下,顺嘴问了一句,便又将目光落在程婉蕴身上,仔仔细细将人从头看到尾,温言道,“你现在觉着如何?可有不适的?” “是碧桃,她可算好了!我这悬着的心可算放下了,”程婉蕴笑道,随即摇摇头:“我没什么,这次倒比生额林珠快些,也顺当,没受什么罪。” “嗯,算这小子还知道疼额娘。”胤礽颇感欣慰,“以后让他好好孝顺你。” 当初她生额林珠花了一整晚,这次从见红到阵痛、开指也就四个时辰,虽然痛还是痛的,但因为忍耐的时间不长,身心都会比头一次轻松些,所以这次她生完还能坐在这儿和太子聊天,精神十分的好,也不觉困。 “那就好,我刚从皇阿玛那儿出来就听说你发动了,可真把我吓坏了。”胤礽都有些难以回忆从乾清宫到毓庆宫这一路上他都想了些什么,总觉着好似把生产时听人说过的各种状况都想了一遍,自己把自己吓得脸发白,于是果断严肃批评了刚出世的儿子,“这小子真是个急性子,比预计的时间早了有大半个月呢,幸好你和孩子都安康。” 程婉蕴觉着好笑:“太医说了,生产日子前后差上半个月,都属常事,不算早产。” 古代没有后世的医学技术,预产期不准是常态,就是后世有B超、胎心监测之类的手段,也不能准确预估孩子哪天出来,之前额林珠迟了好几天,这回就提前了半个月。 也有人说生女推迟,生男提前,但这大概都只是一家之言罢了,不准确。 “正好阿克墩也快四岁了,趁着这次一并让皇阿玛给赐个名字。”胤礽又说,“你有没有喜欢的字,我可以拟在一块儿给皇阿玛参详,若是取中了,岂不更好?” “这事还是托给二爷吧,我取名字的功夫实在不怎么样……”程婉蕴就摇摇头,除了一个“弘皙”,她都不太记得太子爷的儿子们叫什么名字,说来好笑,四爷的儿子她倒是个个都一清二楚,这就是历史胜利法则啊,失败者在史书上是得不到偏袒的。 胤礽却一下就想到了咪咪和旺财,心中也是一凛,他怎么忘了这一茬! 是不该让阿婉想名字! 于是他立刻收回了刚才的话:“你说的有理,还是我和皇阿玛来想名字就是了。” 程婉蕴:“……”也不用表现得这么明显吧! 二阿哥喝完了奶被奶嬷嬷抱进来了,他手脚都胖乎乎的,两只小手握成拳头乖巧地拢在肚子上,吃饱喝足睡得正熟,程婉蕴让奶嬷嬷将孩子放在她身边,摸了摸他还有些湿漉漉的额发,垂眸将他看个不停。 胤礽则温柔地看着他们娘俩。 屋子里一室春暖。 外头,哈日瑙海被宫女带到一间小屋子上药,还给他烧了热水让他沐浴。 他便泡在洒满花瓣的大木桶里,宫女拿巾子替他擦背,然后他就听见了院子里有咯咯的清脆笑声,跟着还有个小男孩担忧的声音:“妹妹慢点。” “鸽……鸽子……快来!” 哈日瑙海已经能听懂一些汉话了,所以他一开始听见男孩叫妹妹,便觉着这大概是太子爷的儿女吧?结果没一会儿又听见那女孩儿叫鸽子。 难不成,她身边伺候的太监叫鸽子? 太监这种人,哈日瑙海也是进了京城以后才见的,算是大大开了眼界,草原上可没有太监,当然,让他开眼的地方不仅仅是太监,还有紫禁城的华贵与皇族的奢靡。他还在漠北的时候,哪怕贵为汗王之子,身边也只有几个女奴照看,而且女奴还要做别的事,或是收拾羊毛、或是洗衣裳,或是打水煮青稞团团,有时女奴背着他要走很远的路,才能找到水源。 而宫里的“女奴”各个都穿得光鲜亮丽,尤其是跟在皇子身边的嬷嬷与大宫女,手上连茧子都没有,哈日瑙海也从没见过她们干粗活,粗活都另外有一群人干。 哈日瑙海还悄悄数过了,和他一块儿读书的皇子身边,通常都会跟着八个不干活的太监,和四个不干活的“女奴”,除了这些不干活的,起码还有二三十个干活的太监和宫女伺候他们,另外,他们每人还有两个老妈妈,专门给他们喂奶! 这也是让哈日瑙海吓了一跳的事,他就见过那个最小的皇子,和他岁数差不多,别人管他叫十四阿哥,他中午歇在上书房睡午觉醒来,竟然还趴在奶嬷嬷怀里喝了一顿奶。 周围的人也习以为常。 哈日瑙海一岁就断了母乳,往后都是喝的牛乳羊乳,他也没有专门的奶嬷嬷,他吃母亲的奶,有时婶婶、姑姑也会喂他。 总之,他掰着指头数了半天,得出结论,宫里伺候一个皇子就要四十几个人了! 这结论令他有点难以置信,于是他隔天又数了一遍。 他数牛数羊一向都很厉害,所以他觉着自己没有数错,真是有这么多! 要知道,他的额祈葛(父亲)、额赫(母亲)身边伺候的人都没有那么多,尤其现在他们的部落正在和葛尓丹打仗,又死了不少男人,连牛羊也被抢走了好多。 哈日瑙海想起总是背着他四处忙碌的女奴,坐在香气四溢的浴桶里,也有些想家了。 等洗完了澡,那宫女给他拿来一套簇新的衣裳,蹲下来替他穿好,又领着他出去吃饭。 他吃不大惯宫里的蒸菜,但宫女的手十分柔软温暖,让哈日瑙海想起了额赫的手,于是他顺从地跟着她出去了。 刚刚进来的时候四处都是忙乱的人,他没来得及细看就被人领走了,现在出来才发现,院子里生机勃勃,春风吹来花草香,还有他没见过的尖顶大木屋(城堡)连着个怪模怪样的桥,桥又连着个陡坡(滑梯),那陡坡底下竟然还有一池子彩色豆子! 然后他就见一个小圆脑袋从那木屋的窗子里探出头来,圆溜溜的杏仁大眼弯成了小月牙,头上扎了两个小包,那木屋窗子被画成了兔子的形状,那脑袋出现在窗洞里,竟就像量好了似的,严丝合缝。 于是在哈日瑙海看来,就好似那地方突然冒出来一只长耳朵的小白兔。 额林珠见了哈日瑙海这陌生的小豆丁也是一愣,歪了歪头问道:“青杏姑姑……这是谁?” “这是蒙古准葛尔部策妄阿拉布坦台吉的小世子,”青杏笑着将哈日瑙海牵到滑梯旁,“大格格,您该称呼他哈日瑙海哥哥。” 额林珠哪里懂什么策妄阿拉布坦台吉,但她知道这人看起来和阿克墩哥哥差不多大,是可以陪自己玩的!额林珠基本没什么玩伴,哪怕是小太监也比她大很多,而阿克墩和她从小一起长大,这个哥哥早就玩腻了! “哪吒闹海……鸽子!”额林珠热情地招呼人家,一点也没发觉自己没念对这名字,她趴在窗洞上,“上来玩,陪额林珠玩……” 哈日瑙海皱起眉头,用蹩脚的满语纠正:“我叫哈日瑙海,不是哪吒闹海,也不是鸽子。” “快钻进来,从这个洞洞进来,哪吒!”额林珠已经快两岁了,其他话都说得十分准确,唯独哥哥与复杂的人名容易舌头打结。 哈日瑙海:“……”怎么干脆叫他哪吒了?!哪吒又是谁呀! 他愣了会的时间,已经被等不耐烦的额林珠拉进了城堡里,他才发觉这里头是别有洞天!这房子外头已经装饰了许多彩画,原来里头也是,画着各式各样的小动物、花草树木。 哈日瑙海都看呆了。 青杏见状,在外头强忍住笑:“世子先在这儿和大格格玩一会儿,外头凉爽些,奴婢去替您将膳桌摆过来。” 这都怪主子昨日给大格格念的睡前故事叫哪吒闹海,这不就弄混了么! 哈日瑙海在比自己小三四岁的额林珠带领下,玩得酣畅淋漓,这辈子都没这样玩过,以前在草原上,他哪里见过这样的玩具呀,女奴是被虏来的汉人,她得空的时候会教他吹笛子,给他用草根编小花篮,装一些从泉河里捡到的彩色小石子,教他打石子。 其他的生活,便是骑马、射箭、摔跤、赛马、赶牛羊,来到宫里之前,额祈葛叫了个熬鹰的老师傅教他猎鹰,熬一只属于他的鹰,但他还没找到,就跟着皇帝来了京城。 他就好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里。 等青杏摆上了一桌子晚膳,他瞪大了眼,才发觉这世界,他终究了解得还不够。 不是宫里的东西不好吃,是他原本没吃过好吃的。 取名(捉虫) 晚圆石桌上。 额林珠和阿克墩的餐椅已经摆好了, 青儿童餐”都分好。 哈日瑙海好子、带小耳朵的碗,还有专门为他头筷子,他们熟练地爬上了凳子, 微微扬起下巴, 等奶嬷嬷为他们围上饭兜。 “小世子,您也请坐。”青杏餐椅, 那本来是给程婉蕴还没出生的孩子提前准备的, 如今, 她将椅子推到哈日瑙海身边,也拿了个围兜过来, 哈日瑙海坐在那儿有些局促与难为情,他哪里有这样精得黑,哪怕红了脸也看不大出来。 青杏本来想给他也拿一双学习筷的, 但哈日瑙海已经能。 额林珠见状, 学口吻,对哈日瑙海竖起个大拇哥:“哪吒, 你真棒!” 哈日吒!我叫哈日瑙海!哈!日!瑙!海!” 额林珠认” 倒了。 菜, 总算解救了哈日瑙海,因为额林珠马上就被香喷喷的菜吸引了注耶!” 阿克一直很沉默, 玩的时候也不说话,这时才跟着露出一个笑:好了!” 哈日瑙海也伸长脖子去瞧, 只的饭粒, 颗颗分明, 碎的芋头碎, 这芋头不是那等软趴趴的芋泥,而是拿油炸过再捣碎的,很干爽香脆, 除此之外,饭里香菇和排骨。 花生与圆葱点缀其上,随,这饭鲜香味美又好看,哈,他觉得光吃这个饭,他就可以吃三碗! 青杏把芋头饭分到每个孩子碗里,太监们则脆。 这显脆!我要多多的!再来一点!” 她。 这盘菜,哈日额林珠叫这菜九脆,但蒙古人是吃牛羊的行家,哈日瑙海一眼就看出这是牛杂了! 煮汤喝,或是白灼、涮锅吃,爆炒顶顶考验火候和手艺,草原上烧的是牛粪,而且冬季漫长得省着用,不大具备猛火旺火的条件,法的牛杂。 光一直流连在那道菜上,便亲自挟了一些到他碗里,解释道脏,宫里认为这是“下水”,一般是不会端到主子们跟前的,但程主子爱吃,几回,大格格也特别爱吃,您跟着尝尝,这做法的确又脆又嫩,滋味不同寻常。” 哈日瑙海点点头,他其实不们吃了,在草原上哪里能浪费食物呢?这些也算荤肉呢! 拿筷子轻轻拨开上头的青蒜叶,他很快就分辨出来了,这里冠、牛肚尖、牛峰肚、牛心血脊肉等,这可都是牛身上最好吃的部位啊!就是开水! 更别说这儿配以精细刀功,将不同的、块状,辅以佐料、生姜,用旺火爆炒而成,键,火太大了,肉就老了、焦了,火候不够,又 挟了一块儿入口,第一口鲜嫩脆爽,第了,甚至多嚼了几口, 没有一点牛杂的腥膻怪味,全都被起干干净净,菜,却又没有一点酒味。 回味无穷。 碗芋头饭,很不客气地举起碗:“我还要!” “小世子稍饭。 额林珠见他吃得这样快,急得也,等等我,别吃那么快!” 阿克墩显得有些不大高兴,他觉的,看了看大口大口吃饭的哈日瑙海,又大口吃饭的额林珠,颇有些闷闷不乐地低头,拿,心想,为什么这蒙古来的世子也要程额娘也要天天供应他的饭食么?阿克墩只要这样想想就觉得不开心。 连食也没了胃口。 哈日瑙海才不管别人开不开心,这时候就是吃着把饭菜分到碗里给他们吃,但早点吃完自己碗里的,就能多吃些外面盘子里的,所以他想慢点多尝味道的矛盾中。 不岁,吃饭速度也快,之后他又吃到了鲜甜水滑的丝瓜荷包蛋汤、 最后,他真的吃了三碗饭, 孩子们吃饭的时候,程婉蕴,回到了她日常起居的暖阁里,她头上带了防风的抹额,半坐半躺在南窗下的炕上,能清楚 青杏已经安走动走动,哈日瑙海跟着散步散了两圈,就快到宫门下钥的时辰了, 程婉看世子”的嘱咐,还给哈日瑙海装了一兜子“旺旺大礼包”,还提了一陶瓮蜂蜜果茶,让他身边的蒙古侍卫背着,这才瑙海送走。 额林珠似乎也不舍这个新玩伴,门口,还问了句:“哪吒,,好么?” 哈日瑙海难,想了想,认真点头道:“好,回头我再来。” ,笑着和他挥手。 阿克墩站在一旁没有说话,直影,他才好像松懈心防,开木玩。 他们就在程婉蕴的外间玩,头挨着头商量林珠又霸道起来,将积木都拢到自己这边,要行,阿克墩碰一下都不成。 程婉蕴见了便从内间大声制止她:“额妈,你过去教教她道理,不许她这样霸道不讲理,那积木可也有哥哥的,只能拿自己的。” 就撅了嘴,但好歹还记着额娘不好惹,就算找了阿玛也来了!阿玛比她还怕额娘!而且总是偏袒额娘!她有一回挨了额娘的打,哭着跑去找阿玛出气,结可不敢替你出气,回头要睡书房的!”然后就抱着她满院子转悠哄着,一,她一点也不想看! 哼,阿玛只会口头上安慰她,! 于是额林珠就一半回去。 教训完女儿,程婉蕴喝了杯水,抬眼看去,头,还在专注看医书,时不时提笔记录着什么。 爷,您可得给我加些分例了。” 胤礽疑惑抬头:“怎么?你格格的时候每个月分例那么少也没见她短过,怎手了。 “您看看,这院子里有几个孩子了?我看啊,那蒙时常来玩了,您还是先拨点银子给我吧!”程婉莹戏谑道,太子 “今儿是意外,哈日瑙呢,不会常来的。”胤礽黑了脸,想起哈日瑙海和额林珠挨着一的模样就牙痒,琢磨着一定要多布置些课业,让他天天呆在上书房才行! 思来想去,又觉着程婉蕴这院子对孩,所以这也说不准,他还不能硬赶人走,除了要对付葛尔丹的原因之外,说到底他也然,为了额林珠,还是叫他少来几回之事了结,就让康熙火速将这蒙古黑狗送心虚道,“先让何保忠给你拿一千两银票……” 程婉蕴就笑了,抱蹬腿摆手吐泡泡的小儿子,一口亲上脸蛋:“跟您开玩笑呢!有这几个孩子在, # 另一头,德柱领着人出京也有好几个月了,进了五月,这天气越来越热,但好气候,他走,又往保定去,结果路上又下起雨来了,翻滚的乌云被风裹挟着走,雨哗啦了,他刚巧路过一个村子,连忙又勒了缰绳,,琢磨着暂且歇上一晚。 这村,因为住的人都姓高,就叫高家山村了。 的,路上见不到人影,德柱手下的家丁冒着大雨,挑了个盖了三间大瓦房的人家去敲门,敲了半天也没人开,随后有个老翁提着鱼,他喊道:“谁在那绝了!没人!” 德柱悚然一惊,回头一瞧,,手提一盏煤油灯一照,,又人人骑马,就有些不敢上前了,踌躇了几下才说:“几位老爷可没人了,连最小的孙子都得天花死了,就是那耕地的牛昨个儿也发了天花……” “你说什抓住了老翁的胳膊,“老丈,你说这家人天花么?你可别骗我!” 老翁被他唬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想把他手撸开,般抓得死紧,老翁只得抖爷,想来老爷是富贵人家出身,没种过田,您不知道,这呢,人爱得的病,牛也爱得!因此得了天花也不稀奇,不仅高老斗家的牛得过天花,子一家的牛,也得了天花,…” 德,他四处寻访了那么长时间,找得他都有些神志恍惚,觉着太如今可算找到了刚得了天花的牛! “快,去找!”德柱浑身被雨淋得湿透,却一点也顾不上了,“若真像你说的一般,!” 老翁瑟瑟发抖,虽然也眼馋那二十两银子,一家子都死绝了,那牛身上的天花可毒了,俺可不敢去,俺” “你都多柱呸了一声,把脸上的雨水都抹干净,,吓唬道,“现在你走不走!” “走!走!”老翁魂飞魄散,连忙带着德柱斗家的后门,指着里头被活埋得只剩一个头、奄奄一息的牛说,“就在那儿呢,,怕传给更多的人,叫人给埋了,刚突然下大雨,人都跑去避雨了, 德柱给左右使了个眼神,了墙,很快就找到了被人随意丢弃在地上的铁锹,冒来。 “老丈,银子给你,管好你自己的嘴,可别到处说去。”见牛得手,德宝,塞在那老翁手里,“赶小吧。” 老翁早已吓破了胆,但没,鱼篓和灯都丢在地上不要了,德柱一松开他胳膊,他就 德柱:“……” 他这回,就冲这利索的腿脚,这老翁也估计不是什么老翁,只是长得太显老了些,岁,他还管人家叫老丈…… 总之,天花牛到手,丁们撅出了天花牛,果然浑身都是痘胞,也跟人一样发着烧呢! 德车,带雨棚的,推着这牛,折返回三十里地之外的小镇上,在码头包了船,。 等找候,正好是五月初五的端午。 端午节前两个月,内务府总舟,若有破损便叫匠人及时修缮,以备端午子爷说,西苑的龙舟有5只已破旧不堪急需修补,竟然需要杉木120根、巨木在京中是绝无地方能买到的,北大兴安岭等地加紧采购,这项事务就托给了荣妃家里去办。 按理说这样采买之事,应当由宜妃家里来办的,他们买、皇庄买卖的,办老了差事中缘故,据说之前修缮太和殿时,八阿哥发现用足,写了条陈上奏了康熙,康熙叫人暗查,顺藤摸瓜就摸到了宜妃的兄弟塔布库身上,他是内务府司库,也是贪得肚子流油,金子都叫他融了掺了铜,自。 宜妃跌了大面子,为此连着好时候,当众给卫贵人没脸。 德妃看到宜妃不爽快,她就爽快了。之晋的事情,她被宜妃明里暗里不知道嘲笑了多少次,如今也轮到她笑话笑话她了!而且五首,皇上又是惊又是怒,,没差出眉目之前,那差事就算黄了。 ,宜妃十分气闷。 相比较而言,四阿哥就显得十分幸运了,他办差仔细认真,找的症结所在,还和工匠们一个个瓦片掀起来,清点盘算出来到底需要更换多少梁木,在朽坏的木头上还标记了记号,皇 听闻此事,德妃略一思忖,便开始常去荣妃那儿串门喝茶的二人,竟然开始显得和睦友爱起来。 要知道,荣妃家里去采买龙舟所用木材,便能梁木也一并采买过来,一把。 当然……老十子被皇上狠狠罚了一顿,不是眼的,再不如以往亲近,德妃主动帮了老四,自然也希言几句。 太和殿瞧着一时半会是修不好了,康熙又下旨殿先帝、太皇太后的灵牌几筵前行端午节大祭礼,内务府为此提前备办了、法驾卤簿等祭祀之物,又。 “这以往都是万岁爷亲自去的,。”唐格格过来和程婉蕴一起包粽子,眨着眼道,!” 程婉蕴也知道,太子爷自打过年以后,似乎又深得康熙之心了,前阵子连内务府用的各类物品,比如荷邪、避暑之物,都由太子爷代为赏赐亲近大臣、王公,以示恩宠。 惠妃自打她有几分沉寂低调,请安时也不大冒头说话了,连带着大阿哥胤褆也是如此,步,据说在家里养了几个道士,成日里打八卦拳、练太极,呢。 渐渐崭露头角,他生性温和细腻,言语妥帖,好几次让康熙刮目相看,尤其这次太和殿之事,更欣赏动。 康熙贵人,反倒认为是惠妃抚养八阿哥有功,因此八阿哥只要得脸,她也跟着得脸,惠妃算动摇,在位次上仍稳居四妃之首。 这也是为肚子多养一个阿哥在膝下的原因,帮衬十阿哥。 就在程婉哥时,才过了一个多月,王答应卧床保胎了四个月,最终还是早产生下了略显瘦弱的十五阿哥,十五足,哭声好似猫叫,连手脚的指甲都没长全,康熙见了便不大喜欢,赏 后来连十五阿哥的,只派梁九功送来赏赐,王答应年纪还小,刚进宫不知康熙脾气如此,为好几回。 当年七阿哥降生,因他腿脚残疾,生母戴佳是个吉利人”,反而险些获罪。 幸好钮照顾,拨了不少人手照顾十五阿哥,要什么给什么,两人齐,如今也是能吃能睡,健健康康的。 程薄情又现实。这就是儿子太多的缘故,多得已经不大稀罕了。 很稀罕的,赶在端午之前,太子爷总算磨得康熙开口许了阿哥。 阿克墩取名弘暄,叙温郁则寒谷成暄,阳。 是个好名字呢! 程婉蕴揉了揉阿克墩的小脸,笑道弘暄,这字寓意极好,你以后就是咱们大伙的小太阳了!了。” 弘暄脸皮薄,小脸红抬起头来。 字。 的,程婉蕴颇为感慨,期待地接着往下翻。 程婉蕴盯着那张写了名久都没有动弹,她有些恍惚,又有些怔名字。 划,是康熙亲笔。 弘晳。 骄儿 , 今年花开又一年。 了又谢,小龟从新一年的冬眠中苏醒,小飞象滑梯的蓝漆也被日头晒旧了, 前领着四个“超大杯、大杯、中杯、小杯”的葫芦娃, 拿着刷子,拎着小桶, 等的“牛痘实验室”回来, 就发现家里大大小小都跟打翻了颜料碟子似的, 脸上五颜六色的挂彩,象。 到低站成一排。 最高的日瑙海。他已经八岁了,生得高又挺拔,不像历来的那些蒙古汗王、郡王一般,有着山一般的硕大体型, 他在紫禁城里头长大, 眸子,身形倒像满人, 已如幼竹般挺拔, 劲瘦有力,生 , 左边眼下一道黄,右边脸颊一道红, 又一头叮当的辫子, 倒不像蒙古出身, 而似云南边夷了。 个子排, 她四岁半了。胤礽实现了诺言,两岁便带着她和阿克墩一齐学习骑马,她果然也静端庄的性子, 骑马射箭极有天赋,哈日瑙海还教她摔跤,竟然也学得有模有样,练得力大无穷,,甚至隐隐还要高一点。 这让胤礽都有点担婚嫁,怕不是没人敢娶。 她生得和阿婉极像,与飞扬,皮肤与大阿哥的几个女儿相比,是晒得黑了一些,但她底子好,回来,过年时穿上旗装梳着黑溜溜的大辫子,不,那模样极能唬人,但只有胤礽知道,她是不耐烦参加宴会所以不愿意说话,实年长一岁的弘暄过肩摔了! 今儿她的脸最花了,两边脸颊上、额,甚至头发也染了几抹红,,都还有胆子与他对视,咧嘴一笑一口小白牙。 胤礽忍下。 性子,越长大越明显,又像王格格一般,个子有点矮,将近六岁的珠追上了,他倒是只有双手染了色,一张脸还算白净,但却比前头两个孩子更惶恐,一发觉,就有些心虚害怕地低下了头。 胤礽就更头疼了,长子好似个姑娘性子,长女却养成了男人性子,他也为养这些孩子,阿婉分明是一视同仁的,从不,让他们能依照天生尤其是额林珠,自打知道这孩子未来寿数不长,又是那样……虽然牛痘接种已被证实大有希望,皇阿玛令太医院成立专班来研究,住更加优容一些。 而且弘暄独居住在淳本殿,他已经开蒙学字了,明年就得去上书房,胤礽已给他派了哈哈珠子,年初就,这孩子现下每天都有课业要做,只有散学才会到后罩房吃晚膳。 有阿婉关怀着,有先生教导着,性子,胤礽也实在不知。 只能说每个孩子,但他还是不免有几分失望,若是弘暄这性子能跟额林珠中和一下就好了,他现在射 最后一个…… 胤礽视线往下一瞥,是还只有他大腿高的弘晳,这孩的,浑身上下都五彩缤纷,。 这孩子刚满两周岁,性子……不好说。胤礽见过这孩子蚂蚁看一天,也见过腾。 但这孩子有个突出的特点就是记性特别好,是别人全都比不一次的地方,下一,甚至能分辨出后罩房所有下人,记得他们的名字,包括洒扫的粗使太监和宫女! 这孩子算术也特别好,阿婉成天教几”,目前只有弘暄和他能完整背下来,弘暄是年纪摆在那儿了,平日里学习也勤勉,但弘…额林珠和哈日瑙海,这俩胤礽都懒得评价,,就是背成“三七二一”,背着背着就开始两眼发直,阿婉叹道:“完了,这俩都是学渣的命了。” “学渣”这词很新鲜,但胤礽觉着形容得一般松垮。 在胤礽与时候,程婉蕴已经去沐浴回来了,头,幸好她早有预料,特意将颜料兑了水,因此还算能洗干净。 “好了,你们也赶紧去洗澡,等会只手推着,连忙将孩子们赶走,省得太子教,“快去吧,热水已经备好了!” :“……我都还没开始说他们!你也是的,多大的人了,还带着他们胡闹,瞧瞧成体统!” 程婉蕴笑嘻嘻地走上前,抱住胤礽的胳膊噘嘴撒娇:“二爷呀,您这是嫌弃没人老色衰吧?我数数…在男儿身上,我都还没到及冠的年纪。” “胡说,我岂是这个意思丝垂落在他肩头,胤礽又抱怨道:“怎么头发都还没擦干就出来了,孩子不成?” 来,让程婉蕴躺在榻上,他倒不嫌弃不成体统了,自个屈尊坐在小兀子上给她擦头发,想起额林,“往后还是管管额林珠吧,那儿,她竟然敢上手把玩皇阿玛的手统,幸好里头没格的——弘晳问‘姐姐,里头是什么样子的?’,她竟然还想拆开给弟弟瞧瞧。” 婉蕴“噗嗤”笑出声来,弘晳真是个探究欲很强的孩子,他有段时间对蚂蚁很感兴趣,便天天蹲在院子里看蚂蚁,还让小太在盒子里养,大概观察了大半个月,他语出惊人,和她说:“额娘,你看,这么多蚂蚁都是一个!” 其实,她当初知道自,真是担心得吃不好睡不好,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穿了过来改变了历史的缘故,历史上那位出身汉军正白旗的李格格,气,似乎刻意不去宠爱她。 没有宠爱,自然也没能诞下孩子,成了她,但历史惯性似乎又兜兜转转回到了原点,,康熙都像原本历史一般,取了这个名字。 更让程婉蕴有些忧心的是,历史上太子幽死以后,袭了“,可他并非长子也非嫡子,既然能轮到他袭爵,一来太子,二来……弘暄早夭,这爵。 子朝夕相处多年,虽非亲生,也当做自家子侄般疼爱,程婉蕴想到这一点很担心,但又点。而且现在弘暄身体康健,,在没有疫苗的古代,哪怕成人都能被随随便便,更别说孩子,实在防不胜防。 幸好太子爷真的开始研究牛痘了,或许明后年就有了希望,这能种上安全的牛痘,至少头,有了保障。 “皇阿玛……他很喜欢额林珠的性子,哪里会生气礽叹了口气。 程婉蕴和胤礽对视一眼,心有灵熙三十三年秋天在木兰围场发生的事情。 谁能想到,四年前出嫁额驸虐待,那额驸脾气暴躁,平日里不仅对公主出言不逊,喝了酒甚 这消息传回宫里,饭,多次命理藩院大臣公主,厚赏以示君恩,但端静公主终日以泪洗面,后来她身边的身边! 这下连康熙也恨铁不成钢,自己立不起来,娘家又该过,他总不能时时刻刻守着! 康熙虽失望,但去年木兰秋围之时,还是边随猎,又替她申斥额驸,让额驸将那些侍卫还给公主,但那乌梁罕氏噶尔臧说:“请皇上明鉴!公主与那些侍卫十分亲厚,我这个额驸当得没意思” 这话一出, 短见,被下人拦住,隔天一个没看住又要投湖,最后还是康熙急匆匆将布贵人从京城仆,连衣裳也没换,跑得云髻松乱,含泪狠狠给了她一巴掌,悲怒去死吗!” 端静抱住布贵人大哭不已,寻死之事这才消停,。 康 他也发觉宫弱了些,没有一点满洲姑奶奶的气概,想当年太皇太后何等英豪女子?对内能衮;对外又能式廓大业!擒捉鳌拜、弹压四大辅政大臣乃至平定三藩之乱、太后都从中出力。 在康熙心里,,便无他遂定中原,克底升平之功绩。 所以见”的女儿家,端庄是够端庄了,但总是少了些什么。 康熙一开始并不憾是什么,直到围猎之时,还未满与各蒙古王公的郡主同场竞马。 那天,白日里围猎结束后,照例要大宴蒙古各部,还会在宴席上,轮到赛马的时候,有不少蒙古王公也带了孙子、孙女儿,蒙古阙氏们建议让年纪。 往年看得都是“成人赛”,看多了也没意。 去年程婉蕴带着弘暄、额林珠一起去了,弘晳年幼,爷送去了宁寿宫由太后代为看顾。 于是去年的赛,粗略地分成了4-6岁一组、7-10岁一组,10-13岁一组, ,男孩儿对男孩儿,女孩儿对女孩儿。 额林珠那组,她年纪最小,格、四格格参赛的,因为她们正好5、6岁,同岁,这样比起来才更公平! 额林珠足足小了两岁多,她学骑马也才一年脸,躲在大福晋背后不大愿上场,她们会骑马,,得让太监牵着慢慢走。 康熙面色不大好看,除了胤褆的两个女儿,,往后老三的闺女更小,还在手上抱着呢, 老五前两年生了两个双生子,但月子里夭折了一个,今过来,别说骑马,孱弱几回,在热河行宫里歇着呢,也还没闺女。 程婉蕴冒这个头,毕竟年纪摆在那儿呢,就论虚岁也才四岁多,但她生得高,胆子也大,不顾程婉蕴阻拦,跃跃欲试,大声对康熙道:“珠愿上场!”说完,,还蹦起来挥手。 康熙就笑了,大掌一抚:“好!不愧是朕了!” 胤女儿,哪怕就上去溜几圈又怎么样!现在可好,让太子一家在皇小,就是得了最末一名,也只会让人称赞! 胤褆眼神 马雄赳赳、气昂昂地进了宽大的围场,场上还设置了陡坡、土堆、还有水洼地, 蒙古的,额林珠被夹在里头,真是显得又小又弱,但她端坐马上,手握缰绳,那太子,却又一点也不比别人差。 。 哨声一响,一共八匹声冲了出去,蒙古部族的小女孩儿们策马扬鞭就像喝水吃饭一般简单,额林 哈日瑙海刚刚代表准葛尔部0岁男孩儿那一场,得了头名,甚至还套了最后一名的弘暄两圈,情非常复杂……如今看额林珠又落后,两人也生不出什么失望之情,这孩子气已经殊为不易! 谁知,哈日瑙海忽然冲到围栏边,也不管族的亲妹妹,他一路沿,一个劲用蒙语给额林珠鼓劲:“额林珠!快啊!腿肚子他们!冲啊!冲啊!” 策妄阿拉布坦:“?他怎么胳膊肘往外拐?? 他妹妹乌兰跑在最前头,从后头传来的呐喊声,也分外迷茫:那是我哥的声音吗?是吧?好好像不是我的名字? “林珠倔强地很,眸光自信且坚定无比,“我会骑!我会追上去的!” 马蹄溅起黄沙漫天,额林珠果,低伏下身子,越发催马狂奔! 来,她死死勾住了马镫重新稳住身形,翻陡坡时又被甩远,最后一圈是历经途,所有人都在加速,她仍然没放弃。 康熙也是在这时候,终于明白那点缺憾是什么—— ,马蹄如雷。 不由跟着站了起来,目光紧紧盯着那小小的火红色身影,开始奋起直追! ——是骨气、是勇气、是即便处境极差不服输的韧劲! 这才是满 最后几百米,下来,额林珠趁此机会从外道、从最后一个,接连越过一匹又一匹的马,她竟然真的倔强撵了上去!康熙也禁不住在看台大声喝彩! 虽然没得头名,手,得了第三!放在后世运动会,还有季军的奖状领呢! 从赛场上下来,,对她大加赞赏,把手上的玉扳指直接撸下来赏她,额林珠也很不客气,接过了以后还在皇玛法,我还 ”这孩子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啊! 康熙一愣,随即大笑起来,连声答应,的女孩儿都得好好学下,这可不是光是男人的差事!” 从此之后,额习武的热潮,什么贞静娴雅哪有性命重要?瞧瞧端静的例子,有性子,开始不再唠叨女红女则了! 额林珠在康了弘暄,成了孙辈里的头一份。 程婉蕴曾有些担忧额林珠视作眼中钉蓄意陷害怎么办?这是当额娘的被害妄想症犯了。 太子听说她的忧虑,己挣来的脸面,她应得的。这世道,从没有让按强者低头的道理,因为他们的。” 程婉蕴深觉有理,总不能孩子有本事考了一百分,非得让她藏拙考六爷,以后要继承皇位,才要暗中积蓄力量。 当然属于孩子的荣光,为人父母没有一刻不曾铭记于心,而刻不让父母头疼欲裂—— 就好比,胤礽如净,低头时望见她那微微颤抖的长睫,鼻尖里满是她沐浴后的馨香,不由想与之亲香亲香,谁婉的唇,几个孩子又像炮弹一般冲了,野猴子们顿时没了栖息地,只。 额林珠打头,不知死活地嚷着:“阿” 她跑得实在太快了,不等人有所反应,已经“,见了屋子里的情形,又无辜且大声质问道:“阿玛,你?” ,红着脸扶住了额头,咬牙切齿:“阿婉,额林珠也大了,还是把她挪到穿堂那的院在那头再扩两间院子……” “之前分明是您自个说要将额林珠留在身边的,不放心奴才们伺候。”程头,只留,飞快甩锅回去,“现在又改了?” 胤,起码也要等额林珠平安种痘后,他才放心将人挪出后罩房住呢,只是的。 这几年想双夜”的事儿都分外困难,因为额林珠就睡在碧纱橱里,这孩子耳朵还尖!还不肯搬! 吃自家肉都得偷着吃,抽的时候,真是别提多憋屈了! 程婉蕴当然知道太子爷气苦,偷偷捂嘴笑,果呢! 她啊,近几年都不打算怀孕了,所以故意留一个屋子。 ,又有位分、宠爱傍身,实在不宜再添孩子。 因,前头正殿已装饰得十分喜庆华丽,内务府这两天将毓庆宫的长廊囍字,所有灯笼也全换了红色。 康熙三十四年五月初八,在满树和娇的晚春里,皇太 大婚 皇太子大婚, 在程婉蕴眼中似乎忙碌起来的。 但实际上,她这个后世平凡人家脂民膏供应的皇家大婚礼制筹备旷日持久的。 太子爷康熙三十一年赐婚之日起,康熙就下旨臣、礼工二部堂官, 详稽典章, 敬谨办理。”又鉴于多,就专门成立了个叫“构来协调各衙门事项。 因此, 早在康熙三十一年, 开列拟定了大婚所需妆奁清单, 呈同讨论裁定,于康熙三十一年秋分发给江南三织造府道等地分头筹办。 江南三织造府(江宁、苏州、子大婚所有纺织品,其中,杭州织造府长于素织和暗花织物,要为皇太子百五十匹, 任务最重。 粤海关负责采进供应皇太子妃需用妆奁:朝冠、朝珠, 奉景山海关兵备道负责供应 等东西陆续到了京城,内起来了, 程婉蕴才能见到许多礼仪处官员和内务府人员在毓庆宫出入, 就拿单单拿营造司来说,营造司内的库铸造铁器、器皿库制做藤竹木器、柴库供柴薪、炭库供檾麻, 花爆作造烟火花爆和油漆作绘垩。 连宴所需用的彩棚、蓝布凉棚也要由营造司筹备。 这不过是大。 若太子妃的阿玛还活着,这些活都得在半年时间内完成, 很庆幸石文柄的突然逝世, 这样他们就有三年时间可以慢慢精雕细琢, 将这场除了康熙大婚以外最盛大亮亮。 , 唐格格说:“太子爷大婚,在册立奉迎、庆贺筵宴时,要有伶乐演奏设丹陛大乐、丹陛清乐, 礼事,也要奏乐,还有向天地祖宗行告祭礼时,也要奏神乐。”就为了这三次奏乐,礼仪处官员提前从人,从康熙三十一年一直培训。 五月初八那一日,空置多年的毓庆宫正殿当中的双扇式窗终于打开了,西侧三间作为祭神之所,分别用来祭灶、安神、请佛亭,这是满人入关前便保有的大婚祭神单独分隔出来,辟为东暖阁,室内装饰一新,祥云绕屋、喜气充楹,就是太子爷与房了。 皇太子不大,主要包括纳彩、大征、册立、奉迎、合卺、庆贺、筵宴等环节,从早到晚是非常热闹的,但。 场多么盛大,这可是大清唯一皇太子的婚礼,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以后大清朝再也不会有这样的盛事,但她还是记感的身份,于是犹豫下还是没有出门,只是领着两个孩子鸡、泡了壶茉莉花茶,听着透墙而来的炮竹烟火和与笙箫之声,与 这样的大喜日子,弘自己的院子里,哈日瑙海自然没敢过来蹭饭,唐、李、范格格也安静极了,整个后殿仿佛与前头的热闹界。 唐格格她情,程婉蕴倒是心态还算良好,她只是在想,以后是不是不能睡懒觉了? 虽然有了孩子以后,,额林珠与弘皙分明都不是属鸡的,却比晨鸡报时更准时,每跑进西暖阁往她床榻上扑。 睡起来,脖子上挂了个额林珠,背上趴着个弘皙,身上连件衣裳都没穿,还被额林珠用!” 早就在门响的瞬间惊醒,已裹着蕴不由偷笑。 婚礼当日没有程,但第二日倒要轮到她们拜见太子妃。不过,一大早太子爷便要携太子妃石、康熙磕头见礼,。 至于十一月初三病逝,听闻她身子一直有些不好,只是强撑着没说,直到去年才被太医院,可惜已呈油尽灯枯之态了。 她的永寿宫里,如今,王答应去年又有了身子,钮祜禄贵妃病逝前她药,谁劝都不听,康熙看她如此有情有义,虽然没晋她位分,也叫内务府按照贵人的分例来伺候,因一声王贵人。 妃,德信宽和曰“温”,小心恭慎曰“僖”,想来康熙在最后还是顾念着多年的情分,事,用这两个字褒奖了她的一生。 今儿太子爷来和程婉蕴院子里的添金说过了,让她不必早早起来枯等,他与太子妃见完四妃,又顿家宴,得直直忙到午后才会回来,这回来后总要歇会,想来太们呢。 因此,程婉蕴一个懒觉,还将两个孩子都叫来“陪//睡”。 左边搂着胖手胖脚的弘皙,他如今还有藕节般的胳膊,一身奶边睡着身子都倒横了过来,的额林珠,额林珠正在长个子,变得瘦瘦长长,四肢纤细,脸蛋子肉也少了,没 旺财还是,每每听闻外头有响动,就会抖动耳朵抬头。 咪咪倒是不在,它早就醒了,估摸着又拱开要吃要喝了,这猫自从无师自通跟踪过一次三宝后,它就跟发现了新大陆一般,知道了膳房是个大粮仓,从此每天都的裤腿。 膳历,百依百顺,要鱼干不会给肉骨头,咪咪很快又肥了一大圈,那身上的毛好似都被撑开了似的,像。 五月初的天气忽冷忽热,不合适喂鱼喂龟,这鱼和龟大概四五天几年生了不少小鱼,早就养不下了,还放生了许多到己和两个孩子都拾掇妥当,吃完饭,忽么。 两个猴子早就想去玩滑梯了,程婉新再换一身衣服、再梳头,就让两人在屋子里堆积木。 情不愿的模样。 后来还是碧桃替她解了围,笑着建议道:“膳房送来好些二阿哥、大格格一起烤红薯?有呢!” 额林珠,额娘,我们烤红薯吧!” 程婉蕴也来了兴致,站起来挽袖子:“好,,今儿咱忆苦思甜,就吃烤红薯了!” 脏衣服,但至少不用重新梳头发,到时候只要换外衣就好了,若是去玩城堡与滑梯,,里衣都能被汗水打湿透,估计遍! 叫人把红薯拿来,程婉蕴让两个孩子挑自己要烤的红薯,额林珠这个最漂亮!给额娘!” 弘皙跟着挑玛一样高高的,给阿玛。” 又选了给咪咪的、旺财的,哈日瑙海和弘暄的,额林珠没这,给皇玛法!” 程婉蕴忍笑,在额林珠眼里,康熙难不成是 挑完了以后,额林珠撒了欢跟着添金去扒炉灰了,弘皙到小摆得整整齐齐,还问程婉蕴:“额凉, 程婉蕴摸摸他很多很多人的性命,所以吃红薯的时候,我们就要想着以前没红薯的日子有多苦,才能明白不易。” 。 “额娘, 额林珠蹦蹦跳跳地回来了,程婉蕴头疼地看着她身上专门为了装沾了灰,她就知道,幸好当初用不同套! 弘皙没理会姐姐,反倒拉:“额娘,为什么吃不上红薯的日子就很苦呢?” 时,春风拂动柳梢,满院子都飘着烤红薯那香甜的气味,阿婉正和两个孩子坐在院子里,每糖油的红薯,吹着气咬下一口热乎甜软的黄瓤。 们腿边甩着尾巴。 并不似他心中所想的那般凄风苦雨、惶然不安身影。 胤礽一溜达了一圈,喝了一肚子茶,吃了一顿味同嚼蜡的饭,紧赶慢赶回来,却还在担情,因此他刚回来换下衣裳,就一瞧。 在大婚前一夜,不顾何保忠声泪俱下的哭劝,他和子,拎着小酒壶和一盏小煤油灯,月赏星星。 那一夜,他们身边仅有彼此,月光好似银河倾泻,正之间,他们能清倒映的自己,也只有他们自己。 阿婉卸了妆发,乌发披散下来,没有钗环叮当,下又小又白,胤礽只像话。 自打要大婚以来,胤事,阿婉也从来不提。 胤礽是知道,如今的他并没能力给阿婉更多,那言安慰,又有语,不如实际上为她多做一件。 ,她只是觉得,她本无奢望,又何须多言呢? 太子爷人,他要顾全的太多了,大家都是泥菩萨,反正到时都是要圈禁的,有什么好争,守着两个孩子,做三条咸鱼也就是了。 所以那天,他们就这样仰望星空,什么也没有说,却又在执手,什么都明白了。 四下万籁寂静,下你和我,还有这漫天星光。 ,也就够了。 喝完了酒,夜也深了,时,她踩在梯子的木阶上,向下望去时犹豫了一会儿,就听身后传来太怕。” ,她有些怔忪。 或许这一晚上的沉默,太子爷想两个字吧。 原来他一直在担心她,程块儿。 “我不怕,”她这才回眸一笑,仰起脸,眉眼弯弯,?” 胤礽也松开眉头, 其实,即便是胤礽自己,也需要花点时间去适应和正儿八经的福晋,莫说是他了,整个毓庆宫上上下下,有谁不提心吊新来的太。 固有秩序被忽然打破,是的。 胤时候。 所以他急匆匆过来,不畅,也是做足姿态给奴才们看的,让他们擦亮招子——太子妃进门,他对后 不过他显然想多了,阿婉倒是生性开朗,还让他有些心酸,他总觉着,他好像也不大重要的样子。 比如他走进后罩房院子,就听见程婉蕴正一边吃红薯,一边慢条斯理地给两“红物,是前明万历年间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入的,这东西生熟皆可食,产量又高,无地,粤人陈益在安南冒着杀身的危险将薯种藏于铜鼓之中,闽人陈振现红薯,“取薯藤绞入汲水绳中”带回厦门,从而被徐光,后来江南旱涝灾年稻米绝收之际,徐光薯,是救荒的好作物,便自福建引种到上海,随之向江苏等地传播,了难关!所以红薯能活人,这红薯虽被人称为贫贱之物也是有大功德的红薯呢!” 弘皙听得特别认真,,连手里的红薯都忘了吃,好像自己已经跟着那陈氏上,为了那珍贵的薯种躲避着外蛮的搜捕。 吃红薯。” “现在不是吃着了?”们在宫里吃红薯吃得少,你们瞧,咱们现在是烤红薯吃,其实还可以把红薯切块煮粥,也可以把干吃,这东西多好呀是不是?所以我们要爱惜粮食,外头腹,弘皙你以后可不许再挑食了,知道吗?” 胤礽倚墙听着,,这种东西是贱民之食,吃了还爱通气,,渐渐在宫里就少见了。 恩,她看食物从无高低贵贱之分,似乎对人的贵贱这界限也极模糊,这是让他特她好像天生就会体察民情,或许是因为她是跟着当。 程婉蕴拐弯抹角讲完红薯的故事,让吃饭,她颇为高兴,拍拍手里的灰,回转过身才发觉太子多久了。 “你怎么过来了?”程婉蕴下意识去看时辰,他这块儿歇午晌么?怎么还跑过来了。而且,了吧? 额林珠和弘了,胤礽弯下腰一手捞一个,笑道:“怎么?我不能过来么?” 程婉蕴哪里敢说不啊,连忙让碧桃将红薯撤下去,太子爷垫肚子,看他那样子就没吃饱。 。” 弘皙立,我挑给阿玛的!是那个——” ”胤礽就摸着他的小脑瓜笑了。 ,想的却是人。 ,在世人眼里,满人高贵,汉人贱之,所以连带着阿婉也成了卑贱之人,但在他眼里,豁达,陪伴他尽心尽力,又为他生儿育女……分明是 ,轻轻咬了一口。 ,他偏不稀罕,他就要吃红薯。 正殿里东暖阁。 拆旗头,屋子里四处都贴满了喜字,红绸挂满床头,被褥枕头全是红彤彤的料子,绣着鸾凤和,她望着这满眼的红,也有些不习惯。 “姄姐儿, 一个身材健硕腰板进来,言语间带着浓浓的闽地口音。 俗称闽南地瓜腔。 “先放那香气如兰的味道,就知道是她带进宫的水仙茶,和普洱,还是牛嚼牡丹的喝法,泡一大壶喝一天,她自小跟转,喝茶是行家,自然喝不惯京城里的喝法。因此她进宫,嫁妆里甚至有两各式茶具。 除了茶,身为太子妃,她是能带人进宫伺候的,因道而来的亲信心腹,这妇人原丫鬟,她叫她利妈妈,利妈妈年轻时自梳了头,额娘走后,便又一直跟着她了。 利妈,她进来时便顺手关了门,这里头屋子里只有她和太子妃,这才换了哪儿来的太监悄悄过来递话,说太子爷去程侧福晋那儿了。” 她们刚来,人都还没认齐呢,专 ,看看背后是哪头的。” 石氏点点头,也用闽语受宠,我早有耳闻,但咱们当务之急不是和,而是要尽早在毓庆宫站稳脚跟!利妈妈,你和连弩、画戟说,让她们去传话,我下,侧福晋们明儿再见。我还要毓庆宫里上下的花名册,让她们传话时顺便认认路,就跟一样,先辩航向、再探地形, “ 倭寇肆虐,闽地海岸线绵长,屡屡有倭寇犯禁,倭能趁着夜色登陆烧杀抢掠,最危险的一次倭寇都带着儿子们率军出击,石氏身为长女便手握红缨枪跟在母亲身旁,坚守城池。 她见惯了血雨腥风,因此屋子里从来没有琴,没有棋,只有一架子兵书、地图,枪。 如今那长枪正伫立在她书方,那上头红缨已经旧了,手握之处也磨掉了漆,陈旧斑驳,唯有开了刃的 当太子妃很难么?石氏拆了下来,顺手将头发梳成了一个利落的高圆髻,露出了英气勃发的冷冽眉眼。 吧? 杀鸡 毓庆宫内御茶膳房。 洪登心不在焉地揉着面团, 眼神直勾勾往膳房门口瞧,他让徒弟驴儿去正殿传了句话,现下还没回来, 让他心里七上八下的。 他这徒弟又蠢手又粗, 一点儿也比不上郑隆德身边那三宝,那三宝这几年已经历练起来了, 都能上灶烧菜了!而他跟在身边的这个, 刀功都还没练明白!要不是还算听话孝顺, 每月月钱一个子不留地孝敬他,他早把人撇了! 他正出神,郑隆德背着手从里间出来了,膳房里的人见了他都客客气气地喊一声:“郑爷爷,您起来啦?柜子里给您留了肉骨茶呢!” 郑隆德淡淡“嗯”一声, 也不去取那茶, 径直走到三宝跟前,掀开砂锅的盖, 去瞧那文火慢炖的莲子绿豆薏米羹。 “炖了几个时辰了?”他问。 三宝一直守在灶头前, 只要是后罩房的东西,他都亲自看着, 一点也不分神的。如今那头除了程主子,还有两个小主子, 大意不得, 三宝抹了一把汗, 脸都被柴火烤红了:“有一个半时辰了。” 这道羹虽然叫莲子绿豆薏米羹, 但这几味料都属寒,于是郑隆德总会嘱咐三宝往里头再搁上八颗红枣、一两百合、一两银耳,这样味儿好, 对程主子的身子也好。 他看砂锅里的银耳都已经熬出胶来了,红枣和百合也烂化开了,莲子和薏米指定也熟透了,但这两样料却要再熬久烂一些才好吃。 “再熬半个时辰,先盛一碗出来,太子爷不喜欢吃那么烂的,剩下的再熬半时辰。” 洪登竖着耳朵,就听郑隆德在那细细吩咐,他低头冷笑:还管上太子爷的口味了,等以后看你还怎么得意! 他这些年可算把郑隆德恨透了。 以前程侧福晋没来之前,他才是这膳房里头一份的大师傅!也是最年轻的大师傅!多少人巴着他奉承他啊!结果这郑隆德老脸不要巴上还是一个小格格的程侧福晋,从此就狗仗人势抖了起来。 谁知那程侧福晋还真就得了太子爷青眼,他屈居在郑隆德之下不得翻身,自个也犯了轴,怎么都不愿意去巴结后罩房,就算去巴结了又怎么样?还不是得郑隆德吃肉他喝汤?要他捡郑隆德剩下的残羹剩饭,呸!他还要脸! 李侧福晋倒了以后,他原本想巴结唐格格,结果唐格格没多久也跟后罩房一条心,洪登气得不行。难不成不巴结程侧福晋就出不了头?他就不信邪了!他清高!他了不起!他偏不! 洪登就等着今天呢,这是他扬眉吐气的好日子——太子妃一进门,他立刻就让驴儿去递话,他知道这种事赶早不赶巧,他都使银子打听过了,如今太子妃身边伺候的人可只有俩妈妈四个宫女,都是她从家里带来的,这才进门第二天,还没有内务府出身的太监宫女冒尖呢!他要争当这投效的第一人! 膳房重地,太子妃能不需要自己人嘛?洪登这回可不能让郑隆德抢先!他还死死抱着那程侧福晋是颗大树呢,一侧福晋,腿再粗能粗过太子妃? 在太子妃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人家现在叫太子妃,够尊贵了吧?以后就得叫主子娘娘!住坤宁宫!洪登几乎已经看到了自己未来当宫里大御茶膳房总管太监那神气的模样了——那时候郑隆德那老头坟头草估摸着都有一尺多高了吧?哼! 他比郑隆德年轻了小二十岁,自认手艺也不差,否则也不能拨到毓庆宫做事,又会来事,这么多年可真是时运不济啊。 当然,他也不蠢,为什么让前头没什么人认得的徒弟去,且说完话就走,都不留名号,就是为了试探太子妃的为人呢! 要是太子妃对这话有反应,想搭上这条线,自然会叫人打听驴儿是哪儿的人,顺藤摸瓜也就把他找出来了。若是太子妃不吃这一套,她初来乍到,想来也不敢闹腾,驴儿不过白说了一句话罢了。 因此洪登就在等前头有没有人来打听,结果等到傍晚要进晚膳了,他那面团都揉坏了,驴儿才一瘸一拐地冒出头来。 洪登提了一下午心,见他那副傻笑的蠢样儿气不打一处来,咬牙忍下一肚子火气,连忙把人拉到自个住的小屋里,关起门来盘问:“你死哪儿去了,怎么递个话大半天都不回来?” 驴儿憨憨地挠挠额头:“我说完了要走,被太子妃身边的大姑姑留下吃点心,她问了我好多事,我想着您没交代也不敢乱说,因此只说了自己几岁进宫、一直在哪儿当差。” 洪登一下就欢喜起来,亲亲热热地将徒弟揽住:“好啊驴儿,不愧师傅疼你,这回你可立下大功了,以后师傅得了太子妃重用,你也少不得好处——咦,你这腿脚是什么回事?” “那姑姑硬是要塞荷包给我,我不敢收,推拒的时候摔了。” “你个傻小子,就是收了怕什么!”洪登颇为可惜,若是收了那荷包,想来也有个来往的凭证,但有这个消息已经大大出乎他意料了,太子妃这人比他想象中更加主动急切啊,他这下可真搭上通天梯了。 洪登兴奋得面红耳赤,叫驴儿打来热水,头一回不用他伺候洗脚就把人打发走了,特别和蔼可亲地让他先去歇着,还赏了他一瓶药油揉脚。 驴儿嘿嘿笑着应下了,走出了洪登的屋子才疼得龇牙咧嘴起来,撸起裤腿,整个脚腕处都已经肿成黑紫色的馒头了,这根本不是摔一跤就能摔出来的。 他欲哭无泪地回头再次看了一眼他师傅的窗子:师傅,徒儿对不起您了!您自寻死路,徒儿还想多活几年,就不奉陪了…… 午后其实真正的情形是——他的确去了正殿,瞧见一个面目和善的老妈子,这是个生面孔,肯定是太子妃带进来的人,于是他就凑上去小声说了那句:“太子爷刚去程侧福晋那儿了”,那老妈子一听就讶异地扭过头来,他连忙转身就要走,谁知只听身后劲风掠过,再回过神来已经被一脚踹趴下了,那老妈子依然是那和善的面目,走上前来狠狠踩着他的脚腕碾了几下。 他叫都没叫出声来,立刻就疼晕了过去,等醒过来以后,就被绑在柴房里了。 那老妈子不用多少手段,驴儿就哭得涕泗横流,一五一十地招了。 “你可知道窥伺、泄露太子爷行踪是大罪?你那师傅不是东西,这是预备要让你顶缸呢,你这衣裳都旧得打补丁,手上也全是口子,瞧这样子你那师傅对你也好得有限,你可真要替他去死么?若照着太子妃的旨意做,往后你非但不用受他折磨,还能好好过活,你愿意不愿意?” 驴儿自然愿意!他求之不得!他再蠢,也能分辨好人坏人,如何不知洪登不是人,只是他已跟了这样一个师傅,没处去了,只能硬着头皮讨他欢心,如今有了脱身之法,自然言听计从。 后来那老妈子审完了他,交代他怎么说、怎么做,才让人把他放了。 所以他这腿,并不是摔的,而是被老妈子拿脚碾的。 驴儿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继而还有点瑟瑟发抖,老天爷!太子妃带来的人不会都是这样的武妇吧? 第二天傍晚,洪登就如愿见到了正殿的人,那宫女大约与太子妃年纪相仿,也是十八九岁的模样,穿得宫女统一的青色旗装,梳着宫女的小两把头,却没有一点女子温婉的意味,硬生生穿出了气势汹汹的感觉来,只见她大步走到膳房门口,眉眼粗略一扫问道:“哪个是洪登?” 洪登连忙擦了手出来,对着她点头哈腰道:“是奴才。” “太子妃要见你,跟我来。” “是是是,有劳姑姑了,不知姑姑名讳……”洪登按捺住心中喜悦,心想果然来了,他一直留心前头的动静呢,知道太子妃昨个忙了一天,把毓庆宫各院管事都见了一遍,但却好似只是认认人,交代了一句用心办差,也没换一个人。今儿她要见三个格格和两个侧福晋,想来忙到现在才有空见他。 那宫女转头看他一眼,直把洪登背后寒毛都给看得竖起来了,她似乎天生不会笑似的,冷着一张脸,看人的目光也好似看死人。 “你想知道我叫什么?”她淡淡道,“告诉你也没什么,我叫雁翎。” “好名字,姑姑的名字真雅致。”洪登擦了擦汗,强笑着恭维道,心中蓦然升起一点异样之感……他怎么觉着好似哪里不对呢? 洪登回过头在忙忙碌碌的膳房里头搜寻驴儿的身影,却没找到。 雁翎嗤笑了一声,大步在前引路,没再说话。 这太监哪里知道她名字的来历,她们四个陪太子妃进宫的人,全是从小就挑出来的,福州不太平,太子妃自小又要强,她长到八岁,石文柄都还没有儿子,因此她就对石文柄说:“阿玛大可将我当作您的长子!” 所以她们四个就是太子妃的“哈哈珠子”,是自小习武的。 她叫雁翎,可和雅致没有关系。 元朝诗人张宪曾写诗曰:“我有雁翎刀,寒光耀冰雪,神锋三尺强,落手断金铁。”她是雁翎刀的雁翎,她是太子妃手中的雁翎刀,亦是杀过倭寇的雁翎刀! 洪登跟着雁翎一路疾走穿过两道宫门来到了正殿,这才发觉正殿前头的空地上早已站满了人,昨个据传已经接见过的各院总管全都低眉顺眼地垂手而立,见他被领进来,都不敢抬头看一眼。 再往里进,进到前厅里,就看到上首端坐着太子爷和太子妃,下首两边八仙椅坐了五个女子——唐李范三个格格坐在靠门边的位置,再往前一点是多年未见、一身缁衣的李侧福晋,最前头,正正坐在太子妃下首的曼妙女子就是程侧福晋了。 毓庆宫里所有主子都在这里,连深居简出的李侧福晋都在! 洪登已经察觉出大事不妙了,他甚至不敢多看太子妃生的什么模样,他已经腿肚子打转,颤抖着跪下来磕头:“奴才……奴才叩见太子爷、太子妃……” 石氏端起茶来啜了一口,淡淡地道:“太子爷,这就是那个好心提点我的奴才,他有个徒弟叫驴儿的,昨个领了他的命到我这院子带了句话,说您回来就去了程侧福晋那儿,我摸不清他这是什么意思,故而今儿大家都在,就叫过来问问。” “我看也不必多问了。”胤礽冷冷道,放在扶手上的手早已握紧成拳。 昨儿去见了阿婉一面,才吃了个红薯,胤礽便回了正殿与太子妃一并用晚膳,他不可能新婚第二日就丢下太子妃去宠幸阿婉,这不仅是明目张胆不给太子妃尊重脸面,也是要置阿婉于死地。 他脑子没坏,早就都已经想好了,至少新婚头三个月,他怎么也得有一半日子歇在太子妃这儿,帮着太子妃把整个家撑起来才行,结果他不过去看了阿婉一眼,就已经有自作聪明的贱奴挑拨是非了! 这毓庆宫多年没有正经主子,唐格格名不正言不顺地管着,的确管不了他们,底下奴才堆里的风气恐怕早就烂透了。 所以趁着他昨个过来用膳,太子妃就如实和他通了气,并且坦诚直言明儿要拿这刁奴杀一杀毓庆宫上上下下的不正之风,他这才用一种新眼光去看他的太子妃。 行合卺礼的那一晚,他用秤杆挑起了红盖头,见到一张英气十足的脸庞,心里想的是,原来这就是让他受了三年白眼嘲讽的石家女儿。 不是很漂亮,但双眼足够磊落透亮,好似孤崖奇石里头硬钻出来的那临空而立的松柏。他忽然就松了一口气,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想来品性坏不到哪里去。 谁知第二日,她在皇太后、康熙面前巧笑嫣兮、礼数周全,活似就像自小在宫里养出来的一般,说话行事老练至极,将皇阿玛和皇玛嬷都哄得喜笑颜开,赏赐都赏了一箩筐。 那些提点她的话全没用上,他为此更加放了一半的心,心想,她好歹没坠了石家名声,是个懂规矩、知道眉眼高低的大家闺秀,她至少没出错,这就很好了。 回了毓庆宫,他在她屋子里歇下,不知为何总有违和之感,她这屋子怎么显得如此冷硬?内务府送来的摆件一个也没瞧见?分明是喜庆之极的婚房,到处都是红绸喜字,可却隐隐透出几分凌冽之意。 阿婉的院子里都是花花草草,屋子里摆着泥人、碗莲、孩子们各式各样的小玩具,伺候的人取的名字都是水果辈、金银福禄寿。 正殿外头一盆花也没有,青石板缝隙里连一根杂草都拔了个干净,空荡荡得好似个校场,太子妃的屋子挂着红缨枪、长弓长箭,还有她阿玛石文柄生前佩的腰刀,身边四个大宫女叫连弩、画戟、雁翎、越女。 有了前头两个释义如此直白的名字,胤礽自然也参透了何为雁翎,又何为越女。 弩戟刀剑,太子妃不愧是将门虎女,身边奴婢都以名兵而名。 胤礽隐隐觉着他的太子妃不大简单,之后就听见她说要拿洪登立威,胤礽自然应允,一则这洪登该死,二则太子妃敢在大婚第二日就想到借此机会收拾敲打毓庆宫的奴才,的确有主母的气度与威势。 何况,寻常人若得到洪登的投诚,有的会心中暗喜、有的会顺势收下这个眼线,从而打探到毓庆宫更多的事来,太子妃都没有。 她选择揭开这遮羞布,告诉所有人,她不吃这套!也有能力不吃这套! 胤礽也为她这朗阔的气度折服了,若是换做李侧福晋……李氏早就把洪登纳入麾下,细细盘问,直到他肚子里的货全倒干净了再设个局把人丢个干净。 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区别。 “噢,既然太子爷说不用问了,那我就对大伙儿略说两句心里话,”石氏说着站了起来,走到前厅中央,看也不看已瘫软成一滩烂泥的洪登,先将目光投射于外头的管事们身上,道,“大伙恐怕都在想,我这新来的太子妃是什么脾气,好不好伺候?为此像这个洪登一般四处打探、瞎琢磨的人也不少,既然如此,那我直白告诉大伙儿,你们都听清楚了——” 她习惯性站得笔直,回身,也将视线缓缓从几个格格和侧福晋身上扫过去。 “我这人啊眼里揉不得沙子,较真,是极不好伺候的——” 太子妃话才刚起头,胤礽就一口茶喷了出来,用手捂着嘴,咳得十分剧烈。真有人当众说自个不好伺候?她之前在皇阿玛、皇玛嬷面前分明不是这样的! 温婉有礼、贤惠大方——这八个字,是康熙亲喝完她敬奉的茶,亲口褒奖的。 “画戟,给太子爷重新上一杯茶,别呛到了。”石氏温和地嘱咐身边人,随后扭过身来,又是一副冷肃的面孔了。 “我是石家女,承蒙皇恩浩荡,如今成了皇家的太子妃,但石家世世代代都为武将,更是散落我大清各地为国镇守边疆,石家从来秉持着治家如治军的家训,讲究纪律严明、论功行赏,从不搞任人唯亲、虚头巴脑的那一套。我也是这样的为人,你们若是好的,自然不愁出头,若是不好的……如有洪登这种念头的,也趁早给我断了,好生夹着尾巴做人。” 石氏似笑非笑接着道:“其次,我最恨泄露军情的奸佞,这话放在毓庆宫里也一样,不管是往外往里议论主子、暗中传话挑拨离间的,在我这儿绝无优容余地。” 言罢,她摆摆手,画戟和连弩便一左一右钳着那洪登的胳膊,把面如死灰形同死狗一般的他拖了出去,很快墙外头就响起了板子声和堵了嘴的呜呜声,后来就只剩板子声了。 再过一会儿,板子声也停了,众管事眼睛盯着地面,死死埋着头,却能看见那叫画戟和连弩的宫女一步一个血脚印地进来回话,她们分明是年纪轻轻的女子,抡起人的生死来却语气稀松平常:“回太子爷、太子妃的话,共打了四十大板,人还剩一口气。” “嗯,好汤好药养着吧。”这样雷霆手段打完了人,石氏说完忽然转了口风,笑道:“没吓着大伙儿吧,哎!都怪我,总想着大伙都是知底细的老人了,用不着拐弯抹角,想着三言两语把话提前说明白,也省得你们猜来猜去的,是不是?这样吧,等会各管事都在分例里多加两个菜,三个格格和两个侧福晋都在我这儿一块儿用膳,咱们乐呵乐呵,太子爷您说呢?” 胤礽用一种极新奇的目光瞧了太子妃半晌,点头道:“好。” 太子妃满意地点点头,坐回了椅子上,笑着让连弩画戟先下去:“衣裳鞋底都沾了血了,在主子们面前不得失礼,先去换洗再回来伺候。” 另有利妈妈叫来小太监疯狂地擦拭着沿路的血迹。 趁着底下在收拾洒扫、等候膳房送膳的时间里,太子妃开始端详下头这几个女人的模样,三个格格都是一样低着头假装喝茶,却吓得手都在颤抖,半天也没喝进去一口。 嗯都是鹌鹑,不足为虑。 李侧福晋……她低眉顺眼地捻着腕子上的持珠,阿弥陀佛念个不停,暂时看不出性情,但做个太子爷已经跟他交过底,满院子的女人他最不满意的就是这个李侧福晋了,留着她不过是李家还算得用,她是犯过错的人,如今形同拘役。 程侧福晋。 有意思的是,太子爷向他介绍这后院里的女人时,并没有厚此薄彼,都评价了一两句,唐格格是:“老实能干”,李格格是“才情尚可”,范格格是“沉默寡言”,甚至到李侧福晋这头还多说了一些,因此落在程侧福晋身上,他也只言简意赅地说了四个字:“踏实本分”。 但太子妃没有错过太子提及时那瞬间便温软下来的目光。 所以她多多看了坐得离她最近的程侧福晋一眼,带着不加掩饰的打量。 然后她就发觉程侧福晋也在用眼风偷摸着、小心翼翼地偷偷看她。 那眼神亮晶晶、水盈盈,脸上还满是崇敬与赞叹。 太子妃:“……” 她淡淡地收回目光,看来这是个傻的,怪不得太子爷为了她殚精竭虑,还特意不在她面前多说,特意做出一碗水端平的模样给她看。 胤礽也见程婉蕴这模样,也十分想扶额。 他忽然就想起当年她还是个小格格的时候,头一回进宫拜见李氏,也是这样,人家杨格格与李氏都打着机锋奉承试探了好几回合了,她竟然在吃点心。 这么多年了,都当额娘了也没有长进,这可怎么办呀?胤礽陷入了忧虑当中。 程婉蕴……程婉蕴早就看傻了呀! 她也设想过太子妃会是什么样儿的,眼前略过了大福晋、李侧福晋、僖嫔以及温僖贵妃的模样,算是把她见过的深宫女人都想了个遍,谁知没有一个挨边。 原来这天下还有这样的大帅[哔]……啊不,如此英气逼人的女子! 那周身气度,连男子也望尘莫及! 她可以! 隐忍 当众宰杀过一只鸡后, 毓觉万分。 程,席间太子爷多次看向她,似乎有些担心她会不会被吓到, 程婉蕴便小小地冲他眨了眨眼, 结 只剩下一。 太子妃这儿的菜色是纯纯的闽南菜,想闽南人的缘故, 听她口音, 包括她自己, 都能听出几分“你好机车啦”的味道,但其实他真的脾气,就显得……特别反差萌。 程婉蕴光听她们说话都很有意思,比如席上“笋江鲈鱼”,清鲜无比, 席上没人吃过, 利妈妈便在端菜时为她们介鱼,系用辣个五花幼(肉)、玉兰片加上香哭气(去)蒸, 味道灰常好, 请各位主子尝尝鲜。” 大腿,忍到手抖, 才算把那个劲忍过去了,没笑出来。 惹得太子爷又无奈的瞧她一眼, 轻咳了声替太子妃夹了一筷子菜, 用胳程婉蕴。 谁知又上了一道干煎红鲟, 低头盯耳边又响起了利妈妈的声音:“啊介个系……” 。 她思, 都怪有一年春晚演了个小品,“胡建的省会是湖州”,笑得程婉蕴反复看反复捶地, 从萌哒的口音。 幸好太子妃本人官话还是很标准的,只是也不免带着一语气音,觉的,利妈妈看着年近四十了,人都说乡音难改,她这个年纪能。 这顿饭吃得实在太艰难,菜都很好吃,利妈了,回去以后她那大腿都青了,碧桃替她换衣服的时候都吓了一跳,腿——” 别问, 随后,程婉蕴揉着腿泡脚,,没一会儿,青杏一脸疑惑地走进来:“主子,太子爷打发来个小太监,说是给” 程婉蕴接过那小瓷瓶,用手指轻轻摩挲了一下光滑细腻的瓶身,子爷了。” 自打太子妃进门以后,太了,只看看两个孩子,和她说说话。 她知道他应该不来的,毕竟太子妃才进门没几天,老是往她这儿跑,要。 但太子爷还是这样做的,他有时过来什么也不做,就是关起门来抱抱她,着她的背脊,,没关系,他没有忘了她。 里,闭上了眼睛。 两人就这样安静地待一会,似力量似的,太子爷亲了亲她额头,又。 他们交换着气息,急切地安定之感,太子爷也会不安么?程婉蕴的罗裙被直接堆到腰上,被太子爷抱起来时,她在。 他似乎很想她。 往那般光明正大、肆无忌惮了,他开始将这份想念埋得更深了一些,他不再述诸于口,而且眼神里,每一次关起门来短暂的欢愉里。 沉溺,他搂住快要软倒在地的阿婉,让她转过身来,双手撑在书架上,他扶着 哗啦啦……书架摇晃,程婉蕴日常看的掉了下去。 胤礽单手抵在书架上,他浑身上下热得冒汗,眼神却是冷的,直到阿的下颌,他才的脸庞,一下一下轻轻啄。 ,正被群狼环伺。 皇阿玛正看着他呢,,他们都想等着他犯错,都想知道他会给太么?三年的忍气吞声,会发泄在太子妃身上么? 听索额图说明珠一写好了,就在等一个时机了。 很好, 他这几年已经经营得很好,比之前的处境要好得多。 他是对的,他不结交任何朝臣,皇阿玛就会信任他,,他太子党”起来,因为满朝文武日后都是他的班底,这是他身在东宫的天然优势,他就是正统, 他想明白了,。 只能通过女人弹劾他,这是找礽冷笑,但哪怕是这一点,这条缝,他也要给填上, 宠妾灭妻的名头,动摇不了他,也动摇不了太子妃,代价的唯有阿婉,他风波之中。 可胤礽也不愿她再受一遍被冷落的委屈,因此每天哥去后罩房。 当然,阿婉膝下有了子女,至少毓庆,但出了毓庆宫呢?胤礽也不想阿婉被。 他就是要做给外人看,哪怕是这样的时候,他的侧福晋,他的阿婉,依然给太子妃,也可以依然不忘旧人。 程婉蕴难架,额林珠和弘晳都去找弘暄玩了,不在后罩房,不然太子爷也不能逮到机会。 打完架,太子爷,这才披衣起身,他要回正殿里休息了,他如今除了淳本殿书房,过夜。 ,系好腰带,垫着脚为他整理衣领时,胤礽又低头亲她,等亲得她眼眸含水,才意犹未尽地松开,在她耳畔 撩 胤礽不由闷笑,捏了捏她的脸,意有所指道:“论理,你,怎么还这样瞧我?” 程婉蕴红当了阿玛以后,当年那个会脸红的纯纯少年也变坏了呀! 她平复下心情,结果他走了又回来了,笑道:“太,我在你这儿再坐会儿。” 程婉蕴刚打了一架,很有些懒得动,所以只让,太子爷也不嫌弃,让人原样上一碗,几口就咕噜着对付完,挤到。” 边挪。 “白走一趟,能不热嘛?话本,见看过了,又换一本,他嘟囔道:“回头该给你找点新书来。” 程婉了。” 胤礽记在了心上,想着回头就让额楚去办,顺趟,给阿婉带点家里的消息,她两个妹妹好像都嫁人了?弟与习武的程二弟。回头让额楚也试试那程二弟的根骨性情,若还 不过一句话的事儿,胤礽盘算了半天,琢磨着要不要带上,这样把话递到皇阿玛跟前, 石家虽然人丁凋零,的,这是他的妻族,提携石家可没人敢说关系,这石家也如赫舍里氏一般,是他少有的能够全然信任的家族了。 想着想着, 晚春月淡,,夜色难得的静谧,两人就这样一起挨着消磨时间,一个看书,一 到太子肩上。 隔日程婉蕴才知道太子妃昨日们和唐格格都被杀鸡戏码吓坏了,不约而同过来交账本。 唐格格甚至是吃过晚膳后,立账簿,太子妃懒懒地接过来,大概翻了翻账簿,,却把东西都丢回去,道:“你将账簿抄录一份,再将对牌的数保管何处均列出一个册子来给我,以后我这儿留着账簿正本,你那儿留着副本,平主管,不好裁决之大事再来回话,账簿每月,后院日常微末小事,不必我亲抓亲管。” 唐格格被太子回话,还是一旁的利妈妈轻轻咳嗽一声,她才回过神来,随即便被巨大的喜悦所笼罩,次。 其余人手头的活大多也是这样,他们那忐下了,如果太子人,他们也没办法,有怨言也只能吞进肚子里,,这是人家应有的权利。 但如今能继续领着差事,不过每账的差事罢了,每个人心里对太子妃都感恩戴德,新主子进门所带来的人渐次平息。 撸狗,顺便逗逗弘晳、额林珠时,就向程婉蕴输出了一顿太子妃如何如何大度大方大气的彩虹屁,听得程婉蕴吃着那莲子都拿不住:“好家伙,这会儿才知道你是个口齿伶俐的,你去呀!” “我不敢啊,”唐格格没忘了石板,讪讪道,“但太子妃的确是赏罚分明之人,也不会像李侧福晋一般揽权,她连我这样 程婉蕴点头 太子妃真是个天生的领导,惊醒于自己的过错,向上来,又恰当地给出甜头与恩赐,这样既镇住了局面,又得了人心。 这一点不仅是后院里感受颇深,太子爷似乎也充分,三个月后,中秋家宴前,到正殿教养,从此以后他就由太子妃亲自照管教养,再也不是唐格格管两天、她面了。 片爱子之心,毕竟弘暄白天要读书,说是给太子妃教养,其实大多时间弘暄都在淳本殿,这分罢了。 没娘的孩子, 这期间,安,有时也带带两个孩子去,也能时常见到弘暄。 他现在一日三餐外加睡觉会回正殿,读会比见别人更高兴地叫着程额娘,会探,一点也没有生分。 听而哭闹过,小孩子适应能力果然强些。 ,还壮了,笑着夸他长大了,弘暄骄傲地说:“程额娘,我现在每天跑,寅时末(五点)就起来了!” “哇,弘暄可真厉害!能得起那么早!”程会睡眠不足,但上七点)就开始睡觉,早上五点起,好像也还好?何况,书,就得四点起来了。 弘暄光溜溜的脑门,她最近要请安也是每天辰时就起,辰时三刻就过来请安了,见她们,但和她曾经幻想的像清宫剧里演的那样,大家一起喝没有出现。 怎么说呢……太子妃竟的那种类型! ,也不喜欢听废话! 程婉蕴就对儿正是春夏交季之时,不冷不热,宫里上下都将夹袄脱了,换上了更轻薄的绫罗,这种。 钟似的,隔五分钟又响一次,来来回回进来叫了她三遍,她才两眼无神地坐起身来,像个木偶一般由着她,然后喝了一碗热乎乎的核桃红枣黑米豆浆,才终于醒过来。 都比她利索,被奶嬷嬷们拾掇一新,已经吃完在屋子外头和添等她了。 等程婉蕴出来,她们都快玩出汗了,,程婉蕴就跟当年赶早八似的,她吩咐抬肩舆的苏拉一路狂奔。 到了正殿,唐格格、李前厅喝茶了,越女陪着伺候,见她进给程主子请安、给两位小主子请安。” 程婉蕴连忙叫起。 “太子妃还在梳妆,请侧福晋和格叠声命小宫女沏茶来。 程婉蕴坐到唐格格上首,刚坐下来,弘晳就被唐格格搂了过去,到膝上坐着, “你几时到的。” “辰时一刻。” 程婉蕴沉默了, “李侧福晋……” “她本来也想出来,”唐格格嘘了一声,地说,“谁知太子妃遣人告诉她,说她已是方外之人,让她继续精心修佛,还不经让她专研,务必每月悟出点心得来,整理成册,年底” 太子妃真厉害啊,错来,分明是嫌李侧福晋烦,但这话说出来却又不让她难堪,甚至给她找了个活干,?她会的,因为太子妃说了, 若一句,这对她何尝不是一点希望呢? 得要太子妃这样身份、手段的人才能压服。 一旁,李格格瞧着样,手紧紧地攥着帕子,又是羡慕又忍不住有些嫉妒,她也试过巴结程侧福晋,些绘本子给大格格,但太子爷都没瞧过她一眼。 吃力不讨好,房,却发觉日子似乎更难过了,再想凑过去,竟又欲无求的人,反而更难讨好。 李格格便想着,太子妃进门来了,人,李家和石家又有旧,虽然以前没见过太子妃,但凭这一层关系,总能混点好吧?结果太子妃的性情却了一场杀鸡儆猴的戏码吓得回去吐了两回,现在对太子妃只有惧怕,都升 李格格很沮丧。 子妃杖责洪登吓住,她本就是宫女出身,挨板子这种事寻常得不能再寻常了,以前当奴婢的时候每天何况还有当场打死的。 范格格已经想好了,太子妃这尊大佛她要拜,程侧断,她一没容貌二没家世,了,好好活下去才是正经! 范格格话、问个好,可惜她离程婉蕴中间还隔着两个人呢,又不敢高声喧哗,因此很有几分急躁。 格格的动向,她一向也不大理会她们,之前接触了几回,就觉得不如唐格格合得来,所以句话说得好,融不进的圈子不要硬融,合不来的人也不要因一时心软接纳,最后都会散的,。 朋友贵精不在多,尤其是有利益关系交织的时候,她和唐复制,如今能交好也是因为唐格格看得开,从不会盯着太子爷的,之前唐格格另有目的的时候,程婉蕴也和她没那么要好。 四阿哥、五阿哥去年也大婚了,刘侧福晋日子也少了,她们都有自己的孩子要顾,还要伺候新来的福晋,很快也要开府出宫,程婉,拉着手相互絮絮寒温。 朋友,长大后也有失散的,程婉蕴两世为人,这方面就看得淡了些,也很能明白这个道理。 格,狠下心肠不去理会,正是明哲保身之道。 闲话,里头暖阁的门就开了,于是她们都连忙敛衣抚鬓,分外安静地进走去了。 一丝不乱的高圆髻,没戴旗头和钿子,穿家常窄袖杏色缂丝梅花旗装, “坐吧,画道。 大家行 然后就听太这儿你们不用天天来,若有什么事要我做主你们再过来,没必要日日耗在我这儿,没的,实在没意思。” 石氏望着下头的莺燕,心思却飘回了千里之外,地。 石家的担子压在她肩头,她又怎能轻言算想家,她只是有些手痒痒。这紫禁城哪儿都好, 们都更不敢回话了。程婉蕴捏着茶碗就觉得心里惊涛骇浪了,哇,这么直白的么? 谁知接: “不过你们都要记住,毓庆只能烂在毓庆宫里头,对外咱们就是一家人、一张旗帜下的袍泽,是要相让我知道有吃里扒外的,不下场更惨,我今儿就把这话撂在这,虽不好听,但句句在理。有的人喜欢姐姐妹妹叫着,背后又做那等阴险下作的事情,儿,你们只,我待你们不说亲热,但总是公道的,你们以观后效,只们也不要辜负了我,安安分分的伺候太子爷,别有什么旁的歪心思。” 说完,太子,言尽于此,你们回去吧。” ,看其他三人的表情,也是如出一辙。 然后程婉蕴就是一阵狂喜,啊(请安)可以隔三差五睡懒觉的意思? 但后来程婉蕴就发现,她想多了!唐都去,而且她们真示太子妃! 唐格格就罢了,她本来就管着事儿的,李格格不好! 程婉蕴来,后来为了合群,她也想了个大事——扩后罩房的院子,额林珠和弘晳渐渐大了,还没,可以连着讨论很久,要请示太子和康熙、他们同意后定下来论,程婉蕴这才松了口气。 别人都每天请安,就她不去,不是说她猖狂么,福晋是不同的,甚至可以说,主子”。所以程识的,太子都要敬重太子妃,她难不成还耍大牌?哎,这不是嫌命长么! 秋风瑟瑟,又一日请安完毕后,程婉蕴让行礼告退。 额林珠从椅子上跳下来,又回头去抱弟弟下椅子,向弘暄有模有,我们先走了。” 似的跟着还礼:“妹妹、二弟弟慢走。” 然后他目送慢消失在正殿的宫门外。 他还不懂什么是派系,但,他现在和额林珠、弘晳好像有了分别, 他垂下头,闷闷不乐回了自己的屋子,奶嬷 他也不说话。 奶嬷嬷以为他饿了,就温言房看看点心热好了没有。” ,奶嬷嬷就出去了。 但他一点也不饿。 弘暄其实很清楚,程额娘不是他亲额娘,他说亲额娘,会在天上保佑他。 儿也习惯了,他好像总是这样搬来搬去的,一开始是李额娘养着他,顾他,现在是嫡额娘。 弘暄已经开蒙了,何为庶,他还小领会得不是很透彻,但他也明白,嫡出更为高贵,比这件事就十分高兴,她自打被程侧福晋敲打过以后就对她心有芥蒂,因,太子妃是您的嫡母,能得她教养,可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以 ?他懵懵懂懂地点点头,被太子妃牵着去挑他的屋子、问他想要怎么布置之时,他也点遗憾:正殿里没有大象滑梯和城堡,太子妃的手硬硬的,,也不如程额娘的软和。 嫡额娘待他很好,他知道他不该有这样的念头,候,想念曾经在后罩房住的日子。 ,低头背过身去。 地上,绽开一点水花。 扶弟 中秋节过了, 赶着天气还没彻底凉下来,康熙又下旨要带一大家子去热河了。 每年的固定节目——木兰围猎。 每年都有这么一趟,说实话程婉蕴都没什么兴致了。虽然打猎还挺好玩的, 程婉蕴后来也去过围场试着“打猎”, 结果被旺财拉着一路狂奔,鞋子都跑掉了一只, 然后趁她坐在草地上等着添金捡鞋的空隙, 旺财在远处的草地上刨了半天, 替她抓了只老鼠回来! 黑黝黝的狗嘴里拦腰咬了有巴掌那么长的大灰老鼠过来,那老鼠甚至没死!四只爪还在空中挣扎!旺财尾巴摇得飞快,将老鼠一下怼到她面前来。 程婉蕴惨叫着四肢并用连退三步。 这辈子都不想再打猎了。 而且,去热河路上一来一回也要耽搁上一个月,光坐在马车上喝茶下棋, 她倒是还好能宅得住, 但空间小的地方对小孩子是种折磨,对带着孩子出行的她更是酷刑, 他们总想下去玩, 又想吃这个玩那个,而且一天十二个时辰有八个时辰在叫额娘! 额娘你看我能爬到车顶上, 额娘陪我玩,额娘我要喝水, 额娘我想下车, 额娘我要骑马……额娘额娘额娘额娘…… 尤其是额林珠这样精力旺盛的孩子, 马车都快被她闹塌了, 基本每次去一趟程婉蕴都要被折腾得直掉头发。 然后在她忍不住要开始打孩子之前的太子爷就会偷摸着从康熙那儿溜过来,将两个孩子打包带走,塞到他们皇玛法的大车里去折腾康熙, 让她能够歇口气。 总之,去旅游别带娃。 程婉蕴头疼叹气,她最近带孩子带得也有些力不从心了……果然孩子大了就容易人嫌狗厌! 但是么,康熙点了名让你从驾,这是恩典,太子爷总不好拒绝。另一条就是,太子妃刚进门,正好借着这机会和其他妯娌拉近关系,彻底融入皇家贵妇圈子,要开辟一条新的夫人外交道路。 思来想去。 最后太子爷大手一挥,决定把太子妃、她以及三个孩子全带去,唐格格守家。太子妃主要负责对外交际,她负责陪孩子们玩,一个主外一个主内。 太子么,他就得统筹大局了,康熙特别会使唤儿子,这回起驾热河的事儿又又又交给他安排,另外让马齐从中帮衬。 虽然马齐诨号“马不拔”,但他是户部尚书,管着银子呢! 在统筹整件事情的时候,胤礽发觉宫里善扑营缺人缺得十分厉害,善扑营总管耿额是赫舍里氏的家奴,与胤礽亲厚,便苦笑道:“善扑营非满人非勋贵不得入,可勋贵们哪个不精贵?如今满洲八旗勋贵个个都提鸟架笼钻戏园子捧戏子去了,谁愿意来宫里头吃苦头?自然是外头交游自在,因此缺了不少人。” 胤礽琢磨着这事儿得去乾清宫跟康熙提一句,便改道就去了乾清宫。康熙正在养心殿批折子,正好写完一本,轻轻吹干上头的墨迹,见胤礽进来便笑问道:“什么风把你吹过来了?成了亲以后这大半年你哪儿也不去,就在家里‘老婆孩子热炕头’,若不是为了木兰围猎,朕还叫不动你了!” 康熙说这话是夸张了,胤礽每日晨昏定省从没落过,只是除了牛痘一事,大多都不领六部差事了,请完安就回毓庆宫,他这样做,又与太子妃琴瑟和鸣,康熙其实是满意的。只是见太子对军国大事都淡泊了许多,又忍不住提点道:“太子妃虽是个好的,但也不能总耽于儿女情长,徒消磨了意志。” “皇阿玛说得很是。”胤礽是真不想掺和六部的各种糟心事,皇阿玛拿儿子当钦差,动不动就让皇阿哥视察各部政务,或者真当钦差巡视外官,权利甚大,而他名义上能参与各类政务参赞军事,其实对弟弟们却并无辖制之权力。 老大如今在兵部,老四被他特意塞到户部,老五老七塞到了礼部养老,老八小小年纪,接了老五在太和殿老挖出来的烂摊子,目前在刑部历练。 等以后弟弟们居权日久,身边依附门庭之类犬越来越多,若对天下江山起了觊觎之心,他这个太子又该如何自处呢?如今虽还没有这样的苗头,但胤礽已经从梦中见过未来了。 皇阿玛恐怕没有想过吧,他总是这样自负,认为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当然也的确如此,最终他和那些兄弟们,又有哪个真的赢了皇阿玛呢,都是皇阿玛一颗棋子罢了。 这事康熙是和他坦诚布公地详谈过的。 如今的他与梦中不同,不曾做下那几件让皇阿玛厌恶至极的事,因此在给弟弟们安排差事之前,康熙是这样对胤礽说的:“明太祖将儿子们分封各地,非但没有拱卫京师,甚至酿成了靖难之役,而之后养着那么多宗室,养出一堆酒囊饭袋,还平白要朝廷白养着,自明朝仁宣之治以后,前明哪里还有正常的皇帝?小宗入大宗,也没能改变这一点,这就是从根子上就错了!” 康熙吸取明朝覆灭的经验错误,决定不往外分封皇子,要把儿子都放在眼皮底下看着,但光看着总不行,得给他们找点事干吧?否则不也是圈起来养猪?有他在,阿哥们哪里敢结党?何况读了那么多忠君爱国的书,总不能读到狗肚子里了?康熙觉着自己比明太祖高明。 胤礽听完苦笑。 利益动人心啊,那时候谁还记得圣贤书!他可没忘了梦境中废黜之后老大的嘴脸! 他叹了口气。不愿再多想那些事了,以后的事便见招拆招吧,先将当下善扑营的事办好吧!胤礽蹙起眉头,顺着康熙的话头接着回话道:“有一事正好切合皇阿玛方才所言,儿子方才去善扑营瞧了,很是不堪,校场上头人影不见,营舍里头骰子声倒响个不停,更有甚者,告假半年都没回来销假的也有,如今人丁凋零,实在……” “果真如此?”康熙听了果然沉了脸,“那耿额身为总管竟也不知来禀报!就这样仍由其糜烂下去不成!” “皇阿玛明鉴,善扑营里全都是勋贵之后,桀骜不驯,耿额也是难以料理,依儿子愚见,咱们原本是好意,想给八旗子弟多一条出路,谁料他们不知珍惜,反倒哀声怨道!不如日后善扑营凭才入选,不必拘泥出身,补些真才实学的人进来才是,这对他们也是鞭策激励,保不定原本那些烂泥也扶得起来了!” 康熙板着面孔,冷冷道:“你道朕为何年年坚持去木兰围猎,若不每年检阅、练兵,八旗子弟不知要荒废怠懒成什么样子!你说的很是,既然他们不争气,便换争气的来!善扑营是朕身边亲卫,如此都还不知上进,真是无可救药了!” 原本就对八旗勋贵有诸多不满的康熙一锤定音。 胤礽立刻狡黠地拍手笑道:“那儿子就要替太子妃求皇阿玛一个恩典了!” “怎么又扯上太子妃了?”康熙一怔,旋即反应过来,“好哇……你这是要替石家子谋补善扑营的位置是也不是?大胆!这算盘都打到朕头上了!” 被算盘珠子崩了一脸的康熙又有些不爽快了,目光炯炯地盯着太子不言语。 胤礽没被自家阿玛的眼神吓倒。拱手笑道:“儿子视察善扑营境况是先,想提携小舅子是后,方才所言无一字虚假,何况儿子也说了要凭才入选,若太子妃两个弟弟富达礼、庆德不成器,不能通过考较,儿子之后自然没脸开这个口了!” 康熙冷哼了一声,心底却不再生气了。太子此举正是对太子妃满意的举动,他这个当阿玛的看太子婚姻美满,怎能不高兴?何况太子妃是他选的! 于是他还略略思忖道:“朕怎么记得太子妃有三个兄弟,除了富达礼、庆德,还有个叫观音保的幼弟呢?”既然要补,不如三个都补进去吧! 胤礽哭笑不得:“皇阿玛可记差了吧,观音保还小呢!今年才十来岁!” 康熙哈哈大笑:“是了是了,当年南巡,石文柄特意抱给朕取的名字,因他意外在寺庙里降生,又是早产有些孱弱,朕才为他取了这个名字,那时候才襁褓里头呢,是还小呢!” 看康熙由怒转笑,胤礽又耐着性子陪着他怀念了几句石文柄的好处,康熙这才叹气说出石文柄的死因:“朕派人往南边沿路去查,到了福州才知道他为了送女儿进京,在启程前连续领兵出海十五次!硬生生从闽北打到闽南,将倭寇在海上的寨点全打没了,叫他们望见大清龙旗便闻风丧胆!石文柄料想倭寇成男男丁死绝七八成,以后这一两年不敢再犯,也无力再犯,这才放心抛下八闽百姓送女进京,谁知在路上舟车劳顿,身上旧伤复发,就这般去了……” “是朕害了他!”康熙说着也是双眼含泪:“旁人都不解朕为何为你选了石氏为妻,但朕自己的臣子自己知道,石家虽为前明降将,却是爱民如子的肱股之臣!而且个个都是不畏生死的硬汉子,光风霁月,正直端方,石氏也是如此,贤惠温和,知书达理,是个好孩子。” 胤礽听到前头说石文柄的死因也颇为动容,他没想到石文柄之死背后竟然还有此等隐情,但又听见康熙描述太子妃的话,就有些绷不住了。 他面色古怪。 知书达理……知的是兵书么? 太子妃自己虽然从没提及过,但就他平日里观冷眼旁观,她的确并非那等柔弱的闺阁女子,性子里头极刚强要强,为人又极有主意,胤礽面对这样的妻子,内里是敬重的。 虽然这样的女子当嫡妻太过冷硬板正了些,而且和她相处多日,颇有一种在和僚臣、侍卫相处之感…… 前阵子他与太子妃一块儿用膳,太子妃食不言,两人沉默得好似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胤礽很是别扭,便随意寻了个话头问道:“你之前在家里都做些什么?” 谁知太子妃抬眼看他,道:“太子爷是想知道石家在福州的吏治、军备的情况,还是真想知道我的事情?” 胤礽顿时就被噎了一下。 回头他想起这句话也不由叹了口气……她这心思也太重了。 他就不能随便问问? 与此类似的例子,这几日也生了许多,比如他来正殿若遇着她还在理事,她会连忙起来向他致歉,但会请求先将事情做完,让他先到侧福晋与格格们那儿稍坐。 胤礽:“……”非常当家主母。 这让他对太子妃实在升不起什么情意。 他就想到了阿婉。 她一定不会这样回答他,她会笑着和他说起幼时与弟妹们的相处,她阿玛的糗事,她养的小龟占卜极灵验。 他也刻意地让阿婉不必背负那些沉重东西,一直做她自己就好了。生活至苦之时,她是他能望得见的深冬春色,他待在阿婉身边,那些紧绷的情绪就能够得以放松。 胤礽回想起来,他从来只有在阿婉的院子里才可以做自己。 可以脱掉鞋袜,不注意仪态。 可以吃辣子吃得扇风伸舌,可以躲在帐子里边看话本子边嗑瓜子,可以趁康熙巡视河工,两人偷偷溜到宫墙上放孔明灯,可以做尽一切平凡小事。 阿婉从不问他政务办得如何,差事做的好不好,她只会关心他一大早出门饿不饿,会想法子给他做些好吃的,会关心他一天开怀不开怀,想法子让他散散心。 而面对太子妃,他却好似又被拉回现实之中,他得端起储君的架子,做回人人满意的太子,他是个不能离开皇宫的犯人,他被囚禁在这里,连灵魂也不能大声呐喊。 但他没有对太子妃不满,太子妃这样很好,他正需要这样的帮手!尤其康熙这番话,更是让胤礽渐渐对石家也有所改观。 虽然他们在京中势力有限,但领兵打仗的能力想必不俗,毕竟自前明起,石家四代人都为武将,也都镇守四方,出了不少名将,若好好用,也会是一把利剑。 至少保家卫国此等大义,石家无愧朝廷。 胤礽甚至在想,南宋有岳家军,前明有戚家军,为何他大清不能有个石家军?程家军?日后或许可以瞧瞧程家、石家子弟的资质,程家单薄一些,但石家是历代出名将的,能好好培养一个将才出来,也未可知。 得了康熙的准话,胤礽便更进一步:“既然如此,儿子细细想过了,也不要惹出什么不公正的话来,省得好心办了坏事。不如儿子去大哥和几个弟弟家里都问问,若妻族里能寻到身手好的年轻子弟,便都叫来一并参与考较,都凭才补录,您说呢?” 康熙点点头:“你想得极周详,就这样办吧,在启程热河之前将人都补足。” “是,儿子领命。”胤礽了却一件心事,没提到阿婉一句,但也达成了目的,他笑意盈盈地离开了乾清宫。 随后叫额楚亲自跑一趟程家,何保忠回去给太子妃报信,另找了两个哈哈珠子出宫去各阿哥府上知会一声。 他又亲自去善扑营同耿额讲清楚来龙去脉,特意和他提了石家与程家子弟的姓名,其他人都是掩人耳目的,唯有这三人一定要想法子补进去。 耿额自然满口答应。 能甩了那些鼻孔朝天的勋贵子弟,他求之不得呢!照看太子爷的小舅子们,怎么说也是个得脸的美差啊!日后小舅子们有了出息,太子爷还不得记着他的好呀? 程婉蕴都还不知道连怀靖的前程太子爷都想好了,程家原本还想让怀靖等着考武举的,谁知现下一步登天。 额楚去程家说完,立马又飞奔到京城各大书局去买程婉蕴要看的话本了,因此骑马骑得极快。 程世福和吴氏在额楚面前还算撑住了,等人消失在巷子口,程世福一个转身就跪倒在地了,差点喜得昏过去。吴氏则抖着嗓音连忙将儿子从武馆里叫回来,又让家丁去街上买两件簇新的衣衫鞋帽来,好叫怀靖穿进宫里去。 正殿里头,太子妃听完何保忠过来传的话以后也握着茶碗久久都没喝一口,良久才抬头望向窗外——她家里已没了大人,长姐如母,石家的前程、三个弟弟都是她的责任,太子爷能这样顾念石家,她心里感激不尽。 她也知晓出嫁前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她从此只有皇太子妃这个身份,要恪守本分再不能“巾帼不让须眉”。 宫里是她新的沙场,她要为了石家搏一条富贵通天路回来!她不能让她阿玛就这样白白死了,太子妃想到石文柄临终前握着她的手说:“姄姐儿,以后石家就靠你了。” 她知道,她会的。 可在今日之前,她仍没有对太子爷交付真心,也没有完全相信这个枕边人,现下,她才算松了口气。 太子爷不嫌弃石家,还尽心尽力拉拔石家,观其日常行事,未来当是个仁善之君。 从今以后,她也会全心全意辅助太子,当好这个家,以诚待我者,吾报之以心。 太子妃暗暗起誓。 后罩房里,树影花影相交映,这些复杂的事情全都传不到程婉蕴耳中来。 她正边哼着歌在月下包冰皮月饼。 这玩意本来中秋节就该做好的,但她和郑太监研究了半天,都没能弄出冰皮来,中秋节想在家宴上炫一把的念头就这样泡汤了。 谁知今儿郑隆德又派三宝兴冲冲过来说,冰皮琢磨出来了,拿过来问她对不对。 程婉蕴就探头去看白瓷碟子里盛着的两个小小的半透明白色月饼。 当初想做冰皮月饼,程婉蕴也只知道传统月饼都是由糖浆做皮,所以饼皮颜色烤制以后会变成金黄色。而冰皮月饼是糯米做的,还要放入冰柜冷藏,所以做成的月饼外皮是半透明的白色,很漂亮。 但她全用熟糯米粉(又叫糕粉)来做,没一会儿那皮子就老化开裂了,样子很丑,一点也不像她后世见过的冰皮月饼。 所以肯定不是全糯米皮,但是里头还加了什么呢?程婉蕴不知道,只能和郑隆德一起猜,不断尝试,所以中秋节就没赶上。 而今日郑隆德呈上来的月饼已经似模似样了!程婉蕴用手拈起一个仔细端详,果然纯白无瑕,而且没有裂开纹,摸起来有点粘手,不过应当是因为没有冷藏的缘故。 “你师傅厉害啊!是怎么做出来的?”程婉蕴咬了一口试试口感,惊喜万分,“是这种,我要的就是这种!” 三宝大大松了口气,笑得见牙不见眼:“回程主子的话,是用了大米粉、澄粉、面粉、糯米粉外加白糖、牛乳、豆油混着做出来的皮子!” 程婉蕴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大米粉不黏手,与糯米粉相比,加了大米粉做出来的皮子就不容易软趴趴的,口感就好了!也不容易老化!澄面能让冰皮看上去更剔透,它又柔韧,这样揉出来的皮子就不会开裂了,这老师傅就是老师傅!” 她真是佩服极了,这得多么了解每种面粉揉出来的口感、手感和呈现的效果,才能想到加上这些材料啊!他甚至还想到用牛乳和白糖去中和面粉的味道! 她美美地让郑太监送了好几叠皮子来,她要自己包!冰皮月饼不用烤,只要包起来拿模具压好就行,解决了皮的问题,就能做得很快了!程婉蕴很快包了十几种不同的口味,有水果馅的、莲蓉的、豆沙的、绿豆馅的、蛋黄泥的…… 她包好以后,用精美的攒盒装好,她还用绸带在攒盒上打了个蝴蝶结,再拿去冰窖里头冻了半个时辰,再拿出来就和后世的冰皮月饼礼盒一模一样了! 没包装起来之前,程婉蕴吃了好几个,她最喜欢绿豆馅的,不会太甜,口感冻过以后沙沙的,绵绵的,像奶香的绿豆冰糕! 于是她又连忙多包了好多盒绿豆馅的,准备进到正殿给太子妃和太子吃,其他几盒拼口味的,就给唐格格一盒、额楚一盒,再托他给程家送两盒、五爷府上刘侧福晋一盒,四爷府上宋格格一盒。 分好以后,她自己也只剩了两盒绿豆馅、两盒杂味的,想了想,又把两盒杂口味的给永寿宫王贵人送去一盒、阿哥所哈日瑙海一盒。 最后两盒绿豆味的,她打算问问太子爷要不要送给康熙或者皇太后。 现下毓庆宫里有了正经的女主人,她好像不太方便做这样孝敬长辈的事儿了。 预备全送出去,那自己也没得吃了,于是又拉着郑太监再包一些是给自己吃的,结果包到后面,程婉蕴又想起可以用抹茶粉给月饼上色,于是又多了青绿色的抹茶味,这种带着茶香的也特别好吃! 郑太监从中得了灵感,用果珍做出来粉色冰皮,南瓜做出来黄色冰皮,加上原味白色和绿色抹茶色,这样就得了四色冰皮,分别用荷花形模具、贝壳形模具、麻将块磨具、圆形磨具压出来,摆在一起十分清新惊艳。 果然月饼这东西从古自今都特别适合送人,又好看又好吃,还能在包装上下功夫! 可惜晚了几天,不然中秋节当节礼送出去多好啊!就不用多费她许多脑筋了。 胤礽踩着一地清寒月色,过来发现程婉蕴还在那儿像个孩子玩泥巴似的,兴致勃勃地用模具压月饼,屋子里,两个孩子早在奶嬷嬷陪伴下,睡得打小呼噜了! 他是大晚上还收到她一盒月饼感到惊奇,这才从书房过来寻她,想看看她睡了没有,这一看不要紧,她这是做月饼魔怔了似的。 “都几点了?”胤礽皱眉,走上前掏出怀表给她瞧瞧,再看一桌子模具、馅料和饼皮,“你这是要开糕饼铺子么?” “二爷,您吃了吗?”别人程婉蕴不敢马上就送,但太子爷那头是不必顾念那么多的!而且程婉蕴知道他今天睡书房,所以也不会让太子妃不高兴。 她笑着抬起脸来,鼻尖脸颊都还沾着面粉呢,像只摇尾巴的小狗,“可好吃了,我本来打算中秋节就献给您尝尝的,可惜饼皮没做好,今儿才多亏郑太监试出来配比,我就迫不及待做上了!” 胤礽无奈得用袖子给她擦了擦脸:“好吃,你用心做的,怎么会不好吃。” 他吃了一个的确口感酥软滑爽,又见外观洁白如雪,叫人赏心悦目,但也不值得熬夜做呀! “明儿再做,进来睡觉吧,”太子爷把人拉进屋子来,“让奴才们去做吧,院子里那么多人你不用,还用你亲自动手?” 程婉蕴嘿嘿笑着,在青杏伺候下净手净面,她不动手又有什么乐趣。 “不过你这东西确实不错,回头让太子妃替你拿出去扬名。”太子爷也一眼看出了这月饼的好处,“到了热河,太子妃要设宴款待诸王妃福晋,你这点心倒是能画龙点睛。” 程婉蕴对冰皮月饼让太子妃拿去宴请没什么反应,太子爷的意思应该会提及是她的手艺,她唯独害怕要列席陪吃,立刻问道:“我不用去吧?” 胤礽就很无奈,阿婉就这点不好,她不喜欢参加这些人际往来的活动,不爱交际,这性子怎么行呢?胤礽板着脸道:“不行,你也得去帮忙招呼,这事可不能躲懒。” 程婉蕴就垮了脸。她最不喜欢应酬了!她上辈子真是应酬得够够的了! 她当时拉着太子爷的袖子撒娇,又趴到他怀里亲亲,太子爷搂着她轻言细语地哄着,说她若是去了,就给她打个小金山摆在屋子里;又说他库房里还有不少好东西,到时候带她去自己挑…… 金山!程婉蕴大大地心动。 “哼。”程婉蕴咬着太子爷的耳朵,还是不大情愿,但心里好受多了。 等到启程的时候,程婉蕴才发觉这次跟着出门的孩子真的好多啊!熊孩子一堆堆地出现了!大阿哥胤褆家四朵金花!大福晋没来,她刚诊出有孕,带着她们的是侍妾吴雅氏。 太子爷家三个,还有个编外人员哈日瑙海跟着他们家一起出门。三爷、四爷各一个格格,五爷一个阿哥。裕亲王带了孙子广善,两个孙女。 太子爷也被闹着要骑马的孩子吵得头疼,钻进她的马车里,靠上她肩头没一会儿就沉沉睡过去了,然后程婉蕴竟然发现太子爷竟然在梦中流泪!她吓了一跳,但太子爷很快自己醒了过来,望着她呆呆的。 “二爷……” 胤礽听见这个称呼,差点眼泪又掉下来了,程婉蕴唬了一大跳。见她吓着了,他回过神来,有些疲惫地重新靠在她肩头说:“恐怕又是上火了,眼睛疼,不碍事。” 程婉蕴连忙让人绞热帕子来给他敷,他用帕子遮住了满是血红血丝的眼睛。后来额林珠在外头大呼小叫,程婉蕴又太阳穴突突直跳,与太子爷告了罪,下车抓闺女。 她没有留意,她身后的太子独自一人坐在阴影里,低垂着头迟迟不动。 帕子已经掉了。 良久,他抬起破碎眸光,定定凝望着阿婉纤瘦背影,泪如雨下。 # 程婉蕴一路上已觉着自己要被熊孩子烦秃了,额林珠不是找这个赛马,就是找那个打赌,玩得心都野了。谁知,到了热河,她竟然还卷进了更大的麻烦来! 太子妃设宴款待各妯娌,福晋们坐在一块儿说话,程婉蕴和大爷家的吴雅氏、三爷的田侧福晋、四爷家的李侧福晋一起在偏殿看孩子。 三人正相互寒暄叙话,就听里头孩子们玩着玩着突然吵嚷了起来,程婉蕴一听这响动就眼皮直跳,过去一瞧果然——额林珠骑在大阿哥家的三格格身上,大阿哥的二格格捂着鼻子在一旁哭,弘暄将还在抽噎的弘晳挡在身后,对着广善和大阿哥家另外两个格格怒目而视。 另外几个小的缩在一旁瑟瑟发抖。 打架 看到里头情状之前, 她负她的孩子!谁! 一看,松了口气,原来是额林珠打人, 没挨打就好, 嗯嗯, 弘暄真棒, 还醒过来:不! 看吴雅,她只是格格, 奉大福晋的命前来照顾四个格格,如今三格格被人压在地上打, 叫!小命休矣! 程婉蕴莫名跟着有点心虚, 们赶紧将人分开。 耿妈妈,还没碰到额林珠, 就见这孩子凶巴巴地回头, 怒喝:“我看谁敢动我!” 她的崽。 奴才都不敢上前, 谁有那胆子拉扯太子爷的掌上明珠?何况额珠似宝地宠爱,就是万岁爷也爱得眼珠子似的。 大阿哥的三格格再也忍不住,哇哇大哭了起 额林珠竟然还对着三格格鄙夷道:“不许哭!” 三格格哭声一顿,更加嚎哭起来,也一齐大哭起来。 乌雅氏“嘤”地一声哭出来,几腿:“程主子……求您救救三格格……” 程婉些骄纵,但绝不会无缘无故打人,这里头一定有内情, 但,于是板着脸上前:“额林珠,你起来!” 额林珠见额娘来了,也突然红了眼眶, 松开了,哭得比她们四个加起来更大声,哒哒哒人!” 吴雅氏:“?” “……”额林珠,虽然知道她平日里是个倔强性子,很少哭得这样凶,下意识有些心疼,来——额林珠这脸皮应还算薄呢,那就是像太子爷了,嗯没错都厚!又厚又黑! “程额娘。,扒拉着她的衣裙,躲在她身后。 “弘暄很有长兄模样了,多亏你个孩子的脑袋以示安慰,“谁来告诉额娘, 弘暄没有犹豫,就遍。他自从跟着先生读书以后,说话十分有条理,如此绘声绘色说来: 太子妃与福晋们去了前厅说话,程婉蕴、田侧福十来个皇子龙孙,去了偏厅。 她们在外间说话,领着,到次梢间里喝水、吃点心,下棋玩玩具。 程婉蕴出门一向预备齐全,东西,索妈妈带了一箱具。 有那带两层轨,凭借设计轨道的坡度、机械机关,小马车,轨道还能拆分,自己组合,当初可费了造办处匠人三个月才做出来呢,一收到了! 还有拼图、乐高积木,拼图是让先作画,画出山水楼阁、山河万里或是骏马奔驰、梅花傲然等图案,然后再让匠人分割小木片, 程、旺财捉鸟这样的画,也做成了拼图。 乐高积木也是木质的,相对没有那么精细,但加,也能拼搭得很复杂,程婉蕴让造办处做了造型的。 弘晳特别喜欢这个,比那马车轨道玩具还喜欢,他现拼两三天拼图,,上回拼了五天,拼好一艘大轮船,兴致勃勃拉着她过来看,程婉蕴都震惊了,她做的,结果弘晳竟然能搭出来! 所以一到了前厅,的玩具拿出来,她要和弘暄一起玩小马车。 弘晳已经玩腻那个了,就朝他的奶嬷嬷要他的拼图。程,木框上有卡槽,可以随时取下盖子或者合上,这样拼图。 弘晳的奶嬷嬷就姓赫舍里,赫舍里妈妈见他要,连忙,给他端来高凳子,让弘晳能舒舒服服坐着拼拼图,她也扇,隔一会儿就将保温杯拿出来,倒胡萝卜苹果汁给弘晳喝。 ,他聪明又伶俐,且十分好伺候,不会像大格格一般跑上跑下,又是骑马又是射箭,身腱子肉出来了,那一的! 就吸引了所有孩子的注意力,广善头一个凑上去,眼睛闪亮地瞧着,没瞧一会,给我也玩玩!” “等会,我回,她正努力地摇着木摇杆,要把小马车运到第二层轨道,还要摁下按钮, 月亮的,哪里耐烦等?何况他是裕亲王的嫡长孙,是保泰的嫡长子,他阿玛保泰可是得康熙特地恩典能跟着大保”字辈的名字,可见其受宠程度,而他又是裕亲王和保泰的心肝肉,有一辆红色的小马车,我玩这个!你玩蓝的!” 小孩子很有自己的秩序感,额林珠就不高兴了许动!还没轮到这辆车!” 这时候大格也在一旁围观着,她们与广善年纪相仿,大阿哥的府邸与裕亲王府也距离不远,又有当初一起远征葛尔丹的情分,因此大福府的关系,两家孩子也是常来常往的,关系甚至 三格格哥哥!这有什么了不得的,回头我们也让宫里做一个就是了,你别理她,她小气得很!” 额林珠猛地抬头,冲三格格怒目而来就是我的东西,他抢我的东西还有理了?” 三格格自打去年没上场比赛马,就被胤褆训斥了好久,回了京城又被时辰的马,磨看大出风头的额林珠就格外不顺眼。 新仇旧恨,三格格姐妹,一个小玩意也不舍得让出来一起玩,还论什么你的我的!” 她年纪小,但却已在大目染地学会了什么叫抢占道德高地胡搅蛮缠了。 结舌,广善见有人替自己撑腰,胆子更大了,便将轨道全拉到自己面前来,大言不惭:“三妹妹说得请来做客的!我也是你的客人!有你这样待客的么!” 这帽子扣下来,又急又气,强硬把玩具抢回来:“我不管!那是大人的事情,我额娘说过的,没经过我的同意,!” “你额娘算什么!广善铆足劲不放手。 “你再说我额林珠已经出离愤怒了,她一把上前揪住广善的领子,“道歉!否则我打你!” 三格格虽,但还是忍不住在一旁说风凉话:“广善哥哥说的又没错!听太子妃娘娘教导!不是听你额娘的!” 广善被额林珠瞪了一眼就有点怕了,但他还是强撑着挺起胸膛,把自撸掉:“你看,大家都这样说!” 弘暄原本图,见女孩子那头闹起来了,连忙起身过去劝架,将额林珠挡在身后对广善和说了!你们两个怎么以大欺小!” 三格格还不服气,嚷道:“她你也别在这儿出头,你自个还不如她呢!” 弘地方,脸涨得通红,结果他还没反应过来,一阵劲风从他身后扑了出去,然后额林珠就一个肘击将三格格撞倒在地,骑到她重一巴掌:“道歉!你给我道歉!” 来。 弘晳吓了一跳,就要从椅子上爬下来,,就没留意放在桌上的拼图,而见妹妹吃亏的二格半天的拼图全撞到地上了。 弘暄想去拉额林珠,又听见身后传来弘晳的哭声,护着弟弟,把抽噎不停的弘晳搂在怀里安慰,趁下来捡拼图,挡住了别人的视线,他立刻伸脚把要溜走 二,鼻子摔出了血,也趴在地上哭了起来…… ,结果额林珠压得极用力,她们想拉,额林珠就怒吼:“下来!”奶嬷嬷投鼠忌器,实在也不敢碰她,只好跪在一旁磕头哀求。 再后来, 听完了前因后果,吴雅氏直接跪下了,她大气不敢出,这些话! 程婉蕴也十分无的话来,肯定是父母平常嫡庶念叨得多的缘故,她联想到胤褆府上一个侧福晋也没有,虽然有一大堆格格,劲,非得生个嫡子出来的架势,就执着了。 可他明的! 程婉了,额林珠竟然没有告黑状,她和弘晳是真,但这事可不是他们挑起来的! 田侧福晋与大福晋交好,和稀泥,笑道:“小孩子不懂事,玩闹时说的话,程侧福晋可别当真!快将” 抱着三格格仿佛如蒙大赦一般的奶嬷嬷们拦住,冷冷道,“话别说得这样早,既然人,那就到各自福晋们跟前把话说清楚,这样稀里糊涂混过去是什么意思?可别到时候又上,我这个卑贱的、担当不起!” 程婉蕴这话的,她怎么那么笃定太子妃会为她做主呢侧福晋之间的矛盾了,她也是极得宠的,自打三福晋进门,就明里暗里收拾了她不知道多少回,犯了这样的错,只会吃点亏呢! 田侧福晋就撇了撇嘴:反正与她无关,就看看这太子妃在外的 声了。 四爷与太子交好,李侧福晋自然不会多说话,反而蹲下,指桑,额娘虽也是汉人出身,可你如今养在四福晋膝下,那不敢瞧不起你,回头你可要好好孝顺嫡额娘,知道了么?” 四爷的小格格懵懵懂懂点头,李侧福 大阿哥的大格格已经七岁了,她已经了,顿时有些害怕,方才她一直没有制止两个妹妹,也是因为她 额娘说过,太子妃进门,太子爷前头三个孩子地位尴尬,嫡女,他们只怕出来见人的机会都没了。 这么多年,大阿哥府里七八个格格,硬是一个降生的庶出子女都没有,可手段了得! 大格格耳濡目染,自然也瞧不起程婉蕴,,这才想着报去年的仇,反正他们都是妾生的孩子,只不过太子妃娘娘真的有了嫡子, 都是! 她现在有些害怕的缘故,也并非怀疑自己的认知,而是,甚至有些发抖,才觉着事态似,但大格格也是很疑惑: 太子么?她额娘可从来不会替侍妾求说话的! 青杏得了程婉蕴的话,当即就要出去请人,谁知刚刚迈过门槛,就人,,自然就是太子妃。 原来话的时候,机灵的添金就趁乱溜了出去,找到了候在前厅台阶下头的越女,如何受委屈的事情说了,越女挑了挑眉头就掀起帘子进去禀报了。 外头的人不知道,但毓庆宫里的人对太子妃心里都有一杆秤,添金是个在太人精了,哪怕为了东宫的脸面,子的! 而合。 太子妃与她们并不算多么亲近,有点主母架子,但程婉蕴在她身上找事风格,心里略有所猜测,证。 她知时辰,这时候肯定还没摆膳,所以不会让太子妃在席面上跌份,这时候该寒过几轮了,叫太子妃过来主持公道正好! 青杏见太子妃一行人已踏上长廊,连忙在门口跪下磕头:“、四福晋、裕亲王福晋到!” 广善听见自家祖母来了,头一个委屈巴巴地跑到门口去,一下太!” 他可真是有点吓着了,没敢打人啊!而且三格格比她大,生得比她高,她也敢打! 广善埋。 太子妃婉的,因此脸上洋溢着不变的笑容,柔声问道:“怎么了?广善怎么一副受怕,你和婶婶说说,婶婶替你做主。” 其实她早就在来龙去脉,是故意有此一问的。 程婉蕴听见她这样问话,立刻心灵福至,心底然想得没错! 太子妃在门口关怀广善的时候,程婉蕴连忙和其前福身和太子妃见礼。 太子妃和气地叫起,又看向脸上挂着泪的额林珠和弘晳,?弘晳也是……”随后又厉声问道,“程的孩子交给你,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过来!” 程婉蕴眼眸闪了闪,站,然后掏出帕子来抹不贱汉人之躯,没能照顾好大格格、两位阿哥,婢妾有罪,请太子妃责罚!” 太子妃立刻蹙起眉头,骂道:“程氏!你这话是你的?皇上说了多少遍,不把万岁爷的话时时刻刻记在心中!平日里瞧着你是个好的,怎么如今说出实在可恶!” “太子妃息怒,都怪婢妾平日里未曾自省,”程婉蕴呐呐道格教婢妾的,婢妾今日承蒙其教导,这 田侧福晋:“…帽子扣得高啊! 李侧踱步到了太子妃身后,搭腔道:“裕亲王府的小阿哥也这么说呢,婢妾也受教了。” 裕亲王福晋心头一紧,连忙揽被我宠坏了,言语有失,请太子妃娘娘恕罪!” 吴雅氏:“吧!于是两眼一翻,倒地不起。 太子妃压根不看她,凌厉的的三格格身上射去,吓得三格格两腿抖颤,几乎都忘了呼吸。 她这时候已经明白个字,她还是听得懂的! 广善也是,他根本就不敢把头从来,紧紧攥着祖母的衣裳,随着母亲跪下,手心里全是汗。 “几位福晋都该好生管教自家孩子才是,来人,将方才发生的!周围伺候的人多不胜数,事实摆在这,自家孩子。” 了笑容,板了脸,“今儿是我做东,头一回宴请各位福晋、王妃,本不应该说这些话,但事已至此,行!各位虽是客人,却也的长辈至亲、兄弟妯娌,裕亲王福晋我更是该唤一声婶婶,但尔等却也不该这样欺辱主家!孩子们玩闹之言,背后能谨言慎行的祸根!敢问各位福晋,这礼义廉耻、敬重长辈难不、妾生的话,计较起来这冒犯的可不是我家孩子!敢问三格格,你阿玛可是嫡出?万岁爷嫡出又算哪门子的嫡出呢?” 三格格小脸煞白。太子妃就差没指着嫡女,哪有太子爷这个嫡出生的庶子庶女高贵了! “若再论什么嫡出庶出,你”太子妃瞥了一眼跪倒在地满头冷汗的裕亲王福晋,命左右将其搀扶起来,叹道,“您是长辈,孩子们闯的祸,怎 裕亲王福晋是真的心突突直跳,太子妃方才的话说得很清楚了,万岁爷难庶妃生的啊,而且佟佳氏还是抬旗的,在八 当然这并不妨碍皇上看重出身,或许皇上就是 广善说得那些话,连裕亲王也要去乾清宫请罪! ,也是提醒! 众! 太子子女与侍妾,狠狠下了裕亲王福晋和大阿哥家的面子,而且话说得极重! ,让他去和额林珠道歉,吴雅氏在地上听了,连忙也嘤咛一声悠悠转醒,让二格格、三 有太子妃在,这些熊孩子。 三完抱歉就连忙想走,又被额林珠喊住了:“喂,” 弘暄一怔, 三格格小脸通红,没奈何又回过 弘暄点点头,他是个温柔性子,很认真” 回姐姐们身后。 无害的模样:“好了,话说清楚了就好,都是一家子,没有解不开的结。前头席已经摆好了,大手做了点心给各位福晋品鉴,你们尝了一定喜欢!” 这是揭过的意思,众人都松了口气,于导下,换上笑脸往外头。 这时,太子妃忽然脚步一顿,回头对了一句:“你方才做得很好,想不到你反应倒快,”后半句傻。 妨碍,康熙二十三年南巡时特意接见了她阿玛,她才九岁,从那她规矩和当家主母的气度,她多多少少也有了数,知 大婚前,她还在京城等了三年,她 石家已在走下坡路,至关重要的一步,在祖父逝世时,阿玛就对她说过,不要将自己困于内围,要像行军打仗一般,跳出一,她要做的是皇太子妃、皇后,争 维护,才是她的使命,她要对付的从来不是程侧福晋,而且那些在东宫之外暗中觊觎国本的人。 太子在后宫无母族,僖嫔不受宠,身份也不合适,东宫除了皇被被倭寇包围危如累卵有何区别? 看清了这一点,是毓庆宫,而是东西六宫!如今后宫无主,中宫空悬,凤印由四妃共同执掌,太子妃要的家权,她肖想的是那中宫凤印宝册! 她是太子妃,在皇太况下,她比四妃更有资格管理后宫! 相比较之下,程侧福晋不是敌人,而援军。 念及此,她并非你之过错,不必为此烦忧,我与太子爷都不是看重这个的人。” 竟然被新领导安慰了,程婉蕴受宠若惊:“多谢太子鲁莽,给您添麻烦了。” “额林珠也没错,若,才让人不齿!”太子妃正色道,抬手轻轻摸了摸额林珠的头,又道,“等宴席散了,我都说一声,倒不是为了旁的什么,主要这事儿颠倒黑白传出去毁了额林珠的名声,虽是小事,但防微杜渐,也 程婉蕴这才大大松了口气,子爷说清楚才是,毕竟牵扯了大阿哥家和裕亲王家,都不是好惹的。 既然有太子妃替她背书,正几分。”程婉蕴真心实意地屈膝谢过,又低头对额林珠说,“多亏嫡额娘为你打算,还不谢谢嫡额娘!” ,连忙依言行礼,小声道:“谢嫡额娘。” “一家首,看了眼前头人快走远了,便道,“生了这风波,你和孩子先避开为妙,省,你且带孩子们下去更衣,便不必过来了……” 话还没说完,就见何门口,打千儿说:“给太子妃、侧福晋请安,太子爷让奴才递话过来,说是方踏秋的好地儿,让太子妃和程侧福晋带着” 太子妃听了这话微微一怔,随即心里明了:太时候来,只怕他已经知道这儿发生的事了,侧福晋! 不过她原也是这样想的,才会叫侧福晋和孩子们都避开,后的面子就是了,何况这回错本不在东宫,或许跟前捞些好处。 太子妃思绪转得极快,很告罪,我这里还一大摊子事,王妃福晋们也还在,就是散了,咱们家行李都还些,晚些还要去烟明儿的大宴,实在走不开,让程侧福晋带着孩子们自去就是。” 她语气重重点个字上,何保忠听了耳尖微动,低眉顺眼地道嗻,倒退着出去在门口侯着。 身告辞的程婉蕴,心想,太子爷早年让他往程侧福晋身边放的那几个专管,遇着大事还知道飞马过来报信儿! 程的性子,见有人做主就放心了,装得一脸稳重退了出去,然后立刻回热河行宫换了衣裳,风风火火套了两辆车,带了两个大箩筐,四五个小篮子,果 因祸得福, 出去玩咯! 六梦 善扑部队。 当初鳌拜兼领职, 紫禁城上下全在其掌控之中,身为皇帝的康熙甚至无法阻止鳌拜残害户部尚书苏纳海、直隶总督朱昌祚、巡抚王,为了剪除日渐骄横的鳌拜乱党, 康熙找来六位少年陪目, 暗中培养独属于他自己的一支劲旅。 这就是善扑营的来源, 因此自始至终, 善扑营仅从,且基本上由子弟组成, 既不隶属满蒙汉八旗,也不属于地方兵勇。善, 直接听命于皇帝。 善宿卫、宴蒙古藩部则令承应献技、陪皇帝骑马摔跤演练武技, 如今大多沦为了后头两 抛开武艺身手不论,程怀靖能进去, 的确 一, 既非满人, 亦非勋戚子弟,在耿额瞧不见的地方,时常被那些王公子弟嘲弄,还给他取了个呆鹅的外号,直下去七个人,这些人才闭了嘴,再 个好苗子,即便没有太子爷特意吩咐交代, 他应当也能凭本事通过善扑营选补考较,当然,这也替他开了这道口子,耿额坐在校场边琢磨着, 显而易见,这些举动背后全是因为那程侧福晋得所耳闻,那程侧福晋很得太子爷欢心,连一家子也鸡犬升天了。 因此对程怀靖,也下了狠心去栽培,八月二十启程去热河,皇上下旨,耿额对着花名册没怎么烦心,头名,随后自然是石家两个,其后才开始挠头,还有二十七个名额,头,总感觉选哪个都不成啊! 除此之外,程怀靖自个倒也争气,,一路上抢着干活,到热河的路上曾下了两场雨,弄得一路泥泞不堪,不少辎重车辆都陷了坑,每个扈从石头,苦不堪言,抱怨躲懒的多了,耿修车、推车,搬断木捡石块,比,却没点怨气! 石家两个驾旁护卫了,一路上耿额也没怎么瞅见他们俩的身影,自然不必忙活这下等活计,据、赏赐,是有大前程的人。 等雨停了车马停在路上修整,他就瞧坐在路边,把靴子脱了下来倒水,,连水泡都烂了俩。 他半声不吭, 后来皇上召他来问,,要多选几个去跟蒙古王公的武士比布库,耿 康熙坐在御驾上,沉思片刻叫过来看看。” 耿额连忙应下。 程婉蕴也是到了热河才影。 太子爷和她营,还特意抽了空把他叫来毓庆宫勉励了一番,送了点衣物银两,但她没想到他刚进去就能跟随驾出行。 那会儿,人要出门,程婉蕴回行宫院子里换衣裳的时候,还想寻机宽慰孩子们几句,谁知额林珠与弘晳、弘暄早已经将方才宴席,他们约好了要自己坐一辆车,说要齐心 哎闲,她撩开帘子远望青山之际,忽然见扈从亲卫之中有张额外面熟的脸, 或许是她的眼神过于不经掩饰,那少年也回转过身来。 程怀靖揉了揉眼睛,也是半宫装妇人,静默了半晌,才嚅动着唇,“大姐?”。 少年长高了、黑了,,露出一口白牙。 “怀时刻,她还本能地记着要轻言细语,宫闱生活似乎也在她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程怀靖激动得小跑到车架旁,扒:“大姐!大姐!多年不见了,我” 要不是这么多人看着,他进去! ,悄悄握住了怀靖的手,强迫着让自己不要哽咽,清楚,这样她在心里想家的时候,就不会总想起怀靖幼时还稚嫩的脸庞了,而是可以替代成今日样。 家里的狗脾气,别和人打架。”程婉蕴用手呼噜着他本来就蓬乱又沾满泥土的头发,后来实在看不下去:“太子爷跟我说了,你进了善扑营,但里头人那么多,来呢!” “我知道,我不敢让程婉蕴给他擦,“没什么不习惯的,我原本跟的师傅教训,当初我可没少挨棍子!对了大姐,我今儿见着皇上了,他试了试我的身手,夸我是个汉子,明儿大宴上让我,你会去看么?” “去!怎么不去蕴其实还真不打算去看的,这蒙古摔,但怀靖要去又自然不同了,她也激动起来,“你也要小心,争先是好事,但也别伤着了。” 康熙的夸奖,她也有点难以置信,“皇上真夸你啊?” “是啊,回见圣驾,程怀靖激动得脸通红,“他还勉励我要继续磨炼武艺,不可荒废,。” “那你要记得皇上的话,他的脸,这傻孩子运道不错,。 两人说了一小会儿话,她也怕太子爷久等,便与,目送他回到侍卫队里头,这才 亲眼见到弟弟,奋,又对生活充满热情了,就好像他乡遇故知,心里的亲切。她又想到怀靖以后日日都会在宫里,见面的机会就多了,以后程家的事儿也不用托太子爷或额楚了,她只要叫怀靖来就人听的体己话,都能说了! 等到了那皇庄上,山子林,在这肃杀的秋日里结了满枝头,瞧着蔚为壮观。 胤礽早早等在此处,他本、牛羊的,结果竟无意间发现那林子上柿子都熟了,那管皇庄的着摘了,否则都叫鸟儿叨去了。 的味道,胤礽远远见着车轿停在皇庄门口,立即快马飞骑过去,程车,却见胤礽一个翻身下马来,先行扶住了她。 “阿婉, 程婉蕴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一把抱起,放马上,她低低惊呼了一声,下意识抱住马脖子,缓过来才说:?” “你不马,扬鞭笑道:“额林珠自己会骑马,弘晳就让弘暄带着他骑!刚在席上没吓着,那边的事儿就交给太子妃吧!现下我是预备要专程带你散心来的吧?今儿你就别管孩子们,有额楚” 马又高跑得又快,程婉蕴风哗啦啦地吹到了后头,胤礽就在身后紧紧环抱着她,胸膛的温度与结实的臂膀战心惊缓过来,旅。 好刺激! 头一回来木兰,她因有了身子连围场都没去,后来有了孩子,又,她一直没有人似箭的快乐,有太子爷在身后控马,她不用担心会被马甩下来,只觉身心都变得很轻,像间。 风呼呼的吹, ,真舒服。 “二爷,你看!” 马儿跑进了柿子林,惊起了树梢上偷食的鸟雀,一群飞起,还有只松鼠还抱着半下来,从铺满落叶的地上逃走了。 ,拿手轻轻覆在她头上揉了揉,趁着四下辽阔无人,他在她耳畔低语,“阿婉,你整日与孩子们一块儿,被烦得不轻毕,我们明,到时候住得宽敞,咱们也松快。” 程婉蕴回头望了一眼太子爷,定定地望目,忽然有万万千千的 他怎么知道啊,渐心思郁结,她明明掩饰得很好啊,她没跟任何人说过,她也不会厌烦孩子,只是,她会睡不着。 她好,没了自己的时间,坐在院子里捣鼓点吃的,也会被突然蹦出,他们有时候并不是调皮,只是孩子天性,总想和母亲呆在一块儿,但她再难静心做些什么。她晳,但日子被拘在宫墙里,只有那么一点四四方方的世界时,所有情绪都会被放大了。 其实在她隔壁,并不完全是院子不够住的缘故,她也是不想再这时候怀孕,不想让太子妃对她不愉,更孩子。 能跳了,不用她时时刻刻盯着了,虽然有那么多伺候的人在她身边,但她也不,如果又要来一遍,她多少会觉得有些崩溃。 吧。 但她一点也不敢表露出来,这在清的思想啊!她身边伺候的人都以为她是乐,谁知只有太子爷真的看穿了她。 而且,他包容她, 太子爷说起来下长成的男人,他没有怪她矫情,也没有用“相夫教子”之类的言论来衡量她,察她的心思。程婉蕴眼泪忽然就止不住了,她死死低下头,这还是入宫那么多年,她头一回在太子爷面前落泪,口的缘由。 真丢脸。 广袤草原大地上,太监们、过来,又被太子喝住,让他们回去护卫大格格、二阿哥,不许近前来。 太子爷就单手抱着她,骑马慢慢带着她进了柿子林深处,伤都发泄在辽阔的草原上。 “以后我每年都带你出来,不止来热河、畅春园,我巡,我都带着你,不带额林珠,也不带弘晳,让他们都呆在宫里,让他抱下马来,擦泪,又揉了揉她的红鼻头,“咱们去南京、苏杭、或住,好不好?” “哇 太子爷如今怎么可能离京,他说的是他登基以后的事啊!他这着未来,可他没有未来啊,他也去杭,更没办法陪她回家乡。 他一。 程婉蕴都替他难过,不由扑进了他怀里大哭特出征,都让他留守京师,其他阿哥们还能离京,可他贵为太子,却是真的…… 胤礽都傻了,他哄人的功夫如此糟糕么?? 程婉蕴将眼泪全抹在了他衣襟上,等她发泄完,太一大片,。 “怎么办呀,都成抹试着拉直,却还在不停抽噎着,“我” 住她的手,眼眸如山涧细流般清亮温和,“你能将胸中郁气发出来就好,一件衣裳又值得什么呢?到耳后。 清风徐徐,她将酸涩压下心头,对谢爷,我好多了。” 再回去。”额林珠和弘晳等人的笑闹声从不远处传过来,他们已经,挎起小篮子摘柿子了。 在地上,和程婉蕴仰面躺下来,和她一块儿透过那细密的枝丫去眺望被分割成 ,游云缓缓,飞鸟翅影。 许久,禁不住凑到太子爷耳畔,壮着胆子,期期艾艾地问道:“我问了您别生气,您怎么……知道呢?” 这问题份,太子妃进门她当然应该高高兴兴迎接,怎么还能心生怨怼呢?若叫旁人听去,她 何况太子妃为人正值,正如她猜测的一般,行献一生的老领导,护短又厉害,永远大局为重,永远公事为上, 她又以,她对太子妃除了尊敬、庆幸,掩藏在下头的情绪里也有点害怕,这是绝不敢表露出来更不敢说出来的,甭管太子妃是何等贤惠人,这都是身份地位以前只有她一个人,失宠也就失宠了,但现在还有两个孩子,她如果倒下了,额林次意识到自己也是别人的依靠。 所以她认认真真请安,从不敢懈怠一天,所以怀靖入宫,之外,她又多了一个依靠。 但这时候只有她和太子爷,只有秋日,只有风听见她的迷惘,与她分享这个秘密。 胤礽原本也有些吃惊她会问出这句话,基本就将后院里避免不了的妻妾之婉不会,一则是因为阿婉的为人品行他清楚,二呼之欲出。胤礽望着她,久久的,很我知道,你还不爱我,阿婉。” 程 胤礽眼里没有责怪,他清澈又深邃的涤荡得干干净净,让程婉蕴都有些不敢看他,她不 住,叹道,“你把我当主子、当家人,我知道……你已经很好了,只是我从没与你说过, 她怔住。 像紧闭的河蚌言撬开了缝,像深埋的海底照入第一缕阳光,像跋涉已久的枝梢。 “你不敢与我交心,我也知道,我一点我不怪你,定,但我想我恐怕爱你很久了,无关出身无关容貌,也的缘分。 他只是爱着她。 若他只是出身平凡人家多好,那他就能守着阿婉好好过日子,能够这样一辈子也全部,还要连累她在这宫墙里挣扎,又 明了自己的心迹,直到在前往热河的马车上,他在阿婉身边短暂地打了个瞌睡。 他又再中。 随后,他或只言片语都会痛彻心扉的梦,像是心口破了个洞,每次呼吸搏动,都 他睡得很短, ,而是他终于明白,梦是因爱而生的,这些梦来自那个濒死的、。 结束了,御驾由塞外返京。 初二日,康熙于途中急调禁军,宣时,命禁军即刻押送废太子还京,然废太子途中不幸患病甚重,改道 初四日,康熙下旨究查废太子同党,毓庆宫宫何保忠、侧福晋程氏曾多有悖乱奸恶之言,上奏闻,大怒,处死何保忠,褫夺程氏侧福晋封号, 初五,驳回皇四子胤禛子宽宥开释之恳求,改为赐医药至布尔哈苏台行宫。 初六日,在狭窄潮湿的行宫中,了下来,因连着几日都是废太子妃石氏伺候汤药,梦,轻问道:“侧福晋呢?” ,不知如何应答。 废太子逼问再三。 石氏情。 ,胤礽望向十几年后的自己,他听完石氏的话,不曾过多犹豫,毅然决然拖起病体,不顾看守太监、带刀侍卫的阻拦,他拼得断箭一只,将寒光凛凛的簇头对准喉头,一人对峙上百侍卫,顶着无数相逼的风刀霜剑,一身。 他被禁军团团围住,奉命看守。 成!” 风,血顺着脖颈蜿蜒而下,染红了半面衣襟,他甚至苍白地笑了笑:“三弟,你告诉皇阿玛,我愿认罪,我愿伏诛,请他放了程氏,她一个女子,何德” 他以为他圈禁在行宫不得自由,谁知他是为了……胤祉瞠目结舌地立在那儿,一时竟 忽然,胤的声音。 “你有话,当面说给朕听就是, 不知什么时候,康熙带着九阿哥胤禩也赶来了。 茫茫风雪中,康熙面色铁言颠倒,竟类狂易!梁九功!你送太子回去,以后严加看守,既然狂疾未愈,” 白头 梁九功此时也已老了, 辫子细长斑白,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他数, 听见吩咐连忙上前, 见废太子冻得唇脸乌青, 个他曾经成天背在后背上、眼看着样, 梁九功也不禁老泪纵横,扶着他喃喃哭道:“太子……二爷, 回去吧!啊二爷,何至于此!” 废太子不动, 他侧头功, 轻声道:“梁谙达,多谢你了, 只是我什么都没有了, 不过只 雪片飘飞, 他扔掉手中断箭,步外——他不能再往前了,隆科多与周围亲卫的佩刀已出鞘,寒光划过半空,他们 原来皇阿玛防备着?废太子不由仰天大笑,旋即撩起衣袍跪倒在冷得刺骨的雪地中,” 他没叫皇阿玛,却让康熙心, 唯有父子……是么? “你今儿闹这一出,只”康熙阴沉着脸,面色越发不善,“这样蛊惑人心的女人, 更该杀了!” “您错了阿玛的眼眸,“没了她,儿子早就死了。” 他在过剩的父爱、扭年,时至今日失去所有,终于敢抛开了一切桎梏的枷锁,决定要亲手将这胸膛狠狠撕扯开,用尖利刀刃剖看。 “阿玛。” “您若杀了她,遍。” “您,我便很羡慕九弟可以在您膝上撒娇,很羡慕十弟可以在您面前插科打诨,也很羡慕十宫跑,更很羡慕他们有拼死也会护着他的额娘。” 雪静静地落着,簌簌打在,所有人都不敢言语,于是着风雪之中,唯得冷透了的声音。 ,也不能做,我是太子,要端方自持,要当众人的表率,自打六岁进上书房起,您就不大抱我了,您,也抱着他上朝的时候,我就站在边上,每回都是梁谙达不忍心,返回来将我背回毓庆宫。” “这些陈年旧事不有了,可我却觉着孤独,我从始罢了,说来可笑,她是个瞧着没什么好处的女子,每日心吗,热不热冷不冷,有时她懒起来,还会带着你胡闹不起床,她不通诗书、不抄佛经,字也写的一塌糊涂,可她就像一盏灯亮在儿子心里,。” “,而是把我当成一个人。” ,儿子才像一个人。” ,伏地不起,他如今已不是太子,身无旁物,只剩一条苟延残喘的性命抛诸脑后,只想从严酷的父亲手中,留下深爱之人的性命。 ,与他人无尤,求阿玛念在弘晳的份上,饶了她。” 为何只言及弘晳,是因为额林珠早梦中外来之客的胤礽眼见这一切,几乎想拔腿冲过去,想将那个早已暮气,他痛苦不已地呐喊:“不要跪了!不要求了 没人能听见他的声音,就像没人能看到他的身影,这已雪,故去的他无力回天的垂死挣扎。 袖,整个人已经被风吹拂起来,转眼间却落在了宗人府专用房三所。 昏暗,胤礽摔在发霉腐烂的稻草上,好一会儿眼睛线,他撑起身子四下张望,冷得好似冰窖似的官房里,连一个火盆都没有。 他在角落里窥见一个纤薄的轮廓,她披着一条破得,抱着膝盖蜷使劲将自己蜷缩起来,却依然冻得打摆子,她将头埋在双臂之中,看不清面目,中越发显得孤寂凄凉。 影,双腿如灌铅般沉重,几乎不忍心走过去触碰她,她拼命团成一团的身影仿佛有种已痛 “阿婉……”他想说话,声音却哽在喉头,最终 这时,的脚步声,只听门外钥匙哗啦之声,沉重的门锁被一层层打开,久违的光线透了进来,照进来一方摇曳的烛光,目可憎的健妇,,声音粗粝:“程氏,皇上有旨,命你好生回想废太子在毓隆恩,说你若能写下废太子诸多罪状,便饶你一死。” “罪状?”削的脸庞上,阿婉的眼眸亮得犹如两点火焰,她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扯起嘴角,我写。” ,又搬来矮几,将纸笔丢在上头,从鼻孔里喷出一声冷哼:“算你识相,快写!等会,仔细你的皮!” 健妇重新锁上了门,等那人走了以后,梦中的,她慢慢地走到桌前,胤礽只见她荡,不由心里一酸。 阿婉好瘦了。 ,没有蒲团也没有凳子,她就跪在冰冷无比的地上,垂眸提起笔来,不假思的句子: “细数太子罪状有三,!罪妇伏请皇上勿要偏听偏信小人之言,泣血叩请皇上圣裁, “一是行围途中,大阿哥检举太子罪,状告太子每夜逼近布城裂缝向内窥视,要行鸩害谋逆之举,明鉴,太子为储君近四十年,谨记皇上朝夕教诲,绝无不臣之心!次,心神剧痛,又无旁人能从中转圜调和,太子爷只盼能与皇上和解诉说心事,这才在御帐外徘徊,之举,更勿言谋逆,御帐外侍卫里外共有几百人,手,另一半执掌在隆科多手中,其亦是佟家人,太子又怎能越帐呢? 二是十八皇子病重,九阿哥与十四阿哥……此事事出有因,十八皇子病重之际,太子爷两个孩儿:三折还不满百日,那两个孩子先天不足,连一日都还没活过,就在太子爷怀之际,太子爷实不忍卒睹幼弟离世,他乐,乃是被十八皇子触动心肠,想起自己的两个孩子而借酒浇愁, 三是大阿哥、仁,恣行捶挞诸王大臣之罪,求皇上明鉴,此事也事有关,当时,太子爷悲痛万分,却听闻鄂伦岱醉酒后议论‘那两个彗星,便是不曾夭折,也是扫把星转世,不吉利。’太子爷激愤之下才酒的裕亲王之孙广善!” 写到这里,供纸上有泪水接连滴落,阿 ,不敢祈求皇上开释,只求皇上不要迁怒弘晳,弘晳承蒙皇上隆恩,,素无过错……” 彗星 晳长居乾清宫…… 眩。 原来这时候的阿婉,失去额林珠后,连弘晳也未能承欢膝下,乾清宫,不在她身边,母子隔绝……因此,这是绝望之举。 她……不想活了。 她面前满桌散落的供纸,那看守健地的罪状,她写下的却尽是为他辩驳之言, 合,重新将目光落在纸上之时,阿婉已重拾新纸,提笔默然许久,缓缓写下专留给他的诀别之言。 她还是这样,似乎从相般,絮絮叨叨让他腰疼勿要久坐,记得按时吃饭、多喝水、勤添衣,,满是温暖。 爷,入宫以来承蒙您厚爱荫庇,我此生过得很好……”写到这里,她已经恸哭得拿不动笔,用两泪的眼睛,好一会儿了才缓了过来,重新颤抖着继续写,“您要好没罪,哪怕如今身陷囹圄,也不要认罪,您养好身子, 原来在他不顾一线生机之时,她也赌上性为他力证清白。 胤礽不知为,他便一直在那牢笼之中陪伴阿婉,里头昏暗一片,阿婉大多时候也不说话,只是的一点微光,偶尔还会自言自语说些他听不懂的话:“也…” “回头等太子爷出来了,徽州去种田……” 胤礽听得又想哭又想笑,他复立呢。 等等……胤礽脑中仿佛有闪电划过,他难不成是被废了在咸安宫的他难不成是…… 后来,也不知过了多少日夜,他偶尔能听见在外头喝酒说话,有一日,他忽然听见那些奴才们谈论说四阿哥寻之罪证,因他素来与太子亲厚,不敢上奏,怕皇上因此误脱罪,便劝服了素来不争不抢的三阿哥,由 ,他果然是被废了两回! 这才是第一回! 大波,对大阿哥的处置还没下来,但听闻惠妃已在乾清宫门前脱簪请罪了。但皇上没有见她,她年纪也大了,在 “侍卫嚼着花生,压低了嗓子。 康熙的确后悔了,所有人都瞧出来了,,但让老皇帝认错,他又下不来台——早在见了官房里递出来的程氏供词,康熙再默万分,再加上胤祉忽然奏谋魇镇于废太子,致使其言行荒谬之事,顿时让他找到了开释废太子的理由。 十月,康熙下旨释放废太子,特准,依旧回毓庆宫居住,赐物赐食赐衣赐药,又屡望。 胤礽也是在这时又飘散于天际,他知道自己快要离开了,他看床榻上,望着寝殿书案之上出神——纸,上头全是阿婉说不上多好看的字,有的是“每日八杯水”,有的是“勿忘食水果”,还 太子的书房里见到了程氏为太子准备的各种各样方便生活的小玩意儿,有按摩脖颈的小木槌、与太子身材相符合的曲背座椅、被太沓膳食食谱。 那食熙四十七年,每一日、每一餐,厚厚积了一箱子,调理肠胃,竟然一日也没有间断落下…… ,时隔多年,又想起了赫舍里皇后,他们曾一起走过了最难的日子,每个孤灯深夜,赫披衣、共剪灯烛。 身为帝王,康熙看不上程氏的出身,也嫌才华,他觉着这女人不过凭借一张脸得了太子宠爱罢了,她如何比得上世家出身顺、贤惠大方的太鱼目? 如今时至今日,康熙亲眼所见,他才终于明白太意义。 要怎样为一个人,才能到、细致入微?有人好在明面上有拿得出手、诉诸于口的功绩,而有之中,不声不响、静水流深,可这些深情,却不得不受人误解、看轻,只有她陪伴在身边的人才能知晓。 朝夕与共,不离不弃,也着离开了毓庆宫,回到养心殿终于开口:“胤礽,既然如此,便也将那程氏放了吧。” 废太子得了消息, 之前,看见废太子撑着伞,站在宗人府官房外等候,阿婉被人领出来见到他,两人具都是一愣,默默相望许久,了嘴,她死死抿着嘴角,,站在那大哭出来。 就笑了替她拭泪。 废太子却笑了, “阿婉, 雪下如尘,两个失去了所有的,不一会儿便白了头。 # 胤礽在梦境中的视线渐渐模糊,摇晃颠簸的马其中的他。 梦中过了那么长时间,在这现实之中,。 他看见了阿婉,坐在马车上,正奶茶呢,她的双眼还如此纯净安然,是没有历经丧子之痛,没有尝尽骨肉分离,没有因他之过蒙冤入狱,还是 太好了。 胤礽憋红了双眼。 他突然就想婉的死因,那次……他被拘在咸安宫,而且拘禁的日子恐怕很长了,,后才回京…… 阿婉却一直被关在宗人府,两。 所以……这第六次梦境,才是他被废的头一回,阿婉离世的那个梦…。 看清以后,,什么都没想。 王朝更迭上千年,恐怕唯有他先河…… 他原本一直在疑惑,为何阿婉会安宫陪伴幽禁了,那是因为阿婉除了他,已尽失所有。 啊。 胤礽抬起心碎的目光,望的阿婉,禁不住流下了眼泪。 见过了梦中的阿婉,胤礽便能很所不同。 此生的阿婉,望都寄托在他身上,所以并……不爱他。 但那个爱,是痛苦之中妄图寻找微光一般的爱,她的爱太沉重了,太痛了。 在柿子林中,胤之林中,林下漏出碎金般的秋阳,乍起的风摇动树枝,他们,胤礽抚着阿婉还丰润饱满的脸颊,闭目 她之于他, 不论前世如何纠葛,他已如,如今知晓梦中之事,也不过更添几分心罢了。 林中摇间。 ,用另一只干净的手,抱住阿婉。 程婉蕴不禁呆了一下,下意识拢起衣襟,疑惑地爷?你……” 怎么…… 宁,我们便缓上几年再说,先不生孩子了。”胤礽拿身下垫着的外衣擦了手,用另丝,眼眸柔情暗蓄,“我有弘暄和弘晳了,这不碍事,等一切都好起来了,你若再想要孩子, 程婉蕴呆了又呆,几!这是一个封建王朝的储君议了啊! 而胤礽只不过不,她如今正好也在为了孩子烦心,他能为她做的不过也只有这一点罢了。 女子在这些事情上本就吃了亏,便由他多好,若是无法阻止他被废黜的结局,阿婉磨,也是好事。 若是阿婉不开心心,就不会爱他,那就不爱。 胤礽经历那些了,这样哪怕最后功败垂成,他也不会再遗憾了。当然首要之事是他还要捉住那个诬陷、污蔑阿婉的阿婉究竟是因何被锁禁宗人府,竟…… 他们静静躺着,直到旺财突然,后头跟着大声叫弘暄弘晳三个孩子。 “哈哈!阿玛!!” 两人齐齐吓了一跳,随着声音,旺财,汪汪地叫着,疯狂舔着他们的脸了,程婉蕴被舔的好痒,一边躲一边笑,又了, “旺财舔我!”胤礽连忙把旺财抱起来解救阿婉,结果也被舔了一脸,,往外跑了几步,结果旺财也追了过来。 “臭旺财!别过来!”掉旺财,只好又跑了回来。 夕照挂在天与草原的交接处,像一抹晕开的胭脂,远浮现了,就在这样的落霞下,程婉蕴将三个孩子都搂进怀里,一齐坐在狼狈模样大笑得东倒西歪。 没一会儿,额林珠也跑过去和太子爷、旺财一起玩闹,在林子里笑着跳着闹着驮在肩头上狂奔,,汪汪叫唤个不停。 夕的。 程婉蕴笑着,望着,忽然一日她再也难以忘怀了,或许到了白发苍苍之时,她,想起今日,想起这满树柿子,与林中荡漾的笑声。 柿子 烟波致爽斋, ,殿内陈设却琳琅满目,梁九功躬身穿过了正堂, 推开外间步步锦隔扇门, 从嵌以佛龛的隔断绕过, 掀开了西暖阁的门帘子, 他匾额,上头也是康熙 一路上太监, 全都垂手侯立,没一点声响。 地走着。 楠木落地罩内, 康在南炕上, 就着紫檀炕案闲坐看书。 梁九功将手中举过头顶,跪下回话:“皇上, 方才太子妃娘娘来了, 您还在歇晌, 她托奴才呈递膳单子,说是改了两道菜,要请您的示下。” “哦?”康熙将书搁下,从梁九功,只见上头添了热菜“姜母鸭,康熙不禁怪道,“这中秋都过了,缘何要进月饼来?” “这讪笑道。 着站起了身, 穿上靴子,走到外头明间宝座上端坐,预备接见太子妃。 没一会儿,身穿石青色太子妃冠服的太笑着进来了。 “皇阿玛莫怪, 虽是过了中秋,子,儿媳刚进门,不闹出点想请大伙儿尝尝鲜呢!” 太子妃笑容爽利,走到康熙跟前,,这才呈上来一碟冰皮月饼,只见点心,有的洁白如玉,有的粉面桃花,有的青翠欲滴,“儿宴请各皇子福晋,反响极好,福晋们都说吃得香!您也尝尝!” “梁九功,给太子妃赐座,上茶行礼,拿手指了指梁九功殷勤着亲自拿上来的绣墩,“这是忙了一整日?朕听说你办了,可是刚散?不过改两道菜罢了,实在不必这样来回侯着,哦…… “太子爷带大格格、大阿哥、二阿哥出门摘柿子去了!这也幸件事儿媳正想跟事了——”太子妃简略地将席上生的那些事说了出来,叹道,“本想跟几个,也叫我认认人,却因几个孩子争个小玩意儿的缘故,,草草散了……” “老大家的!教出里,重重一拍炕桌,将上头装在青玉笔筒里的几只湖笔都震到地上去了,西个都跪下了。 “皇阿玛可别生气,您要是这样生气,以后些体己话了。”皇帝震怒,太,笑着站了起来,替康熙将笔拾起,亲昵地道,“您快消消气,儿话了,您尝尝这冰皮月饼吧,若是不好吃,您再骂我!” ,康熙就喜欢她这样子,既大方又朗秀,气度在身却又有女子该有的温婉贤惠,以,太子妃也是他自小托李家、曹家,算是自小看着长大,因此看在太子妃的面上,他把怒气暂且压了下去,也笑道:“什么值钱东西,也。” 康熙起了兴致,过,瞧着倒精致。” 说着,递入口中品了品,赞腻,这是谁的巧思?该赏!” 太子妃早捧起了漱口的茶,恭谨地递到康熙手边,闻谁的?毓庆宫里头也就 这话逗得康熙也笑出说错!” 玩笑归玩笑,太子妃忙又替程婉蕴说话:,这月饼她苦苦研制了半拉月,就是为了儿新鲜菜式,那手揉面都揉得肿了两日呢!” 这当然是没有的事,但话自亮,才不会让皇上觉着额林珠和程氏在今 康熙还记得那便利的卷饼,一子一女,他对太子这出身不够好的侧福晋也没那么看不上眼了,一笑好,就让她好好谨守本分,要再多为你分忧才是,,朕放心许多。” “儿媳定然不敢辜负皇阿玛厚望。”太子妃又陪着话,弘晳如何聪慧、弘暄如何懂事、额林珠如何体贴,她一句没提旁人,康个不像样的女儿了,跟太子爷的孩子比起来, 然才进门半年不到,这几个孩子据说成日里都是程氏在管照,明理知礼,她是功不可没的。康熙对程婉蕴的那些看不上又少了些,叫赏东西。 太子妃笑吟吟方,何不也给程侧福晋也赏些?” “你这孩子,岂有这样当面求赏的笑,“好好好,梁九功,再赏此前抚育众子,也算有功。” ,不再得了便宜又卖乖,笑着谢恩告退。 等太子妃走了,康熙才阴沉下脸,气得将炕! 太监一骨碌跪在满地的碎瓷片上,疼得几乎要昏过去,却咬紧牙关冷汗淋漓不敢动。 半晌,坐在炕上的康熙嬷嬷,去给裕亲王福晋与保遍《女范捷录》,念足三十日,省得她们连个孩子都教不好!” 那 随后,康子里头一趟,要将那吴雅氏狠狠打一顿板子——同样是没有主母在身边,看看程氏,再看看她!康熙记得惠妃为不易,腰疼得卧床不起,她这样定然无暇照料四个格格,这才将吴雅氏挑出来看顾孩子,可她知道什么, 处置完了,他还觉不足,康熙忽又联想到之前王答应搡险些小产之事——康,如今又要添上一个裕亲王府。 虽是小孩子之间不懂事,为了广善,康熙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究竟什么时候,老大了? 康 他就是想收利,才让太子举着大义站到汉人那头,又让其他儿子开始接触朝臣,预备在一放在他们身上。 么?拉拢宗室和他对着干? 康熙一时为这个想法又惊又怒,坐在宝座上半晌没言语,的几个冰皮月饼,长长叹息:太子妃过来,醉翁之头? 他这个儿媳也是呢! 但她告得高明,气来,而且……东宫势弱。 想起此前四,竟有新补录的大臣不认得他,还对他多有怠慢!虽然太子并不挂怀,还劝他这是人之常情。但那人还革了官赶走了!而且康熙认为太子消沉不愿故。 院跑,就盯着那牛痘! 牛痘虽也要紧,…可见太子良善忠君没有结党是真的!而老大呢,他那么信他,将兵部交给他,贵、宗室,再加上外头有明珠替他张目,还有老八帮衬,他出宫建府后没人辖制,竟。 会儿,知道不能放任下去了。 老 于是他又让人叫刚陪完蒙,胤褆急匆匆赶过来,一身袍子都跑湿了,却见烟波致德全,见了他就说:“给大阿哥请安,万岁口谕,让您在,想明白伦理纲常再回去。” 胤褆莫名其妙,虽然他什么也不知道,但如何了,却心里直打鼓。 皇阿玛怎么不见他,又要罚他?胤褆自打,就不再似以前那样鲁莽了,也是年纪渐渐大了,也知道隐忍、变通了,,晓以利害,他都好长时间! 今儿又是热河这几日殷勤备至、周到细致,全凭皇阿玛谕旨做事,,他也去了,赔笑赔了一整日了,脸皮都笑得僵了,还假装射不中猎物似的,将那大野猪让给了他们,他这 火,烧到他身上来了! 水。 行倒是其乐融融,院子里堆了两大箩筐的柿子,又还另有七八个篮子,。 孩子们都玩得极累,一回来就被程婉蕴打发回屋洗澡去,现在相互泼水的笑声传出来。太子妃则亲自去盯着安排,这回康个,只带了几个小答应,因此这些事全交给了她操持。 不带妃嫔,尊,由她出面结交各蒙古王妃们,这里头想来也有让式亮相的缘故,康熙对未来之国母,也是考虑良多的。 宴格外看重,从烟波致爽斋出来,压根没回院子,直接杀到校场去安排大宴的场地了,盆景要怎么摆、宝座升在伺候的太监、宫女又怎么安排,她即便只是布置场地、太监管事之手,非要自己亲眼盯着,。 傍晚,太子妃就叫越女回来和太子、说得十分婉转动听,比,便将弘暄挪到程婉蕴那照顾两天,等大宴结束后再挪回来;又说她身兼担子重,筹备大宴分身乏术,让的大小事,并餐,不要轻忽云云。 但落在程婉蕴耳朵里翻译过来就是:的全资子公司,刚空降下来的办公室主任(太康熙)的重要商务接待需求,决定要亲自策划筹备这次以“满会议活动,而她这个小程作为我司办公室行政专员,在这期间能顺畅运转的同时,还要安排好总经理(太子爷)出差,确保出差顺利,不被总公司老董(中扣分。 她虽然咸鱼,却也知跟着失业,自然答应下来:“承蒙太子妃信任,婢妾一定照顾好大阿哥, ,胤礽一言不发地听着,等越女走了以后,才侧头与她耳语:“太子,这样也好。” 程婉蕴就想起了白日的事情,她担心告诉了太子。 顿表白。 这体验不得不说,让她有些新奇,她麻。 当下在那样,但从中挣脱出来以后,她那过热的脑袋很快又冷静了下来,正如太子爷说的敢和他交心。 这一步要跨过去,几乎要等同于抹迹了。 或许不到最后没得选了、没别的指望了,她是不会对太子爷升起这情自己的认知十分清晰,她在凡的社畜,到了这儿也是个小人物,她知道太子爷未来会被圈禁,她当然也怕怕的,她唤雨能够被视为臂膀的穿越女,但 她记,但具体几月几号不记得了,记得会二废,但具体因为什么,也不知道。 至于太子阵营能臣,她也不知道啊救命! 她记得以前看哪本书好像厉害,像诸葛亮一样!把他写得好像四爷能登基全靠他一般,但他是城,她也全都不知道!当然程婉蕴更加不知道,她记得的这个人物,历史上并没有这个人。 所以程婉蕴就看开了,上辈子都那么累了,这辈子就,她在程家享受了十五年,进了东宫以后什么苦,能天天吃吃喝喝享受荣华富贵,上辈都感受了一遍,住着故宫,吃着御膳,已经够了。 买不起! 至于几个孩子,弘晳似乎活道,估计不是被四爷收为养女留养宫中,就是抚蒙了,抚蒙也好,会吃亏,她能就此远远离了京城,去看天下山宿,虽然不知梦境之事,却也留意着哈日瑙海,。 到妆!把她攒的金子都给她!反正她以后也是被圈的份,也用不上那么多金子了。 有些愧疚,她明明知道他在往死路上走,她却没办法拉他一把……太子爷五十几岁幽死,或许也跟他心情不好、身体不好有关,不如她从生膳,至少帮他调理身子,。 班过头胃痛胃溃疡,后来被一个老中医用食疗调理好的,药膳这玩意她在行! “想什么劲晃了晃。 程婉蕴这才发觉自己出神了半天,连忙笑道:“我想着 胤礽笑道:“这也值得 分这些柿子。 叫太监们来,大头的趁热打铁现在就给皇阿玛送过去,太子妃去过烟波道了,不提几个孩子的赏,连阿婉屋子里都接到一个玉如意,想来太子妃已功成身退了,那他自然不能虎头蛇尾,玛才是。 胤礽想了想,又另外捡出来一,要挑青一点、生一点的,这样路上才不会坏,了。 程婉蕴也坐在凳子上帮忙挑,这里头还有好些是额,她看到不少柿子有两颗犬牙印的柿子,不由笑起来:“二爷你瞧,旺财还呢,摘得可认真了!” 胤礽凑过去一瞧,,旺财竟然轻轻咬着没破皮,他都柿子放进篮子的模样了,也露出笑意来:“幸好没带咪咪来呢,不然这树上了。” “咪咪虽然闹腾,却从来不去毓庆宫外头逛,我上回见呢,很凶地把那野猫脸都咬破了,血丝呼啦的,它这是将毓庆宫当自个出门,它死活都不肯跟来,原本,结果旺财走出毓庆宫门,它就跳了下来往回跑,跑到宫门里头远远目送我们走,额林珠回好好看家哦,别吃额娘的鱼’,它还喵了一声,真跟成着说着就笑了。 在宫里这么多年,着,她多了不知多少乐趣。 了咪咪一命,否则它已经死在南花园了,叹道:“这都是缘分。” 走了,胤礽忽然灵机一动,将额林珠、弘晳、弘暄摘得有不够大、不进了筐子里,又裁下纸条让几个孩子都过来,弘暄和额林珠已经会自个写字了,弘暄敬上”、“孙女额林珠敬上”,弘暄字已经写得很端正了,额膊断腿,弘晳还不会写字,掌印下去,如此安排好,才让太监们送去烟波致爽斋。 写完了字,太子爷就轰孩子们去屋里睡觉了,额林下午打人的事(这孩子还以为,连忙拉着哥哥和弟弟溜了。 安排好送给康熙的、皇太后的,除此之外剩下的柿子也还好多,于等,好比旺财。 何保忠:? 其他那些看着好的就,太子爷小心眼,特意给大阿哥那送了筐半生不熟的,表面上红红的好似已经熟了,但一咬下去,里头却! 然后自己也留了一点,柿子这东西不能多吃,对胃不好,所了一个尝尝味就好了,孩子们都没让算晒柿子饼的。 塞外的气候干燥, 说干就干,程来,先将柿子拿去洗干净,拉着太子爷打下手,让他帮个,拿出平日里用来削烤肉的匕首,瞧着程婉蕴削得飞快一圈圈皮子不断的样子,他依葫芦也能行了。 然 程婉蕴:“……” 胤礽:“……” 程婉蕴还是先去休息?” ,我可以。” 面对着柿子,太子爷忽然就倔强了起来,程婉蕴几个柿子,总算能勉强将柿子皮肉分离,连忙说:“够了够了!咱们现在放到大筐里头晾晒吧,明儿起来就是。” 皮留着作甚?” “用处都收集在透气的簸箕里摊开晒,得意地解释道,“您不知道完,可以用一个大瓷罐来储存,底下先铺一层干柿子皮,再放柿子饼,这样 ,表示受教了。 两人就一起摆柿子、晒柿子,弄完了也预备进屋安寝,胤,打算回头拿回书,当中凹进去一块,瞧着就像一颗红彤彤的心,瞧着甚是喜人,便仔仔细细削了皮,等他晒好了, 另一头,烟波致爽斋里,康子,他弯下腰,挨个掀开上头的纸条瞧,弘暄的字迹工整,他看得微微点头,额那手臭字,不林珠好好练练字才行了!最后,看到最后一张弘晳小小的手掌,胖胖短短,。 ,太子也孝顺。 年,就让太子代他南巡江南诸省! 这次木兰行围,康熙,葛尓丹依旧不愿前来会盟,在沙鄂的支持和挑拨下,野心依旧,不断扩张势力,很有卷土重来之势,策妄阿天山南北、青海, 八月,他已密令科尔噶尔丹为内应,以此引诱其出动。噶尔丹果然上当,调动出,往巴彦乌兰的方向潜行而来。 康熙,明年春季定有一战! 可曹寅探得江南又生了白莲教,他也十分需要太子这个能让边安抚人心。之前他多有犹豫,太子短暂监国时熙至今难忘,但此刻他望着那三篮子子的诸多戒备都放下了。 下轰隆隆地向前,但在碾过那月饼与柿子时,齿轮却迟缓偏移了——康熙在内心的挣扎下,终于选择将倾斜。 希望太子不要辜负了他的信任。,将圣旨卷起来封好,便让梁九功去传旨,然后他看着梁九,又犹豫地开口:“回来。” 梁 康熙盯着那封圣旨,良久,才 罢了,于国于家,东 养生 梁九功率着一溜捧着各色赏荡来到热河行宫之东太子所居院落宣旨, 这消息顿时插了翅似的飞了出去,行宫锅。 其探得了消息,胤祉就很后悔和胤褆走得越来越近, 但现在已经难以抽身子里眉头紧锁, 膳桌上摆了一堆, 可他愁得饭都吃不下, 想着怎么到太子面前卖个好。 前装得若无其事,实则心里没有不高兴的, 太子将要去江南,他不可能一个人去吧? 要不是宜妃没来, 否则胤祺早就被着脸求带了! 子里却静得风穿过都显得冷清, 伺候的下人个个大气都不敢出,蹑手蹑脚地干活, 说话压着嗓子, 将树上仅剩的秋蝉也粘了个干净, 生怕撞上了哥。 胤褆可气炸了,他知道了自个为什么罚跪了,也波致爽斋以后才传了口谕生生跪满了两个时辰,刚回来就听说旨意的事,他阴沉着脸,回了自己花瓶,看路边的狗都不顺眼,别说底下伺候的人了, 短短半个时辰就噼里啪啦赏板子打了四五个人,弄得几个屋子里不敢出来——没法子,她们只能相互安慰,额娘没来, 吴,下半身血丝呼啦成了烂肉一团,! 了,她们都怕见他。 谁能想到呢,不过孩子间的争执能闹得这样大题小做、借题发挥的戏码素来不少,但随着四妃年纪上来,已经害了。 尤其是毓庆宫,没面一向是短板,从来只有人这样算计他,从没有他算计人的!但风水轮流转,今儿就转到了这一遭也算都看明白了,太子妃已经开始要。 胤礽接了旨意却没有旁人想象中那记得自个在柿子林里头避开耳目与阿婉说的话,他前脚刚说了想带阿婉去南巡,后脚南巡的旨意,这略一联想起来就让人毛骨悚然。 阿婉绝不可能背叛他,那是谁? 他也有想到,或许是蠢之间的那些纠葛让皇阿玛生起警惕之心了,但怎么就那么凑巧呢—保忠是被毓庆宫宫人检举揭发的,他就不免疑边一定藏着好几双眼睛,在暗中搜刮着他的一切,就等着某一天给他致命一击。 除了冤死的何保忠,好似都没大妙,他不能这样想下去,否则成日像惊弓之鸟, 胤大字,以此平复自己胡思乱想的心。 他又想到了那个梦里阿婉为他辩解的那些罪过,偷窥御帐、也漏出了蛛丝马迹了的,这回算 隐隐发疼。 子,是一对儿女,阿婉写“先天不足、落地夭折”,那这恐怕是两个龙凤双生的孩子,原本是天大的好事,却因了不详。 更别说,他的父子缘分都没有。 胤礽心里隐隐有种揣测,虽然梦中并未言明,但这两否则阿婉原本都咬着牙没哭,却在写到“落了。 想到这些,不说,这下笔的心更乱了,写的字便也笔锋凌乱不成样子,胤礽将那张纸掀起来,烦躁地团成一团扔到地上,他抬起头,才样的纸团了。 何保忠立在边上,他贴着墙一动不敢动,那么大一只,还妄图将自己缩起来不,呵道:“你 “哪能呢爷,的纸呢。”何保忠舔着笑脸。 胤礽如今瞧见他也觉唏嘘,他是徒弟,太监们没有根,徒弟大多就跟自己亲儿子一样疼,尤其梁九功原本是遭了灾全家死绝,在外头也没亲人了,,却不得善终。 有时候胤礽也会大逆不道地想,说他是康熙亲手养大的,倒不如?他出生那几,皇阿玛哪里有心思天天照顾一个奶娃娃,又怕别人害了他,只、盯着。 这么多年,有,梁九功一个也没接,在他心里,他的主子或许除了康熙只有太子一个,且看梁九功风险,不知替他在皇阿玛跟前说了多少好话,也不知多少次暗示提点他,就可知道一二。 话么? “拿个火盆过来,把” “。 胤礽荡漾的背影,也不知后来,梁谙达有没有被他的事牵累,还有没有人养老送终…… 他呼出一口气,搁下笔,了没有,看到她,他的心才能彻底静下来。胤礽穿过长廊,正卖力地擦拭廊连忙滚到地上磕头,他视若无睹地越 ,也不知道是谁的人,胤礽从来不多看他们一眼。 ,她竟然也在临窗写字,还一副认真的模样。 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奇心,没进屋子,站在门口侯着的碧桃瞅见了他的身影,眼睛吃惊地一瞪就要跪下去,他连忙将手一声。 碧桃就把那声“给了回去,静悄悄地跪在地上。 捉弄他们主子。 到窗子边,只剩背着手往里探了探头。 绿竹,冬季里已凋零了许多,倒还是这深秋里难得的一抹青绿,他之间,微微低头,露出一截素白的颈。 程婉蕴低头写得专心致志,竟然人,写到一半,还咬着笔杆子冥思苦想,一 胤礽,然后又顿笔想个半天,复又蘸墨继续写,那烦恼的小模样甚是可爱。 出声。 程婉蕴被突然冒,整个人都哆嗦了一下,还把手里的毛笔给甩飞了,洒了一地的墨迹,她,才柳眉倒竖,怒道:“二爷!” “见你这样用功,我不忍心打扰,实在不出声来,连忙绕进屋子去哄,走到她身后抱着,瞧,“让我看看,我们阿婉这样认真,” “你惯会取笑我!囔,“不是什么大作,是写给你的!” 字,他久久没有言声,望着那上头的字迹,只觉有一股深深的、叫蹿了上来,让他一时之间连呼吸都艰难。 纸上最顶上居中的位置,用了斗谱大全”,下头另起一行,字写得小了些,,九月”。 这纸张用样,分别列了早膳、午点、晚膳,罗列了整整一个月的膳食,这样搭配的缘由: “一、整体原则:食物多样。” 重营养、配备充足的主食,太子爷起得早,上午乃是最忙碌繁重的时候,菜式一定要丰富多样,午点讲究简单全面,太子爷中午不会另外叫膳,事,因此要便捷又有营养,还得搭配大子爷睡得早,晚上积食影响睡眠,得做得清淡易消化……” 胤礽环抱着她的想起来要写这个呀?” 他连声音都哑了。 “您不是肠胃不好么,我就想着给您做点营养餐或者药膳调理调理……”程婉蕴也大对劲,她侧过身去看他,就看见了一双悲伤的眼睛,她心里就没底了,小” 响,他这模样好似不像感动,而是难过啊…… “颈侧,“我这是老毛病了,不用特意费心了。” 他不想让她做这些了,他已。 不是最讲究养生的么?”程婉蕴故意轻松笑道,“按照您平时那架势,再加上我这个,!” 胤礽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哑着嗓子百岁。” 你不在,我岁,又有什么意义呢? “太子爷……歪了,瞪圆了眼,小声道,限,向天再借五百年什么的,我可办不到。” 想着阿婉的口吻说道,他低垂眼眸,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你这是什么话呀,你又不会炼丹,还呢,那不成妖怪了?” 胤礽被她逗笑了,又想笑可心里还觉悲哀,就露出 “我是说,百岁太长了, 程婉蕴又震惊了:竟然还有,太子爷也太较真了! 了,他忽然发觉四下里静悄悄的,没有孩子们玩闹的声音,便转开话头,问道:“额林珠” “一大早就被哈日瑙海带回去打兔子了园,都是圈养在园里的,我吩咐捂嘴笑,“我让青杏和添金添银都跟着去了,人,一大群人跟着,想来没什么事。” 胤礽点点头,回头和何保忠说:“让额楚 想了想,又道” 何 程婉蕴这才想起来:对哦么忘了。 不过就算记得也没有,她又使唤不了善扑营,。 “还是您想得周全。”程,仔细摸了一把,顿时就吓住了:怎么回事,她兢兢业业投喂她家太子,千么又没了,怎么好好的瘦了一圈。 她难以置信,用手指捏了又捏,,底下都是骨头了! 咱就是说,太难了吧! 她进宫的时候太子十五岁,就瘦瘦高高,现在二十了,0厘米左右),可这体重却岿然不动,估摸起来也就长了七八斤,而且因为高了那么多,看起来的重量是长高。 不像她,了十五斤,花了两三年才恢复回去! 胤礽就无他上下其手,又摸又捏,看她那架势,恨不得把他腰带解开, 他望了眼外头的日头,时辰还是有点早,一大 胤礽婉,又不会伤了她的心,然后心里两个小人就在打架,左一个说阿婉馋你的身子,你说白日宣//淫传出去对阿婉不好!左一个道别把阿婉道女子有什么憋坏不憋坏的! 还没吵出个结果来,他就听程婉蕴一脸在他胸膛,道:“以后你要听我的,好好?”” 原来不是为了那事,胤礽默默将心头那退,就见阿婉又牛肉、鸡肉、 牛乳和鸡蛋。 “的日子难熬的感觉。 有阿婉在身边,,他胃口算比以往好多了,但却不是不挑嘴的,他很能吃得下的那些东西,点心,可惜阿婉又说不许多吃,什么脂肪对身子不好,了。 大宴要晚上才开始,子里消磨时间,程婉蕴对着她那个养生餐较劲,还似模苔,结果凝神看了半天,憋出来一句:“二爷,您牙口挺好,齐整,没有龋齿。” 他就无奈地把她抱进怀里揉” ,还让他张嘴! 停,谁知道太子爷真的那么乖乖张嘴,让她捧着下巴仔细瞧了半天呀,看他闭上嘴揉。 后来她窝在太子爷怀里,两人黏黏糊糊一起分了杯酸奶,这也是酸奶,比宫里头寻常吃的那种酸奶更浓稠许多,还在,再加一,酸酸甜甜还有坚果的香,咬起来脆脆的。 这东西吧,胤礽也不大爱吃,他觉着酸奶黏糊沾嘴,但奶白色,她又两眼发亮,含着口酸的,“唔!唔!”地满眼惊叹,,非得让他也张口,他便只好吃了。 ,但也就那样。 递过来了。 胤礽没法子,又吃下去一口,坚果在里头,他在嘴里嚼了半天,嚼得满嘴都是香气,就这 还不到中午,太子妃忽然让画戟过来叫人,胤礽不好拂她的面子,便起从太子爷到门口,太子跟画戟走远了,但她耳朵尖,还影影绰银子的事情要和您商量。 吧? 程婉蕴吓一跳, 但她想到后来四爷上位,被人骂成抄家皇帝,在位城里,哪里也不敢去,连热河行围也不办了,更别提什么南巡,是他不愿意干么?不是的,主要是因为康国库,他没钱啊!康师傅。 吧? 这回还真让程婉蕴猜对了,她这脑瓜子的电波了频道。 太子妃昨晚忙到二更天才回来,回来以大宴流程,忙到三更过了才歇下,,出门去接着忙。 这会儿回来,并不是大宴的事情忙好了,而总管大臣尚之杰那躲躲闪闪、欲言又止的神情里头发觉了! 胤礽随着画戟一进来,刚迈过门槛还没说话,太子身,肃然道:“爷,国库恐怕没银子了。” 国库什么时候有过银子,他就知道这事。 “怎么了?办宴这种大事。马齐和尚之杰敢给你脸子瞧?”胤礽,年年赋税子总不能年都还没过就花完了吧?他心里觉着是不是马齐那老货弄鬼,他本来就抠门得厉害。 之前修太和殿,他知道多久,茶都吃掉两壶,才从他牙缝里抠出来一笔银子,让老。 太子妃叫画戟她们都下去,关上,这种大宴花不了多少银子,副愁得要上吊的样子,时常背着我站在屋檐下头商议什么,我不敢多问,但心里却在打鼓,您明年还要南巡, 胤礽在她说到子发愁的时候,也想到了这件事。 皇阿玛下了旨让他南巡,但没说怎么巡,也没说给多少银子,?一路上虽然有官员接待,但总不能让他自掏腰包去吧?就算他自个掏腰包,从侍卫、护军、车马! 典,还是想考验他啊?? 胤,他去南巡出公差,也不知道能不能带阿婉,一路盘缠车马嚼用还得自己想办法,! 着,“成烫手山芋了。” ,但咱们这时候冒头没什么好处,您不知道,尚之杰新娶了个老婆,竟然姓佟佳氏,而这,塞到内务府里专门伺候阿哥所那边,现在被八弟握在手里了。”…… 他点了头您明白就好,虽说旨意下了,但也要及早做打算才行。” “我知道了,这事儿我会想这事机会难得,只是银子的事得想想法子,文章,充实国库才是实旨? 太子妃就息,说完就松了口气,想起晚上的事:“我还得出去盯着些,家了,晚上约莫酉时才开席,您早两刻钟到就是,皇上也是这个时辰,斋等。” 太子妃道:“方才,几个洒扫太监从烟波致爽来。” 成,明白了,这时。 太子妃又笑了笑道:“我倒是让其他阿哥都早半 恭迎圣驾?? 有点缺德,但也不咳一声:“……晚点把老四老五叫到我这儿来,就说我有事找他们。” 哦,人,不能坑。 太子妃也明白了,福身了,她还有一堆事! 出来,又转回了阿婉那儿。 他离开那会儿,程怀靖已地回来了,他们头一回自己独立打猎,成果竟然还很不错的猎物,额林珠和弘的,哈日瑙海马屁股上就丰富了,有狐狸、小鹿、兔子和貂。 弘晳就是过去练骑马的,哥哥姐姐在前头打猎,他蹲,竟然真的抓到了一窝眼睛 太子爷坐到阿婉屋子前头的金桂树下,在思考怎么让自下来、程婉蕴则领着几个孩笼子。 他就“所谓狡兔三窟,兔子最会打洞了,这笼子可得结实点,否则跑了也不稀奇呢!” ,对啊,狡兔三窟! 大宴 那窝兔子头拿回来的。 蕴磕了头, 小小少年像支利箭,利落一打千儿,声音清朗:“奴才给太 胤礽知蕴, 他不知道之前他们在路边说过话了, 便随意寻了个借口起身避开, 将院子让给姐弟俩, 以后回了宫里,规矩多了、人多眼杂, 里宿职,也是有自己的差事的, 能这样说话的机会也不, 看阿婉一叠声让青杏给他拿东西,又让他近前来, 替他打猎挂了口子的衣裳缝补起来, 然后又说要给他量身子、鞋子, 跟操心几 “大姐,我在宫里穿的侍卫服,实在用不上被自家大看,抬手抬胳膊,左转右转稍息立正的,一通量下来,转得头都晕了。 “胡说,你总有”程婉蕴其实还想着给弟弟拾掇得好些, 毕竟宫里很多出身好卫成亲,怀靖生得又不差,若是有人看上他呢? 在屋子里坐着看书,听程婉蕴和刻钟的话, 外男不宜在后院久待,胤礽琢磨着差不多了,他便出来将程怀靖拎走了,理,你跟我前去烟波致爽斋候驾。” 程提携,也想替姐姐争光,立刻挺直胸板:“是!” 一前一后走出院子,胤礽淡淡,没忍住让何保忠手。” 的啊! 但太子爷让他擦,他就一头雾水地擦了手,还在怀疑兔子,太子爷觉得他没洗手不大干净,于是擦拭干净。 心爱洁,以后若有机会,他该沐浴焚香再来拜见才是! 他不知道,胤哼,你个臭小子还和阿婉拉手! # 等到傍晚,夕阳余晖开始黯淡之时,了。 太子爷更就走了,他这回特意没把花喇分给她,而是将何保忠留给了她和几个孩子。 程婉蕴没想出来为什么,毕竟看何保身边的眼神,她就觉着何保忠一定恨不得抱住地求他别走,爷,卡几嘛! 想完就是浑身一抖,她了。 了,额林珠还是一身骑马服,不过这回换成了鲜嫩嫩的鹅黄色,小马靴一登,小腰带一系,小胸膛一挺,太子爷居高临下看奴才那种清冷的眼神,样淡淡往下一瞥,又美又酷! 外袍,没有补子,里头是月白缎里,虽然他们是皇长孙、皇次孙,也是太子的孩子,但仍然不缎里,除非康熙额外授赐。 程婉蕴的侧福,披领和袖口也俱都是石青色,不同的是太子妃的绣纹是片金加海龙缘,前后正龙各一龙四,披肩行龙二、袖行龙二。领后垂金黄绦。 她侧福晋身上的龙数量全部减半,头上的吉冠上镶五颗东珠,她头上那个是红宝石。 走到门口,哈日瑙海那,他穿的是蒙古郡王世子的服饰,头戴披肩帽,顶上缀缨子,身穿黑蓝色锦缎的蒙古传统袍子,要带上挂着蒙古刀和各色玛瑙、宝石、翡。 额林珠一见他眼睛就亮了,张口就夸道:“看。” 她字了。 哈日,蒙语嘟嘟囔囔不知道说什么,程婉蕴听不大懂,但额林珠显然听懂了,看啊,虽然黑了点,但一点也不影响你好看啊,额娘也说过你眉目生得好,鼻子特别高, 女直接当着正主卖了的程婉蕴:“……是。” 只能舔。 哈日瑙海的脸就更红了,他还式教育风格,额林,偏偏她词汇量匮乏,不管对着谁都是好看、厉害,想纠正都纠正不过来。 不想额林珠再说出什么话来,程婉蕴连忙叫咱们得赶紧过去了,否则!” 听到这句话,额林珠也很乖地不说了,她已经渐渐有点明白、四叔父家都不大一样了,她阿玛是太子,“太子”意味着什么她还不大明白,但她已经知了。 程很震惊,额林珠看着性子很粗、大大咧咧,没想到竟然是粗中有细的那一挂,样!比她聪明! 岁的时候还尿床呢!额林珠已经知道拍康熙的马屁了,这就是? 她是怎么发现的呢,就是有一回宫刷存在感,康熙在写字,额林珠凑过去瞧,张,写得比我阿玛的好!” 康熙哈哈大笑:“你阿 额林珠也嘻嘻地笑,抱住!” 清宫,康熙真的把她抱在膝盖上,手把手写了一张字,那张字写的四个字“千时如意”,寓,被太子爷找了造办处裱糊作里头最精细的匠人裱起来挂 但后来,太子爷拿了康熙幼字,她却压根认不出那字是康熙写的,知女莫若母,程婉蕴就。 但康熙和太子爷偏 程婉蕴也不好把自己,她也没有刻意约束她不许这样,知道看眼色是情商高的体现,在宫里、当太子的长女,。 何况额林,她玩起来还是疯疯的。 等到了大宴席上,程婉蕴还发觉她的位置又往上提高了爷对面,像以往那样和大福晋者其他亲王福晋他们一起坐了。 斗兽场一样,围着中间有一圈的座位,其中坐北朝南的那一块儿弄了个高高的台子,就像以前学校里运。 “,中央就设置了明黄色的宝座,那是康熙的位置,左缎子的椅子,那是太子爷的位置。然后太子爷位置的左边是太子妃,右边有三个小凳,是位置。 妃的斜后方,三个孩子的正后方。 她居然被提溜到了康 虽然被挡了大半,几乎没人能注意到她,但程 ,她将她安顿到了身后,出于礼法,太子身为半君,他的子,只是以前安排位置的都是四妃,从没有人愿意为太子这样做。 所以她以往坐在遥远的对面,和太子爷搁了一整个大校场,使劲看上的人是什么表情,就 如今她来到了这个世界,这个象。 康熙左边那侧是太子一家子,右侧就了,他们的孩子和女眷是没资格坐在这里的,王。 在众人山呼万岁时,去,程婉蕴和孩子们也熟练地跪倒趴在地上,于是这了。 康熙今年42岁了,开始走向了壮年的末期,他添了不比威严的笑容,他只是伫立在那里,高山,能压得人不敢抬头。 劲风猎猎,叩,才缓缓收回视线,又在自己十几个儿子身上都扫了一遍, 太监们一声接一声,高高” 大宴正式开始了。 第一杯酒。 胤礽起身拱手,和皇阿玛,何不让兄弟们都一起祝酒?他们也大了,该,为皇阿玛分忧,为大清立心,为百姓立命才是。” 此话一出,连大阿哥都瞪圆了眼,莫说其兴奋还涨红了脸的模样,他分! 文,标题便是我的太子好哥哥! 康熙头疼地瞥了一眼太子,他神情坦荡认真,这几年他把自己放上,练就了一副友爱兄弟的慈心,。 啊! 就好似他把明珠拉起来对抗索额图,也惺惺相惜的。儿子们深入参与了六部政务,朝堂上百了,康熙自然知道其中有些风险,所,最好是替他压一压。 谁知康熙扶一把其他兄弟,上接着扶,恨不得手把手教他们怎么处理政务!还回来和康,能够独当一面了,所以他就功成身退了。 康熙:“……” 之前太子还小,康熙一、傲气,好知道兄友弟恭,好知道孝悌友爱,如今做到了,康熙心底又生出新的烦恼来。 怎么办? 康熙只能再拉太子一把,可偏偏他每回拉他,上一起干,还把功劳都分给了兄弟!康熙心很累,他想训斥太子,可惜又找不到理由,回回被胤目光望着,身为帝王,竟也有如鲠在喉毕竟太子无错,交给他办的差事也办得好,对兄弟也好,他又能训斥他什么呢?他总不能将刘盈刘如意的? 可其他的也是他儿子啊,康熙犹豫再三,还是。 这回来热河,了,连腿脚不便的老七他都没落下。 除了预备让几个年长的儿子头的官员、佐领、旗务之外,其他溜,练练身板,别读书读傻了。 得他们! 他可没忘了皇太极死后,因未能确立继承人,众皇交,最后要不是多尔衮,先帝恐怕都没机会登基大宝!而先帝六岁登基,却与傀儡无异,一切权利朗手上…… 因此太子冒犯! 康熙眯起眼,天家父子,也要讲究君臣之别,朕与太子乃家国一体,但你们既是太子的兄弟,更是下!” 众立刻收了起来,连忙谨遵皇阿玛教诲。 皇阿哥们心底难掩失落,尤其是年纪还三、十四等人,他们年纪小还在读书,满蒙汉八旗跟前露脸,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失望之下转头一看,太子正的时候,对他们安抚地眨了眨眼——好似在说:“无妨,回头二哥” 个二哥,很有几分亲切之感。 排行十以后的几个阿哥除了老十、老十四。都已失宠并且位分低微,的,要想出头前头却压了十几个哥哥,么?可大哥桀骜,脾气也不好,量能忍,所以不敢凑前去。 但若是太子呢…… 十二和十,太子对待皇阿哥的课业也十分严格。 尤其是十三,当年,他可被鞭子抽了好几下,而且他贪玩好骑马,,后来手板被打得多了,不得不刻苦用功,如今也被师傅夸奖了好几次呢!在他心里,比他大了似的严厉,他压根不敢靠近,但今儿他才发觉了。 么服太子。十三生了憧憬之情。 胤礽最终还是站在康熙身侧,为天下家国祝祷,与满蒙一杯酒,这脚下的臣子、奴才。 ,康熙意气风发! 位皇帝,但先帝早亡,他自小就没有父亲的陪伴,他能依靠的唯有自己,他一步步走在,将那些没能解决的冲突矛拾了起来,如今已是康熙三十四年了,大清满汉融合、实力大增,他没有让先帝失望,日后青史 康熙清了清嗓子,朗余年,天下大治……” ,他眼尾余光向后瞧了眼,阿婉恭恭敬敬地跪在垫子上,低垂着头,他只纤玉指,身子规规矩矩,但指尖微动,的金线,但除了他,又没人能看得出来。 他赶紧收回目光,心想,她果然也 么,就会告诉她,这是每个社畜在开大会时的基础技能。尤其三点工作要求”时,一定要神情肃穆、紧握黑笔,望着领导的方向时不时点头、时不时沉思,再时不时低头奋笔疾书,做铭记在心时时揣 实则领入脑海,随后又从左耳流了出去,没留下一点痕迹。 当,只要跪着就好,不用装相演戏,至少心灵层面舒坦了。 鸦,别人管她借本子她都不敢借。 在跪到腿麻之前,康熙终于抒发完胸臆,为他的精彩发言鼓掌,就椅子上,想着终于可以看节目了! 头一抗赛! 程婉蕴表面克制着,但还是忍不住伸长怀靖的身影。 随后她太子默默往边上侧了侧身子,留出了一个能让她看清下面激烈比试的空隙,太子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就好像这不过是 起一点暖意。 这点暖意还没消散,她就被底下 其实,有点远,这次摔跤两边都是□□上身,腰间系着红蓝黄三种绸子的围裙,下身穿白色肥大单裤子,脚蹬马靴,优胜者脖的项圈,这个项圈就是获胜多少的标志,摔跤获胜的越多,多! 程婉见了程怀靖,因为他脸虽然晒黑了,但脱了衣裳,上身和其他人相比较是最白的的冷白皮! 蒙古少年跤手,生得非常魁梧,可程怀靖不怕,他用自己的肩头抗着对方,两只脚在对手的双脚中间试探,准备用脚将那蒙古,他也做到了,不过僵持了一小会儿,他就狠狠压在了对方身上,而起,最终鼓声激昂, ,他抬起脸往程婉蕴所在高台望去,眼眸闪亮,只望了一眼,他就下了场,,等候下一次上场。 目光,就好像在说,姐姐,我一定会成为你的依靠。 你放心, 个人,但也输了两场,不过他已经是善扑营里单人,石家两个弟弟,一个摔了三个,一个摔了四个,都不如他。 康熙头蒙古诸部,畅快地哈哈大笑,每人都给了厚赏。后面就轮到赛马和射箭了,!” 康” 随后又让大,大约是有了去年的先例,今年带女孩儿来行围的亲王家多了起来,再也不是去年皇家里。像裕亲王带的两个孙女都是专门找,还能在马上开弓射箭。 男孩子这头,弘暄也不再落后了,,年龄也上来了,他得了个第六,第一边这回人数上来、竞争大了,她却稳稳拿了第二!也算小有进步!第一也仍然是主。 就,蒙古孩子的天赋你羡慕不来,尤其是准葛尔部的部族。 康熙倒也不失望,这本就是孩子们的游戏,何无间的时候,于是笑着对策旺厉害的巴图鲁!” 称不敢。 康熙又亲自将他扶起来,赏日瑙海和乌兰。 等回了京城,,厚赏无数。 这样明摆着的动作,擅出来康熙又要亲征了!他连忙传尓丹,大阿哥不可不争,若事成,封爵指日可待!” 就在明珠与惠军出征之事,胤礽却在太医院等候牛痘最后的试验结果——历经三年,能救万民 胤礽还有一个私心,,一定给额林珠种完痘,确保她的安全与健康,门。 过完年,康熙三十五年正月二十,朝廷还没启印,但四胤祥进了毓庆宫的门,先之事,胤禛有点难以启齿。 胤禛么,也觉得荒唐。 一国太子南巡诸省,户部竟然拿不出银子,脓的遮羞布!但这事关乎皇阿玛的面子、朝廷百官和宗室想到户部糜烂空虚之状,不由心突突直跳,,脸却越来越白。 趁着今儿雪停了,他连忙过来寻太子, 围炉(捉虫) 程婉蕴一向觉着, 的。 金瓦红墙,落雪无声,雕间便尽成银阙。 晨起时, 呵气成霜的时节, 程婉, 几缕浮光碎金般的冬阳便跃上了金顶朱墙, 又斜斜照入菱花窗,将东暖阁殿 于是凛寒冬温暖了起来。 程婉么勤快地扫雪, 于是重檐飞翘上的脊兽全都戴上了雪白的帽子,望过。 有趣的是, 光了, 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以及树梢最顶上那些摘不到的柿子,如今顶了霜雪, 冰溜子, 像老先生的胡子般垂下来, 细细的枝条都被压弯了。 到了冬日,梅花,因为康熙是很爱梅花的,称梅为“五福花”,清雅俊逸, 宫里因此养了许多梅花,每个宫里都送了好些,程婉蕴院子里也跟风盆景, 沿着彩石甬道摆了一溜,有、照水梅,最特别的是朱砂梅,它, 不是弯弯曲曲的,而是直直地伸展开来,这梅花好似用水晕开的朱砂色,看。 今早添金去浣衣局拿冬来,回来就说前面御河桥已全被白雪覆盖,金水河又冻上了,宫里冰了。 了,嚷着也要出去滑冰。 太子爷不让她去,说是预备给她种牛痘了,这 人身上试了一年,效果显著,又在太监身上试了一年,没有一个人因此而死的,最后拿粗使宫女也试了一年,之前牛痘种方式保存的,但现在已经知道用小瓷瓶储存牛痘痘痂,再存到种痘的时候,就拿针挑出来一点,刺到手臂的皮肤下面,,但症候都很轻,基本上十几天痘就能结痂消退,烧上两三天就退了,起多。 康熙非常重视,在犯人身上有了成效以后,他几乎日日都报情况,还令太医院特意成立了种痘房,培痘官。 这回不仅太子的孩子要种,康熙是、皇孙全都种一遍。 ,她也还没得过。 大,皇上说试了三年牛痘,竟然没有死亡的,谁信呐?之前试人痘的时候成 身上就那么厉害,先让牛得一遍再传到人身上就不同了呢?这是因为牛得的天花其实和人得,人们往往以为牛是被人类传染才得了天花(就连程婉蕴也是这样认为),但其天花是同个祖宗传下来的两兄弟,它们有血性质)但却是两种独立的病毒。 所以之前太子花的人和牛关在一起,以此大量获得牛痘,但却发现牛并不大会被人传染,而且强行给牛种人痘,牛也会死。这才知道能够通过牛痘活下来,不 最后路后,终于发现牛痘与人痘不大一样,而牛痘症状轻微,人若染上只会有轻微不适,但却能力! 所以太医院就为了得费尽心机,毕竟这玩意难寻!太医们牛身上取了痘痂,种在犯人甲身上,又要在犯人甲痊愈,种给犯人乙……以此循环往复,不可中断。 幸寒地冻的冬季,能够长时间保存痘痂,这才开启了低温保存疫苗活性之路,再也续而烦恼了。 但这些释的,很多人说也说不明白,疑虑重重。 但也有人觉着,子长女种痘,可见这牛痘是个好东西。 扬扬争论不休,但皇上正在兴头上,东宫又坚定地做了表率,连那蒙,要一起种痘。 因此也没人敢硬劝,只是渐渐的,有不少带着神秘色彩的流言上取的痘,恐怕会染上其他的牛病,//信/群里流传的各种洗脑包,比如就有人言之凿凿说“就是种过痘的太监,宫里给了他们每人二十两银子的封口费,但病了,他同寝的太监甚至头上” 程婉蕴! 还封口费,康师傅用得着用银子 额林珠,现今还被拘在屋子里不准出门,要等钦天监合八字、算吉日。这是太子败魔法”。 挑好吉日以后,他还得请萨满过来好好始种痘。 太子爷还流程,宣扬出去只要好生祭拜牛痘娘娘的,都 牛痘娘娘人。 这招您甭说,在的,却对这种流言格外管用。 现在每个宫里都专门打扫了一间房屋来的牛痘娘娘,日日三炷香,瓜果糕点供奉,虔诚无比。 毓庆宫里也有,程婉蕴。 所以没法分低落,早膳坐在椅子上都不耐烦吃,嘟着嘴用筷子,竟然没心思吃了。 这以饼了,尤其里头加的薄脆和刷的甜面酱。 程婉蕴想了想提议道:“不如等?咱裹严实点就在自个院子里玩,不出门,然后再让添金升个小炉子,咱煮个奶茶烤几个柿子和橘子,就坐在雪人边上吃,好不 :“我要堆个大咪咪!” 程婉蕴:啊。 她忽然也觉得自,虽然周围的人都没觉着这三个字有什么问题的,但她。 ,文明你我他。 这时,笑道:“好哇,你额娘又打算背着我带你们胡闹,我说来是为了今儿这一遭!” ,已经可以种在人身上了,胤礽这几日都心情极好,走路都轻快,对下人也和颜悦色,整个毓庆宫就好似还在过年,又 太子和煦,怎么会吓倒天不怕地不怕的额林珠,她当即让奶嬷嬷把她从餐椅上抱下来,几步扑到自家阿玛怀里,眉眼弯弯道:“阿玛,您柿子好不好,上回在行宫晒的柿子可好吃了, 没吃完,程婉蕴还装了回来。 她又想起有一回睡觉前,太子爷罐子,打开一看也是个挂霜柿饼,只是个头很小,像是后世的火晶柿子,形,瞧着十分喜人。 “这是打哪儿没舍得吃。 太子爷搂着她,颇有几分自得地笑道:“自然,我是头一回摆弄,竟也成功了,你瞧,像不” 一颗红心向太阳呢?程婉蕴被他逗笑了:“” ,我瞧你也不大稀罕,”太子爷让她转过来,轻轻地拿梳子替她通头发,用一种极为认真又缓慢的口吻说,“我总觉着亏欠你良多,想给你的,这一颗柿子是我的真心,往后……若真有那一日,我” 程婉蕴默然了,她又何尝不是呢?被病逝、形同死了的李侧福晋,还有两个透明人的格格,这些来来去去的女子,示呢? 这会,这是写句诗都能下狱的大清,不是男女平等的后世。她不得不瞻前顾后、贪生怕死,也不得不认清自己。除了不会被人诟病的吃食上,她在其。 说委屈, 后世的男人就个个法明目张胆三妻四妾,但就没有出轨、家暴、杀妻的了么?甭说后世,她若是没进宫,选秀撩了牌子就一定也不确定,大概率是不会,那个浸了猪笼的女子,那条布满淤青弯曲的腿。也记得徽州街市上因为想出一道新菜,净的小摊小贩。 在这个世界,权势就是一切, 或许能进东宫,已孩了。 因此程,我不委屈。” 然后她就发现太子爷的眼底又漫上一点点悲伤,他搂着她用几乎微不也是这样说, 程婉蕴不记得过得很好了。 但太子显然不想再说这个话题了,而是哄着她吃密封回罐子里的,我得留着当传家宝。”。” 程婉蕴却坚持留着,还把 如今翻过年都还在呢。想起柿子的她笑着说:样的滋味,刚好树上的还没摘完,摘下来烤烤,有一番风味。” 摘柿子了。 “额娘,我也想堆雪人。”弘晳也里走出来,他昨个晚上又搭乐高搭得不亦乐乎,历时一个月,宫”拼完了。 他前两日有轻微咳嗽,程婉里玩了,于是将弘晳抱到膝盖上,想了想说:“你刚好,还是别出去玩雪了,额不好?” 泡泡呀?” 程婉过来,香皂这种东西宫里早就有了,还有不少香味可以选择呢。不过和现代做法不大一样,大中药材、鸡蛋清、猪油混合而成,不仅有香味还能美容呢! 添金了程婉蕴常用的香胰子,这种就是加了白茯苓、白苏、白芷、罗汉果和茉莉花的香皂,白茯苓能祛斑增白,白苏美白保湿,白芷痘痘,茉莉花是为了增加芳香,后。 不过这时候,和后世那种块状的瞧着不大一样。 程婉皂,就歇了自己做手工皂的心思了。 ,还能保养皮肤,还香气怡人! 是用香胰子搓出泡泡来,添金很快就拿温水搓出了好些泡泡,程婉蕴便抱着弘晳到廊下避风的地方,让。 这几日天冷得很,,刚撒出来就冻上了,别说这样轻薄的泡泡。 刚吹到空中就快速冻结起来,泡裂,表面上还产生了雪花般的冰晶,亮晶晶圆溜。 :“哇!额娘,泡泡真的冻起来了!” 这种忽悠孩子的小实验,程婉蕴随手能掏出来好几个,钓冰块,你要不要看?” 弘晳去屋檐下敲下来两个冰溜子,在程婉蕴的指挥下将冰溜子放进装了水的木盆里,然后拿一根细细的棉线,绷直在木盆两边,让棉线,然后再将盐巴倒在棉,就这样等个一小会儿,用力将绳子提起来,重重的冰起来了! “钓起来了被钓起来!”他蹲在木盆边上,眼睛好似被点亮了似的,他举一反三,探究到底,,就钓不起来,为什么呢?” “为什么泡泡会被冻起来呢?为什么倒了盐巴?”弘晳捧着小脑袋苦苦冥想,然后,“额娘,为什么呀?” 程婉蕴:“……”她该怎么解释泡泡冻起于肥皂水溶点,而接触到水蒸气比较高的冰雪后,肥皂就会迅速子钓冰块是因为盐能够降低冰的局部凝固点,然后化成水后重新结… “弘晳,你看,这些道理,你要自己去琢磨哦,遇到困难和问题不能总是告诉你,而是要先思考,实在想不明白才问,好吗?”程婉蕴决定先糊弄过去,“你这样聪明伶俐,以前都娘长得不同,额娘相信你也能自己弄 弘晳听额娘。” 搬回自己屋子去了,太有意思了,他要仔细地看绳子是怎么将冰块钓起来的,再也不提要出去 程婉蕴目的达成,十分愉快,于是也站起身来,戴上斗篷上的风帽,走的吃食,她想着:不如让郑太监串些羊肉得宫里有用来种菜的暖房,前阵子还包了韭菜馅儿饺子进上来呢。 她不知道,她只是想哄孩子玩罢了,这些小,但她此举却无意间点亮了弘晳走向科学的心,给这个孩的路子。 额头,摘了好些冻得硬邦邦的柿子,脸都冻红了,却还笑得见牙不见眼。程婉蕴见了来:“还说我胡闹呢,你们俩闹起来也没完了!额林珠,快把嘴闭上,等会又吃了一肚子凉风,回头闹了,快过来暖暖!” 来过冬了,光留着个葡萄架子也不好看,于是程婉蕴让人在上头铺了编好的藤席,用石头和瓦片压住,。 胤礽驮着额林珠钻进亭子里来,后头跟着用保忠。 小红泥炉上吊着茶壶,里头的奶茶已经沸腾,。 木炭和柴火哔啵作响,少,他把额林珠放下来,坐到程婉蕴身边,习惯性地接过木,等煮出奶皮子,才能往里头放蜜豆和芋泥。 在阿婉身边久了,连他都学。 程婉蕴在分碗勺,问道来吃?” “弘便摇摇头,“今儿太子妃叫了内务府的人过来,要替他选跟着就要去上书房了,身边得有自己的人,要学会使奴才了。” 胤礽也在替他挑哈哈珠子,珠子,他打算四个从石家里头选,四还没将拟好的人选进上来。 他不由结的几件事情:头一件最紧要的便是额林珠和弘暄种痘之事,弘晳还小,再等的人,这也是他最重要的班底了,选得好就是跟一辈子,选不好就麻烦些,中途的。 第三件事……,就听门房急匆匆过来回话:“给太子爷、程侧福晋请安,四阿。” 胤礽搅奶茶的手微微一顿,就知 去年刚从热河回来,他就悄悄吩咐事,不枉费他之前就把老四塞进去,当初最紧要的地方,必须得让信得过的兄弟呆在里面,不能让这个位置给老大一系,这年。 没成想歪打正着,遇上了南巡缺银之事,想来他比别人都知道里皇阿玛除了一道南巡的圣旨,竟然也没有别的提点,连哪些州县也没和他商量,如今眼看着就要出正月了,他这还 胤礽正打算和老四详谈过后,心里有了底就实处来,诸多事项都得有皇阿玛首肯才是,尤其是,他想带阿婉一起去, 当然, 胤礽想了想,说阿哥在书房等我,我马上就来。” 说完“阿婉,我先走了,不能陪你烤肉喝茶了。” 额林珠有点失落,但程婉蕴不会,她知道太子爷有正事,于领,扫掉还站在风毛上的雪沫子,凑到他管去吧,晚上咱们自个再烤一炉,顺便……” 眼,可耳朵也红了,胡乱点了头就跑了。 笑。 而前头书房里, 亏空 淳了炉子, 暖如春室。 胤祥弯着腰,饶有兴趣地赏着太,也不知是谁想出来的样式, 圆胖得出奇, 让人看着就想笑, 这玩爱, 胖老虎身上那黄黑虎噌亮,还有点地方连漆也蹭掉了, 露出了紫檀木色。 他今年刚刚十岁,他的, 一直住在永和宫偏殿, 所以他历来就跟四哥亲厚些,而且四哥从的欺负人。 尤其他不擅算学, 算学, 朝夕相处, 从没有不耐的时候。胤祥不论是上书房、塞外随驾,小尾巴。 尾巴,于是尾巴带尾巴,他今儿就厚着脸皮跟来了。 胤禛已满十八岁,他是十月生人,月份小,但生性沉稳干练,劲, ,没有办不成的。 兄弟。 而过来,实际上也是存着让太子知道他这么个人的缘故,兄弟们太多了, 皇阿玛都免不了厚此薄彼,何况得不远着些旁的兄弟,就好比温僖贵妃生的老十,后头站着后族钮祜禄氏,除往上爬的,谁敢和他好? 当然,还有他那个到,他自打和老八、老九、老十混在一块儿以后,皇阿玛就不怎么进永和宫面的样子,真是糊涂! 五在身边,必然也是皇阿玛默许的,因为他这个孝懿皇后养子,身后却没站着佟佳氏,而,看着出身光鲜亮丽,却是花架子。 比起小时候,胤禛跟在太子身边多年,也能。 所以十三这样身母卑微的弟弟,叫皇阿玛生气,若真能提携他一把,以后他在宫里的日子也能好过些。佳庶妃多要连一府打点,便不免在心底黯然叹息。 子不言母之过,但……胤禛总都不如,在外人眼里,章佳氏就是她的人,哪怕做做样子也好,可德妃就是不要好,也不肯对十三的母妃多谢恩示,缘故。 至少卫一年四季新衣裳、新鞋帽地做着,有病有痛也不嫌麻烦地宣太医来瞧,虽说是当猫儿狗儿养着, ,拿捏老八为大哥铺路的缘故? 想得远了,胤禛也不踱步子了,立。 何况,胤禛心底还有隐忧,上谁也装作不知道,,大哥已经二十二岁了,在兵部也两年了,他打仗是把好手,皇阿玛这次会不那么亲近了,再握兵权……不 除了大哥,,和翰林院走得极近,最近还在捣鼓什么《古今图书集成》,好似醉心诗文一般,,陈梦雷、杨文言、周昌言各个都是捉笔成史。 胤禛也不知他到底想做什么,或是……? ,老七……他就甭提了。 老八现在是大哥立在前头的挡箭牌,可要挟一辈子,开始不声不响地笼络几个年纪小,老八虽因自小寄人篱下,养成了一副世故随和、体贴入微的待人之风,但在胤禛看来,他邀买人心的手段也太直白了,他身侧? 素来冷面毒“。” 想不明白。 胤礽走进来,就呆,他笑道:“怎么了这是,都被,老四,你是来惯了的,自己找凳子吧,十三也不要拘束,你些,有龙井和毛峰,还有些果茶,你看要哪样?” 胤随和与温润,连忙摆手答应一声:“二哥不必忙活,我跟四” “你四哥吃苦荠茶,你,“那茶不好吃,偏他喜欢自苦,咱不用,你!” 这茶也成了胤礽每日的课业之一,阿婉下的旨,要他每日茶底,又配了玫瑰、枸杞麻、苹果、葡萄干,用滚烫的水来冲,喝起来微微一点甜,说是能 ,喝一壶倒也好。 “多谢二哥。”一个大盖碗,里头满满当当的料,他眨了眨眼——这碗下嘴尝了一口,香香甜甜,暖入心脾,数九寒天吃上一杯果然不错,他砸吧砸吧嘴,喝完了茶水,连嚼着吃了。 太子见他吃得香,又叫人给他续了一杯,然后业,就笑着道:“老四常说你骑马射箭一流,布库也学得好,,习武不成,过一阵子他也要进上书房了,回头你多照应照应这个侄儿,也常来毓庆宫教教他,我请你当他子,实在叫人忧心。” 胤祥先是一怔,随即两眼发光,,二哥,弘暄的马上功夫,全包在我身上,若是学得不好, 这就是愿意接纳他的意思了,还给来常往。 没好好学,罚你做什么?去吧,弘暄就在隔壁念书,你替我去瞧瞧他有没有偷懒,好好盯着他读一并端过去,“等会我和你四哥谈完事,就过来找你。” 胤祥,忙答应一身,起身出去了。 等胤祥出去,又让何保忠在门外侯着,屋子人,过来,我心里就知道,只怕是没好消息。” “二哥料松,点点头,便将查到的事一一道来。 ,要有两个原因。 一是养兵。胤本折子,里头是他算的账:“朝廷每年军饷开支就要一千七百多万两白银,占了全年银子能养出一支骁勇善,也未尝不可,但……” 胤禛没说下去, 之前善影,八旗兵走的是兵民合一、军政合一的路子,这种路子放上都不会有何差池,但入关后,继续用八旗的体制,就有些不相宜了。因为都发军饷,有时候是银子,有时候是粮食,有准许八旗圈地,食,实际上却是养。 有军饷供养、还有佃户田亩,可还八旗子弟,贪图享乐已成了一种风气,挥霍一空便借钱过日子,还不起债便年曾经两次拨发库银代偿八旗子弟的债务,头万两,第二次六百五十五万两。 “他们得了军饷,未置寸产,反而衣食靡费,不过一胤禛摇摇头,“这样下去,国库迟” 但是八旗兵政根深蒂固,的,要动军饷就是动了大清的根基,必与抵制,而且八旗兵丁乃是世袭的,人生人,朝廷要供养的八旗兵越发多了,先万甲,如今已有十二万甲了。 而且朝廷正候,更不可能从这上头想法子。 “还有一件事……”胤禛又道,“各难返,各省大小武职官员都吃空额,名册上又若千万兵,实际上兵伍的主事程世福悄悄把这事和我说了,知道,但皇……皇阿玛默许了,武官品级本就低些,便用的,只是空额吃起来欲壑难填,许多无关在军内谋私肥己,这下是从 胤礽官制向来是文高武低,文官的品级从正一品到从九品,一共有十八阶,但无关从一品到正七品,只有十二阶官,俸禄也比不上文官。不让武官爬得快,是为了防安史自重的祸乱重演,但行伍没有好处,谁当武官?皇阿人弃武从文。 这的,皇阿玛也未必不知道,只是他难以根除,只要八旗在,就会有这些腐败之风,但那吃空额养廉银,是可以想别的法子去改的,但也不是一时半会能解决玛总在抑制贪腐,大而化之,在他心里只要贪官能干,也未尝不能不用。 胤礽,能人辈出,若不是真的不可替代的人才,何必要去将就贪官?若是他为政,必要清贪腐!国家连银子都没了,底下老百姓的日子口袋,也没在老百姓的口袋,想也知道主手里。 那这究竟是爱新觉罗的天下,还是下? “除了养兵,另一只袖子里又抽出一张小小的地图来,稻米都产自江南,大,水路船运比陆运要便捷快速得多,漕运入关以来,无不积极清理运河,设漕运官兵护粮。但只要是运粮,就有损耗,于是火耗就越加越多,原本,加上预估路上的损耗,就要运500万石。 但真的有么多节官吏,还不是他们说损耗多少是多少?而除了长江,中原那头的漕运就得依靠黄河,这条母亲河年年决堤,要治河又得费大银子。 部学了两年的水利,深知其中弊端丛生,而且这弊端不是从大清开始的,在前明,只是清承袭明制,屡经廷议,终无良策。 胤礽听完这两件事,果然面色沉重,因为这两件事,都是大事,弱的根子,但他和老四都没办法去动这两件事,这不知要触动多少人的利益,皇阿玛 还有什影? 胤禛事,只是他不得不说,他甚至在想:日后有一日,二哥登基,是不是就能把这些弊政,却被缚住手脚不能施展抱负。 ,却只能相顾而叹。 随后,见两个哥哥都愁眉苦脸,不由问道:“怎么这么沉闷?二哥,四哥,弘暄课业都做完了,如今宫里建院子吵闹,” 胤礽点点头。 随着几个孩子大了,明书,穿堂那边的院子就不够用了,太子妃去跟皇阿玛说过,先,然后因为阿婉跟太子妃提过,所以顺道给后罩房也再扩一进,这工程从去年年底开始的,到不停。 胤,可以让他们还钱!”” “您不知道,咱们兄弟几个出宫建府,都跟户部借了银子,不齐。不仅是皇阿哥,就是朝堂百官,也借了不少官银,,凑一凑,总能凑出点银子来,而银,却是限期要还的,但许多人拖着不还,或是还一半再借一半也有的,马齐那老家伙估计 胤礽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扩建毓庆宫,不会也头要把尚之杰绑过来问问,了钱? 子,觉得十分可行,皇阿玛抹不开面子催债,难不成钱就不还了?哪有这种道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去,借官银不要利息还没人催债,这是什么上赶着的买卖? “你写个条陈,”胤礽也觉得还钱这事可行,只是丢了面子,吐一点出来而已,总比吧? 等银子筹到了,他也想好了,去苏杭那些地方,不仅仅要看吏治,,有些路要大张旗鼓,有 提,但皇阿玛若是让你亲自去催债,咱推老八和老大,你不要接这火栗子,以后名声不好听,”胤礽 老四去催债肯定有的是人使绊子,头好好清查,毕竟里头都是明珠的人。但若是老哥以及宗室亲王都不会说话了。 说到底,他这个太但偏偏,就是要这样,皇阿玛才会放心。胤礽感慨地拍了拍老四的肩头,这个弟弟却愿意一直站在他身边,他是个几句:“你性子倔直又务实较真,对付不了官场上那些老油子,别为这等事伤了羽毛,省” ,一股热流满溢出来,他望着太子,轻轻嗯了一声。 他从,孝懿皇后走后,宫里再不会有人愿为他推心置腹说这番话, 外头又下起雪来,胤礽让他等等,叫何保忠拿了把大油纸伞来,才,跟抬,地滑,都慢点走。” 胤禛挺直腰板, 送走了老四,胤走去,就见院子里还在热闹呢。 雪下得不大,细细得像是飘荡的柳絮,叫来了,咪咪跟在哈日瑙海身后直打转,因好的羊肉串,烤得微微焦黄,还滋滋冒着油,要多香有多香,咪咪哪里忍得住,猫胆一横,,三两了,两只后腿稳住肥硕的身形,尾巴翘起来保持平衡,两只前爪就迅串的手腕,然后一颗大圆猫头就喵喵急切地往前凑。 哈日瑙海被它一扒拉,还真不防损失了两串肉,咪咪抢到肉就跑,边蹲着把肉嚼吧嚼吧吃了。 独独剩下哈日瑙海人都傻了,嚼肉的猫,十分怀疑人生了。 额。 “你还笑,”过去,用蒙语说:“都是替你烤的。” “没事儿,给十分大方,把两口就吃完肉的咪咪吃力地抱到膝盖上熟练地撸着,” “喵!”咪咪也珠的手。 哈日瑙海撅了噘嘴,往额林珠对面坐下,又。 程婉蕴抱着看似安静发,冲他们俩笑道:“你们谁能给我背完九九乘法表,谁吃,怎么样?” 额林珠最喜欢吃鹿肉,她立刻” 程婉蕴就看着她,然后这家伙背到“七壳,然后就坐……”了好久,才突然猛地想起来似的,激动得二!” 声,偏偏额林珠还骄傲地昂起了头,一副“我背得不错吧”的模样,一点也没觉得哪里不对。 ,一个九九乘法表,背了一年多了,还背成这样! 一直神游天外的弘晳在这时突,是七八五十六呀。” 额林珠也傻了。 程:“得,这鹿肉得给弘晳了。” 胤礽也掀起帘子进来,坐到程婉蕴身侧,恨铁不成得好好学了,上回,弘晳认得都快比你多了,我看回头让弘暄当你的先生才好,固一遍,还能教教你。” 额林,又不用考秀才。” 茶,谁知听见这么一句,脸上笑意立刻消失了。 “女子不用考秀才,却也要明理,要立身正行!而不该做甘板下脸,“你是阿玛的长女,连字都不学,连基本的算学也不学,你真的是不聪明么?,可见你不是愚笨,是不用心!” 斥,眼泪瞬间就流出来了。 “个女儿,太宠爱你了。”胤礽下了结论,冷冷地扫过伺候额林珠的奶嬷嬷和宫女,“别叫我查的!都纵着大格格玩闹是不是?大格板子!” ,额林珠吓得都忘了哭了。 程婉蕴连忙将她搂在怀里,轻声开导:“傻孩子,你怎的说话,那你是女子岂不是也不能考秀才不是女子就比男子蠢笨考不上秀才!而是女子都像你一样,想着我不用考秀才,念着“无才就是德”,大错特错了,你是皇家格格,已比旁人幸运,这世上有好些女子出生就被溺死了,莫说沉默了半晌,她被触动了心肠,莫说大清这样的社会,平的教育,就像她,就像儿,她紧紧盯着女儿,“额林珠,你以后是可以为这世道的女子做些事情的,你知道吗?” 程婉蕴并不傻,她知道万分,若不是太子爷像雪山一般站在她前头挡着,命,她是被这封建礼教的捆住手脚封住嘴巴的人,但额林珠不是,她是太子长女,更多,哪…… ,显然被程婉蕴吓到了,她还小,听得似懂非懂,却也不气,她不该说这些的,她发现连太子都听了她的话都挑了挑眉头,就知道自己失言了,但还没等她懊恼,的人全都下去了。 程婉蕴 太子却只是替她又倒了杯奶茶,转娘的话。” 额林珠连忙过来拉住她袖子,趴,我错了。” 虽然太子爷没生气,但了,琢磨着换了个额林珠能听懂的说,但日后你长大了要当家、管家,难不成连账簿都看不懂?你不学知识,下头的人骗你鸡蛋二十两一个,你恐怕也会相信,这里似的,被人卖 额林珠抽噎着,弘晳突然冒出来一句:“额娘,不对。” “嗯?” “大姐二了,就算被人卖了,钱也数不对的。” 程婉蕴:“……” 胤礽:“……” 刚刚在额娘的怀抱里略微平 她